吉祥县令 作者:草灯大人 简介: 搞笑可爱推理探案文,霸道佐官爱上我的故事! 夏知秋是个女扮男装的七品芝麻官,任吉祥镇县令。原本想着混吃等死度日,哪知道遇上了送上门的幕僚师爷谢林安。悬案疑案接踵而来,在谢林安的帮助下,她屡破奇案,政绩大好。 眼见着要升官发财,夏知秋良心发现,问谢林安:“我总是揽走师爷的功劳,这恐怕不太好吧?” 谢林安冷哼一声:“你要钱,我要人,各取所需,不好吗?” 夏知秋:“?” 就这样,小绵羊夏知秋被乖乖大饿狼叼回了窝里,还帮着狼数钱呢! 第1章 夏知秋被圣上调来这穷乡僻壤的吉祥镇当县令已有三年,当年她被圣上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在翰林院苦熬了三年。 原本想着入阁拜相皆出翰林官,精神抖擞等着学士大人的提携,毕竟夏知秋为了讨好他,从他的夫人下手,专门送家养的番鸭已有二载。 那番鸭还是夏知秋一口水一口饭喂养大的,对她含有深深的孺慕之情。 就这样,夏知秋都忍痛割爱将奶大的番鸭送他家去了。 怎么说都钓着了翰林院学士大人的胃,总不能对她不住吧? 哪知,就在共事的大人们都了解到自个儿前程的时刻,学士大人唤夏知秋进堂屋,语重心长地道:“知秋啊,我待你是真如亲子一般啊!” 夏知秋连连嗳了好几声,别说亲子,就是孙子,她都能屈能伸。 学士大人先扬后抑的讲话风格让夏知秋不大喜欢。 若真是有什么话,明着讲完不行吗?非得千层饼似的,撕开一层再一层。 他同她续了三杯茶,这才握住夏知秋的手,老泪纵横道:“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你实在不是这块料啊。圣上下了旨,说你写的文章马屁不通,溜须拍马倒很有一手。这话不是当着朝官明着讲的啊,丢不了你面子,你不必放在心上。大致意思就是说啊,圣上心里看到你那些话很是痛快,奈何你不是个干实事的啊!要真想听夸赞,哪个宦官不会呢?思来想去,就想将你分到吉祥镇任知县,好好磨砺一番,有了政绩再慢慢提携也不迟。” 许是吃了夏知秋的番鸭,得了她的孝敬,如今没办成事,又不好吐还给她,便想同夏知秋拉扯近关系。 “嗐,这事儿啊……陛下过奖了。”被圣上点名夸赞了夏知秋的文章,她还是颇为得意的。 只是被发配到地方做官员,没能留在京都混,那可就不算升迁算是暗贬。 夏知秋这个人能屈能伸,毕竟做庶吉士的时候未定流,如今当个吉祥镇知县算个正七品,差强人意吧。 而且能远离京都纷扰,也算夏知秋一不得志的心愿。 为何呢?因为她啊,实则是女儿身。 当年新科进士面圣,夏知秋站在最末流,还险些被宦官瞧出来。 那名宦官很明显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奉命来三甲之流挑几个面目如玉且有潜力的喊上去给他瞧瞧。 这样的差事,夏知秋自然不甘于人后。 于是她侧头,朝那宦官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大人头一次见,近来可好?” 许是夏知秋搭话的方式太过低俗,那名穿玉色素纱衣服衬里的宦官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掐着腔调道:“你这声儿……怎有些不对劲啊。” 难不成他要认出她女扮男装的事了? 夏知秋临危不惧,小声同他解释:“我祖上有宦官出身,从祖父那耳濡目染沾来的习惯。” 宦官对命脉延续这样的话题颇为感兴趣,忍不住多和她聊了两句,悄声问:“哦?那这阉人又如何产子?” 夏知秋大笑了一声,想想这是殿外,虽说没人看着,可肃穆的场合也不大对头,于是压低了声音,说:“不瞒公公说,既然我祖母和我祖父是对食,那自然我不是我祖父的命脉,乃是祖母偷了人的。” 听到这里,官宦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起来。 他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可瞧见夏知秋一脸坦然,又觉得这些事情许是地方风俗,便不与她多计较。 夏知秋想讨好这位宦官大人,又补了一句:“实则我这声儿和公公有缘,家乡话说是娘娘腔。你想想,这话里话外说的就是和后宫娘娘一样,这可是雅声儿。” 宦官想了想,男声女相,可不就是和宫中娘娘似的金枝玉叶。 娘娘腔这词,是讨了一桩巧宗啊。 他很是满意,赞夏知秋一句:“你倒是会说话。” 随后,他点了几人带到圣上面前让他瞧瞧,其中便有她的名字。 幸亏夏知秋那时有急智,否则岂不是连个七品芝麻官都当不得了? 夏知秋坐在正院里伤春悲秋,佐官主簿赵金石来报:“夏大人,有人揭了招聘师爷的榜纸,朝衙门来了。” 夏知秋被惊得一个哆嗦,问:“你确定这次不是为了拿纸如厕,是真有幕僚要来?” 说起来就气,前两次她招人的榜纸被无端端揭了两次。 夏知秋欣喜若狂,遣人去王三爷家中买了只油水光润的烧鸡来,还挖出了她埋了三年的女儿红,正打算请这新人喝两杯。 哪知那人竟是内急上茅房又寻不到纸,夏知秋这榜纸又大又方,可不美哉? 她苦着一张脸将他打了两个大板子,又硬生生把那女儿红埋回了地里。 赵金石馋夏知秋的酒馋了好多年,一见她又将酒埋了,便道:“不然我给夏大人当师爷吧?我身兼两职,可好?” 夏知秋摇摇头:“不好,这样一来,你一人领双份俸禄,活又不能当两个人干,有啥用?” “那行吧。”赵金石见贪不到酒,也不坚持了。 他继续奋笔疾书,再帮夏知秋贴了次招人的榜纸。 这次,来的人穿一身竹叶青直裰,如墨倾泻的长发被一支玉簪松垮簪住。 乌黑发亮的发搭配上清雅的玉簪,倒有些潇洒倜傥。 他手持榜纸踏入衙门,今儿个没事要断,亦没升堂。这人径直寻到后院来,见了夏知秋,便问:“阁下可是夏大人?” 夏知秋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急忙从藤椅上爬起来,和蔼可亲朝他拱拱手:“这位先生可是来应聘师爷一职的?” “正是,小人姓谢名林安,字静怀。” “哦,原来是谢公子啊。”夏知秋朝一侧石桌摆摆手,道,“请坐,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谈话间,她才得以打量谢林安的脸。 这厮长得倒挺好,目如朗星,唇若涂脂,喊他坐也不大肯坐,长身玉立站在那处,颇带点文弱书生的风雅。 若是当夏知秋吉祥镇门面师爷,大可当得了。 夏知秋拆开油纸包住的烧鸡,掰了个鸡腿递到他碗里,问:“既然是来应聘的,闲话我也不多讲,谢公子想当我的师爷,那你有何才艺?” 谢林安闻言,眉峰微微蹙起,启唇低语:“才艺?” “譬如劈柴一类的?” “师爷还要做这类事吗?”他淡淡的质疑,让她有些慌了神。 原来来的这厮是有经验的,不会让她胡乱哄骗去,多干些闲差。 夏知秋轻咳一声:“那倒不用,就是你要是闲暇时候爱干这个,倒可以干一干。” “哦,我闲暇时刻不爱干这个。”谢林安大大方方拒绝,倒轮到夏知秋语塞了。 她慌忙给赵金石使眼色,窃窃私语:“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招来有用么?” 赵金石还没说话,谢林安便接了嘴:“有用。” 没想到他们这一通背地里说人坏话的事倒让谢林安发现了,夏知秋哈哈两声干笑。 谢林安却睥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既然夏大人信不过我,不如给小人几日时间吧。夏大人手上可有什么悬案未破,小人可一试。若我有些本事,夏大人用起我也放心。若我不能服众,夏大人再赶我走,倒也不迟,你看可好?” “那行,谢大人就在夏府先住上几日,过些时候再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知秋想了想,不亏不损正正好。 之前的榜纸上,夏知秋写的是包吃包住。 这两日肯定要白搭上饭钱的,万一他是个无用之人,她也不好和他再厚脸皮讨要住宿费。 于是夏知秋将他碗里的鸡腿拿了回来,重新掰了个烤鸡小翅给他。 这样一来,肉吃到了,欢迎他的礼数也尽到了,大头还是在夏知秋碗里。都是吃肉,她不心疼,甚好甚好。 第2章 夏知秋为了衙门升堂便利些,于是将衙门后头的那块地皮买了下来。 这样一来,炎夏隆冬,她都只要穿戴齐整便可进衙门处理公务,还能多补上一刻钟的觉,甚是美哉。当然,夏知秋的本意不是为了困觉,她是清廉爱民之好官,养生是首要,命长才可以多多造福百姓嘛! 夏知秋对自己洞悉入骨,此番被自己感动,还稍稍掖了掖眼角,擦去一丝似乎没有的眼泪。 由于夏知秋是县令,官老爷,郑员外卖她地皮的时候还给她打了个八折,省了她好几十两银子。 当然,夏知秋可是清官,搜刮民脂民膏这档子事她做不来。于是当晚,她便提了一段价值三十文钱的椒盐猪蹄回敬郑员外。 不得不说,郑员外是难得一见体恤下人的财主老爷。夏知秋这猪蹄刚送到他家里,转头就听到他把猪蹄赐给了当红的小厮,道:“这样的穷酸玩意儿,本员外是怎样都入不得口的,正好赏给你了。” 你听听,你品品。他自个儿都不吃,全孝敬下人了,这样无私奉献的精神,哪个不为之动容? 夏知秋感慨了几番,当晚也学了一番郑员外的风骨,炖黄豆猪蹄时,将剩下的猪蹄汤里的黄豆都尽数捞给了赵金石吃,犒劳犒劳他。 这日,夏知秋刚勒好护胸的带子,赵金石便在屋外匆匆忙忙敲门,敲得震天响。 她一边心底盘算着这算不算骚扰上司能不能克扣工钱,一边穿戴齐整后去开门:“大早上嚷嚷什么?” 赵金石左顾右盼,忽的问夏知秋:“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做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夏知秋急忙关上门,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一路朝右走,直到步入一小丛竹林。 赵金石苦瓜脸,道:“大人,我说的借一步,是指去你房里详谈。”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道:“有没有点尊卑意识?上司的寝房,是你能随随便便踏入的?妥不妥当?” 赵金石憋了很久,实在没忍住,回她:“可是……咱俩现在蹲茅房后头,也很不妥当吧!” 夏知秋看了一眼一侧臭气熏天的茅房,陷入了沉思。 夏知秋觉得赵金石这个人有点问题,一丁点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没有。不就是蹲个茅房吗?他敢说自己没蹲过坑吗?要是让外男进了她的房间,顺走了什么东西,那她不是亏大了吗?他的喜好有夏知秋家私重要吗? “别掰扯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聊正事,你找我什么事?”夏知秋摆摆手,表示不和他扯皮了。 赵金石这才神秘兮兮地道:“大人,你可知这谢林安的来路?” 夏知秋摇摇头:“我不知道,听你的话音儿,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夏知秋对于赵金石这个人委实是费解,若是他也不知道,此时为何还要问这般没水准的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正要大步流星离去,却被赵金石硬生生拽了回来:“嗳,夏大人,你别急!” 夏知秋斜视他,端以鄙夷神态,问:“还有事?” “问题就在于,咱俩谁都不知道这谢林安的底细。” “什么意思?”夏知秋复而又蹲回茅房后头,和赵金石窃窃私语。 赵金石眉头紧蹙,道:“我昨晚查了一夜吉祥镇的户籍,并未发现谢林安的名字,他不是吉祥镇人士,听口音,有些京都气息。夏大人也是在京都的翰林院做过事,应当知晓这一点。今早我想去跟谢林安套套话,哪知我正瞧见他拿笔练字做文章,虚虚窥了一眼,只见他笔走龙蛇,文章锦绣,此人的学识怕是不低。不仅如此,我还瞧见他拿出来的镇纸,那可是价格不菲的羊脂玉。哪家能富硕到拿玉石压纸的?又有哪户富贵人家的子弟,会跑来这穷乡僻壤当个小小师爷的?你不觉得这人古怪得很吗?可见,谢林安的底细不简单。” 夏知秋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赵金石一副“我懂得”的样子,继续道:“我们得小心防范,万一这谢林安是……”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一顿痛心疾首的抢白堵住了嘴:“他这般有钱,居然贪我一只烤鸡吗?昨天那小翅,我也是给亏了的!” “……”赵金石突然哑巴了,他一瞬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现下一句话都不想说。 夏知秋打算走了,今日是休沐日,她要清闲一会儿,上街溜达溜达,喝点小酒什么的。 赵金石似想起了什么事,喊住夏知秋:“夏大人,我有事相商!” “又怎么了?”夏知秋烦闷地问。 “明日就是白尾大人贺岁日,您看,咱们夏府门口,这花糕还摆吗?” “是了,明日就是贺岁日……这花糕自然要摆啊。” 白尾大人是吉祥镇的人尽皆知的一尊邪神,山顶上给白尾大人建了一座精致的红瓦小庙。每年,家家户户在她贺岁日都要在家门口摆上红糖紫薯花糕,还得点上香火。没这样做的人家,家里的姑娘就会被白尾大人附身,变成狐狸逃到山林里去。只要孝敬了花糕,白尾大人得了好处,便不会来索走家中女眷的性命了。 赵金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嘟囔:“咱们府里也没个女客,用得着摆花糕防白尾大人吗?” 他这话说得夏知秋心里头是七上八下的,她慌忙辩驳:“自然是有的,要是哪天突然来个美人儿翻墙找我,恰巧碰上白尾大人,可不就被克死了吗?” 赵金石一听夏知秋说的在理,不仅在府门口摆上花糕,点了香火,还在他房间门口也摆了花糕,免得想翻墙勾引他的小娘子被白尾大人勾去了魂。 对此,夏知秋十分费解,也不想多说些什么:“……” 白尾大人贺岁日这天夜里,吉祥镇有祭祀庙会,各家少男少女都出门看热闹,顺道寻个艳遇啥的,赵金石也跟去了,还说要将谢林安也带去瞧瞧世面。 夏知秋独自一人在府中赏月,喝酒时,手间碰落了酒瓶,恰巧淋上了她私藏的一个小木箱。 夏知秋慌忙拿帕子去擦木箱,怕酒水湿透了里头的衣服。 翻开木箱,她拿起那些珠宝绮罗,有一阵恍惚。每年生辰,她都会给自己买些胭脂水粉,私底下藏着,却从来不用。 每逢乞巧节,夏知秋便会将那些女子衣物拿出来端详,继而又放回木箱里,封存起来。要不是这些东西,她都快要忘记了,她实则是女儿身。 今夜,许是酒壮人胆,她将那些绮罗穿上身,又在发间簪上一枚狐毛珍珠簪花。她只涂抹了浅浅一层口脂,这般不施粉黛的模样已经俏丽逼人了。 夏知秋感慨,好一个红颜祸水,可惜了。 她想着府中无人,便偷偷摸摸提裙跑到竹林里透透气。 这一生,她都在躲躲藏藏,不知哪处横生出的一腔孤勇,如今竟敢做一回真正的女子,跑到外头来赏月。 夏知秋在茅房后头的那片竹林,感慨人生。 还没唱衰几句,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惊得花枝乱颤,赶紧逃离此地。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扯住了她的衣摆,呵斥:“你是谁?!” 夏知秋下意识回头,恰巧和身后俊俏的男人对上了眼睛。来人……竟然是谢林安?! 谢林安似乎也被她吓到了,他微微蹙眉,一双黑眸冷得吓人。 夏知秋不敢在待此地,宁愿撕裂衣袖,也不肯被他认出来。 于是,她断袖逃跑,辗转了半天,终于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知秋急忙卸妆,将男人的衣裳换上身子。心底祈求,这天可黑了,谢林安千万别瞧出什么端倪来。她越想越慌,居然生起要去和他对一对口供的冲动。 死就死吧! 她咬了咬牙,再度出门。 夏知秋料想谢林安被她那倾国倾城的姿态所迷惑,定然还会在原地,于是她便拎着一坛酒,佯装风雅,恰巧路过,顺道将这个心结化解开。 克服恐惧的办法就是直面它,定要不露怯意。 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果不其然,一刻钟过去了,谢林安还呆立原地,凝神思忖。 夏知秋干笑几声,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将“偶遇”的精髓演出来,对他殷勤地道:“哟,谢公子也在此处赏月啊?可有见着白尾大人?” 谢林安闻言,一贯冷淡的俊脸居然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他高深莫测地睥她一眼,缄默不语。 他朝夏知秋若有所思一笑,倒让她无端端汗毛直立。要知道,她好歹有点官威,寻常老百姓见着她那都得伏地垂首,惧怕不已,偏偏撞上了谢林安这么个以下犯上的东西,搞得她十分没面子。 夏知秋做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道:“哈哈,谢公子没瞧见白尾大人,我倒是瞧见了!就在方才,白尾大人从你这处竹林飘出来,被我瞧了个正着!” 谢林安不动声色理了理宽大的衣袖,道:“哦?竟是这样吗?我倒是没瞧见呢。” 没瞧见?方才瞧她不是津津有味吗?怎么她套了个白尾大人的皮囊,谢林安就装瞎呢?谢林安这番装疯卖傻的作态,很不讨夏知秋喜欢。 还没等夏知秋开口,他又问:“那么,白尾大人究竟长什么样?”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番,描述此前女装的模样,实诚道:“那可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啊,我只虚虚瞥她一眼,我的魂可就是被她勾走了的。” 这段感慨,让谢林安笑出了声。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夏知秋觉得她的女装扮相被羞辱了,脸色铁青,很是不好看:“怎么?你又没见过白尾大人,你凭什么笑话我这番描述?她就长得这般好看,不行吗?” 谢林安默不作声,他突然凑近夏知秋,俊秀的眉眼离她很近,咫尺之间。 夏知秋这才察觉,谢林安比她高上许多。她只到他的胸膛过,凑近了,便得仰视他。 谢林安此举暧昧异常,他身上的草木香很淡,却略带侵略感,让夏知秋不自觉后退一步,想要躲避他。 她……竟会怕他吗? 她的耳尖微微发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只觉得月色烂漫,迷惑人心,谢林安也成了那深山老林里蛊惑天真少女的精怪。 谢林安悠悠然道:“你我都是男子,你怕什么?” 他这句话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在敲打夏知秋。也不知她之前那些“白尾大人显灵”的说辞到底骗住他了没有。 夏知秋心里惴惴不安,此时胡思乱想,连他的话都不敢接上一句。 谢林安却抬手,绕过她的脑后。 她想定是月色迷人,他色令智昏,居然想对她…… 夏知秋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谢林安就完事了。 他从她的黑浓发间捏下一片竹叶来,衔在指尖把玩。 谢林安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某种难言的压迫感,他逡巡她良久,这才启唇,道:“府中只有此处种植竹林,可见夏大人适才来过,所以发间才带有一片竹叶。然而在下在竹林间待了一整晚,并未见过夏大人来此地。哦,若说见,也只是见到某个女装模样肖似夏大人的白尾大人。” “哈,本大人说了吧,真有白尾大人。”夏知秋擦了擦虚汗,顺着他的话道。 谢林安冷笑一声,道:“夏大人自欺欺人的功力倒是颇深,你这鞋底还沾有竹林湿土,方才着女装的人,分明就是你。” 他这番话,险些让夏知秋跪下了。 要是让人知道,她实乃是个女儿身,闹到京都去,那可是欺君之罪。 就在她惶惶然的时刻,谢林安风轻云淡地道:“夏大人身为男子,却喜好穿女装,这也不算什么恶劣至极的事。”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是了,她幼年时期,嗓子受过伤,变得嘶哑无比。如今的嗓音本就偏中性,平日里雌雄莫辩,再来又是朝廷命官,怎可能是女儿身呢?他先入为主觉着她是个威风堂堂的男子,自然也就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如今一思量,不就以为她有着女装的古怪癖好吗? 原来是虚惊一场,夏知秋颤巍巍舔了下唇,道:“这不是能见得人的事,还望谢公子为我保密。” “保密么……”谢林安淡淡地笑,卖了个关子,“倒也不是做不得。只是我没点好处,为何要替夏大人保密呢?” 夏知秋语塞:“……”这厮不简单,朝廷命官都敢威胁。 “你要什么好处?”她问。 谢林安脸上的笑容刹那间荡然无存,他冰冷地道:“我要一处容身之所,我想当夏大人的师爷,成为你的佐官。” 夏知秋现在是骑虎难下,哪还能不答应呢?不然他将她的事情捅出去,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那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于是夏知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公子连朝廷命官都敢威胁,果然胆识过人!我最欣赏你这种艺高人胆大的有志青年,好,我决定,就让你当我的师爷,辅佐我成就一番大事。” 说完这些,夏知秋现在只想灰溜溜跑回她的房里,蒸上二两猪头肉,配点花雕酒,压压惊。 谢林安却不肯放过夏知秋,他盯着她的背影,阴恻恻地道:“既然夏大人这般信赖在下,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秘密?”夏知秋回头,好奇心驱使,她又凑回他的跟前。 谢林安朝夏知秋招招手,对着她的耳畔,悄声道:“我啊,实则是个杀人凶犯。” “什么意思?”夏知秋惊得险些坐到地上,毛骨悚然。好家伙,她直接一句好家伙! 这厮很明显是捏住了她的把柄,那什么话都敢讲啊!偏偏她还不好对付他,只能任人宰割。 谢林安微微一笑:“玩笑,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夏大人走吧,在下也要回房了。” 夏知秋脚步发虚,一路飘飘然荡回了自己房间。她总记得谢林安在月色下的身影,那般风姿卓越,他说话时,神情严肃,不似在玩笑。 谢林安……到底是什么人? 第3章 翌日清晨,夏知秋拿牛骨与马尾制成的牙刷刷牙,还没等她将口中的龟苓膏等药材所制的膏药漱口吐出,赵金石便慌不择路地跑了进来。 他那咋咋呼呼的一吓,夏知秋竟把平日里用来洗牙的膏药吞下去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恶声恶气道:“我要从你月钱里扣十文。” 做知县穷呢,月俸就二十两银子,发家致富之道自然就要从下属身上克扣了。 赵金石愣了:“为什么啊?” 夏知秋痛心疾首道:“你把我吓了个倒仰,害我吞了这漱口的膏药,谁知道身子骨会不会有事,权当医药费了。” 赵金石嘟囔:“那玩意儿我也吞过,没啥事啊。” 她横她有理:“我身子骨弱,不行吗?” 赵金石没话说,真摸出两文钱递给夏知秋。 被她这一掰扯,险些忘记了正事,他一拍脑袋,道:“我的夏大人嗳,你快些穿上官服,梁家在县衙大堂吵上了。” “梁家?”闻言,夏知秋一个激灵,嘀咕,“可是吉祥镇的那个梁家。” 赵金石凑到她耳畔,窃窃私语:“正是。今天这事儿啊,不简单。” “哪天的事简单过?”夏知秋翻个白眼。 他咬牙道:“听说是白尾大人显灵了。” 白尾大人吗?夏知秋脑中突然浮现出某个浑身披着雪白皮毛的美丽女子,她的眉眼被遮蔽在云雾之中,浑身仙气飘飘。只是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悄然伸出来,勒住来往的人的脖颈,一寸寸勒紧。只听得人支离破碎的呻吟,而她眉眼弯弯,似乎在笑。 是邪神啊…… 赵金石说悄悄话的时候,喘气大,害得她耳朵痒痒:“讲了多少次,这里就我们两人,真没必要搞得这样神秘兮兮。”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出现一人。 谢林安阴沉沉地道:“怎么?我就不算人了?” 夏知秋一个哆嗦,脑中浮现出昨晚的种种,讨好地笑:“谢先生不是人,那是神啊!本大人一见谢先生这样清风朗月的人,便觉得此人只能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是赤裸裸的谪仙。” 谢林安是夏知秋师爷,唤他“公子”太生疏,唤他“师爷”好似我在耍官威,于是凑个亲近之意,喊一句“先生”。 听她一番夸赞,谢林安还没个好脸色,他皱眉,问夏知秋:“‘赤裸裸’是何意?” 许是觉得这个词太孟浪,又赤条条又裸着身子的,他不适极了,脸色也逐渐变黑。 夏知秋被他突然的追问,搞得慌了手脚,嘟囔:“这是家乡话,是夸你的,讲你是实打实的神仙男子,清风道骨,真的。” 谢林安懒得同她扯皮,他睥了夏知秋一眼,道:“不是有事要做吗?夏大人快换一身衣裳,去县衙大堂吧。” 他每提一句“换衣裳”,便是在夏知秋的心口戳刀,她总怕他下一句话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来。 赵金石见夏知秋奉承谢林安的模样,很是奇怪,趁人走后,拉住她,问:“夏大人,你是有什么把柄在谢先生手上吗?咋这么怕他?” 夏知秋清了清嗓子,道:“我这叫体恤下属,你懂不?不懂就学着点儿。” “哦。”赵金石后知后觉点点头,朝她一伸手,“那您也体恤体恤我,把那二文钱还回来。” 夏知秋猛拍了一下他手掌,道:“这二文钱啊,就当给本大人儿子的满月酒钱了。” 说完,她就往房里跑。 这亲都还没成,哪来的儿子啊? 赵金石知道被夏知秋耍了,拍着门板,愤恨地喊:“夏大人,要是你生不出儿子可咋办啊?!我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赵金石这句话直戳夏知秋心口,戳得一片鲜血淋漓,害她喉头一甜,险些吐出老血来。 “放你娘的狗屁!”夏知秋不甘示弱回击。 敢咒她断子绝孙?给他小鞋穿! 待夏知秋戴上二梁冠,穿上绣着鸂鶒补子的青色官服,腰系银色革带,佩药玉,绶用练鹊三色花锦,系结青丝网。官服上身,官威堂堂尽显,她端得一副慈祥和蔼的笑脸,踏出房门,走向县衙大堂。 果然,县衙大堂吵得不可开交。 夏知秋头疼欲裂,在案板上寻了块称手的玩意儿,砸在地上。啪嗒一声巨响,各路人马消停下来,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和她诉苦。 谢林安早她一步到大堂来,许是已经听了七七八八的杂话,此时和她禀报:“夏大人,可想知道发生了何事?” 夏知秋点点头。 谢林安一睥茶盏,轻声道:“那便给在下端一杯茶来,我细细说与你听。” 让夏知秋端茶?堂堂知县大人给个师爷端茶倒水,未免太跌份儿了。她觉得这是谢林安伺机报复今早的事,蓄意折辱她。 夏知秋此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呢?可见,一遇谢郎误终身。 她为了保住颜面,一边咳嗽,一边摸茶壶,大声道:“这嗓子怎就这么痒呢?” 夏知秋顺势倒了两杯茶,接着睁着眼说瞎话:“哟呵,还不小心多倒了一杯,那就赏给谢先生喝吧。” 她把其中一杯茶递给谢林安,不敢看他,小口啜饮余下的那杯。 谢林安显然对她这急中生智想出来挽尊的法子有些惊讶,他微微挑眉,却又什么话都没说,平静地喝了口茶。 被一个小小师爷辖制,她心中叫苦不迭。 还没等夏知秋悔恨够,谢林安润了嗓子,便开始说话:“听闻梁家的家主死了。” “怎么死的?”怪道梁家的人在县衙里闹哄哄吵架,顶头的人一死,底下的人可不就趁着尸骨未寒赶紧讨些好处来吗? 若夏知秋没记错的话,这梁家可是吉祥镇有名的大户,镇子上最大的两所学堂,就是梁家修建的。 她记着刚上任的时候,还同梁家家主吃过酒。他才三十来岁,正是盛年时期,怎就突然死了? 谢林安放下茶盏,悠悠然道:“说是……白尾大人显灵,将人杀了。” “白尾大人杀人?”她蹙起眉头来,不解地问。 听到这里,底下雍容华贵的家主夫人就坐不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民妇和我家老爷结发近十载,哪知老爷飞来横祸,出了这等事。夏大人啊,我家老爷死得好冤呐!什么邪神白尾大人作祟,民妇是不相信的!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又怎会触怒了鬼神?何况,民妇年年都在府门口摆上花糕孝敬白尾大人,她便是要寻仇,也寻不到我家老爷身上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抽泣声戛然而止。 家主夫人咬牙切齿地望着梁家二爷,道:“这里头定然是有猫腻……若是我家老爷死了,当上家主的自然就轮到了二房,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事是不是二老爷的安排呢?人无利而不往,他可是最能得到好处的人呀!” 做大嫂的怀疑小叔子杀人,这家族伦理戏有得唱咯。 夏知秋想摸把瓜子,伸手一抓却发现抓了个空,还不小心搭在了谢林安的手上。男子的手背居然比女子还要细滑,她一面感慨,一面又忍不住摸了摸。 气氛变得尴尬,夏知秋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手背,同他解释:“我只是担心谢先生害怕,予以安抚,绝无冒犯之意。” 谢林安冷哼一声:“哦,我还当是大人有龙阳之好,险些误会你。” 此言一出,夏知秋讪讪一笑,倒不好接话了。 另一边,柳慧刚说完,梁家的二老爷便跳了出来:“大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这不是往我身上泼脏水吗?如今官老爷在旁边看着,你可不能猪油蒙了心肝,乱讲话啊!你还敢说大哥没触怒到白尾大人?迁祖坟的事,分明就是大哥提出来的,还要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你当邪神是吃素的吗?犯了禁忌,自然是要生气的!我看今后可别打神庙的主意了,恐怕还得死人呢!” 夏知秋算是回过味来,此时问梁二爷:“这拆庙是怎么一回事?” 梁二爷见她问话,立时抖擞起精神,不卑不亢对夏知秋道:“回夏大人的话,近年我梁家在外贩盐的生意不顺。家中长老算了一卦,说是祖坟草木枯,风水不对,得迁祖坟,这样方能转运势。我大哥便动了寻风水宝地的心思,让懂行的人一看,说,得找拜帅山转运。拜帅山就是群山之中一山头独高的山峰。还要山前有水,四周围着一圈山峦,那些群山朝向主山峰,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山峰下安穴建阴宅,可出将帅,亦可兴旺家族,风水极好。奈何那山峰底下就是白尾大人所在神庙,大哥便起了拆庙的心思。就在大哥想独自在庙里拜一拜白尾大人,将神请到别处时,白尾大人的泥塑像轰然倒塌,直接砸在了我大哥身上。人啊,就这么活生生被砸死了,大夫都救不回来。” 这话说得极其玄乎,梁大爷进入白尾大人的神庙,带上一摞又一摞的精致贡品,好声好气地想将白尾大人请到别处去。 邪神就是邪神,泥塑像再怎样宝相庄严,也半点情面都不讲。说生气了就生气了,还将冒犯她的人活生生砸死了。 没准,这梁大爷死之前,还见过妖冶的白尾大人吧。 夏知秋似乎都能想象出白尾大人跳出泥塑像,露出狰狞的狐狸面孔,张牙舞爪,直仆向梁大爷的模样。她的爪子上沾了血腥,嘴里呢喃:“去死吧。” 她越想越怕,霎时间,毛骨悚然,问:“梁大爷的死,仵作验尸后怎么说?” 梁二爷愁眉紧锁,道:“仵作也说了,我大哥是头顶受创,血流不止,身上别处并无怪异伤口,只有被砸伤的痕迹,并且死后尸斑并无异色,说是血里没有中毒的迹象,不像是被人谋害。” 夏知秋了然。这种事,往坏了说,这就是邪神作祟,可往好了说,没准只是一个巧合。 就那么巧,梁大爷跪在蒲团上拜神的时刻,泥塑像落下来,将他砸死了。 可是,这事也未免太巧了吧?特别是梁大爷还有过拆庙的心思。 这事还没个定论,大堂里的人又吵起来了。 “够了!待本官去神庙里瞧一瞧,再做定夺。赵主簿,你带几个捕快去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围住,闲杂人等不要踏入。今日就先散了,过几日再议。”她将众人赶回家去,县衙清净多了。 夏知秋象征性地问了句谢林安:“谢先生,关于这事儿,你怎么看?” 他淡淡道:“夏大人不都说了么?先去神庙里看看,再做定夺。”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谁知道呢?”谢林安勾唇,噙了一丝笑,“夏大人不还夸在下是谪仙吗?既然夏大人连鬼神都将信将疑,想来此前的话,也是拿来搪塞我的胡话。” “……”夏知秋倒是没想到谢林安能记仇到这种地步,是她失算了。 回了夏府用午膳,夏知秋啃猪蹄时,突然吩咐赵金石:“赵主簿,你等会儿给我买一竹篮花糕来。” 赵主簿正扒拉着她猪蹄汤里的黄豆,问了句:“要那玩意儿干啥?白尾大人的贺岁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带在身上驱驱邪不行吗?要是我上她庙里耍,她突然钻出来吓人,我还得孝敬个花糕,求她饶我一命呢。” 闻言,谢林安和赵主簿都停了筷子,显然是被她未雨绸缪贪生怕死之精神给震慑到,良久无言。 第4章 用过午膳,夏知秋拿了根牙签象征性剔剔牙,揣上赵主簿给她装的花糕包袱便上了山。 寻常的官老爷,得了这家那家的孝敬,出手也就阔绰了。别说出门,就是在家里,没准都买好几个丫鬟小厮来,被人搀着走。她不一样,她是清官,她没钱,且穷得坦荡。 夏知秋惜命啊,别看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治你,那其实是玩养猪流呢,待你中饱私囊,家私千万的时候,朝廷的刀子就下来了,一刀一个,快狠准,割得满手都是油光。 现在的年轻人,一半能有她这悟性,也不会在阴沟里翻船了。 做官难啊。她望着不远处的落日熔金,心底一片怅然。 谢林安换了一身好登山的玄色长衫,他穿月白色直裰的时候透着一股文人高雅,如今穿玄色鸦青云纹的长衫袖袍,又带了点稳重阴鸷。寻常人穿黑显得死气沉沉,偏偏谢林安能将黑衣穿出一股华贵感来,可见,着装也很看脸。 夏知秋盯着谢林安的脸有一刻钟的光景,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并无其他人后,不由蹙了蹙眉,道:“夏大人为何一直盯着在下?” 她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角那被美色所惑流下的点滴湿意,道:“就单纯觉得,谢先生着衣品味很高,这玄色便很衬你。” 谢林安冷笑:“可有人夸赞过夏大人这溜须拍马的技巧纯熟?” 她想了想,答:“谢先生颇有眼光,当今圣上也夸过呢!” 他听了这话,被她一噎,倒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夏知秋没想到白尾大人的神庙这么远,沿着青石台阶走了好一段路,怎样都没走到。 她嘟囔:“莫不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她记得,小时候她娘亲曾说过,雾霭深重的深山老林里,若是有迷路客,那就是被道行高深的狐狸蒙住了人的眼睛,所以走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妖媚的狐狸精,此时正萦绕在她两侧,伸出苍白的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捂住……眼睛吗? 夏知秋猛地闭上了眼,一瞬间想到了陈年往事。 那些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娘亲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看她。 隔着那双手,夏知秋的眼前一片灰暗,她听得娘亲说:“知秋,你不能是个女儿身,明白没?夏家就这么一脉了,若是知道你是个女儿家,你定会被生吞活剥了的。娘亲没用,不能护着你长大。” 她感受她的掌心的温度,越来越凉,直到她无力地垂落。 是死了吗?是死了吧…… 夏知秋握着娘亲的手,看着她的遗容,再伸出手,帮她合上眼睛。 她担心她,担心到死不瞑目。 她曾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爹爹把她留给了娘亲,她又拖累娘亲不能再嫁。 夏家代代独男,留到夏知秋这一代,就只剩下她了。爹爹出事时,她还在娘亲的肚子里,还没等她出生,旁支的人就成日里兴风作浪,企图过继个儿子来,继承夏家的家产。娘亲怄着一口气,将这些肮脏事统统挡了回去,那是她亡夫敛的家财,她不愿让给旁人。可偏偏,她生了个女儿。 夏知秋不知道她出生时,娘亲有多么绝望。 等到她知事了,她便被她叮嘱,她一定要是个男儿身,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是个女儿。只有这样,才能守住夏家,守住她爹爹给她留的东西。 娘亲不知道的事是,即使夏知秋是男儿身,也被这些见钱眼开的亲戚生吞活剥了。 他们企图谋害她,让她自生自灭。她八岁那年被丢到了深山老林中,嗓子也就是那时候被寒风冻得干咳,一用力便咳坏了,成了嘶哑不堪的声音。那些谋害她的人则对外谎称夏家嫡孙因病夭折了,继而家财便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了。 夏知秋在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走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就只有这个“男子”的身份。这是她娘亲留给她的东西,她不能丢。 夏知秋也得活下去,这个世间对女子诸多苛求,那便用男子身份活下去吧。 她倒在雪地里,找到她的人,是娘亲的忠仆翡翠。 翡翠将她带到了一处山村归隐,不问世事。即使回了夏府也没用,她没个傍身的人,在夏府也没办法争。他们能害她一次,想必就能害第二次,倒不如在外头讨生活,好死不如赖活着。 再后来,翡翠也死了。夏知秋重要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她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于是,她拿着翡翠留下的钱财,以男子之身入了学堂读书,考取功名。只有自己立起来了,才能保护重要的人,否则一生都是任人宰割的命。 时至今日,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是贪念娘亲在世时留给她的“男子”身份,还是为了好好活下去,走上读书人的路自力更生才女扮男装。等到夏知秋想脱身时,已身处泥泞,她再也不能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了,这会要了她的命。 …… 夏知秋站在原地,恍惚许久。 直到一盏灯笼移到她跟前,照亮了她脚下的路,以及那双银白色的皂靴。天色渐晚,跟来的捕快怕看不见山路,于是点了灯笼,递给了谢林安等人。 “夏大人?”谢林安一贯沉稳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紧张。 夏知秋回过神来,笑道:“无事,就是路有些黑,心里惴惴不安,所以不敢朝前走了。” 谢林安脸上的担忧之色荡然无存,低语:“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被白尾大人勾去了魂魄。” 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背对着夏知秋,冷淡地道:“若是真的怕,那就牵着我的衣角。” “什么?”夏知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又问了一次。 谢林安递过来他的手,道:“牵吧,你连摸人手的技法都这么娴熟,不过是牵个衣角,你慌什么?” 夏知秋语塞,看来谢林安对她确实有诸多误会。不过他诚心诚意要和她亲近,她也不愿拒绝他,于是小心翼翼拉住了谢林安的衣角,跟着他朝前走。 有那么一个瞬间,夏知秋突然不太害怕过去的那段往事了。 只因在昏暗环境里,还有一个人肯朝她伸出手,牵引着她,带她走向光亮之处。 谢林安,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俩到了白尾大人的神庙前,谢林安突然将夏知秋朝前推了一把,道:“你先和捕快进去看看吧。” “为什么?”她不解地回头,问他。 谢林安蹙眉,道:“死过人的地方不吉利,你先进去把晦气都沾走,我再进来,这样对我的运道不会有影响。” “我如果说不呢?” 他好笑地看夏知秋:“夏大人,敢说不吗?” “不敢。”夏知秋缩了缩脑袋,大步流星地走入了神庙之中。当时,她的心里只有那么一句话:谢林安,你滚吧! 别的神庙都是各路神佛雨露均沾,而白尾大人占有欲十足,她的庙里只许摆她一尊泥塑像。两侧的香火燃起淡淡云雾,烟熏火燎的,还有红烛在其中忽明忽灭。 神庙没多少通风的窗,全靠烛火照明。蒲团之上,压着一尊断了头颅的白尾大人泥塑像,那狐狸美女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眼尾纤长,微微眯起,仿佛有眼珠子在其中转动,还能看到人。 地上有一片黑了的血迹,不用说也知道,这里之前躺着的人便是梁家家主。 夏知秋嗅到那血腥味,胃里便不太舒服了。只是当众呕吐有失她官老爷的风度,官威会大打折扣,于是她硬生生忍住了。 夏知秋不忍直视那血迹,看了几眼便和庙外的谢林安道:“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估计就是一个巧合,这梁大爷命背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夏知秋讨论梁大爷,引起他的不满了,这时候,原本亮着的红烛刹那间灭了一盏。 夏知秋急忙拿出花糕,颤巍巍地摆到了泥塑像旁边,双手合十念佛:“白尾大人莫怪罪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吃花糕,多吃点,不够就找赵金石要啊。” 谢林安闻言,径直踏入了神庙之中,他长腿一迈,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泥塑像,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底下的蒲团。 谢林安不愧是艺高人胆大,连白尾大人都敢得罪,夏知秋更慌了,帮着邪神骂谢林安:“白尾大人勿怪啊!谢先生年纪轻,不知轻重,没我阅历深,敬重神明的。我会帮你教训他的,你放心,在夏府呢,我做主,让他不吃几顿饭就不吃几顿饭,今晚还能睡柴房。” 说到后头,夏知秋完全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泄愤了。 谢林安听出点名堂来,眼风像刀子,嗖嗖扫她好几眼。 他和捕快合力将泥塑像身子挪开,掂量起底下的那块蒲团,又抚了抚地砖。 谢林安像是琢磨出一点东西来了,他猛地翻开了蒲团底下的那块地砖,只见得地砖底下是一个小坑,而地砖背面,固定着一片寒光凛冽的刀片。 他突然翻出这些东西,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夏知秋想问,又看谢林安这么用心翻找线索,也不敢出声惊扰。 谢林安突然起身,去看那一张供桌。他敲了敲供桌,风轻云淡地道:“我算是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夏知秋惊讶地问:“你找到白尾大人的藏身之所了?” 谢林安斜了她一眼,说:“这件事,只怕不是白尾大人作祟,而是有人在冒充白尾大人作祟。” “什么意思?”夏知秋不明白。 谢林安让捕快敲开原本摆放泥塑像的封闭式供桌,只见得供桌里头,有一个弩弓的机关,原来,这不是一张普通的供桌。连供桌都内有乾坤,这一出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慌忙问发生了什么。 见他们还是不太懂,谢林安便解释了一番:“你看这白尾大人的泥塑像背部,是不是有点后仰?泥塑像的头也是实心的,很显然是头重脚轻的构造。这供桌是特制的,桌面有一定的倾斜,而白尾大人的神像也要有一定后仰,这样在摆放的时候,才能看着像是端正的模样。” 他掰开那蒲团底下的地砖,指着刀片,道:“若是有人跪在蒲团上,地砖受重,朝下挤压,便会割断崩紧了的绊索。绊索从地底连接到供桌的最下方。只要绑在扳机上的绊索一断,供桌底下的直立摆放的暗弩扳机就会松开,从而朝正上方大力射出一根箭。也就是这一根箭用力过猛,震到白尾大人的泥塑像底部,将其震倒,沿着倾斜的供桌面,直勾勾压向蒲团底下跪着的梁家家主。” 谢林安走向供桌,掰开那碎得不成样子的木板,供桌底部,果然有一个孔,那个孔连接着一根松了的线,而线恰巧绑在了扳机上。弓弩射出的箭力大无穷,箭身透过供桌上的孔射向泥塑像,又被泥塑像的底部一挡,落回了供桌内部。而供桌的桌面本就是倾斜的,连带着泥塑像也遭殃,径直朝前倒塌,压死了梁家家主。 有这样的心思,恐怕这不是单纯的巧合了。 夏知秋嘟囔:“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杀梁家家主?” 谢林安扯来她的衣角,借以擦拭他手上沾染污秽物,低语:“谁知道呢?” 她恶狠狠扯过衣角,怒道:“哪有你这样的?这地上多脏啊,用我的衣服擦手?” “不然呢?难不成用你的脸擦吗?”谢林安说这话时没别的心思,可夏知秋却忍不住想歪了。 一想到谢林安那双细腻软滑的手会擦过她的脸颊,她便一阵面红耳赤,急忙咳嗽,掩饰她的尴尬。 不过找谢林安这么一说,可以断定,梁家家主并不是死于一场意外了。说不定是有人暗算他,故意要他的命。 是谁呢?思来想去,好像也就梁二爷嫌疑最大了。 第5章 案件有些眉目了,夏知秋抖擞起精神,决定展现一番官威。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同随行的捕快们道:“看来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人算准了梁大爷会来白尾大人神庙祭拜,所以事先在此处安装下一触即发的机关。当梁大爷跪在蒲团上祭拜之时……” 她立起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举动,吓唬人:“咔嚓一声,将他砸死。” 捕快们听完夏知秋的分析,情不自禁抚掌叫好:“不愧是夏大人,这一番真知灼见,果然很有道理。” 这些捕快的拍马屁水准深得她真传,她被夸得都不太好意思了,连忙摆出亲民的笑容,抬手虚空按了按,示意众人压制一下自己强烈的崇拜心情:“嗐,不过是一些皮毛推断,算不上本事。” 众人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偏偏谢林安端着架子,不肯亲近她。 他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冷冷睥夏知秋,卓尔不群。那眼神里带有三分不屑,似乎对捕快们趋之若鹜奔向她的行为很是不耻。 时隔一夜,夏知秋的自尊心又一次被挫伤了。 她梗着脖子,问他:“敢问谢师爷有何高见?” 为了与这厮划清关系,她将谢林安的称呼改了又改。 谢林安也听出些况味来,嗤笑一声,朝夏知秋踏来:“夏大人不觉得这案子有些蹊跷吗?” 她蹙眉不解:“蹊跷?” “这暗弩的机括,我倒是听说过,不过是在墓穴之中所设下的勾当,防止摸金贼人盗窃墓葬宝贝的。” “那又如何?” “这样的暗弩机关,只可使用一次。这蒲团日日被人跪拜,用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有近日发生了惨案。”谢林安顿了顿,道,“也就是说,这样的机关,是特地为梁家主准备的,只此一次。想必夏大人也是头一次听说吉祥镇中白尾大人神庙砸死人之事,这等惨案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夏知秋点了点头,心道,这谢林安也太能绕弯弯了,说了半天,没句话落在点子上的。 谢林安一笑:“那么,还真是凑巧。若是梁大爷再晚个片刻,或是没能跪在那蒲团之上,白尾大人这尊泥塑像都砸不到他身上。要正中圈套,须得拥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这话说得她心里一个激灵,是了,若是有人暗算梁大爷,这也太巧了。正好是梁大爷一人进神庙,又正好是他跪在蒲团上。那泥塑像还不偏不倚恰好将他砸死了。 啧。 夏知秋击掌两声,道:“我懂了。” 谢林安冷淡应了一声:“夏大人明白就好。” “这就是白尾大人在其中作祟,她施展妖术,魅惑梁大爷屏退侍从,独自跪在那蒲团之上。”这番话,她说得掷地有声。 谢林安忍不住扶额,闭了一会儿眼,随后道:“你是认真的?” 他这话音儿似乎不对,夏知秋喃喃两声:“兴许是玩笑话?” “夏大人,还是闭嘴吧。” “……”这厮狗胆包天,居然敢叫朝廷命官闭嘴! 谢林安长叹一口气,道:“我想说,要么是暗算梁大爷的幕后黑手是埋伏在他身边的人,知悉他的一举一动,提前设下这个圈套;要么就是梁大爷和此人约好了会来一趟白尾大人神庙,落入他的陷阱。若是第一个法子,靠的不止是天时地利人和,还要有一定的运气。不过我觉得有点古怪,梁大爷不是那种会来会来白尾大人庙里特意参拜的人。” “何出此言?” “若是他敬畏鬼神,也就不会提出拆白尾大人神庙再迁祖坟过来的想头了。既然不怕,又何必偷偷摸摸来参拜白尾大人,请求宽恕呢?” 夏知秋听得入神,说:“有点道理。” 谢林安的眼神变得锐利,他勾唇道:“是以,只有第二个法子了。幕后黑手事先和梁大爷约好,要他来白尾大人神庙,还要他掩人耳目,独自进庙,甚至是跪在那蒲团之上……” 谢林安说这番话,也让她感到好奇:“若是梁大爷按部就班完成这些,岂不是听命于其他人了?” “孺子可教也。”谢林安夸赞了夏知秋一句,继续道,“梁大爷是家主,在梁家一言九鼎,能吩咐他做事的人不多。除非……他有什么把柄在其他人手上,屈于淫威,他不得不按照那人吩咐的事情去做。” 他这样一说,她顿时茅塞顿开。 谢林安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笑:“因着把柄受制于人这一点,倒是和夏大人有几分相像。” 夏知秋见谢林安又要抖出那档子事,急忙稳住他:“谢先生不愧是谢先生,果然才思敏捷,一番案件剖析,听得本官那是心服口服。” 谢林安只笑不语,他抬步,风姿绰约地朝她走来,就在快靠近她的瞬间,谢林安微微低头,对着她的耳畔,温柔低语:“不喊我……谢师爷了吗?” 他滚烫鼻息带来一阵喧嚣的风儿,吹得夏知秋耳珠酥麻,脖颈发痒。不知为何,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又一次被谢林安勾了魂。 夏知秋迷迷瞪瞪想起,赵金石所说的那番话。谢林安没有吉祥镇户籍,不是吉祥镇人士,难不成他并非是人,而是山野之中的精怪?又或者是白尾大人的化身,俗称狐狸精亦男亦女,变化多端。 她心中翻江倒海,谢林安却小声打断了她的幻想:“夏大人,你怀中似乎有些别致味道。” 他是指……她的衣襟里有什么别致的香味?啧!谢林安这话算是赤裸裸的调戏吗? 夏知秋面红耳赤地问:“什么?” 不曾想她这个清风朗月的少年郎心态,居然被谢林安轻飘飘的一句话搅和得翻江倒海。 谢林安略一蹙眉,道:“你怀中的花糕……似乎要馊了。” 闻言,夏知秋慌忙从怀中的油纸包里挑拣出花糕。果然有几个花糕起了白色霉点,想来是赵金石为了少花点钱,给她买了隔夜的花糕。 这奸贼,不就是想夺回被她没收的那两文钱吗?! 害得她用这等粗制滥造的贡品进献给白尾大人,恐怕得遭天谴咯。 夏知秋匆忙和地上破碎不堪的泥塑像念叨:“白尾大人莫怪罪,要是你吃了这隔夜花糕生病啊,就找赵佐官索命吧,我看他是不想活咯!” 谢林安听得她振振有词咒赵金石死,一时间哑口无言。 第6章 这神庙能搜集的线索不多,夏知秋从捕快那边拿来小册子,将其一一记录在内。 她蘸墨落笔时,谢林安一直盯着她看,似是不解。 夏知秋抬头,纳罕问他:“怎么了?” 谢林安古怪地道:“你倒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她笑了笑:“没法子呀,月俸不高,请不起那书童。我还想着将夏府后宅院拓展一番,摆几块假山,凿一渠假水来养莲花呢。可惜了我那睡莲,如今只能种在一臂长的缸中,连带着几尾红鲤鱼待在一隅之地,怎样都施展不开。” 谢林安许是没料到她的宏图大志竟是养睡莲,他呼吸一窒,片刻才低声道:“哦?想钱多的法子不也容易吗?” “月俸就那么十几两银子,还能怎的钱多?” “别看吉祥镇只是弹丸小地,此处距离京都甚远,天高皇帝远,若是真想赚点富贵营生,凭你这父母官的行当,倒也赚得。” 夏知秋愣了愣,这谢林安居然在怂恿她贪赃枉法?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四下顾盼,道:“这话能胡说的吗?要是被人听到了,本官的清廉之名可就没了,我还不想过几年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哪个掌权者的不是想多赚一些?偏偏你倒装得像模像样。”谢林安被夏知秋捂住了嘴还敢胡说,她离他这么近,被那黑浓眼睫之下的一双眸子睥着,倒有几分慌乱。 她舔了舔唇,问:“你……莫不是来试探我的?我早听出你有京都口音,难不成你是圣上派来的卧底?” 谢林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力大无穷,拧住夏知秋的手腕,将她的手一点一点掰开。谢林安凑到她面前,小声道:“你倒是机敏,连京都口音都能听出来。你放心吧,我不是天家的人,也犯不着对付你一个小小芝麻官。”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早说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你也要给我留个安身之所。否则,我定然要了你的小命。” 谢林安说完这句,立马松开了手。这厮似乎有洁癖,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擦拭着那只握过夏知秋手腕的掌心。 她大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脊背早已香汗淋漓。那肌肤毛孔大开大合,汗水沾染,犹如细刺扎身,那种痛感细腻绵绵,不算致命疼痛,却也体无完肤。 这谢林安成日里喊打喊杀的,目无尊长,还通体气派……他到底是什么人? 查完神庙,天色渐晚。 吉祥镇有句老话是说:“夜不留山。” 夜里的山林,凶禽猛兽居多,留在深山老林里没半点好处。 于是他们几人又点了火,一步步沿着山路下山。 一路上,谢林安都没拿正眼瞧过夏知秋,对她十分警惕的模样,搞得她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他的秘密不过是京都人士,那她的秘密可是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啊,那明显她的罪过比较大。 为了稳住他,夏知秋提议:“夜这么深了,不如我请谢先生喝点小酒,吃点小菜?” “再套个小话是吗?”谢林安对她的印象极差,此时说话也夹枪带棒。 夏知秋一噎,哝囔:“谢先生是什么人,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啊。我问这个干啥?我就想着不惹事,攒笔养老钱,日后告老还乡有那么几个送我的乡亲父老,人生足矣。” 谢林安似乎被夏知秋触动了,知道冤枉人了,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你想吃什么?” “啊?”她一愣,没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谢林安说话的声儿比往常要轻,他绷着脸,又问了一句:“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嫌外头的店铺脏,从来不肯在外吃。你要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 夏知秋大喜过望,这谢林安虽说不肯身兼两职,给她夏府劈劈柴,可若是能开拓个厨艺,帮衬着当个厨娘,她这师爷的月俸也是没给亏的。 夏知秋讨好地笑:“谢先生这般厉害,难不成祖上是开饭馆的?” 谢林安的脚步一顿,脸色铁青。 很明显,谢林安以为她还在好奇他的神秘身份,眼刀子唰唰袭来,目露凶光:“若是夏大人想长命百岁,就别多管闲事。” “哦……”夏知秋摸了摸鼻子,能屈能伸,此时就当个装聋作哑的阿翁。 回到府中,捕快们都各回各家吃饭了。 赵金石趴在门边上张望,热情洋溢地来迎接她。先声明,这可不是他多喜欢她,而是夏府的规矩,得等衣食父母她到家了,才能开饭。 赵金石的热情似火,明显是被饿出来的。 赵金石问夏知秋:“夏大人,我去喊人开饭不?” “且慢。”谢林安先声夺人,“府里可有三黄鸡?” 赵金石不懂谢林安要鸡干嘛,想了想,说:“有的,我记得井底篮子里挂着一只,打算明天烤了吃呢。” 刚刚入秋,果蔬肉食能存的时间比往日要长。水井的井底最冷,将吃食放入篮子里,再挂个绳子绑在井口,可保鲜多时。 谢林安淡淡地道:“那便拿来吧,给我做个打卤鸡。” 赵金石听到有吃的可来劲儿了,急忙去给谢林安打下手,可怜夏知秋也得饥肠辘辘跟去当苦力。 谢林安用布条襻膊,勒住衣袖,露出白皙硬朗的腕骨。他将三黄鸡取出,剖肚清洗,塞入香料与姜蒜,继而把鸡皮裹上面粉,丢入热气腾腾的油锅里翻炸。 那三黄鸡的皮最是紧致有弹性,被油煎炸过,慢慢蜷曲起鸡皮,连同面粉变成了金黄脆亮的一团。 三黄鸡炸好了,夏知秋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刚想伸手去掰个小翅来尝尝,结果被谢林安一记筷子敲打了回来。 她揉了揉虎口,解释:“我就只是吃一口,替谢先生尝尝味道。” “不必,还没做好。”谢林安道。 他拿来锅铲,敲开三黄鸡的油炸脆壳,里面的鸡肉热气腾腾,泛着发白的鸡肉。谢林安用手将鸡肉撕成条状,再一根根摆在青瓷碟子里,堆积成山,最后再盖上最外一层油炸脆壳。 就这样还不算完呢,谢林安又起锅打卤,将甜腻鲜香的卤汁淋在那鸡肉之上,就这样,一道金黄脆亮的打卤鸡就做好了。 谢林安把打卤鸡摆上桌,又端来烧煤的小炉子温酒。 赵金石和夏知秋用那鸡肉下饭,吃了不少。吃饱后,谢林安又给两人分别上了一杯酒,还拿木勺在夏知秋的酒盏中舀了一勺桂花糖浆,祛除米酒的辛辣。 赵金石见状,端着酒杯等了半天,谢林安却没有其他动作了。 赵金石憋红了脸,问:“谢先生咋不给我也上一勺糖浆?” 闻言,夏知秋险些喷出酒来。 是咯,为什么她的酒有加甜味,赵金石却没有?难不成……谢林安看出点什么来,觉得她这种没有男子气概的人才该喝甜酒?虽然这甜酒确实很合适她喝,下口绵软,十分醉人。 夏知秋惶惶不安地看着谢林安,生怕他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哪知,谢林安瞥她一眼,道:“这桂花糖浆,我加了壮阳的草药。赵主簿够阳刚了,无需再补。” 这话不知是他搪塞赵主簿,还是真心讽刺夏知秋床笫不能。 “竟是如此!谢先生说得在理!”赵金石被夸威猛无比,心里受用极了,一下子将米酒一饮而尽。 反观夏知秋,一脸苦瓜相,欲言又止。她的自尊心被狠狠挫伤了,打算再也不喝甜酒了。 第7章 翌日,夏知秋将昨日写的线索丢给赵金石,吩咐他记入案宗之中。忙完公务,若是没什么大事,还可忙里偷闲给她后院种的冬瓜浇水。 赵金石一听,忙完公务还得干活啊,立马哼唧开了:“那忙是很忙的,一点闲暇都不得。还是夏大人回府自个儿浇吧。” 夏知秋没料到赵金石是这般油盐不进的狠人,于是也想起了昏招。她捋起袖子,朝赵金石伸出手去:“忤逆本官实乃大罪,谅你是初犯,就克扣个一文钱吧。” 她又想方设法压榨佐官?赵金石听得目瞪口呆,嘴里嘟囔:“虽然忙,可夏大人后院的冬瓜也是咱们今后养生之大事,是得多关照一番。不过是浇个水,有手便能做的事,还值当大人特意吩咐吗?” 赵金石这般上道,夏知秋满意极了,立马拍了拍衣襟,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时,谢林安也过来了。今日他要和夏知秋一同去梁家询问消息,估计一整日都不在府中。 方才他沿途过来时,听到夏知秋和赵金石掰扯的对话,问:“夏大人这后院里还有种果蔬?” 夏知秋一听人问起她那瓜,立马精神抖擞。这晒瓜和晒娃的一个道理,都得亲口夸夸自家的崽子强。 她和谢林安道:“是咯,那可是我亲手培育的好冬瓜,个头大,随便一个都能吃上好几天的。吉祥镇天冷啊,再过两个月入冬落雪了,菜肉都运不进镇子里,菜价还得翻上一翻,可不得家里囤粮好过冬?我算过了,若是自家种冬瓜,两三个月下来,能省个五十文呢!” 夏知秋颇为得意,很是佩服自个儿的深谋远虑。 而谢林安却对夏知秋的抠门很无语,临走前,他忍不住问了句赵金石:“夏大人日常做事这般……嗯,精打细算,她可有克扣过你的月钱?” 赵金石想了想,道:“夏大人做事磊落,不会私底下偷摸克扣月俸,干这种宵小偏爱之事。谢先生大可放心。” “哦。”谢林安点了点头。 片刻,赵金石补充:“她都是光明正大当着人面克扣月钱的。” “……”谢林安觉得……他才算是落入狼窝的那一个。 梁家建在吉祥镇的西边,若是步行过去,恐怕得一个时辰。梁家家主夫人倒是会做人,早早就派来自家的轿夫,将绸缎帷布的软轿子摆在门口了。 大伙儿对谢林安这个师爷还不算熟悉,因此只备了一顶轿子,没备二顶。 这可就犯了难了,夏知秋愁得团团转。 难不成她坐轿子,让谢林安在地上跑?若谢林安是个寻常师爷也就罢了,可他不寻常啊。他手里拿捏着夏知秋的命脉呢,一个不好,可是要了她头上的这顶乌纱帽的。 那咋整呢? 要不她跑着,权当健健身,让谢林安在轿子上坐着? 说辞她都想好了,这腰椎不行呐,成日里坐着,大夫说了,她必须得走两步。 谢林安似乎瞧出她在想什么了,此时启唇:“不如我同夏大人挤一挤吧。” 谢林安居然肯让她也坐着?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夏知秋心里颇为感动,她觉得这个冷冰冰的阎王爷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人情味的,居然知道心疼她走路脚酸。 夏知秋小心翼翼掖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道:“谢先生是心疼本官吗?你竟然如此体贴,让我的心……好生感动。” 为了效果,她还砸了胸口两拳,发出砰砰的响声,代表她很是受用,还入了心的。 哪知,谢林安露出嫌恶的眼神,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一个佐官压在县令头上,未免太招摇了。我不过是怕惹人注意,我说了,我实乃杀人越货的凶犯,让人知道了不太好。” 夏知秋呼吸一窒,谢林安要真的是杀人犯,他为何要日日和她提起?他是算准了夏知秋不会告密吗?或是即使夏知秋告密,那些人也查不到谢林安? 不过,夏知秋也不敢在外乱说啊,惹得谢林安不快,也讲出她的秘密,那她可就惨咯。 “你这话……” 谢林安轻笑一声:“不过是个玩笑,我只是觉得,在外要给夏大人一点面子,总不能让你在旁边跟着跑。” 原来谢林安早就打算目无尊长坐轿子,完全没想让给夏知秋的。 他只考虑了两点——让夏知秋坐轿子,还是让她走路好了。 是以,夏知秋将感激的心收一收,灰溜溜跟着谢林安上了轿子。 轿子的座位也太小了,就只能坐下一个人。 谢林安先落的座,他旁侧没多少空位,只够人塞入一只大腿的。 夏知秋顿时更愁苦了,她猫着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头的轿夫见轿帘被夏知秋的屁股撅起一个小圆弧,尴尬地喊:“夏……夏大人?咱们起轿不?可是您还得落个座,免得摔着了。” 夏知秋头疼欲裂,忍不住开口道:“本官腰抽筋了,待我缓上一缓。” “嗳,嗳!您慢慢来,大家伙儿等着您!”外头急忙点头哈腰道。 谢林安见夏知秋就那样弯着身子,心下也了然。他大方地道:“你我同为男子,也就没有避嫌的说法。既然坐不下,夏大人不如坐我腿上吧。” “什……什么?!”夏知秋脸爆红,幸亏轿子里光线昏暗,从帘子外渗入的那一丝光不足以照亮她窘迫的脸。 谢林安风轻云淡地道:“我说,不如坐我腿上。我既是你的佐官,本身也就是伺候你的,没什么好客气的。夏大人,只管……随心所欲用我就好了。” 他这话太引人遐想了,要真有这个心,他把轿子让给她不就好了?! 说这话,分明是想看她笑话嘛! 夏知秋有点来气,许是弯腰太久,她的腰是真抽筋了。 那钻心疼痛一下子涌向她,夏知秋脚下不稳,朝前跌去。 谢林安顺势伸手接她,皱眉,道:“我知道夏大人有些龙阳之好,可我并非有那等嗜好的男子,平日里对你关照一些是可以,投怀送抱便免了,太过孟浪了。” 夏知秋语塞。 孟浪个奶奶腿! 要是谢林安真的知道不妥当的话,还邀她坐腿上作甚? 而轿外的人见帘子突起的圆点消失了,急忙起轿,往梁家赶去。 轿子颠簸,夏知秋侧坐在谢林安腿上,竟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闲适。 她尴尬极了,这种感觉很难讲。 就好像一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要”,可心里明明受用着,这是口是心非的做法,令人不耻。 夏知秋安慰自己,她是因为腰疼才站不起身,不是因为贪恋谢林安这一尊冰清玉洁的肉垫子。她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全是谢林安主动的。 等到了梁家,她定然会和他划清关系的,如此便好。 第8章 夏知秋紧绷着身子,如坐针毡,在心里默念佛经。 谢林安闭目养神,一路上连句话都没跟她讲。 很快,轿子落地了,外头有人喊:“夏大人,梁家到了!您请下轿吧!” 夏知秋还以为要熬上很久才能脱离苦海,未曾想这么快就结束了,她嘟囔:“这么快吗?” 黑暗中,谢林安施施然睁开了眼睛,他似是刚醒,嗓音有些沙哑低沉,莫名性感:“怎么?夏大人拿我当垫子上了瘾,坐了这样许久,还嫌不够吗?” 夏知秋脸颊爆红,犹如隆冬白雪天,那村头挂着的红柿子,着实亮眼。 她起身撩开帘子走出去,谢林安紧跟其后。 小厮来迎官大人,一见夏知秋脸色,喃喃:“夏大人可是身体不适?为何这脸发红,看似憔悴得很?” 夏知秋窘迫的神色被人点明,此时恼羞成怒,道:“轿子里太热了,被闷的不行吗?” 小厮急忙答:“对对,这路途遥远,轿子里是有些闷。” 夏知秋也知道她如今是官大人,可不能做些欺压草民的事,立马装得一派和蔼可亲的作态,道:“你关心本官,本官心里十分受用,多谢你了。好了,案情不能耽搁,快带我们去见粱大夫人吧。” “嗳嗳,两位大人请跟着小的来。”小厮点头哈腰,在前头领路。 谢林安看了一出闹剧,此时微扯嘴角,凉凉地笑:“他不过是个小角色,何必和他道歉?” 谢林安总是一副恶人姿态,倒让夏知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看起来并不是坏人,为什么出言总这般犀利呢? 可见,“刀子嘴豆腐心”这句话是有出处的。 夏知秋道:“不与人交恶,乃是我做人之根本,你待人好,人也会待你好的。谢师爷有大把的东西要学呢!” 谢林安嗤笑一声,突然牵住夏知秋的衣角:“那么……方才轿子上,我舍身为夏大人,服侍了您这么久,是否也该投桃报李,给我点回报?” 听得谢林安倒打一耙,夏知秋格外来气:“不是你占我便……”宜吗? 谢林安的声音很危险,问:“便什么?” 她一个激灵,便知这话不能接,乃是祸从口出。她好不容易让谢林安相信了她身为男子有着女装的怪癖,如今又怎么能做小女儿情态呢?她可是个男子啊,男子和男子一同睡觉都不打紧,遑论只是坐他腿上了。 这样一想,夏知秋老实了,轻咳一声,说:“没什么。我说谢先生啊,凡事不要这般斤斤计较,不过就是将你当一回垫子,待会儿回府,我给你当垫子,这总行吧?” “此话当真?” “当真……”谢林安都不会客套一下的吗?他不知道这样折腾朝廷命官,她是会给他穿小鞋的吗?! 谢林安心情舒畅了,而夏知秋遇上了这么个刺头,深感头疼欲裂。 两人交头接耳好一会儿,绕过最后一段回廊时,梁大夫人已经在那处迎接他们了。 因是夫家丧事,梁大夫人今日穿得十分素雅,白衣素缟,妆容寡淡。许是为了见客,还是见官老爷,梁大夫人摘下了那朵白色绢花,在发间簪上一只白玉制成的兰花。 她一见到夏知秋,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眼角挂着泪就往夏知秋身上扑。知道的人了解夏知秋是来给她梁家家主伸冤的,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她家老爷回光返照诈尸回来了。 夏知秋哪见过这阵仗,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她险些跌入谢林安的怀中。 谢林安不动声色托住夏知秋的后腰,另一手挡在她面前,帮她扶住哭得梨花带雨的梁大夫人,道:“粱大夫人,有事坐下慢慢说。这样哭哭啼啼的,我家大人也听不明白事情,又如何为梁大爷伸冤呢?” 粱大夫人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当下便请两人进屋落座了。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谢林安冷静自若的模样,暗道:“身边有个能办事的师爷还是挺好的,这些小打小闹都有人帮着挡回去。” 她又想到谢林安那句“我家大人”,等等,她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虽说都是住在夏府没错啦,可是这样的话总觉得有些亲昵。 夏知秋胡思乱想片刻,问起正事来:“粱大夫人,本官今日来找你,是想问问梁大爷的事。” 粱大夫人仿佛水做的,一提梁大爷,那眼睛就被眼泪包住了,扑簌簌往下落泪。 夏知秋头都要大了:“您别忙着哭,咱们今日还要办其他事的。我问您什么事,您就老老实实答本官,可好?” 粱大夫人抽噎点头:“民妇明白了。” 夏知秋想到谢林安曾说过,梁家主并不敬畏鬼神,所以他不会去参拜白尾大人,便问:“梁大爷信奉白尾大人吗?往年可有在府门摆花糕孝敬白尾大人的?” 粱大夫人道:“我家老爷不信这些,不过民妇和小女年年都会参拜白尾大人,每逢白尾大人生辰,还在府门口摆上花糕架子,孝敬白尾大人,讨个吉利的。” 谢林安插话,追问:“那么梁大爷可有去庙里参拜过白尾大人?” 粱大夫人摇摇头:“从未有过。我家老爷说,信鬼神不如信自己,拜佛还不如在祠堂拜一拜祖先,至少祖先还知道亲疏会庇护子孙。是以家中拜佛或祭祀一事,都是民妇操持,老爷也从来不过问。” 夏知秋了然,原来梁大爷是个“铁齿”啊。“铁齿”在夏知秋家乡的说法就是,不信鬼神也不敬鬼神的命硬之人。 她想了想,又问:“也就是说,梁大爷死前说要去参拜白尾大人这事,实属罕见?” 粱大夫人点了点头:“那时我知道老爷要拆白尾大人神庙,成日里提心吊胆的,香火钱不知给了多少。直到他提要去参拜白尾大人,我还当老爷是开窍了,知道给白尾大人赔个不是。哪知,这竟是一去不复返。” 许是想到了伤心事,粱大夫人泣不成声。 谢林安没有半点同情心,他神色如常地看着粱大夫人,冰冷地道:“粱大夫人方便带我家大人去看一看梁大爷生前的书房或是遗物吗?我家大人很想查一查这些遗物有没有留下什么关键线索。” 谢林安又自作主张,假传官令! 夏知秋一惊,猛地转头看谢林安:“我没有……” “你有!”谢林安笃定地道。 见谢林安那双眼冷如刀子,夏知秋老老实实闭嘴了,客气地说:“对,还请粱大夫人行个方便。” 粱大夫人点点头:“那请您稍等,老爷书房里有些家里的账本,不方便给外人看,收拾了这些,民妇唤您进去。” “好,好。夫人怎样方便就怎样安排吧。”夏知秋也不敢得罪这些当地乡绅,这可是地头龙,要是真想刁难地方官,也是有点阴司手段的。 第9章 梁大夫人邀请谢林安和夏知秋进了书房,这里的物件摆设还和梁大爷在世时一样,各个角落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梁大爷生前应该是个肚里有墨水的读书人,此处书籍繁多,墙角还摆着两个插满画卷的红莲瓷瓶。再走几步,棋盘桌前,又拉来一架绣着花中四君子的屏风挡着,格外风雅。 谢林安随意拿起一幅画卷,点评:“梁大爷倒是个懂画的。” 粱大夫人点头,似乎想起从前她与老爷红袖添香的情形,道:“老爷喜好字画,平日里就爱待在书房看书。” 夏知秋绕到桌前,顺手翻开一个小匣子,指着那里头的玉佩,问:“这是梁大爷的玉佩吗?” 粱大夫人一见那白虎玉佩,眉头便锁了起来,说:“那是我家老爷给他二弟送的生辰礼,那日,老爷忙完旁支的家事还惦记着小叔子的生辰,急匆匆赶回府中。哪知我那小叔子一点都不争气,在外同一个戏子厮混,还和人在致美斋中为了抢戏子大打出手。这事闹到家中来,老爷觉得面上无光,便呵斥了他二弟一番。夜里,老爷思来想去,觉着在他二弟生辰那日呵斥他,未免太不给面子,于是披衣,连夜给人送去了这份生辰礼。这白虎玉佩是一对,老爷留了一枚,给他二弟也留了一枚。谁知道,我这小叔子是半点都不知道好歹,还将老爷送去的那枚玉佩给丢出房来,据说那玉佩被砸碎了,随意赏给他跟前当红的小厮了。” 夏知秋感慨:“留给梁二爷的那块玉佩碎了,梁大爷倒是长情,自己这块玉佩一直留着。” 粱大夫人无奈地说:“老爷最是疼爱这个嫡出的弟弟,其余庶出的弟弟成年后便离府,在外头建了宅院,偏偏这个嫡出的弟弟一直和他待在老宅之中,受他的庇护。” 谢林安若有所思地问:“你的意思是……梁家本家嫡出就只有梁大爷和梁二爷,对吗?若是梁大爷死了,继承家业的自然就轮到了梁二爷。” 说起这事儿,粱大夫人便恨得牙痒痒:“都怪我不争气,没能给老爷诞下麟儿。这二爷好歹毒的心思,他蓄意害死我家老爷,这样便能继承梁家偌大的家业了!那可是我家老爷为我们大房一脉子孙后代挣的,如今倒全都落入了他二弟口袋中!要是我家老爷泉下有知,定然死不瞑目啊!” “放屁!”梁二爷不知何时听到了这番对话,忙不迭赶来,朝夏知秋一拱手,“我就知道大嫂特地将夏大人请来大房宅院里没什么好事,敢情是想私底下给我冠上罪名!这样的毒妇,若是大哥知道了,定然要休了她!” “不是你,还能有谁?”粱大夫人指着他的鼻子,怒斥。 梁二爷冷哼一声:“凡事都要讲证据,泼脏水之前,先把证据摆出来!那可是我亲大哥,我有什么必要害他性命?!” “好好好,是你要证据的。”粱大夫人被丫鬟搀着,对夏知秋道,“夏大人,民妇就是人证。在我家老爷遇害之前,他曾来找过老爷,两人私下谈话多时。我出于好奇,便偷偷在门后旁听,恰巧听得他和老爷讲了一句话。说什么,我就放在那底下,你自己去拿。” 夏知秋看了谢林安一眼,道:“本官前两日也查出神庙供桌底下暗藏玄机,只要人一跪在蒲团之上,那暗弩便会射击泥塑像,导致泥塑像滚落。” 闻言,粱大夫人捂住口鼻,惊骇不已:“正是了!就是他让我家老爷寻供桌底下的什么事物,待老爷伏跪于蒲团之上,恰巧触动机关,就这样,将我家老爷置于死地。” 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 夏知秋点点头,问梁二爷:“如今出了个人证,二爷有什么想说的吗?” 梁二爷震惊不已,喃喃:“你竟然在一侧偷听了?” 粱大夫人冷笑:“要不是我旁听那么一段,我家老爷可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梁二爷的神色慌乱,他频频蹙眉,想和夏知秋解释什么,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夏知秋问:“那日,你和梁大爷究竟在说什么?” 梁二爷舔了舔唇,道:“没……什么。我真的没杀大哥,真的!” “既然没有,那就好生解释一下那日你们都聊了什么。本官要知晓全部事情,莫要含糊其辞愚弄我。” “我不能……”梁二爷心如死灰,此时竟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他不认罪,又不辩解,让人伤透脑筋。 夏知秋叹气:“既然有了人证,那就劳烦梁二爷跟着本官回一趟衙门吧。” 梁二爷整个人都怏怏的,气若游丝,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跟在夏知秋后头。 夏知秋打算回府再做定夺,偏偏谢林安在梁家做客上了瘾,怎样都不愿离开。 他吃了好几口梁家大夫人摆上来的云片糕,还喝了上好的乌龙茶。吃饱喝足后,谢林安提议:“可否搜一搜嫌犯梁二爷的寝房?” 如今当家做主的人是粱大夫人,她想让梁二爷伏法,自然是知道搜查房间的重要性,于是点头同意了:“两位大人请。” 梁二爷和梁大爷的屋子陈设风格就相差很大了,梁二爷的屋子全无文雅气息,各个角落里都摆着一些玩乐的东西,光是养鸟的金笼子就有五六个。这屋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入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夏知秋逡巡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可看的。 偏偏谢林安对那些装蝈蝈儿的匣子也颇有研究,还挨个儿拿起来看了一眼。 夏知秋拍了拍他的手,道:“谢先生,看得差不多了吧?咱们回府?” 谢林安点了点头,临走前,他的视线落在了屋内的某个红木桌子上,那里摆着一只木架,上面还挂了一枚带有裂缝的白虎玉佩,和梁大爷房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谢林安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关上了房门,将这一切掩入黑暗之中。 回府时,粱大夫人贴心地准备了三顶轿子,一顶为了梁二爷,另外两顶则是给夏知秋和谢林安的。 夏知秋总觉得谢林安有点古怪,上轿前,她忍不住问:“谢先生,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谢林安摇摇头,似笑非笑:“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很快就会有结论了。” “哦。” “就像夏大人一样,每日养着,总有一天会露出狐狸尾巴的。”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便径直上了轿子。 留下夏知秋一惊一乍:“谢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谢林安不答,夏知秋便去掰扯他轿子的窗帘。 她刚掀起一个角角,又被谢林安猛地压住了,轿子密不透风。 夏知秋无语:“……” 谢林安在里头凉凉地道:“夏大人为何一直粘缠着我不放?怎么?如今有了多余的轿子,夏大人还是想坐我腿上?” “没……没那回事!”夏知秋结结巴巴地答,急忙龟缩回自己的轿子上。 谢林安就不是什么好人,她不该招惹他的! 第10章 夏知秋把梁二爷带回了府上,由于还没其他确凿罪证,单凭梁大夫人的口供就将其定罪未免太草率。 夏知秋原本是打算,带回衙门再慢慢审讯,毕竟是她自个儿的地盘。哪知梁二爷装老赖是一把好手,当下就如同从未有过舌头,怎样都不肯开口讲话。 这让她愁苦至极,总不能对着梁家未来接班人严刑逼供吧?万一他没什么事,以后还不得恨上夏知秋? 赵金石见梁二爷油盐不进,扯了扯夏知秋,说:“夏大人,咱们不如去查一查梁二爷身边的人吧。” 夏知秋如醍醐灌顶,当下反应过来:“是了,我记得梁二爷和宋家三公子混得极好,我们去请一请他。” 宋家也是吉祥镇的大户之一,祖上凭一句“我家在京中有人”迅速发家致富。实际上,他家只不过是有个在京都当御前侍卫的远方亲戚。奈何商人最吃这套,有关系办起事来也方便,凡事都能安排周全。于是买账的人越来越多,宋家也成了富户圈里的新贵。 宋三被请来夏府的时候,还对她门前的那两尊石狮子指手画脚:“夏大人,你这石狮子的雕工太差了,过两日,我给您送一尊玉狮子镇门,你看可好?” 宋三想拍她马屁很久了,可惜夏知秋是清官,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今日是夏知秋邀他上门做客的,宋三转头就让人散布出去“他与新上任的夏县令乃是好友”的消息,营造出“夏知秋会帮他撑腰”的架势,糊弄一番宋家日常合作的商户。 夏知秋遇上这么一个泼皮,很是头疼。 她邀人进屋,给他上茶,打算速战速决,问完话就把人赶走。于是,夏知秋开门见山地问:“你和梁二爷平日里一处玩闹,对他的事情了解吗?” 宋三连连点头:“了解啊,我和他可是同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好友,怎会不了解他的事?” “那他和他大哥的关系,如何?” 闻言,宋三左右顾盼,见没什么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觉着是不太好,不过他不太讲家里的事。” “哦?”夏知秋挑眉,“怎么个不太好法?” 宋三清楚记得,某天他和梁二爷在酒坊吃醉了酒,梁二爷拎着酒壶,对他道:“无论我在外怎样赌,欠了多少债,我大哥都会帮我还的。梁家有那么多钱,分我一点怎么了?我要是早生三五年,是大爷不是二爷,何至于赌个彩头都要深思熟虑?我他娘就……一掷千金!让那些狗腿子开开眼!” 宋三都分不清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言语之间,好像对梁家家主之位恋恋不舍,可惜家主之位都是传给嫡长子,他前头有个大爷压着,再怎样也轮不到他头上。 除非……梁大爷死了。 夏知秋一个激灵,又觉得梁二爷古怪异常。 旁的事,宋三也不大了解了。 谢林安送他出府时,宋三突然想起了一茬事,对夏知秋道:“对了,夏大人。你要是想知道梁二爷的事,不妨去问问梁家那隐居的老姨娘。” “老姨娘?”夏知秋疑惑地问。 宋三点点头:“梁家老夫人在生下二爷那年难产死了,二爷那时年幼,被梁家老姨娘照顾着。有一次,我搀着醉酒的梁二爷回府,在门边上等他的人就是老姨娘。梁二爷似乎和这位老姨娘颇为亲近,醉了酒还笑着给人请安。那老姨娘对他的疼爱之色也不像是作假,或许还真有点养恩的情分在里头。” 宋三是生意人家出身,察言观色本就是一绝。他说老姨娘待梁二爷亲厚,那便是真亲厚。 夏知秋明白了,打算明日再跑一趟梁家。 送走了宋三,夏知秋慢悠悠踱回府中。 此刻,谢林安正站在会客厅中央端详茶碗,愁眉不展。 “怎么了?”夏知秋见他面色庄重,还以为这茶碗里被人下了毒。 “脏了。”谢林安冷冷抬头,睥夏知秋一眼。 夏知秋不解:“什么?” “我说……”谢林安微启唇角,凉凉地说,“这茶碗被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喝过,脏了,得丢了。” 他说的野男人……是指宋三吗?夏知秋总觉得此刻的谢林安像是一只占有欲极强的凶兽,巢穴里沾有半点外人的气息就暴跳如雷。 不过是请人上门做客,分他一点茶水吃吃,怎么就脏了呢?洗洗还不是焕然一新?很明显,谢林安有洁癖啊。 夏知秋突然想到了什么,调侃谢林安:“我和宋三都吃过茶,你只嫌弃他用过的茶碗,不嫌弃我用过的?” 谢林安用帕子替在茶碗边上,捏兰花指,衔起茶碗:“他是外人,而你……是自家的。” “什么?”夏知秋心跳慢了半拍,霎时间口干舌燥。 谢林安面色如常,补充:“我说,你和赵金石都是夏府的人,我如今在夏府任职,不同你们多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而宋三是外人,我嫌脏。所以这茶盏,我得扔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讪讪一笑,唾弃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猿意马。 谢林安没给夏知秋过多的反应时间,他用布将茶盏包起来,还真的要丢到外头去。 那茶盏也要几文钱呢,夏知秋是绝对不允许谢林安这般糟蹋东西的。于是,她当机立断地拦下:“谢先生,丢东西这事,不可!” 谢林安挑眉,问:“为何?” 他看了一眼宋三用过的茶盏,恍然大悟:“你这龙阳之好转到宋三身上,对他一见钟情,是以,他用过的茶盏,你也要留着珍藏?” “……”夏知秋以手掩面,深呼吸一番,不知该如何解释。谢林安想问题的角度,着实清奇。 “不是。”她辩解,“我对宋三没那个想法。” 谢林安了然:“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单对我有断袖癖好,对外人也有。” 夏知秋再次扶额:“等等,我什么时候对你有那种想法了?!” “呵,你自己心里清楚。” “……”夏知秋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这番辩论,夏知秋被谢林安占尽上风,她也不甘示弱,憋出一招狠的:“哦,我算是明白,谢先生非要丢这个茶碗的原因了。” “嗯?”谢林安斜她一眼,似乎想听听她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来。 “以我的推测,有龙阳之好的并不是我,而是谢先生。你见宋三和我吃茶,醋意大发,是以,非要丢掉宋三的茶碗,抹除他在夏府的痕迹,这般便能独占我了。” 谢林安呼吸一窒,嗤笑一声:“你倒挺敢想的。不过,我对你这种身上全无二两肉的男子没什么兴致。我是个庸人,喜欢一般男子都偏爱的那款。” 夏知秋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敢情……谢先生喜欢胸大的?” 谢林安一愣,憋了半天,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不过是想说,俗世男子都爱贤良淑德兼备一身的女子。” “原来是这样啊……”谢林安这番斥责搞得夏知秋很没面子,她摸摸鼻子,夺过谢林安手里的茶碗,灰溜溜跑后厨去了。 拐口处,夏知秋和赵金石撞了个正着。 赵金石似乎在此处逗留许久,不知他旁听了多少话。 他喊住夏知秋,欲语还休:“夏大人!” “怎么了?”夏知秋警惕回头,问。 赵金石憨厚摸了摸后脑勺,道:“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什么意思?” “我和您一样……也喜欢胸大的。” “……”夏知秋险些被赵金石这番惊世骇俗之语吓得背过气儿去。狗屁,都是什么狗屁! 第11章 隔天,夏知秋和谢林安喊了一辆马车,赶到了梁府。 粱大夫人闻讯赶来,得知了夏知秋的来意,便请她去往老姨娘所在的婉竹园。 梁家不兴纳妾,已逝的梁老爷生前也就娶过两次正房,以及纳了两名姨娘。梁大爷与梁二爷乃是前头正房夫人所出的嫡亲兄弟,前头夫人在生梁二爷时难产死了,梁老爷重情,为亡妻守了三年丧,那三年没有续弦。 后来娶过一房年轻貌美的继室,却命不好,没两年便死于一场老宅火灾之中。 梁家庶出的三爷是焦姨娘所出,梁家老爷去世后,梁三爷踏上仕途之路,恳求分家。梁大爷没有挽留,请了旁支的长辈作证,将庶出三房分出梁家,焦姨娘也被梁三爷接去养老送终了。 因此,府中只留下没有生育过的柳姨娘。她虽是个妾,却是梁家为数不多的长辈,因此梁大爷特地开辟出一处幽静的婉竹园让她居住。柳姨娘成日礼佛,不问世事,寻常人都不知晓她的存在。 如今夏知秋找上门,柳姨娘还有些诧异。 柳姨娘年过半百,患有骨痛,每逢隆冬疼痛发作,没几晚能休息好的。因此一入秋,屋内便要烧起地龙。 她早就知道前院的消息,梁二爷被官家的人带走,她忧心忡忡,念了一整夜的佛。 今日听得夏知秋找她,柳姨娘纳罕不已,急忙请人进来。 柳姨娘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官老爷,此时便要跪下给夏知秋叩头:“夏大人,民妇这厢有礼了。” 夏知秋从不让老人家跪她,这辈分大,跪一跪是得折寿的。 因此,夏知秋虚扶住柳姨娘,道:“柳姨娘快请坐,这不是县衙,没那么多的规矩。本官今日来,就是想问您一些事,旁的也没什么。” 柳姨娘被身边的小丫鬟搀着坐下,她喊人上茶,道:“夏大人是想问二公子的事?” 夏知秋点点头:“我们想了解一下二公子从前的事。” 谢林安似乎怕她太感情用事,不好讲出犀利的话,于是他代劳,直白地问:“我家大人想知道,梁二爷是否记恨梁大爷,他有没有可能……杀害梁大爷?” 闻言,柳姨娘呆若木鸡。她缓缓掐动缠绕虎口的佛珠,淡淡道:“民妇不觉得二公子有害人之心,不过……若说记恨大爷,民妇说不好,或许二公子心里也会有难言的恨意吧。” “此话怎讲?”夏知秋问。 柳姨娘叹了一口气,说起陈年往事。 梁二爷出生日,便是他嫡亲母亲的忌日。 梁老爷和先夫人伉俪情深,突然痛失爱妻,自然是悲痛欲绝,连带着,他对梁二爷也冷淡了起来。 他总觉得是这个孩子克死了他的母亲,看着这个孩子一日日健壮长大,梁老爷便会想到那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女人。 他不爱这个孩子,半点都不爱。 若不是他,他的母亲怎么会死? 梁老爷为了逃避悲痛,纳了焦姨娘入府,不过一年,焦姨娘生下了庶出的梁三爷。 梁老爷偏疼幼子,又似乎在麻痹自己,忘记那段伤情往事,于是这个庶出的三少爷,吃穿用度居然也能比肩嫡出的二少爷。这样一来,家中的奴仆们心里也有数了,别说什么嫡庶尊卑,当家做主的老爷宠爱哪个,哪个便是明面上的主子。 于是他们对梁二爷渐渐怠慢了起来,反倒是各种讨梁三爷的欢心,想成为梁三爷的忠仆。 小孩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梁二爷自小便知道。他的三弟每日都能捧着糕点给父亲请安,彩衣娱亲,他却不能。 父亲不愿见他,也不愿他在跟前侍奉。 母亲留下的侍女告诉他,说是父亲对他寄以厚望,所以才不愿他和庶出的三爷一般,只会点取悦人的手段。 父亲想他读书,想商户梁家也出一个官老爷,所以才会待他这般严格。 “竟是如此吗?”梁二爷心想,他定然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 于是他刻苦攻读,好不容易将一篇文章流利背下。 他捧着书,一大早便去找父亲,梁二爷想当着父亲的面背给他听,讨他的欢心。 小厮一见他来,左右为难,道:“二公子,老爷在里头休憩,不方便让你进来。” 梁二爷很迷茫,他明明在帘子外头听到三弟和父亲的交谈声,父亲似乎在督促三弟念书。反正都是背书,他不能进去吗? 明明……他和三弟一样,都是父亲的儿子吧。 梁二爷见小厮这般为难,也就不敢再提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小心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是住婉竹园的柳姨娘,梁二爷记得她。 柳姨娘平日里不善言辞,她身边的丫鬟却是个聒噪的,成日里和她这个不受宠的姨娘说些梁家的事。讲一些焦姨娘的事,说她很得宠,如今像是梁家的当家太太一般,那庶出的三少爷,居然越过了嫡出的二少爷。 柳姨娘一瞬之间想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自小便肤白如雪,很是可爱。那样的孩子,又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 她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要是她也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呢? 恍惚间,柳姨娘捡起梁二爷落在地下的宣纸,她笑着说:“我不懂字,不过看二公子写的这些,龙飞凤舞的,似乎很好。二公子,真厉害啊。” 梁二爷怔忪片刻,他抬头,望着柳姨娘。这个女人笑起来温婉美丽,真好啊。她身上也好香,好似有母亲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梁二爷鼻腔发酸,他满腹委屈,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柳姨娘似乎察觉出这个七岁的孩子很难过,于是牵起他的手,问:“要不要来柳姨娘的园子里坐一坐?我那处还有甜糕,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梁二爷重重点头,脑袋却一直都是低着的。他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他的眼泪。 他是顶天立地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能落泪呢? 到了婉竹园,柳姨娘同他讲。他的长相和他嫡亲的哥哥幼年时一模一样,不过他的大哥如今在外读书,学着管理庶务,每年回梁家的次数不多,也实在抽不出空来见他。等到明年开春,梁大爷会回府中,到时候他就能见一见这嫡亲的哥哥了。 梁二爷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大他七岁的兄长,他无比盼望春季,数着日子等他的兄长回府。 到那时,三弟有父亲疼爱,他也有大哥疼爱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初春时节,梁二爷如愿以偿见到了他的大哥。 梁大爷长得高瘦,眉清目秀,披一袭狐毛大氅走来,既清贵又稳重。 梁二爷惊喜地唤他:“大……大哥?!” 梁大爷自然是知道这是他的二弟,是以,他朝他点了点头:“二弟。” “大哥,你今日是要去猎场吗?”梁二爷知道,梁家每年开春,都会去猎场布下肉食陷阱,吸引那些饥肠辘辘的凶禽猛兽,再将其猎杀。 “是。” 梁二爷惊喜地道:“我也想跟着大哥去。” “我也想去!”梁三爷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此时也扯着梁大爷撒娇。 梁二爷腻歪极了,他抿着唇,不太高兴。这是他的嫡亲大哥,和三弟无关。他能和大哥撒娇,三弟却不行。 三弟……已经有父亲了。 哪知梁大爷一视同仁,伸手怜爱地揉了揉三弟的头,道:“那你们都跟着过来吧,不过我先说好,只许待在马车里,不许偷跑出来,明白吗?” “明白了!”梁三爷笑眯眯地点头,他想去牵梁二爷的手,此时却被其狠狠甩开。 梁二爷只是不爽,为什么三弟有了父亲,还要来和他争大哥。 他明明……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不像梁二爷在府中那般举步维艰。 梁大爷常年不在府中,又被梁老爷当作梁家接班人培养,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在他眼里,母亲没了,那么二弟三弟都是他的弟弟,没必要厚此薄彼。至少,他偏心二弟也不能摆在明面上,那会闹得家宅不宁。 第12章 猎场,梁三爷和梁二爷坐在同一辆马车内。 梁大爷骑马往茂盛的山林里跑,他想着不能离马车太远,他还得照看年幼的弟弟们,于是今日只打算捕猎一些小型野兽。 这时,马车前的枣红马不知为何受了惊。许是踩到了尖锐物,又或许是吃到了什么能使马儿癫狂的野草。 枣红马迎风嘶喊,焦躁不安。车夫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得团团转。他大声呵斥枣红马,哪知平日里温驯的马儿此时却不听使唤。 他一时间没能操控好,被马儿狠狠甩下了马车。 就这般,马蹄踏起一阵阵灰土,整个车厢都在颤抖,似乎下一刻,会便被马匹震得四分五裂。 马儿受惊不是小事,若是不慎坠马,那可是要死人的! 怎么办?怎么办?!梁二爷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梁三爷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趴在一侧的窗沿朝外张望。他望着远方骑马而来的男人,如同看到了救星,急忙大喊:“大哥!大哥!我在这里!” 马车内的梁二爷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级,没比梁三爷大多少。他也怕,眼泪蓄满眼眶,摇摇欲坠。可是他不能哭,是他要跟着大哥来的,如今担惊受怕的又是他。 大哥会嫌弃他是累赘,再也不带他的。 梁二爷不能闯祸,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大哥的宠爱。 他想要当大哥最喜爱的弟弟。 马车被狂乱的马儿牵引,一路朝前疾驶。 梁大爷骑马赶来,他心里慌得不行。马车上有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庶出的幼弟,一个嫡亲的二弟。 他失去母亲了,不想再失去其他亲人了。 梁大爷快马加鞭朝前赶,滚滚风沙之间,他看到梁三爷半个身子都在窗外,几乎要掉下马车。 不好! 按照这架势,若是落马,定然会摔断脖子的。到那时,梁三爷必死无疑。 他得救他! 可是,如果梁大爷救了梁三爷,那势必就得晚一点才能追上马车,救马车里的梁二爷。 那可是……他的嫡亲弟弟。 梁大爷的心好疼,他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该怎么做。 如果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如果母亲能教教他该如何抉择就好了。 他一直在努力成为梁家家主,一直在努力成为梁家的顶梁柱,只有这样,他才能庇护他的亲人,才能保护所爱。 生死攸关,梁大爷忍痛朝梁三爷伸出手去。 他得救下梁三爷,再去救梁二爷。 梁二爷在马车内,怎么说危险都会小很多,不像梁三爷,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他速度够快,便能同时保住两个弟弟。 于是,梁大爷下定决心,朝梁三爷伸出手去:“三弟,把手给我!大哥来救你了!” “大哥……是大哥!”梁二爷听到他的声音,顿时欢欣雀跃。 他眼见着窗边的三弟被大哥抱走,而他还留在颠簸的马车上。 梁二爷看着窗外的大哥和三弟,一时间潸然泪下。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格外乖巧了,还是没能得到大哥的宠爱? 为什么……大哥救了三弟,却没有救他? 彼时的梁二爷并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弊取舍,他只知道,他被嫡亲的大哥抛弃了。 他的父亲,他的大哥,他的母亲……统统都不要他了。 梁二爷一边抹泪,一边想。他是怪物吗?他是异类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独得大哥的偏爱。 纵然马车在一刻钟后得到了控制,他只是崴了脚,没有伤得很重,梁二爷的心里,也在不会接纳这个大哥了。 他是命大、是运气好,若是不走运,此时恐怕早就死了。 梁二爷恨他大哥,恨到了骨子里。这一点,柳姨娘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兄弟反目的起因便是这个,凡事都有因果。梁大爷选择了这样的因,必定会得到如此苦涩的果。 第13章 后来,梁二爷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乖巧的二弟,不再是看人脸色、内心自卑不安的孩子。他读书没有三弟那么有天赋,经商也没有大哥那等聪慧的脑子。 他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想依靠任何人。 他没有人管束,也不会再被任何人束缚。 就让他……这样下坠吧。一直放荡不羁,一直往下坠落,直至跌入深渊。 不要来救他,千万不要!当初大哥都没有朝他伸出手,如今又装什么好人呢? 梁二爷得不到家人的疼爱,也没人期盼他前程似锦。 反正所有人都对他冷眼相待,倒不如看看他自甘堕落是什么模样,或许他成了浪荡子,大哥和父亲的目光反倒会转向他。 梁二爷不学无术,十六七岁便不读书了,跟着人混赌坊酒楼,狐朋狗友结交了一群。每月的银钱不够花,便拿梁家的名头赊账。 这样一来,酒楼的人就会找上梁大爷。为了给这个不争气的二弟收拾烂摊子,梁大爷也会来找梁二爷说话。 在得知梁大爷晚饭会来找他的时候,梁二爷心里生出一丁点难言的欢喜,他沐浴焚香,还换了新式的衣裳,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大哥,便被梁大爷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在外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对得起娘亲吗?!要知道娘亲当年故意保住了小的,所以才……你该争气,让娘亲知道她没有做错!” 这是在责怪梁二爷吗?因为他,梁大爷没了母亲。因为他,梁老爷没了爱妻。 原来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出生啊,原来他的出生让这么多人感到痛苦吗? 梁二爷的欣喜之情一点一点减弱,他不该对梁大爷有所期盼的。早在那年马车里,他便对梁大爷全无念想了。 梁二爷冷冰冰地嘲讽:“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不对吗?生下我这样没用的儿子,娘亲还送了命,该是苦得很吧?你当我想被生下来吗?还不如不要生我!把我这条命拿去算了!” “你!”梁大爷听他全无悔改之意,猛地攥住了他的衣襟。梁大爷双目赤红,怒火上涌。 梁大爷只是看到梁二爷颓废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罢了,他只是想用娘亲对梁二爷的爱,激励他朝前走,堂堂正正做人罢了。没想到,梁二爷竟然能说出这等诛心的话来,全然不顾及母亲的牺牲。 这等……逆子!不怪父亲不喜欢他! 可是,再怎样,他也是自己的弟弟啊。 梁大爷丧气地叹了一口气,轻飘飘松开了梁二爷。 梁二爷原本以为大哥会打他,哪知他并没有下手,只是冰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梁二爷有心结,他不懂梁大爷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他不喜欢大哥讨厌他,也不喜欢大哥这般冷漠地看他。 可是还要梁二爷怎么做呢?他乖巧可人的时候,大哥和父亲都抛下他,如今他叛逆反骨,这些人还是冷眼相待。 这人间的悲喜,本就不相通。 梁二爷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梁大爷已经不想听他说了。 梁大爷冷冷地说:“酒楼的账我已经结了,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我……”梁二爷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事吗?”梁大爷停下脚步,回头看自己那同父同母、嫡亲的弟弟。 一瞬之间,梁二爷又想到从前的事。那一年,马车遇难,梁大爷朝梁三爷伸出了手,而他被留在了马车里。 “没什么。”梁二爷紧紧攥住双拳,逼迫自己忍住那未尽之言。他一边挺着脊梁骨,冷傲地拒绝家人的关心。一边在夜深人静时,渴求家人的关心。 他是个矛盾体,亦是个可怜人。 某日,焦姨娘犯了浑,她被梁老爷这些年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嫡庶尊卑都不分。 以为自己的儿子虽是庶出,可是她是这个家中唯一受宠的女主人,可不就和正房一样? 梁家偌大的家业,梁大爷一人怎么操持得过来,自然要找个帮手的。若是梁二爷不是个昏了头的纨绔子弟,那么自然是两个嫡子管家。 可梁二爷偏偏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啊,这样一来,她的儿子不就有可乘之机了? 焦姨娘算盘打得响,奈何梁三爷倒是个清楚的。他自小便明白嫡庶之分,他向来敬重大哥,知道梁大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别看现在大哥和二哥是针尖对麦芒,要是有什么事,大哥自然是偏袒嫡亲弟弟的。 梁三爷因此才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唯有自己立起来,才能得到其他人的敬重。到时,他想分家,想将姨娘接出府去过清闲日子。 偏偏焦姨娘没读过什么书,贪图梁家的荣华富贵,觉着这家中富硕日子比当官太太可是好得多了。就官差那点俸禄,哪够她顿顿喝燕窝汤的? 也就是她那小子拎不清,想着升官发财。 不过儿子有志气是好事,她也得帮着筹谋的。 焦姨娘算盘打到了梁二爷身上,她想彻底废了这个嫡出的二爷。 她故意邀梁二爷送一样东西,待梁二爷入了院子,她又吩咐身边貌美的大丫鬟春香勾引梁二爷,故意同他衣衫不整地交缠在一块儿。 待春香哭哭啼啼喊人的时候,焦姨娘如天神一般降临,她佯装气得发抖,怒斥梁二爷:“你无耻!” 当下,她喊来梁老爷,梨花带雨地扑到了一家之主怀中:“妾身虽说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可好歹生养过三爷,是三爷的生母。二爷秽乱后宅,在妾身的院子里,欺辱妾身的贴身丫鬟,这不是……想打妾身的脸面吗?!” 若是梁二爷想讨什么人,大可和焦姨娘提。青天白日,在他爹的女人的院子里,行这等污秽之事,那便是对父辈全无敬畏之心,甚至是大逆不道之事。 梁老爷气恨了,抄起一根棍棒便打在了梁二爷身上:“你这个孽种!你眼里有没有为父的存在?!竟敢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焦姨娘好歹也算是你半个母亲,是你三弟的生母,你不敬不重她也就罢了,你可有敬重过我?!” 梁二爷见梁老爷只听焦姨娘一面之词便给他定罪,顿时气笑了。 他被打了一棍子,疼得龇牙咧嘴。饶是这样,他也要硬着头皮辩驳:“母亲?!我呸!她算什么母亲?不过是个妾罢了,妾就是奴婢,我是主子,还遑论和母亲平起平坐?” 梁二爷是思念母亲的,在他眼里,母亲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焦姨娘不过是个妾,给她擦鞋都不够格! 焦姨娘闻言,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儿的,她是被这泼天富贵冲昏了头脑,此时被梁二爷点出来,原形毕露,顿时恼羞成怒:“老爷,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梁老爷见这成日里在外厮混的逆子还敢当着一院子奴仆的面反驳他,顿时面上挂不住。他怒火攻心,道:“来人,给我将这个逆子带下去,重重地打!这种罔顾人伦的东西,我都后悔生了他!” 梁二爷嗤笑一声,半点都不带怕的。 要打便打吧,将他打死就好了! 而此刻,焦姨娘却偷偷笑了一下。梁二爷完全丧失了父亲的心,那么梁老爷必定会倚重起梁三爷来,他们娘俩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第14章 这时,小厮突然通禀一声,说梁大爷来了。 梁大爷一进院子便明白个七七八八,他冷冷看着焦姨娘,将她盯出好几个窟窿。 焦姨娘对这个能洞悉人心的梁大爷有所忌惮,此时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梁大爷明白了什么事,也能知道这事不是梁二爷做的。只是梁老爷还在气头上,若是为梁二爷说话,连带着他惹恼了父亲,反倒不美。 他要站在梁老爷那边,让他顺了气儿,这般才能保下二弟。 至于在后宅兴风作浪的焦姨娘,他也有自个儿的雷霆手段处置她。 分析了一番利弊后,梁大爷便道:“爹,不过是个丫鬟,二弟喜欢她,情难自禁,那便赏给他得了。二弟年纪这般大了却至今还没有通房丫鬟,本就是不合常理的。这事儿该是各家主母安置的,只不过母亲逝去后,后宅无人管主子的事。既然焦姨娘算是半个后宅的女主子,由她来赏几个通房丫鬟给二弟,最合适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说:“既然二弟喜欢春香,焦姨娘便将春香赏给二弟吧。一件简单的小事,为何闹成这样,倒让满府的下人看了笑话。” 梁大爷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暗暗讽刺了焦姨娘没有大家风范,处理事情太过小家子气,不合适做梁家的女主子。 梁老爷一想也是,不过是件小事,被焦姨娘摆到台面上一闹,反而让他面上无光。 他迁怒起焦姨娘来,也厌烦起第二个的儿子,于是他摆摆手道:“那就把春香赏给这逆子!不过他竟敢当众顶撞为父,这事不能饶恕,罚他在祠堂外跪一晚上,谁都不许给他送饭!” 梁二爷见梁大爷来救他,心底泛起一丝柔软。 他眼眶发红,望着梁大爷,可怜兮兮地说:“大哥,我真的没有对春香动手动脚。” 梁大爷心里知道,可是他不能再帮着梁二爷说话了。这事儿好不容易风轻云淡揭过去了,他不想再生事端,触怒梁老爷,以免他二弟再受罚。 梁大爷冷冰冰地道:“你闭嘴!你干的荒唐事还不多吗?!给我过来,跪祠堂去!” 他抓住梁二爷的衣襟,将他带离焦姨娘的院子。 梁二爷被梁大爷这样拖着走,毫无体面可言。他不知道梁大爷是为了做戏给梁老爷看,不知道梁大爷是想尽快将他带走,方能息事宁人。 梁大爷怕二弟被打,怕他受罚,可他不知道,梁大爷半点都不怕疼,他只是想大哥信他。 梁二爷跪在祠堂前,刚想说些什么,梁大爷就出声堵住他的嘴:“真也好,假也罢。怪就怪在你愚笨,识人不清,落入焦姨娘的套里。我能救你一次,不代表我能救你第二次。再这般蠢笨,下次,我一定会袖手旁观!” 说完,梁大爷便脚下生风走了。他必须严苛对待梁二爷,这样才能让他长记性,才能让他知道人心险恶。 他庇护得了他一时,庇护不了他一世。若是下一次,他没有及时赶到,凭着二弟那牛脾气,早被人打死了! 梁大爷对他恨,那是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没能教他这些,那就让他这个兄长来教。 可是梁二爷不理解,他只是想和大哥解释清楚。想让大哥知道,他真的没有……做那种下作的事情。 他再怎样胡来,也不会对一个姨娘院子里的小丫鬟动歪心思,他还没有色令智昏到这种地步。 梁二爷想说的,只是梁大爷不给他说的机会。 没一会儿,下起了瓢泼大雨。 梁二爷脸上全是水渍,不知是雨还是泪。 这里没有下人,所以他可以放肆地哭。 他都这样大的人了,怎么会哭鼻子呢? 梁二爷在雨夜里跪着,一遍又一遍嘶吼:“大哥,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他爱极了他的大哥,也恨极了他的大哥。 如果他的大哥漠视他,梁二爷还能不在意他。可梁大爷偏偏要给了他希望,又熄灭他的希望,让他这般反复无常,这般痛苦。 他啊,最恨的人,就是梁大爷了。 …… 柳姨娘是这个后宅的旁观者,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不知该如何说给梁二爷听。 估计说了,他也不会信。 她不是梁二爷,无法和他感同身受。 不过柳姨娘还是愿意待这个孩子好,因为他心思纯善,看起来浪荡不羁,实则是个好孩子。 所以她不信梁二爷会害人,可是看梁二爷好似很怨恨大爷的模样,她又不好说些什么。还是让官府的人来查吧,查出什么是什么。 夏知秋还是很佩服柳姨娘的,她是难得的明白人,难怪能在血雨腥风的后宅里留到最后。 这时,突然有丫鬟来禀报:“夏大人,我家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已经找到二爷杀害大爷的证据了!有人能证明,是二爷派人去白尾大人神庙布置害人机关的!”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这么快就找到证人了?夏知秋决定去审问一番。 临走前,她和谢林安嘀咕一声:“按照柳姨娘说的这些事来分析,梁二爷好像真的很恨他大哥。” 谢林安似笑非笑,淡淡道:“那倒未必。” “此话怎讲?” “我去过二公子的房间,在他的房里,我看到了那一枚本该被他丢弃的白虎玉佩。他把玉佩砸碎了,没有糟蹋它,而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又偷偷将其捡起,珍藏在房内。”谢林安将这事儿娓娓道来。 夏知秋心情复杂。 她似乎能看到那个瘦弱的少年佯装凶恶,将哥哥送的生辰礼狠狠砸到地上。 少年很想收下礼物,却不敢暴露自己柔软的内心。 于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捡起了玉佩,用力按在胸口。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少年既傲娇又别扭地深藏自己心底想法,不愿显露于人前。 偏偏这种隐秘之事,被谢林安撞破了。 原来,梁二爷还是爱着他的大哥,渴望温暖。他只是拉不下脸面,似乎并不恨梁大爷。 第15章 粱大夫人都把罪证递到夏知秋面前,总要过去见识一番。 夏知秋边走边嘀咕:“这罪证未免找得太快了。” 谢林安听力惊人,此时他停下步子,回头睥她:“哦?你回过味儿来了?” 见谢林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夏知秋总觉得他洞悉所有事却又不讲,一桩桩一件件闷在肚子里,像个锯嘴葫芦似的,故意逗她玩。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道:“谢先生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也告诉我,让我了解了解?” “你想知道么……也不是不可以。” “愿闻其详。” 谢林安微微一笑:“那你求我。” “……”夏知秋觉得谢林安是不是有什么逗弄朝廷命官的瘾啊?他说话不这么嚣张,他是会死吗?! 谢林安作遗憾状,道:“不求我吗?不求的话,我就不打算说了的。真是可惜呀……” “求……” “什么?夏大人声音太小,在下听不清。” 夏知秋哝囔:“求求谢先生告诉我吧……” 她说这话时,恰巧揪住了谢林安的一寸衣角。夏知秋比谢林安矮上一个头,平日用玉簪束发,分明是清秀阴柔的模样,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成日里端着威风凛凛的官威,硬是要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警告旁人不得亲近她。 不过是一只虚张声势的奶猫崽子罢了,谢林安玩味地想。 他看着夏知秋可怜兮兮的脸,不知怎么的,心脏蓦地漏跳一拍。 谢林安微微蹙眉,扯过衣角,不让夏知秋继续牵着,淡淡道:“别对我动手动脚,我告诉你就是了。” 夏知秋悻悻然收手,听得他道:“我们怀疑起梁二爷的苗头,是出于粱大夫人的口供。如今能将梁二爷定罪的证人,又出自粱大夫人那里。每一个罪证,看似随意,却又巧妙衔接,像是被人精心安排似的。这一栋梁府,就没一个心思单纯的人。” 被谢林安这样一说,她也觉得整个梁府都鬼气森森的,让人心里瘆得慌。 她还以为谢林安会有什么重大发现呢,原来就这些吗? 夏知秋无奈道:“就这?!” 谢林安冷冷地答:“不然呢?夏大人还当在下是什么神人,可知晓世间所有事吗?” “本官也能推断出这些东西啊,还非得求你吗?”夏知秋暴跳如雷,深深觉得自己被耍了。 “哦,可能只是在下突然想看看夏大人求人的模样,所以临时设下一个套罢了。” “那真是多谢你了。”夏知秋无语。 “不客气。” “……”不是在夸你。 两人的谈话气氛又变得别扭了,就在这种凝重的交谈氛围中,他们走到了粱大夫人所在的院落。 粱大夫人这次请来的人证居然是白尾大人神庙里的庙祝,神庙虽说香火鼎盛,奈何庙小,也不用庙祝日夜在殿内守着。他只要每隔几日收一收功德箱,拿出那些善男信女捐赠的铜钱,再买些香烛摆在庙里便是了。 这样添添减减,又捞了点油水。庙祝家里也盖起了二进的宅院,日常穿的衣裳都是崭新的,体面极了。 夏知秋对这种神庙里的庙祝倒是很好奇的,谁都能捧那个功德箱吗?要是这样,岂不是谁捧着那功德箱就谁赚钱了? 赵金石给她解释过,这庙祝是代代相传的,说是祖先被神明认可,才能当天庭与人间的传话人。窥探天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干这行,都是折寿的,寻常人也不愿意干。 至于折寿这事是真是假,那也无从得知了,反正大家伙儿迷信,宁愿在田里做泥腿子,也不兴当庙祝的。 一见夏知秋来,那庙祝老大爷就颤巍巍跪下了:“草民拜见夏大人。” 夏知秋急忙道:“老人家请起吧!粱大夫人来找你当人证,你可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梁二爷是算计大爷的凶犯?” 庙祝捻了捻所剩无多的胡子,道:“在梁大爷出事的前几夜,有一名身着杭绸长衫的公子曾找过草民,说是想修葺一番神庙,派人连夜将一尊白尾大人的泥塑像以及供桌搬到了神庙之中。草民想着,若是花钱修整年代久远的白尾大人泥塑像也得费不少银子,于是默许他这样做了。不过这些人看起来大富大贵,也不知为何会帮着做这等善心事,于是草民就偷听了一下这人的谈话,说这些都是梁二爷的安排。草民一想,吉祥镇还能有哪个梁家呢?必定是这一家啊。只是修葺神庙这等大善之事为何要遮遮掩掩的?何况此前还传出风声,说是梁家要拆神庙呢!这事情太过蹊跷,草民便一直记在心里。后来见梁大爷死了,草民心间惶惶不安,斗胆来和夏大人说明实情。” 谢林安凌冽眼风一扫庙祝,问:“既然要来问夏大人,那又为何先找上粱大夫人呢?” “这……”庙祝一下子被问倒了,偷偷看了一眼粱大夫人,似乎她是他的顶梁柱。 这一细微举动被谢林安看在眼里,他嗤笑一声,说:“人在危难时刻,会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依仗之物。你怎么不向夏大人求助,反倒看向了粱大夫人呢?” 谢林安就是一条吐着舌信子的毒蛇,他阴森森盯着庙祝,咄咄逼人。 庙祝慌了手脚,被他吓出一身的汗。他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还是粱大夫人替他解围:“夏大人,是民妇找上庙祝先生询问庙里蹊跷的。民妇想着,既然是那神庙有古怪,能放上藏着暗弩的供桌,必定和庙祝先生通了气儿的。一找庙祝先生问了问,没承想还真就发现了关键罪证。” 粱大夫人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她噗通一声跪下了,一面抽噎,一面期期艾艾地道:“夏,夏大人,如今人证都找着了,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那等杀兄的畜生,您可不能放过他,否则我家爷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如今有了两个人证,按照寻常的规矩来说,这案子都能结了。 只是夏知秋总觉得有哪处不对劲,那股郁结感伴随着她,如鲠在喉,难受极了。 她该怎么办呢? 夏知秋偷偷看了一眼谢林安,恰巧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她眨了眨眼,没由来想起谢林安说的那句话:“人在危难时刻,会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依仗之物。” 才没几天,夏知秋已经开始依赖起谢林安了吗?不然她遇到难以抉择的事,为何要和谢林安商量呢?夏知秋心情复杂。 第16章 夏知秋让人记下庙祝的话当作证词,她携着那张纸,同谢林安一起回了夏府。 夏府里还关押着梁二爷呢。说是关押,实际上人也不在大牢里。夏知秋只是给他准备了一间客房,将他软禁在那处。 毕竟粱大夫人曾指证他设计害死梁大爷,夏知秋想多多深入,查探线索,这才让他在夏府听候审问。若是没问出什么,隔两天就能将人放回梁家的,可偏偏还来了庙祝的证词。 说只有证人没有物证吧,那庙祝又言之凿凿,说幕后真凶便是梁二爷;说有证人足以定罪吧,夏知秋又觉得都是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儿,将梁二爷关押入大牢太草率了。 谢林安冷冷地道:“若是嫌麻烦,此时就差不多能结案了。人证确凿,梁二爷再如何争辩也没用,谁会承认自己有罪?” 谢林安这嘴是真的毒,说得夏知秋哑口无言。 她微微启唇,讷讷道:“万一……判错了呢?” 谢林安挑挑眉:“多断几桩案子,你的政绩不就漂亮了吗?政绩光鲜了,到时候三年一次的考核,若是成绩优异,你升官发财就指日可待了。怎么?这等好事,你还想往外推拒?” 他说得在理,不少父母官殷勤办事也就是为了谋个政绩,若是案子断多了,政绩漂亮,那官运也亨通。至于是真的断案明白,还是滥竽充数,那就无人得知了。 夏知秋摇摇头,道:“凡事都得查个水落石出,哪能肆意冤枉人?这大牢里一关一开,人的半辈子就过去了。确实,我是父母官,可我还没那掌控人生的能耐。有罪我会罚,没罪,也不能耽误人一辈子吃喝拉撒。” 她这话说得太糙了,不过话糙理不糙。 谢林安若有所思地道:“那我就再帮你一回。” “怎么帮?”夏知秋追问。 谢林安避而不答,道:“晚上吃鱼吧。” “为何突然想起吃鱼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林安只慢条斯理说了声:“我和梁二爷的贴身小厮打听过了,他家主子爱吃鱼。” 夏知秋如梦初醒,说:“你这是……要请梁二爷出来吃饭?” 闻言,谢林安一言不发,领着夏知秋去菜市场挑鱼了。 吉祥镇有当地的菜市场,小贩们会将自家种的菜啊番薯啊摆上木板车。入了秋,鱼虾最是肥美,用来煎烤炖汤都很不错。 水缸里亮晶晶的一尾银鱼,被人用草绳栓起还不停摆尾挣扎,活蹦乱跳的模样,看着新鲜极了。谢林安买了两条鲫鱼,还捎了几个农家鸡蛋,一共五十文,全是夏知秋掏的钱。 没想到谢林安是这样一毛不拔的小人,夏知秋心里的火气大了。 她想着和他讨钱,可看着谢林安那冷峻的眉眼,一时间又不敢开口。 夏知秋是堂堂官老爷,怎就被一个人微言轻的佐官给压制住了? 这样不太好!那可是她日后养老的五十文啊! 夏知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压榨赵金石,克扣他的工钱吧。 此时,在府里的赵金石怎么都想不到,原来他是夏府生物链最底层的那一个。 回了夏府,夏知秋和赵金石伸手,道:“突然想起你爱吃鱼,特地给你买的两尾鱼。拿钱来,我付了五十文呢!” 赵金石拍了拍夏知秋的手掌,道:“大人,你可别讹我,这鱼顶多十五文一条,哪来的二十五文,当我傻吗?” 夏知秋没骗到赵金石,也没讨来钱,此时嘬了嘬牙花,道:“那算你便宜点,三十文就三十文吧。” “……”赵金石对于夏知秋这种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性格很是无语,他不情不愿摸出了一文钱,塞到夏知秋手里,“一文要不要?再多没有了!” 夏知秋一边嫌弃,一边将钱塞到荷包里,道:“你这人,就是抠门,小气!难怪没姑娘喜欢上你。本官和你说啊,你这性子得改改,对人大方点,这样才招人喜欢。” “我招您喜欢有啥用?您又不是姑娘?” “我……” 谢林安余光扫夏知秋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什么?” 夏知秋险些说漏了嘴,嘟囔一声:“我还真不是。” 赵金石摊摊手:“这不就得了?” 夏知秋踹他小腿一脚:“别杵在这里添乱,去跟捕快们说一声,让他们带梁二爷过来,我请吃饭。” “嗳,行。”赵金石办起事情来还是很负责的,一听要喊梁二爷,心里也猜出来是和案情有关,立马跑去喊人了。 谢林安看完这两人扯皮,此时用襻膊勒住衣袖,又干起了操动刀俎的营生。 他从容地杀了两条鱼,清洗内膛,一条鱼抹上细盐腌制,另一条则用菜刀片出白花花的鱼肉,逐一码在粘板上。 谢林安讨来两根擀面杖,二话不说便下手,咚咚咚敲得颇有节奏。这鱼养得好,肉厚刺少,几棍子下去,立马便被砸成了一滩肉泥。 梁二爷也被赵金石带来了,见谢林安虎虎生威地挥舞擀面杖,有点不敢上前。他纠结了片刻,还是问出声:“夏大人,这是你府上琢磨出来的新刑罚?你能关我进大牢,让我受律法的制裁,可不兴这样打我的……”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儿,说:“你见过哪家人在伙房里严刑拷打的?” 这样一说,梁二爷也稍稍放下点心来,和夏知秋一同凑在旁边围观。 谢林安烧了一大锅沸水,丢入葱姜蒜。他摸了一把面粉裹入鱼肉泥里,再撒上一些香料。就这般,他用羹匙舀鱼肉糊糊,挨个儿搓成丸子,丢入锅中。鱼丸原本透明的颜色逐渐变白,直至那丸子结实,被热水泡抖得翻腾,谢林安这才拿来竹片制成的抄网,将其捞入碗中。 他在碗里丢了点辛香料,加上香葱做点缀,再淋上锅里炖煮出的清淡鱼汤,就这般,四人份的鱼丸汤便准备好了。 谢林安又继续煎鱼,他将另外一尾鱼割出一层层的白肉,裹上面粉糊再淋上热油。鱼肉被焦脆的面粉壳子固形,成了张牙舞爪的刺猬形状。那模样着实不太好看,后来又见谢林安往上头淋甜腻鲜香的酱汁,馋虫被那炸鱼勾出来,又顾不上菜色美观不美观了,大俗即大雅嘛! 几道菜上桌,谢林安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饭,喊了句:“开饭吧。” 夏知秋猛扒饭,情不自禁感慨:“有个师爷真是好啊。” 谢林安凉凉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说话。 梁二爷难得吃顿合口味的,他忍不住问:“这该不会是我最后一顿饭吧?” 赵金石瞪他一眼:“瞎说啥呢!咱们平日里都这样吃!” “那牢饭也是这样不?”梁二爷一心想蹲大牢,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 谢林安抬眸,问:“你宁愿蹲大牢,也不愿将你知道的事情说出口吗?你要明白,今儿个,粱大夫人可是找到了能治你罪的人证!” “人证?”梁二爷蹙起眉头来。 “不错,粱大夫人找到了白尾大人神庙的庙祝,那人说是你指使手下的人在庙中设置机关的。” 梁二爷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大哥死后,大嫂这般上蹿下跳也太可疑了吧。就算是心疼大哥,这罪名也不该发狠了往我身上揽。几位大人,我说句话,你们可能不信。我真的没有害死我大哥,我没有害他的必要。不过,我想幕后真凶这样费尽心思陷害我,必定是有他的目的的。我有个不情之请。就让夏大人将我定罪,关入大牢吧。” 夏知秋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就这样认罪了?” 梁二爷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人的目的不就是让我蹲穿牢底吗?那我就如他们的愿,看看这些人背地里到底想整什么幺蛾子。” 夏知秋懂了,梁二爷将计就计,用这招自投罗网,为的就是让幕后黑手放松警惕,从而露出马脚。 谢林安点点头:“倒不失为是个好法子。” 梁二爷指着桌上的鱼丸子,说:“不过我这人吃不了什么苦,记得牢饭里还得有这个。” 夏知秋语塞,这坐牢,还兴点菜的?让他滚! 第17章 夏知秋打算明日开始演戏,当众宣读对梁二爷的惩处。不过她也料到了,梁二爷承认杀兄的话,那会被整个吉祥镇的平民百姓唾骂,甚至梁家也不会再接纳他。 虽说梁家的命脉只剩下梁二爷这一支,奈何这是个丧尽天良的贼子,谁敢让这种人继承梁家的家业?这样一来,梁家旁支的人心思可不就活泛开了吗? 粱大夫人孤儿寡母,膝下又没个嫡子傍身,她该如何处理这些事呢? 怎么想都觉得粱大夫人不够聪明,有些意气用事,也可能是被情爱伤痛冲昏了头脑。 夏知秋泡在浴桶里出神,下意识摆弄起肥珠子,满手都是细腻的白泡。这肥珠子是澡豆的一种,南方有一种名为“肥皂”的树木,其果比皂荚更多油脂,平日里店家将白芷、白丁香、鹤白、杏仁等物混入一瓷碗量的肥皂荚果净肉,再将其与蛋清一同捣碎,风干后,制成丸子,便成了用于搓澡的澡豆。 如今澡豆的种类多了,还研究出不少款式。店家会在澡豆里头加入桂花干,或是茉莉花,这种带有花香的肥珠子,也被喊作“香皂”。 夏知秋想着做些副业发家致富,也曾道听途说拾掇过这个,奈何她不是行内人,即便按照配方来制澡豆也总不成型。她还是好好当官吧,她就不是做生意那块料子。 夏知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夏知秋一个激灵,见屏风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松了一口气,问:“谁呀?” “是我。”男子声音清冷悦耳,是谢林安的声音。 “有事?” “我想问你借一些澡豆,店家都关门了,没买到新的。”谢林安犹豫半天才说出口,仿佛这个话题是多么难以启齿。 夏知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脸上一阵烧。她可是女儿家,还没用布条缚胸呢,如何去给谢林安拿澡豆?她紧张得要命,心脏狂跳。 夏知秋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不去问赵主簿讨澡豆?” 谢林安沉默了一瞬,冷冷答:“赵主簿说,他从来不用澡豆,那是娘们才会用的东西。” 夏知秋也沉默了……她和谢林安一样,都没想过和自己共事的同僚原来是这么脏的一个人。 她出神片刻,又反应过来。等等,赵金石一说娘们才用澡豆,谢林安就找上了自己。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夏知秋急忙护住了胸。 她舔了舔下唇,支支吾吾:“你……你怎么会觉得我有澡豆?” 谢林安觉得夏知秋这问题问得古怪,他蹙眉,说:“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桂花香皂的气息,这也是我惯用的款式。” “原来如此。”夏知秋松了一口气。 门板后头,谢林安回过味来,问:“只是借个澡豆,夏大人为何拖拖拉拉的?哦,你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秘,秘密?我,我才没有!”夏知秋吓得花枝乱颤,“就是我这个人吧,比较小气,所以借个澡豆也要好好想想利弊。” “我给你五十文,换几颗澡豆,可好?” “好!这个好!”给钱呐,那夏知秋就开心了。 她从水里起身,赶紧用帕子擦干身子,再卷上缚胸,她披上厚厚的一层外衣,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门给谢林安递澡豆。 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夏知秋这心里美啊。不过谢林安给的恰巧是五十文,倒是把她今日垫付的菜钱都偿清了。 谢林安看了一眼低头数钱的夏知秋,恍惚了一会儿。夏知秋的头发还没烘干,沾了水,黑色的长发更显得光润油亮。她的唇很红,肤色又白冷,犹如雪地腊梅一般,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似阴似阳,比鬼魅诱人。 谢林安避开目光,道:“日后别披头散发见人了。” 夏知秋茫然抬头,问:“为何?” “太像女子了。这样的打扮,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或许能觉察出你那身为男子却爱着女装的特殊嗜好。” 夏知秋连连点头:“是了是了。那谢先生回屋洗澡去吧,我也得用香炉烘头发,早些入睡了。” 她闪身回房,猛地关上门。她拍了拍胸膛,安抚躁动不安的心脏,她总觉得不对劲,好似谢林安发现了什么,却又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 算了,反正谢林安不对外多话,那么他俩就能相安无事共处。要是他在外乱说,夏知秋也不会轻易饶过他的。如今这样,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别看夏知秋平日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她心里可敞亮着呢!要不然,她又是怎么考上进士,又怎样当上官的呢?官场混的,哪有蠢人,不过是大智若愚。 隔天,夏知秋出示了庙祝与粱大夫人的证词,以及白尾大人神庙里的机关,人证物证俱在,她下令,将梁二爷打入大牢,具体刑罚,秋后再议。 总而言之,梁二爷这牢饭是吃定了。杀人偿命,纵使他家大业大,恐怕也难逃一劫。 梁家一时间愁云惨雾,有长辈说,拿钱将人保出来。这话一出,立马被粱大夫人指着鼻子骂回去。那等不忠不孝逆子,杀害兄长的畜生,岂能回梁家? 又有人提议,那将梁三爷请回梁家主持大局可好?粱大夫人又骂,梁三爷分了家,已经不是梁家本家的血脉了,怎能让外人继承梁家? 众人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主家总得想个法子来吧!不然这偌大的家业可怎么办呢? 粱大夫人这就开口了,说:“如今大房嫡亲的梁家大小姐还在,不如从梁家旁支里挑个孩子,过继给我,在我膝下抚养长大。有他嫡亲的姐姐帮衬,总会好些。待他大了,到时由他继承梁家家业吧,左右都是入了族谱的,是大爷的儿子。” 从梁家旁支过继,那也是梁家的血脉。这样一想,也是个办法。 长辈便问:“那孩子该选谁呢?” 粱大夫人微微勾唇,说:“人选的话,我心里也有数了。通州梁家有个孩子名唤梁昊,他才六岁大小,养在我膝下正合适。我会给通州梁家的人写一封信,让人将那孩子带回咱们本家来。到时候将梁昊记在族谱上的议程,还得诸位长辈帮忙操持。” “这是一定的。” 这事说到这里,已经有些眉目了。 粱大夫人刻意将消息散出去,整个吉祥镇都在暗地里讨论此事,艳羡那梁家旁支的小子能继承梁家家业,今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第18章 夏知秋打听到梁家的变故,带了一碗鱼丸去拜访牢房里和牢头斗蛐蛐的梁二爷。 梁二爷对吃的实在敏锐,一嗅到那鱼丸汤便口齿生津,连连唤:“夏大人来了呀!” 夏知秋把鱼丸汤递给他,道:“你大嫂要过继一个孩子来,当作你大哥的嫡亲子,日后继承家业。” 梁二爷咬了一口紧实的鱼丸,问:“哪家的孩子?” “是梁家的旁支,据说在通州那边,那孩子名叫梁昊,都六岁了。” 闻言,梁二爷放下羹匙,郑重其事地道:“夏大人,你去查一查通州梁家吧。” 夏知秋见他严肃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怎么说?” “我这大嫂的娘家就是在通州,而六年前,她曾因为奔丧,回过一年通州。我觉得这事情,有点蹊跷。” 他这样一说,夏知秋也就明白个七七八八了。 此时谢林安也缓步跟来,他慢条斯理地说:“夏大人不如请个十五日的田假,我陪你去一趟通州?” 地方官基本都有田地,像夏知秋这样一清二白,只有一座宅院的穷官极为少见。当官假日还算多,有田地的官员,每年五月与九月还能给田假十五日,让人回家务农。 她就说田地是在乡下,和朝廷请个假而已,方便得很。 之后朝衙与晚衙就让赵主簿顶上,有什么事,待她回来再议。 赵金石一听夏知秋出差只带谢林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跟了夏知秋多少年,那谢林安又跟了夏知秋多久?还没来个几天,就这般看重他了。 赵金石闹起别扭来,也是很厉害的。 夏知秋深谙驭人之术,私底下找上赵金石,道:“这朝衙与晚衙总得有人顶上吧?你是朝廷钦定的正九品主簿,你不上谁上啊?这谢师爷又没有官身,不过是我一小小幕僚,他能顶什么用?” 这样一说,赵金石的心气儿也就顺了。他朝夏知秋挤眉弄眼,道:“行啦,我知道了。我这个人心胸宽广,啥事都不往心里去。你好好去吧,一路顺风,衙门里有我呢!” 赵金石得到了夏知秋的信任,美滋滋地走了。 想着安抚了一个还不成,还有一个呢。 夏知秋抖擞起精神,又去诓骗谢林安了。 她朝谢林安抛媚眼,道:“谢先生可知本官为何出差只带你一人?” 谢林安冷眼看着套近乎的夏知秋,道:“知道,县衙要人坐镇,而赵主簿有官身,让他留下比较合适。而大人是个草包,没我在一旁帮衬便不行,因此捎上了我。” 他这话太直白了,呛得夏知秋那一腔笼络佐官的肺腑之言无处纾解。 夏知秋张了张嘴,说:“谢先生此言差矣!我带上你,实则是因为我看好你,我重用你。赵主簿如何和你比呢?哪有谢先生的逸群之才?带上他啊,没用!” “此话当真?”谢林安牵起嘴角,问。 “当真!”夏知秋拍了拍胸脯,道。 谢林安却越过她,朝着后头喊:“赵主簿可听到了?早说过,夏大人是两面三刀的人,不值得你如何爱重。” 夏知秋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只见得她身后的赵金石失魂落魄,将手上的水盆都打翻了,夺门而逃。 她是追呢?还是不追呢? 谢林安冷笑一声,扬长而去,连个正眼都没夏知秋。 夏知秋头疼极了,她蹲地抱头,怎么没料到,谢林安道行这么高呢? 这就好比一位老爷,为了宠幸嚣张跋扈的小妾,暗地里说写大房夫人的坏话,取悦小妾。哪知小妾这般鸡贼,直接将这话转述给大房夫人耀武扬威。大房夫人和小妾一对口供,这才知道,老爷两边瞒着两边骗,是个妥妥儿的渣男。这下可好,大房夫人和小妾全都生气了,老爷两边都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完了,这下可全完了。 后来的几天,夏知秋发现她被谢林安和赵金石孤立了。这两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一口一个“谢先生”“赵兄”的。夏知秋腆着脸想加入小团伙,两人立马黑脸,冷哼一声,结伴离开。 这就是官场的排挤啊,赤裸裸的排挤! 夏知秋,悔不当初! 吉祥镇距离通州其实不远,走水路大概要个二三天。 别看梁家本家就在一个小小的吉祥镇,实际上那只是梁家祖宅。梁家家大业大,各地都有他家的商铺,在外名声远扬。 梁家先辈觉得不能忘本,因此吉祥镇的老宅子一直留着没拆,祖坟也建在这里。 夏知秋船坐得不多,偶尔一次还怪新鲜,结果还没待两个时辰,便扶着围栏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晕船,要是知道,没准还真就不来通州了。 夏知秋心中叫苦不迭,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一脸菜色。 谢林安良心发现,给她端了一碗热茶来,道:“喝点茶,漱漱口。” 夏知秋点点头,她下意识往后挪了点,离谢林安远一些。她知道谢林安有洁癖,定然闻不惯她身上的味道。 夏知秋还没喝两口茶,谢林安突然递过来一枚盐津话梅,道:“把这个吃了。” 夏知秋看了一眼那洒上一层雪花白糖霜的话梅,问:“怎么想起给我吃这个?” 在外她不想太招摇,所以没自称“本官”。 “话梅味酸,能压一压犯恶心的感觉。” 夏知秋接过话梅,塞入口中。甜腻的糖衣消融后,话梅本身的酸味与盐渍话梅的咸味满溢口腔。她拿舌根压住话梅,含糊不清地说:“谢先生是特意为我准备的话梅吗?你人真好。” 谢林安似乎不太自然,他侧头,避开夏知秋殷切的目光,冷淡答:“不是,那话梅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不过是你吐了一地,身上味道太难闻,所以才分你几颗梅子尝尝。” “哦。”夏知秋语塞。不知该说谢林安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她自作多情属实想多了。 片刻,谢林安见夏知秋吃了话梅便没吐过了。于是他拿出荷包,将余下的话梅尽数递给她:“这个给你。” “嗳?”夏知秋惊讶接过荷包,“这话梅不是谢先生自己要吃的吗?为什么全留给我?” 谢林安轻咳一声,说:“突然没兴趣了,你要吃就拿着吧。” 夏知秋瞬间明白了,她起了逗弄的心思,嘴角微微上扬,道:“谢先生嘴上坏,说什么话梅是给自己准备的,实则是心里惦念着我晕船,特地给我买来的吧?” 闻言,谢林安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脸皮够厚,什么混话都能说出来。我不过……是嫌你吐完了一身臭气罢了,如今能用话梅压一压最好,免得熏到我。” 此话一出,轮到夏知秋尴尬了。 早知道谢林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就不该问这话了。 夏知秋恶狠狠地咬下话梅肉,三下五除二咽到肚子里。这难熬的水路,也在两天后到了头。 第19章 夏知秋和谢林安抵达了通州金花镇,两人问起梁家,立马有一名穿着青叶袄子的大娘给他们引路:“梁家就在富春楼那条街上,是四进的大宅院,门口摆着两尊气派的石狮子,一眼便能瞧出来。” 夏知秋点点头,道了句多谢。 她刚要离开,大娘多嘴问了句:“两位是梁家的亲眷吗?” 夏知秋尴尬一笑:“不是。” “哦,我还当是梁家的亲眷派来带那梁家小少爷回本家的。”她嘟囔一声。 谢林安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轻声问她:“大娘,你怎么也知道梁家小少爷要回本家的事?” 大娘努努嘴,道:“整个金花镇谁人不知晓呢?如今梁家本家都是让大夫人当家做主,还要把梁家旁支的小少爷过继过去给人当嫡长子!他们都说这小少爷命好呢!”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环顾左右,凑到夏知秋与谢林安之间,悄声道:“要我说,那大夫人也挺命好的。” 夏知秋与谢林安面面相觑,不知她这话里什么意思。 夏知秋问:“此话怎讲?” 大娘嗤笑一声,说:“那梁家大夫人是祖上和梁家本家有沾点亲,不知是那个曾姨奶奶的表侄女儿。她家虽说出了个举人祖父,可父辈在读书上都没什么造诣,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后来就回了镇里守着几块田地与一栋宅院过日子。大夫人未出阁的时候长得俊俏,上门提亲的人不知凡几,可她爹好高骛远没一个瞧得上的。时间久了,姑娘就留在家里了。她爹见再不嫁人就凉了,于是想借着梁家的势头,给她寻一门好亲,把人送到梁家本家去了。哪知她也是好造化,不出一年就被梁家大爷看上了,明媒正娶迎进门,成了梁家大奶奶。这可不就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如今梁家能当家做主的都死了,偌大的家业落到她和她生养的闺女儿手上,便宜了外姓人呢!” 听大娘这样一说,夏知秋倒觉得有点意思。梁家大夫人只是个上门打秋风的远方亲戚,居然阴差阳错嫁给了家主。 这里头是梁大爷与粱大夫人伉俪情深,还是有其他什么缘由? 夏知秋这般想着,也这般说出了声。 谢林安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真情实意,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有利可图。要是梁大爷换个身份,成了田里务农的庶民,你看那粱大夫人还会不会缠着梁大爷不放。” 夏知秋对于谢林安这种疑心病重的性子很是无奈,她梗着脖子,和他叫板:“你就是见不得人好,这世上,总有些至死不渝的情爱事,只是你不知晓罢了。” “哦?你倒是举个例子出来瞧瞧。” “譬如……”夏知秋绞尽脑汁地想,“梁山伯与祝英台?” 谢林安冷笑一声:“这一对已经是死人了……凡是真爱,在戏文里都没什么好下场。” 夏知秋被他这话呛得咳嗽不止。她张了张嘴,结巴半天,憋出一句:“谢先生,你对这些有情人这么排斥,是不是自个儿遭过什么情伤啊?难道说……你被哪家女子抛弃过?” 谢林安也不知道她怎就胡思乱想到这些玩意儿,他皱起眉峰,淡淡道:“别胡说,我没被女子抛弃过。” 夏知秋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问:“那就是……被男子?” “夏知秋!”谢林安头疼欲裂,咬牙挤出一句,“你闭嘴!” “哦。”夏知秋识相地捂住嘴。看来是戳中他什么痛处,如今正恼羞成怒呢! 随后,他们来到了梁家门口。夏知秋瞻仰了一番气魄不凡的石狮子,拍了拍谢林安的肩:“走了。” 谢林安蹙眉不解:“你问起梁家的所在,我还当你是要去梁家探访一下,哪知看了一刻钟的石狮子,就打算走了?” 夏知秋歪头想了想,道:“是啊,我就是来看看这石狮子究竟有多气派,他家宅院到底有多大。不愧是四进的院落啊,一眼都望不到边的,可真有钱。” 谢林安一口老血涌上喉头,无语至极。他还当夏知秋突然开窍了,有什么能获得线索的锦囊妙计。原来是他想岔了,夏知秋并非装傻充愣,而是真傻。 夏知秋见他面容冷酷,解释:“这金花镇可不是咱们的管辖地,去问话也没用啊。你想想,你治理的地方,会喜欢别处的官员来指手画脚吗?” “那你是想去拜访一下金花镇县令?” “也不,要是我去拜访他,岂不是让人知道我和朝廷要了田假,并非回家务农,而且四处游山玩水了?到那时,对方瞧你细皮嫩肉,再参我一本,说是玩忽职守不够还带上了面若桃花的小生出门嬉戏,我这乌纱帽可就没了的。” 夏知秋太了解京都那群阴险老贼们的把戏了,这等八卦乌龙若是能博得圣上一笑,没准还真会当个趣闻讲出去。此前京都有个虎背熊腰极为魁梧的昭武校尉出门偷偷摸摸买了草绳、皮鞭与蜡烛的事儿都被人传到了圣上耳中。当然,他那事儿啊确实有些让人好奇。他特地问了这草绳的尺寸,将他五花大绑够不够。 大家扼腕叹息,没想到风流的昭武校尉居然是喜欢这种调调的,白瞎了他那一腿精壮的腱子肉了。 夏知秋奸笑着,把这事说给谢林安听。 谢林安听得一脸复杂,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被分配到吉祥镇做父母官了。” “啊?你还知道啥内幕?”夏知秋惊讶不已。 “就你这成天打听不三不四消息的性子,在翰林院研修时,心思半点都没放在钻研书籍上。学术不端之人,不暗贬你贬谁呢?” “胡说……我平日琢磨古籍的样子,你怕是没见到。”谢林安道出了实情,夏知秋有些心虚了。 片刻后,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谢林安对京都翰林院里头明升暗贬官员的事情这么清楚? 她小声问:“听你讲起来,好似很懂京都官场里头的事?” 谢林安垂下眼睫,避重就轻地绕过话题:“略有耳闻罢了。” 第20章 许是怕夏知秋追问,谢林安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聊:“既然你都看过梁家了,不如也去看看粱大夫人的娘家。” 夏知秋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番:“她的娘家?” “没错。梁二爷不是说了吗?他这嫂嫂六年前借着奔丧的由头,回过一年娘家,而她的继子,恰好也是六岁啊。” “你是说,这孩子……”夏知秋不自觉屏住呼吸,欲言又止。她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甚至是太巧了,而那继子就在粱大夫人娘家所在的金花镇上。 这个荒唐的念头一晃而过,夏知秋又觉得不太可能,太荒谬了。 就是给粱大夫人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做这等肮脏的事吧? 谢林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说:“谁知道呢?” 夏知秋也不蠢,她分析着说:“不太可能啊!若是粱大夫人真的和人私通,并且怀有身孕,那么在得知自己怀孕的当口必然会喝药落胎吧?何必费劲千辛万苦把这样一个野种生下来?况且她要是真的有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了,还有谁敢质疑这不是梁大爷的孩子?” 他们两人已经到了客栈里,此时正坐在人声鼎沸的大堂里喝茶。谢林安用手指蘸了蘸水,在木桌上轻点了几下。 他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问:“假如她那时想生下这个孩子,又不能在梁家本家生下来,你说她在避讳什么呢?” “要真是这样的话……”夏知秋倒吸一口凉气,说,“那就是她如果在梁家生下这个孩子,会让旁人察觉这孩子不是本家血脉的。寻常丫鬟又怎么知道主子的房里事呢?她要提防的人是梁大爷!如果说梁大爷一眼就能瞧出这不是他的血脉,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梁大爷和她那段时间没行过房事,时间对不上。这孩子来历不明,会被识破的,所以她只能遁逃到娘家产子。不对,这也不对啊。她既然怕人发现,又为何千方百计生下这个孩子呢?直接打掉不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吗?” “那么很显然,她不愿意落胎,甚至是很乐意生下这个孩子。” 旁的夏知秋也猜不出来了,她只能确定,梁大爷和梁大夫人的感情或许没那么好。 不过这些猜想都没有任何证据,除非他们能证明粱大夫人回娘家那一年是有身孕的,并且她要过继的孩子梁昊是她的私生子,否则这一切都只是臆想与空谈罢了。 这么一想,如何查起又没个头绪了。 谢林安打算结账了,顺道订两间客房。 堂倌一见夏知秋和谢林安结伴而来,屁颠屁颠凑过去,笑道:“二位爷要结账了?” 夏知秋竖起两根手指,道:“嗯,再订两间房。” 堂倌看了看柜子上挂着的门牌号,道:“对不住了二位爷,今儿个人多,只剩下一间空房了。若是不介意,二位爷挤一挤?这房钱小的能少算一些,就只算一个人的就行。” 要是能把空着的客房卖出去,那也能多捞一笔钱,没准掌柜的一高兴,还能给堂倌几个铜板加餐。 夏知秋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就是不太方便,你懂吧?” 堂倌挠了挠头,没懂。 夏知秋舔了舔唇,急得唇上冒燎泡,问谢林安:“不如我们换一家客栈?” 谢林安道:“方才路过的客栈,连吃饭的座儿都没有,你还想着有客房空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如就定这一间吧。” “主要是,我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万一对方会磨牙流口水还有狐臭,不太好。”夏知秋解释。 “竟是如此吗?”谢林安了然点点头,“既然你这么嫌弃和我同睡。那么这间客房就由我定下了,你去别家客栈再找找吧。反正都是单人客房的钱,我不赚不亏。” 谢林安这厮……狗贼!夏知秋没想到他的后半句讲的是这个,一时间头更痛了。 她冷哼一声,还真的转身就出门找客栈。 哪知她在方圆百米间徘徊了两个时辰,发现,谢林安说没空房就真的没有。她要是不想和谢林安一块儿住啊,那就得露宿街头。而且谢林安已经付了房钱,她再去睡,也不用出钱了。那堂倌说了嘛,只要一个人的钱…… 这般想着,夏知秋灰溜溜地逃回了客栈,腆着脸讨好谢林安:“这客房还挺好看的,不知道睡起来舒服不舒服。” 谢林安笑眯眯地道:“舒服不舒服,我现下不知道。不过今晚我独自一个人睡了以后,大概就清楚了。” 他这个人特别记仇,睚眦必报。此时,他刻意强调,他要一个人睡。 夏知秋又不傻,自然听出了这话外音,于是讪讪一笑,道:“这穷乡僻壤的,听说夜里不太平。谢先生一个人睡,不怕吗?” “不怕。”谢林安冷冷地睥她,“反倒是和你睡,我很怕。” “怕什么?!” “你有龙阳之好,万一轻薄我。” 夏知秋一时语塞,她没想到上次摸谢林安小手的事情,他能记得这么久,这么清楚。 见他神情,分明是在讽刺夏知秋。之前她跑出去找客栈空房,不是挺能耐的吗?如今又怎么低声下气求着和他同住了? 夏知秋苦着脸,从兜里颤颤巍巍掏出一百文,递给谢林安:“我听说住一晚上要二百文,我给谢先生一半的钱,与你同住,可好?” 金花镇的客栈比京都便宜多了,单人间才二百文。要是在京都,没个一两银子,你都找不着店的,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去住客栈,太贵了。 谢林安嫌弃地摸过那把钱,道:“我睡榻上,你打地铺,你要是同意,我就让你住。” 夏知秋险些要撸袖子和人干架了:“凭什么我付一半的钱还要睡地板?” 结果谢林安凌厉眼风一扫,她立马老实了,垂头丧气答应下来:“嗳,都听谢先生安排,地板硬实,睡着心里也踏实,还对脊背好。” 谢林安满意了,收起钱,领着夏知秋回了房。 第21章 如今天冷了,渐渐有隆冬腊月的势头。夜里要是不洗个热水澡,脚底一片冰凉,仿佛踩在冰渣子上,寒浸浸的,寻常都睡不着觉。 夏知秋搓着手,感慨:“好冷啊。” “那去洗个澡吧。”谢林安答她。 夏知秋问了一下堂倌,在哪处换洗衣裳。堂倌给夏知秋指了个路,夏知秋原想着客栈洗澡没准是一个个小隔间的,哪知趁着天黑绕到澡堂前才知道,这他娘还是个多人澡堂。 她看着来往的男子们穿着一袭白色里衣,露出紧实的胸膛,三五成团,一边谈笑,一边从她面前走过,顿时惊呆了。 就在这时,夏知秋眼前一黑,有人捂住了她的眼睛。 原来是谢林安啊。 谢林安凉凉地道:“我就猜到你看到澡堂这么多赤身裸体的男子会欣喜若狂,为了防止你在外丢人现眼,轻薄良家少男,咱们还是回房洗吧。” “你别污蔑我。”夏知秋沉声辩驳。不过回房洗澡正合她意。 待夏知秋回到房间时,屋子里已然拉来屏风,摆上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澡桶了。一时间,屋内雾气缭绕,犹如仙境。 夏知秋被那暖呼呼的热气包裹着,心情舒畅。一想到之前谢林安说的那句“咱们回房洗吧”,心里一咯噔。等一下,难道谢林安是说……和他一起洗吗? 一想到和谢林安鸳鸯戏水的那个画面,夏知秋就害怕极了。这也太……大尺度了吧! 一见夏知秋表情不对,谢林安也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冷着脸,说:“你在屋里洗,我去澡堂洗。” “为何?”夏知秋惊讶了一下。一想到平时谢林安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那他要去澡堂洗,必然是忠于本性。 夏知秋思来想去,也没明白和那些臭烘烘的男人一起下饺子似的泡澡,到底有什么好的? 瞬息之间,她如梦初醒,道:“哦!我明白了!原来谢先生赶我回来,是想独自享用同一众年轻气盛男子泡澡的机会。我懂,你有那起子隐秘的想法,不能与外人道。” 谢林安一听她这话就来火,此时强硬要进门,道:“既然如此,那这屋里的水就留给我好了,你去澡堂洗!” “诶,谢先生别急啊!我是说笑的呢!”夏知秋赶紧服软,“谢先生人品高尚、允恭克让,当真是我辈之楷模。明知屋里只有一热水桶,却谦让于我,明知屋里只有一床榻,也让于我,真是如菊之高洁的君子啊!” 闻言,谢林安挑眉,冷笑:“想我让床榻,想都别想,你老老实实睡地上就行!” 谢林安拿了换洗的里衣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徒留夏知秋一人风中凌乱。 谢林安此人,还真是时好时坏,亦正亦邪呢…… 夏知秋洗完澡后,让堂倌将澡桶搬出去,屏风留下。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的被褥,铺在地上,又拉来屏风,挡在床榻与地板上的被褥之间。 待谢林安回屋的时候,夏知秋已经穿好两层里衣,老老实实地龟缩进被窝里了。 谢林安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回到了床榻上。 他吹熄了灯,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气氛实在尴尬,夏知秋忍不住和他扯了几句闲篇:“谢先生,可有其他家人?” 谢林安冷淡地答她:“别多话。” “那你爱吃什么?” “都行。” “你会嫌我闷吗?” “不会。” “那你嫌我烦吗?” “嗯。” “……”夏知秋嘀咕,真伤自尊啊。 话题到此为止,屋子里又陷入了冗长的寂静。 或许是谢林安意识到自己之前说话冷淡不太妥当,他主动问起夏知秋来:“你……为什么要当官?”他这话不知有什么含义,叫夏知秋心里一惊。 夏知秋翻个身,枕着手臂,哈哈一笑,搪塞过去:“自然是光宗耀祖呗,还能有什么缘故?” “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夏知秋磕磕巴巴,说不上来。 “我觉得……在朝野混迹的官员、掌握权势的达官贵族没一个好东西。可是你,好像不太一样。”谢林安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落寞,惹得夏知秋不由自主朝他那个方向望去。 她的视线仿佛能越过屏风,看到黑暗中谢林安的脸。 他在难过吗?为什么这时候说话和平时意气风发呛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林安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个无法愈合的大洞呢?只要不经意间想起什么,刚愈合的伤口便会被撕裂,鲜血淋漓,疼得她无法喘息。 谢林安好像和她一样,都有着悲伤的过去呢。 夏知秋莫名想哄哄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谢林安那处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似乎已经熟睡了。 算了,还是不吵他了。 夏知秋翻了个身,也闭眼入睡了。 待她熟睡时,她身后大敞开的窗被还未入睡的谢林安关上了。 谢林安只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长衫里衣,腰间系着一根带子,衣襟松松垮垮,似乎还露出一片白冷的胸腔与骨骼明晰的锁骨,那两段锁骨月牙儿似的,很性感。月光透入窗,洋洋洒洒,漫布他俊美无俦的脸,显出他深邃的眼窝与内敛的眼皮来,略添上几分恬静美好。 谢林安不想惊扰到夏知秋,正欲回榻上的时候,他瞧见一只不安分的脚露在屏风外头。那脚踝白皙,泛着银光。 他本不想管,可一回到床榻边,脑海里无端端浮现出那伶仃的小腿。 谢林安动起恻隐之心,这天寒地冻,让夏知秋睡地上已经够可怜了,他该给自己积一点阴德。 于是,谢林安走过去,伸出两根白皙纤长的手指,嫌弃地捻起夏知秋的脚,往被窝里塞去。 不帮忙还好,一帮忙,见夏知秋睡没睡相,两只手又胡乱摆放,被子被掀开老远。 他额头突突生疼,叹了一口气,过去帮着夏知秋盖被子。 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下人了?还要这样费心照顾她? 谢林安低头,看着乖巧入睡的夏知秋。她的睡颜甜美,嘴角微微上扬,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他莫名想要伸出手,戳一戳夏知秋肉乎乎的脸颊。待他真的抬手,谢林安这才发现自个儿着了夏知秋的道了。 他怎会……逗弄起夏知秋来了?还真是不像他。 谢林安不动声色缩回手,佯装无事发生,回了榻上。 这一夜,他俩一觉睡到天明,相安无事。 第22章 翌日清早,夏知秋和谢林安就去粱大夫人的娘家林家蹲点了。 林家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门小户,自从他们傍上了梁家本家,粱大夫人手里随便漏出一点,也够他们发家致富的了。 因此,林家的宅院翻新了,盖了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还买了不少的奴仆。府内外都有奴仆鱼贯而出,瞧着格外热闹。 夏知秋带着谢林安在院外蹲了半天,见一个丫鬟落了单,独自在院外扫地。她心生一计,朝谢林安伸出手去:“谢先生,你可有一颗爱民之心?” 一见夏知秋这奸诈模样,谢林安便明白了,她想拿钱贿赂小丫鬟,套个话。 能用钱解决,确实是最方便的法子。 他一声不吭,从怀中摸出一枚圆润的玉石,道:“这颗玉珠子少说也要三十两,你自己掂量着用。” “三十两?!”夏知秋一想到这可是自己两个月的月俸啊,手都有些不稳了。她接过玉珠子,低语,“我替百姓谢谢您。” 说完,夏知秋便凑到了那丫鬟面前,从怀里亮出十两银子,道:“这位姑娘,可否随在下去别处谈话?” 丫鬟瞧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或许是林家的家生子。她是头一次见着这种事,手放在衣裳上擦了又擦,不知该应还是不应。她一个月也就二两银子,这十两就是她半年的月钱啊。 她回头怯怯地看了一下林家,道:“你要是想打听什么辛秘事,我可不知情哦。” 夏知秋连连点头,她把银子塞到了丫鬟手里,说:“我懂的,绝不为难你。我问我的,哪些你方便说就告诉我一声,不方便,那我也不强人所难。” “嗳,那行。”丫鬟跟着夏知秋来到暗处,她看到了一侧的谢林安,见他玉树临风,长相俊美,一下子羞红了脸,伸手不断勾着自己鬓边的发。 谢林安对这种暗送秋波的女子无甚兴趣,他的目光只落在夏知秋身上,等她问话。 他方才看到了,夏知秋私藏他的玉珠子,拿了十两银子换取信息。她倒是聪明,知道取大舍小,独吞那价值三十两的玉珠子。 夏知秋以为自己手脚隐秘,没承想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入谢林安眼中。 她知道不能耽误丫鬟太多时间,于是问:“六年前,梁家大夫人是不是回过林家?” 丫鬟点点头:“是,那时我是外院的扫地丫鬟,远远见过大小姐回府。” 夏知秋又问:“那她可有什么异常?譬如……小腹隆起,怀有身孕?” 丫鬟蹙紧了眉头,低语一声:“这个倒是没有,要是大小姐怀有身孕,府内肯定会传遍了的,可是没听人说起过啊。不过说起身孕,我有一次倒是看到金花镇有名的赵稳婆来过府上。那时我还惊讶,府上没什么姨娘太太怀有身孕的,怎会喊个稳婆来府上?” 闻言,谢林安问:“不过是稳婆来一次府上,你怎就记得这么牢?过了六年,仍有印象。” 丫鬟一咬下唇,说:“因为赵稳婆来过府上一趟后,她便人间蒸发了。” “哦?这是什么意思?”夏知秋听到这个消息,纳罕不已。 丫鬟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六年前六月赵稳婆行色匆匆来过一趟府上,再后来,整个金花镇都寻不到她了。五年前,府上姨太太怀有身孕,本想找赵稳婆接生的,哪知怎样都没寻到她。一打听,原来赵稳婆上一年六月就消失了,连街坊邻里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一想,六年前六月,那不就是大小姐来府上那一年吗?我心里觉得奇怪,于是就记下了。而且六年前伺候过大小姐的丫鬟婆子全都被换了一批,原来的人去哪儿了,谁都不知道。我和其中的桂香玩得好,见她不知去向,想去和嬷嬷打听,嬷嬷却说让我别管这个事情,小心被割了舌头。我怕极了,于是就将此事记到了如今,也没敢再多问过。”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两人心里都有了个模糊的打算。毕竟内宅,多少阴司事情不好对外说的。这些奴婢都是卖身给主子家的,要是真的赏打赏罚,官府见了卖身契也不好出声。而赵稳婆这种良民则不同,如果真的失踪了,家里人报案,那也是可以查一查的。 那丫鬟见大总管要来了,她朝夏知秋点了点头,拿着钱,急忙回去继续做事了,免得被责罚。 夏知秋等人想要打听赵稳婆在哪里,方便得很。毕竟赵稳婆在金花镇待了这么多年,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 夏知秋被人指了道儿,寻到一座小门小户的宅院。谢林安打算去一侧的小摊贩那里买上一些新蒸的重阳糕,夏知秋则先行一步去看看赵稳婆家里还有没有人在。 夏知秋攀着墙,朝赵稳婆家里头望了一眼。院子里乘凉用的葡萄藤都枯萎了,干瘪瘪地缠绕在木架上,由此可见,这院子确实有些时日没住人了。 要不要趁着没人,溜进去看看?夏知秋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做这些宵小才干的事情。她怕被人发现,万一扭送到衙门去,烂摊子也不太好收拾。她总不能说是务农期间,特地来体察民情。先不说她吉祥镇知县为何来金花镇体察民情,就是她真亲民,也不能体察到人家里去,到那时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就在夏知秋观望的期间,她身后突然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别看啦,她家早被人蹲了几次点,该偷都偷完啦。” 夏知秋受到惊吓,猛地回头,原来是隔壁吃完臊子面正剔牙的老大爷。这下可好,被人撞个正着。夏知秋腿都软了,结结巴巴解释:“这……不是,我那个就看看,没想偷。” 老大爷睥夏知秋一眼,翘着二郎腿,讥讽道:“上一个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当晚连赵稳婆家的大花棉被都捎走了。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老实。” “我不至于连个棉被都要偷……” 老大爷没见过这种眼高于顶的贼,顿时乐了:“那你想偷啥?我记得她家也就剩夜壶了,你要不?” 夏知秋转过弯儿来,轻咳一声,说:“老大爷,你怎么知道赵稳婆家就剩个夜壶?难道你也进去瞧过?” “这……咳,这个嘛。”老大爷语无伦次,那双精明的老眼滴溜溜转了几遭。他索性一闭眼,起身朝院子里走,“哎哟,人老了就是精力不济咯。这才刚晌午,咋地就这么困呢!我去小睡一会儿,你慢慢逛。” 他刚要走,转头就被提着油纸包与一壶酒的谢林安拦住了:“这位老先生,方便的话,咱们院子里喝点酒,向您问些事儿可好?” 老大爷打算关门了,他摆摆手,道:“老朽不喝酒,喝酒伤身呐。” 谢林安也不阻拦,只是故作遗憾状,道:“啧,这可是黄鹤居的青竹酿,据说土下埋了十年才起封。好不容易去店家那里灌了这么一小壶,一个人喝,倒是可惜了。” “可是那金花镇一绝的黄鹤居?十两一小斗的青竹酿?” 谢林安点点头,错愕道:“原来老先生也懂酒啊?不过您不喝酒,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能先走一步了。可惜了,这青竹酿是专程带来拜访老先生的,如今算是糟蹋了的。” 闻言,老大爷转身便猛地推开了大门,中气十足地喊:“既然你这般费心邀请,我盛情难却,那略喝一点也是无妨的。快快,请进,还愣着干啥呢!老朽最是好客,这家门常打开,就是欢迎五湖四海来往的朋友的。” 见状,夏知秋语塞。早知道就让谢林安来应付这些泼皮了,害她瞎扯皮了半天。 第23章 老大爷摆碗筷的速度着实快,一眨眼功夫,几个白净的瓷盘就上桌了。 许是光喝谢林安的酒,目的太明显了。老大爷又客套地端来一坛子酒醉泥螺,这是他自个儿用青红尖椒加黄酒腌制的特色美食,也不知这两个毛头小子吃不吃得惯。 谢林安也将烤鸡与重阳糕摆上盘,他拿来两只酒杯,给自己和老大爷分别上了一杯。 夏知秋殷切地望着谢林安,小声嘀咕:“我呢?” 老大爷也看了一眼夏知秋,问:“这位小兄弟不喝点儿?” “对啊,我不喝点儿?”夏知秋朝谢林安挤眉弄眼,这可是十两一小斗的酒啊,也就是五两一斤,她自己买的话,估计连一小羹匙都舍不得尝,如今能喝免费的,还不得多占点便宜?夏知秋这个人活得挺通透的,她就是喜欢省吃俭用占小便宜,至于什么便宜,她就不挑了。她这般低声下气讨好,哪知还是惨遭拒绝。 谢林安淡淡道:“她不胜酒力。” 老大爷哈哈一笑:“竟是如此啊,那就不喝了,吃泥螺,吃泥螺。” 开玩笑,能少一个喝青竹酿,那当然更好啦! 夏知秋一脸懵。她不胜酒力?她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夏知秋默默嗦着泥螺,泥螺的醉汁混着黄酒,那滋味有点上头。夏知秋吃了十来个,居然也脸染酡红,微醺,胃里烧得慌。 她觉得怪丢人的,于是强装镇定,不想让人瞧出来。 谢林安瞥了她一眼,悄声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青竹酿的酒劲比泥螺还要大。” “嗯?”夏知秋想问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谢林安却不理她,只顾和老大爷闲谈了。 夏知秋把这话嚼碎了分析一会儿,一个异样的想法油然而生。难道谢林安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不让她喝青竹酿?他不是小气,舍不得给她喝,而是真的怕她醉倒? 夏知秋盯着谢林安看了一会儿,想从他脸上瞧出什么“好人的特征”。 谢林安察觉到她炙热的视线,挑眉:“怎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酒足饭饱思**,想对我下手?” “……我呸。”夏知秋立马将视线转到其他地方。 就在这时,夏知秋看到里屋有一床绣满牡丹的大红被褥,她嘟囔了一声:“没想到老大爷还好这口?” 于是,她问:“老先生,怎么不见你的妻儿?” 老大爷喝得有些上头,大着舌头道:“老朽这辈子没婚娶过,哪来的妻儿。” 夏知秋呆若木鸡,问:“那屋里的牡丹棉被是谁的?” 老大爷一惊,含含糊糊:“啊……我买的呗。” 谢林安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赵稳婆家里有这样一床棉被。” 老大爷被他这话吓得酒都醒了,说:“没准就是个巧合,这天底下还能有不让人买同样的棉被的道理?” 谢林安从怀中拿出一两银子,摆在桌上,遗憾地说:“我还以为是老先生曾去过赵稳婆的家中,还想着能不能从您这里得知一些赵稳婆的消息。这一两银子,是我换消息的报酬。可现下看了看,老先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他作势又要把钱收回来,当他的手指快要碰到银两的时候,老大爷伸手一拦:“且慢且慢,赵稳婆和老朽熟啊,多年的邻居呢,有什么事也可以问我的。” 谢林安将信将疑地看了老大爷一眼,道:“是吗?” “当,当然!”老大爷清了清嗓子,说,“你看,我这屋里的牡丹锦被确实是赵稳婆家的。老朽和她关系好啊,特别是她走后,我看她家里都没人收拾,还特特去整理了一番。棉被这些嘛,她家没人晒,万一起潮发霉了,老朽尽远亲近邻之职责,帮着放到我院中晒一晒。这不是怕你们误会我偷窃吗?所以方才你问起牡丹锦被的时候,我就小小掩饰了一番。” 偷东西还能说成是照顾邻里,论厚颜无耻的程度,夏知秋是拍马不及。 谢林安微笑:“实际上,在下并不知道那床锦被是赵稳婆家中的,不过是随口一猜。” 夏知秋在桌下竖起大拇指,猜得真他娘的准。 “不过,既然老先生去过赵稳婆的家中,想必应该有什么线索吧。我们想知道,赵稳婆一走就是六年,杳无音信。老先生对她有没有了解,能否猜到她会去哪里?”谢林安说完这句,把银锭子挪到了老大爷面前。 老大爷急忙将银子擦得锃光瓦亮,再咬上一口。竟然是真的啊!他美滋滋地把钱塞到怀里,决心好好回答谢林安的话。这可是白捡来的钱,他赶上好事儿了。 谢林安和夏知秋通体气派,瞧着非富即贵,他好歹活了大半辈子,看人是最准的。也不知赵稳婆是犯了什么事儿,居然让这两位眉清目秀的贵公子费心找她。 老大爷想了想,道:“赵稳婆是三十来岁突然来的金花镇,她说自个儿有一手接生的好本事,一干就是十来年,在金花镇声名远播。我们街坊邻里的平时唠嗑都会问她打哪儿来啊,瞧着是外地人,在金花镇无亲无故,怎就来了这里。赵稳婆对于这些事,那都是闭口不答的。” 夏知秋算了算,那赵稳婆如今该有五十来岁了。 老大爷像是记起什么了,突然道:“说起来,此前有一次,街角裁缝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耍。给我们这些邻居都送了云片糕,她是青城人士,讲的都是当地方言,还要裁缝家的太太解释出来给咱们听的。云片糕送到赵稳婆那儿的时候,她竟然能听到青城方言,倒让人有些吃惊。老朽恰巧听到了,随即上前问了句她是不是青城人士,赵稳婆又神色慌张急忙否认,说只是学了那么几句而已。不过是问个家乡在哪儿,何必怕成这样?老朽没想明白,觉得赵稳婆也古怪得很!”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一个人这么回避自己的家乡与过往,生怕让人知道,确实很怪异。 夏知秋问:“老先生,这赵稳婆……长什么样?平日里要是遇到人,该怎么去辨认她?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先生想了想,道:“啊,我记得赵稳婆左耳的耳珠子受过伤,缺了个口子,平日里就只戴单只耳环。” “原来如此,”这一点倒是很好的辨别处,夏知秋记在心里,日后留意一下。 这时,谢林安拿出了一枚价值一两的银锭子,道:“老先生去赵稳婆家里收被子的时候,可有拿到什么她的物件?实不相瞒,我们想知道更多关于赵稳婆的事,若是有一丁点关于她的事,或是她去向的蛛丝马迹,老先生行个方便,把那些事告诉咱们一声。这钱啊,是辛苦费,再给您一两。” 夏知秋也点点头,说:“对!要是您去赵稳婆家里顺了点什么,您拿出来,转卖给咱们,行不?”她就不信了,老大爷手这么骚的一个人,棉被都能偷,还不得偷点其他赵稳婆的东西? 老大爷被钱财迷了眼睛,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他从里屋拿出一个包袱,里头全是赵稳婆离家之前留在屋里的东西。他做了个大扫荡,全塞回家里了。能卖的已经让他典当了,不值几个钱的首饰啊之类的东西,他就发发善心,全存下了,还拿了几个梳妆台上的木匣子。他原本以为里头会是什么宝贝,看了一眼也就是破纸一堆。他也不能送回赵稳婆家里去吧?只能默默把东西都塞到一个包袱里,丢到里屋吃灰。 夏知秋把那包袱全拿了过来,又出示了官印。 她笑眯眯地道:“老先生呐,本官乃吉祥镇知县,如今有了你偷窃的罪证,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老大爷没想到吃一桌酒还能吃出官司来,急忙吓得发抖,颤巍巍道:“小……小人不知道是官老爷来了,小人知错。” 这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见老大爷年事已高,她也不愿和他多计较。于是,夏知秋道:“老先生也没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这些赃物,还是充公吧,本官拿走了。至于那锦被,如今隆冬了,天寒地冻,老人家自个儿注意风湿骨痛的,拿着盖一盖吧。” 夏知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老大爷,她给他留了一两银子,另一两则入了自个儿腰包。她美滋滋地没收了赵稳婆的物件,和谢林安一道出了门。 刚出巷口,谢林安朝她伸手:“拿来。” 夏知秋捂住窄袖,含糊其辞:“什么啊?” “我的一两银子。” “你的不就是我的吗?咱们都是夏府的人,分什么你我啊?” 夏知秋谄媚地笑,惹得谢林安冷哼一声:“谁和你是一家人?你倒是好意思说。再不拿来的话,我就去报官了。” 闻言,夏知秋立马抖起来了:“你报官有啥用,我就是官。” 谢林安微微一笑:“我要上报金花镇知县,说你欺君罔上,谎称田假,实则游山玩水,顺道还诱拐了我这个良家少男。这样参你一本,看看你乌纱帽还保不保。” 这厮……好歹毒! “不就是一两银子吗?玩这么大做什么……给你给你。”夏知秋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把钱交还给谢林安了。大不了下次再贪他银子。 第24章 赵稳婆的包袱里没什么特殊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镂空银首饰,就算全部熔了,也凑不成一个银豆子,难怪老大爷没将这些首饰变卖了。 夏知秋翻检了半天,在一个红木匣子里找到了用作皮影戏的影人,那薄如蝉翼的影人脚边,还刻着两个小字。夏知秋凑上去看,嘴里低语:“鸾记?” 谢林安睥了一眼,道:“这些影人身上都有‘鸾记’的标记,估计是影班子就叫‘鸾记’。” 夏知秋想了想,说:“赵稳婆难道年轻的时候是鸾记影班子里的一员?又或者说,她和这个影班子脱不了干系?上哪儿可以找这个影班子?” 谢林安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说:“不如去一趟青城吧,赵稳婆不是对那地方讳莫如深吗,没准藏着什么秘密?” “还走啊?要是被人发现,我被革职了怎么办?”她摆出苦瓜脸,愁苦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谢林安冷笑:“你是蠢吗?你头上又没写着‘官老爷’这三个大字,谁能认出你?” 这样一说也对,大虫头上还有个“王”字呢,所以知道它是山中大王。夏知秋又没什么官家特征,谁能猜出她的身份。 不过这厮胆子越来越肥了,连朝廷命官都敢骂! 夏知秋怒目一瞪,可惜没什么气势。 两人买了干粮,招来一辆马车,就这么上路了。青城不算远,不过坐马车也要三两天的,夏知秋咬紧牙关,让车夫快马加鞭赶路,他们一路上都没出车厢歇歇脚,就这么风餐露宿,将天数缩短到一两天,赶到了青城。 他们运气好,在关城门的时候入了城。 普通的旅店客栈都满员了,问了路边的小摊贩,对方给她指了一条道,不如去城东的温泉客栈吧,那里客房多啊。所谓温泉就是地里涌出的一股滚烫泉水,有商贾发现这地里还有热水上涌,于是开辟出一块地儿,圈着那一汪暖泉,建了个温泉客栈。 实际上热水池子和澡堂没什么两样,耐不住老板是个懂道儿的,故意搞出些“活血化瘀延年益寿不老神泉”的噱头。甭管是真是假,讨个吉利就行。于是温泉客栈的客房价格也居高不下,平均一晚得一两银子吧。 夏知秋和谢林安在店里问了价格,踌躇不前。夏知秋忙给他使眼色:“不然就算了吧?” 谢林安却出手阔绰,直接给了二两订了两间房。 夏知秋傻眼了,嘟囔:“先说好啊,我可没钱,这是谢先生自愿付的房钱。” 谢林安原本不愿同她计较,听了这句话反倒火气上来了。他冷冷看了夏知秋一眼,那目光深寒如刃,几乎能将她戳成筛子。 他不咸不淡地道:“你要是不想还钱,那就露宿街头吧!” 夏知秋哑巴了,她自尊心作祟,挣扎了一阵子,妥协:“那谢先生能否通融一下,等我下个月的月俸发了,我再还你?” 她认错的态度还算好,谢林安点了点头,也就不为难她了。 夏知秋想泡温泉,可她也不能和其他人一同共浴,幸好这温泉客栈贵有贵的理儿,招待人的功夫好,也有些达官贵人嫌脏,不懂共浴的奥妙所在,不愿和其他人一同沐浴,那就招呼堂倌提来温泉水,在房里沐浴即可。 夏知秋从包袱里拿出换洗的衣裳与缚胸的布条,美滋滋泡在了温泉水里。温泉水偏热,屋内被那热气熏得烟雾缭绕。这样的热水用来舒展筋骨,驱散一路风尘最合适。 夏知秋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险些睡晕过去。 她的脸都有些发烫,眼角也略微潮红,和谢林安打照面的时候,谢林安还蹙眉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不过是一两银子,实在没钱就别还了。这点小事,不值当你哭上一场。” 夏知秋没明白他为什么说这话,不过能不还钱,那自然是最好的。于是夏知秋朝谢林安甜甜一笑,讨好地说:“谢先生真是个好人啊。” 谢林安这边,见夏知秋听到这话就破涕为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最厌烦照顾人,如今却不得不照顾她。 谢林安想到之前堂倌说的话,领夏知秋到一侧的小隔间里,说:“客栈里还有几样特色菜,是泡温泉后必点的。你要尝尝看吗?” “那自然是好的。”提起吃的,那夏知秋可就不困了。 两人在矮桌旁边盘腿坐着,没一会儿功夫,堂倌端来一个烧满猩红炭火的小炉子。里头火尘飞跃,无烟炭裹着一小团火苗,被烧到通红。堂倌捞来一块儿家养土猪的肉,把那毛皮架在火炉里烤,还时不时往炉子里丢松塔。甚至往里头摆了两个鹅蛋,等到松塔烧成了灰烬,他就把草木灰往上一盖,焖熟鹅蛋。 夏知秋不解,问:“你这是做什么?” 堂倌见客人问,忙给她解释:“这是给小山猪的皮褪毛呢,用松塔烧出的烟来烫猪皮,这样能渗入松树的木香,猪肉也比寻常的烤串儿好吃,这是有老祖宗的讲究的。” 夏知秋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烤肉也有这么多门道啊!” 堂倌烫好了猪肉,将其逐一切成半个巴掌大的肉块儿,问:“两位公子是要自己烤,还是小的动手帮忙?” 有客人没见过这个,喜欢自己动手,那他们也乐得清闲。 夏知秋是懒得动,能被人伺候就伺候呗。哪知谢林安吃不惯别人做菜,一口回绝:“你下去吧,我们自己烤。” “嗳,好嘞!”堂倌把肉菜与酱料装到碗里,一样样杂七杂八摆了一地,于是起身告退。 谢林安关上门后就上手了,他先是把烤蛋儿挖出来,摆在盘子里,再把那草木灰尽数扫出来,丢到竹篓里,让堂倌收拾。 炉子里烧红了的炭再次被翻了出来,谢林安将火烧得更旺,用大竹签插住跑山猪的肉块,涂抹上料酒、蒜蓉、花椒辣子、豆瓣酱一类的佐料,逐一摆上炉子。猪肉肥腻,一遇到火就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油水被火苗煎炸冒泡,不停掉落入炭火中,让火势变得更猛烈。 谢林安把小猪肉串翻来覆去一顿烤,原本发白的猪肉早熏成了焦黄色,肥肉与瘦肉交织,光润冒油。 夏知秋肚子里馋虫作祟,盯了半天才拿到一串烤猪肉。她爱吃肉,没什么忌口,此时是一点时间都等不了了。她张口就咬肉,吃得满嘴都是油光。 夏知秋原以为这种烤猪肉会很腻歪,哪知下嘴才知道,猪肉是山里放养的,肥膘都被练出来了。肥油被火烤出来后,留下的皮肉肉质紧实,很有弹性儿,这一口下去不但不油,还有些炸肉的柴感。特别是猪皮的调料味道重,里头的瘦肉又很淡,一浓一淡,相得益彰,好吃极了。 夏知秋感慨谢林安烤肉的技术好,直拍他马屁:“谢先生的手艺是真好,像你这样上得厅堂下得伙房的男子,那必然是全吉祥镇的女子都抢着嫁的梦中情郎。” 谢林安不吃她这一套孝敬话儿,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太多人想嫁我,我嫌烦。” “哈……哈哈,这样啊。”夏知秋没想到溜须拍马还是这么难的一件事,顿时有点愁苦。 见她一脸惆怅,谢林安动了动恻隐之心,道:“不过你拍马屁的功力还是不错的,听着还算妥帖。” “多谢先生赞誉。”这下轮到夏知秋无语了,拍马屁最高境界是夸而不显知而不露,像谢林安这样直白指出来,不就是早听出她在刻意拍马屁吗?那就说她技术不到家的。 夏知秋想了想,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功力来。不过是一刻钟,她便明白了问题的所在。 不是她不会拍马屁,而是她没拍对马屁股。 平日里谢林安隐隐流露出对男子的迷恋,那他当然是不想被女子倾慕啊! 夏知秋想明白了,立即抖擞起精神,道:“啊我懂了,谢先生,方才是我说话不妥当,我向你致歉。” 谢林安正烤着娇嫩欲滴的牛肉呢,闻言,挑了挑眉,等她后文。 夏知秋清了清嗓子,微笑:“谢先生这般能干,必定会赢得吉祥镇全城男子芳心,有朝一日,谢先生定然会名扬吉祥镇,到那时,登门提亲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我很期待那个时刻。” 说完,她还朝谢林安眨了眨眼。 谢林安呆了半晌,憋出一句:“夏知秋,你能动手就千万别动嘴!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任何一句话!” “……啊?”夏知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夸他吸引女人不行,夸他吸引男人也不行,难道他想吸引的……不是人?! 夏知秋呼吸一窒,捂住了嘴,惊恐地望着谢林安:“谢先生,你口味真的很重。你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难道你……” “没有难道!好好吃肉,别说话!”谢林安想也知道她说的没什么好话,于是他稀得问夏知秋在想什么,只想她闭嘴。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夏知秋能脑抽到什么程度。 第25章 只有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才会想着背井离乡,逃亡到别处。 一旦年代平和,毫无纷争战乱,大家都会老老实实待在家乡,和亲朋好友世代居住在一块儿。像青城这样的老城,家族几代繁荣起落都在这地儿,一出点什么事情,所有人都耳熟能详。 夏知秋和谢林安早起出门查案子,他们挨家挨户去问“鸾记”的事儿,有人给他们指了路:“‘鸾记’影班子早就关门了,大概二十年前吧。我年少的时候还跟着祖母去看过皮影戏,那时‘鸾记’在青城十分出名,哪家摆宴席都会请影班子上门排演一出凑个趣儿。” 夏知秋明白,皮影戏就和梨园的角儿一样,都是消遣的好玩意儿。 即使“鸾记”影班子已经关门了,夏知秋还是打算去看上一看。他们找到了那栋荒废已久的店面,隔壁卖烧鸡的婆子见他们四处张望,出门问:“两位公子是在找什么呢?” 谢林安见人来问话,当即点了一只烧鸡:“来一份麻油蜂蜜烧鸡,再加上两碗羊杂清汤。” “嗳,好嘞!”婆子没想到只是顺口问句话,也能招揽来生意,顿时喜不自胜。 她手脚麻利地从馕坑里拎出烧鸡,操刀连劈带砍,分成大小不一的肉块。她把鸡肉装盘,撒上芝麻以及混合了蜂蜜的酱汁儿,最后淋上一勺滚烫的麻油,就这般端到了谢林安与夏知秋跟前。 谢林安寻常不吃其他人做的饭菜,此时给了面子也咬了两口肉。乡野小城也有这样厨艺精湛的手艺人,倒着实给了他一番惊喜。 谢林安点了点头,赞许两声:“大娘的手艺不错。” 婆子得了这样清贵的公子赞叹,脸上都笑开了花,道:“别的不说,我在青城开了快四十年的店,这烧鸡的手艺还是到家了的。来我店里吃的都是常客,照他们的话说啊,这烧鸡可是陪了他们大半辈子,割舍不了的。” 夏知秋听她说都做了四十年的烧鸡了,便道:“大娘,你既然在这里开了快四十年,应该也知道隔壁家之前是‘鸾记’影班子的店面吧?” 婆子想起了陈年往事,点了点头:“赵老板啊,知道。她跟着她那个养女去荆州的琅琊王家享福咯!不得不说,她是真的命好,捡来的闺女儿居然是祖上出过权贵的王家嫡出小姐,如今跟着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再舒服不过了。” “赵老板长什么样?”夏知秋问。 “长什么样倒是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美人儿,哦,对了,她左耳耳珠子有伤,戴不了耳环,平日里就只戴单只耳坠子。不过她命不好,怪可怜的,年级轻轻,丈夫就和情人跑了,留下个才足月的孩子。那时,我还给孩子打了一只铜镯子压岁,哪知孩子福薄,还没一岁就早夭了。” “铜镯子?”夏知秋突然想起翻动赵稳婆包袱时,似乎有见过一只铜镯子。她忙将那镯子拿出来,递到婆子面前,问:“是这个吗?” 婆子接过镯子细细端详,笃定地道:“是这个!当时我是在翡翠坊打的镯子,你看,内侧有一个年号,还有翡翠坊的祥云印记。” 夏知秋猜出来,赵稳婆没丢这个镯子,或许是因为看着这些小物,还能想起自己早夭的亲生孩子,留个纪念罢了。 婆子说完那句话,眉头顿时蹙了起来:“不过,你们怎么会有赵老板的东西?” 夏知秋下意识望向谢林安,显然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谢林安落落大方地道:“实不相瞒,我们找赵老板有些事,这些东西,是她留在家里的。她惹上了一桩官司,旁的不能泄露太多,劳烦大娘行个方便,将赵老板的事情尽数告知我们。” 婆子听他这样讲,又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了。她喃喃了几句:“我都快二十年没见她了,问我也没用啊。” 夏知秋听婆子的描述,基本也能猜到。“鸾记”影班子的赵老板,应该就是不知去向的赵稳婆了。她们的面部特征都对得上,甚至她还给婆子看了包袱里其他的东西,婆子和赵稳婆是老交情,别说是首饰,就连字迹都能认得出来。 婆子不会写字,平日里写家书什么的,都是找赵老板代笔,她还拿出了从前的信件给夏知秋看,两相对比,基本能确定是同一人的字迹。 也就是说,赵老板应该就是赵稳婆。 只是婆子口中的赵老板去了荆州王家享福,又怎么可能在金花镇当稳婆呢? 谢林安对婆子口中的那个养女还挺感兴趣的,不经意间问起:“她那个养女是怎么回事?” 婆子想起那伶俐可爱的小姑娘,脸上便不自觉浮现出笑意。她道:“那是赵老板出门捡来的小姑娘,捡到的时候才三四岁,全身都湿透了的,像是抱着浮木飘到河岸边。赵老板找不着她的父母,于是把她带回家当女儿养了。刚和你讲过,赵老板的孩子早夭了,自小便是疼孩子的,见一个亲近一个。问孩子话,孩子也说不上来,只吵着要爹娘,家里人姓甚名谁都不太清楚,不过听她一口一个嬷嬷的,想来也是优渥家境的孩子。于是赵老板就把人留下了,总会有大人找来的。那女孩儿一天天长大,赵老板还教她写了一手好字儿。咱们寻常人都是用右手吃饭写字,她不一样,用的是左手。过年的时候,我也会去找这丫头写春联儿,这孩子妙语连珠,说起一句写一句,写得可好了。” 看得出来,婆子很喜欢这个赵老板捡来的养女,一说起她,脸上的笑就没少过。 婆子接着道:“再后来啊,女孩家里人听到风声,来青城问人,还寻了个嬷嬷给赵家养女验身。他们核对了女孩被捡到的日子,再看她胸口有一个烫疤,基本确实了这孩子就是王家嫡出小姐,当时便想接人回家去。那孩子不是白眼狼,她说想回家享福,自然要带上赵老板的。于是,王家派来的嬷嬷就包下了车夫,让她过几日和赵老板一同上路,会有人在半路接应她们。你还真别说,大户人家的下人就是懂尊卑规矩的,甭管赵家小丫头是不是真正的嫡出小姐,嬷嬷帮着验身的时候,连个正眼都不敢瞧的,一直都是低着头不看主子的,就怕乱了规矩。” 听婆子这么一说,有鼻子有眼儿的,不像是道听途说来的假话。夏知秋迟缓地点了点头,心中疑虑更甚。 假如赵稳婆就是赵老板,那她又为何沦落到要去金花镇用接生手艺过日子的地步?总不能是自个儿喜欢吧…… 第26章 从婆子那里,夏知秋还打听到了赵老板的娘家在桐花镇,有个亲弟弟在桐花镇守着老宅。去镇子上打听打听赵家,基本就能知道他家的所在了。 夏知秋原本打算去桐花镇会一会赵老弟,哪知谢林安却拦住她,道:“去一趟荆州吧,我想查一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也是夏知秋好奇的地方,她也想知道如今该养尊处优过日子的赵老板为何成了给人接生的稳婆?这里头蹊跷的地方太多了。 不过一想到又得赶路,夏知秋长叹一口气:“还得去荆州啊?” 谢林安挑了挑眉,道:“不然呢?你还想着什么都不做,案子自个儿在你面前真相大白?” “告了十五天的田假,算是一天都没休到,全搭在赶路上了。” “既然如此,今晚带你去逛一逛庙会吧。” “真的?” 谢林安居然良心发现,肯犒劳犒劳劳苦功高的她? 谢林安不屑撒谎:“真的。” “谢先生真好。”夏知秋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给人一种灵动讨喜的感觉。 谢林安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倒不是讨厌她笑,只是觉得心里有哪处不太自在。 两人定下明日赶往荆州的马车,夜里便结伴去了江岸看灯会。据说每逢月半,青城的平民百姓就会去江上放灯祈福。那莲花灯燃着焰火,星星点点悬于江面,好似星河落水,映得江水亮如白昼,灼灼生辉。 两岸还有驶来的画舫,簪花围栏后头站着一群身着清凉薄纱齐胸襦裙的胡姬,她们或弹琵琶或吹箫,吸引对岸男子的注意。 夏知秋看得津津有味,还和谢林安点评了一番:“比起身姿丰腴的,我更爱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一颦一笑惹人怜,极有风情。” 谢林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竟不知,你对勾栏画舫的女子还有这么多感悟。” 为了突显自己很有男子气概,夏知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想当年我夜御十女的光辉事迹,至今还有人四处传唱。” 闻言,谢林安突然笑出声。不过短短一瞬,他又收敛了笑意,恢复冷若冰霜的嘴脸。 夏知秋觉得自己被嘲讽了,此时格外不满:“谢先生,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谢林安避开她的追问,朝一侧的摊子走去。 夏知秋见他翻动摊子上的铜制薄片面具,不解地问:“谢先生,你买面具做什么?” 谢林安一声不吭试戴面具,他把云纹半面面具戴上脸,只露出左侧面颊。许是平日里见惯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时被挡住了半边,全然无损他的清俊姿仪,反倒平添几分神秘,撩人心弦。 谢林安付了钱,这时才凑到夏知秋耳畔,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杀人凶犯,身份特殊。若是通缉的榜纸出来,我被人认出来,可就不美了。” 夏知秋咽了咽口水,道:“谢先生此言非虚?” “你觉得呢?”谢林安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眼,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来。 夏知秋此时才发现,谢林安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通体气派逼人,分明是披着羊皮的饿狼。她的气势被压倒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扶住一侧的石墙,欲言又止。 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问这话是真是假了,她也有把柄在谢林安手上,此时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 夏知秋岔开了话题,问了句:“谢先生今晚邀我来灯会,难不成就是为了买这一副面具?” 谢林安点点头:“不然呢?” “我还以为是谢先生体恤我劳累多日,良心尚存,特地带我来游玩。”夏知秋后悔了,她还以为谢林安是什么好人呢。 “夏知秋。”谢林安无缘无故喊她的名字。 “啊?” “少自作多情,我不会费心关照你的。”谢林安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意味不明,“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个能供给我安身之所的陌生人罢了。” “哦。”明明听惯了谢林安的冷言冷语,此时这句却仍旧扎心,杀伤力十足。 原来她什么都算不上,谢林安和她共事,也不过是趋于利益。她还以为,她和他交心,成了他为数不多略有几分特殊之处的友人呢。 夏知秋鼓了鼓腮帮子,佯装无事发生,道:“我知道了。是我这个人脸皮挺厚,还当谢先生早已融入夏府,成了我的朋友。” “夏知秋,你……”谢林安不知是想讲什么,微微启唇,后续的话语又被风吹散。 她咧嘴,惨兮兮地笑:“哎呀没事儿,公事公办嘛。谢先生作为一名师爷,公事已然到位了,私事确实是我想多了。好了好了,这夜也深了,我们回客栈休憩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说完这句,夏知秋迎着夜风一路小跑回客栈。 她经过谢林安的身侧,还携来一阵桂花澡豆香味,让谢林安有一瞬间恍惚。 瞬息之间,谢林安想到了夏知秋那一夜沐浴完还披头散发的模样。她肤若凝脂,唇如红樱,月光下,那一头长发乌黑发亮,比墨汁还要浓郁。她望着他,巧笑嫣然,和往常虚张声势的县令模样截然不同。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呢?谢林安感到困惑。 很快,他又想到夏知秋不想还钱红了眼眶的模样。 他……是不是把话说得过分了一点?那她……会哭吗? 如果夏知秋背着人偷偷哭泣,那他该怎么办? 谢林安不算彻头彻尾的恶人,他也不想欺负她的。 只是夏知秋接近他没什么好处,他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亲近的人。她如果识相,就该离他远远的。 这是谢林安头一次遇上了这般棘手的事。好似和夏知秋在一起,他时刻都会嫌她碍事,嫌她聒噪,嫌她蠢笨不堪。可如今见她落寞离去,又有一些不适。 谢林安必须承认,他好像有些习惯陪在夏知秋身侧了。 第27章 谢林安缓步走回客栈,途中经过一家热气弥漫的糕点铺子。他停下步子,在店铺门口徘徊逡巡。 店铺老板看到谢林安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公子在门口观望,还当是哪家的少爷图新鲜想吃桂花糕却不敢进门,忙将手上的蒸笼放下,上前笑道:“公子放心,咱们家的桂花糕用料做工皆精细,你大可放心吃!” 谢林安瞥了一眼帘子里头的蜜桂花,那黄澄澄的桂花,色泽饱满,是刚摘下的新鲜桂花,不是晾干晒好的陈旧之物。他点了点头,下意识问了句:“姑娘家爱吃吗?” 话音刚落,他自觉失言,却不屑和店家解释。 店家会错意,狐黠一笑:“要讨姑娘家欢心啊,买桂花糕自然是没错的。咱家的桂花糕甜而不腻,官家小姐都来买呢!” 谢林安没多说什么,他让店家包了一油纸包刚出炉的桂花糕。趁热提回了客栈里,他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隔壁的烛火都熄了。难不成夏知秋已经睡了?这么早吗? 他这般想着,站在门板前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敲门。 房内的夏知秋刚解开外衫,她懒得点灯,随便洗把脸就打算入睡了。 月光照入屋内,隐隐有光,黑得不是那么彻底。 她听到奇怪的动静,猛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黑色人影,顿时毛骨悚然。 这是哪家的小鬼阴魂不散跟着她?她是该开门呢,还是不开呢?要是开门了,发现不是人,那她该怎么办? 夏知秋胡思乱想片刻,扯着嗓子问:“是谁啊?” 谢林安听到夏知秋在屋里问话,一时间不知该应还是不应。他看了一眼手上温热的桂花糕,第一次发觉糕点是这么棘手的东西。 是他对夏知秋说话不太客气,如今又提着礼品上门,他贱不贱呐。 许是男子自尊心作祟,谢林安不语,他垂眉敛目,轻咳一声,敲了敲门。 听见是人声,夏知秋也就放下心了。 她打开房门,原来是谢林安拎着一油纸包来找她。她嗅到了甜腻的桂花香味,心里一思量,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谢林安,这是给她赔礼道歉的? 她奸诈一笑,去拿那油纸包,道:“谢先生这么客气做什么?之前说的话,我真没放在心上。我知道谢先生这个人呢,口是心非,寻常不爱讲真话。你喜欢我喜欢得紧,却摆出一副不好亲近的恶人姿态。我懂,我都懂。” 夏知秋说的“喜欢”,乃是朋友之间的爱重。就好像她看赵金石也挺顺眼的,一个意思。 可谢林安听这话却听岔了意思,他被吓得咳嗽了几声,将油纸包往身后一藏,瞪她:“谁说这是给你买的?我不过是路过了一家糕点店,见店里的桂花糕不错,买了一点回来路上当干粮,顺道告诉你一声。要是喜欢,你明早可自个儿跑去买。” 夏知秋拿油纸包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讪讪一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谢林安见她失落,又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把油纸包塞到夏知秋手中,道:“现下想了想,桂花糕太甜腻,我也不爱吃,你若想要,你就拿去吧。” 说完这话,谢林安没等夏知秋给个反应,便挺直脊背走回了自己房间。他同平时的俊雅潇洒之姿比起来,今晚走路的姿势不是那么自然。 夏知秋美滋滋地拎着油纸包回了屋,她点燃灯盏,小心翼翼拆开。 油纸随着她纤纤素手展开,热气一点点溢出来,那股专属桂花的甜腻花香迎面扑来。她细细嗅了一会儿,捻起一块表皮布满蜜桂花、膏体雪白的桂花糕,小咬一口。这家店的桂花糕手艺到家了,糕点入口即化,口感松软细腻,不翻粗,很符合她的口味。 夏知秋记得谢林安不嗜甜,平日里鲜少吃糕点一类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买甜糕当干粮呢? 这分明……是为她准备的吧? 夏知秋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得意地想:“我就说,世上哪个人不想同我交好的?即便是阴晴不定的谢林安,那颗冰渣子的心,也是被我融化了的!” 隔天,夏知秋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一直“谢先生”长“谢先生”短的,情意绵绵地喊他,直把谢林安喊得眉头紧蹙,浑身发憷。 他觉得昨夜就不该和夏知秋示好,谁知道她又误会了什么,粘缠着他不放。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没两日便到了荆州。琅琊王家乃是荆州的名门望族,虽然这些年家中已无子弟在朝为官,可王家的根基尚在,由王家撑腰的荆州书院的出过不少在朝为官者的学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等闲也动不得他家。 夏知秋敢上梁家本家看门口石狮子,却不敢上王家门口端详镇门兽的。 一听到当朝尚书令也出自荆州书院,她顿时怂了,怎样都不敢登王家的门。 夏知秋连连摇头:“谢先生,这尊佛,惹不起啊。要是让哪个同僚知晓我的事,那我这乌纱帽可就是不保了的。” 别的官员都是狗胆包天,偏偏夏知秋胆小如鼠,让谢林安头疼不已。 他道:“寻常官员也没那么闲,专盯着你谎报田假的事,参你一本。” 夏知秋连连摆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要是谁妒恨我在官场如鱼得水,暗中使绊子,那我就是中招了的。” 谢林安一时语塞,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寻常官员真的不会嫉妒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 不过她既然不敢登门,那就不去也行,免得打草惊蛇。 两人在王家附近逛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等到了一个从琅琊王家出来的嬷嬷。见她贼眉鼠眼的,此时怀里揣着包袱,四下打量。似乎是觉得安全了,便猫着腰,鬼鬼祟祟走出后门。 夏知秋和谢林安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里都有数了,忙不迭跟上。 原本还想着怎么破王家这个局呢!你看,这时机来得真是巧妙,立马给他俩找到突破口了。 那嬷嬷肯定有鬼,不如从她身上下手吧。 第28章 嬷嬷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当铺,她待了一刻钟,出来时面露笑容,浑身舒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处是个茅房,毕竟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知秋疑惑地和谢林安对视一眼,理了理衣襟,进到当铺。 夏知秋拍了拍谢林安的肩,示意财大气粗的师爷,这时候可以给点噱头了。 谢林安头疼地砸出了十两银子,道:“方才那个婆子典当了什么?我们想瞧一瞧,顺道花钱买来。” 店家忙不迭将那个包袱拿出来,他见每个首饰上的印记都被人用蛮力磨损了,心里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该是些不干净的东西,不能让人瞧出来,否则会招来弥天大祸。因此,他也没想按照首饰的款式变卖这些东西,只是按照用料的价格收了这批货,之后找个师傅熔了,再拿去给首饰铺子赚一笔钱。 当铺就是这样,左手进右手出的,黑道白道,甭管东西出处是哪儿,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过去得了,能赚钱就行。 如今有人花高价找来,店家又不蠢,自然就出手了。后续会招惹哪些事儿,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左右都是那老虔婆的锅。 夏知秋得了首饰,又一路小跑去追那名得了钱正得意洋洋回王家的老嬷嬷。 逼仄的小巷里,老嬷嬷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回头,看着疾步奔来的夏知秋,哆哆嗦嗦地道:“这位公子,有……有事吗?” 夏知秋佝偻着腰,扶着膝盖,气喘吁吁。这一趟跑得她魂飞体外,好半晌都没能回神。 还是谢林安赶来了,提着包袱,对老嬷嬷彬彬有礼地道:“这是您的东西吗?” 老嬷嬷见自个儿典当的包袱被人拿出来,自然就猜到了其中猫腻,她吓得语无伦次,讨好地道:“这是我的东西,两位小兄弟有什么事吗?” 谢林安另一手还拎了一只麻油鸭,他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说出的话却如同淬了毒一般入骨三分寒,道:“自然是有事。嬷嬷今日没在王家当差吧?若是有哪处家宅,也可供我们登门拜访一下。我还带了下酒菜,可以和嬷嬷侃一侃的。若是嬷嬷不愿意,那么我就将这批首饰送到王家去了,想必也会有哪位主子能认出自个儿的旧首饰的。”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正中老嬷嬷靶心。就算是主子赏赐的首饰,也不可随意变卖,流到市井之地。因此,无论是偷窃来的首饰,还是明面上赏赐的首饰,拿去典当,那就是罪该万死。 老嬷嬷的卖身契还捏在主子那里,岂不是任打任罚? 她舔了舔唇,遇上了这两尊阎王,委实是苦恼极了。 没个其他法子,只能按照谢林安的意思办。今儿她确实有一日假,可以回家看看,不必在府中当差。 她把两人带回了自家宅院,然后牢牢闩住了门。 老嬷嬷摸不清这两人底细,可看他们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地痞流氓,应该不会太刁难她吧? 老嬷嬷这般想着,心间惴惴不安。 偏偏谢林安没事人一般,寻了伙房将那麻油鸭斩碎摆盘,还给老嬷嬷倒了一杯水酒,和颜悦色地请她落座。 虽说谢林安戴着半张面具,可从侧脸也能瞧出他的相貌俊美。明明是长相清俊的公子哥儿,怎么笑起来就这么让人瘆得慌呢? 老嬷嬷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王家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审时度势自然是一流的。这两位都不像她开罪得起的主子,自然缩头缩脑凑过去,道:“现在已经到家里了,两位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夏知秋对于私闯民宅这种事不是很熟练,她也是初犯,此时底气不足,讨好地笑:“嬷嬷坐下说,坐下说。我们呢,就是来打听你家大小姐的事情,问完了话啊,这些东西就还给您,您还能再去典当一次。” 那就相当于是给她送钱来的,老嬷嬷心思活泛开了。 她稍稍安下心,弯腰撅腚,沾上一丁点凳子,道:“我这是家里儿子不争气,欠了一屁股赌债,说再不还就把他的手砍了,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卖东西的。” “这是嬷嬷的私事,咱们呐,不会过问的。就是想知道一下,你家大小姐是二十多年前回的王家,对不?”夏知秋不想和她算计这些事,该发落她的,是王家的主子,不是她。 这陈年往事没几个人知道,老嬷嬷大惊失色,忙问:“两位小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宅事的?” 谢林安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话:“别管我们是怎么知道的,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吧。这天色也不晚了,我们还得寻店过夜呢。” “嗳,好嘞。”老嬷嬷听到谢林安说问完话就走,立马欢畅地道,“我那时候只是老夫人手下端茶倒水的三等丫鬟,多的事也不是那么清楚,就听说大房遗落在外的大小姐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当年大老爷和大夫人感情不合,大老爷宠爱孟姨娘,才三年,孟姨娘就生了一儿一女。有人说啊,瞧着热乎劲头,怕不是要抬个贵妾的。” “贵妾?”夏知秋觑了一眼谢林安,不解地问。 谢林安正喝酒听后话,没想到他成了她的百宝囊了,还要给她解释这些。 谢林安头疼欲裂,道:“有子傍身的姨娘可抬贵妾,比无子的姨娘地位高些。” “竟是如此!后宅门路真深呐。不愧是谢先生,对这些莺莺燕燕的桃色事很有研究!”夏知秋啧啧称奇。 闻言,谢林安那一口酒险些喷出来。他擦了擦嘴角,呵斥:“别胡说!” 老嬷嬷也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后宅谣言愈演愈烈,还有了平妻的讲头。大夫人是什么出身,那孟姨娘又是什么出身?大夫人自觉被羞辱了,一怒之下就带大小姐回了娘家,不知道是不是要请娘家舅子来撑腰的。老夫人没拦住,等到派人去追的时候,大夫人走水路的那艘船就出事了。船上遇到了劫匪,人都杀光了,就连大夫人也不能幸免。不过船上没看到大小姐,官府的人猜测,大小姐许是落水了,或是劫匪见其年幼,起了恻隐之心,便没杀她。” 劫匪起善心?这听着倒是挺滑稽的。夏知秋也不好说些什么。 谢林安问:“那水路可是通州与荆州之间的?” 老嬷嬷点点头:“大夫人的娘家在耀州,得先从荆州到通州,再行官路到耀州,哪知道,就在去通州的水路上,出了事情!那些日子,官府派人在河里打捞,却找不到大小姐的尸体。大夫人的娘家舅兄可不是个好惹的,他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尸体没见着,那就接着找。整条河都被人摸个遍了,那大小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怎样都找不到人了。” 夏知秋懂了:“那时候都以为王家大小姐是落水的,因此只记得找这六岁娃娃的尸体,没人想过或许在附近镇子里能找着她。没准是劫匪将她带到别处的岸上,丢在那儿了。” 这样一想,也就能对得上,为什么王家大小姐在岸边被赵稳婆发现了。劫匪定然不敢杀人越货后马上靠岸,一定是将贼船开出去老远,再把那个孩子丢到岸边。 不过杀了人就是恶人,即便没伤及无辜稚儿,那也是造了孽了,没办法洗白他。 夏知秋唏嘘了一阵,老嬷嬷见她听得入神,继续往下说:“这事起初还挺上心的,时间久了,大老爷不上心,老夫人找不着人也就算了。再后来,官府抓到了劫匪,从劫匪口中得知,他们当年没杀大小姐,把大小姐丢在了青城附近。家里派人去打听,还真打听出来一户鸾记影班子的老板收养过一个女孩,一看那女孩胸口上的烫疤,可不就是大小姐么?大夫人娘家是耀州的世家,在大夫人去世后,两家势同水火。如今找着了大小姐,两家的关系便也能缓和缓和了。” 谢林安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我听人说,王大小姐回王家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老嬷嬷从善如流地道:“对,这事是老夫人安排的,说是走水路晦气,怕有个意外,还是陆路比较放心。” 老一辈人最是迷信,这也可以理解。夏知秋坐不了船,因此他们也是坐马车行陆路来的荆州。通州和荆州都不算大,两地之间最短最安全的路就是一条人尽皆知的官道,沿着官道赶路,大概几天就到了。 问完了这些前因后果,总算能将话引到赵老板身上了。 夏知秋问她:“大小姐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她在青城的赵养母对吗?” 老嬷嬷点点头,眼底是数不尽的艳羡之色:“她一回来就成了大小姐的陪房姑姑,有了养育之恩在里头,比一等丫鬟还要体面呢!” 谢林安放下酒盏:“那么,这赵姑姑如今还在王家待着吗?” 这一点也是夏知秋最想知道的。 老嬷嬷摇摇头:“她啊,早离开王家了。” 事情对上了,夏知秋有点毛骨悚然。 假如赵老板还在王家,那么她就不可能是赵稳婆。假如她不在,那么也就能确定,赵老板从荆州王家离开后,去了金花镇,她用接生手艺给自己变了个身份,成了会接生的赵稳婆。 通州包括金花镇以及青城,赵老板原是青城人士,离开了荆州王家,或许是怕被人寻上门来,结果躲到了远一点的金花镇中隐姓埋名生活。 夏知秋不解地问:“赵养母不在王家吃香的喝辣的,离开王家,又是为什么?” 老嬷嬷舔了舔唇,闷下一口水酒,道:“你们可别对外说,是从我这里打听来的消息。我们做奴婢的,耳朵太灵通,后头编排主子的东西,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明白的,明白的。”夏知秋殷勤地给老嬷嬷斟酒。 第29章 老嬷嬷一直都是下人的身份,哪里享受过被人捧着的滋味,此时便有些飘了。 她拿筷子夹了一口麻油鸭肉放嘴里咀嚼,那麻油鸭和她平日里吃的不一样啊,不得不说,这小公子挑菜的手段倒是一流。她一边砸吧嘴,一边道:“赵养母跟着大小姐回家后,屋里都仰仗着她养育过大小姐,没人敢给她脸色瞧。就连老夫人见着她,也会客客气气讲几句,再赏给她常用的金丝镯子。这样养着养着,可不就养得心大了?后来听大小姐屋里的丫鬟说啊,这个赵姑姑仗着养过大小姐,不知尊卑,不懂规矩,还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后来偷了主子的东西就跑了。本来我想着,毕竟也是养过大小姐的,跑了就跑了,权当没缘分。哪知大小姐也是个手段凌厉的,说是要满城找赵姑姑,将她抓回来。” 夏知秋一想到这就是卖烧鸡的大娘所说的乖巧姑娘,顿觉人心险恶,谁能知道,当初好心拉扯大的姑娘,一得了势便不念旧情了? 夏知秋感慨:“这样说来,倒有点没良心。” “可不是吗?我那时路过大小姐的院子,还听到她偷偷和下人说,若是找到了赵姑姑,便将人抓起来远远发卖了,这样的叼奴留不得云云。好歹是她的养母,一点小事便喊打喊杀的,就因为顺走了几样东西,连个命都没了吗?打那以后,我是不敢再去大小姐院子里当差了,还是跟着老夫人比较好。甭管老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那慈眉善目的模样是真是假,好歹观音座前,起的杀心总会少一些。”老嬷嬷唉声叹气了一阵,忽然她察觉自个儿这话说得太过火了,不懂尊卑,当即便闭了嘴,只捡一些旁的事来说。 一时间,院内寂静了下来。夏知秋这里猜测,赵稳婆逃到金花镇,估计就是怕被大小姐找到人发卖了。这就是赵稳婆的把柄吗?那她大可找到赵稳婆,然后以暴露她行踪相要挟,询问她在六年前去梁家府上是做些什么,和粱大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夏知秋长长叹了一口气,见天色不早,也打算告辞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赵稳婆。 哪知,她想走,谢林安却不愿意离开。 夏知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问:“嬷嬷,想问一下,你家大小姐是左撇子吗?” 老嬷嬷蹙眉:“左撇子?大小姐一直都是用右手写字吃饭的,没听说是左撇子啊。” “我懂了,那么我们先走了。”谢林安终于满意起身,跟着夏知秋离开了。 谢林安问的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老嬷嬷不懂,但夏知秋懂啊。 夏知秋口干舌燥,舔了舔唇。此前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心头,甚至让她有些犯恶心。 她明明记得买烧鸡的大娘说过,赵老板的养女是左撇子,左手写春联儿可好看了,怎么到了王家,又成了右手写字用饭了?习惯可是没那么容易改的,也没有用哪只手写字便不端庄的说法,实在是没必要改啊。 夏知秋越想越害怕,心中有一个恐怖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嘟囔了一句:“难不成……这个大小姐并不是赵老板的养女?” 谢林安听到她的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语:“谁知晓呢?” 荆州这趟没白来,至少问出了赵老板的去向。夏知秋想着,或许也该去通州桐花镇找赵稳婆的弟弟打听他姐的行踪了。 两人天一亮就坐马车赶回通州,哪知半道上,谢林安突然打帘出马车,让车夫往官道附近的义庄跑。通州和荆州之间的官道确实有一处义庄,一般都是收留这荒郊野岭里捡来的无名尸体的。 夏知秋觉得那处鬼气森森,晦气极了,不愿意去:“去哪犄角旮旯干什么?赶路最忌讳这些脏东西了,你还偏要进去参观。” 夏知秋自认这番话无可指摘,也不会暴露她其实很胆小的事实。 谢林安斜她一眼,冷冷道:“别问。我说去,自然就是有要事。” “行吧,我懂你有些不为人知的嗜好。不过咱们赶路要紧,只能待一刻钟哦!”夏知秋摸摸鼻子,自认十分宽宏大量,对谢林安这般说道。 “闭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先生……”夏知秋嘿嘿两声笑,“还真是害臊啊。” “……”谢林安头疼欲裂,甚至起了将夏知秋抛到山里喂狼的冲动。她这嘴就不该长,太聒噪了! 两人来了义庄,庄子内气氛肃穆,大堂摆着许多客死他乡的无名尸体。义庄主事的大爷见有人来,忙过来问:“两位来义庄是有什么事吗?是想捐棺助葬,还是认领亲朋好友之尸体?” 这话听着太晦气了,夏知秋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 还是谢林安见过大场面,此时脸色不变地道:“我想寻家中姐姐的尸体,不过她似乎是二三十年前就不见了,不知道尸体还有没有留着。” “哪来的姐姐啊……”夏知秋小声喃喃。 义庄大爷皱眉,道:“这么多年了,尸体肯定是不在了的,你知道的,天寒地冻的时候,这大堂里的尸体也顶多放上半个月,再放就要臭了。要是没人来认领尸体,咱们也就只能找个山沟沟刨个坑,给它上一炷香葬了的。” “那么,总会有记录吧?要是过了一个月,有人来认领尸体的话,还能指个道儿什么的。”谢林安这样说,义庄大爷还真的想起了什么事。 他一拍脑门,道:“对对!尸体上有什么特征,我都会写在册子上,万一要是有人寻来,也好给人还个全尸的。不过二三十年,那册子也不知道留着没有,恐怕得你们慢慢找了。” “好,不妨事,麻烦大爷带个路了。”谢林安给大爷塞上一个做工精巧的烟丝盒,里面是上等的烟丝。这是他拿来打赏车夫的,没想到转送给义庄大爷了。 不得不说,谢林安十分会做人啊。 夏知秋凑到谢林安身边,问:“要是大爷不抽烟,那你该怎么办?” 谢林安胸有成竹地答:“他抽。” “何以见得?” “他的拇指有烧灼留下的黑色痕迹,那是平日里将烟丝按入还未熄灭的烟洞时烫伤的。烫痕有些厚重还起了一层茧子,可见用烟斗有些久了。” “行,你厉害。”夏知秋给谢林安竖了个大拇指,夸他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明明是艳阳高照,夏知秋却觉得这座义庄还是寒浸浸的,透出一股邪气来。他们沿着夹道往库房走,那一排厢房有些年头了,推开门便落下一层灰,光照进来,无数白点在光线之中翩迁起舞,尘埃都肉眼可见。 义庄大爷指着屋内一摞一摞的册子,道:“这里都是二十年前的无名尸体消息,原本想着把册子烧了,又怕有人找来,所以一直留着。” 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也是可怜,如今入了土,早就面目全非了,能记住他们的也就这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将他们存留在世间的痕迹烧了,义庄大爷有些于心不忍。 夏知秋最是洞悉人心,此时也明白了义庄大爷的念头,心中顿生钦佩之意。 待他走后,谢林安对夏知秋道:“找女尸,左撇子,胸口有烫疤的那种。” 夏知秋回过味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哆哆嗦嗦地问:“你是怀疑……” 谢林安不语,只动手一页页翻起册子来。 这种关键时刻,夏知秋自然不会拖后腿,她也着手翻记录。 查了约莫七八个时辰,夏知秋那边有收获了。她翻到一夜册子,指着上面的无名尸体登记信息,道:“找到了,找到了!二十年前溺亡的一具女尸,年约十几岁,胸口有烫疤,左手握笔的指头有茧子,说明她是左撇子!” 夏知秋从册子得知了这具尸体的埋尸处,连夜跟着谢林安去刨坑了。这具女尸被草席卷着,草席被土腐化,早已残破不堪,而里面的尸体几乎半是白骨。要不是义庄大爷说,尸体的遗物会跟着下葬,他们才不会来开罪死者呢! 谢林安从白骨身上取下一串手链,上面刻着一个“赵”字,或许这是赵老板从前留给她的。 如果夏知秋没猜错的话,二十年前溺亡的这具女尸,应该就是赵老板真正的养女,即为王家嫡亲大小姐! 夏知秋想到一件事,此时遭雷击了一般,四肢百骸都打颤。她抚了抚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缓慢低语:“既然赵家养女在这里。那么,在王家混得风生水起的那一位大小姐,又是谁呢?” 第30章 这一夜,夏知秋是靠在马车里睡的,即便路上平缓,车厢不颠簸,她也没怎么睡着。明明前几日,夏知秋累到极致,一闭眼睡意便滚滚而来,立马就能睡着的。 可是今日被谢林安怂恿去干了一桩挖坟的事后,她回想起那尸体的画面,肝胆俱寒,无缘无故打起了摆子。她虽说接触过死人,可她的胆子并不大,偶尔还要约赵金石睡前夜话,喝上两盅酒才能安稳睡下。 马车里没烛光,唯有一丁点月光倾斜入帘子,照得人脸忽明忽暗。因此,夜里的声音就格外明显。他能听到一侧的夏知秋暗暗唉声叹气,不得入眠。 他狭长浓密的眼睫朝上一扫荡,睁开那明澈漂亮的眼睛,悄声问:“你睡不着吗?” 夏知秋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问:“我吵到谢先生了吗?” 许是事实如此,又怕夏知秋介怀,谢林安选择了缄默不语。 夏知秋回过味来,品出谢林安的三分体贴与温存。许是夜色静好,谢林安的脸在月光的光瀑下流淌某种清华的气韵,让人产生了亲近之感。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又一次忍不住对谢林安倾吐心声:“就是……我有点怕那些死人。” 谢林安不蠢,这样一听就回过味来。他沉吟一声,道:“死人不可怕,反倒是活人让人畏惧。” 夏知秋纳闷地答:“怎么会呢?” 谢林安不知想到了什么,眸间有一丝锐利之色一闪而过,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活人能伤人害人,死人却只能任人摆布。这样一想,你是不是就不怕了?” 夏知秋觉得谢林安宽慰人的说法有些猎奇,当即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身边有个不怕死人的活阎王谢林安,不敬畏鬼神,抓也是先抓他的。这样一想,夏知秋嘿嘿两声奸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谢林安一见夏知秋脸上那猫儿偷鱼得逞的表情,便知她没想什么好事。 不过今日的事,对于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来说,已经是十分勉强了。他该夸赞她,也不必事事苛责。 通州桐花镇离荆州近,离青城远,他们不过花了一日,便赶到了桐花镇。镇子不大,赵姓人家也不多,和街坊邻里随意打听,再讲了几句赵家姐姐曾经在青城开鸾记影班子,立马就有人知晓赵家的住址了。 当年赵老板发达了,往家里带钱的事情可是闻名全镇,谁不说赵家命好。赵老板虽是个被夫婿抛弃的女子,却做得一手好生意。她先出的桐花镇,在外头闯荡出名声来,先富带动后富,帮衬自家弟弟。赵家弟弟得了姐姐的补贴,甚至拆了老宅,盖起来二进的院落,还开了一间小饭馆,俨然成了桐花镇有头有脸的人物。 夏知秋感慨:“由此事可以得出,若想富甲一方,就不可纠结于儿女情长,太影响人搞钱了。” 谢林安白了她一眼:“歪理。” “事实胜于雄辩,真知灼见出真章,你看看,赵老板是不是这样发家的?”论争论,夏知秋这个人就没服输过。 谢林安懒得同她扯皮,这人越扯越上瘾,于是径直上前去敲门:“赵家小兄弟在吗?” 夏知秋和谢林安先去的饭馆,堂倌告诉他们,这时候赵老板在家里午休呢。 因此,两人决定一直蹲在赵家门口,直到见着赵老弟。 很快便有人吊着嗓子来开门:“谁呀!” 赵家老弟虽说是个弟弟,此时也是时值中年了。他的生活富硕,心宽体胖,于是纵向生长,长得十分宽大。那皮肉换成猪肉,也要个百来两银子。 夏知秋一见赵老弟就笑:“赵爷,我们远道而来,就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赵老弟警惕地问。 夏知秋打算采用迂回的曲线救国手段,先套近乎,再问赵老板的去向。 哪知谢林安这般沉不住气,直接开口逼问:“你那嫡亲的姐姐可有回家找过你?” 闻言,赵老弟头皮发麻,他耸拉下眼皮,嗫嚅:“没……没啊。” 那眼神飘忽不定,握住门板的手微微使劲,怎么看都是要关门的架势。他根本就是不打自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扯谎。 赵老弟瞒着什么吗? 夏知秋不由嗔怪谢林安打草惊蛇,还没等她细问,赵老弟匆忙推搡了她一把,心急火燎关上门:“不和你们说了,我还要去店里帮忙呢。” 说完,门就被他重重关上了。 夏知秋脚下一个踉跄,跌入谢林安的怀中。谢林安身上的兰花香味一下子浸没了她,抬眼处,是谢林安那光滑如鸽蛋的下颚。夏知秋感受他怀抱里的温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惶惶不安地挣脱开谢林安,往一侧站稳脚,问:“那个……赵老弟不见人,我们该怎么办?” 谢林安没说话,他突然扯住了夏知秋的手腕,将她带离赵家。 “怎么了?”夏知秋深深低头,看着手腕上平白多出的几根白皙纤长的指节,一时间头晕目眩,几欲昏聩。 “跟我来。”谢林安没有过多解释,他将夏知秋拉入一侧黑暗的巷弄。这巷子狭窄逼仄,两人必须靠得很近才能藏身其中。 如今的状况,夏知秋是和谢林安面对面站着的,他只要前倾寸许,便能触碰到夏知秋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突然觉得眉目间一热,是谢林安滚烫的鼻息扫荡此地。若是再灼热一些,险些要将她的汗毛燎光。 “你……”夏知秋见着挺拔如松竹的谢林安,瞬息之间神魂颠倒,她咽了咽唾液,又惊又怕,不知道谢林安想做些什么。 谢林安却将食指抵在她薄凉的唇间,小声“嘘”了一下,示意她噤声。 是指他们此刻的暧昧举止,不要让人发现吗? 夏知秋突然狼血沸腾,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烧得滚烫。哎呀,怎么一直没发现,儒雅温驯的谢师爷居然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 夏知秋紧紧闭上双眼,也就是此时,谢林安低头,朝她步步紧逼,道:“睁开眼,看看。” “不了不了,怪害臊的。”夏知秋还是有点腼腆的。 谢林安秀眉一挑,掰弯她的脸,逼她朝外侧看:“是赵爷出门了,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和赵老板通风报信,我们跟上去看看。” 闻言,夏知秋浑身一抖,结结巴巴:“你刚才拉我进巷子,就是为了不让赵爷发现?” “嗯,不然呢?” “我……”夏知秋觉得难堪极了。 “你什么?”谢林安不解。 “没什么,我还当谢先生想对我……行些无礼之事。” 谢林安凭空飞出一声短促的笑,讽刺:“你放心,我不喜男子。” 夏知秋自尊心受创,此时倔强地问:“若我是个女子,你就喜欢了?” 谢林安足下一个踉跄,没由来的,他话语里带了一丝慌乱,含糊其辞道:“你若真是个女子,那再说吧。” “哦。”夏知秋耸耸肩,“恐怕要让谢师爷失望了,本官啊,是实打实的男儿身,带把的。” 她话音刚落,谢林安便回头古怪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两人都没再说话了,他们跟着赵老弟,一前一后,来到城外的一处小院。赵爷敲门,很快有大娘来开门。 那大娘保养得当,不算年迈。她的左耳耳珠受损,只戴了一只耳环。 由此可见,她很可能就是赵老板! 第31章 就在那两人鬼鬼祟祟关门之际,谢林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一把扣住门板。 不知是他力大无穷,还是气势逼人,赵老弟在他那锐利如鹰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犹如鹌鹑一般缩着脑袋,怂怂地道:“敢……敢问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夏知秋是来搅事的,此时恰到好处插上一嘴:“总算找到你了,赵稳婆!哦不,该称呼你为鸾记影班子的赵老板!” 闻言,大娘大惊失色。她也顾不上辩驳了,咬紧牙关和赵老弟合力关门。 他们隔着一块门板各自使劲,彼此拉锯着,不分伯仲。 还是夏知秋累极了,落了下风。她咬牙切齿地道:“赵稳婆,你不必躲了!你信不信,我转头就给王家大小姐通风报信,喊她来拿你?你躲藏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避她吗?!还有,我们还查到了一具放在义庄的无名尸体,她是左撇子,胸口有烫疤,手上戴着一串手链,上面刻着‘赵’字呢!是不是你真正的养女,你心里该有数!你就不怕我抖出去这些事吗?!我可是知道,那王家的大小姐对你恨到了骨子里,抓住便喊打喊杀呢!” 这话一出,大娘再也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了。她如同泄了气一般,颓唐地坐到地上。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逃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 夏知秋赶忙去扶她,恩威并施:“我们也不是想刻意刁难你的,实在是有其他事想请教您。问完了,我们就走,绝对不会出卖您,也不会暴露您的行踪。” 赵老弟急得团团转,心急火燎地埋怨:“姐,你怎么就认了呢?咬死了不认不就行了?他们还能拿你怎么样?这可急死我了。” 谢林安斜他一眼,说:“人证物证俱在,不认又有什么用?何况,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早晚有人会找到她。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您让我不痛快,我就让您不痛快。要是没听到我想知道的事情,我这边转头就将您的行踪抖露出去。要是您识时务,最好是乖乖听话,别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林安说这话时,慢条斯理犹如谦谦君子,偏偏那话里话外的寒意深入骨髓,将人肝胆俱寒,硬生生冻出几许鸡皮疙瘩来。 赵稳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也老实了。她知道自己躲避不开,于是只想着哄好谢林安和夏知秋这两位唱红脸白脸的爷,再将他们老实送走,莫要刁难她。 赵稳婆请人进来喝酒,差遣赵老弟下厨炒两道菜。她再次闩上门,又把院子里的大黄狗牵出来,绑在院落里看门。要是有其他风吹草动,听到犬吠声,他们便能及时赶过去。 夏知秋不打算问赵稳婆关于她养女的事情,对于夏知秋来说,挖出赵稳婆的秘密,不过是为了找到能够套出她话的引子罢了。夏知秋关心的只有白尾大人一案的真相,她想知道,梁大夫人六年前在金花镇,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赵稳婆苦笑一声,道:“我逃了这么多年,从荆州王家逃到了通州金花镇,后来又逃回青城,没想到还是被人找到了。你们想知道些什么?问完话就离开吧。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如今就想着找一个藏身之处养老。我都一把年纪了,也没几年可活了,你们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别把我的行踪告诉王家。” 夏知秋有“不为难老幼”的底线,见赵稳婆一大把年纪了,还惶惶然度日,成天东躲XZ、愁眉不展的,有些于心不忍。她安抚赵稳婆,道:“您放心吧,我们不是那等欺辱弱小的人。只是来向您打听一桩事,问完了,我们就回去办事了,不会为难您。” 赵稳婆放下心来,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谢林安当恶人,夏知秋则用怀柔政策博得人的信任,这一黑一白的角色,扮演得完美无瑕。 谢林安见夏知秋安抚好了,开口问:“六年前,梁家大夫人曾回过一次金花镇,还待了一整年。她特地唤了你这样一个稳婆来府上,所谓何事?” 那段封存的记忆原本掩入匣子中,此时被人微微掀开一道口子,黑暗的世界呼之欲出。 就这样被人发现吗?可以吗? 赵稳婆无端端颤抖,她战栗不安,不知该不该说出真相。 她舔了舔下唇,欲言又止。 谢林安再次施压:“不愿意说吗?” 他嗤笑一声,眼皮子微掀,窥伺赵稳婆坐立难安的模样。良久,谢林安淡淡道:“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没那么多善心陪您耗着。您不愿意说,那么我也不介意寻上王家大小姐,让她派人来将青城翻个遍儿,找到你,继而毁了你。你该是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所以逃了这么久,悄无声息藏起来,不对吗?” 瞬息之间,赵稳婆又想起了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她着绮罗华裳,在春光烂漫的日光间嬉笑。她一回头,对上赵稳婆的眼睛。少女纯真的眼神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如同毒蛇一般阴冷的眉眼。 她是披着羊皮的狼,蜕皮以后,就会露出凶恶的本相。 再如何宝相庄严,她都是凶恶罗刹,神魔仅在一念之间。 不能被她抓到,怎么都不能! 啊! 赵稳婆回过神来,她咬住下唇。前有狼后有虎,她没得选择。那就看哪个危险一些,先躲那个吧。 于是,她忙不迭开口:“我说,我说!” 谢林安喜欢这种聪明人,他端起茶盏,无声笑了。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幸亏赵稳婆肯说秘密了。其实她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谢林安威胁一个老人家的,没办法,为了得知真相,她必须这么做。 赵稳婆眼神坚定地说:“六年前,粱大夫人之所以找我进府里,是因为她怀上了一个孩子,即将临盆了!还是我接生的!” 第32章 原本有过这个荒谬的猜想,此时真正从赵稳婆口中听说此事,还是把人吓了一跳。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赵稳婆想起那段陈年往事,她一面回忆,一面将其娓娓道来。 六年前,她被人秘密带到了粱大夫人面前。 她一直有听说,那个高嫁入梁家本家的凤凰女梁大夫人回了娘家,可惜家中事务繁忙,平日里很少出门,也难得一见。 究竟是什么样的漂亮女子,才能博得年轻有为的梁家主的青睐? 她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蒙着面纱的丫鬟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了府中一处僻静的院落。 她给各家达官贵人接生,知晓尊卑,也明规矩。此时说跪就跪,讨着吉利:“老婆子给夫人请安。” 她一抬头,险些被面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倒不是粱大夫人长得多么凶神恶煞,她非但不凶恶,反倒长得极美。灵蛇髻上插着翠蓝色宝珠钿子,着黄地云水妆花缎宽袄,与杏色洒金百褶裙,那露出宽袖的手腕白到发亮,如凝脂,似白雪,再看她那沉鱼落雁之姿,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无怪梁家主娶了她。 只是那卷着一圈儿白毛的披风半遮半掩盖在腹部,隐约笼罩着某个可怕秘密。赵稳婆接生这么多年,这点事一瞧便知端倪。那粱大夫人的肚子隆起,瞧那肚头尖圆胀大,分明是怀有八九个月的身孕了! 她的乖乖诶!那可不是要生了?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四周的奴仆都是死气沉沉低着头的,半点都不敢言语,和平日里官家小姐夫人的院落氛围相差甚大。 她再蠢,此时也回过味来,懂了一点门道。 这一次啊,赵稳婆怕是惹上麻烦咯! 她冷汗津津,足下打着摆子,又一次跪了下去。 赵稳婆想问些什么,活跃一下气氛,话到喉头,却又缩了回去,如鲠在喉。 这时,粱大夫人起身了。她朝着赵稳婆招了招手,温柔地笑:“你过来。” “啊?”赵稳婆不合规矩地张了张嘴,没反应过来。 “喊你过来呢!”一侧的丫鬟怒目而视,瞪了赵稳婆一眼。 粱大夫人探出涂抹了芍药红的指尖,抵住丫鬟的唇,轻描淡写地道:“谁让你这么没规矩,和赵稳婆这般讲话的?她可是我请来的贵人,可不兴说话夹枪带棒的。” 丫鬟显然是粱大夫人的心腹,闻言立马垂眉敛目,再也不言语了。 赵稳婆被这一出戏吓个半死,她慌忙靠近了粱大夫人,道:“夫人,老婆子在呢。” 粱大夫人亲昵地笑,她抓过赵稳婆的手,紧贴上自个儿圆鼓鼓的肚皮,温柔地说:“来,摸摸看。” 赵稳婆不明白粱大夫人这一出戏是什么意思,她咽了咽口水,被粱大夫人牵着鼻子走。 赵稳婆沿着那隆起的肚子,轻轻抚摸。手下感受到的不止是滑腻的绸缎,还有那源源不断传递出来的体温,以及腹中轻轻踢腾的胎儿。 这里面有个小生命啊…… 它被胎水包裹着,即将破土而出。 它会长大,会喊“娘亲”,这是粱大夫人不为人知的孩子。 赵稳婆从未听说过粱大夫人有身孕,若是有,她怎么可能会在娘家待上一整年? 很显然,这个孩子是不该被梁家本家或是外人所知晓的。 而粱大夫人敢这般大胆袒露给她看,说明她半点都不怕她知道。 为什么呢? 难道说…… 赵稳婆仿佛置身于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瞧着眼前的一切,鼻翼不断渗出热汗。 她抬头,悄咪咪看了粱大夫人一眼,喃喃:“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或者说,粱大夫人,究竟是怎样妖媚的怪物?! 许是见赵稳婆受惊,粱大夫人掩唇,娇滴滴地笑了。 她抚摸肚子,满眼都是媚态。那妩媚的神韵,流入骨髓之中,与四肢百骸融为一体。她是妖里妖气的女子,也是鬼魅的化身。 她在笑什么呢?赵稳婆百思不得其解。 粱大夫人的眼中全无笑意,她止住笑声,道:“我知道你在王家的那些事,随意查了查,知晓了一些端倪。你想好好待在金花镇,那么你就不要出去乱说话。我知道你是金花镇最负盛名的稳婆,我的孩子,将由你接生,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赵稳婆战战兢兢地答。 “明白就好,我啊,最喜欢聪明人了。”粱大夫人挥了挥手,“来人,赏赵稳婆一只织金和田玉镯。” 赵稳婆谢了赏赐,出门的时候,腿肚子还在发抖发麻。她的褙子里全是湿濡的汗,一寸寸黏着她的皮骨,瘙痒难耐。 她隐姓埋名逃到金花镇,就是为了躲避王家的人。这么多年都安稳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人查出那档子事了。不能让王家的那个孩子找到她,不然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赵稳婆决定了,等到她给粱大夫人接生以后,她就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 此刻,她突然觉得,手里贵重的织金玉镯子,重若千钧。 后来,赵稳婆为粱大夫人接了生,那孩子生下来,手背上便有一块红色胎记。她用热帕子擦洗了孩子,便有人急匆匆进了产房,夺过她手中那襁褓里的婴儿。 赵稳婆诧异地看了虚弱的粱大夫人一眼,这女人拼着一口气,道:“你出去吧,我会让人给你一百两银子。今后,别让我在金花镇看见你。我不灭你的口,不过是不好寻地方抛尸,你这种良民,若是被官府找着了,定会追查的,我还不想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民妇明白,还请夫人放心。”赵稳婆行了礼,缓慢地走出产房。 就在她打帘离开之时,她听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姑姑道:“夫人,我家少爷说了,这个孩子由他来养育,赐名‘昊’。” 而粱大夫人孱弱地答了一句:“梁昊?倒是个好名字。” 那姑姑没见过赵稳婆,赵稳婆却记得她。 当年她帮镇子上梁家旁支二夫人接生的时候,曾见过这位姑姑。她是梁家旁支的人,而粱大夫人的孩子不送去本家,却给了旁支? 这其中的阴司多着呢,赵稳婆若想活命,必须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不顾,离开此地。 第33章 那梁昊不就是粱大夫人要过继来的孩子吗?原来这竟然是她的亲子! 这一定不是她和梁大爷的孩子,乃是她的私生子啊! 这么劲爆的消息,一定要作为呈堂证供。 夏知秋随身带了笔墨,她一边兑水研磨,一边拿起毛笔,利落地在纸上走笔,逐一记下口供。 她将赵稳婆口述的事全写在宣纸上,完稿时,又拿出一小块印泥,示意赵稳婆在纸上按手印画押。赵稳婆一看是要画押的,当即便摇摇头拒绝:“这事儿我不能干。” “为什么?”夏知秋问,“不过是个画个‘押’,这样就能说明你讲的都是真的,我们也要带回去当作罪证。” “我要是画了‘押’,不就让粱大夫人知道是我暴露这些事的?到时候她要是找上我,把我送回王家,我可就死路一条了!”赵稳婆不是个蠢人,她该讲的都讲了,其他事情就要以她安危出发,不能干就是不能干,说破喉咙都不行。 要是赵稳婆不愿意画押,那事情可就大条了。那么这份口供就是夏知秋杜撰的,没点真实性,自然也不可以当作证据使用。 夏知秋为难地看了一眼谢林安,他倒是老神在在,半点都不虚的。 或许谢林安有什么锦囊妙计?她稍稍安下心来。 夏知秋刚把心放回肚子里,顿时又觉着不大对劲了。 等会儿,她是怎么成了如今这般一心一意信赖谢林安的模样? 谢林安不知夏知秋肚子里还有这百转千回的小女儿心思,他只是一面淡笑饮水酒,一面盘算着计谋。 他突然眯起眼睛,道:“赵稳婆,你当粱大夫人是什么样的善心人,不会为难于你吗?实话和你说了吧,这份口供,无论你是认还是不认,作画押还是不作,我们都会带回去给粱大夫人看的,凭她的精明劲儿,你觉得会猜不到是你说出来的?” 闻言,赵稳婆如坠冰窖,浑身的骨头都发麻,酥软不堪。若不是她拼着一口气,此时恐怕就要吓得倒在地上了。赵稳婆咬紧牙关,道:“大兄弟,你可不能这么不厚道啊!我帮了你们的忙,你怎就想方设法害我呢?我还当你是个好人,才放你进家宅的……” 谢林安轻笑一声,道:“您瞧着,我是什么好人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狭长的黛色眉尾微微上挑,给人一种阴险狡诈之感,又带出点亦正亦邪的风情。明明是风姿绰约的清俊公子哥儿,为何会给她一种难言的畏惧之意?好似谢林安这个人除了皮囊是纯洁无瑕的,内里城府极深,心肝都是黑的。 若是这话也说给夏知秋听,那她一定会有同感,且深以为然。 夏知秋见赵稳婆吓破了胆,急忙打圆场:“赵稳婆别怕,我们真不是什么恃强凌弱的坏人,不会为难你的。” 她明明是众人爱戴的父母官,为何被不好亲近的谢林安拉下水,让人误会成口蜜腹剑的阎王爷呢?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啊!她冤死了。 谢林安见赵稳婆没话说,趁热打铁又道:“你还想过这样逃来逃去的生活吗?被这个人发现,被那个人发现,到老了都不得亲近,真是可怜。” “那我又能怎样呢?”赵稳婆厌恶极了谢林安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这是赤裸裸的“何不食肉糜”啊! 赵稳婆愤恨地道:“我要是有法子能安享晚年,我会不去做吗?那可是家大业大的琅琊王家,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冲撞的!” 谢林安也不恼,反倒是笑眯眯地说:“若是我说,我有办法还你一个清白的身份,让你不再惧怕王家大小姐的追捕,不再躲躲藏藏,不再颠沛流离,你可愿意?” 他这番话说得赵稳婆很是心动。说到底,她害怕粱大夫人,害怕王家,一直隐姓埋名生活,不过是为了躲王家那个鬼怪一般的大小姐。若是有朝一日,她不用再躲了…… 那应该是很好的时刻吧?她可以和亲弟弟生活,可以看着她的侄子侄女们成亲生子,此后家业繁荣,蒸蒸日上,那她做梦都会笑醒吧? 赵稳婆不自觉放缓了语调,声音也变得轻柔,好似怕自己惊扰了这一场美梦。她问:“怎么还我?”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王家大小姐,有猫腻吧?要是能将她拉下台来,你觉得,你今后还需要被人威胁,四海为家吗?要是没了她,你不用怕粱大夫人,也不用怕任何人。” 赵稳婆点点头,她被谢林安这番话说得心动,一想到自己都年过半百了,反正也没多少年好活。她可不想继续窝囊下去,于是咬咬牙,道:“你就说,该怎么帮我吧!” 谢林安把夏知秋推出来:“这位可是吉祥镇的七品知县大人,你若有冤屈,速速和她道出,她会为你做主的。” 夏知秋听到谢林安要她和开过荆州书院还出过尚书令的琅琊王家叫板,顿时吓得花枝乱颤,指着谢林安,咬牙切齿地道:“你出卖我!” 谢林安瞪她一眼,从善如流地道:“不是你说,要当个公正廉洁的好官吗?” 夏知秋缩了缩脖子:“那也得是活着的好官啊!哪有这样撞火铳口上、揭人丑闻的?我还不得被王家撕了啊!” “呵,你不做也行,这梁家可是一笔糊涂账,恐怕就没办法翻案了啊。即便梁二爷没有杀他大哥,一个杀兄的嫌疑名头压下来,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夏知秋一想到梁二爷那双吃点鱼丸就能闪闪发光的眼睛,也不忍他那双清亮的眼睛蒙尘。她自然是知道那种被人冤枉的滋味,她苦恼极了,深吸好几口气,给自己壮胆。 “好吧!怕了你了!”她和谢林安说完这句,又给赵稳婆出示了手上的官印,道,“本官为你做主,你只管说吧,我会想办法帮你,给你撑腰的!” 赵稳婆见了那官印,喜不自胜,急忙下跪:“民妇见过青天大老爷,求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个儿居然福气这般好,遇到大官了!她原先躲藏,不敢报官也是怕那王家大小姐手眼通天,能和官家勾结,治她的罪。 赵稳婆不过是明如草芥的升斗小民,哪敢和官家斗?还不如老老实实归隐了去,这般比较保险。 谢林安没什么正义骨,他要帮赵稳婆,是有自己企图的。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道:“帮你可以,但你也得知晓我们的目的。若是我们帮你搞定了王家,你没了后顾之忧,不必受粱大夫人要挟。那你就要作为人证,证实这一份口供,随我们去吉祥镇给粱大夫人定罪。” 好个谢林安,他这是逼人上绝路啊!不是招惹王家,就是招惹梁家,那是把赵稳婆架在火上慢悠悠地炙烤。 夏知秋讪讪一笑,为赵稳婆捏了一把汗。 赵稳婆想着,若是她不求助夏知秋,谢林安一怒之下也可能抖出她的行踪,还不如先把王家那个大小姐搞下台,梁家的冤孽就走一步看一步了。况且,她被一个小丫头拿捏,逃了这么多年,心里也不是一点怨气都没有。 王家那个怪物手握权势后想毁了她,她此前没有招架之力,认打认罚。如今她能借着夏知秋这场东风反击了,为何不给王家大小姐一个措手不及?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她也要让王家大小姐疼上一疼! 赵稳婆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连连给夏知秋磕头:“只要大人能为民妇做主,民妇愿为大人效劳,今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夏知秋急忙扶起赵稳婆,她原本不想深究王家大小姐的事,可如今得了机缘,那听一听这些令她好奇的事,也是好的。 夏知秋把无名女尸手腕上的手链递给了赵稳婆,后者摩挲那串刻了“赵”字的链珠子,神情恍惚地讲起了封尘已久的过往。 “吱呀”一声,藏匿秘密的魔盒,此时终于被打开了…… 第34章 三十多年前,赵稳婆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她在青城经营一家名叫“鸾记”的皮影戏班子,在当地名声很响。 她的事业顺利,情路却坎坷。 赵稳婆的丈夫在和她成亲后一年,留下怀有身孕的她,跟着小情人跑了。 赵稳婆也想不通,夫君若是强硬一点,提出要纳妾,她或许也会答应。那么他为什么还非要收拾包袱和情人私奔呢?就是想要撇下她吗? 赵稳婆想起了她的夫君在家常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有你这般能干,我成日里还跑出去喝什么酒。你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吗?说我游手好闲,是被媳妇养在家里的。” 说完,他又接着酒疯在屋内撒泼。一地狼藉,都是赵稳婆收拾的。 赵稳婆也不明白,她这样累死累活赚钱养家,难道还不够好吗?若是夫君真的有心,也出门找个事做不就好了? 他不过是为自己游手好闲的窝囊样子扯一块遮羞布罢了,从而也把之后私会小情人的事归咎于赵稳婆。她的夫君一直渣得明明白白,令人叹服。 赵稳婆记得当初她一个人怀着孩子,若不是有隔壁家烧鸡店的小姐妹帮衬,恐怕产子艰难。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就早夭了。 她痛不欲生,想哭却不知哭给谁看,她不想娘家人担心,也不想让人看笑话。她把嫡亲弟弟让人带来的红枣当归等物存好了,坐在房里发呆。她的弟弟待她好,孩子早夭,他担心她会伤怀,折腾身体,还专门让人买些女子进补的东西送到家中来。 赵稳婆还有亲人,她不是一无所有的。孩子没了,就当她没缘分吧,不必介怀。 她把隔壁姐妹送给孩子的镯子放到匣子中,把这些往事都锁入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又当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鸾记”赵老板。 赵稳婆回忆捡到养女的那天,可能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甚至是寒风凛冽的初冬。 她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天是她孩子的忌日,由于是早夭的孩子,不能立碑,怕他命短福薄,反倒被那碑文压住游离的魂魄,不好投胎。于是她只是将他埋在后山的桂花树下,还摆了个小小的牌位。 每到这天,她就会去后山给孩子送点瓜果糕点,再给他点一盏长明灯。若是他怕黑了,没准也可以沿途回家。 赵稳婆不信鬼神,此刻却渴望有鬼神,这样一来,她或许还能再见孩子一面。 她失魂落魄地想着,脚下虚浮,一路走得踉跄,险些跌跤。她觉得自个儿不会受伤的,这是她孩子的地盘,会有小鬼庇佑她的。 赵稳婆浑浑噩噩地朝前走,突然见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 她有一瞬间迷茫,随即狂喜,拎着裙摆飞奔而去。 在孩子忌日出现的人,不是她的孩子又是什么呢? 赵稳婆热泪盈眶,回忆起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赵稳婆上前拥住了那个孩子,抚摸她被水浸湿了的身子,感受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她有滚烫的体温,她不是赵稳婆的孩子。 赵稳婆失望地想。 不过,能在今天相会,应当是有缘的。 赵稳婆陪她在河边站了一个时辰,问孩子话,父母在哪里,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句话都不肯说。 赵稳婆眼尖地发现孩子身上被溅上的斑驳血迹,不免猜测她此前经历了什么,许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吧,所以将她遗弃了。等不到她的父母了,赵稳婆自私地将孩子带回了家。 既然没有父母,那她就是上天赏赐给赵稳婆的孩子,谁都不能夺走她。 这种念头在心中作祟,她也刻意不让官府的官差寻找孩子父母。如果真的关心这个孩子,自然会有人问上门的,在此之前,她就是赵稳婆的孩子。 赵稳婆把湿漉漉的孩子带回了家,她给她换衣裳,给她泡热水澡。小孩冰冷的肌肤逐渐被热水泡到温软,赵稳婆满足极了。她柔情备至地看着孩子,将她当成了自己早夭的孩子的替身。 真好啊,她心中空落落的大洞此时被这个陌生的孩子填满。 赵稳婆将爱她,将养育她,将弥补早夭的孩子带来的伤痛。 这对养女不公平,那又怎样呢?赵稳婆已经够心痛了,再不弥补她的悲痛,她早晚会死去的。所以,是她自私吧,独占这个孩子,请宽容一位母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养女逐渐长大成漂亮的小姑娘。 养女伶牙俐齿,很会做生意。她会帮衬隔壁家烧鸡店的婶婶招呼客人,赚些小钱补贴家用,又擅左手写字,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极为漂亮。 街坊邻里都很喜欢她,夸赞赵稳婆有福气,白得了这样乖巧懂事的养女。 为此,赵稳婆也颇为得意。哪有母亲不爱看自己孩子成龙成凤的?有人夸,那自然是受用极了。 再后来,荆州琅邪王家的人打听到赵稳婆有个河边找来的养女,于是携礼上门。大户人家的奴仆,面上有光,比平头老百姓都要得脸三分。那身上穿的绮罗,戴的珠玉,全是上乘货色,比起青城的大户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稳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便有些腿软了。 她口干舌燥,舔了舔下唇。她想把养女藏着掖着,那婆子雷厉风行,恐怕也不让她这样做的。 下人们鱼贯而出,守住了赵稳婆的院落。来了一名婆子,和赵稳婆客客气气地聊王家那段过往。她给赵稳婆备了许多礼,声音听着和风细雨,内里却带着一丝凌厉。 王家让验身的姑姑蒙住眉眼进屋,探出手指细细摩挲养女胸口的烫疤,确认无误后,又让养女戴上帷帽,大户人家的嫡女可不兴在外头抛头露面,让人窥见芳颜的。于是婆子和姑姑都没瞧仔细养女的相貌,她们核对了劫匪所说的抛人地点,以及赵稳婆捡到养女的时间,还有养女十来年前留下的一个璎珞项圈以及身上的烫疤,确实了她是琅邪王家的血脉。 找到了大小姐,那就好办了。 王家婆子殷勤地给大小姐端箱笼,让她好生梳妆打扮,即可回琅琊王家。 这个养女自小被赵稳婆养大,也是念旧情的,此时便问,她能不能迟几日再走,顺道想带上养母回家享福。 婆子不是王家能主事的嬷嬷,说要回去复命才知晓,不过她安排了半道上接应的车夫,让大小姐别耽误太长时间。想带养母便捎上吧,不过是家中多添个人的事,不值当她费神。 婆子也想在大小姐面前讨个好,于是让赵稳婆与大小姐一道上路,主子家坐的马车就停在通州和荆州之间的官道上,她会安排车夫以及侍从守着马车。家中老夫人吩咐,不可行水路,晦气极了,必要走旱路的,沿着官道去荆州的。 而婆子此番前来查探明细,由于坐的是下人的车马,不敢迎大小姐回去,怕王家主子知道她怠慢大小姐,事后怪罪,于是便也答应了让大小姐收拾细软,告别亲朋好友,两日后再上路。 养女戴着薄纱帷帽,姣好的眉眼被白纱遮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也有些胆怯,此时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还是赵稳婆心思灵巧,道了句“嬷嬷辛苦”,又给了个封红。 嬷嬷赶忙回琅邪王家讨赏了,她如今办成一桩大事,成为老夫人院中的一把手姑姑指日可待啊。 养女一听闻要回王家,心里不是没有向往的,毕竟一朝麻雀变凤凰,今后所有人都得仰她鼻息,受人追捧,再也不用受任何闲气。 此前她练字,讨好赵稳婆,也是因着自己的出身之故。她是赵稳婆捡来的女儿,又不是她亲生骨肉。 她要使尽浑身解数让赵稳婆喜欢她,这样,养女才能站稳脚跟,有个好前程。 为此,她甚至搅黄了赵稳婆数次的相好。她害怕,怕赵稳婆二嫁以后,生个小子,今后家中便没她的地位了。 这样的小心思既龌龊又卑鄙,她难以启齿。而如今,她不必再担忧这些小事了。她感激赵稳婆将自己养大,也感念家中亲人寻来。 养女怯生生和赵稳婆说:“赵婶,你想同我一起回王家吗?” 她问的是赵稳婆愿不愿意跟,而不是她要不要回去。 意思就是,她自个儿是绝对要回去的。 再听得那句“赵婶”,改口改得这样快,也不喊她“娘亲”了。赵稳婆的心凉了半截。她原本想着,自己娇养出来的丫头,或许会有几分贪恋赵家,想待在这里陪她一同过清闲日子。 哪里知道,养恩再大,一场富贵便能迷了人的眼睛。她半点都没有留恋的地方,一心想离开这个狗窝,去王家那个金窝银窝。 赵稳婆有些失落,兀自安慰自己。至少养女是想带她回去享福的,不是离开她便走了。 可是一旦信任出现崩盘,此后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惹人怀疑。 赵稳婆又想,养女之所以提出要带她一道儿回去,是不是想让王家奴仆都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子,好拉拢人心呢? 怀疑的种子埋下了,赵稳婆看养女的目光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厚。 第35章 他们定了两日后启程,赵稳婆原本想带些日常所需的衣物过去,还特特给养女也收拾了从前压箱底用于过年见客的新衣裳。 养女一见赵稳婆扒拉出来的几件都是寻常绸面的袄子,忙道:“赵婶不必费心收拾,我想王家为了接人,自会备好这些衣物的。之前给我验身的姑姑不是比量过我的身丈吗?她应当是回去置办衣物了。” 闻言,赵稳婆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从前这些新衣裳,养女多稀罕啊。哪像现在,想着王家会有上等布料的新衣裳,连这些朴素的衣服收拾进箱笼的机会都不给了。赵稳婆心里有怨气不得纾解,她觉得养女不会做人,要是养女如同往常那般,让赵稳婆劳心劳力收拾衣物,之后哪怕是她不穿这些赵稳婆置办的衣衫,赵稳婆心里也不会有芥蒂。 如今明晃晃地讲出来,可不就是在她脸上甩巴掌吗?赵稳婆哝囔了一句:“是,王家的衣裳自然比咱家要好,那就穿箱笼里的吧。” 养女知道赵稳婆误会了,她想宽慰几句,却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她今后就是王家嫡出大小姐了,总不能和一个平头老百姓太过亲昵。她可以敬重赵稳婆,却不好和她做出母慈子孝的亲昵姿态。她从王家姑姑那里打听好了,王家的人眼睛可尖着呢,若是让他们瞧见主子和下人这般亲近,会不会瞧不起她,认为她是草根出生,市井养大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养女没见过高门大户的大小姐如何生活,她只能凭借臆想去揣测这样的富贵生活,从而模仿大家小姐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各怀心思入睡了,这一夜,赵稳婆和养女都睡得不太好。 她们要离开青城,赵稳婆也想去王家讨个前程,毕竟她是养母,王家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肯定会善待她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得讨好养女,从而在王家谋得一席之地。 赵稳婆调整好心态,事情也就好办了。 养女见赵稳婆也没有摆出养母的谱子,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然回了王家,赵稳婆还以长辈自居,恐怕会让她难堪。 两人提前一天上的路,临走前,她们收到了王家姑姑的书信,说是让她们在官道边上的福来客栈等候,不出半日,王家就会派来专门接送主子的马车。这样养女也不会太累,毕竟要赶三四天的路,舟车劳顿,一般细皮嫩肉的小姐们可是吃不消的,得好好养精蓄锐。 这样最好了。 赵稳婆花了大价钱请了车夫,两人带上一只箱笼,在福来客栈落脚。 养女不会在外抛头露面,因此一直都是围着帷帽,戴上素色面纱遮蔽口鼻的。 两人花了三两银子,订了两间上等的客房,盘算着王家的马车要后日晨时才到,她们打算在房中沐浴更衣,先休憩一番。 还没等她们回房,就听得客栈外的官道上一阵喧哗,原是一名和养女差不多大的姑娘跪在路旁,祈求来往的人给些银钱或赠一具棺木,好让老父亲能有个葬身处。那年的年头不好,各地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田税却不减。好多难民上京讨个说法,引起了圣上注意,在年底时,特派钦差去各地赈灾施粥,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养女被那一阵喧闹声惊扰,见跪在地上的女孩满脸都是污泥,瞧不清样貌,那双眼却明艳动人。她起了恻隐之心,给了女孩一点钱财,让她好生把父亲安葬了。 女孩连连点头,拿了银子就走了。 赵稳婆疑心这女孩是个惯犯,专门拉来尸体骗钱的。哪知到了夜里,女孩来客栈找养女,说是带上行李,特地来报恩的。 一见到养女,那女孩便下跪磕头:“小女今日得了恩公的银钱,葬了父亲,心愿已了。小女说过,谁为小女葬父,谁就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愿跟随恩公,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女孩不是蠢货,一见养女那穿的戴的,皆为上品,就能猜到这是哪家的大小姐。她无家可归,在外颠沛流离,倒不如找到一户好主顾,抱住人大腿便不撒手。 养女没想到自己结下了这么一个善缘,她为了表示自己平易近人,赶忙将女孩带回房内,且喊堂倌打来热水,为女孩梳妆打扮。 洗去脏污的女孩着实把养女惊艳了一番,她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属实是个小美人胚子。这样好看的姑娘,若是能被养女收买,今后在她房中当个得脸儿的丫鬟,也是好的。 养女想好了的,她回王家,人生地不熟,与其笼络王家有头有脸的丫鬟,还不如费心培养一个只对自己掏心掏肺的贴己人儿比较好。养女给过女孩恩惠,她自当为养女效劳,服养女的管教。 养女这算盘打得好,当即就收下了丫鬟:“今后你就跟着我回王家吧,我是荆州王家遗落在外的小姐,今日也是头一次回王家省亲。你日后乖乖跟了我,有我的一份儿,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儿。” “那是当然,今后全听大小姐安排。”女孩是个懂事的,改口改得快,几声“大小姐”就喊得养女心花怒放,一下子让她把事情全都抖露出来了。 一听说养女胸口有个烫疤,只见过王家的人一次,还是戴着薄纱帷帽的,她的心思就活泛开了。 夜深时,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根下九流地买来的迷香,点上了,将养女迷晕过去,再将她装入袋中,趁着夜色背离客栈。 女孩解开一辆牛车,架着牛车将养女带到远处的某个湍急的大河边,然后狠心将养女的外衣全褪了去,又把她丢入水中。 养女不识水性,等到水灌入口鼻将她惊醒时,已经太迟了。她绝望地扑腾,看着岸上冷眼旁观的女孩,心底一片冰冷。 养女好后悔,她居然救了一个面善心狠的鬼怪…… 女孩做完这些,又若无其事地乘着牛车回了客栈。 天快要亮了,她戴上帷帽,踏入客栈后门,回了房间。她用火折子在胸口的位置烫了个疤,那烧灼肌肤的痛感钻心,她却无所畏惧,闷哼着不出声。 女孩又翻开养女的首饰盒,拿出胭脂水粉,给自己上妆。她换上了那些华贵的绮罗,还把沾了尘土的鞋洗净,端坐在床榻上,等赵稳婆一觉醒来寻她。 赵稳婆见养女屋子里很安静,悄无一人,实在是惊讶。 她蹑手蹑脚推开门,对着端坐在床榻边的人道:“昨晚那个孩子呢?” 女孩一声不吭,盈盈一笑,看着赵稳婆。 赵稳婆回头,见帷帽下的眉眼有些陌生,她咽了咽口水,道:“怎么了?” “您还觉着我是大小姐吗?”女孩突然出声,吓了赵稳婆一跳。 赵稳婆的眉头上扬,呵斥她:“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把衣服换下来!让你来伺候大小姐,可不是要你享福的。对了,大小姐呢?她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你放心吧,这是官道,死在路上的无名尸体不知凡几,只要你不报官,没人会去查那女尸的身份。等她被人发现,恐怕早就被水泡得面目模糊,谁还能瞧得出来呢?” “你……好歹毒的心啊!”赵稳婆被她这番话吓傻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她想报官,却拔腿就跑,又觉得女孩那双眉眼摄人心魄,像是施了什么定身法,将她困在原地。 顷刻间,女孩凉凉出声:“我在胸口也烫了疤,不过数日,烫疤便会陈旧,没人能认得出来。那些王家的奴仆来家中不过是见了一面,大小姐戴着面纱,随意便能搪塞过去。今后,我将顶替她的身份,回王家。你若是聪明,就老老实实配合我,若是不聪明,揭穿我,到时候你回不了王家,也图不到富贵,鸡飞蛋打一场,对谁都没有好处。” 赵稳婆即便是再气再心痛又能怎样呢?如今木已成舟,她该想的是如何骗过王家。 这孩子说的话没错,赵稳婆不过是想回王家有个立身根本,如今虽说没了养女,可有了一个把柄在她手中的王家大小姐,那拿捏起来,可是比养女好太多了。 此前,她在王家想讨个好,还得看养女有没有心肝,能不能从手里漏一点油水。 若是这个女孩成为王家大小姐,那可就不一样了。她知晓女孩的秘密,她拿捏着女孩的七寸,她与女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女孩的东西还不是她的东西? 别怪赵稳婆没了心肝,如今这世道,谁不为自己而活?就算心狠手辣又怎样,笑贫不笑娼,谁能活得体面,谁就是王道。 女孩见赵稳婆没了声响,自然知道她是同意了。于是女孩微微一笑,和赵稳婆收拾起回王家的东西。 两人坐着王家的马车,心惊肉跳回了王家。 女孩被人唤作“大小姐”,一众趋炎附势的奴仆将她团团簇拥,哪个敢怀疑她的身份?就连老夫人院中给养女验过身的姑姑,觉着哪处不对劲,也半句话都不说的。这可是老夫人心中的香饽饽,拿来讨好大小姐娘家舅子的筹码,谁敢质疑她?还不得捧着哄着,生怕人哪处过得不爽利了。 赵稳婆怎么都没想到,回王家的事能如此顺畅。她得了老夫人的赏赐,还有了一间独属她的厢房。她因着养育过大小姐,在府中如鱼得水,混得恣意洒脱,哪个丫鬟见着她,不恭恭敬敬喊一句“赵姑姑”的? 她在富贵缸里浸泡久了,心也大了。甚至还能不知分寸地拿捏起那个冒牌货大小姐,时不时偷拿她的赏钱与首饰,出门典当了换吃喝。 某日被大小姐发现了,她还得意洋洋地悄声警告:“别忘记你的身份。” 她话音刚落,大小姐便轻笑道:“你怕不是想死。” 她冷飕飕地看了赵稳婆一眼,那眼里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也让赵稳婆有些后悔讲这话了。 赵稳婆“飘”了,再也不能和大小姐共富贵,相安无事相处。 待日子久了,某天,赵稳婆夜里熟睡,突然察觉自己的口舌麻痹,怎样都喊不出声音,这屋里的熏香有问题! 等她察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似乎能瞧到有人蹑手蹑脚进屋,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哝囔:“这样一个老虔婆,还要下手专门害了去?那给钱的小姐直接当着人面发落了不就好了?想来也是怕人说对养母不孝顺,不想落人话柄,还是私底下动手比较好。” 闻言,赵稳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猜也知道,这应当是大小姐找来的刺客,专门用来伤她性命的。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枕头挡住了那人刺下的刀刃,然后翻身逃出了王家。 刺客压根儿就不敢声张,这事要做得隐秘,让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他在后头追,怎样都追不上赵稳婆,索性先回大小姐那里复命。 逃出生天的赵稳婆庆幸自己没有签卖身契,是以养母身份在王家居住的。她逃出王家,待翌日清晨,急忙逃到了别处。她听人说起,王家大小姐要抓养母回去,说是她好心好意孝敬养母,哪知那养母是个黑心肝的,不但偷她钱财,还想为家中的亲戚谋利。这是哪门子不要脸的养母?抓回去发落了都是正常的。 赵稳婆没想到大小姐直接就和她撕破脸了,顿时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气狠了,想报官,说出真相,让大小姐身败名裂。可是又怕官府和王家勾结,不会将这一起丑闻公之于众,反倒可能会把她灭口。 还是稳妥一些,什么都不说吧。 就这样,赵稳婆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连家乡都不敢回,灰溜溜地逃到了金花镇,学了替人接生的手艺活,给自己改了个名字,以“赵稳婆”的身份活下去。 只要不被王家大小姐找到,那么她就没有性命之忧。那就蒙住眼睛,捂住口鼻,遮住耳朵,装聋作哑活下去吧。 早知道,赵稳婆就不招惹那个王家的怪物了。 第36章 听完赵稳婆的故事,谢林安一壶水酒也饮尽了。他酒量极好,想来平日里没少借酒消愁,那眼眸仍清亮,脸色也未变,微醺都无。 夏知秋感慨,谢林安这种能喝酒的人,平日里出门应酬最是合适,能与人谈笑风生,也能陪人喝个尽兴。要知道,人都是偏爱同好的,若是一个嗜酒的上司撞上了一个能陪酒的下属,那真是臭味相投,官运亨通。 夏知秋瞎想了半天这些官场阴司,很快被谢林安唤回了魂:“夏大人?” “啊?啊!我在。”夏知秋对上谢林安那双精明审视的眼睛,蓦地心虚,自说自话,“赵稳婆的事情,我们也都知晓了。既然要帮,也得有个章程。我看,不如我去和荆州县令通一通气儿吧?我写一份关于王家大小姐冤屈的口供,让赵稳婆画押,把这烂摊子留给地方县令收拾?” 虽说夏知秋是官,可她的手毕竟不能伸那么长,招惹荆州的事务,要是惹人嫌恶,没准此事适得其反。 谢林安思索了一番,淡淡道:“也不必这么麻烦。” “嗯?”夏知秋不解。 “若是官家与王家勾结,遇上这样的丑闻,没准真的会压一压。” “那你有什么法子吗?” 闻言,谢林安不回答夏知秋的话,他将视线转向赵稳婆,问:“有一件事,我想和你了解清楚。” 赵稳婆在旁边听得心焦,此时终于轮到她讲话了,她忙不迭道:“官爷,你尽管问!要是有老婆子我知道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王家大小姐胸口的烫疤乃是新伤,若是王家有心验身,回府后也能被认出来,为何没人怀疑过她?”谢林安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了,夏知秋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赵稳婆解释道:“确实,那烫疤刚显露的时候,还带着新伤的痕迹。可是替大小姐沐浴的丫鬟,哪个敢多看她一眼,或是对主子不敬验身的?时间拖了一个月,再新的伤,那时也变成旧伤了。别说验身的姑姑,就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瞧不出端倪来。” 谢林安若有所思地笑:“寻常大夫自是瞧不出来,若是寻一些专门调理伤疤的名医,那也未尝不能知晓其中蹊跷。我记得王家有大小姐的娘家人十分厉害,不如就给这假小姐的舅舅飞鸽传书一封,让他来处理这假外甥女吧。” 夏知秋不置可否,问:“这可是王家大小姐的亲人,他能下手吗?” 谢林安将酒杯收好,问:“你别忘了,王家曾和大房夫人的娘家势同水火,关系和缓也全靠找回这个外甥女。若是让王家知晓这是假小姐,他们会怎么做?” 夏知秋不是蠢人,思索一番,击掌道:“是了!王家为了笼络这娘家舅子,所以待大小姐亲厚。他们可不在意这大小姐是真或假,只要能哄住娘家舅舅就好了。要是他们知道这个消息,非但不会处置假小姐,反而可能找出通风报信之人,用手段铲除!” 把丑闻说出去的人,可不就是她和赵稳婆吗?夏知秋光是想想就脊背发凉,她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幸亏她和谢林安商量了一番,不然可能会一个不小心,招惹来杀身之祸。 夏知秋忙抿了一口水酒壮胆,接着往下说:“关心大小姐是真是假的人,也就只有大房的娘家人了,所以把这事告诉娘家舅舅,他们自会动手处理的?” “不错。”谢林安赞许地看她一眼,“还算有点脑子。” 对于谢林安的夸赞,夏知秋敬谢不敏。 送信这事说难不难,夏知秋写了一纸口供,并且吩咐赵稳婆画押。为了让信能万无一失送到娘家舅舅手中,夏知秋猛闭上眼,盖下了官印。她把这封记录所有事的信交给专门送信的驿使,让他马不停蹄赶往娘家舅舅的家宅中,呈上这一封吉祥镇县令所书的信件。 夏知秋在信上还说了,若是他不信,可以安排精通伤痕处理的大夫验身,或是去官道边上的义庄查无名女尸的身体特征。口供有了,证据也有了,没道理不信的。 果然,不出半月就听说这嫁到高门大户的王家大小姐染了急病,没几日便死了。至于是真病死还是被娘家舅舅解决了,这里头的肮脏事,就不是夏知秋能了解的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夏知秋和谢林安,带着赵稳婆,在田假最后一日赶回了吉祥镇。 他们还没来得及进门,赵金石就在门口抻着脖子,翘首以盼。一见到他们,赵金石喜不自胜:“嗳,都回来啦?这一路可查出了什么?” 夏知秋洋洋得意:“收获颇丰啊,待本官先沐浴更衣,之后同你细说。” “好嘞。”赵金石原本以为整个夏府就他一人待着休假,没了夏知秋和谢林安,他夜里喝喝小酒,看看杂书,再将井里的烧鸡烤了吃,没人同他抢,日子也有滋有味。哪知还没两日,他便过腻了这种日子,觉得寂寞了起来。若是往常,他还能找夏知秋斗个蛐蛐儿、行酒令,又或是找谢林安闲聊一番。如今府中冷清清的,所有的闲适都成了让人苦闷的枷锁。 幸亏夏知秋和谢林安都回来了,这下府中热热闹闹的,再也不会门庭冷清了。 他一早就烧好了热水,等谢林安和夏知秋洗澡,他还良心发现帮人抬水进屋。 忙完了这些,赵金石坐回椅子上,他瞥见不远处还有一个陌生大娘东瞅瞅西看看,忍不住问:“您是……哪位?” “我啊?”赵稳婆把手往衣裳上搓了搓,这夏府可都是住着大官的啊,她有些慌乱,支支吾吾:“我是稳婆。” 稳婆? 赵金石脑子卡壳了。等一下,这府上也没人怀孩子啊,咋就找了个稳婆回来? 难不成……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待夏知秋和谢林安换了一身素色带白毛领子直裰出来,挤眉弄眼道:“说吧,你俩出门一趟,这么禽兽不如,短短几天,搞大了哪户良家少女的肚子?还带了个稳婆回来,真有你们的!” 夏知秋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是!” “不是良家少女?”赵金石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嘟囔,“难不成……你还对良家少妇下手了?” 夏知秋一拍额头,气得眼冒金星。 还是谢林安说话有条理,三言两句就解释清楚了:“这是赵稳婆,她是我们从金花镇带回来的重要人证。” “竟是如此!”赵金石急忙给赵稳婆拉来凳子,“您坐您坐,这长途跋涉赶路,可累着呢!” 第37章 赵稳婆既然来了夏府,那么来者是客,就该招待的。 赵金石不爱摆官家的谱,所以也请赵稳婆入席。今日为了给夏知秋和谢林安接风洗尘,特地出门订了一桌席面,这个钱是他从攒好的老婆本里克扣出来的。夏知秋一听是他自费请客,脸色大好,霁月清风。还说年底可以考虑赵金石的业绩,给他涨个十文钱的月俸。 对此,赵金石不抱什么希望,反正在年节之前,夏知秋肯定会绞尽脑汁寻到借口扣除涨钱一事的。 饭馆的小堂倌见天黑了,把订的席面送上门来,有香油淋蒜姜蓉拌白斩鸡、生火腿片、蛤蜊蒸蛋一类,谢林安嫌这菜肴的风味煮得不到极致,还差点意思。于是他将其逐一下锅,重新翻炒一回。 他先整顿那一碟生火腿片,加入了醇香花雕酒,放灶上用白水蒸熟。火腿片带点肉腥味,在高温中被酒的热辣醇香化解,祛除了那股子恼人的腥味,且激发出独属熏制火腿片那无与伦比的鲜美。 酒蒸火腿上桌后,谢林安又拎锅铲翻炒了那盘白斩鸡。白斩鸡虽有鸡味,却太素净了。他特地用花椒、豆瓣酱以及冰糖熬酱汁,随后倒入去骨的白斩鸡块,大火煎煮丰腴的鸡皮,待鸡皮上色,鸡肉外冷内热,再重新淋上蒜姜蓉,其味丰富,色泽诱人,让人垂涎欲滴。 几道菜都被谢林安回炉重造了,他们陆陆续续将其摆上桌面。 温好了糯米酒后,四人入座开吃。 夏知秋喝了一杯热酒暖身子,趁着酒劲,谈起“白尾大人”这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件。她道:“如今找到了粱大夫人有个私生子‘梁昊’,且想让他继承梁家家业的罪证,是不是就能将人抓入牢中,将其定罪了?” 赵金石听得纳罕不已,道:“要是这样,那粱大夫人杀夫还害梁二爷的嫌疑就大了!毕竟只有除了这两人,她才能有名义过继,让私生子继承家业嘛!这婆娘好狠的心,咱们男子以后还是不婚不育保平安吧。” 闻言,谢林安淡淡道:“还不行。” “怎的就不行啦?”赵稳婆也听了一耳朵这个案子,“这大夫人都为了自己的野种整出这一出出戏,浸猪笼都不为过,还能怎样翻身?” 谢林安似笑非笑,道:“我这样说给你们听,你们就懂了。” 他指了指赵稳婆,道:“我们怀疑粱大夫人六年前回金花镇一年,是为了掩人耳目生子,且这个孩子可能不是梁大爷的儿子,对吗?我们还找到了赵稳婆作证,证明粱大夫人确实在金花镇生下过一个她的亲生骨肉,并且送到了梁家旁支寄养,赠名‘梁昊’。” 听完这些,众人点点头,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 隔了一刻钟,夏知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糟了!我明白了!” “哦?”谢林安喝了一口酒,等她后文。 夏知秋口干舌燥,舔了舔下唇,道:“我们只知道这梁昊确实是粱大夫人的亲生骨肉,却不能说明他是否是私生子。除非梁大爷能活过来指证,这孩子和他无关,那段时间他没和粱大夫人行房,时间对不上,否则这事啊,还得引起一场风波,粱大夫人也能寻到其他借口推脱。” “还真是这样!”赵金石摆出苦瓜脸,绞尽脑汁想其他办法。 赵稳婆咬牙切齿道:“怪道粱大夫人有恃无恐,敢情大爷死了,她没了桎梏,也不用再怕人了。” 这就棘手了呢……众人犯了难。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踏入院内,传来风骚的嗓音:“哟,谢先生回来了?这好吃好喝的,整了一桌席面,怎就不叫上我呢?” 原来是梁二爷! 他不是大牢里待着吗?怎就越狱了? 夏知秋回头,眼风像冷箭一般凉飕飕扫过赵金石。 赵金石也没想到梁二爷能自个儿跑出来啊,此时苦瓜脸,道:“他这不是做戏嘛?也不是真的有罪,把人关牢里太不人道了……所以我就给了把大牢钥匙,让人时不时来府上放放风。” 实际上是夏知秋和谢林安都不在府中,赵金石闲出鸟来,去大牢里找梁二爷玩了。梁二爷不愧是吃喝玩乐之高手,几个小玩意儿一摆出来,哄得赵金石直乐,还把大牢钥匙也讨来了。 夏知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赵金石,道:“真有你的!” 不过也亏得梁二爷杀人嫌疑没粱大夫人那么大,把他关牢里确实不太合适。 来都来了,总不能关回去。 几人清了个位置,让梁二爷落座。夏知秋和他说了这几日的调查成果,梁二爷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说呢,我大嫂怎就回金花镇了!我和你们说,七年前吧,梁家旁支的二房少爷来过咱们主家,那时候我大哥想在金花镇开一些分店,打算把商铺的掌控权给旁支那边。每年只要将盈利的五成交给主家,其余五成则给他们自留,当是分店的经营钱。因此大哥特地把旁支能主事的爷喊回本家来,商讨具体事宜。没准就是那年,大嫂和人勾搭上了呗,我听说那个叫‘梁昊’的小子就是二房少爷从外头领回家的孩子,还养在正妻膝下呢。你看看这时间,七年前勾搭上的,六年前有身孕,是不是正正好?”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夏知秋和赵金石面面相觑。 夏知秋问:“不过我们这样空口无凭地说,也得有证据证明粱大夫人确确实实和旁支少爷勾搭上了呀!不然不就是诬陷人么?” 赵金石问:“七年前照看客人的婆子丫鬟,还在你们梁家府上吗?” 梁二爷想了想,道:“在是在,不过我捉摸着他们肯定也不知道什么事。要真有大嫂和外男私通的事被丫鬟婆子看见,他们的命早就没了。一般旁支的人来梁家住,待客的院落都是清风院。我也没听说清风院有什么下人被发卖出去的。哦,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有个叫‘翠碧’的丫鬟,原本在清风院做事,后来被说偷主子东西,赶去庄子上了。” 谢林安目光锐利,扫向梁二爷,问:“不过是个丫鬟,还是七年前的事,身为主子,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梁二爷夹了一筷子鸡肉,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道:“因为那时,我身边得脸的小厮把她被赶出去的事当作笑话说给我听,说是一个盲女,得了主子家的恩赐,能来府上做事,居然还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偷主子的首饰。一个瞎子,偷首饰做什么?难不成还给自个儿戴吗?她又看不见。当时想想挺滑稽的,于是就记在了心上。” 夏知秋问:“特地赶走了这个盲女?有蹊跷啊……她被赶到了哪个庄子上?” 梁二爷摸摸下巴,道:“咱们家几个避暑的庄子都建在一处,待我吃饱喝足后,就告诉你怎么去。” 原来是想骗吃骗喝啊,众人冷眼旁观他吃饭。原本想着吃几口就得了,哪知梁二爷配着酒水,越吃越来劲,很快风卷残云,将一桌子好吃的都塞到了肚子了。 他打了个饱嗝儿,去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夏知秋。让她带信去庄子上找人,没人敢拦。不过那盲女“翠碧”还有没有活着在庄子上做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38章 庄子上的下人都认得主家的笔迹,见字如面,看到了信件就得放人进庄子。 有时候,若是有梁家亲朋好友路过庄子,他们还会特地写信通知庄子上的厨子丫鬟好生拾掇一番,不可怠慢了客人,因此庄子里的人都很有经验,会老实听话的。 梁家的庄子建在离吉祥镇不远的一处乡镇,那是真穷乡僻壤,及不上吉祥镇的繁华。好在山清水秀,山林间的田地也多,用于建造避暑山庄最是合适不过了。毕竟城里待多了,就想回乡下归隐山林,享享清福,哪代有钱人都有这个劣根性。 晚衙有赵金石坐镇,夏知秋和谢林安放心坐马车去往避暑山庄。这样一想,赵金石就像那在家中操持家事的妇人,她和谢林安就是外出打工的一家之主,忙碌一整日,风尘仆仆回家,看到赵金石不顺眼,还能将外头碰着的烦心事朝他发泄发泄。由此可见,妇人也是要有事业的,全依仗夫君挣钱过活,连说话大声一些都不敢。 夏知秋感慨完了,马车也就到镇子上了。 夏知秋和谢林安刚落地,她的目光就被一侧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胭脂铺子所吸引。 夏知秋乐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谢林安仗着身高,瞥了一眼,道:“似乎是出了新的胭脂,有许多女子在逛店。” 他顿了顿,没头没脑地问夏知秋:“你……想去看看吗?” “我?”夏知秋一愣,她又不是什么明面上的“女子”,谢林安怎么会想到喊她去瞧上一眼?难不成,是他想给哪家俏丽娘子买胭脂,爱在心口难开,怕夏知秋看出来,所以故意拿她当借口,劝她带他逛逛? 这男人心,真是海底针啊。 夏知秋促狭一笑:“嗳,谢先生想买胭脂送心上人就直说嘛,还用得着这样藏着掖着。” 谢林安抿唇,辩解:“我没……” 还没等他说完,夏知秋便伸出手指,抵上他薄凉的唇瓣,大度地堵住了他的嘴:“嘘,别辩解了,我都懂的。” 谢林安见夏知秋凑得这般近,那双水汪汪的杏眼近在咫尺,犹如裹上一层薄薄雾霭,搭配上她狡猾如小狐狸一般灵动的笑容,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欲言又止,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等到夏知秋刹那间抽回手,他才感受到唇瓣上的一点滚烫触觉,下意识抚了一下。 这么脏的手,还敢肆意往他脸上碰? 随即,谢林安蹙起眉头,偏执地想挑出夏知秋的毛病来,似乎是想掩饰此前那转瞬即逝的失态。 待他回头,夏知秋已经和拿起两盒胭脂,大大方方朝谢林安展示:“谢先生,你看!这两盒都是桂花味,我瞧着颜色也差不多,居然还有许多女子两种都买了,这不糟蹋钱吗?” 谢林安淡淡道:“你左手边的那盒是妃色,呈哑光,右手边的那盒妃色加了一些金箔粉,涂抹上手的时候,会带些金芒,估计价格也不菲。” 夏知秋瞥了一眼价格,带有金粉的那盒胭脂要一两银子呢,她悻悻然放下胭脂盒,嘟囔:“谢先生眼力过人,还真是呢!” 她把胭脂盒都放回原位,悄悄溜出人群,回到谢林安边上。 谢林安诧异地问:“不买一盒吗?” “我吗?”夏知秋骨碌碌转了一圈眼珠子,凑到谢林安耳畔,说,“我就不了,金箔的那盒胭脂,太贵了,这店家是想把客人当猪宰呢。倒是谢先生,你不买吗?” 闻言,谢林安脸色发黑。他在原地站了一刻钟,突然鼓起勇气,转身去店家买了一盒带金箔的胭脂,塞到怀中。 夏知秋一脸复杂,她原先倒是不知道,谢林安这么喜欢当猪的…… 不过,为了心上红颜被数落一回“畜生”,谢林安痴情起来,倒是很有一番风骨嘛。 第39章 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两人赶路的倦意散尽。他们用梁二爷的信件顺利入了庄子,还让伙房忙碌的下人们不必生火做饭,他们办完事情就走了。 夏知秋待在待客的花厅里,她原本想让人通禀一声,喊盲女丫鬟翠碧过来,哪知还没开口讲话,就被谢林安抬手制止了。 夏知秋不解地问:“不喊人过来吗?” 谢林安摇摇头,将指腹抵在唇上,示意她噤声。随后,他慢条斯理地解释:“不用大费周章喊人过来,我们和下人打听一下她住的厢房,上门拜访吧。” “那行吧。”虽然不知道谢林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他办事一向稳妥,听他的准儿没错。 夏知秋跟谢林安去往翠碧的厢房,她一早就被通知有贵客来访。底下的丫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也不妨碍她们羡慕翠碧的机遇。难不成有贵公子就是好“身残志坚”这一口,想把翠碧接府里去?这等好事,真是羡慕啊,丫鬟们排成排,咬手绢。 谢林安扫了一眼不远处搔首弄姿的丫鬟们,蹙起眉头,问带路的总管:“庄上的事很少吗?既然事少人闲,也就不需要这么多人,我和二爷提一句,赶些人出府?” 总管哪里知道谢林安是这样雷厉风行的刺头,顿时冷汗都下来了。他殷勤地讨好:“爷说笑了,庄子上平日里也有事要忙呢。” 他急忙跑到丫鬟们面前,大声斥责:“看什么看?还不快回去做事?一个个不要月钱了是不?”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总管刚要讨个赏,就被谢林安拒之院外:“我们和翠碧有事要谈,总管在院子里等着吧。” 总管就没见过这么不给他脸的客人,奈何这是梁二爷的朋友,主子的朋友,那就是主子,他只能唯唯诺诺应了。 待谢林安走远,心高气傲的总管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嘟囔:“还真把自己当梁家主子了!” 谁承想谢林安听力极好,他回头,似笑非笑,道了句:“我看庄子上,瞧不见事物的丫鬟也能用,想来没了舌头不会说话的总管,也能留吧。” 总管后脊背凉飕飕的,谢林安的意思是……他太聒噪了,因此要割掉他的舌头吗? 他慌忙下跪给谢林安赔礼道歉:“是小的多嘴说错了话,还望爷别往心里去。” 谢林安收敛了笑意,和夏知秋一起进了院子,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夏知秋钦佩于谢林安这一手“喜怒哀乐不显山不露水”的本事,她也颇同情总管。这些人以为她是官老爷,最难得罪,殊不知她的佐官比她难缠多了。 想惹谢林安,还是自求多福吧。 院门被关上,谢林安和夏知秋快步走向翠碧的厢房,他们敲了房门,很快有拄着盲杖的俏丽丫鬟来开门。 她的双眼黑亮,和寻常人无异,只是目不对焦,不知在看哪处,不像正常人一样能落在一个点上。 谢林安端详她的模样,半晌不语。 夏知秋见惯了谢林安无礼的举动,暗暗叹一口气,道:“翠碧姑娘,多有打扰。我们是来找你问些事的,叨扰你半个时辰。” 翠碧对自己的厢房熟悉极了,此时忙请人进来:“两位公子请进,我从总管那处听到风声了。不知你们找我一个下等丫鬟有什么事?” 谢林安大大方方落座,道:“我是想问你一些关于粱大夫人的事,七年前,你在清风院做事的事情,可有看见粱大夫人和旁支的二少爷卿卿我我?” 闻言,翠碧一颤,支支吾吾:“主子的事情,咱们做奴婢的不好妄论。况且,我不过是盲女,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又如何知道主子家的事呢?” 谈话间,夏知秋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首饰台上。下人的厢房很小,就一门一窗,两把椅子,一个小矮桌,一侧就是隔了薄纱帘子的床榻与梳妆桌子。 那桌面上摆着两盒让夏知秋有些眼熟的胭脂盒子,她想了想,正是今日看到的新品胭脂。瞧那颜色,就是她一见钟情的妃色桂花味胭脂,盒体是和膏体呈同一颜色的,只是含有金箔粉的那盒盖子上略有金芒。 显然,翠碧对妃色胭脂情有独钟,不仅买了那盒哑光的,还买了另外一盒带金箔粉的。 她起身,忍不住去碰了一下胭脂盒,确认了这一点。 夏知秋笑道:“没想到翠碧姑娘也喜欢这家店的胭脂,含有金箔粉的和纯妃色的胭脂都入手了。不过这两款除了带有金粉,气味和颜色都没什么不同,都是桂花味的。” 夏知秋原本是想套近乎,哪知她说完这话,自己也反应过来不太对劲。 假如翠碧是普通盲女,她买两盒相差不大的胭脂有什么用?而且她又如何区分这两盒膏体与香味一致的胭脂呢?自己都看不见,还买了价格高昂的金箔粉胭脂,这是打扮给谁看的?总不能是自己看吧? 翠碧听夏知秋屏住了呼吸,惶恐不安,她急忙解释:“这是……府上小姐妹帮我买的。她也不知我喜欢什么样式的,就把新品胭脂都给我买了一份。” 她话音刚落,谢林安就笑了:“那带金箔粉的胭脂可是要一两银子,庄子上的丫鬟一个月的月俸最多也就三钱银子吧?她没问过你,敢擅自给你带一两银子的胭脂?说谎话可不带这样的,你说对吗?” 谢林安这话,乍一听像是在打商量,然而细细一品,又觉得其中陷阱颇多。他像是潜伏在暗处窥伺猎物的豺狼虎豹,让人招架不得。 “我……”翠碧想要解释,舌头却像粘在唇齿腔壁上动弹不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谢林安突然悄声抽起一侧小桌上用来剪络子的剪刀,他拿尖端对准翠碧的腹部,步步紧逼。 他一边谈笑,一边朝翠碧走去:“对了,还忘了问,翠碧姑娘芳龄几何?” 翠碧低下头,嗫嚅:“有……有十七了。” “哦,我比翠碧姑娘稍稍年长一些。”谢林安旁若无人地笑,若是没看见他手上动作,或许根本察觉不出危险。 那剪子锋利异常,尖锐的剪子正对翠碧腹部,仿佛一用力就能刺入她的腹腔,鲜血淋漓。 若是被剪子刺伤,流血过多,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的命。 眼见着那剪子就要扎入翠碧,她终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不……不可!” 谢林安及时收起剪子,讥讽地笑:“这时候倒是能瞧见人了,还知道躲。” 夏知秋懂了,谢林安这是在试探翠碧。 奈何翠碧不知道,她明白主子想要碾死一个奴婢有多么容易。就算她死在庄子里,也没人会帮她说一句话。 她急忙下跪磕头,恳求谢林安和夏知秋发发善心,别对外讲出去:“奴婢不是存心骗人,实在是日子艰苦。奴婢当年跟着爹爹在街上乞讨,要装作盲女才能骗路人给些银钱。哪知粱大夫人瞧见了,大发善心将奴婢领回府中做事。奴婢知道自己一日不是盲女,一日便不能在这样富贵的府上做事,这才一直装下去。求求你们,别对外人讲这事。否则……否则奴婢骗了主子们,罪无可赦,一定会没命的。” 她是为了讨生活才装成盲女,夏知秋也是为了讨生活而女扮男装,本质上来说,她们是同一类人。 夏知秋天性纯善,动了恻隐之心,扶起翠碧:“你放心吧,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谢林安就接了一句:“我们不是什么好人。” “嗯?”夏知秋……语塞。 谢林安凉凉地道:“除非你能说出点我感兴趣的东西,否则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七年前,你在清风院有没有看到点什么?为何粱大夫人不赶别的奴仆去庄子上,偏偏赶了你?” 翠碧不是蠢货,她自然知道两边都不好得罪。 她确实看到了点什么,只是若她说出来,那一定是条死路。 她看到的……可是惊天大秘密啊! 谢林安见她盘算来盘算去,权衡利弊,顿时笑了:“看样子,你确实知道点什么吧?” “我……”翠碧欲言又止。 谢林安轻描淡写地说:“若是你真的看到了什么,最好老老实实说出来。我来猜一猜,若是你什么隐秘之事都没看到,真的是动了主子的东西才被赶到庄子上。那么即使我对外抖露你不是盲女的事,你也顶多是在庄子里混不下去,会被赶出府而已,绝对没有你说的‘会死’那么严重。要是说到‘会死’,可能性也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你真的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这件事和粱大夫人还有牵扯,所以才被她赶到了庄子上。原先她想着你是瞎子看不见,处理了太费事,因此放你一条生路。若是我们抖露出去你不是盲女,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当然,咱们往好处想,如果你真的没撒谎,你什么都没瞧见,即使我对外说了你并非盲女,也没人会理你这样一个小角色吧?” 可惜了,翠碧确实看见了可怕的事。 若是让多疑的粱大夫人知道她并非盲女,恐怕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了事吧? 翠碧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位官爷面前:“我……求求两位爷,不要对外说我的事,求你们了。” 谢林安没有怜悯之心,此时继续逼问:“若是你聪明,你该知道,这时候投奔我们夏大人,寻个庇护,这是再好不过的事。若是你帮了梁二爷,卖身契也可被他拿出来,到时候你是平民之身,受县令的庇护,岂不是更安全?” 此时被利用的夏知秋,仿佛浑身都散发出普度众生的金光,照耀着下跪的翠碧。 夏知秋微笑:“果然,只有在这种需要狐假虎威的时刻,你才会想到我。” 谢林安斜她一眼:“闭嘴,是你的荣幸。” “哦。”佐官太凶了,好可怕。 第40章 翠碧只是没什么心眼的毛丫头而已,或许她装瞎能装这么多年,骗过所有人,是有那么几分幽深城府与隐忍不发的耐力。可那总归是小孩家家的小打小闹,不然她也不会拘泥于梁家这么屁点大的方寸之地混吃等死了。 因此,她很容易被谢林安三言两语就绕进去。何况,这两位都是官爷,当官的总不会欺负良民吧? 翠碧怯生生地窥了一眼夏知秋,她委实是怕谢林安,此时膝行两步,下了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道:“夏大人若是能护奴婢周全,奴婢愿意说出我亲眼所见的事。” “你放心吧,若是你真的说出当年的事情,而这事会伤及你的性命,本官定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的。毕竟是本官拖你下水,理应负责。待你说完这些事,本官就带你回衙门,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前,你都只管待在夏府就行。”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不就是官宅吗?那些人手再长,也不敢和官斗。 “夏……夏大人。”翠碧很是感动,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夏知秋。她的相貌偏阴柔,此时温文尔雅地给她保障,一时间就让翠碧红了脸,心脏狂跳。 “多谢夏大人护着奴婢。”翠碧娇俏地咬了咬唇,忙低下头,额头直抵地砖。她磕头技术好,此时又一口气磕了三四个。 夏知秋是见好就收的类型,她刚想和蔼可亲搀扶起翠碧,就被谢林安打断:“别忙着卖惨,先把要事说了,咱们再定夺。你知道的,我家夏大人耳根子软,好糊弄,我不一样。若是你说的那些秘密是无关紧要之事,也不会招惹来杀身之祸,那么我也会有自己的考量。你,懂吗?” “你才耳根子软呢!我这叫亲民,懂?”夏知秋瞪了谢林安一眼。 不过细细分析,谢林安这番话倒也有些用处。 这话算是完全斩断了翠碧的后路了,让她想含糊一些重要的细节都没办法。 翠碧知道自己只能老老实实交待,她垂头丧气地道:“我自小跟着我爹四处装瞎乞讨,若是手脚健全的人乞讨,必定要遭人白眼,我爹又体恤我,不忍让我断手断脚求人施舍,于是便打算装成盲女。那年正巧碰上了逛首饰铺子的粱大夫人,她见我可怜,便将我带回了梁家,安排到外院做事。像我这种不是家生子的奴婢,自然是没有资格去内院的,能在外院有个事做已是恩赐。由于我是盲女,平日里梁家嬷嬷关照,也就只给我安排些浣衣扫地的工作。大概是七年前,清风院里来了旁支家的客人,院子就忙起来了。那时姐姐们都去伙房里帮忙,给几位爷送洗漱衣裳的事就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时,我端着放衣裳的托盘进旁支家二爷的寝房,哪知道正撞上他和粱大夫人交缠在一处。” “后来呢?”夏知秋听得整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里,吓得要死,仿佛身临其境。 翠碧想起那天的事都后怕,声音也忍不住打颤。她口干舌燥,舔了舔下唇,道:“后来我想着,若是我下跪认罪,这不就是暴露了我能看得见,知道发生了大事,这才认罪吗?于是我就试探着喊了两声,随后摸黑走进去,把衣服摆在桌上,又离开了。” 翠碧当时大气都不敢喘,她目光虚浮地扫过床上勾结的男女,一句话都不敢说。那时,她为了让人知晓她确实是盲女,于是尝试着喊了两声:“二爷,您在吗?这是姚姐姐喊奴婢带来的衣裳,给您放桌上了。有什么事,您招呼奴婢就行。” 她一手拄着盲杖,另一手端着托盘,颤颤巍巍朝前走,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余光间瞥见榻上的人屏住呼吸朝她望来,那目光如影随形,像是想要吞噬人的饿狼一般。 她都这样小心了,还会被灭口吗? 翠碧不敢细想,她甚至连汗都不敢流,生怕被人发现。 她功成身退后,出了厢房门,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脊背全湿了,风一吹,凉飕飕的,麻了她整个上身。 几日后,她被主子家从屋子里搜出首饰,至于那首饰是不是搜查的嬷嬷顺势带进去的就不得而知了。她被赶去了庄子上,这件事也就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了。 看来,她演的一出戏成功骗过了粱大夫人和旁支二爷,否则她不会这么轻易脱身,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因此,她不敢暴露自己不是盲女的事,这会要了她的命。 听完这一桩事,夏知秋的供词也就成型了。她让翠碧画押,让翠碧把重要衣物都收拾进包袱里,跟着她走:“你把衣物都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把你一个女流之辈留在庄子上太危险了。粱大夫人手眼通天,恐怕会知道我们来过庄子,或许会猜到你身上。” “嗳,好。”翠碧也不用装瞎了,她麻溜地收拾好东西,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跟在夏知秋和谢林安的后头。 谢林安出了院子,迎面撞上了总管。他突然指着翠碧,说:“劳烦总管将翠碧的卖身契给我,不过是要个丫鬟的事,我自会和你家二爷说的。” “只是送个丫鬟,小事,小事。”总管讨好地笑,急忙脚下生风去库房给这位官爷送上卖身契。 趁着三人离远了,总管才呶呶嘴,道:“这丫头倒是好命,让官爷捡走了。” 说完,他又急忙捂住嘴,生怕谢林安听力极好,被他发现。 翠碧见谢林安把自己的卖身契收入袖中,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她就这么脱离梁家了,再也不用伪装了?! 她热泪盈眶,忍不住和夏知秋窃窃私语,道:“谢大人原来也是个好人。” 夏知秋刚想为谢林安说几句好话,正一正他的形象,顺道表达他们夏府的佐官都是刚正不阿的,不是谁都玩歪门邪道那一类招数。 于是,她道:“对,他其实人不坏……” 夏知秋话还没说完,谢林安便回头,冷冷答:“不,我只是担心她被灭口,毁了一个人证。” “……”竟是如此有理有据吗?翠碧和夏知秋一同语塞。 三人上了马车,谢林安突然从怀中拿出某个东西,递到夏知秋面前:“拿着,给你。” 夏知秋沿着他纤长白皙的指骨看去,原来他指尖衔住的是那盒价值一两银子的金箔胭脂。这么贵的礼物,她若是收下,那该多不好意思啊。 夏知秋一面客气,一面伸出手,她奇怪地问:“你不留着送心上人吗?” 谢林安避开她的眼神,望向窗外,低语了一句:“不了,突然不喜欢心上人了。反正没人送,不如丢给你。” 夏知秋美滋滋接过胭脂盒,想着这可是一两银子呀!她一面暗爽,一面嘟囔:“男人的爱真是变幻多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第41章 翠碧这个名字喊着真拗口,夏知秋没忍住,问:“翠碧这名字该是府中夫人赐予你的吧?今后你不是奴婢了,可以改回本名的。” 翠碧坐在马车的最角落,她从包袱里翻出青梅子,用磕碜的袖子擦了又擦,想递给夏知秋吃,又不敢。此时见夏知秋主动和她讲话,俏脸一红,结结巴巴:“啊,是。我本名里带个翠,大夫人见院子里喊的名字大多是碧玉碧玺的,于是给我起了这个名儿。我本名小翠,也……也姓夏。” 夏知秋乐了:“小翠,倒是个可爱的名儿。哟,你也姓夏啊,敢情和本官同姓,倒像是我多了个妹妹。” 夏知秋是打亲民牌的,所以不知道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夹杂着千丝万缕暧昧情愫,惊得小翠心口似乎有兔子乱窜,一颗心砰砰直跳,手里搓青梅子的速度更快了。 谢林安被她神来一笔惊得不轻,他是个明白人,怕事后惹麻烦,此时打消小翠那欲语还休的少女幻想,道:“和官家称兄道妹,她还不够格。” 小翠被谢林安讥讽这么一句,顿时脸色煞白。确实,夏知秋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要不是被带回了梁家,她不过是街上颠沛流离的乞丐罢了。 她清醒过来,自卑地低着头,道:“是,奴婢……不,小女身份卑微,当不得夏大人的妹妹。” 夏知秋最厌烦谢林安平素恃强凌弱的模样,此时蹙起眉头,苛责:“谢师爷这句话就不对了,我乃吉祥镇百姓的父母官,既是民众的长辈,又如何当不得她的兄长呢?小翠,我且问你一句,你家中可有其他人健在?” 小翠茫茫然摇摇头:“没有,我爹早几年得了肺痨去世了,如今我是孤身一人待在梁家做事的。” 原来她是孤女啊,夏知秋那颗所剩无多的良心被发现了,她咬咬牙,教育谢林安:“既然如此,若你不嫌弃,我认你为义妹,可好?” “夏……夏大人!小女何德何能,能当您的妹妹。”闻言,小翠呆若木鸡。 “这有什么不可的?脱去这一层官身,我也不过是寻常人。与你同姓,你我皆为孤儿,是我俩有缘,今后结为兄妹,彼此有个照应,是我该欢喜的事呢!”说这话时,夏知秋执拗地望向谢林安,她朝高扬起下巴,似乎在鄙夷谢林安瞧不上草芥小民。 谢林安冷冷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凉凉地道:“随便你。” “那……那小翠今后就喊您一声哥哥了。”小翠满心满眼都是夏知秋,此时感动地跪到地上,她怎样都没想到,她看上的义兄竟然是这样古道热肠之人。她何德何能,居然能当夏知秋的义妹。 “快起来,今后你就住在夏府里,有哥哥护着,再无人敢欺你。”夏知秋搀扶起热泪盈眶的小翠,为她轻柔地擦拭去眼泪。 几人回了夏府,刚进门,赵金石就咋咋呼呼嚷嚷开了:“还说不是在外勾三搭四,昨天领回来一个稳婆,今天把美娇娘也带回家了!” 这话说得小翠一愣,夏知秋尴尬,谢林安冷眼旁观。 夏知秋手上青筋绷起,她一个飞踢将赵金石撂倒,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正扯发冠呢。 夏知秋道:“瞎说什么,这是我妹妹夏小翠!” “妹妹?!”赵金石看了一眼小翠,顿时酸了。 夏知秋这样弱不禁风的男子,居然有这样漂亮的妹妹啊。 赵金石急忙理了理头发,和夏知秋勾肩搭背,酸溜溜地道:“这不就巧了吗?小翠啊,平日里,你哥喊我一句赵大哥,你要是不介意,今后也这么喊吧。” 小翠面红耳赤地道:“赵……赵大哥。” “嗳!”赵金石听得心花怒放,还没来得及摆出个笑脸,脸上就挨了夏知秋一巴掌。 两人又撕扯在一起决斗,夏知秋和他互相揪住对方的衣领:“妹妹你都抢?!你真想有妹妹,自己不会去认一个?” 赵金石也怒了:“咱俩什么交情,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吗?凭啥不能共享?” 两个幼稚鬼缠斗在一块儿,打破了小翠对于文弱美书生夏知秋的幻想。她站在风中凌乱,结结巴巴地问谢林安:“平时在府中,哥哥都这样吗?” 谢林安扯了扯嘴角,嗤笑:“谁知道呢。” 谢林安在外待了一整天,此时到府中天都黑了。 他腹中空荡,打算趁着这几人打闹之际,去伙房煮些夜里要吃的饭菜。 谢林安平日吃食从不假借人手,他不喜欢吃其他人端来的东西,一个是觉得那些人厨艺不够精湛,第二个是他觉得危险。 他记得身边亲近的侍女给他端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她那么温柔地笑,仿佛他的家姐,她殷切地劝他吃,使尽了浑身解数。最后,谢林安喊人进来,让下人一口一口喂这个侍女吃甜食,侍女哭喊着说“不要”,求他饶过她一命。 谢林安冷冷一笑,让人动手。侍女还没咽下一口,她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死的时候,身体仍温热。 既然是谋害未遂,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谁要害他呢? 谢林安从那日起,再也不吃经由他人手递来的东西了。 他不过一条命,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谢林安正做菜呢,夏知秋不知何时突然窜到了他的后头。 夏知秋来了好一会儿了,本想看看谢林安晚上煮什么好吃的,哪知道他举着锅铲站在铁锅前出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谢林安这样失魂落魄,难不成是受了什么刺激? 夏知秋思来想去,今日的变故,也就是多了一个义妹啊! 她明白了,捂住嘴,心道:“原来他是怕我心思都放在义妹上,对他疏忽了?” 这样一想,很有可能呢。平时谢林安刻薄嘴毒,不过是他一层伪装,他的目的,是吸引她的注意力! 好家伙,真不愧是谢林安啊! 夏知秋得意极了,上前去拍了拍谢林安的手背,道:“谢先生,你安心吧。就算我多了个妹妹,我心里也是有你的。” 她会待妹妹好,也会对谢林安好。夏知秋决定了,明日就请他吃烧鸡! 哪知,谢林安听到这句话,神色竟有几分不自然,他避开夏知秋殷切的目光,垂眉敛目,冷淡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夏知秋眨眨眼:“知道啊,我说我很看重你,满心满眼都是你。” 谢林安喉头滚动一遭,如鲠在喉。他那双漂亮的眉眼注视着夏知秋,像是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良久,他道:“我警告过你,别来招惹我的。” “啊?”夏知秋懵了…… “既然是你执意要与我沾亲带故,那么望你今后别后悔。”他这话说得很轻,嗓音沙哑低沉,略带点性感。 夏知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明明是安抚谢林安的话,怎么没让谢林安感动,好像还让他记仇了? 男人心,海底针。 第42章 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冬至,是时年八节之一。 据说南北两面,冬至日贺冬的吃法都不同,也有的人会祭祖。 夏知秋想起这一茬子,对谢林安道:“谢先生,此前我都忙忘了。今日是冬至,我打算带一杯米酒敬一敬祖先,让赵金石出门去给我捎一些纸钱回来,你可有什么亲人要祭拜的?” 谢林安摇摇头,道:“我不用了,你去忙吧。” “那好。”夏知秋觉得谢林安有些古怪,一般人在冬至日哪有不祭祖的?这是孝道问题,除非他们没辞世的亲人。 说到这里,夏知秋又想到了赵金石说,谢林安来历不明,吉祥镇查无此人。如今连亲人都没有,难不成他真是山林间来的精怪,所以在世间无依无靠? 夏知秋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脊背爬上一层白毛汗,她傻乎乎地问:“谢先生难不成是……狐狸精?” 谢林安正盘算着包点饺子晚上吃,听得夏知秋没头没尾冒出这句话,顿时皱眉,道:“何出此言?” 夏知秋舔了舔下唇,道:“赵主簿曾查过你,说你并不是吉祥镇人士。我看谢先生家境优渥,能文能武,有京都口音,又通体气派,不像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为何像你这样风姿绰约的人,会来这样偏僻的吉祥镇呢?而且,你似乎也没有亲人……我听说男狐狸精都是清贵高雅,眉目如玉的,你很符合这一形象。可见,你极有可能是京都来的狐狸精。” 谢林安听她一通谬论还能讲得头头是道,顿时气得头晕目眩。他咬牙切齿,带了点音量,道:“夏知秋,你近来都看了什么野书话本?” 夏知秋摸了摸后脑勺,还怪不好意思地笑:“就看了点《吾与邪魅狐王的闺中事》以及《霸道狐仙俏寡妇》一类女子话本,不是我说,这些话本属实不太会做生意,该请些擅工笔画的画师来搭配点插画,描一描狐妖的风姿的。” “你等一下。”谢林安突然制止夏知秋的喋喋不休,去了一趟书房。 还没一刻钟,他突然抱着一叠书籍回来,往烧得烟熏火燎的灶膛里一丢。汹涌的火焰吞噬书籍,那蓝皮纸封面赫然写着《霸道狐仙俏寡妇》,这不就是夏知秋珍藏的话本吗? 夏知秋捂住胸口,突然觉得心梗发作,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哆哆嗦嗦指着宛如凶恶夜叉的谢林安,道:“你……你卑鄙!你怎么能对狐仙大人做这样的事?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谢林安轻飘飘落下一声冷笑,“他的道行没我高深,就算来找我索命,也敌不过我三回合。倒是你,天天看这些儿女情长的志怪话本,难怪脑子不好,情有可原。” “……”夏知秋心如死灰,扯了扯嘴角,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脚步沉重地走出伙房,自言自语:“谢林安一定不会优雅迷人的狐仙大人,他比狐狸精可怕多了,分明是个罗刹。” 夏知秋安排赵金石和小翠一起出门买点纸钱和糕点,他们在夏府门口用木棍子画了个圈,在圈里烧纸钱,据说这样代表划地盘,孤魂野鬼就不会来圈里抢亲人的钱财。他们把纸钱各自烧完,又洒了一杯米酒,夏知秋在心里和父母亲说了几句话,跟着众人一同回了屋子。 屋里热气腾腾,谢林安端上来几碗加了葱花香油的水饺,赵稳婆也帮着打下手,招呼众人来吃饺子。 夏知秋特地让人送了一碗给牢里的梁二爷,几人一道坐下开吃。饺子是菜肉馅儿的,一个个光润饱满,鼓着白肚皮浮在汤面上。夏知秋咬了一口饺子,才刚破皮,一股滚烫的汤汁就流了出来,险些烫着她。再细细一品,这般多汁的饺子也是很罕见,让人一口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赵金石好奇地问:“这饺子里怎么这么多汁水?” 赵稳婆答:“这谢师爷,可真是个做菜好手。我昨天不是搞了猪肉冻吗?谢师爷把那肉冻汤混在饺子里,煮的时候,肉冻融化,可不就变成汤汁了?” “竟是如此!”众人难以置信地望向谢林安,心底不约而同浮现出一句话——“谢师爷掌厨,真的好幸福。” 看在谢林安每日忙碌于伙房之间,怪辛苦的,夏知秋也大人有大量,原谅他擅自做主毁她话本之事好了。 翌日,夏知秋和谢林安带上众所周知的杀兄嫌犯梁二爷,以及证人赵稳婆与小翠一同登门梁家。 梁二爷让丫鬟们别通禀,径直开门,放他们进去。 丫鬟与家中的奴仆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听这千古罪人梁二爷的话,还是该听如今的一家之主粱大夫人的话。 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梁二爷气得踢了一脚看门的家仆,道:“反了你们!家里那个主事的女人是梁家的后人吗?听她扯我大哥的皮狐假虎威在人前放屁!我告诉你们,就是我有事,我也是梁家的主子!再给我不听话,我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梁二爷从未被家奴摆过脸色,此时气得不轻。他一个凌冽眼风扫过去,家中的奴仆们全都跪下了,瑟瑟发抖,半句话都不肯说,当然也没人敢拦。 夏知秋就这么一惊一乍地带着人往花厅里走,想和粱大夫人聊一聊这几日查到的事。 花厅内,粱大夫人柔情备至地抚摸梁昊的脸,还拿帕子给他擦拭脸上的汗,嗔怪:“怎么玩出一身汗?仔细着了凉,还要喝苦药,蜜饯都不给你尝。” 梁昊不知为何,对粱大夫人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他趴在粱大夫人的怀中,享受这个名义上的嫡母的关怀。 母子两人还没聊多久,粱大夫人就见院内乱成了一团,乌泱泱来了一堆人。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头,走出花厅。 粱大夫人的脸色,在看见赵稳婆与眼眸清明的小翠那一瞬间,顿时变得惨白,面无血色。 夏知秋开始唱报罪状:“梁家大夫人私通旁支家二爷,被小翠撞见,后怀有身孕。六年前回金花镇娘家,在赵稳婆的协助下生下了私生子梁昊,将其放在旁支梁家寄养。待梁大爷死后,又将私生子过继到膝下,企图让私生子继承本家偌大家产。人证确凿,杀人动机皆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梁家大夫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愤愤不平地道:“小翠不过是一盲女,她如何能作证呢?况且赵稳婆也可能是诬陷民妇的……”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哦?按照粱大夫人的意思,是说夏大人特地找来个稳婆,诬陷你杀夫?” 赵稳婆没想到死到临头了,梁家大夫人还能反咬一口,她气不打一处来,道:“若是大夫人想抵赖,那正好,我还记得梁昊少爷身上哪处有黑痣,有胎记的,咱们对比对比?我可没在旁支梁家当过差,也没接触过梁昊小少爷,因此这些特征,我应该是不知道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我确确实实给小少爷接生过。既然梁家大夫人问心无愧,咱们不妨来对峙一番?” 这话说得梁家大夫人哑口无言,她哪里敢让人脱掉梁昊的衣服对比黑痣与胎记,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小翠适时补刀,道:“大夫人,我可不瞎,能瞧见你这耳上的翡翠珠子耳坠,头上戴了玉兰南珠绒花。当初我也在旁支家的二少爷房内看见过你们行那苟且之事,这都做不了假。哦,没准我也记得您身上有哪处特点,要不要让我讲出来,咱们验证一番?” 话已至此,梁家大夫人是再无话可说。 梁二爷怒斥她:“所以,大哥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杀死大哥,嫁祸到我身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私生子继承梁家本家的家业!大哥当年这般喜欢你,一意孤行要娶你,你居然将他杀害,你真是好歹毒的心啊!” 她认罪,认自己确实和旁支家的二少爷厮混在一块儿,还生了个私生子梁昊,也认她想让私生子继承梁家偌大的家业。 可要说她杀过枕边人,那她会负隅顽抗,怎样都不认的。 粱大夫人咬牙切齿地道:“呵,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了大爷?!大爷那是自己去庙里被白尾大人的神像砸死的,与我何干?!况且,庙祝可都说了,是你置办的那些机关,以及也是你诱惑大爷去拿东西,这才使得他跪在蒲团之上,触动机关的吧?!” “你……”梁二爷原本想辩驳,却硬生生闭了嘴。 里头难不成还有什么猫腻?夏知秋茫然地看了一眼谢林安,他此时也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一言不发。 这狗咬狗又是一嘴毛,夏知秋头都大了。 第43章 如今杀死梁大爷的嫌疑人身份又从粱二爷那处,转到了粱大夫人身上。 粱大夫人犯下通奸罪,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人人得而诛之。她落得这样不忠贞的荡妇名声,晚年凄凉之景可想而知。梁家的长辈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甚至感到羞辱。他们居然被一个外来的女子耍得团团转,也不管夏知秋在不在场,当即便要仆人扒了粱大夫人的衣裳,施以肉刑。 粱大夫人此时披头散发,落魄地被人推开搡去,哪还有先前梁家主母的光鲜模样。 男子若是在外寻花问柳,不过冠以“风流”之名,女子若是和人私会,便要以死谢罪,这其中差异未免也太大了一些。夏知秋不是为粱大夫人辩驳,只是觉得如今之事,她的罪不至死。 夏知秋于心不忍,道:“若是本官不在场,遇和奸之事,尔等要用‘私刑’也是合乎情法的。只是如今本官在场,那么‘通奸罪’便要按照《律法》行事了。来人,将粱大夫人与那旁支家的二爷都带下去,各打十五板子,送入大狱蹲二年牢。既然粱大夫人犯了事,几位长辈也代替去世的梁大爷,将休书下了吧。”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既然官老爷这边有了定夺,他们也不再含糊了,跟着夏知秋所说的流程走就好了。 休书一下,粱大夫人和梁家就再无瓜葛了。 她心如死灰,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就在这时,花厅外突然冲入一名穿着打扮皆富贵的女子,瞧着脸上的妆容与衣饰,像极了哪家养尊处优的大妇。 她泪眼婆娑,一见到跪着的粱大夫人,便是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怒不可遏地骂道:“贱妇!” 她的指甲上的饰品尖锐,刮花了粱大夫人的脸,残留的血痕渗出几丝血迹。 夏知秋喊人拉开那名女子,皱眉,道:“来者何人?!本官在此,岂容你放肆!” 女子一见夏知秋便跪下了,道:“民妇见过夏大人,民妇乃是旁支梁家二房的正妻朱琳。原本是跟随夫君带小儿梁昊来梁家本家进行过继仪式,哪知听得这样龌龊不堪的往事。夏大人不知,我夫君乃是温良文雅之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是不屑去做的。若是……若是真的,那也是这妖妇勾引我家爷的!” 朱琳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夏知秋听懵了。其实这种事情肯定是你情我愿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惜每个女人都拎不清,遇到事情都推脱给第三者,袒护自家丈夫。 她抽泣着,撩裙下跪,给夏知秋磕头:“青天大老爷,您可要开开眼啊!我夫君那样好的一个人,又怎会做这种事呢?他是被勾引的人,何罪之有,为何将他押入大牢!” 谢林安最厌烦这种吵吵闹闹的场景,他将茶盖子扣上茶碗,不耐烦地道:“哦?你的意思是,你家爷被梁大夫人强行借了种,生下梁昊后,又被逼无奈帮忙养育这个私生子?他是没手还是没嘴,被强迫的时候,不会推搡一下,嚷一句?恐怕他心里清楚得很吧,他在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后果。” 在座的哪个人是傻子?各个都是人精。 单凭旁支家的二少爷能将私生子带回去,光明正大养在正妻膝下就足以证明他是知情的。 朱琳听了这番话,无言以对,只能怒目瞪着粱大夫人。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是真心爱慕我家爷,你也该说句话的!” 朱琳这是想让粱大夫人念旧情,承认是她主动勾引,洗脱旁支二少爷的罪名,或是给其减刑。 哪知粱大夫人也是个性子烈的,她慢条斯理擦拭去脸颊边的血迹,冷笑着道:“原本我没想拉他下水,可你这一巴掌把我打清醒了。我告诉你,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你家爷。” 她膝行两步,跪到了夏知秋的跟前,道:“夏大人,她家爷可不冤枉。如今过继的事,也是她家爷同我狼狈为奸,企图一起吞并梁家本家的家产。要罚,我们两个人都该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朱琳怎么都没想到粱大夫人居然狠到要闹成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她又在后悔,是不是之前她太草率,扇了粱大夫人一巴掌。要是她什么都不做的话,她家爷是不是就能逃出生天了? 可一看那粱大夫人妖里妖气的笑,朱琳又觉得不太对劲。这女人可不像是会放过夫君的样子,她分明是要拉所有人下地狱,顺道让她懊悔罢了。 粱大夫人原本以为她今日定会被所有人责难,甚至可能以“荡妇”之身被众人乱棍打死。哪知道,是夏知秋带人来指证她的,又是夏知秋三言两语庇护住她。 粱大夫人不明白,她被人押入大牢之前,困惑不已地问:“夏大人,你为何要帮我?明明是你把小翠和赵稳婆带来指证我的,在你心中,我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妇人吧?如今我杀夫的嫌疑也是最大,你完全可以将我带回衙门,屈打成招,逼我认罪的。这样一来,你的政绩也漂亮,还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毕竟最毒妇人心,不是吗?” 夏知秋没想到粱大夫人突然问起这句话,她叹了一口气,说:“本官乃是好官,无论是你,还是梁二爷,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本官不会错怪任何一人。如今只能推断出你和旁支二爷私通生下梁昊,企图用过继这招,吞并梁家家产,至于有没有杀害梁大爷,你既然不认,那本官也会继续往下查,直到你看到罪证,能心服口服。” 闻言,粱大夫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她垂下眼睫,对夏知秋道:“既然如此,我也承了大人一个情。我最不爱欠人东西,也给夏大人指一条明路吧。我说过,我家爷曾经和二爷密谋,二爷让他去拿些什么东西,这句话可不是撒谎。至于其他的,我不打算说,也没必要说。反正……夏大人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不对吗?” 粱大夫人像是一条妖娆的蛇,褪去了朴素的外壳,露出内里美艳的鳞片。她是恶毒的蛇女,吐着舌信子,浑身布满神秘感。 她身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呢? 这女人的话到底可不可信呢? 夏知秋探究性十足地看了一眼梁二爷,后者突然垂眉敛目,不敢与她对视。 第44章 粱大夫人被带走了,案情又陷入了僵局。 那对狗男女被定罪,押入大牢后,夏知秋等人也就回府了。粱大夫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也没赵稳婆什么事,她连夜收拾好行囊,跟着来吉祥镇接人的嫡亲弟弟一同回了青城,而小翠无依无靠,决定就跟在义兄夏知秋的身边,为他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赵金石听得这番话,艳羡不已。他私底下拉着正要给夏知秋送炖好的补汤的小翠,道:“你这哥哥别看平日里弱不禁风的,实际上体内火旺着呢,用不着你嘘寒问暖。要真有这么个心思,你孝敬孝敬你赵大哥。赵大哥这身子骨比起你夏哥哥可是弱多了,正是要滋补的时刻。而且你夏哥哥一烦心就爱钻那书房,没个三五时辰,不会出来的,还怕人打扰。这汤送了也是白送,不如给我补补。” 小翠看着赵金石那膘肥体壮的身子,陷入了深思。 赵金石这么魁梧,也需要补吗? 不过…… 小翠朝禁闭的书房门探头探脑,夏知秋一回府便钻进书房,想来也是不想和人说话,要一个人静一静的。那她还是不打扰好了。 思及至此,小翠便把补汤端给了赵金石,道:“那就给赵大哥先尝尝吧,等夏哥哥出来,我再重新给她炖汤。” “嗳!好嘞!你这妹妹也太乖了,是要赵大哥疼到心底去啊!”赵金石得了妹妹的孝敬,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夜里吃饭,谢林安见平日饭点绝不缺席的夏知秋没来,忍不住问了一句:“夏大人呢?” 赵金石咬了一口丸子,含糊不清地道:“待书房呢,别管她。每次遇到什么事了,她就得待上个三五个时辰的,不饿到前胸贴后背,不会出来的。” 闻言,谢林安不语。 等到他饭后洗完碗筷的时候,又出伙房,朝书房那处望了一眼。书房里点着一盏暖黄色的油灯,显然是还有人待在里面的。 天都黑了,还不肯出来吗? 谢林安正打算关伙房的门,手刚搭在门闩上,转而又推开了。 他重新生火起灶,又把刚洗好的黑铁锅放回灶台。他用把后院挂着的腊肉找出来,用刨子把干硬如铁的腊肉剥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没一小会儿便堆积了一小碟子小山似的薄肉。 谢林安又把油锅烧热,直接敲了个鸡蛋进去。鸡蛋不用搅和成蛋液,直接蛋白蛋黄分明,再用铲子将其分散成黄白相间的蛋花。这样煎出来的蛋花偏干柴,更能激发出鸡蛋的香味。等到蛋花成型,谢林安把剩下的米饭倒入锅中翻炒,为了让成团的饭粒变得颗颗分明,他还倒入了一碗剩下的鸡汤。这一盅鸡汤炖了好久,加入了不少药材,还有各类佐料。为了增添一点酸味,谢林安还丢入了一些晒干的黄花菜。黄花菜是佐膳好物,平时炖肉基本都会放一些。 鸡汤将米粒分离,变得松散。灶膛火势渐长,煮干鸡汤,在汤汁的炖煮之下,那浓郁的鸡肉味与米饭融合,使其变得风味无穷尽的同时,又把米饭煮得晶莹饱满。待鸡汤烧干以后,炒饭也就完成了。 谢林安在鸡汤炒饭的最上方洒上白粉色的碎肉片,那薄薄的肉片遇热软化,增添上星点肉香。至此,这碗炒饭才算是大功告成。 临走前,谢林安还热了一碗羊奶。 他把这两样东西都放到红木饭盒中,朝不远处的书房走去。 天色渐晚,夏知秋瘫在胡床里一言不发。她饥肠辘辘,一想到谢林安还有赵金石、小翠等人一定吃饱喝足美滋滋上榻歇息了,更加烦闷不堪。 难不成她要受冻受饿,再凄苦无依地入睡吗? 唉,这也太惨了。 这时,屋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 难不成是有人来喊她吃饭了? 夏知秋屏住呼吸,她虽然饿,但也有骨气,说不吃就不吃,于是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本官还烦着呢,别进来。” 话音刚落,谢林安就推开书房门进来了。 夏知秋无语。 对哦,谢林安一直是不服管教的那一个人,他的礼仪止步于敲门入屋,只要敲了门,那就是尽了礼数,先礼后兵。 夏知秋把头撇向一边,问:“谢先生过来做什么?” 谢林安把食盒里的炒饭与羊奶摆到木桌上,慢条斯理地道:“晚饭剩太多了,吃不完就得倒了。原本想着还能喂狗,后来想起夏府也没养狗,还是端来喂你得了。” 夏知秋皱眉,迷惑脸:“你把我比作狗?狗都不会吃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吃吗?” 她刚说完,肚子就发出了一声哀嚎。 夏知秋尴尬极了,捂住肚子,望着房梁。 谢林安也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类男子,此时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炒饭塞到嘴里,三两下咽下以后,摆上另外一双干净的筷子,颔首示意她:“现在可以吃了吧?” 他先吃的意思是,既然他都说自己连狗都不如了,那夏知秋该大人有大量不要怄气了。 一贯骄傲的谢林安都做到了这份上,那夏知秋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于是,夏知秋拿起筷子扒拉炒饭,吃得津津有味。这炒饭鸡味十足,咸鲜可口。最主要是炒饭仍滚烫,一点都不像是吃剩下留有余温的样子。 难不成,这不是剩下的饭,而是谢林安怕她挨饿受冻,特地给她炒的? 还有那一碗羊奶……府中好像就只有她是喝羊奶的,平日里会让镇上养羊的大娘隔三差五卖她一坛子。 想到这里,夏知秋心思也就活泛开了。她眉开眼笑,道:“谢先生其实也是个好人。” 谢林安不接她这话茬子,径直寻了个位置坐下,问:“你在烦心什么?” “嗯?”夏知秋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一时间呆若木鸡。 “我说……”谢林安微微抬眸,那双黑若浓墨的眼睛正对上夏知秋的眼眸,好似要让她沉溺其中。良久,他抿唇,问,“有什么事,值得你烦心这么久,连晚饭都不吃了。若是有,你说出来,我帮你想想法子。” 夏知秋的心脏蓦地漏跳一拍,她也不知道谢林安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只是此时的谢林安与往常不同,他的气质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和煦温驯,犹如一轮白月,那月光洒在人身上,虽然薄凉,却极致柔和,让人舒心。 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觉得此时此刻的谢林安,很是温柔。 第45章 夏知秋在谢林安面前最是坦荡了,岂料如今也有几分小女儿情态。她脸上飞霞浮现,轻咳了两声,回过神来,道:“你记得粱大夫人说的那句话吗?她说,梁二爷确实是喊过梁大爷去寻什么东西,他到底是要寻什么呢?我们问二爷,他也不肯说了。还有,如今这案子最大得益者是粱大夫人,可她又不承认自己杀了梁大爷。她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撒谎?对了,说到那个庙祝,他不是帮着粱大夫人作证,说梁二爷喊人往白尾大人神庙里搬运带有机关的供桌吗?这些是他和粱大夫人串通好的假证词,还是真话?” 夏知秋把筷子摆空碗上,又一次靠到胡床里,唉声叹气:“我该信梁二爷,还是粱大夫人?” 谢林安起身,把吃空了的碗筷放回食盒里。他一边收拾,一边道:“你先别忙着想庙祝的事,你先想想疑点最多的粱大夫人。咱们先不谈梁二爷有哪些猫腻,先说说这粱大夫人。我打听过了,粱大夫人是此前来梁家本家打秋风的远方亲戚,就仗着姿色好看,得了梁大爷的青睐。她若是很得梁大爷的宠爱,又为何要跟一个旁支家的少爷勾搭?又不是本性水性杨花,何必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梁大爷是个花心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 夏知秋如梦初醒,拍了拍大腿,道:“对哦!梁大爷这后院里可是连个小妾都没有,他不是重女色的人!而且他能和粱大夫人生出梁家大小姐,也就是说,也不是不能床笫之事的男子。他是个身子骨很正常且痴情的男子,那他为何成亲十来年,和粱大夫人就只生了一个孩子呢?我还问过梁家大小姐的年龄,她今年十三岁,而梁大爷和粱大夫人成亲也就十三年。也可以说,两人成亲头一年在一块儿也可谓是伉俪情深,还有行房事的。” 谢林安对于夏知秋在他面前大大咧咧讲起“行房”等词,有些不适。他避重就轻地绕过这一词,接着分析事情:“粱大夫人娘家无权无势,嫁入梁家本家就是高攀。若是梁大爷不喜欢她,大可不必娶她。他不但娶了她,还是一意孤行,执意要娶她,并且只守着她一人,后院再无所出。要是这么多年下来,梁大爷不喜欢粱大夫人了,可以寻个借口和离或是休了她,偏偏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是让粱大夫人欲求不满到找上了旁支家的少爷。”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夏知秋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舔了舔干涸的唇,道,“是了!一个女子若是婚姻美满,何必寻个外人私通呢?这被人发现,可是死罪啊!若是夫君并不是不能行房事,那便是不愿行房事。粱大夫人会不会是独守空房许久,饥渴难耐,这才找上的旁支家的少爷?而且她还执意要生下那个私生子。她明明是不怕梁大爷发现,而是就怕他发现不了。她就是想给梁大爷戴绿帽子,就是想让他丢脸。这样做的原因,恐怕就只有一个……她想报复他!粱大夫人之所以要回金花镇产私生子,也是因为梁大爷会发现这不是他的亲生子。唯一发现的可能就是,他已经许久没和粱大夫人行过房事了,因此她不可能有孕!” 谢林安挑眉,抚了抚唇,赞许地点头,道:“是有几分道理。不过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你漏掉了。” “什么?” “看样子,梁大爷并不喜欢粱大夫人。那么,他非要娶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粱大夫人手上,受她胁迫,才让她进门?”谢林安这个臆想念头不可谓是不大胆,夏知秋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粱大夫人成亲那几年,梁家有发生过什么要紧的事儿吗?”夏知秋小心翼翼地问。 谢林安微笑着摇了摇头,显然,案情又有了新的出口。 她辗转反侧,寻思这推断的真相的可能性。 次日清晨,曙光刚现,夏知秋就迫不及待地拉上谢林安赶往梁家。如今梁家把佛堂苦熬多年的柳姨娘推出来,让她协助梁家长辈主事乱成一团的本家。 夏知秋需要一个对梁家事知根知底的老人儿,于是找上了柳姨娘。 夏知秋也没时间耽搁,开门见山地道:“柳姨娘,您给本官找一找服侍过梁大爷和粱大夫人的奴仆,要他们的心腹,房里人也行,越快越好,本官有一事想问。” 柳姨娘一听这事,心思便活泛开了,她转动佛珠,唱了几句佛经,道:“这样问起,我倒是记得有个被大公子贬去外院洗衣的丫鬟。她是大夫人陪嫁的丫鬟,很是得脸。好似那日想搭上大公子,特地去书房红袖添香,岂料惹恼了大公子,念在她是陪房丫鬟的面上,只赶到外院浣衣了。” 这些后院里想攀高枝的丫鬟不知凡几,各个都想爬上主子的床,一朝麻雀变凤凰。 可是粱大夫人和梁大爷给人的印象都是十分恩爱,她又怎敢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呢?难不成……是有什么助她长了胆子? 思及至此,夏知秋好奇地问:“这样的私事,为何柳姨娘会知道?” 柳姨娘怅然一笑:“这几进深的宅院,哪有什么秘密呢?” 是了,所有女人都住在后院,人情来往,日日相处,哪有什么密不透风的秘密。 谢林安问:“那丫鬟可还在府内?” 柳姨娘点点头:“我让人将她喊来吧。” 府内消息极为灵通,柳姨娘刚下令喊人,丫鬟婆子们便忙不迭动身,将那名陪嫁丫鬟带了上来。 丫鬟一见夏知秋便利索地跪了下来,嘴里怯生生地喊:“奴婢见……见过夏大人。” 夏知秋瞥了一眼她抵在地砖上的那双手,粗得像根萝卜,还有些星点冻疮,可见是长年累月劳累下来的病症。 想来也是,她当初做粱大夫人陪嫁丫鬟时有多风光,被赶到外院就有多凄惨。见她不顺眼的人,如今落到手里便要踩上一脚,这就是人性。 夏知秋让柳姨娘回避,单独留了谢林安在屋内陪着她审问这个丫鬟。她也没那么多时间可耽误,开门见山地问:“你当年能成为粱大夫人的陪嫁丫鬟,成了她的身边人,想来也是有几分功力,也懂察言观色的。梁大爷和粱大夫人琴瑟和鸣,你又为何要自不量力爬上大爷的床?” 提起陈年往事,丫鬟羞愧难当。她一想到粱大夫人如今落魄了,心底觉得解气。她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将“冤屈”道出来:“夏大人有所不知……奴婢之所以想在大爷面前露个脸,是因为奴婢知道大爷并不爱大夫人!” 谢林安起了兴致,慵懒地睥她一眼,问:“哦?此话怎讲?” 丫鬟大着胆子,继续道:“大爷当年从不和大夫人行房事,每次大夫人喊人抬水进屋子沐浴,让我收拾床榻,那被褥……都是干净的!” 说起这档子私密事,丫鬟也极为羞涩。 夏知秋懂了其中道道儿,也不好明着讲,特别是当着谢林安的面,她也要点脸。 总之就是,亲密的夫妻间哪有不亲近的说法?梁大爷和粱大夫人,很明显就是协议婚约,彼此并无爱意。 这也就能证明,粱大夫人生下梁昊,确实有蓄意报复梁大爷的嫌疑。 她应当是……恨梁大爷的。 既然梁大爷不爱她,又为何娶她呢?夏知秋百思不得其解。 第46章 夏知秋思忖良久,后知后觉地问:“本官记得你家大夫人原本是来府上打秋风的远方亲戚,想依仗梁家配一门好婚的,是吗?” “是。”这丫鬟也就是那时候跟着粱大夫人从娘家过来的,她原本想着,若是粱大夫人能嫁到旁支梁家去,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哪知居然攀上了梁大爷这样的高枝。 她回忆起前尘往事,哝囔:“说起这个,奴婢也觉得十分惊奇。此前大夫人和大爷并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多的交集,平日里也只是点头之交,连话都说不上。又怎会在那场火灾后,突然情定三生,非卿不娶了呢?” 谢林安原本闭目养神,听得这句,蓦然睁开了眼睛。他那双黑眸深不可测,直勾勾盯着陪嫁丫鬟,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追问:“什么火灾?” 听得谢林安严肃的话语,陪嫁丫鬟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位公子的眼神比夏大人还要冰冷刺骨,吓得陪嫁丫鬟无端端抖若筛糠,半句话都不敢隐瞒:“是……是此前老宅走水了,老夫人死于那场火事之中。” “老夫人?”夏知秋蹙起眉头,一知半解地问:“是梁老爷的发妻吗?她不是在生梁二爷的时候难产死了吗?” “不不,那是梁老爷的填房夫人,也就是继室。”陪房丫鬟还没这个胆子妄论主子家的事,她怯生生地瞄了一眼屋外,见没人,才敢细声细气说出这句话。 谢林安这厮察言观色很是一绝,他朝夏知秋抬了抬下颌,命令她:“劳烦夏大人去关一下门。” “我?”夏知秋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那小巧琼鼻,这谢林安狗胆包天,居然敢使唤朝廷命官?! 谢林安挑眉,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道:“不然呢?我还在问话,哪有闲情逸致去关门?怎么?你不想让我继续询问线索,还想我亲自起身关门,浪费时间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 此言一出,夏知秋总觉得自己被谢林安骂了,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她一无是处。奈何,她确实需要谢林安这个帮手,于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悻悻然去关了厢房门。 随着门一关一合,屋内外即刻分成了两个世界。 谢林安沉声道:“若是你将此前发生的事如实道来,我就和柳姨娘讨要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 “真……真的?”陪嫁丫鬟难以置信地看了谢林安一眼,死死咬住了下唇。她早就想离开梁家了,就算是回乡下嫁个屠夫务农也行。当初她被赶到外院,受人奚落,那些人念在她伺候粱大夫人一场,怕她哪日又回了内院,是以不敢下死手。如今粱大夫人也倒台了,那她的死期就到了。 当年她跟着粱大夫人飞上高枝,成了一等丫鬟。她洋洋得意地踩踏了那么多小丫鬟,扯粱大夫人的虎皮,在府中嚣张跋扈。作威作福,结下的仇,最终也会反噬到她的身上。 如今谢林安肯拉她一把,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虽说这谢林安不像是宝相庄严的佛陀,反倒妖里妖气像极了手眼通天的罗刹,她也愿意冒一次险的。 陪嫁丫鬟给谢林安磕头,乞求他:“只要您肯救奴婢出梁家,奴婢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做。” 见谢林安胸有成竹的模样,夏知秋心里打鼓,她扯了扯他的衣角,问:“这算不算……贿赂啊?”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不算,顶多算使诈。” “要是柳姨娘不肯给我们这丫鬟的卖身契呢?” 谢林安悄声同夏知秋道:“那就是这个丫鬟……命不好。” “什么意思?” “我说,她蠢,相信我。” “也就是说,你没把握搞到卖身契?”夏知秋难以置信地望着谢林安,问道。 谢林安讥讽一笑:“我也没说一定能给她卖身契吧?不过是口头上的承诺,最后拿不到手,也不是我的问题。她要怪,就怪梁家的主子心黑,不肯放她自由身。” “你……卑鄙!”夏知秋对于这个陪嫁丫鬟的愧疚之意就更重了,她很是心疼这姑娘的遭遇,特别是陪嫁丫鬟遇人不淑,居然敢轻信谢林安。 谢林安怕夏知秋误事,风轻云淡捂住了她的唇,窃窃私语:“嘘,别多事,好好闭上你的嘴。” 男人的指骨修长,肌肤微凉,他就这么出其不意地触碰上夏知秋的唇,让她刹那间惊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唇迷迷糊糊间撞上了谢林安的掌心,好似亲到了他。 他……竟敢冒犯朝廷命官吗? 夏知秋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七上八下的,也不知该回些什么话。 底下跪着的陪嫁丫鬟困惑不已,轻声问:“两位官爷想问些什么呢?” 闻言,谢林安收回了手。他紧接着之前的事,问:“那场火灾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陪嫁丫鬟努力回想从前的事,道:“我记得那时大夫人让我出门给她买桂花糕,出府前,我听到她说等会儿要拿个刺绣的花样子去拜访一下老夫人,给她绣个荷包。大夫人讨好老夫人多时了,就指望老夫人能带她见见吉祥镇的青年才俊,说一门好亲。我买了桂花糕回府的时候,没见着大夫人。想着她应当是先去了老夫人那处,于是匆匆忙忙赶过去,生怕自个儿没服侍好大夫人,之后遭了嫌弃。哪知内院突然浓烟滚滚,当我过去的时候,远远瞥见大夫人和大爷站在某处巷弄里,似乎也是刚刚赶来的样子。老夫人的院子起火了,奴仆们竟然没一个人发现,这让奴婢纳罕不已,也不敢多嘴问话。大爷让我去喊人扑火,我没敢多问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急忙找上嬷嬷还有家丁们抬水灭火。奈何火势太大了,又是木屋子,等到火扑灭时,老夫人已经烧死在屋里了……” “哦?竟然出过这样的事。”谢林安若有所思地说。 夏知秋也觉得这事还挺大的,一般老宅院里都是有奴仆在一旁伺候的,怎么可能起了大火还无人知晓?又不是夜里,大家都睡下了。即便是夜里,也有提灯巡夜的下人,提点着小心火烛的。 这火灾说普通也普通,说不寻常,也处处透出诡异。 夏知秋问:“这时发生在哪年?” 陪嫁丫鬟道:“奴婢记得大小姐今年十三岁,这事是发生在大夫人有孕前一年,也就是十四年前。” 谢林安回过味来,嗤笑道:“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夏知秋问。 谢林安给她解释:“父母去世要守孝,你记得吧?像这种父亲健在,继母去世,只需要服一年之丧。十四年前填房夫人死了,服丧期一过,也就是十三年前,立马娶了粱大夫人,这未免也太急切了吧?” “对哦!”夏知秋震惊不已,“这一桩桩一件件,未免太巧了!” 陪房丫鬟舔了舔下唇,又接着说了一件让人疑心的事:“还有一件事,奴婢藏在心里很久了,只是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多话,是以从未对人说出口过。不过这事至关重要,奴婢斗胆,想要拿到卖身契以后,再告知两位大人。” 这丫头也是够精的,知道反将他们一军。 谢林安朝夏知秋狐黠一笑,好似在提醒她:“你看看,你还为人家操心,这些大宅院混迹的丫鬟婆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呢?” 听得这话,夏知秋也只能悔恨是自个儿心思太单纯,识人不清了。 她和柳姨娘探了探口风,不过是个洗衣丫鬟的卖身契,送给官家做人情也未尝不可,何况夏知秋一直尽心尽力查案子,又清正廉洁不肯收辛苦钱,给个丫鬟属实正常。 待陪嫁丫鬟拿到了自个儿的卖身契,几人一道出了梁家。 陪嫁丫鬟带着包袱回老家之前,对夏知秋道:“我记得大夫人和大爷背对着的那条路是死路,所以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从那条路的尽头赶来想要灭火的。而去往老夫人院子就一条路,当时只有我一人沿着那条路朝老夫人院子里赶,我能断定大夫人和大爷一早就在老夫人的宅院里了。若是大爷和大夫人先发现的火事,为何没有唤其他奴仆赶来灭火呢?当时我还是第一个发现浓烟的奴婢。他们瞧见了我,这才让我跑去喊人。由此说来,他们不像是倒像是闻讯赶来灭火的,倒像是老夫人的院落里刚刚起火,他们就在那里了。” 说完这些,夏知秋让陪嫁丫鬟在口供上画押,便放她回家乡了。 打听到这样一桩事,夏知秋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如遭雷击,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冷冽的冰川之中。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早说了,大宅院里,人心险恶,凡事都没有那么简单的。” 第47章 情人节番外 《吉祥县令》情人节小段子。 情人节。 夏知秋一早就收到许多姑娘家丢来的花糕瓜果,她想起当年潘安出游,姑娘家掷果盈车。 如今她也收到这么多礼,可见她容貌俊秀,比之潘安过犹不及啊。 夏知秋膨胀了,一早上吃吃地偷笑。 这一幕被谢林安瞧见了,他微微蹙眉,道:“不过是想借情人之节的礼数来行贿,你倒好,还乐上了。” 夏知秋斜他一眼:“谢先生胡说什么呢?这都是万千少女馈赠给本官的芳心呐!” “是吗?”谢林安冷脸,“这些人与你身份悬殊,赠礼都带点私心,不像我等,没什么地方可谋求你的,给的东西也算是有几分真心。” “谢先生这话是何意?”夏知秋有点懵,没懂谢林安在说什么。 谢林安轻咳一声,从身后拿出一攒盒点心,问:“我是想说,佐官的芳心,你收不收?” 第48章 回了夏府,夏知秋帮着赵金石处理晚衙的事。平日里遇到的都是些小案子,譬如张三偷了李四家的鸡蛋,李四非说是自家鸡下的蛋云云,在赵金石实地勘察之下发现两家的鸡其实是好友,每到傍晚就钻过破洞的围栏,凑一起咯咯咯叫,互相去彼此的窝里下蛋。最终以张三被李四家的鸡感动,特地花了八个铜板买了母鸡,让她俩住一个窝里了。 夏知秋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得心力交瘁,每次她受累了,就想静静了,要独自去书房里待一会儿。赵金石知道静静是谁,他不会多嘴问。 赵金石知道,谢林安不知道,他拦住了夏知秋想静静的步伐,堵在书房门口:“你晚饭又不吃了?” 夏知秋摆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本官近日日理万机,太劳累了。作为男子,要有独处的时间,修养一番,这般才显得我深沉有内涵,你懂不?” 谢林安的眉头微微蹙起,道:“你想修炼城府,倒不必这般麻烦。” “哦?谢先生有什么高见?”夏知秋来了兴趣,问。 “你生性单纯,再怎样修养,都是白费功夫。” “我谢谢您嘞。” 谢林安大大方方作揖:“你我算是同僚,不用这么客气。” 夏知秋见他如同棉花,一拳闷上去也没个回响,当下翻了个白眼,推搡:“起开,别挡着道儿。” 她的手还没碰上谢林安,就被对方一把扣住了手腕。夏知秋的手臂纤细,腕骨光润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谢林安不敢使劲,只用巧劲轻轻扣住,道:“先吃了再去书房。” 他的语气虽平淡,话里却有不容置喙的果决之意。谢林安不想她饿着,这事没的商量。 夏知秋的手被谢林安这样一握,男性滚烫的掌心立马贴上她的肌肤,如火在烧。这陌生的触感,吓了她一跳。谢林安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夏知秋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结结巴巴:“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拉拉扯扯不合适。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谢林安低声道:“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夏知秋艰涩地喊:“那我喊了……破喉咙、破喉咙?” “……”谢林安语塞。 “要不这样吧……”夏知秋打了个商量,“等我静完了,我就出来吃饭,怎样?” “不好,凉食入口,有伤脾胃,要吃饭就趁热吃。”谢林安顿了顿,道,“况且,叫花鸡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夏知秋老气横秋地埋怨他,隔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问,“等一下,你刚才说,今晚吃的是什么?” 谢林安一本正经地再答了一次:“叫花鸡,先用风干储存了数月的夏日荷叶将腌制过的三黄鸡包好,表皮再拍上红泥,丢灶膛里,用猛火烤熟。” “这个好,这个好!”夏知秋欢喜地夸赞了几句。 随后,她鬼鬼祟祟地带谢林安进书房,道:“进来进来,你甭担心,本官知道你一心为我烤了叫花鸡,本官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不会辜负你一番心意的。” “那你把我拉进书房,所为何事?”谢林安头一次有令他困惑不已的事,他松开了夏知秋,帮她掩好了书房门。 夏知秋搬开墙边的花瓶,露出一个被砖头填满的大洞。她掰开板砖,拍了拍洞口,道:“我们从这里钻出去,然后偷偷溜到你房里。你去伙房偷鸡,我在屋里等你的叫花鸡。务必不要让赵金石和小翠发现,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被一只叫花鸡哄去吃饭,我会颜面扫地的。” 夏知秋说一个人静静,就一个人静静,谁劝都没用,这就是官威的养成方式。 谢林安头疼欲裂,问:“你这洞是拿来做什么的?”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吃饭啊!要是实在饿了,又不好意思让赵金石瞧见,就从这洞里溜到府外买几斤猪头肉搭配臊子面,可香咯。别光愣着,来来来,我先钻,你随后,行吗?” 闻言,谢林安转头就走,还帮夏知秋贴心地关上了书房门。 “嗳,你这人!”举着板砖的夏知秋傻眼了,进退两难,那她是爬洞还是不爬呢? 夏知秋咬咬牙,撩起衣摆,蹲下身子,撅起屁股,钻洞。那还是爬吧,万一谢林安出门是给她拿叫花鸡去了呢?总不能辜负他一番美意。 与此同时,书房外某处大树后头。赵金石鬼鬼祟祟蹲在那里,见谢林安出了书房门,他对小翠遗憾地摇摇头,道:“我说了,夏大人这个脾气,连谢先生都劝不动的。你这碗鸡汤啊,别浪费了,还是孝敬赵大哥我吧。” 小翠沮丧地把鸡汤端到了赵金石手里,道:“那夏哥哥之后饿了喊人,我再给他重新炖汤吧。” “嗳,好嘞。有妹妹真好啊,就是哥几个的小棉袄。好了好了,这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屋泡脚去吧,在外头受冻作甚!”赵金石美滋滋地端着鸡汤回屋,还不忘撺掇小翠也回屋。 夏知秋从那狗洞钻出来,还不忘拿杂草掩盖住洞口。 她小心翼翼走到谢林安的房内,细心关上门,坐在凳子上等他回来。 这是夏知秋第一次进外男的房间,谢林安的房间窗明几净,桌上高腰瓷瓶里插着几根带有花苞的梅枝,很有一股子文人雅士的风雅之姿。他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不像赵金石,屋内摆着关公像,成日里求关公让他发财的,不然撞上个年轻貌美的富婆也行,半点追求都没有。 夏知秋不敢乱动谢林安的东西,她老老实实坐在人家的凳子上,等着饭吃。 她等了快一个时辰,也没见谢林安过来。就在她以为谢林安诓骗她的时刻,一股鸡肉香味传来,诱得饥肠辘辘的她,口齿生津。 谢林安端着托盘走来,盘子上摆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一碟子片好的鸡肉以及一碗筒骨葱花汤。 他细心关上门,随后和夏知秋道:“你知道,像你这样毫无防备来一个外男的寝房,会发生什么事吗?” 夏知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我皆为男子,还能发生什么呢?” 她话音刚落,突然察觉脊背后面贴上一人。男人炙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滚烫如火,撩得她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 谢林安离她还有几寸距离,只是他身上带有浅淡的草木香,时不时钻入鼻腔,让人清楚知道,身后是有这么一个男子笼罩着她的。 谢……谢林安是怎么了? 夏知秋呆若木鸡,动都不敢动一下。 谢林安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短促地笑了一声:“哦?都是男子么?你可知道,还有一类人……是有龙阳之好的?” 第49章 夜已深,屋外适时落了雪。这是冬至后的第一场雪,下得还真是时候呢,雪絮簌簌落到地上,犹如淅淅沥沥的雨声,遮蔽住世间万物的轨迹。 有下雪声掩盖,没人能听到屋内的动静。他们好似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包裹,受困于四墙一顶的小屋内。 这里只有她和谢林安,他们是被雪夜包庇的有缘人,亦是雪夜舍弃的苦难人。 只有她和谢林安在此处呢……夏知秋在心底默默念叨。 夏知秋能清晰得听到自个儿咽下唾液的声音,也能嗅到谢林安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这是什么澡豆?是兰花味的吗?这香味仿佛是为谢林安而生的,清新淡雅,再合适他不过。 夏知秋身上有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她终于能活动麻痹多时的手指头了。她回过神来,直起僵硬多时的脊背,想要起身闪避身后的人。 还没等她动身,夏知秋的手腕突然被谢林安扣住了。他不是轻轻一握,而是真正使了一些力气。他硬朗的指骨铬到夏知秋柔软的手臂,那力道之大,让她心惊胆战,甚至是有些懊悔。夏知秋一直觉得谢林安是弱不禁风的男子,哪知道他也有几分力气,对比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谢林安也算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她该怎么办呢? 夏知秋垂眉敛目,小声嘟囔:“谢……谢先生。” 谢林安嗤笑一声:“怎么?你是在……怕我吗?” “我……”按照夏知秋往常的个性,她定然要大大咧咧叫嚣了,哪知这一次,她胆小如鼠,竟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口。 “看来,是被吓破了胆啊。”谢林安冷冷地瞥她一眼,道,“既然怕我,日后就记住,无论是哪个男人的寝房,你都不要随意进去。万一对方有非分之想,你哭都没地方哭。” 说完话,谢林安顷刻间松开了手,人也往后推了一大步。 突然失去了谢林安的桎梏,夏知秋还有些无所适从。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看到谢林安在一侧拿起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手掌。那只手,正巧是握过她手腕的。 啧!方才怕归怕,夏知秋还是觉得自个儿很有魅力的。如今知道谢林安是在戏弄她,还这般嫌弃她,夏知秋又不爽了。 她不满地道:“我日日沐浴更衣,身上香得很呢!谢先生何必这么嫌弃……我又不脏。” 谢林安懒得理她,斜了她一眼,道:“听你的意思,还挺期盼被我碰的?” 他这话说得略有些暧昧,夏知秋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误会误会,我宁愿被狗碰,也不要被谢先生碰的,这多别扭啊。” 闻言,谢林安黑了脸,冷冷道:“此言有理,我就是碰狗也不会碰你的。” 她也知道,谢林安今日做事出格了一些,全是为了给她提个醒,让她印象深刻些。谢林安又没有断袖之癖,怎么可能对她感兴趣呢? 饭菜都快凉了,夏知秋急忙拿起筷子先夹叫花鸡尝尝鲜。 夏知秋在谢林安的屋内磨磨蹭蹭吃个半天,她似乎还吃出乐趣了,怎样都不肯走。 谢林安优良的涵养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他深吸一口气,道:“夏大人吃完了吗?是不是该走了?” 夏知秋啃着鸡腿子,含糊不清地道:“还没吃完呢!况且我也不打算走,我想留下来陪陪谢先生,你独自一个人待房里,夜里还没个消遣,多寂寞啊。” 夏知秋瞥了一眼谢林安的书柜,那柜子里连一本志怪话本都没有,可见谢林安的精神世界有多么贫瘠。 谢林安冷淡地答:“不用你陪,吃完赶紧走。” “谢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我这是体贴谢先生,故而有此一问,你怎么不领情呢?”夏知秋也想知道谢林安这样的冷面阎王究竟有没有朋友,看他成日里板着一张脸的样子,也没人敢和他做朋友吧? “不用你多事,管好你自己。” 谢林安话音刚落,屋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赵金石在外头喊:“谢师爷,你睡了吗?” 听到赵金石的声音,夏知秋吓得屁滚尿流。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团团转。 要是让赵金石发现她在谢林安的屋子里,她该怎么解释?难不成承认书房里有外出的狗洞吗?那岂不是暴露了她很没有独处的耐力?她的脸往哪里搁啊? “怎么办?”夏知秋小声问谢林安。 谢林安此前被她气得够呛,这时也没打算帮她隐瞒了。谢林安冷笑一声,起身去开门:“还没睡,赵兄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开门。” 夏知秋呆若木鸡,这厮还想要引狼入室?! 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钻入谢林安的被褥之中,用那油光发亮的手抓住被子,蒙住了头。 谢林安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怒气一瞬间涌上了头,怒火中烧。可他还算是有些理智,只开门,没将赵金石放进来。 要是让赵金石看到夏知秋在屋里,还睡在他的榻上,那确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还不打算和夏知秋有什么牵扯,看见她就烦。 谢林安问屋外的赵金石:“赵兄,你有什么事吗?” 赵金石把喝剩下的半盅鸡汤递给谢林安,道:“我看夏大人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劳烦谢师爷再去劝几句,这里有半盅鸡汤,让她垫垫肚子。” 这鸡汤之所以能虎口夺食,从赵金石的嘴里剩下来,实在是小翠加了太多的补气血的药材,喝得赵金石肝火旺盛,嘴角直长燎泡。实在没法喝了,他这才借花献佛,给夏知秋留上一小碗。 “我知道了,有劳赵主簿。”谢林安接过鸡汤,重新掩上了门。 屋内的夏知秋听得赵金石的一番话,感动得眼泪汪汪。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直拍大腿,道:“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下属,他这事儿做得,是真的窝心啊!” 谢林安原本还想呵斥几句夏知秋,可此时见她从被褥里钻出来,又有一瞬间恍神。夏知秋的发带不知何时已经松垮落地,一头青丝倾泻,垂落胸前。她在被褥里闷了半天,眼角微微有些潮红,杏眼琼鼻,带了几分女儿姿态。 谢林安莫名的不知该如何和她讲话了,他知道非礼勿视,此时却忍不住细细端详夏知秋,好似魔怔了一般。 良久,他听得自己那不受控制说出的话语,俨然是在调戏夏知秋:“我的床榻脏了,你该如何赔我?” “赔?”夏知秋看了看两只油爪子,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她怯生生地说:“我……我会帮谢先生洗被褥的,真的。” “算了。”谢林安头疼欲裂,轻声道,“你走吧,回房睡去吧。” 谢林安居然不处置她,就这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直接把她放走吗?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谢先生不骂我吗?” 谢林安扫她一眼:“怎么?你还想留下来挨我的骂?” “那……那是没有的。”夏知秋怕他发怒,急忙从床榻上爬下来。她知道闯祸了,不敢逗留,当即便要离开。 就在夏知秋出房门的前一刻,谢林安突然喊住了她:“等等。” “怎么了?”夏知秋以为谢林安还是不肯放过她,哪知谢林安只是从箱笼里拿出一件狐毛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谢林安细心地帮她绑好系带,慢条斯理道:“外头落雪了,你穿着这个再回屋。若是赵金石恰巧看到你,你也别慌,慢些走。出书房,不想静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值当你躲躲藏藏的。” “嗳……知道了。”夏知秋的肩膀被一股暖意笼罩着,她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谢林安,忽然觉得……谢先生似乎也挺会关心人的。 第50章 夜里,夏知秋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掀开被褥起身,闻了闻自己的手。那纤纤素手上已没了叫花鸡的油香,她用香澡豆洗得够干净了。 夏知秋稍稍安下心来,刚侧身想躺下去,复而又坐了起来。 她翻箱倒柜,拿出一只铜制的圆球熏炉。这只镂空荷花纹熏炉平时都是用来熏她头发的,自己都舍不得用。今晚,她却拿出了最贵的香料,用烛火点燃后甩灭,再丢入熏炉中,她用那烟熏火燎的香气熏染谢林安的狐毛披风,希望能借以掩盖叫花鸡的油腥味。 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有洁癖,受不得一星半点的脏。既然他这般体恤她,愿意拿自己的披风护她严寒,那她也应该投桃报李,把东西完好无缺返还回去。 做完这些,夏知秋总算能安稳入睡了。 翌日一大早,她捧着狐毛披风去寻谢林安:“谢先生,昨晚多谢你了。” 谢林安的嗅觉灵敏,还没接过披风,就被那冲天的香味惊了一跳。他惯爱淡雅的竹、菊、兰花一类雅致的香气,何时用过这种馥郁芬芳的茉莉花香? 他淡淡地问:“你用的是茉莉花研制的香料?” 夏知秋点点头:“这味道香呀,像竹枝或菊花一类,太寡淡了,都闻不到什么气味。我花钱买香料,可不就是为了香吗?那种味道都闻不出来的东西,乃是纯正的赔钱货啊!” 夏知秋扼腕长叹,隔了片刻,她后知后觉地问:“啊……那个,是谢先生不喜欢茉莉花味吗?实在不好意思,我擅自用了这样的香料……” “不会。”谢林安屏住呼吸,接过狐毛披风,喜怒不形于色,“虽说我平日里惯爱用浅淡的草木香料,不过偶尔闻一闻这类味重的花香,也无伤大雅。” “是吗?”夏知秋看着明明接过狐毛披风,却只用了两根手指拎着披风边边角的谢林安,一时无言。 谢林安却没有给她过多的反应时间,他拿着披风就先回房了,和夏知秋约好一刻钟之后,在衙门碰面,他们得去查一查有关“梁家填房夫人死于火事”的案卷。 谢林安回房之前,还强迫自己闻了闻那狐毛披风上的味道。其实也不算难闻,就是有点不大适应。 若是往常的他,此时定要将狐毛披风重新过水洗净,或是丢弃了。只是想到这可能是夏知秋连夜熏出来的香味,他又不太好不给她脸面。 等等,他什么时候会开始顾及夏知秋的自尊心了?明明她这样厚脸皮的主儿,谢林安也没必要体谅她的。 算了,就当他是魔怔了吧。 另一边,夏知秋和赵金石吩咐了一声,让他帮忙看着衙门,她和谢林安要去查些案卷。 赵金石闻言,不满地道:“你俩又偷偷摸摸享受去,把我一人留在衙门里。我就没见过哪次是夏大人带我出门的,都是带谢先生出去。” 夏知秋没想到赵金石连这样的醋都吃,一时头大。她偷偷瞥了一眼刚踏入衙门的谢林安,小声同赵金石道:“那不然……你和谢先生去查案卷?” 赵金石见夏知秋这回为了自己委曲求全,心里本是爽利,奈何他抬眼对上谢林安的视线,突然发现,谢林安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谦谦君子,今日目光竟如开封刀刃一般锐利,使得他踌躇不前。 赵金石觉得自个儿好像不太合适和谢林安同往放案卷的房间,于是大大咧咧拍了拍夏知秋的肩,道:“哈哈,下官不过是和夏大人开了个玩笑。衙门就由我坐镇,你们放心去吧。” 夏知秋无奈地摇摇头,道:“那也行,我们先走了。” 刹那间,谢林安的目光变得柔和,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夏知秋身侧,出了衙门。 历任吉祥镇的知县会把数十年来的案卷都保留下来,以免出了误判冤案,没有资料核对。因此,数十年的老底囤下来,房内的资料也极为可观。 幸好上一任吉祥镇知县还算是个聪慧之人,知道在书柜上贴上年份的纸,这样翻找案卷就方便了。 梁家填房夫人出事那一年是梁大爷与粱大夫人成亲前一年,他们成亲那年就怀了孩子,如今孩子也有十三岁左右,也就是说,应该是十四五年发生的事。 夏知秋找到了关于这场火事的记载,里面还有仵作验尸的报告。 谢林安看了一眼检验结果,道:“那继室夫人口中有灰,手脚蜷缩,可见是活活烧死的。” “你确定吗?”夏知秋不是仵作,对断案检验尸体并不算十分了解,都得依仗仵作的分析。可谢林安也不是仵作,他怎就能一针见血分辨出继室乃是活活烧死呢? 夏知秋记得那陪房丫鬟说过,起火时,梁大爷和粱大夫人应该就在继室院子里了,她还怀疑过是这两人联手谋害了继室夫人,再将她的尸体烧毁呢。 谢林安分析给她听:“若是死人被烧毁,尸体不会张嘴呼气,因此落入口鼻腔内的灰烬不会很多。而活人被烧死,会呼叫喘息,吸入的黑烟、草木灰就多了,甚至有的人遇到火事时,并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这些灰烬与浓烟堵住口鼻,窒息而死的。而且活人被烧时,肌肤火烧后会收缩,形成蜷曲的姿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夏知秋将信将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制过烤鸭。” “啊?” 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道:“我说,我曾试过烤活鸭和死鸭,借以区分哪种烤鸭滋味更为肥美。从而发现,活鸭口鼻体内都有灰烬,而死鸭则只有表皮被熏烤成酥脆的模样,口鼻内无灰。” 夏知秋还以为自己勘破了什么谢林安身世秘密,没想到只是了解了他厨艺精湛的过往。 她不知道该说自己想太多,还是气愤谢林安城府深,什么话都刺探不了他的往事经历,简直刀枪不入。 良久,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晚上就吃烤鸭吧。” 谢林安沉默片刻,说了句:“好。” 第51章 夏知秋把其他案卷放回原位,在她整理资料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一桩事:“谢先生,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谢林安轻轻哼了一声,示意夏知秋继续往下说。 “从梁大爷不爱粱大夫人这一点来看,他们之间也许有什么秘密,或是娶嫁的协议,而这个协议应该和填房夫人死于火事有关。假如无关,他也不会娶一个无权无势且自己不爱的女子了。那么极有可能是梁大爷做了什么不能被人知晓的事,顺道被粱大夫人看到了,对方借以威胁,从而成功上位,成为梁家家主夫人。假设这件事,是梁大爷在粱大夫人院子里纵火,他会用这么蠢的方法吗?” 谢林安玩味地道:“你的意思是,假如梁大爷想要杀害继室夫人,那么他有无数种杀人的方式,没必要大庭广众在府内动手,还恰巧和粱大夫人达成协议,被逼着娶了她?” “对!”夏知秋斩钉截铁地答,“你记得吗?那个陪房丫鬟说过,继室夫人的院子里一个奴仆都没有,所以没人及时赶来灭火,酿成了祸事。一个当家主母的院子里,怎么可能没有随身伺候的奴仆呢?就算是梁大爷想下手,不想让人去救,那他事先遣走奴仆的时候就该暴露目的了。” “可是你看……”夏知秋翻开案卷,里面记录了当时官府询问奴仆下人的对话,“案卷上写着,奴仆们说,是继室夫人把所有奴仆都遣出院子,让他们在外院守着,别进院子的,并不是梁大爷的指令。” “所以呢?”谢林安循循善诱,想教会夏知秋自己分析案情。 夏知秋舔了舔下唇,把自己推断的结论说出来:“所以,这一桩纵火案一定没那么简单!我们得查清楚三个疑点——一是继室夫人为何要遣走整个院子的奴仆?二是在继室夫人把院子里的奴仆都遣散的时刻,梁大爷在继室夫人的院子里做什么呢?三是纵火之人是梁大爷吗?假如是,那么赶来拜访继室夫人的粱大夫人,是否因为看到了梁大爷纵火这一幕,利用这一秘密,逼迫梁大爷娶了自己?” 谢林安赞许地笑:“有点意思,那么咱们就从第一个疑点查起吧。”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怎么查?”夏知秋不解地问。 “继室夫人总会带几个贴己的丫鬟来府上,她要培养心腹,总不能都是用梁家的人吧?” 夏知秋惊喜地道:“你是说……咱们去找她信赖的奴仆,没准就能知道些猫腻?” 谢林安点点头:“不错。” 两人算盘是打得极好,奈何午间去了梁家一问,说是当年纵火案,梁老爷痛失娇妻,于是把没能及时灭火办事不利的奴仆都交给人牙子发卖了。丢给人牙子卖的,能卖到哪处好地方?男的全都卖给土地主家里务农了,女的就分姿色对待。老的丑的卖到下等窑子里,年轻的漂亮的卖到烟花之地,都不是什么好去处,都是做些皮肉生意。 柳姨娘说,这么久过去了,铁定是没了音讯了,偏偏夏知秋这个人执拗,不死心,还要去寻那人牙子。 柳姨娘想了想,说:“那人牙子名唤刘哥,人脉最广,若是平日里府内要增添奴婢,都是从他那里挑好苗子。夏大人随意打听打听,便知他住处了。” “多谢柳姨娘了。”夏知秋问到了想问的话,于是就离开了梁家。 还没等她和谢林安走出梁家,突然有一个黑影朝他们猛地奔来。 夏知秋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谢林安揽到了怀中,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她的眉眼,阻止她见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原以为那人是别人派来的刺客,原来只是个穿着梁家下人衣衫的小厮。 他见了夏知秋,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颤颤巍巍喊:“夏……夏大人,小的名唤林石方,是在梁家干喂马活计的。” 夏知秋按下谢林安抬着的手臂,露出一对惶惶不安的眉眼来,问:“你找本官……所为何事?” 林石方给夏知秋磕了好几天头,犹豫了半晌,道:“小的听说,夏大人在寻十四年前填房太太的贴身丫鬟。小的……小的有一事相禀。” “哦?”谢林安不解地问,“你有什么知道的事?” 夏知秋惊魂未定,此时完全忘记了她还小鸟依人赖在谢林安的怀里,拿捏着官腔补充了一句:“速速道来!” 林石方道:“夏大人若是要寻填房太太的贴身丫鬟,实际上刘哥的媳妇就是太太房里的一等丫鬟梅花。刘哥并没有把梅花发卖了,而是贪图梅花美色,将其留在身边独占着,也不让外人瞧见。” 夏知秋眨了眨眼睛,问:“你怎会知道这样辛秘的事?” 林石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这才开口:“梅花同我私定了终身,是小的……想娶的人!我们原本是想着再过几个月,等到府内举行猎场狩猎活动,到那时,大爷看了下的养的枣红马,定会夸赞小的,和往年一样赏赐小的东西,到那时,小的顺势和大爷讨个婚配的恩典。哪知,还没等到小的和梅花定下婚约,内院就出了那等天大的事。后来,小的去找了刘哥,想问问刘哥会将梅花发卖到何处,那小的也好攒钱将人赎出来,也算是有个念想。哪知刘哥不但对小的大打出手,还让小的滚开此地。小的当时隔门朝院里一看,房内担忧小的的人,不是梅花还是谁呢?再后来,小的听说刘哥成亲了,小的也赶去看了。新娘子手上戴的玉镯子,正是小的送给梅花的定情之物。” 听完这样的故事,夏知秋唏嘘不已。按理说刘哥把梁家的奴仆占为己有也算是违背了梁家主子的意思,要是让人知道,恐怕也不得善了。 谢林安冷笑一声,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梁家主子,说这人牙子狗胆包天,居然强占梁家的奴仆呢?” 林石方浑浑噩噩地垂下头,道:“梅花本就是因为纵火案没能及时救到填房太太才吃了挂落儿,留她一命已是运气,我又怎敢再声张呢?她跟着刘哥,只需伺候他一人,还是明媒正娶结为夫妻的,虽说一直藏在府中,可刘哥能这样操办婚事,或许也是上了几分心,日子还松快一些。小的将事情闹大了,让她再沦落烟花之地,那她就不是爱我,而是恨我了。” 夏知秋皱眉,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还要将这事告知于我?” 林石方纠结许久,轻声说:“小的想着,如今老爷去世多年,没人再提往事。而是柳姨娘是个宅心仁厚的主子,她定然会开恩饶过梅花的。正好夏大人也要寻梅花这样的奴仆,小的就想着,借夏大人的手,将梅花救出来,不必再受刘哥的辖制。” 夏知秋惊奇地道:“难不成……你时至今日还在等梅花?” 林石方点点头:“小的今生……非梅花不娶。” “倒是个痴情人啊。”夏知秋眼眶有些湿润。 谢林安却讥讽意味十足地道:“我倒觉得,这梅花未必肯跟你走。” 夏知秋嗔怪:“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见不得人好呢?” 谢林安淡淡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刘哥敢光明正大娶这个梅花,还冒着可能会被梁老爷发现的风险,也要娶她为妻,说不准是有几分真心在内的。不然凭他威胁几句要将梅花发落到烟花之地,她完全会听从刘哥的话,甘愿留在他身边伺候他一人,即使为奴为妾也愿意。因此,我觉着没准是这小厮自作多情呢。” “这个……”夏知秋呆若木鸡。 而林石方结结巴巴地反驳:“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谢林安看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冷哼一声,连夜带着两人赶到了刘哥的家中。 刘哥就是再眼拙,也认识夏知秋啊,当即便跪地,抖若筛糠:“夏……夏大人寻小人是有何事?” 夏知秋神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林安见状,便替她开口:“我家夏大人来寻刘哥,不为别的,就是为从前一桩陈年往事。听说当年死去的梁老爷把获罪的奴仆丢到你手里,是不想见血腥,恰好借你之手发卖了,惩戒这些人。谁知道你包藏祸心,居然将填房太太那罪该万死的贴身丫鬟梅花占为己有,偷藏私奴,养在房中。如今柳姨娘知晓了这些事,特特喊我等过来讨个说法。你……该当何罪?!” “我……这个……”刘哥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林石方恶狠狠地道:“若是你不认,我也可以喊府中认识梅花的奴仆来认人。你媳妇就是梅花,这错不了!” 此时,屋内听到动静的妻子急忙跑出来。还没等她跑到夏知秋面前,刘哥就扯着嗓子开骂了:“大老爷们门外说话呢,你一个娘们掺和什么?!滚回屋里去!孩子……孩子不是正哭着吗?快去喂饭!” 说完这句话,刘哥心如死灰跪到了夏知秋面前,膝行两步,道:“夏大人,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当年胁迫花儿,让她嫁给小人的。这事和花儿没关系,要打要罚,你们找小人吧!小人虽然怂,却也不是没几分胆子。敢作敢当!这事啊,小人认了!” 林石方喜不自胜地道:“夏大人,你可听到了?就是他胁迫梅花的!这事和梅花没关系啊,夏大人救救梅花吧!” 听到这话的梅花一时间泪如泉涌,她记得十四年前刚刚见到刘哥的时候。她有多么恨这个男人,怕他把她发卖了,又恨他把她留在身边。 刘哥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叼着牙签便笑:“你这婆娘哭什么?今后不用做苦力活计,两腿一张就能讨生活了,就你这姿色,当个花魁也尽够的!” 梅花不语,那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掉,哭得刘哥心烦意乱。 她傲气地一言不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刘哥怜悯之心起来了,小心用帕子给她擦干了眼泪。想着留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其他还是按照梁家主子吩咐办事吧,不然也不好交代。 刘哥对她也是上了几分心思的,因此娶了她。不过梅花起初不愿意,她恨透了刘哥,觉得他是趁人之危,强行抢人。 可洞房花烛夜,刘哥并未强迫她同房,而是径直去了耳室,这又让梅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不把她卖到窑子里吗? 梅花的心,有一瞬间软化了。 再后来,她发现刘哥这个人嘴毒,人却不坏。 他和林石方不一样,刘哥就是最烈的酒,让人头晕目眩,可与此同时带来的,确是能够温暖全身的滚烫热意。 梅花渐渐地喜欢上了刘哥,也渐渐接纳了他。 她愿意隐姓埋名,十四年不抛头露面,守着刘哥,以及她的圆满。 …… 此时梅花想起往事重重,又见刘哥为她出头。她咬牙奔了出来,跪到夏知秋面前,斩钉截铁地道:“这和刘哥无关,都是奴婢的错!” 说完这句,她握住了刘哥的手,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见状,谢林安也无声笑了,而林石方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当即晕倒在地。 第52章 谢林安挑衅地看了夏知秋一眼,在他身上,似乎瞧见了少年郎桀骜不驯的傲气。 他凑近了夏知秋,低语:“你看,我又猜对了。” 夏知秋的心间莫名浮现一股子凄凉之意,她觉得谢林安很可怜。这种怜悯不带任何嘲讽意味,甚至是有一星半点的心疼。 谢林安一直是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存在,他身上带有寻常人不曾有过的冷冽气质,仿佛遗世独立的妖莲,寡淡而疏远,远观且不得亲近。他一直都是这样冷淡,以悲世观窥人间。为何他的心里就没有丝毫欢喜呢?为何他从未相信过世间仍有真善美的事呢? 谢林安……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变成这一副模样? 她又该如何将他脸上狰狞的罗刹面具撕下来呢? 夏知秋轻声开口:“谢先生,你从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谢林安原本只是想戏弄一下夏知秋,却没料到她一本正经问出这话。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微微蹙眉,敷衍了事:“没什么。” 顿了顿,谢林安岔开话题:“你不是还要问梅花事情吗?趁此机会,一起审问了吧。” 他不愿意说,夏知秋也不能强求。 林石方还晕在地上呢,几人合力把他拉回炕上,待暖气一熏,林石方才悠悠然醒转。 对于林石方,梅花也不是没有愧疚的。只是当年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若是贸贸然找上林石方,恐怕还会让他遭受牵连,倒不如就这样断了,尘归尘土归土。 如今新欢旧爱欢聚一堂,不可谓是不尴尬。 梅花看着林石方欲语还休,什么都说不出来,索性去哄胆怯的孩子了。那小孩才五六岁的样子,最是怕生人,一边喊着“娘亲”一边往梅花怀里钻。 夏知秋如今就像个恃强凌弱的恶霸,搞得人家家里鸡犬不宁。不过也辛亏谢林安手段凌厉,直接让这女子承认自己就是填房夫人的贴身丫鬟梅花。 夏知秋轻咳了一声,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如今梁家老爷太太都不在了,是柳姨娘掌家。你的事,到时候本官和柳姨娘说一声,应该也无甚大碍。毕竟你如今为人妻、为人母,柳姨娘是个心善的,总会帮衬上一把的。再不济,本官和梁家二爷也是熟人,到时候也可以求他开开恩,放你一条活路,这个薄面,想必他不会不给的。” 夏知秋就是这样心善,拿自己的名头去给这些人兑换了不少好处。 梅花没想到她还有光明正大见人的一天,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孩子便跪下了:“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大老爷法外开恩。” 夏知秋见她这样跪拜,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原本就是主子家出事,拿下人撒气算怎么一回事,她本就是没有过错的人,好似夏知秋给了她多大的恩典一般。 夏知秋是善心人,谢林安不是。 谢林安没有心肝似的,冷冰冰地道:“别高兴得太早,想要讨好处,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梅花茫然地望向谢林安,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哥以为这位清贵公子哥儿乃是个黑心人,怕他刁难梅花,于是急忙膝行过来,给他磕头:“这位大人,若是有什么责罚的事,您就罚我吧!梅花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小人代替她受罚!” 谢林安淡淡道:“我又见不得血腥,你们怕甚。我不过是想问几个问题,问完了就走,人也会给你留下的。” 刘哥松了一口气,粗犷的眉目流露出一丁点笑意来,和梅花互相看了一眼。 梅花急忙道:“两位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知秋拉来凳子坐下,慢条斯理地道:“十四年前的火灾,你还记得吗?” “记得,奴婢就是死也忘不了那场祸事的。” “记得就好。”夏知秋心里生出一点欢喜之意,看来事情会有些苗头了,“我在卷宗上看到当年记录下的口供,说是夫人在走水之前曾把院子里的奴仆都遣出去,因此你们才顾不上灭火,是这样吗?” 梅花老老实实点头,道:“是。” “她为何要这样做?遣走整个院子的奴仆,连贴己丫鬟都不留下,就算是什么辛秘事,也不至于这般瞒着自己人吧?” “奴婢从小就是和小姐一块儿长大的,小姐自小便很有城府,做事稳重机敏,很得老夫人看重。奴婢虽说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可关于小姐的秘密,奴婢是一概不知,也断不会去打听。凡是管束小姐的奴仆都被送走了,奴婢之所以能留在小姐身边,正因为奴婢嘴严,不该管不该看的,奴婢一概不知。那时候也是这样,奴婢听小姐的命令,把嬷嬷们都带走了,因此院子里的事,奴婢不该知道的。”梅花顿了顿,长叹一口气,道,“不过,夏大人对奴婢有恩,那么奴婢就把所知的事情告诉您。小姐遣人出院子的事不是一次两次的,每一回都是梁老爷不在府上的时刻。有一次,奴婢走得慢,不小心看到从暗道里入院子的男子。奴婢实在是好奇,悄悄跟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居然是梁家二爷。每次小姐遣人出院子,原来都是为了和这梁二爷碰面吗?而且发生火灾那日,奴婢也亲眼看到梁二爷进去过院子……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奴婢是真的一概不知了。” 夏知秋吓了一跳,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和梁二爷有关。继子和后娘秘密会面……这不就是她此前看过的小娘文学吗?乖乖的,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多少人误会呢! 可是火灾那日,分明是梁大爷和粱大夫人在填房夫人院子里啊,这梁二爷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舔了舔下唇,颤巍巍又问了一句:“你确定……不是梁大爷,而是梁二爷吗?” 梅花坚毅地点点头:“奴婢确定!梁大爷和梁二爷岁数相差七八岁,怎么可能看错呢?奴婢还不至于连梁家二爷都认不出来。” 这倒是,在梁家做事,辨认主子的功力自然要十成十的。要是不小心冲撞了主子,等着掉脑袋吗? 既然是梁二爷进了院子,最后留下的……又怎么会是梁大爷和粱大夫人呢? 这里头的套路,真是一重接一重啊。 第53章 接下来破案的关键就在梁二爷这里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得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 为了避免质问梁二爷的时候,他联想到梅花身上,被他秋后算账,夏知秋赶忙把这事儿和柳姨娘通禀了。柳姨娘稍稍一愣,琢磨了一回,没想到这陈年往事也有出幺蛾子的,顿时头大不已。不过当年梅花是签了死契的,也就是生死婚嫁都由主子家做主。既然她如今都是别人的妻子,还诞下了孩子,柳姨娘也就让管事另起契书,解除了她的卖身契,放她自由身。 刘哥大喜过望,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一口梅花的脸:“媳妇儿,这下咱俩可以做正头夫妻了!” 梅花嗔怪地瞪了刘哥一眼:“敢情当年八抬大轿抬回家里的,不算是正头夫妻?” “算,算!”刘哥忙点头哈腰地道,这妻管严的架势,让人忍俊不禁。 这对夫妻离开梁家之前,梅花特地走到林石方跟前,她把怀里的玉镯子拿出来,递给他:“林大哥,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今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过日子吧。这是你十四年前留给我的,如今我还给你,咱俩两不相欠。” 林石方记得梅花当年下花轿的时候,还戴着这一对镯子呢,他一直以为梅花对他还是有留恋的。如今她把定情信物还给他,还要和他分道扬镳,这让林石方怎么受得了呢? 他咬了咬牙,伸出手想握住梅花的手腕,却被刘哥呵斥了一声:“你这混账东西,手想干嘛呢?我和你说,这是我媳妇儿,你别碰她!” 刘哥把梅花拉回怀里,瞪了林石方两眼,又和夏知秋道谢,打了一声招呼便回家去了。 夏知秋和谢林安一道回了夏府,府中点着灯。小翠怕黑灯瞎火的,隆冬天里地又滑,万一跌跤,于是把府门前也挂上了两盏红灯笼,里头烧着烛火,热热闹闹,像是过年。 这样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不远处亮着火光,那是为她和谢林安留的灯,家里有人在等他们。 谢林安愣了一瞬,问:“府门口摆上灯笼了?” “对啊!这样就能瞧见路了。”夏知秋微微一笑,“你是不知道,之前那青石板上结了一层霜,踩上去直让人打滑,本官险些摔倒,失了官威呢!” 谢林安听她对“官威”这般执着,不免发笑:“你可知道,就你这小身板,就算支棱起官服来,这威风也是不能尽显的?” 这是说她不够威武不能唬住人吗?夏知秋白了谢林安一眼,哼哼唧唧:“瞎说什么呢?等过两年,我长得再高大一些,到那时我惊堂木一拍,两眼一瞪,可不就吓得那些犯事的四肢发寒,将罪过一股脑儿倒来?” “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早就身子骨定型了,怎可能再长?” “你说什么?!”夏知秋吓了一跳,舔了舔唇。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谢林安,一双雾蒙蒙的杏眼睁得浑圆。 是吓着她了吗?谢林安自觉失言,他轻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姑娘家和我们男子一样,到了这个年纪就不会再长高了。你还想长,那就是痴心妄想。我有个远房表妹,年约十七就不再长个儿了,男子也顶多是长到弱冠年纪,再往上长,就不太可能了。” 夏知秋听得他这一番话,后知后觉拍了拍胸口,笑道:“是这么一回事啊,谢先生说得在理。” 两人继续朝前走,越走路就越亮。府门口的光把阴霾与黑暗驱散,明明的冷冬,那光却照得人一身暖意沸腾。 夏知秋背对着谢林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人等我们回家的感觉,真好,对吧?” 闻言,谢林安微微一愣,他喃喃:“家?” 是有多久没听过这个词了呢?如今,夏府是他的家吗? “嗯。这是我的家,今后也是谢先生的家。”夏知秋回头,朝谢林安温柔一笑,灼灼如桃花,让人移不开眼睛。她笑得眉目弯弯,恬静姣好如天上白月光。 谢林安的掌心握了又松开,松了又握上。他不知从哪处横生出一腔孤勇,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他突然握住了夏知秋的手腕,牵制住她,怎样都不肯放手。似乎是怕这一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松手便消散,稍纵即逝。 夏知秋吓了一跳,颤巍巍地唤他:“谢先生?” 谢林安回过神来,不大自然地道:“哦……这青石阶覆了霜雪,滑得很。我怕你跌跤,所以大发善心牵了你一把。” 说完这话,他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蓦然松开了手。 谢林安做戏就要做全套,他特地从怀中拿出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指尖,祛除夏知秋手腕上的气息。 夏知秋无语极了,不过念在谢林安是关心她的份上,她还是不同他计较了。 两人一进屋,夏知秋就兴高采烈地喊:“本官回来了!” 小翠和赵金石立马迎了上来:“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遇上了一些事,折腾半天就到这个点儿了。”夏知秋装得一副劳心劳力的模样,惹得小翠心疼不已,急忙给夏知秋端茶倒水,还拿出小木槌给她松松筋骨。 谢林安有点魂不守舍,他含糊地道:“我去做饭了,待会儿饭好了喊你们。” “嗳!有劳谢先生了!今晚我买了一坛子梅花酒,听说是用梅花泡的,有股雅香,迟些时候,咱哥几个喝两杯?”赵金石补充地道。 “嗯,知道了。”谢林安没空听他叨叨这些,心急火燎地跑伙房里去了。 赵金石觉得今天谢林安有点不对劲,他和夏知秋大眼瞪小眼,问:“谢先生今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夏知秋享受着小翠的伺候,此刻飘飘欲仙,哪顾得上理谢林安啊。 “就是……谢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夏知秋紧蹙的眉峰都舒展开了,他靠在胡床上,懒洋洋地道:“哦,许是今日看到梁家那个丫鬟梅花和自个儿夫君恩恩爱爱,而他老大不小了还形单影只,这心里发酸呢!没事儿,男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这番话自然是没让谢林安听见的,要是让他知道了,估计夏知秋有好果子吃。 此刻,行色匆匆的谢林安一边往伙房走,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他头疼不已,不知为何当时就这般握住了夏知秋的手腕。她有哪些吸引到他的地方吗?不过是手腕的肌肤赛雪,白了一些,像是天上的一轮月罢了。 恍惚间,谢林安又想到了那日待在他房间的夏知秋。她的头发松散,眼神迷乱,媚骨生烟,好似勾人的精怪。 他是……着了她的道了。 晦气。 谢林安用帕子,把手指细细擦净。 第54章 谢林安很快恢复镇定,又一副清风朗月的高雅贵公子模样。他站在灶头前,操弄厨具,这样的场景,怎样看都有些违和。谢林安犹如落入凡尘的谪仙,烟火气息与他身上绝代风华的气质起了冲突,显得格格不入。 他适合在华贵的宅院中养尊处优等人伺候,而不是亲自操刀下厨。 谢林安半点没考虑这些事,他一心都扑在做饭上。他用襻膊绑住垂落的宽大衣袖,将手指探入一侧的青竹白瓷水盆中,追逐那一尾由小翠买来的活鱼。谢林安见这鱼灵活机敏,也吐出了河底泥沙,心底有了个想法。 赵金石不是买了一坛子梅花酒吗?何不用这尾鱼制一道鲜美清爽的鲜鱼脍?鱼脍即为活鱼生吃,匠人用精致刀法将其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逐一码上盘,再用葱芥为佐料,且蘸且吃,其味之美,无与伦比,让人赞不绝口。 谢林安想起这茬子,当即就回屋翻出一柄他珍藏已久的锋利匕首。他用匕首把鱼肉细细片下,用度之精巧,堪比下厨几十年的经验老道者。 谢林安突然想到了有一次给夏知秋煎鱼,那鱼不够新鲜,导致夏知秋吃了鱼肉便上吐下泻。看来单纯的鱼脍,夏知秋也是吃不得的。 谢林安微微一思忖,他把那些粉白相间的鱼肉摆盘,撒上一点蒜末,最后再把梅花酒加热,潇洒地一挥舞,淋在生鱼片上。酒水滚烫却不至于将鱼肉烹熟,保留了它鲜美的肉感,又祛除了鱼肉独有的腥味,可谓是神来一笔的绝妙做法。 除此之外,谢林安还用剩下的鱼骨与鱼头煲汤,他在汤底里加了自己腌制的酸菜与白嫩豆腐,浓厚的鱼汤将豆腐炖开了口子,咕咚咕咚冒着热气,那些小口好似嘴巴,一个个争先恐后讲话,如同夏知秋一般聒噪。 谢林安没由来嗤笑了一声,待饭熟后,他把这些菜肴都端上了桌。 夏知秋和赵金石、小翠等人早在桌上等待了,见谢林安端菜过来,还献殷勤一般跑来帮忙。 赵金石给谢林安这个大功臣先斟满酒,谄媚地道:“谢先生劳苦功高,这鱼是真的煮得好,用酸菜和豆腐炖煮,那鱼味鲜香,全融入汤里,物尽其用。不仅如此,还能想出一鱼两用的法子,真是高啊!” 说完,他抢先夹了一筷子生鱼片,唇齿间将那鱼肉咬出“咯吱咯吱”的响动,还品出一股酒香,他不免惊奇地问:“谢先生怎会想到用酒水给鲜鱼脍添味?” 谢林安看了夏知秋一眼,淡淡道:“哦,先前夏大人吃过不太新鲜的鱼肉闹肚子,她脾胃极差,还是谨慎一些处理鱼脍比较好。这鱼肉虽新鲜,却也是半生不熟之物,用滚烫的酒水将其烫一烫,又用烈性的梅花酒腌制一番,这样一来,不至于让夏大人吃了鱼脍又上吐下泻。” 夏知秋握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心尖一动,惊讶不已。 她没想到谢林安做饭还会考虑这么多,他原来……一心一意为了她着想吗?还真是少见的温柔时刻。 第55章 夜里吃完鱼肉宴,夏知秋心满意足地回屋。她原本想泡个热水澡再睡,哪知还没走两步,迎面撞上了端着鸡汤的小翠。 小翠一脸娇羞,唤她:“夏哥哥。” 夏知秋狐疑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房休息?” 小翠把手上的鸡汤递给夏知秋,道:“夏哥哥,这一盅鸡汤是我特地给你炖的。当初在梁家,我没学来别的手艺,就和厨娘学了炖鸡。这是……我的心意。” 小翠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怯生生地抬眸看了夏知秋一眼。月光倾斜入夏知秋乌黑发亮的发间,将她整个人都镀上一层光。小翠从前喜欢那种魁梧的男子,觉得夏知秋这种身体羸弱的男子很是不中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下地务农都不行。可当她遇上了夏知秋,遇到了这个将她从水深火热的地狱中救出来的男人,她便沦陷了。 她知道,她已经被夏知秋身上那股子悲天悯人的慈悲气质给虏获,所有的择偶条件都顷刻间崩塌,全围着夏知秋打转。 夏知秋虽说男生女相,平日里有些许妖媚的邪气,可她的阴柔五官怎样看都是好看的,虽说比不上赵金石威猛有力,也及不上谢林安冷峻清隽,然而小翠就是好这口。只要是夏哥哥,她怎样都喜欢。 小翠知道,夏知秋是官身,这样未婚的青年才俊必定是香饽饽,她可不敢等,万一等着等着,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那就不美了。 因此,她今晚有话想和夏知秋说,一定要亲口告诉夏知秋。 小翠举过鸡汤,递到夏知秋眼前。她闭上眼,坚毅地道:“夏哥哥,有一句话,小翠在被你救了的那天就想说了。小翠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不敢对夏哥哥有肖想。只是我……我实在是情难自禁,想同你说这句话。” 夏知秋一愣,反应过来。她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哈哈一声笑,道:“是要同哥哥我道谢吗?不必不必,不过是小事一桩。” 小翠摇摇头,她咬住下唇,双眸含着春水,娇滴滴地道:“我喜欢你,夏哥哥。” 说完,小翠踮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夏知秋的侧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般大胆,居然敢轻薄夏知秋。只是她暗暗爱慕夏知秋,情绪早已发酵,铺天盖地,将她笼罩。 她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告诉夏知秋。 而夏知秋此时呆立原地,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孩的唇瓣香香软软,贴在脸颊上确实有一番曼妙滋味……等等,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现在的问题是……她被一个姑娘家亲了? 难怪谢林安之前让她别招惹小翠,难道那时候谢林安就看出小翠不对劲了? 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夏知秋总不能说,我俩都是女儿身,是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要是暴露了自己是姑娘家,小翠伤心之余,给她抖露了出去,她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死定了死定了…… 夏知秋不敢看小翠,支支吾吾地道:“不可。” 小翠听得她的拒绝之语,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颤着声音问:“为何不可?我知道了,是小翠身份低贱,确实配不上夏哥哥。夏哥哥收我为义妹,已经是仁至义尽,是我不要脸,还想成为夏哥哥的枕边人。” “不不,不是!我既然认你为义妹,那自然是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那么,又是为何呢?”闻言,小翠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惶恐不安地盯着夏知秋,希望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 夏知秋知道自己给不了小翠幸福,可不敢诓骗她。 就在夏知秋一筹莫展的时刻,谢林安突然从一侧的回廊走过来。他一直都有夜间散步消食的习惯,正好为夏知秋所用。 有了! 夏知秋语重心长地拉住小翠的手,道:“唉,事到如今,哥哥我也不瞒你了。你可知,哥哥我如今二十多岁了,为何迟迟不谈婚论嫁?” 小翠纳罕不已,问:“为何?” 夏知秋愁苦一笑,她转头,突然朝谢林安大喊:“谢先生!你过来一趟!” 谢林安听到夏知秋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喊,不满地蹙起了眉头。他原本想离开,可一看夏知秋在和小翠纠缠,又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有事?”谢林安冷冷地问。 见谢林安来了,夏知秋喜不自胜,对小翠道:“实际上,哥哥我乃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子!我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这位谢先生,就是哥哥我爱慕已久的男子,日后你也是要喊他‘嫂子’的。” 闻言,谢林安的眉头已然挑了起来。他刚想开口反驳,却被夏知秋暗暗扯了一下衣角。 夏知秋可怜兮兮地盯着谢林安,求他大发慈悲,千万不要说话。 谢林安烦躁不堪,只得忍耐了下来。 小翠此时如遭雷击,连连摇头,眼泪已然落下了:“我不信,夏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夏知秋见小翠到如今这个地步都不愿死心,她不想横生枝节,只想今日尽快处理完这事。 她咬了咬牙,突然横生起一腔孤勇,踮脚,搂住了谢林安的脖颈。 夏知秋大义凛然地一声喊:“小翠!你给哥哥看着!” 吼完,她猛地亲了谢林安侧脸一下,随后如释重负松开了手。 “我知道了……即使夏哥哥有这般怪异的癖好,小翠也不会不认哥哥的。”小翠这下是真的信了,她失魂落魄地跑了。 留下兴奋的夏知秋与黑了脸的谢林安,世界都静了。 夏知秋解决完一个大麻烦,松了一口气,弯曲手肘,捅了捅谢林安,笑嘻嘻道:“谢先生,你看,我这招高吧!” 谢林安那头没有任何声响,他面无血色,望向夏知秋的眼神冰冷,仿佛能吃人。 夏知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混账事,她脊背发凉,脊骨发麻,腿肚子也发颤。 她咽了咽口水,转身就给谢林安跪下了:“谢先生,都是我不对。我竟敢玷污谢先生的名声,对您这样冰清玉洁的人下手。我是畜生,我禽兽不如,谢先生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千万别往心里去。” 夏知秋碎碎念了许久,她也没料到自己会一时脑抽,做出这么“渣”的事情,简直就是登徒子! 她还以为这一次一定死定了,哪知谢林安只是用吃人的眼神瞪了她一眼,最后冷哼了一声,又独自离开了。 夏知秋心间惶惶然,不知道谢林安会如何处置她。 但见谢林安离去的房间并不是伙房,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去磨刀砍她啊……好险! 第56章 这一晚,夏知秋心里有鬼,睡得并不好。隔天,她眼下乌黑,缓步走向衙门大堂。她像是被女鬼榨干了一般,官服都空荡荡的,瞧得一众差役与捕快惊奇不已。 徐捕头忙上前来搀夏知秋,问:“夏大人昨夜睡不好吗?” 夏知秋摆摆手:“甭提了,本官啊,心里做了亏心事,夜不能寐。” 徐捕头年龄比夏知秋大上一轮,家中老父亲也是给衙门做事的,正是吉祥镇上有名的仵作。他略微一思忖,也想给夏知秋排忧解难,于是问:“夏大人……可是为情所困?” 夏知秋琢磨了一番,道:“可不就是为了这些情情爱爱的吗?” “那夏大人是遭了心上人拒绝了?”徐捕头见她烦躁不安,也有几分同情,想着为她排忧解难。他跟过几任知县大人,相比之下,还是夏知秋最为亲民,因此办差事也存了几分真心。 夏知秋回想起昨晚的事,她确实和小翠说“谢林安是她的心上人”,也确实和谢林安做了一点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羞耻事情,只是这“心上人”算是拒绝她了吗?好像也不是,谢林安也没躲她啊。 夏知秋嘬了嘬牙花,倒吸一口冷气,道:“我也说不上来。” 她环顾左右,把徐捕头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悄声道:“就……也不是拒绝本官。昨晚本官说他是我的心上人,还……咳,亲了他一下。他虽生气,却也没躲开,也没回应。” 这些姑娘家含羞带臊的小把戏,可是他当年玩剩下的呢! 徐捕头抿出一丝笑来,道:“夏大人不必烦心,这心上人能同你亲近,实际上也是对你存了几分心思的。不然她为何不躲呢?你说是吧?她不躲,却也没答应,这是在害羞呢!想着让夏大人再接再厉。况且,整个吉祥镇有谁能比夏大人更合适当如意郎君的?她恐怕是心里巴不得同你在一起,只是嘴上不好意思说呢!” 夏知秋愣了一秒,将信将疑地道:“竟是这样的道理?” “自然!”徐捕头还想再多说一句,哪知赵金石就来喊人了,他要和徐捕头核对案情,于是两人便丢下夏知秋忙去了。 唯有夏知秋站在原地暗暗思忖,最后嘟囔了一句:“难道……谢先生喜欢我,我亲了他,正合他意,所以他才不想砍死我?” 夏知秋一拍手掌,笃定地道:“对啊!我光想着辩驳自己是不是断袖,险些忘了,断袖竟是他自己!” 好家伙,原来她一直都被谢林安暗恋着,怪道他对她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这可是欲拒还迎的手段呢! 这时,谢林安也恰巧来了衙门。他忽觉鼻尖发痒,轻轻打了个喷嚏。随后,谢林安拢了拢肩头上的狐狸毛领,暗想这一天天冷下来,自己是愈发畏寒了。 今日还要继续去查梁家那继室夫人与梁二爷的过往,没时间耽搁。他来寻夏知秋,打算一同出门搜寻情报。 哪知他一见夏知秋,昨晚不快的画面就浮现于脑海,惹得他微微蹙眉,不知该不该同她说话。 这厮狗胆包天,竟敢轻薄他。 夏知秋是不想活了吗? 思及至此,谢林安的眼神又变得不善了,如若眼风能化刀,他定然会将夏知秋戳成筛子。 要知道,当年在府中,谁敢碰他一下? 谢林安记得当年有几个不长眼的舞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竟敢凑近他,同他求欢。 他当时可是想将人那双没眼力见儿的招子挖出来的,可惜了,府中有亲眷上门,见不得血腥,他这才从轻发落,只是将人赶出去。 谁知道,如今碰上了个夏知秋,他竟敢猝不及防被她亲了。 真是……可恨。 那种女子亲近的触觉,越想越熟悉……谢林安又想起夏知秋那股恼人的浓郁花香撞入他的怀中,他的鼻尖全是夏知秋甜到发腻的女子气息。他竟然鬼使神差的没有推开她吗?是中了她的蛊毒,还是着了她的妖道呢? 谢林安越想越头疼,他按了按额头,走向夏知秋。 夏知秋还是很怂的,她见到谢林安,忙毕恭毕敬地道:“谢先生来了啊?昨夜睡得可好?”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寒暄,夏知秋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劲,好像在强行提醒谢林安昨晚发生的事情,她急忙改口:“啊,没事。” 谢林安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夏知秋再如何猜测谢林安喜欢她,面上也是不敢显现出来的。 她做错事了,那就得老老实实认错。 夏知秋给谢林安赔礼道歉,颓唐地道:“谢先生放心,昨晚的事,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谢林安就火大。他斜了夏知秋一眼,咬牙切齿地问:“你还想有下一次?” 夏知秋哪知道他能想那么多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对谢先生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昨晚不过是为了摆脱小翠。她是个好姑娘,跟了我可不行,我并非良人啊。在我愁苦不堪的时刻,恰巧看到谢先生路过,犹如天神降临啊,所以我动了一点歪心思,这才……出此下策。” 谢林安懒得和她掰扯,他回过味来,颇为不自然地问了一句:“如果来的人是赵主簿,你也会……亲他吗?” “啊?”夏知秋呆若木鸡,不明白谢林安为何会问这话。 夏知秋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不惹谢林安生气,她想了想,还是让谢林安觉得她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并不是独独对他有非分之想吧。 于是,夏知秋坦然地道:“要是实在没办法,赵主薄来,我也会下嘴的。” “什么?!”谢林安的脸色瞬息之间又黑了,他怒火中烧,声音愈发低沉,“你的意思是,我和赵主薄没什么两样,只要能为你所用,你亲谁都行?” “对……啊?”夏知秋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轻描淡写盖过去了,没想到谢林安怎么看起来更加不快了? 她缩了缩脑袋,好死不死又问了一句:“那个,谢先生……你是在生气吗?” “呵。”谢林安徒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道,“你这种人,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生气?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哦……”夏知秋摸了摸鼻子,酸涩一笑,“也是,我这种人,确实没哪处好的地方。” 夏知秋突然自嘲一笑,满脸的笑意都是惨兮兮的,又让谢林安有些不适。 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原以为,他和赵金石总是不同的。 至少她会选择亲他,却不会选择亲近赵金石。 哪知道在夏知秋眼中,他们二人并无差别,好像是他在自作多情一般。 这让谢林安……头一次感到自尊心受伤,甚至是有些难堪。 他并不想奚落夏知秋的,他还没那么恶劣。 只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再怎样都收不回来。 言语也是诅咒,也有力量的。 谢林安头疼欲裂,不知该如何处理如今的事。 夏知秋已在前面领路,和他一同出门查案。 谢林安缓慢跟在后头,欲言又止。 他握了握掌心,生硬地开口:“夏知秋。” “嗯?”夏知秋不明白谢林安为何喊他,呆愣愣地回头,“怎么了?” 谢林安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我并不是很讨厌。” “什么?”夏知秋不解。 “昨晚的事。”谢林安急促地说完这句,随后便朝夏府外走了。 夏知秋回过神来,急忙跟上谢林安。她再朝谢林安望去,只见他的耳根有些发红,不知是不是腊月寒冬,给冷风冻伤了的。 第57章 夏知秋找上了梁家继室夫人的娘家,原本是想了解一下那继室夫人生前的事情,哪知道从嘴碎的乡亲邻里那处打听来一件古怪的事。 梁家继室夫人本名李心蝶,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妹李心雨,家中也算是富硕,经营着吉祥镇赫赫有名的珠宝铺子李记,不过真要比,那是及不上梁家的。 因此,纵使梁家老爷不是头婚,要娶继室,吉祥镇也有大把的貌美女子想要嫁入梁家,当家主夫人。毕竟还没立下一任家主之前,只要能诞下麟儿,得了老爷的宠爱,那么未必不能立幺儿为家主。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虽说大了,奈何没有当家主母为他筹谋,那也是及不上后头夫人枕边吹的耳边风。 李家动了心思,想将李心雨嫁到梁家当填房夫人。那李心雨才刚刚及笄,青春年华,谁人不爱?显然李家把这样妙龄少女嫁到梁家,是起了笼络梁家老爷的心思。 哪知道,就在成亲的前一个月,李心雨被李家偷偷送到了寺庙里削发为尼,而她的姐姐李心蝶则得了这样的好姻缘,嫁到梁家当家主夫人。 听到了这样的事,夏知秋自然是纳罕不已。 她和谢林安面面相觑,再想问,那大娘也不知道更多的事了,只说李家二小姐李心雨被送去的寺庙是红螺寺,真有事就去寺庙寻一寻人。 夏知秋和谢林安马不停蹄赶往红螺寺,寻这位早已跳出红尘三界外的比丘尼(尼姑)李心雨。 寺庙是不允许人擅入住宿的,特别是红螺寺受持具足戒的出家人都是女子,不方便外男闯入。 夏知秋出示了官印,给前来拦路的小姑娘道:“这位小师父,劳烦行个方便。本官是真的有事,寻俗名为李心雨的大师详谈。” 即便阪依我佛,小姑娘该怕官还是怕官的,她诚惶诚恐行礼,对夏知秋道:“这位大人请稍等,我这就去寻慧静师父问问。” 她不敢耽误夏知秋的事,提起僧服便跑入后院。没过多久,小姑娘便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朝夏知秋双手合十,行礼道:“两位大人请随我来,你们要寻的那位俗家名唤李心雨的出家人,正是慧静大师。师父让两位大人先喝杯茶,她随后便过来同两位谈话。” 小姑娘刚入红螺寺不久,各家礼数都不算精通,生怕得罪了夏知秋。于是,她给夏知秋和谢林安斟完了茶便离开了。 谢林安睥了一眼那留在竹制茶则上的一捧雪,淡淡道:“这些尼姑倒是知情识趣,知道存一瓮初雪留作烹茶。” 夏知秋无奈极了,摆摆手,悄声道:“你小点声儿,可不能喊‘尼姑’,这不够雅致。要喊‘比丘尼’或‘师父’,佛门清净地,可不敢胡言乱语的,惊动神明。” “也就你信神佛吧,若是天上真有神明,他早该开开眼,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谢林安后面想说的话戛然而止,他嗤笑一声,道:“没什么。” 这厮像个锯嘴葫芦,屁都不打一个出来了。 夏知秋拿他没辙,总觉得谢林安神秘兮兮的,可他背后的故事又不让问,既然问不出来,她就装聋作哑权当没听见好了。 顷刻间,慧静大师已至眼前。梁家那个继室夫人李心蝶死于十四年前的火事,她嫁入梁家也有一二年了,也就是说大概十五六年前,慧静大师刚刚及笄,现在年纪也不过是三十出头。她头带僧帽,看不到戒疤,不过从鬓角那绒绒的一层黑发来看,她削发也不是削得那么彻底,还留了一点余地。 谢林安突然和夏知秋耳语:“这位慧静大师,看起来好似还留恋红尘。” 夏知秋呸了谢林安一声,道:“瞎说什么呢?对大师这般大不敬!能出家多年,都是阪依我佛的,不可妄语。” “是吗?”谢林安讥笑一声,“你瞧她那新长出的头发,可不是爱俏留着的?哪个出家人不把头发剃干净,显露戒疤,以示决心的?还有她那一对耳珠子上的耳洞,若是十来年没佩戴耳环,早该愈合堵塞,不复存在,哪像她这般历久弥新,过去十来年了还留着小孔的?可见是日常也有佩戴耳环,私底下还贪恋红尘,私自打扮的。” 谢林安这样一分析,夏知秋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她还是老老实实行了佛礼,道:“本官来寻大师,是想问一些大师出家之前的事。” 李心雨微微一笑,道:“两位大人但问无妨。” 夏知秋斟酌着该怎样问才好,试探性地开口:“就是慧静师父当年还在李家的时候,为何会在嫁入梁家之前,选择削发为尼不问红尘事,让家姐代替你出嫁呢?” 不知是夏知秋问话太过犀利,还是有其他原因。听得这句话,李心雨在瞬息之间破防。她脸上修炼多年的慈祥面具刹那间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狰狞怨毒的嘴脸。 她咬着下唇,许久没出声。只是这样的失态的神情,吓了夏知秋一跳。 夏知秋不敢多问了,反倒是谢林安喜闻乐见一般逼迫她:“看上去,当年的事,对你打击不小啊?你这是……恨上谁了吗?” 李心雨捏碎了杯壁薄脆的茶碗,她的手指出血了也浑然不觉,唇间微动:“贱人……害我。” 夏知秋听到这样一声骂语,尴尬极了。她怕旁边有其他小弟子看到这一古怪场景,忙问:“慧静师父,若是方便的话,我等找个待客的厢房细说一番,好吗?” 李心雨回过神来,她难堪地点点头,将两人引到别处去。 她将厢房的门严丝合缝关上,脱下僧帽,露出一头绒绒的黑色短发。那发间似乎还涂抹了浓烈的香油,闻起来妖冶异常,像个妖僧。 李心雨给两人倒上茶水,自己也落座,徐徐喝了一道,喟叹:“都过去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追问起这件事。当年,我在李家和父母亲声嘶力竭解释,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执意要将我送入红螺寺。幸好啊,他们爱重的那个小蹄子,不也是死了吗?我看这一下,还有谁能保他们富贵。真是……活该!” 李心雨迄今为止还记得那一幕,她被人捂住口鼻绑上了轿子。从轿帘的缝隙里,她看到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覆上她亲生母亲的膝盖,同母亲卖乖:“我一定会孝敬母亲的,不会忘记母亲的大恩大德,今后,您就把我当作膝下的亲生女儿吧。” 她的母亲掩唇一笑:“胡说什么呢?虽说你不是我肚中出生的,可你一直都是我的孩子呀!我可指望着你嫁入梁家,生下梁家继承人,今后跟着你沾沾光呢!” 她们巧笑嫣然,在李心雨面前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李心雨怎样都想不到,自小疼爱她的母亲,居然也会对一个外人露出那样和蔼可亲的面孔。 她算什么呢?她究竟算什么呢? 那个贱人……居然设计抢走了她的父母亲还有她的富贵姻缘!她恨不得将李心蝶扒皮抽筋,将其碎尸万段! 第58章 李心雨的母亲是继室,李老爷的头婚发妻在生下李心蝶那年难产而死,由于李老爷子嗣艰难,老夫人不敢再等,在办完儿媳妇的丧事之后,立马暗地里寻身子骨健康、珠圆玉润好生养的女子。 由于先前产事艰难的儿媳家底也是富硕,隐隐压了李家一头,因此老夫人才处处容忍,见她和儿子成婚三年无子,也不敢多催。好不容易盼来了好孕,生下的还是个女儿,也不能一举得男。在头婚上受了气,老夫人决心给儿子找个好拿捏的正妻,先把李家开枝散叶的繁衍大业展开了再说。 她寻来寻去,找到了一门家风干净的米商家的女儿,下定、给聘礼,把人家姑娘娶进了家中。那姑娘,就是李心雨的母亲。老夫人没看走眼,李心雨的母亲很是争气,成婚不过三五月就有孕,隔年便生下了李心雨,次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也就是李家的嫡长孙,先女儿后儿子,这样开花结果,甚好。 就这样过去了六七年,李心雨清楚记得大概是她六岁那年发生的事。她一直在荷香园里长大,鲜少听说园外的事。 某日她跟着嬷嬷去寻母亲,听说母亲在和身边的姑姑讨论兰香园里的事。她记得兰香园里住着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不是庶出的姐姐,乃是嫡出,不过是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都是嫡出啊,那岂不是要和她平起平坐了?小孩子的占有欲极其强悍,李心雨本能不喜欢这个姐姐,总觉得她会来抢她的东西。 那日,她听到母亲和姑姑说,兰香园闹鬼了,有人将前头夫人的遗物玉佩以及一纸写着“断子绝孙”的血书挂在树梢上,说是难产而死的先夫人放心不下孩子李心蝶,怨恨府中的长辈对孩子不闻不问,因此要来乱家的。 这事儿神神叨叨的,府中惶惶然了好几日。还是老夫人出马寻了师父在家中做法,这才压制住了底下的奴仆。 老夫人膝下是有孙子孙女了,心事早了了,被这风言风语一吓唬,猛然想起还有一个被她冷落多年的孙女儿李心蝶。许是出于愧疚,又可能是惶恐先前的儿媳妇阴魂不散作祟,她忙将李心蝶带出兰香园,养在膝下。 就此,再无异事出现,鬼怪之说也散了。 母亲抱着李心雨和姐妹唠嗑的时候,还顺嘴说起:“兰香园那里出的事还真是邪门,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地下那位知道我儿是老夫人的命根子,马上就拿着他来碎嘴。没准啊,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呢!就怕那孩子被老夫人忘记了。” 姐妹嗑瓜子,笑道:“难不成还是那位前头所生的大小姐在背后捣鬼?” 母亲摇摇头:“不能够啊,那孩子就比心雨大上一岁多,乳臭未干的丫头,哪来那么多神通?没准是身边的姑姑作祟呢,这样的搅事精,我寻了个由头,把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茬子,如今就省心了。” “正是,正是。” 李心雨迄今为止也不知兰香园是真闹鬼,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不过无论怎样看,这个嫡姐还真就是得益者,这招甚是高明。 得了老夫人青睐的李心蝶频繁出现在众人眼前,甚至还会时不时来拜访母亲,脸上端着三分笑,撩起裙摆该跪就跪,半点都没含糊的,也没欺负母亲是小门小户,摆祖上出过官差是官宦世家的谱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李心蝶还不是什么外头捡来的阿猫阿狗,她可是嫡出小姐,母亲再怎样不适,也会卖她几个面子。 一来二去,或许是李心雨的母亲觉得膝下有了嫡子,地位固若金汤,也不怕李心蝶使绊子。见她无论风吹日晒都来主屋请安,心肠也软了几分,到后来,也知晓让身边得脸的姑姑去迎上一迎的。 对此,李心雨嗤之以鼻。她想也知道李心蝶这般殷勤,不过就是想多见几面父亲。李父可是每日都会来和母亲说几句话的,这个嫡姐啊,不就是想恰巧撞上父亲,在他面前刷刷脸吗? 许是占有欲作祟,时间久了,李心雨见父母亲对李心蝶都有个好脸色,心里渐渐不舒坦了起来。 好像她的珍爱之物被人夺走了,那个嫡姐也会夺走她的一切。 李心蝶不是庶出,不可能被李心雨处处压一头,只要李心蝶想,她也能拥有李心雨所拥有的一切。 李心雨慌张极了,她忍不住和母亲说了这事。 母亲伸出刚做好金粉指甲的长指,点了点她的头,嗔怪:“你呀!心眼怎就这么小呢?你出嫁时候,府里该是你的陪嫁哪样会少你的?她是有前头的生母给置办了嫁妆,又不图你那份儿。” 说是这样说,李心雨还是不满:“我不管,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她死了母亲没人筹谋,就来抢我的母亲!” 闻言,李心雨的母亲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恶狠狠瞪她一眼:“混说什么呢?!这话可不兴被你爹爹听到,小心被他责骂!” 母亲筹谋多年,不过就是为了维持小家碧玉的形象。头几年得了李父的爱重,一连生下一双儿女,如今时间久了,她年老色衰,李父也有了新欢。如今李父日日来同她讲话,不过是喜欢她不争不抢的模样,也喜欢她把府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儿女和睦其乐融融,最厌烦就是府中乌烟瘴气地闹腾。什么爱不爱的,在李心雨的母亲眼中,都没有家中主母地位值钱。 她可不想她多年辛苦,在女儿几句碎嘴话里毁于一旦。 李心雨本想告状的,哪知母亲还袒护李心蝶。这个嫡姐给她娘喝了什么迷魂汤了?她一肚子火,行了个礼离开屋子。 原本想着回荷香园消消火,那南珠绣鞋刚踏上台阶,她又一脸坏笑绕了回来。 李心雨喊丫鬟:“来啊,我们去兰香园看看,给我这姐姐请个安。” 李心雨来到兰香园的时候,李心蝶正在为老夫人绣观音屏风。过几日就是观世音菩萨的生辰,她要亲自绣一副屏风送给老夫人,讨她欢心。 李心蝶最近半个月都没怎么出兰香园的事,自然会有人问起,那样碎嘴一问,可不就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了? 得知这个可怜的孙女儿完全没怪罪老夫人冷落她,非但不生恨意,还满心满眼都是她,怎教人不爱重呢? 因此,老夫人也时不时让人端一些糕点送到兰香园,夸一夸这孩子的乖顺。 李心雨对于李心蝶这种惺惺作态的殷勤行径感到恶心,她觉得倒胃口极了,于是乎,她想到了一个坏点子。 就在李心蝶给她上茶的间隙,李心雨假装打翻了茶盏,把那茶水泼到了屏风上,把观音刺绣染上茶渍,毁了李心蝶所有的心血。 李心雨佯装慌乱的模样,诚惶诚恐地道歉:“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小心打翻了茶盏。” 李心雨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发笑。 李心蝶不是泥人脾气、任人宰割吗?李心雨倒要看看,毁了李心蝶心爱之物,她又能奈她何? 哪知,李心蝶只是气定神闲地挥挥手,喊屋里全部的丫鬟出去:“我有点贴己话想同妹妹说,你们先出去吧。” 李心雨带来的丫鬟犹豫不决,她是李心雨的狗,得听她的号令。主子没让走,她能走吗? 李心蝶挑眉,道:“怎么?我这个李家的大小姐,还使唤不起你这样的刁奴了?你要知道,再怎样,我也是主子,也有发落你的权力!” 丫鬟闻言,急忙跪下了:“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离开。” 说完,几人忙跑出厢房,离得远远的。 李心雨不知道李心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心蝶的手已经扼住了她的脖颈。 李心雨惊吓之余,渐渐不能喘气。她的脸憋成了紫红的猪肝色,看着平日里平易近人的李心蝶居然有这般雷霆手段,吓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一边不能呼吸,一边挣扎着挤出几个字:“你……竟敢!” 李心蝶笑了,眉眼弯弯,反问她:“我有什么不敢的?” 说完,她松开了手,给李心雨反应的时间。她一面用帕子擦拭掌心,一面冷笑,半点都不带怕的。 李心雨扶着桌沿咳嗽,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乖巧可人、做事有些怯生生的姐姐,居然是一条会吐舌信子吓唬人的毒蛇。 她恶狠狠地道:“我要告诉祖母,我还要告诉娘亲!” “哦?你能告什么呢?说平日里乖顺的李家大小姐居然想掐死自己的嫡亲妹妹?还是说你不小心泼了一杯茶在祖母看重的观音屏风上,惹怒了嫡亲的姐姐,这才险些被她掐死?”李心蝶把手指抵在下颚处,作思考状,道,“先不说你这番话能不能让祖母信服,就说是我为了护住献给祖母的礼物,怒火中烧,欺辱你。你说,祖母这心底,是偏疼我,还是偏疼你?你可不是你母亲生下的那个嫡子,你我都只是府中的小姐,对于祖母来说,孰是孰非重要吗?你我在她面前,真的有什么分量吗?” “这……”李心雨一想也是,要是让祖母知道,她失手把茶盏倒在屏风上,对观音菩萨不敬,祖母心里也会不喜的吧? “况且……”李心蝶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是你找上兰香园,不是我去找你。我大可说你是有备而来,故意把茶水倒在屏风上,又掐住自己脖颈,自导自演演了这一出戏。这房内可没有什么丫鬟看到我动手,反倒是瞧见你把茶水洒屏风上了。” 她这倒打一耙的功力了得,不过瞬息之间,李心雨便知自己遭她算计了。 如果她真的蠢到去告状,别说祖母信不信,就是母亲也不会饶了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惊扰老夫人,如今她竟敢擅自挑事。 可恶,她此次算是栽在李心蝶手里了! 第59章 李心雨今日这一遭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能将李心蝶的军,反倒把自己折进去了。 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也得咽。她冷哼一声,悻悻然偃旗息鼓。 待李心雨走出兰香园,正巧和老夫人膝前最得宠的崔姑姑撞了个正着。李心雨一见是祖母的人,做贼心虚地给她问安,随后匆匆离开。 那崔姑姑也不是个蠢人,见李心雨神色诡异,留了个心眼。 待她去见了李心蝶,问起那观音屏风的事,李心蝶只恬淡一笑,怎样都不肯给崔姑姑看进度。 崔姑姑眼尖,瞥见那放置屏风的厢房留有一地茶水,再结合此前行色匆匆的李心雨,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 李心蝶也不否认,只淡淡一笑,摇摇头,道:“不过是小事,观音屏风定能在菩萨寿辰赶制好,姑姑且安心。” 崔姑姑见她宠辱不惊,心疼极了,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大小姐是个善心人。” “我和二小姐都是一家姐妹,莫说二家话。”李心蝶送走了崔姑姑后,特地让自己身边的人将这话传给了李心雨听。 李心雨只当是自己手腕高明,收买了李心蝶身边的丫鬟,从那丫鬟口中听得这事,她气了个倒仰。没想到这李心蝶会四两拨千斤,居然把这事轻描淡写揭过去,还给她梳理了一个目无尊长的形象。此后她若是和祖母告状,是李心蝶欺辱了她,那必然也会被认为是诡辩,真是得不偿失。 李心雨气得牙痒痒,可那李心蝶就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她怎样都抓不到她的错处,也只能随李心蝶去了。 待李心雨及笄那年,她的母亲给她说了一门好亲。随说是给梁家当填房夫人,可好歹也是正头夫人,掌管梁家偌大的家业。而梁老爷正值中年,也不是七老八十的男子,据说眉眼也周正,还有一股子沉稳气质,想嫁他的不知凡几。 这样好的姻缘,居然落在了李心雨的头上。她一面埋汰不过是个填房夫人,一面喜不自胜。 那梁家家大业大,今后她可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呢! 李心雨又有了在李心蝶面前耀武扬威的资本,她谋得了好亲事,而李心蝶比她大上一二岁,如今还待字闺中呢!李心蝶怕是要被养成老姑娘了,真丢人! 李心雨特地找上李心蝶挑衅,她屏退下人,怕话被人听了去。 李心雨凑到对方跟前,巧笑嫣然:“我要嫁的可是家财万贯的梁老爷,你有什么呢?比我虚长一二岁,连一门好亲都没有。” 闻言,李心蝶也不恼怒。她起身,帮李心雨整理胸前的璎珞项圈,慈眉善目地道:“那就恭喜妹妹了。” 李心雨从她完美无瑕的笑脸中瞧不出异样,心间疑惑了一瞬。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李心蝶又道:“不过,妹妹可别高兴得太早了。虽说那梁老爷时值中年,可他的嫡长子都弱冠年纪了,再过几年便能当梁家一把手,这家业传承呀,如何能轮得到你?除非你能母凭子贵。如果是我,此时可不是来挑衅的好时候,我会调养好身子,争取早日生个嫡子下来,和人耗上一耗。若是成功把那嫡长子拉下马是最好,若不能,好歹有个儿子傍身,待梁老爷百年以后,分得一些家产。” 她这话明面上是提点,实际上嘲讽意味十足。 李心雨咬紧牙,想反驳却无从反驳。 不过她也算是瞧出来了,李心蝶这是想看她笑话呢!她才不会如她的愿! 此后,李心雨许是得了称心如意的姻缘,也不再拘泥于和李心蝶打闹。她把心思放在和母亲学习掌家之术上,还有应对梁家人情来往的礼仪上。 原本就她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学这些也就罢了,偏偏李心蝶也要来凑热闹。 李心雨便讥讽她:“连婚约都没有的人,还是先好好学着怎么打扮,去太太们举办的赏花宴上让人相看相看吧!” 听得此话,李心蝶不怒反笑:“放心吧,我的美满姻缘,很快有了。” 什么意思?李心雨心中警钟大作,她可不记得有哪户好人家上门来相看李心蝶呀! 细细一想,李心雨又觉得,这个嫡姐可能只是酸了,故意拿这话反唇相讥呢! 思及至此,她第一次在李心蝶面前扬眉吐气,心里畅快极了。 后来,李心雨渐渐察觉不对劲的地方。每次母亲给她讲梁家的人情关系,李心蝶都要在一旁听上一耳朵,甚至比她这个待嫁的小姐还要认真。 李心蝶学这些做什么?李心雨莫名好奇,随后,她又听那个被她收买的李心蝶跟前的丫鬟说,李心蝶如今也在调养身子,甚至是请了医婆看诊,用补气血的补品调理宫寒,这样也有助于怀孕。 李心雨倒吸一口冷气,又想起李心蝶那句,她很快就会有美满婚姻了,难道她……也看上了梁家? 这种怀疑没头没脑的,若是李心雨贸贸然去告诉母亲,定然会遭她呵斥,还是先按下心来,耐心等一等吧。 某日,李心雨和李心蝶一同去佛慈寺上香。行至一半,李心蝶突然说要去拜访一下某位大师,于是心急火燎离开了。 李心雨心生好奇,偷偷跟过去看,随后她发现,李心蝶竟然在佛慈寺的厢房中和其他男子私会! 李心雨扶着门框定睛一看,那男人居然是她的未婚夫梁老爷! 她整个人都头晕目眩,险些昏厥。李心雨的指甲嵌入血肉中,用尽周身力气让自己保持清醒。 冷静,冷静,她倒要看看,李心蝶是怎样扒拉上她的未婚夫的!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院内的二人还不知道有人在附耳倾听,只听得梁老爷对李心蝶道:“多谢李小姐上次派人相救,迟上一刻钟,我这双腿恐怕就废了。” 李心蝶忙摆摆手,道:“不过是恰巧路过,见有人受伤,定然是要出手相救的。” 这两人一来一往,李心雨也明白了。是梁老爷的马出了意外导致坠马,恰巧撞上李心蝶,被她的随从抬到了附近的佛慈寺养伤。 不过这李心蝶的运气也太好了吧,这么巧就撞上了梁老爷? 凭李心雨对李心蝶的了解,她可不信这一切是巧合。李心蝶明明就是有意为之,顺道将梁老爷虏获。 难怪她敢和李心雨唱对台戏,难怪她对李心雨的挑衅嗤之以鼻,原来这女人还有后手! 李心雨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难堪。她上蹿下跳的模样,估计早成了李心蝶茶余饭后的笑柄。 跳梁小丑,竟然是李心雨她自己! “我一定要杀了她……”李心雨眉目扭曲如罗刹,她双目赤红,头一次露出杀意。 这一次,她没马上回府中,而是让丫鬟绕远路去了一家药铺。她让丫鬟买了能让女子自此绝育的虎狼之药。 待买了药后,李心雨一边捧着药包,一边诡异地笑:“这一次,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回到府中,李心雨做贼心虚地煎了药,她不敢让下人知道这事,自己将药煎好了。 她捧着那一碗药,将其倒入原本就是用药材熬制的鸡汤里。 李心雨喊来李心蝶院中的那个丫鬟,对她道:“把这个端去,把你家主子那份鸡汤换来。记得隐秘一些,别让人瞧见了。” 这鸡汤,每几日便会熬上一盅,先给老夫人进补,再给各个院子的小姐夫人送上一碗。用的都是同一套青花瓷盅,分量都差不离,等闲瞧不出来差别。 李心雨是想着,鸡汤药材味重,汤味本就有些发苦。她把绝育汤药混入其中,让小丫鬟把李心蝶那一份鸡汤掉包。毒的鸡汤给李心蝶喝,干净的鸡汤端过来给她喝,两盅鸡汤的器皿都是一模一样的,谁又能猜到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只要这个小丫鬟口风紧,没人知道是她下的药。到时候,就算李心蝶出了什么事,府中也只会找端汤过去的丫鬟撒气,怎么都查不到她的身上,李心雨是高枕无忧了。 这样一来,李心蝶成了不会下蛋的母鸡,看梁老爷还怎么要她! 竟敢肖想她的美满婚姻,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 李心雨美滋滋地想着,等她从那个小丫鬟手上端来掉包的鸡汤,她终于释怀地笑了。 李心蝶应该喝了那一碗毒鸡汤吧?这时的她,是不是还浑然不知那鸡汤的凶险呢? 李心雨一面窃喜,一面慢悠悠舀汤喝。 等她喝了两口,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翻涌,疼得她险些昏厥。 李心雨打翻了鸡汤,忙喊人进来:“来……来人!我好疼啊!” 她痛不欲生,很快便晕了过去。 待李心雨醒来的时候,她的床榻边正坐着抹泪的母亲,以及忧心忡忡的老夫人,还有喜怒不惊的李心蝶。 母亲一面抽噎,一面道:“你这个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事,非得买绝育的虎狼之药服下吗?!你若是对梁家那桩婚事不满意,你倒是和娘说啊!你这样做,是要挖去娘的心肝吗?!” 李心雨面无血色,她只觉得腹部像是被人打了十几拳一般,疼痛难当。她强忍着想开口,哪知气若游丝,连话都说不顺畅:“我……没有。那汤,明明不在我的院子里……” 母亲呵斥她:“浑说什么?!你那药材分明是在自己院中的小厨房熬的,药渣子还留着呢!你不是给自个儿熬的,又是给谁熬的?!还要哪个丫鬟婆子,敢喂你喝这种汤不成?!” 李心雨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她说出,是她熬了凶险至极的绝育汤,打算给李心蝶喝的,结果不小心被自己喝了吗? 还有她的鸡汤不该是无毒的吗?怎么会有绝育汤在里头? 她怨毒地瞪着李心蝶,一瞬之间,像是全明白了一般。她以为她收买了李心蝶院内的丫鬟,没承想,那丫鬟一直都是李心蝶的人! 她所知道的,不过是李心蝶愿意被她知道的!她一直被李心蝶耍得团团转! 李心雨咬牙切齿地道:“是那个叫芳草的丫鬟害我!是那小贱蹄子害我!” 李心蝶上前来,给李心雨掖好被角,道:“芳草昨夜被人发现,勾引大少爷,她羞愧难当,已投井自尽。” “什么?!”李心雨险些晕厥,那岂不是说,如今是死无对证了?! 李心蝶再度补刀:“哦,还有你身边的丫鬟作证,你确实让他们停在了药铺门前,还和大夫买了虎狼之药。嫁到梁家,这可是大好的姻缘,你怎就不明白呢?” 老夫人头疼极了,这时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道:“这下可好!心雨的身子骨出了问题,可怎么和梁家交待?!下个月便要办婚事了,如今悔婚,可不就是给梁家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吗?!莫说婚事能不能结成,若是结仇可就不好了!”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李心蝶犹豫了一瞬,她跪地,向老夫人膝行两步,道:“孙女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哦?你有什么事,说吧。”老夫人见李心蝶这时候跳出来,心中疑虑渐生,却不好多说些什么。 李心蝶咬唇,含羞带臊地道:“孙女愿意替妹妹出嫁……孙女曾经救过梁老爷,和他也有过私下交谈,有这一层恩情在内,想必梁老爷也会体谅的。若是日后妹妹身子骨好了,再将妹妹接入梁家,也是可以的。” 她这话说得通情达理,还为李心雨着想,就是老夫人也不忍往坏处想她,连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由老身出面和梁老爷请罪,这事能成的话,咱们也都是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听得这话,还在病床上的李心雨便跳起来了,她破口大骂:“贱人害我!你不要脸!” “放肆!你这不顾家族脸面的混账东西,还敢对你嫡姐大喊大叫,没点规矩!”老夫人怕李心雨坏事,万一让她搅黄了和梁家的亲事,那就真的是损失惨重。 不过是没个孙女而已,老夫人手段狠厉,口中道:“来人!把二小姐送去红螺寺养伤!就说她私会外男,实在没脸面留在家中,意欲削发为尼,老身见她心意已决,只能成全她!” “祖母!祖母!”李心雨吓得魂不守舍,她求助似的望向母亲。 可母亲也不敢和老夫人叫嚣,只能含泪骂她:“你怎么会做出私会外男的事?!真是丢我李家的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就算母亲知道这些事情是老夫人信口胡诌的又怎样呢?她膝下有儿子的前程要筹谋,还要在李家立足。若是李心雨是个懂事的,那也该明白她的苦心了。 李心蝶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微微勾起一丝笑,看着疯婆子似的李心雨,以无声口吻道:“我早说了,我会拥有一段美满姻缘的。” 李心雨再恨又能怎样呢? 她如今说的话,没人会信的。 这些人追名逐利,只要能和梁家结成亲家,其他万事好说。 李心雨是败者,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没有人权可言。胜利即为正义。 在李心雨离开李家的那天,她看到李心雨伏跪在地上,和她的母亲卖乖,好似一对亲生母女。她们说着母慈子孝的话语,眼神含情脉脉。 这个家永远和睦,其乐融融,可是却让人感到寒冷刺骨。 李心蝶部署了这么多年,终于夺走了她的一切。 这个……恶女! …… 听完了这一连串的故事,夏知秋陷入了沉思。 有时候家宅里的勾当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甚至是让人感到害怕。 谢林安没夏知秋那么多的小心思,还是面不改色,他喝了一口茶,淡定地问:“这等深仇大恨,你就不想反击吗?” 李心雨微微眯起眼睛,道:“我都是被抛到红螺寺的比丘尼了,还能怎么和家大业大的梁家夫人对抗呢?” “人的恨意可是很可怕的,只要你想,你就会想出办法的。”谢林安冷笑一声,“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没做,甚至也没尝试过报复她。” 李心雨不置可否,抬袖想喊人送客。 谢林安适时拦住了她的动作,轻声道:“你很想还俗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心雨蹙眉。 夏知秋也出声,道:“我记得出家人是无需妆扮的,可是你身上的澡豆香,乃是荣芳铺卖得最火的那一款‘桃花斩男色’。” 李心雨大惊失色,忙道:“你……你如何知晓的?” 夏知秋摸了摸鼻子,道:“本官鼻子灵敏,天生能辨别出这些花香。这一款,本官也用过。” 说完,她自知失言。她真的不想再和人解释,她实际上是个断袖了。而且她买这种澡豆香不是为了讨好男人,是自己喜欢实在喜欢。虽说这种澡豆有一个极为不雅的名字,让她每每聊起都很是尴尬。 幸亏李心雨没多在意这件事,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应付咄咄逼人的两位官家。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居然对上了谢林安那双清亮狭长的凤眼。他朝她意味深长地勾唇,忽然低语:“夏大人是对我居心不良,所以特地用这种澡豆香,企图引诱我吗?可惜了,实在不巧,我并非断袖。” 夏知秋被谢林安这样一调侃,头大如斗。她就不该说话,好吧?! 谢林安不过是逗了她一句,很快,他便将视线继续放到了李心雨身上,也收敛了眼中的笑意。 他冷淡地问:“如若我有法子让你还俗,还会给你一大笔钱,让你离开这个地方。条件是,你得说出,你还干了什么事,你愿意吗?” 谢林安提出的条件很诱人,李心雨抿唇,半晌不语,她内心挣扎一会儿,道:“说是报复,倒也不算。不过,我确实还做了一点其他的事。你想知道后面的故事,那就先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再详谈,你看如何?” “一言为定。”谢林安和这个女人达成了协议。 第60章 两日后,红螺寺发生了一场火事。 寺庙里的比丘尼都去佛殿内诵经了,唯有那几日感染风寒的慧静大师李心雨留在厢房内。 然而待人灭火后,只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女尸以及一枚舍利子。厢房里就只有慧静大师休憩,那这具尸体自然就是李心雨了。 只有功德圆满的大师死后才会结出舍利子,不过这也只是一个传说,没想到如今在慧静大师身上应验了。 有人说,这是慧静大师佛缘深厚,功德无量,因此年纪轻轻就被佛陀收去当弟子了。 僧人将慧静大师安葬以后,把那舍利子也收入匣中,供奉于佛堂前,还点了一盏长明灯。 此事一出,一时间,红螺寺的香火更甚于以往。 实际上,那舍利子是谢林安在货郎那里买来的小玩意儿,不过是一颗颜色漂亮的雨花石罢了。 真正的李心雨早就换下了僧袍,穿上明艳动人的衣裙,躲到密林某处的马车里,等夏知秋他们过来了。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以及谢林安给的一百两银子,打算换个地方谋生,不被人寻到。 此刻,赶来的夏知秋想起火事里那一具被烧毁的尸体,心里就很难受。那是她在义庄以替人捐棺安葬之名借来的孤女尸体。原本该敬重死者,直接埋葬了,哪知经由她手,还得丢入火中烤上一烤才有个葬身之地。 不过能葬入佛家宝地,得人香火供奉,若这孤女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太怪罪吧。 夏知秋双手合十,碎碎念叨:“亡魂莫怪啊!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借您的尸身一用。待用完以后,吾辈定会给你烧一大摞纸钱与供品香火,让你在地下吃喝不愁。而且本官还会特特去为你点一盏长明灯,让你在地下也有人照看。祈求你来生福泽延绵,一生平顺。” 谢林安见她神神叨叨一番念经,冷冷道:“哼!不过是一具无人安葬的尸体。就算我不用她,这尸身也会被虫蚁啃咬,变成一堆白骨。如今借来火化,还会给她多烧一些纸钱,赠一具好的棺木,是她赚了。” “嗳,你这人,口上是真不积德!”夏知秋眼睛骨碌碌一转,道,“你……你就不怕地下亡灵缠身哦!” “人都死了,她能奈我何?况且,能为我所用,这叫死得其所。” “这个……”夏知秋哑巴了。 论缺德,无人能及谢林安。 他是不惧鬼神之人,和谢林安掰扯这么多是没用的,夏知秋索性作罢。 两人和李心雨碰上面,见她一头黑浓短发,也重打扮。面上胭脂水粉半点都没少过,眉心还贴了花钿,猜也猜到,这女人还俗的心有多殷切了。 夏知秋没太多的时间耽搁,此处荒郊野岭,等天黑了,下山又成了麻烦。 于是她忙问李心雨:“好了,现在你该说出,你有没有报复李心蝶了吧?” 李心雨也是个爽快人,她难得脱离了那样清苦的僧侣生活,眼尾眉梢都流露出一股子笑意。她含笑,道:“我那嫡姐成了梁家正房夫人,手眼通天,又怎能被我一个出家的僧人所辖制呢?我不过是给梁家原本的女主子递了一封手信,提点一下对方。” 谢林安敏锐地眯眼,若有所思地问:“哪个女主人?” 夏知秋也不解地道:“对啊,梁家哪来的女主子?” 李心雨嗤笑一声,说:“没有正房太太,又不是没有妾室。总有些仗着有儿子傍身、心被养大了的妾,想要贪图女主子的位置。后宅多年无主,那些阿猫阿狗都以为是梁老爷刻意为之,她就胆大了把手伸向当家主母的身份了呗!” 她这番话意有所指,夏知秋随便一想就知道是谁了。梁家一共三个儿子,头两个嫡子分别是三十五岁的梁大爷,二十九岁的梁二爷,以及和梁二爷相差一两岁的庶出幺弟梁三爷。后宅里被抬为姨娘的就柳姨娘和焦姨娘,生下孩子的妾室,可不就是焦姨娘吗? 夏知秋想到之前柳姨娘说过的故事,说梁二爷曾经被焦姨娘陷害过。她仗着自己得宠,可是一心想把自己的儿子捧上高位,还不惜陷害嫡次子梁二爷来为她的儿子拓路。她可不就是一门心思想当后宅的女主子吗?要是她当了继室,那么她生下的三爷,可就不算是庶出,乃是嫡出了。 不过想也知道,梁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哪里会把妾室抬成正牌夫人,还不是让人看笑话的? 很明显,这是焦姨娘痴人说梦。 旁观者能看清的事,焦姨娘可未必够清醒。 如今来了一个正牌夫人李心蝶,这焦姨娘会怎么想?那可不是一朝楼塌,跌入低谷? 夏知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你给焦姨娘递话了?” 李心雨掩唇笑:“那是自然了。你想想,她肯定做过成为梁家女主子的梦,后宅她一家独大,自然是树敌无数,还不知分寸。如今来了正头夫人,当初巴结过她的奴仆,可不就前仆后继涌向新来的主母了?保不准还故意讲焦姨娘的事给我那姐姐听,给她递刀子,向她表忠心呢!” “这样说来,焦姨娘的处境很是危险啊。”夏知秋感慨。 谢林安却道:“也不尽然。” “此话怎讲?”夏知秋在官场混迹,全然男子心性,对这种后宅的门道懂得不多。而谢林安却像是在这样阴暗的宅子里耳濡目染长大的,开了心窍,什么都懂得比她多。 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道:“有子的姨娘和无子的姨娘可不一样,算了一下,李心蝶嫁入梁家,梁三爷也有十四五岁了。这样大的孩子,护着自己的生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后院的奴仆也各个都是人精,没准还会观望一番,看看这年级轻轻的当家主母是好拿捏的女子还是不好拿捏的女子。若是贸贸然投奔她,结果李心蝶也是个不能自保的,那岂不是得罪了在府中待了多年的焦姨娘?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这些下人未必肯做。” 夏知秋悟了,她舔了舔下唇,道:“所以,李心蝶若是个聪明的,肯定会拿树大招风的焦姨娘开刀,让后宅的人明白,如今她成了梁家的女主子,就该听她的话。再怎样生产过儿子,姨娘就是姨娘,一个妾是及不上正头妻子的。” “不错。”谢林安勾唇一笑,“而且焦姨娘在后宅横行霸道,依仗的便是梁老爷的宠爱。可年老色衰的宠妾,哪里比得上鲜嫩欲滴的小娇妻?那焦姨娘被这样一压制,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火气,再看,她唯一的男人也笼络不住,必然是惶恐不安。” 李心雨见谢林安想事情通透,轻轻笑出了声:“这位大人倒是个聪明人。” 她吹了吹指甲,眼中流露阴险之色,道:“在焦姨娘被我的好姐姐立威吃瘪的空当,我特地给她送了一封信。把我这姐姐如何夺了我父母,还喂我喝下那虎狼之药的事,尽数告诉了焦姨娘。这样的女人,假以时日,一定会将整个梁家牢牢掌控在手中。不仅如此,我还给焦姨娘指了一条明路。” 夏知秋已经猜到了李心雨后面的话,她咽下一口唾液,还是颤巍巍问出了声:“什么……明路?” 李心雨微笑:“我和焦姨娘说,若想那女人没了气焰,必然要让她不能生育。否则一旦生下嫡子,莫说梁三爷的地位,就是梁大爷的继承人身份都可能不保。” 这是如何歹毒的一招啊!可是,这也只是李心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是李心蝶先算计她的。 谢林安问:“那么……焦姨娘照做了吗?” 李心雨耸耸肩,道:“我怎么知道呢?我不过是出招的,还没打算惹祸上身。不过,如果她是个聪明人,她会这样做的。” 说完这些,李心雨也没其他信息可告诉夏知秋了。 两人目送这女人的马车离开,然后趁着天黑之前,缓步下了山。 夏知秋被女人间的残酷斗争吓到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走路都不稳。 一个没留神,她突然踩空了一步台阶,摔了个狗吃屎。 夏知秋的脚崴了,她疼得龇牙咧嘴,一直捂住脚脖子:“疼疼疼!” 前头的谢林安停住步伐,回头看向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冷嘲热讽:“我只当你不长脑子,没想到连眼睛都不长。” “这不是天太黑了吗?我一时没看清路……”夏知秋委屈极了。这种时候不该好好安抚她吗?居然还骂她! 许是夜幕降临,这里又没外人。夏知秋的心间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委屈,她的眼眶都发烫了,垂头不语。 谢林安见她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女孩情态,又觉得自己说话重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走近夏知秋,蹲下身子,道:“上来。” “什么?!”夏知秋盯着谢林安的宽肩窄腰,一时拿不出主意。 谢林安没了耐心,刚想起身离开,又怕夏知秋哭起来。他只好强压住烦躁的心绪,轻声哄她:“我说……你若是脚疼,那就上来,我背你回去。” “这不太好吧?”夏知秋犹犹豫豫地问。 “有什么不……”谢林安刚想回话,察觉背后的人已经摩挲着靠了过来。 原来夏知秋在和他假客套,她根本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她就是厚脸皮大王。 谢林安无奈摇头,稳住身子,等夏知秋完全趴上来。 等到夏知秋的手搭上谢林安的肩膀,他才惊讶发现,原来她的手这么软也这么暖,和他的全然不同。 恍惚间,夏知秋已经搂住了谢林安的脖颈。她挨着他,半点都没有女儿家的矜持。 谢林安又想呵斥她了,可想了想,还是咽回肚子里。 他一向温文尔雅,为何在夏知秋面前就频频失态呢? 思索间,夏知秋趴上谢林安的背。刚一靠近,谢林安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那气息不凑近不明显,一凑近,谢林安发现其中还有几味极其浅淡的催情的草药,他懂这些药材,知道这香味会让人感到血脉喷张。男子嗅到,还会觉得脸与耳发烫。虽说无甚大碍,但也有让人上瘾的可能。 难怪叫“桃花斩男色”,可不就是用来蛊惑枕边人的? 谢林安感到通体不适,却不好开口说。 他只微微蹙眉,强装镇定地问:“你用的是什么澡豆?” 夏知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答:“就那个……桃花斩男色啊!” 谢林安冷冷道:“换了吧。” “为什么?”夏知秋嫌谢林安管得多,吃什么要管,现在用什么还想管。 “很难闻。” “……”夏知秋闻了闻肩膀,嘟囔:“我觉得还好啊……” “那是因为你也臭,臭味相投,所以闻不出好歹。”谢林安冷静讥讽。 此时被谢林安背起来的夏知秋也冷静地想砍人…… 她就不该靠近谢林安,她的出现就是个错误! 还没等夏知秋埋怨,谢林安已经架着她的腿,将她背了起来。 原来谢林安的力气这般大,与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全然不同。夏知秋感到惊讶,很快,她又发现自己也有不同寻常的感受。 她的心跳逐渐变快,心跳如擂鼓,怎样都不能安分下来。而且夏知秋的耳珠子也发烫,好似浑身都变热了。 难不成是男子体温较高,正巧煨烫了她的身体吗?还真是古怪呢。 夏知秋面红耳赤,难得闭了嘴。 她一言不发,任凭谢林安一步步将她背下山,又背到了夏府门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街小巷都点上了暖黄色的灯笼,不至于漆黑一片。 夏知秋感到昏昏欲睡,忍不住将脸靠在了谢林安的肩上。若是平时,每逢夜里,她都心急火燎想回府吃饭。这是她头一次觉得温暖舒适,想要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回了夏府,谢林安刚把夏知秋放下来,小翠和赵金石便围了过来。 夏知秋的脚崴了,肿了一大块儿,小翠急忙跑出去喊大夫,让专治骨伤的大夫来诊断一下。 这一晚闹的是鸡飞狗跳,所幸夏知秋的脚伤不重,修养几日便能好。 隔天,夏知秋拄着拐杖去寻了一趟梁二爷。她问起李心蝶和梁二爷之间的关系,对方的眼中有一瞬慌乱,很快,他选择沉默,一声也不吭。 总不能严刑逼供吧?夏知秋是见不得血腥的人,只能作罢。 如今案子指向了焦姨娘,想要搞清楚李心蝶和梁二爷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唯有去寻一趟焦姨娘了。 谢林安道:“我和柳姨娘打听过了,梁三爷分家后,和焦姨娘一同搬到了黄州凤尾镇。要去寻人,不如就借着年假的时候,一起去看看吧。” “啊?!过年了也不让本官消停几天?”夏知秋叫苦不迭,谁知道还得把自己的年假也搭上啊! 过年,百官也放假。在元正的时候,也就是大年初一前后各三天不用上衙。算起来,夏知秋的年节有七天假。若是夏知秋在京都或是高官重臣,那还要上京都给圣上拜年,相当于少算了一天假。可惜她只是小小的七品知县,自个儿放假就成了,没人会管她。不然怎么说,地方父母官就是地头龙呢? 既然是放假,那按照夏知秋的性子,定然不能让赵金石闲着啊!她这个上司都要跟着谢林安去查案子,难不成让下属在家中吃香喝辣的?想得美! 于是乎,这一次外出查案,夏知秋决定把赵金石也带上。想到小翠一个女儿家孤零零待在府中不合适,也劳累她几日,将她也捎上吧。 这是小翠第一次出远门,她喜不自胜,连夜便帮着夏知秋收拾好了行囊。 几人想着,既然是过年,那查案之余,松快松快几日也是可以的,于是还买了一堆干果糕点在路上吃,嘴不能闲着,五脏庙也得祭上。 临走前,夏知秋还给捕快与仵作等差役发了红包,每人三十文,讨个彩头。待过完年,衙门还有得忙呢,人情关系得搞好了。 至于之前夏知秋承诺给赵金石过年涨月俸,不好意思,时间太久了,她是忘记了。因此,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作数啊,她才不蠢呢! 赵金石早料到这一出,气恨了,又横刀夺爱,把小翠给夏知秋炖的鸡汤顺走了。 第61章 说起小翠这鸡汤,也是有几个说法的。 此前,小翠不是被夏知秋伤透了心吗?她回屋里想了整整一宿,惊觉,她竟然变成了这一副贪得无厌的模样。 若是没有夏知秋救她,她还不知道如今会装盲女装到几时呢! 夏知秋心底纯善,不但救了她,还不计较出身,将她认为义妹,这样的大恩大德,她就是给夏知秋做牛做马一辈子都报答不了,竟然还敢奢望成为夏知秋的枕边人吗? 小翠懊悔不已,羞愧地捂住了脸。她真是猪油蒙了心肝,好赖不分了。 如今她也算知道了夏知秋的秘密,难怪她的夏哥哥成日里和谢林安成双入对,原来两人之间是有这样一层割舍不去的关系啊! 小翠想了想,谢林安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此人的骨相都不是那等偏柔弱的,甚至比临近过年吃得颇为丰腴的夏知秋更有力。而且单单从身高上来看,谢林安也比夏知秋有男人味。 估计吧,夏知秋才是平日里被折腾的那个。 小翠抬袖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心道,若是两人闹口角打起架来,夏知秋一定不是谢林安的对手。她要保护好夏哥哥,养好夏知秋的身子呀! 小翠一击掌,决定将功补过。于是,她炖鸡汤炖得更勤快了! 虽说十碗鸡汤有九碗会进赵金石的肚子…… 转眼间,年节越来越近。 年假头天,谢林安租了一辆可供四人乘坐的马车。几人安顿好了衙门,放差役们回家过年后,也把行李搬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出发了。 几人要去黄州凤尾镇,焦姨娘就在那处,夏知秋要去问问当年焦姨娘和李心蝶在梁家内斗的事。 马车上颠簸了数个时辰,车夫提议去官路边上的面馆吃些东西。赵金石和小翠就爱冬天吃口热乎的面食,都跟着下去了。唯有夏知秋和谢林安还留在马车上。夏知秋是有点晕车,不打算下去,而谢林安则是吃不惯别人做的饭菜,特别是这种小摊贩的面食,对他来说就是粗制滥造的食物,他宁愿吃些家中带的干粮。 谢林安从包袱中拿出落雪梅花纹的红漆攒盒。一共二层,上面一层是各类瓜果,有晒干的红枣,也有花生瓜子。下面一层较深,能放下糕点。谢林安特地蒸了不少种类的糕点,均是小巧玲珑的甜食,供几人路上垫肚子。 谢林安掀开下面一层的盖子,从中挑了个色泽红润的山楂糕,放在干净的帕子上,递给夏知秋:“吃点这个,是山楂做的,解腻止吐的。” 晕车时,吃些酸的,或闻桔子皮,都有缓和呕吐感的效用。 夏知秋感激地接过山楂糕,小小咬了一口。原本她以为山楂糕一定很甜腻,哪知谢林安对于甜度的把控很准确,不会甜到齁,又带有稍重一点的酸涩。山楂糕体细腻,入口即化,细细咽下去,还有点桔子的磨砂颗粒感,不知是不是谢林安还往里加了点布棚种出来的小金桔。 夏知秋多嘴问了句:“你往里加小金桔了?” 谢林安点了点头:“我见你坐船都晕,估摸着这一趟走雪路,马车上路颠簸,路途遥远,你肯定会晕车,于是往山楂糕里加了点小金桔。闻着这个味道,不容易吐。” 布棚里种出来的果蔬,那价格堪比猪肉啊,没想到谢林安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对她用心至斯。 夏知秋很感动,道:“谢先生,你对我真好。” 谢林安抿唇,不自然地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是怕你吐在车上,弄脏我新换上的狐毛大氅罢了。” “……哦。”夏知秋无语,她觉得谢林安这嘴是真损啊。 夏知秋吃完了山楂糕,又愤愤不平地挑拣出另外一样花型的白润糕点。这个夏知秋认识,是枣泥山药糕。 她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果然啊,枣泥山药糕还是原来的清甜味道,吃进嘴里有翻砂感,还有点滑溜溜的,让人食欲大开。她一连吃了好几个,痛恨谢林安的同时,又对他制糕点的手艺赞不绝口。 吃饱了,人心情就好了。 赵金石和小翠还没吃完,马车上就她和谢林安两人。 两人相继无话,一直沉默,略有些尴尬。夏知秋为了缓和气氛,忍不住开口,问:“谢先生曾说过自己是……凶犯,对吗?” 谢林安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不语。 夏知秋见他有在听,接着往下说:“如若你真是凶犯,你就不会跟着我一直待在夏府里,或是陪我出门查案子。这样抛头露面,不显眼吗?而且你随身的钱财也多,拿着钱去某处躲藏起来,比待在夏府更安全吧?由此可见,你一定不是什么杀人凶犯,此前那些不过是诓骗我的玩笑话,对吗?” “我是。”谢林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堵住了夏知秋的嘴。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林安说自己是凶犯吗?怎么可能呢?虽说谢林安嘴毒,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夏知秋也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这样的人,不至于沦为罪犯。 静了一瞬,谢林安难得开口,解释了一句:“我原先也是想着暂时避避风头,过几日就离开,却不知怎么留了下来。” 夏知秋哝囔了一句:“那有朝一日,谢先生还会走吗?” 她这话问得略微伤感,谢林安迟疑了半晌,不知为何,没能答上来。 夏知秋想,若是有一天,谢林安离她而去,不见踪迹。那她,大抵也是会想念他的吧。 很快,赵金石和小翠一前一后打帘上了马车。撩帘的一瞬间,隆冬天冷冽的风吹散了那一缕惆怅之意,把夏知秋冻得清醒了,两人也结束了此前的话题。 马车又开始赶路了,大概过了两天,他们顺利来到了黄州凤尾镇。 一下马车,谢林安便戴上了能遮蔽半张脸的祥云面具,几人就近寻了一家客栈,打算在这里待个几天。 年节的时候,客栈里的生意都萧条。大家伙儿都回家过年去了,没人会在客栈里漂泊,没点年味儿。 因此,夏知秋和客栈老板砍价还价,用十分低廉的价格,租下了四间空房。 年节那天,客栈老板问他们要不要去隔壁酒楼订一桌席面。夏知秋难得过一次年,自然是不愿意亏待自己的。她刚想应声,就被谢林安堵住了话头。 谢林安婉拒了老板的好意:“不必了,晚间和老板借个灶房,我们自个儿烧菜。” 老板忙点头:“嗳,好嘞!” “哦,对了。想问问老板,镇子上可有养羊的人家?劳烦您帮我去买一只宰干净的嫩羊来,”谢林安把装钱的荷包递给老板,“剩下的钱,就当是给您的辛苦钱。” 老板暗地里掂了掂那荷包的分量,顿时眉开眼笑,连声说:“行,我这就给你去打听打听,务必让你吃一顿好羊肉。” 客栈老板手脚也是快,早晨刚问的羊,中午就有人宰了新鲜的羊羔,送到客栈来了。 谢林安把羊肉埋到雪地里保鲜,一头扎进了灶房忙活,还不让人进来搭把手。 夏知秋就是等吃的那个人,一直让谢林安忙活,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便厚脸皮跟进了灶房,在一侧帮谢林安填灶膛生火。 她的本意是想帮忙,哪知道,恰好帮了倒忙。灶膛里原本跳跃的火苗,在她几根柴火的添堵之下,顿时被熄灭了。 夏知秋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挨了谢林安的骂。 谢林安见这锅里的油半天不冒泡,脸顿时黑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夏知秋!你在做什么?!” 夏知秋缩了缩脑袋,降低存在感:“生……生火啊。你知道的,就是这柴火没那么容易着,得等一等。” 谢林安一摸锅壁,好家伙,都凉了。 他头疼欲裂,呵斥:“给我出来!别霸占灶膛!” 夏知秋见自己闯祸了,想着将功补过,忙道:“别急别急,很快就能生火了,我再试一试。” 她执意不让开位置,谢林安火气上来了,握住她的手腕,就将她扯了过来。 夏知秋脚下没站稳,被地上的柴火一绊,刹那间摔入了谢林安的怀中。 她紧贴着谢林安的胸口,听得他那犹如江海一般汹涌澎湃的心跳声,耳根泛红。她这算是投怀送抱吗?不不,明明是谢林安故意要把她拉到怀里嘛! 夏知秋为了缓解尴尬,急忙挤眉弄眼,道:“虽说这灶房没外人,谢先生也不可对我动手动脚的。” 闻言,谢林安急忙松开手,坐到了灶膛前。 他也没想到,他这一扯,居然把她搂到了怀里。 谢林安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对你全无兴趣,我不过是想过来生火而已。” “哦。”夏知秋闷闷地道。 许是谢林安心有愧疚,他突然对夏知秋招招手:“你过来。” “嗯?”夏知秋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心翼翼挪过去。见谢林安抄起火钳子,夏知秋忙护住头蹲地,道:“轻薄我便算了,趁着没人打我,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谢林安一时语塞,他把火钳子狠狠捅入灶膛,疏通那一堆被夏知秋扑灭了的火炭,恶声恶气地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过是想教你生火罢了!” “嗯?!”夏知秋尴尬了,她忙凑到谢林安旁边,乖巧地道,“哈哈哈,不过是开个玩笑。” 谢林安稀得理她了,他自顾自把柴火捅出一个洞来,又将还有星火的炭块推到枯叶底下,道:“柴火堆得多便烧得旺,要留一个口子通风,这样才能燃起火来。” 言语间,灶膛里的柴火复燃,将人的脸照出一寸寸黄色暖光。 谢林安想起夏知秋的手腕冰凉,于是起身,把座位让给了她:“你坐这儿暖暖手,我来添柴就好。” “这样不太好吧?就让谢先生一个人忙活。”话虽如此,她做的事可是南辕北辙。只见夏知秋一屁股坐下来,伸手烤火,半点也没有挪位置的想法。 谢林安见惯了她这副赖皮模样,也不想深究些什么了。 他自顾自操持起年夜饭来,想着用一只新鲜的羊羔,做出五花八门的几道菜。 夏知秋想起今早谢林安出门买了一坛子米酒,不但往里加了糖,还放了一包古怪的纱囊。 她问:“谢先生,今早你往酒里放了什么?买来的米酒不能直接喝吗?” 谢林安一面翻炒锅子里的菜,一面和她解释:“我把大黄、肉桂、白米等物研磨成粉,再缝到纱囊里。用这个泡几个时辰,就成了屠苏酒。年节必要喝的酒,有祛风散寒的功效。” 听得这酒有诸多好处,夏知秋奸诈一笑:“嘿嘿,那我倒是要多喝几杯。” “就你的酒量,一杯便倒。万一发酒疯,还要人熬着夜伺候你。还是少喝一些,除夕夜别给人添乱了。” “我才不会呢!”夏知秋悻悻然回嘴,心里又觉得谢林安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总不能劳累小翠再守着她,等她醒酒吧? 谢林安炒了几样鱼肉小菜,又提到出去把羊羔拎到案板上。他手起刀落,咚咚几声,羊羔便四分五裂。见那手劲儿,比熟悉解羊的屠夫还利落,可见是个练家子。 夏知秋咽了咽口水,心底暗道:“幸亏她没有得罪谢林安,不然有的是苦头吃。” 谢林安把四条羊腿都洗净,抹上油与椒盐辣子等佐料。他把灶头上两口锅拆了一个,他把没锅的灶膛烧热炭块,将羊腿逐一挂在坑壁上熏烤,再用锅盖把坑口盖住,铺上一层厚毡毯,将其烤熟。 羊腿处理好了,谢林安又来处理那些羊肉。他把羊肉剁成大小适中的肉块,让夏知秋帮着给桔子这类水果刮囊。 锅中烧热水,待水烧开,他把羊肉都过了一遍水,掠去浮沫。紧接着,他把水倒了,锅中热油。把羊肉都丢进去翻炒,等烤出油时,谢林安就倒入白酒,加入花椒、香叶,刮囊的果皮,以及几块冰糖。这般炖上一个时辰,清炖羊肉汤也就完成了。 “你把羊肉汤端上桌,我用刀把烤好的羊腿肉片一片。”谢林安指挥夏知秋做事。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问:“你在教我做事?” “不然呢?你不想吃饭了吗?” “想啊……”夏知秋缩了缩脖子。她虽摆着朝廷命官的谱子,却也不敢忤逆谢林安。他做的饭嘛,劳苦功高,听他的,要体恤黎民百姓的心血啊。 夏知秋安抚了自己,这才乖巧把羊肉汤端上了桌。 与此同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数样小菜。主菜都是由谢林安做的,配菜则是由赵金石和小翠出门买的,像什么凉拌猪耳朵啊,卤牛肉等物。 几人落座,每个人都斟满了酒。 赵金石率先举起酒杯,道:“谢先生这一桌席面,比起酒楼,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杯酒,我敬你!” 谢林安也回敬了赵金石一杯酒,道:“赵兄客气。” 夏知秋想尝那屠苏酒的味道,也有模有样举起了酒杯,递到谢林安面前:“谢先生,我也敬你。今年你辛苦了,年夜饭还要让你这般劳累。” 语毕,夏知秋刚想把酒喂到嘴里,就被谢林安捷足先登,抢走了她手里的酒杯。 谢林安仰头,把酒一饮而尽,道:“多谢。” 夏知秋一脸懵……等一下,谢林安不该是自己倒酒和她碰杯吗?!这样抢她的酒喝,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不敢问呐,只得老老实实坐下来夹菜吃。 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开心。谢林安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最重要的是,他们几人其乐融融待在一块儿,好像一家人一样,这种温馨感让人心头满涨,满心欢畅。 今夜,整个凤尾镇都没人入睡。小孩大人跑出去放炮仗与焰火了,夏知秋懒得出门凑热闹,于是在院子里和谢林安一同嗑瓜子,看空中五光十色的烟花。 她剥开几个花生,仰头看天,任凭那烟火的光彩映入眼中。 许是这样的夏知秋有一股恬静气质,和往常不同,惹得一旁的谢林安不由多看了两眼。 寒风起,谢林安拢了拢夏知秋肩上的披风,道:“前几日在马车上,你问我会不会走。” “嗯?”夏知秋没明白他怎么突然想起提这一茬,不过她还是转头看着谢林安,等他后文。 许是院中无人,谢林安清冷的嗓音也显得空寂了许多。 他斟酌了很久,低语:“若是日后有事,牵连到你,我必然会走。” 这一次,夏知秋努力听明白了他说的话。 不知为何,她徒然感到无措,也有些伤感。 若是谢林安真是凶犯,那么他走得远远的,也挺好,至少不会让夏知秋落得包庇罪。可她不认为谢林安会是穷凶极恶之徒,或许他是有什么苦衷的。 夏知秋知道他不愿多说,只轻声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夏知秋灿然一笑:“若是谢先生去而复返,我把酒相迎。” 谢林安看着她温柔的笑脸,微微一怔忪。他扯起唇角,微微上扬,轻声道:“好。” 这一声“好”,转瞬之间便消散风中。 他们之间许过什么诺言,说过什么话,早已不为人知,亦消弭于这个冷冬。 第62章 大年初一,按理说,这天是最为清闲的。所有劳作的人都停下手头的事,就为了犒劳养家糊口辛苦一整年的自己。 这天还要买一些土特产或年货,走街串巷,拜访亲友。 夏知秋想起梁家庶出三爷很会读书,那么他应该也有个官身吧?于是,她问起当地的居民,这凤尾镇有没有姓梁的大人?这样一问,还真的有戏,凤尾镇知县麾下就有一姓梁的县尉。所谓县尉也就是九品佐官,专司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等职责,和赵金石的品阶差不多。一般的知县都会有一个主簿,一个县尉,一文职一武职。由于吉祥镇不算什么大地方,所以朝廷仅仅指派了一个主簿过来协助夏知秋,其余差役,譬如捕快、师爷、仵作这些,则是由夏知秋自个儿任命便成。 夏知秋特地穿了常服,拎着一包桂花糕与一只烧鸡去拜访了凤尾镇知县。如今她趁着年假四处游历,因此也不惧有人状告她游手好闲,不顾差事。 夏知秋和谢林安刚来到凤尾镇知县府上,就被那颇为气派的黑瓦高墙、四进四出的大宅院惊到了。夏知秋酸极了,不由啧啧出声,道:“可见做知县这种差事,也是有好多油水可捞的。” 谢林安则冷哼一声,道:“知县俸禄不过每月十几两,哪里买得起这样大的宅院?他这明显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好处。哼,狗官!” 谢林安对于除了夏知秋以外的官员没什么好脸色,实乃是个愤青。夏知秋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嗐,在心里骂骂就得了,可别摆脸上。我们手头上又没人贪赃枉法的罪证,你再这样乱传出去,告我一个污蔑,我是有好果子吃!” 夏知秋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此时见谢林安冷冷睥她,一声不吭,这才犹犹豫豫松开了手。 两人登门,门房见夏知秋出示了官印,不敢耽搁,急忙去请了凤尾镇县令郑大人过来。 郑大人不认识夏知秋,不过见是同僚,自然也不敢怠慢,他忙将她迎进屋内,笑道:“这位大人,有失远迎!快来快来,这天寒地冻的,怎能在屋外聊呢?” 夏知秋也有礼地拱了拱手,笑道:“在下姓夏,名知秋,乃是吉祥镇知县。趁着年节的机会,特地来凤尾镇寻个人。赶巧听说那人是您的县尉大人,于是上门来叨扰一番。” 郑大人自来熟得很,立马一口一个“夏贤弟”,他摆摆手,道:“哪能是叨扰呢?你郑兄朋友不多,既然来了就是缘分,做兄长的开心还来不及呢!夏贤弟啊,我同你有缘,和你说,今晚你就在府中用膳,可别和郑兄客气!” 夏知秋笑得面皮都僵硬了,她算是瞧出来了,这郑大人就是个油嘴滑舌之徒,和谁都能攀亲戚,这还没讲几句话,已经称兄道弟了,怕是不好对付。 夏知秋见招拆招,把手里的年货摆上桌:“今晚还有些事,怕是不能在府上用膳。我找县尉梁大人问几句话,打听完事情就得回吉祥镇任职去了,耽搁不得。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定然会来拜访郑兄的。” 郑大人最怕夏知秋在凤尾镇逗留太久,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嘛,也不知道她来此地究竟是想做什么。此时听闻夏知秋不会多待,郑大人心里就是再欢畅,面上也不能显露了,故作出遗憾姿态,道:“那倒是可惜了。哦!梁大人此时也在府上呢,咱们这凤尾镇啊,上下属关系好,这不,大年初一呢,都凑一块儿吃个饭,拜个年啥的,乐呵乐呵。走走,为兄带你进屋子里暖暖手,你就把这郑府当自个儿家,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定然让梁大人好好协助夏贤弟办差事。” 夏知秋微微一笑,客套了两句,也就跟人进屋子了。 刚一进屋,她便觉得暖意上涌。敢情这屋里烧了地龙,暖得人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 花厅里有一方圆桌,上面摆了无数珍宝。旁侧还站着几名风姿绰约的年轻男子,可见是其佐官,携礼来谒见上司呢! 那些拜年礼一见就价值连城,夏知秋只小心瞥了一眼,就错开了眼,赞叹起一侧端来的茶点。 郑大人会意,忙笑道:“你说你们,来就来,还给本官带这些见面礼。本官说了,不用带礼!说了多少次,怎么就不听呢?本官最是廉洁,两袖清风,这样送礼,会让人误会的。” 几人见状,忙奉承道:“是是,这些礼物也不值当几个钱,只是我等的心意。郑大人为凤尾镇操劳了一整年,这些礼,是我们替凤尾镇的黎民百姓送的,全是他们的心意。说是想报答青天大老爷呢!” 郑大人被夸赞得飘飘欲仙,他喜不自胜,喊丫鬟上来:“既然这些礼物是大人们的心意,那本官推脱也是不美,还是收下吧。来人呐,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库房里去,再吩咐厨房备酒,我等要和夏贤弟畅饮一杯!” 他话音刚落,便有身着珠花绸缎的俏丽丫鬟鱼贯而入,将堆积如山的礼物逐一拿走。 谢林安见状,偷偷凑到夏知秋耳旁,低语:“光是那个白玉瓷瓶就价值一百两,我看这些礼物,黎民百姓怕是把自个儿卖了都送不起。” 夏知秋也端着笑,私底下低语:“你当我不知道吗?只是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惹事为妙。” 谢林安虽讨厌贪官污吏,却也没多说什么。他可不想激怒了这样城府深的地头蛇,把几人的安危搭上。 就在这时,门房突然心急火燎地跑入花厅,道:“大……大人!不好了!” 郑大人见门房没半点规矩,惊扰到在座的人,立即吹胡子瞪眼,道:“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到底怎么了?值当你这般慌张?” 门房看了一眼夏知秋,犹豫片刻,不知当不当讲。 郑大人也回过味来,轻咳一声,道:“有什么不敢讲的,你倒是说啊!” 门房颤巍巍地道:“就是上次那个泥腿子又来了,这次他还带了刀,说,要是大人不给他一个公道,他就自刎于府门前!” “啧……”郑大人做贼心虚一般窥了夏知秋一眼,道,“实在是不凑巧啊,夏贤弟。府中突然有些急事,怕是过几日才能款待你了。待明日,为兄便亲自设宴,请你来吃酒,你看可好?” 这是下逐客令呢!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她也不是什么爱招惹是非的人,于是顺着梯子往下爬,从善如流地接话:“那也巧了,我这边也有点急事,得回去一趟。若是有空,咱们再聚。” 说完,郑大人便让丫鬟带夏知秋和谢林安出府了。 临走前,他们听到郑大人吩咐县尉,道:“梁大人,这事儿你去处理吧!” 夏知秋这才想起,适才站在郑大人旁边的那名年轻男子,确实和梁二爷有几分神似,他应该就是分家了的庶出少爷梁三爷吧? 夏知秋一面思索,一面出了郑府。 谢林安突然扯了扯夏知秋的衣角,道:“随我来。” “嗯?”夏知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老老实实跟了过去。 他们蛰伏于某个暗巷里,见梁三爷从后门出来,和拿刀的年迈农夫交涉。 离得有些远,夏知秋听得不是很明白,只见梁三爷一直彬彬有礼,如沐春风地同农夫交谈,说他一定会帮他处理好这些事的。 农夫似乎被感化,涕泪横流,他放下手里的刀具,给梁三爷磕了几个头,便离开了。 夏知秋不免感慨:“瞧着,这梁三爷人还不赖,大年初一也为百姓办事啊!” 谢林安冷笑一声,道:“不过是缓兵之计。” “嗯?何以见得?”夏知秋不懂了。 谢林安让她再等一等,说后头还有好戏来瞧。 没过多久,梁三爷身侧突然出现一名黑衣人,对方用黑布蒙着口鼻,询问梁三爷的指令。 只听得梁三爷脸上的笑意丧失,冷淡地道:“郑大人要这狗东西的命,找个僻静之处,将他处理了吧。” “是!”黑衣人听命,急忙朝农夫所在的方向追了过去。 夏知秋大惊失色,她结结巴巴地问:“这是要……灭口吗?” “不错。”谢林安微微一笑。 “你是怎么知道梁三爷会有坏心思的?” “郑大人能收受礼物都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若是真要为民解忧,何必避开了你呢?显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恶事,所以不方便让你知晓罢了。想起来,那个梁家的焦姨娘不是最爱重自己的儿子吗?想逼她开口,倒不如先抓住梁三爷的把柄。”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去救人?” “不然呢?”谢林安斜了她一眼,冷冷地问。 夏知秋有些胆怯了,她舔了舔下唇,道:“可是那黑衣人看着人高马大的,我们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啊。” “且试一试,再说吧。”谢林安没给夏知秋后悔的余地,握住她的手腕,便快步朝那人追去。 夏知秋看着手腕上修长白皙的男人指节,心如死灰。果然,要送死的时候,谢林安一定会拉她垫背!真不是个男人! 第63章 谢林安牵着夏知秋疾步跑出镇外,跑向一片密林。 他们不但要跑,还要躲躲闪闪,不让黑衣人发现。 农夫离开闹市区,路过一处破旧的城隍庙。此处荒无人烟,或许就是最佳的下手地点。 黑衣人抬手掠过竹枝,忽然从身后摸出一把锃光瓦亮的匕首,伺机等候。 夏知秋晕血,一见真刀真枪动手,腿肚子就发软。 谢林安也不是为难人的主子,他松开了夏知秋的手,安抚她:“你在此处等我,别跟来。” 他这意思,是要独自上去救人吗?别说能不能刀下留人,万一把他也搭上呢? 夏知秋反握住谢林安的手,阻止他:“等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谢林安,倒让对方有些许惊讶。 谢林安瞟了一眼那双白嫩赛雪的纤纤素手,挑眉,问:“有事?” 夏知秋舔了舔下唇,小声哝囔:“别去……” 她压低了声音讲话,略有些软糯的音色,让听者心尖微颤。谢林安的心也莫名软成了一汪春水,他难得温柔一回,轻声问:“你是在担心我?” 夏知秋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我就只想说,你死前,别告诉黑衣人,你还有同伙。” 许是这样说话太冷情了,夏知秋又补充了一句:“此处是郑大人的地盘,你被杀害了,我铁定会躲在此处不敢声张。待我逃跑了,召集兵马杀回来抓捕凶手。这些人若是把你的尸体藏起来,我寻不到罪证与死者,不好替你伸冤。依我之见,你还是别去了。” 谢林安眉头一簇,冷笑连连:“你放心,我这个人最重友情,不会忘记你的。” 说完,谢林安不顾夏知秋阻拦,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完了完了。”夏知秋急得团团转,当即也没想好是跑还是不跑。 她把怀中的官印摸出来,在手中掂量掂量,咬了咬牙:“拿官印是不是还能救谢先生一命?这黑衣人该不会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害吧?不管了!死就死吧!走你!” 等夏知秋拎起衣摆朝城隍庙跑去时,谢林安已经将黑衣人制服了。他从地上捡来一根废弃的麻绳,把黑衣人五花大绑,再用破布堵住他的嘴,防止这人咬舌自尽。像是怕人吐掉布条,谢林安还一不做二不休,用绳子也在他唇间绑了一道,将布条死死压在他的口舌间。 农夫被这一通变故吓傻了,他躲在磕碜残破的佛像底下瑟瑟发抖,待谢林安喊他,他这才蹑手蹑脚爬出来,给谢林安磕头:“谢谢这位公子救小人,谢谢您!” 谢林安和人相处本就寡淡,此时也不过略微点了点头,继而便把目光落到了拎衣摆奔来的夏知秋身上。 庙外光线昏暗,已是傍晚。密林间偶尔漏下几寸霞光,覆在夏知秋身上,将她的眉眼均染上斑斓,光彩照人。 谢林安原先以为她会逃跑,没想到还是手执官印,前来解救他了吗? 不知为何,他心底某处忽然塌陷,竟无端端翘起了嘴角,抿出那么一丝笑。 谢林安极少笑,可谓是铁树开花,千年等一回。此时,他居然看着夏知秋……笑了? 真是荒谬至极,也足够滑稽。 夏知秋可没想这么多,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道:“原来……谢先生会武功啊!” 谢林安淡淡地道:“略懂皮毛。” 她扫了一眼角落里被麻绳绑成螃蟹的杀手,嘀咕:“这好像也不算是略懂,而是精通吧……” 不过此时不是琢磨谢林安到底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时候,应该好好盘问一下农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惹得郑大人和梁三爷联手痛下杀心,草菅人命! 于是,夏知秋寻了张布满青苔的小板凳,拍了拍尘土,坐下问农户:“你是凤尾镇的佃户吧?你怎么回事啊?大年初一不待在家中,反倒去郑府滋事?” “小人实在是没办法了,县令就是个狗官!这官官相护,他……他不给小人活路啊!”农户悲愤交加,给夏知秋和谢林安磕头,也不知这些话当讲不当讲。 他那句“县令就是狗官”,仿佛在夏知秋脸上重重打了一拳。夏知秋一口血闷在喉咙里,也不知该赞同他的话,还是不赞同。 这时,谢林安出言提点:“在你跟前坐着的,是吉祥镇知县夏大人,你若是有冤屈,大可和她说说,没准她还能帮你一把。” 闻言,这农户堪堪醒悟,磕头磕得更殷勤了,语无伦次地道:“求大人救小人一命!小人实在是没办法了啊!夏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凤尾镇之所以称之为凤尾,是因为有一座形似凤尾的山。而那山上有一座神庙,相传求子灵验。就在去年吧,黄州知府大人带着发妻来神庙拜佛,知府夫人多年无子,就想说借神佛之力,让她怀个一儿半女。那郑狗官为了讨好知府大人,提议在凤尾山上建一座避暑山庄,这样每年,知府夫人都能来小住十天半个月的,没准就能让观音送个孩子过来。” 夏知秋疑惑地问:“这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农户道:“郑狗官看上的风水宝地,正是我家祖宅!官老爷,我和妻儿、老父亲世代住在那处,爷爷辈好不容易靠养猪种地,砌起了白墙黑瓦的房子,让我们搬走,那是真舍不得啊!而且我们租借的田地也在山上,若是搬走了,我们住哪儿?又怎么每日上山务农?” 谢林安思索了一番,问:“他既然要你搬走,空出建造避暑山庄的地儿来,必定有个章程。他是给你找了新房子新地,还是有其他的补偿?” 农户眉头紧锁,愁苦地道:“梁大人倒是有提出给小人几两银子赔偿,可那也是杯水车薪。几两银子也不够租多久的房子,田地还要重新租,哪儿那么容易呢?而且那是祖辈留下来的房子,是传家的,祖坟也葬在旁边。小人实在是不想让这狗官动土,惊扰老祖宗啊!” 说到这些,夏知秋也就能理解了。一旦动土,可不止是拆房子,要掘地三尺,自然会挖出祖先的尸骨。死者为大,都是父辈养子辈,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又怎么忍心惊扰到地下呢? 而且这郑县令给的钱也忒少了,拆了人家的房子,还夺走人家赖以生存的地,就给个几两银子,还不够买一整只猪呢!打发叫花子吧! 夏知秋问:“若是他们还和你打商量,没有强拆房子,你也应该不会提刀找上郑家。你做得这样绝,还惹来杀身之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这个,农户就气得咬牙切齿,道:“上次,这狗官趁小人不在家,特地来家里谈卖房的事。我爹年级大了,长年卧病在床,因此是小人媳妇帮忙待客操持。媳妇听小人的话,连声拒绝了。这些人居然仗着她乃是一介妇孺,想强逼她在卖房契书上画押!我爹自然不肯,于是拼死来护,却被这些差役推倒,摔了脊骨。要不是小人早些回家,拿柴刀逼退这些人,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小人实在是没法子,因此带刀来见郑大人,想让他发发善心,打消这样的念头。结果这狗官不肯见小人,只有梁大人来见。梁大人说会帮小人想办法的,让小人先回去,谁知道路上就遇到要杀我的贼人了!” 提起父亲的伤,农户悲痛万分。他恨不得将那些黑心肝的差役扒皮抽筋,可奈何他只是一介草芥之民,民又如何与官家斗呢?只能不了了之。 夏知秋也听得愤愤不平,她最见不得这样欺善怕恶的事。她戴这顶乌纱帽,不就是为了护住这些和她一样的可怜人吗? 见夏知秋意气用事,要找人说理去,谢林安急忙拦住她,摇了摇头。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农户,冷冷地道:“若我们是郑大人的同伙儿,又从你口中套出这些话来,你该当如何呢?怕是得死在这里了吧……” 确实,农户根本不知道夏知秋是不是真的官,而谢林安又是否是好人,结果他还掏心掏肺讲了这一番话。 农户吓得冷汗淋漓,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林安哼了一声,道:“我劝你打消和郑大人斗的心思。”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林安,道:“没想到谢先生是这般恃强凌弱的小人!” 谢林安瞪了她一眼,连声逼问:“是,我是小人,你是君子。今日你帮着这农户出头,威风是扬了,气是消了。我们查完案子,回去吉祥镇,把这农户又丢回了凤尾山。然后呢?你想想,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话一出,夏知秋和农户都垂头不语了。 他们都很清楚,郑县令是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他们是出了一口恶气,可不代表郑县令不会事后报复。他若是等夏知秋走后,欺辱农户一家,这些没有夏知秋护着的人又该作何打算呢? 农户不知该如何处理了,他膝行两步,跪到谢林安面前,恳求:“请先生给条明路啊,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谢林安冷哼:“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不过你放心……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们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农户很是纠结:“可是……那里还有小人世代安葬的祖先。” 谢林安淡淡道:“死人的事,哪有活人重要。” 这话让夏知秋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被点醒了。确实,再怎么维护死人的尊严,还不如保住活人的前程。 她舔了舔下唇,道:“你们趁这几日,搬到吉祥镇吧,本官会嘱咐赵主簿,为你们登记户籍的。吉祥镇是本官的地盘,在本官麾下,没人能伤你们。” 夏知秋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递给农户:“这是本官身上仅剩的一些银钱,你带上吧。去吉祥镇找个地方住着,等本官回去了,你们再来衙门讲清楚状况,自有人帮你们安顿的。” 农户想了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他也知道,凤尾镇是待不下去了,只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啊,这可是他祖辈都生活过的地方。、 可是想起老父亲的身子骨,他也知道不能再让这些人磋磨下去,否则他们一家都会完蛋。 农户六神无主,眼中含泪,也没了别的法子。 他再给夏知秋和谢林安磕了头,捎上银子,离开了。他决定带着妻子和老父亲离开此处,去那个吉祥镇生活。既然那边的父母官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夏大人,应该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吧? 夏知秋看着农户离开,惆怅万分。 随后,她想起旁边还有一个被绑住的黑衣人,问:“他怎么办?” 谢林安道:“带回去,我还要留着他当雇凶杀人的人证,好让焦姨娘开开口呢。” “这招甚妙!”夏知秋嘿嘿两声奸笑。 谢林安把一侧装死的黑衣人拎上,在路边花钱买了辆牛车,把人丢到了牛车里,还用柴火压着作掩护。黑衣人被他们一路带回了客栈,还悄咪咪关进了客房。 谢林安的房间关了人,自然就不能睡人了。 他本想去赵金石房里睡,哪知赵金石有脚气,房间里男人味特别足,直把谢林安熏出了屋子。 谢林安还想和店老板订一间房,却被告知,过完年来拜访亲友的客人特别多,空房早没了。 眼下没个睡的地方,谢林安总不能找小翠吧? 于是,他想起了夏知秋。 等泡完澡的夏知秋美滋滋回房间,惊鸿一瞥,便看见榻上坐着的一尊大佛。 她吓得花容失色,大张双臂,靠在墙上,支支吾吾:“谢……谢先生,你怎么来我房里了?” 谢林安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强装淡定,道:“没地方睡了,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这……不太好吧?”夏知秋探指,挠了挠鬓边。 “有什么不好的?”谢林安瞥了她一眼,“又不是没和你睡过?” “……”夏知秋突然石化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啊?! 片刻,夏知秋想起,之前去查案子,她确实和谢林安同房过。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啊,而且不是还能和赵金石同房吗?为什么找她啊? 夏知秋噘嘴不满地道:“不是还有赵主簿吗?谢先生找我干嘛?!” 谢林安拧了拧眉心,叹气:“赵兄足味甚重……” “哦……他脚臭。”夏知秋了然点点头,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两声笑,“谢先生的意思是,我比赵主簿香吗?” 此言一出,惹得谢林安一愣,他小声道:“算吧。” 闻言,夏知秋的嘴角微微上扬,她凑近了谢林安,不怀好意地朝他笑:“那你上次背我,怎么说我臭呢?还是说,谢先生口是心非,觉得我香,嘴上却不敢讲呢?” 谢林安没料到她会这般咄咄逼人,一时语塞:“我……” 夏知秋小人得志,狂喜:“没想到谢先生还有今天,我早说了,若是谢先生觉得我好呢,那就不要这般吝啬言辞,要好好夸赞我。面上一套说法,心里又是一套说法,那我可懂不了的呀。” 谢林安听得她喋喋不休的话,头疼极了,于是道:“嗯,没错,我觉得你挺好的,特别是身子骨硬朗。我天生体弱,受不得风寒,因此这榻上给我睡,地上就让给你吧。” “嗯?”夏知秋一脸迷茫,她无奈极了,“你等会儿!你都能单枪匹马把带刀杀手制服,你说你体弱多病,你搁我这儿装蒜呢?” 夏知秋刚要抢床位,谢林安已经决定和她抗争到底,开始宽衣解带了:“不好意思,谢某累极了,要先睡了。” 说完,谢林安便脱去外衣,钻入了被褥之中。 夏知秋暴脾气上来,也不服输啊。她隔着被子叫骂:“谢先生,有你这样的吗?!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榻,你懂不懂先来后到?” “不懂,谢某睡了。”谢林安侧身,闭上眼,就让夏知秋叫嚣,鸡同鸭讲。 夏知秋吹胡子瞪眼,怎样都没用。 她叉腰,看着地上单薄的一床被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掀开被子,也挤入了床榻。 就这般,夏知秋和谢林安都躺到了同一床被褥之中,她终于得逞地笑了。 谢林安震惊于夏知秋的脸皮,忍不住感慨,她……究竟有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 是,谢林安早知道夏知秋是女儿身了。在她第一次着女装的时刻,他便知道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男是女,和他有关系吗?谢林安拿捏着她的把柄,这样还有利于他藏身于夏府不是吗? 可如今,她竟敢……和他同榻而眠吗? 这女人,真大胆! 被褥之中暖烘烘的,烛光映入被子,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他盯着眼前的夏知秋,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液,嗓音干涩地道:“你……疯了吗?” 夏知秋喜滋滋地道:“谢先生当我不敢上榻吗?!哼,还企图鸠占鹊巢,美的你!” 她简直是疯子,不可理喻。 谢林安深吸一口气,他往日清雅潇洒的形象几近消失,修养与忍耐力也在夏知秋面前破防,荡然无存。 他忽然扣住了夏知秋的手腕,将她压制在身下。谢林安居高临下地盯着夏知秋,瞥见她微微松开的衣襟,那一处露出引人遐想的胜雪肌肤,谢林安感到口干舌燥,急忙错开了眼。 他强装狠厉,对夏知秋道:“你一个女儿家,竟敢毫不自知上男子的榻。你可知道,这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此言一出,夏知秋担心的倒不是自个儿的安危,而是谢林安口中那句“女儿家”。 等等……难不成他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子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那个,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吗?”夏知秋毛骨悚然,吓得几乎要尖叫。 谢林安见她知道怕了,嘴角微微上扬:“哼!现在知道你是羊入虎口了吗?我给过你很多逃跑的机会,谁知道你要一次次撩拨。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是你自己上的榻,是你选择投怀送抱。到手的猎物,谢某总不能……就此放过吧?” “谢先生……”夏知秋大脑当机了。她一直和谢林安称兄道弟,哪知道他原来一直将她看作是女子。 俗话说得好,我把你当亲兄弟,你却想轻薄我。 这时,夏知秋才发现,眼前的谢林安近在咫尺,呼吸也滚烫。他的眉目极其清秀,鼻梁高挺,眼皮内敛,略有些狭长,是很勾人的凤眼。 他就在夏知秋面前,同她对视。眼中的神色与往常不同,甚至带了些难以忽视的侵略感与压迫感。 可能也只有这时候,夏知秋才反应过来,谢林安也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他也和寻常男子一般,会有强烈的欲望,特别是在面对女子的时候。欲与爱,一字之差,亦是一念之差。 难不成,她真的引诱到了谢林安,所以他按捺不住了? “你……想做什么?”夏知秋舔了舔下唇,问。 她这时候呼救还来得及吗?可是要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子,那她的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谢林安不动声色地笑,略带些玩味,他凑到夏知秋耳畔,似情人间呢喃:“你说呢?” 夏知秋想了想,都怪她姿色倾城,寻常男子把持不住也是常事,何况谢林安呢。 她猛地闭上眼睛,咬了咬牙,道:“算了,谢先生爱怎样怎样吧!只要别将我的秘密说出去,我愿意牺牲色相。” 夏知秋脸皮厚重如斯,饶是谢林安见多识广,也不免惊讶。 他冷哼了一声,心口窜上无名火。他松开了夏知秋的手,凉薄地道:“你想出卖色相,我还不想收呢。滚下床去,别扰我清梦。” 说完,谢林安往床榻里侧靠去,放夏知秋下榻。 夏知秋惊魂未定,此时老老实实躺在了地上,拿小被褥,裹紧了自己。 夜里,辗转反侧的谢林安怎样想怎样不对劲,他突然开口:“喂,夏知秋。” “嗯?”夏知秋也没睡着,但是不敢惹床榻上的那尊佛,只能暗暗苦恼。 “若是其他人用你的秘密胁迫你,你也愿意出卖色相吗?”谢林安说话有些闷,似乎是生气,细听又不像。 夏知秋嘟囔:“好像除了谢先生,还没其他人知晓我的秘密……所以这个假设并不成立。不过,还请谢先生一定不要说出去。” “嗯。”谢林安应了一声,“你若想我守口如瓶,那么就离其他人远一点。若是被旁人发现了,那些人未必有我这般好心。” “哦,知道了。”原来,谢林安说这些话的中心主旨是,他是个好人啊。夏知秋感动地睡着了。 第64章 算上路程,距离夏知秋回吉祥镇,也只剩下一两天的时间了。 夏知秋心里没底,不知能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了解到自个儿想知道的事儿。 她一大早就和谢林安收拾妥当,去往梁三爷的宅邸。 正月里,穿新衣,有除旧迎新之意。街上的店铺开门甚少,不过也有很多小摊贩结上彩棚,棚里有的演杂技、有的斗鸡、还有的摆上货郎带来的珠玉首饰,全是初春花样,大红大绿,就为了吸引出门游玩的姑娘家。 没一会儿功夫,舞龙舞狮的老师傅也出来凑热闹,一路抬神轿,敲锣打鼓,闹得谢林安脑壳子疼,径直绕进了僻静的小巷子里。 夏知秋剥瓜子看热闹,还没看到狮子喷火,就发现谢林安不见踪迹。她忙追上去,道:“嗳!谢先生,你走这么急作甚?待会儿那狮子还喷火的,可好玩了。” 谢林安蹙眉,道:“成日里玩闹,怪道案子破得磨蹭,不务正业。” 被他这一奚落,夏知秋哑口无言,只能闷闷地丢了瓜子壳,直呼晦气。 谢林安本意倒不是想指责她,只是顺口寻了个借口搪塞夏知秋。 若论尽职尽责,夏知秋年假都能想着案情,已经算是好官了。 可惜,他从未有和人道歉的习惯,此时也只能勉强轻咳一声,从别处讨好夏知秋:“你这身新氅衣,不错。” 夏知秋难得被谢林安夸,顿时喜上眉梢,张开手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展现自己:“是挺好看的吧?原本想赶制一套过年的吉服,想着太招眼了,就随便让店家制了罩衣,选的是红色。后来想想,我怕太艳了,里头的长衫,我就只用了湖蓝色水波纹的面料。别看这只夹了一层棉,平平无奇。这上头,全是真丝面料呢,花了我一两银子!你瞧瞧,这质地!你摸摸,快摸摸。” 谢林安原本只是敷衍一问,哪知道夏知秋是个聒噪的人,还能掰扯出这么多弯弯道儿来。 不仅如此,她还特地把大氅递到谢林安面前,殷切地期盼他伸手摸一摸。 谢林安无奈极了,原本不想理她。可一见夏知秋那双如同狗崽子一般摇尾乞怜的眼睛,突然一瞬间着了她的道,鬼使神差探出手去,摸了摸面料。确实是真丝绸缎,这面料光滑细腻,做工还不错。 他淡淡应了一声:“嗯,挺好。” 见谢林安难得有个反应,还夸了她的衣衫。夏知秋膨胀了,笑得更娇憨了,她凑上来,还给谢林安讲了讲这大氅花纹的来历:“我特地让店家在大氅上绣上装有红珊瑚、铜板、珠玉的聚宝盆,象征着招财进宝,没准能让我今年发一笔横财!” 听到这里,谢林安再也忍不住了。他艰涩道:“你是读书人,不绣些渔樵耕读,或梅兰竹菊四公子,绣什么聚宝盆?钻钱眼子里了?况且,就你那月俸,想要发家致富,怕是做梦。” 夏知秋嘟囔了一声:“人就不能有盼头吗?谢先生,我发现你这人,真就特别乏味无趣。” “彼此彼此,再怎样乏味,也比你痴人说梦要好。” “你是不差钱啊,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要是有你那样的家财,我还当什么官啊,早回家享福去了。”夏知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谄媚地笑,“若是谢先生家财万贯,觉得自个儿的银子烫手,不知该怎么花销,我也是可以帮忙消受一下的。” 谢林安没想到这女人是真的视财如命。 闻言,他微微一笑,道:“你又不是我的人,凭什么图我的钱?做梦去吧。” “当你的人,就能明目张胆图你的钱了?”夏知秋思忖许久,斩钉截铁地道,“谢先生,我想明白了,我愿意委身于你。” “不必。”谢林安冷冷斜她一眼,道,“我又不是在街道司做事的,哪能什么无用之物都收?” 夏知秋惊呆了,谢林安的骂技厉害啊! 这是指她是废品,只有清扫道路的街道司才会收容。 她默默捂住心口,决定还是另辟蹊径敛财吧。 两人一通插科打诨,终于来到了梁三爷的府上。 应该是凤尾镇县令郑大人事先提醒过,夏知秋会来府上拜访,因此梁大人一早就在家中等候。他们还没劳烦门房通报,便有丫鬟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入屋内:“两位大人随奴婢来吧,主子早吩咐了,如若有贵客到府上做客,命奴婢们要好生伺候。” 这丫鬟举止大方,不拘谨亦不小气,可见是在府中待了多年的精明老人儿。 夏知秋不免感慨,梁三爷果真和郑大人是一丘之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点,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夏知秋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以礼相待,她也卖对方三分面子。奈何谢林安不吃这套,他觉得这些人对他恭敬有加,那是有眼力见儿,他就配得上这般礼待,因此还是冷着一张脸,连句话都不愿说。 他们刚到花厅没多久,连茶水都还是滚烫的,梁三爷便从一侧的角门绕过来了。 他穿一身兰花长衫,披着对襟罩衣,生得一副翩翩公子模样。要不是夏知秋记得他想谋害农户的那个模样,或许也会被他诓骗,不知他是怎样阴险狡诈之徒。 梁三爷对夏知秋行了个礼,道:“下官凤尾镇县尉,见过夏大人。” 夏知秋也还礼:“梁大人,不必多礼。本官来凤尾镇寻梁大人,不过是想问一桩陈年往事,问完就走。” 说完,她还把带来的拜年礼递给梁三爷身侧的丫鬟:“这是本官在路上买来的烧鹅,听说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多谢夏大人赠礼了,您能来府上做客,本就让府上蓬荜生辉,又怎好意思收您的礼呢?” “哪里哪里。” 两人一来一回一同寒暄,夏知秋累得够呛,好半晌才进入话题:“本官并未寻梁大人,而是想见一见你娘。” 这话乍一听有点不对劲,惹得谢林安一愣,解释:“梁家的祖宅在吉祥镇,梁大爷去世了的事,梁大人该知道吧?” 梁三爷苦笑一声:“知道,只是当初分家,我已拿走属于庶出三房的那部分家产,和本家断绝了关系,又因官职在身,事务繁忙请不得丧假,因此没有回去帮二哥操办丧事。” 这话怎么听都是借口,夏知秋知道,如果是家中长兄死了,朝廷那边是可以请到丧假的。不过梁三爷不想请,谁也不能说他如何,毕竟是庶出的儿子,还分了家的,不算正经梁家本家的人了。 谢林安点了点头,道:“梁大爷的案子,说是白尾大人作祟,可细细往下查,却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夏大人查到了你母亲,也就是焦姨娘同李心蝶夫人的一些过往,想要当面和焦姨娘核实一番,不知梁大人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家夏大人见上一见令堂。” 梁三爷嗫嚅:“见倒是可以一见,只不过……” 夏知秋不解地问:“只不过什么?” 梁三爷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家母患病,实在是不能见人。” 难不成焦姨娘命悬一线,快要死了? 夏知秋听得心头一惊,颤巍巍问:“可是……什么重病?” “倒也不是,只是当年下官之所以分家,将家母接出本家,也是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缘故。下官当时想着,母亲住自家的宅院清净些,也方便好好赡养母亲。”梁三爷叹了一口气,道,“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夏大人了。家母不方便见人的原因是,她得了失心疯,莫说家中奴仆了,就是下官,她也认不出来。” 焦姨娘疯了?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夏知秋就是个倔脾气,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怎能断了呢。 她咬了咬牙,道:“不知梁大人可否带本官见一见焦姨娘?若是她属实认不出人,那本官也只能死心了。” 既然她不信邪,梁三爷也只能带人去焦姨娘的院子里见一见人了。 梁三爷和带路的奴仆在前头走,夏知秋和谢林安在后头跟。 行至半路,谢林安突然侧头,悄声同夏知秋道:“柳姨娘所言非虚,他们母子俩的关系确实很好。” “何以见得?”夏知秋问。 “你该知道,这种高门大户。一般姨娘只是妾,不是主子,也不可称之为母亲。但你看梁三爷一出梁家,便把焦姨娘唤作母亲,还不是母子情深吗?” 夏知秋想了想,赞同地道:“有道理。” 梁府比夏府还大,他们走了一刻钟才走到焦姨娘的院落。 一进屋子,夏知秋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檀香,像是平日里有人在屋中礼佛,那香火味长年累月积在屋内,驱散不开。 红木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妇人,她一直垂头,手指轻轻抚摸着下颚以及脖颈,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年龄不算大,算了算应该只有五十出头。年轻时保养得当,因此老了也犹有风韵,年轻时该是个美妇人。她的衣着和头发皆整洁,着过年专门赶制的新吉服,纹着各色繁琐花样,显然也是个爱俏的。 夏知秋上前打招呼,道:“焦姨娘,本官是特地来问你一些陈年往事的。本官想知晓,当年你还在梁家的时候,和李心蝶夫人,是否有什么不能与外人道的过往?譬如……让她喝下了什么绝育的虎狼之药?” 这话问得太露骨,是个人都不敢答应啊。 焦姨娘的癔症说来就来,她颤抖着身子,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疯疯癫癫地后退,不像是正常人。 夏知秋脚步迟疑,停在原地,踌躇不前。 梁三爷面带歉意地道:“夏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下官说过,家母如今成了这番模样,实在是不好见人。” 事已至此,夏知秋确实不好再逼迫。她无奈极了,想拉谢林安走人。 哪知,谢林安是个不听劝告的,他一言不发,突然快步走向焦姨娘。 焦姨娘不知他想作甚,慌乱之下,竟然抄起一侧的花瓶,停顿了一会儿,作势要砸到地上去。 谢林安是个蛮横的,她要砸便砸,他还是一意孤行,走向焦姨娘。 惊恐的焦姨娘一面尖叫,一面砸手里的花瓶,企图用这样激烈的动作,将谢林安吓退。 见状,夏知秋头疼极了,忙上去拉住谢林安:“谢先生!既然焦姨娘已是这副模样,我们就别再问了。” 她还没来得及拉住谢林安,对方却冷冷地道:“哼!别装了!” 夏知秋本能相信谢林安的判断,她疑惑地问:“什么?装的?” 谢林安点点头,冷眼扫过焦姨娘,道:“她根本就是在装疯卖傻,她可没疯!” 梁三爷也火气上来了,他抬高嗓音,道:“夏大人,我敬二位乃远方客,尽我所能礼待二位。可我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尔等怎能如此妄论我的母亲,在我府上挑事呢?!” “算了算了,谢先生,咱们走吧。”夏知秋尴尬极了,这时候也不知道是拉架还是不拉架。 夏知秋想走,谢林安却不肯。 他一双凤眼微微挑起,眼中寒芒毕露。谢林安一贯是慵懒冷淡的形象,鲜少流露出这般锋芒毕露的气势。他直勾勾看着冷静下来的焦姨娘,平静而自持地道:“寻常人在自己家,该是极为放松的姿态,而焦姨娘却身子前倾,不停地用手指触摸脖颈与下巴。要知道,脖子乃是最为脆弱的地方,人在畏惧的时刻,便会一直抚摸那处,令自个儿安心。可见,焦姨娘在家中还放不下心来,是在害怕我和夏大人来府上谈话吧?其次,我故意逼近焦姨娘,她为了装傻,还把一侧的花瓶砸到地上,借此逼退我。可惜了,也就是这个动作暴露了她完全是在撒谎。” 夏知秋问:“此话何解?” “我看过了,博古架上放置的花瓶瓷器以及奇石茶壶,她专门挑拣不贵重的砸。砸之前还迟疑了一瞬,在脑中估价。哪个疯子会如她这般算计?她又像是得了失心疯的老妇人吗?”谢林安这一通分析,夏知秋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 奈何梁三爷死鸭子嘴硬,道:“这……这不过只是巧合罢了!来人,请两位出府!” 这是要下“逐客令”啊!夏知秋没想到梁三爷会一点脸面都不给她,一时间也有几分难堪。 谢林安作势要走,临走前,他冷笑一声,道:“就你这府邸,留我,我也不待着,不过某些人莫要忘记自个儿犯下的事。” 他玩味一笑,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问:“昨夜你派出的黑衣人,可有领着那农户的人头回来,和你邀功请赏?” 此言一出,梁三爷立马吓得大气不敢喘。他使了个眼色,把屋里的奴仆全部遣走。 这事应该只有他和郑大人知晓,为何这个男人也知道? 是郑大人告诉他的?不,不可能!郑大人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生招待夏知秋,莫要节外生枝,把凤尾镇的事情漏出去。 那么……是事情败露了吗? 梁三爷想问,却不敢问。 他若是问了那黑衣人的死活,岂不是变相承认了,黑衣人就是他麾下的人了? 梁三爷的鼻翼生汗,浑身寒浸浸的,如坠冰窖。 焦姨娘也安静了下来,她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儿子,不由心间惶然。 夏知秋也明白,这是最好的突围时刻。她轻咳一声,道:“本官最见不得残害百姓、草菅人命的事。你受郑大人所托,雇凶杀人之事,本官会上报朝廷,让上头的人处置的。” 闻言,梁三爷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了:“我……” 谢林安这个坏胚子,在这个当口还知晓补刀:“哼!若是郑大人是个聪明人,他会怎样做呢?肯定会将这事推到你身上,说都是你的主意,他还是清正廉洁的好官。到时候,莫说你头上的乌纱帽,就是那颗人头,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听得这话,焦姨娘坐不住了。知子莫若母,她连蒙带猜也知晓是自己儿子犯了事,把柄被人拿捏住了。 她噗通一声跪下,给夏知秋磕头:“大……大人,民妇确实是装的。您有什么吩咐,只管问民妇,还请大人饶了小儿一回,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谢林安满意地笑:“早这样,不就没事了吗?” 夏知秋有几分唏嘘,她是想和人好声好气来往的,哪知道每一回都要用谢林安这样残酷的法子,才能从阴暗的人心里挖出故事来。果然,人心险恶,比神佛还莫测。 焦姨娘给他们磕头,道:“两位大人不是想知道李心蝶夫人的事吗?我说,我都说,求两位大人一定要饶过小儿!”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谢林安不动声色地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是想长谈了。 夏知秋以为谢林安是想用“隐瞒雇凶杀人之事”换取焦姨娘的秘密,暗暗挤眉弄眼,阻拦谢林安,同他窃窃私语:“不行,这样不合规矩。错了就是错了,本官不可包庇他们。” 哪知,谢林安却抬手,以修长食指抵住了夏知秋的唇,道:“嘘,莫要说话,我自有安排。” 谢林安直勾勾盯着夏知秋,他的眼睛仿佛懂妖术,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 夏知秋一咬牙,行吧,那就听他一回。 焦姨娘见这佐官劝住了自家大人,顿时喜不自胜,怕他们反悔似的,当即说起了那些密不透风的隐秘过往。 第65章 十三年前,李心蝶刚刚嫁入梁府。 由于是娶正房夫人,虽说是个继室,那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府中的。不像焦姨娘,当年是以良家妾入府,只能买一顶小轿子,从角门抬进来。 即使焦姨娘过门后,梁老爷对她宠爱有加,也避免不了她就是个妾的事实。 焦姨娘心底有个不为人知的奢望,她想当梁家后宅真正的女主人。 她殷勤地伺候老爷,生下庶出的梁三爷。府中没有女主子,因此她的儿子规格都和嫡出二爷是一样的,梁老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般安排。焦姨娘的心渐渐的被养大了,就在她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登上妻位的时候,半路杀出个李心蝶,夺了她的继室夫人之位。 若是什么门楼高的大家闺秀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商户人家的小姐。她也配! 焦姨娘听得屋外敲锣打鼓的阵仗,平日里淡若兰花的恬静形象不复存在。她静不下心来,连同手里的双面绣品都放下了。 她甚至在想,梁老爷会不会不爱重这个填房夫人,娶李心蝶不过是逢场作戏,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没准,梁老爷半夜还会回她的屋子,和她睡下。 这个念想刚浮现,立马被焦姨娘打消了去。 梁老爷大费周章娶来的填房夫人,自然也是贪图她的美色。若不是焦姨娘一向温柔小意,也很难拿捏住梁老爷的心。 焦姨娘的姿色不复从前,为了把梁老爷留在院子里,她身边的丫鬟哪个不是貌若天仙,特地给梁老爷留着偷腥儿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门儿清。要真成事了,还会把小丫鬟拉来,一碗避子汤喂下去。不过是个玩意儿,听话的留着,不听话的打杀了发卖出去。 所以,她去年陷害梁二爷轻薄院中丫鬟的时刻,梁老爷才会那般生气。 男人的地盘不允许他人触碰,这是梁老爷的狩猎场,自然就护食得很。 哪来那么多情深不寿的男人,不过是她掩护得好,其余的人瞧不清门道罢了。 焦姨娘又想起那时,梁大爷在梁老爷面前说她整治后宅无方的话。难不成,就是那句话,点醒了梁老爷,因此他才急忙筹备着娶一房填房夫人管理后宅? 焦姨娘原本想着梁大爷去年年底被梁老爷赶到别的州处理酒楼产业,她能趁此机会,让已然十五岁的梁三爷刷刷脸,谋求个处理梁家庶务的差事。哪知,转头府上就来了新夫人,这种事情自然要由当家主母和梁老爷提了。 焦姨娘思绪万千,她的芍药花指甲嵌入掌心,剧烈的疼痛使得她回过神来,心间逐渐清明了起来。 她懊悔不已,觉得自个儿不该招惹梁二爷。他虽说和梁大爷不和,可他俩到底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打折骨头连着筋的,怎么可能被她三言两语挑拨了去。 焦姨娘兀自叫苦不迭,此时却也没了主意。她得振作起精神,为自家儿子筹谋。 别看梁二爷不学无术,可他好歹占了个“嫡”字,今后也自有大爷为他铺路。哪像她的儿子,虽是最受宠的幺儿,可手上也没掌家的实权,如今还是庶出。 若是今后李心蝶还生个儿子出来,梁三爷既不占嫡又不占长,现在连最宠的小儿子名号也要拱手让人,这让她如何能忍呢? 要是李心蝶生不出孩子那就好了。 思及至此,焦姨娘突然跪到内室一处拜访送子观音像的面前。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信女愿一生吃素,求菩萨垂怜,不要送给那李心蝶夫人任何孩子。信女的儿子年幼,实在是没了活路,才会许下这等歹毒祈愿。” 她还没说完口中的话,就听得有丫鬟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喊焦姨娘:“姨娘,这里有一封给你的手信。” 焦姨娘求神拜佛的事被打断,心生不满,呵斥:“干什么吃的,没点稳重样子,做事这般上火!要是惊扰到菩萨,看我不打死你!” 焦姨娘火气大,小丫鬟忙战战兢兢地递上手信,悄声道:“这个是外头的人,让我给姨娘的。” 焦姨娘夺过信,原本不打算看,可看信封上有个“李”字,顿时警惕了起来。 她摆摆手,赶走小丫鬟,独自在房中拆信。 信的落款是个“雨”字,她打听过了,李心蝶的娘家确实还有一位小姐,名叫李心雨。 难不成,这是李心雨给她带来的信? 焦姨娘慌忙拆开信,将里面的内容细细读了。原来是李心雨在警告她,说她这嫡姐可不是好欺负的,用尽阴谋与阳谋,将她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小姐拉下马来,还夺走了她的姻缘。对付这样狠厉的女人,只能出更狠的招数了。若是让她生下一儿半女,恐怕焦姨娘部署半辈子的棋盘可就毁于一旦了。 焦姨娘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小佛堂,供桌上摆放的送子菩萨垂眉敛目,一脸的悲天悯人状。 她可不能再求老天爷帮着处理李心蝶了,她要主动出击,让这女人再也不能怀上孩子。 否则的话,李心蝶孩子出生后,她拿不了先夫人的嫡子们出气,定然会拿捏起焦姨娘和她的儿子!到那时,他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焦姨娘想明白了,她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凌厉非常。她小声道:“菩萨呀,不是信女要作恶,乃是这些人要信女的命啊!信女为求自保,自然是得出手了。” 这一夜,焦姨娘辗转反侧不得入睡。可一想到她今日还要去李心蝶房中立规矩,当即便强迫自己入睡了。 一早醒来,焦姨娘让丫鬟挑些明艳的金丝百花纹绸缎衣裙来,还戴了一副翠绿的玉石玛瑙耳坠子。她也想过打扮得素净一些避避风头,可奈何这后宅院里的消息最为灵通,要是她不如往常一般张狂,恐怕制不住底下的人。 她在梁家后宅里一家独大,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各路奴仆关系错综复杂,李心蝶就是再能耐,也不能立马包揽人心,她还有时间,也有机会。至少要让那些跟过她的奴仆明白,这时候可不是对她落井下石的好时机,那李心蝶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姑娘,哪有她混迹数十年的雷霆手段。 因此,焦姨娘必须打扮得眼里一些,还要愈发张牙舞爪,让人瞧清楚身份地位。 哪知,焦姨娘以为李心蝶会卖她这个后宅院里的老人儿脸面,可李心蝶偏偏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就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一见焦姨娘进来,立马让她站着伺候,给她立规矩。 李心蝶巧笑嫣然,道:“焦姨娘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焦姨娘见她讲话四平八稳,半点没有姑娘家的娇羞模样,便知道,这小丫头是个狠角色啊! 又见房中没柳姨娘在场,心知李心蝶就是冲着她来的。 焦姨娘顿时淡淡一笑:“回夫人的话,妾身已然用过早膳了。” “那正好!”李心蝶朝一侧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把筷子递到焦姨娘手中,“劳烦姨娘伺候我用膳了。” 焦姨娘自打入府就没伺候过主母,虽然她知道,这是每个妾都该做的事,奈何她这心里还是难受,怎样都接受不了。 她若是得了梁老爷的恩宠,那确实可以用“身体抱恙”搪塞过去,偏偏她如今年老色衰,色衰而爱驰。比起眼前灿若桃花的娇夫人,不难想梁老爷会袒护谁。 还没等她把菜夹到李心蝶的碟子里,就听得李心蝶淡淡道:“对了,说起来,这后宅多年无主,焦姨娘这般说话行事,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如今我掌家了,有些规矩还是教姨娘的。” 还没等焦姨娘发问,李心蝶便缓声道:“姨娘不过是妾,生养了梁家主子,也只是奴婢罢了。用‘妾身’自称,似乎不太妥当。哪有哪个奴婢,逾矩自称主子的?要叫‘婢妾’,明白吗?我知姨娘生养三爷有功,这一回也就不怪罪姨娘了。下次若是有客人来的话,要知晓规矩,否则还得害得老爷被人耻笑,说连个妾都管不好,骑到主子头上来。” 她这一番话,说得焦姨娘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星火燎原。她一心想着做梁家女主子,自然就没自贬为“婢”,如今被李心蝶提点,大大咧咧扯下这一层遮羞布,难免感到难堪。 焦姨娘也想到了梁二爷此前说她“不过是个奴婢”的话,她在这些人眼中,只是个任人鱼肉的奴婢吗? 焦姨娘咬碎一口银牙,端出一个微笑来,给李心蝶乖巧夹菜:“是,婢妾知道了。夫人来尝尝看这个,这是新鲜的湖鱼所捏成的丸子。” 后宅里的大家伙儿原本还想看这宠妾与新妻的争斗,哪知道李心蝶直戳了当地撞了上去,还偏偏用这一招将焦姨娘制服了。 自古以来,妾就是没办法欺到妻的头上去,除非有梁老爷的宠爱。 真是可惜了,众人倒戈,倒在了李心蝶这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哪个老奴敢托大,在李心蝶面前摆谱,生怕和焦姨娘一般,被李心蝶整治了。 焦姨娘在李心蝶院中伺候了一整天,又是端茶递水,又是给她抄佛经的,累了一整天。待回到院中,她的两条腿都肿了不少,忙让丫鬟抬水来泡脚。 焦姨娘没想到李心蝶能这么厉害,当即便气狠了。 她是奴婢,和李心蝶对上,那怕是得不到好处。 除非有哪个主子肯替她出头…… 梁老爷肯定是不行了,那么梁大爷呢?梁大爷平日里从来不管后宅事,何况他如今也不在府中,连父亲娶新娘也不过是送了一份礼回来。 那这府中还有谁能为她所用呢? 焦姨娘灵光一现,想到了梁二爷。 他虽是个不中用的纨绔子弟,可好歹也是梁家的主子呀! 只是焦姨娘和他有过节,梁二爷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帮她的。 呵,倒也不用帮,焦姨娘已然想到了一个法子。 她寻来效忠于她的丫鬟,让人在府中作乱,譬如先夫人的灵牌突然渗血,湖中浮现先夫人的衣物与头发一类的,故意让人误以为先夫人不满继室李心蝶,因此在府中作祟。 李心蝶自然是不会认输,她猜出是梁家有人在背后捣鬼。 她为了杀一儆百,特地把后宅里的奴仆与妾室一同请来。然后找了法师在先夫人灵位面前做法,驱散邪灵。 不仅如此,李心蝶还特地将后院里先夫人留下的老奴通通绑了起来,让她们一排跪在众人面前。 李心蝶冷哼一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在后院捣鬼!说是姐姐作祟,实乃装神弄鬼之事!为求安心,本夫人已请了德高望重的法师镇宅。而背后捣鬼的叼奴,也被我找出来了。今日便杖毙在此处,以儆效尤!还有哪些个不服气的奴才,敢在我面前作祟,看看这些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是,奴婢们全听夫人差遣。”闻言,跪着的奴仆们纷纷垂首磕头,肝胆俱寒。 先夫人的灵位前,哭喊声、哀嚎声响成了一片。焦姨娘见这副光景,心里暗笑。虽说李心蝶手段凌厉,能很好唬住下人。奈何她还是年纪轻,且操之过急。 她没有根基,府中还有两个长大成人的嫡子。若是想杀鸡儆猴震慑下人,也得看这些大了的继子们服不服管教。 这一事,立马被焦姨娘安排的奴才传到了梁二爷的耳中。 梁二爷听到这事,酒都醒了一半。 这新夫人入府,原本与他毫无瓜葛。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立威,拿他母亲当棋子! 他是没有父亲与兄长疼爱,可他印象里知道,若是母亲还在世,她一定会爱着他的。 梁二爷就这么一个亲人,他看谁敢折辱他的母亲! 梁二爷冷冷地哼了一声,决定给这个新夫人一点教训。让她知道,她若是老实本分还好,若是想抹除他母亲的存在,梁二爷一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自此,由焦姨娘牵线搭桥的恩怨,初次展露雏形。 第66章 隔天,趁着梁老爷外出几日谈生意,梁二爷霸占了后宅小伙房,调动后院的奴仆用一口大锅炖煮他的特色菜,什么瓷瓮佛跳墙。 两人合臂才能抱住的大缸,要将里头的东西炖熟,还要吊高汤,得花上多少时间呢? 厨娘苦不堪言,眼见着给各家主子摆早膳的时间到了,伙房还没腾出空来,叫苦不迭。 新夫人那头也快要醒来了,大冬天的,若是洗漱的热水还没端上,估计她要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李心蝶一睡醒便见服侍她洗漱丫鬟支支吾吾,呆立半晌也没能端痰盂与热水进屋。她立时挑起了眉头,沉声问:“怎么一回事?!” 丫鬟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见过李心蝶雷霆手段,此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道:“夫……夫人,是伙房的人说,现下腾不出手来煮水。” 偌大的一个梁家,连给主子煮洗漱水的时间都能安排不出来,要他们何用?! 李心蝶心知自己被怠慢了,正要发怒,可转念一想:如今她是府中正儿八经的新夫人,哪家主子能越过她去?怎么可能耽搁她的事?这其中有蹊跷。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李心蝶院子里的陪嫁丫鬟也不是个蠢的,当即取来了蜂窝煤与小炉子,在院中生火烧好了热水。 还没一炷香,便有其他丫鬟鱼贯涌入,端着那铜盆,朝李心蝶走来:“夫人,水烧好了,奴婢给您擦擦脸吧?” 李心蝶点了点头,在心腹丫鬟的侍奉之下,洗漱干净,还十分沉得住气,有闲情逸致挑衣裳。 她问起伙房的事:“伙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心腹丫鬟将外人遣散,附耳悄声道:“夫人,是二少爷霸占了伙房,在那炖两人合臂才能抱住的瓷缸佛跳墙呢!” 闻言,李心蝶挑眉,想起梁家确实有两个嫡出的继子,一个在外帮衬梁老爷掌管家业,另一个十六岁,比她稍小一些,成日里在外厮混胡闹,花天酒地,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前些日子,给她请安的也就是焦姨娘所出的庶出三子,这两个继子连问候都没问候她一下,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也是,李心蝶是年幼的新夫人,在府中毫无根基。这些人又怎会敬她,怕她呢? 如今在梁二爷的挑唆之下,李心蝶在奴仆里头失了面子,前些日子的威风可就白立了。 她觉着头疼,不知该用软的手段,还是硬的。 心腹丫鬟像是瞧出来李心蝶的所思所想,她提议道:“夫人,二少爷再怎样混账,可都是嫡出的。您要小心为上,若是您刚入府,先是在前头夫人那处立威,又是打压嫡出继子的,恐怕对您的贤良名声有碍。” 李心蝶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省得,你放心吧。老爷喜欢乖巧懂事的,我必不会做出嚣张跋扈的模样,欲除之,还需从长计议。” “正是这个道理。”心腹丫鬟见李心蝶听进去了,此时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她是李心蝶落魄时候就跟在身侧的丫鬟,打小一起长大,最是忠心不二。 她乖巧,李心蝶也愿意用她。提携这个心腹丫鬟,恰好能给其他跟着李心蝶的人做一个表率,大家也会对她忠心耿耿,这般一来,她身边的人就更加用心做事,只求能混上心腹丫鬟那样的待遇,成为主子倚重的奴才。 当然,除了这些人,也有起二心的丫鬟。有个叫二丫的三等丫鬟,怎样献殷勤都得不到主子关注,如今能跟李心蝶来梁家,还是她花了十两银子,让大丫鬟特地给她安插一个抬箱笼的差事,将她硬生生带来的。 二丫原本想着服侍李心蝶,总有出头之日。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即使她再怎样努力,李心蝶也不过是在她们面前吊着一根胡萝卜,鞭挞她们朝前走,实际上不会给任何好处。也是,有对比才能突显出占利,没有她们这些悲惨丫鬟作衬托,又如何能显现出心腹丫鬟得来的好处呢? 二丫不甘心啊,她起了歪念头。这一刻,恰好被焦姨娘发现了。 焦姨娘用过两年要给梁三爷送两个通房丫鬟的事儿诱惑二丫,让二丫知道,若是和梁家的主子同房了,日后抬成姨娘指日可待。谁想过奴婢的生活,谁不想成为主子? 这样一想,二丫的心思可就活泛开了。 她得了焦姨娘的夸赞,想着讨好了梁三爷的生母,日后可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于是殷勤地为她通风报信,俨然和焦姨娘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蚱蜢。 当然,她是没想过,赠通房丫鬟这种事,只有当家主母李心蝶有这般能耐。焦姨娘算个老几,能越过梁家夫人,给梁家主子指派同房的人? 二丫蠢,被焦姨娘卖了,还帮着她数钱呢! 她是不知道这些,一次次在李心蝶那处打听来事情,回头又告诉了焦姨娘。 话头绕回李心蝶这边,她打算讨好梁二爷这个继子,两人今后一个宅院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特地纡尊降贵跑了一趟伙房,恰巧撞上正在指挥厨娘生火的梁二爷。 厨娘以为李心蝶是来兴师问罪了,当即便跪在了地上,抖若筛糠。 哪知,李心蝶只是微微一笑,问:“这么大个儿个瓮,是在煮什么呢?” 梁二爷见李心蝶声势浩大地赶来,嗤笑一声,并不搭理她。 见人不理会,李心蝶命一侧的丫鬟送上糕点,递给梁二爷:“这位是二少爷吧?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玲珑切糕,特特送来给你尝一尝。是用花生、核桃、葡萄干这些瓜果制成的糖糕,平时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还没等丫鬟把攒盒递到梁二爷面前,就被他伸手打翻了。精巧漂亮的糕点四散一地,看得一侧的奴仆们心疼不已。 梁二爷冷哼一声,道:“别和我假惺惺的!谁不知道你怀着什么样的小心思呢?敢在我娘面前作威作福,现在在我面前还用这种小把戏讨好。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好哄骗?在我头上拉屎,我还得被你一颗甜枣给哄去了?我告诉你,我爹就是觉得你好看、年轻、这才娶了你,就你这身份,给爷提鞋都不配,少在府中摆着正房太太的架子。” 他就是个混不吝,甭管李心蝶是他新娘亲还是怎样。 左右不过是挨他爹一顿打,一顿骂,梁二爷全不带怕的。 李心蝶怎么都没想到,梁二爷不按照常理出牌,那巴掌直勾勾往她脸上赏,还不给她还口的机会。 他也不忌讳下人,就在这些奴仆面前给她没脸。 好啊,真真是好得很! 李心蝶的指甲嵌入了掌心,恨得牙痒痒。 她被一个继子压制了,今后还如何管教下人呢? 于是,李心蝶冷哼一声,道:“我可算是二少爷名义上的母亲,你就这般顶撞母亲吗?!心里还有没有孝道,有没有把老爷放在眼里?!” 她故意把梁老爷抬出来,企图压制梁二爷。 哪知,梁二爷最腻烦女人胡搅蛮缠的样子,此时瞪了她一眼,道:“你还有脸和我提孝道?!生我的可是我亲娘,你敢在我亲娘面前对她的牌位大呼小叫,你还想我对你尽孝?!尽孝,行啊,你一头撞死在这里,我给你守孝三年怎样?!这比亲娘还要亲了吧?” “你!”李心蝶哪里是这个泼猴的对手,此时气得怒火攻心。 她捂住胸口,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有下人来报,说梁老爷回府了。 李心蝶不欲与梁二爷胡搅蛮缠,趁此机会,离开了伙房,决定和梁老爷诉诉苦去。 她现在是新人,新人的眼泪还是比旧人管用的。她这个当后娘的出不了手,让梁老爷出手,总没事吧? 于是乎,李心蝶回了院中,扑到梁老爷的怀中就是一阵梨花带雨的哭泣:“老爷,都说后娘难为,妾身被二少爷这般厌弃,还出言不逊,这可让妾身怎么掌管后宅呀!” 梁老爷娶妻就是为了她能将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想到李心蝶连个继子都拿捏不住,心里恨铁不成钢,面上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还以为李心蝶会有什么厉害手段,没想到也是哭哭啼啼来寻他帮忙。这样的话,和那些只会红袖添香的娇弱妾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见李心蝶能把李心雨拉下马,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算计模样,还当李心蝶有什么手段,能将这些人都拉拢好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是的,梁老爷不是个蠢货,他什么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娶了李心蝶。聪明的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蠢女人。 如今看来,他好像娶错了。 实际上,李心蝶并不是没有手段。她只是以为梁老爷爱重的是她似水柔情的模样,毕竟新婚燕尔,总要装娇弱的,哪知这一招对梁老爷不管用,还正好触到了他的雷池。 梁老爷安抚娇妻,说他定然会为她出气,当即便抽来藤条,当众打了梁二爷。然而梁老爷好歹是心疼儿子的,打梁二爷也不过是拉到祠堂来,还喊人守着,不让人瞧到这一幕。 李心蝶是大庭广众被梁二爷羞辱,梁老爷揍儿子却是掩人耳目,这一出对比,也算是给了李心蝶一个耳光,将她活生生打醒了。 她再怎样年轻漂亮,也不过是梁老爷的一个玩意儿罢了。她的荣耀都是靠男人给的,而这个男人会因她年老色衰离开,就和他抛弃焦姨娘的时刻一样。 不行,她必须有个孩子傍身。李心蝶年轻,她还能养大自己的孩子。到时候,有孩子护着的母亲,就能和这些继子一较高下。即使没了梁老爷的庇护,她也不会输得太惨。 当初李心蝶还嘲讽李心雨不懂调养身体生个孩子呢,原来是当局者迷,她入局了,她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一定要……不择手段怀上梁老爷的孩子! 另一边,梁二爷挨了一顿打,知道李心蝶就是个搅家精,,心里对她更是恨了。 有这个女人在的一天,这个家就会永无宁日,他可不能让她的气焰更加嚣张! 这一出戏闹得人尽皆知,从二丫那处传到焦姨娘耳朵里的时候,把她喜得合不拢嘴。 她这一日吃饭做事都有劲儿了,不过这还没完。焦姨娘还买通了梁老爷平日看护身子的大夫,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件事。 焦姨娘自从生下梁三爷以后,再无身孕,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她竟然再没怀过孩子。此前有一次,她给梁老爷安排院中曼妙丫鬟的时候,从那丫鬟房中搜出了能让男子大补的药物,丫鬟本意是想得到梁老爷的宠爱,没准能被抬个姨娘啥的,特地将药都下到梁老爷的茶水中。岂料那药虽说让男子雄风大振,可是药三分毒,也会让男子丧失生育能力。 焦姨娘被这丫鬟害苦了,又不敢声张,就将她卖到了人牙子那处,悄悄处置了。 想起这一茬,焦姨娘还惊魂未定。她找来梁老爷惯用的大夫,从大夫口中得知,焦姨娘的身子骨没问题,可梁老爷肾精不足,实难有育。 这话说了,焦姨娘也就明白了。 焦姨娘身边的嬷嬷拍手称快,悄声道:“姨娘,这不是好事吗?老爷肾精亏损,也就是说,夫人再也不可能有子傍身了。” 焦姨娘却头疼地揉揉额头,道:“未必。” “这……这是怎么说呢?” “你觉得老爷会承认自己不能生养吗?若是他真不能生养,而夫人又怀有生孕,他会不认吗?” “这……” 那大抵是不会不认的,非但不会不认,梁老爷还会笑逐颜开,毕竟他是老来得子,这就说明他老当益壮,身子骨强。哪个男人没有自尊心呢?自然是会认下,且还对这个幺儿宠爱有加的。 焦姨娘咬牙切齿地道:“怕就怕在……那女人一不做二不休,为了巩固女主子的地位,在外头借种!” 嬷嬷大惊失色地道:“这……这不会吧?” “哼!谁知道呢?”焦姨娘心下了然,此时吩咐大夫,道:“你回去,给我想法子把老爷的事传到夫人那处去。” 大夫应了一声,离开了焦姨娘的院子。 嬷嬷不解地问:“这样的秘密,姨娘为何还要告诉夫人呢?” 焦姨娘眼中精光一闪,道:“若是这女人知道自己生子无望,她必然会绝望。绝望的时刻,人是可能见着浮木就爬,当作救命稻草的。” 嬷嬷似懂非懂,却也不想再多问了。 焦姨娘连夜写了一封信,里面装了两张银票,让人交到梁二爷那处去。 梁二爷见自己屋内有一封匿名信,拆开一看,还有两张银票,嘟囔了一声,钱可不烫手,还是看了信。 信里说了,他爹没有生育能力,在梁三爷出声后,这都过去十几年了,后宅就没其他下蛋的鸡,可见是内耗亏损,再不能生了。而焦姨娘身体又没什么问题,因此这锅确实是他爹的。信里还说,若是不相信这种辛秘的事,大可找他爹亲近的大夫一问。大夫可没敢和他爹说不能生育的事,只说了个含含糊糊的结论,告诉他爹,子嗣较为艰难,并非完全不能生。 不难猜测,这是焦姨娘给他写的信。梁二爷和这女人可没什么好说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家中来了李心蝶,焦姨娘被压一头,就是落地的凤凰,所以低声下气来寻他帮忙了。 梁二爷颇为得意,嘟囔:“早说了,爷是这家里的主子,你就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和爷斗呢?还不是要求到爷的头上来?哼!” 说归说,梁二爷也诧异焦姨娘为何告诉他这件事。 就在梁二爷疑惑的时刻,没过个把月,正院就传来了好消息,说:“老爷,大喜事!夫人有喜了!” 这才进门几个月啊,就有身孕了?梁二爷和焦姨娘都惊诧不已。 梁二爷想起那封信的事,笃定这孕事太过蹊跷!焦姨娘十来年都没孩子,他爹也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好男人,在外也有拈花惹草,可从未听过有什么私生子。 这李心蝶又不是送子观音,怎么可能一进门就有孕呢?! 这孩子,十有八九不是他爹的,乃是个野种! 可恶,这女人!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还真是作恶多端呐! 梁二爷在屋中急得团团转,他总不能和他爹说,这孩子不是梁老爷的吧? 不是他爹的,难道还是他的啊? 梁二爷头都大了。 他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抹厉色:“这女人,是乱家之根本,她的孩子,不能留!不对,不但不能留,她今后也不能再有孕。” 斩草要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 就此,他的想法,和焦姨娘的坏主意不谋而合。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焦姨娘在房中描花喝茶,便可坐享其成。 梁二爷,可真是一枚好棋子啊! 焦姨娘悄声笑了。 第67章 再后来的事,焦姨娘就不太清楚了。 从二丫那里,她只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李心蝶这一胎没有保住。见了红,流产了。 其中有没有梁二爷的手笔,焦姨娘不知道,不过从二丫那处,焦姨娘得知,李心蝶把给她诊脉的大夫藏得严严实实,谁都不晓得是哪个大夫给她看病。 二丫还曾听到李心蝶从喉咙里发出犹如野兽一般沉闷嘶哑的声音,她恨极了,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将这个继子碎尸万段!” 府中和她结仇的还能是哪个继子?自然是梁二爷了。 再后来,李心蝶亏空了身子,一年多都没有怀上身孕。 焦姨娘想,她或许不是怀不上,而是不能怀。对外说有孩子,那肚子又不能凭空变大,也没什么办法。看来梁二爷心倒是狠的,不止是让她流产,还给她吃下了虎狼之药,让她一辈子不能有子傍身。 不过若真如此,那肯定有人问,为何梁二爷做了这等歹毒的事情,李心蝶却没有找梁老爷诉苦?首先梁二爷不是个蠢货,定然不会落下太多马脚,就算被李心蝶查到,他是始作俑者,李心蝶也拿他没办法。再者,李心蝶无法生育的事情,对外说了,能对她有什么好处吗?除了被梁老爷知晓她没了用处,反遭厌弃以外,她还能得了什么好吗?况且物以稀为贵,府中的大爷能操持家业,二爷镇守老宅,三爷考取功名,三个儿子都算是各司其职,又不缺儿子,梁老爷着什么急呢?保不准还会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赶走李心蝶,重新寻一门好亲。 这种赔本买卖,李心蝶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做吧。 她不但不能说,还要将此事打碎牙齿和血吞,咽下肚里。除了她以外,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至于梁二爷,他相当于毁了李心蝶一辈子,将她筹谋的富贵路尽数摧毁了。人被逼上了绝路,自然是要反击的。凭李心蝶日常为人处世,恐怕会有狠招!她可不是坐以待毙的女人,而是带刺的蛇蝎美人。 这样一看,这两人的死仇算是结下了。 好呀,真是好呢! 焦姨娘头一次畅快地吃了饭。她就等着梁二爷和李心蝶狗咬狗一嘴毛,两人斗去吧! 隔了一年,梁大爷回府操持庶务了。 焦姨娘最怵这个在家中很有话语权的大少爷,也不敢再作妖,她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不闻窗外事。 又过了一年,李心蝶死于一场火事之中。 焦姨娘的宿敌没了,她又成了府中最得宠的女主子。可这一次,她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按理说,李心蝶死了是好事,可她怎么觉得处处透着蹊跷呢? 焦姨娘难得开始吃斋念佛,也不再管后宅争斗。 就这般,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几年后的某天,她的天,梁老爷死了。梁老爷是马车出了事故,半道上坠崖而亡。 家里没了主事的大人,自然就要小辈顶上了,梁大爷顺理成章成了梁家本家的家主,也就是在这一刻,焦姨娘发现,他露出了獠牙,朝她张牙舞爪袭来。 梁大爷私底下找过焦姨娘一次,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焦姨娘心生惧意:“大爷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梁大爷不爱和妇孺多讲话,此时上下打量了焦姨娘一眼,道:“你不能留了。” 这样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却让焦姨娘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浸浸的冷意,她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要除了她的意思吗? “为……为什么?”焦姨娘问。 死也总要死个明白吧?他……他凭什么操控她的生死? 梁大爷皱眉,仿佛在嫌弃她聒噪:“这些年,你在府中上蹿下跳,你当爷的眼睛是瞎的吗?拿二弟做靶子,你倒是挺聪明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招惹我母亲留下的血脉?你以为挑起一个继室和二弟的争斗,就能捏住爷吗?爷告诉你,凡是不听话的人,都该死。” 从梁大爷的口中,焦姨娘听出了他和梁二爷之间的兄弟情深。 他和梁二爷不是不和吗?为何还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要是早知如此,焦姨娘也不会猪油蒙了心,把梁二爷当棋子啊…… 焦姨娘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给梁大爷磕头:“大……大爷,求您,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将这些事守口如瓶,再也不敢出现在您眼皮底子下。不仅如此,我还会带着三爷离开,会分出梁家本家,求您了!” 梁大爷没吭声,不置可否。他缓步离开了焦姨娘的房间,待焦姨娘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汗湿了一片。 梁大爷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焦姨娘想起了那场离奇的火事……怎么这么巧,府中走水,连最为尊贵的梁家夫人李心蝶都会葬身火海? 难不成,这是梁大爷在为梁二爷铲除障碍吗? 那么她呢,会不会也被梁大爷处置了? 焦姨娘不敢多想,她提点好儿子,隔天就装作得了失心疯。 梁三爷知道府中是没他的位置,不过他这些年还算乖巧,若是分家了,梁大爷不至于在家产方面为难他。 于是梁三爷提出了分家,顺道把装疯卖傻的焦姨娘接走了,逃得远远的。 唯有这样,他的生母才能有好日子过,他也不必在府中受兄长们的打压,毕竟他是从一个人微言轻的姨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 这就是焦姨娘的故事,也是她一听到夏知秋从吉祥镇赶来调查梁家的事,立马吓得继续装疯的原因。她怕梁大爷那边还有什么后手,会来杀人灭口,因此也不敢恢复神智,和夏知秋讲话。 焦姨娘把该说的都说了,此时抱住谢林安的腿,同他道:“我该说的事情都说了,这位官爷该履行诺言,不要对外说我儿雇凶杀人的事,饶我儿一回。” 谢林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过是问你话,你自己便说了,我何时和你说过,我会替你隐瞒你儿子的事?” “你……你诈我!卑鄙小人!”焦姨娘气狠了,胸腔不住起伏,惹得梁三爷赶紧跑来给她顺顺气。 “呵,彼此彼此。”谢林安抽回腿,拍了拍上头被焦姨娘触碰到的布料,道:“你从前做的事,不也是很卑鄙吗?” 说完这些,夏知秋就被谢林安拉走了。 几人连夜赶回吉祥镇,片刻都不停留。 赵金石问:“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夏知秋想起黑衣人的事,心有余悸地道:“可能是怕那郑大人杀人灭口!” 小翠吓一跳,道:“朝廷命官都敢杀啊?” 谢林安冷笑:“这些狗官有什么不敢的?” 夏知秋和赵金石心口各刺一箭,头一次觉得当官不容易,天天遭人骂呢! 回到吉祥镇后,夏知秋连夜写折子,将凤尾镇郑大人讨好黄州知府强拆庶民家宅还雇凶杀人的事,让差役快马加鞭送往京都,上报给朝廷。 圣上看到折子后,会如何发落郑大人,这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了。 另一边,梁三爷六神无主之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 他好似看到戴着面具、神秘兮兮的谢林安腰间挂着一枚玄龟玉佩,那玉佩白净无瑕,不似凡品。他想起此前有一回,郑大人做东,和黄州知府吃酒事说起一桩事,说是京都有个逃逸在外的凶犯,朝廷命人将其缉拿归案,可奈何无人见过他的长相、知他姓名,只知道他有一块玄龟玉佩乃是亲人遗物,轻易不离身,与谢林安身上的那块吻合。 可是普天之下,玄龟玉佩又不止他一人有,怎么可能就这么巧呢? 不管是不是,梁三爷都打算和郑大人说一说这件事,故意将形似凶犯的嫌疑人行踪透露给黄州知府,让他派人去查一查吉祥镇县令,就算啥事没有,能顺道给人添堵也是好的。 这是后话,此刻按下不表。 第68章 几人回了吉祥镇,还没等休息一日,就听到徐捕头来替人报案了。案件说艰难也艰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一位老大爷老来得女,将这个唯一的女儿宠爱着养大,哪知女儿在五年前丢失了,他找了人整整五年都不见踪迹。报官,官府也无从查起,派出差役也寻不到人,只能匆匆以“失踪”结案。就在老大爷心灰意冷的时刻,某日他去隔壁镇子卖菜,发现自个儿的闺女居然在春香楼里给人打下手。 他想去认女儿,奈何窑子的打手人高马大,非但没让他闯进去,还将老大爷打得头破血流,愣是在榻上养了半个月的伤。 老大爷寻到夏知秋这里来讨公道,等了好几天,总算等到她回府了。在此之前,徐捕头也陪着老大爷去那春香楼里寻人,哪知楼里再也没有老大爷爱女的踪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是前一任县令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夏知秋接手了,就得她来收拾了。 像是签了卖身契的婢女,主子家有权发卖。而这种良籍的良人,无父母许可,被人略卖,那是犯法的,必须严惩。 只是春香楼是隔壁镇子的事,自有地方县令管理,还轮不到她去寻人。况且春香楼的人不蠢,知道老大爷的女儿被认出来,定然把人弄到别处去了,就算带差役上门寻人,恐怕也是一场空。 该怎么办呢?夏知秋犯难了。 谢林安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此刻道:“我有一计。” 夏知秋欢喜:“还请谢先生赐计!” “不过需要一名女子同我一起去春香楼配合,才能生效。” 小翠听到这句话,自告奋勇地道:“夏哥哥,我愿意帮忙!” 夏知秋看了一眼小翠,犯难地道:“谢先生的计谋肯定不是什么好计,估计会很危险。而且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去那等勾栏暗坊,要是被人轻薄了怎么办?” 赵金石也心急火燎地道:“就是!瞎出什么主意呢?就算去也不能你去啊!你看,不如就让你夏哥哥男扮女装,和谢先生去一趟得了。我一早就觉得你夏哥哥这身材矮小,娘得很,如今可不就正合适吗?” 夏知秋被他赶鸭子上架,一时语塞。 虽然她也有这个想法,可被人说“娘炮”也很受伤。 她瞪了赵金石一眼,还是和小翠借了衣物与胭脂,乔装打扮去了。 夏知秋小时候在雪地里熬坏身子,哭喊时落下了病根,由此声音沙哑低沉,没点女孩的娇软。她又从小缚胸,前襟并不饱满,也无甚起伏。平日里看起来就是个十足十的矮小男子,唯一的优势,也就是那脸长得俊俏些。 如今换上了衣裙,涂抹了胭脂,虽说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倒也有几分女人味了。 哪知,赵金石没见过夏知秋打扮成女人的样子,此时看到了,急忙捂住嘴吐去了。 “嫌我恶心?!”夏知秋的拳头握紧了,硬邦邦的,她想对赵金石重拳出击。 小翠见这夏知秋这稀罕模样,乐不可支,也捂住嘴,和赵金石凑热闹去了。 县衙里,留下的人就只剩谢林安了。 夏知秋自尊心受损,此时委委屈屈凑到谢林安面前,问:“谢先生,我这样子,很古怪吗?” 谢林安正坐着喝茶呢,看着夏知秋娇憨地凑上来,双手毫不自知地攀在他的膝头。他想起了乐府《子夜歌》里的一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是女子对情郎撒娇的歌,用在夏知秋身上,不知为何,竟是很妥帖。 难不成,他算她的情郎吗? 谢林安被这种遐想吓了一跳,他忙掀开茶盖子,掩住了半张脸。他狭长黑浓犹如翎尾的眼睫微微下垂,遮蔽住他眼底那难言的汹涌情绪。 隔了很久,谢林安慢条斯理地答:“不古怪。” 夏知秋喜不自胜,又问:“那谢先生觉得如何呢?你喜欢吗?”她这话倒不是刻意扮乖撒娇,只是想问问这样的打扮,能不能迷惑男子,因此提前问问谢林安。 哪知谢林安却听岔了,他愣神许久,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抿唇,腹诽:难不成,夏知秋是在讨他的喜欢吗? 这……该如何是好? 谢林安轻咳一声,低语:“喜欢的。” “那就好!”夏知秋握拳,“能让谢先生喜欢,必定也能让其他男子喜欢。这样一来,本官像极了女人,身份就不会暴露了!” 竟是这个意思吗? 刹那间,谢林安的脸都黑了。 他沉闷地起身,冷冷道:“既然打扮好了,那就随我去一趟隔壁镇子的春香楼吧。” “现在吗?不用我们先提前铺路?”夏知秋吓了一跳。 谢林安冷笑:“不过是扮作人牙子,带货去发卖给老鸨,还要筹办什么?” 听到这话,夏知秋闷闷地答了句:“……哦。” 夏知秋平时见戏本子里和烟花之地有关的案情,无非就是男子假扮成娇俏的花魁,在烟花之地艳惊四座,从而探入敌方内部的。 可如同谢林安这般“扮作人牙子将她带来发卖”的桥段真是生平罕见。 夏知秋,无语! 到春香楼之前,夏知秋先拜访了这个镇子的县令周大人,和他密谈了一番,这才出发去寻春香楼的老鸨。 谢林安用行话说动了春香楼里的人,很快有小厮将其引入某地的偏僻宅院,让他在那处等候老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老鸨姗姗来迟。 既然是做交易,那第一时间就要看货了。 老鸨上上下下打量着夏知秋,像是挑拣瓜果一般,嫌弃道:“你这货,身材不够好啊,该翘的地方不翘,这前边也是一马平川的,怕是要不到高价。” 她这话,话里话外尽显埋汰之意,激怒了夏知秋。惹得夏知秋柳眉一挑,转身就想走了。 奈何谢林安城府深,猜到老鸨的意图,暗暗扯住了夏知秋,提醒她稍安勿躁。 谢林安淡淡道:“若是姆妈真觉得这货色磕碜,那我就换一家发卖了。” 老鸨原以为谢林安会讨价还价,哪知道还是个硬脾气的主子,当即便放下脸皮,讨好地道:“嗳,这位小哥,可别急啊!姆妈我不过就是这一说,也不是不要货的意思。咱家和你是头一回的生意,总要有个来往,也好后续供货,你说是不?要不这样,小哥你开价吧!虽说她身子不够丰腴,不过姿色还算是上乘,咱家也是缺这样的姑娘的。” 老鸨其实是想买夏知秋的,只是见她容貌艳丽,怕谢林安开价太高,故而打压一番,没想到踢到了铁板。等她买下夏知秋,教规矩的时候,定然要把这气儿好好发在夏知秋身上! 老鸨心里一阵翻云覆雨,总算是消了点儿气,脸上的笑容也真挚了许多。 谢林安点点头,抬手比了个“三”。 老鸨喜不自胜:“三两啊?虽说高了点,但也凑合凑合吧!” 谢林安冷笑:“我说的是……三十两。” “三十两?!你怎么不去吃……”屁。 老鸨想骂,奈何不敢。心里直骂谢林安是个黑心肠的,狮子大开口报价。 她讨好地笑:“这价儿太高了,真就没这么高的。不瞒小哥说,就咱家挂牌的花魁,也才花了十两银子。” 谢林安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我这手上的货,也有别家看上,一家出价十两,另一家二十两,我这里都不想买,觉得亏了。我就看看姆妈愿不愿意出手了,咱们都爽快一点,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要是你乐意啊,那就出价吧。”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老鸨也不是那种磨蹭的人。夏知秋这等姿色确实极为罕见,不是那种媚骨生烟的艳俗瘦马,而是骨子里有种清贵的气质,若是学个琴棋书画,没准还能卖给有地位的官家。 老鸨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当即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连连道:“那行吧,咱家买了。” 她喊来一侧的小厮,和谢林安道:“小哥对不住,买之前,咱家这里也要验货,万一就脸皮好看,身上有疤,那也不好,可是要砍价的。” 闻言,夏知秋惊得目瞪口呆。难不成她还要被这人碰身子?惊慌之余,她急忙给谢林安使眼色。 谢林安感受到夏知秋惊慌失措的情绪,暗暗蹙起了眉头,挡住上前的小厮,道:“不必验身,我都摸过了。” 夏知秋惊得下巴都掉了,这厮急中生智是好,可这智生得也太离谱了吧! 她一想到谢林安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白皙的皮肤,顿时浑身不适,耳根子也烧红了。 此话一出,不单是夏知秋,就连老鸨也震惊了。 老鸨想了想也对,夏知秋这样漂亮的姑娘,不惹人开荤,怕是不太可能。不过人牙子既然要卖,也肯定知道分寸,没太过分吧。 还没等老鸨细问,谢林安便佯装薄怒,道:“况且姆妈这话就有点不够意思的,你是不相信我给你带来的是好货吗?” “这个……”老鸨不想黄了生意,此时也不愿得罪谢林安。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转眼间,视线落在了夏知秋那白葱如玉的手指上,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惊醒:“等会儿!小哥,你这货源是打哪儿来的?” 谢林安不语。 老鸨猛地抓起夏知秋的手,道:“这怕是不一般的姑娘吧?若是农户家的女儿,或是哪家要发卖的婢子,自小做粗活长大,手指怎可能没点茧子?” 眼见着要被发现了,夏知秋吓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她很慌张,六神无主。 可谢林安还是神色淡淡,道:“这有什么值当大惊小怪的?货色够好不就行了?哪家人会认流落在外的小姐?不怕给家里蒙羞吗?自然都会说是病死、或是在家中溺毙的,你将人卖远一些,谁还能这么凑巧寻到她?” 这话说得也是,若是身份尊贵的家族,知道自家小姐丢失了,寻人无望,大抵都会说是病死的。以免人被卖到窑子里去,被人当做话柄攻击家族。 在世家尊严面前,女子的性命微不足道。 谢林安把人交到老鸨手里,提点她:“这货源来历不一般,你手上要是有其他从牙保手里收来的‘略卖’姑娘,你给放一处去关着。省得和那些‘和卖’的姑娘放着,她嘴不紧,抖出这些事来,说自个儿是被拐卖的,到时候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好使。” 老鸨闻言也不怵,得意洋洋地道:“你放心吧,我省得。这种货色,咱家也不是第一次收了,该打就打,该教规矩教规矩,定让她服服帖帖的。到时候,咱家这边还能让她自愿签下卖身契,到那时,不就一切都妥当了吗?” 谢林安不解地问:“要是自愿签卖身契,还需要质人在税契上加盖公印,缴纳契税。要是她在质人面前说漏了嘴,怎么办?” 老鸨悄声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那官府的质人呐,可是咱家的远房亲戚,眷顾咱家的生意呢!只要我把这小蹄子的嘴整严实了,到时候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咱们盖印的,这样一来,可不就妥当了?来历也不清白了!” “好啊,真是好得很呐!”夏知秋听完了这些话,拍了拍手掌,很快便有捕快冲进院子,将此处围得团团转。 老鸨被差役拿住了,此时还拎不清情况。 等到她那所谓的质人亲戚被镇上的县令推搡到她跟前,她这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夏知秋对着这个镇子上的周县令拱手,道:“周大人,实在是对不住。本官竟然插手了你管辖的镇里的案子,越俎代庖操办了这样一桩事。” 小翠上前来给夏知秋披上官袍,原本明艳的美人妆立马消散了许多艳气,带些官家的威严出来。原本见夏知秋女儿妆,若是不认识她的,还真会以为她是个女子。如今她披上官服,威风堂堂,倒让人马上回过神来,知晓她不过是偏阴柔气儿的男子了。 闻言,周县令惭愧不已:“是本官识人不清,竟没料到自个儿麾下的质人居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和牙保蛇鼠一窝,办起拐卖人口的勾当!夏大人放心,本官必然按照律法严惩此人,也会尽心尽力将那些略卖去的良人寻到,放他们返家。” 这样你来我往半天,夏知秋也就回吉祥镇了。 周县令不是个蠢人,虽说他不知道自己任命的质人居然是这样的恶人,此乃一大罪过。可他一定会将功补过,利用这一次机会,尽心尽力将这个案子连根挖出。到时候,若是能就此解救无数被拐卖的良人,被百姓歌颂,还能给政绩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到时候圣上欣慰,没准就将人升一升职位,从县令的官位上调走了。 也就是说,夏知秋这一回,是帮着人立功,干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 回府后,夏知秋酸溜溜地道:“周大人要是个聪明的,这案子上报给圣上,他就高升了呀!” 谢林安冷哼一声:“怎么?你还想着吉祥镇也出一出这种案子,好助你升官?行啊,你先任命个质人,再派人拿钱贿赂他,最终你跳出来假装揭发此事,不也能将人缉拿入狱吗?” “那还是算了。我觉得吉祥镇这般平静,还挺好的,也恰巧说明本官治理有方嘛!” “呵,还真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谢林安嗤笑一声。 几日后,老大爷接到了自个儿那苦命的闺女,父女俩抱头痛哭,时隔五年,总算是再次相见了。 父女俩双双登门县衙,给夏知秋磕头。 夏知秋也眼眶湿润,胸腔里满涨,有股豪情壮志难以纾解。 这样才好嘛,国泰民安,团团圆圆。她为民办事,总要办好事的。 小翠也很欢喜,一面夸赞她的夏哥哥,一面给老大爷他们送上一篮子鸡蛋,让人带回去补补身子。若是女儿今后没事做,开春时分,赵金石还能给她安排个苹果园摘苹果的活计,谋求些钱财。 此前那名险些被郑大人雇凶杀害的农户,也是让赵金石帮着安排到果园里帮忙,赚些闲钱的。 说起这一茬子,之前被谢林安绑住的黑衣人,此刻已经连同夏知秋的折子,一同送往京都了,到时候自有专门处理犯人的官员会将此人押入大牢待审。 夏知秋办完了一桩案子,心情爽利极了。 谢林安不是那等扫兴的人,夜里提议众人一同吃顿烤肉。 今晚的烤肉平平无奇,谢林安没整什么花样,只是拿了铁架子,把嫩牛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块儿,撒上细盐、孜然、花椒等佐料,再逐一摆上铁架烤。 牛肉鲜嫩欲滴,被明艳的火舌舔舐,逐渐冒出油脂,传来噼里啪啦的熏烤声,诱人唇齿生津。 夏知秋没等牛肉烤熟就夹起一块,蘸了蘸小碟子里的酱汁与蛋液,放入口中咀嚼。牛肉最合适熏烤,寡淡的红肉搭配上重口的佐料,让口感变得更有层次感,很合适下饭。 几人闹哄哄吃肉喝酒,还配了一碗大米饭。 虽说烤肉没什么厨艺可言,可有时能这样普普通通吃上一顿肉,实在是人间最为满足之事。 夏知秋吃得心满意足,喟叹出声。她想起白日谢先生说他给她验身之说,这才替她挡下了一场无妄之灾。夏知秋原谅他的冒犯,轻描淡写提起这事儿:“今日幸好谢先生急中生智,替我挡了一灾。不然若是小厮近身,那可就大事不妙。” 她不怕小厮验身验出男儿身,让旁听的周大人知晓,怕就怕在他验出女儿身,那就是要掉乌纱帽的事了。 谢林安瞥了她一眼,道:“不必言谢,不过是顺口一说。” “谢先生顺口一说,便能这般熟练,想出这招,可见谢先生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啊。”夏知秋本意是夸赞,但是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很有经验?你是想说……哪种经验?”谢林安脸都黑了。 夏知秋后知后觉,补充:“我的意思是,谢先生很有救场的经验,心思机敏,时刻救本官于水火中。” “哼!”听得这话,谢林安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也就不同她计较了。 第69章 夏知秋在府上休息了两日,继续折腾起“白尾大人杀人案”了。 如今已经查到继母李心蝶生前和梁二爷有过节,屡次遣散院中的下人,私会梁二爷。而在一次私会中,李心蝶死于火事,火灾现场没有梁二爷的踪迹,却有梁大爷和粱大夫人。从焦姨娘口中得知,梁大爷护短,李心蝶的死很可能有梁大爷的手笔。 那天……梁大爷究竟遇到了什么?他为何会不按照常理出牌,用如此拙劣的、容易被人察觉的手段,纵容李心蝶死于火灾之中?仿佛一个巧合一般,并不是精心构造的谋杀案件。 谢林安帮着赵金石整理文书,夏知秋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分析:“谢先生,你说这里头有没有哪处古怪?” “嗯?”谢林安刚把一摞文书放回纸篓里,闻言,侧头倾听,“你指哪些?” 夏知秋接着说:“你记得柳姨娘的话吗?她说梁二爷和他大哥确实有过节,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兄弟不睦。可是你又在梁二爷的房中发现,他珍藏了大哥送的玉。也就是说,这两件事是有出入的,也是矛盾的。假如柳姨娘所说的事情属实,那梁二爷应该恨梁大爷,又为何会收藏他大哥送的生辰礼呢?如果他和大哥关系变好了,那么为何柳姨娘却不知道呢?也就是说,梁二爷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事对梁大爷改观了,他意识到梁大爷也是看重他这个弟弟的,于是开始敬重起大哥。” 谢林安难得赞许地看她一眼,道:“你说得合情合理,应该是这样。经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假设真如焦姨娘所说,继母的死与梁大爷有关,那这就是杀母的罪过,天理难容,而杀人,是要偿命的。那天,李心蝶遣散院中的下人,为的就是和梁二爷会面,结果火事发生时,梁二爷不见踪迹,在院子里的却是梁大爷和粱大夫人。我猜,应该是梁二爷做了什么事,而梁大爷实在没办法,才用这种破绽百出的伎俩为他弟弟善后吧。随后为了堵住粱大夫人的口,这才受她胁迫,和她成亲,给了她想要的身份与地位。” 谢林安这样说,事情就串起来了,也有些眉目了。 夏知秋皱眉,道:“不过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没半点证据,如何能证明这事儿是真的呢?”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证据啊,也是有的。你把梁二爷传唤到衙门里,我有法子让他开口说话。” 夏知秋不知道谢林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还是按照这个男人的吩咐去做事了。 衙门里,差役鱼贯而入,听赵金石的差遣,跟着他唱报其他案子的罪状。 谢林安用茶具不疾不徐地给自己沏了一大壶茶,还斟了两杯,递到夏知秋面前:“尝一尝。” 夏知秋见那茶壶肚子里满满的茶水,忍不住嘟囔:“谢先生,你泡这么多,喝得完吗?” “怎么喝不完?”谢林安微勾起嘴角,胸有成竹地道,“今晚……可是要和梁二爷聊到深夜呢。” 夏知秋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等梁二爷进衙门的时候,她就按照谢林安的吩咐,让其他差役退下,大门紧闭,窗棂四合。 梁二爷原本嬉皮笑脸地凑热闹,一瞧这阵仗,顿时也笑不出来了。 他难得被谢林安凌冽的气势压制,声音稍稍弱了下来,给夏知秋毕恭毕敬行了礼:“两位大人寻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林安从袖中摸了一个荷包和一根火折子出来,抛到梁二爷跟前,道:“这荷包上绣着你大哥的名字,是十二年前,你继母李心蝶的贴身丫鬟在纵火的院子里寻到的。她亲眼所见,当时那个院子里就你大哥和大嫂在,因此纵火之人除了你大哥,就没其他人了。我们还从她和焦姨娘的口中得知,李心蝶和你有过节,每次她寻你进院子,都会遣散奴仆,不让人瞧见。你和她在院子里,究竟在干什么?你大哥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院子里,还替你干了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闻言,梁二爷的冷汗淋漓,他腿一软,顿时跪下了:“焦姨娘……不是疯了吗?她怎么会说出这些事……” “她乃是装疯卖傻,还将这份口供给画了押的。”谢林安冷哼一声,道,“你大哥曾在她面前承认过自己纵火一事,由此威胁焦姨娘装疯卖傻,以除后患。这样一看,你这大哥也没多好,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呢!” 提及大哥,梁二爷再也忍不住了,他双目猩红,满腔怒火,反驳:“不许你这样说我大哥!我大哥没错,都……都是我的错!” 夏知秋心急火燎地问:“纵火之人是你大哥,你又何错之有呢?” 梁二爷沉默了一瞬,他咬了咬牙,道:“是我将李心蝶推搡到地上,我见她昏厥过去,以为是摔死了。我惊慌之下,逃出院子,恰巧和大哥撞上了……再后来,院中起了火,我知道,是大哥怕我的事情暴露,因此为我毁尸灭迹。大哥都是因为我……手上才沾了鲜血的。大哥没错,错的是我!” 夏知秋想起关于这桩纵火案的案卷,忍不住道:“你可知,李心蝶并不是摔死的,而是被活活烧死的?她口中有灰,说明死前是活的,并且在火海里苦苦挣扎过。你们兄弟二人真是好狠的心,居然活生生将一个人害死了!” 想起前尘往事,梁二爷也苦不堪言,他原本想藏着掖着,不暴露这些事。他的大哥一生坦荡,怎会是杀人凶犯呢? 他不能让大哥背上这个罪名,绝对不能。 谢林安喝完一杯茶,风轻云淡地道:“连人都能烧死的火海,又怎会有荷包与火折子留下呢?我不过是借这两物诈一诈你,是你做贼心虚,自个儿愿意说出来的。” “你……卑鄙!”梁二爷忍不住出声骂道。 然而谢林安并不恼,反倒是浅浅一笑:“哦?你是头一天知晓我卑鄙吗?” “……嗯。”夏知秋和梁二爷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夏知秋无奈叹气,劝说梁二爷将此事明明白白道出来:“如今争辩一个死人有罪也没什么意义,你若是真的爱你大哥,你就该把这些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出来。你要知道,你每拖延一刻钟,就是让杀害你大哥的真凶逍遥法外一刻钟。你是真想为你大哥报仇,还是假的?若是真的,你不该瞒本官,不该一错再错!你看,你大哥为了你,连杀人都敢。他情愿是自己手上沾上鲜血,也要庇护你,让你后半辈子高枕无忧。这样的兄长,你愿意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吗?” “我……”梁二爷心如刀绞,他有一瞬间迷茫。他只是想保护大哥,只是不想他做过的这些事让人知晓,只是不想大哥背负上“杀母”的罪名遭人唾弃,他真的做错了吗?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如若你真的没有杀害你大哥,你就尽快洗脱自己的嫌疑,这样我们也好排除你杀人的可能性,把矛头指向你大嫂。你记得吗?此前,你大嫂说你亲口让你大哥去寻什么东西,这可能就是梁大爷触动机关惨遭杀害的原因。若是你能合理解释这一点,你就是清白之身,也能回梁家了。你是梁家嫡出二爷,你若是回去,就是正儿八经的梁家家主。梁家偌大的家业,都是你大哥一手操办下来的家产,你舍得将其拱手让人吗?那些叔侄远亲可是对你家的家产虎视眈眈呢,他们巴不得你一蹶不振,巴不得将你驱逐出家门。你大哥泉下有知,会不会痛心呢?” “是啊!”夏知秋跟着感慨,“虽说你大哥并非什么大善人,可就凭他情愿自个儿背负罪孽,也要护你周全这一点,他对你倒是掏心掏肺的好,没话说的。” 梁二爷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十七岁那一年,他从李心蝶的院子里跑出来,恰巧和梁大爷相撞。他最恨这个大哥,自小就没偏袒过他。如今他杀害了继母的事暴露,梁大爷一定会用更加鄙夷的眼神看向他吧?他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臭虫老鼠,大哥对他一直都是恨铁不成钢的。 思及至此,梁二爷连招呼都没打,行色匆匆地跑了。 他很混乱,他要去静一静,即使官府来拿人,他也认。 哪知还没过一刻钟,李心蝶的院子里忽然亮起了火光,火势汹涌,怎样都扑不灭。 是他的大哥发现他很怪异,所以去院子里一探究竟了吗? 为了斩草除根,他的大哥还烧了李心蝶的院子。 梁二爷感到震撼,又有一丝难言的柔情。 他的大哥,是害怕他害死李心蝶的事东窗事发,所以才来帮他一把的? 原来,他也一直被大哥庇护着呀! 真好。梁二爷鼻腔微微发酸,眼眶湿润。。 第70章 李心蝶这一生命苦,可她不信命,再苦也熬过来了。 她费尽心思爬上高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切她想得到的东西,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梁二爷,将她的高楼毁了。 她的梦,她的高楼,瞬息之间倾塌,化为灰烬,灰飞烟灭。 李心蝶的心里,堆积了满满的恨意。 她只是想安稳度过这一生,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李心蝶永远记得,当初在李家的某个花灯节。 李心雨被父母亲牵着,手里还提着一只玲珑小巧的白兔花灯。她似乎瞧见了李心蝶,带着最为受宠的女儿家的不屑与挑衅,冷冷望着李心蝶。 那时的李心雨有多么骄傲,多么夺目,又获得了多少的安全感,以至于李心蝶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李心蝶好羡慕李心雨,她也想获得所有人的偏爱,所以她选择利用鬼神之说,笼络了老夫人,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表面上,她风轻云淡,不屑同李心雨计较。实际上,她正是因为妒恨,才使用手段,毁了李心雨。 她是个卑鄙无耻的女人,可是这也是她无法避免的求生之路。 想要获得更好,李心蝶别无选择。 而这一切努力,都毁于梁二爷。 趁李心蝶在梁家根基不深的时刻,梁二爷用一碗绝育药,断了她这辈子高枕无忧的念想。 好恨啊,好恨啊…… 李心蝶要梁二爷……去死! 她不能被老爷发现这件事,不能因为无法生育而被人摒弃,不然她会成为李家的笑话,会成为第二个李心雨。 到那时,李心雨会对她踩上一脚,所有人都能踩她一脚。 李心蝶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她要把不能生育的事瞒得死死的,反正梁老爷也不能生,不是吗?就说没有子女缘分就好了,大不了等日后再过继一个孩子到她膝下抚养。 只要她熬死了梁大爷、梁二爷,谁知日后会没有出头之日呢? 李心蝶咬紧牙关,调养好身子。她落了胎,本想借着柔弱劲儿和梁老爷倾诉,告诉他是梁二爷下了她的胎儿,是梁二爷妒恨她会生下最受宠的幺儿。可她不敢,她怕她开口一说,今后无法生育的事情会被梁老爷查出来,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梁二爷真狠心啊,这一招赶尽杀绝的手段,让她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必须想个办法弄死他! 李心蝶开始调查起梁二爷的事,她借用了梁家的权势,在赌场里安插上自己的线人,诱惑梁二爷越赌越大,让他欠下不少银子。 家中的中馈以及开支都是李心蝶这个当家主母掌控,因此给梁二爷每个月的月钱也是由她安排的。她不愿意给,梁二爷也是个性子高傲的,自然也不会求到她的面上。 被哄骗着欠了钱,梁二爷求不到继母身上,总会去求梁老爷和梁大爷吧? 他偏不,明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却又不肯承认自己是真的不中用。 他怕被父亲冷眼相待,怕被兄长嫌恶,于是把这事藏着掖着,直到某天他出门,被讨债的人堵了。 对方扬言要卸下他一只手,若是梁二爷大声叫嚷,未必会没人护他。 奈何梁二爷也怕自己欠债的事情暴露,于是灰溜溜地劝住讨债的两人,同他们在暗巷里谈话。 讨债的人见梁二爷好说话,也就开门见山地和他道:“梁二少爷,哥儿几个也不是真想伤你,毕竟你是梁家的主子。你只要和家里人说一声,不过几百两银子,还不是眨一眨眼就能拿出来的事?犯得着和我们这般拉扯,多难看!” 梁二爷愁苦不堪地道:“几位再给爷一点时间,爷一定凑齐了银子给你们。” “真不能再等了,讨不回债款,到时候被卸了手脚的不是二少爷,就是我们了。赌坊有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天皇老子也得给钱。”那小哥顿了顿,又和梁二爷提议,“要不这样,哥儿几个也有个法子。你知道你爹在外做生意名头大吧?行业内好些商铺都要看你爹的脸色做生意,若是能得你爹的照顾,那在行业里就能站得住脚了。为此,有些老板甚至会花钱送礼,也想买个你爹的名头来,若是出了事也有你家眷顾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二爷那时也不过是十七岁,对生意上的事自然没有梁大爷明白。 小哥舔了舔下唇,提议:“哥儿几个的意思是,你若是能拿到梁老爷盖的私章。哥儿几个就能拿出去和商铺老板讨钱,会有一家愿意出几百两银子讨个庇护的。到那时,这钱不就能拿来还债了?” 梁二爷蹙眉,道:“偷我爹的私章,你当爷是蠢的?若是出了事该咋办?” “二少爷消消气,不是喊您偷私章,就讨一张盖了私章的纸就行,给个商铺老板凭证,糊弄他这店铺是梁家罩着的,顺道要点孝敬梁家的银子。总归是一桩小事,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您就是梁家的主子,这点小事还能做不了主的?别逗了!” 这样一想也是,左右就是讨个私章戳子,又不是偷私章的。梁二爷没答应也没拒绝,独自回家潜入书房办事了。 待他把改了私章戳子的纸递给讨债的人,债务便两清了。 梁二爷没想到赚钱这么容易,顿时通体舒畅。 而此刻,收到梁二爷亲手送出的私章纸张的李心蝶,立马在纸上写上和某家胭脂铺子谈妥的高价订单契书。这是盖了梁老爷私戳,还由梁二爷交接的合作,怎样都改不了口。 若是觉得价格杀猪,想违约啊,行,先交上五百两的违约金再说。 等到梁二爷知晓这事,人都傻了。他被李心蝶传唤入院子里,李心蝶故意摆出那纸契书,同他道:“看看你做的好事!那些人可都和我说了,这是你亲手送出的私章戳子,让人填了买卖,从梁家捞钱呢!那种胭脂,一吊钱一盒我都嫌亏本,你还敢签五百盒一千两的订单,你怕是要将整个梁家都败进去!” “我……这不是我做的,这是他们擅自写下的!”梁二爷此刻也顾不上眼前的人是李心蝶,他只觉得荒诞,汗如雨下。 “呵!你是猪脑子吗?!这私章是你爹的,你爹是梁家家主,一言九鼎!你让他如何失信于人?!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了!我明日便告诉老爷还有你大哥,让他们看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听到这件事会被梁老爷和梁大爷知晓,梁二爷顿时六神无主。他咬了咬牙,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李心蝶面前,屈辱不堪地道:“求你……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幸亏旁边没有其他奴仆,不然梁二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见这个不可一世的混小子在她面前下跪,李心蝶心气都畅快了。 他也有今天,哈哈哈,真是妙啊! 李心蝶心想,从前怎么不知道梁二爷这般好对付呢?或许是从前她还心存善念,觉得能和这个继子好好相处,至少维持个面子情。然而这一切都被梁二爷毁了,是他亲手扼杀了他们两人的母子关系,连虚与委蛇同他交谈都做不到了。 “我为何要帮你?二少爷,你怕是忘记了,我的肚子成了这样,还有你的手笔。”李心蝶抚摸着空瘪瘪的肚子,犹如蛇蝎美人一般,遗憾地道。 梁二爷心灰意冷,他知道李心蝶巴不得看他遭殃,必然不会帮他的。 就在梁二爷愤而起身离去的时刻,李心蝶喊住了他:“你要我帮忙,也可以。” “什么?”梁二爷难以置信地问。 李心蝶勾唇:“不过,你得让我消消气。我消气了,自然就会帮你了。” 李心蝶知道,如果这事儿真的闹到梁老爷那里,先别说梁二爷会不会被处置,就凭梁大爷和梁老爷护短的性子,没准还能查出,是她在背后捣鬼。 她要的可不是明面上对付梁二爷,而是拿捏住他的把柄,私下泄愤。 李心蝶能懂这些,梁二爷不懂。他只怕被父兄瞧不起,旁的都没去深想。 就这般,他落入了李心蝶的圈套里。 每一回,李心蝶喊他来院子,都对他极尽羞辱。 最难的一次,她甚至要求他跪下,在地上爬着孝敬她。 梁二爷忍不了,也不想再忍。 他起了杀心,上前将李心蝶推搡在地。女人哪里是男人的对手,当即昏倒在地,脑后隐隐有血流出。 梁二爷慌了神,他六神无主地冲出了院子,迎面撞上了前些日子刚回府里的梁大爷。 梁二爷想打招呼,却不敢和兄长对视。反正再过一刻钟,他的事情就会暴露,到那时,他的大哥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二弟?”梁大爷唤他,梁二爷也没回答。 再后来,李心蝶的院子起火了,火光冲天。 李心蝶的院子里没有其他奴仆在,这一点梁二爷很确定。也就是说,昏迷状态的李心蝶也不可能自焚。 那么一定是他的大哥发现了他的异样,所以闯入了李心蝶的院子,并且纵了这一场火。 梁二爷匆忙跑到院子里,却见梁大爷和一名女子被奴仆围住,两人指挥着灭火。那女子,也就是他未来的大嫂,粱大夫人。 火势凶猛,幸亏奴仆们来得及时。灭火后发现,只烧了一个院子,熊熊烈火没将祖宅吞噬了。 隔着浓烟,梁二爷和梁大爷遥遥相望。他似乎看到他大哥,对他微微一笑。 是大哥怕李心蝶一旦没死,她醒来就会说出梁二爷蓄意杀人的事情吧?所以大哥直接帮他毁尸灭迹了。 后来从仵作口中得知,李心蝶是被烧死的。也就是说,是他害得大哥的手沾染上鲜血,是他逼大哥成了杀人凶犯。 不过,梁二爷很高兴。 他一直以为大哥讨厌他,原来他也是喜欢他的。 梁二爷做贼心虚,怕官府的人会猜到是大哥为了庇护他,所以帮忙纵火烧人斩草除根,于是他明面上也继续和大哥装作不睦,甚至大哥送给他的物件,他也佯装不喜欢,肆意丢弃了,最后再背着人捡回来,偷偷珍藏。 某天是梁二爷生辰日,大哥生气他和人在酒楼里抢戏子,骂他不务正业。实际上,是那人当众讥讽他无用,他气不过才大打出手的。 梁二爷以为大哥不信他,心里有气,丢了梁大爷送的生辰礼。待东西砸在外头,他又想起大哥的好来,又想起那一起纵火案,于是捡回了玉佩。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老爷出了意外去世了,梁三爷又执意要分家。家里就剩下他和大哥相依为命,梁二爷心里畅快,想着他一辈子都不愿意离开梁大爷,就在哥哥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度日便好了。 哪知,祸事突然从天而降。 有人给梁二爷送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写着:“当年你们兄弟二人杀害继母的罪证以及关于你的秘密,我就放在那个地方的底下。若是想要取走销毁,你们便去拿吧。” 居然有人知晓他和大哥所做的事?梁二爷大惊失色,不知该如何处理。 梁大爷见状,和他道:“不用怕,大哥会帮你的。” 这是大哥初次和他表露关心之意,梁二爷很惊讶,也暗暗在心中起誓:无论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不会让大哥背负上杀人凶犯的罪名。 他的大哥就该一直正直磊落,被世人赞颂。 …… 事情至此,也有了眉目。 梁二爷之所以缄默不语这些事,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大哥这些阴暗的过往。 可他终究是说了,没能护住大哥。 他究竟做对了吗?如果大哥还活着就好了,那他就能告诉他答案了。 知晓了这些,夏知秋便排除了梁二爷的嫌疑,将他放回了梁家。 案件像是有了进展,又像是进入了迷雾重重的死胡同,让人头疼。 夏知秋想静静,此刻,她要偏宠静静,谁都不能阻止她。 于是乎,夏知秋又一人钻入了书房,等到半夜里,谢林安用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鸡汤面,才将她哄骗出来。 当然,夏县令一本正经地解释:“本官不是馋你这面,实乃是体恤你的一番心意,不忍忽视。” “哦,知道了。”谢林安懒得和她抬杠,随意敷衍几句,把面端到了她手上。 第71章 没几天,吉祥镇上就出了一件大事。 说是白尾大人神庙里有一桩怪事,某日,庙祝摆上新的白尾大人神像,听到神像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以为是自己吓唬自己,没想那么多。 哪知某天夜里,香客在庙中上香的时候,庙祝又听到白尾大人说话了。 于是乎,他举起火把去照白尾大人的神像。那神像……居然流出了两道血泪! 在场的香客无一不被吓到,急忙端上花糕、香火供奉,祈求白尾大人饶恕。 有人说,此前梁大爷要迁庙,白尾大人显神威将人砸死了还不够。见县令夏知秋还在追查此事,动歪脑筋,不信白尾大人的存在,这才引起她的不满,因此怒而泣血泪。 这事儿传到夏知秋耳朵里,她也被吓了一跳。 夏知秋知晓白尾大人神像会流出血泪,心里怵得慌。 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夜便差遣赵金石给神庙里送上一篮子花糕,祈求白尾大人息怒。 倒不是信不信神佛的缘故,主要是万一是真的,白尾大人诅咒她官路不顺该怎么办? 奈何谢林安不信这种鬼神之事,为了验证这一怪力乱神之说,谢林安提议道:“不如买一尊白尾大人神像过来,看看她夜里会不会哭血泪吧。” 夏知秋无奈地道:“你玩真的啊?” “不然呢?我是不信这种事。” 夏知秋也好奇,因此她奓着胆子,把谢林安买来的那一尊白尾大人神像供奉在家中。 夏府平日里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不像一些大宅院,会吃斋念佛,逢年过节还请穿戴袈裟的出家僧人来家中小坐。夏府没有正式的佛堂,又不能放灶房里,以免冲撞到。因此,夏知秋只能把神像放在自个儿的房里。 她小心翼翼地将神像摆在屋内,再拆开油纸包,把几个新鲜出笼的花糕摆在供碟里,摆在白尾大人面前。 夏知秋胆儿小,念念有词,全是些讨好神明的话。 她瞟了一眼旁侧老神在在的谢林安,嘟囔一句:“谢先生,你说这九尾大人神像真的会泣血吗?” 谢林安见她缩头缩脑的怯弱模样,无端端翘起了嘴角,道:“谁知道呢?或许只是神庙里的灵验,家中的不灵验?” 夏知秋舔了舔下唇,望向宝相庄严的神像。白尾大人的神像都是嘴角上翘、眼尾狭长的娇媚狐仙模样,宜嗔宜喜,介于妖与仙之间。 她颤巍巍地问:“那要是灵验了怎么办?她会不会一直跟着我啊?” 谢林安平白无故发出一声嗤笑:“跟你作甚?你连供品都没钱买齐全。” “哦。”夏知秋深感不满。谢林安,这是在嫌弃她穷吗? 这一夜,按照谢林安的说法,那就是白尾大人怨气浓重,他们要给她守夜,看看深更半夜邪神发力高超之时,白尾大人会不会显形。 这话听起来荒唐至极,可出了神庙神像泣血之事,又不免混淆人们的判断,觉得世间万事皆有可能。 谢林安不喜欢待在夏知秋房内,因此他在院子摆个了铜盆,盆里烧着炭块,就着微弱的火光取暖。谢林安只披了一身白狐毛披风,坐在院子,被那袅袅升腾的烟火围绕,烟熏火燎的,像极了下凡的清雅仙人,带点不沾俗世的谪仙气质。 夏知秋看痴了一瞬,又回头瞥了一眼白尾大人的神像。 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盯着她看…… 一回头,那白尾大人又闭上了眼,只留笑眯眯成一线的狐狸眼。 是她自己吓自己吧? 夏知秋忍不住了,朝谢林安招招手:“谢先生,我还是怵得慌,要不你来陪陪我吧?” 谢林安很有君子之风,淡淡道:“我一般不入女子闺房。” 夏知秋鼓了鼓腮帮子,娇弱地道:“求你了。” “哦?是怎么个求法?让我看看。”谢林安莫名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挑眉,刁难她。 夏知秋想了半晌,忍不住哭丧着脸,对谢林安放软了声音:“谢先生,求您……过来陪陪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全无平日里县令的气势,浓厚夜色削弱了夏知秋英气逼人的眉眼,将她的红唇与琼鼻的阴影部分照出来,勾勒得更为深邃。女子娇滴滴地唤谢林安,还带点勾人的鼻腔音儿,让人的身子都酥麻了一瞬,没由来被夏知秋软化了。 谢林安蹙眉,想了想,留她一个弱女子在房里确实不太好。 他难得良心发现,轻咳一声:“那便陪你去屋里看看吧。” 夏知秋喜不自胜,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天上最为姣好的一轮月。 谢林安见状,心中低声笑话:“真是傻子。” 夏知秋忙给谢林安开门,迎他进来:“谢先生,我发现有你在身边,特别有安全感。” “是吗?”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夏知秋真挚地点点头:“对。” “为何?”不知为什么,谢林安总想问得更多,好似有哪个他中意的答案,还没听夏知秋说出口。 夏知秋一本正经地道:“因为神鬼一般都怕煞气重的人,你这么黑心肠,鬼神都不敢收你。” 谢林安脑壳子发疼,他咬牙切齿地道:“夏知秋,你闭嘴。” “哦。”她摸了摸鼻子,也不知哪处惹到谢林安了。 此时,屋内刹那间没了动静,鸦雀无声。不知是不是风吹入屋内,惹得烛火黑了一瞬。 夏知秋吓了一跳,顿时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林安突然将手指抵在唇边,道:“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夏知秋不明就里地问。 “对,好像有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他随手指了个方向,那一处……正是白尾大人神像所摆的地方! 夏知秋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感到毛骨悚然,好似白尾大人真就在她耳旁呵气,同她私语一般。 夏知秋都要被吓哭了,她扯住谢林安的衣袖,道:“谢先生,你别骗我。” 谢林安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放心吧,有我在,神鬼伤不了你。” 他说这话时,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就是谢林安满不在乎的样子,给足了夏知秋安全感。 她突然觉得这时的谢林安很有魅力,他的眉眼清俊,长得也比寻常耐看多了。 谢林安不知夏知秋心里还有这些弯弯绕儿的小心思,他只是掏出了火折子,缓慢逼近白尾大人神像的所在。 那火折子上跳跃的火光,缓缓照亮了神像的脸。暖色的光,将那白皙的狐狸脸照出一种朦胧的美感。原本粉白的脸皮此时变得微黄,像极了人的肤色,也添上了些许类似活人的气息。 忽然之间,白尾大人的双眼缓缓变红,红色的血液顺着微微鼓起的双颊,流了下来。 夏知秋吓疯了,跌坐在地上。 她指着白尾大人的神像,语无伦次地道:“谢……谢先生!白尾大人哭出血泪了!” “是啊。”谢林安冷笑一声。 随后,他抬手举起白尾大人的神像,往地上猛地一砸。 “啪嗒”一声,神像被摔得四分五裂。 夏知秋看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林安敢对显神通的白尾大人不敬。 哪知,谢林安解释:“起来吧!所谓白尾大人泣血,不过是个骗局!这尊神像的双眼,早就被我注入了混血的冰块,只要我用火折子照神像眼睛,那冰块溶解,就会将血泪流出。这天寒地冻的,冰块也不会化开,因此能糊弄到这么多人。” “全……全是假的?”夏知秋目瞪口呆地问。 “嗯。” 夏知秋后知后觉地问:“那谢先生早知是假的,又为何要设这样一局骗局,糊弄我?” 谢林安一时语塞,他想了半天,艰涩道:“或许是想用这种身临其境之法,给你好好解释一番白尾大人泣血原由。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逗你很有趣。” “你……”夏知秋欲言又止。 她难得有了一丝哭腔,对谢林安嚎道:“谢林安,你滚!吓我很好玩吗?!” “我……”谢林安不过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一向心大的夏知秋,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没想吓唬夏知秋的,只是觉得夏知秋害怕了,躲在他身后的样子很好玩。 他的本意,真的不是捉弄夏知秋,真的。 可惜了,夏知秋已经不想听谢林安辩解。她闷声闷气把谢林安赶出房间,一个人待在屋内静一静,什么话都不想说。 第72章 谢林安被夏知秋赶出来的那一瞬间,才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他不过是还原了当时的情形,更生动形象让夏知秋知悉白尾大人泣血一事罢了,他何罪之有? 谢林安的男性自尊心又出现了,他在心底默默为自己开脱,企图寻到夏知秋的过错。 可是,惹了姑娘家生气是事实。他若是没错,旁人也不会生气。 谢林安头疼地拧了拧眉心,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选择这样迂回的伎俩。 从前他若是想做什么,都是单刀直入。要树上的果子,直接让人砍树;想买哪家的糕点,直接连铺子都包下来。 他从未做过这样复杂且累赘的事,也从未为别人费过心。 谢林安,又为何突如其来对夏知秋起了逗弄的心思呢?他实在想不通。 夜里,谢林安去寻赵金石。他想起赵金石屋里味儿重,敲门前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可是所问之事至关重要,他也只能耐心忍一忍。 “赵兄,你在吗?”谢林安敲了敲房门。这一点他和夏知秋是真的像,都是“有事赵兄弟,无事赵主簿”的主子。 赵金石睡得早,此时睡眼惺忪地开门,惊讶地问:“谢先生?你怎么突然来我屋里了?快进来坐!” 谢林安想进屋,哪知那浓厚的脚气味顺着房门的缝隙飘出来,熏他一个倒仰。谢林安硬生生收回了脚,解释:“一点小事,外头讲也可以,就不叨扰赵兄了。” “哦,那也成!”赵金石感慨,谢林安不愧是有涵养的男子,知晓不能随意进入他人的房间。 赵金石披了一件加棉的大氅出来,问谢林安:“谢先生有事就说吧,要是我能帮忙的,那一定会帮你。” 谢林安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的唇齿就好似被米糊黏在一块儿了,不能动弹。僵持了好久,谢林安才问出声:“我想知道,夏大人有没有过震怒的时候?” 赵金石想了想,道:“好像没有!你别看夏大人平时花花心思多,但脾气还是蛮好的,从来不会迁怒于下属。有个情绪稳定的上司,咱们平日任职还算是舒坦。我听说啊,隔壁镇子的那个周县令爱吃酒,吃完酒就发酒疯,动辄打骂,佐官拦都拦不住。” 赵金石聊起八卦就有滋有味,吭哧吭哧讲了一通。 然而谢林安的心思却已经飘远了,他无比懊悔,觉得自己没有君子之风,居然欺负了一个小姑娘。 夏知秋从不乱发脾气,可今日却惹得她羞愤难堪。是他的过错。 谢林安没听赵金石说后面的话,浑浑噩噩回房了。 隔天一大早,他便出门买了新鲜鱼肉,想给夏知秋捶一顿鱼丸吃。哪知等他把清汤鱼丸端上桌的时候,夏知秋却不在花厅内。 谢林安蹙眉,问一旁喝汤喝得不亦乐乎的赵金石:“夏大人呢?” 赵金石腮帮子鼓鼓的,他想了一瞬,说:“哦!夏大人说今儿个想吃包子,出门吃早点去了!” 这时,小翠察觉到不对劲,她突然问:“大嫂。” “嗯?!”谢林安冷冷看了她一眼。 小翠急忙捂住嘴,她适才想起来,谢林安和夏知秋的关系是不为外人道的,这是秘密。 她清咳一声,说:“谢先生,你和夏哥哥……是不是吵架了?” “我没有。”谢林安矢口否认。 半晌后,他想起小翠是个女子,或许懂点门道。于是,他闷声闷气道:“是你夏哥哥……一个人有些想不开。” 小翠抿唇一笑:“平日里相处,小打小闹总是有的。夏哥哥很看重你俩的情谊,只要谢先生赔礼道歉,我想,也是没什么难过的坎儿。” “赔礼道歉吗?”谢林安思忖了一会儿,琢磨起要送的礼物来了。 另一边,夏知秋出门点了一屉小笼包和豆浆,她拿来蘸碟,往里头加了辣椒粉、香油以及醋,筷子夹起小笼包,按到醋里,吸满酱汁,猛地塞入口中。 一口一个小笼包,真是人间极致享受,其味之美无与伦比。 夏知秋满足极了,吃饱了小笼包,又慢悠悠喝起豆浆来。 她想起白尾大人的案件。如今从梁二爷那处知晓他没有杀害兄长的动机,那么杀人嫌弃最大的就是梁家大夫人了。 此前白尾大人神庙的庙祝曾找上粱大夫人,说梁二爷派人修葺过神庙,极有可能对神像做手脚,在供桌里布置机关。 假如梁二爷没有撒谎,那么撒谎的人,就可能是粱大夫人以及那个庙祝了。 得去查一查这个庙祝,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被粱大夫人买通,和她联手作伪证。 还没等夏知秋付账,谢林安就携着一封信件找上了她:“夏大人。” “你干啥?”夏知秋对谢林安还有气,此时不欲理他。 谢林安暂时不想和她扯昨晚的事,只将手里的信件递到夏知秋手上,道:“梁二爷今日回府,在梁大爷的书房里找到一间密室。密室内,藏着这一封书信,恐怕这里头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闻言,夏知秋心急火燎地拆开信,细细翻阅。信是以梁大爷的生母口吻写的,通篇都在说她和梁老爷的关系如何不好,生活如何苦闷,还强调了她的遗愿是不和梁老爷合葬,只是嫁入了梁家,身不由己,只能同穴。 夏知秋看完了信,她舔了舔下唇,问:“你记得梁大爷招惹白尾大人神庙的起因吗?是梁大爷说生意不顺,祖坟风水不好,这才想起要迁坟。那有没有可能,是他想完成母亲的遗愿,要挖出父母亲的棺材,取走生母的尸体,所以才提出迁坟?不对啊,他要是只想取走生母的棺材,何必劳师动众迁坟呢?直接去祖坟偷来不就好了?” 谢林安道:“关于这一点,我适才问过梁二爷了。梁家的祖坟世代有家奴看守,由于家大业大,还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坟碑,不可能在不惊扰家奴的情况下,挖出棺材。因此,想要取出她生母的遗骨,务必要用‘迁坟’这一伎俩,在挪动棺木的途中,掉包棺材。” “也就是说,‘迁祖坟’极有可能是梁大爷预谋已久之事,并不是一时兴起。” “正是如此。” 夏知秋不解地问:“若他只是想取来母亲的遗骨,那又为何非得选择白尾大人的神庙所在位置呢?若是他不招惹白尾大人,是否就能避开这一杀身之祸了?”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梁大爷起初觉得‘迁祖坟’迁在哪里都好,所以不论是白尾大人神庙,还是其他地方,能说服家中长老,他就都能接受。可是当他选择了白尾大人神庙以后,他就再无回头路了。这里头,是否有谁在推波助澜,牵引他,选择了拆除白尾大人的神庙呢?” “你是说,这一切很可能不是巧合,而是有另一个阴谋?”夏知秋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脊背都麻了。 谢林安冷笑:“谁知道呢?” 第73章 其二 事情说到这里,夏知秋心里也有数了。 她知道得从梁大爷迁坟一事的起因查起,涉及此事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谈完公事,夏知秋又惦记起谢林安得罪她的事,刹那间变脸,又板着一张脸,缄默不语。 谢林安还以为夏知秋能好好说话,说明心里已经没气儿了,哪知还没过多久,她立马又便会客套生疏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对于夏知秋这变脸的功力,谢林安是心服口服,他讥讽道:“你学过川剧扯脸相吗?” “怎么问起这个?”夏知秋原本不稀罕搭理他,可谢林安问的那话太奇怪了,她好奇心作祟,没忍住回了一句。 “这变脸变得忒快。” 夏知秋无语。她就知道,谢林安是在讥讽她呢! 她斜了他一眼,一句话都不想说,径直往衙门走。 吃过了早点,可不就要回去办公了? 夏知秋在前头走,谢林安就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跟。 沿途都是点心铺子,两人路过米糕摊子,谢林安在后头问:“想吃吗?” 夏知秋没理他,给他摆脸色。 原以为谢林安会生气,哪知他毫不气馁,瞧见烧鹅店,又问了一句:“很久没吃烧鹅了,你吃吗?” 夏知秋还是没理会这人。 不过她很惊讶,今日的谢师爷竟然这般沉得住气,还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要是往日,他哄不了,铁定撂脸子了。 夏知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待到了衙门,她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谢林安跟丢了,忍不住小心翼翼回头瞟了一眼。 见他慢悠悠地走来,手上还拎着大包小包,很显然是刚才去路边摊买吃食了。 谢林安鲜少吃外头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他给夏知秋买的。 思及至此,夏知秋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了。 她忍不住问:“谢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想要我服服帖帖的,全然不用和我和平共处吧?你手上拿捏着我的把柄,随意用一用就能让我老老实实听话,不必费这么多心思与口舌的。” 见谢林安不语,夏知秋忍不住问了一句:“谢先生,你究竟图什么啊?” 她困惑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在谢林安心头响起,那句“谢先生”像是迎风拍来的汹涌浪潮,击打在他心上,震耳欲聋。 谢林安抿了一会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是啊,他没必要殚思竭虑去哄夏知秋。左右她不敢和他闹掰,总会消气,和他讲话的。 可他偏偏不愿夏知秋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偏见,甚至会在意她对他的看法。 谢林安何时成了这样顾及他人的温柔君子了? 他一贯不在意旁人目光,是个我行我素的男子。若是有人看不惯他,那便将招子挖了去。 “我……”谢林安皱眉,困惑不已。 他能解世间难题,却解不开由心而生的谜团。 谢林安盯着手上的吃食,想了个借口,含糊其辞地道:“此前,你不是说,我家财万贯,想替我分担吗?还说要成我的人,这样也好名正言顺花我的钱财。我考虑了几日,我确实花不完那金山银山。自个儿花钱也无甚意思,给你买东西倒还算新奇。因此,算是提前赠礼给自家人吧。” 他把手上的东西递到夏知秋面前,望向别处,耳尖发烫,道:“收了我的礼,诚如你所说,你便是我的人了。我对自家人好,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左右都是要花出去的钱,倒不如将你这块贫瘠的田地养肥沃了。” 夏知秋听得他那句“自家人”,蓦地红了脸颊。她是头一次被清风朗月的男子划分为归属物,特别是对方还知晓她是个女子。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夏知秋有些不明白了。她只觉得胸腔满涨,原本荒芜的心原忽然之间百花齐放。她的四肢百骸都好似被雷电击中,脊背酥麻,一时间动弹不得。 谢林安是在开玩笑吗? 他是爱慕她吗? 夏知秋莫名羞怯,她轻咳一声,垂眉敛目,盯着鞋尖,问:“谢先生是指,我收了你的礼,就是你的人了吗?今后,咱俩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是吗?” 谢林安适才昏了头,竟然说出这样一番恬不知耻的话。他清醒了,冷冷地盯着夏知秋,道:“我愿意给你买赠礼,你收下,可以。若想借着我俩的关系,肆意挥霍我的钱财,那恐怕不行。我说的‘自家人’,意思是咱们都是夏府的人。我是你的佐官,那我和你,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大过年的,给上司送礼,没什么毛病吧?我不单要给你送礼,还要给赵主簿送礼,给小翠送礼。这是我任职时期,结交人情的手段罢了。今后咱们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可不美哉?” “是,没毛病!合理!”夏知秋愤愤然接过那些油纸包,她脸上的笑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这厮竟然还怕她贪图他的钱?! 夏知秋就不该对谢林安过多期许,他哪能是那些有儿女情长柔情心思的男子啊? 他讨好她,可不就是想着今后还要住一屋檐下,别闹得乌烟瘴气,不好相处。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算了。谢林安恶劣的时刻多了,要是一桩桩一件件算账,那她得算到猴年马月去? 反正也给她送了礼,她也就大方一点,不同他计较此前的事了。 夏知秋闹明白了,也就开心了。她故意把赠礼往房内搬,拿了个算盘清点谢林安都花了多少钱。她就想知道,她这回占了谢林安多少钱,回本没。 一番算下来,大概有个四五吊钱吧,还行。 夏知秋美滋滋地掰开烧鹅的包裹,忙里偷闲舔起了那小翅。 与此同时,谢林安还在夏知秋房门外游荡。 他刚想走,迎面撞上了小翠。后者小心翼翼地问谢林安:“谢先生,你和夏哥哥咋样了?” 谢林安凉凉地道:“送了点花糕烤鹅,看样子是吃上了。” “那就好!”小翠轻笑一声,“能吃上,说明就消气儿了!” “嗯。”谢林安不太擅长同女子讲话,应了一声,打算走人了。 小翠望着谢林安的背影,犹豫片刻,追上去,道:“谢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谢林安有些不耐烦了,问。 小翠鼓足勇气,道:“我把夏哥哥交给您,您一定要待她好!夏哥哥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但是对身边的人都是掏心掏肺的好。只要她认准了的人,就一定会信任对方。好比我,夏哥哥从来不问我的过往,也没疑心过我。若我是个坏人,能近她身,恐怕她早遭害了的。” 谢林安嗤笑一声:“这不是傻吗?” 小翠也笑了:“旁的话,我也不多和谢先生说了。总之啊,您不要辜负她。我能瞧出来,夏哥哥很信赖您,待您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小翠把夏知秋托付给谢林安以后,心满意足离开了。 唯有谢林安在品这几句话。小翠说的没错,夏知秋确实很蠢。他和她说了多少次,自个儿是杀人凶犯,这姑娘半点不带怵的,还敢往火铳口上撞,有够笨的。 谢林安又想起夏知秋今日问他,他到底图她什么。 是图她傻吗?还是图她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呢? 或许,就是看她这么蠢笨不堪,才恰巧激起谢林安的保护欲,守在她身侧吧。 谢林安无声勾起嘴角,呢喃一句:“既是我的人,总不能让人谋害了去,要好好费一番心思保着的。” 可惜这话,夏知秋是无缘听见了。 第74章 今日一大早,夏知秋便和谢林安两人一同登门,寻了一趟白尾大人神庙的庙祝。 庙祝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爱待在家中逗鸟喝茶,陶冶情操。一见夏知秋来了,他慌忙将立在指尖的画眉鸟放回笼子里去,慌里慌张地跪拜夏知秋:“夏大人登门拜访,真是让草民的陋室蓬荜生辉,草民有失远迎,还望夏大人不要见怪。” 夏知秋伸手扶起了他,笑道:“怎么会呢?庙祝先生真是多礼了。快起来吧,本官就是来问几句话,问完就回衙门办事了。” 庙祝诚惶诚恐地起身,等夏知秋发问。 夏知秋环顾四周,这个院子虽小,装潢却精巧,假山假池一应俱全,连池里的红尾鲤鱼都是描着金线的,看起来一尾鱼的价格也不菲。可见当庙祝也是油水多的差事,民脂民膏搜刮来那么一点填补家用,就够他潇洒的了。 这样明目张胆赚钱的活计,还真是让人心生羡慕啊。 夏知秋还没来得及问话,谢林安就开口了:“庙祝先生,大冬天的,让我家夏大人在外头吹风,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庙祝如梦初醒,赶紧往屋内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两位大人里边请,坐着喝茶,咱们慢慢聊。” 说完这些,庙祝先一步跑进屋,不知是想收拾什么东西。 谢林安也是个不当人的,非要看人的窘境,也三两步跟上,看庙祝在屋内拾掇个什么劲儿。 庙祝没想到谢林安进屋这么快,手上拿了几件衣衫,往里屋搬。夏知秋注意到这几件衣衫上都有一块白色狐狸的绣品,想来是寻常去白尾大人神庙所用之物,也无甚在意。 方才见他手脚这般快,或许是因为屋内被这些衣物堆放,太过杂乱不好待客,因此才没请人进屋吧。 等庙祝忙活好,又给两人沏了茶,夏知秋才清了清嗓子,道:“上次你说白尾大人泣血一事,本官已知玄机。” 闻言,庙祝大气儿都不敢出,只默默喝茶,等她的后话。 夏知秋冷哼一声,摆出不怒而威的朝廷命官之姿:“什么泣血不泣血,全是你在背后弄虚作假!你特地将血混水冻成冰块,再放入白尾大人泥塑相的双目之中。等庙里香客一多,你便假借‘白尾大人传神旨’的说法,举着火把去照神像。那血水冰柱被火把一熏烤,可不就融化了,将血泪冲出双目?” “我……”庙祝结结巴巴,膝盖要跪不跪,或许是在脑中盘算着开脱的说辞。 谢林安冷冷一笑:“你别不认,若是有这个胆子,咱们去白尾大人庙里一窥究竟,你看如何?” 庙祝知道此事败露,只得颓唐地跪下,给夏知秋磕头:“夏大人,草民也是没办法啊!自从庙里死了人,那庙里的香火是一日不如一日,草民自然要想个法子,让白尾大人显神通,这才能使神庙香火再复往日鼎盛啊。” 他利落招了此事,倒让夏知秋高看了一眼。她最烦就是死到临头还诡辩的人,这样大大方方承认了,倒省了不少劝说他的口舌。 这不是大事,顶多就是弄虚作假糊弄百姓,打一顿板子罢了。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香火鼎盛与否,都是不可强求之事。本官最不耐烦这等装神弄鬼的事,这种诓骗民众的事理应打一顿板子以儆效尤。只是这天寒地冻,人都僵了,莫说挨板子,就是打手心都得麻上个半天。若是你这样年迈,还挨了板子,轻则伤筋动骨数个月,重则半身不遂。本官念你是初犯,饶你这么一回。下次可不许再如法炮制用这种卑鄙手段,不然本官定不饶你。” 庙祝没想到夏知秋能放过自己,顿时喜笑颜开,一边磕头,一边道:“谢谢夏大人开恩,夏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夏知秋可不是为了几句好话才饶过他的,她是真觉得庙祝有罪,但罪不至死,没必要和他多计较。 只是,夏知秋很在意谢林安对她的看法。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合适当官?因为她身为女子,心肠太软乎了? 夏知秋怯生生看了谢林安一眼,哪知对方根本就没在意这一事,他自顾自用茶盖子推着茶叶,盘算什么事。 片刻,谢林安开口了:“夏大人慈悲心肠,饶你这一回。可你的过错,却不止这一次。” 庙祝迷茫地问:“草民还有其他错事?” 谢林安点点头,道:“你可记得,当日你和粱大夫人串通,说梁二爷的下人曾跑到庙里来,要修葺神庙,还换了白尾大人的泥塑相,对吗?” 庙祝想起如今入狱的粱大夫人,浑身一个激灵,叫苦不迭,道:“是……草民确实说过这事。可是,这也说不上是草民和粱大夫人串通啊!很可能是粱大夫人将那人派来,故意说一番话,牵扯到梁二爷,这才让草民误以为是梁二爷在庙中设计的机关。此事和草民无关,草民只是把听到的事,老老实实和盘托出而已。” 他要这样说,也是有点道理的。 谁知道来修庙的人是梁二爷的人还是粱大夫人的人呢? 纵然是粱大夫人的人,如今也没人证,她铁定不会认这事。 看来,庙祝和粱大夫人有没有作伪证一事,又没个定夺了。 夏知秋头疼欲裂,见庙祝如那泥潭里的泥鳅滑不溜秋没个把柄抓牢,也不再纠缠此事,和谢林安一道儿离开了。 两人回了夏府,谢林安突然问:“府中可有《吉祥镇志》?” 夏知秋一愣,后知后觉地道:“有的,我刚来吉祥镇任职的时候,特地收了一本放书房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都积灰了。你要这个干什么?” “想查一点事情。” 谢林安这样说了,夏知秋总得帮帮他。 于是乎,两人一同进了书房翻箱倒柜找起东西。 谢林安正翻着书呢,突然在书柜后头摸到一根风干了许久的鸡骨头。他是有洁癖之人,立马蹙起眉头,问:“你在书房偷吃鸡了?” 夏知秋见偷吃的事败露,面不红心不跳,道:“我这哪能是偷吃呢?我这是为国为民操劳至深夜,忽觉腹中空虚,为养好身体照顾百姓,这才不得已取一只烧鸡到书房进补,顺道继续翻阅文书。” “明明是馋嘴又不想让人看到,这才躲在书房里偷吃吧?居然还找了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愧是夏大人啊。”谢林安斜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将鸡骨头包了个严严实实。 插科打诨一番,总算是找到了那本《吉祥镇志》。所谓《吉祥镇志》,就是记录了吉祥镇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以及镇上的风土人情、历史面貌。 此前,夏知秋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着多了解吉祥镇一点,于是熬夜看完了此书。 奈何吉祥镇就是屁点大的地方,看这个还不如看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案卷,于是夏知秋就把这本《吉祥镇志》拿去垫桌角啦。 谢林安拍掉书上的灰尘,老老实实坐到了灯柱前面,缓慢翻书。许是他娴静翻书的模样和往日有些不同,暖黄色的光影融入他的眼睫,使得他眉目变得愈发黑浓分明,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夏知秋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凑上去,轻声问:“谢先生,你在看什么?” 她说话声音很轻,像是会惊扰到谢林安这只蝴蝶精一般,刻意放低了音量,语调也拿捏得很温柔。 谢林安原本找资料找得很入神,听得身旁的夏知秋柔声问了一句话,心间莫名一颤。他能感受到夏知秋呵出来的热气,微微发烫,落在他的颊边,似星火燎原,刹那间便燃了起来,使得他耳根微烫。 谢林安朝后避开,和夏知秋拉开了一段距离,道:“你看这段。” “什么?”夏知秋没点男女大防的意识,靠得更近了,歪头看《吉祥镇志》的内容。 她挨得这般近,几乎要跌入谢林安的怀抱。 谢林安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 等一下,他为什么要抵触夏知秋呢? 夏知秋根本不能称之为“女子”吧?他又紧张个什么劲儿? 谢林安盯着怀中娇小的夏知秋,头疼极了。 他怎么可能被这种毫无女人味的女子蛊惑呢?论艳丽之姿,就连从前伺候他洗脚的婢女都比夏知秋颜色好。至少人家会用胭脂水粉画皮,懂卖弄风情。 谢林安深吸一口气,当自己是女子坐怀不乱的君子,给夏知秋讲解起书中的事:“我在找‘白尾大人’的由来。你看这《吉祥镇志》有记载,百年前,京都曾将一个参与叛乱的世家流放至吉祥镇。后来,这个家族的主子们便死在了吉祥镇。他们的家族世代有自家的守护神镇守,而那守护神就是一只九尾白狐。后来各州战乱,兵荒马乱的时期,又有天灾人祸。就在吉祥镇境内,凭空出现了一只白色狐狸,凡是它所在的地方,良田千亩,雨露甘甜。是它救了吉祥镇的镇民,后被人称为‘白尾大人’,供奉为神明,还修建了神庙。有人猜测,‘白尾大人’原是这个罪臣世家的守护神,由于家族流放此处,它也跟着来了这里,潜心修炼,最后幻化为‘白尾大人’。” 夏知秋呆若木鸡,道:“说的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她伸手翻了一页书,指着一张画着“白色狐狸”的图,道:“你看,连家族徽章都画上去了。” 夏知秋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调侃之词,突然语无伦次地道:“等一下,这家徽……和我今天在庙祝先生那屋子里看到的衣服绣品,有点像啊。” 谢林安合上了书,微微一笑:“看来,这里头有些玄机呢。” “你说得对,得往下查一查!”夏知秋点点头。 她说完了,也不知道从谢林安身上起开。 谢林安等了半天,见人没动静,忍不住道:“夏知秋。” “什么?”夏知秋吓了一跳,手没撑住,不小心真摔在了谢林安的腿上。 这下可出丑了,她慌乱地爬起来,哪知越慌越犯错,几下就没站起身子,像一只八爪鱼一般,攀附在谢林安的膝上。 谢林安原本就被她弄得心慌意乱,这才出声提醒她滚开一点。哪知她被这样一吓,更是离谱,居然直勾勾摔在了他的身上。特别是她那双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腰间四处摩挲。指尖所触之处,像是火逢枯草,一点即燃。 他的鼻翼也沁出一点汗,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猛地抓住了夏知秋的手腕。谢林安双目赤红,低声呵斥她:“别乱动!” 夏知秋此时就是一只待宰的鹌鹑,她也不想动啊。 她老老实实被谢林安提起来,见自个儿终于远离了他,心下稍安。 夏知秋有点委屈,道:“我不是故意摸你的……” 谢林安不语,只吊着眼,瞪她。 夏知秋嘟囔:“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摔你怀里的,你信我。” 她说话的声音好弱,仿佛一只柔若无骨的小奶猫,那声音微微颤抖,撩得人心猿意马。 谢林安气消了,他小心翼翼松开夏知秋的手,放她自由。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 见谢林安信她,夏知秋开心极了。她忙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把谢先生当兄弟,不会做轻薄兄弟的事。” 原本谢林安心情还算好,听到这句话,火气又炸开了。 他沉住气,问:“你是说……你把我当兄弟?” 夏知秋以为他很感动,拍了拍胸膛,大义凛然道:“对,谢先生就是我兄弟,今后有我一口饭就有谢先生一口饭。我最敬爱兄弟了,绝不会冒犯兄弟的。” 谢林安冷冷看她一眼,讥讽:“滚远点,谁要当你兄弟?” “啊?”夏知秋没想到自己的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原来她在谢林安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够格当他的“亲人”吗? 夏知秋摸了摸鼻子,道:“我还以为谢先生说我是自家人,意思是,我今后算是你异姓兄弟呢!” 谢林安抿唇,道:“谁和你说……自家人,就只能当兄弟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否有些卑鄙,好像在逼着夏知秋开窍一般。只是他的心底隐约有一丝期许,盼望某人能给一丁点回应,让他有片刻欢喜。 夏知秋试探性地问:“难不成……我们可以当姐妹?” 此话一出,谢林安气得当场归西。 他咬着牙根,道:“夏知秋,你从今日开始,别来和我说话,半句话都不行!” “……哦。”夏知秋无奈极了,她哪里又惹到谢林安了啊?! 第75章 书房静了一刻钟,就在夏知秋以为谢林安要拂袖离去时,她突然听到他开口:“你记得你六岁之前发生的事吗?” 夏知秋怔忪片刻,回忆前尘往事。她记不太清了,夏府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她悲惨的过去,也被埋葬在那里。 闭上眼,她似乎还能看到幼年的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往娘亲的房里去。她虽年幼,步履却稳当,自带威仪,颇有未来家主的气势。她头戴红螺玉簪,身着月白海棠纹长衫,脊背如松竹般挺立,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这是娘亲教她的,男子自小就要仪表堂堂,抬头挺胸朝前走。 她是夏家嫡长子,她虽小,却要立住,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那时的夏知秋,真是可怜呢。 夏知秋从往事挣脱出来,见谢林安打量她,讪讪一笑,道:“记不太清了,只有几个画面。” 谢林安点了点头,道:“那六岁之后的事,记得清楚吗?” “嗯,清楚。”夏知秋不知道谢林安想说什么,但不妨碍她跟着他的思绪走。 谢林安起身倒了一壶茶水,他每次要讲正事的时候就喜欢品茶,高深莫测的姿态摆得足足的,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夏知秋见他卖关子,狗腿子似的凑上前,给谢林安拿了个小锤子敲腿,道:“谢先生想说什么?” 谢林安对她的殷勤很是受用,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道:“我记得梁大爷和梁二爷的生母是在梁二爷出生时难产去世的,那么梁二爷和梁大爷相差六岁,也就是说梁大爷是在六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然后他和嫡亲二弟相依为命。” “是这样没错。”夏知秋疑惑地看了谢林安一眼,舔了舔下唇,问,“这里头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自小失去母亲的梁大爷被梁老爷照顾到大,又受梁老爷的器重,甚至接手了梁家偌大的家业。既然六岁以后,梁大爷都是被父亲养大的,他自然是更加亲近父亲,又为何会看到母亲隐晦提起的分葬遗愿,就不由分说去做呢?动土迁坟,为了没多少养育之恩的母亲,而刻意惊扰到父亲的亡灵,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 夏知秋呆若木鸡,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谢林安说得对,再怎样,梁大爷和父亲的关系总会更为亲近的。他是跟着父亲长大的,自小便有对父亲的仰慕与崇拜。为了相处时日不多的母亲,特地去折腾已经去世的父亲,让他泉下不宁,这显然是不太合乎情理的事。 夏知秋呢喃自语:“假如是我,母亲养了我六年,而父亲将我养育到弱冠年纪,那我必定会对父亲有更深的感情,不会对已故的母亲唯命是从。况且斯人已逝,即便我看到那封母亲留下的信,我也只会在心里略表遗憾,毕竟迁坟是大事,不是儿戏。我对得起母亲,势必会对不起父亲。我本能会倾向于讨好父亲,将此事压下不提。” “是了,凡是人都会辨别亲疏,无条件偏向最为亲近的人。”谢林安下了定论。 夏知秋击掌,道:“也就是说,梁大爷看了梁夫人的遗愿,为其迁坟一事处处透着古怪。若是他真的是为了将母亲分葬而迁坟,那么他无条件亲近梁夫人的理由是什么呢?又或者说,他有没有厌恶梁老爷的理由?一个讨厌的父亲,和一个记忆中十分慈祥的母亲,不难说他真的可能偏向母亲这边,完成心爱的人的遗愿。” 谢林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虽说这些线索和梁大爷遇害一事没什么联系,不过我们倒是查一查梁老爷和先夫人的过去。我记得,梁老爷是坐马车坠崖而亡的吧?待他死后,梁家便落入了梁大爷的手中,他顺理成章成了家主,还提出分家,将焦姨娘赶出了梁家。” 夏知秋想起这一茬子事来,此前从焦姨娘的故事里,她提过这一点,不过当时并没怎么上心。 她颔首:“对哦。与其让我们在这里瞎猜,倒不如明日找梁二爷问问当年的事。谢先生,明儿个,咱们走一趟梁府?” 不得不说,梁大爷的命真是好。摆布他的长辈都去世了,他成了梁氏家族说一不二的掌门人。 一阵风从窗户间的缝隙穿过,惊得夏知秋脊背发麻,令她毛骨悚然。 夏知秋心间惶惶然,这高门大院的阴暗事是真的多。 她有点害怕,故意缓和气氛,开了个玩笑:“对了,刚才谢先生说,人都会分辨亲疏,偏爱亲近之人。那么,我在谢先生心目中,算是被偏爱的那个吗?” 她的话音刚落,谢林安微微一怔。他侧头,轻描淡写扫了一眼认真问话的夏知秋。见这丫头神情肃穆,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杏眼,等候他的答案,谢林安便喉间发紧,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是要说些甜言蜜语讨她欢心吗? 等等!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博夏知秋一笑的地步了? 谢林安暗暗咬牙,他的唇舌作绊,更难启齿了。 夏知秋不知谢林安心里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儿,她嘿嘿两声笑,又问:“若是我想吃谢先生碗里的鸡腿,那么,你会偏爱我,将鸡腿让给我吗?” 听得这话,谢林安蹙起眉头,艰涩地问:“敢情你问了半天,是想让我将鸡腿尽数让给你吃?” 还以为夏知秋开窍了呢,哪知她只是虚晃一枪,背地里打着其他算盘。 夏知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巧玲珑的鼻尖,道:“那倒也不是。假如谢先生不爱吃鸡腿,我是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帮上一帮的。” “不必了。”谢林安咬牙切齿地拒绝,“鸡腿是好物,我决计不会分你的。” “哦。”夏知秋悻悻然地应了一声。 “不过,你若是真想吃我的鸡腿,也不是不可以。” “哦?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除非你答应我,今后只能跟我一人讨吃食,不能问旁人要这些。”谢林安也不知为何有些泛酸,他一想到夏知秋也会古灵精怪和别人要吃的,心里就不太爽利。 他怕夏知秋误会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最主要是,你也是朝廷命官,和人讨吃食的姿态不雅,难免遭人嗤笑。这丑态,我一人瞧瞧就尽够了,莫让第三个人知晓。” 夏知秋后知后觉点点头:“我还当什么事呢!就这?依你!反正也没人愿意分我吃的,就只有谢先生为人大方。” “嗯。”谢林安难得愉悦了片刻,虽说夏知秋这些话颇有些厚颜无耻,可他竟意外的不是很讨厌。 真是着了她的道儿了! 第76章 梁二爷回梁家以后,没少忙活事情。 他背负梁大爷的期望,一心想让梁家立起来。偌大的家业,今后可就他一个人担着了。 等到梁二爷真正开始处理庶务,着手店铺一类的事,才知道当年梁大爷究竟有多辛苦。 那时,梁大爷早出晚归,天寒地冻的时季,归家时常常肩覆霜雪。梁二爷想起某次,他在外头给朋友庆生,连大哥新开的店铺剪彩礼都没去看。那时,他不慎被人灌醉,回家也踉踉跄跄,还是被丫鬟抬进屋子的。 进院前,他和梁大爷打了一个照面。大哥没有笑,只是和他点了点头。 梁二爷顿时酒都醒了,他心虚地想:“大哥见到他喝得不省人事,应该不会怪罪他吧?” 肯定不会的,又不是第一次忙开店的事了。这些都是大哥分内之事,他也帮不上忙啊。 等到梁二爷如今掌管店铺的事宜,他才怀念,若是大哥还活着就好了。他有个能当左膀右臂的兄弟,有个能依仗的人。就算大哥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他也觉得心安许多。 梁二爷恍恍惚惚地想起这事儿,心尖抽搐一瞬,酸楚难当。 当时的大哥,一定也很需要他吧? 可惜他这个做弟弟的,这么不争气。 梁二爷的手掌搭在账本上,指缝间突然湿了,豆大的泪珠落在纸上,晕染出深深的水痕。 这时,屋外有人喊:“二爷?您在吗?” 梁二爷胡乱擦拭脸上的泪,佯装发怒,粗嗓音呵斥:“干什么吵吵嚷嚷的?” 下人顿时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道:“就……就是夏大人求见,小的特地来喊一句二爷。” “夏大人?”梁二爷猜测她一定是有什么关于他大哥的消息了,他慌忙收拾好账本,喊,“你个不长眼的东西!夏大人来府上做客,还需得通禀吗?赶紧把人请进来,好茶好点心备着!” 吩咐完这些,下人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去办差事了。 等梁二爷到花厅的时候,夏知秋和谢林安已在红木交椅上坐了半天了。 见他过来,夏知秋率先起身寒暄:“梁二爷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梁二爷客客气气作揖:“都好都好,两位大人过来,可是有什么新的线索?我大哥的事……有眉目了?” 夏知秋沉吟一声,道:“倒也算不上有眉目,只是有些问题想来问问你这边。” “夏大人但说无妨。” 论问话,夏知秋自认没有谢林安犀利。于是她给谢林安使了个眼色,让他来问。 谢林安和夏知秋是老搭档了,默契十足,此时只消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底事,于是问道:“梁大爷和梁老爷的关系如何?可是有什么嫌隙?” 闻言,梁二爷愣了一瞬,摇摇头:“我想,我大哥和我爹的关系应该还好,不至于有什么嫌隙。我大哥为人稳重,做事牢靠,自小便是家中一把手。我记得他刚过十五岁,我爹就将一部分家业交到他手中,让管事的领着他学习如何打理商铺。若是我大哥不讨我爹的欢心,和他有闹不和的地方,我爹也不会把家中事务放心托付给大哥。” “这话说得在理。”夏知秋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没什么头绪了。 唯有谢林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讥讽一笑:“你爹对于你大哥并无厌恶之处,难保你大哥也是这样想的。” 一有人说梁大爷不好的地方,梁二爷就发炸了,他挑眉,辩解:“谢先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你不了解我大哥,不知道他是多好的一个人。我爹当年是马车出事故,坠崖而亡,帮他驾车的车夫也一同去世了。那时,我怨恨车夫不长眼睛,竟敢让我爹出了这档子事,还想迁怒他全家。那时,是大哥强忍悲痛,告诉我,车夫一家也是可怜人,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妹妹。他没有责难那个姑娘,还特地结了车夫往后三十年的月钱,给那姑娘当作补偿。我当时不能理解,后来一想,或许是大哥为了给家中下人树立一个榜样,告诉这些人,可以尽心为梁家办事。只要是尽心做事,梁家也不是恩将仇报之辈,不会亏待他们的。”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以德报怨啊。这样说来,梁大爷确实是一条汉子。” 谁都知道,马车出事只是个意外,车夫也因此送了命的。怪就怪在,人命贵贱并不同等。车夫的命,抵不上梁老爷的命,因此会受人责备。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年焦姨娘背地里算计二爷,梁大爷时隔多年都记得这事,还出手铲除了后患。这样睚眦必报的男子,若是真心疼父亲,我不觉得他会放过车夫一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二爷皱眉,不满地问。 谢林安见好就收,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了。他换了个话题,问梁二爷:“车夫家的瞎眼妹妹,如今住在何处?” 梁二爷道:“我去查一查,当年给梁家做事的下人都登记在册子上,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记载得很详细,问问管事的便知晓了。你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谢林安淡淡道:“没什么事,只是想登门问问情况。” “哦。”梁二爷也不深究这个了,他让管事的人帮忙翻找下人的消息,很快便寻到了那名车夫的住址。 夏知秋和谢林安也没多耽搁时间,当即便让梁家的小厮牵马,立刻赶了过去。 继母李心蝶大概是在梁大爷二十三岁那年遭遇了火灾,娶了粱大夫人以后,约莫是梁大爷二十五六岁,梁老爷也出事了,马车坠崖而亡。 时至今日,已有十年光景。 不知车夫那瞎眼的妹妹,至今还在人世吗? 夏知秋心里七上八下的,迫切希望这一次能查到点什么。 两人寻到了瞎眼妹妹的住所,他们得知了车夫姓沈,于是砸了砸门环,喊:“沈姑娘在家吗?” 还没喊两声,就有蒙着白布的姑娘上前来给他们开门,瞧着年龄也就二十五六岁,想来当年他哥出事时,她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两位是?”沈姑娘没将他们迎进屋里,只是小声问了句。 夏知秋怕吓到小姑娘,忙解释:“沈姑娘莫怕,本官乃吉祥镇县令,此番前来,不过是想问些你已故兄长的生前事。” 还没等沈姑娘回答,谢林安直勾勾盯着人姑娘的眼睛看,追问:“你怎么知道是两位?你能看得见?” 沈姑娘腼腆地点了点头,说:“多亏梁家药铺的大夫年年给我送药,眼睛这才能好转,如今见不得强光,却能隐约瞧见些事物了。” 梁家竟然会尽心至此地步?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忽觉其中有些猫腻。 沈姑娘将两人请进屋内,还特地泡了一壶晒干的金银花茶给他们。 夏知秋问起当年的事,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些他们早就知晓的事。沈姑娘的兄长在梁家当车夫已有十年,虽说在梁家做事算个体面工作,奈何他有个瞎眼的幺妹,因此到了二十五岁也没娶上媳妇,只和瞎眼的妹妹相依为命。 为此,沈姑娘一直心怀愧疚。而她的兄长却一次次安慰她,说,是缘分未到,不是她的问题。 她的兄长呀,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沈姑娘悄悄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兄长生前的音容笑貌,忽然顿了顿声音,哝囔:“有句话,小女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沈姑娘只管说,不必有任何顾虑。”夏知秋轻啜一口金银花茶,道。比起谢林安泡的高档茶叶,还是这种农家茶深得她心。原因无他,夏知秋是个不懂茶的。喝谢林安的茶,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属实是牛嚼牡丹,而喝沈姑娘的茶就不一样了,喝得爽利,心间畅快就好,其余的茶道都不必多想。 沈姑娘摆弄了一番手指,犹豫半晌,道:“我觉着我哥的死并不是意外。” “哦?此话怎讲?”谢林安来了兴致,放下了茶碗。 她舔了舔下唇,小声道:“在我哥坠崖的前一晚,他和我说了很多话,甚至还告诉我,他平日里的钱都放在何处,好似在留遗嘱。若是我哥是出意外而亡,那他为何会告诉我这些身后事呢?好似……他早就预料到自己明日会死一般。” 沈姑娘至今还记得他哥握住她的手不放,苦笑着喊她乳名,和她说:“妹妹长这么大了,要是能看到妹妹出嫁就好了。” 她还笑话她哥哥乱说话,怎就看不到了呢?日子还长呢! 听得这话,夏知秋吓得茶碗都摔地上了:“什么?!竟有这种事?!” 她冷汗直冒,一下子就想起哪处不对劲了。 若是那车夫早知自己会死,那么是否可以说明,他带着梁老爷坠崖一事,并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 要是车夫有意为之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林安问:“你既然知道这事儿不对劲,你为何当年不和官府的人说出来呢?” 沈姑娘苦笑一声,说:“我不知道哥哥生前打的是什么算盘,若是他刻意为之,那他岂不是成了杀人凶犯?我不想……哥哥死后还落得这般境地。何况,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的。只是这事在我心中翻搅了数十年,实在是介意,因此才借此机会,告知两位。” 夏知秋也明白她的顾虑,她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没了兄长庇护的瞎眼孤女。若是惹人怀疑,难保梁家会生恨,对她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世人不该待她太过苛刻的,她一个弱小女子,选择明哲保身,实属正常。 第77章 沈姑娘这一招,相当于把自己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 若是夏知秋往下查去,查出是车夫蓄意谋害梁老爷,那么作为杀人凶犯的妹妹,梁家一定会出马的。 梁家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梁二爷在面对杀父仇人的妹妹时,也一定做不到慈眉善目。就算沈姑娘不死,她也会脱一层皮。 夏知秋苦笑:“已经过去十年了,你实在不该……说出来的。” 沈姑娘微微一笑,白色丝带下,那双含有白色飘絮的眼眸仿佛有光,她轻声道:“原本想着,没了哥哥,我或许连一年都活不过去。可转眼间,我已经多偷了十年的寿命。两位大人不知,当年为我医治的大夫说我的眼疾可愈,只是要用的明目药材价值千金。哥哥说即便倾家荡产也要给我治好眼睛,我告诉他,只要我们兄妹二人能好好待一块儿,纵使眼盲又如何呢?再后来,就出了梁老爷那桩事。我想起往昔种种,成日里心神不宁。再后来,梁大爷借抚恤出事去世的下人之名,为我送来价值千金的药材与一些银钱。那时,我想,或许哥哥所做的这些都是有缘故的,或许我如今安稳的日子,是哥哥用命换来的。” 她一想到这些舒适的日子背后都有哥哥在负重前行,她便无法心安理得过下去。 沈姑娘想知道真相,想知晓背后的故事。 沈姑娘深深低着头,她没有哭,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 可为何,夏知秋能感受到她的哀伤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去,可这并不是伤人的理由。 这世间,唯有天是最公正的。天讲究因果、讲究轮回,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问:“所以……你怀疑是梁大爷指使你哥哥对梁老爷下手。你哥照做了,因此得到梁大爷的奖赏,馈赠到你身上?” 沈姑娘点点头:“听起来有些荒谬吧?我也觉得可笑。为人子女,怎可能弑父呢?可是,就连最上头的那个也可能父子夺权,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她指的是自古以来夺嫡谋反之事,夏知秋可不敢妄论这个,故而没接后话。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这些都只是你的推论,没有证据……” “我有。”沈姑娘突然抬头,摘下了脸上的布条,露出那双眼神涣散的眼眸。 夏知秋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问了一次:“你说……你有证据?” “嗯。”沈姑娘坚毅地点头。 说完这话,沈姑娘走进屋里,拿了个木盒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谢林安没有打开木盒,他伸手,不疾不徐地压住木盒,问:“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是证据?这东西又是打哪儿来的?” 谢林安疑心病很重,他不会轻易相信眼睛看到的事,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能令他信服的理由。 沈姑娘缓慢打开这个木盒,道:“那天夜里,我半睡半醒间,听到他在我枕边,同我说,若是他有什么事,我又过得不好,让我拿着这木盒见一见官家。我不知这是梦还是什么,隔天早上醒来,木盒就摆在桌上。我打开盒子,摸到一封信,以及三十两银子。这应该是哥哥前一夜说的积蓄,而那封信,我也还没拆开,不清楚里头写的是什么。晌午时分,我得知哥哥和梁老爷一同坠崖的事,这才对上前一日的消息,惊得险些昏死过去。哥哥很显然是知晓他会出事的,他和梁老爷无冤无仇,这样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呢?”夏知秋听得心间焦急,慌忙询问后面的事。 沈姑娘将那封信递给了谢林安,道:“后来,梁大爷便亲自上门。我以为他是要将我也发落了,哪知这人是给家中送干粮送药材的。我不明白,若是哥哥有意送梁老爷上黄泉路,为何梁大爷还待我这般温柔?于是我便猜到了,或许这里头有他的手笔。我想了想,如果我是哥哥,我想给妹妹挣一条好路,那必然也会担心,梁大爷食言了又当如何?那我也会留一条后手,譬如梁大爷要是食言了,我会把他的事尽数捅出去。这封信,可能就是哥哥留给我的护身符。” 谢林安道:“你至今没拆过这封信吗?” 沈姑娘摇摇头:“我不过是盲女,信上有字,我也瞧不见。若是想知晓上面写了什么,必然要寻识字的先生来看。要是事关重大,草率暴露给其他人,反倒辜负了哥哥一番美意。我也恨哥哥,他把我的路都堵死了,逼得我不得不接受这些烫手的赠礼。” 夏知秋心口发闷,她大概能明白沈姑娘的顾虑了。 她的兄长一声不吭就铺好了这些路,人也死了,该办的事都办了。若是沈姑娘不接受这一切,不好好听从哥哥的安排,治好眼睛,好好生活,那她的哥哥,岂不是白死了? 这是哥哥给予的蜜糖,却是沈姑娘难以下咽的砒霜。 这爱是自私的,亦是可憎的。可它,终究是爱。 谢林安一言不发,他缓慢地拆开了那封信。信上字字锥心,写的是这沈车夫被梁大爷收买,收受钱财,特地将马车驶向陡峭的山崖,结束了梁老爷同他的一生。信上,还有沈车夫的拇指印以及亲笔签名。 沈姑娘刹那间泣不成声:“他……可知,我所想的,不过是和哥哥一起好好活着。” 沈姑娘记得哥哥年纪大了还无法成家,媒人纷纷嫌弃他有个瞎眼的妹妹,甚至给他出主意,让他把妹妹随意嫁人了。寻不到头婚的光棍,寻个二婚有孩子的,总是行的。 沈姑娘悔恨自己是个累赘,想一走了之。 是哥哥将她寻回来,告诉她,她从来不是包袱,是他最珍爱的宝贝。 沈姑娘声声泣血,懊恼地埋怨:“我为什么看不见……” 若是她能看得见,能帮衬哥哥。那么也就不会有姑娘嫌弃哥哥带着一个拖油瓶,不愿意嫁给他了。 可沈车夫却听岔了,他以为妹妹很想能瞧一瞧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世间,她想亲眼看看这个繁杂红尘。 是他无能,小时候没钱给妹妹治眼睛,才让她的眼疾严重,到了几乎全盲的状态。 因此,沈车夫才会四处求医,尽心尽力想治好妹妹的眼睛。 他运气好,遇到了名医。然而能使人明目的药材居然价值千金,这不是穷苦人家能肖想的东西。 妹妹劝他算了。 他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沈车夫想要钱。 再后来,梁大爷把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选择。 说是选择,实际上被梁大爷盯上的沈车夫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这一次是拿利益来互换,完成梁大爷的目的。下一次,可能就是恶意陷害,逼迫沈车夫去达成目的。 沈车夫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见好就收。 不仅如此,还能完成妹妹的夙愿。 多好,他死得其所。 妹妹一定不知道,在他十五六岁,从娘亲那边抱来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孩时,他就沦陷了。 他这么卑微无能,却能讨妹妹的欢心。 即便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摘来送给妹妹。 …… 谢林安不能理解这种扭曲的情感,他只能理智分析这一切:“若是梁大爷想利用深受梁老爷信赖的车夫,达成弑父的目的。他盯上了沈车夫,必然不会罢休的。就算不用钱财贿赂沈车夫,想要让他听命,也会有其他肮脏手段对付他。毕竟这种事,让沈车夫一个下人知晓也就算了,多换目标,也必定会有更多人知道。梁大爷瞧上了沈车夫,不死不休。你哥哥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见好就收,愿意为梁大爷做事,顺道换取对你有利的钱财与药材。他也怕梁大爷心狠手辣,会斩草除根,所以给你留下这封信,让你走投无路之时,还能寻官府报案,寻求官家庇护。” 他顿了顿,又道:“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要是以前心里生疑,直戳了当将这事儿抖出来,别说能不能为哥哥报仇,就连你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如今,你一定是听到‘梁大爷已死’的消息,等到官家的人察觉端倪,寻上你,你猜到官家的人已经怀疑起过去的事。你知晓时机到了,因此愿意将所有的事和我们托盘而出,对吗?” 谢林安太聪明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有这样明察秋毫的大人们在,沈姑娘也就放心了。她恬静地垂首,道:“是,两位大人说的不错。” 夏知秋听完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林安一眼。他是在宽慰沈姑娘吗?虽然说的话扎心刺骨,可也能勉强让人感受到他的关怀之意。 她有些惊讶,也有点感动。 不知从何时起,谢林安开始一点点改变,不再铁石心肠。 她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容,朝谢林安散发魅力。 谢林安看着夏知秋那娇憨的笑容,总觉得分外扎眼,当即闭口不言了。 两人带着梁大爷杀父的罪证出了沈家,谢林安忍不住问:“你方才笑什么?” 夏知秋勾起嘴角,道:“我在夸赞谢先生啊!没想到谢先生一贯冷情,今日也懂为他人着想,安慰旁人了。” 谢林安强硬地辩驳:“我不过是为了从她手里骗得罪证,这才说几句好听的话罢了。要我说,她哥也是个蠢货,竟然能把瞎眼妹妹看得这般重,不惜豁出性命。” “可是她哥也没有其他选择,不对吗?在得知大少爷要杀父的情况下,他即便拒绝,也会被灭口,倒不如临死之前再讨一些好处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让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啊。”夏知秋无奈地道。 这一次,谢林安没有反驳。 办完这些事,已是深夜。林间小道多昏暗,两人并肩而行。白月光倾泻眉眼与发间,还披两肩。 被夜风吹一吹,夏知秋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她开口问:“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谢林安侧头,问她。 “梁大爷是嫡长子,自小就被梁老爷看重,从十几岁就肩负梁家当家人的职责。他的家主地位一直很稳当,何况后来的继母李心蝶也死了,不可能再生出个嫡幺子和他夺权。那么……他杀害梁老爷的动机是什么?”夏知秋越想越心惊,与此同时也感到悲凉。这一家的恩怨情仇,未免也太多了吧。若是让梁二爷知晓,梁大爷杀死了二人的亲生父亲,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心爱的大哥呢? 闻言,谢林安笑了:“你倒是一针见血,问到了点子上。” “本官又不蠢,当然能想到这一点啦!” “嗯,比起从前倒是聪明了许多。”谢林安停下脚步,他探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撩过夏知秋耳边被风吹乱的浓黑发丝,低语,“那么,我该奖励你吗?” “什么?”夏知秋哝囔。 谢林安又说了一次:“我说,我想夸赞你聪慧,送你一样礼物,你要不要?” 不知是不是夜色作祟,谢林安说话的声音好温柔。他的嗓音一贯略带清冷质感,此时有清风皎月作伴,更显得寂寥性感。 夏知秋咽了咽唾液,道:“白拿的赠礼啊?那自然是想要的。” “呵。”谢林安似乎被她逗笑了,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恰巧挠到了夏知秋的心尖上,令她浑身酥麻难耐。 夏知秋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颈,等谢林安后文。 谢林安从怀中拿出一支青虫簪,那是将玉虫翠绿的翅膀镶嵌入玉制凹槽里的绿金蝉式的精巧发簪,像是男子所用的束发玉簪,又带点娇俏柔媚的造型,可谓匠心独运。 这是为了方便夏知秋平日里也能簪发出行,故而悉心挑选的发簪吗? 谢林安道:“这是我在货郎的摊子上随意挑的,送你了。” 货郎都是给小老百姓供货的,有个银簪子卖都不错了,哪能卖得起玉簪呢? “这种做工的发簪,可不像是随处可见的款式。”夏知秋能明白谢林安的心意,她收下发簪,将其放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把玩。 听得这话,谢林安也没有反唇相讥。 夏知秋巧笑嫣然:“不过还是谢谢你,我很喜欢这玉簪。” “你喜欢就好。”他见夏知秋喜欢,嘴角也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可那笑稍纵即逝。等她再望去,谢林安又神色如常,恢复往日般的清冷了。 不知是否夜太迷离,让她看花了眼,错让夏知秋以为谢林安在笑。 谢林安何时对她笑过呢?不可能的,是她想多了吧。 第78章 梁大爷的事,夏知秋还不知怎么和梁二爷提。 她知道梁二爷对大哥怀有深深的仰慕与爱重之心,她不忍心将其击毁。 夏知秋忍不住跑去问赵金石:“赵主薄,问你个事儿。你要是心里有个极为仰慕的人,他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你知道了以后会打破你对他的幻想,你还想知道吗?” 赵金石警惕地看了夏知秋一眼,道:“仰慕之人?到哪种程度的?” 夏知秋思索了一番,突然支棱起官服,扯了扯衣袖与衣襟,轻咳一声,道:“差不多就像你仰慕我那样吧。” “您又想扣我月俸?”赵金石越想越气,仿佛笃定了是这件事。他抬高嗓音,道,“夏大人,你可不能不当人啊?!你要再克扣工钱,我可就上报朝廷,参你一本了。” 夏知秋还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闻言,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架:“好啊你!不就几个钱的事吗?你这个坏胚还想上报朝廷?你是不是想觊觎我县令之位已久,以为让我丢了乌纱帽,你就能上位啊?!” “我可没这种心思!”赵金石也不带怕的,此时听到这话,心里也不太爽利了,“敢情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贪图高位的人?我要真是这种人,谁在你麾下当主簿啊?油水又少,饭都吃不饱!你看看隔壁镇子的主簿,家里房都盖了二进深,小老婆都娶了!” 这两人谁也不服谁,针尖对麦芒似的杵在那里。 不经意间听到全部对话的谢林安头疼欲裂,这个夏知秋说话怎么老抓不住重点。 他上前一步,拦下互相抓发冠的两人,厉声喝道:“够了!都吵什么呢?!” 见有人来劝架,两人都想起自己是仪表堂堂的君子,立马撒了手,冷哼一声。 端茶来的小翠见状,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她不免失笑,把刚刚沏好的茶递到了两人手中。先是赵金石,小翠细声细气地道:“赵大哥怎的这么大火气?快喝杯茶清清火。这是前几日刚刚炒好的茶,虽说带有新茶的涩味,可也有新茶的甘甜,味道极好。” 小翠之前在梁家的时候有学过如何伺候主子,自然也会几句妙语连珠,这黄莺出谷的娇声儿,一下子将赵金石的心火扑灭不少。 赵金石买小翠的账,喝了茶,也就不说话了。 安抚完赵金石,小翠又端了一杯茶递到夏知秋面前:“夏哥哥,你方才不是说天冷吗?我特特给你泡了一杯热茶,你尝尝看。” 小翠这话说的,饱含关怀之意。即便夏知秋是后一个品茶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她有怠慢之处。 夏知秋好歹是做“兄长”的人,哪能在妹妹面前失了风度。她抬手,不自然地抿了把散乱的鬓发,慢悠悠吹起茶碗来。 见小翠三两下就搞定了两人,饶是一贯苛刻的谢林安也不免高看她一眼。这人在府中没白吃口粮,还算是有点用处! 等衙门安静下来,谢林安说给赵金石听:“夏大人想说的是梁二爷一事,梁二爷最倚重他大哥,可我们却查出梁大爷设计杀害了梁老爷,还有其买通梁老爷车夫的罪证。” 闻言,赵金石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手上茶碗险些被他砸地上了。 他连说了几句“好乖乖”,最后只憋出了一句:“梁二爷要是知道这事儿,可不得哭瞎了?” “可不是!”小翠瞠目结舌地接了句嘴儿。 四人里,她和梁家渊源最深。哪承想,最受下人敬仰的梁大爷居然是个丧尽天良的男人,她的感触最为深刻。 夏知秋也叹了一口气,道:“还得往下查一查呢。说来也古怪,梁大爷看起来像是极为敬重母亲的模样,又为何会杀害父亲呢?他本就是梁家继承人,也和父亲相安无事相处了这么多年,不用争权夺利,实在是没必要对他下手啊。” 说起这个,小翠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即惊愕地捂住了嘴,道:“我有一件事,但是记不太清楚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谢林安不解地哼了一声。 小翠斟酌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记得梁夫人,就是如今梁家大爷二爷的生母,和梁老爷好像不和。” “不和?”夏知秋皱眉,问。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就记得当初我在梁家认了个自梳的嬷嬷当干娘。那嬷嬷因是自梳女,一辈子不婚嫁,能照看大主子,也能顾着小主子,因此主子们也用得放心,在丫鬟里,这样的嬷嬷声望最高。我想着,大宅大院里都是这般靠人情关系,有个干娘也有个后台,还能让干娘帮忙,因此每个月都会抽出一部分的工钱去买些糕点或是酒水孝敬干娘。虽然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被诓骗的小丫鬟不知凡几,这些嬷嬷都是嘴皮子上说得甜蜜,实则压根不会在主子面前提起她的干女儿,更别说是提携了。” 小翠絮絮叨叨一堆,夏知秋和赵金石听得津津有味,唯有谢林安不耐烦了。 他放下茶盏,茶碗碰木桌发出的清脆响动,将两人的八卦之魂敲打得荡然无存。 夏知秋遗憾地想:谢林安这个人,真的很无趣没劲儿。 小翠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远了,腼腆一笑,道:“我不小心说多了。就是想说,有一次我给干娘送酒水,听到她在厢房里同伺候柳姨娘的嬷嬷们吃酒闲谈,聊到主子家的事。说前头夫人,也就是梁大爷的生母是官宦家族的小姐出身,论门第,梁老爷是高攀不起的。后来不知梁老爷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老丈人,这才让他娶到了官家小姐。我好奇极了,掩在角落里听后续。谁知道我竟听到那嬷嬷说,此前她和先夫人的嬷嬷一同吃过酒,在那婆子醉酒的时候,从她口中得知,先夫人之所以嫁给梁老爷,乃是她不干净了。” “不干净?”赵金石好奇地问。 “对!”小翠点点头,道,“听说是先夫人自小和表哥走得近,互生情愫,奈何家中嫌弃表亲家门第不高,因此拒绝了。先夫人想不开,于是和人私奔。逃了七天七夜,才被人追回来。原本这样的小姐是要被人送去庙里做姑子的,恰巧梁老爷在那地方做生意,瞧中了先夫人的美貌,特地登门求娶。先夫人家中犹豫了许久,许是觉得梁老爷虽是商家之家,奈何人家财万贯,先夫人如今的状况,恐怕也不好再找婆家,于是就同意了,还合力将私奔一事隐瞒了下来。不过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哪能瞒得住的?人们只是不再明面上说,本地里都讲,先夫人早就失了清白。她家里父母认为先夫人让他们蒙羞了,才将她远嫁到吉祥镇梁家来的。作为交换,梁老爷的家族生意,也在老丈人的帮忙下,延伸到别的州,赚了不少钱。” 夏知秋感慨:“要真是这样,那梁老爷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头上带点绿,还能坦坦荡荡过日子。这种随遇而安的超脱境界,是吾辈要效仿之风啊。而这先夫人敢为了真爱逃离家族,其胆大的精神,也是世间罕见。” 听得这话,谢林安瞪了她一眼:“你这夸奖,颇有水平。” 夏知秋羞怯一笑:“哪里哪里,是谢先生谬赞了。” 赵金石道:“要这样说,梁老爷想得还挺明白。为了搭上先夫人妻族的势力,甘愿将这样伤风败俗的嫡小姐娶回家中。在他眼里,恐怕是钱最要紧,女儿情长放两边了。” “正是如此。”小翠也点了点头。 谢林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即刻起身:“夏大人,陪我去一趟梁家,我要寻柳姨娘。” 每次谢林安喊“夏大人”,夏知秋就知道,这是有求于她,要她逞官威的时刻了。 夏知秋忙寻来一件加棉的披风披上,跟着谢林安行色匆匆出门。路上,她忍不住问:“你找柳姨娘所为何事?” 谢林安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到梁家的时候,梁二爷并没有在府上,而是出门处理店铺的琐事了。 柳姨娘把掌家权交还给梁二爷,她本就是梁二爷敬仰的长辈,小时候又给他施过恩的,如今在府中的日子倒也十分好过,被人当老夫人一样对待。 柳姨娘记得梁二爷的安排,不敢怠慢夏知秋等人。忙让人设了点心宴席,毕恭毕敬地迎两人进来。 谢林安没时间和她闲谈,开门见山地道:“柳姨娘,我等想问你讨个人来。” “什么人?”柳姨娘疑惑地问。 “当年给梁大爷生母接生的稳婆是哪位?如今还能寻到她吗?” 柳姨娘思忖了一番,道:“是镇子上有名的金稳婆,寻是能寻到,不过她早已金盆洗手,不干接生的行当了。” 谢林安这样一问,夏知秋也回过神来,猜到他心中所思了。 于是,她道:“接不接生倒不打紧,主要是想和她问点事儿。” 县令大人一发话,要见的人自然只能老老实实赶来了。 不出一个时辰,年约五十多岁的金稳婆便来到了梁家。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官爷,此时诚惶诚恐地跪拜,问夏知秋:“夏大人寻民妇,所为何事?” 夏知秋忙将人扶起来,慈眉善目地道:“金稳婆莫怕,本官不是来为难你的,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金稳婆连夏知秋的脸都不敢看,一直低着头,道:“夏大人想问些什么?” 她的口齿流利,很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可见当年高门大院接生都是寻的这位稳婆。 夏知秋给谢林安使了个眼色,谢林安也不耽搁时辰,径直问道:“金稳婆记得你曾经给梁大爷接过生吗?” 金稳婆给梁家当家家主接生过的事,至今还是她行业生涯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是记得的。她此前在外招揽生意,也常和人说,当年梁大爷也是从她手里稳稳当当出生的。因此,那些官家太太才用真金白银请她入府管着腹中胎儿。 谢林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他勾唇,问:“梁大爷……可是早产儿?” 闻言,柳姨娘和金稳婆均是一惊,好奇地问:“这位大人是如何知晓的?可是有谁和你说起过?” 谢林安但笑不语,他只是接着问金稳婆:“梁大爷既是早产儿,他出生时,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金稳婆这才明白谢林安想问什么。她在脑中思忖了一番,想到梁大爷和梁家先夫人都死了,没人敢问罪她。 她这才咬咬牙,道:“梁大爷出生时……有点怪。” “哪里怪了?”夏知秋问。 金稳婆看了一眼夏知秋,欲言又止。 随后,她咬紧牙关,道:“明明是七个月就落地的早产儿,那个头却和足月出生的孩子差不了多少,手臂小腿都很结实,皮肤也很光滑,半点都没有早产的孩子那般孱弱无力。” 听得这话,几人俱是一惊。 夏知秋皱起眉头,道:“金稳婆,你可别诓本官。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这孩子的日子对不上吗?” 柳姨娘也盘动起手掌间的佛珠串子来,道:“说起这个,民妇记得,先夫人刚入门不到一个月便怀上了孩子。才嫁过来没七八个月,梁大爷便落地了。当时民妇还感叹,先夫人是个好生养的,甚至一举得男,令人羡慕。” 听到这话,金稳婆也打算讲话挑明白了:“夏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民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梁大爷可不像是个七个月就落地的早产儿,肯定是足月出生的孩子。民妇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是不是足月的,民妇哪能弄错呢?当年不过是顾及梁家声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没往外说,只说大爷是个福气足的孩子,定然是祖宗庇佑。梁家先夫人不知是不是为了封民妇的口,转天还给民妇置办了一座别的镇子的庄子,说是接生的赠礼。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希望民妇滚得远远的?” 金稳婆当年是有所顾忌,所以她为了活命可什么都不敢说。 如今官家逼问,她又没了胁迫,自然就什么都肯说了。 毕竟得罪官府的人可比得罪商贾之家,罪过要大得多。 夏知秋也明白了:“也就是说,梁大爷绝对不可能是先夫人嫁给梁老爷以后生出的孩子,他是先夫人在过门之前就怀上的孩子。所以才会有‘不足月的孩子却身强体壮,和足月生出的孩子并无两样’的说法。” 柳姨娘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梁夫人入府的时候明明被家中的大夫号过脉,当时的大夫并没有说她怀有身孕呀!” 谢林安冷冷一笑:“若我是先夫人,我怀了孩子,做贼心虚,也会特地装病,寻来大夫为自个儿把脉,再把自己没怀孕的事儿说出去。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在府中怀上的孩子,哪里会知道,她早就腹中有子了。” 至于梁夫人过门以后和梁老爷行房事,即便怀有身孕,也可以行房,只要动作轻微一些,胎儿倒也能保下来。 至少梁大爷就这么被保下来了,或许这事儿也存在巧合,当时的梁夫人有“赌”的嫌疑。若是行房事不慎流产,那便是梁大爷没有福分被生下来,若是保住了,那便是他福泽深厚,命大。 总而言之,没过一个月,她便对外说自己怀上孩子了。 梁老爷哪能怀疑自己的能力呢?自然就会认下这个孩子。 几人还是不相信这事儿能这么容易就办到,将信将疑地看着谢林安。 谢林安无法,只能让柳姨娘费力再寻到当年为先夫人诊脉的大夫。 那大夫早就归家颐养天年,平日里含饴弄孙,好不快活。 听到夏知秋问起往事,他也不敢多加隐瞒。 夏知秋恩威并施,说大夫如果干脆说出真相,那她必然不会问罪,若大夫有所隐瞒,等日后夏知秋查到什么与事实不符的真相,那大夫就有好果子吃了。 民不与官斗,大夫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他痛痛快快地说了当初是收了先夫人的好处,这才帮忙号脉,毕竟刚怀孕一两个月,小腹根本就不显。待后来先夫人自己传出去有了身孕,大夫也没必要从中作梗,说出真相。他和先夫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平日里捞点油水,井水不犯河水式的相处便好了。 自此,梁大爷杀父的理由就有了。 他是梁夫人亲生子,却不是梁老爷的亲生子。他只会听从母亲的命令,而并非父亲。 因此,母亲的遗愿,梁大爷自然是愿意照做的。 不过生恩不及养恩大,梁大爷选择杀了养父,这一点还是有点奇怪。除非,这个养父伤害到了他最为珍贵的人或事。 是谁呢?难不成是……是梁大爷的生母吗? 冬日的寒意略微有些褪去,早晨起来,树木的枝叶也不全是覆霜,偶尔也有一点翠绿。那是新叶萌芽,生机勃勃。 夏知秋想起前几日,谢林安问金稳婆的话。 她道:“当时,你为何笃定梁大爷是早产儿?还这样问金稳婆?” 谢林安道:“若是梁夫人在嫁入梁家之前有孕,她又想冒险生下这个孩子,那梁大爷只能是早产儿,否则月份就要对不上了。” “嗯。”夏知秋应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这些调查的结果,夏知秋不好直接告诉梁二爷,于是她借柳姨娘的嘴,让柳姨娘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到梁二爷那处去。 铁证如山,梁二爷再怎样不相信,他也只能接受了这件事。 他和他大哥身上都流着母亲的血,而他的大哥并非父亲的亲生子,并且雇凶杀害了他的父亲。 梁二爷疯狂地寻找过去的痕迹,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若是他和他大哥一样,都不是梁老爷的儿子呢?那他是不是就能好受一些了? 喝得烂醉如泥的梁二爷露出一丝笑容,心里这样期盼着。 他追溯过往的事,从丫鬟还有伺候过母亲的老奴等等人口中得知,梁大爷的身世可以不明,他的身世却很明白。 那段时间,梁夫人身边就没断过奴仆,因此她的行为举止都被梁老爷盯着,断不能和旁人有私情。 也就是说,梁二爷一定是梁老爷和梁夫人的亲生儿子。而他同母异父的大哥,亲手杀死了他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啊……大哥。”梁二爷抱头,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桌子底下,懊恼地问,“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能不能有人给他一个答案?能不能有人把他从这些阴暗的过去带回现实? 这时,门被人打开了,走进来的是端着红漆描金勾莲葵瓣式攒盒的柳姨娘。 温暖的阳光洒在老夫人的身上,将她眼角的皱纹都照出了金芒。 柳姨娘从攒盒里拿出一块糕点,递给躲在桌下的梁二爷,道:“二爷,吃块糕点吗?” 梁二爷看着和蔼可亲的柳姨娘,眼眶突然发热。他想哭,可转念间,他又记起,自己已经是个差不多三十岁的成熟男子了。 他没有接那块糕点,只是哝囔了一句:“柳姨娘,是不是没有人喜欢我?” 他像个孩子一般,依恋地问。 柳姨娘缓慢地猫着腰,对梁二爷笑:“傻二爷,瞎说什么呢!怎会没人喜欢你呢?姨娘记得小时候的二爷,个子小小的,说话乖巧,可招人疼了。” “可是,我爹娘还有我大哥……”梁二爷怕听到什么真相,欲言又止。 柳姨娘道:“二爷,你娘亲是喜欢你的。” “她在我出生时就死了。”梁二爷苦笑,“我都没见过她。” 良久,柳姨娘道:“有一件事,姨娘瞒着你很久了。” “什么?” “你娘,不是难产而死的。” “什么意思?”梁二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你娘是产后服毒自尽的。”柳姨娘想起了过去的事,“你娘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老爷怕妻族的人怪罪,因此封了口,只对外说是难产而死。就连我,也是机缘巧合,看到你娘七窍流血那一幕,因此才知晓此事的。” 如果梁夫人是自尽一事让她的家族知晓,那么家族的人一定会怀疑女儿出嫁后日子不好过,迁怒于梁老爷。梁老爷可不是个蠢货,他懂什么才是最要紧的,因此瞒下此事,还将知晓此事的人尽数铲除了。柳姨娘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三缄其口,一直以来都不敢讲出此事,生怕引来祸事。 梁二爷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彩,他声音悲凉,无奈地道:“您看,就连我的生母都不喜欢我,不愿将我抚养成人。” “你错了。”柳姨娘握住了梁二爷的手,温柔地道,“正因为她喜欢你,这才忍受到产子之后,再自我了断。她是喜欢你的,胜过自己的性命。你不要辜负你的母亲,你要惜命。” 闻言,梁二爷眼中的光又回来了。 他不明白柳姨娘这话是在宽慰他,还是真心实意。 可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他的母亲……是爱他的,他并不是被人厌弃的。 梁二爷莫名想到了大哥。 母亲死的那一年,大哥才六岁吧? 得知自己唯一的亲人,在生下二弟那天就死了,他会是何种心情呢? 梁二爷不敢细想,他甚至连母亲为何要自尽都不敢去妄加猜测。 他想静一静,或是在柳姨娘的怀中好好睡上一觉,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 第79章 正月十五日是上元节,吉祥镇各家各户张灯结彩,祭祖赏月。 每年吉祥镇的上元灯会都是声势浩大,能吸引不少外面镇子的百姓来吉祥镇赏花灯。吉祥镇虽说只是个州中小镇,可也算是周边乡镇的枢纽之地。特别是几个家底殷实的家族都将祖宅建在此处,比起别的镇子,那自然是要繁华许多。 今日,夏知秋放了一天的假,几人在屋中商量着今晚的吃食。 俗话说:“过桥摸钉走百病,驱恶纳福祈丰年。” 想要来年万事如意,就要去摸门钉。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闲工夫摸门钉求吉兆祈福的,于是就有店家想了个法子,把豆沙包制成门钉帽的模样,再在白花花、胖乎乎的豆沙满头上点一个红痣,以此取代门钉,喻义吃门钉豆沙包就是摸了门钉,日子就会越过越红火。 因此,上元节的豆沙包店生意都是极为火热的,更有甚者,还要排队才能买到福包。 “和上天求福,祈祷来年发财”这种事,哪能少了赵金石和夏知秋呢?这可是无需花银两就能白得来的横财,两人自然是心动了,当即便商量着出门买门钉豆沙馒头。 夏府里的差役都回家和老婆老母亲团聚去了,府中连个跑腿的人都没有,只能他们自个儿出马。 夏知秋怕这几人使唤她出门,于是装崴脚,瘫到凳子上哼唧:“啊呀,我这脚怎就崴到了?疼死咯,看来走不了了。” 见状,赵金石必然是不甘示弱呀,他急忙往后一靠,撞到柱子上,跌到胡床边,龇牙咧嘴:“哟!我这腰也不成事儿啦,看来出不了门了!” 这话一说出口,夏知秋懵了。 她不屑地瞥了赵金石一眼,讽刺:“赵主簿,你能别装不?” 赵金石也讥讽一笑:“夏大人,你这脚崴得也没见得多重啊!” 两人还惦记着前几天生气的事儿,当即要分出个高下来。 谢林安冷眼旁观多时,正要开口,小翠已然笑吟吟地站起身,道:“正好我要出门买个新品胭脂,顺路带些门钉豆沙包回来吧!夏哥哥和赵大哥都在家里休息休息,别弄疼伤处了。” 赵金石听到小翠那进退有度的话,感慨不已:“听听!人小翠多有觉悟,多勤奋!不像某些人,一遇到事情就爱撒丫子偷溜。” 夏知秋也不甘示弱地回击:“是啊!不知道是还以为有鬼在后头扯你,能把你拉到那八尺远的房梁柱子上,狠狠撞你的腰!” 这两人又要开吵,小翠无奈极了,赶紧起身,打圆场:“好啦!那我先出门了!” “嗳,小翠妹妹路上当心些!”赵金石本来是想气夏知秋,这才装腰疼不出门的,哪知道小翠是个老实姑娘,竟帮着她哥哥跑腿。赵金石原本想不装腰疼吧,总不能真让姑娘家跑腿。可一看夏知秋那挑衅的眼神,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也不能让她知晓自己是在装受伤,免得遭她埋汰。 就在小翠出门的那一瞬间,夏知秋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几日,隔壁镇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下手的对象全是妙龄少女。官府派出无数差役,终于抓住了凶犯,就在将其押送回衙门的途中,这凶犯跳车越狱,逃出了城门,在四周的镇子游荡。 她也被同僚告知了此事,在吉祥镇里张贴了歹人画像,提醒百姓注意安全。 如今放小翠一个人出门买豆沙包,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夏知秋喊住小翠,道:“小翠,你在府中待着,让我出门吧。” 小翠刚踏出门槛的脚又慢悠悠收回来,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夏哥哥,你那脚没事了吗?” “嗐!一点小伤,不值当什么。”夏知秋亲昵地捏了捏小翠的脸,露出一个长辈似的和蔼微笑。 赵金石被她神来一笔的招数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好人全让夏知秋做了,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起来。 赵金石悻悻然道:“小翠妹妹就乖乖待着吧,你夏哥哥的脚好着呢!别说是买个豆沙包,就是跑到镇口都不带大喘气儿的!” 夏知秋懒得和赵金石抬杠,她哼了一声,拿起小翠给的新品胭脂图纸,便往府外走。 与此同时,谢林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夏知秋的背影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豆沙包一般是早点,然而在今日,门钉豆沙馒头是大卖的点心,供不应求,因此点心铺子从早上一路开到了晚上。 夏知秋买了一大油纸包的豆沙馒头,美滋滋往回去的路上赶。 湖边的上元灯会刚刚开始,两岸全是烛火煌煌的花灯,亮如白昼。还有手艺人在此舞狮、杂耍,鸣鼓聒天,吵得人脑壳子疼。 夏知秋发间的木簪子在人海潮潮中撞落,她的青丝在刹那之间散落,零星鬓发悬于两肩。 她大惊失色,生怕被人看到自己披头散发的不雅模样,于是一手捂住发顶,另一手提着油纸包,缩头缩脑往人烟稀少的巷弄里跑。 夏知秋记得这条路回夏府有些远,但没什么人住,正好能合适她整理仪容。 她从袖间取出此前在胭脂铺子里买的发带,又用手指梳理柔顺的长发。她的指尖勾着那油纸包,一面绑头发,一面往巷子深处走。 这儿可真黑啊。 灯会那边人山人海络绎不绝,羊肠小道里竟如此冷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地荒无人烟,夏知秋竟有点毛骨悚然。 “啪嗒、啪嗒。”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朝她奔来。 是谁?这种日子,不去看灯会,怎的有人朝她跑过来? 身后有陌生脚步声的时候,人都会不自觉进入被追赶的状态。夏知秋吓了一跳,脚上不停朝前跑去。 可那人越追越快,转头就到了她的身后。 夏知秋仿佛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他高大的影子逐渐触碰到了她的影子,继而融为一体。 夏知秋连头发都还没扎好,她跑不动了,破罐子破摔,回头瞪他:“来者何人?!为什么追我?” 那是一名用衣领蒙住半张脸的男人,对方和夏知秋对上了视线,和气地道:“啊?你误会了,我不过是住在这条路最里面那栋屋子的住户。” 原来只是回家的人啊……难怪和她同路,好似在追赶她一样。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尴尬地笑:“抱歉,是我想岔了。” 说完,她为了掩饰难堪,又快步朝前走了几步。 此刻,夏知秋忽然想起一件事。某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夏知秋的脊背发麻,起了一身白毛汗。她咽下一口唾液,颤巍巍回头。 她咽了咽口水,道:“你再说一次,你要回哪里?” 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最末尾的那间屋子,怎么了?” 夏知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可是这条巷子最末尾一户在年前出了火事,如今是一片废墟,根本就没住人!你怎可能……是住在那里呢?” 男人自知被察觉了,他嗤笑一声,一手从怀中抽出一把白花花的匕首,另一手作势要勒住夏知秋的脖颈。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男人锋利的匕首触碰到夏知秋的一瞬间,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一记手刀敲晕了歹人。 男子落地,露出救命恩人的真面目。 那人……竟然是谢林安? 夏知秋高悬的心脏又落回了肚子,她大口呼吸,胸腔剧烈起伏,三魂七魄归体。 “谢先生,怎么是你?”夏知秋腿软,跌坐在地,手心与额头都是汗。 谢林安将视线落到了别处,抿唇,道:“恰巧路过。” “是吗?”夏知秋将信将疑。 如若不是跟在她身后,又怎会正好路过这样僻静的小巷弄呢? “嗯。”谢林安应道。 夏知秋还想再问,谢林安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他把地上的歹人拎起来,又揭下他脸上那一层薄薄的肉皮面具。面具后的脸,不就是这些天一直流窜在外的连环杀人案的凶犯吗? 夏知秋想起这人心狠手辣的杀人手段,掌心又一次沁满热汗。如果谢林安没有出手相救,真不敢想象她会遭遇到什么事。 夏知秋惊魂未定,问:“这凶犯不是只伤妙龄女子吗?为何要对我下手?” 谢林安看了一眼长发松散、落在后背的夏知秋,道:“你平日里不涂抹胭脂水粉,束起发来,不知晓你的人还只当你是个皮相好的男子。如今散发,身材又娇小,在这样昏暗的地段,很难让人辨别雄雌。” “哦,那好吧。”夏知秋哝囔一声。 “你过来。”谢林安突然朝她招招手。 夏知秋不解地走了过去,小声问:“怎么了?” 谢林安温热的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翻转过去,背对着他。随后,他抬手,将白皙修长手指探入她的发间。在男子指腹触摸上夏知秋发顶的那一瞬间,她浑身都颤动了一下,打起了摆子,她莫名心慌意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是好心帮她束发,可是他的手指在她的耳后与颈部肆无忌惮地游走,让她不由自主起了抵触的心理,微微朝前倾身。 “别动。”谢林安轻声呵斥她。说话间,他凑到夏知秋的耳畔,仿佛咬着她的耳尖,气息都吞吐到了耳轮,烫得她一激灵。 夏知秋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能任人摆布。 这样亲昵而又磨人的动作不知何时才好,夏知秋僵硬着身子等待,直到谢林安松了手,她才敢小心翼翼喘气儿。 谢林安看着眼前束好红色发带的小姑娘,满意地微笑。他竟不知道,她这般怕生,连束发都像一只小白兔似的,老老实实任他磋磨。 实在是……太好欺负了。 谢林安莫名抬起手,学着夏知秋掐小翠那样,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这动作太过宠溺,把夏知秋吓了一跳。 她结结巴巴地问:“谢先生,你干什么?” 谢林安也回过神来,他顺势挪到夏知秋鬓角,把细微的发丝掠到她的耳后,道:“哦,我只是帮你理一下鬓角的头发。” “哦。”夏知秋点点头,也不想在此处多耽搁了。 两人把凶犯五花大绑拉到街上,随意找了几个人,帮忙抬回衙门里。找了另一个镇子的县令一问,再和受害者的家属一对峙,确定了这男人就是那个越狱出逃的连环杀人案凶犯。犯人缉拿归案,悬案就此告破。 也是夏知秋运气好,刚过完年,就捞了一记大功劳。想来上元节吃门钉豆沙馒头还是有点好处的,这不,漂亮的政绩就到手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80章 逮住凶犯,和上头的人邀功请赏,那都是后话了。 绕回元宵节那天晚上,夏知秋回府,将外头遇到歹人这一事讲给小翠和赵金石听,说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 小翠吓得直用绣花手帕轻轻拍胸口,她道:“好乖乖!幸亏夏哥哥机智,戳穿了歹人诓骗人的谎话,要是反应慢上半拍,岂不是要遇害了?” 赵金石再怎样和夏知秋拌嘴,毕竟共事多年,感情还深厚,也不愿她出事的。此时,他也咬咬牙,道:“走着走着,哥儿几个今日不醉不归,把晦气都喝掉!酒能壮胆嘛,人的火头上来了,扫把星就不敢上身了。” 这话在理,正合夏知秋意。她开心地点了点头,道:“可以可以,今晚至少得喝个一坛子酒吧!不然我这心都安不下来。” 几人盘算好了,必要喝热酒的。 谢林安头一次没阻拦这两人,还贴心地帮他们准备了几道下酒菜。这种时季的果蔬价若黄金,都是用搭好的布棚培育出来的新鲜瓜果。 谢林安挑了一根黄瓜,用刀背拍散了,再混上炒好的肉丝,兑入芝麻油、甜米醋以及蒜末,细细搅拌,这就是时鲜的酸溜黄瓜。 隆冬天,时兴的蔬菜总是少些。因此,谢林安在秋天就买了不少大白菜,用粗盐腌制了,藏在地窖里头。如今开封,他从坛子里拿出腌菜,将其洗干净,切成碎末。又杀了一条鱼,用腌菜与豆腐炖鱼。这道鱼汤虽然常见,却是各家各户都爱重的菜肴,最合适天冷的时候饱腹。 上元节,最必不可少的自然就是圆子啦,就是用糯米粉包裹住核桃仁、枣泥、红豆沙等物,再水煮出锅。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圆子浮在汤里,有“团团如月”的吉利意思。 等谢林安把圆子也煮好,东一盘、西一碟的菜上桌,几人也就坐下喝酒了。 酒早就温好,大家你一杯我一杯,谈天说地,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夏知秋喝得脸颊通红,谢林安看不下去了,制止她再和赵金石拼酒。 夜里,饭席散了,夏知秋还趴在桌上没回过神来。 等谢林安给她熬制的那碗醒酒汤下肚,她终于活过来了。 夏知秋迷茫地问:“谢先生,时辰不早了吧?” 谢林安看了一眼天色:“很晚了,回屋睡吧。” 今日,他待夏知秋好温柔,说话不紧不慢,语调也和缓。夏知秋有些不习惯,羞涩地挠了挠耳后,道:“好,那我回去了。” “嗯。”谢林安见夏知秋晃晃悠悠站起身,隔了一会儿,说,“还是我送你回房吧。” “好。”夏知秋在月色下,乖巧地朝谢林安笑,也乖巧等他管好灶房的门。 谢林安虚扶着夏知秋回房,到了她的房门口,谢林安突然喊她:“夏知秋。” “什么?”夏知秋疑惑地侧头看他。 谢林安抿唇,声音压得很低:“你若是害怕,夜里不敢睡,我是可以在你屋外守着的。” “这倒不必,谢先生去睡吧,我胆儿大。”夏知秋一笑,劝退了谢林安,独自一人进了屋子。 刚关好门,她就用背抵在了房门上。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夏知秋的心跳好快。她下意识伸手,抵在了心口处,感受里头蓬勃擂动的声响,长长呼出一口气。 夏知秋酒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实际上她并不健忘,也不心大。只是不习惯和人示弱,也不爱让人担心。 她对之前命悬一线的事还历历在目,甚至掌心还会被吓出汗。 不过在那刀刃落下的一瞬间,夏知秋看到了谢林安坚毅的眉眼。 他就在歹人的身后,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此前没想过儿女情长,不知谢林安这样的男子俊俏与否,可在那一刻,夏知秋竟觉得他的俊美皮囊世间罕见,仿佛神祗降临,刹那间便收走了她的魂魄。 谢林安天神一般降临,为她消灾避难。 一想到他,夏知秋便再也不怕了。 第81章 清晨第一缕曙光越过刚刚萌芽的枝蔓,照进槛窗,直刺夏知秋的眼睛。 她迷糊睁开眼,瞧见那一线光,便知该起身了。 若是往常,夏知秋可以不穿官服,只穿常服进衙门处理文书。可今日,她打算去监牢里见一见粱大夫人,因此特地披上了官服,将自个儿的官威展露。 梁大夫人谋杀梁大爷的嫌疑最重,然而这一切也仅仅是猜测,夏知秋手上没什么有力的罪证,不能把她怎么样。 这些日子,夏知秋不敢去探监,寻梁大夫人说话。她有些畏惧这个女子,更怕对上她的眼睛。 梁大夫人的眼里,满是嘲弄意味,世间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握。 梁大夫人只是被收押进监牢,并不是服刑,因此夏知秋也是可以带赠礼进去探望她的。 这般一想,夏知秋拿了个竹篮子,在里头放了一碟谢林安蒸好的糯米绿豆糕,油润的绿豆糕用桃花模子压出五瓣花的形状,极为小巧精致,恰好一口一个。 夏知秋在竹篮里铺上一片方巾,提着点心朝牢里走去。 梁大夫人被关押入狱没受什么罪,不过是她杀夫嫌疑最大,夏知秋限制她出行,怕她畏罪潜逃,又不是真要磋磨她。 夏知秋把那点心摆到梁大夫人跟前,笑吟吟地道:“梁大夫人近来可好?这是新蒸的绿豆糕,你尝尝味儿。” 梁大夫人在牢里没受过苦难,不至于看到点心就闹饥荒。她知道夏知秋来寻她,肯定是有事。她微微一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夏大人来寻民妇,可是有事?” 夏知秋也没必要和她套近乎,既然她想速战速决,那夏知秋也就顺着她的想法来。于是,她道:“我们查到梁大爷并非梁老爷亲生子,他还雇凶谋害了梁老爷。而且梁大爷选择迁坟,极有可能就是他想完成母亲的遗愿,将母亲的尸骨偷出来分葬别处。” 梁大夫人微微一怔,嗫嚅:“是吗?” “对。”夏知秋应了一声。 “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梁大夫人问。 夏知秋点点头。随后,她像是问梁大夫人,又像是在问她自己:“可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把祖坟迁到白尾大人的神庙那里呢?如果不葬在神庙那处,不提拆庙,是不是也就不会被白尾大人的泥塑像给砸死了?” 梁大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夏知秋一眼,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问:“若是夏大人查不出我作恶的罪证,那么你何时放了我呢?” 敢情她在这儿等着呢! 夏知秋双手攥成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有罪,提前和本官说,念在你知错也肯悔改的份上,没准可轻判。” 梁大夫人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种“明知梁大夫人可能有猫腻,却不能将她绳之以法”的感觉太难受了,夏知秋心里憋屈坏了,却没其他的办法。 她知道这一次来寻梁大夫人,一定是无功而返。所以之前她查出了什么线索,也不愿过来和梁大夫人对峙。 除非夏知秋有一招致命的关键证据,不然梁大夫人一定不会认罪。她要坚持到最后,让夏知秋心甘情愿将她放出监牢。 不过,梁大爷不是梁家亲生血脉一事已然确定,也就是说,即使梁大夫人被放出去,她也不可能再以梁家夫人自居,何况她还给梁大爷戴了绿帽子,诞下私生子,早就被梁家休了。 夏知秋之所以觉得梁大夫人嫌疑最重,是因为梁大爷已死,梁二爷被诬陷杀兄,受益人就是梁大夫人。 如果没有她从中作梗,这个时候,梁大夫人应该已经把私生子过继到膝下,并且继承整个梁家本家的家产了吧? 夏知秋如梦初醒,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梁大夫人一眼,问:“梁大爷是不是只能用‘梁家嫡长子’的身份去世?这样一来,你梁家主母身份可就牢靠了。若是梁大爷生前被人知晓,他并非梁家嫡长子,而是一个野种。那么你不就不能当梁家名正言顺的家主夫人了吗?到那时,你不过是个私生子的身份,梁家的家产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梁大夫人不作答,她只是揭开了竹篮里的点心,咬了一小口,道:“若是夏大人查不出我作恶的罪证,依法,你是该放了我的。” 夏知秋沮丧地道:“嗯,我知道。” 说完这些,她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牢房。 回了衙门,夏知秋把方才的事说给谢林安听。 谢林安了然,他点了点头,道:“你最后那句推论,倒是很有意思。” “嗯?”夏知秋不解。 “若是梁大爷生前被人发现了身世,他一定会被逐出梁家。以‘梁家家主’身份死去,倒是他最好的归宿,梁大夫人也能以此来稳固自己家主夫人的位置。不过,她到底知不知晓梁大爷的身世,这一点谁都不知道。而且她是如何谋害梁大爷的?毕竟是梁大爷自个儿去白尾大人的神庙,跪在蒲团之上,并且触动了机关的。” “是他自己……”夏知秋复盘了整件事,她突然神神叨叨地问,“有没有可能……是梁大爷自我了断?他是知晓蒲团之下的机关,所以才这样做,才会这么凑巧被泥塑相砸中,恰好成全了‘白尾大人的怪谈’,将一切罪过归咎于鬼神。” 谢林安笑了:“谁知道呢?还得往下查一查。” 夏知秋记得之前“迁坟”一事,是某个风水师提议往白尾大人神庙上迁的,不知有没有人在背后引导他,让他说服梁家的人,故意把祖坟迁到白尾大人神庙那处去? 为了证实这一事,谢林安和夏知秋一同去寻了这位风水师。 风水师姓陈,在吉祥镇很有威望。平日里建宅摆大件家具,都是请这位风水师进门相看相看的。 据说家宅就是风水局,各个大件儿摆哪里都是有讲究的,不然会破了福门,让家宅起霉运。 这说得一惊一乍的,夏知秋也被唬住了。她张了张嘴,道:“要不,咱们也找风水师给家里陈设调个位置?不然冲撞了哪路财神,倒也不美。” 谢林安不信鬼神,也不信风水卜卦,他冷哼一声,道:“顶多就是看个摆件,知道哪处开窗,让日光照入,不使得家具常年潮湿起霉罢了,有什么神通?要真有用,你看京都宫阙里,哪个不是福泽最为深厚的风水摆件,还不是朝朝代代,数百年就颠覆一次。” 这厮竟敢妄论谋朝篡位之事,夏知秋吓得腿都软了。她急忙捂住谢林安的嘴,四处打量,见此地荒山野岭,没个人烟,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恶狠狠地瞪了谢林安一眼,道:“你疯了吗?!” 谢林安薄凉的唇猝不及防触上女子的掌心,他愣了一瞬,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被夏知秋宜喜宜嗔的一瞪眼,只觉得心脏慢跳的一拍,倒也忘记反驳了。 她不爱听,那他就不说吧。 谢林安胆子肥,莫说天皇老子,就是神佛他也敢责难的。 夏知秋见谢林安此时还算安静,她颤颤巍巍地松了手,扯他的衣裳:“别聊这些了,赶紧走吧!你说这风水师咋就非要住山上?这样还能显得自个儿仙风道骨吗?” 她抱怨了好一通,约莫半个时辰,两人终于走到了郊外的一处小院子。 这里倒不是只有陈大师住,旁边还有一些地主的宅子,可见有钱人都觉得这地儿风水好,偏要紧挨着陈大师,图他的福气。 那可不呢?人是懂行儿的风水师,他看中的地方能有差的?这些有钱人可不是蠢货,自然就前仆后继跟过来了。 闲话放一边儿,谢林安砸响了铜制门把手,朝里头喊:“有人吗?” 没过多久,便有小丫鬟探头探脑地答:“两位是?” 夏知秋道:“本官乃吉祥镇县令,速去喊陈大师过来。本官有些事,想要问问他。” 听到是官府的人来了,小丫鬟哪敢摆谱,忙将门打开了,把两人请进屋子里。她也不管通禀不通禀的了,先斩后奏把人接进来再说。难不成还让县令大人等自家老爷啊?那也太不靠谱了! 这小丫鬟是真的机灵啊,夏知秋在心里夸赞了一句。 她跟着小丫鬟来到花厅,没一刻钟,陈大师就赶来了。不知是陈大师平日里都这么穿,还是为了在夏知秋面前彰显自个儿法力无边,他特地穿了一件卜卦用的袍子,大氅背面绣了阴阳八卦图。 三人碰面,又是一通寒暄,你来我往,扯了几句闲篇。 夏知秋开门见山地问:“陈大师,本官寻你来,是想问问梁家迁祖坟的事。我记得那时,梁大爷提出要迁祖坟改运,特地把你寻来,让你找一处风水宝地葬祖坟的,对不?” 陈大师小心翼翼点头:“回夏大人的话,正是这样。” 谢林安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大师,道:“你说要寻拜帅山,也就是山前有水,四周围绕山峦的主山峰。在这样的地方,可建阴宅。好巧不巧,那山峰底下,正是白尾大人的神庙。也就是说,是你在引导梁家的人将祖坟迁到白尾大人的神庙处,这才发生了后面的凶案,导致梁大爷被泥塑像砸死?” 陈大师被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可不敢乱说!这是白尾大人显神威,和小人没什么干系啊!” 夏知秋道:“我就问你一句话,是谁找的你,让你给梁家迁祖坟一事出主意的?” “这……这……”陈大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屁来。 谢林安冷冷一笑,道:“现在隐瞒实情,在夏大人面前犯浑。等我们查到了后面的事情,定然要给你治罪,之后可别向我们求饶!” 陈大师吓得跪到了地上,他早知道梁大夫人如今被关在牢里,没人能保他。与其隐瞒,倒不如老老实实说了。反正他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于是,陈大师小声道:“是梁大夫人来寻小人,给了小人一些庄子的地契与钱财。让小人务必要想方设法,说服梁大爷将祖坟迁到白尾大人神庙那处。旁的,小人真的不知。要是知道梁大爷会因此丧命,小人也不敢怂恿他触犯白尾大人啊!” 这件事竟然是梁大夫人的手笔?她到底还做了什么事?谢林安和夏知秋面面相觑,也不知梁大夫人为何这般看重白尾大人的神庙,千方百计要将梁大爷扯入此事。 不过,事情好歹也有些苗头了,没准案件的突破点,就是夏知秋一直忽略的“邪神”——白尾大人。 夏知秋呢喃自语:“白尾大人,你究竟有什么神通?” 她又想起了白尾大人的细长眉眼,她微微一笑,神像宝相庄严,又极具邪魅之气,妖里妖气。 那一只蜷缩在雾气内若隐若现的狐仙啊,显现你的神通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82章 回去的路上,夏知秋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谢先生,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嗯?”谢林安回头,看着夏知秋,等她后文。 “所有的事皆因拆庙而起,这白尾大人的神庙究竟有多厉害,连拆都不能拆了?”夏知秋舔了舔下唇,问,“若是我们复刻梁大爷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就能和他一样,经历一次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旅,就能了解他生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谢林安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说……你想拆了白尾大人的神庙?” 夏知秋挠挠头:“是有这么个想法,我总觉得那庙不对劲。” “想做就做吧。” “啊?” 谢林安微微一笑:“好不容易有一件想做的事,不去做,岂不是会后悔?” 话虽是这样说,可这事明显不是什么好事啊……夏知秋嘟囔:“谢先生……是不是有点太溺爱我了?” 这个念头一出,夏知秋被吓了一跳。 她怎会觉得谢林安宠爱她呢?真是昏了头了! 夏知秋是雷厉风行的人,说拆庙就拆庙。 她当晚就让赵主簿写告示,将此事宣扬了出去。不仅如此,她还特地跑了一趟庙祝的家里,得知那白尾大人的神庙没有什么地契。没有地契,那可不就是充公的东西,就是公家的呗! 夏知秋知晓了此事,拆庙拆得更欢实了,连良辰吉日都定下了。 就在她打算拆庙的前一天,突然有成百上千的香客将白尾大人的神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拿着布条与纸张,高声喊:“白尾神庙不能拆!” “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不能拆!” 这些人的喊声此起彼伏,把正和师傅们商讨拆庙的夏知秋吓得不轻。 夏知秋哪见过这种阵仗啊,立马问谢林安:“咋办?” 谢林安看了一会儿的热闹,道:“这个好办。” “你有法子?” “等着看吧。”谢林安胸有成竹地道。 两人走向那群香客,他们见县令来了,也不敢太大声抗议,只能推出个主事的人冒头:“夏大人,这神庙……不能拆啊!亵渎了神灵,咱们整个镇子都玩完了!” 他的话音刚落,谢林安就冷笑一声,道:“你们真当夏大人是那等嚣张跋扈的狗官吗?夏大人拆了此处的神庙,为的就是将这块地用于建造吉祥镇学堂,专供穷苦人家的孩子入学。镇中的地皮贵,有买地的钱还不如多用来建造几栋屋舍。哼!反正尔等自个儿想去吧!是要给孩子上学,识几个大字,还是拜这劳什子白尾大人!” 此言一出,原本叫嚣的香客哑巴了。神庙前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那些百姓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在等人拿个主意出来。吉祥镇就一个私塾、一个书院,基本都是有钱人才能入学的,还要给教书先生一笔银两。如今夏大人决定办个学堂,给基层百姓,这是天大的好事。 这世上,有钱人多还是穷人多?那自然是穷人嘛!也就是说,如今的得益者就是眼前这一众没什么赚钱法子才来求神拜佛的香客。 有人小声地说:“要不,咱们就听夏大人的安排好了?” “可是这拆庙,开罪了白尾大人,似乎也不太好……”也有人犹豫不决。 “我去年和白尾大人祈求果园丰收,可今年也没丰收啊……这白尾大人,真的灵验吗?何况,也可以把神庙建在别处嘛!” “对哦,孩子要是大字都不识一个,连契书都签不上名字。还是读书重要啊,万一能考个童生,那也是脱了泥腿子的家世,翻身做主子了。” 底下的人蠢蠢欲动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要想谋求荣华富贵,最简单的路子就是读书,走科举之路。 所以,近乎一般的人都自觉退开了,不拦夏知秋和谢林安行事。 见状,夏知秋清了清嗓子,当机立断地道:“诸位放心!本官拆庙建学堂后,定会在别处辟出一块地儿,再建造一座白尾大人的神庙。咱们为了孩子好,也不会开罪白尾大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香客们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又不是拆庙就不造庙了,有什么开罪不开罪的。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唯有庙祝在原地干着急。 夏知秋看了他一眼,道:“庙祝先生可是怕拆庙以后没了香火钱?你放心啊,之后再建新庙,我这边还是会将白尾大人的庙交给你打理的。” 庙祝苦笑了一声,欲言又止。 谢林安让师傅们把拆庙的工具都堆在神庙旁边,商量好明日清晨便来拆庙。 说完,一群人就浩浩荡荡下山了。 回到了夏府,夏知秋按照谢林安的吩咐,让徐捕头他们蛰伏在暗处,听候他们的命令。 安排好了这些,夏知秋和谢林安坐回院子里,就着点心品茶。 夏知秋半信半疑地问:“谢先生,这样能成吗?” 谢林安喝了一口茶,道:“明日就要拆庙了,给他们留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这些事真跟拆庙有关,这些人定会下手的。” 他们在院中闲谈到后半夜,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夜深了,人就变得迟钝了,连躲在角落里的捕快们都有些犯困。 让一群人跟着瞎折腾,白忙活了一回,夏知秋有些过意不去。 她茶喝多了,起身说去茅房救急,顺道活动活动筋骨。 就在她小解完的时刻,身后的花园漏窗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夏知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说时迟,那时快,三两个黑衣人飞奔而来,手上的匕首在月光下灿灿生辉。 夏知秋连滚带爬地喊:“来人呐!有刺客!” 就在这时,她感到腰上一热。原来是谢林安不知从哪处跑来了,他搂住夏知秋的腰,足尖轻点,两下便跃到了别处,避开致命一击。 夏知秋被吓得两股战战,她的手扒拉着谢林安的衣襟,语无伦次地道:“他们……要杀我!” “嗯。”谢林安对此不甚在意,他看了一眼紧攥着他衣襟的那双魔爪,艰涩地道,“你小解后,手洗了吗?” “没来得及。”夏知秋小声说。 谢林安眉头一蹙,瞬间抛开了人。他用指尖扯起衣领,心道:“看来这衣裳不能要了。” 夏知秋被谢林安丢到了安全的地段,她躲到了廊屋内,等徐捕快他们和黑衣人大打出手。一阵刀光剑影后,黑衣人被制服。 夏知秋上前一步,扯下这些人的面巾。有两个人看着脸生,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居然就是那庙祝。 夏知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您这么大岁数,还能舞刀弄枪,行刺本官,真是老当益壮!” 庙祝闻言,险些昏死过去。 这时,谢林安喊小翠新沏一盏茶上来,他挪了两个石凳子,风轻云淡坐着。 待新茶上桌,谢林安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冷笑一声,睥着被捕快挟持的几个刺客,道:“说吧,咱们茶都沏好了,足够喝三两个时辰的,就等你开口了。要是嘴硬不开口啊,府中也有师傅,专门喊来拆庙的。当着几位的面,把这庙拆了可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几人面面相觑,长叹一口气,道:“两位大人不可拆庙啊,那底下可是我们家主子的墓穴,请您一定不要惊扰到他们。否则,我等百年后,真是没有脸再去见主子们了。” 夏知秋想起此前有一个大家族流放至吉祥镇的事,他们的家徽还是白狐呢!他们想方设法不让人拆白尾大人神庙,敢情一拆庙,就会暴露地下的墓穴?难怪他们会阻拦梁大爷,甚至是设计将其杀害。 不过,他们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很明显是被梁大夫人牵着鼻子走了。因为这一切的开端,都是梁大夫人惹出来的,是她和风水师说,让他劝说梁大爷拆白尾大人神庙的。 夏知秋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梁大夫人和梁大爷,又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庙祝被摘下了脸上黑布,他苦笑一声,道:“夏大人,事已至此,我等也不瞒你了。你还是将梁大夫人带上来,从她那边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吧!我等也是在梁大爷死后才知自己只是梁大夫人的一枚棋子,这一切都是她设下的局。” 夏知秋和赵金石使了个眼色,赵金石会意,忙让捕快去牢里,将梁大夫人带上来。 梁大夫人一见庙祝,脸色就变了。她终于不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此时也流露出一丝胆怯之意。 夏知秋问她:“梁大夫人,你串通风水师,要梁大爷拆了这白尾大人的神庙,为的就是牵扯上这些人,用一招‘借刀杀人’,让他们替你铲除梁大爷吧?此后,你再利用梁二爷重情的性格,知道他会为其兄隐瞒杀害李心蝶秘密,不说出那日信中的事,将杀兄的嫌疑全部堆到他身上,使他入狱。这样一来,两个嫡子纷纷下马,梁家本家就是你的天下了。你还能把私生子梁昊过继到膝下,继承梁家的家业,安心当你的家主夫人,对吗?” 梁大夫人心如死灰,她似乎打算负隅顽抗,此时一句话都不说。 谢林安看了梁大夫人一眼,道:“还想嘴硬不认罪吗?你不认,自有其他人帮着说。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不给你机会。” 夏知秋抿唇,道:“梁大夫人,若是你愿意将事情真相解释清楚。之后,我会给梁昊安排一个好去处,将他送到一户清白人家那处寄养的。” 梁大夫人自然知道,她的私生子梁昊,今后算是没地方收留了。旁支一家对于这样一个让家族蒙羞的野种,自然是宁愿丢弃,也不会留在家中。她若是入狱,那孩子没了人庇护,下场可知是有多凄惨。 若是能得到夏知秋的许诺,那孩子还有一线生机,至少能平安长大。 梁大夫人对于那孩子的感情,她也不知道深不深。 她为了他筹谋,由那个孩子继承整个梁家本家的家业,更多的目的,实际上只是为了报复梁大爷。 她恨梁大爷,恨之入骨。 由她的私生子夺走了梁大爷生前苦心经营的一切,这让梁大夫人十分畅快。 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他还那么小,会喊她娘亲,会朝她笑。 真是蠢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是多么肮脏,所有人都会唾弃他。 是梁大夫人,生下了这样悲惨的孩子。 而那个孩子全然不知,竟然还单纯地朝她笑。 傻子,真是傻子啊。 梁大夫人古怪地看了夏知秋一眼,眼里满是不解。 当初梁昊是她私生子一事败露之时,所有人都说她这样水性杨花的荡妇,一定要处以肉刑。可夏知秋不唾弃她,还出手救了她。 如今她的罪恶全都被人知晓,所有人对她恨之入骨,这个人居然没有痛恨她,甚至还想救她的儿子。 夏知秋……是一个善良的人吗? 她好奇怪。 梁大夫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见过唯利是图的人,见过阴险狡诈的人,就是没见过夏知秋这样纯善之人。 在夏知秋面前,梁大夫人羞愧难当,她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仿佛世间一切污秽,在夏知秋眼里无处遁形。 她连挡都无法挡。 梁大夫人给夏知秋磕了个头,轻声说:“民妇……愿意招出所有罪行,只求夏大人垂怜,救我儿一命。” “你放心,本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夏知秋给她作保,应下了这事儿。 梁大夫人喟叹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把我的故事,说与夏大人听吧。” 第83章 所有的事都要从梁大夫人十七岁那年说起,她爹一直想将她嫁到一户好人家去,从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开始,就挑拣起上门求亲的女婿来。 明明也有家世好的公子,或是家财万贯的商贾,她爹就是眼高于顶,怎样都看不上。 一来二去,她便被留到了十七岁。 年级大了还没订下亲事,不免有人在背后碎嘴,加之她爹当初没搞好和这些提亲人家的路人缘,那些人为了泄愤,宣扬出一些有的没的辱没梁大夫人名声,导致想娶她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她爹想到用钱财买通远方亲戚,将梁大夫人塞到家底殷实的梁家本家,让他们帮衬着谋求一门好亲事。 就这般,梁大夫人成了打秋风的磕碜亲戚,来到了梁家本家。 她自然知道自家爹爹的脾气,整个就是一好逸恶劳的土地主。若是再依仗他寻一门好亲,恐怕今后就被他塞给达官贵人做妾室或填房去。梁大夫人得靠自己挣个前程来。 于是,她把目光放到了李心蝶身上。那是个和她年岁差不离的继室夫人,她把李心蝶当长辈一般捧着,时不时给人送些绣花荷包什么的,或是煲鸡汤、蒸点心,甚至是自制熏香。她吃一回闭门羹,不要紧,梁大夫人有耐心,一有空就去拜谒。 李心蝶也不是那种高傲的人,见这表姑娘有意思,倒也承她的情,听她阿谀奉承,逗自个儿开心。左不过是在富家太太圈子里提上梁大夫人一嘴,举手之劳,也够她享用不尽的了。 就这样,梁大夫人在梁家待了足足有五个多月。 某天,她一如既往去李心蝶的院子,给她送刺绣的花样子,让她挑选。 然而这天,李心蝶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连走动的奴仆都不在。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梁大夫人也不敢多问。 就在她要离开的刹那,她看到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着玄色大氅的高大男子,他手里点着熊熊燃烧的火折子,随后猛地往屋里一丢。 没过多久,浓烟便涌了出来,整间屋子都着了火。 女儿家的屋子,布匹最多,这屋子又是木头房梁,恐怕起火了很难熄灭。 梁大夫人吓得不知说些什么好,她想跑去找奴仆,却又怕惹祸上身。 这时,那名宽肩窄腰的男子忽然回过头来。见他星目剑眉,俊雅不凡,可不就是梁家的嫡长子吗?这可是未来的梁家一把手啊…… 可他为何要烧了自家母亲的院子呢? 梁大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她奓着胆子上前,隐约瞥见火光大作的屋内,好似还有什么人躺在地上。 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梁大夫人错愕不已,她瞬间捂住了口鼻,道:“梁大爷,你竟然烧死了自己的母亲?!” 闻言,梁大爷微微蹙眉。梁大夫人能感受到他眼底犹如冰雪的冷意,她后颈一凉,急中生智,道:“梁大爷,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梁大爷讥讽地看着她,问:“就凭你,也配和爷谈条件?” 梁大夫人咽了咽唾液,道:“这么浓的烟,不过一刻钟,就会有奴仆赶到这里。若是我说出些什么,恐怕对梁大爷不利吧?毕竟……杀人偿命,老夫人可是良籍呢。” 听得这话,梁大爷不做声了。 梁大夫人知道自个儿有戏了,她微微一笑,道:“梁大爷,我想嫁给你。我成了你的夫人,我就替你保守秘密,你说可好?” 梁大爷瞪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没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们了,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那是丫鬟来寻人了。 梁大夫人拉住梁大爷的手腕,待他躲到一侧的巷子里,可惜了,这条路是死路,他们也没地方可以躲藏。 梁大夫人心急火燎地又问了梁大爷一次:“娶我,好不好?” 丫鬟朝他们赶来,近在咫尺。 梁大爷不是个蠢货,自然知晓孰轻孰重。他为二弟解决后患,可不打算把自己也搭进去,于是,他果决地道:“好。” 梁大夫人松了一口气,她掩饰脸上的笑意,对迎面赶来的陪嫁丫鬟,道:“老夫人的院子是怎么了?好像起火了!你们快去喊人进来灭火!快!快!” 陪嫁丫鬟得了吩咐,急忙跑到院外喊人了。 等到李心蝶院子里的火熄灭,只剩下一片废墟,那灰黑的灰烬在空中飘了几个时辰都没消停。 梁大夫人得知李心蝶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丫鬟在内,她留了个心眼,想知道为何李心蝶生前要遣散院子里的人,以及梁大爷灭她口的原因。 梁大爷果然是说一不二的男人,他承诺娶她,那就是会娶她。当然,也可能是怕梁大夫人坏事,说出他是纵火犯一事,因此偏爱她。 总之,整个梁家都知道,被梁老爷看重的未来继承人竟然要娶一个家底浅薄的姑娘,还是个来府上打秋风的远方亲戚。 一时间,说什么闲篇的都有。说梁大夫人骨子里就有狐媚相,特地勾引梁大爷,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也有人说,梁大夫人来梁家做客的目的就不蠢,她本就是盯着梁大爷去的。 梁大夫人带着少女的羞怯之意,她才不管旁人说什么呢! 她对梁大爷是有好感的,只是此前从来不敢肖想他,仿佛瞧他一眼,都是对谪仙的亵渎。 梁大夫人记得梁大爷某个隆冬天回府的时候,白花花的霜雪落在他的伞上,堆了绒绒的一片棉花饼子。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肩上披了一件白狐披风。黑与白相融,他的眉眼也冷得很,冷若冰霜,对旁人瞧都不瞧上一眼。唯有见到他的兄弟,他的眉宇间才会捎带一点暖意,如沐春风。 那时,梁大夫人的心跳好快。她想,若是能成为梁大爷的家人就好了。他对家人无限溺爱,对外人拒之千里。 她也想……成为被人偏爱的那一个,被人惯着、宠着、爱着。而不是在林家,被父亲当作获得富贵生活的筹码,拿她去换后半生的安逸日子。 第84章 一年后,梁大夫人如愿以偿嫁给了梁大爷。 她穿上凤冠霞帔,脸颊绯红。她想到梁大爷,心间便一阵狂跳。 她是想好好待他的,她和他有了秘密,他们一同杀死了“李心蝶”。如今的他们,是共生的状态,今后可以互帮互助,比寻常夫妻还要亲密、禁忌。 她怀着这样的少女心事入了洞房,她看到梁大爷掀起她的盖头,同她喝交杯酒, 或许只是他们还不熟悉吧,梁大夫人这样想。 夜里,她半睡半醒间,听到梁大爷在旁边说:“我给了你想要的大夫人位置,你今后就给我乖乖的,别上蹿下跳的。” 梁大夫人有些尴尬,她小声说:“大爷,妾身不是想要大夫人的位置。” 闻言,梁大爷忽然翻身,他掐住她的脸颊,恶声恶气道:“我知道我最恶心什么样的人吗?你这样的,假惺惺的女人。贪财就是贪财,别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他话说得很难听,将梁大夫人的心都说冷了。 梁大爷冷哼一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孩子,你该有的体面,我会给你。不过别妄想太多,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胁迫了。你是用什么手段当上的大夫人,自己心里要明白。” “是,大爷。”梁大夫人忍住眼眶里的酸意,她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明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梁大夫人却过得一点都不愉悦。 梁大夫人命好,不过是一二次的鱼水之欢,她竟然怀上了孩子。 她将这个喜事告诉梁大爷,哪知对方根本就不在意,甚至很冷漠地同她说:“不过一二次便能怀上,这也太假了。你确定……你腹中是爷的孩子,不是在外头配了个阿猫阿狗,故意怀上,用孩子来巩固梁家地位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梁大夫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梁大爷,谁都可能诋毁她,偏偏他不能。 难道她只用了一次卑劣手段,当了他的夫人,她就一辈子都是坏人吗? 而且,她没有作过恶,至少没有伤害过梁大爷。 梁大爷才不管她这些小心思,他冷冷一笑,离开了屋子。 梁大爷没有娶妻或娶妾的想法,他习惯了一个人,因此,梁大夫人是很好的挡箭牌。 人前,他会给她体面。人后,所有的苦楚都只能梁大夫人自己尝。 梁大夫人明明有丈夫,却像是守了活寡一般。 梁大爷不会关心她,也不会碰她。他的眼里,从没有过她。 梁大爷只对他的兄弟好,她不过是他捡来的野草。 梁大夫人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幻想了那么多“先婚后爱”的戏码。原来梦只是梦,当不得真。 梁大夫人好恨,恨梁大爷铁石心肠,恨他无情无义。 这么多年的爱与恨,逐渐变成了怨气。 在某次梁家旁支二房少爷来梁家,入住清风院的时候,她独自一人走过后花园,恰巧碰到了那个二少爷。 对方以为她是哪来的丫鬟,见色起意,轻薄了她。 梁大夫人虽然鄙夷这种手脚不干净的男人,可那种赤裸的、饱含爱意的眼神却让她有一丝动容。 那是被男人渴望的眼神,她也只是一个想被疼爱的女人。 梁大夫人鬼使神差的和二少爷勾搭到了一起,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再后来的事,想必也能猜到了。 她怀上了孩子,然而她和梁大爷并无房事,若是贸贸然怀孕,必要惹人生疑。 梁大夫人寻了个借口,回了娘家。 她会生下这个私生子,背着梁大爷做出这等背德的事。 真是有趣呢! 那个蠢货,想必一定不知晓她背地里所做的事情。 好解气! 就这样,梁大夫人把梁昊送到了旁支二少爷手中,让他说是流落在外的孩子,接回家中抚养。 又过了几年,梁大夫人机缘巧合间,从某个嬷嬷口中得知梁老爷与梁夫人的过往,以及梁大爷当年出生模样怪异,然而主子家的事哪敢妄论,因此谁都没说。 梁大夫人花费了一番心思,往下细细查探,居然查出了梁大爷并非梁老爷亲生子一事。这可不行,要是让人知道他是个“野种”,那梁大夫人的地位不就不保了吗? 梁大夫人被吓了一跳,她有感而发,又暗地里去查梁老爷坠崖一事。这件事情处处透着古怪,好像不是个意外。 皇天不负有心人,梁大夫人查到了有家仆曾见到梁大爷与梁老爷的车夫私会,还给了他一笔钱财。这样说来,岂不是梁大爷买通了车夫,刻意制造了这一起事故? 要真是这样,那可实在是可怕。 梁大爷连养父都能杀害,那么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将她杀了呢? 毕竟她知道梁大爷曾杀害过李心蝶啊…… 梁大夫人感到毛骨悚然,她好怕有朝一日,她也会死于某个“意外”。 她必须自救,必须铲除梁大爷。 对了,她有孩子啊!那可是她的亲生骨肉呢! 梁大夫人,完全可以把孩子过继到膝下,继承整个梁家的家产。 梁大夫人心里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她终于有机会报复梁大爷了。 她知晓白尾大人神庙底下的秘密,刻意设下了一个局。 梁大夫人先是伪造梁大爷生母的遗书,提出想要分葬的事,再顺势让风水师谈起祖坟位置不好,故意牵着梁大爷的鼻子走,骗他把祖坟迁到白尾大人的神庙那处。 这个风水宝地是家族长老都认可的地方,那么梁大爷想要完成母亲遗愿,说服众人迁坟,自然是要拿下这块地皮。 于是,他决定拆除白尾大人的神庙,强占地皮,再将神庙换个地方重建。 让香客受委屈也不打紧,梁家有钱,完全可以再建十个八个神庙。 哪知,不过是个拆庙的事,也闹出了各种幺蛾子。 先是香客抗议,再是神庙怪事不断。 前者的话,梁大爷花钱安抚没一个香客,大家渐渐也就闭嘴了;后者的话,梁大爷本就不信鬼神,自然知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两种法子都吓唬不住梁大爷,看守神庙底下墓穴的家奴们就坐不住了。 他们看护主子的墓穴好几十代人,可不能毁在今日。 于是,他们开始搜集梁大爷的把柄或是秘密,想以此相要挟他。 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线索。他们查出梁大爷很可能并非梁老爷亲生子一事,借以威胁梁大爷。除非梁大爷听话,停止拆庙,不然他们就将此事宣扬出去,让梁大爷身败名裂。 哪知,梁大爷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得知自个儿的事极有可能被人知晓,便想挖出背后的人,将其铲除。 于是梁大爷装和善,约神庙的守墓人见面。 这次会面,自然是个鸿门宴。梁大爷早就布置了杀手,只等他们出面。 可惜这些守墓人也不是蠢货,特地蛰伏暗处,观察梁大爷。 他们知道梁大爷不会善罢甘休,甚至是起了杀心,这事儿不能善了了。 守墓人们为了以绝后患,决定反杀。 梁大爷这种心狠手辣之徒,必须死! 否则的话,死的就是他们了。 梁大爷为了逼这些人现身,继续推进拆庙一事。 他咄咄逼人的模样,让守墓人们恨得牙痒痒。 也就是此刻,事情出现了转机。 梁大夫人知晓,如今是她该出马的时刻了。她和白尾大人神庙的庙祝见了面,直戳了当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还有一封信。信上有梁老爷之死的几个疑点,还有目击证人曾见梁大爷与梁老爷的车夫会面的口供,内容直指向梁大爷,称其是幕后真凶。不仅如此,还有梁大爷并非梁老爷亲生子的证据。 梁大夫人想和神庙的人联手,一同铲除梁大爷。她来得诚意十足,守墓人们自然没有拒绝合作的理由。 梁大夫人承诺,只要他们能逼死梁大爷,她就会让梁家撤销拆庙之事,也不会追究他们的罪行。 而且,梁大爷的死,也有她的手笔。若是论罪,她也是帮凶,是同伙,和守墓人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 既然是伙伴,那么就没有怀疑梁大夫人的必要。 要是她敢使花招,大可抖出她的罪行。 就这样,守墓人们再次找上了梁大爷,将这些罪证摆到他的面前。 梁大爷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了,他愿意放弃“拆庙”一事,只求他们不要暴露这些东西。 可惜,守墓人们再也不相信梁大爷了。 他不过是暂时性示弱,一旦危机解除,梁大爷还是会想方设法把所有知情人士灭口的。 梁大爷不是什么善茬,在此前,他想找到守墓人们灭口一事就能看出来。 因此,守墓人们只给了梁大爷一条路,那就是:自我了断。 这样一来,梁大爷就不算是被人谋害,官府的人也会草草结案,不管那么多闲事。 最好是死在白尾大人神庙里,将“邪神作祟”的怪谈之说流传更远,吓唬那些有“拆庙”心思的达官贵人,为日后作保障。 这算盘打得极响,梁大爷也无可奈何。 他得想想,得自救。 他还是想杀死这些碍事的人。 可惜他这种想法越多,越加深了守墓人们“要将梁大爷置于死地”的念头。 这是一个怪圈,必要你死我活,分个高下。 最后,梁大爷的退路都被斩断了。 他只能选择不自尽,罪证暴露于人前,让梁二爷自己去查;或是自尽,他保住“梁家嫡长子”的身份,体面死去。 梁大夫人知晓梁大爷对于梁二爷的拳拳热忱爱意,与其让他以“野种”的身份赶出梁家本家,并且被官府以“杀害梁老爷”的罪名问罪,甚至是以命偿命。还不如让他熄灭白尾神庙那群人的怒火,以“梁家嫡长子”的身份死去。 总归都是个死路一条,后者,梁大爷还能保住自个儿在梁二爷心目中的地位。 梁大爷选择了以“梁家家主”的身份自尽,不过在此之前,他希望神庙那些人给他几天时间,再让他多活几天。 梁大爷想起了从前的事,他记得梁二爷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仰慕他这个大哥,他当然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不能让他知道一切真相。即便他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大哥,即便这一切只是一个谎言,他也要将其圆下去。 两天后,梁大夫人给梁二爷送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写着:“当年你们兄弟二人杀害继母的罪证以及关于你的秘密,我就放在那个地方的底下。若是想要取走销毁,你们便去拿吧。” 梁二爷不知道梁大夫人知晓这件事,他还以为就只有大哥知晓,因此心急火燎去寻大哥,问他怎么办。 看到信件,梁大爷猜到,这应该就是白尾神庙那群人的所作所为。这些人究竟知晓他多少秘密呢?又查到了多少东西? 他苦笑一声,他想反抗,可惜他再无退路了。 梁大爷想最后一次保护梁二爷,至少让梁二爷知道,他一直有一个肯保护他的嫡亲大哥。 于是梁大爷道:“不用怕,大哥会帮你的。” 这是大哥初次和他表露关心之意,梁二爷很惊讶,也暗暗在心中起誓:无论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不会让大哥背负上杀人凶犯的罪名。 梁大爷把那封信,看作是白尾神庙那群人的催命符,给他留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他必是要死在白尾神庙里的。 只有这样,才能说是“邪灵作祟”,才能让人再也不敢涉足白尾神庙这一禁地。 他算是死得其所吗? 梁大爷头一次迷茫了。 没有他支撑着梁家,二弟能顾好这偌大的家业吗? 梁二爷会……想大哥吗? 梁大爷想起当年的事。当年,他的娘亲会背地里告诉他,他不是爹爹的儿子,乃是她用来报复爹爹的工具。所以,他不能认贼作父,也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 他不能和其他儿子一样爱重父亲,要鄙夷父亲,要唾弃父亲。 因为这是亲生娘亲的愿望,他要照做。 他的娘亲说,她是被爹爹骗入府中的。她原本都和情郎私奔了,偏偏被爹爹的人找到了,还告知了外祖父外祖母。后来,娘亲才查到,这是爹爹设下的局。 爹爹为了能娶到娘亲这样达官贵人的小姐,特地给了她的情郎一大笔钱财,让她跟人私奔,毁掉名声。紧接着,他的爹爹出现了,这样清白不在的女子,自然是只能跟着他了。 于是,娘亲的复仇计划便开始了。她为了让爹爹知晓梁大爷乃是他的亲生子,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她让所有人都以为,梁大爷是在府中怀上的孩子,是她和梁老爷的孩子。 可惜呀,梁老爷不过是在为其他男人养孩子。 梁大爷的生母畅快地笑了,她有多残忍,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说这些事。即便孩子一知半解,她也一遍一遍跟他说。 因为再不说,梁大爷就不会知道了。 他的娘亲决定自我了断,她已毫无牵挂。 可惜,就在她决定自缢的那个晚上,被梁老爷发现了。 梁老爷粗暴地占有了她,将她囚禁在身侧。 他说当年都是他的错,他会好好对待娘亲的。 在娘亲恨他入骨的时候,梁老爷竟然爱上了娘亲?真是可笑呢。 再后来,梁大爷的娘亲怀孕了,那时的梁大爷才六岁。 他又要有一个手足兄弟,是弟弟或妹妹。 梁大爷有些期待,每天都要去轻轻摸一摸娘亲的腹部。可娘亲啊,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屋子里发呆,她的神情总是那么哀伤。 今后,他会和这个孩子一起保护娘亲的,梁大爷起誓。 随着梁二爷出生时的啼哭声,梁大爷被人告知,他的娘亲难产死了。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他偷偷看到过,他的娘亲是七窍流血而死,他也听到大夫和爹爹说,娘亲是服毒自尽的。 也就是说,他的娘亲,在生下二弟以后就不要他了。 她一心求死,对梁大爷好残忍。她愿意为了二弟而生,却不愿意为了他而生。 在梁大爷六岁那年,他的母亲死了。 梁大爷望向襁褓中的二弟,幼小的心里滋生出了愤怒以及怨恨的情绪。 都怪二弟!都是他害娘亲死的! 父亲也说,这个孽障真是扫把星,竟然把自己的母亲给克死了! 梁二爷从一出生就是众矢之的,遭人唾弃的。 即便他的体内也流着一半娘亲的血,可他也有另一半梁老爷的血。 梁大爷恨梁老爷,是他逼死母亲的。梁大爷也厌恶梁二爷,他不是一个该出生的孩子。 因此,梁大爷对梁二爷总是很冷漠,甚至待他比毫无血缘的庶出三弟差不多。 明明他该辨别亲疏,偏爱梁二爷的。 梁大爷对梁二爷总是避而不见,他总是看到那个孩子端着糕点或糖果来寻他,被他用“事务繁多”的借口打发回去,又垂头丧气地走了。 为什么总是来触他霉头呢?只是因为梁二爷以为他是同父同母的嫡长兄吗? 蠢货一个。 梁大爷对他不屑一顾,甚至刻意避开他。 就连梁二爷和梁三爷的马车受惊了,他都刻意去抱梁三爷,而抛弃梁二爷。 这样一来,这个孩子应该死心了吧?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梁二爷,所以不要仰慕他这个兄长。 梁二爷……会失望的。 特别是,梁大爷还决定杀死梁老爷,为母亲报仇。 而梁老爷,是梁二爷的亲生父亲啊。 可惜,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越是避之不及,越是亲密无间。他还是在意起这个拥有一半母亲血脉的梁二爷,因为他是梁大爷在世上所剩无多的亲人了。 亲人嘛,应该相依为命的。 所以梁大爷忍不住也会庇护他,甚至是看到他被李心蝶欺辱之时,决定为他铲除祸端。 没有人……能欺负他的弟弟,就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梁大爷回忆起这些过去的事,头一次开始眷恋人间。 没两天,神庙的人又给他来了匿名信,要他掩人耳目,去一趟白尾神庙。 只要他去了,死在神庙里,自然会有人消除这些罪证,也把他生前的所有事守口如瓶。 梁大爷把匿名信烧了,他看着火焰吞噬白色的纸张,好似在吞噬他的性命一般。 就这样,他去了白尾大人的神庙处,跪在了蒲团之上。 蒲团底下的牵引绳被割断,暗弩发作,顶头的白尾大人泥塑像轰然倒塌,将他砸伤。 梁大爷倒在血泊了,入目是白尾大人那张悲天悯人的脸。 他微微一笑,心想:“他死得好,死了以后,梁家便可交给梁二爷,是物归原主。” 这一段孽缘,终于结束了。 …… 故事至此,也就全明白了。 夏知秋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将梁大夫人判了刑,而庙祝等人,也以“共犯”的身份被押入大牢。 而那个梁昊,她也给他寻到了一户多年无子、待人和善的养父母,让人将他养育长大。 破了这一桩“白尾大人作祟”的悬案,夏知秋感到身心俱疲。 夜里,谢林安给她炖了清汤羊肉,还放了几颗枸杞,让她补补身子。 谢林安见她慢悠悠喝汤的模样,难得夸赞一句:“夏大人近来辛苦了。” 夏知秋连连摆手,道:“本官是好官嘛,哪个好官不忧国忧民呢?这是我应当做的。” 她顿了顿,又道:“谢先生要是实在心疼,不如给我几两银子当抚恤金吧。” 敢情她还是从前那个财迷鬼。 谢林安头疼欲裂,厉声拒绝:“你做梦!” “哦。”夏知秋悻悻然闭嘴。 第85章 近日,吉祥镇还算平静。 晚衙的事不多,夏知秋忙好公务,月儿才刚上树梢。她伸了个懒腰,悠哉悠哉回了府中。 小翠端来新买的雪落梅花枝纹瓷质茶壶,贴心地给夏知秋斟了一杯热茶,道:“夏哥哥忙好啦?快些喝口茶润润嗓子!” 看着小翠乖巧的模样,想起她年纪也大了,没准再留两年就要嫁人了,夏知秋感慨万分。 她脱口而出:“这样乖的姑娘,不知会便宜了谁家。” 闻言,小翠的脸腾的红了。她绞着手指,怯生生道:“小翠想陪在夏哥哥身边一辈子,伺候夏哥哥。” 夏知秋挑眉,呵斥:“混说什么呢?你夏哥哥用得着你伺候?你啊,多上点心,挑个如意郎君,今后就在别人府中舒舒服服过日子,多好!” 小翠这样娇嫩的姑娘,就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跟着夏知秋,那能有前途吗? 夏知秋连个丫鬟都雇不起,跟着她就是成日里吃苦的命。 说起小翠的婚事,那也有几桩趣事可言。吉祥镇的富家子弟不知从哪处得来的消息,知道小翠如今是夏知秋认来的义妹,也甭管她此前是奴婢出身,如今放了良籍,又沾了夏知秋的关系,那她的身价就噌噌噌往上涨,跟镶金了似的,各家各户都来提亲。要不是赵金石拦着,夏府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平了。 这些嗅到一点好处就趋之若鹜的人,夏知秋是一个都不放心。于是乎,她就让人全给挡住了。 可这样一挡,没人敢上门提亲,又把夏知秋愁坏了。 她算是知道当长辈的苦楚了,手里有个宝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交给谁都不放心。 赵金石就给夏知秋出主意啊,他道:“要不让吉祥镇的富家太太带小翠见见世面?我瞧着京都的官太太圈子,可不都凑一块儿赏花赏草,相看相看的?” “对哦!”夏知秋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了。 她是没讨媳妇,不然长嫂如母,还能领着小翠寻如意郎君。府中又没个女子,谁来领小翠踏入那个圈子呢?凭夏知秋如今的身份,贸贸然求后宅的夫人帮忙恐怕不美。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刻,谢林安提议:“不如去求一求梁家的柳姨娘?” “梁家的人肯吗?”夏知秋将信将疑地问。 谢林安勾唇浅笑:“怎么不肯?官老爷的情面,他们是蠢到家了才不卖!” 夏知秋最忌讳和这些商贾之家私底下来往,不过今日为了义妹,那便破例一回。况且她还帮梁家破了案子,还点人情总是要的吧? 夏知秋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即杀到梁家去。 自从梁二爷成了新一任梁家家主,他便忙得不可开交,三天两头往府外跑生意,成日里不着家。 柳姨娘和夏知秋很熟了,一听她来,便使唤丫鬟上茶上糕点。柳姨娘是个细心人,见夏知秋此前多吃了两口乌梅紫米糕,便知她喜欢这种酸甜软糯的口味,每一回上的茶点里都有这一样蒸糕。 夏知秋承她的情,嘴上也客客气气的,不让柳姨娘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她面前行礼:“这不是在衙门,柳姨娘就不必和本官多见外了。私下见面,您比我年长,那就是长辈,哪还能屈膝行礼的?快坐着吧! 夏知秋说明了来意,柳姨娘便笑道:“那民妇托一句大,也不和您兜圈子了。您要求的这桩事无足轻重,民妇看小翠姑娘长得俊俏懂事,想认下当个侄女儿,您看合适吗?” 柳姨娘如今是梁家唯一的长辈,又得梁二爷敬重,可以算是梁家名正言顺的老夫人了。 小翠能和她沾亲带故,那是她的福分。 夏知秋心里知道,这是柳姨娘在卖自个儿人情呢!而且认了小翠当侄女儿后,柳姨娘带到圈子里给太太们相看,也有个花头说说,不至于让人诧异出身。 柳姨娘的这一番打算很是周道,夏知秋思忖了一会儿,连连点头。 她看着小翠,小心翼翼询问了一侧对方的意见:“柳姨娘想认妹妹当侄女儿,你心里是个什么打算?” 柳姨娘没想到夏知秋还会问一句小翠的想法,可见是真将这个义妹放在心上了。 小翠自小在宅院里摸爬滚打长大,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把两人的想法都揣摩得透透的。 她当即跪到地上,亲昵地喊柳姨娘:“小翠见过姑母,给姑母请安了,愿姑母福泽延绵,寿比南山。” 小翠的声音犹如出谷黄莺,连说带唱,逗得柳姨娘直笑,合不拢嘴。年龄大的人,都爱听点吉祥话。 原本没几分真心,在小翠的甜言蜜语攻势下,没半个时辰就沦陷了。两人好似亲姑侄一般,喜得柳姨娘当即便从腕上褪了个织金镂空喜鹊纹玉镯,戴在了小翠手上。 小翠没想收这么贵重的礼物,紧张地看了夏知秋一眼,寻求她的意见。 这就好比大过年的,亲朋好友非要塞给孩子几个红封,孩子不敢拿,下意识看家中长辈的眼色一般。 夏知秋的心都要被她那怯生生的眸子看化了,她急忙宽慰:“嗳!柳姨娘给你,你就收着吧!可别见外,她以后可是你的姑母了。” 长者赐不敢辞,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脱也是不美。 小翠点了点头,收下镯子,脆生生地喊了句:“多谢姑母!” 如今这亲也认了,紧接着就是柳姨娘开始操办起花宴了。在这次宴会上,各家官太太都会带着待字闺中的姑娘赴宴,或相看别家的闺女,或帮家中的儿子挑选贤淑的姑娘为妻,总而言之,每个人心里都有花花肠子,并不是流于表面的“赏花”。 回家路上,小翠紧追上夏知秋。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见状,夏知秋不解地问:“怎么了?” “夏哥哥……”小翠有些懊恼,她摸了摸掌心的纹路,不知该如何开口。 夏知秋爽朗一笑,将温热的手搭在了小翠的头上,道:“有什么事就和夏哥哥说!就是天塌下来,也有哥哥帮你顶着。” 小翠抿唇,道:“夏哥哥很想将小翠嫁到别家去吗?要是我找不到合适的郎君,怎么办呢?” “怎么办?”夏知秋愣了一会儿,她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眼里,小翠这样乖巧可爱的姑娘,如何能嫁不出去呢?想娶她的人,怕是得从夏府门口排到城西。这么多人求娶,不至于挑不出如意郎君吧? 不过,若是小翠真没有看上眼的男子,那也没办法。毕竟有她这样温文儒雅的人在前头作为榜样,小翠一时间找不到比她还优秀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夏知秋轻笑一声,拍了拍小翠的头,道:“要真寻不到喜欢的人,那你就留在夏府里。就是留成了老姑娘,哥哥我也心甘情愿养着。” 夏知秋这辈子是不可能嫁人或娶亲了,若是小翠想留在府中,那自然是好,还能给她作伴呢! 正因为她不想让小翠蹉跎一生,这才心急火燎地给她筹谋亲事。 听得这话,小翠这几日的浮躁心绪顿时烟消云散了。 小翠就知道夏知秋待她好,有他这句话,她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地待在府中了。 就是夏知秋这样想,那谢林安又不知该有什么想头了。 毕竟她一走,他俩就是二人世界。 如今她想留下来,那小翠就如同夏夜里的烛火,碍眼得很,让原本想趁着黑灯瞎火干些隐秘勾当的情人霎时少了许多兴致。 那她,应该很讨谢林安的嫌吧…… 府中被小翠念叨的谢林安忽然打了个寒颤,他皱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暗想:“这都快惊蛰了,怎的还这般冷?” 此刻,赵金石提着一壶茶路过,见到谢林安还在花厅里看书,嘟囔一句:“谢先生这么晚还看书啊?” “随意看看。”谢林安听到他的声音,慢悠悠将书合上。 赵金石瞥了一眼那书,调侃:“谢先生果真不是一般人啊,那书倒着也能看。您这不是看书,怕是有心事吧?” 闻言,谢林安蹙起了眉头。他不想回答赵金石的话,起身正欲离开,又被赵金石拦了下来:“您这忧心忡忡的模样,是担心夏大人相看吉祥镇上那些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 赵金石这话的意思是,小翠要寻夫婿,夏知秋这个当哥哥的自然要先帮着相看。瞧着不错,才会安排小翠隔着屏风望上一眼。谢林安因着小翠的婚事心神不宁,可见有点儿猫腻。 赵金石以为,谢林安对小翠上心了。 哪知,谢林安一听赵金石这话,怔忪了片刻。他听出赵金石话里话外的揶揄之意,还以为赵金石是在说自己对夏知秋上心,不放心夏知秋以兄长之名,相看那么多男子。 他当机立断反驳:“怎么可能?夏大人愿意看几个男子便看几个男子,和我有甚干系?我凭什么因为她夏知秋而心事重重呢?只要她不怕惹出事端,谁在意她死活。” 谢林安这话说得狠,意思是,要是夏知秋是个不怕死的,敢动了凡心,那就看看她被人认出是女儿身以后的下场究竟有多惨吧! 谢林安不认为胆小如鼠的夏知秋,敢冒人头落地的险,动自个儿的红鸾星。 赵金石听得这话,挠了挠头。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夏大人帮着妹妹相看妹夫,怎就能惹出事端呢?谢先生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了吧!” “哼!”谢林安想到夏知秋近日的热络劲儿,心里的火气更大了。前几日,她还想动一动歪脑筋,让谢林安帮着把吉祥镇里未曾婚配的男子都画一幅小像下来,她要秉烛夜读这些人的家世故事,细细挑选。这女人,想得美! 赵金石嘿嘿两声笑,道:“我知道,小翠要嫁人了,谢先生心里不爽利。你要是真喜欢小翠,不然你和夏大人提一提?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没准夏大人也会成全你俩的。” “什么?”谢林安没料到赵金石会猜到这一层去,他拧了拧眉心,道,“我对小翠全无兴致,赵兄莫要胡乱猜测。” “啊?你对小翠没心思,那你烦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你是在担心夏大人?”赵金石犹犹豫豫地开口。 谢林安为了堵住他的嘴,迅速编了一个借口,道:“对,我就是在担心夏大人。她对小翠挑选夫婿的事这般上心,没准就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一己私欲?” “不错。”谢林安作痛心疾首状,拍了拍胸口,道,“我也不瞒着赵兄了……夏大人,实则有断袖之癖,她似乎对男子有几分心思。” 谢林安话音刚落,赵金石便急忙双手护胸,大惊失色地道:“难怪夏大人府中从来不招丫鬟做事,她原来好这口啊!谢先生,真是苦了你了。” “哪里哪里,男子就该忍辱负重。古人云,行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这才到最浅薄的一层,算不得辛苦。”谢林安长叹一口气。 就这样,这个话题算是被谢林安岔过去了。 等到夏知秋回府,她发现赵金石的眼神特别奇怪。 她无奈地问:“赵主簿,你有事?” 见夏知秋和自个儿讲话,赵金石急忙摆摆手:“没事没事!” 说完,他又直勾勾盯着夏知秋看,上上下下不知道在打量着什么。 夏知秋忍无可忍,呵斥:“再看我,我就扣你月俸了!有事说事,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 赵金石憋了半天,道:“夏大人,我知道你从前对我有过想法,我不怪你。不过从今往后,你要断了对我的那些心思。那不是正常男子该有的心思,明白不?” “啊?!”夏知秋一脸迷茫。 赵金石见她还在狡辩,语重心长地叹气:“夏大人,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喜欢女人,纯爷们儿。你……克制一点,内心对我的想法。” 夏知秋见谢林安在一侧风轻云淡地喝茶,回过味来。定然是这厮又在背地里搞什么鬼,让赵金石误以为她对他有好感。 夏知秋可不想衙门里乌烟瘴气的,她刚想开口反驳,就见小翠瞪了赵金石一眼,道:“瞎说什么呢?!” 妹妹没白养,居然会为自己出头,夏知秋很感动,眼泪汪汪的:“对,小翠说的对!瞎说什么呢!” 赵金石最不想被小翠责骂,他忙解释:“真不是我瞎说,就夏大人看我的眼神,挺不一般的……” 小翠摆摆手:“赵大哥想岔了!夏哥哥啊,和谢先生才是一对儿,旁人插不上脚的!” 此话一出,饶是淡定如谢林安也忍不住砸碎了一只茶碗。 赵金石看着小翠,呆若木鸡:“你刚才说什么?” 小翠没想到,她居然在赵金石面前,把夏哥哥最为重要的秘密给抖露出来了。她做贼心虚,后知后觉地问:“等等,我是不是说漏嘴了?” 夏知秋一拍脑门,觉得这事儿更乱了。 赵金石心中五味杂陈,道:“夏知秋,无论你平日里多么缺德、爱克扣工钱、吃菜砸吧嘴,我都没讨厌过你,把你当亲兄弟。可你这就不厚道了吧?我是什么人啊,你要对我藏着掖着?就连小翠都知道的事,你们仨串通一气,糊弄我?敢情我就不是夏府的一份子了呗!被你们仨这样排挤!” 赵金石倒不是对夏知秋和谢林安复杂的关系感到惊讶,他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就连最后进入夏府的小翠都知道,偏偏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这算怎么回事? 说完这些,赵金石愤然回房,一刻钟都不愿意待了。 小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小心翼翼地道:“我去泡一壶茶,开解开解赵大哥?” 夏知秋这会儿脑袋胀着呢,她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去瞧瞧吧,你赵大哥心眼儿就是小,要是不听劝啊,你甭管他,就晾着他!不出三天,他自个儿能好。” “嗳,晓得了。”小翠得了叮嘱,急忙将功补过去了。 等小翠一走,夏知秋瞪着谢林安,道:“你和赵金石说这些做什么?” 谢林安本欲辩驳,又怕说起此前的对话,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抖露出去。于是,他闷声闷气地道:“不过是同他开一个玩笑。”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这不是毁我名声吗?”夏知秋气得牙疼,“如今是真的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难不成还要我承认和你一个男子有一腿?” 谢林安也不甘示弱,讥讽:“怎么?和我有一腿,委屈你了?” 他不过是话赶话儿这么一回嘴,偏偏夏知秋品出了一丁点旖旎的意味。 她和谢林安有一腿吗?怎么听着他似乎还挺乐意的? 夏知秋也不知该怎么接嘴了,她无语地一甩袖子,离开了花厅,徒留谢林安一人在原地出神。 谢林安只觉得今日这一出戏十分得荒唐,要是他不在意夏知秋相看男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人后续了? 等等,他一开始,为何要在意夏知秋相看其他男子呢?和他有什么关系! 另一边,小翠泡了一盅枸杞人参汤,给赵金石端过去。 她敲了几声房门,喊:“赵大哥,我给你炖了参汤,你起来喝一口吧?” 赵金石是对夏知秋生闷气,又不是故意迁怒于小翠的。他犯不着和她摆脸色,于是赵金石起身打开房门,让小翠进来。 小翠嗅到屋里那味道,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她是姑娘家,最爱干净,见不得脏乱。 于是,小翠把汤端给了赵金石。 她一进他屋子,居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赵金石急忙帮着整理凳子,道:“小翠,你等会儿。赵大哥给你拿张凳子来坐坐。” 还没等他碰上凳子上的衣物,就被小翠推搡开了。 小翠笑道:“赵大哥,你就老实坐着喝参汤吧!我来帮你整理整理。” “这怎么好意思呢?” “赵大哥是我哥哥,我是做妹子的。妹妹帮哥哥收拾收拾东西,这不是正常的事儿吗?可不兴推来拒去的,见外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金石也不好拦着。 他憨憨一笑:“赵大哥的屋子比较乱,委屈妹妹了。” “混说什么呢!是我不请自来,扰了你的清净。这些活儿,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从前我还在梁家的时候,要干的可比这些多多了。”小翠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平日里将自个儿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闲着没事做,还会去帮着擦拭伙房里的餐具。 她在梁家为奴为婢这么多年,一下子成了让人捧着的小姐,还有些不太适应。可能她习惯了伺候人,若是夏府没有她能帮忙的地方,小翠还会有种自己不配待在府中的感觉。 她把凳子上的衣物逐一挂到屏风上,抖好那些衣襟褶皱。多的地方也不收拾了,大体过得去,其他东西就让赵金石自己摆放好了。 小翠的手脚利索,还没一刻钟的时间,屋子就焕然一新了。 这让蹲门口喝参汤的赵金石惊讶不已,他看着身材娇软的姑娘在自个儿的房间里忙里忙外,突然心生起一股暖意来。 要是他以后讨了媳妇儿,是不是也和小翠一样温柔体贴,夜里给他煲养生汤,还会帮他收拾房间? 赵金石只想了一会儿,立马回过神来。 他在心里怒骂自己不是东西,竟敢肖想起小翠来!那可是他和夏知秋认下的妹子,他可真是禽兽不如,连亲妹子都敢臆想! 只是这样好的妹子,要是所托非人,赵金石也心里有点不畅快。 他似乎能理解夏知秋这几日为何这般上心小翠的终身大事了。这丫头招人疼啊,搁谁那儿都不放心,就想自个儿往兜里揣着。 赵金石猛喝一口汤,对着小翠道:“小翠啊,赵大哥和你说句讨心窝子的话。要是你真找不到看对眼儿的夫婿,那不然就别嫁了。赵大哥和你夏哥哥养着你,咱们四个就这样待在府里,也挺好的。” 闻言,小翠笑出声来,道:“好啊好啊,我今儿个还跟夏哥哥说呢!要是找不着啊,咱们就不找了。嫁人还要伺候一大家子的,哪有夏府待着快活。” 这句话中听。 赵金石心里痛快了,之前的闷气也就消散了不少。虽说夏知秋挺不是个东西,可小翠还算温柔体贴。要不,他就爱屋及乌,饶恕夏知秋这回得了? 赵金石这般想着,一碗参汤,很快就见了底。 第86章 隔天夜里,几人在花厅里烤火。 夏府的炭快用完了,之前买的存货,也仅仅是两个月的份额。如今是回南天,天高露浓。墙上满是水渍,随意一摸就满手湿濡。 这样的天儿最冷了,谢林安畏寒,想掏钱买炭,被夏知秋硬生生堵回来:“花那个钱作甚?这都春季了,不出一个月就暖和的,买炭浪费!还不如多买两只鸡鸭呢!” 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惹得谢林安直皱眉。谢林安后来一想,这镇上买炭的店家确实比隆冬天少了许多,他还得跑到城西去买,要费点工夫,想了想,还是算了。 于是乎,夏知秋把剩下的炭全堆到了花厅的搪瓷盆里,一下衙门,她准时烧炭。 等她洗完澡,换一身常服来花厅。屋里头早被炭火熏得暖烘烘的,将人身上带来的寒意融化不少。 谢林安端着一碟糕点来花厅,见夏知秋怕冷,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急忙伸手打开一道缝,透透风。 他吓唬夏知秋,道:“屋里烧炭,切记要开窗透气儿。你没看案卷吗?有个案子就是说,炭里有毒,关窗熏着,结果一家三口人都死了。” 谢林安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夏知秋记得是有这么一桩案子。不过他那波澜不惊的说话语气真是太渗人了,夏知秋毛骨悚然,忍不住摸了摸手臂,肌肤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夏知秋岔开话题,她把视线落到了谢林安端来的这一白瓷碟糕点,问:“这是什么糕点?” 谢林安把碟子放到桌上,捻了一块糕,递给夏知秋,道:“这是香糕,用精白米磨成米粉,再混合丁香、白芷、豆蔻这些香料,以及白砂糖和粉后烘烤成的贡品糕点。相传这是一家卖印糕的铺子,眼见着,下雨天,印糕要受潮,特地用炭火熏烤。哪知道,炭火烤过的印糕比没烤过的更为香脆可口,故而赠名‘香糕’,成了一大名点。这可是京都八大贡品之一,你没尝过吗?” 夏知秋憨厚一笑:“我还真没尝过,当年也没赏我糕点吃啊。” 她话音刚落,顿时察觉起不对劲来。夏知秋双眼一眯,盯着谢林安,好奇地问:“说起来,我这个曾在翰林院里当差的人都没吃过贡品香糕,谢先生没有功名,又怎会知道这样罕见的香糕,还知晓它烤制的法子?” 闻言,谢林安望向别处,避而不答。 他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把香糕喂到夏知秋唇边:“吃一口,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香糕凑到了夏知秋唇边,那烘焙后独有的米香味儿一下子钻入了她的鼻腔,惹得她唇齿生津。夏知秋顾不上许多,张嘴就咬了一口。 这样烤制的香糕和平日里油润的蒸糕口感不同,黄而不焦,香甜松脆,很是可口。 夏知秋就着谢林安喂食的手,一连咬了好几口。 不知为何,谢林安也觉得这般喂食很有趣。好似夏知秋是他养的阿猫阿狗一类的宠物,听他差遣,任他喂食。 谢林安一连喂了两块香糕,见夏知秋都老老实实吃了,忍不住抿出一丝笑来。 两人对这样亲密的动作浑然不觉,直到赵金石刚进花厅,被谢林安和夏知秋亲昵的姿势吓到,急忙三两步退了出来。 他用手掌捂住眼睛,两指微张,漏出一道缝隙来,用以偷看这两人:“大庭广众之下,你俩再这样卿卿我我,我可要长针眼了啊!” 见外人来了,谢林安又恢复了冷淡的面瘫脸,连带着夏知秋也板正了脊背,轻咳两声,岔开话头儿:“这香糕味道不错,赵主簿快来尝一尝。” 第87章 赵金石也不想给这两人难堪,兄弟情就兄弟情呗,反正不是暗恋他,和他有甚干系! 而且夏知秋的把柄在他手上了,要是这厮敢胡乱克扣他月俸,赵金石就把她的破事抖露出去,到时候有她好果子吃! 哪有比“手上抓着上司的秘密,今后官路亨通”还要畅快的事情?赵金石整个人神清气爽,嘴角也带起了几分得逞的笑。 夏知秋太了解这鼠肚鸡肠的赵金石了,一见他一脸坏笑,便知这人心里又盘算起了什么坏点子。 她稀得理他! 夏知秋当上位者也是有当出心得的。哪个下属没骂过上司,是吧?上位者的眼界与权力都不一样,她要顾忌的事物更多更广,麾下的人能安稳做事,闲暇时还能嗑瓜子骂上司,那说明小日子过得还算通泰啊!那就说明她将这些跟着她的人养得不错,还养出小性子来了,没亏待跟着她的人。下属骂归骂,骂完还是一心一意跟着她做事,这就说明她人格魅力还是有的嘛!所以计较那么多干啥?挨个儿计较过去,那得气到猴年马月呢? 因此,夏知秋才不会管赵金石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呢!她是官老爷,有气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呢!顶多就是克扣克扣赵金石月俸呗!过几日再想,寻些什么由头让他心甘情愿拿出钱好了。 于是乎,这两人都暗搓搓盯着对方,默默盘算起鸡贼的坏主意了。 谢林安见两人互相算计的心思太过于浅显,流于表面,生怕人不知道有仇一般,赶紧寻了个话题,炒热尴尬的气氛:“坐下慢慢聊吧,反正屋里这么冷,就花厅有个炭盆子。” 他可不想夏知秋和赵金石又吵嘴,那今晚有的闹,又得折腾上一整天。 端茶过来的小翠也是很懂察言观色的姑娘,一见这两人对峙着,就知道大事不妙,也忙说:“嗳,对了,正巧和你们说一件事儿,我今儿个去花大婶家里帮忙的时候,听她说起的传闻,还蛮古怪的。” “传闻?”夏知秋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三两下就被小翠吸引住了,她忙问,“什么传闻?” 小翠抬手抵住下颚,思索了一会儿,问:“夏哥哥听过‘神藏少女’吗?” “那是什么?”夏知秋不解地问。 小翠话音刚落,赵金石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击了一下掌心:“我知道这事儿!” 夏知秋诧异地看了赵金石一眼,问:“你怎么知道?你知道的话,咋都没和我说起过?” 赵金石翻了个白眼:“就去年七月半的时候,我听捕快们聊起的山精野怪的故事,你不是最怕这个吗?我刚起了个头,你就嚷嚷开了,让我闭嘴,说我要敢讲,就得给你十文钱。我又不是善财童子,那还讲个屁!” 说起这事儿,夏知秋也想起来了。 七月半,也就是祭祖节。传说这天鬼门大开,孤魂野鬼都会游走于人鬼两界,没亲人的野鬼会讨路人给祖先烧的纸钱,有亲人的则是回家看看仍在世的亲人。因此,大家烧纸锭的时候,都会在地上画一个圈儿,这样就能防止野鬼抢钱了。 这天,市井百姓会放河灯、祀亡魂。七月正是稻谷成熟之日,家家户户都会用新的稻米制作年糕或米糕等物当作供品孝敬祖先。 夏知秋对神鬼之事一直都是持有敬畏之心的,毕竟谁知道死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因此,每到中元节,她就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屋里,哪里都不去。 她不去凑热闹,不代表赵金石这朵左右逢源的交际花不会凑热闹啊。 一般中元节,各家各户都会煮很多菜,先供奉到祖先面前,让长辈尝一口气儿,再端回家中吃掉。 徐捕头在这天,家里都会买个猪头来,用大盆卤猪头肉,再请赵金石去他家喝酒吃肉。 夏知秋多抠门啊,每三天府中有个荤菜,都当她是菩萨心肠了。有这等吃肉的好事,赵金石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他和徐捕头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吃香辣的猪头肉,聊起乡野异闻来。 夏知秋不肯出门,徐捕头和赵金石也就不逼她了。每次回府,赵金石会给她带点徐捕头送过来的年糕和卤猪口条,顺道讲起几桩怪力乱神的传说。 夏知秋本就胆小,还要被赵金石吓唬一番,自然就生气了。 “夏大人,你知道‘神藏少女’不?”正当赵金石要说起这桩怪事,夏知秋急忙堵住了他的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眼疾手快地夺过赵金石手上的油纸包,急忙阖上房门。 “夏大人,你真不听吗?还挺有意思的。”赵金石不死心啊,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能合理吓唬夏知秋,还不会被她说是刻意为之。 哪知,夏知秋也有后手,她隔着厚厚的门板,清了清嗓子,朝外喊:“再多讲一句,我可就克扣你月俸了啊!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快走快走!啊,对了,记得帮我跟徐捕头道谢,早些睡吧,这天色也不早了!” 赵金石看了一眼刚刚开始黑的夜幕,一时无语,只能走了。 …… 想起了这桩往事,夏知秋尴尬一笑:“啊,是有这么一件事。” “对吧?你看这人……”赵金石刚想趁机埋汰夏知秋几句,就被夏知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她瞪了赵金石一眼,道:“你这做哥哥的,能不能别老打岔妹妹讲话?嘴上一口一句‘小翠真乖’,干的那真不是人事。而且这么久的事情还记得,显得你这人特别心思狭隘,还记仇!你不嫌磕碜吗?” 被夏知秋这话一堵,赵金石就来气了。他刚想回嘴,小翠见势不妙,忙拉着他坐回了红木椅子上:“赵大哥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喝喝茶,我还要往后说呢!” 小翠挨着他的时候,携来了一阵兰花香。赵金石闻到姑娘家的香味,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他也顾不上和夏知秋较真了,坐下端起碗盖遮脸,挡住自个儿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谢林安也不想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开,难得卖了小翠一个面子,问:“究竟什么是‘神藏少女’?” 小翠道:“所谓‘神藏少女’,就是被神佛藏起来的妙龄少女。据说在短短五年内,吉祥镇有三名少女无故失踪了。没人知晓她们的去处,也没瞧见她们的尸体,就连官府派人去查,也寻不到她们的蛛丝马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后来,有神婆说,这些姑娘是天上派下来的玉女,一般是容貌美丽,温柔贤淑,可惜命都不长,要么早死,要么无缘无故消失,被神佛藏起来了。” 神明会藏匿美丽的少女吗? 夏知秋似乎能看到那些头戴绒花的美丽少女。她们行走在乌漆嘛黑的路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丁点光,她们被那些光芒吸引,一步步堕入黑暗。 是神佛在引诱她们,要把她们藏起来,再也不让世人寻到她们。 少女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到底是超度、救赎她们,还是强行夺走她们的性命,让她们连一句“救命”都喊不出来呢? 思及至此,夏知秋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明明有炭盆子取暖,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徐捕头突然在夏府的高墙外头喊:“夏大人,出事了!有人报案,说是……他们在山里的某个破庙,找到了曾经无故失踪的神藏少女!” 第88章 大家原本听着故事呢,被徐捕头这句话,吓得一惊一乍。 夏知秋和小翠面面相觑,就这么干瞪眼。她口干舌燥,缓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这些失踪的少女,被人从神佛跟前拉回来了?” 小翠咽了咽唾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谁知道啊?还能这样?那不是得罪神佛了吗?” 赵金石也入了戏,思忖了一番,哎哟乱叫:“完了完了,谁这么不长眼的,和神仙抢人啊?” 这三个人对鬼神之事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唯有谢林安理智尚存,他将手里的茶盏敲在桌面上,清脆的一声撞击,将几人游离在外的魂魄统统拢了回来。他讥讽地道:“瞎讲什么?哪有什么神佛会藏人的!很明显,这是人为的事。” 他说完这句,适才起身,走向大门口,给徐捕头开门:“报案的人,还在衙门吗?” 徐捕头见谢师爷出来了,顿时有了主心骨,他松了一口气,忙不迭道:“在在!小的带谢师爷去瞧瞧?” 谢林安回头,朝夏知秋抬了抬下颚,示意她跟上来。 于是乎,四人快步走向了衙门。 衙门内灯火通明,捕快们蹲在门口翘首以盼,等待夏知秋的到来。原本上完晚衙,夏知秋和赵金石等人离开后,差役们要关门了。这时,突然有人报案,硬生生把那些打算关门回家享受媳妇孩子热炕头的差役堵到了衙门了。临时加班,谁见了肚子不会窝火?私底下肯定怨声载道。 夏知秋擅驭人之术,她给徐捕头使了一个眼色,道:“徐捕头,你去和捕快们说,用不着这么多人,都先回去吧。我听听报案的人要说些什么,明日早衙再详谈。” 话虽这么说,可真正敢走的捕快却没几个。上司都在呕心沥血办公,下属哪个敢在眼皮底子下偷懒啊?虽说他们知道夏知秋不是那种两面三刀试探他们的主子,可这些人还想谋求一碗饭吃,自然不会做这等蠢事。 于是乎,捕快们异口同声说:“没事儿,不累,夏大人先去审问一番报案的人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知秋也就不强求了。她尽量快些忙好,若是并非要紧事,那就明早再谈。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也做不了什么事。 夏知秋刚一进衙门,有个蓬头垢面的瘦弱男子就在她跟前跪下了:“小的见过官老爷,给官老爷磕头。” 见这人衣衫褴褛的模样,像是个平日里走街串巷讨百家饭的乞丐。 谢林安嫌他臭,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他的厌恶之感溢于言表,不了解他的人,还当他是满身富贵少爷脾气。 其实谢林安不过是对气味较为敏感,只要味道重的事物,他就避之不及,譬如赵金石的房间。 夏知秋怕这乞丐多心,像是要替谢林安给人赔罪一般,特地靠近了一步。她忙喊这乞丐起来,和蔼可亲地道:“免礼!你起来吧!本官是听徐捕头说,你见到这些年失踪了的神藏少女,对吗?她人在何处?你在如何见着她的?” 乞丐听得这话,也不耽搁时间了,急忙喊:“大人,快随小的走!走走走!”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来,心急火燎地要扯住夏知秋,往衙门外跑。 就在这乞丐要碰上夏知秋的一瞬间,他的腕骨突然被一只横插进来的手握住。那人的指骨细长白皙,与乞丐黝黑的手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谢林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乞丐,不让他靠近夏知秋。 夏知秋没来得及反应,被谢林安用另外一只手推到身后去,借以脊背,谢林安巧妙地挡住了她,就像是护短的狼王。 她被高大的男子掩于身后,入目便是宽肩窄背。她莫名觉得谢林安的背影变得伟岸,心安了不少。 转瞬之间,夏知秋想起,谢林安不是最讨厌外人身上浓厚的气味吗?为何还要伸手触碰乞丐?难不成就是为了庇护她,不让人碰到她? 不知为何,夏知秋心底突然泛起一股暖意,她承谢林安的情,乖巧地站在他身后,问乞丐:“你这么急着要本官出去,所为何事?要是不说清楚,我们怎么敢跟你走?” 乞丐回想起方才冒冒失失的举动,瞬间吓得语无伦次。他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给夏知秋等人赔罪:“实在是情况危急,这才狗胆包天触碰官老爷!是小的莽撞!” “危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人怎么说半天都说不到重点啊!”赵金石听得直蹙眉。 乞丐忙道:“小的在破庙里发现了一个地窖。小的想着,在漏风的破庙里住着,铁定会冷,于是就想睡到地窖里。哪知,等小的误打误撞闯入后,看到了失踪多年的姑娘。她被人用链条像一条狗一样拴着,无法脱逃,很明显是有人刻意将她关在里头。小的两三年前受过她的恩惠,她给过小的一口饭吃。古话说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的一见那状况,赶忙听她吩咐,下山来报官了。” 这乞丐在吉祥镇混吃混喝多年,其实他有手有脚,做点苦力也不至于沦落街头。奈何他就是个懒散性子,能讨百家饭吃饱,为何还要干吃力不讨好的劳力。 街坊邻里看他这性子,也就知道这乞丐的秉性。帮可怜之人可以,可恶之人就免谈。 因此,乞丐也有讨不到饭吃的时候。 他饥肠辘辘,蹲在墙根边上咽口水。 就在这时,他旁边的院子突然开了门,有娇俏明艳的小姑娘探出头来:“见你蹲半天了,是饿了吗?” 乞丐见到这样漂亮的姑娘,一时间慌了神。他平日里要饭很会说吉祥话,巧舌如簧,偏偏今日,在这个姑娘面前,如同被割了舌头,哑口无言。 小姑娘回了院子,用油纸包给乞丐拿了两个白面馒头,递给他:“喏,这个给你。” 乞丐捧着那热乎的馒头,一时间愣在原地。 乞丐从记事起就跟着老乞丐要饭,学了一手撒泼要钱的手艺。 平时的路人觉得他粘缠,就算给饭,也不过是随意递个吃剩下的包子,或隔夜的冷饭。 他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给他递吃食,是用干净的油纸包住的,还是热腾腾的包子。这也是他头一次,被人当作一个普通人来对待。 等乞丐回过神来,院子的门也关上了。 他把油纸包捧在怀里,隆冬天里,怀中的温热馒头提醒他,世间温情尚存。 再后来,乞丐就再也没来过这户人家门口要饭了。许是他太脏太狼狈了,见不得这样干净的姑娘。他心有怯意,生怕姑娘瞧见他的模样。 等到他再次鼓起勇气寻到这里,听街坊邻里的人碎嘴,说是这一家人人间蒸发了,不知去向何处。大家都知道,这家养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长得可俊俏了,或许她就是玉女命,和这些年失踪的漂亮姑娘一样,被神佛藏起来了,故而不知所踪。她的哥哥见妹妹不在了,于是也连夜搬走,因此再没人见过这院子里有人气儿了。 乞丐一直记得姑娘的模样,也记得她的恩情。今日偶然在破庙暗室里发现了她,乞丐便如同天神一般英勇一回,急忙去找救兵了。 他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再一次和夏知秋强调:“那姑娘怕是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她让我下山报官的时刻,还哀求我找到屋内的一把刀,把那把刀拿给她。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就是心里慌,想请大人快些赶过去看看。” 乞丐当然知道,这事儿还是由官府出面比较好。万一遇到歹人,他不但救不了姑娘,还可能命丧破庙里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知秋自然是不能耽搁下去了。 她召集了还在衙门中的捕快,组成一个队伍,让所有人都带上刀,气势汹汹地跟着乞丐去往那个破庙。 破庙位处于吉祥镇外的山腰,人烟罕见,山路上的杂草丛生,野草都及腰了,很明显是太久没人走这条路,没被鞋踩踏过的路,自然是不够平整的。 夏知秋一边赶路,一边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想起到镇外的破庙里待着?这可离镇子远着呢!” 乞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的名叫阿五,平时就在镇子里要饭。镇子里的庙基本都有庙祝看守,没小的容身之处。要想找个窝,自然就得盯着镇外了。小的还会上山挖野菜,有一次恰巧来到这边寻寻看野果野菜的,就瞧见这一座破庙了。这不是庙祝的地盘,也没个香客,收拾妥当,给小的当个窝,还挺好的。” 夏知秋懂了,正因为这里够远,也没人住,阿五才会盯上这里。 闻言,赵金石问:“怎么不想着找个活做做?你有手有脚,就算帮粮仓抬粮袋子,一天也有十文钱啊。” 阿五嘿嘿两声笑,道:“我这样脏兮兮的样子,怎么敢往店家那边凑呢?还不得被人赶出来?何况干活多累,小的就这样要饭混日子,也挺好。” 他看似不在意,夏知秋却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辛酸感。 夏知秋有点懊悔,她治理吉祥镇,怎就忘记了这些处于人间边缘的人呢?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也没有人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要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能让他们像个市井老百姓一样正常生活,想必也不会有人不愿意吧? 夏知秋语重心长地道:“若是本官愿意给你安排一间屋舍,供你一个月的吃穿,你愿意去干劳力挣钱吗?” 阿五一愣,他支支吾吾:“这……这怎么好意思。” 谢林安懂夏知秋是天生的菩萨心肠,他叹了一口气,助她一臂之力,劝说阿五:“你也不想冬日里没口吃喝,继续过着饥寒交迫、衣不蔽体的日子吧?你记得你连商铺都不能入内,被富贵人家棍棒驱赶的日子吧?谁不想体体面面生活,不受人的气?如今夏大人给你机会,你该知足,莫要矫情了。” 阿五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这可是天上落下的馅饼。他赶忙应下了,给夏知秋道谢:“谢谢官老爷!要是您愿意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一定好好做事,不给您丢脸!” “这才对嘛。”夏知秋的心思活泛开了,她决定明日起就让差役在整个吉祥镇搜寻那些被人厌弃遗忘的乞丐,将他们都招到一块儿,给吃喝与住处,再寻些船工或是搬运的体力活计给这些人做。 他们吃过苦了,给他们一个爬上去的机会,这些人一定会奋力向上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必没有人愿意待在最底层,任人碾压。 谈话间,几人就来到了那间破庙里。 破庙黑漆漆的,瞧不见事物,也很安静,落针可闻。 夏知秋让徐捕头拿出火折子,点起带来的火把。 一时间,火把熊熊燃烧,那跳跃的火苗映入人眼,将庙里的一切事物照亮。庙里到处都是蜘蛛网与尘埃,目光所及之处,四散的灰尘犹如蚊虫,上下翻飞。 就在这时,谢林安突然皱起了眉头,低语一句:“有一股血腥味。” “什么?”听得这话,夏知秋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她的心中,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推搡阿五,慌张地道:“赶紧带我去寻那个神藏少女!” 阿五也慌了神,他急忙朝前跑,往大殿深处跑去。随后,阿五指着地面的一个酒窖入口,对夏知秋道:“她就在这下面。” 徐捕头夺过火把,一马当先。他踩着朝下的石阶,走在夏知秋前头,为她保驾护航。 这里估摸着曾经是个地窖,或许在寺庙香火鼎盛的时期,这里用于藏匿祭祀用的一些招魂幡或佛像,更有甚者,是用来藏酒,或是战乱时期躲人的。 总而言之,此处荒废许久,真实用处已不可考。 他们越往下走,血腥味越重。那股刺鼻的味道钻入鼻腔,惹得人腹中翻搅,几乎呕吐。 夏知秋的手心皆是热汗,黏黏腻腻的,似乎还扎入了毛孔之中,偶有刺痛。 她太紧张了,一时间无所适从。 直到台阶走完了,夏知秋这才缓过神来。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不远处。 徐捕头已将火把照亮远方…… 入目,是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墙上、地上、人身上,到处都是。那些浓稠滚烫的血液,犹如最火红的花,在地上绽放。 深红色最中央,站着一个双脚都捆绑着铁镣铐的姑娘。她的脚下,还有一名没了气息的男子。那血,就是从男子身上涌出来的。 这位姑娘眉目极为艳丽,皮囊美,骨相也美。她此时直勾勾盯着夏知秋,与夏知秋对视。 这就是那个神藏少女吗?夏知秋心想。 只见少女左手执刀,犹如恶鬼一般,站在地狱之中。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鲜血,突然朝夏知秋伸出手,气息孱弱地喊:“救救我!” 第89章 救她? 夏知秋驻足不前,她盯着少女的眼睛,一言不发。 这位神藏少女,哪里需要人救呢?她分明是很强悍,能绝地反击,将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子刺杀在地。 她是……杀人凶犯吧? 可是…… 夏知秋又看了一眼少女双脚的镣铐,她被困在此处多时了,因恨生杀意,把男人斩杀,似乎也说得过去。 毕竟这是困兽之斗,只要够狠,犬与虎,未必是犬位处下风。 徐捕头示意后头的捕快跟上来,他们用刀斩断少女双脚的铁链,使得这位美艳的姑娘重获新生。 少女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她的衣裙染上了血液,那些瑰丽的红色液体,仿佛有生命,一寸寸渗透入她轻薄的衣衫,沿着细软的布料朝上蔓延。 夏知秋喊徐捕头上前来:“徐捕头,你看看这人还有气儿没?” 徐捕头家里就是有资深的仵作先生坐镇,因此懂的门道也比旁人多。 他摸了摸地上的男人的人中,又碰了一下他的脖颈,和夏知秋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气儿了,身体都凉了。” 那就是真死了,回天乏术。 夏知秋感到头疼,不知该那这个少女怎么办。 这时,谢林安突然冷漠地喊:“点火来!” 赵金石不解地问:“谢先生,已经有两个火把的,还要再点吗?” 谢林安点点头,道:“不够亮,再点!” 大家知晓谢林安是夏知秋特地招来的幕僚,是她的夏知秋的智囊团。因此他怎么说,徐捕头也就怎么办事。 徐捕头赶忙招呼弟兄们,道:“快点火,别耽误谢先生的事!” 大家回过神来,急忙掏出火折子、打火石等物,凑一块儿磋火星。 很快,整个地窖便亮如白昼,所有人都瞧清楚了这里的摆设。这里有桌椅,也有床铺,甚至连尿桶、屏风、洗澡盆都有。 谢林安朝前走了一步,对跪在地上的少女,道:“把脚伸出来。” 少女微微一愣,哝囔:“我没有穿鞋。” “伸出来!”谢林安板着脸,命令她。这样的说话口吻,像极了凶狠霸道的无赖。 夏知秋看不下去了,她把谢林安拉回来,自个儿上前,道:“你们都转过身去,我帮这位姑娘看看脚上的伤。”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她的差遣,动了动身子,背对夏知秋。 少女小心翼翼地从衣裙底下伸出脚,她的脚踝白皙,脚腕有衣裙遮挡,所以没有溅上血液。脚腕的皮肤光滑,没有看到任何伤痕。 夏知秋感到奇怪,按理说,若是少女痛恨囚禁她的男人,必定会挣扎。而脚腕就会被镣铐勒出好多抵抗伤,可偏偏少女的皮肤细腻赛雪,全无伤痕。 她让少女收回脚:“好了,你遮起来吧。” 少女瞧出夏知秋是权力最大的那一个,于是她听从夏知秋的命令,乖巧地照做。 夏知秋回头,和谢林安小声说了一句:“她的脚上没有抵抗伤。” 谢林安嘴角微微上扬,凑到夏知秋耳畔,像是咬着她耳朵一般,悄声道:“你倒是懂我想看些什么。” 这话说得轻柔,没几个人听到。夏知秋被他唇齿间火热的气息一烫,不由自主揉了揉耳尖,嘟囔:“我又不蠢,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 夏知秋冷静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开始审问起这名少女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少女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似乎觉得没有人能威胁她了,她的状态极为放松:“我叫苏萝,原本住在吉祥镇里。” 夏知秋见她人没被吓傻,说话条理清晰,不必先带回衙门安抚,再细细审问。 于是,夏知秋继续问:“眼前这个男人,是你杀的吗?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手?还有,你是被他囚禁在此的吗?” 苏萝刚想开口,谢林安突然插嘴,堵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先别急着说,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再讲,而不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苏萝看着谢林安的眼睛,略带困惑。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假设你真是因恨杀害地上的男人,那么你必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你一心想逃离此处。可惜,你脚上并没有剧烈挣扎而形成的抵抗伤,由此可见,你甚至都没想着逃脱。” 苏萝咬了一下唇,她垂头,仍由黑色的发丝挡住她的脸:“我知道逃脱不了,因此不做无用功,这不是很合乎常理吗?” 夏知秋走过去,她捏住鼻子,看了一眼尿桶里的污秽物,回头对苏萝道:“就当是你说的这样,可你身上的衣着都很干净,皮肤也很白皙,并没有脏乱之感。说明囚禁你的人,将你照顾得很好。屋里的桌椅与浴桶都没有起灰,就连尿桶也没有囤积许多脏物,可见囚禁你的人,并不想虐待你,反倒是待你十分温柔。很矛盾,对吧?这样的人,你恨他恨到……要将其杀死的地步吗?” 苏萝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猜得不错,囚禁我的人确实待我不错。因为……他是将我养大的义兄!” 谢林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哦?竟然是你的兄长吗?真是有意思。你倒是说说看,他为何要囚禁你?” 苏萝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她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微微颤栗,道:“因为他想独占我……义兄爱上了我,可我不同意和他在一起,因此他把我关到了这里,将我囚禁在地窖里,成为他的专属物。” 这件事真是闻所未闻,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听到这种事,夏知秋也有理解苏萝为何要起杀心了。被这样的变态缠上,她除了亲手结束这个噩梦,别无他法。 夏知秋同情苏萝,安抚她:“我明白了,你是经历了这样非人的遭遇,因此才恨上了你的兄长,所以下手杀了他,寻求一个解脱,对吗?” 闻言,苏萝潸然泪下,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在可怜苏萝,唯有谢林安丝毫没有同情心,此时还在恶狠狠地审视苏萝。 良久,谢林安语出惊人:“你在撒谎。” 苏萝嗫嚅:“我没有……” 夏知秋瞪了谢林安一眼,问:“你有什么证据吗?姑娘家遇到了这种事情,哪能拿来开玩笑的?” 谢林安讥讽地道:“若是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这屋内也就不会设立屏风了。你们好好用脑子想想,要是她的兄长不惜把她囚禁在这里,也要得到她。那么他为何还要避讳妹妹,特地摆了个屏风,供她遮挡,让她在屏风后头洗澡或穿衣?” “而且……”谢林安走向屏风,伸手在屏风上头摸了一把。 他摊开掌心给众人看,解释道:“这屏风上没有灰,说明是常用的东西,并不是一件占位置的摆设。若有侵犯之心,何必这样尊重她?” 谢林安这话说得在理啊!要是都用了这样极端的手段强占苏萝,又怎么会顾及她的想法,还如同翩翩君子一般,特地让她隔着屏风更衣沐浴? 这一点说不通啊!太奇怪了! 夏知秋听得浑身发寒,她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连后退,问苏萝:“你究竟瞒着什么?” 苏萝见自己的谎言被当中拆穿,一时无言。 她挣扎了许久,见骗不了人,只能说实话了:“好吧,我愿意把真相告诉你们。你们知晓吉祥镇五年内失踪了两名女子吧?啊不,加上我,应该是三名。其实,那两名女子,不是被神佛藏起来的神藏少女……她们都被我哥杀了。某天,我无意中跟踪哥哥,发现他的埋尸处。他怕我把事情抖出去,这才将我囚禁于此。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也害怕哥哥再伤害其他人,所以我狠下心拿刀把他杀害了。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逃脱哥哥的魔爪罢了。” 这件事倒怨不得苏萝,本就是她哥囚禁了她。她这算是自保,并不是加害他人。 这个解释倒是能说通眼前的一些矛盾处,谢林安决定静观其变,也不再刁难苏萝了。 徐捕头让捕头们帮忙将男人尸体抬下山去,虽然已知死因,但也要让仵作验尸确认一下。 夏知秋想起苏萝说的埋尸处,她问:“你哥把另外两名女子埋到了哪里?” 苏萝道:“就在这间庙后头的槐树下。” 夏知秋了然,仿佛捕快们明日一早就过来挖尸,若是尸身还未化作白骨,便抬去给仵作检验,务必要弄清楚死因,不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她把这些都吩咐好了,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夏府之中。 苏萝没有家,也没有其他去处。 谢林安冷心冷血,提议将苏萝关到大牢里,等事情明了,再决定放不放她。 然而夏知秋却很是心软,她斟酌片刻,道:“苏萝也是可怜人,她本就吃了那么多苦,再将她关到地牢里,未免太残忍了。不如就让她暂住夏府,等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再做定夺吧。” “随便你。”谢林安不想管别人的事。 半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夏知秋道:“不过,她的兄长没有磋磨她。她却能狠下心来将其杀害,也是有些能耐了。” 谢林安的话音刚落,夏知秋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也知道这件事疑点重重,只是她偏疼娇小柔软的姑娘,本能认为女孩儿家既娇又憨,哪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大概是谢林安很讨厌女子吧! 谢林安刚走几步,又停下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问夏知秋:“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她没有等到阿五喊来的官兵,又杀死了义兄,没人给她送吃喝,她会被饿死,又该如何逃脱呢?” 夏知秋呆若木鸡,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又不敢说。她脸色发白,欲言又止。 谢林安戳破她的幻想,咬文嚼字,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她手里的那把刀斩不断铁链,不过镣铐没有将她勒出伤痕,也就是说镣铐还算宽松。她的双脚若能再小些,也可以轻易逃脱吧?毕竟那把刀,刺入人的血肉里,还是很容易的。” 夏知秋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问:“你是指,情急之下,她也可能自伤双足,强行脱逃吗?” “谁知道呢?”谢林安轻笑一声,“她可不像什么娇花,毒着呢。” 第90章 夜深了,伙房仍点着烛光。 夏知秋和谢林安都先睡下了,唯有小翠一人在伙房里卖力添柴煮热水。 小翠煮水是为了给苏萝洗个热水澡,她知晓姑娘家刚刚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身心俱疲,皮囊子看着精神,实际上都是内里的骨头勉力支撑。她可怜苏萝,因此想待苏萝好。 小翠是吃过苦的姑娘,她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乐意关照这个刚踏出地狱的姑娘。 夏知秋见小翠操劳,恨不得捋袖子自个儿上。小翠心疼她明日还要上早衙,早早把夏知秋给打发回房里睡觉了。 夏知秋不是那种让妹妹辛苦的人,于是想到了谢林安:“谢先生,要不然你留下煮个热水?我瞧着你的厨艺不错,想必煮水的能耐也很大。你煮出来的热水,和寻常人比,就是不一般呐。” 她这马屁拍得是真没水准,饶是小翠都被逗笑了。 谢林安自然能懂她的意思,当即斜了她一眼,道:“哼!我就是煮水的手艺不一般,也不给外人煮。你们自个儿折腾吧,到睡点了,我回屋困觉了。” 他这句“外人”听得夏知秋一愣一愣的,夏知秋回忆了一下,谢林安是给什么“内人”煮水呢?好像他每次要洗澡,都会带上夏知秋的份儿。 夏知秋羞窘地看了小翠一眼,生怕人误会她和谢林安在小翠面前打情骂俏。 夏知秋忙解释:“谢先生说的‘外人’,大抵就是夏府以外的人。他惯爱开玩笑,哈哈,都是玩笑话。” 小翠抬袖掩唇,调侃:“夏哥哥不必解释,我都懂。” “嗳,懂就好!” 小翠眨了眨眼,逗她:“谢先生煮的茶水啊,也只夏哥哥一人能喝!” 这妮子胆大包天,竟敢故意和她开玩笑! 夏知秋无奈极了,宠溺地掐了掐小翠的脸:“就你爱胡闹!” “好啦好啦,夏哥哥可别待在这儿了,待会儿染上烟味儿,又得换一身衣裳。你快些去睡吧,我不累!白日里,你们在衙门忙活,我也没事做,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夜里帮忙烧点热水,算不得什么辛苦活儿。”小翠把夏知秋推搡出伙房,嗔怪道。 夏知秋拿她没办法,今日这样忙碌,也确实累了。她承小翠的情,打了个哈欠,回屋子睡觉了。 小翠坐到灶膛前,屋外突然出现了个探头探脑的男人。 小翠被吓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赵金石。 她诧异地问:“赵大哥,你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事。”赵金石把手藏于身后,不知捏着什么,遮遮掩掩的,一点都不痛快。 他其实是来送礼的,只是他直到现在,也没想出来送礼的由头。 前两天赵金石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上街逛摊子,瞧见一支嫩黄花木簪子,觉得和小翠很衬,便鬼使神差的将簪子买下来了。 这一买才发觉,他该如何把簪子送出去呢?要是给夏知秋知道,他勾搭她妹子,还不得被人活扒了皮? 不不,他哪里是想勾搭小翠呢?不过是作为兄长,偏疼妹妹罢了。 赵金石在伙房外蹲点半个时辰了,见夏知秋和谢林安都回屋了,他才敢厚着脸皮过来寻小翠。 该不该送礼啊?赵金石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簪子烫手极了。 小翠疑惑地看着赵金石,问:“赵大哥还不睡吗?” 赵金石听到小翠的声音就心里慌,他结结巴巴地道:“小翠啊,赵大哥认你当妹子,都没给你什么礼。前两天上街,瞧见一支簪子怪好看的,就买下来给你当改口礼。这一声‘赵大哥’不能白叫啊,簪子你就好好收着。” 小翠自然不会拂了赵金石的好意,她接过赵金石递过来的簪子,面上含笑,抚摸木簪上的绒花,连连夸赞:“好看,真好看,赵大哥好会挑首饰。” 见她喜欢,赵金石也颇为得意:“那是,你赵大哥是谁啊?这眼光,可不是杠杠的?大哥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要是让你夏哥哥挑首饰,保不准还不如你赵大哥呢!她就是个愣头青,哪有我懂女孩子心意?” “是是是,赵大哥说得对。”小翠凑趣,两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赵金石东西送出去了,也不打算久留了。他刚要转身走,临时又停住了。 他回头,对小翠道:“哦对了,送簪子这事儿,你别告诉你夏哥哥。” “为什么呀?”小翠不解地问。 赵金石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你夏哥哥嫉妒心强,见这簪子是我送的,保不准还不让你戴。咱们别理她,有花俏首饰就打扮上,好看!” “哦……好!”小翠把赵金石和夏知秋都当哥哥,自然不会深想那么多,赵金石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吧!反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见小翠应允了,赵金石松了一口气,走了。他离开的时候,手心都是汗。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是给姑娘家送个礼,还能这么折腾,可见儿女情长确实磋磨人,怪麻烦的。 送走了赵金石,小翠煮的热水也沸腾了。 她帮着把热水抬回屋子里,一桶接着一桶倒到了浴盆里。 苏萝坐在窗边发呆,她身上那件带血渍的襦裙已然褪下,如今披的是小翠的祥云白鹤点红梅披风。 披风夹着毛茸茸的内胆,即便她只穿了单件里衣,也足以御寒。 小翠喊了她一声:“你叫苏萝吧?我从夏哥哥那边听来的。快快,给你倒了热水,洗个澡吧。” 苏萝面无表情地起身,跟在小翠身后,一起走向屏风。 小翠以为她是吓傻了,所以呆呆的。于是,她主动承担起姐姐的职责,帮苏萝脱掉衣服,扶她踏入浴盆里。 浴盆里雾气缭绕,小翠试了一下水温,太烫了。 她赶忙兑了冷水进去,一边倒水,一边喊苏萝:“这么烫,快出来,等我再倒一些热水!” 苏萝后知后觉爬出来,湿漉漉地站在一边。 小翠心生愧疚,叹了一口气,道:“水要是烫,你得和我说呀?怎么眉头都不皱一下?险些把你烫着了!” 苏萝摇摇头,说:“没事。” “还没事!”小翠看了一眼她小腿的皮肤,都有些泛红了,不知道烫伤没有。得亏只是踏入两只脚,要是整个身子浸没下去,还不得烫疼了? 不过小翠还真是佩服苏萝的忍耐能力,她是强忍着不适,不敢和小翠提要求呢?还是本来就感受不到这么烫的水温? 小翠胡思乱想一会儿,等水温合适,她又喊苏萝坐到浴盆里了。 折腾了半个时辰,小翠才帮她洗完了身子。 苏萝的头发全是水,小翠拿了好几条烘干的巾子,帮她绞头发。 说来也奇怪,苏萝被囚禁这么久,肯定没人帮她打理头发,这么长的头发,早该打结了。偏偏她的头发不乱,用木梳子三两下就能梳开,可见是有人帮她打理,或是她自己三天两头就有梳头。 不是被囚禁吗?还能这么惬意地整理仪容?小翠百思不得其解。 她又想到,该不会是苏萝的义兄,每日都会用梳子帮她梳理头发吧?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男人贴近女孩细软黑浓的长发,缓慢梳理,举止暧昧。小翠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苏萝沉默了好久,小翠一个人念叨半天,没人接话,她都要怀疑她是哑巴了。 这时,苏萝开口说话了:“夏大人,是你的亲哥哥吗?” 小翠摇摇头:“我是她的义妹!夏哥哥见我可怜,所以认我当妹妹,将我收养在府中。” 小翠说完才想起,这句话可能会戳到苏萝的伤心处,于是她补充:“夏哥哥人可好了,你放心吧,她一定会为你做主的。你是受害人,该死的是那个囚禁你的男子,和你无关!即便你失手杀了他,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不要往心上去。待夏哥哥查明事情原委,她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苏萝又问:“夏大人旁边那个高大的、穿着白衫的男子,又是谁呢?” 小翠想了想,道:“哦,那是谢林安谢先生!他是夏哥哥的师爷,可能耐了。之前的案子,都是他帮着破的。就是脾气不太好,你别招惹他,省得吃挂落儿。” 苏萝将谢林安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咀嚼,哝囔了一句:“谢先生……” 小翠帮苏萝烘干了头发,哄她上榻睡。 她温柔备至,像个大姐姐一般拍了拍苏萝的手背,哄她:“快些睡吧。你别再想之前的事了,你已经平安了,没有人能再伤得了你了。” “嗯。”苏萝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 在陷入梦乡之前,她再次想到自己将匕首刺入义兄身体的那一瞬间。 男人的眼睛里饱含情愫,有不甘、哀伤、释怀……甚至是近似于浓烈爱慕的情愫。 她看不懂,看不透。她只知道,他把她囚禁于此,他不让她高飞,因此……苏萝必须要把匕首狠狠刺入他的体内,让他丧失生机。 苏萝低下头,怜悯地看着男人,低语:“临死之前,我可以让你亲我一下。” 男人的唇瓣微微颤动,苦笑着,说了句什么。 苏萝没听清,她继续下刀子。 最后,好像从男人的无声口吻里分辨出,他说了“不”字。 那就不了吧。 最后一刀,苏萝结束了他的生命。 真好,这个伤害她的男人,终于死去了。 苏萝松了一口气,她不会让任何人阻碍自己重获自由。 她像是终于破茧而出的蝴蝶,如今要翩翩起舞了。 第91章 翌日早衙,小翠一早就出门帮巷尾的大娘打络子聊闲篇,她想喊苏萝一起去,却被苏萝婉言拒绝了。小翠想着,她刚经历了一场变故,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间,也不可急功近利,逼她一下子快活起来,因此小翠也没有勉强她,只嘱托她午间记得去花厅吃饭,谢先生会在家中煮好饭菜,待他们回来吃。 闻言,苏萝蓦然睁开眼,古怪地问了一句:“谢先生在府中吗?” 小翠呆愣一瞬,小心翼翼点点头:“是啊,谢先生是师爷,不需要处理上面的人派下来的文书,因此没查案的时候,他都在家中。” 天刚蒙蒙亮,夏知秋和赵金石都去衙门处理公务了,谢林安没有官职在身,只是个幕僚,因此涉及官家的文书不需要他批阅与整理。 而苏萝的事,还得等仵作有验尸结果才能进一步审理。 一时间,家里人人都繁忙起来,唯有谢林安被落下了。 聊起这个,小翠像是想到了什么,抿唇一笑:“你别看谢先生平日里冷淡,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际上他很擅长厨艺,那做菜的手艺一绝,待会儿你吃到饭菜就明白了。” “嗯。”苏萝恹恹地应了一声,她疲乏地闭上了眼睛,道,“那我再睡一会儿,辛苦小翠姐昨夜照料我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小翠拍了拍苏萝的手,温柔地道,“你喊我一声姐姐,照顾妹妹本就是应该呀!你快小憩一会儿吧,记得正午时分,去花厅吃饭啊!” “好。”苏萝乖巧地答。 闭上眼以后,大千世界变成了一片灰暗。 她侧耳倾听,辨析小翠的动作。 小翠起身了,呼吸声放缓了,脚步也放轻了。她绕过茶水桌子,迈出门槛。最后,“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 小翠走了。 很好。苏萝猛然睁开眼睛。 她嘴角微微上扬,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她先是用左手小指头挑开了青瓷褐彩的铅粉盒子,她闻了闻粉味,里头应该是加入了蚌粉以及西域的香料,这种妆粉贵一些,俗称迎蝶粉。 苏萝将铅粉敷上脸,她原本皮肤就白皙赛雪,上了粉,更显得肤若凝脂,光润细腻。 苏萝不光上了粉,还抹了胭脂,更画了黛色的眉。 最后,苏萝在唇上细细晕染开口脂,朝着铜镜里的自己灿然一笑。嗯,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了。 苏萝穿上小翠给她准备好的莲青色褙子以及满绣洋绉裙,头上也攒了朵白莲兔毛绒花,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房门。 苏萝盘算好了时辰,直奔谢林安所在的伙房。 她掩在门口,怯生生地朝厨屋里望去,谢林安正在生火做饭。 谢林安听力极佳,平日里本就是警惕小心的人。此时听到了动静,从脚步声上分辨,又觉察到来人并不是夏知秋,顿时皱紧了眉头,恶声恶气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是想死吗?” 苏萝听得男人的声音,心间一颤,小心翼翼地道:“谢先生在做饭吗?” 谢林安回头,见来的人是苏萝,眉头蹙得更深了。他不喜欢和外人讲话,此时一点都不捧场,一句话都不答。 苏萝被无视了,她也不恼,依旧很有耐心地道:“谢先生在煮些什么?我能看看吗?” “不能。”谢林安原本还想让她滚,又怕夏知秋回府得知他待人无礼,迁怒于他,于是硬生生闭上了嘴。 苏萝却浑然不觉谢林安的敌意,她兀自进了伙房,凑到锅前瞧那炖着的萝卜筒骨汤。灶膛的火已然熄灭了,可见炖汤是炖好了的。 苏萝笑吟吟地夸赞:“好香啊,小翠姐说了,谢先生的厨艺很好。如今一见,是货真价实的。” 谢林安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萝一眼,语带讥讽:“你这般恭维我,有什么目的?” 苏萝颇为委屈,她垂眉敛目,轻声道:“我没有什么目的,真的。” “是吗?”谢林安眯起了眼睛,对这话半信半疑。 苏萝朝前走了一步,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略带魅惑的笑容。她盯着谢林安,一双雾濛濛的杏眼,险些将人心看化了。 苏萝探手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丁点肚兜的颈带,她楚楚可怜地说:“我是真的没其他想法,只是觉得谢先生让人感到亲近……我想离谢先生更近一些。” 她一面说,一面朝谢林安逼近。 苏萝妖里妖气的,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风情,令人难以招架。 见状,谢林安闭上了眼睛。一时间,他的脸,更黑了。 苏萝以为谢林安不过是羞怯,她对自己的手段极为自信。她志得意满地笑,婀娜多姿地朝谢林安走去,就在她要碰上谢林安的一瞬间。 男人的手触上了她细长的脖颈,指尖与苏萝肌肤贴合,散发出一丝凉意。 苏萝得意极了,她就知道……没有人能逃脱过她的蛊惑。她这么美,谁能不拜倒在她的裙摆之下呢? 她想开口,和谢林安讲几句话,风花雪月也好,干柴烈火也罢,她就是想同他亲近。 “谢……”她刚刚说了一个字,突然发现自己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她的脖颈被人捏住了,那力道之大,像是要折断她的脖颈! 苏萝吓得花容失色,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谢林安,嘴巴微张,痛苦地挣扎。 谢林安扣住人的脖颈,眼底起了杀意。他牵制着女人,将她推搡到了灶台前。 谢林安看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轻蔑地笑,唇间微道:“再敢惹我,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苏萝第一次察觉到一丝惧意,她有些兴奋,又有些懊悔。 她没看错,谢林安是她心目中的狮子。 有趣呀,真是有趣。 她的眼前一片黑雾,似乎是因为窒息感逐渐淹没了她。 苏萝的意识,变得昏沉了起来…… 与此同时,衙门里,夏知秋和赵金石刚处理好了一摞文书。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牛嚼牡丹一般,猛灌下一盏碧螺春茶。 赵金石也按住右手胳膊,上下摆动了一番,舒展筋骨。他想起府里做饭的谢林安,突然朝夏知秋狡黠一笑:“嗳,你就这么放心谢先生和那个叫什么苏萝的娇俏姑娘独自待在府中啊?” 夏知秋被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整懵了,回过神来,她呵斥:“赵金石,我发现你这人思想特别龌龊!” “这哪是龌龊了?美女俊男,郎才女貌,又是单独待在一个府里,谁知道呢?”赵金石没想到夏知秋这么开不起玩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夏知秋瞪了他一眼,道:“苏萝刚刚经历了那样大的变故,瞧着让人心疼,又不是禽兽,谁敢在这时候对她下手啊?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先生这人厌恶女子,莫说苏萝了,就是青楼的花魁,他都可能嫌弃人脂粉味臭,不愿让人靠近一步的。” “切,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情趣,还玩信任人这一套?要我说啊,男人嘛,哪个能抵挡漂亮姑娘的诱惑?苏萝这样楚楚可怜的美人,即便谢先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难保会生起怜惜之心。” “赵主簿。”夏知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发现你最近有点不一样啊?以前成天说不要情爱只想官运亨通的,这几天怎么老说些谈情说爱的事儿?难不成……”你在外头有相好的了? 还没等夏知秋问出声来,赵金石便做贼心虚地堵住了她的嘴:“哪有!别瞎说!” 他收拾完手头的案宗,嚷嚷:“哎呀!我不过是开个玩笑,随口一说罢了!早衙时辰到了,走走,咱们回府吃饭去!” 夏知秋一看漏刻,确实是差不多的时辰了,于是她便吩咐徐捕头,让差役们都回家去用饭,待晚衙时分再回衙门当差。 等两人回到夏府的时候,正巧和回府的小翠撞了个正着。 小翠想起了苏萝,和夏知秋道:“夏哥哥,我去喊苏姑娘来用膳。” “好,你去吧!”夏知秋挥了挥手,和赵金石先一步踏入花厅。 花厅还没摆齐全菜肴,可见谢林安还在伙房里忙活。谢林安是个很守时的人,从来没出现过这种耽误饭点的时候。 夏知秋和赵金石面面相觑,都觉得有点古怪。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向了伙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谢林安背对着夏知秋和赵金石两人,他的怀中,似乎还倒着一名女子,见那身形,似乎就是如花似玉的苏萝! 谢林安听到了响动,瞬间松开了手。 苏萝在一瞬间昏迷了过去,她的衣襟敞开,露出白皙的肩膀,隐约可见兰花刺绣的肚兜。谢林安真是衣冠禽兽,居然对苏萝下手了! 夏知秋和赵金石错愕不已,呆立原地。 反倒是小翠心急火燎地赶来,喊:“夏哥哥,苏姑娘不见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地上躺着的姑娘,可不就是苏萝吗? 小翠急忙上前,抱住苏萝,对赵金石喊:“赵大哥,快去喊大夫!苏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她的话一出口,赵金石就回过神来,赶忙帮着人,把苏萝抬回房里去了。 伙房里就剩下夏知秋和谢林安,他们相对无言,气氛很是尴尬。 夏知秋不知道该问什么,毕竟她亲眼看到苏萝和谢林安纠缠在一块儿,苏萝还陷入了昏迷。 谢林安知晓这些人误会了,他稀得反驳。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爱信他便信,不信就罢了。 只是看到夏知秋惊讶的模样,他还是有些受伤。 思考了一会儿,谢林安微微启唇,不大自然地道:“我没有轻薄她,我也看不上她。是她自己来找我的,我让她滚了。” “我知道。”夏知秋叹了一口气,“谢先生不是那种小人。” “嗯。”谢林安稍稍有些放心了,他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信我?” 夏知秋眨了眨眼,道:“若是你想轻薄人,事发的地点就不是伙房了,而是小翠的房间。你总不可能把人强行拉到伙房,再行苟且之事吧?可见,是苏萝自己来伙房的。虽然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很不符合常理,不过我还是选择相信谢先生的为人。” 她想起一些往事,坚定地道:“毕竟之前,谢先生和我这等风姿绰约的女子共处一室,也没有起一星半点的孟浪之心,可见你是个正人君子。” “你倒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谢林安讽刺地说了一声。他的心情好了一些,被人当登徒子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谢林安打算回屋换一身衣裳,这大氅沾上那女人的味道,令人作呕。 就在他和夏知秋擦肩而过的瞬间,谢林安想到了一件事,他忽然扬起嘴角,悄声道:“虽然我没有对苏萝起歹心,不过我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什么意思?”夏知秋懵了。 “那夜共处,我并不是一点心思都没有起。”他说了句暧昧不清的话,将夏知秋吓得呆立原地。 夏知秋耳朵都红了,她的心间小鹿乱撞,心跳如鼓擂。她看了一眼谢林安,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林安望向别处,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92章 小翠在寝房里照顾苏萝,她替苏萝整理好衣领,眼尖瞥见苏萝脖颈上两道掐痕,嘀咕:“要是谢先生真打算轻薄苏萝,为何又会下这么大的手劲掐她呢?这力道,怕是再用点力,都能将人的颈骨折断了。” 赵金石也听到了小翠这话,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他只虚虚瞥了一眼苏萝白皙的颈子,随后便退到了屏风后头,和小翠讨论:“谁知道呢?没准谢先生就是有那种虐待人的嗜好。哎呀说起这个,前年,我和你夏哥哥处理一桩案子。家里的老夫人报案,说是她的儿媳在房中虐待儿子。待我们上门,瞧见她儿媳拿牛皮鞭子和蜡烛,抽打她夫君,还真以为这毒妇胆大妄为,竟敢伤人。后来才知晓,这是两人闺中情趣,就爱被绑着鞭打。有人就是好这口,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小翠吃了一惊,问:“后来呢?那老夫人得知真相,是个什么想法?” 赵金石想起这一幕,尴尬地挠了挠头,道:“老夫人见她儿子这般不阳刚,还在我等面前丢了脸,尴尬得很,差点昏死过去。没过几个月,那户人家就连夜搬离了吉祥镇,逃到外地去了。” 这么丢人的事情叫人知晓了,被人背地里嚼舌根,肯定要马不停蹄,连夜离开吉祥镇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方才赵金石差人去喊的郑大夫已经到寝房门口了。 郑大夫放下药箱,问赵金石:“赵主簿,是哪位小姐要看病啊?” 赵金石指着床榻上的苏萝,道:“人昏过去了,您瞧着能看病不?” 郑大夫有些无奈,他总得问问病人是哪处不舒服吧? 不过晕了就晕了吧,先把把脉再说。 郑大夫给苏萝把脉,又让小翠帮着苏萝张嘴,瞧她的舌苔,道:“脉象倒没有异常,许是受惊了才导致昏迷的。等我这边给小姐开几副安神的药,喝了再看看。” “嗳,麻烦郑大夫了。”小翠忙不迭地道。 她话音刚落,苏萝便醒了。 小翠惊喜地喊:“苏姑娘,你醒了?” 苏萝迷茫睁开眼,她捂住发疼的脖颈,问:“这是哪里?” 小翠摸了摸她的手,安抚她:“这是我的寝房,你好好躺着,别乱动。” 说完,她又喊来正在开药方的郑大夫:“大夫,大夫,您再来瞧瞧,看看苏姑娘有没有大碍。” 郑大夫得了吩咐,慌忙又上前来给苏萝诊脉。 苏萝被小翠扶着喝了一口水,声音孱弱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翠想起此前她与谢林安的事情,不免有些尴尬:“之前的事,你是不是记不清了?记不清也好,别去想那些事。谢先生平日里也不是这样的人,今儿个不知怎么的……突然成了衣冠禽兽。你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会一直守着你的。你是安全的,不必有害怕的事。” “谢先生?”苏萝哝囔了一声。 “他啊,应该是正被夏哥哥教训着呢!你放心吧,夏哥哥是个明事理的好官,不会包庇恶人,要是谢先生有错,即便是多年好友,她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苏萝似乎有些糊涂了,她抬了抬脚,见镣铐不见了,惊讶地问:“我哥哥呢?他在什么地方?” 小翠古怪地看了苏萝一眼,她的兄长不是被她杀了吗? 结合此前的种种,小翠倒吸一口凉气,问:“苏姑娘,你不记得此前的事了吗?” 苏萝摇摇头:“我就记得我被哥哥关在某个地窖里的事情,其余的……似乎不太清楚了。是你们救了我吗?那我哥哥去哪里了?” 或许是谢林安把她吓到了,故而让苏萝一下子忘记了这些天发生过的事。那些事是一场噩梦,忘了也好。 小翠和赵金石面面相觑,问了句郑大夫:“大夫,一个人要是在受到了过度的惊吓,那可能会忘记事儿不?” 郑大夫捋了捋山羊胡,道:“何止是忘事儿,被吓到神志不清,自此疯了都有可能!” 这话一说,两人也就明白了,不免更同情起苏萝来。 这时,夏知秋赶来了,她从赵金石那里了解到苏萝的状况,心里五味杂陈。 她下意识问了句苏萝:“你不记得你兄长的事了?” 苏萝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记得了。” “你兄长死了。” “什么?!他……怎么会死?”苏萝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兄长,顿时泪盈于睫。 “他是被你亲手刺杀的。” “怎么可能?!”苏萝不敢接受这一现实,她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的模样,让人生出莫名的保护欲。 小翠慌忙补充:“那样的恶人,死了就死了,错不在你!要是有人将我囚禁在地窖里,当条狗一般养着,我也得恨死他!” 夏知秋蹙起眉头,她不知道苏萝是装失忆,还是真失忆,此时也只能慢慢试探她的反应。可夏知秋又怕她原本就是受到惊吓这才丧失了记忆,也不敢太刺激她。 于是,她避重就轻地问起其他事:“那你记得……你为什么被哥哥关入地窖吗?” 想起这件事,苏萝原本明亮的双眸瞬间丧失了光彩。 苏萝落寞地道:“我……” 夏知秋再接再厉追问:“你哥哥已经死了,如今没人把你关在地窖里了。有什么事,你大可对本官道来。隐瞒这些事,欺瞒朝廷命官,之后也只是对你不利,明白吗?” 苏萝叹了一口气,道:“是哥哥杀了人,被我撞见了。他怕我往外说,这才用链子将我的脚踝锁上,关到地窖里。” 苏萝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她醒来看到哥哥手上都是血,眼前是女子的尸体。她吓得大哭,哥哥似乎醒悟过来,忙拍她的背,哄她:“没事,没事。” 苏萝抽抽噎噎地问哥哥:“哥,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哥哥沉默不语,或许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一言不发,起身把尸体卷入草席中,再用水清洗地板。 苏萝有私心,她不愿报官,不愿哥哥被官差抓起来。 她知道哥哥对她有多好,她五六岁的时候,在街头饿肚子,是哥哥见她可怜,把她带回家的。 哥哥给她煮了香喷喷的鱼汤,还拿鲜甜的鱼汤给她拌饭。哥哥连鱼肉都没吃,全让给她了。 这样好的哥哥,即使不是亲生的哥哥,她也该爱重的。 苏萝咬了咬唇,道:“哥哥,我不会对外说这事的。只是……你不要再这样做了。” 哥哥看了苏萝一眼,点点头,他伸出小指头和苏萝拉钩:“我们守口如瓶,把这件事咽进肚子里。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 “好。”苏萝勾住哥哥的小指头,甜甜一笑。 虽然苏萝和哥哥对此事秘而不宣,可吉祥镇上少了一名妙龄女子的事,很快便让人知晓了。 没人知道这名女子是生是死,又去往何处。每年失踪的人多了,实在没线索,官家的人也不可能只盯着这一桩案子折腾。 于是,这失踪案就成了悬案。女子的家里人甚至去请了神婆做法,神婆请神仙上身,神仙给了家人一条明路,说这名女子前世是犯错的玉女,所以自小便长得明眸善睐,漂亮可人。今生她下凡渡劫的,如今功德圆满,这样玉女命的女子,就要回到天庭复命的。这是成了仙家,被神佛藏起来了,是好事,是大大的造化。 家人听了,心里也有一丝宽慰,渐渐的也就把此事放下了。 又过了一两年,吉祥镇又有女子失踪了。 苏萝醒来发现同样情形的事情,崩溃地大哭。 哥哥无奈极了,他手法娴熟地将人裹到了草席里,然后在一盘的水盆里洗完手,再抱住苏萝。 苏萝对他拳打脚踢,绝望地问:“哥哥,咱们不杀人不行吗?” 哥哥只是叹气,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苏萝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初次犯罪,苏萝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权当无事发生。 可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她能这样呢? 苏萝咬着下唇,道:“哥哥,你去官家那边自首吧!” 哥哥大惊失色地道:“不行!不能报官!” “哥哥!这种事……怎么能瞒着呢?” 哥哥哆哆嗦嗦地回答:“我会处理好的,阿萝,你放心,哥哥会处理好的。你相信哥哥,好不好?” 夜深了,苏萝陪着哥哥架着牛车一起上山。他们把第二具女子尸体埋在了破庙后头的槐树下,铲子一下一下往坑里泼土,那沙沙的声音,刺痛了苏萝的头。 她头疼欲裂,不知该如何做。 苏萝不敢再离开家了,她怕人发现这些事,怕他们对她指指点点。她怕失去哥哥,又怕枉死的少女们不甘心,回来索命。 直到某天,她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待在一个地窖里。这里有床榻,也有桌椅,只是她的脚踝被镣铐拴着,去不了很远的地方。 她的哥哥就在她的面前,苏萝无助地问:“哥哥,你为什么锁着阿萝?” 哥哥垂下眼睫,道:“我只是怕你把这事往外说,这事绝对不能报官。” “哥哥,阿萝不报官了,你放开阿萝,好吗?”苏萝一遍一遍地问,她的哥哥就是不愿放开她。 虽然她住在地窖之中,可哥哥还是一如往常一般照顾她,给她煮吃喝,给她抬水洗脸洗澡。知道她爱干净,每两日还会清理一下地窖。 苏萝隐约分辨出,这就是破庙里的地窖。就在这座庙的后面,种着一颗槐树,树底下的土地里,埋着两具年轻漂亮的女子尸体。 没了她的束缚,哥哥还会继续伤人吗? 苏萝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日复一日活在这个地窖里,比死了还要令她绝望。 …… 苏萝的故事说完,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说辞,就连极其厌恶苏萝的谢林安,此时也没有开口问其他话。 夏知秋让赵金石送一送郑大夫,还喊他给郑大夫拎一串腊肉回家去。 夏知秋拍了拍手,道:“算了,先别聊这些了,咱们开饭吧!” “我去热一热汤。”谢林安想起之前煲的汤都冷了,立马走向伙房。 赵金石见谢林安行色匆匆走过,回到屋里,给小翠和夏知秋使眼色:“你们就打算这么轻拿轻放,不处置谢先生?他可是险些玷污了女子的清白!” 小翠觉得夏知秋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也不敢多言:“我听夏哥哥安排。” 夏知秋把两人招呼出屋子,悄声道:“咱们和谢先生在一块儿这么久,你们信不过谢先生?他是什么样的人?能被一般女子近身?” “这……”赵金石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舔了舔下唇,道:“此前我和谢先生一同路过花街柳巷,那烟花楼的花魁都朝谢先生身上掷钗子了,谢先生连个正眼都没瞧过,还回府中,差我下了道禁令,让这些住楼上的老百姓不许往底下抛掷杂物,以免伤人,违者罚二两银子呢!就他这不解风情的模样,我都替那花魁心疼。” 小翠疑惑地问:“赵大哥,你还去逛烟花楼啊?” 赵金石被她这样一问,立马结巴了:“赵大哥,那……那是路过,懂不?” “哦,懂了。” 赵金石被这样一打岔,说懵了。他回过神来,道:“哎呀,重点不是这个。而是谢先生似乎真就对女子没什么意思,现在一看,确实也不太可能对苏萝动手动脚。” 小翠循着他的话,继续往下道:“是哦,谢先生对女子没兴趣,对男子可有兴致了。” 说完,她和赵金石都意味深长地看了夏知秋一眼。 夏知秋嘴角一抽,伸手拍了拍这两人的头:“满脑子龌龊想法,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总而言之,这事儿里透着蹊跷呢!谢先生总不可能是把人抓到伙房来的吧?肯定是苏萝自个儿走去伙房的。她不是怕生吗?要吃饭,在花厅等着不就好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不可能戒备心这么弱,跑到伙房去吧?” 小翠后知后觉地问:“万一苏姑娘是想搭把手呢?所以才去的伙房?” 夏知秋道:“先说明啊,我没有刻意偏袒谢先生。只是谢先生像是那种需要陌生女子帮忙的男子吗?就拿小翠作为例子好了,你哪次要帮忙,不是被谢先生回绝的?而且我家小翠妹妹也这么好看,谢先生要是有贼心色胆,不该先拿你下手?” “有道理。”小翠郑重点点头。 赵金石无奈极了:“怎么一夸你,就说有道理了?万一人家是念在你算县令妹妹,这才不敢下手呢?” 夏知秋斜了赵金石一眼,道:“你们瞧见小翠脖颈上的掐痕了没?还有一点,要是谢先生真想轻薄她,他掐她又是作甚?” “情趣啊。”赵金石忙不迭补充了一句。 “情趣你个大头鬼!”夏知秋啐了赵金石一口,“你动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谢先生平时破案子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他是个蠢人啊?在夏府里动手轻薄人,还正巧赶在我们要回府吃饭的时刻,人家是巴不得被我们瞧见吗?好让我第一时间把他押入大牢?” 说到这里,大家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间鸦雀无声。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夏知秋胆大,她小心翼翼开口:“难不成……是苏萝故意让我们瞧见,想我们误会谢先生的?” “哼!还算你们三个有点脑子,不至于蠢笨如猪。”谢林安回来寻三人吃饭,听到他们的谈论,唇边溢出点笑意来。 他们上桌吃饭,还喊了苏萝。 如今苏萝失忆了,几人装疯卖傻,也就没提此前的事了。 小翠依旧是同情苏萝,特地给她递过去筷子以及饭碗,还细心帮她盛了饭。 苏萝右手执着筷子,她刚要夹菜,却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笼罩在她身上。 苏萝下意识抬头,正巧看到一脸冷漠的谢林安。 她细声细气地问:“怎么了?” 夏知秋见状,小声问谢林安:“发生什么了?” 谢林安冷冷地道:“她倒是两手都会用?” “什么?”夏知秋不明就里。 谢林安瞥了一眼苏萝拿筷子的手,道:“之前,她是用左手拿刀的。刺杀人的时候,一般会用寻常使用的那只手来下刀子,这样才好发力。我以为她是个左撇子,没想到如今还会用右手执筷子。” 苏萝纳闷地回答:“我……我一直都是用右手的。” 说完这话,谢林安突然用筷子夹住苏萝的左手手腕,将她的手拎起来。他像是被这女人吓到了,可不敢再碰到她,就连要瞧她的手,也只敢以筷子为媒介,触碰到苏萝。 谢林安指着她的左手,道:“她的中指与虎口有薄薄的茧子,这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痕迹。可见平时握笔和握刀都会用这只手,并不是她口中所说的,不常使用左手。而且一般人要和人拼命,都会下意识使用自己最常用的那只手,这样才能使出力气,也不至于失手。那天,我们去救她,明明看到她是左手执刀,不对吗?” “是这样。”夏知秋也记得那时的苏萝,是用左手拿刀的。 此话一出,饶是小翠,也忍不住朝夏知秋那边倾斜过去几寸。 她有点怕苏萝,此时不愿离苏萝太近。 苏萝收回了手,望着掌心,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仵作已经差遣徐捕头,把验尸报告送来,给夏知秋过目:“夏大人,仵作先生已将三名死者的验尸报告带来的,请您过目。” 夏知秋这会儿可没心思吃饭了,她直接起身,接过那一摞纸,细细翻阅。每看一张,她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唇也抿得紧紧的。 赵金石见她面色凝重,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问:“怎么了?” 夏知秋将验尸报告放到一侧,和几人道:“仵作先生瞧出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小翠问。 夏知秋道:“两具女尸虽然埋在土里多年,却还没完全腐化为白骨。从她们遇害的扁平状伤口可以判别出那是刀伤。而那一道道伤口,都是朝左侧倾斜的长条口子,甚至有几道刀伤还刺到了肋骨中,留在骨头上的刮痕也是偏左的。” 小翠不明白,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这又怎么了?” “是啊,这怎么了?顶多说明,这女子是被人用刀刺死的呗!” 谢林安冷笑一声,道:“这说明,凶手极有可能是左撇子。” 赵金石倒吸一口冷气:“左撇子?这又是从哪里知晓的?” 夏知秋喊小翠去伙房拿一块豆腐来,她亲自上匕首,给人演示。她先是用右手拿刀,在豆腐上刺了一下。柔软的豆腐被刀刃破开,出现一道偏右侧倾斜的直线。随后,她再用左手下刀子,又出现了一条偏左的口子。两只手用过的割痕,恰巧可以形成一个“八”字。 这样演绎了一番,所有人都懂了。 赵金石浑身都瘆得慌,他舔了舔下唇,问:“所以,他哥是左撇子?”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他哥只有右手有茧子,可见平日里用的都是右手。而他哥身上的伤口模样却和两具女尸身上的很像,可谓是一模一样。而苏萝,是左手执刀的,分明是个左撇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苏萝身上,大家都朝后退了一步,离她远远的。 夏知秋吩咐徐捕头:“徐捕头,劳烦你将苏姑娘押入大牢,等本官再查一查此案,之后再做定夺。” 苏萝被吓破了胆,她急忙辩驳:“大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她声泪俱下,给夏知秋磕头。 夏知秋见她是真害怕,拍了拍她的背,道:“你放心,本官不会草率定案的。只不过是你目前嫌疑最大,先在牢中待着。如果你是清白的,本官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夏知秋的声音带有一丝温柔,她的亲和力十足,让人忍不住去接受她的好,听从她的吩咐。 苏萝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大人。” 苏萝被带走了,谢林安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如今也算是有了罪证,你为何不直接定案?还与她废话这么多作甚?” 夏知秋拧了拧眉心,苦恼地道:“光凭左撇子这一点就定案,太草率了。万一判错了呢?” 谢林安知晓她是死脑筋,此时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凉凉地补充一句:“随你。是你偏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不怕累的话,你尽管折腾。” 夏知秋无语。 听谢林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真的一心想弄死苏萝啊。 可见,得罪了这个男人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第93章 阿五原本以为夏知秋说要给他做事机会,不过是一时兴起,并不会付诸行动。哪知县令大老爷是真的有安排,还没两天,阿五还有一众流浪汉便被徐捕头带到了一处宅院里,三四个人一间屋子,有伙房,有水井。他们有地方住了,也有柴火可以烧热水洗澡。 若是有贫苦的妇孺小孩,那便安排到另一处庄子上,给她们寻一些手工活做。 每日清晨,阿五都会被衙门的差役安排去渡口帮着渔船搬运粮袋,虽说是低廉的劳动力,然而一天也有十几文钱。要是哪个觉得钱赚够了,想干点别的营生,夏知秋也乐意他们离开此地,去外边闯一闯。 这是夏知秋安排的活计,用渔船运货的商贾都很乐意卖她一个好,因此这件事办得倒是很轻松漂亮。原本流落街头的乞丐混混们有了正经行当,也不在街上瞎逛撒泼了,一时间连巡街的捕快都觉得日子安生了不少。 阿五年级不大,将身上的污垢洗净,穿起粗布衣裳,束起头发来,倒也是个精神气派的小伙子。他是个笑模样,见人便咧嘴,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很讨喜气。 他连着帮人抬了几天的盐袋子、粮袋子,工头见他干活麻利、说话又好听,给工钱的时候,还多赏了他几文。 回庄子后,阿五把工钱分成两摞,一份存起来当积蓄,另一份放荷包里,他要用它出门买东西。 夜刚刚黑下来,雾霭浓重。阿五瞧了一眼天色,慌忙穿鞋出门。 同屋的小哥见他慌里慌张跑出院子,笑道:“阿五,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阿五回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出去买点东西!” “买东西?”小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调侃一句,“给姑娘家买啊?” 阿五一愣,结结巴巴:“啊,算,算是吧。” “难怪你最近搬货这么卖力,敢情是攒媳妇本呢!” “还不是呢!” “嘴上这样说,可见心里是想咯?” 阿五想到苏萝,耳朵突然红了,他小声哝囔:“人家可未必瞧得上我。” “不管瞧不瞧得上,都去试试看呗!那你早些回来,明日还要做工呢!” “好嘞。”阿五应了一声,欢欣雀跃地跑向卖货摊子。 他听到小哥说起“媳妇”一词,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欢喜。从前的苏萝是高岭之花,他不敢高攀。如今阿五有能耐了,有一份安稳的事儿做,日后攒够了钱,还能置办一些小本生意。他应当是有资格接近苏萝了吧?阿五在心里给自个儿打气。 阿五花钱买了一份芙蓉酥和一朵浅黄色的绒花,他带着礼物登夏府的门,和小翠打听苏萝的去向。 小翠拿捏不准,帮着阿五去问了夏知秋一声:“夏哥哥,阿五想要去探监,瞧一瞧苏姑娘。” 夏知秋见阿五这般热络,嗅到了一些猫腻,她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允许阿五在他们陪同之下,前去看望苏萝。 阿五得知苏萝被关押入监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奓着胆子解释:“夏大人,小的斗胆讲一句,苏姑娘不是那种恶人。”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吧,本官自会查明此事的。” “嗳,小的知道夏大人的为人。”阿五想起夏知秋为百姓做的种种操劳事,咬一咬牙,“您是个好官,您不会有错的。” “好官啊……”夏知秋喃喃自语,压力更大了。好官就代表要清正廉洁,行事不得有半步差错。比起好官,还是狗官轻松。 阿五说完这些以后,跟着徐捕头来到了大牢里。 监狱内,苏萝坐在床榻边一言不发。 阿五隔着门缝,给苏萝递东西:“苏姑娘,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叫阿五,曾经在你家附近要过饭,你给了我一些吃食。一直没好意思和你道谢,如今有了点闲钱,带了点礼物给你。这是绒花,你戴头上,好看。另一份是芙蓉酥,烘烤成芙蓉花形的,立马包着红豆沙,好吃着呢!” 苏萝许久没有和人讲话了,她听到阿五的声音,缓慢回头,看了他一眼。 苏萝盯着阿五的脸,微微蹙眉,细细思考了一番,须臾笑道:“是你!我记得你。” “嗳,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啊?” “嗯,记得。”苏萝走过来,从阿五手里接过芙蓉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那不过是小恩小惠,不打紧的。” 阿五见苏萝洗净了的面容,纵使不施脂粉,也楚楚动人。阿五看痴了,又觉得这样很孟浪,慌忙低下头,看鞋尖。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他的靴子是何时被磨损了一块布头的?怎么此前没发现呢?如今被苏萝看到了,岂不是让她瞧了笑话? 阿五抓耳挠腮,懊恼不已。 苏萝把他的窘迫尽数看在眼里,不由噗嗤一笑,道:“你坐着陪我说两句话吗?” 阿五看了一眼徐捕头,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徐捕头也是过来人,见阿五讨好的眼神,也有些心软。他轻咳一声,道:“我去看看狱卒兄弟们需要些什么,大概一刻钟时间,我来找你,咱们就回去了。” “嗳,谢谢徐大哥!”阿五感激地道。 “不必客气,我也是奉夏大人的命令行事。”说完,徐捕头便绕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那里有两个狱卒兄弟今晚守夜,恰好可以问问他们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还能帮着带些吃食。 徐捕头是衙门里的老前辈了,他很得捕快以及差役们的信赖。大家喊他一声“大哥”,那他就要担得起这名头,照顾一下自家的兄弟。 阿五见人走远了,忍不住问苏萝:“苏姑娘,你不是住夏府里吗?怎会搬到牢狱之中?” 苏萝苦恼地道:“我也不太清楚,那些女子明明是我哥杀害的,可仵作先生却说,我哥应当不是凶手。夏大人……怀疑我杀了人!” “简直荒谬!”阿五义愤填膺地道,“苏姑娘不过是心地善良的弱女子,怎可能杀人呢?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不过你放心,夏大人是好官,她会好好查清楚的。” “嗯,只能等一等,看夏大人那边怎么说了。”苏萝叹了一口气,苦笑,“我深知自个儿命运多舛。小的时候,村子大旱,闹了饥荒。全村人都饿死了,包括我的爹娘,唯有我活了下来。被哥哥找到后,我便跟着哥哥长大,没想到如今哥哥也死了,又只留下了我一人。” 闻言,阿五也跟着叹气。 他还没叹多久,忽然屏住了呼吸。 阿五听到了苏萝说的这句话,细细思忖,发觉某个骇人听闻的疑点。 于是,他迟疑了一会儿,问:“苏姑娘,你被你义兄寻到的时候,大概几岁?” 苏萝不明白阿五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于是老老实实回答:“大概是我记事的年级,约莫六七岁的样子?” 阿五舔了舔下唇,小心翼翼地道:“你的意思是,全村的人都饿死了,你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居然能侥幸活下来……你当年究竟是太过幸运,还是经历了其他什么事呢?” 阿五这句话把苏萝问倒了,她呆若木鸡,脑海中却没有当年的记忆了。 苏萝敷衍了事:“应该是我走运,恰巧没被饿死吧。” 这句话,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能够自力更生的大人都死了,偏偏苏萝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反倒活命了。 她啊,当年能活下来,一定是上天眷顾,这是神的旨意。 第94章 翌日,夏知秋将早衙的事托付给赵金石,她决定去查一查苏萝的事。 既然是调查,那少不了带上谢林安。这样也方便夏知秋审问事情,而谢林安在一侧笔墨记录。 夏知秋道:“依照本官的经验之谈,与其听苏萝说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倒不如去问问她的邻里。她那街巷的大爷大娘要是有爱嚼舌根的人,知晓的事情可比咱们多多了。” 谢林安点了点头,对她这话还是表示认同的。 就在这时,街对面的专门卖茶叶蛋的铺子到了开门时间,大娘搬开了店铺门板,见到夏知秋,兴奋地打了声招呼:“哟,夏大人,您起这么早啊!” 夏知秋对着大娘拱拱手,笑道:“本官勤政爱民,一贯起这么早。” 夏知秋显然不知晓,她勤不勤奋,不是靠嘴皮子利索,到处去说的,而是靠做的。 谢林安觉得这一幕很伤眼,微微蹙起了眉头,不忍直视。 大娘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见官老爷这般亲民,忍不住给了句过来人的叮咛:“夏大人,咱们做邻居都这么多年了啊,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夏知秋抖了抖官服,道:“本官做这位置,那就是为民排忧解难的,您但说无妨!” 大娘给夏知秋使了个眼色,拉着她,悄声道:“前些日子,我听赵大人在店里吃茶叶蛋的时候说了。说您这儿不近女色,只近谢先生。咱们地儿小,这档子事虽稀罕,倒无伤大雅。就是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要是后继无人,可不就是得罪了祖宗的?您别嫌我话多,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要不纳个小的,先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您要怎么舒坦那就怎么过。子嗣可是要紧事儿啊!” 没想到就连街坊邻里都知晓她和谢林安那等惊世骇俗的断袖郎君二三事,夏知秋头大如斗,急忙解释:“赵主簿那是造谣您晓得不?他啊,对本官怀恨在心,就想在外头捏造点本官的是非出来,泼本官脏水。” “噢,是这么回事啊!”大娘后知后觉地道,“就是想把您拉下马来,再篡位,对不?” 夏知秋差点被大娘的话吓出冷汗,她忙道:“什么篡位不篡位的,这词可不敢乱讲,天家的事儿呢!总而言之,赵大人嘴上没把门的,他的话都是放屁,您可千万别信。” 说完,夏知秋还照顾大娘的生意,一口气买了十几个茶叶蛋,叮嘱她:“要是上次有谁听到了这个传言,大娘瞧见那人,帮本官都澄清澄清。本官是公务繁忙才不近女色,可不是喜欢什么清秀小生。” 大娘见夏知秋出手阔绰,笑得合不拢嘴,忙道:“好好好,我省得!” 应付完大娘,夏知秋犹如打了一场战一般疲惫。她不但心累,还心疼,今个儿钱花得冤枉,得好好磋磨赵金石,从他身上克扣回来。 谢林安跟着夏知秋瞧了一出好戏,他不由勾唇,戏谑地道:“夏大人果然是明察秋毫,知晓调查苏萝要去问问她的街坊邻里。可不呢?就连夏大人的邻居,都知晓您这些破事,真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夏知秋没想到谢林安嘴这么损,居然还落井下石。她翻了一个白眼,对谢林安道:“我发现谢先生是真没良心。” “嗯哼?此话怎讲?”谢林安问。 “我这样澄清,也是为了维护谢先生的清誉,难不成您想被人说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子吗?那多不阳刚!” 闻言,谢林安半晌不开腔。他垂眉敛目,许多后,轻轻道了一句:“若是和你有染,倒也无伤大雅。” 谢林安说话,犹如蚊虫嗡嗡,夏知秋没听真切,下意识问了句:“谢先生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谢林安催促夏知秋行路,冷冷地道,“别问那么多了,先去寻苏萝的家,办正事吧。” “哦,好!”夏知秋拎着那茶叶蛋,继续朝前走。她想好了,待会儿就拿这茶叶蛋当见面礼,给街坊邻里送去。手上带礼,总比两手空空来要好。她可是想做那种,能和广大老百姓打成一片的、和蔼可亲的好官。 整个吉祥镇,不认识夏知秋的市井百姓实在是少数。因此夏知秋随意一打听,便有不少爱凑热闹的百姓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提供消息。 问起苏萝和她兄长的事,住隔壁的叶大婶道:“苏萝是个好姑娘。三年前,我上山摘野菜,摔了脚。家里儿媳妇儿子都出去插秧了,就是苏萝上门来帮我煎药,伺候我这个老婆子的。她啊,说话细声细气,温温柔柔,那是乖得不得了!” 叶大婶刚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接了一句:“哦,对了。苏萝哪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她记性不大好。早晨和她说过的事儿,午间问她,她就给忘了,还得再和她讲一句。不过小姑娘嘛,总有忘事儿的,这有什么。” 叶大婶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年纪尚轻的新媳妇蹑手蹑脚凑上前来,出声:“从前我刚嫁到婆家,过年的时候,不太会打年糕。苏小姑娘瞧见了,还特地绑上襻膊,过来帮我蘸水打年糕。” 新媳妇想起苏萝小小的个子,却很卖力帮忙捶年糕,心疼得不行。这样乖巧的小姑娘,又怎会有这样难的命呢! 新媳妇叹了一口气,哀伤道:“苏小姑娘人很好,也热心肠,就是可惜她突然不见了,如今也不知去向。若是她和此前的女孩儿一样,都是神藏少女,被神佛藏起来了,那也是她命里的造化。她人间虽命短,却有佛缘,如今该在天上当回玉女,重新享福了。” 关于“苏萝不是无故失踪而是被囚禁”的事情,夏知秋这边还是保密状态,没外露出去,因此大家都觉得苏萝无缘无故失踪,她的兄长悲痛欲绝,因此逃离了吉祥镇。 夏知秋听完她们说的事,叮嘱谢林安将这些消息记录在册。她连连点头,心想,看来苏萝在旁人口中,名声颇好。 这时,叶大婶瞧见了自家孙女儿,她突然招招手,喊人过来:“阿绫,你过来!” “祖母,你喊我?”阿绫如今十岁了,她听到祖母喊她,忙跑了过来。小孩子天真烂漫,连蹦带跳过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银项圈都在响动,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叶大婶最疼爱这个幺孙女儿,她把阿绫搂到怀里,指了指夏知秋,道:“夏大人在这儿呢!祖母记得你之前常去苏萝姐姐家玩儿,你给夏大人讲一讲苏萝姐姐!” 提起苏萝,阿绫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煞白。她垂下头,支支吾吾:“那么久的事情,谁记得呀?” 叶大婶就是想在夏知秋面前多露露脸,此时见阿绫不肯答话,顿时沉下脸来:“就过去三四年,你咋会不记得?小时候还哭着喊着要去苏萝姐姐家玩儿呢!拦都拦不住!哦,说起来,后来你咋不去了?之前这么喜欢苏萝姐姐,后来见着她,就跟耗子见着猫一样,怪叫苏萝姐姐伤心的!她还特地给你送窝丝糖呢!” 夏知秋是知晓小孩的脾气的,小的时候就乐意当大孩子的跟屁虫,要是有哥哥姐姐愿意带着,那就是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开。 既然阿绫这般喜欢苏萝,为何后来又谈她色变呢?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谢林安看了半天没出声,此时难得开口,和夏知秋说悄悄话:“一提起苏萝,那孩子的脸色就不大对劲了。她不敢和人对视,膝头紧贴着,手掌也交握在一块儿不断磨蹭,可见是很慌张。你不妨借一步问话,她没准知道些什么。” 夏知秋也觉得阿绫有点古怪,她遣散了围观的人,和叶大婶打了声招呼,特地把阿绫带到了没人的角落里。 夏知秋不急着问阿绫的话,而是先让谢林安买了一包窝丝糖回来。夏知秋当着阿绫的面拆开油纸包,把松酥香甜的糖窝窝递给阿绫,道:“你知晓我是谁吗?” 阿绫不敢接糖,怯生生地道:“官老爷……” 夏知秋哄孩子:“官老爷呢,就是为民办事的。你看戏本子里常说的青天大老爷,可不就是本官吗?所以说,官老爷是好人,不用这么怕本官。待会儿问你什么,你说什么,明白吗?来,咱们吃口糖,慢慢讲。” 糖果糕点什么的,又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阿绫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糖,她也馋糖啊。 于是,阿绫禁不住诱惑,伸出手去,拿住了窝丝糖:“谢谢官老爷。” “嗳,这就对了!”夏知秋没打算吓唬孩子,等她吃了两口窝丝糖,放松了警惕,不再紧张了,她继续道:“你吃完糖,咱们就来聊一聊苏萝姐姐的事。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好?” 阿绫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林安就在一侧冷飕飕地道:“官老爷问话,答不对可是会掉……”脑袋的。 谢林安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之间,他感受到夏知秋嗔怪的目光。 他微微蹙眉,硬生生把话改成了:“答不对,也没事的。” 闻言,阿绫松了一口气,她把剩下的糖捏在手里,嘟囔:“官老爷想问什么事?” 夏知秋摸了摸阿绫的头,温柔地问:“你记得苏萝姐姐的事吗?听你祖母说,你之前很喜欢她,为何回来又怕她呢?小孩子记性这么好,本官可不相信就过了二三年,你把苏萝姐姐的事全忘了。” 阿绫也不想扯谎,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抿了抿唇,道:“大家都说苏萝姐姐好,可是我觉得……她有点吓人。” “吓人?”谢林安玩味地反问。 “是。”阿绫点了点头,说起了一桩往事。 五年前,阿绫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姑娘。家里人都出门务农,只留她一人在家。 家里人管得严,平日里只让阿绫在院子玩耍,她实在是无聊,便大胆爬上树,偷窥隔壁家的情况。 就在阿绫刚爬上树枝的时刻,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喂,你是哪家的小孩?爬那么高可太危险了,快些下来!” 阿绫头一次做坏事便被人抓包,她心虚得不行,立马从树上跳下来。然而她的身手不够敏捷,还是摔着了。 阿绫坐在地上,疼得嚎啕大哭。 屋外的姐姐正是苏萝,她心急如焚,她急忙去寻了大夫。 大夫一上门便知阿绫是叶大婶家的孙女儿,忙让人去田地喊她父母亲回来。 长辈都来了,阿绫惹出这样的闹剧,自然免不了一顿臭骂。 阿绫挨了骂,告状的苏萝却帮她讲话:“小孩在屋里太无聊了些,要是叶大婶不介意的话,让孩子来我院子里玩吧!我哥哥白天都在外工作,家里没人,也是无聊。” 住得这么近,又肯帮忙带孩子,那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叶大婶家自然是忙不迭应允,还特地给苏萝送了一竹篮鸡蛋,当作交好的礼物。 自此之后,家里没人的时候,阿绫便上苏萝院子里待着了。 苏萝会给她煮鸡蛋吃,会给她讲故事,还会教她分线打络子。 对于阿绫来说,苏萝姐姐长得貌美如花,说话又温柔,那就是纯正的神仙姐姐。 她居然能和神仙姐姐每一日都待在一起,可真是快活呢! 这一切美好回忆,都停驻在某个夏日的傍晚。 那天,苏萝姐姐突然喊她进屋。 阿绫如同往常一般,兴奋地跟在苏萝的身后。 她刚进屋,就察觉不对劲了。 这屋子怎么这么黑呢? 为什么她刚进来,苏萝姐姐就急不可耐地锁门呢? 阿绫不明白,她只是盯着苏萝出神,随后她看到苏萝左手拿着一把开过刃的剪子,走向她。 苏萝一面笑,一面对她道:“阿绫,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阿绫忍不住小声问:“什么游戏?” 苏萝但笑不语。 黑暗中,她的笑容格外瘆人,也格外诡异,阿绫险些被她吓尿了裤子。 苏萝默不作声,她越走越近,手上的剪刀在黑暗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阿绫不自觉蹲下身子,抱住了膝盖,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剪刀的声音消失了。 阿绫睁开眼,只见苏萝朝她眨了眨眼睛,问:“阿绫,你怎么了?” 阿绫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尿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回答:“没事……苏萝姐姐,我想回家了。” 苏萝闻到一股尿骚味,她将阿绫拉起来,调侃:“好哇,还尿裤子了!回去小心祖母骂哟!要不要姐姐拿一条裤子给你换上?” “不,不用了。”阿绫哝囔,“祖母会给阿绫换裤子的。” 阿绫执意要回去,苏萝也不再强求。 阿绫也不知道苏萝拿剪刀的目的何在,似乎只是在那一瞬间,苏萝犹如鬼神,其余时刻,她又变回温柔的姐姐了。 不过自那以后,阿绫再也没有去过苏萝的家。 叶大婶只当是阿绫尿裤子了害臊,不敢见苏萝,旁的也没细想什么。 那天的事,成了阿绫的幼年阴影,也成了这个孩子不为人知的秘密。 …… 听完了这个故事,夏知秋陷入了深思。可见,苏萝这个女子,还是处处透着古怪的。 还得再往后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苏萝啊,究竟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还是怪物学会人情世故,套上了一层艳绝的皮囊,伪装人类? 而他的兄长,亦可能是怪物饲养者。以身饲妖,最终也会被妖物吞没。 “妙呀!”夏知秋仿佛听到怪物吞噬人骨的声音,窸窸窣窣,混淆着吞噬尸骸那种津液交融的湿润感。 第95章 查到了这些无足轻重的消息,只能说明苏萝是个奇怪的女子,并不能作为她作恶的佐证。 夏知秋忙活了一整天,打算和谢林安回府中休憩一会儿了。 两人原路返回时,天色已暗。途经最繁华的一条专门卖杂货和夜宵小吃的街巷,夏知秋被那米肠子与面肺子的咸鲜香味所吸引。 她凑到摊前,指着那一串串米肠子,道:“老板,给我上一碗凉拌的米肠子与面肺子。还有,这位谢先生,就给他来一份爆炒的,他吃不了太腥的东西。” 米肠子和面肺子凉拌会有种羊内脏独有的膻味,谢林安铁定吃不来这个,因此夏知秋贴心地给他换了换吃法。 谢林安探头看了一眼摊子上的吃食,不由蹙眉,问:“你喜欢吃这个?” 夏知秋笑道:“喜欢啊!我起初也吃不来,总觉得有股腥味。后来跟着赵金石来了几回,习惯了味道就吃上瘾了。” “这是用什么做的?” 夏知秋猜想谢林安没吃过这个,肯定不知道来历。没料到学识渊博的谢林安还有问人的一天,夏知秋偷笑,正好给他讲上一讲:“这是外族的吃食,被人学来,就慢慢传到吉祥镇了。平日里我们宰羊都是不吃羊下水的,那些羊肠子、羊肺可不就是糟蹋了?那些人想了个法子,就是把羊肺洗干净,再把面团洗出面筋,加入油和盐,灌到羊肺里去,水煮一个时辰,这就成了面肺子。那米肠子也好说,把那些羊的心肝还有肠油膏都切碎了,加上香料,再混入大米,塞到羊的肠衣里,再丢入滚水之中煮一个时辰晾干,就完事儿了。有米有面,还有羊独有的气味,加上蒜蓉辣椒,味道可好了。” 夏知秋说完,自个儿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等她那一大海碗凉拌的米肠面肺上桌,夏知秋赶忙拿起筷子开吃。 正当她捏住竹筒里的筷子时,谢林安伸出指节分明的长指,衔住了她的竹筷。 夏知秋不解地问:“怎么了?” 谢林安拿过筷子,另一手掏出方巾小心翼翼擦拭了一番,道:“怕外头都是风沙,不干净,帮你擦一擦。” 夏知秋惊讶于谢林安的细心,不好意思地笑:“劳烦谢先生费心了。” “小事罢了。”谢林安又把帕子收入怀中。 谢林安那份是爆炒,需要生火,得花一点时间,因此他只能先看着夏知秋吃。 夏知秋最爱酸辣口味,米肠软糯,面肺咸鲜,馋得人唇齿生津。 谢林安见夏知秋吃得津津有味,不知为何,心里总有哪处不爽利。 他看了一眼摊子,小声道:“这样的吃食,露天的,来来往往车马人多少,难免沾灰,还是少吃一些吧?” 夏知秋摆摆手,道:“没事儿,老板还会拿布盖着呢,不怕灰。” 见她这么说,谢林安也就不多言了。 隔了一会儿,谢林安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道:“羊肠子之前裹挟的是什么物,你也知晓吧?万一有洗不干净的地方,吃进肚子里,不遭你埋汰吗?” 夏知秋担心谢林安是嫌东西脏,于是宽慰他:“放心吧,羊肠子都用面粉洗过的,特别干净。我之前还特地绕到人店里去瞧过了,老板扎米肠之前洗过手的,还有每日的伙房用具都是用了草木灰和皂角,不会有脏污留在上边,安心吃吧。” “是吗?”谢林安冷笑,“没准就是见到你这个官家来店里捧场,做做样子,实际上阳奉阴违,全然没这么干净。” 谢林安再辩,夏知秋就是个傻子,也明白他是鸡蛋里挑骨头,瞧哪都不顺心。 她心里起疑,不免问道:“这米肠子究竟有哪处不好?!要你这样挑三拣四?” 谢林安一下子熄了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绷了半天的脸,硬邦邦说出一句:“不是我煮的。” “啊?”夏知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察觉了谢林安的意图,笑出声来,“谢先生,你是不乐意我说其他家的吃食好,是吧?你是想我只吃你煮的东西?你这脾气,怎么跟小孩似的,还能嫉妒起这个来!” 谢林安觉得有些丢人,喃喃:“混说什么?我怎会嫉妒这样微乎其微的小事。” 是啊,这样细枝末节的事,谢林安都不稀得放心思去想,又怎会三番两次和夏知秋争论呢? 他就是看不惯夏知秋吃外边的食物,好似不爱回家吃他煮的饭菜一般。 等一下,夏知秋又不是他的什么人,还非得吃他煮的饭菜了? 谢林安想明白这一点,艰涩地道:“当然,你要去外头吃饭,我也没资格拦你。可以每隔三两天,允许你去外边吃一顿。” 此话一出,谢林安就像是个强装大度的大房夫人,惯爱在后宅院里拈酸吃醋,还偏偏要装大度,纵容夏知秋这个夫婿出门偷腥那么一回。 夏知秋思及至此,不由轻笑出声:“谢先生放心,我就吃今晚这么一顿,日后要吃什么,还是会找你。要是有你不会煮的,我大不了把菜方子寻来,让你学着做。” 谢林安郑重其事点点头,等他微低下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夏知秋笑吟吟的,是在逗弄他。 谢林安有一瞬息的窘迫,他心生无名火,突然起身,冷硬地道:“不吃了,我回府了。” 夏知秋见他窝着闷火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这次太过分了。可是谢林安难得有吃瘪的时候,她玩心起来了,逗一逗他又怎么了? 小摊贩听了半天斗嘴,也不敢出声。见谢林安真走了,他探头探脑,问:“夏大人,您这爆炒米肠子咋办?” 夏知秋想着,都让人爆炒了,总不能不要了吧?大不了她打包回去,自个儿吃呗。 于是,夏知秋指了指菜碟子,道:“拿张油纸,帮本官包起来。连那菜碟子的钱,一块儿算。” “好嘞!”小摊贩结了账,把沉甸甸的油纸包递给了夏知秋。 夏知秋端过吃食,心急火燎地追上谢林安:“谢先生,你等等我!我那不是开玩笑的吗?哪用得着谢先生死乞白赖地喊我吃饭啊?谢先生这厨艺一绝,我能吃到谢先生的手艺,那是求之不得呢!” 她话说得好听,绕着谢林安叽叽喳喳像一只小鸟。 谢林安消气了,此时也只是轻飘飘道了句:“聒噪!” “嘿嘿,您肯理我了就成!”见谢林安搭理她了,夏知秋忙腼着脸笑。 “拿来。”谢林安突然朝她伸出手。 “什么?”夏知秋没明白他想要什么。 谢林安挑眉:“我说你手上那份米肠子。” 夏知秋哝囔:“你不是不爱这味儿吗?拿去做什么?” 谢林安轻咳了一声,道:“我拿来尝尝。要是你真想吃,下回也能学着这味道做,家里的,总比外头的干净一些。” 说完,还没等夏知秋反应,谢林安就把她手上的油纸包顺走了。 当晚,谢林安一面捏着鼻子,一面尝味。他受不了那股子腥味,不过夏知秋好这口,他也会尽力满足她。 毕竟,他也算是夏知秋的御用厨子,不对吗? 第96章 隔天早上,小翠上街买衣裳,正巧瞧见一家鞋铺子在卖新鞋。她想了想夏府里的几人成日里穿的都是那双鞋,特地进铺子里绕了一圈,给三人都买一双新鞋。 当然,夏知秋、赵金石和谢林安没换鞋都是有自个儿缘故的:夏知秋是吝啬,不舍得把钱花在衣衫和靴子上,反正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没人在意她的长相,只谨记她的威严;赵金石则是刷靴子麻烦,一双加绒棉靴,穿了三个月不止,连换洗都没换洗过,他寝房里大多数的怪味都是从那双陈年老靴里传出来的;而谢林安是偏好红顶白鹤绣的靴子,瞧着每日都崭新整洁,估摸着房内摆着好几款同一样式的靴子。 小翠被店里各式各样的男鞋女鞋看花了眼,不自觉买了两双女鞋,以及三双男鞋。鞋码其实不一定要称脚,稍大一些反而舒适。因此她目测过家里那三位的脚码,买了稍大一些的鞋。 而她手上的两双女鞋则是一大一小,大的尺码是为她自个儿准备的,小的那个是她给苏萝买的。 小翠总记得苏萝浑身血污、赤足站在房内的模样,那时候她把自己的鞋子给苏萝穿,好似还太大了,总是滑脚。 小翠刚买完这些,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苏萝可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吧?她还对苏萝这么好,不太合适? 不过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苏萝是个危险的人。明明瞧上去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啊,怎可能伤人呢? 小翠犹豫不决,回夏府的时候,她先找了一趟夏知秋:“夏哥哥,我来给你送一双新买的靴子,你瞧瞧,好不好?” 夏知秋昨夜受寒,今日在屋里躺着呢,听得小翠敲门,忙披上外袍,病恹恹地拉开门,道:“小翠妹妹送的鞋,哥哥我瞧着哪哪儿都好。” 小翠见夏知秋还没见着鞋子了,嘴上先夸了一句,不由笑出声来,嗔怪地道:“靴子还没见着,夏哥哥就夸上了?可见是敷衍我!”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双墨色的靴子,鞋面上还绣了几根青竹,格外风雅。 小翠把靴子塞到夏知秋怀里,道:“这个给你,如今天气暖了,再穿棉靴可就不合适了。脚热了汗湿,浸在湿漉漉的鞋子里,反倒容易得上足癣。” “嗳,是这个道理,你看你赵大哥那足味多重,就是被厚靴子闷出来的!”夏知秋此人聊起赵金石,为他的黑料添彩,那可就不困了。 小翠无奈极了,这两个幼稚鬼成天互相加黑料,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翠无奈地摇摇头,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双白色的竹纹男鞋来,递给夏知秋:“这是我帮谢先生买的,谢先生和夏哥哥关系不一般,这鞋啊,我送不合适,还是交到你这边,让你给他吧。” 原来这鞋不是单单夏知秋有啊?夏知秋有些吃味,埋怨:“他要什么新鞋子?又不是买不起靴子的人,小翠可别对这些外人这么好。” 小翠见一贯成熟稳重的夏知秋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不由抿唇笑:“夏哥哥怎么跟小孩似的?府里的人,我都买了一双。” “啊?赵金石也有份?” “放心吧,虽说他们都有份,可唯独夏哥哥那双,我特地让店家在鞋底加了软垫子的,穿起来更舒服。”小翠这样一说,夏知秋的心里可就舒服多了。 夏知秋轻咳两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帮你给他送送鞋子吧。” 小翠知晓夏知秋今日身体不适,也不愿多打搅她,让她在外头吹风,于是道:“嗯!我的事儿也办完了,那我先走了。夏哥哥再睡一会儿,晚间记得起来吃饭。” “好嘞。”小翠送鞋此举感人肺腑,夏知秋捧着靴子,心里极为温暖。 小翠刚要走,突然想起来最为要紧的事儿了。她回头,问夏知秋:“对了夏哥哥,我还给苏萝姑娘买了一双鞋子。您知晓的,她初来乍到,连衣裳都是穿我的,鞋子也不合脚……” 听她犹犹豫豫的模样,夏知秋便懂了。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尚且不知晓她都做了什么恶事,如今瞧着也不过是和你一般大的小姑娘。不过是送一双鞋子,你传我的口谕,喊徐捕头带你去吧。切记不可多留,送完鞋就回来。” 小翠知晓夏知秋是担心她的安危,旋即甜甜一笑,道:“好,谨遵夏哥哥教诲。” 小翠放心地去找徐捕头了,徐捕头得知这是夏知秋的口令,也不敢怠慢,急忙带人去牢狱里见一见苏萝。 苏萝待在大牢里发呆,见小翠来,抿出一丝微笑。 小翠瞧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心里略微不忍。她对女子总是天生偏爱一分,虽说苏萝陷害过谢先生,行迹也十分古怪,可她总不愿把苏萝往坏处想。 小翠拿出一双尺码稍小的女鞋,递到苏萝脚边,温声软语地道:“苏萝姑娘,之前给你的鞋子恐怕不合脚。我新给你买了一双,你换上瞧瞧,要是尺码还太大,我再去店里给你换双更小的。” “好,劳烦姐姐了。”苏萝温顺地答话,她褪下鞋子,露出白皙漂亮的脚掌。许是害羞,苏萝侧着身子,微微有些背对着小翠。从这个角度望去,小翠可以清楚地瞧见苏萝的脚底。 小翠的注意力全放在苏萝脚上,只见她没穿罗袜,抬着玲珑秀气的脚,缓慢塞入新的鞋子里。 就在苏萝脚尖探入鞋子,踮脚的一瞬间,小翠看到她左脚脚底有一个清晰的莲花图案。那是一朵鲜红色的莲花图纹,像是将朱砂嵌入了皮肉里,殷红似血。 小翠觉得古怪,下意识问苏萝:“你脚底怎么还有个莲花图案?” 苏萝身子一颤,皱眉,道:“我也不知晓,据哥哥说,我打小就有了这样的图纹,不知是谁帮我刻上的,或许是取‘步步生莲’之意。” “哦,好吧。”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小翠也没计较那么多。 她见苏萝穿上鞋了,问一句:“这鞋可还合适?” 苏萝温柔地笑:“姐姐送的鞋软乎,穿着很舒服。” “那就好。”小翠见她乖顺极了,更觉得苏萝是受了冤枉,没准她根本就不坏,谢先生那事儿也不过是她刚受完刺激,所以做出这等古怪的事。 小翠想起夏知秋的叮嘱,送完了鞋,也就回夏府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夏知秋那厢,她一觉睡到了傍晚。许是衣服裹得紧,闷得她出了一身汗。夏知秋大汗淋漓起身,特地用湿巾子擦了一遍身子,转头瞧见小翠留下的靴子了。 还有一双得送给谢林安呢!真是美得他! 夏知秋抱着靴子,出门透透气。见天色还不算晚,谢林安应该还没去伙房做饭,于是乎,她上他的寝房,给谢林安送鞋。 夏知秋敲了敲房门,喊:“谢先生,你在屋里吗?” 谢林安没事就爱在屋里看书,此时听到房门外头有响动,起身开门:“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不适吗?怎么不去榻上躺着?” 夏知秋难得得到谢林安关心,嘿嘿两声笑,道:“我全好啦!谢先生不必担心。” 谢林安冷冷道:“哼!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不过是怕你不慎病死了,我又得重新去外头寻安身之所。” 谢林安的嘴毒功力,夏知秋早就见识过了。她懂他心意,此时也不愿多计较。 夏知秋进了屋子,从怀里拿出那一双月白色靴子,递到谢林安手中:“给你的,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脚?” 这双靴子猛地撞入了谢林安怀中,倒让他有些诧异。 谢林安摩挲了一番鞋面,嘴角不由自主上扬,道:“你制的鞋?针脚还算细密,马马虎虎吧。没想到你笨手笨脚的,居然还有这样的手艺。哦,怪道前几日,你在衙门总说劳累,原来是夜里挑灯给我制鞋?虽说这鞋的技艺还不能入眼,不过念在这是你自个儿做的靴子,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夏知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谢林安似乎很高兴,说了一连串话,惊得夏知秋哑口无言。 这厮好像以为这靴子是她做的,要和谢林安说实话吗? 夏知秋有点不想打破他美好的幻想…… 半晌,夏知秋还是没忍住,道:“其实这靴子是小翠买来的,让我给你送过来。她给府里的每个人都买了一双。” 闻言,谢林安的脸色顿时黑了。他隐忍不满,说话带刺:“哦,怪道这靴子看着粗制滥造,原是外头铺子买的。你拿回去吧,我不爱穿外头的鞋子,太磨脚了。这刺绣花纹,也不符合我的品味,陶冶不了我的情操。” 闻言,夏知秋干瞪眼:“等会儿,这和情操又扯上什么关系了?” 谢林安瞪她一眼,冷漠地答:“你管我?” “……”行呗,反正谢林安不肯要,她总不能强塞给她吧? 夏知秋摸了摸鼻子,道:“好吧,那我送徐捕头去。” 谢林安听到这话,又不爽了:“你还想送外男靴子?徐捕头可是有家室的人!还大你那么多!” 夏知秋被这句话击懵了,她后知后觉地道:“我这个作为上司的,送给下属礼物,应当没什么事?” “靴子可是贴身之物,能一样吗?”谢林安不知晓哪来的火气,他把靴子夺来,锁柜子里头,道,“算了,既然你已经送我了,那我还是收着吧。虽说这是小翠先给的你,但你给了我,也勉强算是你的赠礼吧。” “哦……”夏知秋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只觉得谢林安此人性格阴晴不定,很是不好惹呢! 第97章 小翠回了夏府,一路上都在想苏萝脚底那朵妖冶的红莲花。此前她帮她洗澡,全然没注意到脚底有东西,如今见着了,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 那样精细的工笔画,总不可能是胎记吧? 小翠越想越不对劲,还是打算把这一消息带去禀报夏知秋。 小翠先是去了夏知秋的寝房,见她不在。想着应该是给谢林安送靴子去了,于是她又蹑手蹑脚来到庭院的另一边,敲谢林安的房门:“谢先生,夏哥哥在您这儿吗?” 房门是虚掩的,夏知秋一拉便开了:“小翠啊,你回来了?” 小翠点点头,把此前的见闻讲给夏知秋听:“夏哥哥,我方才让苏萝试鞋,瞧见她脚底有个莲花纹路的图案。红色的,艳丽得很。我总觉得有点古怪,特地来和你说一声。我此前明明听阿五讲起过,苏萝是从乡下来的难民,饥寒交迫,险些饿死,整个村子就她一人幸存。这样的贫苦出身,连肚子都填不饱,家中人又怎会有巧思,在她脚底绘莲花呢?” 夏知秋也琢磨了一番,道:“确实!若是那样精细的东西刻在身上倒也还好,刻在脚底,寻常人如何能瞧见?不像是特地给人看的,倒像是个暗号。” 谢林安听到这里,忽然肃穆地看了小翠一眼。 他走向红木桌子,用镇纸压住宣纸,毛笔蘸水与朱砂粉,在纸上细细画莲花。不过一瞬息的功夫,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跃然纸上。 谢林安问:“那莲花……是不是长这样?” 小翠忙点头:“对对!就是这样!谢先生怎么知道?难不成……” 夏知秋反应过来,突然捂住嘴,震惊地道:“你轻薄苏萝姑娘的时候,还专程看过她脚底?” “胡说什么?!”谢林安头疼欲裂。 他冷冷地看了小翠一眼,道:“小翠姑娘,你先出去吧。我有要事得跟你夏哥哥商量。” “嗳,好。”小翠知道谢林安是夏知秋的军师,他们谈论案情的时候,闲杂人等不该在场。于是,她很乖巧地离开了,还顺手帮人关上了门。 小翠一走,谢林安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眉头紧锁,原地缓慢地踱步,显得焦躁不安。 夏知秋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谢林安,不免小声问:“谢先生,你有什么事要这般掩人耳目,同我说的?” 谢林安深吸一口气,道:“别往下查了,苏萝的事儿就这么算了。你想关着她也好,处死她也好。不要再招惹她。” “什么意思?”夏知秋被谢林安这一通连珠炮给吓晕了,她喃喃,“谢先生,你怎么了?今儿个怎么这么怪呢?” 谢林安抿唇,道:“夏知秋,听我的话。不要放出苏萝,也不要再去查她的事,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夏知秋看着一侧的莲花图,恍然大悟:“谢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分明是知道这朵血莲花的来历,你分明知道苏萝是什么人!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谢林安毅然地道。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夏知秋有点受伤,她把谢林安看成是挚友,若是他有事,她一定会对他施以援手的。 谢林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溢出一丝嘲弄的笑容:“夏知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若是想活命,在她沦为我这样的怪物之前,将她杀死。” 谢林安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脑中全是红色的画面,他不知那铺天盖地的红是什么,是杜鹃花吗?是女子的胭脂吗?还是血呢? 他觉得头疼,不愿意仔细去回想。 谢林安原本能逃跑,原本能平安……直到他遇到了夏知秋。 一个想要成为好官的蠢货,一个相信世间公正尚存的傻瓜! 夏知秋隐约能窥见谢林安的内心了,她咬紧牙关,道:“谢先生不是怪物!”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落在谢林安耳朵里却振聋发聩。 夏知秋像是要验证这一点,她靠近谢林安,仰视他。 夏知秋盯着男人那双拥有浓密长睫的漂亮眼眸,一字一句重复:“谢先生……不是怪物!” 谢林安看着这个女子固执的模样,她的眉峰紧锁,困住了数不尽的忧愁。他探指,点在夏知秋的眉心。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到夏知秋。 良久,谢林安轻轻地反驳:“说什么胡话……” 夏知秋执拗地分析给他听:“我记得谢先生最初的模样,那时的你看起来很刻薄,嘴像刀子一样伤人。可是你还是会陪着我查案子,给我许多提示。谢先生明明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却硬是要用这种恶毒的嘴脸来伪装。我不知道谢先生之前经历过什么,可我知道,谢先生不是恶人,也不是怪物。” 谢林安不屑地道:“我只不过是拿他们当作取悦我的工具,查案子,也只是我的游戏罢了。” 夏知秋释然地笑:“好吧,那就当是谢先生说的这样。不管过程如何,最终,你还是帮我替那些枉死之人声张了正义,这不就行了?由此可见,谢先生就是个好人,实打实的好人。” 谢林安盯着夏知秋许久,最后长叹一声,无奈地道:“败给你了。” 夏知秋见谢林安的怪异神色稍有缓和,也松了一口气:“即便谢先生阻拦我,不让我查苏萝的过往,我还是会继续查下去的。我是吉祥镇的父母官,我的子民死在了我的面前,我既然找到了她们的尸体,那就会还她们一个公道,不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谢林安问:“即使这事会要了你的命,你也在所不惜吗?” “嗯,即便会要我的命,我也得继续往下查。”夏知秋挺起胸膛,坚毅地道。 谢林安斜了她一眼,道:“既然如此,要是你都决定了继续往下查苏萝的事,那我明日就和其他官员告发你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让人将你押入京都,听候发落。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在我手里。” 夏知秋吓得呆若木鸡,她还以为谢林安之前说要她命的话,是指查案子有多么凶险呢! 原来他只是想拦夏知秋查案子,甚至不惜用上这么鸡贼的办法。夏知秋越想越不爽利,咬牙切齿地骂:“谢林安!你敢告发我,你就是禽兽不如!” 谢林安冷哼一声,道:“你蠢吗?我告发你以后,你为了报复我,肯定会检举起我这个逃犯来。到那时,咱们都被官家的人抓了,两败俱伤,我能讨到什么好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我刚才不过是耍你玩。” 原来是诈她的啊,害她还真情实感骂了谢林安一顿。 夏知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哈哈哈,原来谢先生这么爱开玩笑啊。” 她顿了顿,道:“不过,谢先生信誓旦旦要我别查苏萝,还声称你和她一样,都是怪物。难不成你们和这朵血莲花图案都有关系?血莲花究竟是什么?是某个组织的印记吗?” “你想知道?”谢林安挑眉,问。 夏知秋点点头:“当然想。” “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那我就大发善心回答你一次。”谢林安走到夏知秋面前,张开双臂。 他居高临下盯着夏知秋,唇瓣微动,缓缓吐出一个字:“脱。” “脱……脱什么?”夏知秋结巴了。 这时,她才发现她和谢林安的距离格外近,近到她一抬头,都能瞧见谢林安根根分明的眼睫毛。那长睫像是一把黑色的小扇子,扫啊扫,挠她的心。 夏知秋的气息不稳,近乎紊乱。 他们原本不是在讨论公事吗?怎……怎么就开始要她脱衣服了? 夏知秋装聋作哑不吭声,谢林安觉得有意思,又咄咄逼人,道:“怎么?脱衣裳也不会?先解开腰带,再扯开衣襟……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他说话不正经,作势要抓夏知秋的手。 夏知秋被吓得连连倒退,谢林安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谢林安也欺身过来,在她面前,缓慢地宽衣解带。男人细长冷硬的手指先是解开腰带,继而衣衫一松,衣襟便微微敞开了。锦衣之下,细嫩的肌肤若隐若现…… 夏知秋不由自主捂住了眼睛,她连看都不敢看。 谢林安那头的躁动不知搞了多久,一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夏知秋的脑中浮想联翩,一会儿是谢林安白皙的手指,一会儿是他衣下包裹住的精壮身材…… 啊,造孽!她怎可以轻浮地想象这些画面呢?!她又不是登徒子! 隔了很久,谢林安唤她:“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夏知秋的错觉,她总觉得谢林安此时讲话的声音温柔,让人心猿意马。 夏知秋口干舌燥,舔了舔唇,哝囔:“这……不合适吧?” “睁开!”谢林安这句,是命令。 夏知秋咬了咬牙,猛地睁开了眼。入目的画面,让她受到了惊吓。 只见得谢林安大敞开衣衫,他的腰侧,赫然纹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血莲花,和他画上的莲花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谢林安和苏萝一样,都有那朵血莲花! 这是怎么回事? 夏知秋想瞧清楚那个图案,谢林安却迅速地拉上了衣襟。 夏知秋震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苏萝是你的什么人?” “我说了,我们都是怪物。不过,比起我,她还嫩了点,只是个半成品。这样拙劣的半成品,上不得台面,得销毁了她。”谢林安嗤笑,“我想好了,我同意你继续往下查案子。只要证据确凿,我就能借此将她除去……我啊,眼底可容不得沙子。” 夏知秋惊奇地发现,谢林安的眼神里浮现了一丝凌冽杀意。 她还想细问血莲花的来历,谢林安却不愿意说了。 不仅如此,谢林安还慢条斯理地威胁她:“今晚的血莲花,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不然你给我招来了祸事,我也会同你玉石俱焚,把你的秘密抖出去。” “知道了。”夏知秋无奈地应允了。明明她手上也有谢林安的把柄,他们是互相利用的人,可偏偏就她这么憋屈,被谢林安按着打压。 就在夏知秋去花厅吃饭的时刻,谢林安喊住了她:“对了,你不是很好奇苏萝的事吗?我之前寻过那个小乞丐,问过他和苏萝的对话,大致了解了几句,如今再加上血莲花的图腾,我基本猜出她的身世了。” “嗯?”夏知秋好奇极了,一直盯着谢林安,等他后文。 “那些人寻上苏萝,估计就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在饥荒之中生还的孩子。” “什么意思?”夏知秋问。 谢林安笑得意味不明:“所有大人都死了,就一个小孩在饥寒交迫中幸存下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心里不已经有答案了吗?” 闻言,夏知秋毛骨悚然,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当然可以想到苏萝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这个念头太恶意,太可怕,她不愿去细想。 谢林安眸光变冷,低语:“这样孩子,正是天生的宝贝呢!他们肯定不会错过她的,甚至会好好培养她。” “他们是谁?”夏知秋再问,谢林安就不肯答了。 他走出房门,和夏知秋道:“别问了,去花厅吃饭吧。今晚应该是赵主簿和小翠姑娘下厨,估计饭菜也不合我口味,迟些时候,我再给你开个小灶,炖个夜宵。” 夏知秋知道她没本事从谢林安口中撬开点什么,不过她心里清楚。谢林安应该是很信赖她了吧?否则他这样警惕的人,又怎会将软肋交到她手中? 夏知秋痴痴地笑,惹来谢林安不满:“你笑什么?” “我笑谢先生口是心非,总说反话?” “此话何解?” “你分明是足够信赖我,才将腰侧的血莲花图纹给我看的。” 谢林安勾唇:“那你又怎知……我不是为了轻薄你呢?” 夏知秋一时语塞,良久,颤声问:“那,那谢先生是为了轻薄我吗?” “谁知道呢?”谢林安轻佻地答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此后再不欲多言。 第98章 两人并肩朝前走,花厅那处亮着灯,是小翠和赵金石在等他俩用膳。 夏知秋突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舔了舔下唇,问:“谢先生,我记得你之前说苏萝不过是个半成品的怪物。那么……他们如何判定怪物成品与否?” 谢林安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趣,回头看了夏知秋一眼,语调上扬:“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嗯?”夏知秋迷茫地望着谢林安,不明就里。 谢林安淡淡道:“苏萝体内的怪物从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里挣脱,蜕变成了妖物。她的恶意汹涌,甚至刺杀了饲养她的义兄。怪物本身就是违背人性的存在,不知感恩。她能手刃家人,可不就是成了真正的怪物?” “那么半成品又何解?” “她若是成品,必然不会被你抓住了。怪物……可没有这么弱。” 夏知秋感受到一阵寒意,那凉凉的风涌向她的脖颈,刺激她的汗毛,使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芒在背。 那两个神藏少女,究竟是谁杀的呢?是苏萝吗?假如是苏萝下的手,那么没有杀过人的义兄也不必怕苏萝告密揭发他,那么义兄又为何囚禁她呢? 搞不懂。 夏知秋头疼欲裂,只得继续往下查。 翌日清晨,夏知秋从案卷总调出两名神藏少女的身份消息,查明了住址以后,就让徐捕头带队,将尸体送回家中。尸体在仵作验尸后,也没了作用,可以让家里人安排后事,入土为安。 这两户人家都是爱惜闺女的,原本神婆给他们编织了一个玉女上天的美满故事,老两口还堪以告慰。如今残酷的真相被徐捕头等人揭穿,再一看尸体的衣着与首饰,可不就是自家的孩子吗?家中人受不得打击,当即便哭晕了过去。 还没一个时辰,神藏少女们的家人便乌泱泱一片跪在衙门门口,给夏知秋施压:“夏大人,求求您还我们眉儿一个公道啊!” 老人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他们老两口在吉祥镇经营着一家布店,在镇上待了有半辈子了。膝下一共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儿子,叶眉眉乃是他的老来女,幺女一直都养在身边,不像儿子要出门闯荡,因此叶眉眉是最受宠的孩子,感情很深。 如今他们喊来了三个儿子撑腰,人高马大的男子站在老两口身侧。他们带着亲朋好友闹事,不断挑起民愤,让夏知秋严惩凶手,搞得人心惶惶的。 夏知秋压力极大,她额头上都渗出了不少热汗,忙道:“别急别急!本官定会查明真相的,尔等且在家中等候。” 叶家大儿子不痛快了,此时叫嚷:“上一任县令大人也是让咱们在家里等妹妹回来,后来等着等着就没影儿了,以失踪结案,不了了之!你看看,如今找到妹妹的尸体,说是被人杀害的!难不成这一次也让咱们在家中等着凶手落网?!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另一家死了女儿的老太太帮腔,“夏大人,不是老妇刁蛮,实乃是痛心啊!您要不尽快给咱们一个交代,谁还敢放心住在这吉祥镇里?!这里可是有杀人的凶犯呢!” 夏知秋擦了擦热汗,劝慰他们:“大家先别急,给本官几日时间,本官定然会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哼!几日时间,万一这是拖字诀,那怎么办呢?咱们就一天等上一天,看着亲人枉死?”叶家二儿子也来插话了。 夏知秋忙道:“不会的,你们别急,本官知晓该如何处理查案子。办案都得走流程,没那么快,急不来的。” 由于苏萝的事还没查清,因此夏知秋隐瞒了她的行踪。她怕这些人知晓苏萝和义兄的事,宁杀错不放过,硬是逼她处死苏萝。 夏知秋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偏袒坏人,凡事都要讲道理、摆证据,在罪证还不够确凿的情况下,她不会拿苏萝怎么样,她也不会被民愤调动起情绪,草草处死苏萝,借以安抚百姓。 谢林安听到了衙门的动静,跟着徐捕头等人匆忙赶来。 刚一进衙门,他就看到夏知秋独自一人面对成群结队赶来讨伐的民众。她的背影瘦小,脊背却笔挺,不卑不亢地注视着眼前的百姓们。 这样讥声刁难她的百姓,就是夏知秋一心想庇护的子民吗? 她没有摆官威,苦口婆心劝阻这些人回家等消息。对方不但不听,见她势微,还咄咄逼人。 这样恶劣的草芥之民,还值得她为他们不顾生死调查吗? 谢林安莫名来了火气,他上前一步,拦在夏知秋面前,想替她撑腰,呵斥:“是哪个敢在衙门喧哗?!蔑视官威者,依律法,需处于杖刑!” 此言一出,这些人原本嚣张的焰火顿时熄灭了。 衙门里外,鸦雀无声。 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此前敢叫嚣,也是仗着夏知秋太过亲民,实属好欺负。 如今来了个铁面无私的谢师爷和辅佐过两任县令的徐捕头,他们知道厉害,也就不敢吱声了。 夏知秋是不愿和百姓们闹得关系僵硬,可是没个雷霆手段,靠她的唇舌,也是难敌众人。 夏知秋长叹一口气,道:“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夜里本官会叨扰府上,重新了解死者的过往信息。你们是知晓的,本官若是不想办案,大可将两具女尸放到义庄,声称是无名尸体,不惹是非。本官既然查了,那就会尽心尽力去查,尔等给本官一点时间,本官不会不管此案的。” 先有谢林安当头棒喝,再有夏知秋软声软语给他们下的台阶。他们得了便宜,也就不敢再闹了,只潦草应了几声,便回家中等消息了。 夏知秋精疲力尽地坐在靠椅上,她望着房梁出神,脑中思绪很乱。 谢林安不知为何,有些可怜起夏知秋来了。 良久,他问:“为了这些人这样费心费力,值得吗?” 夏知秋扯了扯嘴角,道:“值得。要知道,死的人都是他们最看重的人吧,所以才会不惜和官家对上,也敢来衙门闹事施压。这份家人情、兄妹情来之不易,本官不该苛责他们。” “你还真是大度。”谢林安讽刺她,“像个蠢货。” “不说这些了。谢先生,咱们走吧!先去叶家问问情况,从叶眉眉查起。”夏知秋摆正了乌纱帽,又拍了拍略有些褶皱的官服,此前那些人来势汹汹,还不小心弄皱了她的衣角。这可是她最为宝贵的衣物,怪可惜的。 “嗯。”谢林安紧跟在她身后,走出了衙门。 两人一起融入灰暗的街巷,并排走着。 夏知秋一穿上官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走路生风,意气风发。谢林安不免轻笑,这女人,还真是爱做官呐! 又走了几步,谢林安忽然停下步伐,注视着夏知秋瘦小的背影出神。她的身子明明那么瘦小,却在威严的鸟禽补子的官服中显得魁伟高大。 “夏知秋。”谢林安出声喊住她。 “怎么了?”夏知秋回头,不解地问。 一阵风吹过,掠动谢林安那松散的黑发。他的眉眼柔和,眼眸中倒映的事物,全是夏知秋。 他与她对视,唇角不住上扬,极其温柔地道:“下一次,若是遇到这样的事。你记得第一时间告知我,由我挡在你面前。” 闻言,夏知秋错愕不已。 她心间惶惶然,却不知在惶恐什么。夏知秋不蠢,她能察觉谢林安的视线极为热烈,本欲同他对视,瞥见那黑眸之中酝酿的汹涌情愫以后,她又不敢看他的眼睛。 夏知秋从未有过心跳紊乱的时刻,今时今日,算是头一回。 她为什么会心乱如麻?又为何见到谢林安就心猿意马? 夏知秋不明白,只是她此刻的心也是滚烫的。像是落了一点火在心原上,原本觉着无伤大雅,岂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烟熏火燎,烧得她方寸大乱。 “谢先生,你这话的意思……”夏知秋想问,又不敢问。她鼻翼沁满热汗,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谢林安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睫,看向别处,道:“我只是怕你和刁民理论,万一有恶人混淆其中,将你除去了。那吉祥镇岂不是又得重新招一个县令来?我没了县令的把柄,失去容身之所,又得逃亡。这种事对我不利,故而方才说要为你挡灾的。” 谢林安这话不带情感,说得很快。他再一次隐瞒了真情实意,用一个看似完美实则刻薄的借口掩盖真心。 夏知秋被他摆弄无数次,这一次可不会被他欺骗了。 她知晓谢林安是什么样的人,也不会看错一个人关怀她的眼神。 谢林安,是真心想庇护她的。他是个极致温柔的好人。 于是,夏知秋没有恼怒。她看着谢林安,微微一笑:“我知道,谢先生才不会主动关心我呢。谢先生啊,只会把心思塞在话里藏着掖着,偷偷照顾我。” 闻言,谢林安也笑了,骂道:“脸皮真厚。” “嘿嘿,我都懂。”夏知秋朝他挤眉弄眼,不再多言。 两人的默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型,只消一个眼神,便能知对方所思所想。他们是挚友,亦是知己,今后也可托付后背,敌千军万马,人间危难。 第99章 夏知秋去叶家查叶眉眉的事,叶家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做生意的,见谢师爷也在场,怕说错话惹来官司,于是让读过书、很有学问的三儿子和夏知秋讲话:“妹妹失踪也是五年前的事了。草民记得,妹妹失踪那日,草民的大哥正在渡口盯着工人搬运布匹,那是从柳州送来的烟云罗,贵重无比,怕丢货,也怕工人损伤货物,因此要主子家在一旁盯着。妹妹担心大哥忙碌一整天,还特地煮了饭菜放到木盒子里带去给大哥吃。” 夏知秋问:“叶姑娘是独自一人前往的?” 叶家三儿子点点头:“正是,那日做饭的嬷嬷回老家省亲去了,妹妹心疼母亲操劳,于是亲自下厨煮了饭菜。哪知道,她一去便不复返了,要是早知道那天会出这事,我们定然不会放妹妹出门了。” 夏知秋了解了情况,转头和叶家大儿子道:“那天,你妹妹是给你送饭去了。你见着她人了吗?” 叶家大儿子道:“见着了。只是我这边搬运东西的工人都是男子,我怕外男冲撞到妹妹,因此远远喊她去寻个树荫处的位置坐着。我看到妹妹往码头另一侧走去了,许是去寻高大爷说话解闷,因此没多在意,只想着赶紧忙好手上的活,和妹妹一同吃饭。哪知道,等我忙好了事,再去寻妹妹,高大爷却说妹妹不知去了哪处,他只匆匆见过一眼,后来就没见着了。” 夏知秋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你妹妹的家中人,此后便没人知晓她的去向了。” “是这样。”想起那日的事,叶家大儿子悔恨不已,若是他早些去寻妹妹,或许她就不会落入歹人之手了。 谢林安在一旁听了半天,突然出声,问:“这高大爷是何许人也?” 叶家大儿子解释:“高大爷是那河边上的船夫,渡口除了送货的大船,也会有三四只小船在岸边停靠,接人去河对岸。那几天河上不太平、风浪大,其他船只怕被浪掀翻了船,没人做划船的生意,唯有高大爷划船稳当,这样的日子也敢接客。妹妹常来给我送饭,有时候会在高大爷那边同他聊闲篇,等我忙好再一起回去。因此,我也认识这高大爷。” 夏知秋问:“这高大爷如今还在渡口接客吗?” 叶家大儿子思忖一会儿,道:“应该还在,他没置办过其他营生,一直都是做划船生意的。” “明白了。”夏知秋起身,拍了拍衣裙下摆,打算去见一见这位高大爷。 见夏知秋问完就走,连饭都不让留。叶家大儿子忙给家中做饭的嬷嬷使眼色,让人提了一竹篮盖上方巾的土鸡蛋过来,巴巴的递给夏知秋,道:“官老爷,这是我家主子的心意,您收下吧。” 夏知秋以为叶家是在为今早的事感到抱歉,心里稍暖。她让谢林安接过竹篮,同叶家的人道谢:“不必这般麻烦,本就是分内之事。”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就见谢林安脸色不对。他凑到夏知秋耳畔,低语:“这竹篮重量不对。” 此话一出,夏知秋反应再迟钝,也察觉端倪。她脸上强笑,偷偷掀开方巾一角,只见得土鸡蛋正中央摆着几锭银子,叶家这是想给她好处呢! 夏知秋收敛了笑意,把竹篮退回嬷嬷手中,道:“本官不能收这个。” 叶家大儿子一愣,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这土鸡蛋太少,上不得台面?家里可以再添一点的,只辛苦夏大人忙里忙外操劳妹妹的案子。”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土鸡蛋多少的事儿。就算你不给,本官也会尽心尽力办事。本官是吃皇粮的,朝廷养的,不必你这边添减东西。本官若是个贪得无厌之徒,此前办了吉祥镇首富梁家的事儿,为何没再多买一间大宅院当好处呢?你说是吧?” 这样一讲,叶家的人顿时羞愧不已。夏知秋所言极是,他们那几十两在夏知秋眼前都不够看的。要是她真想要钱财,之前帮了梁家这么大忙,早该赚得盆满钵满了。 叶家三儿子见大哥唯唯诺诺的样子,立马猜到这竹篮里的蹊跷。他战战兢兢接过篮子,骂了大哥一句:“大哥你……真是糊涂啊!” 说完,叶家三儿子便作势要跪到夏知秋面前,替他大哥负荆请罪。哪知他还没跪下,就被夏知秋扶住了手肘,巧妙地托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兴动不动就见礼跪拜的。这不是什么大错,也是你们爱惜妹妹的一番心意,不值当请罪。只是这赠礼烫手,本官实在不能收。本官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儿,你们把土鸡蛋拿好了,自个儿享用便成。你妹妹的死,本官也痛心疾首,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本官家中也是有个妹妹的,自然知道为人兄长的心情。这案子,本官定然会严查到底,尔等且放心吧。” 这番交心话说下来,饶是这般市侩的叶家大儿子也动容了。 叶家三儿子羞愧难当,他长叹一声,道:“夏大人仁义之心,草民自叹弗如。为官当如夏大人,草民定然以夏大人为榜样,尽心读书,考取功名。” “嗳,这样想就对了!”夏知秋露出一点真挚的笑容来,道,“这世上贪官污吏不少,清正廉明的好官也不少,善恶皆在人一念之间,就看人要走哪条路了。好了,旁的也不多说,本官还得去查案子,有进展的话,本官会让徐捕头来和你们说的。” 应付完叶家,夏知秋出了一身的汗。她和谢林安一道快步走出叶家,还没行两步,谢林安突然开口:“没想到你这么爱财的人,居然推脱了送上门的银两。”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道:“你当本官不想收钱吗?钱财谁不馋呢?本官不是怕这万一是个仙人跳吗?若是我前脚收了银子,后脚就被人检举行贿,我这脑袋还要不要?” 闻言,谢林安沉默了。 好吧,当他没说。 原来不是她公正清廉,乃是她实在贪生怕死。 两人插科打诨一路,终于到了叶家儿子所说的渡口。 他们根据高大爷眉心有黑痣的长相,找到了踩在一艘小船上抽水烟的老头。 河边的泥土既湿又软,夏知秋险些陷进去。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向老人家,问:“您是高大爷不?” “我是,我是。”高大爷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正是一绝。来人年轻俊美,满身书卷气,说话还不带吉祥镇的口音,不是官家又是哪个呢? 夏知秋见他要下船来行礼,急忙制止:“嗳,没事儿,别下船了,咱们就这样聊两句。” “是是!”高大爷极少有和管家惹上瓜葛的时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您是官老爷吧?官老爷找小人,是有什么事吗?小人好似没有冲撞到官家,不知是否有什么误会?” 夏知秋知道自己把人胆子都吓破了,面上更加和蔼可亲:“您别怕,不是您犯了什么事儿,本官并非来刁难您的。就是本官在查一桩案子,想和您问两句话,问完就没事儿了。” 高大爷松了一口气,道:“什么事儿啊?” “您还记得叶眉眉姑娘吗?” “记得。”高大爷叹气,“那娃娃可怜哟,年纪轻轻就没了的。” “听说叶眉眉姑娘失踪那天,她和叶家大哥打招呼以后,叶家大哥看到她朝您这边走来了。你此前讲过,你见过叶姑娘,对吗?” 高大爷愣了一瞬息,回忆这件事:“见是见过。叶家娃娃过来的时候,我正巧载客呢,就拿长篙撑船的功夫,那娃娃就不见了。” 夏知秋问:“人就在跟前呢?一眨眼功夫就看不见了?就是用跑的,也没那么快啊?” 高大爷辩解:“开船呢!不得朝河对岸划去?盯着河中央,自然没顾得上岸边的人。” “是吗?”谢林安像是发现了什么,脚步轻盈地跨上了船。 他走了两步,指着船桨后的小板凳,道:“你这船桨在前,板凳在后,船桨离岸边的位置更近。人坐在板凳上划船,船桨应该是握在手里的。按照这个摆放的位置,你开船,应该是面向岸边。其实,无论是谁开船,都得面朝河岸,用船篙抵住河岸或是河床,使巧劲撑出小船的。” 他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夏知秋也明白了其中玄机。 夏知秋盯着慌乱不已的高大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你说你划船没见到叶姑娘的去向,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人在划船时,开船的方向和划船人面部的方向是相反的。你要往河中心划船的话,必定是面朝着河岸的。也就是说,你可以看清楚岸上一举一动。假如你在开船的时候见到了叶姑娘,那你必然会看到她都去往了何处。叶姑娘又不是用了什么瞬间消失的法术,怎可能在眨眼间就不见了呢?你是在撒谎!而欺瞒朝廷命官,可是要掉脑袋的!” 夏知秋的话音刚落,高大爷便跪倒在地。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鼻尖和额头满是水渍,汗如雨下。 夏知秋下达了最后通牒:“若是你老实说出叶姑娘的下落,本官便既往不咎,不会治你的罪。” “小人……”高大爷抖若筛糠,支支吾吾。 就在夏知秋以为他要招供的时候,高大爷突然抬头,坚定地道:“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叶姑娘的去向,还请夏大人明鉴!小人那时忙昏了头,即便是面朝着河岸的,也没心思知晓叶家娃娃的动静。” 谢林安冷笑:“哦?是吗?叶家人还说了,那天风浪大,河边的船统共就没几艘,又怎会有人瞧着河上风浪骇人,还急吼吼要来乘船呢?” 高大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咬牙,道:“这个谁又知道呢?万一就是想过河,赶巧了是那天呗!总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两位官老爷再怎么问,小人也还是这句话。” 这老头冥顽不灵,嘴硬得很。 夏知秋也瞧出不对劲了,可她也不能单凭这些推论就将人怎么样,只能打道回府,再想其他法子。 路上,夏知秋琢磨来琢磨去,心里烦得很,对谢林安道:“这高大爷是不是瞒着什么事儿?” “谁知道呢。”谢林安微微一笑,“瞧着不像是什么都不知晓,反倒是嘴里没一句真话,好似在刻意隐瞒什么。” “查一查吧?” “随你。” 第100章 夏知秋查案子心力交瘁,这种时候她就想起酒肉的好处来。 若是能来一壶热气腾腾的烧酒,再来一份铁锅炖鱼。她一手捏着那贴锅边烘烤逐渐变膨胀的卤汁玉米饼,一手捻着瓷杯小口小口啜饮热酒,酒菜都落五脏庙,那想必一切烦忧都会随风而逝。幸亏她不是佛家弟子,不必戒荤食,不然岂不是享受不到红尘俗事里头最曼妙的滋味了? 夏知秋抬袖,掖了掖唇角湿润。她屈肘,戳了戳谢林安,道:“谢先生,咱们去乐呵乐呵?” “嗯?”谢林安不解地瞥了她一眼,不知这妮子又打什么小算盘。 夏知秋朝他挤眉弄眼,抬手做了个“喝酒”的姿势,道:“咱们去喝两杯?我请客!” 她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想要请客?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谢林安莞尔一笑:“好。” 夏知秋平日里依仗谢林安帮忙,花点银子体恤下属,拉拢人心,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她摸了摸袖囊里的荷包,手伸进去,居然空空如也。 她吓了一跳,道:“我的荷包呢?坏事儿!荷包不见了!” 谢林安按了按额头,无奈地道:“夏知秋,你若是不想请客,直言便是,我又不会怪罪你,何必装傻。” 夏知秋急得团团转,道:“真不是!我荷包是真的掉了!”“坏事儿了,里头还有二两银子呢!” 见她的样子,倒不像骗人。谢林安知道钱财乃是夏知秋的命,若是真的没了,她恐怕会一蹶不振好几日。 于是,谢林安道:“我们原路返回看看?此前河边泥泞难走,许是撩衣摆的时候,抖落出去了。” 闻言,夏知秋赶忙推搡谢林安朝河边走:“对对,我们去看看。” 两人赶回岸边,高大爷还在那处接客。 这时雷声轰鸣,倾盆大雨说下就下,将赶来的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夏知秋怕冷,如今还湿了衣裳,心情很糟糕。 谢林安也是个重仪表的人,淋雨这等狼狈事,他活到今日都没撞上过。以往哪次出行,身侧没有侍从执伞服侍?若是他嫌地脏,一声令下,就有大把的奴仆愿意屈身伏地,给他当脚垫子的。若是落了雨,他恰好没伞,那么即便把奴婢们抬起来给他遮风挡雨,那些人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如今可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见着了,他居然沦落到和夏知秋淋雨的地步。 谢林安来了脾气,闹着不愿走了:“你去寻荷包吧,我找个地方避雨。这雨下得太大了,有失我君子仪态,实属难看。” 夏知秋没想到谢林安是这么个精致男儿,一时语塞。雨越下越大,雨水朝河边冲刷过去,她好怕荷包也会被冲到河里,于是半点时间都不敢耽搁,只潦草道:“我记得前面就有个茶摊子,你跑那处等我。我问一嘴高大爷有没有见着我的荷包,再来寻你。” “嗯。”谢林安点了点头,足尖轻点,三两步就飞跃出百米外。 这功夫看得夏知秋是目瞪口呆,她险些忘记了,谢林安是有武艺在身的,难不成他刚才使的就是传闻中的轻功?不管是不是吧,他要是有这能耐,帮她跑腿去找荷包,岂不是比她赶路快多了?! 这男人!真是可恶! 夏知秋暗骂了一声,继续冒雨跑到高大爷的小船边上。 高大爷见雨势大,也不敢继续接客了。 他把船拉回岸边,栓在柱子上。 他见夏知秋来,佝偻身子,问:“夏大人怎么回来了?” 夏知秋哈哈两声笑,道:“此前丢了荷包,来寻一寻落哪儿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的泥滩上,摆着她那兰花刺绣的荷包。 夏知秋惊喜地道:“嗳!你看,找着了。” “找着了就好啊!”高大爷笑了两声,没多言。 下着雨呢,夏知秋也不愿多寒暄,她看了高大爷一眼,道了别,转头走了。 就在夏知秋转身的一瞬间,她突然发现高大爷眉心的那一枚黑痣不见了。 她总觉得哪处古怪,又回头,偷偷摸摸看了一眼。果然,高大爷眉心没有黑痣,也没有祛除黑痣以后的伤口。 夏知秋怀里揣着荷包,越走越远。一路上,她思索着方才那一幕,嘟囔:“不对啊!叶家长子说高大爷眉心是有黑痣的,让我按照这个特征来寻。那说明这黑痣是一直都在脸上的,故而形成了用来分辨人的特点。如今雨水一下,那黑痣就落了,这算什么?难不成那黑痣是假的?” 她哝囔两声,迎面撞上了执伞而来谢林安。 夏知秋欣喜地喊:“谢先生!” 她看了一眼这新上漆的油纸伞,惊讶地问:“你方才脚程这么快,是特意回去给我买伞了?” 谢林安反唇相讥:“我怎么可能去给你买伞?不过是顺路瞧见了,给自个儿买的。想起你此前还说要请客,怕你食言,因此来接应你一回。” “……哦。”夏知秋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此时也不想纠结这个事儿了。 就在她发愣的一瞬间,谢林安突然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了怀里。 夏知秋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你……你干什么?!” 谢林安蹙眉,道:“这伞统共多大,不挨近一点,难不成淋雨吗?” “哦。原来如此。”夏知秋嘿嘿两声笑,挨近了一些,“若是谢先生不解释,我还当你是想轻薄我呢。” “想得倒挺美。就你这骨瘦如柴的身板,我怎么可能看得上?”谢林安冷哼一声,不欲多言。 夏知秋和谢林安的距离好近,却又不是结结实实贴在一处的。身上衣裳湿了,热气就透着衣裳袅袅升腾。即便留有缝隙,她也能感受到谢林安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体温,烫得她心乱如麻。 夏知秋觉得窘迫,想躲远一点,又畏寒,不得不靠近谢林安。 还没走几步,她灵机一动,想到一件事,问谢林安:“谢先生……你能买一把伞,不能买第二把吗?至于这么紧挨着?” 谢林安被她问得一愣,当场呆若木鸡。他屏息一瞬,含糊其辞:“货郎那处只剩下一把伞了。” “哦。”夏知秋呆呆地点头。 就在这时,推着伞车的货郎同两人擦肩而过。 那牛车上油纸伞摆得满满当当,有好几把伞的伞面和谢林安执着的伞一模一样,看样子,谢林安的伞就是从这个货郎那里买的。 夏知秋瞠目结舌,问:“这就是谢先生说的……只有一把伞了?” 一时间,周遭鸦雀无声,气氛尴尬。 谢林安恼羞成怒,骂道:“夏知秋,你闭嘴!” 夏知秋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结论了。谢林安想省钱,觉得夏知秋不配他特地多花一把伞的钱讨好。 夏知秋无语凝噎,没想到她和谢林安的交情这么浅,一场雨就能击个支离破碎。 两人原本是打算打道回府,奈何夏知秋这人抠虽抠,却不喜食言。她说请客吃饭,那就得请一顿。 既然如此,谢林安提议:“不如就去把酒菜打包了拎回府中再吃吧。” 夏知秋瞧了一眼天色,想了想,道:“行,这湿衣衫穿着也不得劲儿,咱俩回家换一身再吃喝。” 说完,两人一同去酒楼订了几样菜,让小厮温好了,再连炖锅一同端到夏府来。有的酒楼为了不堕招牌菜的名头,怕送上贵人府中将菜肴换盘时,菜失了风味,就会连同火炉子和炖锅一齐送到府上,等贵人吃完了,再招呼堂倌把那些热菜的玩意儿送回酒楼里。不过这样的活计是要另外算钱的,夏知秋不知晓这个,谢林安知晓。 他特地偷偷丢给掌柜的一两银子,让人等雨停了,把吃食连同炉子都送到夏府来。 回了夏府,小翠盘算着两人没带伞,该是淋雨了,因此早早就煮好了热水,等他们回府沐浴。 夏知秋被贴心的小翠感动得眼泪汪汪的,一连喊了几声:“好妹妹!” 小翠抿唇偷笑:“哎哟,好哥哥!你快去洗吧!我送把伞到衙门那处去,想来赵大哥也没带伞,不知回不回得来呢!” 闻言,夏知秋警惕地道:“记得带两把伞,可别就撑着一把伞去了!” 谢林安是正人君子,赵金石可未必是! 她这么可人疼的妹妹,才不想人落入赵家的猪窝窝里去! 小翠回过神来,点头:“好,听夏哥哥的。” 见她乖巧,夏知秋心满意足地泡澡去了。 等夏知秋洗完澡,重新上了干净的束胸带子,再披上衣裳,那送炖菜的堂倌已经到了花厅了。 夏知秋让堂倌先等一等,她去喊喊谢林安。想来是谢林安很重仪表,还没绞干头发,不会出房门的。 果然,她一到谢林安的屋子,那男人正拿干帕子拧头发了。 夏知秋见惯了谢林安一丝不苟束发的模样,如今如墨一般的黑发松散两肩的姿态倒也新奇,让她有些挪不开眼。 谢林安的长发被水濡湿了,显得更黑更深,衬托他那朱砂一般殷红的唇,给人一种极为震撼的美态。类妖,似神,令人心惊。 夏知秋看痴了,怎么都没想到,一个男子也有这么惊人的漂亮皮囊,让人艳羡。 见她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艳,谢林安不由挑眉,问:“看傻了吗?” 夏知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堂倌来了,等小翠和赵主簿回来,咱们四个一块儿吃饭。” “对了!我差点忘记和你说,我之前寻荷包的时候,瞧见一桩怪事。”夏知秋忙完了这些,才反应过来此前要讲什么。 “怪事?什么怪事?”谢林安疑惑地问。 “你记得叶家长子要咱们寻眉心间有黑痣的高大爷吗?”夏知秋舔了舔下唇,费解地道,“高大爷眉心那一颗黑痣,雨水一落就没了。也不像是被掰去的,眉心没有伤口。那就是他刻意贴上的黑痣!你说这人脸上没黑痣,特地贴一个算怎么回事?难不成眉心有黑痣是旺财相?我也整一个?” 谢林安放下手上的帕子,喃喃自语:“那就有意思了,相貌都好似在刻意造假呢。” “对啊!相貌造假……”夏知秋被这话惊住了,浑身寒毛直竖。 她窥了谢林安一眼,结结巴巴,“难不成……高大爷在容貌上动了什么手脚?” 谢林安但笑不语。 良久,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的直觉不错,这个人……有问题!” 夏知秋决定明儿起,就去问问街坊邻里有没有知晓高大爷的人。聊完了正事儿就该吃饭了,谢林安随意寻了一条红色的发带,把长发全捆入其中。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有慵懒的媚态,看得夏知秋啧啧直叹:“谢先生这脸,也不知能迷倒多少少女呢!” 谢林安勾唇,反问:“那能迷倒你吗?” “啊?”夏知秋没想到他这话头会往她身上抛来,一时间无所适从。 谢林安却犯了轴,不愿饶过她。他欺身靠近,又轻轻问了一次:“我说,若是我真有你说的这般天人之姿,那能迷倒你吗?” 夏知秋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林安,看着他那如霜雪一般纯净的双眸,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唾液。她被妖物一般的谢林安蛊惑了,不知为何,小小声答:“能。” 谢林安嗤笑出声,转瞬之间离了她的身。 他像是心情很好,在前头开路,和夏知秋温声软语地道:“走吧,吃饭去。” 夏知秋鲜少见谢林安有心情愉悦之时,此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腹诽:原来男子也爱被人夸美吗?那她日后就知晓该如何哄骗谢林安了! 不管了,先吃饭吧。 等人齐了,四人立马上桌用膳。 今晚订的一桌席面滋味很好,特别是那铁锅炖鱼。豆腐、鱼肉都切得大块,极为粗犷。铁锅旁边还贴满了玉米饼子,那黄澄澄的饼子包裹汁水丰盈的鱼肉,一口下去,唇齿生津。 夏知秋接连吃了四个饼子,腹中撑得慌。 她和赵金石感慨一句:“白鹤楼的菜肴是真没话说,连锅子带菜一同上来,不过是花了一两银子。” 听得这话,赵金石道:“扯淡吧!白鹤楼一桌席面就要一两银子,再给你配个锅、特地拿炉子烧着,送到府中来,怎么说也得多加一两吧?!” “真就一两!不信你问谢先生!”夏知秋特别讨厌赵金石抬杠,她可是有人证的,这事儿还能造假?可能是掌柜的瞧出她的身份,特地给了夏知秋优待。这可不是她想耍官威,是她官威太重,防不胜防。 谢林安见两人都齐刷刷盯着他讨要个说法,他只能无奈地道:“夏大人说的没错,是一两银子。” 夏知秋得意极了:“看吧,我就说呢!” 赵金石嘟囔:“怎么可能?之前我和徐捕头过年吃酒,也花了二两银子啊,难不成是掌柜的诓我?” 闻言,一侧听了全程的堂倌正要开口辩驳,谢林安凛冽眼风一扫,那人就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心道:“算了算了,这泥潭可蹚不得,这位谢先生,看起来是要伤人的呢!” 第101章 这一晚,夏知秋淋雨受了寒,夜里只觉得脚冷。 那脚底就跟冰块似的,怎样都捂不暖。实在熬不住,夏知秋夜里起身,一个人鬼鬼祟祟跑伙房里煮热水。平日里这些伺候人的活计都是小翠在忙,夜深了,她实在不忍心让小翠受累,因此自己动手生火,煮了点热水。 待她端上铜盆,摸黑回房时,谢林安听到了动静,开门查看。见是夏知秋,他诧异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夏知秋惨兮兮地道:“今儿个不是落雨了吗?脚冷睡不着。身子遭不住了,索性来伙房煮点水泡脚。谢先生要热水吗?铁锅里还剩一点儿,你去看看。” “不必。”谢林安说完,冷淡地关上门。 夏知秋也不耽搁了,接着往寝房走去。 她把铜盆摆榻前,抬起肤若凝脂的两只玉足,探入热水之中。温暖的水一下子覆没她的脚背,驱散了那股寒意与疲乏,让人从里到外都感到温热。 夏知秋浑身都舒坦了,她忍不住喟叹一声:“今后要是每日夜里都能泡个脚,实乃人生幸事啊。” 这厢她刚落声,那厢谢林安便隔着门喊她:“夏大人,你睡了吗?” 这么晚了,谢林安找她作甚?夏知秋忙道:“还没,谢先生是有事?”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道:“见你要泡脚,我这里有个装了麝香、沉香等中草药的香囊,用来泡脚极好,可醒脑提神、消除疲乏。” 谢林安特地给她送来了香囊,夏知秋若是推脱,反倒不美。 于是她拿帕子擦干脚,趿着鞋给谢林安开门。 谢林安见她开门,递给夏知秋香囊的同时,下意识朝人脚上看了一眼。只见夏知秋未着罗袜,脚腕雪白,瞧着人眼热。谢林安知晓“窥探金莲”此举甚是无耻,且没有君子之风,急忙移开了视线。 夏知秋接过香囊,笑道:“我只听过菖蒲、艾草煮水泡脚,还真没用过这方子。麝香等物贵重,怕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方子吧?” 谢林安颔首:“这是往常宫中所用的泡脚方子,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夏知秋没想那么多,只欣喜地道:“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谢先生早些歇息吧,明日咱们还要出去查高大爷的事。” “嗯,你也是,好好歇息。”谢林安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回房的路上,不知为何他总是回想起此前惊鸿一瞥的玉足,那脚腕伶仃纤细,比寻常男子的腿骨瘦多了,也白多了。 还没等谢林安细思,他的心底又掀起了另一番惊涛骇浪。他回过神来,错愕地腹诽:“他是魔怔了吗?怎会想起夏知秋的一双脚来?” 与此同时,夏知秋也回了屋子,盯着手上的那包泡脚香囊出神。她本想丢到热水里泡脚用,可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将这个香囊塞到柜子里悉心珍藏。 等一下,她怎么会想到要收藏谢林安所赠的东西了?还是这样不值一提的泡脚香囊。 夏知秋惊骇不已,总觉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 上榻时,她还在暗暗安抚自己:“这可不是觉得谢林安赠礼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麝香贵重,拿来泡脚委实浪费,她想私藏起来,日后再做打算。” 夏知秋在被褥之中辗转反侧,像一条被锅铲翻来覆去煎煮的鱼。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谢林安魂牵梦绕一整晚,哪知道后来还是沉沉入睡了。 隔天早上,她随意用了早膳,和谢林安一同出门了。 两人寻到了高大爷住的那条胡同,趁高大爷出门做生意的时候,特地找了他家对门的那户人家谈话。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姓刘,是个宰猪的屠夫。 刘屠夫见来的人是官老爷,吓得六神无主。他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对官府的人都是毕恭毕敬招待,断不敢有半分怠慢。 夏知秋叮嘱对方不要把今日的事情说漏了,也不可给高大爷通风报信,以免他起疑心。高大爷真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会打草惊蛇。 夏知秋问起高大爷,刘屠夫道:“草民和高大爷虽说做了快十年的邻居,却仍旧不是很熟。” 闻言,谢林安和夏知秋面面相觑,均有些难以置信。 都这么久的街坊邻里了,平日里逢年过节总有互相送点年糕吃食吧?总会讲话吧?就算是做完生意回家打声招呼也算数啊!怎么可能不熟呢? 刘屠夫见夏知秋不信,以为他在撒谎,急忙辩解:“是真不熟!就高大爷八九年前刚搬来的时候聊上几句,他就说了一句他是从云华镇来的,姓高,旁的就再没多聊了。我家媳妇当时见来了新邻居,还特地做了年糕给人送上门去,当乔迁之礼。哪知道,高大爷连门都没让我媳妇进,冷淡得很。再后来,我们看高大爷有些孤僻、不爱和人说话,也就再没搭理过他了。” 刘屠夫似乎对高大爷是真的不了解,怎么问都问不出多余的话。 夏知秋有些丧气,正想带着谢林安离开,屋内却出来了一名妇人拦住了她,那人正是刘屠夫的媳妇。 她局促不安地搓着手,颤颤巍巍喊夏知秋:“夏大人,民……民妇有一事禀报。” “但说无妨。”夏知秋朝人微微一笑,显得亲近且温柔。 刘媳妇俏脸一红,不敢看夏知秋的眉眼。这位官家可长得太俊了,是她高攀不起的贵主儿。 她方才听到夏知秋和丈夫的谈话,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特地来说给官家知晓,好替官家排忧解难。 刘媳妇深吸一口气,缓解紧张之感,道:“高大爷平日里和我丈夫一样,在外做事早出晚归,可每逢傍晚,他人都还没回家,院子里却有炊烟升腾,好似有人特地赶在他回家之前为他做饭!可这么多年过去,从没见过有其他人在院子里进出,他分明是一个人住……那炊烟又从何而来呢?真是古怪。民妇实在好奇,隔天去问了一嘴高大爷,他院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人。对方连门都不让民妇进,还说他都是一个人住的,哪来什么人,让民妇不要多管闲事。话说得这般难听,那民妇自然也不敢讨嫌了。说来也怪,那天之后,民妇再没有看到过炊烟。只有高大爷回家以后,院子里才升起了烟火气儿,好似他特地提醒了伙房的人别再生火作祟一般!” 谢林安觉得有点意思,若有所思地问:“你的意思是,他是一个人住,可院子里没人时,却有炊烟浮现?” “对,对!”刘媳妇像是想起什么,又道:“还有一次,我去隔壁镇拜访亲戚,恰巧和人上街买衣服首饰,恰巧见到高大爷也在挑女子的衣裳,瞧那花色,分明是挑给年轻女子的。民妇不记得高大爷有什么女儿啊,难不成一个老头子还傍上了年轻的相好?想来也是好笑。不过我看高大爷也是要脸面的人,故而特地千里迢迢跑去隔壁镇子买女子衣饰,不敢在吉祥镇买,怕被人瞧见。民妇也不是那等爱多管闲事的人,这些系风捕影的私事也没多问了。” 夏知秋也能理解刘媳妇的做法,她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总不能当着高大爷的面,问他是不是骗小姑娘吧!那多不美啊。因此,两家人都装聋作哑,什么话都不问,就当个点头交情的陌生人。 刘家的线索也就这些了,夏知秋道了别,心事重重走出院子。 就这些消息,顶多算个高大爷的桃色韵事,哪能当成他落人口实的把柄呢? 谢林安提议:“若是你还想查,不如让画师画一幅高大爷的容貌,带去云华镇打听打听。” “怎么突然这样说?”夏知秋不解地问。 “刘屠夫说了,高大爷说自己是从云华镇来的。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的乡镇,未免有些古怪,倒不如去他此前待过的地段,问上一问。保不准就是出过什么事,这才让他不得不逃离故土。” 这话靠谱,夏知秋连连点头。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一旦熟悉了某地,轻易不会离开。 片刻,夏知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要是高大爷撒谎呢?假如他不是从云华镇来的,那又该怎么办?” 谢林安挑眉,道:“那就没法子了,算他命大。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你就想个法子,把罪名全落实到苏萝身上,杀了再说。” 夏知秋咬牙切齿地道:“谢先生,我发现你这人是真的冷血无情。杀人是这么容易的吗?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谢林安很明显在逗她,此时勾唇,道:“我本性如此,所以别轻易招惹我。保不准哪天,我看你不顺眼,也把你处理了。” “不会的,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瞧见我这样的美男子,怜惜都来不及,怎会伤我?”夏知秋察觉他的戏弄之意,不服输,也反呛了一句。 谢林安瞥她一眼,轻笑出声:“不要脸。” 夏知秋自认此次玩笑,是她略胜一筹。她得意地一拱手,道:“彼此彼此。” 第102章 春分后再过十五日,乃是清明节,官吏可休假一日。 夏知秋是地方官员,管束没有京都那般严苛,在清明节之前她还告了一日的病假,连着休了两天。衙门的事,夏知秋全权委托给赵金石代为管理。 夏知秋知道,她这假日恐怕得另作他用,被谢林安骗去查案子。没想到当官还不如种地的泥腿子,半日闲暇都不得。 这日下了晚衙,谢林安租了一辆马车,和夏知秋连夜赶往云华镇。白日加夜里这般紧赶慢赶,两人也花了足足一天才赶到了云华镇。 到了镇子上,夏知秋拿出那副画师画的高大爷画像,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和高大爷相熟的人。别说,这样一问听着是费事儿不靠谱,奈何云华镇也不大,乡里乡亲基本都熟识,没几个人问过去,便有好心人指点:“这不是……高家的阿爷吗?” 闻言,夏知秋咧嘴笑:“正是正是,你也知晓他姓高啊?” 那人点点头:“知道呢!高阿爷年轻时候是镇上私塾先生,不收学生的费用,若是家境贫寒,还会贴上一些银子。当年我也在高阿爷那边读过书呢!不过高阿爷命苦,前些年生了大病,后来为了不拖累家里,离家出走了,至今未归。他那病凶险,想来是死在外头了。” 路人无比唏嘘,这话听得夏知秋右眼皮一直跳。 谢林安插话,问:“那么,高家如今在何处?小兄弟可否为我等指一指路?” “行。”路人带他们来到了一条胡同里,说,“沿着这条路一直朝里走,最里边的就是高家。” 两人听话来到高家,敲了敲门。很快,有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女人给他们开门。她梳着妇人髻,用青色花带子绑着,乌黑发亮的发间缠着一抹绿,竟也带了点风韵。 夏知秋问:“这是高家吗?” 妇人点头,道:“正是正是,两位是?” “我们是来找高阿爷的。”谢林安不喜寒暄,单刀直入地道。 妇人一惊,翕动唇瓣,喃喃:“找阿公吗?两位稍等,我找我夫君来和你们讲话。” 高家儿媳妇虽说没见过阿公,可每年清明,总会见到丈夫抱着一捆纸钱出神,惨兮兮地问她:“我竟不知是烧还是不烧。我盼望阿爹活着,可他那病绝不可能饶过人,应是死了。我又怕他是人没了,不烧,他地下没钱花。” 高家儿媳妇知晓,丈夫这是想家人了。平日里要顶天立地支棱起一个家,唯有在父母坟头,才能做一个小孩。他连在父母亲坟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委实是可怜。她一时心肠软和,抱住了惆怅万分的丈夫。 高家儿媳妇长叹一口气,转身去寻丈夫。 高家儿子正在院子里晒烟叶子,他这两年寻了门卖烟丝的活计,好不容易发了家,赚得盆满钵满。他感慨时运不济,若是早两年发家了,有了钱,他爹也不至于怕拖累他,离家出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媳妇欢天喜地地朝他喊:“夫君快来!有阿公的消息了!” “什么?!”高家儿子欣喜若狂,他还当是这两年贴的寻人告示有了起效,找着他爹了。 高家儿子搓了搓手,慌忙奔向门边。他仔细瞧着夏知秋递来的画像,看那眉眼与黑痣,热泪盈眶,连连点头:“是!是阿爹,没错!他活着吗?如今人在何处?” 夏知秋一见找对人了,脸上也带出点笑容来:“你爹活得好好的!就在吉祥镇做划船生意呢!” 高家儿子喜极而泣,忙道:“苍天有眼,让我爹还活着。没想到他教了一辈子书,有朝一日还能学会做划船的营生。他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来找我呢?” 说着说着,高家儿子又失落地垂下了头。 谢林安可不管这算不算父子相认的感人戏码,他越听越混乱,冷冰冰地道:“我只想知晓当年你爹为何离开云华镇?” 谈起过往,高家儿子唏嘘不已:“当年我爹患病,精神时好时坏,得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命。云华镇的大夫说了,我爹那个病乃是绝症,连个病名都没,他曾诊治过这类的病,几乎不出三月,必将死人,让我早些准备我爹的后事。我哀求大夫用药给阿爹治病,奈何十年前,家中实在贫寒,即便亲戚救济、家中食粮也有阿爹交过的学生帮衬,可那药费也掏空了家底。亲朋好友也是要过日子的,自然不能像是无底洞一样填补我家,渐渐的,大家也就不来往了。我白日要外出帮人写信件,夜里又帮人做点手艺活。这般下来,才勉强能供应阿爹喝药。阿爹见我辛苦,某日留下家书一封,不见了踪迹。他若是没有那药吊命,恐怕命不久矣。我慌忙去寻阿爹,却听得镇上的人说,阿爹雇了一辆牛车,早驾车出了云华镇,那车夫也不知阿爹下车以后的去向。他这是铁了心不想拖累我,可阿爹不知,为人子女能被其依靠,才是最大的宽慰。” 十年来,高家儿子都无人可倾诉心事。错不在他,他却仍旧懊悔。不知该后悔自己那日出门做事,还是后悔在阿爹面前愁云惨雾,害得老人家也担心起家境来,这才寻此极端办法。 夏知秋最容易与人共情,此时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人都找着了。今后有的是日子共享天伦,你也别介怀了。” “嗯,嗯。”高家儿子涕泪横流,一面捂脸,一面点头。 谢林安没夏知秋这般有人情味,懂得体恤人。他察觉到端倪,讥讽一笑:“这世间可没那么多神迹,既然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三个月,他还没药材可吊命,那恐怕是早早就死了。他只不过是不想你挂心,也不想再浪费家中钱财,因此逃到外头,死在外边。你阿爹顾念你呢,不想拖累你。这一点,倒和家猫将死夜逃一模一样。” 谢林安想起他此前养过的一只猫崽子。他平素最是厌烦只会讨食吃、寄生于人的宠物。偏偏这玩意儿长得好,能讨达官贵人喜欢,一个赛一个取名雅气儿:若是四足雪白,取名为“踏雪寻梅”;若是皮毛黄橙色,底下肚皮翻白,则取名为“金被银床”。 这么多人依仗他而活,没必要再多一只猫。 谢林安是这般想的。 只不过后来的某日,他的寝房闯入一只冥顽不化的野猫崽子。身旁的侍从们见猫儿冲撞到谢林安,吓了个半死,发誓要将方圆百米的野猫全宰杀了,以儆效尤。 闻言,谢林安不知发了什么邪火儿,冷笑道:“自个儿看护院子不利,就拿猫崽子出气,你们啊,一个个恃强凌弱倒是很有手段。” 这话一出,侍从们又不知该如何接了。谢林安本就是阴晴不定的主子,顺着捋毛、逆着捋毛,都有可能被他处置。 见他们哑口无言,谢林安也懒得和他们计较,只说了句:“它倒胆子大,敢闯入我的寝房。且养着吧,看看这猫胆包天,还能闹出什么祟来。” 谢林安这般说,就是留下猫命了。 这猫也是傻气,竟敢把谢林安当成主子,时不时会来他寝房耀武扬威一阵子,还留宿在他床边。 好大的猫胆子。 谢林安气笑了,可也犯不着和一只猫计较。 再后来,院子里的人都懂了,这猫是有谢林安罩着的,等闲动不得。 于是好鱼好肉娇养着,竟养成了胖嘟嘟的一个球。 谢林安无奈极了,指着野猫喊打喊杀:“再吃下去,正好给我炖一锅猫汤!” 话虽如此,他却特地在寝房里摆了个皮草窝子,供野猫休憩。 每逢夜里,谢林安便指着猫窝,道:“可不敢再躺我榻上了,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野猫似懂非懂,咻的一声跃上了床。 谢林安语塞。良久,他哝囔:“幸亏没人瞧见,不然我的颜面何存?定然要处置你的。” 就这样,野猫越长越大。某日,它好似生病了,时常一动不动,赖在他身侧晒太阳。 谢林安察觉到端倪,想给野猫寻个大夫来诊治。可就在那天下午,野猫在他寝房门口留了一只老鼠,再也不见了踪迹。 侍从见到那只死老鼠,吓得大气不敢出:“主子,是属下办事不利,竟然让这等秽物污了您的眼。属下这就喊人来丢了这玩意儿,再嘱咐他们清洗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 谢林安抿唇,道:“不必丢了。” “啊?” “拿个匣子装起来,埋到院中的梨树下吧。” “是。”侍从对谢林安的话摸不着头脑,他记得那颗梨树甚是贵重,只有谢林安亲自酿的美酒才有此厚待,可埋在那棵树下。 侍从刚要去做事,谢林安又喊住了他,问:“它留下这只老鼠,是想报恩吗?” 侍从挠了挠头,道:“应当是吧?” “报了恩,它就能安心地走了吗?它是不是快要死了?为何宁愿死在外头,也不肯死在我脚边呢。”谢林安语气淡淡地问。 侍从迟疑一瞬,道:“主子,属下曾听家中老辈人讲过。猫若是将死,它会逃到外头去,躲得远远的,不被人瞧见,许是怕主人家伤心。” “嗯。你下去吧。”谢林安没心情闲谈,他回了寝房,坐在榻边。 他盯着榻边的猫窝,冷冷地道:“真是没良心呢!死在外头天寒地冻的,哪有死在府里舒坦?我还能叮嘱人为你烧一盆火炭,让你暖暖身子的。” 自此之后,谢林安再也没有养过猫了。 谢林安想起了这桩往事,有些许不适。 他说话刻薄,险些激怒了高家儿子。 高家儿子正要辩驳,转念一想,又觉得谢林安说话在理。 夏知秋也觉得谢林安说的话虽然难听,不过在理。她又想起另外一桩令人疑惑的事了。 夏知秋记得她去寻刘屠夫的时刻,他说过,高大爷一来云华镇,就租了他家对面的院子。那院子不算破败,也是有点钱才能租下来的。 她舔了舔下唇,嘟囔:“不对啊,这高大爷要是连抓药的看诊费都没有,还打算不拖累儿子死在外头……那他又如何来到吉祥镇,还租赁下一间院子呢?” 这话一出,四人皆静默。一时间,他们无端端感到冷风侵体,彻骨严寒。 第103章 高家儿子决定跟夏知秋去一趟吉祥镇,见一见高大爷。 他们明日便启程,今夜恐怕得寻个地方留宿。高家儿媳妇在丈夫的吩咐之下,盛情留夏知秋和谢林安在家中吃饭。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算是找到“高大爷”踪迹的人,就是他们的恩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高大爷一直教导高家儿子的话,他谨遵父命。 夏知秋不想让人难做,她知道自己若是不让高家儿子报恩,恐怕他夜里都睡不安生了,于是也很爽快在他家用饭。 明日是清明,乡间有习俗是得禁生火、吃冷食。因此今日得包一些青团,用以明日路上吃喝。 高家儿媳妇取来前几日就准备好的嫩艾草,将其捣出青色的汁水,再混入糯米粉中,揉搓成面团。 青团的馅料的种类也多,有甜口,也有咸口。甜青团无非就是包上红豆沙以及红糖,咸青团则是包上碎肉、笋干、萝卜干等物。 高家儿媳妇手脚快,没一会儿就包好了青团。她将其逐一摆上纱布,用蒸笼蒸熟。熟了的青团热气腾腾,小巧玲珑,又呈现浓烈的碧绿色,让人爱不释手。 夏知秋来伙房看一眼,原本是想帮忙的,哪知高家儿媳妇都忙活好了,她也无从下手。 夏知秋刚想回大堂,高家儿媳妇便喊住了她:“这位公子,且等一等。” 夏知秋彬彬有礼地问:“高夫人有什么事吗?” 高家儿媳妇拘谨地道:“明日要赶往吉祥镇,统共就住一晚,我家夫君想让两位今晚留宿家中。可家里就一间空房了,不知两位公子是否介意同住一屋?我瞧出来两位身份不一般,恐怕是住不惯这样破落的小院子……不过那间屋子,我打扫得很干净,还摆了两张床铺,都是过年睡的新被子,前些天还拿出去晒过的。” 高家儿媳妇怕夏知秋介意家中摆设简朴,房间窄小,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若是这些达官贵人真的瞧不上,那也可以去外边客栈住,由他们来出房钱。 “这……”夏知秋有点为难,她总不能和谢林安共处一室吧? 高家儿媳妇见她犹豫,自嘲一笑:“啊,没事的,我明白公子们的顾虑。若是实在不方便,也恳请公子让我丈夫在外头的客栈包两间客房供两位入住,略尽地主之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知秋哪能让高家破费,于是忙道:“怎会嫌弃你们的屋子呢!无非是怕给你们添麻烦,这才推脱。若是方便入住一晚,那自然是不胜感激。” 闻言。高家儿媳妇眼睛都亮了。她笑着答:“那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和丈夫说去,让他好生安排安排。” 见高家儿媳妇去寻丈夫了,夏知秋也赶忙去找谢林安,和他对一对口风。 以免待会儿高家人说起共住一室,谢林安这个洁癖精不肯就范,当众闹腾开,闹得大家都没脸儿。 谢林安正在大堂喝茶,夏知秋端着笑,走向他:“谢先生,你过来一下。” 谢林安放下茶盏,慢悠悠凑过来,问:“有事?” 夏知秋拉着他的衣袖,窃窃私语:“待会儿,要是高家的人让咱俩住一屋子,你记得应诺,别拒绝。” 谢林安听到她想和他住一屋子,顿时挑起眉头来,斩钉截铁拒绝:“我不要。” 没料到这厮拒绝得这样快,夏知秋头疼极了。 她舔了舔下唇,苦口婆心劝说:“别啊!咱俩就住一晚上,明儿个就回吉祥镇。” “我不愿意。”谢林安脾气倔得很,说不肯就是不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夏知秋咬牙切齿地道:“高家就一间空房,要是咱俩不住啊,人就要出去花钱给咱们订客房了。本官乃是清正廉洁之好官,哪能铺张浪费,给平头老百姓家中添麻烦呢?到时候推脱来推脱去,总是不美,万一人背着我们直接付了房钱,那可怎么办?也算是收受贿赂了,这等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儿,本官做不来。” “哦?你不愿给百姓添麻烦,就打算给我添麻烦?” “话倒也不是这样说……”夏知秋哝囔一声,“主要是我都答应高夫人了,转头又说你不肯,铁了心要出去住客栈,这不显得我嫌弃她家破旧,耍官家脾气吗?太埋汰人了,不符合我亲民形象。” 说到这里,谢林安也噤声了。 夏知秋见劝阻的话有点效果,再接再厉:“之前也不是没一起住过一间房,谢先生是正人君子,我相信你的人品。因此,你就莫要矫情了。” 听得这话,谢林安抿了抿唇,低语:“此前那回……和如今不一样,我不能和你共处一室,也不能和你同一间屋子过夜。” “怎么不一样?”夏知秋不解地问。 “夏知秋。”谢林安轻轻喊了她一句,欲言又止。 “怎么了?”夏知秋问。 不知为何,谢林安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甚至是带点淡淡的哀伤。他困惑、不解,甚至是惆怅。 夏知秋望向谢林安,瞧见他灼灼如桃花的清亮双眸,雕琢精巧的俊美侧颜,他长得精致,那皮囊是得天独厚的俊美。此时隐隐怅然,竟让人心生不忍。 许久之后,谢林安看着夏知秋的眉眼,艰涩地道:“我无法……再将你视为男子了。” 第104章 无法再将她视为男子? 闻言,夏知秋微微一愣。 她的心脏变得柔软、炙热,甚至有些难言的悸动。 夏知秋从未有过这种时刻,瞬息之间心乱如麻。 这一汪心池,是谢林安搅乱的,他是罪魁祸首。 夏知秋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场面,她只能迟疑着伸手,捂住了谢林安的唇。 她含糊其辞,堵住谢林安未尽的话:“这话可不敢乱讲,要是让人听见我的真实身份,可不是要掉脑袋的?” 奈何听到这话,谢林安想岔了,还以为是夏知秋在刻意扯开话题。 他是一厢情愿,再讲下去,恐怕也只是让夏知秋看他的笑话。 谢林安的感性不过一瞬,被夏知秋当头棒喝这么一捂唇,火气上来了,原本的哀伤之意荡然无存。 他赌气似的,和夏知秋道:“哼!你要和我同一间房也行。不过我要睡榻上,你爱睡哪睡哪。” 谢林安竟然同意了?夏知秋喜不自胜,连声道:“行行,本官最是体贴,那就迁就迁就谢先生吧。” 谢林安仍不解气,又幼稚地说了一句:“还有,虽说我同意和你近身入眠,可你也不能趁虚而入,趁我熟睡时,对我动手动脚。” 这不就是说她馋人身子吗?夏知秋哪里受过这样的冤枉,当即便回嘴:“谢先生放心,我对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是半点想法都没有。” “没有最好!”谢林安气得牙痒痒,可又不知该如何回击。夏知秋这些刻薄话,还不是他自个儿嘴贱引出来的?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林安绷着一张脸,作势要去院子透透气。 就在他迈出房门的时刻,谢林安忽然回头,和夏知秋郑重其事地道:“我的身子骨一点都不瘦弱。” “嗯?”夏知秋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懵了。 谢林安傲气地道:“单论白米,我可以单手抬二石。” 夏知秋反应过来,他这是计较此前,她说他孱弱一事呢! 她哑口无言,顿时闭上了嘴,心道:“男子……真的好孩子气啊!” 夜里,夏知秋和高家儿子定好了晨起赶路的时间。见天色昏暗,她匆忙洗了个脚便回房间睡了。 谢林安早早就坐在榻上收拾床铺,他不愿近身贴着别家送来的被子,非要用自个儿带的衣物裹住全身,再慢悠悠躺到被窝里。 夏知秋手脚利索地将自己那一床被褥挪到地上,收拾妥当以后,她凑到桌前熄灯:“谢先生,我吹灯了哦。” “嗯。”榻上的人背对着夏知秋,闷声闷气应了一句。 许是还在生无名火,夏知秋无奈极了。她也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安抚谢林安,明日还有要事要忙。 于是夏知秋尽快吹熄了灯,钻入自个儿的棉被里,酝酿睡意。 她累到极致,困意便汹涌。 就在夏知秋快要睡着的时刻,谢林安突然出声,问她:“夏知秋。” “嗯?”夏知秋闭着眼睛,敷衍地哼了一声。 谢林安喊了一下她的名字,很快就没了下文。 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再次出声:“夏知秋,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夏知秋昏昏欲睡,问:“什么想法?” “没什么。”谢林安冷冷地道。 他听她话里话外都带着困倦之意,很明显没有聊天心情,于是又有点不开心了。 夏知秋听出谢林安不满的情绪了,她虽不知他生气的点儿,不过她作为大度的上司,也愿意亲昵哄一哄下属,讨个心安。 于是,夏知秋翻了个身,面朝榻上的谢林安,同他道:“谢先生。” “有事?”谢林安回话冷淡到极致。 夏知秋语气软乎乎地道:“你知晓夏府为什么从来不招随身伺候的丫鬟吗?” “嗯?你不是怕花钱吗?”谢林安想了想,道,“不过你一个七品官,府里连个随身侍奉的丫鬟都没有,委实有些寒酸了。” 夏知秋浅浅一笑,道:“其实啊,是我信不过任何人。府中有个赵金石就够我提防的了,再来个丫鬟,我怕被人逮着了短处。” 此言一出,谢林安无话可说。 夏知秋又是一笑,温柔地道:“我害怕独身一人,又渴望有三两挚友。如今能和谢先生这般亲近,同屋而眠,我心实则温慰极了。好似这黑暗的长夜,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夏知秋一人入睡的时候,总有做噩梦的时刻。她梦到小时候的事,梦到母亲,梦到她独自一人倒在雪地里,喊哑了嗓子,也无人来救。 她本想独自前行,岂料同路之人多了个谢林安。 她该感谢他的,有谢林安在,这一路似乎也不太孤单了。 听得这话,谢林安哑然。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嗯。”夏知秋被睡意席卷,沉沉闭上了眼睛。 昏暗的屋内,有一丝月光照入。银白色的光华落在夏知秋的眼睫,徒然照亮了她的脸。 谢林安转过身,瞥了一眼地上的夏知秋。他盯着女人娇小的樱桃唇,怔忪一瞬,莫名想献吻。 待回过神,谢林安惊出一身冷汗。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再也不要看夏知秋的睡颜。 谢林安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好笑的梦。梦里,他是刚刚入定的出家僧人。他坐在蒲团之上,面前是宝相庄严的佛像。明明佛殿肃穆,他却心生杂念,还渴求繁华的红尘。 他越是诵经,烟火人间越是涌上心头。 此时,恰巧有那么一只刚刚化形的青涩小妖诱他一诱。明知是陷阱,明知那是小妖精拙劣的试炼,他还是被其骚扰得烦心,猛然睁开眼。 那小妖精,正是夏知秋的脸。 夏知秋散着一头黑发,脸上不施粉黛,茫然而无辜地望着他。 谢林安讥讽地问:“你是我的心魔吗?你是来引诱我的吗?” 夏知秋不答,只看着他手上的佛珠出神。 随后,谢林安竟扣住她的腰肢,堵住了她的唇,冷笑道:“既是心魔未除,那不如从了魔障。” 怀中的小妖精夏知秋这时才惊觉,连连呼喊:“等等,我不过是来问路的,不是刻意要引诱你!” 奈何,谢林安素了太久,偶然开一次荤,破一次戒,哪里还有理智尚存。 这一梦,满是迷乱春色,满是巫山云雨。 待谢林安悠悠然醒来时,他回想起那荒唐的梦,竟头一次做贼心虚,不敢看夏知秋的眼睛。 第105章 今日,夏知秋务必要赶回吉祥镇。 高家儿媳妇一大早就用油纸布将青团包好了,不仅如此,她还拿来了一攒盒的点心,鹿伏鹤行地递给夏知秋:“这个是民妇今早去点心铺子买来的,给两位官家路上垫肚子。昨日没瞧出官家的身份,有所怠慢,还望官家莫要介怀。” “怎么会呢?高夫人实在是客气了!”夏知秋伸出双手,彬彬有礼地接过了攒盒,转递给谢林安。 高夫人想想昨天的事儿就有些后怕,她当时居然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瞧不出夏知秋的尊贵身份,居然让她纡尊降贵住在寒舍。 还是昨晚,她和丈夫床榻夜话,聊起夏知秋和谢林安两位贵公子,这才品咂出不一般的事儿来。先是夏知秋身上的衣料与用色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穿的,再说起她没有时间耽搁,要在清明时节赶回吉祥镇办差,那就说明这假日是固定的,没准就是为了官家办事的。 这样一想,可不就是他们招惹不起的人? 高家夫妇相视一眼,顿时汗湿了脊背骨,熬了一整夜都没睡着,生怕夏知秋心里会有芥蒂。 因此,高家儿媳妇趁着天蒙蒙亮,一大清早就抹黑出门,花大价钱给夏知秋买点心。 幸亏这两位官家海量,都不似生气的模样,高家儿媳妇稍稍安下心来。 高家儿子和媳妇儿道了别,三人便上路了。 夏知秋有点晕车,又无甚胃口,于是倚靠着车壁昏昏欲睡了一整日。 待夜深了,三人总算是赶到了夏府。 高家儿子这才知晓,夏知秋竟然是吉祥镇的知县大人。 他在小翠的招待下,诚惶诚恐地睡了一晚。 隔天早上,三人一道儿赶去河边见高大爷。 高大爷一如既往地在河边做划船生意,生意还算不错。 这几日阳光明媚,河边上有了些热闹可看——河边搭建了摊位,这几日正举办庙会。河面上,春香楼的老鸨还租了几艘画舫,让自家姑娘在船板上穿得清凉,载歌载舞,吸引各路贵客。 夏知秋掩于路人之中,正欲上前和高大爷打招呼,却被谢林安轻轻拉了一下衣角。他摇了摇头,示意夏知秋不要轻举妄动。 夏知秋会意,停下步子,静候后文。 谢林安问高家儿子:“那是你父亲吗?” 高家儿子早在人海潮潮瞧见高大爷了,他欣喜若狂地点点头:“是!那长相,是我阿爹!不过……他好似长高了些,往常他才到我脖颈过呢!如今瞧着,和我一般高了。” 谢林安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上前去认亲吧。不过你莫要忘记了,你父亲本是将死之人,如今‘死而复生’,恐怕有诈。而且前些日子,我们还瞧见他眉心黑痣落地,也就是说,他这副容貌是真是假,尚且不知。” 这话一出,高家儿子再笨也知晓要留个心眼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高大爷,问:“您划船一趟,要多少个钱?” 高大爷看了一眼高家儿子,道:“二十文一趟,小伙子要过河吗?” 高家儿子抿紧了唇,半晌不语。 阿爹绝对不可能认不出他!除非……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阿爹! 高家儿子咬紧牙关,厉声问道:“你不是我阿爹,你究竟是谁!” 高大爷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高家儿子握住了高大爷的手腕,他将高大爷的衣袖捋起,看了一眼手肘,道:“我阿爹的手肘有一个红色胎记,你没有!你不是阿爹,为何又顶用他的相貌,假扮他?!” 这时,谢林安和夏知秋也走上前来,将高大爷团团围住。 高大爷见势不妙,只能颓然地道:“三位同我家去,咱们细细聊清楚,可好?” 三人也知道这事儿当众闹开不太好,于是跟着高大爷回了家。 高大爷刚打开院子门,顷刻间便有一名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凑上前来唤他:“阿夜,你回来了?他们……” 女子原本巧笑嫣然的脸,在看到高大爷身侧的人以后,顿时变得惨白,面无血色。 阿夜从未带过人回来,怎么今日与往常不同,竟然带回了外人。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高大爷苦笑一声,道:“看来吉祥镇,我们也不能待了。” 见两人一老一少亲密交谈,好似情人间的呢喃。饶是夏知秋和谢林安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刹那间震惊了。 高家儿子难以置信地问:“她……她是谁?” 高大爷关上院门,对女子道:“你去帮忙沏一壶茶来吧,我有话对这三位公子说。” “嗳,好。”女子捏了捏高大爷的手,浅浅一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着你的。” 高大爷点点头,温柔地目送女子去往伙房。 见她走远了,高大爷从耳侧撕开一层肉皮,露出原本的脸。原来,他并不是风烛残年的老者,而是和夏知秋年龄不相上下的年轻男子。 他从门边上捎来一根粗壮荆条,单膝下跪,给高家儿子赔礼道歉:“在下冒用高家老先生的身份,在吉祥镇苟活八九年,罪无可赦。愿负荆请罪,只求高家公子原谅。” 高家儿子哆哆嗦嗦,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切荒谬至极,让人哑口无言。 夏知秋拧了拧眉心,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的身份败露了,总该说了吧?” 这位名叫“阿夜”的年轻男子依旧沉默不语,不知再想些什么。 谢林安见状,冷笑一声,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样隐姓埋名,定然是想躲什么人。你同那位姑娘生活,还不让外人知晓,可不就是金屋藏娇吗?这里头,恐怕是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若是我将尔等的行踪抖露出去,你说……会不会招来什么可怕的事儿?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恐怕是没活路了吧?” 闻言,阿夜浑身一颤,他咬牙切齿地道:“我愿意将事情全盘托出,不过请几位一定不要将我和小姐的行踪抖露出去。” 谢林安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是。”阿夜道。 “还有……”夏知秋盯着阿夜的眼睛,轻声说,“关于叶眉眉的事,我也想知晓一二。正如此前所说的那样,你一定知道她在被神藏之前的行踪,可你却对我们撒谎了。其中的缘故,望你能老实说出来。你可怜,叶眉眉也可怜。你接触过那个小姑娘的,你也不忍心见她枉死吧?” 阿夜深吸一口气,缓慢地点头:“是,我明白了。是我对不住叶家小姑娘,也对不住高家老先生,我会如实说出来的。” 阿夜知道,他被高家儿子认出身份,未免引起骚动,只能说出真相博得原谅,再悄无声息地带着小姐离开此处。 他若是负隅顽抗,夏知秋大可将他和小姐押入大牢严刑拷打,到那时,就没了其他退路了。 阿夜不蠢,他不愿冒险,也不想小姐受伤。因此,他别无选择,只能说出实情。 他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不想再失去小姐了。 第106章 事情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阿夜被义父引荐给高阳秦家时,才十五岁。他从小就被义父用最为严苛的要求培养成杀伐果决的暗卫。 暗卫认主,如同狼狗认主一般,一旦服从于某人,即便是贵主儿要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辞,二话不说自刎。 阿夜从小就被培养得没有情感,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这种培养过程是残忍的、丧失人性的。 在暗卫幼年识人的时刻,主子家就会给每个奶娃娃分配一只嗷嗷待哺的狼崽子,让他们亲手将其喂养大,培养自己最为忠心的宠物。 阿夜也不例外,他养了一只名为“哮天犬”的狼。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乃是阿夜自小就爱听《宝莲灯》的故事。他觉得戏文故事里的二郎神法力无边,很是厉害。少年都是慕强的,他也想自己成为一方大人物。 阿夜长大了,狼崽子也长大了。长大后的狼能跑能捕猎,还能听他发号施令。阿夜和哮天犬一同完成了不少义父发布的任务,手上或多或少也沾过鲜血,可他还是丝毫不惧怕。 世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他是忠于义父的,自然要为义父效命,他可是义父的人。 然而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天,他和其他伙伴们都接到了义父发来的同一个任务。那就是……杀死自己亲手养大的狼崽子。 大家惊愕不已,下意识望向身边的宠物。 这是他们亲自养大的狼,是他们的伙伴,也是最亲密无间的亲人。 如今义父竟然要他们杀死他们的宠物?何其残忍! 阿夜摸了摸哮天犬的头,它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主人突如其来的温柔爱抚,兴奋地嚎叫了几声,将头抬得更高,蹭上主子的手。 哮天犬百般信赖阿夜,即便他出刀杀狼,恐怕哮天犬也不会攻击他,只会疑惑不已,任凭他下杀手。 大家动摇了,有的说不过是一只狼,有的说这是家人下不了手。 有人提议,不如用毒吧,狼的年龄大了,行动迟缓,也不便再参与任务,给它一个了断。 然而义父却不肯,他叮嘱他们,必须要用刀子,活生生割断狼的喉咙。 “为什么?”阿夜喃喃自语。 义父说:“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暗卫,必须完全服从主子的命令。主子要你往东,你不得往西,即便是手刃亲人也得答应,这才是真正乖巧的下属。这是义父给的第一个试炼,通过试炼的人,则可以成为我的心腹。” 阿夜动摇了,他和其他人一样,自打睁眼起,接触的第一个亲人就是义父。 他和他们竞争,也不过是为了夺得义父的恩宠,获得义父的信任。 义父,就是他们的天。 义父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旨意,必须遵从。 如今,有一个能够亲近义父的机会摆在阿夜的面前,让他怎能不心动呢? 阿夜望向了哮天犬,他闭上了眼睛,也捂住了哮天犬无辜的双眼。 他手里握着匕首,摩挲哮天犬毛茸茸的脖颈。他知道哪处是血脉,知道只要速度够快,哮天犬走得就不会痛苦。 “嗷呜——”一声,鲜血溅入阿夜的双眸,他的哮天犬倒在了他的怀中。 阿夜颤抖着挪开了手,他诧异地发现,哮天犬明明是只狼,却也会落泪,死不瞑目。 阿夜是第一个做到这事儿的人,有的人跑了,有的人也模仿他的动作,完成了义父的任务。 那些没有做到的“干儿子”,被义父统称为“半成品”,他们被处理掉了,生死不明。 阿夜想,这样厉害的伙伴们被称之为“半成品”,那么“成品”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阿夜十五岁那年,接到了义父给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义父以“护卫”之名,将他送到了高阳秦家,让他认秦家家主为新主人,今后听从他的差遣。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是义父给的一个新任务。义父要他在两年内,取新主子的项上人头回来见他。 虽然不知道义父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不过阿夜从来不质疑义父的命令。 高阳秦家百年前也是朝野高官,奈何祖上辞官返乡,勒令家中后辈不可再踏入官场。渐渐的,秦家从商,成为当地一代富硕商贾,加之祖上有过官荫,因此在当地也成了气派的兴旺世家,等闲不敢招惹。 新主子秦老爷年过半百,端得一副慈祥样貌。他待阿夜很好,并不是将他当成呼来喝去的下属,而是以后辈身份招待他。供他吃喝,还给他另辟了一处干净小院落,供他居住。 阿夜受之有愧,不肯轻易收受好处。 他不是来享福的,他是来杀人的。 秦老爷再怎样真心待他,不过半年,就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某日,阿夜的院子误打误撞闯入了一名娇俏女子。 那女子梳飞仙髻,发间插着炸金珠桃花簪,坠着南珠流苏,走路时,随风摇曳,清脆作响。 阿夜耳力惊人,不过片刻便察觉院中来了人。 他掩入角落,不动声色查探。 只见来人并不是朝他的主屋而来,倒像是借他院中的墙,好爬到府外。 阿夜想起来了,他的院落正对着府外,临街只隔了一道墙。 这女人想做什么? 待她蹑手蹑脚攀梯爬上房檐之时,阿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她身后,随后搬走了梯子。 那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兀自哝囔:“不是让金雀在屋外接应吗?她怎么这么久还不过来?这般高呢!我往墙外跳,可不是得摔断腿?” 她自顾自叨叨,听得阿夜眉头微蹙。 不一会儿,阿夜出声提醒:“如今没了梯子,你往墙内跳也是会摔断腿的。” 女子这才察觉身后有人,她攀附在黑瓦上,朝内侧看,只见她爬墙的梯子被阿夜顺走了,那男人还面无表情地仰视着她。 女子大惊失色,道:“我……我不知道这院子里有人。” “现在,你知道了。” “你……你把梯子还我。” “你是什么人?擅闯秦家内宅,我要抓你去见秦老爷。” 女人吓得六神无主,忙双手合十,哀求:“别告诉我阿爹,求求你了。” 阿夜皱眉,问:“你是秦家小姐?” 女子自觉失言,急忙捂住嘴。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学人爬墙算怎么一回事?太丢份儿了。 阿夜思索了一番,想起,秦老爷老年得女,确实是有个才及笄的幺女儿。因着这名小姐最年幼,也最受宠,平日里被奴仆们看护得好好的,莫说见她一面,就是近身也不大可能。 这样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居然学了宵小之徒爬墙那一套,反差属实有些大。 阿夜难得抿出一丝笑,很快又收敛了去。 他质问秦小姐:“你爬墙做什么?若是不说,我便押你去见秦老爷。” 秦小姐头一次受人胁迫,霎时间哑口无言。 她挣扎片刻,轻声道:“今日薛山书院有蹴鞠赛,江川表哥也去了,我想给他助助威。” 阿夜挑眉,显然是不大信:“你要看蹴鞠赛,和秦老爷说便是了,何必偷偷摸摸爬墙去?你在撒谎,我生平最痛恨骗子。” “没有没有,我不是在骗你!”秦小姐咬了咬指尖,低语,“阿爹不愿我见江川表哥,他说江川表哥私德有亏,还未成婚,已让府外的女子有了身孕。不过表哥同我解释过了,那是有人陷害他,想了损招要进他的府中。而阿爹这般嫌弃表哥,定然是觉得江川表哥家境贫寒,不愿我下嫁。阿爹不想我去见表哥,那我只能偷偷去了。我看过图纸,你这边的院子正巧连着街,我一翻墙就出去了。” 秦小姐说完这话,顿了顿,道:“我不是刻意打搅到你的,实在是不知这院子里住着人。如今我和你解释清楚了,你就放我过去吧?” 阿夜问:“你今日的行径,若是被你阿爹瞧见了,你将如何?” 秦小姐愣了愣,道:“那我肯定会被禁足一个月,出不了府了!一个月啊,那得闲出病来。” 阿夜微微一笑:“我想,秦老爷应当已经知晓了此事。” “为何这样说?” “你看,你丫鬟并未如约来接应你,没准是被秦老爷逮住了。你且等着,不出一刻钟,定然会有奴仆来我院中寻你。” 此话一出,秦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她听到院外有喧哗声,结结巴巴哀求:“你……你快放我下去,有人来了!” “来不及了。”阿夜打算见死不救。 “求求你了,救我这一回吧。你该不是那么冷血吧?你救救我吧!”秦小姐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将哭不哭的样子,瞧着委实可怜。 阿夜瞧着她惊惧落泪的眉眼,忽然想到了那日死在他怀中的哮天犬。 阿夜微微蹙眉,他足尖轻点,跃上房檐。 他低语一声:“得罪。” 说完,阿夜揽住秦小姐的腰肢,将她抱起,纵身跳入内宅之内。 阿夜师出义父,武艺高强。不过足尖虚晃几下,转眼间便落到了秦小姐的院中。 他把惊魂未定的秦小姐放下地儿,对她道:“你回去吧。只要看你仍在院中,秦老爷就不会怪罪你。” 秦小姐下意识点点头,她还当是这人想轻薄自己,没料到他是想救自己。 秦小姐羞愧不已,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日后一定答谢你。” 阿夜瞥了她一眼,道:“阿夜,是我的名字。答谢就不用了,只求你日后少来我院中作怪。” “……”这人说话冷冰冰的,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秦小姐瞬间无语,可她还是记住了这位侠士的名字,每逢午夜梦回,还会在唇齿间萦绕。 第107章 过了几天,阿夜在上街帮秦老爷做事时,恰巧看到江府门前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通过围观者的风言风语,阿夜听明白了起因经过。原来是有一名女子怀了江川公子的孩子,肚中月份大了,希望能给她一个名分。 江川公子一直被人说是洁身自好的君子,家中通房都没有,是各家贵太太相看的女婿首选,又怎会做出养外室这种恬不知耻的事呢? 江家仍由女子闹下去,死活不应门。 女子气急反笑:“好啊,既然如此。那我便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看看,究竟有几分眉目像江川公子!” 这话一出,江府的人坐不住了。还没一刻钟就走出来一个眉眼肃然的老嬷嬷,她说奉江家太太之命,请这名女子入府细说,别在府外撒泼闹事。 女子闹了半天,可不就是想进江家?如今能挺着肚子大大方方进去,她得意极了。 奈何老嬷嬷存心刁难,只给女子开了个角门,暗示她即便入了府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唯有正妻才可入正门。 女子一手撑腰,一手抚摸刚显怀的肚子,心里也不恼。 只要让她进了江家,诞下麟儿,自然会有她光鲜的前程。江家,总不至于去母留子吧? 女子心间惶惶然,安抚自个儿。不会的,江家好歹是书香世家,怎会做出这样心狠手辣之事? 女子见了江家老夫人,她和蔼可亲地接待了女子,还问她是如何认识江川公子的。 女子见江家老夫人和善,羞窘地将往事一一说出。 江家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同她道:“阿川如今在读书,你且在家中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必然让他迎你进门。不过你可记着了,切莫再生事,对外说子嗣之事,这对阿川的名声不好。待日后,你入了内宅,外人瞧不着也管不着,你便可日日同阿川相处了。” 女子也不傻,自然知晓要听江家老夫人的话。于是她一改跋扈姿态,娇滴滴地道:“我一定听从老夫人安排。” 再送女子出府的时候,路人问她孩子的事,女子也闭口不言,不再说是江川公子的子嗣,只让人别管闲事。 阿夜看了一场热闹,他忽然想起,这女子去的江府,可不就是秦小姐口中的心上人的家宅? 他想起了这女子的事,不知为何,竟悄悄跟在她身后,追随人到了她的家宅。 女子进了屋,从某个盒子里拿出一枚刻有“江”字的玉佩,想必这就是江川在情浓之时送给女子的定情信物。 阿夜知道,这女人怀的孩子,十有八九真是江川的。 这个江川,可不像秦小姐口中所说的那样无辜。 于是,他决定下次有缘再见秦小姐的时候,一定要同她提个醒。 不过两日,秦小姐便寻了个由头,跑来了阿夜的院子里。 这次她装扮成丫鬟的模样,带着一攒盒点心,来寻阿夜。 其实是她做贼心虚,总怕阿夜把前些日子的事儿对外说出去,因此带点心来堵住人的嘴……啊不,是感谢阿夜。 阿夜接过秦小姐递来的点心,他礼尚往来,告诉了秦小姐一个“好消息”:“你的心上人江川表哥,乃是不折不扣的负心汉。他在外厮混,让其他女子怀有身孕,还不愿认了她。如今在你面前装纯情,企图蒙骗你。你阿爹说的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劝你好自为之。” 秦小姐哪里知道,她不过是来讨好阿夜的,反倒要受他这般奚落。 秦小姐顿时瞠目结舌,不满地回嘴:“你和阿爹一样……就是见不得我自己选择夫婿。你们都是嫌贫爱富!” 阿夜瞪了秦小姐一眼,冷冷地问:“那你呢?你不嫌他贫,你又喜欢他什么?” 秦小姐愣了愣,羞涩低语:“我当年险些摔跤时,是他扶了我一把,让我不至于当众出丑。” 阿夜没料到是这个理由,他抿了抿唇,道:“那我还将你抱下房檐,没让你跌跤,你怎么不会喜欢我?” 他不过是用了个比喻,却实打实把秦小姐吓到了。 秦小姐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不和你说了!你这个人,反正就是看江川表哥不顺眼,我最厌烦你了!” 说完,她提裙跑出了院子。 阿夜猜想,秦小姐该是生气了吧。不过,他究竟哪处惹到她了呢?阿夜百思不得其解。 又过了几日,秦小姐听说江家出了一桩丑闻。原是江家想追杀那名怀有身孕的女子,为江川公子料理身后脏事,哪知道那女子聪慧,逃出生天。 她带着江川公子的贴身玉佩投奔官府,又给江川公子冠上了谋杀未遂的罪名,由官府出面,和江家谈判。 江家见到玉佩,知晓事情会被闹大。于是,江家为了息事宁人,最终将这名女子接入了内宅之中,并让她对外说明,这都是误会一场。 总而言之,就是江川公子果然是道貌岸然的小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实则狼心狗肺,睡完姑娘转头就扔了。 至于江家起初有没有想杀了女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真的,江家竟然连女子腹中的孩子都要伤,那真是心狠手辣。 秦小姐知晓了这件事,立马反应过来,她是真的错怪阿夜了。 她想起那日撂下的狠话,心间惶恐,成日成夜愧疚不安。 秦小姐背着人偷偷来院子寻阿夜道歉,奈何好些天都没瞧见他。 难不成,是阿夜伤了心,连夜搬离秦府,再也不要见她了? 这么一想,秦小姐更是伤神了。 实际上,阿夜不再府中,不过是被秦老爷派出去调查其他的事。他在保护秦老爷的途中,还替他挡了致命一箭,更得他的信赖。 新主子这般信任他,来日阿夜取下他的首级,那就更易如反掌了。 等到阿夜回了院子,已是半月以后。他一进院门就被石桌上层层叠叠的攒盒给惊到了,这是给他带了多少点心呢! 阿夜一看这些糕点:有的新鲜、光润、质地细腻;有的干瘪、没了油光,显然是放久了的。 可见,这是秦小姐每日都来给他送的点心。不过这姑娘为何赠礼只会赠吃食?难不成她平日里就爱吃喝吗? 阿夜头疼不已。 就在他费解的时刻,恰巧撞上了送攒盒的秦小姐。 来人惊讶地喊他:“阿夜!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再也不理我了!” 秦小姐这几日每天想着阿夜回来,渐渐的,她在睡梦中都能勾勒出阿夜的眉眼了。 阿夜刚想答话,很快想起,没几个月后,他就会奉命除去秦老爷。 他会是她的杀父仇人,和她这般亲近作甚? 于是,阿夜冷着脸不答话,径自进屋了。 秦小姐见人不理她,赶忙追上去。 她颇为委屈,抽抽噎噎地道:“我知晓上次错怪你了!你别生我的气呀……就连阿爹,也没生过我这般大的气,统共一天就搭理我了。你这都过去半个月了,怎还甩我脸子呢!” 她娇滴滴地抱怨,让人忍俊不禁。 阿夜瞥她一眼,恐怕他再不理她,这姑娘就真的哭出声了。 阿夜叹了一口气,同她道:“我没生你的气。” 秦小姐破涕为笑,赶忙递上攒盒:“阿夜你真好,这个给你。” 阿夜无语,他看着眼眶湿润的秦小姐,心道:“他惹她哭了,还哪门子的好?这姑娘有病吧。” 话虽如此,他也没当面埋汰秦小姐,还是温柔地接过她的攒盒,当着人的面,吃了口点心。 自此之后,秦小姐来院子来得更加勤快了。 阿夜虽知晓不妥当,可他也莫名其妙会想见这女人。 等到阿夜睡梦里也全是秦小姐的身影时,他便知大事不妙了。 他好像……喜欢上秦小姐了。 互相喜欢的人,又怎能掩饰心迹呢? 秦小姐同阿夜第一次触碰、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事情渐渐不受控制。 阿夜决定放弃义父给的任务,他不想杀秦老爷了。 他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秦小姐成了他心中真正想要追随的主子。 阿夜打算离开义父,企图完全拥有秦小姐。 就在秦老爷得知他最爱的小女儿和他最信赖的侍卫厮混在一块儿的时候,发了好大一场火。 他是喜欢阿夜,可这种喜欢,只是一种对于下属的信赖。 谁都不会愿意将女儿交到一个下人的手中。 他没有那么强硬地惩罚阿夜,只是勒令秦小姐不要再和阿夜见面了。 只要两人分开,他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迁怒于阿夜。 可惜,秦小姐不领情。她一直是偏执的、愿意为爱献身的女子。 她同阿夜约好了时间,连夜逃离了秦府。 他们堂而皇之私奔了,让一向矜贵的高阳秦家蒙羞了。 秦老爷为了家族声誉,不愿将此事声张。他对外说小女儿溺毙,私底下却也派人暗中寻找阿夜与小女儿的下落。 他的孩子,在情爱面前,居然弃家人于不顾,选择了一个陌生男子。 秦老爷大受打击,伤怀的同时,也更为愤怒。 他不允许孩子这般忤逆他,他也绝不会纵容这样不合礼教的事发生。 因此,秦老爷必须要抓回秦小姐,即便将她送到寺庙里出家,也绝不会让她和一个下人在一起。 阿夜和秦小姐东躲XZ,在外漂泊了一两年。不止是秦老爷要抓他们回去,义父也要除掉“阿夜”这样背主的半成品。 阿夜意识到,他再顶着这张脸出门,恐怕会引来轩然大波。 某个机缘巧合的机会,让他遇到了离家出走的高大爷。 他救了高大爷,还让高大爷住在偏僻的院落中休养生息。 秦小姐和阿夜本就不是什么大恶人,和高大爷聊得来,日日相处也熟稔了。 高大爷因病去世,阿夜和秦小姐将高大爷葬在山上的一处花树下,还给他立了个无名碑文。 阿夜照着高大爷的脸,将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样,换了一个乡镇生活。 他们来到了吉祥镇,阿夜冒充高大爷,做起了划船的营生,还将秦小姐藏在院子中。 隐姓埋名的阿夜和秦小姐就这样安稳地度过了几年,直到五年前的一桩事,打破了他们寂静的生活。 那是某天,阿夜一如既往来到河边接客。 他远远瞧见叶家小女儿叶眉眉朝他走来。 这个小姑娘心底纯善,知晓他不爱讲话,也总是给他送来豆沙馒头,自顾自坐在一侧和他说烦恼。 许是将心里话说给老者听,知晓阿夜也不会对外说出去吧。 就这样,阿夜知道了很多叶眉眉的事。 她多么仰慕她的大哥,又多么害怕父母老去。 再后来,她和他提起了一件可怕的事。 叶眉眉总能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她。起初她只是察觉到那一股炙热的视线,再然后,她隐约看到某个男人的身影。 就在她失踪的前几天,她惊骇地告诉阿夜,那个跟踪者的身份。 那是镇上某个专门作画的画师纪放,平日里人模狗样,没想到竟会暗地里跟踪未婚女子。 叶眉眉失踪那日,其实阿夜并未开船。他看着叶眉眉走来,又看到纪放悄无声息走到叶眉眉身后,用手上熏染了蒙汗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将其掳走。 阿夜正想报官,却见纪放朝他走来,递给他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我知道你院中有人,也知晓你脸上面皮造假。不知道你藏了什么秘密,不过你不想我说出去的话,那也别说出我的事。” 纪放得逞地笑了。 他趁着没人,带走了叶眉眉,留下一脸仿徨的阿夜。 阿夜想要保护秦小姐,想要珍惜他们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因此,他只能放弃叶眉眉。 这是他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他也不例外。 …… 高家儿子得知了阿夜的事,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想到高大爷死之前,阿夜曾照顾他一场,重重叹了一口气:“也罢,你关照过我爹,也算是我高家的恩人,我不愿与你追究。你告诉我,关于阿爹的坟墓所在,冒充这事就作罢吧。” 阿夜怔忪一瞬,如释重负地道了声“是”。 他把埋葬高大爷的地方告诉了高家儿子,对方当即便雇了牛车,赶往墓地。 夏知秋知晓了纪放的事儿,马上派徐捕头去寻这名画师,务必要将其逮捕归案。 阿夜对夏知秋道:“夏大人,请你不要说出我与秦小姐的行踪。” 夏知秋点头,道:“你放心吧,这是尔等的私事。本官并未收到什么通缉令,因此并不会逮捕你们。” 夏知秋言下之意就是,如今不会抓人,以后就不知道了。 既然阿夜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愿意放他一马。 阿夜和秦小姐欣喜地道谢:“多谢夏大人!” 两人急忙收拾好行囊,打算尽快离开此地。这样一来,即便他们的行踪败露,有人追查到此处,也不会找到他们。 临走前,谢林安突然问了阿夜一个问题:“你身上……是不是有血莲花的标记?” 阿夜谨慎起见,在讲故事的时刻,特意将信息抹去了,没想到谢林安竟知晓这等私密的事。他惊讶地问:“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呵,你义父下了好大一盘棋……他到底认了多少干儿子呢!”谢林安聊起此人,语带嘲讽之意。 夏知秋听了一耳朵,想起谢林安腰侧的那朵血莲花,纳罕不已。 血莲花究竟是个什么组织?竟然手眼通天,在普天之下都培育“成品”吗? 若是“成品”便是无情无欲的怪物,那么这世上,是否已有了许多怪物呢? 夏知秋又想到阿夜经历过的试炼,她兀自呢喃:“谢先生……是否也忍受过那样残酷的试炼?” 谢林安听到这话,讥讽一笑,道:“我没有。” 他微微眯起双眸,沉声道:“我不是劣等身份的下人,自然不需要被人呼来喝去差遣。那些后天形成的‘半成品’,又怎能与我媲美呢?” 他打了个哑谜,再问后话,又不肯多说了。 夏知秋只得做罢,尽心将心思放在了“寻找纪放”一事之上。 第108章 在吉祥镇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还不容易?不过半日,徐捕头便找着纪放的“老巢”了。 夏知秋听到这等凶神恶煞的人居然还敢留在吉祥镇,心底不免发寒。 她舌尖发涩,苦笑道:“我当自个儿治理的吉祥镇总归是风调雨顺,这些年来该帮的佃户难民都帮了。明面上看着国泰民安,心里还沾沾自喜,与有荣焉。如今细想,还有这么多恶人未被缉拿归案。原来,我才是那个睁眼瞎呀!” 谢林安见她因着一桩小事还能怪罪到自己头上来,不以为然地道:“这事和你无甚关系,你不必自责。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有善一面恶一面,何时变成坏人,谁都不知晓。就好比赵金石,他若是心大了,日后也可能变成个奸的。” 赵金石正在一旁教徐捕头如何部署、包抄纪放老家呢。还没讲几句,就听得谢林安为了宽慰夏知秋,骂到自个儿头上,顿时挑起眉头:“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成了奸人了?” 夏知秋自然明白谢林安是在哄她,只是这招数不太高明,像是哄骗孩子一般。她心间一暖,打圆场:“赵主簿倒不可能是奸人。”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夏知秋竟然会帮他讲话,赵金石心头温慰,嘟囔:“就是啊!” 夏知秋温声补充:“他那样贪图小利的脑子,顶多算个贱人。” “夏知秋,我和你拼了!”她的话音刚落,赵金石就要捋袖子和夏知秋干架扯头冠了。 小翠赶忙放下竹筐里的绣品,上前来劝架:“怎么又吵起来了?这等小事,哪能让两位哥哥走心啊!” 她朝谢林安挤眉弄眼,想求人赶紧来劝一劝。奈何不远处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谢林安,正一脸风轻云淡地品茶,好似什么事都和他没个干系。 小翠嘀咕:“若说奸的,谢先生才是满腹黑水的那个吧!” 几人闹腾完,即便心里有气,午间对着外人,也装出一副“同僚间恭敬友爱”的模样,不让差役瞧了笑话。 徐捕头给夏知秋带路,领他们来了纪放的家。 夏知秋使了个眼色,徐捕头会意,直接让人拿木桩子撞开了院门。 夏知秋负着手,大刀阔斧地朝里走。 纪放听得院中有动静,正仰着头想呵斥来人一番。见来的都是官差,顿时吓尿了裤子。 他哆哆嗦嗦跪在夏知秋面前,满头热汗:“夏……夏大人来寒舍,有何贵干?” 夏知秋眼刀一扫纪放,一声不吭。 她曾照镜子练过神情,知晓自个儿挺胸抬头不做声时,甚有威严,能吓唬住人。 果不其然,纪放更是惶恐不安,嘟囔:“草……草民并未犯事儿,如何引来官差抓捕呢。其……其中定然有误会,大人听草民解释。” 夏知秋不屑搭理他,径直朝屋内走。 纪放见状,赶忙扑到夏知秋面前,抱住她大腿阻止她:“夏大人,寒舍脏乱,莫要进去污了大人的眼。” 谢林安只觉得这男人贼眉鼠眼,怎样看都不爽利。如今他胆大包天,竟敢抱夏知秋的脚。 他的女人,岂是劣等人能染指的? 谢林安眸间凛冽,起了杀心。他抬腿,猛地将人踢开。这一脚不知用了多少力道,纪放只觉得胸口阵痛,喉头一甜,腥味蔓延,不知是不是断了肋骨。 他倒在地上哎哟乱叫,谢林安冷笑:“若不是还要问你的话,我可不会手下留情,饶你一命!有着闲工夫放肆,倒不如想想待会儿的说辞,没准还能有一条活路。” 谢林安不怒而威的模样,让人心底发憷。众人都没见过谢林安这神情,也不敢上前阻挠,只能暗暗嘟囔两声,算纪放倒霉。 夏知秋顾不上这么许多,她继续走向里屋,止步于那层不过半指粗厚的房门之外。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门。 这不推不知道,一推吓一跳。只见纪放的屋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子画像!那画像边上还描了许多小字,其中有七八幅娇媚的美人画,便是叶眉眉的! 不仅如此,纪放的桌上还摆满了各类绣品的肚兜,有鸳鸯图案的,亦有荷花图案的。 夏知秋上前一步,拿起肚兜的带子摩挲,这些肚兜竟都是下过水、用旧了的,上面还有许多女子闺名。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怕肚兜这等私物和家人的衣物混淆,都会在上头绣个字,而外穿的衣服则不这么讲究。 可见,这些贴身衣物乃是其他女子的。 纪放怎么可能会有其他女子的贴身衣物?他到底做了什么?! 夏知秋咬牙切齿地喊:“徐捕头!把纪放的衣襟扯开,看看他有没有穿什么女子肚兜!” 徐捕头会意,三两下扯开了纪放的衣襟。只见他衣襟里头只有一个红彤彤的脚印子,哪有什么肚兜。 可见,这些用旧了的肚兜,是纪放从其他女子那里拿来的,并不是自个儿有着女装的怪癖! 夏知秋又让徐捕头抬起纪放的双手,观察他指尖的茧子。他的右手中指与拇指都有厚茧,可见他是个右撇子。 可叶眉眉等人身上的致命伤,却是左手所为。凶手大概率是左撇子,而不是右撇子。 夏知秋心里存疑,不过看着满屋赤裸裸的美人像,她还是感到万分悲痛。 夏知秋目眦尽裂,厉声问纪放:“是你杀了叶眉眉吗?!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你自个儿说清楚。你掳走叶眉眉的那等破事,本官可是尽数知晓了。若敢有隐瞒,本官唯你是问!” 纪放难以置信地道:“是……是高老头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了?!我要告发他,我也要让他死!” 谢林安冷哼一声道:“高家的人,你倒是不必费心了。我等早就查明了他的事,如今他也远离了吉祥镇,四海为家,不会再被你抓着把柄了。” 此话一出,纪放的满腹怒火无处纾解,只能低着头,告饶:“夏大人,草民没有杀过人,真的没有!” “那你这屋子里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掳走叶眉眉又作何解释?!”夏知秋指着肚兜的手都在发抖,她不蠢,知晓纪放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她又宁愿往好处去想,期盼这些姑娘并没有遭受非人的折磨,她们能幸免于难。 纪放的话,打破了夏知秋最后一丝幻想。他避重就轻地道:“草民不过是对叶眉眉一见倾心,所以才将她带走。草民没有起杀心,真的没有。那时我只是想着,同这些看上眼的女子戏耍一番,她们顾念自个儿的名声,必然不会将我喧哗出去……我尽兴了便会放人回家的。” 夏知秋能想象到那些女子的苦难,她们怕被人指摘,必然不敢对外声张。这个世道,总是对女子多加苛责。 夏知秋仿佛能听到那些女子弱不禁风的啜泣声,仿佛能看到她们郁郁寡欢的境况。没有人搭救、也不敢呼救的她们,该有多绝望啊! 夏知秋双手握拳,青筋毕露,她抬手就给了纪放一耳光,恶声恶气地骂:“你无耻!” 纪放哪见过官家震怒,罪名安下来,自然也不敢不接。 他急忙磕头,喋喋不休地道:“是是是,草民无耻!可是草民再怎样卑鄙,也没想过要人性命啊!” 谢林安淡淡道:“叶眉眉都死了,你还敢说没要人性命吗?” 纪放眼见着自己要被这些人当杀人凶犯处置,急忙道:“至于叶眉眉的死,那是个意外!我觉得那些昏迷的女子玩起来无甚趣味,因此下药的剂量便少了些。哪知途中叶眉眉醒了,还逃到了苏家!草民怕苏萝姑娘把此事声张出去,于是绕回了苏家的院子。” 那时的纪放也有了解过苏萝家的情况,苏萝或许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他知道白日的时候,苏家兄长不在。 纪放或许起了杀心,想要将两个弱女子都解决了,又或许只是想解释一番,好让自己成功脱身。 他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浑身发颤,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竟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 想起这一桩事,纪放仍然后怕,以至于他连在官差面前的卑贱自称“草民”都给忘记了。 “什么事?”夏知秋屏住呼吸,问。 纪放抬眸,和夏知秋对视。他的眼眸涣散,似乎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苏萝她,她竟然把叶眉眉杀了!” 纪放看到那如同恶鬼一般的苏萝,她左手执着刀子,将原本放下心来的叶眉眉解决了。 叶眉眉断了气儿,她的眉眼中满是不解。 她明明逃过了恶鬼一般的纪放,躲到温柔的姑娘苏萝家中。为何她又成了苏萝的刀下亡魂呢? 苏萝不是救了她吗? 一个柔弱的姑娘……又岂会杀人呢?是叶眉眉羊入虎口吗?她死得好冤枉啊!真是可怕呀! 纪放吓得腿软,他脚下发颤,不小心推下一块砖瓦。 “啪嗒”一声脆响,惊扰到了院子里的苏萝。 苏萝抬头,望着纪放,无声地笑了。 她是阿修罗恶鬼,是游荡在人世间的地狱之主。 苏萝害人命,如今也要害到纪放了。 纪放连滚带爬地跳下墙,奈何苏萝早就拉开院门逼近他:“别跑了。” 纪放大气都不敢喘,他被苏萝用刀子抵住后背,被她带进了院子。随着院门关闭,纪放的希望之火也渐渐熄灭了。 他要死了吗? 他为什么要偷窥这一幕人间惨剧呢? 好奇心……是真的能吓死猫的呢! 苏萝轻轻地笑了,她抚摸纪放的头,低语:“谢谢你,送给我这样一件大礼。不过,我还不打算就此结束。我希望你够乖觉,能闭上你的嘴,不要将我的事情到处宣扬。不然你对她干的好事,也会被人知晓,你知道后果吧?” “知道,知道。”纪放连连点头。 苏萝不打算杀纪放,她放纪放走了。 纪放临走前,还听到苏萝在后头盯着地上那一滩骚味很重的水泽,嫌弃地道:“男人浑身上下都是臭味……他们怎会有漂亮女子那般香呢?” 纪放记得这些事,记得苏萝那充满杀戮的眼睛。他消停了几年,不敢再轻易招惹女子了。 谁知道遇到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他战战兢兢,将这些事说给夏知秋听。 夏知秋越听越心惊,她忙同徐捕头道:“你派人好生看守苏萝!再让捕快把纪放带回去,押入大牢!等苏萝一案平息以后,本官自会按照《律法》严惩这厮。” “是!”徐捕头领命,照做。 就在夏知秋等人一同赶回衙门的途中,有捕快来禀告夏知秋:“夏大人,大事不妙!” “出了什么事?别卖关子,赶紧说。”夏知秋催促他说完未尽的话。 捕快心惊胆战地道:“大牢里的牢头都被人用药迷晕了,看守的侍卫也受了伤。待我等去查验牢中犯人状况的时刻,发现犯人苏萝……越狱了!” “什么?!”夏知秋惊讶不已。 很快,她理清了思绪,问:“苏萝越狱前,可有什么人在牢中探监?” “有……是阿五!此前大人允许阿五探监,咱们还以为无甚大碍,便把人放进去了。可是不过半个时辰,阿五和苏萝都消失了。”小捕快见过的世面少,他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生怕担责。这事儿是他们疏忽,他怕极了,因此想牵扯出夏知秋,好推脱些责骂。 夏知秋抿紧了唇,同谢林安道:“阿五是被苏萝迷惑了吗?所以为爱献身,救出自个儿的姑娘?” 谢林安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呢?守卫这般森严的大牢也是一个小乞丐和弱女子能进出如无人之境的?这个阿五……恐怕没那么简单。” 此话一出,夏知秋如芒在背,冷汗直冒。 她口干舌燥,咬了咬唇,道:“是了是了。你记得吗?这一切的起因……都是阿五发现了苏萝的行踪。怎么会这么巧,他去破庙里休憩,又恰好发现了苏萝?而那把让苏萝杀了兄长的刀,也是他亲手递给苏萝的。” 谢林安微微眯起眼睛,冷笑道:“我明白了。” “什么?” “我曾和你说过,苏萝是‘半成品’。而测试怪物有没有成品,务必要经过一番试炼。有的是杀死养大的宠物,用的是杀死饲养自己的人。而苏萝的兄长,就是那个饲养妖物的男子。他这是……以身饲妖呢!”谢林安微微一笑,道,“如今养大了苏萝,那边的人就该来验收成品了。苏萝杀死了饲养者,她通过了试验。” 夏知秋皱眉,道:“假如阿五真的是那个验收‘怪物成品’的男子,他大可看着苏萝杀兄,再将其带走就好了,何必要特地来告知官府呢?” “恐怕是……我的身份败露了。”谢林安面色凝重地道,“因此,他们想苏萝来警告我,让我知晓,我是逃不开这些人的手掌心的。而且也能趁机看看苏萝的能力,若是她连大牢都逃脱不了,那样的‘怪物’,也会被视为无用的废物。” 夏知秋整个人都是发懵的状态,她满脑子都是谢林安那句——“我的身份败露了”。 夏知秋不敢问谢林安的过去,她怕她一问,谢林安就和阿夜一样,又要离开了。 这些反叛者就没有家的,他们必须不停地躲,不停地藏,和这些“恶鬼”一般的人玩捉迷藏。 谁被找到,谁就会丧命,谢林安也不可幸免。 第109章 为了逮捕苏萝和阿五,整个吉祥镇都被夏知秋封得风丝不透。 在没抓到这两人之前,吉祥镇会一直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一时间,镇上人心惶惶,生怕家中闯入这样凶残的妖女。 苏萝和阿五见镇子被围了个密不透风,于是先在阿五此前购买的院子里落脚,避避风头再说。 苏萝再兴奋,到底体力有限。她累极了,转瞬之间便睡了过去。 待她悠悠然醒来时,只觉自个儿浑身酸疼,躺在软榻上动弹不得。 苏萝入目第一眼便是阿五,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眸,问:“阿五?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大牢内吗?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她一连抛过来好几个问题,惹得阿五无端端一笑。 阿五递给她一盘新鲜出炉的糕点,苏萝下意识用右手去接。 阿五遗憾地道:“你是阿萝呀。” “什么?”苏萝迷茫地问。 阿五不语,他嘴角微勾,脸上的笑容绽放到最大,慢条斯理地道:“左手使用者是苏萝,右手使用者是阿萝。” “你是阿萝……”阿五走近阿萝,捏住她的下颚,沿着她白皙柔软的肌肤细细摩挲,语带惆怅,“最该消失的那一个废物。” 阿萝记得阿五是对她抱有好感的男子,为何会用这样恶劣的言语伤害她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萝百思不得其解,她兀自喃喃:“到底是怎么了?” 阿五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邪恶的笑容更甚,他好笑地问:“你想知道?” 阿萝觉得此时的阿五好可怕,但她也很好奇阿五口中的事情。于是,她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想……” “那我就告诉你吧。”阿五拍了拍阿萝的脸,饶有兴致地道,“镇上的两名神藏少女以及你的哥哥,都是你杀的。不,应该说……是你的左手动的手。你的体内,可是活着另外一个名为苏萝的女孩呢!” “这……不可能!”阿萝扯了扯嘴角,试图用笑容回击阿五的谎言。她期盼阿五看到她会心的笑容,能说一句——“这当然都是开玩笑的啦!” 但是他没有,他虽然脸带戏谑之色,目光却很真挚认真。 阿五没有在说谎! 阿萝望向自己的掌心,她记得仵作说过,杀人者乃是左撇子。于是她抚摸左手指间的茧子,低语:“我不曾用过左手做事,为何会起这样一层厚茧?” 她不断地摸手指,企图抚平厚茧的纹路。阿萝都快要哭出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脑中隐隐有血色画面浮现。 是女子的血,还是哥哥的血? 她记不清了,她头好疼! 阿萝爬下软榻,蹲坐在地。她抱住了头,捂住耳朵。好似这样,就能阻止某个怪物从她的七窍中涌出来…… “有趣,真有趣。”阿五微微一笑,也蹲下来,看这一场闹剧。 他目视前方,像是对阿萝说,又像是对苏萝说。 他喊:“喂,苏萝!我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铲除阿萝,成为真正的怪物,我就带你回本家,如何?那样的话,你就是个合格的成品了!主子会褒奖你的。” “不要……不要!”阿萝崩溃大叫。 “好啊……好啊!”阿萝的体内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她发出尖利的笑声,兴奋地附和阿五。 阿萝闭上眼,脑海中出现了一片黑暗的幻象。 四周都是黑色的帷幕,她踩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不远处,还有一名女子静静等候她。 是那个……传闻中的苏萝少女吗? 幻象中,她作为白色的阿萝,和黑色的苏萝相遇了,她们十指相扣,记忆融合,混为一体。 不,她们并不是完美契合成同一人格,而是你争我抢,竞争着这一具躯体。 是阿五,将她们之间的墙壁给击碎了。 是阿五,让她们相遇,展开殊死搏斗。 苏萝抓住了阿萝的头发,逼她去看那些仅剩的记忆。 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呢? 睁开迷茫的眼睛,姑且瞧上一瞧吧! 苏萝被血莲花本营的人捡到,才不过五六岁的光景。饥荒年间饿死了全村却幸存了一个女娃娃,这样的事让人兴奋不已。 本营的人养过苏萝一段时间,知晓她体内活着两个人格——杀戮嗜血与温柔良善。这样的孩子,着实有趣。 他们打算培养她了,若是她长大后能独当一面,必然要让这样的怪物归顺于本营。 于是,他们挑中了苏萝的兄长,把女孩丢到了他的家中。 兄长见阿萝乖巧可爱,还当是被难民遗弃的幼儿。不过转念一想,要是家中真的穷到揭不开锅,那应该会把孩子典当为奴,换几袋口粮,又怎会放纵她逃跑呢? 后来,他从阿萝口中得知。整个村的人都饿死了,唯独她一个奶娃娃活下来了。 兄长暗叹孩子可怜,转念一想又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兄长孑然一身,如今有了妹妹作为牵挂,他心中好满足。 他努力养育苏萝,看着她抽条儿一般长大,有了美人胚子的雏形。直到后来,他发觉妹妹有些不对劲。 妹妹左右手都会用。每到用左手的时刻,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冷漠无常;而用右手时,又是平素的那个温柔可爱的妹妹。 无论什么样的妹妹,都是他的珍宝。 直到苏萝第一次用刀刺死了她养的画眉鸟。 那是兄长送给妹妹的宠物,她爱不释手,就连吃饭都要看着小鸟一同吃。 可是,这么宝贝的宠物,竟然死在了她尖锐的剪子底下。 兄长骇然,他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苏萝只是左手拿着剪子,沉默不语。 兄长颤巍巍掰开她手上的剪刀,哝囔:“没事没事,不想养,咱们就算了。” 忽然之间,苏萝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是阿萝。 阿萝看到了画眉鸟的尸体,又看到兄长手上带血的剪子,顿时吓得嚎啕大哭。 她的哥哥为何要杀死她最爱的小鸟呢? 真是太可怕了! 可是,再怎样嗜血的兄长,在阿萝心中,都是那个待她温柔的人。 因此,她不会怪罪他,她会为他保密。 后来,苏萝再次行凶了,这一次,她将隔壁屋子的一名孩子绑在房中。 兄长发现了此事,急忙放跑了孩子。 他不敢在此地久留,于是带着苏萝来到了吉祥镇。 或许换一个地方,让苏萝不要想起从前的事,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萝渐渐长大了,她明艳动人,明眸善睐,顾盼间便可掳走人的芳心。 兄长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他自始至终都知晓,他和阿萝之间并无血缘关系。 他看到阿萝笑,他也会笑。见她难过,他也会难过。 因此,他才会纵容可怕的苏萝作恶。 他别无选择,必须包庇苏萝,才能守护阿萝的纯真。 纵容孩子学坏的结果,就是带来极其惨痛的代价。 苏萝杀人了,她杀的第一个女子,是叶眉眉。 她把少女带到院子里,杀害了她。 等到兄长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兄长望着眼前犹如恶鬼般的苏萝,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掰开苏萝手上的刀,端来热水,将她清洗干净。 许是水足够温暖,耗尽体力的苏萝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阿萝醒了。 她看到兄长手上的血,又看到不远处的女子尸体,吓得险些尖叫。 兄长知晓她误会了,拍着她的脊背骨,哄她:“没事,没事。” 阿萝怎么都想不到,纵容恶鬼一般的哥哥活下去,会招来这样可怕的事。 她畏畏缩缩地劝阻兄长:“哥,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要再这样做了,好不好?” 兄长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会做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了。 他们坐上牛车,去往远方。他们合力把叶眉眉的尸体埋在了槐树下,装作无事发生。 只要他们不说,没人能知晓叶眉眉的去向,毕竟他们和叶眉眉都没有接触,怎样都查不到他们头上。 叶眉眉失踪了,她漂亮美丽,像是观音座下的玉女,于是被神婆说成神藏少女,被佛祖带回天庭享福去了。 事情好像平定了,又好像还没有。 一两年后,苏萝对第二个女子下手了。 这一次,兄长有了经验。他一言不发清洗苏萝身上的血迹,再看着她悠悠然醒转,变成阿萝。 兄长不想善良的阿萝自责,于是他情愿成为世人眼中的“怪物”。 为什么呢?因为他深爱着阿萝。 可是阿萝对于他来说,遥不可及。 她只当他是兄长,也只能是兄长。 兄长的良心尚存,这一次,他宽慰好醒来的阿萝,趁她睡着的时候,将她锁在了破庙之中。 这样一来,兄长可以完全拥有阿萝,也可以防止苏萝再次害人。 他是不愿意报官的,这是他的宝贝,他不想阿萝受到伤害。 他们藏起来了,在破庙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阿萝虽然恨他,却也没完全厌恶他。 他的阿萝真的好温柔,即便被链条束缚,也不会迁怒于他。 兄长编织了一个谎言,他告诉阿萝,他是怕她报官,这才将她困于此地。 等风声过了,他会放走她的。 在此期间,他们兄妹二人,就在这个荒芜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血莲花本营的人算了算苏萝的成长时间,派出阿五来寻苏萝。 这是测试苏萝是否成为成品的第一个试炼,阿五给苏萝递上了刀子。 再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 苏萝知晓兄长那浩浩荡荡的爱意,她允许兄长死前向她献吻。 可惜兄长知道左手执刀的是苏萝,他爱的人只有阿萝。 因此,这份秘而不宣的爱意,就此隐藏在兄长的心中。 他至死都没能告诉阿萝,他爱她啊。 …… 阿萝将碎片记忆东拼西凑,完成了这个故事。 她微微张嘴,像一条被抛上稻田而无法呼吸的鱼。 阿萝的目光涣散,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桌上用来切水果的刀具。 忽然之间,她将刀子猛然插入心窝。下手之狠,让阿五哑然。 阿五拦不住她,等到他阻止阿萝自刎的时刻,她已经断气了。 阿萝是想阻止苏萝祸害人间吗?所以她选择了这样笨的办法,和苏萝同归于尽。 阿五看了一眼阿萝手上的刀,暗道可惜。 这一次,阿萝是右手执刀的。 阿五毫无感情地抛下了苏萝的尸体,他嫌弃地道:“果然是半成品,这么不中用。验收成品失败!” 临走前,阿五想起谢林安,低低一笑:“不过你也不是那么废物啦!多亏了你,让我找到新的玩物了。” 说完,他便逃出了吉祥镇。 单凭夏知秋的部署,还不足以困住他。 阿五很期待他回去复命时,主人知晓了谢林安去向,会有什么反应。 第110章 夏知秋在吉祥镇内寻到了苏萝的尸体。 人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夏知秋买了一口棺材将其入殓。 她想起苏萝死之前是右手执刃,隐约间反应过来什么,随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五跑了,守卫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既然抓不住人,夏知秋下达了通缉令后,也就暂且不去琢磨这件事了。 夏知秋解除了吉祥镇的戒备状态,一切都恢复如初。 百姓们见夏知秋屡破奇案,不由拿她和上一任县令作对比。坊间隐隐有“夏青天”的名声传出来,惹得她夜里都在偷笑。 谁不爱贤名,谁不爱被黎民百姓爱戴?夏知秋也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自然不能免俗。 这一日,赵金石被夏知秋派去监督河岸造桥的公事,小翠见那条河离她一个姐妹的住处较近,也跟着去拜访好友。 一时间,夏府只剩下夏知秋和谢林安两人,顿时冷情了不少。 夏知秋平日里嫌弃赵金石吵闹,真要没了他,又觉得寂寞。特别是小棉袄似的小翠也不在,连个凑到她身侧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属实遗憾。 她这般重情,思念亲朋好友。谢林安却显得冷情许多,他半点没有不适,甚至心情颇好。 好几次,夏知秋撞见谢林安,都瞧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有笑意。 晚膳时刻,谢林安在伙房里做饭。他今日挑了几根鲜嫩的笋,如今是冬末春初,很难分辨究竟是冬笋还是春笋。 夏知秋不擅于挑菜,因此只敢囫囵看一眼,怕谢林安多嘴问话,笑她知之甚少。 谢林安将嫩笋剥叶处理了,再用温水泡去笋里的青涩口感。 夏知秋见他将笋逐一切成条状,码在瓷碗里,好奇地问:“谢先生今晚想煮什么?” 谢林安瞥她一眼,温声道:“腌笃鲜,吃过吗?” 夏知秋摇摇头:“我还真没尝过这汤品。” “哦。那你今晚算是有口福了,我颇为擅长煮这道菜。”谢林安顿了顿,道,“就是将脆笋、咸肉等物放入炖锅,加水加盐,锅底下用文火慢煨,用上约莫一个时辰炖成的汤。这是一道初春的时令菜,每年基本就这个时候能吃到。” 夏知秋知晓笋的鲜味,只要处理得当,便不会有那股子刺舌头的涩味,搭配汤品或炒菜都极为美妙。 她听得唇齿生津,赞叹:“谢先生真是厉害呀,什么都会煮。” 谢林安平素听不惯这等拙劣的奉承,今日不知招了什么邪祟,竟昏了头一般有些受用。他抿出一丝笑来,轻声道:“你若是想吃些旁的菜,也可以告诉我。今晚我心情好,什么都可以满足你。” 夏知秋惊奇地道:“发生了什么好事儿,值当你这么高兴?” 谢林安深深地看了夏知秋一眼,打着哑谜:“保密。” 这厮说话神神叨叨的,难不成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要来刻意讨好? 夏知秋听说过一桩奇闻异事,就是吉祥镇里有一名靠媳妇发家的男子,身上连个私房钱都没,单凭那还算好看的皮囊,出门偷腥,出轨已婚妇人。每次干完坏事,他自个儿又无比愧疚,回家疼爱媳妇儿。他的妻子还当自己命好,寻来的丈夫这般体贴,直到外头的第三者寻上门来,她才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当场将丈夫逐出家门,还让彪悍的兄长替她撑腰,逼丈夫签下和离书,净身出户。 如今,谢林安的行径和这名丈夫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心里揣着事儿,对待身边人温柔体贴。 夏知秋在心里暗暗编排了一番谢林安,忍不住捂唇痴痴地笑。 笑够了,她又惊奇发现——等等,谢林安又不是她的谁。即便偷人,他也该无愧于心啊。 不对,谢林安连女子都不让近身,怎么会偷人呢? 何况,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真是鬼迷心窍了。 夏知秋越想越乱,索性将这些想头都抛之脑后。 谢林安还在熬那一锅腌笃鲜,他先炖了笋,再放入一砧板腊肉片。谢林安刀工极好,那腊肉切得单薄,轻可吹起。肉片红白相间,烛光透过去,还有一层黄澄澄的光润之色,恐怕在文火煨烫之下,都可融入发白的笋汤里。 等谢林安炖好一锅汤,率先盛了一小碗递给夏知秋。那汤头口味咸鲜,汁浓味重,极为好喝。 夏知秋喝了汤,仍旧意犹未尽,还拿筷子夹了几段脆笋来吃。 见她喜欢,谢林安的笑意更盛,慢条斯理地道:“我再给你炒两个旁的菜。对了,今日的米也是新米,不是放了两年谷仓的陈米,应当会很好吃。” 夏知秋惊讶,谢林安今日竟然连米的出处这般细枝末节的事儿都关心上了?他究竟是怎么了?总觉得有哪处不太对劲…… 夏知秋提心吊胆地问:“谢先生,你别总是笑。你这脸一露天晴,我心里就瘆得慌。” 谢林安脸上的笑容一僵,咬牙切齿地问:“给你好脸子瞧,你还挑剔上了?” 夏知秋耸耸肩,嘟囔:“是有些不习惯。” “夏知秋!”谢林安无奈扶额,“你非得让我骂两句才开心?” 那她也不敢真让谢林安发怒啊,忙狗腿子似地笑:“嗳,对!这样,味儿就正了!” 谢林安懒得理她了,他自顾自洗菜去。 若不是今晚,他有话同夏知秋说,恐怕也不会这般有耐心。 谢林安操持了一桌子菜肴,继腌笃鲜后,还特地做了一道三河酥鸭。据说这道菜是起源于三河镇。故而起了这名儿。 这道菜最吃火候,以洗净沥干的光鸭为主料,以香菇、葱蒜等物为辅料,再焖到砂锅里,淋上酱汁。 这时烧柴,锅中隔水炖鸭。待鸭肉烧至八成烂,便可提溜出来放凉。 这一桌菜下去,筹备一两个时辰才能开席。 晚膳的菜色丰富,夏知秋吃得欢实。见谢林安也坐上桌了,她忙凑到谢林安边上,帮他斟酒夹菜,殷勤夸赞他辛苦,就差没给谢林安敲背揉肩了。 若是往常,夏知秋也是有朝廷命官的脸面在身,自然不敢亲近谢林安。如今家中无外人。她扮憨逗弄谢林安,也不过是两人之间的小小玩笑,无伤大雅。 谢林安温了一壶桃花酿,他怕夏知秋酒量不好还强撑,因此刻意兑了一点糖水进去。哪知夏知秋蘸了蘸舌头,发现这酒既香又淡,低估了酒的后劲儿,一杯接着一杯,反倒喝高了。 夏知秋没醉,只眼神儿飘忽不定,脸颊驼红,喝到微醺。 她单手撑头,盯着谢林安傻乐。她是真的没喝大,不过是眼前蒙上一层雾,看谢林安板着脸的模样,着实好笑。 奈何在谢林安眼中,此时的夏知秋眼角微红,脸上云蒸霞蔚,瞧着着实动人。 谢林安庆幸地想,得亏没让人瞧见她这娇态,不然女子身份,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他伸出手,想要帮夏知秋掖去嘴角的酒泽。 奈何谢林安手掌冰凉,刚一触上夏知秋的脸,便被她抬手握住。 夏知秋觉得脸颊升温,急需拿个什么事物凉上一凉。谢林安那冰冷的指尖可不就是最好的降温物件?因此她昏了头一般,挚着人的手就往脸上贴。 谢林安初次触碰女子的脸,一下子惊得浑身僵硬。 他动都不敢动,任凭夏知秋轻薄他。 若是按照谢林安平日里的脾气,他大可甩开手。为何今日,他连抽回手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夏知秋……可真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女啊。 谢林安垂下眼睫,不敢看夏知秋那双明亮的眼眸。等了许久,他微微启唇:“夏知秋,你是醉了吗?” “唔……”夏知秋此时的酒意稍减,她察觉到此刻的自己正在冒犯谢林安,惊得心神不宁。她想放开谢林安的手,又怕人察觉她酒醒了,当面责骂她。于是,夏知秋继续装醉,巧妙地松开了谢林安的手,含糊其辞地哝囔。 谢林安以为夏知秋醉了,遗憾之余,又有一丝窃喜。 至少,清醒时的夏知秋听不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他此刻如何狼狈,如何荒唐。 谢林安靠近夏知秋,低语:“夏知秋,我有话同你说。” 他说话缱绻无比,温柔异常,与平时的谢林安判若两人。 夏知秋被他的言行举止吓了一跳,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惊骇的同时,又有些期待谢林安接下来的话语,于是继续装醉,眼神迷迷瞪瞪。 谢林安像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缄默不语许久。 就在夏知秋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刻,谢林安终于开口了:“夏知秋,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 他说了一半又不讲了,夏知秋决定助他一臂之力,道:“什么话?” 见她醒了,谢林安微微一愣,小声补充:“你是个好官。” “就这?”夏知秋瞠目结舌。 “不然呢?”谢林安皱眉,问,“难不成,你在期待些什么?” “没什么……”夏知秋觉得没劲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谢林安讲出什么话,只是方才那句,一定不是她想听的。 不满的火种落入心原,顷刻间燃起熊熊烈火。星点之火,足以燎原。 夏知秋别扭极了,她如鲠在喉,又不知该讲什么。只能猛喝了几口酒,呛得涕泪横流。 谢林安给她递来帕子,劝慰:“即便是高兴,也不值当这般豪饮。” 夏知秋闷声闷气地道:“是啊,心里高兴呢!” 这一顿饭,酒好菜好,就是人不对劲,两人吃得差强人意。 夏知秋帮着谢林安收拾完碗碟,打算回屋了。 就在她要提着灯笼回屋时,谢林安喊住了她:“你等一等。” “谢先生,有事吗?”夏知秋洗过脸了,还喝了一碗醒酒汤,此时人是清爽的。郁气消散不少,整个人面色好了不少。 谢林安抿唇,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夏知秋手里:“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夏知秋触摸玉石,只觉得这枚白玉温润极了,布满谢林安的体温。她面上烧红,将玉石翻来覆去地看。 忽然之间,她看到白玉背面还有一行用刻刀拓出的小字。 她提灯去瞧,下意识念出那几个字:“我心悦你。” “我也是。”谢林安当机立断接上了一句。 闻言,夏知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她望着眼前霞姿月韵的谢林安,唇齿作绊,一时间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她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咽下唾液。 夏知秋反应过来,这是谢林安设下的拙劣的圈套。 她明明该拒绝的,可不知为何,她丧失了勇气。 夏知秋天不怕地不怕,竟怕伤了谢林安这颗来之不易的爱慕之心吗? 这算什么道理? 夏知秋眨巴眨巴眼睛,只觉得心神荡漾。是她的酒还没醒吗?为何觉得周遭的一切景物看起来都晕晕乎乎的? 许是夜色壮人胆子,谢林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无端端升起一腔孤勇。 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夏知秋,我忍不住了。” “什……什么?”夏知秋听他讲虎狼之词,结结巴巴反问。 谢林安挑眉,暧昧低语:“我要亲你了。” 话音刚落,谢林安倾身、低头,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夏知秋。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子,感受他唇上的薄凉,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 其实谢林安给过她拒绝的时间,可她为何没能及时逃跑呢? 还是说,这正是她心里期待的? 夏知秋好似不讨厌谢林安,也不讨厌同他亲近。 她在心底悄悄安抚自个儿。 不过是区区一吻,她早在很久以前就亲过谢林安的侧脸了。 如今这一吻,算是她的赔偿吧! 是吧,是吧? 只是,谢林安何时起,对她情根深种,又按捺不住爱慕之心,意欲吻她的? 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明明夏知秋不同于寻常娇俏女子那般温柔可人,也不会和普通姑娘一样卖乖撒娇。 她呆板、耿直,毫无女儿情态。这样的她,为何能吸引到谢林安呢? 夏知秋每想一茬子,心间便酸胀一瞬。酸酸甜甜的心绪,犹如撒入河川的那场毫无预兆的梅雨,将她顷刻之间淹没了。 夏知秋心乱如麻,腿间发软。 等谢林安松开她的时刻,她顾不上许多,仓皇撩起衣摆,逃之夭夭。 谢林安看着夏知秋逃窜的背影,落寞地垂下眼睫。 是他吓到她了吗?可他只是,不想自己后悔。 第111章 三月蟹,四月虾。 冬末初春时季,海蟹最为肥美。天冷,海味也方便储存,不至于损失鲜味。就是出海打捞海货一贯冒险,风险大也代表暴利,只要出够价钱,也不是吃不起山珍海味。 谢林安花了数十两银子,从渔民那里买来了一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海蟹。 这是什么花色的蟹,尚且不知,只是看了一眼螃蟹腹部,能瞧出是一只肥美的母蟹。一只就足以吃一顿,谢林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谢林安就起来收拾这只海蟹了。他小心翼翼将蟹脚逐一拆下来,摆在旁边。 原本担心这海蟹中看不中用,哪知蟹肉极为厚实。折断的蟹脚连带着一段粉嫩松软的腿肉,足足有一指粗。 肉白且光润,还算新鲜。 谢林安取来一寸肉,随意丢入热水烫了一下,再用小棒碾成稀碎的新鲜蟹肉脍,混入一勺花椒油,作为开胃菜。 除去蟹腿,留下的就是蟹壳子肉了。谢林安将蟹壳洗干净,把蟹肉剔出,混入打散的蛋液之中。 黄澄澄的蟹肉鸡蛋液加水加盐,放入笼屉中蒸熟。等蛋液快凝固成黄豆腐的时候,谢林安把洗干净的蟹壳盖在上头,再淋上豆豉酱和花雕酒。 就这般,一道花雕鸡蛋蒸蟹就煮好了。 谢林安拿一只海蟹做出了七八道花样,有汤品、炒菜,还有蟹肉脍,馋得赵金石和小翠唇齿生津。 谢林安在花厅里等夏知秋,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是想赔礼道歉。 奈何夏知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林安,听赵金石说,她一早就跑出去了,大概是在外头随意寻了一家包子铺吃肉包去了。 谢林安听得这话,正要起火。想了想昨夜他昏了头做出的事,怒火又减弱了,只淡淡道了句:“嗯,那你们吃,我出门找一找夏大人。” 说完,谢林安便离开了夏府。 留在花厅的小翠和赵金石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见谢林安走远了,才敢窃窃私语。 小翠纳闷地问:“瞧这样子有些不对劲。” 赵金石嘟囔:“要是往常,谢先生该生气了,哪和今天一样,强压住火气,只说去找人。看起来,像是谢先生对不住夏大人,故而发不了火。” 小翠蓦然捂住了唇,惊骇地道:“难不成谢先生在外偷人啊?” 赵金石呶呶嘴:“应该不至于吧?论皮相,比你夏哥哥好的,还真是少数。” “那就怪了。”小翠无奈摇摇头,给赵金石夹了一筷子的蟹肉,“罢了,赵大哥先吃饭吧,衙门今日还有事儿要办吧?” 说起这一茬子,赵金石忙拍了一下脑门儿,连声道:“差点给忘了,赶紧吃吧。” 府内这番闲话,谢林安自然是没听到的。 他走得匆忙,一心去寻夏知秋去了。 谢林安凭着记忆,七拐八拐,走街串巷,总算在一家老点心铺子里寻到了夏知秋。 夏知秋正捏着筷子往嘴里送菜包呢,见谢林安过来,手间一抖,包子便落到了豆浆碗里,溅了她一脸白花。 夏知秋结结巴巴地问:“谢、谢先生,你怎么来了?” 她想起昨晚的事儿,脸就发烫。她总觉得谢林安的眼神锐利,如鹰一般,窝草再深的白兔儿,都能给他的利爪逮个正着。夏知秋不敢和谢林安对视,这人的眼睛神秘莫测,好似能看穿人心。 谢林安轻轻哼了一声,讥讽地说:“怎么?外头的东西比家里好吃?亏我前些日子还给你订了一只海蟹来,今早特地宰了,烹了一桌蟹宴给你享用。” 他是在怪罪她,家中山珍海味不用,特地跑出府来吃粗茶淡饭。这是落他的脸面,谢林安很不高兴。 夏知秋哑口无言,她想说什么,又怕多扯两句,谢林安又提起昨晚的事情,让她难为情。故而,夏知秋选择什么都不说,当个哑巴。 谢林安见状,颇为不满。他纤长的指尖微微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似在敲打夏知秋,又好似在思忖什么事儿。 良久,谢林安开口:“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夏知秋畏首畏尾,道:“我没嫌弃谢先生的厨艺,就是……一时想吃包子了。” “想吃包子不会和我说吗?我还能不给你做?” 夏知秋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也有些不满,带了一丝怨气,道:“我哪敢和你说啊,还不是你昨晚……” “我昨晚什么?”谢林安目光敏锐,盯着她,逼她说后文。 夏知秋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液,嘟囔:“你自己心里明白。” “夏知秋。”谢林安趁着没人的间隙,伤感地垂眉敛目,轻声问她,“你是不喜欢吗?” 谢林安此时的声音孱弱,带了点哀愁之意。不仔细听,还当他是略带哭腔。 谢林安何时有过这样示弱的时刻?他是在伤心吗? 夏知秋惊得语无伦次,忙悄声道:“我没有厌弃谢先生。” “那么,你是喜欢吗?”谢林安微微抬头,嘴角已牵扯上零星笑意。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不像心情不好的模样。 夏知秋有种被耍了的错觉,但她又不想惹怒谢林安,只得低声回答:“那倒也没有喜欢。” 谢林安微微眯起眼睛,道:“介于喜欢和不喜欢之间吗?” “算……算是吧。” “哦,那就是不熟悉,觉得陌生而已。” 夏知秋有点听不懂谢林安在说什么了,她舔了舔下唇,蹙眉,问:“什么陌生不陌生的?” 谢林安微微一笑:“我是说,献吻一事。你自个儿说了,不是不喜欢,那就是不习惯。凡事,都可熟能生巧的。” 谢林安一本正经地戏弄夏知秋,她这回是听懂了。 夏知秋心跳漏了半拍,谢林安随意一句捕风捉影的暧昧话,都能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急忙捂住这个瘟神的唇,面红耳赤地骂道:“在外头,别这么放肆!” 谢林安握住她的手,轻巧扯下来。他凑到夏知秋的耳畔,低语:“在府内,就可以吗?” 夏知秋扶额,她头疼欲裂。 此前她怎么不知道,谢林安竟是这般难缠呢? 谢林安难得逗她一回,见夏知秋手足无措,他也笑了。 笑过一刻钟,谢林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同夏知秋打着商量,道:“我们在铺子里包一隔间吧,我有话同你说。” 夏知秋见他郑重其事地讲话,不再插科打诨,心脏也突然漏跳半拍。她直觉谢林安接下来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儿,有种风雨欲来的况味,让她心悸。 她按照谢林安的吩咐,和人打帘进了隔间。此处空荡荡,唯有她和谢林安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没吃完的一笼屉包子。 夏知秋正想劝谢林安吃一口包子,活跃活跃气氛,他已然开口了:“夏知秋,我要走了。” 夏知秋手上的菜包二连掉豆浆碗里,她轻车熟路地扯帕子擦了擦脸,艰涩地笑:“谢先生此举不妥啊,昨夜刚占完我便宜,今日就要跑路。若是在意昨日之事,大不了我不放在心上就成了。君子有襟怀,拿得起放得下,没什么是好介怀的。” 她只是想谢林安留下,她不想他走。 谢林安抿唇,道:“你该懂的,我没有在说笑。血莲花的人寻来了,他们会将我抓回去的。我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你。我怕他们知晓你是知情者,拿你开刀。既如此,倒不如我先走一步,或许还能护你周全。” 闻言,夏知秋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她惨兮兮地笑:“谢先生,哪有你这样做人的。我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撩拨了、逗弄了,又说走就走。这一走,你还回来吗?” 谢林安垂下眼睫,落寞地道:“该是不回来了。” 听得这话,夏知秋一时无言。 她叹了一口气,道:“容我想想,行吗?” “夏知秋,这不是有商有量的事。我既然说了,那么可能今晚,可能明早,我便会离开吉祥镇。” 夏知秋哀求谢林安:“别说了,让我想想,行吗?” 谢林安见到的夏知秋,一向是快乐明媚的模样。她犹如春日最灿烂的一抹阳光,时刻照耀人心上。 可是此时的她,分明弱小可怜,让人心生保护欲。 谢林安希望夏知秋永远快乐,希望她永远没心没肺地活下去。 他想给夏知秋一个了解,所以郑重其事地示爱,不留遗憾地道别。 唯有这样,才能将这段缘分画上一个句点。 有始有终,方能遗忘。 若是他不告而别,一去不复返,那必然会让夏知秋念念不忘。 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是谢林安的卑鄙之处,也是他仅剩的温柔。 隐秘的爱恋还无法到窥见天光之日,他却私自将其拔苗助长,只为了斩断念想,也为了好聚好散。 谢林安鲜少有情感外露的时刻,可是如今,他瞧见夏知秋的眉眼,莫名有些难过。 他伸手,企图触碰夏知秋的脸颊与眉梢。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眉眼的那一瞬间,他又近人情怯,缓慢蜷缩手指,收回了手。 “夏知秋,昨夜的吻,是我对不住你。”谢林安起身,双手作揖,给她赔罪,“你莫要和我计较,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今日与君长决,愿君喜乐,岁岁年年月月。” “好,好一个‘与君长决’!”夏知秋见他心意已决,也莫名来了一股子邪火。 她也起身行礼,克制而疏远,道:“那夏某在此送谢先生一程。” 夏知秋喊堂倌端来两杯水酒,自个儿捻一杯,又递给谢林安一杯:“这杯酒,我敬谢先生。喝完酒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分道扬镳。” 她盯着谢林安手中的酒,怕他喝,又怕他不喝。 夏知秋脑中走马灯一般,想起和谢林安的种种过往。 她记得当初怕黑,是谢林安提着灯笼,挪到她的跟前。那点光亮,还有男子伸来的手,莫名温暖,照亮了她的前方。 好似从那时开始,夏知秋就有些亲近谢林安了。 这一路,有他伴着,才不算寂寞。 可是如今,他也要走了。 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要离开夏知秋。 夏知秋无助极了,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倒在雪地里,孤立无援。天好冷啊,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谢林安将她拉出那样饥寒交迫的雪夜,又将她重重推回去了。 谢林安看着手间的酒盏,迟疑了一刹那,随之一饮而尽。 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离开。 他不可能让夏知秋置身于危险之中,他要护着她。 谢林安知晓夏知秋幼年苦极了,他不愿她更加受苦。 他没办法替她撑腰,那么至少不要给她找来祸端。 若是夏知秋不是官就好了,若是他能独占她、带走她就好了。 可是谢林安见过夏知秋办案的模样,知晓她是属于黎民百姓的。 这寸天地,需要这样的父母官。 见谢林安喝了酒,夏知秋也释怀地笑了。 她也低头,把酒一饮而尽。 谢林安走了,走之前,他深深看了夏知秋一眼,好似要将她刻入心里,永生不忘她眉眼。 他何时这般矫情了?不过是对一个女子上了一丁点心罢了。 谢林安原本想回夏府一趟。可是想了想,他回去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不过是些衣物,留着便留着了。他身上有钱财,离开吉祥镇以后再置办也来得及。 他不敢回去,他怕自己仍有留恋,一回去就离不开了。 谢林安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被夏知秋牵绊住。 他的心,可能永远都落在她那儿了。 第112章 今夜,夏知秋回了夏府。 她原本惆怅万分,刚踏入府中,见伙房还亮着烛光,诧异之余,心生欢喜。 夏知秋心里升起一线希翼,忙马不停蹄地跑向伙房。 “谢先生……”她还没喊完一句话,就见灶膛前的小翠惊喜地迎了上来。 她笑眯眯地道:“夏哥哥,你回来了?谢先生不知去了哪里,还不曾回府。” “哦。”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是真走了,不免心生落寞。 她还没来得及沮丧,随后跟来的赵金石便拿着一纸文书寻来了:“夏大人,朝廷那边发话了,说你政绩光鲜,要你进京述职呢!一年一考,算了算,你这都五考了,早过磨勘期了,是该挪一挪位置了。您这要是升迁了,当了京官,可别忘记我啊!” 听他这么一说,夏知秋忙接过文书,细细翻阅起来。 文资三年一迁,像夏知秋这种小可怜,没人记得,五考一迁都算正常了。 想要当京官,必须要磨勘。在地方当底层官员,继而历练几年,待磨勘期满后,由上级知府举荐,再带上举荐信与履历,送往吏部的流内铨。 夏知秋这种地方州县的亲民官能否如愿“改官”,不止是看主持考课的官吏怎么说,更有甚者,为了防止地方官贿赂上级恶意篡改考辞,还得亲自前往京都面圣,当面述职,由圣上赐考。 夏知秋就是那批比较背的,得让圣上把把关的选人改官。 因此,她得进京都一趟,给圣上述职。 夏知秋想起谢林安是有京都口音的,保不准他的事儿都发生在京都。 若是能将他解决了这些事,他是不是就不用走了呢? 夏知秋如醍醐灌顶,急忙扯住赵金石,道:“快!快给我安排一辆马车,我要出吉祥镇寻人!你把徐捕头也喊上,让他们帮我问问镇上的车夫,今儿个可有谢先生雇马车出镇子的,往哪条道上跑的,也务必给我问清楚了!” 赵金石听得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道:“你俩吵架咋地玩这么大?还兴离家出走的啊?”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道:“少贫,赶紧帮我把人找回来!我有事儿要当面问他!” 夏知秋深夜心急火燎寻人,连同着夏府隔壁两间院子的灯火都亮了。不知情的围观群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捕快们一脸肃然,缄口不语,各家各户都忙关上了门窗,生怕是什么凶犯越狱,又要闯入家中伤人了。 夏知秋好歹是吉祥镇的父母官,不过打听个人的事儿还是方便的。很快便有车马行的车夫回禀夏知秋,午间确实有一名男子雇车往衢州青城的方向去了。车夫只能帮着送上一程,将他带到驿站附近的客栈先落脚,再让附近的车马行继续接待贵客,明早儿再赶路。 夏知秋是知晓驿站内皆是朝廷的差役,估计谢林安也不敢靠近那处。若是非要留宿,自然会寻附近的客栈入住。 也就是说,夏知秋只要驾车速度够快,没准还能在谢林安赶路之前截胡。 她仿佛有了主心骨,整个人冷静不少。 夏知秋连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付了双倍的价格,嘱咐车夫快马加鞭,一定要尽快赶往那个驿站。 不仅如此,她还嘱咐手下的差役不可将今夜寻人的事情声张,对外说是办公即可。 夏知秋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向吉祥镇外去。 她头靠软垫,疲乏地长吁一口气。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夏知秋想到谢林安,原本平静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该如何说服谢林安跟她回家呢?好似丈夫要去娘家寻闹脾气的媳妇一样,都做好了负荆请罪的架势,又怕人是真要和离,不肯回来了。 夏知秋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法子,接二连三叹气,愁容满面。 若不是车夫提醒,她都不知晓已经到驿站了。 夏知秋下了马车,走向驿所附近的几家客栈。 她记得谢林安今日穿衣的花色,问老板:“你有没有见过穿雅致竹叶纹大氅的俊美男子?若说特点,该是那衣衫纤尘不染。整个人像是画里出来似的,鬓若刀裁,面如桃花,反正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夏知秋在问话的时候,才知晓谢林安在她心中的印象原来是这样的。 她一直觉得谢林安与众不同,也觉得他很美。为何之前相处时,从来没注意过呢? 夏知秋心底怅然,又有些难过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有人喊:“夏知秋!你给我过来!” 这是……谢林安的声音! 夏知秋惊喜回头,只见一名戴祥云面具的男子站在台阶处看着她,眼底泠然。 她忙跟上去,唤谢林安:“可算找着你了!” 谢林安不动声色地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待两人进了客房,谢林安这才摘下面具,恶声恶气地道“你是猪脑子吗?这样大张旗鼓寻人,我就是再隐蔽也要被你暴露了。” 夏知秋讪笑:“不这样寻人,又如何逼得你现身呢?” 谢林安早该猜到如此,他头疼不已,按了按额头,道:“不是和你说清楚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吗?为何又贸贸然寻来?” 看到夏知秋的一瞬间,谢林安说自己心间没有欢喜,那也是假的。 可是这就是裹着砒霜的蜜饯,一旦沉沦,后果不堪设想。 夏知秋是个昏的、傻的二皮脸,那他就要保持理智,一直清醒而克制。 夏知秋原本想好了无数个说辞,一见到谢林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低下头,不敢看谢林安的眼睛。 就这般纠结了许久,夏知秋深吸一口气,道:“谢先生再躲,又能躲到哪处呢?血莲花的人看着像是权势滔天,爪牙遍布天下。你光躲,能躲得过吗?况且一辈子躲躲藏藏,真就是谢先生想要的吗?” 闻言,谢林安也不语。 他给说得口干舌燥的夏知秋斟茶,摩挲指尖的杯壁,轻声道:“夏知秋,京都距离吉祥镇,有多远?” 夏知秋盘算了一下当年她来吉祥镇花费的时间,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日夜兼程,满打满算也要一个月。” 谢林安苦笑一声,说:“你看,这般远的地方。那些人也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找到我的住处了。” 他的话如此直白,夏知秋就是再蠢也听懂了。 谢林安是逃不掉的,他插翅难飞。 夏知秋哑口无言,她心里闷极了。 谢林安见她已经懂了厉害之处,再接再厉,道:“况且,我就是跟你回去了又如何?等血莲花本营的人寻到我,等朝廷的通缉令下来,又岂是你一个七品芝麻官能抗衡的?你不是一个人,你府上还有小翠,还有赵主簿,你忍心牵连他们吗?若是上面的人要连坐,要责罚你包庇朝廷要犯,到时候你女子身份一暴露,再加上一桩欺君之罪,你又当如何?” 谢林安的情绪不激动,他慢条斯理地说,将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捋清楚,讲给夏知秋听。 夏知秋越听越心凉,她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若是要她一个人的命还好。 她本就是欺君罔上,不知何时会暴露自个儿的女儿身,一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 可是这一切,若是还能牵连到小翠和赵金石,那又当如何呢? 夏知秋不落忍,也不敢细想。 她觉得沮丧,这种伤感的心绪很难说明。 夏知秋此前破案,都是有谢林安在一旁指点以及陪伴。如今没了他,夏知秋想要琢磨出谢林安的破绽,推翻他这一番话也无从下手。 她好没用,她为何这般没用? 夏知秋头一回怨恨自己品阶太低,头一回怪罪自己无能,不能保护身边重要之人。 她的眼眶潮红,咬着牙,欲语还休。 谢林安本不欲咄咄逼人,本打算好来好往。 可是夏知秋这性子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只能出此下策,只能逼她做决定。 谢林安强装风轻云淡,顺水推舟给她台阶,道:“所以,夏知秋,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官,好好治理你管辖的地方。至少我看到了你,知晓还有人是高风亮节的,这就足矣。” 他在赶她走,他好似完全不会难过。 夏知秋抬头,眼泪摇摇欲坠。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濡,轻声问:“谢先生,你就不会伤心吗?” 谢林安的心脏漏跳一拍,他无法直视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夏知秋一直比他磊落、比他坦荡,她甚至比他还有担当。 谢林安瞧着喜怒不惊,很有城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叫怯弱。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不过是随意停泊留下的一段缘,待船开了,缘自然就散了。我不会伤心的,我也不会留恋你。” 谢林安强迫自己去看夏知秋的眼睛,他面对她的纠缠,生硬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谢林安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夏知秋,我说过了,我是成品怪物。所以我无情无欲,起初对你上心,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心悦一个人很快,忘得也很快。你,不过是我露水情缘中的一份,不值当我多上心。” 夏知秋见他这样,反倒释怀了。 她嘴角牵扯起一丁点弧度,道:“谢先生,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晓吧?” “什么?”谢林安问。 “你越是在意什么,越会强调什么。真正不在意的事物,你连句闲话都懒得说。”夏知秋道,“你很不舍,是吗?” 谢林安呼吸一滞,他看着眼前的夏知秋,暗暗感慨。原来在他一手教导下,柔弱的小白兔早就长成了狡诈的小狐狸,连同他都蒙在鼓里。 夏知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她喘了一口气,道:“谢先生说完了,该轮到我来说了。” 谢林安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于是沉默着静候下文。 夏知秋道:“谢先生以为你一走了之便好了吗?阿五知晓我们关系亲密,若是寻不到你,难道就不会逮住我,屈打成招吗?或是拿我当你的命脉,要挟你出面,不对吗?除非我辞官离去,也和你隐居起来,过上阿夜和大小姐那般的生活。可是留下来的人呢?赵主簿呢?小翠呢?甚至是……徐捕头呢?总有一个人能逼我们出面,对吧?” 谢林安惊讶于她的这番话,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 夏知秋见这些话说动了谢林安,穷追猛打一般讲出后文:“我觉得,堵不如疏。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尝试反击。这些人总有把柄所在吧?谢先生的过去……总有冤屈所在吧?只要我们能挖出秘密,不难有反败为胜之时。谢先生方才说了,京都和吉祥镇的距离,由此可见,你是从京都逃过来的。既然一切事情源起于京都,我愿意助谢先生一臂之力,同你一起进京都查明真相。” 谢林安疑惑地问:“既然你猜到了这些,也知晓我是背负秘密的,那么你就不怕,我是作恶的那个,也没什么冤屈可洗刷?” “谢先生不可能害人的,若是有人要缉拿你,必定是被冤枉的。”夏知秋微微一笑,道,“谢先生啊,是个好人。” “你啊……”谢林安怅然道。 还没等他反驳,夏知秋继续道:“我磨勘期满,正要上京都述职,有正当理由回去,到时候能带谢先生一起。我是朝廷命官,又是在天子脚下,那些人再厉害,只要我矢口否认见过谢先生,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若是待在吉祥镇就不一定了,山高皇帝远,这些人反倒好下手。” 如今谢林安算是没退路了,他也很明白,即便一走了之,那些人也可能找上夏知秋。 若是他无情无欲还好,这般就能远远逃开,即便看着夏知秋受苦,也能做到见死不救。 可偏偏他不是,要是那些人折磨夏知秋,他很可能会挺身而出。 到时候,他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谢林安放下茶盏,淡淡道:“真是什么话都给你说尽了。确实,如你所言,我逃也逃不开,反倒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那句“夫人”不知是作比喻,还是实话,闹得夏知秋一颗心如擂鼓般狂跳。 谢林安明白了,沉声道:“倒不如试试看破这个局,找出真相,除去我身上的罪名,顺道给这些人一个回击。这样一来,他们便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们也就安全了。” 听得这话,夏知秋惊喜地问:“也就是说……谢先生愿意同我回家去了?” “回家……”谢林安听到这个词,回味了很久。他想起其乐融融的夏府,想起过去那一年多发生的事,嘴角无端端上扬,会心地笑。 原来,他也是有家的人啊。 谢林安宠溺地看着她,无奈地道:“夏知秋,我真是败给你了。” 他输给夏知秋了,所以从今往后,请她,善待俘虏。 第113章 夏知秋似乎是怕谢林安半道上逃跑,她刻意伸手抓住谢林安的袖角,拉着他走。 谢林安看到她鬼鬼祟祟的动作,无奈地伸出了手:“喏,给你。” 夏知秋呆若木鸡,问:“什么呀?” “牵着我的手,这不比拉我衣角好?若是我真想跑,衣角好甩开,手却丢不开的。”谢林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偏偏夏知秋这时心理防线减低了,正是好哄骗的时刻。 她后知后觉触摸上男人温热的掌心,感受那柔软的触觉。 刚一摸上,夏知秋的脸就红了。明明没喝酒,她却觉得晕乎乎的,一阵天旋地转。 等她想要收回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林安顺藤摸瓜,直接将她的玲珑纤手握在了掌心里,掩于衣袖中。 夜色浓重,两侧无人。谢林安牵得坦荡,夏知秋却很别扭。 她低着头,不敢看两人交握在一块儿的手。快走到马车所在的地方,夏知秋慌忙松开了手,猛地钻入了马车之中。 她刚进去就后悔,生怕谢林安开溜,于是她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打帘朝外看,催促谢林安:“谢先生?” 谢林安无奈地道:“放心吧,我会上车的,只是有些事情要和车夫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正是。” 有了谢林安的承诺,夏知秋总算是放心坐回了车厢内。 等谢林安上了马车,夏知秋赶紧挪出一个空位置给他。 谢林安从善如流坐到了她的身侧,刚一坐下,谢林安就递过去一枚银锭子,道:“这是你此前付给车夫的车钱,你收着吧,我给了他双倍的钱换来的。” 夏知秋接过钱,惊讶地问:“我之前付了双倍,如今谢先生又付了双倍,那岂不是四倍的钱了?做车夫真好,处处遇上冤大头。” 夏知秋艳羡起车夫的横财来,说话都酸溜溜的。 谢林安很是无奈,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不喜欢你把你的东西送给旁人,即便是钱财,也不许。” 夏知秋惊讶极了,没想到谢林安的独占欲强到这般地步。 她嘿嘿两声笑,避开这个话题,也就不多说了。 车轱辘往吉祥镇转,回夏府约莫还要三个时辰。 夏知秋怕自个儿打瞌睡,一觉醒来,谢林安人都没了。 于是,她没话找话,和谢林安闲谈:“谢先生说,你是从京都逃来的。那么京都是有官员通缉你吗?为何我没收到过通缉令?” 谢林安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皱,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没有人见过我的样貌,因此画师无法绘画像缉拿。血莲花的人不过是想借朝廷的力量向我施压,逼我回本营,他们并不想断我后路,因此没有向朝廷检举。奈何我宁愿背负‘杀人凶犯’的罪名浪迹天涯,也不愿回去。这些人急了,故而一路追捕我。” “过去的事,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谢林安想起过往,眉心微微蹙起,他淡然地道:“有空再说吧。” 说完这些,谢林安想起另外一桩事,同夏知秋道:“当务之急,倒是想一想如何安置小翠和赵主簿。若是咱们入京这一趟不顺畅,恐怕会牵连到他们。把这两人留在吉祥镇也不太好,阿五等人肯定会先来镇上的,这两人留在此地,太危险了。” 夏知秋摸了摸下颚,思索着说:“小翠倒还好,我能寻个借口将她送走,只是赵主簿恐怕不太容易离开。他有官命在身,必须驻守吉祥镇。可若是那些人拿他开刀,制衡咱们,怕也是不美。我寻个由头,将他们都带上京都吧。跟在咱们身旁,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不至于受人摆布。” 谢林安点了点头,道:“也好。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那一步,你且放心,即便我去求人,也会将你们三个安排好去处的。” 夏知秋灿然一笑,道:“放心吧,谢先生。我们这一趟,定然会平平安安的。” “嗯。”谢林安在心里给自己紧了一根弦,他暗道,如今他也算是有牵挂的人,必要处处小心,不要打草惊蛇,招致祸事。 他料想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猜到他会返京,他们量谢林安也没这个胆子。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了夏府,夏知秋连夜让人送书信给上司知府大人,说是她上京述职,需要带上心腹下属赵金石。只是这样一走,衙门空荡,还请上司通融,派个县丞来处理公务,她自会留官印,方便人代办公事。 夏知秋这一趟回京都,可是奉皇命进京。她是升还是贬,都尚未可知。这就是传说中的潜力股啊,知府自然是会行个方便,不刁难她。 况且当初本就是觉得吉祥镇乃小地方,只配备了一名主簿,有意少设了一名县官。如今夏知秋提出来了,给了知府弥补的机会,他自然要让夏知秋感恩戴德,大开方便之门,补上这个缺口的。 因此,还没两日,就有新的正八品县丞黄大人被分配到了吉祥镇衙门。 夏知秋见他年迈且老实,便放心地将官印交到他手中,命他代办衙门内的事。 黄大人见他初来乍到就受知县大人如此器重,并不像此前的衙门同僚嫌他木讷迂腐不懂奉承而处处打压,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连声道:“定然不负大人厚望。” 在带赵金石和小翠上京之前,夏知秋还是找了他们详谈,问这两人的意愿。她不想将他们扯入此事,也不想牵连无辜的人。 夏知秋呷了一口茶,道:“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商议。我此番上京,不止是为了改官一事,还可能去查旁的凶险异常的事,甚至可能掉脑袋。为了不拖累你们,我今日把话都讲清楚比较好。你们留在吉祥镇太危险了,会有歹人寻上你们,很可能要你们的性命。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我给你们置办一些钱财田地,各自拿了回家去。” 小翠听了这话,率先摇摇头,道:“小翠要跟着夏哥哥,我本就没有家了,夏哥哥所在之地便是我的家。小翠的命本就是夏哥哥救的,若是没有你,我恐怕都不知何时会被人拆穿瞎眼的事,被老嬷嬷杖毙在梁家了。所以,哪怕夏哥哥要做的事是要掉脑袋,小翠也不怕,只求你别敢我走。左右都是凶险之事,夏哥哥一个人路上孤单,小翠愿意陪着你走这一程。” 夏知秋见状很是感动,既然她不肯走,那就留一留,待日后真的出事,她也可以寻人将小翠送走,保她周全。 赵金石一听是掉脑袋的事,自然不愿意追随夏知秋:“我只是想跟着你混口饭吃,可不想没命。” 夏知秋早知道赵金石是贪生怕死之徒,不过他为自个儿做打算,倒也没错。 因此,夏知秋道:“那赵主簿就辞官返乡去吧,谢先生给你准备了一千两银子,也够付你这十来年的俸禄了。拿着这笔钱,衣锦还乡,娶一房媳妇过日子,可不比在衙门勤勤恳恳数十年不得高升要来得美?” 赵金石寒窗苦读十来年才考上的官,要他年纪轻轻致仕,谁能乐意?商不如官,谁会甘愿去当低一等的人呢? 赵金石不满地道:“夏大人,您这不够厚道啊!我好歹跟了你差不离五年了,敢情你要升官发财了,就让我辞官返乡啊?这没道理啊!我看您说什么掉不掉脑袋的事儿,也就是您高升了,不想带我一道儿混了,又见不得我有好日子过,想逼我走呢!你这心儿够黑的啊,咱哥俩这些年不说过命的交情,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你就这样对我?” 夏知秋见他误会了,此时耍起横来,怎样都不乐意走了。 她头大如斗,气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赵金石!你说我至于这样见不得你好吗?!我是真想保你一命,你可别不识抬举!要不是真把你当兄弟,我会给你指这一条明路?你当我不知道逼你辞官这事儿有多不靠谱?” 赵金石何时见夏知秋发这样大的脾气?她苦口婆心劝慰的模样不似在造假。 可是逼同僚辞官,这也太蹊跷了吧? 赵金石也叫屈上了:“就算你有苦衷,不想牵连我。你也得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吧?不然咱们可怎么选啊?” 夏知秋咽了一口唾液,思忖了许久,明白赵金石看着鸡贼,实则不是什么坏心肠的人,值得信赖。 于是,她一咬牙,道:“就这么说吧。我打个比方,你们别往心上去记。我是女儿身,谢先生呢,则是被朝廷通缉的‘杀人凶犯’。” 此话一出,小翠和赵金石都惊呆了。 这看起来不是玩笑啊,分明是夏知秋借着玩笑的话,将实情说出口啊。 这样恐怖的事情,没个防备,哐当将他砸了个正着,让人如何招架? 赵金石打量了夏知秋好几眼,觉得她确实可能是个姑娘家,毕竟男人哪能长得这么美啊。 小翠听得这些话,倒是释然一笑,道:“夏哥哥也好,夏姐姐也罢,于小翠而言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夏知秋乃是小翠的救命恩人,我知晓这一点便好了。若是夏哥哥此番上京,是为了帮谢先生洗刷冤屈,那么小翠也想一同前往。谢先生和夏哥哥一同搭救的小翠,于我也有恩,此时正是报恩的时刻。” 小翠认主,跟了谁就是谁,撵都撵不走。 别说夏知秋了,就连谢林安也有些动容。若是有机会,他定然会赠小翠一条好出路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样的忠仆,属实难得。 赵金石细细一分辨,也察觉出一些端倪来。难怪谢先生操持京都口音,又孤身一人来的吉祥镇。也难怪夏知秋平素不和他去逛青楼,也不一同去澡堂里搓澡。 草蛇灰线,此刻才显露出来,逐渐布成了一张大网。 夏知秋没能适应将秘密告知旁人,此刻威胁赵金石,道:“你就算察觉了什么,也甭想往外告密。要是牵扯到我身上,我就说你知情不报,是包庇罪,要死咱俩一块儿死。” 赵金石闻言,忙瞪了夏知秋一眼:“我是那种人吗?你就这么想的我?我又不蠢,怎么可能往外说?难怪你逼我辞官了,你俩这一个欺君之罪,一个牢狱之灾,撞上哪个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赵金石叹了一口气,道:“也罢,辞官就辞官吧,反正做着这主簿,不能升官发财,也没个意思。不过我这返乡费和封口费,光是一千两可不够啊!” 见赵金石还想拿捏她的把柄趁火打劫,夏知秋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她骂道:“好你个奸贼!” 说完,两人又扭打到一块儿,互相扯头冠。 小翠与谢林安冷眼旁观,很是无语。 最终,赵金石拿了谢林安一千五百两银子,真的给上级官员递上了解印书,以“身体不虞”为由头,辞了官身。 像赵金石这样正值壮年辞官的极为少数,大家都猜测他可能是真的命不久矣,所以才放着官不当,要返乡过为数不多的日子的。 不过,早些年,圣上就下诏:“自愿解冠者,不分年岁,俱令致仕。” 因此也没人会刁难赵金石,求着他当官。 夏知秋佩服于赵金石的豁达坦荡,却不知他才是自觉捡了便宜的那一个人。 赵金石白拿了这么多银两,盘几个商铺,买个院子,一辈子听曲儿逗鸟,吃穿不愁。这是何等的美事儿,谁还想着当官呢? 赵金石原本想着“告老还乡”,可是看到小翠在伙房里忙里忙外的贤惠模样儿,不知为何,他又想多留些时日了。 赵金石委婉地和夏知秋道:“要不我跟着你们上京都看看?反正如今无事发生,等到真的出事了,你提前和我吱个声儿,我寻到下家再走也不迟。” 夏知秋一听还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没想到赵金石临走之前,还顾念着他们之间的交情,想再观望一下局势。 奈何赵金石只是想再多花一些时日和小翠培养感情,真出事儿了,他不是夏知秋的下属,无需连坐受罚。到时候他以“照顾小翠”之名,把媳妇儿也拐到手,两人带着钱财跑路过逍遥日子,岂不是美哉? 自此,心怀鬼胎的赵金石,也加入了上京之旅。 性格迥异的四人组,就此凑齐了。 与此同时,此前凤尾镇任主簿一职的梁三爷怀恨在心,将夏知秋身侧可能藏有朝廷通缉凶犯一事告知黄州知府。 不过知府大人岂是个蠢材?单凭一枚玄龟玉佩如何断定那人是凶犯?何况他可不想贸贸然上报朝廷,引得鹰犬一般的大理寺闻风而来。万一没查到凶犯,倒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又该如何是好?因此,知府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梁三爷,绝口不提此事。 谢林安阴差阳错避开一劫。这件事,也就作罢了。 第114章 谢林安和夏知秋等人要上京了,几人坐在车厢内吃攒盒点心。 谢林安见三人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笑作一团。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他的心也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他从未真切地瞧过他的心,他知晓心里的世界是一片雪地,没日没夜地落雪,铺天盖地,冰封整颗心脏。 是夏知秋,是赵金石,甚至是最不起眼的小翠,破开了他一线心防,将冻得躯体僵硬的谢林安,一点点从雪堆里拉出来。 他垂下眼睫,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慰。 谢林安原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浪迹天涯,如今居然也有人陪伴了吗? 真好。 他坦率而真诚地承认,如今的生活,他很喜欢。 正因为喜欢,所以他珍惜。他不想再将任何人牵涉其中,不想冒险。 谢林安想,有朝一日少了他一人。这些人也能在他的墓碑前,谈笑风生,给他斟酒、摆供品。 这样就足够了。 这一生,很好很长很圆满,他已经心满意足。 谢林安开了口,对三人道:“从未和你们说过我的事,如今便讲一讲吧。” 三人静下来,洗耳恭听。 他们对谢林安很好奇,而除却好奇的心绪,他们更想知道谢林安的过去,然后四人同心其利断金,大家一起平安地归来,一起抽身而退。 谢林安的过去,要从他幼年时期说起。 他无父无母,自小跟着外祖母长大,祖孙俩相依为命。 外祖母是镇子上有名的稳婆,有一手接生手艺,各家富硕太太临盆,都会请外祖母坐镇。即便瞧她年事已高,不用她亲自动手,也会请她在一旁指点,保驾护航。 因此,谢林安的幼年,不说多么富贵,至少衣食无忧。 谢林安从小聪慧过人,年仅十来岁就写得一手笔走龙蛇的好字。他写的诗作与文章,笔底春风,连私塾先生都夸赞不已。 谢林安想着今后他要走科举路,谋求个前程,让外祖母过上好日子。 这样一来,外祖母也不用年纪大了还给人接生,能够和高门大院的老太太那般,坐在堂中等人侍奉就好了。 他把这些想法坦率地告诉外祖母,逗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忙将谢林安揽到怀中,一口一个“我的乖孙宝”喊着,还拿一旁的窝丝糖来堵谢林安的嘴。 外祖母还当他是个孩子一般亲近,谢林安面红耳赤,可又贪恋长辈的体温。 所幸院中无外人,没人能看到他的窘态,谢林安这才心安理得地接受外祖母的逗弄。 彩衣娱亲嘛,这叫孝顺,可不是一团孩子气。 谢林安笨拙地宽慰自己。 然而,谢林安的人生,在他十四岁的某天,出现了转折。 那日,谢林安一如往常一般下学回家。 他特地花钱买了一条鲫鱼,想着给外祖母拿来炖豆腐补身子。听说夫子说,鱼汤炖得奶白,用来养身体再好不过了。 同窗的少年看不过谢林安,还讥讽:“这是在学堂上呢,你就饿了?” 谢林安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此时缄默不答。 夫子最爱谢林安这样稳重性格,想替他解围,问:“你问鱼汤方子,是想作甚?” 若是谢林安答鱼汤鲜美,夫子还可引经据典,说一说旧时文豪也曾爱鱼,又用鱼鲜作了哪些绝句。 然而谢林安说的话,让看他笑话的人羞愧难当。 谢林安坦诚地道:“外祖母近日身体羸弱,学生想拿鱼汤给她补一补身子。” 在座的少年郎,哪个想过要下厨给父母双亲做饭的?一时间,众人哑然。 唯有夫子叹了一声,拍了拍谢林安的肩,赞道:“林安啊,你这般怀有孝心仁心,遇事荣辱不惊,日后必有锦绣前程。” 夫子可是秀才出身,被他这般一夸赞,学生们心里既是敬佩又是酸涩,恨不得日日提食盒喂父母进食。 学堂的这个小插曲,暂且放下不表。 说到谢林安回了家中,刚一进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谢林安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瞧着有高大男子的雏形,可他还青涩,还不能担事儿。 没等谢林安跑到血腥味传来的伙房,他身后的门就无风自动,猛地关上了。 再回头,谢林安已被黑衣人捂住口鼻、束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没一刻钟,就有领头的男子朝他缓慢走来。那人眉清目秀,披着一身玄色长衫,瞧着非富即贵。 男子自我介绍:“我名唤苏魏君,是你的救命恩人。” 谢林安见自家来了这么多身强体壮的男子,心道不好。 他怕留守家中的外祖母出事,怕那么重的血腥味的源头是外祖母。 他慌得不行,待人松开他的唇,谢林安便龇牙裂嘴地喊:“你把我外祖母怎样了?!她在何处!” 苏魏君闻言,淡淡一笑。他拍了拍手,道:“把那老虔婆带出来,给这小子验验尸。” 苏魏君像是想得到谢林安的夸奖,特地补充了一句:“我可是让人死透了的,还有生气的话,我可不会摆在你面前给你看。” 听得这话,谢林安整个人都懵了。他脑中空白,浑浑噩噩地呢喃:“外祖母……死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具浑身是血的老人尸体便抛到了他的面前。 谢林安挣脱开黑衣人的桎梏,连滚带爬地奔向外祖母。 看着亲人惨白的脸,感受她冰冷的身体。 外祖母的音容笑貌,在谢林安的心中闪过。 他像个还没断奶的幼兽,悲怆地靠在外祖母的怀中,然后痛哭出声。 谢林安茫然的神色不过一瞬,很快就转换成滔天怒火。 他猛烈地站起来,眼眶潮红,牙齿都被他咬得死紧。他给了苏魏君一拳,又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惊得苏魏君朝后退了一步,呆住了。 黑衣人见主子被羞辱,从腰间抽出凛冽的刀,抵在谢林安的脖颈上,想要他的命。 苏魏君哪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深吸一口气,哄手下的人别动:“小小稚儿不懂事,别怪罪他。”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神色,道:“总有一天,他会感激我的。” 主子的话,就是谢林安的免死金牌。 既然不能动他,黑衣人也就收敛了杀心。 哪知,苏魏君不杀他,谢林安却想要苏魏君的命! 谢林安发狠地咬住了一侧黑衣人的手腕,夺过他手里的刀。即便那刀刃凌冽,在抢夺的一瞬间划伤了谢林安的脖颈。 血沿着他的伤口,泊泊流淌,染红了衣襟。 谢林安握住刀,凶狠地砍向苏魏君。 他没练过武,此时英勇不过是一股怒气支撑。 谢林安遍体鳞伤不要紧,伤他挚爱的仇人,必须死。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苏魏君的身侧。 苏魏君又岂是这般好近身的?不过足尖微点,便跃到了别处。 苏魏君和谢林安闹着玩,看他来势汹汹地砍人,直到最后精疲力尽瘫倒在地。 即便没了力气,即便跑起步来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谢林安还是困兽一般撕咬苏魏君。 见状,苏魏君眯起了眼睛,道:“若不是你有旁的妙用,倒是一棵好苗子。我啊,最是惜才,你若是有用,保不准我还会留你一命,收入麾下。” 谢林安坚持不懈地追逐苏魏君,砍杀他。他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 黑衣人想为主子排忧解难,偶尔还会刺伤谢林安的手脚,让他尽快耗尽体力,消停下来。 哪知,谢林安浑身是血也不会停下复仇的步伐。 他不像是人,倒像是机械师制作的机关人,只会一遍遍重复动作,不知疲惫。 这样的耐力,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 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哪来的这么强的体力? 最终,还是苏魏君累了。 他施舍一般给谢林安削去了一根头发丝,然后让人迷晕了谢林安,连人带走。 院中的尸体,苏魏君留给手下的人处理。他则是赶路回京都,顺道将谢林安也带了回去。 再次醒来的谢林安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他的唇齿被布条堵住,呕也呕不出来。 苏魏君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让谢林安安静下来。 哪知谢林安即便是挣扎到手脚出血,也要钻出绳索,掐住苏魏君的脖颈。 苏魏君头疼不已,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呀?我可是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呢!对于你这种人,只要好好为我所用就好了,何必知晓上位者的名字?我可是带着诚心来见你的,你倒好,成日里喊打喊杀的。” 听得这话,谢林安差点被气笑了。 这是个……什么疯子? 杀他亲人,还有脸在他面前叫嚣! 苏魏君该死!他该死! 然而,谢林安吐不出布条,因此他只能大声地呜咽,成调儿的话语,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苏魏君见谢林安还是负隅顽抗,无奈极了。 他只能慢条斯理地道:“我说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直将你养大的那个老虔婆,可是你的杀母仇人呀!被仇人养大,还一心一意孝敬她,你才是昏了头的吧?” 他的话音刚落,谢林安顿时安静了。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苏魏君。随后,他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很明显是在咒骂苏魏君妖言惑众。 苏魏君苦闷叹气,道:“又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来人,把谢侯爷的画像拿进来,给这小子比对比对。” 说完,侍女便乖顺地推门而入,把一副男子画像递到谢林安的面前。 这画像上的男人俊美异常,最重要的是,他的五官神似谢林安。要说两人没有关系,恐怕都无人相信。 谢林安冷静下来,苏魏君见状,道:“这画像上的人啊,是你的生父哦!你是谢侯爷和一个戏子的私生子,本来他下令将你们母子二人都处死的,奈何那老虔婆叛变主子,只杀了你的母亲,留下了你。你们谢家的人,脚底都有一颗黑痣,这一点做不得假。” 谢林安的脚底确实有黑痣,不过谁知道是不是这些人趁他昏迷,偷看去的呢? 只是他同画像上的男子太像了,饶是他自己,都有些震惊。 何况苏魏君又说,他爱重的外祖母,实际上是他的杀母仇人。 这让他怎么接受?让他如何相信? 那他的一生,不就是笑话吗?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谢林安头疼欲裂。 第115章 谢林安出生的事情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那时,谢林安的母亲是杜丽院最负盛名的当家花旦黛娘。 黛娘擅闺门旦,专演高门大院里的温婉女子。她年纪轻,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很有俏丽的韵味。 旦角儿不重唱功,更看神采。偏偏黛娘不但表演伶俐,唱功更老道。搭配上她那把如黄莺出谷般悦耳的好嗓子,每次开戏,杜丽院座无虚席。 这戏楼子可是在京都卖艺的班子,名声响了,自然有达官贵人爱点杜丽院的戏。久而久之,黛娘就不再给平民票友唱了,她专门上贵人家的后院里,给老爷夫人们唱戏。 某次,谢家老夫人大寿,特地请了杜丽院的黛娘来唱《钗头凤》,还问她愿不愿意。 戏班头听到这样的消息,险些被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头,哪敢不愿意?忙替黛娘应承下来,让她好好筹备。 谢家老夫人的寿诞,那该是多大的排场?底下乌泱泱坐着的,可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啊!名头打出去了,以后赚钱的可不是一箩筐一箩筐地进? 戏班头拍了拍脸,打散了面上还没来得及收的笑容。 有不知事的小生问谢家是什么来头,被戏班头恶狠狠瞪了一眼。 大京朝,谁不知道谢家啊? 如今的皇后就是姓谢,她的兄长乃是有从龙之功的开国大将军。因着这位国舅爷战功赫赫,还被圣上封为侯爷。 虽说谢侯爷无特别敕封的话,是不能世袭的,可只要谢侯爷活一天,那谢家就富贵一天,也就显赫的妻族给皇后撑腰。 更别说,皇后膝下还有个既占嫡又占长的大皇子,这将来的日子该多富贵啊,不好说不好说。 这样显贵的人家,平时连门钉,戏班子都没办法摸着,谁知今时今日,他竟然被人请入后院唱戏了。 说出去都可以吹好些年了,戏班头得意洋洋地想。 想完,戏班头又按捺不住去敲打敲打黛娘了。这可是她的机会,可别拿乔儿错过了。 黛娘不是那等恃宠而骄的女子,她给平头老百姓是唱,给富商巨贾也是唱。 她就是个戏子,不过是如今声名远播,稍显上得来台面。 黛娘没资格骄傲,也没必要自卑。上九流下三流,不过是换一样的活法,都得吃喝拉撒。 她如同往日那般养嗓子,谢家寿诞那日,花红柳绿的戏服一披,便成了戏中人。 这场戏唱得好,谢老夫人看得意犹未尽,赏了黛娘好些东西,还请戏班子在府上用膳。 所谓用膳,倒不是和主子们一块儿用,而是和下人们一起吃,不过会多几道赏菜,以示恩宠。 黛娘同戏班头一道儿用膳,没瞧见鸡蛋羹里放了牛乳。她吃不得这东西,一碰就闹肚子。 戏班头见她忍得满头是汗,忙让她去方便一下。若是没忍住,污了谢家的地面,谁知晓会触什么霉头? 黛娘也知道这样的贵地儿规矩多,不敢多耽搁,问了侍女姐姐们,关于茅房的去处,忙跑了一趟。 她解完手,松了一口气。 人一松懈下来,就容易闯祸。 黛娘没瞧见迎面走来的男子,猛地撞了上去。 她还没来得及哎哟痛叫,一见来人的湘妃竹缎面皂靴,忙跪了下来,道:“小女子见过贵主儿,冒犯之处,还望贵主儿看在老夫人寿诞切莫怪罪。” 闻言,被她撞到的男子倒是笑出声来:“好啊,你撞倒了我。还敢拿老夫人的名望来压我。你这话说出来,故意逼得我不得不‘宽恕’你,否则就是在寻老夫人晦气,在寿诞宴席上闹事,对不对?” 黛娘这一番自作聪明的抢白被人识破,顿时面色涨红。 她欲磕头赎罪,又怕磕坏了颜面,把吃饭用的工具都毁了去,一时僵持在原地。 男子见她不语,冷冷道:“怎么?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如今却说不出话了?” “小女子不敢。”黛娘诚惶诚恐地道。 男子哼了一声,说:“我瞧你可是胆大妄为得很。说起来,你是如何察觉,我算是个主子,而不是奴才?” 黛娘挣扎了一会儿,支支吾吾:“贵主儿的鞋面做工精细,绣品独特,不是寻常小厮能穿的。谢家的小厮,穿的鞋面都是漆黑一片,没有旁的花色,故而小女子猜测,来人乃是贵客。” “你倒是聪明。”男子不欲与她多争辩,思索了一番,问,“你叫什么名字?” 黛娘怕他秋后算账,胡诌乱说:“小女子乃是杜丽院的,名叫小桃红。” “小桃红?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黛娘见男子语气淡淡,松了一口气。她头都不敢抬,起身,悄悄退下了。 待回到了席面上,戏班头嗔怪:“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 黛娘将此前的事儿都说了,吓了戏班头一跳。 戏班头结结巴巴地道:“今儿个,谢家主子可都在外院招待官老爷,你去的那地方,指不定冲撞了哪位贵主儿呢!” 戏班头仔细想了想今日谁穿了湘妃竹缎面皂靴。各家夫人公子穿着都是独有的,不会有撞衫的嫌疑,因此从衣着就能辨别出,都是哪家的主子。 戏班头察言观色很是一绝,他思来想去,琢磨出这么一个人。 他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道:“好乖乖,你这蠢丫头,一撞就是撞了个大的!这鞋面,可不就是谢侯爷的?” 说是谢侯爷的鞋面,把黛娘吓了一跳。 她还在这样大的人物面前扯谎了呢,若是让戏班头知道了,他们还不得连夜搬离京都啊? 黛娘吓得当晚就病了一场,养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 第116章 谁知晓孽缘有时来得就是这般巧妙,那日黛娘离开时,恰巧落下了一只荷包。 谢侯爷原本不想触碰这样不知名的东西,生怕是这小妮子刻意留下的私人物件,用以勾引他。 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陷阱,他见多了。嘴上骂一句“拙劣”,刚要走,又想起那女人伶牙俐齿辩驳他的模样。 女子垂眉敛目,瞧着十分乖顺,耳珠坠着一枚月白色的水滴玉,衬着白皙的长颈子,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温婉之感。 谢侯爷恍神一刻,下意识捡起了荷包,暗道:“不过是个戏子。” 纵然让她亲近了自己,又能如何?卑微女子如水面浮萍,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自我宽慰一般,将荷包塞入手袖之中。 若是这一招让黛娘瞧见了,准要使她发笑,道,还堂堂侯爷呢,偷鸡摸狗的手法竟如此娴熟。 谢侯爷继续宴宾客,到夜里换衣裳,这才想起袖中的荷包。 这时,有小厮来问话:“侯爷,夫人问你夜间要宿在哪儿?” 谢侯爷思忖片刻,道:“和夫人说一句,今日设宴劳累她了,让她早些休息吧。” 小厮听出话音儿,这是不打算回了。 也是,谢侯爷这么多年来都是留宿外院,何时回过内宅呢?即便今日有夫人的兄长来谢府吃席,爷也不会看在大舅兄的面子上,去一趟夫人院中的。 谢侯爷自然知晓这些人的所思所想,即便泼了夫人的颜面,他也不愿妥善行事。 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因夫人做了一件事,触犯了他的底线。 谢侯爷也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他和夫人新婚,生下嫡长子后,又总是奉皇命出征,常年不在家。 他对夫人是有亏欠的,所以后宅从未纳过妾,只愿让夫人安心。 有一次,他战时遇袭,被一名采桑女所救。 采桑女早闻谢侯爷大名,仰慕已久,希望能待在他身边追随他。 谢侯爷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虽说他对采桑女全无其他心思,可这是救命恩人的愿望,他当满足她的,夫人也会体谅他的。 不过谢侯爷不会碰采桑女的,待他凯旋时,会认下采桑女当义妹,再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他回府后,特意叮嘱夫人要善待采桑女,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再后来,谢侯爷又远赴边关打战,战事拖延许久,足足过了两年,他才再次回到京都。 这次回去,问起采桑女的状况,他的夫人支支吾吾搪塞,含糊其辞。说采桑女思念家乡,因此返乡了。 这个采桑女乃是孤女,家又在边关小镇。若不是她执意要追随谢侯爷,他都不愿将她带回京都。 这样痴恋他的女子,又怎可能孤身一人回乡呢? 谢侯爷猜到了其中猫腻,勒令守护谢府的暗卫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都道出来。 夫人见那暗卫不知从哪处崩出来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所有事儿都说了,这才知道后怕。 原来是夫人的乳嬷嬷说采桑女怕是会协恩争宠,这样的女子后患无穷,倒不如趁着谢侯爷远征时,除掉她,以绝后患。 男人忘性大,等他回了府,随意说采桑女返乡了便是。 之后的事,无需赘述。 谢侯爷杀伐果决,从来不会为这样的琐事忧心。 他的眼底一片冰冷,下令将乳嬷嬷杖毙,以儆效尤。 这样的刁奴,蛊惑贵主子,怂恿主子办事,该杀! 奈何在夫人眼中,谢侯爷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农女,竟然要将从小奶大她的乳娘杀害了,岂不是刻意泄愤,断她手足?! 他这样做,那夫人在府中的威信岂不是支离破碎了?! 他啊,是为那个采桑女报仇啊! 夫人在此愤愤不平,却不知谢侯爷对她的心意。 这些盯着侯府的暗卫这般神通广大,对谢侯爷忠心耿耿,若不是谢侯爷发号施令,让他们都听从夫人吩咐,又怎会任由夫人处死采桑女而不告知谢侯爷呢? 又怎会等到谢侯爷回府问起,这才将实情托盘而出呢? 分明是谢侯爷信她,将软肋交付于她。 可偏偏夫人让他寒心,朝着他的背心捅了一刀。 谢侯爷无端端背上了孽障,是他的夫人害他逼他恩将仇报,是他对不起那个采桑女。 就此,夫妻离了心。 谢侯爷已经给了夫人一个儿子傍身了,他对她再无亏欠,也无需再踏入她的院子。 谢侯爷想起了往事,有一瞬间唏嘘。他睡衣全无,愣是睁眼盯着房梁,一夜无眠。 他顺手拿起那一枚荷包,发现里头有一枚二两的银锭子。高门丫鬟一月也不过二钱,这二两银子对于寒门女子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不知那个小桃红,又攒了多久呢? 谢侯爷想起她就烦闷,他不愿意为难任何人,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了。 几天后,谢侯爷途经杜丽院,想起这一茬子往事,他特命小厮将荷包还给小桃红。 奈何小厮跑了一趟戏院,没寻到那个名叫小桃红的女子。 他回禀谢侯爷,惹得主子挑眉:“哦?那女子竟敢在我面前扯谎吗?” 他戴上面具,摘下暴露身份的玉佩与印章,亲自上了一趟杜丽院,寻找那个撒谎成性的小桃红。 谢侯爷本意倒不是想为难她,只不过是当个乐子,纾解纾解郁闷。 戏楼子不比烟花之地,算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去处,因此也有达官贵人爱包场听戏,无甚讲究。 只是有的官家爱清净,因此不欲去这些市井小地和平民挤场子,因此还是请戏班来家中听戏比较多。 杜丽院的堂倌一见谢侯爷缎面衣裳,便知来人的身份尊贵,忙点头哈腰,请人上座,顺道请戏班头去了。 戏班头听闻有贵客来杜丽院,又不会出手阔绰点戏的,起了怠慢的心思,吹起牛来:“谁啊?这么二五八万的?要知道此前谢侯爷来请咱家黛娘唱戏,那都是喊大总管先来吱一声的。” 嘴上这样说,戏班头脚上可不敢怠慢,忙赶往上等的包厢,看看来了哪位主子。 谁承想,戏班头一见谢侯爷脚上那双鞋,顿时吓得不敢出声了。 那湘妃竹缎面的鞋子,即便换了个色儿,可那绣工骗不了人啊,可不就是谢家侯爷的? 戏班头下意识咽了咽唾液,哆哆嗦嗦地道:“贵……贵主儿来杜丽院,是想听戏吗?” 他知道谢侯爷这样的贵主儿来杜丽院耍,又带着面具,肯定是不想让人点明身份。既然主子不想,他们这些耳听八方的奴才也不会蠢蛋一般拆穿。 自然是要装聋作哑才可保脑袋平安。 谢侯爷见状,也知晓这些下三流的手艺人伶俐,猜出了身份。 他也懒得和戏班头兜圈子,径直问:“此前谢家老夫人点了你家的戏,来的女子里,可有谁叫小桃红的?” 谢家门禁森严,和唱戏无关的人自然不可能带到后院之中。戏班头就带了黛娘以及一个唱功了得的泼辣旦。 戏班头琢磨了一会儿,道:“小桃红?没有这名儿啊。难不成是哪个的小名?那日小人统共就带了两个姑娘,不知谢侯爷寻的是哪一位……黛娘今日唱戏回馈老票友,抽不得空来见贵主儿,小人让另一名姑娘来给贵主儿请安。” 说完,戏班头就让人去找那丫头。他在谢侯爷身旁大气都不敢喘,一面干等着,一面心道。这谢侯爷是满谢家游荡还是怎的?撞上了黛娘又撞上另一个? 待泼辣旦走近了,谢侯爷观她眉眼,道:“不是这位。” 那便是黛娘了。 戏班头想起黛娘冲撞过谢侯爷的事儿,心里暗道不好,说:“若不是这丫头,那该是黛娘了。此前也有听到她说,某日冲撞了什么官家,若是黛娘有得罪之处,还望贵主儿别和这样毛手毛脚的丫头计较,她眼神儿不好,成天迷迷糊糊的,小人一定会好好责罚她,给主子出出气!” 若是这个旁人招惹了谢侯爷,那大可将人丢给谢侯爷处置。偏偏谢侯爷要寻上的人是黛娘,她可是杜丽院的门面啊,哪能将这样的聚宝盆拱手让人? 因此,戏班头不过是说给谢侯爷听,大抵是不会责罚黛娘的,顶多不痛不痒抽打一下,不伤嗓子也不伤颜面的,走个过场。 谢侯爷冷哼一声,视线飘到了楼下。 黛娘披着戏服,正在唱戏。她浓妆艳抹,满头朱钗,低头的一瞬间,后颈白皙修长,瞧得人眼热。 是她了,原来她是黛娘啊。 哼,还敢谎称自己是小桃红,当他好骗吗?看他这回怎么整治这样的小狐狸。 等黛娘一曲唱罢,台下老票友纷纷叫好,喊着:“黛老板真是京都一绝啊!” 黛娘退到后台,还没将脸上油脂卸光,戏班头就来拿人了。 他心急火燎地道:“姑奶奶啊,这小桃红可是你乳名?贵主儿来找人了,就在二楼候着呢!” 戏班头这是和黛娘对口供呢,让她咬死了“小桃红”乃是她奶名字,这样就不算诓骗贵主儿。 黛娘被他点醒,忙换了件素净的衣裳,跟着戏班头去拜见谢侯爷了。 黛娘一见到威严清俊的男子便下跪了,她毕恭毕敬地道:“这位贵主儿光临杜丽院,小女子不胜荣幸。不知贵主儿想听些什么戏?小女子正好开了嗓子,可给贵主儿唱上一场。” 谢侯爷被逗笑了:“敢情你刚才那一场千古绝唱,还只是吊嗓子呀?若不是你脸上妆卸得快,爷又要被你诓骗去,以为你心底多孝敬爷呢!”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吓得黛娘将头低得更深。 气氛凝重,黛娘冷汗淋漓,小声道:“爷,小女子前些日子刚给谢家官老太太唱过戏,得了赏,热乎劲儿还没过,若小女子出事,那多不吉利呀……” 她还是怕这样权倾朝野的大官要她的命,到时她连反抗都不够,蚂蚁一般被人轻飘飘地碾死了。 “瞧瞧,这铁齿铜牙一番说道,多能辩事儿啊!可不是想法子威胁爷呢?”谢侯爷慢条斯理地道。 闻言,黛娘自觉说错话了,更是害怕。 她嘴怎么就这么欠呢?非要三番两次惹谢侯爷生气。 谢侯爷见她哑巴了半个时辰,自觉没劲儿,也不想和她纠缠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抛到黛娘怀中,道:“爷又不是阎罗王,成日里喊打喊杀的。爷来这里,不过是想还你这个。” 黛娘一见那荷包,愣了神。她接过来,忙清点了一下银子,道谢:“多谢爷!” 见状,谢侯爷觉得很伤眼,忍不住道:“爷不图你那二两银子。” 黛娘小声嘟囔:“爷既然不图,又怎会知道有二两银子?” 言下之意就是,谢侯爷还特地去看荷包里的钱了。 谢侯爷觉得一和她讲话就通体不适,他不欲和一个戏子纠缠,显得丢份儿,于是乎,他带着小厮,转身走了。 就在他下楼的时候,听得戏班头在前头拦人,嘴上嚷嚷:“郑少爷,这不合适。黛娘是咱们杜丽院的当家花旦儿,还得唱戏呢!您要是喜欢啊,点她上院子唱戏可以,把人掳回去……这,这怎么行呢?” 奈何郑少爷喝醉了酒,听不见事儿。此时只是揪住戏班头的衣襟,道:“这老泼皮说什么呢?是本少爷给钱不够?来人,再加一百两,咱们把黛娘带回去,只给本少爷一人唱小曲儿!” 说完,几个护院便将戏班头按住了。 这郑少爷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子弟,父亲是大理石少卿,这是个实职,因此也没人敢开罪他,只要不闹出人命,谁会管他的闲事儿?巴结还来不及呢! 见那郑少爷风风火火地冲到后台,谢侯爷身旁的小厮问:“爷,这事儿,您管不?” 谢侯爷冷笑:“一个戏子的事儿,爷管什么?没得堕了身份。” 话虽如此,谢侯爷走了没两步,又绕回去,道:“方才好像落了扇子在杜丽院中,回去寻一寻吧,那扇面是爷亲笔题书,倒还挺喜欢的。” 小厮想了一会儿,抓耳挠腮:“可是您今儿个,似乎没带扇子出门……” 谢侯爷意图被人戳穿,瞪了小厮一眼,骂:“聒噪!” 第117章 郑少爷是装醉想带走黛娘,还是真醉耍酒疯,使性子说话当不得真,谁都不知晓。 一时间,众人僵持在地。 郑少爷瞥了下人,打手们会意,径直上前去请台阶处的黛娘:“黛老板,请吧!” 民不与官斗,这不是强抢吗? 老票友们耸拉眉眼,心中愤愤不平,奈何没人敢上去帮腔。喜好和身家性命相比,那自然是要选择后者的。 黛娘也知晓,若是她此刻被郑少爷带走会受些什么磋磨。 她面上镇定,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她抬头,瞧见谢侯爷,短暂的对视过后,又错开了眉眼。 即便知晓这是戴着面具的谢侯爷,那又怎样? 他摘下所有家徽玉佩,不就是为了防止人认出来吗? 若是黛娘贸贸然搬出谢侯爷的身份,用他压郑少爷,救是能救命,恐怕会开罪谢侯爷。 人家藏着掖着,不就是怕和她这样身份卑微的戏子扯上关系吗? 这都是上九流的贵人,她是下三流的污人。 没准在谢侯爷眼里,由黛娘这种人唱出来的戏曲儿就是“下里巴人”,比不得宫戏那般的“阳春白雪”。 谢侯爷被黛娘那怯生生的一眼,瞧得心头一紧。他原以为黛娘会搬出他的身份,拿他去压制郑少爷。奈何黛娘无计可施之时,也不曾抖露他的背景,反倒是乖巧跟着郑家打手走。 这女子是没认出他吗?不可能,他今日靴面可是和那日类似,这些人最擅长察言观色,私底下打听两句,便知他身份了。 那么,黛娘又为何不利用他呢? 谢侯爷费解极了。 正当郑少爷志得意满带走人之时,谢侯爷出声了:“慢着!” 郑少爷回头,瞧见谢侯爷,冷笑:“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在本少爷面前装蒜?要是不怕家去后被老子削,本少爷奉劝你别多管闲事!” 这小子说话狂得呀! 谢侯爷淡淡一笑,道:“郑嘉兰,你威风啊。” 这人竟敢直呼他名字,也不在意郑少爷是大理寺少卿之子,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郑少爷就是再蠢,也怕这是个茅坑里的硬石头,凿不动的。 他心里惶惶然,凑上来,小声问:“你是……” 谢侯爷凑到郑少爷耳畔,低语:“前些日子,家中老夫人瞧戏,听黛老板唱过一曲儿,还算耐听。指不定哪回,老夫人还想请人入院子唱戏。若是让你掳了去,独占了这好嗓子,可苦了旁的爱戏之人。” 这话一出,郑少爷慌忙咽下一口唾液,催促打手走人。 黛娘真是好一手啊,不过是去谢家唱一出戏,竟请来谢家人为其撑腰。 郑少爷可不想把家父逼上风口浪尖,害家父给上峰穿小鞋,那不就成了逆子了吗? 他忙点头哈腰,道:“这酒醒得及时啊!你们这些人,为难黛老板作甚?赶紧的,跟本少爷家去!一个个都糊涂了吧!” 郑少爷含糊几句,带着手下的人逃之夭夭。 杜丽院里的看客见谢侯爷吓走了人,一时间对他的身份好奇了起来。 “这位爷,烦请您挪一挪脚,跟小女子来。”黛娘感激谢侯爷替她解围,承他的情儿,知晓他避讳什么,也不想让谢侯爷身份败露。于是请人上二楼坐坐,暂且避一避风头。 谢侯爷不傻,这时候要是他敢离开杜丽院,贸贸然坐车家去。那不用几日,就能传出“谢侯爷与郑少爷争夺戏子险些大打出手”的丑闻来。 朝中,他的死对头再添油加醋,掰扯上他的事,将其写成折子献给圣上,刻意弹劾,保不准也会生起一丝祸端。 到那时,黛娘的命能不能留就不知晓了。 他虽手上沾满鲜血,却不愿肆意要人性命。 因此,谢侯爷领她的情,仍旧她带路,引谢侯爷去包厢里躲一躲。 待戏班头遣散了老票友,谢侯爷再家去也不迟。 戏班头眼睛尖,早在包厢里备好了热茶,摆满了名点心。 然而谢侯爷不爱吃甜食,外头的东西那是碰都不碰,因此只给了黛娘面子,掀开茶碗盖子凑过去,在唇上抹了抹茶水。 黛娘打圆场,道:“杜丽院的茶水入不得爷的眼吧?爷想喝酒吗?小女子有一壶梅子酿,可端来泡酒水给爷尝尝。” 谢侯爷好奇地问:“戏老板也可吃酒吗?不怕伤嗓子?” 黛娘抿出一丝笑,道:“总有馋嘴的时刻,避开戏班头,拿梅子酿兑水,冲淡了酒味就能吃两口。” 原来是她的私藏啊,谢侯爷莞尔。 黛娘真去冲泡了一小杯酒水,这是她此前用青梅加上黄冰糖,再兑上米酒,腌制六个月而成的梅子酿,味道酸酸甜甜,带些酒味,醉不了人,却又解馋,实在好喝。 谢侯爷没尝过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品了一口觉着不错,慢慢悠悠竟也喝完了一整杯。 过去了两个时辰,杜丽院的客人散得差不多了,谢侯爷也打算打道回府。 临走前,黛娘和谢侯爷道谢:“多谢爷此前相救,黛娘无以为报,定将永世铭记您的恩情。” 她自然是听过郑少爷虐待侍妾的事例,被这样的恶霸盯上,谁知道能落个什么下场? 谢侯爷可不想被一个戏子惦记,忙道:“别了,你不必记着爷。” “这怎么能行呢?小女子虽只是唱戏的下等人,可也知晓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啊……”谢侯爷想起了往事。 他摆了摆手,道:“若是真想报恩,那就把你剩下的梅子酿给爷吧。” 他随口提了一句,岂料黛娘竟没有立刻答应。 这姑娘也忒小气了吧!不过是一壶梅子酿,这也不肯给? 黛娘见谢侯爷要误会了,只小声说:“那是小女子的家私,爷若是想要便拿去吧,只一项,您别往外说,这是小女子酿的梅子酒。” 敢情她是怕戏班头知晓她偷酒吃,谢侯爷哭笑不得,道:“知晓了。” 就这般,谢侯爷把黛娘心心念念藏着的梅子酿带回了家里。 他把这梅子酿藏在寝房内,三天两头品上一杯,原本嫌弃这玩意儿磕碜,谁知道喝着喝着竟也喝得见了底儿。 谢侯爷又想起黛娘来了,台上她是名角儿,台下竟是这样怂的白兔儿,倒让人觉得有些意思。 想归想,谢侯爷也知晓和这样的戏子有牵扯,实在是有失颜面,特别是他宫里还有个当国母的妹子,一家人可不敢惹事,耽误亲妹妹的前程。 因此,谢侯爷克制自个儿将其抛之脑后了。 再后来,边关事变,谢侯爷又听令出征。 临行前,除了圣上的御宴,谢侯爷还赶赴了好几场同僚私底下的践行家宴。 其中一场家宴,竟有人请来黛娘所在的戏班子唱戏取悦。 谢侯爷盯着台上风姿绰约的黛娘,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原本以为自个儿已经忘记了黛娘的模样,岂料她的长相还是历历在目。 谢侯爷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不打算再听戏。 他寻了个借口去茅房,实则是去外院散散心。 黛娘早就听闻谢侯爷要出征的消息,她特地应下这一场官宴的戏,请了个护身符,想要亲手送给谢侯爷。 说来也巧,黛娘在外院又偶遇了谢侯爷。 黛娘知晓她一个戏子,和大将军多有牵扯恐怕不美,于是急忙将护身符塞到谢侯爷手中,道:“这是开过光的护身符,小女子希望它能保佑爷平安归来。” 说完,黛娘便跑开了,徒留谢侯爷拿着那一枚护身符,不知所措。 他是丢呢,还是不丢呢? 把一个小女子的心意随意践踏了,好像也有失君子风度。 谢侯爷叹了一口气,把护身符收入怀中。 后来,谢侯爷在战场上受伤。他无数次从怀中掏出那一枚护身符,想着他身陷险境都没死,是不是真的托了这个丫头的福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谢侯爷会想到黛娘了。他会思念她,会念叨她的名字,也会做和她有关的绮丽的梦。 一年后,谢侯爷凯旋而归。 他很乖顺地将手里兵权交还给圣上,以示忠心。 圣上不蠢,知晓边关百姓都爱戴谢侯爷,知晓所有人都仰慕骁勇善战的谢侯爷。 唯有谢侯爷忠心耿耿,会及时交还兵权,圣上夜里才能安心酣睡。 只是,偶尔圣上也会害怕。那些将士跟着谢侯爷出生入死,他用小小一枚虎符,还可号令成千上万的将士吗?还是说,他们将皇权视若无睹,只听谢侯爷一人的命令呢? 更何况,他的皇后也是谢家的人啊!皇后膝下,还有他的嫡长子。 这天下,是否会成为谢家的天下? 谢皇后将这些端倪都说给兄长听,君心难测,他们就算没有异心,被逼到险地,也会起异心。 因此,她的兄长不可有任何差池。行错一步,万劫不复。 谢侯爷得了妹妹的提点,将这些话铭记在心。 他想着黛娘,却不能同她亲近,否则这一切都会成为攻击他的话柄。 而圣上,苦谢侯爷功高盖主久矣。只怕此时办了他,会被说是卸磨杀驴,因此什么都不做,仍旧同他一副君臣情深的亲厚模样。 谢侯爷,不会落人口实,让人有机会捅他一刀的。 只是他每回看着护身符,都会想他能凯旋归来,其中除了他身手矫健以外,还是不是有黛娘的一份功劳。 谢侯爷自己也知晓,这是在自欺欺人。 可他还是去寻了黛娘,他想谢过一回黛娘,再将护身符还给她,自此以后,两清了。 谢侯爷寻了黛娘,同她说了来意。 他垂下眼睫,道:“也不知是记得人少了还是怎样,总会想到你。” 这话一出,黛娘的一颗心狂跳。她按了按胸口,企图隔着鼓鼓囊囊的前胸,将那颗躁乱不安的心压回去。 黛娘又不蠢,自然明白了谢侯爷的意思。 自从被他救过命,黛娘便念着谢侯爷,盼着他了。 如今他们算不算是心意相通呢? 黛娘忍不住凑上前去,握住了谢侯爷的手。 她鼓足勇气,道:“我知晓爷的顾虑,我想待在爷的身边。这些话说起来有些俗气,戏本子也唱尽了。不过我还是想说,不求名分,只求能陪着爷。” 接下来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有情人最终还是睡到了一处去。 黛娘年纪大了,没两年她领了新人上来。戏班头见她去意已决,也不愿强留她。 黛娘唱完了最后一出戏,拜谢了老票友,便离开杜丽院归隐了。 她望着后头的院子,嘴角含笑。她不后悔就这般舍弃了前半生的繁华名声,她不后悔后半生碌碌无为归隐红尘。 因为黛娘有了旁的念想。 她抚上小腹,想着谢侯爷的眉眼。 她和他有了一个孩子,而谢侯爷不介意她的出身,愿意让她生下他的孩子。 这多好呀! 黛娘被谢侯爷安置在一处远离京都的院子里,他最后一次请战出征。 谢侯爷答应黛娘,若是这一次凯旋,他将交还所有兵权,不再打战。他有了牵挂,不是不怕死的常胜将军了。他想给黛娘安排个身份,洗干净她作为戏子的过去,再将她纳入府中。 后半生,他守着他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黛娘开心极了,即便孕期痛苦,她也甘之如饴。 她啊,在等着有朝一日,她的大将军披星戴月赶回来。 这个梦,一直做到她临盆那一天。 她痛苦地生下了孩子,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她的脖颈突然被产婆给掐住了。 黛娘眼角落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产婆。 产婆心有不忍,道:“死也让你死个明白,我从吩咐我办事的管事那边打听到,是谢家要你们母子的命呢。你搭上谢将军,这又是何苦呢?你这样的出身,又岂能为那样富贵的人家留下种的?” 产婆见女子绝望地哭泣,还是没忍心下手。 她丧气似的松开了手,黛娘却道:“嬷嬷留下我,恐怕也不能活。黛娘可以去死,只求嬷嬷想个法子,护住我儿的命。我的郎君给他起了名字的,就叫安,我的名字里有山有黛。既如此,嬷嬷唤他林安吧,护他平平安安。” 黛娘这是……托孤呢! 产婆一时心软,恐怕也会招来祸事。 若是黛娘死了,那么这个小子让她瞒过去,就说是一尸两命,尸体给她处理,倒还好说。 可若是黛娘不死,要命的事情败露,那么她和黛娘母子,都有可能被处理掉。 产婆还没来得及下手,黛娘便抄起一侧的剪刀,刺向脖颈。 还没一刻钟,她便咽气儿了。 产婆哑然,知晓黛娘这是不愿意拖累她,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刚刚出生的谢林安抱走了。 外头的人问起,产婆出面打掩护,说:“都处理了,劳烦您回去禀报主子!这里的东西都是血啊肉的,晦气呢,沾了这些的男人可要走霉运,还是让我处理干净好了。” “行行行!你办去吧!钱呐,我这边等会儿就拿给你。”办差的也是谢府里尊贵的人儿,哪个愿意沾染晦气,自然是让动手的人自个儿料理干净最好。 实际上,产婆是拿不到钱的。 谢家大夫人想要出手,那自然是不留后患,他们打算将产婆也除去了。 产婆察觉到这一点,她抱起襁褓中的谢林安,悄悄溜走了。 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产婆已经逃离了京都。 产婆不免觉得晦气,她为了黛娘的孩子,竟然连京都都回不了了! 谢家的人本就是悄悄做的事儿,如今人逃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去找,只能作罢。 再后来的事情,谢林安也知晓了。他被产婆,也就是他的外祖母带走了,然后悉心照料长大,和她相依为命。 而这些过往,很多桥段,都是谢侯爷遇到谢林安时,说给他听的。这些事情暂且按下不表。 刚刚被苏魏君带走的谢林安,从他的口中,只听到了谢侯爷嫌弃黛娘出身,怕她有了身孕以后拿乔儿威胁谢侯爷,逼他将她纳入府中,因此谢侯爷嘱咐了夫人,将黛娘稳住,养在外院,待时机成熟之时,不留痕迹杀害这一对母子。 这样一来,没人能利用黛娘的戏子出身,或是私生子谢林安的事儿弹劾他,也不会影响到谢皇后,乃至谢家的声誉。 真是一招好计谋,真是冷血无情的男子呀! 苏魏君建议,这样的父亲,还是亲手杀害了,为母报仇吧! 谢林安垂下眼睫,低语:“好,我知晓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他答应这些,不过是想稳住苏魏君。 他知晓,如今的他太弱小了,没办法和苏魏君抗衡。 谢林安惦念外祖母的恩情,就算她有过错,但她好歹也养大了自己。 苏魏君杀了他,那他也要处置了苏魏君,这才能报外祖母的养育之恩。 所以,他委身于苏魏君,听他差遣,当他手下的一条好狗指哪打哪。 他想见一见谢侯爷,想知晓当初的一切。 谢林安本能觉得苏魏君所说的故事有纰漏,甚至是不对劲的地方。 假如他的父亲真想杀他和黛娘,又为何要等娘亲十月怀胎临盆之时,再将他们母子杀害呢? 既然他有杀子之心,大可当谢林安还在黛娘腹中的时候,就将他们结果了。 可见,苏魏君是在撒谎。 他不过是唆使谢林安去猎杀谢侯爷,不过是拿他当棋子。 谢林安不傻,他在静候时机,等待反击。 在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苏魏君不会要他的命。 而这段时间内,就是谢林安的滋养期,他会尽快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猛兽,然后给予苏魏君致命一击。 谢林安自从外祖母死后便不会再笑了,他也不知为何丧失了情感。 他只能对着铜镜,打磨自个儿讨人喜欢的语调与神情。 苏魏君派来了人,教谢林安刺杀的本事以及武艺,甚至是教他学问。 谢林安不解,问:“既然是复仇,为何我还要继续钻研学问?” 苏魏君道:“谁知晓你那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儿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才行,这样才能得到他的喜爱,不对吗?” “他既然厌恶我和母亲,甚至不惜杀害我俩,那么还会对我这个私生子有好感吗?” 苏魏君被问倒了,他也知道此前编织的谎言有多么可笑。不过苏魏君可没心思同一个青涩少年郎掰扯道理,他只微微一笑,道:“别问这么多,人心是会变的。当初他想杀你们母子,万一这些年有了慈悲心肠,又后悔了呢?到时候瞧见你就仿佛能弥补心中愧疚一般疼爱你,这也未可知呀!” 谢林安不语,不知是被说服了还是没有。 苏魏君觉得这小子心眼也太多了,也不欲多说。 他只丢下一句话:“你要知道,你的命可是捏在我手里的。若是你对我忠心耿耿,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明白吗?所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休怪我无情。” “知晓了。”谢林安扯出一个笑脸,道,“你帮我除掉了杀母仇人,那你就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会忠心对待你,听你的话的。” 苏魏君瞧不出谢林安脸上这个完美无瑕的笑是个什么意思,只能点了点头,离去了。 待人走后,谢林安揉了揉脸颊,将上扬的嘴角缓慢按了回来,变回面无表情的脸。 谢林安有意调查苏魏君所在的组织究竟是个什么事物,机缘巧合间,他发现教习武艺的师父身上有一枚“血莲花”印记。 原来,所有追随苏魏君的人,身上都有“血莲花”印记。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计谋。 谢林安再次见到苏魏君的时候,他提出了要求:“我知晓你的属下都刻有‘血莲花’印记,既然我是你的人,那么也该让我融入组织,刻上‘血莲花’,不对吗?” 苏魏君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林安一眼,心道:“这小子在打什么算盘?” 见苏魏君不语,谢林安再接再厉,道:“还是说,你并没有将我视为自己人,利用完我就想丢,所以也不肯在我身上标上组织印记?” 苏魏君怎么可能承认这一点呢?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道:“来人,给我最爱重的下属谢林安,刻上‘血莲花’标记!” 谢林安笑了:“嗳,这就对了。” 苏魏君不怀好意地看了谢林安一眼,纳闷地想:“这小子,怎么好似摆了他一道?” 谢林安想的是,如今他身上有印记,若是他刺杀谢侯爷失败,被逮住了,苏魏君也会想方设法来救他吧? 否则他身上的血莲花印记,岂不是会暴露于人前?这对他不利呀。 不过,苏魏君若想推脱,在旁人寻上他的时候,他大可说是被有心人派出的刺客嫁祸。 谢林安的腰侧被刻上了血莲花的印记,他整理衣襟时,有意无意问师父:“若是任务失败,身上有‘血莲花’印记,岂不是会暴露身份?既要暗杀,何苦多此一举刻个标记呢?” 师父是不知道谢林安真实身份的,他还当谢林安是什么尊贵的暗卫,故而被苏魏君亲自带在身边调教。 因此聊起任务,他和谢林安熟了,也会时不时蹦出几句话。 师父给他解释:“不会的。” 谢林安问:“为何?” “‘血莲花’的赤色,是从某种毒虫体内提炼出来的红色汁液。液体被装入纤细的软管之中,再将其刺入人的体表,绘成‘血莲花’的形态。这种红色汁液,遇热显现红色,遇冷则无色。人活着的时候,汁液感热显现红色,人死了,尸体凉了,朱红色则会消失,那么‘血莲花’图纹也就荡然无存了。” 这样一说,谢林安就明白了。 他腹诽:难怪苏魏君肯给他刻上‘血莲花’印记,反正他死了,印记也不会被人瞧见,怕什么暴露呢?除非他被人活捉了。 不过既然苏魏君敢给他刻上‘血莲花’印记,这也就代表了,他有信心让谢林安刺杀谢侯爷后逃脱。 抑或是,他有周全的计划,能置谢林安于死地。 这个男人,还真是可怕呢。 第118章 谢林安还有利用价值,因此只要不出格的事情,苏魏君对他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苏魏君有自个儿正事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盯着一个小子。在饲养谢林安的过程中,他很少出面和谢林安讲话。 待之后要开始执行任务了,苏魏君再盯紧谢林安也不迟。 正因为苏魏君还需要哄骗谢林安,有了苏魏君的纵容,谢林安扯上他的大旗,狐假虎威对付下人,倒也发展了自己手下的势力,培养了几个心腹。 不说忠心耿耿,好歹没对上苏魏君的时候,这些人都愿意为谢林安卖命。 谁人不知,谢林安是出身神秘的贵公子呢? 谢林安知晓善良也需带锋芒,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和外祖母生活时的温润少年郎已不复存在,他戴上假面,收敛情绪。为了不让人瞧出他内心所思所想,甚至是伪装成阴晴不定、性格乖离的主子。 无人敢得罪谢林安,无人敢同他叫嚣。 即便死在谢林安的手上,苏魏君也不会过问。 在其他人的眼中,苏魏君是极为“宠爱”谢林安的。 谢林安仗着他的势,吸引下等的人向他投诚。那些人想成为他的心腹,自然要拿秘密来换。 于是,谢林安在背地里打听到了“血莲花”组织的全貌。 血莲花组织乃是君王的暗卫,筛选普天之下能人异士,培养成只懂效忠的“怪物”,为天下之主帝王效力,并且做一些不可明面上去做的事情。 这个组织有一个大统领柳凤谋,年仅二十岁便率领整个组织,效忠于帝王。也可以说,他是血莲花组织的一把手。不过整个组织极为神秘,极少人见过组织里的各个主子模样,因此无法给谢林安描述柳凤谋的模样。 而苏魏君,也是“血莲花”组织的长老,他跟随柳凤谋的父亲多年,算是组织里的二把手。原本以为,“血莲花”组织会交到苏魏君手里,哪知柳父直接把权力递给了年幼的儿子柳凤谋。 所以也一直有传言,说苏魏君与新统领不睦,私底下暗潮汹涌,有争权夺利的嫌疑。 而且柳凤谋说是统领,但其实“血莲花”组织势力颇多,遍布各地。统领也只有指挥权,底下的人阳奉阴违,会不会效命,也不可知了。 势力第二大的苏魏君,被人称之为下莲;统领柳凤谋的势力,则被人称之为上莲。 这样一说,谢林安也就品出一丝端倪了。 他是谢侯爷的私生子,如今被苏魏君教唆去刺杀谢侯爷。 若是谢侯爷死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谢侯爷是劳苦功高被封的侯爷,侯爷不像王爷,没有特别敕封的话,是没有世袭权的。也就是说,封了谢侯爷,他的儿子不能承袭侯爷的爵位。 若是谢侯爷死了,那么功劳最高的人就消失了,谢家的荣耀一定会寂灭,或是大受打击。 而谢家和谢皇后是同族,两者祸福相依,唇亡齿寒。 谢皇后膝下还有个既嫡又长的大皇子,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大皇子成为储君,被封为太子的可能性最大。 当然,皇家宗室,未必按照长幼论来册封,万一圣上想立贤不立长,也未必不可行。 谢家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国舅爷,那对谢氏一族定然是重大的打击,甚至可以影响到皇权更迭。 那么剩下的其他皇子,可就等到了可乘之机。 譬如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贺贵妃,以及她膝下的二皇子。 “夺嫡……”谢林安把玩着手里的黑色棋子,慢条斯理地道,“嫡子不贤,而取支子得以嗣位。苏魏君,野心不小呀。” 谢林安继续思忖:“他不是总被柳凤谋压一头吗?柳凤谋吃着父亲的饭碗,跟随帝王。这苏魏君若是想翻盘,唯有一计,那便是追随新君。苏魏君有从龙之功,只要新君肯重用他,那他便是真正的一把手。上莲统领柳凤谋自然是紧跟大皇子的步伐,那么苏魏君就得另捧一个角儿出来抗衡。怪道要让我去杀亲爹,谢侯爷一死,可不就给了谢氏一族重大打击了?到那时,谢家败落了,别家可不就显露出来了?真是……有趣呢。” 谢林安垂下眼睫,将棋子丢回棋盘。 他唤侍卫进屋,给他整理衣襟。 谢林安不着痕迹地问起:“昨夜想用甜汤来毒害我的侍女,查出她的来历了吗?” 侍卫悄声道:“查出来了,是下莲另一位少爷安插在您这处的人。许是妒恨您独得苏大人的青睐,所以心生怨念。此事……要不要禀报苏大人,由他出面料理?” 谢林安抬了抬手,道:“不必。这等小事,何必惊动苏大人。今后伙房的食材,都由你出门采买,若是想吃些什么,我会动手下厨。哦,府中不必养闲人,厨子都交给你处理了吧。他敢放侍女进府,保不准也是包藏祸心之人。” 侍卫大惊失色,急忙跪地,道:“厨子倒是小事,只是您亲自下厨,这不合规矩。您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哪能亲自动手呢?” 谢林安冷笑,道:“难不成我遇害了,就是符合规矩了?届时你的脑袋能不能留着,都未可知呢!” “这……这。”侍卫支支吾吾,说不出旁的话。 “既是我的吩咐,那就这般安排吧。” “是。” “伙房的事,也莫要透露给苏大人。免得说尔等办事不利,竟然让府中混入了能药死人的奸细。”谢林安勾唇,道,“我若是出了差池,他定然会拿尔等的命泄愤。我待你的一片苦心,你可别辜负了。” 侍卫自知是谢林安的心腹,只能照办。 而谢林安早发现这侍女不一般,他故意让她近身伺候,再露出破绽,让其有机会在甜汤里下毒的。谢林安有自己的考量,因此才险些让侍女得手。 他瞧出来伙房的厨子乃是苏魏君派来监视他的人,正巧利用这次侍女居心叵测谋害他的机会,让不知情的侍卫处理掉这些厨子。是废了他们的唇舌也好,是让他们永远闭嘴也罢。 总之府中清净一瞬,谢林安也好再添上自个儿的人手。 等到忙得晕头转向的苏魏君察觉厨子许久没传递消息之时,谢林安在府中已经培养起了只效忠他自己的仆人。 到那时,苏魏君就是再想处理掉谢林安的忠仆,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了。 苏魏君自个儿说了,他对谢林安是一片真心,一心想培养他的。 那么总不会对他手下的仆人动粗吧? 若是动了,岂不是说明苏魏君满口谎言,不放心谢林安吗? 苏魏君这等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又怎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和谢林安撕破脸呢? 这等哑巴亏,苏魏君不吃也得吃了。 想起这些,谢林安通体舒畅,渐渐也学会了如何去笑。当然,都不是什么善意的笑。 第119章 当苏魏君得知此事,他勃然大怒。 苏魏君特地抽空去了一趟府上,喊:“谢林安!给本大人出来!” 仆人见苏魏君来了,赶忙去给谢林安通报。 见状,苏魏君足尖轻点,几下就按住了那个下人。他银白祥云缎面皂靴踏在仆人的后腰处,咬牙切齿地道:“好啊,见到本大人竟敢不跪拜,还先跑去通报你的主子!” 这府上,究竟谁是主子?!这些人眼里没有他苏魏君,难道只有谢林安吗? 谢林安闻讯,姗姗来迟。 他嘴角噙笑,慢条斯理地问:“苏大人做事为何这般不体面,拿个下人出气?” 此言一出,苏魏君自知举止有失风度。他哼了一声,松开脚。 谢林安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道:“拿点外敷内用的伤药,给这人好好瞧瞧,可不敢留伤。这等忠心耿耿的人才,今后还要重用呢。” 谢林安敢在苏魏君面前袒护自个儿的下人,着实是给了府上所有追随他的仆人一剂猛药。 苏魏君知晓自己冲动,此时又被谢林安利用了,还借他做人情,这小子真是个厚脸皮的! 他动了肝火,恨不得掐死阴阳怪气的谢林安。 谢林安好似浑然不觉苏魏君黑脸的原因,他还心平气和地笑,道:“苏大人这风风火火地来,可是有谁惹到你了?这又是……生什么气呢?” “你小子……”苏魏君凑近谢林安的耳畔,低语,“明知故问。” 谢林安见状,也不怕,不卑不亢地道:“哦,我懂了,原来是下人不知禀报,怠慢了苏大人。只是这是我的府邸,先和我通报一声,再接客,这才是主子家的礼遇之道吧?苏大人不是说了吗?尽管把府中的一切当成是自己家宅的东西。我可不就是把偌大的府邸,当成自己的家了吗?” “确实……如此。”苏魏君暂时不想和谢林安搞僵了关系,他还需要利用谢林安亲近谢侯爷呢。 苏魏君环顾灯火通明的府邸,觉得此地陌生极了。 如今这个地方,成了谢林安的巢穴。 苏魏君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小子,头一次感受到了危险。 这厮……不是善茬呀。 苏魏君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寻谢林安,也不是专程来责骂他的。 于是,谢林安问:“可是有事来寻我?” 苏魏君道:“谢侯爷去京都远郊的庄子上避暑,我买通了他庄子上的下人,可安插你去亲近他了。” 谢林安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心绪微动。 片刻,谢林安问:“我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为何会信我?” 苏魏君早知谢林安警惕,他命人从小厮那处端来一坛子梅子酿,道:“我寻到戏班头,和他打听过了,早些年,你母亲黛娘还在杜丽院唱戏时,最爱喝自己制的梅子酿。当年还送过谢侯爷一坛,他该是记得的。” “用这招,让谢侯爷睹物思人吗?”谢林安嗤笑,“你不是说,谢侯爷刺杀我与母亲,是个无情无义之辈,又怎会劳神记得一坛梅子酿?” “若是真无情,也不会生下你了。”苏魏君不屑一顾地道,“想来也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这份情谊及不上谢皇后那一条路的天家富贵。为了谢氏一族的荣耀,不过是一个女子,自然是可以舍弃的。说来,谢侯爷也有几分蠢笨。若是我,不过玩一个戏子,几碗避子汤下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哪还那么多事儿呢?” 苏魏君本就是上位者,不用太顾忌旁人情绪。此时轻描淡写讲出的几句分析的话,却刺痛了谢林安本就敏感的心思。 谢林安从袖中抽出防身的手刀,瞬息之间,已逼近苏魏君的眉眼。他抬手,干净利落地削下苏魏君一缕黑发,恶狠狠地道:“口无遮拦者,该死的。” 苏魏君防不胜防,被他吓了一跳。等到他察觉谢林安的杀心,缓慢后退一步时,衣襟上的盘扣已经被谢林安凛冽的刀刃挑开了。 苏魏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你!” 谢林安的仇恨之色却眨眼间消弭殆尽,他收回刀刃,端出祥和的笑容,道:“这是苏大人曾经教过我的话,如今演示给您听。这,代表林安记得您说过的每一句话,今后也谨遵苏大人教诲,听从您的吩咐。” 他轻描淡写将这件事圆了过去,苏魏君倒有些看不懂他了。 谢林安看似乖顺,可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他又好似会迅猛地伸出利爪挠人。 苏魏君抿着唇,死死盯着谢林安,道:“不管你说的是真也好,假也罢。我劝你都老老实实听话,别耍什么花招。我再不济,手上也掌握整个下莲,处置你这只害虫,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谢某很有自知之明。” 没几天,谢林安就被安排进了避暑山庄。他同谢侯爷会面很是顺利,谢林安端着梅子酿的坛子,不卑不亢同谢侯爷讲话,聊起母亲,他实话实说:“林安不知母亲模样,如今这坛梅子酿也是从杜丽院戏班头那里打听出来的。自从外祖母告知林安关于父亲的下落,待她仙逝以后,林安便一心上京都寻父。” 说完,谢林安跪到地上,给谢侯爷磕头:“林安自知母亲身份卑贱,乃是戏子出身,寻父也不敢声张,因此只能趁父亲来避暑山庄之时,小心叩问。” 谢侯爷瞧见他那酷似黛娘的眉眼,声调已然喑哑。 这是黛娘和他的孩子,做不得假。 谢侯爷无比唏嘘,眼眶已然潮红:“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子。” 若是按照苏魏君的吩咐,这时候谢林安就该借助谢侯爷的愧疚心,同他亲近了。 可是谢林安偏不,他就要一着险棋。 他抬头,盯着谢侯爷,话语里是无尽的凉意:“确实,你作为父亲,对不起我与母亲。我恨您,恨之入骨。当年,您若是厌弃我与母亲,又为何要让她怀胎十月,将我生下?既然生下,又为何在临盆之日,派产婆来亲手杀害我与母亲?若不是外祖母心存怜悯,我又岂能逃出生天?如今您见着我,可是在盘算如何处置我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免得您再四处寻我,将我铲除!” 谢林安这是在赌,若是谢侯爷真有杀心。这番话无疑是点醒了他,让他将谢林安杀害,斩草除根。 若是谢侯爷没有杀心,给他一个解释。那么谢林安便可推翻苏魏君的说辞,好好分辨一下,这些事的原委。 谢侯爷原本以为这会是父子重逢的温情戏码,谁知他竟被谢林安的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翕动唇瓣,好半晌才道:“黛色为林青,安是我给你起的名。这话只有你母亲知晓,她为你起名林安啊。纵然在她死时,也惦念着我,为你起林安啊。” 谢侯爷老泪纵横,抬手捂住了半张脸。他没哭过的,在孩子面前失态,真是丢人啊。 谢侯爷蹲下身子,同谢林安解释:“当年,不是我要杀你们母子的。当时我在外征战,已安排好一户家世清白的人家,打算等你生下以后,就安排他们认你娘当女儿,再带着你清清白白进入侯府的。戏子之身,有失天家颜面,实在难容,因此我已有万全之策,让你们顺利回侯府的。只是在我打战之时,黛娘怀有身孕这事让大夫人知晓了。她以‘守护谢家功勋门楣’之名,派出产婆杀害你们母子。她占着大义,说戏子出身的黛娘以及流落乡野的私生子会坏了谢家的清誉,甚至给谢皇后抹黑。她既是谢家主母,自然要庇护谢家名声,铲除祸端。此话一出,便是老夫人也奈何不了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大夫人在前年生了大病,如今已经过世了。” 谢林安听得这些话,一时不语。 谢侯爷又道:“待我赶回京都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说,你们母子死了,怕人认出尸体,因此烧成了骨灰,而产婆也自尽了。我将装有你们母子的骨灰坛埋到我院中的花树之下,日日相见,夜不能寐。我想,黛娘一定恨死我了,因此梦中都不得相见。” 谢林安沉吟一声,道:“老人都说,若是梦到死去的亲人,会损活人气运。或许,母亲在梦里,也想庇护您,愿您今后平安。” 所以她还愿意给他起名林安,记住父亲赠的“安”字,愿他如松如柏,秀木成林,永世平安。 谢侯爷听出谢林安话外之意,他是在宽慰他这个做父亲的人。 谢侯爷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他也知晓一下子要儿子重新仰慕起父亲来,那不是一件易事,必须下苦功夫。 于是,他将儿子接回山庄里,好吃好喝照料他。怕他多心,同他解释,为什么他不把谢林安带回谢家。 谢侯爷道:“你不是嫡子,乃是庶出。若是将你带回谢府,难免有心人会顺藤摸瓜挖出当年的事。到时候,你冠上戏子出身,怕是会影响前程。而且到那时,要让你认大夫人为母亲,给她的牌位磕头,你定然心里也生怨。倒不如这般好,你要做什么,为父定会帮你。钱财也好,官途也罢,这是为父欠你的,一定要好好补偿你。” 谢林安点了点头,他也确实不打算回谢家。 原本还想着手刃大夫人,为母亲复仇,可惜大夫人已死,总不能刨坟鞭尸吧。 这样做,太引人注意了。(言下之意是,倒也不是没想过这招。) 就这样,谢林安和谢侯爷日夜相处,维系几年的父子之情。 他相信谢侯爷说的话,又诧异苏魏君这般沉得住气。 苏魏君是想让他恨上谢侯爷,再由他这个私生子刺杀谢侯爷的。因为他深得谢侯爷喜爱,这样他的父亲才会放松警惕,让谢林安得手。 可是谢侯爷这一番解释,化开了谢林安的心结,他不会再怨恨父亲了。 不怨恨,也就代表他不会刺杀谢侯爷。 那么苏魏君还能讨得到什么好处吗?他不是白忙活了吗? 就在谢林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刻,他看到了谢侯爷的尸体。 谢侯爷刚死,是被人刺杀的。而这个杀人凶犯,不是他! 一瞬之间,谢林安懂了。 他急忙逃出院子,赶在官兵发现他的时刻,逃离京都。 原来,苏魏君根本就不是想利用他暗杀谢侯爷。 他不过是借助谢林安的身份,放出风声,杀害谢侯爷以后,再将所有的事都嫁祸到他身上。 苏魏君放出“谢侯爷曾经和一个戏子生出了野种”的消息,后来,谢侯爷怕这样下三流的孩子给家族蒙羞,因此心狠手辣地杀害了他们母子。奈何孩子逃出生天,回来复仇,这才杀害了谢侯爷。 特别是犯案现场还留下了字条,上面用血写着:谢家残忍,杀我母亲。如今我用父亲的血,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甚至有避暑山庄的下人作证,这些年,谢侯爷确实和私生子见面。凶手就是这小子,错不了。 朝廷震怒,一时间沸反盈天。 圣上被奏折淹没了,这里头,有弹劾谢家的折子,也有催促大理寺缉拿凶犯的折子。 不管怎么说,只要抓住了谢家那个私生子,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不过是区区一个私生子,死就死了,谁会追究? 而谢家战功赫赫的老侯爷倒台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林安在逃跑之前,利用特别培育的信鸽,给苏魏君送了一封鬼画符的信。上面的符咒,乃是血莲花独有的密码,学过这一套暗语的人即可解读。 信上写着:“苏大人,好久不见,甚想甚念。你是不是一心想让我死呢?甚至不惜将我的容貌绘制成画像,让人缉拿我?可惜了,我手上有你和贺贵妃往来密谋的书信。若是抓住了我,将这些书信暴露。圣上会不会猜疑起二皇子呢?毕竟圣上老了,儿子年轻气盛,不好再压制了呢。” 苏魏君确实有向朝廷透露私生子谢林安相貌的想法,可是一看谢林安的信件,惊骇不已。 谢林安拿来的书信?是故弄玄虚吗? 他是放出谢林安的画像,让朝廷尽快将他缉拿归案,还是多留一个心眼呢? 苏魏君不敢赌,他怕谢林安是真的有底牌握在手中。 谢家出事,大皇子的母族受创,那获利的自然是其他皇子,特别是贺贵妃膝下的二皇子。 圣上年老多疑,若是得知下莲越过君王,勾结皇子,恐怕会生出事端,也不好糊弄。 于是苏魏君勒令手下的人,将见过谢林安的山庄下人们都处理掉。 他要赶在朝廷之前抓住谢林安,销毁谢林安手上的信件。届时,他就能将谢林安的尸体交给大理寺处置。 谢侯爷的案子了结,谢氏一族少了一个助力。到那时,他就高枕无忧了。 对,当务之急就是要活捉谢林安! 谢林安,必须死! 第120章 听完谢林安的故事,夏知秋焦心不已。 那么京都对于谢林安来说,就是龙潭虎穴啊! 她还自以为是将他骗来,真是有够蠢笨的。 见夏知秋自责,谢林安目露温柔之色,道:“你不必多想,即便我不在京都,恐怕也逃不远。况且我如今回来了,自然也是想过如何自保的。” 谢林安的眸色变冷,淡淡道:“在这京都,只有一人能保我。” 夏知秋诧异地问:“谁?” “‘血莲花’组织的上莲统领柳凤谋。”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一把手?”夏知秋难以置信地问,“他会保谢先生吗?要是他肯保你,谢先生又为何一开始选择跑出京都呢?” 夏知秋不好糊弄,正巧问到点子上了。 谢林安理了理衣襟,轻声道:“确实,投奔他的话,是福是祸尚且不知。若是他得了我手中的把柄,又将我交给大理寺,那我就得不偿失了。可若是他和苏魏君也是死对头,拿我威胁苏魏君,那么我的命就能暂时留下,还得将他当作靠山。” “这是对赌啊……”夏知秋担忧地道。 “是。”谢林安浅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昏暗的寝房内,夏知秋握住了谢林安的手,坚毅地道:“谢先生,你千万不要有事。” 夏知秋一行人已经来到京都了,谒见圣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得上折子,等圣上召见。因此夏知秋和朝廷汇报行程以后,就在京都的客栈里落脚了。 圣上什么时候想起这些“改官”选人,什么时候就喊他们面圣。在此之前,他们都得老老实实在京都待着。 有些心思活泛的官员,已经开始携礼拜访京官,走走门路了。 夏知秋这种一穷二白的纯臣,自然就只能干瞪眼,瞧着热闹。 谢林安在“血莲花”组织里待过一阵子,自然也有自己接触上莲的门路。 他让人将消息传给柳凤谋,猜测他究竟会不会见自己。 许是好奇,又许是有旁的心思。柳凤谋居然派来了下属,召他来府上聚一聚。 夏知秋得知了此事,怕是鸿门宴,一直劝谢林安别去。 奈何谢林安心意已决,他怕牵连夏知秋,只身前往,见一见柳凤谋。 谢林安是被人用一顶青帷小轿带到柳府的,他全程都被黑布遮住了眉眼,无法辨别柳府的所在。 等到落轿,他已然处于柳府花厅内。 花厅上座,坐着一名被白色狐毛毛领包裹的男子。他散着乌黑油亮的长发,嘴角明明带笑,一双丹凤眼却慢是肃杀之意。 想来,这名俊美的男子就是传闻中的上莲统领柳凤谋了。 谢林安说明了来意,以及当初的一切过往,等待柳凤谋后文。 谢林安道:“谢某手上并无苏大人与贺贵妃往来的书信,不过是借他心中有鬼,诈他一诈。苏大人一心想要杀害谢某,我迫不得已,特地来向柳统领求助,还望您能施以援手,保谢某不死。” 柳凤谋淡淡一笑:“哦?你向我求援,我原想着你手上是有什么底牌傍身,没料你如今告知我,手上没有苏魏君与贺贵妃往来的书信,乃是一招空城计。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好处,我又为何要护你呢?下莲的破事,可是与咱家上莲无甚关系。” 谢林安即便面对柳凤谋也毫无惧意,他脊背挺得笔直,慢条斯理地道:“柳统领此言差矣,只要留着谢某,那就有大作用。至少柳统领可以借助谢某来威慑苏大人,让他不敢贸贸然对付上莲,让他以为他的把柄落在柳统领的手上。若是苏大人能因此时寝食难安,不也是一桩能逗人发笑的趣事吗?况且,上莲与下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柳统领菩萨心肠,不欲与苏大人计较,可苏大人却是一心想拿您开刀。谢某不才,还有三四分本事,可替柳统领排忧解难,斩断苏大人逆反之心。” 柳凤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轻笑出声:“就凭你?我这么多年都没让这厮闭上嘴,你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倒号称法力通天?” 谢林安目光灼灼,盯着柳凤谋,道:“就凭我。柳统领只需护我三个月,我定然给柳统领一个结果,让苏魏君再也不敢吭声。” 柳凤谋注视着谢林安,他掀起茶碗盖子,慢悠悠地品茶。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他想了多久。柳凤谋无奈地扶额,佯装头疼,道:“罢了罢了,谁让我是菩萨心肠呢,就派人护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不见苏大人断手足,我可就要让你断手足了。” “是。”谢林安淡淡道。 谢林安从花厅出来,又被小轿子送回了客栈。 他见着路口翘首以盼的夏知秋,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夏知秋见他面色不好看,捏了捏他的掌心,问:“手怎么这么凉?” 谢林安摇了摇头,道:“无事,莫要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回去吧。” 夏知秋不相信柳凤谋能这么好说话,可她见谢林安脸色发青,也不愿他再烦忧此事,先回去,再慢慢谈话吧。 没过两天,听闻谢侯爷的案件有了进展。大理寺据说已经找到了私生子的踪迹,这逆子为母报仇,杀害生父后,居然服毒自尽了,尸体被抛到了义庄,难怪朝廷一直没有缉拿到凶犯,又不是活人,怎么抓呢? 谢林安和夏知秋等人在客栈中得知此事,心里都知晓,这一定是柳凤谋的手笔,是他帮谢林安处理了烂摊子,保他在京都自由通行。 夏知秋不傻,自然知道谢林安一定为此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 不过不管前路有什么障碍,她都会陪着谢林安一同面对,风雨共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魏君听得这个消息,特地去看了一眼私生子的遗容。 那具尸体,分明不是谢林安!柳凤谋这是故意寻来其他人,了结此案。 他怎么会插手这件事?对于他有什么好处吗? 苏魏君不敢细想,只面色铁青回了府中。 苏魏君的下属青石也得知消息了,给主子做参谋,道:“苏大人,这柳统领交给圣上的谢家私生子,根本就不是谢林安!大人完全可以和圣上说明此事呀!” “蠢货。我若是去辨认谢林安,那岂不是说明,我原先就认识谢林安?”苏魏君恨得咬牙切齿,道,“我原本就不想让圣上疑心我与谢侯爷的死有关,如今辨认凶手一事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若是当年见过谢林安的那些谢家下人还活着就好了,可惜当初为了不暴露谢林安,这些人都被我处置了。” 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青石皱眉,不解地问:“不过,柳统领为何要帮谢林安善后此案?” 苏魏君眯起眼睛,冷笑一声,道:“他肯帮谢林安处理此事,可见是谢林安投奔他了。也就是说,谢林安不在别处,他就在京都之内!给我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青石惊骇不已,道:“这般说来,那他手上的东西,岂不是落到了柳统领那边?这……会不会对苏大人不利?” 苏魏君抿唇,道:“倒是给柳凤谋抓住了我的好把柄……不过,柳凤谋可不蠢,若是他交出我的把柄,确实能掰倒我,只是我们‘血莲花’组织和皇子们有勾结,恐怕会惹圣上生疑。他为了顾全大局,会自行处理此事,不会抖露我的。” “苏大人,要不要去柳统领那处探一探口风?” 此言一出,苏魏君点了点头,道:“那就备轿!本大人许久未曾见柳统领了,甚是想念。带上上好的女儿红,咱们和柳统领喝上几盅。” 苏魏君黑着脸,五指紧握,手背青筋毕露,倒是握得死紧。他想着压柳统领一头,不曾想竟然被他将了一军。如今要他低声下气去探黄毛小子柳凤谋的口风,真是……奇耻大辱! 第121章 柳凤谋于苏魏君而言,那就是散发浓烈气味的肉,他这只秃鹫一嗅味道就能寻到柳凤谋的所在。 因此,无需事先打听,苏魏君很快便知晓了他如今的老巢。 苏魏君提酒上门,府内的下人拦都不敢拦一下。 他们一见苏魏君风风火火地来,便知这主子肚子里裹挟了多少怒气,只要有人敢冲撞,他就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强行将人打杀了,傻子才会去触他的霉头。 更何况,柳统领此前也说过了,若是苏魏君大人来府上叨扰,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模样,也没必要通禀,径直放人进来吧。 柳统领看着不喜形于色,为人处世神秘冷漠,可在他手下做事却还觉得十分舒心,只因柳统领护短,即便是洒扫外院的下人,也不会叫人欺辱了去。 身为上位者,这般体贴下属,实在是令人艳羡上莲仆人的气运。此前“血莲花”组织还出过一个榜单,让大家挑选出哪些想去做事或跟随的主子,其中上莲柳凤谋处获得了最高票数,而大家宁愿远离京都去地方组织那里任职,也不愿追随下莲苏魏君。这事儿,让所有上莲的人都与有荣焉,在外行走都举步生风了。 柳凤谋听力惊人,一辨那脚步声,便知是苏魏君来了。 他挑了挑眉,吩咐身侧的侍从,道:“将我那件玄狐银线披肩拿来,今儿个是大好日子,不捎一件华服披身,说不过去吧?” 柳凤谋说话和气,身边的人却不敢接话。 强装亲昵,恐怕会惹柳凤谋厌弃。 他可不是那么喜爱同人讲话的主子。 柳凤谋刚在肩上搭一条黑色的狐毛毛领子,外头就有人来报,说苏魏君来了。 柳凤谋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道:“和他说一声,本统领近日体弱多病,还在榻上赖着,劳烦他等一等。” 下人如实去传话,苏魏君闻言,气得捶桌,咬牙切齿地道:“柳统领此前都能单手提三石米,就这强劲的身子都病倒了,可见急症来势汹汹呐。” 恐怕命不久矣。 柳凤谋刻意怠慢他,苏魏君如今有求于人,没法子拂袖离去,只能阴阳怪气呛几句,纾解心中怨气。 柳凤谋也懒得逗苏魏君太过,以免他在府中待太久,将他最爱的花厅都玷污了。 柳凤谋着一件金百蝶紫金窄袖,肩上披一条玄色狐毛领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寝房。紫色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寻常老百姓可不能穿紫,柳凤谋能着紫衣,乃是天家恩赐,以示荣宠。 他特地这般穿着,在苏魏君面前显摆,也未尝没有挑衅的意味。 反正他年纪轻,苏魏君比他老,即便生气,他也能拿个年轻气盛的借口搪塞过去。 哼,谁让苏魏君平日里这般碍眼呢。 柳凤谋一见苏魏君就演起来了,他忙扶额,慢条斯理地道:“让苏大人这般好等,是本统领的不是。” 苏魏君也端出一副慈爱的笑意来,道:“哪里!柳统领身子骨不适,确实该休息的。我比你年长,合该照顾你,又怎能因为这点事上心呢?” 柳统领无语,这厮老泼皮了,竟敢拿长辈的身份压他,就差说他是苏魏君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了。 不过比他虚长七八岁,也敢在他面前卖乖。 柳凤谋感慨:“也是这些日子变天了,本统领操劳整个‘血莲花’组织的事,劳心劳力,一时不慎,竟病倒了。” 闻言,苏魏君气得牙痒痒。柳凤谋明知道他对于柳凤谋统领整个组织的事,心生妒意,柳凤谋还在面前显摆。 炫耀个什么劲儿!也不怕早晚栽在他手里。 苏魏君被柳凤谋气得堵心,一下子都忘记了,他要来刺探谢林安的事。 于是,苏魏君道:“近日里,听闻谢侯爷刺杀案已了结。原本寻凶寻了足足一年,岂料人死在远郊义庄,真是让差役白忙活了一场,还搞得人心惶惶的。” 言下之意是,此前派出这么多人手还寻不到人,怎么转眼间,刺杀者就寻着了?这也太巧了吧。 闻言,柳凤谋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此前圣上将此事暗地里托付于苏大人,岂料用了一年时间,案子都没有眉目,成了圣上的心结。本统领怕苏大人被圣上责罚,于是也上了点心帮衬着寻凶,怎知道这凶手就在京都远郊,还成了个死人,怪道苏大人寻不着呢!这般想想,也是苏大人太过于殚心竭虑,将凶手想得高明,反倒灯下黑,忽略了周边藏凶的可能性。” 柳凤谋明面上在夸他,实则是想说苏魏君蠢笨,大费周章折腾上一年,还不如他随意追查,轻轻松松就抓到了真凶。 苏魏君憋着气儿,他又不能明面上反驳那真凶根本就不是谢侯爷真正的私生子,如今知晓此事的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自然是柳凤谋怎么说就怎么对。 苏魏君原本想打听谢林安的事,或是他有没有什么把柄在柳凤谋手上。哪知柳凤谋装聋作哑,说话滴水不漏,一点风声都不透。 苏魏君吃了个闭门羹,只得作罢。 他酒都不想喝了,临走前,还是提醒了柳凤谋一下:“柳统领,咱们下莲与上莲乃是一体的,福祸相依,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若是有什么事,还望柳统领多多与我商量,都是为了咱们的本营好。” 柳凤谋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 这小子答应了,苏魏君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好看起来。 哪知,柳凤谋淡淡地道:“若是出了什么事,本统领也会及时将害群之马剔除出去,护住整个‘血莲花’组织,不让其受人牵连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柳凤谋想保住的,是整个组织,而不是苏魏君。如果他要苏魏君去死,必然会将他踢出去,不让他这颗老鼠屎祸害了整锅粥。 也就是说,苏魏君也猜不准柳凤谋手上有没有他和皇子勾结的把柄了。就算有,柳凤谋也不会暴露出去,不然就会牵扯到整个组织。 “你!”苏魏君气极,又奈何不了柳凤谋,只能悻悻然离开。 临走前,他想,怎么没往礼酒里撒一泡尿呢!还赠予柳凤谋陈年好酒,他也配?! 第122章 没几日便是千秋节,也就是皇后的寿诞。 圣上下旨,举办宴席,朝野同欢,普天同庆,休假一日。 高品阶的官员都被请去参加宫宴,后宫也会请这些有诰命在身的官夫人吃席同乐。像夏知秋这样不起眼的小官,自然是没资格吃宫宴的,能收到一坛子圣上送来的御酒,已是荣宠。 夏知秋跪拜了前来宣旨的宦官,拿着那坛酒便回了房。而其他同住客栈的同僚则带上钱财讨好宦官,望他能多照看自己,讨个好处。 这些宦官也是人精儿,笑眯眯拿了钱,允诺的话是一句都不说。送钱的官员心里焦急,看公公屁都不打一个,又不敢多问,生怕惹恼了人,弄巧成拙。 回房后,夏知秋还和谢林安念叨:“我看那些钱给了也是白给,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林安正在茶桌前烹茶,闻言,问:“怎么说?” 夏知秋呶呶嘴:“你想想,要是每个人给钱,公公都收下,还都在圣上面前替他们美言,圣上哪来那么多闲心听一个奴才闲谈?他敢插手前朝事,可不得掉脑袋?何况宦官的枕边风哪有宫中娘娘的枕边风殷切,要求也得求到后宫去。不过话说回来,后宫的娘娘不提携自己的族人,怎会帮着外人谋事呢?她们又不蠢。” 谢林安听得有意思,赞叹:“你倒是聪明,朝廷的事儿摸得透彻。” 夏知秋嘿嘿两声笑:“没办法啊,与其把钱砸在摸门路上,倒不如攒钱买两亩地。反正指派什么官职,都得圣上金口玉言,贿赂来贿赂去,又贿赂不到圣上那处。” “这话说得不错。比之他们,夏大人确实是清正廉洁的好官了,是吾辈楷模。”谢林安最近看夏知秋顺眼,也学会赵金石溜须拍马那一招,哄她一哄。 哪知夏知秋羞怯一笑,摆摆手,推诿:“不值当谢先生夸赞,我也是有找过门路的。当年指点过我的翰林院学士大人与我有师徒之谊,如今官拜礼部尚书,前些日子我携礼上门,奈何叫门多时,无人应答,因此悻悻然回来了。” 谢林安好奇地问:“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舍得送礼?都带了什么?” 夏知秋掰了掰手指,道:“五只烧鸡呢!” 谢林安沉默一会儿,喃喃:“怪不得人不开门呢……你这也忒抠了。” “你说什么?” “无事。”谢林安垂下眼睫,道,“保不准是人不爱吃烧鸡,因此不收礼了。” “你的意思是……我该送鸭的?难不成京都盛行食鸭,瞧不上烧鸡了?鸡偏比鸭尊贵,早年也没听说啊。不管了,那下回我得试试看。” 谢林安蹙起眉头,答:“倒也不必。吃了一回闭门羹就得学乖了,要是那礼部尚书是个不爱收礼的,你这番登门,反倒惹他厌弃。况且,就你那五只烧鸡,买通个门房还差不多,想买通达官贵人,委实有些不够看的。” 闻言,夏知秋扼腕长叹:“没想到如今京都赠礼都涨价了,像我这种穷官倒是没法子混饭吃了。” 夏知秋深谙官场险恶,感慨了多时。 谢林安嫌她聒噪,打断她的话,道:“说起来,今日是千秋节,听赵金石说,西街有灯会,你想去瞧瞧吗?” 夏知秋天天待客栈里待命,快闲出鸟来了。 如今有热闹可瞧,自然欣然前往。 她忙道:“国母寿诞,身为臣子自该好好帮着庆贺,岂能不去瞧瞧热闹呢?什么时候去?就咱们两人吗?” 谢林安见她想出门还扯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时间无奈极了,摇了摇头。 片刻,谢林安道:“对,就我们两个人。小翠今早特意叮嘱过,说是她今早同赵金石一道儿出门去庙里上香,夜里还会在寺庙里吃斋,先不来灯会了。” 听谢林安这样说,夏知秋也懂了。 小翠肯定是特意给他们腾出二人世界,刻意避开的。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每天都折腾一出幺蛾子。 不过,今夜出行,就只有她和谢林安呀…… 夏知秋的耳廓莫名发烫,说话也有些不顺畅了。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道:“对了,咱们这样光明正大出门,没事吗?谢先生的行踪会不会被人瞧见了?若是到时候被苏魏君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谢林安淡淡道:“苏魏君不是蠢蛋,他此时应该已经查到你,并且知晓我也一同上京都了。” “什么?已经发现了?那我们岂不是有危险?”夏知秋急得不停跺脚,在屋内团团转,想法子对付粘缠的恶人。 皇帝不急太监急,谢林安倒是不慌不忙,宽慰她:“别怕。柳统领说护我三个月便是三个月。昨日,我发现客栈附近安排了许多上莲的暗卫,今日也和他们打过招呼,让人护一下小翠与赵金石二人,免得让他们被苏魏君抓住,成了威胁人的人质。”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不过,即便这样,也要小心一些。难保苏魏君有什么下作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谢林安话音刚落,夏知秋便道:“既是如此,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客栈吧?” 她抿了抿唇,接着道:“比起逛灯会,我更想谢先生平安。” 夏知秋的话,在谢林安的心底漾起一片涟漪。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话有多温情,将人心化成一汪春水。 谢林安原本冷峻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柔和,他不动声色翘起唇角,微微一笑:“放心吧,这是京都境内。若是苏魏君敢贸贸然抓我回去,他也得掂量掂量柳统领手里的底牌。既然柳统领保我,他也不会轻易开罪人。今夜和你一道出门,我也是想设一个局。” “什么局?” “若是我们出行,就是最好下手的时刻,苏魏君安插的人一定会有动作。到那时,我让柳统领的暗卫和人对上,岂不是暗地里警告苏魏君,我已投奔柳统领,劝他别轻举妄动,三思而后行?” 夏知秋呆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渐深,夸赞:“谢先生这招高啊!你是想狐假虎威,扯柳统领的大旗自保?苏魏君看在柳统领的面子上,一定不会肆意对你动粗了。” “是这样。”谢林安起身,理一理衣襟,“如今,你总能安心和我出门逛灯会了吧?” “嗯!”既然如此,夏知秋就放心了。她回房拿了个荷包,还没来得及下楼,就被谢林安扯住了手。 夏知秋回头,问:“谢先生?咱们不走吗?” 谢林安将她拉到台阶处,手里抖弄兔毛披风,搭在夏知秋的肩上,道:“我问过堂倌了,灯会临近河畔,怕是风大,会冷。你多穿一件,以免着凉。” 夏知秋看着在她前襟翻弄披风系带的纤细手指,一时间恍神。 她不敢看谢林安的眼睛,只能看他的手了。 不愧是谢先生呀,就连手指都比寻常人要白皙,要漂亮得多。 谢林安帮她穿好了披风,顺势握住了夏知秋的五指,牵她下楼。 有衣袖掩蔽,无人瞧见他们十指相扣的模样。夏知秋面红耳赤,心知这是他们两人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举国欢庆不夜天,官家纵民游乐,不少官家小姐也戴了个薄纱帷帽,被下人护送着上街赏灯。 万人空巷,大家全都去西街逛灯会了。 谢林安和夏知秋也不能免俗,他们挤入人海潮潮,随着大流朝西街河畔走去。 不远处有灯火跃动,好似夏日萤虫,在山野村落间游荡。走近一些才知晓,那是挂满整条街的花灯,样式新奇别致,灯火璀璨。 不仅有灯会,还有耍杂技的人来摆摊凑热闹,一时间鼓乐喧天。 夏知秋瞧着热闹,目不暇接。 她本想去买一盏花灯,却临时被谢林安抓住了手腕。 夏知秋回头,刚想问话,却见谢林安朝她轻轻摇摇头。 她不蠢,自然知晓是出事了,于是噤声,跟着谢林安朝人群中跑。 他们动了,后面跟踪的人也动了。 夏知秋偷偷摸摸回头瞟一眼,大惊失色。 原来,是有人在追他们! 谢林安拉着夏知秋,寻了条巷弄躲进去。他们躲在杂货堆后头,暗搓搓地观察来人。 后面跟踪他们的人被汹涌的人群挤散了,正左顾右盼寻谢林安等人。 就在这时,夏知秋瞧见另外一批人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上了跟踪者,两方似乎都不敢在人群中出手,你追我赶,渐渐逃离了此处。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小声问:“刚才追我们的人,是苏魏君派来的?” 谢林安也悄声回答:“应该是的,不过柳统领留下的暗卫察觉到他们了,如今也跟上去了。想来这两方势力要狗咬狗一晚上,没时间顾忌我们了。” “那咱们回去吧?” “再等等,他们赶走,怕会回来。待会儿,等人都走远了,咱们再回去。” “嗳,是这个理。”夏知秋小声地回答。 一番话说完,夏知秋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不少。 回过神来,她才察觉,此时的自己被谢林安护在身前,正同他面对面蹲在角落里。 后头是墙,前头是杂物,倒是一个很隐蔽的角落。大家都忙着逛灯会,无人察觉此处,还算安全。 只是……她同谢林安面对面挨在一起,近在咫尺。 这靠得也太近了,她一抬头,仿佛就能撞上谢林安的下巴。 她莫名心跳加快,声响震耳欲聋。她单手捂住心口,企图阻挡那心跳声传入谢林安的耳中。 这么慌张,定然是会被他笑话的。夏知秋尴尬地腹诽。 夏知秋偷偷瞄了一眼谢林安,匆忙低头。 她这是怎么了? 夏知秋从未有过如此心动的时刻,她该如何描述眼前的谢林安呢? 明明这里光线昏暗,她瞧不清谢林安细致的眉眼,可她就是能明晰辨别眼前的人。 说是看到谢林安,倒不如说是感受。她能感受到谢林安身上传来若即若离的兰草香味,也能察觉他微乎其微的炙热鼻息。一切都变得暧昧,心也滚烫,揣在她胸膛之内长达二十多载的心脏,此刻竟不知为何,变得难耐,令她极度不适。 诱因皆是谢林安,这厮就是个祸害。 夏知秋趁着夜色抬头,黑夜壮了怂人胆。她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谢林安,唇齿微张。 她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夏知秋惊奇发现,谢林安长得好美啊,眉眼温柔,水月观音。惊鸿一瞥,便摄魄钩魂,虏获了她的心。 夏知秋其实并不记得谢林安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未开情窍,不懂那么多儿女情长。如今她被谢林安一点点带着,被他一寸寸勾引,似乎也能品出那么点红尘滋味了。 她啊,竟然开始馋谢林安了吗? 真是荒唐。 谢林安被眼前的小姑娘注视着,胸口有些发闷。 他缓慢地低头,凑近夏知秋光洁的额头。 他该讲话吗?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谢林安好卑鄙,这个时候怎么可以情难自禁呢? 他咽了咽唾液,喉头滚动,还是出了声,嗓音沙哑:“夏知秋!” “嗯?”夏知秋被他猛地一喊,呆若木鸡。 “是你……勾引我的。” 还没等到夏知秋回话,她的唇就被谢林安猝不及防堵住了。 这是两人第二次亲吻,细腻而绵长。 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亲近,。 也就是这时,两侧响起了烟花炸裂的声音。那绚烂的光华,照亮了巷弄暗处的两人的温柔眉眼。 所幸没人看见,那便肆意纵容一次吧。 夏知秋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探指,抚上了谢林安的脊背与窄腰,随后拥住了他。 感受到夏知秋积极的举动,谢林安松开了她的唇。 他突然发笑,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如同梦一般,太有趣了。 夏知秋被他短促的一声笑惊回了魂魄,她羞窘极了,忙撒手,支支吾吾:“你……是在故意作弄我吗?” 谢林安挑眉,道:“我作弄你做什么?情难自禁的是我,丢脸的人分明是我。” 他这样说,倒也对。 夏知秋结巴了,可她就是害臊,听到谢林安的笑声,就浑身不得劲。 她嘟囔:“那你笑什么?” 谢林安捋过夏知秋汗湿的鬓发,温柔似水地道:“夏知秋,我只是觉得你何处都可爱。” 夏知秋被他这句情话吓得浑身发软,哑口无言。 若她此时是与谢林安交战,那恐怕还没开战就得丢盔弃甲了。 啊!这厮真的是太会戏弄人了。 第123章 小翠和赵金石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 小翠有佛心,能虔诚拜佛一整日,还入了老主持的眼,同他聊了一个时辰的禅机。 奈何赵金石就不如小翠有悟性了,他不太爱逛寺庙这些地方,总觉得香火气呛人,烟熏火燎的,人都被烟迷得睁不开眼,哪有戏楼听曲儿有意思。 不过小翠爱礼佛,他就陪着,还能当个引路人。听娇俏的小姑娘在耳畔“赵大哥”长,“赵大哥”短的,总比和夏知秋抬杠要来得强吧? 赵金石见小翠在外玩一整天,回来还兴趣盎然的模样,咧嘴笑道:“嗳,小翠,你要是这么爱拜佛,怎么前些日子都没见你提起过?” 小翠也笑:“这不是怕给夏哥哥还有谢先生惹麻烦嘛?咱们这一趟来京都,恐怕凶险至极。我旁的事儿都没能帮上,不给他们捣乱就行了。今晚是娘娘生辰,想来坏人再狠辣也不敢今晚动手,所以我大着胆子和赵大哥出门拜拜佛散散心。” 赵金石听得感动,连声道:“夏知秋有你这样的妹妹,真是前世积来的福气,赵大哥这心里啊,艳羡得很。” 小翠抬袖掩唇,偷笑:“我也是赵大哥的妹妹呀,何必羡慕夏哥哥呢!” “也是,也是,都是大家的妹妹嘛。”赵金石憨厚一笑,也不再多言了。 “对了,我把方才在铺子里买的鲜羊奶端给堂倌,待夏哥哥和谢先生回来一人热一碗喝了。不知赵大哥嫌不嫌奶腥味,要是不爱喝,那就留在伙房里。我去嘱咐完这些事,也先睡了。走了一天,腿肚子都发酸呢。”小翠抬手打了个哈欠,她今天爬了一天的山路,实在是困了。 “嗳,好。”赵金石看着小翠疲倦的模样,也有些心疼,他催促小翠泡个脚再睡。 小翠应诺,跑去找堂倌了。 赵金石留在原地,依依不舍地看着小翠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之中。 夏知秋和谢林安迟了一个时辰才回的客栈。 许是做贼心虚,夏知秋一进客栈就低头,连堂倌同她打招呼,她都没敢回话,生怕被人瞧出来她今夜的异样。 夏知秋的脸颊发烫,也不知脸皮有没有映出红霞,让人看笑话。 她生怕自个儿态度古怪,露出端倪,匆匆和谢林安道别,逃也似的溜回了房间。 谢林安原本以为今夜这场春事,他和夏知秋的关系会更进一步。哪知,刚亲近完,这女人倒似见到了鬼一般,反而躲起他了。 谢林安面色不好看了,垮起个脸,像是要吃人一般。 一旁的堂倌原本想提醒谢林安,小翠留了羊奶碗子的事,可看到他黑着脸,又支支吾吾不敢上前说了。 谢林安瞥了堂倌一眼,不悦地问:“有事?” 许是他的气场太压人,堂倌不敢同谢林安对视,嗫嚅:“就是小翠姑娘有给谢公子留了一碗鲜奶,就放在伙房的灶上。她嘱咐小的和您还有夏大人说一声,要是想喝,就吩咐小的去伙房热上一热。” “羊奶吗?”谢林安呢喃,“带我去伙房吧。” “这……这怎么能劳烦谢公子亲自过去呢?小的端来,送到您房里就好了。” “不止是热羊奶,我还想借伙房一用,还望这位小兄弟和掌柜的知会一声。” “嗳……好!这有什么难的。”虽说堂倌不知晓谢林安去伙房做什么,可他也没必要阻拦贵客,当即答应下来。他给谢林安引路以后,径直跑去找掌柜的,和人通个气儿。 客栈不像是饭馆,夜里就熄火打烊。 留人住宿的地儿,为了及时给各位贵人送热水,伙房往往是深夜才熄灶上锁。 因此,谢林安来的时候,伙房里还有厨子在马不停蹄烧热水呢。 谢林安踏入门槛,问了厨子一句:“有醪糟吗?” 厨子一听这事物,来了精神,好奇地问:“这位爷怎么突然要起醪糟了?” 谢林安从墙上从善如流地拿下襻膊给自个儿系上,淡淡地道:“想制个京都奶卷。” 在京都能开客栈的人,那背后都是有不可言说的后台子的,遑论这些饭馆与客栈里的厨子了。有的甚至是祖上伺候过皇亲贵胄,爷爷那辈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个顶个儿见多识广,都有些本事在手。 虽说奶卷儿这类糕点是宫中御用的糕点,富硕一点的世家也不是不能要到糕点方子。娘娘们吃得好,渐渐的,这些糕点方子也就流到了宫外来。 厨子自然是听说过这道点心的,做起来也不算繁杂。只是寻常百姓还真没阔绰到把羊奶牛奶拿来糟蹋做点心的,那比面粉鸡蛋可贵重多了,因此,也没多少人会点这样宫廷奶卷。 厨子猜出谢林安身份不一般,不敢多问话。他诚惶诚恐跑腿,帮着谢林安拿了醪糟与蜜糖豆沙来。 谢林安见他知晓点心方子,没等他嘱咐,还拿来的豆沙,高看了厨子一眼。 厨子见状,解释:“祖上给御膳房当过小跑腿,见过这宫廷奶卷的制法。寻常人可不知这道点心,天家的吃食,即便好做,也不太会流到宫外来,想来公子是贵主儿,小的不敢开罪。” 谢林安四两拨千斤,道:“哪里是贵主儿,不过是道听途说来的点心,不值当这般吹捧。好了,劳烦这位师傅给我腾个地儿出来,无需半个时辰就能制好,不耽误你烧水。” “嗳,好勒。”谢林安越是风轻云淡,越能吓唬到厨子。他又哪敢拿乔儿呢?自然是惶惶然应允,急忙让出个位置给谢林安。 谢林安将醪糟里的糯米渣子过滤,留下汁水,倒入锅子。等锅烧热了,他往里兑鲜羊奶,用笊篱细细翻搅。鲜羊奶遇到醪糟汁水,立马凝固成了细碎的奶花。谢林安用纱布把奶絮捞出,倒在木盆里,又拿木勺子不断翻搅,将其搅拌成细腻的奶砂膏子。 最后,谢林安用纱布把奶膏子整形,压成扁平的一片奶皮子。随后,谢林安把豆沙也擀成大小一致的薄片,将其盖在奶皮子之上。一白一红两层软膏子贴在一块儿,成了奶砖块。片刻,待谢林安上手,将其慢慢卷成一条粗粗的奶卷。 就这样,京都奶卷就做好了。 谢林安将其切成小块,摆在盘中。 看着白润的奶卷,谢林安满意极了。 他拿起汤匙,端着甜点去敲夏知秋的门。 谢林安原先还想着该如何寻夏知秋讲话,这不巧了吗?他有上好的借口,可以逼迫夏知秋开门。 夏知秋听到敲门声,拉开一道门缝,探头探脑地问:“谢先生,有事吗?” 谢林安把奶卷端到她面前,道:“给你制了一道京都奶卷儿,你尝尝看。这是宫中才有的点心份例,寻常人家可吃不到。” 又是她没吃过的东西啊? 夏知秋嘴馋,不情不愿地开门,将谢林安迎了进来。 谢林安把甜点端到她面前,落座后,目不转睛瞧着夏知秋吃点心。 夏知秋顶着被人注视的压力吃点心,只觉得后脊背都要出汗了。 这奶卷再怎样好吃,她都有些食不知味,就想着早些完事儿,能赶走谢林安这一尊大佛。 谢林安问:“味道如何?” 夏知秋舌头翻动,品了品滋味,道:“有些翻砂感,奶味很足,搭配上甜豆沙,确实好吃。” “你喜欢就好。”谢林安抿出一丝笑来。 夏知秋好奇地问:“谢先生特地给我制了这道点心?” 谢林安也是要脸面的人,他可不想让夏知秋瞧出来,他待她很是殷切,因此含糊其辞地道:“那倒也不是,不过是我想吃,顺手给你也端来了一份。” “哦,我还当今夜刚在灯会碰过面,谢先生回房后夜不能寐,还想见我,因此寻了点心当借口呢。” “夏知秋。”谢林安语重心长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姿色吗?能让我寤寐不宁?哼,你要点脸吧。” 夏知秋不过开个玩笑,哪知谢林安好似自尊心受损,急忙堵住了她的嘴。 夏知秋语塞,觉得今晚她羞窘的模样实在好笑,索性也不别扭了。 她翻了个白眼,吃完点心以后,心急火燎把谢林安赶回了房。 临走前,夏知秋还恶声恶气地道:“既然谢先生也没想见我,那就赶紧睡去吧!少在我屋里待着。” 谢林安见她面色不善,想解释,又觉得有失他男子气概,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倔强地回屋了。 第124章 翌日清晨,夏知秋同谢林安商量起接下来的行动。 谢林安从柳凤谋那处要来了许多有关苏魏君的事例记载,供他琢磨突破口。 苏魏君不似柳凤谋,是子承父业,自小就锦衣玉食得到权势。他出身寒门,也是从下位者一步步爬上来的,这样的人爬到高位,手上绝对不可能是干净的。 谢林安想外出调查苏魏君的事,却遭到了夏知秋的反驳:“即便是想调查,我们也无从下手吧?苏魏君的暗卫,可是一直盯着我们呢,只要我们一出去,那些下莲的暗卫肯定会如蝇逐臭一般跟上来。虽说有柳统领的暗卫挡着,这些人不敢太靠近。” 谢林安玩味一笑:“若你是苏魏君,你的侍从无法靠近你想接近的人,你会怎么做?” 夏知秋幻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道:“若我是苏魏君,我吩咐的人忌惮柳统领的势力,不敢贸贸然行动。那么我必然会跟着这些柳统领的暗卫,他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即便看不到你,我也知晓这些人戒备森严,保的是你,只要跟着暗卫行动,知晓个大致动向就好了。” “不错。”谢林安缓慢解释,“你看,咱们的外围是柳统领的暗卫,暗卫的外围,是苏魏君派来监视咱们的人。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黄雀只看到了螳螂,而蝉早就用一招金蝉脱壳离开了呢?” 夏知秋恍然大悟,道:“你是指,我们可以让人假扮,然后结合小翠与赵金石两人一同出门,伪造成四人上山礼佛的模样。届时再让柳统领的暗卫假装跟随,骗过苏魏君的人,对吗?实际上这是一招声东击西,咱们早就躲到别处去调查了。只要敢在和小翠他们约好的时间回到客栈,那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不错!这样一来,就能让苏魏君的人守着空空如也的客栈,反倒能避开他的耳目。”谢林安冷笑一声,“他自负极了,怎么可能会马上察觉自个儿的部署没出现差池呢?至少咱们会有个三两天的空窗期,而这三两天,则就是拿捏他命脉的关键时刻了。” 隔天,谢林安让两名侍卫换上他和夏知秋衣衫,再带上小翠以及赵金石,伪造成四人去苏罗山礼佛的景象。随后,柳统领安插在暗处的侍卫也紧跟而上,蛰伏在附近,保护这四人。 苏魏君的暗卫见上莲的人都跟着那四人走了,也不疑有他,纷纷跟了上去。 他们虽近不了谢林安等人的身,但是监视他们所在的具体位置,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待下莲的人也走了,夏知秋和谢林安这才穿着朴素的长衫,从客栈后门绕了出来。 夏知秋见计划顺利,不由松了一口气。躁乱不安的心脏落回她的肚子里,令她有一瞬息的不适应。 夏知秋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窃喜笑容:“幸亏没被他们发现,要是这些人还派了其他人守院子,那咱们就很难逃出去了。” 闻言,谢林安想到苏魏君桀骜不驯的嘴脸,嗤笑:“他不会的。能够派人盯着我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客栈里又没其他重要的人,他不会浪费弟兄守着客栈。也可以说,在他心中,一直觉得我犹如蝼蚁,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苏魏君就像是个居高临下的上位者,蔑视微不足道的下位者谢林安。 他高高在上,不屑给谢林安眼神。所以他如今被谢林安摆了一道,才会这般羞愤难堪,他觉得谢林安太低级了,根本不配当他的对手。这一次,是谢林安侥幸,他不会给谢林安反杀的机会了。 夏知秋看出来谢林安低落的情绪,她灿然一笑,道:“但是小人物也有他的春天呀!我和你一样,都是微乎其微的下位者,不过,只要我们愿意,也能给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一个反击。且等着吧,谢先生一定能杀苏魏君一个措手不及,杀得他片甲不留,到那时候,看他难以置信的表情,也很有趣,不对吗?” “正是。”谢林安也笑了。或许夏知秋不明白,能被自己心悦的女子信赖与仰慕,那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之事。 此时的他和夏知秋一样,一个是侯府私生子,一个是小小七品芝麻官。他们无比相像,无比亲近,也能彼此交付后背。 真好。 只要他们竭尽全力去做,蝼蚁亦能撼大树。 “不过,我们该查些什么呢?关于苏魏君的软肋,谢先生有什么头绪了吗?”夏知秋说些振奋人心的话是容易,可真要她拿出计划去做,倒是难了。 谢林安道:“前些日子,我从柳凤谋那处拿到了一份密卷,里面记载了十年前发生的一桩见不得光的事。” “什么事?”从谢林安的神情来看,夏知秋也知晓这一定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年前,任吏部尚书的曹岩出了意外身亡。” 夏知秋想起这件事,道:“哦,我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听同僚说起过。说是曹大人雨间在山路行车,两侧树木高大,引了落雷,不小心砸中马车,将整辆马车焚烧殆尽,曹大人与车夫都被烧成了焦炭,就这般死了。那时闹得人心惶惶,大家一见天青色便不敢出门,情愿在翰林院檐前挨着躲雨,也不愿先一步冒雨回府。” 夏知秋当时都要怀疑,是不是学士大人特意说这个故事骗人,呼吁大家伙儿主动加班加点了。 谢林安点点头,道:“那段时间,还出了一件事,结合曹岩的死,整件事就显得蹊跷了。” “还有什么事?”夏知秋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曹岩都死了好些年了,就算有什么辛秘,那些老奸巨猾的上司也不会在人前议论,以免招来忌讳,因此都是挑拣些无关紧要的事在人前叨叨。 “吏部官员可是肥差事,专司朝廷文官的任免、升降、考课等事务。那时有个‘改官’选人的考辞十分漂亮,眼见着会高升。谁知道,那地方官的考辞实际上是造假的,他将地方管辖得民不聊生,那难民都上京告御状了,还佯装一派祥和安宁呢。圣上龙颜大怒,命三司彻查此事。圣上发落了那名改官,连同引荐他的官员一同处决了。”谢林安顿了顿,继续道,“人一旦生疑,自然看谁都像个奸的。圣上疑心整个吏部都腐败了,官员上下其手,官官相护。这些改官胆大妄为,没准就是有吏部尚书曹岩在后头给人撑腰。因此,圣上也打算将其罢免发落了。奈何朝中大臣联名为曹岩求情,说他不过是被奸人蒙蔽,对此事并不知情,让圣上开恩,莫要苛责他。” 夏知秋懂了,她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道:“朝堂之内党派极其复杂,这些人为曹岩求情,未必是真的同他有交情。只不过是怕圣上处事杀伐果决,一桩小事便能伤筋动骨,牵连甚广。君心难测,大家有唇亡齿寒之感,曹岩的今日,没准就是他们的明日,因此出面保人。” “不错。”谢林安微微一笑,“虽说君王最大,但君臣相辅相成,需要互相制衡。而且这件事要是真和曹岩有关系,那么这个‘改官’选人可能不是第一个篡改考辞上位的官员了。这朝廷里,究竟有多少人会被拉入这一趟浑水呢?人人自危啊。” 夏知秋想了想那个画面,顿时脊背发凉,道:“圣上也知道,哪有一清二白的池水。一丁点污浊,他也会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过的。真要挖下去,那得多少官员被罢免,而后头再顶上来的官,谁又能保证他们就是清廉刚正的人?没准只是一批手段更加高明的奸臣。” “因此,圣上不会明面处置曹岩的。他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敲打敲打那些犯过事儿的官员罢了。不过,他既对曹岩起了疑心,即便明面上容他,不会赶尽杀绝,寒其他臣子的心,可暗地里怕也是要骂他了。” 夏知秋茅塞顿开,她舔了舔下唇,喃喃:“血莲花组织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它的用处,该不会是……” 谢林安轻笑一声,道:“不错。血莲花的作用,正是成为君王手里的暗刃,受君王的命令,行傀儡之事。圣上指派下莲苏魏君处理曹岩,务必将其伪造成意外身亡,而不要让人瞧出是暗杀之事。” “曹岩的死,是圣上的指令?”夏知秋觉得浑身发冷,言语都显得苍白了。 谢林安点点头:“苏魏君领命,原本是想让曹岩的马车坠崖,却没料到,他的马车真就被雷击中,烧成灰炭。” 夏知秋唏嘘不已:“是他命不好吗?苏魏君还没出手,他就死了。” “这话,圣上信了,柳凤谋却不信。”谢林安垂眉敛目,道,“柳统领觉着这事儿办得太巧了,偏偏曹岩的马车落了雷,大雨天的,还起火了。曹岩甚至都被雷炸焦了,烧得面目全非,连个人模样都没有,更别说辨认五官了。他瞧着,倒像是毁尸灭迹。不过,这也仅仅是他的猜测。” 夏知秋皱眉,道:“既然是猜测,子虚乌有的事,咱们也要往下查吗?” 谢林安冷冷地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之事,其中恐怕有隐情。柳凤谋给我露了个底儿,指了一条明路,那么我承他的情,去查一查这曹岩是不是真死了。要是没死,他又在哪儿呢?” 夏知秋沉吟一声:“要是曹岩没死,那苏魏君就完了。他违抗圣命。欺君罔上,怕是圣上也不会饶他。既然这桩事是个突破口,那么咱们姑且往下查一查吧,没准就有扳倒他的把柄了。” “正是这个道理。”谢林安眉目柔和,肯定她的话。 第125章 谈话间,谢林安已经带夏知秋坐上了一辆摆在城门口的粗布马车。 夏知秋诧异归诧异,却没想过质疑谢林安的行动。他让她上车,那她就上车。 谢林安扶着夏知秋的手,将她拉上马车。待车夫抽打马匹,车轱辘缓缓朝前滚动时,夏知秋才好奇地问:“这都出城门了,咱们是去哪儿啊?城门未时二刻关了,还得隔天寅时五刻才开城门。要是小翠他们今晚就回客栈了,苏魏君的侍卫也跟着盯客栈,咱们正好撞上了,岂不是平白露出了破绽?” 谢林安从马车上的包袱里拿出攒盒里的干桂花点心来,递给夏知秋,道:“我和小翠他们说过了,这几日他们早出晚归,去寺庙里听主持讲佛理。两三日之后,只要我们是午间赶回客栈就行,那时,客栈附近没有苏魏君的人马监视着,不会被他发现。而且他们天天跑去寺庙,没准苏魏君还会觉得这庙里有什么暗室机括,盯得只会更紧。” 夏知秋赞叹:“妙啊!这招就是灯下黑,要是苏魏君知道了,可不把他鼻子气歪了?” 她咬了一口点心,又想起旁的烦心事来了:“不过我是待命的‘改官’选人,也不知晓何时会被圣上传召,这般跟你出京都,恐怕不妥吧?要是公公来客栈宣旨,咱们不在,这可怎么办?” 谢林安早就帮夏知秋想好后路了,他道:“不妨事,我问过柳统领那边了。他说这几日圣上忧心黄州水患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正要发作犯事的官员呢,没时间召见‘改官’选人,恐怕还有小半个月可等。” 柳统领是圣上近身的暗卫,他的话自然是可信。 夏知秋无比艳羡京官,消息灵通,不像是她,品阶太低,像聋子哑巴,什么都不知晓。 待夏知秋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后,谢林安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女装来,对夏知秋道:“两名男子太过于显眼了,万一被有心人察觉,容易暴露身份。倒不如你着女装,恢复女儿身。一男一女出行,这样还能掩人耳目。” 夏知秋听得这话,呆若木鸡。 这可是京都边界呀,她哪敢呢! 夏知秋支支吾吾:“我女儿身的打扮,要是被人认出来,这可怎么办?” 谢林安微掀眼睫,淡然道:“京都认识你的人不多,何况还戴着帷帽,又有谁会去特意看一名妙龄女子的样貌呢?你害怕,不过是你做贼心虚罢了。可以坦荡一点,即便出了什么事,打死不认,那些人又能奈你何呢?” 倒也是这个理。 夏知秋嗓音本就不似女子那般甜美,平日里又不施粉黛,前襟平整,谁都没想过她是女儿身,只当是个容貌俊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何况京都美人多,好些富家公子的容貌肖似国色天香的母亲,比她长相阴柔的大有人在。前两年还流行男子上妆呢,说是清风朗月桃花貌。 夏知秋害怕,只是因为她心里有鬼罢了。 越是有鬼,反倒越引人注意。真正的男子即便扮作女装,又有哪个是害怕的?她无需战战兢兢的。 夏知秋被谢林安说服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当:“可是,咱们孤男寡女,一道儿出行,还留宿外头,看起来也不太合适吧?” 谢林安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想我给你一个名分?” 夏知秋目瞪口呆,哝囔:“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装作我的兄长……” 还没等夏知秋说完,谢林安便自说自话,道:“那就这样好了。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装成年轻夫妻。我就喊你小秋,你喊我夫君,如何?” “不如何……”夏知秋听到“夫妻”这个词,脸颊烧红,小声道,“夫妻的话,岂不是要一间房吗?这不太好吧?” 闻言,谢林安脸色不太好看了起来,冷哼一声,道:“夏知秋。从前我无名无分,也被你哄骗去睡了一间房。如今给了我‘夫君’名分,你倒是不乐意了?还是说,此前咱俩没关系,是露水情缘,因此你没有心里负担,而如今我有了名分,你反倒不愿负责,还想拒我于千里之外?你……这不就是水性杨花吗?!” 夏知秋被他这一段长篇大论的“歪理”给震懵了,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没想不负责……” 谢林安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既然如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怎么就突然定了呀?”夏知秋呆了。 谢林安却懒得同她掰扯,只继续逗弄她:“既然是要扮演夫妻么,那就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小秋呀,你喊句‘夫君’来,我听听。” 谢林安一本正经地让她喊“夫君”,好似他本人完全没有戏谑的心思,就是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 夏知秋深吸一口气,没摸清楚谢林安的路数。 她只觉得被谢林安牵着鼻子走,耍得团团转,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自己已在悬崖边上,如今是进退两难。 谢林安这厮……是祸害呀! 夏知秋脸颊酡红,好似吃醉了酒。她结结巴巴半天,没念出成调儿的话来:“夫……夫……” 谢林安挑眉,诱哄她:“夫什么?” 夏知秋看着昏暗的车厢内近在咫尺的谢林安,感受他炙热的鼻息与目光,心跳声澎湃,犹如汹涌浪潮。 她闭了闭眼,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夫君!” 谢林安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瞬之间,又轻轻笑开了。 幸亏马车声响大,这句“夫君”没落到车夫的耳朵里,不然夏知秋的情话让旁人听了去,谢林安可就觉得自个儿亏了。 见谢林安笑,夏知秋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自己。 于是乎,夏知秋生起了闷气,道:“你是在逗我?” 谢林安见她不爽,也不敢调戏太过,含笑道:“也不算逗弄,确实是我真心实意想听。” “谢林安!”夏知秋瞪了他一眼,“我最讨厌你了!” 夏知秋发了一通脾气,就连下马车时也没搭理谢林安。别说喊“夫君”了,就连换女装,她也不愿意。就让谢林安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夏知秋永不低头! 真是气煞她也! 第126章 夏知秋气冲冲地走在前头,身后有谢林安含笑跟着。 夏知秋脾气大,忘性快。记仇的时候,怎样都不搭理人,一旦气消了,又无事人一般能肆意谈天说地。 谢林安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见夏知秋这副犹如奶猫崽子炸毛的模样,总品出了一丝娇憨的意味。 在此处下马车,是因为要换车了。因此方圆几里地,只有一处驿站与客栈。 谢林安三两步追上夏知秋,同她窃窃私语:“你是真不想换女装吗?” “不换,打死也不换。”夏知秋气得咬牙切齿,惊骇于谢林安的脸皮。他怎么还有脸提? 谢林安不恼,继续软磨硬泡,道:“我可是还和上莲擅易容术的暗卫讨来了女子人皮面具,保准让人瞧不出你来。若是你以这副面容外出行走,让人认出,你是吉祥镇县令夏知秋,恐怕也不美吧?‘改官’选人没在京都听候皇命差遣,竟敢私自出游,这是蔑视皇威吗?还是说,你也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谢林安竟敢搬出圣上来压她,夏知秋气得跳脚:“谢林安,你没有心!你做人怎么这么缺德?” 谢林安但笑不语:“现在同意换女装,我还能给你十两银子。” 听到银子,夏知秋的耳朵竖起来了。她转身,面带笑容,对谢林安道:“谈钱,这可不就见外了吗?不过是换个妆容,多大的事儿,值当谢先生这般劝说?” 说完,谢林安嗤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夏知秋。 夏知秋见他迟迟不给银子,委婉地道:“先和谢先生说好,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同意换装的,我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就是这是谢先生的一番心意,我不好推诿。我的心,你懂?” 见夏知秋使尽浑身解数想讨钱,谢林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她摸出十两银子,塞到她的手里。 谢林安扶额,领她进客栈上房,无奈感慨:“现如今,我连人都是你的,何必贪图这区区十两银子?” 夏知秋耳朵尖,听得这话,哝囔:“那要是有一天,你把我甩开了呢?那我可不得净身出户?依附男子而活,太冒险了,实不为我愿。”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谢林安来了火气,他自认鲜少动情。一旦红鸾星动,他便会一心一意待人。他将心都掏出来给夏知秋看了,这女子竟然还不信他! 夏知秋见他不高兴了,也不敢多刺激他。她缩了缩脑袋,嘀咕:“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谢先生自然和其他男子不同。” “嗯。”她这样说,谢先生的心气儿顺多了。 夏知秋垂了垂眼睫,道:“只是我从未依靠过谁,没尝试过,也不知晓是个什么滋味。” 夏知秋木讷地从谢林安手里接过女衫包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低落,眉眼间萦绕某种不为人知的愁绪。 “谢先生……”夏知秋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我只是害怕而已。” 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依赖过任何人,自打出生起,她就活在谎言里。 她是夏家嫡长孙,是母亲的寄托。 她是吉祥镇县令,是百姓的依托。 夏知秋可以是任何被人所依靠的存在,可以替任何人撑腰,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能示弱。 因为示弱的前提是暴露软肋,有退路,有停泊的渡口。 而她没有这个资格。 夏知秋抬头,露出一个惨兮兮的苦笑,随后她转身进屋,换衣衫了。 谢林安听得这话,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是他欺人太甚了吧?他明明从夏知秋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她的过往,那是一段不光彩、甚至令人感到心酸的过去。 夏知秋一直用嬉皮笑脸的人生态度,去掩盖那些苦大仇深的过往。 午夜梦回之时,她会不会独自在榻上哭泣呢? 她坚强,不过是自保。 而谢林安好卑鄙,只因心悦她,就想强迫她褪下这一层假面,炸毁她休养生息的堡垒。 是他做错了。 谢林安颓唐地叹了一口气,踏入隔壁那间上房,也换了一身衣衫。 他从上莲的人那里要来男子易容之物,如今细心地贴在鼻翼上。所谓易容,并不是将整个人贴上人皮面具,那样太繁重,反倒容易暴露。而是用巧妙轻便的妆术,改变五官。细微一点变化,便可将人的面容千变万化。 毕竟人人都有眼耳口鼻,却能做到千人千面,也不过是眉眼间的细微差别。 谢林安稍稍动了动鼻梁,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熟悉他的人,定然认不出他是谢林安。 他换完妆容,将原先换下来的衣衫装好,在房门外等待夏知秋。 夏知秋利索地穿上女式衣裙,也学着谢林安留下的字条,有模有样为自己更改眉眼轮廓。她瞅着铜镜里的自己,大为震撼。不过是改动了一点眼睛,怎就和原先的模样大相径庭了呢? 装扮好了,接下来就是上妆了。 奈何她没上过女子妆容,面对一堆瓶瓶罐罐束手无策。 她实在没法子,便拉开门,求助房门外的人:“谢先生,我不会描眉敷粉。” 谢林安抬眸,见夏知秋此时正攀着房门,细声细气哀求,一时间有些怔忪。 夏知秋穿着银鼠色莲花纹对襟齐胸襦裙,外披一件豆绿色半臂,肩搭一条红香色起花帔子,纤腰素手,清丽脱俗。端看身上着的衣衫,已让人神魂颠倒,遑论头上又插了兔毛鹅黄桂花簪,更显得俏皮灵动,勾得人心神荡漾。 即便夏知秋易了容,他还是能轻易认出她。他辨认心上人,不是从五官特征,而是从通体气韵。夏知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娇憨气息,从唇齿漏出一点儿,从曼妙身段漏出一点儿,哪儿都是独属夏知秋的伶俐姿容,令他神往。 谢林安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跟着夏知秋进屋。 他轻咳一声,道:“那就由我来替你上妆吧。” 夏知秋看着易容过的谢林安,呆了一呆,很快,她确定了此人是谢林安以后,将胭脂水粉摆到了谢林安的面前。 谢林安把双手洗净,拿来珠粉,先给夏知秋敷粉,再拿来八瓣珐琅胭脂盒给她双颊抹上浅显的红霞。最后便是用软毛细笔晕上石黛粉,给夏知秋描眉,刻画入微。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着夏知秋的脸颊,手上的软毛笔清浅抚过夏知秋的眉尾,动作之轻柔,令人难以置信。夏知秋被他这样细致看着,视若珍宝,一时有些脸红。她能感受到谢林安扑面而来的滚烫鼻息,也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精致眉眼。 夏知秋忽然有一阵惶恐,她怕自己脸上有什么瑕疵,会让谢林安心生不喜。 她缓慢地闭上眼,不敢再瞧谢林安。 见夏知秋默默闭上眼,谢林安心里发笑。 笑过之后,又觉得眼前的女子何处不可爱。 他为她染过唇脂,指尖停驻在夏知秋红润的唇上。她的唇瓣这般软,好想让人咬上一口。 谢林安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 他俯身,情不自禁地啄上了夏知秋的唇。 夏知秋感受到樱桃唇上微凉的触觉,猛然睁开眼。她看到面前的谢林安,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她的脊背骨酥麻,好似被落雷击中,浑身都滚烫。 她想谢林安松开,又不想她松开。 这般矛盾的心理,让夏知秋更为恼火了。 好丢人啊…… 而此刻的谢林安动了情,又岂肯浅尝辄止呢?他肆意揽住了夏知秋,将柔若无骨的小姑娘按到了怀里。 他从未有过这般温柔的时刻,柔情似水地亲吻一位姑娘。 夏知秋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手指不自觉攀上了谢林安的臂膀。待她碰到谢林安薄薄的衣衫下那一段精壮的小臂,这才惊骇发现,原来谢林安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主儿,并不是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 夏知秋心底啧啧两声叹,腹诽:“谢先生,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吻罢,谢林安松开气喘吁吁的夏知秋。 他知晓自己做得过分了,轻咳一声,给夏知秋端来一杯水。 夏知秋牛饮完水,羞得连眼睛都不敢往谢林安那处瞟。 谢林安对准铜镜,抬起拇指擦拭唇瓣的红脂。原来女子的唇脂是这样的滋味吗?光闻着香,舔着倒像是蜡烛油,幸亏毒不死人,否则他就要栽在夏知秋手里了。 谢林安想,若是有人暗杀,倒可用这招行事。 如果夏知秋对他有歹心,在罗纱软榻上朝他勾一勾手指,那恐怕他头一个晚上就得呜呼哀哉。 夏知秋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道:“刚才,我见谢先生手法娴熟,看来是替很多女子描过眉了?” 谢林安以为夏知秋吃味,心里暗爽,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解释:“我向来擅工笔画,不过是画个黛眉罢了,无甚难度。” “哦。原是如此啊。” 夏知秋敷衍了几句话,随谢林安继续上马车赶路了。 车上,夏知秋问:“谢先生,咱们不是要去查曹岩吗?曹府在京都,他的事儿也发生在京都,为何又要驱车去别的地方调查呢?” 谢林安微微一笑,打着哑谜:“若是曹岩没死,被苏魏君救了。他也从苏魏君口中得知,君王要杀害他。那么,曹岩还敢回京都吗?” 夏知秋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道:“对哦!是这个理。如果我是曹岩,从苏魏君手里换来生路,自然是要逃之夭夭的。只是我身上没盘缠,还得从家中取。他此前是吏部尚书,家底殷实,若是想隐居,那也过得舒心,只是不能再用‘曹岩’这个名字了,不然会给子孙后辈带来灾祸。” “正是这个道理。升上想要一个人死,不管明的暗的,那必须是个死人。只让他意外身亡已是恩赐,若是明面上要他死,那可会影响子孙前程,更有甚者,还可能株连子孙。”谢林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谁都不是傻子,曹家的人若是见他默默跑回来,又不敢和圣上解释被落雷击中的死者并不是他,那么曹家的人肯定会起疑。如果他的子孙猜测到这一点,曹岩会发生什么事呢?” 对啊,会发生什么呢? 夏知秋想了想,若是知晓父亲必须死,或者就会牵连整个家族,那还真不好说会出现什么事儿。 人心莫测,她忽觉毛骨悚然。 夏知秋缩了缩脖颈,嘟囔:“不过这一切都得建立在曹岩没被落雷击中的基础之上,如果他真的被雷炸死了,那么咱们这几日的调查,可算是白忙活了。” “是这个道理。”谢林安淡淡道,“不过我想,这一次不会白忙活的。” “你这么肯定?”夏知秋不解地问。 谢林安给她解释:“我从柳统领那处知晓了曹夫人的住宅所在,如今和你去的目的地,也就是曹家祖宅。” 夏知秋惊讶地问:“我记得曹岩的儿子也在京都为官,既然京都有官宅,母亲为何要返乡住着呢?京都的官员可是最重孝道,即便心里不屑,面上也要装出三分。此前我还听说有官员为了尽孝,亲自背着亲爹上山礼佛呢!要我说,那就是演得用力过猛。放着一侧舒适的官轿不做,非要背亲爹登山,以表孝心,得亏没把亲爹摔下山,不然几天后都能吃席了。” 要夏知秋说,这些都是道貌岸然之辈,不过是知晓京都消息灵通,特意演给圣上看的。 谢林安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曹夫人返乡一事就显得蹊跷了。听柳统领说,特别是曹大人刚出事。他娘就以‘带老爷尸骨回祖宅下葬’的说头,连牌位一同带走了,这也太快了些吧?何况多少人不在京都的官宅里设立祠堂惦念呢?非要返乡才能让子孙祭拜?特别是圣上还亲自为曹岩写了追悼文以示君王待臣子忠厚,在这个节骨眼上,曹家的人不借题发挥,多多表露悲伤,反倒急匆匆办完丧事便离京了,这也太古怪了。” 若是曹岩的儿子不知情的话,肯定会借助君王对父辈的追思,多多刷脸。哪有对于圣恩避之不及的?反倒像是怕惹来什么祸端,想要尽快了结此事。 夏知秋颔首:“事出反常必有妖,咱们去查一查这个曹夫人。” “嗯。”谢林安应了一声,眉眼里尽显温柔。 两人商量完计划后,又无话可说了。 夏知秋不明白,以前她和谢林安相处没这么别扭的,怎么自从她与他心意相通以后,就横生出这么多枝节,令她惶恐不适? 她到底在怕什么呢?谢林安长得又不吓人…… 夏知秋绞着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一侧的谢林安偷望了夏知秋一眼,小声道:“到了镇上,为了避免我等暴露身份,我便不唤你夏知秋,唤你小秋了。” “好。”夏知秋也不傻,她哪会主动暴露姓名,惹人猜疑。 “小秋。”谢林安喊她一声,不太自然地道,“此前你和我说起,你害怕依靠我,是吗?” 想起那档子事,夏知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企图打哈哈混过去:“那事儿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值当谢先生记挂心上。” 谢林安看着眼前强装镇定的女子,不知为何,有一种怜惜之感油然而生。 她总是这样口是心非,和人嬉皮笑脸地狡辩,掩盖真心吗?害怕也不愿说,痛苦也不同人讲。 她不说,旁人又怎么会懂? 谢林安同夏知秋对视,郑重其事地道:“今后,你若有烦忧,无论是怎样不体面的事,你都大可依靠我。我不会瞧不起你,也不会落井下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方设法为你撑腰。” “谢先生……”夏知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叨谢林安的名字。 这句话,她想了有多久呢? 夏知秋记不清了。 她小的时候,摔伤了也不敢同母亲哭,怕被骂“没有男子气概”;受人奚落也不敢反击,怕被说“没有君子气度”。 她坐不敢右不敢,事事隐忍,为人温柔且无锋芒。 夏知秋没有底气,也无后台,甚至连个能倾诉愁绪的人都没有。 她只能坚强,好似生来如此。 可又有谁,是生来不会哭的呢? 稚儿落地第一声,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呢。 她连孩子都不如。 夏知秋啊,没有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如今,谢林安告诉她。她可以肆意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尽管他并不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但谢林安也会尽他所能庇护她。 夏知秋不用再颠沛流离,她也有容身之所了。 真好,夏知秋眼眶发热,鼻腔酸楚。 真好,她有家人了。 夏知秋语带哽咽之音,哝囔:“谢谢你,谢林安。” 谢林安心脏酸涩,心疼不已。他捧起夏知秋的脸,小心翼翼擦拭她无声滚落的泪珠,温声软语地道:“小秋,谁让我……是你夫君呢?” 夫……夫君吗? 夏知秋被他逗笑了,又是哭又是笑。 她捂住眼睛,不想再给谢林安看她的窘态了。夏知秋原本感激之情荡然无存,恼羞成怒地道:“谢先生怎么还念叨夫君这一出,是入戏太深了吗?还是故意逗弄我,此前的话都是在模仿‘夫君’这个角色所说的违心话?亏我还当真了,真是难堪。这车里的风沙真大呀,还迷了眼睛,让你这般笑话!” 她笨拙地擦拭眼角的泪,企图掩盖此前的真情外露。 谢林安哭笑不得,从瓶子里取出专门卸妆的水,滴到帕子上,帮她洗净脸,再重新上妆。 谢林安小声道:“夏知秋,我想让你依靠,是真的。那句‘我想当你夫君’,也是真的。” 夏知秋哑口无言,沉默多时。 随后,她任凭谢林安摆布,任凭他上妆,唇齿间只剩下一句:“哪有这样的,谢先生,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我反倒是无话可说了。” 不过,夏知秋也明白了。 她不该将谢林安推远,她该领他的情,该晓他的意。 夏知秋该知道,谢林安那番话,全是肺腑之言,做不得假。 她要信他,也要同他坦诚相待。 这辈子他们两个人都得待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 第127章 曹家的祖宅在喜来镇,距离京都很近,左不过一两天的路程。 曹氏一族有多好找呢?就是在街上随意寻来一位老叟,都能给你指出路儿来。 夏知秋和谢林安站在曹府门外出神,不知该如何突破这戒备森严的官宅。 夏知秋喃喃:“到了京都地界,我这官威可就不顶用了啊。” 即便她抖露出自个儿是地方县令,那也不够看的。七品的官阶,不足以让她大摇大摆地进去。 谢林安淡淡道:“不必去寻曹夫人。” “你什么意思?” “打听消息,从来不是向主子家发问的。那些奴仆可比咱们消息灵通得多,哪个院子有哪些血雨腥风,他们头一个知晓。也只有打听出这些,奴仆们才好当差,不惹怒主子。”见谢林安说得头头是道,夏知秋明白了。 她了然点点头,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就像御前的宦官,还拿这些消息当货品贩卖呢。当自个儿是能谛听圣音的传信篓子,去各家传旨的时候,若是收到了红包,便会透露些风声来。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谁都不是铁脖子,哪敢触霉头。那咱们要寻人,也得是寻御前大总管这样主子心腹发问,可都说了是心腹,哪那么好搭上话呢?”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想起了一处好搭上话,又好收买的地儿了。” “哪里?” “收买膳房的人吧。” “膳房?那里的奴仆只管做菜,可接触不到后院主子,有用吗?” “有用。”谢林安同她解释,“此前我在下莲的时候,曾有人教导过我,若是要探听消息,从厨子或是采买的人下手最好。别看伙房只是个做菜的地方,上通主子后院,下通奴役丫鬟,可是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哪个院子的主儿受冷落了,那饭菜就得磕碜一点。哪个院子的主子高升了,那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垫一碗点心来。更有小丫鬟为了讨一口糕点吃食,主动兜着消息去卖人情的。谁不想在伙房做事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不用接触主子,受人脸色,还能在采买食材上克扣点油水,是个肥差呢。” 夏知秋感慨:“这倒是。主子成天待在院子里,也不知货物市价,随意报告个一二文,大批食材往伙房进,那也能赚个一二两银子的。而且这样的高门大院,饭菜铁定要吃新鲜的。活鱼活虾,可不得每日清晨出门买吗?咱们就在府外蹲点儿,总能找到外出置办食材的曹家下人。” “正是这个理儿,小秋如今可是长进了,一点即通。”谢林安调侃她的小名,语气极为不正经。 夏知秋俏脸一红,斜了谢林安一眼,不想同他讲话了。 本来说好是在曹府外蹲点,哪知谢林安牵着夏知秋的手,往集市那边走了。 夏知秋诧异地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谢林安道:“去问问果蔬的价钱。” 夏知秋以为谢林安是为了明日和曹家采买的人对峙,这才提前先了解果蔬贩卖的价格。 他们和菜贩子打听曹家都在哪里买菜,很快便找到了一家名为“富园楼”的菜铺子。 富园楼一家独大,各式各样的菜都有。他们从菜贩子手里收购来新鲜的果蔬,垄断了集市的果蔬来源,又抬高了一些价格卖给达官贵人的府邸,从中赚取差价。 只要不是倒卖的价格太离谱,基本没人会多说什么。 果农佃户见自家菜园子里的菜有店家大批收购,而高门大院的小厨房谋求方便省事儿,又能从菜色丰富新鲜的富园楼进货,这是双赢的局面,各家都欢喜。 不过,若是高门大院不再大批量买菜,富园楼囤积的菜又卖不出去,放在地窖里发烂,那就会立马破坏这个平衡,致使中间商亏本,那就不好说了。 因此,富园楼一定会想方设法稳住买家,甚至讨好那些高门大户里负责采买的下人。 他们登门询问掌柜的粮价:“店里一斗米要多少钱?” 掌柜的见这两人是生面孔,可身上穿的不是粗布料子,虽素雅,却也是绫罗绸缎,特别是那白皙光滑的手指与脸颊,一见就是养尊处优的主子,不是田地里风吹日晒的泥腿子。 他脸色一变,殷勤地讨好:“一斗米是十文钱,两位是想买些什么?” 谢林安此前问过集市的菜农,他们卖米是一斗算八文钱,因此富园楼抬高了两文钱倒也不算太离谱。 谢林安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家中主子想迁府到喜来镇,托我上镇子里的集市瞧瞧。我听说曹家的总管也是在您这儿买菜的,可见菜品丰富,菜也新鲜。就是咱们做下人的,总想着好好当差,能为府中节省那么一丁点开销。” 掌柜的又不蠢,自然是懂了谢林安的意思,他挤眉弄眼,道:“小哥的话,我明白了。像这米,若是几十斗一块儿买,咱们就按照九文钱一斗来算。小哥放心好了,无论是哪家人来问起,我都说是十文钱买的,必不给小哥捅娄子。要知道,各家的管事儿都爱在咱们楼里买菜,就想小哥此前说的那位,也在咱们楼里买了十来年的菜,从没有出过差池。” 掌柜的说的是曹家的管事,拿他当例子,谈下谢林安这笔生意的。 他没想到谢林安这样贵气的打扮,居然还只是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那他背后靠的那户人家,该多厉害啊?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不过想想也是,越厉害的人家越隐蔽,谁会透露出行踪呢? 夏知秋和谢林安对了一个眼神,把一两银子塞给管事,道:“这是给掌柜的定金,还望你能给我一份菜价表,若是十斤是个什么价格,几十斤又是个什么价格。若是价钱便宜,今后我来寻掌柜的大批进货。” 光是定金就有一两?掌柜的立刻意识到,这是傍上大主顾了。他忙让账房先生写好菜价单子,每十斤菜就打个折扣,让谢林安多多考虑。并且备注了一句,对外他们都是实诚人,该报多少价格报多少,必然不会将生意交代出去。 谢林安拿着菜价单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夏知秋见状,回过味来:“你是想拿着这份菜品单子,明日去诈曹家负责采买食材的管事?” 谢林安勾起唇角,冷笑道:“不错。” “若是他不认呢?” “能在油水足的伙房霸占多年,没点银子花出去,收买人心怕是不能够。刚才听掌柜的说了,曹家管事采买食材十来年了,宅院里的下人统共就那点月俸,他又不蠢,总不能花自个儿的钱吧?是这差事逼得他不得不做点手脚。他若是做贼心虚,会听我吩咐的。心里有鬼的人,就是疑神疑鬼,怕夜半有人敲门。” 夏知秋想了想,这话也是。就好比她吧,明明没人在意她的秘密,可她就是怕穿帮,行事谨慎。 两人在客栈里休息了一晚,天刚翻鱼肚白,他们就去富园楼蹲点了。 曹家的人来采买,车辆马匹是有挂“曹”姓牌子的。远处看一眼阵仗,便能知晓来的是什么人。 夏知秋和谢林安坐在马车上。 她见曹家的管事买完东西要回府了,忙问:“咱们去找那个管事吗?” 谢林安摇摇头,道:“不急,他每日和曹家账房的人要来菜钱,总得寻个地方销赃吧?贪图来的钱,也得找个地儿清点清点,把不被人发现的那部分收入囊中,该带回府里的部分再匀出来。” 夏知秋点点头:“那就全听你的。” 他们招呼车夫跟上曹家的人,果然,曹家的管事命人在巷外等待,他要去附近的一家茶楼解手。 就在这时,夏知秋和谢林安也从马车上跳下来,迅速地跟上。 曹管事中饱私囊十来年了,从未失手过。此前曹夫人不在府中,只每年过年关的时候瞧一瞧账目,祖宅里就住着几户旁支的曹姓人,他是最大的,手眼通天,谁都管不着。如今曹夫人回来了,上头有直系主子看管着,害得他也胆儿怂了,还得偷偷摸摸干这事儿。 曹管事好憋屈! 还没等他从怀中掏出银两,谢林安就将一枚银针扎入了他的脖颈。 这银针淬了毒,能麻痹人的唇舌,让人口齿不清一刻钟。 趁此机会,谢林安将曹管事拖到店内一处无人之地,审问他:“你是曹家的管事吧?” 曹管事不语,只猛地眨眼,想要反驳。 夏知秋道:“方才见你指挥人采买果蔬,想也是府中的管事。我不是盗贼,你莫要害怕。” 她话音刚落,谢林安就从怀中摸出一把刀刃,抵在曹管事脖颈上:“嗯,她不是,我是。你不要挣扎,也不要嚷嚷,以免刀枪无眼,伤了你的脖颈。” 夏知秋无语,谢林安这般拆她台,是要天打雷劈的。 曹管事险些吓尿裤子,他将袖囊里的钱财抖露出来,含糊不清地道:“给……给两位壮士。” 夏知秋无奈地道:“我们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儿,问完就走。” 想要问事儿,有拿刀问人的吗?曹管事又不是傻子。 谢林安适时补充一句:“只要你乖一些,我们不会伤你性命,不过你也别想着死里逃生以后再报官。我们和富园楼的掌柜打听过了,他给你的菜价都是打了折扣的,而你却对府中报了原价采买,从中赚取差价。若是你报官告发我等,那我们也会对曹家的主子说明此事。你不过是奴籍,贱命卖给了主子,那还不是肆意打杀了?” 谢林安只是想诈一诈曹管事,不过看他惊恐的模样,猜是他误打误撞,真抓住了曹管事的把柄。 既然如此,他就再吓一剂猛药。 谢林安从怀中掏出那份打折扣的菜价表,道:“富园楼的菜价,我可是门儿清,别想打马虎眼。” 曹管事的小心思在谢林安面前无处藏身,他唇齿间的酥麻感恢复了,丧气地道:“是,全听两位壮士吩咐。只要两位壮士为我保密,不要将我私吞采买公费的事说出去,也不要伤我性命。我定然不会报官,暴露两位行踪,并且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绝口不提。” 谢林安冷笑,道:“哼,想完好无损离开的话,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夏知秋没时间浪费,她开门见山,问曹管事:“十年前,曹岩曹大人死后,其夫人带他的尸骨返乡,你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异常?”曹管事没明白,他琢磨了一会儿,道,“回两位的话,异常之事,怕是没瞧见。不过老爷下葬十分匆忙,按理说老爷那样大的官,白事必定办得轰轰烈烈,让全镇子的人哭丧,再吃上半个月的流水席。谁知晓,停了三天的棺,后来就让人葬入祖坟了。听夫人身边的桂嬷嬷说,是老爷死相凄惨,颜面不好看,这才急忙下葬。被雷炸死的人能多好看呢?所以早些下葬也情有可原。” 夏知秋琢磨了一下这番话的信息,又问:“夫人和老爷感情好吗?” 曹管事道:“都三四十年的夫妻了,感情自然是好的。夫人思念老爷,还会每日往祠堂里摆饭,好似夫妻情深,还想让老爷吃口饭呢。啊,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谢林安将手里的刀刃抵得更近,“说得越多,命越长,你好好掂量掂量。” 在谢林安的逼迫之下,曹管事愁眉苦脸地道:“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到底什么情况,我也不晓得。” 夏知秋道:“你只管说,说错了也不打紧。” “此前夫人回了祖宅,我怕伺候不得体面,便刻意亲近夫人身边的老人儿桂嬷嬷。我请桂嬷嬷吃酒,想和她套近乎。哪知这桂嬷嬷儿子丈夫都不在身边,这么多年一个人寂寞,对我似乎起了那等心思,动不动就摸个小手什么的,这老娘皮,也不看看我能不能瞧上她。”曹管事自知失言,忙含糊其辞,道,“反正也是为了在府中混口饭吃,亲昵些也就亲昵些,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来着。就在某天夜里,她同我聊起老爷生前的事,说是老爷不纳妾,但是会隔三差五开个赏芳会,瞧着正经,是赏百草珍花,其实是在院子里赏那些姿容漂亮的女子。到底有多荒唐,我不知晓。只知道桂嬷嬷那时还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提醒我别在外拈花惹草的。” “曹夫人知晓这赏芳会的名堂吗?” “听桂嬷嬷说,是知晓的。夫人还撞见过一次这样的艳会,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后来,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老爷将夫人哄好了。这个我没细问,反正问来也没用,老爷都死了,如今宅院里当家主母是曹夫人,将夫人伺候好就行了。” 旁的东西,曹管事也不知晓了。 谢林安问:“那桂嬷嬷如今还在府中吗?” 曹管事道:“她三年前就告老还乡了,说是儿媳妇给她生了个胖孙子,如今要回去享天伦之乐了。夫人放她回家去,还给置办了一车子赏赐呢,看得人眼热极了。” “她的家乡在何处?” “据说是青苔镇,离喜来镇不远。夫人惦念心腹,逢年过节还会让我们给她捎些礼。做奴才的能到这个份儿上,被主子成日里惦记着,也是长脸面了。”曹管事说话都带点酸劲头,全然忘记自己的脖颈还架在刀上,正是生死攸关时刻呢。 夏知秋问完了话,也真的不刁难他。谢林安收走了那一份菜价单子,刻意提醒曹管事听话。 曹管事有把柄落在人手,也不敢叫嚣,老老实实当作无事发生,和下人们回了曹府。 回到马车上,夏知秋困惑地问:“照曹管事所说,曹老爷在外拈花惹草,还将这样荒唐的赏芳会明晃晃摆在府中,打她脸面。她再怎样都会有怨气,又岂会装作伉俪情深的模样?还每日在曹老爷牌位前摆饭,思念曹大人活着的时刻……怎么看怎么矛盾啊。” 谢林安赞同地点头:“不是说那名桂嬷嬷受主子家倚重,还是和曹夫人一同返乡的吗?倒不如去寻一寻她,保不准里头有什么内情。” 第128章 不过花费了半日,谢林安和夏知秋便来到了青苔镇。 桂嬷嬷是伺候过曹夫人的人,在镇上很得脸面,不仅买了二进的院子,家里还请了伺候人的小丫头。 这可是地主婆的逍遥日子,甭提多让人羡慕了。 因此,桂嬷嬷的家事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问起家住哪儿,随便拉个路人都能知晓。 夏知秋又问起桂嬷嬷的长相,那人说桂嬷嬷长得圆润,笑起来喜人模样,就是脸颊有一块红色胎记。 夏知秋兀自哝囔:“高门大院里奴仆,莫说是脸上有胎记,就是有一颗黑痣,也会被主子家认为不雅观而不贴身使用。这桂嬷嬷倒是有几分本事,即便脸上有瑕疵,也得主子信赖。” 闻言,谢林安不置可否。 谢林安和夏知秋来到桂嬷嬷家宅的时机很巧,正见后院,一男一女在鬼鬼祟祟地推搡。 他们忙躲到一侧偷窥,随即发现这两人并不是在亲近,而是在争辩什么。若是犯了口角,应该会大声嚷嚷起来,又不知在忌惮何物,纵使是争吵,他们也十分小心,生怕被人瞧见了。 他们站得远,听不到这两人的交谈。 但见其中一名微胖的老妇人脸上带了红色胎记,便猜测这正是桂嬷嬷。 不是说桂嬷嬷的家宅有佣人在吗?还需要她这样的主子出来同人纠缠? 谢林安和夏知秋面面相觑,两人心里都犯嘀咕。 片刻,桂嬷嬷转身要进院子。后面那个年迈的男子突然提高了音量,道:“你如今发达了,可别忘了弟兄们给你撑的腰!小心我说出实情,看主子家还领不领你的情!” 听得这话,桂嬷嬷惶恐不安,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熄灭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拉住了身后的老男人,她左顾右盼,见四下没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塞到对方手里。 男人掂了掂桂嬷嬷塞来的好处,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再刁难她,点头哈腰地问了个好便走了。 见状,夏知秋回过味来,这桂嬷嬷肯定有把柄落在人手里啊。 谢林安和夏知秋对了个眼神,转而跟踪这男人走向了茶楼。 谢林安拦住了老男人的去路,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道:“在下有没有资格请你喝一杯茶?” 老男人看见钱,眼睛都直了,小声道:“这……给我的?” 谢林安妥帖地将银票塞到了他的手中,温声软语地道:“都是给你的,只要待会儿你再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还能给你更多。” 老男人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子,忙殷勤地道:“有我郑老三知道的,都告诉爷!” 谢林安请他来到茶楼的一间偏僻厢房,刚落座,夏知秋就开口了:“你方才和桂嬷嬷都在聊什么事儿呢?” 郑老三见她要问这件事,有片刻犹豫:“这个……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谢林安从怀里掏出一枚玄龟玉佩,道:“这是上好的玉石,若是拿出去卖,至少有个一千两。我想桂嬷嬷就是被你敲诈一辈子,都敲不出一千两银子吧?” 郑老三激动地手都在抖,喃喃:“一千两?!” 谢林安大大方方将玉推到郑老三的面前,莞尔:“不错,只要你肯老老实实说出你拿捏了桂嬷嬷什么把柄,这块玉石就是你的了。可别和我撒谎,我既能拿出这个钱,背后必定是有权势的,到时候也能抓住你的人。” 郑老三一咬牙,把玉塞到了怀里,道:“富贵险中求嘛!既然两位公子想知道,我就说了。我郑老三只图财,谁给的钱财都不打紧,是桂花自个儿太抠门,与我无关。” 夏知秋笑眯眯地道:“正是。所谓买卖,自然是价高者得,我们能出得起高价,你的消息当然要卖给我们了。” 郑老三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他也怕这两人突然反悔不给钱了,于是忙将桂嬷嬷的事情托盘而出:“桂花能进曹家当差,那都是哥几个的手笔。” “此话怎讲?”夏知秋不解地问。 郑老三舔了舔下唇,道:“曹夫人小的时候,曾跟着家里人来青苔镇落脚。那时候,兄弟几个和桂花想攀上这样高门大户,特地趁花灯会,将曹夫人掳了来,丢到荒山野岭之中。你想想,一个小姑娘家在山上待几天,能不害怕吗?这时候再让桂花偶遇曹夫人,在山上庇护她,养了她几日。哥几个还会送过去烧鸡烧鸭等吃的,让桂花去哄这个孩子。后来桂花带曹夫人回了家,曹夫人惦记着桂花的恩情,说什么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就这样,她对曹夫人有救命之恩,成了人的乳嬷嬷。说起来,孩子也真好骗。荒郊野岭的,哪来那么肥硕的鸡鸭?铁定是有阴谋呗!” 聊起这事儿,郑老三还觉得自个儿格外长脸呢。 他剥了几颗瓜子,塞到嘴里咀嚼,得意地道:“兄弟几个帮她寻了这么好的差事,让她一下子成了一等丫鬟,可不得拿点好处?自此,咱们就一直跟着她要封口费。后来曹夫人嫁到了曹家,成了尚书夫人,咱们也跟着来到了京都。她都是一等一的大嬷嬷了,手里漏一点儿,也够哥几个吃喝了。不然让我们抖出她的事儿,那曹夫人能容得了她?做人可不能忘本呀!” 郑老三说了一堆,夏知秋也就明白了。 就是他们和桂嬷嬷合伙骗了曹夫人,让桂嬷嬷成功成为了曹夫人的心腹仆人。 桂嬷嬷利用了他们,却不知这些人不懂知足,反倒像寄生在人身上吸血的蚂蟥,怎样都甩不开了。 按她说,这也是桂嬷嬷自作自受,怨不得其他人。 如今,夏知秋知晓了这事儿,也就是说,她从郑老三这边花钱买来了消息,桂嬷嬷的把柄,也就落在她手上了。 郑老三拿了玉石和银票,又怕谢林安反悔,连夜逃离了青苔镇。 他如今有钱了,何必再和桂花这个老虔婆讨饭吃,自个儿去外地逍遥自在了。 谢林安和夏知秋一同登门,拜访桂嬷嬷。 给他们开门的是桂嬷嬷家买来的小丫鬟,她探头探脑,问:“两位公子,有什么事儿啊?” 夏知秋微微一笑,道:“劳烦你喊一声桂嬷嬷,就说是郑老三有事找。” “郑老三?好的。”小丫鬟赶忙跑进屋通知桂嬷嬷。 听到这个名字,桂嬷嬷气得砸了一只茶盏,道:“这畜生怎么又来了?!一天天要饭吃,都给了那么多还塞不住他的嘴吗?这种人,与其让他拿捏把柄,倒不如让他永远闭嘴呢!” 她兀自发了通脾气,转头还要笑脸迎人。 桂嬷嬷一出门,见来的人是谢林安和夏知秋,一时间笑容僵在了脸上。她虎着脸,道:“两位是什么人?” 谢林安似笑非笑地道:“自然是知道你底细的人。我们拿住了郑老三,你当年做过的事情,可都让我们知晓了。如今你和曹夫人主友仆恭,都惦念着旧情。若是让曹夫人知晓,她错信了奸人,认贼作乳母,还让你看了快大半辈子的笑话。她会不会恼羞成怒,铲除你呢?左右你也是她的仆人,虽说放了奴籍,但要惩治你,还是易如反掌吧?” 一瞬之间,桂嬷嬷想起从前在曹府祠堂看到的一切,一阵胆寒。 她知晓,曹夫人并不是外表看来那般楚楚可怜,她的手腕狠厉,并不输男子。 桂嬷嬷泄气地道:“你们想要多少钱?” 夏知秋摇摇头,道:“我们不要钱。” 谢林安微笑:“我不像郑老三,我很好收买的。” 他朝前迈进半步,居高临下睥着桂嬷嬷,道:“我们只要和你打听一些事,你如实说了,我们便会放过你。郑老三已经被我收买了,他拿了那么大笔的钱财,铁定不会回来了。我为嬷嬷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你是该回报我的。” 桂嬷嬷自然知晓谢林安来者不善,可她别无选择,只能请两人进院子详谈。 桂嬷嬷让丫鬟上了两杯茶,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夏知秋见她松了口,惊喜地道:“我们想知晓曹岩大人的事。” 桂嬷嬷听得这个名字,慌忙错开了眼,道:“老爷都死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的事呢?”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是吗?可我听曹管事说,那曹夫人每日都会多备一份饭菜端进祠堂里,企图和老爷同用饭菜,一如生前那般。对于这种惯爱在外拈花惹草的丈夫,曹夫人真的会惦念吗?她怕是巴不得人死了吧?那么那份饭菜又是何用呢?难不成……祠堂里真有什么人,能吃那一份饭菜?” 桂嬷嬷心慌意乱,喃喃:“夫人的事,我们做奴婢的又怎会知道呢?” “哦?既然如此,那我也没有替你保密的必要。你不肯说实话是吗?那我们就让曹夫人看看,她知晓了真相以后,还会不会庇护你这心腹乳嬷嬷。” 光脚不怕穿鞋的,谢林安说起身告密就是起身告密。 桂嬷嬷被他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她忙扯住谢林安,恳求道:“别介!小兄弟怎么这么冲动?” 谢林安眼中寒光毕露,他回头,阴森森地问:“桂嬷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若是撒谎了,我转头就去寻曹夫人。若是你老实回答,没准还能留下逃命的时间,我也不会将你的事情说出去,你自个儿选吧!” 桂嬷嬷唯唯诺诺地点头:“是……是。” “曹岩大人,真的死了吗?”谢林安语气阴冷,犹如一条毒蛇,让人瞧见了就心底发寒。 桂嬷嬷犹豫片刻,不知该说什么。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不犹豫,我还猜不着曹岩生死。你犹豫了,说明他本是该死的人,却偏偏活着,因此你不敢说出真相。” 闻言,桂嬷嬷腿都发软了,她直接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我们做奴婢的,哪敢妄言主子的事。要是让夫人知晓,我们全家都得没命啊!” 谢林安从怀中掏出银票,递给桂嬷嬷,道:“你放心,你说出实情以后,拿了钱便能离开此地。曹家之后自有人惩治,他们自个儿都分身乏术,寻不到你的头上来。你拿了钱,躲得远远的,福气在后头呢!” 谢林安打一巴掌给一颗红枣的计谋玩得娴熟,桂嬷嬷两下就被哄住了。 她想了想,如今她的奴籍已除,受不得曹家辖制,这笔账未必会算到她头上来。何况,这么一摞银票,够她几辈子的吃喝了,用那秘密来换,倒也不亏。 桂嬷嬷眼睛一闭,咬牙道:“老爷……确实活着!” “哦?”谢林安问,“那他身在何处?” 桂嬷嬷斩钉截铁地道:“就藏在曹府祠堂里,由夫人看守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了解哪些实情吗?能否给我们讲上一讲?”夏知秋追问。 桂嬷嬷把秘密都说了,也不怕再多说点什么。 她放下心来,反倒大大方方让小丫鬟再上一杯茶,润了口以后,将故事娓娓道来:“十年前,老爷被落雷击中,成了一句焦尸。阖府上下都哭丧,我也跟着夫人办老爷的身后事。哪知,没过几天,突然有一位不知名的小哥寻上夫人。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见主子面的,所以由我去接见他了。我劝他离开,可他却给了我一封信,说是给夫人看上一眼,夫人就会见他了。这位小哥,我瞧着也不是府上的什么亲戚,怎可能有这般神通呢?而且什么东西都接过来给主子瞧,万一是什么入不得眼的东西,我才是会被怪罪的那个。因此,我打开信件瞧了一眼。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夏知秋的好奇心被勾起,忍不住倾身去听桂嬷嬷的后话。 桂嬷嬷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压低了声音,道:“信里头是老爷的字迹,上面写着——‘我还活着,速来城外柳如客栈见我’,落款也是老爷的私章。我帮夫人收拾过老爷的书房,这么多年了,对于字迹以及私章还是能认出来的。我看到这个,也不敢怠慢,忙将其拿给夫人看。见夫人也是一副慌张的模样,我也就能确认,那确实是老爷的手笔了。只是老爷没死的话,那棺材里的焦尸是谁呢?这白事还办不办?老爷可是朝中大官,又为何不敢回京呢?” 夏知秋也是心生疑虑,问:“那后来呢?” 桂嬷嬷舔了舔下唇,道:“后来啊,夫人真的去了城外柳如客栈,她带回来一个蒙面的男子,瞧身材,我也能知晓,那应当就是老爷。不过府中没人知道这事儿,因此也无人讨论这些。当晚,我就听到少爷和夫人在房中讨论事宜。你们也知道的,这不是好奇嘛!因此我就上前听了一耳朵。” “你都听到了什么?”饶是谢林安,此时也想知晓后面的故事。 桂嬷嬷咽下一口唾液,道:“我听到了……” 如今她想起当初的事,心里还发寒。这也是她为何不继续在夫人身边做一把手嬷嬷的原因,她们主仆一场,就断在这儿吧。 那时,她听到曹家少爷和曹夫人谈话,内容就是有关曹老爷的。 曹夫人心急如焚地道:“你爹说是圣上不能容他,这才派来暗卫杀人。他为了活命,将半个曹家的家财都给了那暗卫,这才让暗卫借了一具焦尸,掩盖他的行踪。” 曹少爷咬牙切齿地道:“圣上要杀爹,那必定是不能容他。死了他一个倒还好,这代表圣上并不想迁怒曹家。娘也应该知道,‘改官’选人贿赂一案,和爹肯定脱不了干系,圣上不想深究此事,饶过曹家子孙,这是咱们的福气。若是爹还活着,甚至回了朝中,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事!没准圣上还会记恨咱们曹家,牵连子孙。若是暗杀了爹,圣上对咱们曹家有愧疚,毕竟此事与我无关,反倒可能提携。娘可别一时糊涂,让咱们曹家都倒台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要我说,爹就不能留。” “你是说,想要除掉他?”曹夫人吓了一跳,她猜出儿子的心思,没料到他在何时已长成了这般杀伐果决的狠厉少年郎。 曹少爷自然是将母亲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怕母亲对他失望,忙改口道:“娘怎么会这般想我呢?我岂是这样狠毒之辈?要我说,娘就将爹带回祖宅,别让他肆意走动。那暗卫违背圣命,领了钱财,也不敢吭声。咱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含糊过去,那就天下太平了。” 曹夫人也懂了儿子的意思,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做了。 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他们必须将曹岩囚禁祖宅之中,远离京都! 夏知秋猜到,那暗卫就是苏魏君。谁不喜欢钱财呢?人的欲望,无非源起名与利。 桂嬷嬷叹了一口气,道:“后来的事,也不必我说了。曹夫人在祖宅祠堂设了一个暗室,就将老爷关在里头,日日供他吃喝拉撒,凡事亲力亲为。她命人不要靠近祠堂,我也不敢贸贸然前往,只是偶然的机会瞥见过几次,那老爷如今都没了个人样了!” “竟是如此啊。”夏知秋感慨了一句。 桂嬷嬷也没有其他东西可打听的了,两人边要来消息以后,快马加鞭回了喜来镇。 夏知秋问谢林安下一步计划,谢林安道:“我通知上莲的人来祠堂抓曹岩,不必知会曹夫人,以免打草惊蛇。” 夏知秋点点头:“是这个理。也没见捕快要抓凶犯了,还提前打一声招呼的。” 第129章 谢林安派人往上莲暗卫所在的地方送去信物,可能是一片叶子,也可能只是一块方形的石头。上莲的人每日都会去查看信号摆放处,一旦看到了提示,便知谢林安在喜来镇有所收获,便会快马加鞭赶来,一同抓捕曹岩。 这一夜,谢林安部署好抓捕计划。就在要动身的一个时辰前,他在房内同夏知秋道:“收网之事,我一个人去就好了。我安排了暗卫,让他们先护送你回京都。” 谢林安要夏知秋先走,她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反问:“谢先生,调查曹岩一事都让我跟来了,为何收网抓人的时候却让我先走呢?如今我们不是胜券在握吗?难不成还有什么波折?为何不带我一起,咱俩一同回京都?” 谢林安心间一动,解释:“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我武艺在身,不会出纰漏。若是牵扯上你,还得多保一个人周全,很麻烦。” 谢林安这个理由倒也说得通,夏知秋无言以对。 她该听谢林安的话吧?这厮又没害过她。 只是放着谢林安一人在此地缉拿曹岩,她独自一人先走,总有些不舍。 可她也没留下给谢林安添乱的理由啊…… 夏知秋望着眼前清风朗月的男子,莫名横生起一腔孤勇来。她踮脚,凑上前,飞快地亲了谢林安侧脸一下,道:“那你万事小心。” 谢林安下意识抬手触碰脸颊,指尖小心翼翼摩挲那个唇印。他心间惶惶然,既欢喜又惊讶,唇角不由自主上扬,柔声:“我知道了,会谨慎行事的。” 这是夏知秋头一回主动亲吻他,这不仅仅是一次亲昵的吻。而是代表,夏知秋也心悦他,其中饱含的情意不少。 很快,屋外有人连敲三下门。这是谢林安给的暗号,是上莲的人来护送夏知秋离开了。 谢林安道:“上莲的人来了,你跟着他们回去吧。” 夏知秋点点头,两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谢林安。 她害怕与他分离,每一次和谢林安分开之际都让她提心吊胆的。 谢林安见状,哑然失笑。 片刻,他温柔地道:“小秋,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真的吗?”夏知秋将信将疑地问,“可我觉得,事情有些太顺利了。曹岩还活着的事,对于苏魏君来说是致命打击。为何他会明晃晃把把柄显露在外,还让我们找到呢?下莲不至于无用到这种程度,我……我只是很害怕你出事。” 谢林安微微一愣,他伸手,扣住夏知秋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谢林安抱她的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揉入骨肉之中,再也不能分离。 夏知秋被谢林安这一抱惊到,旋即脸红,她喃喃:“谢先生,你怎么了?” 谢林安只拍了拍她的脊背,哄她:“平日里这般迟钝迷糊的人,怎么在我的事上却这般精明?你别担心,抓住曹岩也是柳凤谋所愿的事,有他在背后保驾护航,出不了什么纰漏。” 上莲与下莲的争斗,就是神仙打架,那还是柳统领略胜一筹的。 夏知秋放宽了心,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那好,我信你。” 她松开了谢林安的桎梏,给自己打气,随后一溜小跑冲出门外。 夏知秋不敢回头,她怕待会儿又不舍得走了。 见夏知秋跟着上莲的人走远,谢林安好似松了一口气一般,全身软了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轻啜了一口茶,继而整理好衣襟与宽袖,挺胸抬头地出了房间。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晚。落了雨,天冷下来,夜间便浓雾弥漫。湿气重的林间,鸟儿不敢悬空飞行,怕沾湿了翅膀,于是只能并排躲在房檐下嘤呜。 谢林安盘算着时辰,瞧见不远处的曹府亮起上莲暗卫放的烟雾弹,这才抖擞起精神来,足尖轻点几下,飞檐走壁,落至曹府内的祠堂。 谢林安是练家子,除了戒备森严的皇城,其余府邸,凭他的武艺,都能出入自如,若无人之地。 暗卫早就迷晕了周遭巡逻的下人,守在祠堂外,听候谢林安的发落。 谢林安抖了抖染上瓦砾蛛网的衣下摆,问暗卫:“人都抓住了?” “回谢公子的话,曹夫人与曹岩大人都被属下抓住了,正绑在祠堂内呢。” 谢林安淡淡道:“带我去看看。” “请。”暗卫毕恭毕敬地伸手,帮谢林安推开了门。 谢林安刚一踏入屋子,便闻到了一股熟稔的香。这是苏魏君惯爱在衣物上熏的香,气味张狂而刺激性很强,和他张牙舞爪的本人一样。 谢林安微微蹙起眉头,再抬眼看去,只见得灯火通明处,上座坐着的人,正是苏魏君。 谢林安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不冷不热,同他寒暄:“苏大人,好久不见。” 苏魏君阴冷地笑:“是啊,好久不见!” 谢林安的双手紧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他和柳凤谋安排的抓捕计划,为何会被苏魏君捷足先登?上莲的人又怎么会对付不了下莲的人? 苏魏君见他不语,知晓他在思索,便笑道:“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谢林安大大方方承认:“是。不过我见这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痕迹,上莲的暗卫也听从苏大人的安排,那看来是我才疏学浅,被摆了一道还不自知……是柳统领和苏大人互通有无,把谢某蒙在鼓里吧?怪道此前我逃离京都这般顺利,原来是苏大人有意为之。” 苏魏君朗声大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你还和小时候一般聪慧,深得我心。” 他起身,缓步靠近谢林安,愉悦地道:“你以为柳统领真的会纵容你扳倒我吗?这对于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而且让圣上知道,我们‘血莲花’组织还会违背圣命,圣上在怀疑我的同时,难保不会担心柳凤谋有异心,他不会冒这个险的。倒不如拿你的人头换人情,和我握手言和。他把曹岩送给本大人,而我则归顺大皇子一脉,不再同他争个高低。本大人可是当着他的面,和二皇子那处断交了。能抓住二皇子的把柄,又能拿我下莲的势力向大皇子邀功,可谓是一石二鸟啊!只是为了取你一条狗命,我少了这么大一个靠山,还得被他死死压制在二把手的位置上,是我亏本了的。不过啊,我对你恨极了,你若是不死,实在是难泄我心头之恨!” 苏魏君踢了一脚地上蜷曲的老叟,道:“有劳你帮我一把,找到了曹岩。这本就是将死之人,让他苟活了十年,如今正是能送他上路的时候。哦,对了,你帮了我,我也得还赠你一份大礼。” 谢林安记得苏魏君每次送礼时的神态,幼年的惨痛回忆接踵而来。 他的外祖母就是被苏魏君当成血淋淋的礼物,摆到了他的面前。 苏魏君心狠手辣的姿态,让他觉得恶心。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竟敢妄想邀功请赏。 这样的……人渣。 没等谢林安回过神来,苏魏君就击掌,让人从里侧带出来一个人。 那是唇间被布块堵住的夏知秋,她没能逃走,反倒是半路被苏魏君擒住了。 谢林安明白了,这一次,他和夏知秋凶多吉少。 谢林安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失魂落魄地道:“别碰她!” 苏魏君微微一笑,道:“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不喜欢?” 谢林安双手握拳,不语。他无比愤怒,甚至开始后悔同柳凤谋做交易。 柳凤谋就是个商人,利益至上,只要能达成他的目标,他不惜牺牲任何人。 本质上,他和苏魏君是同类,都是没有心肝的恶鬼。 谢林安掌心满是湿濡的汗液,他面色惨白,回想起过往种种。 是他害了夏知秋,他早该一走了之。 他保不住外祖母,也保不住她。 谢林安是个无用之人,他是个……废物。 他愧疚地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恨自己无能,不能庇护她。 苏魏君啧啧两声叹:“不过礼物嘛,哪能不装在礼盒之中?我得寻一个合适的盒子,把这个女人塞进去之后,再将其赠予你吧?你放心,我这几日便让人用上好的木材打造一口棺材,绝对让你满意!” 倏忽,谢林安撩起衣下摆。 他挺直了脊背,坚毅下跪,恳求苏魏君:“我从未求过什么人,今日,请苏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一命。我不会再逃,任由苏大人处置,只是这位姑娘是无辜的,她罪不至死。” 谢林安没有逃跑,他郑重其事地磕头。 一声又一声,震耳发聩。 他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尊严,舍弃了本我。 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是多么倨傲的一个人,他竟然为了她,毫无体面地下跪,向仇人求饶。 她对不起谢林安,都是她的错,让谢林安受此凌辱。 她好想求谢林安住手,不要对苏魏君磕头。 不过是一死,与她而言还算是个解脱。 至少,夏知秋是为了心爱的人而死,她死得其所。 苏魏君好似很喜欢谢林安哀求人的戏码,他微笑着也没有劝阻。 他享受这一刻的胜利,享受这种掌控所有人生命的时刻。 苏魏君是至高无上的主子,这些人都得求他,讨好他,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妙呀,真是妙呀。 苏魏君堵在胸口这么多年的郁结之气,总算是纾解出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统领那头,他一直搜寻的妹妹下落也有了进展。 这个妹妹是他那父亲在外游历之时,留下的一桩荒唐事。说是他少年时遇刺,曾被一位乡绅家的女子所救,这才苟活了下来。 后来柳凤谋的母亲在生产时难产去世,柳父便没有再娶过妻。 几年后,他外出散心,故地重游,想起了曾经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女子。一打听才知道,这女子嫁入了当地有名的富贵人家,夏家,成了家主夫人。 不过女子命苦,怀有身孕以后,丈夫便去世了。 旁支的亲戚们虎视眈眈,就等着她生下个女儿,继而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她,平白夺得夏家家产。 柳父知晓女子的处境艰难,决定去见上她一面。 好歹是“血莲花”组织的统领,能帮上的,他就勉力一试。 何况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怎样也得和人说上一句话,道一句谢的。 于是某天夜里,柳父迷晕了女子身边的侍女,吵醒女子,同她讲话。 女子记得当年的事,看到柳父也极为惊喜。 谈话间,女子言明她怀孕两个月乃是一个骗局,她只是不愿意夫君的家产落到那些人的手里,何况她夫君的死,极有可能就是这些人的手笔,目的就是为了吞并家产。 女子这才谎称怀孕,企图临盆时抱养来一个孩子,守住夏家的家财。 只是这样做太过冒险了,一旦东窗事发,她必死无疑。 于是,女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无人认识柳父,若是他能赠予她一个孩子,那这些困难便迎刃而解。 或许是为了报恩,或许是柳父对女子有些上心。 总之他和女子共赴云雨后,确实给了她一个孩子。 此后,柳父便被女子赶走了,她并不爱柳父,不过是想借男人的身子一用。 柳父挂念女子以及他的孩子,一直暗中观察这个孩子落地。 是个女孩啊,可惜被当成了“儿子”来养。 再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而病入膏肓的女子,早早就撒手人寰。 在孩子八岁那年,柳父一时不察,她竟被夏家的人丢到了荒山野岭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柳父知晓此事,动用了关系,将侵占夏家家产的叔侄们都处理了,算是为他的女儿报仇。 柳父死后,寻找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下落的事自然就落到了柳凤谋的身上。 柳凤谋没什么亲情观,不过是觉得有个软乎乎的妹妹还算有趣。 何况他爹待他不薄,把“血莲花”组织都给他经营了,那么帮他找个女儿,也不过分吧? 这么一查,还真让他查到了,原来柳父流落在外的女儿,就是女扮男装的夏知秋! 怪道他查不到呢!人都扮成了男子,谁能往男人身上查?要不是夏知秋此前曾被丢弃山林,他从附近村落搜寻八岁孩子的消息,也不可能找到她。 女童变成了男童,害他灯下黑,一通好找! 柳凤谋嗔怪妹妹调皮,汇报情况的下属犹豫半天,不知晓应当不应当讲后话:“统领……” 柳凤谋眼皮一掀,懒洋洋地问:“何事?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下属舔了舔唇,道:“那个……小的记得,您的妹妹考上了官,如今在吉祥镇当差呢,还是县令大人。” 柳凤谋抽出一条帕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感慨:“真不愧是我妹妹,好争气!” 下属汗颜:“那个,夏知秋大人,似乎是和谢公子一同上京的。” “还有这事儿?”柳凤谋反应过来,喃喃道。 “是的,可是她好似也卷入了曹岩一事之中,今夜的计划,不知会不会伤到夏大人。若是她和谢公子一同被苏大人抓住了……您看,咱们该如何行事?” 柳凤谋惊觉,他无奈扶额,道:“糟了,本统领是记得谢林安有个姓夏的相好。他不会就是我妹夫吧?本统领这般护短,又是菩萨心肠,怎么能见妹妹危难而不救呢?来人,传我口信,赶在苏魏君动手之前,带回夏知秋和谢林安。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妹夫,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让苏魏君老实一点,曹岩给他处理,家人我得带走了。” 下属想起前些日子,柳统领和苏大人的一番商谈话。 他劝阻:“统领,您这样算不算……言而无信啊?苏大人那边都说好了的,要将谢公子交给他。如今又去讨人,这下可怎么交代呢?” 柳凤谋不悦地道:“哼。本统领做事,何时要守信?胜者即为正义之士,他有求于我,那么他就得受这个委屈。我量他也不敢拒绝我,赶紧去保人吧!若是妹妹损伤分毫,我拿你人头是问。” 他可不在意苏魏君会如何恼火跳脚骂他小人,柳凤谋在意的是,之后兄妹相认,若是妹妹感动落泪,执意要抱他,同他撒娇……那他的身上是染兰花香味好,还是牡丹香味好呢? 还得查一查妹妹的喜好呢!柳凤谋头疼地揉额,小姑娘可真是麻烦呀! 第130章 苏魏君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他骨子里就是嗜血的本性。他乐意看人吃瘪,乐意羞辱人。他知晓,别人对他示弱,并不是尊敬他,而是他太强了。 弱者才会被当成蝼蚁,践踏自尊。 他要给谢林安好好上这一课,他是那么疼爱谢林安。 苏魏君看着前额出血的谢林安,怜悯地道:“哟,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多漂亮饱满的天庭,磕坏了,伤了颜面如何是好?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人,怎么说都见不得你吃这份苦。” 苏魏君扶谢林安扶到一半,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道:“不过我得治一治你这个求人的毛病,成大事者怎能轻易屈膝呢?” 他的笑容缓慢绽放,最终眼角也挤出了笑纹:“来人,将这个女子杀了,让我们谢公子知道,求人有时候也是无用功。” 闻言,谢林安起身,直接夺过一侧暗卫的腰刀。他顾不上许多,眼眶猩红,执着刀就要往苏魏君的要害刺去:“苏魏君!我杀了你!” 苏魏君又不蠢,自然知道狗急跳墙的说法。他侧身,堪堪避过袭击,却因谢林安攻势太猛,撞到了桌角,略显狼狈。 护卫苏魏君的人急忙抽刀砍伤了谢林安的腿,逼得他受痛跪到在地。 谢林安的双腿血迹斑斑,他双手撑地,费力地爬起来。 他一直以来仪态翩翩,不料今日这般狼狈,被夏知秋看了笑话。 谢林安苦笑一声,喃喃:“小秋,这般不好看的模样,也被你瞧见了,实在是不巧。” 夏知秋见谢林安一遍遍尝试爬起来,又一遍遍跌倒在地。她的心脏几乎要爆裂,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怪她蠢笨,没有尽快赶路。 怪她无能,被苏魏君抓住,成了挟持谢林安的人。 怪她让谢林安动心,成了他的软肋。 若是人生能够重来,她定然不会再留谢林安,任他孑然一身,无拘无束,浪迹天涯。 是她拖累了他。 夏知秋的眼泪滚落,她呜咽无声。 随后,一边闭眼,一边摇头。 她想告诉谢林安,她看不到,她也不觉得他姿态难看。 有那么一个人,能为她挥剑而战,是她的荣幸。 谢林安,是她命中的神祗,是无比英勇的天神,降临在她的人生路里。 谢林安见夏知秋的样子,即便没有话语,他也懂了她的想法。 他也笑了,然后强忍痛楚,站了起来。 如此此前为亲人复仇那样,谢林安不知疲倦地站起来,砍向苏魏君。 苏魏君头疼不已:“你呀,还是老样子。还是由我来结束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吧,看着真让人心疼。” 说完,他掐住了夏知秋的脖颈。 就当苏魏君要使劲的时候,门突然被人破开了。 一行人身穿紫纹玄衣,挺拔如松,围住了整个祠堂。 为首的男子朝苏魏君作揖,毕恭毕敬地道:“属下青叶参见苏大人。” 苏魏君松开了夏知秋,慈爱地问青叶:“这不是柳统领的第一侍从青叶吗?你怎么会来这里?可是你家主子有什么事要你带给我的?不如等我处理了这屋子里的两条杂鱼,咱们再细细地讲?” 青叶眸光一沉,厉声道:“传柳统领的话,夏知秋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必须留下夏知秋与谢林安的性命,让这二人跟我等回京都。” 他的话音刚落,苏魏君的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苏魏君慢条斯理地道:“你家主子可是说过,这两条命,归我的。怎么?他还想说话不算数?我如今逮住了曹岩,可没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他能奈我何?” 青叶道:“柳统领早知苏大人答复,还让小的带来一句话。苏大人手上的曹岩……乃是假货。真的曹岩,一早被柳统领带走了。若是苏大人不听话,他今夜便将人交到圣上面前,让他彻查此时。苏大人在圣上面前撒谎,恐怕会寒了圣上的心,辜负圣上的信赖。” 苏魏君气得牙痒痒,他手不住摩挲腰间的玉佩,咬牙切齿地道:“柳凤谋竟然给我留了这一手!他竟敢暗算我!若不是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人,他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这一副底牌,只等对付我?” 苏魏君感到后怕。若是此前他以为曹岩已除,可以高枕无忧对付柳凤谋时,再被柳凤谋放出真正的曹岩,那他岂不是满盘皆输? 苏魏君冷哼一声:“如今我手上也算是有他的把柄,除非他拿真正的曹岩同我换,否则你该知道我会怎么做。左右是要鱼死网破,我可不急。” 青叶无奈地道:“柳统领也算准了苏大人会这样说,因此早就把人送往您京都的宅邸了。只要您交出夏知秋和谢林安,曹岩保管在你府上老老实实待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魏君也不打算和柳凤谋撕破脸。他抓到曹岩就行,姑且放过这两人一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来日方长。 苏魏君冷着脸,将夏知秋和谢林安推向青叶那边。 青叶这一趟来也就是为了接人,任务完成,他带着人,迅速消失在苏魏君的视线之内。 曹府的事都留给苏魏君善后,他必不会透出一点风声。 只是柳凤谋这一次让他丢脸,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啊,绝对不会放过柳凤谋和谢林安的! 谢林安这一次伤得很重,幸亏没有伤到筋骨,不至于双腿残废。大夫用止血的草药将谢林安包扎好,又特地准备了木制的轮椅,让他这些时日都坐在这种木轮椅上修养。 夏知秋心疼谢林安为他受伤,可事情发生以后,结合此前的种种端倪,她又觉得谢林安一早就知情。 夏知秋问:“谢先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若你不知道前往曹府凶险,又为何让我先回京都?” 谢林安见瞒不过她,便将此前的计划说了出来:“你说的不错,我是知晓曹府里有苏魏君的,只是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若你不是他的妹妹,恐怕这一次凶多吉少。” 原来此前谢林安刚到京都之前,就已经有心腹替他查到曹岩的事以及曹岩的所在了。他用这一件事当底牌,前去见柳凤谋,寻求他的庇护。 那时,谢林安同柳凤谋道:“柳统领,我已知曹岩乃是苏大人的把柄。而我进京,势必会被他盯上。若是柳统领事先换走曹岩,待我刻意沿着线索调查到曹府,他一定会相信那个假的曹岩乃是真的。如果苏大人的暗卫蠢笨,并未跟踪我调查,那么柳统领可以趁机给他卖个好,透露线索,再将他拉拢至大皇子麾下。到时候,柳统领不怕苏魏君拥立新君,又能掌控下莲,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若是苏大人还不服输,还有异心,正式对柳统领下手,那么咱们再暴露底牌,推出真正的曹岩,这样就能完全将其镇压,全无后顾之忧了。” 柳统领笑了:“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苏大人可不蠢,如何让他完全信服呢?” 谢林安道:“届时,我会亲自前往祠堂缉拿曹岩。他看到我,不信也得信了。” “你不怕他杀了你?” “只要能让柳统领拿捏住苏魏君,谢某就不惧死亡。只是,我为柳统领做了这么多,若是无法平安归来,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保护好夏知秋、赵金石,以及小翠三人。他们,是谢某的朋友。”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会答应你的。你呀,就安心去送死吧。”不过是动动小指头就能达成的事,柳凤谋不介意卖谢林安一个好。 谢林安自然有他逃脱之法,他可以试着杀出重围。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夏知秋被苏魏君抓住当了人质。 他爱的人在此处,因此他甘心成为俘虏。 都怪他,谢林安只是怕自己死期将至,所以想多和夏知秋相处一会儿,这才带她来调查。最后一段路,他想再多看看夏知秋。 他骗夏知秋喊了他“夫君”,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谢林安还是不够谨慎,险些害了她的命。 若夏知秋不是柳凤谋的妹妹,恐怕柳凤谋对于他们两个的死,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都是为他大业牺牲的人,虽可怜,却值得。 夏知秋听懂了谢林安的话,她哑口无言。 只能揪住谢林安的衣襟,恶狠狠地对他道:“谢林安!我告诉你!若是你再擅自做主,干这些冒险的事。等你死了,我也会一头撞死在你的墓碑前!” 谢林安轻笑一声,调侃她:“还没过门,就想着随亡夫殉情吗?” “呸呸呸!浑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坏的不灵好的灵!”夏知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地道。 谢林安被她捂得咳嗽,夏知秋又慌忙松开了手,心疼地为他顺背。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别说话了,还是好好休养吧。我决定了,要是你以后出事,我就出门勾三搭四,寻百八十个相公,然后百年以后,咱们一屋子的人一同葬一起,阴曹地府也不让你安生。你若是怕,那就好好惜命,省得地底下天天受气。” “是,全听夫人安排。”谢林安眉眼带笑,调戏了夏知秋一句,逗得她面红耳赤的。 第131章 夏知秋和谢林安一同回了京都,上莲的侍卫没将他们送回客栈,而是带到了柳府上。 除了他们,柳凤谋还将小翠与赵金石一并带来。 几人在院里的桃花林吃席,见夏知秋和谢林安远远过来,小翠忙惊喜地牵起裙角去迎:“夏哥哥!你回来了!” 夏知秋看到小翠活蹦乱跳的模样,想起前两日九死一生的经历,忍不住泪盈于睫。她伸手抱住飞扑过来的小翠,带着哭腔道:“嗳,哥哥回来了!” 小翠盼着夏知秋回家,这几日是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如今听得夏知秋的声音,她的眼泪也摇摇欲坠:“夏哥哥,小翠好想你。” “哥哥也想小翠啊,莫哭莫哭,咱们能团聚,这是好时候呢,怎么能哭呢?”夏知秋一面给小翠抹眼泪,一面感慨——小姑娘香香软软的,抱起来好舒服。 柳凤谋今日特地挑了一条他最爱的银狐毛领,手感丝滑柔顺,摸起来极为舒适。不仅如此,他还穿了一身白牡丹绣品雪色大氅,如墨般倾泻的长发松松散散,用羊脂玉簪轻巧挽住,端的是俊雅迷人。 柳凤谋盛装出席,见夏知秋来,他特地起身,微微抬起双臂,等着妹妹投怀送抱。 哪知道,她全然无视了他这个哥哥,眼里只有认过来的义妹。 夏知秋到底懂不懂什么是血浓于水?他们可是亲兄妹,和外人能一样吗? 小气吧啦的,连个拥抱都不给吗? 柳凤谋脸上僵着笑,肆意抖了抖双臂,佯装整理衣袖,又稳稳当当地坐回了石凳子上。 赵金石也上前来帮谢林安推轮椅,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腿伤到了?” 谢林安不想他们担心,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不过是摔伤而已,不妨事。” 赵金石道:“那就好好休养吧,这一天天的,都出了什么乱子呀!害得小翠妹妹成天待屋子里念佛。” 谢林安道:“是,事情已经解决了,今后不会再出乱子了。” 谢林安就是四人组的主心骨,他说没事,那就铁定没事了。 一时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这一场风波能平稳过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柳凤谋清了清嗓子,对他们道:“都愣着做什么?得给我妹妹接风洗尘啊!来来来,本统领特地请京都最有名的闫阳楼做的一桌席,赶紧吃吧。” 说话间,他将小翠从夏知秋怀里扯出来,搀着妹妹,领她坐到了一旁。 夏知秋对于柳凤谋这个哥哥全无印象,她尴尬地道:“夏某多谢柳统领的救命之恩,只是这兄妹之说,怕是有什么误会。” 柳凤谋摆摆手,道:“能有什么误会?本统领线人遍布天下,还能有查错的事?你母亲就是叫赵嫣?” 夏知秋点点头:“正是。” “那就错不了。”柳凤谋把当年的事情逐一说给夏知秋听,听得夏知秋眉头紧锁。 这些事和她的身世倒是能核对得上,只是平白多出了一个哥哥,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柳凤谋却对于“哥哥”身份接受得从善如流,他殷勤地给夏知秋夹菜,问东问西:“这道‘琼珠’如何?乃是用荔枝肉煮出来的,最后去核塞蜜豆,姑娘家独爱的甜食。” “或是尝尝这道‘葛仙米’,像是绿粟或鱼籽,实际上是水木耳,颗粒饱满,咬之爆汁,可加入佐料拌着吃。” 柳凤谋给夏知秋夹这个,夹那个,看得一侧的侍从们目瞪口呆。 他们的统领何时做过这个呀?偏偏这位夏大人还不吃这套。 柳凤谋见夏知秋没什么反应,又指着一侧的桃花树,道:“瞧瞧这些花树,可都是哥哥从庄子里移植过来,特地给妹妹观赏的。你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我就赏下人几百两银子,夸他们巧思甚妙。” 夏知秋被他闹得没办法,只能叹一口气,道:“多谢哥哥为我置办的这些物件,妹妹心里很感激。” “你喜欢就好,这值当什么谢呀!”柳凤谋道,“你要是喜欢,哥哥日日都准备这些,逗你开心。” 夏知秋眨了眨眼,道:“与其做这些事,哥哥倒不如帮我做点旁的。” “什么呀?只要妹妹说的,即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喊青叶去的。”柳凤谋笑眯眯地看着一旁侍从青叶,道。 青叶瑟瑟发抖,没想到他只是旁观的人,还惹来了无妄之灾。 夏知秋正色道:“如果哥哥真心疼爱我,那么就处置苏魏君吧。你妹妹受此大辱,你总不会放任他继续横行霸道吧?” 谢林安闻言,一笑,他就知晓夏知秋这一句“哥哥”喊出来,是有目的的。她是能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主,既然兄长有权有势,那不得照拂妹妹寸许? 果然,柳凤谋的笑渐渐收敛了一些。他拍了拍夏知秋的手背,苦口婆心地道:“官场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呀?下莲的人可不是蠢货,还得从长计议。妹妹若是不信,可以让谢公子说给你听。” 言下之意就是,他也暂时拿苏魏君没办法了。夏知秋意兴阑珊。 反正没了其他想法,夏知秋倒是能快活地吃饭了。 如今有了柳凤谋庇佑,至少他们四人算是安全了。 夜里,柳凤谋给他们安排了寝房,让他们在柳府里留宿。 他特地寻上谢林安,想和他说两句话。 谢林安自然知晓柳凤谋的性子,也没急着推木轮椅走,等柳凤谋和他议事。 柳凤谋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林安,道:“要不是本统领此前不知晓夏知秋乃是我妹妹,倒也轮不到你和他有牵扯。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也不做那拆散鸳鸯的大棒,我只求你真心待我妹妹,若是敢辜负她,我拿你是问。” 夏知秋都还没认他呢,柳凤谋就端起哥哥的架子了。 谢林安哑然失笑。 片刻后,他道:“谢某倒觉得,柳统领与其想告诫我好生对待妹妹,倒不如想法子先夺得妹妹的信赖。小秋还未必在心里承认你这个兄长呢,如此操心起妹夫的事,是不是为时过早?” 闻言,柳凤谋气得牙痒痒:“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 待他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谢林安已经推着木轮椅走远了。 好啊,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让谢林安后悔自己没有讨好他这个大舅兄! 第132章 约莫过了十日,夏知秋接到了御前总管李公公亲自递来的旨意。 按理说,夏知秋这样低品阶的“改官”选人,只要和其他选人一同进殿面圣,让圣上遥遥看一眼,核实一下政绩,问几句话也就放行了。可是这一次,圣上却只让她独自一人前往。 夏知秋倒不觉得是自个儿政绩漂亮,得人青睐。她惶恐不安,只觉得其中有猫腻。 是夜,柳凤谋带着一名妩媚的女子来见夏知秋。 柳凤谋给她介绍:“这是‘血莲花’组织专司雕青的劄工黑娘子。” 黑娘子可不敢小瞧眼前的人,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黑娘子见过这位爷。” 夏知秋看着妆容妖冶、衣着轻薄热辣的黑娘子,不解地问:“哥哥给我带来这位黑娘子,所为何事?” 柳凤谋被夏知秋那句“哥哥”喊得通体舒畅,他勾唇,道:“你既是我妹妹,那便是‘血莲花’组织的人,我让她为你雕个莲花印记,不过分吧?” “偏偏是面圣前夜?” “对,今夜至关重要。”柳凤谋打了个哑谜。 夏知秋不蠢,自然知道柳凤谋此举有他的考量。刺就刺吧,左右也不会伤她。 夏知秋大大方方递出了手,让黑娘子把印记刺在手臂之上。 夏知秋记得血莲花的刺青,乃是身体温热时显现红色,死后体温弱了便呈无色。 她抚摸手臂上的血莲花印记,恍若隔世。 夏知秋总算有一段能和谢林安重合的过往了,她不再是隔岸观火的人,而是身陷火海,能与谢林安并肩作战的挚友与恋人了。 真好。 夏知秋扯上衣袖,将那劄青藏得严严实实。 隔日,早朝后,圣上便宣旨,召夏知秋来御书房谒见圣面。 皇城巍峨,高楼顶上覆盖琉璃瓦,日光下反射着华光,富丽堂皇。 夏知秋是进过皇城的,可不论是几次来此地,她都不敢正视这些雕梁画柱,生怕坏了什么规矩。 她垂眉敛目,也不左顾右盼,老实地跟着李公公走向御书房。 御书房内,已有身着玄端常服的皇帝在书案前静坐,旁侧还单膝跪着另一人。 “臣夏知秋,叩见陛下,愿陛下身体安康。”待夏知秋同圣上行完了礼,这才发现,多出来的一人,竟然是苏魏君! 夏知秋记得血莲花组织被宗室所知,却不暴露于人前,所以前朝官员对此知之甚少。 既然如此,今时今日,圣上又为何在她面前显露苏魏君呢? 难不成……她要什么祸事将至,要苏魏君在旁侧叮咛? 圣上抬了抬手,道:“夏卿平身。” “谢陛下。”夏知秋不敢露怯,让人察觉。她腿都在发软,还是颤巍巍地站起身,勉力支撑着身子。 圣上并不像戏本子里所说那样喜怒无常,或是一点不顺心就大发雷霆,让臣民伏尸百具。很多时候,他就如同阿翁一般和蔼可亲,甚至对于一些小错也不会过多苛责。 只有上位者才知晓,他们一怒就随时能要人性命。正因为如此,才要谨慎。人无完人,谁都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而君王要常怀慈悲之心治国,方能使国家繁荣昌盛。 这一点,在处理曹岩一事上,可见一斑。 圣上有意放其他臣子一条生路,因此没有株连曹氏一族,而是只处理了曹岩一人,以儆效尤。 皇帝沉吟一声,问:“夏卿可知,朕今日召见你,所为何事?” 夏知秋闭了闭眼,道:“臣不知。” 闻言,皇帝的声音变重了,他为君,夏知秋为臣,实无兜圈子的必要。 于是,皇帝薄怒,道:“夏知秋,你以女子之身步入朝堂,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是,臣知罪。”夏知秋暗暗瞥了一眼旁侧的苏魏君,那人正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她,享受这一刻君王之怒。 果然,夏知秋就知道,苏魏君一出现,铁定没有好事。 她怕女子身份败露,怕了这么多年,死到临头,她反倒释怀了。 不过如此,不过贱命一条。 只是,她一想到谢林安,又怕她被圣上处死时,这厮会哭。 还从未见谢林安哭过呢。 不过,这辈子,夏知秋都不想看见这一画面。 皇帝眸光一凛,冷冷地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夏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她是垂死挣扎,只是死前,有一口气必须得出,有一口气必须得争。 她不再畏惧皇权,不再畏惧君主。 她行得正,坐得端,无愧于天下人。 夏知秋朗声唱报:“臣虽为女子之身,可臣一直恪尽本分!为官者,为民请命,为君分忧。臣平复百姓之冤屈,臣无惧权贵乡绅。臣不才,可好歹上京途中,亦有受臣恩惠的百姓扳辕卧辙挽留,也稍稍能说明,臣所断之案皆公正,所庇之民皆善仁,臣在得民心这一块,并不输给任何同僚。臣读书十多载,挑灯夜读,背诵书文,也是倾尽全力才考上的翰林官。凭的是真才实学,绝非买爵贩官之辈。臣尽了臣子的事,可君王却只因臣是女子而不能容我。为何只有男子能为官,福泽一方,女子却不能步入朝堂。明明是这官场规则不公,实非臣罪。” 她越唱,气势越甚。夏知秋委屈,她比谁都委屈。 她是好官,是清官,只因是女子,就要包揽她所有的功勋,要她闭嘴,要她乖乖认罚。 她不服! 这世道不公,她就破了这天。 夏知秋咬牙切齿地道:“若清廉刚正皆为好官,男子能做得,女子又为何不能做得?女子既有才学,又为何不可沾染朝野社稷,造福一方?” 听到后面,皇帝反倒不气了。 他笑了一声,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女子。” 闻言,夏知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发泄完了,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在这时,李公公突然唱报:“陛下,柳大人求见。” “传。”皇帝挥手,命柳凤谋进御书房。 柳凤谋身着狐领紫衣,同皇帝行礼以后,道:“圣上记错了,夏大人可没有欺君罔上。” “哦?此话怎讲?”皇帝挑眉,等柳凤谋后文。 柳凤谋拉过夏知秋的手,将她的衣袖掀起,露出“血莲花”的雕青,呈现给皇帝看:“夏大人乃是臣妹,自小便加入了组织,为圣上当差。她的女子身份,早在几年前,臣便让李公公递来一份折子,详细说明此事,想来是李公公一时糊涂,没能察觉,弄掉了那份折子。这才出了差池,遗落了这份折子。臣想着,组织一直都是在暗处行事,朝堂之上也可安插人手,这样明暗呼应,陛下若是有其他圣命,行事也会更为妥帖方便。” 说完,柳凤谋瞪了李公公一眼,对方当即跪倒在地,从怀中颤巍巍递出一份折子,道:“确实是有这份折子,都怪奴才疏忽,将其抖落在旁处,没能呈上来给陛下看。后来时过境迁,奴才怕陛下知晓此事发怒,故而一直藏着折子,也不敢认错。奴才真是猪油蒙了心肝,竟干出这等糊涂事来。” 皇帝淡淡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饶过夏卿一次。你与柳凤谋、苏魏君,均为朕左臂右膀,今后也得好好为朝廷办事,不得有误。” 他起身,踢了李公公一脚,道:“去领二十板子,下次若有欺瞒,你这颗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是,是!谢主隆恩。”李公公哀怨地看了柳凤谋一眼,退下了。要不是他有把柄捏在这柳统领手里,他一个御前大总管,至于和那些犯错的小黄门一样挨板子吗?可真够跌份儿的! 皇帝发落完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宦官,又将视线落在了夏知秋身上:“而你,既是女子之身,若被其他官员知晓,事可大可小。朕有爱臣之心,为保你免收弹劾,此生便不要入京了。你将地方辖区治理得很好,今后也当继续为吉祥镇鞠躬尽瘁,尽官家本分。” “是。臣夏知秋,谢主隆恩。”夏知秋听圣上的意思,也算是全明白了。她被圣上“流放”到吉祥镇,官职和命都保住了,只是这辈子都别想升迁,只能当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 算了,至少没掉脑袋呢,差强人意吧。 这事儿,就这样? 皇帝这一通发怒,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苏魏君见圣上将此事轻飘飘遮掩过去,心里怒不可遏。 可他不敢在圣上面前造次,连抱怨都不行。不但不行,他还得夸圣上英明。 夏知秋和苏魏君退下以后,皇帝独独留了柳凤谋在跟前。 他冷冷一笑,睥了柳凤谋一眼,道:“别以为朕不知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和***串通好,要保夏知秋吧?既然你执意要饶她一命,朕便如你的愿。只是这一次的恩赐,得用你下半辈子为朕劳心劳力效命来偿。你可明白了?” “是!圣上英明神武!”柳凤谋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即笑着给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之所以给柳凤谋面子,也是因为他是圣上从小看着长大的,其中也有点叔侄情分在。 何况他觉得夏知秋远在吉祥镇掀不起风浪来。 再说了,她的政绩漂亮,确实是个清官,那他为天子,也得有点容人雅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这世上,清官不易,没必要赶尽杀绝。 就好似谢侯爷的死,这里头的缘故,真当皇帝参不透吗?他不管,也就是表示,那也如他所愿。 谢侯爷战功赫赫,功高盖主,若是今后皇权继承人也出自谢氏一族,那要出的幺蛾子不知凡几。 所以,谢侯爷能死,也算是一件幸事。 国舅爷给未来太子让步,保他谢家显赫,想来谢侯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他的。 不管苏魏君有何目的,皇帝觉得,只要这事情办得顺他心意便好。 水至清则无鱼,上位者还是得罚宠并施,给点活路呀。 皇帝孤家寡人站在御书房内,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偌大冷情的宫殿,一时无言。 第133章 全文完 夏知秋在京都不过十天就要返回吉祥镇了,今后除了假期,无圣上旨意,不得返京。 柳凤谋听得这个消息,安慰失魂落魄的夏知秋,道:“别这么沮丧嘛!好歹哥哥是闲职,可以借考察各地血莲花组织治理情况游历天下,到时候让哥哥来看你呀!” 夏知秋听到柳凤谋说这话,微微一愣。 她知晓他想岔了,委婉地道:“我不过是在想如何让谢先生多带些京都土特产回吉祥镇,毕竟以后也不常来了,倒不是因为想哥哥。”。 柳凤谋被夏知秋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脸色铁青,迟疑半晌,还得僵硬地挤出一丝笑来:“竟是这样呀!这点小事,哥哥会替你办好的。” 夏知秋自从上次柳凤谋在御书房替她解围以后,对柳凤谋已经不抱有很重的敌意了。虽说此前被他坑过,但是那时柳凤谋是陌生人,在他的立场上来说,并没有帮夏知秋与谢林安的必要。 而如今,他是她的家人。 柳凤谋尽到做哥哥的本分了,她也没必要一直给柳凤谋甩脸子。 这般一想,夏知秋又觉得自个儿有必要做一回贴心小棉袄了,她朝柳凤谋微微一笑,道:“当然,若是哥哥有空能来吉祥镇看看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柳凤谋原本还新潮低落,听了妹妹这句话,马上打鸡血似的激动极了:“嗳,不愧是哥哥的小棉袄,忒暖和人了。” 他击掌两声,很快便有侍女垂眉敛目,高举着红木托盘鱼贯涌入。她们端着绛红色与青绿色的纱啊罗啊,围绕着夏知秋,道:“奴婢们见过小姐。” 夏知秋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柳凤谋挑明了来意,道:“这是大袖襦裙式钗钿礼衣。” 夏知秋探手抚上绿纱,惊喜地道:“婚衣?!” “不错。”柳凤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轻声道,“虽说圣上不让妹妹显露女子身份为官,不过咱们自家办个婚礼,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哥哥我还能厚脸皮向圣上讨一份贺礼来,这样他知情了,日后出岔子也不会怪罪。” 这是夏知秋头一次觉得柳凤谋很狡猾,他分明是想把皇帝也拉下水:瞧瞧,这是你封的女官,她要嫁人了,虽说不能立婚书,但也能私底下搞事儿。你不但要赞同,还要送礼来,这样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你也是知情人,可要帮衬着点。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偏偏这是无伤大雅的事,圣上也不能拆散人成婚。毕竟年纪大了,都爱成人之美。 不过隐患也给皇帝埋下了,若是日后夏知秋有孕,为了不让她女子身份发现,那也得许一年的假啊。这就是柳凤谋想同圣上讨的恩典,特许夏知秋革职几载,生完孩子,再神不知鬼不觉复职,回衙门当差。 这事儿,柳凤谋既然做了,那分明是已经和圣上打过招呼的。 皇帝觉得柳凤谋足够荒唐,可想了想他一辈子为皇家当差,柳家人丁稀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柳凤谋送命,这点小事,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权当给柳家延续血脉。 夏知秋拿到皇帝赠的告假书,手都在抖。她觉得那么难的事儿,怎么被柳凤谋轻描淡写就达成了? 那她岂不是不必再担心女子身份会不会暴露,今后也不用太过担忧人头落地了? 她害怕的东西,全被柳凤谋消除了。 夏知秋鼻腔酸涩,忽然很想哭。 她以为她这辈子命苦,谁知晓,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先是她自己有了余生共度的家人谢林安,又是找到了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以为会被柳凤谋排斥,可他却全然不在意夏知秋的过往。 他是阴险狡诈,可对待家人却掏心掏肺,没话说。 夏知秋可以被兄长和夫君庇护在身后,可以小鸟依人一回,也可以放肆大哭。 她的眼泪滚落,忍不住扑到柳凤谋怀里。 夏知秋抱了抱这个兄长,感激地道:“多谢哥哥。” 柳凤谋被她这么猝不及防一抱,都不知道该不该欢喜。 小丫头片子要发难,是不是事先和他说一说?他今日都忘记给衣裳熏香了呢! 柳凤谋慈爱地看着怀中的晚辈,摸了摸她的头,道:“哥哥把你嫁给谢林安,那是为了圆你的心愿,可不是要将你送人。过得不好啊,那就回家来。大不了辞官回京都,哥哥养着你。” “嗯!我知道了。”夏知秋不会再害怕旁人的好意,她坦然接受所有命运的馈赠。 她过得很好,也很幸福。 她的命真好,一切都圆满。 夏知秋的婚事被定在了三日后,由于情况特殊,他们并不打算婚车游街,而是召集一些亲朋好友,在柳府上热闹热闹。 这是夏知秋第一次在小翠和赵金石面前着女装,她忐忑不安,任由小翠和全福人替她上妆。两鬓装饰宝钿花钗,身着青绿色薄纱大袖连裳,革带韈履。她本就眉目姣好,如今敷上粉黛,风姿绮丽,瞧得人眼睛都移不开。 所谓红男绿女,意指:婚礼时,女式礼服为青绿色,男式礼服为红色。 谢林安要穿的,便是绛红色婚衣。 谢林安的腿伤养得差不多了,伤口还未完全去痂,不过已经可以脱离木轮椅行走。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看柳凤谋也少了许多敌意。 毕竟这个男子,居然用几句花言巧语就夺得他妻的信赖,未免太卑鄙了。 新婚庆典开始之前,柳凤谋找上谢林安。 柳凤谋看谢林安哪处都不顺眼,却也只能老老实实道:“今儿个是妹夫的大好日子,大舅兄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谢林安很理解柳凤谋的心情,他不打算多与这个男人多计较,道:“大舅兄放心吧,我会对夫人好的。” “嗯,希望你说到做到。”柳凤谋敷衍了几句,他就打算去看看婚宴筹备情况。 还没走出半步,柳凤谋突然绕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林安一眼,道:“对了,大夫说了,妹夫今日不宜行某些事,以免伤口开裂。本统领传大夫的话,特地规劝妹夫一句……”柳凤谋笑眯眯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是在告诫谢林安别拿身体开玩笑,少年人气血方刚是好,只是看在身体的份上,小登科之夜也须得忍耐,做一回和尚。 不仅如此,这话里还有第二层意思,那就是前些日子,谢林安借机气柳凤谋。他不忍耐对长辈的脾气,那柳凤谋自然要给他使一点绊子,以示“疼爱”。 谢林安脸色铁青,望向柳凤谋的双眼犹如淬了毒一般狠厉。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妹夫多谢大舅兄提点。” 柳凤谋拍了拍谢林安的手,做尽了长辈姿态:“嗳,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看到谢林安吃瘪,柳凤谋总算是神清气爽地走了。 唯有谢林安站在原地,盯着柳凤谋的背影,眼神好似要吃人。 呵,此时知道来刁难他,等到日后他有心上人,看谢林安会不会挖苦他! 谢林安看着婚房外来来往往的奴仆与亲友,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虽说没能给夏知秋一个体面盛大的婚事,可今后他们能同床共枕,能生死相依,这就很好。 他从未想过这一生还有这样幸福的时刻,他能够遇到夏知秋,能够和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虽然他自小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了养育他长大的外祖母,最后又没了父亲。 可谢林安的一生,还不算悲惨。 与其活在仇恨之中,倒不如和心上人好好过完余生。 他的外祖母对母亲起过杀心,最后死在了苏魏君手下。 而父亲亏欠他与母亲,最终也横死在府中。 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也没有谁是完全罪恶的。 谢林安不会放过苏魏君,可他也不能沉溺于过去。 终有一日,属于苏魏君的审判日会到来。他会让所有作恶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由于夏知秋的出现,谢林安变得软弱了。 他有了破绽,再也不是无坚不摧的铠甲。 他开始惧怕死亡,开始有所依恋。 他甚至不想再去和苏魏君抵抗,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若是苏魏君再来犯他,为了庇护妻儿,谢林安自然要反击的。 如今若是一切安好,他也可放下前尘往事,不再受其侵扰。 谢林安啊,前半辈子吃了太多的苦,肩负太多的责任。这后半辈子,他不想再这么累了。 他只想陪着夏知秋到老。 世间一切美好,仿佛都源自夏知秋。 没过多久,有赵金石来喊谢林安催妆,还设置了障车刁难他。 谢林安历尽九九八十一难,这才得了入账的资格,给夏知秋挑红盖头。 全福人在一旁唱道:“蒙头红,挑三挑,过不了三年有两小,新郎官称心如意了!” 谢林安看着盖头底下露出黛色眉眼的夏知秋,不由一笑。 夏知秋也在扇面后头笑,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谢林安。 明明还没却扇,这对新人却已经心照不宣地互相打量了起来,瞧得一旁围观的人十分不爽。 赵金石和小翠感慨:“这婚事啊,怎么看得人心里酸酸的?” 小翠抿唇一笑:“赵大哥是想新娘子了?” 赵金石乐了:“可不是?若是赵大哥能寻到小翠这样贤惠温柔的姑娘,隔天就上门提亲去。” 这话说得露骨了,小翠听得脸红,忍不住呸了他一声:“赵大哥甭拿我开玩笑!” 谢林安那边又是吟却扇诗,又是喝合卺酒。 他还没来得及多看夏知秋几眼,就被柳凤谋一行人拖出去灌酒了。 这是在柳府,那酒水都不得掺假。幸亏谢林安酒量好,不然他早被柳凤谋喂趴下了。 谢林安不免嘀咕:“此前还说担心我身子骨不适,不让行房。如今喂我这个患有腿伤的新郎官喝酒,那就是关心病情了?” 可见,柳凤谋只是单纯看他不爽而已。 等到谢林安回到新房,已经是夜里了。 他帮着夏知秋除妆卸钗,看着夏知秋羞红了的脸颊与水汪汪的眉眼,不由温柔地道:“小秋,唤一句夫君来听听?” 夏知秋就知道这厮不怀好意,她结结巴巴地喊:“夫……夫君。” 谢林安见她含羞带臊的模样,不由失笑。 夏知秋觉得失了颜面,不由抬手,捶了他一下。 许是下手力道没能掌控好,正好打中了谢林安的腿伤。 谢林安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夏知秋吓得赶紧握住他的手,道:“可是砸疼了?” “还好。”谢林安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亲为夫一下,或许就能缓解腿疼了。” 夏知秋这才反应过来,谢林安原来是在逗她开心! “好你个谢林安!”夏知秋恼羞成怒,和人在榻上滚作一团。 期间伴着谢林安的笑声,与夏知秋微乎其微的喘息,这春宵花月夜,便悄悄溜过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