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侦探夏贵妃》作者:衣带雪 文案: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大理寺有个夏阎王,百姓爱戴破案强 真容现世惊皇上,青天原是美娇娘 庸官碌吏落井忙,人在天牢等流放 一纸御令震天响,夏郎从此成娘娘 …… 前大理寺卿夏洛荻在早朝时和政敌骂架,因过于投入,双方发生肢体冲突,夏大人不慎被扯掉假胡子,藏了六年的女子身份曝光。 人在天牢等死的时候,皇帝却下了圣旨叫她别当人才了,进宫当才人去。 满朝官员吓死了,后宫嫔妃也吓死了。 坊间评价夏青天有云:大人一腔正气,为官两袖清风,断案三花聚顶,谈情四大皆空。 夏青天悍不畏死,但皇帝怕她死。 白天上朝晚上想,误被当做跟-踪-狂。 好不容易捱到夏大人主动邀请圣驾去她那一亩三分地的小冷宫过夜。 夏洛荻:今晚月色甚美,陛下想不想来点刺激的? 皇帝:???成何体统?! 皇帝:……说来听听。 夏洛荻:得嘞,有新案子了,左右,升堂! 皇帝:……(皇族粗口) 【老百姓心目中饥不择食但实际上是个纯爱战士的背锅侠狗皇帝 x 老百姓心目中的正道之光但实际上被秃头烦恼困扰的美女女主】 tag:从身到心1v1具体剧情往后看/全文high爆/怎么狗血怎么写/奇怪的修罗场/人均情商九年义务教育水平以下/真沙雕/看文别喝水/喝芋圆冻冻奶茶也不行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洛荻,封琰(崔惩) ┃ 配角:秦不语,乐修篁,闻人清钟,裴谦 ┃ 其它:我直接好家伙 一句话简介:她靠破案当贵妃 立意:无论何种境地,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 vip强推奖章 大理寺卿夏洛荻因与政敌骂架时不慎被扯掉假胡子,藏了六年的女子身曝光。人在天牢等流放时,一道圣旨让她进宫当了娘娘。进宫不忘老本行,人家琴棋书画才貌佳,她明镜高悬百姓夸,只有皇帝愁:这老婆,查案不着家。 轻松诙谐的单元破案文,好大官威的女主和钢铁直男帝王的相知相许,故事中既有风花雪月,也有英雄誓血,既有嬉笑怒骂,亦不乏板荡河山,共一则佳话后世传。 第1章 从人才到才人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齐王妃进宫赴宴时,被发现吊死在德妃李白霜宫中,后背被利器刻满经文,死状凄惨。 齐王作为当今圣上的皇叔,痛失爱妃,悲怒之下冲到太后面前以头抢地请求处置德妃。 太后下令软禁德妃,又派人彻查,但查案就必须要验尸,而齐王妃身份尊贵,齐王不许外臣辱没王妃遗躯,负责此事的内官们便犯了难,战战兢兢去请示最近脾气不太好的皇帝。 内官们从正午等到天擦黑,日理万机的皇帝才开了金口。 “把夏氏从冷宫里提出来,让她处理。” …… 夏氏是怎么进冷宫的,这事说来话长。 别家的妃嫔在进宫之前是闺阁小姐,她进宫之前……是专司刑案的大理寺卿。 女扮男装的朝廷三品大员,还有妻有儿,足足骗了大魏朝廷六年。 若非三个月前她在朝廷上揭发齐王贪污时骂得太凶,以至于被齐王恼羞成怒,撕扯间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被一把拽掉了官帽和假胡子,那她现在可能还是京城少女想嫁、百姓们爱戴的夏青天。 据那时在场的人描述,当京城男神夏大人青丝委地呆坐在大殿地上的时候,皇帝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 彼时彼刻,刑部天牢。 刑部侍郎裴谦过来给夏洛荻送断头饭的时候,很是呜呼哀哉了一阵。 “……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连带上家父那辈,如这般半个官场的大小官员哭得震天响、联名启奏圣上请求将夏兄的腰斩弃市的盛况,可真是百年未见啊。” 前·大理寺卿夏洛荻给自己倒了杯酒,长吁短叹道:“一个个屁股都没擦干净就跳出来狺狺狂吠,想来也是积怨已久,罢了,这些年官场沉浮,夏某虽有心报国,无奈此身难继,身后事便托付于你了。” 夏洛荻十七岁起就跟着当时在江南当藩王的皇帝做幕僚,跟着皇帝从南到北,斗过贪腐锤过蛮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一朝沦落至此,酒至酣处,好友裴谦也不得不为之潸然泪下。 “兄且安心,兄去后,汝妻子吾养之。” 京城谁不知道,大理寺夏大人家有美妻,容色冠绝京华。 以往京城官僚们也只能眼巴巴羡慕着,谁也不敢肖想三品大员的正妻,可现在夏大人变成夏妇人,吓傻了一国人,就有人开始浮想联翩。 夫人肯定是知道夏大人女子身份的,不然也不会嫁到大理寺卿府五年一点风声也不露。 圣贤说:兄弟妻,不可欺。 但是圣贤没说,姐妹妻,不可求。 夏大人眯着眼睛瞧了裴谦那副人面兽心的狗样子半晌,一把握住他的手,掐得他呜呜叫唤。 “好兄弟,我岂不知你孤枕难眠多年。只是天下佳人多矣,若你敢对内人下手,黄泉之下,夏某必夜夜寻你秉烛谈心。” 搞刑讯的最知道人身上哪里疼,裴侍郎被掐得六根清净,连连告罪。 夏大人姑且放过了他,两位老友推杯换盏,正热烈讨论倘若最终判她个斩首,是选刀快的老张,还是刀利的老李、若是毒酒,应是酱香型还是浓香型等人生重大问题时,一大波带着香风的宫人迤逦来到天牢。 “裴侍郎,今后请和夏大人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首领太监高礼走过来扒开了他们。 裴侍郎唯恐他们是来送毒酒的,粘上去嘤嘤哭泣道:“老高,我与夏大人交契多年,深知其为官清正,实不忍见明珠入土,可否转达上听,容我等募集万民书,为夏大人保得性命?” 高太监从裴谦怀里把皱皱巴巴的袖子扯出来,轻咳一声,抖开一张明黄色的绢帛。 “罪臣大理寺卿夏洛荻听旨。” “大理寺少卿夏洛荻,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致令民间沸议如潮,朝廷蒙羞,其罪当诛……” “然念其虽私德不修,但为官六载,法度严明,兼有从龙之功,故免其死罪……” 听这个话头,大魏法典倒背如流的夏大人心里有了数。 按她这个罪行,这些年的功勋加加减减下来,十有八-九是判个刺配东海永不录用,凭她这些年在朝堂的关系,服刑时也不至于过得太差…… 也罢,就当带不语回老家隐居了。 夏洛荻抖了抖袖子上的灰,一边畅想着养老生活,一边准备领旨谢恩,却忽然听见圣旨最后一席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高太监:“……咳,着令罪官夏洛荻即日入宫,册为才人。” 都是熟人,高太监也不敢去看夏洛荻的表情,从大牢栏杆缝里把圣旨塞进去。 夏洛荻一脸呆滞:“老高,夏某可有听错?是册为才人,不是册为人才吧?” 高太监屏退宫人,蹲下来安慰她道:“御史台的闻人大人托我给您带个话,以后您就当您是个人才,在宫里一样发光发热。” 她为了大魏法治勤勤恳恳那么多年,嘴上整日为国捐躯,没想到皇帝老子这下真的要她捐躯了。 夏洛荻绷不住了,震撼得手都在抖:“那吾妻子何如?” 裴侍郎狂喜:“汝妻子我养之。” 高太监连连附和:“他养、他养。” 夏大人:“闭嘴,汝与那曹贼何异?!” 裴侍郎快乐地溜了:“弟本想入赘,但上官既然这么说了,那弟明日改姓曹也未尝不可~” 夏洛荻:“……” 夏洛荻陷入了沉思。 她老婆今后有别的男人。 她老公一直有别的女人。 ……那本官岂不是,双重绿帽? 直到当天晚上,夏洛荻进了宫,被一群漂亮宫女按着洗刷打扮完毕,被送去侍寝的路上,还在思考这个死亡问题。 “老高。” 高太监唯恐这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廉吏想不开自尽,一路亲自护送春恩车,闻言连忙凑近车窗。 “大人您讲。” 夏洛荻:“夏某思前想后,此诏古怪,夏某自认对圣上算是了解,断不会下达此等引人非议的诏令,中间或有内情,可否告知一二?” 高太监眼珠转了转,赔笑道:“咱只是个宫奴,圣上有什吩咐就听什么,岂敢妄自揣测圣意……” 夏洛荻幽幽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夏某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明言的么?” 高太监想起今天宣政殿里外臣们闲言碎语中,大理寺府衙外一连十数日有百姓自发聚集为夏大人祈求赦免死罪的景象,一时间心情复杂。 “非要说,这都是夏大人多年惩恶扬善,官声清明的福报。” 夏洛荻左右两食指着自己脑袋上宫妃的玉簪:“福报?” 高太监劝道:“其实当宫妃也没那么差,若不侍寝,每日里只消去中宫请个安喝个茶就没什么事了,至少比夏大人之前一天六个时辰奋战在案牍上强。” 问天下谁不知大理寺夏阎王乃铁人也,一天保底六个时辰在大理寺拼命办公,除清明外全年无休沐。 即便哪一天听到夏大人猝死在衙门里,朝中上下都不会觉得奇怪。 哪知道还有今天这档子事…… 夏洛荻:“那我们这是去干什么?” 高太监:“去侍寝。” “……” 见刚正不阿的夏大人神情宛如入土,高太监唏嘘不已,扭头望向前面恢弘大气的宫殿,清了清嗓子。 “宣政宫到了,这地方您也熟得很,也该知道从来没有过妃嫔在此侍寝,也许过一个时辰掌灯使就叫人来接您回寝宫了,您不必太尴尬……” 夏洛荻:“那犯官我在此有何意义?” 高太监:“这是陛下授意的。” 夏洛荻垂死挣扎:“这都秋收的时节了,陛下那么清闲吗?旱涝折子批完了吗?诸番邦来朝的事妥当了吗?” 高太监:“大人不必多言,这都是命,来呀,送大人进殿。” 几个宫娥一拥而上,拿一床百蝶穿花锦被,不由分说把她裹了个严实,嘿咻嘿咻地合力扛进了宣政殿。把她往一张罗汉床上塞的时候伸手一捏发现她脚凉得很,又给加了一床,告知她等不到的话就睡一觉,就关了殿门离开了。 宣政殿后殿里就剩下夏洛荻一个人。 这地方她常来,就在上个月的时候,她还为了一桩皇亲外戚强抢民女的案子,奏折里明里暗里骂皇帝该以身作则,今年少纳后宫云云。 那时,她跟疯狗一样追着皇帝一顿死谏,官袍之齐整,气势之汹汹,犹然在目。 现在嘛…… 夏洛荻低头往罗汉床里镶嵌的金丝铜镜看了一眼,无私铁面有点绷不住。 她下午才喝了不少裴谦带的即墨老酒,泡过澡后酒劲上涌,此时此刻双颊生晕,眼眸水润,乌发如云似墨,看着就很糟糕。 这不行,这真的不行。 夏洛荻笃定皇帝看到她这鬼样子肯定会发火,只能慢慢从被子卷里拱出来,赤脚下了床,在地上跪好。 这一跪,又过了半个时辰。 地板下面烧着地龙,不算难受,只是殿里好像还烧了一炉安神香,加上确实蹲了七天大牢,一直没睡好,皇帝又久久不来,夏洛荻一代铁人也禁不住开始眼皮打架。 不知不觉地,她就靠着旁边的柱子滑了下去。 朦胧中,有人暴躁地推开门,好像有一万句骂人的话要发泄出来,但很快顿了一下,冲过来抓起她。 “——荻!” 一顿反复检查,确认她没有撞柱子以彰公卿气节之后,那人又气得把她丢在了地上。 夏洛荻从梦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瞥见面前一道高大的人影逆光站着,衣摆上绣着玄龙暗纹,一阵熟悉的、龙颜暴怒前的呼吸节奏时传入耳中,她整个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犯官夏洛荻御前失仪,冒犯宫室,请陛下发落。” “……” 夏洛荻明显听到了一阵咬牙声,心想完了,当年皇帝砍他亲叔叔们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节奏。 早知如此,弄这么迂回作甚,在天牢死和在宫里死不都一样,还不如搞壶酱香型鸩酒省事呢。 但她始终没等来天子一怒。 过了一会儿,皇帝摘下冠冕,竟直接坐在了地上,就在离她很近的位置,仿佛一低头就能对上夏洛荻的双眼。 “你。” 她听见封琰疲倦的嗓音里隐约带着一丝压抑的郁恼。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 封琰找了一阵措辞,憋到耳根子发热,才憋出来一句—— “简直就像个娘们。” 第2章 传说中的冷宫 大魏本朝的臣子牛逼哄哄得很。 具体牛逼就牛逼在,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掌控了话语权的他们都可以“批圣”,圣人为了不被挂在史书上受后世指指点点,只能虚心受谏。 本朝皇帝一个战场上无往不利的赫赫战神,为了维护明主的体面,硬生生学着文官那一套文绉绉的谈吐,如是熬了许多年。 但是皇帝他今天绷不住了。 他的眼睛被夏洛荻的粉色小裙子辣到了。 这穿的什么怪东西?粉色小裙子,脑壳上插得满头花,简直不堪入目。 ……算了再看一眼。 或许是被皇帝的视线烧得浑身不自在,作为本朝“批圣”的前·中流砥柱,夏洛荻迅速调整了心态,抬起头凝视着封琰,眉心一凝,上下嘴皮子一动,就开始义正言辞地谏了起来。 “陛下现如今怎这般不体面?犯官死则死矣,纵如断头之鬼,黄泉之下自会向大魏英烈叩罪,然天子乃万民表率,岂可因此琐事出言无状……” 封琰:“……” 夏洛荻见皇帝一副闭目塞听的样子,习惯性地追在他身后继续叨叨。 “此事便不提,臣罪犯欺君,理应按律处置,陛下何以下如此荒唐之令?” “岂不闻民间知晓此事,必是沸议如潮?陛下这几年耕耘之声名将毁于一旦?” 沸议?何止是沸议,简直是烫议,午后夏洛荻进宫这事传出去的时候,跪在朱雀大街前请愿的百姓们都听傻了。 可若不这么做,哪怕是最轻判个刺配东海,只要出了这京城,不出三天,御桌上必会收到夏洛荻被截杀在半路的加急信。 封琰不想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大魏本朝的官员一个个的都不怕死。 以死谏为能臣气节,以谏死为入土目标,皇帝但凡有一丁点发昏的苗头,立马搬出十年寒窗教材之必考科目“昏君先帝的九十九条亡国恶行”来数落皇帝这不该那不该。 以上最能哔哔的谏臣里,夏洛荻一直是个中翘楚。 已经为纳夏洛荻入宫这事挨了一下午骂的封琰在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对身后叨叨个不停的夏洛荻瞥了一眼又一眼,越看越气。 ——你平时抄着笏板哔哔也就算了,现在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敢哔哔朕? 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他以后该怎么称呼夏洛荻? 爱卿?夏卿?不,她是个犯官,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昨夜宫里已经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把她的名字录进了嫔妃册,严谨一些来说,他应该称之为爱妃。 ……什么玩意。 封琰单是想一想,人就麻了。 他揣着折磨折磨夏洛荻的小心思今晚才召见她,没想到见了面之后,从称呼就开始折磨自己。 就在封琰内心戏唱了好几出时,身后逼逼赖赖的声音停了,一回头,就见夏洛荻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的眼形生得极好,眉睫的弯弧像是青燕的羽翼,眼仁清湛,看着人时,像是能映得出子夜里每一缕光。 封琰不由得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灵州越王府,满府谋士还在为造不造反吵得沸反盈天的时候,是她提着刺史人头扔在地上,逼他反。 她入府时十七岁,现在算算,也有七年了。 前朝风尚靡丽,江南少年效女子敷粉抹红的比比皆是,她有心隐瞒,人群里并不打眼。 “朕且问你一句话——你可有隐衷?”封琰问道。 “陛下。”夏洛荻稍稍退后一步,垂眸道,“臣无隐衷。” 怎么可能没有隐衷?夏青天岂是怕死之人。 她就是不愿意说,或者不愿意对他说。 封琰算是气笑了:“作为乐丞相座下一门双智,欺君也不动动脑子?” 夏洛荻闭上眼:“臣实无隐衷。” 过于明显的谎言也算是一种诚实。 封琰只觉得肺腑里烧着一把火无处释放,耐着性子道:“你的身份,先前还有何人知晓?” “仅止于拙荆。”夏洛荻道。 还拙荆…… 封琰算是想明白当年李太师要收她当孙女婿的时候,她匆匆找了个女伶成婚的原因,想来也是为了隐瞒真实的身份。 “你可知,你家小助你瞒天过海,也本当同罪而论?” “臣……”夏洛荻的神色第一次有所松动,“拙荆体弱,且为臣所迫故而隐瞒,望陛下海涵。” 封琰:“你家里就没有个男丁出来顶事的吗?” 夏洛荻:“有,臣有一义子,月旬前当街闹事,已被臣关进大牢里了。” 好一个铁面无私夏青天。 封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怕死,朕就奈何不了你?” 一阵秋风顺着闯缝儿钻进来,衣着单薄的夏大人闷咳了两声,神情略带一丝悲壮。 “陛下经年耕耘社稷,于臣更有知遇之恩,臣唯有一死以报君,待至九泉之下得见大魏列祖列宗,臣必会将陛下为君之得失一一道来……嗝。” 封琰:“……你喝酒了?” 裴侍郎带来的那老酒后劲极重,夏洛荻捂住嘴定了定神,道:“犯官失态,不过犯官该说还是要说,犯官在牢中草拟了一篇告大魏列祖列宗疏……” 封琰不怒反笑,伸出一根指头,在她诧异的神情下,戳着她的脑门让她倒在罗汉床-上。 “你去告,告再大声今夜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 皇宫的夜空上,远方露出了鱼肚白。 高太监带着洗漱的宫女来时,发现殿前的侍卫太监都被支开了,只有皇帝一个人坐在殿前的御阶上。 “陛下?”高太监一时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瞥了一眼殿门,“陛下为何在殿外?” 封琰语调有些苍凉:“高昇,宫妃顶撞君王如何处置?” 在夏洛荻面前,他这龙椅坐得,既没面子,也没里子。 虽说把她强行捆在榻上让她反省了,思前想后,他还是得给她点正经的教训。 高太监闻言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这个骂圣……是在帐里,还、还是帐外?” “帐外。”封琰怪异地看着他,“帐里帐外有什么区别?就算在她家骂朕也得罚。” 区别大发了,万一你们在打情骂俏呢。 高太监不敢详细解释,道:“陛下是天子,身为嫔妃这般无视上意,确是该罚,老奴这就召内刑监的人来——” “倒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封琰没想那么多,索然道:“朕就是想罚她一下,消消她的气焰。” 高昇品了品皇帝这七分苦涩三分恼的语调,一时间心领神会,正色道:“陛下思虑得周全,夏大……夏才人性情刚烈朝野皆知,初入宫闱若还这般刚烈,日后面对六宫娘娘,势必要吃些苦头,此事按宫规可大可小。” 封琰:“你往大了说。” 高昇很是做作地说道:“往大了就是杖责个五六十、内刑监水牢泡个三天三夜,先帝那时留下来的,陛下若愿意,老奴这就派人收拾收拾,没准还能用。” 皇帝一脸“宫里还有这种鬼地方”的表情,又扭过头去,问道:“有没有再轻些的?” 高太监:“再来,还有悬梁刺股之刑,将青丝缚于梁上,下设钉凳,站上三五时辰,九尺男儿也要哭成个泪人。” 皇帝:“那犯官本来头发就没多少,可有再轻些的?” 高太监:“也可让她放血抄经以自省。” 皇帝:“用鸭血吗?” 高太监:“……陛下,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没有鸭血抄经这么一说,自然,猪血也不行。” 皇帝觉得索然无味,道:“有没有那种念出来气势万钧,但不见血的?” 高太监:“那就只有打入冷宫关起来了。” 皇帝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打入冷宫”这四个字,觉得果然气势万钧,甚有威慑,龙颜转晴:“这个好,那就把她打入冷宫。” 高太监:“陛下,这恐怕不行。” 皇帝:“为什么不行?” 高太监:“您忘了,冷宫在的北宫城泰合十四年的时候让逆贼给烧了,宫里现在没有冷宫,只有老嬷嬷们住的清岙堂,环境幽雅适合养老,就是地方太偏,每日去中宫请个安都要走小半个时辰。” 也行,这狗官天天趴桌子上办案,走两步腰都能散架,让她日后天天早起多跑跑也算小惩大诫。 而且,一定要当着她的面把她打入冷宫。 皇帝拍板决定,正了正衣冠,气势万钧地回殿……开了条门缝。 一眼望进去,被强行按在榻上的犯官夏某已经卷着被子睡着了,神情恬静,双颊薄有醉红,还像猫一样把手卷在耳边。 皇帝:做了多少年的朝廷命官了,这么快就酣睡于帝寝,成何体统。 ……算了再多看两眼。 …… 自那夜之后,新进宫的夏才人就因为触怒圣上被关在了偏僻的清岙堂反省,皇帝也不闻不问,仿佛把她忘记了似的,宫里集中在这位夏才人身上的视线也淡了下来。 直到这一日,高太监带着皇帝口谕踏进了清岙堂的门。 清岙堂在宫城以西,三面环紫金池,离后妃们居住的“一殿三宫六楼”都十分遥远,虽同为“十二堂”之列,却并不是个后妃该正经安置的所在。 高昇一进门,左右两侧各栽着一排紫竹,穿过月洞门,远远地便瞧见葡萄藤架子下面围着三五个老嬷嬷围坐在一起嗑瓜子。 老嬷嬷们见了他来,立即丢了瓜子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夏大……才人这一个月将养得如何了?” 老嬷嬷们回道:“夏才人休养得极好,刚刚还出来拿着扇子扑蝴蝶玩呢。” 高昇:“夏才人?扑蝴蝶??” 老嬷嬷们觉得没什么,只有高昇一头冷汗,唯恐夏洛荻是关在冷宫憋疯了。 那是大理寺卿夏洛荻,虎头铡下人头无数的夏青天,扑蝴蝶?? 高昇唯恐她这是羊角疯的征兆,战战兢兢地来到清岙堂后殿的花圃,便瞧见一个身形颀长、静立在花树下的身影,肩上搭着一件玄色山水纹披衣,手里当真拿着把团扇,聚精会神地盯着花朵上一只凤尾蝴蝶。 “夏大……” 话音刚落,夏洛荻扑蝴蝶的扇子一歪,凤尾蝶当即惊走了。 扑了个空的夏洛荻回过头,墨玉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高昇一阵,忽然一笑。 “有棘手的案子了?” 高昇脸上堆起笑来:“才人还是这般敏锐,一眼便知老奴来意。” 夏洛荻道:“放着人才济济的三法司不用,却想起我这一个犯官来,可是三天前齐王妃的案子?” 高昇道:“正是如此,齐王殿下不允外臣辱没王妃遗体,在太后殿前闹得鸡犬不宁,眼下只有才人您有此能为查清此案。” 夏洛荻嗤笑一声:“齐王与我势同水火,三法司为外臣,可用我又能好到哪儿去?是哪个白痴提议让我去办这案子的?” ……就是把你打入冷宫的那个白痴。 高昇无言地看着她,夏洛荻一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她不怕死,但也不会主动找死,自动跳过了这个话头。 “此事已定?”她问道。 “金口玉言。”高昇又补充道,“这桩案子若办得漂亮,陛下对才人往后也好从宽处置……比如给家里报个平安什么的,自然好商量。” 夏洛荻最终仍是点了头,起身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事不宜迟,这就走吧,对了……尸体还新鲜吗?” “咳咳……”高昇道,“遇害的是齐王妃,即便是在宫中办案,才人您也要尊重些。” 夏洛荻面不改色:“齐王妃的宝躯还容光焕发否?” “……” 第3章 第一案 一个时辰后,宫内某处侧殿。 白布上的齐王妃容光自然是不可能焕发的,她死状凄惨,似乎是因为死前一直在呼救,即便死后嘴巴也完全合不上,眼仁干涸、皮肤灰白,若非殿里点着熏香,只怕此时蚊虫都开始咬她的尸体了。 寻常人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程度,夏洛荻却是习以为常,先用戴着羊肠指套的手指按压女尸肩颈,闭着眼细细摸过每一寸之后,让人将女尸翻转过来,仔细查看背部的经文。 “才人,可验好了?” 即便有熏香和冰块,高太监隔着帘子也能感受到那股尸体晾了三天散发出的阴森。 好一阵子没声音,高太监正疑惑时,帘子里的夏洛荻才第一次出声:“谁点的熏香?” 高太监看向身后畏畏缩缩的宫娥,问了一圈,便回道:“前几日秋老虎犯得厉害,唯恐蚊虫叮咬致王妃遗体腐败,才点的佛手柑。” 见夏洛荻不吭声,高太监又问:“有何不妥?” “没什么,熏香味太重,压过了尸体原本的味道,有些细节之处难以分辨。” 夏洛荻查验完毕,带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出来,不等高太监看个明白,便折好塞进了袖笼里。 “案发之地在何处?” “是德妃宫室,丹华宫小佛堂。” 大魏开国至今已历十代,先帝昏庸无道,喜好奢靡,宫城扩建无度,以至于晚年时诸王叛乱,更被逆臣划去了半壁江山。若非本朝皇帝奋起挽狂澜于既倒,将北燕驱逐于大江以北,眼下这宫城未必有这般平和光景。 夏洛荻平日里往来文渊阁、宣政殿,从未到过后宫,跟着高太监一路缓行,沿途所见金池银河、舞谢楼台,依稀保留着前朝奢华风尚。 “……左边那参天绿松处所在的乃是皇后所居的扶鸾殿,再后面那座小山处,便是太后的崆峒宫。” “西十二宫以此为中心,又有‘三宫六楼十二堂’,案发之地的丹华宫便是三宫之一,也正是德妃李娘娘所在的宫室。” 高太监一路走一路讲,待远远看到丹华宫的屋檐时,一个小内监急匆匆跑过来,对高太监耳语了一阵,似有急事。 高太监道:“才人见谅,陛下唤我前去侍奉,稍后禁军副统领崔大人会来领您进入丹华宫。” “崔惩?”夏洛荻回忆了一下,“何时调回来的?” 她有所耳闻,此人是皇帝的影卫替身,几年前据说在一次代皇帝抵御刺客的事故里伤了容貌,一直在外面养伤,见过的人都说和皇帝身形样貌极其相似,背地里不晓得替皇帝挡了多少刀光剑影。 高太监干咳了一声:“才人在宫里闭门调养,不知晓朝中调度也是情理当中。此案交由崔统领主办,也是陛下的考虑,有他在前面顶着,自不会让齐王将麻烦找到才人头上。现下丹华宫被禁军封锁,崔统领稍后便至,请才人在此等候一阵。” 交代罢之后,高太监便匆匆离去,留夏洛荻一人待在丹华宫外。 路上案情夏洛荻已向高太监了解了个大概。 中元节宫中饮宴,遍邀皇亲国戚入宫同聚,齐王与齐王妃自然也不会缺席。 出事的齐王妃素来有善饮之名,席间同后妃多喝了几杯,酒气上头,便管不住舌头,开始明里暗里讽刺皇后蓝氏出身蜀国三苗,又是嫁过人的,不堪坤临大魏云云。 如是听齐王妃越说越过分,作为她堂妹的德妃李氏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即便素来与皇后不对付,为了周全皇家颜面,也主动带着喝醉的齐王妃回宫休息了。 德妃将堂姐齐王妃安置在宫中便带着大多数宫女回到宴中,发现皇后已口称不适早早退席,只得继续主持宴会。 半个时辰后,宴会散去,嫔妃各自回宫,此时却有人发现丹华宫的小佛堂亮着,纸窗里有个人影在晃动,德妃立即下令撞开了小佛堂的门,大家便看见只穿着寝衣的齐王妃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地被吊死在了佛堂横梁上。 之所以头一个怀疑到德妃身上,乃是因她借口有些私房话要与堂姐说,遣散了宫人,前后聊了一刻钟左右,亲自关上门告诉宫人们齐王妃休息了,中间又换下了当天饮宴时穿的钧红水云裙,是以嫌疑最重。 德妃自然是不认的,莫说她不认,旁人仔细想想,也觉得根本没有那个动机。 齐王妃是她娘家的人,而齐王兵权在手,在朝野势力都不小,算是德妃重要的靠山之一,若不是在冷宫养自己的操劳多年的老腰,刚和齐王撕完的夏洛荻都比她有动机。 夏洛荻这边厢站在池子边,一边分析案情,一边看锦鲤吐泡泡,一副无我境界的样子,而荷花池对面却已投来不少瞩目的目光。 “那是谁?生面孔呀。” 正在丹华宫附近散步的几名宫妃好奇地望过去,只见是个身姿颀长的女子,装扮虽简,但看她气度高华,像士族君子一般负手而立,断不是宫女之流。 贾贵人看了看她那一头青丝,不禁摸了摸自己最近有些分叉的头发:“明年春上才开始选秀呢,怎又进新人了。” 易贵人道看了看她的侧脸,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陛下这事上向来自在,哪管的了那么多规矩。” 玢贵人看了看她的腰,捏着自己肚子上的小肉肉:“嬿嫔娘娘,可要去搭个话?” 站在她们仨中间的嬿嫔翻了个白眼:“只要不是再弄些番妃回来,就随陛下去吧。” 先帝后宫上千人,本朝自是比不上,但架不住弄进宫来的嫔妃国籍多,就说嬿嫔隔壁去年刚入宫的莳嫔,一口东瀛味的汉话到现在都没纠正过来,每天早上都还能听见她在练千字文。 四个嫔妃交头接耳一阵,始终压抑不住心里的好奇,绕过荷花池,迤逦来到那女人身后。 “这位妹……姐……”离得稍近了之后,为首的嬿嫔一时间拿捏不住她的年纪,调整了一下措辞问道,“倒是第一次见这位姐妹,可是新进宫的?敢问是哪家贵胄门下?” 夏洛荻回过神来,一一扫过在场嫔妃,当即叉手行礼:“妾身夏氏,见过嬿嫔娘娘、三位贵人。” 礼数倒是行得快……只是为什么是男子礼? 嬿嫔颇有些诧异,她是中元节前才被升上嫔位的,这两天宫里沸沸扬传的都是德妃宫里的悬尸案,便是其他嫔妃也偶有叫错的时候,眼前这位夏氏却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叫出来。 “本宫与你当是头一次相见,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若单是看衣饰规制,宫里可还是有其他两位嫔位。” 夏洛荻道:“宫内共有三位嫔位娘娘,其中一位莳嫔娘娘出身东瀛,自是一眼便能认出。宫中应还有一位婧嫔娘娘乃是户部王大人之女,妾在朝中时,有幸与王大人同朝,知晓王大人眉弓如长刀、面宽唇厚,而娘娘眉如新月,身如翠柳,想来不是王大人的女儿,应是宫中另一位嬿嫔娘娘。” 噢…… 她言辞太流利了,嬿嫔缓了两息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同朝共事……姓夏,你、你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丹华宫那侧忽然传出喧闹声。 “有鬼祟之人!抓住他!” 夏洛荻闻声便知与案情有关,眼见得一道黑影从丹华宫方向狂奔而出,朝这里奔逃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叫。 “——鬼、鬼啊!!!” “快!有刺客!” 身后的四个嫔妃尖叫起来当机立断,脱下脚上的云头履,迎头冲上去就是一拍。 鞋履上头镶的玉石啪一下正中那人影的额头,当即给对方敲晕了过去。 后面的侍卫旋风一样追上来,按住那人,却发现是个披头散发的宫女。 夏洛荻递过去一张帕子,道:“此人疯癫失智,塞入口中,不要让她咬舌。” 身后四个嫔妃早就躲出十步开外,三个贵人还晕倒一个,只有嬿嫔勉强还能站着,远远瞥了一眼,失声道: “……这不是德妃宫里的人吗?” 夏洛荻问道:“娘娘认得此人?” 嬿嫔惊魂甫定,定了定神,轻轻“啊”了一声,以扇掩口道:“本宫记得,这是丹华宫里的翠儿,平日里总见她在值夜,怎么忽然疯了?莫不是……” 她话语未尽,但听语调,像是猜测是德妃想要杀自己人灭口。 身后其他妃嫔闻言目光变了变,而此时,夏洛荻抬眸看向嬿嫔。 “娘娘,案情未明之前,切忌散播谣言。” 嬿嫔脸色一变,随即沉下脸:“什么谣言,本宫随口说两句而已,你怎凭空诬赖人?” 后面那三个贵人立马围过来:“还不快向娘娘请罪!” 夏洛荻沉默了一下,抬眸道:“这几日秋老虎,此荷花池蚊虫最多,娘娘颈上、腕上虽有敷粉,却不难看出有蚊虫叮咬,腰上挂了两枚香囊,用的香也是专门驱蚊虫除异味的佛手柑,想来这几日到丹华宫外的荷花池不止一次了。” 她说着说着,三个贵人的眼神怪异了起来。 嬿嫔平日里不是那么爱出门的人,她爱惜容貌,自然不可能顶着日头天天出门,每日在这里晃荡,必有目的。 若是想偶遇皇帝,干嘛不去时令季的桂子园,非要到这里看一池蔫答答的荷花? 想来无非……是想看看丹华宫的动向,毕竟嫔位再往上走,就是妃位了。 德妃若在这案子里倒下,说不准她便有机会了。 周围奇怪的目光投来,嬿嫔涨红了脸,气得手都在抖,指着夏洛荻道:“你大胆!妄自揣测本宫!你先前便是大理寺卿又如何,现在不过是最低等的才人,谁给你的胆子在此胡言乱语?!给我掌嘴!” 她身后的内监们刚弄明白眼前人的身份,一下子愣住了。 眼前是传闻中爱民如子、断案如神的夏青天,这要是打下去,逢年过节回家时家里人估计门都不让进了。 “愣什么?打啊!”嬿嫔急声道,“想去内刑监吗!” 内监们一咬牙一闭眼,上去刚抡起巴掌,就听见“啪”一声,连手带人,整个被打翻在地上。 正午的烈阳刚从云层中现身,刺眼的日光下,夏洛荻眯着眼只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横在她身前,一张三青兽纹面具将他的面容盖了个严实,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半张脸,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禁军副都统崔惩,受命带夏才人勘察案发之地,闲人若扰,就地处置。” 第4章 佛堂悬尸 ……你在逗我? 待看清楚这位传闻中的禁军副统领之后,夏洛荻整个人怔了一下。 眼前之人,与其说是和皇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不如说就是皇帝本尊。 ——戴个面具就是别人了?哄谁呢? 那“崔统领”也不管气得鼻子都歪了的嬿嫔,对着夏洛荻说:“不是要查案吗?你跟我走。” 夏洛荻站在原地没动,一脸复杂道:“……现在才辰时,您折子批完了?” 崔统领跟她对视了两息,说:“高昇没同你说过?” 说过是说过,但替身再怎么像也不能这么像吧。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犯官虽在宫中颓靡了多日,自问看人的本事还没有荒废。便是再过十年,陛下的声音犯官还是听得出来的……再者,陛下右手上有一贯穿手掌的箭伤,万万做不得伪——” 洋洋洒洒一通分析,夏洛荻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崔惩:“犯官你往后看。” 夏洛荻扭过头,只见嬿嫔正好嘤嘤扑入一个穿着龙袍的身影怀里。 “陛下,妾只是出来乘个凉,你看这崔阎王,好生无礼~” 这个皇帝,手上也有一道贯穿的箭伤。 夏洛荻看看身后的皇帝,又看了看这个崔统领,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昂?” 皇帝今日本来是想看看禁足中的德妃的,没想到嬿嫔在这儿堵着。 嬿嫔见皇帝来了,岂能让他去见德妃,立马放下夏洛荻这厢恩怨,一通撒娇卖痴头晕三连,便哄得皇帝送她回宫去了。 夏洛荻原地发呆,直到跟着崔惩踏入了丹华宫,她才终于说服自己。 有一些细节上,崔惩也确实不是很像。 比如无论老幼美丑,皇帝对女子们向来很温和,但这个崔惩全程板着脸,对后妃们莫说好脸色了,一点敬意也无。 他真的不是皇帝——换位而想,皇帝岂会放任自己的爱妃和一个替身打情骂俏? 对自己脑袋上的双重绿帽很有意见的夏大人内心有点复杂。 “到了,你是要先去见德妃,还是先去看案发处?”这名崔统领话不多,看他干活的态度像是在摸鱼一样。 “先案发处吧,有劳崔统领。” 夏洛荻将刚才的事压在脑后,神色一整,环顾起这处案发之地。 丹华宫里这座小佛堂虽有三层,却没有二三楼,四面墙壁画满了壁画,一个个小佛龛点着油灯,照得灯火通明。 当中最大的是一座金身观音,面孔圆润,眉眼慈和,在观音的斜上方,有三条横梁,平日里是挂经幡所用,案发之时,齐王妃便是被吊死在中间的横梁上。 “我去提审刚刚那宫女,你随意。”崔惩语调冷淡,将她带到案发的佛堂,又道,“还需要什么?” 夏洛荻摸着下巴,道:“白布两条,墨汁、盛水的铜盆、针与匕首各一把,一尺见方的猪肉一块。” 看夏洛荻抖开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梵文,加上她又要猪肉…… 崔惩:“你要开坛做法唤魂?” “崔统领,你在质疑妾身的断案之能。”夏洛荻略感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耐心解释道,“齐王妃案发时被发现背部被刻满了经文,推定时间或许有误,我想重现一下案发时的作案手法,试着复刻一下王妃背上的经文。” 哦行吧。 等崔惩走到门边,夏洛荻回忆起齐王妃后背的手感,又补充交代:“要五花肉,肥一些的。” 崔惩:“鸭血要吗?” 夏洛荻:“什么鸭血?” “没事。” 这人说话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夏洛荻没指望他多帮些什么,全神贯注于查案上。 观音像前一尺处,便是齐王妃尸身悬荡之处,按理来说,凶手应是先将齐王妃缢死,随后剥衣刻下经文再悬吊于梁上。 但问题在于,刚刚的验尸中,齐王妃的后颈并没有被绞死的勒痕,而她身体丰腴,目测约有一百六七十斤许,想要不在后颈留下痕迹缢死齐王妃,非得是高头大马、或者是健壮非常之人。 夏洛荻没有见过德妃,但见了刚才的嬿嫔与三位贵人,想来皇帝的审美不会差得太远,一个腰若流素的双十年华弱女子,断不会有这等气力。 更何况,被杀后还要将尸体吊进佛堂,以夏洛荻的经验,假定德妃为凶手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了。 …… “您……何必亲自前来?” 丹华宫外,高昇让两个小内监扛着一扇猪肉进了宫,随后不着痕迹地微微躬身,对着抱臂靠在佛堂外的崔统领低声道: “这几日忙于诸藩的外务,您都没怎么睡,好不容易有几日休息,您又要来陪着夏才人,以夏才人的能为,这案子必是手到擒来,何必呢。” “这个月……”崔惩,或者说是启用了阔别数年的身份的封琰,瞥了一眼佛堂,偏过头去问道,“她一次都没递折子求我吗?在冷宫里就这么熬得住?” 求?求什么,求出宫吗? “老奴说句实话。”高昇斟酌着语气道,“夏大人刻苦,是打从王府的时候就有的,便是后来当了大理寺卿,底下的冰炭孝敬也是一概不收,这冷宫对夏大人来说那就和疗养的庄子差不多了,哪有什么熬不熬的。” 夏青天刻苦,皇帝也差不到哪儿去,局面稳定下来后百废待兴,熬夜通宵是常有的事。 从前大家一起熬夜不当人,自也没觉得什么,直到发现当中最勤勉的是个女子,御医诊过后说再让她这样操劳下去只怕活不过三十,才惊觉过来她有多拼命。 边关武人心大,自来一腔复国中兴之志,从来没想过带累了她多少。 她从来不叫苦也不叫累,夜以继日,用命在帮他拼江山。 为什么? 哪怕是……你有什么苦衷,早些年对我说呢? 晃神间,佛堂里传来“咚”地一声,捞回了封琰的神智。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高昇只觉得眼前劲风一扫,封琰人已不见了,随后便听见佛堂里怒音传出—— “夏洛荻!你爬这么高做什么?!” 高太监赶忙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夏洛荻不知何时攀着墙上的佛龛一路爬到了梁上,刚刚掉在地上的是她碰掉的烛台。 “才人!才人!这梁有三丈高,掉下来可不是玩的啊!”高太监连跑出去对内监们张罗道,“还不快去拿梯子来!” 下面一阵兵荒马乱,夏洛荻却恍若未闻,拿着烛台一点一点照着横梁上的灰尘。 事发已过三日,有不少杂乱的指印,想来是在解下齐王妃尸体时侍卫们留下的,想从灰尘上判断凶手的脚印已是无从分辨。 痕迹几乎破坏殆尽,夏洛荻一无所获,正要应声慢慢顺原路爬下去时,窗外一阵风刮来,吹起经幡,经幡上的荷花缎条,一下子缠住了她的脚腕,让她不由得一脚踩了空。 “哎?” 夏洛荻堪堪要被绊落下去时,腰上忽地被人一托,坠落之势顿时一稳,连带着经幡一道被扯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她双足一触到地面,封琰皱了一下眉,第一时间便放开她。 “你这犯官若想伏法受刑,自有别的法子,莫让这小小佛堂又背上一条人命。” 他从见面开始就一口一个犯官,夏洛荻也不晓得是何时得罪过这个崔统领,站稳了拂去身上的灰尘,道:“先谢过崔统领援手,只是夏某自问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知崔统领是哪家亡魂的亲戚?不妨敞开来说话,免得接下来办案有心结误事。” 她倒是没生气,相反一脸好奇,倒是让封琰哑了火。 “管好你自己的事。” 夏洛荻没有再追问,似乎在刚刚掉落的那几息间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横梁,以及横梁对面半开的纱窗。 她抱起手臂,垂眸沉思,三根手指在自己细白的颌下虚虚捻着什么。 她这怪异的动作吸引了封琰的视线,看着她捻个不停的手指,他也觉得似乎缺点什么。 “总觉得,缺点手感。”夏洛荻来回踱步,忽见高太监带人扛着梯子进来,不等他说点什么,一个箭步突上去,“老高,拂尘且借我一用。” 二话不说,她把高太监的拂尘一把抢走,搭在肩膀上开始捋。 捋着捋着,她的神情越来越明朗。 高太监:“……有苗头了?” “有了。”夏洛荻精神一振,“下次喊我办案记得向寒舍拿条胡子来,没有那个我缺点手感。” 封琰忽然生气。 大爷的,夏洛荻胡子多年没被捻秃的未解之谜终于真相大白了。 亏李太师去年问她胡子怎么保养的她还神神叨叨了一通秘诀乃梦中赤面美髯公所授。李太师特地为此建了一个“美髯社”,让她混上了社首,勾结一帮党羽没事就讨论些保养胡须的小妙招,年末了还上贡给他一册撰本,说以后他年岁见长开始蓄须时用得上。 假的,都是假的,这女人刚直个蛇皮,她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一天两天了。 想起宣政殿犄角旮旯里那本《美髯秘录》,里面大半本都是夏洛荻一套一套的心得,说喝这种那种汤药以后年纪大了下巴不容易秃。 他哥还信过夏洛荻那一套偏方,叫人炖了来灌了他半个月,当时高太监说怎么和女人喝的四物汤配方差不多时,他一点也没怀疑。 封琰开始肺疼。 眼见得封琰拂袖而去,高太监忙道问道:“您去哪儿?” “去烧书。” 夏洛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这位崔统领这么爱生气,平时一定不少上火吧。” 高太监:“啊……嗯,老奴平日里自会劝崔统领多喝点绿豆汤。” 夏洛荻见猪肉来了,闲话也不多说,摊开验尸得来的经文,让内监们裁出大约和齐王妃后背相当的宽窄,铺在桌上。 “大人这是?”不知不觉地,高太监改了称呼。 “点上一炷香,算算我复刻下来这篇经文用了多久时间。” 夏洛荻先是用匕首在猪肉皮上划了两刀,回忆着齐王妃后背上伤口的深度,用匕首尖蘸了墨汁开始如刺青一般细细扎刻。 她手法精准,约十息便刻得一个字,在高太监看来已是极快,但饶是如此,刻那经文下来也足足花半炷香的时辰。 “便是凶手比我更流利些,少说也要两刻钟。”粗略算一算,还真的只有与齐王妃关起门来说私房话的德妃才有这个动手的条件。 但德妃有那个力气把齐王妃勒死吗? 夏洛荻来回踱步,决定还是先去见见德妃。 …… 丹华宫正殿。 一个偷偷观察着正殿外小佛堂情形的宫女一路小跑上西边的暖阁,对着纱帐里一个穿着月白色宫装,正在闭目养神的美人低声道:“娘娘,奴已看到了,在小佛堂里查此案的是陛下身边的崔统领。” “那人?” 榻上的德妃李白霜撩开帐帘,她人如其名,肤若玉脂,欺霜赛雪。闻言,她姣好的眉尖蹙了蹙,道:“倒是有两年不见了,不过好在这崔阎王不通人情,即便不是我们的人,也断不会为他人授意刻意构陷,算是个好消息。” “可见陛下心里是信娘娘的。”小宫女咬咬牙,又道,“奴刚才分明看到陛下往咱们宫里的方向来了,半路上却被嬿嫔截下了,她就是包藏祸心,亏娘娘先前还提携她一把。” “算了,提携她,也是为了制衡那些个番妃。”德妃神情冷淡,又道,“翠儿如何了?” “那小蹄子自那晚起就吓疯了,整日里胡言乱语,药汤每日伺候着还治不好,倒让宫里到处传是娘娘的不是。”小宫女一副愤愤不平,“不过,说来也怪,奴还看见崔阎王带了个女子入了佛堂。” “女子?” “看着眼生得很,不像是宫女。还有就是,奴还瞧见那高公公让膳房的人带了不少怪东西进了小佛堂。” 德妃微微坐直了身子:“膳房?” “嗯……有铜盆、水、猪肉,奴临走时还看见小佛堂里面往外飘青烟呢。” 铜盆,水,猪肉…… 眼下正是用午膳的时分,德妃想了想,陷入了迷惑。 ……他们这是,在凶杀现场下火锅? 第5章 夏郎与夏娘 丹华宫现下是宫中仅次于皇后宫殿的所在,沿着锦鲤池一路向西,廊腰缦回,桂子飘香,间或有匆匆而行的宫女,似是因凶案之事,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皇后娘娘体弱,有时德妃会暂代主理后宫之权,往后倘若证明德妃清白,每日辰时前,才人少不得要到此请安。” 夏洛荻:“无妨,以前在衙中每日卯时点卯,多走几步路而已。” ……就说这冷宫蹲了个寂寞,何必呢。 皇帝对夏洛荻的心思一天一个样,高太监心里也不好拿捏,只能压在心里,叩响了暖阁的门。 暖阁里德妃的宫女们早有预见,见高太监来,很快便有人迎出。 “娘娘在内中已久候,这位……” “这位是夏才人。”高太监见宫女们面露好奇,找了个借口道,“夏才人的身份合宫皆知,乃是代崔统领前来问询案情,尔等不得为难。”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在宫女们这边颇有威信,闻言便一个个收敛了目光。 “请夏才人随奴上楼。” 进暖阁后,扑面便是一阵幽雅的青木香,阁内书画、瓷器装点有致,放目所见的博古架上,多是珍奇的孤本,想来德妃也是个爱书之人。 夏洛荻一路来到三楼,只见得一道紫竹帘后,隐约绰立着一个月白宫装的女子。 “见过德妃娘娘,妾……” “不必多言,是代崔统领前来问话的吧,坐。” 德妃似乎不愿露面,让宫女给夏洛荻奉了茶,隔着帘子道:“既是问案,本宫便直说吧——惨死的乃是本宫堂姐,本宫在娘家时虽与她不对付,却也从未想过害她,她惨死于宫中,今日被禁足的便不是本宫,本宫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夏洛荻端起茶盏闻了闻,青碧色的茶水里浮着几根色泽喜人的上好毛尖,便知泡茶的宫女也是有功夫的。 “娘娘是爽快人,既然有洗清冤屈之想,还请娘娘将那夜之事详细道来。” 金华宫夜宴那日,皇亲国戚、权臣贵胄云集一堂,女眷们这边单独开了一殿饮宴,因皇后不适,便由德妃代为主持。 宴中皇后难得到场,举杯同庆时,只有齐王妃坐着,德妃听到她与旁人窃窃抱怨,说一个番子当皇后,还让她这个名门之后敬酒,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些话平日里在私下说说便罢,中元节乃祭祖宴,皇后代表的也是皇帝的体面,当然,齐王妃不给皇后面子,以她娘家人的身份,德妃也落不得一个好名声。 齐王妃越喝越醉,到最后醉得竟敢直接开口讽刺皇后“非礼教中人、难登大雅之堂”,德妃见气氛尴尬,立即让宫女帮忙扶着齐王妃带回了寝宫。 之后,她将宫女屏退,说了小半个时辰的私房话,便让齐王妃休息在东配殿,回到了宴席上,直至回宫后发现齐王妃已经不在东配殿,被吊死在了小佛堂里。 夏洛荻听罢,道:“……事情大致已明了,只是娘娘当时为何换了身衣服?” 德妃道:“我那堂姐酗酒甚重,我岂能沾一身酒气回到宴上。只可惜当时那身衣服当即便被宫女拿到浣衣局清洗了,未能留下来以证本宫的清白。” 那换下的偏偏是一件深红色的衣裙,便是作案时溅了血在身上,也极难看出。等到去浣衣局取那件衣服时,浣衣的宫女已经将之搓洗大半了,也没能看得出上面是否有血。 德妃受宠犹在嬿嫔之上,浣衣局的宫女不敢怠慢,当时便洗了也是情理之中。 夏洛荻点了点头,道:“那娘娘可否透露,当晚与齐王妃都聊了些什么?” 德妃略一沉吟,却不方便言明:“是些王府里的阴私之事,与此案全然无关,恕本宫不便相告。” “是否与案情有关,夏某自会评断,还请娘娘不吝相告……” “本宫说了,是些阴私,你……”德妃话头倏然一止,手里的茶盏咣当一下砸在桌上,“你说你姓夏?” “嗯?”夏洛荻原以为德妃知道自己的身份,闻言,起身重新行礼道,“刚才说得匆忙,未来得及表明身份,犯官夏洛荻,眼下忝为清岙堂才人,娘娘的祖父李太师也算是妾的半师。” 大理寺卿,魏国百姓眼里的夏青天。 “好……好。”德妃忽然连连冷笑,“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你竟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夏洛荻不解:“娘娘为何如此说?” “你可知道本宫五年前是如何进宫的?”德妃指节握得发白,手腕上的玉镯琳琅作响,“本宫……我那时年少,听闻大理寺卿高风亮节,受百姓敬仰,与母亲说这等君子堪为良配,祖父也愿为我说媒,可是你、可你!竟为了躲婚去娶了个歌女!” 夏洛荻:“……” 夏洛荻:“昂?” 夏洛荻呆在原地的功夫,德妃一把将茶碗摔在帘外,厉声道—— “若非如此,我怎会一气之下答应进宫,全因当年你羞辱我在先!” 外面的宫女们闻声纷纷上了楼,一叠声的娘娘后,德妃斥道:“让她走!谁再放此人进丹华宫,就去内刑监!” 稀里糊涂被赶出门之后,夏洛荻终于回想起几年前,好像……真的有这么一档子事。 那是他们美髯社的一次聚会上,酒过三巡,德高望重的李太师拉着夏洛荻说他家里有个小孙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而夏洛荻出身大儒乐修篁门下,必也造诣极深,让她带着生辰八字有空去府上一会。 夏洛荻当然不可能答应,但朝中各家,尤其是美髯社的老头子们逼得急了,回去之后考虑再三,便娶了夫人秦氏,没过多久,还过继了一个不肖子。 她还记得成亲游街那日,满城少女泪洒长街。 只是没想到,泪洒闺阁的还有李太师的孙女,现在的德妃李白霜。 高太监道:“才人可问到什么了,怎么被赶出来了?” 夏洛荻挠了一阵子头,道:“呃……和娘娘之间有所误会,娘娘现下还在气头上,我们且去下个地方吧。” “去哪儿?” 夏洛荻再次展开抄录经文的薄纸:“宫中可有认识梵文的人?我想知道这些梵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高太监略一思索,道:“有,巧了,就在清岙堂旁边,太后信佛,宫中有一重明庵,供奉了不少道行高深的尼姑。才人若想问梵文,回去往隔壁走就是了。” …… 皇帝刚哄完嬿嫔,便得了边关奏报说有要务处理,不得不回到宣政殿处理政务。 刚一到殿门口,皇帝便听见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陛下?” 皇帝沉默了一下,对随行的内监道:“你们且退下吧。” 屏退了宫人,皇帝独自走进宣政殿,绕过正殿,便看到一排排书架后, “干什么呢?”皇帝问。 “哥。”封琰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见到我压在这边架子上的那本《美髯密录》了吗?” 皇帝长长地“啊”了一阵,道:“你找那个干什么?你要蓄须?别吧……哥还年轻,蓄了须你嫂子们怕是不喜欢。” 封琰白了他一眼,旁边的水晶镜里,两张面容除了神态一冷一暖外,几乎全然一致。 见胞弟不理自己,皇帝兴致勃勃道:“对了,跟夏卿处得怎么样?要我说,夏卿一腔赤诚为国为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得你犯一回昏,不把人宠着也就算了,扔到老嬷嬷们养老的地方算什么?” “封瑕。”封琰难得喊了他哥的全名,“你要是闲的没事,就滚去扶鸾宮喝药。” 封瑕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那都是小事,琰,你和夏卿处的年月比我久,这么长时间,当真就一点也瞧不出来?” 封琰的动作一滞,他低头看着刚刚找到手的那本书,陷入了沉思。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 从夏洛荻开始蓄须?还是从她娶妻那时? “你不是也没瞧出来?”封琰白了他一眼。 封瑕气定神闲道:“我若有心,自然瞧得出来。只不过我与夏卿只有上朝时相见,她旁边又经常杵着个人间妖物闻人清钟,看不出来也是该然。” 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闻人清钟,曾经也是丞相乐修篁门下得意弟子,算得上是夏洛荻的同门师兄,不过因此人处事不择手段,早已被乐丞相逐出师门。 本朝以来,此人凭其与各大世家、藩王交契甚好,能为又出众,时常为他们在朝中周旋,故而也是夏洛荻的主要政敌之一。 见封琰忽然沉默了,封瑕眼皮跳了跳,道:“等等,我就说你怎么做出这样把朝廷重臣纳入宫里的昏招,是闻人清钟进谏的?” 封琰看着他哥,无言地点了点头。 夏洛荻出事,其他政敌落井下石,只有这个闻人清钟来了个狠的,直接建议皇帝收她入后宫,断绝仕途。 但她和这个所谓师兄之间情同仇雠,倘若让她知晓了自己是听信了谗言才做出这种事…… 那夏洛荻就真的要写血书进谏了。 鸭血也不行。 “你不会还没和夏卿说明此事吧?”封瑕问。 男儿在世,顶天立地,岂能怕一前科在身的妇人逼逼赖赖。更何况古人言,君君臣臣,君在臣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入宫为妃,她就得入宫为妃…… 封琰:“……此事断不可让她知晓。” 封瑕啧了一声:“你让夏卿督办齐王的案子,那闻人清钟和齐王是穿一条裤子的,到头来绕不过去的,总不能把他灭口了吧。” 封琰:“那就给他放个丁忧假,他家里最近死人了吗?” 封瑕:“据我所知,没有,但我听婧嫔说闻人御史家里最近死了条狗。” 封琰:“那就让他给狗丁忧,半个月不准上朝。” 封瑕:“……” 第6章 问禅 入清岙堂休养的这一个月以来,夏洛荻每天一早都伴着隐约的念经声醒来,听堂里的老嬷嬷说,那是隔壁重明庵的师太们在做早课。 “……重明庵里的兰音师太是太后从名山上请进宫里供养的,前朝留下的太妃甚多,时常在宫中闹事,好在有了兰音师太,这些太妃们受戒之后纷纷皈依自省,教宫中安宁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夏洛荻的错觉,她总觉得高太监在给她介绍重明庵时,脸上也浮现了一层佛性的光。 重明庵所在的地势甚高,盖在了一座巨大的假山上,层峦叠嶂、曲径通幽,夏洛荻和高昇废了好一阵功夫才登上去。 大门是青石砖垒就,倒不似其他宫殿那般富丽,墙上爬着几片紫藤,因时令不对,零星几点绿意都趴在暗黄色的藤条下面。 门口一个洒扫的尼姑,见了他们,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是来礼佛,还是听禅?” 高太监躬身行礼,道:“请刘太妃安,不知兰音师太可在内中?” 原来这尼姑也是位太妃。 夏洛荻礼数周全地行了礼,但那太妃却神态宁静,道:“兰音住持正在内中,请入内。” 他们进入庵中后,高太监小声道—— “这是先帝的刘嫔,曾为她杀了数十宫女,只为取血为她制养颜丹。” 夏洛荻眉头一凝,看那位尼姑的面相,虽是素面朝天,也不难看得出风华依旧。而庵中也有其他洒扫的尼姑,看容貌气度,都和宫女之流大相径庭。 没想到清岙堂旁边,竟是这么个卧虎藏龙的所在。 高太监将她带至一座禅院前。 “师太德高望重,连陛下与太后也要敬她三分,若是不见才人,也是该然,老奴再为才人找其他的法子辨认梵文。” 夏洛荻:“这庵中应该不会再有因嫁不出去而入宫为妃的本朝闺秀吧。” 高太监:“庵中都是先帝时的太妃,三王乱京时死了七成,眼下还剩下的一二十名太妃都在庵中修行……才人怎么会有此问?” “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 夏洛荻提起裙摆缓步踏入了禅院内,一股清淡的枷罗香混合着草木的味道扑入鼻端,这半日奔波的疲倦顿时为之一清。 通报了院外的尼姑,阐明来意,不多时,她便被邀入禅舍里。 “夏施主,请坐。” 舍中坐了一个打念珠的女尼,夏洛荻本以为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却不想见到的并非如此。 这女尼头戴天冠纱巾,手盘一百单八颗佛珠串就的长串,眉眼温善慈和,一眼竟看不出年纪来。 见了她来,女尼拱手相迎,向她微微一笑:“贫尼从观中弟子处得闻夏施主入宫,因施主受王令禁足,未能得以拜访。” 夏洛荻连称不敢,道:“本不该为俗事而来,无奈此案或有冤情在内,不得已叨扰师太。” 那兰音师太打了声梵呗,道:“贫尼非敬施主为帝妃,乃敬施主为百姓伸张正义,盛名播于四海。今日一见,施主果非寻常女郎。” 夏青天声名在野,宫中之人虽有所闻,却没有百姓们见识得深。 没想到这名头在这重明庵中也这样好用。 寒暄两句,夏洛荻便说起此行来意:“……案情便是如此,夏某不通梵文,还请师太不吝赐教。” 说着她向这位兰音师太展示了从齐王妃尸身上抄录来的经文。 兰音师太只扫了一眼,便笃定道:“此乃《地藏菩萨本愿经》节选,常为平息病厄、祈福纳祥、超度亡魂所用。” 这倒出乎夏洛荻预料。 齐王妃死状那般凄惨,她先入为主地猜测背上的梵文可能是诅咒之类的,没想到却是祈福文。 莫非凶手怕齐王妃死后报复,所以刻意这样做,是为了平息她的怨气? “不过。”兰音师太话音一转,在经文上点了几处,道,“这几处均有错字漏字,看上去不像是空门中人所书。” 夏洛荻问道;“有几处?” 兰音师太道:“粗略一看,有十几处之多。” 这么多? 是因为凶手太匆忙之故吗? “不过,梵文字形多有曲折,而这些字符笔画直来直去,与其说是错字,倒不如说是字形不美观所致。”兰音师太说罢,起身在书架上翻找了一番,取出一册薄薄的册子,翻开来摊在她面前。 “施主今日来得正好,《地藏菩萨本愿经》梵文本流传不多,中土僧尼多用的是先朝的译本,倘若是换了其他庙庵未必识得此经文。” 这书一看便是珍贵的孤本,夏洛荻未敢轻易去碰,只低头细看。内中梵文形如蝌蚪,弯弯曲曲。相形之下,她临摹的“经文”就像是小孩子拿树杈子胡乱画出来的一样。 “多谢师太,不知夏某可否手抄下来以咨参考?” “自然。”兰音师太倒是好说话,让人将笔墨奉上,随后便看着夏洛荻提笔便书。 看着看着,兰音师太眼底露出诧异之色。 这位夏青天,分明不识梵文,誊抄时却毫不犹豫,全然没有自己的笔迹习惯,像是将原本上的字迹拓下来一般。 用笔去誊抄,速度快了许多,夏洛荻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将那些复杂的梵文字全数誊抄完毕。一抬头,便见兰音师太微笑地看着自己。 “师太?” “人言道‘见字如见人’,贫尼观施主落笔如雨,刚毅果决,可见是心如澄镜之人,一时心喜。” “呃……”夏洛荻才被德妃骂了一通,语调不禁谨慎了些许,“师太的意思是?” 兰音师太道:“若是有空,还望夏施主常来敝庵,倘若有缘入空门,贫尼愿引施主入道得正果。” ——有了兰音师太,那些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妃们受戒之后纷纷皈依自省,教宫中安宁了许多。 想起高太监的话,夏洛荻眉头一跳,越看越觉得这师太对她脆弱的发根颇有想法,恰巧此时,晚课钟声已响,三巡过后,夏洛荻借口起身告辞。 “夏某自执掌大理寺以来,手下人命无数,便是死后怕也无颜见佛祖,天色已晚,这便不再叨扰师太的晚课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夏洛荻不敢多留,起身走出门外的时候,兰音师太又叫住了她。 “夏施主,你知道你所抄的地藏菩萨,有一句名言吗?” “不知,请师太指教。” 兰音师太仿佛看透了她一般,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成菩提。” …… 当晚夏洛荻正在清岙堂理着此案的线索,到了二更时,便听见老嬷嬷来敲门,说是高太监又来了。 她披衣而出,见高太监神色有异,略一皱眉,道:“案情有变?” “才人。”高太监压低了嗓子,道,“白日里那丹华宫的宫女翠儿她……” 夏洛荻陡然一清醒:“她死了?” “她恢复神智了。” “……昂?” 中元节那夜,因德妃主持宴会,丹华宫上下都忙碌起来,当晚绝大多数宫人都随着德妃在金华殿,宫女翠儿是齐王妃死的那晚唯一守门的宫女。 小佛堂离丹华宫正门不远,隔着一池绿柳,一抬头就能看到,或许这个翠儿看到了当晚的异状也说不准。 夏洛荻也不废话,跟着高太监大半夜又再度拜访了丹华宫。 但这一次,丹华宫门口却守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健妇,个个拿着胳膊粗的棍子,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内,禁军见管事的人没来,她们又没动手,也是无可奈何。 “高公公,德妃娘娘发话,查案可以,但须让负责此案的崔统领前来,断不能放夏才人入内。” 高太监当然没那个胆子大半夜把“崔统领”叫过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夏才人向来公正严明,天下人有所共见,此番也是为德妃娘娘洗清冤屈,再者更有陛下口谕,娘娘难道要抗命不成?” 健妇们不为所动,把棍子顿在地上:“娘娘说了,李家人宁死不愿欠折辱她之人的情,若要查案,请崔统领前来。” 夏洛荻在大理寺听了六年杀威棒的响儿,没想到今天也轮到了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出了丹华宫的宫门。 高太监心里纳闷:“……这李娘娘平日里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呐。咱们这奔前忙后的都是为了她的清白着想,怎么反倒落个埋怨?” 今天才知道自己伤过少女心的夏洛荻沉默了一下,捏了捏下巴,说:“看得出来李娘娘是个倔强之人,不然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不畏质疑,硬要继续住在这死过人的宫里。” “那要不今晚先回去,明日老奴再去叫崔统领前来……” “嗯?”夏洛荻双目一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不是明日一早要上课的学子,宫中执勤之人,半夜叫他起个床又能如何?” 高太监:“……” 夏洛荻又道:“今晚必须要审,而且要快,这翠儿醒了,万一德妃因她胡乱说话的缘故要对她用私刑,或许就正中真凶的下怀。” 虽是禁足,但不可能真正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皇帝的高位嫔妃。 德妃的后台太硬了——祖父李太师,已经教了三朝皇帝,父亲是吏部尚书,母亲是江东财阀的家主,死的人是她堂姐,一个庶支的女儿,因先帝赐婚才嫁给了齐王做王妃。 毕竟齐王现在只是叫得响,并不敢真的向皇帝要他的嫔妃偿命,这是犯上。 这样的家世,凶手若当真是她,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判她杀人偿命,就是青天大老爷夏洛荻。 但是夏大老爷现在虎落宫闱遭棍撵,只能欺负欺负眼前唯一能欺负的高太监。 “这般命案不日夜盯梢怎么行?崔统领最好去大理寺历练历练,让他体会体会日夜住在凶宅是什么感觉。” “行了行了,夏才人。”高太监一脸悲壮:“老奴这就去叫叫看。” 不晓得高太监在悲壮什么的夏洛荻在他走后四处张望,等到宫中禁军巡守过了两波后,她绕着丹华宫转了小半圈,凭白天记忆里的点来到靠近德妃在的暖阁的一侧。 月光从云层中跃出,夏洛荻不期然地闻到一股香味,是白天在德妃暖阁里点的那种青木香。 大魏的女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独门的调香手艺,皇宫里对香的调用更是讲究。不同的地方香味也是不同的,单昨天一天夏洛荻就已在不同的地方闻过佛手柑,青木香,枷罗香三种香料。 ……总觉得缺点什么。 “……天干物燥,宫中禁火。”远处打更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已经是三更了,刚好就是佛堂悬尸案事发时的时辰。 夏洛荻心里一动,回想着白日里丹华宫的种种情形,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丹华宫的小佛堂里几乎没有香味。 太后信佛,宫中稍大一些的宫殿里都会自带佛堂,为求子嗣绵延而供奉送子观音。但德妃出身儒门世家,从她的居处的装饰来看,她对佛学兴趣不大,案发之处的小佛堂也不常用。 根据之前宫中的口供,都说案发当晚佛堂是亮着的。 既然不常用,为什么当晚佛堂要点灯? 夏洛荻想着想着,看看左右无人,加之久等那崔统领不来,索性找了个镂空石窗的位置,垫着脚往丹华宫的墙头上爬。 恰好墙头伸出一枝病梅,好叫夏洛荻能借力攀住,顺着往上成功扒住了这堵矮墙的墙头。 但这一爬,夏洛荻还没能看到小佛堂,先就见到墙下的假山后,三个宫女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拖到了这附近。 有老梅花树的阻挡,她们还没发现墙头的夏洛荻。 “……长本事了你,吃里扒外的小蹄子,娘娘从婧嫔手底下捡你一条命,你就这么对娘娘?!还装病!” 那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白天的翠儿,她一边躲着审问一边哭着道:“我真的不是装病!那晚娘娘走后,我是真的看到佛堂里有个人影在窗户里飘……” 说完她便挨了一巴掌。 “还敢扯谎!说,你是谁的眼线,故意来构陷娘娘?婧嫔还是皇后?!” 翠儿哭叫着:“我没有说谎,我是冤枉的!” “冤枉?你若真是冤枉,怎么会前几天还烧得像个疯子,今天那夏青天来,你就恰巧好了,像没事人一样?是不是故意演给人看!” 翠儿像是听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越是被打得迷糊了,含含糊糊道:“对、我娘说大理寺的夏大人断案如神,一定会还我清白!你们让他来,我一定……” “呸,还想到那夏大人面前演戏?现在深更半夜,她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啊?!” 话音一落,两条人影忽然像鬼一样当真从天上落了下来,吓得她们差点没跌坐在地上。 一弯月亮从云雾里浮现出来,光华照耀在地上,也照耀在被忽然出现的崔统领从墙头抓着飞下来的夏洛荻脑门上。 “此案已上报,有动用私刑者,罪同帮凶。”崔惩放开夏洛荻,对她道,“该你了。” 三个宫女哑口无言,那翠儿只觉正气扑面而来,迷迷糊糊见得一轮新月照在黑漆漆的人影脑袋上,当即跪地:“请大人救救奴婢!” 冷不丁地被提溜下来的夏洛荻轻咳一声,道: “你可安心,但有冤情,山水兼程,夏某也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7章 窗影 “但有冤情,山水兼程,夏某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出现了,这句三岁小孩都会传唱的青天大老爷名言! 几个宫女被这句话一震,想撂点狠话也撂不出来。 虽说擅闯后妃宫闱乃是重罪,但毕竟丹华宫现在被圈作凶杀现场,一时间她们也不敢擅自做主,便回去通报了德妃。 一盏茶后,丹华宫阖宫举灯,开始会审翠儿。 德妃虽点头了,但起夜梳妆费时,崔惩和夏洛荻也就不便等她,直接开始让翠儿一五一十地交代案情。 “……该说的,奴婢先前已交代过一次了。” 翠儿的疯病是案发第二天才犯的,头一晚宫里来人录口供时,她便说过在德妃送齐王妃就寝之后,回去时曾看见佛堂的窗户上有人影飘荡。 “那你当时为何不报?” “奴婢当时是吃醉了酒,加上小佛堂那里树影摇晃,以为是眼花了,便打了一阵子盹。” 旁边有宫女不忿:“这贱婢说谎也不打个腹稿,当晚宫宴缺人,娘娘将宫人几乎都调出去了,轮到她值夜守门,怎会让她吃醉了去。” 翠儿犹犹豫豫地瞥了一眼刚才打她的宫女之一,道:“是我不该、是我贪嘴……可那天中元节,只有我一个三等宫女留在宫里看门,娘娘送齐王妃回宫后久久不出来,我正打着盹,眼一花便看见佛堂里好似有个人影吊在窗户上,再揉揉眼睛一看,那人影又消失。正琢磨是不是眼花了的时候,阿蔷姐姐便出来还嘲笑我平日里笨手笨脚,可见不讨娘娘喜欢才被留下来。都是为娘娘办事的……我心里不服,在娘娘离开后,我便去宫女所偷了阿蔷姐姐的藏酒,喝了个半醉……直到宫宴结束,齐王殿下来丹华宫外等着接王妃回府时,发现王妃不见了,之后就听说王妃吊死的佛堂里了。” 有人影吊在佛堂,是在德妃送齐王妃回宫后才发生的,身边的一等宫女也同时被她支开去准备更衣了。 而在事发时,德妃第二次回宫,先是发现齐王妃不在侧殿,四下寻找之后,才发现她被吊死在了佛堂里,前来接王妃回府的齐王听闻王妃死了,当即冲入丹华宫,一进入佛堂看见王妃的死状,当时便昏死了过去,宫中一片大乱,拿药的拿药,找侍卫的找侍卫,等一切事定后,前后口供一对,便发现只有德妃才有这个条件作案。 勒死齐王妃、在她背上刻下经文、吊在小佛堂,这三个步骤是跳不过的,无论如何都要花去不少时间。 “这贱婢忘恩负义。”德妃身边的一等宫女阿蔷狠狠剜了她一眼,道,“崔统领、夏大……才人,这翠儿先前是在婧嫔宫里伺候,因她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被婧嫔抓住处以宫规,若不是我们娘娘见她年纪小,大发慈悲向婧嫔开口救了她一命,焉能让她有今日构陷我们娘娘的机会?” 夏洛荻问翠儿道:“你当时喝了酒之后是什么感觉?” 翠儿回忆道:“没有什么感觉,就觉得半边脸烧得发红,回去休息后开始发抖,眼前有些鬼影在飘……再之后就失去意识了。” “你这不像是突发癔病。” 夏洛荻看了一眼崔惩,后者同时明白过来,开口道。 “这是中毒。” 丹华宫其他宫女愣了愣,连忙道:“奴婢们请过医女,用银针试过,针头没有发黑啊。” “银针验不出所有的毒,大多数草木之毒银针是无效的。”夏洛荻问道,“那酒还有留着吗?” “没有了。”阿蔷青着脸道,“酒让这小蹄子喝空了,酒坛子等杂物早就让内监们清出去了,但……” 阿蔷欲言又止,此时,殿内帘帐被挑开,德妃李白霜冷着脸走入殿中。 “本宫来说吧,那酒是皇后赐下的钩藤酒,因味烈烧心,本宫便分赐给了宫人一部分。” 皇后? 殿内一静,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后宫这片地方,汉妃和番妃的争斗处处可见端倪,究其原因,就是皇帝还在当越王的时候,娶了个番女做王妃,得位之后为安定四方诸邦,又连续纳了许多附属国的妃嫔。 这位皇后的事,曾经当过越王府谋士的夏洛荻如数家珍。 皇后蓝氏出身蜀国三苗,身份极其特别——在成为当时还是越王的王妃前,她曾是蜀国的王太后。 蓝氏年轻时因貌美闻名三苗,被昏庸的前代蜀王看中,灭了她在的部族将其带回皇宫册封王后。在她之前,蜀王已杀了三个王后。为求生存,蓝氏凭一身毒术将蜀王药死,扶持其子,也就是现在的蜀王巫蒙登上了蜀国王位。 在蓝氏帮助下得报母仇的蜀王巫蒙尊其为王太后,认为蓝氏还年轻,不必为先王守寡,当得上天下最顶天立地的男儿为夫。当时时局混乱,巫蒙眼中世间枭雄寥寥,便向北燕之主朱明求亲。 岂料蜀国使团到得燕都之后,燕皇朱明羞辱蓝织萤为寡妇不堪为配,巫蒙受辱大怒,回蜀国路上,遇到了游历中的越王,三杯两盏之下,认为此人有英雄之志,便强行带着越王回国按头成了亲。 ——你是我好兄弟,所以我把我老娘嫁给你。 这桩看似荒唐的婚事换来的却是蜀国五万藤甲兵的支援,原本在“三王乱”中势单力孤的越王借此起家,先后驱逐北燕,平息内乱,并登上皇位,短短数年,便让大魏气象一新。 可以说,如果当时没能娶得了蓝后,大魏或许便就此亡于北燕的铁蹄之下了。 现下大魏国力雄起,一些老臣们却担忧起了蓝后的血统,加上蓝后多年无所出,为了平衡番妃的势力,才恳请李太师把宝贝孙女送入宫中。 夏洛荻在朝时,从未参与过对蓝后的弹劾,毕竟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为国君更要一诺千金,血统之论调都是老顽固们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力做出的借口。 可眼下却麻烦了。 蓝后会毒术这件事不难查,倘若翠儿是喝了蓝后赐下的御酒才中毒胡言乱语,那这件事恐怕就要上升到外邦去了。 蜀国是兄弟之邦,皇帝和蜀主乃金兰之交,这也是北燕不敢南侵的重要原因之一。 “娘娘,此节可否先按下不表?”夏洛荻一眨眼间便想到了许多,道,“此案尚有其他疑点有待厘清。” 德妃从进入殿中后,一双凤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夏洛荻看,从她的头发梢打量到五官,再打量到身段,闻言,冷笑一声:“原来刚直不阿的前大理寺卿也有所不为,倒是本宫傻,还以为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险些误了终身。” 她说完,走上主位落座。 夏洛荻:“……” 崔惩扭过头,用只有夏洛荻听到的声音问道:“她为什么对你阴阳怪气的,什么终身?” 夏洛荻没理他,干咳了一声道:“娘娘,我等在说案情之事。” “说啊,本宫又不是不让你们说,说到哪儿了?翠儿?”德妃的白眼几乎翻上天,“本宫记得你是婧嫔那儿的人吧,说起来婧嫔也是可怜,出阁时她父亲王大人寻了桩亲事,对象是朝中一等一的清流,想洗一洗他们王家反王府出身的,不想那清流一口给拒了,连个平妻的名头也不给,一怒之下也给送宫里来了。” 夏洛荻:“……” 崔惩:“她在说的是谁?” “本宫想想还有哪个……对了,飞泉宫的灵妃,便是在某人有妻有儿之后,还给某人写了不少春闺怨的酸诗,她娘南山县主抱怨到太后面前,也是一样被扭送进宫里来了。” 夏洛荻:“……” 崔惩:“这又是在说谁?” 见夏洛荻抿着嘴不敢吱声,德妃桀然一笑:“夏才人怎么不说话了?别害羞,姐妹们从前都是熟人,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 夏洛荻麻了。 难怪德妃敢说,还以为就她一个,照她这么一算,皇帝这半个后宫都有大问题。 大家要死一起死。 四下噤声,德妃终于阴阳完了,喝了口茶,道:“愣着做什么,接着审案,接着问啊。” 夏洛荻半阖着眼帘,手在颌下虚捻着。 德妃的态度太自然了,和之前的第一印象一样,不太像是演出来的,而是真的和齐王妃的死毫无关系。 只是判案不能靠感觉,要讲求真凭实据。 夏洛荻便又问道:“翠儿,你当晚是真的看到一个人影吊在佛堂窗户里是吗?何以确定是个人影,而不是经幡?” 翠儿忙道:“奴婢确定,那个人影有鼻子有脸的,梳着高髻,在窗户纸上映得真真儿的。” 阿蔷道:“你前面说喝醉了看得不真切,现在又说看得真真的,谁知道是不是你满嘴胡言?” 翠儿恐惧地看了一眼德妃,好在德妃并没有在意她,而是侧着脸瞧着夏洛荻,便斗胆道:“奴婢以前是在绣房干过活,能画得出来当时那个剪影。” 夏洛荻让人拿来纸笔,翠儿很快便将那个人影的轮廓画了出来。 画出来的人影身形有些模糊,但很明显能看得出来是个女人的头,梳着高高的发髻。 和齐王妃的发髻是吻合的。 如果是真的,这就说明,德妃走之前,和齐王妃待在一起的半个时辰里,齐王妃就被杀了。 德妃冷笑一声,看着夏洛荻道:“这就是夏才人的结论?” 夏洛荻道:“德妃娘娘稍安勿躁,妾有个猜想,想再去佛堂一趟,还请娘娘半盏茶后随同一观。” “我才来,你便要走,早知便不梳这个妆了。”德妃刺了她一句,把玩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镯,起身道,“看来今儿是等不到夏大人的虎头铡了,阿蔷,去掌灯。” 德妃今晚的话夏洛荻愣是没一句敢接的,直到出了门之后,夏洛荻才挺直了腰。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惩问道—— “皇后、德妃,你可有怀疑是哪一方的问题?” 夏洛荻:“或者两方都没有问题。” “喔?” “迄今为止的证据,包括今晚揪出来的和皇后有关的御酒,都是涉嫌而已,而我还没想通凶手犯案的手法。” 夜风吹开了夏洛荻耳边的碎发,她伸手捋了捋,道:“私心上看,德妃不太像是凶手该有的态度。以她的地位,换作是我,至少应该做出个不在意、或者问心无愧的样子,而她今晚却还有闲心去谈和我几年前的旧事,可见根本就从心底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旧事?”崔惩一怔,道,“你和她有什么旧事?” 夏洛荻还是没有理会他,兀自沉浸在案情中:“退一万步说,翠儿是中了皇后御酒的毒,发了疯提供了证言,使得德妃成了最大嫌疑者……可皇后怎么知道翠儿就能看得到吊在佛堂的鬼影呢。” 崔惩:“所以你到底和德妃有什么旧事?” “如果翠儿是皇后的人,那毒疯她岂不是多此一举?倒不如直接暗中命她构陷德妃便是了。” 崔惩:“你和德妃……” 仿佛是终于被问烦了,夏洛荻停住了步子,月华如丝缎般落在她松松挽起的长发上,墨玉一样的眼睛回望向崔惩。 “崔统领。”她问道,“朝中‘崔’这个姓氏很少见,思来想去只有太后母家姓崔,您和陛下是表亲?” 崔惩的呼吸窒了一瞬,略一点头,目光飘向一侧:“算是。” “难怪,和陛下这般相像。”夏洛荻不知在想些什么,道,“既然为宫中统领,还请多关心一下案情,而非我这个犯官。” 她说完,便抬步先走了,被风带起的发尾不经意地扫过崔惩的手背。 崔惩半晌没动,等到夏洛荻的身影几乎消失,才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还残留着一丝水凉触感的手背,直到高太监呼哧呼哧地赶来才收起了神游的思绪。 “陛……崔统领,您跑这么快,老奴都没能跟得上?现在是怎么了,夏才人怎么说?” 崔惩抬手扶了一下发烫的面具,道:“她有没有在你面前暗示过,我把她捞进宫之后……没有关心她?” 高太监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惩按自己的思想理解了一下,道:“原来你也觉得我一个月不理她,不可思议是吗。”毕竟从前三五不时得便要挨她一顿劝谏骂,一个月没怎么说话了,说实话,有点不习惯。 高太监:“……”想句大不敬的,您在说什么猪话。 高太监:“那个、老奴多一句嘴,您虽然是在休息,但至少也做出个办案的样子,不然德妃娘娘她……” “皇嫂只要是无辜的,瑕哥必护她周全,我向来只管军务。”不知不觉地,崔惩扯过高太监的拂尘,一边捋着一边倒退着问,“你在后宫见过的女子多,一般她这种为我朝九晚五两肋插刀的女人都喜欢些什么?” 高太监:“后宫里一般没有这种女人。” 没等崔惩去问,忽闻远处被带出来的翠儿发出一声尖叫:“有鬼……有鬼!!齐王妃的冤魂还挂在佛堂!” 他抬头望去,只见枝叶交错间,佛堂已然举灯,而佛堂顶檐下的纸窗上,正吊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和之前翠儿画出来的影子如出一辙。 第8章 佛前释疑 “有鬼!是齐王妃怨气未散回来了!!!” 目击过佛堂鬼影的翠儿惊声尖叫,其他丹华宫的宫人也纷纷退避,一片混乱里,只有德妃凛声一喝。 “嚷什么!” 四下一静,片刻后,佛堂灯熄,刚才一个人进入佛堂的夏洛荻从门里走出来。 她先是向德妃一礼,随后问翠儿道:“刚才的影子,可是与你那日所见的窗影一模一样?” “一样、一样的。”脸色惨白的翠儿连连点头,随即颤声道,“您……您是会招魂吗?” 白日里丹华宫里的人都听说了,小佛堂里有内监往里抬猪肉的事,怕不是在给齐王妃死去的冤魂上供。 “不是招魂,是一个很简单的手法。”夏洛荻开了门,“诸位请进,我来讲解。” 四周所有人都不敢动,唯恐里面有齐王妃的冤魂作祟。高太监心里也没底,正想着要不要在皇帝面前表表勇气,就见崔惩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走进去。 佛堂里的景象和白天差不多,崔惩第一眼便看向粮食,并没有什么人影吊在上面。 “你变的什么戏法?” 夏洛荻笑了笑,向德妃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作为一宫之主,德妃自然不能落了气势,带着宫人们走入佛堂,点亮了四周的灯烛后,有宫女哎呀一声。 “这观音、这观音的头哪儿去了?” 目光汇集之处,是佛堂里的送子观音像,此时观音像的头颅竟然不翼而飞。 “房梁上的鬼影也没有了。”有人仰着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房梁,“夏才人你……你拿的是什么?!” 一阵惊呼中,只见夏洛荻从供桌下面取出一个人头,等对着烛光展示给所有人,他们才看见,这不是什么人头,而是佛堂里送子观音的佛头。 德妃恍然:“那刚才窗上的人影就是……” “娘娘明鉴。”夏洛荻将供桌旁边的高脚灯台上的灯笼摘下,灯烛吹灭,再把佛头套上去,随后把自己的外衫往架子上一披,“只需随意用麻绳吊到梁上即可,从我进入佛堂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即可完成,这就是翠儿看到的人影。” 翠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随后猛然向德妃跪下磕了几个头:“娘娘,奴婢该死!是奴婢……” “行了,回去收拾收拾吧,别丢了丹华宫的人。”德妃打发走了翠儿之后,转眸看向夏洛荻,“你将佛头锯下来了?” 夏洛荻摇摇头,道:“白天我曾顺着墙上的佛龛往上爬,想要去看看房梁上是否留下犯案的踪迹,不小心碰歪过这位菩萨的头,才发现这个佛头是可活动的,想来是前朝工匠在造此佛像时,给脖颈里面留出了放佛舍利的空间。起初我还以为与案件无关,直到看到翠儿画出来的图影,便想到了这种可能,故而一试。” 这也就证明了,丹华宫小佛堂里的鬼影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营造翠儿看到是德妃在离宫后,齐王妃才惨死的假象。 案情一下子就来到了是有人构陷德妃的节点上,也基本上等同于帮德妃洗脱了冤情。 聪明,不愧是乐公门下双智,大魏断案如神的夏青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崔惩总觉得夏洛荻断案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散发出一圈神性的光。直到他看了看宫女包括德妃在内都有点发痴的眼神,就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德妃收回眼神,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此案与本宫有关?” 夏洛荻敛眸道:“娘娘问心无愧,夏洛荻自不会让磊落之人含冤。” “你……”德妃欲言又止。 气氛十分诡异。 崔惩看看夏洛荻,又看看德妃,猛兽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兆头。 夏洛荻感到自己被一阵焦灼的视线注视了,侧眼对上了崔惩掩藏在三青兽面具后的眼睛。 他大概是不爽被本老爷装到了吧。 夏大人如是想道,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证明了这家伙不是来纯吃干饭的——如果是,她就去骂皇帝。 “崔统领现在可有想法了?”她问道。 崔惩:“我有很多想法,但是和案子无关。” 夏洛荻:“那就别说。” “行,那就说点和案子有关的。”崔惩一路听下来,总算跟着夏洛荻的思路找到了这桩症结的线头,“既然刚才的鬼影和翠儿说的情况吻合,那至少说明了她没有说谎,这就表示她中毒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这就不得不再聊回蓝后的事上了。 德妃这会儿彻底消了对夏洛荻的怨气,挥手让宫人们退出佛堂,只与夏洛荻二人说话。 “……本宫虽不信,但也听闻过皇后出身三苗,擅使虫蛇草木之毒,那也是银针无法验出的。”说着,德妃又皱起了眉头。“不过,你一个时辰前说过皇后赐下的酒或许有毒时,我便让人去库房一一查验过了,甚至喂了试毒的兔子,都没有问题。” “灯下黑。”夏洛荻冷不丁地说道。 “什么?” 崔惩道:“意思就是酒这个线索太容易得到了,倘若有人想用酒来混淆视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真实的下毒方法。” 这就说明,德妃宫里有个藏得很深的内鬼。 德妃听着听着,神色一厉,道:“这两日本宫自会清理宫室。” 这种揪内鬼的活,交给嫔妃自己,比交给巡捕都靠谱。 “或许这是个局,凶手不止一个。”夏洛荻察言观色,既已取得德妃的信任,便说出了今晚必须来丹华宫的主要目的,“那么现在,娘娘可愿意告知那一夜和齐王妃的私房话了吗?” 德妃沉默了一下,看向崔惩:“此乃宗室阴私,外人恐不方便在场。” 崔惩:“我不是外人。” 德妃:“……” 夏洛荻:“无妨,崔统领是来协助办案的,他甚至可以不是人,娘娘直言吧。” 崔惩:? 德妃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那一晚,齐王妃喝醉之后,说起了府里的阴私……” 齐王妃的烦恼和许多名门贵妇一样,无非是年长而膝下无嫡子。 最近齐王的侧妃有了身孕,明年便会生育,而齐王妃却已经是第三次流产了。 三次流产,伤了底子,本来御医都已经说她若再要孩子,恐怕要赔上性命。但她却不认命,日日焦虑,必须要有一个孩子,为此不惜遍寻秘方,求神拜佛,甚至信了邪祟之术。 那一日中元节时,也是因为听到了其他贵妇嘲笑她无法生育之事,想到同样不生育却还是常年备受宠爱的皇后蓝氏,心生嫉妒才出言冒犯。被打圆场的德妃扶到宫里之后,情绪崩溃,一边哭一边说什么佛都没有用,要砸烂所有的佛像。 “……之所以有所隐瞒,乃是因她醉后说因妒恨侧妃而信奉巫蛊,对侧妃腹中的孩儿下了诅咒……现在人已惨死,齐王也伤恸不已,念在她父母年事已高,本宫不便再多生风波,待事定后,巫蛊之事自会交给本家慢慢处理。” 和德妃一样,夏洛荻自然是不信神佛巫蛊之术的,齐王妃只要不是真的伤害到什么人,这件事可以押后处置。 “照这么说,王妃其实是信佛的?” 德妃点点头:“只要为了怀上子嗣,她这两年像是疯魔了似的,什么都信。” 夏洛荻抱臂捻着下巴,道:“……崔统领,我可否出宫前往齐王妃问询相关之人?” 你? 崔惩:“……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大魏对后妃的规矩不算严,但也不代表后妃可以随随便便就出宫。 “我没有忘。”夏洛荻认真道,“我至少要看一眼齐王府的情况,才好做出判断。” 崔惩避开夏洛荻的目光:“你可以写个折子让高昇转呈到宣政殿。” 夏洛荻不说话,低头伸出手像算命一样掐算起来。 崔惩:“你在算什么?” 夏洛荻:“我在算陛下处理折子的速度,现在是秋后,旱涝折子、水利折子、军务折子、诸藩朝会……轮到处理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恐怕就是三天之后了,何况陛下现在大概不想见我。” ……还是想的。 崔惩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愣了一下,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本宫打断一下。”德妃道,“据我所知,齐王已在太后那处喧扰了多日,王府中丧仪已备齐,明日便要将王妃的尸体运回府中,等过了头七,便亲自为发妻扶灵回祖地,这件事太后已经允下了。” 齐王离京,肯定会把王府的人一起带走,如果还有什么关键线索没找到,这案子就成悬案了。 这要是在大理寺,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算上今晚,”德妃改了称呼,“夏大人,你还剩下三天时间。” ……好熟悉的词,跟戏本唱的似的,三天之内必须破案。 回清岙堂的路上,夏洛荻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她有点颓丧的背影,崔惩道—— “还有一个法子。” “昂?”夏洛荻转过身,“是什么?” “齐王妃遗体运回王府的同时,宫中重明庵的兰音师太也会应太后之命一同出宫,前往王府为王妃做法事,你可以扮成尼姑混入其中。”崔惩放低了声音,“我和兰音师太很熟,可以帮你说服她。” 夏洛荻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道:“即使陛下不知道此事?” “你不说我不说,结案后再报便是了……何况,你瞒着他身份时可有在意过他是否知情?”崔惩没好气地说道。 这就是夏洛荻,她可以豁出命去为他做所有的事,但就是从来不说她在想些什么。 既是菩萨心肠,又是铁石心肠,这就是大理寺卿。 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根本就…… “我在意。”夏洛荻说,“一直很在意。” 第9章 你爹不是你爹 大理寺大牢。 刑部侍郎裴谦跟着牢头武叔一路走一路聊,看着武叔哈切连天,不由得好奇道—— “夏大人不是已经卸任了吗?怎么大理寺里还是这般上下颓丧的样子?” “嗨。”武叔苦笑了一声,“裴大人,您在刑部,怕是不知道,大人走是走了,可他……她这一走,衙里的那些事务就全压在暂代主事的苗少卿身上。我们这些凡人哪儿能比得上大人那般英明神断,莫说我了,门口的大黄狗这都两宿好觉可睡。” 裴谦轻轻咦了一声:“我们刑部和都察院也没压这么多案子呀,大理寺怎么就这么忙?”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称为三法司,刑部处理不了的案子都要上呈至大理寺处理,如果刑部案子不多,那大理寺的压力也就不会那么大。 “倒也不是案子的事,主要是……”武叔干咳了一声,避开旁边睡觉的犯人的耳目,低声道,“大人入宫的消息不是昭告民间了吗,不知哪儿来的谣言,说圣人的不是,认为大人在宫里啊,受苦受难的……隔三差五的便有百姓们堵在衙门口请愿希望把大人放出宫来。” 裴谦道:“这像什么样子,就不能暂时赶走吗?” “赶?能赶去哪儿啊,宫门口吗?”武叔一脸无奈,“就前些天,东北那边还有绿林人说要闯宫门解救大人出来的消息,苗少卿就在忙这个,头都开始秃了。” 裴谦长吁短叹:“苗少卿辛苦了,夏大人在朝中时,与我如兄如弟,她府上有生发秘方,稍后带小衙内出来后,我便去夏大人府上一趟……” 说着说着,目的地便到了。 今日所来,不为别的,就是前大理寺卿夏大人的逆子坐牢的日子满了,特地来接他出狱。 想到送孩子回家就能见到秦夫人,裴谦今日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路都带着时兴的君子香。 他正了正衣冠,一步踏出:“贤侄啊……” 嗖地一声,一尖锐之物从裴谦正要进入的牢房里飞出来,险些扎他个正着。 “嘶——” 裴谦退后两步,看着扎在自己身前墙上的牙签,咽了咽口水,看向一侧的牢房。 “睚眦。”裴谦老老实实换了称呼,并放缓了语气,“裴叔来接你回家了。” 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们都缩到了角落里,偷偷看着角落里那间明显干净一些的牢房。 里面坐着个散发的少年人,轻轻哼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手里的木杆戳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着“夏洛荻”三个字,已经几乎将地面上每一块泥砖都划满了这个名字。 等到小调哼唱完,少年才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下面露出一双冷漠而野性的眼睛。 “大人已经两个月又七天没来看我了。” 这对奇葩父子,一个管教严苛,一个桀骜不驯,裴谦是知道的,咳嗽了一声,道:“睚眦,情况特殊,由裴叔来接你回家,路上我们慢慢说。” 武叔将牢门打开,坐了两个月牢的少年却不为所动,靠在牢房墙上,打量了一眼牢门外的二人:“……出狱也不亲自来接,看来终于是不想要我了。” 裴谦开始头痛:“其实你爹之所以不来,是发生了一件呃……你可能会不能接受的事。” 睚眦问:“他入土了吗?” 裴谦:“他入宫了。” 睚眦歪着头思考了一下,道:“他不是天天入宫?皇帝老儿的大事小事都要过问,现在终于打算改行当太监去了?” 裴谦:“啊,这个这个……你年纪小,可能还不太理解,此‘入宫’非彼‘入宫’。通俗地说,就是你爹不是你爹。” 睚眦面无表情道,“他二十有四我十六,会算数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我亲爹。” 裴谦:“不是这个意思,叔跟你细细讲,你冷静地听……” 半盏茶后,裴谦带着一脸空白的睚眦踏出了大理寺的正门,直到路上遇到有官兵开道,护着一列飘着枷罗香的马车路过,睚眦才回过神来。 他爹不是他爹,严格来说算是他娘。 但这个娘现在也不是他娘,而是娘娘。 “……你也不必太担心,有我等同僚鼎力周全,你和你娘还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夏大人那边,我们也当动用人脉尽力周护。”裴谦一路小心观察,谨慎发言,唯恐这小屁崽子两个月前暴揍户部王尚书的公子、打烂一条街的事重演。 “所以你们就把她周护进宫里了?”睚眦道。 作为一个柔弱书生,裴谦赶紧离远离了这夏家逆子两步:“这不是裴叔我干的,是都察院那大狐狸精闻人清钟进的谗言,他跟你爹不对付多少年了,逮住这机会还不落井下……” 裴谦看他脸色,连忙打住了话头。 果不其然,睚眦停下了步子:“那姓闻人的在哪儿?” 裴谦自知失言,捂住自己的嘴连连摇头,睚眦冷眼看了他一阵,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一蹬地,兔起鹘落般,在一片百姓的惊呼中跃上墙头。 他向裴谦扬了扬刚从他身上顺来的齐王府群发的丧仪请柬。 “齐王府里有丧事,那家伙和齐王穿一条裤子的,十有八、九也会到场。你应该也用不上,我就替你去了,记得转告我娘,我晚点回去吃饭。” …… “那街上何事喧哗?” “回禀太妃,可能是有人闹事,似乎已平息了。” 坐在宫中外出前往齐王府做法事的马车上,夏洛荻头戴尼姑帽,手捻菩提珠,其他的尼姑,连同出家的太妃都低头念经,只有她东张西望,时不时撩起帘子看向马车外。 “夏施主。”同车而行的兰音师太道,“有何异状?” “失礼了,太久没有观察京中黎庶风貌,是以多看了两眼。”夏洛荻收回目光,将刚才似乎在街上听到儿子声音的事压在脑后。 兰音师太微笑道:“无论何种处境,夏施主心系百姓,时时皆然,善哉善哉。” 夏洛荻谦逊地回了个笑:“还不知师太的水陆法会要做多久?” “约至巳时前后。” 兰音师太向来只在宫中修行,乃是因太后的恩典才来齐王妃,倒也不必做足三日,后面的自有京中其他庙宇的高僧继续住持。 那时间应当还算宽裕。 夏洛荻以前也时常亲自取证,想当年大理寺卿出马,官兵一拥而上,疑犯通通先控制住,身侧仵作主簿各司其职,取证自是简单。 但如今,虎落宫闱,只能这般藏头盖脸地行事,委实…… 瞥了一眼车窗外随同护卫的官兵,夏洛荻不由得又想起了崔惩那个禁军的摸鱼统领。 说好的今日也要同行,出发的时候高太监却来说他鸽了。 意料之中。 夏洛荻扒拉起了佛珠,闭起眼睛想案子,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车队便到了齐王府。 作为先帝的同胞兄弟,也是势力最大的藩王之一,齐王的封地远在富庶的煜州,坐落在通往北燕的咽喉要道,是一块集兵家重地、货通南北的宝地。 在京中的这处王府,也足以配得上他显赫的身份,马车才到王府大街,便见道路两旁挂满了白幡,到处都是安排好的哭灵人的哭声。 到这里就必须下车步行了,因车上一同到来的,还有两位出家修行的太妃,齐王府早早安排了孕中的侧妃侯在道旁迎接。 其他人的视线即便看过来,也只会被两位太妃吸引过去,夏洛荻夹在队伍中后段,低着头丝毫不打眼,待兰音师太与那侧妃交谈时,夏洛荻便观察起来。 她和齐王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也不可能受邀来过齐王府,对这位齐王的侧妃也是第一次见。 柳眉杏眼,含羞带怯,是位体态纤细的美人。 听德妃说,因自己三次流产,齐王妃生前很是妒恨这位侧妃柳氏,甚至找巫蛊妖人求得一些木人,挂在她居处东北角的柴房梁上,想要诅咒她流产,但这位侧妃的肚子一直稳稳当当,可见游方妖人的把戏是真没什么用。 “今日是王妃丧仪,朝中许多重臣贵胄都来了,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师太见谅。”那柳氏抚着肚子道。 “阿弥陀佛,劳驾王妃身怀六甲还出府相迎,还请保重玉体……” “师太佛光福泽庇佑,能出来迎接,是嫔妾和腹中孩儿的荣幸。” 今日一大早,齐王妃的遗体就已经从宫中运出,而齐王府中丧仪早已备好,正门全数打开,哭声不绝。 夏洛荻随着兰音师太进入王府时,打眼一望,全员恶人。到场致哀的十个权贵里有五个跟她在朝堂撕过架的,四个被她弹劾过的,还有一个被她参到即将贬去边陲种地的。 若是在这儿露了形迹,被这些豺狼虎狈当场撕了吃也不意外。 不过,夏大人向来料敌机先,出门前先找清岙堂的老嬷嬷们帮忙化了副妈不认的妆,盖住了眼睛七分神韵,半张脸压在尼姑帽下,那些豺狼便是贴在跟前看都瞧不出这是美髯社那拥有一副靓丽长须的社首。 离法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兰音师太受到了不少权贵的礼遇,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齐王和王妃的事上。 “王妃和王爷向来伉俪情深,没想到出了这等祸事。这些时日,王爷在府中一直魂不守舍,夜中时而会叫王妃的闺名,嫔妾唯恐王爷伤了身子,还请师太代为开导一二。”侧妃柳氏声音细细软软的,说着说着,又用绢帕揩了揩哭红的眼角。 路上夏洛荻已与兰音师太通过气,见话题正好聊到此处,兰音师太顺理成章道:“既如此,不如让贫尼在王妃生前居处洒扫念祷一番,以告慰齐王伤恸之情。” 兰音师太常年在宫中,难得出来一回,愿意超度逝者,是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事。 其他权贵投来了羡慕的眼神:“是啊,是啊,该是让王妃居处也得以安息,也为齐王殿下祈福。” 客人们都看着,侧妃柳氏自然不敢不答应,派人前去通报在前面待客的齐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宾客太多,齐王无暇回复,柳氏便做主先安排人带兰音师太等人前往齐王妃的住处。 夏洛荻捧着柳枝玉净瓶等物,跟在兰音师太身后,到了齐王府后苑一处最为奢华的楼阁。 因齐王妃乃是暴毙,她的住处这几日都是被封闭的,他们一行人一来,站在院外,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不祥的寒气。 “阿弥陀佛。”兰音师太只看了一眼,用一种有些神神叨叨的语气道,“王妃请暂避,勿要冲撞胎儿阳气,且让贫尼的弟子入内遍洒甘露,以安抚此地怨气。” “请、师太请便。” ……这师太糊弄起人来也是个不打腹稿的。 夏洛荻知道这是兰音师太在为她创造取证的环境,得到允准后,马上利索地进入齐王妃的居处,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楼阁中无人之后,立马直奔齐王妃的卧房。 从侍女房来看,伺候齐王妃的人不少,要想将巫蛊之术这种东西藏得隐蔽,多半线索会在她本人的卧房里。 不一会儿,夏洛荻便来到了一处最为华丽的居舍。 两个价值千金的冰裂纹梅瓶摆在房门口,舶来的象牙、黄金饰品挂满了一面墙,南海的龙涎香、拳头大的珍珠,放眼望去,满目琳琅,无一不昭显着齐王对王妃的宠爱。 夏洛荻将卧房内的装饰一一看过,然后将视线落在了王妃的床榻旁,那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送子观音,粗略一看大大小小竟有十几尊之多。 这么多瓷观音,每天晚上盯着床榻,齐王妃这也能安寝?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充斥着夏洛荻的心头,看着看着,她靠近那一面墙的观音像,屈起手指,在每一尊观音瓷像上依次敲过。 敲到其中一尊漆金观音坐像时,中空的瓷像里,回音声变得古怪起来。 “就是它。”夏洛荻不再犹豫,在那尊观音像四周仔细摸过,忽然摸到一观音像座下莲花上有一片花瓣是可以活动的,遂伸手轻轻一扣。 “啪嚓”一声机括响,这尊观音像的底座松开了一条缝。 夏洛荻见状,将观音像抬起,果不其然,下面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乌木小人偶,它身上缠满了银色的丝线,肚子上扎满了金针,上面刻着“柳南琴及孽子”及一副生辰八字的字样。 “……这就是齐王妃的巫蛊人了。”也是德妃想要替她在此事过后处理掉的物件。 夏洛荻刚将那巫蛊木人拿到手里,忽然手指一阵刺痛,竟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木人身上缠的银丝线割破了。 疼倒不疼,看伤口血迹鲜红,也表示决计没有涂毒。 “这是什么线,这样锋利……” 不待夏洛荻观察个明白,院子外兰音师太诵经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分,夏洛荻便知道可能是齐王来了,立即将观音像恢复原状,刚要出门,就听见人声已经到了楼下。 “……是本王多有怠慢,还请师太恕罪。” 上一次听到齐王的声音,还是朝堂上滚地互撕那一回,这死胖子力气大得很,一把就扯掉了她平日里粘得牢牢的假胡子。 她坐牢的时候,也是这个齐王第一个跳出来纠集许多旧权贵要将她花式收拾了。 腰斩弃市、千刀万剐、包成饺子下油锅……什么死法都有。 夏大人很气,但夏大人这时候不能哔哔,否则兰音师太必受她连累。 夏洛荻端起玉净瓶,装模作样地来到正厅,用柳枝蘸了水撒在室内各处,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显然有不少人也来到了齐王妃的住处。 “此处便是王妃平日所居之处。”齐王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也是信佛之人,还请师太代为向佛祖祈求,能让她早登极乐。” “自然。” 这时,一个与现场悲伤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慵懒声调响起—— “谁说王爷不爱妻呢,像这般半个朝堂的大臣都来吊丧的场面,我还是平生第二次见。” 听到这声音,低着头洒甘露的夏洛荻手指一僵,她侧过头,同旁边的铜镜里看到了一张狐狸精似的冶艳面容,乍一看竟有些男女莫辨。 “哦?”齐王向身侧那人问道,“那第一次是在何处?” 三法司之一,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丞相乐修篁门下弃徒闻人清钟,笑着答道: “当然是弹劾夏大人那次,单上奏请求治罪的折子都够把宣政殿淹了的,场面比之今日只大不小呢。” 第10章 睚眦 自三王乱世、北燕南侵结束后,大魏朝廷损失了不少老臣,是以本朝中兴以来,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臣子极多。 闻人清钟便是其中之翘楚,作为乐丞相的门生,才干出众的他年纪轻轻便半只脚踏入了文渊阁的大门,他在哪个衙门,哪个衙门便焕然一新,唯一的问题是,他热爱结党营私。 别人是贪,他是热爱。 就好比派他去经营一个烂摊子,他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个烂摊子的利润翻倍、翻十倍,但他要从里面捞八成好处,而且别人还抓不到他的把柄。就算给他弄进牢里去了,过一段时间又会发现这个衙门离开他之后就又迅速成为了烂摊子。 所以本朝皇帝图他的才干,又不想让他势力坐大,每隔两年就让他换一个衙门干活,并且派他的政敌盯着他交接,免得他在一个衙门久了就开始搞事情。 那个政敌曾经就是夏洛荻,不算这份恩怨的话,论理她得叫他一声师兄。 ……大爷的,按理说都察院一到秋末就是最忙的时候了,今儿又不轮到他休沐,都不干活的吗? 夏洛荻一边撒甘露一边如是想着,很快齐王便解答了她的疑惑。 “……你还提那姓夏的!”齐王本来还在悲怆中,见他一提夏洛荻,顿时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陛下这事办得荒唐,昨日我等本就该百官联名请求处置了这妖妇,都快压过刑部那帮顽固了,三法司就差你这都察院一本,你却突然告假!让本王在同侪面前好没面子!。” 闻人清钟笑着说:“王爷,我又何尝不想,可陛下逼着我给家中老狗休丁忧假,一休就是半个月,如之奈何?” “陛下近来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作为皇帝的皇叔,齐王抱怨两句自然没人敢说他什么:转头看见兰音师太目光宁静地看着他们,道,“一些红尘俗事,师太见谅。今日师太本为主持法会而来,本王那侧妃不懂规矩,竟劳驾师太亲自到此,实在无礼。” 人群后面的侧妃柳氏脸色一白,连忙致歉。 “无妨,乃是贫尼因见府上有此噩耗,故特为王妃往生极乐、祈福纳祥,殿下不介意便好。”兰音师太余光掠过夏洛荻的背影,道,“法会将开,我等不再多叨扰,这便前去准备了。” 夏洛荻低着头来到兰音师太身后,正要跟着一起离开时,齐王身后随意踱步的闻人清钟却突然出声。 “师太留步。” 兰音师太回头道:“施主有何事?” “适才可有谁来过王妃卧房?”闻人清钟半蹲在地上,伸手撩起一串通往王妃卧房处用于隔断的琉璃珠帘,狐狸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四周,“这珠串上为何有血?” 啧。 夏洛荻刚才被乌木小人上的不明银丝线割伤的手指蜷了起来,刚才出来得匆忙,撩起珠帘时留下了血迹。 那琉璃珠帘密密麻麻的,别人打着灯都不一定注意到,但她这个狗师兄的眼睛就是这么毒。 “嗯……血还是新鲜的,没有异味,想来也不是禽鸟牲畜之流。”闻人清钟瞥了一眼齐王,“或许是刚刚有人从王妃卧房里出来。” 又或许,从齐王妃的卧房里带出了些什么。 齐王脸色一沉,看向兰音师太一行。 “师太,有什么驱邪祈福的仪式,非要进入王妃的卧房?” 夏洛荻是奉皇命查案,虽然现在站出来场面难看了点,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宫外发生,最多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处理——那基本上就是她的老地盘了。 麻烦的是,暴露出来就可能会打草惊蛇了。 齐王这帮人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估计到时案子查起来要难上几分。 就在夏洛荻稍有意动想要出来担责时,兰音师太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挡住了她的身影,刚念了句“阿弥陀佛”,突然外面一阵骚乱,隐约有王府家丁的怒吼。 “哪儿来的小贼!卫兵呢?拿下他!” “拿、拿不下啊……这贼子太快了!” 一阵喧哗间,齐王等人从齐王妃住处出来,刚一出门,就见王府里的护卫围在假山四周十分愤怒,而在假山顶上,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见了这少年的面容,齐王一怔,接着便怒道:“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 “殿下息怒。”身后的闻人清钟慢慢走出来,解释道,“这位,是我那同门,夏大人的犬子。” 夏大人家逆子的事,全炀陵城皆知。 此子不爱读书,却很有武学天分,曾被夏洛荻逼着去考武举,一下子便拿了鼎甲,本来也算是有功名在身的,可就在安排御前殿试前夕,陪他家老仆出来买菜,路遇户部尚书家的王公子仗势调戏民女,停下来刚看了一眼热闹,被王公子发现他比民女长得好看,企图一同调戏,便丢了菜篮子,当街暴打王公子致其濒死。 事后,得了好几篮子围观百姓们热情赠送的菜回家,就被刚放衙的夏大人拎去了大理寺入住了。 “哈?”齐王一挑眉,很快便冷笑出来,“本王还道哪一路的不速之客,原来是犯官之子,怎么?为父……不,为你那滑天下之大稽的干娘报仇来了?” 比起在王妃的丧礼上受到的冒犯,他倒是更想看看这个政敌的儿子气愤的样子。 不过未能如他所愿,睚眦一点也没有像被激怒的似的,向手上托着的请柬吹了一口气,任请柬飘在了齐王脚下。 “并非不速之客,该是齐王殿下府上的家丁不识字,自己府里发的请柬也不识得。” 啧,这逆子。 夏洛荻原本迈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掐指一算,发现今天还真的就是这逆子刑满释放的日子。 就不能晚点再放人吗?哪个白痴这么勤快跑去接他? 夏大人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最终锁定了一个觊觎她家夫人的贼人。 裴谦全责。 “……贵府有丧事,我就先打扰到这儿,今天来主要是为了他。”睚眦从假山上轻轻跳下来,周围的卫兵一下子围上,他丝毫不怕,看向闻人清钟,“师……伯?按辈分是该这么叫吧,听说就是你在皇帝跟前嚼舌根,让我爹进的宫?” 作为一个同样柔弱的文官,闻人清钟看了看愁云惨雾的天色,又看了看师弟家的逆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世侄冤枉我了,彼时我向陛下提了三条处置夏大人的谏疏,陛下就看中了那一条,如之奈何?” 睚眦:“你不提皇帝怎会采纳?” 闻人清钟开始狡辩:“最终也是陛下做的决定,世侄欺我一文人,岂不是——” 睚眦:“因为我打不过,所以我通常先捡软柿子捏。” 和他的名字一样,睚眦必报,而且是有效率地报,先把能收拾的收拾了,其他不能收拾的,小崽子报仇十年不晚。 所以整个炀陵城的地痞恶霸都不敢惹他,除了他老子夏青天。 夏大人在大理寺干了六年,唯一私用的公器就是拿大牢关自己的儿子。 “闻人,原来是来找你的。”齐王道。 夏洛荻已经进宫了,抓她儿子一点用也没有,不如放着让这小子闯点大祸,没准能有办法牵连她下水。 这一瞬间,齐王衡量了许多利害,加上也有给聪明绝顶的闻人清钟找找麻烦的心,便让人让开来。 “今日是我王妃的丧仪,念你年少无知,你和闻人御史的恩怨大可去府外解决。” 闻人清钟道:“王爷,你我可是至交,我视王妃如亲嫂,让我在府中多送她一程吧,小住半个月也非不可。” 他断定这世侄不是个傻子,闯王府是小事,但他不敢在王府里动手。 睚眦哪能不知道他的意图,他有功名在身,按理说也是有资格过来吊丧的:“无妨,你是我师伯,你的悲恸我同感其哀,请让我一同为……谁来着?哦,王妃致哀。” ——只要我脸皮厚,我就一定揍得到你。 夏洛荻感到一阵来自三魂六魄的疲惫。 算了不管了,让他们乱去,回头让老高给裴谦递个信让他滚出来善后,现在案子要紧。 她轻咳了一声提醒兰音师太,后者闻言,向齐王道: “王爷,水陆法会时辰已至。” 齐王回过神来,今日宾客太多,即便有什么,也不能在现在这个场合追究,便差人送师太们一行人前去会场。 “世侄,你当真不走?”闻人清钟道。 睚眦却没跟着走,他看向那一行尼姑的背影,耳朵尖动了动。 虽然是很小、很小的咳嗽声,但他听到了。 他朝闻人清钟露出一个笑,语气甚至有些亲热:“师伯,我去去就来,你可别先走了,我还要掰断你一根手指头呢。” “……” …… 水陆法会一直举办到了午后。 太后崇佛,连带着许多皇亲国戚,权臣贵胄也一并信奉佛法。兰音师太主持法会,为齐王妃祈福时,这些权贵也一并前来讨个佛光福佑,一听就是将近两个时辰。 其他人还好,就是侧妃柳氏身子重,似乎是为了在齐王妃走后,给权贵圈子里的人留个好印象,身怀六甲还坚持留在法会现场为正妃祈福,兰音师太派人三次传话让她离场休息她也不听。 “……齐王的侧妃不止一个吧?怎轮到这一个长史的女儿待客?” “还不是肚子争气,女人嘛~说到底还不是靠肚皮。” “其他几个侧妃都盯着正妃的位置呢,可不得拼命些。” 不少贵妇的窃窃议论声传进耳中,夏洛荻敲着木鱼坐在法会会场下面,观察着身侧最近处齐王的家眷们。 因柳氏有孕的缘故,平白就比其他出身更好的侧妃们高出一头,坐在第一排接受着齐王党羽家夫人们的追捧,而其他侧妃们难掩妒恨。 大约是坐得太久了,加上今日犯秋老虎,闷热得很,柳氏脸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又不能像其他贵妇一样用冰,忍得十分艰难,这时,后面有个侧妃低声道—— “柳姐姐,若不能用冰,不妨把香囊里的香丸换一换,用些薄荷冰片闻一闻便好些。” “好,还用平时用的那提神香吧。” 柳氏点点头,解下香囊差侍女前去更换,不一会儿,侍女带着香囊回来,路过夏洛荻身边时,香囊里清新的香气从她鼻端飘过。 夏洛荻手上的木鱼停了一瞬。 如果说闻人清钟是眼睛毒,那她就是鼻子灵。 薄荷脑、冰片、青果、丁香……还有山楂。 孕妇不能用山楂,听柳氏的话,这是个长期用的东西,会导致子宫拢缩以致流产。 看来齐王的其他侧妃也都盯着正妃这个位置,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 夏洛荻当然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侧妃,等到午时法会暂休,柳氏离开去更衣的功夫,叫过旁边的尼姑让她转角落张字条给兰音师太,又借口更换佛灯油,起身跟上了柳氏。 她跟在柳氏身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后花园,眼见得柳氏与她的侍女走入了一处月洞门,马上加快步子,刚踏入月洞门里,旁边便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拉过去,头上的僧帽也一把被扯下来。 “……你是?”一个迟疑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洛荻抬起头,面无表情道:“我是你爹。” 第11章 有龙则清 “北燕答应和亲了。” 宣政殿里,封瑕将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摊在桌上,一字一句地指给封琰看。 “这是鸿胪寺一早便飞马传回来的消息,彼时是闻人清钟在鸿胪寺时负责的,以我们与北燕的仇隙,根本就不指望能谈下来这桩亲事,但朱明举人答应了,此事必有蹊跷……你在听吗?” 他哥的话,封琰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盯着窗外想事情。 现在是午时,不晓得夏洛荻跟着兰音师太去法会状况如何了。 除了头发比别的太妃少,她哪点也不像尼姑。 不会被发现吧…… 要是被发现了,齐王不得跳起来揪秃她? ……要不要带兵去围了齐王府啊。 直到封瑕开始嗙嗙敲桌子,封琰才回过头来;“……你说的那个西陵公主是?” 封瑕翻了他弟一眼,解释道:“北燕朱明称帝十五年,膝下无所出,只有一胞妹朱瑶兮,是他唯一的血亲,向来珍之如宝。为兄在游历时,常闻民间有言传‘北明珠,南秦姝’之说,南秦姝指的是先帝时因叛国被夷三族的洛川郡公秦啸族中那一对才女,只可惜已受牵累死在三王乱之中了,现下论起当世美人,当属北燕西陵公主朱瑶兮。” 封琰:“此事有诈。” 大魏的使团去北燕求亲这一招是闻人清钟在鸿胪寺就职时出的损招,为了不让北燕和其他邻国联姻,故意与他国使团争夺求娶那位公主,中间用了不少手段,活活将这位公主拖到二十多岁还未能出阁。 但没想到,那位北燕之主却毫无征兆地点头要把亲妹妹嫁来大魏。 要知道,他和大魏可是死仇。 封瑕道:“我也知晓此事有诈,可总想不通诈在何处。总不可能是让这一弱女子来刺杀我的吧,或是他们有自信这位公主美貌到了所有人都能为之癫狂的地步。” 封琰:“也可能是男人假扮的呢?” 封瑕:“……” 封瑕:“你不要总是你跟夏卿的事套到其他场合上,哪那么多女扮男装、男扮女装的。” 派个公主过来刺杀什么的,想想也不大可能,太蠢了。 “还有一种可能。”封琰道,“既然天下人皆知燕皇视西陵公主如珍如宝,那万一真的嫁来大魏,哥你是要许她什么位置?” 现在的皇后蓝氏出身蜀国,当年是借助了这份联姻,大魏才得以复国中兴。而以燕皇的骄傲,断不可能让西陵公主屈居于后位之下……且无论如何,西陵公主是汉室,也未曾嫁过人,这就有一个大问题。 大魏只有一个皇后,是废了现在多年无所出的番后新立西陵公主?还是以妃位迎娶西陵公主? 这是明天上朝时,朝中老臣们一定会穷追不舍的议题。 瞥了一眼宣政殿窗边一盏银色的风铃,封瑕道:“这件事无需考虑,后位是我给蜀国的承诺。便如夏卿在时所言,大国一诺,言重千金,我以贵妃之礼明年迎娶西陵公主,北燕若真心求和我们便和,若包藏祸心,便战场上见分晓,究竟谁是中原之主。” 北燕是叛臣立国,本就是每个大魏之人心头一道抹不去的耻辱,两国迟早要拼个你死我活。 封琰和兄长碰了一下拳:“要战便战,十年之内,必令燕都改名燕州。” “我信你。”封瑕顺嘴开了他一句玩笑,“可怜我弟弟征战这许多年,竟也没混上个家室,这西陵公主乃天下第一美人,我看不如……” 封琰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和他哥保持距离:“你虽然很滥情,但是你是我哥,我不嫌弃你,你也不要来干涉我。没别的要紧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去齐王府。” …… 齐王府,法会午休时分。 “王爷,对齐王妃住处闯入的人可有想法?” 没有睚眦在身后紧盯着,闻人清钟便又想起了齐王妃住处发现的血。 “今日宾客众多,或许是有贼子混入了府中,稍后本王派人彻查一番便是。”齐王道。 闻人清钟道:“正值王妃丧仪,我知王爷约是不想多生事端,便代王爷推敲一二。” 他与夏洛荻师出同门,齐王在这一点上很相信他的能为:“你且说说看。” “这个节点能来王妃住处探查的人无非有三,其一,贪图金银的匪类,我先替王爷否了,如果是匪类,王府寸土寸金,即便是混在宾客里也收获颇丰,没必要非要绕路去王妃住处。” “其二,府上的其他侧妃……王爷别生气,但凡有三妻四妾之处,刀光剑影之凶不下于战场厮杀,尤其在王妃惨死之后,府上盯着正妃位置的想来也不少。” 齐王打断了他:“本王的后院向来一派祥和。” “但愿如此。”闻人清钟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下官窃以为是第三种——事关王妃的案情,有人想查王妃生前的居处有没有相关线索。” 齐王想到了兰音师太一行,只是他又十分费解,道:“应该不是师太所为,为王妃驱邪是由本王那侧妃提出的,师太也只是顺势而为……” “师太本人不可能,与她同来的人呢?在下后来又想了想,对于夏公子来说,能比在下的手指头还有吸引力的,恐怕就只有夏公子的老子了。” “可今日来的宫人都是重明庵的女尼,女……嗯?”齐王忽然站了起来,和夏洛荻撕了多年,还没反应过来她其实是个女人,“来自宫中……女子……会查案……” 闻人清钟喝了口茶,笑而不语。 片刻后,齐王暴怒道:“要不是那妖人污蔑本王牵涉了漕运的贪渎案,本王岂会被陛下留在京中不得返回封地?王妃又怎会在中元节之夜被刺!王妃的血仇,这妖人也有一份!” “哎,王爷这迁怒也迁得太远了。”闻人清钟慵懒地坐在椅子里,“下官只是随口一说,偶有联想而已,万一错了,恐伤及王爷在宾客前的颜面,夏大人作风正直,愿意查这桩悬案又不是什么坏事,还是忍了吧。” “有什么好查的!还不是德妃那贱妇!柳长史,传令,给本王封住王府!把那夏家的逆子也一并找出来!本王今日要狠狠收拾这对狗父子!” 看着齐王气冲冲地离去找夏洛荻的踪影,闻人清钟晃了晃手里的茶碗,道:“宁我负天下人,也不能教小疯子伤了我的手,指头啊指头,为了保你,这滩浑水够浑了吧?” 撩了一波风波后,他刚想安安生生品一口今年的新茶,忽闻王府外鸣锣开道,足足响了九声。 “陛下亲临!百官出府觐见!” “啧。” …… “……事情便是如此,香丸中山楂虽见效慢,但若使用过于频繁,仍然有所风险,还请柳妃娘娘谨慎。” “我这长史家小门小户出身的,见识没那么多,多谢女师父提醒……只是这里是女眷后院,还请女师父先回到法会。” 从水榭出来后,夏洛荻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刚走出去,就见到睚眦趴在一棵百年老柳树的树干上,啃着一颗不晓得哪里来的苹果看着她。 “阿弥陀佛。”夏洛荻装作没看到,双手合十无视地走过。 但她儿子还是粘了上来。 “爹,你瞒着外人也就算了,连我也瞒?” “爹,我这么多年没有弟弟妹妹原来不真的是你不行,我不该质疑你的。” “爹,你现在没办法让我坐牢了,你气不气?” “爹,我以后是喊你爹,还是喊你娘?” 身后睚眦带着一万个问题追着问,夏洛荻感到一阵疲惫,没走两步,就站定了回过头来。 “睚眦。”夏洛荻放缓了语气,倒教睚眦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爹在办案,身不由己,你快回去吧,照顾好你娘。” 睚眦反反复复地打量了一下夏洛荻的面容,比两个月前白了些,眼下因伏案常年挂着的青黑褪去了不少,长了些肉,丰润许多,还上了点淡妆,乍一看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但她一开嗓,那带着少许靡哑的声音还是夏洛荻本人。 “所以你还要回宫里?就为了办案?”睚眦问道。 夏洛荻道:“皇命在身,爹是奉旨查案——” “奉旨查案,要这么偷偷摸摸?”睚眦冷笑了一声,“给他拼了这许多年命,到最后半分情面也不留,还纳进宫里,就因为你是个女人?这皇帝够白眼狼的。”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和陛下大吵一架,让民间看笑话,然后牵连你娘一并处斩?”夏洛荻一句话说得他语噎,又道,“大魏刑典是我改的,无论何时何地,就必须以身作则。没牵累到你的功名,已是陛下法外容情 。” “……没意思,我又不在乎功名。” 睚眦知道她是个说不通的顽固,忽见夏洛荻视线一凝看向她身后,顺着她视线所及之处,见到有个穿着绿衣的孕妇从一处楼阁里扶着肚子走出,问道: “你要做什么?” “那是齐王的侧妃柳氏,有人在她香囊里加了山楂,想要日积月累地伤她胎儿,我刚刚便是去提醒了她一句。”说到这,夏洛荻忽然止住了话头。 睚眦问道:“怎么?” “不对,她没有怀孕。”夏洛荻的目光死死锁定柳氏的身影,“她进屋不过一小会儿,脸色就恢复过来,这绝不可能,除非她用了冰。” 柳氏这个月份的孕妇是不能用冰的,看她之前对孩子的上心程度,不可能不知道这个。 整个齐王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人怀孕,以今天的山楂香丸这样明显的手段来看,后院里其他侧妃对她下的手恐怕不止一次。 “诶……”睚眦长长地拖出了一声,“我去帮你试她一下。” 他还没迈出步子,就被夏洛荻一把掐住手肘痛处。 “不准去。”夏洛荻幽幽的声音响起,“今天你闯的祸已经够多了,你爹在大理寺和刑部还是有关系的,我不在照样能再关你两个月。” 夏洛荻不会武功,但她掐人是真的疼。 睚眦“嘶”了一声:“不去就不去,你慢慢玩,我去掰闻人清钟那吊人的手指头。” “嗯?!”夏洛荻扬眉一怒,提起他的耳朵,“两个月还不够你改一改你这狂性?非要我大义灭亲不可?” “那你可来不及了。”睚眦用下巴指了指她身后,“看看你周围吧。” 四周楼阁不知何时涌出不少王府卫兵,领头的是一个黄脸老者,冷冷看向夏洛荻这边。 “兀那女尼,竟敢挑唆齐王殿下的侧妃!可是反贼奸细,有何目的?!” 发现了,这么快? 夏洛荻看见了黄脸老者身后,楼阁后面绿色的衣角。 柳氏?她为什么要向王府的人告发我? 夏洛荻沉吟一声,倒也没怎么慌乱,道:“有闻人那家伙在,十有八、九已经从你身上猜到是我了,现在他们想先斩后奏,故意装作认不出是我想故意按个罪名。” 睚眦道:“不错,那狗东西现在欠我两根手指头了。” “睚眦,你敢动手,我有的是办法再关你几个月。” 睚眦气笑了:“爹,人不能不识好歹到这个份上,我可是在捞你。”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大人的事你少管。” “那我真不管你了?” “回家去。” 夏洛荻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睚眦咬了一下下唇,轻哼一声,轻轻巧巧跃上墙头。 “这可是你说的。” 他说完,就当真离开了。 王府卫兵们根本就没那个本事追上睚眦,柳长史还记得王爷的命令,厉声道—— “先不管那贼儿了,把此女拿下!送交王爷处置!” 就在王府的卫兵堪堪要动手时,远处一列玄甲军士迅速前来。 那受命来抓她的柳长史闻声迎了上去,看见齐王铁青着脸,忙道:“王爷,人已经找到,属下正准备将她绳之以法——” “还不闭嘴!”齐王恶狠狠地训斥了柳长史一句,带着一丝不甘,恭恭敬敬地让到一侧。 “绳之以法?哪门子的法?” 一身玄色便装,难掩气度嶷然。任谁也没想到,一个亲王府的丧仪,皇帝竟然亲自驾临。 大魏最懂法的人就在这儿,齐王府没那个资格扣押她。 “臣……”齐王横了柳长史一眼,低头道,“是臣御下不严,误冒犯了帝妃。” “皇叔知道就好。” 封琰冷眼扫了一圈,卫兵们林立的刀锋里,他向夏洛荻伸出手。 “来。” 夏洛荻沉默地点了点头,向他走过去。 …… 一墙之隔,睚眦并没有离开,听着墙里的声音,重重地咬了最后一口苹果。 “啧。” 第12章 将死 齐王彻底明白了,齐王妃的死,他什么都换不来。 德妃也好,夏洛荻也好,她们就算是真的把棺材板都掀了,一个被扣押在京城的藩王也莫可奈何。 皇帝说是专程派夏洛荻来吊丧的,便是说去给街头巷尾的小孩子听也未必能取信,可事实就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文官可以骂他成百上千次,但他只要不想当圣人了,随时可以把所有人的嘴堵起来。 这就是夺位失败的下场。 尊荣的亲王,林立的党羽又如何?在京中没有军权,他这个侄子随时都可能把他捏死。 “臣,谢……陛下隆恩。” …… 天色渐暗,炀陵城中千家万户挂起了灯。 龙辇缓缓在朱雀大街上行驶,里面比来时多了一个人。 向来只有极受隆宠的妃嫔才会有资格被皇帝召来同乘,便是在朝中作为天子近臣时,夏洛荻也从未有此待遇。 见她一路抿着嘴一言不发,开了皇帝身份过来的封琰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 按夏洛荻平时的话说,他这种行为,和欺男霸女无异 。 可那又不是什么无辜百姓,那是齐王,背地里干的事腰斩个十回八回也不亏。 就在封琰犹豫要不要主动一点时,夏洛荻先开口了。 “……陛下怎知道我在那处?” “是兰音师太告知的。” 夏洛荻略一点头:“臣……妾想也是。” 她从见到闻人清钟也在的一刻,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他发现形迹,进而很有可能告知给齐王。凭齐王对她恨之入骨的性子,断不会放过他。 府里乱起来,那睚眦找他算账的事就混过去了。 闻人清钟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自己,不管事情闹多大都无所谓。 所以她在找柳氏之前,先知会了兰音师太一声,万一被发现了,当着满朝大臣的面,齐王不大可能不讲武德地亲自扣押她。 要是齐王真的不讲武德强行抓她,那她在齐王府的被扣住的事必然会被传扬出去,到时自会有人来救她——最好是刑部或大理寺的人,这样还能借机进来搜证,她也不亏。 只是没想到皇帝亲自来了,就为一个小小的“才人”。 定了定神,夏洛荻道:“还未呈报陛下,案情已有了眉目,今日在齐王府,也搜得一些证据。只是个中细节还欠推敲,不知可否请陛下允许刑部的裴侍郎相助查案?” 封琰:“……朕拨给你的崔惩不好用?” 夏洛荻闭上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崔统领别有公务,恐怕不能日日相陪,还是裴侍郎顶用些。” 什么意思?裴谦那大傻子就能日日相陪了? 一想到最近上朝时裴谦那张乐呵呵的傻脸,封琰又开始肺疼。 不等他说点气话,夏洛荻接着又道:“更何况,妾如今身在宫闱,名义上乃是帝妃,也不方便如今日这般随意出宫,在宫外总要有个熟人协助查案。” 封琰突然失语。 这两个月处得完全没有实感,以至于他差点忘记了,她是作为后妃的身份被召进宫来的。 放在民间的说法,就是她是他唯一的家室。 心里仿佛被沾着蜜的黄蜂尾后针悄然蛰了一下,一瞬间封琰又开始乱想起来——她提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我要对她负起责任来吗? “……陛下不问问我,拿到了什么证据吗?”夏洛荻见他又走神,道,“陛下?” 封琰道:“朕信你,放手去查便是。倒是你……今日没有别的话对朕说吗?” 夏洛荻垂眸道:“妾被陛下所庇护何止今日,无论在公堂之中,或是宫闱之内,有陛下镇得住山河安定,我等才能推行律法,扬天地正气。” 突然挨了一顿猛夸,封琰有些云里雾里,道:“朕不会再有下次让你查案犯险了。” “啊……”夏洛荻不由得发出失望的声音。 哦,忘记了,这家伙办案有瘾。 封琰又改口道:“不过后宫里是非向来多如牛毛,朕特许你有督导后宫不平事之权,往后宫中若有疑案纠纷,你要负责彻查。” 完了,他又转过头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为了你欺君之罪赎罪。” 夏洛荻的脸色转晴:“必不辱命。” …… 深夜。 高太监打着呵欠来到宣政殿,整理了一下衣冠,提起神来到了殿内。 “陛下,您这是……” 封琰没有睡,像是喝了两斤浓茶似的,脸色很平静,但双眼很亢奋。 他神秘地把高太监叫到近前:“她叫我了吗?” “谁?”高太监茫然了一下,反应过来,“夏才人?” 封琰点了点头。 高太监按照自己的常识理解了一下,道:“陛下,您若是想开了,让女史去清岙堂召幸便是,哪有等后妃召您的……呃,您就一直等这个等了通宵?” 封琰:“胡言乱语,朕只是在这里批折子而已,几时专程等……等她了?” 高太监:“……”行吧,您开心就好。 从齐王府回宫之后,一整天夏洛荻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窝在清岙堂里除了让高太监代她递一封信给下朝的刑部侍郎裴谦外,就跟遁入空门了似的。 白天高太监去拜访时,甚至还看见夏洛荻在跟清岙堂里的老嬷嬷们下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皇帝和娘娘都不急,太监急什么? 高太监道:“老奴失言,老奴只是心疼陛下这般宵衣旰食熬坏了身子。” “你觉得朕是闻人清钟、裴谦之流吗?” 当然不是,封琰是战场上得天下,深入北燕腹地手撕敌方大将的怪物,放眼天下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熬个夜算什么,头发都不会掉两根,根本就没有夏洛荻之辈的烦恼。 “闲话就不多说了,那个……”封琰干咳了一声,道,“之前嬿嫔之流曾在欺负过她,后宫的事我不好插手,让瑕哥去说也显得很怪……能不能提一提她的位分?” 高太监咳嗽了一下,道,“陛下,按老奴的经验,妃位以下,只要陛下想,什么位分都给得起。只是无端升位,尤其是夏才人犯官出身,恐难以服众。” 不止是难以服众,主要是夏洛荻性子耿直,无端赏赐一定会被拒,还会骂他。 而且,昨日的事件已在宫里传开了,后妃那边不少拈酸吃醋的,什么样的传言都有。 有说夏才人仗着身份特殊勾引皇帝的,有说她乔装出宫不守妇道的,还有偷偷摸摸说皇帝爱好奇怪喜欢被审的,只不过都被刚洗脱嫌疑的德妃压下去了。 简而言之,就是夏洛荻入宫以来,还没有什么建树。 “后妃升位,无非是喜得圣心,或是怀得皇嗣,不过夏才人情形特殊,这两种恐不适用,那就只有……” 只有彻底侦破齐王妃的案子了。 对宫内而言,齐王妃的案子先后牵涉德妃、皇后的争斗,而且这案子不能拖,一旦皇后在这案子上有了洗不清的污点,那明年西陵公主和亲的事就有了变数。 朝中老臣必会以此上谏废后。 废后是肯定不会废,只是传到京中蜀国使臣那里,两国必会产生嫌隙,这是封琰和封瑕绝不想看到的场面。 “老奴就直说了吧。”高太监道,“只要在齐王护送王妃的灵柩回祖地之前破了齐王妃的案子,夏才人的位阶陛下想怎么升便怎么升,德妃与皇后娘娘承情,后宫其他嫔妃便再也不敢多言,只不过这就要看夏才人的能为了。” “不必担心,她办得到。”封琰眼里隐约露出骄傲的神色,“你们等着吧,她从未让我失望过。” …… 七月十九日,大雨。 今日是齐王入宫向皇帝、太后谢恩之日,这一日过后,明日就要带着惨死的王妃回到她娘家祖地。 按理说,嫁给大魏封氏皇族,便是死后也是封氏的人。只不过齐王妃死状太惨,太后听了几句谣言,觉得入大魏宗室不祥,唯恐冤魂有碍祖宗龙气,正愁此事时,是齐王主动开口说要送王妃回娘家下葬,这才了事。 为了嘉奖齐王识大体,今日觐见时太后几乎对他是有求必应,但齐王提出了一个让宫里尴尬的要求——他要涉事的德妃向他当面道歉,并为死去的齐王妃求得宽恕。 丹华宫里得了消息,德妃本人却直接称病不出。 她是明智的,如果今日向齐王道歉了,就相当于自己认下了这桩根本就没做过的罪,之后所有的证言都会变成皇帝为周护她而欲盖弥彰的谎话。 太后只能暂且先留齐王在宫中用膳,而另一边,午间时分,高太监冒着大雨,匆匆来到清岙堂。 夏洛荻并不在屋内,而是在雨檐下支了个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 “夏才人!”高太监累的气喘吁吁,这回真的是太监也开始急了,“您怎么还有闲心下棋,齐王要德妃娘娘认下案子,德妃娘娘拒不相从,这宫里都快烧起来了。” “不会烧起来的。”夏洛荻让高太监进来躲雨,笑着说,“雨这么大,怎么会烧起来呢。” 高太监叹着气道:“老奴听不懂,裴侍郎今日呈了封折子给陛下,陛下叫老奴给您带过来,说是可能有用。” 外臣是不可能直接给后妃递信的,除非皇帝过目过。 夏洛荻接过折子,迅速扫了一眼,将折子放在一边继续下棋。 高太监打眼一看,只见折子上并非什么案情相关,而是写的什么刑部昨日捣毁了一处传播邪法的假寺庙,拘押了不少骗取善男信女钱财的江湖骗子,要向皇帝邀功。 “哎呀,这都什么关口了,裴侍郎还弄这些有的没的。”高太监急道,“您要不要再去那佛堂看看?” “不用。” 夏洛荻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啪一声,把手中的棋子按在楚河汉界对面“将棋”之上。 “真凶,已经被我将死了。” 第13章 开庭 宫里的雨越下越大,难得一场送别的御膳,此时此刻吃得味同嚼蜡。 崔太后年近五十,依然是乌发雪肤、容华慑人,仍可见先帝年代做贵妃的风仪。她平日里甚少理会前朝的事,只是因齐王妃在宫里被害,案情不明不白,唯恐皇帝落得个冷待宗室的名声,这才从崆峒宫里移动尊步出来照拂一二。 “……臣与王妃少年时便是结发夫妻,这几十年相处甚笃。便是不论其他,封家血脉相连,臣也不敢奢望能查明真相,只有今日这一桩心事实在咽不下去,但凡德妃能当着臣的面向王妃一致哀情,臣也便不再纠缠了,自会在王妃娘家立庙供香,好让她能在地下安息。” 齐王今日一改先前的做派,字字句句思念王妃,声泪俱下,弄得信佛的崔太后频频给儿子使眼色。 “皇帝。”崔太后道,“便让德妃出来见一面,对宗族长辈也是个礼数,又不会少她根毫毛,” 这样的场合,平日里便有些暴躁的封琰自然不适合,便由封瑕出来应和。 只是这一顿饭,尽是听齐王的牢骚,封瑕也只能当作耳边风,看齐王在旁边泪眼婆娑得念旧,放下玉筷擦了擦手,道:“母后,此案涉及人命,水落石出之前,岂能随意盖棺定论?” 崔太后道:“可都这许多天了,案子不还是没破吗?你皇叔马上就要离京了,让德妃认个错,好教齐王妃泉下也心安,家和万事兴呐。” “案发至今才六天,托皇叔的福,不让大理寺和刑部插手,真正查起来乃是两天前,什么人才能在两天内破一起悬案?神仙吗?” 封瑕见他吹胡子瞪眼的,又道“不过,这样的神仙朝中本倒是有,可惜让皇叔给弄下狱了而已。” “这说的是什么话。”崔太后也被儿子气到了,继而又想起来他指的是谁,想起近日从宫中的耳闻,显得忧心忡忡,“你说的那人,可是你从前总混在一起的前大理寺卿?” 道理都明白,为什么总要用混这个字眼? 还有,这事冤枉,我没有混,是封琰天天跟她混。 这些话封瑕自然说不出口,而此时,殿外高太监匆匆而来。 “禀陛下、太后,夏才人听闻齐王殿下入宫,想为昨日王府冒犯之事致歉,也为厘清王妃一案,请求陛下移驾丹华宫。” 外面的雨水呼啦一下大了起来。 终于来了,不长不短,刚好三天。 “皇叔,请吧。” 齐王拧眉道:“陛下既知臣与夏氏的嫌隙,只怕……” “齐王不必介怀。”崔太后起身道,“予倒是想亲自去见见这位夏氏,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得‘青天’之称。” …… 未时一刻,皇帝、太后、齐王一行来到丹华宫时,大雨稍收,天色竟似行将入夜一般,一踏入宫内,便见事发之地的丹华宫四面掌灯。 还未见到人,崔太后心中便觉得现在的妃嫔实在无礼。 御驾亲临,这德妃与夏氏竟不出宫门相迎。 齐王好似知道她的心思似的,马上讥讽道:“陛下的妃嫔端得是好威风,寻常百姓人家也未见得有陛下这般好脾气。” 突然,崔太后惊叫一声,指着远处惊惶不已。 “那、那是什么?!” 一片密集的“护驾”声中,只见阴郁的天色下,佛堂里灯火摇曳,而在二楼的窗上,一个女人的影子吊在那处随风摇曳。 “母后不必惊慌,并非鬼怪作乱。”廊角处,德妃的身影转出来,向皇帝和太后依次行礼,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案手法已明,请陛下、母后入佛堂一观。” 崔太后很快定下神来,一侧的封瑕则是看着发愣的齐王,笑了笑。 “皇叔好胆色。” “陛下谬赞了,臣相信便是当真有亡灵,王妃也是不舍与臣离别所致。” 齐王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封瑕也不再多问,带着众人踏入了佛堂。 此时天还未黑,随同人群密集,自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心里颇有些虚的崔太后一入佛堂,便见旁侧俏立着一个身如玉竹的女子。 太后在先帝在朝时,见过无数美人,什么样的人间绝色都见过,自然知道大多数美人在皮,而眼前这美人,在骨。 相较于德妃那样清丽贵气,这女子瘦了些、眉目间也多有疲惫,但也不难看出,这皮下必是一副绝世的骨相。 “母后?”见崔太后看着夏洛荻略微有些走神,德妃主动介绍道,“这位,便是夏才人。母后应当有所听闻,她在朝时素有夏青天之名,断案如神。” “呃……啊?” 崔太后惊奇地打量着夏洛荻。 “予也曾见过夏卿,怎记得夏卿是位美髯之人?” 封瑕道:“母后,这都是过去之事了,先提正事吧。夏卿……才人,你已查得真凶是谁了?” 在四周好奇的目光下,夏洛荻垂眸道:“请容妾将此案逐步解析,首先,便是诸位在丹华宫门口所见的鬼影。” 她退后几步,在佛像后面解开一根不起眼的绳子,只听哗啦一声,从上面的经幡里垂吊下来一个假人。 崔太后打眼一望,只见是个观音佛头套在灯架上,再披上一件外衫做成的假人,又发现佛堂里的送子观音像的佛头不见了,连称罪过。 “想来陛下已经知晓这桩手法,妾便不再多言,而第二个问题是当时未得解决的——那就是翠儿中毒之事。” 翠儿中毒的时机太巧了,发疯也发得巧,使得整件事看上去就是德妃想要灭口一样。 崔太后道:“予也有所耳闻,宫中有说翠儿是受人指使而构陷德妃的,此事可当真?” 那一夜的事是瞒不住的,宫里暗暗都在传,是皇后故意赐下毒酒想要害德妃,却不小心让偷嘴的宫女喝了,或许也是皇后怕德妃威胁自己的地位,这才设法嫁祸德妃。 齐王勃然作色:“既不是德妃,那指使这宫女的人就必定是真凶了!” “倒也不是。”夏洛荻看着齐王,“齐王殿下何必如此焦躁?不妨将这气先收一收,听妾将案情说完?我想,齐王妃冥冥有灵,也在天上看着呢。” 她人虽在宫中,此时此刻,却好像还是那个在朝中舌战群邪的大理寺卿。 齐王只得闭嘴,瞪眼看着夏洛荻说话。 此时一个宫女怯生生得跟着德妃的人进入佛堂里,向皇帝、太后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奴婢便是那日看到鬼影之后发疯的人。” 崔太后看了看德妃,道:“既已在押,怎不交由内刑监审讯?” “回禀母后,她是无辜的,之所以那日中毒发疯,也并非与皇后娘娘有关。”德妃向身后递了个眼色,身后的宫女拿出来一匣首饰,“宫宴时,常有后妃、内命妇在宴上遗失首饰,中元宴那夜,也有专人负责收捡首饰,事后也会一起造册,通知嫔妃与宾客认领。” 只不过以大魏的豪奢,丢了一两件首饰而已,大多数时候贵妇们并不在意,到最后也只得拿去封存入库了。 德妃说着,冷眼看向翠儿:“也是臣妾御下不力,姑息了这婢子,她平日里便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那一夜值夜时,她去宫女所偷饮酒,见了首饰匣里珠宝甚多,便偷偷试戴。” 翠儿又连连磕了两个头:“是奴婢该死,吃了口酒便迷了心,间首饰匣里的耳环精巧,便偷偷戴在耳朵上。”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夏洛荻从首饰匣里拣出一只雪花银制的、镶嵌着上等翡翠的精巧耳环,出示给皇帝。 “陛下可认得此物?” “这是皇后的耳环,朕见她上个月戴过两次。”皇帝一眼便认出来。 “……哦?”他这么快便回答出来,倒是出乎夏洛荻意料之外,她的目光稍稍在皇帝脸上停留了一下,便垂眸继续道,“正是如此,妾托人向御医求证了一二,皇后娘娘玉体欠佳,常年用蜀国的药材治疗,而这些药材多带三分毒,有的毒是致幻的。这耳环是娘娘故土的爱物,制作工法上为固其色,同样以药材泡制。” “皇后娘娘多年以来早已习惯了这些药材,故而不受影响。但翠儿并不知晓,戴耳环时还刺破了耳孔。” 德妃让翠儿把头发撩到耳后,露出已结结疤的右耳耳洞。 “当、当时德妃娘娘突然回来,奴婢匆匆出去,一时便忘记取下来了。”翠儿怯生生道,“等到想起来还回去时,也就到了半夜。” 人耳乃是血液流通之处,戴着毒物几个时辰,中毒也在情理之中。 “加上翠儿天性胆小,惊慌之下毒物入脑,这才发了一阵子疯。但也因这毒不深,所以好得也极快,并非是皇后娘娘所赐的钩藤酒之故。”夏洛荻解释道。 也就是说,皇后根本与此事无关。 那么这一次废后的声浪就可以完全压下去了。 封瑕心中一定,看着夏洛荻的形象越发高大,不由自主道:“爱卿不愧是国之栋梁。” 夏洛荻:“陛下谬赞了,妾现在难尽栋梁之力,只有蒲柳之用。” ……所以夏大人心里还是有怨气的吧。 封瑕看向让夏大人沦落宫闱的祸首齐王,笑道:“皇叔可有异议?” 齐王冷着脸道:“臣不敢有异议,只是说了半天,都还未点出凶手是谁,又有何用?” “王爷稍安勿躁,千万别一气之下到下面陪王妃的时候连个凶手的名姓还不知道。” 撂下一句气人的话,夏洛荻不给齐王发火的机会,继续道—— “这件案子千头万绪,但恰好,‘线头’就刚好在翠儿中毒这件事上——这匣子里的首饰那么多,怎就偏生让翠儿挑中了那一件带毒的呢?”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这首饰匣共分三层,每一层都各有一把小铜锁锁住。 夏洛荻捏着那只耳环,抽开最上层一处空着的小抽屉,放进去道:“如若我是翠儿,当晚受了气,偷酒喝的时候看见那个人不慎没锁首饰盒,且看到盒子里唯一可以拿到的首饰,会一点想法也没有?” 当然会,那个人一定很了解翠儿。 “问题来了,到底是谁,掌管这首饰匣的钥匙?又是谁,知晓这等只有嫔妃、各宫总管和一等宫女才知道的,关于皇后娘娘的秘辛?” 外面一道闪电打过,照亮了德妃阴沉的脸,她厉声道—— “贱婢,你是从齐王妃在的二房调过来随我进宫的,家底已经被本宫查了个底朝天了,还不认罪!” 在她身侧,早已脸色惨白的贴身宫女阿蔷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娘娘、是奴婢错了!” 第14章 山移水易现青天 太师李家是六朝士族,这样大的家族,自然少不了暗地里的内斗。 李白霜是李家长房的嫡女,还没到出阁的年纪,京中才俊便竞相求娶。但她本人性子清傲,看不上那些纨绔权贵,总是一一回绝。 家人相问,她便说满京土鸡瓦狗,只有大理寺卿鹤立其中。 李夫人甚是忧愁,大理寺卿出了名的两袖清风,让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只怕要吃苦,遂专程把李白霜带去了夏洛荻的官邸附近,靠近一看只见大理寺卿府邸门楣老旧,只有一老仆守在门口。 但李白霜不止没被吓退,还更加欣赏这位未曾谋面的夏青天。因四周百姓们路过夏府,大都停下来遥遥相拜,可见这位清官在民间的名望之斐然。 家人听说了之后,衡量一二,觉得这门女婿对家族名声大为有益。便开始着手准备着嫡女的婚事,又让李太师出马暗示李家要招他为婿,将其约到家中来相见。 郎才女貌,李家觉得这门婚事十拿九稳。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李白霜挑裙子选首饰,准备给未来的夫婿一个好印象时,却被告知夏大人娶了一位从人牙子那里救出来的歌女。 歌女?为了区区一介歌女,拒她的婚? 李白霜感到自己被狠狠地羞辱了,那一段时间气得夜不能寐。 恰巧此时太后在宫中举办牡丹花宴,遍邀京中的贵族女子,宴上一见李白霜,便连称姿若寒梅、妙如牡丹,加上她也觉得宫中番妃太多,担忧之下急切地想给皇帝纳些高门汉妃。 李家见李白霜憔悴日久,便告知太后看中了她,想让她入宫为妃的事。李白霜一怒之下便答应进了宫。 入宫后,皇帝也待李白霜也不薄,一进宫便是贵嫔,没一年便升了妃,赐了尊号为“德”,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 她虽情场失意,在宫中却是一帆风顺,这就扎了某些人的眼睛——那就是李家的二房,也就是齐王妃的娘家。 李家二房里原本也准备了一个女儿准备进宫选秀,只是按大魏宗室的规矩,一个大姓族中,只能出一个妃子,二房的女儿便被拒于宫门之外。 二房咽不下这口气,找机会药病了李白霜准备带进宫的丫鬟,硬生生将自己房里一位管家婆子的女儿塞进了李白霜身边随同进了宫。 宫里刀光剑影的,从家里带来的丫鬟,不管先前出身何处,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德妃最信重的左右手。 而这个丫鬟,就是阿蔷。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构陷皇后!” 小佛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阿蔷身上。 阿蔷颤声道:“奴婢没有想陷害皇后,奴婢只是想帮娘娘……” 齐王第一个怒道:“胡说八道!王妃已横遭不测,你这贱婢安敢如此诬陷她!依我看,就是你这贱婢下的毒手!” “娘娘、我没有……”阿蔷向德妃哀求道,“我是同娘娘一起回到宴上的,临走时也是看着齐王妃睡着了才离开的,娘娘是知道的啊!” 德妃看向夏洛荻:“的确,她后来一直与本宫在一起,没有那个机会杀人。” “人,不是她亲手杀的,但这个鬼影,却是她做的。” 夏洛荻走到佛堂的供桌前,缓缓开口道—— “你并非临时受命所为,我从德妃娘娘那里得知,你每个月都会替她回一趟李府。你娘在齐王妃的母亲那里伺候,时常同你说过齐王妃苦于不能生育之事,可对?” 阿蔷脸色苍白地点了一下头。 “在中元节之前,你又回了一趟李府,得知齐王府的侧妃柳氏因受孕正得宠,一旦她生下世子,那王妃的处境就十分堪忧。所以这一次你回去,他们便要你在中元节做一场法事,这个法事,不是寻常的佛道之法,而是邪门歪道。” 说着,夏洛荻看向齐王。 “齐王殿下,王妃生前在卧房里供奉观音无数,始终不见有孕,便走上了歧途,可对?” 齐王脸色变幻了一阵,道:“本王忙于公务,岂知晓后院妇人之事?” “皇叔。”封瑕看着他,笑了一下,“那皇叔说午时在母后面前所言的,与王妃伉俪情深、形影不离云云竟是梦话吗?” 齐王语噎,夏洛荻接着道: “齐王殿下不知晓,那便由我来说。” “自妾身从大理寺离任,这两个月以来,京中的牛鬼蛇神便猖獗了许多。听……崔统领说,近来最猖獗的,便是所谓的‘紫府托生道’,这直至昨日,才将这邪道窝点捣毁,陛下应当知晓。” 封瑕顿了顿,道:“有所耳闻。” 夏洛荻眨了一下眼睛,手在颌下虚捻起来:“‘紫府托生道’里有一门邪法,称可以解决王妃子嗣之事,王妃便信了。并且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准备。” “可有凭证?” 夏洛荻将桌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布口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乌木人偶。 “齐王殿下想必知道,前日那般大的阵仗,便是为此物证。王爷不必臆测是我从别处弄来的,所谓‘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满箱’,短短一日,妾身可凑不出这样昂贵的伪证。” 夏大人家无余财这事天下皆知,宫里更不可能允许有这种巫蛊人偶。 “此人偶身上所刻,便是‘紫府托生道’邪法的仪式。此法需要三样物事——写有孕妇的生辰八字的符纸、刻在许愿者身上的经文,还有所谓风水极佳之处的送子观音像。” “对应来看,便是侧妃柳氏的八字、王妃尸身上的血经,以及丹华宫这处,先朝时留下来的送子观音宝像。” 丹华宫是先帝时除了藏珠殿外最奢华的宫室,向来是至为得宠的嫔妃才能入主,这里的送子观音像,无论做工,还是风水选址都是最好的。 封瑕道:“你怎知一定是信奉邪道所致?” 夏洛荻闻言,从桌上的一个干净布袋里取出一张沾了少许黑灰的白帕子,展示给他们,尤其是送到了齐王眼前。 齐王只闻到一股佛手柑的味道:“这是何物?” 夏洛荻:“这是从王妃口鼻中擦拭得到的污垢,经鉴乃是符纸燃烧后留下的黑灰。” 齐王猛地往后一跳,险些踩到身后跟着的柳长史,一脸嫌恶道:“夏氏!你不要太过分!” “看来王爷的‘伉俪情深’也不过尔尔。” 夏洛荻不再理会他是不是暴跳如雷,“将烧成灰的符纸和进酒里服下,这仪式才算是完整——齐王妃认为,是自己命中无子,才导致多年不孕。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将柳氏的八字换到自己身上,进而改变自己的命格,让自己命中有子,所以这佛堂悬尸之局,有一半,是王妃自己完成的。” 那一晚,实情应当是如此。 中元宴上,齐王妃特地喝得大醉,对皇后出言无状,引得许多贵妇侧目。这场宴会是德妃主办,见齐王妃闹得场面难看,德妃便听从了阿蔷的建议,将王妃先扶回丹华宫休息。 德妃自送齐王妃到自己宫中小憩,在照拂她时,齐王妃哭诉了她为怀上子嗣笃信了邪道,甚至想咒杀柳侧妃的事。 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德妃念及是同族,多安慰了她一阵。而此时被屏退到外面的阿蔷,则是借口取衣服,拿着从齐王妃处得来的柳氏的生辰八字符纸来到了小佛堂,将做好的鬼影吊上了房梁。 但此时,阿蔷又发现佛堂里的灯太亮了,便又将灯烛剪暗了少许,使得烛光不至于让鬼影映在窗户上。 可等她出去绕过柳树丛时,远远地便发现看门的翠儿呆呆地望着佛堂这边。 阿蔷唯恐被发现,想到翠儿平时手脚不干净,又想到了平日里听后妃们闲聊,说皇后的首饰带毒云云,便特地回到宫女所将宴会上收捡的首饰匣子清出一格来,只放了皇后的耳环在第一层,虚掩上之后,出去嘲讽了翠儿一番,便跟着更好衣的德妃离开了丹华宫。 翠儿受了嘲讽,心生不忿,来到宫女所时,见阿蔷屋里虚掩着门,一股酒香飘出来,心里一痒,想到阿蔷一等宫女,东西都是顶好的,便偷溜进去偷阿蔷的酒喝。 进去之后,翠儿发现不止有酒,首饰匣也没来得及关,就喜滋滋地打开来,坐在阿蔷的梳妆台上试戴,却不慎被扎破了耳朵,她便是在那时中的微毒。 在翠儿偷酒的期间,酒醒的齐王妃从侧殿离开,借着夜色与柳树的荫蔽,进入了佛堂里开始了最后的仪式。 她取得了供奉的八字符纸,烧成灰后服下,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德妃回宫,众人发现齐王妃不见了,直到发现佛堂里的尸体。 “……再之后,想必王爷比我更清楚。” 见齐王沉默,德妃向皇帝微微一礼,道:“当时臣妾也在场,便由臣妾来说吧。” “散宴时已是深夜,外臣不便入宫内,齐王殿下便在宫门外等待臣妾送齐王妃出来。但回宫之后,王妃却不见了。找遍宫室,最后是阿蔷在佛堂那边惊慌尖叫,臣妾过去时刚好碰上她,便被告知王妃吊死在了佛堂里。” “当时,我们在佛堂外面,眼睁睁看着王妃的影子就吊在佛堂的窗上,而闻声进来的齐王殿下则是晕倒在佛堂里,他身边的柳长史一边去解救王妃的遗体,一边让我们去传唤御医,御医到时,王妃已经彻底无救了。” “……什么叫失去了意识?” “那符纸不是寻常的符纸,纸质里混入了迷、香。”夏洛荻看着齐王,道,“王爷是不是很疑惑,到这里王妃还没死?” 的确,分析到这里,王妃也只是被迷晕过去了而已,而真正致死的,是她脖颈上的勒痕。 “还有,她背上的血经文!要全部刻下来想必也要花半个时辰——” 这就是最关键的问题,凶手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齐王妃背上刻满了经文的?有这个作案时间的,也就只有德妃了。 “王爷真是一双慧眼,竟一眼就看出来我经过测算才得知的作案时间。”夏洛荻收了脸上的笑,“不过,对凶手而言,将一篇经文刻满人的后背,不需要那么久,十息之内就可以了。” 第15章 真相 一瞬间抄完一篇地藏王本愿经,还是用刻在皮上的,这根本不可能。 “这怎有可能?”崔太后听得略有些迷惑,“膳监的御厨也不见得有这般手艺。” “请太后娘娘稍退几步。” 夏洛荻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齐王身后脸色发白的柳长史身上。 “这位甚是眼熟。” 德妃道:“这是齐王殿下的随从柳长史,当日也一并同众人进来解救了王妃的遗体。” 夏洛荻当然认得,他是柳侧妃的父亲,那一日,就是他带着王府的卫兵领命来拿她。 不过她没有多说,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这位长史帮个忙。” 同齐王对视了一眼,这柳长史咬着牙来到夏洛荻这边。 “才人有何事?” 夏洛荻对这柳长史毫不避忌地望闻问切了一番,直看得他头皮发麻,她才退后一步,将供桌上的桌布掀开,露出了一块红白相间的生肉。 其他人只是讶异了一瞬,柳长史却吓得浑身一抖,随后马上镇定下来。 “莫慌,只是块五花肉罢了,请长史帮忙抬出。”夏洛荻道。 柳长史隐隐沁出冷汗,慢慢躬下来,将那块带皮生肉拖出来。 崔太后道:“夏氏,这块肉有什么门道?” 夏洛荻垂首道:“不知太后可知晓《地藏菩萨本愿经》?” 太后信佛,遍览佛经,自然是知晓,点头道:“曾听兰音师太宣讲过此经,读来颇有领会。莫非……你刚才说的那个紫什么道,竟盗用地藏菩萨的宝经用以邪道?” “王妃当日背后所刺,便是此经,那太后娘娘也应知,抄写此经梵文原本时是何等地耗时费力。” “不错,便是予亲手抄录,也要费些功夫。” 夏洛荻道:“最初验尸时,王妃后背上的经文据推测是用极薄、极利的匕首精细刻画而成。宫中利器来源甚多,我先后使用了匕首、剔骨刀、打磨过的金银首饰分别尝试,最后都发现刻痕与之对不上。” “那凶器到底是何物?” “想必陛下和太后娘娘还记得,刚才妾曾说过,完成邪术仪式的三样东西中,有一样应该是以血书就的佛经,鉴于其他两样东西王妃主动参与了布置,那么我们合理推知这第三样血经,她也知情,不止知情,而且且是她自己刻在自己背上的。” 说着,夏洛荻戴上羊肠指套,按在那块生肉的皮上,眼里露出了进宫以来最锋锐的光。 “此手法在我所历的案情中堪称精妙,凶手的目的是想要让我们误以为杀害王妃需要很复杂过程和很长的时间,但实际上,就像这样——” 她在生肉上摸索到了什么,抓住往一个方向缓缓揭开。 只见皮肉一点点被撕开,复杂的伤口处,一根根锋利而精细的银线如同刺绣一样早早被缝入了皮肉下,而只要找到线头——皮开肉绽,真经现。 “此线,名唤‘琉璃水银丝’,是我在找到王妃房中的巫蛊人偶时,发现人偶身上也缠有此线,常用于绣制屏风,锋利无比。齐王妃背上的血迹文字参差不齐,也并非是因为凶手匆忙,而是银线彼此勾连,揭开时力度不一所致。” 看起来像是刀割的,其实当晚入宫之前,齐王妃就已经把经文刺绣在了背后。 德妃感到一阵恶心而恐怖的感觉涌上心头,强忍着没有逃走:“原来如此,齐王妃……我的堂姐,她为了求子,竟能忍这样的痛苦。” 《地藏菩萨本愿经》常用于祈祷夭折的孩子能得以超度,齐王妃在身上刻下经文,是为她之前流掉的三个孩子所祈祷,这份遗憾、这份恨,让她甘愿付出了一切。 德妃又将目光投向齐王,不禁道:“齐王殿下,李氏在王府中,竟被逼到这种地步吗?” 这几乎是代表整个李家大族在诘问,齐王阴沉着脸,没有回答德妃,而是对夏洛荻道:“经文是一回事,那凶手到底是谁?” “这块猪肉若是有灵都该明白了,王爷还不明白吗?”夏洛荻摘下手上的羊肠指套,道,“江湖术士只是为了骗钱,没有必要去杀一个王妃,而且他们也没机会进到宫里,有机会下手的人,也是布局之人。” “而当时案发时,齐王妃甚至只是昏迷在佛堂。凶手只需要第一时间到场,将多点几个灯,让烛光足以照出梁上的假人,随后尖叫,让真正的凶手进入,把昏迷的齐王妃勒死,再剥开她背上的血经,一切就顺理成章。” “所以,只要稍稍想想,齐王妃死后,能与她时常接触的,且在府中的人,有谁是直接受益的,情况就很明显了。” 说罢,夏洛荻看向柳长史,所有人跟着她的视线看向了这人紧握的双拳。 “现在是第六天,按理说凶手如果是徒手揭开的丝线网,以琉璃线的锋利,必会在手上留下伤口,而案发至今第六天,凶手的伤口想来也还没有完全愈合,多少要留一些细疤在手上。” “长史,可否将手掌展开,给众人看一看?”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灼热起来,柳长史已经控制不住浑身抖如筛糠,而此时,他身后的齐王暴喝一声。 “贼子!千防万防,没想到竟是家贼作祟!还不如实招来!”齐王目眦欲裂,“难道你想让你的家小和你一起死?!” 家小…… 柳长史口里的牙齿咬得几乎出血,他看了看齐王,最终还是重重跪在地上。 “是我……” “是我想让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做王妃。” “是我安排了江湖术士哄骗王妃。” “是我假借了王妃的名头,逼阿蔷的老母让她当了帮凶……” “一切都是我所为,王妃,是我杀的。” …… 雨丝带着燥热打在房檐,打在远处离开的龙辇上。 一切尘埃落定,佛堂的门落锁,德妃说她不信佛,要禀告太后将这处佛堂拆了,捐给民间受邪道毒害的百姓,也算为齐王妃积福。 夏洛荻是最后一个出丹华宫的宫门,这桩案子牵涉极多,其他人忙着处理各自事情,倒是将她忘记了。 不过有个人没忘。 夏洛荻看向丹华宫门外靠着门等她的崔惩。 她接过对方手里的伞,撑开来搭在肩上。 “崔统领在这里多久了?” 崔惩抬起手,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耳侧:“一直在听,精彩。” “是悲哀。”夏洛荻走入雨幕中,又回头对崔惩道,“崔统领想听听真相吗?” 崔惩也撑了一把伞,走在她身侧稍稍靠后的地方。 “你不是已经结案了?” “那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真相’,我现在要说的,是真实的真相。” 崔惩看着夏洛荻的后背,确定道:“你想说,柳长史是齐王的替死鬼?” 夏洛荻一边走,一边说道: “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仔细想来,整桩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一种诡异。似乎世人都觉得,是齐王不愿我插手此案故而处处阻挠,可恰恰相反,我认为齐王从一开始,就希望是由我来办理这桩案子。” “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极力阻止三法司来接手调查,因为他知道,死的是女眷,而宫里有个陛下很信重的闲人,有能力确保这件案子能在短时间内侦破。” “我们从头开始看,如果我是齐王妃,一个江湖术士告诉我,要想得子,需要去宫中冒着欺君的风险去办一个很容易暴、露的仪式,我大概不会轻信。但如果告诉她这个法子的人是她的结发夫君呢?” 齐王妃的卧房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送子观音正对着她的床榻,而且有些年份了,正常人都会觉得怪异,除非,是她的夫君允许她,甚至鼓励她这样做的。 “你是何时确定是齐王的?”崔惩问。 “从柳氏是假怀孕开始。”夏洛荻长吁一口气,“我当日因见有其他侧妃想用山楂陷害柳氏,跟去之后,却发现柳氏没有怀孕。若是为了争宠,她必千方百计地遮掩,但她没有……当时,她的反应是,去找人告发我。” “这就表示,她的靠山知道她是假怀孕,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侧妃假怀孕,来刺激齐王妃。” 齐王府所有围绕柳氏营造的假象,都是在一步一步刺激齐王妃,最终让她走上歧途。 “从头来看,将柳长史的凶手身份替换为齐王,整个案情就自然多了——我是一个多年无子的正妻,有一日我的夫君告诉我,他寻得了一个江湖偏方能使她得子,而他让侧妃怀孕也都是为了这项改换命格的仪式。” “意志稍弱者,这般成年累月的花言巧语攻势下,一咬牙答应了这血肉刻经的法子也不是不可能。” 崔惩不能理解:“就为了子嗣?” 他不能理解,血脉后代命中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强求到这种地步,实在没有必要。 “你不是女子,恐怕不了解齐王妃所受的风言风语。” “便是如此,血肉刻经又岂能……你怎么推断出来那伤痕是银线所致?” “我试过了。”夏洛荻道。 天空上一道雪白的闪电掠过,崔惩猛地盯向夏洛荻,抓住她执伞的手腕,果不其然,她的手腕上有纵横两道被针线缝过,又被撕拉开的新鲜伤痕。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锥子突然扎了两下,崔惩咬牙道:“你用自己试?!” “我想知道有多痛,作为女人,能不能忍。”夏洛荻平静地退后一步,轻轻挣开,将伞搭在肩上,“所幸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能忍。” ……半个疯子。 雨水浇落在崔惩悬在空中的手背上,依稀还残留着她皮下细瘦骨头的触感。 崔惩恍恍惚惚地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从越王府?或是从他登基开始?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是一个能臣……可什么样的能臣,要做到这种地步? 但夏洛荻却仿若未闻一样,继续说道: “齐王熟识宫中布局,所以他告诉王妃,只有德妃宫里的佛堂才是灵验的,其他一概无用。将给王妃的符纸换成带有迷、香的,确保王妃昏死在佛堂,一切安排好之后——中元节宴后,他便带着替死鬼来到丹华宫。” “阿蔷的一声尖叫是在为他们报信,谁也不会介怀齐王在此时冲入宫中是否有违体统。进去之后,亲眼看着柳长史勒死了发妻,揭开血经混淆死者死去的时辰,并伪装案发现场,再装晕过去等其他人过来……一切再正常不过,即便我能找到杀人手法,全程不沾手的他,也可以干净利落地脱身。” 崔惩沉默了良久,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非要说的话,是一开始验尸的时候。”夏洛荻道,“当我看到房里点了大量有违常理的佛手柑,我就猜想是不是有人想让我无法闻出死者准确的尸僵时间。” 她从那时,大概就锁定了凶手的手能伸进宫里。 “之后王府的事件就更是刻意得让人发笑——王妃的住处刚好就在那时空无一人,刚好就有那么多人能间接为我作证从王妃房里拿到了巫蛊人偶。还有柳长史,一个王府长史那么快、那么精准地找上我,恨不能把脸贴到我眼睛里让我记住他,当然,他也是被算计的。” “我的真相讲完了,崔统领,你来说说他的动机何在吧。” 大雨遮蔽了其他一切杂响,只有崔惩和她能互相听到彼此的声音。 崔惩停下步子,看着她道:“齐王封达,泰合十年至十四年,作为‘三王乱’的始作俑者之一,他并非愚蠢鲁钝之辈,相反是个极其擅长忍耐之人。” “错失战机而与皇位失之交臂,一直是封达心头之痛。而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手上的兵马都在封地煜州,他本人却被皇帝扣在京中。” “尤其是今年,皇帝已经将煜州的二十万大军蚕食了一半,封达便越来越急。” “他有造反的心,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慢慢落入皇权掌控,便策划了这样一出大局。” “他设计了个不破不立的局,谋害自己的发妻,再设法让皇帝此生,最为信任,也……最重视的人去办这桩案子,以打消皇帝的疑虑,目的就是为了以为王妃扶灵回乡的借口,逃离京城,回到封地夺回自己的军权。” 一个藩王打算造反,一旦曝出来,整个大魏必会陷入动荡,这就是不能对天下人说的真相。 每一桩看似简单的案子,背后都有可能是尸山血海。 大理寺卿,这些年便是这么如履薄冰过来的。 “案子已结,明日齐王就会放心地出京城了,你不向皇帝上奏吗?”崔惩道。 伞沿下,夏洛荻停下了步子,回眸望向他。 “不必。” 雨水落在她的玉簪上,缓缓滑落下来,泅湿了她的发梢。 “人当安魂,事必昭雪,我相信陛下,正如我从不错杀一个善人,陛下他……也从未错放一个恶徒。” 第16章 偿命 炀陵城外一百里,泉州道驿站。 “王爷,下了前面的官道,明日一早王爷便可乔装离队,往北快马加急,三五日内便可到煜州。” 漫天飘飞的纸钱里,齐王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留在驿站的房间里,和齐王妃的棺木待在一处。 少年夫妻,私底下虽谈不上恩爱,但这么多年,王妃李氏却一直不离不弃。 齐王封达将纸钱送入火盆中,看着蠕动的火虫一点点蚕食黄纸,像是对着王妃的阴灵说道—— “桑梓,若当年本王没有犹豫,让封琰那小儿抢了帝都,今日做皇后的,便一定是你。” 可惜世上没有所谓“如果”,三王乱之后,夺位失败的他,只能归顺如日中天的封琰。 谁都没想到,一个冷宫弃妃的庶皇子,能把这残破的山河打回来。 封琰简直是个怪物,从他争夺天下开始,每一个决定,每一场仗都是对的,一路赢到了九五之尊。 而他这个皇叔,只能对他毕恭毕敬,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甚至赌上了发妻的命。 “我没有其他办法,那小儿决计想不到,我舍得下二十年的发妻。”齐王拿出匕首,刃面上的寒光照亮了他狠戾的眼睛,他割下一绺头发,一同丢进了火盆里。 “桑梓,此生若我能成事,皇后之位永远为你虚悬。此番回煜州起兵,我会杀回炀陵,若我不能将封琰那小儿斩与御阶之下,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发丝在火焰里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时,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吹散了火盆里的灰烬。 被飞灰迷了眼的齐王警惕地站起,退后数步,看向门外站着的身影,瞳孔为之一缩。 几声无力的挣扎后,纸窗溅上了数泼血迹,门外人影攒动,宛如阴差索命。 “朕以为,王妃应该不想和你这种畜生做夫妻了。” 齐王看着那个人影的轮廓,他知道那不是阴差,咬着牙近乎绝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封……琰!” “她遍体鳞伤地想为你留一个孩子,却到死都没想到,是你想要她的命。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忍辱负重之辈,现在看来,自己没本事没胆谋反,靠杀发妻逃走?封达,你可真是个又蠢又毒的废物啊。” 封琰一边说一边走,随着他的动向,齐王绕着棺木退避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人背叛了,为什么这么快就败露了?! 一万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但最终,齐王不得不艰涩地念出那个名字。 “……夏洛荻。” “这些年想瞒过她的眼睛,最后死在狗头铡里蠢货有多少,皇叔心里没数吗?”封琰眼底露出一抹讥嘲,“你想把她算计进来,从一开始就是找死。” 她知道,她一开始不说,就是想等到他出城。 从前她是明面上的大理寺卿,动手也必须将事情摆在明面上。 现在她无所顾忌,只要将真相查出来,自会有人替她处置——毕竟皇帝狠起来,向来不择手段。 齐王失控地大叫道:“本王已经退避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一个废妃生的庶皇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是本王给你的体面!” 白色的蜡烛飘忽了一阵,照得封琰半边面容形同阴司阎罗。 “皇叔所谓的体面,就是谋害自己的发妻,只为自己能逃出京城?好一个阳刚气概,好一个封氏的英雄男儿。” 齐王如坠寒窟,外面的惨叫声告诉他,这一劫他恐怕是逃不过了。 他一路退,退到门边时,转身便跑:“来人!护送本王!!” 但回应他的却是门外“嗖”的一声,□□发出的倒钩箭,将他整个人击飞,箭身穿心而过,死死钉在齐王妃的棺木上。 “朕原本不必亲自来,想了想,毕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总得过来一趟。”封琰抽出他那口不常动用的、刻着三青首纹的青刃长刀,用臂弯缓缓擦过,不紧不慢道,“对了,二皇叔、九皇叔也是死在这口刀下的,皇叔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想起了“三王乱”中其他两个兄长的死状,齐王崩溃地大喊:“那也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本王怎会牺牲王妃,怎会走上这一步!” “别这么小气,不妨多走几步——到下面走黄泉路。” 下一刻,寒光一闪,血溅棺木。 …… 炀陵城的大雨下了两天。 睚眦在外面野混了两日,没逮到那天从后门溜走的闻人清钟,才扛着一把不知道哪儿弄来的伞回到家里。 才进甜水巷,就瞟见送菜的小贩在自家大门门缝里张望,上前不客气地一拍他的后脑勺,吓得那卖菜的陈大一个趔趄。 “少爷,您、您……”卖菜陈大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咬疼了舌头才捋顺了句子,“您活着回来了啊。” “怎么说话的?”睚眦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我不在,趁着下雨过来窥视我家院子?谁给你的胆子?” “哎哎哎哎——” 陈大连连呼痛,忙奉上手中的菜篮子:“小的那摊子进了些新鲜的菱角和藕,想给夫人送来尝个鲜。” 睚眦正打算给他个教训,便听见门闩一响,老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令人舒心的苦茶香。 门里的人没有说话,陈大却看呆了去,舌头打结似的,将手里的菜篮子奉上。 “秦、秦夫人,我、我我……我来给您送些时令菜,是城外的渔夫新摘的。” 墨玉瞳、远山眉,肤如细雪,一身朴素,却叫人难以移开眼。 这便是夏大人的发妻,因多年前为夏洛荻挡了杯毒酒,被毒哑了喉咙,加上闺名“不语”,京城里的人便又叫她“不语夫人”。 秦不语向菜贩微微点头,接过那一篮子菱角藕节,又拿出两钱银子塞给了看着她发呆的陈大,随后看向睚眦,露出了担心的神色。 “娘。”秦不语面前,睚眦收起了他那副嚣张的气质,一把将陈大推去了门外,关门落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为难你吗?” 不语夫人貌美这事炀陵城的人都知道,从前谁也没胆子去惹夏大人的家眷,但自从夏洛荻身份被揭破、人又被昏君召进宫,私底下惦记秦夫人的歹人就越来越多了。 秦不语轻轻摇头,给儿子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向他比了个手势。 “单街坊邻居相护有什么用……姓裴的?那老东西不安好心,想趁我爹落难捡漏,别搭理他。” 秦不语不赞同地瞥了睚眦一眼,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打了手语说他瘦了,让进屋用饭。 家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两三丛丁香、兰花,一棵老槐树,从不抓老鼠的三花老秃猫躲在屋檐下睡大觉。 睚眦把两个月未见的老秃猫薅起来揉得它喵喵叫,玩够了才进屋吃饭。 桌上留着三副碗筷,睚眦愣了愣,便知道这不是为了待客,是为了给夏洛荻留着。 一时间也没了吃饭的兴趣,看着他娘给他夹了一满碗菜,忍不住开口道:“我爹的事,娘……您早就知道?” 秦不语一怔,长而密的眼睫动了动,随后点点头。 “为什么?”睚眦问道。 他不能理解夏洛荻假装男子当官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民请命? 见秦不语蹙着眉回了个手语,睚眦道:“不是我该知道的……行,我以前总觉得‘他’是个没心肝的,没想到你们俩都有秘密。” 秦不语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又殷勤地给儿子夹了块烧排骨。 睚眦戳着碗里的排骨,夹起来勾引椅子下面转来转去的老秃猫,道:“难为你们了,我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哎,娘,有没有人发现过,你和我爹长得挺像的?” 秦不语凝视了睚眦几息,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他最讨厌的苦瓜。 睚眦:“……”我说错什么话了? 饭罢,秦不语似乎想起了什么,拿了封锦缎包裹着的官帖给睚眦,后者打开来一看,是去年武科殿试入选的通知。 大魏的武科要比春闱早,考的主要是武功、兵法等学科。睚眦文不成,但是武上极有天分,去年校场上愣是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的,只不过兵法还欠些,考官便给他拉到了第二。 “我把那王霸蛮揍得快断子绝孙了,这武科功名还挂着呢?”睚眦一脸嫌弃,丢到猫窝里,“谁要这劳什子。” ……你何苦摔那命根子。 秦不语叹着气将官帖捡回来,拍了拍灰尘,打开来指着上面其中一行字。 “殿试前三者,可直升羽林卫副校……” 羽林卫是禁军之外离皇城最近的军营,负责守卫炀陵城,里面任职的将官多是世家子弟,进入羽林卫,就相当于进入了士族的上层。 但睚眦不想去,他生性那个死脾气,只要是他能打得过的,谁都不服。 官场那种逢迎之地,在他看来比大理寺的大牢都难受。 “我是真的不想去。”睚眦真诚地说道,“羽林军有很多机会护送皇室出游,万一哪天误在一群娘娘里叫了声爹,那场面也太好看了。” 秦不语背过身去,又叹了一阵子气,抖开手帕,一副仙女落泪的样子。 ——你爹被抓进宫当娘娘了,你考上了又不去当官,往后拿什么供养老母? 睚眦看懂了他娘的意思,发散想法道:“娘,官场不适合我,去了只怕又闯祸,我可以找个地方占山为王养你吗?” 秦不语:……别逼你爹官复原职。 …… “啊——嚏!” 夏洛荻连打了三个喷嚏,旁边的高太监担忧道:“才……不是,贵人,您是受寒了?” “不是。”夏洛荻捏了捏鼻子,“临走时嬷嬷们扑的香粉太厚了些。” “毕竟您那桩案子办得漂亮,这贵人的份位是名副其实的,各宫娘娘也都想见见您。”高太监甚是骄傲,“不必害怕,德妃娘娘也在,拿出您当日明察秋毫的气势来。” 夏洛荻苦着脸。 办完案子之后几日,不时有各宫的宫女“偶然”路过清岙堂,就想一睹她这位神探的尊容。 而结案后,皇后蓝氏的身子也养好了,便开始接受六宫嫔妃的问安。 今天也是夏洛荻第一次正式作为嫔妃的身份出现在后宫中。 办案时无所畏惧的夏大人,此刻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因为她还没忘记德妃说过的……半个后宫都好似被她退过婚的事。 高太监不解她的苦,作为总管太监最近跑得比伺候皇帝都勤快:“您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出了什么事……反正有您这一双利眼在,就算出什么事也都给您看出来了不是,嘿嘿。” 夏洛荻只觉得早上喝进肚子里的茶开始泛苦,踏入扶鸾宮正殿时,只见花屏之后,满殿美人,如繁花入眼,似乎正在吵闹什么,但都在她到来之后,倏然一静。 “妾身……贵人夏氏,见过诸位娘娘。” 第17章 宫斗(物理) 中宫殿里地位最高的皇后和德妃还没有来,夏洛荻进门之前似乎还有听到嫔妃在争吵着什么,她一出现,屏风后刚才还在喧闹的声音立即停了下来。 “……见过各位娘娘。” 四面八方投来打量的视线,从夏洛荻的站的位置看去,左侧的嫔妃着挽发髻、点花钿、配香囊,乃是大魏女子的标准打扮。 而右侧的嫔妃,虽也同样着宫装,但却各有异邦特色。 有穿马靴的腰挎小皮鞭的、眼眶涂得乌青戴面纱的、还有脸上涂得像纸一样白、穿了五六层的。 厄兰朵、大宛、东瀛…… 一眼扫过去,足有三四个番邦的嫔妃。 中间一条飞凤蜀锦毯如同楚河汉界一样将汉妃和番妃分隔开,便是夏洛荻进来之后,也还听得到空中那股子噼里啪啦的火花响。 “夏,贵人?” 夏洛荻总算听到个稍微熟悉的声音,却是曾经留难过自己的嬿嫔。 嬿嫔冷眼瞥着她,喝了口茶才阴阳怪气道:“前些天丹华宫里,听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难怪陛下有此嘉赏。” 她这么一说,当即便有其他嫔妃晓得了她的身份,结合上夏洛荻刚刚自报的家门,顿时有几道视线如同岩浆一样浇了过来。 其中一道视线就来自于汉妃席一侧、位置犹在嬿嫔之上的一位妃嫔,似乎刚刚的架还没吵完,嗓子略微有点哑,听了她的身份后当即失声道—— “大理寺卿?” 嬿嫔见她声音扭曲,扭过头问道:“婧嫔姐姐和这位夏贵人有故?” 那穿着鹅黄仙鹤裙的婧嫔胸膛一阵起伏,最后坐下来冷笑道:“可不是吗?夏大人的贵子将我幼弟当街打成重伤,险些让本宫的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本宫还刻骨铭心呢。” 儿子? 旁边不太了解夏洛荻的嫔妃们听得瞪大了眼睛。 和夏洛荻同份位的三个贵人在后面低声咬起了耳朵。 贾贵人:“噫,一个嫔妃在宫外有儿子,这成何体统?” 易贵人:“可她是陛下强召进来的,这算是强抢有夫之妇吗?” 玢贵人:“但我听说她之前是女扮男装耶,按理说,那儿子该叫她爹。” 哦,那就是强抢有妇之夫吧。 陛下的口味真的越来越有问题了。 没等夏洛荻出于道义为皇帝讲两句,那头一个穿着马靴,头发扎成一束小辫、英姿飒爽的麦色皮肤妃嫔用生涩的汉话大着嗓门道—— “怎么不、继续、说了?” 夏洛荻看了看她腰间的马鞭,又听了她带着沙子味的口音,便知道这是今年才从大宛国纳来的一个妃嫔,据说是那里一个大将军的女儿。 与她刚才争吵的正是婧嫔,她的视线终于从夏洛荻身上移开,冷着脸对那大宛妃嫔道:“月贵人,本宫已经忠告过你多次,这里不是你们大宛,本宫也没义务看顾你!别成日里没事找事!” 那大宛来的月贵人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毒害,我的、娜娜怎么会流产!那可是一尸五命!” 夏洛荻刚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见这一尸五命的惨案,震惊难以言喻。 皇帝的后宫有人怀了四胞胎,这岂不是大事? 要知道皇帝现在是一个后嗣都没有,朝臣们怕子嗣来,怕的是子嗣是番妃生的,又怕子嗣不来,毕竟他们老封家还有皇位要继承。 夏洛荻在当外臣时不晓得,还以为皇帝子嗣艰难是身体的缘故,等进了宫,听嬷嬷们八卦才得知皇帝只是后宫去得少,即便去,大多数时候也是陪在中宫皇后那,嬿嫔那样一个月见个两三回圣面已是比较受宠的了。 没等夏洛荻谏臣本能发作想询问一番,门外便有内监高声唱喏,妃位以下的嫔妃纷纷站起来,却是德妃到了。 甫从佛堂悬尸案里洗清的德妃解除禁足以来第一次亮相,打扮得十分亮眼。 入眼便是一袭妃红雪银青鸟纹宫装,随着莲步轻点,饱满洁白的耳垂下几乎同色的东海珍珠轻轻摇晃,显得气质凛冽而高贵。 她缓缓走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夏洛荻,轻轻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抬步走向了皇后座下左起第一的尊位,等她落座,其他妃嫔才各自坐下来。 “……早在外面便听到你们又吵起来了,这里是中宫,不是闹市。区区一件小事,从中元节前吵到中元节后,传到陛下耳朵里也罢,传到太后耳朵里,你们少不得要吃点苦头。婧嫔,你是飞泉宫的主位,月贵人初来不懂事,你平日里也该尽尽教导之责才是。” ……后妃犯事,皇帝从宽太后从严吗? 夏洛荻还挂记着月贵人说的那一尸五命的事,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开口问一问,便听婧嫔说到了这事上。 “娘娘冤我。”婧嫔青着脸道,“妾岂不想教她,可她那通晓汉话的奶嬷嬷两个月前水土不服病死了,妾又不懂她那大宛话,白日里劳心劳力地教,晚上还要听她养的那对小畜生咩咩叫,这半个月已是身心俱疲了。” 那边的月贵人听了个大概,气愤不已:“你、还说!就是你,嫌它吵,才杀了我的娜娜!” 婧嫔:“是你的羊没关好,乱啃本宫的花!还死在本宫门口,莫说我没杀它,区区一个畜生,我就算杀了拿来烤全羊又怎么样!” 夏洛荻终于听懂了。 这一尸五命原来指的是这大宛来的月贵人养在宫里的小羊羔离奇暴毙的事。 月贵人和婧嫔是住在同一个处宫室里的,她的小羊羔平日里只在宫中活动,绝不往外跑,那一日早上去羊圈时发现小羊羔不见,四处一找才发现死在了婧嫔院子门外,死因是误食了大量夹竹桃花叶。 在她们所住的碧华宫里,只有婧嫔的殿外才养了大量的夹竹桃,月贵人自然以为是婧嫔看不惯她才做的。 “……她养的小畜生夜夜叫得人难以安寝,我不与她计较便罢了,她倒是讹上本宫了!成日里呜哩哇啦的谁知晓地她说的是什么!再说了,我那宫里的夹竹桃又不是我种的,是莳嫔搬走以前种的,关我什么事!”婧嫔怒道。 见火烧到自己身上,对面脸涂得像纸一样白、穿着六层单衣的莳嫔慌忙道:“请不要再争执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太悲哀了,大家为什么不能一起变得幸福呢?” 众嫔妃:“……” “莳嫔,劝架就劝架,你还是说点大家能听得懂的吧。”德妃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了坐在末位的夏洛荻身上。 “对了,你们各执一词,内刑监也查不出来个所以然,不如就交给夏贵人彻查清楚如何?” 夏洛荻:“昂?” 众嫔妃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夏洛荻身上。 只有月贵人不太能理解,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还以为眼前这新来的嫔妃有什么特异的能力,呜哩哇啦地说了一段话。 夏洛荻听了,对那月贵人回道:“月贵人见谅,我并无养羊的能为,也不知晓牛羊的起死回生之术。” 月贵人惊讶地张开口,快步走过来略显激动地握起夏洛荻的双手:“你、我的话、听得懂?” 夏洛荻道:“曾在办一桩驿馆盗窃贡品的案件时与见过贵国使节有所交流,略通一点大宛语。” 这两个月没人帮这月贵人翻译,她只听得懂,却很难表达出正确的意思,可把她给憋坏了,逮着夏洛荻叽里呱啦就是一顿倾诉。 夏洛荻听得连连点头,直到德妃问起,才回答道: “事情是这样的,大宛贵族女子会找同一天出生羊羔或马驹养在身边作为宠物,这样宠物会在女子长大时为她消灾挡劫,对月贵人来说十分重要。现在羊羔无端暴毙,对她来说就像夺走了她半条命,所以愤怒至此。” 众妃嫔恍然,德妃道:“原来如此,那她到底要如何才能罢休?” “呃……”夏洛荻看了月贵人一眼,道,“月贵人说,要么找出杀她羊的真凶,要么就让婧嫔娘娘改个闺名……也叫娜娜,从此替她消灾挡劫。” 婧嫔勃然大怒:“本宫一宫主位凭什么被一介番妃羞辱至此!你告诉她,本宫便是不赔,她又能将本宫如何?!” 月贵人:“拨弄干仗!寻死扒拉!叭叭叭叭叭……” 夏洛荻:“……”这一句没办法翻译。 但显而易见这句也不需要翻译,婧嫔拍案而起,眼见得二人又撕将起来,甚至那月贵人已经掏出了马鞭准备动手时,一串银铃声动,打断了她们。 众妃嫔偃旗息鼓,纷纷起身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夏洛荻在人群末尾,听见那串清脆的银铃声靠近,未见其人,便先闻到一股山间草木的清新味道。 随后,她看见了半垂的卷草帘后,一个穿着一身重紫宫装的妙曼人影从侧殿走出,缓缓坐上了中宫主位,戴着银色花镯的修长双手叠在膝上,先是让众妃嫔平身落座,之后环视殿中,轻轻启唇—— “哪一位是夏卿?” 众妃纷纷看向汉妃这一侧的末尾。 虽在京中做官,但夏洛荻很少参加宫中的饮宴,在宣政殿面圣议政时也几乎没有看到过任何后妃,是以在后宫嫔妃里,她唯一真正认得的便是皇后蓝氏。 “臣……”夏洛荻起身行礼,“妾,拜见皇后娘娘。”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位蜀国来的皇后正从帘子后重新打量她,随后她便听见皇后温声道。 “你过来一些。” 夏洛荻只得上前。 “再近一些。”皇后道。 夏洛荻只得又靠近了一些,直到来到了卷帘前,便见皇后那只染着紫色蔻丹的素手从帘下伸出来,指尖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捻摸、观察。 座下的嫔妃里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谁的咬牙声,没等夏洛荻发出疑问,皇后便将手收了回去。 她轻声问道:“你的骨头有被后天动过的迹象,按这个骨相走势,你的原貌应是比现在出挑许多。这样好的骨相,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为何要掩藏起来?” 第18章 藏尸树 “移筋易骨很痛吧,有什么理由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听见皇后这样问,夏洛荻愣了一下,道:“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没什么,也许是大理寺的政务劳累所致。” 皇后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召宫女来奉上笔墨,随手写了个方子让宫女赐给夏洛荻,“本宫这里有个偏方,易筋养骨,活血焕容,你还年轻,服上半年应可见效。” 哈? 莫名其妙得了张方子,夏洛荻余光瞥见旁边的妃嫔们,大家都见怪不怪的样子,想起皇后以前是三苗圣女,医毒一身的能为,只能稀里糊涂地接了下来。 “本宫在后面听了少许,大概明白了。”皇后含着笑问道,“婧嫔,月贵人,你们可愿意让夏贵人代为查证此事?” 月贵人难得找到一个听得懂她大宛话的人,当然没有意见。婧嫔倒是因为家里的宿怨有些抗拒,若是别人她还能说两嘴酸话,但这是夏洛荻,大魏最为公正的人,公正起来六亲不认,看了看形势也只得咬牙点了头。 这时,德妃出声道:“娘娘,此事本不关夏贵人的事,若无果,也当不得罚。若有功,可要赏些什么?” 夏洛荻从前在大理寺每天下死命地去审理全国各地的疑难杂案,通宵办案是天职,除了她夫人和老百姓们,包括那个一样爱通宵的狗皇帝在内,谁都没有关心过她。 而现在进宫之后,这暴毙羊的事听起来是一桩顺手而为的小案子而已,竟还劳动到德妃替她讨赏。 夏洛荻谦逊道:“妾有前科在身,不敢有所奢望——” 皇后道:“金银之物只怕夏卿不收,谅你入宫仓促,如这件事办得好,便……特许你在禁军的护送下回家探亲半日,陛下那里若问起,由本宫担责,如何?” “谢娘娘恩典!”夏洛荻火速回答,对月贵人和婧嫔道,“我们现在去案发现场?尸体还新鲜吗?” 月贵人:“……%¥&*%#(那是我的宝贝羊!)” 夏洛荻:“失言了,娜娜的宝躯还容光焕发否?” …… 碧华宫原名不叫碧华宫,而是叫做“对月楼”,属于“三宫六楼十二堂”中的“六楼”之一,乃是供嫔位及以下的妃子所居住。只是因“对月楼”的殿阁不少,也足以作为“宫”的品阶,又因为宫内以苍松翠柏、草木花石出名,这才改为了碧华宫。 其他想看热闹的妃嫔被德妃以不能添乱为由打发回去了,夏洛荻便同婧嫔、月贵人一道来到了她们所住的这处碧华宫。 事发在中元节齐王妃的案子之前,迄今已过小半个月,很遗憾小羊娜娜的宝躯未能留存,早就被月贵人火化供在宫里,而案发时小羊在婧嫔宫门口吐的血也已经被刷洗得干干净净。 “当时娜娜就躺在这个地方。”月贵人眼眶蓄起泪水,不顾他人目光,往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就这个姿势、这个位置,她死得多惨呐。” 婧嫔听不懂她在讲什么,见她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长串,还躺在地上,作为一宫主位,察觉到后面路过其他宫人的指指点点,脸上烧得发疼。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起……你怎么也躺下了?!” 夏洛荻也躺在地上,向月贵人确认道:“是背对那边那处夹竹桃吗?” 月贵人:“对对对,一定是婧嫔这个死女人想拿我的娜娜炖汤,娜娜好不容易跑出来,结果没能回到我那里就毒发了!” 夏洛荻:“贵人冷静,夹竹桃对人也有剧毒,拿来炖汤岂不是自杀?” 月贵人:“我哪知道,也许这女人脑子不好使呢?” 婧嫔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更气了:“你们都不觉得丢人吗!” 夏洛荻从善如流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沿着她们描述的路线,绕过两座月季花坛,来到了婧嫔宫室。 在她的宫室后,有两棵贴着墙栽植的老榕树,榕树看起来已有百岁了,枝繁叶茂,枝干上的气根直插入地底,旁侧遍植夹竹桃,正开着粉白二色的花朵。 “便是这里了,我们那几日找了一圈,只有这里的叶子被啃了,想来是那只羊自己从月贵人那里摸过来胡乱啃的。”宫女道。 前几天夏洛荻办齐王妃的案子时宫里下了倾盆大雨,连她住的清岙堂的牌子都冲坏了,更不要提碧华宫这里的痕迹了,什么羊蹄脚印早就没有了,只有夹竹桃上几许泛黄的咬痕昭示这里被啃过。 夏洛荻摘下来一片叶子,对比了一下,道:“不是人为手摘,的确是羊啃的无误。” 月贵人连连摇头:“娜娜怀着孕,她的饲料都是我让内监们仔细调配的,怎么会跑到婧嫔这里来吃这种叶子?我们那里的牛羊马经过驯养都很乖的,一般不会吃自己没见过的叶呀草的。” 夹竹桃并不生长在大宛,莫说羊了,月贵人也是来了大魏之后才第一次见。 婧嫔昂首道:“月贵人,现在案情已清,你的羊就是自己作死,和本宫一点关系也没有,小心点注意言辞,本宫还要治你犯上之罪!” 她说完,对夏洛荻傲然道:“这回算你处事公允,本宫……你在吃什么?!” 婧嫔色变,指着刚摘了叶子塞进嘴里咀嚼的夏洛荻尖声道:“你不是说那叶子有毒吗!你疯了?!” “无妨,夹竹桃的叶子是微毒,要想中毒,少说得像羊那样吃上小半斤才发作。”夏洛荻一边嚼一边品,品到最后,发出了一声奇怪的疑问音,随后又转到前面的花圃,将自己附近的每一片叶子都摘下来尝了一遍。 婧嫔有点害怕了,她对夏洛荻讨厌归讨厌,但绝不想让她在自己的宫里出事牵扯上自己。 “你到底在干什么……” 夏洛荻将附近大多数花草树木的叶子都尝了一遍,表情一改之前的漫不经心,对月贵人道:“月贵人,你说过养的是一对养,也就是说工作还有另一只公羊?” 月贵人点头:“对,娜娜走之后,托托这几天都吃不下饭。” 夏洛荻:“那您的托托可以借我用一用吗?” 半盏茶后,月贵人宫里的宫女牵来一头雪白漂亮的小羊,看它蹄子都打磨得晶亮晶亮的,想来平日里月贵人对它照顾得甚好。 夏洛荻蹲下来摸了摸,看小羊的眼神没什么精神,便牵起它开始在婧嫔的宫里遛。 “她别是进宫之后,憋出了什么问题吧?” 婧嫔偶尔在宫里接见她娘时,常常听见她娘转述户部尚书王大人对大理寺卿夏大人的抱怨。 夏洛荻此人简直是个怪物,她手里几乎掌握着朝中一半官吏的大小隐私,办案抓官毫不手软而且是挨个处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到她们老王家头上。 尤其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街上被夏家那个小魔王暴打一顿之后,她老王家对夏洛荻的怨念就更深。 ……疯了也好,人活成她那样,迟早要疯的。 婧嫔正默默地想着,就见夏洛荻牵着的小羊托托四处闻嗅了一阵,便径直朝后院夹竹桃所在的位置前去了。 月贵人大惊失色,连忙跟上去,只见小羊一路溜到了夹竹桃跟前,本来食欲不振的它此时此刻上身直立起来,刨着蹄子想要去啃上面的夹竹桃叶子。 “托托!”月贵人连忙上去一把将小羊抱回来,惊异不定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洛荻摘了一片夹竹桃叶,对众人道:“两个问题——简单的问题是,羊嗜盐,而这些夹竹桃的叶子是咸的,能引诱到它们。难的问题是——寻常的夹竹桃叶子不太可能有咸味,这里的却有。” 婧嫔倏然变色:“这丛夹竹桃是莳嫔种的,莫非是她……” “不对啊。”月贵人道,“我,常常带娜娜和托托,去莳嫔的数珠楼,夹竹桃,那里也有,可娜娜托托完全不吃。” 也就是说,只有碧华宫的夹竹桃有问题。 夏洛荻后退几步,也不顾脏,蹲在地上到处抓土壤来看,甚至还想吃进嘴里尝尝,无奈被婧嫔阻止,又多看了一阵,最后视线落在院子角落里的老榕树上。 两棵老榕树相距很不远,但却是一个枝繁叶茂,一个略有枯萎。 “婧嫔娘娘,可否让人过来,将这棵老树砍开看看?” 她语气沉凝,甚至有一点严肃,听得婧嫔心里发毛,召来宫女,让她们去叫几个得力的内监过来。 不一会儿,内监们带着铲子和斧头等物来到此处,有木工经验的一听一敲,便道:“娘娘,这榕树里好似有空洞。” 婧嫔浑不在意,只想让今天这事快点过去:“那就砍了吧,本宫倒要看看是哪路贱人想害本宫。” 内监们得令,运斧如飞,迅速将表面厚厚的树皮砍掉一层,快要砍到中空的位置时,内监歇了口气,抡起斧头重重地一砍,只听木屑哗啦一声被砍碎下来,里面露出一截枯黄的树干。 “这是什么?”内监们凑上去,摸了摸那截树中间砍出来的枯黄内芯,“也不像是虫啊。” 夏洛荻忽然厉声道:“让开!” 她扒开内监门,仔细观察了一番,对身后的人严肃道:“去叫禁军。” 婧嫔和月贵人呆呆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了?” “这树洞里面。”夏洛荻皱眉道,“是一具被盐腌过的死尸。” 第19章 沉水香尸 封琰今日才回来没多久,高太监就赶忙跑来禀告了婧嫔宫里头刚刚发现藏尸树的事,由于是听小内监们转述,高太监免不得将事情艺术加工了一番。 “夏贵人不愧是明察秋毫,当时那婧嫔与月贵人你来我往正撕的厉害,夏贵人大喝一声称已找到线索,逮着那毒树叶子就是那么一啃……” 封琰:“她啃毒树叶子?” “……当即就断定乃是树叶中有鬼,再挖地三尺往嘴里那么一品,歘一下,目光如炬就看向那藏尸的老树!” 封琰:“还吃土?” “贵人说‘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棵正经树’,当即将那老树倒拔而起,刹那间、惊天动地,一百年树妖真身藏于树洞之中——” 见高太监造谣传谣得一脸陶醉,刚换好崔惩行头的封琰抢了他的拂尘杵进他嘴里堵住:“先停停,我平日里不方便去后宫,你就是这么看人的?是短她吃了还是少她喝了,什么嚼树叶子吃土的?” 高太监嘴里塞着拂尘连忙摇头,含混不清道:“老奴哪敢不伺候妥帖,那清岙堂里的嬷嬷们加起来都胖了快一百斤了,哪能饿着夏贵人。” 聊到这时,封琰远远路过清岙堂,不经意瞥过去一眼,走了两步,猛然停住步子,回眸看向清岙堂的方向。 “那是清岙堂?”封琰问道。 “没错儿呀陛下。”高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清岙堂偌大的门匾上少了一山一水两个偏旁部首,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两天雨水太大,那叫个暴雨冲刷、雷电霹雳,早上夏贵人出门的时候,就瞧见门匾上的金字掉了几块。” 封琰眯起眼睛看向那门匾,赫然变成了“青天堂”。 啧。 封琰正了正脸上的面具,道:“去、交代下去,今天之内把匾加急修好。” 高太监顿觉可惜:“陛下,老奴风闻宫里到处都在传夏贵人乃司命星君下凡,往后功德圆满是要白日飞升的,这万一是天意呢?” “那老子就逆天而行,按也得给我按在人间。” 见封琰,高太监吓得讷讷不敢言,一路引路来到了婧嫔所在的碧华宫。 一进门,就瞧见婧嫔抱着桶背对着众人在墙角干呕,脸色煞白,显然是被自己住的地方后面夜夜有一具干尸相陪而刺激到了。而她旁边的月贵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抱着自己心爱的小羊抖抖索索地躲在远处,看着墙角夏洛荻指挥着几个内监将那榕树里的干尸起出来。 负责抬尸体的小内监们也害怕得不行,有一个内监踩在青苔上一个打滑,干尸正朝着夏洛荻砸来,只见眼前一道身影迅捷闪至,抬手轻轻松松得将脱水的干尸接在了臂弯上。 “你没——” 封琰话还没说完,就见夏洛荻急切道:“轻拿轻放!本来就不新鲜了,再砸裂了就只能拿去炒蒜薹了!” 远处的婧嫔闻言,想起昨天用的晚膳里也有一道金华火腿炒蒜薹,直接昏迷了过去。 众人兵荒马乱地将婧嫔扛走之后,月贵人也借口头晕溜去附近的数珠楼了,碧华宫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叫来几个禁军守住门不让内监宫女们扒门偷看之后,夏洛荻小心翼翼地亲自上手将尸体整理了一下,让人抬进一间干燥的库房里。 封琰看她忙活来忙活去,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问道:“你的手,好点了吗?” 夏洛荻戴着羊肠指套的动作停了一下,垂眸道:“多谢统领关心,御医每日都来换药,已大好了。” 嗯,调养得确实有用,发际线似乎前移了一寸。 封琰又别别扭扭道:“你今日去参见皇后……如何?” “皇后赐了一张调养身子的药方。”夏洛荻转眸看向他,“崔统领知道今日皇后娘娘会给我药方?” 封琰:“……” 确实,他嫂子的药方是顶灵的,什么都能治,前几日让他哥帮忙求来的。 “也难怪宫中尽人皆知。”不等他找到借口狡辩,夏洛荻马上给了他梯子下,“看起来皇后娘娘倒是经常照顾六宫嫔妃,否则早上觐见时大家也不会见怪不怪……” 说到这儿,夏洛荻轻咦了一声,似乎在干尸口中掏摸到了什么,用竹镊子夹出来放在手帕上一看,却是一块黑漆漆的、朽木一样的物事。 “这是……”夏洛荻用竹镊拨了拨,似乎有所猜测,转身夹起一小块碎片,放在旁边的蜡烛上方熏烤。 十几息后,一股袅袅的烟雾以那块碎片为源头升起,馥郁而幽雅的香气很快熏满了半间屋子。 “这是一块香木?”封琰道。 “是崖州出产的极品沉水香,难怪这干尸几乎毫无腐臭异味。”夏洛荻断定了来源,诧异地看向那干尸,“这是贡品,王公大臣也很少能得此赏赐,如果不是偷窃,那这干尸十几年前在宫中的身份一定不低。” 封琰闻言,却是一愣。 ……她是怎么一闻就知道这是贡品沉水香的? 大魏女子多会调香,民间寻常百姓至多用些草木、鲜花之物调和,而高门大户的女子才会使用昂贵的香木。 封琰只知道初见夏洛荻时,她自报的门庭乃是大儒乐修篁的关门弟子,父母是江南人氏,出身是寻常读书人家,三王乱时受兵灾家族皆殁。 一下子就分辨出贡品,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养出的女子? 就在他沉思时,夏洛荻开口道:“这干尸是个女子,死时大约不到二十,不止是口含沉水香,粘在皮上的衣料也是上好的绸缎,看起来不是后妃就是公主。宫中几十年前可有类似的人口失踪?” 十几年前,得是那昏庸先帝还在位的时候。 先帝在时,单有品阶的后妃就足有千人,整个后宫穷奢极欲,加上三王乱的时候,皇宫被火烧过,死伤宫人无数,根本就无从查起。 封琰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太清楚,宫中旧事,你可以问问高昇。” 他一般只在宣政殿处理政事,后宫的门都不太记得怎么走,还得靠高太监领路。 高太监被叫进了临时停尸房,也是不敢靠近那干尸,贴着墙站好,听了夏洛荻的问话,道:“老奴从前是在太后身边伺候,可后来跟着陛下出宫进了潜邸,宫里的事便没那么清楚了。不过,贵人若想从沉水香这儿着手,倒也不是不能查,太后的崆峒宫里存着一书库前朝出入府库的账册,多费些功夫应能整理出个名单。” “要多久才能查完?” “这,姑且不论此事太后娘娘是否答应,单那账册就有上万本,恐怕没三五个月是无法查完的。” 高太监说得为难,夏洛荻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为了一具嫔妃宫里发现的前朝干尸去叨扰太后清修,作为后妃似乎有些不妥。 “一定要查?”封琰问道。 夏洛荻轻轻嗯了一声,道:“若此事能得以解决,皇后娘娘便允诺我回家探半日亲。” 就这?就为这?这点事不能跟我说,我不是个人? 封琰没来由地开始气,就在他不慎碰到了干尸放在身侧的拳头时,忽感有些异样。 “她的手心里是不是攥着什么?” 夏洛荻顺着他的低头一看,果然发现干尸的左右手虽都是握着拳的,但大小有细微的差别。掰开来一看,果然干尸的右手里攥着一块玉佩。 扫干净上面的盐粒之后,玉佩便显现出了真容——正面是兽纹的花样,背面是两行雄浑大气的楷字: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没有落款,应是私佩。你怎么看?” 封琰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回音,转头便看见夏洛荻盯着那玉佩发呆。 “怎么?” 夏洛荻收起了有些恍惚的神情,道:“既然无从查辨,只能先作为悬案将尸体保存起来,之后再徐徐查对。此物……这玉佩能否让我带在身边,以便随时征询来历?” 这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加之高太监迷信夏洛荻乃是司命星君下凡,一身正气必不会被这树中阴邪之物侵扰,自然而然道: “这尸体是在后宫中发现的,遗物恐怕也只有贵人敢随身带着,稍后向皇后娘娘复命即可,应是没什么问题。” 碧华宫小羊暴毙案就此告一段落,发现的干尸也被禁军运往刑部保存。 午后夏洛荻向皇后复命时,因这桩案子涉及陈年旧事,一时难以考证,加上也算是解决了婧嫔和月贵人的纠纷,也算是夏洛荻有功,皇后宽谅她劳累,将她明日回家探亲的事安排了下去。 …… 次日一早,为免回家时引起百姓骚动,夏洛荻天不亮便收拾停当,乘上了出宫的马车。 刚出了皇宫西华门,就看见崔统领在路边等。 夏洛荻一言难尽,但人在那儿,也只得打招呼:“崔统领,出来公干啊。” 她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但封琰是根本就没睡。 见了她来,毫不客气地轰走了高太监派来驾车的内监,自己坐了上去。 “陛下交代了,万一你被百姓们押在外面,我能捞你。” 哦,是吗? 夏洛荻今天穿得很素,乍一看看不出来是宫里衣饰的那种,便是在街上走,也不会有老百姓们认出来。 毕竟老百姓眼里,夏大人一脸美髯的形象深入人心。眼下没了胡子的她,就像吃饺子不蘸醋,没有灵魂。 夏洛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声道:“崔统领,你知道寒舍的路?” 封琰:“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走得如此果决?” “你不和我说,我就只能看地形走。”封琰指了指街道两侧的门头。 往西城去的路上,“明镜布庄”、“龙图酒家”、“青天盐行”之类的蹭热度店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甚至还有路牌指示—— “向北一千五百步,青天故居。” “关帝庙会、琳琅乐坊、青天故居住宿游玩五日游。” 我家已经是故居了吗? 这些门匾路牌都还是新的,想来是因为她在任时不许民间搞这些东西,她一进宫老百姓们为了纪念她马上张罗了起来。 她人虽被狗皇帝糟践了,但永远活在老百姓心里。 夏洛荻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直到来到了甜水巷的家宅。 和其他聚集在东城区的奢华官邸不同,夏府坐落在百姓民居中间,虽然地接闹市,但有青天声名镇着,地痞混混们也从不敢来滋扰这边的百姓,治安一向很好。 但夏洛荻到时,却听到一阵吵闹。 只见前方自己家门口附近,有不少老百姓披衣提灯出来,围着路中间一个少年。 少年人眉眼佼然,但表情却是十足凶狠,抓着一个脸肿的像猪头的锦衣少年,抡起巴掌就是啪啪左右开弓。 “长本事了王霸蛮,这墙是你配爬的?!我老子不在你爷爷我还喘着气呢,说,这次想断哪儿?” 封琰回头对上夏洛荻复杂的眼神,道:“认识?” “这是犬子。” 夏洛荻凝视着家门口片刻,对封琰悄声道—— “他在我离家期间又闯祸了,而且我有证据。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揍一顿?” 第20章 王霸蛮 王霸蛮自打在街上调戏妇女,被夏大人家的逆子暴揍到妈不认之后,已在家里躺了快三个月,期间他在宫里的姐姐婧嫔三五不时地赐些补品到家里,精心调养之下,伤势彻底好转。 饱暖思欲,伤好记仇,加上一出门,街头巷尾随便找个馆子都在聊夏青天两个月前轰动大魏的女儿家身份,王霸蛮觉得夏家这下彻底失势了。 王公子报仇,一百天不晚,三杯两盏下肚,新仇旧恨上头,遂纠集一帮狗腿杀奔夏府。 但夏青天何等名望,加上秦夫人那般貌美的仙女,平日里本就不少登徒子觊觎,一看□□王霸蛮带着一帮狗腿汹汹杀至,老百姓们马上一传十十传百,叫了十来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往甜水巷口凶神恶煞地那么一杵。 王霸蛮的狗腿们眼见那十几把剔骨尖刀横在巷子口,胆子先破了一半,心有灵犀地借口尿遁跑了。 王霸蛮纵使平日里横行惯了,但作为光杆将军,眼下双拳难敌十来个壮汉,只得放了狠话班师回府。 如是老实了两天,又差府中小厮借口买肉去甜水巷打探军情,回来之后小厮如梦似幻,直道闹市中得见仙女买菜。王霸蛮迷惑之下再三逼问,才得知夏大人如今虎落平阳远在皇宫,家中只余一妻,貌若天仙。 王霸蛮本性色胚,听小厮将那秦夫人的美貌描述得天花乱坠,心中痒痒,当夜待宵禁之后,便偷溜出门,让家奴带齐梯子迷烟等物打算一睹美人之芳容。 来到甜水巷之后,果见四下无人,刚爬上墙头,便见一天仙似的身影背对着他在院子里喂猫,待那仙女疑惑地回望了一眼,王霸蛮就呆住了。 他只觉世间繁花入眼,皆不如这仙女一睇。 ……如若他可以选,那今生今世,他不愿再做高门公子,只愿做她怀中一只老秃猫,长伴到老。 没等他大梦做个明白,忽然身后梯子被撤,家奴也倒了一地。 再一看,三个月前把他打得几近瘫痪的死对头跟个鬼一样站在他身后…… “别打了、别打了!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赔礼道歉?哈,带着梯子和迷烟来赔?那我这就给你回礼!” 言罢,啪啪又是一二十个嘴巴子,那王霸蛮见求饶无用,嘶声喊道:“我是户部尚书的独子!我姐姐是陛下的宠妃,你再敢碰我一下,我让我姐姐把你那人妖爹弄死在宫里!反正那妖妇在宫里早就被打入冷宫了,谁都能踩一脚……” 王霸蛮这话一出,睚眦立即停了手,正要放两句狠话,睁开眼,却是一阵毛骨悚然。 他从睚眦眼里看到的,是动了杀心的眼神。 “三个月前我卸你两条腿,你猜猜我今天卸你什么?” 睚眦说着,刚抬起手,突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 谁? 睚眦没看清楚,但这不妨碍他本能地反击,五指成爪当即抓向来人面门。 “喔?”封琰诧异之下跟他过了几招,发现这少年下手极狠,一边见招拆招一边道,“好毒的小鬼,哪里学来的野路子?” 睚眦越打心里越是惊奇,他自问武学一道上天赋过人,整个炀陵只有夏洛荻能揪他耳朵,没想到今天遇上个路人,全力施为之下对方还如此游刃有余。 或者说,是经验高出他太多了。 转眼间两人已走过二十几招,睚眦越打越惊,但却连这人头上的帷帽都没碰到。 “你谁?” 被一掌推出去,踉踉跄跄地撞在了自家墙上,睚眦捂着被撞伤的后肩,像猫一样警惕地看着眼前之人。 只见那人抱臂打量了他一阵,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 马车的车厢帘子里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随后,帘子被撩开,一张熟悉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那双仿佛洞悉一切似的水墨眼看向他,声音一如既往,淡漠得让人心烦。 “孽障,回家去。” …… 半个时辰后,王尚书家总算派人过来将他们家少爷抬走。民间一万双眼睛盯着的夏家府邸,加上王霸蛮是深夜冒着宵禁私自擅闯民宅,属于王家犯律在先这事追究与否,明天上朝王尚书都少不得要上一封请罪折子,天已亮了,街上行人甚多,王家再想找事也只能先灰溜溜地走人。 以禁军副统领的身份打发完巡营的校尉之后,封琰第一次踏入夏家的府邸。 如传闻中一般,放目不过大屋七八间,既无小厮也无侍女,只有一秃头三花老猫卧在门前打着哈欠,朴素如寻常人家。 大理寺卿的俸禄不低,但听人说她有八成俸禄捐济给义塾与老弱,官场上那些常见的冰炭孝敬她也一概不收……甚至有一年封琰还看到她上奏时手上生了冻疮。 昨日沉水香的事昭示她绝非出身寒微,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故,才变成这样。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封琰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和夏洛荻相识七年以来的种种细节有这么多,值得追悔的……也有这么多。 封琰沉默地踏入夏家正堂,此时夏洛荻正坐在椅子上,一句接一句地训斥儿子。 “……你厉害,常人一碗饭都不会吃两遍,一个人你倒是能打两顿。” “他欠打。” “他欠打,你欠教,所以为父说教你要听——三岁小儿都知道,若遇上个法外之徒,弱则报官,强则义助。以你的本事,将之制服了送官府也便罢了,非要逞凶斗狠,还要下杀手,这顿打你挨得值。” 睚眦揉着肩膀,余光瞥见适才那戴着帷帽的高人正从外面走进来,问道:“所以这是谁?皇帝派来看着你的?” “……差不多吧。”夏洛荻转头道,“崔统领,见笑了。” “无妨。” 封琰更有兴趣的是夏洛荻的居住环境,很有分寸地打量了两眼,随后就听见后门一响,一个刚梳洗好的女子带着伤药和热水从侧门快步走出来,见了有外人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行了个礼。 那女子是个人间少见的绝美容貌,此时此刻一双惹人垂怜的杏核眼略有拘谨地看向封琰。 “这是拙荆秦氏。”夏洛荻自然而然地介绍了一下,见秦夫人对她比划了一下,对她说道,“崔统领只是护送我回来一趟,待天黑前还是要进宫的。” 那秦夫人一脸难过地扯了扯夏洛荻的衣袖,眼神异常失落。 夏洛荻温声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崔统领,我同家人说些私房话,可否稍待?午后留下来用顿便饭如何?” 封琰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坐下来等候。 旁边揉着肩膀的睚眦见夏洛荻跟着他娘回屋,找了个板凳,坐没坐相地歇在封琰对面,左看右看,甚觉眼前这高手古怪。 寻常男人见了秦夫人,恨不得眼睛粘在她身上,这人却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就一直死盯着夏洛荻。 “喂。”睚眦拿了颗苹果,咬了一口,说道,“你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爹的?” 一听这个称呼,封琰又开始肺疼:“……你爹?” “叫习惯了,懒得改口。”睚眦跟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要练到你这个地步需要几年?皇帝有你厉害吗?” “你问这许多做什么?” “我得算一算需要几年才能带我爹逃跑啊。” ……童言无忌。 封琰倒也没把这熊孩子的话放在心里,道:“夏氏已入了宗册,此生都不会离开宫闱。你与其异想天开,不如安心读书,好叫你……你爹放心。” 睚眦却笑了:“你觉得我爹是那种甘心一辈子在宫里被当猪养的人吗?” 封琰语塞。 当然不是。 回想一下,入宫以来夏洛荻就从未以后妃自居,除了查案子的时候,其他时间真就是来养老的。 只有在回家了之后,她眼里才有点人气儿。 他身边就这么……不好吗? 昨天他因介怀藏尸树之谜夏洛荻识香木之事,大半夜睡不着,思来想去,这宫里能跟他讨论女人的也就是他哥了,遂拽起高太监那一把老骨头去丹华宫抓他哥。 封瑕昨晚正在丹华宫和德妃喝茶,顺便了解一下白天婧嫔宫里藏尸树的热闻,聊得气氛正好的时候,被一脸苦相的高太监敲门打断,说是西南边有军报。 大魏朝西南边一派安定,向来没有战事,封瑕一听就晓得是亲弟弟找他,无奈只得放下德妃。 他还当是什么要紧事,一出去就听他弟问女人有秘密怎么办。 封瑕问什么样的秘密,封琰不好描述,说我有个曾为我朝九晚五两肋插刀的一般女友人,可能有别的身份或者苦衷,但不愿意告诉他。 封瑕:你说的那个一般女友人是夏卿吗? 封琰:不是。 封瑕: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女友人了,哦,对了,你从来没有女友人。 封琰对他哥怒目而视,封瑕为了自己后半夜的补觉考虑,认真道: “一个女人有秘密很正常,但以你和夏……你和一般女友人的交情,到这种地步还瞒着你,要么是想钓你,要么……是想逃跑。” 钓是不可能钓的,就算有心想钓的话……那她前六年大好青春都干嘛去了,贴着假胡子到处骂架。 这么一想,那就只有她想逃跑这一种合理推测了。 封琰像听了一出鬼故事一样胡思乱想了一宿,尤其是想到第二天夏洛荻要出宫回家探亲,唯恐她是真的想跑,天不亮就撂挑子让他哥去上朝,自己到西华门堵人。 路上一切正常,只有看到他的时候,夏洛荻早上为难了一下。 等等,她不会真的打算在今天揣包袱跑吧? 大胆犯官!跑路不带我……不是,我在这儿看着还敢跑路? 越想越如坐针毡,封琰频频看向夏洛荻离开的后门,但又觉得擅自进别人家卧房不合礼数。 正纠结时,一声拖长的“喵~”声从门外传入,只见夏家的老秃猫追着一只老鼠跑进来。 那老鼠身形灵活,遛猫如神,一番走位之下蹿入后院。 三花老秃猫今日的跑步额度已满,见追之莫及,累倒在地上,四个爪子伸平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你什么时候能向我爹学一学,见天地只吃饭不干活……”睚眦正要去抱他家的猫时,又被封琰一巴掌拍进椅子里。 封琰一手拎起老猫,正经道:“我去。” 说着,他名正言顺地进了后院,直奔传出说话声的卧房,刚到门外,就听见一阵哭声与半句话。 “……就回老家。” 回老家?你只要出了京城被大魏内外的歹人发现,就真的回老家了! 封琰一脚蹬开房门,入目只见屋内一片凌乱,一个巨大的包袱横在榻上,桌面上更是摆满了假胡子、契书等物。 俨然一副准备跑路的架势。 夏洛荻和秦夫人双双回头:“崔统领,你这是?” 封琰:“你好大的胆子!” 老猫:“喵。” 封琰:“皇后赦你出宫半日,你竟想趁机逃亡。” 老猫:“喵喵。” 封琰:“岂不知京外想杀你的人有多少,你——” 老猫:“喵喵喵~” 封琰:“……” 手里的猫喵个不停,封琰一时气势打折,只能先把带路的猫放下。 老秃猫屁颠屁颠跑到夏洛荻脚下,蓄了一下力气,扑腾到她膝盖上卧好。 “崔统领,你说我要逃跑?”夏洛荻脸上敷着东西,含混不清道,“人证?物证?” 犯官安敢狡辩? 封琰指着那榻上的包袱:“你东西都打包好了——” 夏洛荻:“只是些旧书等物,打算带进宫里的。” 封琰又看向她们面前桌上摊着的一排靓丽的胡须须:“你这变装用的胡子——” 夏洛荻:“不摸摸胡子总觉得办案处事没什么手感。” 封琰指着她们脸上的薄膜:“那你们脸上这人-皮面具又作何解释?” 人、皮、面、具? 夏洛荻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将脸上的薄膜揭下来,捋了一把额前湿润的碎发,道:“昨日被夹竹桃毒得脸皮不适,这是拙荆的……敷脸秘方,消肿用的。” 第21章 求亲 睚眦觉得甚是不爽。 姓崔的高手那一掌有内劲,如果不是对方故意卸了九分力,那一招就足够把他胳膊撕下来。 满京城纨绔子弟的保镖他都打过,便是号称是什么南山武痴、北海拳王,手下走过几招也就原形毕露了。 他没吃过亏,也就不怎么在意被外人打疼的滋味,但今天却意外碰上了个铁茬子。 肩上被打疼的地方一阵一阵地泛着酸疼,睚眦正琢磨着那高手的招数怎么化解的时候,便见他又回到了正堂,不知怎么地总觉得他有些不太自然。 “药。”那高手丢了个药瓶过来,显然是从秦夫人那儿拿到的金疮药。 “谢了。”作为家里的金疮药消耗大户,睚眦很熟练地打开药瓶倒在手上,将手上的那只手的袖子挽在肩膀上,一边上药一边道,“三宫六院那么多妃子,见了皇帝一个个都是笑脸相迎的,怎么偏生非看上我爹那张棺材脸?” “她不是……”封琰言未尽,便眼睛一凝,看向睚眦肩上的一块深深的烙痕。 “你……”封琰问道,“你臂上的烙痕是哪儿来的?” 睚眦随口答道:“不知道,娘胎里带的。我爹捡到我的时候就在了,因为这烙痕是睚眦兽的脸,所以我的名字也是这个。” 封琰若有所思——那烙痕,和昨天夏洛荻为之失神的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看着这小子的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之间,而巧合的事,那藏尸树里的干尸死时也正好在十年二十年左右。 “你出身何地?可还有其他亲人?” “你问这些做什么?”睚眦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道,“你也想当我后爹?” 我想当你后……不对,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夏府的门被人从外面嗙嗙拍响,脆弱的门板看起来下一瞬就要被撞开来。 有个极大的嗓门在外面喊着:“秦夫人在吗?我们是王家,我家老爷亲自登门相询少爷被打一事,还请开门。” 户部王尚书?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有意思。”睚眦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被封琰按了下去。 “你坐下,我来。” 他刚没走一步,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他肩上。 “你更不合适,崔统领。”身后的夏洛荻已收拾好,一身青衣,素面朝天,眼神不好的人一看,竟与秦夫人有了三分相似。 “以崔统领的相貌,王尚书恐会误会。”她说道。 封琰一阵无语,若在宫里,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身份,多少能糊弄一些,但外臣们其实没多少人见过禁军副统领崔惩,乍一露在王尚书眼前,怕是可能引起骚乱。 “我就在后面。”他说。 夏洛荻点点头,又道:“睚眦,和崔统领进里面去。” 睚眦“略”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都打发完了之后,夏洛荻便拿着秦不语的团扇,遮着脸开了门。 门口杵着十来个蓝衣家仆,簇拥着中间一顶镶金饰玉的轿子,她一开门,左右家仆将轿帘拉开,走出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中年。 婧嫔也是个子矮,想来是承袭其父。 “这位……”王尚书一打眼,便看见一个身姿如玉的青衣女子绰然立于门户下,虽是以扇遮面看不出真容,却也不难看出是个气质清华的佳人。 王尚书晃了晃神,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问道:“一时叨扰,万望见谅,这位可是秦夫人?” 夏洛荻压着嗓子,声线多了几分曼妙的意味:“正是小妇人,敢问尚书大人所来为何?” 旁边王家的仆人高声道:“我王家少爷在贵舍被打,老爷不止不怪罪于你,还亲自登门,夫人竟也不请人进门一叙吗?” 这王家用心有些不轨,自打夏洛荻出事,秦夫人便相当于孤儿寡母,若这般在老百姓眼皮子下面让外人随意进门,日后恐会为人说三道四。 外面围观的百姓们越来越多,夏洛荻看了一眼情形,让开一条路。 “既如此,便请王大人入寒舍落座吧。只是小妇人寒舍地小,贵府家仆可否在外稍候?” 王尚书再三打量这秦夫人,他虽未见过,却也久闻这秦氏之美,炀陵城中堪称无双,第一眼还觉得此女荆钗布裙,不过尔尔,再闻其声,观其身形,越发觉得有一股姑射仙人般的气度,不自觉地便越看越美。 交代了家仆在外等候,王尚书便跟着眼前这位“秦夫人”入了正堂,待坐定之后,不由得打量夏家这院落。 桌椅皆是柳木老桩打造,坐上去还有些吱嘎乱响,墙上所挂并非是什么名人字画,而是数面万民伞,只有这茶香却是清新宜人,想来这秦夫人日子虽过得清贫,却是个有品位的佳人。 王尚书想起此行目的,故作感慨道:“夫人曾贵为三品大员之正妻,屈居在这小院中,实在是过于朴素了,莫不是陛下短了夏大人的俸禄?” 夏洛荻团扇后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她本觉得这王尚书是来找茬的,这么一看又觉得不太像。 “大人莫要误解,朝廷俸禄自是按份例发放,只是家夫不喜奢靡,衣食足够便可,平日里并不觉艰苦。王大人今日所来,莫不是为了贵公子受伤之事?” “唉。”王尚书抚膝道,“本官那不成器的犬子,成日里只知斗鸡走狗,无奈本官平日里为报效陛下,呕心沥血,也如夏大人一样无余暇教子,也是该他得此教训。” 门后听窗户根的睚眦愤愤不平道:“那不一样,我是恶,你儿子是贱,这老头也忒恶心了,还顺带骂我爹。” 一边的封琰越听脸越黑。 这王狗官把他之前的想法都说出来了,果然任谁一看大理寺卿这官邸,都会怀疑朝廷是不是欠他俸禄了。 他要是早知夏洛荻这几年过成这样子,早就抄了齐王的别苑送她了,哪还有机会叫她累得掉头发。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那边王尚书还在一句一句地往他心头上扎刺。 “……今日一方面,是为犬子赔罪,另一方面,本官也是从同僚处听说夫人的情况。陛下平日里喜怒无常,此番不追究夏大人的家人,已是侥天之幸,往后朝廷不方便、也不能再供养夫人。家里没了顶梁柱,夫人又如此简朴,这……” ——这姓王的是不是想死? 封琰开始起了杀心,他把夏洛荻逮进宫,照顾她家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就喜怒无常了? 再说了,刑部裴谦那条狗,每天一下朝就第一个奔出宫门,要不是刑部事忙,他早就住进这甜水巷里了。 “综上种种,本官与夏大人往昔在朝中多有龃龉,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夏大人为官之高风亮节,虽为女子之身,我等也敬佩在心。因此,为夫人将来考虑,本官有个不情之请。” 哦,说到正题了? 夏洛荻道:“大人请直言无妨。” 王尚书搓着手道:“我那孽子虽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可毕竟这个……风流年少,少不得犯些错误。今日回府之后,一直思念夫人,直言只要夫人愿意下嫁,他便从此改邪归正,考取功名。” “草——唔!” 后院传出怪声,王尚书回头,却只听到一阵猫叫。 又看着秦夫人身形一僵,继续道:“夫人不必惊慌,按理说,夫人这般年纪,又已嫁人,这婚事提出得荒唐。但夫人同夏大人又毕竟是名义上成婚,所收也是义子,我王家并非东城那些迂腐世家门庭,” 一别家门两三月,乡音无改女装回。 借问牧童妻何在,青天头上草青青。 夏洛荻脑子里自动生出一首打油诗,久久才回神,将王尚书的话在脑子里兜了一圈,才想了个明白。 这王家又来套路她了。 王家从前就想靠把女儿嫁给她而洗清自己身上王府出身的坏名声,现在她身份曝光,便又想到了秦夫人身上。 毕竟他家那孽障跟自己家的孽障一样,恶名在外,自己家这个还能靠她的名声挽回一点媒婆缘,他家那个恶贯满盈已经没有救了,满京城没有一家正经贵女愿意下嫁。 等等,这也不对。 一个三品大员,本地找不到儿媳,骗骗地方官还是有的,为什么偏偏要找名声极好的秦夫人呢? 夏洛荻在扇子后仔细打量这王尚书。 他面上很是憔悴,却不是今日才积蓄的,恐怕有一两天了。 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变故才导致他如此决断,比如……他的靠山倒了?他想依靠这桩婚事跳到清流这一阵营。 王尚书一直以来都是齐王的人,在她身份曝光之前,贪污案其实也有这人一份,他做的假账现在还在大理寺压着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拿出来。 宫中消息闭塞,夏洛荻也只能试着询问—— “大人厚爱,小妇人不敢奢望。而且常听家夫说,王尚书与齐王殿下相交甚深,而齐王对家夫的态度朝野皆知。若是和小妇人沾上关系,难道大人便不怕齐王殿下怪罪吗?” “夫人恐怕不知,齐王……”王尚书擦了一下汗,道,“齐王殿下,扶灵回乡时,被山匪截杀在路上了。” 果然如此。 夏洛荻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目光投向了正堂后。 …… “陛下、陛下,有要务。” “皇后敷脸小睡呢,小声些。” 扶鸾宮里,封瑕看屏风后的皇后未被惊醒,才擦净了手,出来看着高太监。 “阿琰今天还在为情所苦?” “这倒不是。”高太监压低了声音道,“是今年护送秀女的队伍出了事。” 封瑕神色一顿,后宫选秀这事向来由后宫嫔妃负责即可,即便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必打扰到他这里……看起来问题不小。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高太监呈上来的文书。 看着看着,便蹙起了眉:“这般诡异?三十多名秀女,一夜间全部失踪?” 高太监看着封瑕的神色,道:“这事……毕竟那些失踪的秀女有的是地方权阀的嫡女,有的是番邦的贵女,若是大张旗鼓地去找,只怕对皇家们的名声有碍。” 岂止皇家的名声,进宫选秀路上若是被歹人劫走了,即便最后救出来,传回她们家中,这些秀女也会被耻笑,有些偏远管不到的地方,宗法之严苛,逼死女儿家的都有。 “人不可不救,但消息需先压下来。” 封瑕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灵光一闪,道:“乐相临走时曾言——‘外事我主可自专,然若内事不决,对敌用闻人,对己用夏卿’。此事若想将查案的动静压到最小,恐怕还得劳动夏卿亲自来办。” 第22章 新案子 齐王会死,此事意料之中,但夏洛荻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 或者说,皇帝下手得这么果断。 看起来处理得突然,但其实从她暴露身份那日在朝上甩出的齐王贪污百万致江安四郡溃堤的证据起,皇帝就起了杀心。 从前,是因为齐王和煜州的关系还很紧密,随便动他会让煜州不安定,但现在则不然,一边将齐王押在京城,一边不断以各种名目派新的督军前往煜州劳军,那边齐王的威望已经名存实亡。 他若老实,看在皇叔的份上做个富贵闲王,皇帝也懒得动他,偏生他要设法起兵谋反,加上贪渎之案,一个“死”字早早地便打在了他脑门上。 如是这般想清楚了之后,夏洛荻看王尚书的眼神越发古怪。 她忍住捋须的冲动,思索了片刻,道:“王尚书莫要唬一妇人家无知,齐王殿下怎会突然这般去了?再说了,一个王爷去不去,怎还管得到尚书大人家的婚嫁。” 王尚书暗忖,和夏洛荻那贼官不同,这秦夫人看起来单纯且不知世事,这便好说许多。 “事已至此,本官便不瞒夫人了。”王尚书叹了口气,道,“其实这般冒失为犬子求娶夫人,乃是因老夫曾一时糊涂,答应了齐王的婚约。” 夏洛荻震撼了一下:“王尚书竟要将贵公子嫁给齐王?” 王尚书:“……” 王尚书:“误会了,夫人有所不知,齐王虽是名义上膝下无后,但实际上在京郊的庄子里养了一个外室,育有一女,只待她十六岁之后便认回来做郡主。彼时这个、这个夫人想来也知道,我王家与夏大人无缘结亲,为将来计,便总得有个依靠。” 好家伙,那边女儿嫁给皇帝当嫔妃,这头儿子想娶齐王的女儿,两头下注,我全都要。 夏洛荻看这老王的眼神宛如在看墙头草种植大户,这哪是给儿子找亲家,这是一时脑热,臆想着有朝一日若齐王谋反成功了,自己儿子不学无术也能捞个驸马当当。 现在求娶秦夫人,无非是觉得齐王都能倒,那自己落在大理寺的假账罪证恐怕也要压不住了,只能指望这桩婚事,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看在秦夫人的面子上对他们王家高抬贵手。 王尚书恳切道:“还望夫人能理解,我儿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长得还算俊……呃,等养好伤之后,还算是个俊俏的。且舍下有良田美宅,婢仆上百,足以供夫人嫁来之后颐养天年。” 嗯,听着倒像是给那王公子找个老母亲。 别的且不论,夏洛荻笃定要不是崔惩在,睚眦这会儿早就冲出来把这老王撕了。 “此事,恐遭人非议,恕妾身不能从命。”夏洛荻道。 王尚书早知道她要拒绝,马上抛出了另一个理由:“夫人不必急于拒绝,老夫的女儿在宫中贵为宠妃,如今夏大人也在宫中,日后……啊,这个日后成了一家,也方便互相照应。” 这便是隐含威胁了,如果拒绝,难保他女儿婧嫔在宫里不给夏洛荻点颜色看看。 夏洛荻想起婧嫔昨日□□尸惊吓的惨状,并不担心,反而打算再探探他的口风:“其实王尚书说的得也在理,只是齐王殿下家那女儿,虽是外室子,毕竟是皇家血脉,既有婚约,这般中途毁诺,岂会放过我一平平无奇的民妇?” 王尚书却忽然紧张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这却是无妨,或许是天时所佑,日前那齐王郡主去赤狐山打猎游乐,在山里无故失踪,这几日断不会找到夫人这里,只要我们先将婚事敲定……” “哦,原来如此。”夏洛荻连连点头。 王尚书搓着手道:“那夫人的意思是?” 夏洛荻轻笑了一声,将团扇缓缓放下来,虚虚捋了一把下颌,对着王尚书逐渐惨白的脸道:“好啊,王尚书打算什么时候接本部堂入籍?” “啊!!”王尚书暴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后边的封琰缓缓走了出来,看着被撞歪了的大门,对夏洛荻道:“这条老狗怎怕你怕成这样?” “当初若不出那事,他便知道我办完齐王之后便会来办他,手上的证据够他削去南海打渔的,如今想趁虚而入,恰恰撞在我枪口上,自然会怕。” 这王尚书今日被她这么一吓,转天大概就能从他女儿那得知真是夏洛荻被特许回家了,短时间内不敢再来骚扰。 至于长时间嘛……把他今日求娶秦夫人的企图告知给裴谦便是,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缘千里狗咬狗。 此之谓,驱狗吞狗之计。 同家里人交代妥当之后,夏洛荻大包小包地装车,回头对一脸不悦的睚眦道:“若是我记得没错,后日便是你武举殿试之日。” “我不去,都是些……”睚眦本想说殿试上也不过是些没意思的土鸡瓦狗,看了一眼崔惩,改口道,“他的本事,在皇帝手下能排第几?” 夏洛荻瞥了一眼四处观望民间风貌的崔惩,道:“他不是第几,是冠世无双。” 睚眦的瞳孔缩了一下,他从未听过夏洛荻对谁有如此高的评价。 “我想胜他,可否?” “难。”夏洛荻道,“你成日里这般混迹市井,想胜他自是遥遥无期。不过你还是有希望的,毕竟还能仗着你年轻,等熬到我们都入土了,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啧。” 睚眦翻了个白眼,回屋去了。 “他会去考武科吗?”封琰伸出手扶她上马车,又不自然地偏过头,显然也是想起了夏洛荻刚刚对他的评价。 “此子天生一副反骨,你得逆着他来,才能让他听话。” 夏洛荻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掌心有一片淡红的箭伤,依稀可见得狰狞之态。 她多看了两眼,才扶着他的手上了车。 看着夏洛荻进了车厢,落下了车帘,封琰压低了帽檐,无声的低语淹没在市井的吵闹中。 “……我倒不指望什么‘无双’。”他说。 …… 回宫时城楼上华灯已上,刚进了宫门,就看见高太监在宫门附近等候。 见了他们回来,高太监松了一口气,先是给封琰行了一礼,然后才靠近车厢道:“夏贵人,陛下有密诏,已送至清岙堂中,今夜可先准备收拾好行李——” 封琰还没说什么,就见夏洛荻呼啦一下掀开帘子:“我终于被逐出宫门了?” 封琰看她那喜形于色的样儿,又把她按了回去。 “到底什么事?”他问道。 高太监左看右看,道:“您看……这不是说话的地儿。” 封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抬手“啪”一声打了个响指,顿时西华门四面八方人影窸窣,十息之内,附近的巡逻的巡卫、路过的宫人都被调远了。 一片安静里,封琰道:“现在是说话的地儿了,就在这儿说。” 高太监:“……”行,这是您地盘,您说了算。 他清了清嗓子,道:“事情是这样的……” 眼下正是秀女进京待选的时令,各地的门阀、周围的番邦都送了秀女,原本定在九月初四进宫入册,但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一了,秀女队伍却毫无音讯。今日才得信说是路过赤狐山附近时失踪了,护卫队找了两天两夜还是毫无音讯,又因此事涉及皇家的体面,不敢随意报官,只得先派人通报宫里。 “什么劳什子名节,两天两夜还不报官?若是当真遇上些穷凶极恶的山匪,现在去只怕收尸的份都晚了。” “这……”高太监哪敢反驳封琰,一脸苦相地对着车厢里的夏洛荻道,“陛下也是为了那些秀女们的名誉考量,夏贵人也是女子,应当明白秀女们的难处吧?” 女子行于世间太难了,皇帝的女人们尤其如是。 被歹人杀害,是一瞬间的死亡,被败了名誉,是一辈子的凌迟。 最好的指望,就是暗中将人救出,再遮掩过去,让秀女们互相保守秘密,如是这般,在她们眼中,她们就还是代表家族荣光的好女儿。 “是陛下考量得周到。”夏洛荻想起白日里王尚书说齐王的私生女,那小郡主也失踪在赤狐山附近,思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和此事有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有案情夏某自然义不容辞,但眼下我这身份毕竟也是宫妃,突然消失,那后宫那边……” 高太监:“贵人放心,陛下已经让御医代您称病了,想病多久病多久,太医院已经给你找了最好的脉案杜撰写手。” 好家伙,这是一开始就准备好让本官发挥余热呢。 夏洛荻道:“涉案秀女有三十余人,不知陛下拨我多少人马去救?” 高太监眼神游移:“这……夏贵人,您也知道,您若还是大理寺卿,京城各营调多少人都行,眼下您这身份,而且是暗中查探,这个陛下就没明说……” 言下之意,请贵人你单枪匹马。 夏洛荻:“……” 岂有此理,本官从进你们老封家的王府门,就没受过这等委屈。 “我陪你去。”封琰道。 高太监一口血咯在喉咙里。 每个月上旬合该封琰轮着上朝的,自打夏大人进宫开始办案,见天儿地围着她转,上朝听政的事全丢给封瑕去了。 这算什么? 路见不平一声吼,从此君王不早朝? 那边高太监一脸死相,这边夏洛荻对崔惩道:“崔统领,你平日里不当值吗?” 封琰:“我休沐。” 夏洛荻:“冒昧问一句,你一年有几个休沐日?” 封琰:“你问这个做甚。” 夏洛荻:“我要根据你的回答,判断我要不要劳烦到你一道跟我去查这桩绑架案子。” 封琰冥冥之中有感,突然警惕起来:“我要是没有时间,你打算跟谁一起去?” 夏洛荻道:“嗯……待我算算,九月休沐的同僚有许多,三法司里面我同刑部的裴侍郎最熟,明日看看他有没有时间。再不成,到都察院去把闻人清钟抓来也不是不可以。” “你不用说了,我休沐到年底。”封琰道,“再不行,我还以告老还乡。” “崔统领,我若还身在朝中,早该参你一本了。”夏洛荻在车厢里闷声道,“你好叫我为难啊。” “……” 一边的高太监看封琰那张没怎么笑过的脸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神情,眼皮子突突地跳。 ……夭寿了,青天大老爷拐皇帝了。 第23章 被迫加班 刑部衙门里今天不太平。 早上衙门口附近卖牛肉汤饼老板绘声绘色地说昨日户部的王尚书带人跑去了甜水巷的夏府, 说是他们家那王霸蛮翻夏府的墙,被夏家那小魔王又揍了一顿,打傻了, 眼下要上门来让秦夫人限期嫁到他们王家去给那傻儿子冲喜。 这事经国汤饼老板的铺子传到刑部负责给官员们买早饭的门僮耳朵里,又经由门僮传给了各堂的主簿,主簿们再传到裴谦耳朵里, 就彻底走了样。 什么不语夫人被那户部的王家逼得投缳未遂, 昨夜里对镜垂泪到天明云云,描述得好似他们当时就坐在夏府墙头看了现场似的。 刚刚开始休沐的裴谦勃然大怒。 “王老贼!老子要让你活到月底,老子就不姓裴!” 旁边的主簿提醒他:“侍郎大人,您今日开始休沐半个月,无权再操持刑部的要务。而且王尚书那档子事是大理寺在管,咱们没那个权力弄他。” 裴谦语塞, 但余怒未消, 差人备齐了礼品铺盖跌打药等物, 裹挟了一大包, 打算交了公务,就去甜水巷冒着被睚眦揍的风险住下来。 诶嘿,对了, 睚眦今天武科试, 他今天揍不到我。 到了放衙的点儿,裴谦美滋滋地带着包袱杀奔甜水巷,就在路过南城门大街、堪堪望见甜水巷时,忽然胳膊被一左一右架起来。 往左一看, 是个一身玄衣、戴着帷帽、气度不凡的高大男子。再往右一看, 先是见得一双噙着霜花的水墨眼, 再来是一对玉羽眉, 淡色的嘴唇抿成一线,分明一张姣好的美人面,看起来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相对于路人频频投来的惊艳目光,裴谦却吓得魂飞天外:“夏兄……这这这光天化日之下,你是人是鬼?” 光天化日之下,夏大人寒声道:“跟我走,我就是人。不跟我走,我就是鬼。” 结合以前被夏洛荻迫害为查案苦力的经历,裴侍郎当即嗷嗷叫:“我已经操劳了大半年了!我为朝廷流过汗,我为大魏流过血,让我休沐!” 夏洛荻:“我放你走,你准备去哪儿休沐?” 裴谦:“……” 夏洛荻:“不必多言,我带你去赤狐山,听说那里的庙很灵,有缘的话……让你六根清净一下。” 言罢,他便被这一黑一白架走。 …… 炀陵以南五十里开外有一座柴家镇,镇旁有一座赤狐山,因其风景秀丽,山顶又有不少宝刹坐落其中,乃是京城门阀外出游玩的上上之选。 从官道一路紧赶慢赶,三人到了这柴家镇时,已是红霞漫天。 “……道理我都懂,可就我们三个人?便是找到了贼窟又能做些什么,难道我们每个人扛十个秀女回去?”一路上得知了秀女失踪案详情的裴谦觉得此事不大靠谱。 他刑部办案哪一回不是呼呼喝喝大张旗鼓地去办,这次却连个随从都没有,车夫还是城门口随便雇的,他一个文官,还有夏洛荻这个前文官,带一个看起来就脾气不太好的禁军副统领,根本就不像是去查案的配置。 夏洛荻道:“倒也不是,根据奏报,护卫秀女的队伍就在这柴家镇的官驿里,你可以先去找他们。” “哦哦,有手下就还不差。”裴谦咂摸了一下她的话,忽觉不对,“为什么是我先去找他们?你去哪儿?” 夏洛荻道:“三十名秀女在两百个训练有素的护卫眼皮子下消失,按常理而言,护卫队是首先要被怀疑的,所以我不能直接站到他们面前。而护卫队只知道京中会派一个高-官来统领他们,却不知是谁,所以本部堂需要一个明面上的人。” 裴谦心里苦:“行吧,还有啊,恕我直言老夏,你已经不能自称‘本部堂’了。” 夏洛荻:“本娘娘命令你去官驿当这个假钦差。” 裴谦:“我去、我去还不行吗。那你去哪儿?” “我和崔统领找个客栈投宿,顺便向本地人问一问最近有没有姑娘在赤狐山失踪。” 这也是夏洛荻一开始颇为在意的一点——齐王的那个私生女,也是最近在赤狐山失踪的。 这座山,一定有问题。 …… 柴家镇里的客栈人来人往,所聊的话语要么是南北行商,要么是游玩取乐。 几个年轻纨绔似是打猎刚归来,往大厅里最大的八仙桌上一坐,呼喝了一番叫老板娘上酒菜以慰劳他们狩猎半日后的肚子。 “……原以为那大理寺的夏阎王倒了,这炀陵城总算能松泛些。可这都两三个月过去了,京里还是老样子,找个粉头还得去京郊,唉,真是憋闷。” “对啊,历朝历代哪个京城,连家像样子的秦楼楚馆都没有?” “还不是那夏阎王在的时候搞什么官吏不得出入风月之地,抓住一个就要罢官游街,害得我家那老子到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番抱怨中,客栈老板家的女儿前来上菜,这一桌的纨绔子弟有人喝了两口,忽见这店家女儿生得娇憨可爱,一把抓住她粉腻的腕子,指着她腕上拴着的红线笑道—— “小美人,你这腕子上的红线,是不是赤狐山上红线娘娘庙里的姻缘线?莫不是想找如意郎君?” 那老板女儿脸上一阵羞恼,一把挣脱开来:“客官请自重!” 纨绔意犹未尽地嗅了嗅手上的余香,盯着那小姑娘的背影道:“吃惯了京里的大鱼大肉,到这柴家镇用些清粥小菜,倒也不差,你们说是也不是?” 他说罢,却发现没有同伴附和自己,扭头一看,只见桌上其他同伴都同时看向了客栈门口。 客栈里走进了一男一女,男的气质清冽,面容遮蔽在帷帽之下看不分明,看起来不太好惹,而女的一身素白,虽是清瘦了些,但不掩气度高华。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湛有神,多看两眼就好似被吸进去一样。 好一株昆山雪莲。 纨绔们都还算有几分眼力的,看得出这二人虽然没有刻意打扮,但衣料皆是不凡,没敢轻易去搭讪。直到那白衣女子在客栈柜台上提笔写字入住,露出一双明显有些粗糙的双手时,纨绔们便起了心思。 “差点被唬住了……哪家的高门贵女会有这样一双手?” “她身边那人看起来不好说话,晚点再说、晚点再说。” 客栈大厅里人声喧嚣,但不妨碍封琰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觊觎声。 越听,他脸色就越沉,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夏洛荻低声道—— “崔统领,已至京郊,便不需要藏头盖脸的了,以免引人注意。” 喔,她还觉得是他引人瞩目,才这么多人看。 封琰将帷帽摘下来,盖在了夏洛荻头上:“言之有理,但你需要。” 果然,四下投来的目光顿时失望了许多,但原本躲在柜台后的客栈老板女儿却是热情加倍,主动领他们前往客房:“公子和小姐可是上京而来?” “不是,我们是……” “灵州来的。”夏洛荻接了一句,又悄声道,“家里不同意,若是有外人来问,望姑娘照顾些。” 封琰:? 客栈老板的女儿一愣,旋即有些失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戴着面具的男人,最后不知经历了什么心路转换,挽起夏洛荻的手重重点头:“小姐放心,咱这柴家镇与别处不同,相传是月老故里,有缘人到此自可心想事成。” 她说着,又将手腕上的红线摘下来递给夏洛荻。 “这是山上红线娘娘庙里求来的,灵着呢,这便送给小姐。” 夏洛荻推辞道:“这怎好意思?” “无妨,咱是本地人,再去山上的红线娘娘庙求就是了。” 夏洛荻想起刚刚走在这柴家镇的大街上时所见所闻,常常可以看到有人家用红线编制的花结挂在家门口,好奇道: “我们初到贵宝地,对本地风物有所不知,敢问姑娘,镇民们口中所说的红线娘娘庙是?” 那客栈老板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夏洛荻一番,笑道:“小姐这样的人品,想来也不需要求到红线娘娘面前。不过若是求姻缘,讨个喜头也是不差的……” 赤狐山极大,道观宝刹足有十数间,其中近年来较为出名的乃是一处“红线娘娘庙”。 这庙不保平安、不保发财,专保姻缘。 相传,若是能通过考验的信女,能得到庙里红线娘娘的庇佑,即便是无盐女,也能越长越美,传得夸张的,甚至有说能比得上传闻中的“南秦姝,北明珠”。 具体是否灵验并不可考,但在柴家镇,这红线娘娘庙的确是香火旺盛,而镇中的少女们也大多打扮精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镇。 “小姐既然能来,那就是有缘分,万万不可错过呀。” “多谢姑娘。”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大约到了亥时,封琰秉烛来到隔壁还未熄灯的夏洛荻房间,进去之后果然见到夏洛荻并没有休息,而是在继续钻研高太监临走时拿给她的秀女档册与案情奏报。 封琰一眼瞥见夏洛荻已经将那客栈老板女儿送的红线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边盯着她的手腕,一边随口道:“有头绪了吗?” 夏洛荻头也不抬道:“没有,这封求救折子从头到尾都是春秋笔法,有用的就只有‘秀女在赤狐山失踪’这一条,其他的都是请罪的废话,写信的人如果不是傻子,就一定有问题。” 封琰深有同感。 皇帝批的折子整天都在听官吏们全国各地发来的废话,什么“本地天降祥瑞”、“陛下近来是否胖些了”、“臣想陛下,泪如雨下”、“臣多送点贡品给陛下夏大人不会生气吧”云云。 反观夏洛荻的折子,大多是“某某案情已于昨日侦破,主犯已处斩,请阅”,一句嘘寒问暖的场面话都不愿意多说。 “另外还有一事,王尚书所说的,那齐王留下来的小郡主也是近日在赤狐山失踪,不知两桩案子是否有所关联。” 齐王的女儿当然要藏得好好的,即便失踪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报官去找,免得又成为皇帝手上的质子。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王尚书早已得了信儿,想来对外齐王的死讯这几日就会以山匪劫杀的理由传到京中,到时候又是一波官场洗牌,没有人顾得上这个流落在外的小郡主。 她若还活着,恐怕便不知道自己的生父被杀了。 齐王的罪行拎出来数一数,判个凌迟也不为过,死在外面是作为皇族最后的体面。 至于那小郡主,若此番能救出来,安安分分过日子,做个百姓人家的富家女便罢了,倘若想着为父报仇云云,那就只能送往边陲之地监视起来了。 有些暗杀的手段夏洛荻恐怕还不知道,封琰倒是见得多了,有贪官污吏的后人找她报复,这些年他已不知私底下处理了多少。 见夏洛荻按着额角有些疲倦的样子,封琰起身道:“我先回去,你休息吧。” 但夏洛荻却抓住了他的衣袖。 摇曳的烛火下,她认真地看着他。 “不,你今晚留下来,陪我。” 第24章 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你今晚留下来, 陪我。” 封琰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断片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种“陪”吗? ……还有,为什么说这种话的是她,感觉上脏的却是我? 万一她要对我做点什么, 我要怎么办?先写个退位诏书八百里加急寄给我哥吗?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已经开始斟酌孩子以后跟谁姓的时候,厢房的门被敲响了, 一个不太自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客官, 是您订的酒菜吗?” 夏洛荻闻声起身,开了门,放进来一个送外食的,那人进来之后,将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放,气喘吁吁地将围巾摘下来, 却是裴谦假扮的。 “你知道大半夜的我找个食盒装送外食的有多难吗。”他抱怨着, 随即看见了这崔统领也在屋内, 顿时一愣。 白日里这人总戴着帷帽, 晚上才发觉他和皇帝简直一模一样。 他倒是听说过宫里有个姓崔的,是皇帝的替身影卫,因为给皇帝挡刺杀伤了脸……可真就这么像?不对啊, 白天他上朝才见过皇帝, 今日皇帝还有召见外藩的要务,千百双眼睛盯着,是断不可能离京的。 裴谦也只是疑惑了一下,但夏洛荻都没说什么, 他也不会多言, 坐下来喝了口茶, 才道:“我已经拿印鉴和护卫队的人对上了, 领头的是一个姓孙的校尉,他和他麾下的护卫现在已经归我管了。” 夏洛荻问道:“两百多个人,看三十几个都看不住?” “啊,是这样的,其实他们提前三天就到柴家镇了,本该早点进京的,无奈路过柴家镇时下了一场大雨,听说是河水冲坏了镇外通往官道的木桥,他们就不得不先在柴家镇住下。” “既是在柴家镇下榻的,何以是在赤狐山上失踪的?” “听他们说,是秀女们自己要求要上山上的寺庙里住的,还派了几十个人护送上山,可护送的人也一并消失了,后来去了他们投宿的白水寺一问,寺里的僧人说根本就没见过有人来投宿,旁边的几间农户也说没见过人进入白水寺。” 夏洛荻略一想,觉得有疑,三十多个秀女,其中不乏门阀出身,与其在山上清寒之地入住,不如就在山脚下环境还更好一些。 有什么理由让她们必须要全部上山? 就在此时,客栈外一阵喧嚣,听声音是傍晚时见到的那一帮纨绔,醉醺醺地挤上客栈三楼。 “乙十三号……对,就是这个。” 纸窗上映出几个醉鬼的人影,找准了夏洛荻在的厢房便开始敲门。 “小娘子可在?小生京城人士,哎嘿嘿嘿嘿……夙夜叨扰,想同小娘子聊一聊风土人情,还请原谅、谅则个。” 门口传来老板慌慌张张的赔罪声:“几位公子,这万万不可啊,小店可是正经生意——” 纨绔们一把将那老板推到一边去:“滚、少管闲事,老子住你们这破客栈半个月了……要钱,老子有的是,滚出去!” 屋里裴谦皱着鼻子道:“呸,好色之辈。” 他说完,便收到了其他二人的视线。 裴谦解释道:“我对不语是一心一意的。” 夏洛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谦:“就、五天,嗯五个月……五年前吧。” 呸,一丘之貉。 “几个流氓,处置了便是。”封琰道。 “等一下。” 夏洛荻知道他说的“处置”一定不是打一顿就算了的,开口劝阻了他,又捏了捏嗓子,放柔了嗓音对着门外道—— “深更半夜,小女子只能见一人,不如公子们猜个拳,选一个进门一叙?” 一个“叙”字尾音拉得缠绵曼妙,叫门外的纨绔们一静,复又嗷嗷躁动起来。 “就听小娘子的!我们这就猜拳!” 裴谦:“……我的姐,你还能这么说话?” 夏洛荻道:“毕竟陛下不舍得拨兵马给我,势单力孤,只能权宜行事。” 封琰:“……”那你想怎么样,我去到中州大营给你抓个十万兵马过来? 见封琰的手指头开始不自觉地轻敲起了桌面,夏洛荻解释道:“听见这帮纨绔刚才说的了吗?他们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又是群好色之辈,一定见过那些秀女,勾个人进来盘问一下,比那些护卫队的可信。” 此时,外面的人似乎决出一个胜者了,夏洛荻在里面又叫其他人退避,那赢的人轰走同伴后,再三叩门,只听里面一声门闩响,灯灭了。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踏进屋内关上了门,环顾了一圈,见到有个人影坐在床头,心中大喜:“小娘子……” 没等他抱上去,忽然有人从背后用布条绑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就是两个耳光狠狠地落在他脸上。 “呜!呜……” 来人在他怀里摸了摸,搜出一块玉佩,嘁了一声:“我道是谁家的,原来是都察院给事中李藿那老王八蛋的儿子。” 李家少爷瞪大了眼睛,随后见那人点亮了蜡烛,拍了拍他的脸:“认得你世叔吗?” 草,刑部的。 朝中的三法司向来是情同花瓶,被老爹的政敌逮了个正着,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 “认得是吧,认得我就松绑了,你敢叫一声,今天这事世叔我就给你找最好的写手写成邸报贴满都察院的大门。” 李家少爷顿时酒醒了,颤颤巍巍地站好,道:“我们也没干什么啊,前天那莺莺……那是本来就做那生意的,裴大人怎么亲自到这京郊来了?” 这理由裴谦倒是还没编好,正卡壳时,夏洛荻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你还认得我吗?” 李家少爷定睛一看,便是白日里相中的那佳人,呆呆道:“我……我若是见过你这样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至于抛弃了你啊。” 他言罢,就感觉到一股砭骨的杀机锁定了自己,没等到他找到杀机的来源,就见那佳人掏出了一条假胡子,熟练地贴在了自己脸上。 “现在呢?” 李家少爷傻了一阵,呜嘤一声就想跑,被裴谦一脚绊倒。 “如你所见。”夏洛荻开始满口编故事,“本部堂入宫的事人尽皆知,因我试图混入落选的秀女中逃跑,被刑部的人抓了个正着。但秀女队伍里有我的同党,绑架了她们想以此换回我,现在我想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幡然醒悟之下决定帮刑部找回秀女并抓住同党戴罪立功,想向你了解一下最近有没有看到那些秀女的行踪。” 夏大人这一番谎话行云流水,逻辑拐到天边去还能硬生生圆回来,这是封琰没有想到的。 ——所以她以前在他面前到底面不改色地扯了多少谎? 李家少爷虽然听得脑壳劈叉,但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您是说日前那美女队伍,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小小的柴家镇,忽然来了三四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载着容貌姣好的美人,还有重兵把手,当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些跑到柴家镇游乐的纨绔们。 不过他们也不傻,单看那把手的重兵也晓得这应该是京中运送秀女的队伍,皇帝的女人,他们哪里敢碰。 见得到吃不着,他们心里痒痒,便能找些当地的粉头填一填胃口也便罢了。过了一日他们本以为秀女队伍们早走了,可不晓得那日柴家镇外下大雨,必经之路的桥坏了需要三日来修缮,秀女们其实是滞留在镇上的。 而秀女们都是妙龄女子,待了一两日,有人便憋不住偷偷上街解闷。柴家镇这地方出美女,当地产的脂粉远近闻名,京中的权贵之家也在用,纨绔们不知晓,当街调笑了三五个上街游逛的女子,但没动手动脚,只笑说晚上要跟着找她们去。 “……直到第二天,身边的小厮说我们可能闯祸了,那几位小姐是秀女来着的,我们又老实了两日。再之后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便又自己玩开了。” 夏洛荻听了他的描述,心中有了些许推测。 秀女最大的指望就是上京选秀,在柴家镇发生被纨绔调戏的事,如果传进宫里是一定会落选的,所以她们必会想方设法隐瞒。 加上那两日她们出不了柴家镇,如果是出于远离这些纨绔、保佑自己名誉的想法,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上山到寺庙去祈福。 而这还不足以说动全部的人,因为同行的还有外邦的秀女,她们大多也不在乎这些名不名誉的,那么能打动她们的就是…… 夏洛荻看向手腕上的红线,是美貌。 那边的李家少爷见她面沉如水,小心翼翼道:“我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愿意鞍前马后帮大人救人,能……别把我的事贴都察院大门吗?” “能,不过你要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哪儿?” “红线娘娘庙。” …… 当晚李家少爷就被裴谦带走了,次日一早,封琰正喝着茶看京里的奏报,不一会儿,有脚步靠近,三绺熟悉的长髯出现在眼前。 丝滑,光亮,正是蝉联三年京城美髯大比冠位的假须须。 封琰:“……” 封琰:“你这是什么打扮?” “返璞归真的打扮。” 夏洛荻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圈,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后,虽然脸皮刻意扑黄了些,但双眸明亮,颇有几分俊逸之气。 封琰盯着她许久,冷不防地出手一扯那须须,却不晓得她用什么粘的,居然一下子没有扯下来。 “你做甚?”夏洛荻夹着半个小笼包面无表情道。 封琰也不放手,他好奇很久了,在手里捻了捻,道:“你这胡子是头发做的?你自己的掉头发都到这儿了?” 夏洛荻把自己的胡子一点点从他指缝里扯出来,理理好才道:“从前是自己的头发做的,大理寺事忙掉多了,为免创业未半而遁入空门,后来就用的拙荆的头发,做一副不容易,你莫要扯坏了。” 封琰:“……”没想到秦夫人日子过得这般苦。 用罢了早饭,二人便掐着时辰上了山。 赤狐山的主山道在柴家镇以北,因平日里游人如织,山道上用青石板一层层垒着,马儿也能爬上爬下。 大约是时近中秋的缘故,上山的游人一大早就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天不亮就忙开了,生意红火得很,还有外地赶来进香的,一家老幼互相搀扶着登山游玩,道旁的避雨亭里都歇满了人。 爬了将近两个时辰左右,山上的游人才稍微少了些,但夏洛荻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她时不时看见有一些男女成双成对地牵着手走在一起,即便是路过毕竟窄的山路,牵着的手也不会分开。好奇之下,拦下一对问了为何如此。 那一对羞涩的情侣抬起手,露出他们尾指上缠着的红线。 “这是从红线娘娘庙里求的,听说只要用一条红线栓住两人的小指,从山上到山下不断开、不分离,以后就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夏洛荻失笑道:“像这样的传说还有多少?” “多着呢,还有什么沉鱼池、红线洞……对了,明日是满月,正好是一个月一度的红线娘娘显圣大典,若是外地来的,可以去看个热闹啊。” 旁边的女伴笑道:“你这个木头脑袋,那大典在晚上,红线娘娘庙又只能让女客留宿,你告诉两位先生这些有什么用。” 只让女客留宿? 夏洛荻真诚道:“有用,真的很有用,多谢二位,告辞了。” 说着,便侧头同封琰说着话远离了。 那一对小情侣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这两位公子,要去姻缘庙……哎。” “搞不懂,走了走了。” 第25章 试探 红线娘娘庙坐落在赤狐山中的一座山峰上。 比之隔壁山头上仙气飘渺的庙宇, 这香火中多了几分女子香。靠近一看,便见得几间漆红庙堂围成一座山寺,金顶佛塔矗立于参天古木之间, 通往寺庙门口的青石阶上往来的多是年轻女子。 进了庙门,里面的游人更多了,院中两侧各有一株挂满红缎子的月桂树, 时不时有人将解到的好签挂在树上以求好姻缘。 “真好啊, 真好啊……” 李家少爷一大早就被裴谦拎着上了山,两百多人的护卫分成十来个组,分别去探查山上其他的庙宇,而他看着这庙中美女如云,身边杵着个刑部的官员,还是他爹的政敌, 他压根就不敢动。 裴谦一来就到处打听, 问有没有大批美女最近住进来过, 得到的回答都是——这里到处都是美女, 难道老娘不够美? “美是美,可和不语比起来,那就是萤烛之与日月了。” 旁边的李家少爷的耳朵尖, 一听到他说“不语”这个名字, 立马有所联想:“裴大人说的可是夏家那位‘不语夫人’?” “关你屁事。”裴谦自打听说户部的王尚书家打秦不语的主意,就一直忧心忡忡,只想快把案子结了回京入住甜水巷。 “其实吧,我等在这儿玩了半个多月了, 对这红线娘娘庙里的传说早有耳闻。”李家少爷指着寺庙的后山道, “裴大人, 你看到后面那座石头山了吗?” “看到了, 怎么?” “那后山下面有个沉鱼池,池里养的有一尾神鱼,能辨别这世上真正的美人。如果是真正的美人,临池自照,那神鱼就会沉入池底,使池水宛如镜子一样,谓之‘沉鱼’。” 裴谦道:“那又有什么用?” “如果遇上这样的事,尼姑们就会给触发‘沉鱼’的女子一只红线拴成的铃铛,让她们半夜前去后山的‘红线洞’,里面有成百上千条穿着铃铛的红线,如果持铃铛的女子能不碰响一条而到达红线娘娘面前,诚心祭拜之下,就能在红线娘娘脸上看见未来自己会变成的容貌。” 裴谦“噫”了一声,他刚查抄了齐王妃案子里那“紫府托生道”的江湖邪道,一听到“半夜”、“女子进山洞拜佛”、“变脸”这等词藻,只觉得邪乎得很。 “烧香拜佛讨个喜头就讨,传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 李家少爷道:“我那粉……红颜知己就说她以前是个畏畏缩缩的烧火丫头,因半年前在红线洞里见了那娘娘显圣,认定自己今后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才学着打扮起来,这不,就成了柴家镇这儿花街的头牌。” 他这么一说,裴谦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起身便想绕过大殿去后山探个究竟,但刚到了后山,就见两个尼姑挡在门前,门口还有不少年轻男子,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诸位男施主,后山只接纳女客,出家也不行,请止步。” 本来就是暗中行事,裴谦也不好强来,碰了一鼻子灰回去,看见摇签的,寻思着来都来了,不如为他和不语的将来求个签,便偷偷溜去了旁边的侧殿。 岂料一进去,就看见解签台上坐着两个熟悉的背影,其中一人,美髯飘飘,亲切得他都恨不能上去抱着号泣三声。 四周有不少女子已将目光投注向这扎眼的两人,京郊小镇的女子,开放许多,议论起来也不避忌。 “好一个俏使君,年纪轻轻的怎的蓄了须?” “蓄须了又怎么样,风姿儒雅,定是满腹诗书,不比那些油头粉面的野小子强?” “我倒是更中意旁边这位戴着帷帽的英武郎君,不知是哪里的将军,莫不是京城人物?” 这边厢少女们春心萌动,那边厢裴谦听得眼皮子发酸,不过他还是收了情绪,凑上去幽幽道:“夏兄,我在那儿干活,你在这儿做甚?” 夏洛荻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继续问面前的女尼: “……师太,我二人只想在大典上讨个喜头,断不会叨扰了女客去,这庵里当真住不得?” 那解签的女尼半阖着眼,但见这长髯郎君旁边的人说话间一挥笔又在捐助的香火钱前面加了个千位数,推辞的话又咽了回去。 “施主莫要为难贫尼了,敝庵素来只做男女姻缘的水陆道场,二位便是捐个浮屠塔出来,敝庵也是断不可能让二位这、非同世俗的关系打扰到神灵的。” 裴谦在旁边一听就明白了,夏洛荻这边厢是想在这红线娘娘庙里小住一夜,但这庵中只收女客,故而再三拒绝。 他倒是不明白,夏洛荻本来就是女子,为何要故意男装前来,还装成一对断袖。 故意闹呢? 显然那解签台的尼姑也觉得这人模人样的公子在故意找事,再三婉拒无效之后,无奈只得叫了两个高大健壮的女尼“请”他们离开。 夏洛荻等人只得先告辞,临走时看了一眼大殿里的所谓红线娘娘。 这红线娘娘像既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祖,她身披红纱、面宽鼻阔,看起来慈和无比,并无什么出奇。 但下面参拜的少女们却有不少目光痴迷,频频听到少女们希望这娘娘能赐予她们美貌的祷念声。 出去之后,三人找了个亭子坐下来。 “……简而言之,就是这地方的确是不允许男人入住,断袖更不行。”夏洛荻道。 “那你干嘛不索性穿女装过来?” “野人云,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但现在还不是诱敌的时机。”夏洛荻道。 原来你还晓得自己是个美女啊。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封琰开口道,“你今晚打算一个人投宿这庙?” 夏洛荻:“不可以吗?” “可以,但你不能一个人去。”封琰太了解她了,根本就没阻止,转过头看向裴谦,“还需要一个女人,假的也行。” 裴谦:“?” …… 入夜,赤狐山上人影渐稀。 暮钟响过三巡,连打柴的樵夫都已回家了,山阿里只剩下鸟鸣虫叫的声音。 红线娘娘庙的尼姑们清扫完了香客留下的香尾、签纸等杂物,刚关上门,就听见门被急促地敲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呜咽的求救声。 “师太、好心的师太,有登徒子在追逐我们姐妹,还请行行好!让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有女子落难? 扫地的女尼犹豫了一下,回去禀告了一番,便将庙门打开。 一片夜色里,门外跌跌撞撞挤进来一对仓皇的姐妹。 只见其中个子高的一个捂着脸嘤嘤不止,而另外一个,女尼提着灯一照,只觉眉目如画,别有一股高华气度,一时间看怔了去。 柴家镇竟有这般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哽咽着说道:“师太还请救一救我姐妹二人,我们从外地来欲往京中投亲,路过这赤狐山本想拜了佛便下山,山腰上却遇到了一伙登徒子,看中我姐姐的美貌,欲行不轨!” 妹妹都如此美貌,想来这姐姐也是天姿国色。 女尼怜悯地望向那姐姐。 “女施主还请……” 女尼话未说完,就见那姐姐丝帕下露出一张哭花了妆的、废弃染缸似的脸,吓得一连退后散步。 那染缸成精似的姐姐尖着嗓子哭诉:“怎会有这等事,我可还没嫁人呐!那姓李的自称是什么京中李大人的公子,权势滔天的,还想败坏我这好人家女孩的闺誉,简直丧尽天良呐!” 这这这……何方妖孽? 女尼被震撼到了,那京城李公子的事,赤狐山和柴家镇上下最近半个月都有所耳闻,所有的姑娘都避着走。 可要说看上这姑射仙人似的妹妹她能理解,但这姐姐……京城恶少们的口味真是越来越特殊了。 此时,庙门外火把的光汹汹靠近,一个开头迟疑但之后又嚣张起来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有人没有?本公子要找一对貌美小娘,有活捉的本公子重重有赏!” ……您确定是一对? 女尼一言难尽地看了看这对云泥之别的姐妹花。 尤其是在这满脸缤纷的姐姐的衬托下,这妹妹的姿容不说倾国,倾个城也是可以的了。 门外的恶少:“小爷急着找人!再不开门小爷就要烧你们这破庙了!” 这都什么事。 白天一对断袖来闹,晚上还有这强抢民女的幺蛾子,这庙是越来越开不下去了。 女尼让这对姐妹去殿里躲避,叹着气去开了门,对着外面的纨绔一番和稀泥,终于给他们送走。 待解决完,她回来便对这对姐妹花道:“现在安全了,二位女施主可以走了。” “师太,外面天都黑了,我们如何下山?这周围又举目无亲的。”夏洛荻抢过裴谦的帕子,硬生生擦红了眼眶,“我们身上还薄有些银钱,还请师太可怜可怜我们,就收留我们姐妹一夜吧。” 几个闻声出来的女尼围观了一阵,有人问道:“姑娘是哪里人氏?” 夏洛荻抬眸道:“小女姐妹是洛郡人氏。” “洛郡,那可远在千里之外呢。”女尼看着她,笑道,“贫尼正好家也住洛郡附近,不知女施主可否说两句家乡话?” 夏洛荻一愣,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师太是洛郡哪嗦子的出身?下郡,还是上川?” 洛上腔调,自带一股柔软的鼻音,她又说得自然,女尼们眼里最后一点古怪之色也消失了。 “天色已晚,二位施主又受了惊吓,还是明日再聊吧,贫尼带二位去禅房,请。” …… 赤狐山一处山坳,食腐的乌鸦上下翻飞,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寒甲的微光。 就在这幽静的山水溪流里,清冽的水流冲刷过鹅卵石滩,带走了一丝丝已经凝结多日的暗红。 两头猎犬在山坳的泥地里四处闻嗅,不时对身后的暗卫叫一声。 “君上,这山坳里的确有埋尸,据猎犬反应推测,数量应有二三十余,挖出来的两三具身上穿着青州营的甲胄。” 青州位于官道中枢,驻军并不擅长征战,平日里只做些接送粮草、巡视盐铁的活计,十州诸国送来的秀女每年都会先在青州汇聚,随后再告别家人由青州营派护卫护送上京。 没想到,那些护卫队派上山保护秀女的竟都全死了,能无声无息地做掉这么多人,莫不是这山上有个贼窟? 封琰靠在一株青竹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臂弯,道:“那尸体还新鲜吗?” “啊?回君上,前几日有大雨,新、新鲜是不太新鲜了……” “无妨,搬走几具存起来,给夏洛荻留着。”封琰又道,“她那边如何?” “已派了人暗中护着夏大人与裴大人,若有变故,自有驯鸽联系。”暗卫的头领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君上,恕臣直言,秀女失踪不过是区区小事,何必劳烦得到君上?我等派些人配合夏大人便是。” “这不是小事。” 封琰太了解夏洛荻了,她向来对案子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寻常小案子她也会认真办理,但只有遇上极可怕的大案时,她的眼睛才会不自觉地发亮,甚至……兴奋。 自从进了柴家镇,一路上封琰都在观察她,从索然无味、到薄有兴味,再到心潮澎湃。 这案子应该小不了,至少不比齐王妃那桩案子小。 主上都这么说了,臣下自然也不敢多话。暗卫头颅道:“那臣等是否还通知京中,调集兵力包围这里?” “打草惊蛇非是上策。”封琰略一想,道,“九月中旬不是要去西山围猎吗?之前工部侍郎说过,西山近日偶发土崩滑坡,建议换个地方,推荐的几个猎场里就有赤狐山……回去报给皇后,合适的话,就尽快改到赤狐山围猎。” 第26章 沉鱼之貌 “洗漱杂物在此, 热水已备齐,两位姑娘且先安心住下。” “多谢师太收留,我二人感激不尽。” 果然, 似乎只要是女客,在这红线娘娘庙里便很好说话。 夏洛荻面上一副感激之色,待送那尼姑出门时, 忽然听到对面禅房里传出一阵怪声, 像是女子又哭又笑的声音,但很快消弭无踪。 “师太,那是?” 尼姑看了一眼,笑道:“对面的居士是个可怜人,因她是个无盐女,夫家便伙同妾室将她逐出了家门, 偶尔半夜梦魇发作, 便会哭叫一阵, 马上便歇了。” 白日里夏洛荻并没有探得这庙后的虚实, 这里被圈成几个大四合院子,看起来能住下很多人。 “对了。”尼姑看着夏洛荻,又提醒道, “这里长住的居士多是为求红线娘娘庇佑美貌而来, 各有心结难解,脾性更是难以控制,施主最好不要半夜出门,若是被某些居士见了施主的容貌, 恐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那尼姑又深深地看了夏洛荻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总觉得对方的眼神就像粘在她这张面皮上似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个貌美的女客半夜想去沉鱼池,出来的时候被那居士发现了,因嫉妒女客貌美胜过她,险些抓瞎了女客的眼睛。还好贫尼等人就在附近,没酿成什么祸事。” 疯子? “施主倒也不必太担心,经过修心调养,那居士已经温和多了。”说着,女尼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另外,明日是本寺的显圣大典,施主若仍有闲情,也欢迎施主留下来观礼。” 言罢,那女尼便关上门离去了。 夏洛荻把哼哼唧唧的裴谦从榻上踹起来:“走,准备出去。” “为什么?”裴谦刚才装得虽像那么回事,但还是听到了那女尼的告诫,“那老秃不是说出去有危险吗?依我看这庙里也邪性得很,还不如让我回刑部调点兵来,以抓捕逃犯的名义把这庙给围了,到时候想犁地三尺还不简单?” “那你怎么肯定他们不会杀两个秀女给你看?人质可不止一个。再者说,这庙里的女尼只是说‘最好不要出门’,又不是禁止出门,便是出去又如何。” 裴谦卡壳了,无奈只得吹灭了屋里的灯,等外面约莫过了丑时,便跟着夏洛荻悄悄出了房门。 四合禅院里一片安静,整个庙里的尼姑们似乎是已经休息了,只有夜行鸟儿的叫声时不时从庙外传进来。 “门不是在这儿吗?”裴谦见夏洛荻径直往之前发出怪声的禅房去了,悄声道。“你去哪儿干嘛,那尼姑不是说了里面有个喜欢抓人脸的疯子吗?” 夏洛荻放轻了脚步,并矮下了身子,避免让自己的影子映在窗上让里面的人发现,待悄悄移动到房门口,想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时,却不想木质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我……艹。”裴谦立马抛弃夏洛荻躲到了一棵老树后,护住自己的花容月貌。 但夏洛荻却没动,她在门口慢慢站了起来,甚至主动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 “怎么了?睡着了?” “不是。”夏洛荻指着那禅房里,道,“屋门根本没有锁,这位居士,不在房中。” 一阵寒风扫过,裴谦瑟瑟发抖:“不会真有鬼吧?” 夏洛荻:“有也无妨,你今天的妆容很是辟邪。” 出了四合院,右侧是通往正殿的方向,而左侧就是夏洛荻白天没能进得去的后山。 此时这通往后山的月洞门并无人把手,只有石灯笼里的烛火幽微地亮着。 裴谦鬼鬼祟祟地躲在夏洛荻身后,四处张望着道:“你白天查出什么端倪了没有?” “到处都是端倪。”夏洛荻指着旁边的石灯笼道,“就算香火再旺,哪个寺庙有钱到每天夜里用蜡烛照明的?白天我还用捐香火钱无理取闹了一番,那些尼姑却根本不为所动,这只能说明,她们要么真的巨富,要么是有人管着她们。” 裴谦道:“你怎知道她们不是六根清净,不在乎这些钱财呢?” 夏洛荻冷笑了一声:“若真是六根清净,弄这些所谓让丑人变美的花头来做什么?正常庙庵、道观里的神像大多庄严周正,你看那红线娘娘,若遮去面目,只看身段,根本就是个妖娆女身。” 裴谦听得头皮发麻,而此时,他们也来到了后山那所谓的“沉鱼池”。 一池绿水中,时不时有条小臂长的金色的鲤鱼浮沉游动,荡起一圈圈涟漪。泉池中央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字:美人临水,神鱼自沉。 据他们的说法,倘若有女子临水自照时,令池中神鱼沉底,便证明这女子有成为绝世美人的资质。 届时,寺里的尼姑便会给她一枚铃铛,如果持铃铛进入池子后的红线洞,便有缘得到红线娘娘的庇佑。 但具体是怎么个庇佑法儿,则是各有说辞,甚至多是谣传。 裴谦坐在池子边看那条所谓的神鱼——其实也只是金色的锦鲤,在池子里面摇头摆尾,很是自在,有些不以为然。 “相传毛嫱有沉鱼之容,丽姬有落雁之貌,只不过是古人赞美时多有夸大,岂会真有这等事?不过……要是不语现在能在这儿一站,这鱼立马成精上岸我是信的。” 夏洛荻巡视左右,皆是普通的竹林,再往后看,大约两百步开外,曲径通幽处,有一处大门紧锁的山洞,左右的树上同样挂满了红色的丝线。 白日里见这些丝线还好,晚上借着月光一看,只觉得像是千百条赤鬼发丝,邪异得让人后脊发凉。 但夏洛荻却不着急去看,而是蹲在地上看脚印。 石子路旁边,脚印凌乱,想来是因为白天往来的女游客太多了,致使脚印杂乱难辨。 “我一路也看了,脚印太多了,根本分不清。”裴谦道,“就算给你个灯笼,你想找也难啊。” “其实并不难。”夏洛荻让他取了石灯笼里的半截蜡烛来,指着一棵桂花树下的半个脚印,伸手去比了比,“本部堂教过你多少回了,证据往往就在你眼前放着,你看不出来是你眼力的问题。” “我又不是闻人清钟那条狐狸精,眼睛没那么好使,再说了,半拉脚印能说明什……”裴谦看着看着,忽然拍了一下脑门,“你说得对,这脚印太大了,女人们没有这么大的脚,这是男人的脚印!” 白天尼姑们再三说明了这后山是男客禁区,庙里也全都是女尼,哪里来的男人。 那些尼姑在说谎! “而且,这个脚印是叠在其他旧脚印上面的,说明寺庙关门后,有男人曾经来过这里。”夏洛荻秉烛看向身后,“虽然不明显,但这些男人的脚印还有不少,站在犯人的立场设想一下,寺庙关门后,也许有很多男人就站在这个过道上,监视催促着被绑架的女子进入这红线洞。” 二人同时看向那红线洞,只可惜洞口挂着三四把大铜锁,彼此纠缠,根本没办法打开。 “如果不能偷偷打开,那就只能名正言顺地进去了。” 裴谦看向身后的沉鱼池,皱着鼻子道:“需要我弄点老鼠药帮你药死这条鱼吗?” “是要鱼沉下去才能得到铃铛,本部堂要条仰泳的鱼又有什么用?”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来都来了,夏洛荻也想试一试。 客观地说,连她都不是这所谓真正的美人的话……那必定是这鱼失心疯了。 她打发了裴谦到远处望风,随后挽起袖子,挽发的玉簪,又把额前碍事的垂发梳拢了一下,将完整的容貌露了出来。 当水面上映出自己面容的一瞬,夏洛荻的眼瞳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世人常以花喻美人,但见了这张面容……或者说,再幽柔一些的话,就只会想起天上的云海、夜里的星月……那些遥不可攀的事物。 林下风致,薄有三分仙人气。 放骨的第三个月,她已恢复了原来的三四分容颜……那张曾招来弥天大祸的容颜。 就在此时,金色的鱼靠近了她,游动了片刻,随后一摆尾,不期然地沉入了水底。 竟真的有沉鱼之事? 夏洛荻一时懵了,她竟看不出其中任何关窍,但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 “嘻嘻……” 像是女子的笑声,轻得像是闹市里跌落的一根针。 寻常人听不到,但夏洛荻听到了,她很确定……那是人发出来的。 就在这里,就在此时…… “谁?”夏洛荻四处打望,空无一人,也无异动,随后,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身下的一池绿水。 ……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很近的地方看着自己。 “到底是……” 言未尽,突然,一张鬼脸照在了水池表面。 夏洛荻:“……” 夏洛荻扭头道:“你有事吗?” “我刚刚看到有个尼姑进伙房烧柴了,那些尼姑不是说今天是什么显圣大典吗?恐怕她们一早就要起来准备了,咱们要不要先撤?” 时间确实很紧张,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天边的天色开始泛蓝了。 “罢了,走吧,白天再来。” 但就在此时,刚刚被裴谦那张辟邪的脸开过光的池水水面忽然起了涟漪,紧接着,夏洛荻就看见刚刚沉如水底的锦鲤吐着泡泡飘了上来,扑腾了两下,缓缓地……翻起了肚皮。 裴谦:“它是怎么暴毙的?” 夏洛荻:“没有证据,这是完美作案,我推测应该是……被你丑死了。” 两人呆呆地看着仰泳的神鱼,想起了今天还有显圣大典,要是发现这神鱼活活被丑死了,那这大典还办不办?案子还查不查? 尴尬了一阵,夏大人耳朵一动,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遂当机立断,捋起袖子一把捞住那尾鱼塞进了裴谦怀里: “此地不宜久留,走!” …… 就在二人离开后不久,一个女尼提着一筐蜡烛走来,为每一座石灯笼换上新烛,待靠近沉鱼池时,一如往常地拍了拍池边的石头。 随着她拍击池岩的动作,水波晃动,但却迟迟没有鱼来。 尼姑陷入了困惑,但很快,她眼睛一眯,借着烛光发现了池水上似乎飘着什么,拈起来一看,是一根细长的头发。 “……嗯?” 第27章 薛夫人 回到前面的禅房时, 天边已是金星初升。 这座四合院里还是没什么动静,进屋前夏洛荻特意停下来,留意了一下对面那座半夜无人的禅房, 恰巧此时那间禅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端着一盆水,打着哈欠走出来, 泼在庭院里, 随后走出了四合院,像是要为自己的主人打热水洗漱去。 又有人了? 屋里裴谦坐在椅子上,把怀里的鱼往桌子上一放,看着它的死鱼眼,愁道:“查了一整夜,也就斩获了一条死鱼, 拿来煲汤都只怕不新鲜, 真是丢我们三法司的人。” 夏洛荻看了看鱼, 又看了看他那张辟邪的脸, 主动端起水盆,体贴道:“今晚你辛苦了,我去给你端盆水洗洗脸。” 裴谦后心一麻, 他最怕夏大人突如其来的关心, 恐惧地看着她,然而夏洛荻并没有如以前那般有什么附加条件,端着水盆就出去了。 出了门,夏洛荻就站在了禅院门边, 一边听一边等, 不多时, 她抬步往门口一站, 下一刻,一个丫鬟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从门外走入,一个不注意,哗啦一下溅了夏洛荻一身。 “啊呀!”这丫鬟见了这般容貌,先是一呆,又发现对方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一时间慌了神,连连道歉,“这位……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您、您要不要跟我进屋擦一擦?” “不必,我便住在隔壁……呃。”夏洛荻故作犹豫,又道,“昨夜来庙中时甚是匆忙,换洗衣物都在山下的客栈里,姑娘可否暂借我一套衣服?” 丫鬟本就理亏,哪敢拒绝,立马带夏洛荻进了那间屋子。 “都是些敝府的旧衣服,小姐勿要嫌弃。” 那边丫鬟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这边夏洛荻借机打量起了这间禅房。 屋内妆粉众多,碗筷齐备,桌上还有做了一半的鸳鸯绣棚,想来她们居住的时日并不短。 再往里看去,只见里屋的榻上有个女子朝里躺着,像是在沉睡。 夏洛荻坐下来,状似无意道:“里面这位是?” “那是我家夫人。”丫鬟找来了一件衣服,递给夏洛荻,不待她追问,便吐苦水似的抱怨道,“说起我们夫人,那也是可怜人。年轻的时候因容貌的缘故难以成家,好不容易招赘了一个夫君,用家产贴补他起了一间布庄,可自打老爷有了产业,便日日嫌弃起夫人的容貌,当年什么海誓山盟白头偕老都不顾了,纳了一个江南来的瘦马。” 夏洛荻:“哦,竟有这等事?” “我们夫人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那姨娘每日里同街坊邻居闲言碎语,净说夫人貌比无盐,老爷听了觉得面上无光,但也不愿和离后分了家产,便另起府邸和姨娘住在别处,倒教我们夫人这嫡妻天天过得像个外室,好几次都想寻了短见。好在偶然间娘娘庙的师父下山,开导了一番,将我们夫人带到这山上,住了三五个月,人便越发见好了。” 夏洛荻忽地说道:“贵主人家的尊姓可是姓‘薛’?” 丫鬟顿了顿,道:“小姐怎么知道,莫非是与敝府有故?” 夏洛荻换好了衣服,笑道:“我在山下的柴家镇时,曾见过这薛记布庄,看中了两匹好料子,因而有些印象,故有此问。” “可见小姐是同我家夫人有缘的。”丫鬟起了炭火准备给夏洛荻烘衣服时,床榻上那位薛夫人咳嗽了一声醒转过来,从榻上撑起身子,哑着嗓子道:“杜鹃……” 叫杜鹃的丫头连忙倒了杯水过去,喂那薛夫人喝了两口。 那薛夫人喝了口水,抬起头,撩开一头睡乱的长发,露出一张三十四许的妇人面孔。 她神态朦胧地看向夏洛荻,却并不似庙里尼姑描述得那般善妒疯狂,仅仅是怔了一怔,便向她点头致意:“家中婢女胡言乱语,让娇客笑话了。” “哪里,是小女子叨扰夫人了才是。”夏洛荻细细观察着这位薛夫人,发现她并不能算丑,五官倒也周正,只是脸上化着极浓厚的妆,妆下靠近右眼侧的皮肤颜色有些深浅不一。 夏洛荻以前办案时,偶尔见过那些天生脸上带胎记的人,后天无法祛除,便是这样的。 薛夫人起了身,坐在妆台前,一边梳妆一边打发丫鬟杜鹃去沏茶。 “听姑娘口音,像是外地来的,柴家镇小地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这茉莉花茶,还算别致,请小姐莫要见弃。” “岂敢。”夏洛荻客套了一句,又见这薛夫人着手开始上妆,手法熟练,转眼间已经扑了三层妆粉,将脸上原本的胎记盖得严严实实。 ……简直就像宫里那东瀛来的莳嫔,迄今没有人见过她的素颜。 她开口问道:“夫人如此盛妆,可是为了参加今日的红线娘娘显圣大典?” “小姐也知道呀。”薛夫人笑了笑,“对,还没问过小姐是何方人氏?到这红线娘娘庙,可也是为了求娘娘赐福?” 夏洛荻道:“我姐妹二人姓秦,出身洛郡,昨夜为登徒子所追逐,故来庙中避难。待今日用过午膳后便打算随游人下山潮回山脚的客栈了。” “洛郡秦氏……”薛夫人回头再次打量了一下夏洛荻,道,“洛郡多出美人,小姐又姓秦,倒教我想起那句老话来。” 天下谁人不知“南秦姝,北明珠”,只是一边死于乱世,一边更是高居北燕深宫,世人只知其名,而未见其人罢了。 “洛郡秦氏是大姓,小女蒲柳之姿,岂敢轻攀盛名。” “何必过谦,小姐姿容已是人中翘楚。”薛夫人梳头的动作一顿,脸上浮现出恍惚之色,“可依我看,即便秦姝再世,论容貌,也未必比得上这庙中的红线娘娘。” 夏洛荻心中一动,好奇道:“夫人是指庙中的神像?” “自然不是,那神像毕竟是凡人雕琢,真正的红线娘娘……”说到这,薛夫人脸上逐渐露出痴迷之色,嘴里的言辞也开始断断续续,“我本是不信的……三十多岁的妇人了,怎还会有那样的机会,成为什么绝世美人……” “可那神鱼还是为我而沉了……我拿着铃铛,进了红线洞……” “说来也奇怪,那么多的铃铛,竟没有一个被我碰响的。” “等到我穿过那么多红色的细线,我便见到了那种面容……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美貌,天底下最好的画师,倾尽一生都难以画出她三分颜色。” 薛夫人说着说着,脸上的神情越发控制不住,刚刚涂好的粉随着她越咧越大的嘴角不断地掉落,直到夏洛荻一叠声地叫住她,她才回过神来。 “杜鹃,拿安神丸来。” 外间沏茶的杜鹃应了一声,取了个瓷瓶过来,倒出几粒药丸让薛夫人服下,又抱歉地对夏洛荻道:“我家夫人时不时会犯些癔症,小姐莫见怪。” 这位薛夫人进过红线洞。 夏洛荻在一旁静等薛夫人用药完毕,起身道:“夫人还请保重身体,今日多有叨扰,我这便回去了。” “秦小姐,请稍等。”薛夫人叫住了她,从妆奁里取出一枚铃铛,送到夏洛荻手里。 “夫人这是?” “显圣大典会开办三日,这三日中,到庙中的女客都可以前往沉鱼池看看是否能得让神鱼沉底,倘若真的有能让神鱼沉底的美人,庙中的师父就会赠一枚美人铃,并开启红线洞,让她可以得见红线娘娘。” 薛夫人看着夏洛荻的面容,微微有些恍惚。 “我已是被红线娘娘选中的人了,这银铃要之无用,便赠与小姐,以谢今日之失礼。” 薛夫人说完,便口称头疼,要卧床再小休片刻,侍女杜鹃便将夏洛荻送出,临走了,还热情推荐道—— “柴家镇内外,十里八乡的娇客们都会来的,只是一年也拔擢不到几个,小姐不妨去凑个热闹。” …… 失踪的秀女、红线娘娘、薛夫人…… 千头万绪中隐藏着重重谜题,回厢房的短短几十步,夏洛荻已经推演了无数种可能,但却总觉得差那么一丝关键。 对了,那条鱼还没有毁尸灭迹。 庙里竹林花树众多,一条鱼而已,又不是尸体,随便找个坑埋了便是了。 这般想着,夏洛荻捞起了墙壁除杂草的花锄,推门进了自己的厢房。 “裴……”她刚说了一个字,就发现裴谦躲在墙角,警惕地看着桌子,向她招招手。 “怎么了?”夏洛荻问道。 裴谦满脸惊恐,小声道:“那条鱼,诈尸了。” “哈?”夏洛荻看向桌子上的鱼,距它翻肚皮到现在已过了快一个时辰,鱼鳞都干得翘起来了,绝不可能还活着。 “你怎么发现的?”她问道。 裴谦道:“你打了半天水没回来,我这女装又不太舒服,就想先把衣服换回来,刚把包袱摆在桌上,那条鱼就朝我抬了一下头。” 见夏洛荻皱眉,裴谦强调道:“就是,突然抬了一下头,然后就倒下了。老夏,你说这鱼……它是不是什么神仙的宝躯,咱们真干了什么冒渎神灵的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手掌刑名更要谨慎,你再神神叨叨,就别在三法司混了,来年让吏部给你调去钦天监去。” 夏洛荻拿起花锄靠近了桌子,左看右看,那神鱼的死鱼眼和平时饭桌上见到的别无二致,正靠近再观时,那条鱼突然动了。 它向夏洛荻翻了个身,空洞的鱼眼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你看吧!你看吧!”裴谦脸色惨白,“这不是诈尸是什么?!依我看反正这里是个庙,不如就叫几个尼姑来把这神鱼给超度——” 不等他话说完,就见夏洛荻抡起花锄,一锄子劈在了那条死鱼身上。 血花四溅,腥臭的鱼内脏混合着白色的鱼肉流了一桌。 “你看清楚,这算什么诈尸。”夏洛荻手指头插进那堆血肉里找了找,从里面拎出来一根黑色的石条,“这条鱼根本就不是我们杀的,有人在它口里喂了根磁石,它本来就活不长。” 第28章 绝世 “就这?就这?” 被夏洛荻一锄头破除了迷信之后, 裴谦支棱起来了,绕着满是鱼腥味的桌子愤怒地转着圈。 “什么沉鱼落雁,原来是往鱼肚子里塞磁石的把戏, 竟敢吓唬本官。” 闹诈尸的死鱼彻底圆寂了,裴侍郎聪明的脑子又占领高地了。 “也就是说有人在用阴阳磁石勾扯这条鱼,根本就不是什么美人不美人的。既是人为, 那所谓‘沉鱼’发生时必然在最近的所在,但我们昨夜去探时周围又没有人……” 想着想着, 裴谦恍然大悟。 “那池子底下有问题!” 夏洛荻老怀大慰地看了他一眼:“然也, 那沉鱼池下应是别有机关,能在这样高的山上起一个机关,还不惊动周遭, 想来背后的投入不小,绝不是什么土匪窟能办到的。” 裴谦道:“那昨天晚上你不是被发现了?” 夏洛荻:“问题不大, 这红线娘娘庙的香火这般旺盛, 我不信以前没有过想要求美貌而偷偷夜探寺庙的人。” “那下一步又当如何?”裴谦道。 她闭上眼睛虚捻了一下下巴,片刻后,对裴谦道: “两件事, 其一, 不要惊动其他京畿三营, 直接去找崔惩调兵, 并暗中潜入柴家镇。其二, 去查这赤狐山所属州郡的郡县志,看看它到底是何时建起来的, 从批地的官员, 到建庙的工匠都要查。” “那这鱼怎么处置?” 夏洛荻瞥了他一眼, 一脸高深莫测:“你现在就走, 翻窗走,其他的交给我。” 到了快午时的时候,外面忙碌了一天的尼姑们终于开始送素斋过来。 女尼提着食盒,一进禅院,就看见昨夜那投宿的女子慌慌张张地进了屋。 靠近一看,只见房门口的花池子里一丛绣球菊被铲得七零八落,中间的泥地里鼓起一个土包,周围还散落着细小的金色鱼鳞。 “……” 怎么说呢,像是想掩饰昨晚的偷鱼事件,但是手法又很做作,不像是朝廷派来的探子。 ……可昨晚那丑女人明显就是个男人啊。 男伴女装哪有这么容易,那姐姐像闹着玩似的。 庙里的女尼昨晚就怀疑这对“姐妹”的身份了,只是还弄不明白她们来是做什么的。 女尼提着食盒在门口看着旁边的土包,想了想,便将手里准备下的药又收了起来,敲响了禅房的门。 “女施主可起身了?贫尼来给施主送些斋饭。” 屋里一阵慌乱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门开了。 “师、师傅请进。”夏洛荻脸上还带着些慌乱的神色。 女尼一低头,屋里的地砖上还带着一串泥脚印,桌子上还有一股没有散去的鱼腥味。 女尼顿了顿,调整了一下神色,装作没看见:“施主,昨晚不是还有一位姑娘吗?” 夏洛荻结结巴巴道:“我……我姐姐想起路引落山下客栈去了,便一大早出门去取了。” 女尼长长地“喔”了一声,试探着问道:“其实今早庙中其他师妹下山挑水时,山道上偶遇了昨晚那位公子,不知令姐会不会也偶遇了,甚是让人担心呐。” “啊?”夏洛荻失声道,“我弟……我姐姐被抓回去了?” 女尼:“抓回去?” 夏洛荻连忙摆手:“不……不是的,我是说……” 女尼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她似的。 “女施主不必多言,贫尼已经懂得了。” 深夜上山,被纨绔追,到庙里偷神鱼,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女子必然是那纨绔家里的逃妾。 柴家镇盛产美人,逃妾的事只多不少,某些大户人家嫌此事丢人,追人时都不会明着说是家里的逃妾走丢了。 而这女子,想来是从小被卖到大户人家,长大后被家人寻到,想要背主逃跑。来到红线娘娘庙,无非是自恃貌美,觉得那沉鱼美人必是自己,想借助红线娘娘的保佑改换容貌。 逃妾嘛,没读过什么书,最容易轻信这些。 娘娘庙布局多年,是柴家镇里到处都是这种易容改命的传说,互相印证之下野猫也能传成老虎。 想到这里,女尼心里又不免轻视了她许多——她已经够美了,还想要更美,无非就是贪。 想要重新做人,还不如毁容来得快。 只是女尼心里这般想,表面上还是一副良善之态:“……敝庵见过的落难女子多了,并非是什么冷血之地,姑娘有难,同为女子,贫尼也愿意帮帮姑娘早日脱离虎口。” 就在这么一瞬间,女尼就看见面前的女子,脸上依次出现了震惊、踌躇、动容,直至一行清泪从眼角落下。 “这些年、这些年,我不知我在那封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还请师傅救我。” 女尼一脸和蔼地握紧了她的手:“无论往昔施主在那夫家受过多少磨难,既已到我们这庙中,那一切就都过去了。红线娘娘有灵,自会保佑我们。” 夏洛荻一双泪眼充满期待地望向她:“敢问师傅,那……那传说,是真的吗?” 女尼神秘地笑了笑:“真真假假,自由心证。女施主有缘,这三日大典中,不妨抽空到那沉鱼池亲自一试。” “可……”夏洛荻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外。 女尼知道她在看那被毁尸不灭迹的死鱼,不以为然道:“施主不必忧虑,神鱼有灵,形灭神存,只要诚心信奉红线娘娘,便能受到庇佑。” 如是神神叨叨一番,见夏洛荻已被她忽悠得如痴如醉,女尼便满意地离开。 演了半晌,等到女尼离开,夏洛荻一抹眼角的眼泪,眼神立即冷静下来。 对方似乎非常想她去参与那红线娘娘显圣大典。 那种自信,不是一般的匪徒所能显露出的自信,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倚仗。 夏洛荻倒了一杯茶,放在唇边却并不喝,保持这个姿势沉思了许久,忽然,她将茶杯啪一声,拍碎在桌角,拿起碎瓷片就朝自己脖颈划去。 就在她动作的同时,窗外“嗖”地一声飞来一枚暗器,打掉了她手上的碎瓷片。 与此同时,一个披甲的黑衣人从窗外飞身而入,急切道:“夏大人!切不可寻短见!” 夏洛荻看了看自己的手,转头对来者说:“原来崔统领真的派了人保护我们,放心,我不是寻短见,我就是想让你们出来,想到寻常办法诓不出你们,才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那暗卫又惊又气,哑然之后,只能忍下去:“敢问夏大人有何吩咐?” “是这样的,我接下来想去那红线洞里一探,希望你们暂时不要保护我了。”夏洛荻道。 封琰主掌军务,自从昨晚发现青州营的军士尸身后,便开始着手问责青州都督的事,暗卫一时半会联系不上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请夏大人勿要为难我等,君……统领说过,便是这赤狐山铲平,也断不能让歹人伤及夏大人一根毫毛。” 夏洛荻:“我掉的何止毫毛,我每天都在掉头发,让崔统领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暗卫:“……” 见暗卫没有要采纳的意思,夏洛荻又道:“夏某素来薄有几分断案之能,你信不信我?” 暗卫点点头。 这倒没什么好说的,大理寺夏青天,天子重臣,四海闻名,她若不值得信任就没人值得信任了。 夏洛荻道:“倘若我说,这桩案子其实是针对陛下发起的,你信不信?” 暗卫微微一怔,道:“夏大人何出此言?”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秀女失踪,也犯不着天子履尘,派出夏洛荻已是顶了天了。 “这是去年和前年的事了。”夏洛荻回忆道,“我每年都会去查阅一遍大理寺压的悬案,去年和前年差不多也是九月份,青州道发生了两起无名女尸案,有渔民和樵夫分别在河道和深山里发现了被抛弃的无头女尸,而在此之前,都有秀女队伍进京参选之事。” 恰巧就是青州道,恰巧就是秀女进京的同时,发生了抛尸案。 想着想着,暗卫的脸色变了:“您是说?” “倘若,那些无名女尸,其实就是秀女呢?那代替她们上京选入后宫的,是谁?是否有那么一些可能,已经混入后宫成为陛下的宫妃了呢?” 夏洛荻越是说,暗卫就越是心惊。 “这……” “所以,有危险的并不是我,而是陛下。我如今身在宫中,但却非以宫妃自处,正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大魏之江山,这一趟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必须去,明白了吗?” ……夏大人!她身历磨难,饱受佞臣非议,竟还如此心怀大魏! 暗卫心潮澎湃,面罩后的双眼已是满眶热泪。 “夏大人只管去,我等必会为陛下,肝脑涂地!” 成功糊弄走了暗卫之后,夏洛荻看了看窗外,外面热闹得很,熙熙攘攘如赶集一般,看起来柴家镇中大多数未出阁的女子都来了。 禅房对面的杜鹃此时恰好来送她刚烘好的衣服,见了夏洛荻靠在窗前,笑道:“外面可热闹得紧呢,听人说今日的神鱼活泛得紧,硬是连沉的意思都没有。沉鱼池那儿的姑娘小姐们,从后山一直排到了大门口,秦小姐也不去凑个趣?” 哦?又换了条鱼吗? 夏洛荻似乎想通了一些关窍,慵懒地靠在窗边,之前眼里刻意收敛起来的风致舒展开,朝着杜鹃笑了一下,这一笑宛如云破月来,叫杜鹃看得一怔。 “不急,等到明日……不,后日我再去,到时还望姑娘借我些胭脂水粉。” …… 转眼间,赤狐山上的红线娘娘显圣大典开到了第三天,这个月的神鱼似乎格外严苛,那些从柴家镇及周边郡县,甚至京中来的佳人,竟纷纷铩羽而归,一个也没能让鱼沉下去。 故而这大典开到第三日,女客们便越发少了。 “哎,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个月当真是不巧。” 女人多的地方,便少不了纨绔。 京城的“恶少帮”顶着困意一连三日来到了这红线娘娘庙,虽不得进入后山,却也派了个丫头进去观礼,没有别的目的,就想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沉鱼美人”。 “话说回来李阔,这什么沉鱼美人可是你提出来的,说好了倘若是穷苦人家的,便花大价钱买下了养起来看看。来的时候属你最兴奋,好不容易等到大典开始,怎么你倒是恹恹的啊?” 李家少爷从那夜陪夏洛荻等人演完之后,就被暂时放了回去,一连两日,既不见裴谦也不见夏洛荻,玩的心也没有了,当然也不敢擅自回家,苦哈哈地陪着其他恶少玩了两天, “我……”李家少爷哪敢说出实情,只得道,“我身体不适。” 闻言,其他恶少们噗嗤一阵狂笑: “我们晓得了,李兄是虚了,既然如此,要是今天落日前有美人能让神鱼沉水,那我便收了。” “你怎知道是美人呢,听说以前被挑中的还有丑女呢。” “那就老规矩摇骰子,谁赢了算谁的,现在就摇。” 就在他们掏出骰子打算来上一盘时,忽然有人激动道:“你们快看那!那是不是李阔之前遇到的……” 纨绔们望去,只见先前在客栈惊鸿一瞥的女子恰巧自一丛青翠的竹林前缓步走来。 她走过的地方,四周都是一片安静,大多数人神情恍惚——这女子分明只是薄施妆粉,但眉宇间那种皎若云月的气态,就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这……和那天客栈里的是一个人?”恶少们发了一阵呆,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李阔傻子似的定睛一看,也怔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拼命扯住同伴。 ——不能去!前方,前方是狗头铡啊! 第29章 红线娘娘 “……所以你们就这样被她骗回来了?” 封琰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直属部下们。 “前年她查冤案住乱葬岗, 你们说她不辞辛劳乃大魏之幸。去年她查私盐单枪匹马去绿林漕帮,你们又说她整躬率物堪为标榜,你们什么时候能像听她的话一样听朕的话?” 事不过三,每次都被夏洛荻骗回来, 过分了。 但是暗卫们还是很感动, 每次被夏大人骗……不,说服, 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志得到了洗涤, 对大魏、对皇帝的忠心又坚定了一个层级。 夏大人虽被征入宫中,但并不贪图安逸, 时时刻刻为国为民,且随时准备为报君知遇之恩而牺牲自己。 不要整天想着朝廷能为自己做什么, 而要想着自己为大魏做什么, 这叫什么?这叫忠义! ——这帮人离疯不远了。 封琰一点也不需要他的部下随时准备为他去死,人活半辈子,好好封官拜爵荣妻荫子它不香么。 嗯, 夏洛荻除外。 看着帐外的篝火,封琰道:“算了, 你们退下吧。” 他刚从青州营回来, 不想宫里那边动作快, 也是嫔妃们想一洗中元节那桩案子的晦气, 提前三日便催着皇帝出发了, 浩浩荡荡荡一行, 不到半日就到了赤狐山以北的围场。 封琰也就被他哥截了个正着。 这会儿听了派去的暗卫又被夏洛荻哄回来了,封琰觉得还是自己去比较妥当。 毕竟夏洛荻办起案子来是什么都不管的, 真被歹人发现了, 以她在恶人界的名声, 就不是薅秃她那么简单的了。 正要走时,封瑕突然进来了。 “你到哪儿去?” 封琰道:“我有要务。” “若是为夏卿,你就先坐下吧。”封瑕一眼就看穿了他,屏退了外面的人,道,“她是乐相的门生,心性才智都远在那些芸芸庸官之上,你几曾见过她做过没把握的事?” 封琰见他哥堵着门,道:“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这么冷淡嘛,坐。”封瑕兴致勃勃地问道,“为兄好奇而已,今日下午刚到这清江围场,嫔妃们不知哪儿听说的这附近有个什么庙,专保容颜美貌,一个个哄着母后要出去微服私访,是不就是夏卿说的那地方?” 太后大约也是觉得齐王妃那事让宫里多了些晦气,召了不少高僧进宫作法,自己便和嫔妃们一道出来散散心。 这当然不行,现在还不晓得那所谓娘娘庙里到底是个什么底细,让她们过去岂不是进了贼窟? 封琰自然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想起了夏洛荻叫暗卫回报来的推测——送秀女的队伍每年都要路经柴家镇,说不准当真有贼子混入了秀女里。 只是还没有实证,封琰也没有随便断言,只是问道:“是谁提议要去红线娘娘庙的?” 后宫宫规宽松,最冷的冷宫就是夏洛荻住的老嬷嬷疗养院,是以嫔妃们也大多自由自在,想来便跟着来了。此番带的妃嫔大都也是宫里较年轻、较闲不住的嬿嫔等人,除此之外,太后还专门带了个份位最高的灵妃何氏,因她抄佛经抄得一手好字,出阁前乃是京中出名的才女,平日里很是得太后喜欢,这次也一并被带了出来。 “她们一拥而上全闹着要去,太后又惯着她们,我怎知是谁提议的。” 封瑕言罢,忽地心头一动,道:“夏卿查出来此案事关后宫?” 封琰点了点头,“此番名为行猎,实为围剿,带兵出来就足以,让后妃们留在此地——” 就在此时,帐外一阵女子的笑声传进来,封琰立即退到屏风后。 不一会儿,以嬿嫔为首,带着几个妃嫔一道进了大帐。 她们行了礼,便向封瑕展示了手腕上的红线,撒娇道:“陛下,妾在阁中时早就听说过这柴家镇里有个红线庙,灵得不得了,正好太后也要去那赤狐山上的白水寺祈福,您就答应了让我们陪着太后尽尽孝嘛。” 老娘和小老婆连番上阵,封瑕被叨叨了一下午,无奈道:“朕压了许多政务待处置,实在没有那个时间陪你们。” “哦这个呀,陛下放心处理公务,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要带您呀。” 封瑕:“……” 哦,你们出去玩,为夫留在围场处理政务,真好。 想着想着,封瑕的余光扫过屏风后,微微一笑:“你们去可以,但朕要多派些可靠之人周护你们,今年的武科头名本事过人,就派他跟着崔统领保护你们去,如何?” 宫里的人都知道崔惩和皇帝很像,但这人既冷淡又无礼,嫔妃们大多很怕他。 “他啊……”嬿嫔噘起了嘴,“妾见他总觉得怕得慌。” “无妨,他若戍卫不周,你们回来告诉朕。”封瑕提高了声音,“朕调他去外地,让他!三年!不得出现!” 屏风后的封琰:“……” 他只有用这个身份才好跟夏洛荻出去鬼混,调去外地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回龙椅上了。 等到嫔妃们千恩万谢地离去,被迫陪老娘和嫂子们出去逛街的封琰幽幽道:“舒服了?” 封瑕:“舒服了。” 行吧。 封琰无话可说,正要走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问:“你给我派的是羽林营的谁?” 封瑕道:“你还不知道吗?夏卿那养子拿了武科头名?” 喔,那小子倒是挺争气。 封琰道:“你就把睚眦点去了羽林营?” 封瑕:“听考校他的赵将军说此子性还需要磨一磨,且先从副校做起……哎,这是军务上的事,你怎么不去点?” 封琰:“任人不可唯亲,我避嫌。” 封瑕:“你唯哪门子的亲,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入了夏家的籍。” 什么时候? 封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垂眸看了看手心里的疤。 那个初到越王府时、冷心冷情的夏谋士第一次失态,就是在他为她挡了一支冷箭的时候。 她说哪有主公为谋士挡箭的,这条命总要还他。 区区小伤,征场之人从未放在心上,但他那时却鬼使神差地跟她说:好,我等你还我,不还完,不准死。 这一还,就让她宵衣旰食,让这江山海晏河清。 一句玩笑话罢了,哪知她一诺千金。 若非如此,恐怕她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般……像个清醒的疯子。 “……是我误她的。” …… 红线娘娘显圣大典。 裁了眉,描了妆,花钿烙额上,所幸这么多年梳妆的手法还不算生疏,看四面八方投来的呆滞目光,就晓得这张有原貌五分成色的面容尚算可用。 不过夏洛荻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要保证自己在那沉鱼池的试炼中足够吸引到池下贼人的目光。 “秦施主,昨日的风寒可好些了?”后山门口的女尼见了她来,像是长候已久。 夏洛荻轻咳了一声,道:“前两日想等待家人音信,现在看来,想是被我那主家抓去了,只愿我那主家莫要动用私刑。” 这年头大户人家发生这样的事,出于名誉考虑大多也不敢报官,最多打一顿私了。 女尼越是打量,越是满意,道:“还有一个时辰,施主请。” 大典到了第三日,已没有前两日的盛况了,无需排队夏洛荻便顺利来到了后山。 此时,后山的沉鱼池旁,三三两两坐着花枝招展的女子,有的在团扇上刺绣了蜻蜓、硕果等物,在池水面上招摇着,想要引起神鱼的注意,但都没什么用。 至于那条神鱼…… 和之前她和裴谦偷走的那条一模一样,想来贼人们必定是在哪里养了一池子,死一条换一条。 夏洛荻特意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红线洞,与那夜不同,红线洞口的大锁早早被拆了下来,门口守着两个女尼,像是在等沉鱼池的试炼结束后,放人进去。 “敢问这三日可有其他女子得了神鱼认可?”夏洛荻好奇地问道。 女尼笑着摇摇头:“没有,神鱼只待有缘人。” 很好,这样就不必顾忌可能有其他女子受害。 夏洛荻步伐轻巧地走到池边,没等她坐下,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 她一回头,就见到一众衣着高贵的女子从入口处依次走入,边走,还边笑话着彼此。 “……好不容易将老夫人送到了白水寺里,甩开了那姓崔的棺材脸,还不让我们松快松快?” “嬿妹妹哪里是想松快,偷偷拉着我们先走,可不是就想来这红线庙玩?” “我哪有姐姐这般诗书才华,再不好好保佑一下这张脸皮,等入冬了,新妹妹们进来了,可不就人老珠黄了?” 夏洛荻眼前一黑,立即坐在池边以团扇遮脸,扭头背对她们。 ——说好的兵马呢,这就是兵马? 宫妃的容貌气度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比的,周围其他的平民女子诧异地看着突然到来的这群女子,本能地便退了开去。 嬿嫔见这些平民女子还算识相,便让随行伺候的宫女们退开,让份位最高的灵妃何幽人先来。 “何姐姐先请。” “我可不信这些,你牵的头,你先去。” “算了算了,咱们一家子同来,就一起照吧。” 说话间,她们已凑到了池边。 只见池中金色的神鱼悠闲游动,见多了奇珍异兽的嬿嫔撇撇嘴。 “这不就是一条锦鲤吗?府里不多的是,郑女官吹得天花乱坠的,何姐姐你说是吗?” 灵妃何幽人却是被旁边背对着她们,状似在看花的一个高挑女子吸引了视线,越看越觉眼熟。 “这位姑娘……”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水池一阵波动,从池底幽深处突然又涌出五条神鱼,乘风破浪似的冲了出来,随即缓缓沉入水底,再也不出来。 六条? “六位女施主。”就在众人诧异时,旁边主持的女尼笑了,笑容中甚至露出一丝兴奋,“六条神鱼同沉,敝庵从未出现如此盛况,六位必定是天降神女落凡尘,请务必进红线洞一探。” 夏洛荻眼底眸色一沉。 他们的目标果然在皇宫! 第30章 双面 “此银铃诸位请收好, 倘若当真能进入红线洞而不触动所有的铃铛,就算度过考验,红线娘娘的真容也会出现在诸位眼前。” 尼姑说完, 就退了出去。 红线洞的入口很小, 但进来之后里面空间却极大。 六条神鱼同沉,当时池边就只有夏洛荻, 和来到这里的灵妃、嬿嫔, 以及符美人、陆美人、和寿美人。 一进这红线洞,嬿嫔就后悔了。 这洞里幽深至极, 只有石灯笼照明,还有一股水腥味, 让娇生惯养的她直皱眉头。 “何姐姐, 要不, 我们还是回去吧?” 得了这“沉鱼”, 她已经算是玩到了,没必要再委屈自己。 但一旁的灵妃何幽人却死死盯着最后一个走进来的、用团扇遮住脸的女子。 “来都来了,藏头盖脸又有何意义?” 身后红线洞的大门缓缓虚掩上,夏洛荻将团扇降到鼻上,露出一双眼睛:“见过灵妃娘娘、嬿嫔娘娘。” “我的娘呀!”随行而来的三个美人纷纷失色,“我说怎么这般眼熟,你、你不是告病了吗?!” 嬿嫔同样震惊, 张开的嘴久久合不上,妃嫔潜逃出宫可是诛三族的死罪, 她怎么也想不到夏洛荻有这么大的胆子。 旁边的灵妃同样也想到了这一节,她看着夏洛荻, 冷冷道:“……婧嫔这两日在我宫中暂住, 本宫从她那里得知, 王尚书刚刚为儿子才向你家那夫人秦氏求娶遭拒,你断不是蓄意出逃。莫非是因为……陛下?” 灵妃人如封号,一下子就想到了夏洛荻无端端出现在此,必是皇帝下了什么密诏。 “啊这……”夏洛荻有气无力地试图转移话题,“娘娘对妾身家中的情形倒是清楚。” 灵妃抿起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我岂不清楚,我……” “你少在那里废话,快从实招来!”一旁的嬿嫔却想歪了,她想起了宫外那许多话本中的套路,瞪眼道,“我知道了,你定是觉得自己在宫里不受宠,想法子吸引陛下的注意,才提前来这破庙里守着……你是不是收买了我身边的郑女官,好让她天天在我耳边嚼舌根说这庙有多灵!” 夏洛荻:“……” 嬿嫔越想越合理,傲然道:“亏你自称神探,却没想到本宫根本就没有带陛下来,你失算了吧!” 这借口编的好,它马上就是我的了。 夏洛荻放下团扇,垂眸认下:“没想到嬿嫔娘娘的智慧远在我之上,我……心服口服。” 她低头认错,但却没人吱声,一抬头,却见嫔妃们一脸诧异。 嬿嫔被震撼了。 短短两天不见,夏洛荻的气质就有了巨大的变化,五官看上去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副好大官威的死人相。 她那张宵衣旰食的清官脸焕然如芳菲重绽,就算把关二爷的胡子扯下来给她贴上也挽救不了她外露的美貌了。 为什么?因为这红线娘娘庙的缘故吗……这地方,是灵的啊!! “娘娘?”夏洛荻道,“既已被娘娘识破了,那还请娘娘们先离开此地,给我一点时间,回宫后我自会向皇后娘娘请罪。” “不……”嬿嫔看着她的脸,道,“你的罪什么时候请都可以,来都来了,那不如……” 旁边的符、陆、寿三个美人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来都来了,就见一见这红线娘娘,灵妃姐姐意下如何?” 灵妃只顾着看夏洛荻:“你说呢?” 夏洛荻轻咳了一声,道:“敢问外面可有护送之人?” “因我等是随太后去白水寺会佛友,顺道来此,陛下委派了禁军的崔统领护送我们,他暂时不能离开太后左右,故而派了一少年校尉在外护送我等,若一时半刻不出来,他们便会闯入找我们。” 那就妥了。 太后在附近的白水寺,说明来的护卫明里暗里的一定不少。 夏洛荻见她们兴致勃勃,只得道:“既如此,那就速去速回,洞内幽深,还不知有什么,请娘娘们退至我身后。” 嫔妃们自然没话说,彼此挑眉逗眼的,显然都很好奇夏洛荻的变化。 红线洞里通道曲折,走过一个弯道,就看见一座小木桥,木桥下水光粼粼,似是和前面的沉鱼池有水道相通。 再过了木桥,往前走上十来步,灯火忽然明亮起来。 石壁上凿了一排灯龛,灯光烛影摇曳交映,照见了一处被成千上万条红线交错缠织出来的通道。 “那就是红线娘娘吗?” 透过红线的缝隙,夏洛荻也看到通道的最里面,摆着一座等人大小、抱着右膝闲适而坐的神像,因红线的遮挡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体态妖娆,似是与外面大殿里的神像有所不同。 “这香味……没闻过这种香料。” 红线洞里似乎是有某种熏香幽幽燃着,闻着觉得有些让人头晕。 出于谨慎,夏洛荻道:“我听庙中的尼姑说,这香是红线娘娘的考验,闻多了易生杂念,还是少闻为妙,不如将手帕打湿捂在口鼻。” 见嫔妃们嫌水脏,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旁边的灵妃取出随身的一只琉璃瓶:“本宫说山上的虫蚁多,你们都嫌累赘不愿意带,这不就用上了?滴一些在帕子上解百毒祛瘴气,比沾水好用些。” 准备停当之后,嫔妃们嘴上说要来,却谁也不敢先进去。 “我先吧。” 夏洛荻第一个提出要进去,嬿嫔却不乐意。 “这里论份位也该灵妃姐姐先,何况你今番触犯宫规,被抓了个正着,还不老实些?” 灵妃摇摇头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你们进去玩吧。” 嬿嫔属实好奇,推辞了一番便提着裙子先踏上了那红线道。 这条路不长,放眼望去,到头也不过十丈左右,通道被那些红线如稀疏的蜘蛛网一样堵着,有些空隙窄的刚好能容下一人出入,且时不时可见红线彼端拴着一枚枚细小的银铃。 嬿嫔今日虽是变装,但也比常人华贵许多,头上插着绶带鸟步摇,鎏金流苏一步三晃,走不到三分之一,就碰响了红线上的银铃。 “嬿嫔姐姐,那尼姑说是不能碰响铃铛的,碰了就不灵了。” 嬿嫔不服气,并没有停,她性子急,索性拨开红线,在一片铃铛声里进入了通道的尽头,到了那红线娘娘神像面前。 “嬿嫔娘娘,可看到什么了?” 嬿嫔的身影在里面走动了一圈,道:“没什么出奇的,就一尊神像。” 言罢,她又多转了几圈,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便随手插了根香拜了拜,就又拨开红线阵出来了。 “我也去试试。” 之后另外三个,符美人、陆美人、和寿美人也依次走了进去,但要么因衣饰繁复触动了铃铛,要么是因动作太大让手里的铃铛晃出了声,最后都只是看了神像就回来了。 “什么都没有,就一尊红线娘娘神像,和外面正殿的一模一样。” 妃嫔们用随身的七宝小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也并没有变美,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定是骗人的。” 如果真的是骗人的,夏洛荻这样子又作何解释? 嬿嫔一脸古怪地看向她,只见她已不顾外人眼光,脱了外衫,拆了发簪,将头发一盘,一身利落地站上了红线道。 有必要吗?还是因为这红线洞里就是这么个讲究? 夏洛荻没有管她们的目光,将滴了藿香清华露的帕子系在口鼻上,握着尼姑们给的铃铛,卷起衣袖缓缓地移动着。 她动得很慢,没走两三步就要观察一下周围的红线走势,如是缓缓移动,直到后面等着的妃嫔们都有些不耐烦了,才看到红线娘娘的影子。 “喂,你能不能快点啊。” 后面的嬿嫔不耐烦地催促着,夏洛荻一分神,不慎碰上了一根红线,在红线上的铃铛被触动之前,她便伸手握住了那枚铃铛。 所有的铃铛最终都没能响得起来,夏洛荻松了一口气,跨过最后一根红线,看向这通道尽头。 里面确实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一个石洞,四周燃着灯龛。 按照以往的办案习惯,夏洛荻敲着墙壁,想探一探内中是否有密室存在,但并没有空腔的回音。 而在外面,眼见得夏洛荻成功闯过这红线阵,等了许久的嬿嫔等人催问道:“里面有什么啊?” “没……嗯?” 夏洛荻话未尽,就被供桌后的“红线娘娘”吸引去了目光。 她实在无法不被吸引住目光,因为,这尊红线娘娘…… 她太美了。 这尊神像是静态的,身披红纱,抱膝而坐,似醉似眠。雪肤丹唇,一双凤眼里如藏春水,直教人看一眼便痴了。 最妙的是,她眉角画了一片蝴蝶的翅膀,让整个雕像翩然如生。 千秋无绝色,入目是佳人。 短暂的失神过后,夏洛荻开始陷入了沉思。 如果只是绑架女子,为什么要在这里摆一尊如此美貌的红线娘娘像?是否确有其人? 再者,嬿嫔她们是先于自己进来的,又不是瞎子,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红线娘娘如此夺人眼球的美貌,为什么她们毫无反应? 是……因为自己看到的和她们看到的不一样吗? 夏洛荻凝视着红线娘娘,忽然想到了之前在丹华宫里的那尊佛像。 前朝的佛像工艺,为了盛放高僧舍利子,流行将佛像的头做成可以活动的,这尊红线娘娘的脸是否也别有机关? 外面的嬿嫔等人等候已久,有些生气地大声道—— “夏贵人!没什么事的话要走了,正好太后娘娘也在白水寺,你也好去请罪……” 话未尽,忽然红线洞那侧传来明显的“咔”的一声怪响。 “什么声音?” 嬿嫔等人面面相觑,灵妃一脸疑惑地站起来,拨开重重红线到了里面,却只看到通道尽头空荡荡的,夏洛荻人不见了。 只剩一座红线娘娘慈眉善目得看着她们。 第31章 地牢 红线庙外。 “李兄, 你怎么了?我们就是进去认识认识,交个朋友而已,这么多美人你竟坐得住?” “你们闭嘴, 反正就是不能去!” 京城恶少帮向来横行霸道, 见了佳人让他们坐怀不乱比上刑都难受。 更奇怪的是,李阔这小子自己不去, 也不准他们去,还不说明缘由。 其他纨绔们不能理解:“到底怎么了?你爹又不在这里, 你怕什么。” 李阔:“比我爹还可怕。” 都察院的李藿, 以面相凶恶闻名, 三岁小儿见了都要止啼的那种。 恶少们长笑一声:“李兄最近是魔怔了,谁能比你爹还吓人?” “我爹啊。” 纨绔们齐齐回头,就见凉亭外,炀陵的小魔王一身劲装, 腰佩马鞭,没形没状地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撑着脸, 不知听了多久。 “凎!”恶少们想起了被睚眦在各个街头巷尾里暴揍的恐惧, 大骂一声站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放心, 此路非我开, 此树非我栽,我这次不是来抢单打劫的。”睚眦翻身进了亭子,将恶少们吓得全部躲到了一边, 他自己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我好奇, 你们说什么红线娘娘的鬼故事, 继续说啊。” 恶少们心里苦。 他们的爹, 打不过夏洛荻。 他们自己,打不过夏洛荻的儿子。 凎! 这些个恶少和那王霸蛮都是一伙的,睚眦从前没少揍,见他们此时畏缩得像一窝鹌鹑,捻开一粒花生米,甩出去正中李阔的眉心。 “姓李的,平日里属你最闹,怎么不说话了?” 李阔捂着脑门,气在心里,但又不敢发作,他一眼瞥见睚眦腰上挂着羽林军的令牌,就晓得这货八成是已经入仕了,联想起夏洛荻来到这里查案的情形,黑着脸道:“你们还想怎么样?你爹……娘,呃反正等你爹回宫,手再长也伸不到我头上,我和你们仁至义尽了,再这般欺负人,当真以为我李家是好欺负的?” 回宫?为什么是“回”? 睚眦心中一动,道:“你在何处见过我爹?” “你还装吶!她不是都进庙查了好几天案子了,现在应该在那什么大典——” 不等他说完,睚眦立即转身回庙,一路奔向后山,正好见到后山的女尼们在清场,但与同来的宫女们发生了争执。 “小夏校尉。”同来的一个宫女向他招招手,低声道,“娘娘她们进了红线洞,到现在还没出来,可怎么办呀。” “你们怎会放任她们自己进去?” “是娘娘不准我们去的,你要不要叫护卫们一起进来……” 睚眦天性敏感,很快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正要一脚踏入后山的范围,就被几个尼姑堵在门口。 “施主,后山是男子禁区,只有女客可入。” “行。”睚眦退后两步,却一转身趁那些尼姑不备,飞身翻上了墙头。 他还回望了一眼呆滞的尼姑们,嗤笑道—— “我爹把我下狱都没能治得了我,凭你们?” 言罢,便直接进了后山。 此时沉鱼池四周已空无一人,他环视了一圈,很快锁定了唯一一个可疑的红线洞。 身后有尼姑匆匆赶来:“施主!此地男子禁入!” 睚眦向来不爱跟别人废话,拔剑就是对着尼姑一指:“刚刚那几个女人是被你们关进去了吗?放她们出来。” 尼姑倒抽一口冷气,却也没有惊吓之态,道:“敝庵好心让几位女施主入洞觐见红线娘娘,施主怎如此无理?” “我说开门。” 冰冷的剑尖抵在喉咙上,尼姑脸色一阵变幻,放缓了口气道:“这位公子不要误会,大典每月一次,能被选中有机会觐见红线娘娘的都是天选之人,待试炼过了,洞口会自行开启。” 尼姑话音刚落,忽然一股震动传来,红线洞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嬿嫔等人的踪影。 这些妃嫔一行五人一脸茫然地走出来,睚眦收了剑,视线迅速在里面扫过一圈,道:“诸位夫人,刚才只有你们入内?” “不……”灵妃看了一眼围观之人众多,为了皇家体面不方便说出夏洛荻的身份,只对那尼姑道,“与我们同入的还有一人,她是最后一个进去见的红线娘娘,却突然失踪了。” 说着,她拿出了一小绺大约十来根的头发,严肃地说:“我们去到那神像前找她时,只发现地上掉了这些头发。” 睚眦:“……” …… 不知哪里的滴水声吵醒了昏迷的夏洛荻。 “这是……” 夏洛荻揉着头皮坐起来,看了看四周。 这是一处潮湿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四面八方有细细的水声。 夏洛荻没有急着动,一边摸索着环境,一边回忆。 她最后只记得自己想去找一找那红线娘娘的脸上有什么机关,好似碰到了什么,再之后就“咚”的一声,红线娘娘的雕像向后倒去,她也就跟着滑进了地道里,摔了个七荤八素。 果然如之前所推测的一样,这红线娘娘庙下别有洞天。 就在此时,她摸到了一个铁栏杆。 很好,是间地牢。铁栏杆手感亲切,没有被盘出包浆,建成投用大概在三五年间。 就在夏洛荻摸着铁栏杆的边缘时,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从铁栏杆对面伸来冷不防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谁?”一个细小虚弱的女声从对面传来。 夏洛荻摸到了这女子的手指,没有老茧,指甲很长,约有一阵没修剪了,不像是平民人家的。 “你也是秀女吗?”她问道。 两边人都看不清彼此的眉眼,那女子迟疑了一阵,但还是紧紧抓住夏洛荻不放:“你也是?” 就在这时,一阵铁门打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那女子立马惊恐地放开了夏洛荻。 夏洛荻眯起眼,她看见有人提着灯走了进来,灯火照亮了这里——空间要比她想象得大上许多,灯光所及之处,都是一间一间的地牢,内中都关了不少昏昏沉沉的女子。 “放饭了,各位吃完,再过一个时辰……”说话的人声音一滞,似乎听到旁边的人说了什么,道,“算了,各位小姐今夜先休息吧。” 言罢,说话的人就离开了,只有送饭的人开始放饭。 夏洛荻和其他被绑来的女子待遇并无不同,一个蒙头盖脸的人将食盒放下之后便离开了。 有了光,她也就看清楚了隔壁女子的样貌——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女,容貌上佳,好似因为被关了几日,显得容颜憔悴。 “你从哪儿来?”夏洛荻问道。 “我……”少女犹豫了一下,道,“我叫尹芯,是青州节度使尹峻的女儿,七天前被抓来的,你……你是刚进来的,那你有听说过朝廷有派人来救我们吗?” 青州节度使,那离这里还挺近的,赤狐山也算他的辖区,没想到女儿才离家一百里就被歹人抓走了。 “我只是个大户人家的逃妾,不是很了解。”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我们只是想出来玩一玩,娘……我好想见娘。”随后那少女便哭了起来,连饭都没心情吃了。 夏洛荻一时劝不来,看向面前的食盒,打开一看就挑起了眉。 不是因为伙食太差,而是太好了。 萝卜青笋羊肉汤,三鲜炒饭,红烧白鱼条。 好像生怕这些秀女们饿着一样。 怪了,既然要盗取她们的身份入宫,又为何这样精心地伺候她们? 夏洛荻端起那汤闻了闻,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没有尝出来什么加了料的怪味,好奇地问道:“尹小姐,你被关的时间长,他们可有苛待你们?” “苛待?”尹芯抹了抹眼泪,道,“苛待倒没有,就是几日没洗澡换衣服了,身上脏得很……喂!你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吃饭了,你不怕有毒吗?!” “没关系,我打娘胎里就好奇心重,想试试是什么样的毒。” 神探尝百草的事夏洛荻干得多了,还当歹人们是通过给秀女们下了什么她没见过的毒用以控制她们,直到半盅汤下肚,发现和秦不语平日里做的没什么区别,就知道这里的饮食没什么问题。 夏洛荻友善地提醒道:“再不喝凉了。” 毕竟萝卜青笋羊肉汤对头发好,不喝可惜了。 “你可真是怪人。”尹芯没胃口,撑着脸看她优雅地用膳完毕,“刚抓进来时的女子少说要哭半宿,你倒好,给饭就吃,你夫家不给你饭吃吗?” 夏洛荻:“倒也不是,只是在夫家干活干得多。” 尹芯诧异地看向她,借着外面微弱的光,她看到这秦氏有着完美的鼻梁和轮廓,比这批秀女里最漂亮的都美上许多。 她有些不可置信:“你那夫家莫不是瞎子?也忒不做人了,你这样的相貌,竟逼你去做粗活,难怪你的手这般粗糙。” 嗯……封琰老背锅侠了。 夏洛荻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习惯了就好,说起来,小姐是秀女,必定出身高门大户,歹人绑了小姐还能索求些赎金,却不知绑我这平民女子做甚?” 尹芯郁郁道:“是啊,我们也都觉得怪着呢。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也没听这伙贼人要我们写些要求赎金的家书,只是三五不时带我们去见一见人,问我们年纪、或是家中有没有姐妹之类的怪问题。” 问这些做什么? 这又与夏洛荻起初的推测有所出入。 她一开始想的是,这伙歹人可能是敌国派来专门培养秀女进入大魏后宫当细作的,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有别的目的。 夏洛荻问道:“都是些什么问题,我怕我回答不上来,他们要把我灭口了怎么办?” 尹芯想了想,道:“无非是生辰八字等问题,还有一伙黑衣人问我们家里有没有年龄相当、美貌出众的姐妹,还带了一张卷轴,对着我们细细查看。” ……他们在找人?找谁? 夏洛荻凝眉道:“什么样的年龄相当、美貌出众才符合他们的要求?有什么参考?” “就是……”尹芯回忆了一下,道,“天底下的美人各有千秋,不能一概而论,非要说的话,他们要的就是红线娘娘那种等阶的美人。” 夏洛荻的瞳孔陡然缩起。 这伙歹人,在找她们。 第32章 夜行 白水寺。 晚钟响过三声, 天色渐暗,太后崔氏也堪堪和白水寺的住持清谈罢,回眸望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封琰, 见他心不在焉地看着东边红线娘娘庙的方向, 微微叹了口气。 “……居士心有负累,还请回去之后多领悟此偈, 方得正心自在,贫僧告退。” 待住持告退后, 太后身边的女官道:“太后, 天色不早, 可要叫诸位娘娘回来?” “难得出宫来,让她们多玩一会儿吧,你去拿些清华露来。” “是。” 太后支开身边的女官,对封琰道:“你坐下吧, 母后有话对你说。” 其实母子之间平日里谈得不多,主要还是因为崔氏早年在先帝时宫斗手段狠绝, 单是将双胞胎的兄长送走这件事, 封琰就一直不能释怀。 “听瑕说, 你已经半个月没上朝了?”太后观察着他, 道, “将面具摘了吧。” “不必。”封琰起身道,“母后没有别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现在你去找谁?”崔太后叫住了他, “多少年了,总是话说一半, 就要去找你那夏卿, 成日里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在她是个女子, 不然为娘还以为你……” 封琰:“昂?” 崔太后欲言又止,深吸了两口气,道:“你们兄弟俩,一个娶了堆花里胡哨的番女,一个……算了,好歹是个女子,名声也好,就是不知道出身哪里,还得等乐相回来再细问问。” “母后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事!”崔太后一下子都没压住火气,喝了口茶才定下神来,“你哥哥我管不了,就不多说了,你既然自作主张把那夏氏弄进宫来,那就算是你第一个妃嫔,看都不看一眼,成日里关在冷宫算什么事?” 封琰:“高昇说那地方不冷,铺了地龙了。” 崔太后:“……” 封琰:“还有,她不是我第一个,是最后一个。” 崔太后花了好几息才理解了儿子的意思,窒息了半晌,道:“可你是皇帝,皇帝娶后妃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为了江山社稷……” 封琰:“我哥娶了那么多,她们的父兄也不见得就很老实。” 崔太后:“以后你就明白了,你现在还……也不年轻了,你以前就对那、那夏氏有所不轨吗?” 满朝文武都看着呢!夏洛荻那三绺青髯,一身正气,这都能有不轨的想法?! “我以前当她是打江山的知己。”封琰道。 崔太后:“现在是红颜知己?非卿不娶,只娶一个?” 封琰看着她不说话,崔太后心情复杂。 你那遭瘟的父皇晚年男女不忌,你那风流的皇兄壮年撩天撩地。 你们老封家一门人渣,为什么出了你这个奇葩? 她这个儿子怪得很,有帝王之志,旨在征伐天下,欲有生之年铁骑踏北燕,收江山为一统。但若问他打完江山之后怎么坐江山,则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儿各有志,崔太后如今活过一遭乱世,也没那个心力去管,只望他能和他哥匀一匀…… 就在此时,白水寺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彼方的山峰上一阵烟雾冲天,隐约有火光闪烁。 不一会儿,有暗卫匆匆忙忙奔来,封琰出去一问,那暗卫回道: “是那夏大人的儿子,非说那红线庙里有拐子,把人庙给点了!” “……”封琰沉默了一阵,忽然警觉起来,“那夏洛荻呢!” 暗卫见封琰一身煞气,道:“夏大人赶我们走之前留下一封密函,说如果她失踪,便将密函给崔统领,照计行事。” 现在才给? 封琰一把夺过来:“你们再这么听她的话,明天就滚去大理寺扫地去。” 暗卫狂喜:“哎谢主隆恩!” 封琰:“……” 忍着隐约的肺疼,他拆开密函,只见上面只画了一头老虎,别无他物。 暗卫不解:“夏大人这是……” 封琰合上密函,道:“这一切都是个局,调虎离山的大局。” …… 地牢。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在这幽囚之中,夏洛荻和其他被困的女子一样,浑然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是等待而已。 但等着等着,她们就隐约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怪味。 四周的牢房里,有不少秀女分辨出来这是着火了,开始慌张地敲打铁栏杆。 “有人吗?有没有人!” “失火了!” 尹芯恐惧道:“他们不会要把我们烧死在这里吧?” “不会。”夏洛荻将沾了清华露的手帕撕成两半递给尹芯半块,“烟是从外面进来,着火点不在地牢,而且我推测这两日山上有雨,烧不起来的。少吸些烟尘就行,他们不会放着我们不管。” 尹芯捂着口鼻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尹芯没再说话,等了一阵,果然如夏洛荻所言,地牢外忽然来了许多蒙面的黑衣人,他们过来将一扇扇牢门打开,让里面的秀女出来。 “走,出去!” 夏洛荻没有二话,见了人来,便跟着他们离开。 到了外面的走道时,环境逐渐明亮了一些,紧接着夏洛荻便看到了一处空荡荡的大厅,令人惊奇的是,大厅的正上方,有一块块田子形的厚玻璃窗。 这些玻璃半通透,品质不太好,但胜在块大平整,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她们在下面竟然隐约能看得到上面有人影走动。 “唔!”后面有秀女认出这就是沉鱼池,激动地出声,却被黑衣人们一把封住了眼睛和嘴巴。 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其实沉鱼池下面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故意在这下面用磁石引神鱼下沉。 上面的人见到神鱼下沉之后,自然而然要低头看一看,这一看,就不免被下面的人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面容…… 夏洛荻眼底的神色沉了下来,紧接着就一道被黑衣人们蒙住了眼睛和嘴巴,并和其他秀女一样被系成一排,领去了别的地方。 一片低低的啜泣声里,夏洛荻缓缓走动着,感受着脚下的地势走向。 她们并没有上行,而是一路向下,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后,脚下的触感也由石砖变成了卵石,又逐渐变成了泥土。 呼入鼻中的湿气也越来越重,像是来到了户外。 “快!快装车带走!有官兵朝这边来了!”忽然有人大声道。 四周所有的秀女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再之后她们就被分别推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向山下而去。 夏洛荻和尹芯也在同一辆车上,能感觉到她浑身僵硬,在旁边抽着鼻子,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夏洛荻默不作声,不一会儿,马车好似转到了山脚,忽然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传来,像是林子里遇上了埋伏,有人大喝道。 “贼人!还不放下秀女!” 马车里的秀女激动地颤抖起来,旁边的尹芯似乎挣脱了封口的布条:“官兵!是官兵来救我们了!” 紧接着马车外喊杀声、利器入肉声混作一团,很快,血腥味从车外面传来,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我们在这里!”尹芯听见外面的兵戈声平息,大声道,“我是青州节度使尹峻之女,外面是哪位将军,还请相救!” 不一会儿,马车被打开,火把的光照入,有人给她们松了绑,又摘下了她们眼睛上的黑布。 重获光明之后,夏洛荻眯着眼看向车外——领头的是穿着青州营的军服,看衣架应是个校尉,正对她们抱拳下拜。 “末将孙仇救护来迟,还请各位小姐恕罪!” 夏洛荻听裴谦说过,这人就是负责护送秀女的那孙校尉,而他身边的这些,应该就是青州营的将士。 他虽救到了人,但秀女中有出身高门的,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又哭又骂: “你还知道来救我们!你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小姐恕罪。”那孙校尉抬起头,露出一张满面髭须的风霜面容,“还有小股歹人逃脱,眼下尚且不知对方还有多少人马,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秀女们随我等前往安全之地。” 那秀女面露惊恐:“这赤狐山就是个大贼窟,哪里还有安全之地!” “有。”孙校尉道,“据末将所知,陛下正好在赤狐山以北的清江围场行猎,皇家守卫在侧,必定周全,不如就前往那处。” “啊这……” 秀女们是被吓住了,但同时也想起来自己是被人拐去了几天几夜,名声是没了,如此觐见圣上,岂不是殿前失仪,败坏了家族名声。 外邦进贡的秀女不太通汉话,但大多领会到这是要带她们去见皇帝,一个个喜上眉梢,都愿意去,只有少部分大姓秀女脸色苍白。 “孙、孙校尉……我等被掳去这些许日子,名声尽毁,只怕去了也是污了家族名声,能否、能否让我们找个尼姑庵……” 那些个死板的大族,像这种情形,回家也嫁不了人,有的可能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自缢,对比而言,出家是唯一的活路。 尹芯出声道:“各位姐姐,我们今番既是同甘共苦过的,称一声姐妹也无妨。能保得性命乃是得天之幸,不如我们彼此隐瞒,只说是遇上山崩,困在某处庙中小住耽搁了几日,又听闻陛下御驾行猎,主动觐见路上偶遇劫匪,被孙校尉击退。如是将此事瞒下来,既保了名誉,又为孙校尉解脱了死罪,两厢得益,岂不周全?” 有胆小的秀女道:“这……可这是欺君之罪……” “这是陛下默许的,名誉之事诸位无需介意。” 所有人纷纷看向马车,只见一个身段修长、貌若姑射的女子随意地将长发打散了重束,挽好之后,将身上收着的一枚令牌远远抛向孙校尉。 孙校尉一把接住,看了一眼,诧异道:“这是……隼符?” 在大魏,虎符、豹符、狼符调度诸州大军,而鹰符、隼符、雁符则可以直领京畿各卫所。 “你是,你……”待夏洛荻的面容被火把照亮时,孙校尉一时失语。 “忘了说,我乃宫中的夏贵人,受陛下之命调查赤狐山秀女失踪案,或者诸位更熟悉我另一个身份……” 夏洛荻微微颔首,道: “前大理寺卿,夏洛荻。” 第33章 ?卷旗 清江围场。 封瑕批完一本旱涝折子, 问旁边的高太监道:“几更了?” “回陛下,二更了。”高太监回了一声,又望了望帐外, 小心翼翼地问道, “太后和几位娘娘到赤狐山至今还没有回来, 是不是再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朕记得白水寺曾做过母后的行宫, 就让她们歇在那儿吧……”封瑕捏着毛笔, 蘸了蘸手边的朱砂, 道, “不出所料, 赤狐山今晚应该比这里安妥些, 女人家,还是少见些血光场面为好。” 血光场面…… 高太监不敢再问。 封瑕似乎并无困意,一言不发地继续批奏折。 烛火“噼啪”一声,蜡液落在地上。 高太监过去看蜡烛要烧尽了, 正叫了一个小内监去换,忽然外面有个将领求见。 “启奏陛下, 飞鸽传书来报青州道方向发现有人马夜行的痕迹。” “哦?”封瑕瞥了一眼他, 随意道, “青州道距此不远,带你的两千羽林卫去,匪首恐怕身份不简单,务必活捉。” 将领犹豫了一下,道:“可如此一来, 陛下在这清江猎场岂不守卫薄弱?” 封瑕却笑了:“不将水搅浑, 岂能钓得到大鱼?” “那……末将得令。” 高太监看着那将领离去, 凑到皇帝边上讨巧道:“老奴看不明白,陛下这是又瞄上哪条鱼了?” “是阿琰陪着夏卿发现的,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倦于内政,勤于外争。”封瑕也不言明,道,“若真是那条大鱼,待事罢,就让闻人清钟过江去谈,大约能换回来两座城池吧。” 有言道,太荒分南北,一江隔魏燕。 过江,便是指出使北燕。 高太监识相地缄口不言,待伺候到了三更,忽然有内监进来。 “夏贵人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些秀女。” “到底是夏卿,够快的。”封瑕终于撂了手上的奏本,“宣。” 高太监一听夏洛荻平安回来了,心想终于不用面对封琰那张棺材脸,忙不迭地请示了皇帝,一路小跑着出去迎接。 不一会儿,杂沓的脚步声靠近王帐。 “陛下,秀女们带来了。” 秀女们一个个像是被雨水淋湿的小猫一样,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从赤狐山绕到清江围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安,毕竟她们也没见过皇帝,只听家中长辈说,虽善听纳谏,却也好生杀予夺,是个喜怒无常之人。 没有一个女孩敢抬头,最多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夏洛荻的背影。 “夏卿受累了。”封瑕习惯性地说出这句,又觉得现下身份古怪,笑道,“既是办案,又无外人,便还是以君臣相称吧,夏卿也能自在些。” “谢圣上。”夏洛荻面圣时从不废话,也丝毫看不出来刚从贼窟里脱身,直接开始概述案情。 “关于赤狐山秀女失踪案乃是因……” 后面的秀女们低着头,听夏洛荻不卑不亢地将她们被绑之事一一道出,不管说的是什么,心一下子定了许多。 原来皇帝是知道她们被歹徒绑架,为了维护她们的名誉,才派这夏洛荻暗中调查。 都是十来岁的少女,听得出皇帝为她们的考虑,还有夏洛荻为追查她们的行踪而身陷险境的种种,一时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感动。 “夏卿且慢。”封瑕温和悦耳的声音传来,“高昇,围场夜寒,让人准备准备,待会儿带她们去灵妃那儿换身衣服。” 不少年纪小的秀女诧异地抬头,偷偷瞧了两眼,只见高居坐上的并非是长辈们口中阴晴不定的,反倒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一时间便俏红了脸。 但随即又失落了起来。 好不容易见着圣上是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可她们却没有资格再入宫选秀了。 正失落间,就听夏洛荻忽然开口: “陛下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秀女?” “安置?夏卿放心,朕带灵妃等人来,便是为了主持选秀,此番风波本非她们所愿,一切如旧便是,选上便选上了,落选便赐金荣归……” “咳咳!咳咳!”高太监忽然一阵猛咳。 封瑕后知后觉地住了嘴。 夏洛荻以前没少因为后宫扩招的事激情骂圣,当着百官的面落皇帝的脸。 虽然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纳妃的是他,挨夏洛荻骂的都是封琰。 但是封瑕转念一想,完了,现在没有封琰挡刀,夏洛荻要骂对人了。 气氛正诡谲时,夏洛荻开口了。 “原来陛下早已有了想法。” 出乎意料地,夏洛荻没有骂人。 “却也妥当,只是她们在家中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此番受惊过甚,不知还愿不愿意留在炀陵。” “是极、是极。”封瑕见风使舵,对着下面的秀女们温声道,“汝等千里上京,遭此不测,乃是朝廷失察所致,若不愿留在京中,不必勉强。” 秀女们面面相觑,还是有不少人想回家,但此时,其中有个少女抬起头,泪眼朦胧道: “民女青州节度使尹峻之女尹氏,今番受陛下所救,感激涕零,便是为奴为婢,也愿长留宫中!” 她这话一出,其他同样中原门庭出身的秀女都傻了。 这样的场合,敢公然对皇帝说这种话,简直是出格。 而且如此一来,皇帝即便是没相中她,面子上也不好拒绝她。 封瑕也不在意,道:“也好,高昇,待明日灵妃回来,让她主持吧……夏卿看如何?” 夏洛荻盯着尹芯看了一会儿,道:“这是陛下家事,不必过问臣。” 呼…… 封瑕松了口气,想想他弟那时候挨的是什么骂——什么王室好细腰,民间多饿死、什么收那么多后宫也没见弄个一儿半女出来你搁那收集古董呐、还有什么干活你不行选秀第一名…… 惨,阿琰,惨。 封瑕没敢继续再聊这种话题,转而道:“夏卿刚才说到,护卫队一直在赤狐山找寻秀女,刚好碰到歹人想要将秀女偷运出去?” 夏洛荻语调波澜不惊道:“然也,若非孙校尉带人来得及时,恐怕歹人早已得手。” 封琰道:“那可知歹人是何方来历?” 夏洛荻道:“夜黑风高,一时无法判断,只带回几具刺客的新鲜尸体,正在外面搜身校验。” 她话音未落,忽然外面有将士来报。 “启禀陛下,青州营校尉孙仇称从歹人身上取得卷轴一件,请求陛下过目一阅。” “也算是有功,宣进来吧。” 夏洛荻的目光在皇帝那儿转了转,却也没说些什么,背着手让到一侧。 不一会儿,外面解剑的声响传入,那一脸髭须的青州营校尉孙仇低着头走入王帐,纳头便拜,随后呈上一卷厚厚的卷轴,及一块银色的牌子。 “罪臣失职,未能斩除贼人首恶,只斩敌三十余,缴获此二物,银牌不知是何物,至于卷轴,恐怕是贼人名册。” 封瑕未动,眼神示意了一下,夏洛荻拿过银牌,翻看了一二,道:“陛下,此物乃旧物,背面是一片祥云,正面是虎纹,有‘啸云’二字。” “啸云?”封瑕看起来颇为惊讶,起身一步步靠近,“将卷轴打开。” 孙校尉应了一声,将卷轴一点点打开,打开至最后一点时,外面忽来一阵吵闹。 “何事喧哗?” 就在封瑕抬头询问的一瞬间,那孙校尉突然抖开卷轴,图穷匕见,从卷轴里抽出一把软刀,对着封瑕的喉咙要害就刺了过去。 “陛下小心……啊!” 离他最近的地方,跪着的秀女里,尹芯第一个发现,连忙扑过去抓住孙校尉的甲胄,却被孙校尉转头狠狠一踢,直中她心窝。 尹芯中了这一脚,整个人像是断线的风筝似的被踹了出去,把旁边正要叫人护驾的高太监绊倒了。 “护驾!护驾!” 被人这么一耽搁,孙校尉已失先机,但他未放弃,转头就对着皇帝再次行刺过去,大喝道—— “封氏小儿受死!!” 他话音一落,四周突然涌出五十余黑影,撕破王帐闯入,一时间刀枪、□□齐齐对准了他。 知道对方早已有埋伏的瞬间,孙校尉目眦欲裂,宛如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手中刀势如雨如蝗,但无奈魏军准备周全,□□一轮齐射之下,孙校尉双腿中箭,且箭头入肉时麻药即可发作,纵他有万夫不当之勇,纠缠十数息之后,仍然不支被擒。 灯火一阵通明,孙仇头盔被摘下,后面的封瑕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公西宰将军,江北战场一别六年不见,将军竟憔悴了许多,还这般亲身前来行刺,莫非北燕苛待将军?” 公西宰。 大魏臣民对这个名字刻骨铭心,先帝时,他曾是守国门的大将,却突然带领大军叛逃敌国以至于中原陷入战火,死伤百万,血流漂杵。 孙仇,或者说公西宰冷笑一声,道:“封琰小儿,你也不遑多让,当年你我自黄昏战至天明,生生累死三匹马,那般豪气,如今竟也学那酸腐书生去了?” 封瑕踱着步道:“昔年先帝在时,大魏风雨飘摇,唯独将军坚守铁关,不让北燕大军寸进。后来将军却突然开关叛逃,以至于燕军南下祸乱中原……朕实不明将军何以投北燕。” “你住口!”公西宰目眦欲裂道,厉声暴喝道,“你封氏一族作恶多端,为掳夺二位小姐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害死秦公,还残杀秦家满门忠烈!此仇此恨,十万啸云军对尔等日夜恨不能食肉寝皮!有朝一日必让你大魏血债血偿!” 凄厉的喝声震破王帐,灯火暗处,夏洛荻轻饮了一口深秋的寒风,漆黑的眼眸望向帐外。 泰合十三年,朱明打下北方三十二州立国号为燕,拥兵三十万,雄踞北方。时大魏风雨飘摇,朱明以取“洛上双姝”为名,欲南征残魏。大魏朝廷震怒,庸官碌吏不敢应战,却纷纷指认红颜祸国,又因洛上双姝出自大魏砥柱镇国公秦啸门庭,开战前早已有流言传秦啸将献女叛国,先帝遂召秦啸入京以证流言。 泰合十四年初,朝廷昭告天下,秦啸叛国罪坐实,秦氏遂满门被屠。同年,三王乱朝,北燕大军渡江南下,中原陷入一片战火。 第34章 秦姝 三岁小儿都朗朗上口的“南秦姝, 北明珠”,其中的“秦姝”,说的便是先帝时镇国公秦啸的一对孙女。 大小秦姝年方十二三岁便以聪慧可人闻名洛上, 诗画、琴棋、调香、研茶, 皆是当世一品, 当世的茶道国手上官夫人盛赞双姝有“明妃出尘之容,谢门吟雪之气”,声名最盛时, 连外邦国王持国宝登门都未能得以求娶。 只是当时的大魏外忧内患, 有此佳人, 便宛如小儿怀金行于闹市。 北燕之主图谋风雨飘摇的南魏已久, 为师出有名, 便昭告天下为取“秦姝”而来, 要求大魏献女割地,否则将踏平中原。 秦姝乃镇国公秦啸的孙女, 而镇国公又是总司沿江防务的统帅,若真将秦姝献出, 那就是将镇国公得罪死了,军心必定大乱。朝廷一开始也是拒绝的,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谣言漫天, 有称北燕之主是真心求娶秦姝为后,一旦秦公点头, 两家便结为亲家,待天下一统,便以国丈身份厚待秦家云云。 流言纷乱, 迫于压力, 镇国公秦啸不得不告别家中, 将军务交给部下公西宰,只身前往炀陵洗清谣言。 但这一去,公西宰及十万啸云军便再也见不到镇国公归来,再得到消息时,就听说朝廷昭告天下,镇国公秦啸叛国坐实,自焚于狱中,洛上秦家三族被夷平,而二位小姐被官军掳走,又路遇劫匪,自此生死不明。 “……秦公戎马一生,军功无数,你封氏一族听信小人谗言自毁城墙,封逑那昏君又图谋二位小姐已久,种种劣行老夫岂会不知!你封氏一族一日不死尽,老夫便一日在下面看着你们!” 公西宰神色狰狞地盯着皇帝,封瑕听他说完,方道:“这便是将军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前来行刺于朕的缘由?” 言罢,突然一阵烟花炸开的声响从远处接连传来。 众人正疑惑这不知何处来的烟花时,公西宰冷笑一声。 “你算得到有人来行刺,可曾算得到青州节度使今晚要火烧赤狐山?” 太后和灵妃她们今晚就在山上,只是她们都是便装前往,未曾惊扰百姓,封瑕微微皱眉。 “青州节度使尹峻,朕记得从前是啸云军旧部,莫不是将军想劝他谋反?” “并非如此,这是他们想用青州军将陛下身边的羽林卫卡在路上的计谋,好教他们刺杀完成后,能顺利杀出去。”角落里传来夏洛荻的声音。 封瑕问道:“夏卿可详细说说。” 夏洛荻一开口,公西宰便收声了,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 “此案从一开始,北燕为行刺陛下就准备了三步杀招。首先,前期放出的诱饵就有两个,明面上的诱饵是秀女,她们身后牵系着各方势力,份量虽重,但想钓到陛下亲临还不够。这件案子又极特殊,想要无声无息的平定下去,就不得不精简人马去办这桩案子……” “所以他们就放出了第二个暗饵……就是公西将军。” 公西宰的份量外人不知,但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自多年前公西宰叛国率军投了北燕之后,啸云军在北燕便作为精锐中的精锐,极受燕皇朱明的重视。 今番公西宰被擒,只要留着活口,燕皇朱明为了换回他,必定要大出一番血。 能兵不血刃从北燕收复失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皇帝当然要亲自来确认这是不是真的公西宰。 “你们早在我们着手查案时,就向大魏放出消息,称边境码头有人看到公西宰率领零碎人马偷渡入魏,朝廷收到这样的消息,当然会加以重视,于是你们的情报就开始向赤狐山移动。” “陛下得此消息,自然会联想到之前才派出过我等前来调查此地。因中间夹着个秀女失踪案,不方便带大批人马出动,便只得以行猎为名到此。” 夏洛荻说到这儿,看向皇帝:“陛下,往年行猎的围场并不在此,可有人左右了陛下的想法?” 封瑕略一回忆,道:“工部侍郎日前奏事,称原先的围场有山崩,提出三处新围场——仙华山、清江畔三处让朕去选。” 夏洛荻一听,便皱眉道:“仙华山以道观闻名,太后不喜,那百灵岛正值桂子盛放的时节,陛下又素来不爱浓香,能选的实则只有清江围场这一处,此人鸡贼,十分可疑,请陛下酌定。” 好家伙,又揪出来一个苍蝇。 封瑕真心称赞道:“夏卿当真明察秋毫。” 夏洛荻不为所动,继续道:“当你们千方百计地将陛下引到这附近之后,便开始了行刺的计划——首先,以红线庙引起我的兴趣,我便做了拙劣的伪装,想试探你们是不是对我的身份有所反应,但你们不想让我发现你们发现了我的身份,当我发现了你们虽然发现我发现了你们但又不想让我发现你们发现了我……” 封瑕:“夏卿,说点大家能听懂的。” 夏洛荻:“言而总之,当你们发现我是朝廷的人之后,就开始围绕我演戏,比如将我关进地牢里,又假装杀贼以取得我的信任,实则你和你那二百个青州营的护卫都是刺客,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能顺利进入围场。” “而与此同时,陛下的注意则是被赤狐山有公西宰行踪的消息引走,身边防卫薄弱,你们刺杀得手的把握就大大提升,这便是你们的第一步杀招。” 但现在,公西宰落入埋伏,这第一计,便被破了。 公西宰像是意料之中,大笑一声道:“算你敏锐,但你只知其一,岂不知……” “我刚才说过,北燕准备了至少三步杀招。”夏洛荻打断了他:“以上是刺杀的第一计,而以北燕的谨慎,自然要将刺杀失败的后果考虑到,废这么大周折选好的地址,不就是想着万一刺杀不成,就掘清江堤坝将清江围场给淹了吗。” 公西宰瞪大了眼睛,一时无话。 “我在进柴家镇的时候,就听人说赤狐山周围下了几天暴雨,暴雨将桥给冲塌了,这才拦住了秀女上京的路,以至于她们后来身陷赤狐山红线娘娘庙……” “但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有路过柴家镇外的大桥,那大桥跨过清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修好,一定费了不少人工,而据我所知,工部侍郎是个废物点心,朱雀大街修个水坑都要磨磨蹭蹭批半年,哪会这么积极拨款去修一个京郊的大桥?” 好吧,又是工部侍郎,这人没了。 “所以结论是——修桥的那些工匠,是在冒充官府的人,而且修完桥之后,这些工匠就去了上游的清江堤坝,以修筑堤坝为名,欲暗中凿毁,就等着刺杀失败之后,你们的人马会放弃营救你,转而杀入看管堤坝的驻防营,将之掘开放水。” 夏洛荻深吸一口气,道:“刚才那烟火,就是他们发现刺杀失败放出的信号,你们的第二支人马已经前往清江坝了。” 公西宰听到这里,闭上眼睛。 “你既早已料中,想来堤坝那边早已枕戈待旦。那你说说,第三计又是什么?” “第三计。”夏洛荻看向旁边缩成一团的秀女们,“就在她们之中。” 秀女们纷纷脸色惨白,但目光全都带着迷茫,不知所措得看着夏洛荻。 “请……请您明示。” 夏洛荻道:“你们互相认一认,想想在进红线庙之前,同来的秀女里面,有没有谁的相貌发生了变化……或者,有谁被不知不觉地取代了?” 秀女们闻言一个个大惊失色,一下子散开来彼此略显紧张地看着左右。 但查看了一番之后,有个胆子大的秀女小心翼翼道:“我们之中,并没有生面孔。” “那你们是何时第一次见的?” “姐妹们都是从各地、各邦陆续来的,在柴家镇的馆驿里才第一次下车见面、互相结识的,只是……” 秀女们一时难以说出口,其实她们相见不过一两天,后面都被关在漆黑的地牢里,让她们完全记得住三十个人的相貌身份,这是为难了她们。 “夏卿的意思是,有假秀女混入了她们当中?”封瑕好奇地问道。 夏洛荻颔首道:“应当是有。” 只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将她们的父母千里迢迢召来一一辨认,这便陷入了僵局。 此时,外面又有人请求觐见,通过高太监向封瑕耳语了一番后,封瑕失笑道。 “今晚可真是热闹,一环套一环,宣。” 裴谦一身便装,人未到声先至,像是被外面押了二百人的场面惊到了,进帐面圣之前差点没绊了个跟头。 “裴侍郎?也里面有你的事?”封瑕问道。 裴谦一来,便脸上堆起了笑:“夙夜惊扰陛下,非臣本意,乃是夏大人所迫,臣那天本来在休沐,解决一下终身大事……” 夏洛荻:“给你十息,长话短说。” 裴谦正色道:“是这样的,臣去了趟青州,将秀女初选的嬷嬷带回来了,还有初选的密录,定能将秀女们认个齐全。” 他身后带了个年约五旬的老嬷嬷,也是宫里出来,下放到青州去主持初选,她手上的密录记录秀女们的容貌年龄,有无疾病,身上是否有胎记等详情,断不会出错。 那嬷嬷见礼了一番后,便带着紧张不安的秀女们去了隔壁嫔妃们的大帐。 临走时,他们又不得不注意到刚才因拼命阻挡刺客而受伤昏迷的尹芯。 “陛下。”高太监道,“这位秀女尹氏还验吗?” 封瑕不在意道:“既为阻止刺客,也算忠勇可嘉,不必验了,带去让御医诊治吧。” 下面的人得令,召来几个宫女将尹芯扶了出去。 路过夏洛荻身侧时,尹芯忽然一阵脱力倒了下来,正巧歪在了她身上。 夏洛荻下意识地扶抱了她一下,一低头,却对上尹芯一双看不懂情绪的眼。 无人听到尹芯在她耳边意味不明地低语了一声。 “多谢你。”她说。 第35章 病血 “夏大人。”后面的高太监见夏洛荻看着尹芯的背影一动不动, 问道,“这尹氏可有什么不对?” 夏洛荻收回目光,道:“没什么, 至少现在还没什么。” 其他秀女见了那青州来的嬷嬷,有的问心无愧,有的满脸疑惑, 只得跟着嬷嬷出了帐外。 正在此时,末尾的一个秀女突然一把将夏洛荻锁住,拔下头上的发钗,抵住她的脖子, 神色狰狞道:“备下快马一匹!不然我就让此人为我陪葬!” 说话间,她手中的发钗已经扎破了夏洛荻的皮肤, 血液顺着发钗的流苏涓滴渗出。 大意了。 旁边的裴谦大惊失色:“夏大人你老实待着,断不可做那与歹徒共沦亡的傻事啊!” 夏洛荻:“我没有……” 封瑕当然不可能坐视夏洛荻出事, 道:“夏卿不必多言, 虽然你素来嫉恶如仇视死如归, 但天下万民……反正后宫还需要你,你切不可自暴自弃!” 夏洛荻:“臣没有自暴自弃, 臣想说,陛下的赤骝御马比较快,能否出借此人,好教臣脱身。” 哦,夏大人近来已不再那么是视死如归了。 封瑕放心了,道:“兀那刺客,你还有什么要求, 一并提出, 万不可伤及我大魏柱石。” 那秀女刺客面露凶狠之色:“尔等还需将所有的马腿砍伤, 不得追上!” 说着,她挟持着夏洛荻一路后退,临走之前,夏洛荻不期然地对上公西宰的双眼——刚才刀兵加身,都未动摇他半分,此时却极为紧张地凝视着她。 夏洛荻避开那目光,跟着女刺客到了外面,被她赶上一匹赤骝马,随后在围场大营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一骑绝尘逃了出去。 见刺客如此嚣张,高太监急得满头大汗:“陛下、就……就这么让刺客将夏大人掳走了?” “不急。”封瑕总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人快回来了。” …… “驾!驾!” 女刺客是个会武的,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般奔出五里开外,直到看不见清江围场时,才放慢了速度。 她冷笑地看着被绑在马背上颠了一路的夏洛荻。 “你大魏的军营也不过尔尔,随便劫持一人就能让人任意进出。” 夏洛荻咳嗽了两声,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女刺客道:“你不必知晓。” 夏洛荻道:“也不难猜,你们大约是去见青州节度使吧。” 女刺客一惊,随即道:“你知道?” “我只说过,你们行刺皇帝用了三步计,但没说过你们北燕大费周折地动用这么多人,就没有别的目的。”马背上着实难受,夏洛荻艰难地说道,“大概是齐王的宝藏吧?” 女刺客的脸色阴晴不定,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夏洛荻眼里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之色—— “我在女子身份暴-露之前,一直在追查齐王贪渎的案子,他贪渎的银钱,加上他本身在煜州所经营的财富,估算约有上千万两之巨。而在齐王死后,他那些贪来的财富却都不翼而飞,我想必定是被他的部下藏起来了。”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刚才从陛下那得知,青州节度使尹峻以前是啸云军出身,三王乱期间投了齐王,这才想明白。此人这么多年以来虽然很老实,但只要稍微一查,不难查出他和齐王的关系紧密。而在得到齐王死讯之后,他拿着这笔财富,恐怕朝廷查到他头上,便索性拿来作为叛国的投名状。” 夏洛荻说得女刺客冷汗直流。 “所以,公西宰之所以来到此地,最大的目的,乃是以旧上司的身份说他去降北燕,而行刺的种种,都是为了这笔宝藏打的掩护。但宝藏数额巨大,为了不引起大魏的注意,你们又在此计上套了好几重计算,其实这些谋算你们只要成功了一项,此行就都不亏。” 说着,夏洛荻露出一个让女刺客本能恐惧的笑。 “可惜,你们遇上我,一个都没能成。” “……不愧是大魏的夏青天。” 女刺客叹为观止,重新打量了她,肃容道:“那魏庭伪君子居多,非良禽可栖之地,我主燕皇任人唯贤,夏大人探案之能我今日已领教,如此大才,屈居那封氏后宫岂不是暴殄天物,倒不如随我弃暗投明,我主必如公西将军一般厚待大人。” 夏洛荻但笑不语。 “你笑什么?”女刺客问道。 夏洛荻抬眸道:“我笑朱明昔年入中原时效法先秦,以战养战,兵过十三州时劫掠无数,更有甚者,尽屠长川、洛郡三千百姓,取人头充以为军功。如今偷得帝位,却装作一副礼贤下士的贤君模样,沐猴而冠,岂不贻笑大方?” “你竟敢污蔑我主!找死!” 女刺客大怒,心想如今一脱险,杀此人也是铲除大魏一人才,勒马停步,拔出发簪便向夏洛荻的喉咙刺去。 “傻子,逃亡途中停下,你才是找死。” 夏洛荻话音一落,左侧的山道上,一声令人发寒的弓弦声响,闪着银光的冷箭如流星赶月般飞来,一箭将女刺客射落下马。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随着一阵嘶鸣,夏洛荻直接被一双有力的手从马背上珍而重之地抱下来。 “你……”封琰从她脖颈上摸到一手血的时候,就瞳孔一缩,“夏洛荻!” 夏洛荻被颠了一路,身上被马鞍和缰绳硌得一片青紫,不由得嘶疼了一声。 “别……” 封琰:“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去找……” “你先等等。”夏洛荻咳嗽了一阵,口齿清楚了许多:“我是说,别压我头发,还有,拿上刺客的印鉴,我们去柴家镇中游。” 不慎压掉了夏洛荻几根头发的封琰勉强收回手,见夏洛荻的脖子当真只是皮肉伤,还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又看了眼手上的血。 “你哪儿都不准去。” “为什么?” 夏洛荻不能理解,她似乎已陷入一种古怪的状态,丝毫不在意被射落在地上的女刺客,从她身上取出一块带血的印信之后,甚至有些兴冲冲地来到封琰面前。 “我等这刺客带我去找那千万两白银的去向很久了,好不容易套出些线索,我就快抓到他们了、我快抓到他们了……” 封琰沉默地凝视着她,忽然一把捉住她的手,低头含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如同在吮啮她身体里的病血。 夏洛荻每一次靠近真相后,一直隐约震颤的瞳孔安静了下来。 她开始闻到了深秋枯叶的味道,看见了天上的繁星,也意识到了眼前的人。 她张了张口,两个字的名字在齿间转了转,又咽了下去,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崔统领,我该如何原谅你的无礼?” 封琰怀里一空,装作并不在意地抹了一下唇边的残血,仍然是盯着她的眼睛。 “你随时可以给我一耳光。” 很简单,摘下面具就可以给他一耳光,他也不会躲。 心照不宣,他也在等夏洛荻会不会戳破这一层窗户纸。 “……我倒是希望你能打醒我。”夏洛荻道。 封琰:“我不打女人。” 夏洛荻不由得无言地看向了旁边刚刚被他一箭穿胸生死不明的女刺客。 封琰:“月黑风高,我没看清楚,万一是喜欢男扮女装的疯子呢。” ……本部堂合理怀疑你在含沙射影于我。 就在夏洛荻打算阴阳怪气两句顶回去时,山道那头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那不是刺客,而是一队羽林卫。 封琰瞥了一眼夏洛荻略显狼狈的样子,接过她手中的印鉴,道:“你先躲一躲。” 夏洛荻一眼看见远处月下有个少年身形的骑士像是自己儿子,转身就躲在了树后。 不一会儿,羽林卫飒沓而来。 “你跑的可真快,不是要押我去问罪吗?我又没杀人,只不过打断了几个贼尼姑的腿而已。” 不待睚眦说罢,封琰将手中的印鉴抛到他怀里。 “废话少说,你带羽林卫前往清江中游码头,若遇见有木箱或竹筏沿江漂流而下,若能全数拦下,算你功过相抵。” “行。”睚眦从赤狐山到此一路上恹恹的眼神顿时精神了起来,“若遇贼子,留活口吗?” 封琰:“杀。” 睚眦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羽林军:“总算来了桩像样的活,别丢人现眼。” 羽林军们一阵应和,竟也沾了些睚眦身上的匪气,踏着月色便向清江方向夜奔而去。 树后的夏洛荻转过来。 “你让睚眦一进羽林卫就当校尉?” 封琰道:“他有天分,是他自己争取的,稍加打磨,未必不是一个帅才。” “你高看他了,这孩子天生反骨,难以训教,我只望他能平安度日。”夏洛荻说到这儿,眉头一皱,“你刚才说他功过相抵,什么功,什么过?他干什么了?” 一顿逼问,封琰躲开夏洛荻的目光,看向远方:“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伤亡……” 夏洛荻:“你别护他,照实说。” 封琰:“他把红线庙点了。” 啧。 那可是……那可是能查出许多证据的地方。 夏洛荻聪明的脑壳开始突突突地疼了,她总算想明白了当时地牢时的火是谁放的了,靠在墙上磕着后脑壳,一边磕一边埋怨:“五方大营里有没有那种穷山恶水的乡镇,环境越艰苦越好的?” 封琰:“你想干什么?” 夏洛荻:“大理寺天牢已经镇不住他了,我想把他送到乡下去,脱胎换骨一下。” 第36章 收网 清江中游。 四更时分, 一阵寒鸦扑啦啦地从远处的树林飞起。巡视河道的镇兵打着哈欠提灯从河岸走过,不多时,借着月光, 隐约看见河上有个披着蓑衣钓鱼的渔夫。 镇兵提着灯照去, 喝道:“谁啊, 大晚上不睡觉跑这儿野钓来了!” 清江里的那蓑衣人坐着竹排, 起身点头道:“官爷, 俺家媳妇坐月子, 稳婆说得喝鲤鱼汤, 就来碰碰运气。” 镇兵不耐烦道:“县里说上游有贵人出巡,清江不准刁民打渔垂钓, 快走!” 蓑衣人点头哈腰道:“是是、小人收了鱼篓就走。” 蓑衣人说罢,就忙活着收拾起来。 镇兵在一边等得内急, 找了处灌木放了泡水之后,提着裤子出来, 却发现那蓑衣人消失了。 江畔只剩下一张竹排孤零零地飘在芦苇荡边。 “人呢?”镇兵朝那竹排走去, 只见那蓑衣人的鱼篓也没有收走,嗤笑了一声,“逃得好啊,归老子打牙祭了……让爷看看这篓是什么鱼。” 镇兵伸手在鱼篓里摸索了一阵,忽然摸到一根四四方方的沉重异物, 好奇地抓出来对着灯一看, 顿时傻了眼。 那是一根金条。 就在他发愣的当口,背后杀机已至, 一根鱼叉从芦苇荡里伸出来, 噗呲一声刺穿了他的喉咙。 蓑衣人行凶完毕, 将金条丢回到鱼篓里, 对着旁边的芦苇荡道:“水流没有变急,怕是上游堤坝那没能如期挖开,只能靠我们了,要将宝藏如数沿江运走,快!” 他话音一落,芦苇荡里悉悉索索钻出许多乌篷快船,每一艘都吃水极深。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这二三十艘乌篷船便向下游奋力划去,只是没有预料中那般顺水,直到天快亮时,才隐约看到一座闪烁着灯火的码头,码头上站着许多便装的骑士。 “我先去对接,你们见机行事。” 蓑衣人独自划着竹排去了码头,不过他也极为谨慎,划到了码头边,道:“来者可是公西将军的人马?” 接应的人比他想象得年轻许多,也大约是因为年纪小,模样甚至称得上秀美,高鼻深目,看上去有几分北燕之人的风貌。 来人自然是睚眦,因不知对方有多少人,索性让羽林卫脱了甲胄李代桃僵。他见了蓑衣人上码头,二话不说直接将印鉴丢了过去。 “你是青州节度使尹峻的主簿?” 印鉴无误,都是这次计策统一约好的制式,加上接头的的确像北燕人,蓑衣人放下心来,招呼着乌篷船现身,一箱箱财宝被带上码头装车。 蓑衣人擦了擦冷汗,他心知此一去北燕,终生不得再回来,有心为自己将来在北燕的仕途讨个好,便道:“小将军面生,不知在哪里高就?” 睚眦道:“天子近卫。” “哦?”蓑衣人大喜,“实不相瞒,我为将军留下一箱财宝,往后同在北燕为朱皇效力,还望将军多加照拂。” “好说。”睚眦笑容古怪地让开一条道,“我们来时听说清江坝那边事态有变,你们带着货走在前面,万一有追兵,我率人断后。” 旁边的羽林卫听了,心里一顿骂这小子太阴险了。 他们压根不知道对方最终要到哪儿去接头,让他们走在前面,运气好还能顺藤摸瓜摸到一条大鱼。 但蓑衣人还以为是自己的贿赂起效,面露喜色地连连道谢,让自己的人走在前面。 队伍趁着夜色一路疾行至二十里外,离开了赤狐山的范围,到了青州边缘。 这里江面变宽,乃三江汇合之处,北面的支流可直达北燕领土。 放目望去,深蓝色的夜空下,江面上竟如幽魅般停着十余艘战船,那些战船卷帆停靠在江边,上面人影重重,隔着老远便能感到一股子杀气。 “喂,小夏校尉,我们是不是玩太大了……” 羽林军仅来了七百余人,还大多是勋贵出身,论战力万万比不上皇帝的中州大营精锐,见了这十余艘北燕战船,一时都有些气短。 “你们怕啊。”睚眦嗤笑了一声,道,“不过我也没指望你们跟这些人硬碰硬,现在刮的是西风,眼下这些战船停在芦苇荡里,只消一把火……” …… 两日后,宫中。 齐王那批遗产多为金条银砖,连同古董珍藏,粗计约有共计五百多万两。 而睚眦不止截住了这批财宝,还烧了北燕前来接应的十来艘战船,又靠着七百多的兵力抓了一千个燕军的俘虏。 消息传到时,连封瑕也觉得离谱,连呼虎父无犬子,叫封琰这两日好好把这桩案子收收尾,他歇了。 于是回宫这两日,封琰就不得不暂别了崔惩这个身份,不过好处是能名正言顺地去清岙堂。 不,现在应该是叫青天堂了。 说来也很邪门,自从上次暴雨冲坏了清岙堂的门匾之后,新修的门匾没两天又被路过的燕子为筑巢拱了下来摔成了“青天堂”。 工匠说着是天命昭示,他不敢再忤逆老天爷,说是如果上面再叫他重做,他就告老还乡。 所有人都觉得应该遵循天意,只有封琰横竖看不顺眼。 好像大理寺在宫里开了个分寺似的。 不过也没有人在意这点小事,对于住在这里的嬷嬷而言,最大的变化还是在于皇帝踏进这小冷宫的门槛了。 “陛下可是来见夏贵人的?” “嗯,她伤……病养得如何了?” “正在换药,不如陛下稍待?奴婢等人前去通报贵人准备接驾?” “不必惊扰,朕自己去。” 那日之后,封琰便有像是心里扎了根刺一样。 他始终忘不了夏洛荻那种半疯的样子,她的身世,她的背负,所有的都是一团迷雾。 他曾派人去暗中调了她的归籍之地,得到的结果都是——战乱中被毁,查无此户,而最早的线索,就是她出身于丞相乐修篁门下。 恐怕只有乐相才知道她的过去,但眼下乐相还在代天子出使蜀国,一时也无法问得到人。 怀着种种复杂的心情,封琰推开了夏洛荻的房门。 “你好点……”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夏洛荻背对着他,正在往脖子上缠白绫,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登时厉声道:“你做什么?!” 夏洛荻一扭头,露出一张……涂满了青褐色药膏的脸。 封琰:“……” 夏洛荻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自然而然地起身行礼,解释道:“陛下见笑,这是皇后娘娘赐的偏方,御医看了也说好,就让我敷在脖子上祛疤。” 封琰总算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白绫,而是纱布。 “你……”封琰看着她那张乌漆嘛黑的膏药脸,五指握起又松开,实在找不到话说,只能坐下来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宫里怎也没个宫女伺候?” “高公公昨日还想硬塞给我两个,妾送人了。”夏洛荻倒了杯茶,才想起脸上涂着东西,问道,“可要妾将脸上的药膏洗了再面圣?” “……你敷着吧,朕不看就是了。” ……也免得尴尬。 封琰承认那天晚上自己做得有点出格,但夏洛荻一点反应也没有,跟无事发生似的,他心里又多少有点不爽。 封瑕跑之前教过他,情场如战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那日一鼓漏气,今日再战,封琰决定姑且信一信他哥那套鬼话。 “日前……” 不等封琰说完,夏洛荻便抢着道:“日前那桩案子,进度如何?” 封琰沉默了一下,道:“齐王的那些财宝本来是要运上船收往北燕,但被睚眦截下了,不止如此,他还顺藤摸瓜烧了敌方十几条战船,算是大功一件。” 夏洛荻忙问了详情,问清楚了之后,开始面露愁苦。 “睚眦这崽子,从小就爱放火……到底是咎由我这些年忙于公务,未能严加管教,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赤壁之战、火烧连营这些话本子倒背如流了。” 封琰:“孩子……不是,夏校尉功大于过,于情于理也要升他个骁骑将军,别太苛求了吧。” 夏洛荻幽幽地看着封琰,满脸写着“你敢”两个字。 封琰:“骁骑副将,不能再低了,否则羽林卫会觉得朕在打压他们。” 毕竟那地方本来就是个勋贵混吃等死的所在,百年难得一遇立下这么大一份功勋,整个卫所都面上有光,赏少了羽林卫会觉得皇帝轻视他们。 夏洛荻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他那性子总要闯祸的,我如今自顾不暇,怕是管不住他,唯恐给陛下添麻烦。” 这句话? 押中了,回去高昇有赏。 封琰欣然捋起袖子看了一眼胳膊上的小抄,咳了一声,道:“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何至如今生分至此?朕听崔统领说过,你家中过得甚是清贫,如今进了宫,也好……” 房外忽然一阵琵琶声起,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 一个柔美的女声唱道:“小妇人年方二八~便被那强人抢回家~说是跟着爷吃香喝辣~” 封琰:“……” 夏洛荻撑脸看着封琰忽然发僵的脊背,脸上不自觉泛起一抹笑意:“陛下继续说啊。” 封琰:“你若实在不放心,朕可认他作义子,你在宫中若愿意,还可随时见他。” 外面继续唱道:“又说儿子跟我姓~你只管生娃~” 封琰:“我断不是这个意思。” 夏洛荻:“明白了,陛下对妾身没意思。” 封琰:“我不是,我有。” 外面琵琶声一转,忽然凄凄婉婉唱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叫我如花年岁付流水~” 封琰勃然大怒:“到底是谁在外面弹棉花?!” “陛下不记得了吗?”夏洛荻道,“是这次那拨秀女中的尹才人,因救驾有功,陛下就封了她做才人,暂时住在我这里。” “有这号人?” 夏洛荻提醒道:“她父亲就是青州节度使尹峻。” 哦…… 就是那个打算献出宝藏去燕国另谋高就的齐王旧部。 赤狐山那天晚上,青州节度使尹峻口称是被人送去了勒索信,以其女儿为挟,所以才动用州兵前来围了赤狐山。 但他不承认自己与齐王案子有关,只说是主簿私下与敌国勾连,他对红线庙的案子毫不知情。 这件事被封琰压了下来,尹峻暂时在大理寺收押以待查实,还未传到宫里来,暂时也就没有影响到这秀女尹氏。 “……后宫里就没有其他宫室了,为何非要安置在你这儿?”封琰怒道。 夏洛荻:“主要是因为我喜欢她。” 封琰:“?!” 夏洛荻:“她身上还有别的故事可以挖,我很喜欢。” ——那你怎么就不看看我,我也可以讲故事,每天睡前一则世说新语,一千零一夜不重样。 见封琰的背影可见地抑郁下来,夏洛荻起身道:“陛下来都来了,不妨见一见混个眼熟,妾这便去整理仪容。” 第37章 晋升 尹芯初入宫禁, 在青天堂住了两日,本以为夏洛荻地位特殊,能有些奇遇, 可打听了一番后, 发现这里在宫中的地位就如同冷宫一样, 心里略有焦躁。 正想用些别的手段离开这里时, 不料皇帝还真的来去看夏洛荻了。 大喜之下, 尹芯又觉得擅自拜见不太自然, 便拿起了最擅长的琵琶, 准备来个琴挑君王。 但她想了想,皇帝身边雅乐众多, 想吸引到他的注意,唱些风花雪月的恐怕没什么用, 便一咬牙来了段下里巴人的洗脑小调,心想混个脸熟先。 这一招果然有用, 一曲弹罢, 就看见皇帝身边的高太监面无表情地请她前去对门觐见。 尹芯整理了一下仪容吗,跟着高太监进了隔壁夏洛荻的门,一眼瞥见有个男人略显躁郁地坐在上首,与那日温和的面貌截然相反,此时的君王像是笑里藏着的那把刀, 矜贵又漠然。 感觉到君王审视的目光, 尹芯不由得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但恐惧之余, 又有了几分莫名的激动, 抱着琵琶盈盈下拜。 “妾身才人尹氏, 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让她起身, 审视她许久,才问道:“你会什么?” 尹芯道:“妾身通学琴棋书画,茶道、香道都有闻名州府之质。” 皇帝:“你会验尸吗?” 尹芯:“哈?” 皇帝:“看来是不会,那可会刑名案典,明察是非?” 尹芯:“妾、妾未曾涉猎。” 皇帝:“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尹芯颤抖道:“回禀陛下,秀女擢拔不、不考这些。” 封琰又问道:“那你都读过什么书?” “妾读过《女德》、《列女传》,陛下若有兴趣,妾还能吟诗作赋……” 就这?就这? 封琰对这尹才人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哪里招夏洛荻的喜欢,索然道: “朕没兴趣,你退下吧。” 尹芯没想到皇帝私底下这般不给面子,心知后妃见皇帝一面有多难,咬了咬牙,抛去女儿家的矜持,抬起头直视君王,眼里含着泪光,倔强道:“妾身在家时,为人称赞有‘南姝之容,北珠之貌’,望陛下怜惜。” 她生得的确很美,正当是春华初绽的年岁,青春活力像是从骨子里沁出来一样,谁看了都会心动。 便是在这群秀女里,这份容貌也是最出挑的,她坚信只要皇帝能正眼看她一眼,一定会垂青于她。 但是她面对的是封琰。 封琰不是对女人没兴趣,他是对女人没有审美。 他哥说的“夫美人者,鸟声花貌,柳态玉骨”云云,他根本看不明白,只知道高矮胖瘦,黑黄粉白。 连夏洛荻家的那常人看了都要魂丢了的秦夫人,他都只是觉得“生得确实貌美,难怪裴谦像围着她转”……如是而已。 何况这尹氏女虽然年轻漂亮,比秦夫人还是逊色了几等。 尹芯抬头看着封琰,看着看着,自己瞪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对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陛下……” “你……”封琰看了许久,觉得此女长得有点眼熟,但具体哪里眼熟也说不清,道,“回去擦擦脸,妆哭花了。” 尹芯:“……” 此时,里屋传来夏洛荻的声音。 “妾让陛下见见人,陛下便叫人这么跪着,未免太不通人情了。” 封琰看向隔着屏风处夏洛荻隐约的人影,她似乎已经梳洗完毕了,绕过屏风缓步走了出来。 “去赤狐山前,妾制的竹叶茶刚好熟成了,可要试一试?” 尹芯委屈的呜咽声一顿。 她初见夏洛荻时,便觉得这女人极美,只是依仗着她比其年轻七八岁,心想自己再长开些也有这样的风姿。 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短短两日,夏洛荻似乎又变了稍许。原本苍白削瘦的面容丰润了许多,眼眸舒展,未施妆粉便有仙人之姿。 书中所谓萤火之于明月,她总算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有这样的佳人在侧,难怪皇帝不为所动。 尹芯抿着嘴道:“妾……妾身告退。” 见她离去,夏洛荻的眸光从尹芯的背影转到封琰,笑了笑,朝他歪了一下头,回到了屏风后。 ……她是不是长变了一些? 又或者有些眼熟。 直到封琰不知不觉坐下来,面前被摆上了一盏青碧色的竹叶茶时,才恍然想起来。 夏洛荻的面相,有点像是回到了灵州初见的时候了。 唇红齿白,白衣方巾,若不是拿着乐相的推荐信,险些被误以为是哪里上门自荐的倾城名伶。 大约是被人说多了,才蓄起了须,面容也变得刚硬了许多,尤其是站在她同门边,对比之下就再也没有人怀疑过她。 “……陛下好像对尹才人不是很中意。”夏洛荻道。 封琰莫名地有些口干舌燥,避开她的目光,一口饮尽杯中的茶,道:“她父亲尚在追查中,或许连她的入宫,也是一场排布之下的算计。” 夏洛荻起身为他添了一杯茶,道:“当然是。但我觉得她身上另有故事,还需观察些时日,不知陛下可否暂缓追查于她?” 封琰又想起夏洛荻说过她喜欢这尹氏女之类的话,一时间心里觉得怪怪的,话也便冷硬了许多。 “一介犯官之女,何必在意。” 封琰喝了口茶,却没听到夏洛荻的回音,放下茶杯,却见夏洛荻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一条腿跪在红木圆凳上,身子前倾靠近了他。 近得能感受得到她温热的吐息。 “有时候,犯官之女逼到绝路上,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说着,封琰看到她扶着他的肩,将头埋进了他的颈侧。 脖颈一痛。 他怔怔地看着夏洛荻从他脖颈处抬起头,唇上的血珠像是上好的胭脂一样在她淡色的唇上晕开。 女人推开他,双唇红得像是嫁娘的新妆,眼里却像是噙着一抹霜。 “这是还陛下的。”她说。 封琰的脑子“轰”一下像是浇了一勺岩浆,一种陌生的欲想像是崩毁的堤坝一样疯狂地膨胀、充斥,他感觉不到痛,甚至想被她再撕咬一口,或是……现在就握住她的腰,吞噬她,或者被她吞噬。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这么想要她。 但这个女人却在他动手之前就离开了,一捧竹叶茶递在了他手里,保持了熟悉的距离,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下来同样端起一杯茶,青碧色的茶水和着他的血喝下去,朝他微笑。 “陛下,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 赤狐山红线庙的事从皇帝回京之后,就彻底压了下来,所有的事都是秘密处置,后宫里根本就不知道那日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跟着太后上山住了一宿的灵妃等人隐约猜到些什么。 不过前朝的事,她们也不敢多问,很快就被新来的秀女们吸引走了注意力。 一大早,皇后的扶鸾宮里便热热闹闹起来。 因为今日是这一届多灾多难的秀女选拔后第一次觐见皇后的日子,按照惯例,分封新妃时,多少会升一些老人的位分或赐予封号,是以嫔妃们大多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听说了吗?这一波秀女里,直接有个秀女被陛下钦点当了才人了。” “这不合规矩吧,新来的秀女要进晴蕾堂教导一个月的宫规,再经大选才能有位分呀。” “也不是没有,你看夏贵人……” “那哪能一样,夏大……贵人那是司命星君下凡,和凡人终究是不同的。” “灵妃姐姐、嬿嫔姐姐,你们是同陛下一道出猎的,怎么也不看着些呀,竟让些秀女偷了先。” 平时一贯话多的嬿嫔欲言又止,旁边的灵妃喝着茶咳了两声,道: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只要陛下喜欢,且不出格,我等何必多这个嘴。” 红线庙看着夏洛荻失踪、回京的时候又突然发现她出现之后,嬿嫔脑子再不好使也明白了,这是皇帝又让她去办了件案子,而且是桩大案子,冒着性命之危的那种。 回来的路上,太后叫她们三缄其口,不准提赤狐山的事,谁也没敢触这个霉头。 嬿嫔憋坏了,不能提案子的事,但提一嘴红线娘娘庙的灵验还是可以的,反正这庙已经烧了,她想怎么传就怎么传。 “真哒?夏贵人进宫之前去拜过那庙就变美了?”嫔妃们听嬿嫔说得跟真的一样,大多有些不信。 嬿嫔:“那庙绝对是灵的,夏贵人是在养病,今天她养……养完病了,等会儿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嫔妃们自然不信,直到夏洛荻进来扶鸾宮时,这才惊到了一圈人。 “……那庙,是灵的啊?” 嫔妃们纷纷扼腕,在娘家的时候悔不该嫌那赤狐山的佛寺熏香味重,早知道就该去闯一闯了。 最扼腕的还是嬿嫔和三个美人,她们当时嫌麻烦,没去了钗环和外衫去闯那红线阵,一见夏洛荻从一个病弱官畜变成如今仙人之姿的佳人,肠子都悔青了。 其他嫔妃可不管,有年轻的纷纷围上去搭话,问夏洛荻那红线庙是不是当真这样灵,要不要集资再重新建一个。 对此,夏洛荻只能说:“不信谣,不传谣。各位娘娘,世间之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倘若一以概之,反倒不美。” 如是暂且打发了她们之后,便到了给皇后请安的时辰。 皇后今日的步伐比往日缓慢许多,扶着女官的手坐在凤位上,身侧的女官得了示意,拿着一封诏书开始宣读。 “今日凤谕有三,其一,秋末选秀已毕,后宫新纳宝林三位,刑氏、丰氏、丹增顿珠,新封才人尹氏。” 新进的四位嫔妃从门外进入,夏洛荻抬眸望去,尹芯这两日闭门不出,现在看来倒是沉稳了许多,再没有如那日冒冒失失。 她乖巧地接了才人印牒,坐在了下首,并朝夏洛荻点头行礼。 收敛了一些了。 夏洛荻回了个笑,随后便听女官再次宣读—— “诸妃伴驾有功,承圣谕,德妃李氏赐簪缨朝服,入太庙,灵妃何氏,赐簪缨朝服,入太庙。” 众嫔妃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这不比晋升位分,入太庙表示她们被承认是皇家的儿媳,以后可称太后为母后,还□□膺家族。 德妃、灵妃谢恩之后,女官又宣读:“婧嫔王氏、嬿嫔郑氏、莳嫔三条氏,享二品奉侍。” 这算是半只脚迈入妃位了,三个嫔位的也没指望这么快封妃,还是面露喜色地谢恩。 “晋贵人月氏阿娜贝为美人,晋才人贾才人、宜才人、玢才人为贵人……” 有不少嫔妃差点没笑出声,这姐仨和隔壁福禄寿一样,总是一起当宝林,一起晋位分。 笑过之后,上首的德妃不免侧目望向夏洛荻,在她心里,虽然夏洛荻几乎没侍寝过,但以她的功劳,就算不晋位份,提一提待遇也算是好的。那清岙……青天堂冷僻的小地方,她听着就有点心疼。 正打定了主意等会儿若不封她,也要替她在皇帝面前讨一讨时,皇后的女官宣读了最后一条。 “贵人夏氏,屡立功勋,即日起晋位为嫔,封号为‘昭’。” 封号为昭,昭雪的昭。 第38章 封号 宫里对于同品阶里, 有封号的嫔妃地位要高于无封号的嫔妃,而对后妃的封号向来颇有讲究。 若封号来自于花草风物,便仅仅是表示此妃嫔甚得圣心, 走的是宠妃的路子。 而若封号来自于对某种品行或能力的肯定, 就表示皇帝很对这位后妃很是敬重。 “昭”字以日为形,召为声, 有光明之意, 显然便属于后者,足见皇帝的重视——这份重视,甚至高于夏洛荻越过美人晋位为嫔的意义。 众妃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倒是皇后身边的女官道:“昭嫔娘娘,请接此谕。” 从这一刻起,她是真的要被尊称为“娘娘”了。 夏洛荻面上也还凝着些意外的神色,但帘后的皇后却道:“今日别有要事, 昭嫔,还不快接下。” 眼底的的神色几经变幻, 夏洛荻总算是接受下来,起身道:“妾, 叩谢圣恩。” 周围的视线一下子焦灼起来, 后妃们各有猜测, 但大多数都以为一定是夏洛荻容颜变美了的缘故。 魏人无论男女皆好美, 肯为佳人千金掷一笑的比比皆是, 皇帝突然如此优待夏洛荻,虽然不合规矩,却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老封家一门渣男, 血统使然, 什么幺蛾子做不出来。 夏洛荻接了银蝶后, 再回去时,扶鸾宮的宫女已经将她的位置搬到了嫔位最前列,旁边就是灵妃。 盯着后面嬿嫔等人灼热的视线,夏洛荻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听皇后的“要事”。 德妃李白霜稍稍讶异过后,开口问道:“皇后娘娘的第要事是什么?” 皇后在帘后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女官清咳了一声,取出第二封诏书:“我朝鸿胪寺派出使节出使北燕三载,终于在月前得燕皇首肯,将派出其妹西陵公主来我朝和亲,婚期定于明年元宵前后。” 整个扶鸾宮刚才还在为夏洛荻窃窃私语的声音陡然一静,大魏与北燕,几乎是不死不休的血仇,这几年划江而治,少有兵戈,但没有一个魏人忘记,燕皇朱明的铁骑曾南下险些踏平炀陵。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派公主来和亲? 连德妃都一时回不过神来,良久,才道:“敢问皇后娘娘,您说的那西陵公主莫不是……” “对。”皇后蓝氏环视一圈,将每个人愕然的神情收至眼底,“便是传闻中的‘北明珠’,西陵公主朱瑶兮。” 北明珠!真的是那位“北明珠”! 听到这个名号的瞬间,后宫里所有的嫔妃脸上的不是忌惮,而是畏惧。 她们在宫禁之中,但到底是凡人,而绝世的美人,大多带着祸国倾城的传说——譬如因盛名让燕皇发兵南下,令江山一片战火的“南秦姝”,这位有着“北明珠”之称的西陵公主也不遑多让。 极北边境厄兰朵的三个国家,鞑靼、月黎、乌云,为争夺她为王后,彼此互相残杀十余年,杀到亡国灭族,到如今极北之地只剩下鞑靼一个国家,其国主至今仍然痴心不改。 所有见过那位西陵公主的男人,无一例外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而今,这位绝世美人要来大魏了,而且是入了大魏的后宫。 那……皇后呢? 惶惑的众嫔妃们不由得看向这位蜀国三苗出身的皇后,“北明珠”有的可不止是美貌,她还是燕皇朱明唯一的嫡妹,地位超然,岂肯屈就于妃位? “西陵公主和亲在即,宫中上下需得提起些大魏的风貌来,个别嫔妃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贪玩胡闹,以免届时北燕使团来时,徒惹外人笑话。” 皇后倒是看上去气定神闲,甚至用了口参汤,才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道—— “还有第三件事,需昭告六宫——本宫,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个消息让晕头转向的众妃为之一醒,刚才的惶恐心情一下子定了下来。 中宫有孕了,这就表示皇后的地位不会因为那西陵公主的到来而有所动摇。 “本宫有孕期间,按惯例,六宫由德妃主事,灵妃辅之,若有紧急事务,可寻昭嫔。” 这一番交代下去,让人细一想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安排太周密了,皇后定是一早就知道西陵公主要来的消息,却非要等到确定有孕,才宣之于众,凭皇嗣稳住皇后的位置后,又将协理后宫的权力让出以拉拢汉妃势力,如是朝中的魏臣也会为她说话。 毕竟比起狼子野心的北燕,皇后背后的蜀国还是更可靠一些。 而且冷静下来想一想,西陵公主毕竟是敌国来客,该焦虑的是她而非自己。 在场的只有少数有心思的嫔妃明白过来——皇后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一旦有什么威胁到她的地位,便出手来玩个大的,今日这三件事可谓妙绝。 德妃算是想明白了,心里冷笑了一声,起身带头恭贺:“恭贺皇后娘娘,为我朝添一皇嗣,愿娘娘福泽绵延,愿大魏万世昌盛。” 众嫔妃各怀心思,面上还是保持一副笑容,跟着一齐恭贺,待散场之后,出了扶鸾宮的门,同路的尹才人主动找上夏洛荻。 “恭贺娘娘晋位,妾平日里受姐姐照拂,心中亦是无限欢喜,不如让妾下厨做几道青州的佳肴给娘娘庆贺庆贺?” 夏洛荻:“昂?” 她心里想着北燕和亲的事,对新称号适应了一下,才道:“啊这……” 此时,后面的灵妃何氏也截住了她。 “昭嫔,皇后娘娘命我等协理六宫,念你入宫不久,本宫还需调、教你些后宫事务,你若无事,便到本宫那去。” 夏洛荻:“啊这……” 偏偏这时候德妃也出来了,见了她,训斥道:“都晋嫔位了,你还住那清岙……青天堂?不嫌冷僻么,到丹华宫来,重选个宫室吧,免得届时让北燕那公主来了笑话我大魏不能容人。” 其他还没走的嫔妃也想凑个热闹,莺莺燕燕地围作一堆,左一个茶约,右一个闲谈,非要把夏洛荻的时间给填满。 夏洛荻现在就像块年糕,每个人都想来扯一把,而就在她一个头两个大时,万紫千红后面,高太监伟岸的身躯降临了。 “各位娘娘,陛下让昭嫔娘娘前往宣政殿伴驾,不知是否可以出借一阵儿?” 啧。 德妃几人心里撇撇嘴,她们总不能跟皇帝抢人,只得留下一阵香风各自散去。 夏洛荻脱身后,感动不已:“老高!好兄弟!” 高太监:“娘娘万万不可,老奴哪敢做娘娘的兄弟。” 夏洛荻:“好姐妹!” 高太监面无表情道:“昭嫔娘娘请上轿舆吧,陛下快下朝了。” …… 宣政殿除了宣见大臣议事的正殿外,还有三个配殿,前朝时本来作为皇帝玩乐的所在,到了本朝便改建为专论军务的坤舆殿、御书房,及皇帝那基本上当摆设的寝宫。 所以后妃们不是很积极地往宣政殿拱,因为实在是无聊。 领着夏洛荻进了御书房之后,高太监又道: “今日文渊阁事忙,陛下或许会晚些回宣政殿。娘娘在殿中稍待,老奴找个宫女奉茶来。” “不必,找套茶具来便是。” 高太监喜道:“娘娘是看在陛下操劳的份上想为陛下一展茶艺吗?” 夏洛荻:“我自己想喝。” 哦,老奴在替陛下想什么白日梦,在夏大人眼里皇帝拖堂是应该的,按时下朝在她这里才是找骂。 听见外面有大臣们先进来的声音,高太监又道:“那老奴先去前面,娘娘若无聊可去御书房找找闲书看。” “嗯。” 高太监走后,夏洛荻坐了一会,四周都是她最熟悉的布置,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追着皇帝犯颜直谏的朝臣。 夏洛荻起身绕到旁侧的书架后打算找本闲书打发打发时间,御书房里的书架有五六层,足足占了小半间宫室,不止涵盖儒法经典,还有不少天文地理之杂学。 一脸无语地路过半架子武功秘籍后,夏洛荻瞥见有本翻开了一半的书放在架子上。 拿下来一看,正是《美髯密录》。 而且上满还写着一行朱批大字——骗言骗语,狗官。 “……”陛下你好重的怨气。 夏洛荻心想这本书是她认真编撰了的,虽然不能美髯,但是能美发是真的。 皇帝还没有脱发的烦恼,不识货。 将案发现场恢复原样,假装没有见过这本书,夏洛荻又绕到最后一层书架那里,终于找到了一册感兴趣的书。 “……蜀国游记,上册。”夏洛荻缓缓念出书名,这本书没有著者,讲的是一个自称“抱残生”的游客的自传。 开头大意是——抱残生人如其名,自幼身有痼疾,遍寻医者,都说此子活不过二十,故而被父母抛弃。 但抱残生并未自暴自弃,而是趁还算康健的时候,周游名山大川,遍览列国风物,而且在云游的过程中,还收获了奇遇。 抱残生在巴川酒肆偶遇一粗豪的酒友,二人高谈阔论天下事,极为投契,在同行的路上,抱残生因其机敏而为酒友识破了一次刺杀,便与其结拜兄弟。 未曾想,酒友便是巴川之主,还将巴川最美的女子介绍给了抱残生为妻,而这个女子身份并不简单,乃是三苗圣女,精通一手偏方…… 看到这一节时,夏洛荻这才恍然发现这本《蜀国游记》的笔迹过于眼熟,进而断定——这必然是皇帝自撰的游记。 可……根据游记中的记载,在抱残生遇到三苗圣女的同时,夏洛荻已经投入了灵州的越王府门下。 彼时她同封琰朝夕相处,他哪儿来的时间飞到蜀国去会什么三苗圣女。 “呵……” 夏洛荻一目十行地翻到最后一页,笑了一声,便将上册放回到架子上,找起了所谓的下册。 “下册……”摸着书脊一本本数过去,刚看到下册,伸手一抽发现这本书一时抽不动。 夏洛荻这才发现有个人影站在书架后面,同样想找这本书。 她一低头,书架和书堆的缝隙间,正好对上一副好奇的桃花眼。 啧。 闻人清钟“嗨呀”了一声,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师、弟、呀。” 师出同门,夏洛荻亲切地问候起来:“你好兄弟齐王都死了,你还没死呢,师兄。” 第39章 浑水 “你还没死吶, 师兄。” 齐王的死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生前门客满堂,死后连葬仪都只敢由皇族的人出席, 风声几乎都没有传到宫里。 恰恰是这种平静,反而让朝中原来和齐王有利益牵系的人都吓退了——这说明皇帝早就想对齐王动手了, 布局设网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连他封地煜州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 而齐王死后, 他的党羽要么像户部王尚书那样向朝中清流示好,要么识相的就自请出京远离权力中心。 可闻人清钟不一样,齐王倒台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和齐王称兄道弟的他,和齐王却没有查到一点点利益勾连。 “难为你在宫中还这样记挂我——放心,凭先在的大理寺还查不到我的底细。” 一步一步转过书架, 都察院右都御史闻人清钟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夏洛荻一遍, 噗嗤笑了一声。 “我该说什么好,你早年是如何想不开非要从政, 倒不如像那西陵公主一般,红颜一落泪, 天下英雄皆为驱策。” 夏洛荻微微眯起眼,这歹人说话到处都是坑, 时时在试探, 她早已习惯。 “你想多了, 我一旁门左道取巧之辈,岂能与明珠比肩。” 闻人清钟将手上的杂书放回到御书房的书架上,道:“罢了, 本想着出使北燕之前找陛下借两本杂书解解闷, 一想到你的故事远比话本好看, 我就姑且再忍忍吧。” 出使北燕? 夏洛荻听他这么一说,问道:“陛下遣你出使北燕,是为西陵公主和亲还是公西宰之事?” 闻人清钟故作讶异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看来陛下同你还没这般交心,家国大事都还没同你说过……那我便放心了。” 一根青筋从手背暗暗绷出,夏洛荻面无表情道:“你放心什么?” 闻人清钟:“我称赞我主是个清心寡欲的明君,如此佳人在侧都不为所惑,见你这般处境,妲己褒姒都要掀棺材板哭了。” 夏洛荻一脸冷漠地拿着《蜀国游记》从他身侧走过:“阴阳怪气够了就跪安吧,祝你北燕之旅凶多吉少。” 曳长的披帛从身侧拂过,单从背影上看,分明是个出身鼎贵的天之娇女,完全想不到却是个奋不顾死的朝臣。 就为了那时凋零的大魏?还是越王? 闻人清钟眼中的讥诮消失了,他对着她的背影问道:“他值得吗?” 夏洛荻停下步子,良久,才回道:“值得。” “能臣不能愚忠。”闻人清钟道,“有个长辈说过,愚忠者,多为庸官,因为别无长处,只能靠肝脑涂地彰示其身,实则于家国社稷毫无进益。” “那你眼中所谓的能臣当以何为?” “真正为能臣者,当役君王为器。” ……役君王为器,扫荡河山,千古留名。 对大魏而言,清官如清流,人人称赞,却养不了鱼,而他恰恰是那一池能养鱼的浑水。 夏洛荻回想起了当年入乐相门时,就听乐相说过,他唯一的弟子,有管乐之才,却无伊尹之德,生性狂妄不驯,让她避着些。 夏洛荻笑了一声,道:“你最好把这句话裱起来装在家里,然后批注——这就是你被逐出师门的缘由。” 提到两人共同的师尊,闻人道:“你倒是听老师的话,可是想指望乐相能捞你出来?” 乐修篁名闻天下,门下弟子出女扮男装欺瞒朝纲的事,本就为有心人提供了口实。 这崽种。 他明知道自己不会向恩师求援。 夏洛荻:“那要不你跟我换?你女装勉强也能看,反正对你而言,在哪儿当妖妃,都一样。” 闻人清钟有个外号,叫文渊阁妖妃。 这个外号曾经传到过太后耳朵里,总是怀疑儿子跟大臣们过从甚密的太后对这对师兄弟从来没有好脸色。 当然,太后现在对夏洛荻已彻底改观,于是朝中就剩闻人清钟一个眼中钉了。 被一顿阴阳怪气之后,闻人清钟也不生气,笑着说:“实不相瞒,师兄昨夜还真的梦到了你……当年进师门时的样子。” 夏洛荻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下来。 她永远忘不了,进师门的第一天,那个狐狸一样的少年看了她一眼,故意问老师—— “哪里弄来的新玩具,可以给我吗?” 因为这句话,他被乐修篁重重地责打了,但他也得到了他想知道的。 她那时没能压抑住自己的仇恨。 就在一息的对视之间,闻人清钟没能从她眼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称赞道:“你养气的功夫进益了。” “无聊。” 夏洛荻懒得再理会他,拿着书正要走出去,便见御书房的大门打开了。 深秋的风从外面吹入,带起一阵冰寒。 高挑的人影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进来后径直走向夏洛荻,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 夏洛荻张了张口,却是身后的闻人清钟先道:“臣,拜见陛下。” ……她已不是臣了。 封琰走到她面前,在她还略有些恍惚时,取下臂上带进来的狐白轻裘搭在她肩上。 “外面落霜了。” 他也没有多说别的什么,对闻人清钟道:“鸿胪寺正上个月病死在北燕了,即日起,你卸任都察院,暂代掌其职。” 鸿胪寺负责主理诸藩邦交,比起都察院都御史算是平调,官阶未变。 皇帝三五不时会下一些把闻人清钟调到完全不相干的衙门去的旨意,对此闻人清钟也并未有什么异议,领旨谢恩后,又问道:“陛下的书还借臣吗?” 封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隔空丢在他怀里:“借了,没别的事就去前殿议事。” 闻人清钟将手上的书翻过来,书名三个大字:黄粱记。 ……看起来皇帝今天火气不小。 夏洛荻沉默了一阵,道:“陛下要议政,妾回侧殿以茶相候。” 封琰握住她的手,说:“朕送你去。” “臣恭送陛下。” 待出了门外,封琰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闻人清钟,漆黑的眼眸如同幽邃的深潭一样。 “你还忘了恭送昭嫔。” 在这一瞬间,闻人清钟平素随性自如的面具裂开了少许——君主在告诉他,不该靠近的,就远远滚开。 他看着地上两个几乎融合在一起的影子,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 “恭送,昭嫔娘娘。” …… 宣政殿侧殿。 高昇让内监们将茶具等一应事物摆好,察觉皇帝和夏洛荻之间气氛不对,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茶还是那天的茶,但夏洛荻却已藏起了彼时的意态,沉默着温了茶具开始沏茶。 在她沏茶的间隙,封琰冷不丁地问道: “你想杀他吗?” 谁? 夏洛荻一时听岔了,回过神来才明白封琰指的是闻人清钟。 封琰又问了一句:“你想杀闻人清钟吗?” 有一说一,她想。 对大魏而言,好用的毒瘤也是毒瘤,夏洛荻始终觉得此人是祸非福,但闻人清钟总能让皇帝找到不杀他的理由。 就好比这一次,齐王倒了,闻人清钟本来不死也该贬官去别处,但他不止把尾巴扫得干干净净,还赶上了拿公西宰向北燕谈判的当口,放眼整个朝廷,外交上最擅长咬人的就是他。 这件事完了,他又是大功一件,前愆抵消也不是不可能。 莫说皇帝了,夏洛荻自己也找不到杀他的时机。 想了想,夏洛荻道:“妾不想让陛下为难,陛下也不会答应。” “你都不试着为难我,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封琰说这话时丝毫没有犹豫,若是放在朝堂上,必会被大臣斥责听信后宫之言,非明主之行。 一句劝谏的话停在口中,夏洛荻却有些说不出来,闭上眼道:“陛下是君王,妾……” “妾什么妾。”封琰冷眼道,“你同闻人清钟几曾这般揣着尊称说话?” 你那天不是很狂? 要不是摸着脖子上的咬痕想了两宿没想明白,封琰还以为真的是做白日梦。 “陛下。”夏洛荻一下子皱起眉,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切勿臆测些有的没有的,我们两个都会吐。” 他们师门关系就是这么好,挫骨扬灰的那种好。 她说这话封琰同意,毕竟她和闻人清钟上朝拆台下朝骂架,都是抓到机会就把对方往死里整。 但封琰还是觉得不对头,倒不是夏洛荻有问题,直觉告诉他,是闻人清钟有问题。 这两个人虽然是政敌,但就是不一样。 启明元年至今,夏洛荻弹劾闻人清钟五百六十一本。 但闻人清钟拢共就弹劾了夏洛荻一本,这一本就把夏洛荻参进了后宫里。 其实在夏洛荻入狱的那几天,民间百姓有不少希望效法先朝,让她继续为官,戴罪立功,封琰也考虑过。但那一阵子齐王那一党疯狗似的非要把她拉下马,在其职权范围内暗中驱逐迫害百姓。 为免闹出人命,也免得她在外面被暗杀,封琰这才将她召进宫里。 封琰看着她递来的茶,接到手里时,开口道:“放心,你近来见不到他,我安排他出使北燕,去以公西宰换北燕割地。” “陛下怎知北燕一定会割地?” “公西宰可以活,可以死,就是不能被俘之后还被送回北燕。” 夏洛荻一脸愿闻其详的神情,封琰解释道:“北燕派他入大魏,看似凶险,实则有六成把握得益——其一,他若能活着带财宝回北燕,北燕得益;其二,他若死在大魏,则他麾下的啸云军便会彻底仇视大魏,进而为朱明收握于掌中。” “可他们运气不好,公西宰拿不到财宝,又没能死在大魏,朱明为彰显其对啸云军的重视,便是千金买枯骨也要把公西宰换回去。” 大魏派出的又是一贯热爱讲价狮子大张口的闻人清钟,有北燕受的。 说到这里,封琰顿了顿,道:“可公西宰此事,我还有一个疑惑。” 夏洛荻提起茶壶,将热水倒入壶中:“陛下请说。” “他在牢中口口声声说是当年大魏对不起啸云军,关于此事,你可曾听说过前朝时的……镇国公秦啸叛国案吗?” 封琰刚问出口,夏洛荻倒茶的手一顿,失手将茶壶摔在地上,滚烫的热水顿时烫红了她的手背。 “高昇!拿冰来!” 封琰刚托起她的手,就见夏洛荻木呆呆地看着他。 “不是的。”她嘴唇颤抖着,低声道,“不是的……” 第40章 蓝后 “你说什么?” 夏洛荻这样不是第一次了。 封琰发现她不止一次会突然间失神, 或者难以控制情绪,过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他从前无从查起她到底为何如此,但现在似乎隐约抓到了些许端倪。 “什么‘不是的’,公西宰, 还是镇国公秦啸?” 封琰似乎问晚了, 就在一眨眼间, 夏洛荻涣散的瞳孔又恢复了过来, 顿了顿, 轻描淡写地说道:“陛下见笑了,妾只是想起, 我在乐相门下学艺时, 曾听乐相说过,他与镇国公相知甚深,让我等不可人云亦云。” 这是一桩震惊前朝的旧案,天下百姓唾弃镇国公秦啸,认为他便是三王乱及后来北燕南伐的罪魁祸首, 而在秦啸的部下公西宰叛国之后, 这桩案子更是盖棺定论。 秦啸畏罪自杀于狱中时, 封琰自己还尚在遥远的灵州封地, 远离波云诡谲的权力中心,对其并不了解, 但夏洛荻这般反应,却让他疑云丛生。 此时高太监带着御医匆匆赶来, 封琰也便没有再追问。 刚才的沸水直接烫在夏洛荻手背上,此时已红肿成一片, 御医用冰敷过后, 满头大汗道:“陛下, 昭嫔娘娘这烫伤甚深,臣已用烫火膏防止伤处溃烂,但恐会留疤。” 御医说完就一阵后悔,伺候皇宫里的贵人,最怕后妃受伤留疤,小则大哭大闹,大则主治的御医都有性命之忧。 要是宠妃们不满意了,闹到皇帝面前,皇帝一个上头,叫他们治不好提头来见,这才是最惨的。 御医刚才不小心说了会留疤,又急忙补救道,“臣……臣一定尽心竭力!”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新晋的昭嫔娘娘眉头都不皱一下,云淡风轻道:“劳烦御医了,留不留疤都无妨,只要不碍书写就行。” 御医又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虽然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有大惊小怪,只说道:“她手上有冻疮,是几年前下县里办案时冻的,入冬即复发,你仔细照顾些,别让烫伤加冻疮弄烂了手。” 夏洛荻眨了眨眼,道:“原来陛下还记得。” 一提这个,封琰又开始肺疼。 三九寒天下冰河里捞尸、深更半夜住乱葬岗得了风寒,每年总得给他弄出点新花样来。 他只怕哪天想起来问一问夏洛荻的行踪,暗卫们给他寄过来一口薄棺。 高昇见封琰的脸色一点点黑下来,忙道:“陛下莫不是忘记了,皇后娘娘最擅长这些个去腐生肌的法子,左右也是要去扶鸾宮谢恩,不妨让老奴带昭嫔娘娘去讨一剂偏方?” 这倒是个好主意。 宫里几乎没有蓝后治不好的病,哪怕是封瑕那样先天残心之症,调养之下也能如常人一般行动无虞。 得了封琰的首肯,夏洛荻由高太监陪着出了宣政殿。 同来的时候不同,夏洛荻出来时,属于嫔位的仪仗又添了些人,除开抬着软轿的内监外,前后各有四个宫女,还有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打了霜的天气,就这么冻得鼻头红红地在外面候着。 高太监看了夏洛荻眼神微动,解释道:“娘娘素性不喜享乐,但嫔位该有的仪仗规格不能少。这些内监宫女,原本出身绣房,是拼命才拿到伺候嫔妃的机会,否则还要继续在下面干那些粗活。” “我知晓。只不过在想,忽然进来这么多人,我和尹才人在清岙堂恐怕住不下。” 高太监道:“这您不用挂心,皇后娘娘早就为娘娘选好了赋雪楼,内中有双阁六殿,大开脸的观雪景长廊,玉桃青梅林子都是前朝时就栽下的……” “等等。”夏洛荻眯起眼,一脸古怪道,“是不是就算我没烫着,你也要想法子让我去单独拜见皇后娘娘吧。” 高太监无奈道:“娘娘明察秋毫。” “我前脚受封,你后脚就将仪仗准备好了,岂不奇怪?我本以为这仪仗是为了接我去伴驾临时找的,现在看来却是专程拨给我的,可是皇后娘娘授意?” 夏洛荻说得高太监一头冷汗,面无表情地问道:“所以,有什么内情是不能对夏某这个青天大老爷明言的吗?” “这……”高太监咽了一下口水,说,“其实是皇后娘娘有事相求,不方便惊动后宫,这才请您单独过去一趟。” …… 扶鸾宮。 正值用膳时分,夏洛荻一进扶鸾宮后殿,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食物香味。 夏洛荻回头问高太监:“皇后娘娘在用午膳,我要不要暂时退避一会儿?” “昭嫔娘娘。”殿里的女官早知道她要来,迎出来行礼,“皇后娘娘请您一同用膳。” 行吧。 左右夏洛荻今天早上的食也消得差不多了,正是用午膳时候,闻着那鲜辣辣、油滋滋的香味,她一时间也有点饿。 绕过屏风后,跟着金雀一路到了花厅,蓝后正坐在雕花圆桌边,见了她来,微笑着点点头。 “你来得巧,陛下从本宫家乡调来了个厨子,做的都是些三苗的菜色,正好尝个鲜。” “多谢娘娘。” 夏洛荻欣然坐下,刚提起玉箸,一低头就看见这些个三苗特色菜。 炸蝎子、竹虫煎、爆炒蜂蛹、杂菇烧鳝段、清炖蛙腿汤、虫草焖蛇肉。 蓝后笑道:“用不习惯?” 夏洛荻连称不敢,夹了一筷子五颜六色的杂菇,在蓝后的注视下吃了下去。 鲜香适口,还有一股隐约的奶香味。 蓝后一眼便看见夏洛荻敷着药膏的手背,问道:“烫伤?” 夏洛荻趁机放下筷子,道:“陛下让妾来扶鸾宮讨一剂偏方,劳烦娘娘。” 蓝后牵过她的手,看了看,道:“你这手以前是不是被冻伤过?” 夏洛荻颇为诧异,这还没到冬天,她的冻疮没复发,蓝后就能一眼看出来,想来是有真本事。 “烫火膏里有精制冰片,性烈不适用。金雀,取盆冷水,再拿些生肌露来。”蓝后道。 待宫女取了冷水,蓝后也不放给宫人,自己洗了手亲自给夏洛荻洗烫火膏。 夏洛荻受宠若惊:“娘娘有孕在身,万勿……” “无妨。反正唤你来,也是为了本宫这孩子。” 哦,这就说到正题了。 夏洛荻正色道:“娘娘请讲。” 蓝后用绢布一点点擦拭着夏洛荻的手背,幽幽道:“本宫,宫里有鬼。” 她这话一说,周围宫女的呼吸声都放轻了。 夏洛荻左右看了看,问道:“内鬼?” “是怪力乱神的那个鬼。”蓝后道,“已经有半个月了,每至子时左右,本宫都能听到有人在本宫这里耳语。” “不是风声误听?” “不是,那耳语说的是……”蓝后摆了摆手,四周的宫女闻声回避出去。 蓝后勾了勾手,让夏洛荻靠近些,在她耳边说。 “鬼说——崔贵妃,你好狠的心。” 夏洛荻瞳孔一缩。 她总算明白皇后为何要单独找她来了。 宫里没有崔贵妃,唯一的崔氏,就是曾经作为先帝贵妃的崔氏太后。 夏洛荻在青天堂时跟嬷嬷们打麻将,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大约知道了崔太后的过去。 前朝后宫之争斗不比本朝,先帝无道,宫妃位分足有二十四个等阶,地位最高的就是四妃一后,而崔氏就是从一介执墨宫女做起,在这千人里杀出,一步步坐上贵妃的位置。 成为贵妃之后,崔氏作为后妃的运道便似乎到头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触怒了先帝,被打断了腿关进庙庵里,直到越王进京登基,才从庙中出来成为太后。 比起崔氏那时斗得你死我活的后宫,本朝的后宫,太后经历世事后专心礼佛,而皇帝对宫妃们也多有爱护。汉妃和番妃虽然彼此看不顺眼,至少明面上最多就是互相噗噗、拌拌嘴子,日子像在小孩子过家家。 “陛下知道此事吗?”夏洛荻问道。 “本宫还未告诉陛下。”蓝后给夏洛荻手背上倒上了一种白色的乳膏,缓缓匀开,道,“还有,陛下偶尔留宿时,那鬼声便没有出现了。” 蓝后的药确实如高太监所言,比御医高明许多,就这么三五息的时间,烫伤的剧痛便大为缓解。 因为夏洛荻还有冻疮,蓝后便索性将她两手都涂得满满的,找了纱布裹着她的手挂在她脖子上。 夏洛荻听罢前情,道:“既然如此,娘娘不如现在带我去看一看寝宫,或可查出来到底是谁在戏弄娘娘。” 她刚要起身,就被蓝后按回到椅子上,又叫了女官过来。 蓝后微笑道:“案子慢慢查,饭不能不吃,你喜欢什么菜色?我让金雀喂你。” 夏洛荻被绑着手,无言地看着面前的虫族大军,道:“娘娘,陛下也喜欢这三苗的美食?” 蓝后想了想,道:“陛下应该是不喜欢,不然他也不会每日都抱着空碗推托说‘不及卿秀色可餐’这种鬼话。” 夏洛荻眼神已死,只能避开那些死不瞑目的虫子,让女官挑了些相对而言比较正常的杂菇鳝段和蛇汤。 蓝后在一边优雅地用膳,见夏洛荻吃得单调,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有些东西,表面上看上去张牙舞爪,实则无害,怕只怕那些表面上温和无害的,却在背后冷不丁捅你一把软刀子,叫人防不胜防。” 夏洛荻想到了今日看到的那册《蜀国游记》,其中对影射到蓝后的部分描写甚深,想来著者也是知晓她当年在蜀国任王后时的种种苦楚。 如今,她又远离家乡到了大魏,以皇后之尊坤临天下,其暗中所受的针对不知凡几。 思及此,夏洛荻动容道: “臣妾也晓得娘娘的难处,必当为娘娘扫除烦忧。” “你在说想什么。”蓝后道,“本宫说的是这一桌子菜,最安稳的是这些虫蛇,你却吃了那么多见手青,怕你中毒而已。” 夏洛荻:“……” 第41章 雪泥鸿爪 最终夏洛荻还是老老实实地干完了饭, 吃完便得了蓝后的允准,立即钻进了她所说的,闹鬼的寝宫。 皇帝登基后对蓝后极尽宠爱, 特地修葺过扶鸾宮, 处处可见蓝后家乡的特色。 三步一盆奇花, 五步一丛草木,罕用黄金, 多用白银与碧玉,连地毯都是蜡染的。 凤榻之前, 还挖了一处浅池子,这样的季节, 里面还浮着一片片睡莲叶子,也不知是何品种, 这样的深秋还能翠绿如盛夏。 夏洛荻双手敷着药膏像个残疾人一样挂着, 难以行动, 只能四处观察。 她发现蓝后可能好奇心较重,寝宫里来自五湖四海的摆件甚多, 细一看倒是都能和大多数妃嫔对得上——大宛国的金水囊、东瀛的花器、大魏的绣屏。 杂,但不乱。 夏洛荻问跟来的女官金雀道:“每晚入睡时, 是只有皇后娘娘自己听得到吗,可有更换宫室?” “只有娘娘独自休息的时候才能听得到。奴婢是娘娘的贴身宫女, 每晚都在寝殿外间伺候, 偶尔也能听得到一些杂音, 但不甚清楚。” 金雀脸色不佳道, “至于换宫室, 奴婢也劝过, 听老人说前朝皇后是在此地被赐死的, 恐怕不祥,总想着等陛下来了,向陛下求换个宫室,但娘娘却浑不在意,只说怪力乱神无需挂心。” “娘娘言之有理,若说死个人便不祥,那整座皇宫就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了。” 炀陵乃四朝古都,历代征伐,朝代更迭,可以说是寸土寸血,更遑论宫中。 “每次‘闹鬼’,时长大概多久?有没有确定过声源?” “也不是每晚都闹,时长时短。”金雀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听娘娘说,像是有个女人在哭泣嚎叫。” 分明烧着地龙的温暖宫室,因她这一句话,显得阴冷起来。 夏洛荻看不出什么端倪,道:“可否让我躺一躺凤榻?” “请昭嫔娘娘随意。” 夏洛荻是想在蓝后每晚入睡时的地方感受一下,一坐下来,就听见“嘎吱”一声。 “咦?”夏洛荻愣了愣,诧异地看向身下铺着锦褥的的凤榻,道,“这是竹床?” “是金丝竹的竹床。”金雀道,“娘娘睡不惯那香楠罗汉床,陛下就着人特地打造了这张床。” 竹床有诸多好处,驱虫避瘴,祛湿益骨,香气安神,睡竹床也是三苗人的习惯。 夏洛荻在这张床上躺了一下,让金雀暂时不要出声,竖起耳朵细听。 此时正是午时,外面的宫人走动声、风声、鸟雀声皆有干扰,除开这一些,便是这寝宫里睡莲池的水声。 没有任何异常。 既然能准确地说出来“崔贵妃”,就表示这绝不是杂音误听,而是人为。 雪泥鸿爪,必有形迹。 到底有什么是她没有注意到的呢? 夏洛荻闭着眼想了许久,突然,脑袋里闪过赤狐山那沉鱼池的画面,一下子坐起来。 金雀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昭嫔娘娘?” “嘘……”夏洛荻蹭掉了鞋子,尽量不碰到一点声音,从榻上走下来,缓缓地靠近寝宫中央的莲花池,趴在池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这是在做什么? 金雀十分不解,但也不敢打扰她,只能捂着嘴在旁边看着。 直等到金雀的下巴都发酸了,夏洛荻才等到了她想看到的东西。 安静得像镜子一样的池水下方,一朵气泡从清浅的池底缓缓升起,到了水面“啪”一声破裂开。 “果然有水泡。”夏洛荻死死地盯着水池。 金雀不解:“敢问这池水可有什么不对的?这池子里栽有睡莲,当然会有气泡从根须里浮出呀。” 夏洛荻道:“这是江南匠人以绢花和米胶做的假莲花,江南豪门里经常用作在冬天赏夏景。应该是宫里换季了,才将真莲叶换下来弄成了假的,不信你捡一片撕来看看。” 金雀也是出身蜀国,跟着蓝后来到大魏不过六七年,又是一等宫女,这些园艺小事还犯不上让她操心。 她如夏洛荻所说一样,拿起一片莲叶,一撕,只听“呲啦”一声,莲叶如同布料一样裂开,中间露出了一根根细小的线头。 “原来如此。” 夏洛荻继续道:“假莲花和一池死水是不大可能有这么大的气泡浮出的,我想……这池底下可能有空洞。” 造宫室时,外有打地基,内有铺地龙,当然会有空洞,但问题是……这个空洞有声音传上来。 这池子呈漏斗形,只有五尺见方,如果下面没用土泥封好的话,漏下去形成个喇叭也不是不可能。 金雀想了想“啊呀”了一声,道:“确实,最近宫里的小宫女说着池子的水位总是降下去,她们不得不每天早上加一桶水,免得娘娘起身后看见……莫不是因为水漏光了,下面的声音就传上来了?” “不会,这么大一池水,莫非每晚都能漏光?那早就发现了。” 夏洛荻绕着这小池子转了一圈,又问道:“督造这池子的匠人何在?” 金雀为难道:“这……娘娘说了此时时,奴婢曾暗中打听过有没有邪门的事,却被告知说,四年前修扶鸾宮的匠人在宫外喝酒时全死了,当时,听人说还是大理寺接的案子呀。” 大理寺? 夏洛荻马上进入了状态,想捋捋胡子却发现手挂着,只能坐下来揣着手手开始回忆。 四年前,五人喝酒死亡。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那是一个夏天,有人上报从河里捞上五具男尸,因为身上挂着宫里当差牌子,便将此案转至大理寺。 经过验尸,此五人乃宫中的匠人,似乎是因修葺后宫时偷了些宫中的物件卖了些钱财,便相约包了条暗倡的花船饮酒作乐。 恰逢那个时候,夏洛荻正在京中轰轰烈烈地清理花街柳巷,有事没事便带着兵在各个酒楼里突击检查。 因看到检查的巡卫路过,那五个人害怕被查到而下狱,便大冬天地跳进水里想逃逸。但他们喝醉了使不上力气,没能爬上岸,第二天便被发现冻毙在水中。 这桩案子中,五人的死和暗倡的口径都对上了,现场也没有其他的疑点,纯属意外。喝花酒下狱本罪不至死,这五人怕大理寺卿的杀名却落得这般下场,当时还成了京中茶馆酒肆的谈资。 但夏洛荻怎么也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居然又和宫里的怪事扯上了关系。 那五个匠人的死,难道并非巧合? “昭嫔娘娘。”金雀道,“可要上奏皇后娘娘将这池子挖开?” 事涉崔太后,夏洛荻衡量之下觉得还是先稳一手再说,毕竟她今天来皇后宫里理由很充分,就算被有心人看到了,也不会怀疑到皇后是找她来解决这闹鬼之事的。 “不急,先不要打草惊蛇。大理寺不留冤假错案,此事算在我头上,只是需要些时日,在此期间,为龙胎计,不如让娘娘暂居别处?” “不必。”香帘一开,蓝后缓步走入了寝宫,道,“有人故弄玄虚,祸心昭然,本宫若退避,倒显得问心有愧。” 夏洛荻本想再劝,但忽然想起上午蓝后曾宣告过西陵公主入大魏和亲之事,中宫的象征正统,她一旦因为此事搬出中宫,等西陵公主一来,便会落人口实。 “你只管放手去查,能解决便是最好,不能解决也不必挂心,但有一点,若当真事涉……” 后面的尊讳蓝后并没有说,夏洛荻知道她指的是崔太后。 “妾自会与陛下商榷,这便去找人查实此事。” “那就好。”蓝后拍了拍手,一个宫女用托盘托着一只圆肚玉净瓶来,“这是白玉蝶赢捣碎做的,不耐久存,本宫每日派人送去你那里一瓶,如是在双手上敷上半个月,你的冻疮也能一并根治。” 今日一会蓝后的精妙偏方,夏洛荻算是彻底长了见识,道谢过后,看着那瓶子里乳白色的药膏,又好奇道:“不知这白玉蝶赢是何物?可需内服?” 蓝后道:“就是用药草喂肥的蜗牛,你若想内服……也毒不死人。” 夏洛荻:“……” …… 在扶鸾宮被花里胡哨的虫虫一顿爱护之后,夏洛荻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高太监见她双手都缠满了纱布,吓得魂飞天外,捂着嘴道:“您犯了什么事,皇后娘娘素来慈和,怎么还给您上夹棍了?” “这是娘娘的偏方,不要信谣传谣。” 夏洛荻努力克服了内心的抵抗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蓝后这蜗牛膏是真的有用,敷在手上冰冰凉凉的,又不似烫火膏那般刺激伤口,反而十分舒服。 高太监擦了擦汗,这才放下心来,毕竟要是夏洛荻和皇后打起来,他还真的两头不好做人,道:“那您可解决了皇后娘娘的烦忧?” “没有,事情比我想象得棘手许多。”夏洛荻搓着手手道,“陛下现在还在宣政殿吗?” 高太监道:“今儿下午像要约在文渊阁听北燕的政事,现在这个时辰多半已说完了。” 夏洛荻道:“那我想去面圣,可以吗?” “您想开啦?”高太监高兴的神色还没挂上两息,就强行收起来,咳嗽了一下,道,“按常理说,后宫不得滋扰陛下听政。咱们陛下是正经人,像宣政殿召后妃伴驾这种事,除了皇后外以前是从来未有的。但是,如果是慰劳陛下理政辛劳,送些点心汤羹,倒是可以的。” 夏洛荻举起双手:“你看我像是能做点心汤羹的样子吗?” 高太监道:“娘娘们都是金尊玉贵的,除了自己心血来潮,平时哪里用得着自己洗手作羹汤,都是养一些灵巧的宫女代劳的。听说您那儿有个尹才人,像是个会下厨的,不如今日就先回青天堂,改日再计?”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我……” 就在此时,远处一众后妃说说笑笑地路过,为首的是刚从宫里藏尸的打击中恢复了点精神的婧嫔,看着像是要去找个宫室赏秋菊。 夏洛荻凝视着婧嫔的宫女提着的点心盒,道:“事态紧急,我们去把婧嫔的点心抢了吧。” 第42章 月饼 尹芯回了青天堂, 里外的嬷嬷们都说,夏洛荻升了嫔位,恐怕要搬去大一些的宫室, 往后便不大可能在青天堂住了, 今后这堂里可能只有尹才人一个人。 尹芯表面上带着笑接受恭贺,心里却很是焦躁。 青天堂在皇宫西边,离后宫和宣政殿十万八千里,等夏洛荻一走, 这里就坐实了是个冷宫,那她的处境就危险了。 ——你命运多舛,然天生凤命, 不成凤凰, 便为麻雀, 当真这般甘心? 尹芯一咬牙, 回去之后就亲手做好了一盘加了料的桂花馅儿的月饼,又去让贴身宫女借了伺候夏洛荻的嬷嬷晾晒在外面的斗篷,收拾得光彩照人, 便出门去找皇帝。 最近皇帝在处理拿公西宰与北燕交接的大事,每天此时必在文渊阁议事。 文渊阁都是阁老外臣, 按理说后妃不得入, 但门口的内监本是要拦的,但她们自报是“青天堂来的”, 又见尹芯披着一身朴素的雪梅斗篷看不清面目, 想起高公公平日里的嘱咐, 一时也不敢拦阻, 便放了她们进文渊阁。 此时, 刚好逢着文渊阁议事完毕, 中门大开,不少朝廷重臣从阁中出来。 尹芯位分低微,只得避在道旁等候这些朝臣们走过,等到朝臣们快走完时,她感到一阵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看见道中有个面貌称得上妖丽的年轻朝臣正观察着她。 “娘娘手上的玉镯是青州的夕霞玉吧,这可不多见。” 青州产夕霞玉,如其名一般灿若云霞,能被制成玉镯的大多只有贡品。 尹芯只觉得对方像是一眼看穿了她似的,十分不自在地挡住手腕,道:“阁下是?” “臣是鸿胪寺卿,闻人清钟。”闻人清钟状似无意道,“臣只是想起齐王殿下也有这么个夕霞玉把件,时常带在身边,在下讨了几回没讨到手。可惜殿下遭了山贼 ,头都被砍下来了,也不晓得遗落在哪儿了。” 齐王?他说这个做什么。 尹芯心里疑惑,道:“大人见笑,我乃青州节度使尹峻之女,夕霞玉是本地特产,自然也有这么一件。” “原来如此,尹大人如今被判了斩监候,娘娘与其是向陛下求情,不如保全自身为上。” 尹芯脸色倏然变得苍白:“斩监候?我爹?” “赤狐山险些冒犯圣驾的事,莫非娘娘不知晓……” 此时,文渊阁外,一道饱含杀机的声音打断了他。 “不归你管的案子,少插嘴,鸿胪寺卿。” 闻人清钟抬眸望去,一眼便瞥见汹汹而来夏洛荻藏那在斗篷下的双手,好奇道:“你被人上夹棍了吗?” 跟在后面帮忙提点心的高太监道:“闻人大人不要误会……” 夏洛荻:“对没错,下次就轮到你。” 闻人清钟道:“那只怕又得等。如今老师还未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黏在臣为国为民的份上,还望娘娘烧香拜佛的时候能惦念一二。” 夏洛荻:“你且放心去,倘若此行凶多吉少,信女愿吃素三天。” 赶走闻人清钟之后,夏洛荻目光灼灼地转向一旁发呆的尹才人:“他还同你说过什么?” 夏洛荻问这话时,眼神极为可怕,高太监闻到空气中气氛不对,放下点心盒子,道:“老奴进去通报,请娘娘稍等。” 本就是拿了她的斗篷想混进文渊阁的尹芯又是心虚又是害怕,躲闪着她的目光,道:“并没有说什么。” 夏洛荻道:“此人的话不可尽信,你先回去吧。” “可……” 旁边的贴身宫女腿都吓软了,扯了扯尹芯的袖子,尹芯犹豫了一下,朝夏洛荻行了一礼,便带着食盒仓促离去了。 而文渊阁里,封琰甫处理完所有政务,就见高太监走了进来,不待他开口,问道:“(伤势)如何?” “形势大好,会送点心了。” 高太监挤眉弄眼的,像是自己家养的坏脾气的猫会踩奶了似的。 封琰只理解了他一半的意思,当即便起身出了门,一眼望去,夏洛荻站在门口,两只手缠着白纱布乖乖揣着,还挂在脖子上,像是被什么揍骨折了一样。 这一幕撞进封琰眼里,让他震撼不已。 “你被上夹棍了?” 夏洛荻:“妾不是,妾没有,别乱说。” 封琰:“朕想也是,皇后应该不爱动粗,以她的本事只会下毒。” 高太监在旁边如是这般地解释了一番,将点心奉上,说尽了好话:“娘娘见陛下理政疲劳,特地拿来了这一盒金乳酥……呃,月饼?” “你退下吧。” 高太监一脸疑惑地退下后,封琰对那月饼好一阵望闻问切,又看了看夏洛荻揣起的手手,问道:“你从谁那抢的?” “婧嫔。” 封琰回忆了一番,想起就是上回宫里发现干尸的婧嫔,她也算多灾多难,自那日之后,她那宫里算是住不下去了,三天两头跑相好的宫妃那里蹭吃蹭住,直到她宫里的榕树和地下的土一并挖走,才战战兢兢地回到宫里。 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带着点心出来散散心,还被夏洛荻抢了。 夏洛荻早就想好了后路,道:“婧嫔若是闹到御前来,陛下可以把本来分给妾的赋雪楼赔给她住。” 封琰:“那你想住哪儿?” 夏洛荻道:“青天堂就很好。” 一听“青天堂”这三个字,封琰冷冷道:“那要不要再给你配备几个拿着水火棍的差役,再赐一面‘明镜高悬’的鎏金大匾?” 夏洛荻推了推点心试图转移话题:“你先吃块饼,且听我说说案子。” 事关太后,夏洛荻也没有什么保留,明明白白地讲起皇后宫里的怪事,及那怪声所言,或许与前朝的宫斗相关,然后又联系到有关系到大理寺一桩陈案。 “所以,你是想让大理寺调查一番?”封琰问道。 “我想亲自回一趟大理寺,还有就是,想找一找当年五人船上的暗倡韩氏。” 当年大理寺查抄完花柳之地时,那些风尘女子都被勒令回家,无家无户的,也都被送到城郊的染织坊、食肆等地去做工。 封琰总是想起夏洛荻对于查案那种非同一般的狂热,有时候甚至有些疯疯癫癫。 便是如上回的案子,交给刑部也不是可以,但此事涉及崔太后。 严格来说,崔太后在前朝的宫斗中算是失败的,最后落得个打断双腿扔在庙庵里等死的地步,若不是儿子夺位成功,她只怕都活不下了。 是以曾经生杀予夺的崔贵妃,如今一心礼佛,莫说前朝纷争,连后宫的事都很少置喙。 可到底都已是前朝的事了,再翻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可以将此事交给裴谦。”封琰道。“他才离开文渊阁不久,我让高昇把人找回来。” 门外的高太监得令,立马溜出去追裴侍郎了。 文渊阁里彻底安静了,夏洛荻还想说点什么,刚一张口嘴里就被封琰塞了块月饼。 封琰道:“手。” 夏洛荻一双手被纱布密密实实地包裹起,一股浓浓的药香从手上散发出来。 她早该金尊玉贵地被奉养起来了,磋磨这么多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分明该抚琴品茗的手,每日里拭血辨尸,熬成这么个样子。 “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封琰蹲坐在她膝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当年是什么缘由进了乐相门下?” 夏洛荻叼着月饼,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想抬一抬手,又被封琰按下。 “你的旧事,如果难以启齿就不必详说,我来问,你点头,或摇头便是。” 夏洛荻垂眸点了点头。 封琰感到她的手臂没那么僵硬了,便问道:“你入乐相门下,是为仇?” 夏洛荻沉默了两息,点了点头。 “来到我身边,是有所求?” 点头。 “那你的仇,和我有关?” 夏洛荻的眼睛空茫了一阵,封琰紧盯着她的眼睛,不待她回答,接着问道—— “你恨我吗?” 他终于问出了口。 这句话像是悬在他们头顶无形的剑,不知何时会坠落下来。 夏洛荻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闭上眼睛,低下头,咬碎了口中的月饼,如同咬下一块陈旧的伤疤。 “……从来不。”她细弱未闻地答道。 如果仇恨真的来自于你身上的血脉,我不会放过的只有我自己……不该有所妄想的自己。 “我知道了。” 肩上的沉疴一下子放下来,封琰的视线从她的双眼缓缓地挪到她沾了些许带着甜味的碎屑的唇上。 脖颈又开始麻痒起来。 他无比清晰地想起这双唇抵在脖子上的触感。 柔软、冰凉……疯狂。 “月饼好吃吗?” 夏洛荻收敛起眼底的情绪,移开视线看着旁边的桌子腿。 “嗯,甜。” 就……突然很饿,很想尝尝。 就在封琰脑子里的理智一点点瓦解的时候,突然文渊阁外噪声大起。 “陛下找臣?莫不是想开了要批臣的婚假啦?” 裴侍郎兴冲冲地杀将进来,一眼看到夏洛荻和黑着脸的封琰,大惊失色,一下子跪下来。 “皇!上!夏大人虽然是个驴脾气,但她向来公忠体国,她为朝廷流过汗,她为大魏流过血!何苦上夹棍伺候啊!” …… 被夏洛荻从文渊阁一句话赶了回去,等坐下来冷静了一阵,尹芯又羞又恼。 羞恼之余,她又有些浓浓的不甘。 “梅儿,那闻人大人说的,齐王你知道吗?” “齐王殿下?”梅儿奉上茶来,小心翼翼道,“奴婢只知齐王殿下是陛下的皇叔,月前送王妃灵柩回乡路上被山匪劫杀了,宫内外都很是震惊呢。” “这我知道。就是不明白,那闻人大人同我提这个做什么。”尹芯有些心烦意乱,见了手上的夕霞玉镯子就有些来气,刚要扯下来摔出去,想起母亲的嘱咐,便又收了起来。 梅儿讨好道:“您这娘家带来的镯子真好看,妃位都不一定有这样成色的好东西呢。” “东西再好又能如何,像我娘,一身的富贵滔天,都是男人给的,只有权位才是自己的。”尹芯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今天自己连夏洛荻一个眼神都不敢接,又气自己不争气。 尹芯定了定神,拿出一个金锞子塞在梅儿手里:“你在宫里的阅历多,可知道昭嫔是如何收拢人心的?我见高公公竟亲自陪她去伴驾,可有什么别的门路?” 梅儿紧张道:“这奴婢哪知道……不过昭嫔娘娘毕竟和其他娘娘不同,本就是前朝出身的,连闻人大人都能面对面呛上两句,在陛下眼中地位不同,也是该然。” 是了,她不一样,履历太过奇特,算是特例。 “算了,她待我也是好的。” 尹芯喃喃自语了一句,此时,梅儿忽然面露恐惧,给尹芯看了一眼她们今日带去文渊阁的点心盒。 “咱们、咱们刚才走得急,不小心把点心拿错了。” “拿错就拿错了,不比她的差……”尹芯喝了口茶,猛然想起来里面放了些致幻的料,一口喷了出来。 她在里面加了些不该加的料,虽不是什么下作东西,但却是让人容易夜里发些奇怪的梦的玩意。 ……完了。 第43章 笼花里 大魏的忠臣们孤高自许, 悍不畏死。 但裴谦怕死,大臣们聚众血谏、聚众撞柱的活动他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借口千篇一律, 都是称病。 升官发财娶美人,这是他唯一的志向。之所以当清流,主要是因为当贪官会被夏洛荻逮住。 长年累月清着清着, 他也就成了清官这一拨的, 但仍然改不了他怕死的本色。 可他偏偏还热爱作死。 发现自己当面编排了一通皇帝给夏洛荻上夹棍的昏君操作之后, 裴谦自知触怒圣颜,讷讷不敢做声。 “平日里你们都是在下面怎么编排朕的,详细说说?” “陛下乃圣明君子, 岂会对一弱女子大刑伺候,是臣癔症没醒, 胡言乱语,还望陛下让臣戴罪立功。”裴谦轻车熟路地挂上一脸狗腿的笑容, “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封琰看向夏洛荻,夏洛荻咽下嘴里的月饼,道:“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大理寺清洗西城十三教坊时,发生的石榴河淹死五人的案子?当时那五人事发的花船上有个伎人韩氏,结案后此人安置去了城郊一家绣坊安置。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今年应该是她做工满期,得脱贱籍的年份,按理说,涉案之人脱贱籍的文书应该由你刑部经手, 批下来之后再发往户部, 可有印象?” 裴谦好一阵回忆, 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摸出些印象。 “韩氏……可是城郊明正绣坊的女工?一个月前刚好批了一批, 如果是年岁三十出头的话,是有这个人没错。” “那这个韩氏现在所在何处?” “这我哪知道……”炀陵城这么大,找个人好似大海捞针,裴谦本来是一口拒绝的,却忽然想起一件事,道,“陛下可还记得,今日上奏的有本折子,京中笼花里日前某酒馆起火,十来间民房一同被烧毁,熏死三人、十数人烧伤。” 民间之事,皇帝不会天天都亲自处理,但每个月都会要求六部捡一些影响较大的收集起来奏报至御前,有时还需御前奏对,也算是对六部长官的约束,防止这些官吏尸位素餐。 封琰细一回想,刑部这个月的折子上确实有这回事,而那最初起火的酒馆,就是…… “韩氏酒家。” 巧,太巧了。 皇后宫里出鬼事,涉事的工匠死了,和工匠一条船的伎人也突然起火。 简直就像有人在灭口一样。 什么样的势力,要做得这么细?到底要埋葬什么秘密? 夏洛荻一开始没想出宫,但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了亲自去查的念头:“陛下,可否让妾回家探亲?” 又探? 夏洛荻瞄了一眼桌子上的月饼盘:“快中秋了。” 裴谦舔着脸悄声道:“是极是极,佳节在即,我也想回您家探亲。” 夏洛荻高声进言:“陛下,裴侍郎说他想为君分忧,彻查此案,今晚就要将四年前那五人落水案的卷宗查出来。” 裴谦:“我不是、我没有……” “准了,退下吧。” 轰走裴谦之后,封琰问夏洛荻道:“你真想回去?” “主要是为查清案情。”夏洛荻道,“我暗中出去即可,陛下可派些人手……” “高昇。”封琰道,“传下去,昭嫔今夜留在宣政殿。” …… 留当然是不可能留的,只是个名目而已,天色一黑,一辆马车便驶出了宫门。 中秋节前后三天,共计六天,不设宵禁,是以此时出宫之后,放目所见,华灯正浓,一派节日气氛。 笼花里街坊口,前几日遭了火灾,官府派了不少民夫前来洒扫搬运,人来人往的,其他未受波及的铺子倒是生意更好了一些。 “卖绒花咯,给家里闺女媳妇灯节戴哦……姑娘,看看绒花吧,这玉兔绒花,是现下最时兴哩。” 夏洛荻停在街市口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想起家里的不语,取了支绒花道:“来一支。” 老板娘笑道:“就剩下这一雌一雄了,七文钱一支,姑娘要两支的话,算十文钱一对,可好?” “这两只兔子都差不多,怎见得是一雌一雄?” 嚯。 这姑娘带着帷帽看不太清容貌,身边这问话的郎君却是英武不凡,老板娘笑眯眯道:“古话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您看是不是一雌一雄?” 封琰只看到两只兔子一个眼睛绣歪了,一个腿瘸了,只当是个小孩子玩意,便顺手买下了:“算你有理。” 夏洛荻看着手里一对毛茸茸的兔子绒花,有些无奈,对着封琰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没必要亲自前来的。” “你办你的案子,我出来体察民情。” 封琰说完,就听见身侧的夏洛荻肚子“咕”地一声。 “你饿了?” 夏洛荻“嗯”了一声,道:“近来用皇后娘娘的偏方,胃口开了些。” 皇后的偏方大概就是主张美女都是吃出来的,上个月的偏方敷脸,这个月的偏方养胃,加上宫里老嬷嬷们变着法地做补汤,她饭量确实见长,脸颊也比从前丰润了许多。 反正进了老封家的后宫,一个都别想跑,都得长胖。 “这是好事。”封琰早觉得夏洛荻该多吃点了,不然每每掂起来都像掂只猫,总觉得宫里薄待了她似的。 于是便找了个下火锅的饭庄坐了下来,就在等羊肉炉子上火的功夫,夏洛荻看着斜对面那黑漆漆的一堆废墟,便晓得这就是先前受灾的地方。 随即便叫住了跑堂的杂役,问道:“隔壁那家是怎么了?” “贵人见笑,是对面的酒肆倒霉着火了。” 夏洛荻又问是如何着火的,杂役便说是对面烧火的伙夫睡过头了,火灰一下子把柴堆点了,又天干物燥的,一下子便烧了起来。 火势扩散极快,烟灰足足熏死了三人,老板娘韩氏幸而未死,但也在情急之下从三楼跳下来摔成重伤。 “那酒肆原本大得很,有三层楼呢,准备月底正式开业。我们老掌柜本来怕对面那韩娘子抢生意,晚上都没能睡得着,这下店烧了,韩娘子人也被接走了,算是放心了。” 夏洛荻问道:“这韩娘子被什么人接走了?” “包养她的人呗。”说起这等市井八卦,杂役眼里像是有了光,“也不怕糟了贵人的耳,这韩娘子原本吶,是那花街柳巷里出身的,被京里的大官家包养了,这酒肆也是那大官家出钱供这韩娘子养老用的。” “何处的大官?” “户部尚书王家呗,那王尚书有钱,养的外室可不止这一个。” 哦豁。 老王,又是你。 羊肉炉子咕噜噜泛出热腾腾的锅气,封琰下午也才吃了月饼,并不觉得饿,给夏洛荻夹了一满碗肉,看着她一边吃一边道:“王尚书应该没这个胆子。” “他确实没这个胆子——他只是贪,又不是傻,现今这情势,只有夹起尾巴做人才能保全家小,怎会烧房子抓人眼球?” “问题在那个韩氏身上,只是王尚书的妻子善妒,他不一定敢把韩氏藏在家里。” 封琰:“那不如……” 夏洛荻:“不如,我们把他儿子绑了,谎称是韩氏的前夫找上门,让他把韩氏交出来。” 封琰道:“你以前也经常这么干?” 夏洛荻道:“我是迫不得已,毕竟陛下曾让我单枪匹马进贼窟,只能行此下策。” ……那是封瑕说的。 封琰替他哥背锅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也只能随她怎么说。 “炀陵这么大,你上哪儿找他儿子去?” 夏洛荻指着楼下:“这得问犬子,他天天跟那些纨绔打架,应该晓得。” …… 睚眦自打上次立了功之后,羽林卫的老同僚们对他大有改观,左一个饭局右一个酒摊,他才十六岁,遭不住也不喜欢喝酒。好不容易迎来了第一个休沐,便直接打算回家睡两天再说。 交班已是入夜,为免秦不语还要半夜起来给他做夜宵,睚眦路过笼花里就找了个馄饨摊坐了下来。 一碗鸡汤馄饨刚端上来,睚眦正要下筷子,忽然条凳两边一沉,各坐下一个人。 好挤。 睚眦看了看左边:“你谁?” 左边的男子没说话,右边的女声倒是回答了。 “我是你父亲。”夏洛荻今日难得父爱如山,“你还在长身体,吃这些哪够,跟我去对面吃羊肉炉子去。” 睚眦连人带碗被按在羊肉馆子里时,内心充满了迷惑。 皇帝怎么陪我爹出来吃夜宵了?白天见他谈笑风生的,私底下就这么一副棺材脸吗? 至于老爹……噫,我要告诉我娘你开始涂口脂了。 “爹有事找你帮忙。”夏洛荻和蔼道。 睚眦插了个馄饨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道:“说吧,反正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也不会找我。” 夏洛荻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时候学得这般阴阳怪气的?” 睚眦:“谁知道呢,也许,是言传身教吧。” 封琰见夏洛荻马上板起个青天大老爷脸准备说教,捏了捏鼻梁,一脸困倦地打断道:“戌时快过了,你们先说正事。” 今天有要务在身,夏洛荻只得先放过睚眦,如是这般地说了一通,问他最近可有见过王尚书的儿子王霸蛮。 “见过,天天见。”提起王霸蛮,睚眦就翻起了白眼,“自打这小子上次见了我娘,见事不成便仗着羽林卫的副统领是他姑父,天天跑到营所来串门,想和我打好关系,今天中午还递了帖子请我去他们王家的别庄吃酒。” 夏洛荻心想这事她还得告诉裴谦去,又觉得心疼秦不语独居的处境。 “此人没打扰到你娘吧?” 睚眦哪能不晓得王霸蛮的企图,叉了一筷子羊肉,冷笑道:“我岂不知他的小心思,时不时地就想往甜水巷钻,被街坊邻居打出去不止一次,像这种名为当兄弟实则图谋当继父的崽种,我见一个打一个。” 夏洛荻沉默地看向小酌的封琰。 《蜀国游记》中,抱残生结拜了个兄弟,把兄弟的继母娶回家……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 封琰:“你看我作甚。” 夏洛荻撑着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确实,也不像是有那种本事的……” 封琰:? 夏洛荻转过头,接着问道:“那也就是说,王尚书的儿子今晚定了要在别庄饮酒……那别庄叫什么?” “我找找。” 睚眦把碗筷拨到一边去,从怀里掏出一把请柬,翻了翻,从里面抽出一张洒金笺。 夏洛荻一看,愣了一下。 请柬上写着别庄的名字——韩氏山庄。 第44章 别庄 宫中。 “呜嘤嘤嘤……还不是因为昭嫔欺负我!” 婧嫔哭唧唧地扑进进宫探望自己的王夫人怀里。 她在宫里过得何其苦, 先是□□尸吓得半个月不敢回宫,好不容易出门赏个花,又被昭嫔气势汹汹地抢了点心。 差人一打听, 回报说昭嫔抢了她的点心去文渊阁借花献佛去了。 还献成功了。 皇帝待后妃们极好,连句重话都不曾说,但就是从不许她们宣政殿伴驾,更莫说外臣往来的文渊阁了。 向来只有皇后才能被允准入宣政殿, 夏洛荻是……第二次。 婧嫔汪一声哭了出来, 恰巧她娘进宫探望她,一脑袋扑在王夫人的怀里哭唧唧。 “我的儿!你受苦了。”王夫人擦着眼泪, “她在朝时欺负你爹, 她儿子还欺负你弟, 现在进了宫又欺负你……当真是和我王家过不去!” 婧嫔抽泣着道:“她今天抢我点心,明天就该扒我衣服了!如此无法无天,就没有什么法子治治她吗?” “娘一个深宅妇人,又有什么法子。”王夫人红着眼, 解下腰上的荷包,“我儿在宫里受苦了,娘虽帮不了你什么,但这里有一万两的散银票, 供你在宫中花用,儿想打通什么人脉拿自家的钱去做就是,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婧嫔茫然不已, 宫里后妃的份例很足, 娘家虽然也时不时支援一些, 也没有一下子拿出一万两这么多。 “娘, 这是爹的私房钱吗?” 王夫人道:“不是, 是你爹娶了一房姨娘。” 婧嫔:“啊,我爹卖身了?他有这么值钱?” 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可是伤心糊涂了,你爹三品大员岂能卖身……何况他人老珠黄了,哪能卖一万两。娘跟你说啊……” 王夫人看了看左右,同女儿耳语道:“这韩姨娘可是个耧钱的耙子,说是蒙你爹的恩,得脱贱籍,又继承了家里的遗产。进家门的时候先给了娘两万两,上个月又陆续开了几家饭庄、布庄,那钱跟流水似的……” 户部主管的就是籍贯,想脱贱籍,若不想等个三五年,就非得走关系不可。 王尚书因齐王牵连之故,这几个月难得勤勉办事,正巡视到户部衙门里的主簿卡这韩氏的户籍,见韩氏文书无误,为体现自己爱民如子,大手一挥将此事批了。 因他批得及时,这韩氏刚好赶上老家亲戚死光,凭她的平民身份顺利得了一大笔遗产,便上王府来报恩,自愿奉献家产做姨娘。 因这韩姨娘老实,几乎不在王家本府里住,而是到处做生意,时不时地往府里孝敬。 王夫人得了这姨娘孝敬的好处,天大的气也消了。 毕竟老伴哪有银子靠谱。 婧嫔却是听得有些惴惴不安,将银票塞回去:“娘,女儿在宫里不缺钱。齐王刚倒下去,这般多的钱,恐怕来路不明,您和爹可别做得太过了,免得打了人的眼。” 被婧嫔拒了之后,王夫人回家路上也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王霸蛮那崽子成日里往甜水巷钻,闹了好几场,为免传到大理寺耳朵里遭弹劾,这几日都是拿了不少钱到处打点,这韩姨娘拿的钱算是解了账面上一时之急。 可也迷了他们夫妻的眼。 女儿的话点醒了王夫人,回府之后便问道:“今日老爷何在?” “回夫人,老爷去了西山的别庄宴请同僚。” “是韩氏别庄吗?” “对,老爷听韩姨娘说,宴宾楼、鹤华斋那些地方最近巡检得严,请在自家别庄安心些。” 又是韩姨娘。 王夫人开始觉得手里的银票烫手起来,思虑再三,道:“备车,我要去别庄。” …… 炀陵靠近西山的地方,一到秋天便枫红如血,寺庙、温泉、酒肆茶房随处可见,乃是京中权贵择地兴建别庄之上选。 韩氏别庄挂着尚书府的名头,在这里也做酒楼客栈的生意,三座五层楼的大酒家在山麓处建起来,香飘五里,不到天黑便都挂满了灯笼。 “好热闹。” 夏洛荻从前只在炀陵城中巡视,没想到靠近城外的所在也有这么个繁华的所在。 看那一辆辆熟悉的权贵马车,很显然,这里是个扫贪死角。 门口递上拜帖,不一会儿,王霸蛮便满脸堆笑地迎将出来。 “夏兄,我没想到你竟然想开了……秦夫人?!” 王霸蛮又惊又喜地看着睚眦身后戴着纱笠的女子,但很快又发现这女子身量要比秦夫人高许多。 遂疑惑道:“这位是?” 睚眦翻着白眼道:“我爹。” 夏洛荻出声道:“我们是他爹娘。” 封琰:“你认真的?” 夏洛荻侧过头道:“不喜欢?” 封琰:“……行。” 王霸蛮这才瞥见她身旁背对他站着个英姿勃发的男子,单看个背影,对方就不自觉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他疑惑道:“可我记得你爹娘不是……” 夏洛荻睁着眼睛乱说道:“他小时候被人牙子拐走了,我们找了十六年了,好不容易找到京城,这不肖子还不认我们。” 睚眦:“哈?” 王霸蛮闻言却是大喜。 秦夫人之所以不愿再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睚眦这个拖油瓶。如今睚眦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秦夫人也不会再有牵挂。 四舍五入,他当秦夫人的狗就有希望了! “来来来,伯父伯母,都是一家人,可要让晚辈好生招待。安福,开两间上房,伯父一家远道而来,一定要尽情游玩几日。” 不由分说,便将他们请入别庄内。 这别庄是个四四方方的布局,单前庭便有五百步,池花鸟树,参列其中,颇有些旧魏时的靡丽风尚。 夏洛荻注意到封琰时不时驻足,侧首轻声问道:“可有不对的地方?” “此地……”封琰抬手指了指中庭的大榕树,“格局与旧时的扶鸾宮,极像。” 那都是封琰年幼时在宫中的印象了——扶鸾宮改造之前,也有这么一株大榕树种在中庭,四周流水潺潺,两厢得益。 为什么? 韩氏曾作为暗倡,应该是底层中的底层,理论上仅仅与那死去的五个宫中匠人有关。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兴建起这样仿中宫的别庄,还和王尚书家搭上了线? 她一介贱籍出身,哪里来的这么庞大的资源? 就在此时,前面引路的王霸蛮停了下来,叫了一声远处的一位妇人。 “韩姨娘,你不在屋里歇着,还出来看生意呀。” 夏洛荻抬起头望去,只见回廊边坐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面容清瘦,神色间颇有风霜之态,鬓边压着一朵白牡丹,银色流苏落在耳侧,打扮得简约而大气。 这就是韩氏? “少爷。”韩氏起身行礼,抬眸间,目光穿过王霸蛮身后,整个人僵了一僵,随即脸上挂起微笑,“这几位是少爷的朋友?” 王霸蛮道:“都是一家人,烦请姨娘好好招待。” 睚眦狂躁道:“谁跟你一家人!” 此时,夏洛荻“哎呀”一声,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王霸蛮忙道:“伯母、伯母你如何了?” 夏伯母虚弱道:“我等远道而来,有些晕车,不知能否稍作休息。” 王霸蛮道:“当然可以,就劳烦姨娘安排一间上房。伯母,可要找人来搀扶一二?” 睚眦斜着眼看夏洛荻做作的演技,刚要刺她两句,就见封琰一把将夏洛荻抄起来,像拎一只猫一样夹在胳膊下,眼神困倦道。 “带路。” 韩姨娘道:“二位这边请。” “……” 睚眦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冷漠下来。 旁边的王霸蛮又过来扒拉他:“夏兄,咱们去喝酒吧,我带你尝尝我家别庄里的琼花酒。” “我不会喝酒。”他说。 “哎~”王霸蛮拉着他走,“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不会喝酒,他们永远觉得你是个毛孩子!” 孩子? 心里那把烦躁的火总算找到了落点,睚眦道:“来一抬。” …… 韩氏将他们带至一间厢房,把夏洛荻放下之后,封琰便听韩氏闲聊般发问。 “公子是哪里人氏?” “灵州。”封琰疏懒地回了一句。 “灵州?”韩氏面上露出疑惑,“小妇人觉得倒不像,公子气度不凡,有上京气象。” 此时,夏洛荻的纱笠被取了下来,韩氏轻轻地“喔呀”了一声,笑道。 “真是看不出来,这样年轻貌美的夫人,都是这么大孩子的娘亲了。” 说着,外面杂役抱更的声音便传了进来,现在竟已是子时了。 韩氏抱歉地笑笑:“因临近中秋佳节,舍下还有别的几位贵人在饮宴,小妇人先告退,二位先歇下吧。” 也行,反正高昇看到自己没回去,明天就会去叫封瑕的。 封琰心安理得地起身道:“再开一间……” 韩氏回过头:“再开一间?二位不是夫妻吗?” “夫君。”一只小手从榻上伸出来抓住了封琰的衣袖,帐里的夏洛荻哑着嗓子道,“睚眦不是小孩子了,又和王公子交好,让他们自己玩去吧……还是,你又看上了谁家的小娘,要出去?” “……” 韩氏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转,退出门去:“二位放心,既是少爷的朋友,小妇人自会好生招待,已至深夜,若要传宵夜,唤跑堂的便是。” 等门一关,厢房安静下来,封琰就断片了。 从夏洛荻嘴里说出“夫君”这两个字,应该不是幻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到子时的缘故,今夜特别困,脑子也不太清楚,一阵一阵地浮现着夏洛荻各种各样的神情,严肃的、狂妄的、隐忍的……这些碎片一样的画面逐渐糅合为一片混沌。 耳边的声音都淡了下来…… 夏洛荻撩开帐帘听了一眼外面,乌发搭在肩侧,眼睛看着床帐顶,对靠在窗边的封琰道。 “这韩氏的身份比我们想得复杂,我原本以为是有人想找她灭口,实则不然。” “在理。” “一朝得脱贱籍,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财力,还搭着王尚书的庇佑不声不响地开了这么大的别庄,想来所图不小。” “对。” “她刚才多问了你我两句,显然不信任我们,恐怕今晚会留意我们的动静。” “嗯。” 夏洛荻一抬头,从刚才开始,她就发现封琰坐在窗边上,像是极为困倦一样,头一点点垂了下去。 “陛……昂?” 她皱了皱眉,撑起身子靠近了他面前,发现封琰真的是闭上了眼睛。 皇帝熬夜是常有的事,岂会在外面这么不警醒? 莫不是病了? 夏洛荻抬手在贴在他额头上,并没有感觉到烫,心跳强劲有力,也不似中毒。 观察来观察去,夏洛荻也只能判断出封琰或许单纯就是困而已,或许是他今晚准备休息了又被她拽出来办案所致。 她今天也莫名其妙地很困,但她是一有案子就很精神。 夏洛荻这会儿倒是睡意全无,抱膝盯着封琰的脸,无声地动了动唇。 “你我若不是生逢乱世……算了,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梦里的罢了。” 她敛眸起身,正要扶封琰躺下,刚伸出手,却被他捉住手腕。 封琰似醒非醒地,缓缓扣住她的手,细细碾摩她手上每一条细微的伤疤。 他分明是没听到的,却心有灵犀般说道—— “若非生逢乱世,我便不知世上有你,如是这般……不如同你,乱世相逢。” 第45章 沉梦 【封琰, 醒醒。】 封琰觉得头很痛,刚才他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半梦半醒中, 他闭着眼睛问道:“几时了?” “丑时了。” ……有香味。 不像是封瑕身上偶尔沾染的, 后妃的那种花香味,是一种墨水和纸页被午后的日头照过的味道。 清淡, 沉静。 是夏洛荻的味道。 在这个想法沉淀下来之前, 封琰就感觉到自己怀里多了个柔软的身躯。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狼狈地闪过眼底。 她怎么在自己怀里?什么时候?是她自己进来的吗? 一万个念头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 硬是找不到一个有力的落点来支持此刻疯狂涌现在脑子里的猜测。 偏偏怀里的女人还没有睡着, 声音清醒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醒了?” 他都能感到她温热的吐息就埋在自己脖颈那里。 千言万语,融合成一句—— “怎么不叫醒我?”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本来很乖顺地躺在他怀里的女人推开他坐了起来——她是和衣而眠的, 睡乱的外衫就挂在手臂上, 衣领也是散乱的,露出半截莹白的肩头。 “是我逾矩了。”她说完,便打算离开。 “你等等——”封琰听愣了, 本能地去抓住抓住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下一刻,眼前就是一黑。 ……是梦啊。 怀里一片冰冷, 刚才的画面好似是个幻觉。 封琰甫睁开眼, 就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就在这一怔间, 他就被推进了帐里, 重重地倒在了软榻上。 “你想好了吗?” “……”哈?他想什么? “没想好,就别想了。”她又说。 愣怔间, 还没想明白中间跳过了什么, 封琰就看到纱帐动了动, 腿上微微一沉, 衣料摩挲的声音告诉他,夏洛荻是主动坐到他腿上来的。 封琰确实什么都不用想了,他也想不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就像具夏洛荻最爱的新鲜尸体,被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等着被她剖心裂腑……然后飨足这只不爱理会人的猫。 最终,这只猫还是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攀着他的肩膀,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随后咬在了他下唇上。 原来说话这么刚硬的人,嘴唇也是软的。 但这温柔的错觉也只存乎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就像露出了獠牙一样,埋下头重新咬在了他脖子上。 她几乎是带着恨意地,将那几近痊愈的伤疤再次咬出了血,随后又将那渗出的血卷到了口中。 “我又想起来,还是你欠我的。”她说着,复又回复到了平素那看似乖顺的神情,贴在他心口上低声道,“你又可以治我的罪了……” 她身上真的很凉。 封琰混混沌沌地想着,他得将她暖热些…… …… “咣!”一声巨响从大门口撞进来,伴随而来的是睚眦的骂声—— “你爹才要抱二胎,滚!” ……所以然后呢? 乱七八糟的声音让封琰彻底醒了,朦胧的视线内,屋内一片狼藉。 已经没有“然后了”。 夏洛荻衣履齐整,本来正坐在那喝茶,突然外面一阵吵闹,随着睚眦一声大骂,王霸蛮被连人带门扔了进来,滚了一圈趴在地上,醉得神志不清,还躺在地上高声唱歌。 “娶了媳妇见~老娘~呀~美滋滋咿呀~~~” “睚眦。”夏洛荻手里端着茶杯,看着被撞倒在地上的桌子椅子,一脸冰冷地看向门口一脚把王霸蛮蹬进来的睚眦,“你是不是想死?” 封琰也想这么问,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动了杀心。 脑子里的残梦戛然而止,他黑着脸起身,门边的夏洛荻同样脸色不善,见了他起身,摸了摸嘴唇,垂眸道:“陛……见谅,教子无方。” 毕竟睚眦从来只挨小打,夏洛荻即便想真的揍他,等出动了衙役天罗地网得追捕,他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封琰的视线在夏洛荻脸上稍稍停留,便迅速挪了开去,若无其事道:“要我帮你教一教吗?” 夏洛荻道:“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不宜重罚,就……” 封琰:“再罚酒三杯?” 夏洛荻:“就把他们丢到楼下池子里醒醒酒吧。” 那你可真是亲爹。 封琰道:“……你认真的?” 夏洛荻点头:“我想看看这别庄里能炸出来什么人,对了,别出人命就好。” 行吧。 打草惊蛇,左右蛇在自己地盘上,跑不了。 封琰一副刚睡醒起床气深重的样子,单手提起王霸蛮,拖着走出门外,又一把抓向睚眦。 睚眦醉中本能地想躲,却发现左右皆被封招,回过神来时,衣领已经被封琰抓住,不待他说话,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 竟是封琰带着他和王霸蛮直接从四楼的走廊翻了下去。 “?!” 猎猎的风声从耳边刮过,睚眦瞬间酒醒了。 “你疯了?!” 但显然封琰没有,落到第二层时,整个人凌空一个翻转,坠势一缓,翻进扶廊里面,随后对着睚眦淡淡道:“去,醒醒酒。” 言罢,他一松手,睚眦和王霸蛮两个人掉进了楼下的锦鲤池里。 扑通两下,水花四溅,伴随着王霸蛮的惊声尖叫,池子里红的白的橙的锦鲤四散奔逃。 不少客人从包房、厢房里听到动静,探出头围观。 有人笑道:“韩娘子,又有人闹事了?” 楼下哄闹成一团,楼上夏洛荻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看来皇帝是真的想揍他们。 “怎么回事?!” 对面酒楼里有人一声大喝,几个酒气冲天的圆肚子老头从厢房里走出,为首一人,身形矮胖,眼熟得很。 夏洛荻打眼一望。 是老王啊。 嗯,还有几个礼部的官员,都是骂过架的熟面孔。 此时他们正在栏杆边,四处张望着,看到动静来自楼下,诧异道。 “王大人,那跌落鱼池中的莫不是贵家公子?” “嗨呀,是谁打我儿!” 王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一路蹬蹬蹬杀奔楼下,正见到睚眦把王霸蛮提起来丢到岸上,当即怒道—— “又是你!上回你把我儿打断腿的事老夫还没跟你算账,真真欺人太甚,来人!给我打!” 王霸蛮湿哒哒地从地上坐起来,抱住他爹的腿:“爹!不可、不可啊!不是他摔的我!” 王尚书本来已经把袖子捋了起来,闻言又放下来,退到后面道:“他刚打了你不久,不是他还能是谁!” 此时别庄里的护院已经拿着棍子过来了:“大人,打谁?” 睚眦捋了一把发梢上的水,抬眼看向二楼。 封琰也不怕被那些官员瞧见,撑在栏杆上,微微眯着眼,似乎看得出这孩子很不服。 是,他很不服。 就像是天生就长着一身的逆鳞,人欺他一尺,他便要讨人一丈。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虽然好张牙舞爪,但他懂得藏。 好比现在,他心里不满他的“家人”被他夺走了,却也还是忍着,没有上来咬他一口。 像谁呢,反正不像夏洛荻。 一想到夏洛荻,封琰脑子里便又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刚才的怪梦。 ……太真实了。 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还留着幻痛的颈侧,忽地,封琰的神色变了变。 他从脖颈上摸到了一点血迹。 随后他猛然抬头望向楼上,与此同时,楼上一只花瓶“砰”地一下砸在了楼下,落在了王尚书等人和睚眦中间。 楼上传来侍女的尖叫:“老爷!前日那伙人又来了,他们又想杀韩姨娘,救命啊!” ……夏洛荻也在楼上! …… 好家伙,多少年没看到装备这么齐整的黑衣人了。 就在刚刚睚眦落水的那一个当口,十来个黑衣人落在了楼顶——之所以是楼顶,乃是因这韩式别庄是依山而建,那些黑衣人则是撑着牛皮做的人力鸢从后山直接飞下来的。 这伙人落到楼顶就很有计划地将客栈木制的楼梯砍了,封锁了所有出口后,又把灯火吹熄,在楼道上浇满了火龙油,万一有人爬上来救援,就索性连楼一起烧了。 做完这一切,他们便将这一层的住客和侍女全都赶到了一个大厢房里。 黑灯瞎火的,夏洛荻被挤到了一群惊恐不已的丫鬟女眷后面,踮着脚正想看个明白,就被一个黑衣人喝令蹲了下去。 不过这一瞥眼,夏洛荻也看出少许蛛丝马迹。 这黑衣人的衣服,嗯,好料子。 鞋,嗯,还大多是新鞋,主使者有钱。 这刀……离太远看不清铸匠铁印,但看那银光闪闪的,锻造水平至少得和官造刀齐平。 好,真好,这样的行头,肯定不是专程杀人的,怎么也得套出掂情报,她捞到了。 夏洛荻满怀期待地看向走进来的黑衣人头领。 走进来的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头领,连夜行衣都是滚着金边的,他环顾了一圈,拿出一卷绢布画轴,道:“哪个是韩氏!” 韩式别庄的丫鬟惶恐地看向了角落里一个绿衣妇人。 夏洛荻当然也看到了韩氏,只见她倒不是很惊慌,缓缓走出来,道: “各位日前不由分说烧了小妇人的酒肆,已戕害了三条人命,小妇人本分做生意,不知如何招惹了仇家。” 黑衣头领冷笑一声,将画轴收起,道:“你以揉骨术改变了容貌,但你以为这就能瞒过我们?将东西交出来,你还能安稳度日,否则,你所过之处,我等必一炬焚之。” 韩氏苍白着脸,道:“我不知你们到底要什么,天子脚下,你们如此嚣张,真不怕遭天谴吗?” 此时,楼下的脚步声传来,黑衣头领自知时间不多,厉声道:“来人!她若再不说,先杀个人给她看看!教这妇人知道我们不是吃素的!” 所有被困在此地的住客和丫鬟不分男女纷纷往墙边尖叫着缩去,旁边的黑衣人犯了难。 “头儿,从哪个杀起呢?” “从……” “我!”夏洛荻兴奋地从人群里站起来,将手举得高高的,“我我我!从我开始!” 众人:“……” 第46章 火场 “你是何人?” “我是人质。” 夏洛荻坦坦荡荡地站出来, 黑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望向首领。 “拿照明之物来。”那黑衣人首领道。 因为怕误点了泼在屋内外的火龙油,这伙黑衣人一进来就打灭了所有的灯火, 一时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人脸。出乎夏洛荻意外的是, 那首领一声令下, 有个人竟掏出了一枚夜明珠照向她的脸。 夜明珠?贡品?要这么做作吗,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们是宫里来的? 见了她的面容,黑衣人首领“哗”了一声, 道:“如此佳人,可惜脑子不太好使,换个人罢。” 于是他们果真就换了个人,拎起了一个男住客,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威逼那韩氏道:“我等没时间同你废话,四年前你到底拿到了什么,快交出来!” 韩氏眉头一蹙, 坚持道:“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夏洛荻听到这里, 突然脑中一片雪亮。 她终于想明白了那五个匠人和韩氏的关系——四年前石榴河的那晚, 韩氏并不是在河上做暗倡的营生,她在和那五个匠人做了某项交易换取一样黑衣人们想要的物事,交易途中, 因大理寺率人巡街, 或许是害怕被发现、或许是她有同伙,那五个人就被灭口了。 再之后, 大理寺判她去从良做女工, 她便带着那样关键的东西顺势销声匿迹……直至最近, 才显露了出来。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韩氏冒着性命之危又有所行动? “各位大爷饶命啊!我、我只是普通行商,我家里还有妻儿要供养,我……”那男住客话还未说完,就被拖到外面,直接丢了下去。 尖叫声消失在夜空中,所有人质都瑟瑟发抖。 “……你们找错人了。”韩氏道,“若为财而来,庄内财物尽可求取,勿要再伤及人命。”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人首领道,“放火!” 他话音一落,那十来个黑衣人便拧开火折子,丢向了门外,火舌一下子顺着火龙油烧将起来,很快烧至窗户。 黑衣人早就准备好了机关鸢,一旦东西拿到手,就准备乘上机关鸢向山脚下飞。 这样的高楼,是他们唯一的脱身之策。 火已经烧上门窗,那黑衣人疾言厉色道:“左右你是不从,那你就和那东西一齐灰飞烟灭吧!” 言罢,他转身离开屋内,爬上了楼顶,先乘了机关鸢趁夜色向山脚下飞去。 “这可怎么办啊!” 等黑衣人走后,屋内的人一片惶急,此时走廊的栏杆已经烧得噼里啪啦断裂开,火势也有向下蔓延的征兆,或许等不到有人来救,四五楼就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夏洛荻站起来高声道:“大家不要乱!火只烧了走廊那一边,把门关死,将床帐帘子系成绳子,从另一边窗户上爬下去,是来得及脱离火场的!” 她声音沉稳而坚定,众人听了便不由自主地按照她的话,将衣服、床帐等能拿得出来的都收集起来,很快便结好了一条三四丈长的绳子。 “依次下去,这里是四楼,下面是花园,土质松软,只要下到三楼,即便掉下去也不会摔死。” 其他人六神无主,只能听夏洛荻指挥,等到送了两三个人下去之后,夏洛荻一回头,只见韩氏披上了一床被子,朝着门外跑去。 ——你就和那东西一齐灰飞烟灭吧! 她去找“那件东西”去了! 夏洛荻眼神一凛,拔下旁边花瓶里的花,用养花的水淋了自己一身,直接追了上去。 一走到门外,热浪便扑面而来,夏洛荻用湿透的袖子捂住口鼻,压低身子,在一片烟熏火燎里跟着韩氏的背影。 所幸吹的是西北风,火势虽说越来越急却还是朝着另一边烧,韩氏去的方向尚未波及到。 只见韩氏在一个拐角处走入了一间厢房,进屋之后,将盖在头上挡火的被子放下来,又不知道从哪里取了根撬棍,搬开一处箱子,用撬棍在箱子下面的地板缝隙一撬,地板掀起来,露出一个油纸包的物事。 韩氏刚将那油纸包取出来,旁边的衣柜便突然打开,一个藏在里面的黑衣人跳出来,直接抢走那油纸包,随后拔刀便向她砍去。 “就知道你会来拿此物!” 黑衣人正要杀人灭口,忽然背后一条大厚棉被盖在了他的头上,随后两腿中间被重重一踢。 “啊!” “这边!”夏洛荻将那人踢倒之后,捡起地上的油纸包,向呆坐在地上的韩氏伸出手,“跟我走。” 但身后的黑衣人竟没痛到抽搐,而是痛呼一声后,踉跄了两步就爬了起来,冲过去堵住了门。 夏洛荻面露诧异:“阉人?” 黑衣人大怒:“我看你们往哪儿跑!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地板“轰”一下被捶塌出了一个大洞,他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一片土石木屑的烟尘里,黑衣人咳嗽着爬起来,还没看个明白,就被一脚踢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了墙上。 迷蒙的视线里,他看见了一个破了大洞的天花板,和一张带煞的脸。 “老子来了。” 封琰极其暴躁,不止是因为夏洛荻被困在火场,还因为后面跟着一堆王尚书等人,哭唧唧地绊着后腿,在那里哭号只是中秋前同僚聚会没有结党营私云云。 谁管你们! 太耽误事的后果就是等他上来,楼上已经彻底沦为了火场。 无奈只得挨个砸了天花板,这一砸,就正好把黑衣人给砸了下来。 此时此刻,夏洛荻和韩姨娘正一脸烟灰地蹲在破洞边缘,见黑衣人直接被踢昏过去,才放下心来,她先是让韩姨娘扶着自己的手跳下去,随后看向余怒未消的封琰。 “你……”刚才那些从窗口爬下来的人里没有她,封琰就晓得这女人又去追查线索去了,怒斥道,“再让我以后看见你涉险!莫怪我把你关起来,下来!” 话说得严厉,却也还是伸手去接她。 “是我冒失了。”夏洛荻轻飘飘地道了歉,坐在天花板的破洞边,跳进了封琰怀里,“此案大有收获,我已有了少许眉目……” 她说着,正要下地,封琰却不放手,抱起来便走,一脸漠然道:“你的案子先放一边,下去再说。” …… 及至天蒙蒙亮后,别庄楼上的火势便被扑灭了,离此地最近的羽林卫所里来了五百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其他的闲杂人等一律被送出,关起门来开始审人。 “爹,到底咋了?” 王霸蛮云里雾里,只晓得昨晚有歹人进庄子里抢劫,放了把火,把他爹气得不行。 只是他爹上楼去之后,下来就抖如筛糠,同其他官员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大家便开始一起筛糠,筛到了天亮。 诸事定下来之后,所有官员就来到别庄的大厅里,把门关上,跪在地上请罪……尤其是他爹,最是夸张,脱了衣服开始负荆请罪。 深秋的时节,王尚书赤膊请罪,本来就已经很苦了,一看到自己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闭嘴!从现在起,你就当你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什么都别说,越说越错!” “我可以闭嘴,可是爹……”王霸蛮一脸难色,“我还是得说,你背着的不是荆条,是山药棍。” “……” “王大人、王大人。”同僚见他想去溜出去换,忙低声道,“陛下来了,别去了。” 不一会儿,一道沉雄的脚步声从侧厅传来,皇帝一脸不善地走到大厅上首落座。 连同王尚书在内,礼部八个官员齐声参拜。 “臣等,拜见陛下!” 王霸蛮呆了一下,也跪了下去。 他脑子里顿时一团浆糊,实在弄不明白伯父怎么成了皇帝。 封琰没有叫这些人平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放了下来,当茶盏磕在木案上时,没等皇帝说话,王尚书就突然涕泪俱下,膝行上前。 “臣有罪!臣有罪啊!” 封琰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赤膊负荆请罪,道:“你错在哪儿?” “臣不该在齐王殿下的丧期大鱼大肉……” “还有呢。” “还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老官交代事情,最爱苦肉计加避重就轻,他分明就晓得皇帝把齐王整死了,这时候所谓大鱼大肉就是在暗示已和齐王划清界限。 封琰不吃他这一套,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道:“佳节在即,聚一聚无伤大雅,朕只是好奇,这般夙夜饮宴,诸位卿家都聊些什么呢。” 下面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 封琰道:“时辰不早了,谁先说出来,谁先回去准备早朝。” 一个礼部官员急忙道:“陛下容禀,其实王大人约我等饮宴也……并无什么大事,就是今年中秋,太后宫中欲筹办百叟宴,京中皇商竞相争标此事,恰逢王大人家别有产业,一应礼节、菜色果品皆是上乘,我等便应邀前来试菜。” 其他官员忙不迭地点头:“是极、是极,我等确为百叟宴试菜。” 分明是行贿交易宫宴承办权,却说得这般漂亮,可谓脸皮厚比城墙。 封琰懒得理会这帮老树皮,但刚换好衣服的夏洛荻在侧厅听见了,出声道:“哦?各位大人闲暇时竟也如此心怀公务,可谓朝野典范,不知各位大人都试了哪些菜?” 礼部官员们纷纷卡了壳,呆呆地看着一袭碧云流仙裙的夏洛荻从侧厅走出来。 这谁?分明这般清丽出尘,为何他们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坐。”封琰着重看了看夏洛荻耳侧被烧焦的发梢,对下面的臣子说道,“朕同昭嫔出宫体察民情,偶然来此罢了,撞见歹人也非诸位卿家所愿,都起来吧。” 众官员跪在地上,一个二个嘴巴张得老大。 昭嫔……这不就是,夏洛荻?夏大人?! 她进宫后是重新投胎了吗? 第47章 ?诱问 王尚书觉得今年真是和姓夏的过不去。 好不容易把夏洛荻熬进宫, 没想到她扫贪查腐之心不死,竟撺措着皇帝大半夜跑到他的别庄来查岗。 ……不就吃个饭吗?你姓夏的没事不也爱羊肉锅子配烧酒来一壶吗? 老百姓还不爱收你钱,本官这可都是自家产业。 王尚书幽怨无比, 甚至有一丝委屈。 此时,门外一阵动静传进来,有个羽林军的将官进屋禀告,封琰点头之后, 中门打开, 跪在地上的官员回头一看,纷纷惊呼躲避。 睚眦手上拖着一具血淋淋的黑衣人尸体走进来,往地上一放,道:“逃太远了,只追上一个, 咬舌自尽了。” 睚眦说完, 看向夏洛荻, 指着尸体道:“爹,新鲜的,验吗?” 楼里还抓到个活口,只不过被封琰踢到胸骨碎裂,到现在还在昏迷,根本没办法审问, 只能先救治。 “验吧。”夏洛荻蠢蠢欲动, 刚想起来,想起自己的身份, 良心发现征求了一下封琰的意见, “可以吗?” 封琰摸着脖颈, 冷眼看着她:“你想怎么验?” 夏洛荻:“总之我们先把他的裤子脱下来——” 封琰:“驳回, 拖出去验。” 夏洛荻无奈,只得对睚眦道:“爹教过你验尸三法六忌十二术,去帮帮忙。” “噢。”睚眦垮着个脸翻了他们一眼,出了门。 封琰皱着眉侧眼问夏洛荻:“你没事扒他裤子做什么?”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下面以王尚书为首的官员们耳朵要瞎了,但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 夏洛荻稍稍凑近了些,低语道:“如果能证实,我想那伙黑衣人恐怕都是阉人。” 阉人?那就是宫里来的了。 封琰看向下面一脸好奇的官吏们,道:“没什么别的事,还要早朝,都下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王尚书也正准备走,又听封琰道。 “王卿留下。” 他只能苦哈哈地看着同僚们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一把拽住也想一同溜出去的王霸蛮,老实跪好:“请陛下赐罪。” “姑且记着。”封琰问道,“几日前,笼花里那家韩氏酒肆也是你家的产业?烧酒肆的也同今日来的是一拨人马?” “啊这……”王尚书脸色发白,“陛下容禀,臣是收了个妾室韩氏,因她行商手腕了得,嫁妆又颇丰,故而将家里的部分产业交给她打理,那伙歹人,说是要抢韩氏传家宝,纠缠不休,且纵火烧杀,臣日前已报至兵马司与刑部处置,没想到这伙歹徒穷凶极恶,竟还找到这里来。” 言罢,他擦了擦汗,道:“这案子本是裴侍郎负责的,若非他拖延办案,岂有今日冒犯圣驾之事。” 说得好。 夏洛荻心想这话得如实转达到裴谦那儿,也让他学学官场里上眼药的技巧。 “当真只为图财?” 王尚书道:“听我那妾室韩氏说,是为图她的嫁妆。” 他说完,又觉气氛不对,尤其是看到夏洛荻的神色,又紧张道:“不知,这贱妾可有不妥?” 夏洛荻挂上一脸微笑,拿出一个油纸包,道:“那贼人要抢的便是此物,适才场面混乱,我捡到后未曾来得及还给韩娘子,还请王尚书请她出来。” 王尚书眼皮子一跳,觉得里面的故事不简单,旁边的王霸蛮正跪得腿酸,闻言主动道:“娘娘,不妨让我去跑这个腿?” “劳烦公子。” 好耶。 王霸蛮其实偷偷摸摸地看了夏洛荻老久,老爹们没敢指名道姓,他也根本就没认出来这就是大理寺那夏阎王,只觉得是个光风霁月的佳人,若是眉眼再柔和些,便与秦夫人有几分相似了,是以亲切感油然而生,她一点头,也不管老爹的眼睛瞪如铜铃,一溜烟地就跑出去了。 一出门,王霸蛮就听见大门的方向有一阵喧哗声。 循声而去,只见别庄大门口,韩姨娘站在门内,一众羽林军将门口堵住,而他娘王夫人则是在外面不依不饶地叫骂着。 “我王家好心收留你,哪知你竟是这么个招祸的灾星,进门才多久,便招了两次贼!如此下去岂能了得?念你是良妾,将契书交出,从此你与我王家两不相干!” “夫人。”韩姨娘低眉顺眼道,“妾出身寒微,唯托庇于大人门下才有栖身之地,若夫人不由分说便要将妾逐出门去,恐为贼人所害,还请夫人怜惜。” 王夫人跟吃了只苍蝇一样,将从韩氏那里收的银票隔着羽林卫一把砸了过去,正砸到她脸上。 “咄!夫人见过的莺莺燕燕多了,老爷又不在这,你做这般模样给谁看!我算是知道你是个什么妖孽了,限你三日之内与你那恩恩怨怨的杂事一道滚出京城,否则待我报官,定叫你没那好果子吃!” “娘!娘息怒啊!”王霸蛮忙上去道,“娘,这中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爹正在里面,这便带姨娘去分说。” 一看自己儿子也在别庄里面,王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护他!老娘养你这许多年,竟养出个偏心眼子!” 说着,那王夫人满口“苍天呐”地坐在地上号哭起来:“我的命怎这样苦,人都说你生出来八字犯蠢,倒不如只要个女儿贴心,好歹能荣耀家族,你看看你啊……” 王霸蛮捂着耳朵对韩姨娘道:“我爹喊你过去,我们先、先进去吧。” 韩姨娘轻轻“嗯”了一声,转身随他走了。 守门的羽林卫看了这一出,也架不住三品大员的夫人坐在门口闹,就在此时,睚眦正帮忙验完尸洗了手出来,一眼瞥见门口坐着王夫人,便问道:“怎么回事?” 王夫人一见睚眦,登时警惕非常,起身道:“你怎么在这?” “办案。”早在第一次打断王霸蛮的腿的时候,睚眦就见过这王夫人,当时因她闹上大理寺,夏洛荻才判他下狱三个月。 其实她即便不来闹,夏洛荻还是会把他下狱,所以睚眦对这王夫人也谈不上什么恩怨,至多是看不顺眼罢了。 王夫人咬了咬牙,睚眦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她闹不得,只能恶狠狠道:“我不管你办的是什么案子,只能跟你说,那韩氏来路不明,说是什么江南富商的遗孤,依我看,不知道是哪个贼窟的细作。我王家已与这韩氏无干系,你不妨趁早查办了她。” “喔?她是贼窟的人,何以见得?” 王夫人冷笑道:“她自称是做生意,成日里借着我们王家的名头抛头露面,四处开些客栈酒庄收纳商旅,谁晓得私底下做什么勾当。” 酒楼、别庄…… 睚眦难得多想了一阵,道:“她开的这些产业有多少?” “那都是她自己带来的,可不是我们王家的。”王夫人急忙撇清干系,“布庄、商行各一,还有些客栈会馆酒楼,共计也有□□间铺子。” 炀陵也算寸土寸金,这韩氏竟能有这么大本事盘下这么多铺子? “我晓得了。”睚眦垂着后颈,道,“我帮你盯着韩氏,你也要管好你自家的犬子,别没得往甜水巷蹿。” 言罢,也不顾王夫人的怒容,扬长而去。 …… “草民韩氏,拜……拜见天子。” 韩姨娘进来之后,一见这场面,便对封琰的身份猜出了十之八九,当下也不敢再故作不知,纳头便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不待封琰说话,侧立在一旁的王尚书已经闻到了不对头的氛围,当下佯装大怒:“贱妾,你究竟如何惹到了陛下与……娘娘,还不从实招来!” “妾不知……”韩氏一抬头看见王尚书赤膊立于帝王侧,诧异道,“老爷何故袒胸露背,还背着一根山药?” 没怎么下过厨的王尚书本来想寄希望于皇帝跟他一样五谷不分,不想被韩姨娘一口点破,腿又开始软:“陛下,这是西山本地的竹筒种的,本想给陛下尝个鲜。” “不必了,把衣服穿上吧,有伤风化。”封琰刚说完,就看到夏洛荻的眼睛粘在那山药上,又补充道,“既是诚心所献,留下吧。” 山药收涩,有生发养发的效用,这别庄少不得要停几天生意,弃之可惜。 夏大人神色转晴,随后便想起正事来:“彼时见娘子对此物甚是看重,不知内中是何物,引得贼人汹汹而来?” 韩氏眼神回避,道:“谢过贵人救命之恩,小妇人自然知无不言,只是……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是母家的嫁妆罢了,入不得贵人的眼。” 夏洛荻盯着她继续问道:“可我见那黑衣人衣着富贵,连用于照明的都是夜明珠之物,倒教我好奇了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嫁妆,连价值不菲的夜明珠都远在其之下?” 王尚书越听越急,唯恐这韩氏的火烧到自己身上,急道:“天子见证,贱妾安敢隐瞒,还不献出来!” 韩氏轻声应喏,双手接过夏洛荻递来的油纸包,将油纸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个十来寸长宽的精钢小盒子,不同寻常的是,这盒面上以一道机关锁卡在其上。 “却是罕见。”夏洛荻评价道,“样式也不似凡物,像是前朝的物件。” “贵人见笑。”韩氏不紧不慢地拨响了上面的机关锁。 那机关锁表面有四个滚轮,每个滚轮有八面,每一面上都刻着一个汉字,似是《列女传》选段,随着她素手拨弄,四个滚轮一一对应,拼凑成“贤明有文”四个字。 锁扣“咔嗒”一声打开,韩氏抿起唇,将盒子正面朝向主位,缓缓打开。 “……倒算是件稀罕物,但也不过尔尔。” 听到夏洛荻这样的评价,韩氏反倒一愣,倒转过来盒子一看,忽然瞳孔一缩。 盒子里躺着的不是她想给他们看的东西,而是一面睚眦纹样的玉佩。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韩氏呆呆地盯着那玉佩,又带着愕然的神色看向夏洛荻,只见对方捧着茶,茶雾后的双眼好似早已看破了她似的,用唇语无声道—— “别演了,你已经被‘将死’了。” 第48章 听茶 “娘子在想什么?” 韩氏猛然回神, 面上神色惨白,略带一丝惊恐地看向夏洛荻。 然而夏洛荻只是喝了口茶,便不在看她, 似乎刚才的古怪神情只是个幻觉。 旁边的王尚书见盒子里只是一枚雕工精巧的玉佩罢了, 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 便道:“韩氏, 还不快谢过?” 韩姨娘收敛神色躬身行礼, “多谢娘娘帮忙夺回此物, 救命之恩,民妇没齿难忘。” 封琰见韩氏将那玉佩收起来,也不知夏洛荻故意把那玉佩放在盒子里是什么用意, 只道:“时辰不早, 朕要带昭嫔回宫, 今日之事暂且按下, 至于太后的百叟宴……” 王尚书慌忙表忠心:“臣自会约束家小, 再不敢如此行事。” 夏洛荻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观韩娘子这别庄打理得处处妥帖, 承办个百叟宴也无不可。古人云, 内举不避亲,既是公平竞标, 能者居之也是该然。” 王尚书心里一激灵,虽说嫔妃这样吹耳边风,不是什么大事的话皇帝多半就应承下来了, 但这不是一般嫔妃, 是夏洛荻。 她吹的那恐怕就不是什么耳边风, 是风刀霜剑, 冷不丁地就给捅穿了。 王尚书这边厢忐忑不安之时, 夏洛荻又接着吹:“陛下以为呢?” 这是她想让王尚书家也去承办百叟宴了。 ……这是什么?传说中的嫔妃撒娇吗。 封琰瞳孔微震,喝干了杯中茶,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这事算是揭过了。 送封琰二人出去之后,王尚书看着蒙蒙亮的天,一阵秋风刮来,刮得他两股战战,心中如秋风打落叶。 他看了一眼捧着玉佩发呆的韩氏,瑟瑟发抖道:“陛下今日既发话,便再不存在什么公平竞标之事,招标的宫人看闻见风声也必会定在咱家承办……那可是宫宴,太后要亲自驾临的。” “老爷勿慌。”韩氏低眉顺目地将玉佩收进袖子里,“不管多难,这事总会有个交待的。” …… 回宫之后,天刚好蒙蒙亮,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上朝的点儿,封琰索性多送了夏洛荻一截回青天堂。 临走时,封琰心里总记挂着那面玉佩,韩式别庄里,夏洛荻东一句西一句,看似有发现,当时却语焉不详,想到此,还是不禁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盒子的开锁字样的?” 那面睚眦纹样玉佩,是从婧嫔宫中的干尸身上发现的,夏洛荻一直带在身上,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韩氏的“嫁妆盒子”里,除非是夏洛荻拿到盒子之后,解开了盒子的锁,并将里面的东西偷换所致。 “还是陛下敏锐,这是有因由的。”夏洛荻靠在青天堂门前,道,“这件事的起因,是从皇后的扶鸾宮里得到了那‘石榴河五人落水案’的线索,进而找到韩氏的头上,而反推之,这件事到底和扶鸾宮有关,陛下回忆一下,扶鸾宮侧厅上是不是挂着一幅先代传下来的匾额,便写着‘贤明有文’。” 封琰:“……”这他哪注意过。 但他也只能“嗯、啊”地糊弄了一句,道:“那你是何时发现她与宫中有关的?” 夏洛荻道:“陛下怎忘记了,还是陛下说过,别庄的布局与旧时的扶鸾宮有相像之处,是以才让我有所联想,一试之下便打开了。只是未有实证,我还不能断定韩氏的身份。” 封琰沉思起来。 “贤明有文”这种词不是一般的妃嫔能配享有的,只有一国之母才配享此称誉。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前朝的旧事。 彼时崔太后……当时还是崔贵妃所在的先帝后宫,便如刀枪无眼的战场一般,尔虞我诈,天天都在死人。而崔贵妃最大的战绩,就是斗废了当时的皇后。 具体皇后是如何被废的,已随三王乱火烧皇宫时埋没,封琰只听说那废后最后是被鸩杀的,先帝恨极,还让人将废后遗体火化,扬于护城河。 而别庄里的黑衣人是阉人,一个阉人可以是个例,两个就不能算了……甚至可以合理推测,那些黑衣人可能都是宫里带来的。 如果是太后派的内监追杀废后,这也算说得通。 封琰回忆起韩氏的形貌气度,皱眉道:“那韩氏不像是前朝废后。” “做过人上人,又岂会甘心屈居于一介官宦之家做妾,何况别庄之中,大到庭院格局,小到屋内摆件,处处都透着宫里的讲究……皇后之尊岂会学这个。” 封琰又道:“说说你的看法。” 堂前宫灯幽微,照得夏洛荻一双眸子微微发亮。 “如果说,当年那五个匠人,是从宫中得到了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口信,得知前往石榴河上,能凭借那样东西与韩氏换取大量好处,陛下是不是觉得这桩案子就合理了许多。” “……难为你在这一盘散沙的案子里捞出这么个线索。”封琰打量了一遍夏洛荻,道,“所以你在韩氏的机关盒里拿到了什么东西。” 夏洛荻干脆道:“请陛下恕罪,我不能给陛下看。” 封琰最见不得她这副卖关子的德性,道:“我便是想看你能拦得住我?” 夏洛荻凝视着他,道:“陛下是圣明君子,还请自重。” 封琰:“……” 他视线往下挪了一点,这才发现夏洛荻胸口的衣料下面微微凸起了一块,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这女人是不是防得太直白了,他也没那个想法。 好吧也有一点。 ……算了,还挺多的。 “你……”封琰的思绪不免又飞到了昨天晚上的梦境那里,颈侧又隐隐发痒起来,“你昨晚,睡得好吗?” 夏洛荻眨了一下眼睛,抱着她的山药棍,道:“妾通宵未眠,陛下不是知道的么,倒是陛下……中间小睡了一个时辰,妾未敢相扰。” 封琰发现她每次眨了一下眼睛再说出来的都是糊弄话,心里便像是烧着一膛躁火似的。 “你真没扰吗?” “岂敢、岂敢。”夏洛荻开了青天堂的门,退入堂中,从门缝里对封琰道,“时辰不早了,还请陛下莫要耽误国事,更衣上朝为上。” 说完,大门便在封琰面前无情地关上了。 封琰伸出手,只碰到夏洛荻一根头发落在门缝里随风飘摇,最终也只能咬了咬牙,虚挠了一下门。 “……这犯官。” …… 夏洛荻回青天堂后,也不做其他事,恰巧皇后请脉养胎,这小半月的请安拜见就都免了,索性便关起门来先睡了顿饱的。 尹芯那边倒是老实了一阵,因之前偷拿了夏洛荻的斗篷冒充进了文渊阁,这会儿正心虚着,见夏洛荻不出门也不找她的麻烦,这才放心出去交际其他嫔妃。 夏洛荻落了个清净,像是将案子忘记了似的,一连两日在宫里到处闲逛,倒也不去其他嫔妃那里坐,反倒是在水房、膳房、御马监这些地方游荡,看起来像是打听逃出宫的通道似的。 期间封琰百忙之中两次抽空去青天堂找她,都没见着人,反倒是碰上尹芯两次,只能垮着个脸出来继续去宣政殿上工。 “可怜了夏青天……不是,昭嫔娘娘,人在宫里,一身才华无以施展,难怪避着陛下。” 宫里人议论纷纷,这事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崔太后觉得这事不太妥,她自己修佛,却不希望封琰跟着六根清净,好不容易熬到他认住了一个,这拽妃却不甩他。 ……其实也不能说是夏洛荻的错,毕竟皇帝干的这事就和强抢朝廷命官为妃没什么区别。 太后自己代入了一下,深以为夏洛荻这是心里有怨,决定找个由头开解开解她。 于是这一日,夏洛荻就等来了隔壁重明庵的太后的召见。 传话的女官道:“太后闻听昭嫔娘娘您还住在清岙……青天堂,闲来无事,便让奴婢请您过去品茗。” 夏洛荻像是专候此邀,一口应下,随着女官去了隔壁的重明庵。 待入了庵内,洒扫的女尼比平日少了许多,约莫是看到太后来了,曾经有什么私怨,早早回禅房念经去了。 重明庵在先帝时收留过双腿被先帝打断的崔太后,算是有恩,太后十分看重,时不时以居士身份前来庵中与兰音师太探讨佛法,如今日这般并不少见。 待走入兰音师太待客的禅房前,夏洛荻不期然地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立时停下了步子。 “此茶味悠长,用料虽平,火候却极为不凡,今日太后娘娘有客?” 女官笑道:“娘娘所言极是,今日太后请了茶道国手上官夫人进宫一叙,正也在此处。” 夏洛荻顿住了步子:“上官夫人?” “是啊。”太后身边的女官笑道,“上官夫人乃是太后在母家时的闺中密友,从不轻易献艺,娘娘今日有口福了。” 夏洛荻正犹豫着,便闻禅房里隔着窗户,有一道沉静的年迈女声道:“屋外茗友,既能闻香便知火候,想来也是个中高手,不妨进来一见。” 女官拱手道:“娘娘请。” 事已至此,夏洛荻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禅房。 房内支起了三张茶案,太后居正中,兰音师太与一名头戴绿玉簪、身着鹤纹深衣的白面贵妇各居两侧,见了她来,微笑点头。 “夏居士,请入座。” 太后笑道:“今日身在红尘外清净之地,仅以茶会友,不论身份辈分。昭嫔既来了,也与我们同乐一二。” 夏洛荻口称不敢,余光瞥着那上官夫人,只见她只是好奇地盯着自己瞧了片刻,微微眯眼的动作像是眼神已不太好使,便暂且安下心来。 “却不知,太后娘娘在玩些什么?” “正说这个呢。”太后一挥手,让宫女给夏洛荻上了三个茶壶并一盘各色贡茶,“你有所不知,上官夫人有一绝技,乃‘听水辨叶’,即闭上眼只听沸水冲泡茶叶的声响,便能一口断出是何种茶,我与师太皆败下阵来,你不妨也试试。” 夏洛荻:“妾惭愧,这般绝技,听都未曾听过,只能胡乱猜测罢了。” 太后打趣那上官夫人道:“听听,你尽拿这些天方夜谭的玩法刁难我们,除了你,世上岂还有人专门精研这个?” “谁说没有?”上官夫人捧着温茶,眯起眼来看着手中的茶叶浮沉,“洛郡大小秦姝,十三岁便能听尽天下茶,我昔年曾用竹叶难为那大秦姝,水落一息,便被她识破,莫怪天下有奇术,是尔等茶道不精罢了。” 第49章 相茶 洛郡的秦姝, 如今谁听了不叹上一口气。 名闻天下,本是荣华富贵身,却偏生被北燕朱皇看上, 以至于家破人亡, 迄今还被某些人目为亡国妖孽。 只是平头百姓可以叹, 文人骚客可以叹, 太后却叹不得——毕竟那秦姝的祖父, 可是险些因其叛国而覆灭大魏,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子。 崔太后深知上官夫人多年来一直可惜那对秦姝,道:“这些年, 听闻你也收了许多弟子,竟没有一个能让你放心传承衣钵的?那秦姝就真这么灵?” “灵巧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悟性灵慧。”上官夫人一边回忆一边笑道,“若要我说, 这双姝都不适合相夫教子,那般聪颖绝伦, 便是不随我学茶, 做什么都必有所成。” 言罢, 又想起这对秦姝死于战乱,上官夫人又露出几分痛惜的神色。 “阿弥陀佛。”兰音师太道, “众生离苦,愿其早登极乐。” 崔太后道:“师太说的对,方外之地不谈红尘俗事, 刚才说到何处了?对, 听水辨叶, 昭嫔, 你既来了也试试罢。” 夏洛荻刚才一直没敢吭声, 问道自己头上来了,才说道:“妾只是粗通茶艺,若要考校,只怕会丢丑。” “成日里伏案办案,日子过得没个情趣,多少学一些。那些个爱闹腾的嫔妃,想来也要看有没有资格进这重明庵的门。” 崔太后对夏洛荻算是操碎了心,想当年先帝的后宫,都是自己学,哪有人诱着哄着教这些。 当后妃的没点留住圣心的秘技怎么行,莺歌燕舞太俗,琴棋书画太雅,倒不如学一门“听水辨叶”,让她和皇帝拉近拉近感情,别成日里聊些案子不案子的。 大概摸出了太后的意思,夏洛荻也只得道:“请上官夫人指教。” 上官夫人眯着眼睛想要仔细打量她一番,但因为眼神着实不太好,只能微笑着点点头:“我从太后娘娘处已久闻夏居,听茶此技,天分居多,夏居士以明谋善断享誉四海,想来也难不住居士。” 客套一番,夏洛荻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案。 盘中有五种茶,分别是瓜片、毛尖、紫笋、火井、黄芽。 按照上官夫人的要求,她会挑其中三种茶叶分别置于杯中,以沸水冲泡之,而她则需写出顺序及茶的品类。 常人哪听得出其中分别,便是专营此道者,也只能从泡出来的茶香细细区分。 夏洛荻心安理得地准备乱蒙一气,背过身去,提笔道:“那就请夫人开始吧。” “且慢。”上官夫人想了想,又对太后道:“既是游戏,没个彩头岂没意思,倘若夏居士能猜出三种,便已算不易。” 太后道:“若能猜出三种,便赐你一个要求。” 夏洛荻忽然来劲:“任何要求?” “……平日到未见得是个爱蹬鼻子上脸的。”崔太后没好气道,“自己酌量。” 上官夫人继续道:“若全都猜出,便说明与我有缘,我愿将拓一本《春雨茶略》给夏居士。” 夏洛荻手中的毛笔顿了顿,细软的笔尖在宣纸上不自觉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小姐天生聪颖,不输儿郎。这《春雨茶略》乃我毕生心血之作,还望勿使之落尘。 “你倒是大方,就是为难人了。” 在场之人,谁也没将上官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个笑谈。而上官夫人则是对夏洛荻简单说了说,起沸水分别注入装有五种茶叶的杯中,让她记好每只杯子里的声音,便让她蒙上眼。 “第一杯。” 新采的秋露在炉子里咕嘟咕嘟地沸腾,待到了水膜将开的时候,上官夫人行云流水地以竹筒盛起一勺,清冽的沸水便行成一线,从白瓷杯的边沿落入杯底。 匠心精制的茶如逢朝雨,在杯中腾起,缓缓舒张开叶片,蓬发的春之气息在水中浮沉,进而盘旋上升,形成一道氤氲,弥散在空气里。 这一杯茶将开未开时,夏洛荻便出声道:“紫笋。” 四周传来笑声。 “可惜。”上官夫人道,“紫笋亦是以春茶为上佳,但可惜,此为毛尖。” ——夫人,可是毛尖? ——小姐怎这么快便猜出? ——毛尖不宜以滚水冲泡,烫则叶萎,凉则香不开。夫人起水时手势高扬,水在空中晾过才落入杯中,想来是惜茶之故。 “第二杯。” 水落五息后,夏洛荻方回神道:“可是瓜片?” 上官夫人道:“此为火井,余下还有瓜片、紫笋、黄芽,我便不将前两种混入其中,仅在三者之间择选,教居士好猜一些。” 说着,她调了火候,扬水入杯。 “第三杯,居士可听出了?” “黄芽。”夏洛荻道。 上官夫人道:“那居士可知是何种黄芽?” 夏洛荻道:“蒙山黄芽。” “对……正是蒙山黄芽。”上官夫人面露诧异之色,她刚刚示范给夏洛荻的乃是霍山黄芽,且香味未释出,只听声音几乎不可能有人听得出个中区别。 这么一想,她又想起夏洛荻隔着帘子便能听出火候的本事, “第四杯。” “火井。” “正是,这第五杯居士若能猜中,可向太后娘娘讨赏了。” 上官夫人有心试她一试,召婢女去屋外,取了一朵白菊来,捻了三五片花瓣混入最后一杯茶叶中。 崔太后见了,道:“你啊……” “惯会戏弄人”的话倒是没说出来。 “居士应知晓最后只剩下紫笋了,为凑个趣,我在紫笋中混入了某物,居士可等茶香释出,再答出所混何物。”上官夫人道。 啊这…… 待到沸水注入,夏洛荻久久不语,这最后一杯的茶香和前面的茶味混在一起,稍微外行一些的根本就闻不太出来里面那一丝幽微的花香味。 问题是她是内行。 夏洛荻只得取了个巧,道:“现下正当深秋,其他杂叶冗花,不合时令。庭中独白菊可配紫笋,夫人爱茶必惜茶,大抵选的便是此物。” “你这可算不得是‘听水辨茶’,只是推敲出来的罢了。”崔太后笑了笑,“罢了,算你聪明,。” “多谢太后、上官夫人。” 上官夫人微微发怔地盯着夏洛荻看,适才她没有特别注意,听到那句“惜茶”之后,越看,脸上的神色越发迷惑。 “敢问居士现如今几岁?娘家是何出身?” “如今二十有四,江南读书人家,曾在乐相门下学艺。”夏洛荻一脸坦荡,“夫人问这个作甚?” 上官夫人道:“没什么,见居士难得有缘,又同是惜茶知音,不如去我那挑一套茶具,聊以相赠。” 茶道国手的茶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夏洛荻忙道:“我茶艺粗陋,岂敢收受。” “就收了吧,年年见了好的茶具都给她留一套,也该是她回馈给宗室一套了。”崔太后道。 上官夫人点头道:“东西再好,不用也是落尘,不妨便赠了有缘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夏洛荻再也只能先接下了,谢过之后起身随上官夫人去后舍看茶具。 禅房里一时只留下太后于兰音师太。 “唉……”太后看着夏洛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兰音师太微笑道:“太后为何叹气?” “皆是红尘事,本不该打扰师太……我叹这昭嫔是个榆木脑袋,幸得天宠却不知接着,我那儿、皇帝更是个木桩成精的,好在是最近把那姓闻人的妖孽给撵出去了,否则我非要说他几句。” 说到这儿,崔太后质疑道:“这昭嫔,该不会是不喜欢男人吧……我听闻她是个有家室的,家里那夫人还貌美如仙,莫不是喜欢女人?” 兰音师太道:“应当不是,否则也不会几度同陛下私下里出入。” “那她到底喜欢什么人?” 兰音师太:“犯人吧。” 太后:“……” 聊罢不久,上官夫人便同夏洛荻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宫女取了一套上好的朱紫釉梅花瓷九件。 崔太后见了,道:“你不是很喜欢这套?今日也舍出来了?” 上官夫人道:“这一套是多年前在洛郡时受赠,说起来,也同太后有些关系……” 话未说完,外面一阵内监开道的声音传来,除了太后外,所有人便起身拜候。 封琰下了朝便听高太监说夏洛荻被太后叼走了,尤其是这几日看了些子民间里讲那劳燕分飞的话本,随手翻开一页都是“你要多少银子才会离开我儿”的场面,一时间便有些坐不住。 太后大概不会这么做,但问题是,夏洛荻前面才查到别庄刺杀的事可能和宫里有关,后面就找上了太后,焉能说其中没个关系? 等忙完政务,坐不住的封琰还是借着问候太后的名义来到了重明庵。 “皇帝来得正好,上官夫人正要送昭嫔一套茶具,不如现在便取了水试茶,你再指点一二如何?”崔太后晓得封琰的来意,顿时心里高兴的就像是自己家养的老虎开始闻腥了似的。 什么东西? 封琰对茶没什么品味,也喝不出个所以然,坐下来道:“……她茶艺过人,无需朕指点。” 他说完,就被夏洛荻幽幽地看了一眼。 “那看来昭嫔自称粗陋,是自谦过甚了。”太后让所有人就坐,趁着夏洛荻看水的功夫,又问上官夫人道,“刚才说到,这套瓷九件是你从洛郡得来的,怎地就与我有关?” 皇帝在场,上官夫人便也改了口:“太后怕是忘记了,十年前,您托过我去秦府为陛下相看过那秦姝,这茶具也是受洛郡秦府所赠。” “是了,倒是我忘了。”崔太后转头对封琰道,“母后在宫中未得见过,那秦姝如何?” 封琰正看着夏洛荻焙茶,闻言茫然道:“……朕几时见过那秦姝?” 崔太后一阵无语,道:“泰合九年那阵,你去东海郡总督洪灾,母后叫你路过洛郡时,借着问候上官夫人的名义去秦府见见那对秦姝,当时王公大臣求娶的都快踏平洛郡了,便叫你也去试试看,还记得吗?” 泰合九年东海郡洪灾的事他记得,途径洛郡,见郡外有盗匪掳掠妇女,一连杀了三十几个匪徒,带着一身血腥气去了秦府。 崔氏名义上叫他去秦府问候上官夫人,实际上就是去相亲,他自己不晓得罢了。 彼时他刀上血还未干,往那秦府花厅里一站,满堂丫鬟贵妇都跑了个精光,只有屏风后绰立着一个少女,嶷然未动。 彼时他心里挂记着灾民,便请那位少女代为转交礼品就打算走,走之前那位少女还出言留了他一句。 ——素来登门踏府者,所来皆为秦姝,王爷不见一面便走? ——封某所来为万民,要看人不如去庙里拜泥娃娃,告辞。 事后听人说,那日在秦府里被他讽为“泥娃娃”的,大约就是传闻中的“秦姝”了。 这也是他与秦姝的唯一交集,也未觉得这秦姝有什么特别之处,至于后来听闻燕皇朱明为这秦姝兵发数十万南下,也只觉得这是北燕故意找了个女人当借口,实是那朱明自己狼子野心罢了。 “不过,也好在你那时未曾入了那秦府的眼,谁晓得后来秦公出了那些事。”崔太后说到这,便嗅到了茶香,面上重新挂上笑容,“不谈了,且来尝尝昭嫔的手艺如何。” 宫女们奉上夏洛荻烹好的茶,品了片刻,纷纷面露诧异。 兰音师太道:“未入口便觉喉吻生润,好茶。” 上官夫人道:“汤色青碧,香气清越,叶片浮沉得益,如春三月之新开。未想到娘娘也竟有这般好手艺,太后觉得如何?” “你们是不晓得嬿嫔那花里胡哨的百花茶浓得像在舍粥似的,还非让人说好。”崔太后道,“看来是真的茶如其人,这茶虽清如水,却也回甘无穷,皇帝觉得如何?” 人人都夸过了,夏洛荻抬眼看向封琰,她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封琰评价道:“下次换个大点的杯子。” 第50章 藏珠殿 “陛下的味觉是从什么时候失灵的?” 听了上官夫人如是悄声相询, 崔太后无言以对。 ……你要是看着他长大,就明白他失灵的不止是味觉。 为了避免尴尬,崔太后对夏洛荻道:“看不出来你竟有这份好手艺, 听闻你之前抢了婧嫔的点心,闹到德妃那里, 你将本应分给你的嫔位赋雪楼赔给了婧嫔, 如今还屈身于那小小的清岙……青天堂里, 未免与身份不配,不如便将琼花楼赐予你如何?” 不待夏洛荻说话,封琰便道:“太远。” 崔太后:“那闻鲤楼、玉山堂?” “还是太远。” 崔太后算是明白了,封琰不是嫌远, 是他根本不去后宫怕被后妃撞见了误会,青天堂虽然冷僻,但好歹独立于后宫之外,他好找人。 “那你说, 哪里合适?” 封琰最近也不大喜欢往青天堂跑,因为总是遇上尹芯。 见了这尹才人两次, 第一次拿水泼他,第二次爬树上想砸他, 他总怀疑是这女人得知了他爹青州节度使被他关起来了,是以想变着法儿地刺杀他。 好在他机敏善察, 又打遍天下无敌手, 没叫这女人戕害了去。 只是长此以往,夏洛荻总跟个女刺客同住一屋檐下着实不妥,毕竟她向来喜欢犯人, 万一发生点什么呢? 封琰觉得不妥, 本来也是要跟他哥说这个事的, 太后问起来了,就索性道:“藏珠殿不行吗?” 藏珠殿在青天堂与宣政殿一条线上,坐落于宫内最大的玉皇池内的小岛上,虽然十几年无人居住,但它仍旧是整个皇宫最精巧奢华的宫殿。 最重要的是,离宣政殿近,批完折子开窗就能看得到那藏珠殿的灯火。 夏洛荻突然发现崔太后神色变了,她抿起唇,冷笑一声:“后宫殿宇多的是,藏珠殿断不可能。” “为何?” “先朝废居,风水恶劣,有碍紫微帝气。”崔太后道,“你若还当我是你母后,此事不必再议。” “还是再议一下吧。” 所有人纷纷看向突然出声的夏洛荻。 夏洛荻沏了第二轮茶让宫女给太后送上,道:“太后容禀,妾那青天堂住着很是合意,倒也无需更换宫室。若容妾讨赏,妾想讨些工匠,比着藏珠殿的格局将青天堂小小改造一番便是了。” …… 藏珠殿本朝建立以来便是禁区,封琰登基后,尊崔氏为太后,之后藏珠殿就被太后封禁起来。 但饶是如此,宫里还有不少人惦念着藏珠殿的繁华,这几日夏洛带四处走访宫里各处的老宫人,打听得知了不少这藏珠殿的秘闻。 “陛下今日不忙?” 太后虽不愿意把藏珠殿放开,但当时那个场面,夏洛荻用话术把话说到那份上了,也只能暂时点头,但限她只能在太后宫里的女官的陪同下才能进入其中。 只是这一日,夏洛荻没等来太后宫里的女官,倒是把皇帝等来了。 面对夏洛荻的疑问,封琰道:“……不忙,随便走走。” 普天之下皆为黄土,有皇帝陪着,太后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当下便踏上了这十几年未开的宫内禁地。 藏珠殿位于玉皇池上,久无人烟,门前的青砖地遍生杂草,镶金饰玉的大门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旧时的钥匙已打不开,只得用撬棍撬开。 进门之后一条人工挖出来的金水河,只剩下底部的淤泥与一些残荷的枯条,跨过小拱桥后,里面的宫室就相对而言干净了许多。 “这是曾经为后妃盖的殿阁?” 夏洛荻一进这正殿就马上察觉出这里处处都有逾制之嫌,单单一个正殿,便与皇后的扶鸾宮会见厅相当,金包银的主座后面是一整面碧玉屏风,上面的河流山川乃是天然的绿带花纹,乃是罕世珍品,其余雕龙画凤之处,更不必说。 “啧。” 夏洛荻见封琰脸色不善,就晓得他在想什么,低声道:“先朝时种种,如今俱如尘埃,陛下现今不必太挂心。” “彼时东海洪灾,灵州大旱,朝廷都说无钱赈灾,却都败在了这玉珠瓦砾上。在那些人眼里,到底人命千万,都比不上他们一时享乐。”封琰说完,便见夏洛荻眼眸明亮得看着他,道:“……我说的不对?” 夏洛荻敛起眸光,道:“历朝历代中得天下者,能不为表象声色所惑者寥寥,从前是妾苛待陛下了。” ……她说什么? 封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夏洛荻是在为她从前骂圣的事服软,一时间甚至有些无措。 夏洛荻环顾了一圈,对身后跟着的工匠总管道:“此地是旧宫,处处逾制,怕是仿造不得,且让匠人们歇了吧,我们随意转转便是。” 她说完,自然而然地牵起封琰的手,往藏珠殿深处走去。 封琰绷着个脸,心里却是早已半晕不晕的了,看了看夏洛荻的背影,又顺着手臂看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她好像并不忌讳他手心里那道虬结的伤疤,微凉的掌心贴得很紧,像是要故意感受他的脉搏一样。 “陛下,那日的黑衣人审得如何了?”夏洛荻随口问道。 “自称是受雇办事,口供上百般遮掩,暗示是宫中受命,遍查内监名录,却找不到对应之人。” 夏洛荻“唔”了一声,道:“却也在意料之中。” 封琰:“怎么说?” 夏洛荻道:“那群黑衣人衣着华丽,刻意打扮了才来行刺,处处想让人按着头往宫里想,但陛下和后妃根本没有理由追杀一个韩氏,那背后之人想引导我们去怀疑太后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但这不能说明太后就与此事无关,也许反倒是关系匪浅也说不定。” “那你今日去见母后,也是为了……” 夏洛荻停下步子,抬头看向眼前的偏厅,在偏厅的正上方,挂着一面紫檀木方匾,上书四字。 “贤明有文。” 空气一时凝滞,夏洛荻搬了张圆凳来,站上去凑近了看匾额角落里的日子——泰合六年冬日书。 “昨日我去皇后娘娘宫里取烫伤药时,又看了看她那处的匾额年份,乃是本朝启明年间……走访了宫里的老人,才得知,大魏历朝历代,君王都要默认手书一匾赠与皇后,扶鸾宮里那匾额,是陛下你写的。” 封琰:“……” 封琰:“大概是有,我不记得了。” 也即是说,在先帝时,先帝这份对皇后“贤明有文”的认可,没有给予当时的皇后,而是给了居住在这藏珠殿内的宠妃? 这殿里的宠妃是什么来头?这般盛宠,怎未有所记载? 封琰不及成年就因为宫中内斗,被先帝贬去了灵州做藩王,可以说走的时候尚且年幼,对先帝的印象也仅止于是个死在后妃肚皮上的昏君,至于他那上千宠妃,根本不可能一一记得。 “关于居住在藏珠殿里的先帝嫔妃,这几日我已四处打听过,因战乱时宫人离散,加之先帝在此赐住过的嫔妃极多,大多数都已故,无法断定。而且……不知陛下注意过没有,玉皇池是宫中主要的供水来源,而藏珠殿东北方不远处,就是扶鸾宮所在,其实登高一望的话,会发现这两个宫殿的水道是相通的。” 经过红线庙那档子事,封琰觉得就算是现在被告知皇城下面被挖空了也不意外。 “你的意思是,这下面别有机关密道通往扶鸾宮?” 夏洛荻从椅子上跳下来,双脚落地时,脚下的地砖隐约传来回声。 “所以我猜测韩氏想暗示我们,有‘贤明有文’在的地方,下面必定别有洞天。” 封琰紧接着还以为她是找到了什么一拉就开的密室机关,却看到夏洛荻走出门去,出声叫了外面等候的工匠。 “张工头,这宫殿下面有鼠蚁窜动,劳烦把砖挖开清理一二吧。” 哦,管他什么机关不机关的,挖就完事了。 工匠们得了令,抡起铲子锄头一顿叮叮当当地挖掘起来,等撬开青石砖、挖开木板,刨到下面的灰泥层时,工匠们纷纷面露惊奇。 “这椒房土小人们见过,可这下面怎么还有黄泥砖?” 夏洛荻接过一只鹤嘴锄敲了敲,果然下面是空心的,问道:“可挖开否?” “可以是可以,但这黄泥砖是拱形耦合的,又极厚,没个小半日恐怕还拆不开,小人们得回去拿些大件的锤子,还请陛下和娘娘稍等。” “行,你们去吧。” 夏洛荻刚说完,就见封琰道:“不必这般麻烦,你让让,最好躲到屋外去。” 夏洛荻欲言又止,但还是让开了,随后便见封琰挽起袖子,用指节敲了敲那黄泥砖,大致判断出来这土墙的厚度之后,右手攒起拳头,只听“轰”地一声,拳落之处,土石崩裂,黄泥砖蛛网般裂开,扑簌簌地落进下面的空间里,激起一片扬尘。 旁边的工匠目瞪口呆,抱着铲子锄头瑟瑟发抖。 莫说他们了,便是平时上朝的大臣,又有谁见过皇帝动手?只天天听他一会儿挨这个骂,一会儿听那个谏,俱都忘了大魏如今的天下,是皇帝马背上打下来的。 “够大了吗?”封琰回头问道。 “够了。”夏洛荻对发楞的工匠们道,“取些灯火来。” 等灰尘沉淀下来,夏洛荻半跪在地板下露出的、三尺宽的破洞边,取了面镜子借着光往里面一照,只见里面意外地宽阔,细一看乃是一间卧房,另一边则是一条长长的、幽深黑暗的通道。 夏洛荻与封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通道指向的方向——扶鸾宮。 这也便昭示了,蓝后宫中子夜鬼叫之谜,是有故意为之。 那个人,想让她顺藤摸瓜查到这间藏珠殿里来。 打发走了工匠后,封琰带着夏洛荻下了这地洞,下面像是有供人居住一般,一张鎏金罗汉床,一张梳妆台,扫开壁上的灰尘,还能看见有一排萤石用于照明,只是久不见光,如今已灰扑扑的了。 “这密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但看这里一应摆设,也应在一二十年间。” 封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见夏洛荻到处闻着,道:“你在找什么?” 夏洛荻道:“我在找尸体,按理说应该有一具尸体,但现在连尸臭都没有。” 封琰深知她的秉性,都挖地三尺了不找出点什么决不罢休。 “那你要顺着密道去那边看看吗?” 夏洛荻搓搓手,露出了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 “陛下龙体贵重,岂能随妾轻涉险境,何况前方有水声,恐怕年久受潮,难以下脚……” ……你那表情就是想,特别想。 左右无事,封琰背对着她道:“上来吧,我背你去,免得多个人的脚印你不好查证。” 第51章 百叟宴 扶鸾宮。 “……大魏立国以来, 几时见过这样的妃嫔?成日里像个街溜子似的到处乱蹿,连个宫女都不带在身边,前日抢了妾的点心, 到头来连个歉都不道,逮也逮不住, 真真岂有此理。” 这几日夏洛荻满宫殿地乱窜, 时不时跑到别人宫里找有年纪的老宫人说话,等主位的嫔妃来了她便走, 一副可疑行径, 叫后宫里的嫔妃惴惴不安。 毕竟谁没干过些拈酸吃醋的亏心事, 以夏洛荻的名声,她们总怕被她捞住什么把柄。 于是这一日,部分受不了了的妃嫔便聚在扶鸾宮里请皇后娘娘管管这昭嫔。 “婧嫔, 别人能抱怨, 你就算了吧。”灵妃何氏品了口茶道, “那赋雪楼嬿嫔找陛下要了多少回了, 你看陛下允了吗?一盘金乳酥换一座赋雪楼,这生意换我, 都要倒找昭嫔些银子。” 婧嫔撅起嘴把脸扭到了一边,旁边的嬿嫔绞着手帕心里直发酸。 那赋雪楼可真是个好地方, 马上便要到冬天了, 待陛下一来, 布置个雪中独舞慰君心, 圣心岂不在握? 她只恨被抢点心的不是自个儿。 “本宫眼下精力不济。”蓝后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 轻浮着小腹, 道, “德妃最近忙着帮太后张罗百叟宴, 也顾不上处理你们这些闲杂小事。至于昭嫔……她所办之事,大多是经了陛下授意,本宫也管不了。” 此言一出,下首坐着的嫔妃们大多露出了些许酸溜溜的表情,小声嘀咕了起来。 “却不知她是如何入了陛下的眼,连德妃娘娘都未曾有过的宣政殿奉驾,倒让她抢了先。” 蓝后笑吟吟地看着她们,道:“陛下的口味一时一个样,昭嫔得宠是她的本事。本宫常说,女人得知道自己美才是真的美,总盯着别人只会落个四不像,一个个挂着个苦瓜脸,待那西陵公主一来,你们岂不是更难,届时朝哭到夜,夜哭到朝,莫非能将陛下哭回来吗。” 对啊,最大的问题,那北明珠要来了。 众嫔妃如梦方醒,现在盯着夏洛荻根本就没有用,那北明珠的传说太多了,什么世间只要长眼睛的男子看她一眼,命都愿意给她云云,各种邪乎的说法都有。 这不得行,不管为了什么,她们都有义务保护我方陛下。 “行了,本宫也乏了,若不想留下来用膳,就都散了吧。” 灵妃起身道:“臣妾扶娘娘去休息。” 外面一大片莺莺燕燕听到要留下来用膳,纷纷老老实实地各自回巢,蓝后被灵妃搀扶着回寝宫,道:“众汉妃之中,独你是个最清醒的,该说是你天性清冷呢,还是该说你本就不在乎陛下的荣宠呢。” 灵妃道:“何家世受皇恩,能得陛下垂青,臣妾已是得天之幸,不敢有所奢望。倒是皇后娘娘,听闻您时常夜中惊眠,倒要保重凤体。” “喔。”蓝后道,“原来你也听说了?” 好一阵子过去了,扶鸾宮里到底还是传出了闹鬼的流言,宫里的人明面上不敢议论,暗地里没少关注。 灵妃垂眸道:“臣妾自不信那怪力乱神之事,何况此地乃大魏地坤之风水所在,自有皇气庇佑,岂有……” 她说了一半,忽然看见寝宫中间的水池“咕嘟”一声冒出一个巨大的水泡,紧接着不知哪里传来窃窃私语的怪声。 蓝后淡然道:“偶尔就会这样,晚上吵得很,没想到白天也开始了。” 灵妃瞪大了眼睛;“莫不是地基摇动所致……” 咕嘟咕嘟,水池不断涌出气泡,同时水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降。 漏斗形的水池底随着水泡浮出,一些破碎的人声也越来越清晰。 “别~夹~我~头~发……” 这声音诡异至极,断断续续、如泣如诉,让灵妃头皮直发麻。 “皇后娘娘——” 她正要喊人来护驾,却见蓝后摆摆手,侧耳细听了一番,叫道:“金雀,把宫门关了,让小宫女们都待在宫女所里。” 屏退了所有人之后,灵妃道:“娘娘这是……” “等吧。” 蓝后好整以暇地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等了一阵,那怪声越来越大,水里的气泡也翻涌得越发剧烈,直至最后,形成一个漩涡,漏了下去。 灵妃诧异的目光里,一阵机括声响动,整个水池的底部下沉,露出一个通道口。 那邪恶的怪声越来越清晰,灵妃紧张得望去,等待着那里面的怪物露出头来…… “呼……我就说那块砖必有问题。” 夏洛荻顶着一头微微潮湿的乌发从池底的洞里冒出头来,一眼瞥见了皇后和灵妃,脸上诧异了片刻,道:“见过皇后娘娘、灵妃娘娘,恕妾眼下难以行礼,不知可否把妾拉上来?” 灵妃震撼不已:“你这般胡来,就不怕被陛下知道治罪吗?” 夏洛荻无言地看向下面,没等她说什么,她就被轻飘飘地丢到了池边上坐着,接着灵妃就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也上来了。 “……” 封琰也着实没想到这条通道是真的通到了扶鸾宮,而且还是直达皇后的寝宫。 这要是真有个什么刺客,借这暗道出来,封瑕岂不危矣? “没有你要找的尸体,朕叫人把这条密道封起来。”封琰说完,他待在这儿场面也尴尬,直接离开,“朕别有公务,你们自便。” “恭送陛下。” 直至夏洛荻将封琰送走,灵妃才如梦方醒:“你……陛下……你们这?” “娘娘勿慌,今日同陛下游藏珠殿时,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条密道,想到先前扶鸾宮闹鬼的事,如今看来也是有人在密道里专程恐吓皇后娘娘所致。” 夏洛荻再详细解释了一番,灵妃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也跟着下去了,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皇后?” “我想。”夏洛荻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再过几天,就可以揭晓了。” …… 中秋佳节,炀陵满城桂子飘香。 没了宵禁,城内外连夜中也是一派上京气象,朱雀大街前,宫门大开,地上铺满红毯,摆好了宴席,以待京中有名望的老人赴宴相聚。 而城楼上亦备好了台椅,左右两侧是王公大臣,而正中央则除宗室后妃外,专设一座,以待太后驾临。 开席之前,大臣席位名望最高的李太师看了看太后身侧副席的位置,他孙女德妃李白霜正坐在那里,四处操持着宴会进程。 “李太师。”有个老臣低声道,“德妃娘娘不愧是世家出身,这般复杂的场面也能操持得行云流水,乍一看竟已有凤仪。” 李太师捋须道:“慎言、慎言,德妃娘娘仅是操持宫中之事,城下这百叟宴,乃民间所办。” “听说,这是王尚书家办的,这场面不错嘛,倒比前年那皇商办的气派多了。王尚书,你也说句话呀。” 这深秋的天候,坐在后面的王尚书还不停地擦着冷汗,事如其所料,宫里的采办听了风声,擅自揣摩上意,以为是宫里的婧嫔娘娘吹了枕边风,便将办百叟宴的程仪直接内定给了王家,甚至还把操办的预算都提前给他翻了倍。 如果皇帝没发现这件事的话,王尚书少不得要捞一笔的,但如今天子眼皮子下面操持这宴会,反倒是浑身不自在。 正说着,便见一列宫女持着琉璃宫灯、五明长扇簇拥着太后自城楼后登上,城下赴宴的老人顿时山呼“千岁”,一番歌功颂德后,便落座开宴。 “太后娘娘,有此百叟祝愿,您必定福寿绵延。” 身侧的女官说了句吉祥话,崔太后却微微发怔。 这皇城之中,她曾盛宠加身,也曾跌落谷底,彼时那些笑她者、恨她者,可曾想到今日是那个重明庵里的废人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只能说,世事无常吧……” 崔太后感慨地笑了笑,扶着女官的手起身。 “走,下去与民同乐。” 这是百叟宴的固定仪程,皇帝不在,便由太后下了城楼,向那些受邀至此老人的敬酒问候,以示天家亲民。 历代王朝皆崇尚以仁孝治天下,到场的老者要么是文坛名宿,要么是公认的孝廉,能被邀集于此,于他们也是无上荣耀。 “这位是荆夫子,乃儒家大学,供养百名战乱孤儿,中举者不知凡几。” “这位乃是三王乱时的‘独臂百夫长’李校尉,曾肩扛灼木,为百姓于北燕乱军中杀出一条生路。” “这位是罗夫人,她造的百丝织机,如今是朝廷织造最好的良器。” 崔太后不禁动容,一一为这百名老人斟满了酒,回望皇宫,心潮澎湃道—— “今日能有此盛景,全赖诸位肱骨之力,予共诸位满饮此杯,愿福泽万民,愿王朝昌盛!” 百名老者纷纷起身相敬。 “饮胜!”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突然扑到了崔太后脚下,大声道。 “苍天在上,天地共见!我韩茉音今日要揭露崔氏幽禁先皇后,窃据后位的大罪!” “你——” 崔太后诧异中,身侧的郑女官厉声道:“禁军!还不护驾!” 韩氏凄厉地大喊:“我有先皇后常氏血诏!崔氏构陷先皇后,手上人命无数!今日杀我,明日便要杀尔等!” “太后,这到底是?” 忽然,刚才一杯酒下肚的老者都不同程度地头晕脑胀了起来,就在诧异间,一个坐在后列的老者倒了下去,七窍流血。 有一个老者厉声疾呼道—— “太后要杀我等!” “啊?” 城楼上的王公大臣,包括德妃在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喧闹声,纷纷站起来,诧异地看向下方。 “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酒里有毒?” 德妃万万没想到她主持的宴会又出了事,一时间头昏脑涨起来,厉声道:“城下宴会是谁负责!” “是……”掌事宫女环顾了一圈,道,“是王尚书家主持。” 后妃这边的视线纷纷头像了还在抓着桂花糕发呆的婧嫔,后者呆愣了一下,探头看向自己的老爹,只见他已经当场晕了过去,登时傻了:“?” 德妃焦心不已,只得派遣了禁军去通报皇帝。 宣政殿距此不远,不一会儿,皇帝便来到城楼上。 “陛下……” “万事有朕,你带着嫔妃们且回去吧。” 封瑕交代完之后,视线落向城下的崔太后。 看着城下那些七窍流血的老者们,他眼里一如既往地对这个母后抱持着一股疏离。 “母后,这是何故?” 崔太后抬头看向儿子,震怒道:“你质疑为娘?” 封瑕却只是看着她,眼中是浓浓的失望,连一句“儿不敢质疑母亲”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崔太后心凉了,在他眼里,她这个当娘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包括为了与先皇后争斗,抛弃他这个先天有残心之症的孩子。 ——可她不能不那么做,否则他们两兄弟,一个都活不下来。 韩氏疯了一样,仿佛十几年的煎熬,就在等待这一刻,对着崔太后仇恨万端道:“崔贵妃!我有血诏为证!你构陷先皇后换来的太后的位置,你坐得可还安稳?还不释放先皇后,与天下人做个交代!” “太后无需与天下人做交代。” 就在崔太后孤立无援之时,一个淡然的声音从席间传来。 周围禁军一字排开,将百叟宴围起,而中间的坐席中,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老者自斟自饮罢,将头上花白的发套一扯,一身熟悉的圆领青天袍,一副熟悉的半尺柔乌髯。 “昭……”崔太后愕然地看向夏洛荻,见她这身扮相,一个“嫔”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夏洛荻起身向帝王长拜,道:“臣夏洛荻请公审此案!以昭天下!” 第52章 升堂 百叟宴座中乱作一团, 老人家中侍者晚辈一并扑上来,哭号半晌,却发现老者们一个个睁开眼自行坐起,不知发生何事。 “爷爷、爷爷……”一小童扶起自家长者, 帮着捋顺了呼吸, 一脸恐慌道, “咱家世代良人,太后为何要毒害我等?” 老者却仅仅是晕过之后,十数息便悠悠转醒,甚至感到身体顺畅了许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部分老者同样醒过来,俱都满面迷惑,直到看到了背对他们而立的身影。 “那不是……”有见识的老者睁大了眼睛,激动不已, “是老夫老眼昏花了吗?怎见到夏青天了?” “诸位莫慌, 此酒是药非毒。在场七窍流血者, 皆为逆贼, 拿下!” 夏洛荻端肃的声音喝令一下, 禁军全数出动, 将所有躺在地上七窍流血者一并拿住。 城楼上的王公大臣惊见此变故,李太师拼那一绺青髯当即认出了夏洛荻:“啊, 夏……她怎在其中?” 众臣呆住了,有以前便与夏洛荻处不来的朝臣反应过来,惊怒不已:“这这这……后妃岂可如此公然悖逆行事!这成何体统,便不怕陛下治罪吗?!” 李太师看清形势, 厉声道:“她既能指挥得动禁军, 尔等何必多言!” 群臣哑了口。 是啊, 夏洛荻能一句话让禁军将宴中可疑之人拿下, 皇帝岂会不知道她今日之行径? 只是,刚才提到的“太后囚禁先皇后”之事,又作何解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崔太后身上。 “犯妇,天下皆知,先皇后乃因先帝鸩杀,你怎说是太后所为?” “先皇后当时已怀有龙裔,岂会不顾惜自身!是崔贵妃……”韩氏咬牙道,“是她见先皇后难得有孕在身,出于嫉恨诬陷先皇后与伶人私通,这才招来先帝赐死……好不容易,奴婢为先皇后换了假鸩酒,若等到常氏来求情未尝不可得生,她竟丧心病狂将先皇后囚禁于密室多年,直到先皇后费尽心思将血诏传出,我才知晓内情!” 太后身边的女官高声道:“尔一介疯妇,胡言乱语,陛下何不斩之以正视听?” “慢!”出声的是城楼上王公贵族中的一员。 此人白发鹰鼻,相貌平平,官阶不显,但百叟宴还是邀集到了他,乃因他是世家大族常氏出身。 “臣闻仁人君子,必广闻天下民意,这妇人言及太后事涉戕害先皇后常氏,还请陛下为我常氏解惑。” “常卿无需担忧,朕早有此意。” 三言两语,竟让当朝太后给一介疯妇交代? 这太荒唐了,崔太后久久未回神,看着封瑕道:“究竟是这疯妇要交代,还是你要交代?” 这便是隐指这一切都是封琰在布局,要报复于她。 “母后。”封瑕平静地看着她,道,“过往母后所作所为中,韩氏只是冰山一角。如今再多的斋佛又有何用,您一日不放下过去的烂账,一日便无法四大皆空。” 崔太后瞳孔一缩,她并非无知,总算明白皇帝为何要审这桩案子了。 常氏大族,乃是废后母家,本朝建立之后便盘踞于东海交界的霞州之地,名义上是大魏臣属,实际上在魏、燕之间摇摆不定,三王乱结束至今,因敌国干扰,大魏一直没能正式接收他们本族,让他们隐隐有借均衡之势自立的苗头。同齐王一样,常氏在其势力盘踞之处,也有蓄养私军,战力虽不强,却能辖制天堑,一旦两国交战,常氏偏向谁,谁便能取得巨大优势。 而只要常氏一日不定,燕魏之间的将来或可发生的第一战便永远存在变数。 明面上两国是要和亲,但谁晓得北燕这回出的是什么路数,大魏这边也在筹备北伐大计,这个中的第一战决不能输。 这事她没有做便罢了,若做了,封琰不会,但封瑕却说不准可能会献祭掉这个母后。 ……毕竟,双胞胎不能承袭帝位,而他又天生心疾,为求存,崔氏对他起过不止一次杀心。 封瑕温淡的眸光沉了下来:“请太后与朕摆驾大理寺。” “大理寺?”那常氏使臣道,“谁审?” “倒忘了说此事。” 封瑕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夏洛荻身上。 见她又成了那大义当先的公卿模样,沉声道:“夏卿,事涉太后,朕虽未天子也应避嫌。今朝为特例,你可愿审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夏洛荻沉声道:“若不查明此事,请斩臣头。” 禁军即刻动了起来,带着皇帝、太后大臣等往大理寺而去。 留在原地的百叟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片哗然—— “太后当真杀过贤后常氏?” “若非如此,陛下何以这般重视。” “这是皇家,时过境迁,岂有民告天家之理。” 嗡乱的议论声里,一个老叟道: “老夫信青天。” 杂声一顿,民间有个说法——若世道不明,便往大理寺拨见青天。 有位老叟起身,朝着人群末尾即将离去的夏洛荻呼唤道:“夏大人!夏大人!可还记得方家老朽,是您那年力斩贪渎的学监,铡了那欺凌我儿致死的纨绔!” 他老眼昏花了,事也记不太清了,只认得那一袭青衫朴素、正要往大理寺去的,正是平世间不平事的青天。 “相信夏大人吧,夏大人可从来没有私心的。” “是啊,管他泼天的权贵,咱们有夏大人呢。” “胡说什么呢,夏大人现在……” 有百姓小心翼翼地望着夏洛荻的背影道。 “夏大人,还回来吗?” 正欲离开的夏洛荻脊背僵了僵,五指缓缓蜷起。 ……她岂没有私心呢?彻骨之恨未平,她从来都有,只是故意狠下心来,不去看背后那一双双眼罢了。 她正要走,紧握的右手却被不期然地握住了。 带着疤痕的掌心裹住她的手,朝着百姓们扬了起来。 夏洛荻侧眸望去,三青兽面具下,她对上一双十几年未变的坚毅又昭如烈日的眼。 封琰代她答道: “会回来的,一定。” …… “……你怎么来了?” “想起你什么都没带,顺便上你家把秦夫人洗好的官袍给你带来了。” 夏洛荻沉默地等着封琰为她戴上笼冠,看着身上久违了的大袖鹤纹官袍,不禁出声道: “此事倘若真是太后所为,经我查实,必会驱逐太后出炀陵,此乃古之未有之事,你便不担心污了皇家的名声。” 隔着一层面具,倒是自然而然地你你我我起来了。 “污就污吧,敢做就要敢当,再污还能污过先帝去。”封琰不以为意,“母后一辈子缩在皇宫里,早该出去见见治下的山河了。但你若要伤她杀她,我便只能带着她天南地北去了。” 夏洛荻看着他,道:“此非天子之言。为君者当以身作则,带头违背法度,礼崩乐坏如何是好?” “不堪一击的礼乐才会崩坏,岂不闻黄钟大吕声传万年。朝中多的是老头子念叨那些没用的规矩方圆,你心里既不是这么想的,便少念些吧。” 看夏洛荻回到了熟悉的打扮,封琰立即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平日里那花裙子也不差,但还是这模样……嗯,稳重些。 只是看着看着,封琰又皱起眉头来,伸手道:“升堂之前,能不能把你这假胡子摘了。” 夏洛荻赶紧护住自己的须须,不停躲闪:“不可,这是本部堂的威严之所在。” “啧。”封琰看见了两眶热泪走进来的苗少卿,道,“我去旁听。” 言罢,他先就离开了。 “大人、大人呐。” 作为夏洛荻昔日在大理寺的副手,苗少卿见到夏洛荻便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下官今日本休沐,这厢刚睡醒,便惊闻天子突然圣明,让大人得以官复原职,大人是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下官忙的是什么日子……” 夏洛荻:“先别急着高兴,我就只官复原职一天,等夜里还是要回去打入冷宫的。” 当官一时爽,回宫火葬场。 把太后拱到公堂上和一民妇对质前朝旧案,哪朝的嫔妃也未见得如此丧心病狂,这事即便办成了回去还是得挨罚。 不过夏洛荻不在乎,她就爱这种在皇帝肝火上烧烤的刺激日子……虽然那皇帝已经被搞得没有火气了。 苗少卿道:“无论如何,能再度与大人共事,刀山火海下官也去得。下官匆匆前来,未来得及看卷宗,却不知此次审的是什么案?” 夏洛荻:“没什么大事,有人冒死状告太后陷害囚禁前朝废后,废后娘家人要个公道罢了。” “哦,是这样……”苗少卿听她语气平平,反应过来才震撼道,“啊?审太后,这?” “走吧,记得把龙头铡扫扫灰推出来镇镇场子。”夏洛荻正了正衣冠,眼神沉了下来,“升堂。” …… “威——武——” 大理寺正堂上,夏洛荻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理寺大堂,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皇帝和太后,下面公卿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威武声过后,静得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出来。 “朕今日只旁听,主审全由夏卿负责。诸位也应知夏卿秉性,当无二话。” 夏洛荻道:“臣谢陛下信重。” 公卿大臣们面面相觑,瞥着那公然摆在堂上的龙头铡,脖颈凉得都能拿去冰绿豆汤。 今天这事属实荒唐,一个犯妇,说白了就是刺客告太后,还成功告上了大理寺。 没有其他的解释,只能说明皇帝想整太后。 只是他们又觉得迷惑,平日里没听过皇帝与太后之间有什么过节,怎么突然便如此了? 这边厢胡思乱想着,夏洛荻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把所有人的魂都吓回来了。 “传韩氏!” 鬓发俱乱的韩氏被带上来,她一上来,虽老老实实地下跪,但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脸色铁青的太后。 “下跪何人,报上身份。”夏洛荻道。 韩氏道:“民妇韩氏茉音,泰合年间曾为扶鸾宮大宫女,曾侍奉先皇后常氏。二王乱京时,火烧帝宫,民妇便趁机逃出皇宫。多年以来,一直在等待机会将此事昭告……” “等等。”夏洛荻道,“火烧帝宫后,逃出皇宫那些年,你如何得知先皇后之事?” 韩氏的声音低了下去:“民妇……民妇早年在石榴河做暗倡维生。” 周围虽不敢发出鄙夷声,却也还是有人目露嘲笑。 “民妇出逃宫禁之前,与先皇后约定,每月下旬会在石榴河的小船等候。一等便是许多年,直到那一日,船上来了五个客人,自称得到了先皇后的血诏……” 第53章 公审 “夏大人升堂啦!夏大人升堂啦!” 今日正是中秋佳节, 夜里无宵禁,城东城西俱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画面,忽尔便有好事者穿街走巷、大呼小叫地一路啸叫过去。 闻得此消息, 这一派年节气氛里, 老百姓们愣了一遭, 待第二波好事者呼啸而过后,才晓得真是夏大人升堂了。 “夏大人怎地升堂了?” “是啊是啊,夏大人不是被狗皇帝抓去宫里了吗?” “哇你脑壳不想要了, 还不闭嘴。” “行行行我闭嘴, 走去看看~” 酒鬼们砸了碗、商贾们扔下摊,一条街上逛街的人离时便稀疏了许多。 某个街角, 正在挑秋梨的秦不语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微怔地望着东城大理寺的方向。 “秦夫人!秦夫人呐!”甜水巷同一条街的香料铺徐大娘跑过来, “你听到了吧,可是皇帝要把咱们夏大人放回来了?” 秦不语撩开帷帽的纱帘,对徐大娘摇了摇头。 上午时,上回到家里来的崔统领来过一趟, 告诉她今日夏洛荻要审一桩案子,事涉太后, 凶险异常……却告诉她无需担忧。 她眼圈一点点红了下来。 怎能不担忧呢。 只怪她无用, 只能看着夏洛荻越走越深。 “哎哟,快快遮了去。”徐大娘看见周围本来要跑去大理寺看热闹的男人们见了秦不语垂泪,纷纷着了魔似的钉在原地,连忙把秦不语的帷帽戴好,“听说是公审, 不晓得是出了什么天大的案子, 皇上也惊动了。睚哥儿不在家, 夫人要是想去,不如坐我家那香料车去听听场子如何?” 秦不语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上了徐大娘的香料车。 徐大娘赶车到了东城时,大理寺前整条街都被挤满了,禁军密密麻麻地守在大理寺内外,围观的百姓围成一圈,一双双眼睛恨不能穿过厚厚的墙壁看一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让哎,我可上年纪了,磕了蹭了得赔啊。”徐大娘虚张声势地驾着牛车硬生生挤开一条路,只见有经验的老百姓已经在大理寺门口摆好了笔墨纸砚,待公示案情的衙役带着一张纸出来,百姓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此乃大理寺的保留节目——公审。 实在是因为大理寺院子盛不下这许多人,当想进去听审的百姓太多时,便暂时封起门来,让主簿将案子概况、原告被告、主审官说了什么,实时抄录为公文贴出来,好教老百姓们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 公文复杂,又有许多百姓不识字,便有说书先生与笔墨秀才摆桌解说,秀才依照公文整理案情,说书先生比照发挥,说得好了,老百姓们听得过瘾,他们也身价见长。 尤其是时不时等来的最后一个“斩”字,并着大理寺里的恶贼血腥味一起蹿出,好教人痛快。 秦不语在香料车里,拨开一窗帘从缝隙里见到一个学着夏洛荻胡子打扮的青衣说书人,站在椅子上,手里一把折扇摇摆间,已说到了那状告太后的韩氏身上。 “……却说那韩氏,身世离奇,本是先朝皇后宫里的宫女。三王乱之后逃出宫禁隐姓埋名,只等先皇后常氏的消息,这一等就是许多年,直到四年前,韩氏在石榴河上揽客维生,遇到五个大汉登船。” 百姓们纷纷“嚯”了一声,说书人却话音一转。 “诸位可别想歪了,那五个人并非为色,乃是自称乃是宫里的工匠,受命为当今……就是本朝皇后修宫殿,在打地基时,听到地里隐约传出一阵女子哭号声。” “那哭号声断断续续,五位工匠找不到因由,推说闹鬼不想干了,却被总管重罚说他们躲懒。工期将近啊,这五个工匠着实焦急,只能夜里也开工。” “那一年天炀陵大旱,雨水稀少,宫里的池子干得露了淤泥,几个工匠没白没黑地干活,等到了通渠引水的时候,发现宫里的玉皇池有怪声,循声挖下去,只挖到了一处地道,而地道里住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百姓们又“嚯”了第二声,大白天的竟觉得毛骨悚然。 “那、那可是挖到女鬼的洞府了吧。” “却也不是。”说书人换了一张旁边秀才给出的、墨迹未干的案情概况,道,“那披发女子自称,受人陷害被囚于此地,乞求工匠们将其释出。” “五个工匠胆小,唯恐这是个吃人心肝的妖孽,放出来要祸害世人,不敢答应,又问这披发女子身份。” “女子便掏出一只铁盒,说尔等不愿相救我不强求,但还请将此盒带去宫外,石榴河上应有我心腹宫女,你们持此物去,便可换得大笔钱财。” “五人得了盒子,又问那女子究竟是谁,女子道……”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说,“她乃皇后常氏,先帝鸩杀她时,本欲假死逃生,却被一宫妃发现,关在这地道里。而那宫妃,便是彼时的越王之母,当今的太后娘娘。” 百姓们哗啦一声议论开了,先帝封逑是个什么货色,连他亲生的本朝皇帝都不避讳,直接下旨撵出祖庙。先皇后死得冤,她们只知道是被那荒暴无道的先帝鸩杀而死,却不知先皇后逃过一劫,还被囚禁在宫里。 天家的事情几时拿到过明面上公审?这次怕是前无古人了。 老百姓们又想议论,又不敢在大理寺门口的禁军面前说得太大声,放眼满朝官吏,这案子放在谁面前,给他生吃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接,难怪要把夏洛荻放出来。 “那夏大人接了此案,岂不是……” 便是不识字的百姓也听得出来,此事无论真假,主审都是刀架在脖子上办,遑论她本就饱受奸佞非议!便是圆满结束,也少不得被安一个后妃干政的罪名! 思及此,说书人不禁脱口而出:“当真是,文武百官皆惊怖,执戈当道唯青天!” 说罢,他恍然回神,看到旁边不远处的禁军也在竖着耳朵往这边歪,马上住了嘴。 “大人好胆气,我堂堂丈夫有何惧哉。”有汉子却不怕,起身道,“此案过后,倘若天子要斩夏大人,我便在宫门前将这颗头颅叩死又如何!” “我受夏大人活命之恩,身无家小,同去!” “同去!” …… 大理寺内,正堂屋顶之上,松荫背光之处,封琰开了两坛好酒,一坛放在身边,一坛提在手里,阖上眼睛,侧首听着一墙之隔外,民心所向之声。 身后的瓦片发出一阵细弱的声音,一只手伸向封琰身侧的酒坛,被他一把打开。 “这不是给你的。”封琰对同样找了屋顶听审的睚眦道,“你才十六,少沾些你爹的酒瘾。” 睚眦不免“啧”了一声,对着封琰面具下的脸左看右看,狐疑道:“连她私下喜欢喝两盅都晓得,你真是崔统领?” “嗯。”封琰不跟他解释,丢了包玛仁糖给他,“你只能吃这个。” 睚眦盘腿坐在屋顶上,打开来一看,那玛仁糖里尽是些核桃、黑芝麻这样养发护发的好东西,显然就不是给他准备的。 他丢了一颗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百无聊赖地听着下面正堂里的审问声。 “没意思,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偏爱去淌这浑水。” 封琰却道:“若不入浊流,焉得眼前的太平日子?” 睚眦哑然,轻轻“哼”了一声:“那下面有几个老官儿,眼看着恨不能对我爹寝皮食肉似的,都在打腹稿准备弹劾了。莫不成这案子审下来,我爹便要顺路直奔菜市口了吧。” 封琰:“你看皇帝像是会理那些人吗。” 睚眦:“怎么不会理?若当真是个明白的,起初就不该听了闻人清钟那条老狐狸的鬼话。” 封琰同睚眦对视了一眼,只有这件事他从未后悔,也没有出言辩解,只道:“听审吧。” …… 大理寺正堂之中,正摊着韩氏呈上的一方血诏……那血诏字字泣血,其上加盖着“承坤之宝”四字。 承坤……乃是前朝皇后玺印。 崔太后盯着那四个字,那是她空耗了几十年在后宫所争夺之物,自然晓得其中一痕一刻,应是真的。 现在,它出现在了废后的血诏上,字字句句,都在说她如何构陷戕害她致死。 “我不知你究竟在说什么。”崔太后冷冷道,“如今十几年过去,你既不仁,莫怪我直言——废后被处死,乃咎由自取,名义上是不敬君上,实则乃因其三年未蒙幸却有了身孕,这件事上,我当年实无一言落井下石。” 临时被拉来做笔录的苗少卿写得一脸菜色。 这种深宫的事,他听了还能活吗?就这么公然说出来,真的合适吗? 他皱着脸偷偷环顾四周,皇家这边且不说,外面如李太师等有资历的老臣一副麻木之态。 这事若是发生在现今的皇帝身上,哪怕只发生一半,他们非撞柱子死谏不可。 但这是发生在先帝那朝……先朝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的事都有,在常氏之前,皇后死了两任,一个寒食症发作投水,一个因私养女宠们打架被误伤致死,相较其他的荒唐事而言,常氏这个罪名,显然没什么创意。 但常氏的外臣却倍感羞辱,道:“臣尊太后为君上,还请太后慎言,先皇后为百姓犯颜直谏而死,岂能如此污蔑身后之名?” 眼看着又将吵起来,案上夏洛荻“啪”地一声拍了惊堂木。 “尚未问及太后,请太后娘娘勿躁。” 崔太后总算也体会了一把封琰平日里的感受,只能盘着佛珠压抑心里的嗔怒。 可她此时此刻只能相信夏洛荻,只有夏洛荻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名望能洗脱她的冤屈。 “韩氏。”夏洛荻道,“也即是说,你从五名匠人手中换得了此物,可你那时以暗倡身份谋生,极为艰难,当年记载你身无长物。如你所言,那五人为财而来,你又以何相换?” “民妇却无长物,可……” 夏洛荻凝视着她,道:“其实,当时还有第三方在船上,也是那些人将五人淹死在水里的,可对?” 韩氏伏地道:“正是如此,那五人曾将此盒子拿出,因上面机关锁精巧,让我解开锁扣,刚交接之后。便有一伙黑衣人登船要灭这五人活口,将他们淹死在石榴河之后,因大理寺巡兵注意到船上动静,他们便不得不仓促而逃……那时,我若说出那五人是被灭口的,必然保不住这铁盒。” 所以四年前那桩五人坠河案,韩氏便做了伪证,之后害怕那些黑衣人再来,为了不引起怀疑,便作为寻常的从良之人入了官府的秀坊。 “那日西山别庄之中,要刺杀你的黑衣人也是当日石榴河上的黑衣人?” “是。”韩氏咬破嘴唇,看向太后,“那些人都是阉人,只有出身宫中的才会如此。在那之后数年,我隐姓埋名,暗中求助了无数曾受恩于先皇后的王公大臣,那些人怕得罪崔氏,一个都不肯为我查探先皇后的死活,直到……” 夏洛荻又道:“直到几个月前,黑衣人再次找上你想灭口,当时又有一伙人杀出,自称是当年受先皇后常氏活命之恩的人,带着家资找上你,也就是今日百叟宴中,假装中毒喊出是太后下毒的那伙人?” 这回换韩氏愕然了,她看向夏洛荻:“你……大人怎知?” “五月十七日绣坊刁民械斗两死三伤,若非那段时日我被拘在宫里无所事事,炀陵之中这么明显的作案岂能瞒过我眼。”夏洛荻再次一拍惊堂木,“愚昧!你就没想过,这两伙人实是同一群人假扮,从宫内到宫外,图的就是借你的手,将这宫闱搅个天翻地覆!” 言一落,堂下差役押出十个人,其中一个黑衣人昏迷着被捆好扔在地上,其他扮着老人打扮的九个,是今日在百叟宴带头假装中毒,高呼太后杀人的人。 那九人一上来,差役便摘下其中两个人口中的布团,指着地上的黑衣人喝问:“尔等与此人究竟是何关系!” 那两人立即大呼冤枉:“我等本为炀陵良民!从未见过此人。” “好一个良民。”夏洛荻道,“你们再仔细看看,当真不是一伙的?” 那两人伸头一看,笃定回道:“这么一说,倒也眼熟,乃是当日在绣房意图杀害韩娘子的宫中杀手,好在我等及时赶到,才救下韩娘子。” 夏洛荻:“你们确定?” 两人点头如捣蒜。 旁听的封瑕嗅到气氛不对,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夏卿,这杀手怕是主使者外包出去的罢。” “陛下,尚未没有问到您。”夏洛荻道。 封瑕看着天花板,也只得闭嘴。 其他人都不知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迷惑间,夏洛荻扬眉又一拍惊堂木:“自己同伙人都不认得容貌,倒是回头看看,你们中间那个才是所谓的‘宫中杀手’!” “良民”们诧异地回望身后,只见最后的有个被堵住嘴的人,红着眼睛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们,仿佛在大骂他们蠢。 “帮韩氏的这伙人,和杀手实则为同为一个幕后者所指使。我若是幕后之人,一拨阉人和一拨‘良民’当然不会放在一起指挥,是以你们虽是同受一道命令,彼此却大有可能是不认识的。” 地上的“黑衣人”站了起来,却是大理寺扫地的杂役假扮,并非杀手。 夏洛荻目光如炬地扫过那些人:“你们纠集在一起演了出戏,宫里的女人假扮先皇后以财帛诱使那五个工匠带着血诏出去找出韩氏,又派人抢夺血诏让韩氏误以为那必为真品,其目的……” 她转向那常氏外臣:“之所以为什么盯上她……韩氏应是你常氏本族的陪嫁,所以你们绝对信任她,可对?” 那常氏外臣呆愣着,厉声道:“茉音!那血诏是假的?!” “不可能是假的……”韩氏方寸大乱,“怎会是假的呢,那宝印,那笔迹分明就是娘娘的呀……你、你们凭什么说那是假的!” “因为先皇后十数年前已死,此诏血迹不算陈旧,她不可能在多年以后又复活写一封血诏与你。”夏洛荻深吸一口气,道,“来人!带尸骨!” 第54章 识骨 “带尸骨!” 五名禁军小心翼翼地抬了一具棺材来到堂上, 当棺材落在地上的一刻,那常氏的外臣几乎马上就要走上去掀开看个究竟,但还是强行忍住了。 “韩氏, 你对先皇后了解多少?” 韩氏瘫坐在地上, 嘴唇不停地嗫嚅着,道:“便是只有骨头,凭其大小, 民妇也认得出来。” 棺盖被缓缓打开,一股寒气并着盐与香料的味道溢出,韩氏马上扑到了棺材边, 只朝里看了一眼, 便暴叫一声,一时昏迷在地上。 她这反应太激烈了,在场大多数人, 又觉得害怕, 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那常氏外臣终于忍不住道:“陛下, 我朝世家女子皆有家传香料, 臣身上亦带着香囊, 想确认一下是否真为先皇后。” 封瑕瞥了一眼神色怔忡的太后, 道:“准。” 那常氏外臣起身来到棺木边,放目一望, 只见得一具发黄的干尸陈于棺中, 因年代久远面目模糊, 根本看不清面容, 身上的皮肤与衣物也几乎粘连在一起, 但隐约能看得到, 干尸死前挂着一个香囊。 香囊的样式是宫里常用的金丝绣线辟邪纹, 香料也没什么出奇,是以便留在尸身上防腐。 但常氏外臣见了,颤巍巍地将香料倒在左手,右手在自己的香囊里捻了一撮,放在手心里,声音也颤抖起来。 “葛上亭长……使君子来。” “夏卿。”封瑕问道,“此为何意?” 夏洛荻道:“是‘香偈’,乃前朝世家女子中好流传此风,昭示若遇葛上亭长、使君子两味为主料制成的殊异之香,便属他常氏门户。” “倒也听闻过,只是单凭此,也未必就能确认那便是前朝皇后。”封瑕记得很清楚,这具干尸是夏洛荻从婧嫔所在的碧华宫里发现的,因身份不明一直留存在大理寺冰窖,成为了悬案。 “这具干尸,身长四尺九寸,生前头骨轻微凹陷,或被殴打,或自行触柱而死……” 夏洛荻还未说完,地上的韩氏悠悠转醒,接着夏洛荻的话说:“四尺九寸,右手有家传戒指,好戴在尾指上,娘娘耳下还有一蝴蝶胎记……” 她一字一句,皆与干尸吻合。 崔太后眼前一黑,一时各种往事涌上心头,盯着那棺材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多年,竟在一棵树中,就这么看着本宫……” “母后。”封瑕忽然露出一个笑,“争斗多年,到最后不过一具棺中枯骨,不知如今作何想法?” 这常氏今日明显就是奔着她而来的,早已和韩氏有所勾连,就等着今日拿先皇后常氏的事,逼迫皇帝牺牲她。 可皇帝没有,布了个局,把所有人摆在公堂上,诸方心思织成的弥天大网就这么摊在世人面前。 崔太后闭上眼,她最不明白的是,皇帝若早有意要牺牲她来拉拢常氏,又为何找夏洛荻帮她洗清污名。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遮遮掩掩,倒不如摊开了昭示于天光之下。” ……当然,还是要有个能臣。 若不是继续任用夏洛荻会动荡朝纲,封瑕倒还真的想冒天下之非议一次。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马上作罢,朝中当下还是半科举半蒙荫,那些冢中枯骨小气得很,开了夏洛荻这个女官口子,他们自己族里那些后代做官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此令一下,那些人一定会想尽一切方法暗杀她。 话说回来,夏洛荻又是如何发现那具树里的干尸就是先皇后呢? 就在所有人都很好奇夏洛荻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的时候,那常氏的外臣和韩氏一并望向夏洛荻。 “敢问大人怎会有这先皇后的遗躯?” “这件事的源头,本为扶鸾宮闹鬼之事。当今皇后娘娘时常在深夜听到宫里的地下传来怨怼太后之声,召我前去查证时,便发觉声音可能来自地下……” …… 大理寺门口。 “……彼时夏大人发觉那鬼声来自地下,便静观默察,嘱咐皇后娘娘勿要打草惊蛇。又问到当初这扶鸾宮由谁改建,这便查到了那五名匠人头上。” 说书人喝了口茶,万千双眼睛盯视中,道:“故事便又回到了开头,夏大人将此事上呈御前时,问及当日五人落水之时,在场有一个暗倡为唯一活口。这,便是那韩氏。” “恰逢刑部裴侍郎奏报笼花里有家酒馆起火,烧死数人,再一细查,竟也是韩氏名下产业,遂一路顺藤摸瓜,抓出这许多事。” 徐大娘坐在牛车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低声对车里的秦不语道:“嚯,没想到这裴侍郎到底还中些用处。” 甜水巷的乡亲们眼里,裴谦每日一放衙必拐弯路过甜水巷,肖想秦不语之心路人皆知,活脱脱狗官一枚,同那王霸蛮虽不穿一条裤子,却也是一路子的人。 没想到干起活来,竟还能帮上夏大人,也算出人意表了。 正当此时,一列禁军又从外面开道而入,由刑部侍郎裴谦在头前带领着,押解着二三十名寻常打扮的男子。 “乡亲们勿慌,我等奉命搜检韩氏名下商队,抓到这些许人正要出逃,便一并押来问事。” 裴谦一通解释,老百姓们大多好奇地看向那些人。 “裴大人。”撵过他不少次,徐大娘高声问道,“听堂审说,那黑衣人里有许多没有子孙根的人哩,你是咋个找出来的唷。” 几百道求知若渴的目光投向裴谦,后者仰天长叹道:“大娘,您都说他们没那东西了,那还不好找吗。” 老百姓们立时“呜呼”了一片,饶是那些嫌犯自己,也都面赤不已。 ……可不能叫不语听说了去,回头栽给兰少卿。 裴谦打定了主意,带人迈入大理寺。 正听到夏洛荻坐在堂上,声色整肃地串起所有案情。 “十数年前碧华宫榕树藏尸、四年前五名匠人落水、今年七月扶鸾宮下地道发出鬼声,这连一串事件,前后有序,并非偶然。” “六月份我发现干尸的事传遍宫中,彼时也惊动过陛下与太后,七月份便出了扶鸾宮闹鬼的事,显然是有人接触过那干尸,认出了先皇后的身份,才将此旧事又捡起来——这个人,既接触过尸体,又知晓韩氏手里有血诏,她至少在四年前就在宫中潜伏!” “大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个女子,假扮皇后托那五名匠人将血诏送出的也是她。” 那常氏外臣不禁道:“那这血诏上的皇后之印如何解释?” “不用解释。”夏洛荻道,“因为,这血诏用的是真印。” 前朝皇后的真印确实是在宫中,但早已封存在…… 崔太后瞳孔微微放大,道:“是……先皇后的真印,在我宫中府库里藏着。” 夏洛荻又道:“我曾听闻前朝后妃的名录皆在崆峒宫府库之中,足有上万本,非经年累月详查不得,太后身边,可有宫人能有此权力便宜行事?” 崔太后眼神一利,猛然扫向身后随侍的宫女。 “郑嫒何在?!” …… 堂外的王尚书坐在墙边装晕。 此时此刻,他心如死灰,纳个妾而已,谁承想招来这般天大的祸事。 早知就该听夫人的话,路边的野花都有毒,踩着就死,擦着就伤。 “王大人、王大人。”有平日里酒桌上的官场同僚晓得他在装晕,道,“当下还未审到您身上,无论如何还是准备负荆请罪吧。” 又负? 王尚书掀开一条眼睛缝儿,四处张望,见得大理寺后方烹茶的炊烟袅袅而上,想来必定有柴禾充作荆条,便忽而垂死梦中惊坐起,道:“容本官去后院方便一二。” 同僚们闻弦歌而知雅意,装作听审,实则让出一条路来,让王尚书朝后院溜去。 王尚书灵活地挪进后院,进了茶房,果然见到一堆柴禾露天放在一边,一咬牙,解开官袍,露出白生生的膀子肚皮,背上一根荆条,正要出去时,忽然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匆匆撞进来。 “啊!” 忽见一个赤膊老头杵在后院里,那宫女失声一叫,惊慌地后退几步。 “别误会、别误会。”王尚书二度在这天地之间赤条条拥清风入怀,已经无所畏惧,淡然解释道,“本官乃向君上负荆请罪而已,绝不是什么可疑之人。” 那宫女苍白着脸,绕过王尚书直奔茶房。 “……怪人。”王尚书也无心思虑其他,正要在腹中打一腔腹稿,排演一番一会儿面圣时哪个角度撞柱子表忠心会不太疼时,一列全副武装的禁军来到了门口。 唉,终有这么一日。 王尚书以为这些禁军是来抓他的,一时绝望,他那没出息的儿子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能在宫里多为自己求求情。 “犯官束手就擒,还请诸位……” 王尚书话未说完,便见那禁军如乌鱼群一般绕过他,直接追入茶房。 “人呢?”有禁军问道。 王尚书茫然地望去,只见禁军搜检一番,发现那女子仗着身段娇小,硬生生从上面破损的石窗挤了出去。 “晚来一步。”禁军随后望向了王尚书,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遍他此刻一言难尽的扮相,“王尚书,可记得刚才进屋女子的形貌?” 王尚书愣了一下,道:“可是那眉角有颗痣、身形约四尺五寸的细眉宫女?” 他成日里在户部看些户籍档案,但凡见过的必能张口就来,通缉令画得比大理寺那狗爬画师好多了。 “多谢王大人相助。”禁军们大喜,“传下去,四尺五寸高、细眉带痣的女子,务必跟紧!” 王尚书:“哈?” “若能追查到此女,我等必为大人表功!” 禁军们呼呼啦啦地离开,徒留王尚书在原地被清风环绕。 “……哈?” 第55章 乱局 “苍天呐……这可怎么办呀!” 得知自己家出了这样的事, 婧嫔先就呜嘤嘤地哭开了。 一众嫔妃们聚在德妃宫里,大多数人听着外面内监们一波一波地转述大理寺公审的情形,若不是场面不许, 她们恨不能人手抓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听。 “娘娘容禀, 我王家世代……这一代忠良,岂会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婧嫔泪如雨下, 自己的帕子湿透了, 便抢了旁边莳嫔的帕子继续哭诉,“还是昭嫔在审, 我又刚住了本该分给她的赋雪楼, 这下她怕是要挟私报复……” 你倒还挺自觉的。 德妃刮着茶沫,道:“你少说两句吧, 陛下和太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何况深知你之为人, 必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灵妃翻译了一下:“大家都相信你,你没那个本事。” 婧嫔打了个嗝儿,抽抽搭搭地停了哭声:“那我该如何?要不要也学昭嫔弄些点心去哭求一下陛下?” “你还是歇了吧。”德妃现当口, 也只能确保后妃们不再去添乱, “不过这么一来,王尚书便是无辜,在京中只怕也待不下去了,或许会外放出去任职。” 德妃是公认的后宫里最有见识的女子, 婧嫔听了哭得更凶了:“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难不成真的要一头撞死在陛下面前以昭贞烈么……” “要在挚爱的家族和妃嫔的本分之中做出选择, 即便是婧嫔娘娘这样的人, 也非常艰难吧。”仍旧一脸浓妆的莳嫔安慰道, “不过你放心,如果实在不行,连同你的那份,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婧嫔:“呜嘤嘤嘤谁管你啊,你说啥我听不懂……” 一群莺莺燕燕们正乱作一团,灵妃何氏的目光却落到末席的尹芯身上:“尹才人,你同昭嫔住的最近,她最近可有征兆要办这桩案子?” 尹芯突然被点到名,惶然地站起来:“灵妃娘娘,妾平日里只在宫中读书绣花,对昭嫔娘娘了解不多。” “喔,是吗?”嬿嫔带着某种戏谑的口吻打量了一下尹芯,道,“我却听说你那日偷了昭嫔的斗篷,差点混进文渊阁,被赶了回来呢。” 这又到了后宫里的范畴来了,众妃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在尹芯身上。 被其他人的目光打量了个彻底,尹芯又羞又恼,道:“妾身体不适,请容告退。” 仓皇从里面逃出来之后,还隐约听到妃嫔们在议论。 “……净耍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当真是小家子气。” 尹芯眼眶一红,快步走出了丹华宫,回到自己的宫室之后,越想,越觉得愤恨,抓起桌上的瓷瓶正要砸,却又停下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定是有这个凤命的。 尹芯擦了擦眼泪,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只匣子。 那匣子里供奉着一尊红衣女子像,却并非神佛,其容颜雕琢虽简,但也足以看得出是个颠倒众生的绝世容颜。 “红线娘娘,你说我必是凤命的……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等多久,我的凤命才会到?” 尹芯念祷了许久,将那红线娘娘像座下的莲座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蜡丸,自言自语道:“进宫之后若无进境,便打开第二封蜡丸书,现在是时候了。” 她拨开那白色的蜡丸,从里面抽出一张薄绢,对着灯飞速阅览了上面细小的字迹,看罢之后整个人呆住了,手上的绢布也掉在了灯芯里,腾一下烧了起来,又迅速灭去。 尹芯半明半暗的面容上,露出了一副难辨的神色。 “原来如此,是她挡了我的命数……” …… 郑嫒一从大理寺后院翻出,见附近有民宅,宅中住户去大理寺看热闹去了,就连忙闯空门换了人家晾晒的衣服,还在脸上抹了两把泥尘,戴着草帽挤进了巷子外百姓的人群。 她本想朝着城门的方向去,却发现街头街尾到处都是一身黑甲的禁军,正四处环顾着搜索每一个可疑的人。 郑嫒连忙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此时此刻,大理寺在的一整条街,都已经是人山人海,百姓们踮着脚围在一起,听着说书先生讲案子。 “却说那歹人着实狡猾,夏大人走访宫中,到处查问当年三王乱中活下来的老人有多少,遗留者寥寥。唯独探查到当年先皇后身边还留着一个洗衣房宫女躲过一劫,且如今留在了太后身边,很得看重。” “而巧合的是,当日碧华宫藏尸树发现干尸时,太后派人来查问,派的也刚好是这个宫女。” “外人辨不出来,先皇后的身边人却是一眼看出,又加上手上有装着后宫名册的府库钥匙,一时间便确认了藏尸树里的尸体正是先皇后。” “此人从三王乱之后,便被太后带在身边,便是宫里,也算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没想到却包藏祸心,蓄意引起皇家与常氏的对立。” 徐大娘此时此刻已经挤到了最前排,嘴皮子上还沾着瓜子皮,举手问道:“咱也听不懂,这宫女都这般地位了,到底为什么要陷害太后呀。” “正要说到这一节……” 说书人抖开墨水淋漓的纸张,飞速看了看,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 “这宫女想当皇后?” 百姓们也跟着“啊”开了,伸长着脖子去探看。 “先生,你快说啊,咋的了就想当皇后了?咱不是有皇后吗。” 说书人从未见过如此荒谬的案子,道:“不是,她这、她……这嫌犯,她是想当北燕的皇后!” 一片此起彼伏的“啊”中,老百姓们挨挨挤挤地靠过去,郑嫒低着头,见身后搜寻的禁军都已经靠过来了,万般紧张知晓,她瞥见了一辆装着香料的牛车。 趁着老百姓们精神亢奋地谈案子之际,她扶着草帽,一头扎进了那无人驾驶的牛车里。 “别动,除非你想死。” 郑嫒一进去,发现车中并非无人,有个女子背对着她依靠在车壁上,她不由分说,抽出匕首便架在那女子脖子上,并捂住了她的嘴。 “将牛车驾出去,不然我划花你的……”郑嫒凶狠的神情在看到这女子容颜的一刻便愣住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场合,一辆寻常的百姓人家牛车里,竟有这样一个绝美的女子。 划花此女脸容的威胁之语一时竟没能说出口。 郑嫒在宫中多年,并非没有见识,如皇后、德妃之容色,已是人间少有,却不及见到这女子时来得震撼,能同这女子相比的,世上恐怕唯有…… “……红线娘娘。”她本能地低喃出了这个名字,听见外面的喧嚣之后,复又回过神来,“你敢叫半声,我便割断你的喉咙。” 秦不语清凌凌的眼睛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 “哑女?”郑嫒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惊喜不已,“你是那秦夫人!” 是了,如此倾国倾城的哑女,也唯有夏洛荻家的那位秦夫人,今日夏洛荻升堂,她来偷偷围观,也是极为合理的。 “不错,有你在手上,我命可保。”郑嫒言罢,便用旁边香料袋的麻绳将秦不语手脚绑上,随后撩开车帘,见到外面已经有禁军望向这里,心里一发狠,匕首狠狠地扎在牛背上。 “哞——”老牛吃痛,顿时撒开蹄子没头没脑地冲击人群,一时间周围的百姓被撞倒了一地,远处的见牛发疯,也慌忙让开来。 “就是那牛车!抓住她!”禁军高呼着往南门方向追击那牛车而去。 大理寺内,睚眦突然一个猛子坐起来,看向外面骚乱的画面。 “哎呀这可怎么办呀!”徐大娘着急地追上去,却险些被绊倒。 睚眦闻声,灵巧地从屋顶跃至墙头,再翻落在地。 “徐大娘,怎么回事?我见到你家的车……” 徐大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悔不已:“快别说车的事了,秦夫人在那上面呐,光天化日知晓,便被奸贼给掳去了!” 她嗓门极大,不知睚眦听到了,声音穿过大理寺的墙壁,还落进了里面的人耳朵里。 “什么?不语被歹人掳走了?” 正在奏对的裴侍郎差点没跳起来,几乎马上便要追出去,却被差役给拦住。 “抓捕犯人是士卒的事,裴侍郎,继续说你查出来的赃款。” 夏洛荻捏紧了手里的惊堂木,听到头顶上一串轻微的、瓦片被踩动的细声后,捏得发白的手指才微微松开。 他过去了,那就可以了。 “夏卿不急?”封瑕问道。 夏洛荻垂眸道:“她既敢逃,城中必有其他接应。臣请兵马司封锁城门,勿使贼人走脱。” “准。” 畏罪潜逃的情形就发生在自己眼前,常家外臣心中百般复杂。 这一趟来,他本是打定了主意,若事败便自尽于炀陵,本家那边也好断了念想,带着兵家必争之地投燕。但现在,皇帝摆明了极其重视他们常家,不惜皇族颜面扫地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皇帝什么都清楚,没等他常家开口,他就已经开始查这桩案子了,今天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常家一个交代,只等待会儿抓到了人,一切就都明朗了。 “外臣……”常家外臣第一次面露羞惭,“臣不知被歹人蒙蔽,误会了太后。” 老百姓们听不明白,他们这些利益攸关者却是看得门儿清。 整件事情端看最后得利者是谁——今日本来左右都是死局,泼在太后身上这盆脏水若得成,便是大魏不认,北燕也可以得到常氏的投诚。 常氏外臣对韩氏道:“所以,当年大小姐是真的……” 韩氏却沉默了,道:“当年燕州侯之只也在藏珠殿里,恐怕是艾儿误会了什么。” 泰合年间,燕州侯之子朱明进京承袭爵位,谢恩时因形貌昳丽,被先帝看中,不断加官进爵试图亲近。 然而朱明却视之为奇耻大辱,假意骗得先帝军权,一朝离开炀陵,即刻便回其燕州发动叛乱。 而北燕之主后位常年空悬,据说是心系一个南魏时认识的女子。 “是……血诏上说,是要我们将事闹大,逼迫陛下公审太后,也逼迫陛下搜宫交出先皇后,皆是如果有人故意待在那个地道里,那个人就一定会被认为是先皇后。” “荒谬,先皇后与郑嫒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真的岂能翻作假的。” 崔太后言罢,却闻夏洛荻道: “可以,只要燕主认可,便是一只猫,只要是在这起事里从宫里被搜出来的,就可以是常氏的皇后。” 见封瑕也微微点头,崔太后一时间哑然。 北燕最终所要的乃是常氏的势力,就算发现是假的又如何,整件事都是他们所主导,带回去一个假皇后真宫女,也表示北燕是重视常氏的,这就够了。 郑嫒也一定是明白这个道理,在这泼天的富贵里迷了眼,决定赌上这么一把。 崔太后看向夏洛荻,她终究是懂了夏洛荻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摊开来审。 因为任何的遮掩,都是在给北燕送菜,除非就在常氏的人面前将北燕参与这件事的企图摆出来说明白。 “韩氏。”夏洛荻道,“你为布局前后牵连十几条无辜人命,最后更是企图以百名老者的性命为你之筹谋引为献祭,罪无可赦,待将首恶抓捕归案之后,本部堂判你明年秋后处斩。” “陛下——”常氏外臣连忙求情,“夏大人,茉音乃为他人所欺瞒,请免她一死。” “五个略有贪心的工匠、笼花里被烧杀的人、别庄里被扔下楼的人,被她计谋中牵连的这些人也想活。我大魏治下,虽王公大臣,尚要为贩夫走卒偿命,她,不能例外。” 夏洛荻问道:“韩氏,你可服?” “民妇心服口服……这些许年,背着这样的仇恨,想活不能好好活,想死,又觉得娘娘在下面看着我。”韩氏红着眼睛看向夏洛荻,“你明白吗?” 夏洛荻缓缓合上眼,道:“带下去。” 第56章 阴影 东城大街, 禁军、兵马司纷纷出动,将整条街封锁起来,百姓们仓皇躲避, 纷纷从楼阁屋舍的门窗缝中偷偷看着街上的情景。 三王乱以来,这样夸张的场面已经许久未见了,禁军□□手在东城大道上一字排开鱼鳞阵, 只等郑嫒入翁。 不一会儿, 满身是血的疯牛便从街尾冲过来,牛车两侧,禁军的骑兵紧随在后。 鱼鳞箭阵这边刚架起□□,就听那骑兵远远呼喝道:“贼人有人质在手!莫要放箭!” 莫要放箭的呼喊连呼多次,这边的禁军正统领得了信之后,调出几名神箭手,待疯牛车奔至百步外时,一声令下: “上沙盾!” 禁军得令, 即刻推倒早已备下的沙袋,将铁盾挡在沙袋前, 疯牛转眼便冲上来, 铁盾于沙袋陡峭,一脑袋扎上去,蹄子便不由一缓。 “射杀之!” 第二条令下, 神箭手纷纷放箭出手,一轮漫射下去, 疯牛关节各处纷纷中箭,鲜血淋漓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车厢也滑歪在了地上。 禁军统领冷然道:“拿下贼人!” “我看谁敢!”车厢里一阵怪响, 刚才那一波, 车里的郑嫒竟然没有死,她抓着手里的人质挡在自己身前,终于在众人面前现了身,“我手上有大理寺卿的夫人,谁敢动我!” 她故意把秦不语的身份说得很高,果不其然,四周所有的士卒在见到被她抓着的秦不语时,眼神俱都呆了呆。 “大理寺那边说过,要抓活的。” 禁军统领眉头皱成个川字,对郑嫒道:“你要什么?” 郑嫒凶狠道:“为我备齐马车金银,送我去清江口,再备下船只一艘,若有耽搁,我先割她一只耳朵下来。” 清江口顺流而下,可至大江汇流之处,等她渡了江,再想抓她就难了。 “好。”禁军统领一口答应下来,“那你要何时才肯放人?” “待我到了船上再说。”郑嫒自知时间紧迫,匕首已经压在了秦不语的脖颈上。 “可以,车马需时间准备,你……” 就在此时,远处“嗖”的一声,有□□从不知名的地方飞射而来,目标直指郑嫒,但此时,斜后方突然飞来一面瓦片,正好打歪了那□□,致使这一箭势头一歪,只打散了郑嫒的发髻,让她踉跄了一下,惊恐万状地看向远方。 “娘,你没事吧?” 睚眦是一路飞檐走壁地跟上来,眼见得那一箭要连同秦不语一起杀死,情急之下便用瓦片打歪了那□□,并马上判断出了杀手的位置,对下面的禁军道。 “杀手在耗子巷的水楼,三楼。” 他话刚说完,又有□□嗖嗖射来,但先机已失,马上被禁军统领指挥的盾卫拦了下来。 禁军统领对郑嫒道:“你背后之人已要灭口了,若你缴械降之,或可保得一条性命。” 刚才那一箭射来时,郑嫒就晓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她披头散发,神情狂乱地大声喝道,“我岂会信你们!我天生凤命,大好前程皆让那姓夏的妖妇败坏了,今日拉这女子与我陪葬,也是该然!” 眼看着郑嫒的匕首在秦不语颈上割出一条血痕,睚眦了禁军的刀刃便从郑嫒所在的民居后翻了进去。 眼看着睚眦已经绕后,禁军统领盯视着郑嫒,一面让盾兵在外面围挡,一面让人缩小包围圈,将郑嫒一点点逼得后退靠在了民宅的木板门上。 “我大魏法纪严明,只要你迷途知返,供出主谋,我等可代为求得圣恩特赦。” 郑嫒又惶恐又急,让秦不语紧紧挡在自己身前:“还不出来护我,难道真要我将尔等炀陵内外七个据点全供出来!届时让尔等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这四个字一落,郑嫒突然一声暴叫,只见怀里本来柔柔弱弱的秦夫人不知何时拿着一根尖锐的发簪,刺进了她耳朵里。 剧透让她整个人昏了一下,随后身后的木板门陡然被人一脚踹开,当即将她按在了地上。 “什么天生凤命,就凭你?”睚眦看见秦不语低头看着手上的鲜血,这下是真的起了杀心,扬刀便要砍了她的脚。 “住手!” 禁军喝阻未及,忽见从天而降两个黑衣人,都被打折了骨头,差点砸中睚眦,迫使他不得不停了手。 睚眦一抬头,便见封琰站在远处的楼顶上,左手抓着一把冷箭,右手提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杀手。 那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伏击位置,若他刚才真砍了郑嫒,此时早已被潜伏的杀手射成了刺猬。 “啧。”睚眦扭过头去看秦不语,发现她神情呆滞,又见周围的禁军都在看着秦不语,道,“娘,你没事吧?” 周围的禁军连连点头,跟着发痴,齐声道:“娘,你没事吧。” “……” “别丢人了!”唯一有妻儿的禁军统领勉强没有失态,望了一眼远处的所谓禁军副统领崔惩,咳嗽了一下,道,“夏校尉,请带秦夫人先回府,我等还要押解重犯去大理寺。” 睚眦点了点头,知道他们今晚还要搜检整个京城中刚才郑嫒所谓的“据点”,又找他们借了匹马让秦不语坐上,牵着马便往甜水巷走去。 路上,想到平日里秦不语柔柔弱弱的,紧急时分竟然能这么果断下手。 “娘,没想到你身手还算灵便的,真不像是第一次伤人。” 睚眦说完,又觉得秦不语神色有异,抬头看去,只见秦不语神情空茫地比了个手势。 睚眦一怔。 他不懂了,秦不语的意思是——她杀过人,很多人。 …… “不语没事了?” “回禀大人,禁军说只是皮肉伤,重犯郑嫒已经拿下,正在让大夫诊治。大人放心,只要她不死,下官必让她将所有北燕安插在我大魏的钉子一一供出。” 退堂之后,封瑕尚有要事要于那常氏外臣商议,至于太后,经此一事,因其在前朝时也做过不少手段阴暗之事,也恐怕要离开帝京,找一佛门圣地礼佛自省。 “之后善尾的事,有劳苗少卿了。”夏洛荻取下脸上的胡子,道,“我再同韩氏说两句话,便离开。” 和旁边管天牢的牢头武叔一样,苗少卿也一脸失落,道:“今日之事,本以为陛下并非那苛守礼教之人,却不知为何不能让大人以功代罪,我等即便承担骂名,也愿为大人请此愿。” 皇令之下,夏洛荻只有今天一天的大理寺卿身份,过了子时,她就又要回到宫里。 ——大人,还回来吗? 夏洛荻不由得又想起了当时百姓们的挽留声,当时她只想着自己走的是条不归路。 ……可你凭什么便代我答了,又凭什么比我还相信,我能善终? “大人,外面有个叫崔惩的禁军副统领,说是要来接您回宫。” “请他稍候,我同韩氏说完话便去。” 所有人便都撤了出去,夏洛荻来到韩氏的牢房前,看着她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物事,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韩氏细细擦干净手上的玉佩,递给夏洛荻,随后跪在地上,深深一拜,“多谢您,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能这般……骗过天下人的眼。” 天牢安静下来,夏洛荻席地而坐,接过那玉佩,道:“当日韩式别庄里,你知道了陛下的身份之后,是当时就想把血诏呈上来吧。” “是,只是没想到,您拿走了血诏,给了我这个。”韩氏眼眶红着,道,“那是娘娘的贴身之物,不知您是怎么认出来,那是燕州侯给娘娘的定情之物?” 她当时一见这玉佩,就晓得夏洛荻有先皇后的消息,当即便停止了在封琰面前拿出血诏的计划。 “我非凭空论断,一来,紫都对朱京,长夜对天明,暗示的就是‘朱明’两个字。二来,那朱明既有立国称帝之志,想来性情十分高傲,先帝囚他于藏珠殿,他便报复先帝勾引了先皇后。” 韩氏突然凄声骂道:“封逑是个畜生!他为讨好朱明,满宫的后妃都愿意奉至他面前,便是朱明还指名道姓地要皇后,他也……便是下民之家,岂有将正妻舍与外人之理!到后来,那朱明反叛大魏,割地为王,封逑便将气撒在娘娘身上!这是什么世道,便是一国之母,也过得如此生不如死!” 常后不知承受了多少羞辱,以至于躲在地道苟且偷生。 韩氏陷入了回忆里,喃喃道: “……那一日,先帝派来的内监就拿着鸩酒等在宫外,娘娘同我说,我在她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从小到大,比亲姐妹都亲。如今万事休矣,只盼我能出宫去,在乱世里求得一栖身之地。” “好在我用阴阳壶换了鸩酒,宫人来收尸前,趁着娘娘未醒,我和另一个忠心的宫女倒了两杯酒,当中一杯便是鸩酒,我们约好了,活下来的那个要带着娘娘出宫,我们一起回家乡。” “我活下来了,把娘娘藏在了地道里,将那宫女梳了浓妆,压上凤冠让宫人们抬走。之后扶鸾宮便空了,虽然萧条,却也让我好能照顾娘娘……我们本能逃出去的,可没过多久,就听说先帝疯癫了,把崔贵妃打断了腿送入了庙里等死,还日日都在烧杀宫妃,马上便要屠来扶鸾宮。” “娘娘那时腹中的皇孩子已经有了七个月大,实在无力出逃宫禁,便以死要挟让我先走,说宫中还有其他心腹能照顾她。我心中谋划着带娘娘回常氏祖地,便权且出宫布置,可却逢上了赵王、韩王入京。” 泰合十年,赵王封迁、韩王封述借清君侧之名带着大军入京,软禁失去军权的魏皇封逑,占据皇宫,拉开了“三王乱”的序幕。 所谓三王,还要加上一个齐王,只不过他那时屯兵煜州,离炀陵山长路远,背后又有北燕国新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夺走了先机。这三王都想当皇帝,仗着兵多粮广,所到之处横征暴敛以为军资,唯恐被其他二王抢了先,是以他们统治下的炀陵,简直是一片人间地狱。 与此同时,大江以北,朱明拥兵占据北国三十二州称帝,立国号为燕,正对大魏虎视眈眈,只等这三王开战打个你死我活,他便坐收渔翁之利。 那个年代,虎狼横行,群雄辈出,韩氏一介弱女子,一出宫门只得四处飘零,苟且求生,在赵王、韩王秘密处死先帝火烧宫殿,大肆屠戮宫人之后,韩茉音便从此与宫中断了联系。 直到……越王入京的那日,炀陵上经年虬结的阴云终于拨见了天光。 对于百姓而言,那一夜的惨叫、求饶声过后,清早门外再也没有了敲门让他们交卖命钱的恶卒,取而代之的是不犯秋毫的灵州军,那些为二王收集财宝美女的寻花使、聚宝使都被推到了河边,人头落绕着护城河漂了好几日。 那赵王、韩王的人头就挂在皇宫门上,连带着的还有宣读新帝第一诏—— 自今日起,赵、韩二王搜刮之民财皆归还于民,妇女还家团聚,今后若有军士官吏欺压百姓,例同此二王。 韩茉音站在人群里,在一片山呼万岁中,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子登临帝位。 大魏中兴便在那时起,而后的数年,更是证明了当初的许诺并非虚言。 “……这便是他们找上我时,我没有把血诏交出去的缘由。在我看来,朱明和先帝一样,都是利用完女人之后就抛弃她们之辈。我常氏决不能托付与此人……我更想信一信,想信一信这世上能有人给我们女子一个公道。” 夏洛荻一怔,随即点点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他。” 韩氏哀婉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她紧紧握住夏洛荻的手:“是男孩,还是女孩,现今多大了?” “十六了,是个男孩。”夏洛荻道,“你想见见他吗?” 韩氏几乎马上就要答应,但紧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张地摇了摇头:“不能……不能让她知道,他们说过,我们在千里之外,一举一动她都知晓。” 夏洛荻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皱眉道:“赤狐山,深宫地道,到处都是这种坐山观虎斗的布局,‘她’到底是谁?” 韩氏眼底露出惊恐之色,紧紧握住夏洛荻的手,忽而口中溢出鲜血,哑声道:“保护好那孩子,到我这里就结束……你要小心,那个可怕的女人,她就要来了。” 第57章 好歹 “大人, 已经断气了,毒药是她自己带的,就藏在指甲缝里。” “去检查郑嫒的牙齿、头发、指甲这些容易藏东西的地方, 关押中一应饮食都要用兔子验过再给她。” “大人放心。” 这一句话说完,便有更夫打更的声音从外面遥遥传进来。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 苗少卿和牢头武叔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恭送昭嫔娘娘回宫。” 夏洛荻向众人一抱拳,摘下官帽,离开了天牢。 大理寺正院里,高太监似乎在外面等待多时,而远处的正门外, 站着一排抬轿的宫人, 正等待接夏洛荻上轿。 “昭嫔娘娘,该回宫了。” 夏洛荻刚要开口,便听上面有人对高太监道。 “她今晚不必回去。” 夏洛荻一抬眼,就见封琰仍然是坐在大理寺正堂的屋顶上, 顶着一轮弯月,等她许久了。 “这……”高太监一脸难色, 闻听圣音早已微醺, 知道此事怕是劝不得,无奈还是点点头, “那老奴便先回去复命。” 高太监离开后, 大理寺正院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路过的野猫在墙头偶尔路过。 封琰什么话也没说,下来把夏洛荻也带上了屋顶。今晚天上万里无云, 星河绚烂, 莹白的一轮月亮悬在天边, 只有捎带寒意的晚风在耳边轻轻拂过。 天穹之下, 又是万家灯火,一点也看不出来,白日里有几家被查,几人命终。 “不语如何了?” “睚眦带她回去了,你要去看她吗?” 夏洛荻倒是很想回一趟家,但今日显然不合适,她不确定自己的行踪有没有招致那些人的报复,万一报复在秦不语身上,那便麻烦了。 “不必了,今日拔除了五个北燕安插在京中的据点,其余的要等到郑嫒招认了之后再处置,炀陵这几日需要清扫了。” “当然。”封琰又不由得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说起来,你是怎么确定到郑嫒身上的?” “这一桩案子是前一桩案子结束后才发生的,还记得我们曾去过的赤狐山,其实也是太后常去礼佛的所在。她身边的人是首要怀疑的对象。” “原来如此。” 夏洛荻拔下头上的发簪,让一头青丝落在肩上,捋着头发一脸烦恼:“那郑嫒不止一次跟着太后娘娘去过赤狐山白水寺,白水寺又在红线庙正对面,我若是红线庙的主使者,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可惜这回没能诓出来背后指点她的人。” 封琰支着侧脸,在回大理寺等夏洛荻的几时辰里,他已先喝了一瓮,此时正有些微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何以这么肯定指使郑嫒的和红线庙的是同一个人?” “半分直觉使然吧。”夏洛荻揉着耳朵道,“这两起事件,手法布局太像了,都是真正的主使者在后面坐山观虎斗,看着我们这边咬得你死我活,而且死活都是他们在赢,若不抓住那条线,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封琰见她眉间懊恼之色几乎要溢出来道:“炀陵乃天下第一皇都,进些跳蚤在所难免,我们往燕都递的眼线更多,比他们今日的还过分,你不必太过挂怀。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提神的茶,喝点酒吧。” 合握大小的陈年老酒,刚一打开就是一股浓烈的酒香直冲鼻端。 夏洛荻抿着唇,仰头满饮一口,擦了擦唇边的酒渍,侧目看向封琰,犹豫片刻,问道:“你可觉得我愧对此位?可觉得……我愧对百姓所望?” “哦,为何这样想。” “我此番为解危局,非出于公允。” “可若交了他人,只怕连解这危局的能为都没有。” 夏洛荻垂眸盯着酒瓮里浮沉聚散的月亮,低声道:“到底未能抓出那首恶……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 “这话你若问我,我只会说……”封琰闭着眼睛,话里带了几分醉意,“天下恶者,你能斩的只管去斩,若斩不得,我提剑上马,渡江为你斩来。” “……” 夏洛荻怔忡了一阵,低下头像是要把手里的酒盯穿了去。 “这酒有些糟味了。”她说。 “……有吗?” 月色如水,照得她唇上的酒渍晶亮亮,封琰侧首看了一阵,忽然脑子一懵,主动靠过去,俯首品了一口。 凉凉软软的,倒也不觉得糟味,就是…… 哗啦一下,夏洛荻猛然后退,坐倒在瓦片上,捂着嘴无言地看着他。 封琰陡然一阵清醒,有些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我就想问问别庄那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 夏洛荻道:“哦,我有。” 封琰:“……” 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如此冷静。 夏洛荻一边往远处挪,一边说道:“那天晚上忽然有点非分之想,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怎么个意思? 你对我动手动脚可以,我靠近你就跑? “真巧。”封琰看着她越挪越远,面无表情道,“我也见色起意,为什么你就不多误会一点?” 夏洛荻已经挪出两丈外,把手拢在耳朵边,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封琰举起酒瓮,苍天明月之下,遥遥相敬,咬牙切齿道,“老子喜欢你,就为你当一回昏君,你不要不识好歹。” …… 魏、燕交界处,常氏大族盘踞之地所属的望海关。 打启明年间两国休战以来,望海关便向来作为中立的谈判之地,两国使节交接重要事项,均会在此会见。 “两州之地,你南魏怕不是疯了吧!” 北燕来的使臣气得青筋迸出,这一回乃是燕皇派他来谈判接收公西宰的,心想着最多划个郡过去得了,没想到这闻人清钟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要他北燕两州之地,还挤兑燕皇礼贤下士,肯用两州之地换个倔脾气老头,天下人才闻之必不会再怕北燕吃人肉喝人血的虎狼名声,纷纷涌来拜在座下云云。 千金买马骨算什么,公西宰都多大年纪了,这是逼着他们万金买骨灰。 “如头前所言,贵邦也可以坐视公西老将军终老于大魏,我等自会送老将军还乡,毕竟洛郡才是将军故里,若贵国老将军昔日麾下闻之,想来也必起思乡之情。先人所云,三军乡愁起,寒甲不胜衣,如此我边防士卒也能松快一些,岂不美哉。” 相对于两边谈了三日都面露疲色的使臣团而言,闻人清钟可谓精神奕奕,只动嘴皮子,就把人怼得没话说。 北燕使臣涨红着脸,道:“我等奉诏接回公西将军,可两州之地,几十万黎民也是我大燕子民。无论如何,雍州、桐州绝不可能!” 闻人清钟道:“这段理由各位在昨天都已用过不下三次了,子民都是地里的野草罢了,朝谁纳税都无所谓,只要能保护他们耕织过日子,就算放个黄毛丫头当皇帝,他们也无所谓。我晓得雍州财赋重地,贵使恐怕不舍得,那我等退而求其次,燧州也可以。” 那就更完球了。 煜州和燧州就在脸对脸的地方,加上大魏还要一个桐州,三者若都为大魏地盘,一旦驻军便会形成掎角之势,互为支援,到时候以此为跳板以逸待劳打过江来都大有可能。 北燕使臣心里苦,但他们说不出来。 因为昨天才获知,他们安排在炀陵的布局倒了,暗桩损失惨重,不日便会连同公西宰一道被送过来,他们几乎是低声下气凭空谈判,却又遇上闻人清钟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魏主给他的标准是,谈回两座城就算大功一件,他开口就是两个州! 一个州可是少说有三个城四个县! 带不回公西宰要掉脑袋,交出了城池更要掉脑袋。 北燕使臣心如死灰之际,忽然外面有个侍女脚步轻灵地走进来。 一屋子男人吵了两天假,彼此的老脸都看腻歪了,忽然来了个美女,一时间眼睛一阵舒服。 “奴家给各位大人见礼。”那女子的容貌算不上绝美,但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曼妙的姿态在里面,“主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北燕的主使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汗,似乎知道这侍女的来路,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种痴迷的神色:“请问贵主也来了?” 侍女道:“我主同常家少主人有约,来此望潮,听闻主使有难处,特来让奴家代传一句话。” 说着,她与北燕的主使耳语一番,主使先是面露难色,继而小声确认了一番后,朝着闻人清钟道:“我大燕可以燧州、桐州之地换公西宰将军!只是还有一条件,需以嫁妆的名义添在西陵公主陪嫁中,且必须由贵国之主江上相迎!” “好!” 两州之地,竟就这么到手了? 周围大魏的使臣都面露喜色,如坠云雾之中,至于他们提到的皇帝必须江上相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魏新得了煜州的千帆战船,水战天下无敌,即便有埋伏,北燕也只有挨打的份,没道理用鸡蛋碰石头。 “若无异议,便签了吧。” 周围的使臣们忙不迭地交换条约,只有闻人清钟打量了一番那正要告退的侍女,出声叫住她。 “姑娘,可否留步?” 侍女翩翩然回过头,见得是位貌若好女的俏郎君,道:“大人有何事要问?” “只是好奇,两国谈判,贵主竟能越过使节决定割地之事,可见权位颇重。”闻人清钟一口叫破她的身份,“若我猜的不差,贵国西陵公主眼下便在望海关之中,可对?” 侍女掩唇一笑:“我家殿下向来仰慕贵国乐相门下双智,今日一见果是不凡,想来殿下也对明年南行之旅拭目以待。” 言罢,她盈盈行礼,便缓缓离去。 北燕使臣们离开了,大魏的鸿胪寺官员们总算松了口气,继而又对那西陵公主充满好奇。 “这区区一介侍女都有如此姿容,却不知那西陵公主到底是个何等的绝世美人。”官员们感慨不已,捧着割地的条约如同捧着宝藏,“我等为官这许多年以来,还从未谈下过如此大的地盘,两州之地,加一个常氏,没想到北燕竟能割得下嘴。” “不,没有常氏了。”闻人清钟道。 “啊?大人这是何意?” “你没听那侍女说吗,这常氏如今的少主能邀请这西陵公主来观潮,恐怕早已是她裙下之臣,而她明年又要嫁来大魏,此行是为了将此事宣扬与常氏知晓。” 鸿胪寺的官员们脸色变了:“竟还有这般用意?” 闻人清钟冷笑道:“不止,没有常氏的归顺,那到手的桐州等于后院敞开来任北燕和常氏的大军进出,即便到手也要极其谨慎才能守住。一道美人计,脸都不露,竟叫我等实际上只能稳妥地得到一个燧州,这女人绝不简单。” 她若在朝,必我他之劲敌,可她来年去大魏的目标却是后宫…… 闻人清钟想了想,想了又想。 据他所知,皇帝如今的后宫大多数都是菜狗子,比较聪明的皇后怀着孕,德妃讲脸面,灵妃又不爱皇帝。 那就只有夏洛荻一根铁旗不倒了,到时候怕不是要和这西陵公主斗一场法了。 ……完了,好想看美女打架,一定十分精彩。 第58章 偕游 “今晚当真不回去, 是否有所不妥?” “妥。” “那高公公要是明天找我哭呢?” “那就后天再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夏洛荻长长地“喔”了一声, 走在封琰身侧,望向了眼前的满市灯火。 白日里因大理寺那闹了一大场,原定晚上的中秋灯会也推迟到了子夜。 所幸禁军很是顶用,火速铲除了京中流窜的刺客,不到子时就通告城中可以开放宵禁。 一时间,满街琳琅,食酒飘香。满大街都是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游人, 夏洛荻也便戴着面具加入了其中。 “买花灯咯~” 卖花灯的小贩们忙开了,一年到头, 只有佳节这几日生意最是红火,家小都靠这个吃饭, 若当真因为那些个贼人又宵禁,他们怕是要赔本。心里感念着朝廷还算开明,嘴上更卖力地吆喝着生意。 “便宜卖了,彩纸花灯十文一个, 绢布的五十文~” “给家里人讨个彩头, 给心仪的小姐,好叫良缘美满嘿~” “卖灯了,上好的洛郡天灯,祈福、求良缘都是最好的,走过路过莫错过咯……” 信步闲游, 夏洛荻听到“洛郡”时, 不由得驻步凝望。 这一家的花灯精致好看, 很快吸引了附近男男女女的目光, 有不少红着脸的少年买了天灯, 送给心仪的姑娘。 “你知晓倘若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天灯上,放到月亮上会发生什么吗?” “会怎样呀?” “这样月老就会记住我们,让我们下辈子都会在一起呀。” 封琰这才发现,这一条花灯街怕不是情人街,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和男男、女女。 ——今日是中秋,宫里算是聚不成了,你带夏卿上街玩去吧。 ——她应该没那个心情玩吧。 ——我岂是叫夏卿去玩,我是叫你上街去长长见识! 所谓的长见识,大约就是如此了。 封琰听了一阵旁边小情侣的打情骂俏,有样学样,千倍加之,对夏洛荻道:“你知晓倘若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天灯上,放它一千盏会发生什么吗?” 夏洛荻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道:“会引发火灾。” 封琰:“……” 卖灯的小贩见这俩人衣着不凡,道:“二位贵客若不喜欢天灯,前面我家婆姨那铺子还在卖浮灯,飘在水上可好看了。” 正说着话,一个妇人从旁边匆匆忙忙走来,对那小贩道:“当家的,孙大户家的大姑娘订的那盏水晶花灯怎么没题诗?不是叫你约了张秀才吗?” 小贩一拍大腿:“嗨呀,今天都去大理寺看热闹了,张秀才被说书老何约去大理寺写公榜话本了,我把这事忘了!” 妇人埋怨道:“十两银子的大买卖这也能忘,孙大户家的姑娘就在那儿等着呢,你叫我现在上哪儿找秀才写诗去!” 这对夫妇满面焦急,夏洛荻面具下的脸略有些尴尬,若非今日升堂,也不至于耽误了这对夫妻的生意,便主动道:“若蒙不弃,请取笔墨来,我恰好有一首女儿诗,权以为用。” 小贩见面前这公子虽然戴着面具,身段气度颇有文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道:“如此那便多谢了,还请公子赐下墨宝!” 妇人一叠声地道谢,忙取了一盏藕荷色、上嵌水晶的绢布花灯来,搓着手道:“这水晶花灯是孙小姐要拿去相亲时用,我夫妇二人只会写得一首狗爬字,上不得台面,公子便是誊抄一首古人的也成。” “娘子放心,我正巧有一首,必不与他人相同。” 封琰侧目看去,只见夏洛荻不假思索,便在纸上留下一首小诗—— 邻家有好女,十六正新妆。 淡眉簇丹蔻,皓腕绣霓裳。 郎骑白骢过,卷帘盼东墙。 脉脉不敢言,夜夜付思量。 卖灯夫妇凑过来看,只觉得笔锋柔丽,文采清丽,一时间感激不已:“好,这可太好了,小人这便取润笔费与公子。” “随手而为,不值重谢。” 夏洛荻正要走,便见那对夫妇一左一右拦住她,取了包银子就要强行往她手里塞,活似拜年时亲戚给红包的架势。 “噫,公子岂能这样说,那孙大户家可不好惹,若耽误了他闺女前程,我夫妇二人少不得要落白眼。今日这润笔费您是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夏洛荻夹在中间,高举双手:“这样、这样,若不介意,便赠在下一盏浮灯以资润笔可好?” “浮灯几十文一个的小东西,这哪行……” 不待他们挽留,封琰热闹看够了,便带着一盏浮灯拉着夏洛荻离开了。 待出了城门,穿过一片叫卖小吃的摊子,走到了护城河边。此处人影渐稀,二人便停下来。 “你几时写过这等闺中诗?” 封琰很费解,至少在他看来夏洛荻不像是有那个情怀写出这种小女儿情诗的人。 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夏洛荻坦白道:“这不是我写的,是别人送给我的。” “秦夫人?” “不是。”夏洛荻扶了扶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坐在护城河边,捧起浮灯放进了河里,“大理寺前设了一段时间万民箱,哪知有些闺阁小姐借机投送情诗,后来便取消了。” ……那你还是看了,不止看了,还上心记了? 封琰略有不悦:“她们莫不知你是有妇之夫,怎这般不检点?” 确实。 夏洛荻深以为然,摘下面具看着不检点的他,说道:“彼时我尚未婚配,不知者不怪,无需在意……话说回来,你要带我去何处?” 她问罢,便见有个生面孔牵着一匹马过来,封琰接过马辔,问那人道:“我不是叫了两匹马?” 那人面露难色:“高公公说,大营里今日御马监的马儿吃坏了肚子,只有这一匹是好的。” 封琰半信半疑地牵过马绳,对夏洛荻道:“上马。” 他起初没明白高太监的用意,等带着夏洛荻一上马,便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马鞍窄小,夏洛荻就只能靠在他怀里,隔着轻软的衣料,都能感觉到她背上起伏的蝴蝶骨。 “我们要去哪儿?”夏洛荻问道。 封琰回过神,道:“去看坟地。” “……” 中秋佳节,孤男寡女,不去西山看红叶,也不去东湖赏桂花,反而带她去坟地这是她没想到的。 封琰言出必践,一骑绝尘,到了月亮偏西的时候,便来到了京郊外的一处青烈山。 “此地是……” 立年号启明以来,封琰下令修青烈山,在此厚葬那些为国捐躯、乃至在先帝时因其昏聩被杀害的忠臣良将,并在山道口立一石碑,上书:忠骨长存。 这石碑是褐色的,乃因立碑之处,封琰便下令在此斩首了上千名先帝在朝时嚣张跋扈、欺上瞒下的奸臣污吏,鲜血泼满石碑以致。大魏吏治,便从那时起便为之一清,满朝臣子,莫不以埋骨青烈山为荣,是以文官亦有为君死战的胆气。 夏洛荻微微晃神。 那时候,满朝文武都以为她将来必会荣归于此,成就一则千古名臣之佳话。 可现在…… 手心一温,她被一只带疤痕的手牢牢牵住,带着她拾阶而上。 “原本山顶有处墓穴,是我曾为你备下的。”封琰也摘了面具,道,“后来有人上书让我把墓拆了,他们觉得你永远也用不到了,若用,也只能进皇陵后妃冢。” 月华洗练如水,饶是他说得话是这般不中听,夏洛荻也没有出言反驳。 百步长阶,左右石碑上一个个名臣良将,哪一个不是声闻天下,彪炳青史,又哪一个不是抛头颅洒热血,只为还天地朗朗? “青烈山以北,便是帝陵。”来到山腰处,封琰遥指着极目所望处,那里隐约见得灯火通明、白玉雕栏,其雄奇壮丽之所在了,却不知要比这青烈山奢华繁复多少。 “他们觉得你应该进那里,譬如先帝,那般昏聩无道,却也有个衣冠冢,那些被他杀过的后妃还要与他为伴。可我总觉得,与其同那些金缕玉衣的冢中枯骨为伍,倒不如共英烈长存,哪怕把骨灰撒在天涯海角,都要比他们强上许多。” 踏上山顶,夏洛荻望见一处七丈见方的空冢,以白石搭就,旁侧所立的石碑,虽未题她的名字,但背面早已被万民的名字写满,有不会写的,便留下个拇指印,下面一行小字。 “谨以微草之身,供大人长青万年。” 夜风吹得青山上草海沙沙作响,吹得她衣袖漫飞,吹得她心绪茫然。 “你带我来见这个做什么,便是我……”夏洛荻低下头,道,“便是我有志于此,现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墓冢,怕是用不上了。” “你心里压着事,活得不痛快,我便带你来看一看。你可记得泰合十四年那年中秋,我同你说过什么?” 泰合十四年,灵州越王起兵之前,她投到越王府,一跃成了越王最看重的谋士。 彼时座中群贤,有求苟安一隅,有求割地称王,唯独她说,她信主公必有扫除天下,中兴大魏之能。 直到封琰坐上炀陵之中最高的位置,昔日不信夏洛荻者、恶语相讥者,俱都摇身一变成了新帝的拥趸。封琰问她想要什么,她便说,待天下事定,她要君王答应她一个愿望。 彼时他说倒不必天下事定,现在就可以答应她。 她只说所图不小,望天子斟酌。 ——我同你之间,不必斟酌。 ——便是有朝一日,臣要下斩朝臣,上斩天子? ——你若要到了上斩天子的地步,那天子留在世间亦是祸害,不如斩了。 “我想了许久,这么多年,我自以为与你相知,你却不敢与我相知。今时今日,我再同你说一遍——” 封琰抓起一坯土,同她说道,“我不会讲那些风花雪月的怪话,惟愿千秋明月见证,你要沉冤昭雪,公道我伸张,你要重归公堂,非议我来挡,丈夫一诺,言出必践。” 第59章 心得 “回来了?” 宣政殿里, 封瑕下了朝便回来看见封琰难得抱着本书歪在椅子上攻读,让高太监倒了杯热茶,随意问道:“看什么书呢这么入神。” 封琰头也不抬地回道:“多情才子无情仙。” 封瑕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 《多情才子无情仙》他在喜好看书的灵妃那儿见过, 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秀才, 在山道上被老虎精追杀, 遇见山中的仙女出手相助,从此对仙女魂牵梦萦,日日在那山中的竹子上题情诗,题满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首之后,仙子终于现身并大受感动, 自愿放弃修为化为凡人,同秀才白头偕老。 这本书今年在大魏各地书局都十分畅销, 只是他没办法想象封琰有朝一日也会看这种书。 封瑕生怕弟弟走火入魔, 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对这书,可有心得?” 封琰放下看了一半的书, 略一思索,道:“我不明白这秀才有什么好的,这仙女怕不是脑子有问题才会放弃长生不老去陪个凡人过家家。” 哦, 还是他熟悉的亲弟弟。 封瑕耐心解释道:“戏说耳, 不必太过苛求。重点是, 你有没有学到那秀才的……花言巧语?” “学到了。”封琰皱起眉, 道, “所以昨晚我们去玩的时候, 我曾提议给她放千盏天灯。” “哦……”封瑕突然兴奋,“她怎么说?” 封琰:“她拒了, 临走还说——放火烧山, 牢底坐穿, 放火烧城,坟头点灯。” 封瑕:“……” 封瑕:“那你后来可有带她去西山看红叶,或者东湖赏桂花?” 封琰:“我带她去了坟头,并且带她看了她的坟头。” 封瑕感到自己的头皮也开始抓不住头发了,其实政务之余,他也很操心封琰的终身大事,因此没少教过封琰该如何如何做,只要按他的路数走,十有八-九是能得到姑娘的垂青的。 但他弟总是给他平地上走出一些野路子来。 封瑕痛心疾首道:“夏卿也是女子,你总是这样乱来,她只会待你敬而远之。” “可她也没不高兴……”而且封琰直觉上还觉得夏洛荻挺喜欢的。 “那是夏卿给面子,表面上的恭顺不表示人家心里就高兴。”封瑕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今天的日子,对高太监道,“今日是十六,你且去外面候着,灵妃该来送茶点了。” 灵妃每个月十六就要来送一次茶点,不管皇帝见不见,她都会来,来了就算努力过了,德妃问起这个月的争宠实绩时,她也总是凭此言之有物。 果不其然,高太监刚一出去,灵妃就准时准点地带着宫女来了。 封瑕一指后面的山水玉屏风,道:“你在后面听,学着些。” “哦。”谈情说爱这事封瑕是个中老手了,封琰还是姑且一听,便去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灵妃便随高太监走了进来,她一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疑惑地望了望四周,道:“陛下适才是在和谁说话?” “一些公事罢了。” “陛下莫要诓妾,莫不是见了妾来便躲起来了。”灵妃故作气恼,背过身去,“看来妾来的不是地方。” “朕宫中爱妃何处去不得?便是心里也来得。”一句话将灵妃哄了回来,封瑕见她抱着一本诗文,道,“爱妃近日又学了哪些诗文?” “刚新得了一本前朝的韵脚书,正要向陛下请教。” 封瑕接过来看了看,笑道:“这书中勾画甚繁,想来爱妃学得认真,可有新作?” 灵妃笑了笑,道:“那妾便献丑了。” 她挽袖执笔,姿态优雅地在纸上写下一首,略带羞怯地递给封瑕。 “邻家有好女,十六正新妆。 淡眉簇丹蔻,皓腕绣霓裳。 郎骑白骢过,卷帘盼东墙。 脉脉不敢言,夜夜付思量。” 封琰望着天花板:这首诗为何如此耳熟。 “朕闻此诗,恨不能与爱妃相逢于二八年华。”封瑕连连称好,一边念一边踱着步踱到了玉屏风前,念罢,欣喜道:“古之曹子建七步成诗,爱妃一息而就,可谓才比八斗。” “妾岂敢与大家并论,不过是女儿家胡乱写的罢了,陛下惯会说些好听的哄人。”灵妃望了一眼桌案上堆叠着的奏折,道,“昨日之事陛下要劳心劳力,妾不敢多加叨扰,望陛下时时勤加餐,莫劳累坏了身子。” “爱妃心意朕知晓,晚些朕便去看你。” 待送走了灵妃,封瑕把封琰叫出来,道:“灵妃入宫之前才情高傲,如今却愿每个月都赠为兄一首情诗。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瑶,你可有学到?” 封琰:“学……到了。” 他该如何告诉他哥,你收到的情诗,可能是全都是二手货。 “你且拿去参习,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夏卿若不写给你,你便写给她。”封瑕将诗文折好塞到封琰手里,复又正色道,“还有一事,昨日事罢,以都察院为首,朝中弹劾夏卿者足有上百,多数乃言其犯上失德,李太师已压不住局面。” 封琰不以为意:“他们习惯就好,明年春闱过后,再拔一批干实事的年轻官吏。” “话虽如此,也要循序渐进地来。”封瑕严肃道,“眼下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先减一减夏卿的位分,再罚她抄经祈福,如是母后承她的这份情,又连累她如此,反倒会觉得亏欠于她。” 夏洛荻进宫以来就没在乎过份位不份位的,迄今为止还缩在她的小冷宫里,实在没有个后妃该有的样子。 “降位分可以,但不得抄经熬夜。他们若抓着‘后宫不得干政’这条胡言乱语,就告诉他们,莫逼着我把她官复原职。” ……后宫不得干政,不是后宫不就行了? 封瑕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你倒是有气魄,若当真让她入宫又出宫封官拜爵,后世史官还指不定如何骂你我。” “那时我们都是一坯黄土了,管那许多做甚。”封琰丢开几本参夏洛荻的折子,在下面抽出一本,看了一眼,道,“乐相要回来了,还带着蜀国之主?” 封瑕嗯了一声,道:“便定在来年春,恰巧也赶上西陵公主和亲的时候。说到这个,昨夜飞鸽传书……” …… “日前飞马快报回来,鸿胪寺卿闻人清钟大人拿公西宰与北燕谈判,竟谈回来燧州、桐州两地。陛下大表其功,犒赏群臣,连我们后宫也俱都沾光,各宫的赏赐,各位都收到了吧?” 又一个请安的早上,因皇后娘娘的身子已经有了四个月,逐渐便免了问安,后妃们一早便都聚在地位最高的德妃宫里闲话。 “多谢德妃娘娘安排,那蜀锦和头面都极是精巧。” “那就好。”德妃挨个检查了后妃们的妆容,左挑右拣,道,“莫怪本宫这段时日苛求于尔等,据本宫娘家探得的消息,那‘北明珠’可并非什么盛名过誉之辈,天下第一美人舍她无二。尔等要多加修习仪容,才能让陛下不为那西陵公主所惑,进而影响朝政大业。” 她说完,从上往下一一问道:“灵妃,你这个月可有求见过陛下?” 灵妃早有准备,喝了口茶道:“妾有往宣政殿见到陛下,还请陛下指点了诗词,龙颜甚悦。” “很好,你们都要多向灵妃学。”德妃又问,“莳嫔,这个月你在干什么?” 莳嫔紧张道:“妾给陛下弹了首家乡的小曲,陛下没听完,说妾可能想家了,明年为妾弄点西岭的樱花来种,妾真的感到十分幸福的说。” “差强人意,再把汉话学好些。”德妃一双利眸扫向婧嫔,“婧嫔,这个月陛下的起居注和彤史里根本没你的名字,你到底在干什么?” 婧嫔抖了抖,气若游丝道:“回娘娘,妾家里犯了事,这个月在宫里反省……” “嫁入皇家就是皇家的人,你王家的事陛下说了不追究到你身上,你不必这般紧张。”德妃苦口婆心地劝道,“危机也是机遇,你什么都不干,处境怎能有所改变呢?” 嬿嫔举手道:“娘娘,我我我有在努力练习茶艺!等我百花茶有所大成,我必得圣心!” “志向是好的,不过本宫建议你还是换个方向努力,与其整日里熬那百花粥,不如继续练你的舞,听说那西陵公主的舞也是天下无双,后宫里唯独你还是拿得出手的。” 德妃喝了口茶,越是翻彤史,越是不满意,眉头皱成川字:“早几个月皇后便昭告六宫,每个人都要绷起一根弦,但你看看你们,妆不好好化,才艺不好好练,陛下不对你们说难听话是陛下性情温柔,你们不可把宽容当纵容!我也不看了,这半个月以来,四品以上倒数第一的是谁,站出来!” 众嫔妃讷讷不敢言,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末尾的尹才人举起手。 “尹才人?” 四品美人位以上才有权离开六宫的范围主动请求伴驾,是以尹芯还不在考评范围之内。 尹芯道:“回娘娘的话,您怕是忘了……青天堂还有位美人什么都没干呢。” 闻言,众妃一阵沉默,看向德妃。 德妃也沉默了。 夏洛荻因公审太后,这些时日被朝廷里的官吏疯狂抨击,说她以下犯上、后宫干政云云,皇帝象征性地给她减了份位,叫她反省一段时日。 她是反省了,提出以功代罪,整日里将宫门大开,一大早就升堂闻事,宫里但凡有个宫人争斗、陈年老案什么的,都可以往她眼前送,她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娘娘!”嬿嫔趁机进谗言,“眼下娘娘才是协理六宫之人,这昭美人竟敢越俎代庖,简直目无宫规,焉能不罚她?” “本宫……本宫有段时日没看她了,等会儿就去青天堂看看她到底在弄些什么名堂。” 散会之后,德妃叫住了尹才人,一道去了青天堂,路上尹芯时不时抱怨夏洛荻前几日升堂升得早,天不亮就有宫人在门外敲门鸣冤,吵得她睡不好。 德妃也风闻已久,心想是该治治了,一到青天堂便发现大门关着,差人去敲了门,不一会儿,有个人影逆着光靠近了门缝。 德妃不由得退了一步:“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有……”夏洛荻贴在门缝上,幽幽道,“有新案子吗?” 第60章 狂生失笔 “……她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回娘娘的话。”门口看门的老嬷嬷道, “昭美人是因为宫里的案子太无聊了,这几日虽升着堂,却俱都是些口角琐事, 最大的也莫过一件偷盗首饰之事, 结果最后也查明是乌鸦干的。” 言罢, 老嬷嬷叹道:“我家娘娘这是憋坏了。” 夏洛荻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朵韭菜花,掰一片花瓣便念叨一句:“有案子、没案子、有案子、没案子……” 德妃:“……” 德妃左看右看,只觉得夏洛荻不太正常,问道:“本宫看不像是憋坏了, 倒像是得了癔症,陛下可来看过她?” “陛下来过三五次, 娘娘都在屋里睡着, 是以也没说上话,派了御医来, 也只看出来是心结难解,姑且嘱咐我等用温补方子熬养着。” 德妃蹙起眉,扭头看向尹才人:“昭美人与你同住一屋檐下, 变成这般样子如何不早早来报?莫不是存在戕害之心?” 尹芯瞪大了眼睛, 忙道:“妾小小才人, 岂敢戕害主位, 再者, 娘娘与妾有恩, 妾岂能做那恩将仇报之事!” 德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靠近夏洛荻, 比划了一下道:“这是几?” 夏洛荻撩了撩腮边的碎发, 抬眼望了望德妃, 忽然一把抓过她伸出来的两根手指,几乎把脸贴上去反复查看,道:“娘娘指甲盖劈了少许,像是宫女修剪时失手所致,发式也不是从前惯爱梳的流云髻,身边伺候的梳妆宫女可是换了?” 德妃诧异非常,顿了顿,才道:“你竟能看出来……确实,今日本宫身边的秋瓶,是被本宫逐回家去了。” 夏洛荻一脸好奇:“为何?” “她家里兄长在贡院当差,摊上一场官司。”德妃瞥了一眼尹才人,挽起夏洛荻的手,“你我屋里说话。” 本想跟进去的尹芯停下步子,行礼道;“那妾便先回屋了。” 德妃挽着夏洛荻进了屋,坐下来便说起她宫里的事。 这几日,她身边的梳头宫女秋瓶总是魂不守舍,管事姑姑同她说,最近总见到这秋瓶手脚不干净,时常把娘娘首饰上掉落的玉片、小珍珠或是金丝据为己有,且这个月已经自请回家探亲两次,形迹十分可疑。 秋瓶也是从太师府带进宫的,而且自打上回佛堂里的事之后,德妃对自己府里带来的人也多提着一分小心,趁着秋瓶给自己修剪指甲的时候,便问她最近是不是缺钱。 德妃对宫人向来大方,家里有困难的宫女,只要开口,她都会随手资助之以解燃眉之急。 本也以为是件小事,岂料秋瓶听了这话后,大惊失色,险些把德妃的指甲剪出血,跪在地上不停求饶,说再也不敢偷娘娘的首饰了。 这话一出,丹华宫的人都吓得不行。 借钱事小,偷首饰事大,各宫娘娘的首饰都是有造册在案的,倘若被人从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发现德妃的首饰,那怕是有嘴都说不清。 德妃当即便着人把这秋瓶拖出去打了板子,打完之后,问她为何要如此做。 秋瓶涕泪四流地哭诉道,她有个兄长在贡院当差,做的是巡视考场、看门的活计。大魏三年一考,分秋闱和春闱,秋闱可谓是备考,一来让外地来的举子熟悉春闱的流程,二来许多举子会提前一年到京城准备春闱,但炀陵物价太贵,通过秋闱,这些寒门士子便可依凭才华进入国学监,由朝廷供给吃住,并选拔翰林院博士前来指导。 可以说,秋闱中出类拔萃者,便被称为准进士。今年的准进士榜首,是出身煜州的一个叫乐朗的学子。 “姓乐?” 见夏洛荻面露异色,德妃道:“你想得没错,乐姓不多见,这举子乐朗,是乐相的同族子侄。” 丞相乐修篁乃当世第一大儒,为封琰王朝之建立四处奔走拉拢世家,以至于短短几年就造出一番盛世之像。莫说作为门下弟子的夏洛荻了,连皇帝也倍加敬重。 “这乐朗年少得志,又是乐相的亲族。秋闱过后,发现自己的一杆乐相所赐的白玉狼毫笔落在了贡院之内,托人进去查的时候却说没查到丢失了,直到放榜之后,他同一众举子饮酒时,正好抓到秋瓶兄长拿白玉狼毫笔的玉笔帽去换酒钱,便指认是他拾金而昧,差点闹到了衙门那去。” “秋瓶兄长虽贪心却十分胆小,称那日清扫科场时,发现这白玉笔帽落在过道上,至于那价值千金的白玉狼毫笔,却是未曾得见。可乐朗为人狂傲,岂会放过他,说没那乐相所赐的玉笔傍身恐怕影响春闱,限秋瓶兄长一个月之内将笔交出,否则便赔他千两银子,若不然便要撸了他的差事、还要剁他的手。” 一个贡院看门的杂役,月例银子不过一两,哪里来得千两银子赔他,便想到了宫里当差的妹妹,托人将妹妹约出来,威胁秋瓶说,她也快到了放出宫的年纪了,倘若不给他钱,长兄为父,便做主将她嫁给一户痴呆富户家,换聘礼偿债。 秋瓶终日惶惶,丹华宫刚处置了一个大宫女,唯恐她的事被知晓后德妃会逐她出宫,便想凭她经常接触德妃的首饰的职务之便,偷一些德妃平日里放在角落吃灰的发钗等物,偷出宫去在黑市子里卖钱。 截至事发之时,秋瓶已筹得八百两。 “秋瓶及其兄长都有过错,不予追究是本宫最大的仁慈,只是这般手脚不干净之辈却是不能留在身边了。”德妃见夏洛荻陷入沉思,又问道道:“这件小事有什么不对吗?” 夏洛荻撑着下巴道:“妾在门下学艺时,老师从不喜外物,他书法通神,便是竹枝蘸墨,也能写得一手惊世好字。几时有这般不长眼的亲族,仗着老师的声名讹诈他人。” 乐修篁品行高洁,声名享于海内,便是出使北燕,那燕皇朱明也不敢怠慢,家中这子侄却因为区区一杆白玉笔而跋扈行事,实在不妥。 “何况,老师眼中并不以亲疏,闻人清钟没有便算了,我都不曾收到什么白玉笔,此事未免可疑。”夏洛荻盯向德妃的双眼,“日前听陛下说乐相或许就要回来了,我身为乐相门生,怎么说也要捍卫师尊的声名……” 德妃板起一张脸:“你当这后宫是乡野破庙,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本宫常听说陛下前回纵惯着你出宫玩得甚是高兴,可我却没那个度量。本宫协理六宫,必当严守宫规,如尔等轻视宫规之辈不好生做宫妃的本分,还想着出宫逍遥,此事断不可能!也绝不可能!” …… 次一日。 “这是最后一次。”德妃板着一张从昨天黑到现在的脸,道,“若不是因今日是祖父举办的美髯社周年大聚,本宫断不会省亲还带你出宫。” “有劳娘娘。” 夏洛荻本是想做宫女打扮,无奈身量要比其他宫女高许多,只能充作内监在德妃后面当个打长扇的,也好掩一掩自己过于出挑的面容。 德妃之所以答应,不是因为其他的,实在是赶上太师府的美髯社五周年,她原定了就要回家省亲的。不少刚结束了秋闱的举子为了攀他们这些高门,纷纷递了拜帖来要为李太师与朝中其他美髯社的宿老献诗文,其中恐怕少不了今年秋闱的准状元。 如能被赏识,既长了文名,也在朝中重臣面前露了脸,今后在官场上的路也便好走一些。 夏洛荻跟在德妃身后踏入了太师府,因德妃地位极高,位同一品,一入太师府,前方便跪迎了不少朝臣。从她的角度,旁侧末席处,还能看到不少白衣举子,一边跪着,一边偷眼望着德妃的风华。 满京的金翠玉致,天下的宝藏稀珍,最终都会落到宫禁之内,这样滋养出来的皇妃,自有一股昂然大气,也难怪那些举子看花了眼。 夏大人也多少有些难过,她当大理寺卿时,每年春闱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自愿前往她门下做门生,她也看中不少好苗子,时常指点一二……可那些人,只要稍微长得棱正一些的,后来都被皇帝调去了外地。 虽说那些门生在外面更方便大展拳脚吧……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门可罗雀的夏大人跟着德妃来到了主位后,李太师落座在旁侧,眼看着满目宾朋,捋着一把今日特地打理了的白亮胡须,感慨万千:“老夫今年忝为社首,惜乎流年生景如今朝,只恨座上少一人。” 周围其他阁老听了,顿觉杯中酒滋味少了三分,便对德妃一拱手,道:“老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德妃挂着得体的微笑:“今日乃敝府家宴,阁老皆可随意些。” 阁老道:“那老臣便冒昧一问,娘娘在宫中主持大局,却不知夏大人如今怎样了?外朝因她公审太后之事闹得甚凶,不知她如今可有因此而心情郁结?” 德妃:呵,不怎样,活蹦乱跳的,就差因没案子无聊死了。 嘴上仍是道:“祖父与诸位阁老不必担心,陛下极爱重于她,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她话音一落,席间便忽然有人乘醉起身,道:“笑话!” 夏洛荻打眼望去,只见席间有个白衣举子,摇摇晃晃起身,语带醉态,高声傲然道:“没想到以青天之名欺世盗名者,终究还是依靠谄媚君上而得以脱罪,殊不知朝野之中,其盛名早朽!如是这般,其制定的刑典岂非笑话?” 席中有朝臣怒喝道,“末席是何方狂徒,德妃娘娘面前安敢如此犯颜喧哗!好大的胆子!” 那白衣士子不退反进,一拱手,道:“学生乐朗,乃秋闱头名。” 那朝臣一阵哑然。 他岂不知这乐朗是乐相的亲族,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最多敢去顶皇帝,绝不敢去顶乐相。 乐修篁那是天下官吏之表率,君子德风的标志人物,没想到族中竟出了这般狂生。 “你不生气?”德妃侧首道,“这狂生骂你呢。” 夏洛荻波澜不惊地笑了笑,评价道:“论气人功夫,他还差太多火候了。今日若在这儿的是闻……” “哎呀,今日太师府这般热闹,却是我来得巧了。”说话间,闻人清钟从门外踏入,环顾四周,笑道,“门外刚一下车便听见有人在骂夏大人,是哪位英雄,可愿带我一份?” 第61章 弹劾的技巧 “啧。” 闻人清钟一进李府, 德妃就明显听到身后打扇子的夏洛荻发出了一声三分薄凉七分不屑的冷笑。 听起来就像是马上要抄起扇子上去左右开弓呼呼扇他几个大嘴巴似的。 “你且忍住,莫给本宫惹事。”德妃压低了声音道,“看在我祖父的面子上, 你要杀要剐, 出去再弄他。” 夏洛荻道:“娘娘说哪里话,夏某岂会如此冒失,若当真请斩闻人清钟,自会去骚扰陛下。” 陛下平日里也挺难的。 “总之, ”借着饮酒的功夫,德妃道,“你今日只管做个哑巴, 倘若叫他见了形迹,本宫管叫你再禁足一个月。” 夏洛荻乖乖闭上嘴, 看着宴中的场面。 闻人清钟一来,李府美髯社的周年宴便精彩了许多,适才那大放厥词的狂生乐朗见了他来,先是一愣, 继而拱手道:“原来是师兄。” “师兄?” 闻人清钟进来之后, 先是遥遥拜过李太师与德妃,之后才注意到这个名叫乐朗的狂生,眯起眼睛从头打量到脚, 道:“阁下是本次秋闱的头名,我在乐相门下时, 只是恩师家族避世, 不常露面, 没想到竟也出了个人才。” 说着, 他拿起相熟的同僚递来的酒杯, 斟满一杯,道:“那今日就借花献佛,且祝你蟾宫折桂……稍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乐朗受宠若惊,忙也倒了杯酒,上前道:“学生是乐氏晚辈,而闻人大人乃伯父嫡传,学生冒昧称一声‘师兄’,大人应不会介意吧。” 闻人清钟笑了,乐朗笃定凭着乐修篁的名头,这刚刚立下大功的能臣必会给自己这个脸面,便先干为敬,正打算借机缔交与他时,便见闻人清钟手一翻。 酒水落成一条弧线,被他洒了个干净。 乐朗面容倏然一变,笑容僵在嘴角:“师兄这是?” “师兄?”闻人清钟重复了他的称呼,脸上狐狸似的虚伪笑容一点也没少,“你还不配。” 周围一阵哗然,乐朗脸色紫涨,一时间血气直冲脑门,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举子一把拉住。 “乐兄冷静,当下这关口岂可得罪朝廷大员!” 何况闻人清钟正是风头最盛时,区区口角,在这个场合只会让乐朗自己难堪。 “呦呦呦……”相熟的都察院官员凑过来将闻人清钟拉入席间,“闻人兄今日怎这般大的火气?他是乐相的亲族,叫一声师兄还得罪你了不成?” 闻人清钟笑道:“我可不想听他叫啊。” “那你想听谁叫?”都察院的同僚见他笑而不语,嗤道,“还挑得不是,我可告诉你啊,你走这段时日,京中可出了不小的热闹……” “路上早就听说了,这般泼天大的把柄送到诸位手里,还不能让夏大人回牢里喝茶,是都察院的诸位不行啊。” “啊?”都察院的人偷眼望了一下李太师,他与诸位阁老所成立的“美髯会”从前并不对外召开,今日之所以不论立场邀集朝臣,也是因近日朝上对夏洛荻处置的事闹得剑拔弩张,存着缓和关系的意思。 但都察院向来顽固,即便是吃李府的喝李府的,回去还是照样弹劾夏洛荻不误,毕竟就夏洛荻入宫以来的所作所为,以及皇帝惯着她查案的种种来看,她只要不入土,就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毕竟封家的男人么……什么疯事干不出来。 “说来也是,这半个月都察院、吏部、礼部熬夜写秃了头磨出的弹劾折子,送进宫里连个响儿都听不到,莫不是我等才华有限?还请闻人大人指教一二。” 毕竟闻人清钟弹劾构陷人很有一手,他们都得跟他学一学。 闻人清钟晃着白瓷杯里的桂花酒,道:“你们都是怎么写的抬头,说来听听。” “我们大多是这样写的:祖宗家法亦为国之礼法,今有妖星入紫微,那夏……那昭……”官员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夏洛荻,兼之德妃也在场,不好叫人听了去,便指代道,“就那秃头夜猫子,昔日分明乃犯官,如今身为后宫一员,不思修德,却做那干政之事,长此以往,岂不致世道板荡……” “停。”闻人清钟道,“我若是陛下,见了你这个折子,还不如拿去添火烧茶。” 都察院的官吏殷勤地给他倒酒递月饼:“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首先,你要和其他弹劾者割席,至少要表现出一种……你被夜猫子感化到了,如今幡然悔悟站在她那边的立场。”闻人清钟咬了一口月饼,看着里面的五仁馅,问道,“有别的口儿吗?” “有有有,这儿有个玫瑰馅的。”朝中浊流们连忙打扇的打扇,递点心的递点心,“大人继续呀。” “其次,你要盛赞于她此事的行为,要把她当成什么伊尹再世似的人物,什么不畏强权、什么世事间可无君王,却不可无青天等等,此类赞扬之辞全往她头上堆。” 众人一脸茫然,有人羞涩道:“我等同她吵了这许多年,怎能拉下这张老脸夸她?” 闻人清钟:“面皮儿都舍不下,还当什么贪官污吏,索性回家种地瓜吧。” “您接着说,腻不腻,喝口茶吧?” “最后,要不着痕迹地提出你们要弹劾的点儿,同时还要为她说话,如‘便是以后妃身份干政又如何?现下民间百姓已以青天为公义之标尺,箪食壶浆盼望大人还朝,陛下既扛社稷在肩,何不顺从民意,也好让史官勉强夸赞几句’。” 围在他周围的豺狼虎狈呜呜喔喔地发出恍然之声,若是站在陛下的立场,见到这种折子,自己尽心尽力维护夏洛荻,到头来也只能在百姓和史官手里讨得可怜兮兮的一两句赞誉,皇帝气不气不知道,正常人早就气歪了鼻子了。 不愧是乐府门下双智、阴阳怪气大师、本朝拱火王。 众人叹服不已,闻人清钟方向酒水,飨足之后,见他们奋力做笔记,又补充道: “当然,如果陛下色令智昏了,以上我说的都没用,大家还是准备散伙饭为上。” “……” …… 席间,德妃见闻人清钟一来,立刻成了一个小集团的焦点,好奇不已:“祖父,这群大臣都挤在那边说什么说得那般热火朝天?” ……想都不用想,他必在说本部堂的坏话。 夏洛荻都懒得搭理闻人清钟那边,目光投注在末席处。 刚刚那乐朗前倨后恭,反倒吃了个奚落,一时面子上十分挂不住,正阴沉着脸在角落里饮酒,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似是他旁边同席的举子出言讥讽了他两句,这乐朗便暴怒起来,几欲动手,但旁边的友人劝他看看场合,他忍了一阵,便拂袖离席。 又喝了半刻的酒,李太师半醺中起身:“诸位今日来老夫与几位阁老的美髯社,焉能不游园赏玩?若有雅兴者,便随老夫去府中一游。” 李太师德高望重,他一发话,除了少数不胜酒力者,大多数人便拱手起身,一时间乌压压一片,连同德妃在内,一并往李府后花园走去。 太师府李家的园子是炀陵盛景之一,品味高古,厅榭有致,山水为一体,花草共一色,廊腰缦回者,一步一景,可谓放目皆诗画。 待游到一处“舞雩亭”时,众人停下步子,有第一次来的人对这清雅的亭中,供了一尊关公像的情形十分好奇。 “太师,为何此地有尊关公像?” 按他们的印象,这般风雅的园子,供些竹林七贤、玄女飞天岂不是更美。 李太师哈哈一笑,捋须道:“正要说起这美髯社立社之地,不知诸位阁老还记得当时为何要供此关公?” “岂能不记得,彼时我等席间谈及美髯社需立个神像,好让人也晓得我等追逐之志。于是大家便谈起古今胡须最美者,有人说,而夏大人却说,既称美髯,倒不如索性供关公。” “我等原先也觉得不妥,夏大人便说,百姓岂知那些文人高古,若让他们能识须髯之美,争不如便立的关公在此。” “说来有趣,我们一帮文臣老骨头,竟供得是武圣帝君,却也是一出逸事。” 后面靠在栏杆边看风景的闻人清钟听了,笑道:“诸位阁老有所不知,夏大人虽侃侃而谈,但她的胡子乃是她落发所制,若不是她供需平衡,家里还有夫人可供发源,她早就不是美髯社的人了。” 李太师一脸不悦地怼回去:“但精神可嘉,谁像尔等,成日里面白无须、自以为风流倜傥,不端重。” “太师教训得是。” 闻人清钟笑了笑没多在意,继续跟着李太师游玩,待下了亭子,走到湖边喂金鲤鱼时,他忽而目光微动,瞥见远处的假山口,一个身形颀长的、内监打扮的人站在那处,因那内监是背对这他的,也瞧不清生作何等样貌。 ……好生眼熟。 正要换个地方瞧个清楚,却见那内监一拧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而不一会儿,舞雩亭上忽起争执之声,却被前面的松树挡住看不清,须臾之后,一个白衣身影从高高的亭上大叫一声,翻过栏杆,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假山之下。 “来人吶!来人吶!” 众人忙前往观视,只见从亭子上跌落的正是那席间大放厥词的狂生乐朗,而此时此刻,他摔得头破血流,虽未死,但臂骨外折,显然是摔断了。 乐朗痛得不住呻-吟,声嘶力竭道:“有人……害我!” 言罢,他便昏死了过去。 “手……”有人刚说了一个字便捂起来嘴。 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伤在其他处还好说,这个当口将手摔断了,至少明年的官途多半是没了。 “快找大夫来诊治!”李太师当机立断,“抬去书房!” “稍等。”闻人清钟上前去,检视了一阵,从乐朗紧握的手里夹出一片破碎的衣料,向众人、尤其是德妃出示了一下,“娘娘,臣记得这是宫里内监的衣料吧,可否看一看您身边的宫人?” 德妃一扭头,脸色黑了下来。 夏洛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第62章 秋瓶 “太师!我等千里迢迢来京科举, 只为一展抱负。乐朗为此次秋闱头名,如此被人戕害,若不从速捉拿歹人, 我等举子如何安心赴试!” 乐朗被抬下去医治之后,此次一道赴李府宴会的十来名举子惶惶不安, 纷纷请求李太师捉拿凶手。 李太师闻言, 转过去对似乎有所发现的闻人清钟道:“你刚才说,是发现了那乐朗手里有一片衣料?” “回太师。”闻人清钟让人将衣料奉上,道,“此衣料为绢绸所制, 看样式, 像是宫里内监的袖布, 应是与这乐朗撕扯中由其拽下。” 众目睽睽, 李太师也只得问德妃道:“娘娘,可有误会?” 整个李府, 在今日只有德妃带来的宫人,一时间德妃也无从解释,只得沉着脸道:“去查。” 宫人们闻言, 即刻出动去寻。 “娘娘,歹人可能还在附近,请移步阁内。” 无论如何,当下以德妃的安全为上,那刚才袭击了乐朗的歹人还不知藏在何处, 李太师便先让人将德妃带去安全之处。 也好,暂且先离开, 若是找到了夏洛荻, 先私下商榷一二, 免得授人以柄。 “那就劳烦祖父了。” 德妃正要离开,不想闻人清钟也跟了上来。 “娘娘留步。” “……闻人大人有何事?” “衣料是宫人的,臣只怕歹人潜伏于娘娘身侧,还是留在此地为上。” 闻人清钟在一边观察德妃的神态,忽而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眉开眼笑道:“我等今日既吃了李太师的酒,少不得要替李太师跑这一趟,恰巧今日三法司中只有都察院同僚在座,大家不妨认一认衣料,顺便帮太师和娘娘解忧?” 四周之人怪异的目光投来,他们不敢直接说是德妃指使的,但事发于李府之中,唯一的线索是德妃身边的宫人,她的嫌疑的确最大。 ……这崽种。 德妃总算明白为什么夏洛荻对他的敌意如此明显,若不是顾忌淑女的仪态,她也想骂。 她肯定相信夏洛荻不会做出故意推人致伤的事,可真被闻人清钟查出来带着后妃偷摸出来,她这个德妃简直颜面扫地。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声:“抓住了!” 德妃闭上了眼,夏洛荻那身板也不像是能飞檐走壁的,被抓住也是意料之中。 正寻思着这场面该如何圆时,便见闻人清钟与一干都察院官吏神色诧异。 “呔!”有一个没醒酒的都察院官吏调出来,大喝一声,“妖妇,尔不在宫里闭门思过,安敢擅自出宫,我大魏纲纪何在!体统何存?!” 只是骂她擅自出宫? 德妃转过去,只见夏洛荻已不是一身内监服了,而是一袭圆领青袍,脸上挂着三绺青髯。 ……什么时候换的衣服?难怪今早出来的时候穿得这么厚实。 “陛下为娘娘省亲,特赐御礼,我乃为陛下跑这一趟。” 闻人清钟显然也是一愣,颇有些失落:“陛下赏赐,向来由高公公负责,几时劳烦得到后妃?” 夏洛荻面不改色道:“高公公昨日送弹劾折子的时候,因折子太多不慎摔倒告假了,陛下让我来负责代他一段时日。” ……这绝对是扯谎。 都察院的人也不是傻子,当即便要质疑,却被闻人清钟拦下。 “那……”闻人清钟顿了顿,道,“我等皆陪太师与娘娘游园,只有夏娘娘您是新至,不知适才这乐朗坠伤之事,可与你有什么关联?” “有啊,当然有。” “……” 夏洛荻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只见睚眦不知何时来了李府,单手押上来一个穿着内监衣服的生面孔。 “太师、娘娘,我来时碰巧遇上犬子,见此人鬼祟从侧门摸出,又不像是丹华宫的宫人,是以先拿了下来,路上遇见宫人才知有举人坠伤,不知此人可是府上之人?” 众人迅速看向那人的袖子,果不其然缺了一块。 李太师对夏洛荻的到来稍稍诧异了一下,便道:“管家,认一认。” 李府的大管家擦着冷汗上前,认了一认,面露异色,道:“回太师,此人不是我府中之人,但昨日老奴看见他在太师府后门游荡,还让护院撵了出去。” “你是何人?哪里来的内监衣服,又为何推举人乐朗坠伤?” 一连串问题问下来,那身着内监服的人低头不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此人既不是宫人又不是李府之人,却又如何拿到内监的衣服?太师不如将此人带往我都察院,拷打一番便能得知。”都察院的人道。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德妃道:“你可是秋瓶的哥哥?” 那人猛然抬起头,本能地挣了两下,却也没能从睚眦手里挣脱,垮着脸道:“回娘娘,正是小人。” 李太师一愣,问德妃道:“可是昨日被你逐回家的秋瓶?” 德妃点了点头。 今早省亲出门前,丹华宫里曾有掌灯内监和浣衣宫女互相争执,说是浣衣宫女丢了一套内监的衣服,而宫女坚称洗好的衣服早已经送来了是他没有领取,二人争论不下,还德妃责罚了。 “……昨日出宫的就只有秋瓶,这套衣服的衣摆内侧若写着‘齐福’的名字,想来就是那件丢失的内监服。”德妃道。 夏洛荻闻言,撩起那人的衣摆,示与众人,果然便绣着一个“齐福”的名字。 这名叫齐福的内监今日留在丹华宫,并没有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秋瓶出宫时偷了他的衣服,并拿来给了她哥哥,借以混入李府之中谋害那举人乐朗。 “管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太师问道,“你是如何处置的那秋瓶。” 李家大管家道:“昨日秋瓶回府之后,府上便晓得了她偷盗的事,念在她伺候多年,父母也是在府里善的终,便只驱逐了她回家,没想到今日竟令她兄长来府中行此歹事……府上今日省亲,见了内官服又岂敢不让其进入,实在是老奴的过错。” 这时,太师府里的大夫前来,道:“太师,那乐举人身上多处摔伤,手臂折断,没个半年调养决计无法赴试。” 此事到底是发生在李府,且伤的是乐相的子侄,若等到乐相回来听闻家中子侄在太师府断了前程,那画面就好看了。 李太师微微皱眉,道:“那秋瓶何在?去她家找她回来,带上一并前去大理寺。” 都察院的人悻悻地想,这李太师到底还是偏私,带去大理寺那是夏洛荻的老地盘,到时候控不控得住舆论还不是大理寺说了算。 就在他们还想酸上两句时,被睚眦按着的秋瓶兄长猛然抬起头,双目通红地大喝道:“不用去找了!秋瓶已经死了,尸体我已经搬来了,就在李府大门口!就是被这个姓乐的逼死的!” …… 一刻钟后,大理寺的差役赶到了李府,先是去了李府外,果然在巷角看到了一辆驴车。车里躺着一具女尸,经初验,应当是上吊而死。 德妃派了个宫女去辨认,宫女苍白着脸回来禀告:“回娘娘,的确是秋瓶没错。” 众人开拔准备往大理寺去庭审,上了车的德妃望向大理寺差役抬着秋瓶那蒙着白布的尸体匆匆而过,眼底复杂。 她也没想到,只是驱除一个宫女回家,竟把她逼到上吊自尽的地步。 “早知如此……” 夏洛荻截断了她的话:“早知如此,早就该报官为上。若是百姓因被强良欺压或欠债这种事走上自尽的路,大多是因为对官府和朝廷不信任,该是陛下的过错。” 饶是觉得夏洛荻把锅十万八千里外甩到皇帝脑袋上有些不对,德妃还是不由动容,扭过头去道:“你不必说些花言巧语的安慰于我,一是一,二是二,本宫只想知道她是为何想不开的。” 夏洛荻刚想上车说话,就被睚眦一把从后面拉了下去。 “你做甚?” 睚眦道:“你多大的人了,自己骑马,不要爬女眷的车。” 德妃回过头,好奇地看向扒拉夏洛荻的少年,道:“好俏丽的小郎,这是你家公子?” 夏洛荻:“正是犬子。” 睚眦:“你能不说犬子吗?” 夏洛荻:“好吧狗子,现在没你的事,你回去羽林营当差吧。” 睚眦气得想把夏洛荻为数不多的头发薅一薅,他今日准备去校场,路过李府侧门时,忽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墙角的狗洞里爬出来。 这人他认识,仇老六,西城地下赌场的常客,听说是在衙门里有个闲差,但油水少,又好赌,经常欠了赌场和酒家一屁股债。 睚眦本不想多管闲事,哪知刚一扭身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一抬头就看见夏洛荻披头散发地卡在墙头上,神情极其狰狞地对着他指着那仇老六。 “抓活的!抓活的!” 看看,这就是落魄的大理寺卿手下没个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现状,只能叫儿子去抓人。 既然夏洛荻在,这就不是闲事算半个家事了。睚眦当即动手将人拿下,再一问就听夏洛荻说可能有人要害她,随后就看她脱了内监服外衫露出一身文士袍,并且极为熟练地掏出胡须粘在脸上。 “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跟为父进去核实案情。” 出个宫你准备倒是挺万全的,怕不是随时存着要亡命天涯的心思。 人也抓到了,大理寺的人也来了,睚眦哪能容夏洛荻用完他就扔,给她推上马去,牵着马辔道:“今日你既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家,上回我娘想去看看你,在一群人面前露了脸,这几日又有许多禁军借着休假的名头来甜水巷晃,叫对面徐大娘赶人都赶出腰疼病了。” 夏洛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等会儿我请示请示德妃娘娘,若可以便回去看一看。” “夏娘娘今日还回宫啊。”闻人清钟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其实,刚才瞧见舞雩亭下有个人穿着内监的衣服形迹可疑时,下官都想着要不叫人去把都察院的班牢给洒扫一番,力求让娘娘宾至如归呢。” 夏洛荻回过头,看了一眼闻人清钟,对睚眦道:“犬子,咬他。” 同样对闻人清钟看不顺眼的睚眦这回不反驳了,一脸杀机地盯着闻人清钟:“师伯,我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两根手指头呐。” 闻人清钟捏着下巴权衡一二,自己文弱书生怕是打不过这对狗父子,道:“我现如今非三法司一员,乃是与北燕和谈之功臣,便不妨碍夏娘娘办案了,这便回府睡觉去。” “师伯再见,祝你长眠。” 第63章 审问 裴谦今早一下朝, 就去了大理寺找兰少卿喝茶,不为其他,乃为大理寺负责追查之前韩氏打闹百叟宴的案件。 此案的韩氏, 虽然后来查明是先皇后身边的宫女,王尚书多半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但毕竟她是过了王家们的姨娘, 王家也多少要受一些牵累, 至于是大是小, 就由大理寺来斟酌了。 大理寺的兰少卿正为此事头秃, 都说大理寺的风水不好, 谁居正堂那个正卿的位置,谁都要掉头发。因韩氏死在大牢里,兰少卿这两日忙得意识涣散, 连奏折里都不免夹着一两根英年早脱的秀发, 见了裴谦来,只想把他往外撵。 “……去去去,我没空理你。”兰少卿埋首公文当中,头也不抬道,“王尚书罚俸三年、降爵, 外调青州知州, 这事已是定了的,不上不下算是小惩大诫, 几时也轮不到你刑部来唧唧歪歪。” “别、别呀, 青州多近呐,就不能往远了调吗?”裴谦拍着手里的案底文卷, 道, “要不您再看看, 我们刑部还压着不少王尚书的案底,有放私贷的,有斗殴闹事的,还有调戏妇女的,你再多看看再结案呗。” “弹劾监察百官是都察院的职责,你要是平日里闲的没屁放,就别在刑部干了,来年请调去都察院去。” 都察院出了名的蛇鼠一窝,裴谦在刑部干得好好的,自是不可能去,道:“我只是觉得以王尚书的大才,在青州未免委屈了,最好是往崖州那些大展拳脚的广阔天地去。我这案底都扛来了,你就看一眼吧,顺便在折子里添两笔,我可不是诬陷他,这都是他自己实锤了干过的。” 兰少卿一摊手,道:“你当我不晓得你是想干什么,是为了不叫王尚书和他家那傻儿子去骚扰秦夫人吧。我手边这么多公文没处置,今日要坐堂,哪有时间理你这些闲事,再不走我叫差役打你出去了。” “这都快放衙了,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前来报案……” 裴谦话音刚落,就见外面登闻鼓“咚咚咚”地响起,大理寺的主簿擦着汗跑进来:“大人、大人,李太师府今日德妃娘娘省亲,连带着请了朝中不少阁老大臣,哪知席间出了事故,说是一举人坠伤,连带着牵出一起人命官司,太师和娘娘还有咱们大人都在外面等着呢。” 兰少卿两眼一昏,抓着脆弱的发根问道:“你说还有谁?” “有咱们大人呀,她也出宫来了,本来是去李府送御礼的,没想到正好撞上这起案子。” 兰少卿一把逮住想跑的裴谦:“你不是闲的没事干吗,过来帮忙!” …… 大理寺正堂。 “小人……仇老六,在贡院当差,平日里做一些洒扫活计。那一日秋闱过后,在贡院里拾得一枚白玉笔帽,小人想着此物雕工精细,兴许能换得几个钱,便收在囊中。” “过了几日,小人前往城西的桂香坊平之前赊欠的酒钱,拿出此物想向老板娘平账,岂料这乐举人突然带着一干生员来说是小人偷了他的白玉狼毫笔,旁人帮腔说他出身名门,日后必然平步青云,不是我这种小杂役惹得起的,要小人还他的笔,或是赔他一千两白银,否则便要托关系裁了小人的活计,还要剁了小人的手。” “小人在贡院平日里干些杂活,那日秋闱结束后洒扫号房时,只见到一个笔帽,哪里见过什么昂贵的白玉狼毫笔。乐朗又不依不饶的,只能回家托宫里当差的妹妹秋瓶想办法。” 堂上左侧坐着李太师与阁老,右侧坐着德妃娘娘……按皇妃的身份,夏洛荻本也该坐着,但她坐不住,始终用一种明察秋毫的目光死盯着仇老六,弄得他跪在地上汗涔涔地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 “少卿,本宫想说两句。”德妃对兰少卿示意了一下,得到同意后,才道,“你哪里是托秋瓶想办法,说得这般轻飘飘的,那日秋瓶盗窃本宫财首饰时,便说本宫若是驱逐她回家,你必会为了凑钱发卖了她去。此事无论那乐举人是否逼迫于你,你转而吃自己家人,又岂是什么良善之人?” 仇老六一介平民,几时被神仙妃子这样的贵人这般斥责过,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娘教训的是,只、只是那也是小人一时气急,胡乱说的。逼死我妹妹的,可是那乐举人啊,否则我又怎会甘冒风险去为妹妹报仇?” 德妃语塞,夏洛荻却道:“你详细说说,秋瓶到底是因何投缳自尽?” “是这样的,昨夜……” 昨夜,仇老六回到家,发现秋瓶也被驱逐回了家,在听到之前偷德妃首饰所筹得的八百两银子尽数被丹华宫罚没,一时间气得发狂,直骂秋瓶不谨慎让事情败露,几乎要动手打人时,家门被大力敲响。 “仇老六!开门还笔!” 一阵醉醺醺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却是那乐朗不知怎么地找上了他家门。 这半个月来,仇老六时不时被乐朗恐吓还钱,十分畏惧他,不敢不开门,只得放了他进来。 这乐朗进来之后见仇老六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妹妹秋瓶颇有几分颜色,又听说是从宫里得宠的德妃娘娘身边放出的,便要求仇老六画个文书,正好他手边缺个侍女,也想试试宫里贵人的侍奉是什么样的,若到期不能偿债,便让他用妹妹来偿还,若是伺候得好,等他高中也能提拔他一下。 秋瓶连忙央求哥哥不要发卖自己,仇老六畏惧乐朗,匆忙画了文书,又被乐朗赶了出门,欲行不轨。 可秋瓶到底是在丹华宫见过世面的,抵死不从,大声说若是乐朗敢用强,她便上国学监门口将此事宣扬出去,便是不能废了他的举人资格,也要让他声名扫地。 之后仇老六在外面便听到乐朗打骂秋瓶的声音,过了片刻,乐朗摔门而出,他再进去时,见秋瓶房门掩着,一时间也有些无颜见妹妹,便回屋休息。 哪知第二日一大早,叫秋瓶起来做饭的时候,发现房内无人回声,进去一看就见到秋瓶挂在房梁上自尽了。 “……我仇老六自知不是个好兄长,可我们家境贫寒,却还有几分血性。乐朗害死我妹妹,我若不想法子讨个公道,妹妹在泉下岂能安心?诸位贵人有所见证,还请为小人做主!” 仇老六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诉,在场之人见他描述得动情,多少有些感慨。 “小民生存如此艰难,还是朝廷的过错。”一名阁老不由得说道。 “周阁老此言不差,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确是社稷之失,可其中也不免存着些浑水摸鱼之辈,我辈执法之士——” 夏洛荻说到这儿,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面向一脸苦色的兰少卿和裴谦。 “他辈执法之士必当还此事一个清白。” 夏洛荻往堂上一站,只要一开口,那气势之汹汹,言语之锐利,旁若无人,直到提到兰少卿和裴谦,他们这才想起来今日坐堂的是自己。 他轻咳了一声,道:“适才仇老六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均有口供称,昨夜确实听到仇老六家传出争执之声,还有女子的哭泣,和其口证也算对的上。接下来就看举人乐朗的证言了,来人,带乐朗。” 乐朗被救治得及时,用的还是太师府里的名义,这一会儿的功夫,正骨已做完,夹板也夹上了,脑袋和手脚缠着白布,被放在木担架上被抬上了堂。 一上堂,他便对仇老六目眦欲裂地厉声道:“你这狗杂种,害我前途!” “公堂之上不容妄语!”兰少卿拍着惊堂木道,“仇老六控告你昨夜逼迫他妹妹秋瓶,致其投缳自尽,此事可为真?” 乐朗赤红着眼,竟也不怕这公堂,道:“便是真的又如何,他一家就算千刀万剐,也难换我这条手臂!我可是乐氏的天骄!” “乐生!”兰少卿怒道,“你若再咆哮公堂,任你是何方名门大族,今日本官也要剥你功名!若再顽抗,以狗头铡处置!” 言罢,差役们熟门熟路地将狗头铡推出来,直到那五尺长的铡刀摆在眼前时,乐朗终于面露畏惧之色,哆哆嗦嗦道:“我可是乐相的子侄……” “巧了,我也是乐相的关门弟子,今日你若死在公堂上,师姐替你写墓志铭。”夏洛荻道。 李太师一侧的阁老们捋须微笑,他们虽端重自持不屑与这年轻狂生计较,但这乐朗未免仗着乐相的名头过于狂妄了。 他从州府一路考入京城顺风顺水,想来花花世界迷了他的眼。可这里是大理寺,一门上下,连看门的狗都是滚刀肉,皇帝都敢审的地方,岂容他一介小小举人放肆。 ……这都是夏大人教学有方。 兰少卿瞥着夏洛荻,夏大人当年可比他凶多了,曾经有个杀了一家五口的盗贼,咆哮公堂说若今日在大理寺掉了一根手指头,他寨子里的兄弟马上就要屠一个村子。 夏大人听了,直接当堂铡了他,还把他十根指头都切了,奏明皇帝,当天就派了军队去剿匪,将这盗贼的指头丢在贼寨前,贼人震怖,不到一日便清扫了那贼寨。 大理寺的威名,就是这样杀出来的。 乐朗见他们都不是开玩笑的,终于咬着牙低了头:“我没逼迫那女子,走的时候还是被她砸出去的,险些没挠花了我的脸,不像是个会自杀的。” 仇老六道:“你胡说!分明就是你想祸害她的名节!” 乐朗瞪着眼道:“姓仇的,你勿要血口喷人!若不是你那时说妹子有几分姿色拉我进去,我又岂会进你的门!现在倒诬陷在我身上!” 仇老六锤着地砖哭得脸都皱成一团:“我可怜的妹妹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哥没有用,却不能让这歹人为你偿命……” “够了!肃静。” 兰少卿喝止了这两人,将仵作叫上来:“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道:“回大人,死者秋瓶,年二十二,后颈无绳结,但下巴有挣扎抓挠的痕迹,十分激烈,初步查验为自缢而死,但不排除他杀。” 李太师出于好奇问道:“老夫不擅刑名之术,只知晓若是他杀,凶手应在死者背后打结,若无绳结,才应是上吊自尽,为何又不排除是他杀了呢?” “太师。”夏洛荻解释道,“若凶手力气比死者大,凶手可将死者倒背在身后,弯腰使其双脚离地,便可做出无绳结而伪装自杀的死状。秋瓶乃是一弱女子,身量不高,符合这种手法的条件,是以仇老六与乐朗这二人皆有嫌疑。” 这是大理寺办案的经验之谈,诸位阁老纷纷恍然。 “原来秋瓶不是自缢,而是你杀的!”仇老六当即便向乐朗扑了过去,“定是你这刁人用强不成,害了我每每性命,你还我妹妹命来!” “放肆!” 差役们当即用水火棍将仇老六隔开,乐朗气急,争辨道:“分明是你要我进屋去的,我走的时候你妹妹还好生生的!” 兰少卿被吵得脑壳痛,不由得便向夏洛荻问道:“昭娘娘也是看着此人案发的,不知有什么细节?” “这二人都有些问题。”夏洛荻用手指头虚点了一下乐朗,但又马上转向仇老六,道,“你之证言中,有提过看到妹妹回家后,才晓得她偷丹华宫首饰的事败露,进而气急败坏骂她。既然如此,那你身上的内监服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这一下,众人便又把目光聚集在仇老六身上。 如果秋瓶回家是仇老六始料未及的,他又为何知晓秋瓶带了件内监服回来? “小人是在翻妹妹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件衣服,兴许是她走时拿错了,打听得知乐朗今日去了李太师府上赴宴,这才想用这件衣服蒙混过关。”仇老六道。 “哦?”夏洛荻打破砂锅问到底,道,“若仅仅是打听到乐朗要来太师府赴宴,你大可以换成家丁的衣服,哪怕伪装成送菜的都可以。” “这……”仇老六抓紧了衣角,仿佛身上的内监服烫人似的。 “皇妃省亲的事通常不对百姓公布,你不大可能在民间打听得到。之所以穿着内监的衣服,是因为你早就知晓今日德妃娘娘会回府省亲,而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应该就是秋瓶吧。” 夏洛荻冷下连,眼眸如寒星一般盯着仇老六。 “你没有说实话。” 第64章 白玉狼毫笔 “还不从实招来!” 兰少卿一见仇老六动摇, 凭经验就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当真要本官大刑伺候吗?!” 大理寺外下起了雨,隐有闷雷在云层中滚动,衙役们手中水火棍齐齐一顿地, 叫仇老六惊得一颤,贴在地上的双掌汗如雨下,在石砖地上浸出两个湿哒哒的掌印。 乐朗见证词苗头似有转机,忙道:“大人明鉴!必是这仇老六想要栽赃嫁祸于我, 刚才在太师府中, 他找我想私了,开口就是三千两银子, 我不同意,他便想将我推下假山!如此恶贼,岂能放过他!” 兴许是被吓过了头, 仇老六一看乐朗的样子, 梗着脖子道:“秋瓶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我便是再怎么丧心病狂,怎能拿妹妹的性命来说事儿!你们不过是看着这姓乐的名门出身, 不敢得罪他,便将罪名栽在我们平头百姓身上, 我今日便是一头撞死在你们大理寺, 也要为我们穷人家讨个清白!” 见仇老六一副滚刀肉的德性, 夏洛荻问道:“大理寺办案, 一是一、二是二, 撒泼耍赖的不是没有, 你且看右边墙上的条例。” 仇老六一扭头, 瞥见大理寺正堂右边墙上挂着一幅条陈, 上面明确写着撒泼耍赖咆哮公堂者, 可一而再,不可三,三次扰乱公堂,视为嫌疑重大,便是事后查清真相无罪,也要服徭役三年,有罪则按刺字降为奴籍,重则问斩。 “你还能再咆哮公堂一次,我们都可以等。万一罪名在他,届时你和他一并菜市口见也说不准。”夏洛荻道。 便是放在刑部都不至于这般严刑峻法,独大理寺有当庭问斩之权,仇老六顿时卡了壳,慌忙道:“小人无意冒犯公堂,只是这内监衣服真是秋瓶从宫里带出来的,小人先前也确实听妹妹说过德妃娘娘预定在今日回娘家省亲……想着这姓乐的自打秋闱高中,便到处巴结上官,交游权贵,这太师府的宴会也定不会错过,便想偷摸进去,好以他的名声要挟,好给秋瓶换点棺材本。” 他此言一出,听审的诸位都露出不齿的神色,夏洛荻道:“好,既然你口称是秋瓶告诉你德妃娘娘要省亲的消息,那到底是何日何时告诉你的?” “这……”仇老六道,“小人也着实记不清了。” 夏洛荻道:“你记不清这事是丹华宫初九便定下的,倒记得清楚十月初一省亲的日子?” “对!就是九月初九定下的!”仇老六忙道,“小人想起来了,就是那日秋瓶回家的时候告诉小人,娘娘是十月初一省亲!” “胡言乱语!” 德妃终于忍不住怒道:“中秋节出了那般大的事,省亲推迟到九月底才定下的,你初九便知晓,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吗?秋瓶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仇老六一慌,不住磕头道:“娘娘!是小人糊涂了,可那到底是小人的亲妹妹,小人再怎么丧心病狂又岂能做出杀妹之举啊!” 李太师听得皱起眉头,道:“此人已是垂死挣扎,不过他只欠乐举人一千两银子,为何又要索要三千两,莫不是当真贪财至此?” “这就要问秋瓶提过的,仇老六要将她卖去的下家了。” 说话间,大理寺的差役冒雨带着一个穿绸衫、腰系一条麻布的中年进了大理寺。 “兰大人,此人为仇老六约好的富户薛氏,我等到他家时,只见他家在办丧事,便将他这主事的带了来。” 那中年进来之后,一见仇老六,便连忙擦了一下头上淋到的雨水,跪下去口呼“青天大老爷”。 “你是富户薛氏?这仇老六之前是否有同你约定将其妹秋瓶,抵给你家痴儿做冲喜的儿媳,借以换取钱财?” 那薛富户慌忙道:“绝无此事!草民只是同他吃了酒,街坊邻里或有些谣传,不值得入贵人的耳。” 兰少卿略一沉吟,如这薛富户不认,也很难确定仇老六确有杀人的动机。 就在此时,夏洛荻看着薛富户腰上的白麻布,道:“你家里今日有丧事?” 薛富户擦了擦汗,道:“是我家小儿子的丧事,犬子痴愚,日前玩耍时误食了玩具致死。” 夏洛荻转而问差役道:“你们去薛富户家时,他家里供桌上有几个牌位?” 差役一愣,道:“我等未曾留意。” “现在去,看看薛家现在到底几个牌位。”夏洛荻道。 众人都不晓得她问这个做什么,但那薛富户听了,却如遭雷击,连忙扑在地上磕头道:“草民知错了!再不敢行此事!请大人恕罪!” 见他恐惧万状,李太师问道:“他这是招认了什么?” 夏洛荻眼底一沉,道:“启明二年以来,朝廷明令禁止配阴婚,但有涉案者,买卖同罪,抄没家产,首恶充军!你儿子几天前死的,便提前准备好了两个牌位,可是早就同仇老六约好,由他提供一具新鲜的女尸送到你家配阴婚?” 薛富户被旁边的差役一吓,急匆匆道:“这仇老六年少时曾从军在韩王手下干活,三王乱之后为避免清算,耗尽家财拿了良籍,在贡院谋了个差事。但他好赌又好喝酒,欠下不少钱,便想着发死人财的生意,说他妹妹得了绝症,没几天好活了,正好抵给我儿子配个阴婚,也好泉下有伴,草民一时听了他的鬼话才……” 外面一阵闷雷声响起,仇老六眼睛都红了,当即骂道:“你若不招,我们两个都能活!蠢货自己找死别带上我!” “拿下!”兰少卿忍无可忍,发签让差役用水火棍将其压在地上,“打!” 两侧差役按住挣扎不已的仇老六,抡足了力气,“噼”、“啪”就是两板子重重打在他身上,叫他当即痛呼出声:“大人!大人!小人也是想活命,说到底这都是那乐朗逼的啊!我愿意将那白玉狼毫笔拿出来,还请赦我死罪!” 说着,他在地上拱了拱,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果然鞋筒里藏着一杆笔头已经发毛的白玉笔。 “好啊,原来真的是你藏起来的的!”乐朗立即爬起来,也不顾浑身是伤,一把将那白玉笔抢到手中,随后一脚重重踢在仇老六脸上,让他彻底昏死过去。 “乐举人!这是公堂,你莫要太过放肆!” 乐朗一改之前的狂妄气,跪下来道:“回禀大人,学生也是一时气急,愿听候惩处。” 今日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人,兰少卿翻了个白眼,对旁边奋笔疾书的裴谦道,“裴大人,几起罪了?” 裴谦搁笔,道:“买卖阴婚一条、诬陷举子一条、戕害人命一条,加之谋害的是亲眷,其性恶劣罪加一等,数罪并处,着即菜市口斩首示众。” “案情已明,乐举人,你藐视公堂,其性同样恶劣,本官退堂后也会一并写明条陈,令国学监驱逐于你,春闱前不得留京研学,你可服?” 乐朗咬了咬牙,道:“只要学生还能参加春闱,学生认罚。” “如此,那便退……” 正堂上的差役正待喊一句“威武”时,嘴都张开了,忽见夏洛荻走到了乐朗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围着他转了一圈。 兰大人叫退堂的声音顿时卡住了,凭他对夏洛荻的了解,这是案子还没完的意思。 “请问还有何事?”乐朗浑身不自在。 夏洛荻道:“我今日算是帮你一把,你当不当谢?” 乐朗一脸古怪:“自然当谢。” 夏洛荻得寸进尺道:“不用谢,恰好我缺一杆好用的笔,将你这杆白玉笔送我可好?” 乐朗脸色一青,道:“公堂之上强要报酬,岂是为官之正?” “我今日不是官身。” 夏洛荻回望了德妃一眼,德妃虽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也道:“乐举人,她喜欢你那白玉笔,你随意报个价,只当是本宫买你的。” 乐朗略显紧张道:“回娘娘的话,此笔乃家翁所赐,不敢转让外人,还请莫要为难。” “我乃乐相门生,如何算得外人。”夏洛荻道,“还是因为,仇老六找你,不止是用秋瓶的性命威胁,还因为他发现了你笔中的机关,故而要挟于你?” “勿要随口污蔑!我行得正坐得端,何况是这仇老六贪心迷眼,刚才不是都已经盖棺定论了么……” “那你为什么刚才要急着踢昏他,要不要我把仇老六叫醒问个究竟?”夏洛荻道。 乐朗一窒,将笔杆子甩出,冷哼道:“我便是给你又如何?” 夏洛荻抽出一张帕子将白玉笔拾起,只见这白玉笔做工精巧,内外镂空,雕工极其精湛,一时也见不得什么问题。 “大人怕是不晓得什么玉器鉴赏之道,别碰坏了学生的宝贝。”乐朗讥讽道。 他话音刚落,此案从头气到尾的德妃勃然作色:“天子脚下,区区狂生叫嚣什么!秋瓶性命也有你一份。昭美人,你砸了这笔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猫腻,算本宫的!” 李太师不免多看了孙女一眼。 本以为进宫之后能收收脾气,没想到还是这么个火爆性子…… 夏洛荻似乎就在等德妃这句话,将笔放在公案上,拿起惊堂木“砰”地一拍。 白玉笔崩解成几片,外面的雕花裂开,露出里面的笔杆内芯。 “取灯来。” 夏洛荻捏起一片,对着光一看,四周围观的人顿时发出惊呼。 “有字!” 原来这白玉笔有机关可旋转的,只要抠开机关,旋转一下,对着光便能看见笔杆上刻满了小字。 换言之,此人的秋闱头名是作弊得来的! 李太师主掌学政,此事一出,就好比在他脸上啪地打了个耳光,当即一拍扶手:“乐生!你好大的狗胆,敢在科场舞弊!” 启明年间以来,科场舞弊者,连其三族在内,终身不得录用。 好在这是秋闱发现得早,若到了春闱这件事才被挖出来,那李太师就必须要辞官告罪了。 其余阁老只知这乐朗是狂,但没想到嚣张到了目无法纪的地步,当即对兰少卿道:“少卿,此人当着即剥夺功名,拿下问罪以正视听!” 继仇老六之后整个公堂二度上火,兰少卿险些放过这乐朗,更是气得头发直掉:“乐朗!本官会将你之事呈明吏部,剥你功名,三族之内不得录用!” 四周目光如刀子一样落在他身上,乐朗怨毒地看了夏洛荻一眼,忽然道:“大人要剥夺学生的功名,莫非要连乐相的官身也一并除了吗?” 在场所有官吏一静,倒教乐朗底气更足。 “乐相乃国之柱石,也属学生三族之内,若治学生的罪,便是乐相也会颜面扫地,还请诸位大人斟酌。” 斟酌?斟酌个屁! “好啊,竟敢胁迫朝廷大员,当真是反了。”李太师不怒反笑,“兰少卿,大理寺的狗头铡是摆设吗?若量刑过重,算在老夫头上!” 夏洛荻敛眸。 好嘛,跟德妃一样,李家都是一个火爆脾气。 她走上前去,凝视着乐朗,道:“谁给你的胆子,叫你顶着乐相的名头如此放肆?你一路从州府考上来,可有其他人为你保驾护航?” 乐朗不自觉地后退:“我乃乐氏一族天骄!你动我便是将乐相的面子扔在地上踩,你可……” “那便踩吧。” 大理寺的衙门外,白电闪过,两个穿着蓑衣的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其中一人,带着一脚泥水走进来,将头顶的雨笠给了身旁的亲随。 他年约四五十,皮肤灰黄,双目沧桑,虽然衣着简朴如平民,但踏入公堂时,却无一人敢拦阻他。 除李太师外,所有官吏,包括兰少卿都起身拜候。 “乐相。” 夏洛荻一怔过后,也附身拜道:“老师。” “诸位见怪。”当朝丞相乐修篁冷冷地瞥了一眼面露绝望的乐朗,道,“此处是大理寺,但凡有不义之事,以刑典论处。今日就算是将老夫的面皮剥下来,也要治了这孽障。” 第65章 请脉 “举子乐朗, 参与逼迫死者秋瓶、秋闱舞弊欺世盗名、兼仗势威胁公堂,毫无悔意,待秋闱科场舞弊相关官吏查实后,夺其功名, 其三族十年不得入仕, 乐朗处二十年徭役, 查实之后若还有其他情节恶劣者, 一并清算直至问斩!” 判词发下,乐朗呆坐在地上, 什么封官拜相的春秋大梦, 这下是彻底醒了。 “伯父!伯父!”他爬向身披蓑衣的乐修篁, 惶急道,“你得救我啊!你可是手眼通天的大魏丞相, 皇帝都要看你的脸色,你说句话救救我啊!” 乐修篁看着差役将他拿住, 神色未动,道:“你自幼资质不行,在乡下读书做个教书先生尚可,但决计不是做官的料。依稀还记得当年你才十几岁,想要的不过是几亩良田, 几间大屋平安度日……没想到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你的心也野了, 别人哄上几句, 你便以为可以无法无天?” 乐朗奋力挣扎着, 道:“可他们都是这样对我的啊!我龟缩在那乡下读再多书有什么用?我一出来, 那些官吏听到我的姓氏, 哪个不是金山银海的送着, 一个个恨不得跪下来舔我的鞋!我从前傻,从来都不晓得,你都是一国宰辅了,这般滔天的富贵,就从来不想着提携一下家里的人,哪有你这般当长辈的!” “啪!” 夏洛荻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甩在乐朗脸上:“一念贪生,遗恶无穷,朝廷若录了尔等为官,才是滔天的祸事!” “带下去!” 乐朗与仇老二两个尔虞我诈,没想到最后可能当真应了夏洛荻的话,没准有缘菜市口相见,黄泉同路。 待这二人都被带下去关押起来,乐修篁对着堂中众人一揖。 “今日,有赖诸位明正典刑,望关中世家以某为记,勿再出此等族人仗势跋扈科场之事。” 所有大臣连忙回礼,口称不敢,李太师也起身来,见乐修篁鞋上还带着泥泞,道:“乐公出使蜀国舟车劳顿,怎不通候官驿让京中相迎?” 乐修篁身侧的拿蓑衣的亲随道:“太师,相爷回程时,路过青州想看看农田柴桑,便让车队先行回府,取了雨蓑下地看了看京郊田垄的收成,这两日都是住宿农户、客栈,是以未能提前相告。” 不少朝臣面露羞惭之色,乐修篁拜相以来,衣食朴素,出行从简,所治经典从不孤芳自赏,而是力求用之于民。倘若朝廷里选个圣人,便是皇帝也会选其为世间表率。 “乐公辛劳。”李太师道,“想你我辅政这些许年,论勤俭老夫是万万比不上你,既然回来了,不妨便让老夫做东为你接个风如何?” “李公盛情,乐某不敢推却,只是乐某已奏报宫中请求入宫面圣,改日自会登门拜候。”乐修篁婉拒罢,又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夏洛荻,道,“你的事,稍后同为师细说。” 德妃也收敛起了气势,她晓得夏洛荻入宫时,乐修篁尚在蜀国为使,怕是回了大魏才晓得出了这样荒唐的事。 同其他人一样,她也好奇乐丞相到底知不知晓夏洛荻是女儿身的事,倘若知晓,就是明知是“她”非“他”,还要纵容她为官多年欺瞒世人,这对乐丞相的名声同样是个不小的打击。 一想到这一节,德妃又唯恐乐修篁见怪于夏洛荻,便道:“乐相,既是入宫,不妨同本宫一道吧。” “多谢娘娘。” 乐修篁倒也不拒绝,待德妃走后,他将雨笠盖在夏洛荻头上。 “走吧。” 夏洛荻全程不语,跟着乐修篁缓缓走入了雨中。 …… 文渊阁。 “陛下,出大事了。” 闻人清钟根本就没有回家睡觉,看罢了太师府的热闹之后,便直接去了宫中的文渊阁开始骚扰皇帝,一进来,便神秘兮兮地说道:“昭娘娘又涉案了。” 笔尖上的朱砂在奏折上滴下一个猩红的圆点,封琰搁笔、抬头:“哈?” “臣还当陛下是知道的,原来陛下不知道——那昭娘娘替高公公去李太师府上跑腿送御礼的事。”闻人清钟道,“莫不是陛下不知道此事,那难道是昭娘娘假传圣意?” “没有,就是朕要她去的。”封琰一口否决,瞥了一眼高太监。 高太监连忙一阵咳嗽,一副病容道:“对对对……老奴进来风寒,昭娘娘怜念老奴辛苦,便为陛下跑了这趟差事。” “公公如此病重,还守在陛下身侧,当真是身残志坚。”闻人清钟叹道。 封琰将奏折丢在一边,摆摆手让高太监出去,又问道:“她涉的什么案,可有弄出人命?” ……听这话头,像是弄出人命也要包庇的意思? 闻人清钟歪着头想了想,道:“陛下过虑了,其实是昭娘娘见义勇为,伙同犬子截下了一个袭击秋闱举子的歹徒……” 封琰听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概述了案情,得知最后是被大理寺带走处置了,而且夏洛荻身边还有个德妃,便点了点头:“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时,刚出去没多久的高太监突然折返,道:“陛下,出大事了。” 封琰;“……” 他捏了捏眉心,道:“又是什么事?” “乐相回来了!已经到宫门口了!” …… 到了宫城时,雨幕渐稀,德妃本想带着夏洛荻暂且回宫,但看乐修篁的意思,怕是要带她去文渊阁向皇帝正面问询,一时也只得低声对夏洛荻通了个气儿。 “你既入了宫妃册,便是皇家的人,此生怕是不能再全身而退。乐相若要寻你的不是,只推给陛下便是。” 反正这事……本来就是皇帝的锅。 德妃推得心安理得,夏洛荻也只能点头道:“多谢娘娘教诲。” 天色不早,德妃也只得先回了后宫,留下夏洛荻跟在去了雨蓑、换了一身皱皱巴巴的官袍的乐修篁身后。 “老师……”夏洛荻忍不住还是先开了口。 “蜀中多湿气,一个不留神,官袍都能长几簇蘑菇。”乐修篁勉强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倒也不似要斥责她什么,道,“见你丰润了许多,看来陛下未曾苛待于你。” 夏洛荻垂首道:“学生惭愧。” “你是该惭愧。”乐修篁的语调轻描淡写,但话却陡然压得极重,“但凡你想,便是天子也会为你如痴如狂,无论你干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都会为你周全……莫不是这些年安逸了,反倒忘了你这份真容曾招来了什么祸事了?” 夏洛荻如雷殛一般呆在原地,片刻后,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学生不敢忘,以色事人者,难斧世道之正。” “为人臣者,若将赎世大愿系于君王的偏爱,乃下流之道。”文渊阁前,乐修篁回过身,蕴满沧桑的眼睛看着夏洛荻,道,“当年为师见你意志恒坚,方答应你以女儿身行辅佐王朝之事,你是怎么发愿的,可还记得?” 那年,她都发愿了什么呢? 夏洛荻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这段时日是忘记了,她剜心沥血地发过誓,欲求沉冤昭雪,欲求人世清朗……要让这吃人的世道终结的。 可这不是凡夫俗女能做到的,她就必须当一个如乐修篁一般的圣人。 ……你别再救我了,走不到头的。 夏洛荻像是抽光了气力一般,气若游丝道:“学生不敢……再也不敢了。” “罢了,没料到你落到这样的境地,也是为师的疏失。”乐修篁无声地叹了口气,“恰好今日之事也算是个由头,为师拼着这相位不要,也要把你救出来。” 夏洛荻张口欲言,直接高太监已经候在文渊阁外,拱手相迎。 “乐丞相,陛下已经等着您了,二位淋了雨,先喝些姜汤吧。” “多谢。” 用过姜汤后,乐修篁踏入文渊阁,夏洛荻紧随其后。进去之后一直吊儿郎当的闻人清钟也不再一副轻浮的姿态,而是老实候在一旁。 “老师。”他行礼道。 “左都御史……不,鸿胪寺卿,如今你也不是乐某门下之人了,还望日后行事,都如此次和谈一般为国效力。”不紧不慢地说了这样一句之后,乐修篁便进入阁中。 “老臣乐修篁,拜见陛下。” “乐相不必多礼。”封琰的视线越过乐修篁身后,落在低着头的夏洛荻身上。 她向来很少这般低头的,也就是她恩师面前才会如此。 只是封琰瞧着她略显僵硬的神态,直觉上感到有些不对,回过神来时,便见乐修篁一撩衣摆,直接跪在了地上。 闻人清钟在一侧看了一眼夏洛荻的神色,微微露出疑惑之色,似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氛围有异,但却什么都没说。 “乐相。”出于敬重,封琰还是起身道,“朕早已说过,此生不受乐相之跪,请起。” 乐修篁坚辞不起,道:“臣当得此跪。” “这是何意?” “臣今日跪君王,其缘由有三—— 臣族中亲眷张扬跋扈,仗势欺瞒秋闱,无视法纪,此其一; 臣教导无方,放任门人弟子欺君入仕,以致令朝廷吏治如同笑柄,此其二。” 说到这,乐修篁顿了顿,道:“其三……臣请陛下念及夏洛荻尚有功勋,废其宫妃之身,削为平民,放还归家,臣愿辞官归乡,以正朝廷纲纪。” 三条罪责加身,短短数言,却重过封琰批过的所有弹劾夏洛荻的折子。 那些庸官碌吏落井下石之言他可以不理会,但乐修篁这个夏洛荻的恩师、朝廷之柱石的请求他却不能无视。 “……乐相言重了。” 封琰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前面两条罪己之论可再商榷,他也必不会允许乐丞相辞官。 但他也知晓,乐修篁真正想说的,就是要逼他放夏洛荻走。 “乐相为家国功劳可堪铭于青史,若允了乐相辞官,朕与那历代昏暴之辈又有何异?再者……”封琰复由定定地看向夏洛荻,“朕也信乐相门下乃凤凰巢,出则必闻鸣于天下,倘若泯然于众人,朕心实不忍。” “陛下说的好,臣属实感动不能自已。”闻人清钟横插了一句,不请自认领了这凤凰的赞誉,“只是,陛下与乐相各有说法,可总也要顾及当事之人的想法,不如便问问昭娘娘如何?” 一时间,两边的目光都落在夏洛荻身上。 “我……”夏洛荻身形晃了一下,一股无法抑制的困意陡然涌上来。 就在此时,高太监带着御医奔了进来:“哎呀老奴便说这秋雨清寒,一碗姜汤顶什么用,还不快给娘娘把脉,看看是不是着了风寒!” 他来得极其突兀,御医擦了擦满头的汗水,手抖着将丝帕搭在夏洛荻的手腕上,手指头触到她的脉搏,眉头时紧时松,最后豁然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这是喜脉!” “……” “…………” “………………” 夏洛荻瞪大了眼睛,呆滞了半晌,才道:“你再说一遍?” “臣、臣是说娘娘有了喜脉,脉象微弱,但已经有一个月了。” 闻人清钟当即捋起袖子道:“臣闲暇时也有一手粗浅的把脉功夫,愿为娘娘请个脉!” 他还没动,就见封琰突兀地横在了他身前,轻咳了一声,道—— “既然粗浅,就不必把脉了,速速将昭嫔带回寝宫休息,其余诸事日后再议。” “……” 第66章 龙子 夏洛荻被架回青天堂的之后, 一言不发。然而她目光所及之处,高太监和御医各自低下头去。 真是不要脸。 不要的还是本部堂的脸。 “娘娘您别生气。”高太监陪着笑脸道,“陛下这是舍不得你, 又不想落了乐相的颜面, 这才出此下策。” 夏洛荻:“是谁教唆陛下出此下策?” 高太监目光游移:“没、没人教唆, 陛下是出自一片真心……” “凭陛下的脑子还想不出这般下作招数。”夏洛荻幽幽地看着他, “他人呢?” 完了, 连敬称都没了。 高太监举目望苍天, 虽然今天在场见证的所有人都晓得夏洛荻不大可能凭空揣崽, 但却找不到理由反驳。 毕竟乐相他们到底是读书人, 拉不下脸来跟皇帝争辩这个。 “……娘娘请暂息雷霆之怒。”高太监擦着脸上的汗道,“陛下也晓得此事不妥当,勉力为之,心中亦有不安, 望娘娘海涵。这位贾御医,虽然不是什么保胎圣手,调养身体还是很有些门道的, 今后便负责为娘娘请脉问安。” 夏洛荻气得歪在榻上背过身不理人。 “娘娘?要不明日老奴给您找些新鲜玩意解解闷?” 高太监再三询问无果之后, 拉着贾御医退了出去。 “走、走吧,别打扰娘娘休息。” 高太监带着贾御医关上门溜出去, 一出门就见封琰站在青天堂外。 “陛下……”高太监察言观色,指了指堂内, 悄声道,“正在气头上, 这会还是莫要进去讨不痛快了。” 乐相回来会带走夏洛荻这事早有预案, 封琰起初是打算直接与乐相恳谈一番, 诚心换实意, 大不了挨上一阵子骂。但封瑕听了说这般不妥,皇帝决不能为区区一人而与当朝宰辅过不去,这若是落在那些个内忧外患的耳朵里,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倒不如名正言顺宣布夏洛荻有孕,喜事一件既冲淡了矛盾,又名正言顺地将她留在宫里。 “老奴说句实话。”高太监看封琰沉默不语,道,“陛下是沙场纵横之辈,与其整日里这般如履薄冰,不如便放给乐相,待大事定了再明媒正娶,既安心又不怕得罪了乐相?” 封琰抬眸看着滴雨的房檐,道:“我今日须得得罪乐相这一次。” “陛下这是何苦?” “文渊阁只有我们自己人,她若当真想走,否认便是……她为何不走?”封琰漆黑的眼仁里映出墙内的灯笼烛火,道,“我总觉得,是她不想走。” 高太监心里咯噔一动,不敢再说话。 …… 今日难得秋日帝王定休,封瑕早上并没有躲懒,给蓝后亲手梳了头发之后,应邀打算同众嫔妃一道用个早膳。 扶鸾宮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请了三省五味的厨子,弄了个点心宴,待宫门一开,打扮齐整的嫔妃们便迤逦而入。 但封瑕今日觉得有几个后妃今天有些奇怪,待他甚是冷淡。 “爱妃,怎么不吃?” “回陛下,妾近日犯秋倦,胃口不好。” “那边用些松仁粥如何?” “妾不饿。” 封瑕被德妃给了个冷脸,又去看素来端重的灵妃,后者直接扭过头,遂陷入了沉思。 “朕几时得罪了她们?”他低声问蓝后道。 蓝后如今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子了,身形也越发慵懒,轻轻打了个呵欠,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昭美人有孕的事?陛下在文渊阁还亲口说了复位为嫔呢,等册录赏赐一到,便昭告六宫了。” 哦,是这事。 封瑕恍然,让夏洛荻假怀孕的设计是他定的,但又不放心封琰会整出什么幺蛾子,便先三令五申交代给高太监,叫他一听说乐相要回来就随时准备着。 果不其然,这便用上了。 如是以来,眼前这情景怕不是嫔妃吃味所致。 合理,十分合理。 封瑕立时轻松了许多,但又唯恐她们误找了夏洛荻的麻烦,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安抚一二。 “昭嫔有孕的事六宫想必已经知晓,朕不必赘言。爱妃们或因而风气紧张,朕也多有风闻,有心情抑郁暴饮暴食者……” 刚夹起一个小笼包的婧嫔放下了筷子。 “有效法神农尝百草只为调一杯百花茶者……” 最近吃花太多有些过敏的嬿嫔拿帕子捂住了脸。 “还听说同住一屋檐下的,为了有所分别故意打扮特异,结果还是有缘撞衫的……” 贾美人、宜美人、玢美人齐齐望天花板。 封瑕看气氛越发诡异,适时住了口,总结道;“朕也晓得众爱妃对西陵公主之忧虑,但朕更担心爱妃们青春年少,便如此忧愁伤神……何况朕虽自认不算什么仁人圣者,却也多少算个正人君子,断不是那种色令智昏之人。” 众嫔妃齐刷刷地看向了皇帝,人人一副“原来搞自己大臣的君王还算不得色令智昏”的目光刺得封瑕头痛。 好在夏洛荻今日告病没来。 “好了。”蓝后适时开口救场,“本宫这里有几剂调养助孕的偏方,昭嫔也吃了几个月,想来是有用的,稍后便送到各宫里去,你们自己调养吧。” 大部分嫔妃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有些人略显羞愧。 或是她们过于小心了,皇后经常让人送些偏方给各宫,虽然太医看了也说方子极妙,但她们也不敢用,或是不按时吃。 结果唯一听皇后话的夏洛荻越养越清丽出尘,而且现如今还有了孕。 倒也是,虽然家里人叮嘱后宫水深,但那都是前朝的后宫了,本朝以来,后宫从没什么嫔妃落胎死人的腌臜事,甚至嫔妃得了重病,太医都束手无策,还是皇后给治好的。 待早膳用罢,宫中只留帝后二人时,蓝后擦了擦嘴角,笑道:“原来半个月前陛下一听乐相要回来,便提前向我讨了那助眠的安神散,是做这等事。” “前朝的俗事,让你见笑了。”封瑕动作轻柔地将蓝后扶到榻上,又为她捏着略微浮肿的小腿,“还有四个月,只愿这孩子少折腾你一些。” 蓝后眯着眼靠在软榻上,道:“我这方还有四个月便能交差了,可昭嫔那处怎么办,莫非真要等到十个月以后变出个狸猫精来?” 封瑕随意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吧,若真瞒不住了,就说不慎摔倒……” 他说到这儿,笑着摇摇头:“是朕的不是,在你面前提这个,哪怕是假的也不吉利。” “你关心我,怎也不关心关心后宫这些小姑娘。中原的女子,总觉得有个孩子才是安身立命之本,你这般吊着岂不是荒废了青春?” 封瑕抬眼看着蓝后,收敛起平日里那一贯云淡风轻的神色,道:“我自认不是琰那般能赤心待人之辈,在中原,皇后的嫡子不是一条人命,他是权位,你必须有这个权位,这是我对三苗,也是对你的许诺。” 蓝织萤那时是看不懂这个中原来的男人的。 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被尊自己为王太后的蜀主巫蒙强拉了来,前一刻还在推拒,待见到她时便改了主意。 他分明是随口就能扯出一大篇讨女人欢心的话,到了她这儿,却说男人若想让女人认命才会花言巧语,女人不想认命,就要有权位在手。 蓝织萤当时就听笑了,这人明白告诉她,他不是那种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空话糊弄女人的人,跟他吃香的喝辣的才是最实在的。 三苗圣女,这辈子因貌美听尽了男人们的鬼话,没指望他能说到做到,可他竟是做到了。 ——从今以后,你便是这个帝国的皇后,凤袍加身,从此再也不会有邻邦敌国胆敢冒着得罪大魏的风险欺凌你的族人,还有你。 作为双胞胎里因先天体弱被抛弃的一方,封瑕虽然从未怨怪过兄弟,但他的出身让他素来便本能地觉得,权位在哪里,情便在哪里。崔氏抛弃他的时候,满口无奈,崔氏被诬陷时,他还的也是无奈。 大家都是棋子,我只不过用对待你的法子对待我罢了,好在最终谁也害了谁。 “今日言深了,是我不对,你……好生休息。” 封瑕不再多言,起身正要离开,却被蓝后拉住了手。 “你不想诓骗人时,可真是不会说话。”蓝后道,“也放过自己吧,瑕。” 她直呼了他的名字,教他微微一怔,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 青天堂。 “喵~” 夏洛荻面无表情看着在自己脚边蹭着的老秃猫,对高太监道:“有孕就有孕,怎还带掳掠家小?” “冤枉,这可不是老奴送来的,是小夏校尉送来的。”高太监强调道,“就是,您的虎子。” 夏洛荻森然道;“你把实情告诉他了?” 高太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宫妃有孕乃属家国大事,岂能随意漏出宫外。这猫是因为……那日乐相回京之后,先后得知了这几个月的变故,又听闻甜水巷门口最近冗杂人等太多,尤其是注入裴侍郎等目的不纯,致使秦夫人出行艰难,便让僮仆接了秦夫人一家去相府暂居。” 好了。 现在乐相是觉得皇帝已经丧心病狂,不如先发制人将不语先保护起来,以免皇帝觊觎。 “听闻乐相家养了黄犬,小夏校尉住带着秦夫人住进去之后,唯恐猫犬不宁,便托人送进宫来了。” 让秦不语暂居丞相府,自然是再安全不过,夏洛荻一直悬着的心也好放了下来,抓起老秃猫望闻问切了一番,捋着它稀疏的猫猫头,斜眼对着高太监道:“陛下打算何时还我清白?” 夏洛荻单单坐在那儿,都有一股刑讯逼供的架势,叫高太监心里叫苦不迭。 “圣人的复杂心思,老奴岂能擅自揣摩,娘娘也可怜可怜老奴东奔西跑的……” “我这个人很简单,可以不三不四,但是不能不清不楚。此事不宜久拖,万一月份足了,我上哪儿给你找个孩子出来?” 高太监左右为难,突然听见门外脚步声靠近,顿时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陛下。” 呵。 听了这一声,夏洛荻连出迎都不出迎了,把凳子搬到门口,坐在正中央等着封琰。 这一等,便听到了有水“哗啦”一声,紧接着便听到封琰的震怒。 “青天白日为何穿得像是个蚊帐成精!” 很快,夏洛荻便听出来这说的是对面住着的尹才人。 不一会儿,尹才人的啜泣远去,封琰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视线范围内。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封琰刚到门口就停住了步子。 “高昇。”封琰故意背对着门,对高太监道,“昭嫔胎像今日如何?” 高太监还没发话,门里的夏洛荻便开口道:“回陛下的话,已经生了。” 封琰无语地看向她。 只见夏洛荻举起手中的老秃猫,冷冷道: “这就是陛下的龙子,今年九岁大了,不过小时候骑了许多小母猫闹得邻里院子里成日喵喵叫,被我送去骟了。” 第67章 闲散事 尹才人的宫女最近愁得很。 也不晓得是夏洛荻在的地方风水就不好是怎么地, 连带着她这个小小宫女最近都开始掉头发。 叫她烦恼的还不止是这个,她总觉得自己伺候的尹才人越发神神叨叨了。 半夜里时不时听她嚼念着“天命在我”之类的梦话,房中偶尔还飘着一股拜神用的熏香味, 但房内却没有神像, 也不许她问。 才人娘娘, 天命在你又如何,若当真有用,这每日准备着天女下凡、转角偶遇、美人扑蝶的套路,陛下早上钩了。 既然都没用,那傻子都瞧得出来——陛下他是个逆天而行的人。 “你去昭嫔那边浇浇花,顺便听听陛下在说什么,回来报与我。” 尹才人最近显然是麻木了, 按部就班地媚眼抛给瞎子看之后, 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就回了屋。 不一会儿,房里又飘出了熏香味。 ……这怕不是魔怔了。 小宫女叹着气, 她卑微之身哪里管得到金尊玉贵的娘娘身上。也好在尹才人出手大方,她想多攒点养老钱,也便忍下了,听令提起水壶溜去了夏洛荻屋外最佳的听窗根位置, 一边浇着花,一边听着陛下的动静。 “陛下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不来摸摸龙子吗?” “不了。” “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当年北境奔袭千里深入敌营都无所畏惧, 现在这区区小事, 怕什么?” 小宫女震撼不已。 好家伙, 哪个宫妃敢这么对君王说话, 这就是母凭子狂吗?难怪自古后宫妃嫔都这么狂热地求子, 想来忍久了,只有此时能合理骂一骂皇帝。 不过…… 小宫女转念一想,听公公们说过,好像夏大人进宫之前也是这么骂皇帝的,比这凶多了。 她竖起耳朵继续听,只闻皇帝被训了一通,回道: “我怕你动了胎气。”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夏洛荻道:“我晓得陛下是为了稳定朝纲,毕竟乐相所涉之案,一看便知是有心人借他族人生事,想逼退乐相。便是陛下拿我当盾使、好让朝廷能体面地将乐相留下来,我也无二话,可……” “我不曾有过这般心思,你不喜,便没有下次了。”封琰声调低下来,“只求你也莫把我当刀剑用。” 又是良久的相对默然,夏洛荻提起一副冷硬的心肠,道:“陛下,天色晚了。若有空,常去新人处看看吧,总有比我温顺合眼的。” 她几曾说过这样的话。 封琰有些茫然,难得怔了怔,道:“……我不晓得乐相对你说了什么,今日只当你在说气话。” 人走茶凉,小宫女没听明白后半截子话,就被嬷嬷们发现了,揪着她的耳朵一顿数落。 “陛下和娘娘的私房话也是你这小蹄子能听的,这上好的一丛墨玉兰花就叫你这么给浇烂根了,还不回去!” “呜……” 小宫女鼓着腮帮子回去复命了,隔着门给尹才人复述了一遍之后,尹才人开了条门缝,幽幽问道:“昭嫔把陛下怼出门了?那陛下去了什么方向?” 雨天捡狗,岂不美哉。 尹才人都准备打开衣柜了,小宫女却道:“看陛下去的方向,像是隔壁的重明庵。” …… “师太,我心有迷惑。” “居士请讲。” 兰音师太不是第一次开解封琰了,其实他从前被夏洛荻在朝堂上骂到心态爆炸的时候,每每也会来重明庵向兰音师太讨个开解,只是自打夏洛荻进宫了,他便跑的少了,今日不知为何又来。 “事情如此,朕……有位友人,他妻子是他犯糊涂时强娶来的……” 封琰也不晓得夏洛荻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这么难受,便只得借友人的名义将刚才的事复述了一遍。 师太耐心听罢,道: “昭……陛下那位友人的妻子怕是心有挂碍,不敢坦诚,陛下……的那名友人当多有耐心。其实就出家人来看,倘若心结沉疴日久,不放便彼此放心大自在,放下烦恼丝,一切便放下了,放不下烦恼丝,彼此纠缠,只会让心结更重。” “朕不怕纠缠。” “陛下是不怕纠缠,但若是女子积郁成疾呢?陛下小时候在宫里莫非没见过吗?”兰音师太道。 封琰又不免想起了先帝时候的后宫。 若不是崔太后好歹机敏善察,连他也中过两回毒。有许多女子成年累月地活在这般高压之下,投缳的投缳,病死的病死。 “所以,便是再急切,陛下……的那名友人也不能操之过急,若当真事不能纾……” “若当真事不能纾。”封琰眼眸灰暗,“……与其如此,不如放下红尘,到时请师太为朕剃度。” 兰音师太:“……”她是想说不如和离另娶的。 封琰:“师太不必规劝,我已放心大自在,届时剃度之后,从此不再沾儿女情长。” 兰音师太:“话是这么说……” 封琰:“身后诸事,俱有安排,断不会对不起天下苍生……” 不待他放心大自在完,兰音师太断然拒绝:“恕贫尼不能从命。” 封琰懵然抬眼:“为何,师太连朕最后的心愿都不愿相助吗?” “陛下请自重。”兰音师太,抬手让他看向窗外,“因为敝庵是尼姑庵,若要剃度出家,请移步和尚庙。” “……打扰了。” …… 远在大江以北,十几条战船组成的船队逆流而上,星夜赶回燕国皇都。 公西宰一下船,便看见赤红的龙纛早已在沿岸随风飘扬,早已有燕宫的内监等候在岸旁。 “公西将军,请。” 公西宰一言不发地跟着那宫人一路来到行馆所在,穿过层层铁卫,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擦着弯弓背对着他。 行馆内甚是压抑,左右肃立的臣工讷讷不敢言。不同于大魏如今的政坛,每日里吵得鸡飞狗跳,燕国这里自立国以来便是燕主的一言堂,文臣但凡稍有冒进、言语失妥,便是人头落地。 公西宰来时,地上还有少许血迹,也不晓得来之前有没有处置过什么人。 公西宰也未想到这一回劳得这位燕主亲自迎接,长叹一声,单膝跪道:“末将有负君恩,此番前往魏土未建寸功,反令恩主割地失土,实在罪该万死,臣请陛下处置。” 四周的文臣大气都不敢出。 地上的血便是此次与魏使会谈的臣子,因谈判中被闻人清钟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殿前奏对话都说不清楚,便被燕皇随意斩了。 眼下这个,为了换回他而不得不付出两个州的的祸首,却不知燕皇要如何处置。 面对他的请罪,燕皇朱明将长弓细细擦拭罢,缓缓将弓拉成满月,忽而转过来,对着公西宰低垂的头颅,只听“嘣”的一声空弦震动,公西宰额头一滴汗水落在地上,和地上的血滴融合在一起。 “……将军何必如此见外。”朱明挂弓上前,将公西宰亲手扶起,道,“你乃朕股肱之臣,大燕之霸业终究还要仰赖将军。莫说区区两州,便是半壁江山,朕也舍得。” 公西宰连称不敢,朱明差人赐座,坐下来如闲话家常一般道:“前次将军请求往大魏,一来为刺杀那封氏小儿,二来为齐王那盘踞煜州多年所敛的财物……朕记得,还为一桩私事,说是三王乱期间,你曾有个女儿在魏境离散了,或为某世家大族收养,可对?” 公西宰心里一沉,道:“臣是有个女儿,在洛郡流散了。” “可将军的妻儿被杀时都在驻地,这女儿这般重要,怎会留在洛郡?”朱明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如蜈蚣一般的疤痕,像是被长刀划过皮肉一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喉咙命脉。 “臣彼时乃秦公部下,家中女儿送去秦府修习诗书,故而未留在身边。”公西宰解释道。 “说起洛郡秦家,却是可惜了,更可惜的是,那对秦姝也死在了战乱里。听说秦公自杀后,官军去灭门时想将双姝带去炀陵献给君主,可路上有游侠袭击驿站,连她们在内都一并烧杀得尸骨无存?” 公西宰重重点头,叹着气道:“未能来得及救走二位小姐,臣愧对冤死的秦公。更可恨的是,竟有乡民为官军引路,让秦家上下连脱逃都无门。” 朱明轻描淡写地说道:“朕也觉得可惜,不然也不会带你去屠了洛郡那些忘恩负义的乡民一番。瑶兮为此事耿耿于怀多年,常叹今生虽与秦姝齐名,却未曾得见,很是扼腕,当时听闻将军要去大魏暗中行事,还让她的暗桩截取秀女时找寻绝世美人,还以为是秦姝逃过一劫,将军是要救她们回来,正殷切盼着呢。” 北燕经营在赤狐山红线庙的暗桩就是为了这件事被一锅端了,公西宰晓得这是朱明在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他们已经在怀疑他在找秦公膝下那双姝了。 “臣汗颜。”公西宰口中艰涩,自知再找借口也逃不过朱明的眼,只得道,“臣是风闻大魏或有二位小姐的消息,哪怕只活下来一个也可以,待臣死后也好与秦公有个交代。” 朱明笑了一声,他虽已年近不惑,笑起来眉梢眼底还依稀留着年少时惊艳炀陵的模样。 “将军不必紧张,朕只想同将军坦诚一些,更好说话。倘若真有双姝的消息,以她们叛臣遗孤的身份,便是在大魏也只得当个阶下囚。此番瑶兮入魏,如有缘见到双姝,必会护她们来燕。” “多谢陛下周护,臣必效死力。” 朱明问道。“……朕十年前发愿取秦姝之言不改,愿以后礼迎娶。将军以为如何?” 这是要他一个态度了。 公西宰眼珠微颤。 这哪里是要取秦姝,这是要死死拿捏住秦家十万啸云军的心。 就在他不知是拒绝还是无奈点头时,忽然一个北燕宫人急匆匆而入,同朱明耳语道:“宫中徐妃的胎又保不住了……” “知道了。”朱明像是习惯了,喝了口茶道,“朕回宫去处理一些俗事,将军便休息些时日再领公务。” 又有宫妃落胎了。 北燕的后宫邪门的很,十年内宫妃但凡得宠的大多薄命,至于那皇嗣,要么夭折,要么索性便生不下来,年年都是血流成河的。 这样的后宫,当真让二位小姐去了,岂不是人间炼狱? 公西宰眼皮一跳,只得许愿莫叫那聪明绝顶的瑶兮公主发现了去:“臣恭送陛下。” 第68章 不语 “相爷, 乐朗在大理寺的天牢里,说是断头之前想再见您一面,这是他的亲笔信。” 一到十一月, 天便冷了下来, 丞相府里改作种植菜蔬的地里也只剩下几颗白菜待收。 乐修篁放下锄头,接过随从递来的信,扫了一眼, 便皱起眉头来。 “当真?” “已与大理寺的苗大人知会过了, 他的意思是希望乐相能拨冗前往一晤,或许能从乐朗口里套出些什么来。”随从刚说完,嘴巴就微微张开, 再不能言语。 因为他看见有个倾国倾城的布衣佳人正一手提着一把铜壶, 一手提着一个食盒, 费力地往菜地里走。 “不语, 不必忙活了。”见秦不语特地烧了热茶来, 乐修篁接过来道, “睚眦现在时常上值, 甜水巷那边顾不上你才让你来暂住,不必每日里忙这些。” 秦不语摆了摆手, 一对墨玉一样的杏核眼里浮起些许笑,抱起跟在脚边的相府看门黄狗, 比了个手势请乐修篁喝点刚煮好的姜茶。 ……这女娲得废了多少功夫才能雕出这般精华的佳人。 眼见得那狗在美人怀里摇尾巴,作为世俗男人,随从竟发自内心地有些羡慕。 饮罢了姜茶,乐修篁道:“本相稍后便去大理寺, 你再去吏部递个话, 出事的是我之家门, 陛下虽再三拒绝本相请辞,但还是要按律量减考评。” 随从回过神,点头记下,又道:“相爷要自己去大理寺?” 丞相府怕是历朝历代最简单的府邸,阖府上下除丞相本人外的共计随从一名、厨娘一名、杂役两名、车夫一名、牛车一驾、骡子一匹,黄狗一条,外带鸡鸭若干,日前还走失了小鸡一只。 乐相又把随从支出去,便只能自己去大理寺了。 “那不行,这一去少说一下午,您的药得记得吃,小人一不见,您就懒得吃药,这得有人盯着。” 乐修篁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 堂堂丞相,很能吃苦,也很不能吃苦。苦至精气神可以,苦到舌头上就不太行。 这时,秦不语走过来,比划了一下,向仆役伸出手——意思就是叨扰多日,让她来跟着乐相走一趟盯着吃药。 “……”回过神来的时候,随从已经把药交了出去,钱袋差点也上交了,连忙定住神。 刚想说一句秦不语这般出门恐怕不妥,但想起这是乐相身边,也没哪个小兔崽子敢在乐相面前放肆,遂妥协了下来。 “那小人这便叫车夫备车。” 一刻钟后,乐修篁穿着齐整的官袍,带着换了身夏洛荻平日里穿的青袍的秦不语一道上了牛车,来到大理寺的天牢。 秦不语来大理寺便好似回家探亲似的,一路微笑着打着招呼,进了天牢时,便瞧见兰少卿和裴谦正在牢里审问之前案子里的仇老六。 “哎呀,不语你怎么来了!” 裴谦立即荒废公务,但瞧见秦不语旁边还有个乐丞相,便立马缩了回去,端正站好,同兰少卿一起齐齐作揖。 “学生见过乐丞相。” 他虽不是乐相门下正式的弟子,但与乐相同朝为官,多少要受他些许教诲,长久以来便默认以师礼待之。 刚吃了苦药,略微有些不适的乐相道:“不必多礼,你们办案辛劳,继续便是。乐朗可在?” “在的,学生这就带恩相去见他。”兰少卿起身,这时,他们身侧的铁牢门里传来铁链哗啦的声响,和男人的怒吼。 “我就想活!好不容易熬过乱世,就想过得好一点又怎么了!秋瓶名声已经坏了,后半辈子活着也是痛苦,还不如我这个当哥哥的把她解脱了!” 怒吼声不止,乐相望去,只见牢中有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在被刑讯逼供,最后被狱卒鞭笞了几下,这才安静下来。 “是那日杀妹的歹人?” “是的,已从秋瓶指甲里验出手背上的毛发,同乐朗书生的手截然不同,且仇老六手背上还有刮伤,确定是他杀的无误了。” “世道颠簸,恶孽孳生。”乐修篁对着秦不语道,“不语,你在此处稍待,老夫去去便回。” 秦不语点点头,乐相对她和夏洛荻来说就如同父亲一般,自不会不听。 待兰少卿和乐相一走,裴谦连忙起来把凳子搬过去让秦不语坐:“不语,你来这地方做什么,别叫这些凶犯吓了你。” “裴大人。”刚打完几鞭子的牢头武叔幽幽道,“衙内被夏大人关押在这儿的头一个月,夫人天天来这儿送饭,对天牢里的情形可比你熟,倒是裴大人您,这案子交给我们大理寺的主簿也能结案,不回你们刑部去,天天往我们这衙门跑做什么。” “我们家老尚书去户部上任补缺了,新调来的那个姓薄的尚书说什么仁君治世不好杀生,好几个本该处斩的重犯一拖两拖的都过秋了。这案子现在真下发到刑部去执刑,他少说要磨过冬才给问斩,年后的事就又不好说了。” 刑部负责派监斩官执刑问斩,薄尚书上任以来所有的案子都拖拖拉拉的,有风闻是重犯家人在给他使钱拖延,只不过抓不到把柄罢了。 裴谦这一阵子也被上官恶心到了,为了确保执法到底,只能亲自来大理寺接洽笔录。 秦不语先是看了看那犯人,接着又望了一眼裴谦正在做的笔录,比了个手势问这是在逼供什么。 “这个啊。”裴谦解释道,“那天此人杀妹子换钱的事你也晓得了,另外通过他常光顾的赌场,还查出他从前抵押的财物不是他本人的,而是他当年在韩王手下做乱军时搜刮同僚所得。” 秦不语摇摇头,像是不太明白。 裴谦见秦不语疑惑,心想也不是什么机密案子,反正到时候要张榜昭告的,便道:“此人做韩王手下兵卒时随同出去执行军令,一个队的人包括军官都死于路上的驿站,尸体都被烧了,他怕被治罪就装成乞丐流亡,我便是在挖他之前同队的乱军是怎么死的。” “呸!”缓过一口气的仇老六大抬起头对着裴谦大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吃香喝辣,坐在高门大户里坐等着收钱,手上害死的人命莫非就比我少!” 仇老六显然已经是丧心病狂了,可就在他抬眼看向牢门外时,忽然看到了秦不语,整个人就是一呆。 裴谦习以为常了,虽然秦不语穿着夏洛荻的青布文士袍,但仍不掩国色,寻常男人都会看傻了去。 “看什么看,”他挡在仇老六面前阻断他的视线,“当年与你同行的乱军可是有二十几个,而你多年前输在赌场里的财物就有他们的。按律在战时除反抗杀人外,出于劫掠、欺凌等缘由杀人皆要按如今律法论罪,你若还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些人命便可能算在你头上,想好了,这可是腰斩。” 本朝刑罚中,最残酷的乃凌迟处死,其次便是十恶不赦之辈的腰斩,人砍成两半,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极尽痛苦才会死去。 但是仇老六还是不动,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死死地盯着秦不语。 裴谦正要教训他几句时,天牢那头传来乐朗疯疯癫癫的吼声。 “她说了我有天命在身的!我这样的人,本就是封侯拜相、掌一国朝纲的命!你们都要被我踩在脚下!” 不一会热,兰少卿跟在乐相身后走出来,裴谦等人恭候在侧,也不敢说话。 “先前也是这般问询,一问他便这般魔怔之状,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论断。”兰少卿叹着气,道,“说来也怪,上回太后那桩案子里,那女官郑嫒也是这般魔怔,时常说自己有什么凤命,必不会久居于人下。” 乐修篁倒是没有因为族人冒犯有所动气,捋了捋胡须,见秦不语又要掏药丸,抢先一步道:“巧合太多,事出必有妖孽。” 兰少卿和裴谦互看了一眼,面色俱都凝重起来:“乐相的意思是,这些口称天命加身的人,或许背后都有人布局?” 乐修篁对秦不语道:“不语,你可愿进宫一趟。将这些事报与她知晓?” 一听到能见夏洛荻,秦不语眼睛顿时亮了亮。 其实夏洛荻没翻车之前,她是有诰命在身的,翻车之后便自认取消了,也不晓得宫里还认不认。 “乐相!不可啊!”裴谦突然凄厉地大喝一声,“陛下连夏大人都饥不择食了,不语一弱女子,进宫岂不是羊入虎口!”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色中饿鬼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搞自己心腹大臣,能是什么正经人。 秦不语不满地鼓了一下腮,乐相想了想,道:“老夫自同李太师说去,挑个陛下上朝的时间,借德妃的路子进宫,当是无虞。” 李家家风清正,交给素来稳重的德妃也算稳妥,裴侍郎再忧心忡忡也只得放下。 毕竟这两桩案子夏洛荻都经手过,将疑点报给她是最好的。 见秦不语也点头同意,此事便只能定下来。 待送走乐相和秦不语之后,裴谦和兰少卿各叹了一口气。 “接着审仇老六吧,仇老六,八年前那二十七个韩王兵卒是怎么死的,若为谋财,你可有同伙?” “没有同伙,是一个人杀的……一个人。” 裴谦诧异地看向仇老六,只见他眼中比起对秦不语的惊艳,更像是恐惧,抖着嘴唇哆哆嗦嗦道:“是……没错的,是她。” “你说什么?” “大人!大人,她把尉官和那二十几个醉酒的人都杀了,这么美的女人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夜我打酒回来晚了,一进门满地都是尸体,我看到她把簪子用石头一点点砸进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浑身都是血……就是她,那个叛臣之女……” 裴谦手里的笔掉在桌上,滚了一圈,染污了案上的笔录。 ——泰合十三年,韩王麾下一小队押送叛臣家眷回京,回京路上,驿站突然起火,现场只余二十七具焦尸。 …… 这一日,德妃一早便梳妆打扮停当,把自闭多日的夏洛荻叫来了丹华宫,名义上是说青天堂到底清冷,不宜养胎,叫她来选新的宫址。 实际上,是应李太师的家信,说是秦夫人要进宫探望夏洛荻,请她安排一二。 李白霜从昨晚开始就开始敷脸、束腰、染指甲、试衣裙,饶是平日里见惯了德妃美貌的宫人们不免也眼睛一亮,一个个老怀大慰,以为娘娘终于从夏洛荻有孕在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晓得打扮自己以讨圣心了。 于是夏洛荻登上丹华宫时,还没进门先就一股清新的牡丹花香扑面而来,紧接着便见德妃全副武装地坐在主位,鸾钗丹唇,如同一朵天上富贵花,好似明天要登基一般。 她滞了许久,按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娘娘可是要谋反”的话语,小心翼翼道:“娘娘今日当真光彩照人。” 德妃喝了口茶,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她还是很受用的,道:“今日是本宫祖父托请,这才为你牵线搭桥见一见家眷,下不为例。” “奴等也觉得娘娘今日真如神仙妃子一般,今天合该请陛下来坐坐的,可惜陛下在上朝。”丹华宫的宫女刚欢喜地说了一句,就被德妃横了一眼。 宫女顿时闭嘴,她想起了老嬷嬷们的教诲: 男人们见了美女才不会分个高低上下,只要可以,他们全都要。 此时,有个宫女低着头进来通报:“娘娘,秦氏已到。” 德妃微微坐直,道:“请进来。” 夏洛荻探头望向殿外,只见雕花石道尽头,秦不语被人领着,由远至近缓缓而来。 待踏入殿中时,她先是一眼看向夏洛荻,眼中显而易见地露出欣喜之色,继而向德妃行礼。 她打扮得实在是很朴素,不施粉黛,轻简的一袭杏色罗烟裙,梅花样式的银钗压在乌黑的发上,眼眸如同被江南的烟雨洗过一般。 最关键的,是叫人一望她,哪怕是做她门前一方踏脚石,只要能见到她,便觉得万物宁静,世间皆好。 “……” 德妃,连同她身边严阵以待的大小宫女们一时陷入了茫然。 倒不是觉得自己输了,仅仅是觉得秦不语一来,什么争奇斗艳的筹谋都是笑话。 “娘娘。”夏洛荻见德妃久久不语,解释道,“拙荆口舌有恙,不能言语,还请娘娘见谅。” 德妃回神,道:“啊……喔。无妨,你、你们去偏厅聊吧。” “多谢娘娘。” 夏洛荻这便告退,挽着秦不语来到花厅。 “不语,在老师府中可还好?” 秦不语点点头,随即指了指她,捧了一下自己的脸,示意她最近是不是长胖了。 “主要是给气饱了些。”夏洛荻拨开额前一根摇摇欲坠的头发,道,“老师既然托李太师让你进宫,必有要事找我,可有书信?” 秦不语拿出一封书信,夏洛荻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桩案子。 其一,乃之前的白玉狼毫笔案中的乐朗,口称其有天命加身,命中注定他要当得高位,是以才如此张扬; 其二,便是先皇后案中的郑嫒,同样是自称有凤命,伪造皇后身份,骗得先皇后宫女构陷太后。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很信命,且手段激进冒险,不顾后果。 “从上次那桩案子结束后,我便一直在想,倘若这两人没有被抓出来内情的话,那这两桩案子——便可以先后把太后、丞相给拉下马。” 夏洛荻托着腮,拿来了两个茶杯。 “两桩案子看似几乎毫无关系,但都有明确的目的,一个对标太后,一个对标丞相,都是在针对皇族和朝堂进行布局。” “往大了说,就是在分门别类地挖大魏的老树桩。” 秦不语脸上露出担忧,打手势问道是否有邪门歪道作祟。 “邪道这个东西,信不信要分人,郑嫒、乐朗这两个人,可能还包括之前的齐王妃,恐怕都是特地甄选过的,晓得他们有某方面的执念,这才针对下手。” 秦不语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不太信吗?”夏洛荻笑了笑,“就比方你和我,有人告诉你我,只要跟他走就能抓到仇人的线索,并且揭晓当年的真相,你去不去?” “……”秦不语一阵哑然。 “对症下药这种手段,是很可怕,也很有用的。盯住一个不得志又自视甚高的人,缺钱便给钱,缺权就给权,然后再告诉你眼前的困难就是命数的龙门,只要奋力一跳跃过去前面就是坦途,是你难道你就不信命?” 秦不语握住了夏洛荻的手,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在哀求什么。 “没关系的,告诉老师,再容我一段时间就好。至于后宫这里……” 夏洛荻说到这儿,忽地一皱眉,又拿了个茶杯摆在桌上。 三个茶杯,呈三足鼎立之势。 “太后、丞相都可以布局,没道理皇帝身边就空着。一定有个很信命的人,在皇帝身边……而且这个人已经到了皇帝身边了。” 第69章 被子 ……会是什么人到皇帝身边了? 夏洛荻说了段秦不语听不懂的话之后, 便将第三杯茶扣在桌上,面色一缓,道: “你难得来一趟, 我却尽说些公事。睚眦最近可有闯祸?” 秦不语轻轻摇头,比手势表示有乐相在, 便是睚眦这叛逆小子, 也多少听进去一些, 至少像个正经的武将一样开始正常上值了。 出于某种老父亲的心态, 夏洛荻有生之年总算听见睚眦总算有些进步, 道:“好,能晓得上进就好,眼下我也管不到他头上, 还是要劳烦你多上上心。” 此时, 外面一阵喧闹声传进来, 紧接着就是德妃的怒声。 “拖出去, 打!” “冤枉!娘娘明鉴,这当真不是我们做的呀!” 宫人痛呼的声音传入偏厅,夏洛荻刚起身, 就见丹华宫一个宫女匆忙进来。 “外面发生了何事?” 宫女惶惶不安道:“回昭嫔娘娘的话,皇后娘娘的寿辰快到了, 我们娘娘差人准备礼物, 其中有一套百花锦被, 刚才查捡时,宫人发现被子里缝制的香丸有一股麝香味,娘娘大怒, 正在罚那些内监宫女们。” 皇后现下的龙胎足有六个月大了, 胎像稳固, 却也是到了最后几个月最凶险的时候,这个关口在送过去的礼物里检查出麝香,难怪德妃会大怒。 “我们出去看看。” 夏洛荻带着秦不语从偏厅出来,正看见正殿中,德妃黑着脸,正在责打宫人的板子。 “今年接连出事,想来是你们觉得本宫待你们宽和了,这等小事也不上心着做!好在没送出这宫门,倘若到了中宫,以皇后的医术,隔三丈远都能闻出来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尔等要找死,莫带着阖宫上下陪葬!非逼本宫杖毙几个才算好?” 丹华宫上下全部讷讷不敢言,看了这种场合,也只有夏洛荻敢开口劝道:“娘娘息怒,大魏高门女子几乎人人可制香,更莫提皇后娘娘医术通神,麝香这种东西是断不会瞒过人眼的。可否让我查验一二,没准是误会呢?” 听了夏洛荻的话,德妃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这么容易被发现,岂不是害人不成反倒害了自己。 德妃点了点头,刚想答应,突然想起来夏洛荻如今也有了身孕。 “慢!你身子重,岂能接触这等物事,还不快拿远些!” 宫人立时反应过来,立马把夏洛荻往后拖。 “娘娘您是千金贵重的身子,腹中龙胎为上,此等危险之物断不能让您接触,快走吧!” 秦不语:“……” 她入宫以来还没人跟她说过夏洛荻有孕的事,目光幽然地抓住夏洛荻的手,只是捏了一阵她的腕脉,又面露疑惑。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得到这样的回复后,秦不语这才松开她,只是目光多有复杂。 夏洛荻有苦说不出,又把封琰在心里骂了一遍,抱着柱子不退,道:“娘娘!任何毒物抛开斤两说话都是耍流氓,您也会调香,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不走便在远处看着可好?” 德妃想了想,这事不查个明白始终叫人不安,便叫人把证物带远些,道:“你就在那边坐着,我叫人拿个避瘴屏风,万不可靠近。” 夏洛荻瞬间被隔离在外,只能扒着屏风去看那证物。 地上摊着一床多子多福绣样的金丝锦被,被面的丝绸已经被剪开,露出里面的精梳棉胆,这棉胆被分为格子装,每格里面都均匀地缝了一个装满了干花和各色香料的小香包在里面。 “昭嫔娘娘,这便是拆出来的麝香砂。” 已经有宫女拆了一个香包拿出来,将香料分门别类地分好,并用小镊子镊出一粒粒的黑色麝香盛在白瓷盘里。 “不语,你去看看。”夏洛荻道,“大概有多少?” 秦不语走过去,拿过白瓷盘捏了捏,只觉有些粘手,对着那百花被招气入鼻。片刻后,数了数那百花被里的格子数,心算了一阵,向夏洛荻比了个“二”的手势。 德妃诧异地看了秦不语一眼,她也能闻出来麝香,但这般随便闻一闻就晓得几斤几两的却是断断做不到。 单这一手,就晓得这秦夫人恐怕不是什么空有其表的人物,至少嗅觉惊人,不下于皇后。 “麝香此物,有催生下胎之效,少则不起作用,多则味冲刺鼻。这一床被子用了二两麝香,想来是打定主意要害人,可用了这么多,就是寻常人也能闻出有少许怪味,想来犯人是没想着要藏。” 夏洛荻转而问道:“这百花被是丹华宫中自己所制、还是织造坊或贡物?” 德妃望向身边的宫女,宫女刚好从府库册子里翻出,呈给德妃:“娘娘,这百花被是上个月交待织造坊赶制,丹华宫给织造坊八百两银子命他们不得怠慢,一应用料都交待过都用最好的,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也就是说,宫中织造坊的香料出了问题了?” 德妃现在怒气未消,道:“好啊,母后要离宫了,皇后养胎去了。六宫一交到本宫手上什么妖魔鬼怪就都跳出来了,小小织造坊也敢弄这些幺蛾子,给本宫——” “娘娘,还请暂息雷霆之怒,切勿打草惊蛇。”夏洛荻,“眼下既然事情尚未传出,不妨便以此为线索,让我去织造坊查个究竟,如何?” 德妃一拍桌子:“你怎么能去,万一那织造坊藏着许多麝香红花之物,你去岂不是找死?此事绝不可能。” …… 临近年底,宫中要备下的祭祖、除夕宴、元宵宴等等,后妃所需各色服饰数量极大,宫中织造坊从九月初机杼声就不曾断过。 “小小织造坊,没想到能得娘娘大驾光临。” 织造坊的总管嬷嬷诚惶诚恐地跟在夏洛荻身后,先是很疑惑她在脸上为何挂着个严严实实的缎子口罩,紧接着就被她身后还跟着的国色天香的佳人吸引了目光。 老嬷嬷把眼睛一擦再擦,她也入宫几十年了,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六宫粉黛再美也是人间的美,这位怕不是天上的仙女。 大约是瞧出宫人的疑惑,夏洛荻解释道:“这是内人秦氏,来宫中探望于我,天冷了缺少冬衣,各位嬷嬷行个方便。” 织造坊宫女匠人一望,就见秦不语害羞地挡住了半张脸。 宫中皆已传遍,昭嫔有孕,想来是入宫以后终于想开了,晓得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今见她带了个绝世美人来,心中不免多猜测了一些。 先朝的宠妃在有孕时,会趁圣宠未失,抬举一个新人来确保荣宠抓在自己手里。眼下这位美人,确实是够了。 不,何止是够。 ……我的王母娘娘哎,这是什么话?这样的美人,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都有的是人愿意为她摘,恨不能心肝都掏给她,岂会缺少冬衣。 总管嬷嬷也只能当夏洛荻说玩笑话,只觉得她是来试探自己的。 “娘娘说哪里话,您身子贵重,织造坊库中什么样的衣料不都由着您挑,哪怕没有的,知会一声奴等都能赶制出来,还请入内吧。” 织造坊少有嫔妃亲自踏足,为了不耽误匠人赶工,夏洛荻也不多话,直接跟进了府库。 后院的府库足有十余间大屋,一多半是前朝留下来的,虽没坏了去,但都是旧物,便一直压仓。而引她们去的,是专门供给后妃们的府库。 眼前单单挂起来的就不下几百件,天南地北的各色织料,各地各国进宫的绫罗绸缎、宝石金银都被制成了衣裙,正待挑选。 夏洛荻也不是来挑这些的,扫了一眼过后,笑道:“这些都是后妃之物,不宜给出去,不如嬷嬷带我们去看看有什么枕头被衾之类的?” 起先说衣服,是怕被那犯人有所联想,这般说来便自然多了。 总管嬷嬷晓得这是怕张扬,道:“有,自然是有。上个月德妃娘娘命我们新制了一件多子多福百花锦绣被,连带着也制了不少其他花样,只等各宫娘娘换被衾时来挑,娘娘今日赶巧,便先挑选了也无妨。” 夏洛荻同秦不语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挂起微笑;“那就有劳嬷嬷了。” 总管嬷嬷闻言,立马让小宫女打开另一间大屋,这间屋子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就是各种香料的熏香味,混合着织物的味道,叫人不免往后退了一退。 “娘娘见笑,老奴让宫女们去通通风。” “不必,马上就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尽快吧。” 夏洛荻带着秦不语走进去,只见满屋子绫罗绸缎,旁边几张木榻上铺着厚厚几层被衾。 “不语,去挑一挑。” 秦不语略一点头,一边走一边看,不多时,掀起两层厚被子,提起一床紫色的“百子千孙被”,看向了夏洛荻。 果然,不止德妃的那床被子有麝香。 “哎,怎么这么粗手笨脚,还没收起来。”总管嬷嬷斥责了一通身边的宫女,道,“娘娘见谅,这床怕是暂且不行。” “为何是‘暂且’?” 老嬷嬷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本不该老奴说……其实这床百子千孙被,是尹才人定下,准备入冬至时送给您的。” 夏洛荻百转千回地“喔”了一阵,道:“嬷嬷说的是,只当我今日没问过,也不要告诉尹才人,就让她准备这个惊喜。” “娘娘体贴。”总管嬷嬷道,“那不知娘娘和这位小……夫人看中了哪一件?” 得到了线索的夏洛荻心满意足地扛起角落里一床红绿大花的棉被,道:“不语,你不是老觉得缎面的扎皮子吗,这个棉的好。” 秦不语重重点头。 二人选好之后,扛着大花被子扬长而去,只留老嬷嬷在原地颤抖。 “那是准备给老奴防老寒腿的……” 第70章 叛臣之女 天色已渐黑了下来。 疏星几点挂在泛着寒意的天上, 尽管步调已然放缓,还是看到了高高的宫门。 夏洛荻将秦不语送上马车,握着她的手道:“我在宫中很好, 你不必太担心,只是眼下还回不去, 你在老师府中要照顾好自己。” 秦不语眼神微黯, 眼眶也微微发红, 张嘴无声说了一句话。 夏洛荻略一沉默, 回道:“没事, 不苦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不能把自己的家仇加在他身上。” 秦不语叹了口气, 比了个手势: 【人和人之间难免彼此相欠,万事都分得这般清楚,反叫人越走越远,于事无补。】 “……我晓得,只是不愿意牵扯他太多,对,只有待他是如此。” 秦不语抹了抹眼睛,露出一个好奇的笑, 用手语又追问了一番。 夏洛荻看懂了她的意思, 倘若是外人,夏洛荻早岔开话题了, 此时却罕见地避开了秦不语的目光, 道: “为什么?他大概是个笨人。” “……打扮?罢了, 在灵州刚起事那年, 有个制置使家里做局, 让女儿表演了个出水芙蓉想搭上他, 他看完跑回来找我,拉着我说带我去看人家鱼塘里的水猴子。” “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事可太多了,我恢不恢复原貌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打得过的话,私奔也不是不可以。再者,强抢皇帝算怎么回事,他又怎么愿意跟我走。” 如是聊了一会儿,秦不语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越聊越面热的夏洛荻,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四个字。 【等你回家。】 夏洛荻晓得她指的是哪个家,点点头之后,叫来李府等候已久的车夫。 “我便不远送了,路上小心。” 车轴滚动着往前,夏洛荻站在原地,目送马车出了宫门。 但就在她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忽然看见秦不语出去的方向,大街上提着灯的刑部差役不知从何处涌出,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当即命人将马车拦下。 “马车内中可是秦氏?”那官员盛气凌人地叫人强行将马车夫赶下去,待见到车中满面诧异的秦不语时,呆了一呆,复又道,“一准是没错的了,此女必是那杀人潜逃的叛臣之女,来人,带往刑部大牢候审!” “不语!” 夏洛荻刚到宫门口,就被守门的禁军慌忙拦下。 “娘娘,您尊贵之身,无诏不可出宫。” 铁甲横在眼前,不远处秦不语被团团围住,夏洛荻好似被人在腹腔里点了把火一般,心中焦急,却也晓得分寸,道:“前方可是吏部的薄大人?” “哦?”那薄尚书看向宫门口,下马拱手,但脸上的笑意却杂糅着恶意,“我道是谁,原来是正受宠的昭娘娘。” 夏洛荻也不管他阴阳怪气,单刀直入道:“我家眷所犯何罪?可有证据?” 薄尚书冷笑了一声,道:“好叫昭嫔娘娘知道,日前三法司卷宗年底通调,欠一桩日前贡院差役杀妹案,主犯经查乃昔日韩王旧部,斩刑前指认出你家秦夫人乃叛臣之女,连户籍都是再造的。本部堂之前还好奇裴侍郎怎么不催那桩案子了,一查居然发现他想夹带卷宗,涉嫌窝藏罪臣之女!人已被本部堂拿下,明日递交与都察院弹劾。” 夏洛荻心中一沉,但也迅速冷静下来。 刑部先前与她关系素来不差,上至尚书下至牢头俱都是熟人,秦不语即便被拿下也不一定会吃什么苦头,但显然这薄尚书来者不善,不晓得背后有没有都察院的人在后面使绊子。 “本官可是无凭无据地抓人,乃是那案犯证词俱在,本官依法行事,这不是昭娘娘在任时给满朝文武立下的守则吗?”薄尚书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阴阳怪气道,“说起来,昭娘娘也算涉嫌窝藏罪臣之女多年,本官也该一并拿下候审。只是您现在人在宫中,已是千金贵体,毕竟与宫外凡夫俗子不同,倒是可以凭着陛下的恩宠无视律法。” “你……”夏洛荻再踏前一步,四周的禁军连忙将门赌了个严严实实,并且大声关门落锁。 宫门缓缓关闭,最后只留下薄尚书讥讽的话语: “‘夏大人’昔日可是最厌恶这些依仗权贵逃脱法责之辈了,没想到如今也成了一路人,当真是世事无常。” 好一个世事无常。 宫门外那一线的光在脸上消失的一刹那,夏洛荻的头“嗡”一声开始陷入了熟悉的晕眩。她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似的,一半逼着自己想尽手段把秦不语救出来,另一边疯了般想找人带她强行救人。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一个冷峭的声音响起。 “开宫门,传刑部尚书薄有德文渊阁议事。” “是。” 宫门再次打开,光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夏洛荻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看见了有一段时日未见的封琰。 “野兽被夹了都晓得要叫族群,你这么大的人了,求助都学不会?你虽是法家传承,但事事想着规则法度,把人性都学丢了,岂不是反倒为祸?” 封琰第一次用这种严厉的口气对夏洛荻说话,也不等她说话,拉起她往文渊阁走去,绷着脸道: “人皆有羸弱之时,便是如天子,也有屈身向属国借兵才能得成大事。你区区一个犯官,低头求个人不比要命强,面子竟比我还大?” 想对你好点,还要想方设法求你同意,这算什么事? 封琰越想越气,要是可以,倒想把夏洛荻骂过她的那些词一路骂骂咧咧地怼回去。 忽然,拉着她的手感到她停住了脚步,一点点掰开了自己的手。 封琰没有回头。 她总是先拉开距离的,他早习惯了。 其实也没什么,最多再等等罢了……再等等。 但这一次,似乎和先前不同。 “对不起。” 他听到夏洛荻如是说着,然后从背后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后背上,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颤音说着: “我求你,救救不语,也……救救我。” …… “你问昭娘娘在乐相门下学艺时是个什么样子啊,那我得想想……其实可能出乎各位预料,她那时可是废物一个,老师费了许多功夫才把她教成如今这副万事不求人的强人姿态。” 文渊阁里,今日阁老们都不在,几个新调入京的年轻文臣们正围坐着闲聊,一聊二聊的便少不得日常聊到夏洛荻身上。 毕竟她的故事太多了,即便如今进了宫,也还是每月都搞个大事,莫说他们这些当官的,便连供给民间的邸报她都是每月的常客。 “下官等人今年新调入京中,实在对夏……昭娘娘好奇不已。大理寺的兰少卿不爱理人,便只能问问闻人大人这个同门了,还望大人再说些有趣的,好教我等回去给家人说道说道。” 在京中,不知晓夏大人一两件轶事,算不得真正的京官。 闻人清钟刮着茶沫,打了个呵欠道:“好,真是好。哪日我罢官遣返了,就靠着编排昭娘娘的出话本维生,想来也是个不小的赚头。” “蜀国边境缺个茶道盐运使,你想做生意朕明日就贬你去。” 封琰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大小年轻官员连忙起身下拜。 “臣参见陛下。”闻人清钟行云流水地糊弄过去,“南蜀多湿气,还是炀陵富丽繁华的好。陛下方向,臣爱炀陵如爱家一般,断无他想。” 笑话,地方上哪有京官舒服,权力中心大树底下才好乘凉,出去只能风吹日晒,莫打坏了他这朵官场毒瘤花。 闻人清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展开什么,因为他看见新人的刑部尚书薄有德正跟在封琰身后进来,看神色颇有不安,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可要我等退下?” “不必。” 年轻官员们大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纷纷好奇地看向皇帝。 “说吧,为何要抓人。” “陛下明鉴,老臣乃依法行事。”薄有德仅仅慌乱了一阵,马上便定下了神,道,“日前大理寺受审之仇老六一案告破,其人犯杀妹、买卖阴婚、袭击举人,大理寺判其斩首示众,最后做结案笔录时,他指认当时来天牢时的秦氏为罪臣之女,并且手上犯有几十条人命。” 听到秦氏之后,闻人清钟挑了挑眉,道:“薄大人说的秦氏,便是‘不语夫人’那个秦氏?” “是。其实这秦氏在民间早已闻名,只是因其户籍为假,扰人耳目,但实则……她只怕就是那叛国贼子的族人,也是让我大魏饱受战乱之苦的罪魁祸首——‘南秦姝’。” 此言一出,除了封琰和闻人清钟,其他所有人,包括门口戍卫的禁军都不由得探头看了看。 南秦姝对于大魏百姓而言,是又好奇、又痛恨,好奇的是她绝世无双的美貌,痛恨的是因她的美貌,招来北燕大军南下,致使王朝险些倾覆,江山一片血染。 百姓们在这场战乱里失去了亲人,加之秦姝的祖父秦啸叛国罪坐实,这份倾国倾城之美变成了罪恶的源头。 “老臣截下卷宗后查实,这秦氏户籍乃伪造江南读书人家,也不知当时是哪个身居高位的人为她打的掩护,竟让这祸国殃民的女人潜伏帝都这许多年!”薄尚书越说,语气越是激烈,激愤道,“若非因此女,我何至于大魏裂土至今,何至于酿成‘洛郡屠城’,何至于日日为北燕所威胁?若要本官说,一经查实,此女当凌迟处死方可告慰我大魏父老!” ……也不至于吧,再怎么说,秦姝也只是个弱女子而已。 年轻官员们觉得薄尚书说得未免过分了些,但为怕落人一个‘不忠君爱国’的口实,也只得暂时坐观形势。 闻人清钟却叹了口气。 薄尚书这一套忠君爱国说无往不利,可惜遇上了“前半月的陛下”。 京官当久了,大多有一种感觉——前半月的陛下唱黑脸,后半月的陛下唱白脸。 封琰耐心地听薄尚书放完屁,道:“问案之前,朕先说几条——” “其一,大魏裂土是因为先帝昏暴,十几年前朱明在北国起事时,秦姝还只是个小娃娃;” “其二,朱明想打大魏,无非是想要师出有名,莫说秦姝,就是换只母猪,也能挂在旗杆上打过来。洛郡屠城之事,名为替啸云军报秦国公之仇,实际上是断啸云军后路,让他们与大魏彻底结仇,就不会再有叛离之忧;” “其三,你说因为秦姝之故,大魏日日为北燕所威胁……你是刚从哪个坟包里跳出来的,今年是什么年份?谁威胁谁?” 薄尚书一噎。 确实今非昔比了,三王乱时的北燕的确是强横无比,但末期就被封琰揍回了北燕,还险些奇袭燕都成功。 如今两国实力对比就更不用提,短短几年,大魏的军事、钱粮、人才全面中兴,现在害怕开战的是北燕,不然也不会答应把那西陵公主送来了。 他刚才那么说,岂不就是在嘲讽皇帝是个像先帝一样没用的东西? 一股苦水泛出来,薄尚书道:“老臣绝无此意,只是心系江山,先天下之忧罢了。” 封琰总算体会到了夏洛荻的感受。 叫你交代案情,你说一车废话,谁叫你抒发思想感情?搁那写檄文呐,想写去翰林院混啊。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就把这个刑部尚书外调,面上仍是说道: “那就别说这些花里胡哨的废话,刑部论事要言之有物,这一次朕饶你,没用下一次。现在,说案子。” 第71章 秦氏 泰合九年, 朔北侯朱明叛逃北国,占据北国三十二州,立国号为燕。 魏皇封逑本欲多次讨伐, 无奈各大拥兵的藩王先后以朝中有奸佞之由行割据之实,其中赵王封迁、韩王封述先后于泰合十年入京, 软禁失去军权的魏皇封逑,但谁坐天子位, 双王相持不下。大魏的内乱使得新立的北燕用短短几年内站稳了跟脚, 拥兵三十万,意图一雪前耻, 隐有虎视鲸吞、改朝换代之势。 彼时大魏朝廷常有守将隔江谩骂朱明凭媚上而窃国, 北燕民间也颇有微词。便有谋士献计说:如今大魏镇国公秦啸膝下有一对不世出的佳人, 以才貌雅闻于天下,陛下不妨以取此双姝为名,否则便挥师南下以取之。燕强而魏弱,大魏朝廷若应下, 便是与守卫两国防线镇国公秦啸结仇,等同自毁长城, 倘若不应,我北燕也刚好师出有名, 此之谓一石二鸟之计。 北燕使臣到得炀陵,将此事昭告于大魏,若逾期见不到那二秦姝,便要挥师南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北燕下的离间计, 但仍有偏安派认为不过是两个小女子罢了, 交出去便交出去了, 换得大魏安宁才是至为紧要的。炀陵商议了两日, 便一连三道诏令催促镇国公秦啸写家书将秦姝带来炀陵等候处置。 秦啸接令之后并未从命,一来是他年纪大了,两个孙女都是心头肉,打心底不愿将年幼的孙女交出。二来,便是这些诏令说不准到底是谁发出的,毕竟赵王、韩王如今软禁天子,多半乃叛臣与鹰犬所定,非出自于正统,双姝去了炀陵保不准是个什么下场,为了维护他们的面子被毒死也说不定。 如是这般一拖二拖的,北燕便已经沿江布下二十万大军,便有谣言说秦啸不是不想献出双姝,而是想留着做秦家向北燕的投名状。随后便派了监军前往啸云军部,不知何处查得一封通敌信,炀陵方面震怒,咬定秦啸要谋反,便勒令他进京解释。 “……国贼秦啸一入炀陵,便被剥了军权,没几日便畏罪自杀而死。在这之后,果不其然,他的副将公西宰带着十万啸云军哗变,杀了朝廷的监军,把江上防线对着北燕中门大开,让那虎狼之师入我大魏如入无人之境!” 薄尚书将那旧事一一道来,面上压抑不住地激愤:“彼时陛下远在灵州为藩王,怕是没有亲眼目睹燕军之恶行,他们大多轻骑简从,每打下一座城,便劫掠百姓、烧杀青壮,端的一副蛮夷做派,更遑论在澄洲、青州、洛郡的屠城之举——” 他洋洋洒洒一大篇讲到这里,闻人清钟忍不住提醒道:“薄尚书,陛下让您讲案子,这已经是第五次跑题了。” 这个薄尚书实在很爱借题抒发感情,说案子归说案子,前情提要非要从泰合十年的旧事铺垫起来,直讲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到秦不语身上。 “这就到了。”薄尚书不满地瞪了一眼闻人清钟,道,“臣昨日截下裴侍郎夹带的卷宗后,也是大为诧异,没想到前大理寺卿的夫人还有这么一重身份。虽然裴侍郎狡辩说同姓者如过江之鲫,但臣去了户部一查,发现这秦氏顶替的是一个同姓歌女的身份,不知怎么地就混到了如今这个地位,也不知是哪个一手遮天的乱臣贼子给通过的。” “是朕。”封琰道。 薄尚书道:“对,是……啊?” 虽是今年见到的秦不语,但封琰知晓她的事却是在很久以前。 “启明二年,夏洛荻刚任大理寺卿,查到一桩拐子案时,追查到江南那边,查出幕后有官商勾结掳掠女子孩童发卖的内情。当地豪强设了鸿门宴请她,席间叫了歌舞助兴,这位秦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因有求死之念,为她挡了杯毒酒,这才变成个哑子。” 当时夏洛荻是怎么说的?因受此女救命之恩,请陛下赐婚。 封琰当时没理由反对,答应下来之后当晚彻夜难眠,狂躁了好几日,叫太后连夜喊他去相亲……然后他就推给封瑕了。 现在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问题,是夏洛荻有大问题。 “秦夫人的良籍是朕赐的,要查自去户部再查,你只管说秦夫人和那二十几条人命这一节。” 本想攀咬夏洛荻一波,被皇帝一口怼了回来,薄尚书也只得道:“这就要提到泰合十三年,镇国公秦啸畏罪自杀后,朝廷震怒,洛郡秦氏受株连被判夷灭三族。炀陵派官军到了洛郡执刑时,发现那洛郡秦氏一族畏罪潜逃,好在有良民指路,这才在小道上讲其截下,并依照旨意就地处斩。” “那大小秦姝也在三族之内,为何却被单独留下活口带回?”封琰问道。 薄尚书道:“这,或许是时局所定。万一燕军兵临城下,朝廷手里也好有个筹码。” 啧。 封琰听到这儿,心中难免又例行地鄙夷起了先朝。 老封家的人是个什么德性,他可太清楚了。嗜色如命的何止先帝,同胞所出的赵王、韩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定是想霸占那双姝。 薄尚书继续道:“据臣提审仇老六得知,当年他以韩王麾下身份前往处刑秦氏三族后,奉命将那大小秦姝带回。路上途径驿站休息时。仇老六因被打发出去喂马,幸免于难,等到他回驿站时,远远便见驿站起了浓烟,进去之后发现这秦氏不知用什么法子灌醉了二十几个官军,待他们神志不清时,用金簪刺入耳中,再以石头砸簪尾,杀光了所有留守的官军!此女当真为毒妇!” 有年轻的官员不由得“啊”了一声,听薄尚书描述,只觉得耳中隐隐作痛。 “陛下,臣良心发现说句公道话。”闻人清钟笑道,“若臣是那秦姝,家破人亡后,眼看着都要被送给权贵当玩物了,就算把眼前的人都活片了也在情理之中,这可不能算恶毒,最多算被仇恨迷了眼。” 薄尚书道:“那她还可以自尽啊!学学古之烈女,好歹博个家族体面,也不至于如今留有这般恶名。” ……她都没家人了,哪儿来的体面。 闻人清钟自认是个成熟的狗官了,一闻这股爹味,便果断放弃说服世上傻逼的志愿,道:“我竟没想到还有此等妙法,还是尚书大人平日里撞柱进谏多有心得,对生死看得这般开,失敬失敬,这就闭嘴。” 封琰就不一样了,从薄尚书开始散发恶臭就开始拿出考评册看他的政绩,一看果然狗屁不通,只因是先朝留下的老臣按资历才坐到这个位置,心底自动在他名字上画了个死叉,道: “可照你这么说,那仇老六当年是韩王的手下,当然与他同行的也是韩王手下,算不得官军。且不说秦夫人一介弱女子是怎么杀了二十几个壮年士卒,便是杀了,也只能作杀叛军论,便是手段激烈些,也不能借此追究罪行。” “呃……” 封琰看着正擦冷汗的薄尚书,道,“还是薄尚书觉得,亲手砍了赵王、韩王的朕,也要以杀人者偿命论?” 但凡凭武力所取的王朝,律法均要从新帝登基后起算,立场不同造成的杀人属于王道清算,秦夫人杀的严格而言,算是韩王的叛军而不是朝廷的官军,只要确认这一点,她就算杀了两百多、两千多,也算不得以罪论处。 “陛下!”眼见秦不语的罪名被一层层剥掉,薄尚书终于不再退让,道,“陛下为妖孽所惑,心中难免有所偏向,但无论如何,秦氏乃叛臣之女,理应罪同叛国逃犯论处。” “所以,最终还是回到秦国公叛国罪上,要论她的罪,也只能论这一条株连之罪。”封琰放下手中的文卷,“其实,当年从灵州起兵时,朕就一直很是疑惑——秦啸真的叛国了吗?” 在场之人大多脸色都变了。 “陛下……您怎能说这样的话?” 薄尚书呆了许久,才颤声道:“您说这句话,背后可是大魏百万人的血债。” 所有官员都跪了下来:“请陛下三思。” 秦国公叛国案,不是不能质疑,是根本不可说。 对于刚安定下来数年的百姓而言,秦国公、和秦氏双姝,就是北燕南侵的源头,是所有子民发泄的出口,他们越是抨击、诟骂秦家,就越是爱戴现在的皇帝。 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秦家是无辜的,但对于现在的帝王而言,他们死得好,死得活该,只有秦家永世不得翻身,子民的仇恨就永远不会指向朝廷。 封氏皇朝决不能承认秦家是受冤的,一旦查出来秦家受了冤屈,朝廷就会代为承担这几百万人的血债和怒火。 没有哪个皇帝会蠢到这个地步。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封琰也不叫他们起来,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蓦然,冷笑了一声。 “这桩案子倘若真的平反了,得益的只有一个秦不语,但受害的是整个朝廷。所以索性装聋作哑,就势用一个女人的命把事平了,百姓骂几句,自己得了功勋,朝廷得了美名,大家皆大欢喜。” “看看这一个个聪明的脑袋,你们觉得百姓都是蠢人,扔出个靶子让人骂就算对得起民意了……但利用百姓愚昧一面的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圣贤常说,当官为政,当爱民如子。耕织人家教孩子尚且知道要让孩子洗脱蒙昧未明之态,要晓是非,知荣辱。你们呢?成日里说什么,尊重民意,动不动撞柱以死明志,檄文折子写得个个刚烈无比,叫过来却一问民生三不知。” “案子出了,不是叫你去平反,是叫你去查,可你们查都不查!上来就是一套趋利避害的大道理,你们说历朝列代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只要天下太平,我教百姓一旦外邦打来了,只要躲在女人裙子下面就万事大吉了——你们教得好啊!” “老子在前面带着将士们上阵流血,打赢了就歌功颂德,万一打输了教燕军南下屠了炀陵,你们是不是还要抱怨是朕和那些流血的将士们激怒了北燕所致?总要找个靶子罢了,左右落不到你们这些官吏身上……今日献女人,明日献同胞,他日割土献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你半截身子入土了还不明白吗?!” 整个文渊阁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薄尚书跪伏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良久,他才语气艰涩道:“臣……臣请告老……” “不许走,这桩案子审完,你才能上路。”封琰淡淡道,“散了吧。” 子时已过,闻人清钟出了文渊阁,走到外面时,发现一片霜从天上飘摇落在他脸上。 这大约是入冬的第一片霜了。 他凝望着乌沉沉的夜色,不知对谁低声说了一句。 “……好吧,是你没看走眼,算我赌输了。” 第72章 日出 ——不语, 今日的公卿才子中,可有看中的? ——祖母,我不急, 等阿姐遇到好的了再给我挑一个。 ——瞧瞧这孩子,就爱粘着姐姐。不言,你呢? ——长辈明鉴,今日列坐之公卿,看似满堂金玉琉璃、实则一片土鸡瓦狗。我秦不言要的夫君, 必是君子朗朗,如日月入怀,上无愧天地,下不负黎民。 ——你这哪是挑夫君, 分明是挑明主。 吃饱喝足的老猫不晓得主人的心事,蹬着两条肥腿拱进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掌灯的老嬷嬷见夏洛荻坐在廊下, 便给她披了条厚氅, 道:“娘娘, 都落霜了,怎么不进屋歇着, 动了胎气可怎么好?还是在等什么?” “嗯。” 嬷嬷心道她莫不是在等陛下, 又见她抬头望着皇城上苍茫的夜色,道:“我等天亮。” “老奴不明白, 给娘娘拿个手炉来。” 入冬了之后,天上的星星就越来越少,乌沉沉的夜色绵延向日出的放心, 仿佛长夜难明, 永无尽头。 不一会儿, 堂外有脚步声门口徘徊了一阵,最终还是推了门进来。 封琰进了院门,一眼便看见坐在廊下的夏洛荻。 她整个人裹在大氅里,显得颇为纤细,刚想问她为什么不进屋,便看见她膝上的猫正四仰八叉地打着盹。 于是索性便在她旁边挡风的位置坐下来,踌躇了片刻,道:“案犯仇老六指认归指认,但拿不出别的实证,难免有欺秦不语是个哑子之嫌。眼下她已由乐相作保不必去天牢,暂时软禁在相府之中,你且放心。” 一个“谢”字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转而说道:“今天是我失态了。” 背上犹然残留着夏洛荻抱上来的余温,虽然她马上又端起了一副自持的态度,但这种软化无疑是个好兆头。 不合时宜,但架不住封琰心里高兴。 但这又不是他抒发感情的时候,趁着接过旁边嬷嬷奉上手炉的功夫,飞快地看了一眼案卷摘要小抄,道;“此事你不宜沾手,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探案能力……” 夏洛荻:“我介意。” 但这仍然浇灭不了封琰新近萌芽的查案热情:“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 夏猪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把你手里的字条给我。” 隔行如隔山,封琰见过猪跑已有七年了,但术业有专攻,猪找他要案情梗概,他还是不得不给。 夏洛荻仔细看了一遍,道:“薄有德不像是这般好说话的,他们不可能放弃不语那二十多条人命的杀人罪。” 无他,因为这是最好定罪的,只要秦不语死了,这场风波就会平息下去。换个正常的君王,谁都会认为薄尚书这样处理是顾全大局的行为。 唯一的解释就是…… “陛下骂过他了。”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刻意为秦不语说话,只是素来看不惯那些个文官一党愚民为器的作风,随口说两句真话,没想到他便怕成那样子。”封琰道,“其实你知道秦不语的身世?” 何止是知道。 但这桩案子,还没有人把秦国公叛国案联系到她身上,毕竟她是乐相门生,身家清白,且即便有人怀疑她的身份,看到秦不语之后恐怕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大小秦姝是堂姐妹,小秦姝这般倾国倾城,没道理大秦姝容貌差别那么大,还整日里板着一副死人脸。 而且她还有个儿子睚眦,顶天了也只能算是个收养妻儿有误,犯了世上男人都会犯的错。 “我晓得。”夏洛荻垂首道,“便是没有眼下这桩意外,我也会寻个机会,彻查秦公案。” “这一回,因为‘是非’,还是‘亲疏’?”见她陡然沉默,封琰鬼使神差地又问道,“若你是秦不语,找到了真凶,你杀不杀?” 夏洛荻不置可否,稍稍坐近了些,靠在封琰肩上。 “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目光越过重叠的宫城,城墙那头是千家万户,灯火可亲。 “我去年曾破获过一桩案子,有歹人用客死异乡的假尸骨兜售给遭受过战乱的百姓人家,称那是燕军南下时征辟的大魏民夫,其实只不过是乱葬岗随便拉来的尸骨。我处置了歹人后,受害的有一家寡母,一边对着我磕头,一边同我说……” “若是大人能早生几年就好了,一定能早些抓到那叛国的秦氏恶贼,有多少儿郎便不用死。” “因不语的缘故,我分明是晓得秦家大约是冤屈的,可我对那老妇却分毫厌恶不起来。她没有错,在她看来是那样的,整个大魏都是这么说的,一切错误归咎于秦家身上,百姓们就能相信大魏真的脱胎换骨了。” “可以说,是非有之,但凡事不能仅已是非论,亲疏有之,但行事不得仅因亲疏而起,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夏洛荻停了声,良久,才对封琰慢吞吞地说道: “今晚你别走了吧?” “啊?” “留下来陪我看日出。” “……大半夜乌漆嘛黑的,等日出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我看到了啊。” 天日朗朗,早就在眼前了。 …… 乐相府邸。 却说裴侍郎因那日之事,被罚停职半月,但他也没闲着,刑部的上官骂完他之后,前脚走,他后脚就溜去了乐相府想商讨接下来如何应对此事。 乐相尚未回府,远远地,裴侍郎就瞧见丞相府门口多了不少闲杂人等。 有为说书取材的百姓,有刑部派去守门的差役,还有不少想登门拜候、想要力劝乐相珍惜风节勿要牵扯进叛国案的大小官吏。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两日之内发生的,消息传播得比他想象得更快。 “裴大人,请在偏厅休息。” 裴谦坐在相府那嘎吱嘎吱乱响的老松木椅子上,可以说是屁股上长了钉子,时不时四处张望,直到相府里的杂役给他上了一杯粗茶后,提醒他不语夫人被软禁在后院,有刑部差役看守,不可能让他见的,这才偃旗息鼓。 其实那日仇老六指认之后,除他们自己人外,就只有牢里的犯人知道此事,和兰少卿商议之下,二人都觉得此事关系重大,应先压下来暗中查访。 但就在他们打算去刑部调叛国案卷宗的时候,就那么刚巧撞上了薄有德那老狗贼,他就跟脑袋上多长了一只眼似的,就把他给截下了。而且动作奇快无比,马上就打听到了秦不语那日入宫,召集了差役堵在宫门外。 凭着三法司官员的本能,裴谦觉得这里面怕不是有人做局,但事情源头出在自己身上,也委实不好判断到底是谁有这个神机妙算的本事。 而且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睚眦那个人间太岁星,混世小魔王。 裴谦也算看着他长大,这熊孩子行事但凭心意、手段乖张,要不是经常被他老子制裁,迟早是个占山为王的料。 “睚眦昨晚回来了吗?”裴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乐相府的仆人道:“小夏校尉昨晚就回来了,眼下正在房中读书。” “哦,正在读书……”裴谦喝了口茶,然后一口喷了出来,“他读书?!” 得到仆人的肯定之后,裴谦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广大想当睚眦继父的登徒子里,他自认算是比较有责任心的,当即便让仆人领路去了后院睚眦屋里。 睚眦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椅子里,手里还当真捧着一本书。这不可能,这必然是失心疯了。 裴谦发自肺腑道:“睚眦,你有什么心事想不开的,可以和叔父谈谈……” 睚眦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才有心事。” 裴谦日常没讨得了好,顿时又觉得睚眦正常了许多,凑过去道:“好嘛,算叔父有心事。你这是在看的什么书?想考个文职了?” “正好。”睚眦将手里的书摊开,是一册《大魏地理志》,“你们刑部捣过的土匪窝多,帮我看看,哪片山头适合占山为王。” 裴谦为之色变:“你想干什么?” 睚眦:“我想占山为王,后半辈子靠杀富济仁奉养老母。”他是认真的。 裴谦眼前一黑,后面跟着的杂役连忙掐他人中给他掐醒过来。缓了好一阵,裴谦把门关上,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轻轻何必行此极端,眼下只是仇老六一个死刑犯的证词,加上户部查出来籍贯不同,也说不得准。再说,你娘一个弱女子,怎能杀人——” “不,我娘一定杀过人。” 睚眦放下书册,对裴谦道:“我目睹过上次我娘被那女反贼绑架时反抗的场面,她一定用类似的手法杀过不少人,知道那样一定会一击毙命……只不过她当时留手了,只想吓那女人一吓。” 裴谦语塞。和所有熟悉秦不语的人一样,他们都深知秦不语是个秀外慧中、温柔心善的女子,自然先入为主地觉得仇老六是临死之前随口污蔑的,背后必定是薄老贼借题发挥。 但现在看来,南秦姝这个称号,以秦不语的美貌是当得起的。毕竟之前去过北燕,真正见过“北明珠”西陵公主的使臣都说这称号绝非浪得虚名,是一位当真能令天下为之倾倒的美人。 “可……怎么会呢?”裴谦这回也是来向乐相汇报相关刑部卷宗的,“据卷宗所记,洛郡秦家灭门后,官军押送大小秦姝回京。路上大秦姝马车失控,连人带马冲入江中尸骨无存,小秦姝则是在驿馆事发后,逃到附近悬崖投崖而死。” 睚眦朝外看了一眼,却对裴谦说了句题外话:“那你晓得我是怎么被我爹收养的吗?” 裴谦摇摇头,他只晓得睚眦是夏洛荻出去办案时捡来的孤儿,其他的并不清楚详细。 “我从知事起,就在韩王地盘上一处秘密据点被当成死士养,骨折淤伤是家常便饭。是我爹查到那鬼地方才把我捞出来的。刚到家里第一次见我娘时,我就看得出来……她一定摔断过腿。” 裴谦这下彻底六神无主了。秦不语是真的“南秦姝”,是那个叛国贼秦啸的孙女。 “这……” 裴谦是干刑部的,没人比他晓得秦国公叛国案是多大的麻烦,因这个祸端,秦国公死后,他的十万啸云军直接弃守大魏关口,让北燕兵马如入无人之境。 可以说,这桩案子背后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也就表示,作为秦家遗孤的秦不语必死无疑。 “不可能的,陛下不可能重审这桩案子的,这……天下的百姓也不答应。”裴谦抱着脑袋,只觉得头发一根一根地掉 “看开些,来帮忙选个风水好的山头。”睚眦昨晚晓得这件事之后已经看开了,还安慰他道,“现在收拾收拾包袱,跟我带我娘上山,我可以封你一个狗头军师。” “不行……”裴谦开始抽泣,“我奶奶还在炀陵养老,我放不下炀陵的高官厚禄。” 睚眦欣然提刀:“甚好,那我就可以灭口了,然后再去宫里接我爹。” 就在此时,屋门大开,乐修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裴侍郎,随本相来。” 裴谦马上站起来:“乐相,不语可还有救?能否周旋周旋,减刑改判流放?” “不必了。”乐修篁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下旨,责令大理寺、刑部二司重查,都察院旁听,重审秦国公叛国案。” 第73章 分头查案 次日一早, 夏洛荻照常出了青天堂。 一出门,就觉出宫里的气氛都有所不对了。 去扶鸾宮的路上,时不时有内监、宫女偷眼看她,暗中议论着什么。 夏洛荻不以为意, 倒是很有些人爱为她操心。 大约也是听了宫外的风声, 尹芯大约觉得她处境尴尬, 便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她,还主动跟在身侧搭话。 “娘娘未免也太心大了,奴婢胆敢私下说贵主的不是, 就合该按宫规处置。” “是么。” 经过一夜的沉淀, 夏洛荻倒是心气定下来了,像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便是捆起来打一顿, 把嘴堵上了,可人家心里怎么想还能管得到么。” 尹芯讪笑道:“娘娘到底是当过父母官的,待人向来和善……不说这个了, 皇后娘娘的千秋节要到了, 不知娘娘打算准备什么贺礼?” 外面的案子山雨欲来,恰巧是被所有人盯着的时候, 夏洛荻知道自己这时反而不能插手秦不语的案子, 免得给第一轮取证的人找麻烦, 也便佯装不在意此事, 关心起了之前丹华宫查出麝香的事。 “我正困扰于此事。”夏洛荻道, “正好你在, 我们一道去各宫里且看看别人怎么送吧。” 尹芯也听说了, 夏洛荻入宫时可谓带着一身正气进的宫, 六宫里迎来送往的事她不怎么掺和,自然也不大可能晓得送什么合适。 于是她也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 第一处去的是莳嫔的宫室,她是东瀛人,宫中布置得宛如禅室一般,准备的是一盆叫“如月”的稀罕兰花。 莳嫔人如其名,擅长莳花弄草,这盆“如月”花盘精巧如月宫玉兔,所处的花房也是特意打造的,硬是在初冬也能养出开在春天的兰花。 “当真是巧夺天工……” 尹芯啧啧称奇,正指望夏洛荻也夸上两句时,便见她一番望闻问切过后,留下一句“好花”,便扬长而去,火速奔向了附近婧嫔所在的赋雪楼。 “你干嘛?” 婧嫔对夏洛荻还是没什么好口气,听了她们的来意,断然拒绝道:“你自家没有宝贝吗,非要看别人宫里的,请回吧。” 尹芯顿时心生退意,但见夏洛荻微微一笑,道:“也是,毕竟婧嫔娘娘家中出事之后,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了。” 婧嫔勃然大怒:“一介清官胆敢如此轻视我王家底蕴,本宫就让你长长见识,抬出来!” 夏洛荻望去,四个内监合力抬出一扇双面金银绣的百鸟朝凤屏风,连底座都是白玉打造的,一放下来,便满室生辉。 “怎么样?”眼见得夏洛荻立时走过去围着屏风打圈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婧嫔不禁骄傲地翘起了尾巴,“这可是本宫着匠人提前三个月就备下的,花了少说……” “好屏。”不等她说完,夏洛荻对尹芯道,“下一家。” 婧嫔再次暴怒,捂住胸口道:“你说谁平?!你站住!” 第三家也是就近钻进了嬿嫔宫里,一样的套路激她拿出了自己精心研制的“百花养颜膏”,只是被夏洛荻当中吃了一口之后气哭了。 到最后尹芯已经彻底麻木了,万分后悔今天跟夏洛荻出来。 “娘娘。”回了青天堂之后,尹芯的妆都累花了,疲惫道,“您可决定好贺礼了?” 夏洛荻倒是精神奕奕,抓起一把松子,挨个摆在桌面上。 “今日拜访到的十三位嫔妃里,汉妃们好送补品织物、美玉孤本,番妃们好送珠宝珍禽、奇花异草。” “有什么问题吗?” “番妃们全都没有问题,汉妃们的礼物多少都有点问题。” 这一句话让尹芯愣了一下,便见夏洛荻道:“你的我也瞧过了,是尊送子观音玉像吧,去看看底座是不是也出了问题,被塞进去了什么东西。” 尹芯神色一变,立即提起裙摆奔回了自己屋中,不一会儿,便传出了打碎玉器的声音。 一时半刻后,夏洛荻刚等到茶温,就见尹芯扑进来跪在地上道:“妾断无谋害龙胎的意思,那玉观音是妾托宫中工坊的匠人用了好料打造的,哪知那底座下面被塞了块麝香进去……妾是冤枉的!” “我自然晓得你是冤枉的,大家都是冤枉的。”夏洛荻把温好的茶塞进她手里,扶她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托人打造的这玉观音的?” 尹芯老老实实道:“是刚入宫的时候。” 那就是两个多月之前了,和德妃一样,她们的贺礼都经过宫里作坊的手。 “你还在宫里托人做了什么?” 尹芯咬了咬下唇,道:“妾是想广结善缘,一入宫就打听了各宫娘娘的生辰,备好了合适的礼物。” 那时间也差不多。 夏洛荻心算了一下,微微恍然。 她想起了之前去过的宫中绣坊,老嬷嬷接待她时也随口自夸说太后礼佛的蒲团、禅衣都在她们那里制作,连香料也是特制的。 结合起皇后怀孕的时间、尹芯入宫的时间,能游走在宫中作坊,持有这么多麝香香料的而不招人怀疑的,就只有彼时崆峒宫里的女官。 而上个月正好有一个女官被查出来和北燕方有所勾连,还自称有凤命在身。 看来这些“天命人”都是一环套一环,以为他人的天命操纵在自己手中,但殊不知自己也是提线木偶。 夏洛荻有些悲悯地看了惶惑不安的尹芯一眼,其实这少女年纪不大,除了对牛弹琴外也没主动害过什么人。 可这不代表她身上就没有问题,或许是更大的问题。 “放心,他们跑不了的。” …… 另一边,重审秦国公的诏令下达之后,意料之内地满朝皆惊,足足从早朝闹到日上三竿,所有大臣们都骂不动了,这才散了场。 但仍然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意。 “你这一步很大胆。” 封瑕取下耳朵里塞的蜜蜡条,喝了口提神茶,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起初是不同意你想重查秦国公的案子的,但今日一上朝,发现你说的是对的……这帮臣子太平了几年,心气又散了。” 南北裂土的王朝,最忌某一方的朝廷开始“偏安”,一旦偏安的氛围开始蔓延,大小事务都会得过且过,国策方针也会越来越保守。 封琰和封瑕从打定主意坐这个江山开始,就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让大魏得以大一统,为了这个目的,这数年中恢复的国力大多半用在军务上。沿江大营、中州大营、西南大营分守上中下路,积极积蓄力量,就等着有朝一日收复北国。 但行军打仗不止是军务上的事,朝廷的运转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旦出了问题,行军路上后续粮草运转、失地接纳、民生工事,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导致战局丕变。 而现在,从朝臣对秦国公案激烈的反应来看,他们有人希望尽快处斩秦不语,有人希望封锁消息下缄口令,没有一个支持重查的,连中立的都仅占五分之一。 “依这桩案子里的种种证据看来,九成可能就是镇国公秦啸投敌叛国,但他们连一成翻案的可能都不敢赌。”封琰垮着个脸把一个滴了鸡血作秀的折子丢进火盆里,“我气的不是他们咬定秦公一定叛国,气的是这份心气,太容易散了,打起仗来后方必定要出事。” 封瑕笑道:“所以我去问了闻人清钟,他可算太懂那些人的心思了——无非是怕当真查出点什么,影响到他们这些官员的威信。” 封琰懒得再看,打发高太监把手边那些写满了废话的折子都烧了,道:“此风断不可长,我非得治一治这些官僚的软骨病不可。就从秦啸叛国案开始。” 有志气。 封瑕上下打量了封琰一遍,道:“为兄说句题外话,琰,你……会查案吗?别和为兄说你看过猪跑就算自己会了。” “有三法司在,我只是随便看看。”封琰道。 “随便看看?”封瑕从他桌子上抽出一册《刑名入门考》,心情复杂,“有必要这么努力吗,去求助夏卿一番……她不香吗?” 封琰把入门册子从封瑕手里抢回来,道:“她是最不能插手的,秦夫人本就是她周护的,现在让她出去,岂不是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封瑕长长地“喔”了一声,道:“我弟真丈夫也,但你对案情一窍不通,依为兄看,不妨找夏大人的虎子帮帮忙如何?” …… 当天日落前,封琰就找到了夏大人的犬子。 彼时夏睚眦虽听乐修篁说了秦国公叛国案要重审,他娘未必会死。但他依旧不大相信朝廷,尤其是听到重审时那薄姓老贼还是主审,占山为王奉养老母之心遂越发坚定,正收拾包袱之际,就被封琰给抓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反抗。 很简单,睚眦打不过他。 风风火火一路被带到了一处炀陵城东破旧的宅邸前,睚眦望向封琰,目光复杂道:“这是哪儿?” 封琰道:“八年前关押镇国公秦啸的地方。” 镇国公这种层级的封疆大吏,自然不可能被召进京中后待在三法司候审,只能权且押在一处官宅中。 炀陵城大大小小的官宅无以计数,眼前这座宅邸,门上还贴着泰合年间的封条,隐约还有路人泼洒墨汁、或是刻字抒发恨意的痕迹。 瞥了一眼门上大大小小的“还我亲人命来”、“国贼当诛”的刻痕,睚眦蹙起眉头。 虽然没对外说,但秦不语“秦姝”的身份在他这里已经有了定论,当年死在这间宅邸里的,就是秦不语的祖父。 四舍五入,就是他曾祖父。 睚眦心里感觉有点怪,可说到底这是个陌生人,跟他没什么关系,遂也很快释然了,指着门上密密麻麻的封条问道:“这地方被大理寺和刑部都封过,是不能进吧?” 封琰:“他们管不了我。” 行吧。 宅邸的墙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摆设,进去之后,果不其然满地都是厚厚的落叶,正前方,则是一处被烧过、历经多年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 “案卷称,镇国公秦啸入京之后,殿上与韩王、赵王针锋相对数日,据理力争称那书信乃北燕离间计,大魏若轻信之便是自毁长城。” 封琰拿了根树枝,拨开地上的枯叶,在土上勾画了一幅布防简图。 “其实镇国公说的没错,炀陵虽然看似和北燕相距甚近,但地理极为安全。以北有潞洲为缓冲,再往北,就是被称为“天堑”的帝江关。” 封琰指了指漏斗形的帝江关:“帝江关两侧,各有昆山、拥海两座城池。敌军若想南下,在登岸的同时便会先在江畔受到昆山、拥海两城的夹击,势头先溃过半。即便是拿下这两座城池,来到帝江关下,因两侧皆是不可攀越的太荒山,就只能选择从这个葫芦口一样的地方攻城。” 睚眦听了一阵,颇有些荒唐之感。 “你说的这都是兵法,和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这叫学以致用,我说的就是案子。”封琰道,“以镇国公的兵法,再加上十万啸云军,只要粮草跟得上,帝江关就会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北燕当年根本不可能南下……也即是说,镇国公即便想叛国,也绝不是迫于败战之压。” 自古武将阵前叛变投敌,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敌强我弱,而上位者又强令其明知不可战而接战。但在可以接战、甚至还能守得绰绰有余的前提下还叛国,那就不是外部的原因了。 睚眦终于品出些苗头:“问题出在镇国公为什么畏罪自杀上,你是想让我去验尸?” 封琰严肃地点头。 刑名入门他倒背如流,但验尸这种高端技术太过于专业,夏洛荻不在,他实在难以为继。 “好吧。”睚眦四处张望道,“那尸体呢?” 封琰指向那火烧过的废墟:“就在这里,秦公自焚屋室后投缳自尽,他的骨灰就在这里。” 睚眦:“……” 这都八年风吹雨打了,骨灰早被土地养野草了。 睚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这不在我知晓的范围之内,真想问尸求索,你得去找跳大神来的通个灵。” 第74章 无中生有 正当黄昏时刻, 夕阳把脚下的荒草废墟照得如同一片鬼宅,只有两只老鸦“嘎嘎”地怪叫着。 睚眦捡了个石子,烦躁地丢到树上去, 待把吵闹的老鸦惊走, 终于忍不住问道:“人都毁尸灭迹了, 看门口的封条有大理寺的, 恐怕连我爹都来过了,她都查不出来个所以然,你能干什……这是在干什么?” 封琰正在干一件夏洛荻决不能容忍的事——破坏案发现场。 只见他拿出准备好的火龙油, 在枯枝叶堆里浇好, 打亮了火折子。 这满院子的枯树叶, 很容易就会烧到后面的镇国公自尽的旧址。 “就是因为你爹都来过了也查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来放这把火。”封琰把燃烧的火折子递过去,“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你明白吧?” 睚眦在邪门歪道上算悟性好的, 很快就觉悟出来封琰这是要钓鱼——首先通过分析当年帝江关守城的事确定秦国公并不是迫于交战压力才叛国的,那就存在有人陷害他的可能, 在这个前提下, 再大张旗鼓地昭告朝廷要查秦国公叛国案是铺垫,这件事闹得越大, 越能引起当年相关之人的注意。 那么只要案发之地起火, 这个假设出来的背后的人就很有可能第一时间来到这里查看情形。 “好一个无中生有。”虽然这么说着, 睚眦还是接过了火折子,并且自然而然地丢进了枯叶堆, “查案取证查不出来的东西, 用兵法查, 这思路好,我下次这么跟我爹说,少不得三十大板。” 昨夜才打过霜,枯叶多少有些潮,火龙油的加持下虽然烧是烧起来了,但很快就冒出了灰色的烟,烟雾腾空浮起,很快就冒出了墙头。 一时半刻后,这片寂静的街区便传来脚步声。 “啧,还真有。” 睚眦蹲在树上,霸占了刚才的老鸦窝,目光投向这处宅邸外的巷子里,有个鬼鬼祟祟、做寻常百姓打扮的男人在打望此地。 此人很是谨慎,只站在宅邸外围看,不一会儿就躲进巷子里。 睚眦刚想追,就被封琰叫住:“不要动,再等,记住,实则虚之。” 睚眦不悦地用舌头顶了顶自己的腮帮子,耐着性子继续等,一直等到那人走了,刚想问要不要追,就见另一边的街角,有三个人推着一辆水车快步赶过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帮忙啊。” 他们虽然这么喊着,但这片街区本就是官邸区,而且是弃置的官邸区,根本就没什么人住,所以他们这番叫喊并没有引来其他百姓。这三人行进路上四处乱瞟,注意着人影,最终到得宅邸外,由两人装模作样地在水车旁等着,另一人动作迅捷地踩在水车上,作势要翻过墙去。 “现在抓吗?”睚眦一扭头,却见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眼见得那可疑之人已经爬上墙头了,睚眦心一横,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屋顶,抽出佩刀,连刀带鞘朝着那人重重一劈。 “有人!”那人大叫一声,抽出匕首应战,而墙角守卫的两人一听,便直接分左右路弃车而逃。 睚眦追之不及,只能先和墙头上这人斗了起来,十来个回合,从墙头打到地上,直到街角一阵灯火通明,一队差役烈风般卷过来,一见他们,便着即喝道:“何方贼人,敢擅入禁地!拿下!” “正好,此人……”睚眦稍一松神,那可疑男人突然一声暴叫,把匕首刺进自己胸膛,当场倒毙。 夜色逐渐昏蒙,差役们冲过来围成一圈,待看清楚地上尸体时,有认识睚眦的震惊道:“夏校尉,你怎的把这百姓给杀了?” “不是我杀的,是此人自尽。”睚眦也是为了抓活口,从头到尾刀都没有出鞘,“你们刚才不是看见我在同此人打斗了?” 地上的确只有此人丢下的染血匕首,差役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有个领头的都官悄声问道:“我方从外地调到薄大人手下,此人是谁?” “董都官,此人便是那秦氏遗孤的养子,也就是那位夏大人、如今的昭嫔的家的。” 那董都官神色一阵变化,见睚眦刚打完身上战意未消除,四周又只有他一人,便道:“尔义母乃祸国之人,你本应停职待诏,不思反省反倒来此禁地闹事,还致百姓死亡,身系重大嫌疑,本都官要带你去刑部问话!” 睚眦眼神陡然变冷,说他的他可以忍,但说家里人的不是,他向来是不忍的。 “刑部?那日也有你抓了我娘?” “抓了又如何?祸国妖孽,人人得之诛之,你莫以为凭借着有大树乘凉就可以肆意妄为——”那董都官话未尽,就听见铿然一声,寒刃出鞘,抵在他的喉头。 四周差役纷纷拔刀。 “夏校尉,看在羽林卫的面子上,切莫冲动行事啊。” “放下兵刃,你这是袭击公差!” 董都官冷汗顺着脖子淌下,他能感觉到到这少年是真的想杀他,颤声道:“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你敢杀我,就是和朝廷作对,你那养母必死无疑。” 睚眦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把刀拿下来:“都官说哪儿的话,你脖子上有毒虫,我帮你挑下来罢了,你看。” 董都官低头一看,果然那刀尖上有只花腿毒蜘蛛。 “不知所谓。”他骂了一句,又去查看地上的尸体,“此人从胸口一刀致命,你离得近,我们离得远,也没法子看得出不是你杀的……” 睚眦翻了个白眼:“匕首从他胸前斜下方插入胸腔,我右手还拿着刀,要想用这个姿势戳死他,我自己得先摔个跟头才行。” 董都官冷哼一声,继续分析:“身穿布衣,双手有老茧,恐怕是个贫苦的老实农户……” 睚眦继续插嘴:“也不一定,此人腿功了得,应该还擅长骑马,你们可以扒了他裤子看看他大腿内侧是不是有马鞍磨蚀的痕迹,如果有……那都官眼里老实巴交的贫苦农户家境不错啊,还能每日骑马。” 四周的差役频频点头,有人暗叹不愧是夏大人的样子,就是比这新来的都官专业一些。 董都官被他一顿削了面子,怒道:“我乃刑部尚书薄大人得意门生,有二十年办案经验,你一黄口小儿,竟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睚眦扭头对着差役们道:“这人二十年办案经验都办成这个样子,你们刑部完了。” ……可不是么。 刑部的差役们苦着脸,自打那薄尚书调来刑部之后,办事拖沓、任人唯亲,上下一片抱怨,但由于此人到底是先朝熬到现在的老臣了,很有资历人望,因从阁老名单上被划下来才被调来的吏部,让他走完这个任期荣归,算是给先帝时老臣们的面子。 “无论如何,这秦国公叛国案的旧址,算是你放火烧的吧?” 睚眦举起双手:“不是我。” 他刚说完,刚才打斗时蹭不慎出来的火折子就掉在了地上。 “……” 睚眦看着封琰给的火折子,道:“至少我不是主犯。” “那主犯在哪儿?” ……他也想晓得主犯在哪儿。 …… 城南,一处集市。 两个布衣男人从不同的方向混入市集里,待到宵禁将近,随着人流回到了一间民宅,待关上门,二人便着即打灭了灯。 “老三怕是没了……可看得清楚那人是谁。” “看衣服像是羽林军的,但好像只有一个人。我记得秦姝收养了一个少年,现供职羽林营,莫不是他为查养母的案子前来旧址查看,恰巧让我们遇上了?” 二人皱眉思索一番,道:“写成字条,将此事报上。” 二人接着屋外的灯火和月色写了一张细纸条,刚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谁?”他们警惕道。 “隔壁刘四娘,二位,已经半个月没交租子了。”有个不耐烦的妇人声在门外催促道,“咱家也是小本生意,指着租两间大屋挣个口粮钱,也不敢多要……” 听了一阵妇人的碎碎念,二人反而放松下来,起身前去开门,孰料门刚开了一条缝,便有人一脚踹进来,紧接着门窗各处涌进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黑衣甲士。 “嘴堵起来,先打晕带回去,防止他们自尽。” 这些人落地无声,为首一人捏了捏嗓子,从妇人嗓音换回了男人的声音,将那人手里的鸽子夺来,取出字条,恭敬地递给身后人。 “主公。”在外他们也只敢叫主公这个旧称,“笔迹、制式、暗号都不一样,不是和上回北燕抓到的窝点是一路的。” 封琰坐下来将这两个昏迷的人踢过来,道:“看着像死士,去查查是谁家养的。另外再派两个人守在这儿,看看还有谁接应他们。” 言罢,封琰又问暗卫们道:“你们觉得我这法子可行?” 暗卫首领恭维道:“主公神机妙算,无中生有这一手,便是夏大人也要惊艳。” 封琰龙颜小悦,道:“还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余下的事且交由尔等。” 他说完,一心想着回宫去和夏洛荻讲讲他今天的神机妙算,但刚走出门,一看到漫天星斗,冥冥之中有感,问道: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暗卫首领道:“一切都在主公掌握之中,主公还让夏校尉故意被刑部捉去探听虚实,便是诸葛在世也布置不了这般周全。” 封琰:“……” 他掌握不住了啊! …… “……睚眦!” 夏洛荻大半夜噩梦之中惊坐起,转头四顾心茫然。 她刚刚做了个噩梦,梦中睚眦长作十丈高,纵火烧了皇宫,要带她和秦不语去花果山水帘洞落草为寇,她自己还不乐意,哭哭啼啼地对封琰风花雪月了一番道:我此一去,山长水远,不知你还追不追得上我。 封琰冷笑一声,万分自信:我让你三里地你也跑不过我。 然后她回敬了一通洛郡脏话,人就醒了。 ……这都什么事。 夏洛荻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索性便穿鞋下榻,披衣打算出门透透气。 刚一出门,就看见斜对面尹芯的屋子隐约有灯火摇动,窗前落下一个人影。 听她宫女的闲言碎语,尹芯似乎经常如此,大半夜不睡觉起来念经。 好奇之下,夏洛荻靠近她屋子前,隔着花池,竖起她听力过人的耳朵一听,一串细碎的念祷传出来。 “凤命在我,缔血而生,请依约保佑信女得遂心愿……请红线娘娘保佑。” 夏洛荻的瞳孔微微放大。 ……又是红线娘娘。 第75章 雕像 夏洛荻一早起来, 洗漱罢刚出门伸了个懒腰,还没来得及喂猫,就瞄见高公公就满脸堆笑地等在青天堂外。 “娘娘早起了?饿不饿, 渴不渴, 膳间新招了个江南厨子,做的一手好点心, 这就给娘娘送来了。” 没等夏洛荻点头,就让人搬了桌子铺好皮草圈椅, 摆了一满桌精致早食,香得好贪睡的老秃猫都扒着桌子腿喵喵直叫。 夏洛荻坐下来,刚提起筷子,便放了下来, 问道:“这点心,专门给我的,是各宫娘娘都有?” 高太监忙道:“各宫娘娘们都抢着要呢,陛下也没给,今日是专门给您做的。” 夏洛荻把筷子放下来了, 目光一变, 鹰视于他:“无事献殷勤, 必是出事了。” 高太监冷汗直冒,晓得瞒不过夏洛荻,便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陛下他……” 夏洛荻见他这般作态,忧国忧民之心油然而生:“陛下人呢,出了什么事, 怎不当面同我交代?” 高太监咽了一下口水, 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将日前封琰带睚眦出去查秦国公自尽遗址,钓出来几个可疑之人结果死了一个,还差点烧了遗址的事委婉地交代了出来。 最主要的,就是睚眦进了刑部后,因为顶撞薄尚书,加上被怀疑杀了人,当场便被关进了大牢。 好家伙,就差个都察院班房,这崽子就收集齐三法司大牢入住感想了。 高太监见夏洛荻掩面垂首不语,道:“陛下他虽然不敢来见您,但已经在着力挽回事态了。” “不必挽回了。”夏洛荻放下手,重新拿起了筷子,夹了个虾饺,把虾挑出来喂了猫,自己吃剩下的,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就让他关着吧,依我的了解,不语出事后,这小子不盘算着落草为寇就不是他了。” 夏大人教子也真是苦。 高太监很是唏嘘了一番,又道:“秦夫人这么多年也是苦,恐怕您也不晓得她竟有这般背景吧。”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加小心试探了。 秦不语在夏洛荻身边多年,若说故意瞒着夏洛荻也不是不可能,但当时她是大理寺卿,若有意为秦家查案,以其当时的职权,自可凭借职务之便将炀陵城翻个个儿来查。 这也就是夏洛荻为什么不能出面加入到这桩案子中的缘故,她的姓氏出身有乐相做保,在外人眼中自是清白,但总有人需要她去明确表个态,至少写个正式的“休书”,让她去和秦不语割席。 但如此一来,那就是把秦不语架在火上烤。 “你若问我晓不晓得不语是秦家的遗孤,有没有为她以职务之便查过秦家的案子……”夏洛荻喝了一小口红枣茶,道,“我有。” 彼时新朝刚建,法度未明,三法司加起来十指之数的官吏,对于百废待兴的局面而言,眼前朝野的事都忙不够,夏洛荻岂能放着眼前水火之中的百姓不顾去查自家的冤情。 再者相关之人……彼时关押的守卫、负责宣诏的官吏,都被韩王、赵王的残军在负隅顽抗时一并杀了,便是想找也找不到。 高太监看了看左右,所幸小内监们都被他打发远了,这才低声道:“秦家的案子您何不早说,只要您开口,陛下哪能不帮着您。” 夏洛荻盯着手里的茶碗沉默了一阵,道:“那时?那时……谁都能帮我,可独陛下不能帮。” 他姓封,杀自己的王叔已算是顶着史官的笔行事了,怎能让他刚坐上皇位,就遭百姓的唾骂呢。 启明元年,他刚一登基,龙椅都还没坐上两回,便急匆匆地整汰大军,收复失地去了。哪一回不是外面杀得天昏地暗,回来又站直了听她骂手下的军官又吃空饷喝兵血被她抓住了,有时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还是按她说的做了。 筚路蓝缕这几年,帝位稳固下来,阖国上下一片光复之态,她才可以让他放手来做这件事。 “且不管先前如何,我自会同他说。你们还抓到了什么人?” “除小夏校尉打斗过自尽的那个外,还抓到了两名同道的死士,嘴紧得很还没问出什么,但他们在的据点已差暗卫控住,只等引君入瓮。”高太监道,“还有就是,今日在他们的据点,搜检出一样东西,陛下不敢来,就让老奴带给娘娘看看。” 说着,高太监从鼓鼓囊囊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在夏洛荻旁边一层层打开,露出一个漆彩的观音木像。 “问了他们租住的民宅的主家,说那二人屋里只有这东西不是他们的,暗卫们也瞧不出来个虚实,还请娘娘给看看。” 这观音看上去平平无奇,像是在哪个庙会摊子上随便买的货色,所涂油彩也十分简陋。 若说有什么异常,那就是这尊观音像的坐姿不同于其他观音像的宝相庄严,反而显得有些妖丽。 夏洛荻观察片刻,又发现这观音像在桌上热汤旁放了一阵,表面上似有些粘手,便带回去取了灯烛,点亮之后靠近一燎。 这一燎,观音像表面的油彩便有了融化的样子,夏洛荻索性放开蜡烛,戴上作为后宫嫔妃家中常备的验尸手套一顿细搓,很快从观音像表面搓下来一层蜡膜。 高太监在后面探头看着,看到这观音像里另有乾坤,不禁“哎呀”了一声,道:“可要取盆热水来?” “不要热水,水会伤木头,要热油去洗,不烫手即可。” 高太监着即让人端了盆温热的清油来,夏洛荻亲自动手,将观音像表面的蜡壳一分分洗去,等到看清楚这观音像的真容时,夏洛荻忽地手一滑,让这观音像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原来是个美人木雕……为何在观音像里藏这个?”高太监越是瞅着,越是觉得这木雕的美人脸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道,“怎瞅着有些许眼熟。” 待他回过头想求问夏洛荻,却被后者震怒的神情吓了一跳。 “您、您怎么了?” 夏洛荻掐紧了手指,眼里宛如有一把黑火在烧似,一字一顿道:“红线娘娘……” 原来,她也与秦公叛国案有关。 高太监少见夏洛荻这般满身的杀机,待她定下神,方敢问道:“那红线娘娘是什么?” 夏洛荻闭目深思了一阵,道:“带我去郑嫒的旧居,我倒想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人信奉这个妖孽。” …… 自从薄有德上任刑部尚书后,调来不少原来在潞洲当刺史时任上的门人故吏,虽然没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但大大小小的埋怨累计下来却也恶心人,弄得好好的刑部衙门整日里怨声载道。 直到那日查出来秦不语的背景之后,薄有德被皇帝召进宫里骂了一顿,回来便老实了许多,开始叫主簿们翻看历年秦国公叛国案的案卷。 只是他能力有限,一时查不出来什么,相反大理寺那边已经调来了当年投了北燕后,秦国公麾下的几个流放在外的啸云军旧部,正在审理当中。 眼看着两司会审只剩下一个月,刑部上下对这案子一无所获,薄有德也急躁得不行,每日里对着衙官催促逼问,弄得差役们也不好受,每日里抢着出外差。其中外差中最为抢手的就是去乐相府看押秦不语。 新来的差役是薄尚书从原知州的潞洲之地来的,进了丞相府,便四处打量,只见门口几片菜地、仆人不过二三,是以到了关押秦不语的院落时,已是满脸不屑。 “到时辰了,明日卯时交班。” 新来的差役看到那些离开的同僚走时频频回望,一脸不情不愿,还笑道:“这乐相府邸清廉,只怕连府里的耗子都是吃素的,坐这许久,也没有酒菜奉待,岂不是个苦差事,他们竟还想多留?” 同僚冷笑了一声,指着院子上“俭以养德”的牌匾道:“你懂个屁,这岂是什么财主乡绅家,乐公门下,便是门生也大多恪守清贫,派出去了就必是清官廉吏,能在这站上一时半刻,已算你祖上积德了。” 新来的差役挨了好一顿奚落,道:“我随薄大人来京上任时,也曾拜会过鸿胪寺闻人大人府上,那可是一排富丽古雅的气象,也没见这般过分,堂堂丞相府,还不如个知县老爷的后宅。” 老差役道:“所以鸿胪寺那位被逐出师门了啊。” 新差役语塞,此时,身后院落的木门一响,似是有人走出来。 “秦夫人。”听老差役问候了一声,新差役不免心生好奇。 这秦夫人能有多美,怎么人人扯得那般天花乱坠的,连尚书大人都不放心,怕差役待久了被迷惑了,还特意遣他们不定时换着班来看管。 新差役扭头一看,这一望,人便被钉在了原地。 秦不语提着一壶热茶,递给老差役,怕他们看不懂手语,在地上用树枝写了一行字——夜深清寒,府中无热酒,仅以温茶奉待,望勿辞。 “夫人还是这般费心,夏……哎,那位大人有时在我们刑部衙门里熬夜办案,还是是您时不时送些夜宵来,我等也跟着沾光。”接过这壶热茶,老差役叹道,“没想到夫人还有这般苦楚旧事,当真世事无常。” 外人怎么说是一回事,他们怎么认又是一回事。倘若夏洛荻这些年身居高位又家财万贯,他们也好说到说到,但这些年过得那般清苦,又不知为百姓们驱赶处置了多少豪强恶霸,人望在前,他们自己也不敢有什么定论。 待目送秦不语进屋后,老差役转向那新差役,一巴掌拍在他合不上嘴的脸上:“可收起你那一脸蠢样吧。” 新差役半梦半醒地捂着脸,发癔症似的喃喃道:“这就是薄大人说的……那杀了二十几个人的祸国妖女?倘若是肯对我笑一笑,这辈子真是死了也值。” 屋中,秦不语默默静坐着,用帕子一点点擦拭着桌上的铜镜,待擦得光鉴明亮,才放在桌上。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人间不许的貌美容颜,眼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半晌,她按着自己的嗓子,张开口,艰涩地吐出两个久违的字。 “……不、言。” 第76章 生辰宴(上) “母后便不再多留两日?” “不了。”崔太后看着铜镜里自己花白的鬓角, 对身后为她梳妆的皇后道,“你身子重,且歇着吧。德妃她们到底还年轻, 待我走后,宫中到底还是有劳你操心主持。” 中秋那件事之后, 崔太后的旧事算是彻底在宫里被翻了出来, 虽没有什么朝臣胆敢斥责于她,但崔太后晓得, 只要她在这个权力的漩涡中,哪怕不插手,也会成为大魏兼并先皇后娘家常氏的阻碍, 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留在炀陵了。 明日便是皇后的生辰,也是顺便为崔太后“舍身出家”的践行,从此她便会青灯礼佛, 恐怕再也回不得炀陵。 “德妃她们处事很是稳妥。” “稳妥?”临到要走的时候了, 崔太后也不再顾忌什么, 道,“这几日闹得鸡飞狗跳的, 那昭嫔到处乱翻各宫的寿礼,有几个爱告状的都哭到崆峒宫来了……也不怕动了胎气。” 说到这儿,崔太后又想起那初听此消息时白高兴的样子, 不得不再向蓝后确认道:“当真是……就没有怀吗?” 蓝后笑着摇摇头:“我也是怀着孩子的, 一眼就看得出真假, 岂能骗母后。” 崔太后不由得一脸失望,继而骂道:“真是废物, 这都半年过去了, 竟还没君君臣臣那时候勾搭得紧。他要是在这事上能有瑕……” 见崔太后扼腕而叹, 蓝后屏退了宫女们,方才说起这私房话:“母后说笑了,个人有个人的好,倘若真的有了瑕那一半的本事,恐怕和这位夏大人还不一定会有这般缘法。” 崔太后头痛了一阵,道:“也罢,只要不是再弄个男人回来弄得险些亡了国,怎么都好。” 先帝就是个这般的疯子,莫怪乎当年封琰带兵奇袭炀陵时,遇见韩王、赵王拿先帝为质,眼皮子都不眨,直接下令打进去给先帝收尸。战后谁都没提这事,可见上一辈那封家兄弟有多不受百姓们待见。 “我只望他们勿要沾一星半点先帝的恶处。”崔太后语气放缓,但目光却锐利起来,道,“从前,我忌讳你是三苗族来的,又做过蜀国的王太后,一时存着非我族类的心思。现下我便要走了,宫中诸事,晚年也与我无关。唯有一句忠告你需谨记——当下之大魏,看似盛世太平,实则暗潮汹涌,大到治国理民,小到后宫争斗,步步皆是杀机。” 蓝后道:“还请母后明示。” 崔太后道:“瑕为求诸族一统合为一体,违逆祖训娶了许多番妃。我久不闻后宫事,但现在想想,先前那女官郑氏,却是时常在我耳边刻意说些汉妃、番妃之争斗。” 后宫争斗是自然形成,毕竟背后是皇权斗争,皇帝选妃嫔不是白选,更多的是为了平衡、拉拢势力。可本朝选嫔妃也不止是单看家世,至少那些明显心思恶毒来意不善的人,多半都会先被淘汰下去。 “往后再以此论调挑唆后宫矛盾者,你当尤为注意。万一内事不决,其实……也可以问问夏氏。”崔太后道。 蓝后道:“确实,这皇宫怕是没有她不敢查的地方。” 崔太后喝了口茶,道:“就是太闹腾了,不过算她还算识大体,没敢拆到我崆峒宫里……” 她刚言罢,只听轰隆一声,像是崆峒宫哪个地方的墙塌了。 正惊异不定时,有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进来报信:“太后娘娘!昭嫔娘娘说是捡到了崆峒宫宫女的腰牌,硬要进来还,结果进来之后把宫女所的屋墙凿穿了!” “……” 待崔太后和蓝后出了内殿,刚到宫女所的时候,就看见夏洛荻同样灰头土脸地站在一面塌了的墙旁边。 “你这是做什么!”崔太后起得胸膛起伏,“一个有皇……皇嗣在身的嫔妃,不好生将养身体,倒跑到崆峒宫来放肆,真真不知所谓!” “妾有错。”夏洛荻当即低头认错,“进来时不巧见一蜚蠊(蟑螂)蹿入屋中,为免惊吓到太后贵体,这才行事过激,请太后降罚。” 崔太后气得不行,但夏洛荻至少面子上是有身子的,这一口气也只能咽下去,便交代蓝后好生管教此獠,这才回去。 出了崆峒宫后,蓝后与夏洛荻并肩而行,途中笑问道:“你当时在藏什么?” 她心细,一眼瞄见夏洛荻似有重物藏着的袖袋,便早推测出她不是在拆家,而是在找东西。 “正要请娘娘过目,还请扶鸾宮一叙。” 扶鸾宮自上回密道之事后,寝宫已将密道填埋,也后续进行了整修。也因此一事,夏洛荻倒是同扶鸾宮上下都成了熟人,来了之后,宫女一见她满身石灰的狼狈样子,便主动去带她更衣洗漱。 收拾干净之后,宾主落座,夏洛荻将崆峒宫内搜出之物取出,掸了掸灰,露出一个美人木雕的真颜,递给蓝后道:“便是没有偶遇娘娘,我也是要来拜访的……娘娘对天下草木见多识广,不知可认得这是什么材质?” 拿来的自是从崆峒宫郑嫒旧居处搜出来的,她可比自家对面的尹才人小心,竟将这红线娘娘雕像藏在墙壁里,藏在画后用铁盖锁着。无奈夏洛荻也只能逼迫高太监派来帮她的内监们砸墙,方才获取之。 到手之后,她意外发现,这尊红线娘娘雕像和高太监带来的那尊材质手感一模一样,只是木质纹理很是奇特,不像任何杨柳松木等常用的木材,还有一股奇特的幽香,只能前来请教蓝后。 “你且放远些。”蓝后有孕在身,在闻到一股幽微的香味时,便谨慎地没有凑前,教宫女用小刀削下一片来观察纹理。 夏洛荻还是头一次见蓝后如此认真,便晓得此雕像材质不凡,道:“莫不是什么未曾见过的香木?” 蓝后道:“是香木,却不是天然所成,原料也罕见,名为‘死藤’,乃舶来之物。此木名字听着骇人,却没什么毒性,但闻久了有致幻之效。至于其他加了什么香料泡之成如今这个材质,便是未知了。” 死藤木,致幻。 夏洛荻闭目细想,又追问道:“敢问娘娘,这致幻,是怎么个致幻法,像见到小人那般吗?” 蓝后斜着眼睛看她:“你上回在本宫这儿猛吃见手青,回去见小人了?” 夏洛荻:“……” 夏洛荻:“只见了一两个小人在膝上跳舞,症状轻微,一时半会又好了。” 主要是,那菌子还怪好吃的。 蓝后又观察了那死藤一会儿,道:“本宫不好分辨它属于何种致幻,只晓得它算是较温和的那种,至多引导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泡死藤的香料大有问题,或有些许成瘾的作用。” “娘娘不是起初说无毒?” “以毒在人心论,也算是毒。而世上让人成瘾的东西,大多不是好物。”蓝后又望向夏洛荻,道,“你也一样……本宫看得出你今日很是焦虑,只是万事要有度,太过执着于某事,反倒会伤及自己。” 夏洛荻一怔,深吸了一口气:“谢娘娘教诲。” 蓝后又挂起一贯温和的笑:“好了,看你面色就晓得本宫之前开给你的偏方是又停用了吧,你若觉得苦,本宫就再写张予你,你是喜欢陈皮味的还是甘草味的?” “此事且不急,妾想冒昧求娘娘一件事,也算是清理一番后宫……” …… 皇后蓝氏生辰宴,也是崔太后的辞别宴当日,宫中金华殿难得摆起宴席。 “为太后娘娘玉体千秋,为皇后娘娘母子康平,敬——” 今日算是家宴,除帝后、太后外,便只有嫔妃列席,席间有嫔妃见难得露脸,早就各自准备了绝技,有人吟诗作画,有人抚琴弄筝,还有番妃擅长辛辣无比的双刀舞,一时间衣香鬓影,争奇斗艳。而当中最出挑也最叫人意外的,莫过于尹芯。 她面覆红纱,手挽琵琶,舞姿曼妙,每一步都踩在脚下成圈摆列的小鼓上,堪称惊艳。 “真是下了功夫的,比之嬿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年轻妃嫔们这般努力,场上只有几个躺妃自暴自弃,比佛祖还佛,其中就包括夏洛荻。 夏洛荻入席以来,见今日主宴的皇帝时不时跟蓝后说悄悄话,就晓得封琰不在,不是四处张望,就是品鉴菜色——估计是蓝后偏疼她爱吃见手青,专门给她上了一小盘,当然,是限量的。 夏洛荻近来饭量见长,风卷残云似的卷完这一小盘,就听见身后有个美人在耳后嚼酸话:“昭嫔娘娘,您还没显怀呢,真要看着自己宫里的小小才人抢了风头?” 抬眼望去,尹芯正舞至高-潮迭起处,宛如一朵牡丹成了人形,一颦一笑皆是极尽妍态。 “舞姿上等。”夏洛荻侧耳听了听,中肯地评价道,“就是弄琵琶的乐师软了些,这鼓上舞原为塞北军中出征战舞,应带七分杀气三分柔,咱宫里的乐师反其道而行,弹得九成柔情,可惜了她这般精心准备。” “看来昭嫔也不是那不通情趣的榆木疙瘩。” 崔太后显然注意到了夏洛荻,她是晓得她根本就没有怀孕的,看不惯她全程拎着嘴干饭,故意挤兑道:“你茶道手艺也是一绝,向来爱藏起来,今日只怕你跑不了。今日坐上皆是亲眷,何不也一献奇艺,教众人开开眼?” 夏洛荻差点噎住,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她才慢慢放下筷子。 “娘娘为难妾了,妾只会凭些小聪明断事,其余别无所长。” 太后道:“上官夫人道,女儿家一事通万事皆通,以茶观之,你茶道手艺如此惊人,没道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这会儿,大约是太后刁难的声音大了些,帝后的注意也从尹芯身上被吸引过来了。 “母后。”蓝后笑道,“陛下说过,昭嫔是会得不少,昔日在灵州时,饮醉了一时兴起,弹得一手好琵琶,叫人至今难忘呢。” 封瑕沉默了一阵,连忙用喝酒遮挡夏洛荻投来的目光。 他压根没听过,但以前听一个西域大师弹琵琶时,满朝文武都啧啧称奇,只有琰说没有夏洛荻弹得好,这才晓得的,随口一说没想到叫蓝后记住了。 因说的是琵琶,刚刚鼓上琵琶舞结束的尹芯“嗖”地一下盯住了夏洛荻,眼中晦涩莫名。 夏洛荻像是被弹劾了一样,道:“妾是真的别无所长……太后娘娘若非要看一看,妾在大理寺里时,常听门口有说书先生在外讨生活,顺嘴学了两句,要不,给娘娘说段书?” “……” 第77章 生辰宴(下) “尹才人, 请吧。” 琵琶声未绝,尹芯就被内监们请了下去。 又是这样…… 尹芯只觉面上火辣辣的,指甲在手心里抠出一串月牙般深红的痕迹。 她是青州节度使尹峻娶的外宅生的女儿, 一直以来,虽然身家富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奢靡, 但却始终有下仆嘲笑她们母女。至于那个父亲尹峻, 几乎从不来看她们,只有尹家本应参与选秀的嫡女与情郎私奔, 为遮掩家中丑事,这贵为节度使的父亲才会来请求她, 让她代替自己的嫡女顶替选秀。 在那之前,仆人们轻慢她们母女已久, 每月都奉上的珍珠绫罗也都被家仆克扣了八成。她母亲又不会争, 成日里疯疯癫癫地等死……但她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既然苍天将这个机会送到她手里, 那她就一定要把握住。 红线娘娘有灵, 她是一定要成就凤命、教她那无情的父亲刮目相看,教万人看着她如同凤凰一样翱翔九天…… 可为什么她还是得不到皇帝的青眼?分明她都已经这般拼命了, 都没有害过什么人, 所有人……皇帝的目光却都在这个长她七岁女人身上。 “尹才人, 您没事吧?” 尹芯苍白着脸, 眼前的一切似是天花乱坠一般,茫然地点了点头, 下了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刚端起酒杯, 就听到旁侧传来细小的嘲弄声。 “真当自己能艳惊四座了, 主位都没动, 敢这么出风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玩意儿’。” 新焙的酒液洒出了杯沿,落在她精心点缀好的指甲上,如同一滴鲜血一般,耳中嗡鸣声不断,一直以来红线庙的那晚,那个催促着她的声音在脑中越发明晰。 ——世间之人皆有命数,若你诸事不顺,必是有人挡了你的命。 ——你害怕杀人……哈哈哈哈,墓穴里的骨头们也都是这样想的。 ——狠下心去做吧,这世上做人上人的,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去做吧…… 她猛灌了一口冷酒,抬眸看向金华殿中央。 夏洛荻被点上去,还真的有人搬了桌椅来,并用四面屏风将她围了个紧实。 “这是?”崔太后见一个提箱子的匠人坐在里面,而夏洛荻也找人借了把折扇进了屏风里,有些不明白。 “回母后,此乃‘影子屏风’,炀陵城中当下时兴的物事——说是有善口技的说书先生坐在其中,一边说书,一边用口技来叙其声,再让怕匠人在屏风上以皮影演,如是声、形、事皆能同时观赏。” “却是个新鲜玩意。”崔太后转念一想,这影子屏风这般复杂,若非有所准备,岂敢上来献艺,遂面色略微转晴,“看来是下了些心思的,也算她有些眼色。” 一侧的封瑕看到蓝后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便道:“莫不是有什么惊喜?” “陛下且看着吧。” “卟”一声折扇敲桌子响,金华殿中众人俱寂,殿内烛光挑暗,唯余屏风上有一男一女两个皮影人。 略带靡哑的女声自屏风内传出,平铺直叙开一桩故事。 “却说某年某月,有富商齐某乃回家奔丧,兼与同族兄弟争夺家产。回京路上,在布庄遇见一佳人薛氏,与薛氏相处多日后,娶其为妾,养在当地,因富商齐某还要仰仗家中悍妻的家世为自己争夺家产,又唯恐此去遭同族兄弟谋害,便在回家前将一半身家托付于薛氏,嘱咐她等他争夺家产成事,便回来接她,期间切不可与他人说任何关于自己之事,为确保稳妥,又将薛氏之事交给手下一掌柜,命其不时看护薛氏,以免人财两失。” “齐某离开后,薛氏便有孕,十月后诞下一女。久未见情郎,薛氏十分想念,更想让齐某见见自己的女儿,但齐某留下的下人看管她甚是严苛,让她被圈禁在小小的宅院里不得出。” 皮影从成双成对,到女人抱子独守空房,哀婉不已。 “齐郎啊齐郎,你为何不来见我?莫不是城中有那千金贵女,还是家财万贯,好叫你迷了眼?忘了几十里城外,还有我这么一个红颜?” “年复一年,倘若囡囡将来要问阿爹何在?我要如何作答……再等下去,等到我容颜衰老,你岂不是会忘了当年卿卿之言?” “我且得逃出去,趁着年华尚早,带着女儿去见见你,你见了她,必会可爱可怜。” 披头散发的夫人趁夜钻出高门大墙,坐着牛车赶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城池中。 一片片上都气象,叫抱着孩子的薛氏左顾右盼,很快便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前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影子。 “齐郎!齐郎!”薛氏扑上去,泪水纵横,“你可还记得我?” 然而那齐郎却好似不认识他一般,身后妇人质问道:“夫君,这是哪路的小蹄子?怎还抱着个小娃娃,莫不是背着我在外偷情?” 正妻的质疑让齐郎迟疑了,他厉声道:“我堂堂王孙,岂认得这疯妇!莫不是抱着孩子来骗钱的,也不照照镜子,你算是什么南秦北珠,也敢到我们这般门庭中打秋风!” “打出去就是,看她年轻可怜,莫下手重了。” 正妻暗示之下,仆役下手极狠,几个耳光抽下去,在薛氏脸上硬生生抓出几条可憎的疤痕,随即便扔了出去。 薛氏抱着孩子,凄凄惶惶地走在回家的道上,齐郎交代过的掌柜带着人搜山检海地找到了她,又将她关回了宅院里,并对她言说——今后你便是掌柜的外宅,女儿自也要随他姓。 薛氏再次被关了回去,那齐郎回来看过她一次,却被她脸上的丑陋疤痕吓了回去。 “你已再不复青春貌美,便是我想娶你为正妻,怕你也争不过府中那些千娇百媚的姬妾。念你诞育女儿有功,荣养你天年,也算是我对得住你了。” 自此之后,齐郎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而薛氏浑浑噩噩几年,容颜逐渐衰老,三十余岁便有了四五十的样子,而见她老实,掌柜也不再拘束她的行动,便放她上山礼佛。 “……行至崖边,薛氏想起多年以来种种,便有了寻短见的想法,但却被一个尼姑救了下来。薛氏见这尼姑仙风道骨,万念俱灰之下,便跪下来请求尼姑渡她出家。” “尼姑却道:我见施主尘缘不该绝,不如且引施主入庙中拜过真神,待真神下了法旨,说夫人可以出家,那便出家。” 薛氏迷茫中,被尼姑带去庙里,云山雾绕间,被引入了一处石洞中,在洞中,她见到了一座恍如神仙妃子般倾国倾城的神像。 她暗忖,倘若自己有这神仙十分之一的貌美,必会被齐郎如珠如宝地珍重着。 “天女娘娘在上,民女一生飘零,因容颜尽毁,为郎君所负,眼下尘念已绝,望娘娘能允民女了断尘缘。” 诚信叩首再三,天女娘娘神像忽然发话,对薛氏道: “你此一生坎坷,但有凤命在身,倘若眼下便却了尘缘,便是将凤命让与他人,你可甘愿?” 凤命这二字一出,宴席末尾的尹芯陡然身形一震,连眼底积蓄的怨毒都忘记了,呆呆地看着屏风的方向。 大多数嫔妃们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少数几人听出故事里意指非凡,纷纷停了杯箸。 便听屏风中的夏洛荻继续道: “薛氏多年以来已蹉跎麻木,眼瞧着毁容的自己,虽然怨恨齐郎薄情,但心里却始终牵系着当年的柔情蜜意。便问道,民女坎坷半生,貌丑不能得郎心回头,如何还能得那尊贵的凤命?” “天女回曰:你且看着罢,当年毁你容貌的正妻,时日无多了。” 薛氏便回府虚待,过不几日,果然听闻她深恨的正妻暴毙,死状凄惨,而城中也来信称让她好生保管家财与女儿,到时来接她。 一切来得如梦似幻,薛氏狂喜之下,深信这是天女娘娘显灵,但未过多久,噩耗再次传来:正要接她再续前缘的齐郎也死了。 “……这一下,薛氏彻底疯了。梦幻泡影一场空,她又去叩问那天女娘娘,所谓‘凤命’可是蒙骗于她?” “天女娘娘回曰:不是凤命没了,是有异数挡了她原本有的凤命,她的凤命因而转落在了她女儿身上……只要杀了那个异数,女儿也能成就凤命。” “停。” 封瑕冷不防地叫停了夏洛荻的故事,目光扫过蓝后,笑道:“你说的这故事好没意思,这般喜庆日子,你却总说些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扫兴事,便不能有些花好月圆、或是蟾宫折桂的喜事?” 放那些有眼色的人来看,这便是皇帝觉得不合适了,但夏洛荻何许人也,折扇在屏风后一开,回道—— “偶然想起先前‘紫府托生道’的邪门歪道蛊惑人心之事,想给众人说些信奉歪道不得好下场的警世恒言,陛下不喜欢,那便换一个。” 封瑕问道:“还有什么?” 屏风后传出呼啦呼啦的翻剧本的声音,不一会,夏洛荻复又回道:“还有乡下书生一朝进城,参拜了某寺庙天女娘娘后,被预言自己有平步青云、掌一国相印的能为,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作弊之术,纵横考场,人称文抄公的故事。” “这便罢了。”封瑕感到了熟悉的头痛,夏洛荻一贯如此,她想哔哔个什么事就必须要昭告天下,否则断不会罢休,“你前前后后将那‘天女娘娘’说的这般神神叨叨,它到底是个什么邪魔妖物,这般蛊惑人心?” 夏洛荻问道:“陛下想见,各位也想见吗?” 众嫔妃早已被勾起了好奇心,催促道:“昭嫔娘娘莫吊人胃口了,那天女娘娘到底有何种能耐,能这般空口断人命数?” 屏风里传出夏洛荻的笑声,笑音落定后,整个金华殿的火烛倏然一灭,数息的喧嚣后,复又一明。 “又在弄什么玄虚。” 金华殿再次亮起之后,殿中四下有几个地方倏然传出惊叫声,连尹芯也包括在内。 只见屏风四面倒落,本应坐在其中的夏洛荻早已不知去向,而桌上正摆着一尊等人大小、容颜倾国的妖艳木像。 正是当日在赤狐山红线庙中缴获的——红线娘娘。 第78章 杀机现 “呀, 这不是‘红线娘娘’吗?” 离得最近的嬿嫔看到屏风里等人大小的木雕像时,第一个疑问出声,同旁边那时一道在赤狐山红线庙见过红线娘娘的灵妃道: “灵妃娘娘, 咱们同太后一道去礼佛,不是也见过这个神像吗。后来见那庙无端烧了,倒还怪可惜的。” 赤狐山一事因事涉秀女,在皇帝的授意下,红线庙那段就被压了下来, 所公布的就只有北燕公西宰率众行刺之事, 是以后妃们也不甚知晓个中详情。 灵妃端详了片刻,道:“确实是‘红线娘娘’的模样, 只是这面相……我们见到时, 并未这般精巧殊丽。” 她们所见到的红线娘娘, 面孔雕得如同观音弥勒一般珠圆玉润, 颇为慈和,但眼下这尊, 虽姿态与印象中相同, 却是殊艳绝伦, 美撼凡尘。 一时间, 竟有不少人看个雕像也看痴了去。 这红线娘娘自然是夏洛荻从大理寺库房搬来的,自打上回睚眦在红线庙放了把火, 那地方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只是里面那些尼姑都从密道逃了, 大部分屋舍也都烧得面目全非, 只有这尊红线洞里的雕像, 因藏得较深, 这才被拆下来带回去作为证物研究。 只不过, 一时没研究出来个所以然,便一直搁置,直到夏洛荻发现了别的“红线娘娘”时,才被拉出来做对比。 嬿嫔一直以来坚称夏洛荻最近变好看了乃是受了红线娘娘的点化,是以宫里对这红线娘娘都略有耳闻,今日算是见着了。 “这红线娘娘究竟是何方神怪,当真能如你故事中所言,断命数成败,知过去未来?” 夏洛荻走上前,绕着那红线娘娘缓缓踱步,意有所指般道:“世人常人恐惧这些神怪,乃因屈于现状之无力,故而托庇神佛,祈求一个好命数。但焉知,神怪也有两面,一面蛊惑人心,而另一面……” 她的手放在“红线娘娘”雕像的头上,轻轻一挪,只闻咔嚓一声机关响动,红线娘娘那妖冶无双的面容一转,便成了熟悉的慈眉善目的模样。 “另一面,又是悲悯世人的模样。” 尹芯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混混沌沌中,她听见夏洛荻一字一句,皆是扎在她心底。 “这位红线娘娘,便是专找那些不得志又好高骛远,或是绝境之中孤注一掷者,窥见他们心底的阴私,便将蛊惑人心的这一面示人,让他们以为自己正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们以为见到的是神,以为那些飞来的横财、那些天降的运数,皆是命中本该属于自己的,但其实窥见的正是他们心底的魔障。” “凡有赠,必有索。那些‘信徒’也不妨回头想想,自己做过的事里,有没有因为追逐魔障而造下的恶业。” “……而最终,这些恶业终将汇聚成海,滋养这位魔神掀起不可名状的灾厄。” 金华殿寂静无声,所有人眼中的红线娘娘,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知名的邪异之色。 讲故事的人微微躬身,向高座上的人行礼道:“我的故事讲完了,还请尊者鉴赏。” 良久,封瑕才恍然回神,抚掌数下,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好一场醒世寓言,昭嫔有心了。今后凡在宫中弄邪异怪道者,一经发现,着即查办,与庶民同罪。” …… 金华殿宴散后,尹才人直至出了灯影寥落的宫殿,才为初冬的清寒打了个冷颤。 一时间,后背竟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她没发现吧,自己藏得那么深……可那故事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与我母亲的际遇有少许相似之处? 不,她那么聪明,一定是发现了。 是了,她在吓她,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要回去把红线娘娘毁了,叫她找不出自己的把柄来。 这么想着,尹芯再也不敢如以往般等着夏洛荻,而是匆匆忙忙地先回了青天堂,一回去便将门锁起,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妆奁,取出了里面缩小版的红线娘娘像。 她拿着那红线娘娘像来到烧着银炭的火盆前,一丢进去,便发现雕像上有一层蜡膜融化了,而在雕像背后缓缓出现了一片小字。 尹芯看罢那段小字,如遭雷击,缓缓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竟是……” 她想再求证一些,但却在雕像底部又看到几个字: 毁我者,乃弃天命。若欲得救,于神像腹中取法。 她从红线庙里得到这尊神像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尊红线娘娘给料中了。 尹芯跪在地上,不顾火烫,试图将神像掰开来。而此时的木雕像已经被烧得焦化了一小半,轻易便磕碎开,果然如其所言,里面有一枚蜡丸,蜡丸里包着一片鳞片状、半透明的晶片。 有一火浣布条同置其中,上书:天下奇毒半日散,死状无可咎,三日内杀汝命中异数,可赎天命。 尹芯眼睛一点点红了下来,伏在地上低声道:“我不想的,是你逼我……” …… 两日后,正要收拾好家当前往地方上上任知州的王尚书一家正要离京,走之前,王夫人思念宫中的女儿,请示了宫中后,得了特许,带着儿子王霸蛮去了宫中见他姐姐。 说起来,自从中秋宴那件事后,王尚书怕这天杀星投生的死儿子再出去惹什么祸事,这几日都是将其锁在家中,日日与一个半截入土的迂腐教书先生学文儒大道,与外界消息不通,更是刻意封锁了京中如今沸沸扬扬的秦不语的事。 这一日好不容易央求着王夫人带着自己进宫去探望姐姐婧嫔,王霸蛮总算得以出去喘口气,便是去宫中,也是一路兴高采烈。 “……此番陛下能赦免你爹的死罪,想来是你姐姐在宫中周旋的结果,这次入宫向婧儿辞别,你可莫惹些乱子。” “娘,咱们怎就这么走了?”王霸蛮瘪瘪嘴道,“我还没向秦夫人辞别呢。” 见他又提起秦不语,王夫人气得拧儿子的胳膊肉:“天煞的龟儿子!我是怎么生了你这个姻缘不顺的东西,整日里迷恋一个残花败柳,真真岂有此理!” “娘,你可以骂我,但不要骂秦夫人。”王霸蛮争辩道,“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大慈大悲来救我这个人间浪子的,自从见了她之后,我已经戒赌了,下个月我就戒酒,再下个月我就戒色……” “你这么有慧根,索性出家算了!”王夫人余怒未消,抱怨道,“你爹也是个熊货,且不提这个姓秦的妖妇,之前给你求了个什么王爷女儿,现在也没信儿了,你怕不是前世打过月老,怎么招上的都是这么些个东西!” “哪个王爷女儿……”王霸蛮从自己茫茫相亲史中回忆了一阵,只觉得略有熟悉,但始终想不起对应的脸。 没等深想,王家的马车便停了,宫门口早已有婧嫔身边的宫女等候。 “夫人、少爷请吧,娘娘今日宫中雪梅出绽,正邀了各宫嫔妃前来雪梅诗会呢。” 王夫人瞪了儿子一眼,给他正了正衣冠,道:“我家大儿是外男,是不是不太合适?” 宫女娉婷一笑:“是夫人想得周到,正要引公子先去偏殿暂歇,夫人独赴宴便可。” 王霸蛮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们身后,不一会儿,前面的宫女步子猛然一停,险些撞到了他,没等他发问出声,便按着他的头跪在了道旁。 少顷,一列威赫仪仗自宫道缓缓而来,王夫人低着头没瞧见,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压迫,低声问道。 “姑娘,这是谁的仪仗?” “夫人提着些心,这是陛下。”宫女严肃道。 王夫人再不敢言语,直接把儿子的头给按到了地上。 但她不想惹人注意,路过王霸蛮旁边,看到那熟悉的后脑勺的封琰却认出来了。 他虚点了两下,问道:“王尚书的家眷?” 王夫人头纳得更低了:“臣妇正是。家夫有负君恩,不敢称尚书。” 封琰想起来了,因太后那事,王家遭贬,被调去了外地,最近也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这官贬得不是时候。 如果不是王尚书卷进来,他就不会被调走,如果不被调走,户部就不会空缺出来,户部不空缺,刑部老尚书就不会平调去户部……那刑部现今就不会是薄有德那个老贼凭资历挤上去,如果不是他,那秦不语就不会被刻意找茬逮住,睚眦也不会去刑部体验天牢,他封老二也不会好几天不敢去见夏洛荻。 四舍五入,老王是这一切的源头。 “起来吧。”封琰抑郁无比,“尔等要去何处?” 高太监见这王家母子不敢说话,解释道:“陛下,今日婧嫔娘娘在赋雪楼开‘雪梅宴’,各宫娘娘都去了,想来也是为娘家人饯行。” 封琰略一回忆,便想起来一入冬,宫里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已摆满,便如同莳花楼要举办迎春宴、梳荷楼要举办听蝉宴、数珠楼要举办红叶宴一般,作为宫中最好的观雪之地,赋雪楼也要在第一场雪来到之际办起雪梅宴。 他一向不爱掺和这些事,且不说场合尴尬,皇嫂们那些花花草草吟诗作对的东西他又没兴趣,便向来由封瑕来应付。 “都有谁去?” “各宫娘娘都去了。”高太监着重强调了一下,“昭嫔娘娘今日也去了。” 封琰陷入了沉思。 睚眦在天牢里住得挺快乐的,据说最近听犯人八卦听得兴起,找人保他他还不乐意出来,只待半个月后开审。 等于说他现在或早或晚总要面对夏洛荻……至少要找个不挨骂的场合。 ……其实眼下这个雪梅宴就很好。 于是他的目光投向了王霸蛮:“你,会吟诗吗?” 猛然被点到名的王霸蛮懵然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封琰。 他是见过这个一脸冷漠的皇帝的,或许是这皇帝沙场上出身杀气重,总叫他一见对方的冷眼就止不住打颤。 “草民……草民会写得几句打油诗。” “那就行了。”封琰说罢,一行仪仗便转向赋雪楼。 约是摸出了封琰的心思,高太监留下来对王家母子装模作样道:“陛下这几日常忧思慨叹,王尚书乃国之逸才,失之可惜,今日适逢诗会,想考校一下公子的诗才,倘若雪梅诗会中续得好,或能让王尚书外调的时间缩短几年也说不定。” 王霸蛮:“……”他怎么不晓得自己老爹何时成了国之逸才。 王夫人却狂喜道:“陛下圣明!我们必定竭尽全力!蛮儿,你最近不是日夜攻读历代诗词名家之作吗。” 王霸蛮:“我不是,我没有……我那是想给秦夫人写情诗才学的,我……” “那不是更好。”高太监打断了他,“昭嫔娘娘也在席,也好让她品鉴一二公子那些情诗是否能打动人心。” 王霸蛮:“……”现在啪啪扇自己耳光还来得及吗? 第79章 雪梅宴 婧嫔本因王家要外迁之事心情抑郁, 不大想请夏洛荻,无奈宫女嬷嬷们力劝她这赋雪楼是夏洛荻让出来的,不请恐怕要在德妃娘娘面前吃挂落。 即便有点怵她,婧嫔无奈也只得请了她来。 夏洛荻一落座, 倒也没有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而是左右打望, 不知在瞧些什么。 说来也怪,御医说她有孕, 但或许是月份尚早, 这几日下来,却分毫没见她显怀的样子, 倒是自己…… 婧嫔捏着腰上的软肉, 愁得又啃了两块栗子糕。 “给我母亲的席位可设好了?” 宫女道:“娘娘自家人, 自然不敢怠慢, 就设在您旁边,倒是听说公子今日也进宫了,依规矩安排在迎客居,待散宴后再与娘娘见面。” “也好,省得这小子闯祸。” 不知王夫人母子在路上耽搁了什么, 眼看着开宴在即也没有来, 婧嫔无奈只得向德妃传信说可以开宴了。 皇后已到了身子重的时候, 不宜过多劳累, 于是坐在主位的仍然是德妃,见座中夏洛荻难得过来,满意地点点头, 对众妃道: “每年四季宴各有所长, 但本宫向来以为雪梅交映之时至为风雅。按往年的惯例, 数梅花饮酒,以为开宴,婧嫔,开始吧。” 宫女端上一只如月亮般的白瓷盆,踏入赋雪楼庭院中的梅花林。此时正是梅蕊初绽的时候,黄梅、红梅、白梅参差错落,宫女信手摘花,数量无计,随意放入水盆中。 梅花飘在水盆面上,由宫女小心端着,踏过殿中的锦鲤池旁,呈献给了主位的德妃。 “今年有新来的嫔妃,是以便将规矩再说一遍——每人一句七言句,要求有梅、有雪、有一至十的数,吟罢便从盆中捞出对应数量的梅花,吟不出的罚酒一杯,轮到捞至最后一朵的罚酒一壶。” 这玩法是大魏高门女子常见的玩法,有大马金刀的番妃犯了难。 “德妃娘娘,我等喝酒还没怕过谁,吟诗作对要从小学起,岂不是为难人。” “那就自罚一杯,莫不是酒量不佳?” 番妃们原本也是说玩笑话,有酒喝自然不会拒绝。把异议混过去后,德妃便挽袖撩起盆中梅花,开口吟道: “拨雪见梅三点蕊。” 副席的灵妃捞起一朵,行云流水地接下去: “寒英一枝入南窗。” 按座次下去,接下来几个番妃都自动端起酒杯如喝水一般罚下去,一至末席,到了难得打扮得素净的尹芯那儿,她瞥了一眼右侧,足捞起十朵梅花,续道: “十夜冬深落花响。” 众嫔妃纷纷诧异,十朵梅花一捞出,瓷盆里就只剩下清水,下一个自动成了本轮的输家。 一圈目光投在作为输家的夏洛荻身上,她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清水盆,放下点心,撩起清水洗了洗手,悠悠作结: “原是狸奴戏雪光。” 这姿态,很风雅。 “你便是把屋里养的猫带上,这一轮也算你输。”德妃转向婧嫔,道,“昭嫔龙嗣在身,以茶代酒吧。” 婧嫔点点头,玩闹归玩闹,她是断不能在自己办的雪梅宴上让龙嗣有个什么闪失的,便让人端了杯红枣茶来。 “今日且绕过你,待明年此时,便算记在账上。” 宫女端着红枣茶过来,路过月美人和婧嫔中间时,却是一失足,“哗啦”一声连茶带碗摔了去。 “放肆!”婧嫔拍案而起,“怎这般不当心,在众位娘娘面前出丑,还速速收拾了去。” 摔在地上的宫女只觉得刚才似被什么东西给绊了,却瞧不出什么异常,即便觉得冤枉也不敢争辩,道:“奴这便重新沏来。” “慢。”此时嬿嫔又插嘴道,“单以茶代酒有什么意思,还有五六轮,莫不是之后到了昭嫔那儿也要以茶代酒?德妃娘娘,妾在太后身边侍奉时,听太后说了个‘听茶辨叶’的玩法,咱们且玩不了那般神异的巧,不妨就来个蒙眼辨花茶如何?” 嬿嫔好玩那些百花茶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后宫都被她给祸祸过,她的法子是:取春天的梨花、夏天的莲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任择几种,再加入蜂蜜泡三杯花茶,若夏洛荻能尝出几种花才算放过她。 这法子比听茶辨叶简单许多,毕竟大魏女子人人制香,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四种花的不同之处,纯粹是打趣夏洛荻没这个本事罢了。 毕竟人人都晓得她是在前朝荒废了青春,恐怕没这般闲情逸致练什么香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洛荻道。 宫女们先是用纱布将她的眼睛蒙上,接着便摆了张嬿嫔惯用的百花茶台,由她亲自操刀,挽袖任选了干花开始沏茶。 蒙着眼的夏洛荻全程不发一语,唯独在嬿嫔沸水注入百花茶中时,耳尖微微动了一动。 “请吧。” 嬿嫔其实今天有心难为夏洛荻,用的干花里掺进去几片清热解毒的陈年黄连,管教她一喝就出丑。 如是想着,便见夏洛荻抬手在桌前一一点在三杯花茶的杯沿,却是从右手边第一杯开始喝起,先是在鼻端嗅了一番,随后小抿一口。 “莲花、菊花、梅花……嬿嫔娘娘宫中的蜂蜜该换了,都进黄连了。” 嬿嫔闻言,没想到竟让她忍了下去,便瘪起嘴。 可明知杯中有黄连,夏洛荻还是又拿起一杯,品道:“梨花、菊花、莲花、黄连。” “嬿嫔,你莫不是在耍弄她。”婧嫔道,“花茶里下黄连,你也想得出。” “玩闹罢了……”嬿嫔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上前抢过夏洛荻手中最后一杯茶,“既被你猜出了,我陪你一杯总可以了吧。” 孰料嬿嫔刚要将茶杯送到唇边,夏洛荻就猛然站起来,揭下眼睛上的纱布,一把将嬿嫔手里的茶杯打了出去。 “你?!” 花茶杯滚了一圈,直接掉进了中间的锦鲤池里,嬿嫔气得脸颊通红:“我不就耍了你一小下,何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夏洛荻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眼中略有失望,继而索性虚推了一把嬿嫔,佯怒道:“我那日上你宫中不过喝了你一瓶百花露,你竟埋怨到今日,这般小气还说我脾气大?” 嬿嫔哇呀呀一声暴怒道:“那百花露是我做了七天七夜要给皇后娘娘当生辰礼的,你说好看一看,一头闷了,叫我不得不重新备礼,分明是你给我添的麻烦,现在还说我,我我我挠死你!” 眼看着嬿嫔捋起袖子就来挠她,夏洛荻直接扭头就跑,那边嬿嫔怒火攻心,马上追了上去,二人秦王绕柱似的在雪梅宴上你追我赶了两圈,最后夏洛荻正要跑出去时,一头撞在了刚踏进门的封琰心口。 “陛下驾——”高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对着后面慌忙出迎的众嫔妃道,“陛下来看看各位娘娘的雪梅宴。” 封琰被怼了个实在,还当是夏洛荻身后有个什么妖魔鬼怪在追,护在身后一望,却是个比夏洛荻还足矮一头的嬿嫔,顿时一言难尽地看向她。 “这你也能打输?” 有几日未见了,夏洛荻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的,无言地看了他一眼,退到了一侧,垂眸道。 “妾等在打闹玩乐,让陛下见笑。” 可嬿嫔那狰狞的表情不像是在玩乐啊…… 封琰回头一望,便见嬿嫔涕泪四流地扑了过来,连忙身形一闪,和夏洛荻一道躲在高太监身后。 “陛——下!”一扑没中,嬿嫔泪眼婆娑道,“昭嫔仗着身有龙嗣欺负我,我同她开个玩笑,她还当众甩我脸子,前几日又喝了我本来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百花露,请陛下为妾主持公道!” 封琰回望向夏洛荻:“怎么回事?” 夏洛荻咳嗽了一声,道:“如陛下所见……” 此时,殿中突如其来一声尖叫。 “鱼!鱼怎么都死了!” 众人连忙进入殿中,便见举办雪梅宴的阁中,刚才花茶杯掉入的所在,一条条本应冬日寒冷而沉入水底的锦鲤一条条浮上了水面,翻起了肚皮。 转眼间,便成了一池死鱼。 “婧嫔,这是怎么回事?”德妃问道。 眼下这情形,明眼人都知道池中有毒物。 “刚才还好好的,如果不是池子里有问题,那就是刚才那花茶……” 所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杯茶是给夏洛荻的,如果她喝了,那可是一尸两命。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刚才为夏洛荻做花茶的嬿嫔,后者愣了一下,愕然道:“我那花茶好好的呀,昨天还泡了新品自己试饮过,若是有毒,刚才我怎么会自己喝……婧嫔!这雪梅宴是你办的,是不是你怨怼她累你家人外迁,才想使这一石二鸟之计害我?!” 众人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婧嫔家里才被贬谪,如果是出于报复皇家的心思谋害龙裔,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知谁在旁边阴阳怪气了一句:“嬿嫔娘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婧嫔娘娘近来时运不济,难免走了歪路,大家懂得都懂嗷。” 婧嫔脸色一青,慌忙跪在地上:“德妃娘娘,这与妾无关啊!” 此时,一个妇人一阵风似的从皇帝身后的仪仗里冲出来,抱着婧嫔跪在地上道:“陛下、娘娘明鉴,我家女儿从小老实,断不会行此恶毒之事!” 她们王家才因为举办宴会的事被查办过,眼下万万不敢在这个关节眼上出问题,一旦扯不清,那王家上下就必是死罪了。 “好了。”德妃也遇到过两次类似的事,很是能感同身受,甚至眼下已经淡然了,便道,“陛下,刚才是昭嫔遇险,便让她说说看如……陛下?” 正试图掰开夏洛荻的嘴想看看她是不是中毒了的封琰松开她,道:“嗯,对,查。” “我根本就没喝……”夏洛荻揉着脸扒开封琰的手,走上前道,“我曾念你年幼易受蒙骗,故而几番明示警。而今你既做了选择,那我便不再容情……请陛下屏退宫人,所有妃嫔留步。” 第80章 听水落石出 “你知道下毒的是谁?” “此事且按下不表, 先来说说另一件事。” 夏洛荻望向门外,一个抱着一本礼单的宫女进入宫中,分别向皇帝、众嫔妃先后行礼:“奴是扶鸾宮中的大宫女金雀。” 赋雪楼的宫门一关, 又见了皇后的大宫女过来, 众嫔妃都品出几分山雨欲来的味道, 不由得屏息凝神起来。 “前天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 各宫娘娘皆送了生辰贺礼来, 其中……”金雀展开礼单,清了清嗓子,道, “丹华宫德妃娘娘, 琉璃孔雀缎三匹、碧玉瓶一对、翡翠头面一副、明珠一斛。” “婧嫔娘娘赠双面绣七宝屏风一扇、红宝金镯一对、山参八支。” “嬿嫔娘娘赠百花香十两、上等雪狐裘一件……” 被点到的婧嫔和嬿嫔一慌, 忙道:“可是贺礼出了什么岔子?” “二位娘娘权且安心。”金雀向皇帝行礼道,“除上述三位娘娘外,其他各宫的贺礼, 尤其是汉妃籍的贺礼,多多少少都抽检出了藏红花、麝香等堕胎之物。” 在旁边看热闹的嫔妃们俱都大惊失色, 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 “陛下, 妾断无谋害中宫之心呐!” ……今天该叫封瑕来的。 封琰沉默了一下,对惶惶然的众嫔妃道:“都起来吧, 既是关门议事, 必有内情,且听她说说个中详细。” 六神无主的众嫔妃纷纷看向在皇后生辰宴时只带了一张嘴就敢赴宴的夏洛荻,哀求道:“昭嫔娘娘,岂有这么多人同时谋害中宫的道理?您明谋善断, 还请为我等正名。” 全程淡然的德妃瞥着这些平日里七嘴八舌关起门来说夏洛荻不是的嫔妃们, 关键时候还是得求人家。 “各位稍安勿躁, 若还有印象,当还记得日前我曾四处骚扰各位的宫室……其实那时,便是在抽检那些寿礼中是否有谋害龙嗣之物,有问题的,只要力所能及,当即便捣毁迫使诸宫更换贺礼,是以做出种种怪行。” 众嫔妃纷纷动容,有些人不禁羞愧地低下头去。 “没想到昭嫔娘娘竟如此忍辱负重……” 嬿嫔张着嘴彻底呆住了,她对那百花露心疼了好几天,不禁出声道:“你是说我那百花露里有藏红花或麝香等物?那你为什么还喝?” ……对啊,你不是也怀孕了吗。 大家的视线刷一下集中在夏洛荻平坦的肚子上,后者扭头看向封琰。 “陛下,是时候给六宫一个解释了。” 好家伙,从主动帮忙查毒害龙嗣案开始就琢磨着摆脱这个虚无缥缈的龙子了。 “昭嫔……”封琰顿了顿,道,“最近补得猛,胎气稳。” 夏洛荻:“……”就不能跟这死鬼客气。 德妃见夏洛荻和封琰之间眉来眼去的,想起过往种种这对前君臣现夫妻之间总有些秘密,加之夏洛荻的确不像显怀的样子,已然心领神会,岔开话题道:“只有汉籍的妃嫔贺礼才出了岔子,也即是说,若众人皆是无辜的,这就是一次刻意挑起汉妃和番妃间争斗的蓄谋。” 这么一想,其实很是凶险,皇后医术玄奇,倘若没有提前觉察出来,就直接把这些有问题的贺礼送到她眼前,在她看来,就必定是整个汉家势力对她的宣战。 到时万一再出点岔子,弄个龙胎不稳的迹象,那她们无论家世高低,皇帝就不得不治她们的罪。 那她们背后的大魏世家怎么想——为了一个番后,打压大魏本土的势力,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思及此,德妃和少数几个较聪明的已经想到了背后的问题,不免都惊出一身冷汗:“究竟是谁,能插手到六宫的内务上来?” “皇城并非是铁桶一般,只要有物流往来,总有可插手之处,就好比……”夏洛荻走入殿中,从嬿嫔的茶台上取出一只镂花勺,“嬿嫔刚才做了三杯花茶,所用干花、黄连片、乃至茶具都是自己宫中带来的。依照各宫的宫规,能入口的东西自然把守严密,但这用于盛取蜂蜜的四宝镂花勺子却是个漏洞,只消将毒物贴在勺子上,盛取蜜糖时,用沸水一冲,毒物便会自然脱落在茶中,无声无息。” 夏洛荻刚才听到嬿嫔是在分好干花之后,用镂花勺依次浇入蜜糖,随手将勺子放在了最后一杯里面。备好之后,再取沸水,顺便将镂花勺上剩下的糖蜜冲入杯中,花叶在沸水中舒展后,糖蜜自然融化,也无需再行搅拌,是以三杯茶并不会混在一起。 她喝了两杯茶之后,第三杯本也是不打算动了的,孰料嬿嫔抢了过去,若不是她出手快,差点就一口归西了。 一想到阎王爷刚才就站在身后,嬿嫔后槽牙都在发抖,不禁回忆起了这几日的交往,嘴里喃喃念着“镂花勺”三个字,起身环顾四周,忽地想起了什么,指着人群中一张惨白的脸道:“尹才人,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我宫中请教花茶技艺,昨日虽是同三个美人一道来的,却只有你靠近过称赞过我的茶具,你……” “娘娘说笑了。”尹才人勉强道,“我是请教过娘娘的茶艺,可茶具这种随时洗涤的东西,便是故意弄上些什么,焉知离开后会不会洗去?倒是妾斗胆以为,昭嫔娘娘更为可疑……她怎就晓得,三杯茶中哪杯有毒呢?” 她这话合情合理,夏洛荻望着她笑了一下,道:“一杯茶里能加什么料,哪怕掉进去一颗芝麻我都能听得出,何况下了毒的哪杯冲水声异常至此……你若不信,我还听得出德妃娘娘杯中是毛尖,灵妃娘娘杯中是银针,婧嫔是山楂枸杞茶,而开宴时宫女们问你要什么茶时,你却只要了一杯白水。” 德妃、灵妃、婧嫔俱都面露诧异之色,夏洛荻全都说中了。 离那么远,她怎么注意到的?莫不是宫女在她身后茶房忙活时,当真就能‘听水辨叶’辨出来不成? 夏洛荻这般随口顶了回去,尹芯反倒是开始心虚了,不知怎么地,对方说出这样荒诞的话,她却本能地相信夏洛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不然呢?现场考校一下? “娘娘今日……甚是针对我这个小小才人。”尹芯望了一眼金雀,心里判定夏洛荻今日是有备而来,便退而放低姿态,跪向封琰道,“妾实与此事无关,请陛下明鉴。” 明鉴什么? 封琰猛然被点到名,建议道:“要不然……先上个枷?” 众嫔妃看皇帝的眼神都变了。 好家伙,临行前娘家父母说的太对了,老封家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出事前卿卿爱妃,出事后就直接上枷起步,当真是君心如铁。 反观人家夏大人,自打来宫里之后,都是做好事不留名,即便招恨也是为她们好。 一时间,竟有不少嫔妃醒悟了过来。 “请陛下缄口。” 夏洛荻回身拿起尹芯桌上的盖碗茶盏,打开来,一股蜜糖的香味涌出,那并非是一碗白水,而是蜂蜜水。 “刚刚我说你开席时要了一杯白水,你为什么不争辩?是怕我注意到这个细节吗?”她问道。 尹芯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下来。 夏洛荻道:“自你捞梅花时刻意让我喝茶起,我便晓得你必定是摸清楚了嬿嫔最近对我多有抱怨,想刁难于我,加之又观察她许久,对她用茶习惯了如指掌,从她身上下手是最好的机会。至于手法,那就更简单了——你今日十分沉默,席间又同宫女说喉咙干哑,让她们去茶房添些糖蜜润喉,宫女添了一次你说不够甜,这才去了人来人往的茶房,只消借用时将毒物贴在勺子里,等它用时遇热即化就是了。” 嬿嫔到哪儿去赴宴都会带着她那一套百花茶的物件,有时嫔妃找她要些茶包、香料、露水是常事,她为了立自己‘百花仙子’的名声,这些零星小物向来不怎么吝啬。 而有投毒之事发生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茶用干花,其次才是用水、蜂蜜,再次才轮到器具,今天还有几个嫔妃要了菊花茶和莲子茶,尹芯在她们之中并不出挑。 要证实也很简单,只需要叫来嬿嫔的宫女查问一番有多少嫔妃进了茶房就是了。 “即便如此……”尹芯咬了咬下唇,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茶房人来人往,娘娘怎只揪着妾不放?莫不是平日里怕被妾夺了陛下的恩宠,故而嫉妒使然?” 封琰闻言略感震惊,虽然他也想不明白这个尹芯日日想行刺于他,怎会还想着能靠此夺得恩宠,但看夏洛荻沉默了一阵,还是禁不住问道:“真的么?” “请陛下闭上龙嘴,不要带歪案情。”夏洛荻第二次警告封琰,又对尹芯道,“倘若你觉得我冤枉了你,那我且问一句,这杯蜜水从做好到放凉都是满的,现在,你敢喝吗?” “……”那杯水送至面前,尹芯猛地后仰了一下。 那杯蜜水从尹芯桌子上端来,是沾过毒物的勺子接触过的,或是出于焦虑,或是出于忌惮,尹芯从头到尾就没有碰过这杯水。 眼下这一退,便是不打自招。 诚如夏洛荻所言,尹芯心此时此刻,就存着一个挥之不去的魔障,这个魔障教她眼前的一切都混沌了起来。 “我……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她的声音此刻已然低了许多。 德妃开口道:“陛下,尹才人构陷嬿嫔谋害昭嫔,几已确凿,当着即押入内刑监听候查问。” “准。”封琰拉起夏洛荻,对噤若寒蝉的后宫之人道,“在座汝等,不是世家望族出身,也是邦属贵胄,凡所行事当以家族出身为念。往后宫中再有涉杀人命之事,便交由大理寺执刑。” 后妃犯事,判入内刑监,凭着皇妃的身份,还有酌情减刑的情况……若交给大理寺,便是与庶民同罪,杀人者,死。 …… 滴答、滴答。 深冬的夜里,尹芯在内刑监的牢房里裹紧了单薄的外衣,旁边的牢房都是奄奄一息的宫人,一个个眼神麻木。 这大约就是红线娘娘口里的“败者”吧,而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她会被怎么对待?被那偏心的皇帝赐一杯毒酒,还是被夏洛荻带人过来缢死她? 胡思乱想中,有内刑监的人敲响了她的牢门。 “尹氏,出来。” 尹芯瑟缩了一下,被内监们不耐烦地架了出来。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她惊慌地问道。 “有人要见你,闭嘴。” 尹芯话没说完,就被堵住嘴,蒙上眼塞上了一辆马车。 车轱辘不停转动着,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须臾,有人给她送了绑,将她的束缚解除。 “出来吧,到了。” 这声音让她一怔,继而浑身发抖,她脸色苍白地看向马车外等她的夏洛荻:“你要害我,在宫内便是,带出来是什么意思,叫我抛尸荒野吗?” “车里有大氅,披上吧。”夏洛荻揣着手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府邸,“我是叫你过来看看,你真正的家。” 尹芯抬头望去,只见夏洛荻身后有一间富丽堂皇、但略显萧索的空宅邸,红漆大门上挂着一副牌匾—— 齐王府。 第81章 郡主 尹芯披上厚厚的大氅, 跟着夏洛荻走入齐王府中。 她的神情略有恍惚,不知为何,她分明从未到过此地, 但却觉得此地的一石一砖, 都如此眼熟。 是从哪里见过呢?梦里吗? 像是就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 夏洛荻问道:“你来过这地方吗?” 尹芯迟疑了一下,道:“我……未曾来过。” “那我同你说说吧。”夏洛荻带着她走入这间昔日宾从如云,但如今已门可罗雀的宅院,道,“进门时你也看到了, 这间王府, 属于陛下的皇叔,祖皇帝第六子,也就是今年才意外薨逝的齐王殿下。” “我听说过。”入宫以来, 尹芯就积极地了解封氏皇族的一切, 当然也晓得先前闹得轰轰烈烈的齐王妃事件。 可这又与她何干?她左右不过是个任人处置的阶下囚罢了, 在羽翼未丰的时候选了个错误的敌手。 思及此, 她的神情索性便倨傲了起来:“要杀便杀, 演这些装神弄鬼的戏码作甚?” “装神弄鬼的可不是我,我是打鬼的钟馗。”夏洛荻接着道, “不过你既已自认为死到临头了, 不妨就说说红线娘娘是怎么告诉你, 你的身世的?” “你既知红线娘娘, 那必定是去搜了我的宫室, 我的身世从神像上不都看到了吗。” 夏洛荻摇摇头, 如实道:“你那妆奁里的红线娘娘很谨慎, 药汁遇热显字只有一日, 我们去时已经成了块普通的烂木头了。” 尹芯冷笑道:“你也有力有未逮之时……罢了,反正我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先前你们审的那先皇后常氏怀有一个孩子,因她被发现时已是干尸,那孩子也是不了了之。其实当中还有一节,她宫中有一宫女自杀后托人将内脏掏空,将常后的孩子藏入腹中带出……那个孩子就是我。” 夏洛荻眉梢一挑:“红线娘娘这样告诉你,你便信了?” “有什么不可信的,凭我那卑微的外室母亲,怎能有本事用那般比肩高门大户的金银富贵来娇养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儿。”尹芯入宫这段时日,也看出来了,且不说同德妃比,便是同婧嫔这等原本就是尚书府千金的比较,她自小见识过的荣华也是不差的。 从小到大,别庄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比那些世家贵女差,区区一介节度使岂能这般纷奢?除非作为“生父”的尹峻本就晓得她来历不凡,这才不敢慢待于她。 她摸着手腕上的夕霞玉镯子,环视这齐王府,只在王府的博古架上看到同样的夕霞玉玉瓶时略微顿了顿步子,继而便笃定下来,回望夏洛荻道:“怎么,你不信?” “我信。”夏洛荻道,“我信你是真的一无所知。” 见尹芯一挑眉,夏洛荻复又道:“我们去王府的祠堂。” 夜色幽深,整个齐王府里一片萧索,尹芯满腹狐疑,不晓得夏洛荻在卖什么关子。但见她没有喊打喊杀地报复她,又想到自己眼下已到了破罐破摔的地步,反倒释然了许多。 而脚下丈量出的齐王府格局,更叫她恍惚不已。 这假山、这回廊……同自己和母亲居住的别庄很像。 片刻后,转过一株百年老银杏树,便来到了一处写着“封氏宗祠”的院落前。 这自然不能算是宗祠,只是亲王府里自己立的简易祠堂罢了,而门口早已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父……”尹芯脸色微变,几乎是脱口而出,面露复杂之色地看着站在门前的中年人。“尹大人。” 站门前站着一个抱着木盒的瘦削中年,正是本应还在天牢中的青州节度使尹峻。眼下他虽然已收拾了一番,但仍是掩盖不住牢狱之灾带来的磋磨。 他先是向夏洛荻一垂首,继而局促不安地摸了摸手里的盒子,对尹芯面色复杂地一躬身,道:“郡主,老臣……有负王爷重托,因知晓王爷被杀,大祸迟早降临在自己身上,以侥幸之心想着先下手为强,便信了那红线庙之人的鬼话。” 这一声“郡主”,彻底让尹芯怔住了。 眨眼间,先前夏洛荻在金华殿上的说书戏码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还有这熟悉的齐王府……一切都让她有了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尹芯浑身发抖,直往后退,却被夏洛荻一把捞住手臂,带进了祠堂。 “高祖皇帝有十二个儿子,彼时朝纲混乱、各皇子间互相倾轧,斗到最后先帝封逑上位时,只剩下韩王、赵王、齐王三个。”尹峻跟在身后,望向祠堂里的封氏先祖挂画,走到其中一幅上,道,“先帝是什么样的,大魏子民人人皆知。王爷也不容易,为了能在三十岁前离京前往封地图谋大事,以亲王之尊求娶了李氏大族的一个庶女为正妻。” “以李氏在朝中为王爷周旋,先帝便不敢动他……甚至有侧妃生下男胎也活活闷死。郡主,王爷实则只有你一个血脉,他将你与夫人托付与老臣时,曾说待他君临天下之日,必定十里仪仗,迎你与夫人入宫,届时你便能做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魏公主。” 尹芯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一般。 “你说这些,现在又有什么用呢……齐王,他早就被山匪杀了。”尹芯说到这儿,忽然哑了声,瞪大了眼睛道,“半年前,就是传的沸沸扬扬的齐王被劫杀了之后,我娘就彻底疯了,还找了那些红线庙的人和我来往。” 她娘早就知道,齐王死了之后,她们母子无依无靠,迟早也会被抛弃,只有信了红线娘娘搏一把,可能还有翻身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早就拿捏在别人手里,成了傀儡上的线。 “不,我要回去找我娘问问,这太荒唐了……”尹芯茫然地向外走了两步,却被尹峻叫住。 “郡主,不用去了,你娘就在这儿。” “我娘在哪儿?”尹芯四处张望,最后视线定在尹峻怀里的木盒上,眼睛微微睁大,“我娘呢?” 尹峻将木盒放在齐王的画像下面,退到一边去,道:“早在郡主入宫后不久,朝廷已暗中顺着红线庙查到了别庄里,夫人将山庄付之一炬后便……吞金自尽了。” 尹芯呆呆地看着那装着骨灰的木盒,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对尹峻道:“是你骗我,是你骗我说尹家嫡女同人私奔了,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去顶她的身份……是那些尼姑告诉我,我天生凤命,只要抓住机会必定会一鸣惊人……” 红线娘娘说得对,她确实是凤命,但不是皇后那个凤命……是凤子龙孙的凤命。 或许的痛到极致,尹芯已有了些许癫狂的意味,满面泪痕地朝夏洛荻冷笑道:“你带我来看这些,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这般生不如死……确实比鸩酒一杯精彩。” “我没有要看你的笑话。”夏洛荻垂眸道,“我能体会——” “你体会什么?!”尹芯忽而发狂般朝她吼道,“难不成你十六岁的时候全家也死光了?!” 屋外的寒鸦惊起一片,屋内余音未绝,气氛如同霜冻。 封琰刚到了门外时,便听到了尹芯说的这句话,鬼使神差地,他立即看向夏洛荻。 这个从来都不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的女人,听到这句话之后,像是放空了心肝一般,对尹芯道: “不管你信不信,渡过了活比死难的时日,活下来总归是比死了的好。如果你还有半分心气晓得红线娘娘的线索,告诉我,算我为你报仇。” “……原来是为这个。”尹芯似癫似狂地看着她笑,“你便不是我的仇人了?你刺自己一刀,我便告诉你‘红线娘娘’的真面目,如何?” 未等夏洛荻启唇,封琰便跨入了祠堂里。 “你爹齐王是我杀的,我才是你的仇人。” 他言罢,将一把沉重的乌金长刀钉在尹芯面前。 “用的就是这把刀,我砍下了他的人头,和他正妻的棺一起葬了。” 齐王绝不是什么好人。 尹芯在宫里时就晓得,她听德妃宫里的人闲聊时,还自以为聪明地猜出齐王妃一定是被丈夫害死的。在今日之前,齐王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现今不过是对自己身世的不甘罢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如你所愿给你个痛快。二,以宗女的身份封你一块边境之地,从此永不入京。”封琰干脆利落道,“诚如你所言,你才十六岁。我十六岁时,生父便想杀我,十年后,却是他死我活。世事无常只在转眼,是否有待来日,端看你选择。” 尹芯怔怔地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的刀,只要她狠狠心,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毕竟狠不下这个心肠。 她还会迁怒,还会对着夏洛荻发狠话,她还……很想活。 良久,她的神情安静了下来,踉跄着爬起来,退后几步,同封琰保持了一个恭敬的距离。 “臣妹,谢陛下隆恩。” …… 纤巧的笔迹落在一张纸上,借着齐王府的灯烛,夏洛荻反复观阅,直到封琰第三次催她,她才叹道。 “我只能说,红线娘娘若是个凡人,必是天底下顶聪明、也顶爱敲骨吸髓的谋士,她折了红线庙这么大的一个据点,不可能不讨回些本儿来。在这所有的布局中,只要能把尹芯送入后宫,她就先成功了一半,若不是被我截了,往后她拿捏着这个把柄,必会出乱子。” 尹芯身上最大的问题是……她是齐王的女儿,皇帝等于说是堂兄娶了堂妹,其他的暂且不论,首先这皇室的丑闻就是第一条跨不过去的坎,一旦被人知晓,她必死无疑,而且是无声无息地死。 “杀了她也是一样的。” “但你还是放了她。” “宗室阴私手段,大丈夫不齿为之罢了。” 夏洛荻故意拿纸张挡住微微上扬的唇角,问道:“你便不怕有朝一日她真的学你杀回炀陵,推翻了你的位置,也弄个女皇当当?” 封琰认真地想了想,道:“她当不了。” “为何?” “她没有你,成不了事,我有。” 夏洛荻听他那骄傲的样子,咳嗽了两声道:“你同意我出来,该不会只有这一件事吧,还有呢?” “镇国公秦啸的案子,刑部的是个铁废物,倒是大理寺得了那红线娘娘像的启发,拿去给之前太后宫里那郑嫒……她疯疯癫癫之下,供出了得到红线娘娘像的地方。” 夏洛荻正色道:“难道不是赤狐山红线庙?” “她在宫中活动,不可能随时跑到赤狐山去。京中还有个没掘出来的地方,是一座酒楼兼赌坊,正是之前仇老六欠钱的哪一家。” 封琰见夏洛荻的神色,便晓得这是她也不知晓的线索,登时骄傲起来,一把拉上她。 “我带你去,查到天亮。” 夏洛荻低头看着自己被牢牢牵着的手,缓缓地,回握了过去。 活着终究是比一了百了的好,谁也不晓得熬过这一夜,明天会不会遇到个傻子。 ……能吃他一辈子的那种。 第82章 他还是个孩子 “换了两个班房了还压不住!不是说好了把这死小子和刑部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关一起好杀杀他的脾气吗?!” “董都官, 按您的吩咐,那已经是最穷凶极恶的犯人了。” 刑部的狱卒们苦着脸听那董都官唧唧歪歪,自打秦国公那案子扔下来, 整个刑部忙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便是睚眦当堂顶撞了薄尚书, 眼下也没那个精力去管他,只能先扔进刑部大牢待审。 按道理说, 合该先打他一百棍杀威棒,但无奈皇帝反复明示,话里话外都是“他还是个孩子”云云,叫薄尚书打也不敢打,便交给董都官暗示他折磨折磨此子, 灭灭他的气焰。 然而,只要不是名正言顺地上枷动刑,睚眦进天牢就像回了快乐老家,两三日下来, 隐约有了和在押的绿林有了结拜的苗头,还有某个东北大帮的大哥觉得他当朝廷鹰犬过于屈才,约好了出狱之后去他们那儿拜山头烧黄纸, 也坐把大王交椅。 ——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想起上面的交代, 董都官也觉得头发哗啦哗啦地往下掉,无奈只得给睚眦调去了天牢里的单间, 以免再关下去,他就可能伙同其他凶犯杀出天牢落草去了。 “老实点!”董都官让人把牢门又加了一把锁, 狠狠道,“你那妖孽老娘马上也要下狱了, 再敢耍花招, 今日你逃过的刑罚明日就全算在那妖妇头上!” 他色厉内荏地这么一说, 却没吓到牢里的睚眦,反倒是抬头森然地瞥了他一眼,对他伸出三根手指头,露出一个冷笑:“董都官,记好这个数。” 什么意思? 董都官冷哼一声离开,倒是引起了隔壁牢房里犯人的注意。 “是夏衙内吧,你怎地也关进来了,莫不是也同我一样,跟人在赌坊玩上头把人地盘砸了才进来的。” 睚眦看向旁边,乃是个大约同龄的纨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李老七啊。” 京城纨绔们闯祸坐牢是常有的事,从前被大理寺抓的时候,那都是按部就班地吊起来吃鞭子,眼下这刑部薄尚书上任之后就好多了,只要不是人命官司,但凡使些银钱,在刑部大牢里待上小半个月,背的案子便算了了。 这李老七正是当日柴家镇遇上夏洛荻三人时被抓去当苦力的李家少爷,或许是有这么一段缘分,他看睚眦也没有从前那般害怕了,反而主动问道:“你比划的那‘三’,是个啥意思呀。” 睚眦往木床上一躺,随意道:“他骂我娘三句,我要折他三根手指头。” 李老七不禁“嘶”了一声,心里不免发怵,道:“那要是十根手指头都折完了呢?” 睚眦道:“那就片了他,大理寺的张刀头告老回家开烤鸭店之前,还把他那一手凌迟的刀法交给我了,就是还没找到机会用。” ……那烤鸭店还挺重口的。 李老七转念一想,义愤道:“这姓董的甚是该死,秦夫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怎就惹到了刑部这些个老泼皮头上,便是真的,她一弱女子乱世中又能做什么,一群老不死的咬着不放,真有那么大心力,还不如像陛下说过的那般,多打几个燕人和鞑子。” 睚眦刮目相看:“我倒没想到你竟有这般见识。” “都是平日里跟王霸蛮喝酒的时候,天天听他磨耳根子,便也晓得了秦夫人乃是仙女下凡的善人……” 睚眦听他那一句熟悉的“仙女下凡论”,便想这怕不是又一个上赶着来当他继父的,顿时伸出一根手指幽幽地看着他:“你怎知道得这般清楚,莫不是跟王霸蛮一路的?” “不不不,你可别误会,王霸蛮那鸟厮成日里想吃天鹅肉,我就不一样了。”李老七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飞起两片薄红,“我喜欢那种强势的女子,就像夏大人一样。” 睚眦:“…………” 今年他们老夏家是不是犯了什么水逆,怎么一天到晚总有些个不着四六的吊人冒出来妄图加入他们这个平平无奇的三口之家。 还有一个他打不过的,好气。 蹲大牢三天没叫他抑郁,李老七一句话让他抑郁了。 不过所幸李老七颇有求生欲,又一贯晓得睚眦是个狠人,不敢对夏大人过多表白,便讨好道:“夏兄,若蒙不弃,要不我请你吃酒?上外边吃去。” 睚眦翻过身来,挑眉道:“这儿可是天牢。” 李老七“害”了一声,道:“我娘今早探视时,说那姓薄的老狗和姓董的蠢狗今晚要去请都察院的都御史吃酒,求他们到时候查不出案子,多在陛下面前给他美言,顾不上巡查天牢。让我家今晚送饭的两个书童进来替我们一阵,待天明前回来就是了。” 睚眦刚想说“没兴趣”,就瞥见李老七手腕上拴着根红绳。 不知怎么地,他觉得这根红绳颇为眼熟,细一想,便想起来赤狐山上倒是常见游人手上也拴着这样的红绳。 “你那手腕上的红绳哪儿来的?” “这、这啊,啊哈哈……”李老七遮遮掩掩了一阵,忸怩道,“我从赤狐山回京后,就总是那个……夜有所梦,又想起红线庙灵验,托人又去了赤狐山那个红线庙求,发现庙给封了,前日出去赌钱时发现他们赌坊的地下有个法会也在卖这玩意儿,就花钱搞了一条,听说是很灵验,能增强缘分什么的……” 红线庙的红线,打结法子与寻常人家打的绦子不同,虬结如两条灵蛇互相纠缠,至少睚眦没在别处看到过。 睚眦思前想后,尤其是在牢里刚认识了几个东北绿林大哥,也不怕被人叼住了上通缉令,便道:“带我去你说的地方。” …… 炀陵南城有六十多个坊市,与东城都是官府、宗亲府,或是西城的民居不同,南城走商杂乱,便是宵禁时,也有不少坊市笙歌达旦,正是享乐的好去处。 “宵禁将至,关——坊——门。” 一声吆喝声远远传开去,南城一座坊市里的氛围不静反闹,临街的酒肆、歌舞坊俱都挂上了明亮的灯笼,一缕缕酒香、脂粉香从门窗里散出,便是冬日的寒风也要退避三分。 “……本部堂才离开半年。” 夏洛荻被封琰牵着下车时,心情甚是难受,她在任时着力整肃京城这些灰色地带,弄得满朝官员只敢在家里和妻儿摇骰子玩。 这才离开半年,这些小坊市便又开始故态复萌,刚才路过旁边的酒坊时,就瞥见几个吏部的官员在那喝酒划拳,好不自在。 封琰自然也瞧见了,一面给夏洛荻裹紧了斗篷,一面随口道:“现在还不行,正当年末清算、发饷的时候,还用得上他们。明年春闱后,自会选上来一批新人,届时就将这些尸位素餐的冗官处置了去。” “嗯。”夏洛荻自然也晓得大魏官场的整顿是循序渐进的事,天晓得刚接手过炀陵城时,这城里到底有多少妖魔鬼怪,扶持成如今这么个清朗繁盛的气象,已是皇帝的班底呕心沥血的结果了。 言罢,便早有等待在此的人迎了上来。 “主公。”便衣的暗卫偷着行了个礼,道,“前面那家‘砗磲阁’,下两层是酒楼,上两层是赌坊。听说还有个秘密的法会,每月中旬一聚,上个月没开,这个月十五……也便是今日,想必跑不了。” “何以见得?” “发现了许多手上戴着红线的人,刚截下来一个。” 见暗卫呈上的红线手绳,夏洛荻一眼就看出来,那正是赤狐山红线庙的手绳。 原来不知不觉,这红线娘娘早已把傀儡线织进了炀陵里。 夏洛荻不禁愤懑:“本部堂三令五申,京中及京畿诸道不得以三教外之邪道巧立名目哄骗百姓,而今竟能这般明目张胆地开在天子脚下,看着架势,没个一年半载必定成不了这般气候,负责南城巡检的各司当以失职论罪。” 暗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夫人,您已经不是部堂了。” 夏洛荻对着封琰指使道:“那你说。” 封琰:“今晚随便去敲醒哪个御史,叫他熬夜写个弹劾折子,明天早朝去弄巡检司。” “……末将遵令。” 暗卫得令而去,夏洛荻终于气顺,同封琰一道进了前面的砗磲阁。 这“砗磲阁”门脸不显,上了二层酒楼后,却是内有乾坤,往三楼的门口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赌鬼从楼上被撵了下来。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没个仨瓜俩枣的敢来砗磲阁赌钱,晦气!”掌柜的是个一身珠光宝气的老板娘,待收拾完一个欠钱不还的赌棍后,迎头便见得一对引人瞩目的男女上得楼来,便立马换了副笑脸迎上。 “贵客是生面孔,不知是吃酒还是玩乐?楼上还有异邦的花牌雅间,可要开一间玩玩?” 封琰刚要说话,就被夏洛荻扯了衣服,抓着他的衣角擦红了眼睛,装模作样地道:“那个……我们听家里的长辈说,这里有个什么法会,灵验的很,想试试求神问卜。” 老板娘目光微动,大约是嫌他们的容貌气度过于出挑了,眼神中略提上一份小心,道:“不知贵客是哪户人家,何处听说的?” “建陵崔家。”封琰道。 建陵崔家是太后的母族,分支极多,便是炀陵里都住着四五家不同的分支,算是高门大户,却并不打眼。 老板娘还有一些疑惑,但此时,他们身后忽然有人低低惊呼了一声。 “啊呀,万二娘,你给我的红线娘娘福祉也太灵了吧。” 夏洛荻一扭头,对上李老七震惊的脸。 李老七自从被骂过之后,就觉得梦里的夏大人越看越美,自动将赤狐山柴家镇那段偶遇美化再美化,如今见夏洛荻光华更胜从前,不禁心中激动。 “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和您真是命中注定的缘……” 他话未尽,就见夏洛荻忽然神色狰狞,已然看到了他身后的睚眦,厉声道:“孽畜,你还敢跑!” 睚眦在上楼的时候就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一对上老爹的眼睛,便心道不好,当机决定拔腿就跑……然而他的腿还没□□,就被封琰一把拎住了衣领,扯了回去。 “你晓得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吧?”夏洛荻阴恻恻地问道。 “越狱。”睚眦老实回答,随后看向那个试图加入到他们三口之家的、他打不过的人。 封琰心领神会,出于道义,对夏洛荻道:“他还是个孩子——” 夏洛荻:“我还是他老子。” 砗磲阁内喧扰不已,老板万二娘没听清楚这帮人说些什么,但见那李老七是这里的熟客,一时戒心放下了许多,恰逢此时身后有个杂役过来耳语了一番,便堆起笑上前道。 “既是李公子的朋友,那便楼下请吧,咱家红线娘娘,能知古今未来,断人祸福吉凶,客官来了,讨个彩头也是好的。” 第83章 法会 “那一日, 母亲让我去红线庙给她送香烛,进到庙里时,母亲的气色好了许多, 让在庙里的禅房小住了几天。” “夜里我听到母亲的房内传出了哭声,我去门外偷听, 她说我们母女的日子过到头了。尹家的正妻知道了我们, 要逼迫那个薄情的父亲驱赶了我们。” “我回去之后寝食难安, 第二天, 管家传话尹家正房找上了别庄,从小陪我长大的几个丫鬟被发卖了……我也不敢相问, 只得在庙中又住了几日。” “那几日里, 尼姑们看我的眼神很怪。” “我娘整日关在房里求神问卜, 我也不知该不该回去, 然后, 有个尼姑深夜来找我,叫我戴上缀满了红色珠串的花冠,一副新嫁娘打扮……让我去见‘红线娘娘’。” “在那里,我见到了一张人间不许般的绝美容颜……我不晓得她是人, 还是神, 是妖,还是仙。” “我只晓得,那时我只顾痴痴地看着她,她便告诉我,我有凤命在身,今次下山回家, 必是一番机遇……” …… 砗磲阁的地下别有洞天, 往来的熟客似乎都晓得这地窖前身是先朝的黑市子, 下来之后自行取了逛庙会用的昆仑奴面具,藏头盖脸了一番。 “女客倒是不必。” 夏洛荻刚学人拿起一张面具,老板娘便笑眯眯地过来打岔,上上上下下打量再三,目光越是惊艳。 “咱这法会,却有个规矩,女客们都有机会戴上花冠见一见红线娘娘,或有机遇卜问一些未来的吉凶,便是不灵,也能讨个吉运。” 花冠? 夏洛荻顺着老板娘指的地方,看到了一处人来人往的小房间,里面千条万絮地垂着许多红线,往来穿梭的都是女子,更有些衣衫华丽者,戴着缀了许多红色珠串的花冠出来,绞着手帕像是极为激动的样子。 夏洛荻倒也不怕,封琰三十步之内,她性命无虞。遂交待道:“看好睚眦,我去去就来。” 封琰把一脸不爽的睚眦提过来:“我不看,你带他一起去。” 老板娘一脸难色:“那是女客的地方。” 封琰:“他还是个孩子。” 睚眦怒目而视。 然而他再怎么怒目也确确然是个孩子,老板娘便带他等在了那小屋子门外,自带了夏洛荻进去。 那垂着红线的屋子不大,一进去就能嗅见一股奇妙的熏香味,红线大约能垂到夏洛荻鼻下的左右,是以她也瞧不清往来之人的相貌。 老板娘热情有加道:“夫人坐在这儿稍待,将那供桌上的花冠戴上,稍后自有神降。” 神降? 夏洛荻被带到一处圆形的静室里,当中有一个椅子,面前是一处供香台,台上放着一顶赤红流苏的花冠。 “戴上便可?” 老板娘点点头:“戴上便可,若听到神降,那便是显灵了,夫人可以把那花冠带走。” 夏洛荻落座后,老板娘便离开了,关上门,把喧闹的人声都隔绝在外。 屋里那股奇香越发浓了,夏洛荻拿起那花冠观察,看不出个所以然,手上却不闲着,从身上香囊里拿了两颗薄荷冰片制成的香丸揉碎了在太阳穴、鼻端擦上,略显昏沉的脑子为之一清。 随后便戴好,眼前的景物都被花冠上的流苏所遮挡。 不多时,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嘻嘻……” 夏洛荻见这厢便开始装神弄鬼起来了,开口道:“谁?” 一个女声带着笑回道:“可怜人,可怜人呐……” 这声音忽近忽远,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墙角。 夏洛荻抬头看着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红线,眨了一下眼睛,故意起身去开门,却发现打不开,贴着门故作惊讶道:“到底是谁在笑?” 那声音自顾自地边笑便说道: “秦家有奇姝,十五正梳妆。 当窗待嫁时,天姿惹豺狼。 山河凋零碎,权宦自毁墙。 家破人亡去,骂名枉背上……” 夏洛荻收了脸上作态的神色,她本以为这红线娘娘是晓得秦不语,又听对方话音一转,心底便凝重起来。 “本座笑你身世飘零,还枉做那圣人,以德报怨。仇人害我三族,我便要反诛仇人九族,朝廷害我,我便要推翻了那朝廷,家国害我,我便要这家国分崩离析……” “谬言!”夏洛荻已然晓得这红线娘娘自赤狐山一来早已注意到她了,今日这着必是针对她的布局,冷然以对,“你之妖言惑得了他人,焉能惑得了我?” “本座自也没打算惑你,说的哪句不是实情?难道你这般蝇营狗苟、雌雄莫辨的样子,不是因为怀恨而潜伏于朝中?” “为仇,为民,为家国,既能兼得,何不并辔而行?” 那“红线娘娘”却蓦然大笑:“你为家国,家国为你吗?你以为已没什么能失去的了,可你总有!你总有!” 那笑声远去,直至消失,难以辨别方位,夏洛荻在这静室里再怎么问,那红线娘娘都不再回答了。 这时,门开了,老板娘满脸笑容,约是夏洛荻在里面呆的久了,等在外面的人正催老板娘开门。 “外面与您同来的客人倒是急,先前那些小姐夫人都还想多待一阵子呢。” 老板娘扶夏洛荻起来,道:“不过也刚好,正逢着娘娘巡游赐福,夫人也出去瞧个热闹。” 夏洛荻按着头上的花冠起身,待出了门,便发现和她一样戴着花冠的有十几个女子,彼此都被红色流苏遮着脸,像是新嫁娘一样,一时竟分不清谁是谁。 外面肉眼可见地热闹了许多,戴着面具的人群中间让出一条道来,似乎正在等着什么。 夏洛荻眼前的红珠串太密,什么也瞧不见,正要拨开来,却被旁边另一个贵女打扮的人拍了手。 “你想害我们改命失败吗?” 夏洛荻一愣,晓得自己这是进了某种仪式里,只闻其他花冠女碎碎念祷。 “红线娘娘,请保我那恶婆婆早死,让信女能……” “千万教我那姐姐出意外,好让我能代她嫁去高门……” “祈祷我此番得子顺利,叫那贱人落胎……” 这些声音极为细碎,多数不为善念,倒像是祈祷邪神降灾。 夏洛荻想起尹芯的话,便彻底明白了这红线娘娘以何蛊惑人心。 ——佛道神仙是引导信众的善,但红线娘娘能窥知人心的恶。 ——人生五十年,不过白驹过眼,善也是活,恶也是活。 ——善恶皆是人性,为何善有神保佑,恶却无魔引导? 就像自己的仇,时不时地,便要冒出些极端念头……反正仇人总在这朝廷里的,凭她的手段智谋,哪怕周折一些,全部杀光不就好了? “娘——娘——赐——福——” 一阵香雾腾起,地窖的尽头,一辆披着红纱、满是鲜花香烛点缀的花车缓缓而来,行驶至众花冠女前停了下来。 有一童女以花枝沾了香露,洒向众人。 “尔等贪嗔痴恨,皆为尘世历练、前世所欠,待尔等既遂心愿,便能回归星位……见真容现!” 众花冠女身体颤抖,激动不已,伸出双手祈求红线娘娘赐福。 “听人说这红线娘娘乃人间绝色,只要看了这法会游行的,都要为她痴迷。”李老七道,“可惜上回来时没见到,这回可要一饱眼福……你要干什么?” 被挤到人群这头的封琰见时辰差不多了,随手抓起旁边用于装饰的鹿角,掂了掂,直接砸出人群,辣手摧花而去。 李老七便见那鹿角一出手就像箭矢离弦一样,那童女正要拉下红纱让红线娘娘真容显现,就“砰”地一声,红线娘娘神像就被远处飞来的鹿角砸爆了头。 木屑四溅中,众人呆滞不已。 老板娘怒喝道:“何人闹事!护院!护院呢?!” 她话音一落,就见人群中,哗啦啦一片白刃出鞘,吓得人们满场尖叫不断。 “大理寺办案,百姓勿惊!”兰少卿的身影在地窖口出现,那些正惊慌失措的路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只闻他说道,“我等接到风闻,此地有暗赌、邪道,特来查办,无犯案者,问询过后可回家。” 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里,有个暗卫靠近过来,对封琰耳语道:“店主是收了钱,代为办这法会,并不是他们的人,至于案犯……已在后院堵到了,是个尼姑。” 尼姑? 封琰自然而然地联想起赤狐山红线庙那群神神叨叨的尼姑,便道:“可有查明身份?” “她想自杀,被我等拦住,审问这一节……还是请夏大人来的好。” 附近的李老七见这地方被官差接管了,熟练地抱头蹲在地上,左右张望。 “哇,这么多蒙头盖脸的娘子,哪一个是夏大人呢?” 却见封琰只朝那边扫了一眼,便大步走过去,自惊慌的花冠女子中拉出一人,摘下她头上的花冠,嫌弃地丢到一边。 “还没到你戴的时候,以后弄个大的。” 夏洛荻点点头:“嗯,大的好。” …… 深夜,乐相府。 “贺公、苏公、裴公……何以深夜造访?” 月光照得瓦上的霜亮如银镀,檐下三两马车,载的俱是当朝的元老,若非当真出了什么要事,断不会这般夜中拜访丞相府。 三位阁老踏入厅堂,乐修篁早已等候,待家仆端了两杯茶水,你看我、我看你地用眼神推托了一番,才由其中最为年长的太保贺公开口。 “我家中的长子,乃为帝江关镇守,如今没有战事,帝江关便日常承接些盐铁漕运之事,来自北燕的使节,也莫不在帝江关周转。” 一听这开场白,乐修篁便品出几分来意,问道:“数月前,鸿胪寺闻人清钟率领使团以叛将公西宰换回两州之地,国书俱在,北燕若还想在天下人面前要那颜面,必不会反悔……莫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贺公听到了什么风声?” “也有这么这一节关系在其中。” 贺公犹豫了片刻,望向左右,身侧的苏公忍不住抢道:“乐相,贺工大公子来信……当日谈判,所谈两州之地,乃是北燕与常氏大族经营的商贸要枢,如今闻知要割还与我大魏,这数月中,正在暗中横征暴敛、驱赶百姓商队,致使那两州如今盗匪四起、竟有匪寇坐衙的情形。” 乐修篁听了,并没有作何表示,两国明枪暗箭往来不少,这般类似“坚壁清野”的作为也是该然,换成大魏也会这么做。 “几位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贺公道:“问题就在于此,按我们同北燕的国书所言,西陵公主南嫁,乃要求陛下御驾江上迎娶。此女无论身份如何鼎贵,那也是一介女子,焉能与陛下的安危相较,加上那两州盗匪横行,一闹个不好,接亲时大江之上有个风浪,此事便说不清了。” 乐修篁微微露出恍然之色,道:“诸公担心陛下接亲时被北燕假盗匪之手给害了?” 见三公点头,乐修篁笑道:“如是这般,大可不必担忧。陛下在灵州时,五百里密如繁星的山匪寨子他猎之如练手,无论马战、水战、步战皆无所畏惧,何况其人更是……” “陛下的本事,我等都晓得,只是想有个踏实的保证。” 乐修篁一一看过他们三人神色,敛眸道:“一件结亲的事罢了,先是说两州纷乱,后是担心陛下安危,找这么多晦涩的借口……诸公还是直言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贺公尴尬了一阵,道:“我儿来信,说是北燕使臣那边打听得知我大魏抓到了秦姝,正禀告燕主,他们朝廷上下为振奋当年‘南下取秦姝’的豪言壮语,想为燕主求娶秦姝。” 第84章 审问 临时作为审讯房的砗磲阁厢房里, 一个尼姑绑在椅子上,因她一直试图自尽,暗卫们便索性卸了她下巴, 待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又给正了回去。 先前她一直在挣扎, 等到看到夏洛荻进来之后,便不挣扎了, 只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夏洛荻进来之后也不说话, 叫人都去外面,只留她和这尼姑独处。 她盯着那尼姑好一阵,才开口便道:“你晓得我的底细,莫非认得我?” “我自然……认得, 你毁了我们的红线庙。”因下巴才接回来,尼姑声音略带含混地说道, “要杀……便杀, 无需多言。” “不急,你且听我说两句。”夏洛荻道, “你有修眉剃美人尖的习惯, 以前应当嫁过人, 耳洞很旧,手指上有两个指环圈儿,说明你频繁戴首饰,家中出身不低。只晓得咬舌自尽这种听说来的自杀手段, 可见不是专门干死士这行的, 只是脑子笨被红线娘娘蛊惑了罢了。” 夏洛荻专门处置过大批死士, 咬舌自尽除了让本人疼根本没有用, 有经验的死士会专门拔掉一颗后槽牙, 在牙齿上镶嵌蜡丸封着的毒丹,行动失败被抓后就着即咬碎毒丸,这是死得最痛快的,是以现在抓到疑似死士的就要先堵嘴或卸掉下巴。 而眼下这尼姑虽然闹得凶,但决计不是抱着死的觉悟做事的。 “你……懂什么!”尼姑恶狠狠道,“是大魏这狗朝廷……对不起我们!若不是红线娘娘收留了我们、我们……这些丧家之人,我们早就被砸了光了!” 人在愤怒时,最容易不自觉地骂出家乡话,夏洛荻眼睛一眯,道:“洛郡口音,又投了北燕,你家中有人是啸云军的尉官吧,依你年纪,你是他妻子?” 尼姑脸色一白,扭过头去道:“我不同遗忘了家恨的孽女说话。” 夏洛荻等的就是这个,看着她说道:“你怎知我便忘了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入宫为妃了,那魏主又这般宠幸于你,当我等俱是瞎子吗?”尼姑瞪着她,冷嘲热讽道,“秦家大小姐。” 夏洛荻不怒反笑。 “你笑什么?” “刚才的问你晓不晓得我的底细,你没有否认,可见刚才在屋子里说话的是你。而先前你揭我老底时,意在为我鸣不平,挑唆我同朝廷之间互相争斗。可你现在却只顾怨怼我不向朝廷复仇,可见是有人提前根据你透露出的情报才交代你说那些话,而非出自于你本心。” 见尼姑沉默不语,夏洛荻又道,“我大约有底了,你那红线娘娘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所谓知人未来,也和街上算命的老先生一个套路,都是先打听了谁家的家长里短,才假装偶遇断人因果,或者索性派人暗杀、利诱制造某种巧合,让人误以为那是所谓‘命运’,这可是下了大本钱才能弄出来的大网,了不得。” “可那又如何?”尼姑冷冷道,“她是人是神是鬼,说出来的莫不是你秦家的实情?而你,自幼随祖父习得忠孝节义,如今却趋炎附势,贪图富贵,忘了个干净!” “别只说我的事。”夏洛荻没有着了她话语里的陷阱,“你这般骂我,听上去义正言辞,可从头到尾单单只探听我的消息,究竟是谁在审问谁?多少讲些礼尚往来的规矩,也让我认识认识那红线娘娘,没准我也有所求呢。” 尼姑深吸一口气,晓得对方的心思不是自己能撼动的,便道:“大小姐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再周折……红线娘娘托我带个实话,杀秦公者,正在当朝。” 坊市里落了雪,刚才还一片兵荒马乱的场面平静了下来。 封琰刚撑起伞,夏洛荻就裹着斗篷走了出来。见她一脸沉思,便问道:“审出来了?” “她说,杀秦公者在当朝,之后便称杀剐随意了。”夏洛荻也不隐瞒,道,“但不好说究竟是不是又一个圈套,不可轻信。” 今夜的案子查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封琰道:“走吧,送睚眦回丞相府。” 夏洛荻顿时垮起个脸:“该送他回刑部大牢。” 封琰地回道:“你能管他一日,能管他日日?倒不如交待给乐相管教,多读些书,找个人专程骂骂,省得整日惦记着当什么山大王。” “这是经验之谈吗?” “嗯……算是。” …… 冬夜的寒风刮进屋堂内,三位阁老各自饮茶,却都品不出什么滋味,皆看着乐修篁的脸色。 然而当朝丞相却没有动怒,将茶盏捧在手里,一脸平静道:“继续说。” 贺公咽了一下口水,道:“老夫也晓得,倘若答应了去,乃是不义。可说到底,秦国公……你我也识得,无论是非黑白,那些死了家人的百姓是不会听真相如何的,他们只要朝廷推出来个大官杀给他们看,便满足了。那秦姝的案子,翻不了的。” 秦不语的感受如何,从头到尾就没有在朝中大部分官吏的考量当中。 她的家人已死绝,区区一介弱女子,还是个哑巴,就算推出去砍了,叫都不会叫一声,替她伸张?太不划算了。 “我等想的是,既然乐相想让她活,我们也不是那赶尽杀绝之辈,不如就送她个人情,让她以有罪之身嫁去北燕,再借此将那两州之地加些条件谈下来,并且同时我们也要求让朱明亲自在江上迎娶,如是一可以保全大魏的利益,二也能让北燕投鼠忌器,万一对陛下有个什么歹心,反正朱明贼子也在江上,我等也好及时反制。” 朱明当年率领大军南侵时,打出的旗号就是要取“南秦姝”,其所立北燕与大魏风尚不同,颇有些鞑子的习惯,人命是最轻贱的,反倒极为看重出师的名号,在如今的北燕国中,貌美的女子常以被封为天神赐予的宠儿,是以西陵公主一答应南嫁,就遭遇了许多北燕盟国、藩镇和民间的反对。当此时,换一个南秦姝回去,这借口作为提振士气而言反倒颇为可行。 眼下北燕还没有正式发国书向大魏确认此事,但听其国内的风声,怕是很快就要定下来了。 乐修篁听他们谨慎地说完,才缓缓开口道:“好一个顺水人情。” 三个阁老彼此都叹了口气,道:“乐公息怒……此事,也是那些顽固之人想与乐公和解,这才托我等前来当个说客。” 他们都晓得乐修篁自然会怒,他门风耿直,素来便见不得这些烂事,而眼下提起来,也是笃定了秦国公叛国案绝翻不出来什么水花,本着人尽其用的意思来的。 毕竟怎么说,他们都顾忌着乐修篁要维护秦家这最后一条血脉,不敢正面与他起冲突。而只要秦不语答应了,对她而言这就是一条生机,皇帝勒令再查的秦国公案所引起的风波就会平息。 如是,一切就又可以丰亨豫大地过下去了。 乐修篁挽袖将手上的茶缓缓地在地面上浇出了一个半圆的弧痕,道:“我同秦公,乃是忘年之交。昔日先帝在朝时,因政度废弛,我常以做官无能救世,不如回乡耕种,起了消极避世之心……乃因秦公不顾年迈,亲自追我回来,又安排我去了较为清宁的巴蜀为官,这才避过了三王乱和北燕南下之祸,可以说,今日乐某所谓虚名,乃因秦公之故。” 三公彼此相望,皆不敢言语。 “当年的事……你们又不是那等听了一两句风言风语便群情激奋的局外人,亲历乱世,秦公那对孙女是否无辜,你们这些京官比乐某更清楚。” 他们当然清楚,南秦姝这个名号出来的时候,大魏何等骄傲,他们之中不乏有人为自家子侄求娶,而今却都庆幸当时未能将这等红颜祸水娶进家门来。 “当年国弱时,提献女和谈的是你们,如今国强时,提献女求和的又是你们……乐某倒是好奇,你们究竟要退到何种地步,莫不是要等到献上人头之时,尔等才会堪堪醒悟?” “乐相!”贺公面色涨红地起身道,“乐相言重,我等为大魏之心,天日可表!若非如此,当年如何见陛下到了城门之下,便率众开城门迎中兴之主?今日就是拉下这张老脸不要,我等也要说……这是唯一可安天下悠悠众口,又不伤其性命的法子了!” 乐修篁一一看过这三人,道:“如尔等想法者,还有多少?” 贺公道:“尚未昭告天下,昭告之后,朝中同意折,必在九成以上。” “好。”乐修篁闭上眼,盖住眼中浓浓的失望,片刻后,起身拱手道,“夜已深,乐某困乏,这便不送了,诸位请吧。” 三公面面相觑,道:“请乐相好生思量……另外,我等也曾听过秦姝聪慧贤德,料此番必以家国为念,乐相至少告知秦姝此事,由她做决断或可不让乐相为难。” 待他们走后,乐修篁反复踱步,抬头仰望堂上“问心无愧”的匾额,长叹一声。 “相爷、相爷。”随从自门外进来。 “他们还没走?” 随从面色紧张道:“走了,都走了,是宫里那位亲自来拜访来了。” “宫里哪一位?” “是宫里那两位,都来了,想见见秦小姐。” “……不像话。”乐修篁摇摇头,继而捋了捋发皱的衣袖,道,“去请秦小姐过来吧。” 第85章 乐相府 “乐相府里倒是和你家异曲同工, 每年朝廷都拨了修整官宅的补贴,如何还是这个样子?” 长久未来过丞相府,封琰一踏进门, 就瞧见了熟悉的冬瓜秧子,夏洛荻那甜水巷的府邸也有这么一墙角冬瓜秧子,能种花的地方都种了菜, 院子里一棵梨树一棵石榴树, 饶是每年只结苦果,都还舍不得刨掉。 “老师成年在外面奔波,不常回府, 发来的补贴都周济给了附近的贫民私塾。”夏洛荻倒是自在了许多,指着旁边瓜地里的小蝴蝶结, 道:“这必是不语收拾过的。” 睚眦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娘啊。” 夏洛荻无言以对。 她也很想来看不语,只是以她的身份, 直接下场怕是对案情不利,是以一直忍着未插手。 在乐相府里, 至少能保得不语平安。 “在乐相府里, 你老实些, 莫给老师添麻烦。” 睚眦撇撇嘴, 脸上挂着不爽离开了。 入了正堂之后,乐修篁久候在其中,见面先是对封琰一拜, 随后淡淡瞥了夏洛荻一眼,请他们分别落座。 “陛下中夜至此, 可也是听说了北燕那边关于秦不语的事?” 夏洛荻一愣, 刚要开口问询的话被压了下去, 一股不祥徐徐盘绕上心头, 开口问道:“老师,北燕那边对不语有什么事?” “你不知晓?”乐修篁的目光落在封琰身上,道,“难道陛下也不知晓吗?” 太保贺公知晓,乃因为他儿子是帝江关镇守,而正如北燕在大魏的眼线桩子数不胜数一样,大魏也在时刻监视着北燕的动向,一旦其朝中有什么事,不到两天就能呈在皇帝御桌上。 “我五天前便看见了。”封琰古怪地看了一眼乐修篁,喝了口茶,道,“拿秦不语去和亲的事,无稽之谈,早拒了。” 夏洛荻微微瞪大了眼睛,听了这句话,她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秦不语身份暴露已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消息恐怕已传到了北燕,北燕那边似乎正在商议要求大魏将这个秦姝送来和亲,凭她对北燕的了解,这一手恐怕意在以当年“征大魏、取秦姝”的誓言提振军心……这怕不是北燕亡大魏之心不死,又在试探底线。 只是这么一来,秦不语就被压在了风口浪尖上。 还没等到她做什么,封琰就拒了,甚至都不值得同她提起来。 封琰道:“传开有几日了,论调一个个写得冠冕堂皇,说什么‘以秦姝戴罪之身,结两国情谊永睦’,那朱明本人看了都能当场吐出来。朕既中兴立朝,往后就再不准出现岁贡求和、献女和亲这等下作手段,还没开战,就先折了己方士气,这算什么事。” “那陛下要如何处置秦不语?” “查办清楚,依法度行事。” “依哪朝的法?若依前朝的法,叛国者夷三族,秦不语必死无疑。” “那也要先查清楚秦公是当真叛国才是。”封琰道,“我年少时便通读秦公的兵书三道,其中有一句‘为人君者,死国者众,为昏暴者,死国者寡。’这么多年,我始终不太愿意相信能写出这等壮言者,会是叛国之辈。” 乐修篁问道:“这是陛下凭理而言,还是凭心而言?” “是凭心。”封琰也不回避,道,“我晓得世间是非黑白,论迹不论心。单我一人想法,难以服众,是以便要查出来。” “陛下赌得很大。”乐修篁叹道。 是赌得很大,横亘在魏燕之间的矛盾终会在他们有生之年爆发,誓愿一统的前提下,任何事都要让路,出不得一点岔子。 而他却是在主动点这个火油桶。 眼下,这个火油桶还没炸,烧的却是夏洛荻。 她清楚乐修篁当着她的面提出来,是意在警告她,这桩案子倘若当真翻不了,不止秦不语要搭上命,皇帝也要代她颜面尽失。 “今时不同往日,称不上赌,该赌的是他们。我自六年前便亟待同朱明沙场分晓,上次那一刀,只差半寸他北燕便是我囊中之物,倒教我耿耿于怀多年。”封琰道。 乐修篁顿了顿,道:“……其实今晚贺公来说的时候,老夫也曾想过一个局面,两国如今的政局,都有同一个问题,立朝靠的是君主威信,一旦君主出事,就没有成年的皇储继位来稳定大局。所以他们都觉得此次和亲北燕极有可能会设法刺杀陛下,为求稳妥,便想用秦姝将朱明诱出。” 大魏这些年不止一次派人刺杀朱明,但他极为小心,自当年战场上差点被封琰宰了,便处处谨小慎微,布局了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 “不妥。”封琰一脸耿直道,“逐鹿天下当光明磊落,万一他没有刺杀于我,我们又设伏刺杀他,这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于朝廷无能,不敢正面相战?” 夏洛荻晓得封琰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阴谋诡计毕竟是下乘之道,封琰只有靠战场上拼杀打下来的天下,才能吸引到那些原本是起义军出身将领们的信服,当年坐皇位时,西南江东,几十万望风而降者就是这么来的。 “陛下豪情,臣已了解了。”乐修篁转而看向夏洛荻,“那你呢,你如何想?” 夏洛荻听了半晌,也沉默了半晌,她晓得乐修篁话里的意思——报仇可以,但不能在和北燕大国争锋的关口危及大魏的利益。 “学生……仍以为,秦氏无辜,当冒沸议而彻查。至于北燕要秦姝之事……” 她言语未尽,便听见后院传来一串轻巧的脚步声,一个婉约的身影自后堂走出来。 夏洛荻起身正要开口唤她,就听见秦不语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张开口,语调艰涩地说道—— “我愿意,请乐相,答应了这份和亲。” 屋内一时冷寂,夏洛荻睁大了眼睛:“不语……你能说话了?” 秦不语哑了六年了,六年间,夏洛荻没少寻医问药,可终究仍是没法让秦不语开口说话。 “能……”秦不语垂眸,稍稍远离了夏洛荻一些,“谢,夏大人这么多年的,照顾。秦氏遗孤,感激不尽。” “……”夏洛荻伸出去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这是要撇开她,自己去承担那份骂名。 乐修篁也同感惊讶,道:“你刚才说,你想去和亲?” “我想去和亲,为了,刺杀他……”常年不说话,秦不语说得很慢,但也逐渐通顺起来,她缓缓跪在了地上,道,“那年屠了我洛郡的,燕军朱明,也有一份……他也是我秦家的仇人,我此生已无挂碍,愿以和亲之名杀之以慰洛郡三千百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不语知晓。”秦不语温婉而坚定地说道,“那年,因有洛郡零星几个乡民贪图官军钱财,指路让我秦家满门被灭,我心中虽怀恨,但也目睹了燕军铁骑之下,更有无辜百姓遭受连累……” 她转向夏洛荻,道:“你可能不知,我那年坠崖之后,有个采药的婆婆救了我,养了三个月,堪堪捡回一条性命,她无依无靠,想收我做个女儿……可就在去给我攒药钱的路上,燕军南下杀了她,那婆婆也是洛郡的百姓,我是很,可我得家学所教,并非是非混淆之人。” 在座皆默然,秦不语对着乐相深深一拜:“一切咎因,在北燕狼子野心,无论家祖叛国之罪坐实与否,不语皆愿为天下铲除北燕祸首,若不然,我于此世间了无亲缘,愿以死了结。” “……” 这是以死相挟。 夏洛荻太了解她了,秦不语看上去性情温婉,却是个极为刚烈的,她能走极端,必是早已存了死志。 ——你总有要失去的!你总有! 蓦然想起红线娘娘的这句话,夏洛荻转向了乐相:“学生窃以为,可先应下。然若此案终究人力有尽……” 她一咬牙,道:“便以我代嫁。” 不语断不能再出任何事,反正都是秦姝,两个月后,待药力褪尽真容显现,北燕那边岂分得清谁是大秦姝还是小秦姝。 她这话一出,乐修篁一时哑然,而旁边的封琰愣过之后,当即怒道:“你什么意思?” 夏洛荻低着头道:“我不是真的嫁去北燕,去了只是个担保。到时当真没有刺杀的人,就往江里愤然一跳,也算周全了两国的颜面。” 封琰:“休想!就是让裴谦盖上盖头代嫁也轮不到你。” 夏洛荻:“三法司同气连枝,我怎忍心让同僚受此之苦。” 封琰:“那让闻人清钟去。” 夏洛荻强行咽下脱口而出的“好”字,道:“陛下何至于动怒。西陵公主天下无双,陛下莫不是忘了此番出帝江关,正是要迎娶西陵公主的,莫不是还舍不得我这个闲人?” “……”封琰差点忘记了,这本质上是一桩亲事,是大魏皇帝要娶西陵公主为妃的亲事。 站在夏洛荻的角度来讲,那可真是青天头上草青青,青了一片又青青。 封琰一时语塞,一想到这桩亲事是封瑕找的,出于安全计,接亲的还必须是他,头都开始大了。 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要不退位? 到头来,封琰也只得严肃地问道:“你心意已决?” “我是说倘若,倘若事不可为……” 夏洛荻话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封琰抓起来夹在胳膊下面准备带走。 “乐相,失礼了。”封琰对着哑口无言的乐修篁道,“她今日心情不愉,胡言乱语了些,改日再拜访,还请照顾好秦夫人。” 言罢,竟直接夹着夏洛荻一路出了乐相府。 到了府外,雪已飘作了鹅毛般大,沾了一眉睫的夏洛荻挣了两下没挣脱,皱眉道:“怎么突然离开,我还没有问过老师,所谓杀秦公者在朝中,说的到底是谁。” “你都说了杀秦公者在朝中,你还敢当面问他?”封琰语调冷下来,道,“五日前,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北燕朝中提过拿秦姝和亲这件事,是有人刻意放这个消息出去的。乐相要不是被设计了,就是故意为之。” 第86章 议事 “你且容我想想。” 夏洛荻今晚有些发热的脑子慢慢冷静下来。 今晚乐相府的事是有些奇怪, 北燕要秦不语这件事来的太巧了,就像是在应验那句“你总要失去什么”的预言一样。如果换位到“红线娘娘”的位置来布局,显然对方很了解她的底细, 那么针对她的布局就旨在“攻心”。 砗磲阁的据点是个幌子,甚至可以说是红线娘娘专门写给她的一封信,来告诉她:我晓得你的过去未来,我将预言接下来你身上会发生的事。 可这件事从源头上想,是封琰宣布彻查秦国公叛国案开始,这是个她都没想到的举措……因为按常理而言, 为君者不会给自己的朝廷故意找麻烦,对这桩案子进行弹压、甚至直接赐死秦不语才是最有可能的。 除非红线娘娘真的是神,能站在天上看他们的动向, 继而做出一系列布局。 “你说……”回到宫里时, 夏洛荻走在路上,几乎有些不确定了, 扯了扯封琰的衣袖, “红线娘娘真的是神吗?” “她要是神,我拆了她的香火台,砸了她的神庙观,她怎么不一怒之下落个雷劈死我。”封琰不以为意, 手上遮雪的伞又朝她歪了歪, “她再神神叨叨,能有几路大军?” 行吧。 夏洛荻清楚大多数花里胡哨的阴谋诡计就没有在封琰的考量范围内,矛盾激发到一定程度, 就会付诸刀兵相见……那就是他的领域了。 在此之上, 所有的沸议, 叫得再凶, 在他那里都是“已阅”而已。 “你倒无需太焦虑,明日等消息出来,见招拆招便是了。”封琰道。 夏洛荻心定了下来,道:“哪有那么容易……嗯?” 见夏洛荻突然停下步子,封琰回过头,听见她反复念着“见招拆招”这四字。 封琰伸手在她呆滞的双眼前晃了晃:“又怎么了?” 这一刻,夏洛荻脑中一片雪亮,扒开封琰的手,眼眸明亮地看着他:“我当真是脑子生锈了,红线娘娘根本就不会预测未来,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只是凭着她的情报比我多,临时布计罢了……这一桩接一桩的排布,要的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样子。” 赤狐山红线娘娘庙秀女失踪案,意在刺杀皇帝、偷运齐王的财物,败; 中秋太后戕害先皇后常氏案,意在让常氏与大魏割席,平; 乐相族人科场舞弊案,意在逼当朝宰相辞官,败; 夏洛荻连破她这么多布计,她又不是真神无悲无喜,不恼才见鬼。自然地,要对她这个总是生出事端的人下手也合理了起来,但是因北燕还有个公西宰……别人不晓得,公西宰是晓得她的底细的,说不得便被那聪明绝顶的红线娘娘给看了出来。 所以红线娘娘现在对自己非常感兴趣,这种兴趣,来源于她知晓自己身世后,觉得可以试一试撬大魏的墙角,便临时起意开始拿秦不语下手,试探她的反应。 “我早该想到的。”这一下换夏洛荻神神叨叨了起来,自言自语中甚至有一些隔空斗法般的兴奋,“可见她还是不了解我,拿对付尹芯的法子来对付我……” 红线娘娘毕竟还是没算到她是在乐相门下修习过的,成日里被闻人清钟这鸟厮花式嘲讽与其空耗光阴读书,倒不如去学个什么妲己褒姒之流,还省师门的蜡烛钱……那嘴可毒得太多了。 夏洛荻闭上眼,任眉睫上落了霜雪,脑海里将每一桩有红线娘娘影子的案子在脑中调出来,敲碎了,再拼接出这位“红线娘娘”的形象。 每踏在雪里一步,夏洛荻便闭着眼睛念出一个描述—— “女人、年纪约在二十五以上、精通人性、晓得药理、有识人之能、自信到狂妄的地步……貌美,极其貌美,有许多死心塌地的情人……” 她闭着眼睛一路走,直至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摔去,但额头却一下子被一只温热的手扶住。 “想通了?”封琰道。 夏洛荻捂着脑袋点了点头,道:“我们不能一昧挨打,总要主动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 “明天莫上早朝了,左不过说的都是不语的事。。”夏洛荻望了望已有些蒙蒙亮的天,道,“至于理由……” 她轻咳了一声,道:“我掐指一算,是个良辰吉日,不如就宣布……” …… “阿嚏!” 闻人清钟踏入文渊阁时,不禁捏了捏鼻子。 昨夜酒局回来着了风寒,也不知谁在惦记他,打了半宿喷嚏,今日文渊阁议事,都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 “闻人大人,出大事了哇。” 一进门,还未坐定,几个都察院的人就围了上来,闻人清钟捏了捏发红的鼻子,问道:“怎么了?” 一个都察院的御史强忍住上扬的唇角,悄声道:“宫里那夜猫老秃……咳,就是昭嫔娘娘小产了,陛下今日痛失龙子,伤心得都没来上早朝。” 闻人清钟:“……” 左一个狐朋道:“今日从阁老那儿听说了北燕之主有意求娶那秦氏妖妇,既能将那妖妇甩出去,也算是一件好事。本来下官是打算撞柱死谏一番的,无奈今日出了这等意外,倒教我们找不到机会开口了。” 右一个狗友感慨道:“我等都晓得自打被乐相逐出师门,闻人大人与那夜猫老秃仇深似海,如今苍天有……憾,大人觉得如何,可也该睡个安稳觉了吧?” 闻人清钟如坠云雾地用说了一句:“哇哦……&%&¥%@*……” “大人说的这又是哪国话?” “昨天跟鸿胪寺的色目人学的,就是让人意料之外的意思。” 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奸佞们不得不服,叹道:“我等要是有闻人大人这等聪明劲儿,何至于三天两头被陛下吊起来骂。” “咱们本本分分当御史,学那些花里胡哨的番话做甚,几十个小国几十种俚语,便是陛下也……” “你别说陛下还真做得到。宫里有个月美人,来自大宛国,一口沙子味的口音教习都听不懂,只有陛下对答自如……不过也是时不时地罢了,有时问起来陛下还装不懂,真真是君心难测。” 这厢七嘴八舌地聊跑了题,那厢闻人清钟则是已然溜达着混进了朝中清流这一系里。这边就热闹多了,要晓得大魏如今还没有皇子,夏洛荻这“小产”的信儿一出来,吓得众臣连连向李太师打听详情。 “我等风闻日前有个嫔妃向昭嫔投毒,被当场识破,莫不是此人还有其他手段报复于昭嫔,这才使得皇嗣遭此横祸?” 李太师被围着追问,也是无奈:“据老夫所知,先前宫里是有个才人被发现投毒,乃是青州节度使尹峻家的。今早又查出来她意图送一件掺有麝香的锦被给昭嫔……宫里虽未说个明白,大约也是因为此女了,不过众人也稍安勿躁,此人据说已经按宫规赐死了。” “尹峻该死!竟养出这等女儿……”朝臣们纷纷扼腕,皇帝还年轻,但只要没个皇嗣傍身,以现下嫡长子继承的宗法而言,朝廷上下还是总觉得不安稳。 文渊阁里议论个不停,直到上朝时辰已至,高太监带着一盘卷轴走进来,身后跟着官袍依然发皱的乐修篁。 除几位阁老外,其他的朝臣们纷纷起身问候:“乐相安好。” “诸位同侪冬安。”乐修篁坐下来对高太监道,“高公公,开始吧。” 按成规而言,如果皇帝上不了朝,便由首领太监监督,宰辅主持朝会论事。 “自启明元年以来,陛下励精图治,还没有一日如今朝这般误了早朝,至于缘由……”乐修篁顿了顿,道,“众位多半已知悉,丧子之痛,确是情有可原。” 群臣频频点头,有人夸张地抹红了眼尾,仿佛小产的是自己。 只有闻人清钟翻着白眼看天花板——今天陛下这波躲得好哇,分明是听了北燕要秦不语的那档子事,怕被群臣逼着表态,索性溜了。 “陛下嘱托百官,国事不可耽搁,尤其是近来诸事繁杂,还请众位大人一一论事。” 例行的冬季各地雨雪、大江冰凌、来年春耕布计等报完之后,高太监将盘子上的卷轴一一展露而出。 闻人清钟放眼望去,从左到右,主要有三件正事—— 其一,因太后供养修佛,新收一义女,封为泉陵郡主,为太后颐养天年; 其二,刑部、大理寺查秦啸叛国案月底会审; 其三,北燕朝中已定下消息,正在拟国书,意欲求娶秦姝为后。 从第一条起,就有大臣频频皱眉,正想例行驳一驳这不晓得哪里来的义女就能封为郡主,就马上被第三条打了眼。 来文渊阁之前是风闻,来了之后才确定这事是真的。 “诸同侪以为如何?”乐修篁只说了这一句话,便饮茶不语。 这三件事中,前两件事,一个只是封了个郡主,另一个大多数人都觉得注定翻不了案,唯独最后一个,却是值得一论。 只不过,眼下谁都晓得秦不语是丞相乐修篁保下的,也瞧不清这位丞相心意如何,一时竟无人敢发言。 闻人清钟又暗叹了一声夏洛荻这天人之胎流得巧,放一个乐相在这里,直接耳根清净,等扯完了他再现身就好得多。 “乐相,下官以为,此事可行。”便有一个都察院的愣头青出列,道,“下官是三法司之一,虽未参与审理秦家叛国一案,却也晓得民意难违。如今那秦姝身上是非不清,长留我大魏之中,必会闹得人心惶惶,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桩麻烦送去北燕,也算是两全其美。” 李太师摇了摇头,道:“乐公,此事不妥。我朝自中兴以来,上下一心图强,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令神州一统,一雪先朝之耻。若答应了北燕,难免让天下人有所联想到前朝时‘献女乞降’之事,陛下英雄了得,岂能因此事声名受累?” “太师此言差矣。”在座阁老中的贺公道,“据老夫所知,秦国公一案历时久远,相关之人几乎皆为先帝所处斩,其余也死于战乱之中。刑部上下如今查得焦头烂额,委实无从着手……只要没查出让人信服的证据,这桩案子就决计翻不了,与其悬而未决,倒不如做个决断。” 言下之意,就是让秦不语要么死,要么嫁。 “哼。”李太师冷笑一声,道,“贺老儿,你倒是惯会耍弄机巧,昔年秦国公镇国大将时,也曾在先帝刀下救过你一命,还抬举你做了节度使出京避难。如今他秦家只剩下个孤儿了,你竟还能说出这般话。” 贺公脸色也沉了下来:“老夫万事以国为先,太师既惦念先朝至斯,留在本朝倒像委屈了似的。” 阁老吵架,下面资历浅一些的官员根本不敢插嘴。直到乐修篁看向在座官员中的闻人清钟:“鸿胪寺卿,你想个法子吧。” 闻人清钟正在看戏,不想突然被点到名,一时有些呆滞。 “……昂?” 高太监咳嗽了一下,道:“各位大人,老奴插个话,陛下昨日也正为此事苦恼,是昭嫔力荐了聪明绝顶的鸿胪寺卿,说是只要问闻人大人,此事必能妥善解决,陛下是以今日对大人抱以厚望。” 闻人清钟:“……那下官要是没有妥善解决呢。” “昭嫔娘娘说了,那北燕虽是虎狼之地,却也以美为尊。大人公忠体国,必不忍家国大事落在一弱女子身上……为国献身和为国卖身都是一样的。” 第87章 歹计 “且容学生想想。” 众目焦灼之下, 闻人清钟捏着手里咬了半块的核桃酥,在文渊阁里踱起步来。 “乐公。”贺公道,“如此大事, 交托给鸿胪寺的后生, 是否有些儿戏了?” 李太师现在看这个贺公极其不顺眼, 他讲一句必杠一句:“此言差矣, 闻人这小子虽已不在乐公门下, 遇事却颇有几分急智。” 贺公冷笑道:“曹子健七步成诗,他还能七步得计不成?” 贺公话音刚落,便听那边的闻人清钟道: “有了。” 众人纷纷面露讶异,只有乐修篁目光不变, 道:“说说看。” 闻人清钟情知这厢必是夏洛荻亡他之心不死, 自己被针对, 出于同门情谊拖他下水, 还挟天子以进谗言,躲是躲不过的,索性便良心发现帮她这一把。 “此事……实则不能算一个难题。北燕之国情,重在穷兵黩武,只有打了胜仗,其根基才能强盛,倘若吃了败仗, 或无仗可打, 国力便会日渐衰微。眼下他们的国力便已有了夕阳之态, 依我所闻, 啸云军在北燕今年已欠了半年的饷, 其军士多有怨言。” 李太师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晓得, 可这又与秦姝有何关系?” “北燕要秦姝, 不止是提振士气,还有拉拢啸云军的那么一层意思在里面……毕竟我们上回还回去的可不是一个全须全尾的公西宰,站在燕主的位置想,他必须有个筹码来稳住啸云军,最好的法子就是迎秦姝为后,借此取得啸云军的信任。”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有大用处的秦姝,还是世上唯一能匹敌那西陵公主的……天下第一美人,现在就攥在我们手里,凭什么北燕想要,我们就要给?倘若要给,何不将价码开得高一些?” 正欲张口的群臣纷纷呆了去。 有些今天本来想启奏杀秦姝的臣子不由得将手里的笏板塞回了袖子里,他们先前只想到秦姝是叛臣遗孤合该当死这一层,今日闻人清钟这么一忽悠,顿时生出些许杀了秦姝等同暴殄天物的感觉。 显然,许多原本想杀秦不语的阁老们就被闻人清钟给带跑了——对啊,现在我们才是待价而沽,凭什么皇帝好不容易不在值,不回家躺着还要为了北燕的事在这里掉头发? 该是他们北燕愁怎么从我们手里取到秦姝才对!得要他们割肉出血! “那你说说,要怎么做才合适?” 有了“保住秦不语的命”这个前提之后,闻人清钟便拿出了他官场里做生意的三寸毒舌道:“诸位大人以为,要提出怎样的条件,才能让北燕自愿将利益最大限度地出让?” 群臣想起这家伙逼着北燕割了燧州、桐州的丰功伟绩,一时间觉得只要往狠了说,就是升官在望,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一会儿说要纳贡、一会儿要城池兵马,越说越过分。 他的套路就是把所有人拉到他最擅长的浑水里,然后依靠丰富的搅浑水经验把人给绕死,即便人家后来觉出事情不对,后悔也晚了。 闻人清钟笑而不语,乐修篁开口道:“莫耽搁时间,你直言吧。” 闻人清钟这才道:“世上最贵者,莫过于‘价高者得’。依我看,便抢在北燕发国书之前,昭告天下,秦姝虽为叛臣之后,但因先帝曾赐婚于陛下,如今欲为皇后龙子积德,特愿收其为义妹,并招亲天下,有意者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国王显贵,均可重礼以聘。” 大臣堆里的大理寺兰少卿震撼不已。 他总算明白他们部堂大人为何总是想杀闻人清钟了。 这鸟厮说的这是人话?把秦不语一个大活人当羊肉卖?且不说让夏洛荻知道了不活剐了他,裴谦知道了都要摘了官帽提刀和他拼命。 亏他刚才还觉得他保秦不语的命时良心发现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闻人清钟说完这句话,当即往旁边的柱子后面一躲,躲过四面八方向他飞来的鞋子、奏折、笏板等等物事,直到李太师拍着桌子大喊肃静,才露出半个头道:“各位冷静,请听我分说……” “还说什么,你倒还不如杀了她了事,哪个女子被这般辱没,不上吊寻死的就见鬼了!到时还要说朝廷逼死了她,岂不是更难看!” 群情激奋之下,闻人清钟解释道:“下官话说的虽是难听,可也句句是实情。国战之中,锱铢必较,人命尚如草芥,何况名分,倘若将今日之事说与秦姝听,未必她就不愿……” 言未尽,一直闭目养神的乐修篁抬了抬手,文渊阁顿时静了下来。 “此事……”他睁开眼,道,“可行。” “啊,乐相您也?” 闻人清钟是被乐修篁逐出师门的弟子,不齿之也正是因其做事不择手段,有违仁义之道……没道理在这明显荒诞的提议上点头。 乐修篁缓缓道:“北燕国书至,不必速回,晾他十天半月。再回之待明年接西陵公主之时,将秦姝带至帝江关,要求朱明让她见一见祖父的啸云军旧部再处置。” 他说得极为简短,其余人品了品,却惊觉这是一后发制人之招。 待北燕国书一至,先不答应他们,同时放出消息教北燕的啸云军知晓她人在大燕,暗示明年或会处斩于她,待军心浮动之时,必会对朱明反向施压。 北燕国内军队构成极为繁杂,朱明本部亲军并不多,和大魏一样,靠的是外族借兵起势,而且鞑子是游牧出身,无利不起早,全靠着他们可汗是西陵公主的仰慕者才绑在北燕的战车上。 打天下靠外族,但守天下却不可,必须要有军纪严明、在境内定居的稳定军队。当年这十万啸云军皆是精锐,跟了秦公几十年,有的上下三代都是由秦公所领的军户,因秦公被杀,在公西宰的带领下才反叛,如今秦家就只剩下秦不语这么一个遗孤,其地位可见一斑。 大魏如今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消让那十万啸云军见一见到秦姝,朱明就必须下血本去换她,否则必定让那十万啸云军军心浮动,认为朱明待他们反倒不如鞑子的军队。 用兵之道,最忌军心不定,如果用这么一招,就表示大魏随时要准备开战了……或者,逼北燕开战。 李太师等用过兵的阁老脸色变了,低声对乐修篁道:“……当真?” 乐修篁道:“迟则生乱,你我有生之年,愿见一统。倘若秦不语能做那收结的灯芯,老夫愿以项上人头保之。” 其他人议论纷纷,李太师沉默了片刻,以三大阁老的身份点头道:“附议。” …… 文渊阁今日议事的折子递来时,封琰看了个开头就丢进了火盆里,直到高太监急匆匆抢救出来解释了一番,才耐着性子把后面的内容看完。 大体意思是,对于北燕这桩求娶的事,大魏要态度暧昧,不许诺、不拒绝。摆高姿态,倒逼北燕拿出诚意,再逐步提高条件,一直拖、拖到北燕自己乱了阵脚的时候,就弄他们。 封琰倒不怕明天就开战,守天下他唯唯诺诺,打天下他还没怕过谁,至少在这事之前,朝中可达成一致不再逼秦不语就死……就是夏洛荻看了,怕不是想拔光闻人清钟的头发。 “乐相担保,我倒觉得可行。”封瑕越看乐修篁整理出的奏折,越发觉得妙,“我那义兄弟巫蒙有个太子巫战,年十八,尚未婚配……可叫蜀国来做这个托,逼一逼朱明自乱阵脚。” 封琰听他哥侃侃而谈,道:“我觉得不行,说到底,你们还是要拿个女人当筏子,到底是没有正视秦国公的案子。” 封瑕也无话可说,问高太监道:“文渊阁今日可有秦国公一案的进度?” 高太监从折子堆里扒拉了一下,道:“刑部今日有一本请安折子……” “谁要听薄老鬼拍马屁,讲点有用的。” 高太监只得再找,不一会儿,拿来一本折子道:“大理寺有一本,不是请安折。” 大理寺毕竟还是靠谱些,封瑕看了一眼,递给封琰,道:“大理寺查到有个怪事,你看看。” 封琰打开来一看,大理寺称查秦国公案时,沿着上回砗磲阁抓到的尼姑一顿盘问,她虽缄口不言,但有人把她认出来,说她家曾是啸云军的军户。因啸云军叛逃时,全家获罪,后来便被发配去修皇陵,误触了断龙石致使先帝的宝躯直接被压在了里面。 “此事,倒也听说过。” 当年封琰进炀陵之初,先帝就给二王闷死了,大军见了先帝的遗体之后,为求尽快登基火速发丧。后来虽然听说了断龙石坏了,但谁都没有理会,修都没有修,就让一个毛坯皇陵烂在那,陪葬品都没有。 皇帝当时的意思大约是——修你大爷,省线给后妃买头花也不给你修一砖一瓦。 但据这尼姑说……她的夫家是秦国公身边的亲随,秦国公死的前一晚,夫家曾回到家中,对妻子交代说京中有人要害秦国公,他拿了秦国公的兵符,已联系好了人叫全家跟着他从官道逃跑去投奔北燕,到了帝江关前被守军拦下盘查,然后就有一伙黑衣人追上来要杀他们,两边火并之下,只有尼姑装死得生,偷偷回家。 随后京中事变,啸云军十万大军开关放北燕南下,官兵到她家抓住了说她夫家叛国,和其他啸云军军户一样罚去修皇陵服徭役。 后来在断龙石这事发生后,尼姑就被又改为流放至崖州,然而半道上在过赤狐山山路时,连同押送公人在内,整个流放队伍齐齐失踪,彼时有山民上报,说是可能被山里的一窝大虫给吃了。 这不是巧了吗,又是赤狐山。 “不对,这不对。”封琰看罢这封奏折,道,“秦国公要叛国,他让亲随带虎符去帝江关做什么?将帅虎符一离身,那不就是把脑袋放在他人刀俎之上任人宰割?” 北燕南下时,他们见过的叛国将臣太多了,哪个不是为了周全身家、或图谋富贵,岂有这种把虎符带出去做叛国之事,然后自己连累着全家就死的情况? 秦国公图什么? “这事你枯坐乱想也无用,倒不如去探望探望夏卿,问问她的意见。”封瑕道。 封琰觉得言之有理,揣上奏折熟门熟路地去了青天堂。 只是一过去,远远就听见一院子女人嘤嘤之声。 “这怎么了?”封琰遥指着门庭若市的青天堂。 高太监望了一眼,道:“哎,这不是……那个,昭嫔娘娘被那个尹才人谋害失了龙嗣嘛,六宫嫔妃关系好的都来安慰她了。” ……她人缘几时这么好了? 封琰不方便进去,只能在门外远远等了一刻钟,待嫔妃们擦着眼角离开,这才踏进青天堂。 孰料进去之后,封琰发现人还没走完,进门一望,只见德妃坐在夏洛荻的“病榻”边,握着她的手道: “你还有什么心愿,且说吧。” “我昨夜做了噩梦,我走后一条狐狸精趁我不在蛊惑圣心,祸乱朝纲……”夏洛荻盯着床帐顶,气若游丝道,“此番我若过不去了,记得替我把闻人清钟杀了……” 第88章 命数 “你且放心养好身体, 不要多想。原以为你是胡闹,没想到御医都这么说了,竟是真的……若不是成日里忧国忧民, 又为着陛下劳心劳力,何至于如此。” 尹才人虽已伏法了, 可德妃还是颇为难受, 言语中也略有幽怨。 “原以为陛下也算得上值得依靠, 没想到遇事也是个敲骨吸髓的……你操劳这么多年, 也算对得起大魏了,陛下一有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就叫你忙东忙西, 看,这不就吃了个大亏?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 到底不像我们女人会心疼人。” 旁边的贾御医根本不敢言语, 装模作样地写了一张清热解毒滋阴润肺的甜汤方子, 道:“娘娘今番这个……啊, 亏了血气,应多加调养, 诸位娘娘一大早就过来, 要不然……” 德妃叹了口气, 放开夏洛荻那搓得热乎乎的手,道:“到底是为了我们去查麝香才沾上的祸事,我回去就禀了陛下,多少晋个妃位来补偿补偿。” 夏洛荻眼前一黑。 她今天的脸色苍白倒不是装出来的, 半夜踏雪回来,第二天月信就来了, 只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捂着。 哪知妃嫔们听闻她借故掉了龙子, 一大早便纷纷前来看望她——毕竟皇后生辰贺礼那事, 是她们欠的人情。 一个个大为感动,说以前以为夏洛荻是浪得虚名,没想到真的是公正廉明,舍己为人之心,天日昭昭,好叫她们羞愧云云。 顺便抱怨了一通皇帝不作为,叫老婆自己去查案子,老封家血统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间整个后宫隐隐有了朝臣骂街之势。 “……我本就是戴罪入宫,实在无需为我如此……”夏洛荻努力为皇帝挽回一些形象,“其实陛下他已是很宽待了……” “宽待?”德妃冷笑了一声,“便是随便嫁个名门士子,哪个敢这样对待你,无非是图你貌美罢了。现今便这般待你,等那北明珠来了可怎么好?她若入宫,少说也是妃位起,你莫非还要给一个北燕女人请礼问安?” 夏洛荻再劝,德妃也不听,只管叫御医好生奉养她便离开了。 封琰和高太监在墙角根本就不敢和气势汹汹的德妃见面,等她走了之后,才敢进屋。 ……反正挨骂的是封瑕,关他什么事呢? 封琰抱起脚步闻声拱来的老秃猫,让高太监关上门守在外面,这才坐到了夏洛荻榻边,真诚关心道: “你……要不要喝口热水?” 夏洛荻拉下蒙脸的被子,一阵无语过后,伸出双手要他把猫放在自己肚子上暖着,方狐疑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和犯官说的?” 封琰伸出两根指头:“好消息是,大理寺查秦国公的案子有了些许眉目,称秦国公遇害前有个尉官曾带着啸云军虎符逃奔北燕,且与帝江关守军起过冲突。” 夏洛荻呼地一下坐起来,甚至闪了腰,定了定神想明白过来——没虎符的将帅叛哪门子的国,北燕要的就是虎符,有虎符在手,诈开帝江关再南下岂不美哉? 而放在秦国公这里,岂有做了生意对方没给钱就先交货的道理?何况兵符一到,北燕直接南下,炀陵那边岂能放过扣押中的秦国公? 这不是生生找死? 夏洛荻自知此时不宜激动,扶着腰问道:“那虎符呢?” “前朝的錾金虎符,啸云军叛逃后已为北燕所有,且让北燕的眼线找一找,十天半个月或有结果。” 夏洛荻被子下面的脚指头都紧张地扣紧了,面上仍然一派镇定道:“倘若是假的呢?” “没可能是假的,虎符由主帅和亲信的将领对接,若不是见着了真虎符,十万大军哪敢真的叛离……中州大营的将军们连我兵符上面的指印都认得,何况跟了秦国公几十年的啸云军。”封琰道。 夏洛荻迅速冷静下来,兵符是真的也不能即刻洗脱秦国公的冤情,毕竟只要不深想,反倒会让人以为秦国公就是要拿兵符去投北燕,还被人截了个正着。 这事急不得,只能缓查。 红线娘娘正盯着自己,倘若自己有个什么动向,说不得她便提前动手把证据都毁了…… 一会儿的功夫,夏洛荻的思绪就山路十八弯地转了个遍,之后慢慢躺下来,眨了眨眼,转头问封琰:“那坏消息是什么呢?” 封琰先把猫从夏洛荻手里薅出来放生,以免一会儿她动气把猫揉扁了,斟酌语气,道:“闻人清钟建议让秦不语公开招亲,让天下英雄来抢她,价高者得。” 夏洛荻当即头一歪,昏厥过去。 封琰大惊失色,刚要叫人,又见夏洛荻悠悠转醒,死死抓住他的手,眼睛充满血丝。 “陛下……” “你说、你说。” “你要是敢听他的话……” “我不敢。” 夏洛荻缓了口气,方才幽幽道:“倘若我被气死,劳你记得在我死后把这杀才用猛火烧给我……” “那不行。”封琰断然拒绝,“你成日里少想那些死不死的,就是要烧,你也要等他先过了头七再说。” 夏洛荻气息奄奄道:“乐相如何说?” “乐相当然没答应,但闻人清钟所言,至少说服文武大臣们不可杀秦不语,这一层你且安心。” 安心是安心,可也闹心。 夏洛荻翻着白眼道:“我也有错,明知所托非人,哪知这杀才就真的不当个人。” 乐相这出算是缓兵之计,倘若翻案不成,以秦姝的身份戴罪立功,也能保住她的性命。 当然,一切说到底,还是要回到秦国公叛国案上。 封琰将案情折子给了夏洛荻,道:“” “……是有些问题。”夏洛荻看罢大理寺拿来的案件进度,大多数是审那日砗磲阁抓到的尼姑的口供,讲的便是秦国公亲卫带虎符出逃去找北燕兵马接头的事。 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夏洛荻忽然皱起眉头,道:“这个尉官我不曾见过。” “你自然不曾见过,那是秦国公的亲卫。” “我是说……”夏洛荻顿了顿,道,“我也曾听不语说过,秦国公身边的有两个亲卫,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却不曾听过有什么姓郭的亲卫。” ……她听秦不语‘说’过? 封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追问,道:“此人大理寺有查过,原潞洲一兵卒,升调入啸云军后才做了秦国公的亲卫。” “潞洲。”夏洛荻咬着下唇思索,“秦国公的亲卫向来只从啸云军的军户里拔擢,潞洲的普通兵卒想进啸云军怕是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亲卫。” 寻常军丁只要耍刀弄枪听军令就可以,但国公这个品阶的亲卫得会办事、会读书写字,通常这样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至少家里人是知道的。 “此人后来火并时被乱刀砍死,虎符被北燕的人马带走,没过多久,炀陵传出秦国公自焚的消息,啸云军紧跟着就杀了监军反叛了。”封琰道,“这事不是假的,已向帝江关的老兵核对过,确有其事。” 夏洛荻忽然想起什么,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蜀国游记》,当着封琰的面哗啦啦翻到后半某页,念道:“……途径鹭洲(原型潞洲),与大儒相谈甚欢,纵论天下事,大儒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但以忧国忧民引为知音,走时方知其为鹭州知州……” 封琰盯着书上那“大儒”两个字,沉默了半晌,道:“潞洲再向北,便是帝江关。秦公奉诏回炀陵时要路经潞洲,亲卫携虎符出逃与北燕人马交接也是在潞洲。而时任潞洲知州者……” 他看见夏洛荻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便抓着她的手缓缓将书放下来,盯着她略显呆滞的双眼道:“确实,当时在潞洲知州者,正是乐相。” 夏洛荻的瞳孔微微震颤着,然而不等她想个明白,便封琰放倒在了枕头上。 “你昨夜没睡,今早又在后宫面前演了一出,别想了。”他说着,拉上了帘子,抱着猫坐在她榻边道,“尼姑是红线娘娘的人,前次他们险些逼得乐相告老还乡,也许这次同样是局也说不准。” 夏洛荻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半晌,目光挪向封琰:“我入乐相门时,从未见过这般圣人。先朝时清廉为公,逼得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要他的人头,三十年不得志却从未泯灭为国为民之心……刚才我单单想了想他做那些阴谋诡计会是什么样子,都觉得是侮辱。” “我晓得。”封琰道,“大魏幸得此圣人。” 夏洛荻闭上眼,道:“找了那么久的线索,递到眼前来,我却不敢查了……可见我终究成不了老师那般的圣人。” 圣人不分亲疏,兼济天下,舍己为公,一视同仁。 “你睡吧。”封琰道,“恶人,我来做。” …… 十月初一,刑部、大理寺两司会审。 一大早,便有军士清道,百姓们夹道围观,都想一睹传说中的“秦姝”。 在人群里,甜水巷的居民们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不停有人打听秦夫人的样貌如何,怎会藏在甜水巷这么多年,都没人怀疑过,可见还是不够美。 “胡扯八道。”甜水巷香料铺子的徐大娘道,“你且去问问那天天扒墙头的王家少爷,秦夫人那是九天仙女下凡,你全家上下十代加起来都生不出她那样的容貌!” 炀陵城到底是没被北燕攻下过,百姓们大多在意的只是秦姝的美貌,而非她背上的骂名。可终究还是有人恨秦家,见徐大娘那边聊得火热,一旁一白衣儒生冷冷讽刺道: “还夸什么美貌呐,一个国贼之女,说不得是吃着敌国的贿赂长大的,身上血债无数,竟还有愚妇拥趸,还敢大放厥词蛊惑百姓,合该让官差抓起来看看是不是北燕的细作!” 甜水巷的居民人人都晓得秦夫人的好,名义上是大理寺卿的夫人,但为人和善,从不仗着权势美貌摆架子,连徐大娘有回进香料时,差点被人以次充好骗了,还是靠秦不语给辨出来的。 徐大娘听见旁边那儒生说得太狠,叉着腰道:“人问我答,怎就是细作了?官还没考上,管得比天宽。” 儒生怒道:“你这婆娘真无半点羞耻之心,你们在这里啧啧称好,可被她秦家连累的天下百姓怎么想?如你这般的人一多,这世间是非黑白都叫你们混淆了,届时国将不国……” “你发癫吧,别人问地你答天。”徐大娘朝着后面的百姓高声道,“这儿有个白面书生说他看一眼秦姝都嫌脏,不想看了,空个位置出来大伙来呀。” “你……”不等白面书生说话,后面的百姓便一窝蜂地将他挤到了后面,站在他刚刚坐的椅子上,“有位置了,有位置了,这下可清楚了。” 白面书生只在后面气得跺脚,嘴里骂骂咧咧不停,直到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还敢坐马车,按我说,该囚车游街才是!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虚名之辈,莫不是被人吹出来的……” 马车驶至附近,徐大娘跳着招手道:“秦夫人!你当真是秦姝吗?” 马车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徐大娘的声音,敲了敲车壁,车夫停了下来,不多时,车门打开,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秦不语戴着腕索从车里出来,温柔明亮的双眼一一扫过发呆的百姓,开口道:“我秦家,从未叛国。” …… 与此同时,宫中。 乐修篁甫下了朝,便被高公公拦住。 “乐相是否要去听今日大理寺的公审?” 乐修篁略一点头,徐徐道:“陛下寻老臣有事相商?” “不是,是昭嫔娘娘想着今天是秦夫人被公审的日子,有几句话想同乐相说。若乐相得空,不妨随老奴一行,耽误不了太久。” 乐修篁点了点头,便跟着高太监走了。 路上,他不禁向高太监探询道:“昭嫔……近来如何?” “老奴就晓得还是乐相关心自家学生。”高太监道,“为示安慰,陛下决意晋封娘娘为妃,下个月便办,与灵妃娘娘算是平起平坐了。” 乐修篁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道:“她,答应了?” 高太监笑眯眯地说道:“怎不答应?老奴说句心里话,娘娘在朝时吃苦受罪得多了,到宫里休养之后气色可是好多了,陛下又不会亏待于她,恩爱得很呢……乐相?” 乐修篁似乎在沉思什么,停住了步伐,直到高太监发问,才堪堪回过神来,道:“见谅,只是忽然想起她入老夫门下时,曾放言要学救世之道,而如今却已为宠妃,颇有感慨而已,” 高太监略一点头,并不接话,将乐修篁引至一处宫室里,对着殿内道:“乐相是第一次来藏珠殿吧,陛下有意为昭嫔娘娘整修此地,这可是前朝最为奢靡的宫殿,都是看在乐相的面子上,别的宫妃怕是还没有这份恩宠。” 乐修篁抿唇不语。 他自然知晓,此地是那荒唐的先帝为藏“朱”而专建的宫殿,是奢靡的前朝最后的遗物……而它就要被重新启用了。 前朝那亡国的阴影似乎又预兆了皇帝将被一个祸国的妖物所迷惑……还是自己教出来的。 熟悉乐修篁的人都晓得,他是真的动怒了。 在听到身后缓缓靠近的脚步之后,乐修篁先开口道:“你终究是忘了当年为师收你入门时的条件——从今以后,爱恨再不得言诸于口、亦不得藏匿于心。秦家若欠天下人一个太平,你就要还一辈子。” 身后的脚步停下来了,乐修篁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的人时,却是微微一愣。 封琰眼中还残留着多年以来迷惑顿解带来的怒意,对着乐修篁道: “她的命这辈子都只属于她自己,祸国妖妃也好,重回官场也罢,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第89章 公审之日 “这就是……秦姝?” 大理寺正堂里, 听审的除了刑部与大理寺本部的官吏外,各部、各寺均委派了笔录前来听审,连外邦的使节也使了关系前来, 只为见这传闻中的秦姝一面。主审官员唯恐有意外, 便又临时加调了五百兵马司士卒看守防止闲杂人等冲击衙门, 可谓是严阵以待。 他们之中大多数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秦姝, 心中抱着诸多轻视之意。 毕竟秦姝成名之时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能有多貌美, 家里有女儿的自然晓得, 对秦姝的想法也仅止于以讹传讹罢了。 哪知竟是名副其实。 “北明珠,南秦姝……当年传出这句话的人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竟真能预见到会有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存于世上……” 秦不语如今的年纪, 自然是完全长开了,如今站在这断头堂上, 前路是人所共见的死局,更是多了一分决绝之意。 就在大多数听审的人如痴如醉, 浑然忘记了此来的目的时, 座上的薄尚书一拍惊堂木,瞥了一眼身侧的兰少卿, 喝道:“犯妇秦氏!汝洛郡秦家通敌卖国, 罪在不赦,开审前先押下打其二十杀威棍, 以正视听!” 薄尚书此言一出,下面听审的立马呼呼啦啦站起不少人,皆对他怒目而视, 只是碍于这是和大理寺的两司会审, 只得在下面道: “薄尚书, 我等虽为听审,但也非愚昧,秦氏一介弱女子,打了这二十杀威棒还要如何受审?” 薄尚书今日似乎是咬定了和秦不语你死我亡,一拍惊堂木道:“这二十杀威棍,乃为清正公堂,勿让妖妇以容貌蛊惑人心!” “这是什么道理,秦氏一句话还未说,便要屈打成招不成?” 刚才提出反对的官员刚说了这么一句,薄尚书紧接着就点头道:“好吧,秦氏乃特例,为公审计,权且将杀威棍记下,笔录,将堂上之事昭告出去。” 兰少卿在旁边听得直皱眉。 这顿杀威棒本就是没有成规的事,纯粹是薄尚书找茬,这么容易就被说服,在百姓看来,就仿佛咬死了秦不语靠着美貌行特权才免罚一样。 这薄尚书今日有备而来,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支招,开场就弄个下马威,蓄意要弄死秦不语。 就在笔录下笔之时,秦不语缓缓抬起头,平静的眼眸望向公堂,道: “妾身为今日,已等了七年之久,早知在天下人眼中,妾乃一叛国贼之女,为此……已自罚过。” 她说着,将挂着锁链的双手抬起,只见十根指头上,指尖青紫,血痂骇人,皆用钢钉刺过。 “……嘶!”在座不少人惊呼出声。 十指连心,这秦姝……对自己好狠得下手! 薄尚书像是吞了苍蝇一样,见旁边的笔录奋笔疾书如实记下,剜了他一眼,道:“兀那秦氏,你可是自认有罪,才刺了十指以示悔过之意?” 秦不语道:“妾非自认有罪,此番自罚只望公堂之上对我秦家公正以待。” 这是为还她之前不坐牢而软禁于丞相府的特殊待遇,也免得他人非议于保护她的丞相乐修篁。 薄尚书讽刺道:“若为求公正,何不自毁容貌?今日你一来,便有这诸多外人不分青红皂白替你说话,蛊惑他人,还说什么公正?” 坏了。 兰少卿对旁边的薄尚书刮目相看——这家伙今日绝对有高人指点,刚才那免去的二十杀威棍是为了将秦不语离间至民意敌对的一面,现在这句话又在绑架她的容貌,若是心志稍弱些的女子,受不得他的激,当场自毁容貌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秦不语虽然刚烈,但也不是傻,当即直言道:“尚书大人,我非愚昧,不必言语相激。我之容貌,自天生、自父母养,坦荡行于人世,没有什么不好见人的。” 她是当真坦荡! 为她说话的人俱都坐回了椅子上,若说刚才是一时痴迷,现在却是为之折服。 这才是绝世美人当有的自知,遮遮掩掩矫揉造作,屈服于教条枷锁之下,那算什么美人! “……便凭这句话,燕主当年为她挥兵南下,此旗号不虚。”有夷邦使节低声道。 两个准备好的言语陷阱接连被破,薄尚书今日气势当即打了对折,脸色异常难看,一个“你”字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不得声,直到旁边惊堂木“啪”地一拍,险些没给他吓得栽倒在椅子下面。 “肃静!”今日主审的不止是薄尚书,大理寺的地盘,兰少卿自然不能让这老匹夫胡搅蛮缠,清了清嗓子道,“薄尚书,两司会审,让你三言,非因大理寺无人,乃敬你是启明(年号)元老。下面若再妄言他事扰乱案情,本部堂当直禀圣听,以见分晓。” 薄尚书冷哼一声不语,兰少卿抖开一卷几乎拖到地上的卷宗,开始宣读案情: “泰合十四年,北燕以取‘洛上双姝’为名,挥师南下,以帝江为限,兵犯三路,其中中路大军二十万压于桐州,与帝江关隔江相慑。时北燕兵锋正盛,而魏军因拖欠军饷之故,多有疲敝,交战胜数不大……” 这一节立时,在场之人多有经历,军队拖欠军饷,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先帝封逑大造宫室,荒淫无度,二是三王各为屯兵图谋江山鱼肉百姓,以至于民力国力空耗,说到底都是封家这皇族不行。 哦,没有说本朝皇帝的意思,我主还是英明的,就是人好色了些,连肱骨大臣都不放过。 兰少卿继续道:“据史官、以及内阁诸位阁老所言,当年北燕取洛上双姝消息传出,朝中主战、主和一时争执不休,最终决意请镇国公暂时将双姝交与炀陵照料,若为战,便防止秦啸将双姝私自交出,若为和,便可由朝廷将双姝交出。” 这事说出来恶心。 当时的朝廷,不许大臣私自献女头像,却要给自己留一条献女求和的后路,谁家愿意把好端端的孙女送到当时虎狼窝似的炀陵去。 一阵哗然之声传来,薄尚书立马压低了声音道:“兰少卿!家丑尚且不可外扬,此事怎能在公堂上说!” 兰少卿将卷轴右下角的御批给薄尚书一观,他瞬间卡壳。 “陛下说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如一并抖出来,左右都是以前的旧事了,该死的都死完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从敢查这桩案子以来,封琰就没怕过非议。反正天下是封家的天下,这家丑扬不扬……他说了算。 薄尚书彻底无话可说,兰少卿接用更大的声音继续道:“朝廷命镇国公秦啸交出双姝,然三道金牌降下,秦啸不从,只称可守住帝江关。然北燕迟迟不发兵,而朝中沸议不休,当时有朝臣密奏宫中,称秦啸意欲私下献女求降,已约定好率领啸云军开帝江关放北燕大军南下的时日……” …… “那弹劾秦国公谋反的朝臣,声称截下了秦国公与北燕往来的密信,其战略布置、行兵手法在那封奏本中一一具述,也恰好和当时监军所知的啸云军布防图一一吻合。” “朝廷因而震怒,这才是秦公不得不扔下前线,回京解释叛国之事的主因。” “秦公到了炀陵之后,起初坚称叛国乃无稽之谈,而数日后,那封要命的‘密信’抵达炀陵后,他却突然连同那份密信一起自焚于行馆之中……朕一直在想,那封密信,一定让秦啸很绝望。” 宫中,藏珠殿内,封琰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镶金琉璃彩灯。 这样的彩灯,价值千金,折成银钱与粮食,足以养活一个千户小半年……而这藏珠殿里,有上百盏。 俱都是前朝留下来的骨骸。 相形之下,大魏如今的首辅,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官袍,缝缝补补的官靴,满心只有圣人救世大愿,毫无半分人欲。 这样的圣人,没有人质疑他,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但封琰今天就敢,且是摊开了来说。 乐修篁半阖着眼,道:“陛下质疑那个朝臣是刻意谋害秦公?” “国之将亡,妖魔鬼怪频出,这不罕见。但这件事最奇怪的是——”封琰看向乐修篁,道,“那个弹劾秦啸成功的朝臣,也算是及时解决了叛国贼的英雄……最后却没有站出来领赏,为什么?” 这可是政斗,大魏的朝臣玩起党争政斗从来是你死我活,一个秦国公倒下,那个参倒他的人没道理至今都没出来接收其留下政斗资源。 要知道当年是乱世,不出来当出头鸟情有可原,现在都中兴了,还不出来……那弹劾秦国公图什么? 乐修篁缓缓道:“或许,那个人是北燕的细作,完成任务之后便回北燕了,又因北燕收了啸云军,不好明着得到重用,因而被北燕藏了起来。” 或者,卸磨杀驴。 这是朱明常干的事。 “此言合理,其实所有的事只要推给北燕,都很合理。”封琰道,“所以朕日前做了一个试探——放出消息要查秦国公叛国案,笃定了这案子有冤情,然后有意思的就来了。” 乐修篁淡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望向封琰,对方也看着他,说道: “我的探子放出消息要查几个涉案的人,分别是年轻的独眼守备军武将、年约四五十写得一手好楷书的文臣、和秦公素有矛盾的胖监军……北燕真的就轻易让我的探子查到了这个人。那是一个北燕的制置使,当年大军入境时路过潞洲时所俘虏的一个知州,刚好就前几天病死了。” “但是,这三个所谓涉案的,都是我让人胡诌出来的人,根本就没有,可偏偏就让我查到了。” “不难猜出,北燕之所以罗织出来我们要查的这个弹劾过秦国公的朝臣,是为了给这个人做遮掩。而这个人,他还在大魏朝廷内,且……位高权重。” …… “娘娘,您可要快一些,倘若被文渊阁值夜的官员发现了,娘娘没事,老奴可完了。” 文渊阁顶楼收藏着三代以内奏折的经库,夏洛荻挽起袖子,露出两条胳膊,掀开成堆的箱子,在里面埋头翻找着。 “泰合十二年水涝……不是。” “泰合十三年刑名……也不是。” “十三年各地密奏副本……” 文渊阁经库是禁地,收录着前朝所有重要的折子原本及副本,因多少涉及前朝阴私,连皇帝进入也要在阁臣的陪同下才能查,等到一会儿有阁臣到文渊阁来值夜了,夏洛荻就必须要离开了。 高太监一边望风,一边道:“娘娘,老奴可是卸了门板让您进来找东西的,可就算陛下同意,也不能放任您待太久,万一被阁臣看见了,参您个干政,可是当真要受罚的!” “比起之前我近来已经老实多了,也没见他们少说两句。”夏洛荻抬起花猫儿似的脸,道,“老高,我不连累你,若被发现了,只当门板是我拆的,你且先出去吧。” 高太监道:“老奴这一把年纪倒不是怕事,但这折子足有十几万本,娘娘您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碰碰运气,万一有呢。”夏洛荻整个人都进了箱子里,一边翻一边看,道,“也怪我头发回来了脑子却不灵光了,光想着那密信的去向了,薄薄一张纸肯定是找不到了,但密奏宫中的奏本定然是在的,只要找到奏本,就能看得出到底是谁给先朝发的弹劾折子……” 言罢,高太监突然一阵猛咳,夏洛荻闻声便晓得是值夜的阁臣来了,躲闪无路,只能一头扎进箱子里,盖上了盖子。 不一会儿,一个阴阳怪气的笑音道:“高公公,打扫文库呢。” “是啊……到年底了,怕生虫,多少打扫一番。” “还是公公勤勉,哪像我们,算个旱涝账都想躲懒……只是打扫归打扫,怎么把门板给拆了?莫不是进老鼠了,我得好好瞧瞧,免得受陛下训斥。” 啧。 夏洛荻在箱子里,被灰呛得嗓子眼痒痒,偏偏不能出声,只能恼火地听着脚步声徐徐靠近,最后停在她藏身的箱子面前。 “这老鼠可够大的,单看这脚,得有七寸了吧。”闻人清钟笑道,“要不,去昭嫔娘娘宫里把那只老秃猫借来使使?” 第90章 怀疑 “大人说的是, 稍后便让人来抓。”高太监强行挡在闻人清钟面前,又道,“话说回来, 今日不是裴阁老轮值么, 怎会是闻人大人?” 闻人清钟瞥了眼高太监身后的大木箱子,也不急着戳破, 悠悠道:“这不是大理寺今日两司会审那秦姝的案子, 先前刑部那裴侍郎停职在家,裴阁老怕自家外甥搅出什么劫法场的幺蛾子, 便临时和我换了值。” 高太监为免夏洛荻从想起里冲出来给闻人清钟一棒子, 忙道:“哪儿能有这等事, 案子不还是在审嘛……还有先前传出的要秦夫人去北燕和亲的事,大理寺又是秦夫人熟悉的地方,怎就闹到法场上去了。” 闻人清钟笑道:“这就是公公短视了, 宫里宫外的难免消息闭塞。不管出于什么缘由, 别人自然是要力保秦夫人的,可主审的那还不是有个刑部的老薄吗。” 木箱里的夏洛荻心里一沉。 这个薄有德她其实并不熟,此人算是潞洲的地方官,靠着一手精湛的站队技巧, 在封琰登基后第一个开城投降, 虽然没有什么才干, 但属于吏部默认的“可以荣归”的那一类老臣。 哪知道上任以来这般不堪。 外面的闻人清钟继续道:“我同这老薄有过两次酒局,他之前怠惰职责让陛下骂了, 秦姝的案子办得又难看,眼瞧着要遭贬, 兜不住他下面那些蒙荫的裙带……我若是他, 便索性想法子趁机按死秦姝, 也算是了结了一桩旧案,免得最后落个里外不是人。” 高太监打着哈哈道:“不会吧……众目睽睽之下,这薄尚书焉有这般胆子?” “昨天还听刑部的人抱怨说薄有德正经案子不查,整日里上下打点关系,也不晓得要做什么。”闻人清钟道,“不谈了,陛下托我找份奏本,我取了便走,不打扰公公打扫仓库。” 言罢,他绕到里间,找了一阵,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子,从里面抽出一本灰扑扑的奏章塞在袖子里,正转身出来的时候,就见门啪一声关上。 “……” 闻人清钟看了看堵着门的高太监,道:“你逼我也没有用,有些话不方便明说,懂得都懂。” 夏洛荻从木箱子里拱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扭头一脸森然地看向他:“我给你三句话的机会,你现在就给我明说,不然今天我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里。” 闻人清钟贴在门上,道:“你我皆是斯文人,何必打打杀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夏洛荻拿起旁边的油烛,面无表情道:“你已经只剩下两句话了。” 闻人清钟:“……” 闻人清钟:“简单来说,就是我喝酒时听说薄有德怕是纠集了不少当年受北燕南下时家破人亡的百姓,若是秦不语活着从大理寺出来,就要带着这些百姓冲击衙门。” 夏洛荻一惊,但并没有慌乱,今天这事闹这么大,按大理寺的习惯,定是要临时调配兵马维持秩序,少许人冲击衙门算不得什么事。 “你或许觉得算不得什么事,但昨日内阁议事时,户部聊到这半个月进京的外地散户比往年多了一万多户,也就是少说有一万人在大理寺周边围着,就等着看秦姝被铡——她此番一旦活着出来,其结果你可以往大了想。”闻人清钟说完,就闭上了嘴。 夏洛荻眼底一沉,道:“薄有德凭什么?” 查不出案子是小事,甚至他被贬官也是小事……但散播谣言、纠集百姓冲击衙门,这事若是被发现了,那他的官位可就彻底保不住了,不止保不住,还要被问罪。 他一家美满,和秦家无冤无仇,一个秦不语,值得他这么做? 闻人清钟指了指自己的嘴,夏洛荻作势要烧他头发,他才正经说道:“大多数人突然做出不寻常的事,要么背后有利益,要么背后有胁迫,你猜是哪种?” 夏洛荻当然晓得官场里最大的利益就是顺风顺水混日子且不做出头鸟,薄有德都到了这份上了,显然不是为了利益,极有可能是有人拿住了他的把柄要挟他,一定要把秦姝的案子做死。 薄有德是今年中秋后才进京为官的,吏部的折子并不难找。 夏洛荻扭身翻开一叠还未曾落灰的吏部折子,从上面抽出几本,随便翻了翻就找到了薄有德升迁为刑部尚书的调任折子。 “年五十七,曾任宁州通判,后知任潞洲知州……潞洲。” 潞洲前一任知州,正是她的老师。 夏洛荻有一瞬间失神,闻人清钟道:“文官想拿捏一个人太简单,任上留个大纰漏,等着下一个上任的愣头青一脚踩进去,那个人还不是任自己摆布?” “……” “公审结束之前,你大可以慢慢想。”闻人清钟摆了摆手,道,“我先走了。” “慢。” 闻人清钟步伐一顿,回头望向夏洛荻。 对方眼里并不是恐惧与茫然,而是极端的冷静。 “老师当年为何要逐你出师门师门?”夏洛荻定定地看着他,“真的是因你过于轻狂吗?” “轻狂?”闻人清钟的脸逆着光,看不分明神情,深吸了一口气,方道:“‘为能臣者,当御君王为器’……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 “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你眼中的老师,不是我眼中的。”闻人清钟道,“你可以学我昧着良心想想,大魏丞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洛荻哑然,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老师待她恩重如山,赐她新生,给她报仇的机会,这份恩情太重,老师的光芒又太盛,以至于她根本看不清那个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到底是何种面目。 乐修篁出身书香,家无薄田,身无妻儿,这么多年以来,一腔热血都报给了这片江山,他绝非是为了他人口中的虚名,而是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一个没有人欲的圣人,他想要什么? ——待你报得家仇,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老师想要什么? ——有生之年,愿见山河一统,再复中兴。 老师说的山河一统,从未说过是大魏复兴,还是北燕一统。或者这两者,他都不在乎。 “燕、魏,哪个强就依存于哪个……我以为我这种想法已经够离经叛道了,没想到老师更狠。”闻人清钟轻舒了一口气,讥嘲道,“他可从未把自己当成是什么人臣,脚下这两个国家,哪个烂,就丢掉哪个,死几个皇帝、几个大臣,死多少百姓都无所谓,总会再长出来的。” 呼进肺腑的空气冰凉得沁骨,夏洛荻脑海深处嗡鸣不休。 “你从未说过……” “观棋不语,是为官的美德之一。既然大家都觉得有这样一个存天理而灭人欲的圣人为道标是家国之幸,我又何必打醒其他人,众人皆醉,举世清平,只需牺牲少数人……” 闻人清钟复又笑了,道:“抱歉,我忘记了,你就是那个少数人,而且你今天还要牺牲,秦不语完了还有你,用完为止……难怪老师偏心你,因为秦家可太好用了。” 他的话像是专门往人伤口里灌毒,毒到肌骨溃烂,生生截断才痛快。 “你想激怒我,可我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夏洛荻伸出手,道,“判定一个人,单凭谁骂的声高,不可以为凭据,须拿证据。” “我有什么证据?” “你手里的蜡封奏章就是。” 闻人清钟无言以对,今日皇帝好端端地突然叫他去拿泰合年间的奏章,他就隐约有所猜测,只是拿到手后,是个蜡封的奏章,未能窥见其内容罢了。 他是个斯文人,说老实话,看夏洛荻红着眼睛的样子,实在不想和美女扯头发打起来。 无奈,只得交出去,看夏洛荻暴力地撕开蜡封,道:“倘若陛下怪罪下来……” “怪罪下了你挨着。” 三下五除二撕完了蜡封,夏洛荻一打开,一长串万言书就顺着胳膊落到了地上。 那工整的楷字一入眼,夏洛荻心里就是一沉。 “……臣潞洲知州乐修篁启奏,近日潞洲以北帝江关偶有燕人商队登岸运送财物,遂加派州兵监管各城进出,七月十七日夜,截下细作若干,乃为帝江关镇守与北燕军马私通信件……” …… 大理寺。 “镇国公秦啸,与北燕对峙之际,接连不回炀陵军令。直到炀陵下令,若秦啸再不回炀陵,便要将家小先接来京中,这才受命回京,可有此事?”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堂中的秦不语,后者不卑不亢道:“当年之事,众所周知,韩王、赵王入京在先,炀陵之号令,祖父远在帝江关,岂知那是当真出自于先帝,还是二王?” “那之后又为何回京?” “祖父回京之前,写过一封家书,称此次回京,一为解释自己并未叛国,二为清君侧。” 秦国公威望再高,单枪匹马进京,也是羊入虎口。 “只秦啸一人清君侧?未免可笑,你说有家书,那家书可在?” “当年我族三族俱灭,国公府一炬焚之,并无任何信件留存。” 薄有德正要报以嗤笑,却又听秦不语道—— “然,妾自幼同长姐长于诗书,过目不忘,笔迹亦可重现,请笔墨,在场有与祖父通过书信的军中宿老,自可核对其用语。” 兰少卿当即道:“笔墨伺候,先解下秦氏手链。” 手上的锁链哗啦一声落下,捧来笔墨的差役看到秦不语十指青紫,道:“夫人可慢些写。” “无妨。”秦不语活动了一下手腕,取笔蘸墨,虽手指疼得发颤,但笔锋平稳,一介弱女子,写起秦公那一笔大开大合的字来,竟多有几分英雄气。 众人皆不由自主地伸着头看,只见她写写停停,时不时露出回忆的神色,便是途中伤疤裂开,血液顺着笔管落下,眉头也未有稍皱,心中愈发折服。 “没想到中原也有这等女子,千万人唾骂之下,心志却如此坚毅。我愿为其求情,或效法那北燕为我国主求娶之。”有番邦使节感慨道。 他们是当真动了求娶的心思,北明珠是北燕公主,难有所图,但这个南秦姝眼下可是罪人,对大魏来说是罪人,对他们这些小国来说可不是。 笔录将审理过程一一具述,差人贴在大理寺外面,围观的百姓们一阵骚动。 “什么意思!谁晓得这家书是不是这秦氏胡编乱造的,一个叛国贼之女,审到现在还不斩了为百姓们出一口恶气,还等什么!” 靠在最前面的百姓们群情激奋,尤其是几个外地来的男子,叫得最响,无论案情如何,反正就是叛国贼之女当斩。 一片挨挨挤挤中,一个九尺高、戴着斗笠的大汉被挤烦了,骂道: “吵什么!洒家不识字,想听个热闹被尔等唧唧歪歪吵个不停,想讨皮疼吗!” 这大汉威猛雄壮,一看就不好惹,周围叫唤的那几个男子顿时安静下来。 大汉身侧有个稍挨的人拉了拉大汉的衣袖,低声道:“梁大哥,咱这趟能出天牢,是托了小裴大人和睚眦兄弟的福,待稍后趁乱解救了秦夫人就直接出城回三江会了,可不能太招人眼。” “洒家晓得,睚眦兄弟讲义气,他的老母就算俺们的老母,凭俺们的本事和这三十六个兄弟,必不会让老母出事。”大汉捋了一把胡子,感慨道,“只可惜洒家当年占山为王时和那狗皇帝交过手,是有两下子的,若能打得过他,顺道也把睚眦兄弟的老父从宫里捞出来,咱们三江会也好凑个父母双全。” 第91章 劫人 “家书中秦啸称, 炀陵恐有二王挟持先帝意图篡位,圣旨未必为真,嘱咐家人等待消息, 自己将前往炀陵, 一为扫清叛国非议,二为探得虚实后,便命啸云军分兵南下入京勤王。” 这在当时的大魏, 算是明智的选择。打仗切忌后方出事,尤其是啸云军依托着炀陵周围的粮草供给,一旦炀陵篡位夺权,将士们怕不是要饿死在前线。 秦啸不止为自己,此番回炀陵, 也是为抗燕。 秦不语所写的家书众人一一传阅,在场有前朝时便为军中宿将的听审之人看了, 有的甚至掏出废旧的军令做对比, 家书所言与秦啸当年的用语习惯、乃至笔迹都多有相似。 “吴将军,你是兵部旧臣,你看这家书如何?” 兵部来听审的吴将军斟酌了一番, 道:“此家书中所提到的年份、行军术语,皆与秦公惯用的一致。依我所看,不像是一个深闺小姐所能写出来的。” “但也不能轻易采信, 毕竟她只要有备而来,稍微打听一番就能编出这些词来。”薄有德冷哼一声, 复又道, “倘若是真的, 一介武人胆敢擅自动兵勤王, 他秦家也是犯上作乱!” 薄有德此言一出, 两边听审的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兰少卿咳嗽了一声,提醒道:“那薄大人以为,本朝算不算擅自动兵勤王?” 薄有德愣了一下,继而面色通红,道:“今日公堂上只说案情!” 然而他说这话为时已晚,早有御史刷刷记下来等着明天上朝参他一本好冲一冲年底的业绩。 兰少卿再懒得同他计较,道:“秦氏,按你的说法,此家书寄到之后。秦啸不敢直接抽调帝江关的守军,以免北燕知晓啸云军分流,而是选择亲身犯险前往炀陵,可对?” 秦不语微微点头,道:“祖父嘱咐我等,若此行不利,必有祸事,可着即投奔母家避难。” 秦家是洛郡大族,上下几百口人,搬迁起来不是一日两日的,双姝若走得早了,又唯恐落人口实,反而坐实了秦啸要献女求降的罪名,故而只能在家枯等。 “泰合十三年十月初一,秦国公仅带身边数名亲卫,一抵达炀陵,便遭软禁于东城临时官邸,起初朝廷派大理寺公人前往审问,秦公言其家族世代忠烈,断无苟合北燕之事。” “十月初九,有密信送至炀陵,其中内容所述,有约定好啸云军将在换防期间开启帝江关放北燕入关,信上有兵符印记为证。” 这便是案情最关键的一点,这封密信是实证,信上有秦公才有的兵符。 “那封信虽然已随秦公烧毁,但宫中多番鉴定之下,还没辨出是假的,多半不是伪造的。为兵符印记做鉴定的掌印太监死在乱兵之中,但他出具过的鉴定札副本在此,做不得假。”兰少卿取出一叠文本,展示与众人传阅,最后也送至秦不语面前。 “秦氏,你是秦家人,自然清楚兵符印记的真伪,且看此札拓印的副本。” 下面听审的外臣们不禁心中直骂兰少卿反骨,这等实证若抖出来,秦不语刚才的家书就毫无说服之力,她拿不出其他证据今日就必死无疑! 秦不语抬眸一望,眼前正是那封密信的副本,其中字字句句,皆是熟悉的笔迹,尤其是最后的兵符——啸云军的兵符是虎形,分开来之后有一阴印、一阳印,各自耦合,做不得假。 尤其是阳印边角有一块三角形的缺失磨损之处,秦不语印象最深。 “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薄有德见她久久无言,心中大喜,手已按上惊堂木,迫不及待道,“此密信为真,镇国公秦啸谋反事败而自戕,证据属实,本官判——” “慢。” 兰少卿道:“本官的证据还没出示完,薄尚书若闲来无聊,就先喝口茶缓缓。” 今天庭审什么实证都没拿出来的薄尚书瞪着眼睛道:“这证据是你自己拿的,犯妇也认了,还有什么好说?” “说实话,这证据不是下官查出来的,是夏大人……”兰少卿顿了顿,朝宫中的方向遥遥叉手,“宫里那位查出来了,放在大理寺吃灰有一年多了。” “管他吃灰一年多还是三五年,铁证如山,你……” “之所以说是一年多,是因为今年正好别有收获,也就是几个月前朝廷逮住了叛将公西宰。”兰少卿微微一笑,道,“既然逮住了叛将,那自然得把这陈案旧证拿出来核实一下,是否属实。” 薄有德一愣,一股无名的恐慌笼罩了下来。 大理寺敢接这个案子,绝非赤手空拳就敢开审……姓夏的你带的好下属啊!进宫了还不消停! 兰少卿一脸自信地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道:“我们家前部堂大人有言,好记性不如烂毛笔头。前面已向诸位公卿、和外面听审的百姓证实了密信为真,与秦氏所言的家书有极大分歧。而作为秦家叛乱的主力——实际上带着啸云军开关、投燕的公西宰,当然不可能不知晓这封密信,毕竟还约定了布防变动和时间,他没理由不晓得信上的内容吧。” 秦不语猛然抬头,就听兰少卿继续道:“公西宰当时押在大理寺里,由本官与当时德高望重的刑部尚书一道会审了公西宰,然而公西宰所知的此封密信内容,却与刚才出示的密信有极大出入,反而与秦氏的家书上颇有吻合之处。” 说着,他展开一张白纸,纸上黑纸白字,写的是秦公走时交代于公西宰,他此行犯险,若回不来,便会派亲卫将兵符送出,届时啸云军见兵符便分兵三万进京勤王。 “十月初十,见兵符、分兵三万,自潞洲偏道入炀陵……这和秦氏说的一样啊!” 公西宰那是什么人,早已叛出大魏,没必要在已经不可挽回的小事上说谎。况且啸云军多年以来,和大魏的争执就在于——他们没有先背叛,是大魏皇族阵前换将,戕害秦国公,便是和北燕交手也只会吃败仗,不如索性反了。 倘若当年没有横空出世一个越王封琰,恐怕受此血债的百姓怨怼的就不是秦家,而是封氏皇族。 “你也说了公西宰是在炀陵抓到的,没准他之前和这犯妇通过消息呢?”薄有德急道。 “通这消息做什么,难道秦氏提前预知到她会被发现身份?”这下轮到兰少卿讥讽了,“何况当时抓了秦氏的是薄大人您本人,莫不是你也被通了消息,提前就等在宫外抓她,这才给了她今日翻案的机会?” 薄有德像是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似的,吞咽不得,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唯一知晓的就是今日断不能让秦家把案子给翻了。 ——秦家的案子本是十拿九稳,只要不翻,当年那些人绝不敢出来说话。但万不得已之时……秦姝可死。 万不得已之时,秦姝可杀。 薄有德看着秦不语逐渐有了光的双眼,心道,好一个人间尤物,本官也不想杀你……可为了大局的平稳,却不得不杀。 “啪!”他一拍惊堂木,道,“今日案情难明,两方证据相斥,待核对证据之后再行升堂。兰少卿,你可有意见?” 现在就退堂? 兰少卿瞥了一眼偏西的日头,斟酌了一番——秦家的证据今日算是站住脚了,不宜操之过急,何况幕后操手构陷秦公的那个人始终没抓住马脚,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也罢,众人疲敝,改日再升堂。” 他却没看到薄尚书暗中长出的那一口气,和眼底冒出的杀机。 堂上听审的大小公卿们却还未过瘾,反倒是旁边的夷邦使节都在试图和秦不语搭讪。 “秦小姐,我们迦南国国主尚未择娶王后,他年方三十一,仰慕中原风物,如果见了秦小姐,必会奉为神仙。” “去你的,他们迦南国国主有二十多个王妃,十来个儿女。不如嫁来我们蜀国,还是大魏皇后娘娘的娘家,必不会亏待小姐。” “你们蜀主都四十多了!” “可我们太子才十八岁,长得可爱嘴又甜。正好快除夕了,马上就来大魏出使,小姐不妨见一见。” “……” 眼看着堂上马上要打起来,兰少卿连忙差人护送秦不语上了马车。 …… 大理寺门外,从正午等到黄昏,最后只等来一贴退堂告示。 百姓们看着那辆载着秦姝的大车在三十几个护卫之下护送回去,多有不满,本来都要退了,孰料大车刚走到路中,从早叫到晚的几个短打男人站在路中央,拦住了车队,并大声道。 “这当官的怕不是糊弄我们这些家里血债累累的百姓!这一退堂又要退到什么时候去,咱们被这叛国贼秦家害得还不够?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秦氏到时候嫁出去吃香喝辣,倒不如今日同这秦家犯妇拼了,绝了他们秦家的香火!” 这一声落,仿佛早有约定一般,几百个人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开其他本地的百姓,冲击车队,其他外地赶来想讨个公道的百姓也都红了眼。 “秦家贼妇!你还我家人命来!” 护卫们大惊失色,团团围在马车周围,但扔抵不住乱民一波接着一波,很快便撑持不住。 就在为首的男人已经爬上马车,手准备伸向车门时,突然身后一声暴喝,整个人被抓着衣领子甩飞了出去。 一个壮汉呼啦一声飞起斗笠甩翻一人,再夺过铁棍轮开一片,站在车上,环眼怒目看向四周: “呔!你们这帮刁人!放下洒家的老母亲!” 这壮汉声震云霄,模样凶恶,活活吓退了一片人。 “你、你是谁?怎么敢站在叛国贼那边?” “洒家是三江会寨主,翻云蛟梁斩!今日此人我三江会抢定了,谁敢与洒家一战!!” 百姓们一听“三江会”的名号,顿时呼啦一声散了开去,只顾逃命。 “报官!快报官!是三江会的绿林!杀人不眨眼的那种啊!!!” 人数太多,只顾着逃命,反而把后面增援的官兵远远堵在街尾。 三江会绿林立马冲来劫了马车,道: “大哥,城门口不远,冲出城门外!便有人接应!!!” 第92章 猎虎 天边的云朵烧成一片金色的海, 夕照穿过藏珠殿里的琉璃窗,照进积尘已久的奢靡宫室里。 里面正上演着一场君与臣之间的交锋。 “恕老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以为,当年秦公叛国之事, 是老臣告发的?” 斑驳的夕照落在乐修篁满是风霜的面容上,似乎将他割裂成了一个个碎块一样。 “朕起初也怀疑……毕竟乐相显然是知晓秦不语的身份来历, 不一定是看在荻的面上才为她周全, 何况朕也从阁老那里知晓,乐相确实曾与秦公有忘年的交情。” 乐修篁垂眸道:“过于牵强了。” 确实,仅凭推测就怀疑到他头上,实在过于牵强, 尤其是秦不语身份暴露之后, 还是乐修篁不惜声名受损, 出面将她接入府中, 这才免去了她的牢狱之灾。 怎么看,乐修篁都是在保护秦家的遗孤。 封琰背着手走到墙壁,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张豹皮长弓, 拨了拨上面的弓弦,忽而说起了别的事:“乐相打过猎吗?” “仅止于君子六艺, 不曾亲手杀生。” “朕在灵州做藩王时, 时常在山里练兵,有一回在一座山上瞥见了一头白虎,有意猎杀但苦于坐下马力疲惫,未能得手。白虎天生敏锐,嗅到危机就躲藏了起来, 为了不让白虎在我回去准备周全的期间逃往深山不知处, 朕就让所有猎手撤出了那座山, 并且放出大量野鸡野兔, 让那白虎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乐修篁半阖着的眼帘终于抬起,正视起了封琰,道:“陛下今日谈吐很是犀利。” “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为一个人考虑,不一定是出于爱护,也有可能是知道一旦逼急了,就难以留下对方。便索性麻痹自己,提出种种设身处地的建议稳住她……然后一步一步诱而杀之。”封琰迎着光,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乐修篁,道,“秦不语之于乐相,就是那头虎。” “何以见得?” “打猎是要下陷阱的,抓不到猎人,但只要找到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那这个人是否对虎起了杀心也就不必再验证了。”封琰瞥了一眼墙角上了年份的水钟,道,“若我所料不差,今日公审结果一出,只要秦不语不是当堂就死,便会有后手等着她。” 话说到这份上,面孔全然消融在落日阴影里的乐修篁缓缓叹了一口气。 当年秦公的叛国案的确已经盖死了,所有的线索、证据都残破不堪,连夏洛荻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都未能将此案查个明白。 但封琰可以,他无需搜罗证据,他只需把一块烧红的烙铁丢进平静的水里,那些坐不住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来。 打草惊蛇?不,他是直接烧山行猎,让人躲无可躲。 乐修篁到底是维持了大儒应有的淡然,道:“近日有上万外地百姓进京,为的就是观刑。他们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不会善罢甘休。” 封琰却笑了:“乐相是读书人,总觉得只要挟持了民意,朝廷必会屈就……可百姓也有怕的东西,比如,穷凶极恶的匪徒。” 乐修篁深深地皱起眉来,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一般。 “这不合体统。” 结合起先前刑部天牢莫名走脱了几个绿林强人的消息,不难想到,一向守备森严的天牢莫名其妙被人越狱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人安排。 什么送秦不语去北燕,什么乱七八糟的招亲,封琰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答应下来,就冷眼看着那些人勾心斗角地筹划怎么分割秦不语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然后叫他们扑了个空。 人被绿林劫走了,能怎么办?只能作罢。 最多朝廷失了面子,反正秦不语人也现世了,证据都提交了,大理寺可以慢慢查,无所顾忌地查。 乐修篁固然是下棋的高手,但为官半生,到底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亲自动手把棋盘掀了的局面,一时愕然。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视秦不语为白虎,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却不知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 他亦是虎,被人一叶障目的虎。 封琰把玩着手里的那张弓,道:“秦不语的事到此为止,接着我们说回到秦国公叛国案上。泰合十三年,秦公先至炀陵,数日后,一封盖有兵符印记的密信送达,紧接着秦公便自焚而死……其中作为关键证据的那封密信,为何不先送到炀陵,而是在秦公到了炀陵之后,才迟了几日抵达?” 乐修篁倒也不反驳,道:“陛下以为呢?” “弹劾的奏章在先,所以秦公受朝廷诏令时,必然知道奏章中写明了军务调动的详情,那与之内容吻合的封密信就断不可能是他手书。笔迹自可以找书法大家精心模仿……问题就在于兵符。” 封琰对兵符这东西再清楚不过,大魏的兵符印记上有阴阳刻一说,受兵符号令的将帅收到命令后会取出对应的兵符印记叠起来对着光照看,如果完全重合,那兵符就是真的,万万做不得假。 “秦公回炀陵时,曾路过潞洲盘桓一夜,按潞洲地方志记载,当日无风无雨,军情又紧急,按秦公的习惯自然是想速速到炀陵了结此事……可他却多留了这一夜。” 见封琰停顿,乐修篁微微颔首:“泰合十四年十月那一日,我听闻秦公欲回炀陵,而炀陵已为赵王、韩王盘踞,恐其此行凶多吉少,故意差人弄坏城南木桥,留秦公相谈过。” “你骗取了秦公的兵符?” “不是骗取,是……”乐修篁淡淡道,“索要。” 索要,这两个字透露出许多含义。 泰合年间,名为泰合,却是苍生涂炭的一代。封氏皇族,从皇帝到三个位高权重的藩王,一个个横征暴敛,贪婪无道……可以说,当时但凡有良知的将臣,都起过反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封氏皇族早已无可救药,不如索性推翻了另择贤明,方是救国之道。 “秦公同我说,他不怕同北燕战,只怕同北燕久战。每多养十万大军一日,朝廷就敢饿死一千个百姓……他说,为将士者,不能守卫万民,反而坐看生灵涂炭,执戈何用?” “乐相不曾劝秦公反了?”这话本不该说,可封琰也是经历过那个乱世的人,封氏皇族的荒唐他比谁都清楚。 “秦公已七十有二,风烛残年,便是反了又能如何,十万啸云军自是死忠,可内战打起来,谁去守帝江关?” 乐修篁自嘲一笑:“我们两个老者喝了半夜的冷酒,好似个不得志的愚钝秀才一般,一筹莫展,末了,听那酒馆里没生意的说书人唱了一段前越秦楚的历朝旧事,便想……罢了,该是到王朝更迭的时候了。” 言下之意,外有北燕虎视眈眈,内有三王作乱、昏君祸国……大魏已无可救药,秦公那时便已心灰意冷,决定开关放北燕南下,接受亡国的事实。 “不管陛下信不信,那封密信,是秦公手书,兵符也是真的……可以说,那便是秦公的绝笔书。”乐修篁叹道。 封琰默然。 秦公是寻死,听起来是再合适不过的解释了。 他一死,十万啸云军认定是昏君和藩王逼死忠烈,那样的朝廷已不值得效忠,开帝江关放北燕大军南下,来个改朝换代,也是破罐子破摔的结果。 合理,很合理。 这也就解释了,乐修篁为何在未事发之前,对秦不语是保护的态度。 他本就知道秦公是无奈为之的,可叛国就是叛国。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秦家到底还是叛国了。 “事情便是如此,陛下可还要其他的解释?” 见封琰似乎默认了,乐修篁叉手一礼,正要离开时,却闻他笑了一下。 “乐相,你亲眼见过兵灾吗?” 乐修篁顿住了步子,看向封琰。 “北燕借着鞑子的势起家,军队颇有鞑子的习惯,每攻打下一个地盘,便要抢掠财物妇孺,成年男子遇到就杀光,耳朵还要割下来点数,可以说所过之处乃人间炼狱。” “乐相字字句句,皆是乱世人之无奈,若放在当朝讲,众卿必会泣涕慨叹……然乐相忘了,我亦是沙场开国之辈。” 封琰眼底宛如烧着一团带着硝烟的血火。 “我若是秦公,只要有半分良知,哪怕杀至最后一人一马,血涂帝江关,也断不会放任中原百姓任敌国鱼肉!” 乐修篁面上的沧桑似乎消失了,他像是一具骸骨一样,漠然地看着封琰。 “可陛下,”他微微仰头,隐约带着讽刺地、慢慢回道,“您……没有选择,而臣给陛下的路,永远是对的。” 这是独属于一个权相的傲慢,他笃定君王并不晓得真相。 “臣知道陛下在想什么,杀我……太简单了,可这样不好。” “臣不应该死在宫里,这样有碍于朝廷的名声……最好,是……” 乐修篁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很快他为自己搫划了一个死局,开怀地说道: “对,最好是陛下遇到难以铲除的奸佞时,就让我被他构陷而死,等到利用完他时,再平反处置了他。” “千秋盛世,是要拿圣人的命来填的。” 最后一丝夕照的光从琉璃窗上缓缓收束、消失,乐修篁,这位大魏权相的面容终于彻底沉浸在黑暗里。 ……直到他身后照来了一束光。 夏洛荻踏入殿中,眉睫上还沾着随着黑夜降临的霜雪,她的手指冻得发红,指尖却是握得死白。 “老师。” 她口中随着白气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 “如果成圣是非人之道,那你确实做到了……若这桩叛国案里真的有叛徒,那唯一的叛徒,就是你。” 第93章 是非 “老师说了一个故事, 我也来给老师讲一个故事。” 雪光落满了宫殿,将前朝所有靡丽奢华的遗迹都照出了重重鬼影。 夏洛荻是狼狈的,她站在那些鬼影中, 似哭似笑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洛郡秦家府中常挂着一幅‘愚公移山’的挂画,府主秦公也常以愚公自喻, 教导儿女子孙——世上难事如山, 避开一座,下一座只会更高更险,永远走不出一条坦途。” “泰合年间, 那是何等的乱世。人心思变,连军中几十年的宿将公西宰都不时暗示秦公可率领麾下啸云军争一争这天下。” “但秦公晓得自己老了, 三个儿子都早早死在乱战中,便是宿将以死相挟, 他也只是笑而回道——世上岂有古来稀的开国主。” “家国内外交困, 他亦日夜苦恼。这时,便有一位往年之交,秦公口中常称其为‘救世书’,有张良、诸葛之才, 此人遍识经典, 认为家国凋零,乃为皇族贵胄腐烂,既已入乱世,不妨便用乱世终结。” “他向秦公说,当今之世, 指望昏君幡然悔悟断无可能。不如让秦公效仿伊尹, 先以精锐重兵镇压炀陵二王, 软禁天子,启用能臣救世。而昏君常年受所谓‘仙丹灵药’所蚀,寿岁必不久长,再扶有能为的明主上位,以昭中兴。” “他确有救世之才,否则也不会一拜相便立即拿出一整套裁撤冗官、定土安民、联番抗燕的救国大策来。而这份‘救世书’,他当时也一定给秦公看了……当然,秦公叹为观止,他开始对救世论调有了信心。” “可炀陵不可能让手握重兵的秦公随意进入炀陵,于是‘救世书’便大胆献计——先以一份真实的叛国密信取信于韩王、赵王,以叛国罪为名单召秦公入炀陵。而秦公一旦进了炀陵,以其威望,内中三大营将领必会倒戈相投,届时再以十万啸云军南下,清君侧以救世。” 说到这,夏洛荻笑了一声,一步步走近这个乱世之中给她活下去希望的长辈。 “这筹谋很好,秦公相信那份救世书……而后来这份救世书也确然有大用,七年内靠着半壁江山将国力自泥淖之中养成参天大树,历朝哪代贤臣有这般能为!” “可谁晓得,当秦公听了他的计,用真兵符加盖的密信成了最后刺向他的刀,而他身侧托付兵符出去的亲卫,那个潞洲出身的亲卫,试图逃向潞洲投奔原主,却被截而杀之……其带出的兵符和秦公的遗言。” “秦公本不用死……是你背叛了他。” 秦公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孤零零地在群狼环伺的炀陵城里时,该是怎样地绝望。 夏洛荻不敢想,她只怕自己一想,便要撑不住了。 “我得想想……”乐修篁还是一副无喜无悲模样,良久,他回忆起来,道,“秦公那封随兵符带出来的书信,却还是没有怨怼于我,只说自己困于炀陵,啸云军必然哗变南下救他。为免帝江关不失,兵符须得交托给他的宿将公西宰,嘱咐他万不可下炀陵来救他,死守帝江关,杀至最后一人也不可让北燕南下屠戮百姓。” 但兵符到了潞洲,就被人截住,所谓“死守帝江关”的军令到了啸云军那里,就变成了“秦公已为封氏皇族逼迫而死,倒不如开关掀翻这狗朝廷”。 乐修篁的手在史书上抹去了秦公的名字,三代功勋世家,守疆将门,就这样彻底沦为了叛国贼。 殿内一阵静默,良久,乐修篁才说道: “我错了。” “我这一生,有过两个错误。” “一是误判北燕朱明为天命所选,以为他能驱驰南下,改朝换代。” “二是没想到灵州一个年轻的藩王,能打得三十万北燕大军铩羽而归。” “而我误判了局势,若不是当年把十万啸云军送了北燕,那朱明不一定能活到现在……要么燕胜,要么魏起,最为恶劣的局面,就是如今的割据之局。” 他说到这儿,又转向夏洛荻:“为师晓得你想问这么多年,为师是否对秦家有所愧疚……” 乐修篁低下了头,而下一句话,却并非是什么愧疚之言。 “这是国战,一家一族之命,太渺小了。” 秦家几百口人命,这么多年的骂名,她和不语被毁掉的一切,从来就不在乐修篁的考虑范围之内。 ……从来都不。 “拿下这疯子。”封琰说罢,殿外无数甲胄涌动,将乐修篁带出了殿外。 “陛下。” 乐修篁在门外停住了步子,一脸平静地回头道: “用完我之后。老臣很期望她能成为下一个我……她太合适了。” “这不是得失,乃是非,是非都混淆不清,汝不配教君王如何用人。”封琰沉声道,“丞相乐修篁,即日起罢相夺爵,收押大理寺,以待彻查,” 尘埃落定后,整个藏珠殿回归了静寂。 “我……曾经很想成为他那样的圣人。” 如果用心去看夏洛荻的双眼,会发现那眼中已无恨怒,只有一潭死水。 封琰沉默地走上去,任凭夏洛荻将冰冷的身体重重埋进他怀里。 “我一度想着,倘若秦家真的叛了国……也只有成了他那样的圣人,用这条命来赎罪,才能断了我一切念想。” “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我没有那么无私……我想报仇雪恨,想带着不语回家,想日日看到你。” 七年了。 这颗心封冻了太久了。 封琰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等到这句话,只是此时说来,却是满腔涩然。 “……我带你回家,回洛郡,就现在。” …… 与此同时,炀陵以东。 后知后觉的官兵直到三江会的绿林大摇大摆地驾车从东城门冲出去足足一盏茶后,才集结起五百人的追击队伍,顺着歹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见了鬼了,怎么今天羽林卫、金门卫、虎门卫全都调出去操演去了……连兵马司的统领都回乡探亲了。” 兵马司好不容易凑齐人,待出城门,那三江会绿林的马车早就跑远了,只能一路拦下官道上的路人询问去向。 早知道今日是大理寺要审那秦姝,便该多带些人来。天子脚下,被一伙绿林青天白日地劫走了秦姝,明日第一个要问罪的就是他们。 “追!不准停,哪怕追到青州去都要追!” 官兵们叫苦不迭,直至天色黑沉下来,才在一条无人的官道岔路上追上一辆废弃的马车——车厢被抛弃在原地,只带了马匹走,那就更快了。 正一筹莫展之时,后面有人打马而来。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没关城门?!还让绿林走脱了?” 一见来人,兵马司的副统领头都大了,连忙下马赔罪道:“裴侍郎,天色已黑,贼人恐怕走了岔路,我等无能为力啊,只得等明日通令州府……” “还等明日?”裴谦勃然作色道,“明日传到陛下面前,尔等官帽难保不说,只怕要下狱追责!何况都追到这儿了,不如分兵去追!” 那统领一咬牙,五百人分作两拨二百五,各自从岔路而去,其中一路由裴谦带头。 疾驰了半个时辰后,天降飘雪,又遇上一个岔路口。 副统领心里也没底,猜测道:“贼人莫不是走了小路?” 裴谦下马摸了一把地上的土,道:“刚才这条路上有蹄铁印子,但现在下了雪,前面的路也分不清是对是错,再分兵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统领只得咬牙再分,二百五分作一百二。 没过多久,飘雪如鹅毛,官道上很快落了一层斑驳的雪白……官兵们已然开始冷到搓手跺脚,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前面又是一条岔路口。 “再分只怕压不住那些绿林了……” “统领何故长匪徒志气!”裴谦严肃道,“他们不过十几个人,我们便是两个人打一个,也足够碾他们许多回的了,分!” 无奈,只得再分……直分到剩下三十个冻得手脸发红的官兵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道旁有家野店,店边拴着一匹屁股上打着烙印的官马。 “追上了!”裴谦兴奋地搓着手道,“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不就追上了。天寒地冻的,这些贼人必定在店里吃酒,这里只有我穿着便装,且让我先进去打探虚实,确认秦夫人无恙之后,你们再包抄过来。” 一路上满腹幽怨的兵马司统领对裴谦肃然起敬:“大人以侍郎之尊愿意轻涉险境,实乃兵马司楷模,陛下幸而有大人这般智勇双全的……” 不等他马屁拍到实处,裴谦便一溜烟地踏雪而去,在门口装模作样地自称旅人,要在野店借宿,不多时,店家开门,让他进入店内。 外面的兵马又等了许久,又冷又饿,有人问道:“那裴大人进去这么久没出来,不会出事吧?” “……也许被贼人怀疑了吧。” “依我看,他怕不是在吃热酒,却教兄弟们在外面挨饿受冻……” 低低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就在那副统领寻思着要不要直接杀进去时,那野店窗户上灯火一阵摇曳,突然“卟”地一下,烛光全灭了,店内一片乌漆嘛黑。 “坏了,快进去救人!” 三十几个官兵踉踉跄跄地撞门进去,却只见那野店里空无一人,店主被绑在椅子上昏了过去。而店内柱子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几个难看的草莽大字—— “先夺天下姝,后擒紫衣臣,犯京华属谁,霞州三江会。” …… 子夜雪停,前往霞州的崎岖官道上,一辆故意做旧的马车在山道上缓缓而行。 不多时,后方马蹄踏雪声由远及近而来。 “慢点、慢点。”裴谦座下的马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也累得筋骨酸软,直至追上前面的马车,才道,“睚眦,快去看你娘。” 他前面的少年拍马追上马车,对着驾车的人团团抱拳道:“梁大哥、郭大哥,有劳兄弟救我娘。” “出来走跳江湖讲的是一个义字,只恐这一路崎岖,委屈了老母。” 马车里的秦不语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探出头来。 “睚眦,你也太不像话。” 她微微蹙眉,道,“劫了我,你爹怎么办。” 哦,原来不是骂他,是怕把夏洛荻落下了。 雪月清辉落在秦不语面上,周围的绿林纷纷长大了嘴巴,壮年的汉子一个个手足无措,远远站直了望着这边。 “没事儿,就是那……”睚眦皱了一下脸,道,“就是那姓崔的叫我们干的,不然哪能这么容易走脱,我爹有他顾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三江会的梁斩道:“老母莫怕,今日就算没有那狗官派刺客谋害,我等也是要救夫人出来的。我三江会弟兄不少是三王乱时上山的,先前害他们落草的狗官不少都被夏青天铡过,算是我寨的大恩人,此番离开那天子脚下,夫人往后只管在霞州定下来,三江会势大,连常氏的地盘都要看我们的眼色。” “多谢好汉。”秦不语又转向睚眦,咬了咬下唇,道,“官兵可有看到你与此事有关?” “没有。” “那你回去。”秦不语担忧道,“回去炀陵,保护你爹。” 睚眦一挑眉,想了想还是点头,对三江会的人道:“我娘年事不高,但名声累赘,此去恐怕多生是非,这里有一个朝廷狗官。” 裴谦:“世侄,说话不要那么残忍。” “我娘罪名未定,官兵恐怕会对三江会动兵,你们把刑部侍郎带上,他家里是开国阁老世家,有此人质要挟,三江会好谈判一些。” “还是兄弟想得周全,裴大人私放我等出狱,也是我等恩人,会不会委屈了裴大人。” 裴谦已然打算把自己挂在秦不语车上,闻言狂喜:“不委屈不委屈,贵寨还缺军师吗?” “……” 睚眦再次提醒道:“我娘周围的苍蝇也交给梁大哥打发了。” “放心,睚眦兄弟。咱们狱中结识,乃是天定的兄弟,你老母便是我老母。”梁斩朝着秦不语纳头便拜,“老母在上,孩儿梁斩,忝为三江会副寨主,今年三十三,孤儿出身,若老母不弃,寨中还有一百单七结拜兄弟,愿一同奉养老母天年。” “……” 第94章 洛郡荻花 天不亮, 大魏的朝臣还未从昨日秦姝在天子脚下公然被劫走的事里醒过神,就被宫中传出的乐修篁罢相消息给震醒了。 皇帝,他怎么敢?! 谁都晓得, 乐修篁是大魏百姓心中的圣人,拜相七年间,政绩斐然,虽居高位, 但度日清简,实为公认的百官表率。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错?皇帝岂敢擅自罢相? 不知有多少人漏夜起身, 提前为乐修篁写好求情、乃至批判皇帝轻率罢相的奏本……但隐约间,又觉得怪异。 毕竟当今天子绝非荒唐的先帝, 相反战功卓著、内政通明,不像是无端妄为之人。 有什么理由让皇帝罢相? 京中九成官吏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想不通, 五更天一过, 就穿戴好官袍,围在宫门外等待上朝。 大理寺的兰少卿也是熬夜整理秦公案的证供, 突闻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 忙不迭地赶来宫门准备上朝求情,哪知一到宫门, 便见足足上百个官吏、不戴官帽、不着官袍, 披头撒发地站在雪中。 一眼扫过去, 俱是乐相门生故吏。 兰少卿不由退后,问身边同样迷惑的熟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说要为乐相献头, 请求天子让乐相官复原职。” “竟也不问问原因?” “不问, 刚才几位大人就劝过, 他们说乐相乃圣人转世,身负救世大道,不管有任何过错,都是因心怀天下,圣明天子当遵从之。” 兰少卿呆在原地,眼前这一幕,倒让他想起了红线娘娘那桩案子里,那些狂热的信徒。 那些分明看上去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聪明人,一旦被心中的偶像所奴役了精气神,连基本的是与非都分不清楚。 宫门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缓缓打开,以那些单衣披发的乐氏门生为首,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踏过扫清了积雪的宫道,甫一至官员们上朝前的文渊阁,便看到昨夜当值的阁臣闻人清钟像条死鱼一样趴在书桌上和衣而眠。 “闻人大人、闻人大人。” 昨夜的阁臣只有闻人清钟,百官们抓心挠肺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围上去摇醒了他。 闻人清钟一脸朦胧地醒过来,抬头一看,周围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便伸了个懒腰,问道:“诸位早啊。” “早什么!”有人没好气地说道,“你可知乐相昨夜被罢相了?” 闻人清钟打了个呵欠,道:“知道啊。” 他的口气理所当然,倒教其他人不知所措了起来。 “大人快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吧,莫叫我等猜得心焦。” 闻人清钟活动了一下手腕,伸手道:“茶来。” 有人忙给他倒了杯热茶,喝完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摊开手上写好的弹劾折子,抖了抖摊在桌上,自己端着茶杯悠然溜达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众位自己看吧。” 众人凑过来一看,纷纷愕然。 这霍然是一份弹劾丞相乐修篁的罪状,不同于都察院惯用的激情骂人修辞,这份弹劾奏章,一二三四五六七,足足写了数百条罪状,当先第一条,便是——叛国。 “掳劫秦国公亲卫,歪曲军令,使十万啸云军投北燕……这、这简直荒唐,这?!” “闻人清钟,你该死!目无尊长,竟敢污蔑恩相,我同你拼了!” 乐氏门生早就看不惯闻人清钟,分明受乐修篁赏识得了亲传弟子的身份,到头来不珍惜,反倒放浪形骸以致被乐修篁逐出师门……早就是他们嫉妒攻讦的对象。 只是等他们骂出声时,却发现闻人清钟早就走了。 面面相觑间,众人只能去问负责刑名的大理寺兰少卿:“兰少卿,你正在负责秦家叛国案,闻人贼子写的这些污蔑之言,你可清楚?” 兰少卿双手微微颤抖,越看越是心惊,嘴唇抖动着喃喃念道: “吻合……时间、地点,都吻合……” “若按这条线索,证人也好查,这、这……” 四周的人看他的脸色都变了,顿时也心生不妙之感。 “这不可能吧,那可是乐相。” 有人这样说着,只是语气已经不太确定,直到人群后面有个人怪叫道:“你看那闻人清钟几时吃过亏,落井下石的人难财他发的少了?” 贪官污吏中有句话,跟着闻人买,金山带银海。 他敢下手弹劾到底,必是看中了对方不可能翻身,要去吃他留下的政治资源——之前的夏洛荻他写了一千字字,升了一寺之长。 现在弹劾乐相他写了一万多字……那他大爷的岂不是想入阁当阁老? 而且最可怕的是,昨晚他就在文渊阁当值,保不准这折子是皇帝授意他写的……皇帝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既然干了,就是杀心已定。 一时间所有人手里揣好的骂皇帝折子都有点不稳当。 百官心中动摇之时,高太监出现这里文渊阁门口,正准备开嗓招呼众臣上朝,兰少卿便连忙拨开众人挤到高太监面前,道: “高公公,事态紧急,秦夫人昨日被绿林匪徒劫走了、乐相也出了事,我等六神无主……” 高太监一如往常地甩了甩拂尘,道:“陛下晓得今日诸位臣工必定惊慌失措,但陛下还说了……” 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了高太监,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试问古今,哪朝哪代的盛世气象,是靠求圣问卜得来的吗?” 求圣问卜……这话忒毒。 听懂了的大臣们俱都煞白了脸,这句话的意思是,王朝是靠列位臣工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而非靠着被神化的某个人。 有胆的可以来吃他留下的政治资源,无胆的各司其职闭嘴做事,倘若胡搅蛮缠聚众闹事,就算当真是圣人再世,也杀给他们看。 文渊阁里鸦雀无声,高太监拍了拍手,一列内监捧着崭新的朝服进来。 “年末了,陛下提前给百官备了冬衣,各位大人不妨换上吧。” 人群里,那些本来打算穿着单衣献头的官员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有人一张口想辩驳,却觉得身上一冷。 “啊……嚏!” …… 帝江从太华山中间的无边峡谷飞流而下,汇聚成大江,至中游平稳,收纳百川,最终流入东海。 在东海郡前,有处如同北国江南般的地界,名为洛郡。 洛郡自古出美人,大魏各地的无名之地,包括炀陵附近的柴家镇,只要以美人出名,都有“小洛郡”的雅称……但终究,大魏就只有这么一个洛郡。 枫叶荻花秋瑟瑟,过了秋,百花衰败,除了时人所好的菊花外,洛郡的荻花更是一绝。 “客官,买把荻花吧,烘好了的,织席、造纸,都顶用的。”道旁的小童站在冬风里叫卖着,过往的行人匆匆没有多看他一眼,就在他已准备好了饿着肚子回家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前。 雕花的车窗里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虽说并不像是贵胄们养尊处优的手,却也颇带贵气。 “来一束。” 声如冰玉,甚是好听。 小童迷迷糊糊地接过一袋明显贵上许多的钱,挑挑拣拣,把最好的一束递过去:“客官,这束好。” 马车缓缓远去,驶入洛郡的城池的方向。 …… 洛郡城池的东南角,靠近一处“荻花湖”的地方,有一间极大的宅邸。 这间宅邸四周民居虽多,却大都空置,门上虽然清理过,但不难看出大多曾被颜料、墨汁写了许多诟骂之言。 人们不敢直接在封条上骂,便迁怒给了周遭,一年年下来,这里的人气便冷淡了。 巷子口唯一还开的是一家香料铺子,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趁着难得日头曛暖,在铺子前一边挑香料一边闲聊。 说说笑笑之间,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姑娘有礼。”驾车的带刀汉子遥遥行礼道,“敢问这条街尾,可是平安里秦府?” 姑娘们嬉笑着点头回应。 那带刀汉子谢过之后,便翻身下了马车,道:“主公,没找错,就是此地。早前派人收拾过,应不至于荒废。” 谈笑的姑娘们好奇地望去那“主公”,只见车上下来的不是什么大腹便便的猎奇富豪,而是一位年轻公子……说是公子,却丝毫没有文弱气,端的是英姿俊朗,叫她们眼前一亮。 “年纪轻轻的,就被叫‘主公’了,莫不是什么王孙公子不成?” “倒也不像那么娇气之辈……姐妹们,这公子没佩香囊呐。” “外地人,怕不是没有我们这儿的习惯。” “管他呢,问一问又不会掉块肉。” 洛郡的美人,谈笑间自有一股风情,便笑道:“那边的郎君,喜欢什么样的胭脂?看上了,这里随便哪个姐妹,都愿意为郎君试得。” “……” 封琰扭过头,见几个年轻姑娘站在胭脂铺前,心想洛郡百姓生活不易,为了卖货连男人都不放过,本着一腔爱民如子的善良,道: “我不买胭脂,等贵店开不下去,改开武器铺了我再来。” “……” 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姑娘们一阵无语,直到看见马车里有个女人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然后扯了扯那“主公”的衣袖,似是教训了几句,那主公便听服地跟她回了车上。 虽只是半个侧影,却足以让洛郡当地的姑娘们看呆了去。 看着那马车驶入秦府的巷子里,姑娘们才缩回发僵硬的脖颈。 “哪路的神仙,这般贵气……” 车程不远,很快便停在了秦家的府宅之前。 官封才被撕下不久,开了红漆大门后,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荒草蔓生,干干净净的石砖镶嵌着一框框雪花,安静地躺在府院里。 “什么时候开始收拾的?” “两个月前。” 喔,原来那时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就不会专门派人来清扫这里。 夏洛荻抱着那一束宛如飞鸟腹羽的荻花穿过堂屋,回到她的绣闺。 “我们原来是住一起的,不语大一些了就闹着要自己睡,家里人就又在对面专门盖了个绣闺……” 不像现如今,不语一个人睡的时候,晚上总会被噩梦惊醒。 她也一样。 怕天一黑,闭眼就是地狱。 封琰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听她一边絮絮说着旧事,一边从柜子里取出针线,裁了布料开始缝制香囊。 “你的名姓……” “我随母姓,时人好春兰秋菊,她好洛上荻花,也是因此嫁来了秦家。” “她是灭族时走的吗?” “不是,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我爹去前线追击朱明,她也跟去了,不久,驻防的城池闹了时疫……不语的爹娘也是这样没的。” 又是封氏的债。 说到底,他们两个的姓氏是有仇的,走到一起只能说是天意。 夏洛荻像是晓得他想说什么,笑了笑,用银剪剪下一缕刚才拿到的荻花絮,又咬着一根红线将之扎成拇指大的一束,放进了刚刚缝好的香囊里。 “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如何做人。乱世里当个好人,太难了,我都以为是话本里才会有的事,却叫我遇见了。” 简单的卷草香囊,做工早已生疏了,绣面略有抽丝,连现调的香丸,都是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什么花、什么草,就顺手摘一点糅合成的。 “针线生疏了,勉强戴一戴,洛郡没有不带香的人。” 她走到他面前,垂首一点点拆开他要腰上的兵符络子,系上自己的香囊。 她半裹着雪色的狐裘,从封琰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她低头为他系香囊时,自然垂落的乌发下露出的苍白后颈。 莫名地,他嗓子有些发干,问道:“在洛郡,戴香囊是什么风俗?” 夏洛荻系好之后,坐下来,双臂叠在他膝上,一双幽宁的眼睛看着他,启唇轻声道: “就是……这个男人,有主了的意思。” 第95章 “明日” 夏洛荻的笔悬在牌位上许久, 直至笔上的金漆低落在牌位面上,还是未能落笔写下家人的名字。 其实她后来有找过家人的遗体,只是打听到和当时洛郡遭受屠戮的百姓一起被燕军烧了。 和洛郡的泥壤一起,随雨水冲进了荻花湖里。 想了想, 索性画了朵云, 放在供桌上, 随后点了一炷香。 “不写名字吗?” “不写了。” 夏洛荻拜了三拜, 走到香炉前,将手上三炷香一一插入炉中。 “我的、不语的……这炷算睚眦的。” 插完之后,她双手合十,正要再拜一拜,就见旁侧又伸来一炷香。 封老二,你怕不是想改姓。 然而见他态度理所当然,夏洛荻实在不忍心拒绝这拳拳倒插门之意, 接过来融入了一家三口。 现在是四口了。 封琰很是满意,跟着拜了三拜,便带着夏洛荻出了祠堂。 “你倒也不必太担心秦不语,她在的三江会里有我的人,为求稳妥我把裴谦也卖了过去,待霞州事定, 就把她接过来……” “秦家昔年的一切能留的都留了, 虽不比当年, 但你多少也应该能打理,既然会绣香囊就还不至于全忘了。” “按你们甜水巷的规矩,没种花, 都是丝瓜和石榴。” 一言一句, 俱是在交待她……好好过日子。 夏洛荻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 许久,停住步子,反握回去。 “你不是想让我回来一次就算了,是准备让我留在这里,对吗?” 她手指冰凉,对方的却温热。 封琰回望向夏洛荻,道:“现在你可以用回秦不言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 “因为夏洛荻骗我,从灵州时就在骗我。” 她是越王府里最奇怪的谋士,因为有乐修篁的推荐信,当时的越王才愿意收这个明显柔弱气的谋士进门。 她那时也不点卯,白天就在灵州城里乱逛,不出几日,管家就来告状说那姓夏的打算去投灵州刺史。 投就投吧,不差这一个。 封琰早就准备起事,自顾自练他的兵,并不以为意。孰料没几天,就传出刺史坐下的主簿和刺史夫人偷情被揭发出来。 倒是个新鲜事。 可这样的新鲜事多了,封琰就不得不在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一直盯着他的刺史,左膀右臂都出事了。 刺史的势力一点点被瓦解、分离,最后……被彻底孤立。直到那个到他座下、形貌昳丽的年轻谋士,带着刺史的人头回来。 “推荐信不算,这,才是夏某的投名状。” “那刺史近日的怪事都是你一手布计?” “不是我一手布计,只不过是天不藏奸而已。” 从那时起,封琰就知道她……一旦想要做什么,就会去到那个人的身边,掀开他周围所有的迷雾。 如果他立身不正,那塌就塌了。 隔了许久,夏洛荻才缓缓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我的?” 两个月前,或者是更早? “因为赤狐山的案子,我看了看大理寺的卷宗,偶然间发现四月初七齐王揭露你之前,你将手头上能结清的冤案全都了结,又将紧要的案子都提前安排给了兰少卿,交待妥了所有的事,第二日就事发了。” “如果我想查,应该不难查出在四月初七前,你曾私下见过闻人清钟,通过他提前告诉齐王明日你将在朝堂上揭露他的罪状,唯一能救他的法子,就是揭露你的女儿身。” “是你故意暴露身份,赌我一定会救你。” 当时猜到时,自然是气的……她凭什么敢这么赌?凭什么就觉得他心里一定有她? 又凭什么……瞒着他,这么多年? “我赌赢了。”夏洛荻看着他,道,“秦家的叛国案,我怀疑所有人……我不信幕后黑手不会追逐利益,朝堂上查罢了,就到你身边去查。” “你有想过万一是我吗。”封琰道,“秦公出事前,我去过潞洲,见过乐修篁。” “不是你,是‘抱残生’吧。”夏洛荻缓缓说道,“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猜了个大概。当年初入炀陵,谁都以为天子坐京城,大魏必定是要守,却都没想到就在朱明准备打炀陵的时候,你却带兵渡江去打毫无防备的北燕朔京。” 那一仗打得漂亮,没有君王御驾亲征,当时的魏军绝不敢渡江送死。 渡江之后截断北燕粮道,数日内直逼朔京,迫使朱明回燕救援,就在朔京城墙下爆发了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大战。 那一战中,封琰白刃战朱明,只可惜刀短半寸,让朱明险死还生……若非如此,北燕决计活不到现在。 “若不是那炀陵的皇帝宣布自己是替身,文武百官还以为有两个君主。” 实际上,明皇暗帝,就是两个君主,把北燕骗得团团转。 大臣们上朝对奏,大多低眉垂眼,又不能贴着皇帝的脸去分辨,谁晓得是双胞兄弟。 最多后妃能看出来,可封琰又不去后宫,今年才摸熟的路还是为了去看夏洛荻。 可说到底,两个不同的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人怀疑了不在乎,有人怀疑了不敢说。 而夏洛荻怀疑了,就要到他身边去看。 “所以,你不同我说,是因为一旦说了……就很像是你要来毁了整个皇族一般,其实并不是,只是还剩下皇族没查到,你想翻出来看看,仅此而已。” 大理寺卿手上的案底很多,就算没出这些案子,她也会去查。 她像是在午夜里摸壁的鬼,将每一扇摸到的心门打开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找遍所有人,她总会找到的。 齐王查出来了,不是他。 太后查过了,也不是她。 敌人……旁观者……敬重之人……所爱之人。 如果不是唯独漏了乐修篁,按这个顺序查下去,单单是想一想,就很绝望。 “那么。”夏洛荻道,“你现在不想让我查了,又是为什么?怕我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像乐修篁一样的疯子,不想和我走到那一步?” “我只是告诉你,如果这就是真相……”封琰伸手抚在她面上,拇指擦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融雪的水痕,“你可以放过自己了。” 其实早就该放过她的,拖到现在,无非是,不舍得。 压下心底翻涌而起的占有欲,封琰其实晓得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赌得很大……如果她想过安逸的日子,这样其实更好。 “我明日就走。”他说完,拇指微微一痛。 夏洛荻松开他的手,道:“……我可还没有放过你。” …… “你进去之后,不要多话,只当自己是块木头。以前怎么伺候官宦人家的,现在就怎么伺候贵人。” “可……管事,奴若木呆呆地不敢问话,怎知道谁是主人家呢?” “屋里就是主人家,你见了便知。” 秦府里多少有了人气,被买来府中的丫鬟佣人只晓得是外地的大户从官府那儿拍了这间老宅,但两个月不见主人家,白拿人工钱,心里一直没底。 昨天终于等来了主家,本想出来伺候,却被关在了后面,直到一大早,才有个颇有威严的扈从从仆役房里挑出两个丫鬟。 日头已偏西,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进了绣闺。 说来也奇怪,听说是女主人回来了,却不住西阁厢房,反倒住进了未出阁的小姐才住的绣闺。 丫鬟们心里好奇,但手上却不敢犯懒,将地上滚落的茶杯、与扯得凌乱的桌缎收好,又备好茶水,绕进了屏风里。 “呀……”丫鬟轻轻诧异了一声,因为她们看见地上横着一把刀。 刀没有出鞘,看上去像是主家的随身之物。 两个丫鬟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打算去捡起来,握住刀柄之后一下子竟然没能抬动,捋起袖子再试时,憋得脸都红了也只能抬起一半。 这轻微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帐里的人。 一个略微嘶哑的女声疲倦地问道:“……谁?” 端茶丫鬟忙跪坐在榻前,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小方几上:“奴儿是来服侍夫人的,可要用口清茶?” “嗯……多谢。” 帐内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后丫鬟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帐的缝隙里探出,手腕上依稀残留着淡红色的牙印。 丫鬟不敢多问,正要把茶递到她手里时,突然,帘子一动,另一只带着疤痕的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那女子苍白的手腕,像是某种不容许猎物出巢的猛兽一样,缓缓拖回了帐内。 手里的茶盏悬在半空,丫鬟们互相看了一眼,既害怕,又有些面热,便将茶水放在方几上,草草收拾了一番。 “奴等备了热汤,就在里间。” 留下这一句话后,便退了出去。 直到天上挂起了星子,床帐顶上的梅花数了十几遍,确定是“七十七朵”之后,绣闺里的烛光才点了起来。 待到外面抓沙包摸鱼到天黑的丫鬟们被护卫斥责了一番,提着食盒进门准备上膳时,这才瞧见她们的主人家。 不出意外地,看着坐在妆台前的那位“夫人”,丫鬟们差点没走了神。 她正被主人家用木梳子一缕一缕地梳着刚洗过的头发,其本人却是略显怔忡,良久,她那一双宛如盛着满月辉光的眼,望向镜子里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封琰手里握着她肩上的一绺长发,道:“明日。” “你昨天说过了明日走。” “是明日,有什么不对吗?” 行,没什么不对,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夏洛荻虽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老脸,但顾念着自己的老腰,还是说道:“要不,你还是走吧。” 封琰从善如流:“那我明日再回来。” 夏洛荻直觉他是干得出来的,道:“这是洛郡,离炀陵五百里外的洛郡,你饶了你的马吧。” 就在封琰想强调一番他的马可是大宛马中的皇族,人称皇马时,外面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进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怕不是侍卫见他鸽了一天,正过来催他回京。 封琰开了门,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事?” 侍卫道:“主公,高总管飞鸽传书,说是皇后娘娘心疾复发,病重了。” 封琰瞳孔一缩。 蓝后怎么可能有什么心疾,复发的必定是封瑕。 第96章 国书 封琰自密道里出来, 一入殿中,就见高太监焦急不已地等着他。 “您可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病情已定?怎会突发心疾?” 高太监道:“前日北燕派遣了使团来, 为西陵公主出家之事送上国书, 陛下拆了蜡封便看……看到最后, 陛下便觉得昏沉不已, 忙去了扶鸾宮, 便昏过去了。” 除开乐修篁和秦不语的事以外, 北燕和亲的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作为其唯一的长公主, 身份尊贵,提前一个月便派了得用的宫人随使团入住魏宫, 以待半个月之后公主出嫁。 这个关口上,即便北燕真是有心相害,也断不能让他们知晓他们毒到了皇帝。 封琰问道:“有性命之碍否?” 高太监连连摇头:“有皇后娘娘圣手织天, 眼下病情尚算稳定。” 封琰走到宣政殿御桌上,地上还散落着些许未批完的奏章,桌子上放着一份半摊开的国书。 “皇后推断, 那国书上怕是有毒,但还不清楚对方用意如何,倘若下毒为何不下个致命的。” 国书已被皇后检查过, 也做了处理, 眼下已无毒。 封琰将那国书拿起, 问道:“他们不晓得瑕有心疾, 倘若看国书的是我, 可能根本就发现不了国书上有毒……他们使团的人呢?” 高太监道:“北燕的先头使团已带了北燕的宫人先行进了宫, 我们还不敢声张, 对外只说陛下得了风寒。” 这个关口,皇帝不可能不露面。 “那,要不请昭嫔娘娘来查一查?”高太监见封琰没有说话,望了一眼密道后面,显然没有人跟来。 高太监叹了一口气,道:“娘娘不愿回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里到底是伤心地,她一个女子,能在火坑里熬这么多年,已算是不容易了。” 封琰:“火坑?” 高太监:“……老奴口误,老奴掌嘴。” “也不能说错。” 身后还未关闭的密道里,夏洛荻的身影只内中走出来,她摘下满是雪花的斗篷帽子,似乎去了洛郡一趟后,眼神清澄了许多。 高太监哎呀了一声,惊喜道:“娘娘回来了!” “嗯,回坑了。”夏洛荻朝着封琰一伸手接来那封国书,“国书下毒,却不致死,必有他图。” 封琰见她没有直接看,拿到鼻端闻了闻,道:“你有心病没好,也少闻些。” 夏洛荻翻了个白眼,没搭他的茬,道:“你有没有闻到这国书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国书自来是用绢帛写,皇室用绢帛,自然而然地要熏香裁制。 “有什么不对?” “这国书上,有一股女人香。” …… “永肃公、太子太傅、丞相乐修篁,泰合十三年任潞洲知州期间,曾假治理山匪之名,派遣杀手拦截兵符书信,察知为秦公绝笔信之后,矫令命啸云军副帅公西宰降燕、欲改朝换代……” “昨日传唤人证时,潞洲官员、乐氏门庭□□计二十七人明知不报,不以有错,乃至袭击官差,极为恶劣……” “综上,乐氏欺上瞒下日久,其门人不以法度为章,而以好恶自专……已陛下圣裁。” 厚厚一叠罪诏下来,大理寺里鸦雀无声。 今日上朝时吵吵嚷嚷,无非是觉得皇帝敢动乐相,怕不是昏了头了,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皇帝回头是岸。 孰料下朝之后,那些刺头的都被皇帝的人带去了大理寺,一番点数之下,整个乐修篁一系的门生故吏,除了闻人清钟和夏洛荻,都入住了大理寺。 或许是皇帝真的早就看不惯朝廷的公信力不在朝廷这儿,反而在乐氏门庭手里……所以一动手就是一锅端。 “都晓得了,诸位同僚就都回去想想,这是朝廷,不是某人的家庙。”兰少卿一脸疲倦地说道,这几日他算是被折磨得不行。 文武百官讷讷退下,只有闻人清钟留了下来。 “兰大人,在线可否请见一见老师。” 这几日想见乐修篁的人数不胜数,他都没有放进去过,但闻人清钟比较特别,他不是来求情的……相反,他是第一个出来弹劾、且弹劾得最为言之有物的大臣。 兰少卿犹豫了一下,道:“你该不会想给乐相下毒吧。” 闻人清钟:“我像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像,你都落两次了。”兰少卿道,“夏大人说过,大理寺的天牢有规矩,你要进门,除非戴枷。” “那你家大人对她师兄可真好。”闻人清钟短叹了一声,道,“不过,你们大理寺的人倒真是有意思,满口大人长大人短,难道还指望她能回来不成?” 兰少卿顿了顿,道:“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宦大员。” “可从来没有宫妃回来做官的。”闻人清钟笑道,“你放我进去,我承诺下回陛下哪天犯浑要重新启用夏大人的时候,不去搅这塘混水。” 说笑呢,怎么可能。 兰少卿理智上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斟酌一二还是让开了路:“你有一盏茶的功夫探视。” 闻人清钟点头晃进了天牢,过了三道关卡,到了这位权相牢门前时,遥遥行礼。 “师弟在朝时,常说大理寺天牢坐北朝南、冬凉夏暖、四面通透,特特在此为我留了一处单间……没想到,却让老师先住上了。” 牢里一灯如豆,当朝的丞相似乎与平日里并无区别,一样是花白的头发、满是褶皱的衣袍,正翻着一本圣贤书。 他本就不在意什么奢靡享受,日子过得清苦,到这里并没有什么不适。 “入冬了休耕了,今年雨水少,叫户部放着些税粮,免得明年青黄不接,苦了百姓。”他倒没有听闻人清钟的讽刺之言,而是关心起了粮食收成。 闻人清钟一贯云淡风轻的神色缓缓沉淀下来,道:“与其担心百姓,不担心担心朝廷吗?老师,你的相位可是要归我了。” “陛下不会把相位给你。”乐修篁侧首想了想,道,“给她也不会给你,你不适合。” “为什么?” “你放纵人欲,做不了圣人。” 闻人清钟不由得“啧”了一声,道:“时至今日,老师的论调还是这般傲慢。都是一介凡人,我做不了,她便可以吗?” “她可以,毕竟她答应了为师,只要秦家的血债平了,她便可以做个圣人……没有夫君、没有亲族、没有后代,如是才能秉持一颗公心统御朝廷。” 闻人清钟面上浮现出了厌恶的神色。 乐修篁主张是——朝廷不能交到只凭一身血统就坐天下的皇帝手里,要让公认的、毫无私心、能力绝然的圣人来控制朝政,让皇帝当一个傀儡。 一个圣人行将就木时,要物色下一个圣人来接任这个“天命”。 为此乐修篁物色了很多弟子,他的眼界很挑剔,能力出众是最基本的,还要断绝七情六欲,才能接任他的“圣人”身份。 “我老了。”乐修篁缓缓道,“我在蜀国时,犯了头风,良医难治……我已没有时间去找下一个圣人了,只有她了。” “她家族究其根本,也是大魏所害,你怎知她就愿意为国献身?” 乐修篁笑着摇头道:“所谓一家一国,并没有善恶原罪之分,历朝列代,哪个没出过明主昏君。它只不过是耕夫锄下的一块地而已,是看着它烂掉,还是勤加耕作使之丰饶,皆是看耕夫所为。” “老师眼中,是如今的魏主能力不够,才让老师当年选了朱明?”闻人清钟负手来到牢门边,道,“我听闻潞洲有一‘子牙楼’,老师盛年时曾长住子牙楼,在那处见过无数英雄豪杰,我想,陛下和朱明都曾与老师相谈过。” “只能说世事无常。”乐修篁道,“我见陛下时,他在灵州做区区藩王……先帝二十五个儿子里,他是最不受宠的,还被朝廷派刺史监视。倘若效仿光武帝走义军的路子……他身上拖着封氏皇族的恶名,天然便与受苦的百姓对垒,也行不通。” 这也无怪乎他看走了眼。 乐修篁眼里,当时封琰的母妃被先帝打断了腿,其本人更是不受宠,有志难伸,根本不可能与帝位有缘。 闻人清钟又问道:“那老师眼中,朱明为人又如何?” “朱明为人高傲,被折辱之后更是残忍暴戾,以百姓为牲畜供养他的大军,虽有一时之锐,久必折断。” 闻人清钟道:“这样的人,按老师的教导,应该是属于‘不可辅’的那一类。” “确实如此。” “那老师为何选了他?”闻人清钟眯起眼问道,“这是我一直不解的事……老师既然事事以天下为重,为何要选择让一个注定祸害天下的人做主?” “因为朱明必能活到为祸天下的时候。” 闻人清钟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凭他对这位老师的了解,他从不说虚话,敢布计杀镇国公秦啸,必定是有所依凭。 这个依凭是什么呢?莫不是等到朱明一统天下之后,再行刺篡位于他? 这说不通,文臣篡位很难,何况开国之主通常手中必有军权,一个外臣随便把皇帝杀了坐上龙椅,那朱明手下的将领怎么可能服他,到时遍地割据的局面一定不是乐修篁想见到的。 “我晓得你在疑惑什么。”乐修篁缓缓地笑了,“这就是为师给你出的最后一个谜题,你可以让夏洛荻一起猜。” …… 一大早,扶鸾宮。 嫔妃们的车驾在刚清扫过积雪的宫道上徐徐驶来,下车时每个人脸上依稀残留着冬日的睡意,直到进了扶鸾宮之前,嫔妃们才互相敲打醒对面。 德妃站在宫门口一一教训嫔妃:“陛下风寒,这两日都没露面,尔等就算不关心,多少也掉几滴眼泪装成个关心的样,整日里吃饱就睡的样子成什么样体统!” “妾哭不出来啊……” “拿口脂抹一抹眼角吧。”聪明的灵妃建议道。 嫔妃们恍然大悟,擦红了眼角等着问安。 不一会儿,扶鸾宮大门打开,众嫔妃迤逦而入,各自落座。皇后宫里的大宫女金雀走到花厅里,向各宫嫔妃行礼,道: “皇后娘娘今日精神疲惫,本不该传唤众娘娘,然今日北燕使团中有一‘奉仙夫人’,乃是燕主与西陵公主的奶母,如今头次来魏,欲参见诸位娘娘,还请德妃娘娘主持。” 这事李白霜早有耳闻,见金雀在皇后座位旁边给她安排了个位同副后的位置,便晓得这是要给她拔份,免得被北燕的人看轻了去。 她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不多时,外面内监高声传唤道—— “传,奉仙夫人。” 只见一个四十有余的紫衣妇人缓缓走了进来,宛如个珠宝架一样,脖颈、双手上挂满了各色宝石,到近处见了,或许是妆容得当,却也不显得累赘。 “大燕奉仙夫人,见过魏国众位娘娘。”这奉仙夫人行礼罢,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扫过眼前每一个妃嫔,忽然笑了一下,嘴唇似乎动了动。 德妃微微皱眉,道:“奉仙夫人,魏宫高阔不比北燕,你说话要大声些。” 奉仙夫人眯了眯眼,道:“妾见魏宫百花齐放,娇养得宜,为敝国公主心喜而已。” 旁边的金雀低声道:“德妃娘娘何以讽刺于她?” 德妃冷笑了一声,道:“岂是我先无礼?” 她看得分明,刚才这奉仙夫人嘴巴动了动,说的明明是:庸脂俗粉。 第97章 封妃 “妾自幼便听闻魏都炀陵有‘车马如水, 佳人如鲤’之说,一路自燧州南下走来,确是见车马如水, 但佳人嘛……倒是见面不如闻名。” 这北燕朱家的乳母, 一落座,便像是逢年过节时讨厌的亲戚一般, 说起话来夹枪带棒,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叫四周的妃嫔一个个青筋猛跳。 “这老虔婆可真是好会说话,身在魏国宫闱, 焉敢如此无礼……亏我们大魏以礼相待, 还让她坐上座。”不少妃嫔气哼哼地在后面瞪着她。 谁家不是家里千娇百宠的贵女,从小被夸着漂亮长大的,到了这奉仙夫人这儿, 却被鄙视了美貌, 哪个不气? “怎么个见面不如闻名法儿。”德妃端了杯茶, 冷冷道。 奉仙夫人笑着说道:“妾是朔京人,说话直, 贵主莫往心里去。我国民风如此, 常有民谣言——男人带刀、女子有貌, 家业便成。是以民间若有纠纷,如谁看上了谁家的地, 常以刀剑相斗……” 真是虎狼之地。 妃嫔们心里暗忖,她们是没当过官, 但哪怕读过启蒙经典, 也晓得法度不昭, 家国必然陷于动-乱之中。 “奉仙夫人在说笑吧。” “只是闲聊部分地方的民俗罢了, 以前的赌斗争夺毕竟不长久,现如今便有了美人献艺的风气,是以家家户户,皆以养美人为荣,一个女子,若有一副好相貌,便可凭恃而横行国中。其实如诸位娘娘这般品貌,在北燕,只要开口,要个一府封地也是可以的。” ……这都什么歪风邪气,被当了玩物还不自知。 德妃饮茶不语,但下面稍稍年轻些的妃嫔,尤其是十六七岁的,家教甚严,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好奇之下问道:“这倒是特别,可世上美貌之人千千万,有好清丽之人、也有好美艳之辈,怎能统一呢?” 奉仙夫人脸上笑容未变,摸了摸手上的绞丝金镯,道:“娘娘说的是,岂有人生来就晓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呢?人自娘胎中长大,对美丑的判断,皆是受外物影响所致。” 灵妃微微抬眸,略感兴趣道:“这话倒是在理,宫中姐妹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以壮硕为美,有以柔弱为娇……奉仙夫人既然也晓得这个道理,莫非在北燕国境内,便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然也。”奉仙夫人嘴角微微扬起,“燕国境内如今判定一个女子是否美貌,皆以西陵公主为标尺。” “……” 满堂鸦雀无声,一时间很难判断这奉仙夫人是在疯言疯语,还是真有其事。 “向来只听说秦皇统一度量衡,没想到美人也有统一度量衡的。”灵妃震撼道。“单纯以同西陵公主生的相像为美……只恐难以服众。” “愚民们晓得什么。”奉仙夫人甚至还不顾场合,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检视自己的妆容,道,“只要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说这个美人是美人,那剩下一个人怎么想,并不重要。” 灵妃已后悔搭她的话,给德妃使了个眼色,就低头喝茶。 德妃一脸看智障的眼神看着那自我陶醉的奉仙夫人,半晌,方道:“燕地民俗,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奉仙夫人道:“妾要说的是,西陵公主殿下在我燕国内,便是如仙神一般的存在。此番应承贵国求亲,乃为两国修好,才不顾鞑靼可汗等诸夷邦的强烈反对下嫁,还望贵国知晓我燕国的诚意。” 燕国崇拜美人,也就是说,她觉得魏宫如今没有一个女子能与西陵公主相比……所以等这位“北明珠”来了,最好把她供起来。 ……也太直白了,甚至都不知道该从这婆子口中哪句疯话开始发火。 “喀嚓”一声,德妃手里的薄胎瓷杯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旁边的扶鸾宮大宫女金雀忙道:“德妃娘娘,切勿冲动啊……” 德妃是个火爆脾气,再讲两句下去,说不得便要掀桌子翻脸。 可德妃今天还是忍住了她老李家那虎蹲炮似的炸药脾气,耐着性子道:“夫人直言不讳,那本宫就不绕弯子了,西陵公主想要什么份位?” 这就是长久以来前朝后宫里争论不休的主题——北燕想要的肯定是皇后的位置,但皇帝一直态度坚决,至多只能给这西陵公主一个妃位。 贵德慧淑,四妃里有大封号的只有四个,依李白霜的预感,北燕最有可能去要那个“贵妃”,平白压了她一头的贵妃。 气氛一时紧绷。 但奉仙夫人却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份位如何现下不急,倒是居住的地方……魏宫处于南方湿冷,要让我们西陵公主入住,妾要为殿下想得周全些。” 说着,她从座椅上起身走至正中央,打量这扶鸾宮,倒像是认真考虑了一番,道:“魏宫之中,除皇后娘娘外,可是德妃娘娘最受荣宠?” 满堂妃嫔,只有德妃坐最高位,姿容盛如牡丹,谁受宠自然是一目了然。 德妃蹙起秀眉,道:“中宫之中,不敢自称受圣眷。” 奉仙夫人略一点头,道:“昨日在后宫中游览了一日,听闻魏宫有‘三宫六楼十二堂’一说,以殿下的尊贵,怎么说也要备下三宫之一。” 德妃道:“可以,眼下空置的还有……” “依妾身看,丹华宫就很是不错。”奉仙夫人笑道,“不晓得德妃娘娘可否割爱?”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挑衅了。 灵妃端着茶杯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其他妃嫔坐直了身子做好了避难的准备,已然是打算等德妃一发火,就开始跑路。 只闻德妃冷笑了一声,正要发作,便忽闻侧厅内监高声唱喏: “皇后娘娘驾到!” 众嫔妃心中一定,紧接着就听内监继续道: “昭妃到——” 一张张诧异的视线投向门外,只见扶着肚子的蓝后身后,出现了一个风姿玉骨的身影。 她封妃了。 快得理所当然,听之前的风声,本就在众嫔妃的意料之中。 可真当夏洛荻一身玉山纹广袖雪青宫装、乌发上金翠盘缀时,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一切变化得太快。 “平身吧。”蓝织萤缓缓走至主位上,眼眸里情绪淡然地看向堂中央盯着夏洛荻发怔的奉仙夫人,“汝便是西陵公主的乳母,刚才是你要德妃的宫室?” 奉仙夫人不得不低头道:“是妾身。” “眼下三宫之中,除灵妃所在的墨阳宫,还有一处‘望舒宫’,原本便是为西陵公主所备,你可是不满意?” 蓝织萤最后一句压重了语气,她很少如此,显然是极为不耐……或者是被触怒了。 奉仙夫人宛如被一条蟒蛇盯住一样,莫名有些畏惧,但仍是坚持道:“公主殿下有天人之姿,自然要最好的地方……” 不待她说完,蓝织萤便指了指旁侧落座的夏洛荻,她此刻直接坐在了奉仙夫人刚才的位置上。 “你可认得她?” 从夏洛荻进来之后,奉仙夫人就被她吸引了目光,眼中既惊疑又有些迷茫。 若说西陵公主是熊熊烈火,那这位便是一池静水。 她的一切都和西陵公主如同命运既定般相反——从外貌上起便全然是彼此的对立面。 若然一个是毒,另一个就是解药。 一向奉西陵公主为神的奉仙夫人竟第一次犹豫了。 常年在西陵公主这等神仙人物周围,奉仙夫人当然知道寻常美人和传奇美人的最大区别……便是那股昭然写着曾有千万人性命血书其名的气质。 我盛名之下,有的是山河崩摧、英雄作土……就是这样独特的一种气质,世上能有的人屈指可数。 ——你相信世上有宿敌这么一说吗? ——殿下何出此言? ——我应该知道我自幼便时常梦到一个雨中的女子,她撑着伞向我走来,让我坠入了深海……我觉得她还活着。 ——殿下说笑了,这世上的女子,有谁能与殿下相比? ——我总觉得你会遇到她的,若没有,便当我说笑吧。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在心里留下痕迹,奉仙夫人将目光从夏洛荻脸上收回,道:“这位,可是传闻中的‘女半相’?” 这个称号在大魏叫得少,但在北燕传得很广。大理寺卿是正三品,再往前熬一熬资历,便要入阁了。何况夏洛荻是乐修篁关门弟子,声望不弱于其师,是公认的丞相候选,才有了“半相”的外号。 只是前面加了个“女”字,在当下仿佛是原罪一般,多了几分讽刺与遗憾。 “不敢当,忝为朝廷除过几次害罢了。”夏洛荻道。 德妃接话道:“本宫记性不佳,昭妃上回除的是什么害来着?” 灵妃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唱一和:“妾记得是一个叫‘红线娘娘’的邪神,据说在北地颇为风行,坑害无数。” 奉仙夫人听见嫔妃们开始接龙似的称颂起了夏洛荻端了不少北燕的暗桩窝点的丰功伟绩,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回到上一个话题:“皇后娘娘今日既召我等参见,想来是安排好了宫室,那望舒宫风水不佳,妾想还是……” “本宫听闻你刚才问道是哪个妃嫔最为得宠,才想要其宫室,可对?”蓝后打断道。 奉仙夫人微微仰头,道:“正是如此,我燕宫之中,有一十四妃,其中隆宠最盛者,我主为其造瀛洲台,富丽奢华,天下无双。” 众嫔妃终于明白了这奉仙夫人足可称得上有一丝野蛮味的认知——在她心里,最美的女子理当占据最好的一切。 好蠢,这西陵公主竟如此嚣张,派这等人来,怕不是还没入宫就先树了一片敌。 管他什么“北明珠”,陛下不可能会此等女子夺去了圣心。 当下众嫔妃面上便有了少许轻视之意,只有夏洛荻陷入了深思。 另一边,蓝后听了奉仙夫人的回答,道:“那好,现在本宫告诉你……陛下眼下独宠昭妃,你要换宫室,自可找她。” 哈? 最先诧异的是众嫔妃,目光怪异地投向夏洛荻,却见后者在下巴上虚捻一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本部……本宫,忝为陛下的心头肉。” “……” “西陵公主若不嫌弃,本宫那三百步见方的清岙堂,自可挤一挤。” “……” “堂内几畦花坛,已改为了菜园子,所种瓜果还算新鲜,断不会饿死公主。” 如果这都叫备受隆宠,你怕不是陛下心头的肥五花。 奉仙夫人一副噎住的样子,良久,才道:“娘娘说笑了,妾身先暂时入住望舒宫,往后,还请诸位娘娘多家照拂。” 言罢,这次会面才彻底结束。 蓝后离开后,众嫔妃各自起身向夏洛荻恭贺,但那奉仙夫人却久久未离开,待众人散尽,才追上正要离去的夏洛荻。 “娘娘留步。” “何事?” 夏洛荻背着手回望,只见奉仙夫人微微前倾,低语道: “我家殿下,很期待和‘女半相’相会的一日……还给您带了一份见面礼。” 一个冰冷的物事被塞进了夏洛荻手心里。 她低头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那是半块啸云军兵符。 第98章 接亲 入夜的时候, 蓝织萤屏退了所有宫人,进入后殿内。 她坐在榻边,榻上的封瑕似乎还在昏沉地睡着, 她便捉起他的手,按了按他的指甲, 观察甲下的回血快慢, 以判断他的病情。 “还是太慢……” 蓝织萤再三号脉,蹙紧的眉头始终没有松下来过,直到自己号脉的手被缓缓回握上。 “你身子重,不必太劳神。”封瑕半睁着眼,面色苍白,轻声道,“人生百年, 能三十载中坐半壁江山, 得佳人相许,抱残生却也无憾。” 蓝织萤摔开他的手,冷冷道:“你知道我从鬼门关前把你拉回来下了多大心血,这便想死?” 她这句话说的, 再无一朝皇后该有的优雅, 反而多了苗女的悍气。 封瑕无声笑了一下, 眸光温沉地看着她:“封某又不赶着位列仙班, 能同三苗圣女红尘作伴自然更好。” 蓝织萤一根金针扎得他住了口, 道:“是谁说的‘嫁来大魏之后, 至多只允三分动心,免得彼此伤怀’, 这便无所谓了?” “男人的嘴, 骗人的鬼, 这话可是你说的……封某都死到临头了,还要立个牌坊不成。再者,我动我的心,你不必理会我就是了。”封瑕眼见蓝织萤换了支粗一些的针,当即闭上了嘴。 “我倒是不想理你,可你这就般撒手人寰,一则让当年让我以魏后之位庇佑三苗的诺言落空,二则坏了我的名声……你可别想就这么算了。” 言罢,蓝织萤用那根稍粗一些的针毫不留情地扎了半管血出来,转身打算进配药房查一查这毒的来由。 身后封瑕叫住了她。 “织萤。” 蓝织萤回眸看向封瑕,后者看着她笑,笑里带着几分眷恋似的神色。 “其实那年我在蜀国求娶你时,明言只是为了借兵……这话是假的。” 蓝织萤仿佛意料之中似的,道:“我图你中原的后位,这话也是假的。” “那还算不算得约好的‘三分动心’?” “算吧。”蓝织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用了极其残忍的法子杀过老蜀主……回想起来当年自己就像个鬼魔一样,“我们这样的人,也只剩三分真心了。” …… 扶鸾宮外,高太监等在宫门口,这样大冷的天,他还时不时地擦着冷汗。 他先前对封琰谎称封瑕的病情还算稳定……但其实头三天最为凶险,封瑕的心脏会一点点停搏,只能靠烈药吊着,但药力引导的心跳是违背常理的,时不时便会在胸腔四周产生淤血。只能靠蓝后独力将经络淤血一点点引导,才能勉强挽得一条性命。 到了此时,封瑕的心疾才真正稳定下来。 “如何?” “验出来了。”蓝织萤手中一张黄纸上托着几颗细碎的血晶,道,“好在昭妃之前拿来过‘红线娘娘’的神像,不然眼下还验不出来,这是一种迷惑心志的毒,主料是死藤花结子,原株药性极端猛烈,若不用其他温和的药材调和,寻常体质稍弱者中了,说不得便要坏了脑子。” 高太监听不懂那是什么诡异药材,只晓得事情很是严重,道:“那可有治愈的法子?” “去海商那找新鲜的‘死藤花结子’,我要它的花蕊做解药,摘下烘干的没有用,尽快吧,我最多拖两个月。”蓝织萤将一张纸折给高太监,“这是死藤花生株的图影、气味、与药性特殊之处。” 这东西听都没听说过,高太监接过之后一时焦虑不已。 入冬海商不出海,就算出海,也不一定有这等稀罕物。 出于谨慎,高太监还是问道:“倘若有个万一……” “倘若有个万一,也不是没有法子……”蓝织萤垂眸抚上自己已经七个月的肚子。 就在高太监脸色变了,还当她要用什么法子要牺牲皇嗣时,蓝织萤再抬眼时,已有了几分戾气: “既是燕人下的毒,杀一千,屠一万,我总会找到合适的,生剖其心救他。” …… 这一边,奉仙夫人前一日扶鸾宮口舌失利之后,并没有收敛,次一日夏洛荻便听说她觉得望舒宫配给的鸾舆不稳定,定要换德妃的金丝木鸾舆,结果雪天路滑,当即给摔断了腿骨。 后宫嫔妃们都像是看笑话一样,背地里很是解了口气——得罪了老李家的虎蹲炮你还想好? 德妃面子上不痛不痒地引咎罚俸,随后便派人将这爱寻衅的奉仙夫人借着养伤关在了望舒宫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宫里想来会有好一阵平静。 但夏洛荻一直心存疑窦,她总觉得奉仙夫人既然是西陵公主的传话人,给她带来这半片兵符的用意并不简单。 可她这回也不是没有谋策在手。 封妃没几日,宫中便四处传言,夏氏晋位之后,皇帝连其他后妃的面都不见,只专宠于她,时常带至宣政殿日夜相伴,俨然有第一宠妃的架势。 皇后、德妃和灵妃三个地位最高的并不表态,只有下面的年轻妃嫔开始有了埋怨。 “陛下可越来越有先祖之风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老封家几朝昏君,到这一代血脉突变才有个靠谱人,哪知今年也犯了浑。 然而更令人担忧的是,西陵公主就要来了。 皇帝连自家大臣都不放过,那以貌美闻名的西陵公主岂不是正中其嗜好? 后宫妃嫔长吁短叹,甚至每顿多吃了几碗饭。 相对于朝野的议论,封琰开始干正事时丝毫不拖泥带水,先是处理完封瑕年底留下的文政,然后调动大营布防,期间分兵去霞州附近会一会三江会。 这帮绿林太嚣张了,绑走秦姝不说,连刑部尚书都绑走了,必不能放。 然而军队去了半个月,同三江会的几万水匪水战两合,皆输于地里,三天两头地叫朝廷增兵,朝廷上下都给气得够呛。 “陛下,您点的那大将又输了一回,我大魏雄兵五十万,还未同北燕开战便连输三阵,岂不失了颜面?还不换将?” 面对文臣们的指指点点,封琰执拗地下令:增兵、供粮,不换将。 结合他最近私生活专宠夏某人的风闻,大臣们心底发凉。 这必是老封家血统开始作祟了。 无数文人有了灵感,一边写诗感慨,一边北面泪流——我大魏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在望,呜呼哀哉。 数日后,天子终于启程前往帝江关迎娶西陵公主。 十里红妆,给足了北燕脸面。 夏大人感慨万千,因为新娘不是她。 但她又心情复杂,因为新郎也不是他。 新郎是她。 因为封琰这两天因为北燕国书给封瑕下毒的事,凶得狠,小孩子见了他的脸色都要哭的那种凶,只有在她榻上才安分点。 马车辘辘响动,封琰坐在车内,擦着他那口血犼长刀,看样子不像是要去成亲,像是要去火拼。 “你……”夏大人斟酌语句,看着擦刀的封琰,“帝江关结亲,你扛得住吗?” 封琰一愣,遂震怒道:“你是觉得万一打起来,我会输给她?” 夏洛荻:“……” 封琰:“再凶悍,她亲哥还不是欠我半颗脑袋?必要时我要同那婆娘决一死战。” 眼见得他战意汹汹,夏大人更加忧国忧民。 阁老们终究还是觉得封琰还有救,顾惜着他的安全。 北燕心怀不轨,他们接亲归接亲,但需要备一后手——反正西陵公主没见过皇帝,我们弄个假皇帝届时上船相会,等人到手,再真身相见。 不必面对面,只需要上船时遥遥见一见就好,至少不能像个要去开战的样子。 于是按朝中眼下的靠谱顺序,阁老们将目光投向了素来勤勤恳恳的夏洛荻。 这很稳妥,毕竟群臣知道夏大人到底是个靠谱人。 夏洛荻扯了扯旁边新赶制的龙袍,她如今究竟是体态和容貌变了许多,除了姿仪可以,离近来一看还是能明显瞧出来七分清容婉约。 “此次出帝江关,千万压住性子,勿要与北燕起冲突。“她嘱咐道。 “为了死藤花结子,我晓得。” 当时从高太监那里听到“死藤”这个熟悉的词之后,夏洛荻同时便想到了“红线娘娘”。 这个鬼影一直在幕后搅弄是非,缠得人烦不胜烦。 可这解药来源点出来了,还偏偏要向她去寻。 红线娘娘。 夏洛荻默念这个名号,不由联想到此番接亲所为的“西陵公主朱瑶兮”。 作为曾经的朝廷大员,她当然随时关注着敌国的一切。 这位闻名天下的公主如今二十有六,以貌美声达天下。朱明起事时,她不过十二岁,朱明便以她的婚约为抵,向鞑靼六十岁的可汗借兵建立燕国。 她还算是小孩子的年纪,和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结亲,不止不哭闹,还爽快答应,以可汗准阏氏的身份积极与鞑靼各部族交流游走,与当时可汗的接灶人和草原上另一个部族的首领皆有过交集。 没过几年,朱明站稳了跟脚之后,老可汗要求燕国履行婚约时,他儿子便迫不及待地弑父篡位,想要继承这份婚约……而另一个部族的首领不答应,北燕提出西陵公主只会嫁给草原之主。 于是两部族爆发了长达十几年的交锋,为了争夺西陵公主彼此征伐,杀到最后,首领获胜,正在蚕食草原想要成为新的可汗时,北燕突然答应把西陵公主许给了老对头大魏。 其中很难说这不是西陵公主自己的意思。 死藤最开始出现,就是出自于红线娘娘蛊惑信徒时所用传教神像,其功用便是轻微影响人的心智,制造幻觉,让人以为是红线娘娘显灵。 在之前的案件中,尤其以美貌为噱头引诱度日不如意的女子上套,为此,作为红线娘娘的本体,当然是最顶尖的美貌。 那位西陵公主似乎自信大魏就算知道了也奈何不了她……她到底有什么凭恃?难不成修了仙有呼风唤雨之能? 将这般想法剖析了一番给封琰之后,夏洛荻适当地表达了担忧之情。 这次封瑕病重,今日能启程去帝江关接亲的就只有封琰,到时候还不晓得有什么美人心计等着他。 也可能是美人计。 接亲车队晃晃悠悠地顺着潞洲道前往帝江关,这是一座军事重镇,站在关内,便能听见十里外江水怒涌。 先期到达帝江关准备的鸿胪寺闻人清钟早已等候在行宫内。 “贺公稍后已在帝江关城头布置,恭迎陛……呃?” 封琰点兵去了,先到行宫的夏洛荻终于体会到了当皇帝的快乐,对闻人清钟道: “等什么呢,还不下跪啊。” 第99章 霞州常氏 “你哪天有胆真的篡位, 我再跪也不迟。” 夏洛荻会出现在帝江关,闻人清钟并不意外。依照皇帝这半年来的行动,不难看出他到哪儿都要把夏洛荻给带着这个习惯。 对, 就是习惯。 闻人清钟略带着一些探询的神色观察了一下夏洛荻,此番她出来,面色特意涂得蜡黄, 眉头描粗, 嘴角、乃至轮廓都似有伪装过……但饶是如此,女人就是女人, 还是正当盛年的女子, 吃饱睡足之后, 身段逐渐便遮掩不住了。 如同一块绝世美玉,厚厚的石皮逐渐磨去之后, 哪怕是蹭出来那么一丁点原貌,便难以掩饰其夺目之处。 何况他素来眼毒。 “你来此做什么?总不该是抢亲的吧。”闻人清钟道。 “我用不着抢。”夏洛荻坐下来,打开桌上的茶壶闻了闻里面的茶,是顶好的毛尖, “帝江关军事重镇, 物资森严,你倒会享受。” “冤枉,这可是自家带的好茶。”闻人清钟同样坐下来,捧着热茶道, “你便是当真来抢亲的,只怕也不成。” 夏洛荻晓得这家伙说话留一半时必然无好话, 问道:“怎么个说法?” “陛下不同你在一处, 应该是入帝江关后去见守将了。我等为操办接亲失忆, 早来了十日, 那时北燕已经在对岸布下几十艘艨艟……” “怎么还有艨艟?” 夏洛荻皱起眉,艨艟是常见的一种中型战船,说白了……和楼船不同,这就是水上打仗使的。 名为结亲,到了跟前,却和结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好似一触即发似的。 “北燕给出的道理是——西陵公主盛名于天下,恐怕有水匪打她的主意,故而防范周到了些。” 北燕这么一防范,那大魏帝江关这边显然也要跟进,每日在城头上瞄一眼,数一数对江多了多少船只,帝江关临江石头滩上,便也调来多少船只防范。 “他们紧张是该然,毕竟马上就要交出那燧州、桐州这两州之地了。”闻人清钟微微一笑,道,“说到兵不血刃弄回这两州之地的功臣,那可正是不才在下……” 夏洛荻:“我还没失忆,你不必反复强调,说重点。” 闻人清钟:“其中,桐州是作为西陵公主封地陪嫁的名义割来的,要想顺利接收,那就要促使这桩婚事完成……但是现在出了亿点问题。” 夏洛荻心生不祥的预感:“一点问题?” “对,亿点问题。” 夏洛荻战术性地坐直了身体,道:“这亲结不成了?” 闻人清钟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西陵公主昨晚被大风刮跑了。” 夏洛荻:“……” 纵然她再明谋善断,一时也无法理解。 闻人清钟微微一叹,解释道:“陛下若去军营那边,必然也会听说此事。昨夜有北燕官员落水被救上来,他说因北燕自燧州、桐州内撤军,城内流民、绿林、盗匪横行霸道,送亲使团又必须从桐州过路,为免生意外,便将公主安排在五牙宝船上。” “意外的是,昨夜对岸妖风阵阵,刮歪了纤绳桩子,加上水流湍急,人力难支,公主的五牙宝船便被吹得漂去了下游……据估算,此时怕不是已经到了霞州。” 夏洛荻长长地“喔”了一声。 霞州地处帝江下游三角洲,后面正对入海口的便是所谓的“三江会”,而前面就是是中立势力常氏的地盘。 这个常氏,本是大魏名门,如今魏国先皇后就是出自常氏世家。 乱世中,常氏自立治理这块地盘,因位置特殊,挟天堑而治,要拿下必定耗费大量国力,是以两国都暂时没有率先收复这块癣疥之患提上日程。 下游就这么一个霞州,半天的水路就到,西陵公主只要不是出奔大海,就必定在霞州落脚。 “北燕那边要我们等消息,但据我所知,常侯爷的嫡子,正是西陵公主的裙下之臣……”闻人清钟顿了顿,严谨道,“之一。” 夏洛荻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喝了口茶,道:“这是两国之间的大事,他一个常州地方侯之子,岂敢扣押西陵公主。” “人一旦有了爱慕对象,会变蠢,也会变狠。师弟执掌大理寺这么多年,见过的各色人物还少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闻人清钟还是不经意间会叫她“师弟”。 “桐州得拿下来。”夏洛荻沉声说着,她也明白燧州、桐州是整个大魏北上战略的垫脚石,所有的军事调动、物资支援都是围绕这个战略点所铺陈的,断不能有失。 “天有不测风云……所以,咱们得去霞州接那西陵公主了。”闻人清钟眯着眼睛瞧她,半晌,又问道,“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对陛下娶了四海第一佳人,作何感想?” 感想?这和的什么亲,一为抢地盘,二为死藤子,战船都备好了,这般局面,她哪儿能有什么感想……何况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感想?”她反问道。 闻人清钟道:“没什么,就是日前我抽空去大理寺看望了一次老师,闲谈中他同我说了一件事。我要看看你有没有过度沉溺于儿女情长,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与你,免得你伤怀。” 提到乐修篁,夏洛荻的神情冷了下来,救其命、授其业的恩师竟是陷害全家的仇人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大到甚至让她下意识地去逃避,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谅解他。 酝酿杀心,需要一个过程。 “你直说。” 闻人清钟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泰合十三年末,燕军南下,朝廷曾令诸藩王各领其部北上抗燕。其中六王爷、九王爷,和你那位越王都曾受诏驰援东海郡,途中,他们曾听闻官军掳走双姝后,燕军到了洛郡城下。六王、九王都想去救双姝,但你那位越王,执意率领其部去东海郡。” 手中的茶碗里,青碧色的茶水因叶片颤抖了一下,颜色越发幽深。 夏洛荻道:“我自然晓得,六王、九王不擅举兵,率部五千同燕军三个千户对垒,一战击溃,死在乱阵之中。” 闻人清钟:“那两个王爷为图色才去,师出不轨,但到底是去了。而越王爷,分明听闻洛郡遭劫,还要去东海郡。” 夏洛荻接着道:“只有他那一路赢了,坚守城池七日,转移了十数万灾民。” “一碗水端不了平,算不得见死不救这道理我知道。可他也知道,那洛郡,曾是崔贵妃为他寻的未婚妻。”见夏洛荻沉默了,闻人清钟面上挂起笑容,“能放弃第一次,就能放弃第二次,你要做凡人,就先想好……那究竟是帝王,伊人、山河,如何两不负,这是师兄最后的逆耳忠言,望慎思。” 伊人,山河,如何两不负? 夏洛荻回想起来,她觉得可以和封琰“试一试”交心时,到底是因为她晓猜到封琰背后有个兄长,那位兄长是个能认清现实的人,他遍纳四海、夷邦之女为妃,皆是为了巩固统治。 可临行之前,高太监也暗示她做好准备……极有可能往后大魏就只有一个君主。 这是作为大臣之后,她本该早就想好的。 这所有种种,皆是一个念头闪过,夏洛荻自不愿意让闻人清钟看了笑话,至少面上维持了淡然,甚至颇有开玩笑的兴致:“那你有何妙策?” “有。”闻人清钟道,“下策便是师弟你索性就忘了以前青天大老爷的声名,从此以后,斗宠妃、得皇子,剑指后位,等到在后宫作威作福之后,便一碗毒送那负情的陛下归西,扶幼帝上位。” 夏洛荻翻了他一眼道:“你最近是干得活少了,竟这般有空,倒背了几本话本?中策也不必了,直说上策。” 闻人清钟那双素来含着三分狡黠的眼眸沉静下来,缓缓靠近她,说道:“上策便是……” “嗖。” 一支穿金箭从闻人清钟颈侧凶险地擦过,让他停住了动作。 弩-箭落在地上,竟是被摘了箭头的。 夏洛荻看向门口,封琰正提着一把手-弩走进来,冷眼看向闻人清钟,将手里的弩-箭丢给他:“今日启程去霞州,霞州匪多,人人皆需武备在身,鸿胪寺卿,拿好你的穿金弩。” □□隔空丢到闻人清钟怀里,木头和铁片制成的弩机落在一介文官手里,有些格格不入。 “多谢陛下关心,臣大概用不上。” 闻人清钟神色不变,摸了一把颈侧,继而笑了笑便离开。 封琰坐下来,瞥了一眼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却也没有多问,道,“北燕装那公主的船昨夜脱纤,被江浪带去了霞州。” 夏洛荻点点头,道:“不语在霞州?” “嗯,听密报说,三江会的副寨主率领不少有名有姓的绿林召开大典共同拜了秦不语做义母,闹得挺大,人送称号‘三江老太君’。” “……”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下,夏洛荻问道:“这是认真的,还是今日邸报版角的笑话。” “反正是裴谦给的消息。”封琰道。 夏洛荻眼前出现了秦不语拄着龙头拐杖,坐在贼寨汕头,拐杖一顿地,上百个大汉在下面齐齐跪地,口称“母亲”的悚然画面。 害怕。 半晌,夏洛荻震撼过后,复又回过味来,道:“你既然和三江会联系紧密,那之前官军在霞州南岸和三江会三战三败还不停增兵增粮草,这是……” 封琰:“是以武会友。” 夏洛荻彻底没话说了。 军务上的事,没有人比封琰更懂,反正也搞不明白。 “总之,马上便出发去霞州,据报和亲的大船在霞州渡头停泊,西陵公主受了风寒,正在常氏首府调养,北燕那边约定要去霞州接人。” “好。”夏洛荻顿了顿,复又问道,“你不问问刚才闻人清钟同我说了些什么?” 封琰牵上她的手,语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说道:“我想知道,自会问他,不会问你。” …… 大魏的使团登上帝江关备好的船队,顺着帝江而下,水路顺风,天黑之后,便登上了霞州的渡头。 这一处治外之地,灯火通明,早有常氏大族的人等候迎接。 夏洛荻站在甲板上,稍稍落后一些,便瞧见之前中秋时来京城拜候的那常氏外臣。 封琰一下船,此人便在道旁下跪,口称“万岁”。 看来上次的事之后,这人也心悦诚服了。 夏洛荻安了半分心,但很快,等到她下船后,跟着大队人马朝常氏的府邸而去时,她耳朵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人堆里有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一脸恶狠狠地看着远处的封琰背影,嘴中隐约有些抱怨之语。 “我自不会把瑶兮让给此人……” 第100章 两不负 霞州这一块地理奇特, 西边是世家贵族常氏的地盘,有两万私军,来自其本地世代为农的本地百姓, 东边零碎诸岛则是被三江会霸占,常氏每年要给三江会不少钱粮,以维持两边的关系。 当然,对外时他们便联合起来,以免自己被吞并。 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对于常氏来说, 他们观望不定, 名义上是魏臣, 但实际上和北燕来往更加密切。 此时, 夜晚的霞州常氏首府灯火通明,常氏宗族之人济济一堂,请大魏一行人入住了行馆之后,常氏老少族人便赶来等候在行馆外, 其中一宗老对门口的闻人清钟道: “常老侯爷此番遥闻陛下将至霞州,本欲亲自恭迎, 无奈患病多年, 难以行动,如今族中大小事务皆由小侯爷打理……不知可否让小侯爷觐见陛下?” 人群中有一个敷粉的年轻男人排众而出,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神态之间颇见倨傲之色:“魏主打算何时走?” 常氏宗老们脸色微变, “魏主”这个称呼只有彻彻底底的外国才会称呼,而他们十年前还是魏臣。 不少宗老面孔抽搐了一下, 急忙道:“常灏!今日老侯爷是如何对你说的!胆敢这般无礼!”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常灏冷哼了一声, 道:“姑母的事还未有定论, 族中叔伯便急着投诚,未免失了志气……” “常灏!还不闭嘴,这是什么场合,轮到你胡言乱语。” 而那宗老一句话将常灏堵得无声,便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对闻人清钟道:“小辈年少不知礼,我等自会教训,还望闻人大人转达陛下见谅……” 闻人清钟笑道:“他多大了?” “小侯爷今年二十六了。” “是还年少,祝他六十二的时候能顺利成年。” 此言一出,彼此尴尬,只有常灏的脸色如同猪肝,愤然甩袖而去。 皇帝不在这儿,也不需要过多周旋,闻人清钟对这人的态度不以为意,接着道:“陛下并不会在此盘桓过久,还不知西陵公主当下如何?” 这便是说到正事上来了,常氏宗老道:“西陵公主昨夜略受风寒,需要在江畔别庄调养一夜,明日恐怕尚不得起行。” 闻人清钟目光闪动了一下,道:“我稍后自会向陛下禀告,两国和亲事关重大,我等欲尽快接西陵公主赴魏,还请常侯费心。” “这个是自然,两国交好的喜事,霞州上下与有荣焉。西陵公主为表歉意,明日愿在宴上为陛下献舞一曲……” …… 过了子时,行馆里熙熙攘攘的内外臣子都各自就寝,封琰谈完事之后回到行馆里,入门便见一群带着常州口音的侍女正围着夏洛荻说笑。 “……贵客说话真有意思,女儿家哪里不爱美。家家户户都供奉这红线娘娘,自然是灵的。我邻家几个姐姐就是因为供奉得好,才得嫁了员外家。” 行馆这厢并没有闲着,常氏显然对这场意外的到来十分重视,一进去便有二十几个侍女伺候,一个个样貌可人……且最值得注意的是,她们手腕上都系着如灵蛇般盘绕的红绳。 封琰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敲了敲门框。 围着夏洛荻的侍女们纷纷失色,哗啦啦跪了一地。 “不需伺候,散了吧。” 侍女们见这传闻中的魏主一脸冷漠,也不敢多待,当即退出院外关上了门。 封琰走过去落座:“聊什么这么开心?” “你先喝口茶,听我慢慢说。”夏洛荻递来一杯茶,露出的腕子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痕,还有些香味。 封琰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放在一边,捉起她的手腕:“这是什么?” “帮人试口脂,打听打听。”夏洛荻似有所得,拿袖子掩上,道,“这常州境内果不其然也很流行供奉红线娘娘,而且数目不小,听人说常州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供奉。” 常州人口近十万户,家家户户都供奉……那别的不说,这红线娘娘的雕像得多大产量? “我们先前查知,红线娘娘的雕像有致幻之能,因为雕像在死藤水里泡过,按照其教义所定的供奉仪式,需要女子在入睡前供奉念祷,才得显灵……也即是说,睡前闻一闻,正好入睡时幻症发作,遂以为‘显灵’。” 封琰听了,粗略估算,道:“常州人口近十万户,家家户户皆供奉雕像,连北燕都没有这么多……此地必有出产,或是说,这里就是产地源头。” 也即是说,必有死藤林。 而依蓝织萤所言,死藤虽四季常开,但并非中原草木,培植不易,至少会有个山庄专门照拂此物。 “我从常家的侍女口中旁敲侧击得知,西陵公主每年会到霞州拜访观潮,而常氏少主多年来痴迷公主,特地为她打造一座别庄,正在北边江畔,外人从不得擅入……” 封琰闻言点了点头,吹了声口哨,顿时墙头上跃下三个暗卫的身影。 “请主公吩咐。” “去西陵公主的别庄探查,看看有没有图上草木,发现了就整株挖来。” “若是便寻不得……” “一炬焚之。” “……” 等暗卫们退下之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封琰看夏洛荻又盯着茶杯发呆,她从今日见过闻人清钟后,就时不时地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人清钟是她的政敌,但也算是她的知心人。 否则她就不会准备进宫时,去找对方配合行事,而不是找他。 “此事了结之后,你想去哪儿?”封琰拿下她手里早已冷掉的茶杯,道,“你只同我在南国走过,还未去过漠北,关外还有一望无际的草海,那天山月明不止是书中所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夏洛荻近乎恐慌地把手抽了回去。 “不了,宫里很好。”她脸上又出现了熟悉的克制。“你也为我好好安排了,想家了就回洛郡,这样就够了,不能再要更多了。” 什么叫够了? “你怕什么?” “……” “你好像从来没有问我,今日一个西陵公主,明日一个东陵王妃,倘若兄长熬不过这一关,往后我要怎么选……你不问吗?” 夏洛荻本能地想反口否认,但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她好像一直都很懂事。 乐修篁的阴影还留在她心里,迫使她必须本能地去思考“大局”。做圣人,要知大局,不能以私欲为先。 她好怕自己一个任性,带走一个明主,后果便是山河涂炭,苍生流离。 从那一年的战火在她和不语身上点燃时,这种枷锁就开始了。 封琰缓缓收紧五指,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要你为我放弃帝王业’,这句话,你不敢说吗。” 夏洛荻握着自己的手腕,缓缓道:“是,我不敢。” “你在位期间,必会杀过岸去,届时必与我祖父旧部交锋。” “公西宰算是我叔伯一辈,赤狐山他来一为行刺,二为救我与不语,为保护我身份不受暴露,他宁死也不肯多言,此为私。” “但这一仗不能不打,叛军开关使魏民饱受燕军屠戮,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一命抵一命,无话可说,此为公。” “我怕你做个明君,也望你做个明君……你平生志愿做纵横捭阖之主,荡先代之遗祸,让如我一般命如薄絮者不再飘零,此为大义。” “我为臣愿死国,为妻,却不敢有这样的夫婿,对你太苛刻、也太艰难了。” “而我年少时要的良人……愿生年有尽时,卿与山河两不负。” …… 今夜雪停风息,帝江的水怒涛汹涌,沙石滩头,水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地面。 封琰牵着马,独自走在霞州的沙岸边。 手里半壶冷酒,寥落得不像个君主,倒像个失意人。 江上波涛起伏,远处重山雾绕……那是他有生之年要大军压境的地方,登上了岸,他第一战的对手,必然是曾经的秦公座下十万啸云叛军。 他明白夏洛荻的意思,秦公叛国案结束之后,他们若不愿意降,就只有杀。 不可能不杀,因为自己手下的士卒,也是子民家的儿郎,性命交到自己手上,不杀敌,就是杀自己人……何况那还是秦国公曾经的精锐。 其实他大可无视夏洛荻的意志,反正外人看来她也乖顺得很,事事皆以家国为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他究竟不想学别人,只顾着自己高兴。 他想她放下心里的背负,不做什么秦姝,也不做什么圣人,就做她自己……见不平事便亮出她青天大老爷的招牌,得闲了就吃着羊肉炉子饮酒,如是而已。 冷酒已尽。 封琰吹着江上的冷风,手边的马儿脖颈上铃声铮錝,回头时,马儿已经兀自跑下山坡去了。 怪事,这马一向乖巧。 封琰起身自山丘上下行,踏上一片沙地,顺着月光与马蹄印一路前行,终于找见了他的玄驹。 玄驹正同一匹雪白光亮的母马交颈互蹭,像是一见钟情。 大爷的,马都修成正果了。 母马挂着银鞍,连马鬃都编成一条条细长的辫子,上面插满了不知名的山花,显然是有主人的。 封琰看向沙滩边坐着的马主人,道:“打扰了,我这便牵走。” “众生有缘,且让它们惜缘吧,公子何必急着走。” 月光刚好穿过云层打下来,母马在原地挪开了些许,露出了身后的红衣女子。 江风冷冽,这女子却只着了一身火红的纱衣,一双挂着金色细链的赤足浸在寒冷的江水里。她回过头,金色珠帘的面挂后,一双颠倒众生的眼眸,带着笑望向封琰,将手边的酒囊丢了过去。 “公子酒量如何?草原上的烈刀子,必不让你失望。” 第101章 朱瑶兮 此时正值深冬, 大魏早已飘起了雪花,便是在气候温暖的霞州, 江水也冷得刺骨。 而眼前的红衣女子,坐在岩石上,双足浸在水中,像是无所觉一般。 深夜,江边,红衣女。 封琰听他哥说过,那种遇上人渣投江冤死的女人, 如果穿着红衣,那就是厉鬼。 他怕不是遇上了鬼。 封琰掂着手里沉甸甸的所谓“烈刀子”, 现在急需一个青天大老爷在身边驱驱邪。 ……不得行,堂堂一丈夫,叫一厉鬼吓得回去躲老婆被窝, 算什么好汉。 红衣女子见封琰看了他之后,微微后仰,略显僵硬,眉梢眼底流转的笑意越发浓厚:“公子看着我作甚。” 封琰沉默了, 斟酌言语,道:“半夜三更的,你在这里等谁吗?” “等我夫婿啊。”红衣女子眉眼弯弯地笑道。 那就是了。 封琰钻研“如何让青天大老爷为我动心的一百个动人故事”时就学到过这一节。 “别等了,另找一个吧。”他忠告道。 “那可不行, 我自幼便立志,只有天下之主堪与我相配。”红衣女子说这话时, 眼底颇有些桀骜的神色。 帝江畔淹死的历朝贵族数不胜数, 封琰一时也想不到这女鬼说的是哪朝的天下之主, 道:“……那你夫婿算天下之主?” 红衣女子饮下一口烈酒, 站起来时,肩上的红纱飘飞若红鲤一般,她微微抬起下巴,道: “现在还不算,有了我之后,天下唾手可得。” 可以,很狂。 几只老寒鸦在远处嘎嘎乱叫,封琰估算着时间,约见天色即将破晓,道:“在我家乡,有这么一个说法,只要面朝日出的方向捂住眼睛,默念生辰八字加起来的数,刚好念完时睁开眼见红日初升,心愿便能得成,你要不要试一试?” 红衣女子道:“你会陪着我一起吗?” 封琰一脸深沉地点点头。 红衣女子缓缓摘下面上的珠帘,潇洒地投入江水里,随后背对封琰,面朝东方,遮住双眼:“上苍共见,我若心愿得遂,天命在我。一、二……” 三十六个数数满,红衣女子睁开双眼,只见东方一轮红日跃入眼帘。 她骄傲地挑起唇角,道:“我便晓得我会胜,你不好奇刚才我许了什么愿吗?” 无人应答。 红衣女子回过头。 只见身后的江滩,空无一人,连她的白马也跑了。 …… 夏洛荻彻夜未休,直到天亮前后,才合上眼睛小睡了一阵,醒来时便听见窗外有护卫们在啧啧称赞。 只言片语隔着墙传入屋内。 “陛下昨夜归来带了个,嘘……小声些,别叫外人听到了。” “我可见到了,真漂亮,没见过那般漂亮的……” “和陛下的……可真是天生一对,陛下也移不开眼,摸了好久呢……” 语气之沉醉,叫青天大老爷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虽然听起来像是——封琰昨夜心情郁闷,出门散心时偶遇了个小美人并带了回来十分宠爱以至于现在不见人影。 可理智告诉夏洛荻……封老二没有这个本事。 饶是这么想,夏洛荻还是略感焦躁,打开窗户,一个响指叫来一个暗卫,一脸森然道:“陛下昨夜去哪儿了?” 暗卫被她的眼神唬得肝胆颤抖,磕磕巴巴道:“陛下昨夜去江畔散心去了。” “这我晓得,是我气走的。”夏洛荻幽幽道,“我问的是案发时辰,案发地点,和案发人物。” 暗卫十分害怕,道:“陛下行踪,我等不敢窥探,只知他今早回来时,心情颇好的样子……” “哦。” 夏洛荻关上了窗,她的理智逐渐丧失,然后,她打开了妆奁。 半个时辰之后,昨日常氏被暂时遣出的侍女进入行馆内伺候,刚一推开门,便怔在原地。 “敢问贵人是……” 夏洛荻将一支铃兰步摇随意插在发间,起身看向那些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的侍女:“我是魏宫里伴驾的,昨夜我们才见过。” 半晌,后面的侍女推了一下彼此,她们猜堪堪回过神来,心想这魏主确实荒唐,出京接亲身边还要带着一个。 不过眼下这美人,也可以理解……只怕是不输西陵公主了。 侍女们谨慎道:“贵人有何吩咐?” “昨日听闻西陵公主将在今日宴上献舞,一时好奇,敢问公主要献的是何舞?” 侍女们互相看了一眼,答道:“是鼓上琵琶舞。” 天下舞者,西陵公主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昔日朱明首战以朔州三万兵马战十数万魏军,便是这位公主为出征将士献此战舞,以壮士气。 那一战以少胜多,破三倍之余朔州军的魏军,借此才揭开朱明打天下的序幕。 后来鞑靼首领征战王庭时,西陵公主也为其献过舞,那位首领也胜了……遂有传言,西陵公主得天之宠,得其一舞可比千军万马。 这般的玄乎传说极多,夏洛荻晓得做不得数,还有人说过得秦姝一曲可延寿十年,这都纯属扯淡。 “不知府上可有琵琶,直颈最好。” “奴等晓得了,稍后便为贵主备好。” 夏洛荻又交代了一番之后,便背着手,在身后侍女怪异的目光下,迈着官步出了门。 …… 行馆西侧的马场里,人们熙熙攘攘,围作一团。 夏洛荻背着手,进入马场,只听前面一排人时不时发出痴迷的惊呼。 “真是打娘胎里就没见过如此绝世美貌,她是哪儿来的?看血统就高贵非凡……我家的和她一比简直就成了骡子。” 夏洛荻:“大人们在说什么?” 魏臣们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笑道:“娘娘也来了,您也看看,这可真是……” 众人回头一望,只见背后的再不是他们刻烟吸肺的死人脸夏青天了,倒不如说出京以来她一直打扮得不像个人,如今好生收拾了一番后,竟活似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陛下人呢?”夏洛荻问道。 “在、在试马。” 言罢,人群后面发出一声惊呼,只见马场里,玄驹高高扬起双蹄,一下子将一头雄壮的黄骠马踹至栏杆外,横在一头白色母马身前,一副作威作福的昂然模样。 “魏主,我常氏好心招待于你,何故伤我爱马!”远处的常氏小侯爷常灏远远地厉声叫道。 离太远,除了耳朵好的夏洛荻,其他人没听得太明白,只是嘲笑道:“是他自己的马冲进来想顶撞玄驹,被踢了怪谁,只能说遛马不栓绳,等于驴溜马。” 夏洛荻总算看到了众人口口相传的“小美人”……那果然是个小美人,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马鬃上还插满了别致的小花,一看便是美女的坐骑。 只是,马在这儿,美女呢? 她在这儿站了几息,已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谁?哪家的贵女,怎未见过?” “看装束像是魏国来的……魏主总不至于接个亲把后妃也带来了吧。” “莫不是什么郡主之流?听说魏国今年新封了一个郡主做太后的义女。” “若真是,那带来岂不是有意向我常氏结亲交好?” 一道道火热的目光聚集过来,就在常氏的人蠢蠢欲动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来,顺手一件厚披风披在夏洛荻肩上,熟练地为她戴好了兜帽。 “我跟你讲……”不等夏洛荻开口,封琰便把她带至一边去,道:“我昨夜去江边散心,遇到个女人。” 夏洛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这马就已晓得了,她是谁?” 封琰继续道:“那个婆娘,藏头盖脸的,见了我就请我喝酒。” 夏洛荻从他用“婆娘”这个称呼来称呼那个女人时,眼睛就已经失去了光彩,一时竟有些索然无味:“然后呢?” “我猜想那婆娘必是江里的水鬼,只等天亮之前将我吃肉喝血,好在我明谋善断,设计诓她面朝日出之处,待她一转身就趁机脱身了……此时她应当已经被日头晒成灰了吧。”封琰认真道。 夏洛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把人家的马带回来了。” “我摸了摸那小母马是热的,心想应该是水鬼的储粮,一时心软就带回来了。”封琰吹了声手哨,不一会儿,玄驹和那白马并头回来,“不信你来摸,真是热的。” 白马似乎很亲人,到了栅栏前便乖巧地伸过头来让人摸。 夏洛荻起初没注意,待被封琰的手带着摸了摸马鬃之后,突然视线一凝,在马鬃间摘下一朵干制过的花球。 捻开来一看,绿瓣黄蕊,香味特殊,正是蓝织萤所给的死藤。 不等她同封琰说这番发现,就见常氏有人前来:“盛宴已开,请陛下入席,西陵公主已准备好为陛下献舞了。” 夏洛荻碾碎了手里的干花球,眼底逐渐浮现出一丝宿命般的杀机。 “这便开局了,是吗。” …… 常氏府中的水池结了一层薄冰,池上十八面三掌宽的花鼓错落有致地置于池面石桩上。 美,却极度危险,稍有失足,人便会坠入池中。 宴上之人俱都面带笑容,除了常氏当家的小侯爷常灏。 “小侯爷,您刚才可瞧见了那魏主身边的女子?” “没瞧见,怎么了?” “除了西陵公主外,我可没见过这般风姿清绝的女子,必是魏主的宠妃,不然也不至于带在身边,都不让别人多看一眼。” “你胡说什么。”常灏怒道,“什么庸脂俗粉,也敢和瑶兮相提并论!” “小侯爷息怒……”同族的兄弟笑道,“兄弟们都晓得你不忿,可他是魏主,你只是个地方侯的世子,这般公然叫板,不智啊。” 常灏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盯着上首正同宗老说话的封琰,眼睛一点点红了下来。 “凭什么,他只不过是有个好血统……江山、美人都是他的。这才过了多久,封家是如何戕害姑母的,竟都忘在脑后了吗……” 他的喃喃自语并没有人注意,因为随着一声琴弦响动,一个火红的倩影出现在了这方冰天雪地之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比之世间芸芸圈束在闺阁中的女子,西陵公主的美貌是张扬的,她双眼里,有的不是红墙绿瓦、世间教条,而是山河万里、霜天遨游。 她拖曳着长长的赤红长纱,随着将醉未醉的琵琶声,目光直视前方,眼中似是为那一人,而忽视了足下是一汪冰晶满布的幽深池塘。 “公主小心……”有人失声道。 就在旁人站起打算冲过去救人时,西陵公主粲然一笑,势如飞仙般跃入池中,踏响了第一面花鼓。 血绸飞天,如凤凰翩然舞于水上,而水下亦有倒影同舞,起落竟不似凡间人物。 “鼓上琵琶舞,共九章,但公主只会舞上前八章。”有人一边赞叹,一边惋惜,“自从公主得用的琵琶师死后,便再无人能奏出第九章,往后只怕也不能了。” 众人唏嘘不已,他们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看西陵公主跳此舞,因为几日之后,她将成为魏宫的皇妃。 这魏国霸道得很,宁愿供个番后,也不肯迎西陵公主做新皇后。 加上这绝世之舞的遗憾,一时不少人为西陵公主抱屈。 人生苦时长,欢时少,就在琵琶声转沉之后,众人皆以为这一舞将尽。 连朱瑶兮都是这样以为的,她踏上离封琰最近的一面花鼓,下一刻正要轻巧地飞踏上前时,忽然,本应结束的琵琶声落谷而冲云。 猝然间,密集如钢刀箭雨般,鼓上琵琶舞,第九章续上了! 是谁在奏琵琶?! 朱瑶兮强行身形一转,续上第九章,随后美眸迅速锁定一侧屏风后的乐师,兔起鹘落间,她大袖一扬,几个急转间,红绸如蛟龙般飞向那面薄薄的屏风。 只听“啪”一声,薄薄的纸屏风被红绸末端的银饰一割为二,而琵琶声却未被打断。 屏风断,乐师并没有躲闪,而是抬眸看向水中央的朱瑶兮。 一者赤如火,一者清如霜,两厢遥望中,一个时代的两个传说,终得见。 第102章 宴 “眉如新月裁, 眸如湛星辰,” “似澹烟疏云,谈吐诗书气。” “掌背有缰绳痕迹, 你曾长居漠北之地, 不善品, 但酒量极佳。手足金环皆是纯金的,你力气不小, 想来练过内家功夫, 天寒亦不畏冷。” “能听得出我金环不是空心的, 你至少耳力上佳。从四肢而不是面容开始观察我,可见常看的并不是活人,是尸体。” “我认得你。” “我也知道你。” 两人自然是从十来岁起, 便听说过对方的名声,都晓得帝江对面,有一个名动天下的少女,曾如自己这般遥望过对方。 朱瑶兮轻轻一跃,踏过雪地来到夏洛荻面前,道:“我让奉仙夫人给你的礼物,你可收到了?” 兵符。 夏洛荻淡然回道:“收到了,又如何?” “公西宰被送回燕国时, 魏国出于报复,双腿被钉入了钢钉……当然,我们抓到的俘虏将领, 都是钉满了才送回去的, 这样送回去了也只是个废人, 再上不得疆场。” “……” “到底算是你叔伯, 魏国竟下这般狠手, 看来是恨透了你秦家的。不过你会站在封氏皇族这一边,倒教人佩服你秦姝也只不过是个能屈能伸的普通女儿家罢了。”朱瑶兮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洛荻,眉梢眼底晕染上一层愉快的神色,回望向因见她同夏洛荻说话而靠近来的魏臣。 “公主献艺已罢,着实辛苦了,不妨入席。” “我同这位乐师姐妹有几分眼缘。”朱瑶兮朝着目光越发怪异的封琰盈盈一礼,道,“不知,魏主可愿割爱?” 封琰从这西陵公主出现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刀,近臣再三让他看清楚有影子的是人,反应过来之后,又得知昨晚的正是西陵公主,杀心更重,道:“……朕若割爱,你割什么?脑袋吗?” “……” 正在喝酒的闻人清钟叹了口气,难得有听琵琶的心情,旁边却都是些不解风雅的粗人,站起来圆场道:“公主见谅,此乃我朝昭妃,因见公主风华绝代,特来琵琶相和,今日公主不也觉得乐舞和鸣两相宜吗?” 而就在此时,酒席上“哗啦”一声,杯盏翻倒,常氏的小侯爷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目发红地瞪向封琰道: “什么乐舞和鸣,你既得瑶兮青眼,不珍惜便罢!两国和亲,还带着皇妃来羞辱于她……你不堪为配!瑶兮,我带你走……” 言罢,他不顾醉态,直直地朝朱瑶兮和夏洛荻的方向走去。 “小侯爷!不可!天子面前岂能如此无状!” “这霞州还是我常氏的霞州,本就独立于他魏国之外,改日我也立个王旗……” 抢女人尚算争风吃醋,既说到列土封疆的份上了,封琰一直以来念在宗老们尚算礼遇而积蓄的耐心也已经到头了,端起桌上金杯满饮一口后,直接踹飞了眼前沉重的桌案。 桌案在空中翻了半个圈,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小侯爷后背上,将他压在地面,酒水泼了一脸。 “尔敢如此待我,知不知道我是世家显贵!我……” 言未尽,他便被封琰一脚踩在桌案上,压得起不来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你霞州地小人狭,近年能起势,全仗魏国沿岸百姓漕运支持,我境十三钱一斗米的粮,收你时开价三十,相当于两个百姓养你霞州一个人。这般吃亏的买卖,岂是看在你这泼货份上,无非念的是一脉相承自家血脉,终有一日要归家罢了,偏教尔等土皇帝得了夜郎自大的病……给你脸了?” 常氏宗族纷纷变色,但见封琰一副杀神模样,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直到夏洛荻提着琵琶起身。 “我曾闻先皇后贤仪端方,想来颇有家教,今日为魏、燕共见之大喜之日,还望常州世家爱惜家风,勿让晚辈在两国面前出了丑。” 适才还有些不服的常氏宗族纷纷收敛了神情,他们再要面子,也不敢同时开罪了两国。 “人话听不懂的话,你只需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朕随时能让你这霞州,变成辖州。”言罢,足下一碾,随着小侯爷一声痛叫,背上的沉重的水曲柳木案直接四分五裂开来。 那小侯爷不敢出声,眼中怨毒未消,爬起来便仓皇逃离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封琰习惯性地向夏洛荻伸手道;“此地不宜久留,明天就走。” “陛下,咱们是直接回炀陵吗?” 一个欢快的声音插入封琰和夏洛荻当中,只见那朱瑶兮转了个身却没走,摊开手掌,一双潋滟的眼睛看着封琰,“昨夜你在江边掉的东西,还给你。” 夏洛荻垂眸望去,只见朱瑶兮的手掌心,正躺着一枚熟悉的香囊。 “呵。”夏洛荻笑了一声,提着琵琶直接离开。 朱瑶兮看到封琰皱了一下眉头,一把将香囊夺回就要离开,笑眯眯地问道:“陛下不向我道个谢吗?” 这时,远处一阵骚乱声传来,一个魏臣匆匆而来。 “陛下、陛下,军报!” 霞州的军报,眼下只有一件,便是霞州两百里外以东魏军和三江会水寨的剿匪大战。眼下魏军已经输了三阵,败讯不断,教常氏原本就有所不满的族人们不由得集中目光在封琰身上。 只见封琰接过军报,看了一眼,便“啪”地合上。 看来又是败讯。 “这魏主不是声称大魏今非昔比,要十年内收复北地吗?还说什么曾险些杀死燕主,手下大军竟如此不堪,连个匪寨都损失如此惨重……” 窃窃私语里,封琰面色不改,示意闻人清钟过来。 闻人清钟走过来听封琰如是交待了一番后,接连点头,最后望天无语,目送封琰离去。 朱瑶兮一双妙目又落在闻人清钟身上,道:“陛下说了什么,若是军报……莫非是两百里外战事不顺?” “公主见识不浅……不过不是战事不顺,局面尚算稳定。” 他说完,常州的州军才姗姗来报:“报——三江会小股人马追击魏军残军,正在一百里外出没,扬言要杀来首府,活捉……魏主。” 一片哗然之下,大多数魏臣一脸尴尬,他们是迎亲使团,虽然武备不多,但都是皇帝身边的精锐,并不怕那小股土匪。 但当着燕国、常氏的面出了这等事,确实丢面子。 朱瑶兮向闻人清钟确认道:“稳定?” 然而闻人清钟根本就不怕尴尬,道:“此乃我军诱敌深入之战术,公主且安心,想来我军的胜利之师还在路上。” “大人可真会说话,俸禄一定很高吧。”朱瑶兮道,“若是在魏国混不下去,我北燕愿为大人这张嘴高官厚禄以待……” “多谢公主盛情,敝人怕冷,还是南边待着好。对了,刚才陛下交待我怎么转达公主来着……”闻人清钟敲了敲额角,一脸恍然道,“对了,陛下感念公主拾金不昧,等他哄好了昭妃之后便答谢公主。” 朱瑶兮:“若是哄不好呢。” “那他就要来和公主以武会友,届时还请公主赐教。”闻人清钟提醒道,“顺带一提,陛下是沙场之辈,提起刀来六亲不认,还请公主先熟悉一下生死状。” …… 封琰回到行馆里,在石亭下看到夏洛荻正坐在内中,膝上抱着琵琶,时不时闭着眼睛轻拨琴弦,没一声颤响,都好似带着莫名杀机。 “陛下,我见那常氏少主狼子野心,恐怕……” “不急,再说。” 魏臣们一脸幽怨地看着越来越有昏君苗头的封琰走入行馆内,各自无奈。 “陛下沉湎女-色荒废政事,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只愿昭妃娘娘良心发现把持得住吧。” 封琰走进亭子里,约是想起香囊落在朱瑶兮手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但他又怕夏洛荻不自在……毕竟这是个有什么事都好往心里压的人。 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此时风雪又起,他便撑起亭中的纸伞,罩在夏洛荻身后,待她长拨完一阙随心而响的琴曲后,才听她说道: “我问你,你今日一见这瑶兮公主,观感如何?” 封琰如实道:“我不该拐她的马。” “……还有呢。” “这婆娘手脚强劲,虎口有陈年旧伤,不是用弯刀的就是用流星锤。” 弦音乱了一瞬,夏洛荻抬眸看向封琰,抱着琵琶一脸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道:“香囊。” 封琰警惕非常:“我不会再丢了。” 夏洛荻懒得理他,直接把手伸到他衣领里把香囊拿了回来,然后找到开口处,挑出缝线咬断,往桌子上一倒。 里面那束干去的荻花已经消失了,仅倒出来一方小香帕。 绣着两个字——瑶兮。 瑶兮瑶兮,多美的名字,一听就像是瑶池的仙女,让人心旌摇荡。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的东西,到了她手上转一圈,就‘变心’了。”夏洛荻又笑了一声,“看来她很想激怒我,便是我手里有块五花肉,也是要来抢的。” “嗯?”五花肉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你能再说得明白点吗?” “没你的事,你不用懂。” 这是美女斗法,对一个瞎子来说太难了。 不过虽然封琰病情稳定,夏大老爷今天被动了五花肉,多少还是激出一分火气。 “我且考考你。” 她把琵琶放到一边,左手托着丝帕,右手托着已经破了的香囊,对着封琰道,“你可想好了,你掉的是这个破香囊,还是这方锦丝帕?” 她说话时眉梢刚好沾了一片亭外飞来的雪花,玉羽眉下清湛而幽宁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他似的。 封琰哪一边都没有接,眸底一暗,伸手把她整个人捞到膝上: “我掉的是这个夜猫子。” 第103章 挑衅 “可恶!” 瓷瓶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满地瓷片里,小侯爷常灏愤恨交加,一脸怨毒之色。 “我常氏祖上世代贵胄, 出过三代皇后, 论血脉也是不输他的!他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废妃的皇子,本就该死在外面的, 凭什么得了这般运道, 还能娶到瑶兮……” 一提到朱瑶兮,常灏便好似痴了一般,回到卧房里,小心翼翼地抱下桌上的“红线娘娘”,一边用系着红绳的手抚摸着, 一边猛嗅几口,随后脸上便出现了陶醉、迷幻的神色。 “瑶兮……瑶兮,你若是回到天宫该多好, 便是不嫁给我,也莫要嫁给那封家的莽夫……” 不一会儿,常氏的家臣引着一个燕国臣子走了进来。 “哟,小侯爷, 竟这般失意吗?”燕国臣子笑道。 常灏醒过神来, 将红线娘娘放到一边:“你莫来嘲笑我, 今日那魏主嚣张之态你也见到了,瑶兮此去魏国, 岂能安稳?!” “公主出嫁大魏, 北燕、鞑靼等诸国的男子哪个不是失意人?我自然也晓得小侯爷的心情。” 一想到此, 常灏满眼不甘, 恶狠狠道:“他魏国行在护卫不过千余,我爹若肯放了手里的兵符,我便能把那姓封的丢进江里喂鱼!” 北燕官吏捋须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常灏眸光一利,道:“你要助我?” “我可没说助小侯爷,就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啊。”北燕官吏笑道,“小侯爷今年二十有六,我主且不说,魏主这年纪时,早已坐稳了江山。而小侯爷分明贵为嫡长,却万事难以自专,饱受家族宿老压制,也难怪公主转而答应嫁给魏主。” “为了瑶兮我什么都愿做!”常灏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一副理智全失的样子,面容扭曲道,“不就是富贵险中求,一旦我提了那魏主的人头去北燕,汝主便再没有理由不将瑶兮嫁与我了吧?” “自然,便是封个并肩王也使得。”北燕官员“小侯爷若是下了决心,我北燕也暗中藏了两千甲士,皆可相助,只是东边还有魏军和三江会对峙,为免激怒魏国,我们正好可借三江会的名头行事……” …… 行馆这边,魏臣翘首以望到了天黑,才盼到封琰出来。 “陛下好不自在,土匪都在百里外出没了,竟还如此镇定。” 接亲团里多是魏国文臣,享受了几年安逸,听见百里外有匪患就坐立不安,等了许久才等到封琰出来,以阁老贺公为首的文臣们自然满腹怨气。 封琰瞥了他们一眼,并不接茬,问亲军道:“匪人到哪儿了?” “最新回报,五十里外,夜里不能尽数探得,据估人数众多,应当不下两千凶恶之徒。” 贺公更加焦虑:“行在也不过千人卫队,倘若匪患到了跟前,岂不危矣?今日又得罪了常氏,这……” 他话音一落,便有亲卫统领来报:“陛下,我等听闻匪寇将至,命常氏出兵截击,然常侯那边迄今未有回音。” 众臣纷纷色变,贺公更是惊怒交加:“他们要什么?” “听他们小侯爷说,陛下万军不挡,自能保全。那三江会为陛下而来,常氏若出兵只怕往后受其报复,是以犹豫不决。” “他们有什么条件?” “那小侯爷说,可以先将昭妃交给他们保护……”那统领越说声音越小。 群臣鸦雀无声,贺公似要谏言,见了封琰的脸色却也没敢开口。 封琰不怒反笑,勒紧马缰望向身后从灵州起便跟在身边的亲卫们,扬起下巴道: “今晚乐子大了,怎么说?” 那些平日里见了夏洛荻畏畏缩缩的亲卫俱都神色一正,眼中露出久经沙场的嗜血之色,齐声道: “杀!” 一字杀,如闻杀声震夜,遍地血骸。 在场的文臣们俱都神色震怖,只有闻人清钟施施然起身,道:“今夜若有匪寇杀入首府,必不会放过西陵公主,陛下不去保护一下皇妃吗?她一介弱女子……” “她是不是弱女子,你心里没数?”封琰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今夜封闭行馆,一应人等不许出入,等朕回来。” 封琰仅点了八百扈从离去后,文臣们彻底陷入了焦虑,等了一两个时辰,到了子时还不见消息,更是惶惑不安。 “此次便是平安,我大魏往后也难保不再度陷危。”贺公搔了搔头皮,落下几根斑白的头发。 相较于其他官吏的忧心忡忡,闻人清钟显得优哉游哉。 “贺公,明日就回魏国了,怎还如此愁苦?” “陛下一意孤行,带上皇妃羞辱北燕在先,开罪常氏在后……这也便罢了,从前咱们兵强马壮,但现在,你看那什么劳什子三江会不过三万水匪,那中州大营这都调了七万大军去剿匪,还几次三番落败,想来是陛下身侧有妖星祸国。” 别的魏臣不方便说,一来是前同僚,二来人家已成了妃位的皇妃,这个地位已经是正经的皇族了,他们这些臣子可以议论,但不能随口诬赖人家是什么“妖星”。 但毕竟这是阁老发话,也没人敢驳斥。 “贺公何出此言?” 贺公摇了摇头,叹道:“昭妃从前在朝时是什么样子谁还记得,但凡她瞪一眼,在座的哪个腿不软?” 闻人清钟:“我。” 众人纷纷无语地看向闻人清钟。 贺公道:“你别打岔,老夫晓得你巴不得她死。” 闻人清钟望天:“人云亦云呐……” “我们都晓得你同她政见不同,自作主张参得她进了宫,乃斧正朝廷纲纪,也给天下妇人一个教训,我们都懂。” 闻人清钟:“我不是,我没有,我当时陷害夏大人的心思十分之单纯。” 贺公并不听他说话,长叹道:“可惜你这番苦心,却叫她生出野望,数度蛊惑君心干涉政事,还让陛下为她阻挡言路,说都说不得,这可不是祸国妖妃之行?” 有人发出了疑惑:“说起来,昭娘娘从前岂有这般绝俗的容貌?审秦姝的时候我也去过,神情气态,倒是快和那秦姝不相上下了……” 闻人清钟一听这言论的苗头在往秦姝那边靠,当即打断道:“岂不闻久住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诸位、诸位,别弹我,在下不是在说陛下的后宫臭,是意指这个近朱者赤的道理,大家平日里看女子,是同别的女子比,看昭娘娘,是同她先前那胡子脸比。花比花分不清,花比草自然艳丽出挑,这能一样吗?” 众臣纷纷“哦”了一阵,似是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就在此时,行馆外有人来报。 “贺公,西陵公主所在的别庄遭了匪寇袭击,万幸得以逃脱,正在行馆外求助。” “啊?”贺公站起来,“那还不快请进来!” “慢。”闻人清钟一脸狐疑道,“北燕之前派了十来艘艨艟保护她,身边护卫哪儿去了?” 贺公道:“她不是说了吗?有匪寇袭击,护卫定是在抗击匪寇。” “可陛下刚刚交代,行馆一应人等不得出入,也就是不能放外人进来。” “你今日怎么回事,怎这般顽固?”贺公皱起眉道,“即将嫁入大魏的算什么外人?此乃两国和亲大事,你不必多言,快迎进来!” 阁老威望高,不等闻人清钟说话,自然马上就有人为西陵公主开门。 只见那位公主踉跄走来,满身狼狈,一身红纱有烧焦的痕迹,却还是不掩其国色。 “多谢……”朱瑶兮声音镇定,但容色有少些凄楚,“我自北燕而来,远嫁他国,未意遇到此等祸事。” 狼狈的美人比盛妆时更美上三分,众人一时有些目眩:“公主受惊,我等早该接公主入行馆的。” 朱瑶兮露出安心的神色,继而忧道:“深夜求助,不会打扰昭妃吧?” “不会不会,我等都知道夏大……昭娘娘熬惯了。” 马上有侍女出来迎西陵公主往后院而去,就在其他人为西陵公主近处看时的美貌啧啧称奇时,闻人清钟起身走出前厅。 “闻人大人,你到哪儿去?” 闻人清钟背着手朝后院走去:“狼进屋了,我拦不住,为保命计当然要先摸一摸后门在哪儿。” …… “出来得匆忙,还要劳烦你借我套衣裳。” 朱瑶兮转过身,穿的正是夏洛荻白日里那套雪青色的衣裙,转了一圈,面上带笑地问道: “你瞧我这般如何,像不像你洛郡女子的模样?” 夏洛荻坐在棋盘后,将棋子一粒一粒地放入棋篓里,抬眸看向这自来熟的西陵公主。 按夏大老爷的办案经验,作案者往往喜欢返回案发现场看一看她图谋的目标情状如何了。 这位公主现在就是这样。 但可惜,五花肉出去了,她看不到。 不过朱瑶兮也不失望,曼妙地转了个圈坐在夏洛荻对面,手肘撑在棋盘上,捧着脸看她。 “你的眼睛可太好看了,像草原上的月亮。”她说。 夏洛荻知道对方从一见面,就晓得她是谁,便也不避讳,道:“公主该不会是打算看着我的脸消磨时间吧。” “那你有什么打发时间的游戏吗?”朱瑶兮道。 “公主会下棋?” “不太会。” “我让公主一先。” “不,我让你白子先手。”朱瑶兮道,“我喜欢赢,对别人我能不择手段地赢,对你,我想让你愿赌服输。” 方寸之地,一股硝烟味无端弥漫开。 黑子落地,如同咆哮的黑龙撕入齐聚,一上来就是倒海翻江,鲸吞蚕食。 但房中还是烛光摇曳,香炉袅袅。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很孤独吗?便只因貌美,就被男人们争夺厮杀,最后还将人命算在我们身上。” 夏洛荻不紧不慢地落子:“我幼时也听闻过公主十二岁便许过婚约,彼时深有兔死狐悲之感。” “可我挺过来了,草原之上,因我发过一次洪涝……那是血聚成的河。” 漆黑的棋子被朱瑶兮夹在手中,划过光洁的侧脸,她眼里有几分回味。 “能为我死,他们可太荣幸了。所以,在那之后,我听说帝江对面也有两个如我这样的少女,便想让她们也体会体会这种万千人命血砌我盛名的美妙。” “所以,十七岁那年,我向皇兄献计——取秦姝者,得天下。” 夏洛荻的手停在空中,手里的白子“啪”一声落回到棋篓里。 她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纯然的杀机。 “是你。” 太久了,她在这长夜里太久了。 她走到路的尽头,终于看见了掌控着所有黑暗的这只手。 “是不是很惊讶,我那年才十七岁就这么毒。”朱瑶兮略显兴奋地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该不会这么天真吧,这是国战,任何手段,再凶狠都是足以彪炳史册的良策。” 好一个良策。 夏洛荻分明知道秦家的覆灭有许多原因,魏国积弱、昏君无道,包括后来实施此案的乐修篁都可能排在朱瑶兮前面。 可她是源头,她动动嘴的一计,教魏国自毁长城,教她家破人亡。 夏洛荻可以把手边的玉棋篓砸在眼前这张脸上,但她却仅仅是握紧了手指,从棋篓里取出一子,落在了棋盘上。 “可以了,我被你挑衅到了。” “不错,没有失态,到底是绝世美人。”朱瑶兮晃了晃手里的黑子,“我现在承认你是我的对手了……那,作为奖励,我给你一个名正言顺报仇雪恨的机会。” 她像是变戏法似的,手腕一转,取出一枚蜡丸。 “这是死藤毒的解药,死藤是什么,拆了我几座庙的你来也晓得。服下此毒者,三天内必失心发疯而死。“ 夏洛荻看着她将蜡丸放在自己手里,道:“如何赌?” “我身上只有这一份解药,现在交给你,我若赢,你要亲手为我解毒,我若输,你大可把解药扔了。” “你要赌什么?” “我有半壁江山,连我的命在内,任你挑。”朱瑶兮眯着眼睛又说道,“我想想你有什么……另外一个小秦姝?不,现在你碰不到,难道赌块五花肉?那我也太吃亏了,不然……我们赌男人吧?” 夏洛荻看着手上的蜡丸,道:“你刚才说那么一通国仇家恨,就是为了激我赌这个?” “是啊,赌不赌?” “没意思。”夏洛荻将蜡丸丢到香炉里,“毒药是假的。“ “哈,这么快就猜到了?” “你这么孤芳自赏,这么享受他人为自己而死,一定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一块五花肉不值得你冒险。”夏洛荻道,何况,一个人只属于他自己,不是谁的所有物,我不赌。” “你也太过于君子了,那好,我退让一步,不玩那么大。” 朱瑶兮露出一个志在必取的笑,“我赌,封琰今晚会主动牵我的手。” 第104章 夜劫 “快开门!我们是常家军, 贼人已混入城中,打着要凑齐‘南秦姝,北明珠’的名头, 在城中四处搜寻公主, 听闻公主在此, 侯爷派我等前来保护陛下行在!” 丑时一刻,所有人等得昏昏欲睡时,行馆外来了一拨举火的甲士。 闻得声音之后,众文臣聚在一起犹疑不定。 “陛下白日里才开罪了常氏, 刚才陛下在的时候,他们还说要把皇妃压出去才肯前来保护行在,怎么现在又来?” “可得罪的是小侯爷, 那老侯爷和常氏宗老倒还算诚恳。” “那这来的到底是老侯爷的人, 还是小侯爷的人?” 犹疑不定中,门外的敲门声急促起来。众人下意识地求计闻人清钟, 打望四周却发现闻人清钟不知去哪儿了。 “要不然, 问问昭妃拿主意?” “不妥。”贺公皱起眉来,“今日拿主意、明日拿主意,往昔受她蒙骗便罢, 难道日后事事都要问计妇人吗?” “那依贺公看?” “这行在里不是有常氏派来的侍女吗,让她们去认一认,到底是小侯爷的, 还是老侯爷的人马,若是后者,那就开门。” 这乍一听好似很合理, 但一回味过来……那侍女不也是妇人? 众人不敢违逆阁老, 道:“可陛下临行前还说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都什么时候了, 陛下走时西陵公主还没上门来,岂能事事料到?为陛下分忧也是臣子本分。” 不一会儿,派去认人的常氏侍女回来,道:“是我家老侯爷的人。” 贺公面露放心之色,道:“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常氏一百多个披甲之士进了行馆,为首者问道:“敢问贺阁老,西陵公主殿下可是刚刚投奔来了行馆?” “正是,公主已在后院休息……” 言罢,那些人满面狂喜,系着红绳的手抽出刀来,朝着外面大喝道:“公主就在这里!除公主外,魏国贼子全数杀光!给我杀!” …… 喊杀声自前院传来,惊破了后院的棋局。 “可惜了,还有最后一子,我便赢了。”朱瑶兮起身走至门口,道,“劝你现在就逃。” 夏洛荻皱着眉看向门外,很快她听见喊杀声从门外传来,一干魏国文臣和行在护卫且战且退,退到此地,高声疾呼: “快!快通知陛下,常氏谋逆!” 常氏的人远远在行馆里看到一个女子立在门前,脸上更加狂热:“是公主!我们救出公主!!” 朱瑶兮看到外面火把重重,喊杀声朝着自己这边逼来,却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道:“今夜除了我,这里的人都会死,你……” 她言未尽,便见夏洛荻拖剑而来,架在她肩上。 “或者,除了你,其他人都能活。” 果不其然,当夏洛荻将剑架在西陵公主脖颈上时,已经冲到前面,正要对行馆魏人大肆砍杀的常家甲士纷纷大惊失色。 “不可!快放下公主!有什么话都好说!” “退出行馆外,放我大魏臣子出行馆登船。”夏洛荻不待那些人说话,便自顾自地开始倒数,“十、九、八……” 剑刃抵上朱瑶兮雪白的脖颈,常氏的人全部疯狂地朝外退。 “走!快走,按她说的做,全部退出去!” “夏大人!”有魏臣失声喊错了称呼,不过也没人在乎了。“常氏反叛,咱们快逃吧!” 夏洛荻道:“你们先走,他们为西陵公主而来,必不敢伤我。” “我们岂能……” 夏洛荻接着道:“无妨,陛下很快会回来,我便是在这里和公主坐等也能撑得到,尔等为我大魏中坚,此时应当知晓该做什么吧。” 一时间,羞愧之色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看着刚才还大放厥词的贺公此时直接装晕还要被人背着走,眼中都多有鄙夷。 有人用文士礼抱拳躬身而拜:“大人还是那个舍身忘死的大人,热忱之心从未变过。我等非不能与大人共患难,霞州剧变已成定势,此去乃为去调集沿岸水军,天亮之后,霞州必平!” 行馆很快空了,退出去的常家甲士投鼠忌器,只能看着魏臣们从侧门离开,场面一时僵持。 而后院这边,朱瑶兮一下一下地拍起了掌:“简单,粗暴。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为我而来,索性挟持了我,死里偷生,妙哉。” 夏洛荻并没有松开手中的利刃,清冷的眼眸转向朱瑶兮:“所以你引我们来霞州,就为了杀我们几个人、钓块猪肉上钩?” 朱瑶兮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堂堂红线娘娘,布局缜密,擅长一箭双雕、三雕、甚至五六雕,从来算无遗策,跑到霞州来必定不止是为了和块五花肉来段风花雪月的偶遇。” 朱瑶兮:“也许我是年岁到了,想找块老实猪肉托身呢?” 夏洛荻:“这话你对着镜子再说一遍,信吗?” 朱瑶兮微微一笑:“不信。”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的眼眸是天生会说谎的,偏又盛着一团火,总让世人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能得她真心的有缘人。 可事实上,她没有心。 “多年以来,常氏在魏燕之间摇摆不定,总是试图在两国之间谋取最大的好处,让大魏不耐的同时,北燕想来也躁动许久。而你深知常氏小侯爷对你用情至深,特地将同魏主初见的地方设在霞州,就是为了激得那小侯爷失去理智,去夺取常氏的兵权……今晚的袭击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早早想好了三种结果。” “其上签是……今夜过后,霞州那位小侯爷若能依仗地利成事,带着魏主的人头去北燕,朱明便除掉了一个最大的敌手,再取了霞州之后,便可毫无顾忌地挥师南下,群龙无首的大魏不大可能挡得住。” “其中签,便是常氏事不成,今夜的事发生之后,和大魏必不能善了,说不得便携家带口像北燕献土投靠了,这样也是” “最次下签,常氏小侯爷是个铁废物,根本不堪一击,你今晚夜奔行馆的举动也能让你和他们撇清干系,再看情况来个死节的戏码……封琰如果不瞎,他还是会被你所动的。” 布局被扒了个干净,朱瑶兮虽然没有生气失态,但眼里也出现了两分认真之色。 “还有吗?” 夏洛荻倏然收声,眼前这位西陵公主容颜妖冶如 “你不问便罢,问了,那就是有。”夏洛荻道,“不过,我现在没有兴趣猜了。” 夏洛荻似要收剑,但朱瑶兮却抬手捏住了剑锋。 “足够了,我确定我们是一类人。” 她言毕,行馆墙外的常家甲士们突然传来一阵阵惨叫伴随着惊慌逃窜的声音。 “魏军来了!撤、快撤!” 一直同朱瑶兮周旋的夏洛荻心中此刻才真正松了口气,魏军杀回来了,那就表示常氏本族的叛乱者已经被他们踏了个遍。 “看来我运道不好,抽中下签了。”朱瑶兮转眸望着她,道,“不过,顶级的棋手,总要锱铢必较。便是块猪肉,也要去抢。” 只见朱瑶兮屈指一弹,夏洛荻架在她肩上的剑锋一声脆响,剑尖竟直接断开了。 “其实我和你不谋而合,我也很简单粗暴。” 朱瑶兮说着,双指一屈,直接在夏洛荻肩窝里一捣。 她出手奇快,不知是什么手法,夏洛荻当即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四肢关节一阵酸麻脱力。 朱瑶兮取了烛火,点燃了屋内的纱帐、书橱,然后转过来看着她笑。 “你数数看,到底拆了我几座庙了,现在还要毁我这一桩婚,我该不该烧死你?” 而朱瑶兮却在这逐渐蔓烧开的火场里搬了把椅子,背对着门坐下来,抱着椅背笑眯眯地看着她,嘴里却说着可怕的话: “见没见过被烧死的美人?皮肉溃烂、乌发成灰,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骸,最后死在世间,活在诗文里,真好,你若是变成这样的诗文,我就把你编成小曲儿,让天下人都听得到。” 若是寻常人,此时只怕已经开始求饶了,而夏洛荻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浓烟逐渐压了下来,她咳嗽了几下,酸麻的手腕抬起来,捏着一枚白色的棋子给她看。 “……你还没赢我,怎舍得我死。” “哈。”朱瑶兮似乎想起什么,算着时间,将夏洛荻从地上拎起来,踢倒了旁边的柜子,把她塞了进去,“确实,我们第一把还没开始赌呢。” 火焰在她动作时蹿升至房梁上,点燃了上方“桃李争春”的匾额,烧断了固定匾额的绳子,燃着火的沉重木匾啪一声掉下来,挡住了大门。 常人看来,朱瑶兮是疯了。 柜子里只留一条缝,让夏洛荻看着外面。 朱瑶兮俯下身,用戴着红线的右手朝她招了招:“还记得刚才我们赌什么吗?” 说话间,外面嘹亮的战马嘶鸣声已到了行馆外,封琰手上鲜血未干,下了马便踹开门,一头扎进火场。 “荻!” 浓烟缭绕间,封琰只看到地上卧伏着一个雪青色衣裙的女子,拉起来便往外走。 ——你看,我赢了。 浓云逐渐充斥肺腑,夏洛荻眼中封琰的背影越来越远,正要缓缓闭眼时,便见封琰突然在门口停住了。 别走。 仅仅愣了那么了一息,封琰一把提起朱瑶兮的手。 “她在哪儿?!” 他眼里满是灼烈的杀意,朱瑶兮怔了一下,就在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屋里转了一下时,封琰便已将她甩了出去,调头再度回了火场。 朱瑶兮握着刚刚被扯得脱臼的右手腕,盯着封琰的背影。 这好似是第一次有人将她无视得这样彻底。 此时,另一个人影也越过朱瑶兮身侧进了屋内。 “借过。” 封琰越是找,心里越是慌急,直到听见身后翻倒在地上的柜子一响,夏洛荻从柜子里缓缓地挣扎出来。 他刚要过去救人,便有一根着火的木梁被烧断了下来,直直地朝夏洛荻砸过去。 “躲!”封琰下意识地挡在前面,徒手一格,木梁火星四溅。滚落到一边去,再回身时,便看到不知何时也进来的闻人清钟正把夏洛荻拖到了门外。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陛下。”闻人清钟还很有闲心地朝他说道,“要不先出来凉快凉快?” 就这么近,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 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下,封琰对闻人清钟道:“先出去。” 第105章 回程 直至第二日, 昨夜行馆里的魏臣们猜晓得常州发生了怎样的剧变。 首先是小侯爷常灏突然带着支持他的族人去找了久病在床的老侯爷,中间似乎说了许多大逆不道之言,将老侯爷当晚气得归西, 随即窃据了常氏的兵符,当晚便调动常家军, 扬言魏主这次不止要占有西陵公主,若回到魏国必会大军压境吞并霞州。 一番煽动、号召之下, 当夜便有上万千常家军被调动起来,去追杀据报正在和三江会交手的封琰。 但却被封琰以逸待劳杀了个回马枪,小侯爷直接被砍断半条腿,依靠家里的老马才在乱军中裹挟五千残部向北逃窜。 但此时三江会也有大批人马向首府进军,霞州此地并不宜久留, 于是次一日天不亮,众死里偷生的魏臣,带着火场里受伤的西陵公主登上了回大魏的船。 “此战过后,常氏向北逃窜, 据说那小侯爷已被三江会俘虏。既是好消息, 又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 常州自此内乱之后, 势力自此会被三江会蚕食殆尽, 往后再不入世家之列,我大魏再度兵压此地时,所收服的便是无主之地。” “坏消息是, 常氏为保商贸平安, 以前习惯给三江会交钱粮以受庇佑。凭着这般交情, 那三江会抓到常灏后不一定会杀他, 而最坏……莫过于他们勾结起来, 一不做二不休,投了北燕。” 船舱里,除了一上船就称病的贺公外,其他这一次被夏洛荻救过的魏臣们终于干起了正事,临时组成小内阁,讨论起了霞州往后的形势。 “陛下,您怎么看?” 眼前的帝江局势简图勾勾画画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地理模样,从霞州离开后,封琰比之前沉默了许多,闻言,道:“从前常氏供给三江会钱粮以求保护,但他们此番家门溃散,这条钱粮线也断了……而三江会正在与我大军交战,他们又那么多人马,若想活下去必投北燕。” 大臣们对封琰的判断并无意见,军队一旦过万,粮草线就是命根子。三江会自打因为公然在炀陵夺走秦姝、顺便还劫了个刑部侍郎之后,在整个三江一带声名大振,短短一个月聚集了五湖四海的绿林,如今粗粗估算,人马已有五万之多,而且还在不断增长。 养这么多人,就算吃下常氏的势力,他们也难以长久,找个靠山保证有口饭吃已经是迫在眉睫。 “断不能让三江会投了北燕。”大臣忧虑道,“北燕穷兵黩武,早迟要与我大魏决战,让他们如虎添翼,徒增变数,鸿胪寺便不能有什么法子去谈一谈,遏制一下此事吗?” 众人纷纷把期待的视线投向管外交的闻人清钟。 闻人清钟道:“可以谈,我们有什么筹码,能让我谈?若不然,仅仅是靠谴责的话,派我家看门的黄狗站岸上汪汪几声,效力也是一样的。” “你家黄狗不是早死了吗,还丁忧了半个月。” “那就不许我再续弦一条吗?” “使得使得。那你说说,咱们手头有什么用得上的筹码,好阻止此事的?” 闻人清钟一摊手:“那就只有西陵公主了,事至极端时,倒不如也学一学山贼,给燕主送一截他妹的手指头震慑一二,也探探对方的态度。” 其实大多数人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次迎亲这么波折。 “这……对方好歹是公主之尊,如此行事,是否不义?” 众人一一点头,只有封琰冷眼看着他们:“献秦不语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声?” “陛下,那不一样。” 封琰继续道:“常灏要押夏洛荻时,你们怎么不出声?” “这……” 封琰起身离开船舱,道:“你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言官,平日里本就是一筐烂柿子,便是处置了你们,再换一筐烂柿子还是老样子。将来两国局势越发紧张,经此患难,哪些事骨头该硬,那些事嘴上该软,朕希望你们好好想想。” 不少人想起行馆危机时,是夏洛荻这个经常被他们在背后诟病的人挡在前面,才没有让他们被常氏的叛乱者所害,一时间羞愧之色再次浮现在各自的脸上。 …… “陛下,经此一事,这些言官欠了娘娘人情,往后行事起来,阻力就小了很多。” 至于行什么事,那就都是后话了。 封琰离开议事的地方,走到甲板上。今日暖阳当空,晴空无雪,帝江上江风温和,波光粼粼,极目所眺之处,隐约可见雄峻的帝江关。 “她……今日如何?” “娘娘还是坚称她当时在火场与西陵公主无关,现在正在船舱下面的监牢,好似打算把公主放出来。” 封琰不由得想起朱瑶兮这个女人,直觉告诉他,朱瑶兮和夏洛荻恰恰相反,她是外热内冷,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主动,一举一动非要有利所图才会去做。 就好比,夜奔行馆这个举动,很得众臣的好评……一个处境危急的弱女子,向她认为可靠的人求助,这很能满足他们的自尊心和拯救欲。 至少看上去,她很无辜。 可短暂接触过之后,封琰笃定这女人会武,还不是一般的高手,认真起来至少能揍死睚眦……昨晚那几十上百个叛军,根本就威胁不到她。 而反观这边,夏洛荻只是个柔弱的青天大老爷。 此时此刻,青天大老爷正让人开了船舱底部监牢的门,叫来御医给朱瑶兮换好了手腕上的接骨膏。 “明明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这位魏主却一点也不肯多看我一眼。”朱瑶兮坐在木板床边,像个小丫头似的晃着腿,对监牢外的夏洛荻笑着说道,“到底还是女人会关心女人。” 牢门大开着,夏洛荻站在门口,道:“还你的赌注罢了,你到底出不出来?” “我不出来,无端挨了冤枉,岂能没点脾气?我要封琰请我出去。” “你那是冤枉吗?” “你不说真相,那就是冤枉,可惜你输给我了,要为我说一次谎。” 夏洛荻看着朱瑶兮那被封琰“主动”牵过的手如今的惨状,道:“那我希望你下次赌注,是他主动摸你的脑袋,你敢赌,我必跟。” 毕竟比起她们之间的简单粗暴……那还是封琰最粗暴。 朱瑶兮道:“不了,我的手能赌两次,脑袋只能赌一次,还是放最后吧。哎,帝江关快到了,我想喝酒了。” 夏洛荻:“此船是水军所用,军中无酒。” “无聊。”朱瑶兮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道,“我记得帝江关后面就是潞洲吧,潞洲有个子牙楼,有名酒‘愿者来’,你们当地主的,得给我弄一瓮来。” 夏洛荻听到“子牙楼”之后,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目光古怪地看着朱瑶兮:“你怎知潞洲子牙楼有名酒‘愿者来’?这是老酒客才晓得的,店家从不予生人。” “秘密。”朱瑶兮笑道。 这时,有军士进来,抱拳行礼:“娘娘,陛下刚议事罢,正在找您。您若不上去,陛下怕是一会儿要下来。” “知道了。”夏洛荻略一沉吟,并没有离开,对朱瑶兮道,“你不是喜欢玩吗,要不要再赌一把?” 朱瑶兮来了兴趣:“怎么说?” 夏洛荻耳尖微动,已然听到船舱上有个熟悉的脚步声,道:“待会儿封琰进来。我一句话,他一个眨眼间就能对你拔刀相向,若我赢了,你要把你知道‘愿者来’的秘密告诉我。” 朱瑶兮失笑道:“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夏洛荻道。 “一句话,一个眨眼间就可以?”朱瑶兮确认了关键。 “对,而且不是以你伤我的前提。” 朱瑶兮看着她的神色,笑意渐渐敛起,脑中已然电光火石地想过许多利害关系,但终究想不到夏洛荻说的“这一个眨眼间”,会是怎样的话。 她很肯定魏主并不是那种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傻子,就算夏洛荻装作被她推下船去这种下三滥路数,也不可能让一国之主就这么直接拔刀相向。 毕竟她才因为封琰受过伤,该是怎样的瞎子才会对她这个美貌的弱女子拔刀相向。 “我不信。”朱瑶兮眼看着封琰看她们相谈正火热,一脸怪异地靠近过来,自信道,“我赌他不会,至少犹豫三息。” “那就行,你要什么赌注?” 朱瑶兮的目光在夏洛荻身上扫了扫,道:“我赢了,从今天起,你要开始像庙里的尼姑一样守戒律。” 夏洛荻谨慎道:“剃度吗?” 朱瑶兮:“不剃,还没到那份上,女人何必为难女人,我最多为难你的五花肉。” 说话间,船舱的门打开,封琰从上面按着刀下来,径直走向夏洛荻,刚好就听到朱瑶兮说的什么“五花肉”云云:“你们在聊什么五花肉,什么意思?” 夏洛荻抬手指着朱瑶兮,对封琰道:“她骂你是猪。” “……” 不到一个眨眼间,朱瑶兮身形一动,兔起鹘落间,她原来坐的地方就被飞来的刀横着劈断了身后的木窗。 五花肉震怒:“你骂我?” “你可以的。”朱瑶兮见势不妙,直接从破开的窗户翻到了外面的走道上,远远留下一句话,“你耍赖,我总会赢回来的!” 眼见她落荒而逃,浑然不似一个才脱臼的柔弱女子,夏洛荻感慨道:“我现在相信她是真的惜命了。” 随后她拉住看似要追杀出去的封琰:“别去了,她到底是和亲的主客,杀之除了激起北燕士气毫无作用。” “我怕她?”封琰骂骂咧咧地收回他的刀,“等回去就把这婆娘做成烧猪肉。” 夏洛荻晓得昨天到现在,封琰好似因为火场的事有所芥蒂,一直没敢找她说话,待他冷静下来,才抿了抿嘴,拽了拽他的衣角,道:“其实……我也骂了。” 而且上头之后,和朱瑶兮差不多抢了一夜五花肉。 他该不会生气吧,毕竟男子汉大丈夫,谁都不喜欢无端端挨骂…… 封琰扭过头来:“真的?我不信,你再骂。” “……” 第106章 王见王 风波过后, 一片狼藉的霞州首府,常氏剩余的族人,都聚在堂中, 恐惧地看着上座那九尺高的大汉。 “梁寨主,我们今年的钱粮可是给了两倍的,何以这般兴师动众呀?” 座上的梁斩冷哼一声,道:“洒家和兄弟们在前面和魏军打得你死我活, 汝等在后面和魏国狗皇帝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若是还当自己是魏臣宁死不屈,洒家也当你们常家是窝汉子。可你们都干了什么?打着我们三江会的旗号抢亲,谁给你们的狗胆, 坏我们的名声?!” “梁寨主息怒!息怒!”常氏族人慌忙劝道, “实在是家门内乱,我霞州百姓无辜啊……” 梁斩往后一靠, 翘着二郎腿道:“以前是我寨主哥哥同你家老侯爷交好,可如今你们家那小崽子把老侯爷气死了,你我两家便是路人了。军师,你跟他们说!” 常氏族人回头望去, 只见梁斩这么一吼, 后面屁颠屁颠来了个生面孔。 只见是个年轻文士,三绺美髯垂在胸口,脚步轻快不像是什么匪类,到了之后向众人团团抱了一圈儿拳,道:“在下姓秦,新入寨中, 平日里在三江老太君身边伺候, 得大王们赏识故而担此军师之责, 还望……” “别废话了,说重点!”梁斩不耐烦道,“洒家们急着回去,别让老母久等。” 那“秦军师”正了正脸上的胡子,道:“其实我寨的意思也很是简单,便问各位宿老一个话,往后是站魏国,还是投北燕?” 常氏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犹疑不定,直到有人问道:“那小侯爷怎么说?” 秦军师道:“你家那废物小侯爷如今断了条腿,自然恨透了魏国,治伤的时候还在大骂魏国,你们说呢?” 常氏众人忧虑再三,重重点头: “事情发展至此,也不是我们所愿。眼下常氏已经将魏国得罪死了,以后咱们这粮贸线算是断了,为咱们两家求存计……我们投燕!” 投燕这二字一出,梁斩眉梢一挑,同那“秦军师”交换了一个神色。 忽然,秦军师挂起一脸笑容:“其实我们三江会就等常氏这一句话,我们早有投燕之意,寨中兄弟毕竟出身草莽,想有个投名状,又唯恐燕主不信,反倒要请常氏做我们几万兄弟的引路人……” …… 待一轮明月上了中天,三江会水寨中,琵琶声寥落。 “老太君,军师和副寨主他们传信回来,不日将启程前往北燕。那燕主向来执着于秦姝,只怕要打您的主意……不过您放心,寨中兄弟做事义字当头,寨主和众兄弟断不会害了您去。” 秦不语抱着琵琶坐在檐下,一双清眸凝望月亮。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和不言坐在家中也是这样弹拨琵琶以纾担忧祖父之情,祖父被害的消息传来时,琵琶双弦俱断。 她们被告知,北边那个叫朱明的男人,看中了她们姐妹,要求大魏献出她们,否则将挥师南下,踏平魏土。 祖父秦啸因此而死,而数日后,啸云军因秦公之死而叛逃,北燕不宣而战。 都是人,那个男人一句话,叫无数女儿失了家。 秦不语柔婉的手轻拨琵琶弦,幽柔地唱道: “美人岂执戈,破城门者谁? 美人岂食人,烹杀人者谁? 盛世美人好,乱世美人恶。 容色倾城又如何,毁誉皆由世人说……” 唱着唱着,她便笑了。 “告诉寨主他们,朱明若欲要我,拿国来换。” …… “不语……” 夏洛荻乍醒过来时,船上一阵脚步声传来,船舱外有人路过议论着北燕的消息。 “听说霞州的剧变震动朔京,燕主心疼西陵公主,亲自坐船下来。” “在哪儿?” “你看,那边蓝帆的大楼船便是朱明的御船。” 眼中神色一清,夏洛荻彻底醒过神来。 朱明来了,为他妹妹朱瑶兮而来。 当夏洛荻打开门望向船舱外时,船上魏国众人已然严阵以待。 此时天色正当暮时,四合皆黯,二十几艘艨艟簇拥着一艘蓝帆楼船顺着江流而下,其速度之快,眨眼便到了逆流而上的魏国战船近前。 从四周越发紧张的呼吸声中,夏洛荻便晓得场面有些紧张。 他们所乘战船是下游魏国水军得令分出来支援的,连同和亲的主船在内,也有十余艘……但说到底,船上都是步卒,不是善于水战之辈。 另一边,船头的甲板上,刚死里逃生过的魏国众人俱又开始紧张不已。 “风向我逆他顺,逃是来不及了。而帝江关离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时辰的水路,就算帝江关有接应,缩减到半个时辰,也足够北燕那边做些什么的了……” 一旦朱明起了杀心,说不得帝江关之外,他们便要葬身鱼腹之中。 他们的手上有且只有一个筹码来保证北燕不会在此大好机会翻脸,就是西陵公主。 就在所有人焦心不已地观察着北燕战船动向时,忽而,对方的御船后缓缓来了一艘小船,上载一人,听嗓音约是内监。 到了魏国船只近前,那内监道:“我朝西陵公主南嫁,路上逢此意外,我主担忧,故来相护。请魏主与公主上船一会,以示两国交好之情。” 此言一出,众人皆犯了难,只有闻人清钟回道:“贵使请回禀,公主在霞州受了轻伤,不便活动,不知可否至帝江关后上岸一晤?” 那北燕的内监早有所料,笑道:“我主也知晓公主受伤,但想与魏主一会罢了。舟小浪急,仅能载两人……我等便在此恭迎魏主大驾。” 说话间,北燕那二十几艘艨艟已经如大雁一般散开阵型,拦在了魏国船只通往帝江关的水道上。 好家伙,示威了。 魏国大臣们这边一阵骚乱,连忙拦住正要前往的封琰身前:“陛下,不可啊,这摆明了是鸿门宴,若是有个万一,那朝中该怎么办?” 封琰整了整手甲,不以为意:“皇后这个月便是产期,届时有个什么意外,诏李太师监国、以辅幼主,问题不大。” 问题太大了! 群臣道;“且不论举国震动,何况万一皇后娘娘诞下的是个公主呢?” 封琰:“那又如何?前朝又不是没有皇族死完了就让公主坐皇位的事,万一是个公主,那就叫你们孙子辈的准备好进宫侍君吧。女人又不是不能生,男人不能生还不是做了两千年的皇位,习惯就好。” “……” “诸位。”闻人清钟心算了一下,道,“陛下心里有数,你们大可放心。” 有人一时也管不得了,泪眼朦胧地口出妄语:“陛下能有什么数,陛下连大臣都能收进宫里……” ……也耿耿于怀太久了吧。 封琰心里当然有数,道:“酉时将至,帝江关就算不晓得我们受阻,也该出海巡江,一旦察知此地出事,几百战船齐发到此只需一盏茶的时间,耗住就是了……还是你们觉得,朱明能杀我?” 其实也就只有文臣在这里跳脚,封琰惯于征战之人,遇到的险境太多了,显然不把眼前的威胁放在眼里。 闻人清钟见众臣还不敢退让,便轻咳了一声,道:“再不成,寻个妥帖的挡酒臣子一道去就是了,哪个肯陪陛下单刀赴会?” 这一下,所有人都站直了,你看我我看你,明示暗示大家一起喊之时,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来。 “陛下准备好了吗?难得当世双雄一会,别耽搁了。”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夏洛荻一身缥青文士服、乌发像是刚出庐的有志才子一般盘起,仅以同色发带束住,正在船艄等着下船一会。 除了眉间少了几分国仇家恨的阴郁,比之当年入乐修篁门下时,已然无差了。 闻人清钟眼底一怔,紧接着就看见封琰一脸不悦地走过去。 “……让你出来了,要是和对面谈崩了掀桌子,岂不危险?” “那也不能让对面觉得你有了我便投鼠忌器,再者,那西陵公主就不危险?还是你身边安全。” “那倒是,走。” 这样的背影,也太似曾相识了。 闻人清钟缓步走至船边,脑海里不禁浮现他还没被逐出师门的那时候。 那一年,他奉乐修篁的命去送夏洛荻去灵州。说实话,这丫头……那年她的确是个丫头,在他看来除了聪明一无是处。 这话听上去很怪,因为不聪明的人根本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她什么都学得很快,治国韬略、攻伐谋算,却欠缺很多复仇者应有的东西……比如,准备牺牲无辜者的决心。 乐修篁要他们挑选一个未来既定的国主,辅助其夺天下,她没有去选那个很好拿捏住把柄的齐王,而是跋山涉水去了灵州那边陲之地,找了个越王。 十六岁的她将发冠理理好,略有忐忑地问他说:师兄你看他能看中我吗? 他说:你是去择明主,又不是去选妃,不行就换个别的,眼下各地群雄并起,哪个藩主不比封氏的弃子好。 她说:不行,除了他之外,别人我不要。 要知晓乐修篁的理念是——尽量选择没有主见的平庸之主,依靠一代代圣人的传承让国家之兴衰不再拘泥于皇室血统之中。 她当时就在违背这种理念,因为她认定那会是个难得一见的雄主。 天下事风云变幻,后来也证明了夏洛荻的选择是对的,连他这种惯于恃才傲人的也有了计较,入朝给起死回生的大魏添了把力。 吹着肃冷的江风,闻人清钟掐指演算了一番,喃喃低语: “老师失算一次,误判局势,是因他识人不明。” “朱明失算一次,失了天下,是因他自大轻敌。” “还有谁呢……” 说话间,旁边一道倩影也同样倚在了船边。 “师兄也失算了一次,太相信利益交换,相信她进宫仅仅是为了复仇。结果人心难测,她不止没被后宫是非伤到,反而越见真心,可不是大大地失算?” 闻人清钟看向那边的朱瑶兮,道:“公主称我什么?” “师兄啊。”朱瑶兮笑吟吟地说道,“老师没同你说过吗?当年名宿乐修篁子牙楼设局,试天下明主,不是我哥哥,是我,得了他那盏‘愿者来’。” …… 暮色四合,以龙豺花纹为装饰的北燕龙纛在江风中猎猎飞舞,一排排江浪声中,夏洛荻登船之后,终于见到了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北燕之主。 北燕国祚并不长,十五年而已。然而四十出头的朱明所创功业,却是多少帝王将相都未曾有的。他之一生,做过王侯贵子,做过天子佞宠,做过祸国叛臣,最终称帝登位,可堪传奇。 “你我朔京下一别,有七年了吧?” 旁边抚琴乐师弹奏着的是魏宫雅乐,而朱明斜坐一侧,手上时不时随节而敲。 “是七年六个月又十二日。”封琰同时也看到了朱明脖颈上的疤痕,道,“别告诉我,你已经骑不动马,挽不了弓了。” “你放心,我老了,却还没老到上不了战场的地步。”朱明睁开那双和朱瑶兮有所相似的眼,视线不禁落在封琰身侧那缥青色的人影身上,“见了瑶兮,却还是带着个女人来,她是谁?” “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认一认你,免得届时我提头回去时,她会觉得是个假的。” “哈,你还是那么狂妄。”朱明这才略略坐正,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夏洛荻,慢慢地,脸上的神色出现了些许变化,“清眸玉貌,气韵天成,好一个殊世佳人,难怪宁愿带着你也不愿带着瑶兮……你叫什么名字?” 是夏洛荻,还是秦不言? 若是后者,那他们今天就不用走了。 然而不等到夏洛荻说话,朱明又道:“算了,不重要。你带这样的美人来,想必是为了同我示威,意思就是你大魏也有这等绝世佳人,瑶兮想以美貌夺魏宫后位尚显不足。” “美貌?” 封琰扭头看向夏洛荻,后者拧了他一把。 “燕主既无兴战之意,不妨有话直说。” “其实今日见尔,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话不方便在朝臣面前说,反倒是能在敌手面前说。”朱明悠悠道,“我老了,膝下无子,你我若有生之年决不出胜负,这江山交给其他废物,我有所不甘,所以今日索性送你份大礼。” 封琰不可能信他,道:“你小时家里没教过你,恶邻给的糖里有钉子?” “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朱明说道,“我老了,膝下无子,你既不是那等为女色而色令智昏之辈,那就谈个条件。倘若十年内你我决不出个胜败,就立瑶兮为后,她的孩子将无需一兵一卒,坐拥北燕江山。” 他说完,旁边便有内监将一卷明黄卷轴展开,上面一一说明愿奉瑶兮公主之子为国主,加盖北燕国玺。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容易选了,百利而无一害。 夏洛荻看向封琰,后者喝了一口酒,转眼间利刃出鞘,将眼前的诏书一斩为二。 “好主意。依我看,几十万士卒齐解甲,往后只要敌国来犯,只管卖女儿就是了,左右别人的帝胄只要有我一份血脉便算不山丢人。” “卖女儿不算丢人,割地不算丢人,将来卖国又算得了什么丢人,不动一兵一卒,好划算的生意。” “如此千秋万代地卖下去,岂不太平?” 第107章 回宫 这世道太混乱, 到处都是利益勾连,致使世人总觉得做君主最重要的就是要扼杀人性。 牺牲能牺牲的一切,争取能争取的一切。 这便是朱明百思而不得其解的地方。 以他所见,江对面的这个对手, 比起他起势时坐拥地利、从先父、封逑和鞑靼分别得到的种种优势, 他可谓是除了一个恶劣的皇族血脉就一无所有。 其父封逑的名声是怎样的?哪怕他现在出现在大魏任何一个郡县, 当街喊一声助他者能得万户侯, 也会被当众用石头砸死的地步。 这样的人,他的儿子能是个什么样?被他杀过的那些其他藩王证实了,他们的确是废物,唯独在封琰身上, 所谓“血脉论”被彻底推翻。 “你应该并非好战,否则当年杀至朔京城下之后,也不会因为顾惜民力而果断撤回帝江关,如今却放弃唾手可得的疆土,岂不怪哉?” “难道世上岂止于燕、魏?你敢确保往后没有极北强胡,或是外夷崛起?我们这一代卖了, 得几十年太平, 往后我之臣民便会觉得‘反正祖上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外人打进来,只管开关祈降就是。”封琰冷然道, “如此百年,或不至百年, 汉民必亡。” 夏洛荻心里一定。 她一直都知道, 每个人都在看着眼前利益的时候, 只有他想得很远。 ——主公想做什么样的君王? ——做什么君王, 先做个人吧。 ——主公和别的主公不一样, 说起话来像是话本里的英雄。 ——什么时候起仅仅说两句不违背良心的空话,也能成英雄了?那岂不是人人都是英雄。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朱明摆摆手,让人把那诏书的碎片拿走,复又道,“还有一事我不解,你既有此志向,想来很是惜命,又为何与我先锋大将第一战时,单骑回城救自己的谋士?救世主都死了,谈什么百年大业,那不是和你之前说的本末倒置?” 那是在灵州起事之初发生的事,当时北燕骑兵已经打穿了西路防线,前面三个藩王被砍,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 灵州不靠山不依水,不是久守之地,越王府上下一致决定去攻北燕驻军较少的漓州。而当地百姓都是灵州军家眷,最终便决定由封琰领军先打下漓州,再带着百姓出逃,最终由谋士假装灵州刺史拖时间。 夏洛荻就是那个冒充灵州刺史的谋士,她向北燕的先锋大谎称将在十日后开城献降,但事实上提前五日就已经从山道转移了百姓,最后只给北燕的军队留下一座空城。 可想而知北燕当时的先锋大将有多震怒,而越王府的谋士这边也认为独守空城的夏洛荻死定了。 只有封琰回来救她,最终单骑冲出重围,为她挡箭时,手心被流矢射穿。 “倘若你那时死了,所谓百年大业、中兴之主不过是一口空话罢了,值得吗?”朱明问道。 “为众人抱薪者,不得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我素以为这是为人之本。”封琰继续说道,“而以结果论,你若问值不值,当然是值。” “我是听闻过,那位谋士就是后来的夏青天,只可惜……” 朱明说到这里,忽然从封琰身侧的文士装佳人脸上捕捉到了一道视线。 她正凝睇于封琰手背上的旧伤,眸光中略带一丝幽柔。 这道视线被朱明捕捉到,他坐直了看着夏洛荻,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名闻天下的‘女半相’……我的探马真该杀,先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铁面无私的虎姑婆,当真是瞎了。” “……” 或许是直觉使然,当着封琰的面,朱明道:“听闻阁下是女儿身之后,便入了魏国后宫,孤深以为可惜。以君之大才,又是乐公嫡传,若是放在我北燕,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好像朱瑶兮也爱这么说话,当面膈应人。 封琰其实大可以也跟夏洛荻说“回去我给你整个活,你想看什么,一骑绝尘妃子笑还是烽火万里戏诸侯”。 只是那样的话,说完夏洛荻就要去扛着她的龙头铡来找他了。 他这种沉默倒教朱明觉得自己话头占了上风,继续道:“我燕国没有那么多腐儒规矩,但凡有能者,不论出身,皆可大展拳脚。阁下有大才,屈身以色事人,岂不憋闷?” 夏洛荻按下封琰,道:“如此,在燕主看来,女儿也可成就大事?” 朱明道:“然也。” “那夏某却是不解。”夏洛荻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适才贵主提到,倘若有生之年两国争锋未定,只要西陵公主在我朝诞下皇子,便把江山拱手相赠,岂非妄言?若燕主当真毫无分别心,膝下无子时,立西陵公主为储不是更简单?” 气氛一阵沉默,朱明道:“她毕竟是女子。” “看来是有分别心了。” 这一轮交锋,夏洛荻已然拿到了他言语里透露出的内情,“今日燕主相邀,看似是要给西陵公主一个在魏宫立足的保证,但被我主拒绝之后却未有强求,可见此举不是主动所为,更像是和公主之间的条件互换勉强为之。” “……” “燕主既不想助西陵公主,但还是来了,说明另有利益、或把柄被公主拿捏住,可对?” 旁边抚琴的燕国乐师突然手一抖,琴弦绷断,恐惧地看向朱明。 朱明面上的笑渐渐收了,他重新打量了一遍夏洛荻,道:“好一个女半相,瑶兮以外,你是孤见过的最胆大的妇人。” 随着他这话音落下,四周甲胄之士纷纷涌来,长戈一擎,便要撕破脸。 “你这份机敏,不知能活着回到魏国否?”朱明冷冷道。 此时,封琰放下酒盏,起身道: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脚下的楼船一阵颠簸,有燕军大声回报: “陛下!帝江关百余艨艟正朝我方顺风撞来,若不掉头必船毁人亡!” 不放人,今天谁都别想跑。 朱明也仅仅是震怒了一息,便让人让开一条路。 “今日是为瑶兮送亲,我燕国也不欲弄得面上难看……送魏主离开。” 夏洛荻临走了还要留一句:“还有公主那嫁妆,也劳烦了。” “……” 夕阳落下,疏星挂上天穹,帝江畔灯火重重,魏国的大船已然远去。 “好一个奇女子。”朱明站在船上远望着对岸,道,“世人皆以‘北明珠’之名是出于貌美,实则此称当年出自于乐公之口,所赞誉的非是美貌,而是智谋。” 喃喃至此,朱明似乎想起什么,回问左右燕臣。 “你们说,那落在三江会手上的秦姝先前藏身于此女身边多年?” 左右皆称是:“公主料敌机先,早就猜测道公西宰所找的是秦姝,这才提前布局……” “孤记得,秦姝是一对?” 众人点头:“是一对,大秦姝三王乱被捉时,在押解炀陵路上投江而死。” 朱明来回踱步,某一个时刻,他猛然回头,眼睛如鹰隼一样盯向了帝江对岸。 “瑶兮没对我说实话。那女子,必是真秦姝。” …… 除夕当日,皇帝迎西陵公主回京。 整个炀陵张灯结彩,不少百姓一大早便等候在街道两侧,想要一睹“北明珠”的风采。 与此同时,后宫中也忙碌非常。 “这便是西陵公主的嫁妆队伍?” “是,听说装了十几艘大船。” 被年底各种宴会拖得腰肢从早酸到晚的德妃终于堪堪忙完手头上的杂物,路过西陵公主所备的“望舒宫”时,眼见得这位公主的嫁妆古怪,不禁多问了两句。 “怎么还有那一盆盆的枯藤?这是什么草木,怎么没见过?” “听说是西陵公主平日里惯吃的药,从外邦运来,珍贵得很。” 德妃皱了皱鼻子,或许是那枯藤形状像是死人的手爪,看起来就不是很讨喜,是以露出少许厌恶的神色。 “娘娘,除夕宴要到了,是不是……” “走吧。” 德妃刚要离开,就看见夏大人家的狗儿子,抱着他家的老秃猫,像个街溜子一样昂然走在宫道上。 宫里谁都晓得陛下自从纳了夏洛荻,不止抢了她的人,还试图加入她哪个平平无奇的三口之家。 甚至把睚眦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准他宫中行走。 ——陛下自己没有儿子吗?天天盯着别人家的儿子。 确实没有,皇后娘娘肚子里那个还揣着呢。 思及此,德妃不禁叹了口气。 这一年当娘娘当了个寂寞,乱七八糟的事太多,有时候兴趣来了想斗一斗吧……一看能匹配的又全都是菜狗子。 没意思。 还有夏某人那个死鬼,天天往外跑,刚一回来又和皇帝扎一起去了。 幽怨之气浮上来,德妃翻了个白眼,刚要离开时,就见遛猫的睚眦怀里那只老秃猫忽然“喵”了一声,蹬着睚眦的胸口蹭地蹿了出去,一路迈着短短的胖腿跑向望舒宫运送怪藤的队伍。 “哪儿来的肥猫?!去去、快走开!” 一摆手正要轰开,却不料那猫见了对方伸手,立马往地上一躺,四条毛茸茸的腿朝天蹬了两下,不动了。 “诶?我碰都没碰,怎么就死了?” 北燕来的宫人们围过来,正要看个明白,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哗啦一下,把装着怪藤花盆的推车一下子推翻在地上。 “你们赔小爷的猫!”睚眦混街头的,当场开始碰瓷,“它一口一口把我喂大的,你们弄死我的猫就是杀父之仇,怎么了吧?!” “……”谁啊你? 北燕的宫人当然不以为意:“不就是一只猫,我们还没说它冲撞了公主的嫁妆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一下德妃算是走不了了,当即上去道:“夏校尉,你今日怎在此?” 睚眦抱着猫,道:“我爹叫我在望舒宫门口守着等陛下。” “……”德妃有了不好的预感。“你爹……昭妃叫你在这儿等陛下做什么?” 睚眦清了清嗓子,一脸嫌弃地复述道:“她说她头疼,要陛下读睡前故事才能睡得着。” 北燕的宫人之前还在听笑话,听到这一节,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他大爷的,是在争宠吗?有蹲在人家宫门口截人这么粗暴的法子吗!今天可是西陵公主大婚! “岂有此理!这就是大魏宫中的待客之道吗?!若是在我燕宫之中,这等无礼之辈早就应该打死了!” 德妃脸色一沉,马上就不悦了。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牵扯其他。西陵公主是嫁来大魏,不是来做国使,尔等若真以为自己是客,那今晚陛下愿意去哪儿,客人也管不到,不是吗?” 北燕宫人再狂也不敢和宫妃直接对着顶,道:“娘娘说的哪儿的话,先前奉仙夫人的事我们没有计较,娘娘就算不明事理顾念人情,也该多少知道秉公行事……” “奉仙夫人是个瓷娃娃吗?半个月了窝在宫里连个声都不出,若是水土不服死在这里,棺材要什么木料本宫全包了!” 德妃一发火,没有人敢说话,北燕宫人们这才害怕了,直到眼尖看到皇帝的身影靠近,还牵着公主的雪骊,才扑在宫道上。 “陛下!德妃娘娘和这毛头小子欺负我等远道而来势单力孤,在此还请主持公道!” 封琰刚从外面回来,牵着马朝睚眦一招手。 “睚眦。” 这小子死定了,皇帝牵着公主的雪骊,那就是得了公主的好,一定会站在他们这边。 北燕宫人正想着,便见封琰把手里的马缰递给睚眦。 “这马好,刚修了蹄子,盘靓条顺,猫给我,你骑上试试。” 睚眦“噢”了一声,问道:“它叫什么?” 封琰回忆了一下,隐约听人讲过,但一时没想起来,索性道:“看它白白胖胖的,又是个小母马,就叫白妞吧。” 第108章 除夕 今日是除夕, 往来宫道的宫人众多,远远路过清岙堂时,便能看到一道立于雪檐之下的人影。 正当皇帝迎西陵公主成婚的日子, 整个宫中披红挂彩, 只有青天堂门可罗雀。 遥遥望去, 甚是凄楚。 “昭妃娘娘也怪可怜的, 在朝时鞠躬尽瘁, 到了宫里之后却饱受折磨。” “还落了孩子, 闭门抱病这许久, 陛下也不来看看。” 内监宫女们不免叹息连连, 私底下悄声议论。 “陛下这小半年着实不太规矩, 从前至少温文尔雅,待人也和善, 如今各宫娘娘都不乐意上赶着争宠了,可见还是祖上血统作祟……” “你疯啦, 敢议论天子。” “就那么一说,谁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老封家嘛, 懂得都懂。 被议论的夏洛荻不懂,她此刻正揣着手手坐在门口, 不多时,便看到雪地里滚过来一只肥猫,踩过一片梅花印,蹿到了她怀里。 随后一溜儿马蹄儿压着梅花印儿靠近过来,睚眦骑着马来到清岙堂门口,握了半把草递给门口的老父亲:“爹, 你要的货, 中间被老皇帝截了一半, 只剩下这半把了。” 夏洛荻看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枯草,打开怀里的图鉴反复对比,怎么看也不像是传说中的死藤花结子。 “你也太粗暴了,就不能连根剪一把吗?” 睚眦暴躁道:“不是你说不要打草惊蛇,要演得自然一点吗,要求那么多。” 夏洛荻“唉”了一声,冬令的时节,万物枯死之季,之前在霞州没找到新鲜的,还以为嫁妆里会有,没想到还是枯死的。 “……现在看来,只能做个局诓她一诓了。”她叹了口气,复又问睚眦道,“这马哪儿来的?” “皇帝送的,他本来想送你,考虑了一下怕你的老腰拧了,就送给我了。”睚眦道。“他拿到手就去找皇后了。” 夏大老爷垮起个脸,道:“他送你你就要?”“为什么不要?”睚眦斜眼看着白马,盘靓条顺,完美无瑕,真可谓马中貂蝉 “你可知这是谁的马?”夏洛荻道,“这是西陵公主的马。” 睚眦:“所以呢?他霸占了人家的马,他不干净了吗?” “倒也不是。”夏洛荻抬眼看着睚眦,这小子其实生得漂亮,年纪渐长,那双凤眼越发呈现出一股灼人的妖冶。 很像,不提还不觉得,一联想起来,是真的很像。 夏洛荻看了他一阵,忽地问道,“你最近身体挺好的吧。” 睚眦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还算你亲养的,希望你有一点良心。” 夏洛荻昧着良心道:“你饭还没吃吧,来,你进屋来,今天这见手青挺好,我请皇后给我做了盘凉拌的,你尝尝。” “……” …… 扶鸾宮。 “这不是我要的药。”蓝织萤看着手里那把干草,道,“东西是对的,十年生的死藤,花结子已枯,万不得已才能用。” 封琰问道:“有多大把握?” 蓝织萤道:“要么药到病除,要么药到命除。” 封琰点了点头,问道:“我若换心给他呢?” 蓝织萤微微睁大了眼,身后榻上的封瑕撩开帐帘,道:“你想都别想,除非你盼着你哥早死。” 他面容苍白,嘴唇已失去血色,唯有眉宇间的神情是安然的。 “我先去试试药性。”蓝织萤扶着肚子缓缓离开。 封瑕看着蓝织萤离开,对封琰招招手。 “你不要在织萤面前说这话,她可能会考虑。” “考虑就考虑,左右在娘胎里时,是我欠你的。”封琰不以为意,看着封瑕问道,“哥,你恨过我吗?” “当然,同胞兄弟,只因权位征伐就被生母扔在外面,谁不怨怼?”封瑕笑了笑,“你要是个坏种该多好,我早就下手了。” 可惜他不是。 九岁那年,皇家行猎,封琰被几个皇子推进陷阱里,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封瑕本可以坐视不管李代桃僵,即便被崔贵妃知道了也没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救。人小力弱,救出封琰候不小心自己也栽进了陷阱里。 同样,封琰也可以离开,但他也选择了救,花了一夜的功夫,将陷阱挖成斜坡,硬生生把人救了上来。 “……我嫉妒过你的,大家都在昧着心争皇位,凭什么独独你能对得起自己的心,说豁命就豁命,你凭什么。” 说着,封瑕一阵咳嗽。 封琰递给他一盏茶,道:“没想过,可能因为我没吃过苦。” “那是因为常人眼里的苦,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封瑕缓缓道,“琰,你当君王,我很放心。” “当什么君王,先把人当好再说吧。”封琰看着他,一脸不悦道,“还有,别用这种交代后事的口气说话,你还没死,别提前给自己写挽联。” “我还是惜命的,能活一天是一天。对了,你这趟出去,和夏卿有什么进展吗?夏卿就没有对你娶西陵公主这事有什么感想?”封瑕一脸关怀道。 “她没有感想,我有。”封琰黑着脸道。“那个朱婆娘整天在她面前花言巧语地夸她好看,好在她不听不信坚守本色……” 封瑕:“等等,在你眼里,夏卿这半年有变化吗?” 封琰:“有啊,胡子没了那么大变化,你没看到吗?” 封瑕:“就这?” 封琰:“不然呢?” 这病情怕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封瑕忧心忡忡道:“我是说,你可以学学那西陵公主,多少在夏卿面前温文尔雅一点。” 封琰不平道:“老子在她面前还不够温文尔雅吗?” “你雅、你雅。”封瑕果断放弃说服,道,“夏卿既愿与你同病相怜,想来也不用我操心……” “你操什么心,养你的病,别在榻上等着天下一统。” 封瑕失笑,开玩笑道:“听说你最近动作不小,把亲兵都送到霞州那边去了,等大事定后,该不会是想趁我大病未愈,打算收拾东西和夏卿私奔吧。” 封琰:“……”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封瑕笑容消失,严肃地确认道:“你应该没这么想过吧。” 封琰转过头:“我没有想过,你安心养病。” 封瑕:“老二,直视我说话。” “嗯,今天除夕我出去撑场面去了,记得吃点饺子,走了。” “你站住!” …… “公主,陛下刚刚来过了,带着您的马。” “哦?怎么不进来?” “陛下又走了,还把您的马送人了。” “……” 朱瑶兮握着黛青色的眉墨的手放了下来,视线也从铜镜上挪开,看向跪在地上的宫人:“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公主息怒。”宫人们一脸复杂道,“那昭妃夏氏十分嚣张,派了她儿子在望舒宫门口堵着,陛下一来,连人带马都带去了夏氏那儿。” 朱瑶兮继续描着眉,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如此。” 宫人道:“公主,咱们在燕国时,四方诸邦的王公首领,哪个不对您俯首帖耳,又有哪个不对我们毕恭毕敬……偏偏这魏国皇帝,像是个瞎子一般。” “他若是瞎子,何以倾心于昭妃,依你们所见,昭妃便不貌美?”朱瑶兮笑道。 “奴以为昭妃虽美,但失之清素,及不上公主绝艳。” “可你们心底还是拿了她来做比较的吧,若是遇上往常那些庸脂俗粉,你们又岂会正眼去瞧?更莫提什么艳、什么素的了。” 宫人们无言以对,只顾叩首。 “行了,你们刚才说,夏氏派了她儿子来?”朱瑶兮好似独独对这个细节很有兴趣,她听说过夏洛荻有个儿子,是收的义子,路上还没来得及向她打听过。 “约十六七岁的样子,听说皇帝爱屋及乌,允许他宫中行走。”宫人们一脸不服,“……那少年非说是我们害了他的猫,但后来走的时候那猫还不是活蹦乱跳的,看着像是找茬,还弄坏了几盆死藤。” 说到这个,宫人们忧虑道:“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死藤带进来,不会授人以柄吗?” “本宫要的就是这个‘授人以柄’。” 言罢,她披着一身飞凤红衣,顾盼神飞地看向左右:“走吧,去赴宴。” …… 除夕夜是一年中的大宴,整个后宫、乃至前朝大臣、权贵会悉数至宫中。 今年尤甚,各国王子、使节咸聚一堂,皆为一睹西陵公主的风采。 后宫妃嫔们早早地就到了,坐在龙须琉璃帘后,观赏着外面的摔跤盛况。 “今年来的外邦人好多,有些都没见过。” “大约是因西陵公主之故吧,这些邦国从前与北燕交好,若不是为了那公主,是断断不会跋山涉水来大魏的。” 德妃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嫔妃这边有人“啪”一下重重放下酒杯。 “月贵人,你怎么了?” “德妃娘娘。”月贵人凛眉盯向外国使节那边,用通顺了许多的汉话回道,“鞑子是我故国大宛的仇敌,每年,我们的边民都要被他们掳夺砍杀,妾厌恶他们。” 众番邦嫔妃里,月贵人所在的大宛是最远的,与鞑靼相毗邻,久受其祸。 德妃犹豫了一下,放缓了口气,道:“本宫晓得你心里难受,但这是诸国来朝的场合,且忍一时。” 月贵人默然不语,喝下一杯热酒。 这时候下面传来一声惊叫,只见台上正在摔跤的鞑靼力士将对手高高举起,重重摔出场外,落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这便是大魏的武者?不过如此!” 这变故让所有人不禁投来了目光。 地位最高的李太师皱眉道:“鸿胪寺怎将这些鞑子放进来了?闻人,闻人呢?” 鸿胪寺主掌外务,百官用目光搜索了一阵,将正坐在后面喝酒的闻人清钟拽了出来。 闻人清钟瞥了一眼远处嚣张不已的鞑靼人,向李太师解释道:“确实本不该让他们来,但太师看到左侧那髭须、戴绿松石金耳环的大汉了吗?” “看到了,怎么?” “我今日在行馆瞥了一眼,那人薄唇环眼、黑皮断眉,像是传闻中现今鞑靼的新可汗阿赤台。” 李太师立即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曾与王庭争夺西陵公主的婚约,得胜之后北燕却不履约,反而将西陵公主嫁来大魏,他心有不甘,便乔装追来这里。” “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向陛下密奏?” 闻人清钟道:“来不及了,您再看后面,据我所判,还有帕西罗国的大臣、鬼夷国的王子……这些人都是不速之客。” 大臣们头皮发麻:“他们都是为了西陵公主来的?” 闻人清钟道:“下官擅自以为,与其让他们在外面生事,不如一并放进宫来,有什么麻烦还是摊在明面上的好。” 正说着,那鞑靼力士率先出声挑衅: “我等远在漠北,久闻中原地大物博,但现在看来,你魏国就像是生病的老马一般,连个像样的勇士都找不出,如此弱国,岂配坐拥西陵公主殿下!倒不如交了出来,让公主配与真正的强者!” 皇帝未至,众臣只能看着闻人清钟。 “你放进来的麻烦,你得解决。” “行吧。”作为公认的搅混水第一名,闻人清钟不遑多让,起身上前,刚要开口,便听见人群中一阵惊呼。 乌压压的人们惊叹着让开一条路,只见那传闻中的“北明珠”西陵公主如凤凰花一般含笑走来,四周那为她而来的王公贵胄见了她,眼睛俱都亮了起来。 尤其是那鞑靼的阿赤台可汗,当即走上去,单膝跪地,痴迷地望着西陵公主: “苍穹天在上,我的神明,我来迎接你了。” 至此,魏国上下才彻底明白“北明珠”这个称号的份量。 一颦一笑间,令万国贵胄相随,令一邦之主屈膝,这就是绝代的佳人。 第109章 艳帜 如果之前多少还有人对西陵公主的到来有所顾虑的话, 此时此刻,在外邦人来抢的这个局面下,他们就几乎已经打消了这个顾虑。 被人争夺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而所有的魏臣在这一刻, 本能上都对鞑靼和其他为西陵公主而来的夷邦人起了警惕之心。 人群中间的朱瑶兮, 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 她看起来在笑,但眼底对这个曾经的婚约者却毫无眷恋。 男人们争夺她, 那沦为她的工具, 又有什么不可以? “阿赤台,你能来看我, 我很高兴。”对于鞑靼可汗的仰慕,朱瑶兮粲然一笑,却是轻轻摇头, 用鞑靼的土话说道, “我收下你的祝福, 可我不能同你走, 魏国是我应至的归宿。” 她言犹未尽, 但这个地方, 这个场合, 便已昭示了她的意思。 “闻人大人,公主在和那鞑子说什么?”有保守的魏臣简直不能接受, “这可是宫宴,她怎么能公然和外男说话!” “大人可以去奏请陛下当天和离, 我瞧陛下也对这桩婚事不悦已久,这一下岂不是皆大欢喜。” 闻人清钟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见那人哑火了, 又向其他人翻译道: “公主也没说别的, 只是在拒绝那鞑子的求爱,意思是我大魏才是天下正统,她嫁来魏国是分所应当。” 大多数魏臣安下心来,同时也觉得面上有光。 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在四方夷邦面前壮魏国声名,也算是识大体。 她的确是拒绝了,那阿赤台可汗闻言,目露痛苦之色,瞪向身后的魏臣,用一口不太正宗的汉话道:“苍穹天的儿子只认可强者,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得上拥有最美的女子,他们,不配。” “大胆!安敢在我魏境放肆!” 年事已高的李太师,闻言几乎要撸着袖子冲上去,被左右慌忙抱住。 “闻人大人,你说句话啊!” 闻人清钟“唉”了一声,一边让人去给皇帝带话,一边走上来道:“贵使以为,大魏还算不得强国?” 阿赤台昂然道:“一个羸弱得连个勇士都拿不出手的国度,不配拥有西陵公主。” 闻人清钟笑道:“敢问鞑靼如今人口多少,地理几何?” 阿赤台一愣,闻人清钟接口道:“鞑靼十年战乱,现存人口不足二十万户,连年大旱,能放牧之地仅两千里,可对?” “你知道得倒清楚。” 闻人清钟接着问道:“那贵使以为,鞑靼算得强国否?” “你……”阿赤台已带了几分愠怒,道,“我草原男儿个个是勇者!以一当百不在话下!” “贵使很自傲,看来是自以为强国了。”闻人清钟挂起他一贯讨人厌的笑,“便就算草原儿女人人能战,以一当百……那眼下有一大国,沃土万里,黎庶百万,将列千员,拥兵如海,贵使却以为,这算不得强国吗?” 不紧不慢几句话,逼得阿赤台脸色发紫。 帝江以南的这片沃土,是鞑靼祖辈鹰视之地,他们既鄙视其浮华软弱,又恐惧其地大物博。 这时代风云变幻,称孤道寡者俱都嗅到了天下归一的气息,他也不例外。 是以这次汹汹而来,一为西陵公主,二为一探当今之魏国,到底是真中兴,还是假繁盛。 “素闻魏主有万夫不当之勇。”阿赤台终于放缓了语气,道,“昔年跨江一战,在朔京城下与燕主争锋,有‘如蛟龙穿海,虽万人莫可挡’的说法。今次前来,我带来了鞑靼第一勇士,便是为了与魏主比武,若我鞑靼胜,便要带走西陵公主。” 闻人清钟已然拿捏住了对方的话头,背着手道:“北地民风剽悍,虽有无礼之处,也是民风使然。我大魏欲包揽天下之形胜……” “好啊,今日是除夕,玩乐罢了,哪国在此处得胜,我虽不能同他走,但……”朱瑶兮踏上织锦的绣毯,回眸一笑,口出狂言,“我今晚可以属于他。” “……” 她在说什么?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刚才还觉得西陵公主颇识大体的文臣们彻底崩溃了。 西陵公主这是给了所有外邦一个踩在大国头上的机会,魏国不可能不接招,否则便是奇耻大辱! “她疯了吗?!” “此女是不是想死,如此不知廉耻,简直、简直……” 有保守的老儒臣听着诸国的狂欢之声,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而诸国来朝的各邦使节、王公贵胄们都沸腾起来,有鞑靼牵着头,奔着强不责众的心思,纷纷兴奋地叫道: “大魏广邀万国,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武人捍卫自己的女人吗?!” “我愿为公主豁命一战!” 一时间,四面八方均有人不顾体面地爬上台子,而牵头的鞑靼那边,他们那九尺高的力士站上台子,拔起场边沉重的圆木灯柱, “哈哈哈,哪个敢跟爷爷交手!” 力士仗着一把蛮牛似的力气,狂妄挑衅着左右一抡,将所有人抡了个七零八落。 “来啊!来呀!” 闻人清钟退到一侧,只见五步之外的朱瑶兮乐不可支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道:“公主好手段,看起来惊世骇俗,却是一句话倒逼我大魏为你争斗,莫非公主就不怕引起战事,最后闹出累累人命?” 朱瑶兮一脸沉醉,带笑的眼中甚至含着一丝血腥味:“这就是……这些追逐美人的蠢货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不多死点人,怎配养我倾国盛名?” 好一个疯子。 闻人清钟道:“可这不是在燕国,魏国要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朱瑶兮眸中神采流转,道:“同样,为了魏国不被眼前这些蝼蚁们围攻,你们会拼命保我不死。” 她倒是看得懂局势,今日就是将局势摊给魏国看,看看她西陵公主到底有多少盛名在外。 “公主自抬身价的手段用得很熟练,就是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太像争宠的手段。” “我只同认可的人争,其余者,论外罢了。”朱瑶兮浑不在意,眼底漫上一丝轻蔑,“再者,对男人而言,靠你活命的女人,和要你命的女人,你会记得哪个?” ……当然是追在身后随时随地准备参你一本,要你去喂她的虎头铡的女人。 闻人清钟笑而不语,而另一边,就在李太师为这场混乱勃然大怒,正要叫禁军时,那力士手上的灯柱抡至身后,却突然像是撞上了铁壁似的一滞,怎么也抡不动了。 力士回头一看,手里的灯柱并没有卡住,而是被人抓住了另一端。 封琰根本就没有看那力士,举重若轻地一推,那力士直接连人带灯柱暴退数步,险些摔下了台子,然后好似无事发生似的看向另一侧,一口便叫出了那位鞑靼可汗的名字。 “阿赤台,你想在此献头,朕却不想让朱明没了后顾之忧。” 他大可让这位鞑靼可汗客死他乡,但如此一来,失去首领的鞑靼就任朱明掠夺,反而会壮大北燕的实力。 言下之意,大国博弈,他还不配在此挑衅。 阿赤台心神震怖,和刚才那文官口舌刀剑不同,真正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大可说杀就杀。 “魏主,论理,我们在座有十数国不服,西陵公主她……” “讲道理,你该先对中原天子行礼再说话。”封琰抹去手上沾着的浮灰,不待阿赤台说话,环顾四周,道,“刚才有人要比试?赌注是什么?” 左右大臣们个个难以启齿的样子,艰难道:“是西陵公主说……” “……” 随着封琰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朱瑶兮向他露出一个迷人的笑。 为君者,不为色所诱,不为利益所惑……难道能还不为羞辱所动? “你总要为我动一次手。” 这就开始了,是吧? 大约是瞧见了封琰脸上的不悦,且刚才那一手给了他们莫大信心,大魏群臣围过来,目光灼灼,七嘴八舌地道:“陛下,事关国体,咱们若不争,岂不是落人耻笑?” “争,怎么不争。”封琰冷笑了一声,拍了拍手,“年节助兴而已,睚眦,出来练练手。”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容貌秀致的少年人一脸不爽地走过来,瞥了一眼爬回台上的鞑靼力士。 “下阴招也可以吗?” “随便,算我的。” 这一大一小,体型差距过大,众人都以为这少年怕不是来送死的,纷纷议论不已。 “魏主自持身份不愿下场,但总要派个高手来,派个小孩算什么?” 刚才那鞑靼力士被推到台下去,失了面子,一见对手是个少年人,摩拳擦掌地要将面子捞回来。 “来,小子,让爷爷看看,你有多少斤两!” 睚眦抱着胳膊站在台上,打量了一下那鞑靼力士,对方九尺高,和他在刑部大牢里认的大哥梁斩差不多,双臂粗如水桶,肌肉虬结,好似有生擒野马之力。 “你应该没有家小拖累吧?”睚眦确认道。 得到肯定之后,鞑靼力士傲然道:“想伤爷爷,你只怕没那个本事!” “也是,关我屁事。” 对方显然没有给他留活路的意思,当即脚下发力,蛮牛似的冲撞过来,这若是撞在实处,少说也要让一个大活人五脏移位、筋骨俱断。 等到了三五步之外,睚眦轻轻巧巧地一个腾挪,落在一侧,而那力士一个刹不住,险些冲出了台子外。 “别光躲!和爷爷较量较量力气!”那力士在台子边缘怒道。 显然,这力士力气虽大,却不擅敏捷。 下面的魏臣看得揪心:“这力士虽然不灵活,可咱们也不能一直躲呀,这要躲到几时?” 睚眦一脸漫不经心地来回躲闪,没多大一会儿,就叫那鞑靼力士晕头转向,随后看准了时机,一脚踢起地上刚刚落在下面的红绸,身形迅速地在鞑靼力士四肢、双腿像捆猪一样捆了个遍。 他下手毒得很,转挑人软肉的地方捆。 布匹易断,绸缎难撕,鞑靼力士大骂着想挣脱开,收紧的绸缎却越发勒进了肉里,直到被睚眦一脚踢向了台子边,才发了狠,猛地一扯,用唯一自由的手向睚眦抓去,想带着他一并滚落。 “啧。” 可睚眦反应更快,一脚蹬在那力士腹上,借力往后一撤。 只听 “呲啦”一声,力士只来得及撕坏了他手臂上的衣裳。 索然无味。 不懂行的自然不停喝彩,只有那寻衅的阿赤台满面怒意,对力士喝道:“丢人的废物!” 他不甘地看向不远处的朱瑶兮,而后者见胜负分晓,似在意料之中,道:“愿赌服输,阿赤台,你是草原上的雄鹰,我们中原人敬服的是说话算话的人,莫丢了你的威名。至于这位……” 朱瑶兮忽然顿了顿,灯火光影中,她一双凤眸映出睚眦的肩臂,此时那臂上刚好露出一个睚眦兽纹样的陈年烫痕。 睚眦同时也挑眉看向这位公主,一时间也皱起眉来。 他们有一双相似的凤眼,也同样眉目妖冶。 半晌,朱瑶兮笑起来:“你看着年岁不大,这般俊俏的身手,本宫让你做我义子可好?” 睚眦本能地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道:“我有爹。” “你爹是谁?我同他说……” 朱瑶兮话音未落,便听后面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目光尽头,她瞧见一张清冷如满月冰玉的面容,眉眼含霜,单手背在身后,缓步踏来时仿佛某个末代王朝画儿里走出来似的,踏在这酒香人语的名利场里,淡淡一清影,却灼了人的眼。 “他爹是我,有何见教?” 第110章 交换 “真如日月之争辉。”有人如是感叹道。“这位是魏国的皇妃?” “是, 也是我朝的‘女半相’。” 或许有人质疑,但听到“女半相”这个名头之后还是住嘴了。 魏宫有的是花容月貌的女子,但在西陵公主这般霸道的、让万国为之倾倒的气势下, 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与她争锋的。 世上不缺以美貌扬名的女子, 缺的是传奇、缺的是故事。 “真是好孩子。”凭朱瑶兮的情报网,自然把睚眦和夏洛荻家的熊孩子对上了号, 继而亲热且不容拒绝地挽着夏洛荻的手, “我有些酒醉,能送我出金华殿吗?” 夏洛荻看了一眼远处正在群臣之中的封琰,略点了一下头。 绕到后殿的小道上之后,四周的喧嚣终于淡了些, 朱瑶兮对睚眦赞不绝口, 不停向夏洛荻打听。 “……你说, 往后我同陛下的第一个皇子,也有这般英武吗?” “公主, 我是真的怀疑你对《秦公策》这兵法倒背如流。”夏洛荻道。 “怎么说?” “《秦公策》兵法第一:欲破敌, 攻城不得则攻人, 攻人者用计有三, 下为利诱,中为离间, 上为攻心。攻心有万法,激而怒之为上。你自见我以来就想方设法地激怒我,我只有真动了气,你才能窥见我在乎什么, 进而用计。” 朱瑶兮眨了眨眼, 道:“你怎这样诬赖我, 我是真的对陛下一见钟情。” 夏洛荻:“哦, 那你说说他手上的箭伤疤是左手还是右手?” 朱瑶兮:“……” 夏洛荻:“是右手,我再问你,他喜欢喝的茶是毛尖、还是银针?” 朱瑶兮:“……” 夏洛荻斜着眼自问自答道:“他不喜欢喝茶,所受伤的是右手,这些情报只要你有心让人查都可以得知。再者,回京路上,你和他说的话共有二三十句,但你和我说了三千多句,可见你根本不在乎他这个人,你只在乎能不能激怒我。” 她从第一眼看到朱瑶兮,就已经看穿了她这个人眼高于顶,美貌仅仅是她的其中一把刀,这样的刀,她有千万把。 “不枉我这般欣赏你,那么问题来了……”朱瑶兮点着自己殷红的唇,眼眸里带着一丝狡黠,“你有被我激怒到吗?” 夏洛荻顿了顿,道:“你好像分不清被激怒是一回事,失去理智是另一回事。” “那就是有。”朱瑶兮微微一笑,“另外,我更正你一下,封琰的右手伤长一寸宽半寸,疤痕细长是刀伤不是箭伤,喜欢的茶是‘蜀红尖’。你说你没有因愤怒而被我套出话来,那现在就有了。” 她一双妙目看向远处的封琰,下了判断:“大魏的皇帝,有两个。” “……” 或许是感觉到挽着的夏洛荻僵了一僵,朱瑶兮脸上挂起了自信的笑:“当年我皇兄就始终想不明白,那个天都没听说过的越王登基后凭什么那么放心扔下帝位带兵过江一战。原来你们早有后手,好一个二王戏天下,早就料到齐王会带兵去夺位,让他始料未及炀陵还有一个皇帝,至此再无翻身之机。” 夏洛荻哦垂眸道:“你有何凭据?” “我不需要凭据,正如你知道我是红线娘娘,同样也拿不敢在所有人面前宣之于口一样,棋盘上玩乐而已,没闹到要扯头发的地步。不过,你想要什么,在我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你大可说说看。”夏洛荻淡淡道。 “其实我们之间命运相似,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我是向皇兄献过计,说得夸张了些,他们当时看不起我一个妇人之言,当做可有可无的虚谋放出风声去,倘若不采纳,以魏国先帝的昏庸,结果也是一样的,你最主要报复的并不是北燕或是我,而是封氏皇族这个众恶之源。” 枝头有雪落下,打在夏洛荻的衣袖上,她低头拂去那片雪,道:“你猜得差不多,那我也来说一说你之所以答应来大魏和亲的来意……你是来找朱明和常后的那孩子吧?” 之前口若悬河的气势戛然而止,朱瑶兮说了刚才夏洛荻说过的话:“你有何凭据?” 夏洛荻伸出三根手指头: “常后的宫女韩氏开始在扶鸾宮布局为她主人正名的时间,刚好和你北燕答应和亲的时间吻合,这是其一。” “韩氏并没有告诉你们那孩子是男是女,现在何处,所以你和亲时跑去了霞州想去见一见那常氏其他接触过韩氏的宿老问那孩子的情报,这是其二。” “朱明特地来保你,提出离谱的条件,说你和魏国的皇子可以不费刀兵继承北燕,更是为了确保你能平安在魏宫行事,其所图必定是值得这个代价才会做的,这是其三。” 她收回手指,向朱瑶兮微微扬起唇角。 “我直说了,那孩子在我手上,并且认贼作父。”夏洛荻抄着手,面无表情道。“你想把孩子带回去继承皇位,得割肉放血。” …… 另一边,睚眦打下了那鞑靼力士之后,大魏算是保住了面子,除了少数忧心忡忡的人,其他人接着奏乐接着舞,好似根本不在意这个小插曲。 “其实说起来,这西陵公主虽然狂妄,但也有可能是北地民风所致,往后在我魏宫中多加教导,也能出落得三从四德。” 有酒醉的老臣如是说着,拉着闻人清钟道,“你也觉得在理吧?” “在理、在理,对贤妻良母挑剔,劝风尘女子从良,还是大人中庸学得好。” “哎你……” 闻人清钟挣脱了那些人的纠缠,早早离开了宴会。 走到宫门外时,闻人清钟本想跟过去,却瞧见睚眦站在宫门口,面无表情地朝他打招呼。 “师伯好,吃饱喝足了吗?” 睚眦拦路的时候,十有八九想对他这把老骨头动手。 闻人清钟立时定住了步子,站在三丈外人来人往的地方,道:“师侄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问你件事。”睚眦道,“我爹破获江南豪族养死士的案子时,卷宗你有过过眼吧?为什么当年其他小孩都找到家人了,只有我的籍贯册子上被虫咬了?” 那都是闻人清钟在户部的时候的旧事了,他怪异地看了一眼睚眦:“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刑名案件问你爹不是更恰当?” “就是我爹说的,被虫咬了。” “那问我也没用,第一手的卷宗在你爹手里,我当年在户部的时候,拿到的都是整理后的二手。”闻人清钟微微一眯眼,道,“这条宫道是外邦使团散场的宫道,你遇上谁同你说了什么吗?” “没用,随口问一问而已。”睚眦也没有追问什么,此时,一股子羊膻混着酒的味道飘过来,几个形状粗豪的鞑子自宫道出来。 其中一个,就是今日宴上的阿赤台。 此刻他醉形醉状,或许是远远看见睚眦,更是怒从心起,一脚踢倒那丢人的力士,用鞑语骂道: “你怎会这般没出息,叫我失去了瑶兮!凭什么……那魏主只不过是因他是皇帝的儿子,便能坐拥天下,拥有这样的美人!我半生从草原各个部落里一刀刀征战、厮杀来的雄鹰,现在却要终身孤老了!将他逐出我的亲卫队!不准他上船!” 那力士自从输了之后,就满面羞惭,一下子被阿赤台抛弃,连忙认错。 “请可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滚。” 阿赤台骂着,跟着众人离开,在宫门口骑上马走了。 那力士连忙跟上去,追在马后,狼狈非常。 “他们在说什么?”睚眦问道。 “那力士输给你,被他的可汗抛弃了,正在求那些鞑子不要抛弃他。”闻人清钟翻译道。 睚眦“哦”了一声,看着那力士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头。 “你可怜他?” “手下败将,我可怜他做什么?”睚眦马上转移了话题,“鞑靼使团是第一次来炀陵,又是除燕以外的第一敌国,按理说鸿胪寺应该全程监视,怎会直接放他们进来?” “那可汗之前不在鞑靼使团里。”别人不知,闻人清钟很清楚,“鞑靼使团一共六十四人,其中有十二人是原定可以入宫上贡的,中间绝对没有可汗阿赤台,他是不知何时中途进来的,至于之前在哪里,或许是混在其他邦国的使团里、或是提前以胡商身份来了炀陵,则不可查。” 睚眦瞥了一眼那些鞑靼人离去的方向,道:“他倒不怕死在这。” “他不能死在这儿,如陛下所言,他一死鞑靼群龙无首,大有可能直接并入北燕版图。”闻人清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养鞑子如养狼,平日喝主人的血,战时拆敌人的房’。” 睚眦当然也听说过鞑子的凶名,道:“朝廷不杀他,送他回鞑靼不就是了?” “万一有人要杀他呢?”闻人清钟道,“我是说,万一那个钓他来的西陵公主,就是要他死在魏国呢?” 今日鞑靼在天下人面前得罪了魏国,他出事在外人看来也是该然。 至于后果,那无外乎就要打仗了。 “你该和皇帝说这事。”睚眦抄着手离开,“我管不着这些。” “睚眦。”闻人清钟叫住他,“说句难得讲良心的话,生你者或为天地,养你者是大魏百姓。生恩与养恩,你自有计量。” 睚眦“哼”了一声,吹了声马哨,骑上小白马离开了。 当晚,夏洛荻没有睡,坐等朱瑶兮回复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消息。 鞑靼可汗死在使馆,现场只有睚眦一人。 第111章 还债 鞑靼使馆里可谓一片狼藉。 鸿胪寺、大理寺都来了人, 将整个使馆封锁起来。 饶是如此,这一片使馆林立的坊市,消息也已经传遍了……附近没有一间屋子里灯火是熄灭的, 人影重重, 都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使馆的院落里跪了一地大小官吏,额头触在正月里冰冷的石砖地上许久,才等来皇帝的脚步声。 “臣等该死,明知鞑靼可汗入境,一时疏忽, 竟发生这等事,误了陛下的大计。” 若是寻常的案子也便罢了,死的是鞑子的可汗,这消息若是传过江去, 就给了鞑靼并入北燕版图的理由。 两国争锋到了锱铢必较的时候, 出了这等事, 就好比前面打生打死,后面却给了自己人一刀。 封琰走进使馆内, 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口气平淡道:“死了个鞑子而已, 大魏的官吏,站着说话。” 众臣心下一安,连忙从地上爬起,道:“臣等实在罪该……” “停, 朕不是来听废话的。”封琰转向另一侧的闻人清钟, “你说。” 闻人清钟被点到之后, 对答如流道:“事发于夜晚子时, 可汗阿赤台醉酒后鞭笞扈从, 又将下属派上街为他掠夺妇女取乐。” “阿赤台扈从悉数离开使馆后,夏校尉翻墙进入馆中,未惊动前门打盹的小吏。” “子时三刻前后,小吏被打斗声惊醒,以为强盗入馆,叫醒其他馆驿小吏后,一并来到后院,发现阿赤台躺在血泊中,现场只有夏校尉一人。” 言毕,封琰瞥了一眼远处地上的血泊,依稀还留着酱红色的掌印,疑似阿赤台临死前爬行的痕迹。 “时间?” 闻人清钟掐指算了算,补充道:“事发至今已有五个时辰,这一带诸国馆驿密集,即便封锁消息,七日内也会传到北燕,二十日内鞑靼就会获知。” 鞑靼一旦获知,便会提出要求让盟国北燕为他们开战,北燕即便不答应,出于盟友关系,也会允许他们借道,首当其冲的就是随着西陵公主刚收回来桐州、燧州。 那两个州,才刚刚开始驻军,久在北燕控制下的百姓刚回大魏就遭战乱,往后收服其他故土,就更为困难。 但封琰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层,问道:“可有民女遭其掳掠?” “有一卖酒娘子遭掳掠,但回馆驿之后,鞑靼人发现其可汗被杀,卖酒娘子又趁机逃了,未受伤害,大理寺传讯时自会问到。” 说话间,馆驿外一阵喧闹,一阵阵鞑子土话夹杂着汉话传进来。 “……你魏人胆敢杀害苍穹天的儿子,若不给我们一个交待,我雄鹰之师会把你们城池踏平,奴役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在场大多数是文官,听了外面鞑子的话,不免又想起昔日三王乱时,北燕大军南下血洗一个个城郭的惨烈画面,纷纷煞白了脸。 北燕的骑兵之所以能势如破竹地杀穿魏国防线,就是因为得了鞑靼的良马和骑兵,当时大魏几乎没有守军是其一合之敌。 “陛下。”有鸿胪寺的官吏战战兢兢道,“这鞑子无礼,让我等前去和他周旋。” 封琰的视线在那官吏脸上淡淡扫过,手指轻轻一摆,下一刻,馆驿外传来刚才那鞑子的叫声。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啊!!!” 文官们余光所见之处,馆驿门外的地砖上溅了一片血。 封琰一一扫视过在座的文官,道:“你强,便是当真故意杀了他们的王,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你弱,就算托献妻儿,那些外邦也只会把你当块人尽可刀的肥肉……所谓朝贡、所谓万邦夷服,皆是一时之梦,望尔深思。” 诸臣默然,拱手深揖,口称“受教”。 “那陛下,这案子是否还查?” “早已让人去查了。” …… 大理寺。 “好在我们抢得快,不然就被刑部的人抢走了。” 大理寺的一干人等,以兰少卿为首,将尸体火速运来之后立即放进了暗室里。 三下五除二剪开血衣,露出新鲜的伤口时,所有人都不禁“啊”了一声。 容光焕发,是新鲜的,没有那种腐臭味。 “兰大人先请。”仵作推辞道。 兰少卿虚伪地推拒道:“我年轻手艺不佳,还是你们干惯了验尸的稳妥。” “部堂大人在时也很年轻,还不是灵慧聪颖,没学一阵就远胜于我们了。” 兰少卿搓搓手,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拿起了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此时此刻,“啪”一声,验尸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白麻布外衫的女人幽幽地走进来,在一片沉默中站到了鞑靼可汗的遗体旁边,目光冷漠地朝他们伸出手。 “今天可是除夕。”兰少卿道。 “所以本部堂特地来陪你们值勤。” 兰少卿含泪上交手里的刀和羊肠手套。 夏洛荻一捋起袖子,左右仵作俱都严阵以待,兰少卿被抢了活,只能在旁边翻开证词念案情。 “杀人者夏校尉,被押入大理寺时自称人的确是他杀的,但古怪的是,他当时身上并无血迹。”、 “眼前这位阿赤台可汗,其致命伤来自于利器贯心大量失血,在此前,他好似情绪激动,有抓挠自己的行为,应当是心智失控所致。” 说到这一节时,夏洛荻正好在查看阿赤台的双手,很明显他的指甲缝里存在血迹。 “睚眦呢?” “夏校尉手上没有血迹。” 依据方才所验看,阿赤台死状为一刀贯心,案发之地随处也可见喷溅的血液,而睚眦被抓获的时候,除了鞋底踩到的血迹,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那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认罪? 夏洛荻露出了思考的神色,另外一边,大理寺的众人也十分古怪。 “这等大事,鸿胪寺那边本来是严阵以待,以为北燕要借题发挥,吵架的准备都做好了,却不知为何,北燕的使团今天都像死人一样不敢吱声。” “听说陛下杀了个鞑子,是不是怕了?” “不像啊,这事又压不住,肯定是要传出去的,北燕的人传和其他人传又有什么不一样,何况是这等利好他们的事。” 夏洛荻微微挑起了眉。 北燕人为什么不敢吱声?很简单,昨日的除夕宴,不止是朱瑶兮,在场其他的北燕人也看到了睚眦的疤痕。 她不禁捻摸起了怀里的玉佩……那是从树里随着常后的尸身启出来的。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紫都”对“朱京”,“长夜”对“天明”。玉佩上的刻字再再昭明了原主人的身份,其雕刻的样式虽然不与睚眦臂上的完全吻合,但那是因为小孩子长大了,幼时的烫痕也跟着撑大了所致。 答案很明显了,鞑子可汗死在了大魏,北燕的人本该就势把事情闹大,可问题就在于凶手正是这个流落在魏国的“太子”。 若是保他,就得罪了鞑子不说,还会引起魏国的怀疑。 若是表态支持鞑子向魏国要交代,一个不慎把太子害死了,这些人回去都要掉脑袋。 而且如她所料不差,朱瑶兮很快就要来请她帮忙保住睚眦了——这是她和朱明约定来大魏的条件。 可睚眦在找死……到底是什么让他揽下这桩罪? “夏校尉这次很难脱罪了。”兰少卿简单推想了一下,脸上满是担忧,“他是当着那些鞑子的面突然认罪的,陛下想保他就很难了。” “突然?” “对,突然认罪,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不安地跳动着,夏洛荻问道:“睚眦人呢?” “在天牢里……老地方。” 夏洛荻脱去了麻布外衫,秉烛走过一排排牢房,路过许多被抓进来的鞑子们关押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最里面的牢房。 大理寺里,睚眦是单独有个牢房的。 秦不语离开之后,比起待在羽林卫的营所、或是空荡荡的乐相府,他好似更喜欢这里。 睚眦抱着膝盖坐在石榻上,见了她来,道:“你这次来看我,还挺快的,五个时辰就来了。” 夏洛荻的视线扫过这间牢房里每一块地砖,上面四竖一横地算着许多数。 “你又在划地砖了。” “我无聊啊,爹。” 每次睚眦被关进来,都要算夏洛荻隔多久会来看他。 有时几个时辰,有时几天、几个月。 这是他从小在养死士的地方养成的习惯,关进看不到黑夜白天的斗室里等驯养人开门,掐着时辰算,开了门就算活过一天。 直到那天,这个要当他爹的人走进来,拆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 天光刺眼,就再也没有黑过。 其实他从来没给这个“爹”长什么脸,大多数时候只会觉得她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假人……以至于他总是想证明小时候见到的那个背着光打破地牢的人是个幻觉。 这番回忆只是一闪念的功夫,睚眦坐起来时,看到夏洛荻索性也在牢门外坐下来,像是被私塾先生约谈的父母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认罪?” “人是我杀的,就认罪了。不是你教的做人要诚恳吗?” 睚眦一脸无谓,甚至还很有兴致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养着我是做什么,街头上随便找个孤儿,都要比我好养一些,没准还能指望着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光耀门楣。” “你浑说什么……” “可你还是收养我了,我原本只以为你是在乎名声而已,但看你如今安安心心地做皇帝的女人……你好像也不是那么喜欢做无用功吧,爹。” 这个“爹”字已然含了几分嘲讽。 远处鞑子的牢房里,骂声渐渐小了下来,夏洛荻看到了他们似乎在注意这边的对话,也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道: “昨天你离宫之后见过谁?” “那我可见得多了,卖烧饼的老吴、打酒的何娘子、进香料的徐大娘……” “睚眦。” “也都算是养过我的人,你教的那些圣贤废话,我别的记不住,只记得‘衣食父母’这四个字……所以我一直觉得,养恩大过天。” “……” “可你养我时,是把我当赌桌上的筹码用,还是当家人呢?夏洛荻。” 夏洛荻一怔,手里的睚眦玉佩似乎有些发烫。 “你要是拿我做报仇的筹码,大可以早说啊。”他笑着说话,漆黑的眼仁里却殊无笑意,“你要报复那杀你和我娘全家的北燕,我这不就……都还给你了?” 第112章 红线 昨日金华殿除夕夜, 朱瑶兮挽着夏洛荻走后,睚眦闲来无事,想起封琰说过那北燕来的婆娘很危险的话, 索性就跟上去看一看。 也就是那么刚好,梅雪花枝间, 他看到夏洛荻带着一脸他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说着他的身世。 “我岂知是真是假?” “此物,可是朱明之物?” 那位西陵公主一见之下,同样也拿出另一片同样的玉佩,俱是同一块玉石所凿, 乃朔北侯为一对子女所定的贴身之物。 “是我小瞧你了……你布局多少年了,就等着今日拿捏我燕国的咽喉?” “所谓南秦北珠, 岂止你一人将世人耍弄得团团转, 我棋篓里有的是棋子,你可要一试?” 之后的话睚眦没有听下去, 离开宫闱时,他有感到那些陌生的北燕人将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后他逃了。 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 好似是一个不知道是他生母、还是奶嬷嬷的老妇被北燕的骑兵砍了, 街边有人牙子一户一户地搜检民居,从死人堆里把他带出来,装上车卖给了一方豪强。 数年的死士训练, 有的小孩熬不过死了, 有的出去出任务死了。 熬到要“出货”的时候, 命运又把人生以一种粗暴的方式还给他了。 一个朝廷里大官的爹,一个美貌倾城的娘,他能去读书、习武……甚至也去考了那些劳什子举人。 睚眦这么多年以来总觉得那不是真的。 果然, 是假的。 此时此刻, 他竟有些释然地看着牢门对面的夏洛荻, 问她:“……这么多年,你养着仇人的儿子,是什么感觉啊。” 这么多年以来,夏洛荻是第一次对睚眦哑口无言。 良久,她抬起眼,低低说了一声:“抱歉……” “到什么歉,我又不是恨你什么。”睚眦盯着地上的砖石,一笔一划都是这些年无解的困惑,“啊,对了,我还说的少了。你不止养了个仇人的儿子,还嫁给另一个仇人的儿子……待在这么多仇人身边,你是不是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一样?” 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怨,只觉得荒唐。 “你怎么活下来的?” 一字一句,像是在她心里挖了个洞,始终维持的淡然假象一点点消磨殆尽。 其实她想过无数次——要不然,就不恨了吧。 忘了秦不言那个名字,就当个心事不言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秦家的仇从未淡去。 “我……在这大理寺里,六年间,经手六百一十桩命案,其中八成皆是乱世遗毒。那些百姓,都将他们破亡的家族人命算在了秦家头上。” “如果不是秦家叛国,那他们或许还和家人在一起过除夕。” “他们也没家了,他们的家找谁要呢?” 夏洛荻怔怔地说着,看着睚眦道:“我不想活了……这句话我在这里想过太多次了,可我不活,就没人告诉他们,命该找谁讨了。” “有时我想着,不然就赈灾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或者办案时被凶犯杀了吧。” “这样我家人在下面问起我来,我就可以说,我尽力了,只是没来得及给你们报仇……如此而已。” “你问我养你是不是为了拿你做筹码向仇人讨命,是,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只要身边对报仇有价值的,我都这样想过,你是这样,封琰也一样。” “睚眦……可人终究还是活着好,我不能自己走出来了,却看着你陷进去。” “你可以不说话,真相我来查。” 睚眦漆黑的眼睛掩在阴影里,许久,见她要走,才哑着嗓子问道:“你要救的是燕国皇帝的儿子,你不怕我得救之后,跟那些北燕人去了他们的国,酿成大祸?” 夏洛荻定住了步子,另一道人影出现在牢门前,对睚眦道。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便是滔天大祸也不必向她讨,那是我的事。” 天子守国门,那是他的事。 睚眦笑了一声。 他总算明白,夏洛荻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笑过之后,他又说道:“我去的时候,那鞑子已经死了,有个人杀了他,他自称是啸云军出身,受奉秦家大小姐的命,来向魏国报仇的。” ……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刑部大门外,即将卸任的刑部尚书薄有德站在道中,远远看到自己手下的人空手而归,顿时大怒。 “不是你们先到的吗?!那鞑靼可汗的尸体怎么没抢回来!” 差役们一脸颓丧,道:“回部堂大人的话,大理寺离案发的地方近,小的们紧赶慢赶,还是让大理寺的人捷足先登,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尸体装车带走了。” 薄有德大怒着踢开一个差役:“真是一群废物,好不容易……这么大的事,人凶并获,摆在眼前的功劳你们都能放跑,真是一帮废物!!” “部堂大人。”被踢的人委屈道,“那秦姝的案子眼下已然无能为力,最后这任期,咱们挣个荣归就得了。” “这算什么荣归!”薄有德焦躁地走来走去,似有些魔怔了一般,“且不论那祸害我大魏的秦姝,眼下那妖妇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唯有彻底扳倒了她,本官才能安心离任,那小子不是都当场认罪了吗?只要查下去,定会找到那妖妇指使此子为我大魏招祸的证据,可都被尔等给……唉!” 刑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多一筹莫展,直到不知从何处的有个小厮递了帖子来给薄有德,他才稍定怒意,看向街口。 他认出,那是阁老贺公的家徽。 “本官今日先下值,尔等务必盯好大理寺的动静,他们要查什么,尔等务必跟上,不得有误。” 交代罢之后,薄有德回衙门换了常服,来到街口上了马车。 一上车,他纳头便拜:“阁老救我!陛下如今对下官已是厌烦不已,削了禄田不说,连蒙荫册上都把我家的几个幼子划去了,我等先朝遗臣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到头来竟还不如那些毛头小儿……” “别说了,大家都是失意人。”马车里等候的贺公消瘦了许多,皇帝这些年重用年起官吏,夺起权来,连对乐修篁那等大儒都敢下手,何况他们这些前朝遗老。 贺公道:“提拔你进京,一来是看在你是乐公旧吏的份上,二来也是指望你能熬个几年京官以备入阁……但谁知你这般不走运,遇上个妖妇乱朝。说到底还是前朝好,虽然先帝是荒唐了些,但朝中施政行事,还不是阁老们说了算,也不至于乱了规矩。” 薄有德听他意有所指,连忙请教:“贺公可有出路?” 贺公捋了捋胡须,道:“其实我大魏这数年兵强马壮,东南有岭南大营、炀陵有中州大营,更莫提我家大郎守备帝江关,手中二十万水军,千帆待发,粮饷充沛,即便先帝还在,有这三路大军压箱底,也足够我们三代人颐养天年的了。” 先帝还在,那就是今上不在的意思了? 薄有德听出话中意有所指,眼中不乏震惊,撩开马车的帘子看了一眼四周无人,才敢压低了声音问道:“贺公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贺公道:“老夫有可靠途径,从北燕的使团那边打听得知,一旦鞑靼知道他们的可汗死在这里,必然会提出要求从北燕境内借道,而北燕那边大概是会同意的。” 薄有德不禁“啊”了一声,问道:“可我们不是才同北燕和亲?那燕主的亲妹妹都嫁来了,这西陵公主还极为受宠,难道就不管她的死活?” “然也。北燕方面借道归借道,但为保大魏不拿这西陵公主祭旗,会还给我们一个人。” 贺公示意他将手伸出来,在薄有德手心上写了一个字。 等到他最后一划的“走之”偏旁写完,薄有德已然抖如筛糠,脑中轰鸣不已,恐惧中掺杂着一丝兴奋:“此事当真?这么多年了,朱明竟没下手杀了他?” “有什么可作假的,莫非我们这等前朝遗臣,都是瞎子?两国争锋,无利不起早,再怎么恨都要往后排。那人在北燕囚着没用,还回来才有大用……说起来,眼下这情形,那不就是‘彼之□□,我之蜜糖’么?”贺公幽幽地说道。 “可……”薄有德咽了一口口水,道,“陛下威严日盛,怎有可能还政于他?” 贺公闻言“哼”了一声,道:“一个庶皇子出身,如果不是军功在身岂能服众?当年乐公为他作保,才平天下沸议,眼下可是他把我们这些前朝宿老先抛弃的,更不用说他手下最得力的中州大营在区区一三江会连番失利,让数万大军失踪在江上水战。我大魏好不容易积攒的民力,打个水贼都这般空耗,还谈什么收服故土,好好守着岂不更好?” 薄有德谨慎道:“那……其他阁老的意思?” “李太师自然要瞒着,其他几位阁老这几日对霞州水战失利、钱粮砸江里之事都颇有怨怼之言,闲谈时偶尔还怀想先朝前期的风光。”贺公说到这,目露精光,道,“再这么输下去,陛下总有一日要御驾亲征的,到那时我们迎之还朝,再大赦了乐公,那朝中清流也会支持我们。陛下也是为人子的,孝义大过天,还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薄有德心里突突直跳,道:“那,下官能为此大事做些什么,还请贺公明言。” “眼下只管咬死夏氏那妖妇的养子与鞑靼可汗之死有关,他养母是秦姝,秦家与朝廷仇深似海,也大有文章可做……” …… 次一日,睚眦杀了鞑靼可汗的消息在炀陵中不胫而走,一开始还有官差街头巷尾地封锁消息,但后来“鞑子要南下打仗了”的谣言从各外面的州府传来时,才真正闹到了朝堂上。 大多数认为,睚眦擅杀一国之主,引发其他诸国不满,如果不处斩,则他们会认为大魏非礼仪法度之邦,不值得交往。 战或不战,似乎都没有赦免睚眦的理由。 就在这一日晚上,当夏洛荻勘察完杀人现场回到宫中时,朱瑶兮在的望舒宫终于派了人来。 传话的人小心翼翼,唯恐激怒了夏洛荻,奉上一枚玉佩。 “公主希望您能在不惊动魏国的情况下,保住太子的性命,实在保不住……我们燕人被盯得很紧,必要时请您动手,可用此玉佩调动‘红线’劫狱。” 夏洛荻至此已然知晓,“红线”就是朱瑶兮手里的地下势力,遍布魏燕、四地邻邦。他们供奉的红线娘娘以西陵公主为原型,所以朱瑶兮所到之处,人人皆奉她为神。 “你在诓我,他们是活人,怎会听我的话?” “‘红线’的人除了公主外,只听玉佩号令。” “不够,你们还有什么筹码?”夏洛荻进一步逼问道。 传话人咬了咬牙,道:“公主还说,她在赤狐山北山坳布置有死藤花田,冬夏不侵,你得了死藤花田,‘红线’所有人的死活,都在你手里。” 第113章 死藤 赤狐山绵延经百里, 靠近京城的一侧,寺庙林立,山下有柴家镇等小镇环绕。而山阴的另一侧则罕有人烟, 且地形崎岖,仅有樵夫出入。 “这是今年最后一批,做好了就老规矩,斩下花藤只留根, 来年若有人发现,就转移到他处去种, 若无人发现,就继续培植。” 几十辆大车上装上一桶桶散发着奇异香味的香料,送走货物的农户一个个面黄肌瘦, 陶醉地深吸了一口那死藤花制成的奇香,最后恋恋不舍地收下接引人的钱财。 “来年, 还是俺们来种吧?俺们村里还有其他的青壮, 都是自愿来种的,嘴都严得很,上回家里老娘想去镇上浑说, 俺们可都是狠下心埋了才没让人知道……” 接引人们个个戴着面罩,比这些农户清醒许多:“不是什么都可以来的, 那要听娘娘的吩咐。” 一听到“娘娘”这两个字,农户们不禁露出狂热的神情:“得蒙娘娘赐下仙株,我们才能益寿延年, 享受这般仙人般的乐趣, 不知我们可能见上娘娘一面?” “你们想见娘娘?”接引人们冷笑不已, “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走, 出货去。” 他们刚坐上拉货的牛车,就看到这深山幽林中一有人举着火把从山下上来。 “谁?”他们立刻拉开架势防范,不一会儿,便看到有个提灯的女子独自顺着山道走上来。 “你是谁?”接引人们警惕不已,正要拿着兵器上前时,便看到那女子从袖子里取出一片玉佩。 火光下,玉佩照得通透分明。 接引人们连忙放下兵器,跪在地上:“娘娘!” 身后的农户们瞪大了眼睛……此时月出山巅,照亮了那女子半面出尘如仙、又漠然如冰的容颜。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户们看痴了,不禁跟着膝行上前:“红线娘娘!请娘娘赐福……” 那女子的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尤其是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农户脖颈上、胸膛上都有因药瘾发作般留下的抓痕,眉头深深锁起,开口问道:“死藤花期可在?” “在、在的,还剩半亩没有收割完,正打算留着花种,今年都是上好的成色……” 一定没错,一定是红线娘娘接引他们升天来了。 农户们激动地想着,见那女子抬起手,正要上前接受赐福时,又见她朝着面前两丈外的接引人们一指。 嗖!嗖! 不知何处来的弓弦响,不到一刻,那些接引人们纷纷中箭倒地。 山林中火把四起,无数黑衣人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杀入死藤花寨里,不多时,寨中那些看管他们的管带们惨叫声四起。 一股焚烧死藤花的焦味弥漫开来,农户们茫然过后,终于拾得几分清醒,连忙趴倒在地上。 “娘娘饶命!俺们都是地方上的老实农户,被这些人抓到这里来的!” “对、对,他们还每天鞭打我们,您看看我们身上的伤,都是他们打的!” “小人们再也不敢了,请放我们回家吧,我们家里还有老母和妻儿……” 那提着灯的女人轻轻摇头,抬手从左起第一个开始指。 “你腰间钱袋是满的,并不缺钱。” “你穿着绸衫,是因为怕磨破了皮肤,身上的伤是你们自己挠的不是被鞭打。” “你今天应该才杀过人,是个老妇,袖子上还沾着一缕白发,怀里露出的簪头上海沾着血。”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眸光凌厉起来。 “魑魅魍魉,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全数押入大理寺,有命案在身者全数按律问斩!其余关押十年,药瘾熬得过便转徭役,熬不过也好过让他们出去戕害良善。” “是!” 一片喊冤声中,护卫们从寨中捧来一筐盘曲虬结的花藤,白色的花球上有三个洞,活似一个个指头大的人头骨一般。 “死藤花结子。” 夏洛荻拿起两株,手指一掐算,道:“送一部分,交到高公公手里,余下由我带着,我晚些回去。” 有人不忿道:“红线娘娘用这邪物坑害我大魏子民,证据俱全,不如直接让主公拿了她!” “还不到时候,她还有一个后手,让她使出来我们就输了。” “那就这样看着她作威作福?”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止要她输,我要她看着自己崩盘。” …… 帝江北岸。 一艘船只停泊在船坞里,裴谦和梁斩下了船,一眼就看见北燕的迎接队伍里,有个坐着轮椅的熟悉身影。 那是公西宰,现今北燕啸云军的统帅。 但此番主使并不是他,而是北燕派驻给啸云军的监军,一个白面无须的绿袍太监。 “尔等就是三江会的易寨主、和梁副寨主?” 裴谦连忙捋了捋胡须,确保对方认不出自己来,上前抱拳道:“正是。我等为投效明主而来,有常氏小侯爷引荐,这是礼单。” 他熟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封红礼单,顺便将一封小的同时塞给了绿袍太监。 “这是给公公的一份,不成敬意,还请多在燕主面前为我寨美言几句。” 绿袍太监刚露出满意的神色,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公西宰便道:“慢,老夫素闻三江会与常氏交好,何故占了常氏的地盘?若小侯爷当真推荐尔等投效燕国,何不亲自前来对接?” “公西将军。”绿袍太监阴阳怪气道,“咱在这冷风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有什么话不能去暖和的屋子里说,非要在这里扫兴吗?” “老夫只想知道常氏小侯爷何在?”公西宰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梁斩,又确定了裴谦才是那个说话的人,道,“这是大事,尔三江会这数月中人马扩张太快,老夫不得不谨慎。” 绿袍太监眼里露出不悦的神色,裴谦确定他认不出来,上前一步道:“这位是公西将军吧,久仰大名了。至于小侯爷为何没来,那是因霞州出事时,他在乱军中被砍断了一条腿,重伤未愈,不便远行,是以才写了手书。” 公西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军师贵姓?” “在下姓秦。” “何方出身?听口音不似霞州人吧。” 绿袍太监挑着眉道:“公西将军,您若当真爱这般操心,京中有的是闲差,何苦千里迢迢拖累咱家办事的进度?” 公西宰一脸郁怒,自他在魏国受伤以来,朱明久久不愿册封他的副将,明示暗示之下,想把军权收到他手里,虽然高官厚禄地待着他,却并不给实权,还派了太监做监军来。 “你可是在质疑老夫无能为国效力?” “咱家可不敢,只是听令办事罢了,陛下的命令就是接收三江会的义军充实军务。”绿袍太监面色复又和缓了下来,对裴谦和梁斩道,“二位放心,我主招贤纳士不拘出身,二位带着诚意前来,往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只是咱家还有一事,是我主的嘱托,请三江会务必照办。” “是什么事?还请公公说来。” “其实也是一件小事。”绿袍太监面露笑容,道,“听说,秦姝现下正在三江会当中,各地英杰也正是奔着三江会敢在魏都当众掳走秦姝的壮举,这才特来投奔。” 裴谦嘴角一抽,心里早将那贼心不死的朱明剁作十七八块。但他毕竟嘴上还不敢误了大计,正要周旋拖延一番,就见旁边的梁斩怒道。 “尔燕人敢肖想洒家的老母?!” 他□□尺高的身躯本就压迫感极强,此时一吼,脚底下的码头木板都震了三震。 绿袍太监一噎,道:“副寨主这是……” 梁斩大声道:“洒家已认了秦夫人做义母,寨中一百多位兄弟也一道认了,尔燕人想做我等义父,没有称霸天下的盖世武功,休想服众!” 绿袍太监脸色一青,本以之前那“三江老太君”的名头是说着玩的,一个女人罢了,他们要讨,这区区三江会匪寨岂能不给,没想到对方竟这般顽固。 此时公西宰猛地直起上身,目光复杂道:“二小姐在尔寨中,可有受委屈?” 这个称呼一出来,裴谦立马想起这公西宰是算是秦公的心腹爱将一事,抱拳答道:“秦夫人在寨中安好,这数月以来,相助寨中妇孺操持医药,救了许多兄弟,上下皆敬重于她。” 绿袍太监连忙给公西宰使眼色让他顺势要求三江会交出秦姝,但公西宰却报以沉默,太监只得自己开口道:“说起来,公西将军曾是秦公的副手,多年来一直在找寻秦姝……秦二小姐的下落。如今得天之幸,不如就让秦小姐来燕境之中。我主容仪伟岸,乃当世雄主,必不会亏待小姐。” 他言辞中的意思,就是燕主要纳秦姝。 裴谦哪能听不出来,早有腹案:“我寨中对燕主心意早有所闻,但我们风闻燕主的后宫厮杀惨烈,后妃年年死伤,至今连个一儿半女都未能顺利落地。秦夫人娇弱若去了贵国,怕不是……” 绿袍太监立即道:“我主有言,若秦姝肯点头,我主愿以后礼迎娶。” 裴谦却摇摇头:“这恐怕还不行,秦夫人岂是寻常女子,在寨中时便说了,若嫁的是君王,君王须为她遣散后宫,亲身相迎,非如此绝不点头。” “这……”绿袍太监一时犹豫。 公西宰本就不想让秦不语被朱明所得,寒声道:“秦氏千金,配得上当世第一伟丈夫!世间丈夫若无诚心,我啸云军也不许她随意下嫁!” 绿袍太监眼角抽搐,怨怼地看了公西宰一眼,道:“那咱家就代寨中回了这消息,另外三江会投效一事……” 梁斩一摆手,道:“只要安顿好兄弟们的老母家眷,什么都好说,十日后水寨便可开拔登岸。” 洽谈事定,绿袍太监总算完成任务,匆匆离去。公西宰正打算告辞时,裴谦又叫住他。 “还有一份礼物是送给公西将军的,在下派一小厮为将军送去。” “不必了,老夫不吃你们这花招……” 公西宰正要转动轮椅离开,却见裴谦身后转出一黄脸小厮,头发蓬乱,体态清瘦,唯有一双辉月似的烟雨眸,明亮无匹。 他依稀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秦氏双姝十来岁时的风貌,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后警惕地看向左右,唯恐被北燕的人发现。 “如何?”裴谦问道,“将军要不要闲聊一阵?” 公西宰深深地看了那小厮一样,重重地点了下头。 “……有劳。” 第114章 红线劫(上) 鞑靼可汗被杀后的第五日, 跟着夏洛荻的禁军已经烧光了赤狐山境内所欲的死藤花田。 “……按您的要求,所有的死藤花根都烧光了,在熬制的死藤水也用石灰毁了,拿到的人证足以指认那妖妇是红线教之首。” 山脚下, 禁军们捆缚着不少从山里抓出来的农户, 这些农户因经手了耕作死藤花、制作死藤水, 中毒情况要比他们所想得严重, 只能押回京中慢慢审理。 夏洛荻从寨中得到一本账簿,这账簿是大魏境内所有死藤水分流出去的渠道。 或许是因为大魏地处南方的缘故,较北地死藤比较好种,甚至有不少分往了北燕。 “娘娘,眼下只剩下那鞑靼可汗的案子了。”回到炀陵城后,被派来的禁军在马车外面道, “大理寺已将搜检范围扩至整个西三十六坊。” “注意大理寺周围,凶手如果没死,极有可能是单独行动,或许会到大理寺去。” “娘娘和陛下说一声就是, 何必这般劳苦?” 夏洛荻笑而不语, 说话间感到马车一停。 “怎么了?” “前面是刑部衙门,似乎有人在闹事。” 马车靠近刑部大门之后,夏洛荻将帘子撩开一条缝, 看见门口被一群人围观着, 听只言片语,像是有人想进刑部。 靠近了一些后,夏洛荻就听见那里面传出的鞑靼人的声音。 “我不走!把娘娘像给我!没有她, 可汗的灵魂无法安息!” 他说的土话和汉话交错, 炀陵城的百姓们分辨了好一阵, 才分辨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最近京中那些鞑子不是被捉起来了吗?怎会在此?” “这个人,是鞑子使团里没来得及犯事的,大理寺关了五天就放他出来了,让他们收拾东西限期滚出炀陵。” “那他们为何不走?可是丢了东西?” “他收拾了东西,财物俱在,但一定要官府还他鞑靼可汗的遗物。” “那不是在大理寺?” “他说他在京中流浪三天了,大理寺也去过,人家说没见到什么娘娘像,他就来刑部找。” “……也是个忠的。” 夏洛荻望向人群中央,那鞑靼人身材高壮,正是除夕宴上和睚眦比试过的人。 “把他叫来,我有话要问他。”夏洛荻道。 禁军应喏,正要进去同那鞑靼力士说话,忽然刑部的差役开道而来,刚从外面回来刑部尚书薄有德带头在前,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撵开百姓来到这里。 “此人是谁?怎敢在衙门面前放肆?” 薄有德问了一声,看门差役们忙道:“部堂大人,此人是鞑靼使团里的,说什么官府抢了他们的神像,不还给他,他们可汗就得下十八层地狱……说什么红线娘娘,没听说过这是哪路的神佛啊。” “什么红线娘娘……”薄有德本来一脸烦躁,闻言忽然想起来什么,精神一振,“兀那汉子,你说你是鞑靼可汗的护卫?” 鞑靼力士轻松挣开左右拉住他的四五个差役,道:“我是可汗身边的勇士图崖,可汗被杀的那天晚上,我在桥洞下过夜,直到第二天想回使馆时,才发现可汗归天了。” 薄有德刚从大理寺回来,一无所获,见了这送上门来的人证,连忙道:“你都知道什么内情,都可以和本官说。” 禁军退了回来,隔着车窗对夏洛荻道:“这刑部尚书好奇怪,怎么在衙门门口问案,不到衙门里说话?” 夏洛荻道:“进了衙门上公堂是要过主簿的笔录的,不好诱供留下口实。” 那边,那力士图崖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略显卑猥的老头,道:“你是这里管审判刑罚的大官吗?” 薄有德见人多了起来,也不让人驱散,仅仅围成一圈,下了马一脸和蔼道: “本官为官二十余年,是前朝的宿老,尔有何冤情,说出来,本官为你主持公道……对了,本官记得你就是那除夕宴上和凶犯夏某打过一场,是不是因此,让他起了傲人之意上门挑衅、还趁鞑靼可汗酒醉杀了他?” 百姓们纷纷竖起耳朵细听。 但图崖却摇了摇头,道:“我因败战辱没了可汗的荣耀,被可汗所驱逐,那天晚上那位少年将军看到我被关在使馆外,问我今后去哪里,我说就算可汗抛弃我,我也要回家。” “他问我,家乡在千里之外,有那么重要吗?” “我说重要,就算淹死在大江里,也要回去。” “那个少年就说要替我讨回家的路,要了我的兽牙项链,去了使馆的方向……我觉得可汗不是他杀的。” 薄有德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连忙打断他:“你怎地为凶手说起话来了?人证俱全,他自己也认了,不是他是谁?” 图崖笃定道:“是红线娘娘。” 薄有德觉得荒诞,他当然晓得红线娘娘是一个什么旁门左道的邪神,一言难尽道:“你莫不是发疯了?” “不是。”图崖认真道,“红线娘娘在我们那里是未来神,她恩赐过我们的首领阿赤台将称汗的命运,但作为代价,她将在他荣耀巅峰之时收取他的心脏,这是七年前可汗刻在雪山绝壁上的承诺。” 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虔诚。 “所以我来请你们把神像归还,让可汗的灵魂随着红线娘娘的牵引得以安息。” 薄有德哑然许久,看了一眼其他同样无语的衙官差役。 “说得像是那么回事似的,难道你真的看到了那什么红线娘娘显灵,把人杀了?” 一片不屑的嘲笑声中,图崖道:“我在桥上看到了夺走可汗性命的神使,他将匕首献给了红线娘娘,然后投入河中自尽了。” 所有人听得一脸发蒙,直到整理完他那不太熟练的汉话后,才向他确认道:“你是说,那天晚上你有看到有人持着凶器从使馆里逃出来,在桥上见了‘红线娘娘’之后投河自尽了?” 图崖点头:“就是这样。” “那红线娘娘长什么样?” “我没有看清楚,只看到她一身红衣,看着那神使投河后就离开了,她是神仙,转眼就飞走了,我追不上。” 虽然他说得荒诞,但眼下是唯一一条线索,刑部上下还是马上追问道:“事发在哪条河?” 图崖回忆了一下,他不认得地名,指了个方向。 “这个方向,怕不是石榴河……快召集人手前去打捞!” 等薄有德点齐人马,带着差役、捕捞用具浩浩荡荡地赶到石榴河的时候,那座桥已经被大理寺带人封锁了。 “你……”薄有德看到桥上站着的人之后,脸都气歪了,“你怎会在此?” “动作还是慢啊,薄大人。”兰少卿道。 大理寺抢尸体的速度向来是无人能出其右,得了夏洛荻传讯,大理寺卿立马带着人捋袖子杀来石榴河。 薄有德到时,已经有赤膊的汉子喝了满口烈酒,下河底将尸体拖了出来。 “部堂大人,此人是男子,被石块压在水下,是以这几日没有漂上来。” “可验明身份?” “有腰牌为证。” “拿上来!” 薄有德原本气得面色通红,直到见兰少卿将腰牌拿到手,翻过面来一看,上面露出了扎眼的云纹。 云纹腰牌,秦家啸云军。 “此事……” “此事,得进宫禀告圣上。” …… 与此同时,北燕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果不出所料,鞑靼得知其可汗在魏国被杀,其麾下三个主要的部族纷纷大乱,首领们商议之下,决定谁先破了桐州、燧州的驻守魏军,谁便能称汗。 这两州在之前属于北燕,随着西陵公主和亲而归于大魏,如今魏国在这两州各有一万驻军,依靠帝江南岸水运钱粮。 但这是深冬,帝江上游冰凌顺流而下,行船极其危险,曾有商船未出港就遭冰凌撞击而损毁,难以确保这两州有稳定的粮道,一旦鞑子从北燕借道下来,这两州地势一马平川,将十分难守。 大魏鸿胪寺一天十余封国书打到对岸,要求北燕不得借道给鞑靼,但北燕态度暧昧,反而要求大魏将真凶交出,由他们交给鞑靼。 “有什么不可给的?一个刽子手罢了,蒙荫得了朝廷的官职,不止不感恩戴德谨守分寸,还为国惹得这般泼天祸事,交出去就交出去了。” 连续讨论了几日,大理寺查不出来结果,阁老们已然笃定睚眦正是凶手。 鞑靼开战的事恐怕在所难免,只能把此只交出去让北燕去杀,以安抚其他邦国的人心。 另外还有一层考虑,皇帝最近的行为、包括其剿匪时一再失利却执意进军的态度,都让阁老们不满。而以皇帝对夏洛荻偏宠的程度,也让他们想处置个宠妃的义子来试探皇帝的态度。 是江山?还是私欲? 他们当前朝遗臣的都是老油条了,明君有明君的王佐之法,昏君有昏君的提线妙招。 “那,如果诸位阁老无异议的话,就决定联名上奏将杀鞑靼可汗的犯人交给北燕。” 诸位阁老除少数不参与之外,大多数都点了头。 就在他们提笔准备写奏章时,和军中大将在宣政殿密谈多日的封琰终于带着人出现在了文渊阁。 “陛下来得正好,老臣等正要说明如何处置鞑靼可汗命案的凶手一事——” “等等。”封琰环视了一圈内阁,问道,“十几位阁老,在开战之前,只讨论了这个?” 他抽出那写了一半的、要处置睚眦的奏章,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桌上。 “今日是谁主持内阁?” “李太师犯背痈告假,是老臣主持。”贺公出列道。 乐修篁在时是乐修篁主持,出事后由李太师接任,如今李太师告假,只能论资排辈下去落在了这位世家显贵、三代爵禄的贺公头上。 封琰道:“朕要的钱粮收支、粮草用度,征兵度量都在哪里?” “陛下。”贺公斗胆回道,“那些杂事,自有六部处置,老臣和诸位说的是外交大事。” “杂事?” 被封琰鹰隼似的盯住之后,贺公连忙道:“老臣也不是一意要杀我大魏的威风才出此下策,另外还有一事,为免他国觉得我们大魏软弱可欺,也应适当给北燕以警告。” “比如说?” “北燕公然借道给大魏,乃是挑衅之举无可争辩,我等已让鸿胪寺照会北燕,如执意放鞑靼南下,将软禁西陵公主,驱逐北燕使团用以示威。” 封琰:“就这,没了?” “……”内阁重臣面面相觑,垂首道,“请陛下示下。” 封琰负手走到与桌前,回过身开口道:“杀之如何?” “不可!”众阁老忙道,“莫说她是一国公主,身份、名望甚高。刚嫁来大魏就遭赐死,岂非有失仁义?” “朕正要说这婆……此人。”封琰道,“尔等可还记得今年以来,频频出现在各大案中的‘红线教’?” 这红线教并不是尽人皆知,但阁老们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 他们知道归知道,但都觉得只不过是女人争风吃醋的巫蛊邪异,登不得台面。 高太监得了示意,清了清嗓子走到前面,开始说起红线娘娘的罪行: “红线教以‘红线娘娘’所立,利用熟人游说、毒物邪说一度渗透至宫禁之中……” “报!” 言未尽,忽来紧急奏报。 “陛下,鸿胪寺急报!北燕下了国书,沿帝江两岸昭告天下,我朝先帝当年并未归天,多年来在北燕休养,如今愿以归还先帝以保西陵公主!” “……” 这份国书下来之后,好一阵子没有人呼吸。 “这不可能吧。” “先帝是我们看着进了皇陵的,怎么会?” 只有贺公面色通红,甚至有些激动,道:“陛下,此乃北燕胡言乱语,我等应该掘开先帝陵寝以平天下沸议!” “不可,岂能因一谣言而掘帝陵!” “他北燕说什么便是什么,无凭无据突然弄出个先帝,谁知是真是假。” “是啊,派人去先帝陵一探就知。” 吵吵嚷嚷中,封琰忽然冷笑一声,道: “掘什么,里面本就没人。” “你们这些装糊涂的、真糊涂的,听好。” “朕直说了吧,你们希望他活,还是希望他死?” 第115章 红线劫(中) “你们想要他活, 还是想要他死?” 好一句诛心之问。 那些佯装争执的阁臣们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似的,脊背冷汗直冒。 如果“要先帝死”,那就是要从此把脖子递到皇帝的刀下,因为君王是真龙天子, 是圣人的象征, 如果君王一个不高兴, 大可以说他弑父之举是受大臣蛊惑所为,他是可愿下个罪己诏了事,但表明态度的大臣就会被钉死在史书上。 史官会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大臣惑上弑父。 这种话是绝对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否则他和他的家族就会被绑死在当朝天子的战船之上。 可眼下这场面, 当着明显愠怒的天子,谁敢放言说“应当迎先帝还朝, 奉为太上皇”这种话?也不看看皇帝那刀有多长! “很难回答吗?”封琰凉凉地问了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 大臣们的头压得更低。 片刻后,他轻笑了一声, 道:“朕晓得你们在想什么,在座的十有八九祖上都是显耀过的, 最厉害的都有干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若真换了个稻草皇帝, 尔等在后面不敢称万岁, 称九千岁的心还是有的。” 除了几个元老外,其他大臣连忙跪在地上, 齐声称“不敢”。 “也没多久, 算算不过是七年间的事, 大浪淘沙, 朝代更迭,你们活到现在什么没见过?背地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次——时无英雄,教一个没前途的越王得了天下,若是换个平庸点的君主,何至于如今没有你们大展拳脚的余地?反叫那些没有家世的年轻人上了位?” “今年削了不少世家爵禄、减了恩荫,有的人,原本家里十个儿子,十个都有官做,而今十个里面只有三个有官做,其余的要么考科举,要么只能做个富家翁,所以你们有的人愤愤不平,总觉得……没有祖上襄助封氏,这皇朝何能立得住?这皇帝卸磨杀驴,实非明主,倒不如换一个。” 封琰说到诛心之处,阁老们便再也站不住了,连忙说道: “陛下,臣等于乱世之中得遇明主,乃承天之幸,岂敢生那二心!只是陛下也为人子,可万万不能背上那悖逆大罪,让后人耻笑啊!” “朕是人子,封逑算人父吗?昏成他那样的翻遍史书又能找到几个出来,北边那姓朱的肯养他这么多年还不杀了他,若非所图必大,岂能忍他苟活于世?” 话说到这份上,阁老们一个个都哑巴了,满肚子虚伪之辞此时竟拿不出一星半点。 皇帝根本就没有同他们周旋什么有悖孝义之道的烂话,上来就摆明了态度——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是要宰了那昏君,绝了你们的念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陛下心意已决,那老臣……”贺公沉默了一阵,咬牙道,“那老臣宁担这千古骂名,也要附议一回。” “贺公??” 其他阁老十分诧异,在场的大臣之中,只有他这个阁老的儿子有实际军权在手,是可以反对皇帝的。 但他没有,皇帝两句话下来,他就服软了。 封琰看了贺公一阵,缓缓道:“贺公,可是霞州归来,心境有所变化?” 贺公硬着头皮道:“臣已老迈,不如陛下远见卓识,愿附议陛下出兵,而且臣还提议……倘若当真、当真要杀,请效法北燕,迎接先帝从帝江上游渡来,再中流击之,至于世间舆论,便推说是帝江上游冰凌顺流而下,击破船只所致。” “贺公宝刀未老,连布计都想好了,可谓忠贤。”封琰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看向其他人,“可还有人愿献计?” 贺公朝身后暗中使了个眼色,又有一阁臣上前道:“臣以为,陛下既决意快刀斩乱麻,那便不宜久等,以支援桐州、燧州为名着即发兵,越快出兵,越可打北燕一个措手不及。若犹豫不决,让他们提前把先帝送归,等到先帝一登岸,那就夜长梦多了。” “很好。”封琰道,“平时未见几位阁臣建言献策,临到这等勾心斗……迎战外患之时,几位倒显露出些真功夫。” “臣等都是为陛下着想。” 眼见得封琰把桌上的刀收回了鞘,贺公总算长出一口气,满脸堆笑道。 “既已定计,那不妨今日就……” “慢。” 众人望向门口,只见闻人清钟并着两个风尘仆仆的鸿胪寺官员来到文渊阁,向封琰见礼之后,一看眼前这情景,道:“敢问陛下,诸位阁老可是在讨论刚才那事关先帝的急报?” “然也。” “臣以为,北燕敢下国书,必有所恃,与其胡乱猜测,不如舍远求近,直接寻西陵公主问个明白。她既为朱明亲妹,没道理对先帝之事一无所知,此乃眼下第一要务。” ……这“北明珠”也太惨了,才嫁来大魏没几天,就横遭家国博弈。 而且大家都懂,陛下连美髯大臣都不放过,西陵公主如此绝世佳人,若是被这般逼问,美人神伤必定记仇,万一以后皇帝想开了怜惜起来,受奚落的还不是他们。 在场的大臣里有的想给皇帝台阶下:“西陵公主虽然如今还没来得及封个位份,但毕竟已是皇妃之身,陛下不如……” 封琰:“择日不住撞日,叫她来,现在就问。” 高太监得令,出了文渊阁吩咐内监传西陵公主,岂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内监惊慌失措地进来跪报。 “陛下!望舒宫回报,西陵公主在花园闲坐时失踪了!其贴身宫女死了两个,现场只留下一红线绳结和一张纸条,疑似被歹人绑走!” 说着,内监呈上红线绳结和纸条。 红线结还是如同两条灵蛇盘卷的老款式,再看那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世无并蒂,孤芳独赏。仙神唯我,红线娘娘。” …… “西陵公主失踪了?” 整个宫殿都乱起来,禁军四处搜寻,以至于惊扰了后妃们的茶会。 “这是皇宫,又不是闹市,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那可说不准,咱们宫里又不是第一次出怪事。” “会不会、会不会是那日有什么番邦的歹人对那公主不死心,潜入宫中绑了她?” 后妃们叽叽喳喳聊开了,直到有宫中禁军快步闯入,脸色难看地说道: “宫中刺客出没,不止掳走西陵公主、杀了她的侍女,刚刚又发现在角落里死了几个禁军,请各位娘娘闭门回宫,待禁军搜检宫中抓住刺客再行安排。” 一听又死了几个人,后妃们各个花容失色,紧张地互相搀扶着走出花苑,等到出了门要各自回宫时,又不免紧张起来。 “咱们若是单独回去,万一遇上歹人如何是好?要不然,找个姐妹的宫室暂住一下?” 这提议得到了大多数嫔妃的赞同。 “那咱们去哪儿呀?” “这梅园咱们以前不经常来,附近没有哪位的宫室吧。” “有啊,转两个弯,就是青天堂了。” “……” 众嫔妃沉默许久,不禁都意动了起来。 “要不然,我们就去青天堂吧,辟邪。” “会不会太挤了?” “正月里呢,挤一挤,暖和。” …… 夏洛荻是夕照落下时才进的宫,一进宫,就被禁军护了起来。 “娘娘,陛下有令,西陵公主被刺客绑走,偶有人与刺客一个照面,却都不死即伤,十分凶恶,眼下宫中四处不宁,还请娘娘随我们前去宣政殿暂避。” “陛下何在?” “仍在文渊阁,与众臣议事。” 夏洛荻略点了一下头,问道:“这般大的动静,有几个刺客作乱?” “末将惭愧,只见到一个刺客,恐怕是哪里来的绿林,武艺非凡,飘忽如鬼魅,竟捉之不住。刺客绑走西陵公主,我等还不敢下狠手,只能抓活的。” 夏洛荻眉头深锁,又问了详情,在得知绑西陵公主者为“红线娘娘”时,面色又怪异起来。 她早已和朱瑶兮摊了牌,朱瑶兮红线娘娘的身份在她这里随时可以揭露,现在又闹这一出是为何? 疑惑之余,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直到到了文渊阁时,扶鸾宮的大宫女金雀慌忙来到。 “陛下、陛下可在?” 夏洛荻道:“陛下在文渊阁,何事这般焦急?” 金雀红着眼睛道:“皇后娘娘胎气动了,昏倒在宫里……” 夏洛荻愕然道:“那为何不叫御医?德妃娘娘呢?” “宫中有刺客,阖宫上下的娘娘们都去避难了。”金雀哽咽着说道,“值勤的御医也在,但皇后娘娘状况不太好……” “我跟你去。”夏洛荻果断交待身后禁军,“刺客让她闹,立即找太医们来扶鸾宮,以皇后娘娘为最先。” “娘娘,您要不要去文渊阁找了陛下一道去?” 夏洛荻迈出门的脚步顿了顿,她古怪地看了一眼金雀,回头对禁军道:“还是分头的快,扶鸾宮上下要有个人主持,我先去,你知会了陛下再来。” 这般交代完,夏洛荻跟着金雀径直去了扶鸾宮,进门之前还在同金雀问询。 “皇后娘娘如今八个月了,平日里听说胎像稳健,怎会突然出事?” “女子怀相不同,平日里看着稳,哪知今天就……” 金雀紧张地引夏洛荻进入扶鸾宮,一进门,宫门啪一声关上。 金雀不敢看夏洛荻,连忙跪下来哭求道:“人已经带来了,求求你停下吧,不能再扎了!” 夏洛荻瞳孔一缩,根本没有理会这扶鸾宮里到处都是昏倒的宫人,直接快步走到正殿,一脚踢开门。 只见蓝后昏迷着躺在凤榻上,右手腕扎着三根毒针,针扎之处已然泛出了青色。 “比我想象得快,我这棋盘还没摆好呢。”朱瑶兮坐在一张摆了一半的棋盘边,对夏洛荻做了个“请”的手势,“咱们上回的棋还没下完,接着来吧。” 夏洛荻没有动,声若冰冻一般:“蓝后若死,你必千刀万剐。” 朱瑶兮闻言却笑了,排布好棋子,道:“不必等到那时候,今天就有人要把我千刀万剐,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求救了吗?” 第116章 红线劫(下) 笃、笃、笃的声音在宫门外响起, 路过的禁军问道: “扶鸾宮上下可有异状?” “没、没有。” “那扶鸾宮可需要再拨些禁军戍卫?” “……不必,娘娘需要静养。” “好,如有看到刺客, 还请金雀姑姑速报, 我等就在附近巡逻。” 禁军们离开后, 身体发抖的金雀才缓缓将城门关上, 而抵在她后心的匕首也收了回去。 “你可以进去伺候皇后了。” 金雀连忙进了宫内, 路过正殿时不禁看了那棋盘两侧的女子。 一者清冷, 一者瑰艳, 分明各有殊绝当世之姿,却都在这二尺棋盘上操权弄术。 感受到金雀的目光,夏洛荻捻起棋篓里的白子, 道:“我知晓你应不听废话, 直说了吧, 我若是你, 蓝后的皇嗣,必须保。” “哦?”宫门外时不时传来禁军的脚步声,朱瑶兮却丝毫不急,淡然地下着棋,道, “怎么说?” 夏洛荻道:“以我所知,朱明多年来一直想要个皇嗣,但无奈后妃但凡有孕,非死即伤,多年来无儿半女顺利出世, 如果是后妃倾轧, 那至少要有个胜者冒头, 但北燕后宫迄今为止尚没有听说过哪个后妃得了独宠。” “你知道啊,是因为预料到我皇兄对秦姝有执念,这才查过朔京后宫的情报吗?”朱瑶兮笑着问道。 “朝臣本分罢了。”夏洛荻没有受她的激,接着道,“如果整个后宫的嫔妃十几年没有一个胜者,那只能说明她们被一个不是后妃、且权倾朝野的人压逼着,那个人,不想让北燕有一个正经的皇嗣。” 朱瑶兮手上的黑色棋子在指间灵活地翻动了一轮,眼底的笑意逐渐露出一丝狰狞的本色。 “我皇兄是做开国皇帝的,岂能容忍这种事。” “他不能不容忍,因为你太厉害了,当皇帝眼皮子下的恶人,手上必须时刻握着某种让君王投鼠忌器的东西,或是才能,或是把柄,而你,两者皆有。”夏洛荻乌黑的眸子如深潭一般,好似已逐渐拨开挡在朱瑶兮面前的迷雾,“这是乐修篁的权术其一。” 朱瑶兮夹着棋子在下唇上一抹,道:“还有呢?” “或许你瞒的好,让朱明在很长一段年月里没有怀疑不到你身上,但你一身系着鞑靼诸国的同盟,手上更有红线教这种暗中排布世局的邪道,他迫于燕国后继无人,只能向你妥协——配合你来魏国,找他留在大魏的那条血脉,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说到这里,夏洛荻抬眸静静地看着朱瑶兮,数息之后,才缓缓说道—— “可你有自己的筹谋,来魏国,不是为了替朱明找回太子,相反,你要那孩子死。” “我为何要这样做?”朱瑶兮好笑地问,“那毕竟是我皇兄唯一的血脉,我可是他亲姑姑。” “因为你想当皇帝。” 这荒唐的话一出,朱瑶兮蓦然大笑了起来,这一刻,她所有诡谲多变的表象彻底消散,露出了人皮下那癫狂的一面。 “哈哈哈……”朱瑶兮几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对面那个秦姝懂我,那些男人说什么‘只要我想,愿为我征伐天下让我做最尊贵的女人’,都这般真心了,为何不索性把天下给我!可一旦轮到我想要那个位置了,他们却想都没想过,因为那很荒唐……一个只有容颜绝世的女人想当皇帝,哈哈哈……” 癫狂的大笑声渐渐沉了下来,朱瑶兮几乎是半趴在棋盘边,许久、许久,才抬眼看着夏洛荻。 “你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有的是空听,但你要先给皇后解毒。她的皇嗣若不平安诞下,朱明就没有那么急着要太子了,这非你所愿。” “在理。”朱瑶兮拍了拍手,殿外她带来的刺客们进入殿中,为昏迷的蓝后拔去毒针,又喂下解药。 夏洛荻不是很相信朱瑶兮,直到看到颇识药理的金雀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回眸看向朱瑶兮,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色渐渐暗下来,门外黄昏的风撩起殿内红色的琉璃帐,美人屏风烛影摇曳,皆在静听这位北国的传奇。 “……我幼时也并不是那般以貌美而闻名,父侯口中,正当韶华的哥哥要瑰指艳逸得多。那年,朔州受鞑子扰边,父侯屡战屡败,无奈只得让哥哥带了贡品去炀陵,朝见天子,请他来年多支些钱粮以充实兵马。” “后来你们都知道,封逑那废物,看中了我哥哥,他被扣在了炀陵。” “我父侯闻此噩耗,喝醉了回来,把我拖到雪地里打,大骂着家门不幸,若是扣的是我,也不至于让我族蒙羞……打完之后,我父侯便生生倒下了,是急怒攻心死的。” “我有庆幸过我父侯死了,因为他和府中的幕僚们有考虑过,将我送到炀陵换回我哥哥……那年我才十岁。” 朱瑶兮顿了顿,看向夏洛荻:“怎么,你可怜我啊?” “可怜是人之常情,不妨碍我杀你之心。”夏洛荻道。 朱瑶兮笑着继续道:“又过了两年,便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叛逃之事,我哥哥骗了封逑的军权,回到朔州,杀了监军起事,很快便站稳了脚跟。” 那一年,朱明叛逃之后,魏国当然大怒,派重军去镇压……说是镇压,是因为朱明当时兵力太少,勇悍归勇悍,在大魏这个庞然大物之下,还是太过渺弱。 “说是站稳了脚跟,但实则不然,兄长手上缺少足以决战的军队,见我眉目初成,便觉得既然他都可以从那些昏主手里骗来军权,那我为什么不行?我在窗外听到他和谋士议论要将我送去鞑靼换取军队时,就晓得我已被命数选中了。” 她倒是浑然不觉对朱明的称呼已然从“哥哥”到了“兄长”,继续道:“十二岁的我干了三件事,其一,主动要求去鞑靼和亲;其二,让我兄长为我大肆宣扬‘朱明有一家妹,殊色胜他万倍’……果然,不久之后,朔州有明珠的传言便越传越广,原本轻视我们的鞑靼人也开始重视起来。” “那时,我同兄长告别的时候,就看着他想——他一定要记得,他今后的天下是我换来的,理所应当地……也该属于我。” 漆黑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天元”,随着这一子落下,整个棋盘上的局势陡然翻转,之前凶猛的黑子被逐渐包围起来,败相已显,只等白子一落,便能逆转乾坤。 夏洛荻并没有落下这一子,白子捏在指间,听罢朱瑶兮自诉的身世,道:“人道是,‘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我至十二岁时,乐修篁曾至洛郡拜访,见了家妹与我,考校学问之后得了‘当世先天精华之所铸,唯秦姝与明珠尔’……想来这个名声的出处,也和你有关。” 如今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句评语并不是指南秦北珠貌美如何,指的是天赋聪慧,智谋过人,十二岁的丫头,放在人前至多夸声玉雪可爱,岂能看得出什么名震天下的美貌。只不过世人爱浮华,闻此盛名,心驰神往的只有绝色。 长成之后,也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绝色。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选错人。”朱瑶兮收起之前那种情绪,斜靠在阴影里,就像是夏洛荻对称的一个心魔般的影子,“听到你和我遇到了相似的曲折命途,同样选择了反抗以来,我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世上终于有个人和我相似,害怕的也是……世上有个和我相似的人。” 红线庙、鬼影谋,夏洛荻自从捕捉到那条红线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逐渐撕开那迷雾。 “就比如,今天你出格的、像是自取灭亡的举动,也是杀我的布局?”夏洛荻终于说到了正题。 “之一。”朱瑶兮停止了下棋,棋子在手里打了个转,朝着窗外抬手一射,下一刻,有弩-箭哴当落地,而外面也传来了魏宫禁军惊怒的声音。 “兀那红线教贼子,此地为大魏宫禁,炀陵城百里内皆在天罗地网之中,汝当回头是岸!” 禁军已然发现了扶鸾宮里皇后被刺客挟持,但关着门还不知晓里面是什么情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排弩手在墙头盯着。 可潜入失败,被朱瑶兮发现了。 夏洛荻早从封琰口中知晓朱瑶兮会武,也体会过她能一指头崩断剑刃的功力,可以说只要朱瑶兮想,她一只手就能捏碎她的骨头。 也太难了,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天大老爷而言。 朱瑶兮的人已经退到了扶鸾宮之内,封闭门窗,似乎正在等着什么。 而她本人并不在乎外面禁军的威压诱哄,即便今天是个九死无生的局面。 夏洛荻看了看眼前黑子那九死无生的死局,道,“可你现在没有机会了,封琰很清楚你就是红线娘娘,我们手里有的是人证物证,还有……” 说话间,夏洛荻声音一滞,看向朱瑶兮。 “继续说啊,还有就是阿赤台之死。”朱瑶兮支着下巴笑着说道,“很显然阿赤台不是睚眦杀的,他只是负气听到了你将他做筹码,又加上目睹了自称啸云军的人刺杀了阿赤台之后,怕那啸云军的身份再牵扯上秦姝,就索性揽了下来……虽然我兄长的血脉在,他不一定会乖乖就死罢了。” 这就牵扯出一个问题,这案子查下去,查出来阿赤台不是睚眦而是啸云军杀的,那火就会烧到秦姝身上。 秦不语在霞州三江会,当然不可能是那个小秦姝,那就只剩下诈死的大秦姝了。 只需要一星半点的火,就能把夏洛荻架在火堆上烤。 秦姝太合适红线娘娘这个身份了。 身负家仇,有动机。 绝世美貌,有信徒。 男装入朝,有手腕。 就像是为夏洛荻这个人量身打造的一样,而且每桩摆在明面上关于红线娘娘的案子,她都有经手。 而今天所发生的事——西陵公主被红线娘绑走,现在扶鸾宮里还站着的,能够成为红线娘娘的就只有她和朱瑶兮。 一张铺天大网早就在夏洛荻头上织好了,朱瑶兮不杀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靠她来洗白自己的身份,背上她所有的罪名。 “你应该早有预感,你可以让睚眦死,但你还是选择冒这个险。” “你似乎忘记了你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对手,每一个侥幸的心思都是你的败因。” “乐修篁有没有教过你——谋士第一,谈笑慎用心,激敌先于嗔;谋士第二,杀人必诛心,众叛随亲离。” “看来你是真的没有学好,师妹。” 夏洛荻似乎是怔了,第一次,她的神色一片空白。 “你不怕我不认?” 朱瑶兮没有反驳,对身后的人道:“给我劈开蓝后的肚子。” “不!” “其实你可以再刚烈些的。”朱瑶兮道,“不过我手里有的是能拿捏你的东西,比如我兄长现在已经受了三江会的降,马上你妹妹就能当皇后了,再比如,其实先帝……” “够了。”夏洛荻闭上眼,手里的白子落在了地上,一路滚至人影重重的门边。 朱瑶兮带着胜利者的笑,纤细的指尖按住棋盘的边角,缓缓地将象征着败者一面的棋盘转了位置,然后起身扯下红色的帘,盖在夏洛荻头上。 “还记得我叫人给你传过什么样的话吗,收下了红线娘娘的玉佩,就要成为她。” “现在,该你执黑了,红线娘娘。” 第117章 无间冬夏 皇后在扶鸾宮被挟持了。 得到这消息时, 文武百官们一时都没醒过神来。 这可是扶鸾宮,在皇宫的正中央,宣政宫后面, 怎么可能进去的? “末将失职。”宫中的禁军统领单膝跪在地上, “扶鸾宮内约有七八名刺客,恐怕已将皇后娘娘挟持, 末将正在设法营救, 只是……” 大臣们顿时炸开了, 皇后腹中的龙嗣已近临盆,无论刺客是怎么进入扶鸾宮的,眼下都要以保护皇后为重。 “你继续说,”封琰道。 禁军统领咬了咬牙, 道:“那‘红线娘娘’希望陛下能亲自过去,答应她一个条件。” “是何条件?” “她……” …… “红线娘娘说,若想保得皇后及龙胎无碍,请陛下……请陛下写退位大诏。” 当众人赶到扶鸾宮门口时, 只有金雀伏在地上,额头磕在地上, 红着双眼流泪, 口中带着哭腔替红线娘娘传出这句话。 “大胆妖妇!” 这般荒唐的要求,自然用不着皇帝作色,大臣们本能地就开始反对。 “简直荒唐, 她究竟是何来头?挟持皇后为质不说,不知悔改,还敢在我大魏宫中大放厥词!陛下, 待会儿这妖人一旦伏法, 无论是谁, 当即刻处以极刑!” 文臣们愤怒不已,但金雀却嘶声道:“不、不……皇后娘娘刚刚醒来,羊水便破了,不能这样杀进去啊!” “啊?!你的意思是,皇后现在在生产吗?” 金雀重重点头:“宫内太医产婆都在,已经叫醒了几个,正在接生……但若是强闯,那就是要娘娘和孩子的命!” 当着这个关口,众臣是再也说不出来“陛下韶华正盛,往后有的是血脉”的混话了。 大魏第一个皇嗣就在里面,这时候谁敢冒进,谁就是杀皇嗣的帮凶。 “……她只要退位诏书?” 金雀点点头:“下诏之后,她要求立即张贴于朱雀大街,她的人见到百姓看了那诏书,自会发烟火与她知晓,她才肯放过娘娘。” 封琰漆黑的眼仁映出半开的大红宫门,渐黑的天色里,他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一封退位大诏,即便写下了,无人敢反我,又与白纸何异?”封琰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先帝的众皇子们都让朱明南下时杀了个干净,三个祸乱王朝的王叔也死了,根本就没有人名正言顺地反他。 诏书下了,谁敢抢这个帝位?封逑吗,他人还在北燕,都不一定能让他渡得了江。 金雀颤抖着,皇帝听到要求之后会说什么,那红线娘娘几乎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接着颤声道:“她说,封氏皇族一脉……一脉犬狼,老的昏聩无道、滥杀忠良,小的刚愎自用,败兵沉江。尔封氏治下,兴衰皆为百姓苦,她为天下讨尔不义,。” 这骂得极狠,刚愎自用、败兵沉江说的是封琰兵败霞州三江会的事,而老的“昏聩无到、滥杀忠良”,就很值得一品了。 在场的魏臣们人人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一听这口气,就很难不去猜测红线娘娘的身份。 她如此仇恨封氏皇族,必是与封氏有深仇大恨。 可若如之前封琰摊牌时所说,红线娘娘神通广大,能伸手的范围北至鞑靼南到魏国,又以美貌惊绝当世,十有八-九是那西陵公主本尊。 然则他们又觉得不太合理,西陵公主是个燕国人,先帝杀忠臣良将对她们北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何便“滥杀忠良”了呢? 时至今日,还在叫嚣着封氏滥杀忠良的,也就只有啸云军了。 他们多年来一直为那秦公彼时彼刻而叫屈。可那毫无用处,因为他们的确叛去了北燕。 “另外,红线娘娘还说……”金雀哭着道,“宫里的不止是皇后,她不会轻易动,但她抓到一位美貌绝伦的皇妃,若天黑前见不到退位大诏,就要先斩她一只手!” 这话一出,金雀便看到地面的青石板上如蟒蛇爬行一般裂开一条裂痕,显然踩出这条裂痕的君王已经在了暴怒的边缘,任谁都闻得到他此刻弥漫出的血腥味。 “你动她半寸,我管叫你故国万里同葬。” 封琰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但他也知晓,蓝后等不得,接着便道:“拟诏。” 文臣们愣了一息,忙道:“陛下请三思!” 和刚才的理由一样,这诏书是大不敬,谁拟谁死。 一片哀呼中,只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陛下,已写好了,高公公也将玺印取来了。” “……” 什么东西?这是退位诏书,又不是七步作诗。 众臣纷纷看向大诏的闻人清钟,那才拟好的大诏上墨迹都还反着光,显然是才些的。 “闻人大人,你是第一次听到那红线娘娘的无理要求后,就在打腹稿了吗?” “没有,大人们想多了。”闻人清钟道,“那时我已经抡笔开写了。” “你!你……”大臣们气得直哆嗦,“此贼人狂妄!汝岂能长她威风,还不快将此大逆之物撕了!” 闻人清钟避开来,道:“臣所书不过一张废纸,用与不用,在陛下。” 女人和帝位,孰轻孰重? 一声声各怀心思的“陛下三思”声里,封琰毫不犹豫地盖下玉玺,让人将诏书送去宫外张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沉入黑暗的炀陵夜空上,陡然从各个不同的地方炸开一圈烟火。 亮红色的烟火里,好似有天下人哗然的声音。 扶鸾宮的大门缓缓打开,手戴红线的刺客沉默着跪在了主殿门口两侧。 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禁军们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攻入时,宫殿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子沙哑的痛呼。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定住了脚步,唯恐惊了蓝后的生产,紧接着,那声音陡然拔高,最后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过后,孩子的哭叫声豁然划破这血腥味的长夜。 来了,大魏第一个皇嗣。 可让人焦躁的是,一门之隔,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红线娘娘也在里面,随时可以了结了蓝后和皇嗣。 “陛下,皇嗣出生了!” 大臣们激动莫名,人群后面的贺公尤甚,他的心里终于有一块东西落了地。 皇嗣出生了,如果是皇子,这就表示……封琰可以死了。 他最好是死在和北燕的大战中,这样魏国就能得到一个老迈无权的昏君,一个尚在襁褓的幼帝。 对于世家权贵来说,这是多美妙的画面,他们才是这个国度背后的真天子。 贺公激动莫名地劝谏道:“陛下,那红线娘娘好似守诺了,不妨就进去吧。她既束手就擒,想来也有了取死之意,今日就将这红线娘娘处死以……” 不待他说完,封琰陡然跨进了扶鸾宮里,众臣和禁军连忙跟上,等到了近前,那些红线教的刺客还是跪在地上没有反抗,在她们所跪的方向。紧闭的宫殿里,门上陡然映出了一个清冷的人影。 禁军对视一眼,即刻出手将兵刃架在那些刺客的脖颈上,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此刻的陡然齐声道: “送,红线娘娘!” 这句话说完,扶鸾宮的正门打开,所有的刺客撞在禁军的刀刃上自尽。 鲜血溅在门上,溅在门扇缝隙里逐渐露出的哪一张冰石般的面容上。 一束烛光从门缝里绽出来,在地上拉开一条长长的光线,烙在封琰的面容上。 惊诧,不解,震怒,所有人都用同样的目光看向了这位传闻中的“红线娘娘”。 蓝后的血几乎染红了夏洛荻半边衣裙,她紧紧裹着血淋淋的、大魏朝唯一的皇子,站在门后,一一扫过呆滞的众臣,最后将目光落在封琰脸上。 “是不是想问我——秦家的事,就那么恨吗?”夏洛荻轻声慢语着,抚了抚襁褓中的婴孩,等到孩子的哭声渐渐平静下来,“是啊,就这么恨。” “……” 幽曳的烛火里,听到夏洛荻口中的“秦家”之后,所有人才恍然过来。 原来如此。 这位大理寺卿女扮男装的缘由、她那越发貌美得出奇的容颜、与她同住多年的小秦姝,一切都似乎有了解答。 “陛下!陛下!”扶鸾宮外,忽然响起薄有德气喘吁吁的声音,他甚至带着一丝狂喜般冲到扶鸾宮门口,扒开禁军挤了进去,一脸兴奋地在后面邀功。 “臣不负君望,已查得杀鞑靼可汗者为秦家啸云军,臣顺藤摸瓜发现死者宫中有所往来,依臣所见,必是那秦姝亡我大魏之心不死,要……” “滚!” 薄有德被封琰满带杀机的一个字镇住,慌张地望向贺公。 “陛下。”贺公震动过之后,道,“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迄今为止所有‘红线娘娘’的大案几乎皆由她经手,若说当中没有一丝干系,试问谁人能信?说不得,乐相也是被她构陷,意在毁我大魏基石,当就地……” “陛下,臣有奏。”闻人清钟忽然出声,打断了贺公的话,“若然昭妃为秦氏那长女,则大理寺上下皆不可信,或有其他隐患,臣请裁撤大理寺上下官吏,自荐调大理寺卿,接手此事。” “陛下!不可,秦姝包藏祸心,如今已昭然,当斩之以正视听!” “臣请斩此妖女!”“当斩!”“斩!” 一片喊杀声中,封琰缓缓走上台阶,他抬起手,抹去夏洛荻脸颊上的残血。 “如果那年灵州城破时我没去救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恨?” 那年战火纷飞的灵州,她还是越王府初露头角的谋士,燕军南下,弃守灵州时,她骗他会随百姓一起走,但却独自留在城中冒充刺史和燕军周旋诈降。 燕军得知受骗,满城找她的踪影,她被发现了,被燕军带出去时,却看到封琰单枪匹马地挟持了燕军大将。 ——主公……怎会来? ——老子该问你,你怎么没走! 同样的煌煌星夜,同样起火的城池,万箭齐发中,战场上都无人伤得了的越王,为她挡箭时却被射穿了掌心。 他这人,奇怪得很,从来都没怕过什么。 想做就做了,也不管她是谁,来他身边是为了骗他什么、害他什么。 “我叫秦不言,要找姓封的人寻仇的。” “无间冬夏,洛上荻花,还是这个名字好听。”封琰说,“别再一个人守孤城了,我还在。” 第118章 变局 乐修篁门下弟子出师时, 曾奉命去周游四海寻求救世之道。作为唯二的亲传弟子,乐修篁让她和闻人清钟各自去寻一明主救世,哪个所择的明主能先入帝京, 他便会负责带所有的旧臣、宿老奉其为主。 大争之世,谁都想得到王佐之才, 风闻乐修篁门下有能人出师,各路藩王、世家、乃至叛军皆遣使者许以高官厚禄,甚至围追堵截。 闻人清钟早年名气要大她许多, 被诸方势力抢得凶, 拿不定时问夏洛荻要去哪儿, 夏洛荻却去了灵州。 偏远的灵州,西南山地前最后一座城池。 闻人清钟也劝过她选别的英主,灵州的那个越王被封逑厌弃, 凭一腔孤勇,在这方乱世里不大可能成为赢家, 能赢的就只有那些虎狼之辈。 入乐氏门庭,其首要便是识人性之恶念, 乐修篁认为, 世道沉沦,皆因人性无法回避人作为野兽的本性——兽贪得无厌、好逸恶劳、掠夺无度,这是无法改变的,只有知之用之,才能斧正世道, 这是师门遵循的道。 夏洛荻听了,却也只听了一半, 同闻人清钟道:“师兄, 打个赌吗, 人心和兽念,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救世之道?” “以人战天,此之谓不自量力。我让你一手——倘若你能在那位越王身边活到出封地,我能按住齐王让他晚一个月入京。” “当真?” “当真。”闻人清钟当时开玩笑地说,“我若这都能输,那就要质疑老师是不是哪里教错了。” 他傲得很,只当是个游戏而已。 夏洛荻却认真了起来, 她日夜兼程,到了灵州,被告知那位越王爷在山中行猎。她便又去了猎场下的山脚。 见了面,该如何措辞,若是他发现自己是女子身份该怎么办……夏洛荻想了许多,初出茅庐的她并不十分自信能诓过所有人,踌躇前后,自己所在的山脚下附近,一处灌木丛里蓦然跃出一头黑纹白虎。 它似乎正在被追猎,黄玉色的眼睛看着这不期而遇的猎物,扑上来便要撕咬,而就在半空,嗖嗖数声利箭飞来,箭头从白虎眼中射入刺入脑中,当即让它落在地上,挣扎了数下断了气。 夏洛荻跌在地上,马蹄声由远至近,她茫茫然地抬头,看见那位越王一手挎弓,一手攥着马缰,从逆光处转到迎光的地方,她才看清楚那张气质冷峭的面容。 “在下。”她不及扫一扫衣摆上的草屑泥尘,就站起来呈上师门的推荐信,“在下是来应征谋士的。” ……不对,该是先谢救命之恩才对。 不过那位越王似乎并不在乎她的感恩,打开推荐信一看,似乎不太认为名满天下的大儒弟子会投到这偏远的灵州来当一个区区谋士。 “我能许你什么?”他问道。 “主公不需要许我什么,若非要说……国仇家恨吧。如此,主公可肯要我吗?” “行,留下吧。” 那时她并没有一鸣惊人,对于北燕肆虐而朝廷数度驳回越王请战令之事未献一策,府上其他谋士们对她的不作为颇有微词,最后她离开王府投去灵州刺史门下时也无人说话。直至局势越发恶化、从北边传来各路藩王被杀的消息,他们才不得不考虑到底要不要无诏起兵。 在那位昏君的影响下,很显然大魏朝气数已尽。 消失了一个月之久的夏洛荻却在此时带着灵州刺史的人头回来,还带着灵州守军的投效。 “……除此狗官首级之外,还灵州一万守军的兵符,他们为保乡土,皆愿跟着主公起事。” 先前总是以“乐公的弟子”代称其人的封琰,这时候才堪堪想起来问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 “我名夏洛荻。” “哪几个字?” “无间冬夏,洛上荻花。” …… 扶鸾宮。 “金雀。” 蓝织萤睁开眼,喉咙干哑,宫里到处都是繁忙的脚步声,但却没有人说话。 她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先是看到枕边裹在襁褓里的婴孩,粉嘟嘟的小脸,呼吸均匀,正在沉沉睡着。 心里一安的同时,蓝织萤蓦然警觉起来,将孩子抱在怀里,警惕地看向窗边的人影。 “我记得我皇兄拒绝过你,蜀国王太后。”朱瑶兮没形没状地坐在窗户边,手上玩着一枚白色的棋子,“是不是很惊讶?我可不是事败后偷入进来的,我在这儿,就说明秦姝不在了。” 蓝织萤飞快地看了一眼寝宫门口,那里人来人往,皆是她宫里原本的人,但此时却无一人敢看她。 “别看了,她们被我下了毒,我只给了他们三天份的解药。” 蓝织萤关于昨夜的记忆回拢,她昏蒙中断断续续听到了在这扶鸾宮里发生的事,当下问道:“你让我宫里的人帮你陷害夏洛荻,顶替你做的事?” “是啊。”朱瑶兮愉快地说道,“我还以为男人心海底针,能舍得下,没想到却是个重情的,宁愿退位也不愿处斩了罪大恶极的红线娘娘,封逑的儿子里竟还有这种傻人,当真不像是亲生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蓝织萤道,“何不进来说?” “我不敢啊,听说过你用毒很厉害,我那点毒术恐怕不在你眼里。”朱瑶兮微微眯起眼,“我劝你不要有什么小动作,三丈之内,你不一定毒的死我,但我一定杀得了你。” 蓝织萤闭眼定了定神,道:“有话直说吧。” “我记得需多年前,蜀王巫蒙曾亲自带领使团愿意结交燕国,条件是我皇兄必须迎蜀国王太后为后。可惜我皇兄心高气傲,执着于秦姝,又因为蜀国并不与我燕国接壤,便羞辱你不堪为配……以至于后来教封氏越王和你蜀国搭上了姻缘。” 蓝织萤换了个位置,将皇子放在床榻内侧,端起榻边小几上的姜茶喝了一口,淡淡道:“你要如何?” “我喜欢和人交朋友,交朋友的法子是,互相捏住对方的脖子。这样,你知道我是红线娘娘了,公平起见,我想知道……”朱瑶兮指了指那酣睡的小皇子,“这孩子,是哥哥的,还是弟弟的?” 蓝织萤瞳仁一缩,大约过了一息,她迅速冷静下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我最后说一遍,我想知道……另一个魏主,是活着还是死了。” 蓝织萤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殿内的水池,这一瞬间的眼神让朱瑶兮捕捉到了,她微微一笑。 “多谢,我就知道那密道里找到的骸骨就是另一个魏主。” 骸骨? 见她神情震动,朱瑶兮接着道:“看来你的孩子是另一个魏主的了,而且他还死了,大约是双子争位被杀了吧……你宽心些,这在皇室很常见。既然你的孩子不是现在唯一的皇帝亲生的,那我们就可以做好朋友了。” 言罢,她便从窗上跳下去离开了。 蓝织萤那种被蛇盯住的感觉终于褪去,正要松口气看看孩子时,陡然看到婴儿的襁褓内侧不知谁用血写了一小行字。 【她还会回来,顺其意行事】 诧异过后,蓝织萤不动声色地将孩子抱起来,红着眼眶低声喃喃—— “你爹不在了,娘会让你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窗上朱瑶兮的脸再次出现,她鬼魅一样盯着蓝织萤,道: “哎呀,原来另一个魏主是真死了,好没意思。” …… 一夜的宫乱过后,青天堂里围炉夜话到逐渐天亮的后宫众妃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醒了。 “什么,红线教的刺客把西陵公主劫持了?” “什么?还劫持了扶鸾宮?” “皇后娘娘惊吓之下早产了?” 一轮番的惊闻过后,没等众妃缓上一缓,又被告知……这一切都是夏洛荻在背后主使。 “阁老们说,红线娘娘是夏氏……不,秦姝,他们见不了陛下,只有请我们这些宫妃去规劝陛下不可包庇叛贼。”灵妃拿着据说是阁老们托关系塞进来的纸条,一边念,一边皱着眉。 众妃惊讶归惊讶,在这一片纷杂的消息里,捕捉到一个她们最关心的消息。 “昭妃原来是秦姝啊?” “德妃娘娘不是见过秦姝吗,怎么又一个秦姝?” 李白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当然见过秦不语,深知秦姝的美貌可不是谣传出来的,只是秦不语气质温婉,而夏洛荻那个死鬼说话行事老是拿着一股子办案的腔调,是以一时没联想到。 加之嬿嫔到处哔哔夏洛荻是在赤狐山被什么神像给降了福泽开始变美的,说多了大家也都接受了。 但其实冷静地想一想……这人原本就长那样,只是不上工改上妆了、肩背也不佝着了,这才恢复了原貌。 可见上工等于毁容。 李白霜既生气又不知道往哪儿发火,最后,一拍椅子,震怒道:“本宫就晓得,若不是真秦姝,以陛下的秉性又岂会做出这等夺大臣入宫的荒唐之事,眼下又包庇于她,可见早就知道!却把我们瞒着!” 众妃一听,却都泪眼婆娑,隆冬的时节,外面的雪好似吹到了她们心里。 “那、那那那……昭妃也是骗我们的吗?” “她之前帮我们那么多,都是为了接近陛下为她秦家报仇?” “她待我们就没半点真心吗?!” 李白霜眼眶微红,冷冷道:“她自己都认了,红线娘娘……好一个红线娘娘,也是,若不是秦姝,哪里能这般厉害,蛊惑那么多人。” “姐姐息怒。”灵妃继续往下看阁老们递来的纸条,道,“阁老们的意思是,他们如今不被陛下允见,只能依靠我们宫中妃嫔劝谏陛下处置了秦姝,必要之事……” “怎么?” 灵妃道:“必要时,他们可以支持我们便宜行事。” “……”众妃都哑了一阵,良久,才道,“朝臣们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杀、杀了她吗?” “是这个意思。”灵妃冷哼一声,道,“他们还说,西陵公主同样深受红线娘娘之害,未及惊吓,就主动表示倘若陛下愿意处决秦姝,愿意联系北燕的守关大将,献上北燕帝江一岸军事布防图,以表投效之意。” “尤其是贺阁老,说一个敌国公主都如此识大体,我等承皇妃之名,受大魏子民奉养,应多识大体。” 哈? 原本一片幽怨的众妃们齐齐叛逆了起来,一个个开始阴阳怪气。 “他们什么意思,大魏莫非没有法度?轮得到叫我们杀人?” “哎呀哎呀,还用说吗,不就是自己无能不敢正面得罪了陛下,就把烫手的山芋扔到我们后宫来。” “平日里一个个叫得后宫不能干政叫得凶,轮到棘手的事了,就叫我们识大体。” “咱们这儿既不是北燕也不是前朝,姐妹们安安生生地养老……养身子不香么?他姓贺的又不是我爹,仗着祖上是开国恩荫没脸没皮地赖在内阁里,我家可是三代国公,也没见敢这么对皇妃们颐指气使的。” 灵妃左看看、右看看,没人愿意搭理那些阁老,便对拿主意的德妃道:“我们在这里争论无用,眼下昭妃被圈禁藏珠殿,事情如何还不知,是否要面见陛下或去扶鸾宮商议?” 此时屋外大门缓缓打开,随着一阵佛香味飘入,众妃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仙风道骨的尼姑站在门口。 德妃有点懵,起身道,“兰音师太,外面那么多禁军,您、您是怎么进来的?” “阿弥陀佛。”兰音师太道,“贫尼翻墙进来的。” 也是,青天堂和重明观就隔了一道墙。 “……师太身手可真好。”德妃道,“那师太此来有何事?” 兰音师太甩了甩佛珠,道:“关于近日之事,夏施主早在先前就有一封信托贫尼带给诸位居士,眼下正是时候,各位回宫前务必一听。” 第119章 蛛网 朝中因为夏洛荻身份的事大乱了一阵, 但很快帝江关就传来急报——鞑靼人不听北燕的劝解执意要求南下去打桐、遂这两州,并且于半个月内集结了五万骑兵,预计二月初便能抵达桐州城。 桐州城发来的军报一封接一封, 他们背后的兵线无法冒着帝江冰凌前去支援,两州的百姓也是屯粮罢业,对守军颇为不满。 所有人都不觉得在鞑靼人的铁蹄下、北燕的虎视眈眈中,这么少的魏军能守住两个城池。 军报频传, 直至第四日, 封琰才堪堪露面……他也不得不露面, 因为战事已然迫在眉睫了。 贺公那一派的人满肚子处置红线娘娘的话还没说出口,内阁就先被刚刚病愈的李太师等人霸占了。 真是霸占, 因为他们嗓门高,直接把贺公一派的人声音盖了下去。 “陛下,如今当务之急,有三件事。” “其一,桐、遂二州是我军在北岸唯二落脚之地, 即便援军也要硬守, 哪怕冒险渡江也不是不能考虑。” “其二, 北燕以西陵公主为借口让我们麻痹大意,好教我们以为他们会顾念两国停战之议,然而实则早有将西陵公主视为弃子的筹算, 我方须做好同时迎战两国的准备。” “其三, 三江会新投北燕, 开战后会抵达燕国,作为投名状第一战, 大有可能围攻桐州、燧州……” 三条说完, 贺公终于以为自己有了说话的机会。 “陛下, 日前那秦姝的案子已经调查清楚,那妖妇任职大理寺期间,已有人证向刑部密报常见不明人等夜间翻墙而入……” “贺阁老,眼下在说的是军务上的事,那等小事容后再说。” “老臣忝为阁臣,竟连说句话都不容于人了吗?!” “那阁老请说,您对鞑子南下有何见解?” 被几十双眼睛一起盯着,贺公卡了壳,良久,憋出来一句:“这数九寒冬没什么吃喝,鞑子何不等开春再战?” 他这行外话一出,今日轮值的这一拨有能耐的阁臣都不禁嗤笑出声。 只有封琰没有笑,淡淡道:“鞑子耐寒而不耐暑热,骑兵口粮靠的是肉干、奶末、青稞,只要奔袭得够快,少量军粮便能完成一次长途奔袭。” “……” “至于你说的和不等到春天开战——若是等到春天,尤其是青黄不接的初春,水草不丰,战马消瘦便无法长途奔袭。除此之外,鞑子虎狼秉性,不往外打,就只有内斗,他们没有选择。” 贺公年纪大了,但不代表在年轻的阁臣们面前被直接点出“不通军务”就那么宽心,梗着脖子试图挽回颜面:“陛下既然早知道,怎不早做准备?依老臣看,必有妖妃从旁侵扰圣听,以致陛下无心朝政所致,故而当务之急,当先斩秦姝!” 封琰喝了口茶,扫视内阁,问道:“还有谁想她死?” 他语调平常,阁臣们却犹豫了好一阵,才有人迟疑着出列。 “臣附议。”“臣也……附议。” 贺公横了一眼身后,其他人才陆续站出来附议,大略一看,约有十几人之多,约占内阁的四成。 “没有朕想得那么多,至于余下的人,你们不支持也不反对……这几日朕去让北燕的密探打探得一件事,正好说于尔等听一听。” 封琰拿起沙盘上一朵刻着“云纹”的木筹,从燕都朔京往燧州后面一放。 “这次桐燧之战,表面上的杀招是鞑靼,其次是三江会从侧翼进攻,但这两股只能说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之师,看上去凶残,却大有胜算。” “问题就在于北燕本部的兵马——除朱明手下的燕国大军外,还有十万精锐的啸云军,他们只要往燧州外面一扎,便可坐等鞑子和三江会先上去撕咬那两州,等到他们彼此消磨、人困马乏之际,再一举拿下。” “故而,这一战最大的难题实则在于他们。” 其他听笑话似的众人眼神这才严肃下来。 封琰接着道:“啸云军虽精,但如今也不是铁板一块,公西宰在我大魏被废,无法再行领军作战。朱明便想趁机拿到啸云军军权,放话从三江会娶秦姝也是为了合理从公西宰手上接下啸云军。” “秦姝……就那么重要吗?这么多年了,他们就那么相信秦家?”有阁臣不解地问道。 这么多年了,也许有的啸云军军士已在北燕定居立业了,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死在对岸的秦啸,那秦家历代戍卫河山的盛名。 “毋庸置疑,因为如果秦姝对啸云军没有用,朱明不可能花那么多功夫去得到秦姝,这便说明秦家对啸云军至今为止依然意义深重……亦或是,他们在赌一口气。” “什么样的气?” “九年来,他们除在北燕反击作战时,未主动扰边,常常释放被北燕扣押的大魏渔船,大约是想说——他们那年没有叛国,是大魏先负了他们。” 封琰抬眸看着他们:“如果你们笃定夏洛荻是红线娘娘,那反过来,一个女子,要经历过什么才能变成红线娘娘那种怪物,你、你们这些听说过乐修篁是如何背刺秦公的人,你们都知晓,但你们没有一个人发声,你们只想杀了她一了百了。” 封琰这句话一出,连李太师都不禁叹道:“陛下,事已至此,再提曾经如何已然无用。但倘若是以大秦姝牵制啸云军,这个说法才是当真值得考虑的。” 众人堪堪接受了这个说法,相较于军队的荣光,他们更相信利益的博弈。 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这个时代就是无利不起早的时代,那些坚守人心本善、想依靠人自己来战胜污浊世道者,早已败在了改朝换代的洪流之中。 所有的阁臣只是心底被不期然地灼痛了一小下,随后又麻木了。 此时,高太监推门进来,道:“西陵公主到了文渊阁外,说燕主既已放弃她,从此愿卸下尊号回归魏国,并已联络上北燕一旧臣,愿奉上北燕军事布防图,恳请陛下怜惜收容于她。” 舒服了。 这种实质性的东西才是阁臣们最想听到的,而且“回归魏国”这四个字算是说在所有魏人的心里,毕竟燕国本就是叛出而自立之地,西陵公主此举大有意义。 当中有一武将道:“陛下,末将从帝江关巡查回来,可验明布防图真伪。水师布防复杂,至多三个月一换,若军事布防图为真,至少到二月底前是有效的。” 冬天水师最多沿江作战,有布防图在手,那就算赢了一半了。 封琰没有让西陵公主进来,仅仅让人去取了那布防图,等拿到之后阁臣们很是惊讶——因为这布防图是血画的。 等到那武将对着巡江册校对完布防图之后,激动不已:“陛下,是真图,北燕布防的巡逻时辰地点、艨艟船坞数量皆合得上。” 一时间不禁有人要为西陵公主说话了,“陛下,这西陵公主痴诚至此,竟用血书昭明投效之意,委实令人动容。” 一片欢欣的气氛里,封琰冷着脸问:“她有什么条件?” “公主说,希望陛下能赐她一个名分。” 西陵公主入魏国之后,与其说是嫁过来,更像是一个质子一样的身份。如今北燕态度暧昧,似是有抛弃质子的想法,她为自身周全计,向魏国要一个名分也很合理。 “陛下,若不处置秦姝,作为补偿西陵公主也当得上一个贵妃的份位,不能再委屈了。” 封琰略一思索,瞥了一眼另一侧:“礼部,看日子。” 礼部侍郎忙说道:“十天后,正月十四,宜迎亲纳吉。” 封琰:“还有呢?” “还宜修坟入土。” “就那天吧。” …… 大理寺里这一日发生了许多变化,从兰少卿到下面的主簿、仵作乃至牢头全数开始撤换。 牢里的睚眦上午时看到那些鞑子都被放了出去,稍晚些时,看守大理寺天牢的牢头武叔带着钥匙来放他出去。 他习惯性地叫了旧称:“衙内,大理寺上下撤换了所有原夏大人手下的人手,我也要暂时卸职回家,有人保下了你,很快你就能出去。” 睚眦看着地砖上的划痕,闻言,抬头问道:“是谁保我?” 武叔欲言又止,睚眦似乎看出什么,追问道:“我爹在大理寺的人,要撤换早就撤换了,为什么才换?” “衙内。”武叔叹了一声,道,“你若出去了,听见街上的传言可千万莫生气。” 睚眦皱起眉。 他已经告诉夏洛荻,杀了鞑靼可汗的刺客自称啸云军,受秦家小姐的令行刺,为的就是挑拨大魏和鞑靼之间的战争。 这会牵扯到秦不语,是他不招的原因之一。 他能想到,那夏洛荻一定当时也想到了这极有可能是针对秦姝的一个圈套。 如果现在有人保他,说明他已经暂时得脱了杀鞑靼可汗的嫌疑,还这么快……也即是说,秦姝揽下了这刺杀之事。 “有抓才有放,我娘远在三江会,不可能……” 睚眦的声音陡然一滞,他想起了夏洛荻恢复女子样貌时,眉眼间与秦不语有一分相似的模样。 秦不语柔婉,而她更清冷一些。 “秦姝有两位,她是另一个,对吗?” 武牢头难过地点点头,他看守天牢有年头了,自从上一回皇帝将丞相乐修篁下了狱以来,就有士子不停地为这位百姓心中的圣人贤相叫屈。 ——无论曾经如何,这些年来秦家啸云军如何?叛国投燕,这是事实!乐相如何?竭尽心力为国为民,这也是事实!天下人不为自己抱薪者而鸣,难道要为叛离之辈而哭吗?! 乐修篁如今还押在这里,好似并不闻窗外是非,但仍抵不住日日有人为其喊冤。 如今秦姝就是红线娘娘,传播邪道、通敌叛国、潜入帝王身侧蛊惑君心,消息如野火一般烧遍整个炀陵城。人们惊疑过后,自然而然地就会认为乐修篁是被报复所致。 即便那不是构陷。 “她下狱了吗?” “没有,陛下没有理会阁臣们联名上书,只把大人软禁在藏珠殿……北燕那边说要将先帝还回来,陛下明日也将离京,届时这炀陵城怕是要变天了。” “先帝?” 未等睚眦对这个死而复生的先帝有什么反应,牢门那头就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步履轻盈而稳健,是女人的脚步声,而且会武。 “武叔。”睚眦莫名感到了一阵威胁感,借口道,“下一层有个犯人夜里嚎叫说自己要越狱,您下去看一看。” “衙内?” “在下面,多查一阵。” 他神情凝重,武叔也紧张了起来,望了一眼身后,缓缓道:“乐丞相关在上一层,今日也一并会被放出去。” 说完,他就离开了。 睚眦没有离开,坐在牢里等。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突然消失了,过了数息,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睚眦牢门前。 她的衣裙红得像血,外面的光照进来,有一双同睚眦颇为相似的凤眼。 “你好啊,小侄子。”朱瑶兮看着他,眯着眼睛打量他,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姑姑来接你回家了。” 第120章 獠牙现 “泰合六年, 我哥哥朱明进京替朔州上贡,御前乘醉比剑,翻花斩雪,让魏帝封逑看中, 押在京中。” “父亲听说此事, 引以为奇耻大辱, 他半生戎马, 到头来生生气死在府中。死讯传到炀陵之后, 听我哥哥的亲随说,他在当夜跪在雪里半宿,差点冻死。” “封逑在位时,不幸的家门多了, 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了耻笑, 不止这辈子受非议,世世代代都要被耻笑为佞宠一族。” “我哥自然不会同封逑客气,封爵、财禄、私军……要什么有什么,即便要封逑的女人他都给。” “甚至正宫皇后。” 朱瑶兮说到这里, 口气放柔了许多。 “常后也是个可怜人,一面同崔贵妃斗得筋疲力尽,一面又要看着封逑荒唐,没有一日为自己活过。” “你父亲说, 到处都是鬼的时候, 当人太难了。但你娘常后是魏宫里少有的干净人。” “你莫怪他这么多年没有来找你, 他是真的不知道常后有了他的血脉, 还敢把你生下来。这么多年, 他恨封氏一族, 也是为了常后。” “给你父亲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 睚眦沉默不语,盯着地上青砖的划痕。 好一阵子,他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开,面无表情地看向朱瑶兮。 “就这?” “……” 朱瑶兮罕见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听睚眦接二连三地问。 “甜水巷的老太太们都知道,燕主立国之后马上娶了一百多个后妃,还放言要为秦姝南下,你说是为了我亲娘?” “他那时候都那个地步了,不想被后妃毒死勾引个地位最高的活命算是能理解,骗身就罢了,画饼偏心是真的没意思。” “我亲娘好在死的早,活到现在,听他娶了一百多个小老婆,还到头来说是为了她,非把这负心薄幸的东西片了。” 朱瑶兮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你娘……爹,都教过你什么?” 睚眦:“教过我不要骗外面的女孩,呵,天真。我是要占山为王的人,岂会在意这个。” “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那省了姑姑的口舌了。”朱瑶兮用指尖擦去了眼尾并不存在的眼泪,“你要跟我走,我会安排你回燕国。” “我不是说了……” “三江会投了燕国,作为交换,燕国将迎那小秦姝为后。”见睚眦神色一变,朱瑶兮就晓得说到了他心里,“你可以不在乎燕国太子位,但你终究有软肋。” “……” 朱瑶兮拨开旁边的牢门,缓步走向另一边。 “我还要去接老师,你自己决定吧,外面有我的人等你。” …… 大理寺天牢另一边,新到任的闻人清钟脱了官帽,坐在牢里摆设的棋盘前。 面前的授业恩师,仍旧是一副落拓养猫,须发花白、衣衫褶皱,即便在牢狱中不见天日多时,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老师受苦了。”闻人清钟道。 “心安则炼狱不谓苦,心忧则广厦亦堪危。” 听到这位恩师这样说,闻人清钟笑了笑:“老师一生追寻救世大道,向来不在乎身外物,学生还要多学习才是。” 乐修篁拿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上:“你不必学,你确实天资聪颖,是辅国无上能吏,但你放不下人心,成不了圣人。” 窗外的光穿过铁栏,照在闻人清钟眼底,他那双笑眼久违地露出了少许冷意。 “我入门时,老师便不相信人心。老师说……这世间,列朝历代,凡大一统者,多是一家一姓之王朝。开国者罕有昏聩,而亡国者必非贤德。” “平民人家,富不过三代而衰者比比皆是,一盛一衰,此为古今大势。天子被百姓奉为神明,但天子亦是人,是人便有割舍不下的贪婪、嗜血、怠惰。” “世道浑浊,需要圣人引导。但可惜的是,天子往往无法成圣。” 乐修篁逆着光坐在阴影里,看着闻人清钟道: “清钟,我们脚下这方大地,需要的是薪火相传的圣人。” “但老师眼中的圣人与那以贤德成名的古之圣人又有所不同。” 乐修篁做了个“请”的手势:“何以见得?” 闻人清钟道:“老师以为,伊尹是圣人吗?” 乐修篁道:“伊尹是圣人,君主不忠于国,贤臣何必忠君。” 闻人清钟又道:“那老师以为,武侯是圣人吗?” 乐修篁轻轻摇头:“武侯不是圣人,因为圣人不可以为了周全自己的忠名而令昏君毁国。” 闻人清钟道:“现有两国相争,杀一百万人可结束乱世,否则将南北对峙数十年、遗祸千万人,那当下这一百万人,圣人杀不杀?” “杀。” 乐修篁说得毫不犹豫,闻人清钟笑了: “所以,在老师看来——圣人之道,可弑君王、可杀忠良、可屠百姓,然否?” “然也。” 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闻人清钟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质疑老师的想法。” “你七年前已经说过了。”乐修篁淡然道。“其实为师始终不解,你虽成不了圣人,但也的确是治世之资,何以突然质疑为师的道?” 七年前越王入京之前,原本在齐王身边的闻人清钟突然回到乐氏门庭,在众弟子前公然质疑乐修篁的圣人之道。 嫡传弟子质疑授业恩师,否定他的学说,乃大逆不道。 “因为我发现老师找不到那种圣人,老师看中的‘圣人’,但凡抹灭了人心的,都成了魔。” 乐修篁下棋的手一顿,良久,他说道:“你是否疑惑,我为何会收她入门?” “弟子正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走了,我需要一个魔障,一个让她成圣的魔障。”乐修篁道,“你为你自己考量时,向来很聪明,不想当这个魔障,但这个魔障总有人要来当。” “若老师不为阶下囚,这世道当如何?” 乐修篁道:“若无封越王,今日之天下当为燕国,十年内,西陵公主将弑君夺位,不计代价蚕食诸邦扩充版图。而我将逐步威胁朱瑶兮的君位,自陈构陷秦家,逼迫夏洛荻与朱瑶兮联合成势,而我死之后,一山二虎终有一决,她将杀朱瑶兮成圣……再过几十年,她便知道,该是自己成为魔障,迎接下一个圣人的时候了。” 闻人清钟嗤笑了一声,他看似恭敬的表面功夫也省下了,道:“我就晓得,老师在玩一场没有赢家的赌局。便是有封越王,老师也早早把这场大戏搫画好了,我那可怜的师弟就算命大点,磨到最后也疯了。” “她不会疯的,那是蜕变,她会完美地成为……”乐修篁想了想,描述道,“一个没有恶念的朱瑶兮。” 他说完,看向牢门外。 闻人清钟亦回过头,他看到朱瑶兮站在阴影里,血红色的纱衣,裹着一团纯粹的恶。 “老师。”朱瑶兮脸上丝毫没有恭敬地行了个礼,“依照约定,我来救你了。” …… 正月初八,大魏的中州大营五万大军集结罢,即将北上赴帝江关。 此行,名为迎接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先帝封逑,实为开战。 宫内飘着雪花,寂静的藏珠殿,曾经封逑为朱明建造的故地,落满了雪。 一墙之隔,依然有很多臣子请斩宫里这位依靠“红线娘娘”的恶名大传邪道的秦姝,但皇帝的态度十分顽固。 橘黄色的老猫儿今日没有贪睡在夏洛荻的膝头,它仗着皮毛绵厚,满宫殿地滚,将雪地滚出一条条深色的痕迹,一直滚到了宫门口,被一带甲的手一把拎起来。 老猫儿的爪子在空中刨了几下,对着封琰喵了一声。 封琰捏捏猫肚子,道:“胖了。” 他不顾老猫的挣扎夹在怀里,进了藏珠殿里,径直走到正在写诗的夏洛荻旁边,也顺手捏了一把肚皮。 封琰皱眉:“瘦了。” 夏洛荻手一抖,写好的诗文上滴下一滴墨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封琰。 “今天份的骂这么快挨完了,封幽王?” 封琰:“那是昨天份的骂,今天是封纣王。” “去、去去。”夏洛荻拿毛笔扫开封琰的手,“别摸了,我腰后面没狐狸尾巴。” 这一毛笔没有扫开封琰,倒是勾着封琰怀里的老猫伸爪子去抓那笔头,蹭到之后,喵一声蹿上桌子,踩了一串梅花印下去。 封琰看着手背上的墨色猫爪印,道:“这猫是不是把你的吃食都抢了,单它胖,你竟没长半两肉。” “烧脑子消食,关猫什么事。” 夏洛荻搁下笔,正对着他,指节敲了敲他臂上轻甲。 “万事俱备,他们要动手了?” “嗯。” “几时走?” “天一亮就走,这次朱明必死,但京里会很乱。”封琰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道,“我想你跟我走。” “我走了她就知道了,那她一旦起了疑心,必然不舍得把底牌交出来,前面的布局皆空废了。” 寥寥数语,再无赘言。 封琰深吸了一口气,道:“两代恩怨,到此为止……你祖父不许你去的地方,我都会打下来,往后几十年,带你去看漠北瀚海,天山月明。” “好啊。”夏洛荻轻声道,“好。” 第121章 先帝 睚眦在天牢门口解了手链, 一出来,果然如朱瑶兮所言, 有几个生面孔在外面等着他。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今日且回行馆休息,明日便进宫。” “进宫?”睚眦重复了一遍,觉得颇有些荒唐,“一个刚保出来的嫌犯,进宫?” “您不可这般说自己。”他们说道,“您身份高贵,如今又洗脱了刺杀鞑靼可汗的罪名, 正可向大魏提出正式国书, 迎接您回燕国。” 下国书?那就是直接把这个燕国太子的身份捅给大魏了。 睚眦本能地抗拒了起来,道:“我记得不错的话,眼下燕国正与魏国交恶?” 那燕臣点头。 “那你们是想让我死?” 燕臣们笑了:“您误会了, 恰恰相反,这是为了保护您。” 睚眦:“对, 保护我,好让燕主知道西陵公主手里还有个我, 不至于抛弃了她,可对?” 燕臣们一噎, 睚眦瞥了一眼旁边的墙, 已然打算翻墙跑了。 “那你们觉得, 我会听你们的吗?” 燕臣们面面相觑, 身后一个看绣鞋像是宫女打扮的, 上前一步, 向睚眦行礼道: “公主说, 如今魏主离京、皇后早产不能理事, 而她即将得封贵妃, 太子若不去,她有的是法子折磨夏氏。” 睚眦本来是想问反问一句难道宫里的大小妃嫔们都睡着了?任她一个敌国公主这么折腾? 但转念一想,宫里那些妃嫔,大多数每天吃饱睡睡饱吃,也不像是能抡起袖子和朱瑶兮打架的。 难怪他老爹在宫里打输了。 睚眦难得担忧了一下老父亲那一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秀发,故意道:“我干嘛要在乎一个别有用心才收养我的人?要杀要剐,麻烦利落些。” 那宫女不为所动,道:“奴婢只是个传话人,太子可以不信也可以走,但晚上公主就会把夏氏的手剁了来送到您面前。” “凭什么?” 那宫女踏前一步,脚步如幽魅一般眨眼间近了睚眦的身,并且在他耳朵边一抹。 耳垂上留下一丝细微的刺痛,睚眦瞳孔一缩,转眼间挣开了那宫女。 高手。 “在北地,有给男孩打耳洞装女孩的习俗,好让鬼差收人时误以为点错了,以祈长生。”那宫女手上拿着一根带血的细针,冷冷道,“公主来之前就想给太子补上,奴婢斗胆,代公主办了。” ……你大爷的。 “顺带一提,公主的武功不在奴婢之下。” 睚眦揪着耳垂,心里免不得骂骂咧咧了一阵,但他也晓得朱瑶兮既然说要带自己走,定然是早就在武力上做好了带走他的准备。 偏偏大理寺上下已经换人了。 “……现在大理寺谁做主?” 那武艺颇深的宫女脸上露出了一点傲然的神色:“新到任的大理寺卿是闻人清钟大人,若不是他率先示好配合,公主要救出殿下,还需多些功夫。” 睚眦:“……” 睚眦想起了他爹带着他出去吃夜宵,路过闻人清钟那富丽堂皇的六进大宅时,曾端着馄饨指给他看。 ——你师伯这个人吧,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如果有朝一日你离家出走,认住这个门,千万别去他家。 宫女:“殿下没想到吧。” 睚眦:“没想到、没想到。” “那殿下如无异议,请跟我们走吧,我燕国太子断不能让魏国人轻忽了去。” 睚眦回望了一眼远处大理寺正堂的牌匾——天理昭昭。 良久,他点了一下头。 “好。” …… 正月十五,贺公今日在同僚们看来,算是春风得意。 “今番扳倒宫中那妖妇,你是首功一件,眼下待新气象一开,按你的辈分大可排在闻人清钟前面,总算是入阁有望了。” 刑部尚书薄有德这两日满色红润,道:“最近也有不少朝臣愿在贺公膝前效犬马之劳,尤其是都察院,昨夜借着酒局,敬了李太师不少烈酒。他这人好那一口,三杯两盏下去便灌蒙了,听说回去之后痈气就复发了。” 贺公捋须笑道:“难怪今日内阁清净了许多,酒啊酒,酒可真是好东西。” 几个人端起茶杯推杯换盏了数下,贺公悠然将茶杯送入口中,还没品出个滋味,就见闻人清钟夹着一叠公文走入文渊阁。 “闻人……” 闻人清钟径直走过来,将公文一搁,震得桌子抖了两抖,然后指着他们的茶壶:“这茶还有人喝吗?” “你这是……” “那下官端走了。” 众人发了一阵子愣,最是看其不顺眼的薄有德道:“闻人大人平日里儒雅随和,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咱魏国的大理寺当真那样邪性,谁进去都是一副要耗死的模样?” 闻人清钟不客气地倒满了茶,喝了一口,道:“比不上薄尚书悠闲,哪日有空也来大理寺就职几日,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 三法司里大理寺管得最宽——前朝时它还没那么宽,最多管管宗室、有爵位的人家的要案,都是本朝时夏洛荻开的头,京官里五品以上、地方上州府的案子统统都要报上大理寺过目,每年还要抽调在押的悬案、疑案,随机督查地方官有无尸位素餐之情形,弄得每年进京挨查的官吏苦不堪言。 薄有德自打去了刑部,每日里审案这等费力不讨好的活计都是扔给下面去做的,尤其是裴谦跑路……不,被三江会的匪徒抓走之后,整个刑部就好比懒驴拉的磨,干活的效率差到不行。 薄有德哑然半晌,没话说了,只得端起老臣的架子:“你还年轻,多历练历练对你往后入阁有好处。” 闻人清钟笑道:“说的是,薄老还未入阁便这般有心得,我辈不及也。” “你……” 贺公轻咳一声,道:“且消停消停吧,你们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人清钟掐指算了一下老黄历:“安迁入土?” 众人齐齐翻了他一眼,贺公没好气道:“今日是西陵公主得封贵妃的大日子,公主感念我们这些老臣在异国他乡照顾,得了皇后娘娘的允准,请我等前去观礼。” 文渊阁里其他轮值的阁臣纷纷望过来,俱都十分诧异。 “贺公,陛下封妃,是后宫之事,怎么轮得到我等外臣去观礼?这……这于礼不合啊。” 贺公道:“非是去后宫,也不会惊扰后宫诸位娘娘,典礼于午时后宣政殿举办,京中的燕国使臣也会进宫相贺,我等过去是为了撑撑场子,也让他燕国使团回去之后,知晓我大国之胸怀。” 有人还是质疑道,“怎这般突然?陛下离京前也未说过要在宣政殿封妃,嫔妃册封,在其宫室内接册印、录入太庙才是正经仪程,这……” 而且最重要的是,宣政殿册封,那是只有皇后才配享的尊荣。 “陛下口谕过,随西陵公主择选心仪的地方册封,皇后那边也是允准了的。”贺公口气加重,道,“尔等处置妖妇时一声不吭,轮到犒赏为我大魏献上故国布防图的功臣时,这样百般挑剔,到底是为何?莫不是也被那秦氏妖妇蛊惑了不成?!” 整个文渊阁一片沉默,闻人清钟笑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公文,道:“贺公,是不是还忘记了一件事?” “看老夫这记性。”贺公面色转晴,道,“还有一事,自乐公为那妖妇构陷以来,丞相之位由李太师代领,如今贼子虽未得以正法,但乐公也该官复原职才是。” 说到这个,阁臣们却都大摇其头:“贺公,封妃的事我等无权置喙。但罢相、封相是天子之权,任何人胆敢无由染指,便是叛逆,还是等陛下回朝再议吧。” 封丞相这事太大,众人反对也在情理之中,贺公也没指望得到支持,便道:“老夫本也无意妄言丞相罢立,但此事迟早要提到明面上,这样,既然今日除太师外,阁臣们俱在,不妨写个联名奏章,搁置等天子批复如何?” 阁臣们彼此都觉得古怪,但联名上奏这事很常见,架不住贺公作为内阁主持再三催促,便挨个传签了请求乐修篁还朝、回归相位的奏章。 磨着磨着,便到了午时。 阁臣们从文渊阁走出,一路上看到禁军来来往往、调度十分频繁,尤其是在看到远处有个身着铁甲的中年人向贺公拱手行礼,更觉得今日宫中气氛古怪异常。 “那人是谁?” “那人你还不知道啊,原帝江关守备贺家大郎,陛下半个月前命中州大营向帝江关进驻时,把他撤换了下来,荣升禁军统领,领两万禁军。” “哦,难怪这贺老儿最近翘得不行,原来宫里的戍卫都依仗他儿子。” 说话间,宣政殿已至。 今日是元宵节,大红的地毯从宣政殿铺向了宫门,金红交错的花灯挂在宣政殿檐角上,连白天也是满目玲琅。 午时一刻,宫中的总领大太监,高公公甩了甩拂尘,从宫道另一头走出来,路过阁臣们这边时,互相问好。 “高公公,贵妃娘娘怎么不来?” “大人是说西陵公主啊。”高太监不着痕迹地纠正了一下,“她一早先便进殿梳妆了,眼下吉时已到,该是准备好了。” 高公公带着捧着册印的内监们,走上宣政殿的台阶,在门前抖开一张明黄的绢帛,正要开念,突然脸色一僵,难看异常。 “……这不是封妃的诏书。” 吱嘎一声,宣政殿的门打开了,在场包括阁臣、北燕使臣、宫人、禁军卫在内的几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宣政殿的大门。 他们都惊呆了。 朱瑶兮一身朱红装束,眸若星华,看似挽着、实则牵拉着一个稍显瘦削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金玄二色的龙纹朝服,头戴大典时才会用到的九旒金冠, 一个陌生人穿着龙袍,但却没有人敢说他是什么叛贼。 “那是……” “没错了,虽憔悴了许多,但的确正是……先帝。” 众人还在迷茫时,只有贺公突然高喝一声,跪倒在地上。 “先帝!老臣日夜皆在期盼北燕能让陛下还朝!” 是他了,是大魏先帝封逑。 封逑看向下面每一张或恐惧、或惊诧的面容时,眼底都充满了无尽的阴戾与疯狂,他抬起枯瘦的手臂,嘶哑道:“谁允许汝等……称朕为‘先帝’?越王无诏自封为主,尔等跟随他者,俱为叛逆!” 大多数到场的阁臣们受贺公一派带头,看着气氛,不由得同样跟着跪了下来,只有寥寥数人站在下面。 “先……”有年轻些的阁臣机敏道,“启禀太上皇,陛下为接回太上皇而调兵北迎,敢问太上皇是如何到宫中来的?” 他说完,就被闻人清钟从后面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不待他发作,一支冷箭“嗖”地从他头皮上方擦过。 一时间,人们冷汗透背。 这不是什么太上皇回归,这是……宫变!是一场趁封琰离京,调虎离山后才蓄意发动的宫变! 或许是许久未杀人,封逑眼睛里极其渴望见血,甚至有几分亢奋,指着那敢发声的阁臣道: “将此叛臣剁碎喂狗!朕要看着他剥皮放血!” “够了。”旁边的朱瑶兮道。“今日带陛下出来,不是为了杀人,请陛下看那里。” 一阵香风弥漫,封逑脸上嗜血的神色淡了一些,他视线所及之处,宫门大开,一列北燕的使臣如约进入,在他们中间,有个穿着一身狐毛滚边华服的少年人,没形没状地走在宫道上。 远远一看见那少年的面容,封逑呆住了。 “像吗?陛下。” “像!像!”封逑傻子一样疯狂点头,“朕的梅雪少年回来了,他肯来见我了……” “好,那陛下得遂心愿了,该是时候如约听我的话了。”朱瑶兮嘴角带着一抹讽刺的笑,“现在下第一诏,废封琰为越灵王,夺其军权,由陛下重掌大魏。” …… “第一诏,她必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这不可能成功,因为军权捏在封琰手里,此举旨在表明立场,为的是得到朝中那些反对封琰势力的投靠。” “一放之后,必有一收。她将展示自己控制先帝的能耐,暗示那些势力先帝已是无牙之虎,但只要有这个名头在,先帝始终在名分上压封琰一头,她是最值得合作的对象。” “那么第二诏,她就需要有一个拥有绝对名望的人,为今日发生的荒唐大事而背书。” 藏珠殿里,夏洛荻捡走了棋盘上所有的白子,只留下一条黑龙般盘虬的黑子。 然后,她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落拓文士,双眸冷静之极。 “第二诏,起复你乐修篁,定人心。” 第122章 风声 “为师还记得, 第一次见你时,你方才八岁,在秦氏诸女儿中, 你六艺上虽不及不语, 但却最有谢庭咏雪之态。” 乐修篁坐在夏洛荻对面, 藏珠殿如今里外都是新来的禁军,或者说是原帝江关随调入京的将士,他们倒不认得什么红线娘娘,只知道迎接的是位天下闻名的贤相。 很快, 他便要官复原位了。 但毕竟时辰未至, 乐修篁还有些时间找昔日最得意的弟子闲谈两句。 这一次, 夏洛荻再也没有那时对峙的狼狈,她甚至手里还拿着她在乐氏门庭里做弟子时日日不离手的《乐氏治世杂论》,一章章翻阅间, 还一心二用,像个观棋者一般口吻冷淡地分析情势, 见微知著地推测出了宫里正在发生怎样的宫变。 这倒让乐修篁想起了她还叫“秦不言”的时候。 “秦姝”的名头是很响,却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养在深闺里,过着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日子。 以“秦姝”之名扬于四海时,秦不言这位国公嫡孙女, 时常举办四季文会,遍邀下帖的王孙公子与会,名为相亲,但那些王孙兴冲冲去了秦府, 最后却都是空着荷包出来的。 秦不言有个规矩, 想见她和秦不语就需对诗, 对不好的, 按文采高低罚钱,以去浊气。而罚的钱,都去赈济灾民、捐赠学塾去了。 哪家的贵女做这般荒唐的事,她家里人管不得她,外人也不介意被这么一个俏佳人骗,一时引以为风雅之事。 可好景不长,秦家叛国案发,秦氏一族覆灭,而后的七年,她再未展露过任何少女时的才情。 “……秦公死后,为师本想去保住你们,但无奈赵王的人下手更早。那时还当你们都死了,没想到天不绝汝,你竟能从流民里活下来,还找到我这里。” 乐修篁还是一副落拓打扮,灰色的、起皱的儒生文士袍,旁边贺公为他新制的朱紫官袍他碰都没碰。回忆到某一幕,脸上带着少许困惑。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就……有那个志气,敢叫我收你入门,教你救世之道?” 夏洛荻平静地看着这个灭门的仇人,道:“我万幸没死,被江水冲上荻花滩头时,本想借路过商队逃难,却因满身泥泞,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说丑。” ——哪儿来的丑东西,燕人都要南下了,别挡爷的道! “……我浑浑噩噩去了东海郡,路上还挨了个不知道哪里的王爷一鞭子,说他是要去见秦姝的,叫我别污了他的眼。” “等到了东海郡,又听说北燕的军队即将来此屠城,万念俱灰时,我便索性睡在城门,等骑兵来了,第一个踩死我,算是一了百了。” “那天天亮后,城外终于传来了马蹄声,城门开时,我见到的却是一支军容整肃的魏军。他们人不多,而即来的北燕军队有五倍之于他们……他们却要留下来守城,和东海郡共存亡。” 说到这里,夏洛荻已然心如铸铁,平静地说道: “若以你的学说而言,人心本性为恶,他们有的是时间逃命积蓄力量以策求存,那他们为何要留下来?甚至之后也无人提起过这份功勋,甚至那守城的藩王都不愿留下姓名。” 乐修篁已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东海郡守城战,是越王第一次彰显领军之能,在各路藩王、诸侯里是唯一取胜的存在,但却因此被朝廷所忌惮。 “历朝历代皆有此种固守忠义之辈,大势之下,于大局无用。”他说道。 “但他得到了我。”夏洛荻轻声道,“他的兄弟们弃百姓救美人,两者皆失。而他,弃美人救百姓,却两者皆得,若按你唯利害之论、人心不存,此为何解?” 乐修篁皱了一下眉心,终究还是摇头道:“特例而已,不足以为证。” 夏洛荻道:“你经历先帝封逑一朝,看尽苦厄,自以为世道沦堕落,唯有覆灭王朝才能彻底改变这个活地狱。所以你选择抛弃人心,以为自己能为这世道开辟出一条出路……在我看来,此种腔调,实为可笑,你和自比为神的红线娘娘并无二致。” “她为私,我为公,是本质不同。”乐修篁虽然这么说着,但或许是因为在夏洛荻脸上看不到一丝失败者该有的晦暗,反倒让他有了一丝躁郁。 传道一生,他不能质疑自己的道。 “不同吗?你们都否定人心,都通过不择手段地杀人、夺势,以期让天下变成你们眼中的模样。” 对于朱瑶兮,夏洛荻从见到她第一眼就放弃规劝、说教,因为她这种人是知错而不在乎,越是斥责她的恶,她越觉得自己能为非凡。 而乐修篁是求道入魔,混沌的世道里,他早已分不清是非。 “我已得救世大道。”乐修篁缓缓道,“我自圣贤文章中所得,为的是千秋万代存续之道,天意终究会站在我这边。” “是吗?你自认得道,纸上畅论天下事,字字句句‘为天下好’便觉自己有生杀他人之权。可世间岂止读书人有道?那世间未有文字、甚至无孔孟之时,先人何以扶持至今?” 乐修篁一怔,夏洛荻将他的著作翻开来,道: “百姓勤耕织,官吏罚善恶,这不是道?” “将士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也不是道?” “哪有那么多道,天下人为求身家存,为求四海和,故而日日耕作,故而保家守国,这本就是摆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的道!” 夏洛荻每说一句,就将乐修篁的著作撕下一把,到最后,往上一抛。 白纸飘舞着落下,昔日被她所奉为圭臬的教条文字,此时此刻一文不值。 穷极一生的治学心血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在眼前漆黑一片的棋盘上,乐修篁那恍如封冻了几十年的沉静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很清楚夏洛荻曾彻底接受过他的学说,她和朱瑶兮那种“天下一切当为我死”的绝对私心相反,她可以做到“公心”的极致,只消把人性抛却,就是最完美的圣人。 “你曾认同的……”乐修篁缓缓道,“我们要彻底改变这王朝独尊的世道,推崇圣贤以治世,为的是让往后千秋万代的百姓能不再受一家一姓的昏聩之主所祸……” “是,我认同,我认同的是以我残躯换千秋清平,而非残害百万黎民而换取的一场空梦,而你就是那个发梦的疯子。” “不明是非,不晓善恶,凭着读了两本书自以为晓得世间万理就敢轻贱人命,什么读书破万卷,读的废书!做的废人!” 废人。 乐修篁耳中一阵嗡鸣,片刻后,几声稀稀落落的拍掌声在身后响起。 新来的禁军左右让开,朱瑶兮一袭如新嫁娘般的火红宫装,不知何时踏入了藏珠殿里。 “老师,我早说过,师妹是无法劝服的,独你偏心她。”朱瑶兮理着手腕上的金饰品,随意道,“与其争论这些虚无大道,倒不如回头看看,我手上可是劫材已满,唯欠老师一阵东风相助。” 言罢,门外隐约站着薄有德的身影,正恭顺地等着乐修篁跟他走。 乐修篁似乎有些失神,并没有回应朱瑶兮的话,起身缓步离去了。 藏珠殿里只剩下朱瑶兮和夏洛荻。 “看来你是真生气,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乐氏门庭所教,谋士第一,先怒者先败?”朱瑶兮走到棋盘边,随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正中央。 夏洛荻瞥了一眼门外,道:“内阁里有你的人,才让你控制了宫闱?” “是我控制的吗?”朱瑶兮挑起唇角,道,“明明是贺阁老和先帝要复辟,我只是个被他们胁迫的弱女子罢了。” “帝江关回京不过五日路程,你便不怕封琰回来一并把你们清算了?” “我当然怕,但他回不来了。”朱瑶兮玩着棋子,道,“现在看出来我是什么布局了吗?” 夏洛荻默然,良久,她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 这场布局从霞州就开始了,朱瑶兮高调出场,故布迷障,中间几场布计,包括那种种讨嫌的行为,为的就是当一个靶子把封琰和夏洛荻的目光全数聚在她身上。 有灯下黑一说,当一个人太过备受瞩目,她身边就很容易被忽视。 “北燕放出先帝的消息,让我们误以为危机在帝江那边,实则封逑早已被送到了魏宫中藏起来。”夏洛荻道,“接你回京时,一路上你的一切都几乎被我翻遍了,你在京中接洽的人我也着人盯着,你是如何把先帝那么大的一个人送进宫却无人察觉的?” 朱瑶兮看着她笑,道:“猜不出来,你就可以死了。” 夏洛荻似要抓起一枚棋子,手刚碰到棋篓时,蓦然一颤,棋篓掉在地上,白棋散了一地。 “奉仙夫人。” 封逑不是跟着朱瑶兮来的,他早在朱瑶兮抵京之前,就随同北燕和亲的使团进京了。而在那期间,西陵公主的乳母奉仙夫人与德妃斗气摔断了腿,闭门调养……闭门调养的根本就不是奉仙夫人,而是封逑。 …… 正月十五,帝江关以南的州府郡县大多沉浸在一派元宵佳节的氛围当中。 上百艘战船如大雁一般自帝江关船坞口顺着缓慢的冰流驶向大江以北,从正午行驶到黄昏入夜,当星子挂上天际,大魏的战船终于瞥见了帝江北岸,燕国的水寨。 江上薄雾,难以看见远近,唯有城墙、哨楼的灯火在飘雪里闪着光。 “青玉虬龙,是先帝的龙纛,北燕准备的倒是周全。” 中州大营的将领们在甲板上看准了那北燕沿岸的灯火,猜度出那布局阵势和西陵公主提供的北燕布防图并无二致,便一面命战船拉开阵型,一面回报船舱里闭目养神的皇帝。 将领们跟皇帝征战久了,向来心直口快:“从帝江关出发时就见陛下精神不振,可是因偶感风寒?” 皇帝掀开眼皮,缓缓道:“朕见先帝近在眼前,如骨鲠在喉,你们莫非不知?” 事到如今了,皇帝杀心已定,只有他手下的武将们最是开心——封逑在朝时,他们可没少受这昏君的委屈。 “陛下最近说话文绉绉了许多,好教末将等人不习惯。不过陛下既然放话在此,末将们哪能让陛下忧心,只待战船近岸,万箭齐发,管他岸上有什么鸿门宴,都教它灰飞烟灭!” 而在北燕这边,仅仅在离岸不到百里,桐州、遂州两座城池前,莽莽雪原上,北燕的大军如群聚的乌鸦一般将白茫茫的雪原铺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漆黑。 “前锋,鞑靼十二部三万大军。” “右军,啸云军十万。” “左军,三江会五万水军。” “中军,朔京本部大营,合大军二十五万,只待魏主率军登岸支援,便以此二城为坟场!碾而压之!” 一支支卷旗而立的旗杆下,朱明几乎带着北燕全数的军事力量集中在此。 他知道一个封逑只会招来如今魏国的杀心,而魏国最大的可能就是将计就计,借着迎接先帝的名头,索性率领大军登岸奇袭和他们撕破脸。 朱明等这一天很久了,脖颈上的伤口日日作痛,提醒着封琰曾在他喉咙口留下的半寸之伤。 封氏那对父子,一个毁他一生,一个令他含恨。 他眼底血雾弥漫,道:“还不算周全,那封氏小儿用兵不若,一旦估算出我兵力五倍于他,必定以撤退为上,倘若他撤回帝江……” “那就是俺们三江会大展身手的时候了!三江会霞州水军把那魏国什么鸟大营打得屁滚尿流,天下谁人不知,若走脱了魏国昏君,俺们只管提头来见!” 说话的自然是三江会的梁斩,他此刻穿着不太合身的燕国甲胄,见周围燕军哄堂大笑,挺了挺肚子,顺杆子往上爬,道:“不过陛下,俺们看那魏国昏君不顺眼已久,倘若此番斩其首级,能得什么赏?” 朱明神色微缓,道:“尔等想要什么赏?” 大汉道:“俺们如今投了明主,也不缺犒赏吃穿。今日恰好带着叫俺们老太君来了,杀的也是她秦家的仇人,就让她坐坐你的位置可好?” 是秦姝! 原本森立的燕国大将们纷纷看向三江会所在的左军,只见一众三江会的水匪左右分开出一条路,有个一身白衣、乌发雪肤的女子从那侧缓缓走来。 一轮明月从雪云中缓缓浮出,清冷的月光落在那张清绝的玉容上,让人一见之下便忘了呼吸。 这就是秦姝了。 比起惊艳,朱明看向秦不语时,却是诸多复杂的心境。 他年少时为封逑看中,朔州侯府声名尽毁,唯有血洗魏国、夺天底下绝顶的佳人,方可洗刷他的耻辱……如今他终于得到了。 “朕先前多次以后位请你,你不愿来,今日为何便愿意露面?”朱明问道。 秦不语平静的眼眸中映出朱明的影子,她轻声回道:“我来看,我的仇人,要怎么死。” 第123章 烽火 元宵夜, 桐州在帝江边的江岸边一片肃杀。这里原本是燕国设在此地的水寨,子时一过,几百艘战船乘着大雾靠近江岸, 排成一字,随后万箭齐发, 浸了火油的箭如流星般密密麻麻地射向沿江燕军,连同岸上的龙纛一起烧成一片火海。 子时三刻, 燕国帝江水寨被上岸的魏军所灭。 “怪事, 这江岸重地, 燕国就派了就这两三千水军,着实奇怪。” “莫不是布防图有误, 对方有诈?” “先不管有诈没诈,先帝可有找到?” 不多时,士卒们在水寨上搜到了一具脸部烧焦、身穿锦缎的男尸, 便派人抬去了皇帝那边,顺便请他示下该如何进军,得到的回复是——先帝已死,直奔桐州城, 和驻守在那里的先头魏军汇合, 以为立足。 这本就是原来的行军战略——以迎接先帝为名, 奇袭燕国沿江大营, 再占据桐州, 即刻开战。 战术上反倒不需要什么计谋,正式开战那就是两国家底的较量, 人多打人少, 指挥不出错, 足以。 于是到了丑时, 魏国随战船而来的五万大军悉数抵达桐州城。 丑时半,桐州城里在家宅中夜不能寐的百姓们听见了密集的大军脚步声,偷偷打开门窗,在通明的灯火里,他们看到了魏国真正的龙纛王旗。 昔日统治这片疆土的魏国皇帝,真的御驾亲征了! 魏国大军进城之后,将领们迅速查验城中防务,一见那低矮的城墙,便一个个皱起了眉头,回到皇帝的御辇前回话。 “陛下,这桐州城的城墙薄如脆纸,我知晓军进驻之后,虽以防万一修筑了羊马墙,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大城,此地绝非守势,依末将见不如主动出击,沿燕国朔北道北上去取瑜洲。” 许久,御辇中人咳了两声,道:“就地驻守,通令桐州城,大魏边域自今日起,不退桐州以南。” 比起城中弥漫起的硝烟味,城中的百姓们更是恐慌,他们被北燕统治了十几年,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朝被占据,一朝又被还回去,不安的情绪在城里蔓延。 “爹,魏人会怎么对我们?”有不少孩子是这些年间才出生的,一出生便自以为是燕人,“若他们要找咱们家算账,我就跟那些魏国狗拼了。” 曾作为大魏子民的父亲叹了口气,听着外面的响动,不多时,脚下的大地传来了细微的震动。 不一会儿,一驾快马慌张地踩过桐州城的街道,一路奔走,一路疾声高呼—— “报!鞑子转向燧州!” “报!燕军几十万向桐州城杀来!” 开战了。 听到那街上的传令之后,所有桐州城里的百姓们心脏都停了一瞬。 父母辈们脸上出现了恐慌,家里的少年倒是亢奋非常。 “爹!听到了吗,燕国没有放弃咱们,几十万大军呐,等他们杀来,我就出去,宰几个魏国狗的头去邀功,没准也能混个将军当当!” 少年说完,正要去柴堆里拿斧头,被父亲揪住后领,“啪”一声打在脸上。 “糊涂!”老父眼睛通红,“你爷爷祖籍洛郡,都是魏国人,一脉的根,关你什么事!” 少年捂着脸不服:“那又怎么样,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魏国过去没那个本事守自己的地,现在就有了?爹你也听到离开,几十万燕军围过来,那魏军只怕听见就要游回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老父亲叹了口气,竟无言以对。 他们已然被魏国放弃一次了,朱明所立的燕国,治下苛捐杂税颇多,但三个孩子里好歹能活下一个。 这么多年过得苦,但苦也苦习惯了。 至于魏国,总听过往的商人说如今是如何今非昔比,但耳闻不如眼见,他们也都是在魏国那昏君的手底下过了苦日子的,没见过自然不敢信。 “你不准出去,等魏军退了,就……” 老父亲话音未落,家门外的大街上有军士敲锣钹经过,每走一段,便高声道—— “大魏皇帝陛下有令:告桐州父老,魏国即日起不退桐州以南,我军所驻之地,不舍百姓一人!” …… “冲!今晚就屠了燧州,燕主说了,今夜燧州的钱财和女人随便我们抢回草原,左右明天天一亮这地方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按汉人们的说法,也算是积德了!” 鞑子特有的矮脚厚毛的“乌伸马”踢着一路霜雪奔向遂州城,每个骑兵俱是斗志昂扬。 燧州地势高,不比桐州就在沿江附近,大魏不可能支援过来,而且在燕军主力的包围下,今晚的燧州必定是一座孤城,大有可能开城便会献降。 待整个燧州的城池在幽微的月光下出现,鞑靼人们停下马头,让一个骑兵去叩关,让他告知守城者桐州已被燕军十几万大军围死,开城不杀。 杀还是要杀的,骗开城门而已,他们不讲那些礼义之道。 良久,骑兵回报说护城河的桥已经放下,遂州城的城守像是要开。 鞑靼的首领们看到厚重的城门开了一条缝,兴奋之余又有些疑惑。 “那燕主不会是骗我们的吧?这都是他自己的子民。” “谁知道呢,汉人们自己咬起来,比旱灾时的豺狗都凶,何况阿赤台在时,这魏人的软脚病他是亲眼见过的。” “他要是还活着,没准也能捞个魏国的城池享享福,可现在都归我们了。” 鞑子们舔着牙齿,鞭子已然拿想手上,看到遂州城的三扇城门缓缓打开之后,高声吹了声马哨—— “杀进城去!男人和小孩砍头,女人抢走!天亮前烧光这座城!” 他们如潮水般冲上护城桥,第一个先锋的马蹄刚踏上护城桥的木板,城头上“嗖”地飞下来一支箭矢,正中其眉心,他的狰狞笑容还僵在脸上,人便一头栽倒进了护城河里。 “弓箭手!” 刚才还漆黑一片的遂州城城头忽然火把齐亮,一排排弓箭手林立而起,眨眼间箭雨泼天而落,鞑靼的先锋们当头淋了个痛快惨嚎不断地往后退去。 “砲车!把砲车推上来!” 这一战是攻城战,为以防万一,朱明事先拨给了鞑靼人们攻城器械,只是他们耐不住,以为能吓得燧州城开门,没想到当头吃了个亏。 然而砲车笨重,还未推到射程内,燧州城三道城门里便密密麻麻地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重甲之士。 全副的重甲、铁靴,每个人配长刀、短刀、甚至还有弩。 本来惊怒交加的鞑靼人放眼一看,那齐整的甲士,一看其装备心都凉了一半。 且不论重甲克骑兵,要知道只有燕主的亲军才有这样的装备,其他的号称十几万二十几万的大军,大多数还只是布甲,根本养不起这样的精锐。 “燧州城小,他们不会超过三万,去燕主那请援!” 鞑靼人刚才那一波死伤惨重,凭血性也不可能就这样退出战场,硬着头皮打算再赌一波。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漆黑的重甲无一人发出战吼,冷酷地往前压进、再压进,当头的大锤手、次一排的枪兵、再次一排的陌刀手,最后由短兵甲士收割,一步一血,如同料理待宰的牲畜一样,冷酷地收割着。 月色惊恐地藏入云层中,燧州城下只听到刀剑斩骨入肉的声音。 寅时一刻,月亮重新出来,燧州城门里,一头玄驹披着夜色缓步踏出了城门。 封琰的眼睛里映出雪地上四处流淌的鲜血,开口道:“死伤?” “死伤一十三,斩敌八千。” “记下来。鞑子残军撤退,朱明必有支援,继续备战。” “是,可……若来的是啸云军呢?” 啸云军,燕国当前除朱明的亲军外唯一精锐,他们装备或许不及如今的魏军精良,但全数是老兵,军纪严明,上阵时阵势变幻自如,极其难缠。 封琰道:“等的就是他们。” 到了天蒙蒙亮时,西北风的平原上传来了整齐的行军声。在这整齐的步伐里,一个太监的声音尤为刺耳。 “陛下有旨,燧州城的伏兵必是为支援桐州而来,啸云军需将那股无名魏军堵死在燧州,否则尔等皆提头来见!” 啸云军如今的五个将领脸色难看,有人气不过,道:“上个月军中闹时疫,公公若早些批下良药,我等手下的将士又何必带病上阵,这可是数九寒冬!” “还敢顶嘴!莫以为公西宰如今是个废人了,尔等就能怠慢军令,还是说,你们堂堂世代军户,到头来还不如三江会那一帮水匪?” “你说什么!”啸云军有将领已然勒马按刀,“你敢侮辱公西将军!” 那太监出身的监军先是害怕了一下,见有人拦住他,复又大起胆子来:“本监军说的不是事实?尔等除了当年投燕,这些年来可有建寸功?陛下早就对尔等不耐烦了,这个当口若再不用,就是废军一支,本监军可是为你们好。” 啸云军诸将领咬了咬牙,想到这些年有不少将士在燕国内定居成家,一时间又都忍了下来。 很快,啸云军便看到了燧州城。 城墙下有一人单骑而立,不一会儿,城墙上有人高声喝问:“可有啸云军炀陵旧部的将军,上前说话。” 燕国这边,没遇到预想中的埋伏,一时有些困惑。 商议了片刻,得出结论—— “……阵前说话,怕是要降吧。” 于是他们这边也派出了一个将领上前去,待到了近前,见到那城墙下的高大人影之后,不免一惊。 “你……您是?” “我记得你是秦公帐下的裘校尉。” 封琰淡然道,“别来无恙?” 那裘将军身经百战,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魏国的皇帝竟然亲自来了,既警惕又困惑。 “魏主不是在桐州御驾亲征?大燕的探子应该亲眼确认过,这才敢给我主发信围了桐州。” 封琰接着道:“因为我知晓朱明不放心啸云军,断不会让你们打头阵,故而来燧州等你们。” 裘将军不禁吞了一口口水,道:“陛下不必挑拨,我军如今已归燕,不可能背主。” “我来燧州,非为让尔等降,乃为与尔等正面一战。”在那裘将军诧异的目光下,封琰淡然道,“我所携两万亲军,皆为百战精锐,当年为尔等截击未能建不世之功,今日前来雪耻。将军若不降,沙场恩怨沙场了结,请赐一战。” 裘将军呆了一阵,道:“既为战,陛下何不设伏?” 封琰道:“我听闻燧州城曾为啸云军驻地,尔等将士中有不少人家小在城内。” 裘将军心里一沉,其实他们啸云军早就担心这个,但朱明和他们保证,只杀城中魏军不动百姓,只要百姓们安心在家,战火就烧不到他们家眷那里去。 但又听说朱明和鞑子们私底下有不为人所知的交易,也不知怎么和那在这里有家眷的两千多将士交代。 “确有其事,但只有二百户罢了,陛下莫非以为这样便能威胁我们?”裘将军故意将数量说少了,唯恐战前封琰拿那些家小祭旗。 可封琰没有,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正: “我手下的将士,他们的家小在大魏风雨无忧,没道理你们的将士就要挂着为难而上战场。” 裘将军瞪大了眼睛,他喉咙里一阵发酸,道:“您的意思是……” “让他们把家小接走,我们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封琰的口吻很平淡,调转马头背过身去时,又道,“还有……对不住,当年封氏没能护住秦公,也没能留住你们。” 第124章 乱战 “这是两国交战, 只要我们接家眷时趁机杀入城中——” “你们赢不了。” “魏主好自信,你背后可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大魏,你就不怕输?” “我不会输,而且这一战, 我要北燕亡国。” 裘将军见过太多战场上的画面了, 他见过万人围剿一座数人坚守的孤城,也见过几千人追杀几万人的溃军。 都说兵家胜败无定, 但他们这些老兵都知道只有一种人常胜不败。 就有那种没有想过输的人。 一旦开战, 便没有败战这么一说, 倾举国之力碾压、消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打不赢,就打到赢为止。 沙场一照眼,视死忽如归……脚下这燕国的官场里磋磨了多年,他早已忘记啸云军当年也是这般的威名。 裘将军浑浑噩噩地回到啸云军阵中, 他的生死兄弟们围上来问询, 听到魏主就在前面的燧州城时, 一个个诧异不已。 “燧州城小, 至多两万魏军,他怎么敢……不对!” “你们还记得当年这魏主渡江奇袭朔京, 半寸之差,显点杀了陛下的时候吗?那时候他也只带了两万人!” 所有人脊背发凉。 魏主敢在燧州这小城里现身, 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这七年间从未忘记过当年只差一寸的胜败, 还是当年的两万人, 他要用这两万人和他们见分晓。 “尔等还在等什么?!”后面的监军太监一听燧州城里兵力不多, 一时间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军五倍之于那魏军, 尔等冲过去就算填也把燧州城填平了, 还在磨蹭什么?” “公公。”啸云军的将领们艰涩道,“燧州城是我啸云军三年前的驻地,有我啸云军将士的家眷,足有近万人。眼下……眼下那魏主……魏军大将称,可以先接走我们麾下军士的家眷,再堂堂正正开战。” 那监军太监脸色倏变,站在马车上道:“哈?你们在说什么鬼话!你们这些贼配军,胆敢贻误军务不成?” “可开战之前,陛下也未告诉我们战事要在燧州打!” 监军太监急道:“废话!要是提前告诉你们转移家眷,魏国皇帝哪敢过来——” 他急赤白脸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忽觉失言,但打住话头时已晚了。 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将军们一个个挺直了脊背,尤其是那裘将军,一把将那监军太监从马车上扯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厉声喝问: “说清楚!是不是朱明要拿我们将士的家眷为诱饵引魏军过江!还放了鞑子过来,你们要屠城是吗?!” 监军太监终于恐慌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的事!陛下向来视啸云军为左右手,怎会轻易割舍……陛下发话了,只要这一仗杀得了那魏主,往后有的是魏国的妇孺供你们挑……” “畜生!”裘将军大怒,一脚将那监军踹在地上,拔出刀来,“人生在世,连妻儿都护不得,算什么丈夫!” 其他将领慌忙拦住他:“裘四哥!想想公西将军,将军还在朱明中军大营!” “将军幼承秦公规训,岂忍得了这等荒唐之事!” “那还有小姐呢!你忘了,国公爷唯一的血脉还在朱明手上吗!” 还有秦不语。 裘将军清醒了过来,年近不惑的老兵,眼眶发红地看着同僚:“我如何不想救小姐,可我们的将士便不是人?凭什么就要为了朱明那心狠手辣的东西去死?” 苦涩的情绪在每个人脸上蔓延。 北燕看似强大,实则穷兵黩武,不擅经营。尤其是朱明为人高傲,供养军队全靠压榨黎民百姓,北燕朝廷里腐臭难闻,让他们这些沙场血性之士,低眉顺目地讨好那些官宦,只为能讨得一些薄饷。 监军太监听到了他们的话,唯恐他们真的反了,捉住他们的话头道:“你们好生想想!公西宰和秦姝就在陛下的中军里,你们胆敢临阵生异心,就是要他们死!你们就会是让秦家灭门的凶手!” 裘将军终于忍无可忍,钢刀正要高高扬起,便又那燧州城下三扇城门全开,一户户拖家带口的百姓带着恐慌的神情从城门里走出来。 直到看到啸云军的旗帜之后,那些百姓们才加快了脚步,一直到啸云军阵前,城池上也没有弓箭手出来射杀。 什么埋伏都没有,就这么将啸云军的家眷主动送出来了。 “夫君,那……那魏国的官军说要和你们打仗,叫我们去羊头山上暂时躲一躲,这、这可当真?”抱孩子的妇人惶惑地看着从阵中涌出来的啸云军将士。 “他们可有为难你们?” “没、没有,魏国的官军来了之后,就把南城门开着,百姓想走、想留都可以,他们还说,两国交战,外面凶险,若愿意留下的,他们必保护我们周全。” 一股酸楚涌上喉腔,每个啸云军将士都无言地看向那几个做决断的将领。 半晌,裘将军朝那监军太监啐了一声,命人将其打出去,提刀上马,大声道:“若单是咱们啸云军的兄弟,赤条-条无牵挂,反了便反了,左右不过头一颗,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但军中将士们已在燕地诸州安家,朱明若不死,累祸岂止我等!更莫说公西将军和小姐!这一战要打,败了我等便认了,胜了我大不了赔他一命,酬他这番仁义!” 沉重的铁甲声从城门里缓缓涌出,于燧州城外铺开阵势。 刀出鞘,弓在弦,这是当今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之间的对峙。 “盾兵走新月,左右各张翼!” “破云营、穿云营,雁形掠阵!” “镇云营三十步一进,平戎万全阵!” 远处的城门处,啸云军的阵法变幻,空气里传来熟悉的血与火的味道,周围的将领们脚下的马匹都亢奋地磨起了蹄子。 魏军这边对上啸云军变幻无穷的阵势,并未自乱阵脚,而是结成最普通的方阵,齐齐踏出一步。 “全军,压前百丈!” 玄红的魏军,暗蓝的啸云军在燧州城前的雪坡上终于交上了手,铿锵兵刃的交击声一传来,双方压抑着的战吼陡然爆发。 “杀!” 魏国的中州大营已经多年未征战了,此时与啸云军这一老对手一交手,将领的观战声中夹杂着一丝兴奋。 “陛下,这啸云军不愧是秦公手下的精锐,行阵流畅,连士卒的步伐都这般整齐划一,当真精绝!咱们当年败在这等英雄手下,也不枉沙场走这么一遭!” 将领们兴奋地讨论着,却许久未听封琰说什么,斗胆一望,却见封琰眼底罕见地有些悲悯。 “陛下,有何不对?” 封琰缓缓道:“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布甲。不止如此,北燕分明背靠鞑靼,啸云军骑兵的马匹却还如此瘦弱。” 他手下的将领们一个个喉头哑然。 激赏是真的激赏,但他们看向身边随便一个年轻兵卒,腰上挂着的破甲弩,就能随意击穿那身经百战老兵身上的布甲。 眼前也正在发生这一幕。 最先从瘦马上倒下的,是一个啸云军中的骑兵,他气势万钧地从斜翼冲来,一手倒钩梨花枪,若冲到阵前,必能带走一颗人头。 但一支小小的弩-箭从盾甲缝隙里射出,这样近的地方,弩-箭瞬息穿过他肩上的布甲,穿肩而出,让他重重落在地上。 倘若那不是布甲,他或许就能拿到一颗人头了。 灵巧的变阵,终究及不上这惨烈的装备对比。 “陛下,有我军这新弩在,当世无人可败我大魏!”将领们激昂道。 然而封琰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战阵称霸的时代终将过去,或许再过十数年,我们还拿着这些□□时,飞□□、火铳那些东西也能把我们也打得丢盔弃甲。” 将领们纷纷一愣,继而笑道:“陛下是说那些满身膻臭的外夷在炀陵城到处叫卖的那新式火铳?炸膛都不晓得炸多少次了,刑部天天在抓,陛下怕是多虑了吧。” 多虑?但愿是多虑。 封琰将目光重新放回到眼前的战阵上。 和鞑靼人交手时不同,啸云军虽然已足够小心,但压不住魏军更精良,像是一头撞上了铁山一般,被顶得节节后退。 “再进二百步,转守势。”封琰道。 “陛下何不直接率人杀入阵中?” 封琰用鞭子指着啸云军后方:“山后有鞑子离开时留下的砲车,他们可不是傻子,见白刃战失利,索性佯败,想引我们进砲车的范围。” 砲车是攻城的,但打出去的是碎石,漫天石头雨落下来,一样能打散他们的阵型。 他们若冒然进军,只怕要损失惨重。 众将领羞愧道:“是末将等人疏忽大意。” 军令即刻传了下去,啸云军这边见魏军逼退他们之后便迟迟不动,便知道对面的魏主已经看穿了他们的砲车调度。 “怎么办?他们那重甲方阵固若金汤,难啃得紧。” “这,断不能让他们杀到桐州那里,否则将军和小姐都不保!至少要拖住他们。”裘将军一咬牙,道,“我去诱敌!” 说罢,他便打马冲上阵前,一剑扫开缠斗中的两方大军,剑指封琰,搦战道—— “兀那魏将,敢与我效古人阵前决生死否?” 这都几乎只有话本上才有的老规矩了,两军交战,下面的士兵先不出手,由大将打头阵比斗,胜者士气大涨趁势掩杀。 但这年头谁讲这个,哪个将军敢带头冲锋,一顿乱箭下去管将其扎成筛子。 那裘将军已存了取死的心,然而魏军却在一道令旗下当真住了手,缓缓退开一条防线,随后让开一条路。 墨蹄玄驹被幽微的雪光照得肌肉起伏,不失优雅地走到阵前。 久违地,封琰提起了他那口刀,抹去刀刃上所沾的雪花,道: “将军是聪明人,我胜之后,啸云军自此解甲归田,换我护你们。” 已到阵前,裘将军强忍住诸般复杂的心绪,硬气心肠道:“他年若隔世,拔剑谢明主也无妨,但今日,我啸云军无论如何要拖住你!” 封琰看着啸云军阵中打马上前的诸多旧面孔,道:“你们尽可齐上,但最好想想——这一仗,是谁拖住谁?” 一道军报从啸云军后面传来,如同闪电撕开黑夜。 “报!陛下中军遭伏,三江会阵前倒戈一击,陛下急传啸云军回援!” …… 形势原本不是这样的。 桐州一座低矮的孤城,朱明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和亲、由是归还先帝,引诱魏主亲征,为的就是把他了结在桐州。 即便魏主率残军退回魏国,那也来不及了,他还有后手——朱瑶兮正带着封逑在炀陵篡位,他们便可趁魏国内乱一举杀过去。 但所有的一切,前提是,朱明得在正面战场上挫败魏军。 无论是大胜、小胜,只要赢,他只有赢,这场弥天盖地的江山大计才能得成。 直到,已经烧到城墙下的烽火陡然逆卷回了燕军余下十几万大军的阵中。 “陛下,鞑靼十二部畏战,说如今西陵公主不在北燕,他们吃了亏便不愿为先锋,要观望形势才肯出战。” “那就攻城,再探再报!” 这一等,又过了小半时辰,等来的却是他的监军太监密报啸云军与燧州城的不明魏军阵前勾连,有所异动的消息。 口出反言,但阵前还没有反,好歹是正在和魏军拉开了架势交战。 坐镇中军的朱明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但他看了一眼身侧坐着的秦不语,却又不觉得啸云军有那个胆子反水。 遂招来了坐着轮椅的公西宰。 “公西将军,当下情势,以何取胜?” 公西宰看了一眼沙盘,道:“如今可见魏军早有布置,首要之务,便是防范燧州城的魏军来援桐州。” “可他们人马不多,即便来了,围而歼之岂不稳妥?” 公西宰马上道:“陛下也是军中之人,岂不闻大战最忌‘多变生乱’,按原定战略攻下桐州城才是最稳妥的,若放任他们来,就是‘敌不变而我军变’,对我们断无好处。” 这是兵法的老生常谈,但朱明刚听了密报,对“军变”这两个字尤其敏感,眯起眼睛打量公西宰。 “朕自然知晓,可啸云军自诩阵法无敌,却与那燧州城的魏军相持甚久,将军不觉得奇怪?” 公西宰沉默了一下,道:“或许是那魏军精良远胜于我等,这才如此难缠。” “是吗?”朱明沉下脸色,问秦不语道,“秦氏,你可曾见过你祖父麾下的啸云军,几时五倍之于敌手却久攻不下?” 秦不语微阖着眼,道:“民女只知,若仇窛在我眼前,便要不计一切报仇雪恨。” 朱明冷笑了一声,终于下了决断:“回调啸云军!” “陛下不可!”公西宰几乎要撑着轮椅站起来,“临阵抽兵,待魏军勾连成势,我军重兵围城之优势便不存了!” “现在若不传,难道等他们从了魏军,从背后给朕一刀?”朱明道,“魏国与秦家仇深似海,见面必厮杀见分晓,岂有阵前勾连之意!调三江会诏安大军防在大军右路,以免生变!中军从速攻下桐州城!” 公西宰只能缄口不语,他晓得朱明杀心已起,但碍于他在军中威望,此时还不会直接动手。他同秦不语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垂下眼睛。 直至天色渐蓝,突然一阵哗乱从外面传来。 “陛下!三江会不听军令,进入中军时突然倒戈入阵,正往中军大营杀来!” 第125章 曙光 事发就在燕军砲车砸桐州城的时候。 三江会的水匪, 如今挂旗的新军,穿着不合身的布甲从砲车阵后方晃悠过去——之所以不合身,是因为招安了来才晓得燕国的兵部腐败严重, 发下来的甲胄破的、烂的, 霉的都有, 而开战前的后勤官已经不下三次找他们伸手要钱了。 不过这些水匪好似不在乎,教朱明手下的燕军也觉得他们是个软柿子。 “这不是梁将军吗,不是在后面压阵吗,现下是到哪里去呀?” “陛下叫俺们前去燧州把啸云军换下来。” “那这就怪了, 好好的换什么将?” “这谁晓得,军令只说打下来有赏,还叫俺们找中军支三万过去,合八万去把燧州打下来。洒家不识字, 你看这军令上是这么写的吧?” 一张军令交给燕军的中军将领,众燕军围过来一看, 顿时惊诧无比。 嚯,桐州城这里的魏主是假的,真的在燧州, 仅带两万亲军打算打一突袭, 正被啸云军拖在那。 而现在他们打的这桐州是个幌子。 “咋地了, 写的是个啥?”梁斩问道,“莫不是个苦差事?” 燕军将领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人拿肩膀怼了一下主帅。 “将军,打这桐州城有什么意思, 陛下有言在先, 拿下魏主的, 无论死活, 拜并肩王,加九锡,左右中军都在打魏主的主意,偏给了这水匪,岂不浪费?” “那依你看……” “这桐州城脆得像纸,倒不如同这三江会的水匪换了,他去接这攻城的苦差事,咱们去拿燧州,反正军令上让我们派军协助,也没说归谁领军。” 主帅颇有些心动,但多少顾忌阵前换大军,或被朱明斥,谨慎道:“可这军令颇有些古怪,陛下怎知那燧州城的魏主才是真的?待本帅拿兵符来核验——” 不等他说完,那三江会的梁斩突然喝道:“你们唧唧歪歪些什么?莫不是这军令上有什么坑要坑俺们老实人!俺们投燕是求富贵来的,凭什么你们在这儿准备拿魏国皇帝的头,俺们却在后面喝汤?还得累死累活地跑到燧州去,每甜头是仗俺们可不打!” 他形容粗犷,又不识字,燕军将领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不禁挂起笑容。 “梁将军说哪里话,陛下是曾说过,能取魏主人头者封王赐地,将军若不信,要不然……我们中军同你换一换?我们去燧州你来攻城?” 梁斩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们莫不是蒙洒家?这都兵临城下了,泼天的功劳就送给我们?” “什么你们我们的,战场之上只要能胜那就是一家人,何况这桐州城就在江边,三江会水战勇悍,城破之后正好方便你们追击,岂不更好?” 燕军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满口兄弟,诓梁斩把军令换出来。 梁斩被他们恨不得烧黄纸拜把子的架势弄得浑身不得劲,勉为其难道:“那洒家要是拿了魏主的人头,你们可得给表功!” “要的要的,一定表大功。” “洒家的兄弟们也不能落下,等俺们把那魏主捆起扛回来,一人发个红绸大花。” “要的要的,一人胸前带俩都成。” 直接给拱上帅位之后,梁斩终于面露笑容,目送那些燕军抽了一半主力带着军令杀奔了燧州城后,捏着攻城的帅旗,让手下把军师招进来。 “主帅走了吧?”裴谦从外面探头进来。 梁斩道:“走了,调了后面六万大军走,现在咱们这儿到燕主的大营防守很薄。” 裴谦吞了一口口水,他这几个月算是人头别在裤腰带上跳舞,每日里把脸上的胡子打理得柔顺有型,唯恐在熟人面前露了形迹。 “十万啸云军,八万燕国中军……啸云军要是不反,陛下得一人扛十八万大军,粗略一算,那可是十倍之敌。梁哥儿,咱们能行吗?” “那咋不能行?”梁斩傲然道,“你家皇帝只要扛到天亮不死,就够咱们把燕国这军阵冲烂了。” 听得他这句话,裴谦这才松了口气,道:“梁哥儿,起先我还怕你们不乐意,就算没有不语,投了燕国照样高官厚禄。” 梁斩哼了一声,道:“洒家可不是因为打不过你家皇帝老儿才招安的,乃是看在夏大人的面子。再说,北燕这些年是个什么德性,洒家住霞州的不比你们清楚?” 裴谦动容道:“辛苦兄弟们了。” “辛苦啥,倒是你们那些中州大营的将士,再在俺们寨子里逍遥几个月,只怕就不乐意回去了。”梁斩起身,走出指挥营帐,将军令一抛,一支烟火放上漆黑的天穹。 “兄弟们,熬了几个月了,动手了!” 夜空之下,攻城的砲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停下,如同巨大的骨骸停在战场上,泼满了血光。 桐州城城门大开,在帝江上登岸、进入桐州城的魏军一路从城中杀出,眼前燕军那人山人海的大阵,已经如同被一把钢刀斩穿一样,露出了整个帝国致命的心脏。 那是朱明所在的大营。 …… 大军决战,最忌变数。 当帐外远方传来明显带着魏国口音的喊杀声时,朱明终于晓得他中计了。 “……那三江会的梁斩受命调军时,伪造军令,骗主帅真正的魏主在燧州城,那些将领贪功,带了八万大军去了燧州,这才被三江会端了前线……” 呈报军情的将领还未说完,就被朱明一剑斩了脑袋,随他带血的剑指向了秦不语。 “贱妇,你带着魏军诈降于我?!” 寒剑挥下之时,公西宰忽然轮椅一转,单手接住朱明的剑。 “陛下。”血从公西宰的虎口处流下,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眼下不利有三,其一,西陵公主不在,鞑靼人不会听话留在军中防守;其二,中军被引往燧州,大营只有五万原朔州军;其三,三江会马上会与桐州城的魏军兵合一处,如今外面的大军只怕双倍之于我们。” 公西宰吐出一口常年淤积在心口的郁气,盯着朱明道:“眼下能救陛下的,唯有啸云军。” “你想说什么?”朱明双目赤红,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说什么,朕多年来待尔等不好?!” 公西宰正视着朱明,这么多年以来,他晓得眼前这个从朔州起兵,一步一步打下江山的君主有多狠。 而他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明显的心虚。 “原来陛下知道,那臣……可能是臣最后一次问你朱明。”公西宰厉声道,“秦家的叛国案,当真是你燕国伙同乐修篁一手策划,骗我啸云军反出大魏?!” 外面的喊杀声逐步逼近,朱明终于明白了公西宰的意图。 “原来、原来是这个,你想听真相。”朱明握紧了剑刃,始终没有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所以,倘若没听到真相,你就不会让啸云军来救,对吗?” “我晓得真相,小姐已经把西陵公主献计的事告诉我了。但我要替秦公听你说,当年尔等先放言要过江取秦姝,后构陷秦公谋反,取兵符骗开帝江关之事,你朱氏兄妹是否为主谋?” 字字句句皆是逼问,朱明终于感到了一股冷意。 那仿佛是阴谋之下,那些骸骨在地底仰望他的目光。 “笑话……” 朱明喉咙微微颤抖,他少年时蒙封逑侮辱,自卧薪尝胆起势而来,筚路蓝缕建下这份江山,何曾受过这等要挟? “告诉你又能如何?告诉了你……你不是照样要杀我?” “我只要听你说!”剑刃深深地割进公西宰的手心,他青筋迸出,道,“就当着小姐的面,当着秦家仅存的血脉的面,你说!我啸云军这么多年,竟是认贼为主!” 朱明赤红的眼睛转向秦不语,厉声道:“刀斧手何在,先杀了秦姝!” 帐外的守将士卒立刻进帐,公西宰大喝一声:“我看谁敢!动小姐之后,我今日必也会死在此地,啸云军上下得我心腹传令,亡尔燕国只在须臾!” 朱明陡然哑了。 眼前这一老一少,眼中皆存死志,他一个都杀不得。 杀了一个,另一个只要马上自杀,啸云军就会立马叛至大魏,他会死得很惨。 “公西伯伯。” 就在这对峙中,秦不语缓然出声,寒刃反射出的光落在她脸上时,进帐的燕军士兵不由得纷纷移开了剑锋。 “北燕欺瞒啸云军叛离,但当年大魏本为乱世,乱世求存,非不忠不义。多年来,他北燕与啸云军,虽无君臣之信,却有恩养之义。” “小姐……” “啸云军是家祖所立,却不必将我族之仇负累在肩上,有仇的,是我秦家与他。”秦不语幽然的目光看向朱明,“同样的,我‘今夜’说这句话,是看在你是睚眦的生父份上,替他全一份未曾谋面的孝义。” 提到睚眦,朱明这才想起,他那个同常后在魏国留下的儿子,是被眼前这个秦姝养大的。 他觉得颇为荒唐,秦家的遗孤那么恨他,恨到排布了这一场亡国之战,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但反过来却还顾念那一份子虚乌有的情。 都是负累着家仇,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没有像他们兄妹一样,一个不择手段,一个贪婪为乐? 凭什么还保留着一份傻子一样的人性? 公西宰缓缓合上眼,对着帐外道:“发信火,通令啸云军袖手罢战,给他们留条生路。” 袖手罢战,既不同魏军打,也不来救朱明。 这是最后的仁义。 “朕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那孩子……”朱明理了理略显狼狈的衣襟,道,“还有点用处。” 秦不语安静地看着朱明率领残军离开,公西宰望着她,道: “小姐,你不该放过他。” “我知道。” “今晚对魏主也凶险非常,其实朱明只要不撤,等在军中,一旦魏主拖不住那大军夹击先败了,那情势就彻底翻转过来了。” “不言说,她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跟着那个人走就不会走错。我想,我也该相信他可以,况且……” 秦不语抬眸看着军帐外的天色,那是破晓的曙光。 “我说的是‘今夜’。而今夜已经过去,天该亮了。” …… 熟悉的朔京古道,又是熟悉的朔京古道。 马蹄声在雪地上踏出一排泥淖,朱明只觉得眼前的山道、雪松、界碑,一切都勾起了七年前他在这条古道上被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之人如同山匪劫道般劫了个正着。 ——没想到吧,爷先来找你了!兄弟们,把这人头带回去,看那老秃猫怎么说! 彼时的封琰,带着一帮几乎是被骗到燕国来的奇袭军队,就敢深入朔京劫他的道。 脖颈上的陈旧刀痕隐隐作痛起来。 只差半寸,燕国就真的亡国了。 而他活下来了,奇迹般地活下来了……那时他就笃定这是上天再次给他的机会,让他夺魏国江山的机会! 可凭什么?现在又是他狼狈回朔京! “陛下,再往前就到防区了。”身后的亲军们不免松了口气,“倘若那魏主真的在燧州,此时此刻也正被啸云军和咱们的中军纠缠着,等过了今夜,他不一定能扛得住。” 其他人连连点头:“就算正主在桐州,他们也不可能比我们快,这里是安全的。” 朱明当然知道,可他就是隐约有一丝不安,等回过味来时,他陡然勒住了辔头。 “不对!” 一些细节此时此刻在他脑海中慢慢回拢。 “啸云军的人不是傻子,寻常的魏国将领说什么还家眷,岂能轻易取信?除非那燧州城里的正是封琰!” 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只有这个份量才足以让他们动摇。 在这个前提下,公西宰才有把握让啸云军叛,才能用来威胁他。 “啊!”朱明暴躁地大吼一声,一鞭子抽在旁边的雪松上,扑簌簌的雪花落下时,他对着空荡荡的古道大喝道,“时不与我!时不与我!” 就差那么一点,其实他只要坐镇军中,他的大军就拼死扛着那三江会和桐州城的魏军,扛到燧州城的封琰战死,扛到他的大军回来同他汇合,他就赢了。 偏偏他退了! 周围的燕军将领们一个个也回过味来,一时间个个声音颤抖,勉强道: “陛下,好歹那魏主不可能突破重围,眼下咱们还是……” 旁边的雪松上,雪花扑簌簌地落下,却不是因为朱明那刚才充满郁愤的一鞭子,而是来自这朔州古道前方的马蹄声。 响亮、健硕,是南方的马。 暗蓝、金黄、橘红色的天光依次染过头顶上北地的天穹,迎着光的地方,古道的另一侧,老地方,老人马……以及一张比之当年成熟、锐利了不少的面容重新出现在了朱明眼前。 朱明的喉咙尖锐地疼痛了起来,远远地,他就看到封琰脸上还沾着血,带着无数沾血的铁甲之士,看样子是刚从燧州那边的战场,杀过一场才堪堪抄近道赶过来。 “你多少年没带过兵了?所谓大燕中军,是真的废。” 朱明如同咬碎了这两个字一般:“封……琰……” “那句话怎么说的?” 封琰素来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他酣战时最张狂的一面,他肩上扛着的刀划过一轮如冷月般的弧线,刀尖所指之处,是朱明惊怒交加的脸。 “你已经被我将死了。” 第126章 夺位 同一个日升日落间, 炀陵度过了宫乱的一夜。 这一夜间,整个内阁当值的大多数魏国官场的都被押在宫中,四面宫门都被禁军死死地封锁起来。 起初, 宫中还严防死守, 贺家率领的新禁军以“有刺客残党”的名义把控了起来,等到了天亮,宫禁还是把手森严, 连轮值的阁臣都不得入。 到了午时,一封军报随着快马从炀陵城北门送入兵部。 “报!陛下五万水军在帝江彼岸失去音信!帝江关曾派艨艟前往, 却被冰凌阻隔于中流,只见得大江彼岸隐有火光冲天……” 兵部的几个留守的老将差点没吓得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定下神来,连忙勒令兵部上下缄口,带着军报匆匆向宫门奔去。 而到了宫门前, 才看到羽林营统领跟在李太师为首的一帮文官后,将宫门前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而本来因背痈复发正在家里调养的李太师正站在马车上叫骂—— “姓贺的老鬼,汝这老匹夫!谁给你的底气敢夺宫篡位!老夫受陛下之令镇守炀陵,待陛下凯旋之前,必将尔头吊于城门之上!” “……”太师那李家的脾气还是这么暴躁。 兵部尚书忙推开众人,挤到李太师跟前,道:“太师, 前线不妙啊, 请看此军报。” 李太师终于歇了嗓子, 火速将那军报看罢, 登时脸上从青至红、从红发白, 一阵变幻之后, 不由得悲愤大吼:“大魏将亡于小人之手也!” 喊完这一句, 李太师整个人昏倒过去。 宫城门口的大乱并未影响到宫中宣政殿里上演的荒唐一幕。 “……诚如先前所言,大魏八世皇帝封逑第十九子封琰,矫诏夺位,实为谋逆,念其抵抗北燕贼子薄有寸功,不予追究。而今昌宗之嫡子、八世帝封逑重归大统,当速还朝,今后朝中上下当同心戮力……” 宣政殿上的宫宴已冷,下面坐着的魏国大小官吏们看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影,满肚子不是滋味。 封逑,这可是封逑,这辈子唯一的建树就是因其事迹过于昏聩,以至于和他相关的话本养活了不少书铺。 “贺公!”终于有年轻人还是气不过,道,“陛下领重兵远赴帝江北岸迎接太上皇,如今我等却在京中说这等还朝之事,下官以为不妥!” 他也不是胡乱开口找死,“领重兵”这三个字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就如今来看,封逑身边能依仗的就是以贺公为首的世家贵胄们,能动用的不过万余,哪怕是当真控制了炀陵城,只要封琰能班师回京,随便让中州大营围个城,那这伙乌合之众就散了。 第一个人质疑了,接二连三的便有更多人站出来。 “下官也以为不妥!” “岂有天子在位,而太上皇自诏得位的!” “陛下以忠勇治世,虽偶有出人意表之举,但人望匪浅,天下子民自陛下得承天统以来,未见寸土失地,却不知太上皇有何建树!” 最后一句骂得极凶,平日里这些当言官的承袭夏大人的风范,只要我占理,骂圣不要命,反倒叫一直盯着睚眦的封逑回过神来。 不待贺公说话,封逑便厉声道:“汝是哪路世家!安敢口出狂言!” 出言的年轻官吏昂首道:“臣等皆是寒门白身,而臣乃启明三年进士榜首,御赐面斥圣人之权。” 这是封琰称帝后,改年号启明后的规矩——为了广招贤能,定了春闱当状元的可以面斥圣人而不死。 年轻人根本挡不住这种诱惑,是以春闱的场面一年热烈过一年,能当状元郎的都是随时随地准备骂皇帝的狠人。 而一听此人是“白身”,多年未回大魏的封逑甚至愣了愣。 “这些年来,贱民竟也能压过世家一头了?” 这一句话刚好问到贺公的痛处,他道:“然也,贱民血统低劣,焉能与我世家英才相较,偏偏越王殿下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要废除世家蒙荫,如此岂不是自毁长城?” “确实,此次朕从燕地还朝,只有尔等世家亲迎。”封逑眼神阴鸷,在他眼中这人不过一贱民而已,“大魏,是我封氏的大魏,而朕是封十九之父,他的生身性命皆由朕所赐予,现在收回,岂不是天经地义?” 内阁不少年轻阁臣们气得眼前发黑,今日这变故熬到现在,也不知他们在等些什么,正要再行驳斥时,有禁军来报。 “兵部有人来报,陛下……越王于帝江北岸受朱明二十万大军包围,如今已失去音信。” 这一句话像是重锤一样砸得所有人脑中空白。 刚才还挺直脊背的年轻言官一阵眩晕,混混沌沌中,他终于明白过来。 “贺贼!尔要亡我大魏!!”他崩溃大喝,却被禁军拖了下去。 眼前封逑还朝的这一幕终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们这帮看起来乌合之众的人,其实就在等这个消息——等封琰的死讯。 大魏朝廷没有选择,封琰若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们就只能选择封逑。 或许还可以有能人谋反,但封琰军中威望极盛,暂时还没有哪个将领有谋反的意图,他们可能比文官还顾忌宫里那个襁褓里的中宫皇子。 这皇子来得时间点极难受,他们都不想封逑当皇帝,但想一想,只要熬下去等到这个皇子大约成年了,还能把封逑一脚踹开,扶立新主,如此看来忍一忍也是看得到希望的。 恶心!谁想的招数!掐得人半死又不让人死个痛快! “越王殿下也算骁勇,只可惜一时冲动,断送了我数万将士的性命。”贺公老脸皮厚,无惧下面阁臣们复杂的目光,道,“事已至此,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定大局,也为防范北燕南下,诸位阁臣还请在此联名书上签下大名吧。” 几乎没有一个阁臣脸是正常的,一个个气得五官扭曲。 他们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贺公和封逑要压住他们这帮阁臣了,为的就是逼迫他们联名让封逑名正言顺地继位。 “我乃读书人,读圣贤书,知忠义之道!断不可能为亡国之辈添柴加瓦!” 一片骚乱声中,细碎的铃铛声从侧殿传来,一个轻灵的女声不期然地飘入。 “可倘若……有圣贤第一个留名呢?” 众阁臣诧异地望去,只见朱瑶兮领着一道须发花白、眼神空无的灰衣人影走入宣政殿里。 每个读书人脸上都显而易见地出现了恐惧。 “乐相……不,不可能……您不能这样,不能为虎作伥啊!” “老师。”朱瑶兮侧目看着乐修篁,道,“有我在,封逑只会是个傀儡,老师从今以后自可实现心愿,以证大道。” 乐修篁抬眼看向宣政殿里那一张张错愕的、惊怒的……甚至恐惧的年轻面孔。 这些都是读书人,都是进春闱前,说在他家门口拜上一拜,以正心志的少年人。 ——读的什么废书!做的什么废人! 夏洛荻的声音言犹在耳,其实再难听的话乐修篁也听过,但他不在意,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这建立在一家一朝的天下,终将毁于那天家血脉的诅咒。 帝王终死,圣人永生,这是他毕生的志愿。 “都这么多年了,这是最后一步了。”朱瑶兮挽袖递笔,她的嘴角还挂着笑,但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好似只要乐修篁有所犹疑,马上就会把笔刺进他的喉咙似的。 良久,乐修篁点了点头,在联名请立封逑为皇的请愿书上第一个落下了自己的大名。 这是封逑能回朝最强有力的背书。 尽管还有阁臣宁死不屈,但贺公却终于把心放了下来,得意洋洋地将写得稀稀落落的请愿书珍而重之地一一阅览,扭头问—— “闻人清钟,你的呢?” “下官今日人在这儿,冒险放了恩师,已是再诚恳不过的投名了。”闻人清钟随意扫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睚眦,道,“既然都签了,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那各位阁臣是否可以放回去了?” “且慢,父亲。”一个披着甲胄的中年人走进来,道,“李太师又醒过来了,正纠集了大批朝臣和羽林卫在外面准备闯宫。” “哼。”贺公似是早在意料之中,回身对封逑道,“陛下,太师李攸当年也是无诏拥立越王的贼首之一,他唯一的嫡孙女乃是德妃,眼下正在后宫之中,不妨押上宫门口,用以镇伏李攸。” 封逑这才堪堪想起,他儿子是娶了后妃的。 他冷笑连连,道:“朕在燕国饱受幽禁之苦,此逆子却在魏宫享乐,如今他既已回不来了,此后宫诸妃岂不浪费……” 他话未说完,某个安静的角落里,哗啦一声,酒桌被踹倒在地上。 封逑忙望过去,那个同朱明年少时有着七分相像的少年带着一脸不驯的样子,抬脚就往外走。 “小侄子。”朱瑶兮百忙之中,随口提醒道,“你到哪里不要紧,只需记得那便宜老父亲还在姑姑手里,你听话,她才能活命。” “啧。”睚眦嘴角抽搐了一下,余光扫过闻人清钟,终究是忍了下来,“关我屁事。” “关不关你的事不要紧,听话就行。”朱瑶兮道。 “哼。” …… 薄有德听到封琰真的被北燕二十多万大军包围之后,整个人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加上贺公把抓德妃李白霜的活交给了他,等到一支禁军到了手上,整个人便精神抖擞了起来。 “听说这太师府李家没有嫡系的男丁,只有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嫡女,这老匹夫倒也不急。” “尚书大人,他急什么,他指望着孙女能生个太子哩。” “可惜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惜了那份花容月貌。” 待到了丹华宫时,却只有几个扫地丫鬟太监,一问之下,才晓得后宫众嫔妃从闹刺客的那天开始,就去了重明庵。 薄有德这才严肃了起来。 “这群嫔妃,不、不会这么刚烈吧……约好了一起出家?” 他当然知道封逑是个什么德性,皇帝死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儿媳岂能放过,往后内阁能拦着便罢,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些年轻妃嫔们就惨了。 倒还不如出家。 于是薄有德立即杀奔了重明庵,比起诸多宫门紧闭的宫室,重明庵此刻正门大开,薄有德径直带兵进去,一眼就看到德妃李白霜戴着尼姑帽,端坐在蒲团上正在敲木鱼。 “来人啊,把德妃带走!”薄有德想也不想,直接让到来的三十几个禁军动手。 可那三十几个禁军一踏入重明观正殿内,中间坐观的兰音师太便起身迎了上去。 “老贼尼,你敢抗旨?!上!” “阿弥陀佛。” 出乎意料地,薄有德脸上张狂的神奇在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兰音师太出手瞬间凝固了。 只见那师太手上佛珠甩得如灵蛇飞旋,腾挪间,三十几个壮汉禁军,转眼间被这师太一条佛珠抡倒在地上。 “诶咦!原来师太这么斯国一内……”后殿隐约传来年轻女人震惊的声音。 薄有德也震惊,他甚至失去了反应。 兰音师太捋平了袖子,道:“贫尼不才,指点过几回陛下武艺,陛下还未胜过。” 薄有德:“……” 兰音师太和颜悦色地接着问道:“居士是所来为何?若是找德妃的话,此地并无德妃,只有空门弟子白霜。” 李白霜抱着木鱼,从师太的身手里回过神来,不情不愿地“阿弥陀佛”了一声。 “其实,是陛下……太上皇他刚回朝,身体不适,需要儿媳尽孝。”薄有德咽了一下,“眼下皇后还在月子中,只有德妃身份最高。” “你是说,太上皇?他还活着?” 这话却不是兰音师太说的,而是院子里不知何时围过来的尼姑们。 或者说,是前朝和崔太后同期的太妃们。 原本慈眉善目、整日里只会洒扫念经的出家太妃们一个个睁开了她们岁月静好的双眼,无名杀机从那一双双眼中溢出。 “……”薄有德感到自己好比被这些目光扎成了马蜂窝,一时间竟不敢说话。 “施主是说,陛下……太上皇回来了?”太妃们重复问道。 薄有德连连点头,甚至开始打诳语:“是啊、是啊,陛下一回来,就想着娘娘们。” “那好,请尚书大人在观外稍待,贫尼等人梳个妆再随大人面圣。” 薄有德忙不迭地从一堆昏倒的禁军里跑出去。 等他走后,太妃们看向帐内,双手合十,道,“师父,弟子们有尘缘未了断。” “去吧。”殿内的兰音师太道,“切记渡人时,戒嗔也戒杀,渡鬼时,戒嗔不戒杀。” 年轻的后宫菜狗子们抱成团,从殿后探出头,娇娇怯怯地看着这些太妃。 “太妃娘娘们,这是?” 太妃们岁月静好的脸上,各自出现了风情万种的笑,回眸道:“丫头们进禅房去,其他别问。” 第127章 还朝 “报!燕军二十万大军包围桐州!” “报!陛下受困桐州, 帝江关难以支援!” “报!陛下被燕军所杀!!!” 不等炀陵的权贵们对封逑突然出现在宫中这一事回过神来,就被同一日不断从炀陵外快马飞来、一路大肆宣扬皇帝在燕国被围、进而丧命的消息炸得晕头转向。 这几个快马飞报是公然在炀陵城大街上一路传开的,先后有序, 虽然马上就被李太师命人将那报信的歹人抓了起来,但消息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了。 京中还有许多回京过年的实权文武大臣,听到消息之后,马上把还在休沐的官袍翻出来套上, 匆匆去兵部问询情况。 “都是假的!是歹人伪作加急传令兵, 已经斩了一个了。” “那帝江关如今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去了这么久,陛下还没有音信?” “……” 李太师三令五申不得将“皇帝在北燕中伏击”的事传出去, 但架不住京中其他官员一波又一波的问询,而兵部尚书武人出身又不擅口舌,辩解越发苍白。 因为皇帝在帝江关被燕军重兵包围这件事是真的,即便兵部再严防死守, 但炀陵这边只要想打听,帝江关那边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不到天黑, 整个炀陵都陷入一片混乱, 尤其是原本打定主意跟着李太师打算入宫把封逑先控制住的百官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离开了。 “太师。”羽林卫的统领艰涩道,“倘若陛下有个万一,炀陵这里就只有太上皇了……太师要早做打算了。” “此事断无可能!”李太师当着脸色苍白的文武百官, 道, “咱们这七年, 为挽家国倾危, 日日筚路蓝缕才有了少许中兴之像!尔等甘心将这大魏再拱手交与昏君吗?!” “……不甘心,那又能如何呢?”有人红着眼道, “太师不甘, 我等就甘心吗?可就凭大魏必须有一个姓封的人来做主, 就凭我们别无选择!” 那是加诸于这个时代每个人心上的桎梏。 人心仓皇时,被重重包围的宫门打开来,以贺公为首,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乐修篁,和闻人清钟等一众阁臣。 “众位也只怕听说了帝江关噩耗,陛下雄才大略,曾挽家国危亡于既倒,如今崩于北燕,实乃天妒明主,我等亦是痛心非常。” “然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我等臣工食君之禄,当为天下先。此时此刻,陛下恐已崩逝于桐州一战,北燕或将重演当年南下之祸,为此老夫倡议诸位放下立场之分,万事以国为先——” 宫门口的李太师恨不得把贺公撕烂了似的,厉声斥责道—— “尔等虚伪小人!陛下前脚受困桐州,尔等后脚便夺宫篡位,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封逑亡国贼子,胆敢露面,老夫便是血溅五步也要为大魏除此贼!” 李氏大族作为第一名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尤其是太师人望威重,气狠了说出这等话也无人反驳。 贺公本意也不是想把这些人逼急了,看李太师跳脚反而有一种得逞之感。 “诸公之忧虑,无非是太上皇不得人心……不过,此事已有良方!” 他看向身后,闻人清钟翻了个白眼,展开手里的联名书。 “就在刚才,太上皇已与众阁臣达成共识,还朝不还政。” 还朝不还政? 这等新鲜词儿让本来愤怒中的炀陵百官一怔。 贺公进一步诠释道:“我等大可先尊奉太上皇为君以定人心,而诸公所忧虑之家国大政,则可效仿伊尹、周公代天子而治,待皇后嫡子成年,我等自可功成身退。”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闻人清钟后退了半步,对着乐修篁低声道: “恭喜老师心愿达成,以举贤人而代帝王家,往后之天下,尧舜之风复矣。” 这当然值得道喜。 从那年潞州乐修篁在城门口等了整整一夜,等来了镇国公秦啸起,他就开始了这场改天换地的征途。 千方百计地让家国一统,千方百计地提升名望,不择手段地培养他心中的圣人……就是为了今日。 从今往后,这天下将开启新局面。 君王再也不会有权利凭一己之力祸害江山,再也不会有什么亡国昏聩之主,他们将作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象征,一代又一代的传贤将使这脚下的山河永世存续。 “这把谋算周全得让学生拜服,太上皇回朝一事所有人都不可能接受,但让他称帝而不揽政,这却是可以妥协的。再进一步放宽条件,让天下人等着皇子长大继位,如此一来,这件本来不可能实现的事听上去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乐修篁道缓缓道:“这只是过程,是必要的牺牲。” “乐修篁!”李太师厉声点出他的名字,怒目道,“陛下夺你相位时老夫还为你鸣过冤,现下看来,汝为虎作伥,必非临时起意,可见之前久有筹谋!秦啸那叛国案,当真是你所为?!” 不待乐修篁说话,贺公忙道:“那是红线娘娘为了构陷贤良才罗织出的弥天大谎!犯妇夏氏当留待后日处置……” “那为何现在不处置?之前不是你贺老贼叫得最凶?” 贺公语塞。 他当然想杀了夏洛荻,可朱瑶兮已对他们说明了情势,当下夏洛荻不能死。 因为夏洛荻活着,睚眦才会听话不敢妄动,睚眦听话,封逑才会听话……这是一条掌握在朱瑶兮手里的制衡链。 “无论如何,一介犯妇,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当下危机,乃是北燕那边的战事。” 贺公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我军虽在桐州战败,但巧合的是,北燕太子如今在炀陵,正可作为质子要挟北燕退兵。” “其次,五日后太上皇回朝大典,正准备册封西陵公主为后,重续和亲之谊。” 相较于封琰战死桐州、封逑篡位一系列震撼人心的大事比起来,西陵公主转而嫁给封逑为后这件事已不那么荒悖了。 毕竟相较于伦理上的诟病,这背后显然都是利益纠缠。 宫门口的沉默,让贺公终于放下了忐忑。 富贵险中求,那位西陵公主当真是将所有的局面都料到了,而这几日中,将会不断有权贵向他们投诚。 思及此,贺公傲然笑道:“太师,宫中大典事宜,还要劳烦德妃操持,三日后,还请太师务必赴宴。” 是了,李白霜还在宫中。 李太师冷哼一声,骂了一句“竖子祸国”,便拂袖离去。 …… 三日,炀陵的这三日,不知是多少人的无眠之夜。 先是皇帝桐州被围的谣言漫天飞,兵部那边始终给不出一个安定人心的答复,这让京中不少权贵料定封琰是真的死在了北燕,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向以乐修篁、贺公为首的势力投诚。 乐修篁重新被起用为相,但这一次,他再也不是之前那种天下师的圣人形貌,而是铁腕行事,强硬收拢势力,要求京城诸营交出兵权,并火速向中州大营派放监军。 朝廷里各阶原本不起眼的职位响应速度快得惊人,大多是他原本的门生故吏,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听乐修篁的号令行事。 于是到了第三日,太上皇还朝这件事终于在多方妥协的情况下盖棺定论。 “太子,你不能乱跑,这是藏珠殿。虽然公主已掌控了这魏宫,但为防魏人起反心添乱,殿下还是收敛些。” “我哪个宫没喝过茶?要你管。” 睚眦这话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地,大约是他年纪小又长得好,得了封琰的准许能在宫中自由进出后,很讨各路妃嫔的喜欢,经常被人拉去喝茶吃点心,在后宫串的门只怕比封琰还多。 “殿下倘若是想为夏氏找生路,那还是算了。今日是太上皇的还朝之日,也是公主封后大典,已派重兵把守藏珠殿,不可能让夏氏出来生乱。” 睚眦道:“那听起来,你们还是很怕她……你们怕她什么?” 这几日一直如影随形跟在睚眦身后看守她的宫婢道:“奴婢只是听命行事,不会多言,殿下不必试探。” 睚眦看着藏珠殿那高高的围墙,倏然发现身后有一道熟悉的灼热视线。 回过头去,他果不其然又看见了封逑。 不是第一次了,封逑好似很喜欢在他身上执着地找寻什么人的影子,这感觉让他十分恶心。 尤其是在这藏珠殿前。 “朕找了你许久。”在他面前,每日里时不时躁狂发作的封逑格外耐心,但耐心之中,又带着一丝复杂。 因为睚眦不止长得像朱明,也长得像常后。 “陛下,今日是还朝大典,您应当去准备了。”奴婢道。 “滚!区区一贱婢,要你多嘴!” 封逑一句话噎得那奴婢愠怒着闭嘴,转而又一阵变脸,看着睚眦道: “你和他真的很像……可他如今老了,心肠也狠了,将我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别苑里,七年了,来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一股明显的作呕感在心口蔓延,睚眦看着眼前这位臭名昭著的昏君,道:“那常后呢?” “那个贱人!”封逑骤然疯狂起来,眼神凶狠道,“不守妇道的贱人,我就知道她口口声声不愿是假的!她一定是想报复朕,可她没想到,朱明让她安心留在后宫,是想让我放心,以为他不敢抛下有了身孕的她回去起兵谋反……这傻女人还在等!” 身后屋檐上的雪落在了睚眦肩上。 他听着封逑的癫笑,道:“朱明……他当年,知道常后有孕?” “当然!他早就想回去谋反了!但他不敢,他需要一个怀孕的、而我又不能随便杀掉的女人放在我手上做人质,好让我误以为他会为了这女人回来。” 但他没有。 他从封逑那里拿了兵符,一骑绝尘地走了。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什么鬼话,只有傻子才信。 只有傻子才守了那么久,最后把自己埋进了树里。 她都不知道,许多年后,那个男人还装成一副悔恨万千的模样,想找他回去当什么劳什子太子。 睚眦拿起那片朱瑶兮给他的兽面玉佩,反面上的刻字让他嘴角扯了一下,他想讽刺些什么,最终笑得却有些惨。 “还真该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终究是个没爹没娘的玩意儿。” 他刚说完,便有人从身后呛了他一句。 “谁说的。” 睚眦一回头,藏珠殿高高的宫墙头上,夏洛荻不知从哪儿找的梯子,搭起来趴上了墙头,似乎刚巧听到睚眦的话,横眉竖目地斥责道: “逆子,怎么说话的,谁允许你目中无爹?” 第128章 将死 积满了落雪的墙头上, 一个冰雕玉琢般的人不期然地出现在了上面,叫封逑好一阵诧异。 “谁准你进这藏珠殿!” 藏珠殿对封逑而言是有特殊的意义的所在,正如朱明在他心中, 既是他的求不得,也是他的毕生耻辱。 夏洛荻冷眼看着这亡国昏君,道:“与你何干?告诉了你,你还能收回去不成?” 凭着眼前这女子如冰如玉般的美貌, 封逑终于想起来, 宫中还幽禁着秦姝。 秦姝,那个秦啸的唯二的孙女。 “朕还道是谁, 原来是叛国贼之女。”封逑讽刺地看着她,“秦啸死得不冤,却不知九泉之下,看到自家血脉沦为阶下囚,会作何感想?” 睚眦眼底一阵凶光闪烁, 但夏洛荻好似并没有动气。 “我做阶下囚时日尚短,倒还想向太上皇请教——北地七年幽禁,如今又是何种感想?” 睚眦算是了解他爹的秉性, 挑衅人时从来都是接二连三地踩对方的痛脚。 果不其然,夏洛荻都用不着看封逑的脸色,连珠箭似的接着道: “犯妇或许稍好些, 至少能选个舒服点的地方坐牢。若我记得没错, 这藏珠殿应是太上皇耗尽民力所盖,如今这般富丽的所在,陛下能管、西陵公主能管, 独独太上皇管不得。” “如此说来, 太上皇在北地当那一亩三分地的阶下囚, 和眼下在这偌大的宫闱做的掌上傀儡,不都是一回事?” “太上皇生什么气?莫不是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当年炀陵呼风唤雨的魏国之主?” “还是看开些吧,英雄尚且有迟暮之时,何况……是狗熊呢。” 睚眦:“……” 和眼下夏洛荻这火力全开的样子相比,合着平日里骂的他的程度已算是父爱如山了。 果不其然,封逑已经气疯了,目眦欲裂地扑过来要撕了夏洛荻。 “给我杀了这妖妇!剥皮斩骨,削成人-彘!” “陛下!”封逑这个样子,朱瑶兮自然早有安排了能控制他的随从,马上一左一右架起他,冷静道,“陛下勿与秦姝多言,今日以还朝大典为重,整个大魏的世家权贵都看着!” 封逑红着眼睛对夏洛荻道:“我誓杀汝!” 夏洛荻笑着拍了拍手,道:“都忘记称‘朕’了,太上皇教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条道理,我算是学到了。” 此时宫中的禁军卫统领也来了,这位贺家长子眼见封逑发狂,连忙让人将之带走远离,直至消失在宫道那头,还能听见封逑的暴喝声回荡。 “汝这妖……”贺统领看到夏洛荻的面容,顿了顿,又接着道,“汝这妖妇!死到临头还这般胡言乱语,莫不是想阻拦陛下还朝?” 夏洛荻道:“能这么轻易就被阻拦,你们也不必听朱瑶兮的话了,直接去大理寺拿脑袋洗铡刀去比较痛快。” 贺统领神色阴晴不定了一阵,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线结,冷笑道:“倒是忘了告诉你,你可知越王在桐州被北燕二十多万大军包围?这已过了五日,只怕如今已经死在燕军马蹄之下了。” 睚眦猛然抬头看向夏洛荻,后者怔忡了一阵,低头问他: “睚眦,是真的?” 睚眦沉默了一下,道:“是传言,未知真假。” “传言?呵呵,若是假的,兵部早就跳出来骂街了,如今那么多大臣堵着门要看军报他们还不放,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贺统领连连冷笑,“秦小姐,大局已定,今后的天下仍然是世家王侯的天下,念你也是大族出身,给你一句忠告,趁公主还欣赏你的时候,早日投诚吧。” 贺统领离开后,睚眦沉默了好一阵,才对望着北方发呆的夏洛荻道:“他就算吃了败仗,逃总是会逃的,谁也拦不了他。” 睚眦也只能拿这个来说,他晓得封琰的厉害,反正他不是对手。 “可他不会逃的,在他的将士平安之前,战场上他从来都不会逃。”夏洛荻轻喃了一声。 她晓得封琰这辈子也就逃过那么一次,就是带着她从失陷的灵州城逃跑。 每回她觉得自己快麻木不仁的时候,他都刚好站出来,用他那恼人的执拗把她从深渊里拉回来。 “他要是输了……”睚眦别过头去,道,“就像梁大哥救我娘一样,我会救你走,别说我没孝敬你。” “是吗,可我信他会赢。” …… 咔嚓一声,上好的白玉簪落在地上,簪头上好好的两生花,如今碎裂了一朵。 “公主恕罪,奴婢这就去拿新的来。” “慢。” 朱瑶兮今日穿着一身隆重的朱红朝服,不同于她往日艳丽随意的妆容,今日她的眉梢眼尾俱点了对称的花钿,颇有一股母仪天下的气势。 她拾起那玉簪,女人的直觉让她今日无名焦躁了起来。 “帝江关那边,我们的人多久没送消息来了?” “冰凌封江,连兵船也难行,或许过几日天暖之后便能听到陛下大胜的消息了。” 此时殿外有宫女进来,脚步匆忙,与朱瑶兮耳语道: “……听贺统领说,秦姝出言讽刺陛下,引得陛下大怒,好在阻拦及时,未误了时辰。” 朱瑶兮皱眉思索了一下。 夏洛荻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若不是她还有不少可利用之处,眼下她已经死了。 “炀陵的军务可有再三确认?”她问道。 “有,魏主死在桐州的传言散开之后,贺统领已经掌控了禁军、羽林卫和京中各兵马司,我们也派人盯着他们的家小。另外朝中有乐相在,闻人大人在后周旋,各路的权贵今日赴宴,就算是表态投诚了。” 听起来今日的还朝大典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朱瑶兮就是觉得心头焦躁。 这种焦躁已经持续很多天了,从前她布局时,从未有过这种心焦的怪异感觉。 “公主,大计将成,未免心中激越。待今日过后,公主便是魏国的皇后,手上有太子为质,在燕国的陛下也不敢不听公主的话……” “是啊,三五年内魏国朝廷便归属于我,再让燕国那边的暗手杀了我哥哥,这天下就是我的了。”朱瑶兮手上微微发力,玉簪在手心节节断开。 宫女脸上露出狂热又崇拜的神情,道:“试问古往今来,便是那些彪炳千古的开国雄主,谁人又能称得上谋略胜于公主?” “是吗。” 朱瑶兮按了按眉心,道:“倒杯死藤酒来。” 宫女一怔,道:“公主向来自律,死藤酒从不轻碰,今日……” “不是为我。”朱瑶兮眯起眼睛看着酒杯里晃荡的淡青色酒浆,轻声道,“我忽然想起,我那师兄,好似根本就没有反抗,就接受了我,这很奇怪。” “公主怀疑他?可他是乐相门下的,此番谋事,也几乎是乐相之下出力最大的。” “秦姝已经翻不出什么水花了,至多骂一骂封逑,想逼封逑在还朝大典上做出什么不当之举,除此以外,她别无招数。”朱瑶兮道,“但她这么张狂,我总觉得她是和我一样,我吸引我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从而为真正的杀招做掩护。” 宫女语塞。 朱瑶兮将酒杯放下来,道:“我们这边自不必说,乐修篁是她的灭门仇人,她不可能与之联手……那就只剩下我那无利不起早的师兄了。” 闻人清钟是个处事圆滑的人,圆滑到你都感觉不到他的圆滑。别人还没闻到风向的时候,他就已经果断反水了。 这些年,扳倒夏洛荻的时候他站齐王,扳倒齐王的时候他站清流,清流之首乐修篁下狱的时候他又投了皇帝,如今又放出乐修篁,自然而然地站到了他这边。 这人从来不吃亏,在混沌的官场里可谓做到极致了。 “公主若不放心,此人左右不过一文弱书生,我等可杀之。” “不,他身系炀陵众世家的人脉,不然你以为封琰为何不杀他,因为他在朝中的地位无人可代替。” “那他就没有背叛我们的理由。”宫女道,“公主既然说了此人唯利是图,那如今整个天下将落入公主之手,他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朱瑶兮拿了另一杯酒来,道:“死藤酒是好东西,能把人的心事扯出来凌迟殆尽,我想试试。” …… “闻人大人,听说藏珠殿那妖妇大骂太上皇,太上皇扬言要活活烧死她,却不知今日这大典还能进行下去否。” 朝堂之上,整个炀陵所有受邀云集到此见证太上皇还朝的权贵里,闻人清钟一反常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游刃有余地在这些权贵里周旋。 谁都晓得,封逑受不得激,最易发狂。 在前朝时,朱明叛逃之后,他就曾到处追杀宫妃,杀了几十个宠妃。 余下熬到封琰坐上帝位的太妃们自那之后便心灰意冷,入了重明观修行。 “……好在听说有几位修行的太妃们出来了,她们最晓得如何安抚太上皇,应不至于在大典上出什么幺蛾子。” “说来也古怪,那些太妃们三四十有余了,如今还要尊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公主为尊后。” “那在南边的崔太后怎么说?” “没消息,眼下这情形乱成一锅粥了,还能回京送死不成。” 议论声里,一个宫女绕到朝堂前面,找上闻人清钟。 “闻人大人,公主有请。” 啧,还是来了。 在同僚们古怪的视线里,闻人清钟背着手离开了朝堂,到了后面的宣政殿。 确切地说,是宣政殿西侧的露台。 正月的寒风吹起露台上的纱幔,间或有冰晶从外面吹拂进来。 “师兄,坐。” 闻人清钟不由得看了穿着朱红飞凤宫装的朱瑶兮一眼,有点替她冷。 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在乎,坐在寒风里,像在暖阁一般自在。 “大典在即,公主所为何事?可是臣起草的大诏有什么不当之处?”闻人清钟坐下来,双手缓慢地笼在袖子下面。 “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同门,师兄何必见外。”朱瑶兮微微一笑,转着手里的酒杯道,“师兄冷吗?” 废话。 离地十丈高的露台,正当着西北风,坐椅还是玉石做的。 皇帝也是好在这地方大冬天给他们画饼,七年内打过江去,十年内大魏一统,一说就是半个时辰,精神奕奕丝毫不抖。 练武的都这么能抗冻吗? 出于读书人的气质,闻人清钟不得不说道:“还好。” “还是喝杯热酒暖暖吧。”朱瑶兮拍了拍手,有个宫女端着两个瓷杯过来,放在桌上。 青碧色的酒液,看起来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端上来的是两杯酒,而朱瑶兮手里已然有了一杯了。 “公……师妹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待?”闻人清钟看着那多出来的一杯问道。 “光我们同聚,好似有些不公,待会给下面藏珠殿的小师妹也送去一杯。”朱瑶兮将手里的酒杯拿到露台外,好似想去接外面飞落的雪花,“只是宫女粗心大意,不小心弄混了,这两杯里,一杯绿蚁酒,一杯死藤酒,师兄莫喝错了。” 闻人清钟眼底一沉,面上也还挂着笑:“绿蚁新酒家家户户皆有,这死藤酒却闻所未闻,有什么说法?” 朱瑶兮随意道:“死藤酒有依据人心所想而造梦之能,其中有三不饮:有情人不饮,有仇人不饮,求不得不饮。” “若强行饮之……” “日日困于沉梦之中,直至疯癫发狂,肺腑尽碎。”朱瑶兮松开手里的酒杯,随着一声细弱未闻的碎瓷声传来,她笑道,“我还要给师妹送去,师兄快选吧,酒要冷了。” “……原来如此。” 闻人清钟余光轻轻扫过露台下不远处的藏珠殿,出乎朱瑶兮意外地,他挽袖拿起第一杯酒,饮尽之后,复又拿起第二杯,同样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随后他向朱瑶兮展示那空空的酒杯,道:“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师兄贪杯,她这人向来不讨人喜欢,这回没她的份,还是等下回吧。” 第129章 收梢 “……清钟,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师弟了。” “老师,学生刚学会如何昧着良心,还没学会昧着双眼, 这小丫头如何便是‘师弟’了?” “圣人之路, 从此无家眷之累, 只有师徒相杀之道。她除了一腔家仇外, 已了断七情六欲,可以承袭我之衣钵。” 乐修篁收的嫡传弟子是一个灭绝人性的过程,闻人清钟从拜在乐修篁门下时, 就被告知过门中的规矩。 【老师收的第二个嫡传弟子,要么是你要杀的人,要么是杀你的人。】 闻人清钟从那时起就隐约感觉到乐修篁求道入魔,然那时乐修篁还没做出过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他也只是偶尔叛逆一下, 学些乐氏门庭眼中的“歪门邪道”刺激刺激那些挂名的同门罢了。 直到那位“师弟”进门。 苍白、瘦弱也掩不住那不同寻常的娇容, 在他看来,就是一副要英年早逝的样子。 她吃不得这做圣人的苦。 闻人清钟起初是看不起她的, 这种“师弟”莫说杀他了, 当他的玩具被玩死都不够格。 于是他索性就当着乐修篁的面故意激怒对方是个漂亮的“玩物”, 然后等着这明显娇弱可人的小丫头一跺脚逃离这个即将催折她的师门。 可她没有, 脚步就像钉在地上一样, 虽然愤怒, 最终还是请乐修篁授她成才,报仇雪恨。 短短一年半, 她的声音从清脆至靡哑, 脚步从轻盈到沉稳, 在乐修篁日复一日的激赏目光下,她蜕变得彻底。 她能在学堂上高谈阔论,能与人机锋相嘲而不落下风,能凭着一腔胆气去辅佐一个势单力薄的藩王称帝……而她也终究如乐修篁的期待一样,站上了朝堂,得了天下人的赞誉。 而他,叛出师门,在官场里踏入浊流,搬弄权术里等着她按乐修篁的心意来杀他。 等来的却是那一日,她约他去闹市里的酒馆,浊酒一壶,小菜两三,店家见了他说要加钱,又见了她来,改口免单。 闻人清钟以为她又要查什么案子,她却说—— “明日早朝前,你去告诉齐王,我是女人。” 闻人清钟用一杯酒的时间消化了这句话,道:“你不怕皇帝会因朝堂沸议杀你?” “他不会,我还要你去他面前进谏,让我入宫。” 炀陵的夜市喧嚣熙攘,闻人清钟知道她不是开玩笑,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荒诞,即便他也联想到了夏洛荻是为了查家仇,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好。 直至酒冷灯残,夏洛荻一直侃侃而谈如此作为,他能从这桩戏里拿到多少好处。 按他的习惯,若不是狮子大开口,也该讨价还价一番,但他却一丁点儿也不记得她说了什么。 冷酒半醺时,他才道:“这就表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要嫁给皇帝了。” “我知道。” “他只会觉得被你骗了,必不会如待一般女子般待你。” “我不奢望那些。” 闻人清钟大约记得那时是想留她一留的,等到了打烊时,却只同她说了句“师兄会记得给你挑副好棺材”这种话。 毕竟他这人,无利不起早,求不得的人,早离早散。 他依然做他立于不败之地的浊世权臣。 …… “师兄,第一次饮死藤酒,少不得半晌沉梦,看来你心事不轻啊。” 短暂的一场幻梦后,闻人清钟是被一阵火燎烟熏弄醒的,朱瑶兮依然坐在露台边,听着下面的喧闹,甚有闲心地说道。 “太上皇被关了这么多年,脾性竟也没消磨下去,非要趁着大典前烧了藏珠殿。” 闻人清钟愕然睁开眼,只见远处那软禁着夏洛荻的藏珠殿火光冲天而起,浓烟缭绕得半个天穹都染上了一层灰沉。 封逑要杀夏洛荻。 他神情一片空白,而旁侧的朱瑶兮道:“看来师兄拉拢来的那些权贵是真的投效,否则这么大的火,不会无人来救。反倒是师兄你,原来还会担心师妹啊……那看来日后师妹也不怕没有烧纸钱的人了。” 闻人清钟僵硬了片刻,终究是理智战胜了本能,对着朱瑶兮道:“她死了,睚眦不会甘心留在宫里,你手上没有筹码掣肘北燕,我便要重新考量是否要同你联手了。” “不愧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任何时候都要先考虑利弊。”朱瑶兮抿唇一笑,“我的确没有杀她,早让禁军带走了。” 闻人清钟摇了摇头,起身道:“无聊。” 她说完,又好似看透了他似的,撑着下巴道: “师兄,我不管你此番投效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私下同你做个交易吧。” 闻人清钟顿住步子,朱瑶兮看他回头,丹唇轻启,道: “她毕竟是秦姝,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要的,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但我要说……你助她,就失去她,助我,我就能把她给你。” 闻人清钟的瞳孔一收,道:“你在说笑的话,就当我没听过。” 朱瑶兮道:“你今日所饮的死藤酒稍加调制,就是一副毁人心智的无解之药,心结越重越能凑效。我所忌者,乃是她的智谋,她只要舍弃这世间烦恼,我就没有理由杀她。” 她言罢,笑着捋了捋发间的凤钗珠穗,摸到黄金绞做的凤凰喙时,神情里露出了一丝不悦,她将凤钗抽下,递给闻人清钟。 “这凤钗成色不好,若我用秦姝换,不知能从师兄这里换到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要用秦姝,换他助她。 闻人清钟回望了一眼那燃烧着烈火的藏珠殿,接过凤钗,丢出露台。 “确实不合适,龙冕更佳。” …… 封逑的还朝大典如期而至。 上午时藏珠殿走水的意外过后,宫人们带着宝册、玉玺一一登场,封逑也安静得很……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像是被喂了什么药,昏昏沉沉地被人架上了龙椅。 之后新的太监诵读还朝大诏,内阁以乐修篁为首辅,贺公为次辅,其余阁臣,除闻人清钟外,换了一批世家出身的权贵,至于寒门春闱出身者,一律下放至州郡。 在这场宫变中最终得益是世家权贵们直到册封结束,都没瞧见李太师带着羽林军杀进来勤王,这才安下心来,享受起了宫宴。 “世事变幻,谁能想到,如今还有这么一出呢。” “李攸唯一的孙女还在宫里,他也不是铁石心肠,想活命自然要妥协。” “不妥协还能怎么办?能去帝江关招阴兵不成。” 列席的还有不少留京的武将世家,他们向来不参与朝廷的党争,只效忠于封琰一人,但此时此刻,人人都在说封琰可能已经死在北燕,他们必须为宫里那唯一的皇子做打算。 而且朝廷给出的如乐修篁作为辅政大臣、内阁代天子行事等等一系列制约封逑的保证听起来还极为靠谱,应该不至于会让封逑重演当年祸害江山的悲剧。 大不了,等皇子成年了,想法子毒死封逑了事。 但他们终究郁愤不已,等到西陵公主盛妆登堂,在封逑身边并立的位置坐下后,一腔愤懑终于爆发了。 有人喝了三两御酒,高声道:“别的老夫勉为其难接受了,可崔太后毫无过错,凭什么要废其尊号,立西陵公主为后?!” 皇位上的封逑没有说话,端坐在龙椅旁的朱瑶兮等的就是这番发难。 她就需要有人来质疑,然后再压服之,彰显自己对魏国的重要之处。 但这话不能她本人来说。 就在她捋了一下步摇以做示意之后,同样好似半醉的闻人清钟开口道:“老将军暂且息怒,局势丕变非我等所乐见。然太后崔氏涉先皇后常氏之案,只要燕主想,他便可师出有名,废后非一时之想,乃为家国所虑。” “那……那也不至于封西陵公主为后,这成何体统!” “西陵公主并未正式受封,算不得入宫为妃。如今前线战事不利,待军报一至,北燕必趁势兵犯我境,眼下封西陵公主为后,是为消解战祸。” 武将们一个个被怼得哑口无言。 “说起来。”志得意满的贺公同样露出满意微笑的朱瑶兮道,“都过了这么多日,也该是前线军报到来之日了,待军报到了宫中,今日便索性把和谈的事敲定下来,想来以公主的盛名,无论何事都好谈。” 朱瑶兮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上这些魏人。 她蓦然想起来,身下这位置,也曾是她哥哥朱明坐过的地方。 ——哥哥,你看到了吗?当年你是阶下囚,仰赖帝王恩宠而活,下面的都是嘲笑你的目光。 ——而今日我坐在这里,这个当年生杀予夺的君王如今只不过是我手上的傀儡。 ——他那张龙椅,也终究属于我。 一切的一切,都只消一道来自帝江关的败讯。 或者说,封琰的死讯。 “报!!!” 一道等待已久的声音穿过大殿外长长的宫道,百里加急的传令者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入宫禁,在宫外呈上军报,脸颊赤红。 “前线如何了?”贺公忍住上扬的嘴角,故作难过道,“你直说吧,诸位公卿今日皆是为此而来的。” “报!”传令的小兵激动道,“陛下桐燧一战大败北燕二十万大军,我大魏三路大军乘胜追击,三日前已连下北燕十州!” 贺公的笑容还凝结在嘴角时,便见身侧红影如鬼魅般掠过。 报信的小兵手上的军报被一条破空而来的红色披帛一卷而走,直接落入黄铜灯树上燃烧成灰。 朱瑶兮一双凤眼带着凛冽的煞气,道:“谎报军情,当杀。” 贺公马上反应过来,带着一丝未知的惶恐,极力道:“对!五日前才刚有陛下在桐州被围的军报传来,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大胜?此人必是北燕所派细作,想让我大魏战后松懈,拖下去仔细审问!” 传信小兵大呼冤枉,但很快就被禁军拖走了。 整个朝堂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里,然而军报一旦畅通,那就是接二连三地来。 就在第一个传信小兵被拖下去之后,第二道军报从宫门外传来—— “中州朱雀大营捷报!我军自霞州北渡,四路大军会师朔京!”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第三道军报来了—— “报!啸云军大将公西宰已领全军降于陛下,如今燕国已有七州望风而降!” 在场的世家权贵恐慌了起来,尤其是今日上了内阁名单的新阁臣们,他们算是投效到封逑治下的第一批,倘若封琰没死,回来先处置的就是他们。 “这一定是假的!那可是二十万大军!越王……陛下他才带多少人马!怎么可能大胜!”贺公慌忙看向朱瑶兮。 他刚说完,便有一个明显有官阶的人策马从宫外飞驰而入,一身风雪,手上提着一个方盒子,眼神亢奋。 “中州白虎大营捷报!陛下已斩下朱明首级!命我等送回炀陵!”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木盒。 他说,那木盒里是朱明的首级。 “不可能、这不可能……”贺公恐慌不已,他晓得这木盒一旦揭开来,那他和朱瑶兮所有的筹谋,都会彻底粉碎得渣都不剩。 朱瑶兮看着那木盒的双眼逐渐染上赤红,就在她几乎要动手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 “我不得不说,你这局棋下得漂亮。” “可说到底,但凡棋局,终有被将死的一方。” “夏——洛——荻——” “这回就叫对了。”夏洛荻立在大殿外,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惊恐的面容,最终对上朱瑶兮震怒的双眼,道,“可你也被我将死了。” 第130章 杀! 朱明死了, 首级就在眼前的木盒里。 如果开了盒子当真看到的是朱明,这就表示,北燕亡国了。 更可怕的是, 封琰要回来了。 而如今殿中这些已然投效了封逑的世家们, 即便在这方大地有着百年门楣, 他们也难抵铁蹄践踏。 就如同当年的秦家, 眼前的秦姝一样。 别的权贵世家或可狡辩, 但贺公是绝对逃不了, 他愣过之后,脸色由赤红到青紫, 大声喝道: “禁军!禁军呢?!我儿何在?!怎会让这妖妇出来——” 无人应声, 门外的禁军执戈肃立在夏洛荻身后,低垂着头好似充耳未闻。 “你们是我贺家军户,胆敢不听号令,老夫可诛尔九族!” “诛九族?”夏洛荻嘲弄似的看了他一眼,“这里人人都想当自己是地下天子, 贺公是最耿直的。” 殿中的侍卫到底还是自己人, 贺公气急败坏道:“杀了她!” “谁敢!” 从魏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时,局势就已然起了变化,以兵部为首, 诸多留京老将站起来围在夏洛荻身前, 隐约有捍卫之势。 “夏大人, 敬你这份胆量,我等姑且信你一回。”兵部的老尚书向夏洛荻一抱拳, “陛下在桐州大胜, 可当真?” 夏洛荻道:“人头在此, 一见便知。” 就在众人要将木盒打开、颤抖着捧出一颗被锦布包裹住的人头时, 忽地一道赤色飞练从朱瑶兮手中飞出,末端铃铛 带着绢绸缠上那被布包裹着的人头,一而回。 人头落在了朱瑶兮手中。 她急了。 朱明的人头决不能出现在这大殿里,一旦被证实燕军大败,那西陵公主的一切布局都将烟消云散。 但此时此刻,多少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 “公主,人头可不是纸,想烧也来不及的。” “我岂知这人头是真是假。”朱瑶兮仍然挂着笑,但赤红的眼睛却露出了少许逼至绝境的狂态,“在座的魏臣又有多少人见过我皇兄如今的形貌,天下之大找个肖似之人谎称是他,又有何难?” “的确如此,我们很好奇。”接话的却是闻人清钟,他起身道,“众位公卿可以不识,公主‘也可以’不识,那太上皇莫非也不识?” “你……”朱瑶兮眼中露出杀机。 “公主莫不是被激得昏了头?”闻人清钟道,“血还是新鲜的,这不是燕主的人头。” 一阵哗然间,原本在龙椅上昏昏沉沉的封逑猝然站起,当细碎的议论声从四周传来,他一路踉踉跄跄地从御阶上扑下,凄厉道—— “不、不……他怎么能死了?!他只能死在我手上,怎能就这么死了!” 他扑向朱瑶兮手里的人头,朱瑶兮皱了一下眉松开来。, 封逑先是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撕开来一看,露出的一张面孔,却是贺统领的人头。 “假的!” 殿中权贵世家一阵狂喜,只有贺公暴叫一声。 “我儿!”他同样扑上去,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汝这妖妇杀我儿!老夫要将汝千刀万剐!还等什么,是她虚张声势,什么大胜,全都是子虚乌有,动手!” 殿中被骗的世家权贵们一阵躁动,大声召来殿外属于他们那边的侍卫。 “我道是什么军报!是这妖妇作祟,拿这假人头糊弄人。燕国二十多万大军岂能就这么败给区区五万人,将此妖妇拿下,为贺公的大公子报仇雪恨也就……” 言犹未尽时,那说话的世家身侧陡然一声钢刀出鞘,他的脑袋应声而落,滚在地上和那贺家长子的头颅碰在了一起。 兵部的老尚书宝刀未老,先斩一人,后挟另一人,横在夏洛荻面前,对着沉默不语的乐修篁大声指责道: “贼子!你们是被这权位迷了眼吗!我大魏的儿郎在浴血奋战,尔等却为家国死敌得以偷生而庆幸!乐修篁,汝当真要用这些混账权-阀、当真要辅佐这无道昏君不成!” “老匹夫,尔等大势已去,此乃蚍蜉撼树!” 在场的世家权贵们纷纷拔出兵器来,看着兵部和其他少部分站过去的官吏,一个个目露杀机。 场面一阵大乱,一瞬间夏洛荻身后,几十个暗卫从各处卸下了禁军装扮,直接冲入大殿,隔开了他们。 “夏大人!各位宿老,我等在此抵挡,退往宫门外!” 整个宫闱混乱作一团,夏洛荻回望了刀光剑影中间的朱瑶兮一眼。 两厢对视,夏洛荻张口以唇语说了一句话,便转身随众人离去。 贺公的忠实拥趸薄有德见情势逆转,忙高声道: “皇后!不可放过秦姝!” 他刚说完,就被朱瑶兮手中的赤练打昏了过去。 朱瑶兮那常年带笑的双眼,此刻寒如极渊一般。 “不必你说。” 以她的武功,她当然可以追杀出去,但她也听懂了夏洛荻的意思。 她在说:谋士第一,谈笑慎用心,激敌先用嗔。 激怒对方,使之露出破绽。 她今日先对方动怒,依然着了第一步。 如果追上去,万一是夏洛荻布的死局呢? 任何情况下,朱瑶兮都要先确保她自己的性命。 “师兄,劳你先行,剿灭京中叛逆。”朱瑶兮回过身,提起封逑,“我把陛下安顿好便来。” 闻人清钟不置可否,道:“我对师妹们向来很好,同门一场,给你个忠告——若找不到睚眦,你就寻个地方上吊痛快些。” …… “此妖妇好歹是出身名门望族,当真是我世家之耻!” 今日与会的世家大族太多了,他们是前一个朝代名门望族所遗留下来的最后辉煌。 经过盛世,也经过乱世。盛世里锦衣玉食,乱世里立地为王,一姓之地,所养的名为大魏百姓,实则是自家奴隶。 任何想挑战世家望族的势力,即便是皇帝,都会遭到他们或明或暗的报复。 好不容易熬到封琰战死了,他们即将依托封逑重现世家辉煌,却被夏洛荻破坏了。 “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在朝时便一力打压我等,叫那些寒门出身的贱民领了高位。” “现今又如何,还不是只会拿个假人头蒙骗我等!” “若不是闻人大人机敏,今日只怕就要进了大理寺了!” 闻人清钟一步一步走在众世家子的末尾,脚下是大魏宫廷走过无数遍的石板。 他听着周围议论声声,回望身后的乐修篁。 “老师今日不发一语,我大约也猜得到。这些人为利益而来,如豺狗与腐肉同处一室,又岂有那个善心去分给外面饱受饥寒的蝼蚁。” “他们依托皇帝而生,帝王才是根源。”乐修篁虽然这么说着,眼中却已然有了迷惘。 闻人清钟笑了笑,道:“师妹好和师弟打赌,学生也同老师打个赌。” “你要赌什么?” “就赌,老师今天会从洛荻那里找到答案吧。” 乐修篁迷茫的双眼看向宫门。 除了朝堂那里的抵抗外,今日的皇宫格外寂静,而刚才逃出大殿的几十个朝臣正在宫门前,冷冷地看着他们缩小了包围。 森立的寒刃里,追出来的贺公一身的血,红着眼道—— “夏洛荻!你残杀我儿,老夫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夏洛荻站在寒刃所向之地,身后朱红的宫门矗立在她身前,清冷的目光悄然扫过众世家。 “我很好奇,大魏胜了这件事,你们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敢信?” “不可能!”贺公厉声道,“封琰只带五万大军,如何能退五倍之敌!燕主更是雄才伟略,岂能轻易吞败!” “好一番赤胆忠心,贺公可往燕国拜相矣。” 贺公和众世家此刻比任何人都慌乱,这是人之常情,毕竟谁都不想死。 万一是真的,封琰还活着,今日姑且杀了这些人,在将所有相关之人灭口,等到封琰班师回朝,一切都推给封逑。 毕竟恶名昭彰嘛,世家能幡然悔悟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思及此,贺公凶相毕露:“岂不闻百年帝王,千年世家,无世家望族,大魏无以立足!今日便让尔等知晓,与我世家为敌便是与王朝为敌!” 人群后面的乐修篁听到这句话,陡然抬起头。 “老师。”闻人清钟道,“当年我问过,而今再问一次——你要灭除的真的是那一家一姓吗?” 乐修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想起了封逑在位时,那几十年的哀鸿遍野,几十年的积贫积弱。 他那双眼看过太多的饥民死在高门大户前。 根源是什么呢?他看到封逑时,似乎有过答案……因为封逑就是那么恶得纯粹。 但这个答案如今模糊了。 眼前的这些人,每个人都似乎长着封逑的脸。 就在闻人清钟打算开口阻止贺公开杀时,先前安静的宫门陡然开了一条缝。 黄昏的光煌煌招来,一片炽烈的火烧云下,宽阔的炀陵大道上,满是犹带着北地风尘的铠甲。 宫里世家大族们带来的那些兵力就宛如一捧沙之于大漠一般。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玄驹上的那个人,和他身侧的囚笼。 “不可能……”看清楚那囚车上的人之后,贺公等人直接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江上雪化得晚了些,昨天就该到的。” 还带一丝征尘的封琰低头同夏洛荻说了一句,又问道,“刚才不少人骂你,都有谁?” 夏洛荻被他单手提到了马背后,虚指了几下,道:“全部。” “行。” 封琰点了一下头,看向那些宫里的叛逆时,已然换了张森然的面孔。 他用刀背敲了敲囚车,道: “朕怕你们不信,千里迢迢带了个新鲜的回来。” “看也看了,趁今天良辰吉日,就都上路吧。” 第131章 道灭 “封琰!汝这是自毁根基!” “陛下, 法不责众啊!望容情,听我等解释!” “古往今来岂有如此荒诞之主,无世家扶持, 帝王家何存?!” “汝今日杀我等, 他日贱民起义杀入宫中时,汝必后悔莫及!!” 惨叫声从求饶到大怒, 在黄昏夕照下, 森立如鬼魅般笼罩在皇宫的人影一个个倒在了地上。 宫门前见证了数个朝代尔虞我诈的青石方砖再一次浸满了鲜血。 这地上所躺的,几乎是整个大魏朝全部的世家大族了。 “今日起,但凡参与谋叛者,废一切爵位、恩荫、封地。子孙若愿为官者, 须从科举之路, 学究经纶有成者,方得堪用。” 封琰踏过青石砖上的鲜血, 在一片寂静的死人中, 抬头看向唯二站着的人。 “乐公以为,然否?” 苍凉的夕照落在乐修篁脸上, 他的面容似乎苍老了许多。 看着地上飞溅的血, 看着那些依稀带着狰狞之色的面孔, 最后看向下了宫门外的囚车。 远远地,乐修篁隐约感到了朱明阴鸷的目光。 这是朱明第二次这般耻辱地来到这魏宫。 而他在这里, 就证明北燕已在实质上亡国了。 “陛下如何能退北燕五倍之敌?”乐修篁问道, “且不论朱明的朔州大军, 还有啸云军精锐, 何况秦不语也在朱明手中, 她——” 言及此, 乐修篁才恍然惊觉……他想起了秦不语是如何到北燕的。 她是通过三江会投诚被献上的。 如果燕军真的吞败, 那只能说明……三江会,小秦姝,都是钓燕国上钩的饵。 从小秦姝被三江会掳走开始,他们就开始顺势铺了一场大局——从先前的种种来看,燕国一定会把目标放在炀陵,索性便跳出这个圈,命大军一而再再而三地败给三江会。 在外人看来,有好几万魏军吃了败仗沉尸帝江,实际上这些魏军并没有死,直接就加入进了三江会。 “几万大军,长达数个月潜伏在一贼寨中,北燕竟无人知晓?” 封琰淡淡道:“他们有所风闻,但不在意。毕竟贼寨用俘虏打头阵也不是前所未有之事,朱明世家出身,只有霞州常氏这等大族才在他的眼界内,至于旁边的三江会匪寨,于他而言至多是癣疥之患。” 在朱明看来,那不过是一群朝代更迭时偶然形成的乌合之众,连这等水匪都能将魏军击而败之,何况燕国曾有辉煌战绩的铁骑。 朱氏兄妹在高傲上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天命在他们那边,结果就是,到了战场上时,三江会里魏军的人马直接谋叛,燕国军阵直接冲散,硬生生将本地作战的燕国大军磨到和魏军相当的情势,击而败之。 败了,败得彻底。 谁都没有乐修篁了解燕国只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雪狮子,主心骨一旦倒下,整个燕国都将分崩离析。 他当年也正是看中了朱明性情偏激,不是长生之命,这才决意推动天下统一。 “原来如此。”乐修篁道,“原以为桐州一战十拿九稳,便着力夺取炀陵,却没想到反倒让陛下借此铲除了所有世家大族。”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闻人清钟。 “清钟,这些人,是你游说来的。” 闻人清钟道:“今日这四十九家大姓,如霞州常氏一般,占着魏国三分之一的耕土、黎民,世道苦其久矣。” “历朝列代以来,乃有诸侯奉王驾以立朝,倘若同他们决断,陛下可要想好。”乐修篁道。 封琰道:“倘若天子无诸侯不得立国,那古时诸侯王而今安在?再者,能逼得天下人反叛的君主,这国,亡就亡了,不值得救。” “即便是陛下的子孙后代?” 封琰摇了摇头,道:“且不说四代以后于我如陌路,便是亲生的,胆敢祸国害民者,有一个算一个,铡了也不足惜。” 乐修篁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这么多年以来,通篇大论地向夏洛荻阐释圣人之道,终究未能彻底说服她的缘由。 因为她心里有一道光。 她已有了自己所认同的圣人。 “不言。” 乐修篁叫了夏洛荻的本名,一开口,却非为辩驳或求情,而是求道。 “为师呕心沥血这一生,想的都是终结这一家一姓之王朝,以贤能者传代,不让百姓为昏君所苦。” “为此,身名俱弃,也为此,血染河山……但眼前这是过程,不是结果。” “为师请教你,错在何处?” 夏洛荻看着这因一己执念走上歧途,最终毁她家国之人,眸光凛冽道: “老师,这是我最后称你一声师,你治学无人能出其右,但……你以为你是谁?掌一国相印,你随口一言,便有土木如洪流,便有黎民历甘苦。苍天之下,多少人为一箪食一瓢饮挣扎求生,倘若你掌权后当真启用的是殿中这些豺狼虎豹……你可知要死多少人?” 乐修篁停顿了一下,道:“我所为者,乃千秋万代之长存,为后世人不受这般战乱之苦……” “没有今人,何来后人!”夏洛荻道,“你这辈子一直在逃,说什么圣人大道断绝七情六欲,说什么往后千秋知你苦心,实则善恶不分!” 乐修篁哑然,良久,他如初入童蒙般问道:“……何谓善恶?” “何谓善恶?善恶,就是虎狼之徒侵掠百姓为一己之私,仁义之师收服河山为天下人战!” “……” 乐修篁阖目望向天穹。 此时四野俱暗,一如他看罢道旁累累白骨、百姓易子而食后,躲进书房里熬了三天三夜求道的那一日。 “那年,太多人、太多人跪在我门前,找我要救世之道。” “我只恨不是圣人,学了满腹风花雪月之词,却百无一用。” “我救不了他们……谁都救不了。” 他苍老无神的眼中,流下了泪水,咳了一声竟咳出了血。 “那就索性放下吧,做个史书上那些杀伐之辈,彻底将这世道推翻了……衣钵传给那些远胜于我之人,为道成魔,为师殉徒。” 夏洛荻已然有所预料,道:“那你当年收我入门墙,是早就知道,当你成魔时,家仇会让我决意杀你。” “不止如此,执意选你,是因为若放着你不管,你必变成朱瑶兮那种人!”乐修篁的目光陡然凝肃,“这世上断不能出现两个朱瑶兮!” 这句话夏洛荻无言以对。 她从见朱瑶兮第一眼,就觉得她们互为彼此的倒影。 朱瑶兮是成魔的她,她是醒悟的朱瑶兮。 她们的命运如此相似,走的路却截然相反。 “她不会的。” 封琰的声音打破了夏洛荻的凝思,她愣怔着看他,他说道: “朱瑶兮是朱瑶兮,她是她。我们这里三个男人就算全死完,她还是会做她自己。” 他就是这么对她有信心,一直都是。 “好……好。”乐修篁仰首看着夕阳沉入天边,常年漠然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好一个,没有今人何来后人,原是虚空幻梦,众人皆醒,独我醉……” 他捡起地上的断刀,一路笑一路走,离开了这困他半生的朝堂。 “陛下,追吗?”远处的亲卫问道。 封琰看向夏洛荻:“国事已定,你的家仇,你来决断。” 夏洛荻看了良久乐修篁的背影,道:“他……应该是去青烈山自戕。” 乐修篁的道毁了,放下之时,就是他取死之日。 “早有注定这么一天的。”闻人清钟上前一步,以弟子礼深深下拜,“送恩师。” 夏洛荻闭目半晌,直到封琰的将士搜寻宫闱,回报未找到朱瑶兮时,她才暂时压下情绪,冷眼看向闻人清钟。 “陛下,这里还有个反贼没有正法。” 封琰立时看向闻人清钟:“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证明你没有为虎作伥。” 闻人清钟:“师弟,你过河拆桥的功夫未免过于熟练了。” 封琰:“两句。” 闻人清钟:“下回陛下再让臣办事,就要立字据了。” 封琰:“一句。” 闻人清钟叹了口气,道:“事发前,我建议她去挟持睚眦为质。” 不等夏洛荻勃然作色,闻人清钟又道:“但朱瑶兮生性多疑,不一定会去找睚眦,依我看,她为保她自己,多半是先去了扶鸾宮想挟持皇后和皇子。” 夏洛荻挑起的眉梢缓缓平抚下来。 “这招用过了,就怕她不去。” …… “可有发现?”“没有!”“搜那边去!” 扶鸾宮里,朱瑶兮走进宫来,看着宫中瑟缩的大宫女金雀,道: “你中的毒算算也该到日子了,没解药你必肠穿肚烂而死。我长话短说,把皇后和皇子交出来。” 金雀的眼仁转动了一下,看见朱瑶兮身后,五六个她的贴身侍婢扶着被堵住嘴的封逑后,轻声道:“那请……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 朱瑶兮眯起眼,一把捉住金雀的肩头,她肩上的羽毛状装饰似乎有什么装饰,不慎在她虎口上留了一条血口子。 不过她没有在意,提起金雀道:“本宫要你去抱皇子来,皇后那边本宫自行前去。” “是、是,奴晓得了。”金雀言罢,匆匆离去。 “公主。”身后的侍婢听着外面密集的脚步声,道,“如今情况紧急,魏主的人马早晚要注意到这里,何不去那重明观?听那薄有德说,魏主的后妃都在那里,不乏德妃那种世家贵女。” “也算是个去处,眼下只能以封逑为质,带上睚眦回燕国继承大统,若当真败了,只怕燕国也留不得,鞑靼倒是可以站稳跟脚……” 言罢,另一个侍婢回报。 “公主,我们来此未惊动皇后,她正和一尼姑在内殿闲聊。” “尼姑?”朱瑶兮正在吞败之中,心中躁郁,道,“去,把那尼姑杀了,只留蓝氏,倘若封琰不救,我们带此活口转投蜀国。” 侍婢们应诺,将匕首提在手中,脚步轻盈地进入内殿。 过了好一阵,那两个侍婢还未回来,朱瑶兮心中起疑。 “纭儿二人刺杀手段了得,怎这么慢?” 朱瑶兮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怀疑蓝织萤用了毒术制服此二人,当即掉头去了金雀所在之处,远远地见她抱着一个襁褓左右张望,直接红绸一卷将皇子抢到手中。 朱瑶兮正要顺手杀了金雀时,突然怀中的襁褓一动,一条尖头青紫毒蛇从襁褓中探头就是一咬。 朱瑶兮一个折身将蛇打开,饶是如此,蛇牙还是在她锁骨上划了一条细长的伤痕。 “你找死?” 红绸一摆,末端尖利的细片如蛟龙般正要刺向金雀时,陡然一紧,险些将朱瑶兮扯得摔倒在地。 “谁?!” 朱瑶兮当机立断斩断红绸,抬眸望去,只见月洞门下站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手上正抓着半截红绸。 “阿弥陀佛……公主,得罪了师太,跑是跑不得的。放下屠刀,速速随贫尼入空门,从此褪下三千烦恼丝,放心大自在,心境自然通达。” “……” 第132章 长夜烬 “你怎么会这么快回来?” “打完了就回来了。” 去后宫的路上, 夏洛荻停下脚步,一言难尽地看着封琰。 “这么快?” 那可是国战。 按理说,即便帝江关以北一马平川, 全数收服最短也要三个月。 “因为大军刚到炀陵城下,五百里外十几个州郡的降书就送来了, 还有地方军听闻朱明被活捉,直接砍了上官来投奔的。” 夏洛荻想起一件事。 闻人清钟经常被封琰从一个衙门调到另一个衙门,之前在兵部玩过的时候,好像是精挑细选过一帮反骨之辈, 送到北燕去宣扬北燕国祚不久,根基薄弱亡国是必然等等观念。 大约是这帮人起作用了,嘴着嘴着就策反了不少人。 闻人清钟就不该放在朝廷里面内斗,他就该去搞邻国, 往死里搞。 “……余下的便只有收拢燕国朝廷残部, 杀的杀、招安的招安, 是个苦差事。我和瑕抓阄,谁抓到谁先回来。” 夏洛荻问:“你赢了?” “我输了。”封琰道, “但是我的马快,他追不上我。” “……” 夏洛荻忽地语塞, 封琰这般回来, 一国双王的事势必会被人发现。 他要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就得有一个人放弃帝位。 “诸事定后, 我不想留在宫里。”她说。 封琰道:“你当然不能留在宫里, 这宫里那么多嫔妃虎视眈眈……” 夏洛荻:“你是怕我受委屈吗?” 封琰:“主要是我受不了这委屈。” “?” 不等夏洛荻发问,远远地, 就看见德妃怀里抱着个婴儿, 领着一众宫妃从宫道那头匆匆赶来。 “你可算没事了, 你都不晓得反贼作乱,这几日我们都是怎么过的……”等宫妃围过来把夏洛荻团团包围之后,德妃才看到一群甲士中间站着的封琰,“哦,陛下也在啊。” 他受的就是这个委屈。 封琰面无表情道:“兰音师太没关着……照顾你们?” “陛下说的哪里话!”德妃第一个愤愤不平,抱着皇子怒道,“陛下心里我们这些女人家自然无足轻重,抛给兰音师太就走了,岂不知宫乱来时,师太一人之力岂能当这么多穷凶极恶的反贼!” 封琰:“……师太可以的。” 但是没有人听他解释,夏洛荻忙道:“你们怎不在重明观避着,皇后娘娘呢?” “皇后说西陵公主必会再去找她,将皇子交来后,就和师太坐镇在中宫,要和那公主算账。” …… 扶鸾宮,前殿生乱之前。 封逑的死藤毒再次发作了起来。 七年间,他在北燕未见过朱明一面,或者说他的性命都是朱瑶兮一力保下的。 被圈禁在北燕时,为了让他听话,朱瑶兮每日都会让人灌他死藤酒。 一日不饮,浑身便如蚁噬蛇喰,人也渐趋疯狂。 “给我……死藤酒!给我!”封逑挣扎着。 两个看守他的朱瑶兮侍婢彼此互望了一眼:“你可有带死藤酒?” “带了,但只能给他喝一口。” 就在侍婢拿出一个随身银壶时,突然一声怪响,檐上琉璃瓦片被掀起,雨点般坠落在地上,密集的打斗声从侧殿传来。 侍婢手里的酒还未开封就落地了,慌忙望去,只见侧殿的镂花石窗突然被撞碎,里面跌跌撞撞飞出一个赤红身影。 “公主!” 朱瑶兮咳出一口血,此时她手上惯用的红绸破烂,狼狈不堪,已然受了内伤。 “我素来不好这等粗劣的对局……”朱瑶兮双眸带着一抹狠色,“难怪封琰敢走,原来魏宫里还藏着你这么个高手。” 满地颓圮的碎石砖瓦里,兰音师太甩了甩佛珠,卷在手上,道了声“阿弥陀佛”,道:“施主,天命已去,诸般恶果,今日该放下了。” “若不放下如何?出家人还要杀人不成?” 兰音师太脸上的温善之色淡去,道:“世人皆背业障而行,一饮一啄,一杀一救,皆是修行。” 这是哪路的出家人! 就在兰音师太步法神异地近前,一掌拍来时,朱瑶兮突然将身侧的两个侍婢推了出去,拧身一把提住不知何时已经扑到地上把死藤酒喝了大半的封逑,几个起落间趁机进入了扶鸾宮大殿。 封逑不一定威胁得了他们,但蓝后可以。 一进大殿,朱瑶兮便四处倾听殿中动静,不多时,她便看到了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你在找本宫?” 朱瑶兮刚踏出一步,鼻端敏锐地嗅到一股奇异的、让人头脑发沉的香味,整个人一惊,立时后退了十几步。 反倒是蓝织萤主动从屏风后绕出,一袭深紫,银饰在走动间琳琅作响。 殿内的香味更浓了些。 一见她,蓝织萤便开口道:“金雀不擅草木之毒,但擅养五蛊,你目中带血,唇色青紫,怕不是让她养的‘烙头青’伤了。” “……” 朱瑶兮瞥了一眼殿中的铜镜,果然如她所言,她已唇色泛紫,当即咬开手上一枚戒指上形似宝石的蜡封,吞下一粒药丹。 她咽下丹药后,冷冷道:“扶鸾宮上下还有我所下的死藤毒,包括你……你敢对我下毒,就是把后位拱手让与那些汉妃。” “西夷百解丹,到底是准备周全。”蓝织萤轻轻“哦”了一身,又道,“那以你的聪明,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人到绝地,自然是求生。”朱瑶兮瞥了一眼外面,她已听到了兰音师太的脚步声,“死藤或许能拿到,解药制法却只有我知。” “……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不屈于命数的志气。”蓝织萤道,“你身后的寝宫里,有条地道通往藏珠殿。” 朱瑶兮自然不可能相信,道:“我岂知地道里有没有埋伏?除非你同我去。” “你确定?”蓝织萤靠近了一步,那奇香渐浓,“我今日本是打定主意要杀你的,身上皆是让人软筋失神的沉月香,随你进密道,不等走出去你就已昏迷了。” 兰音师太的脚步声已然靠近,朱瑶兮一咬牙,对蓝后道:“倘若我此番不得生,必会先杀封逑。届时天下人皆以皇帝是弑父之辈,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平此沸议!” 话是如此,可天下人但凡有良知者,又有哪个希望封逑活? 朱瑶兮一路拖着封逑冲进侧殿,踏碎蓝织萤原寝宫地道上锁封的木条,拖着封逑钻了进去。 此时,兰音师太才踏入殿中,瞥了一眼朱瑶兮逃遁的方向,道:“便这么放她走了?” 蓝后拂灭了桌上燃着的香,道:“‘烙头青’与‘鸩鬼散’是相克之物,若不服解药还能互为抵消,但她用了西夷百解丹,解其中之一的药性时,便是另一味的药引。” …… 囚车打开,押送朱明的军士退至一侧。 “请燕主下车。” 朱明睁开眼,他脖颈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那是朔京前被封琰截杀时留下的。 ——何不给个痛快? ——我改主意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人要等你来杀。 他下了囚车,眼前是一座焦黑的宫殿。 空气里依稀残留着火烧的味道,像是才失过火。 朱明沉着脸,道:“此是何地,魏国要如何羞辱于朕?” 无人应声,也无人拦阻于他。 朱明神色阴鸷地踏入那烧焦的宫室,越是往内走,周围熟悉的格局越是勾起了他的回忆。 知道他踏上一面烧得半焦的牌匾,他才定住步子。 “藏珠殿……” 在北燕称帝后便已愈合的心伤再次裂了开来,朱明神情越发狰狞,听到身后有人踩断焦枝的声音时,猛然回头。 “你——” 同来人四目相接时,朱明一时怔住了。 他们有一双肖似的凤眼,同样桀骜的神情,这让朱明无需确认就知道了这少年的身份。 “是你。”朱明死死地盯着他,“常氏留给我的血脉。” 睚眦冷冷地看着他,道:“听他们说,你是我爹?” “我是你父皇。” 刚才的宫变,和只言片语里,朱明已然知道了今天是朱瑶兮在魏国篡位的日子,只是现在还没抓到。 这就表示,他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比如眼前的这孩子。 “我记得,你叫睚眦。”朱明难得放缓了口气,再也没有称孤道寡,“魏国有个女半相,也即是那秦姝收养了你做义子,想来是为了拿你威胁于我。” “我何德何能,可以威胁到一国之主。” “如何不行?我膝下无子,待我百年之后,江山便是你的。” 睚眦轻嗤了一声,道:“眼下说这等话,未免可笑。” 朱明上前一步,见到睚眦后退,又停下来,道:“魏人不杀你,还允许你自由行走宫中,多半也是因秦姝之故。此番若能得生,我会带你先至鞑靼,号令旧部,东山再起。” 睚眦道:“鞑子若肯听你的话,你怎会输?” “鞑靼人看重的是瑶兮和她的红线教,他们诸部首领视瑶兮若神女,只需要以她为交换,便能站稳跟脚……” “呵。”睚眦冷笑了一声,“我听‘小姑姑’说过,她这般为你出谋划策,乃是因同你做过协议,待一统江山后便禅让与她。” “她?”朱明似乎想起什么,神色阴沉,“区区一女子岂能坐得稳这天下,她是聪明得用,可也心性歹毒,我的江山自然要交给我的血脉……好在,常氏给我留了一条血脉。” 言及此,朱明似有动容。 “这么多年以来,我后位空悬,为的就是常氏。孩子,给父皇一次机会,当年没能救得了你娘,现在,我想补偿你。” 不知哪里暗暗燃烧的火噼啪复燃,顺着枯木如蠕虫般悄然蔓延开。 “她叫什么名字。”睚眦看着他问道。 朱明一怔。 睚眦再次问道:“常氏,她叫什么名字?” “……” 朱明一阵沉默,睚眦蓦然笑出了声。 “你看,你连她的名字都没在意过,却说心里有她。” “你们这些人,满口的情谊深重,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心里面算盘打得比谁都响。” “世上还真的有你们这种什么情都不认的妖物,做生意尚且要讲个钱货两清,你妹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在你眼里却不过是把趁手的刀而已。” “小姑姑,你说是不是?” 藏珠殿里,琉璃镂花的门哗啦一声倒下来,一枚锋利的玉片从殿中飞出,割过朱明的脖颈,顿时鲜血飞溅而出。 玉片钉在朱明身后的枯树上,露出了一半睚眦的纹饰。 朱明回过头,被血染的眼中,他看见朱瑶兮单手拖着挣扎不已的封逑,手中还拿着另外半片玉佩。 那是父侯给他们兄妹所造的信物。 “瑶兮……”朱明捂着脖颈踉跄了几步,面色震惊。 “我早知道了,哥哥。”朱瑶兮把“哥哥”这两个字嚼得格外讽刺,“你还记得朔京后宫里那些妃嫔吗,这么多年,她们死的死、小产的小产。” 朱明愕然,进而面上浮现出怒意,血液从他指缝里不断渗出。 “你——” “都是我杀的。”朱瑶兮笑了起来,将疯癫的封逑到一边去,“杀了多少,我记都记不清楚了,你晓得我为什么杀她们吗?都是因为你这个人啊,一旦有了后代,就会像当年一样,把年幼的我送出去和亲换取利益……我太懂你了。” 曾几何时,她的兄长被父侯寄予厚望,但她晓得,那是个除了高傲和一张漂亮面皮就一无是处的人。他去了炀陵,惊艳了炀陵,又被昏君扣在炀陵,让朔州朱氏成了天下笑柄。 ——为什么不是你去代替明儿!哪怕你死在炀陵,也好过让他给家族蒙羞! 就像现在,她几乎已拿下了魏国的半壁江山,将坐拥绝大优势的战事交给朱明……他却输了。 倘若今日是她在北燕为帝,她必定不会输得这么惨。 她会让封琰死在北燕,大军南下,也成就一场千古霸业。 这宫殿里最开心的就只有封逑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死藤酒早已让他神志不清,看到两张肖似的梦中面容时,他好似回到了自己当年时呼风唤雨的时代一般,一边大笑一边朝倒在地上的朱明跑去。 “藏珠殿!朕的舞乐百工何在?前日交代下去的朔州歌舞可有练好?谁能博得朔州侯一笑,朕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滚!”朱明震怒中带着一丝惊恐,大量失血让他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滚开!” 朱瑶兮踢开一处暗暗燃烧的木梁,重燃的火焰沿着殿中的帐子迅速燃开一条火蛇。 她眼光毫无悲悯,越过朱明,一把抓住睚眦。 “……我会带着太子回北燕收拢残部,至于你,就陪着这昏君好好玩吧。” 蔓烧开的熊熊火光里,睚眦回望藏珠殿,只看见封逑大笑着拿出怀里还剩下的半瓶死藤酒,抓着朱明往他嘴里灌,大笑着道: “敬朔州侯!敬朕的千秋万世!” 第133章 朱颜断 “小姑姑, 你中毒了。” 一缕缕血丝浮现在朱瑶兮的脖颈上,她自从抓了睚眦后,整个人便狂躁不已,好似被什么影响着心绪。 “天色不早了, 既然输都输了, 就算了吧。若真想活命, 听说兰音师太给人剃度的手艺很厉害,遁入空门让她救一救也算条活路。”睚眦由衷建议道。 朱瑶兮冷笑了一声,道:“谁说我输?鞑靼诸部有的是我的信徒, 你同我回帝江北岸,我自有法子让你站住跟脚。” “那你要先出得了这个宫。” 趁着藏珠殿火起, 朱瑶兮挟着睚眦躲开禁军的包围,好不容易寻到一条宫道, 通往城墙的方向却被乌压压的禁军堵死了。 她越发焦躁。 她能感到有什么羽毛一样的东西扎进了经络里, 沿着血脉蔓延开, 逐渐灼烧她的肺腑。 “……不可能,西夷百解丸解天下奇毒。”她喃喃说着, 但肺腑的灼烧感越发强烈,以至于眼前开始出现了重影, 逐渐模糊不清, 看不清前面的路。 感到朱瑶兮陡然僵硬了一下,停下步子, 睚眦看着朱瑶兮的指甲深深扣入了他肩上,他没有叫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你即便带我出去又能如何, 我又不想做什么王。” “……不是你要做王, 是我。”朱瑶兮盯着眼前的地面, 口齿开始不太清楚,“北燕的大军不可能就此吞败,或许这是她为了诈我而故作姿态的谣言。” 睚眦被她一路拖着走,看着她神色逐渐癫狂,终于吐露出了实情。 “三江会投燕,是魏主所布局。” 朱瑶兮顿住了步子:“你说什么?” “朱明贪图三江会的秦姝,以为他们是真心纳降,围桐州之时用了三江会的降军。”睚眦语调平淡地说着,“我忽然想起来,听我爹说,‘南秦姝’这个名号,还是你献策时定下的,如今败也败在这个名号上,也算是世事无常了。” 当年为摧毁镇国公秦啸这堵魏国的高墙,她为北燕定下“美人换江山”的大计,让封逑和三王逼迫秦啸献女,以致魏国内乱。 如今,那小秦姝却是甘愿以身诱敌军入埋伏。 燕国,成也美人,败也美人。 血丝一点点爬满了朱瑶兮的眼眶,她没有再说什么,对睚眦道:“走,转去后宫找个地方暂避。” 睚眦好似发现了什么,一边继续带路一边道。 “你这辈子蝇营狗苟的,争权夺利真就那么舒服?” “算了,戏本里说的枭雄之辈大约就是你这样的,外人不晓得,你们自己是乐在其中。” “不像我爹,没什么志气,除了断案就是担心她的头发。”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宫里那些嘈杂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都消失了。 整个皇城静幽幽地陷入了一片昏暗,某一刻,朱瑶兮面前模糊的光影亮了起来。 “别动!” 朱瑶兮立刻把手转移到睚眦的脖颈,好似稍一发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一样。 “怎么了?”睚眦道。 “这地方不对。” “那你让我带什么路,还是说……”睚眦略带嘲讽地说道,“你是看不见了吗,小姑姑?” 朱瑶兮并没有回答他,扣紧了睚眦的脖颈:“你还年轻,应该不想同我陪葬吧?或者说,你死了正合他们的心意,毕竟他们要了断燕地那些残部的野心,不可能容我朱家的血脉留在世上,你最好乖一些……” “是吗?” 当清冷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时,朱瑶兮当即挟持着睚眦拧转了方向,背靠着木梁,寒声道:“布局不过便暗算,女半相好本事。” 片刻后,朱瑶兮看见眼前模糊的浓雾中,灯火似乎摇曳了一下,大片的漆黑中,她听见夏洛荻那轻缓的脚步好似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动时,她手中似乎还把玩着两枚棋子,彼此碾磨中,缓声道—— “谋士第一,谈笑慎用心,激敌先用嗔。” “谋士第二,杀人必诛心,众叛亲随离。” “那乐修篁可还教过你谋士第三,计成当时拂衣去,毁尸灭迹……少废话?” 朱瑶兮神情狰狞,她当然知道此时不宜和夏洛荻纠缠,但先前兰音师太的掌、蓝织萤的毒已让她经络大乱,耳中嗡鸣不休。 她听不出生路在哪儿,也不知夏洛荻埋伏了多少人,唯一能依仗的便是手上的睚眦。 她要赌一把,赌夏洛荻很在意这孩子。 “别动。”朱瑶兮声音嘶哑道,“你再动一步,我会先毁他一双眼。” 夏洛荻果真就不动了,索性坐下来,道:“我不动又如何?恰如你把红线娘娘的身份丢给我一样,便是我今日站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想不出有什么胜机。” “那是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朱瑶兮血红的双眼里带着狠戾之色,“有些人是天生要做王的,而有些人,即便我赐你红线娘娘的一切,你都不敢用。” “你很了解我。” “当然,你这个人,要杀人必须要先说服自己的道义之心,在我看来,是再愚昧不过的了。我们生在这人世,天赐这般倾国之容,若不争,就是被人践踏,我要赢,唯有赢才能让这世道服膺在我脚下。为此杀一人,和杀百万人与我并无不同!” “即便秦家与你无冤无仇?”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朱瑶兮越发癫狂,“灭一个秦家于我而言算什么,于这两国交锋又算什么。张家、李家,千万家,乃至万家灯火俱灭,不惜代价,我也要拿到我要的!” 几近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夏洛荻安静地看着穷途末路的朱瑶兮,道: “……人不能这么活,但,人可以因此,这么死。” 她话音一落,睚眦猛然一拧身挣开了朱瑶兮的束缚,但朱瑶兮神色一凛,快如妖魅般掠出,看似要去抓睚眦,但途中突然朝夏洛荻的方向甩出红绸。 红绸一出,赤练蛇般撕出风声,卷中一人往回一扯。 “我今日虽败,但他日封琰必要拿天下来赎你——” 朱瑶兮确定她卷中一人,但她蓄力一拖,红绸那头却屹如山岳,半分也撼动不得。 紧接着,她听到封琰带着冷漠的声音—— “败寇如你,已不堪论天下。” 随着风声一振,四面八方的弩声连番响起,朱瑶兮头上珠钗落地,长发披散,她那绝代妖娆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某种错愕的的神色。 她不该就这么死,她本应该赢的。 她会一步步建立新的红线教,蚕食大魏,以质子为要挟,兼并两国,然后登临帝王册。 那时,谁都不会想起,她曾是一个被狠心的兄长送给鞑靼人和亲的柔弱小女孩。 那些败者,只配在她脚下匍匐称臣…… 鲜血迸出的时候,朱瑶兮的双眼短暂复明了起来,她看见了魏宫朝堂高高的穹顶,看见了殿中犹带血腥味的狼藉宫宴,她还看到了殿外羞惭且愧疚的魏国群臣。 一枚漆黑的棋子从身后的御阶上滚落下来,在她身中数箭的身躯旁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夏洛荻走入了她的视线内,无悲无喜的面容看着她。 “乐修篁一直怕我成为你,我也一度以为我会成为你。” “可到头来,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 “现在,这枚黑子,还你。” 朱瑶兮没有等来任何人嘲讽她,身边密集的脚步声远去,大殿的门将月光封存在外面,殿内只有灯火幽幽,映照着暗金色的龙椅。 朱瑶兮她奋力爬起来,一点点爬上那御阶,爬上那象征着天下之主的位置。 坐进去的一刹那,她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一生的执念,汇聚在喉中,轻喃了一声。 “万岁……” …… 灯火幽微,浓云逸散,月亮重新挂上了天穹。 魏宫上方罕有这般星河浩渺的时候,即便是藏珠殿的大火未全然扑灭,宫中每一个人的动作都不禁舒缓了下来。 这场宫乱,或者说这场战争,最后一条人命已经终结在了身后的大殿里。 “臣等……臣等误会了夏大……”已然听到红线娘娘真实身份的群臣们看了一眼封琰的脸色,又改口道,“请昭妃娘娘恕罪。” “得了吧。”封琰索性和夏洛荻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下面一个个头发花白的脑袋,道,“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反正她这昭妃的日子也坐不久了。” “啊?” “陛下的意思是……”夏洛荻轻咳了一声,唯恐封琰这时候说漏嘴,解释道,“我身世曲折,虽然功过相抵,但不宜为宫妃,容易教坏其他妃嫔。合适的时候,或许会安排我进观修行。” 封琰扭头看她:“你要当尼姑?” 夏洛荻压低了声音强调:“带发的。” “那我也要去。” “重明观只收尼姑。” “你看兰音师太拦不拦得住我。” 夏洛荻一阵无语,苦口婆心劝道:“倒行逆施非仁人君子所为……” “那还不是因为老子这辈子就单喜欢你这婆娘。”封琰面无表情道,“你敢去我就敢再在重明观旁边盖个失明寺,只收和尚,天天墙头盯着你敲木鱼。” “……” 打打杀杀了一整天,明明肚子里空空如也,现在却突然觉得饱了的群臣听着上面昏君的昏言昏语,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直到有人来报,藏珠殿火熄,他们只抢救出浑身烧伤的封逑。 “还活着啊……”封琰啧了一声。 为免皇帝在史官面前又说出什么不合普世道德的逆论,群臣们连忙抢道:“太上皇被燕主劫持,险死还生实乃大幸,如今首恶俱已伏诛,当昭告天下我魏国大胜之喜事才是!” “对对对,听说太妃们也都出来了,就把太上皇交给太妃们处置……照顾。” “也将此事告知在外修行的太后娘娘,臣等这就去文渊阁安排……哎闻人大人去哪儿了。” 官袍上还带着血,就急吼吼要去上工的群臣走后,原地就只留下封琰和夏洛荻。 结束了,到底是结束了。 夏洛荻心里没有什么欢喜,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殿。 其实她很明白乐修篁在担心什么,身后无可救药的朱瑶兮,是她的倒影,是她一直以来恐惧着的心魔。 “你还在看什么?”封琰牵起她,“今晚什么都别想了,回家睡你的去。” “回家?” 夏洛荻迟钝了一下,才知道封琰指的是她甜水巷的家,视线从交握的双手挪到封琰的侧脸上,好奇地问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就真不怕我变成她那样的人?” “你若当真变成她那样的人,无非是心里少了点东西。”封琰道,“把我加进去试试看?” “……” 封琰不满地转过来,只看到夏洛荻在笑,又重复问道:“加了吗?” “加了加了,本部堂都撑死了,行了吧?” 第134章 长安(完) “皇后娘娘, 太妃们托我向娘娘讨剂良药来。” 宫乱结束后,蓝织萤坐在扶鸾宮里和兰音师太等消息,没多久便等来了以前伺候太妃们的宫女。 “太妃们所要的, 乃为太上皇?” 兰音师太打了个梵呗, 道:“听闻太上皇为燕主所挟, 于藏珠殿烧伤,现下不知如何了?若要超度法事,贫尼……” “师太, 说早了,还没轮到劳烦您做法事的时候。” 蓝织萤从前不晓得封瑕的生父有多遭人恨,眼下算是彻底了解了, 道:“太妃们想急治还是缓治?” “敢问娘娘, 何谓急治、何谓缓治?” “急治用猛药,一剂下去,生死分晓。缓治就是拿各种药汤吊着调养,十年八年日日受烧伤之苦,治得好便好,治不好,那就还是要劳烦师太了。”蓝织萤道。 “那娘娘有几分把握?” “那要看太妃们要几分。” 宫女应声,行了一礼, 道:“那奴这便回了太妃们去。” 待她走后,兰音师太捻动着佛珠,叹了口气。 蓝织萤问道:“师太在可惜什么,莫不是感慨太妃们放不下这心中的恨念?想渡恶人成佛?” “娑婆世界有三千, 渡的是真心求脱红尘纷扰者。”兰音师太眨了眨眼, 道, “但若有恶人以为落去烦恼丝, 进了空门便能逃脱罪责,再过个十年八年平安无事时又出来纵心妄欲,那此种恶人,当入阿鼻地狱。” “师太人通达,茶也通达。”蓝织萤端起茶盏敬了兰音师太一杯,抿了一口,道,“可惜陛下喝不到师太的好茶。” “陛下不是正在炀陵?” “哈,是啊。可我总觉得,他远在千里之外呢。” …… “……啊嚏!” 封瑕从坐上朔京燕国宫的龙椅上以来,耳边大臣们的嗡嗡声就没停过,直到入夜关上门,才有了少许安宁。 “陛下,都轰走了,臣跟他们说,是崔太后的侄子代诏回炀陵平乱。”裴谦从殿外钻进来,道,“陛下,咱们什么时候论功行赏呀?” 本来因为封琰跑得快没追杀,封瑕已然心情不佳,看到裴谦这副死样子,纵然脾性再好,也不免有了三分怨气。 “你想讨什么赏?” “赏不赏的臣不在乎,主要是不语平反的事……” “哦?”封瑕惊奇道,“朕还以为你想求个赐婚,没想到如今竟这般心胸开阔,倒像个正经人了。” 裴谦连连点头:“臣当然是正经人,谁家求娶个窈窕淑女跟陛下似的巧取豪夺……” 封瑕:“……” 裴谦:“臣有罪,臣失言,臣断断不是在指摘陛下的不是。陛下待各位娘娘的心意苍天可见!” “也是。”封瑕同样陷入了忧郁,“此番出京日久,每日去信三封,皇后也不回一封让朕安心。” 裴谦:“……”皇后娘娘才出月子哪里管的了这么多。 “还有白霜、幽人等众嫔妃,她们皆是真切待朕。朕能给她们锦衣玉食,却给不了真心,实在有负于她们。” 裴谦:“……”他怎么听小道消息说娘娘们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呢。 “算了。”封瑕正了正神色,一扫病容,“明皇也好暗帝也罢,只要这世上的野心者探不到龙椅上的虚实,宵小之辈便无能作乱,且让他们担惊受怕去。这一回,谁也挡不住盛世将临了。” …… 天色蒙蒙亮时,炀陵街道上四处出没的兵马各归卫所。 有住在炀陵偏远处、刚睡醒的百姓还不知这一夜,大魏国发生了怎样的剧变,便背上褡裢,推着馄饨车出了门。 今日甚是走运,往常需要起早占据的地盘如今寥寥无人,摊主虽然也好奇雪地上密集的脚印,但生计在前,又没有巡卫驱赶,就支起摊子扇着了灶火。 鸡骨、猪骨混合着辛辣的生姜味蕴在热腾腾的锅气里,弥散在了炀陵冬日清晨的薄雾里。 摊主一直等到许久,既不见行人,也不见往常这时那一辆辆上朝的官车路过,又等了一阵,唯恐今日无钱回去跟娘子交代,见得薄雾里踽踽行来的一个人影,便主动招呼起来。 “公子,刚出锅的鸡汤馄饨,来一碗吧?” 待那“公子”到了近前,摊主看清他身上的朱紫官袍时,才愣了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冒昧了,敢这么直接招呼这么大的官。 不想那公子却坐下来道:“来一碗吧。” 摊主只能应声,特地拣了几个皮包肉馅大的盛进碗里,又把碗筷在沸水里涮了两遍,擦干净才递到那大官面前。 “小摊手艺拙,大人莫见弃。” “有劳。”闻人清钟提起木箸,又道,“再来一碗吧。” 摊主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时节清寒,盛出来一时吃不完要冷了的。” “盛吧,放对面。” 摊主喏喏应声,很快便又煮出一碗馄饨,放在对面,见闻人清钟面前的馄饨没下去多少,出于珍惜粮食的心,主动道: “大人若吃不下,要不先放锅里温着?” “不必。”闻人清钟摇摇头,道,“是我师父的忌日,我送他一程。” 他说得口吻轻缓,摊主一时没能听出什么,又听他接着问道:“店家是哪里人,这馄饨颇有南方的滋味。” “小人是洛郡来的。”摊主搓着手道。 “洛郡?”闻人清钟道,“是那个出了秦姝的洛郡。” “正是。”摊主脸上露出回忆之色,“那年郡城里过兵,小人带着粮食和家眷躲在荻花荡,有幸躲过一劫。后来兜兜转转,也流离过两年,陛下登基了之后,趁炀陵的宅舍便宜,就来炀陵安定下来了。” 闻人清钟道:“那你们恨秦姝吗?” 摊主愣了愣,笑道:“小人成日里忙于生计,恨不恨的咱也不懂,只管吃饱穿暖就是了,其他的,咱不懂,也管不着。” 闻人清钟笑了一下,他看着对面那碗氤氲着雾气的馄饨,一时想起封琰登基后,乐修篁第一次带他来炀陵。 也是街边这样的无名小摊,两碗人间烟火,师徒二人说着天下大事。 ——为师一生所作所为,无论毁誉,皆是为百姓苍生。 他能感觉得到乐修篁的恐慌,他怕很多事,怕眼前的苍生有朝一日看清了他的面目,质问他为何救世不得反毁世。 但其实,大部分百姓,所为者不过一口温饱,没有多少人会一生沉溺于仇恨于悲恸之中。 不惧苦难,坚韧不屈,是这份脚下这大地上所屹立的、亘古至今长存不熄的血脉。 闻人清钟突然想饮酒,当然不是朱瑶兮的死藤酒,尽管那的确让他做了一场空洞的美梦。 就在他正想要壶酒时,便见有个不请自来的人影坐在了他对面,不客气地端过那碗不冷不热的馄饨,坐下来就吃。 “谢谢师伯,还知道我饿了,这么客气。”睚眦年少,禁不得饿,不等闻人清钟说话,就快速扒了几口,安慰他那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闻人清钟用木箸轻轻敲了一下碗沿,“师伯记得没错的话,你这太子的身份也算是西陵公主昭告过天下。按道理来讲,作为燕国伪朝廷仅存的余孽,你现在得挂在我大理寺公案上当通缉犯,殿下。” 睚眦鼓着腮帮子道:“师伯,有句俗话我想不起来了,‘秀才遇到兵’下一句是什么?” 闻人清钟看了看四周,纵然他官位已达半步拜相,无奈孤立无援,只得对摊主道:“再给他摊两张葱油饼。” 睚眦满意地继续闷头干饭。 “话说回来,师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吃人嘴软,睚眦良心发现,慰问道,“不怕老皇帝卸磨杀驴倒找你的麻烦?” 这场布计,夏洛荻在明他在暗,一口气借着乐修篁端了大魏整个世家体系,他继续留在朝中,便会落得和夏洛荻一样众矢之的的位置。 其实若他是君主,此时过河拆桥,把他这个主使的人借个名目砍了以平世家余愤,是最好的。 可…… “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闻人清钟搁下汤勺,擦了擦手,道,“陛下倘若是那样的人,那我又何至于半点手段也使不出。” 睚眦:“你说哪方面的手段?” 闻人清钟道:“小孩子不要懂那么多,你还没到年纪。” “葱油饼两张,来咯。”摊主拿粗瓷碗盛着两张热腾腾的、涂了肉酱的摊饼过来,“客官小心烫。” 睚眦刚要伸手,就被人连碗端走。 “嘶。” 夏洛荻刚咬了一口,就被烫得丢给了身边一同坐下来的封琰。 睚眦:“爹,你是有多饿?” “你姑给我的饭里下了药,我哪敢吃,饿好几天了。”夏洛荻坐下来就开始不客气地分筷子,“我们一家的,摊主,再来两碗。” ……你还真不客气。 闻人清钟的视线从夏洛荻身上,挪到封琰那边。 “陛下,大局初定,诸事繁杂,您该待在宫里。” 封琰撕了块饼喂到正在拿勺子的夏洛荻嘴里,道:“诸事再杂,人也是要吃饭的。正如国仇家恨、尔虞我诈,纵然阴谋诡谲不断,黎民苍生也是要耕织糊口一般。” 闻人清钟一怔。 这条街道逐渐喧闹起的叫卖声里,他眼前那常年不解的困惑似乎终于散开了。 “你没留在宫里,想来是生了退意。”夏洛荻坐下来一边等吃的一边道,“平心而论,以你之能为,做个贤相晚了,做个能臣还是有机会的。” “是陛下想留我,还是你想留我?”闻人清钟笑着问道。 封琰拿葱油饼塞住了夏洛荻的嘴:“她要是想留你,我就留你不得了。闻人,你素来知我不爱废话——我希望你留用朝中,入阁效力。” “可臣在朝中也别无所求。”闻人清钟感慨道,“为官多年,到头来一无所有……” 夏洛荻嚼着饼道:“一无所有?你那没过公账的百万家资、良田千顷还记在大理寺里呢?” 闻人清钟:“你都进宫当娘娘了,怎么还没忘记这档事呢。” 夏洛荻扭头对封琰道:“此人居心不良,依我看还是别用他了,我叫睚眦努把力考个状元,把他顶下来。” 看热闹的睚眦登时变色,端着碗就跑。 “我堂堂燕国余孽考什么状元,这就去闯荡江湖了,逢年过节再回来看你们。” “……” “坐下吧,他逃不出去的,炀陵全是我的人。”封琰倒了杯茶,按下正打算追出去的夏洛荻,淡然道,“你吃你的,咱们去朔京的时候会带上他的。” “朔京?”闻人清钟一怔,他似乎领略了什么,道,“陛下是认真的?” 封琰点了点头:“想了许多年了,天子守国门,不是嘴上说说,人在国门,镇着外邦夷狄,方能居危地而更思危。” “……” 封琰道:“我素以为,凡有才志者,必有抱负。三年后,迁都朔京,天下格局一新,敢来一见这千年未有之事否?” “顺嘴一说,我也会回朝。”夏洛荻瞥了一眼封琰,“他都把房顶掀了,我这个拆门的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原来如此。”闻人清钟起身道,“这世上的事,无论善恶黑白,说到底,百姓们只要能活,就总能将就,如是而已。” 他拱了拱手,好似肩上轻了许多。 “明日记得点卯。”封琰道。 “还有,记得结账,我们都没带钱。”夏洛荻道。 真是一模一样的嘴脸。 闻人清钟留下一锭银子给诚惶诚恐的摊主,道:“下次别做这二位生意了,他们吃霸王餐的,害我一人足以,莫害了别人。” 他言罢,笑着朝他们摆摆手,回身没入了天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沿街的店铺卸下了门板,挂上了灯笼,擦亮了招牌。酒香肉香,混着士农工商、白衣缁履,炀陵的今日,又是一盘车水马龙,蒸蒸日上。 摊主擦干净了桌子,掂量着怀里的银锭,又上了壶粗茶,伺候得周到非凡。 “我总觉得,炀陵这名字不好,都几朝古都了,总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昏君。” “也总有一些肝脑涂地的救世之人。”夏洛荻接话道。 封琰“等到了新都,就改一改名字吧。” “你有什么想法?”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愿那地方不再受战乱之苦、清平常安吧。” 常安。 夏洛荻滴了些茶水,在木桌上抹写下这两个字,转头问封琰:“如何?” 封琰看了一阵,握着夏洛荻的手,划掉那个“常”字,在旁边竖提横捺了一番。 长安。 这两个字写下来,夏洛荻一怔,似有某种无名的澎湃心情溢满了胸腔。 “这是……哪里的的名号,是典故里的地方吗?” “不是书里的。”封琰看着她,道,“你可能不信,我遇见你之后,就总做梦去一个叫长安的地方。” “那里也有王朝倾覆、纸醉金迷。” “但那里也有诗人斗酒,万国来朝。” “人生百年,我便愿百年无战事,便愿你此生长安不流离。” 夏洛荻怔怔地看着他。 他梦里有她,从烽火燃城,到征伐天下,再到彼此相知。 她想到年少时,春日宴上,隔屏续诗文,无数的风流贵家子,风花雪月尽些痴情,他却交了一纸白卷。 到头来那些人中,有人用美人换江山,有人为江山负美人。 而只有他,是卿与山河两不负。 “好,就去长安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