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书》作者:一只小白鹭 文案 一世为妖,一世成人,一世重生,一世后欢。 “我即我前世,我即我今生。我著后世书告诫后世的我不要再遇到你,但宿命难逃,情爱之中依旧万劫不复。” 重生少女X三世僧人 阅读指南: 1.胡诌的; 2.1V1,HE; 3.日更。 新浪微博@晋江一只小白鹭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少女X三世僧人 第1章 河西走廊之地,走石飞沙,赤地千里,荒烟蔓草。 入夜之后竟突然黑云压顶,下起了暴雨。 雨沿着洞口石壁一滴一滴掉落,又流进洞内。 洞内盏了如豆火烛,不甚明亮,只堪堪一影晃动,葳蕤婆娑。 “抱歉……”一声音自洞外起。 那影子顿了一下。 “抱歉,我能进来躲雨吗?”洞外那声音又怯怯道。 影子抬起头,竟是一老妪。 发已白透,凌乱盘了个髻,脸上深深的皱纹都已刻入魂魄,早分不清年岁几何。 她又低头,继续以锥凿着岩壁,石屑乱飞,她也毫不避闪。 洞外寂静下来,不相打搅,看来是个懂规矩的。 “进来吧。”她说。 才有脚步声走进洞内,褴褛短衫,青丝绕鬓,目光干净,是个八九岁的不大孩童。 “谢谢阿婆。” 孩童在她身旁坐下,又再怯怯地抬起一边眼角看她。 她顿下手中凿子,也打量了他一眼。 烛火闪了闪,他身后却没有影子。 呵,原来是个小鬼头。 瞧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大约是与鬼差走散,没寻到黄泉入口,又偏遇到这一场入春的暴雨,才躲到了此处,被淋得湿漉漉的,还颇有些可怜。 小鬼头大约还没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抱着双膝,眼圈通红:“阿婆,我想我爹娘了,但我忘记回家的路了。” 回家的路? 鬼差押送死后魂灵渡忘川,赴黄泉,见孟婆,饮茶汤,下轮回,就是要让你忘记今生,找不到回家的路。 忘了就不痛苦了,不忘才痛苦。 小鬼头默默流泪,她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流泪。 片刻后,小鬼头才止住了哭泣,抬头打量起这偌大的洞穴。 目光所及,是无数计的佛像,百般姿态,千层重叠。 佛低眉,垂善目。 凝神光,悯众生。 她不由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经年累月在此雕琢佛像,一直未有抬眼去看这泱泱浩荡的壮景。 此时借了烛火看去,才而蓦然一阵心悸慌乱,原已在不自觉间,凿下了这千重慈悲之身,也不知时至之后,是否真能洗刷犯下的尘世罪孽。 “都是阿婆您做的吗?”小鬼头问。 她点点头。 “那么多,得做多少年啊?” 多少年? 她恍然神乱。 “今夕是何年?”她问。 “天宝初年。” “天宝?何人年号?” 小鬼头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她只得换了个问法:“当今何人为帝?” “皇上名讳不敢妄称。” 还真是个懂规矩的人! 她不由发笑,这小鬼头年岁不大,深谙礼仪方度,或许生前便是出身宗室高门吧。 “西凉国可在?”她问。 “西凉?”小鬼头眼珠子转了转,“西凉国已灭三百余年,今为唐,我听闻今时皇上便是那西凉开国君主的后裔。西凉之后乃为南北割据,后有宋,再有隋,直至如今。” 竟已过了那么久了啊! 她再抬头环视这一石窟内佛像,不由眼眶濡湿。 那遥远的声音穿透百年光景,犹在耳边,振聋发聩:“那就罚她凿佛像三百年,以此洗刷今世罪孽!” 三百年,也不知那帮秃驴老和尚们是还活着,还是已成佛登仙? 而那个人,也不知喝过了几碗孟婆汤,轮回了几世人,大约早已把一切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了吧? …… 暴雨一直不歇,似乎还越下越激烈,哗啦啦的雨声绵延不绝,淋透层层琐思。 小鬼头靠在石壁上,开始困顿,打着哈欠,泪珠子不停沿着嫩白的脸颊滑下来。 她停下了手中的凿子,又再仰望了一下雕琢的千佛,面壁独坐,将灯芯掐暗了一些。 而算算时辰,鬼门将关了吧? “你快走吧,”她说,“若是鬼门关了,你可又得耽搁一日才能下黄泉了。那孟婆脾气不好,可不会在白日里给你熬汤啊。” 俗话说得好,早死早超生嘛! 人都死了,还流连在人世间,天下地下可没这种规矩。 “可我不想渡黄泉,也不想轮回,我想我爹娘。”小鬼头迷迷糊糊地说,又打了个哈欠。 “转世后仍可见你爹娘。” “可我听闻喝了孟婆汤,便会忘记,就算见到,也不知前世彼此是这等关系,那又有何意义呢?” 没想到这小鬼头还会辨嘴啊? 她笑了笑。 “阿婆,你喝过孟婆汤吗?好喝吗?”他又问。 她摇摇头:“我这一世也已活了三百多年了,只会老,不会死,得恕完此生罪孽后才能……” 才能投胎轮回? 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亦有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人死,七魄先散,三魂再离,魂归天,魄归地。而自己这种三魂七魄不全之人,就算是渡了忘川,赴了黄泉,饮了茶汤,也是下不了轮回井的。 永生永世,不死不灭,流连人间,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而被罚雕琢三百年佛像又算得了什么?三千年又能如何? “才能什么?”小鬼头追问,眨眨圆溜溜的大眼睛。 “没什么,”她苦笑,“我并未喝过孟婆汤,不知滋味如何。反正喝过的人也即刻就忘,没有人能记得。” 所以,那个人喝过那么多碗孟婆汤,大约是早已忘了自己。 可自己没喝过,于是从不曾忘记他。 果然,只有不忘才最痛苦。 那个置身事外的人,那个断情绝义的人,反而是一身轻松吧。 他可在轮回转世的数度人生中,再历经世间百态风雨沧桑功名成败。弹琴树下,读诗花下,饮酒月下,与他人言欢,更与他人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唯有无法置身事外的人,才需在苦守中默默念旧追思,牵丝绕线,捆绑了手脚。 这世间方是忘却最欢愉啊! “如此说来,阿婆记得自己没有喝过孟婆汤,也就是记得自己的前世了?”小鬼头居然来了劲儿,清醒了不少,“那阿婆的前世是怎样的?” “我的前世啊……” 哦,那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用力地回想着,既然故国西凉已亡了三百多年了,那前世便是五百年多前了吧。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间剧变。 五百年前,是时天下三分,烽火连天,战乱不休。 而乱世之中,唯有那个人是一抹清明,灼灼其华,清濯无双。 第2章 天宝十四年,叛军以“忧国之危”为名,于范阳起兵。 天下承平日久,几世人均未见过战事,诸多城镇望风瓦解,百姓仓惶出逃。 入夜,长安城一片死寂。 繁华闹市闭了门,闭了人心。 朱雀门街,一辆马车向南而行,直至城南的明德门。 城门早已无人看守,城墙上唯有一盏孤灯闪烁。 一缕子风拂过,那烛火也应风熄灭,城墙上只剩一片漆黑。 女孩心一颤,赶忙放下了马车车帷。 年迈的车夫王鲁随之叹了一声:“小姐别看了,都灭了。” 灭灯,还是灭国? 她只得缩起手脚,蜷在车厢一角。 车厢空空荡荡,唯她一人,夜来风急,只能瑟瑟发抖。 几月前,家人回了洛阳老家祭祖,她因身子不适而独留在长安,姨娘刘华妃见她一人无趣,便接了她进宫玩耍。 不想一夜之间天下大乱,洛阳先行失守。 本以为在宫中安全,没想十五年,叛军入长安,皇帝带了人从延秋门出逃。 刘华妃不得同行,亦不得出宫,得了家人仍在洛阳的讯息,便安排王鲁送她离开长安。 天下之大,虽洛阳失守,但也唯能往此处行。 沿途官道上关卡甚严,但因刘华妃安排妥帖,叛军以为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更况且她看起来瘦弱细小,面色仓惶,没华丽衣饰装束,便放了马车行路。 天边曙光渐明,她问:“离洛阳还有多远?” “早着呢,小姐再睡睡吧。” 又如何能睡得着呢,她几乎是一夜都没合眼。 生于斯长于斯的一座城已沦陷,她的心也紧跟着沉了底。 故地回望,唯有烽火漫天。 一路上仍有叛军一队一队地行向长安,有人大声笑着说着荤话,传入她耳朵里。 “你说,皇帝有没有把后宫嫔妃都带走啊?” “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嫔妃,怎么可能都能……” “那我们是不是……” 她捂住了耳朵,不想再听后面的话。 虽还年幼,但有些事情自是明白。 她开始担心她的姨娘。 姨娘已有三子,虽一子早逝,但她在宫中养尊处优,保养得当,依旧显得年轻貌美。她说话温柔软绵,就像蚕丝褥的被,带着清甜的香。 她无法想象她被欺辱的模样。 到了驿站,王鲁停车喂马,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候在车旁。 有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朝着她走了过来,她急忙背过身去。 而突听“哐当”一声,伴着辱骂声起:“混小子,你找死啊!” 她转头,看见一个比她年幼四五岁的小男孩瑟瑟地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个木盆还在“咕噜咕噜”地打着转儿,而那个士兵身上全是水。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看看,把大爷的衣衫全都弄湿了!”士兵怒大,一手拎起那男孩。 男孩悬在空中,手舞乱动,急急哭嚷着求饶。 士兵用力一把将男孩往一旁摔去。 男孩撞到一张木桌上,木桌粉碎,一缕鲜血从他额上流下来。 士兵还不解气,朝着他又一个猛冲,一脚揣在了他腹上,他疼得脸上瞬间变了色,眼泪狂飙,捂住了肚子。 士兵还想再飞起一脚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你……你不能这样!” 声音还稚嫩得很。 士兵狰狞着面容回头,看见了她。 她因紧张而浑身发抖。 王鲁急忙过来劝解:“大爷大爷,我家小姐不是故意的,您别……” “滚开!”士兵手一翻,王鲁跌了一丈远,半天爬不起身来。 她抖得更厉害了,脚下艰难地后退。 “长得不错啊,小美人。”士兵眼中透出了光。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和此前讲着荤话的人是同一种想法。 “你……你别靠近我!”她猛一下撞到了马车上,退无可退,恐惧蔓延至全身,急忙左右顾视。 有路过的人行色匆匆,连头都不敢抬起,更不敢多管闲事。 寒气自她脚底下升起。 下巴被士兵用指尖轻浮地挑起,她不得不直面着这满脸欲念的中年男子,咬紧了唇。 突然那士兵大嚎了一声,痛苦地扭过头,放开了她。 只见那小男孩竟然抱住了士兵的腿,狠狠地咬住,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下,与他额上流下的血混成一片,幼小稚嫩的面孔拧出了几分狠。 士兵一脚踹起,小男孩又再随力飞了出去,后脑勺磕在柱上,昏了过去。 她急忙蹲身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中。 而士兵对着男孩啐了一声,再又转向了她。 王鲁跑了上来,搂住她,又向着那士兵哀求道:“大爷,放过我家小姐吧!” “好久不得见如此一个小美人,怎能说放就放?”士兵□□。 他一手捏住王鲁的脖子,王鲁疼得嗔目,被他又一把甩开。 她已经捏紧了拳中的小石子。 待士兵口中污浊的气息已经扑打在她脸上,她喉中一阵作呕,拿了石子的手已欲打向他的头。 突然一只手止住了她的手腕。 那士兵亦是惊诧抬头。 一个年轻的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一手合指,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好啊!小丫头竟想偷袭大爷!”那士兵跳起来,看见她手中的石子,又瞥了那僧人一眼。 “你……”她也急了,使劲地想将手腕从僧人手中拿出,涨红了脸。 僧人不语,面色微有些狰狞。 而士兵也意识到这僧人似乎并不好对付,讪讪退了几步,又啐了她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 僧人这才放开她的手。 她蹲身扶起王鲁,还是不满地瞪了僧人一眼。 僧人低眉,双手合十:“杀孽深重,姑娘年幼,万不得犯下。否则今生愧疚缠身,来世也不得善果。” “若我被那士兵玷污,”她有些生气,指着一旁那个晕倒的男孩,“若他也被那士兵杀死,那这笔账谁来算!” “上天自会罚,”僧人语气平淡,“下至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身子抖了一下,松开手中石。 若她真不小心打死了这人,大约下场也不会好吧。 僧人读出她的心思,牵唇一笑:“姑娘若是杀了他,或不会在地府受罚,但来世定难再投胎为人……” 她愣了愣。 又听僧人继续道:“修行甚苦,切勿再造业。” “何……何为再?” 僧人说至此,那晕倒的男孩方才醒了过来,茫然地四下看看。 她也不想理睬那僧人,便朝男孩笑了笑。 男孩也对她露出一笑。 僧人抿唇,点头默默离开。 她见那男孩衣裳褴褛,又瘦又黑,便道:“我要去洛阳,你要不要跟我一道?” …… 她替小男孩赎了身。 王鲁一边赶着车,一边道:“我们家小姐一向心善,见不得有人被欺负,你遇到我们家小姐,可真是运气好。” 小男孩感激涕零地看着她,又有些怯怯问道:“那……我可以称你阿姐吗?” 她颔首,又问:“你叫什么?” “轩儿,”男孩说,“轩儿年幼就没了父母,只得在驿站做活讨生。今后阿姐就是轩儿的亲人,轩儿什么都听阿姐的。” “你姓什么?” 轩儿摇摇头。 “我姓叶,今后你与我同姓,叫叶轩吧,”她笑,“我叫叶萋斐。” 叶轩困倦,枕在叶萋斐的腿上很快便睡着,嘴角挂了笑。 经方才一般折腾,叶萋斐也终于有了倦意。 她将手搭在叶轩的肩上,感到他身子瘦削得几乎只剩下骨头,不由叹了口气。 虽说如今乃是盛世,可盛世之下,终有饿殍苦者。 但看这兵荒马乱的情势,也不知盛世是否还能再存了。 正当她迷迷糊糊将要入睡之时,马车突然骤停下来,只听马匹一声长嘶。 叶萋斐和叶轩醒了过来,急忙向外去看。 两个士兵拦住了车,叫嚣道:“官道上现在不允车行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可是……”王鲁哀声道,“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了,长安也回不去了呀!大爷们就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管我屁事,”士兵不耐烦,“滚滚滚,别妨碍大爷做事!” “我……” 王鲁还想争辩两句,那士兵已经怒将手中的长矛对准了他的喉头,牙里咬出一字:“滚!” 叶萋斐担心出事,只得掀开车帷,探出头:“我们走吧。” “算你识相!”士兵扭头,去拦截另一辆车。 “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步行去洛阳吧?”王鲁道,“此处离洛阳甚远,要是步行而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到。” “那……”叶萋斐低头沉思,“不走官道,小路可行?” “小路可达,但多山匪,我只怕……” “走小路吧,我们加快赶路。”她说。 天知道她多想赶快见到数月不见的家人。 父亲,母亲,姐姐……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样了。 前些日子在长安城内,听到有一杜姓诗人吟诗,凄涕泪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那时尚未感同身受,此时却真真儿能体会这伤离心情。 王鲁虽还有些迟疑,但还是飞快地赶车向着小路奔去。 马车颠簸不已,叶轩小心地低声问道:“阿姐,会不会真的有山匪来抢劫啊?” 她其实也担忧,但既然做了决定,便没了回头路。 于是她宽慰他道:“青天白日的,山匪不敢出来。” 叶轩只得扯出一点笑,又埋低了头,蜷在她身旁。 马车碾过泥泞的小路,路上留下车轱辘的印子。 一人一马止步在了那印子上,那人垂下了手中的刀,刀刃见血,血一滴滴地淌入泥地。 第3章 小路两侧多茂林,蔽日遮天,虽是正午,但天色已明晦不清。 沿途没有别的马车与人。 马车疾驰,跌跌撞撞的,叶轩头晕欲呕,王鲁只得暂停了马车。 叶轩扶了棵树便开始吐,他本就是面黄肌瘦,更多添了憔悴色,很是歉意地对叶萋斐道:“阿姐,我……” 叶萋斐替他拍拍背:“没事的,你多忍忍,等到了下一个镇集我们就休息。” 正说着,她听到身后一声抽刀划破空气的声音,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到一虬髯大汉提刀怒视,刀刃上还有未擦净的血。 看来,还真遇到山匪了! “你你你……你别过来!”叶轩一擦嘴,伸手拦在叶萋斐身前,哆哆嗦嗦。 大汉抬刀,指向叶轩,又指向一旁吓白了脸的王鲁:“把马给我,我就不杀你们!” 王鲁不敢轻易应答,又看向叶萋斐。 大汉明了叶萋斐才是做主的人,缓步走近,看着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眼珠乌黑,眼角微微上翘,透着一股子倔强。 “你,你别这样看我阿姐!”叶轩又道,小脸涨得铁青。 大汉不理叶轩,只看着叶萋斐:“小姑娘,把马给我,我就不杀你们,否则……” 刀光一闪,血迹昭昭。 叶萋斐有些后悔走了这条小道。 如今又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没了马匹,还不知再遇到山匪时如何逃跑。若是步行官道,至少少了遇到山匪的危险。 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流出眼泪来。 但眼眶都已红透。 毕竟年纪尚小,又出手无力,眼看那刀尖已快划到了她的脸上,一滴汗与一滴眼泪终于混在一起,滴落下来。 “好……” 大汉收刀一笑,牵了马便往长安方向去。 叶萋斐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双脚哆嗦得都不能走动,勉强才前行一步,但腿肚子还是僵硬,险些跌倒,被叶轩一把扶住。 王鲁无奈一声:“小姐,现在……现在如何才好?” 叶轩也道:“阿姐,我们回头,还是……” “没办法了,继续往前吧,”她俯身揉了揉发麻的双腿,“恐怕好多悍匪都会乘虚入长安来烧杀抢掠,现在更是不能回去了。” 实则是进退维谷。 从马车上将一些贵重和必备的物品取下,三人各分担了一些。 叶轩虽然瘦小,但好像一直是吃苦长大的,手上劲儿也不赖,又从叶萋斐手上再接过一个包袱:“阿姐,我来拿。” 叶萋斐看着比她矮了快一个头的叶轩,刚想好生宽慰几句,王鲁走了过来,将她手上的包袱悉数拿走,又对叶轩道:“你多陪小姐说说话,东西我来拿。” 叶轩眼中流过一点淡淡光泽。 她不知那是什么。 而望着天色越加暗沉,三人也不敢再多耽搁,朝着洛阳继续前行。 树木似乎更加茂密了,小路渐渐被荒草淹没,昏暗天光下,渐已看不清该往何处。 王鲁拿出火折子,点了一堆荒草枯木。 三人围坐在火堆边,望着周遭一片漆黑,心里忐忑。 叶萋斐突然警觉地从火堆中拾起一支燃着的树枝,站起身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那声音轻而跳跃,像一只兔子。 但若真是兔子,大约能有一人高。 月黑风高,该不会是真遇上什么妖魔鬼怪了吧? 叶轩和王鲁也听到了那声音,纷纷起身,也随手拿起了木棍。 声音越来越近。 一跳,一落,一跳,一落,一跳,一落。 周围开始有树叶纷纷掉落。 突然,那脚步声停下。 叶萋斐刚要松一口气,只听到一声划破天际的嘶吼。 树叶如暴雨落下。 她脑子一懵,下意识地抓起身边一个包裹,唤了王鲁一声,就拉住叶轩的手就往反方向跑。 那跳跃的声音像了追了上来,越来越快。 她感觉身后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扑在了自己身上,即将被压下。 “阿姐你快走!” 叶轩甩开叶萋斐的手,一跃往后扑向那黑影,只听一声闷响,似乎叶轩和黑影都已倒地,顿时没了声音。 叶萋斐也不顾得逃跑,心头惶恐得生疼,但恐惧让她并不敢上前去查看,脚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贴近。 风拂过树梢,又有几片叶子落下。 “轩……轩儿……”她低声叫了一下。 一个身影猛地从她跟前跃起,惊得树梢飞鸟一掠冲空。 她吓得大叫一声,一个猛地倒地。 “小姐——”王鲁惊慌的声音传来。 她闭着眼不敢看,只感到那影子逼近,几乎快要压到身上,两脚像固了铅一样,连挪都无法挪动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姐?” “咦?”她这才睁开眼。 眼前分明是叶轩。 “那……那怪物呢?”她还有些余惊未定。 “不知道,”叶轩伸手拉起她,又拍拍手上的灰,“我扑过去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王鲁也已跑了上来,小心地问询着。 叶萋斐一边无心地言答,一边看着方才叶轩扑下去的那处,虽有些模糊不清,但却像被是火燎过一样,还带了些零星的火光。 叶轩也急急看了一下他身上,本就破破烂烂的麻布素衣上,也有些被火星子燎过的痕迹,瞪大了双眼,支支吾吾道:“恐怕……恐怕真是遇到什么……什么妖怪了吧?那……那又是谁……谁打死了它?” 容不得多想,叶萋斐对叶轩和王鲁道:“这里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说罢,三人已急急相扶走开。 见三人已走远,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又抬头嬉笑一声:“怎么样,很厉害吧?” “厉害厉害!”一个稍胖的身影也跳下树来,“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使不出这招呢,真不愧是我敏锐聪慧的小师弟!” “别夸他,夸了骄傲!”树干后又走出一清瘦之人,“不过是打了只小小的兔妖,虚夸不得。况且不过是个兔妖而已,何必下手那么重!” “小小的兔妖?”少年不服气,“清漠师兄,你可看清它足有一人高呢,那门牙恐怕比我手指还长!要是伤了那姑娘可就不好了!” 清漠目光闪了闪,有一分迟疑。 “对对对,还救了人,可谓是功德无量,”另一人道,讨好地走到少年跟前,“既然都如此厉害了,考不考虑正式剃度出家了?” 少年急忙摆手退后几步:“不行不行,清泽师兄,我还没想好呢!” “法号都取好了,居然还不肯,也亏得师父一直不追究,”清漠叹口气,声音严肃,“那么多年了,那你就说说究竟准备何时出家吧?” “我也不知,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没有做完,或是答应过旁人什么承诺……”少年摸摸头。 清漠眼神淡淡。 “如此如此,我对天发誓,等我再救七七四十九人,”少年见他神色不悦,急忙合三指,指天道,“再救四十九人,我一定老老实实地去寺里报到,落发为僧。” 第4章 一声惊雷点亮了眼前的黑暗,有烈风刮过,幸而很快云散开来,未有落雨。 但叶萋斐三人身在树林之中,竟然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眼前只有一层一层黑暗诡谲的树影重重,和渐渐升起的莫名白雾。 白雾如有生命一般,开始朝着三人围拢过来。 三人方才才经历了一番恐惧,而此时弥散开来更是彻骨的寒凉。 白雾将三人绕了起来。 王鲁年长,又对叶萋斐衷心,一把将她和叶轩死死抱住,哀哀道:“何方的妖魔鬼怪,可别,别伤害我家小姐……” 白雾似乎顿了一下,淡去一些。 叶萋斐刚想抬头探去,不想那白雾竟猛地一下凝成一股,电光火石之间冲到了她眼前停住。 她吓得急往后缩,白雾仿佛是诧异地歪了歪头。 若是一个小女孩的话,估计还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 叶萋斐小心翼翼地转头瞥了白雾一眼。 “你……不……是……她……”白雾一字一顿地说了话,声音犹如从九霄之外或从冥府深处传来,分不出年纪,辨不出雌雄。 “她?我不是谁?”叶萋斐不解,站直了身子,大着胆子朝那团白雾行了一步。 出乎意料,那白雾似乎很是畏惧地退撤了一步。 “你说谁?”叶萋斐又问。 她伸出手,向着那白雾。 白雾颤抖了一下,如一团云烟一般绕上叶萋斐的手腕,又软绵绵地团在她的手掌中,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鸟雀。 叶萋斐刚想开口言话,没想那白雾轻轻抖动了一下,便散开消失了。 “小姐,这……这究竟是什么啊?”王鲁已是六神去了其三,声音颤抖。 叶轩也死死地拽住叶萋斐的手:“阿姐,你没事吧?” 叶萋斐摇摇头。 只是方才那团白雾落在手心的时候,恍然有一种隔世之感。 似乎是一团散了形的魂魄? 可她三魂七魄皆全,又怎会有这种东西找上门来? 容不得多想,这树林中诡秘之事太盛,得赶快离开才可。 天边有熹微光亮,即为东。 洛阳于长安以东,向着那有光之处,便绝不会迷路。 几经折腾,终于找到了那小道。 也有明亮的日光透过层层树影掉了下来,在地上化作了一块一块的光斑。 三人互视相看,才发现均是一身脏透,满面尘灰。 又听到有汩汩溪流声,便走到溪边,见溪水清澈见底,便俯身鞠水清洗脸上尘灰。 低头看着水中倒影,像是恢复了几分清秀。 叶萋斐心中默数着日子,今日便是自己的生辰。 往昔在目,她只记得过去每年生辰,家中总会设宴,备上她最爱吃的菜品,又有家人在旁说笑玩闹。 甚至是在她三岁那年,姨娘刘华妃还出宫来陪她庆贺,携了皇帝的贺礼。 可如今天下将倾,盛世不再,还不知刘华妃在长安怎样,也不知家人在洛阳又是如何。 她本对自己那个身为皇帝的姨夫颇有好感和尊敬,但此时一想到他仓惶逃出长安时,竟不顾姨娘安危,将她留于宫中,心头就一阵鄙夷,过去的一切好感和尊敬顿时化为乌有了。 …… 日当午,三人终于落脚于一个小镇。 因战乱之故,小镇显得有些荒废,往来人少,只有道边有一小摊卖吃食。 王鲁去置购干粮,嘱咐叶萋斐一定要担心留下来不多的财物。 叶轩好奇问道:“到了洛阳,姐姐可知如何去找你家人?” 叶萋斐摇摇头:“家人找人给姨娘带的信,只说他们在洛阳,并未说是在何处……不过我想,他们既然知道我会去找他们,那一城之小,总能找得到吧。” 话虽如此说,但心中到底是没底的。 她也知自己虽不算年幼,但毕竟从未经历这般变故,只靠着一腔寻亲的信念硬撑着。 “洛阳?”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叶萋斐诧异抬头,看到一个少年抱着手站在一旁。 他背对着日光,光亮便在他轮廓上镀了层金,灼灼其华,宛若佛色。 她微张开嘴,没能说出一个字。 少年不客气地在旁长凳上坐了下来,叶萋斐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有着少年特有的桀骜感,眼眸浓黑,长睫如瀑,干净而不拘无束,约是比自己大着三四岁的模样。 “哦……”少年突然拖长了声音,上下打量着叶萋斐和叶轩,摸了摸下巴,“是你们啊?” “你认识我们?”叶萋斐道。 “昨夜在林子里不是有小兔妖嘛。” “是你救了我们?”叶轩本对少年有所警惕,顿时欢喜了不少。 少年避而不答,又问:“你们要去洛阳?” 叶萋斐点头,也问:“你也要去洛阳吗?” “不不不,我才不去洛阳呢!”少年急忙摆手,又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洛阳有百年伽蓝名千仞,寺中主持名永化,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我怕他得紧,所以洛阳啊,我躲都躲不及。” “熟人?” “太熟了。” “那为何怕?” 少年不愿深谈,打了个哈欠,起身拱手辞别:“你们走官道,别走小路了。如今天下大乱,妖魔鬼怪也正是趁机横行,我看你们都是身无防身术,连小妖小怪都对付不得……” 他说着,随手一抛,一枚桃符落在叶萋斐手中。 “送你了,戴在身上,那种小兔妖之类的不敢近身。” 说完,他便嘻嘻哈哈地吹着曲子离开。 叶萋斐低头,看着手中桃符磨损了不少,应当是古旧之物。 她正出着神,突听到一声惨叫,慌着起身,就看到一个蛮人拉扯着王鲁的袖口,污语秽言出口,白花花的馒头掉了一地。 “轩儿你看着东西!”她急忙朝那蛮人冲了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蛮人甩不开她,只得松开王鲁,又骂道:“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丫头!” 说着,一把拽开她的手,更是一脚就踹到她腹上。 叶萋斐跌朝一旁,一股子血腥味冲上喉头。 “小姐!小姐!”王鲁叫起来,“别打啊!” “你这老匹夫,竟敢偷我家馒头!”蛮人骂道,“我今日不得不好好教训你!” “我没偷,我付过银子的!”王鲁争辩。 蛮人一手举起拳头。 叶萋斐也不顾别的,又冲上前抱住蛮人的拳头:“别……别打了,我再付钱给你!” 她抖抖索索地将贴身钱袋里仅剩下的十余枚钱币取出,交到蛮人手中。 蛮人掂量掂量着钱币,嘴角扬了一下,才不屑地放下拳头:“今日大爷好心,就饶了你们,滚吧!” “小姐,我真的付过钱了,是那人欺行霸市……”王鲁看着她仍捂着腹部,急忙解释,眼眶也红了。 她自然知道王鲁品性,但乱世之中,能求独善其身足以,根本管不得别人如何。 “没事的,我们还有银两,足够到洛阳了。”她宽慰道。 却正是说着走到那小摊处,竟不见了叶轩人影! 叶萋斐慌了神,担心他出了事,急忙抓住那店家问道:“方才与我一道在这里的那个小男孩呢,他……他去何处了?” 店家瞥了空空如也的桌子,不经心道:“他啊,走了呀。” “去何处了?”叶萋斐感到脸上都僵住。 “不知道,没注意,拿着包袱就走了,”店家说着,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姑娘,那不是你弟弟吗?我刚才见你一走开他就脚下溜油了,怕不是偷了东西吧?” 她只觉天昏地暗,一口血凝在嘴角。 从长安出来时,她也知大约许久时日都不能再返家中,便将家里众多值钱的物件都悉数收拾起来。 在小道中被那虬髯大汉抢夺马匹时,已经弃掉了很多东西,只留了一小部分随身带走,但竟不知自己却救了一个白眼狼,把剩下所有的东西都偷走了。 听到一声叫卖声,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街对面,那个蛮人又似乎满脸堆笑着在招揽着客人,客气而看似善意的面庞下,全是歹毒人心。 人心……比那些妖魔鬼怪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她默默地抚开王鲁扶着她的手,慢慢踱步到街中,蹲下身,默默将那些已沾了尘灰的馒头捡起,轻轻擦掉一些灰,用裙角裹起来。 委屈和愤怒交杂,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王鲁急忙也赶上前来,与她一道拾起那些馒头。 本在招揽着生意的蛮人嗤笑一声:“那么脏的东西都要,难怪是不舍得付钱了!这穷酸相!” 周围人一阵嬉笑,掩嘴交头接耳。 “你们别胡说,我家小姐乃是刘华妃侄女,自小就锦衣玉食,怎可能会是穷酸……”王鲁不由抬头争辩。 “别说了。”叶萋斐低声劝了一句。 “刘华妃?呵,原来还是皇亲国戚啊,”那蛮人甩着膀子走上前来,一脸横相,“我还是杨贵妃家表叔呢!” “你……” 蛮人冷笑一声:“就让我这表叔来教训教训你们这些穷酸人吧!” 说着,他一脚踢在了王鲁手上,王鲁怀里的馒头又飞落下地。 他又抬起脚,一下踩上馒头,再是脚下用力,本是雪白的馒头变成了一块黑漆漆的面团。 “混蛋,你怎么可以……”叶萋斐顾不得捡馒头,怒道一句。 而她话音还未落,就听到那蛮人忽地大叫了一声:“啊——” 一滴滴血落在地上,蛮人捂住了脖子扭头,但已仰身轰然倒下。 原本还围观看热闹的人吓得尖叫着四下逃窜。 一双金缕皂靴停在叶萋斐眼前。 她沿着那人靴子向上看,见到一个持剑的青年男子,约莫刚及弱冠的样子,气宇轩然,笔挺如松,虽是身着常服,但看得出是执命于朝廷。 “萋斐,你爹叶大人让我来接你。”男子说。 “你是……” “邵承。” 第5章 叶萋斐记得上一次见邵承,约是快十年前了。 那时候她才是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成日没心没肺的,热爱饲料各种小动物,硬生生地把府内的一堆野麻雀养成了家禽。 一日她正在给麻雀喂食时,见邵承随他父亲来府上做客。 而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半大孩童,腰上悬着一把短剑,沉着脸而不语不言,站得笔挺。 后来才知他父亲待他管教甚严,他也就成了这种沉默寡言又自律极强的性子。 再后来,只听闻他官拜从七品翊麾校尉,但再未见过面。 而她没想到从长安仓惶逃亡出来,又是极度狼狈的情况下,还能得见故人。 一别数年,险些没能认出来。 “怎会弄得那么狼狈?”邵承蹙眉问,扶起了叶萋斐。 “邵校尉,我们的东西都被恶人偷走了,”王鲁擦擦眼泪,“确是委屈小姐了。” 叶萋斐提着裙角,裙中还裹着好些馒头。 邵承低头看了看,便道:“恐怕今日你们还没吃东西吧,我带你们去酒楼吃些。” “等等,承哥哥,我爹娘他们在洛阳还好吗?”叶萋斐急问道,“你又可知长安那边是何情况,我姨娘她会不会有危险。” “如今情形还不明朗,别的事我们暂且不议,既然叶大人嘱我来接你们,我便一定会保你们家人团聚的,”邵承一板一眼地说,“若要尽快到洛阳的话需得骑马,但我担心前方沿途会遇叛军,为求安妥,我们走小路可好?” 想起夜里的事,叶萋斐虽有些害怕,但一想有那桃符护身,又有邵承左右保护,应当不会有碍。 几人在酒楼匆匆果腹,邵承也置备好了干粮和马匹。 叶萋斐幼时曾短暂学过骑马,水平不佳,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马匹,但行进速度太慢。 邵承宽慰道:“不急,我们慢慢走。” 很快便再入了遮天蔽日的树林之中,日光阴霾投了下来,一片阴影。 邵承行在前开路,王鲁与叶萋斐在后。 王鲁低声道:“小姐你可知,你爹与邵大人相交甚笃,当年想是两家结亲,让你嫁给邵校尉的?” 叶萋斐脸上绯红了一缕。 “可后来两位大人商议了一下,便未有再提此事。” “为何?”她看着邵承的背影,还是忍不住问。 “还不是你俩年岁差了六七岁,觉得你太年幼了,”王鲁笑,“后来大人他们又想撮合邵校尉和大小姐,但邵校尉拒绝了。” “这又何为?”她更是不解。 姐姐叶姝林不过只小了邵承两三岁,年龄正合,况且她生得更美,更似大家闺秀。 “那就不知了。” 叶萋斐不由沉默下来。 她并非不好奇为何这些年叶姝林对上前求亲的来客均是爱答不理,过了及笄之年也仍不肯嫁娶,如今听王鲁说起这段陈年旧事,心中大约也有了答案。 邵承长得俊俏,仕途光明,又为人正直,叶姝林或许早已是芳心暗许了,以至于除他之外,不肯委身将就于任何人,便就蹉跎了年岁。 …… 一路顺遂,眼看将近洛阳。 又是一日夜幕落下。 好几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几人都十分疲累。 王鲁年迈,早已沉沉睡着,邵承也闭上了双眼。 叶萋斐靠在树边,望着眼前的篝火出神,昏昏欲睡。 想起叶轩,她怎也不明白这个明明无畏无惧、好几次要保护她的小男孩,竟然会偷了东西逃跑。 人心如深潭。 “想什么?”邵承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抿了抿嘴,把快掉出眼眶的泪水忍了回去,道:“承哥哥,你说如何能识得人心呢?话说是人心隔肚皮,可真的没人能全心全意地待别人吗?” “还在想那个偷了东西的男孩啊?” “是,”她低下头,“我很相信他,可他骗了我。” “人心复杂,你便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邵承道,“但别失了信心,世间会有真心待你的人。” “是吗?” “是,我不骗你,”他说着,“我记得你小时候偏爱养些奇怪的动物,你看你养的那些野麻雀,本是远远见到人就飞走了,但你待它们好,时日久了,它们见你的时候也不飞了,甚至还会围着你,也是它们见得了你的真心。” 她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是,我还养过麻雀呢。” 说罢,对邵承浅笑了一下。 却也是刹那之间,觉察到某些异样,愣住。 “怎么?”邵承问。 “没事,”她顿了顿,又想想道,“只是怕这林子里有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邵承哑然失笑。 “真的承哥哥,我见过的,”她有些想分辨,但却觉得没有意义,只将怀中桃符取出,把玩在手心,“不过先前遇到了一个人,他送我这个桃符,说是有这桃符的话,那些妖怪就不敢近我身了。” 惊鸟一声,扑入夜空。 叶萋斐急忙将桃符收起,警惕地站起身来。 王鲁也一下子惊醒:“小姐,可又是那兔妖?” “那兔妖已经死了,”叶萋斐捏住桃符,“怕是别的东西。” 正说着,幽蓝的火星在林中闪烁起来。 起初不过是星星点点,渐渐连成了一片。 邵承忙熄掉了篝火。 篝火熄掉,四周更显黑暗,而那火星更是明亮,落入了叶萋斐眼中,慢慢她竟也看清伴着那火光之中朦胧的片片白影。 整个人都已僵硬。 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不去看,心头却是恐惧夹杂了好奇,还是忍不住眯着双眼,屏住呼吸。 渐渐看清其中一张苍白的脸上,一双白瞳。 她差些叫出声来。 “别看!”邵承突掠步上前,挡在她跟前,又捂住了她的眼。 她浑身颤抖,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口。 冷冽的风声不停刮动,拂着她的发丝,整个身子都感觉透凉。 而他应当也是万般恐惧,浑身透出寒意,瑟瑟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手从她眼前拿下。 “是……鬼吗?”她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哆嗦。 “别怕,这些鬼魂不过是要赶着时辰入黄泉下轮回井,害不了人,”邵承说,“这些日子战乱,死了很多人,他们得在七七四十九日内轮回,否则便成了孤魂野鬼,会被鬼差抓去苦役,便永世不得超生了。” 叶萋斐听着,只觉他语中添了浓烈的痛楚。 第6章 洛阳在望,叶萋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已迫不及待地飞驰而去。 已是月夜,星点稀疏。 只是越近城池,越见有战火烧过的痕迹,也越见人携家带口而背井离乡。 叶萋斐心头哽咽。 虽说祖籍洛阳,但远离长安,她又何尝不是背井离乡呢,只是好在她尚有亲人可见,也许终有一日,还能再回去罢了。 几人牵马刚要入城,一阵□□声突然从城内传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群人如潮水般涌出,均是仓惶神色,挤得马匹长嘶,挣脱手中缰绳,也随时着人潮向城外奔走。 叶萋斐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推攮着险些跌倒。 邵承一把扶住她,又对王鲁道:“不知是什么情况,我们先退后吧。” 王鲁点头,抓住一逃命之人急问:“城里怎么了?” “有……有妖兽吃人啊!快跑啊!你们别愣了!” 说罢,已匆匆跑走。 邵承揽住叶萋斐顺着人流往城外疾步走。 叶萋斐慌乱叫道:“承哥哥,我爹娘和姐姐他们是不是在城里,会不会有危险?我要去找他们!我……” “萋斐,现在城内什么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不能冒然进城,”邵承未迟疑一寸脚步,几乎要将她抱起,“现在去恐怕会送死,我答应你爹来接你与他们团聚,就不能让你有危险!” 叶萋斐知道邵承所言不虚,看这眼前混乱的情况恐怕也难入城,况且说不定家人也已出城避祸,只得沉默下来。 再遥遥听到有人凄烈惨叫的声音起,只见城墙上突探出了一条腥红的信子,足有一丈余长,随后深色大蛇缓缓爬上了城墙之下,俯瞰着城墙外百数人。 人们尖叫着四下逃跑。 大蛇长嘶,长信子卷起一人,那人死命挣扎,但已瞬时被吞入腹中。 人群狂乱地骚动起来。 有守城十余个官兵拿起长矛便向那大蛇刺去。 大蛇受疼,瞳孔紧缩,巨齿突然如尖刀般啃噬下来,两个官兵被巨齿穿通的身子,其余官兵也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弃甲而逃。 周围人群更是一片哭喊声和尖叫声骤起。 只见那大蛇已从城墙上游下,硕大的身子卷曲起来,将几人困在它生间。 那几人仓惶地手脚并用,想从它身上爬过去,不料大蛇突然身子一缩,活活地将人勒死,眼珠爆出碎裂。 “啊!”叶萋斐捂住了嘴,脑袋一片空白。 邵承转身将她护在怀里,挡住她的视线,低声宽慰道:“别看,我们先走!” 而那大蛇继续游走,身下拖出一长条血痕。 “等等,承哥哥,”叶萋斐突然叫起来,“王鲁呢?” 邵承这也才幡然醒来,急急停下脚步,回首望向那血雨腥风的一片,只看到大蛇鲜红的信子吐向人群,从人群中卷起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并未迟疑半分,就已将王鲁一口吞入了腹中。 “不要啊——” 叶萋斐凄烈的哭喊声震破黑暗。 她想要去救王鲁,但整个人都被邵承牢牢地抱住。 她用力挣扎,于事无补。 大蛇忽眼瞳一转,朝向了叶萋斐。 邵承暗道不妙,急忙一把将已哭得无力的叶萋斐扛在肩上,避过人潮向城外树林中奔去。 身后窸窸窣窣紧随着一道黑影,越来越逼近。 “承哥哥……”叶萋斐已哭得沙哑了喉咙。 眼见着那大蛇已不足五丈远,她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了。 “萋斐,闭上眼!” 邵承知已难逃,一手将叶萋斐放在地上,一手拔出腰间悬着的剑,双手握住剑,长吸了一口气,指向那大蛇。 大蛇瞳孔明暗缩动着,向着他缓缓露出染血的长齿。 一阵恶臭从它口中喷出,邵承蹙眉,咬紧了牙。 随后一个身闪,已持剑冲向了大蛇。 大蛇信子吐出,击向邵承。 邵承跃起,避过那信子,随即俯身向下,以剑刺朝那长信子。 大蛇灵敏卷起信子,登时猛甩起信子,一下子抽到他身上。 邵承被那巨大的力甩出几丈远。 而大蛇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而是一个转头,又盯住了叶萋斐。 叶萋斐腿上也没了劲儿,只得双手撑住身子,不停地往后缩。 但她眼看着大蛇已离自己不足一丈远,巨大的瞳孔中似乎还能看到自己惊惶绝望的脸孔,她连双手都没了力,浑身瘫软下来。 却是眼前一道光亮闪出,只听“嗖”一声,那大蛇竟被弹出几丈,却少了几分攻击性,小心打量着她。 叶萋斐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有个桃符。 那少年说,可以避妖的。 大蛇吃了亏,长信子收收卷卷,只得转向一旁已受了伤的邵承。 邵承捂住胸口,又操起剑,以剑借力,缓缓地撑着站了起来,脚下有些不稳,但还是凝住了神,持剑指着大蛇,但明显手中已有些颤抖。 叶萋斐见状,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来,慢慢朝邵承靠近。 手中捏着那桃符。 大蛇似迟疑下来,双瞳也紧紧盯着那桃符。 她走到邵承身旁,才朝着大蛇举起桃符,憋足了劲儿道:“你……你别过来……我这东西可以杀死你的!” 大蛇瞳孔一开一合。 却是一刹之间,突见大蛇身后一道金光闪起,见它猛地蜷起身子,而后震怒般朝着身后一道黑影攻去。 黑影与大蛇纠打了一起,顿时四周已是飞沙走石,昏天暗地。 “承哥哥,我们先走。” 叶萋斐扶着邵承,又是不住惊讶一声道:“承哥哥,你身上怎么那么冷啊?” 邵承不言,沉着双眼,双唇抿得发白。 那边大蛇与黑影打斗正酣,叶萋斐也顾不上旁人,只想着邵承此时受了伤,得赶快找个医馆和大夫来瞧瞧。 “喂,萋斐……”邵承突然开口。 “嗯?” “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他问。 叶萋斐慌道:“承哥哥你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我是说如果……如果呢?” “没有如果……”她找不到词可以安慰,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果……如果的话,会……肯定会伤心……很伤心的……” 邵承浅浅一笑:“那我便没有遗憾了。” …… 洛阳城外,大蛇与一黑影打斗得昏天暗地,而人们的声声哭泣更是震得心底发慌。 叶萋斐扶着邵承朝城内走去,又想起王鲁丧身蛇口,胸口一阵疼痛,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萋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邵承低沉着声音道。 她只得擦擦眼泪:“好,我知道,我们现在去找医馆……承哥哥,你撑住……” “先去找你家人。”邵承道。 他停下脚步,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萋斐,我们先去找你家人。” “可……” “听话,”他说,“我无碍的。” 叶萋斐点点头,只得随着他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巷。 她又小心抬眼,看着洛阳城内一片混乱不堪,应是被那大蛇所破坏,而也只有稀疏的烛光从窗棂透出,想来很多人已出城逃命,或是不敢掌灯照明,只怕会有不速之客悄然前来。 行至一偏远小院前,邵承停下脚步,对她道:“应是此处了,萋斐,你上前去敲门。” 她应声,心中有狂喜激动,却有些不解和心悸地再回头看向邵承,又问:“承哥哥,你身子真的没事吗?” 邵承颔首,微笑。 她心头落下一块石头,用力敲了几下门,就听到门内有人支开门栓,眼前落入了叶姝林惊讶的面庞。 “爹——娘——是萋斐啊——”叶姝林喜极,忙对内唤着。 叶临搀着叶夫人也赶忙走了出来,凄涕泗流,团抱在一起。 “萋斐,怎么就你一个人,王鲁呢?”叶临问。 “方才那大蛇……大蛇妖,”叶萋斐哭着,“把他吃了……” 叶夫人忙替她擦着眼泪,也忍不住掩面哭起来。 “那你如何找到此处的?”叶姝林也忙问。 “是承哥哥,邵校尉,他送我来的,”她有些诧异,“不是爹让承哥哥来接我的吗?” 她说着,忙回头转身。 街中空寂,哪里还有邵承的身影? “不对啊,”她上前行了两步,满腹疑惑,“承哥哥去哪里了?他方才还在这里啊!” “萋斐,你是不是……”叶姝林一把抓住她,满眼担忧,“是被那大蛇吓傻了吗?” “这……我没有啊,真的是承哥哥……” 叶萋斐说着,一下子愣住。 她记得他的身上很冷,记得他反复问他死了她是否会伤心。 而也终于一刹间明白了那夜在树林中,为何她看到他时,会觉察到某些异样。 ——那夜点了篝火,而他身后根本就没有影子! “承哥哥他……他……他是不是……”叶萋斐双脚已软,一下子瘫在了叶夫人怀里。 叶姝林眼圈通红,流下泪来:“他已死了一月有余了!” 从叶姝林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她才知道,原是叛军攻入洛阳时,他率了人去抵抗,不想难以抗衡,死在了刀光剑影之中。 而今日正是他离世的第七七四十九日。 他说过,人死之后,得在七七四十九日内下黄泉去轮回,否则就会成为流浪人间的孤魂野鬼,否则若是不小心被鬼差抓去苦役,在冥界中将永世不得超生了。 可他为了她,放弃了轮回,从此万劫不复。 第7章 不几日,神秘人战胜了大蛇的讯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叶萋斐坐在廊道下,听到街市中有人在欢呼雀跃,但碍于仍有叛军驻守在城内的缘故,那雀跃变得十分小心翼翼。 而她也知一家人如今也只得小心翼翼地过活,毕竟当今天下局势未定,这老宅之外时时都有人在盯防,防着他们偷偷返回长安。 “萋斐。” 她听到叶姝林在唤她,但没有力气去应答,只能抬头看着叶姝林双眼通红地走了过来,坐在她身旁,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 半晌,她才喃喃开口,带了愧疚:“阿姐。” 叶姝林点点头,摸了摸她的长发,长叹了一口气。 “阿姐,你很喜欢他吗?”她问。 叶姝林有些诧异,却还是浅浅换上了笑容,应道:“是啊,可我知他心中并没有我。” 她看着叶姝林早已是娇俏而略带了些妩媚的成熟面容,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眼下乌青,还有瘦削下去的脸颊,想来邵承离世的这段时日,她定是苦痛悲伤了太久。 从幼年时就已爱慕的人离开了,来世也不可能再得相见了,只能永生永世孤苦下去,也不知那是何等绝望。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叶姝林道,“是孤魂野鬼游荡在人间,还是真被打入了冥府深处而不可超生……不过,他能在灰飞烟灭前救过你,相信他也终究是无憾的。” 说着,她又轻轻拂过叶萋斐的脸颊:“人世苦短,唯得情长。有人倾万世来护你周全,你该庆幸。” “阿姐不怪我吗?”叶萋斐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不怪,为何要怪你?”叶姝林淡淡一笑,“不如与我说说他吧,你们怎相见的?” “那日我与王鲁被人欺辱,他持剑砍了那个欺负我们的人……” 叶萋斐才说到此,突然一怔,急急握住叶姝林的手,道:“是啊,他既是魂魄,又怎能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又能持剑伤人?阿姐,他一定与旁的鬼魂不一样,我能碰到他的身子,他还抱过我,所以……所以……” 而她的身上揣有桃符,既然能辟邪,他为何又不怕? 叶姝林也已大骇:“所以他也许并未成为什么孤魂野鬼,也许……也许也并没有灰飞烟灭不可超生,他还能再下轮回,还能转世投胎?” 叶萋斐指尖触到怀中那块桃符,突然想起那少年曾道洛阳有百年伽蓝名千仞之言,一下子站起身来:“洛阳有千仞寺!对,阿姐,我们去千仞寺里看看,既然是百年古刹,也许那里的主持高僧能告诉我们承哥哥究竟是何情况!也许……也许他们能有办法让承哥哥早日转世为人,免得在这人世间漂泊流浪!” 叶姝林也恍然大悟,更是欣喜不已,擦了擦眼角不小心掉下的泪:“好,千仞寺离此处不远,我们现在就去。” 而正当两人携手而要共行时,突然空中如有阴霾笼罩了下来。 伴着一声听似熟悉的声音,震耳欲聋。 “女施主,你那桃符从何而得,可否借小僧一观?” 正说着,只见一年轻的僧人已从空中悄然落步于庭院内,双手合十,垂目低眉。 “你……你是那个谁……”叶萋斐心头慌乱一跳。 是那日遇到叶轩时,阻止她出手打士兵的僧人。 “正是小僧,”僧人微微抬起头,看着她,“小僧法号清渊。” 叶萋斐完全不知这叫清渊的僧人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将桃符再揣紧了一些,小心而不客气地吼了句:“你……你私闯民宅,非正人君子所为,你还想看桃符,你休想!” “是吗?” 清渊凝视住她,嘴角一勾,十指微动。 她感到怀中桃符犹如生了翅膀,不停扇动。 再看向清渊时,那桃符已经落入了他手心。 “你还给我!”叶萋斐有了火气,朝着清渊俯冲了几步。 清渊一抬手,她周围似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身子,举步不可。 “萋斐!”叶姝林见状也慌了起来,朝清渊道,“你,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看看是否是这桃符伤了那蛇妖的。”清渊如似轻描淡写,也没顾两姐妹,将桃符置于掌心,眯起双眼,小心打量。 叶萋斐这才知那夜与大蛇对峙相搏的黑影恐怕便是这僧人。 但既然他识得这桃符之用,又能胜了大蛇,看来是颇有修行。 念到此,她用力挣扎了一下被束住了身子,忍不住问道:“人死之后的鬼魂怕这桃符吗?” 清渊眼角微微抬起,语气平缓:“赠你桃符那人没告诉你吗,只有于施主有害的,这桃符才可防,没害的便伤不了。” 叶萋斐心头一顿。 而清渊脸色却也越加难堪,握紧了手中桃符,随后甩过僧袍,不由分说道:“这桃符小僧便先带走了,一月后再还姑娘!” “喂!” 只见犹如一道青烟飘过,哪里还见得他的影子! 清渊已走,叶萋斐这才感到周围松懈了下来,方能活动身子,但却更是气愤不已,对空怒道了一声:“好端端的出家人,居然抢人的东西!一月后……谁知道你一月后会不会归还!” “萋斐,这人修为深厚,你别骂,我怕他不是什么好人啊!”叶姝林走过来相劝。 说着,叶姝林又执起她的手,看到她手臂上尽是一道道通红的勒痕,想来是那清渊所致,也是添了些不满:“这和尚可真是的,也不知是哪个寺庙里来的……你等着,我去拿药给你。” “等等阿姐,你听……”叶萋斐屏住呼吸。 一声微弱的呼救声从围墙外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群人拳打脚踢的闷响。 “我出去看看!” 叶萋斐冲出宅门,一把拨开守在门外的一个叛军士兵,就看到一片鸡飞狗跳的狼藉中,两个大汉正对着地上一人拳脚相加。 “你们别打!”她跑上前,用力地推开其中一人。 那大汉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抬眼看到那士兵也持械走了过来,颇有些忌惮得罪朝廷中人,于是拉了拉另一个大汉,两人又对着地上那人啐了一口,才悻悻走开。 叶萋斐朝地上那人伸出手,问道:“你没事吧?” “阿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萋斐一下子将手缩回。 眼前这个满脸伤疤的岂不就是那个偷东西逃跑的叶轩! 她一腔子止不住的怒火一下子腾了起来。 “阿姐……”叶轩唤着,爬上前,想去拉她的裙角。 她急忙后退了两步,只见他眼中诧异了一瞬,却是低下了头,喃喃一句:“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不故意!”她指着他怒道,“我从长安家中所有带出来的东西都被你偷走了,那店家亲眼所言可会有假!” “是,是我不对,阿姐你原谅我好吗?”叶轩眼里含着泪,衬着他小脸上一道一道的伤,又道,“阿姐,我知道你在洛阳,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里……” “来骗我对吗?”叶萋斐咬紧了牙,但眼眶还是忍不住湿了。 她别过头,转身往宅内走去,见到叶姝林也要出门,便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说地便将她也拉入门内,顺手“轰”地一声将宅门闭上,将叶轩一声低低暗哑的“阿姐”挡在了外面。 “阿姐别理他,他就是个骗子。”她说,擦了擦眼泪。 而那士兵见此状,起了几分心眼,走到叶轩跟前,用长矛的柄戳了戳他的身子,冷笑道:“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啊,快滚吧快滚吧,别在这里碍着大爷的眼!” 叶轩被戳得生疼,但也不敢多言反驳。 他用力撑起小小的身子站了起来,又是一个脚下不稳,扶住了墙,却没想那士兵突然以矛为棍,一竿子从他的手腕处打了下来。 他听到自己手腕间一声骨头碎裂,无法动弹。 “快滚!”士兵嚷骂。 他怯怯地看了士兵一眼,一手拖住那断掉的手腕,含泪疾步往街巷深处跑去。 本想找个角落处坐下喘口气,但那手腕处的剧痛已令他难以忍受,大滴大滴的汗沿着瘦削的脸颊淌下,他只得强打起精神,又战战兢兢地沿途寻医馆。 洛阳城因大蛇一灾,街市上人极少,许多店铺也都已打了烊。终于得见一家医馆尚开着门,他急忙上前询问求诊。 不想掌柜一见他这模样,不屑地摆摆手:“走吧走吧,今日不看病!” 叶轩气馁地刚要转身离开,就看到大夫从内室送了一病患出来。 掌柜有些尴尬。 “这……这不是给看病的吗?”叶轩急了,也不理睬掌柜,直接朝着那大夫而去。 大夫见他,本是满脸的笑意,瞬时就已拉了脸来,朝那掌柜道:“怎放了个小叫花子进来!赶快赶出去啊!” 掌柜应是,冲到叶轩跟前,不容他多言一句便拎上了他的领口,硬生生地将他拖到门外,甩下一句:“小叫花子哪有银两来治病抓药!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善堂!走远点走远点,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可我……”叶轩捂着手腕,剧烈的疼痛令他开口都有些难。 那掌柜一脸凶相地正欲再骂,只见大夫出来拦了他一下,又鄙夷地低头看着叶轩,道:“你去那千仞寺找和尚看看得了。” 叶轩转头,望见广阔大路直通黛色青山处,一座古刹掩映其中,若隐若现,似有灵韵。 第8章 叶萋斐郁结难填。 等叶姝林替她手臂上伤口涂了药,她才抬头问道:“阿姐,我对他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是不是应当听他解释的?” 还不待叶姝林回答,她也已按耐不住地走出了房门,一路盘算着要如何和颜悦色地去听叶轩解释。 而开了宅门左右望去,却都不见他的影子,才问那士兵道:“方才那小孩呢?” 士兵神色有些慌张,结结巴巴:“走……走了……” 她觉出异样,眉头拧紧:“你对他怎样了?” “没……” 她心头一咯噔,朝前跑了几步,看到地上一团污秽狼藉,烂菜叶,稻草,碎布,以及一些不明的暗红色痕迹混在一起。 胸口一阵反胃,再抬头看向街巷深处,用力平复着心头对叶轩的几分愧疚,又回头狠狠地看了那士兵一眼:“若他出了什么事,我……” 可如今天下大乱,一个还不知前途祸福的朝臣之女,又能怎样? “我一定不会饶过你的!”她咬牙说出了不够狠的狠话。 但天下之大,纵使洛阳一城为小,又如何能在千户万巷中找到一人,她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没有问灵解卦的天赋,过去在长安还能驱着下人帮忙,如今一家人困在小小的祖宅中,却是连针线都得她自行上手。 一个不留神,针头戳破了指尖,殷红的血便簇成了血珠子。 “最近怎么都心神不宁的?”叶姝林放下手中针线,握起她的手,心疼地说道。 “我在想……” “那个男孩子是吧?”叶姝林道,“若是你信任他,便当听他解释。其实要相信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晚。” 叶萋斐低下头:“若是那个坏僧人能赶快来还我桃符就好了,正好可以问问他……” 说到此,她突然眼前一亮:“对,千仞寺,方才才说了要去千仞寺问询承哥哥的事情啊!” 千仞寺中定有能比那叫清渊的僧人更有修行的人! 而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也许不单能答疑解惑,还能帮忙找到叶轩。 千仞伽蓝,已近有千年风云,几历战火硝烟,掩身于薄雾树影间,仍呈巍峨宏大之景。 虽然如今洛阳沦陷于叛军战火间,众多百姓背井离乡,但寺外古道上还有来来往往进香许愿的香客。 叶萋斐顾不得看景,就已冲到了寺门外。 正大口喘着气,一只麻雀翩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恍然。 如梦。 似乎曾是前世今生的某一刹那,也是如此停泊于其间。 听梵音,阅佛经,顿开悟,了残生。 不真切的感觉将她与周遭全然隔离,耳畔静谧。 她默默抬头,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僧人跨步走出寺门。 肩上的那只麻雀突然展翅飞走,她才回过神来,却听到那僧人一声厉言如雷贯耳:“你还敢再来?” “啊?”她一愣。却是被那僧人吓得后退了两步,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 一个路过的妇人扶了她一把,一脸不解地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僧人。 不想那个僧人一步步下了台阶,怒颜向着她:“赶快离开此处,不然我便对你不客气了!” “我初到洛阳,此前也从未识得你,你一个出家人为何对我如此恶言相向,我……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想来她从小在长安长大,一直被父母家人众星捧月般长大,性子虽不如叶姝林那般温和,但也确实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更可况是离长安如此之远的千仞寺,更觉这僧人恐怕是认错了对象。 果不其然,那僧人似乎愣住,停下了脚步,但一双眼仍在她身上不停打量,眉头渐渐蹙起。 “你真不是?”他问。 “是什么?”她急于想为自己辩驳清白,“我是从三品御史大夫叶临的小女儿叶萋斐,才从长安来到洛阳,此前也从未踏足过你千仞寺,今日前来,不过是想你们出家人有修为而慈悲,想问问能不能帮忙找一个男孩子,他好像受伤了……” “阿姐,你来找我吗?” 叶轩的声音从寺门内传来。 只见他满脸欢喜地蹦了出来,扑向了她。 她急忙伸手搂住了他。 而那僧人一脸讪讪,问叶轩道:“你认识她?” “是,是阿姐在路上救了我,我的名字都是阿姐取的,”叶轩说着,又抬头凄凄然地望着她,“阿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你肯听我解释吗?我真的不是……” 见叶轩似乎并没有大碍,她安心了不少。 又想起那个夺走了桃符的清渊,她一时脑热,开口就向眼前这僧人问道:“大师你可识得一个叫清渊的人?” “清渊?”这僧人脸上的神色甚至比方才怒对她时更复杂。 “叶姑娘,你进寺来说,”他双手合十,低头轻声,“小僧法号清沐。” 也是“清”字辈? 看来,这清沐大约是那清渊的什么师兄师弟之类,既然他们相识,那应当不难找回桃符。 叶轩挽住她的胳膊,与她一道入了寺内,又沿着各殿向后所前去。 “阿姐,是清沐师父治好我的,”叶轩想要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偷拿你的东西,是我错了……可我在那驿站做活,识得很多与我一眼的人,我想替他们都赎身,但我没钱……阿姐……” 她沉默下来。 “阿姐,”他小心地又拽了拽她的袖口,“你原谅我好吗?” 九曲十弯地在寺内走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殿。 “叶姑娘,主持有请,”清沐恭敬合指道,“轩儿,你在门外等候。” “阿姐!”叶轩还在巴巴地等她的回答,攥紧了两个拳头,身子因紧张而不由有些发抖。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憋得铁青的小脸:“好。” 却是此时,又是一缕白雾不知从而何来,绕过她的身子,悠悠不落。 清沐大骇,掐断手中佛珠,一颗珠子如雷霆加持,击向那白雾。 白雾不避不闪,也丝毫未被伤及,又像在那树林中时一样,一字一顿地开口说话:“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妖孽!” 清沐手中佛珠悉数掷出,只换来白雾淡淡嘲笑:“你们打散了我的三魂七魄不说,还要赶——尽——杀——绝——吗?” 似哭似笑,诡谲可怖。 不料清沐又再出手,一把将叶萋斐拉朝身后。 那白雾似顿了一下,凄凄哀哀地呜咽了半晌,忽而凝出浅浅一形,如同一只巨大的鸟雀,猛冲向了叶萋斐。 殿内骤地闪出一人影,掌风如烈焰般扑洒出来,那如雾般的鸟雀倏然后撤,呜咽声起。 待那人影还要再攻时,白雾已消散殆尽。 叶萋斐全然愣住。 而那人影却是转过头来望向了她,随后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堪堪探过她的双肩,然后松开她,正颜厉色:“你果然不是!” 她早已被这一遭搞得一头雾水,不由问道:“你们到底说是谁?那白雾,我曾也遇到了一次,它到底是什么?” “是伏矢,”清沐道,又朝着那人恭敬低头,“主持。” 原来这便是那少年所说的不好对付的主持永化。 他看起来已分不出年岁,但精气神俱佳,眉间全是正气。 “伏矢是什么?”叶轩好奇问道。 “三魂七魄中,伏矢乃是其一,主命魄,也是怒魄,”清沐答,“是一只雀妖剩下的一魄,当年被除去时,雀妖三魂七魄尽散,但其余的三魂六魄重聚,唯留下了伏矢,对我寺怨念深重。” 叶萋斐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想对此深究什么,只恭恭敬敬地朝永化道:“那主持您所说我不是,究竟……” “这雀妖一魄以为你是其余三魂六魄重聚投胎之人,所以才缠上了你,”永化道,“但我试过了,你三魂七魄皆在,并非是那人。” 看样子,这其中有数世仇怨在。 所言中所说的“那人”,又究竟是何人? “至于清渊,”永化瞥过她,“清渊犯了戒,早已不是老僧弟子,虽不知他和施主有何机缘,但若是他再来找施主,就麻烦施主您届时给我传个信儿。” 说罢,袖中取出一物,交到她手中。 原是一颗青白色的珠子,幽幽发光。 “掷地便可。”他解释了一句。 叶萋斐点点头,又问道:“住持可知为何有人死后,魂魄仍可见光,还可触及,还可持物?” “念力极深,外化为形,”永化道,“但若不能在七七四十九日内投胎转世,将变为厉鬼,祸害人间。” 她心头一阵恐乱。 变为厉鬼,祸害人间? 她不愿相信邵承此人会有祸害人间之念,虽只是幼时见过他一面,还不及他死后与她相处的时日多,但这一路到洛阳,她深知他温和体贴,待人善意,若说他成为厉鬼…… 她绝不相信! “可是施主认识的人?”他又问。 “不是不是,只是好奇地随口一说,”叶萋斐忙摆手,“既然如此,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又看着叶轩,问:“轩儿,你准备如何?” “自然是阿姐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了!”叶轩忙应是。 叶萋斐满腹心事地与叶轩从千仞寺中出来,还未走出山道,突然一颗硕大的松果掉落在眼前。 她迟疑了一下,再抬头看,便见那树枝上蹲坐着那个送桃符的少年,手中还上下抛着一个松果。 少年大笑:“咦,你不会是因我说的话而好奇,就去找那凶巴巴的主持了吧?” 第9章 说罢,少年一跃从树枝上跳了下来,绕着叶萋斐和叶轩转了一圈,一脸不正经:“怎么样?主持有没有凶你们啊?我说你们做什么不好,非要凑他跟前去,瞧你俩这模样,定是被他骂了吧!” “没,永化师父没有骂我们,只是我有事请教才去寺里的。” 叶萋斐不明少年是何用意,只得警惕答着。 “不对啊,”他鼻子凑近她,上上下下嗅了一圈,诧异道,“才有不成器的小妖找过你了吧?我给你的桃符呢?” “桃符……”她有些紧张,生怕他生气,“被一个叫清渊的师父拿走了,他说,他说一月后再还我。” 少年本是一脸戏谑玩闹的表情,听她这样一说,顿时直了直身子,不自在地左右看了看:“哦,清渊啊,他有没有说拿去做什么?” 叶萋斐摇摇头。 “罢了,他就是那种人,”少年不知从何处薅了根草,叼在嘴上,“就算他还你桃符,你也别接了,扔掉就行。” “你认识他?”叶萋斐问。 少年漫不经心地又再左右看了看:“认得认得,百年来寺里逐出的第一人,可谓是前无古人,但后面应该会有来者。” “后面……会是谁?” “我啊!”他大笑,嘴里叼着的那根草险些掉下地。 而叶萋斐更是满腹不解:“你也是僧人?” 可他分明就是一身常服,脑袋上连毛都没掉一根。 “不不不,”他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只是从我出生起,永化他们就老想让我落发为僧,也不知是看上了我哪一点,连法号都给我起好了,简直是莫名其妙……” 说着,他又神秘兮兮地靠近她,笑道:“但我想好了,就算有一日我真的落发为僧了,我也要找机会破个戒什么的,吃吃肉喝喝酒亲亲小姑娘,这样子便能被赶出寺庙还俗了!” 叶萋斐被他这番可谓是不恭不敬惊为天人的话吓得半晌开不了口,直到叶轩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恍悟过来,对他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好呢,慢走不送了,”少年叼着草,突然又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句,“喂,好歹算是相识一场吧,你叫什么?” 叶萋斐转头,福了福身:“叶萋斐。” “哦,”少年应了声,“萋斐,原来是只漂亮的鸟儿啊,也难怪,叫萋斐的也是个小美人!” 少年一言既出,叶萋斐立马面红耳赤,拉了叶轩便快步走开。 “萋斐……”少年再望着她远走的背影,不由浅浅一笑,又在口中揉捏了一下这名字。 才正是神思乱跑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身后道:“怎么来了也不先说一声?” 口中那根草掉下地。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就瞥见永化那张万古不化的冰块脸。 “住……住持……” 永化点点头,忽手中掌风一动,不由分说地便向着他打了过去。 他急一腾身起,避过那雷烈掌风,随后翻身向后,指尖划过永化僧袍一角,继而脚尖飘然点地。 “不错。”永化难得挤出了一点笑。 少年知大事不好,才想拔腿就跑,却被抓住了肩,听永化道:“那现在再背诵一遍妙法莲华经吧。” 少年:“……” …… 叶萋斐向家里人介绍了叶轩,又将他安顿了下来。 叶临和叶夫人又嘱叶姝林给他送了新制的衣衫。 洗净了身上脏污,才见他虽然不过十岁上下,但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翩翩小少年。 叶临笑说:“家中无男孩,这下子便有了。” 叶轩跪在叶临叶母跟前,磕下三个头:“今后我便是您的孩儿,轩儿一定会好好孝敬爹娘,也会保护好两位姐姐的。” “好,很好。”叶夫人笑,上前扶起叶轩。 又转头对叶临道:“如今天下局势不清,我们暂不得回长安,恐怕还得在洛阳待上一阵子。等一切稳定了下来,倒是可以给轩儿找个老师来学文习武了。” 叶姝林抢过话头:“那这些日子,便由我和萋斐来教他识字读书吧!” 叶轩摸摸眼角泪水,欢喜道:“一切都听姐姐们安排。” 叶家被暂困在洛阳老宅中,王鲁离世,宅中没有人帮手,反而是叶轩勤快,成日忙前忙后地做些粗活,任劳任怨,惹得叶临和叶夫人喜欢不已。 他年幼时便因家中困难而被卖了出去,早已习惯了被人使唤的日子。 而叶萋斐见他成日总是里外忙活着,心头大有些过意不去,抢过了他手中的簸箕,道:“别什么事儿都抢着做了,我带你回来,又不是让你做下人的!” “我知道阿姐没有把我当下人,但阿姐你知道吗,轩儿如今能有个地方吃的好睡得好,已经感到十分荣幸了,”他又夺回簸箕,“话说回来,家中只有我一个男孩,不就该我多做点事吗?阿姐就别介意了。” 叶萋斐无奈,但不知当如何回答。 就听到叶姝林从房内探出头来:“轩儿,今日该读书了!” 叶轩放下簸箕,又对叶萋斐道:“阿姐,我过去从未想过自己能识文断字,如今这般,我真的很开心。” 看着叶轩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她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如今她担忧的,便是不知清渊是否会回来归还桃符,难道能要如那少年所言,不接桃符? 更为令她惶恐不已的,则是永化所言邵承未能及时投胎转世,将化为厉鬼,祸害人间之事。 人死若不能入轮回,便会寻生前足迹,找旧识之人。 而她打从心底里以为,就算邵承真的变成厉鬼,也不识得她了,那若是有桃符在,或还能以防身之用。 诸事繁杂,搅和在一起,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叶夫人走了过来,担忧地问道:“萋斐,你怎么了?” “娘,你可知承哥哥他父母在何处?可在洛阳?”她焦急问道。 叶夫人摇摇头:“邵大人和夫人因邵承离世之事万般伤痛,带了他的尸首回乡下安葬,虽不在洛阳,但离洛阳也不远。” “我……我觉得我们应当捎封信给他们……”叶萋斐攥紧了裙角。 若邵承真的变成了厉鬼,恐怕首当其中的便是他父母。 正说到此,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伴着一人竦惶的惊叫:“叶大人,大事不好了!” 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叶夫人不明所以地开了门,见一个小厮一头撞进门内,又紧张地左右看看,一把将宅门闭上,一头大汗,满脸煞白。 叶临和叶姝林、叶轩也闻声而出。 “大事不好了,叶大人!”小厮一下跪地,“我是邵大人身边的下人余三,大人……大人出事了!大人他……他……” “别急,慢慢说。”叶姝林劝了句。 余三深吸了一口气:“叛军攻克洛阳时,我家公子战死,而大人和夫人伤心,便带了公子回乡下安葬。昨日叛军那边来了人,要掘坟焚尸,说是以儆效尤。” 叶萋斐白了脸。 “大人和夫人气不过,与来人打了起来,但是毕竟那边是士兵啊,我们不过是在家宅中为奴为婢的下人,哪里打得过那些人,”余三喘着气,眼中布上了惊恐,“而没想公子的尸首突然动了……公子……公子他掐死了来人,夫人上前劝阻,也被他掐死了……” “天啊!”叶姝林捂紧了嘴,瞬间双腿软了下去。 “然后呢?”叶临也急问。 “大人和我们几个下人及时逃脱了,幸免于难,但是大人还是十分担心,便让我赶快来洛阳告知叶大人,请您出面,找千仞寺的僧人赶去乡下……”余三身子哆嗦起来,“大人说,恐怕是公子死后尚有执念在,便成了厉鬼,六亲不认,便成祸害了啊!” “邵承他……哎呀!”叶临来回踱步,竟一时想不出当如何是好。 突然宅外一声惊雷震动,乌云便沉了下来,天色转暗,这室内更显得明寐不清。 “不好了……不好了……是公子来了……”余三一下子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回缩着。 直至缩到墙角,避无可避,他便捂着头大叫起来:“公子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众人皆也变了脸色。 一阵风吹动,宅门咯吱咯吱摇动起来。 “老爷……”叶夫人不自主地贴近了叶临。 叶萋斐和叶姝林叶轩也不安地地搂在一起,只看那宅门继续轻轻晃动着,在风声之下,那声音却显得万般刺耳恐怖。 似乎有脚步声接近了那门。 一步。 一步。 一步。 脚步声停下,门却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风声戛然而止。 只是一眨眼之间,就见一个人静静站在了宅门处。 他披头散发,浑身褴褛,脸上泛青,幽幽有光,白瞳无神,唇齿腥红。 可不正是邵承! 叶家众人连尖叫声都已经无法发出了。 叶萋斐感觉自己绷得紧紧的,脚下却没有力气再挪动,从未有过的恐惧蔓延到全身。 她不害怕变鬼的邵承,但她害怕成了厉鬼而不识得她的邵承。 又是一声闪电劈过黑压压的空中,电光闪过了邵承的脸,狰狞的面孔更是可怖。 他慢慢地朝着众人飘来。 无声无息。 那本抱头躲在墙角的余三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沿着墙壁四下逃窜。 但只见邵承顿住了一下,一飘忽间,已拦在了余三跟前。 第10章 余三恐惧地瞪大双眼。 邵承脸色由青转黑,如有黑血从白瞳中流出,那血又渐渐转为红色。 他早已不认得余三了! “走,我们出去……”叶临小声道了一句。 叶家几人紧盯着余三和邵承,慢慢向宅门处挪动。 一声闷响,余三惨死,倒地而亡。 叶姝林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叶家几人便没命似地冲出了房门,逃到了院中。 没想邵承也已站在了几人跟前。 而瓢泼大雨突然倾盆而下,几人都被淋了个透,心底泛出了寒意。 邵承伸出一只手,手指像是弯弯曲曲蔓延生长的枯藤,皮肤煞白,青筋爆出。 叶萋斐心头无望地惨念一想:这回真的完了! 正是一刹之间,她突然想起那永化给她的那颗青白色的珠子。 虽然永化说是要在清渊来的时候给他传信所用,但此时性命攸关,她便再顾不得别的,掏出珠子,掷落下地。 珠子化成了一片青白色的雾气。 邵承似乎也愣了一下。 但并没有援军出现啊! “这……他骗我?”叶萋斐绝望道。 却当此时,邵承正欲上前一步,那片青白色的雾气骤地升腾起来,如同一张罗网,猛地将他罩入其中,电光闪动。 他在网中挣扎,可怖的闷叫声惊破雨幕。 叶家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松开彼此。 一个身影突从墙外闪了进来。 叶萋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清渊一把抓住了那罗网,对她冷笑嘲弄了一声:“永化让你用这东西来对付我啊?他还真看得起小僧我呢!” 邵承似乎吃疼,在罗网中惨叫起来。 “你……你……”她上前一步,“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说呢?”清渊眯了一下眼,手中掏出那块桃符,“本打算还你的,如今看来不必要了!” 说罢,他便将桃符硬生生地贴上了邵承胸前。 邵承爆出更凄烈的惨叫声。 那桃符贴合处,仿佛有一道青烟升起,在雨幕中格外清晰。 “果然是好东西!”清渊大笑,收回了桃符,又拽紧了罗网,对叶萋斐道,“既是厉鬼,便由小僧来好好度化他吧!告辞了!” 一言落下,那罗网骤然变回了一颗珠子,而清渊则已带着邵承飞身出了墙头。 另几人死里逃生地松下了气,但叶萋斐只觉更有所不妥。 永化和那少年看起来都对清渊颇有微词,而那罗网本来应是用来抓他的,但如今他不单是拿走了罗网,还带走了邵承,指不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途! “不行,我要去千仞寺告诉主持,”她说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正说着,只听宅门外传来了永化的声音。 她急忙上前开门,就见永化和清沐走了进来。 “清渊呢?”永化开门见山,但眼前的状况也让他明了了几分。 “跑了……”叶萋斐只得老实回答,“那罗网网住了一个厉鬼,清渊带走了。” 原以为永化会发怒,不想他却只向着余三横死的尸首合上了十指,低眉念道:“阿弥陀佛。” 随后,他转头对清渊道:“收拾好这人尸首,回寺超度,再通知所有弟子,定要将清渊带回。” 清渊轻声应下。 “主持,那清渊到底怎么回事?”叶萋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疑惑。 “清渊本是我寺弟子,聪慧过人,佛缘深厚,应得大成,”永化慢慢踱步走进房内,“但佛家之人,最忌贪嗔痴,此为三毒,清渊他急于证明自己,又渴望能早日升仙成佛,险些走火入魔,还好及时发现,未有踉成大祸。” 雨水渐渐小了,沿着屋檐一滴一滴落下,溅出水洼。 “但心魔难除……”永化叹了一声,悠悠远远。 看起来,清渊应当本是他的得意弟子的。 “施主究竟是如何识得清渊的?”他低声问道,分不出喜怒。 叶萋斐只得从初次见到清渊说起,直至方才。 “所以施主上次所问我的鬼魂,即是方才被清渊带走的邵校尉?”永化问她道,“而给你桃符那人,可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点点头:“他说主持想要收他为弟子。” 永化未回答她,只言:“不论如何,清渊和邵校尉的事,我寺定会出面处理。至于那个少年,他终归将入我佛门,女施主与他误多靠近,免得祸责上身,覆了来世福报。” “那个大哥哥有什么问题吗?”叶轩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永化浅笑不言,又与叶临和叶夫人辞别。 虽未再下雨,但天色还是暗沉不已。 叶姝林点了蜡烛,屋内火光葳蕤,才显出了几分暖意,但几人却都还是心有戚戚,并没讲话,各怀着心事。 “也不知邵兄现在怎样了……”叶临突然开口。 他与邵承父亲年少相识,同进同退,是为至交好友。 也难怪邵父那边出了事,第一时间便让余三前来通知叶家。 而他又对叶夫人道:“邵兄失了妻儿,又是一人在乡下,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此处前往那乡下只用不到半日功夫,我想去接他前来。” 叶夫人虽颔首,但却是担心不已:“可老爷出不了门啊!” “我去吧,”叶萋斐站出来,“承哥哥救过我一命,如今他虽然化为厉鬼了,但我欠着他邵家,我想承哥哥若是知晓,一定希望邵伯父平安无事的。” “我随阿姐一道去,我保护阿姐!”叶轩道。 叶临有些担忧,但为今只得此法,便嘱咐叶姝林去替两人收拾行囊,又谨慎叮嘱道:“明日天亮便去,傍晚前必须回来。” 夜深沉沉,有月色拨开云层,泄下冰凉的光。 叶萋斐躺在床上,侧身看着月光映入房间,光影婆娑。 这些日子发生的诸事令她应接不暇,她没有心思再去揣测清渊和千仞寺之间的纠葛,也不想再去思考那少年的所谓将来事,如今唯一令她忧虑不已的,是邵承若被永化他们找到,他们将会对他怎样。 能度化而再入黄泉轮回即是最好,只怕是因是厉鬼而被打入冥府,甚至是被这些有修为的人挫骨扬灰,最终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他是为了救她才会变成这样,若是下场太过凄凉,她只会永世内疚。 只听屋檐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黑影从屋檐上翻了下来,倒挂在窗前,叩了叩窗户。 “谁?”她警觉地坐起身来。 “我。” 叶萋斐穿衣,打开窗户,就见那少年一跃跳进了屋内。 “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她大惑不解。 “当然是躲主持了,”他笑,“今日正在让我背经,突然说是要去抓清渊就走了,我好不容易找了机会溜出来,才知道他是来你这里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背手在房内踱步:“既然这样,他暂时应当想不到我是躲到这里来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特大隐便是隐在他前脚刚踏出的地方。” 叶萋斐点了烛,看着光亮在他的轮廓上映出一道光泽,和煦暖融。 “主持说让我和你别多靠近,否则会祸责上身,覆了来世福报。”她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永化的话。 其实前世今生的,她也没考虑过多,更没想着后世要得投胎在什么富贵之家,觉得能将此生好好度完就不错了。 身前身后事,留给别人去思量便好。 “哦?”少年目光黯淡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一脸不羁表情,“主持还真是操心过多,难怪最近紧逼着我出家呢。” “你是有什么问题吗?不想出家,也逼着你出家?” “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出生时脸上有这东西,他们便认定了我有三世佛缘,要度我成佛呢。” 少年说着,微微俯身贴近了她。 四目相对,她顿时感到面红耳赤。 而只是浅淡的一刹间,便看到他的眉心有一淡淡的朱砂印。再一眨眼后,那印子便没了。 “看到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这又是为何?” “听闻百年前,千仞寺曾有一得道高僧,眉心有一朱砂印,本是要成佛登仙的,但却不小心因一痴恋于他的女子而难得大成,可惜得紧,”他大笑说着,“而他们以为我便是那高僧的转世之身,非得要我遁入空门……” “女子?” 叶萋斐想了想,也难怪永化不让她与他多接近,怕是那百年前,便是一道情劫未过。 于是这一世内,便要先行阻断他的一切因缘际会,免得再生了别的事端。 少年见她一脸沉思模样,又笑起来,道:“莫非你在思考你会不会是那女子的转世吧?” “胡……胡说什么呢!”叶萋斐更是一脸通红。 “放心,你不是。”少年沉吟了一下,朝着她额头一弹指。 她捂住生疼的额头,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我好奇嘛,私下里就打听过了,她还活着,约是三百多岁了吧,如今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了,”他摸摸下巴,“唔,她断不会对我还生感情吧?而我对她……” 说着,忍不住捂着肚子,用力低声憋着笑。 “我对她应该会对像我祖宗辈儿那样尊敬吧,哈哈哈哈哈!” “若要我去喜欢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太,那我还真不如立马剃度出家呢,哈哈哈哈哈!” “这群和尚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哈哈哈哈哈!” 叶萋斐无语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一个劲儿地笑。 月色似乎明亮了一些,缓缓浮出暖色。 然后房门外传来叶姝林敲门的声音:“萋斐,你还没睡吗?怎么屋内有人说话?” 第11章 少年一个闪身便滚去了床下。 叶萋斐看着他顺手将露在外面的衣角也扯了进去,讪讪一笑,便开门让叶姝林进了房间。 叶姝林掌着灯,左右看看,未见什么异常,便道:“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没,阿姐听错了。”叶萋斐道。 她想起方才少年弹了她额头一下,突然起了坏心思,一笑:“阿姐,最近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我有点怕,阿姐要不今夜便陪我睡吧?” 叶姝林颔首,便转身去关门熄灯。 叶萋斐微微俯身探头,朝床下做了个鬼脸。 床下人气急,却不敢出声,硬是憋得脸红脖子粗。 叶姝林替叶萋斐掖好了被子,才卧身在她旁边躺了下来,半晌后,幽幽开口道:“没想到承哥哥竟成了那副模样,也不识得我们了。” 长长叹气,又说起了幼时诸事。 “他其实常常来家中的,只是你不知道,”叶姝林道,“起初爹娘和邵伯父邵伯母他们都希望我和承哥哥能在一起,但才一说此事,承哥哥立马就回绝了,而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心中有的人是你。” “怎么可能,我比他小那么多,他当真不会是喜欢我这样一个还没长开的人吧?”叶萋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前不明白,但经这几日之后,她也多懂了几分情爱之苦。 连来生千秋万载都不要,只要这一世能够护得一人安全,甚至不得任何回报。 “承哥哥一定希望阿姐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来托付终身,”她劝慰着,“我想能够娶阿姐的人,一定俊逸洒脱,英武不凡的。” “少贫嘴了,睡吧。” 叶萋斐仰身望着顶上房梁,道:“阿姐,我想长安了。” “我也想……”叶姝林轻声道。 ——想那个已不在长安的某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终于传来了两人沉睡的呼吸声,少年手脚并用,才从床下缓缓爬出。 好不容易撑住身子站了起来,浑身就像被拆了架子似的。 “累死我了,这坏丫头故意害我……” 他活动活动了身子,才又踮着脚尖靠近床榻,低头看着叶萋斐熟睡的面庞。 蜷起拇指和中指,准备再往她额头上一弹。 没想她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就翻身背对着他了。 “嘿,真是的。”他扯扯嘴角,身子扭过,换了个方向,指尖瞄准了她的额头。 一道白雾伴着月光,忽而停在窗外。 少年顿了顿,抬头看着那白雾间有若有似无的一只鸟雀之形,眉心蹙动,隐隐闪出一点红。 白雾间鸟雀翅膀突然猛地震动,窗户便也咿咿呀呀摇晃作响。 一瞬之间,白雾如同利剑,只朝着他扑杀过来。 他急转身,堪堪避过。 白雾撞在墙上,刹那化为乌有。 “好险,”他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这妖物的怨气也太足了,难怪连主持都无法将它度化。” 才自言自语着,就听到耳边传来叶萋斐低低一声:“你站在我床头做什么?” 少年顿时感觉脸上像是被火点燃了一般。 他往后跳了半步,又小心地探看了一下,确定叶姝林没有醒。 脑中过了各种想澄清自己的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有一道白雾,是雀妖的怒魄所结,它冲了进来攻击我,现在已经走了……” 叶萋斐没想到那白雾竟还是阴魂不散,居然还入了屋内。 她急忙起身,走到窗边望了出去。 洛阳城一片沉静,远山如黛。 有那场暴雨之后的清冽,随风卷到发间。 少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又见风卷起的发梢,呼吸莫名滞了一下。 他走到她身旁,也抬头望着窗外清空。 如此并肩而立,好似穿透了数世年岁。 “咳,”他轻咳了一声,“你姐姐在这里睡的话,我也不方便,那个,我就先走了……” “好。” “不挽留一下?”他转身靠在窗棂上,坏笑。 “不挽留,反正明儿我也要出一趟门。” “去何处?” 她抬起眼角,一脸鄙夷:“干嘛打听那么清楚,莫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吧?” “哪有的事!”他哂然,“只不过如今战乱嘛,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冤魂多,你出门的话,那可得小心些……喏,伸手出来。” 叶萋斐莫名,但还是摊开了双手:“你又要送我桃符?” “哪有那么多桃符啊,”他浅笑一下,便放了一颗丹白色的珠子在她手心,“和主持给你的那颗一样,有危险,抛掷落地,我会来救你。” “这东西……”叶萋斐嗤笑一声,“你们千仞寺的人还一人一颗啊?” “这是曲阴网,专克煞气,是百年前那高僧所制,世间只有两枚。一枚由历代千仞寺主持所持,呈青白色,可捕捉人和鬼,这枚是他们给了我的,可捉妖和魔,”他说,“你运气好,两枚你都见过了。” 难怪之前那颗青白色的能克住邵承,永化也让她来抓清渊。 “不管你会不会遇到妖魔什么的,总之它能传信给我,遇到危险扔下地就行。” “谢谢。”叶萋斐握紧了这珠子。 又想了想:“我俩也算是相识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江渚,就是江河中的小洲的意思,”他说,又讪讪笑着,“他们给我的法号叫清浅。” 清浅,便是空中迢迢星河。 一则天,一则地,俗名和法号倒也十分相衬。 她看着他一跃便跳出了窗,落步在宅院的墙头上,又转身朝自己挥了挥手,才又凝神望向远处,在一道一道的屋脊上跳跃穿行。 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了无尽黑暗之中。 而直到第一道曙光升起,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叶姝林将一日干粮交到叶轩手中,叶临和叶夫人又再三叮嘱,千般谨慎,直到辰时才得以出门。 出了洛阳城再往南行,步出了两个时辰,直至正午,便见到了那村子。 村子一切如常,未受到什么破坏,看样子叛军并未扫荡过此,而也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横行。 只是当两人踏入村中时,才隐隐感到了有所异样。 ——死寂。 第12章 叶萋斐按先前叶临所示,很快便找到了邵家。 邵家木门虚掩着,她便和叶轩推门入内。 院中一片荒草,像是荒废了许久。 “阿姐,这里不对劲啊,不是说他们才回乡过吗,怎会荒废成这个样子!” 叶轩拽住她的衣袖,往后退。 叶萋斐心头也发了毛,但还是鼓足了劲儿唤了两声:“邵伯父——邵伯父——” 像是有回音,这声音又传回了她耳中,却无人回答。 “阿姐,我们快走吧啊,这里,这里……” 不等叶轩说完话,突然那院中房门已开,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是萋斐啊,快进来坐。” 叶轩不明所以,停下脚步。 妇人又朝她走了过来,满脸笑容:“萋斐,怎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邵伯母啊!” “邵伯母……不……不是……”她浑身颤抖,拉住叶轩不停后退。 那日余三所言,邵承的母亲已被邵承化作的厉鬼所杀! 眼前这个光鲜美貌的妇人,只会是…… 妇人顿了顿,脸上骤然化了形,一抹腥血从发间流下,染得满面血红,双目吐出,长舌也蹙地拉下。 而此时虽是正午,她却丝毫未有惧意,日光下没有影子,怕也是永化口中所言念力极深的厉鬼。 一颗带血的头颅滚到她脚下,可不正是邵父的! “阿姐,快跑啊——” 叶轩一声,惊醒了叶萋斐。 两人快步冲出了院子,一路朝着村外跑去。 但才跑出不多远,忽然眼前就已腾起了一片浓烈的雾气,遮天蔽日,甚至连几丈之外都是全然模糊,更不用说分清出村的方向。 一道诡秘之气在雾气中显出。 慢慢靠近。 身后一风动,她急忙将叶轩朝旁推开,看到一只枯竭的手从浓雾中抓了过来,背上立马就破了一道血痕。 正是邵母。 她捂住伤口,小心地看着邵母在雾中探寻。 心下恐惧不已,手中捏住了那江渚给的曲阴网。 还未来得及扔下地时,邵母突然从她身后站起,白瞳骤然全黑。 她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堪堪避过她一手划过来的尖甲。 她手背上的血尚未止住,将掌心也悉数染红。 而未料邵母蓦地又猛扑过来,一把钳住了她的喉咙。 叶萋斐被勒得喘息都快停止。 想来邵母是被邵承掐死的,她死后化厉鬼,也要用同样的方法去害死别的人。 叶萋斐用力挣扎,叶轩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把抱住邵母的腿。 邵母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头,叶轩疼得惨叫,手上也还是没松劲儿。 “邵……伯母……你别……” 叶萋斐已快窒了气,感到神识都开始模糊,她也转手用力去掰邵母的手。 那沾满血的手心瞬间滚热。 邵母低哑地嘶吼一声,松开了手,退撤了几步。 叶萋斐这才得以长喘了一口气,扶住了叶轩。 却见邵母手臂上如沸水一般开始冒出白气,而后她已经无力站住,似受了万般痛苦,疼得开始在地上打滚,一股黑血从她口中吐出,随后由手臂始,整个身子慢慢化作了黑烟。 雾气也随之渐渐退散。 “这是……灰飞烟灭了?是我……”叶萋斐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更是迷惑不已。 容不得再多停留,叶萋斐带着叶轩慌慌张张地朝村外走去。 日渐西沉,两个受了伤的人相互搀扶着,身影逶迤拉长。 本应能在日落前回到洛阳城,但因在村中耽搁这一遭,路程尚远,两人却也不敢耽搁,生怕夜黑之后再遇到什么魑魅魍魉,到那时候恐怕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夜色才落下,眼见着洛阳城城墙已有了隐隐约约的轮廓,叶萋斐心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叶轩注意到入城的官道旁,一群人正持着火把,围成一圈,正高呼咒骂着,对着一人拳打脚踢。 那人痛苦地捂住头,满脸是血,咬紧了也抵死不啃声。 “打!朝死里打!”一人抡起木棍狠下打去。 木棍顿时折断,飞落开来,又滚到了叶萋斐的脚下。 她一脚踩住。 叶轩拉拉她的袖口:“阿姐,你看那个人好像是……” 可不就是刚从长安出来不久时,截了他们马匹的那虬髯大汉。 大汉也瞥见了他们,似乎也识出了他们,硬是咬紧了唇,别过头去。 “阿姐,我们快走吧。” 叶轩话音才落,就听叶萋斐对着那群人大吼了一声:“你们住手!” 众人皆愣。 看着这个不及及笄之年的小少女和她身旁更是幼齿的男孩,一阵哄笑声传来。 “毛都没长齐就想逞能当英雄了啊?” “不如回家学学绣花吧,将来还能嫁个好人家!” “哎呀,嫁给我啊,你说我都三十好几了也没娶媳妇,这个小美人不如就便宜我得了!” 说着,那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便不怀好意地搓着手,朝叶萋斐走了过来。 叶轩急急巴巴地拦在了她跟前,慌乱地抬头看着这个男子。 叶萋斐拉住叶轩:“轩儿,别管他们,我们走!” “哎,小美人怎么说走就走啊?”那男子跳过来,拦住他们,“方才那么气势汹汹的模样,要救人就救到底啊,否则——” 他一转头:“继续打啊!” 耳边又是一阵棍棒相交皮开肉绽的声音。 “小美人要当大英雄嘛,”男子□□,“怎么样,跟大爷我回家,大爷便饶了他!” 男子一把将叶轩掀开,再慢慢一步步逼近叶萋斐。 叶轩抓起地上那半截木棍,拼尽了全力,朝着男子后脑勺就是一击。 男子骤然疼得仰了一下身,摸了摸一脑袋的血,狠狠转身一把便掐住了叶轩的脖子。 叶轩整个人被他拎起,喘不上气,小脸已憋得红透,双脚乱蹬。 叶萋斐哭哑着嗓子,朝着那男子又是踢又是打。 男子吃疼,但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一转身一个后踢,便将她踹出去两丈。 人心可比那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更狠毒。 叶萋斐嘴角撕破,愤怒地再爬起身便整个扑朝那男子,没想男子脚下一个不稳,一下子就横摔下去。 叶轩得以逃脱,猛咳了好一阵子,气喘不已。 在男子正要起身时,叶萋斐一下跳起来,坐在了男子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咬紧牙,额角青筋凸起。 男子眼球爆出,死死地盯着她。 “阿姐!阿姐!你快把他掐死了!快住手啊!”叶轩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而她这才恍然醒了过来。 低头看着手上,全是这男子后脑勺上的血。 那群在旁拳打脚踢的人也被她这模样吓得全目瞪口呆,被打的那虬髯大汉艰难地爬起身来,也凝视着她。 见那群人还不走开,她突然又一手扣在了男子的脖子上,嘶吼怒道:“滚!你们给我滚开!否则我杀了他——” “阿姐……”叶轩已经完全定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狰狞的一面,眼中腥红,额角青筋,手上沾满了鲜血,就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或者,她内心本就是? 但他此时只能站在她这边,拾起那半截木棍,对着那群人左右挥舞着棍子:“我阿姐叫你们滚!怎么还不滚啊!” 几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皆是仓惶离去。 见人都走远了,叶萋斐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地上那男子毫无动静。 有一分愧疚萦上心头,但抬眼看着不远处那大汉连起身都无法,那愧疚便弱了一些。 “阿姐,别管了,他只是晕过去了,”叶轩探了一下那男子的气息,眉心轻弹了一下,便拉住她,“我们赶快回去吧。” “姑娘等等!”大汉叫住她,有些气声。 叶萋斐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抢了我的马,现在算是我又再救了你一次,你还想如何?” “救命之恩自当记得,我屈永望并非是忘恩负义之辈,”大汉喘了口气,“此前夺了姑娘的马也非屈某本意,只是家中夫人在长安临产,路遇几个山匪拦路抢劫了我的马匹,我确是动了杀手。但时出紧迫,我实在不得已又只能劫了你们的马……” 叶萋斐心头软下。 屈永望勉力起身,又道:“今日之事确也是我的过错,长安如今已经不复,但夫人才生产完,还不能跋涉回洛阳,而洛阳家中的父母也年迈体弱,需得我照顾,我不得不两头奔波,实在疲累不堪,方才才会不小心撞到了那位大爷。” 说着,他瞥了地上那男子一眼。 叶萋斐心头却一亮:“你说你是在长安和洛阳两头跑的吗?那能否麻烦您帮我到长安城内打听件事……” “愿意为姑娘效劳。”屈永望拱手应下。 若说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如今留恋长安自是常情,但听屈永望言及长安不复,便更担心起留在长安宫中的姨娘刘华妃。 刘华妃膝下儿子乃有皇室血脉,自然是不用担心会受亏待。 只是乱世中后宫女子多是下场凄凉,她想起那日在市集中听到几个粗俗士兵的污言秽语,就更是害怕她如今的处境。 一路心事沉沉地回到洛阳,还未到家,就看到叶姝林已是焦急地在门外徘徊。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叶姝林急忙朝她招手。 “怎么了?”叶萋斐还在琢磨着要怎么讲述在乡下遇到的事情。 “你们前脚刚走,后脚邵伯父就来了!” 叶萋斐和叶轩相对一望,都傻了眼。 在乡下,亲眼见到了邵父的头颅滚到那厉鬼脚下,那此时在屋内与叶临叶母谈话聊天的,又是谁? 第13章 “师兄你看,这里有人死了。”清泽道,低头看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直躺在地上。 看来是被人掐死的,脖子上有手指印。 清漠蹲下身来,抬起死尸的下巴,眯了眯眼:“看起来是被女子掐死的,这年岁不大,力气挺大的啊。” 那脖子上还有干透的血,应该是男子后脑勺的血被沾到了那女子手上。 两人起身,双手合十,念经超度。 不一会儿,便见白色影子缓缓凝起,渡入黄泉。 清泽还是心有疑惑:“话说前些日子我俩追那乡下邵氏厉鬼,本以为难除,今日却发现再寻不到她的痕迹,这事真有些奇怪呢。” “是,连师父都只能靠度化,”清漠道,“世间究竟谁人能有本事化去厉鬼,直接让她灰飞烟灭?” “莫非是……” “不可能!”清漠斩钉截铁。 清泽点头,但瞥了一下清漠的神情,也知道他其实并非没有怀疑。 但却也只是没有依据的怀疑,他便也没敢再多深究,就将那揣测又咽下肚去。 “算了,我们还是依师父要求,去找找清渊师兄吧,”清泽道,又顿了一下,摸摸头,“哦,不是不是,逐出师门便不是师兄了……” 清漠没有应话,又言:“那臭小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救七七四十九人,亏得我俩还信了他的话,他就是不愿皈依罢了。” “少年心性!少年心性!再长大点就好了!”清泽嬉笑着劝道。 一人影从树后闪出,挂出一脸坏笑:“出家人居然会唤人‘臭小子’?这话我得去主持跟前说道说道!” “喏,臭小子来了。”清漠冷淡一言。 清泽则是欢笑着扑了过去,搂住江渚,勒上他的脖子道:“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哪敢!”江渚被勒得险些窒气。 “救了多少人了?可有四十九数?” 江渚吃力地将清泽的手腕掰开,龇牙咧嘴:“还没到呢!唔,刚好二十吧,你那么盼着我出家啊?” 而说话之间,他也看到了地上那横尸,默默走上前去,蹲身瞧了半晌,脸色却是越来越难堪。 清泽明白他也有了同样的怀疑。 “不如……我去一趟河西走廊。”他说。 “不可以,”清漠先反对,“师父说过,你不能与她接触。” “主持难道真以为我会爱上一个三百岁多的老妇啊?”江渚大笑。 而他话才说完,脑中却突然浮出了那夜窗前的一抹轻影,微风卷起的发丝。 呼吸又是停滞了一下。 为什么会想起她? “倒不是怕你对她怎样,只是怕她对你怎样,”清漠开口,打断了他的遐思,“三百年前你在她身上吃了多少亏你不记得了啊!” 江渚摊摊手,一脸无辜:“当然不记得……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清泽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谁还记得这几辈子前的事啊,你看江渚他下黄泉喝孟婆汤都喝过多少次了,你还指望他记得前前前前前前那么多世的事情?” “总之,去河西走廊的事情绝不可以,你想都别想。”清漠冷漠,又瞪了清泽一眼。 而江渚无所谓地耸耸肩,突然一道丹白色的光亮从眼前闪过。 “糟了!出事了!” …… 邵父的脑袋已经耷拉了下来,只有一点皮肉连着身子。 血汩汩地从脖子断裂处流出,将原本还干净的衣衫全部染红,活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 叶姝林早已吓得双腿瘫软,坐在了地上。叶临和叶夫人也相互搀着,又试图去拉她,但两人手上早都没了劲儿。 叶萋斐和叶轩用力地去拽那门栓,也不知是被施了什么法,门完全无法打开。 曲阴网已摔落下地,但这一张丹白色的珠子只能捕妖和魔,对这厉鬼毫无作用,叶萋斐只能祈祷着江渚能得到消息,尽快赶来。 可话说尽快……若他此时离此处十万八千里,就算是有遁土飞天的本事,估计也来不及赶来。 厉鬼靠近了叶姝林,低下头,那脑袋沿着脖子咕噜滚了半圈,血淋淋地一双眼直瞪着这个脸色已经快变透明的人,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她本是青素的衣裙上,然后张开口,黑洞洞的,像是要将她一口便吞噬下去。 “阿姐!”叶萋斐放弃了去开那门,从旁捞起了一把扫帚,用力掷向那厉鬼。 厉鬼抬头,脑袋又滚动了一下,才凝神在了叶萋斐身上。 叶萋斐这下已全然失了魂,眼见着那厉鬼一步一步挪了过来,她却无法躲避。 ——若说躲避,这整个屋子都被这厉鬼下了法,门窗都无法打开,本就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冲入鼻中,叶萋斐别过头去,不敢再直视,脚下还是如被下咒,无法动弹。 “阿姐!阿姐!”叶轩也不敢靠近,吓得只能在旁叫唤着她。 那脖子断开处淌下的血已经染在了她的衣裙。 眼看厉鬼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旁木门已“轰”一声坍塌下来,一个少年和两个僧人已经冲了进来,那厉鬼才转过头去,扑向了那三人。 两个僧人一道克着厉鬼,少年则忙将叶家人先带出了房间。 叶夫人哭道:“这日子……怎就三天两头地来个厉鬼,没法再过下去了啊!” “别哭了别哭了,”叶临劝了两句,也是一脸沮丧,“祖上就传下来这样一个宅子,难不成是风水不好,专招了鬼魅邪祟啊?” 少年扶了叶萋斐出来,左右看看,道:“可是最近些时日有些死了在此处?” “是,”叶姝林应着,又瞥了一眼叶萋斐,“其实承哥哥便是死在这墙外的……” 叶萋斐心头咯噔一声。 不难想出,邵承死前定是想要找她,再见她最后一面,便应撑着来到了此处,但没想她竟然未随家人一道回洛阳祭祖,而他人死化魂,便也知道了叶临致信给刘华妃一事,于是才赶着半途上去接她。 可他恐怕也万万没想到,不过是一片痴心使然,竟给叶家带来了如此大的麻烦。 “可我家这祖宅,总不能不要了吧?”叶萋斐抓住江渚,“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里不再引来厉鬼亡魂?” 江渚被她扯住了衣袖,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脑中忽轰然一声巨响,神识被炸得四分五裂,完全没听清她说了何话。 叶萋斐见江渚半晌没有反应,更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不要罢了,不要罢了,”叶临不停摇头,“只是如今我们还能去何处暂居,长安现在是回不去了,这宅子外还有人看守,不允我离开,天下之家,竟然没有能让我一家人安身之处,亏得我还是个什么狗屁的三品御史大夫!” 叶临越说越激动,气喘了好几下才顺过来。 叶夫人只得不停替他抚着背,又是小心翼翼地问江渚道:“小公子,可有方法让这里不要招来这些邪祟啊?” 江渚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迅速飞过一抹红,轻咳了一声:“让那什么承哥哥度化超生或是灰飞烟灭了即可。” 昨夜他曾躲在叶萋斐的床下,听到她与叶姝林谈及这个承哥哥,也知道了这承哥哥与两姐妹之间一些感□□。 但他自知也不能多言此事,便也只顾着打量叶萋斐的神情,见她蹙眉思量着,于是又自告奋勇道:“我学了些本事,或许能帮上忙。”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多谢小公子了!”叶临握上他的手,又是再三感激。 他好不容易将手从叶临手中抽出,哂笑道:“叶大人称我名字便可,我叫江渚。唔,我和萋斐认识,所以你们也不必太客气了,再则……” “再则出家人慈悲为怀,定会竭力相助的……” 清漠声音传来,随后朝他甩出一物。 他伸手接过,原是那曲阴网。 “哦?江公子是出家人?”叶临诧异一问。 叶萋斐虽知缘由,但也不由看向了他。 “是,他终将是我寺僧人,”清漠步出房门,环顾四周一看,对江渚道,“唔,今日算是救了五人,那便是再救二十四人就功德圆满了。” 江渚呆了一下。 清泽也走了出来:“这厉鬼已被我们度化,诸位不必担心了。江渚,我们即刻回寺吧!” 三人辞后,朝着千仞寺方向而走,一路无语。 行至千仞寺下山道时,江渚忽想起曾在此处见到叶萋斐和叶轩,不由迟钝了脚步,借着月色,抬头望着那棵树。 “江渚,你怎么了?”清泽问。 江渚没开口,又是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而一直沉默的清漠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道:“你为何要将曲阴网给那女子,可知这是我寺至宝,是百年前……” “是百年前那高僧所制是吧?”江渚直直地看着清漠,“若你们以为我便是那高僧的转世,那我自己做的东西,我要给谁都没错,若不是今日这曲阴网发来求救信号,这叶家不就是活活要丧了五条人命?” “你……” “更可况另外那个曲阴网,你我皆知主持亲手给了叶萋斐,只不过被清渊夺走罢了,”江渚道,“师兄其实你也知,不论是什么至宝,都及不得人命重要,我如此做,可有任何错处?” “好,你长大了,翅膀都硬了是吧!”清漠咬牙,指着他。 “你俩都少说一句吧,”清泽忙挡在了两人中间,“师兄说的没错,江渚也没错,但江渚啊,师兄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江渚抬起眼角。 “莫动凡思尘念。” 第14章 “凡思尘念?”叶萋斐陡然一惊。 “是啊,那个叫江渚的小公子不是要皈依佛门吗?可我见他那模样,似乎并没有出家的念头啊,多得是凡思尘念。”叶姝林道。 叶萋斐不知如何作答。 她与江渚并非十分熟稔,仔细论起来,不过只是几面之缘,自己受了他的恩惠,得了他的几次帮助,打从心底来说,她对他算是多有感激之情的。 而此时念及,不由想起他所说的什么就算出家了也要找机会破戒,吃肉喝酒亲小姑娘之类的。 再又想起他漫不经心调侃自己的话语,她逐渐面色有些绯红,只得低头,借着烛火,继续缝着手下针线。 叶姝林倒也没留意她的异样,自顾自道:“话说回来,萋斐你年底也十五了,年已及笄,倒应当择一门当户对的公子了。” “阿姐。”叶萋斐抬起头,轻唤了一声。 从王鲁那边早已知叶姝林及笄时,本是叶家和邵家想要结亲的,但没想邵承拒绝了这事,叶姝林便一直被耽搁了下来,如今快到双十之年,却还是孤身一人。 “嗯。”叶姝林应道。 她才淡淡一答,眼泪就已落了下来,又再倔强地擦了擦眼泪,道:“萋斐,其实不论多少岁,十五或是五十,就算是五百岁,也不要委屈自己与不爱的人在一起。” 顿了顿,她又说:“欢喜一日便是一日,痛苦百年还是痛苦。” 自邵父所化厉鬼被度化后,叶家老宅倒也是安生了许久,眼见已至年关,叶萋斐终于盼来了屈永望的讯息。 宫内事不好打探,又正逢战乱,屈永望托了许多关系,才终于拿到了刘华妃的亲笔信。 叶夫人捧在刘华妃手写的信笺,喜极而泣,连连对屈永望道谢。 屈永望并未与朝廷命官来往过,得知叶临乃是三品御史大夫,更是有些惶恐不安,只得跪地道:“能替大人一家做事,乃是屈某荣幸。” 叶临忙将他扶起。 “如今肃宗已继位,叛军头子也被杀了,朝廷军队正要收复长安,”屈永望道,“我在城里打听了一下,过了春节,叶大人一家应当便能返回长安了。” 叶临上下打量了一下屈永望,又想到王鲁之事,试探地问道:“我见你有一些身手,平日时做着什么事?” “小人无才,不识大字,不过是帮人打杂跑腿之类。” “那你可愿到我府上做事?”叶临道,“我听萋斐说你妻子刚生了孩子不久,若是她愿意,也可来我府上帮忙。” 屈永望大喜,连声应下。 果不其然,才过春节,回长安之事很快便有了消息。 而朝廷军队极快收复了洛阳,连同守在宅外的士兵也不知何时就没了人影。 朝廷来信,令叶临十五日内回长安复职。 叶临被困在宅中近有一载,如今终于能得以出门且官复原职,神清气爽。 “真是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今日定得去千仞寺烧烧香,感谢这大恩大德啊,”叶夫人双手合十,“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可以回长安了。” “是是,明日得去烧个香,”叶临笑道,“姝林,萋斐,还有轩儿,你们也一起吧!” …… 叶姝林替叶萋斐盘发插簪,又对镜画了眉,抹了唇红。 “我妹妹果然是大姑娘了,如此打扮一下,还真是好看,”叶姝林笑夸着,“这一回长安,我一定要让爹娘赶快替你找一个俊俏的小郎君,赶快把亲事定下来。” “阿姐……”叶萋斐红了脸。 “好好好,不说了,”叶姝林笑,“我家萋斐害羞了。” 叶萋斐不理她的调侃,独自对着铜镜细看。 风髻雾鬓,薄粉敷面,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还真颇有些春华秋月之感。 而一路往千仞寺行去,也确是引得了路人侧目。 才入山道不久,突然当空一个松果砸了下来。 几人均是吓了一跳,而抬头望去,却没有任何发现。 “奇怪,可是哪里的松鼠扔的?”叶夫人问。 叶萋斐沉默地凝视了那松果好一会儿,才道:“爹娘,阿姐,轩儿,你们先去寺里,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萋斐,你怎么了?”叶姝林关切问道。 “没事,就是想自己待一会儿,阿姐不用担心。” 见拗不过她,几人便独留了她,与前来进香求拜的路人一道向寺内走去。 叶萋斐在原地等了不足半盏茶的功夫,一个身影就翩然落到了一旁松树的树枝上。 “怎么知道是我扔的?”来人大笑。 “这个季节,松果应当还未成熟,自是不可能自己掉下来的,扔得分毫不差,又是以前那个位置,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松鼠失手了,”她眼角抬起,余光瞥着树上的人,“只有你那么无聊。” 江渚大笑着从树上跳下来,负手踱步,绕了她半圈:“哟?叶家二小姐这是到及笄之年了呀,连簪子都盘上了?不过嘛,你这样打扮起来挺好看的,不像个幼齿孩童了。” 叶萋斐脸上热了一下:“嗯,上月满十五的。” 她说着,也忍不住打探了一下江渚。 大半年不见,他身上的少年气退去了不少,算起来他也将及弱冠,当称是青年了。而大约是一直在千仞寺吃斋念佛的缘故,他周遭更多了一些清淡出尘的味道。 “还没剃度出家呢?”她问。 江渚笑:“快了。我承诺了主持只要救足七七四十九人便出家,如今还差着五人。” “哦。”叶萋斐随口应了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美人这表情……是舍不得我出家啊?”江渚又是一阵没心没肺的笑,“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吃吃肉喝喝酒亲亲小姑娘来破戒还俗呢!” 叶萋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一刹间,见他眉心那淡淡的朱砂印仿佛清晰了些许。 江渚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摸了摸那道印子:“哎,我幼时被主持捡回寺里,也就是这鬼东西的缘故,他们才由此认为我是什么高僧的投胎转世嘛。” 叶萋斐第一次听他说起身世,不由心生怜悯。 “你都不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吗?” “把我扔弃不顾的父母,没必要知道,”他眼中淡淡,“但其实若不是因主持的养育之恩,我断不会留在千仞寺的。” “尘世多美好啊,不是吗?”他笑。 “嗯,尘世美好,”她说,“对了,明日我们便要回长安了,可能近些年都不会再来洛阳,下次相见,你恐怕也已顺利出家了,或许都是位高僧了,也许也不会见了……” “哦?” “相识一场,愿你早日得道,成佛升仙啊。”她仰头看着面前的人,玩笑着说。 而江渚脸色却沉了沉,半晌才道:“你说你上月满十五岁,好歹相识一场,不能赠你什么礼物,便带你去看个东西吧。” 叶萋斐点点头,江渚拉住她的手腕,只是轻点地一下,她便已随他上了树枝上。 树下有行人惊叹。 他嘴角抹出一点笑,转头见她一脸惊恐,双脚站在树枝上,却是不停打颤,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半蹲下身子:“来,我背你。” “男……男女……授受……不亲……”叶萋斐一边哆嗦一边红着脸拒绝。 “哈哈哈哈哈等我出家了再说!”江渚一把使力,直直地将她整个人担在了背上,再是纵身一跃,已跳入树林间。 攀着树叶,从树冠上飞驰而走。 叶萋斐吓得紧紧闭上双眼,用力地搂住他的脖子。 “喂喂喂,再这样勒着我我真要死了!”江渚叫起来,“你快睁眼,快看!”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眯开了眼缝。 灌入眼帘的,是洛阳城无边辽阔的景。远处晨光熹微,却有破云绽出之势,投下缕缕若烟似尘的光束,堪堪洒落青山,铺满了黑灰色的满城屋檐青瓦。 江渚将她放下身来,让她坐在树枝上,她还是颇有些紧张地一把搂住了一旁的树干,又还是惊叹地游目骋怀。 来洛阳这段时日,确是经历了太多一生都没料到的事情,因而对洛阳此城,多的更是恐惧。 而此时一睹如此景致,忽而间便觉得此处甚好,有着长安没有的韵味和气息。 身旁的人亦是嘴角扬起,带笑看着这人世风光,朝阳浅淡的光给他轮廓镀了光泽,他眉间的印子好似也在闪闪发光。 原来他的确是有出尘入佛的相貌啊! 心头不由生出些惋惜。 她只得轻嘲了自己一句:“想什么呢!”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没,只是说这里很美。” “的确,我一个人的时候,时常来这里看日出,就过了一日,然后转身,再看日落……” 他笑说着,突然神情黯淡了下来。 “恐怕你不会知道,一生被人安排好了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朵花,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刻意存在在那里的,你以为遇到了意外,那却只是他们的意料之中。” 叶萋斐静静听着。 他所说的“他们”,应当是指的永化和其他僧人吧。 “我只有看这些风光时,才会想象不到下一刹的云朵会如何游动,日光会有着怎样的色泽,风会从何处吹来,”他说,“我所以为的尘世美好,就在于一切都应是出乎意料。” 她抿嘴笑道:“比如此时,你有没想过还有人会与你一道看这风景,这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嗯,”他低头,“你就是出乎意料。” 第15章 叶家几人进了香,食了斋,却半天都等不到叶萋斐出现,开始有些不安。 叶轩便自告奋勇地要去寻叶萋斐,在寺内寺外找了一阵子,但都不见她的人影。 却是在大殿后面,突然见到了那日到叶宅中度化厉鬼的清泽,他便急忙上前问道:“师父,你可还记得我?” 清泽摸摸头,想了一下:“哦,你是叶家那个……” “是,师父,我二姐与我们一道来寺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寺中人多走散了,我们现在找不到她了。师父你认得她,可否与我一道去找一下?” 他说的诚恳,清泽有些不好意思拒绝。 刚想点头,只听身后传来了清漠冷淡的声音:“师弟,跟我走一趟。” “啊……”清泽不得已,只能连连向叶轩道歉,便跟着清漠走开。 叶轩失望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走远,却听到叶姝林在不远处唤他道:“轩儿,萋斐回来了,我们回去吧!” 他急忙跑上前去,果然见到了叶萋斐。 只是她看起来神色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怎的,脸颊上透着赧红。 “萋斐,你去哪里了?让轩儿一阵好找!”叶夫人怪罪道。 “啊,我就是随便到处看了看,”叶萋斐低着头,“没想就耽搁了那么久。” “罢了罢了,萋斐回来就好,”叶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要回长安了,一路奔波,还得早些歇息才行。” 回到宅子,屈永望已经备好了马车,几人忙上忙下地将一箱一箱的东西悉数装上,待收拾妥帖,已近半夜。 叶萋斐站在窗前,望着洛阳又已沉睡,月光轻柔地洒在千家万户屋顶之上,也觉心内恬淡温和。 其实日出也美,日落也美,月升月落自也美。 刚想要上床歇息,突然又听到屋檐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叶萋斐心中陡然颤动,只看到有黑影如此前一样,倒挂在窗前,叩了叩窗户。 她急忙开了窗:“你怎么来了?” 江渚跳入屋内。 借着烛光,她才发现他脸上居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似乎还流着血。 “你等等,我帮你处理一下。” 叶萋斐噔噔噔地跑出屋外,不一会儿便取了药膏药粉回来。 “没什么大事,”江渚道,“只是和师兄们打了一架。” “打架?为何要打架?” 她问着,让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俯身替他嘴角伤口上洒了药粉。 “嘶——”江渚呲牙。 “打架可不正常?小时候我也常和他们打架的,”他说,“只不过我觉得他们今日打得还不过瘾,又去找主持帮忙,我有点害怕,才趁机跑了出来。” “总不能没有理由就打你吧?”叶萋斐问。 “嗯,没有理由,他们就是想打我。” 她乐了,又替他处理了脸上别的伤口:“出家人脾性还那么大的?是因为你不肯剃度出家吗,还是因为你破了戒?” 江渚愣了一下:“都有。” “喝酒了?” “没。” “吃肉了?” “没。” “亲了小姑娘?” “嗯。” 她抬起眼角:“谁?” “你。” 话音才落,她感到脸颊上像滑落过一片羽毛。 叶萋斐瞪圆了双眼,手中药瓶也应声落地。 “萋斐,怎么了?”隔壁传来叶姝林的声音。 她连忙回答:“没事阿姐,你快睡吧!” 等到叶姝林的房间没有了声音,她才恍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亦是羞赧神色,她浑身不住颤抖起来,却是半个字都讲不出来,感觉连脖子耳朵都已经红透了。 两人相对无言,均是低着头琢磨着。 片刻后,还是她先打破了尴尬,怯怯道:“我明日便走了。” “嗯。” “我……” 她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心跳混乱不已,脑中更是千思百虑。 她从来没想到会落入到这样一份纠葛之中,而对方却是一个即将落发出家的人。 可论说起心意,她扪心自问,对他并非全然没有好感。只是一直都知晓他将来会是怎样,便从一开始就止于礼。 而他这夜前来,躲避师门惩罚可能只是其一,更是想来向她袒露感情罢了,因明日一别,便再无他日。 他说,出乎意料才是尘世美好。 她是他的出乎意料,可他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嘿,不知说什么就别说了,我来,还是想把这个给你,”江渚摊开手,丹白色的珠子在他掌心熠熠生辉,色泽流动婉转,像是活物,“你在长安的话,就算有危险我可能也来不及赶来,权当做纪念好了。” “你今日和师兄打架是因为我吗?你师兄发现了你带我去看风景?”叶萋斐小心翼翼地问。 他伸手,想用指头勾她小巧的鼻头,却还是停在了半空,讪笑着收起了手:“别乱想,与你无关。” 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 烛火摇曳,她脸上阴影也随之流动,只有一双眼明亮如月华。 “放心吧,等我再救五人我便会皈依我佛,”他说,“既然我对主持承诺过,便不会失信,你也不必……其实方才……方才是我不好,不应对你那样……” “没事,”她道,“萍水相逢,日后难得再见了,就此告别吧。” 江渚也笑了起来,打开窗户,纵身就跳了出去,很快不见。 她笑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忽而一滴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心中像是突然缺了一块。 再也填补不了的一块。 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从院内传来,随即打斗声也响起,叶萋斐骤然清醒过来,急忙出了房门,撞见叶姝林叶轩及叶临叶夫人,均是一脸不解。 几人便匆匆下楼,还未行出房门,就听到“轰”一声响动,房门陡然碎裂,一人随之摔了进来,呲出一口血,捂住了胸口。 正是在僧人清沐。 而另一人也跟随着入内,狠狠地瞪着清沐:“把曲阴网还给我!” “清渊,这曲阴网乃是我千仞寺之物,你背叛师门,怎有资格得这东西!”清沐咬牙道。 “很好,”清渊瞥过一旁叶家人惊恐面容,又冷视着清沐,“你放走了厉鬼邵承,而邵承沿途杀了几十人,这叶家便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你又如何对得起你的师门?” 清渊话音刚落,就见邵承已经站在了门外。 多日不见,那模样更是煞人可怕。 “啊——”叶姝林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句,不敢再看。 “混账!”清渊不愿多斗,一跃起身,从邵承头顶上飞过,一步跨出了房门,便就没身于黑夜之中。 而清沐则是重伤而无法起身,只能对着叶家几人吼道:“你们快走!快离开这里!” 几人忙朝着房门处挪步。 而邵承本是向着清沐的,却是突然顿住了脚步,目光静静地随着叶家人而去,带几人快行至房门处时,霎时转身,拦住了几人。 白瞳一点点变红,像是盈满了血。 叶夫人吓得后退几步,一头磕在了柱子上。 叶临急忙去扶,没想突感背脊生凉,一回头就见到一双血红的眼正在眼前,吓得顿时脸色苍白,一下便栽倒在地。 叶姝林脚下挪不开步子,早已哭得不成模样:“承哥哥,你不认识我们了吗?我是姝林啊,我是姝林啊……” 叶萋斐和叶轩也不敢再走,想要去搀扶叶临和叶夫人。 见几人无法脱身,清沐死命地撑起身子来,勉力一步步靠近邵承:“你已经害了几十条人命了,再如此下去,罪孽深重,无法再度化超生了!” 邵承双目眯了一下,两股血从眼中淌出。 “师父,用曲阴网啊——”叶萋斐忙叫道。 话音未落,邵承已纵身扑朝清沐。 清沐好不容易才避开,气喘吁吁道:“曲阴网用过一次后,要再过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复了法力……时日不够,捕获不了他!” 说着,又跃身而起,手持佛珠,朝着邵承劈头掷下。 佛珠散开,四处弹跳。 邵承疼得捂头嘶吼,毛骨悚然的声音直灌入耳。 叶萋斐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却还是死死扶住叶夫人,用力将她一手拖到自己肩上。 一旁叶轩也已经吃力地拖住了叶临,因体量相差甚大,他的脸被憋得通红,每一步都挪动得极为艰难。 清沐又吐出一口血,不由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 想来刚刚这一击,他已是用尽了所有力量,一时还无法缓过来。 但没想邵承极快地恢复过来,倒也不向清沐走去,转而朝着一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叶姝林缓步而向。 本就是已经六神无主魂飞天外了,叶姝林一见邵承向她逼近,脸上早都没了血色,连避都不会再避,只喃喃低声唤道:“承哥哥……承哥哥……承哥哥……” 她本就只是宅在深闺的大家闺秀,生性温和,比叶萋斐更胆小懦弱一些。而面对如此情况,连千仞寺的僧人都克不住这厉鬼,更不用说要她奋起反击了。 叶萋斐和叶轩已将叶临和叶夫人带出了屋子。 再回头看向屋内时,邵承已经掐住了叶姝林的脖子。 叶萋斐顿时急得慌乱抓了散在地上的佛珠,用力一颗颗地扔向邵承:“放开她!你快放开她!” 邵承吃疼,松开叶姝林,然后一步已到了叶萋斐跟前。 叶萋斐闻到了邵承身上的浓烈血腥和腐臭味。 第16章 叶萋斐一步步后退,邵承已一步步逼近。 清沐急又抓起了地上一把珠子,如铺天盖地般朝邵承头上劈下。 邵承脸部扭曲,而叶萋斐更是吓得紧闭上双眼。 而邵承却突转头,一手盖在清沐头顶,硬生生地将他提了起来。 清沐本就已经被清渊打了重伤,此时被邵承死力掐住,他没了还击之力,头皮破开,血一缕缕地眼中他脸上流下,口中却还唤着:“快走……你们快走……” 叶萋斐顾不得别的,低头拾起一根门板碎下的木棍,憋足了气,一下子从邵承后脑处劈下去。 木棍上有众多木刺,刺入她手心,手心流出血来。 邵承疼得震天嚎了一声,一个转手就扇到她身上,她吃不住力,随着那极大的力就飞了出去。 而这一刹间,她手心那血被甩出,飞溅在了邵承身上,没想到就如那日邵母一般,被溅了血的地方冒出了白气,邵承又是一阵痛苦嘶吼,放开了清泽,怒急攻心地朝着她直扑过来。 “不要啊,承哥哥,是我啊,我是萋斐!叶萋斐!承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叶萋斐不得不四下躲闪。 一旁的清泽却凝住了神,凝视住她染血的手心。 叶姝林忽而也回过神来,将要冲入房间的叶轩挡住,急道:“萋斐,过来!” “叶姑娘,你手上的血……”清泽沉着地说了句。 叶萋斐突然明白清泽所指,转身一把抓住了邵承的胳膊,一股白气如沸水蒸腾般从他手臂上腾出。 他无力再站住,一手打开了她,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似哭似怒,随后由被她握住的地方开始,白气开始化作黑烟。 “不……不好……” 想起那日邵母的结局,她知道邵承这必是要灰飞烟灭,急朝清泽道:“师父,你……你想想办法……他这样会没有的……” “厉鬼本就该如此结局。”清泽淡淡道。 “不是,你可以度化他的……你……你度化他啊……你让他能再下轮回……不能是就这样子的……”叶萋斐声音开始哽咽,“让他能轮回重生好吗?师父……师父……你不能就这样看他灰飞烟灭……” 清泽没有应声。 而邵承痛苦嘶吼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只手臂都已经化作了黑烟。 他瞳孔中的血红退去,慢慢化为一片清明。 “师父,求你快度化他……快……来不及了啊……”她已哭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再听不清。 清泽心头软了不少。 “求你了,师父……” 眼看着邵承半边身子都已化为飞絮而不见,叶萋斐声声泣泪。 邵承成为这般模样全都是因为她,而她却真的成了让他万劫不复的凶手。 “抱歉,”清泽开口,声音清淡冷漠,“我没办法,来不及了。” 说话间,邵承已经再没了痕迹。 最后一缕黑烟,在她的手中泯灭。 她用力想抓住,却什么都没了。 清泽低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你……你故意的……你不想超度他……”叶萋斐勃然怒上,一手擦去脸上的泪,“你故意看着他灰飞烟灭的,你这个出家人,你……” 清泽闭上双眼,不回答她。 她见他这副漠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怒不可遏:“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会有你怎样的人!你明明可以……” “杀他的不是我,是你。”清泽打断了她的话。 …… 宅子中一片混乱,又经这一夜惊吓,叶家几人已是身心俱疲。 叶临嘱叶轩去找屈永望,准备连夜回长安。 反正本也决定了第二日离开洛阳,如今提早赶路也无可厚非。 虽然江渚曾说只要邵承度化超生或是灰飞烟灭之后,这叶家老宅便不会再引来鬼祟妖物,但叶萋斐眼见着邵承在她跟前消失,她也无法忍受再在这宅子里住上一夜。 屈永望很快便赶了马车来,几人相互搀扶着出了宅院。 叶萋斐刚走到院落中,突然眼前一亮,上前几步,俯身捡起了一枚桃符。 正是初见江渚时,他送她的那一枚。 想来恐怕是方才清渊逃走时不小心遗失的。 “这……”她有些犹豫,小心擦去桃符上沾上的泥。 想起江渚曾说,就算是清渊还了她这桃符,她也不要接。 可究竟为何,他却并没有说。 “萋斐,快来啊,你在干嘛?”叶姝林从宅门外探头唤道。 她迟疑了一下,脸颊上却似乎又被一片羽毛拂过,眼前是那人在朝阳下被镀上了光泽的侧脸,顿时面红耳赤起来,顾不上多想,急忙将桃符收入怀中。 马车颠簸飞驰向西。 叶家几人都是受了惊,任马车一路上来回摇晃,也都是死气沉沉,互不开口谈话。 直至出了城,叶萋斐才揭开车帷一角,眼看着洛阳越来越远,心中只剩下无尽怅然。 “回了长安就好了,把洛阳发生的一切,都忘掉……”叶姝林突然开口,喃喃说道,一道泪痕还挂在脸上。 “嗯,回去就好了。” “承哥哥他……”叶姝林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哽咽,“也忘掉……” “那和尚故意的!”叶轩咬牙,“他就是不想度化,故意拖延着,还害得阿姐内疚!” 叶萋斐咬了咬唇,恨意上了心头,又再握紧了拳。 手心还有木刺没有拔干净,深深扎入皮肉中,疼得她蹙起了眉头。 但这一分疼痛,也远不及方才眼睁睁看着邵承消失不见那般绝望。 可惜她也占不得理,毕竟最终的结果,也是她手中之血所致。 这血……到底是何问题,竟然能杀厉鬼? 还是她这人有什么问题,为何清沐和永化会试探她的三魂七魄? 以及那团怒魄化作的白雾三番五次的纠缠…… “你不是她”? 她,又究竟是谁? 叶萋斐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再无力去想,昏昏沉沉就已睡去。 官道上没了叛军阻挡,一路顺畅,十日之后已见了长安城墙高耸,一路颓然的几人终于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从延兴门入城,只见原本熙熙攘攘热闹不已的一城显出了颓败,沿途还可见有战火燎然过的痕迹,街中行人虽不算少,却都是一副萎靡颓然的样子,大多数店铺闭门不开,更显得整座城市萧条不已。 只是大半年不见,盛世已去。 到了叶府门前,有几人在府门外等候,见了马车便迎了上来。 叶轩初到叶府大宅,有些羞赧,叶萋斐只得牵着他入内,嘱人给他收拾了房间,上上下下忙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得以回房休息。 躺在许久不见的床榻上,一阵熟悉的暖意袭来。叶萋斐舒坦地翻了个身,将那曲阴网和桃符拿出,细细地看。 她知道,送她这两物之人,也许再也不得相见了吧。 蓦然间,又滚落了一滴泪水。 第17章 战乱之后,前朝一片混乱,万法重制。 叶临协助新帝统管御史台,掌监察执法,亦是公务繁忙,夜深时书房中仍是燃点了烛火,直至丑时。 这夜叶姝林身子不适,早早便卧床休息,叶萋斐便独自端了宵夜送去叶临书房。 刚走到房门外,她忽觉身后似有一阵烟拂过,转过头去,却没见任何东西,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只敲门入房间,关切说道:“爹,吃点东西。” 叶临神色疲惫,从厚厚一沓卷宗中抬起头来:“哦,是萋斐啊?” “阿姐身子有些不适,先睡了。”叶萋斐将汤匙放入碗中,递给叶临。 “姝林也不小了,到双十之年了吧?” “阿姐比我大四岁,已经二十一了,我今年也已十七了。” 重回长安,也已经两载了。 “你也该是嫁人了……”叶临叹了口气,“今日上朝时,大理寺卿张善张大人与我提及了他家小儿张嘉品貌端正,温文尔雅,又是……” “我不要!”叶萋斐断然拒绝。 “哦?”叶临抬起眼角。 而叶萋斐才说完,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对嫁人之事,她深知迟早一日总会来的,前头有个姐姐不肯出嫁,落到她这里,她总不能称自己心有所属而所属不可娶吧。 况且家中只有她和叶姝林两个女儿,叶轩再深得二老欢心,但始终只是养子罢了,叶家不能就此断了根。 她小心揣摩着,半晌才开口:“我……女儿再多考虑一下。” 回了房间,拿出那桃符,来回看了好几遍。 “若是正面朝上,我便嫁人,若是反面朝下,我便如姐姐那般坚决不嫁。”她自语道。 闭眼许诺,随后将桃符抛掷空中。 突一阵烈风将窗户吹开,轰然一声,她一惊,手哆嗦了一下,未接到那桃符。 桃符滚入下了床底。 她急忙跪下去,爬进床底去拾桃符。 窗户继续被风吹得咿呀作响,又是感觉一阵烟拂过身后。 她身上蓦然起了一层疙瘩,好不容易才摸到了桃符,爬出床底,转头扫视了一圈,房间内却未见到任何东西。 拍拍衣裙站起身来,书中桃符却微微颤动了起来。 叶萋斐大骇,小心地将握紧的手开了一个小缝,那桃符忽飞起,朝向窗外落去。 她急忙追到窗边,却眼见一人影站在院中,桃符翩然掉入他手心。 又是清渊! 清渊抬起头,对她冷冷笑了一下,一跃便消失天际。 “混蛋,这个出家人!”叶萋斐咬牙骂了一句。 再想起两年前清沐眼看着邵承灰飞烟灭而不愿施救度化,一阵阵浓烈的恨意更是上了心头,血脉如斯膨胀沸腾,体内竟有一股戾气像是把整个人点燃。 一道白雾悬在窗外,鸟雀之形若有似无,翅膀扇动作响,更仿佛伴着轻轻笑声。 “你给我走开!”她骂了一句。 体内那股子戾气好像突然淡去了,浑身也不再燥热。 白雾像是沉默了下来,突而朝着她猛冲过来,她急急躲避,惊得闭上双眼,退了两步。 再睁眼时,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除了怀里再没有了那块桃符。 …… 张嘉刚及弱冠年,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瘦弱,脸色偏白,但眉宇间还是有一股子英气在,偶尔会附和着微笑,但多是有些羞怯的寡言,不像江渚那般能说会道。 张善多次催促暗示,他也才斟满了酒,敬了叶临和叶夫人。 叶夫人对他看得顺眼,觉得他不多话,识大体,拢了叶萋斐好几下,叶萋斐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朝张善和张夫人敬了酒。 坐下时,她看到张嘉嘴角轻轻扬了一下,不知在笑什么。 “叶大人家中不是有两个女儿吗?应是还有个姐姐,怎不见出来?”张善找着话题。 “大女儿最近身体不适,总不见好,便卧床休息了。”叶夫人道。 张夫人有些尴尬,笑笑又言:“萋斐的身体倒是不错。” “是,萋斐只是在年幼时比较体弱,常招邪祟,”叶夫人倒也不介意,只笑道,“尤是两岁前,我总觉得有一团白雾缠绕在她身边,后来一场大病痊愈之后,便再也没病过了。” 叶萋斐一愣:“白雾?” “是啊,”叶夫人道,“不过你那时候尚且年幼,恐怕不记得了。” 两家父母还在高谈阔饮,叶萋斐只觉得气闷无趣,便独自步入院中透气。 不想张嘉也随后跟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互觉都有些尴尬,便只能一道在院中沿路散步。 月色凉凉落了下来,不时有云朵遮了光华,府内廊道中的灯笼便亮了起来。 长长的沉默之后,张嘉终于开口:“叶小姐,你觉得我这人怎样?” “嗯?” “我想说,”张嘉脚步微顿,在灯笼映衬下有些发红,“其实此事是我向我爹提出来的。” 叶萋斐呆住,看了他好一会儿,也没想通他何时就看上了自己。 毕竟她根本不认识他啊! “若是你不嫌弃的话……”他上前半步,接下来的话却是羞怯得无法开口。 心跳如鼓。 叶萋斐只得低下头:“公子你可择得别的高门贵胄,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张嘉有些语无伦次,急急对她解释道,“你我父亲都在朝廷为官,均是官拜三品,也算是门当户对。而你我两人正好相差三岁,也算是年岁相当,何况……” “张公子……”她打断他的话,“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正是此时,叶轩突然在不远处招手道:“阿姐,你来一下!大姐找你有事!” “抱歉。”叶萋斐赶忙低头告辞,留下张嘉一脸沮丧地站在原地。 她跑到叶轩身边,拉了叶轩便躲进了门内,长喘了一口气,哑声笑起来:“还好你及时叫我,我都快被他憋死了。” “其实张公子人还不错啊,”叶轩道,“阿姐为什么不愿意?” “小孩子不懂了!”她拍拍他的头,“等你再长大点就明白了,感情的事情强求不得的。” “阿姐……”叶轩微微探起头。 他长得快,几乎与她一样身高了。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啊?”他说,“就是那个送了你桃符,又帮忙度化了邵伯父的那个江渚江公子?” “你……你怎么……”她脑中一阵轰鸣。 叶轩有些发窘,张口结舌:“在……在洛阳时……他半夜来……来过家中两次……我……我都见到了……” 她脸上霎时红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阿姐啊,那两个和尚不是说他要出家吗,你总不能一直念着一个僧人吧?”他急忙劝道,“这没有结果的!” “我知道,”她双眼有些疼,“放心,我没念着了,只是张公子虽好,但我如今也没有嫁人的打算。” 顿了顿,她又道:“轩儿,关于江渚的事,一定要替我保密。” 正此时,张家几人与叶临叶夫人告辞出来。 叶夫人转头见叶萋斐,便朝她招招手,她便只能挪了过去,不敢抬头看张嘉的目光。 待张家几人离开之后,叶夫人才有些忿忿对她说道:“就算是不愿,今日你也太失了礼数,让人以为我叶家出了个不懂规矩的女儿!” 叶萋斐自知理亏,低头等着被骂。 不想叶临却劝着:“哎,萋斐不情不愿的,你要她如何在那屋里坐得住。算了,明日上朝时,我会与张大人说说的。” 说罢,叶临又转向她,轻言一句:“萋斐,年华耽搁不得,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什么前世今生命定的姻缘,别像你姐姐那般,为了个邵承就一直蹉跎成这般模样,她这一直病着,大约也是相思所致吧!” 命定的姻缘…… 她手中把玩着那曲阴网,看着珠子上丹白色流动的色泽,忽然脑中闪出一个念头。 若是将这珠子掷落下地,他会不会来? 可已经时隔两载,他曾说过他救足七七四十九人后便会落发为僧,如今已经过了那么久,就算他尚未忘记她是谁,但若是他已皈依佛门,此举岂非令他难堪? 想了想,她还是将曲阴网好生地收了起来,自语道:“罢了,权当做纪念好了,就只是……只是纪念罢了……”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震动,像是有重物掉落地面。 她急忙跑了出去,见房门虚掩,一推门进入,见叶姝林整个人横躺在地上,满口是血,气息奄奄。 她顿时呆住,急忙上前抱起了她:“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起初以为叶姝林只是小小的伤风,只是没想过了大半个月却一直不见好转。前几日叶临心急,向皇帝禀明,从宫中请了个太医前来诊断。太医好好地探了她的脉象,又开了一些药,本想着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了,却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吐血。 叶临叶母和叶轩也闻声而来,见状均是大骇。 “轩儿,快去医馆请个大夫来,”叶临忙安排道,“夫人你看看能不能通过刘华妃再请个太医出宫来看看,姝林这情况恐怕是不妙啊……” 说罢,便与叶萋斐一道将叶姝林抱上了床榻。 正当叶临转身安排别的事时,叶萋斐突见叶姝林睁了一下眼,继而又闭上了双眼。 一阵毛骨悚然之感顿时令她浑身凉透。 ——叶姝林的眼中竟全是血红,就如当日邵承那模样! 第18章 叶萋斐以为她只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双眼,却没见叶姝林再睁开眼睛。 呼吸平稳,面目平静,想来大约也是睡了过去。 而再回想刚才那一瞬,她还是浑身不住颤抖恐惧,冷汗直淌。 用力平息了许久情绪,在叶临一再催促之下,她才小心翼翼地替叶姝林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但因她身上也沾了血迹,叶萋斐只得让叶临出了房间,准备替她重换一身衣衫。 才拉开她的交领,眼前所见,顿时已令叶萋斐头皮一阵发麻,惶恐地连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 只见她身上一片腥红,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刀痕遍满了胸口。 “阿姐……”叶萋斐吁出一声,脑中只剩空白。 而叶姝林嘴角竟然突然弯了弯,双眼半睁半闭,斜瞥向了叶萋斐,似笑非笑,鬼魅至极。 一阵冷风吹来,房间内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叶萋斐汗毛倒竖,浑身冰凉,找准了房门一口气冲了过去,不想房门竟然无法打开。 而她明明能看到叶临的影子在门上婆娑晃动,甚至可以听到他长吁短叹的声音,但任凭她如何敲门喊叫,门外的人似乎根本听不见。 一只手蓦地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她不敢回头,只感到冰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吐到了她的耳朵和脸上,冻得像是起了一层寒霜。 “爹——救我啊——”她哭着大喊,拼命地捶着房门,但门外仍是毫无动静。 “看我啊,萋斐……”身后人轻轻吐出一声,幽冷地如从冥界深处传来。 两只苍白枯萎的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被紧紧梏住,完全无法动弹。 手探入了她的衣衫内,碰触到了那曲阴网,卒然一抖,惨叫一声,一下子收回手。 房内烛火骤然重亮了起来,一旁床榻上叶姝林也轻轻哼了一声,然后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清澈:“萋斐?” 叶萋斐这才敢缓缓转过身。 身后一切如常。 而叶姝林这才发现自己的交领已散开,急忙裹住衣衫,把胸前那刀痕遮住,又小心地对叶萋斐道:“你看见了?” “阿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叶姝林别过头去,不愿回答她。 “阿姐,你可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她一下怒火攻心,“我差点被你杀了!” “我……”叶姝林转过头来,眼中含泪,“我用这禁术不过是想要再见到……” “想见谁都不行!承哥哥他已经灰飞烟灭了,你根本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吗!而且不会有魂魄,也不会有来世了!” “不会的!我一定能见到他的,我……” 而叶临闻见房内争吵,也忙推门进来,见两姐妹一则怒,一则怨,忙问询缘由。 叶萋斐不愿将此事告诉叶临,扭头便出了房间,就看到叶轩找了一个大夫前来,便只朝那大夫点点头就兀自走出到院落中,又见叶夫人带着一个太医匆匆入了府门。 但她知道,不管是医术多高明的人,都已经无法再救叶姝林了。 …… 多年前,她与叶姝林曾在长安市集中见过一术士。 那术士正在招揽着客人,高价售卖他的通法灵器,待众人好奇地围上来时,他便得意洋洋地称以他的法术,可以让生者见亡魂,更能令鬼魄入梦来。 她那时候年幼好奇,便忍不住问道:“如何做呢?” 术士便言,只要以血为媒,在身上刻下刀痕,不论是孤魂野鬼还是冥界鬼差,都可以召唤前来。 众人纷纷表示不信。 那术士急了,当场敞开了衣衫,在胸口划下了血痕,念了一段古里古怪的咒语,就说是见到了某某人的鬼魂正在何处。 人们更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全都散去了。 但没过多久,有人发现那术士暴毙在一个背阴的小巷中,浑身布满了刀痕,眼球腥红,死状可怖,像是活活被吓死的,又像是被恶鬼噬魂而亡的。 因此人们又纷纷传言称术士的那禁术其实只会夺人阳寿,根本不可能召来阴魂,而就算是能招来阴魂,也会被这些东西给吓死掉。 这些事儿,叶萋斐见过听过也就抛之脑后了,也以为像叶姝林这样温润谦和的大家闺秀自然也不会记在心上。 但她没料到叶姝林还真就记了下来,为再见邵承,甚至不惜在自己身上一刀一刀地划开放血,以祭亡魂。 她止不住闭上双眼,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想来邵承是因她而灰飞烟灭的,难道叶姝林也会因此而命丧黄泉? 悲痛与自责混在一起,过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呆呆地望着夜空,直到那大夫和太医都已离开。 只是回想起来,方才被困在房中时,叶姝林似乎害怕那曲阴网。 江渚说这丹白色的曲阴网可收妖和魔,而使用这禁术的人,莫非是成妖成魔了? 而若是有人能有捉妖除魔,是不是就能因此而救了叶姝林? 想到此,她突然心生了几分希望,一念便想到了千仞寺。 找千仞寺的僧人来帮忙,叶姝林是不是能多几分生机? ……也或许,还能见江渚一面? 次日一早,她迫不及待地告诉叶临和叶夫人她要前往洛阳一趟,只将缘由给隐瞒了下来。 叶临颇有些为难:“去洛阳也并非不可,只是今日我准备向张大人说说你和他家公子的事,免不得后面需要你亲自去他家赔罪,若不是什么大事,你大可过几日再去洛阳。” 她想了想叶姝林的情况,也觉应当暂无危险,便点点头:“爹你今日去跟张大人说清楚,若有什么不妥,我明日便备上厚礼去登门道歉。” 眼见着叶临穿了朝服出门,她背脊上突然莫名生出了几分寒意,不由追着他出了府门,再望着屈永望赶着马车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街道拐角处,她一时不知所以,心头有说不出的惶恐不宁。 叶姝林还在沉睡之中,她悄悄地敞开了她的衣衫,给伤口细细地涂了药。 时至黄昏,一阵喧嚣声突然传了过来。 她急忙到了厅堂,只见屈永望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府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夫人——小姐——大事不好了!大人他被皇上打入天牢了!” 第19章 叶萋斐和叶夫人等在了宫门口,过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小黄门一脸沮丧地走了出来,道:“夫人小姐都回去吧,太妃说此事她插手不得,如今皇上只是对大人有所怀疑,还没有定罪呢。” “皇上到底怀疑他什么啊!”叶夫人急得含泪。 小黄门低头,将叶夫人引到一侧,轻声道:“大理寺卿张大人那边得了消息,称叶大人前两年在洛阳住了约有大半年,却一直没有返长安,正是因为是与叛军勾结,所以故意滞留……” “怎么可能!” “嘘!”小黄门忙示意叶母噤声,“可张大人说是得了确切的证据。不论如何,夫人先回去等消息吧,圣上明察秋毫,自然会还大人清白的。” 叶母挽着叶萋斐,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没了生气一般。 “昨夜张大人还在家中谈笑风生的,没想到今日却在皇上面前告爹的状,人心怎就那么恶毒呢!”叶萋斐咬牙骂道,“爹在洛阳是因为叛军一直堵着门而不让他离开,他何尝又与叛军勾结!” “萋斐,我该怎么办……”叶夫人拉住她的手,哭得没了力气,“你姐姐又是卧床不起的,若是皇上真认为你爹勾结叛军,那……那可是砍头的大罪啊,是要诛九族的啊!” “不会的,不会的,皇上一定会查清楚的……”她不停地摇头,“爹如此忠君爱国之人,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从小到大,她算是一直顺风顺水,家中父母慈爱,姐姐温和,除了天下大变而逃往洛阳的那段日子受了些苦,所有的一切应都是为所有人所艳羡的。 可没料到有一日家中会遭到如此大劫,果真是世事无常,人心莫测。 回府内好生安顿了叶夫人,又劝说了半天,她才鼓足了勇气,准备去张府见一下张嘉,打听一下消息。 在张府外等了不一会儿,就见张嘉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 看得出他尽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但脚下每一步都有些抑制不住的欢愉,见到叶萋斐,忙招手道:“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叶萋斐憋了满肚子的气,用力地压制住发火的冲动,朝他福福身:“张公子,我有话想问问你,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刚绕到张府后墙处,她就已经憋不住地问道:“昨夜你与你家人回来后,你爹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张嘉摸摸头,“并没有啊……” 想了想,又道:“对了,他昨夜一直都在书房,后来有人来找他,他还告诉我和我娘,说他今夜就不回府了,据说是入宫了吧?” “他可说入宫做什么?” 张嘉摇头:“我从不过问他朝务上的事,他也不会跟我们说。” 叶萋斐低下头。 “可有什么事?”张嘉有些焦急问道。 “是,”叶萋斐抬头,已经是泪眼婆娑,“我爹今日被关入天牢了,据说是你爹向皇上上报,称我爹与叛军勾结,又谋逆之举……” “什么?” 她已经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了张嘉的手臂:“张公子,求你帮我向你爹问个话,我爹他究竟是真的勾结叛军,还是被人陷害?我不相信我爹会做这种事,求他,求大理寺一定要查清楚,还我爹一个清白!” …… 紫宸殿内,皇帝听政,眉头紧锁。 “所以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处置呢?”皇帝淡淡说了一句,不辨喜怒。 “勾结叛军,实属罪大恶极,如今证据确凿,依我朝纲律,应诛其九族。”台阶下跪着的张善道。 “可他说他一家人不过是被叛军困在老宅中而不得出,并非是故意滞留于洛阳,”皇帝有些犯愁,“可况朕临朝后,他一直辅助朕,也算是劳苦功高……” “正因如此,皇上更不能姑息,否则天下间谁都以为犯下错还能以功抵罪,那世间何来法度可言!” “朕再考虑一番,你先下去吧。”皇帝挥挥手。 张善退下之后,皇帝揉了揉额角,又不停翻动着桌上一堆奏折,心烦意乱。 “太妃!太妃!此处是皇上内朝正殿,您进不得啊!”门外传来宫人劝阻的声音。 皇帝抬头,看见刘太妃走了进来,不禁扯了扯嘴角。 对先帝的这个妃子,他自是不喜欢的。 她生育了三子,包括先帝的长子琮,那长子虽早病逝,但先帝喜欢,甚至追封其为“靖德太子”,曾是他皇位最大的威胁。 “皇上赎罪,”刘太妃跪地,埋下头,“想来皇上知道我来此的目的是想为刘大人说话,还请皇上再多番查探,不能因张大人一家之言就判了叶大人的罪。叶大人此前跟随先帝,劳苦功高,如今又辅佐皇上您,更是任劳任怨……” “好了,别说了!”皇帝打断了她的话。 “皇上……” “下去吧,”皇帝蹙眉,“朕自有决断。” 刘太妃默默站起身来,眼泪不由流下。 而皇帝本就心神不宁了,见这般情状,一股无名怒火突然冲上心头,开口问道:“先帝离开长安时,太妃就一直留在宫中?” “是。”刘太妃不明所以,擦了泪应道。 “为何没与先帝一道走,”他说,“可是为了方便与叶家联系?” 刘太妃怔住。 而皇帝却陡然沉下了脸:“而今日太妃如此大动干戈地来紫宸殿为叶大人求情,是因为他是你姐夫呢,还是因为你与叶大人之间有私情?” “皇上你怎么会这样……这样以为?” “太妃独留在宫中那么久,对先帝,可真是忠心不二的?” 刘太妃怎么都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如此怀疑她,一时连自证清白的语言都想不出来。 而她的这一切落到皇帝眼中,却又成了印证他猜想的有力证据。 皇帝眯了一下双眼,冷冷道:“太妃今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朕不是昏君,自然会将叶大人的事查个水落石出,若他没有谋逆之举自是最好,若有,太妃也逃不了干系!” 刘太妃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而她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离开了紫宸殿,方才去见叶母的那小黄门急忙迎了过来,小声劝道:“夫人如今也是担心得紧,太妃您得先保重身子才行呐!” “我是没用,没想到皇帝还记着琮儿的恨,只怕我阿姐和姐夫家此劫是真的难逃了……” 第20章 夜色静深,叶萋斐坐在叶姝林床头,看着她沉沉入睡,心头却是万般苦楚。 替她捋了捋耳旁长发,叹了一口:“阿姐,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爹被皇上关入天牢,娘气得病倒了,轩儿还小,也帮不上什么忙,本以为可以与你一道商量的,可阿姐你这样子……” 正说着话,叶姝林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指头。 叶萋斐刹时惊诧,忙握紧了她的手:“阿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躺在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叶萋斐又有些心酸泛起:“我记得你说过,不论多少岁,都不要委屈自己和不爱的人在一起,欢喜一日是一日,痛苦百年还是痛苦……” 叶姝林的长睫似乎颤动了一下。 “可如今我想,若我与那张家公子在一起,张大人会不会饶过爹?或者是这一出事,是因为张大人以为我昨日宴席上怠慢了他一家,所以才故意陷害爹的?” 说罢,叶萋斐长叹了一口气。 而就有叶轩敲门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阿姐,张公子来找你。” 张嘉看起来有些尴尬,府门外的灯笼落在他脸上全是阴影,见了她,更是显出了不安。 叶萋斐见他这模样,也七七八八地猜出了些说辞,便只凄凄问道:“是因为我吗?” “你别多想,”张嘉道,“我暗中打听了一些……我爹与叶大人在朝堂上政见相左,这是老早就有矛盾的,你我之事,可能……可能也只是个□□。正好前些日子有人递给大理寺一些从叛军处缴获来的书信,其中一封信中称叶大人是社稷之才,让叛军首领好好优待,所以那时,叶大人才会被叛军困在洛阳。” “所以,由此就以为我爹勾结叛军吗?”叶萋斐潸然出涕,“我爹他不是不愿回长安,是无法离开啊!” 她说得伤心,一时忍不住捂住脸哭泣,想起如今家中境况,更是凄哀至极。 “萋斐,你别这样……”张嘉有些手脚慌乱,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安慰,想了半晌才道,“我再去劝劝我爹好吗?你相信我,我……” “好,”她好不容易停止抽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是,若不是因为我跟我爹提起这茬事,唉……我应当先问问你的意见的……我爹只是太好面子,没有多少人忤逆过他的意思……” 说着,张嘉也忍不住眼眶有些红。 “张公子,其实……若是你不介意的话,”她低下头,“若是……那你爹会不会……” 张嘉脸色绯红了一刹,然后摇摇头:“别委屈自己,也别施舍我。我要的不是这些!” 正当此时,突听到叶府内有一些莫名的剧烈响动,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妖物从屋内破檐而出。 叶萋斐顿时警觉,但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那响动却骤然停止了。 她心中的不安渐渐放大。 一旁的张嘉亦是睁大的双眼,喃喃道:“发生了什么事?” “糟糕了!”她大叫一声,冲进了府门,一头就撞到了也是满脸惊恐夺门而出的叶轩。 “阿姐——” “轩儿,是不是大姐她……” “大姐她不见了!” …… 刘太妃凝视着桌上灯烛,眼中酸涩了不少,一不小心就掉下泪来。 “太妃累了,快去歇息吧。”身旁的宫女说道。 “不累,心烦意乱,反正也睡不着。” 她说着,突觉地面开始轻微的颤动,连同眼前的烛火也一道不停摇曳起来。 宫女忙扶住她。 “怎么回事?长安地动了吗?”她一手撑住桌子。 “不好了——”有宫人急急慌慌地冲了进来,“太妃大事不好了!有妖兽进皇城了!您快随我躲避去啊!” 后宫众人都已得了消息,纷纷沿着宫中夹道往含元殿外走去。 一路上熙熙攘攘全都是人,而众人却都是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宫内究竟发生了何时,又是什么样的妖兽闯入宫中。 “据说那妖兽是直冲天牢处去了,”一宫人道,“天牢那里煞气太重,怕因此才吸引了这些魑魅魍魉啊!” “那天牢中的犯人岂不是都被放出来了?”另一个人有些紧张,“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刘太妃微顿脚步。 “太妃别担心,”她身旁宫人安慰道,“宫中侍卫现在都去抓犯人了,我们在这里不会有危险。” “那妖兽呢,放任不管?”她问。 “据说正巧有从千仞寺来的僧人在长安,现在正与那妖兽打斗呢,有高僧出马的话,一定……哎!太妃!太妃您去哪儿?” 一道流光划过眼前,她仓惶地往旁挪了一步,只见一把长剑插入了地砖中,随后便是几个侍卫从前方飞落倒地,满地是血。 再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天牢所在,红墙黄瓦间能切切实实能看到妖气弥漫,搅动着天地一片沸腾。 那妖兽在漆黑夜色之下若隐若现,似狸若猫,却比普通的兽类大了不知多少。与它相搏斗的那中年僧人不足它前腿长,沉眉凝目间,更显出了令人心悸的阵阵杀气。 周围一片混乱,宫内侍卫在抓捕天牢逃犯,又厮打在一处。 刘太妃险些被横冲直撞的人撞倒,忙往墙角根下躲去,大口喘着气。 追她的宫人见状,也忙护在了她的身旁,又急问道:“太妃,你来这里做什么啊!” “找叶大人!” “您姐夫?可是……” “若是我姐姐失去了他,我能想象得到她会有多痛苦,”她说,“我已经尝过失去丈夫的滋味,我不能让我姐姐也遭遇这种结果!” 更可况若是他真的被定罪判刑,那叶家几口人就算不死,就算不被发配,那也会永远背上罪臣家眷的枷锁。而要是他趁乱逃走的话,皇帝一怒之下,更可能也没一个能逃脱赐死的命运。 所以…… 正当她心乱如麻时,一个白衣枯瘦的人缓步走到她跟前,唤着一声她的小字:“霁月,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数日不见,他的鬓角起了白发,眼角皱纹深深拉扯着。 “姐夫……”刘太妃红了眼,“我来找您。” “这里危险,你不该来此处。” “我知道,只是姐姐她很担心您,嘱人来宫内传了好几次话,若是不见您平安,姐姐她也不会安心的……” 刘太妃话音未落,身后却突然冲出两个侍卫,一把将她缚住,而另又有两人也抓住了叶临。 “果然如圣上所料,太妃您越界了!” …… 不想那妖兽突然闻声,转过头来,顾不得那僧人,直直地朝着侍卫扑了上来。 一个侍卫来不及躲避,被妖兽一爪了打出去,重重地摔在朱墙上,吐血而亡。 其余几人均是傻了眼,不敢轻举妄动,举着剑蠢蠢欲试。 妖兽朝着叶临半跪下身,居然像只猫咪一般温顺,伸出爪子,搁在他跟前,示意他爬到它身上。 但叶临还是惧怕地后退了两步。 正当此时,身后那僧人将手中佛珠颗颗抛出,竟在妖兽身上爆炸。 妖兽疼得仰天长啸,大怒着转身一把扑朝了那僧人。 叶临这才认出那僧人正是当初在洛阳老宅时,与邵承打斗的清沐。 待清沐和妖兽打斗正酣时,那几个侍卫又上前来缚住了叶临和刘太妃,其中一人道:“叶大人对不住了,皇上要小的几人抓您复命,怕您趁乱跑了,小的不敢不从!” “我从来没打算逃跑,”叶临道,“叶某并非罪人,也从未做过勾结叛军的事,何须逃跑!” “那便是最好不过了。”侍卫道。 而侍卫正欲抓着叶临前行时,没想那妖兽居然骤地从天而降,朝着几人嘶吼,又一把抓住了叶临和刘太妃,甩到其背上。 清沐再从其后攻来,它一把甩过长尾。 清沐躲避不及,被狠狠地打在地上,呕出一口血。 一个看似领头之人见状,急忙指挥道:“这……这妖兽是来救钦犯的!放箭!快放箭!不能让犯人逃走了!” 飞箭如雨,扑朝叶临和刘太妃而来。 妖兽一边忙着躲避清沐,一边又急着保护背上两人,一支箭嗖地插入眼中,它狂吼嘶叫,长尾疯一般地甩着攻击人群。 刘太妃趴在妖兽身上,一瞬剧烈的疼痛从脚踝上传来,她抬头看向自己的脚踝,发现脚踝上竟然中了一箭,正有汩汩鲜血往外冒,咬牙□□了一声,满头大汗,不由绷紧了身子。 而她才微微仰起了一点,正准备叫叶临也小心避开那些箭,一支飞箭蹙然已在眼前。 妖兽警觉,瞳孔猛缩,但那卷起的长尾已经来不及扫开那箭。 血腥扑面,刘太妃的胸口已被飞箭穿透。 “霁月——” 叶临伸手去拉她,她已经浑身失了劲儿,仰身抽搐了一下,一口血喷了出来,从妖兽背上滚落下地,没了生息。 而趁妖兽失神之际,清沐执起一把长剑,奋力掷向了妖兽。 一剑插到了妖兽眼中。 妖兽瞳孔陡然变得血红,而另一只未受伤的眼也慢慢溢成了血红色,皮肉皱起,獠牙伸长,相状可怖,喉头中发出“呜——呜——”震鸣的声音。 众人吓得惊叫而四下逃逸。 叶临才留意到它的背脊上全是被佛珠砸出来的伤口,全在缓缓渗血。 他轻轻用手拂过一道伤口,妖兽喉中可怖的震鸣变成了呜咽,仿佛是在哭泣。 它回头看了叶临一眼,那未受伤的眼中透出一线清明。 叶临大惊:“是姝林?” 妖兽仰天长啸,对着空中黯淡的几颗星子,然后纵身一跃,跳出了宫墙。 “想跑?”清沐冷笑一声,随后追了上去,“在我这里,成妖成魔的东西都只有死路一条,无有度化之路!” 第21章 张嘉跟着叶萋斐和叶轩在叶府中寻人,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好大一会儿,却都完全没见到有叶姝林的半点影子。 又耳听着长安城中一片喧嚣,他透过窗户向外探去,只见皇城中一片灯火通明,伴着隐隐约约的打杀声。 正当他有些不解时,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显于眼前,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猫,又非猫。 那影子似乎在慢慢逼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远远超过了普通家猫的大小。 “萋斐……”他声音颤抖,“你看,那是什么?” 叶萋斐也凑到窗前,惊愕地瞪大双眼,就看到那只妖兽跃过高墙,停在了宅院中。 它身上有无数伤口,一只眼受了伤,另一只眼从血红变得澄清。 而叶临正趴在了它的背上。 叶萋斐急忙下楼出门。 叶临哆哆嗦嗦地伸手摸过它的胡须,它竟乖巧地呜咽了一声,然后趴在了地上,像是即将睡过去。 ——又像是即将长眠不醒。 “爹……”叶萋斐唤了叶临。 叶临老泪纵横,跪在妖兽身旁:“萋斐,这……这是你姐姐啊!” “阿姐?”她震惊。 叶轩和张嘉也不可置信地站在了一旁,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妖兽。 叶姝林以血伺魂,想再见到邵承的魂魄,尽管她也知晓邵承早已经灰飞烟灭,半点残片都没能留在这世间,但却不知这禁术竟然引来了妖兽的魂魄附身,竟将她整个人都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与妖化为一体。 突然听见有人在敲叶府大门,叶萋斐怔住,不敢起身去开门。 但那门却应声而开,清沐缓步走了进来,低头轻声道:“打搅诸位,小僧是来捉妖的。” 妖兽朝着他低沉嘶吼一声,本来已澄清的瞳孔又化作了腥红,背脊上的长毛如针般竖起。 “你……你当年见承哥哥将死而不肯度化,现在又想做什么!”叶萋斐朝清沐走了一步,挡在了妖兽前面,“你私闯民宅,信不信我送你去官府!” “官府?”清沐轻笑了一声,一手扬起,一阵风从手间卷起,如似一串佛珠挂在了手腕上,甚至可看出那一串一百零八颗佛珠。 “邵承化了厉鬼,如今你姐姐也变成了妖物,这世间容不得这样的东西存在,一时心软,留着只会贻害苍生……” 他手中的佛珠开始转动,越来越快。 “口口声声都是大道理!有本事先杀了我!”叶萋斐道。 “萋斐!” “萋斐!” “阿姐!” 身后三人大喝道。 “有意思,小僧对凡夫俗子不感兴趣,只愿为天下苍生清除一切妖魔鬼怪,护得众生一世长安。” 清沐说着,抬起手来,那风就如卷携着佛珠,带着凛冽的杀气,绕过叶萋斐,直直地杀向了妖兽。 妖兽扬起身子,长尾甩动,那佛珠在它尾上一颗颗炸裂开。 只一瞬间,整个叶府院落中就如被血洗过一般,而那妖兽整条尾巴都断了下来。 它无力地眨了眨眼,又是一个猛扑向了清沐。 清沐缓步一退,掌心一道金光刺眼闪过,硬生生地击在了它柔软的腹部。 那腹部血肉就像是被人徒手撕裂开了。 “阿姐——” 叶萋斐凄烈的声音在夜空之中显得无限清晰。 她感到浑身瘫软了下来,更是咬紧了嘴唇,用身子朝清沐扑了上前。 而他不过嘴角弯了一下,闪身避过叶萋斐,又举起了一只手。 手中另有一串佛珠在隐隐凝聚。 叶萋斐知晓今夜这僧人恐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叶姝林了,他曾经间接害得邵承灰飞烟灭,对妖魔鬼怪似有执念。 如今叶姝林也变成了这种模样,以清沐的脾性,只会孤注一掷,不能念着这妖兽曾经也是一个人。 但她没有法力伴身,更不懂御剑之道,根本不可能从他手下救下叶姝林。 万般绝望之中,眼见着清沐已经缓缓朝着无反击之力的妖兽行去,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曲阴网。 “臭和尚,你看我!”她手握住曲阴网,对着清沐大叫了一声。 清沐微微回头。 她已将曲阴网往妖兽处狠狠抛出,掷落下地。 丹白色的珠子瞬时化作雾气,腾地而起,一张罗网猛然将妖兽罩入其中,电闪雷鸣,轰然作响。 清沐万万没料到她有此一招,霎时愣住。 她却疾步朝前,一把抓住那罗网,罗网入她手中,立马又变回了那颗丹白色的珠子,色泽流动,握在手心。 而隐隐可见妖兽也缩小了,受困在其中。 “轩儿,照顾好爹娘!张公子,谢了!”她慌乱地抛下一言,趁清沐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一步跨出了叶府大门。 她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失去姐姐。 将这妖兽困在珠子里,让它无法逃脱,它便不会再杀生,更不会被这些名门正派的人追杀,能留得性命。 身后清沐也追了出来,但似乎并非见到她人所在,左右顾视。 她躲在一堆恶臭的垃圾堆后面,屏住了喘息,瞪大双眼,透过缝隙注视着清沐。 不想那个叫做清渊的僧人竟然也在叶府前出现,与清沐冷眼相见。 这两人水火不容,互显出了防御之势。 “曲阴网,两枚都在你那里?”清渊开门见山。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清泽嘲讽。 “上次不小心被你夺走了一颗,今日……”清渊扯紧了嘴角,“我两颗都要——” 他话音未落,早已先行朝着清沐纵身飞起。 而清沐冷笑着后撤两步,待他扑了一个空后,口中才喃喃念了起来,只见他那手中佛珠瞬时化作一颗颗火珠,吞吐着火舌,龇牙咧嘴地如一条条火龙,蹙地缠住了他的手臂。 清渊咬牙,甩开那火龙。 叶萋斐见两人早已打得红了眼,根本没法再顾及她,便借着这天光,将曲阴网捧在手心,看着珠子里奄奄一息的妖兽,心疼夹杂着恐惧,自语道:“既然这曲阴网是千仞寺之物,而那主持永化看起来也不像清沐这般对妖魔鬼怪恨毒至深,也许他能帮上忙,让妖兽脱离阿姐的身体,救得她一命。” 可况为今看来,她是决计不能回叶府,更不能留于长安了,否则家中人更会受到牵连。 想到此,她小心地从一堆秽物中爬了出来,躲在街巷阴暗之处,向着城东春明门方向匆匆而去。 …… 清泽和清漠一人一边,压住了江渚。 江渚手舞足蹈着大叫:“哪有这样逼着人剃度的啊!你们这是抢劫!是土匪行径!哪有僧人慈悲为怀的模样!” 永化持着剃刀,双手合十,默默念祷。 烛火扑闪扑闪。 佛像眼中似乎也微微有关,垂目慈眉。 “我说过救了七七四十九人就出家了嘛!现在还差一人!还差一人啊!你们不可背信啊!”江渚还在扯着嗓子大叫。 “都过了两年了,一直都还差一人,”清漠哼了一声,“如今你躲在寺中连门都不出,要救这一人恐怕是要等到天荒地老后世之后了,你当我们傻啊!” “是啊江渚,你也别任性了,反正都是早晚的事。”清泽笑着,好生劝道,“既然三百年前就已经得道了,今世你只需稍加修行,就可普度众生,化天下危难,甚至可救万千人命了,所以……嘿嘿不差这一人,不差这一人!” 江渚听着,对清泽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自小在千仞寺长大,得永化抚养,又得清泽清漠照看,按理说出不出家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只是如今他心中似有一念没解,要了断红尘,去掉一切牵挂,一心一意的修行,似乎对他来说还有些勉强。 尘世美好,应当是一切都出乎意料。 而出家修行,一切就已经被天命既定,连死的时候如何坐化大约都有了定数,实在与他的禀性相悖,也乱了他曾目睹日升月落花开花谢时的意外心境。 永化念完了经,转过身来,示意清漠和清泽抓牢了他。 清漠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头,他用力扭了扭,竟没硬过清漠的力。 “完了完了,我要被你们搞死了!”他用力挣扎,一脸哭笑不得。 而在剃刀将落到发上的一瞬,他眼前突然一道光亮闪过。 刹时惊顿。 “不好了!”他一下直起身来。 而永化没反应过来,剃刀直直地从他一侧脸颊上划开一道口子。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脸上流了血,一手将清漠推开,在清泽惊愕的目光中对永化道:“主持,我真的再救一人就回来!” 说着,如一道烈风已冲出了大殿。 “清漠清泽,追上他!”永化终于沉下脸来,“一定要给我带回来!” 手中的剃刀上还淌着一道血印。 清泽清漠应声冲出了大殿,但夜色朦胧之中,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两人忙沿着山道往外走去。 亥时已过,洛阳城内的灯火慢慢熄下,显得整座城越来越暗沉。 “你说他会去哪里?”清泽问道。 “你以为呢?”清漠淡淡回答,脚步停歇地往西。 清泽顿了顿脚步:“和你想的……应当一样……” “都已经提醒过他凡思尘念,却是丝毫在意,果真是这几世孟婆汤喝多了,连自己三百年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清漠冷笑了一声,“看如今他这模样,岂不是就如三百年前一样?” “可主持查过了,她不是她。” “是不是又如何,”清漠声音冰冷得如同寒雪,“三百年前那人毁了他的修行,还害了他的性命,这一世不论是谁,我决计不会再让他再步前尘的!” 第22章 “混账!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都找不到,朕养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皇帝一拍桌子,龙颜大怒。 台阶下一群人乌乌泱泱地跪着,不敢吱声。 “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办事的?嗯,张大人?你亲自送入天牢的人,现在跑了,你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张善冷汗涔涔,伏下身子。 “朕给你一月期限,若是捉拿不到人,朕要你提头来见!还要你大理寺都给朕陪葬!”皇帝怒言。 “是,臣遵旨。”张善沉声。 “另外,”皇帝语气缓和了一些,“太妃离世的原因,是被妖兽所杀,与宫内侍卫无关。但若有人有心歪曲,也别怪朕无情了!” 众人齐声应下。 张善从紫宸殿中离开,沉默不言,更是锁紧了眉头。 本来叶家之事,他也没想做得那么绝,只不过两人此前的政见不合,早已经埋下了矛盾。 而天下动乱之际,他助皇帝登上帝位,本应当更受器重的,但没想战事才平息,皇帝却更看重叶临的才能,视为眼前红人,多有嘉奖,实在令他不甘。 他在为皇帝卖命时,叶临却是躲在洛阳,偏安一隅。 至于替张嘉提亲之事,他也是被膝下这唯一的儿子吵得心烦,才拉下脸来去了叶府。只不过没料叶家那二女儿却是根本没看上张嘉,叶临甚至在下朝之后,当他面直接拒绝,更令他愤懑不已。 更何况,还有那经久旧年的事…… 手中那叛军的信件确是事实,只不过他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了几句罢了。 皇帝新登基,对叛军相关的一切都临深履薄,谨小慎微,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子,才让他得以将叶临关入了天牢。 但怎么都没想到会出了妖兽这一遭,反而让他如今处境困顿。 “一个月期限,”他喃喃琢磨着,“怕是一个月找不到他,就要换我入天牢了……” 真是冤孽! 张嘉推开书房的门,端了宵夜进来:“爹,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张善勉力笑了笑,这才注意到张嘉的脸上有一丝疲惫。 “这几日没有好好睡觉吗?”他问道。 张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有些心情不好。” 而张善脑中一转:“感情的事可以培养,你没事去叶府找找她,带她出去玩耍,总能养出点好感。” 只要知道了叶萋斐在何处,那叶临所在也可在鼓掌之中。 “好,”张嘉应下,“她爹被关入天牢了,她心情恐怕也不会好,等过些日子我再带些礼物去看她。” 张善瞥了张嘉一眼,心道:“难不成还不知道皇城中妖兽之事?” 于是又说着:“别过些日子了,既然这几日她心情不好,你明日一早就去看看她吧,打铁要趁热,关怀人也要趁她最需要的时候。” 张嘉垂下眼眸:“好,孩儿明日就去。” 说着,转身要出书房。 “等等,嘉儿,我明日与你一道去吧,”张善道,“毕竟叶大人是被我送入天牢的,虽是秉公,但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张嘉眼眸闪烁了几下,才垂下眼睫,沉沉道了句:“是,都听父亲安排。” …… 叶府内空无一人,庭院中花草狼藉,地面上甚至还有些残存的血迹,看起来此处是经历了一场打斗。 “萋斐——你在吗——”张嘉步入房内,楼上楼下走了一圈。 府内贵重的东西似乎都被带走了,只有些无关紧要的物件也是散落一地。 张善脸色沉下,盯着这空空荡荡的一切,心底虚了不少。 “爹,怎么会这样?”张嘉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如今叶大人还在天牢中,按理说他们一家人也不可能不顾叶大人而离开啊!” “走吧!”张善言语中有怒气。 而张嘉的嘴角微微浮出了一点笑意。 但才出府门,还未来得及上轿,突然一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张大人请留步!” 这声音,令张嘉心头一咯噔。 只见一个僧人站在离轿不远之处,双手合十,眉目冷淡,但似乎受了一些伤,嘴角还有一块青肿。 是那日来捉拿妖兽的僧人清沐! “你……你是谁?你来做什么!”张嘉忙对马夫道,佯作无知,“快走快走,别理睬这莫名其妙的人!” 清沐淡淡一笑,也不辩驳什么,只对张善道:“张大人是在找叶大人一家吗?” 这下轮到张善顿住了脚步。 清沐瞥过张嘉,又言:“小僧知道他们在何处,张大人可有兴趣?” “爹,别听他胡说,他肯定是个江湖骗子!”张嘉语无伦次。 他将叶家几人藏在了乡下一户农家,按理说清沐是不会知道的。 但看清沐这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莫非是抓到了他们? 张嘉心头慌乱至极。 而清沐这下却真的笑了起来,对他道:“张公子贵人多忘事,竟然不记得小僧,那小僧不得不好好提醒公子一下……想妖兽霍乱长安那一夜,你不正在这叶府中吗?” 张嘉脸色骤变。 而张善的表情从惊讶立马转为了愠怒,手一扬起,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他脸上,骂道:“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竟然对为父一派谎言,逢场作戏啊!” 张嘉捂住肿起来的脸,嗓子带了哭腔,但也不敢对张善发作,只能对清沐怒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要赶尽杀绝,这可真是佛家所为?” “为天下苍生,除去魑魅魍魉,略尽绵薄之力。”清沐浅浅低头。 而张善却更关心叶临的事,急急上前一步问道:“叶家人在何处!” 清沐看向了张嘉,在他惶恐不已的目光之中才淡淡开口:“只要张公子能够出面找到叶萋斐,帮小僧拿到曲阴网,小僧就告诉张大人叶家几人在何处,否则……” 他轻轻挪动了脚步:“张公子恐怕有所不知,今日皇上下了旨,若你爹在一个月内找不到叶大人,那他的性命也就保不住了。” 张嘉脸上猛烈抽动:“这……这……” 清沐笑了起来,却是阴气浓重:“如今就要看张公子究竟是要护叶家二小姐,还是要护你爹的性命了。” “我怎会知道叶家小姐在何处?”张嘉语气颤抖,“你这和尚难道不是强人所难吗?” 清沐不理张嘉的话,如自言自语道:“小僧受了伤,近日就在这叶府内疗伤。叶小姐信任公子,若公子能在一月内拿到曲阴网的话,小僧可保证你爹能平安无事,但如过了一月……” …… 烈日高照,张嘉觉得眼前一切都似虚晃。 叶夫人还在晕厥中,无法走远。他依稀记得那夜几人便摸黑寻得了长安城外一户农家的所在,叶家几人就藏匿在了那处。 农户家的大婶见着他,急忙迎了上来,一脸歉意:“公子可是那夜送了几个人来的?我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没机会告诉公子,那几人不见了!” “后来……”他口干舌燥,“可是有谁来过?” 大婶略微思索:“后来的确来过一个僧人,看起来受了些伤,我见他慈眉善目的,就让他进屋了。可他离开的时候,只是独自一人啊,并没有带走谁呀……” 他见过叶萋斐用一颗珠子就带走了妖兽,细想一下,莫非是这僧人清沐也有相同的珠子,由此带走了叶家几人? 看清沐此前那态度,叶家几人恐怕真的是在他手上。 只是难道真的要满天下去找她? 他与叶轩曾揣测过,认为她会去洛阳千仞寺求助。 从长安快马去往洛阳只需不出十日的功夫,他现在出发,往返时日是完全足够的。 可若是她没有前往洛阳,那张善的性命,还有叶家几口的性命,都不知会被悬在谁的身上。 活了二十年,却从来没有如此痛苦纠结过。 他记得他初见她时,长安依旧繁华,天下还是盛世。市集中云集了各国商人,万国来朝,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常常会在市中售卖,长安城总是熙熙攘攘。 她那时候还是个总角女童,约莫十岁出头,新奇地拉着叶姝林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叶姝林更多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不像她那么爱横冲直闯。 而一个不小心的横冲直闯,她就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怀里,把他掀了个四脚朝天。 他捂着摔疼的屁股咿咿呀呀地站起来,叶姝林忙不迭地道歉,而她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他身边的小厮骂了起来,她脸上便更红了。 他拉了拉小厮的衣角,示意没有关系。 “这……”她手里攥着一个糖人,半晌才开口,“要不这个送你吧,你别生气了。” 糖人化了不少,滴滴答答的糖水流在她手上,又滴下地,脏兮兮的。 “嘿,我说你这个小姑娘,以为这样子就没事了吗?”小厮撸了撸袖子,势作要动手的样子。 她小嘴一撅,眼圈都红了。 “好,糖人我要了,你……”他突然担心她掉下眼泪来,急忙接过糖人,好生劝道,“你千万别哭啊!” 说罢,他拉着小厮就赶快离开。 往事会如糖般甜,但现实却从中品出了苦意。 他回到张府,嘱人备上了马匹和一些干粮,策马出了春明门,朝向了洛阳方向。 叶临从天牢中被妖兽带走,皇帝必然会派人出长安的各条官道上派人巡查,说不定会留有她的画像,而她若是要去洛阳,定是不会走官道。 他从未有独自离开过长安,就连前几年叛军谋逆时,也好端端地候在张府中,更别说独自骑马行上了山间小道。 小道两侧树木苍翠茂密,遮风蔽日,不时有诡异的声响传入耳际,令人不寒而栗。 一道幽幽的白雾,悄然地随在了他的身后。 第23章 叶萋斐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曲阴网。 但清沐曾说过,曲阴网只有再过九九八十一日才能恢复法力。 眼前这只鼠妖看起来约有三岁孩童那么大,牙尖齿利,正虎视眈眈地盯住了她。 她望着鼠妖满身硬毛,止不住也浑身发毛,双脚都颤抖起来。 但这偏僻小路鲜有人烟,连求救都走投无门。 鼠妖盯着她手中的曲阴网,颇有些忌惮。但观察了片刻,它大约知晓她不能掷出这东西,便大了胆子,瞳孔眯成了一条线,更显得阴鸷可怖。 她拔腿就跑。 身后一道重重的影子压了上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又往那树林中低洼处滚去。 鼠妖的尖齿磨了她的颈部,她失声大叫起来。 而鼠妖掐住了她的喉咙,连口水都已经淌到了她的衣襟上。 “不要——不要啊——”她一手用力拽住了鼠妖的长毛,避开它的利齿,另一只手还是牢牢地握着曲阴网。 没想这时曲阴网竟然在震动,像是困在其中的那妖兽要破茧而出。 “阿姐……”她愣了一下。 鼠妖趁机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一阵剧烈的疼让她止不住松开了手,曲阴网往树林低洼处滚了下去,很快便没了影子。 “阿姐,阿姐!”她大叫起来,似乎一下子忘记了脖子上的疼痛,费尽全身力气将那鼠妖推开了一步。 一摸脖子,一手的鲜血。 鼠妖怒急,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响。 而她又感到一股灼热从她的手心传出,浑身像被点着了一般。 想起此前面对邵母和邵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 她才微微站直了身子,那鼠妖早已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 她一把抓住了鼠妖的一只前爪,所抓之处果真又是冒出了一股沸水一般的白气。 鼠妖吃疼得赶忙后退。 她又用手擦了擦还在汩汩冒血的脖子,再将手掌上全部染了血。 血如同沸腾的水般,身子像被注入了一股气,脚步变得轻捷了些许。 “吱——”鼠妖不爽地再度朝她扑了上来。 她退了半步,稳住身子,一手用力地抓住了鼠妖的耳朵。 另一手再抹了一把血,掐住了它的脖子。 鼠妖疼得叫声越来越尖锐,而那声音却渐次变小,最后奋起一力,死命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树林深处逃走。 “没……没变成黑烟灰飞烟灭吗?”她感到浑身也没了力气,脖子上的血还在流,令她开始头晕目眩。 “对,它是妖,承哥哥他是鬼魂……” 她迟钝地四下看去,但草木丛生,枯木遍地,根本见不到曲阴网子啊何处。 一下子跌坐在地,连起身的力气都已经没了。 “阿姐,阿姐……” 方才曲阴网震动,难道是叶姝林在里面见到了这万分危急的情况,想要冲破曲阴网来救自己? 一想到此,更是痛苦不堪。 但身上越来越虚弱,眼前已经开始变得迷糊,只下意识地朝着曲阴网掉落的方向爬去。 整个人像被浸入了冰凉之中,开始发抖。 然后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跑了过来,被一双手抱起,堕入到温暖的怀抱中。 …… 清漠将一粒佛珠弹出,鼠妖尖锐惨叫一声,一口黑血喷出,就已倒地而亡。 “奇怪了,师兄你看它的耳朵,还有脖子……”清泽蹲下身,小心地拎起鼠妖的耳朵,“和上次在洛阳城外见到的一样!” “难道真的是她?”清漠喃喃了一句,“她那血杀不了活人,但会令她手中力气倍增,上次那人便是被她硬生生掐死的。而这血对于妖物,可致重创,对鬼魂,则会灰飞烟灭。” “她离开千佛洞了吗?” “不可能,洞口封印,她失了一魄,出不来。” “但这事又如何解释?” “看样子,我们必得去一趟河西走廊了,”清漠眯了眯眼,听着树林黑暗之中传来的马蹄声,“三百年期限将至,罪孽洗清之后,师父恐怕会让怒魄重归她身。可她若是还要对江渚不利的话,这一次,我绝不会只打散她的三魂七魄,也绝不会让师父只将她关起来凿千佛……” 清泽听得心惊肉跳:“三百年前的事,我只是耳闻了一些,并不太清楚,要不……你与我讲讲?” 清漠刚想多说一句,见那骑马之人已近,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一身锦衣,应当是出身高门世家。 “两位师父两位师父,”男子见了人,压制不住欢喜,唤道,“在下长安张嘉,一路寻人而来,想请问两位可是从千仞寺来的?一路上可有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 “你要去千仞寺?”清漠冷冷应道。 “没见到什么女子。”清泽答。 张嘉有些失望,垂下头:“是啊,是……是我一个妹妹,其实我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去往千仞寺了,但她抓了一只妖,我猜想她回去千仞寺求助。” 清漠顿时警觉了一些:“你妹妹……会抓妖?” “哎,其实也不是她抓的了,只是她有一法宝,初看是颗珠子,但可以变成一张网,就把妖怪网在其中了。”张嘉手忙脚乱地解释。 “什么颜色的珠子?”清泽提高了声音。 “是,好像是……”张嘉思索了一下,“会流动变幻的……丹红色……和白色的……” 清漠和清泽相视一望。 那日江渚正要剃度时,突然不顾一切地跑掉,大约正是因为那时曲阴网被掷落下地,捉了妖。 而可令他如此仓惶离开的原因…… “你妹妹,是叫叶萋斐?”清漠冷冷问。 “对……对呀,”张嘉怯怯,“你们怎么认识吗?哦,她曾住过洛阳一段日子……” “清泽,你继续去找江渚,我和这位公子去找叶萋斐和曲阴网,”清漠打断了他的话,吩咐了清泽,再不由分说地便拉住了他,“叶公子,上马走吧!” 张嘉被唤作了“叶公子”,哭笑不得。 也怨不得清漠,谁让他自称是叶萋斐的哥哥。 但看这僧人提及叶萋斐时的态度,却并不够善意,他有些发怵。 “哎哟哟哟——我肚子好疼啊,”张嘉捂着肚子叫了起来,“我得去方便一下,师父你等等我啊!” 说着,翻身下马,朝着树林间小跑过去,一边在捉摸着要如何避开清漠,一边四下摸黑找了个地儿蹲下身来。 刚凝住神,眼前却一亮。 一粒珠子在枯木丛中闪着淡淡的光,丹白色的色泽流动。 张嘉小心地爬了过去,双手捧住那珠子,隐隐约约可看到其中关了一只妖兽。 妖兽用力抓着珠壁,似乎也在叫嚷着,像是十分着急,想要破网而出的样子。 他将珠子贴近耳朵,但却什么都听不见。 而他突然手中一空,转头就见清漠冷淡的一张脸,被珠子映出了幽幽的光。 “这……”他伸手想去夺,“这不是……” “这就是我千仞寺之物,”清漠道,双手眯起,“果然是有妖兽被困在里面。” “那个不是妖兽,而是……” 张嘉站起身,再朝着清漠抓了过去,而清漠轻巧一躲,瞬间退出去两三丈远。 “曲阴网在此处,叶萋斐应当也没走远。”清漠心中升起了一线不详的揣测,左右看了看,又低下头,寻着那些枯草荒木找寻着蛛丝马迹。 而果不其然,他才步出不远,便见到一些落叶上沾染了斑斑血迹,甚至可以看出某处有人打斗过的痕迹。 他又是定睛看去,一股不安钳住了他的喘息。 只见一处地面上有大淌血迹,应当是在此处受了伤的。但地上除了血迹,却还有一簇铁硬的毛发,并非是人所有,而是妖物身上的。 那只鼠妖…… 遗落的曲阴网…… 两年前灰飞烟灭的厉鬼和那个被掐死的人…… 两年前,叶萋斐正是在洛阳。 可她不是她,不过是个官宦之家的小姐,她怎能有此种能力? 看样子,还是得去一趟千佛洞才能知道答案。 正当清漠思忖之时,一盏白雾不知从何处窜出,猛地撞向了他手中那曲阴网。 他险些没有拿稳,急急地转身避开,又一手将张嘉推朝一旁。 白雾中显出雀形,愤怒地朝他无声叫着。 他掐住佛珠,佛珠化出火光与雷电,在阴暗的树林中闪出忽明忽暗的光亮。 白雾似乎毫无惧怕,飘忽无定,慢慢化作了长长一缕,绕上了清漠全身,渐渐收紧,像是勒住了他。 但他浑然不觉疼,只是手中佛珠无处可掷,惹得它像是正欢快大笑,啧啧有声。 张嘉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脚下无法挪动。 “三百年的确是我打散了你的三魂七魄,”清漠平静说道,“当时不过是小惩大诫,要你潜心悔过。若你过了这三百年还是如此不思悔改,那你永世都不可能再得解脱。” 白雾缓缓脱开他。 清漠继续凝视着它,道:“三百年惩罚即将期满,我将不日去往河西走廊,只要她凿刻完了千尊佛像,主持自然会将洞口打开,也一定会让你重归于身,甚至可下轮回重生。” 而没料到那白雾像是陡然大怒,顿时凝成了一只鸟雀形状,迅猛地冲朝了清漠。 清漠大惊,慌张地朝一旁躲去,手中曲阴网滑落下地。 再转头看,白雾已不见。 而曲阴网却化成了一片丹白色的雾气,缓缓升腾起来。 一只似猫非猫似狸非狸的妖兽站在他的面前,一只眼中被插了根箭,另一只眼的瞳孔缩成了一线。 第24章 脖子上的伤口处有一点清清凉凉的感觉,有草药味传来。 浑身也不再觉得冰凉,更甚是觉得有些暖意。 叶萋斐慢慢睁开双眼,一堆通红的火光落尽了眼中,而稍稍动了一下身子,才发觉自己正身处在一处山洞中。 身上盖着一件男子的外衫。 她惊得立马坐直了身子。 一旁传来了一个温和的男声:“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寻着声音看了过去。 两年不见,他变了些许,下巴上有短短的青色胡渣,眼下也有青印,头发有些凌乱,像是有浓重的疲累。而也似乎没有改变,眼神依旧清澈如昔,只是眉间的那枚朱砂印似乎更清晰了。 她羞赧地将衣衫递给他,低下头:“你救了我?” 摸了摸脖子,伤口上了药。 “这是何处?”她又问。 “不知道,随意找了个山洞,”他目光闪烁,“你方才失血过多,再不止血恐有危险,我身上有带止血药,后来又去寻了些草药……” 说着话,却有些尴尬无言,两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火堆,半晌,江渚才又开口道:“你没事就好了,可你怎会在此处?曲阴网呢?” “我准备去千仞寺,至于曲阴网……”叶萋斐觉得事情太复杂,只能捡了重点告诉他,末了,只能说道:“我阿姐绝非是无恶不作的妖兽,她那时定是为了救我爹才会冲入天牢的,只希望主持能够救她出来,不论是要如何去恕罪,我都愿意替她!” 无论是要如何去恕罪,我都愿意替她…… 一言冲入脑中,江渚只觉头皮都酸疼起来。 这话就像是从万古前世轰鸣般传来,像是曾有人在他耳边曾说过相同的话。 漫天漫地的腥红,刀剑相交的杀气,视死如归的决然。 那人站在他的眼前,满手都是血,又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是要如何去恕罪,我都愿意替她……” 只是影子模糊了,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捂住头,痛苦地低吟着。 叶萋斐慌了神:“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只是好像……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他低低说着,额角绷紧,“大约是关于我前世那高僧的吧,但我不知道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叶萋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也无法多问。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平复下来,刚刚勉力露出一点笑,肚子不经意地也跟着叫了一声。 “哎,吃点东西吃点东西,饿死了就没力气去找曲阴网了。” 他起身攘攘了好一阵子,找了些藤蔓树枝和石头,出了洞口。 不一会儿,便带了一只野鸡回来,熟练地拔毛去内脏除血气,架在火堆上面就开始烤,炙烤的香味很快就弥散了出来。 他撕下一只递给她:“快吃啊萋斐,别饿着肚子了,快吃别客气别客气啊哈哈哈!” 她目瞪口呆地接过鸡腿,又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才小心地抬起眼角:“那个……你……还没出家吗?” “就差一点,差一点就出家了,不是说好只要救满七七四十九人就出家嘛!” 他说着,又霎时愣了一下。 身旁这个人,可不就是他所救的最后一个人? 正当此时,洞外传来了“沙沙沙”走路的声音。 像是一个人饿极无力的样子。 江渚将最后一块鸡肉塞到叶萋斐手中,警惕地凝神紧盯着洞口。 “啊,什么东西好香啊,馋死人了……”那人囔囔道。 一听这声音,江渚突然松下了警惕,就看到清泽慢慢悠悠地揉着鼻子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清泽吓了一跳。 看到满地的鸡骨头,他额角更是突突直抖。 “你你你你你……”他指着江渚,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你这混小子会食荤腥,难怪一直都肯不出家呢,这这这这这……” 说着,又指向了一旁正一脸无辜的叶萋斐:“还有你啊,你怎么可以带坏我小师弟啊!吃这些东西,阿弥陀佛,佛祖啊……” 话还没说完,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叶萋斐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鸡肉,无奈向他举了过去:“师父你饿了吧?吃吗?” 清泽一擦口水,跳起来:“出家人怎么会吃这种东西啊!” “师兄不会吃的,萋斐你慢慢吃。”江渚笑道。 叶萋斐听着江渚如此说,竟觉得话语中莫名有一分宠溺的味道,不知不觉红透了脸。 “嘿,叶姑娘,那个……”清泽一脸馋相地凑近了她,“给我闻一下就好,我就闻闻,不吃。” “哦。”她将鸡肉递到他鼻前。 清泽满脸陶醉地嗅着:“哎呀呀呀,还是还俗好呀,吃肉喝酒,如花美眷,缱绻温柔乡……” 叶萋斐无奈地抬头看着江渚。 江渚一手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好了好了,师兄你这太丢人了,”江渚道,“你为何会来此处,清漠师兄呢?” 清泽这才回过神来:“对啊,我是来找你的。而清漠师兄,去找她了。” 他指指叶萋斐。 “哦?”江渚挑眉。 “叶姑娘,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之类的啊,比如像一只大老鼠一样的妖兽……”清泽循循善诱。 “是,遇到一只鼠妖,我脖子上被它咬伤了。” “那你是怎么跑掉的?”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那鼠妖怕我手上的血,那血似乎会灼伤它,”她怯怯道,“其实以前也遇到过此种情况,我手上沾血,甚至让两个厉鬼都灰飞烟灭了,你们寺里那清沐也亲眼见到了。” 江渚与清泽皆震惊。 只是清泽心里也泛起了些嘀咕。 清沐虽与他关系一般,但如此重要的事情,清沐却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 清沐心性高,一向不屑与旁的师兄弟多来少往。 但他与清渊不同。清渊为证明自己,甚至不惜破戒,一心想拿到两枚曲阴网。但清沐一直严苛守着佛门戒律,苦行磨砺,为人冷淡,对妖魔鬼怪一向秉承赶尽杀绝决不饶恕的原则。 可他替叶萋斐隐瞒着此事,难道真有什么难言的缘由? 至于清漠,三百年前他是那高僧身旁弟子,为保护高僧,打散了她的三魂七魄,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此世便一直以护好江渚为己任,别的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江渚,是他不愿有任何妥协的地方。 清泽拉着江渚走出山洞,又多再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叶萋斐没有跟出来,才生气道:“你忘记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莫动凡思尘念,莫动凡思尘念!从小你就听我的话,怎么偏偏就这话没有听进去呢!而且她能毁厉鬼,恐怕身份没那么简单呀……” “师兄……” “好了,解释的话我不想听,”清泽厉声打断江渚,“你知道为什么三百年前要将那人关去千佛洞吗?不单是为了让她凿佛像以洗罪孽,更是为了让她没机会接近你。如今倒好,那人在河西走廊没能出来,偏偏这姑娘出现了,你就给我一句准信儿,这佛门你是入还是不入?” “我……”他低下头,“我不知道。” 过去两年,他一直躲在寺中不肯轻易出去,就怕是那七七四十九人的承诺很快兑现,便非得皈依佛门了。 可如今救了她,其实算得上是功德圆满,明明应当守信,如今却的的确确不愿去守这个信。 但一切明明都是没有结果的! 清泽看着江渚这番样子,心头软下了不少。 记得那个冬日大雪,寺外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永化嘱他出去看看情况,他便将这个冻得浑身发紫的孩子抱回了寺里,好生地照顾他,教他识字,陪他念经,带他玩耍,像是待亲弟弟一般。 直到有一日,江渚跪在佛前时,眉心突然闪出了一道红印,佛像耀着金光落下,镀满了他的全身。 众人啧啧惊叹,而他浑然不知,还在低头念着什么。 永化这才醒悟了什么,探过他的三魂七魄,确定他是三百年前那高僧的投胎转世。 他有佛性,更是聪慧绝顶,寺内上下对他多有宽待,从未强迫他立马落发为僧。 于是一晃之间,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年。 而在清泽眼中,他却还是那个大雪天被冻得嚎啕大哭的婴孩,是幼时夜里会怕黑的小童,是时常偷偷摸摸上山打野鸡的顽劣少年,更是他视为弟弟的普通人。 “江渚,你此生命数早就注定,天意不可违,若是违逆的话,恐怕只会万劫不复,”清泽诚恳说着,“而至于叶姑娘……她究竟是何身份我也懒管,但你要知道,与你命数有所牵连的,其实是那个关在千佛洞中之人,并非是她,若你不想叶姑娘因此受到什么伤害,便尽早了断这些不该有的妄念。” 江渚低着头。 “尘归尘,土归土,她若是要逆天改命,下场必定凄凉,你不愿看到这些结果吧?” “我知道了,”江渚沉沉地应了句,“谢谢师兄。” 清泽拍拍他的肩:“想通了就好,早些处理好,与我回寺里去。” 正说着,就看到叶萋斐好奇不解地走了过来。 江渚转头,望着她,苦笑了一下。 而她更是诧异。 清泽走过她身旁,轻轻道:“叶姑娘,我师弟有话要跟你说,你陪他待一会儿吧。” “嗯。” “另外,师弟他已经救足了七七四十九人,你知道的,他……” 清泽话没说完,但她听出了他语中暗示,不觉眼中有些涩,但只能点头:“放心吧师父,我明白了。” 第25章 “萋斐,过来,”他向她招手,“我带你去看风景。” 还不待她回应,他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将她背在背上,脚下生风,一跃上了一旁的树枝,再快步穿梭于树丛之间,随后行至那山崖处,几步登上了崖壁。 她急忙闭上双眼。 江渚笑了一声,再是快步一腾身,沿着崖壁再向上攀去。 岩壁陡峭,唯半山腰中有一棵树从绝壁中伸出了枝丫。 他将叶萋斐放下,落坐在树枝上,才道:“睁开眼睛吧。” 她慢慢睁开,一见脚下数十丈高的悬空,吓得尖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抓得生疼,呲牙道:“放心了,不会掉下去吧。” 她哆哆嗦嗦:“这……这太高了,好吓人……” “别怕,你别往下看,看前面,看前面就不会怕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只见眼前之景,与两年前在千仞寺所见朝阳初升的景致相似,西落的日光变得火红,万丈红霞,层林遍染。 而目光尽处,天际开阔处,似乎能见到小小的一座城驿,耀着白色的光。 “是洛阳吗?” “是洛阳。” 她笑了起来:“这样子,我算是洛阳的日出日落都看过了。” 他也笑,却品出口中苦涩。 “江渚,我是不是你救的第四十九个人?”她突然问道。 他愣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刻意笑了起来:“是啊,是不是特别有缘分?” 叶萋斐沉默良久,咬紧了唇,待到落日最后一点光亮落了下去,天色开始变成浓稠的深蓝,她才憋足了全身力气说道:“其实这些年,我每日都在想你是不是已经出家了,有时候会到你,想着把曲阴网扔掷下地,也许你就会来……” 她说着,脸色更红。 江渚脑中轰鸣。 “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吧,上天有所注定,必是有所赐予就有所保留,哪有什么十全十美,”她继续说着,又转头看着他的双眼,看见他眉间的朱砂印清晰可见,“能遇到你,真的,我很满足了。” 就像一刹夕阳,霞光万丈,见过欣赏过,有遗憾也罢,总归是曾凝望而倾慕其间。 “是吗?”江渚淡淡地笑了笑,望着天边夕阳落尽,天色也从深蓝缓缓转入了暗黑,已不能完全看清身边人的模样,只觉她的双眸依旧明亮如昔。 心神漾了漾,一手揽过了她的肩,抱于怀中,脑中徒留下空白。 她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心跳如激鼓。 “抱歉,就抱一会儿,”他想道歉,找不到词,“就一会儿。” 她含糊地应了声,埋头在他怀里。 他曾吻过她的脸,也曾抱过她,但这一瞬暖意的感受,就像是前世也曾有过。 她颇有些讶异,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眼前是一个持着长剑的红衣女子,站在荒土黄沙之中,身后茫茫戈壁无边无际,走石飞沙,赤地千里。 她眼眶通红,手中的剑也应声落地,随后无数人围了上来,将她困在其中。 她的头发慢慢变白,脸上光泽褪去,皱纹越来越深,直到垂垂老矣,她才支撑不住,跪坐下地。 叶萋斐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画面消失,而眼角却不住滑落了一滴泪。 江渚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他手中。 十指相扣,纠缠交葛。 “若是被你师兄看到了怎么办?”她迟疑着,但还是不愿放开手,又牢牢地握了一下。 “那我们走慢点。”他轻轻说。 “江渚,”她顿下脚步,抬头看他,“若是见到你师兄,我们就松手,从此我俩都忘记这事,好吗?” 沉默了良久。 “好。” 她眼眶微湿,才强迫自己弯了弯嘴角。 世间诸事,早是天命。 但此刻能牵住手,那也算是此生有幸。 林中有马蹄声作响,由远及近。 一匹马疯似地冲了过来,随后就见清泽正跟在它后面一阵猛追。 两人急忙松开手。 “江渚——快帮我拦住它——”清泽见了两人,急忙唤道。 江渚只得以身拦在了马匹跟前,马匹吓得扬起前蹄,他便趁机跃起,牵住了马缰,再用力勒了勒缰绳,那马才安静下来,他顺手就将绳子捆在了树干上。 清泽气喘吁吁:“可累死我了,这家伙大概是和主人走散了,闯到山洞里,我看到他背上托有干粮,本来就饿得要死……” “你偷干粮?”江渚眯了眯眼。 “还没拿呢!”清泽嚷起来,“还没拿到手,它就这一顿狂奔,可把我累得,这下子更饿了。” 马匹鼻孔喷着气,似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马在此处,主人应当也不会离得太远,”江渚道,“但不知如何能找到它的主人,物归原主呢?” 叶萋斐注意到马匹背上的包袱用料上乘,绣工精细,像是高门官宦家的物件,于是好奇地上前,打开了包袱,看到其中的确装了好些干粮,更有两本书卷,是好学之人。 翻开其中一本书,中间夹了一张纸片,飘落下地。 她捡起纸片,凝神于纸上所写,一刹间脑中懵住。 纸片上写了两个名字,一则“叶萋斐”,一则“张嘉”。 江渚夺过纸片,目光也凝住了。 “什么呀,你们俩这是什么表情?”清泽一头雾水,斜瞥了江渚手中的纸片,乐了起来,“哟,是叶姑娘认识的人吗?是你家相公还是未婚夫呀?” “都不是,”叶萋斐尴尬道,“只是认识。” “嘿嘿,可不是认识那么简单吧,”清泽更乐了,手肘捅了捅江渚,“江渚啊,等叶姑娘和这张公子成亲的时候,我们可去长安一趟,给叶姑娘庆贺庆贺,如何啊?” “有什么可庆贺的!” 江渚甩甩手便转身往山洞方向走,叶萋斐更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把扯过了清泽手中的纸片,塞入书页中,又放进包袱里,随后追了江渚而去。 清泽乐呵呵地再翻出包中干粮,靠在马匹身上:“多谢马兄啊,不仅带来好东西,更带来好消息。” 慢悠悠地将手中一个馒头啃完,心满意足地将马缰从树干上解下,只听到树林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显于眼前。 受了重伤的妖兽,似狸若猫,浑身是血。 …… “江渚你站住啊——”叶萋斐对着江渚的背影大叫道。 他这才停下的脚步。 她追了上去,绕到他跟前,才发现他原是一脸泪水。 本来是心中有怒气的,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抱歉,我和张公子真的没有什么……”她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擦了擦眼角,“并不是因为什么张公子,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今夜松开了手,恐怕就再没机会牵上。 他说着,微微俯下身,抱住了叶萋斐。 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喃喃出声:“方才师兄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嗯。” “可若是你真的与他成亲,我……”他哽咽了一下,“我不会去长安庆贺的。” 叶萋斐也不由感到口中苦涩。 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到马匹长嘶的声音从方才那地儿响起,随后便是烈火燃起,耀明了树林。 两人不明所以,顾不得别的,一道朝着火光之处冲了过去。 马从树林中窜出,险些撞到叶萋斐,江渚一把拽住她的手,朝他自己身前拉了一把。 叶萋斐一头撞在了他身前,脸上红了一瞬,但眼前之景却瞬间令她感到浑身被凝结了一般。 ——火光之中,那只似猫非猫似狸非狸的妖兽正在痛苦地趴在地上挣扎着,低声呜咽,皮肉卷起,长毛早已经被燎成了一片焦黑,奄奄一息。 清泽在旁满意地看着,拍了拍手,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江渚大笑夸耀着:“这只妖兽突然冲出来,可把我吓死了,还好它早受了重伤,我几下就……” “快救它——快救它——”叶萋斐冲上前去,对这那妖兽嚎啕大哭起来。 但烈火灼人,她无法靠近。 “江渚——快救它啊——”她对着江渚大叫。 “救它?”江渚不解,顿在原地。 “它不是什么妖兽——这是我阿姐啊——”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救它——求你快救她——” “你姐姐?”清泽也愣住了。 但他还是急忙扬起手来,一阵风过,火焰被压下。 叶萋斐哭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妖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面部,哭道:“阿姐,阿姐……你撑住啊……” 转过头看向江渚和清泽:“能不能救它,求你们救它啊——” “叶姑娘,这……”清泽面露难色。 妖兽轻轻哼了一声,闭着双眼,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抬起了前爪,搭在了她的肩上,但无力再支撑,一下子又滑落下地,随即它轻轻叹出了一口气,喉咙里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硕大的瞳孔中映出了她的面庞,又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随后妖兽浑身抽搐了一下,像是有东西从中剥离开来。 她眼前早已模糊,只看到一团漆黑的东西渐渐缩小,化作了人形,但早已经看不出叶姝林原本的模样。 已然没有了呼吸。 然后随风而化作了无影,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这是被妖兽附体了呀……”清泽合上十指,念经超度,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滑下。 “萋斐……”江渚在她身旁蹲下身,但不知该如何安慰。 清泽语无伦次:“叶……叶姑娘……我真的不知是你姐姐……我见她过来……我……” “可你杀了她!”叶萋斐咬牙,狠狠吐出几个字。 第26章 “我……叶姑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清泽慌乱地应着。 “萋斐,你起来说,”江渚也去拉她,“这……这事……这事的确怪不得师兄,他不知那是你姐姐……” 她默默地站起身来。 “萋斐……”江渚又唤了她一声,却莫名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说。 随后,头也不回地独自往树林深处走去。 江渚呆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 “喂,快去追她啊,”清泽道,“这夜半三更的,林中难免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可我……我……” “今日是我犯下大错,回寺之后,我会向主持禀明,该如何惩罚我都认。只不过现在她需要你安慰,这就算是我被抽筋剥皮,也无法化解她此时的难过,只有你……”清泽看着他,“今日权当做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好生去照顾她……” 话音未落,身边人已走远。 清泽默默叹了口气。 “我虽不知三百年前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大约你现在这样子,与那时候无异。” 又低头看着地面上被火灼烧过的一片漆黑,一时内疚自责到无以复加,一拳锤在一旁的树上,树木沙沙作响,掉下叶来。 却听到一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弟这是何苦啊,不就是杀了只妖兽吗?为苍生除害,功德可是无量。” 清渊的面孔显出,一脸冷笑。 “别叫我师弟,你早已被逐出师门了!”清泽怒瞪了他一眼。 而清渊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其实怪不得你,就算你不出手,那妖兽也活不了多久了。只不过那姑娘——哦,是叫叶萋斐吧,叶姑娘恐怕不会这样想,而你一手带大的江渚喜欢她,你猜江渚最后是会护着你,还是站在她那边?” “你……” “不如我再多告诉你一句吧,”清渊笑,“妖兽起初是在长安被清沐打伤的,后来它又不小心撞上了清漠,清漠给了它致死一招,恰好被我瞧见了。找到他俩,你就不会担心江渚左右为难,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一人做事一人担,我绝不会去怪罪别的师兄弟,江渚怎么想我我都认,但你想在我这里挑拨离间,那你就真的想错了。” 清泽转身欲走。 不想清渊又道了一句:“可若是江渚知晓他的亲生父母是被你害死的,你猜他又会怎样呢?” “你……你说什么?我何时害死过人?” “忘记了?那我提醒你一下吧,”清渊冷笑,“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中原大旱,你随主持下山之事?” 二十年前,清泽七岁,才入师门不久。 时逢中原天灾,数月不雨,饿殍遍野。 他随永化和几个师兄弟下山救济灾民,在街市上支了个摊,赠粮予村民。 也不知是谁谎报了家中人口,轮到一个中年男子时,他随手翻了翻记档,对那男子道:“你家已领过粮了,为何要多领?” 男子一脸无辜,摸了摸头:“可我方才在家照顾临产的妻子,根本就没来领过啊!可是谁冒领了?” 他又再看了看卷中记录,确认自己没有记错。 正有些为难时,只听那男子身后的村民纷纷嚷了起来:“大家都没粮食了,偏有人要多领,这简直是要害别人性命嘛,赶快走开!” 后面的人推了男子一把,男子踉跄地摔朝一边。 而他也认定了那男子不过是想多骗一些粮食罢了。 等赈济粮发放完毕,他看见那男子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他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自语道:“贪得无厌!” “小师父,有没有还剩一点点的粮,我妻子要生孩子了,没吃的,我怕她没力气……”男子怯生生地走过来,对他说道。 他心中有了一霎不忍。 正当此时,永化走了过来:“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孩童心性,他害怕永化怪罪他,抢先辩解道:“师父,这位施主已经领过粮了,可他还要!” “不是,师父,我……”男子也想要再辩解。 永化朝那男子合十指道:“这位施主,我们寺里存粮有限,实在无法多给,还请施主见谅。” 永化的话说到这份上了,男子像是全然失去了再言的能力,默默地转头离开。 想到那男子颓然离去的背影,清泽脸上不停颤抖,咬紧了牙。 “你怎就知道那是江渚的父亲?你骗我!”他大声道。 “你仔细回忆一下那记档中的名字,可是江姓?”清渊冷笑一声。 他额上冒出汗。 的确,一字一笔,再清晰不已了。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是因为后来主持觉得有所不妥,便让我随他一道带着粮食去他家,”清渊道,“而他的妻子生产时没有力气,剧痛难忍,最后大量出血而亡。孩子虽平安落地,但身子孱弱,也没有奶吃,还是我亲自下锅煮了米汤来喂他的。” 顿了顿,又说着:“他失去了妻子,生无可恋,家中更是穷困,便求主持收养那孩子,又说他并没有多领过粮食,那个记档的小师父是真的记错了。的确,他家中是连一粒米都没有了,家徒四壁,屋檐漏风,又是寒冬腊月的……” “那孩子……我……”清泽结舌,“师父答应收养那孩子吗?可孩子是我寺院外捡来的……” “其实那时候主持还没答应,可男子已经死了,是饿死的,大约也是想要陪他妻子去吧,”清渊淡淡说道,“而主持怕你太过自责,瞒了此事,并让我将孩子暂放在寺院围墙外,还写下了名字放在襁褓中,最后故意让你去捡他回来。如此,你会好好地待这孩子,算是偿还你对他一家人的罪孽和亏欠。” 清泽失了魂,无法再开口。 他自问一生潜心佛法,乐善好施,更矜贫救厄,甚至做好了为天下苍生而随时舍生取义的准备。 但他从未料到在他幼时竟然犯下过滔天之罪,因他的一时失察,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 更可况那两人是江渚的亲生父母! 那么多年来,江渚一直认为他是被父母抛弃的,每当提及此事时,总是恨恨不已。 可他若知他父母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独留他一人在世间,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会以为,这些年究竟是恨错了人,还是信任错了人? 第27章 江渚紧紧随在叶萋斐身后,看着她穿行在树林中,而她的身形越来越轻盈诡谲,似有绝顶轻功附身,不安之感慢慢萦绕上心头。 她不过是长安城内一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子,一直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哪里会突然习得这样的武功。 再见她突一闪身,整个人骤然消失。 他慌忙冲上前去,却连一点影子都没见到。 “糟糕了!人去哪里了?”江渚茫然失措地顿在原地,只听到风从树梢上呼呼吹过。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气喘吁吁地一边跑一边扶着树休息。 男子一见他,如见救星一般,忙唤道:“这位兄弟,你……你可见到一匹马在这附近吗?背上应当还托着包袱……可找了我许久……” “马?包袱?”他眉头沉了一下,“你是张嘉?” 张嘉一愣,指着自己:“你怎么知道?认识我?” “不认识。”江渚不客气地回道。 “那你怎知晓我的名字,你可是见过那马匹?”张嘉拉住他,“包袱中我留了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江渚心绪烦乱,“恐怕还有个姑娘的名字吧!” “你果然见过我的马!” “没见过。” 张嘉:“……” 正当两人相峙不下时,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了叶萋斐尖叫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火烟滚滚。 两人一道大声唤道:“萋斐!” 又对视一眼,尴尬丛生。 叶萋斐原本因叶姝林之死而悲痛欲绝,但见清泽那一番神情,明白他大约真的不是故意要害死叶姝林。 可气郁难填,悲愤不已,加之江渚还在一旁替他说话,便只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但她刚跑出去几步,脚下恍惚轻盈了起来,发现那一团白雾竟将她整个身子托起,鸟雀翅膀似扇动有声,快速地向前挪走。 还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突然一股火焰从前方袭来。 白雾消散,叶萋斐跌落下地,而那火焰却无消散之势,越燃越烈。 清漠脸上毫无表情,冷冷看着叶萋斐茫然失措的表情。 他方才打伤了妖兽,才又寻着白雾而来,只没料到白雾居然找到了叶萋斐,此前一切的揣测都隐隐有了答案。 白雾本就是那人的一魄,而它却总是出现在叶萋斐身边。 纵使她不是她,但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师兄——”江渚见清漠正杀气腾腾地走向叶萋斐,急忙大声唤住。 “啊!是那位师父……”张嘉也诧异地喃喃道。 叶萋斐虽不知江渚和张嘉怎会凑到一块儿,但眼见了这两人,心头还是多少有了些宽慰。 不想清漠一见江渚,似乎却是更为光火,别过头去,紧盯着叶萋斐,只问道:“你可曾在洛阳乡下让一个厉鬼灰飞烟灭?” 叶萋斐茫然地点点头。 “后来在洛阳城边还掐死了一个人?” “没有,”她急忙解释,“我没掐死他,我弟弟看过了,他只是晕过去而已!” 回想着那时叶轩去探那男子气息时眉心一颤的奇怪神情,她似乎忽而明白了什么,舌尖发木:“我那时……把他掐死了?” “那不关她的事!” 江渚不明白为何清漠会突然向叶萋斐提及这事,她既然不知自己的血有何功能,那掐死别人也并非她本意。 反倒是清漠此时的企图,他反而是看不懂了。 清漠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面目变得阴鸷起来:“江渚,该你管的事,你可以管,但不该你管的事,你别插手!而她,就属于那不该你管的!你最好掂量掂量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一手指着叶萋斐,怒对着江渚。 而江渚从未见过清漠会有如此怒颜。 与他相识也算是有二十年,他虽不如清泽那么平易近人一团和气,但也知晓他并非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之人。 此时清漠如此针对着叶萋斐,断断不是只因她错手杀了一人,而是指向了江渚自己。 “我……”江渚结舌。 一直在旁未开口的张嘉算是忽然明白过来眼前这混乱的情形,忙抢过话来道:“这位师父,叶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与这位公子真的毫无关系,你大可以放心!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带她带走了!两位告辞!” 说罢,还不等清漠和江渚开口,一步上前拉起叶萋斐,不由分说地便拽着她往别处走去。 江渚本是要阻拦,无奈清漠更是抢先一步拽住了他的胳膊,厉声道:“江渚,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当做耳旁风吗?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你七七四十九人的承诺!” 他再使力挣扎了一下,不想也大不过清漠的手劲,眼睁睁看着张嘉将叶萋斐带走,万般无奈和失落萦绕上来。 片刻之后,费尽全力才将清漠的手甩开,红着眼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必你来提醒我!” “不论你如何想,我也绝不会让她阻扰你修行,”清漠道,“明日你与我一道去往河西走廊一趟,我得让你好生看看三百年前那女子究竟会落得了个什么样的结果,你就会知道你若是再执迷不悟,坏了命数,叶萋斐又会怎样!” 叶萋斐一路沉默着流泪,直到行至那小路上,张嘉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苦笑一声:“难怪那么坚决地不想与我在一起呢,是因为他吧?” 她抬起头,满脸泪痕。 “他称那僧人是师兄,想来也是要出家的吧,也难怪那僧人会那么生气,”他慢慢笑着,“萋斐,不论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但你和他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本来我也与他道别过了,”她擦擦眼泪,望向了洛阳方向,“既然阿姐没了,我也没有再去千仞寺的理由,不如回长安吧,也好跟爹娘说清楚此事。” “萋斐,有一件事我不知如何跟你说……”他有些迟疑。 而她陡然紧张了起来。 听他将她走后发生的事情一一陈述了一遍后,她失神了许久,逐渐开始忿忿不已,低眉怒道:“我究竟是如何招惹了这一干人等,为何偏偏总是与我过不去!那个清沐,起初便是她伤了我阿姐,而若他敢再伤我家人一分一毫,我绝对饶不了他,就算是天涯海角前世今生,我也非要他把一切偿还!” …… 清泽抱着头,在山洞的一角蜷缩着。 清渊的话犹在耳边,令他呕心愁肠,痛不欲绝。 “如何?想清楚了吗?”清渊从旁淡淡抛来一言,“清沐受了伤,如今不是你的对手,否则他也不会留在长安。若你帮我拿到清沐那里的曲阴网,再骗出清漠手里的那个,你曾经害死江渚父母的事,我可以替你保密……” 清泽抱着头,不语一言。 “还是,你真的想要他知道吗?”清渊循循善诱,“他一直尊敬的师兄,竟然犯下过如此十恶不赦的大罪,而他敬爱的师父,居然还瞒了他这事二十余年……” “你为何非要拿到曲阴网?”清泽抬头,“为何你自己不去拿,凭什么就找上我?” 清渊不回答,笑了笑,反问道:“江渚身上有个桃符,你可见过?” 清泽点点头:“见过。” “那东西,他一出生就有了,是三百年前那人留给他的。三百年前,她本是好意,想用桃符来保护他不受一切妖魔鬼怪的侵袭。可那东西沾染多了邪气,也就变成了阴邪之物。我本想一直留着的,但那煞气我化解不了,就故意留在了叶府,被那姑娘捡了去,”清渊道,“她或许还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她姐姐会那么容易就被妖兽附身了……” “你……”清泽大骇。 想起那妖兽死时,叶萋斐撕心裂肺的哭泣,他开始有些心虚。 “是,我最开始只是想拿到曲阴网来证明自己比清沐强罢了,谁让主持一直认为清沐更胜于我,”清渊微微垂头,“可那桃符在我身上久了,什么魑魅魍魉就都缠上来了……那曲阴网乃是江渚三百年前的前世高僧所制,那高僧以为桃符仅仅可防外物,并没大的意义,需得捕获才可有机会度化,所以与桃符相反,曲阴网是正阳之物,可化这阴邪之气。” 清泽咬紧了牙,眼看着清渊慢慢敞开了衣衫,露出胸口,身上一块一块黑色的斑痕,幽幽如在冒着黑气。 苦笑一声:“我现在对清沐清漠,没有任何胜算……大家好歹师兄弟一场,师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可你害了那叶家大小姐,这是报应不爽,一命偿一命!” “哦?”清渊挑眉,“那桃符可还是在叶萋斐身上,大约她很快就会如我一般了……拿不到两枚曲阴网,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你猜猜,要她死的话,你那小师弟又会怎样,会安心皈依吗?恐怕不单是怪你害死了他的父母,还害死了这一世钟爱的女子吧?” 清泽明白清沐一向对妖魔鬼怪都是赶尽杀绝,既然他重伤了叶萋斐的姐姐,也知她的血有疑问,那便决不可能交出曲阴网。 而清漠则以护江渚修行为己任,若说是要救叶萋斐,怕也是难上加难。 但如今拿到两枚曲阴网,还能够救得她,才能换江渚宽心,恕他对江渚犯下的过错。 “好,我答应你,”清泽站起身来,“我会拿到那两枚曲阴网,但在给你之前,我会先交给叶姑娘,让她能先化去身上的煞气。” “无所谓,”清漠耸耸肩,“我还等得起。” 第28章 还不到长安,就能见到众多官兵正在沿途搜查,叶萋斐与张嘉躲在一处,定睛看到了那些人手中正拿着叶家几口的画像,看样子应当是大理寺正在盘查。 一月期限将至,张善必然焦急起来。 两人为避过官兵,只得寻了个农家,换了身衣衫,脸上抹了一把土,乔装为夫妻,推了一辆粪车,弯腰弓背地绕到关卡较少的南城明德门。 官兵见状,捂住鼻孔,不耐烦地只多看了两人两眼,就放入城内。 入城内,寻了偏僻处,才小心翼翼地向着叶府而去。 “萋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生劝我爹的,”张嘉道,“只要我爹不会被降罪,我不论如何,就算以死相逼,也会让我爹还你爹一个清白。” “我知道。”叶萋斐淡淡回答。 “喂,萋斐……”张嘉一急,拽住了她的手,“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在树林里时,我对他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没关系,反正我和他没可能。”她语气依旧平淡。 而他却觉察到了她的确是有怨气在,而且越发浓重。 就好像是,经年累世而来的怒。 但那怨气并非针对他的,而是直直地指向那几个僧人。 叶府大门紧闭,听不到清沐是否在里面。 叶萋斐爬到张嘉肩上,他用力托起她,费尽力气攀到了墙头,死命地翻身上去,再伸手往下,拉住了张嘉。 好在张嘉手脚算是灵活,很快便也爬到墙头。 那日清沐与妖兽打斗,已将整个庭院都倒腾得泥土乱飞,草木皆毁,但没想到现时望去,墙内正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一切花草都已规整,碎裂的地砖也都重新铺好,就连那些毁掉的门窗立柱也都修葺翻新。 叶萋斐心中浓重的怨气蓦然消淡了一些。 又听到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便看到清沐捧着一盆花走了出来,放在了廊道一侧。 又独自坐在廊下,闭目诵经,一手持着佛珠,缓缓掐珠滑动,另一只手却搁在了足上,正是握住了那枚青白色的曲阴网。 “两位既然来了,怎还不下来?”清沐吐出一声,但嘴唇没动,只像是从喉咙处吐出来的。 叶萋斐和张嘉相视一望,只得灰溜溜地从墙头爬了下来。 清沐轻轻抬起眼角:“叶姑娘来了?把另外那个曲阴网给小僧,小僧便放了你的家人……” 说着,抬起手,手中曲阴网色泽流动,隐约可见其中有几人。 “你……”叶萋斐伸手去夺。 而清沐已快速收回了手,笑瞥了她一眼。 “那一枚曲阴网不小心弄丢了……而我不知什么原因,我姐姐从网中出来了,但却被你的一个同门杀了,你……你可知她死得有多凄惨?” 叶萋斐越说越激动,念及那夜发生的事,眼泪止不住开始流:“你们信佛之人不应当是慈悲为怀吗?可我见你哪里有慈悲之心!你重伤了我阿姐,害我失去了一个亲人,为何还要困住我别的亲人?若我爹娘弟弟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绝饶不了你,天涯海角,前生后世,我也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萋斐,你别这样……”张嘉生怕清沐动手,忍不住拉了一下她。 叶萋斐正是火头上,将张嘉推后了一步,不管不顾地冲朝清沐,试图夺过那曲阴网。 清沐轻巧起身,如影子般地往旁侧挪走,甚至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手中仍拈着佛珠,双眸仍是低垂,根本对她不屑一顾。 “今日我就非拿到这东西不可!” 她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地追朝清沐。 清沐完全无心还手,只是脚下轻挪,避开着她的这一股子蛮力,甚至不时地在嘴角发出几分讥讽的笑。 叶萋斐脚下快不过清沐,被他耍得团团转,不一会儿就已满头大汗,心头怨念更甚,额角已暴起了青筋,眼中腥红:“臭和尚,我今日非要你把东西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清沐一刹愣住。 只见叶萋斐的身形突然变得诡谲古怪,脚下如踏上了疾风,迅捷如电掣,一手直直地朝着他手中的曲阴网抓来,他险些没能避开。 而急忙躲闪之间,身上的伤口似被扯裂,疼得不小心往一旁就踉跄一跤。 叶萋斐趁机从旁偷袭而来,一手扯住了他的袖口,他用力一拉,袖口扯断,而她却完全没有停止之意,反手又拽住了他手中的佛珠,他惊得满头是汗,忍着身上疼痛,也拼力护住了那串佛珠,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子仿佛陡然变得面目全非,厉声言道:“松手!” “把东西交出来!”她完全没有一点要松懈的打算,掐住了其中一颗佛珠。 清沐明明白白看见她指甲深深地掐了进去,佛珠裂开,她的指尖也缓缓渗透出血,血染在了佛珠之上,只听一声脆裂声音,那佛珠如天女散花般散开。 两人均是受力而往后一仰。 如此拉开了一点距离,清沐才清楚地看到她的脚下缠着一片白雾,鸟雀未显形,但明显这一怒魄的怨念已经入了她的心肝脾肺,也难怪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浑身上下只透出无休无止的怨气。 佛珠一颗颗在地上滚动着。 叶萋斐一步步地朝着清沐走过来。 清沐心头竟有些发毛。但只是这一刹,他甚至觉得似曾相识。 一念从心头闪起。 他闪身到一旁,从树上扯下一根枯枝,以枯枝为武器,先一步攻向了叶萋斐。 而叶萋斐不避不开,一手握住了那枯枝,枯枝断裂打开。 清沐则猛地一抽,将枯枝从她手中抽出。 那枯枝上细小尖锐的木屑将她的手心划破,血流下来。 叶萋斐不明清沐所为是何意,但既是怨气深重,无缘无故被伤了手心更是怒气不悦,脚下垮上一步,一手就掐住了清沐的喉咙。 巨大的力将清沐从地上托到半空,清沐的脸色已经变得乌青,喘息不过来,手脚下意识地不停挣扎。 但她却似乎完全感触不到他的痛苦,一手越来越用力,而另一手已经悄然将他手中握住的曲阴网拿了过来。 她嘴角浅浅拉下了一笑:“诵经送了那么多年,要不去西天见见佛祖吧?” “果然……你果然是……”清沐咬着牙,才从口中用力挤出几个人。 叶萋斐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张嘉已是惊慌失措地冲了上来,大叫道:“萋斐,你快放了他!你这样会把他掐死的啊!” 叶萋斐手中顿住了一下。 却正是一眨眼之间,一颗佛珠带着火光飞驰过来,一击掷到她的手背,她吃疼而一把松了手,清沐跌坐下地,护住脖子用力地不停喘气,更有些疑惑不解地盯着她。 “谁!”叶萋斐捂住手背,四下看去。 再一颗佛珠闪出,直攻向她脚下。 白雾惊飞,又消失不见。 而掷出佛珠的人才开口道:“叶姑娘,是我……” 只看到清泽有些迟疑地走了出来,双手合十道:“实在抱歉,小僧并非有意伤了姑娘,只是姑娘险些又犯下业孽,小僧不忍观瞻。” 见清沐和清泽都已在眼前,再想起叶姝林的枉死,一股悲念从心底浓烈升起,脚下软了软,险些跌下。 张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又对清泽道:“她并非想要伤那位师父,只是那师父实在是欺人太甚,他抓了叶家几口人来威胁萋斐,若非如此,萋斐怎可能会找来此处?” 清泽眼神怪异地瞥了一眼清沐,清沐微微低头,并不解释。 而叶萋斐见过清泽与江渚在一道,他的确不知那妖兽就是叶姝林,而烧死了叶姝林后,也不断地向她道歉,想来他应当与这清沐并非是一样的脾性,便忙摊开手,将曲阴置出:“师父,你告诉我怎么能将我家人放出来?” 清泽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轻声道:“掷地即可。” 叶萋斐忙找了个开阔之处,将曲阴网掷下地。 一阵青白色的烟尘飘过,叶家几人已经出现于眼前。 清泽忙上前收起那粒珠子。 叶萋斐多日不得见家中亲人,瞬时感怀交加,扑了上去,抱住家人又哭又笑,忙道诉这些日子遭遇的事情。 听闻叶姝林也逝,几人又是痛哭不已。 清泽听着几人说着叶姝林,心头翻涌,万般歉意,而清沐则在旁淡淡一句:“为区区一只妖兽而难过,师弟究竟还是心肠太软了啊!” “可她是人啊!”清沐擦擦眼角泪水。 “以血祭魂,哪里还算得上是什么人?变成妖兽,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清沐一言突提醒了清泽,他忙换住叶萋斐:“叶姑娘,你身上可是有块桃符,就是江渚给你的那一块!” 她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点头。 “那东西不能留着了,得赶快毁掉!”清沐赶忙说,“留在身上后果不堪设想,你看看你身上可有异样?” 她记得江渚曾经也告诉她,若是清渊还回桃符,也不能要了。 她背过身去,挽起了一截衣袖,只见手臂上莫名出现了一块一块黑色的斑痕,又似在冒着幽幽的黑气。 身子中,隐隐约约升起一股寒凉的气息。 清泽见她背影微微颤动,知道她已发现了问题,只言:“这桃符是江渚出生时便带有的,本是可用来保护他免除一切妖魔鬼怪侵袭的。但清渊拿去之后,让它接触了太多的阴邪之气,你再带着它,那阴邪之气只会损你性命……” 她又再看了看手臂上黑色的斑痕,似乎的确有越演越烈之势。 “我……我要怎么办?”她侧眼看了一下还在旁哭泣的叶家几人,心有不忍,“我不能死,我爹娘失去了我阿姐,若是再失去我,他们……他们可怎么办啊!” “我这里有一枚曲阴网,另外还有一枚在清漠手中,只要两枚都拿到手,就能化解这阴邪之气了,”清泽低声道,语气万般诚恳,“叶姑娘,杀你姐姐并非我所愿,我无以偿还你,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去拿到另一枚曲阴网,来帮你化解……” 叶萋斐抬起眼角,瞅了张嘉一眼,确认他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才也低声说着:“我知道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多谢了。” “至于江渚,”清泽还是急急说道,“他的命数早已注定,你与他不过是有缘无分,还请叶姑娘忘了这一段梦幻泡影,需得圆你自己注定的一切的……” “我知道。” “其实这位公子待姑娘甚好,亦是良人,”清泽斜眼看了一下张嘉,“姑娘不妨……” 话音未落,叶府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号令声,只听到一震耳欲聋的破门而入声响,一群官兵持剑冲入院内,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已将叶临扣住。 而见张善亦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瞰了张嘉一眼,笑道:“我的好儿子果然替为父拿住了朝廷要犯,立下大功,明日为父会向圣上禀明,必得好好嘉奖一番才行。” 如同一桶冰冷的水,铺天盖地地浇了她一身。 “萋斐,我……不是这样的……”张嘉急了起来,“你信我,我没有骗过你啊,我不是……” 一边又看向了张善:“爹,你怎可如此说,明明不是这样,你跟萋斐解释清楚啊!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叶萋斐木愣着。 清沐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冷冷嘲弄了一声:“起初是小僧要张公子找到叶姑娘,拿曲阴网来换她家人的,如此既然叶姑娘也见到了家人,那这朝廷之事,小僧也不便多问。” 说罢,又朝张善合指微鞠了一下,道:“小僧告辞了。” 一切都像是早已商量好的一样。 叶萋斐感到一股血冲上了头,双手紧紧捏成拳,指甲掐入掌心,掐出了血。 清泽见状,忙上前来劝解道。 张善冷笑一声,下令带叶临离开。 叶夫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叶轩忙扶住了她,又对叶萋斐哭道:“阿姐,这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你……你这个和尚,你给我站住!”叶萋斐指着清沐,想去抓他。 清沐微顿了一下脚步,轻巧一转身,袖口一甩,卷起一阵风,将叶萋斐猛地掀翻。 叶轩见叶萋斐受气,也是气急着扑朝了清沐。 清沐袖口卷起,还不待叶轩靠近,一阵风起,叶轩也仰身倒下,一头磕在了石阶上,顿时便晕了过去。 叶夫人惊而尖叫。 清沐大约没料到会摔伤叶轩,眼中迟钝了一刹。 叶萋斐哭着爬起身来,想找清沐讨个说法。 不想清泽竟出手拦住了她,劝道:“叶姑娘,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如何能冷静!”她撕心裂肺地骂道,“你再拦我,你信不信……” 说着,她再用力以指甲掐入了掌心皮肉中,一股热气从血中窜起。 “你信不信我连你也杀!”叶萋斐对清泽道。 清泽身上莫名起了一层冷汗。 张善见此状,急令手下官兵持械指向了叶萋斐。 张嘉不忍,跪到张善跟前苦苦哀求。 不想张善更是怒极,下令官兵活捉叶家几人,又让人将叶临带走。 叶夫人大声哭喊,被官兵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而叶萋斐见她母亲也已悲痛得将昏厥过去,上前抓住了一个官兵的胳膊,只轻轻一用力,胳膊已经折断。 在场众人皆惊讶。 叶萋斐脑中只剩一片混乱,又再掐住了另一个人的喉咙,指尖用力掐下。 在即将掐断的时候,清泽也已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痛心道:“叶姑娘,千万别杀人啊!此前洛阳城外那个男子是你误杀,但如今你若真的动手,那便是真的罪不可赦,造下业孽了啊!” 她迟疑着松开了手。 没想张善则趁机又再指挥人上前,叶夫人被人拖着往府外走,突然衣袖“撕拉”一声被扯开,露出了手臂,几个官兵竟也发出“啧啧”笑声,叶萋斐刚刚才稍稍平息下去的杀戮之心顿时熊熊燃起,抓住清泽的手腕,往旁一把甩开。 清泽吃力地稳住脚步。 而清沐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一旁响起:“何必劝阻她,直接动手杀了她便是。” “师兄,这如何可以?”清泽瞠目。 “你觉得她这样子……”清沐目光冷冷泄下,低声道,“还是个普通人吗?” 只见叶萋斐一手一个人地甩开撂倒,直到将叶夫人从官兵手中夺下,再是狠狠地瞪住了张善:“把我爹还给我!” 张善终于有了些动摇,脸色已经不堪。 但见他毫无放人的打算,她又已捏紧了拳头,一滴滴血从指尖缓缓地滴入地面,在石板上溅出一小淌血。 张嘉也已悲凉地望着她。 她避过张嘉的目光,抬起手,脚下忽然凝固了一团白雾,裹挟着她步若流星,一跃已将掐住张善。 没想张嘉突然站起身来,拦在了张善跟前。 她犹疑地收了一分力。 而清沐更早已出手,一掌朝着她硬生生地劈了过来。 白雾扇动羽翼,她快速地闪过了那一掌。 可那掌力道十足,竟一时未来得及收势,掌风划过叶萋斐的脸庞,直直地落到叶夫人身上。 叶夫人感到胸口如被重锤击碎,随后一股血腥上了口中,一口鲜血洒出来,洒在了叶萋斐的裙角。 叶萋斐眼睁睁地看着她缓缓仰身倒了下去,身子重重地在地面上撞出一声闷响。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令人窒息。 连喘息声都已经消失了。 才没有了姐姐,竟然如今也再没有了娘亲。 张善趁机指挥着手下,硬抓了张嘉离开。 清沐显然没料到自己竟然会错手杀了叶夫人,更是一脸震惊地呆立在了原处。 叶萋斐慢慢抬起头,眼中只留下了恨。 “叶姑娘,小僧有罪,不敢妄图躲避罪责,便任你处置吧。”清沐席地而坐,闭上双眼。 叶萋斐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冷鸷阴沉。 掌心的灼热几乎快将她整个人都融掉了,却将心头的怒火越烧越烈。 第29章 清沐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叶……叶姑娘……”清泽早已没了主意,一时不知如何办才好。 想来清沐错手杀了叶夫人即是事实,容不得狡辩,但同门之谊却让他不忍心看见清沐就这样束手就擒,死在叶萋斐手下。 况且方才清沐说了,她这样子,已经不是个普通人了…… “等等!” 清泽忽而大悟过来。 但早已来不及了。 在叶萋斐掌心往清沐头顶落下的时候,清沐手中窜起一阵火光,携着电光,往她的腹部狠狠地击出一掌。 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裂。 血肉模糊地混在一起。 “叶姑娘——”清泽大叫。 “清泽,她不是普通人,你当清楚自己的立场!”清沐大喝了一句。 叶萋斐捂住腹部,默然抬头看了清沐一眼。 她不明白自己何时就不再是普通人,要引得这个僧人狠下杀手。 清泽不理睬清沐的警告,也再顾不得男女之别僧俗之别,扶住了已是奄奄一息的叶萋斐。 叶萋斐微微声道:“多……多谢……” 清沐站起身来,怒视住清泽:“那团怒魄一直缠着她,还有她的血,早已证明了一切!若是放任她在这世间,将来只会贻害苍生,就如那三年前一样!” “可她不是那个人啊!”清泽争辩。 “就算不是,也脱不了关系,你既要护着她,那我看在同门的份上,今日不取她性命,”清沐微微垂眼,“但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若是再护她,我便也不会再心慈手软……” 又瞥过了叶夫人的尸首,双手合十超度,然后道:“我会回寺里,由主持处置。” 叶萋斐感到眉角突突地跳动,腹部排山倒海的痛楚将整个人都已淹没,无力地垂下手,半靠在清泽身上,轻言问道:“他呢?” 清泽迟疑了一瞬:“我……他去追你之后,我便没见过他了……” “嗯,”叶萋斐脑中昏沉,远远看到叶轩还躺在地上,“师父……你也救救他……” 话没说完,人已经晕厥了过去。 清泽有些尴尬地背她入了屋内,又将叶轩也救了起来。 他不通医术,只能上街去找大夫,趁大夫替两人医治时,才郑重地为叶夫人下葬于后院中。 抬眼看着叶府还算是富丽堂皇的屋宅,暗自叹了口气道:“不想已是物是人非了……” 叶姝林和叶夫人已死,叶临被大理寺带走,叶轩死生不明,叶萋斐也身受重伤。 原本是和气高门一家,如今却真是死的死,散的散,伤的伤。 也不知叶萋斐如何能熬得下来。 定神想着,暗自做了盘算,既然江渚还未正式出家,清规戒律也不必用在他身上,若是能来陪陪她,度过这一劫,大约也是功德一件吧。 正当想着,大夫从房内出来,摇摇头道:“那男孩生死不明,只能听天由命了。” “女子呢?” “醒着呢,没有什么大碍。” 清泽心头咯噔一跳:“没什么大碍?” 可方才清沐明明是用出了全力,若是普通的妖魔恐怕都灰飞烟灭了,要是普通人的话也都直接魂飞魄散了,她竟然没什么大碍? 难道当真不是普通人,那究竟是何? 鬼? 妖? 魔? …… 见叶萋斐好端端地坐在叶轩床头,清泽算是松了口气。 但她双眼通红,头发凌乱,抿紧了双唇,脸色都显得太过苍白,定是伤心过度。 他轻扣了一下门,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叶姑娘,我得走了,”他说,“你自己多保重啊。” 半晌,她才开口:“好,多谢你了。” 顿了一下,又道:“我会一直感谢你的。” 清泽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点点头退了出去。 “罢了,还是赶快找到江渚吧。”他自言一句,捏紧了手中的曲阴网,再朝着洛阳方向。 叶萋斐握着叶轩的手,感到他指头轻轻动了一下。一时有些不可思议地唤着他的名字。 还不见他醒来,又瞥见那团白雾幽幽地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叶轩床头,缓缓缩小,团成了一只鸟雀的形,抬起头看着她。 “你究竟为何总跟着我?”她忍不住开口,“你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害我?” 鸟雀歪了歪头。 “我又到底是什么?”她喃喃问道。 她早已知晓这鸟雀是“那人”的怒魄,起初它总是跟着自己,也叫嚷过“她不是她”,可究竟是没有放弃跟随,也不再说那句话,尤当她心头怨念油然之时,它便会适时出现。 更可况当它缠住她的时候,她只觉脑中一片模糊,很多事□□后能想得起来,可发生的当时却有些被牵制的身不由己之感,纵使那些事情,都是她想做的。 腹下一阵疼痛升起。 她苦笑一声。 那清沐重伤叶姝林,又错手害死了叶夫人,却丝毫没有要对她心慈手软的意思,出手如此狠毒,想来大约她是上辈子欠了他吧。 鸟雀扑闪扑闪着如烟如雾的翅膀,凝视着她的腹部。 再是破如惊魂的一声叫声,它猛一冲入了她的腹间。 叶萋斐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低头看着腹部。 像是一股暖意从丹田处升起,整个身子浸到了暖水之中,一切开始暖融非常,腹部原有一阵一阵的疼痛渐渐消失,慢慢一切都变得充盈起来,就连手上被她自己掐开的伤口都眼见到在愈合,以不再疼痛。 “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看着手心已经完好如初,身上也没有再感到疼痛,心头却没有丝毫喜悦。 如此不合常理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也难怪清沐非要逮着自己不放,说自己不是普通人,非要赶尽杀绝了…… 脑中乱成一片时,听到叶轩低低地哼了一声,随后睁开了双眼。 可他眼神却不对劲了。 没有了过去那生动灵活的光泽,沉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迟钝而无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有痴笑了好一阵子,才指着她问道:“你……你是谁呀……” “轩儿?”叶萋斐蓦然怔住。 他指着自己:“轩……轩儿?” “轩儿,你怎么了?”她急了,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阿姐啊,轩儿?轩儿?” “嘿嘿……”一滴口水沿着他嘴角掉下,痴痴呆呆地盯住她,“你是……阿姐?” 晴天霹雳般。 “轩儿,”她哭起来,“你别这样,你好好的行吗?” 叶轩抬起头,眼中一片空濛,并不识得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 …… 叶萋斐牵着叶轩在府内走了好几圈,他一脸兴致盎然,却丝毫想不起曾在这里生活了两载多时光,与他所说曾经发生过的事,也均是茫然不解的模样,时而似乎会清醒平静一些,但大多数时候,却会总是痴傻迷糊。 只不过是不足两月的时光,一切都倾塌了。 叶轩坐在叶母坟前,一个人喃喃地说着些胡话。 只是突然听到空中雷声大作,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里里外外将他淋了个透。 但他也不避不闪,似乎像感觉不到那冰凉的雨水一般,还是继续对着那坟头说着话。 叶萋斐撑伞去拉他,他充耳不闻。 闪电劈开乌云,他抬起头,对着那府门之处挥了挥手,像是在与人做道别。 等他满脸微笑地再走回廊道下时,叶萋斐才又急忙替他擦拭着头上的雨水。 他乖巧地一直低着头,任她擦拭。 最后才又抬起头,看着她,结结巴巴却又认真地说道:“阿姐……娘……娘她走了……” “走了?” “嗯……她说……要……要去……下轮回……轮回井……” 说完,又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方才脸上一刹的慎重认真,再痴痴傻傻地往屋内跑去。 却忘记了抬脚跨门槛,一个踉跄地直直扑在地上,撞出一声巨响,然后嗷嗷地哭了起来。 叶萋斐慌张着去扶她,哄了好一大会儿,他才止住了哭泣。 大约也不再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反而是回到三四岁了。 她将他牢牢搂在怀里,听他不时发出一声哽咽,再左右看着这叶府之中慢慢显出衰败的一切,只得一边自我宽慰一边对他说着:“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爹一定能洗脱罪名,皇上一定不会诬陷好人,一定……”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似乎也是拨云见日。 叶轩从她怀里悄悄地抬起头,脸上绽出无忧无虑的一点笑意。 她心里也终于有些欢喜。 但只听“嘭”一声,像是有东西砸到了门上。 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到乒乒乓乓地声音继续响起,继而有人开始叫嚷着推着叶府大门,木门咯吱咯吱地剧烈晃动响起。 叶轩本是平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恐惧慌乱。 叶萋斐安慰了一下他,跑出房间,看见各种脏污秽物不断地被人扔进墙内,伴着墙外有人大声骂道:“就是这家了!勾结叛军的那个狗官就住在这里!” “大家赶快砸啊!” “对,千万别给这种狗官留面子,他害我们家破人亡,我也要让他家人痛不欲生!” “快去!把门给砸烂掉!” “这种狗官家中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大家快砸门!” 叶轩猝不及防地开始大哭。 而那府门也一瞬间被人撞开,随即人群鱼贯而入,冲入客堂,见到叶萋斐和叶轩也毫不在意,见了东西就开始砸,还一边伴着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叶萋斐甚至不知道是谁趁机一脚踹在她的背上。 满地狼藉,只听得到稀里哗啦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道了句:“这东西值钱啊!” 所有人就疯一般地开始哄抢那些没有砸掉的东西,字画,瓷器,甚至为了一些锅瓢碗盏都大打出手。 第30章 而她只能抱住叶轩,保护他不被人故意踹一脚打一拳。 只是人们的兴趣更在于那些他们以为能换银子的东西,来来回回,挤挤攘攘,好些人相互辱骂着,在她的耳边不停扰动。 她闭上双眼,不明白这些过去恭恭敬敬和平相处的邻里为何突然就变了一番模样。 落井下石可谓是一把好手。 而贪欲之念更是个中翘楚。 一个男子夺过一个花瓶,兴高采烈地从叶萋斐身边跑过,却不小心绊到了她的衣裙,险些跌倒,勃然大怒,骂了起来:“混账,见大爷过还不给大爷让路,小心大爷我送你归西!” 叶萋斐狠狠瞪着他。 而他却突然失笑起来:“嘿,还以为自己还是叶家小姐啊,你那狗官爹都快死了,你咋还不给他哭丧去啊!” “你再胡言乱语,我……” “你?你怎么你啊?”男子大笑,“你爹现在正在菜市口行刑呢,怎不去看一眼啊!” 顿时,浑身的血都像凝固了起来。 “果然是狗官的女儿,连自己爹快死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男子说完,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些人还在屋内挑挑拣拣,一面辱骂着叶临,一面又对叶府的东西趋势若骛,你争我夺,欢喜不已。 叶萋斐默默站起身来,看着那几个还在房内挑选说笑的人。 “你们……给我滚出去!” 冰冷的话语从喉咙发出,连她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那几人明显怔了一下,但随即又开始大笑起来。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指着叶萋斐道:“一个狗官的女儿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呢,我告诉你吧,今后我还就住在这里了……对对对,今后叶府就改名为我蔡府,我就是……” 话还没说话,叶萋斐已掐住了这人的喉咙。 “你再说一遍?”她眼中全是血红。 “我……啊啊……啊……”这人已经发不出声音,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她,“啊……我……不……” 房内另外几人尖叫起来,指着她大骂。 叶萋斐转头怒视,那几人吓得闭上了嘴。 而被她掐住的那人开始手脚乱蹬,眼球凸出,脸上浮出了青白。 “啊——” 终于,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沉默,叶萋斐蹙然一松手,那人软瘫瘫地倒在了地上,早已是没有了气息。 方才还在骂骂咧咧的几人顿时没有了声音,脸上只剩下了恐惧害怕。 “刚才是谁在骂我爹?”她咬着牙,狠狠吐字。 几人完全不敢吱声,瞥了脚下的那具尸首,更是惊吓而冷汗长淌。 “都不说话,那就一个个来吧……”叶萋斐冷冷出声,盯住了其中一个还抱着两卷字画的妇人。 冰冷的声音让妇人浑身都不停颤抖,手中字画一甩,一下子扑在了叶萋斐跟前:“饶命啊饶命啊叶小姐,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 叶萋斐蹲下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叶府都被你们砸成这样了,再也不敢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若我不好好教训一下你们,你们还要隔三差五地来找点乐子?” 说着话,手已经掐上了妇人的脖子。 手上才微微用力,那妇人已经面无血色。 “萋斐,不要啊——” 猝然间,一个身影闯入房内,一闪身便抓住了她的手。 诧异间,她被这人搂住,翻身在地上了一圈,才看清来人的脸。 屋内几人急忙扔下东西就逃跑。 如有一大股怨气从身体中抽离,她眼中忽然澄清了一些。 但听见声响,转头看见那几人惊吓到匆匆离开的背影,又已忍不住咬牙切齿,眼中露出滚滚杀气。 “萋斐,别看了……”江渚抱住她,用力地收拢手臂,“我来陪你,我来了……” 眼眸闪烁。 一旁的叶轩咬着指头,一脸无所谓的憨笑,口中喃喃念着:“爹……爹爹……” 叶萋斐脑中轰鸣了一声,推开江渚:“我要去见我爹,我要去见他!” “好,我陪你去。” “不,你在这里照顾轩儿,我自己去。” 她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间,冲向那行刑的菜市口。 本是衰败而显得人少的长安,菜市口却永远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当当朝的一名三品高官即将绞刑的时候,围观的更是群情激愤,朝着叶临扔着烂果皮蔬菜,又一声一声浪潮似地大骂着狗官。 叶临只得紧闭上双眼,抿紧了唇,任由人们唾弃咒骂。 当叶萋斐赶到的时候,绳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抬头望去,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但人群拥挤,她费尽了力气都无法挤到前面去。 眼见着即将行刑,她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落下,但还是被义愤填膺的人群不停地左右推攘。 她口中一边小声地唤着“爹”,一边仍试图往前挤,但声音立马被旁人的喧嚣掩盖过去。 又再听见人们大叫着“杀了狗官”,她终于忍不住含泪大喊:“爹——爹——” 行刑的刽子手顿了一手,周围的人群陡然安静,纷纷盯住她。 她无视投射过来的鄙夷目光,一点点地扒开人群,朝向叶临走去。 但还未到跟前,只听到一声威利的男声从旁传来:“把这个犯人家眷拿下!” 她闻声望去,看到了张善。 而周围已围上来了一群官兵,利器相指,把她围在其中,根本无法逃脱。 张善眼中露笑,朝那刽子手点了点头。 伴着叶萋斐凄烈的大哭声,叶临的头也重重垂下。 一阵怒火从胸口喷涌而出,灼热烈焰般将周围官兵全部掀翻在地。 张善惊惶,赶忙下令让人擒住她。 而叶萋斐眼中只剩下了怒火,死死地盯住他。 周围人群一阵唏嘘,更是不嫌事儿大地指指点点。 再有官兵圈住了她,她视若不见,还是步步向前,那些官兵只得一点点地随着她的脚步挪动。 直到距离张善不足三丈,她才停下脚步,眼圈通红:“今日我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 说完这话,似乎听到鸟雀声响起。 头顶投下了一块阴霾。 人们纷纷仰头望去,漫天漫地黑漆漆的麻雀犹像是一整块乌云,绕圈飞动,扇着翅膀,停在空中,啧啧作响。 …… 长安城内从未出现过此等奇观,就连张善也一时忍不住微微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乌泱泱一片的雀儿。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句:“难不成这叶大人真是被诬陷的,连上天都来为他鸣不平了?” 一语即出,更引得议论纷纷。 “是啊,皇上登基以来,一直信任他,大小诸事都会询问他的意见,是社稷之臣,想来怎么会做出勾结叛军之事啊……” “就是就是,我家洛阳的亲戚也说,叶大人那时候被困在洛阳的老宅中,根本连宅子都没出,怎可能有机会勾结叛军呢!” “肯定是被人陷害的!” 张善耳听着人们的争论,眼角突突突地跳动,脸色已是十分难堪。 却听到一声惊破天际的弓箭声,直射向了空中鸟群,那鸟群惊得四下飞散,又极快地聚拢在了一处。 但随后而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弓箭直插天际,开始不停有麻雀中箭掉下地,像是下了一场雨。 人们开始去哄抢那些麻雀的尸体。 张善得知救兵前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叶萋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从皇城方向浩浩荡荡地来了一整支军,将整个菜市口立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队伍末端,明黄色的轿辇尤其显眼。 待无关的百姓都被清出了圈内,皇帝从轿辇上缓缓走了下来。 叶萋斐过去常入皇宫陪姨娘刘太妃,也曾多次见过这个皇帝。但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根本不会引人过多瞩目的中年男子,远远不如刘太妃膝下另外几个皇子那般受先帝喜爱,也断然没有此时这般天子气度和眉眼中杀伐决断的威严。 她嘴角扯了扯,不知这个皇帝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论这辈分,朕当称你一声妹妹,”皇帝先开口了,“但既然是你爹是这天下的叛徒,那这声妹妹,朕自然是叫不了口的。” 一言既出,早已表明了立场。 张善如此胆大妄为地杀叶临,定是这背后有皇帝撑腰。 她眉角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知道皇帝和张父早是沆瀣一气,不可能会为叶临洗冤,甚至还会…… 果不其然,皇帝朝着身旁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诚惶诚恐地捧出圣旨,郎朗读了起来。 字字入耳,心死如灰。 末了,那太监甚至还抬起眉角冷冷瞥了她一眼,继续念着:“……逐其二女叶萋斐,养子叶轩出中原,永世不可回……” 叶萋斐笑了起来,冰凉透骨。 皇帝被她盯得浑身直发毛,慌忙招手道:“来人,把她立马赶出长安,沿途让人盯着,若是敢再踏入中原一步,格杀勿论!” 官兵再围住了她。 人多势众,以一敌百,她没有胜算,无法动手。 若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可以不害怕,就如此随叶临而去,也去忘川下找母亲和姐姐。 但她还有叶轩,叶轩如今这模样,不能没有人照顾。 还有江渚,她不想再也见不到他。 剩下的麻雀依旧在空中盘旋而飞,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再无奈地垂下头。 今日血债,若有活着的一日,一定要让人偿还。 第31章 江渚守在叶府中,收拾了被叶萋斐掐死的那人的尸首。 默默看着那人脖子上的指印,他还是愣神了一瞬,思绪良久。 叶轩在旁又蹦又跳,突然扑到了他的背上,嘿嘿大笑起来。 他吃力地背着叶轩站起身来,叶轩欢喜,死死地扣住他的脖子,扯着嗓子叫着。 “快下来了轩儿!”他有些喘不上气来,说着。 叶轩搂得更紧。 他只能任由他在背上手舞足蹈地乱叫。 但听到叶轩突然说道:“白……白鸟……呼呼呼……阿姐肚肚……” “什么白鸟阿姐肚肚啊?”他没好气地应了声。 而叶轩努着嘴,没好气地从他背上跳下来,学着鸟的模样,两只手像翅膀一样上下挥舞扇动着,一凝神,弓起背,直直地朝着江渚的腹部撞了上来,然后大笑道:“不见了!” “什么?”江渚大骇。 正此时,清漠走进了屋内,也不知他在屋外待了多久了。 清泽也嘿嘿笑着,摸着头入了屋。 前些日子清泽找到了江渚和清漠,趁清漠睡着之时,将叶萋斐的事告诉了江渚。 于是江渚连夜离开,赶到了长安。 不想清漠那么快便带着清泽追了上来。 清漠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江渚,又连带着瞪了一下清泽,只道:“这孩子虽痴傻了,但所言可是再清晰不过。那白雾入了叶萋斐的身体,本是一魄,那如今叶萋斐身体中便是三魂八魄,两道怒魄,正是凶煞不已,你还要与她在这一道,免不得什么时候那鸟雀便借她来杀了你!” “不会的,她怎会杀我?” 清漠未回答,又言:“既然你都见过她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那你也没什么遗憾了,还不随我走?” “我……她……她还没回来,她拜托照顾她弟弟的,”江渚辩解,“若她弟弟出了什么事,我如何跟她交代?况且受人之托,必得有始有终才行,否则便是误了佛家之道。” 一阵狡辩,令清漠早已失去了耐心。 一狠手抓住,拎住了他的领口。 “此去河西走廊千佛山,路途遥远,你要是想知道你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就赶快跟我一道上路!”清漠厉声,“三百年惩罚期限将至,那洞口即将打开,要是没来得及赶上,要那人出洞,再像三百年前那般杀戮天下,你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江渚神情严肃了一点:“那……那我等她回来,与她道别一声?” “用不着,她马上回来了!” 说话之间,听到有人推动了那破破烂烂的府门。 江渚脸上将露出微笑,但被清漠一拽着大步上了屋檐。 低头看见叶萋斐走进了院内,但他来不及唤她,就被清漠拖得老远,连叶府也在目光所及处逐渐变小。 “师兄——”江渚叫起来。 清漠面不改色,继续拖着他往西。 “那白雾能入她的身,”他咬紧了唇,说出了自己期待而又不愿意承认的揣测,“那她到底和那人有何关系?难道那人十多年前已逝,转世为她?” 若叶萋斐真是那人,则与他有宿命牵连。 他希望如此。 可她真是那人,不论是清泽清漠清沐还是主持永化,大约都绝不会放过她,更不会允许他与她在一起吧。 “不会,”清漠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人三魂七魄不全,而且还有罪孽要赎,是不可能投胎转世的。” 江渚心头有一丁点儿失望。 不想清漠冷冷笑了起来,看了他一眼:“但若她真是她的话……江渚,你该知道你应当做什么,有些事不该胡思乱想,不该乱动俗念,就该克制住。” 江渚不语。 清漠停下脚步,才松开他的领口。 又听到清泽气喘吁吁的声音,好不容易才追了上来,一开口便嚷道:“师兄啊,怎么走那么快,简直……简直要我的命啊……” 清漠白了他一眼。 已出了长安城,周围慢慢开始变得人烟稀少。 火红的落日就悬在前头,晃着双眼,将身影拉得老长。 江渚回望向长安城头,见高耸的城墙上有人影绰绰,也不知她回到家中,不见了他,心头是否也再起了怨气。 不断地怒气滋养着那怒魄,越以强大,也不知她最后能否控制住。 也果不其然,她胸口感到了一阵烦闷。 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纸条解释,他离开了。 虽然叶府中的尸首被他清理了,庭院也稍加打扫过了,但这偌大的宅院中没了三人,傻了一人,人气稀少,惨淡凄零,本以为他在的话,会稍显出一点暖意,可如今,却更加寒意深重。 物是人非事事休。 未语泪先流。 有官兵在外面催促着:“赶快收拾东西,马上就上路了!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耽误了大爷的功夫,小心皇上治罪下来,直接要了你和你弟弟的小命!” 她苦笑着看着趴在地上流着口水逗着蚂蚁的叶轩,看着被砸抢光了的叶府,完全不知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带走。 只从破破烂烂的一堆物件中捡出了稍微能穿的两件衣衫,随意打了个包袱,便牵着叶轩,随那官兵出了门。 官兵在叶府门外贴了封签,立马就有人围上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叶夫人的坟还府内,今后恐怕没人再来祭拜。 但也好过叶临的尸首被朝廷收走,而叶姝林更是在这世间没有了任何痕迹。 两个官兵负责押送叶萋斐。 “我们要去何处?”她忍不住问道。 不一会儿便出了城西延平门。 “去西域吗?”她又问。 其中一个官兵终于开口回答:“去河西走廊古凉州。” 河西走廊干旱少雨,丰大沙多,曾是朝廷控制西域的利剑,也是通往西域诸国的咽喉。 但前些年叛军动乱后,此处不再受朝廷安排,也多有游牧民族在此地活动,听闻此处还有大批的汉人甚至沦为了奴隶。 看样子,皇帝虽面上不杀她,是想让她自生自灭啊。 “玩儿……玩儿……”叶轩一脸天真无邪地笑着跳着,根本不知此行会有多危险。 也许便是终途。 但既然如此在长安也不安全了,远远离开,也许来日方长,将来会得机会再向那些人报仇雪恨。 张善自然是首当其冲,然后是杀了叶母、重伤叶姝林的清沐。 若有机会,也要让那皇帝付出点代价,洗清叶临的罪名。 第32章 长安至河西走廊有千里之遥,路途遥远,加之干涸缺水,更是令人早已是虚脱不已。 叶轩趴在叶萋斐的背上,重重地不停喘气,但气息却越来越微弱,喃喃出了声:“水……好渴……” “轩儿,你再忍一下,我们到了下一个城镇就能有水喝了……”叶萋斐沉沉地说着。 而她口中亦是干渴难耐。 负责盯梢他俩的官兵手中挑提着灌满的水囊,不时啄上一口,却也丝毫不打算给叶轩喝上哪怕一点。 叶轩低声嘟囔着,更是昏沉了下来,双手垂下。 “轩儿,轩儿!”叶萋斐着急了起来,不停唤着,但背上那人却毫无动静。 其中一个官兵有些看不下去,轻声对另一人道:“要不?给他一点水喝?” 另一个磨蹭了半天,才不情愿地对她道:“伸出手来,倒一点给你。” 又叽叽歪歪地抱怨:“真是的,我在长安城好端端地看我的门,要不是你们这些犯事的人惹怒了皇上,我又何必受罪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叶萋斐将叶轩放在地上,摊出双手。 那人便小心翼翼地拧开水囊,倒了些水在她手心。 她连忙道歉,将那水喂到叶轩口中。 叶轩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终于有些湿润,嘴角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她也终于落下了心头的巨石,随着他一道笑了笑,却湿润了眼角。 再往前行,已到了一座小城驿。 还是如一路而来一样,官兵找了个小客栈住下,只让叶萋斐和叶轩睡在柴房。 叶轩虽已无大碍,在这一路折腾,食不果腹,加之此前磕伤了脑袋本就没有身子痊愈,还是昏昏沉沉的样子。 叶萋斐心急,只能趁夜偷偷溜进客栈小厨房内,从锅里翻出了两片烤干的面糊,又四下看看了,才见到一个水缸。 掀开水缸木盖,月下盈盈显出水波的纹。 她探头去看那水,却倒影出了自己的模样。 脸上黑黢黢的,一脸尘土色,似乎只有眼睛有一点点光,却也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发丝也被这一路的尘埃染得有些发黄干裂,乱糟糟地盘在脑后。 身上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 任旁人看来,都只是一个灰头土脸丑陋不已的女子,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番模样,却是曾经长安城内三品高官家的女儿,是先帝妃子的侄女,是曾经也有人踏着门槛来提亲的高门之后呢? 可如今,再没有什么三品高官,也没有先帝妃子,更不会有人对如此一般尊容的女子有所上心。 多思不宜。 她拿出一个破碗,鞠了水,小心地端着。 才出厨房的门,却听到客栈小二开门迎客的声音。 她忙朝着门后躲去,透过门缝,却是大惊,险些洒落了碗中的水。 江渚随着清漠清泽入了客栈。 清泽乐呵呵地合十双手,问店小二要了房间,便接过了江渚手上的包袱,又拖又拽地扯着他上了二楼。 叶萋斐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慢吞吞地上了楼。 早已知与他之间没有可能,但此刻她却还是感到了揪心般的疼。 然后便是落荒而逃。 …… 天还没亮,两个官兵就已踹开了柴房的门。 叶萋斐睡得迷迷糊糊的,叶轩则吓得一下子跳起来,紧紧抱住她,惊恐地瞪着这两人。 “哟,这小傻子又忘记我俩了?”昨日倒水的那人笑道。 而另一人态度温和一些:“算了,别耽搁了,今日再走一程就到敦煌了。” 叶萋斐扶着叶轩起身,又问道:“我们是要到敦煌吗?” 官兵点点头。 她见这两人也是一脸风餐露宿的模样,倒是极为诚恳地提议道:“两位若是放心我的话,我便与我弟弟一道前去罢,两位便可在此处多休息一日。” 两人面面相觑,颇为有些心动。 叶萋斐又道:“皇上只说发配我到河西走廊来,既已到了古凉州,两位的任务早已是完成了。” 于是其中一人拱手道:“那便是好,一日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姑娘既然如此说了,我们也不是信不过姑娘,姑娘就自便吧。” 说罢,也好心地拿出一只水囊,交到她手中:“怎么说也是一道行路了两个月,今后再也不见,姑娘保重吧。” 叶萋斐心中高兴,收下了水囊,再点头告别,就匆匆离开了客栈,继续往西而去。 两个官兵懒得清闲一日,勾肩搭背地准备再回房间睡一觉,刚一上楼,却撞见了几人下楼来。 两个官兵装束,两个僧人装束,还有一个中原普通男子的装束,在这莽荒戈壁黄沙遍野之地,倒是突然显得亲切起来,忍不住便客套寒暄了几句。 “也不知两位施主千里迢迢来此处是何为?如今河西走廊一带战乱频发,朝廷早已管不了这里了?”清泽客气问道。 “唉,我们也不愿来啊,”一个官兵道,“一路躲躲闪闪的,就担心会遇到那些乱事,还好,明日便可折回长安,再也不必在吃沙吞土了!” “长安?”江渚嘟囔了一句,脑中飞快地想着一些事。 清漠一见不妙,伸手将他挡去身后,对两人道:“两位施主,我等还有事要去往敦煌,事不宜迟,便不与两位再絮叨了,告辞。” “去敦煌呀?”一人笑起来,“若是早知道几位是去敦煌的就好了,其实与我们随行的还有一个姑娘和她弟弟,朝廷罪人的家眷,被发配到河西走廊来了……” 江渚怔住。 那人继续道:“方才她说她与她弟弟自行前往,我们也懒得送了。” “她……叫什么?”江渚感到声音颤抖。 清泽拉了他袖口一下,他一用力甩了回去。 “叫……什么?哦,姓叶,就是那个从三品御史大夫叶临的二女儿,还有一个痴傻掉的弟弟……” 话音未落,江渚已经飞一般地冲出了客栈。 清漠起身就去追。 而清泽一般忙不迭地告辞,又匆匆忙忙去结算银两,才跨着大步跟了上去。 两个官兵一脸不解,互道一句:“他们认识?” 江渚冲出客栈门,满眼黄沙,天边湛蓝,天地交接的地方是不可名状的灰黄色。 …… 江渚不断地向西狂奔,一面心绪烦乱。 她怎么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 以常人行路的速度,她离开长安的日子应当与他差不多,想来大约他前脚才出长安,她后脚就已踏出了叶府的大门。 他和清泽清漠两人虽然脚力好,但他一路上撒泼打滚,硬生生耽搁了不少时间,才会晚了些日子。 若是早知晓她也西行,能一路照顾她,大约能让她少吃些苦吧? 仔细回想着相识以来,她却是吃过太多苦头了。 他蓦然有些迟钝地沉了沉脚步:“莫非是因为我,她才会遭遇这些不幸?我的出现,对她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更觉一阵悲凉从心底升起。 关于三百年前的事,他只片片断断地从清漠或别人那里听来,知道那人最后被破了三魂七魄,又被罚在千佛洞中凿佛像那么多年,也是因他而起。 百年孤寂,她究竟是满腹的相思还是怨恨? 而那人的一魄最终入了叶萋斐体内,她究竟是机缘巧合来了此处,还是冥冥中注定一定会来到这个地方? 可世间何来什么机缘巧合,一切早都已阴阳册上写下了必然。 正当他停下脚步时,清漠已将手搭在了他肩上。 他回头,忍不住红了眼眶,问道:“师兄,她到底是不是她?” 清泽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大口喘气道:“正好去千佛洞中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清漠冷淡说道。 “我只想知道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看着清漠,“而我也想知道,你心中一定对萋斐身份有所怀疑,依你所见,她与那个人,究竟有何关系?” 清漠眼眸中闪着一点点光亮,正欲开口,却听到一阵狂风大作。 抬眼望去,不远之处一阵飞沙卷起,沙尘铺天盖地般地从那小城驿的方向席卷而来。 三人均知是大事不好,而江渚更担心叶萋斐独自带着叶轩要如何躲避过这场风暴,也不顾着自己去躲,反而是脚下加快了步子,朝着西边狂奔上去。 清漠和清泽两人见状,也不得不再追着他而去。 一路狂风似乎快要将人掀起,而黄沙蔽日,大白青天的突然变得暗黑起来。 叶萋斐背着叶轩,一步一步在慢慢堆起的黄沙中挪动,步履艰难,每一步都显得万般困苦。 眼看那卷起的沙尘越来越近,她更慌张了,左右看了看,见到不远处一座低矮山丘上有一小小的山洞,大约能容纳五六人的样子。 如同奔命般硬扛着叶轩跑了过去。 沙尘越来越近,不停有黄沙落到头发上,又落到肩上,感觉身子都沉重了不少。 刮起的沙尘像刀子一样,将露在外面的皮肉都割得生生作疼。 脸上有似水一样的东西流动,她以为脸上都被划出血来了。 但这一切都顾不上,为今唯有躲到那山洞中逃出此沙尘一劫才为上。 才用力将叶轩推进了那洞中,铺天盖地的黄沙已经盖了下来。 她来不及入洞,又怕黄沙吹入洞内,只能面对着叶轩,以身子来死死挡住洞口。 黄沙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她瘦弱的背脊上,堆得像一座小山。 第33章 而她忍不住轻轻擦了一下脸,才发现脸上并非出血,而只是一些晶莹的水迹。 低头看着睡着她眼前的叶轩,也才发现他眼角挂着泪水。 她心中柔软了起来。 纵使此前也出现过误会,纵使如此他已经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是谁,但这个几年前被她捡回来的弟弟,始终是将她放在了心里的。 洞外仍旧是黄沙遮天蔽日,不时有些黄沙还是飘洒了进来,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孤零零地站直了身子,护着这一小小的洞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紧闭着双眼,感觉身子都已经僵硬。 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上的黄沙扑簌簌地往下掉。 但外面的风暴好似已经停了下来。 她忍着麻木的疼痛转过头去,适应了外面的光亮,才看了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广阔无垠的夜空之中。 月明星稀,只有点点碎星在天际闪烁。 而大漠荒凉戈壁孤寂,夜幕之下没有长安的灯火通明华灯初上,只有漫天无涯的一片虚空,凝聚在皑皑落辉的一座座低矮山石上。 安静得,如遁世隔绝。 她借着月光俯身去叫叶轩:“轩儿,醒醒了……我们……” 话音未落,心已重重跌下。 她指尖触碰到了叶轩的脸,冰凉的。急忙又放到鼻下,却是没有气息的。她再去推他的身子,身子迟钝得毫无回应。 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她以为,叶姝林没了,父母也死了,叶轩虽痴傻,但好歹在这世间留给了自己一点寄托。 可有谁知道,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寄托,只在一场风暴之间,就已被剥夺而逝去,甚至没能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留给她的,只有最后一滴眼泪。 一路从长安来到河西走廊,她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得脆弱,就算是她自己身子都已觉孱弱不堪,她也要硬撑着,也好让那两个官兵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惹的。 但终于,强撑了那么久,她还是被击溃了,绝望像是漫天飞沙走石,一层一层将她深深埋葬。 她找来许多石块,将那洞口封了起来,把叶轩留在了其中。 至少在这个洞里,再遇到那沙尘大作落土飞岩,他还能安然无恙。 在洞外静坐着,与叶轩说着话,聊起了这些年年岁岁的时光,她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吞没在了无垠的地方。 至月已偏西,她才站起身来,举目眺望,茫茫黑暗与空无,连要走都不知道该往何处。 直到一点火光似乎在遥远的幽暗昏黑中轻轻闪烁了一下,她才心中有了个方向。 拍去身上的落尘,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黄土中,艰难行走。 而一路往那方向走,穿行在只有月色倾洒的苍茫大地中,就好似穿透过了无尽的日子。 她开始想念江渚,无边的思念像潮水般蔓延,吞没得她无法喘息,好几次停下脚步,深深地埋下头,阻止那些侵袭而来的一切。 要是在那小城驿的客栈中叫住了他? 要是在长安时没有独留他在府内? 要是在树林中没有生气跑开? 再回到更久以前,要是没有离开洛阳? 那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可是,一切不是早都注定了没有结果的吗? …… 她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在一座陡峭的石山下停住了脚步。 石山甚大,延绵不绝。 借着月光,看见石山的山崖中有一处洞穴,洞穴内闪烁着幽幽的光。 此处一定有人! 她卷了卷袖口,一脚踏在了突屼奇形的岩石上,双手随之攀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着身子,逐渐感到手心也被尖锐的石块割破,流了些血,在掌心中粘稠。 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洞口处,她长喘了气,却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灼热。 她小心地探头望入内,只见洞内盏了如豆火烛,不甚明亮,只堪堪一影晃动,葳蕤婆娑。 “抱歉……”她站在洞外,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影子顿了一下。 “抱歉,我能进来吗?”她有些怯怯。 影子抬起头,竟是一老妪。 发已白透,凌乱盘了个髻,脸上深深的皱纹都已刻入魂魄,早分不清年岁几何。 她又低下了头,继续以锥凿着岩壁,石屑乱飞,她也毫不避闪。 她有些尴尬,不知这老妪是何意,但既然不回答,那便是不可擅自入内,便只能呆呆地站在洞外。 虽然心中思绪万千,更有悲痛惆怅,但洞内的光亮却令她倍感温暖。 “进来吧。”洞内终于有了回应。 她急忙往内走,一边走一边道:“谢谢阿婆。” 老妪淡淡笑了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凿子:“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倒是与二十年前一个小鬼头说得一模一样啊……呵,想来也是,居然过了那么久了,若他投胎转世,也是到弱冠年了……” 话说起来,她居然有些悲伤。 但叶萋斐趁她说话的空档,抬头打量起这偌大的洞穴。 目光所及之处,是无数计的佛像,百般姿态,千层重叠,泱泱浩荡,蔚为壮观。 她不禁诧异地长大的嘴。 而一个念想猝不及防地冲入了她头中。 一个老妪独自在此雕凿佛像,莫非…… 她想问,但却不敢,只能慢慢将目光落在了老妪的脸上,看着她脸上沟沟壑壑深深浅浅的皱纹,但眼神却不浑浊,依旧是澄清透亮的样子。甚至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貌美的女子。 难道眼前这个老妪便是他们一直都在说的“那人”? 老妪似读出了她的心思,抚过她的手,用袖口擦去了她手中的血迹,说道:“吃了那么多苦,都是怨我。若不是留下了那么多数世仇恨在,你也当是一世欢愉,一家幸福的。” “我……我与您……”叶萋斐浑身颤抖。 “你本就我,我也便是你,否则你也不会来此处……都有牵引,都是宿命。” 老妪站起身来,抬眼看着那些雕琢精美的佛像,神情犹如历经了万世风霜。 “三百年了,这惩罚终于该结束了,”老妪凄凄笑了起来,“我一个被毁了三魂七魄的人,不得入轮回,可他们那些老秃驴可知他们身上犯下的错?将一个女子困在这里那么多年,本是婉风流转,终于蹉跎成了垂垂老人,可爱不可得,不爱却是洒脱……” 老妪缓缓转过头来,盯着叶萋斐:“你既是我,我断不能再让你再受此般苦楚了,可我能如何……又能如何呢?” 叶萋斐听不懂老妪所言,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老妪弓着腰,像在以一种可见的速度将魂魄剥离出那具苍老枯竭的身体,几团白雾光斑在她身上若隐若现,起起伏伏。 而叶萋斐感到她的腹部也开始隐隐震动,像在呼应着那几团白雾。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我是您,您是我?可你我就在此处相对,分明就是两个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老妪回头,对她浅笑一下:“你会明白的,我留书给你,你看过之后便会明白。” “什么书?” “后世之书。” “后世……”她默然,“难道说,您的后世……便是我吗?” 可明明人死之后都要渡忘川,赴黄泉,见孟婆,饮茶汤,下轮回,才可得见来世的啊! 若是她是老妪的后世,但明明老妪正在眼前,又如何是下一世呢? 老妪没有回答,身子有些颤巍巍的不稳,如同所有年迈的人一般,更可况她已经三百余岁。 只见她深喘了几口气,扶住一侧的石壁,再度抬头望向了那漫天漫地雕琢的佛像,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弯起眼角,如同月牙般闪亮:“终于到了,罪孽赎完,可得重生……” 话没说完,人歪了歪,靠在石壁上,然后滑坐下地,双目垂下,缓缓闭上。 叶萋斐见状,想去扶她,但恍然觉得身子像被东西牵制住,一丁点儿都动弹不得。 随后,就看到那几团白雾扬起,彻底脱离了老妪的身体,像几只展翅的鸟雀,缓缓盘旋了好一阵子,接着突然便如同几道白光,直直地窜入了她的腹中。 叶萋斐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充盈了起来。 每一块血肉有了力气,掌心的伤口已经不见,唇上脸上的干裂也已变得润泽。 万般的痛苦,像是穿越了三百年,淡去了一些,有些遥不可及,隔世经年。 她只望着老妪,看着她的尸首就像是一朵花,慢慢凋谢,枯萎,零落,消失于世间。像一缕风,像一丝云,恍然而不见。 而她双脚终于能动了。 她跑到老妪方才倒下的地方,却发现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果然是消失得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她心里却是有万般的不解,老妪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她完全无法明白。 后世之书? 看过之后便会明白? 叶萋斐突然醒悟了过来,在洞里来回寻找可能藏书的地方,但找了好大一晌,却是一无所获,只留意到一个偌大的箱子,没有上锁,推开盖子一看,里面装有一些女子的衣饰,都很履新,也有珠翠镶金的首饰,只不过看起来样式都很古旧,并非如今长安流行的款。 但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衫褴褛露胳膊露腿的模样,便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拿起一件红衣便穿上。 又在箱中寻来一面铜镜和篦子,也对镜梳妆了一番,才看着镜中女子依旧是一副青春貌美的模样,低沉已久的心情才豁然多了一份愉悦。 周围的佛像皆低眉相望。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 箱中压底的是一把长剑,剑鞘剑柄上也镶嵌了珠玉,长穗儿依旧鲜红,握在手中,轻重也刚好,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不过依老妪所言,“你本就我,我也便是你,都有牵引,都是宿命”,那这些东西,应当必也是十分合衬才对。 有剑也好,虽然从来未曾用过,但携在身上,多少也能防身之用,如果遇到清沐或者张父,那便可毫不客气地上手。 至于那本后世书…… 她又在洞内前后找了好几遍,依旧是没见到任何书本的影子。 有些丧气地将那长剑拔了出来,剑身上倒影出红衣女子的模样,有点奇异的陌生,多了几分恣意潇洒的爽快。 有些欣喜地慢慢试图去舞动那剑。 没想到剑像是有牵引一样,直接带动着她去勾出剑风,每一招式都如同有人在旁指引,行云流水,惊鸿照影。 她不由又惊又喜。 如此来看,要找那些人报仇可谓能事半功倍了! 她收剑入鞘,却是一晃神间,剑刃不小心划破了掌心。 看着掌心流淌出血,染红了整个手,伤口不浅,得有药才行,她急忙四下去找止血药。 从箱子中翻出来几个装药的小瓷瓶,拔开塞子,药瓶却从手中一滑,掉落下地。 她急忙伸手去捡,受伤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搭在了石壁上。 只听“轰”一声碎裂的声响震在耳际,碎石子四下落地。 她抬头,发现自己居然是不小心把手搭在了一尊佛像上,而被手触到的地方,竟是石块崩裂开来。 她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紧张地去检查那佛像是否能修补好。 但正是乱神时,她呆住了。 佛像竟是中空的! 几块小石子一点点从裂缝口又掉了下来,甚至可以看清佛像空心处藏有一卷古旧的书卷。 她伸手入佛身,将那本书卷拿了出来。 书页早已泛黄,斑斑驳驳地有些杂色,墨迹有些晕开,不甚清晰,她便拿了那书往烛光下看。 没想手上一颤动,那蜡烛突然倒了下来,一下子引燃了书的一角。 她连忙将书掷下地,几脚就踩了上去。 火焰很快熄灭,但书的一半却都被烧成了炭黑,其中写下的文字变得语意不清,只能读出些只言片语。 “卷一……魏寺有雀,名曰萋斐。萋兮斐兮,佛心始至……”她默默念着能读出的字句,也是大骇,“萋斐?雀?是麻雀吗?魏寺……是魏国吗?” 她幼时在叶府内养过野麻雀,还被叶姝林笑话过,也被邵承因此记住过。其实那时她也有些不明白为何那些麻雀自然地亲近她,如今想来,原来早已是冥冥注定的。 又再多翻了几页,见“多思不宜,妄念犹劫”,顿时思绪丛生,猝不及防地想起了江渚。 他三百年前的前世与这老妪牵扯,那岂不是便就是与她牵扯?而这便是那妄念之下的劫难? 她不敢再看这书,匆匆收了起来,好生地贴身装着。 又在洞中巡视了一遍,除了那破损的佛像外,一切都无恙,终于才长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洞外隐约翻出了鱼肚白,便出了这洞。 瞬息万变,隔世百年。 第34章 一行商队牵着骆驼从不远处走过,驼铃声声作响。 她沿着那商队的方向望去,一个繁华的市集呈现于眼前,街道两旁房屋鳞次栉比,少说也有近百户人家于此谋生,算是十分兴旺。 来往商旅络绎,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昨夜她走过这片沙漠戈壁滩,明明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不由得朝那市集走去,却没有人在意着她,像是看不见她一样。 诧异心思作祟,她走到一处小摊前,拿起了一只做工粗糙的镯子,只听那小贩大骇而对周围尖叫起来:“啊——这东西怎么自己动了!大白青天的,这是闹鬼了啊——” 她笑起来,急忙将那镯子放下。 不敢大意,她又瞥见一人腰间悬了一只钱袋,鼓鼓囊囊的,便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人身旁,一伸手就把那钱袋给拽了下来。 那人突然感到腰间轻了一些,急忙回头,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钱袋,脸上惊恐,但还是一跃就朝钱袋扑了上来。 她忙后撤了几步,那人整个地扑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地哼了起来。 周围人却是大笑,但都再定睛看着,也发现了那在空中转转悠悠上下游走的钱袋,顿时再没人笑得出来,急忙为那钱袋让出了一条道。 叶萋斐心里有些得意。 虽然不知究竟是隐了形还是死了剩下魂,但能逗乐一番,倒也不错。 丢了钱袋的人跪在地上,指着钱袋对周围人道:“你们……你们帮我拿回钱袋啊!” 但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 叶萋斐见闹也闹够了,随手一抛,准确无误地将那钱袋扔到了那人怀中。那人立马欣喜若狂,抓紧了钱袋便跑掉。 而这一出闹剧似乎不单是惹了整个集市震动,只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一队人马已穿过人群,直直地朝着此处而来。 一个看似领头的将领下了马,向周围人询问,但人们皆是摇头。 叶萋斐走到这将领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也是完全不可见,还是认真地向目睹了这事的百姓求证。 等问了一圈之后,他有些气馁,才阔声对围观的众人嘱咐道:“太守说了,沮渠蒙逊野心太盛,行军快至蓼泉,恐有探子来了我敦煌,一切风吹草动,一切不寻常的事,都必须要禀报,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叶萋斐脑袋一懵。 沮渠蒙逊? 北凉武宣王? 这里是三百年前的敦煌? 这人说得威严十足,而周围人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脸上均露出了忧心忡忡:“大人,我们这里可会被攻?” 这将领脸色不悦,只道:“太守定不会弃城,也一定会与大家同生死的!” 话里全是悲壮,看样子这个什么太守也对目前的局势有所畏惧,没多少信心。 自然,没多少信心也是意料之中。她虽然读史书读得并不透彻,但也知西凉最终是被北凉灭亡。 而这将领口中所说的太守,应当是西凉武昭王李暠之子李恂。在蓼泉之战前,他是敦煌太守,而此之后,他便是西凉的最后一个君主。 …… 叶萋斐随着那将领一道回了李恂的府衙。 府衙内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周遭老旧的一切陈设均显出了这西凉国的衰颓,甚至不能与长安任何一个官署衙门相提并论。 李恂看起来约莫近五十岁的模样,两鬓斑白,也不知是否因为如今西凉国难当头之故,他看起来有些衰微,眼中显得有点浑浊。 他静静地听着那将领汇报市集上方才发生的事,末了,只道:“叫人加紧看守着,敦煌断不可失。” 将领得令退下。 而李恂而起身,缓缓踱步回了府衙后院,一个妇人迎了出来,满面忧伤。 “此处不安全了,夫人还是去往洛阳暂避一下吧,”他说,“洛阳乃是你家乡,而千仞寺主持永化也是我故友,若有事的话,他一定会出面帮忙的。” “可你……” “我不能离开,沮渠蒙逊不是善茬,二哥他在蓼泉一定……” 话还未完,一人匆匆冲了进来,拱手道:“太守,大事不好了,我军在蓼泉打败,君主他……” “二哥怎么了?” “君主被沮渠蒙逊杀了!” 李恂脚下瘫软,又扶住了妇人:“夫人即刻启程,不能再耽搁了!” 妇人垂下泪。 马车载着妇人向西疾驰,叶萋斐坐在车内,看着她一直不停地落泪,又不时地回望那片黄沙漫天。 叶萋斐心头琢磨,大约与自己被迫离开长安是相同的感受。 再是沿途看了过来,却发现三百年岁月,一切都似曾相识,但一切却都完全不一样,而洛阳虽也算是繁华,但始终不及三百年后那般,唯独是黛色青山处那座古刹掩映浓密树丛中,薄雾缭绕,灵韵乍现,巍峨宏大。 妇人到了洛阳,只在家宅中稍作休息,就已迫不及待地朝着那千仞寺而去。 叶萋斐心头嘀咕,这妇人倒是礼佛虔诚得紧啊。 妇人才到山道之下,就有僧人迎了出来。 叶萋斐一见那僧人容貌,立马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可不就是清沐吗? 她拔出腰间长剑,朝着清沐身后便刺了上去。 而清沐只感背后生风,快速地回过头去,手上大力一挥,似乎碰到了什么,但又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摸摸头,再与那妇人低声言道着。 叶萋斐剑被挡了一下,怒而瞪着他的背影:“我就不信我没机会杀你!” 正是她思量之间,听到妇人问清沐道:“濬儿怎么样?” “挺好的,昨日已皈依我佛了。” 叶萋斐心头咯噔。 “那便好,他能留在这里一心修行,我与他爹便就不怕他这一生会遭遇意外了,”妇人合着十指微笑,“如此,不论是朝堂上的争权夺利,还是红尘之中的祸水之灾,可以避过去了……” 清沐抿嘴浅笑。 而妇人又顿了一下脚步:“这命中的情劫,可真能就此罢休?” “放心吧,佛门清静之地,女子本就少,多是携家带口来上香的,也断然不会有哪个女子会留心一个出家人。”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妇人一边默念,一边走入庭院,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僧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大殿之前,似乱世之中的一抹清明,灼灼其华,清濯无双。 第35章 叶萋斐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喘息了。 三百年后的她,试想过无数次江渚出家之后会是什么模样,确也是没见到。 而眼前这个叫濬儿的僧人,或就是他前世的那位高僧,眉间一抹朱砂红,眼眸浓黑,微微垂下双眼,长睫如瀑。他见了妇人,客气地合手唤道:“施主。” 妇人欢喜地拭泪笑着,又问:“如何称呼师父?” “小僧法号清浅。” 还是叫清浅? 清浅是璀璨银河,江渚是水中小洲,濬为幽深川河。他这番遁世脱俗的模样,倒真如脉脉河汉,将她吞没覆盖,无法喘息。 看着清浅与妇人相谈甚欢,她不知是喜是悲,长长喘着气,平复着心跳。 而清沐似乎有觉得身旁有何不妥,转身撩了撩袖口,她急忙退了一步,又朝清浅望了过去。 清浅随后看了过来,问清沐道:“师兄,可有何不是?” 清沐摇摇头:“总觉得像是有人跟在身边一样。” 妇人也接过话道:“我一路从敦煌来洛阳,也偶尔觉得身旁有人。” 清浅笑了起来,凝神了半晌,才对清沐道:“师兄,我有些话想私下里对施主说。” 清沐点头退下。 清浅引了妇人至他的寮房,为免得有人闲话,也没关门,叶萋斐便也大大咧咧地跟了进去,听着两人谈笑着说一些家常之话,多是妇人关怀他在这寺中的起居生活,而他也不住多问了些西凉的近况。 得知伯父李歆被沮渠蒙逊所杀,他一直强忍住的平静终于起了波动,转头擦掉眼角泪水,才唤着妇人“娘”,又道:“我出去一下。” 妇人也拭泪,点点头。 他走出寮房,沿着廊道拐过了弯,叶萋斐就也随在他身后,直至一直到了清凉台处,才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 叶萋斐一直只顾着跟着他,一时未留意,撞到了他的身上。摸摸撞得酸涩的鼻子,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惊得提高了声音:“你……你看得见我?” 可那妇人和清沐,还有沿途各色人,明明都看不见的啊! 清浅有些好笑地眯了眯眼:“可你跟着我娘和师兄一路上山入寺,我就看到你了。也难怪你那么大胆,原来是别的人真看不见你,就连我师兄他也只能感知,不能眼见触及……” 恰好有一香客从旁走过,莫名地看了一眼清浅,又瞥了叶萋斐一下。 叶萋斐一把抓住那人,厉声问道:“你看得见我吗?” 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香客不轻,急忙道:“看得见看得见!” “唔?”叶萋斐诧异。 香客以为自己答错了话,捂住双眼:“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说着就落荒而逃。 “看样子,现在大家都看得见你了。”清浅笑了起来,平静温和。 而她心头错乱了一下。原是他与三百年后的笑容亦是相同,都足以令她倾心不已。 “那你究竟是谁?”清浅问,“为何懂得隐形遁身之法?” “我……我是……”她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 “嗯?”清浅一脸诚恳地等她回答。 她鼓了鼓勇气,开口说道:“若我说,我来自三百年后,你信吗?” 清浅明显是吃惊了。 思量了片刻,他还是点点头:“信。人死下轮回,若能与前世后世相见,倒也是桩幸事。” “那我说,三百年后我们认识,你信吗?”她又问。 他诚笃地又颔首:“我刚才在想,施主为何会一直跟着我,想来是认识的人,才会有这般好奇。那我三百年后,也是千仞寺僧人吗?” “不是,”她斩钉截铁说道,心头隐隐有痛,也隐隐有乐趣所在,仰头笑道,“三百年后你是我夫君,你牵过我,抱过我,亲过我,还入过我闺房中……” 清浅白皙的脸上顿时火烧般红了起来,急忙退后了两步,避过她的目光,转身道:“施主切莫胡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有什么?”叶萋斐不依不饶地又绕到他跟前,“你还对我说过,你所以为的尘世美好,就在于一切都应是出乎意料,而我便是你的出乎意料!” “我……我……”清浅脸面通红,“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这一世没说过,三百年后的那一世便会这样说了,”她笑,觉得他这模样与江渚的不羁无束实在是有天壤之别,反而是有趣得紧,便再逗乐说道,“反正那些话你都会对我说的,那不如现在就先对我说说吧。” “你……你你你……”他指着她,上下牙不停磕碰着。 的确与他那遁世清明、犹有佛光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发觉了乐趣,更想再进一步时,一旁响起了一个女子欣喜若狂的声音:“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怪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叶萋斐转头,看到一个陌生丫头的面孔,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聘聘婷婷的。 而小丫头一见她这模样,稍稍有些惊诧:“小姐哪里换了这身衣衫?今日小姐生辰,可不是专门找扬州的绣娘做了身新衣,还专程来上香祈福的?” 她一脸茫然,但似乎听出了些端倪。 原本以为她是孑然一身来到了这三百年的世间,但没料到却是与洛阳某家的小姐重了身份。 看来,这洛阳某家的小姐,便是那千佛洞中老妪年轻时罢了。 若她是她,那也无怪是同一个人了。 清浅嘴角弯了弯。 那小丫头忙又对清浅道:“师父实在抱歉,我家小姐耽搁您了。” “无碍,”他点头,心头牵连着,莫名地问出一句,“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天英镖局左小姐。”小丫头道。 “左小姐?镖局?”叶萋斐更是一头雾水,看着小丫头,“我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怯怯瞥了她一眼:“左……左亦青……小姐,你不记得你叫什么了?还有老爷夫人,还有你姐姐弟弟,你都不记得了?” 不是不记得,而是根本不知道啊! 但似乎,和三百年一样,家中也是这些人。 过去几个月家人皆离去,一出伤心未止,另一出伤心又至,而回这三百年前再能有家人相伴,她开始有些期待,不论他们是何禀性,又是什么模样,那也终归是家人啊! 第36章 清浅望着叶萋斐与那小丫头离开,脸上有道赧红久久不散。 父亲李恂崇尚汉学,尊崇佛道,与千仞寺主持永化关系甚好,而西凉国被北凉胁迫,本就动荡不安,更在年幼时,就曾有术士预言他命中一道情劫,会夺去性命,于是李恂夫妇便将年幼的他送到了洛阳,一直寄养在了寺中,望他一世平安,能逃命数。 他每日诵经,鲜有下山,也极少去人多之处,所见之人不过寥寥,从未有任何女子会如此大胆地靠近他,还与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就像二十年平静如斯的湖畔中被投下了一粒石子,不轻不重,但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就连诵经之时,都不小心记茬了经文,顿时汗如雨下,深觉不安。 “最近可是有什么不对劲?”一旁的清漠问道。 他摇摇头:“只是西凉那边动荡,我有些担心,娘亲走了之后,还是十分想念……” 可脑中浮现的,却是一个红衣女子。 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谎则是造口业,破五戒。 话正说着,殿外传来清渊与人争辩的声音,语气有些不可一世:“只要能护天下苍生,不论是何方法,都可一试,何必拘泥一己之见呢!” 清漠蹙蹙眉,走出大殿,迎着清渊的目光:“但邪门歪道之法即是不可!” “何为邪门歪道?”清渊道,“难道佛法之外,都叫做邪门歪道?佛性通广,当是包容天下,海纳百川!” 这两人常为此事争辩,清浅听得多了,也懒得相劝,独自踱步回了寮房。 才回寮房,见一道红影从窗外闪过,接着便听到屋顶上传来了窸窸窣窣小心走路的声音。 他于榻上双盘坐下,闭上双眼,沉思冥想。 可心头是无端的期待和欢喜。 不一会儿,屋檐上的声音停止了。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声音。他忍不住睁开双眼,出了寮房,一步上了屋顶,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正坐在屋脊上,捂住脚踝。 脚踝的皮肤露在外面,有些红肿,看来是不小心崴了脚。 他想避开视线,但听到她哼了一声:“难道师父不好心救救受伤的人吗?” 他转过身去不看她:“跑到别人屋顶上来,有何可救?” “我又没入你寮房,没盗你物件,没犯什么过错,师父若不救,那是菩萨也不能容了!”她故意激他。 清浅低下头,跳下了屋檐。 她失落地看着他背影消失。 始终这三百年前的人是与江渚不同吧,更可况江渚并非出家人,而他却是皈依了佛门。 她吃力地撑着身子站起来,却看到他又上了屋顶,身后一道日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身,闪闪发光,佛性昭然。 他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 “坐下吧,我拿了药,给你上药。”他说。声音温润,像一个浊世佳公子。 他没看她的脸,只在她跟前蹲下身子。 她挽起了罗袜,红着脸看着他垂下的长睫和眉心的朱砂印,看着他替自己洒了药粉在红肿之处。 “你知道吗,三百年后你也为我疗伤过,”她说,“在一处山洞里,我被一只鼠妖咬伤了。” “哦。” “我肚子饿了,你还烤了只山鸡给我吃,当然你自己也吃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收起药瓶,抬头看她:“施主以后别来找我了。” 叶萋斐本想再多说一些,一听他如此说,登时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天下战乱,我愿穷尽一生学习并弘扬佛法,唤动善性,让世间重归太平。”他说。 “这与我何干?” 他并未回答,只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再稍微休息一下就能行动自如了,既然能上屋顶,下去也应当是无碍,小僧就先行告退了。” “你是怕你爱上我吗?”她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他微微迟钝了一下脚步,就下了屋檐。 她在屋檐上坐了许久,直到日暮时,脚踝已经不再红肿疼痛,才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回了镖局中。 这家中人的确与三百年后的家人全然不同。 天英镖局当家左芜为人正派仗义,武功高强。妻子左夫人尽心尽力操持家中,虽不会武功,但也算得上是左芜的左右臂膀。 只有姐姐左怡之性子温婉些,和叶姝林倒是有几分相似。弟弟左新虽还是垂髫孩童,但成日也热衷于舞刀弄枪的。而她这莫名其妙得来了粗浅武功,混在这一家人之中倒也不显得突兀尴尬。 左怡之坐在窗下绣花,不时抬头看着院中左新跟着一个镖师挥舞大刀,抿嘴笑着。 看到叶萋斐一身红衣阔步走了进来,她便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迎了出去,有些忧心地说道:“亦青,爹亲自押送这一趟去敦煌,本应该十日前就回来了,可现在还未归,我只怕西凉那边战乱,恐怕会……” “爹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左新站出来说着,还带着些奶声奶气的味道。 “娘呢?” “娘说要准备些东西,明日去千仞寺进香。” “那好,我明日陪她去!” “等等,亦青……”左怡之拦了她一下,“你最近些日子怎会老是往千仞寺跑?” “我……” “二姐八成是在寺里遇到哪家的公子,看上人家了。”左新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这是真的吗?”左怡之有些开心,“若真是这样的话,可找媒人去打听一下。” 叶萋斐还来不及澄清,左新就已经接过话去了:“自然是真的,二姐每次从千仞寺回来都是满脸通红了,若不是这个原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二姐饶命啊!我再不乱说了!” 叶萋斐两手扯着左新的脸蛋,左新疼得乱叫。 左夫人闻声走了出来,叶萋斐忙放手。 只听左夫人道:“亦青,明日怡之和新儿陪我去千仞寺,你带一队人往敦煌去,沿途探听一下你爹的消息。” “我……那好吧……” 叶萋斐本是不情愿,但想起今日清浅所说的话,也知道他后来成了千仞寺的高僧,大约是和她不会产生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 而又想着她莫名来到了这家中,被人好吃好喝地待着,若是在这种危急关头还不出面为人分忧,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 算算日子,西凉国的国运,似乎也将到尽头了。 清浅的父母还在敦煌,若是能找机会从动乱之中救出他们,也不枉与他两世相识的俗缘。 而要还能再找到机会回到三百年后,那便是更好了。 第37章 一队人马走在风沙之中。 天昏地暗的,马匹也已经吃不消,不断有马跪下地来。 有人对叶萋斐喊道:“二小姐,不如今日走到这里吧,等这阵风沙过去后,我们明日再出发好了!” 叶萋斐被风沙眯了眼,也有些喘息困难,指着前方的小城驿道:“就到那处找个客栈住下来吧!” 客栈中人多,都是往来的商旅,一身尘色,疲惫不堪。 几个镖师叫了一壶酒,喝酒暖身,来除去这初春的寒意。 叶萋斐也觉得身上有些冷,讨了一碗酒,也不想和几个大男人坐在一起,便自顾自地捧着酒,好不容易寻了一处空位,独自坐下,慢慢品酒。 酒入喉中,有些辣,回味却甘甜。 一旁有商旅在闲聊去了西凉的局势,她饶有兴致地听着。 在她随着李恂去往中原之后,沮渠蒙逊占领了西凉的国都,李恂的几个哥哥纷纷弃甲而逃往了敦煌去投奔李恂。 但无奈北凉军力强盛,进而威胁着敦煌,几人商议之后,放弃了敦煌而逃跑。沮渠蒙逊便派了手下人驻扎下来,取李恂而代之,担任了敦煌太守。 只是这位新来的太守凶狠毒辣,对这些西凉百姓多是□□,对沿途经商的中原人和游牧部落也是非抢即杀。看来左芜一行失踪,正是因为这位新太守的缘故,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喝得醉醺醺的人继续说道:“还好前些日子,有人出面请李太守回来主政了,如今西凉国的君主可不就是这位李太守了!” 叶萋斐侧目。 这些事,后世之人自然是知道,但史书之中却从来未提及过李恂膝下的孩子会如何。 按理说西凉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清浅应当会得到消息的。 他是会留在千仞寺中念经诵佛,还是…… 客栈的门被推开,一阵黄沙卷入,三个僧人背着风沙走了进来。 叶萋斐见了人,又端着酒碗跑到一处角落中去坐着。 酒气上头了一些,她有些晕乎,将许久没看过的后世书从怀里摸了出来,翻开卷二就见残篇中写着“不入白马,不闲谈与”的字样。 “来不及了,已经去过千仞寺了,也跟他聊过闲话了……”她舌头打结,自言自语。 又随手翻了后面的一页,上书:“敦煌围困,西凉灭国……不救……不许诺……” “不救人吗?向谁许诺?” 她哼哼了两声,斜眼看着清浅与清沐清泽一道,向店小二要了房间,又要来三碗水和两份素食。 “清沐……重伤我阿姐,杀我娘亲……我要找机会,让你这一世早点下轮回!” 正想着,也不知是酒气使然,还是三百年后的怨气驱动,她拔出了腰上的剑,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清沐。 这一世的清沐清泽都还未见过她,但还是如临大敌一般地站起身来,纷纷合上十指。 清浅没料到在这地儿居然能见到她,那日狠下心来说了让她在也别去找他,而他自己却被她那句“你是怕你爱上我吗”搅得心神不宁,唯恐是动了尘念,才在收到了西凉的讯息之后启程前往的敦煌,免得与她同在一城时多有妄念,但谁知道才进入河西走廊,居然会在这客栈中遇见。 难道这便是那命中的情劫? 连逃都逃不掉? …… 叶萋斐脚下不听使唤,手中的剑也是拿得摇摇晃晃,一步一踉跄。 清沐和清泽以为只是喝醉了酒,便松下了警惕,没想她一步步走到清浅的跟前,身子一晃,直愣愣地就扑到了清浅怀里,手中的剑落地。 清沐和清泽立马面无血色。 清浅推开也不是,扶着也不是,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起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感到她口中的酒气扑在他的鼻息间,令他也不禁感到了几分迷醉。 她抬起头,像只小兽一般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微微张开双眼,似笑非笑,竟有几分酒醉后的妩媚。 他低头看着她这模样,脸上绯红。 正当清沐和清泽准备不顾戒律地去拉开她时,她突然摇了摇头,像是清醒,又像是更加迷糊,踮起脚,吻在了他的唇上。 就像是被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他的脑中陡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客栈大堂内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笑了起来。 而她更加肆无忌惮地伸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不断试探。 清沐和清泽已经上手来拽人,跟随她的那几个镖师也急忙跑了上来,硬生生地将她从他身上拉开,歉意地对他道:“师父抱歉,这……我家小姐喝多了酒,实在是抱歉,她并非有意的……” 说着,生拉硬拽之间,一卷书从她怀中掉了出来。 镖师将叶萋斐扛上楼去,清浅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嘴唇,完全不知该如何。 清泽大怒,低声骂道:“哪里来的如此轻浮的女子,居然在会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清浅你别多想,就当……就当被狗咬了!” “这事可大可小,也不是就我们几人见到,那么多人在场……”清沐左右看看,“还好不是在中原,但难免有多事的人会传言出去,以后影响清浅和寺内声誉便是不好了。” “那该怎么办?这些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可不能处之而后快啊!”清泽道。 “就怕是那女子会到处乱说……”清沐沉沉地说道,“若她是什么妖孽所变,我一定要将她抽筋剥皮了!” “师兄……”清浅抬起头来,看着清沐,“切勿造口业。” “清浅你……”清泽有些忧心。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清浅淡淡道。 那两人只得站起身来,又多安慰了两句,才上楼回房。又在楼梯口见到方才送叶萋斐回房的镖师,相视尴尬一笑。 待清沐清泽走开后,清浅猛灌了几口水,脑袋里全是她的模样,就在唇上也都是淡淡的酒味和她唇齿间的芬芳。 他揉了揉眉心,自语念道:“别乱想,别乱想……到此为止,不能再想了……” 越是克制,越是眉目清晰。 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卷书上,他看到这书是从她怀里掉出来的,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将书拾了起来。 书面上写有“后世书”。 一翻其中,见“多思不宜,妄念犹劫”一句。 而他此时岂不正是在这劫中! 他想起她说三百年后,他是她的夫君,牵过她,抱过她,亲过她,入过她闺房,她来到这三百年前,难不成是后世结果悲怆,来找这前世之人确认心意的? …… 二十年,初次为一个人而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风停了,沙停了,心却乱动。 他又再起身,挑了挑烛心,房间里亮堂了不少。 又拿起那本后世书,从头到尾将那些残字仔细读了一遍。 他不确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写下了这本书,但书上一字一句,似乎都在警示她的后世那人不要去重蹈覆辙,否则情爱之中将是万劫不复。 合上书,又想起了叶萋斐,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难道是她的前世写给她的吗?三百年后的她,难道是被我辜负了,所以才来此的?还是这一世的我辜负了她,于是她写了此书来警示来世不要再遇见我?” 再多想几分,竟心生了愧疚感。 竟会有想见她的冲动。 他盘坐于床榻上,低声诵经。 这日佛文更是念得不顺,磕磕碰碰的,连他自己到最后都不住蹙起了眉头,心神不宁地弃下,独坐在床边发呆。 窗户被风吹开,送来了一股清风。 而他却陡然警觉起来。这风中,分明是带着一股血腥味。 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整个客栈内已经大乱起来,只听到有庞然大物在一下一下地猛烈撞击着客栈的大门,客栈年久失修,那些木质本就是脆弱不堪了,被这东西冲击着,木柱上开始不停地掉下木屑,地板不停摇晃。 人们尖叫的声音回荡在客栈内。 清浅快步到了大堂中,见到清沐和清泽已在那处,盯住了那摇晃不停的木门。一声声的冲击,木门摇摇欲坠。 众人围在三人周围,见三人都是凝神屏息的模样,也不敢再出声,顿时一片安静,只有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还在不停地摇晃着大门。 “是……妖兽?”清浅问。 “看样子并不太好对付,”清沐沉沉道,“待会儿我和清泽解决它,你责任疏散人群。” “好,师兄放心。” 木门一晃间破碎倒下,堂内一片慌乱。只见到一双湖绿色的双眼携着烈光射入堂中,巨大的身子挤进门内,周围柱子被震颤得不停晃动,木屑纷纷掉落。 清沐清漠一左一右地向着那妖兽攻去,妖兽吃疼,将嘴上叼着的一具尸首往旁边一抛,朝着两人就撕咬过来。 一时间整个堂内已是桌椅乱飞,各种物件到处散落,整个客栈都呈摇摇欲坠之势。 灯笼掉了地,火光也陡然燃了起来,浓烟四溢。 清浅大声指挥这众人避开与那妖兽争锋相对之处,人们埋着头鱼贯而出,不时有人发出一惊一乍的尖叫,他只能一边扶着一个年迈之人,另一手又抱住一个婴孩,匆匆出了客栈大门。 而才出客栈大门,眼前一片火海令心重重垂下。 口号声响,火把映衬着旌旗飞舞,正是北凉的军队。 火把组成了一道火龙般的队伍,他不敢再让人们朝前走大路,只能指挥着所有人绕到客栈之后,一脚踏入了戈壁之中,准备绕一段路而向往敦煌。 一人突然拉住了他。 他转头一看,便是此前扛着叶萋斐回房的那个镖师。 “师父,我们家小姐还是客栈中!”镖师一脸紧张,“我们几人忙着逃出来,忘记小姐醉酒了!” 第38章 清浅回望着客栈处已成一片火海,清沐清漠和那妖兽的影子在火光中婆娑。 “您帮我带大家离开这里,我去救你家小姐!” 他简单吩咐了一下,便朝着那客栈处大步跑去。 他不想看到她葬身火海。 客栈熊熊燃着大火,清沐和清漠受不住火势炙热,引了妖兽出了客栈大门,正在客栈前打斗。 清浅顾不得他俩,一头撞进客栈内,顿时眼前就被火烟熏得无法睁开双眼,眼泪也被浸出。 好不容易才感到双眼能视清事物,他一步跨上了楼梯,而脚下的楼梯立马就被火舌吞下,他险些跟着掉了下去,才一把抓住了二楼的栏杆,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但他并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间房,只能一间一间的找。 他记得那个小丫头说过她叫左亦青。 这名字在喉头中滚动了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叫出了声:“亦青——你在哪里——” 声音好像都被轰隆隆燃烧着的火焰给吞没了下去。 终于从拐角的一处房内传出来了一点回应,像是用烛台敲击地板的声音。 但那间门已经被火全封住了。 他卷了卷僧袍,抬起脚一脚踢了上去。这门居然只是晃了一晃。 再顾不得别的,他只得退后两步,猛一前冲,身子一下撞上去,感到脸上也被火光狠狠地舔了一口,灼得生疼,幸而门应声而倒,他慌乱地闯入屋内,看到叶萋斐缩在墙角,整个人已经昏迷了不少,手中拿着烛台,下意识地去敲地板。 “喂,亦青……”他抱起她,拍了拍她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脸。 而她似乎听得了,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 “快醒醒,我们走。”他摇摇头。 她用力睁开双眼,也不知道是酒醉未醒还是被熏晕了头,喃喃出口中道出一声:“嘿……你来了……” “快走吧,这里快倒了。”他焦急地搀扶起她,而她整个身子都重重地搭在了他身上,柔软的。 他不知脸上蹙然发烫是因为火,还是因为她。 “我就说,你这是爱上我了嘛……”她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又是一阵猛咳。 “别多讲话了,小心吸入更多烟尘。”他蹙眉警告了一声。 房间的窗户已经完全被火燎上,根本无法出去,而楼梯也被烧毁了,大堂中无法落脚,得找一处没有火的地方,从二楼跳下去。 沿着走廊寻了一圈,终于见到一间客房的窗户处还没被火烧到,他搂着她走到了那窗前,问道:“有没有力气跳下去?” 叶萋斐摇摇头,脑袋搁在他肩上。 他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一步跨上窗台,起身飞落下地。 她抓住他的衣襟,闭着双眼,模模糊糊地说道:“三百年后,你会带着我去看日出……看日落……” “是吗?”他问,双脚落于地面。 她顿了顿,笑了起来,脑袋又重重地耷拉下去。 “喂喂——亦青,你醒醒啊!”他大声唤她。 毫无反应。 脑中混乱了起来,他急急将她放平在地上,捏住她的下巴,深吸了一口气,双唇贴了上去,用力朝她嘴里吐着气。 半晌,她有了一点反应,轻轻哼了一声。 他欢喜抬头,看着她睫毛颤动了一下,嘴里模糊地吐着字。 客栈彻底被火烧毁,一点点地垮塌下来,扬起一阵尘沙,他又连忙抱起她,往远处跑了一段路。 再回头,还看见清沐清漠还与那妖兽打得难分难解,而那北凉军的火把已越来越近。 此时若是他丢下她去帮清沐清漠,那他决计放心不下她。 可若是带着她去对付妖兽,恐她会被妖兽所伤,自己顾不上。 但眼看着北凉军越来越近,他放心不下两个师兄,忍不住念到一句:“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捕捉这些妖魔鬼怪该多好!” “嗯……”叶萋斐在他怀中哼了一声,“你会有的……” 他低下头,看到她双眼已经睁开。 突然有了一种想痛哭的感觉,他红了眼眶。 “你以后……会造一种叫做曲阴网的东西……圆球一样的,青白色一个,丹白色一个……青白色可捕人和鬼,丹白色可抓魔和妖……后来成了千仞寺的镇寺之宝……”她一边说一边大口喘气,“你还送了我一个,说有危险的时候,掷下地,你就会来救我……” 清浅静静听她说着。 她说完,抬眼望向远处的人群,又看着那火龙般的火把和与清沐清漠打斗的妖兽,示意他放她下地,定定神:“你去帮你师兄吧,我去追我镖局的人。” “好,你小心。”他说。 说罢,他转身朝着那妖兽方向奔去。 她看了他的背影,轻轻地摸了摸唇角。 那时候,她并没有完全晕过去,尚存一点清明在,但浑身瘫软得无力回应,而他的味道令她沉醉,更是不想醒过来。 追上了队伍之后,几个镖师才松了一口气,一人道:“还好那小师父肯出面救人,否则今夜你我几个就犯下大错了,只要小姐没事便是最好不过了。” 叶萋斐笑了笑:“是啊,多谢那位小师父了。” 天色渐渐见得明亮,而远处敦煌已沉浸在了第一缕阳光中。 几个镖师出街去联络镖局安排的桩口,以探听是否有人见过左芜和其他人的下落。 直到日暮后几人才回到客栈,对叶萋斐道:“如今沮渠蒙逊那边正率了大军在城周围修筑长堤,也不知是何用意,但城内人心惶惶,我们桩口的人也只找到一个,说是最后一次见到老爷是在太守府外,二小姐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太守府问问呢?” 太守府岂不就是清浅父亲李恂的府衙?而他如今已是西凉君主,也不知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她思忖了一下,道:“好,去探一下能否有别的消息。” 几日后,镖师又送回了消息,说是托人带了信去给了李恂身边一个将领,那将领表示李恂曾召见过左芜,托付了一些事情,倒是可以引荐叶萋斐去见李恂。 叶萋斐又再度走进了这府衙中,一切如故。 一人出来迎接她,不想正是当初她才到这三百年前的西凉所见的那个将领。 只是这将领不认识她,客气地带着她走到客堂中,李恂颓然地坐在主座上,看起来比上次所见更加苍老颓然,头发都已经全白了。 “你是叫左亦青对吗?左芜的二女儿?”他先开口问道,语气温和至极,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气度。 她点点头,从他的面容中,细细分辨出了清浅的样子。 也不知清浅现在是在何处。 “你爹年轻时常常走镖来到敦煌,我那时是敦煌太守,于是便认识了他,也曾与他鲜衣怒马把酒言欢过。”他淡淡说着,嘴角轻轻扬起,像是在回味曾经年少时。 “只是我快不行了,西凉也快不行了,”他说,“蓼泉之战,军队损失惨重,如今城中可用军队甚少,而那沮渠蒙逊带了两万军来,我已无力抵抗,只能随敦煌而死……” 说话的瞬间,他似乎又苍老了十岁。 “你爹来敦煌,我托他帮我带了一些珍贵的书卷和佛经回中原去,以免后人再见不到,但因为北凉军到处都是,探子也不少,所以你爹说他会乔装为普通人,绕小道回去,可能耽搁了日子,”他咳了两声,抬起头,略带歉意地说道,“当然,也许……也许也遭遇不幸了……” 她提起一口气,心跳加剧,摇摇头:“不会,我爹武功高强,不会遇到的……” 话虽如此说,但她心里却没底。 如今的确天下一片混乱,到处天灾不断人祸不止,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妻儿分离,遍地尸殍。 而似乎也是突然间明白了清浅所说的那句“天下战乱,我愿穷尽一生学习并弘扬佛法,唤动善性,让世间重归太平”是用了多大的勇气。 “亦青,你快离开敦煌吧,这里不能再留了,”李恂咳嗽了几声,“再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才说着话,那将领又走了进来,拱手对李恂道:“君上,千仞寺清浅师父来了。” 李恂忙起身:“快,快叫濬儿进来!” 叶萋斐也慌乱地望了过去,看到清浅独一人缓缓走了进来。 清浅一见她,登时也呆滞了一下,但还是极快地回过神来,朝着李恂鞠礼。 “濬儿……啊,清浅师父请坐!” 李恂激动得已是语无伦次,亲自端了椅子过来让他坐下,才发现叶萋斐还一直站着,不好意思地嘱咐那将领给她也端来了椅子,放在了清浅旁边,再小步跑向堂后,去叫人备茶,顺便请李夫人出来。 “濬儿?”叶萋斐坏笑着朝清浅叫了一声,“李濬!” “正是小僧出家前俗名。”他答,面无表情。 “李公子怎么打败了妖兽呀?” “两位师兄险胜。” “话说你们寺里有没有一个师父叫做清泽?” “并没有此人。” “是吗?那真可惜了,三百年后他待我挺好的,”她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当然,他与你的关系也挺好的……” “他对你好?”他重复了一句,莫名有些酸。 她听出了这味道,笑了起来:“是啊,不过没你对我好,你三百年后是我夫君嘛,自然是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 “真是……胡言乱语!”清浅低下头,口中又默默诵念起了经文。 坏心思作祟,她又轻轻凑了过去,对他耳边说道:“对了,三百年后你还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顿了顿。 “你说,就算有一日你真的落发为僧了,也要找机会破个戒,吃吃肉喝喝酒亲亲小姑娘,这样子便能被赶出寺庙还俗了,”她笑,“清浅师父要不要试一下啊?” 第39章 清浅脸上变色,叶萋斐哈哈大笑。 正当时此,李恂和李夫人走了出来。 见她一脸欢喜,李恂忍不住问道:“亦青,你笑什么?” “我与这位清浅师父在洛阳就认识了,不想能在西凉相见,想来实属有缘。”叶萋斐笑道。 李夫人掩嘴也笑:“是啊,我老家是在洛阳,幼时便认得你母亲,曾经两人不懂事时,还说若是将来诞下一子一女,倒是可以结为亲家。只是后来我远嫁西凉,也就与你娘少了联系……” 李夫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清浅脸色更加难看,而叶萋斐也知这话说得多了,实在有些尴尬,便忙起身道:“既然你们一家团聚,那亦青也不便多留了,望多保重。” 李恂也不多留她,遣那将领送她出了府衙。 途经前院时,看到清沐和清漠正在院中休息,两人也看到了她,目光均是略带些不善,叶萋斐不明所以,只能假装没看见两人,走了出去。 “你说……”清沐轻声道,“她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可能并不是故意在客栈去亲清浅的!” “总之,她若是坏了清浅的修行,我一定饶不了她!”清漠咬牙道,“主持对清浅寄予了厚望,任何会阻止他的人和事,我统统饶不了!” “可她是人,若是什么妖兽倒是可以一并收掉。” “你探过她的三魂七魄了?” “嗯,在客栈拉她时就探过了。”清沐道。 “那她的前世时,我想……会不会什么妖物投胎而来的?” “这我查不了,得问问主持了。” 正说话着,地面开始震动,立马就听到街面上有人大声尖叫,各种哭泣声和嘶叫声随着那轰隆隆的声音震彻了整个敦煌城。 李恂和清浅也跑了出来。 方才送叶萋斐出去的那将领从门外冲了进来:“君上大事不好了!沮渠蒙逊引水淹城了!” “这……”李恂大骇。 而水潮也已经涌入了府衙内,各种鸡零狗碎的东西也随水流了进来。 几人忙往高处避去。 但源源不断的河水一刻不停地流进府衙中,李恂忙指挥道:“快,叫人去疏散城中百姓!” 将领得令,蹚水离开。 水已经漫过了膝盖。 “濬儿,你与两位师父赶快回中原去!”李恂望着清浅,“我和你娘希望你能远离这些祸端,所以才不留你在西凉,如今西凉将亡,我也守不住了,只求你能一世平安。” “爹!”清浅唤了一句。 “你还能叫我爹,我很开心了,”水继续淹了上来,没过了腰,李恂看着清沐清漠,“请两位师父带濬儿离开这里,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恳请两位,保护他,让他将来能有所成,免那命中情劫一道……” “您放心吧。”清漠道。 李恂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清浅。 一股浓烈的苦涩涌上清浅心头,似尝到了万般滋味,他眼角濡湿,在李恂耳畔轻声低言:“爹,我已陷入这所谓情劫。” 李恂浑身惊抖了一下:“谁?” “那个我娘口中所说的,年幼不懂事时,她与她的娘亲说好,要结为亲家……”他声音颤抖,“左家二小姐,左亦青。” “濬儿你……” “爹,我要还俗,我要娶她。” …… 叶萋斐还没走到客栈,就见到眼前涌起了一堵水墙,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双眼,才确定那的确是河水涌来。 “这……这怎么可能?”她惊呼。 只一瞬间,瞬间就已经淹过了胸口,激起的水花让她呛了好几口,而河水冰凉,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原来沮渠蒙逊派人在敦煌城周围修筑长堤,为的是引水攻西凉啊!而此时才是初春,天气还未转暖,必然也会因此而冻死许多人! 城内百姓仓惶地到处抢救家中财物,各种零零散散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有人扑腾着哭丧着去捞,也有人抱住淹死的亲人不停往高处游去。 更有年轻的妇人哭着到处找被水冲走的孩童,见到叶萋斐,哭着游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哀求道:“姑娘,姑娘!求求你,求你帮我找找我的孩子,他……他才两岁……水冲过来我没抓稳……他……他穿着红色厚袄子……” 妇人声音越发低沉,嚎啕大哭起来,也再顾不上叶萋斐,转身就扎入水中去找寻孩子。 水已漫到了叶萋斐的颈部,她开始感觉喘息困难。 前世后世包括今生,她都完全不识水性。 但转头看到那妇人一会儿从水里冒出头,又立马再扎入水中,她的心头也像钝刀子不停割着。 失去亲人的痛苦,没有谁能比她更了解了! 她一咬牙,也跟在了那妇人身后,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也埋入了水中,用力在水中睁开了双眼,只见一片昏黄的污浊,根本看不了多远,而更是有各种灰黑色的物件从眼前飘过,碍得双目更难辨清周围一切。 很快就觉得胸口憋闷,也急忙冒出水面,却已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无法踩到地面,用力舞动了双手,试图浮起来一些,但只要一不使力,人就往下掉去。 那妇人正在她的不远处,哭得嗓子都已哑了,脸色惨白,嘴唇也冻得发紫,还是一个劲儿地钻入水中去寻孩子。 叶萋斐越来越替她开始悲痛,而想起三百年一个接一个死去的亲人,不知不觉眼泪也随着脸颊流了下来。 再是一次扎入了水中,黑黢黢的一团东西在水底滚了滚,她直直地扑了下去,一把抓住,定睛一看,正是一个身穿红色袄子的孩童。 用尽全力将他举出水面,水在她的口鼻之处不停地上下晃荡,呛得她开始咳嗽。 而再是一咳,手上就没了力,那孩子却是因厚袄子浸了水,重的很,她感觉自己简直无力再拖住他了。 那妇人终于见到了孩子,又哭又笑地扑腾着过来,从她手上抱下了孩子。 妇人本来脸上还挂着笑,但只一刹那,笑容已经消逝。 “孩子他……”叶萋斐怔怔问道,又被呛了好几口水。 妇人眼眸前没了光泽,紧紧抱住那小小的一团,朝着叶萋斐用力地挤出了两个字:“多谢。”然后就整个人已栽进了水里,瞬间就没了影子。 叶萋斐急忙埋头下水去找,但眼前一片昏黄,已经看不到那妇人的影子了。 而她突然感到腿部一阵剧烈的抽痛,整个人一下子被绷得紧紧的。 水不停地灌入口鼻,她想浮出水面去喘气,但无奈身子却是沉乏得很,根本无力浮起。 她觉得自己大约快死了,人也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顺着水撞了过来,撑住了她的腰,她恍然从渐渐失去的绝望中清醒了过来,一步踩到了那东西上,头终于仰出了水面,水只漫到了不及颈部的位置,那腿部的抽痛也缓解了不少,而周遭一切尽入眼中。 整座城已经被大水淹没,浑浊的河水肆意在大街小巷中流淌,冲刷着西凉国最后一点尊严。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侧的屋檐上,一个老人抱住包裹,放声痛哭。 她隐隐约约开始想起史书所载,西凉似乎正是灭国于一场水患之中,而更令人胆寒的,似乎待水退去之后发生的一切,落笔于史书上只有寥寥数字,但…… 水位渐渐降低,从颈部到腰部,到膝部,再到脚踝,泥泞的地面上露出了有横七竖八的尸首,也有被水浸泡坏掉的一些物件,残活下来的人们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哭喊着到处搜寻亲人,抢救那些被水冲走的东西。 而叶萋斐却越发紧张了起来,拔出了长剑。 这剑使用得并不太顺,毕竟虽有武功伴身,那也是属于左亦青而非她自己的。 可眼前这一遭,却是不论如何都得面对和竭力化解的。 北凉军大队人马踏入了泥泞之中,领头之人带着睥睨一切的胜者姿态,应当便是那沮渠蒙逊。 只见他举起手中的长剑,低沉却威仪无比的下令:“屠城!” 还没反应过来的百姓已经血溅下地,其余才醒悟过来的开始尖叫着仓惶逃命。 叶萋斐握紧了剑,向着那些屠杀西凉百姓的人冲了上去,一剑一个人头落地,血溅到她的脸上,得救的人急忙道歉逃离,而一分奇异的快感突然萦绕上了人头。 再是几剑下去,血染红了剑刃。 也不小心几次避闪不及,胳膊上被划开了几道伤口,疼痛入心,但眼见着整个城内已经腾起了一片血雨腥风,哭叫着响彻耳际,她知道不论如何,当下能救几人算是几人。 北凉军已发现了她,一圈人将她团团围住,她咬紧牙关,忍住身上纷至沓来的疼痛,死死盯住这些人。 一股浓烈的嗜杀之气窜入她身体,浑身血液沸腾,剑光凛冽,一掠成线,周围人纷纷倒地。 她看见沮渠蒙逊正在前方不远处,心道擒贼先擒王,便一边用剑拨开围攻上来的人,一边捏紧了剑柄。 沮渠蒙逊急急策马后退,而不知是谁突然掷出一剑,直直地砍在了她的腿上,她一下子翻倒在地,几把剑纷纷搭在了她身上,只稍稍一动就会破了皮肉。 “不行……我可不能死……”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毕竟家中尚有亲人在世,还有三百年后的大仇未报,死在这里着实不划算。 但听到沮渠蒙逊的马蹄声缓缓靠近,她扬起头,看到他俯视着,目光恨烈:“碍我好事,给我杀了!” 第40章 一个北凉军高举起了剑,她只见到日光高悬于上方,映照着剑光落入眼中,她便闭上了双眼。 而突然一个影子挡住那道光线,随后一人身子重重地压了上来,她诧异睁开,见到清浅。 他不知是从何处来的,挡在了剑下。 他的背部被那北凉军狠狠地砍下了一刀,血染红了衣衫,疼得满头大汗。 “喂,清浅师父?”她惊呼了一声。 清浅看着她,低低一声笑:“你说对了。” “什么?” 他没回答,瞥见又有人冲了上来,勉力撑住身子站起来,直面着那些杀气腾腾的北凉军。 而她看着他背部慢慢被血浸透,陡然间体内那股杀气又腾了起来,寻机瞥见了掉落在地面上的那把剑,翻身过去拾起,蹙了蹙眉头,用剑将手心割破,血流出来,染红了整个掌心。 一人朝她冲了过来,她不慌不忙地后退了半步,在那人的剑砍下来之前,她伸手向前,掐住了他的脖子,只听清脆“咔哒”一声,人已经瘫倒在地。 一手又再解决了几人之后,她转头看见清浅因伤势而手脚已经变得迟钝,身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 但再看前是三万大军,是她再如何武功盖世都无法阻止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上前扶住了清浅,低声道:“我们先走!” “不……不行……”他看着那些北凉军还是肆意屠杀,于心不忍。 “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她不由分说,硬生生将他半扛在身上。 而转头就看到清沐清漠迎了上来,两人虽面露了几丝对她的不悦,但看着清浅已是垂垂不已的模样,只得道:“麻烦姑娘先送他到太守府衙中休息,我们稍后过来。” 府衙外,西凉剩余的残兵正与北凉军对峙,好在府中还显安全,她拖着清浅侧身入了府内。 未见到李恂,只有李夫人一人在房内垂泪。 李夫人一见到叶萋斐扶着重伤的清浅进来,急忙起身。 叶萋斐将清浅放在椅子上,又问李夫人家中的止血药,很快便有人送了药来,替他将背上的伤口上了药。 血流渐停,他似乎也缓过些劲儿来,微微睁开双眼,看到李夫人和叶萋斐,挣扎着要起身:“外面……屠城……我要去……” “濬儿,你已经重伤了,再这样去你只是自寻死路,你救不了任何人的!”李夫人哭骂着。 清浅长叹了一口气,伤口扯得生疼,又左右看看:“爹呢?” “你爹去向沮渠蒙逊求降了,但……”李夫人抬头,一行泪滚滚而下,“看这外面的情形,是没有结果,大约他已经……已经……” 李夫人话说不下去,清浅也已愣住。 “亦青,”李夫人拉住叶萋斐,“拜托你,你带濬儿走,府衙后院有暗道通往城外!” “夫人您……” “我夫君大约已经不幸了,他是西凉的君主,就算是是以身殉国也是理所应当,我是他妻子,我断没有独自离开苟活的理由,但濬儿还年轻,从小也不在西凉长大,他不能死在这里,请你替我照顾他。” “娘!”清浅费尽力气叫了一句。 “濬儿,你爹方才跟我说了,你对他说……”李夫人看看他,又看着叶萋斐,“他说,他想还俗,他想娶你。” 叶萋斐怔住,但不敢去看清浅。 “就算这便是他的那道情劫,既然早已是命中注定,如今……那就随他吧,只要他能欢喜一刻,那便是有一刻欢喜……”李夫人说着。 府衙大门被北凉军冲破,喊杀声出刺入耳中。 李夫人推着叶萋斐往后院:“快!你们快去!” “夫人……”叶萋斐凄然,“您……您保重……” “娘……”清浅伸手。 李夫人握了握他的手,浅笑:“尘世有所幸。” 眼见着北凉军已在眼前,叶萋斐只得拖住清浅往后院走去,透过层层叠叠的雕花镂窗,看到李夫人被人一刀砍下。 清浅喉中已哭不出声,挣扎着想要去替李夫人报仇。 “你娘说了要你活着,若你死了,你要她怎么能安心再得来世!”叶萋斐一边用力拽着他,一边说道,“你既然连命都不要地来救我,那你定然知道,你娘对你,也是这样的心情!” “我……” “你说我说对了,是回答那句‘你是怕你爱上我吗’,”叶萋斐说着,红了脸,“你说你要娶我可是真的?那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就成亲!” 后院有人给了叶萋斐一支火把,打开了暗道入口。 叶萋斐连拉带拽地将清浅弄进了暗道中,暗道入口被封死,也不知用什么东西遮住。不一会儿,只听到外面传来厮杀声,一切再归于宁静。 她担心北凉军还是会发现这个暗道,便只能再牵住清浅一直往前走。 暗道中也被水浸过,脚下还有浅浅的一层水未干透。所踏过之后,静谧得只剩下水声。 她感到清浅的手心全被汗湿,有些发凉发抖,借着火光,转头看见他一直低着头,眼角还挂着没干透的泪水。 “其实在三百年后,我的家人也全死了……”叶萋斐淡淡说,“他们全都死在了我眼前。我的姐姐,被人当做妖兽杀了,我爹在菜市口当着众人处以绞刑,我娘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还有我弟弟……” 清浅微顿了一下脚步:“那我呢?” “你?” “你不是说,三百年后,我是你夫君……”清浅说着,有些羞怯,声音越来越小。 叶萋斐尴尬笑了起来:“我骗你的,其实三百年后……我们并没有在一起……我被朝廷发配到了河西走廊,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来了这三百年前。我最后一眼见到你,是在一个客栈中,但我不敢见你……你三百年后的那一世,也和如今一样,归于佛门,有些身不由己……” 他默默听着她说话,虽然也不完全明白她所说一切事情的缘由,但只听着她的声音,渐渐心里开始平静。 不时有浸透出来的水滴从暗道上壁滴落下来,掉入脚下的水洼中,发出清脆叮咚的声响。 “亦青,”他突然停住脚步,认真问道,“你真的愿意与我成亲吗?” 叶萋斐也顿住了脚步,看着他。 “我这西凉人的身份,还有我破戒的话,不知寺里会如何处置,他们一直希望我能弘扬佛法,能够挽救苍生于这天下动荡之中,”他说,“而我活了二十年,从来都以此为毕生心愿,况且主持对我有养育之恩……” 她看他有些慌乱解释的模样,才发现原来他和江渚有着些相同的羁绊和纠结。 不过他俩本就是同一人,就算是三百年沧海变幻,就算是他此后数次轮回转世去饮过了孟婆汤,也未曾变过。 手中的火光渐渐变暗,暗道中视线开始变得不清。 “亦青,我……”他有些游移不定。 她走到他跟前,贴到了他身上,听到他喘息变得急促,心跳也剧烈起来,只轻轻说道:“走出暗道前,你慢慢想一下要如何。出了暗道,告诉我答案,是也罢,否也罢,我都接受,也不会怪你。” 她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兀自再往前走去,听到他的脚步似乎迟疑了一下,又紧紧地跟了上来。 一路走得心惊,感觉每一步都踏在了悬崖边,不是生,就是死。 两人默默地再走出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已经落入了点点天光。 她跑上前去,抬头看到一处掩盖着杂草的出口,奋力一跃,跳上去,掉到一片荒漠中的野草丛里。 然后低头看见他,伸手拉住他,用力将他也拽出了洞口。 脚下被杂草绊了一下,险些仰身跌倒下去,却被他一把托住。 他的双眼亮晶晶的,眉间那抹朱砂在日落光泽之下也有些熠熠生辉。 “我想清楚了,”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说罢,轻轻将她放在草地上,欺身上来,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 她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恍如隔世,而他认真而生涩的亲吻和纠缠厮磨却令她万般欢喜,纠杂着疼痛,裹搅着未卜。 许久之后,两人仰面躺在一处,十指相扣,又再四目相识,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接着又不住泪流下来。 月上半空,只有几颗碎星在天边生辉。而天际之处正是敦煌所在,火光漫天,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清浅坐起身来,长久地沉默着,望着那一片火海:“三百年后,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吗?” “我读史不多,但隐约是有印象,”叶萋斐道,“其实三百年后乃是中原盛世,万国来朝,繁华至极,但盛世之下却有阴霾,叛军动乱了社稷,天下由盛及衰。我爹是朝廷三品大员,他竭尽全力,想与皇帝一起重建盛世,但不想大厦倾塌时,谁都挽救不了。” 顿了顿,她又说:“而三百年后的你,大约也是抱着想要挽救苍生于万一的心吧,和如今的你一样。” 他摇了摇头,握起她的手:“命数既然早已定了,不论是劫是福,我终不想放开你的手了。三百年后我没有娶你,现在便娶。” 荒漠深处,一阵驼铃声随风阵阵传来,再向着更远的地方流淌而去。 “我们回中原,沿路去找你爹,然后到洛阳,见你家人,”他说,“我也回寺里,跟主持说清楚,请求他原谅……” 第41章 两人向东朝着洛阳而行,因担心有北凉军队,所以一直避开官道而走小路,又沿途打听左芜的消息,耽搁了不少日子,抵达洛阳时已是仲夏。 叶萋斐觉得热不可耐,浑身也不爽快,便找了个棵树坐下乘凉,看着清浅的头发长了不少,像杂草一样乱糟糟的,笑了笑,但还是觉得身子沉乏。 清浅从一处人家讨来一碗水,递给她,又是忧心忡忡地问道:“亦青,你还能继续走吗?若是不行的话,我们今日便先找个地儿休息,等明日再上路。” 叶萋斐喝了水,觉得舒服了一下,道:“没关系,今日便能到家了,也许我爹正在家中等我呢。” 正要站起身来,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翻涌,刚刚喝下肚的凉水一口喷了出来,接着更是一番翻江倒海,吐了一地秽物。 清浅扶住她,替她擦嘴:“这可怎么办,是不是生病了?我们去找大夫看一下吧……” 她默默算了一下日子,掐住他的手腕,有些羞怯地结巴起来:“我……我想……恐怕是……” “怎么?” 她低下头:“恐怕是……有孩子了……” 达到天英镖局时已是子时,有下人来开了门,又急忙对着屋内唤道:“是二小姐回来了!” 不一会儿,整个宅子里便是一片灯火通明。 左芜牵着左夫人下楼,见到叶萋斐,已忍不住掉了眼泪,抱住了她:“是爹娘不好,要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什么消息都探听不到,还以为你出了事……” 叶萋斐也哭,然后拉过清浅来介绍了一番,但将他曾出家千仞寺一事隐瞒了下来。 左夫人听闻了他是李恂膝下独子,也听了李恂夫妇双双殒命,更是悲从中来:“那年我不愿你娘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她也不听……唉,好歹是留了血脉下来,否则……唉,你是叫李濬对吧,你以后准备如何呢,留在洛阳吗?” “是,准备留在洛阳,或者是……” 左怡之指挥左新端了茶水给清浅。 左新坏笑抬头,打断了他的话:“或者是娶我二姐吗?” “胡说八道什么呢!”左怡之嗔骂了一句。 左新不管不顾地又问道:“那我现在可称你为姐夫了吗?” 清浅脸上红了起来,左右看看几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对左新说道:“可以。” 众人皆惊。 清浅诚恳地搁下杯子,起身朝着左芜夫妇拱手鞠礼道:“我与亦青情投意合,还请二位准允。” 消息突如其来,左芜夫妇没能晃过神来,抓着叶萋斐问道:“这……这怎么回事啊!” 叶萋斐低下头:“爹娘,我有孕了。” 夜深宁静,清浅将叶萋斐搂到身前,唇角轻轻碰在她的额上,嘴角带笑,也不言语。她习惯性地也将手搭在他的腰间,鼻间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沉迷其中,无可自拔。 三百年后,他夜半偷偷跳入她的闺房,大约也不会想到曾经两人也曾同榻共枕过。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想你,”他说,“还在想,明日要怎么去跟主持说。” “他会同意吗?会原谅你吗?” “这些事你别多想,我去解决,”他吻着她的唇,“明日你在家中等我回来,我很快回来陪你。” …… 但这一等,直到深夜,却也没等到他回来。 第二日,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日。 第四日。 第三十日。 第四十日,还是没有回来。 叶萋斐坐在床边,望着窗棂默默发呆。想象着他能如三百年后一样,突然一下跳进房内来,然后再像这一世一般,时常抱她一个满怀。 可她如今手中没有可唤他的曲阴网,只有从三百年后带来的那块桃符。 清泽曾说那桃符是江渚出生时就有的,但被清渊拿去后接触了太多阴邪气,会损性命。 那时候她手臂上的确有黑色斑痕,但因家中变故,也没再顾得上。来了这三百年前,斑痕倒是没有了,大约性命也算是保住了。 只是此刻心头更是担忧清浅,那么久时日,不知他回那寺庙之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是主持不允许他还俗,还是他变了主意不愿还俗?是被困在寺庙中不得出来,还是在来往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 各种恐惧层层叠叠地萦绕在心间,无法入眠。 突然腹间跳动了一下,像是有小鱼吐出了一串泡泡,她惊喜地将手搭了上去,那里却骤然平静了下来。 “你说,你爹爹会不会回来?”她对着肚子说话。 没有反应。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她自语笑着,“那你说,他何时会回来呢?” 也没有反应。 眼眶有些湿,还是强颜欢笑了一下:“明日一早就会回来对吗?” 不安像是洪水般波涛汹涌起来,那个老妪的模样变得越来越清晰。她最终被罚在凿壁铸千佛,用了三百年时光来洗清罪孽。而清浅最终是数度投胎转世,在三百年后成了江渚。 如此一想,终局早就是分离苦痛和百年寂寥,而这一切是已注定了因果,确定了只是无妄无结果的一段姻缘?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听到左新敲了敲门。 她擦掉眼角的泪水,开了门,见到左新端了宵夜进来,问道:“姐夫还没回来吗?他到底去哪里了?” “有些事要处理,应当……应当很快便会回来。” 说得实在没底气。 左新倒也没再追问,想让她开心一些,便说起了闲话:“今日我在街上听到有人在说千仞寺前些日子出了事,听闻是一个僧人想还俗,但寺里主持不允许,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多香客都看见了……” 她陡然紧张起来:“然后呢?” 左新见她这番模样,有所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起来:“正巧是寺里好像出了什么妖兽吧,和那些僧人打了起来,那个要还俗的僧人好像是受了重伤,也不知那妖兽有没有被降住……” 她脑中懵了一下,一下子站起身来。 “二姐,你怎么了?”左新拉了拉她,打了个哈欠,“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的,谁知道真假呢!不过千仞寺的僧人都武功高强,不会连个妖兽都打不过,二姐还是早些睡觉吧。” 她捏了捏手中的桃符。 等到再过丑时后,她拿了长剑,悄悄地推门而出。 第42章 夜间风寒,她裹了裹外衫。 洛阳城早已陷入了沉睡之中,没有灯盏,也没有人行,听着来来回回的清风呜咽而过巷口,树梢间的叶子沙沙颤动。 但才走出不远,她突然惊觉身后有人在尾随,不觉有些慌张,加快了脚下步伐。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的手已搭在了剑柄上。 一转身抽剑而出,眼前却是左怡之和左新的脸,她急忙收手。 “亦青,我们陪你去吧,”左怡之忧心说道,“夜里上山危险,你又有身孕,实在是不便。” “阿姐……”她有些哽咽。 “方才在二姐房里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左新道,“其实我与大姐陪娘去千仞寺上香时,见过他,本来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人,现在算是确定了。” 他手中提着一把剑,兴高采烈:“若是有危险,我可以保护两位姐姐还有未出世的侄儿。” 叶萋斐泪流下来,伸手抱住了两人。 一路顺遂到有些不可思议,山道安静,有鸟雀在树冠间匆匆飞过。 行至寺门前,一只麻雀落到了叶萋斐的肩上,就如同三百年后那初次到千仞寺一样。 恍然如梦间,她想起了后世书上第一卷所言“魏寺有雀,名曰萋斐。萋兮斐兮,佛心始至”。 这老妪所写下的话,难道是指她的前世? 仔细想起来,她那一魄的确也是只鸟雀,而那只雀儿叫做萋斐。 “二姐,你怎么了?”左新拽了拽她。 她一霎回过神来,听到清沐的声音就如三百年后初见时那般,厉言如雷贯耳般地传来:“果然如我所料,雀妖又回来了……” “雀妖?”左新和左怡之诧异。 而清沐早已朝着她的肩抓了过来,肩上那只鸟雀惊吓地蹙然飞走。 左新拔了剑挡了清沐一下,清沐极快避开,不理左新,又向着叶萋斐伸过手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肩,她吃疼得往后避闪,腰部撞到树上,一阵酸软的疼。 她忍不住用手扶住了腰,而清沐也落目在了她的腹部,冷言道:“上一世便坏了清浅的修行,如今又再卷土重来,果然是妖孽!百年间天下不稳,战乱频频,尸横遍野,皆是你等妖孽闯下的祸端!” 说罢,手中掐住了佛珠,幻化为一团火焰,雷鸣电闪,朝着她飞驰而来。 她抽剑去挡,一剑一剑地将那些火团劈开,又对左怡之和左新道:“你们帮我去找他!” 清沐被叶萋斐紧逼,无法抽身去阻截两人,怒颜道:“妖孽无有度化之路,只能除尽以慰天下。” 另一个声音则从她的身后传来:“就算不是妖孽,只要是破坏清浅修行的人,同样不得留着!” 是清漠。 两人的态度和脾性,倒是与三百年后是一模一样。 她感到腹间又轻轻动了一下,掌心轻轻拂了过去,轻笑起来:“那正好,既然两位都来了,那我便将这一世和三百年后的仇一并报了吧!” 说话之间,已经持剑先行朝着清沐攻去。 每一剑都费尽了力,将这一腔的仇恨统统化入其中,清沐一时吃力,不断后退,清漠则见形势不妙,从后偷袭上去。 叶萋斐感到身后掌风扇动,从旁避闪,躲过了清漠。 但腹中竟然开始猝然绞痛起来,想来是方才撞到树上那一下伤了胎儿,她有些迟疑此时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但没想这时寺内突然传来了左怡之的尖叫声。 她顿时心急,再顾不得清沐清漠两人,飞身上前,越过他俩,一步跨入了寺内,却看到清渊一人正满头大汗地与一只似虎的巨大妖兽对峙。 妖兽脚下踩住了左怡之,左新正慌乱地急忙用剑去劈那妖兽的腿,妖兽不为所动,眼中透出幽绿的光,从清渊的身上慢慢转移到了叶萋斐的身上,然后大吼一声,跃身而起,朝着她直直地扑了上来。 她慌乱中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过,身子已靠在了围墙上,而那妖兽却是转过身来,又望向了她。 左新和左怡之急忙去拽那妖兽的长尾,试图将妖兽从叶萋斐身前拉走,但妖兽力道极大,轻易地甩了甩尾,两人就被抛了出去。 叶萋斐余光看着追了上来清沐和清漠两人,又看了看重伤了的清渊,却发现这三人根本没有打算救她,冷眼地看着妖兽越来越贴近她。 什么慈悲为怀,什么为天下苍生! 妖兽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咬下来之时,突然眼前腾起一阵丹白色的雾气,随之那妖兽被网状一般的东西套出,被困在了一颗小小的珠子里。 “曲阴网——”她叫了出来。 清沐眉头一皱,手中的佛珠又化作了电光与火团,朝向了她。 清浅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 “亦青,你快离开这里!”他说,捡起了那枚珠子。 果然,他依照她所说的,造了这东西。 “清浅,你别不知轻重,你可知你护着的这个,便是那两百年前坏了你修为的雀妖!两百年前你已经犯了一次错,如今还要重蹈覆辙吗!”清漠也大怒,“你再护着她,连你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就算是把我的命搭进去,我也要护着她。”他说。 她抓住他的手,想笑,但腹间一阵阵的疼痛令她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恐慌感更是接踵而来。 清漠眯了眯眼,看了清沐一下。 清沐执起佛珠,火球铺天盖地般落下。 清浅起身去挡,叶萋斐护着腹部躲去,未料到清漠从另一侧一掌击了过来,她急急地去躲避,脚下一滑,一下撞到一个石桌上。 破裂感从腹部蔓延,一股浓稠的血从身体中化开。 她第一次感到透出心底的凄凉。 清浅还在与清沐纠缠,无法分身。 左新正抱住左怡之大哭,也不知左怡之是什么情况。 而眼前的清漠则是杀人凶手,她感到一股怒气已将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提起剑,再一步步地走朝清漠,用足了十分力气地劈了下去。 清漠不断避闪,而她眼中只看见了仇恨,根本无法再辨清别的。 有寺中弟子上前阻拦,她不由分说,只要有人护住清漠,她便见者即杀,已是失去了理智,任一人接一人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身上和脸上。 血色更甚红衣,只是她眼中的血腥,更甚千万分。 她已经感觉不断腹间的钝痛,虽然她身上不断流出的鲜血还在提醒她此时的悲苦。 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裙,一手全是血。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许多僧人,她眼前有些昏花,看不清清漠躲去了何处。 “施主,放下屠刀……”一个弟子走出来,拦了她一下。 这人话还没说完,她已一剑刺了上去,双眼腥红,泪水止不住流下,对眼前诸人道:“把清漠交出来,否则我屠了你满寺!” 大殿内突然闪过清漠的影子,她一凝神,冲破人群朝那大殿而去。 清漠往佛像后面闪躲,叶萋斐也往那处追了去,但绕了好几圈,清漠只避不攻,她终于失了耐性,想起在千佛洞中是如何得那后世书的,提剑朝着心中默霍然划去,满是鲜血的手碰到了佛身上,那佛像立马裂出一道缝,发生尖锐的声响。 “这……怎么回事?”清漠顿时也惊住,忘记了躲闪。 叶萋斐咬紧了唇,猛地一掌劈上了那道缝,顿时佛像金身闪动,轰然一声,朝着清漠倒下,将他重重压在了下面。 整座千仞寺一阵晃动。 “亦青?”清浅担忧叶萋斐出了事,不愿再与清沐纠缠,但不想清沐还是不依不饶地又追了上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与清沐周旋。 大殿被众多僧人围住,叶萋斐自知再难逃,又看到永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见眼前的情状,眉间也不禁露出一丝怨怒之色:“毁我寺中佛像,罪孽深重。众弟子听命,拿下这雀妖!” 众人围攻上来,叶萋斐早已杀红了眼,一干人等齐齐倒下。 她凄然一笑,看到永化:“抓我可以,但我也要先杀了清漠!” 说罢,朝向清漠冷冷走去,提起了剑。 “清漠——”永化唤了一声。 叶萋斐一刹不明,望向了永化,只闻耳畔一阵风动,再回头转向清漠时,只看到他一掌已经劈了过来,重重击在了胸口。 像是有一股暖意从身上褪去,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方才一腔杀红眼的愠怒竟是荡然不存,而双手也失了力。 脚下软了软,跪下地来。 似乎有一只轻盈的鸟雀停在了肩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原来那怒魄便是这样离开身体的。 三魂七魄失了一魄,是连轮回转世都不能,也难怪老妪会在她身上重生,再历历过这一幕过往。 那她自己到底又是什么? 再也没了力气,无法争取什么,无法得到什么。 心头的悲凉点点盈满了她,才发现一切都是枉然,都是徒劳。 “清浅……”她开始唤他的名字,顿了顿,觉得不应叫他的法号,唤一声一声叫着,“李濬……李濬……李濬!李濬——” 永化面露了一丝不忍,但还是背过身去,对清漠道:“她杀了我寺近百人,又毁了佛像金身,罪不可赦。你多带些人,送她去往河西走廊,远离中原,远离清浅……” “如何惩罚?”清漠问。 永化低头思忖了一刹,道:“那就罚她凿佛像三百年,以此洗刷今世罪孽!” 叶萋斐无力辩驳什么,而且早已知晓是此结果。 只是她就算是知道结果,也非要飞蛾扑火,烧伤烧死了都不觉悟。 她从怀里拿出那枚桃符,对永化道:“我杀了很多人,任何惩罚我都认了,但麻烦主持将这东西交给清浅,这东西可以避各种魑魅魍魉……” 第43章 清浅听到叶萋斐在唤她的俗名。 而寺内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是一切都已经结束。 清沐也无心恋战,抢先一步入了寺中。 清浅急急地跟了上去,一入寺内,却见左新正抱住左怡之的尸首大哭不止。 左新一见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姐夫……” 但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清浅担忧着叶萋斐的安危,只安慰了两句,便朝着大殿之处跑去。而沿路见到无数僧人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伤口均是在颈部,一剑毙命。 众人见到他,也未多语,只默默地收拾着寺中混乱的一切。 他走到大殿前,见大殿内的佛像倒下,佛身上有数道血印,像是被她一掌击上去而致的。 他满头大汗,在寺庙中绕了一圈,都没有见到她人。 他急了,开始唤她的名字,一声声越来越悲痛,胸口闷疼,一口血喷出口中,洒在了一人的衣角。 他沿着那衣角向上望去,看到永化。 “主持……她呢?”他问。 “清浅,你随我来。”永化道。 他颓然至极,只能随着永化一路到了寺院后,入了他的寮房。 那日他告别叶萋斐,独自来了千仞寺中,想与永化说清楚想要还俗之事。永化并未表示什么,只言此事事关重要,需要他再冷静地思考七七四十九日,若是期限到了之后还是执意如此,那便让他下山。 念着永化二十年养育教导之恩,他应允了此事。 七七四十九日内,他越发想念,又想起她曾对她说起过曲阴网一事,便钻研起了此物,只想在下山之时能送她,可在遇见什么妖魔鬼怪时一举收复。 怕她担心,他托了一个香客去天英镖局带话给她,但没料到四十九日未到,她已经闯上了寺中,也不知那人究竟为何不能带话。 但一切再去思索缘由,都没有意义了。 “她让我把这东西给你,说是可以保佑你,”永化拿出那块桃符,交到他手上,“她杀了很多人,在西凉,在这里,还毁了佛身,犯下了千重罪,若是度黄泉下轮回,只会被鬼差送到冥府深处,永世无法超生。我让清漠打散了她的三魂七魄,罚她凿千佛以洗脱罪孽,如此得以不死不灭,冥府抓不了她。” “那她……她在何处?”清浅握紧了桃符,泪如雨下。 永化轻声道:“在河西走廊,荒漠之中,戈壁之上。” “我……我……我要去见她……还有孩子……” “孩子不幸没了,我已替他超度,”永化道,“而三百年后,她若不再犯错,便能再度轮回重生。而你这段时日,需同她一道恕罪,才能换得她三百年后与你再度相见,你明白吗?”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主持,我只求一个请求。这三百年,我会死会生多次,会饮多次孟婆汤,但我不想什么都忘记。请你让我每一次轮回之时,都能带着这枚桃符,就算是记不得她,我也想留着这个东西在身边,你说了,这东西可以保佑我。” …… 左新一路哭着,一路拖着左怡之的尸首往山下走去。 东方既白,山道上开始有香客,而每个人见他和那尸首,都无一例外地露出一脸恐惧。 他知道如此将左怡之的尸首带回洛阳城中是不可能,让她这样子被众人看见,更是对死者大不敬,于是便用力拽着她,往树林中走去。 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他跪在地上,用手开始挖墓穴。 指尖渐渐磨破,出了血,染得泥土都呈了鲜红色。 而他也开始哭,一滴滴泪入下土。 直至日上三竿,眼前也不过只是小小的一方土坑,根本无法将左怡之葬下。 又想起了不知所踪的左亦青,想起她那时一下子撞到了石桌上,立刻便有血将她的红裙染得更红,那尚未能蒙面的侄儿,大约也…… 他终于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树林上空全是他来来回回的啼哭声。 有人慢慢走近,一边走一边嘟囔道:“大白青天的,哭什么哭啊,真扰人睡觉的兴致!” 左新擦擦眼泪,回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看来像是街中的乞丐,但面相却算是十分好看。 男子一见左怡之的尸首,那脸上挂着的十分倦意一下子消失,结结巴巴指着左新骂道:“这这这……你在这里埋死人……太晦气!太晦气了!快给我滚!离开这里!” “这位大哥,求你帮我葬下我姐姐好吗?她昨夜被千仞寺的妖兽害死了,但我不能拖她的尸首去城里啊,也不能就任由她这样子曝于荒野,算是我求你的,你帮我,帮帮我!” 说罢,左新朝着男子猛磕了几个头。 男子吃消不下,一阵摇头,但看着左新不过已垂髫小童,心中还是有了怜悯,再又想了想,摸摸后脑勺:“好,我帮你。” 于是找了一根较粗的树枝充当铲子,一边挖坑一边道:“我替你葬了你姐,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左新摇摇头,也找了树枝来挖土穴。 “下一世,或者再下一世,总之总有一世,她会因我而情起。”男子说着。 “无所谓,后世的事,我管不了。”左新埋头干活。 男子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默默自语道:“说起千仞寺,其实……我也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想想真是愧疚……前些日子我受人之托去送信,但我那时候家中刚好出了变故,我离开了洛阳一段日子,就把送信之事彻底忘了……家道中落,我也就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孽债!” “那来世,你会偿还你对不住的那人吗?” “大约是吧,”男子道,“失信之后,来世必会受罚,罚我为一个人而情根深种,再罚我为她而灰飞烟灭。” 左新顿了顿:“灰飞烟灭?” “管他呢,像你说的,后世的事,我也管不了。”男子说着,望向天空,似乎看到一只白雾般的飞鸟掠过。 “就算是灰飞烟灭,大约也是活该吧,谁叫我这一世失信于人呢。天下之事,就是你来我往,宿命之事,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一命偿一命。” 第44章 不过是不足半年的时光,一切又都变了。 叶萋斐踉跄着跟在清漠后面,腹部的疼痛尚未完全散去。 她总会想起那个一串像是小鱼吐泡泡般的奇妙感觉,那时候极想与清浅分享,只是可惜这种触感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有,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三百年后失去了所有,不想来到三百年前,也失去了太多。 戈壁黄沙拂起了发丝,她默默扯住了飞扬的一根长发,发现那青丝都变成了白发。 日头毒辣,清漠嘱咐大家就地休息。 她找了一处坐下来,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清漠递给她水囊,她轻声道谢。 清漠有些愧疚,半晌后开了口:“关于孩子,我很抱歉,那时候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只想清浅他能够好好地继续修行……” “那孩子……大概本就不该在这世上,三百年后的人如何能与三百年前的人有孩子呢,那是天上都不允许的吧?”她勉力笑了笑,“你倒是和三百年后一个样儿,对他护得紧。” “你总说这话,要是三百年后的你什么都知道,那为何还要做这些事情来自取灭亡?”清漠问道。 “大约是三百年后也未甘心吧……也或者是,本就是宿命安排,想逃也逃不掉……”她笑起来,又问,“我那把剑呢?” 清漠想了想,还是将那剑给了她。 她握着剑站起身来,低头再对他笑了笑:“清漠你看,我又要造杀业了!” 说罢,她抬起头,直视着远方,拔出了剑。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北凉军几十余人正也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一行,警惕地一步一步靠近。 “这……”清漠没料到在这莽荒之地还能遇到北凉的人,一时也有些紧张。 没想她突然开口大笑,对着众僧人道:“你们这些出家人就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吧,免得犯了错还得多念几世的经,这些罪,还是由我一人来背罢!” 说着,脚下如生风,在荒土黄沙之中飘起一抹艳色的红,走石飞沙,赤地千里,剑光潋滟,惊鸿照影,一跃已冲入了北凉军中。 北凉军几十余人乱成一片,忙不迭地纷纷拔剑应战。 清漠没有出手相助,只轻声自语道:“如此也好,怒魄没了,大概肚子里还有一堆怨气怒火没处发泄呢,便让这些屠城敦煌百姓的北凉军吃吃她的苦头吧。” 眼前一个个人接连倒下。 待最后一人在她脚边闭上双眼后,她眼眶骤然变得通红,手中的剑也应声落地。 清漠带着其余的僧人围了上来,眼见着她的头发慢慢变白,脸上光泽褪去,皱纹越来越深。 直到垂垂老矣,她才支撑不住身子,跪坐下地。 “清漠,我大概要回去了,”她抬头对他说,“我知道你会好好护着他的,这一世,下一世,不论是多少世之后……” 三百年后反正还是会见的。 她来到千佛洞中,洞内空空如也。 她不知道佛应该是什么模样,于是便想着清浅的面容,在光秃秃的岩壁上刻下了第一刀。 …… 左芜带着从西凉国带回的佛经来了千仞寺,永化亲自出寺迎接。 这些经文全是孤本,珍贵得紧。 永化双手合十道:“多谢施主千里迢迢将这些佛经带回,可谓是功德无量。” 左芜也合十低眉,轻声道:“主持请容我一点私心,我想见一下清浅师父。” 永化点点头,让清沐带他去往清浅的寮房。 三十年不见,他险些没认出来眼前的这人。 只见清浅一直低垂着双眸,长睫将浓黑的眸子全然遮住,手中拈着佛珠,飞快地转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左芜在他跟前坐下,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仍有星光,清亮透彻,夹带着一点点的笑意:“施主找小僧有事?” “没什么,就想跟你聊聊,”左芜道,“比如西凉国,你爹娘,或者是亦青。” 听到左亦青的名字,他目光明显呆滞了一下,但还是言及其他:“我与我爹娘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只知道他们对我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保护我一世安好。” “你爹娘到底是失算了……”左芜苦笑一声。 “世事难料,”他说着,喉中有些苦涩,还是不住想起了她,“只是我怕爹娘也一定没想到我那道情劫还是没能度过,只是幼时那术士说我会因此而死,但我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这让我觉得十分惭愧。” 左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角湿润:“大约是那未能出世的孩子替你偿了那一命吧。” “是啊,所以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悔过,都是为她们娘俩诵经,也希望能替她多洗脱些罪过,将这三百年的漫长岁月度过,”他说,“而我也不知何时会死,但依她所言,我三百年后还会遇见她的,如此想来,倒也没那么绝望了。我想,三百年后,在遇到她之前,我一定不会出家,我会先喜欢她,只希望不再给她带来不幸……” 待左芜走后,清漠也入了他的寮房,说了些天下变局,又谈及寺中事:“清沐和清渊越来越水火不容了,清渊大约有些走火入魔的样子……” “随他吧,若是寺里容不下他,就让他离开。” “我也是这样想的。”清漠说着,又小心地打量着他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思绪完全不在此处。 “清浅,我送她去河西走廊时,听她说她曾有一本后世书,不知何时就弄丢了。” “什么意思?”清浅抬头,瞥着他。 “她说上面记下了对后世的她的警示,大约都是些冥冥中注定的东西,但弄丢之后,她觉得对不住给她这书的人,于是决定重新写上一本,”清漠道,“我在想,重写一本多麻烦啊,要是能找到之前的那本就好了。” 清浅抿嘴笑了笑:“劳师兄费心了。” “真不是被你拿走了?” “没有。”他一脸严肃认真。 清漠悻悻地走掉。 他从被褥下摸出来那本老旧的书卷,虽然残缺不全,但还是能连蒙带猜地通读下来。 这书本就是记录她这一世的,而他自己也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看着她所记录的三百年间所做所想,就像他与她对谈一样,仿佛还在身边。 然后翻到最后一页,上曰:“三世以换后世欢。” 第45章 “三世以换后世欢。” 她写下这句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执起书卷,刚想放到那被她损坏了的佛像之中去,烛火却闪烁了几下,然后熄灭了,洞外天光照射了进来。 苍老枯竭的双手全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茧子,她对着铜镜,认真地梳洗了一番,又从木箱下层翻出了曾经穿过的那身衣裙,在这不甚明亮的洞穴之中似点燃了一团火光。 洞外有人在说话,她凝神听着,登时有些诧异。 “你们放开我啊!我要去找她——你们再是如此我便不会再与你们回洛阳了——” 是江渚的声音。 她愣住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恢复如初,没有了那褐色斑痕和枝枝蔓蔓的皱纹。她急忙跑到镜前,镜中人也分明是一个双十之年的年轻女子,明眸皓齿,靡颜腻理。 “我……我回来了?”她自语。 感觉就像是在这洞里过了很久很久,一切斗转星移纵生万年都不过是俯仰之间。 “江渚,你别任性了!”清漠嗔骂了一句,“三百年已到,她就能离开那洞穴了,若是她并未悔过,我们还能找机会收了她,要是她跑了那才真是出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啊!你们不会真以为我会喜欢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婆婆吧,我……” 清泽也不失时机地打断他的话:“你虽然尚未正是皈依佛门,但那凡心妄念还是少动得好,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那叶姑娘!” 说话之间,三人已到了洞口。 一个红衣女子正站在洞内,一手握着一把长剑,另一手拿着一本书,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 清漠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禁揉了揉眼,这眼前的女子似熟悉又似陌生,似曾相识又似不曾相识。 他刚想开口,就看到江渚已是满心欢喜地跑上前去,展开双手,想抱却不敢抱,踟蹰了一下就道:“萋斐,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萋斐抬头笑了笑:“朝廷发配来的,不允我再回中原了。昨夜风沙大,我便正好找到这里躲起来。” 清漠还愣住原地。 清泽抢了一步进来,仰望着洞穴之中雕琢的万千佛像,惊异至极,赞叹道:“这便是千佛洞吗?天啊,三百年间竟然琢刻下那么多佛像,已是足以洗清一切罪过了!” “只不过,只不过这些佛像的面容怎么看起来有点像……”他说着,绕到江渚身旁,“对哦,怎么有些像你呢?” 江渚才抬头去环顾,也长大了嘴。 虽然不是十成的相似,但那如有灵光低眉垂视的样子,确是像他。 他心里有些发慌,完全没料到这三百年多岁的老婆婆会是一直念着他的模样,一刀一凿地将他悉数刻了那么多年。 “那她……她人呢?”江渚问道,又低头看着叶萋斐,“你来这里的时候,没见到那老婆婆吗?” “见到了,但她走了,”她回答,“她已经赎清了一切,下轮回重生了。只不过她让我替她问一下清漠师父,清漠师父有没有赎清罪责呢?” 清漠的目光变得深邃,停留在她的身上。 清泽还是感叹着这洞中佛像,又低头,看见叶萋斐身旁那尊损坏了的佛像:“咦,这尊佛像怎么会坏掉?” “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叶萋斐答,“然后从里面拿出来这本书。” 她朝着清漠晃了晃手中的书卷:“后世书,你看吗?” “你说你要回去了,果然是回来了,”清漠终于开口了,“看来我一直怀疑的事情果然没错。” “你和三百年前一样,护他护得紧。”她叹了口气。 江渚和清泽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对话。 “那这一世,你准备如何?”清漠一步步走近她,“我对你犯下的罪过,还要重新提起吗?” 她低下头,缓缓地摇了摇头:“三百年太久,前尘旧事,爱恨两讫,一笔勾销。但这一世对不起我叶萋斐的,我却要一件件讨回来!” 江渚这下子才算是回过味来,望着那一洞的佛像,相熟的面孔,想起他初见她被兔妖攻击时下手极狠,第一次与她讲话时就将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桃符送给她,后来还把曲阴网也一并给了她。 忍不住想要见她,想要与她在一起,甚至不惜忤逆永化。 冥冥中各种牵引,有各种不由自主,甚至连感情都控制不住。 他迎着她的目光,浑身开始有些止不住的颤抖,又瞥了一眼清漠黑下来的脸,然后问她道:“所以,你便是她,她便是你,三百年前的事,你都想起来了?那三百年前的我……” “三百年前,你待我很好……”她低下头,有些泪目,“但确是身不由己。” “我负了你?” “没有,没有谁负谁,只不过这一世……”她说着,看见清漠的目光越来越似过去般凌冽冰冷,“这一世大约也会如那时一般……” “我就知道会这样!”清漠掐亮了手中佛珠,说话之间猛掷向了叶萋斐。 她抬剑就挡。 佛珠碰触剑身,闪出火光,又反向弹朝了清漠。 清漠急忙往洞外避去。 叶萋斐将手中的书卷一抛,落入江渚手中,留下一句:“帮我看好!”就已追了清漠而去。 江渚捧住那书,讶异地张大嘴:“她……她何时会武功了?” 清泽摇摇头:“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叶姑娘了,她如今有了三百年前的记忆,那便是两个人的身份融在了一起,我本想把这个给她的……” 他从怀里摸出了两枚曲阴网:“她因那桃符而染上阴邪之气,需要两枚曲阴网来一道化解,但看她这样子,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你何时从清漠师兄那里窃来的!”江渚伸手去夺。 清泽急忙闪避开,收起曲阴网:“这东西我替你保管!” “既然是我的前世所制,那便是我的!”江渚不依不饶,手中后世书掉落下地,摊开了其中一页。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去看。 江渚拾起书卷,得意一笑:“果真是我三百年前所制!而且偏是为了她而作的!所以……” 他朝着清泽快步掠过,清泽见状,急忙翻身向后,急急退步出好几丈远。 江渚心底疑窦生:“师兄,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怎么可能?”清泽哈哈大笑,“咱俩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我何曾有事瞒过你?” “唔……是吗?” 清泽不停后退,直到撞在了一尊佛像上,退无可退,才道:“也不知清漠和叶姑娘怎样了,你要不要去看她一下,免得她被清漠伤到?” “可她……你说她不再是她了?”江渚咬紧唇,“我也不知当是以什么身份和样子去见她……”突然顿了顿,“不对,你必是有人瞒我,你不一心也是想让我尽快出家的吗,为何你还故意在我跟前提及她!” “我……这个嘛……”清泽脑门直冒汗。 本来他与江渚相识多年,也知道永化一直悉心栽培,就望江渚能习得佛法精髓,以挽天下为任。 只是他历经过三百年前的事,也没有清漠那么浓重的执念,加之清渊说破了二十年前的过失,他心中更对江渚多了愧疚,只愿是江渚自己当下开心欢愉便好,懒再管得他身上是否真系有所谓天下苍生的重托。 一边听到洞外持续着叶萋斐和清漠你来我往的声响,一边又紧张地看着江渚质问的神情,清泽攥紧了手中的曲阴网,心下使劲揣摩着要如何逃跑。 “你是不是被谁胁迫了?”江渚看到了他眼中的游离。 “没……谁,谁敢胁迫我?我是谁呀!我……我……” 清泽话音未落,突然抬脚就跑。 江渚下意识去拦,脚下磕绊,一头撞到了岩壁上,顿时头上血流,急忙对着洞外大声喊道:“清漠师兄,快抓人呐——他拿走了曲阴网——” 清漠本在与叶萋斐打得难分难舍,突然听到江渚的声音,又见清泽两脚生风地从千佛洞中蹿出,根本不管不顾地撒野般逃跑。 他急忙一掌推开叶萋斐,狠了下心,便朝着清泽身后追去。 叶萋斐刚想也追,却看到江渚捂住脑袋走出了洞口,似乎还有些晕眩的样子,一脸是血,她才急忙跑过去扶住他,问道:“你没事吧?怎会弄成这样?” “清泽师兄本就想拿了曲阴网离开,我就将计就计,再用点苦肉,让清漠师兄去追他,让你留下来陪我……”江渚疼得咬牙切齿,但还是忍不住望着她笑。 这笑容是从来都未变过啊。 “真是……”叶萋斐看着他下巴上还挂着一滴血,不住嗔怪了一句。 扶他走进洞内,把那几个装药的小瓷瓶翻了出来,一点一点仔细地替他上药。 而他便一直抬着下巴盯住她看,嘴角扬着。 直到她被看得脸上已经不住浮起了红晕,才瞪了他一眼:“别看了!” “我三百年前,也会这样看你吗?”他问。 她愣了一下,问:“三百年前的事,你可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江渚点点头:“从小就听师兄们说起,只是片片断断地知道些,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谁也不肯跟我说。” 想了想,又问道:“若你既是她,那她一直在这河西走廊,你又在长安,她没死,没轮回,你俩如何会是一个人?” 第46章 连年战乱不止,河西走廊一带沿途多见饿殍,黄沙覆盖上来,就连尸骨都不得见,何况是刚刚历经了一场大风沙,连敦煌一城都显得萧瑟萎靡,荒凉落寞。 城中人人以求自保,不与来人多话,叶萋斐试图打听三百年前太守府衙所在亦是毫无办法,只能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带着江渚在偌大的城中来回寻找,直到日色西沉,依旧没能寻到。 “罢了,都过了那么多年,又是战乱频繁,大约没能留下来了吧。”江渚说道。 她有些不甘心。 而江渚倒也十分无所谓,便问了其他问题:“只是你如今准备如何?难道真听那皇帝的话,就留在这地方过一辈子永远不回中原?” “回中原的话,皇帝不会放过我,你那些师兄也是,”叶萋斐扯了扯嘴角,“但若是不回中原的话,我家人岂不就太无辜,我也太便宜了那些人?” 江渚看她似乎在强忍着心头悲痛,努力平静着心情。 而他的心绪也逐渐变得矛盾混乱起来。 他知道她的姐姐是被清沐和清漠重伤,最后死在了清泽的手下,也知道她爹是死于朝廷明争暗斗的权势之争中,还听清泽说起她娘是被清沐错手杀死,而她弟弟也因清沐而变得痴傻。 她在长安时,邻里街坊也多有责难辱骂冷嘲热讽,砸了叶府,窃了家中各种物件,逼得她都快上了绝路。 她的确有恨的理由,也有报仇的道理。但他却无端地害怕,怕她真的要将他所尊敬的师兄们赶尽杀绝,怕她因此惹上太多祸事,怕她就此又犯下过错,还怕……怕她再被困三百年。 三百年日子说长不短,但足以让一人轮回多世,把前尘旧事都彻底忘却了。 而有的事情,明明是不舍得相忘。 “其实我当初来这里,多是担心轩儿在中原的安危。轩儿没了,我孑然一身,生死也无所谓,”她耸耸肩,一脸故作风轻云淡,却不敢看他的脸,“三百年前那一世的事情尽数想起来了,便也觉得世间诸事,当时再是如何耿耿于怀,百年之后也就不过尔尔……” “那我呢?”江渚哽咽了一下,挤出笑容,“我也不过尔尔?”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眼前的天光慢慢暗淡下来,过往的一幕幕似乎又重现眼前。 三百年前她就已坏了他的命数,她不想他这一世也被她搅得鸡犬不宁。 况且她如今唯一想要做的,恐是他这样自幼习佛之人所不能接受的罪孽深重。 才在沉默时,远远有人提着一只灯笼,沿着宽广的大道走了过来。 通红的灯笼映红了他的脸,也在他身后拖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子。 上一次见他是在长安叶府,上一世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洛阳千仞寺。上一世的仇恨不必再提,但这一世失去的,却要从他身上讨回来才是。 叶萋斐拔出长剑,剑尖指向那人。 那人手中的佛珠已经燃成了一串烈火,肆虐焚烧。 “萋斐!师兄!你们……你们别这样啊!” 江渚跑到两人中间,试图化解。 但这两人却是各怀心事,杀气越盛。 一直担心的事情,没想到那么快便发生了。 清沐一把将灯笼扔到了江渚手里,而他那手中的佛珠已就入一串烧红的铁索般朝着叶萋斐甩去,如一条火红的长蛇,吞吐着炙热的长信。 叶萋斐提剑挡了上去,长蛇卷住了剑身,忽然间便如被烈火燎过,长剑变得滚烫。 她吃消不下,急忙将剑从长蛇缠绕中扯出,手心被烫得生疼,忍不住朝着掌中吹吹气,怒目瞪着清沐。 清沐面上阴沉,全然不给叶萋斐分毫喘息的机会,通红的长蛇长吐着灼热的火信子,从电光一般扑向了她。 江渚撂下灯笼,出手挡住清沐,朝着她唤道:“萋斐,你不是他的对手,快离开这里!” “谁不是他对手!”叶萋斐嘀咕一句,心上却有了些许疑惑。 于是飞身上了一处矮屋屋顶,又仗着居高临下,自上而下掠身落剑,劈朝了清沐的头顶。 清沐慌忙退后一步。 那剑直扎入黄土之中,再一手拔起,沙土向着他的脸飞去。 沙土眯了双眼,清沐啐了一声,骂道:“妖孽!” “彼此彼此,清沐师父乃是出家人,但慈悲之心还欠了不少,总说要对妖孽抽筋剥皮,口业造下不少,”叶萋斐冷冷道,“况且你重伤我姐和我弟,又害死了我娘,这笔账,不是你以为多念几年经就能赎罪化解的!” 说着,她笑了起来:“况且我看如今清泽师父您的罪孽,大约还真不是诵经念佛就能洗脱了哦……” 江渚听下此话,愣住一霎,不知她如此一言究竟是何意。 但当他瞥过清沐陡然变得铁青的脸,看着他手中的佛珠确是犹如窜动的活物,登时也惊愕失色,结结巴巴地指着他开口:“清……清沐师兄……你这……这是……” 清沐蹙然收回手,火焰熄灭,四周归于黑暗。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邈远:“江渚,你可别忘了那么多年主持对你的养育教导之恩,一个坏你修行的妖孽,你若是还护着,那便是对不住天下苍生了……” 话音未落,那手中的火蛇骤然明亮,整条街亮如白昼。 在叶萋斐尚未反应过来时,突如电掣般绕上她的身子,勒紧,浑身骨肉发出脆裂声响。 “混账!”叶萋斐大骂一句。 江渚见状,一步朝前,掌风劈朝了清沐的肩部。 清沐轻捷闪过,手上死死勒紧那条火蛇,叶萋斐吃疼,满头大汗地咬紧牙关:“还说清渊,你又算是什么!” “我算什么用不着你管,但你这小妖又来祸害,我得好好管管了!”清沐一手掐住火蛇,另一手掌中生风,狠狠朝着江渚打了过去。 江渚被劲风绊住,猛地摔下地,有磕得头上原本就没好愈合的伤口再度血流如注,再抬头时,眼前只剩下一条空落落的街道,不甚明亮的天光下只能看到尘色卷起飞扬。 …… 江渚捂住头上伤口,无措地在城内四处寻找叶萋斐,夜深人静,每一声唤出去的声响又兜兜转转地落入他的耳中,更显出了这城中空落寂寥。 走走停停了不知多久,月向西偏,他才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一座荒弃的残垣断壁处,枯黄的荒草从土黄的破墙中生长出来。 鬼使神差间,他走入那杂草之中,踩着枯萎的一切,一步一步地再往深处行去。 一切都好像是似曾相识。 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一间破旧的房屋立于眼前,房檐上没有瓦,结满尘灰的碎墙破窗上还显示出这房屋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他手指拂过一张被虫蛀噬得千疮百孔的木桌,木桌轰然倒地,扬起一阵沙尘。 他捂住口鼻掩住那灰,又继续往后院行去,只见后院中不过只有一张斑斑驳驳的石桌,尖锐的棱角都早已被磨去。他轻轻将手搭在石桌上,心中一阵奇异的悸动,不由自主地用力将那石桌挪开了一点。 石桌下,一个仅仅一人大小的洞口赫然眼前。 “这里怎么会有暗道?”他更是惊讶不已。 而好奇作祟,他往那暗道中探了探,觉得并无怪异之处,便就放心大胆地往那洞中一跳。 双脚落地,踩在了一层柔软的泥土上。 暗道年久,有些狭窄,更是幽暗。 幸而带了火折子,暗道内有淡淡火光。 他的喘息声在暗道中回响,飘入耳中,化作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声音—— “你不是说,三百年后,我是你夫君……” “亦青,你真的愿意与我成亲吗?” 他惊恐地前后看看,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是黑洞洞的一片,并没有人任何人,也不见任何鬼怪。 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后,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似到了尽头。抬头推了推头顶上盖着的一层杂物,尘灰掉了下来。 而洞口打开,已经快西沉的月色显得恬静温柔,他跳出暗道,脚下枯草恣意生长,草丛中传来男女亲昵低语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看到叶萋斐和他自己。 只是那两人本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但此时却像与他们之间隔断了什么,恍如前世三百年的岁月流淌在其间。 然后他听到他自己在对叶萋斐说:“我想清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看见他在亲吻她,看到他们肆意相拥,十指相扣时,弯起嘴角,流下眼泪。 他站在一旁,不知不觉之间,也落下泪来。 他想,他大概记起来什么。 一个红衣女子站在他跟前,对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撩动得他彻夜难眠。她没事儿总跑到他寮房的屋顶上去走走跳跳,让他心难平静。她在客栈中醉酒去吻他,让他原本被她绷紧的心弦断开。她一个人面对着前方的千军万马,长剑嗜血,他以身为她挡了一剑,便知从此破了戒,从此在情爱之中万劫不复。 他还记得,垂垂之时,他说他三百年后,在遇到她之前,他一定不会出家,他会先喜欢她。 手中拽紧了她此前抛给他的后世书。 她著后世书提醒后世的她不要再遇到他,而那书卷一字一句就像被刻入了他脑中,他不住泪流下来。 自书角起,自燃成烬。 第47章 “若你如今将我带回中原,你可知是犯了何罪?”叶萋斐被清沐捆住手脚,扔在了一块赤红色的岩石下。 清沐生了火,沉住眼,并不回答她。 她便接着说道:“皇上不允我有生之年回中原,若是被官兵抓住,那你便也是死罪,甚至会牵连你千仞寺众人。” 清沐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挑着火星,四下乱飞。 “看样子,清沐师父果然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也难怪会……” “住嘴!”她话还没讲话,就被清沐打断,“就算我带你回中原,那朝廷也怪罪不了我。他们流放的是叶萋斐,而你……你说你如今究竟是叶萋斐还是左亦青呢?” “只要是这张脸,是谁又能如何,三百年又能怎样,反正不过是死后重生,”叶萋斐笑,“倒是清沐师兄脸还是这张脸,人还是这个人,心却不是这颗心了……” 清沐沉默了下来,手中挑动着火堆的手也停了下来。许久,他突然开口,似自言自语般问道:“你说,佛有心吗?” 她被他这一问懵住。 想起了在千佛洞中取出后世书的那时,佛身中空,并无他物,便道:“无心。” “无心……果然是无心吗……”他低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让叶萋斐感到有些毛骨悚然,顺着戈壁中的风声灌入耳中,刺骨冰冷。 而清沐的表情慢慢变得忧愁起来,好似忆起了什么,又好像想要忘记何事,千愁万绪凝在眉眼之中,然后慢慢化作了一点泪,从他向来清淡冷漠的脸颊上流了下来,仿佛温柔了一片。 “喂!”叶萋斐唤了他一声。 他急忙将脸上的泪水拭去,便恢复了那冰冷的神情,看着她道:“虽然你三百年惩罚已至,但究竟是否洗脱了罪孽,还得主持说了算。可你要是再如那时一般纠缠着江渚,这罪责你便是永远都洗不清!” 她不屑地别过头,嗤而言道:“情爱之事,人之常情,而存天理灭人欲就是你所期望的?也难怪佛是无心……” 清沐一怒跃起,一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咬紧牙,眼角不停地颤抖,双目通红:“再是胡乱说话,我就直接杀了你这小妖!” “我颇有些奇怪,清沐师父究竟对我等妖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她更是笑,“可否与我道之一二?” 清沐眼中冰凉。 正值此时,有悄然的脚步声在急速靠近,像是某种四脚的小兽。 叶萋斐不敢大声喘息,担心又是不小心遭遇了妖兽,现时如此被清沐绑住了手脚,搞不好连这小命都保不住,更不用说要杀了他来替家人枉死的亲人报仇呢! 清沐亦是面色紧张,死死地盯住那黑影慢慢地接近,晃而间脸色骤是晴空万里,那毛茸茸的一团球滚入了他怀里,赤褐色的长尾弯起,裹在了他的脖子上,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一脸享受地眯了起来。 “狐狸?”叶萋斐长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来此?”清沐双手裹住那狐狸,颇为怜爱的拂过它柔柔的长毛。 狐狸低声“嗷”了一下,眯长了双眼,在他怀里打起了盹儿。 …… 自从这只狐狸来了之后,清沐似乎心情也好了不少,成日也不再冰冷着脸,偶尔还会说笑两句。 当然,不过他只是对着那只狐狸说笑罢了。 而那狐狸似乎也极为通人性,总是温顺地伏在清沐肩上,大多数时候却都是在睡觉,仿佛从来都睡不醒的样子,偶尔醒着,也只是会嗷嗷叫两声。 说是妖,却也不像。 叶萋斐还是成日被他捆住手脚,那以佛珠化作的绳索极为坚固,任凭她如何想尽办法要弄断,却都是徒劳。 “别费劲了,以你这个小妖的修行,想要割断着绳索,恐怕还得花上千年,”清沐淡然地给那狐狸喂着水,“若非是要将你交给主持以作定夺,我也不愿带上你如此个累赘,前途跋涉,万般辛苦,你说对吧?” 最后那个问话,是说给狐狸听的。 狐狸嗷嗷应了两声。 叶萋斐遥望着长安高耸的城墙已在天际之下,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这一路上清沐总挑拣着无人的小道去走,恐是担心被沿途的官兵发现了叶萋斐。 而叶萋斐倒也多起了几分心思。如此这般一直被清沐捆去千仞寺的话,似乎也不是个事儿,况且相比如今这样子的清沐而言,长安城中那张大人其实更好对付一些。 暗自思忖了许久,当一个巡查的官兵走过身边时,她一头栽倒在地,嚎啕大叫着腹部疼痛,引得周围人不断侧目,那官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吵得头疼,只能指着满脸愠色的清沐道:“和尚,是不是你的人!还不赶快弄走掉!” 狐狸弯起眼,轻轻嗷了一声,继续趴在他的肩上。 清沐去拽叶萋斐,而叶萋斐却一脸受惊的模样,抬头盯住那官兵:“大人啊,我是大理寺卿张大人家的丫鬟,谁知会被这秃驴给绑去了,大人救救我啊——” “张大人家的?”官兵愣了一下。 清沐难得遇到如此棘手的场面,忙辩解:“怎可能是,她是我要带去寺里的……” “绑着一个姑娘去寺里?”官兵反问,有些诡笑,“去做什么?” 清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更是误会颇深,这官兵自然是更偏信了叶萋斐的话。 “对,不对啊,”清沐急了,“她怎能说是一个姑娘呢,她不是……” “她不是姑娘你这僧人还是啊?”官兵大笑,伸手朝一旁另一人招手道,“来来来,你就来好好看看这是不是姑娘?” 叶萋斐下意识地掩了掩面,转过头去。 一个官兵不认识还好,若是多几人来的话,保不准还真会有人相识。 而这后来的官兵果然是一直盯住她的脸不放,清沐警惕地上前挡了挡,不料那官兵更是疑窦顿生,一把扯住叶萋斐被捆住的手腕:“不对,我方才听你说你是张大人家的丫鬟,但我看你却像是……” “确是我家的丫鬟,丢了好几个月,若不是今日撞见,也不知怎会被这和尚给抓去了……”轻柔的男声传过来,目光灼灼。 清沐自是识出了张嘉,但当着如此多人的面,不得与朝廷官兵和世家子弟起冲突,只能咬着牙瞪着叶萋斐。 “师父还不替我家丫鬟松绑?”张嘉正声道。 清沐咬牙切齿。 叶萋斐也趁热打铁:“还有我的剑,也麻烦这位师父还我吧。” …… 张嘉慌慌忙忙地拽着叶萋斐往一旁没人的地方走去。 “你怎么会回来?”他低声问道,“你可知有圣旨在上,你要是被那些人抓住的话,那真的保不住性命了!” 叶萋斐歪歪头,看着他:“你又怎么会这里?” “我……”他脸上浮出微红,“我准备了一些东西,想送去给你,怕你在那边受委屈……” 不远处几个人正在往一脸马车上装东西。 叶萋斐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知道张嘉待她好,但她却总能从他的面容中分辨出他爹的模样,而那模样之下却只剩下恨。 “萋斐,你……你还好吗?我真的……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他眼眶有点红,隐隐有泪,“我……我想补偿你……你要什么,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张公子,你其实不必如此对我,”叶萋斐推开他的手,“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本是灼热的目光,慢慢显得冰凉。 他低下头:“是,我给不了。” “多写公子帮我脱困,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便多留了。”叶萋斐急急忙忙地丢了一句话就跑开,徒留张嘉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她抬眼看了看那偌大城门高耸,虽只是几月前才从这延平门离开,但她却在三百年前活了数年,眼前景致熟悉却又有淡淡的陌生感,再次踏入城中,行上了朱雀门街,直直地望向了朦胧黛色之中的殿台楼阁,飞檐反宇。 张善并不在大理寺内,看这时辰,应是进宫去了。 曾经因刘太妃的缘故也能常常入宫玩耍,但现时却只得寻个侍卫换班之际而趁机摸了进去,凭着记忆去往了紫宸殿外。 刚摸爬上了檐上,见到一个老太监匆匆从殿内出来,对一旁迎上来的小太监道:“就按皇上说的如此办吧。” “真的要赐死仪王?”小太监哆嗦一下,“前不久荣王为替皇上清缴叛军欲孽已战死,按理应该是记功啊。如今刘太妃膝下三子如此唯有仪王还在,皇上他……” “别瞎揣度圣意!”老太监低声警告了一句,“你以为太妃真是不小心被乱箭刺中的啊!宫中侍卫箭术百里挑一……” 小太监捂住了嘴:“那荣王的所谓战死难不成……” “要想活命,心里就算明白也要揣着糊涂!”老太监朝他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走吧,给仪王殿下送酒去,可别耽误了时辰!” 叶萋斐万万没料到这皇帝居然下了如此狠手,就连刘太妃的那场意外,原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心中紧张仪王的安危,暂且先将找张父的事儿放到一边,暗中跟着两人一路到了麟德殿,就见仪王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处池边的亭中,面前还摆着一出棋局,看样子是在等皇帝来陪他一道对弈的。 仪王是刘太妃最幼的儿子,年纪尚轻,英武飞扬。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一壶酒和空酒杯搁在了桌上,道:“皇上还有要事处理,暂时过不来,还劳烦仪王殿下再等等。皇上还特意赐了酒,请仪王殿下先饮酒赏花。” 仪王挥挥手,让小太监退下。 他又执起白玉酒壶,往杯中斟满了酒,刚将酒杯碰在了唇上,突听到池中一声“噗通”响动,转头去看,手中却一空,诧异回头,就看到叶萋斐站在他跟前,指尖拈着那杯酒。 第48章 仪王蹙眉:“萋斐,你……” “表哥如此雅兴,一个人喝酒也不叫我?”叶萋斐假装无意地又拿起那个酒壶,朝着他笑了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低沉声音问道,“你不是被发配去了河西走廊吗?你现在在这里若是被皇上发现,定是死罪!赶快离开!” 叶萋斐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表哥你以为你也逃得脱吗……” “什么意思!”他瞪着她。 她随意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又搁在了桌上:“大约那太监很快便要来看看你是否还有气儿了……听妹妹一句劝吧,主动请旨离开长安,离开中原,否则躲得开一次,总不能一辈子都能躲得开。” 他脸色煞白,猛地摇了摇头:“不会,皇兄他待我很好,爵位封赏,一样都不缺,能给的东西……” “在宫内那么多年,这些话你真能骗得了自己?”叶萋斐道,“先帝逃离长安时,完全不顾姨娘在宫中是否安好,而当今圣上虽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你又可知姨娘因何而亡,荣王又是因何而亡……” “信口胡诌,我怎会相信这些鬼话!”仪王有些怒气,“看在我俩还是亲戚的份上,你走吧!” 叶萋斐蓦然叹气,指尖推了一下桌上的酒壶:“那行,表哥你自己多保重吧,我在世间亲人所剩无几,望你安好。” 说完,她悄然退下。 耳边传来了有东西落入水中的响声,咕咚一下,沉了下去。 而她没有停下脚步。 宿命已定,生死由天,一个人言轻,点到即止就可。况且他身为先帝皇子,养尊处优,身在宫中多年,又是刘太妃的小儿子,得了太多庇护和卵翼,本就是这种不识人间险恶的人。 也或者只是不愿被唤醒罢了。 叶萋斐再到了紫宸殿外,蹲在檐顶上,揭开明色屋瓦一条缝,就望见脚下的昏暗大殿内皇帝正与张善在谈话,零零碎碎的话语落入她耳中,分辨出来也大约都是些国事,她便也好脾气地坐在上面等了起来,模糊间想起三百年前她也总是如此等在寮房上。 他现在在何处? 突然一个小太监急急慌慌地入了殿内禀报:“皇上不好了,仪王殿下投水自尽了!” 她抬起眉角。 皇帝如似不过听闻一件吃饭睡觉的小事一般,面无波澜:“依礼下葬。” “可是……”小太监支支吾吾。 皇帝有些不耐烦:“有话快说!” “有人见到那从三品御史大夫叶启的小女儿叶萋斐方才与仪王殿下在一起,还说了好些话,但突然间就不见了,”小太监埋下头,声音越来越小,“按理说她应当不能再入中原的,怎会入了皇城……” 皇帝这才变了脸色,急忙唤宫中侍卫加紧防守,跨出了紫宸殿。 张善不敢出,又不敢擅自离开紫宸殿,只得独自立于偌大的殿中。 叶萋斐瞧准了时机,破檐直下,拔剑狠杀。 张善嗅见杀气,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缩,只见剑光从他的肩头劈下,朝服长袖硬生生地被拉开了一道口子,晃晃悠悠地飘扬着。 “果然是你!你居然还有胆子回长安来,这次必然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张善怒目以视,拽住那被劈开的长袖。 叶萋斐懒得与他多说,又持剑快步朝他狠杀过去。 张善仓惶得四下躲避,一边大声叫道:“杀人了——快来人啊——” 正好被那皇帝唤来的一群侍卫冲入了紫宸殿内,迅速将殿内包围了起来。 皇帝被几个侍卫好生地护在其中,看着她,悠长地吐出了话:“朕念及着你爹过去对社稷也算是有功,跟念及着刘太妃的面子,才没有杀你,你竟敢公然违抗圣旨,再回长安,还敢闯入紫宸殿?” “若不回来,还真不知道您万人之上之人,会故意杀我姨娘,还有荣王和仪王,”她说着,手指向了张善,“大约我爹什么勾结叛军的罪,也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往三百年前走了一遭,没想仇恨积怨却未有淡漠一分一毫。 她虽然知道自己与三百年前的左亦青是同一人,但始终不明白两人间何为会有此般牵连。 而那前尘旧事虽然全然历经,再回来之后,慢慢又像只是南柯一梦,渐次不再真实清晰,只有那相依相偎时的甜蜜和漫长枯守时的悲凉仍铭刻于心。 所以她对清漠说那三百年前可以一笔勾销,而这一世的债,却绝不轻易谅解。 只是眼前形势微妙,如此多人,凭她这一点莫名得来的武功,想要从如此多皇城禁内高手中突出重围几乎完全不可能,更别说要在这种情况下来杀了张父,而再想对皇帝手动更是难于上青天。 但她也知道她绝不能死,清沐那边的事儿也还没了结。 还有江渚…… 她想到这个名字,重重地喘了口气,握紧了长剑,掠身劈过了一个侍卫,跨步飞驰过了几人,一剑搭在了张善的脖子上。 众侍卫不敢轻易靠近,蠢蠢欲动地围了上来。 张善不敢轻举妄动,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斜眼看着叶萋斐,声音跟跟着哆嗦起来:“你……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她有些好笑,“你陷害我爹,这事儿我难道就要因此放手?” 说着,一步一步地往那紫宸殿外挪去。 叶萋斐望向那皇帝一脸漠然,也知他并无相救之意。 为区区一个臣子而乱了阵脚,损了皇城内卫,任凭哪个皇帝也不会做这种事。 而她似乎一瞬间也明白了刘太妃的处境,对先帝而言,不过只是后宫无数妃子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对当今这皇帝来说,更是毫无价值生死无关的一人。 一个人能在一个人的心里究竟得几分重量,才能称得上能前世不忘,后世相随? 皇帝不愿管这事,倒也令她一路顺遂了许多。从紫宸殿出来,过了望仙台,就见崇明门所在。 她紧紧缚住张善,甚至能感觉到他浑身颤抖,甚至好几次想要拼死一搏,好在她及时发现化解,冷笑了一声:“诬陷我爹时,你又何尝准备给他留条活路。原本在一个朝堂,纵使你们来我家那次我有所礼节不周,拒绝了你家公子,但何须用条人命来偿还?” “果然……你以为你爹就真是正人君子,纤尘不染?” “你什么意思!”她怒吼了一声。 眼看着皇城大门已在眼前。 “你爹刚入仕的时候,曾在街市上妄图搭救一个凄苦女子,”张善嗤笑道,“那女子还真是可怜啊,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他便将她带回家。” 叶萋斐不言,静听着。 “那女子告诉他,说她被人□□,还指出了□□她那人的住址相貌,绘声绘色的,于是你爹便带了手下去抓人,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青年。” “那又如何?”她说,“我爹为人正直,路见不平,可有什么错?” 张善喝出一口气:“是啊,人证凿凿,审了半天,那青年却也是半个字都蹦不出来的傻子,被打得个半死,不久就撒手人寰了……但那女子却被牵扯入另一命案,原本就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故意诬陷了那青年,可怜一条人命……” 叶萋斐心头咯噔一跳。 “你说,你爹的命重要,还是那青年的命重要?一命换一命,又有什么错?”张善嘴角弯起,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全剩下苛刻的诘问。 叶萋斐表情凝固了,听到身后有皇城侍卫压低脚步声而逐渐靠拢的声响。 “那青年是我哥哥……”张善口中终于将最后几只呼出,整个人似乎颓然而解脱般地松了一口气。 叶萋斐的心沉沉的落下,剑从张善的喉咙处松开,滑到地面,与石板间划出了一条火星,随后迎面猝然而至的一片刀光剑影,身上密密麻麻地落下血痕,疼得弯下了腰。 张善早已经仓惶逃跑,不知所踪。 那些侍卫见状,更少了伤及朝臣的后顾之忧,蓄势之下,剑光如潋。 叶萋斐躲闪不及,只得步步后撤,而那身后的宫内也应声关下,活脱脱成了瓮中之鳖,围困其中。 一阵打斗之后,她已是体力不支,眼看着就要身后异处,她割破了掌心,瞬间感到血脉沸腾起来,向着直冲上来的一个侍卫一手拦腰阶段,一个猛推便将他推朝了他身后一人锐利的剑尖上。 众人见她突然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如临大敌,将她逼往墙角边。 她身靠在墙角,想起三百年前西凉亡国之时,沮渠蒙逊带人屠城时的场景。那时她一个人持剑面对着北凉千军万马,身后黄沙飞扬,纵使有刹那间万念俱灰的感觉,但看着被北凉军屠杀的无辜百姓,却还是咬紧了牙关。 那时候,清浅替她挡了一刀。 也是那时候,她终于真真切切地确认那人的心意。 他再是一脸遁世脱俗的模样,大约也抵不住红尘万丈,若水汤汤。 但时过境迁,三百年后,她在这绝境之中,却只会念着江渚的名,想起数年前相识这个少年时他的桀骜洒脱,恣意坦荡。 再想起那一片朝阳,那一片落日。 一个侍卫持剑从她的脖颈处划过,她下意识地转身弯腰避闪,那剑从身后朱红色的墙面上划下一道深深的沟壑,刮下一层沙,落到她眼前。 她以为会迷了眼,侧过头去。 而那侍卫瞥见绝好的机会,挥起长剑。 第49章 长剑没有落下。 她诧异睁开,看到他敏捷夺过了那个侍卫的剑,握在手心。 “清浅?”她唤了一句,自我否定了一声,“江渚?” 江渚一剑劈过了几个围上来的侍卫,一手扶起了她,笑了笑,眼波脉脉流转,倒也沾染上了几分三百年前清浅特有的儒相,浅淡了他的少年倔强的模样。 “是我,”他一手牵住她,一手以剑指向那些侍卫,“都是我。” 几个字落入耳中,只觉得天地都焕然。 只听到他又轻轻补了一句:“这一世,我不回千仞寺了。” 侍卫不知江渚是何来头,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又是独身一人,还拖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女子,想要从这皇城和重重包围中离开简直是痴心妄想,倒也是大了胆子上前。 但见他完全不恋战,拦腰抱住女子,堪堪一脚踏在了一个侍卫横持的长剑上,借力跃上高墙,几步在墙上大步跨走,翻身则也过了墙头。 几只飞箭明晃晃地从宫墙上居高临下地朝他射去,叶萋斐抡起手中长剑,将箭击落,浑身伤口拉扯着受疼,皱紧眉头,掐紧了他的手臂。 他双脚稳稳落地,两人已出了皇城。 听到几声破弓之声传来,江渚将叶萋斐放下,挡在了她身前,手中握剑再挡朝了从高墙上射来的快箭。 一支箭从他脸颊旁擦了过去,险些划破皮肉。 但听一声“噌”锐利响声,那箭突然偏了向,直插入地面。随即一颗佛珠掉在了箭尖一旁。 而江渚还没来得及回头,只听见一阵“簌簌簌簌”的声响从耳边如疾风吹过,几十粒佛珠再如一支支箭一般,与那墙头上飞驰下来的箭撞击在了一起,那些箭纷纷掉落,宫墙上头惊出了啧啧声。 江渚这才转头去看那掷出佛珠的方向,一个人影迢迢。 他扶着叶萋斐,快步地朝那人影而去。 而那人也却开始避闪,一瘸一拐地朝着街巷之中躲去。 “江渚你别管我,你快去追他,他受伤了……”叶萋斐说道,“他必是遇到了什么事,不想让你看到他这样子……” 江渚点点头:“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快步追了上去。 那人受了伤,本就比不得江渚的脚速。 江渚抬头一眼,飞身上檐,再又瞅准了机会,在那人跟前轻巧落步而下,那人明显地怔住了一下,才想转身溜走,被江渚一把抓住了肩膀,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回头。 原是清漠。 清漠一身狼狈,僧袍脏而褴褛,脸上还有红肿的痕迹。他过去虽身形瘦削,但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清风端正的模样,从未见过他会有如此无措窘态的一面。 方才掷出那些佛珠显然已经令他更是疲累不支,身子晃了一晃,朝着一旁的墙角靠了过去,大口喘着气,满是无奈和酸涩地盯了江渚一眼。 “师兄……” 清漠缓缓抬起头,勉力一笑,一口血喷了出来,洒在了江渚的身上。 “师兄,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江渚伸手撑住他的身子,感到他身体破损不堪地泄着气,只残留了最后一口气。 清漠虚弱地淡淡笑了起来:“江渚……不,我想问问三百年前的清浅师父,他知不知道他做的那曲阴网如今成了个魔物?清渊他……” …… 清漠昏迷不醒,受伤惨重,浑身伤口处不断地冒出黑雾,而那黑雾全然不散,缭绕了他的周围。 他的脚尖,指尖,耳垂等地方慢慢变黑,稍稍一碰,那变黑的皮肉就会化作灰烬。 看这样子,但清漠全身都变黑时,他人便也灰飞烟灭了。 江渚从未见过如此情况,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低头看到叶萋斐正跪在院中叶母的坟前,低着头,也不知在说着什么。 长安偌大,几人只能躲到被封了的叶府中来。 不过也只是几月的功夫,叶府中稍是值钱的东西都不翼而飞,蛛网遍结了屋梁窗棂,院落中荒草丛生蚊蚁滋生。不过也正因如此,朝廷应当也不会查找到这里来。 “曲阴网……魔物……”江渚想起之前清漠所说的,也不禁担忧起了清泽。 清泽大约是被人胁迫了,才会带走了曲阴网。 但清漠去追清泽,究竟是被清泽所伤,还是被胁迫清泽的人所伤? 而看着清漠这所受之伤,断断不可能是普通的武功所为,定是多了别的魑魅魍魉从中作乱,才能有本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折磨而死。 眼下这样子,只有找到清泽,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才能找到救清漠的方法。 若是按清漠所言,要是那曲阴网真的成了什么祸害人的魔物,那他既然在三百年前把它造了出来,也有将它毁掉的责任。 ——即使以修行而言,他恐怕远不及清浅十之一二。 但他不敢丢下清漠而兀自上路去找清泽,更不敢把清漠和叶萋斐单独留在一处。 自然,他知道叶萋斐不会伤害清漠,可清漠却一直视她为眼中钉,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而若是清漠清醒了,知晓他为了她,这一世真的不愿再入佛门,那以清漠的性子,定然誓要将她追杀至永生永世也不肯放过的。 他想带她走,塞外漠北,海角天涯。 这个想法强烈到让他觉得浑身骨骼经脉都疼。 可他却听到她说:“江渚,我会照顾清漠师父的,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叶萋斐走入房内,看了一眼清漠,又看向了他。 他回头,见她一身裹了伤,双眼还因刚刚哭泣而通红,眼角一滴泪尚未擦净。 “萋斐,我……”他不知如何开口,“我实在担心清泽师兄,还有那曲阴网会害到旁人,我想……” 说着,他走上前来,想牵她的手,想把她拭掉眼角的泪。 她有些羞赧地低了一下头,声音却是喜怒不辨,问道:“三百年前,你在那太守府的暗道中,想了什么?” 他顿了顿:“想主持的养育之恩,想师兄们的照顾爱惜,想自幼所识的苍生之苦和他们所言我的责任……” 她安静地看着他。 “还有……想你,”江渚道,“想我不要辜负你。三百年前辜负了,三百年后不愿重蹈覆辙……我处理完曲阴网的事,算是报答主持和师兄们多年厚爱……” “那苍生之苦,那些责任……” “你在后世书上写‘三世以换后世欢’,”他苦笑了一下,“可我不愿再等一世了。” 第50章 若是没有想错的话,清漠应是在长安城内遇袭的。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极快得到皇城中出了乱子的消息,还能拖着重伤的身子赶来。 而长安人多,人气太盛,妖魔鬼怪的气息便显得太弱。江渚在城内溜了好几圈,仍然是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他疲累地慢悠悠地沿街而走,寻了个茶铺要了碗水,就听到一个客人一边喝水一边对友人道:“哎,你有没有听说大理寺张大人出事了?” 友人惊愕:“何事?” 江渚耳朵竖了起来,凝神屏息,又叫小二再斟了一壶茶。 从那两人絮絮叨叨的闲聊中,他也听出些头绪来。 那日叶萋斐放过了张善,皇帝便以霍乱皇城为由,收了他的职权,这对于一生入仕为官的张善而言,无异于要了他的命。于是在回府后便开始高热不退,浑浑噩噩地讲起了胡话。 张嘉担忧不已,只好去请大夫,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众人皆知张善虽然没有贬官降职,但也算是被皇帝罚了,不敢上门诊治,病情便越拖越重,还一直嚷嚷着有人要收他的魂。 请不来大夫,张嘉只能暗中请各种江湖术士。而一个术士才到了张府大门前,就道张善是被邪魔上身了。 但术士摆弄了半天,施法无果,自己还瞬间就被一阵风吹成灰烬。 灰烬?江渚心头盘绕着这字。 又听到那友人问道:“那这不只能等死了吗?” “哪能啊,昨日不就来了个自称是千仞寺的僧人嘛……” “治好了?” “也没那么容易,那僧人不知被什么东西袭击了,差点就出事,还好躲得快,否则小命怕是也搭上去了!”茶客娓娓说道,“只不过那僧人被袭击之后,张父的病好像就好了一大半,换成是那僧人奄奄一息了。好在那张家公子是个善心的人,听说还把那僧人留在府中呢……” 江渚听到此,放下茶钱,直向着张府走去。 想到张家公子,他心头幽幽有一股醋意爬了上来,像虫子叮扰一般。 好在叶萋斐对张嘉没什么想法,而张嘉也是止乎礼的一个礼节之人,他便觉得不论是看在张嘉的面子上,还是看在所谓千仞寺僧人的面子上,都得往张府走这一趟。 张府外站着众多看热闹的人,张府的下人跑出来赶人,就更引起众人不嫌事大的哄笑声。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张府此时的境遇和当初叶府被人抢掠的场景别无二致。 江渚站在人群中不言不语,又看到张嘉亲自出来询问情况,于是轻咳了一声。 张嘉顺声望向了他,眉头蹙了一下,转头对下人嘱咐了几句,便独自入了府内。 那下人很快就凑到了江渚跟前,请他入内。 张府内上下都是一片混乱,张嘉一个人焦头烂额地站在院前,指挥着下人们进进出出地服侍生死未卜的张善和因受了刺激而刚刚昏厥过去的张母。 江渚客气地走上前,朝张嘉行了个俗家礼:“请问那僧人何在?” …… 浓黑的雾气将整个房间都填满,江渚好不容易才从中分清了一人的身影。 那人堪堪地立定在黑雾之中,闭眼入定,肩上一只活物冲着那像是有生命的黑雾“嗷嗷”直叫着。 黑雾幻化出了人形,一会儿又似妖似魔地无定性,诡谲妖冶,时时发出刺耳尖锐的呜咽叫声,与那人肩上的活物你来我往的,相互叫嚣而克制着,整个屋子都随之微微震颤着。 那黑雾像是长了眼睛,瞥见了江渚,继而凝成一团浓黑人影,款款踱步般走到了他的跟前,竟然开口唤道:“你终于来了啊……” 这声音非男非女,雌雄难分,音调拖得老长,最后调子一扬,竟然唱出了戏腔。 江渚趁机看向了那僧人,看到他合十的指尖也慢慢变黑,他肩上的那活物是一只赤褐色的狐狸。 “清沐师兄……”江渚惊讶地叫道。 在河西走廊时,清沐伤了他,又将叶萋斐抓走。后来他在敦煌城中寻找两人的下落,误入了暗道中,却将前尘旧事一应想起,一路打听着往中原而来,在长安城外听到了皇城出乱子的消息,赶去救了叶萋斐,却不知她如何从清沐手中逃脱。 狐狸从清沐肩上跃身跳下,扑朝了那黑雾。 黑雾散开,它扑了个空,咬牙切齿地对着周遭嘶叫。 而黑雾间蹙然一道火红的光亮杀气肆虐。 江渚忙对那狐狸大叫了一声:“小心啊!” 狐狸警惕回头,圆溜溜的双眼瞪得更大。 江渚提剑挡去了它跟前,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但却感到虚无得完全不知打向了何处,剑身空击了一下,手臂上有种被使力过度的酸涩。 那狐狸尖叫着跳上了清沐的肩膀,但清沐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双唇轻轻开启,轻轻诵念着什么,而他指尖上的黑色越来越深,渐渐脱落化灰。 黑雾犹如被什么东西缚住,停在半空不动。 狐狸趁机从清沐手腕将那佛珠叼起,往那黑雾处一抛,就像在河西走廊时那次抓叶萋斐一样,那佛珠立马就燃起熊焰,火蛇一般地呲牙咬住了黑雾。 黑雾挣脱了好几下,那串佛珠却是越缠越紧,黑雾发出像是呜咽的哭声,居然令人有些心酸。 清沐抬起双眼,脸色颇为难看,更夹杂了几分苦涩。 正是这时,那火蛇通红的火焰突然熄灭,一颗颗掉下地。 清沐猛地睁开双眼,黑雾中那道通红的光亮一下子冲入他眼中,双目顿时血喷出来,他痛苦地捂眼痛嚎,跪下地来。 黑雾似乎也用尽了全力,在他身旁慢慢变淡,直至消失。 狐狸呜咽着,前爪碰了碰清沐的身子,又一个劲儿地挤到他的腿上,蜷缩成一个毛团,抬起绒绒的小脸,在他身上又蹭了蹭。 “清沐师兄,你怎样了?”江渚也冲到了清沐跟前,担忧地看着他满脸是血,双眼之处成了两个黑色的窟窿,还在不停地冒着血,一点一点地滴在狐狸赤褐色的皮毛上。 狐狸一边呜呜咽咽地哼着,一边凄哀地望向了江渚,毛茸茸的爪子抬头,眨了眨乌黑的双眼,哼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清沐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 清沐的手掌已经变黑,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下来,化成了灰,双耳也开始慢慢变黑。 他盘坐在地上,闭上双眼,不停诵经。 而身上的疼痛也令他不时蹙紧了眉心,汗水浸湿了僧袍,额角也全是突兀的青筋。 狐狸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急,江渚也越来越着急。 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清沐此时却是命在旦夕,保命为上,根本无法与他说话。 他只能将目光投向狐狸,看着它乌溜溜的双眼前蒙上了一层雾,一眨眼,滚圆的泪珠就掉下来。 它抬起爪子,推了推他的手,嗷嗷嗷嗷地叫了半晌,诉说着什么。 “不可以!”一旁的清沐又用力地开口,“我救下了你,你……你得给我好好活着……百年之后,才能得大成……” “妖兽?”江渚这才醒悟过来为何这狐狸如此通人性,原是一只有修行的小妖。 可他不明白,清沐一向视妖魔鬼怪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何会救下这样一个妖兽。 狐狸整个面绒绒的小脸都快皱在一起,突然跳到了清沐的肩上。 清沐浑身像是要散架了一样,吃疼地咬住牙,耳垂就掉了下来。而他的手掌一大半都已经化为了灰烬不见,手腕也已经变黑,裂开了口子,大约不多一会儿也会掉下来。 “师兄,你这样不行,你就让它……”江渚慌慌张张说道。 他虽然听不懂那狐狸说什么,但却明白它想要做什么。而既然知道了它是妖兽,它的一切动机就再明显不过了。 狐狸朝着空中嘶长了声音,小脸贴在了清沐的脸上,万般留恋。 “不可以!”清沐的声音虽弱,却也是无比严厉。 狐狸望了江渚一眼。 江渚心领神会,只咬住唇角,道了一声:“师兄,得罪了!” 说罢,从身后一把扣住了清沐的双手,听到他手臂上发出“咔擦”一声碎裂的声响,心中也是一碎,但还是急忙对那狐狸唤道:“快!就此时了!” “快放开我……江渚……你……”清沐声音虚弱,拼尽了全身力气挣扎,一用力间,胳膊脆裂一响。 江渚浑身发毛,僵硬起来。 狐狸蹲坐在清沐跟前,赤褐色的毛发根根竖了起来,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越烧越烈,窜起了一人之高,而它的身子也变得透明熹微,像一道倒塌的墙一般,向着挣扎着的清沐直直地盖了下去。 再没有了狐狸的任何影子。 它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这世间。 清沐停止了挣扎,再一把将江渚甩到墙角,然后站起身来,缓缓睁开了双眼。 手掌重新长了出来,手指齐全。 他脸上还挂着未干透的血迹,与乌黑的眸子相映衬着,显出了无比狠辣的戾气。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清沐朝向江渚,低声问着,但语气却带着怨怒和哀伤。 “若不是如此,你就死定了!”江渚道,“那狐妖牺牲了自己百年修行来救你……” “生死有命,谁需要它牺牲什么!”清沐怒吼了一声,眼圈也红了,抬起头,四下看了看这空落落的屋子,已然没有了任何那狐狸的痕迹。 一恍然间,一小簇赤褐色的毛发从空中悠悠扬扬地落了下来。 清沐摊开手,那毛发飘入掌心。 第51章 “师兄,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妖物的吗?”江渚小心地问了句,“这狐妖又是怎么回事?” 清沐握紧了拳头,将那撮毛收入掌心,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咬牙吐出一句:“害了它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说罢,瞥了一眼一直躲在门外的张嘉,郑重说道:“那东西离开了,悉心照料,你爹应该就会慢慢好转。大理寺掌刑狱,张大人难免沾染上了血腥杀气,也有冤魂诅咒在身,便让那东西便钻了这空子……” “冤魂诅咒……是萋斐她爹吗?”张嘉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清沐未有回答,看了一下江渚:“那东西邪气太甚,以你的修行无法克住它,千万别硬来……” “师兄你……” “我会亲手将它除掉……”清沐双眼沉下,“另外,今后你不必再唤我师兄,我坏了规矩,破了戒,称不得是佛门中人。” 坏了规矩?破了戒? 是喝了酒?吃了肉?还是亲了小姑娘? 早在河西走廊时,江渚就知晓清沐所用武功并非是佛门所有,恐是与清渊犯下了同样的错。但他一直对清渊那套道理不屑一顾,怎就会走上清渊的老路? “你怎知道如何去找它?”江渚问。 “你以为它为何总是缠住千仞寺僧人?”清沐反问一句。 而江渚还想多问,清沐已经从窗口跃身而下。 但他跑到窗边向外看去时,清沐的身影已经迢迢而不见。 清沐方才那般模样,和清漠如出一辙,看来清漠也是被这东西所伤,既是曲阴网而致,那必然是也与盗走曲阴网的清泽脱不了干系。 江渚脑中一懵,想起那东西被清沐伤了不少而逃跑,叶萋斐和清漠还在一道,那东西该不会…… 来不及多说,他已急忙冲出房门。 张嘉不明所以,但心中也暗暗猜想江渚如此着急,恐怕是与叶萋斐有关,丢了几句话给家中下人,就随在江渚身后一道朝着叶府方向跑去。 一头撞开了叶府破烂不堪的大门,只见到屋门似乎还在摇摇晃晃,大喘着气跑上楼,看到江渚呆立在一个房间的门口,顺着他的目光望进去,屋内有打斗过的痕迹,但已空无一人了。 江渚一拳打在木门上,木门摇摇晃晃地倒下地,扬起一阵灰尘。 “混账!这东西,我非得让它永世不得超生!” “究竟是什么?”张嘉瞪大双眼。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缘我之故……”江渚咬着牙。 三百年前清浅造了那曲阴网,意在抓捕了这些魑魅魍魉之后能对其加以度化。而清渊和清沐的观点却都以为妖魔鬼怪无有度化之路,只不过清沐以为必得以正道方法来除之,清渊则认为只要能除去,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关紧要。 清渊抢了叶萋斐的桃符,不断地接近诸多的妖魔鬼怪,使得桃符沾染邪气,反噬其主,要靠两枚曲阴网的正阳之气来化解。 但三百年清浅离世之后,曲阴网抓捕过诸多魑魅魍魉,却未有人将这些东西度化,加之清渊拼命用曲阴网来捉妖捕怪,其上的阴邪气比桃符更甚。 两者相加,重重层叠之下,曲阴网恐怕已经不再如清浅当初以为的那样,它不再会被人控制,就成了“那东西”…… …… 张嘉牵来了两匹马,也备了干粮。 江渚瞪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与你一道去千仞寺!”张嘉爬上马背。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去,何必去添乱子!”江渚没好气地也上了马,喃喃道了一句,“萋斐是我的,命里早已注定!” “你一个要出家的人,何必染红尘?”张嘉先行策动了马匹,朝着洛阳方向,“你应当在寺中潜心修行,普度众生,如此一来可千古传颂,死后都有人日日香火供奉,成就美名。” “谁说我要出家了,我才不出家!”江渚见状,急忙也跟了上去。 “你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那些僧人,你不出家难道我还出家?”张嘉白了他一眼,“况且我记得你有个身形微胖的师兄对她说过,你和萋斐之间并无那缘分,你的命数早已注定,还说我是她的良人……” 清泽这混蛋究竟是站在谁那边的啊! 江渚腹骂了一句。但转念又想,清泽这样对张嘉说也是无可厚非,毕竟在这群人眼里,他终将是必定会皈依佛门的。 江渚咬咬牙:“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浑说一通罢了,你还真就听进去了?况且你家中父母不是还卧病在床吗,你如此跑出来,还有良心吗?” “你那师兄都说了他们没事,”张嘉道,“况且害了他们的凶手,我一定要亲眼见其伏诛!” 说话间出了长安,沿着官道一路向东,沿途上江渚时时能见到似有打斗过的痕迹,也不知究竟是那东西和清沐交上了手,还是叶萋斐并无恙,只是为了救清漠而追了那东西离开? 若是后者,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是那东西凶残无度,难以克住,到头来伤了她,甚至令千仞寺都难逃一劫。 他下马仔细地看过那些痕迹,又向官道旁一些客栈住家探听情况,却无一例外地都被匆匆告知“不清楚”、“不知道”,然后就紧闭了门窗,大气都不敢出。 “可这明明就是有人打斗过的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张嘉拿起一块被劈成两半的木桶,“难道是……” “夜半三更,非人所为,他们定是看到了什么不敢说的东西,”江渚叹了口气,“继续往千仞寺吧,只希望萋斐无碍。” 可那黑雾纵纵然可怖,但外人看来也不过只是团黑气罢了,万万到不了令人恐惧的程度,莫非还有别的东西妖魔鬼怪,行尸走肉? 于是他又瞥了张嘉一眼:“你若是害怕的话就趁早回去吧,免得到时候也被吓成了这样子,可有损你张家公子的形象!” 张嘉听他方才那番说辞,心中免不得多了些惶惶,苍白了一下脸色,迅速地挺了挺腰:“我又不是……又不是没见过……那些东西……有什么害怕……害怕的……” 话这样说着,嘴上却是结结巴巴。 江渚轻笑了一下,思虑多了一层,但还是翻身上马,对张嘉道:“既然不怕,那就上马赶路吧。” 第52章 一阵震荡让叶萋斐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有东西正在乱撞着洞口,洞顶的石屑杂草之类的东西正扑簌簌地落下来,洒了她一头一身。 她慌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那洞口处探去。 透过众多石块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不过是一只横冲直撞的幼崽野猪罢了,瞬间安下了心。 只是如今她不敢轻易离开这个山洞,一则那东西实在可怖,二则清漠根本无法再动弹半分。 她回头看着躺在地上昏睡的清漠,怜悯心起。 清漠两个胳膊几乎都掉光了,耳垂也没了一只,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黑色,双脚僵直,一动便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响。若是再不救治的话,他定是保不住命了,可是他这样子,就像是个一触即碎的泡沫,根本经不起一点折腾,她万万不敢贸然带他离开这山洞。 “渴……水……”清漠昏迷之中,模模糊糊地开口唤道。 叶萋斐连忙将此前收集起来的一点露水喂到他口中,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微微眯开了一点眼睛,自嘲一声:“居然……要你来照顾我……” “你在皇城救了我和江渚,算是我报恩吧。” “可三百年前……我害死了……害死了你的孩子……”清漠闭上双眼,似乎并不想回忆那一段事。 叶萋斐哽咽了一下,并未讲话。 清漠长长吸了一口气,似乎神识清明了一些:“你知道吗,那很久之后,清浅对我说,说他在三百年后会再遇到你的,他还说在他再遇到你之前,他不会出家的……” 叶萋斐愕然。 兀自笑了笑,他继续对她说道:“恐怕连江渚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会一直犟着脾气而不出家,这明明就是前世姻缘和承诺冥冥中作祟,清浅一言既出,变了后世的命相。”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开口:“谢谢你。” “谢我?”清漠无奈笑起来,想撑住身子坐起来,不料残留的半截胳膊也化为了灰烬,双腿轻轻动了动,裤脚中本有肢体,却也刹那间变得松松垮垮了。 “我命不久了,你自己赶快离开吧,去找他,”清漠苦叹,“我本就活不了了,救你和江渚,也弥偿不了什么。” “谢你,是因为三百年前他与你说的那句话,你没有告诉永化,”她擦擦眼角的泪,“否则这一世,他恐怕老早就被永化剃度出家了……你瞒了下来,大约也是想维护着他三百年前的这一点心愿……” 清漠脸上已经全部变黑,轮廓开始碎裂,双目也垂了下来。 他用力再笑了一下,似乎双手想合十,但早已没有了双手:“我哪有那么伟大……呵……情爱之事,我不屑……万般不屑……” 说着,就如一阵风吹过。 一身僧袍落在了地上,人已完全没有了踪影。 灰飞烟灭,无有轮回,无有来生,就连魂魄都没能有一分一毫残留在这世间。 叶萋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既恨他,此时却也完全恨不起他来。 捡起他的僧袍,以碎石堆砌为一塔形,将僧袍埋在其间,合十双手,默默地说道:“真的……多谢了……” …… 洞外的野猪撞了石块许久,未能得逞,只能悻悻离开。 叶萋斐估摸着那野猪已经走远,也就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地将那堵在洞口的石块移开。 洞内光线昏暗不明,洞外却是大白青天,只是树木繁茂,分不清是天刚亮还是将要天黑。 她凭借着带着清漠逃入这树林时的印象往外走。 在叶府时,江渚才离开没多大会儿,清漠就醒了过来。 她本想好好询问一下他究竟是因何而受伤,但清漠却是有些失神地一直望着窗外。 但她终于意识到窗外有何不妥之时,那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妖非妖的东西就已经应声闯了进来。 她能从它身上分辨出一些相识的东西,比如……佛珠,僧袍。 但更多的是她并不认识的残肢断体,就像是拼合混杂了无数人和妖兽尸首,有一些浓烈的尸首的恶臭,白瞳中倒影出她的模样,喉咙里发出咯咯咯似笑非笑的声音,让她浑身都起了一层栗。 那东西伸出流着脓的手,想要去抓清漠。 清漠没有还击之力,但避开退后都不能,她只得拔剑挡住那东西。 但力道远不及百千之一,她被重重地弹了回来,摔得浑身生疼。而眼看着清漠一只手已经被它死死咬住,鲜血涌流,她顾不得一切,冲上前一剑朝着那东西砍下,却发现它丝毫不觉疼。 清漠整个胳膊都已经被它吞入喉中,他疼得大声嚎叫起来。 她蹙了蹙眉头,咬紧牙关,在清漠朝她用力点头的瞬间,她提剑将他的胳膊一剑砍断。 那东西受力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她急忙搀住了清漠,忍着疼痛,一跃跳下了窗户。 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地穿过大街小巷往前跑。 “喂,出城去……”清漠虚弱地开口。 “知道了。”她应下。 她也担心这东西会伤及无辜。 一路躲躲闪闪,逃出了长安,又躲入了树林间。但两个人都受了伤,根本无法再与它正面抗衡,只能找了山洞躲起来。 好不容易脱身,叶萋斐记得清漠对江渚提过曲阴网变作了魔物的事,急忙相问,从清漠迷迷糊糊的回答之中,她大致也知晓了其中原委。 清漠从河西走廊一直追着清泽入了中原。清泽一直想要甩开他而未果,好几次都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而他并不想与清泽交恶,一次出手时,故意被清泽所伤,然后躲在暗处,想知道清泽究竟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他见到清泽将两枚曲阴网都交给了清渊。 清渊被桃符的阴邪所伤,身上已经全部发黑了。 拿到曲阴网后,清渊以曲阴网的正阳之气将那阴邪逼出体外,不想那阴邪气竟然全然不散,凝聚成体,清渊和清泽两人全然不知所措,只得与其再相对抗。 幸而那黑雾却是个颇知进退的东西,见自己斗不过两人,就飘然离去了。 只是清泽担忧那东西会祸害旁人,要清渊与他一道去除尽,清渊却不想以身犯险,两人起了冲突,争执之间,曲阴网被坠下地,竟然不想从前那般化雾成网,反而碎裂开来。 清泽大骇,清漠亦是大骇。 …… 曲阴网乃是千仞寺的镇寺之宝,三百年来一直被好生保管着,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 这东西在清泽手中被损坏,清泽必然是难辞其咎。 他吓得半天连声音都不敢出,清渊却事不关己地抬脚就要离开。 清泽急忙抓住他,怒道:“这东西是你叫我给你送来的,如今损坏了,你也休想全身而退,跟我回寺里去,让主持决定如何处理!” “我早不是千仞寺的僧人,你有什么资格指挥我?”清渊极为不屑,“主持?呵,他逐我出寺,我还要任他处理?” 一向待人亲善温厚的清泽动了真怒,用力一扯,将清渊半边袖子拽了下来。 清渊瘪瘪嘴,也厉声道:“清泽,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上,你再如此的话,信不信我将那些事情全部告知江渚,我倒要看看他知道这些事后,他还会怎样看你!” “好啊,你这混账,我就先杀了你吧——” 清泽一掌打向了清渊,清渊左右避闪。 而那已碎裂的曲阴网则在清漠跟前开始扭曲变化,一只妖魔鬼怪的残肢像活物一眼从那裂口处缓缓爬出,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 清漠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一面,双脚犹如被钉在了地上,费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能挪动。 他还是想要上前去探个究竟,但突然间那道已经离开的黑雾从一侧电光雷鸣般地朝他直直地冲了上来,杀气十足。 他连忙去避那黑雾,远离了曲阴网和清泽清渊,也不知那两人之间究竟有何秘密。 但那黑雾还是伤了他,也害死了他。而那曲阴网所化的东西,似乎也想要他性命。 出了树林,再前行不远,叶萋斐到了一个驿站。 浅浅记得,这便是她遇到叶轩的那处。 只不过物是人非,叶轩早已经葬身在了茫茫沙漠戈壁中,黄沙湮没,等她百年之后,他也终究是再也不被人所记得。 她问小二讨了一碗水,好不容易才缓过力气来。 那小二小心地问她道:“姑娘是独自一人吗?要去往何处?” 她答:“去洛阳。” “那便好那便好,”小二搓搓手,“我见姑娘应当是有武功的,若是遇到什么妖魔鬼怪的也能保命,但能不能烦请姑娘到了洛阳后,去一趟千仞寺,请寺里的高僧来一趟我们这里。前些日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物,损坏了很多东西,也吃了不少人,人心惶惶的,实在是太可怕了。” 叶萋斐想了想,应当就是那个曲阴网所化的东西。 曲阴网是三百年前左亦青让清浅所造,论情论理,她脱不了干系。况且江渚或许也已发现了此事,依他的性子,自然也会插手。 于是点点头:“自然。” 小二长吁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前几日也有两位公子来打听,看他们的样子,大约也是在追究此事,有你们相助的话,那我们就必须担心了。” “两位公子?” “是啊,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吧,一人文质彬彬的样子,另一人……呃,他的眉心好像有道朱砂印……” 第53章 三百年前,左亦青血洗了千仞寺,伤了近百僧人的性命,使得千仞寺很长时间内一蹶不振。好在寺内有高僧清浅,佛法精深,慈眉以待众生,才使得千仞寺终于在他圆寂前能得以重振,香火再燃。 但清浅虽得以大成,却有红尘未果,还得再入轮回,以求来世能再继续修行。 三百年间,千仞寺僧人辗转于天下间寻找清浅的转世,但无一例外,那些孩子出生或者富贵,或者贫寒,但都不足十岁便夭折了,这让永化一度以为清浅本就不想再入佛门,直至遇到了江渚时,他才小心翼翼地不敢逼他皈依,一切随他心愿。 永化低头与佛对坐,口中喃喃有词。 江渚跪在他身后不远处,张嘉手足无措地站在大殿一侧,怯怯地看着这静默得如同窒息的一幕。 江渚的头越埋越低,额头几乎要磕在地面上了。 佛低眉,似在看着他。金光洒在地面,那光线慢慢移动,挪到了他的身上,于他浑身镀满了金色。 他抬起头,眉心的朱砂印由清晰转变得渐渐模糊,进而又变得格外明晰。 张嘉惊讶至极。 永化终于转过身来,淡淡道:“她所写的没有错,三世之后,才有后世之欢。” “她胡乱落笔,怎么能作数!”江渚大声道。 “是你的缘故,也是她的缘故。三百年前,你于世间的责任未清,而她虽然凿了三百年佛像来洗脱罪责,本是大成,但却最终毁了一尊佛像的佛身,这便是无果……”永化道,“你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你也应当知道宿命难逃,强扯情爱,必定是万劫不复。” 江渚垂下头,一滴滴眼泪落在地面,晕开一片。 而突然间只感到浓烈的压迫感从天而降,张嘉一看,大声叫道:“快,你俩快躲开啊——” 眼前那尊佛像不知如何,已直直地朝着永化和江渚两人倒了下来。 两人眼疾手快,急忙起身避开。 佛教轰然倒塌,将整个大殿砸出了一个大洞。 而大殿已经是不稳,木柱纷纷开始碎裂,从被砸开之处,一层一层地开始碎裂,整座楼已经是摇摇欲坠。 江渚忙对张嘉道:“你快出去啊!” 大殿已开始垮塌。 三人纵身蹿出大殿时,身后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 “究竟是谁,谁能在主持眼前毁那佛像!”张嘉大口喘着气。 千仞寺众多僧人已经闻声而来,眼睁睁地看着这大殿被夷为了平地,而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妖非妖的东西从倒下的佛像金身后面爬了出来,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刺得耳朵生疼,众人忙捂住了双耳。 它爬到了佛像身上,就像是一个人一般,盘坐了下来。那不知是人手还是兽爪之上,还握着一串佛珠,拈着珠子,朝着众人又再发出了一阵哄笑。 在它的身上,挂着絮絮断断的僧袍。 “这是……”张嘉已经结巴起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怪物吗?” “是清渊!”一个僧人突然大叫起来,“那僧袍是清渊的!他被逐出师门,如今是要回来报仇了啊!” …… 清渊一直以为,要解决各种妖魔鬼怪,不必只靠正派武功,任何武功都已加以利用,于是习了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被永化发现,从此逐出师门。 而清渊却是万般不甘心,从未将千仞寺的僧袍脱下。 江渚听着那东西口中喃喃所念,似乎是妙法莲华经。 永化双手合十:“清渊,你毁我千仞寺佛像,又拆了大殿,已是犯下了大罪。只望你能诚心悔改,莫要堕入了魔道,我佛慈悲,终将会宽恕你的。” 那东西停下诵经,又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 张嘉胸口泛起了一阵血腥,险些支撑不住。 江渚忙对他道:“叫你别来你非来,现在赶快下山去,免得被那声音震得经脉尽碎,那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张嘉自知逞强不得,只能捂住胸口快步离开。 而永化还继续对那东西说道:“清渊,我当初逐你出师门时也告诉过你,只要你有朝一日愿放下心中芥蒂和恨意,千仞寺永远都会为你敞开大门的……” “师父,千万不能原谅他——” 突然一人急急匆匆地拾阶爬了上来,一声伤痕,又补了一句:“他若是诚心悔过,绝不至于沦为如今这模样!” “清泽师兄?”江渚见他一步不稳,差点跌倒,忙扶住了他,“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没事,”清泽推开他的手,又朝永化道,“师父,清渊一路上害了无数人,如今变成这模样,全是因为他损了曲阴网,将这三百年来未曾度化的一切妖魔鬼怪都吸附上身,他这是自作孽而不可活,决不可心软而宽恕他!” 永化眯了眯双眼,捏住了手中佛珠。 那东西撕裂般发出叫声,从佛身上一跃而下,像妖兽一般扑朝了众弟子,一手已掐下了一人的脑袋,朝着清泽甩了过去。 清泽捂着伤口,险些没避过。 江渚抬剑挡了去,那人头颅在剑下被劈成两半,脑浆洒出来。 清泽险些没吐出来,有些虚弱地握住了江渚的手:“你别伤了自己。” 那东西疯一般地开始大开杀戒,一时间血流成河,满地陈尸。 永化只身上前,佛珠化作一条条长龙,缠住了那东西。而它吃疼,开始不停挣扎,那声音却像是求饶,也像是大怒,用力却挣脱那些缠身的火龙,本就是扭曲不堪难以辨认的面目变得更加可惧,嘶哑的声音响彻整座寺宇。 永化额间青筋暴起,对那东西已有些无法控制,众多弟子急忙上前相助。 江渚正欲上前,清泽突然拉住了他:“你不能去!” “为何?”他诧异,“既然是我三百年所造的东西,若是危害人间,那也是我的罪过,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你若是受伤,若是死了怎么办?” “人都有一死!” “那叶姑娘呢?”清泽面容有些扭曲,“你一直不愿出家,是因为她吧,尘世有所幸,你该去得到你想要的!” “清泽师兄,你怎么会……” …… 原本在寺里的众多香客冲寺中拥挤下山,张嘉被人群挤来挤去,撞得晕头转向的,胸口泛起恶心,扶着一棵树就开始吐起来。 “张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叶萋斐赶到上山,正好见到他,忙问道,“你怎么了?还好吧?” “萋斐,你别进去,里面危险!”张嘉忙不迭地擦了擦嘴,“他们会处理的!” 叶萋斐抬起头,听到寺中传来的厮杀搏斗声,蹙起眉头:“江渚在里面吗?” 张嘉愣了一下,只得点点头。 就见叶萋斐已经大步冲上前,一跃跨入了寺中。 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也跟了上去。 叶萋斐才入寺中,脚下已经踩到了血迹。 她突觉有些恍然,眼前一切景象,似乎与三百年前千仞寺的浩劫大同小异。而不安也不由升起,浩劫之后,难道自己的结局,也与那三百年前殊途同归? 但容不得多想,她遥遥看到那东西身上被缠上了一圈一圈的火龙,但那火龙却已是勉力之势,看永化的样子,已撑不住多久了。 众僧人相助永化,皆是节节败退。 突然间那东西一力挣开了火龙,火团四下飞掷,击向了众僧人。 江渚不顾清泽阻拦,已经抽剑而上。 叶萋斐见状,也纵身上去。 “这……叶姑娘?”清泽瞪大双眼,又看到张嘉随之而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江渚以剑朝那东西刺去,那东西恍身掠过,他连忙收剑,而就见另一把剑从他的身侧也及时刺出,转眼看见叶萋斐,又惊又喜,也忙问道:“萋斐,你没事吧?” “我没事!”叶萋斐镇定答道。 但见那东西又甩了朝她掐了过来,江渚急忙挡上前,剑刺向那东西,那东西后撤一步,江渚又忙问:“清漠师兄呢?” 叶萋斐垂了垂眼,江渚心中也不住一沉。 他望着那东西再张牙舞爪地攻了过来,满腔怒火已是无从发泄,猛地一跃起来,趁其不备,自上而下,将剑刺进那东西后背。 那东西疼得后仰,永化趁机又再掷出火龙,牵引死死勒住。 叶萋斐暂缓了一口气,转头看见清泽,低声对将江渚道:“清泽与清渊一道掷坏了曲阴网,这妖物之类的便从曲阴网中出来,清泽在此处,怎不见清渊呢?” 江渚怔住。 但还来不及多想,只听到一声巨响,那东西一手被那火龙咬断,腥臭脏污的脓血从其中洒了出来,溅到众僧人身上,顿时将人皮肉灼伤。 几人急忙去擦拭那些脓血,不想才碰触到,整个人就如同陡然间被烈火灼烧过,腾起一团火舌,顿时被燎到全身漆黑,疼得满地打滚。 永化手臂上沾了脓血,不敢轻举妄动,但手中已然没了力。 那东西喉咙里又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笑得让人头皮发麻,又朝向江渚和叶萋斐攻来。 叶萋斐突然想起自己的血可以化妖魔鬼怪,眼前这东西虽不知究竟是何物,但既然非鬼,那也许就能奏效。 眼看着那东西已大力杀了过来,江渚护着叶萋斐不停退后,用后背挡住了那东西。 叶萋斐又再想起三百年前,清浅为她挡住北凉军的那一剑。 她舞过剑,一剑割破了掌心。 第54章 掌心冒出的血迅速染红了整个手心。 眼看那东西已近在咫尺,她奋力一把,推开了江渚,朝那东西迎面而上,一掌祭出,所碰触到那东西之处化出一滩黑雾,受疼地撕裂般大叫。 张嘉曾见过叶萋斐以此种方法来对付旁人,以为此时不必再惧,对清泽笑道:“看样子你们主持还不及萋斐呢!” 而那东西突闻其声,突然转向,朝着张嘉和清泽所在之处扑了上去。 张嘉与清泽慌乱躲闪。 叶萋斐原以为那一掌血已能克住那东西,不想不过只是伤了其几分,根本未能了结性命。 眼看着张嘉就要落入那东西掌心,她只得再以剑刺破手掌,血汹涌流出,滴滴答答地往下洒着,浑身就如置入了沸水之中,发烫发热。 “萋斐!” 江渚想制止她,但还来不及起身,她已是整个人朝着那东西扑了上去,血沾到它身上,它高声嘶叫,张嘉趁机躲开。 而如先前那样,那东西也并未因此而灰飞烟灭,反而是激得它怒火冲天,凶相毕露,转而追了清泽去。 清泽慌乱中四下躲闪,那东西则甩着那身上绽出的脓血飞溢,又有多人倒地身亡。 叶萋斐流多了血,有些头晕眼花,脚下踉跄了好几步,但再见眼前一片血肉模糊之景,又再拿出剑,正准备往手心再割下去时,江渚和张嘉异口同声喊道:“不要——” 她愣住一刹间,江渚提剑将她手中的剑挑飞,张嘉连忙将那落地的剑拾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你还要活吗!”江渚嗔道,“这东西既然是我所造的,还是由我去解决吧!” 说着,对张嘉道:“你照顾她!” 张嘉应下,扶着已经摇摇倒倒的叶萋斐,看到她手心还在不断地浸出血,心头扯得疼,连忙扯下了一段衣角,替她裹在那伤口上。 叶萋斐模模糊糊地睁开双眼,遥遥望向江渚与永化正一道与那东西相抗,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无奈是失血过分,脚下竟然连一点力都无法使出,身子歪了几下,又跌入张嘉怀中。 而正值此时,只见永化一口血喷了出来,捂着胸口。 江渚急忙去扶他,但没想那东西突然从江渚的背后袭来,待江渚发现之时,已完全来不及,整个人被那东西一把拎起,毫无还击之力地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到一个树干上。 那东西力道之大,整棵树都被震得摇摆了好一会儿。 不知江渚受伤如何,叶萋斐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她勉力抬头看着张嘉,切切道:“我得去帮他……张公子,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萋斐,你……你要我如何帮你?” “给我剑……” “不行!” “要不……”她摊开手,“你帮我割开……” 张嘉将那剑捏得紧紧的,生怕她突然来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血为何有这效果……”她凄然一笑,“但仔细想想,应当是三百年前左亦青在独自面对北凉军和千仞寺众人时,动手杀了那么多人,怨气所结,杀气凝下,从此流淌下来的,早就是会令她万劫不复了。” 说着,她又放低了声音:“我亦是如此。” “我不认识那个什么左亦青,萋斐,你到底在说什么?”张嘉语无伦次起来,眼圈也慢慢变得通红,“你说什么万劫不复,我不懂,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但不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再受伤……你跟我回长安吧,我们回长安!” “左亦青就是我……”她笑起来,望向树下缓缓站起来的江渚,“而他,就是我的万劫不复……我要救他……我才不至于死掉……” 她一手撑在张嘉的肩上,站了起来。 正要朝前,眼前又是一片眩晕,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前却站着清沐,手中佛珠缠绕,一团黑雾萦在他手心,如同一条通体漆黑的蛇。 他整个人身上透出了冰凉的气息,就像是数九天里冻结百年的寒冰。 而叶萋斐再定睛看时,发现那条黑蛇尾部刺入了他的皮肉间,似乎还在不断地吸着他的血。 “清沐,你以血祭这阴邪之气,这……”她惊诧。 又见他眼下一片青色,眼眸中已经失去了光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他扯了扯嘴角:“过去总和清渊辩解什么正道邪道的,自以为代表了天下名门正派,结果还不如一个修行歪门邪道的人,真是可笑……” 转过头,对她道:“叶萋斐,我害死了你家人,你要杀我,我绝不还手,但得等我先把清渊解决掉,否则我就算是死,也会死不瞑目的。” 说罢,那黑蛇突然膨胀开来,像是一根粗壮的柱子,腾云驾雾般飞朝了那东西。 永化见状,又再凝视而立,双手缓缓合十,一道光泽从他的眉心晕散开来,就如日光倾洒,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片柔和温软的光亮之中。 一条火龙也悠悠然从他身后飞起,朝着天空嘶嚎,震耳欲聋的声响令叶萋斐蓦然僵住,但见火龙与那黑龙骤然相缠,一应朝着那东西撕咬纠葛而去。 那东西一手防着火龙,一手又攻向黑蛇,渐渐变得难以承受,身上被咬去了好几块东西。 但虽如此,它却始终紧紧掐住黑蛇不放,清沐的脸色越来越青,整个人都已经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 而永化年事已高,此战耗了太多体力,也已再难以持住,脸色憋得通红,又渐渐转白,声音颤抖:“江渚……不,清浅,这东西是你造的,你可知如何将它彻底化解?” 江渚听令,盘坐下身,凝神屏息。 周围变得安静。 再睁开双眼时,眼前是清浅的那间寮房,整洁干净,一切履新。 房外传来了永化一声叮嘱:“你就暂且在此冷静地想一想吧,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若你还是执意要还俗,我便应允了你。” 清浅颔首,手指碰触到放在床榻上的一本经书,拿起来诵读了几句,叹了口气,又放到一旁,略有所思地自语道:“她说的什么曲阴网可捕捉妖魔鬼怪的,也罢,我便试试如何做吧,送她也好,正可以保护她,若她不喜欢,我便把这东西留在千仞寺中,权当做感谢主持二十年来的照料。” 七七四十九日,思念浓烈深刻,融入那两枚小小的圆球中。 他一手拿着一个小球,弯起了嘴角:“青白色是我,丹白色是她,凑一对正好!” …… 江渚蓦然睁开双眼,看到永化已是无法支撑,一口气喷了出来,倒下地,气若游丝。 清沐整个人随着那条黑龙开始化灭,眼看着就成为了一缕一缕的尘埃,游散消弭在了尘世间。 千仞寺剩余的僧人连忙群攻而上,但那东西竟然是越战越勇,一个个人在江渚眼前倒下,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一片血肉模糊尸山血海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 张嘉死死地拽住叶萋斐,不让她上前。 而她已是不顾一切地推开他,朝着江渚奔来过来。 唯有将清浅造曲阴网时的那浓烈相思忘却,这东西才能不复存在。 江渚无望地望着叶萋斐慢慢靠近,跪坐到了他的身旁。 “三世以换后世欢,是吧?”他轻轻问,慢慢将双眼闭上。 她看着他眉心的朱砂印越来越清晰发亮,微微笑了起来:“是,三世之后,后世才得欢喜,你看过后世书?” “什么后世书呀,明明写满了全是你和我,”他闭眼说着,身上隐隐有光,“第一世那个小雀妖通晓佛法,得道而轮回为人,第二世左亦青为了找回清浅,犯下大罪,被罚凿千佛以恕罪,第三世原就是我来乱了你原本的宿命,确是我对不住你……” 一个个僧人缓缓倒下,那东西看到了江渚,发出了“咯咯咯”的嘲笑声响,一步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叶萋斐惊恐地挡在了他跟前。 张嘉突然也冲了出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哆哆嗦嗦对那东西吼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会杀了你的!一定会的……” “萋斐啊,你知道佛有心吗?”江渚突然轻轻问道。 叶萋斐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还是答道:“我在千佛洞时,打碎了那尊佛像,取出了后世书,但里面是空的,没有心……” 又想起在戈壁时,清沐也曾问过她这句话。 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江渚所指。 那东西已经快步移到了张嘉跟前,张嘉吓得闭上双眼,叶萋斐趁他未留意的一刹之际,将他夺走的那剑一把夺回,抽剑而逼退那东西好几步远,再划破手心,拎起张嘉甩到一旁安全处。 回头看着江渚,见他眼角有泪,她也忍不住憋足了一口气,长长地喘息,跪下身,凝视着他那张看了两世的脸,掌心贴到了他的心口。 好像是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也好像是那身体里再也没有了那颗心。 想起了戈壁之中清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伴着笑声,不知他思虑了什么,大约他也在追忆着什么,千愁万绪凝在眉眼之中,最后化作了温柔缠绵的一滴泪,低哑说着:“无心……果然是无心吗……” 而江渚的眼角,似乎也挂着一滴泪。 她放开手,看到他蹙然睁开了双眼,那东西龇牙咧嘴地朝着他扑了过来,他一把揽住了她的肩,用力地将她推朝了张嘉,然后只身与那东西相撞而去。 那东西受了重重的一击,扭出一个怪异的姿势,随后支离破碎的一点点分裂掉落下地。 张嘉死死地拉住叶萋斐,不让她上前。 而她哭得已经没了力,却还是拼命挣扎着,哭喊着江渚的名字。 那东西缓缓倒下,倒在了那塌下的大佛跟前。 但没再见到江渚。 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天上地下,无踪无影。 永化在清泽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东西跟前,双手合十,轻轻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残活下来的僧人围在了那东西周围,也均低下了头。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江渚呢?他人呢?怎么没了!”叶萋斐不停地想要甩开张嘉的手,但却被他越拉越紧,嚎啕大哭之下,浑身突然瘫软了下来。 张嘉搂住她,心疼地将她拥在怀中。 永化默念经文,替所有枉死的僧人超度。待到一切做完之后,才慢慢走到了叶萋斐跟前,轻声言道:“女施主请回吧。” “江渚呢?他……”叶萋斐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没了吗?他死了?” “他这一世,本就该如此。”永化轻叹出声。 她觉得浑身都冻僵了一般,呵出的气都变得犹如冰霜。 永化微微抬起眼角:“还有后世……” 叶萋斐凄然一笑:“后世,后世依旧如此万劫不复吗?” 永化没有回答,转身便走。 清泽急忙跑上前来,对她说道:“叶姑娘,此处各种邪气还未完全散去,你们还是赶快离开吧。千仞寺遭此一劫,恐怕又要耗费百年才能重现往日盛景,江渚他算是功德圆满,来世定能得轮回至一处好人家……” 沉默许久,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我还能遇到他吗?” “能,一定能!”清泽扬了扬下巴。 叶萋斐知道清泽也不过是在宽慰自己,但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去计较什么。虽著后世书来提醒后世的自己不要再遇到他,但即将大成之时,她却还是损了一尊佛像,大约便是那惩罚未完,还需在这一世继续受罚。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她与左亦青能同时在世,而左亦青死后,便在她的身上重生。 若仔细想来,大约左亦青在千佛洞中的朝朝暮暮,养出了精魂血肉,令她能早日遇见他罢了。 张嘉搀扶着她下了山,她再回望千仞寺时,看到一束初升的日光正巧落在了丛林掩映的屋檐上。 鬼使神差间,她往着路旁的树林间走去。 有风拂过,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眼前是一片平坦,细小的杂草密密地生长着。 “怎么了,这里有什么?”张嘉追了上来,问道。 她摇摇头:“阿姐已经灰飞烟灭了,不会有魂魄,也不会有来世,但我总隐隐感觉她像是被葬在了这里,好像在这里的某处……” “萋斐,你别胡思乱想了,”张嘉有些担心,“我们回长安吧,回去之后我跟我父母说,我们在一起生活好吗?你家人……你家人都没了,你一个人如何是好……” 叶萋斐推开他的手,又再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事没做完。” 回河西走廊去,还有一尊佛像尚未能雕琢完。 那东西倒在了大佛跟前,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清泽站在那东西跟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另一僧人唤了他好几声,他才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 “师兄,主持说让你去一下。” 清泽点头应下,又恍惚地看向了那东西。 忽然间,那东西似乎晃动了一下。 清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双眼。 而那东西却还在继续动着。 一旁的僧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指着那东西叫了起来:“动了动了……它又活了……这这这……” 清泽心头也有些慌乱,脚下挪不开步伐,只得死死地盯住了那东西。 突然间一道金光从中乍出,耀得人眼生疼,他急忙遮了一下双眼。 待那光亮逐渐散去之后,他才小心地转过头来,探过眼望向那东西,却只看到江渚一人站在那处,眉目清晰,温润如佛光明媚。 “江……江渚……”清泽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你……你……你还活着?” 江渚轻轻点了一下头。 未说一句话,但清泽已明显感到眼前这个江渚,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了,强烈的压迫感让他顿时有些慌乱了起来,只道:“主持……主持很是伤心……你应当去看看他……去跟他说一声吧?” “自然应当如此,”江渚颔首,顿了顿,又看向了清泽,“清泽师兄,清渊最后沦落成那个样子,是你所为吧?” 清泽脸色大变,瞬间大汗淋漓。 江渚抬眼望着千仞寺内一片狼藉,大殿垮塌,佛身沾尘,血污满地,叹出一口气,轻道:“我不知你有什么把柄被握在了清渊手中,但依我猜测,你盗曲阴网给他,是为了让他能够从此守口如瓶。但或许他突然反悔了,你才起了歹意,在曲阴网出现问题时,将他推入其中,使他能被吞没,从此再也无法将你的秘密说出。” “不,不是的!”清泽急忙否认,拼命摇头,“我……我没有什么秘密!我怎可能会害人!” 江渚未再应他,只独自朝着后所走去。 路过寮房,顿了一下,望向其内干净整洁,一缕青烟,一盏青灯,万法皆空,万般若幻。 恍然间似乎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经书,抬起头来,对着他淡淡笑了一下,开口唤了一句什么,他便在一失神间,走入了房内,坐了下来,感到那人影便附着在了身上,融为了一体。 永化站在门外,对他轻道了一句:“清浅,回来了啊……” “嗯,这一程走得有些远,还算是找到了回来的路。” “去了何处?” “去了许多地方,上一世生在一个高门贵胄之家,只可惜不足八岁就夭亡,”他说,“我记得我死后迷迷糊糊去了一个地方,是一处山洞,里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佛像,有一位老妪在其中雕琢……也不知她有多大年纪了,但我觉得她十分眼熟,似乎曾与我之间有一段俗缘……” “想去的地方,终是可以去的。”永化脸上洋溢出了一个难得的笑。 “是,终是会再见的。” 第55章 小鬼头一直缠着她讲故事,兴趣甚浓,不停地提问,似乎想将她这一世和上一世所有点点碎碎的经历掏空掏尽,也似乎想从她身上品尝到他未尝历经的一世人生。 她倒也有几分兴致,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慢慢与他讲述。 直到后来实在没有可讲的了,她才叹了口气,劝说道:“已七日了,你真的得走了,变成孤魂野鬼可没那么好玩,巡逻的鬼差会把你当作食物分食掉的,若是那样,就真的会万劫不复灰飞烟灭了,你还想要轮回转世吗?” 他撅了噘嘴。 “你不是说你想念你父母吗?轮回转世之后,或许还能见到你所想见之人呢,”她好心劝道,“或许来世,你还能与他们相识相伴,遇见你不愿遗忘的一切呢。” “阿婆,那你还想见他吗?”小鬼头突然扬起下巴,问道。 她蓦然思量了一番,勉力笑了笑:“想,但谁知道他此时在何处呢。也许陪伴在别人身边,夫妻恩爱,承欢膝下,也许他普度众生,功德大成,羽化升仙……几世轮回,他也再记不住曾经西凉,曾经洛阳。” 小鬼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起身后,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阿婆,我这就走了,您要多保重。若我下了轮回后还记得您,我一定会来看您的。” 她笑了笑,如同所有祖辈相似的慈爱:“去吧,一路小心些,投生于一个好人家就好。” 小鬼头有些踟踟蹰蹰地走到洞口,突然又回过头来,神情肃穆,对她说道:“阿婆,我曾读过些佛经,犹记得一段偈语如是曰,‘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我想,爱欲亦是如此。人生则孤独,死亦孤独,生死无畏,可方得大赦。” 她惊异看着他。 如此大彻大悟一番话,恍如是那个人所言。 小鬼头又深鞠了一躬。 再抬起头时,他眉心隐闪出一点朱砂印。 “你……”她哑然无法出声。 只见他身形缓缓隐没,嘴角浮出一抹浅笑。 沧海桑田,流云百世。 她垂下头,静默了许久,再抬头时,眼前腾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却也视不清眼前千尊佛像金光。 三百年间,从未有如此浓烈的思念从骨髓、从皮肉中生出,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剥离开来。 她想早一些见到他,见到他再轮回转世之后的模样。 朝朝暮暮,日升月落,千佛洞中养出了精魂血肉,生出了三魂七魄。 “我即我前世,我即我今生……”她默默道着。 可三百年太苦,若是劫难,还是避过为好。 也许……只偷偷看一眼就好,不要再沦陷其中。 她从箱子里翻出笔墨,凝视了那纸页许久,终于先行落下了三个字。 ——后世书。 ——给后世的自己的书。 那思念化作的人,终会来到此处,会拿到此书。 等到那时候,她便能在她身上重生,会成为同一个人,再去经历人世沧海,凡尘缭绕。 从未能忘。 第56章 魏寺有雀,名曰萋斐。萋兮斐兮,佛心始至。——《后世书卷一》 魏国千仞寺内,有小雀一只,花纹错杂。 文帝举孝廉,称只要“儒通经术,吏达文法”之人,皆可试用。 偏是这一举措,寺内便多了些人来与僧人谈经论道,但更多的是举着高香,一步一叩首,都恨不得能老天为他的诚心开眼,以被推举入仕。 小雀心笑。 人多奇怪啊,以为天上神仙成日闲得没事做,能听得如此多欲念。若是人间欲念一一满足,岂不是天下间再无孤苦事,天下人都能做皇帝,更来世都能入富家天门。 没劲! 听得多了,她便没了兴趣,独自枝头闭目。 她已记不得自己活了多少岁了。 自这伽蓝建寺始初,她就已经在这里了,听多了佛理梵文,看够了青灯古刹,便有了佛心,有了佛心,是为正在修行的雀妖。 而佛心之下,她对人心更是好奇万分,闭目时便许了个小小的愿。 ——若有来世机缘,便先投胎为人,去看看人心究竟是怎样的,然后再去考虑羽化升仙的事儿。 正想着,树枝一片乱颤。 她急飞起身,一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飞砸到翅上,翅羽受伤,掉落在地。 虽是妖了,但毕竟只是个初始修炼的小妖,哪能与人抗衡。 哪怕是个女孩。 哪怕女孩只在豆蔻之年。 十二三岁的女孩欢喜地扑了过来,从地上捧起她,转身对一个中年妇人唤道:“母后,东乡捡到一只花纹好多的小雀,长得真好看。” 妇人挪步上前,她不禁呆了一下。 寺内多有天下间善男信女,高矮胖瘦,老幼美丑,却初见世间竟有如此一人,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妇人微微嗔怪:“东乡,是你打它下来的吧?你看,它的翅膀都受伤了。把它交给寺内僧人照料,我们得回去了。” “不嘛……”女孩娇嗔,“我要带它回去!” 她被她死死捂在手心,险些被憋死。 好不容易才能一世为妖,这当妖的瘾都还没怎么过过,该不会这样就要去黄泉了吧? 那也太悲剧了吧! 女孩与妇人僵持不下,突听一声音温和传来:“既然公主喜欢这只小雀,不如就由小僧先行替你照料,待它伤好之后再还给公主。” 她从女孩手心用力地探出了头,只见是一新来了小僧缓步走来,约莫七八岁的年龄,眉间一点朱砂红。 “你是……”女孩迟疑。 小僧垂目:“法号清浅。” 清浅,便是那迢迢星河,璀璨夺目,岁岁年年流淌天际,无止,无尽头。 女孩迟疑了一下,才将她交到他手中。 他长睫垂下,与女孩允诺一月为期。 女孩随其母走后,他低头对着手中斑斓的雀儿又轻笑了一下,明媚如光,熠熠生辉:“喂,你修行多久了?” 她愣住。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道,“你长得真好看,从今往后,我便叫你萋斐如何?” 萋斐,花纹错杂状。 初次有了名。 也好似,初次在这世间,被人赞颂貌美。 第57章 多思不宜,妄念犹劫。——《后世书卷一》 寺里修行寂寥,晨昏读经,青灯淡茶。 清浅却兴致颇浓,觉得困倦时,便走出寮房,抬眼望着树梢。 萋斐低头梳毛,感到脉脉目光投来,也抬起头。 “伤势如何了?”他问。 她点点头。 “明日公主就会来找你了,”他说,“宫内万般荣华,大约比此处要好得多,你要与她去吗?” 鬼才跟她去宫中呢! 初见就掷石子,再见岂不是要抽筋剥皮了? 听闻人世有医书载曰,雀肉味甘、性温、入心,可温补、壮阳、益精,也不知那女孩脑中会不会早已盘算着要烹饪一道菜品,就等着抓一只小雀来入锅下油了。 人啊,吃就吃呗,还非得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是无趣。 “不去的话,我担心公主怪罪下来,若是牵累全寺就不好了,”他低下头,“可去的话,就算日子好过,但以公主那性子,大约你也会受不了的,不如还是留在寺中与我一道继续修行,时日到了,或你也能神佛成仙了。” 她心道,但我想要先投胎为人啊! 人心虽复杂而矛盾,也多贪嗔痴,又有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六苦,但听闻人世也美好,可弹琴树下,读诗花下,饮酒月下,与他人言欢,与他人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他笑了起来:“嘿,妄念多思,不宜。” 被识破了心思,她有些恼。 什么跟什么嘛,他明明就还是个小孩儿,但说起话来,却比寺里那棵菩提还显老气。 大概,这就叫所谓的佛性慧根? “如此,明日公主来了,我便称你因伤势过重而离世了,”他说,“我想公主应该就不会计较了。” 可偏偏那公主就是要计较。 撒泼哭闹,满地打滚,吵得主持出来好生相劝都没用。 又偏偏这日陪她来的并非那温润的貌美妇人,换作了一个相貌堂堂却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他们称他为“皇上”。 中年男子心疼膝下这唯一的公主,唤来了侍卫,准备杖责清浅。 主持永化急相劝,但男子丝毫不让。 “既是我犯了错,未能替公主照看好那只小雀,那受罚也是理所应当的。”清浅道。 跪下身来,双手合十,闭眼蹙眉。 侍卫大约没料到他们要对付的竟然是一个只有垂髫之年的小僧,颇有些迟疑为难。 公主抢过杖板:“哼,我自己来打!” 杖板将落于清浅后腰之时,只听公主一声凄惨尖叫。 杖板掉下,手背出了血。 空中停着一只小雀,花纹错杂,喙上有血,似有怒气。 “就是它!就是它!”公主跳起来,不顾得手上疼痛,“给我抓住它!” 侍卫持弓引箭,对准天上飞鸟。 清浅飞身,腾身挡在了箭前。 箭脱弓而出,擦破了他的手臂,血流下来,痛苦地闷哼了声。 中年男子沉下脸上,扬手一挥:“回宫。” “父皇……”公主仍不死心。 “东乡,你已经大了,当知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这雀儿有灵性,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男子说罢,又向永化道:“多有得罪,主持请回吧。” 小雀得意地在空中挥了挥翅膀,喳喳叫了声。 清浅捂着伤口,抬头对她抿嘴一笑。 像刺破晨雾的一道光。 第58章 雀有凡心,凡心不渡。——《后世书卷一》 “跪下!” 永化一声厉言,清浅已应声跪于佛前。 佛光落下,菩萨低眉。 “可知犯了什么错?” “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清浅叩下头,“今日我造口业,破五戒,欺瞒皇上和公主,实是犯下大错,还请师父责罚。” 认错倒是认得挺快。 永化本也不想多责,世间众生,万物共性,就算无缘大慈,亦可同体大悲。 况且那雀儿他也认识了数年,她通达人性,亦有佛缘,在这寺内听梵音的日子甚至比他在这寺中的时日还要长,若说起修为,恐怕那雀儿更胜一筹。 雀妖要是一心向佛,倒也不失为功德无量的一桩好事。 “罢了,你去殿前罚跪吧,”永化道,“到黄昏时才可回屋。” 七月流火,暑气渐散。 大殿香火兴盛,青烟缭绕,人来人往,交头接耳,均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被罚跪的小僧。 小僧不语,只双手合十,默念妙法莲华经。 “……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如贾客得海,如炬除暗,此法华经亦复如是,能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能解一切生死之缚。” 念及此,蓦然抬头:“离一切苦,一切病痛,一切生死之缚……” 萋斐落在他肩头,叽叽喳喳。 “生死不提也罢,天命人世,都是造化,也是注定。只是苦与病痛,如何才能得离?”他问。 她未言。 “你看这寺内人来人往,各有所求,求功名,求财碌,求姻缘,求康健,求子嗣,于是均见苦色,不得欢颜,”他说,“但若无所期盼,孑然一身,那便不就没有苦痛了吗?” “求有修为,求得升天,求佛心存,这算有所求吗?”她回答。 他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笑了起来:“你的修为到了,如今可化人形了吧?” 她点点头。 正是说着,突然天边乌云压来,大雨噼里啪啦地便掉落下来。 人群四下散去避雨。 清浅未得主持准允,罚跪的时辰也尚不足,不敢起身,只得任由雨水洒落身上,眼前一片雾蒙水泽。 萋斐飞至他头顶,张开翅膀。 “萋斐,你快找个地儿躲躲雨吧,不别管我。”他说。 她仍停在他头顶,雨淋湿羽翼,渐渐身子觉得沉重,却还是硬撑住。 虽然翅膀甚至不能多替他挡一分毫。 雨点还是直直地打在他头顶上,也沾湿了僧袍,濡湿了全身。 “主持你看……”檐下一僧人道。 永化看向雨幕中的一人一鸟,沉默不语。 “雀妖修为已足,可化人形,可入轮回,这是我寺的功德一件,”僧人道,“而清浅年纪尚有,慧根深厚,若是成佛升仙,将来必可解众生之苦,我们坏不得他的前程宿命。” “且先看着吧,清浅命里还有数道轮回,往后百年,还要历经人生百世,方可大成……”永化道,“清漠,你多看着他。” 清漠接过话:“是,那雀妖起了凡心,若是她对清浅有任何不利,大可以以斩妖之名除掉她。” 第59章 翩然出釉,始得情丝。情字难解,化得神灭。——《后世书卷一》 清浅本是被箭射伤,又淋了雨,于是起了高热,昏睡在床,好几日不得起身。 方才感到神识清明了好些,下榻活动活动身子。 久病初愈,就如久旱逢甘霖,起身便觉舒爽无比。 而才推开窗,就见萋斐站于窗外枝头。 只是羽翼没那么光泽明艳,看起来这几日似乎也受了不少苦。 他蓦然摊开手,萋斐展翅从枝头翩然落下,落入掌心。 她抬头看他眉心朱砂红,眼角弯如月,出了声:“你关了窗,我见不到你,很是担心,日思夜念。见你无事了,我便心里欢喜。” 说着,抖了抖身子,又挥了挥翅膀。 是在证明自己身子无碍啊! 清浅笑:“今日师父准允我出寺一日玩耍,萋斐可愿与我一道?” 自然是愿意的。 藏在他的袖中,听他与永化告辞,脚步轻快,哼着口哨,“噔噔噔”地便跑下了山。 洛阳乃汇了天下客,亦聚了天下极尽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之景,熙熙攘攘,皆是利来利往,人声嘈杂,叫卖声不绝于耳。 清浅个头不高,萋斐在他袖中,便只能跟着裙裾和下摆。 只是在山中的岁月长了,她也好奇这市集风貌,震震翅膀,他将她捧出袖中。 “飞高点,可以看得更多。”他说。 蹁跹若轻云出釉,他抬头,看她翅羽上映了晨光,仿佛片刻后便能破云直上。 他笑追着她的身影,一路出了市集。 但没想一网突然倾空而下,雀儿被网住,挣扎不得出。 看有人阔步前来,原是斩妖人。 难怪那网困得了她。 斩妖人拾起网:“小和尚,居然带了只妖出来玩,你师父也不好好管教你吗?” “她潜心向佛,不日将大成,万不得伤她。”他急急解释。 “妖即是妖,什么大成不大成的。”斩妖人嗤笑一声,扭头就走,但没想身后那小僧竟然一把拖住了自己的腿:“放了她!” “可笑,”斩妖人抬起脚便将他踢远,再一把掐住了雀儿,“我便即刻正法吧!” 斩妖人手中剑光闪过他的眼,他已不顾得出家人诸多戒律,奋身跃起,挡在了剑口处。 仍是有所畏惧,紧闭上了双眼。 但剑没有落到他身边。 眼前却站着一个总角女童,花羽为裙,锦翎为裳。 女童双手制住了那剑,一滴滴的血沿着剑刃滴落下地。 她浅笑回头,颜如春风:“嘿,你帮我挡过公主的箭,我现在还你了啊!” 说着,又恶狠狠地回头看着那斩妖人:“你的修为,斗不过我的!” 斩妖人怯怯地退了两步。 “哎,萋斐,你别吓他。”清浅唤了一声。 她收了手,又对那斩妖人道:“快走,否则我改变主意了!” 看着那斩妖人慌张逃跑,他才小心问道:“你手上的伤没事吧?” 她摊开手心,一手一道刺目血痕。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她手心一道红光闪过,就已愈合了伤口,完好如初。 “我没事了。”她笑。 他才慌乱地松开了她的手,闭眼合起十指,脸颊绯红。 第60章 凡心偶动,当受戒持斋,否,降谪尘寰。——《后世书卷一》 “诵一百遍,抄一百遍,未完成之前,不可吃饭,不可睡觉,不可再妄自离开房间!” 永化扔下一句话,命人将寮房锁上。 清浅不知何故,拼命敲门:“师父,为何要将我关起来,我犯……犯了何错?” “犯了何错?”永化厉声,“出家之人,竟敢在市集上与女子此般亲密,难道还不应当好好反思?” “这……” 他这才知在市集中的事传到了永化耳朵里,成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也自知理亏,不敢再辩驳,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闭眼默诵着经。 诵完之后,再坐到桌前抄写。 但毕竟年幼,大半日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昏昏沉沉的,手中的笔掉落在僧袍上,又咕噜噜地滚到地面,他才突然惊醒过来。 他急忙俯下身去找笔,却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拾起了那支笔,又笑吟吟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也会写字的,要不我写给你看?” “嗯,”他笑,“不过我现在还有好多佛经未写完呢,先给我吧。” 说罢,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泪花儿沿着脸颊流下来。 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笑着。 她蹙蹙眉头,埋怨了一句:“你累了的话,就去睡一下吧,我来帮你抄写。你师父让写一百遍也真是太不通人情了,居然还不允许你吃饭睡觉休息……” “不可不可,”他急忙摇头,“要是被师父发现的话,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况且你写的字和我写的字形也不尽相同……” 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 “你瞧,你困了,困了就该睡觉了。” 她朝他吹了一口气,他一整个人就仰身倒了下去。 她费了力气,硬生生地将他拖上了床榻。 再擦擦额角冒出的细汗,拍拍手笑了起来:“这下你就可以好好睡了,剩下的都交给我吧!” 她走到桌旁,提笔沾墨,在纸上描出了与他笔下一模一样的字形,得意地举起纸看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那么像,谁都看不出来真真假假!” 而他也适时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 她转头看着他平静的睡脸,心中涌起一丝奇妙幻想。 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静静看着他的长睫垂下,在梦里也颤颤抖动着,眉心的朱砂印微微有光。 真好看啊! “清浅小师父啊……”她小声地唤了一声。 他没醒。 突然间,她大了胆子,抿了抿双唇,嘴角贴到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世间像是绽出了漫天漫地的绚烂烟花,连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心为一人动,原是这般感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又是小心翼翼地在他床边跪坐了下来,看着他熟睡的模样,幻想着他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约是一抹清明,灼灼其华,清濯无双。 正当此时,房门突然被撞开,轰然一响。 清浅惊醒,一不小心从床上翻下地,而萋斐则惊到急忙变回了小雀。 她朝着窗棂处飞去,一张网撒了下来。 “萋斐——”清浅急忙唤着。 网落入了清漠手中。 清漠将网口收了起来,又恭恭敬敬地对随后而入的永化合指鞠礼。 第61章 痴念为伤,神灭落土。——《后世书卷一》 她被关在了一个笼子里,想尽办法也无法脱逃,只能凄凄哀哀地望着清漠。 清漠一脸冷清,根本无视她的目光,只盯住跪在地上的清浅。 清浅倔强地扬起下巴,对永化道:“师父若是不放了她,那我便一直跪在这里!” 永化生气且无奈。 而清浅则有一头磕在地上:“请师父放了她!” 他再抬头时,地面上竟有一点血印。 “为一只鸟雀伤己发肤,这还成理吗?”清漠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不过是见我抄写辛苦,才好心帮我的,算不得大错,大不了我再多抄百遍千遍作为惩罚,”他扯着嗓子道,眼泪也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请师兄放她出来,清浅愿意受任何惩罚!” 她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 原来他果真不知道他偷偷亲了他的脸。 但不想清漠却不依不饶地添了一句:“只是抄写?” 清浅眨眨眼,不明所以:“不然呢?还有什么?” 清漠轻咳了一声:“雀有凡心,那你呢?” 她一下子恨不得撞死在笼里。 若此时是人形,那一定羞得满脸通红。 清浅显然愣住了,半晌都开不了口。 他怯怯地瞥了一样笼中的鸟雀,一张小脸都化作了通红:“凡……凡心……我……我……” “有还是没有?”永化终于开口。 语气中喜怒不辨。 “快否认啊!”她叫了起来。 但落入他的耳朵里,却是叽叽喳喳的叫声。 他以为她生气了。 究竟是为何生气,是气他不能救她出来,还是气他居然不知道她的心思? 他低头思量了一下,然后用力抬起头来:“请师父原谅。” 她一时不知该是欣喜…… 还是欣喜了。 永化与清漠对视了一眼,也是从未料到清浅会如此作答,反而不知当如此处理。 正当此时,寺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那个任性的小公主一步跨入了殿内,一眼便看到了关了笼中的小雀,欢快地大笑着,冲到清漠跟前,一把夺过笼子,然后对着殿外那叫做“皇上”的中年男子招呼道:“父皇你看,你小鸟儿归我了!” 男子入殿,客气地对永化点点头。 “不可以!这是我的!” 清浅急了,站起身来,试图去抢。 然后公主丝毫不肯让,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死死地拽住那笼子。 清漠顿时也乱了神,急忙道:“公主,你别这样……这……这不是普通的鸟雀啊!” “不是普通的鸟雀?”中年男子闻言望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看着笼中那只花纹繁杂的鸟。 伸手一拎,鸟笼被他拿走。 “既然不是普通的鸟雀,那朕便拿走了。”男子笑了起来。 萋斐在笼中拼命振动翅膀。 她一点都不想跟这个男子回宫去,一点也不想离开千仞寺…… 更怕再见不到清浅。 清浅一步朝前,伸手拦住了男子,语气有些颤抖:“不可以!即……即使您还是皇帝,也不可以拿走我千仞寺的东西!” “清浅!”永化有些急。 男子眼中透出了一点寒意。 第62章 无怨无悔,无生无死,无因无果。——《后世书卷一》 “小和尚,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 男子说话间,浑身都透出了寒意。 候在殿外的侍卫已冲了进来,齐齐将清浅围住。 清浅不惧地朝他又走出半步:“当然跟你说话!这鸟雀一直生活在千仞寺中,已有数百年……” “哪有如何?”男子反问。 “百年间王朝更迭,皇位易主,却从未有哪位人君会跑到寺里来抢夺一只鸟,”清浅说的着急,不觉已说得过了许多,“若为明君,当知天下间万事不可强取豪夺,人心所向,才是正途之所!” 萋斐冷汗都已经冒出来了。 男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况且我读史书也知,若是一朝之君不得人心,这王朝也……” 清浅话还没说完,清漠已经忍不住冲上前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男子的脸色由青转白,最后竟缓缓透出了一点森森笑意。 “这位小师父说得没错,反是朕做错了,”他说着,端端正正地将笼子交到清浅手中,“既然是你千仞寺的东西,朕自然是不能拿走的。” 说罢,又招了招手,示意那些侍卫也离开。 他也牵着那小公主出了大殿。 萋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清浅平日里也算是温润谦卑,方才竟敢对那男子说出这种话,幸好那男子未追究,否则就算拿整个千仞寺来陪葬都不够。 而清浅似乎并没意识到什么,只是欢喜地将笼子打开,将萋斐捧了出来。 萋斐扇着翅膀,飞出了大殿。 “清浅——”清漠怒喊了一声。 清浅这才规规矩矩地回过头来,又当着永化跟前跪下,匐下地:“清浅犯了错,还请师父责罚!” 清漠颇有些无奈地看了永化一眼:“主持您看……” 永化长叹一口气:“罢了,他还年幼,就罚抄经书五百遍吧。” 清浅欢喜地受下这惩罚,又悄悄地想回头看萋斐。 但刚起身,一瞬间突然有不详之感传来,他慌乱地看向了大殿外,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突然从天而降,猛地摔在了地上,化作了一个女童。 她胸口插着一支箭,汩汩往外冒血。 刹时间,悲痛与愤怒同时自胸口溢起。 他冲出大殿,只见一个侍卫朝着那女童踢上一脚,试探她是否已死。 “住手啊——” 他整一个人像只小兽般扑咬向了那个侍卫,侍卫躲避不及,被他一下压倒在地。 他眼中腥红,一跃而坐到那人身上,再一拳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下手极狠,满手是血,全然不像是一个出家为僧的小童。 而那侍卫毫无还击之力,晕死了过去。 在场众人皆惊。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胆敢对我的人手动,来人啊——” 永化急忙上前,朝那男子低声道歉。 而清漠一把将清浅从那侍卫身上提起来:“清浅,你疯了啊!” 清浅脸上溅了血迹,怒吼道:“你放开我!” “你先去看看那雀妖如何了吧!”清漠没好气地将他扔朝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女童。 第63章 来世为人,再续无果。——《后世书卷一》 他一步步地爬向了她,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身子。 而她的喘息却是越来越弱,似若游丝,柔弱得像是忽然间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满腔的恐惧越加浓烈,填满了他的内心。 “萋斐,你别死……你不能死啊……” 他抬起头,狠狠地盯住了那个男子。 男子不为所动,一边听着永化絮絮叨叨地道歉,一边斜瞥着他。 一群侍卫只待着君王的一声令下,而众多僧人也静候着这一触即发的局面。 而那小公主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怯生生地拽住男子的袖口,轻而焦急地说道:“父皇,我们走吧,万千别打架啊……” 她以为自己只要想要一个漂亮的鸟雀,却没料到那鸟雀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清浅……”萋斐抬起一只手,想去拽他的手臂,但没了力,一下子垂落下来。 他急忙去握她的手。 她手心冰凉。 “是我的错,你别难过……”她说,莹莹泪花从眼角流下。 “哪里有错?你只是帮我抄了一下经书……” 她笑了起来,笑中含着些许羞怯,摇了摇头:“不止抄书……我……我还趁你睡着……偷偷……亲……亲了你呢……” 他的脸上也腾起了一片红晕。 片刻,才低声凑到她耳畔,低语道:“我……我知道……” 她笑了起来。 一阵剧痛却将那笑意又凝回嘴角。 “哎,我会轮回,下一世就会变成一个人,不是妖了……”她叹气说着,“就在这里见吧,我在千仞寺找你……你等我……等我吗?” 他用力地点头。 想了想,有开始摇头,眼泪不停地掉落:“不行,不可以……你不能死啊……” 她累得闭上了双眼。 “萋斐,你……你要是死了……我下一世、下下一世都不等你……绝不等你……” “也罢……”她嘴角弯了起来,“你不等我……我来找你……” 她放在他手心的那只手,滑落下地。 然后整个人如雾如烟,再化作了一只没了气息的飞鸟。 他初尝了失去的痛楚。 虽然知晓人世短暂,多是在别离中荒度一世,但未能料到人世的离别来得那么早,那么突然。 仿佛是那只手才牵入手心,就发觉已经遥不可及。 千仞寺危机未除,他也无心再理。 他捧起她,不看永化和清漠,却是冷冷地望向了那中年男子,道出一句:“魏,只过半百,不足百年而终……你,这位置短短十载,皆是你自种因果。”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下令命手下侍卫活捉清浅。 清浅站直了身子,一泻光亮从天而降,将他笼罩在轻柔微白的佛光之中。 侍卫皆骇,不敢轻举妄动。 永化亦是惊讶不已,忙合上十指,低眉诵念。 他融入那光亮之中。 平静微笑。 又再诵念道:“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我送她而去,不令她黄泉路上孤单寂寞,也免得她喝了太多孟婆汤,把什么都忘了……忘了来找我……” 第64章 河西走廊连年旱魃为虐,河床枯竭,就连井中也难有水出。 难有粮与水,饿殍遍地,不愿等死的人们开始背井离乡地逃离此处,一些人往西域雪山处而去,而大多数人却转向往了中原。 一户人家收拾好了行囊,将家当一袋一袋地往马车车板上扔去。 “阿姐,”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跳到车板上坐下,对一旁拎着一大袋包裹的年轻女子道,“我们真的是去中原吗?” “是,去中原,”女子一边捆绑着绳索一边道,“去大姐家。” “大姐家真的有粮吗?” “应当有吧。” “够我一日两餐吗?” 女子笑笑,停下手中活计,道:“你少吃点,再多帮姐夫做点事,应当不会饿死。” “姐夫真是好人。” “是啊,若不是他送来马匹和一些干粮,我们哪能活到现在啊。” 一个略长了年纪的男子驾上了马匹,对正在嬉笑说闹的姐弟两人道:“你俩别说笑,我们走吧。” “是,姐夫。” 马匹踏上了东向的路程,女子和男孩半躺在一堆行囊之上,被晃得晕晕乎乎。 灼热的日光悉数倾泻落下,四周更显得干旱枯败。 女子眯着双眼,微微仰头望着那渐渐西落的太阳,看着它逐渐从亮白变成了橙黄,又慢慢像是染上了一层通红的火光,变成了柔和的红,将周遭一切都镀上了软暖的色泽。 似乎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景。 男孩小心地爬到那男子的身后,拽了拽他的长袖:“姐夫,我们要多久才能到中原啊?” “早着呢,别急。” “我没急,是二姐急,”男孩笑,“她从小就向往中原,听闻那方水土养人,城池落青,很是好看呢。” 女子听到此话,倒也不辩驳,双手枕着头。 她的确是向往。 在她幼时,有一个被中原皇帝贬谪的将军住到了镇上,她便时常去听他讲起中原的风土人情。 记得那将军曾说,中原的汴梁城中雕栏玉砌,美轮美奂,烟雨婆娑。 可她却无法想象出来那是怎样一般景致,只能在心头默默许愿,希望有朝一日能去往那满城青色之处。 也记得那将军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从中原来。 他日日年年期盼,望眼欲穿,两鬓染白。 后来那将军重病离世了,而住到他院中的,是一个貌美的女子,一看便是自幼养尊处优,从小被人供在手心里的人。 她不知那女子是不是将军等的那人,也不敢轻易叨扰。 不过那女子也没住多久,就离开了。 有人说她去了千佛洞,有人说她再回了中原。 还有人说,她膝下唯一的孩子其实是大辽的皇帝,她被那皇帝接去了上京临潢府当太后去了。 这些自然都是传言。 而唯一能确认的,是很久以后,有一个男子浩浩荡荡地带着人从江南而来,来找她,在她住过的屋内静坐了很久很久,带走了她留下来的所有一切。 不论如何,有一个人放在心里,应当是件美妙的事情。 …… 马车出了河西走廊,渐渐入了中原。 沿途的树木丰茂起来,还能听到潺潺流水的声音。 见了一溪流,女子和男孩兴奋起来,脱掉鞋袜,兴冲冲地跳入那清凉的河水中。 双脚被浸透,从未有过的舒爽萦上心头。 正当她欢喜到无以复加之时,突然听到男孩一声惊叫。 她低头,看到一股血色沿着溪水流淌了下来。 两人吓得赶快跳出了溪水,穿上鞋袜。 还惊魂未卜时,又再听到姐夫的一声惊叫。 她与男孩连忙跑向了马车,却见几个山匪横刀相向,姐夫正哆哆嗦嗦地将身上所带不多的银两都掏了出来。 一个山匪见了她,脸上露出□□:“哟,这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啊!” 另几人纷纷看了过来,啧啧道:“不错不错,果真标致。” 她从未见过男子眼中透出如此贪婪的光,但她也能敏锐地觉察中其中的欲望。 慌乱之中,她步步往后退去,不想一山匪竟挡在了后面,重重地一掌将她朝前一推,她便跌入到一人怀中,被死死地钳住了双手,疼得她不由大叫起来。 男孩着急得握拳就去打那山匪,而姐夫也焦急得捡起半截树枝就打了上去。 但一个孩童,一个文弱之人,完全不是山匪的对手。 山匪扛起她,往密林深处而去。 她一边哭喊,一边拳打脚踢。 要是被困在大山深处,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脱身了。 但那山匪对她的哭喊打闹完全不屑一顾,走了不久,居然出了林子,直入寨中。 那寨子在一道低矮山岗上,简单几道围栏,层叠之下就栏出了一圈寨门,破烂而分不出眼色的旗凄凄惨惨地迎风招展。 而从岗上探视下望,遥遥还能见到一处小镇市集,甚至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人们讨价还价的喧嚣声。 这山匪的寨子也忒不讲究了,好歹也得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啊! 山匪头子迷迷瞪瞪地靠在墙角处晒太阳,听到有人脚步声响,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竟露出一双柳眉杏眼,眼角有些微微上挑,看来脾气也颇不太好。 但却是个不足双十之年的女子! “怎么带个姑娘回来?”头子懒懒问了句。 “好看,抓回来娶作媳妇儿……”山匪直白回答,“我如今都快近三十了,也该娶媳妇了吧!” 她急得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头子笑了起来:“看起来人家也不愿嫁给你这一个山匪啊……” 说着,站起身来:“从哪儿捡来的扔回哪儿去!” 山匪万般不情愿,喃喃道:“头子啊……” “我说的话,不听了?”头子缓缓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 刀光澄亮,山匪浑身一抖。 一路啃啃哧哧地,山匪又将她扛回了原地,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而原地却不见了姐夫和男孩,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眼见着天色越以沉下,林中飘出了似兽似鬼的呜咽声,恐惧缓缓蔓延开来。 她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听到有诡异的声音在慢慢接近。 那声音越来越近。 一跳,一落,一跳,一落,一跳,一落。 头顶上的树叶纷纷掉落。 她心头乱成了一片,想逃,但双脚像是灌注了万钧重量,完全无法挪出半步。 直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出现于眼前,她不敢看,紧紧闭上双眼,感到那黑影扑在了身上,即将压了下来。 “不要啊——” 她伸手去拦,但却只听到一声闷响。 手上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 眼前仍是那片黑漆漆的树林,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光透过树冠密丛掉了下来,在她的手上洒出斑斑点点的光。 这林中有妖怪。 她不敢多留,也不顾心中万般的恐惧,提着裙角就沿着道路往前大步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像一把把小刀刮着脸。 她以为皮肉都已经被割破了。 而因害怕而流下的眼泪就像是淌出的血,粘得满脸都是一层黏腻。 正跑着,突然脚下一滑,脚踝溜了一下,整个人就朝前扑了下去。 以为将要摔个头破血流时,突然一人从旁闪出,扶住了她。 她慌乱地急忙整理衣裙,又忙不迭地道谢。 但夜深之下,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是一个与她年岁相当的男子,挺拔轩昂。 又听到那人将剑收起,轻声而温柔地问了句:“没事吧?” 她应了一声,觉得脚踝处有些酸肿,却也不好意思多说,只道:“这林中有妖兽,方才我遇见了,你……” 男子笑了起来:“妖兽?” “是啊,”她答,“很可怕,可吓坏我了。” “一只兔妖吧?” 她想了想,似乎那一蹦一跳的声音的确是像一只兔子,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也遇到了?” “嗯,所以我把它解决了。” 一言既出,她心头突然宁静下来,好似连同一切惧怕都已经飘然去了九霄云外。 他说:“走吧,到了下一个市集便没事了。” 她跟在他身旁,稍稍往后一点。 如此可以看到他在月色之下朦朦胧胧的轮廓,就像是穿透了漫长岁月一般,纯澈得灵透平静。 她无端地信任他,也无端地认为世间再没有什么山匪和妖兽能够伤及她。 只是才走出不远,脚踝上的疼痛似乎强烈了一些,她顿了顿脚步,有些尴尬地唤了他一声:“你等等我。”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蹲下身,捂住了脚踝。 “扭了?” “嗯。” “那我背你吧。” 他说得轻巧自然,就像是曾经对她做过这事一样。 她立马感到脸上像是烧起来一样,急忙摇头道:“不必不必,我慢慢走便可。” 而他却哑声笑了起来:“那我抱你也成啊。”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硬撑着身子站起来:“你看,我可以自己走的。” “唔,那好。” 他正准备扭头就走,却听到她不由因疼痛而哼了一声。 “在我面前,其实不必逞强的。”他说。 语气中有暗暗的责怪与心疼。 她讶异地抬头看他。 他似乎笑了起来,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如此,我牵你慢慢走吧。” 她没有挣脱他的手。 十指相扣,纠缠交葛。 她眼角不禁微润,亦觉此刻能牵住手,便是此生有幸,也是宿命终归到此,赐予后世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