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薄欢凉色 作者:十青 十青写“虐”:那狗腿宫妇兴致勃勃,拿着一截断木头,一下下狠狠地抽打女子裤裆里的野猫。野猫发出惨烈地嚎叫,不断挣扎,一时间女子的叫喊声更甚,撕心裂肺,惨绝人寰, 十青写“妒”:余妃闻言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我的眼睛,嘲讽道:“这双勾魂的眼真让人看了不舒服,我不管你是真的疯,还是真的聪明,德妃娘娘说你是个疯子,你就是疯子,给你一身黑衣,你就得做只晦气的乌鸦……” 十青写“爱”:我爱过,深爱过,不管绕了多少圈,耗了多少年,无论他生,他死,我始终在那个轨道上,安然等待远去的他归来…… 十青写“欢”: “重沄,重沄……”他的唤声轻浅细碎,唇炙热烫人,从我唇畔,一路往下,灼疼我每一寸肌肤,让我整个人似乎沐在火烧之中,情不由己,醉不由己,胸口间只余满溢的踏实感…… 宫 他说:“七彩玲珑水晶玉,东海绮异夜明珠,怎可比我的重沄这般美丽,万物不及,举世无双,你当属这世间第一。” 我枕臂趴在窗台上,突然想起昔日他曾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心中乍然一动,抬起骨肉嶙峋,苍白如纸的手,撩过胸前一缕粘着油腻的头发,衔在口中,抿着嘴角,最后竟笑出了声音。 “这疯女人,终不如死了才好,看那一身黑漆漆的破衣,惨白的尖脸,披头散发,到处游走活像个吊死的女鬼,疯疯癫癫真令人厌恶。”身后有人走过,恶狠狠,毫无顾忌冲着我诅咒。 我无谓,习以为常,抬眼望着头顶破烂木窗发呆,雨水淋漓,顺着被风鼓破的窗纸滴水成行,落在窗台上,再沿着破败墙壁往下,一路流进荒草掩地的院子当中。 那一片无人修剪,半人高的蒿草,每逢雨天,便成了沼泽,踏入一步,泥泞会淹过整只脚,没过脚腕。上个月我趟过水,却被水中的东西咬了一口,为此脚踝红肿,头昏脑热数日不消。于是仿若一块被丢弃的抹布,皱褶的窝在墙角,昏沉之间,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我以为我会死,也好摆脱这命运,可惜天不怜我,竟还让我再受些灾苦方才作罢,于是,我熬过一日又一日,看昼夜更替,数星辰浮云,日子便这么拖过,一个时辰连着一个时辰,困在这幽暗破败的长门宫中,耗尽我的年华,还有我卑贱草芥一般的性命。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呢喃,伸出手,接住落雨如链,凉丝丝的,真像是那串七彩玲珑玉,从前玩弄在手,挥之则弃,广寒宫中的奢侈荣华,又怎是常人可窥可羡的。 美亦美矣,贵不可言,可谁又有我深知,何为富贵荣华有时尽,情爱贪欢亦难长,无人可知,至少对于我来说,终是懂得,情衰,色败,一朝缘断,便各奔西东。而那些肝肠寸断,心灰意冷,又何需等到千帆过尽之后? 曾经的万千宠爱,后来的弃如敝履,天堂与地狱,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像是我,坐在这里,无怨,无惧,当真是看透了,已然如我者,穷尽极致的高贵与卑贱过,竟还可苟活,那还有什么爱恨嗔痴是我看不透的渡不过的? “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这贱货,你这疯妇。”女人衣衫褴褛,一头黑发雪染了半数,却仍旧梳妆工整,她横眉怒对,满脸讽刺怒气,伸手指向我:“你还以为你当初是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作威作福的主子?你这贱妇从踏入这长门宫一步之时,就注定要要老死在这里,一辈子都做人不成,做鬼不能,想从这里走出去?做你的春秋美梦吧。” 我瞥过她,仍旧面上微微带笑,若无其事起身,拖着病足,边走边颂:“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身后的骂声已近歇斯底里,我充耳不闻,垂眼站在墙根塌墙碎瓦半寸遮拦之处,任凭风鼓起我黑色的单衣,像张凌乱的薄脆灯笼纸,念着念着,声音渐小,念到最后连自己也再念不下去了,望着满眼的荒芜颓败之色,我扯扯嘴角,又笑了。 他说过要困我一生,痴缠的情话真美,美得心里每个角落都甜,事到如今,心仍旧甜着,某个瞬间,回想起当初仍觉得暖意盎然。可惜,却不再适合如今的我流连。 甜过,方知心苦,暖过,才知命寒,好一个一还一报,好一个有得有失,老天执意让我参透,于是给我一个这样的局。 我遥望远处,想从森森树影,乌云遮月的某一处缝隙看之间见广寒宫的影子,可却望不见,也看不着,这个人鬼共嫌的角落之所,从来都是与世隔绝。 夜色渐浓,整个长门宫越发幽暗,毫无半丝光亮,像一口吞人灵魂的井。幽怨黯哑的歌声,肝肠寸断的低泣,碎碎不清的咒骂,郁郁不欢的叹息。 原来,疯的人不是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疯子,从踏进这长门宫的第一日开始。 祸 那样一个男子,俊秀无匹,尊贵高雅,常常穿着那一身扎眼的明黄色,从漆柱雕栏的另一端缓步而来。 他掀帘,一只白净素手最喜将一串水晶夹在两指之间,轻轻一拨,便撩得水晶隔帘微微轻撞,轻脆作响,饶是好听。我看着他就那么慢慢抬起头,一双神采的眼,流彩多情,漂亮的嘴角轻微上扬,笑意润如美玉,声色轻软似水一般唤着:“我的重沄。” 凤鸾华帏赤云浮空般穿过斜倾而入的月色,仿若流淌在软被玉枕之边,我转眼望见,心里喜欢的紧。妖艳的血红,薄凉的青白,交织一处,缠了各种瑞兽繁花,风一吹,瑞兽动,繁花颤,像一出精致绝伦的皮影戏,我笑出声音。 他从我胸口处抬起头,眯了眯满是□之色的眼,黯哑轻问:“何事惹得你这般高兴?”言语间,温润薄唇攀上我的颈项,湿热的扫过一片一片皮肤,我痒意十足,只觉得背后酥麻遍布,于是嬉笑着探出胳膊,指了指叠合且晃晃而动的瑞兽,声色软腻:“皇上快瞧,这倒是巧合,却是真的羞煞了重沄。” 男人转过头瞥了一眼,轻声哼笑:“你这脸皮薄的,见了这等交欢的动物也要脸红,那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岂不是要羞死你……” 他步步攻略,我寸寸躲闪,终还是被他擒住身子,牢牢锁在他身下,他垂头,那双眼真好生得极好,怎会有人生出这样的瞳眸,让人只瞧上一眼,便想沉沦其中。 “重沄,你若是齐天大圣,我便是如来佛祖,你跑不出我手掌心,我要困你一辈子。” 他桎梏我双臂,缓缓垂下头来,我的发,他的发,像是一团团乌色细蛇,纠缠一处,散在软被绸缎之中,分不清楚彼此。男子年轻精壮的身躯,有力且强势的控制住我的身体,来势汹汹,不容半点隐藏,仿佛海啸山崩,过境之处,无一幸免。光华裸艳,绮惑媚欲,那是一张密织如细的网,我未能逃脱。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便可唤我名字,听你软软叫着,心头都是痒的。”他笑,笑容光鲜灿烂,温柔的像是随着馨香的气息化掉一样。伴君如伴虎吗?天子骄子吗?这样的人儿,高高在上,也会有如此温柔平和的一面,当真就像是寻常人家里走出来的良人如玉。 我巧笑:“臣妾有更好听的,皇上可要听?” “听,听,重沄说什么,我都听。”他眯眼,将脸窝进我颈窝。 鼻息咻咻,黏在皮肤上痒得我,四处躲闪,娇笑道:“臣妾不敢。” 他圈住我的腰身,半是威胁:“你不说,我便不放手,非要痒到你讨饶不可。” “臣妾说,皇上饶了臣妾吧,等没人侍候的时候,臣妾想叫皇上李郎。” 他又笑,一张俊脸神采飞扬,勾起的嘴角像是勾起我的心尖儿了,扯的一紧:“李郎?”他细细呢喃,像是品尝其中味道,复又抬头看我,眼色流光潋滟,煞是撩人:“这皇宫之中,也只有重沄敢这么唤我,不过……”他顿了顿,我的心提到喉咙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听他软软道:“不过,我喜欢。” 他喜欢,再好不过,满朝文武,后宫佳丽,又有谁不是绞尽脑汁讨得他一人欢心?小小萧家,攀附着得势的赵家,也只是为着分一杯羹汤,后宫女子,浓缩了朝堂之间权势缩影,都是开在阳光之下的蔷薇,有最艳丽的花色,还有埋在泥土里,阴暗的根系。 多美的年华,惊艳的何止只有岁月,便是身临其中的彼此,也不免陶醉其中。唯愿所有青春里能绽放出的鲜艳灿烂只为一人可欣赏,他浅笑,便晴空万里,他蹙眉,便暮云四合,那样心惊胆战,忧心忡忡,是当日的甜美心思,也成了日后的鸩酒之毒。 情爱如是,便是当日再如何逃不开,脱不掉,情不自禁,且心甘情愿,也难保我日后不会悔不当初。这便是人,纵然伟大高尚,却也难逃卑微低俗的本性,因为我们只是个凡人而已。 他赐我广寒宫,封我为昀妃,便将我如月神一般宠爱,不顾挥金如土,不惜惹人非议,他固执的认为那是值得,认为那是可予我的无尚荣光。 只是他忘了,月宫虽美,却清冷寒烈,锁死了嫦娥一生。他也忘了,琼楼玉宇美轮美奂,却高不胜寒。 我想,男人逢迎女人,多数会是异常癫狂而任性,广寒宫里的珍奇异宝数之不尽,每每他来,总要带上一两件,不管到底多难遇见,只要我喜爱,轻轻一笑,他便欢天喜地,赏赐跪了一地的奴才奴婢,像个执拗的孩子。我当那是宠爱,他认为那是,奴婢奴才认为那是,天下人都认为那是,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父亲对我的宠爱超出寻常,小时候他总念叨我日后出路,像是奶娘哄我入睡的儿歌。 “我们重沄貌美如花,聪慧剔透,定不是寻常人物,必是大富大贵。” 大富大贵吗?非寻常人物吗?不知道那位父亲招来的算命人得知我日后的下场,会不会憎恨自己当初的信口开河? 我或许该感谢他,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当那次相面之后,我若不是萧家唯一的攀富的期望而存在,父亲还会不会对我百依百应,宠爱有加,会?不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女子之美色,有时候会有出乎意料的效用,这是我因珍妃需要帮应而入宫之后,得到的最直接的经验之谈。 男人喜色,或是天性,后宫的女子,有了美色就有了立足的可能。他见到我,微微眯了眼,不自觉的润然一笑,笑的百花失色,笑的身后珠光宝气,云鬓雾簪的女子花容色浅。 “重沄,萧家势薄,唯有靠了赵家,拾些牙慧,方才能得些眷顾,勉强营生。你若是入宫,跟在你表姐身边,一定要乖巧,切莫惹得她厌你,而你也要为着自己多着想。爹和你哥还要仰仗你得恩宠光宗耀祖,翻身立命,你可要机灵一些,温驯一些,先得皇子也好早日在后宫之中立足不倒。” 我又想起父亲告诫的话语,微微抬眼看着他,嫣然一笑,略作羞涩。男人最爱怜惜柔弱女子,自以为的强大无比,何况眼前的人是个天之骄子,他的心在天上,非凡人可得,逞强厉色绝不是猎取手段,要懂以细流汇江海,以弱色赢君眷。 这般风流蕴藉的年轻儿郎,那身上举手投足的温柔,都是牡丹从中一路而行的日积月累,他看得懂我,而我也看得懂他。 我很清楚,这个俊秀的男人,便是我日后一生的依靠,他能给的太多,太重,已经不仅仅只是丰衣足食,富贵安康那么简单。 好在我要的不多,也不愿追求那些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得到的独一无二,人生本就苦短,要的再多,未必全吃得下。 萧家底薄,我如斯清楚,自有自知之明。即便是我再受宠爱,皇帝也不会一日扶植,让萧家只手遮天。相反,越是一夜翻身的权贵,表面的风光和内在的虚浮不稳绝对是弄权的最大忌讳,何况是父亲这种商人出身,他对于权势的认识还太浅。而朝廷这汪静水的深浅,又怎是他所能摸得清楚的?一旦马失前蹄,恐怕全尸难留。 命不能改,生有所用,只求能在这深宫后院之中,求得一份清静,育有自己子女,和心爱却又特别的男人,就这么平淡的过完一生就好,哪怕并不顺意,也该心怀感激,毕竟,天不就人,人自是没有选择,不逆路而行,不作茧自缚,把握好分寸尺度,活这一生也不是不可的。 然,天不如我意,可不曾看在我清心寡欲的情分之上,让我和身后的萧家幸免于难。 一夜之间,云翻雨覆,赵家遭算,连根拔起,连他们都未能防及,何况只是临时栖身树下,遮阴避阳的萧家?这一切不过是面薄镜,脆弱到一点即破。 所谓镜花水月,那本就是人世间最华丽和虚幻的动不是吗?就似赵家,多年的经营谋算,最终功愧于亏,不堪一击的让人咋舌,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这世上,能坚不可摧的东西真的没有几个,权势,宠爱,庞大,来得快,去的更快。 我又想起剧段里的那面“风月宝鉴”,但看反面得其警训,见其正面只会自寻死路。我的前半生映在镜中,我的后半生却显在镜背。一正一反,一前一后,浓缩了一个人境遇的最极端,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抵也不过就是如此程度吧。 深夜里我被躁动声响惊醒,门口冲入许多人,气势汹汹,势不可挡,我被从帐帏之中死命扯出,粗暴的摔在地上,尖声细语的公公冲着我颐指气使道:“昀妃听旨,珍妃早已俯首认罪,供出当日皇二子蹊跷暴毙于你有关,特擒拿罪妇审问,不得耽误,给我拖出去。” 我瞠目惊诧,看着昔日跪在我脚边卑微恭顺的奴才,今日却狐假虎威,一番说辞莫名可笑,我自是不肯就范,可还未张口说话,骤然挨了狠狠一记巴掌,顿时打得我头昏脑胀,不由分说被抹布般拖出广寒宫,身体刮过冰冷的金砖地面,跟我的心一样,寒到骨子里。 刚到半路,但见徳嫔抱着锦被包裹的东西冲出人群,疯子一般扑倒我,撕扯我的头发,划破我的皮肤,我被侍卫钳住双手,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她厮打。 包裹里面的东西顺势滚落在地,滚至我脚边,徳嫔被人拉开,我垂头一看,那是鲜血淋淋的一团东西,血微有凝滞,渐渐发黑,小小的手脚,僵硬的挺着,保持一个诡异的姿态。 那是皇二子吗?原来他死的这么惨,她竟也下得了手,拖敌手下水,也可孤注一掷到如此程度。原是荣华富贵,值得人性泯灭,母子间的情分,也是铢两悉称,不过生死之分罢了。 “杀了她,给我杀了她,这害人的祸害,这祸水,给我杀了她……”徳嫔歇斯底里,鬓发散落,仪态尽失。她身后的人急急冲上来,想要报仇雪恨,却被侍卫拦住。我只是垂头看着脚下的血婴,不敢眨眼。他靠着我的右脚,隔着衣料,我仍能感觉得到,尸体的温度,与活着的肉体到底差在哪里,当真的冰冷,仿佛皮肤里裹着一块寒冰。 那太监啐了我一口,掉过头奴颜媚色又极快浮现,一如从前对我那般恭顺转与他人道:“徳嫔娘娘稍安勿躁,这罪妇的丑事皇上可都是知晓的,您不杀她,她自是逃不过这一劫,皇上也不会轻饶。不过奴才也是皇上差来办事的,总要回去给皇上个交代不是。” 徳嫔松手,颓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血婴被她抱在怀里,弄了她一身的血,腥气冲天,令人作呕。 “徳嫔娘娘节哀,听奴才一句,赵家一倒,萧家也好不了,皇上已经下旨连夜抄萧府赵府,捉拿所有相关的人,都要进去大理寺经过严刑拷打,得遭了好些苦头,也未必有个结果。试问进到大理寺监牢的人,又有几个能安然出来?赵家都如此下场,萧家又能怎样? 珍妃已经在皇上殿里了,这不,让奴才押着昀妃过去呢,皇上可是气的不轻,您不必担心,但看着她们姐妹两个的下场,瞧个好就是了。” 徳嫔止住哭声,将□而血色淋淋的婴儿放在地上,走到我身前,死命扯住我的头发,赤红双眼吼道:“给我儿磕头拜祭,快磕。” 发丝牵动皮肤,被扯得阵阵刺痛,不知旁边是谁,狠狠踹我小腿,我剧痛,跪倒在地。徳嫔按住我的头,狠命朝着面前极近的血婴压了过去。 额头重重撞在汉白玉的地砖上,一下又一下,发出闷重声,我只觉得疼痛难忍,仿佛皮肤被揪紧了,烧着了,疼得我发抖。 灼热的液体顺着额头往下蜿蜒,徳嫔松手,我被拉起身,她与我对视,眼中的仇恨似海,生生世世都不够化解那么深刻。 “萧重沄,你该知,你必有今日。”徳嫔贴近我身侧,那双赤红的眼,狠光一转,紧抿的嘴角,突然一松,似乎勾了一抹笑,笑的意味深长。 “若如你今日所做,他日此话当共勉。”我轻声道,见她面色又紧。 “快走吧,皇上等着呢。”太监催促。 我被拖着倒行,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楼阁,心寒如铁。原是我的广寒宫,是这皇城之中最美的宫殿,极尽奢华,盛宠。而此时,原处的灯火灿烂,金碧辉煌,却更像是欲爆欲燃的火山,蠢蠢欲动,可怖之极。 我毫无挣扎,任由布偶般被摆弄,蚍蜉撼树,多此一举,又何须如此?我调眼,看徳嫔的笑脸成了我眼中定格的一幕,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泼月色,苍凉的,碎了一地。 伪 前卿殿的门被推开,里面灯火通明,刺得我不得不别过头,眯了眼,很快,一道影子出现在我身前遮住了我。 “皇上,昀妃奴才给您带来了。”站在我身前的那道身影拜了拜前方,折身让出位置,烛火如天光,乍泄无余。 我缓缓睁了眼,满眼的灿灿之色,灼眼,富丽,眼前又是熟悉的那一番景象。这书房,从前不知来了多少次。龙案做床,黄缎为褥,绸缎绫罗,纸笔墨砚,散了一地,满室的春光旖旎,醉人醉己。可那时那刻,又何尝能料想他日,我也会衣衫凌乱的狼狈跪于案前,任昔日恩爱枕边人视如仇敌陌路? 有人在身侧哭泣,抽噎声响极小,仿如给吓怕了,我抬起头,看着站在案前负手背对我的身影,顿时心尖绞痛,百感交集,我犹还记得他的体温,他衣袍的馨香,他的温柔的微笑,他指尖微微发烫的触感,这一切像是一块巨石梗在胸口,我顿了顿,哑了声色,开口:“皇上……” 话未说完,那人猛地转身看我,眼色阴郁,怒然而对,大声呵斥:“你这贱妇,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怕是朕从前太过宠你,自是宠坏了你,才让你贪心不足,有机可乘,害了朕的皇子,也害了朕自己。” “我没有,皇上……”我急急出口,却被再次打断,那声音再不如前温润轻软,而是阴鸷冷酷的像是从地狱爬上来:“萧重沄,你还想活着从前卿殿留着贱命滚出去的话,就该闭上你的嘴,不然,休怪朕不顾念往日夫妻情分,让你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话梗在嘴边,气堵在喉头,我与他面面相视,不可置信。也只有眨眼之间,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像是突然翻天覆地的换了个世间,他不是他,而我却还是我。我能改变什么?无所谈及,话还没出口,他的态度已经鲜明几近残酷。 如不是当日还有恩宠记在心间,我一定以为站在台上斥责我无耻的人,不是那个笑如春风的俊俏儿郎。错了吗?错了吧,或者没有错,这才是天子的本来面目。 恩爱之时,当做月神,鄙弃之日,便成贱妇,何为天地动容,不移不变的爱,原是一张巧嘴,两片薄唇,翻来调去,就隔天地之远。 唯见眼色已冷透,恩爱已断尽,那昔日将我捧在手心宠爱之人,扯去一张熟悉的面目,陌生的令人惊疑。他的嘴一启一合,一字一句,清楚而冷然,宣布着萧家的死期,赵家的惨烈,珍妃的万死,还有我的罪有应得。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一动不动,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穆然,卓绝。他一直在说,语调平缓,无起无伏,仿佛已经将那些莫须有的说辞反复默背于心,早已滚瓜烂熟。珍妃跪在我身侧,磕头如捣蒜,绝望的哭泣,求他不要那般绝情。 我听着交混着平稳与绝望的两道声色,越听越可笑,最后竟笑出声来,他一顿,抿紧了嘴角走下案台,站在台阶之上,鹰隼那般俯视着我,冷声问:“你,还想说些什么?” 我抬头,早已不自觉泪流满面,胸腔之内,翻搅扭扯,疼了,也空了,只能强作镇定,清冷音调问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闻言一悚,暴怒的从身侧的案台上抽过尚方宝剑,剑离鞘,声响尖锐刺耳,他猛地挥动宽袖,剑锋急转,带着风挥至我面前,我未动,仍旧盯着他看。 何其俊秀的相貌,何其利落的伸手,何其不再相干容态,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得见天子失措真容,谁敢? 他一愣,未料到我不躲,慌乱中收了力道,剑尖太锐,虽是被及时抽回,却也轻划过我的右侧眼角下方,剜掉一小块血肉。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有灼热的液体划过我脸颊,一直顺流直下,沿着眼泪滑过的方向,混成一体,流进我嘴里,又腥又咸。 他倒退一步,惊悚的望着我的脸,气喘吁吁。 握剑的手仍旧微微颤抖,又极快的藏进袖子中,故作镇定。 我大笑,无法停止的大笑,仿佛整个前卿殿之中都回荡着我的笑,愈传愈远,他开始六神无主,失态而急躁的指手划脚,怒喊门外的侍卫将我拖出,打入冷宫。 我无法不笑,因为镜花水月的幻象太美,以假乱真,乱我心智。因为爱似潮水进退无由,不以我贪念浅薄,明哲保身,仅得安分,就善有善终。待到黄粱梦醒,身无一物,反不如从前,所有曾经深彻与刻骨的东西都这般轻而易举被摧毁,还不及一根发丝的坚韧,再思及曾经的天真浪漫,海誓山盟,难道不是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可笑,何其可笑。 我再看不清他面目,一层红雾遮住我的眼,原本那一身明黄,顿时艳的可怕,真像是浴血的小皇子,那般相像。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我笑不可支,不在意太监们如何粗鲁的把我死命往外拖行,口中仍旧断断续续念着:“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李哲瞠目瞪我,双眼赤红,见我朗朗背诵,像是刹然间受到什么刺激,乍然歇斯底里怒吼:“拖走,快把她拖走。” 我含笑看着他暴怒,是我平生第一次得见他失态,或许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于是,一遍遍背诵,清晰而薄凉,直至眼中那人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 年十八,期年刚满的娇宠恩贵之后,我便如宫墙碧瓦之上的浮云,风吹即散,从此离开广寒宫,离开奴婢成群,离开锦衣玉食,也离开那个曾经要困住我一生一世的李郎。从此,皇宫中人人皆知昀妃遭罪,被废长门宫,又盛传昀妃失心而疯,生死未卜。 可幸好我还能活着,苟且于冷宫之中,卑微低贱的活着,不人不鬼。因为我知道,尸体的温度,那是我一辈子之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被暂时关到一处暗所,听后最终的发落,这里终年阴暗潮湿,尤比地牢。珍妃随后就到,她缩在角落里哭哭啼啼,凄惨的哭声传了很远,甚至有回音飘过来,听起来毛骨悚然。 眼角之下蛰痛不止,我挥了白色里衣去擦,鲜红色染了一道又一道,总也擦不干净。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从声嘶力竭到气弱悬丝,像是看到灵魂从她天灵盖渺渺飘散。 哭若是能解决问题,便不用看见血,若已是用流血作为终结,那哭也就毫无意义,只会徒惹那人憎恶嫌弃,尤比恨不得立刻扫走窗下的残花落叶,生怕有碍观瞻。 花未败,却已成俗色,不堪入目,又有谁说这鎏金碧瓦,红墙粉壁之内,富贵荣华都是上天注定? 珍妃哭累了,抬起发丝凌乱的头,双眼迟滞的望着我,胆颤的直发抖,始终不敢靠前。我往前蹭了蹭,她便往后躲,嘴里嚷着“你不要靠近我。” 我突然想笑,用力扯过她胳膊,她娇弱十分,不堪一扯,只是无力的挣扎几下,高声尖叫。我伸手按住她的嘴,凑过脸去,轻声问她:“出卖我,你的下场也不会好看。” 珍妃瞠目张口,秀美的眼珠布满了血丝,仿佛见到牛鬼蛇神一般。 “你可真是我的好表姐。”我张大双眼,双手紧紧卡住她喉咙,阴□:“生前算新帐,死后,你我再算旧账,自是跑不掉你。” 狠狠收拢双手,不顾她反抗挣扎,渐渐用力,她死命扒开我双手,指甲抠在皮肤里,针扎一样疼痛。她在哭,泪流满面,借着月色,那张俏脸憋得通红,容貌狼藉不堪,已是只有进去的气,没了出去的气。 我骤然松手,看她仿佛呛了水一般,咳得涕泪横流,扶着自己的颈项不断往后退,面色苍白如纸。 “萧重沄,我没有出卖你,我没有,不过你不信的话,就杀了我。那样的话你也活成,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逃不掉。” 我站在她身前,笑的云淡风轻,走进几步,倾身过去:“想死还不容易?你愿意,我就成全你。” 我手方才伸出去,便听她哇的一声惊叫,连连后退。我直起身,轻瞥她一眼,嗤笑道:“你能输给她,的确是有道理的,就凭你,凭什么跟她斗?” “难道你可以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若是能,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如此境地?”珍妃咆哮,温顺的模样消失不见。 “我不想,未必代表我不能,而若是我不想,你就不该牵扯我进这个局中来。” 珍妃闻言,乐不可支:“入了这后宫,能独得盛宠,做个人上人便心满意足,你难道认为你的宠冠六宫会有一生那么长久吗?你认为你没有诞下皇子便可以统领六宫吗? 你认为等到你色衰容颓之时皇上还能宠溺你如初吗?萧重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把自己说的那般清高,难道只贪图一时欢愉吗?全然不为你的家族着想?你爹不是做梦都想着攀附权贵吗?当真虚伪,当真好笑。” 我转头,看她歇斯底里,实在讽刺:“你若不参合,又怎知我不可成事?不入你们的局,未必不能赢。你又怎么知道我究竟作何打算?” 珍妃噤声,失魂落魄,喃喃道:“入了后宫,还有谁是干净的,我不杀人,人便杀我,难道要坐以待毙吗?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空了,都空了,空了。皇上不信你我,也不会放过赵家和萧家的。” 她猛地抬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跪起身爬向我:“可要若是皇帝当真宠爱你,便是我说当时跟你一起下棋品茶又能如何?他自是会保住你,把徳嫔的说辞调查的清清楚楚,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但凭他人一言半句就信以为真,难道不是吗?” 我定定盯着她冰冷的目光,见月色化成一汪水流过她的脸,留下苍白一片,而她的眼色却比那月色还要清冷:“其实,皇上也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爱你,没有。” 实话比情话让人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即便是爱的死去活来,倾其所有,也是幸福的,可若是生生剥离真实的那一张面目,连血带肉的揭开这一切,任是再坚不可摧的自尊心也会瞬间崩塌。原来,那些严实合缝都是假的,外人所不知,只有自己才最清楚。 “如何?我说对了是吧。”珍妃笑的凄厉:“其实大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来说,除了一个暖床生子的玩物,什么都不是,没有那么不可或缺,也没有那么不可取代,想太多的,只是我们,只是我们自己而已。” 看着她,失魂落魄,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自己某一刻的身影,眼见为实之际,震撼的超出我的想象。心头猛然被炸出一个巨大缺口,绝望,疼痛,拧搅在一起,如汹涌浪潮,扑灭所有期望中微弱的火光,直至漆黑死寂一片。 色衰爱弛,君王多薄情,起初我便懂得这道理,我这般自以为,可等到他枉顾昔日横眉冷对,等到那些说辞莫名虚有,我方才知晓,不到死去活来,永远不知道,地狱到底多远,人心到底多狠,情爱到底多伤人。 迷 我们大概被关了三天之久,暗房无天日,只有极小一个通风口可射入一束光线,让我辨别晨昏。地上没有任何东西,冰冷的石砖,发出腐烂潮湿的气味,寒的像铺了一层冰。 单衣不能御寒,我蜷缩一角,抱膝而坐,瑟瑟发抖。珍妃坐在另一端,因为当时衣着完好,相对我更好受一些。 “我们会死是不是?皇上会赐我们死是不是?”珍妃小声问我,似乎胆战心惊,顿了顿又接着道:“可就算不死,你和我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浑身酸疼,冷的不行,三日滴水未进,已是透支我所有的体力。我把头靠在膝盖上,昏昏沉沉的熬,可我不知道,到底还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或许我会死在这里,化成白骨之后也不会再有人再把我送出去。 诺大的皇宫之中,死一个人,何其无足轻重,若是我还荣宠着,必是风光厚葬,传诵万世,若是我失宠遭弃,便会如此般下场,生无人理,死无人问,还不如地缝间卑微的蝼蚁。 大概是到了第三日的傍晚时候,那扇紧锁的门总于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我听见珍妃吵闹着出去的声音,勉强抬了头。 “皇上仁慈,还送你们这一程好过,看看这饭菜,已经待你们不薄了,知足吧。”小太监把餐盘放在我面前,嫌弃的不愿靠近我,用脚踢了踢,粗暴的把东西踢到我面前。 “吃啊,快吃啊,吃了这一顿,就没下一顿了,还不吃?难道黄泉路上也要做个饿死鬼不成?”太监尖锐的声音充斥狭小黑暗的空间,刺耳极了。 珍妃闻言,顿时歇斯底里,掀翻了她面前的餐盘,把饭菜洒了一地。 意料之中,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太监讽笑,扯起她凌乱的头发,逼她与自己对视:“少端起你做主子的架子,就凭你?皇上玩够了你,不要你了,老子也能玩得起。” “你们这群狗奴才,狗奴才,不得好死。” “看我怎么扒光了你,弄得你求天不能求地不应。”□的奸笑此起彼伏,那太监不止说说而已,探过身便去扒珍妃的衣服。太监毕竟曾经是男人,比起柔弱的珍妃足可为所欲为。 后宫之中,一些得宠的太监仗着自己权势,总有一些变态办法折磨宫女。对于男人来说,不能人道的缺陷如同要了他们的命,恭顺卑微之下是扭曲仇视之心,被命运玩弄之后的不甘,便由轻贱他人自尊和身体来填补完整。 对于女人温香软玉的身体,他们自是不能抗拒,便只能另辟蹊径去享受,哪怕代价是一条无辜的人命,也无足轻重,人命之于他们,不过是一出戏生香活色的艳曲淫词,残忍且无谓到了极致。 或是未被净身干净还可人道,或是从各种途径得到质地不同的□形状的替代,而那些被当成享乐的女人们,非死即残,下场极惨。也曾有一个宫女遭受到惨烈的下场,因得势的太监将粗劣的木质□卡在她□之中无法取出,最终惨死在柴房里。 还有顺手拈来的各种东西,以取乐的目的羞辱那些新入宫的宫女,常常是弄得她们下身流血不止,而染了许多不治病症。最常见的,则是太监们徒手破了她们的处子之身,一根血淋淋的手指,方才能让那些耀武扬威的奴才心满意足,手下留情。 后宫从不缺这种卑劣肮脏,它的滋生是一种必然,人命的代价,从来都如草芥,不过是看握在谁的手中,皇帝之手,或者仅仅是个卑贱的太监之手。 我冷眼,看珍妃被扯得衣衫凌乱,突然想笑,看吧,处境如此却还要颐指气使,便注定得不到好果子吃。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往往我们栽的都是小人之手。 我抬头,看了看门口几名太监,那人朝我瞥过一眼,遂低了头,缓缓退出门口。我坐好,拉过餐盘,端起碗,平静的吃起来。 这肉块不如蜜汁蹄髈香软,这菜枝不及翡翠玉青那般轻脆,汤水稀薄,清淡无味,我依旧吃的津津有味,仿如品尝美味佳肴。 摸索到菜盘下方的东西,不动声色的捏在手中。那太监终究只是给珍妃些颜色瞧瞧,也非当真要泄欲羞辱,只是扒掉了她衣衫,赏了几记耳光便悻悻离开。我则等一切恢复宁静之后,摊开纸条查看。 三字入目,足以我如置冰窟,头脑中那些模糊不堪的猜测,轮廓,担忧,渐慢清晰无比。谁说事出无因?谁说言辞莫名?绕了这个诺大圈子,到头来目的也不过如此,对他而言无非而已,可对我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那一瞬,我突然明了,其实,谁也拯救不了谁,事一临头,所有的考量,顾忌,都不会成为放手的借口,哪怕是做个被犹豫的因由都显得勉强。 可抛,是因为不重要,或者不够重要。而我又能责备谁,人不可与命争,他的孤注一掷,不计一切,却是要以毁灭我为代价,可偏偏我没有说不的权利,除了依来顺受别无他法。 接下来的长久时间,珍妃与我都沉默着,暗房中死气沉沉,彼此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就怕门再次被推开之日,便是黑白无常索命之时。 半夜里我听见珍妃喃喃自语,开始倚在墙角,而后伏在地面,她碎碎念,像是着了魔。 “表姐?”我轻声唤她,她不应,仍旧念叨什么,声音越来越小。 我盯着那团模糊的影子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沉默了。 “全殁”了吗?萧家赵家都已经被屠杀殆尽了吗?我扯扯嘴角,这哪里是水落石出,真凶浮水,本就是筹划机密,借刀杀人。 想来,李哲等着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终于是心明如镜,那些恩爱缠绵就似一出精美剧段,演给有心的人看,让这场人神共羡变成一触即发的隐患,后宫之中,总会有人乐于玩耍些搬弄是非的把戏,擅于揣度圣意,并善解的代劳,又何须他亲自动手,留下话柄,不值,也无需。 便是没有珍妃的牵扯,只要萧家沾边赵家,那我的下场便不会好看,我是从一开始就被抉择舍弃的棋子,死,只是时候早晚而已。 纸条上还有一个“等”字,难道是有人要帮我脱离苦海?萧家到底还有谁幸免于难,而救了我又有什么用处?我猜不到,也想不清楚。 李哲先于审问调查我,便迫不及待的对赵家萧家赶尽杀绝,显然是筹划已久,准备彻底的斩草除根。那天生孱弱不足的小皇子惨死正是一场令人快慰的东风,给了他最好的借口,可名正言顺的灭了赵家势力,而若是避免日后死灰复燃,最好连弱势的萧家也一并处理干净才好。此时风头之下,若说还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的救我,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都走了吗?那些与我血肉相连的人都不在了,我心痛难抑,只觉得悲伤灭顶淹没我,困的我窒息不已。入宫,到底是他们害了我,还是我害了他们? 我轻敲胸口,呼吸急促,本该剧痛的心,却在昼夜苦熬之间,化成碾转闷钝的拉扯,缓慢的用力,快要撕扯破裂。没有人能懂,李哲不会,我死去的家人也不会,只有我,枯坐在暗房之中,醒悟,疼痛,然后哑然的全部吞下入腹,连丝毫的声响都不曾留下。 真好,那般一个丰神润秀的人,满眼怜惜呵护之色的人,下起狠手,也丝毫不逊色,果然伴君如伴虎,再老实乖巧的老虎也终究是虎,不会成了猫。 这里太过阴冷,我冻得直发抖,只好靠过身子,扶起珍妃,借彼此体温熬过余下时光。她浑身烫的狠,应是正在发高烧。见我碰她,她下意识挣扎:“放手,你这狗奴才。” “是我,你别叫,如果你不想死,我们最好互相取暖,不然,谁都别想走出这个房间。”我端倪她,这女人是最后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如此境况下,虽心有仇恨,却无法让我弃她不顾,情况已然如此糟糕,再相互争执推脱,也没有任何意义,她也只如同我一般,是个注定只能随波逐流的人。 听见我的声音,珍妃抬了头,脸颊红肿,眼眶青紫,嘴角还有血丝残留,面目不堪一看。她似乎在哭,眼泪滑落我手腕,听她道:“重沄,你说我爹会不会来救我们,姑父也会来就我们的,是不是?” 我眼眶急剧发紧,蛰痛异常,喉头梗的难受:“会的,你乖一些,等到舅舅和我爹来救我们。” 她艰难的点了点头,伏在我肩膀,呼吸粗重:“重沄,皇二子不是我下的手,为什么皇上不肯信?一个奴才的话当真就那么有份量?我说我那日与你在一起下棋品茶,他说什么也不相信,他说我们合谋。可为什么,他宁愿相信一个奴才的话,也不愿相信你跟我呢?为什么?他那么喜欢你,宠爱你,为什么都不肯相信?” 我终于不那么冷,珍妃正在发高烧,她的身子烫的很,像个暖炉一般温暖我。 我轻轻叹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想我们死,是为了皇二子,还是为了其他理由,不过借口不同罢了,可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重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生时已到,由不得你我了。” 她不再与我说话,只是紧紧扯住我胳膊,窝在我胸口惴惴啜泣,哭的没了气力。 大概又过一日,珍妃已经支撑不住,我把前日洒在地上的饭菜用手拾起,盛在碗里,喂她吃。她不肯张口,固执的摇头。 “你若不吃,我保准你等不到舅舅和爹来救你的那一日,我们要熬着,熬到有人来救。” 她惊慌的看着我,囫囵吞下肮脏不堪的饭菜,沾着泥土,草屑,已经发馊。刚吞下又跑到墙角拼命呕吐,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作呕的味道。 “我吃不下去,真的吃不下去。求你不要再逼我再吃这些东西了。”珍妃的情绪很糟糕,或是安静的可怕,或是突然歇斯底里。现下的状况已经让她感到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死亡的迫近,如曾经不离手间的娟帕一般,寻常到已然快要把她逼疯。 我有些恼怒,把饭碗端到跟前,蹙眉看她:“你不吃是吗?不吃我吃,事到如今,你不愿卑躬屈膝,不愿苟且偷生只有死路一条。现今地步,哪还有你挑三拣四的资本,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珍妃娘娘不成?” 我用手抓着变味的饭菜,一口口吞咽,我甚至不敢用鼻子呼吸,不敢用牙齿咀嚼,只当是狼吞入腹,能留着一条烂命,活到那一日罢了。 不管是否有人真的会来救我,我都会坚强的活下去,不管受到多少□,委屈,便是吞血吞泪也不会死在这里,我要活着看到这个碧瓦金墙的宫殿轰塌殆尽,看着颓破的王朝衰败在我眼前,只徒留一片死寂。看到那些辜负我,陷害我的人,因果轮回,死期将至,那样,我便可以死而瞑目。 发黏的饭菜滚成团,卡在喉咙之中,噎的我泪流满面。 在我被下狱的第五日,我终于流下眼泪,从前的我已然死去,如今的我,只是个卑微如草芥,命贱如蝼蚁的罪妇,我要活下去,便是有万分之一走出这口华丽棺材的机会,我也会等,等着走出去的那一日,我便重生。  仇 或许又是过了半日吧,小小通风口已经许久没有阳光射进来了,外面应是阴天。珍妃的高烧始终不退,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倚在我身上,混沌的睡着。 幸好有她的体温,我才能熬过这么许久。我猜想,我们或许能走出这里,然后被打入长门宫度过余生;或许,就等着太监端着毒酒,白绫,或是匕首,送我们上路。 “重沄,为什么我爹和姑父还不来救我们?”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脸色苍白的人,淡淡道:“应是快了,你再睡会儿,或许醒过来时候,他们就来了。” 她点点头,将信将疑,又安静的睡了过去。 或是德嫔的阴谋,或是李哲的阴谋,亦或者他们联手,可若是联手,那日她又为何半路拦我,闹出那一出?若是我没猜错,应是李哲借皇二子惨死一事,任德嫔死咬珍妃且做了伪证而下了狠手。 若是如此,似乎我和珍妃还不一定会死,那女人的嘴脸,我再清楚不过。她向来信心满满,不屑他人于一顾,最喜玩的是猫捉老鼠,而不是猛虎扑食,只愿一切侥幸,能让我还可活着见到那个让我“等”的人。 不觉间昏昏睡去,再次惊醒之时,是有人破门而入。 说不紧张是假,一颗心骤然狂跳,卡在我喉咙里,像是要呼之欲出。珍妃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我怀抱,瞪大双眼看着门口的人,高喊:“是谁?是谁?” 几个太监打扮的人拾步而入,尖声道:“还能是谁,你还以为是救你们出去的人?别做白日美梦了,奴才们今儿是扮无常来的,特意来送两位娘娘上路的。快走吧,别让外面的人等久了。” “我不去,我不去,重沄,你救我,我不要去送死。”珍妃满脸惊恐,死死抓住我胳膊,捏的我生疼。 “昀妃娘娘,奴才是看您平时最懂分寸,知进退,您先请吧。” “谁派你们来的?”我冷声问。 小太监面上带笑:“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谁?娘娘莫要多想,就算死,也不过一口气儿的功夫,不会太难过的。” 我抬眼:“可有令牌?若是皇上赐死,我自当领旨,若不是,则反之,不然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可甘心。” 小太监抿抿嘴角:“那娘娘可瞧好了,这虽然不是令牌,可也是皇上交给奴才来给娘娘看的。”说罢把腰间的东西亮在我面前,清清楚楚,我认得,那是李哲随身的东西。看来他已经猜到我的反应,连这玉佩都提前准备好,就怕我死的太慢。 “娘娘这下可安心上路了吧,请。” 我垂眼,扶起珍妃:“走吧。” 她不愿,死命挣扎,狠狠推开我。那带头太监有些恼,挥了挥手:“珍妃抗旨,给我押着走。” 通过长长一道漆黑的甬道,前面传来珍妃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从窗格里透出微弱的光,扫过我的脸,带着疼。我有些腿软,胃部抽紧一般疼痛,颤抖的手,紧紧握成拳,指尖抠入手心软肉,已感觉不到痛。 “从前那么高高在上,今日这般落魄丑陋,这些人啊,跟我们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披了一身绫罗绸缎,戴了一身金银珠宝,就当真的富贵万年了,嗤。” 身侧的小太监嘲讽的念叨,引着前面一个太监扭头,干笑了笑:“比皇上逢年过节,生辰喜庆日子请进宫里戏班子的戏还要热闹好看,待会儿赐死的时候更好瞧。” 我跟着他们往外走,垂目凝眼,莫名的悲哀,那些恨意已慢慢熬成了绝望,铺满心间所有缝隙。曾经的高高在上真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当身为阶下囚之时,便真的连个人都算不上。 “这叫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别看她们各个美如娇花,对下人动手的时候可不心软,活该斗败了遭殃,该死。 你看那外面连年灾荒战争,瘟疫不断,民不聊生,饿死多少人,战死多少人,她们可曾有所顾忌?平日里极近享乐挥霍的,可都是一条条穷人们的人命,好在有因果报应,现在时候到了,死活也由不得她们了。” “嘘,你可别说了,让有心人听见,有你我好受,赶快走吧。” 终于走到门口,阴天连雨,久不见光的我,顿觉刺眼至极,像是要瞎了一双眼,急忙伸手去掩。 小太监见势,扯着我袖子,一直往前,我便跟着他的方向走。 “皇上,两人给您带来了。” 太监猛的推了我一把,大喝:“罪妇还不跪下。” 我跪在地上,垂着头,听见前面的珍妃大声求饶。 冷,这外面比暗房还要冷,不是已到初春了吗?怎么这般阴冷?雨淅淅沥沥,淋在我单薄的里衣上,很快洇湿了一片,贴着皮肤,冰针刺的一样。犹是风过,吹在湿衣之上,刺骨的寒。 前方有脚步声,很轻,熟悉,走到我面前一尺,站住脚。我缓缓睁开眼,适应着光亮,眼前随风而动的衣袂一角,飘过我眼界,亮黄,刺眼的亮黄色。 我连呼吸都屏住,跪在原处,浑身战抖。是他,是那个笑如春风的哲,是那个俊逸风流的李郎。 事到如今,竟还有再见面的机缘,可如今我没有苦怨要倾诉,也没有悔恨要告知,更没有冤情要澄清,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周遭死寂,除了头顶的落雨,耳边的冷风,再没有别的声音。 视线之内,又飘过一抹白色,软声细语:“皇上……”很快,她的下文被制止了,一切又静了。 我缓慢的抬起我僵直的头颈,目光掠过那双黄色缎绣的靴子,那件明黄柔软的双龙戏珠袍子,男子翩翩玉立的身体,直至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白面俊颜,漂亮的嘴角,那丰神俊秀的眼,他站在伞下,容色安详,像是从前看着我读书作画那般自然而然,一切都如当初所忆,不曾改变分毫。 眼眶瞬间紧的很,肿胀的似乎裹住了一粒沙,容不得,疼的要命。风夹着雨,迎面扑来,我睁大双眼,与他直视,雨水流进眼里,蛰痛,酸涩。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分明也有怜惜,也有痛苦,眉间不自觉的轻蹙,不可置信般竟微微后倾身体。 “你……” 眼泪夺眶而出,湿热我的脸颊,我保持那个固执的姿态,任泪水,雨水,混为一起,没人分得清,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分清楚,因是嫌弃它廉价,一文不值的可笑。 眼角下的伤疤已经痊愈,再不会痛,是他可留给我的,唯一一个,生生世世都不会再生变数的记忆,提醒着我耻辱,绝情,或许那是罪过,连他看了都会生惧。 “皇上,您看,时辰到了。”撑伞的太监上前,在李哲耳边轻声念道。 他眼色一滞,紧紧抿住了嘴唇,不发一言。 原是这般,那些眼中藏着的秘密,总会泄露一些情绪,缘何当初耳鬓厮磨,抵死缠绵之时,海誓山盟,信誓旦旦之时,从没有这般认真的看过他的眼。那些冷漠,狠绝,舍弃与自私,总是藏在里面的,本是有迹可循的,从来就有的,只是我未曾看得懂罢了。 我仰着头,看他似乎痛苦的闭了眼,一只手扶住身侧太监的胳膊,勉强支撑身体,疲倦不堪的挥了挥手:“送她们走吧。” 身后小太监快步上前,押住我和珍妃,便往身后那间屋子里拖去。珍妃自是不妥协,拼命挣扎,尖声大叫:“皇上,臣妾没有谋害小皇子,为何你不相信臣妾,为何不相信。我对天发誓我们没有下手,真的没有下手。皇上,皇上……” 哭喊声充斥了整个院落,凄惨瘆人,前尘后世,一一翻覆之时,并非人人都能承受得起。我已无力,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一人要我死,哪怕我生出三头六臂,也只是无济于事。 李哲摇摇头,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他只是闭着眼,像是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半晌,淡淡道:“送她们进去吧。” 我始终不发一言,死死盯着他的眼,他睁眼,又见我目光,却像眼睛挨了烫一般,急急的转过去,不愿再看我。 “皇上。”德嫔上前,跪在李哲腿边,哭的梨花带雨道:“皇上息怒,赵家,萧家已经诛过九族了,当是教训过了,小皇子恰逢头七,皇上不可再杀生,为小皇子积德,让他好走吧。” 这话乍然刺激到珍妃,她似不信一般,突然不动了,看了看德嫔,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李哲,脸色已经发灰,喃喃道:“诛九族?赵家萧家已经被诛九族了?为什么?皇上,为什么?” 她扑倒李哲脚下,死命抱着李哲的腿:“皇上,你怎可这么狠心,怎可?赵家也是当年拥立您登基的功臣,皇上,你怎可不念半分旧情,皇上……” 一群太监上前,拉过珍妃,将她死推到在地,沾了一脸泥水,她勉强抬头,绝望的看着我,颤颤呢喃:“都死了,都死光了,死光了,再没有救了,一切都结束了,还有什么好拖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所有人也未有防及,她突然站起身,朝着旁边池塘,极快的跳入。 我瞠目,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太监死死押着胳膊,动弹不得。 我看着,李哲看着,德嫔看着,生生看着池塘里的珍妃一动不动,沉入水中,很快,水面恢复平静,人终是浮了上来,粉红色的衣服,脏的快要看不出本色,可经那池水一泡,还出它本来色彩,怎会那么鲜艳,鲜艳到刺眼。 “皇上,珍妃已死,昀妃只是从犯,您消消气,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请不要再赐死她了,请给已逝的小皇子积阴德。” 李哲并没有思索很久,他定定看了看我,点点头,轻声道:“既然如此徳嫔求情,你便可活着,待在长门宫里思过,用你一生给小皇子殉葬吧。”说罢,提身而去。 等到院中没有他人,德嫔方才笑着上前,一把揪过我头发:“萧重沄,今日是我入宫这许多年,最痛快的一日。”她瞥了一眼池中的珍妃尸体,淡淡交待身后太监:“那贱人给我拖出去,切碎了,喂狗。要是敢剩下一块,你们都别想活着看到隔日的太阳。” 太监胆战心惊,七手八脚的把珍妃从池塘里捞上来,摆放在我面前。她的脸那么白,嘴唇泛紫,混着血丝,牙关紧咬。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刚刚她还在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如今,只徒留一具尸体,那人再也回不来了。 原是父辈借我们入宫得宠 ,光宗耀祖,享尽富贵荣华,只可惜,到头来,前功尽弃,竹篮打水。那些爱我的,亲我的人,一夜之间,阴阳相隔。 父亲最爱抚摸我的脸颊,抱着我,像是宝贝。奶娘最是疼我,就似心尖软肉,受了半分委屈都要掉泪。哥哥教我读书写字,他背着我到处跑,笑话我是小懒猫。这一切真的成空了,那些人都不在了,也不会再回来,跟珍妃一样,变成一具具冰冷骇人的尸体,或许,连全尸也不会留下。 “来人,赐她一身黑袍,扯掉她所有头饰,从今以后,我若看见她穿了别色的衣,戴过一件首饰,看管整个长门宫的奴才一个也别想活着。” 她侧侧头,朝我极尽温柔的笑道:“美人,从今以后,你不是凤凰,你只是只晦气的乌鸦,这颜色配你,正好。去吧,好好的在长门宫过你的下半辈子吧。” 她伸出斑斓长指甲,轻划过我的脸:“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死了,就不好玩了,你说对不对?”说完,德嫔大笑,春风得意的离开院落。  杀 我被丢入长门宫,披头散发,一身黑袍,右眼角下方有一处朱色伤疤,远远看去,像一滴血泪,悬在眼角之下。 从前老人曾说,女子眼角下有痣,一生流泪不止。我却相反,除却最后见到李哲那一次,我便再没有落泪过。 一夜之间,荣华,恩宠,家势,就如同海市蜃楼凭空消失一般,彻底从我的人生中消逝不见。我的千帆过尽,却不必等到人生的尽头。 我站在这里,清醒的看着,明白的等着,那些疼痛窝在我的心口,藏在我的脑海,我却为着一些打算,用最云淡风轻的方式慢慢的把过往包裹,如不惊涟漪般的冷静与那些往事对峙,不敢松懈半分,生怕一松懈便溃不成军。也只有我才知道,心中那些无时不疼从不肯罢休,疼的像是从心尖上生生剜掉了一块块血肉。 长门宫里的女人很多,从前朝到本朝,从花甲到妙龄,人人都着白衣,仿佛日日夜夜的祭奠某个逝去的人一般,到处都是白花花一片。 我是个异类,就像德嫔当初所言,我再做不成凤凰,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晦气乌鸦,便是连这里一身洁白如鸽子般的女囚也不如。 这里的食物奇缺,一日两次,每个人端着残破的饭碗站在院中排队,有人推着脏兮兮的大木桶,用喂猪的方式,一勺勺将流质稀薄的汤水,盛在我们碗里,然后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习惯停留的地方,乞丐一样,端着破碗津津有味的喝起来。 这里没有人高雅,每个人将碗里的稀汤喝完,还要将碗舔舐干净。餐食如水,不禁消化,不到半日就饿得头眼发花,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胃空洞碾转的疼痛,只好到院子打井里的水喝到饱,然后可安睡一夜。 长门宫里的女囚分住两个房间,房间里没有床铺,只有青砖地面,除却夏日,平时里睡在上面都冻得人关节缝生疼。每个人有一块狭窄的地方,就算是自己地盘。吃睡都在那块地方之上,不得越界。没有床铺,没有被褥,食物不足,条件恶劣,可每个人都在想尽一切在这里苟活下去,那是人性使然,我自然也不例外。 刚来时候,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草垫,晚上时候就躺在上面,盖着扎起来像是草排一样的东西,人缩在里面,如同茧里的蛹一般。 我身无一物,可遮风挡雨的地方都被他人占据,我只能找到没人要的靠窗漏风的一处,勉强栖身,夜半里风顺着破窗呼呼而入,冻得的我浑身都疼,我没法入睡,只能站起身来来回回的走,一走便是一夜。 后宫从不是一个暖情的地方,冷宫更甚,也许是都同沦落为如此境遇的缘故,罪有应得,或委屈冤枉,又在年深日久的折磨中,磨掉了所有人性里善的一分一毫,他们冷眼相对彼此,仇视一切,也正如旁人对他们的漠视与厌恶,以及幸灾乐祸,这里与世间像是一种仇恨的对峙。 我的特别不仅是因为一身黑袍,被冠以乌鸦的辱称,他们还叫我疯妇,肆无忌惮的嘲讽,仿如我曾经那些荣宠的岁月让她们着实深恶痛绝,恨不得我在长门宫的每个日夜都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受尽千刀万剐之苦,慢慢死去。 人人憎恶我,诅咒我,我竟不知道,所谓仇恨,也可以是莫须有的。 沉香是唯一接近我的人,是三年前被打入冷宫的女子,因是温良而势薄,又身处险地,也只有被当做廉价品,理所应当的牺牲掉。 她不敢当面送我草席,生怕遭到那些快要成精的老宫妇报复,就只敢在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告诉我,后院的水坑里有别人丢掉的一席,可让我捡来用。我费尽气力捞起草席,花了三天时间晾晒,方才可以夜里使用。 白日里没事,我总会倚在朝南的那面矮墙边晒太阳,黑色衣物唯一的一个好处便是容易吸收阳光,让我更缓和一些。 我喜欢念着那首凄凄惨惨的《长门赋》,轻轻的,若无其事的,像是诵读一首儿歌,那么云淡风轻。时过境迁之后,总会学到东西,从心如刀割,到心平如镜,沉淀在我心里的疼,苦,和绝望,已经熬成淡然自若。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心死更让人安慰,情爱不可支撑,情人不曾可靠,就算连回忆都掀不起半分涟漪,我是当真看透了,无畏了,也重生了。人生里唯一剩下的东西,只有等待,等待某个契机,让我远离这一切。 夏日里那些蒿草长的半人高,待到长到小指粗细时候,长门宫的女人们开始用破碗的碎片割下蒿草,将它们晒在阳光好的地方,沉香告诉我,那是为了天冷的时候,将晒干的蒿草扎成草席,当做席盖,用来抵御严寒。 几个年老的宫妇据说已经在长门宫住了十几年,这些生活经验对她们来说十分老道,于是,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无人自封的变成了长门宫的主子,被打入这里的人为了不受到欺负和排挤,甘愿做牛做马,生活已然这般艰苦,没有人愿意再自找麻烦,能俯首称臣自然是最好的自保。 “丫头,还不来跪拜余妃娘娘。”十几个白衣女子成一排,站在那把瘸腿的椅子后面,面色肃然,椅子上做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宫妇。 余妃?可能是她没入长门宫之前的称呼吧,长门宫是冷宫,这里有的只是女囚,可笑的是这些住在里面的行尸走肉们,还念念不忘当初的高高在上,便是成了阶下囚也要耀武扬威。 那丫头兴许是个刚进来不久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只是穿着一身粗布白衣站在众人面前面目紧绷。 我自是个连女囚都要鄙弃的人,连站在白衣人群中的资格也没有,只能站在矮墙旁边,冷眼看着这帮女人丑陋而可怜的行径。再看着瘸腿椅子下面还垫着石块,勉强保持平稳,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让我觉得实在好笑至极。 “让你给娘娘洗脚,你还背后说娘娘坏话?你真以为在长门宫里我们就教训不了你了?”所谓的娘娘不发一语,坐在椅子上摆弄她洗的发白的袖子。她身旁另一个老宫妇的脸清瘦而细长,有点脱像,面色发青白,好像个活死人。 那女子不发一声,跪在前面,垂着头。猛地听着余妃娘娘身侧的狗腿宫妇大喝一声:“那东西拿来,给这贱妇点教训看看。” 女子被吓了一跳,耸了耸肩,乍然抬起头。我顺势看过去,十分清秀的一个女子,也许是因为长期的饥饿和折磨,脸色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样苍白。 很快旁边的人带着“东西”从屋子里面出来,我定睛一看,是一只野猫。宫妇粗暴的拎着它后颈的皮肉,悬在半空,不知为何,大家看到这只猫顿时花容失色,连连退后。我往沉香那里一瞧,她的眼赤红,身形不住的战抖。 缘何?难道长门宫里的人怕猫?这群成精的毒辣宫妇连斩杀人命都毫不惧怕,还会怕一只猫? “呵,要不给你一次教训,我看你这辈子都不知道厉害两字该怎么写。”狗腿宫妇一把扯过野猫的脖颈,那猫挣扎几下,并没有挣脱,只听狗腿宫妇大喊:“给我按住这贱人,扒了她裤子。” 顿时,几个人一哄而上,像是抢夺食物那么积极,按到了跪着女子,用力扒下她的裤子。女子挣扎,求饶,哭喊,却无济于事,那几个年纪不小的宫妇们似乎非常享受这一刻的到来,把女子按在地上,布偶一样随意摆弄,裤子很容易被扒到了膝盖处,露出两条白皙光滑的双腿。 “小娼妇,你死期到了。”狗腿宫妇狠狠踩在被按住的女子肚子上,将野猫放进她裤裆里。 “拿好绳子,把她的两个裤腿给我扎紧了。” “姜姑姑,求你了,放过我,我错了,姑姑饶命。”没有人上前,置若罔闻的受着惊吓,或者兴高采烈的等着好戏。 “把她拎起起来。”女子被几个宫妇拎起身。 “栓紧裤带。”几个宫妇熟练的扎紧了女子腰间的草绳,并架住女子的两只胳膊,以防她挣脱。再看那些宫妇的动作,真是熟练到家,令人生疑。 女子扭动身体,深深浅浅的哭泣,只看见裤裆处有东西乱撞,她不停求饶,泪流满面。 “娘娘,都准备好了,您下令吧。” 坐在跛脚椅子上的“娘娘”终于开了口:“给本宫好生教训她。” 那狗腿宫妇满脸兴致勃勃,拿着一截断木头,一下下狠狠抽打女子裤裆里的野猫。野猫发出惨烈的嚎叫声,不断挣扎,一时间女子的叫喊声更甚,撕心裂肺,惨绝人寰,一声声哭喊,传出很远,引得门口守卫的侍卫频频回头侧目,却也只是嘲讽的摇摇头,置之不理。 女子白色的裤子,也渐慢的一点点染红,开始像是宣纸上的点梅,后来变成了一块鲜艳无比的锦缎,一片片的红,红的怵目惊心。 以往我最爱红色,艳丽而妩媚,此时此刻,这娇艳的红色却成了洪水猛兽一般,骇人心魄,连着女子的哭声,野猫的嚎叫,仿佛那些抓咬撕扯就在我的心尖之上,让我汗毛倒竖,不禁揪紧了衣领。 如此场面,其他人转过身,掩袖拭泪,不忍再看。我僵硬的靠在那面被太阳晒的无比温暖的断墙之上,只感到后背冰冷刺骨,一身的冷汗,握成拳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不止。 那“余妃娘娘”安然的欣赏,看着女子身搅如蛇,痛不欲生,唇边竟然有笑,我看着她,不由得心寒。不知怎的,她突然侧过眼,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勾起嘴角,得意冷晒。 直到猫不再动,人也已经昏倒,这出戏才算落幕。人被拖到蒿草地里,裤子褪下,猫浑身是血的死在里面,那狗腿宫妇拎起猫尾巴,交给旁边一个宫妇,雀跃道:“好生拿去炖着,好给娘娘补补身子,对了,猫皮弄的干净一点,放在后院的墙上晒着。” 她眼光撇过我,冷箭一般锐利,朝我走进几步,满脸嘲讽:“疯妇,你过去照看她,不准让她进屋,不然,有你好看。”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瞪我:“德妃娘娘让你活着,你就好好在这里享受你的下半生吧。对了,娘娘就寝时候,你端水过去给娘娘洗脚,她若死了,以后就都由你来。” 果然如是,若是德嫔没有生子,那么封妃的理由就如我之前所想,原是与皇上志同道合,里外呼应,富贵与荣华来的又岂会困难? 难 蒿草丛里的人应该已经不中用了,双腿和身下血肉模糊成一片,像是用无数细齿小刀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割伤,虽不如刀伤可见骨,但皮肉已经碎烂,别说日后留下疤痕,就是能熬过伤口化脓也是问题。 我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对她的伤势完全束手无策,人昏迷着,我拼尽力气才将她拖到一块干净的空地上,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碎布,沾了净水帮她擦拭伤处。 夜半时候还是冷的让人没办法入睡,她们不允这女子进屋,只能躺在外面的蒿草地里,我冷到不行,捡了些干草在原地生个火堆取暖,方便照顾她。女子偶尔醒来,昏昏沉沉的叫喊疼痛,或是要水喝,然后又昏睡过去,情况十分不妙。 子夜时分,沉香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她不知道我叫什么,只唤我妹妹。 “妹妹,她这么躺在土地上可不成,伤口这么大,你烧一些草灰敷在上面,希望能止血。她若是高热,一定不能让她再挨冻,不然准是活不成了。” 我点点头:“谢谢你,沉香。” 沉香摇摇头,火光照亮她的瞳仁,那也是一双灵动而明亮的眼,她小心翼翼道:“罢了,以后这里讨活,可要小心那些人,你我惹不起的,这长门宫死了多少人,连她们都数不清了。皇帝不会过问,这里的人生与死还不如外面的猪狗。我看余妃娘娘和姜姑姑看你不顺,你要多加小心。 对了,后院有一种草,发热时候吃了可退热,这是姜姑姑托了好多人弄到的种子,专门为这她主子备的,你也知道,我们这里不会有太医过来瞧病的,你若可以去摘一点,千万别多,会被发现的。” “沉香,这里是不是一直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对所谓的“余妃”的霸道十分好奇,若说是飞扬跋扈,也不至于到了如此程度。 沉香顿了顿:“之前也有人被这么罚过,被丢在草地了过上一两日,就都死了。这余妃不是一般人,长门宫外面有人的,有些打入冷宫的妃嫔明面上杀不得,娘娘们就暗地里借着他人的手除掉了。 皇上自是不会关心一个女囚的生死,也不会调查,她们死了反倒清静。而那些娘娘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还做了心慈面软的好人,一举两得。” 我笑了笑,动手拨了拨火堆的柴火,瞥一眼身侧的人,轻声问她:“得过且过,不是每个人都如我们一样,若是当初没有那么懂得保护自己,如今的下场也是理所当然。” 沉香的表情颓然,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沧桑:“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妹妹这般看得开的,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仙。” “人总是这样的,要了一点还想要更多,濒临死亡就会想要如何绝境逢生,而有些道理,一定要等到死过一次才会懂得。就像我们入了这长门宫,不到国破城落,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从这里出去,能活着,已经是上天给我们最后的恩赐了。今天是她躺在这,说不准哪天会是我们。” 沉香伸手拉住我,表情严肃:“妹妹,听我的话,远离余妃,她不好对付,你不要惹是非。” 我微微垂眼:“疯妇不会惹出是非的,你可放心。” 女子昏睡了一夜,我趁着夜晚时候到后院,挑种着草药最边远地方摘了几片叶子,力争不会被看出纰漏。人该积德不是吗?我不信神佛,可在如此求天不灵求地不应的情况下,我能稍有依托的,也只有远在天边的神佛罢了,闲来无聊,寄托一番也不错。 一连三日,女子被丢弃在蒿草从里,等待自生自灭,我按时在余妃娘娘入寝前,烧好热水预备她的洗脚水,恭敬的送进去,然后俯身在地给她洗脚。 那双脚发皱而粗糙,脚跟的老茧生出一层一层,有些已经断裂,摸起来十分磨手。她优雅的伸出脚探入破旧的木盆里,有着所有嫔妃娘娘该有的仪态。 “昀妃吗?你名字是什么?” “萧重沄。” “就是那个跟随叛将赵敬的萧家?赵敬是你舅舅?” 我不抬头,仍旧轻柔的给她洗脚:“您说的正是。” 余妃一顿,猛地伸出粗糙的手,狠狠挑起我下巴,逼我直视她。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您是德妃娘娘的人。”我利落的帮她擦好脚,抬头朝她微微一笑:“余妃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余妃的脸色一瞬间梗了梗,似乎想说话,可想了想还是作罢。 “看来你不疯,相反,你清楚的很。”她眉梢一撩,侧眼瞟了我一眼。 “我只是不想做第二个她,所以懂得拿捏分寸。” 余妃闻言笑的花枝乱颤,指着我的眼睛,嘲讽之意犹盛:“这双勾魂的眼真让人看了不舒服,我不管你是真的疯,还是真的聪明,德妃娘娘说你是个疯子,你就是疯子,给你一身黑衣,你就得做只晦气的乌鸦,不让你束发,你就不得束。 放心,娘娘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我自然也不会。赵敬死了,珍妃也死了,谁让你活下来了,若让我说,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死了才干净。” 余妃言毕,将叫伸进破鞋里,走了几步,回头看我:“能在这里让盛宠一时的昀妃帮我洗脚,感觉的确不错,看来,那丫头死得值得。”说完扬长而去。 我撩了撩水盆里的水,脏吗?嫌弃吗?我嘴角上扬,将擦脚布丢进水里,不过是一盆洗脚水而已,没什么不得了的。给余妃洗脚又如何,受人辱骂又如何,比不得一条人命的重要,我要活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或是为了我自己,或是为了那个遥遥无期的“等”字,我要活在这个世上,便是死,也绝不会是他们李家王朝的任何一人将我杀死。 当初德妃干涉李哲赐死我,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折磨我死去活来,生死难求吗?的确,对于痛恨的人,能做到报复的最极端,莫过于让她遭受日以继夜的绝望,像是缓慢扼住敌人脖子,让她慢慢的断气,在死前将苦涩和恐惧一一尝尽,那会是最畅然惬意的胜利,到终老的一日也会含笑。 德妃最恨的是我,可最需要铲除的却是赵家,我是私仇,赵家是家恨,能一举铲除最好,她确实胜利了。可她对我的仇恨,确实证明她当初曾输的何其惨烈,原来她也是有情有爱的,可惜,毁了我,她未必就能得到所有她想要的。 人真的很奇怪,软弱的时候哪怕是被那个扯着自己神经和心绪之人瞥上一眼都会痛不欲生,似乎喘一口气,眨一下眼,仿佛转眼间就能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了。而坚韧的时候,便是将从前那些恩爱缠绵在我眼前一一倒转,我也会淡然处之。 或许情爱如斯要,男人与女人,在最初的时候深刻的纠结过,便能将某些无法磨灭的东西刻在心上。若是彼此都拥有这印记,那便是完满,如若只是留在某一方心上,那便是毁灭。 余妃出去之后,沉香跟着进了门,看见我端着木盆,她的表情很难看:“妹妹,那女子醒了。” 沉香开口打断尴尬的气氛,顿了顿又道:“可是外面送食的人已经走了,没有剩余留下来,都被姜姑姑分掉了。不过我还有一点,藏在窗台上,你赶紧去填填肚子吧,快去。” 我抬头看她,清浅的笑了笑:“沉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或者说,为什么你敢对我这么好?” 沉香闻言一怔,两只手绞了绞:“你是个好人,我知道的。” 我又笑了笑,端起木盆,边往外走边跟她道:“其实,很多时候,你们都知道我是谁,可我对你们一无所知,希望我还有了解的那一天。”我走到门口,身形定了一定:“沉香,谢谢你。” 我不傻,我知道身处长门宫那意味着什么,还有人会因为人性的善而打破本性与理智抑或者是现实与情感的桎梏?那未免有些牵强,若是姜姑姑与余妃娘娘也是受人指使,难保沉香不是。 我去的时候,女子已经醒来,一连五日的高热,到最后竟然可以安然脱险,这也是个奇迹。我将自己的草席围成半圆,挡在夜里可能刮过风的方向,她躺在席子上,一双眼怔怔的看着我,眼中有这个宫里所有女人都有的神色,哀寂,死沉。 “你醒了?”我提身走过去,那女子面色一紧,勉强直起身,极快的往后缩了缩,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暮云四合之下,我站在火堆边,一身漆黑的袍子迎风鼓起,撩起我披散的长发像是无数只柔软的触手,我看着她这一幕,忍不住的笑出来:“这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很好。” 女子像是被我碰触到了痛处,抱歉的低了头,不发一言。我俯下身,将身体贴近她,女子惊悚的盯着我的脸,似乎在很仔细的看我眼角下那颗泪珠般的朱红色疤痕。 “你听说过吗?每个死去的人都会变天边的一颗星星,可星星也会有坠落的一日,唯一能不让它坠落的方法,就是拯救一些人的性命,简单的说,就是以命换命。而我救你,也无需你感激,我们就各需所需吧。”我站起身,大力的掀翻了女子身后挡风的草席,拖着进了房间。 我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余妃身后,一脸防备的盯着我看。房间中央的篝火处火光正浓,上面架着一壶水,还有一张猫皮。我一怔,发现火堆旁,我平日里睡得草席已经被拆分的七零八落,一部分已经变成了点火的材料。 我抬头,目光微冷的看着余妃。 “疯妇,娘娘夜里觉得腿疼,我找不到好东西烧火,这席子刚刚好,不爱生烟,味道也不呛人,怎么,看你的眼色,似乎很是不满啊?”姜姑姑扯了一抹尖锐的笑容,看我站在那,脸上得意的很。 我沉默不语,又听她接着道:“不过你别担心,你要睡,就睡这一张就好了。”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一张席子。 “不要,求你不要,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能动它。”那女子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尽管脚步虚浮,却是拼尽了全力,狠狠我把推开,大喊:“你不可以,不可以。” 我被那女子推搡到了一边,差点摔在地上,她扑到在席子上,像是要与我争个你死我活。 “疯妇,你若是想夺,夺到了那席子就归你了,不然这一夜,未来的日日夜夜你就站着睡觉吧。”余妃一字一句,浅笑着端倪我。 我收回目光,往前走了两步,那女子顿时歇斯底里,朝我怒吼:“你这贱妇,疯子,你趁人之危,你不得好死。” “疯子,贱妇,你不得好死。”身后那些人面面相觑,像是商量好一样,跟着喊起来,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姜姑姑把端在手里破旧的瓷碗,狠狠摔在我面前,尖声细气的道:“不死也可以,那就活着把你该遭的罪全部受光吧。”言毕转眼看了身侧一眼,怒喝:“沉香,你敢违背娘娘的旨意,给这疯子留汤,看我怎么罚你。” 沉香怯懦,连忙跪在她脚边,姜姑姑刚要发难,却见余妃轻轻挥了挥手,音色很轻,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静和,你的席子就让给她吧,谁让人家是昀妃呢,独得盛宠,美色无边。活该你低贱不如人,活该你跟这么个人沾到关系,她为了你,偷了我草药,这笔帐自然是算在你头上,要恨,就恨她吧。” 余妃语毕,那个唤命静和的女子面色惨白,双目怒睁,捡起地上的碎片猛地砸向我,怒吼:“贱人,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接下来所有人都捡起地上的东西,像是追打偷了肉骨头的野狗,拼尽力气,竭尽侮辱之能事,仿佛想将我淹没,永世不得超生。  受 “不服?”余妃朝我浅浅一笑,模糊的烛光下一张风霜尽染的脸,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望向我时像是想拆我的骨,剥我的肉。 “姜姑姑,你倒是说说怎么惩罚沉香这丫头。” “娘娘,今儿下午在后院又抓到一只馋嘴的小野猫,您看……”姜姑姑阴鸷一笑,吓得旁边的沉香顿时软了腿,跪倒在地,不断求饶。 “娘娘,那碗东西不是沉香留给我的,是让我分给静和的,您误会了。” 余妃斜眼瞥我,怒道:“在我面前,岂有你搬弄是非的道理,自以为聪明,给我掌嘴,狠狠的掴。” “娘娘不必动怒,让老奴来教训这不知规矩的疯妇。”姜姑姑走到我身前,上扬嘴角,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我顿时眼前乍亮,乾坤倒转。 不等我反应,早有几人上前扯住我胳膊身体,一记又一记大力掴下去,皮肉相接的地方,疼如烙铁灼过,火辣辣的仿若揭掉一层皮。 “啧啧,多美的人儿啊,当年谁人不知晓赵敬的妹子赵洳萱的绝色无双。”余妃挥挥手,姜姑姑终于过瘾的停了手,退到一侧,手掌泛红,她应是疼的蹙了眉,两只手不断搓着。 “你爹真是不聪明,一个商人,娶了官家小姐,不是好好过着安分的日子,非要朝堂上轧一脚,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要不怎么说,就算是做只狗也要做只好狗,跟对了主子呢。想来萧峄山这种,只能算个丧家之犬,你呢,什么昀妃,不过是丧家犬的女儿罢了。” 余妃大笑,笑的何等凄厉,何等嚣张,我手中的碎瓷片被紧紧包裹在手掌之中,合拢,收紧,锋利破口割破我皮肤,一点点划开,一点点刺入,我未动,恍惚的看着她背影,只想如何将这沾满我鲜血的利器,刺穿她心脏。 同归于尽,我现今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个念想。身体不住战抖,愤怒,疼痛,翻天覆地的充斥我的胸膛,并不是真的不恨,麻木不仁,只是某些关乎安危的打算让我不论如何,都要咬牙挺住的,而如今,恐怕是要前功尽弃。 余妃悠哉而得意的转过身,恨恨对我道:“你的舅舅死了,表姐死了,连九族都诛灭殆尽了,却偏偏剩下你,老天果然开眼,让你落在我手里,真是一报还一报,让我看见你们赵家萧家给我哥哥殉葬,可却还是不够本,不够本。” 余妃越说越激动,双目赤红,她逼近,伸出手,狠狠捏住我下颚,一字一句道:“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萧重沄。” 三角形的碎瓷片,一边刻进我手掌,埋进血肉之中,两边被牢牢裹在指间,我只等她逼近,用最精准的力道,袭向她胸口,就算最后只有一死,我也认可。 这许多日夜以来,熬得过天黑天亮,一日便似过一生之久。原是以为徳嫔会使些手段折磨我,如今看来方才知晓,她那日将我送入长门宫的理由,便是让我生不如死,生死不得。 死只是早晚,落入血海深仇之恨的仇家之手,还岂能有我活路,生若无望,不如早些自我了断,也好少遭些罪。 我突然扬了扬嘴角,余妃一惊,手刚伸出,却有人更快我一步,只看到眼前突然一黑。 “娘娘饶命。”身侧有一道巨大气力冲来,我不曾防,被狠狠扑倒在地,耳边有道熟悉声色:“忍忍,求你不要。”是沉香,她果然不简单。 沉香用身子掩住我的手,慌乱中捡起我手中瓷片,沾了她满手的血,便听她尖叫:“余妃娘娘,她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会死的,她死了也不好跟德妃娘娘交待,还请余妃娘娘饶过她吧。” 余妃也是愣住,顿了顿,又正色道:“姜姑姑,给我继续教训这个疯妇,让她知道些厉害,要是她身上还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我唯你是问。” “老奴不敢。”姜姑姑连忙道,有朝身后几人招了招手,我只看见似乎有东西递过来,像是棒子缠了什么东西在上面,然后我和沉香被按倒在地上。 痛,痛到揪心,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倒钩扯住血肉,然后连着血,连着肉,一并掀走。白色衣袖抡起,落下,便可听见我后背布料撕破的声响,带着刺骨的疼,正一下下的剜掉我背后的肉,我惨叫,竭尽全力挣扎,却奈何不了那些踩住我手脚的宫妇半分。 汗水从额头流下,混着地上的尘土,沾满我的口,脸颊,鼻尖,腥味十足。手指深深扣向青砖地面,折断了指甲,只剩血肉模糊的手指划上地面,无数道血印,从红色变成黑色。 何来的大富大贵,何来的人上之人,父亲,这便是我的一生,你只猜对了开始,却猜不到我结局。 李哲,李哲,你曾对我的千般好,原是日后的道道催命符,什么稀世珍宝,什么恩宠无双,什么广寒宫嫦娥殿,你赐的,我带不走,而你害的,我却要一一受过,终是爱有时尽,恨无绝期,我对你,恨无绝期。 深重的疼痛,像是血液流过血管,从脉络,延传的四肢百骸,直到身体不能负荷,疼就浅了,讨饶声,哭喊声,大笑声,在我耳边已经愈发模糊,我无力可动,奄奄一息,只剩微弱的直觉,吊着生命苟延残喘的坚持。 “娘娘,老奴实在打不动了,可否换个人接着打。” 动作停止了,有东西被扔在我肩膀一边,我勉强睁开眼,看见通体血红的东西,滴答滴答的滴着血,在青砖地上汇成一滩滩。 “娘娘,这晒干的猫爪都给全部打断掉了,您看,这把猫爪钩没用了,不过早先后院还备有另一把,只是不及这只锋利牢固,要不要老奴帮您取过来?” 我勉强抬了眼皮又看一眼,方才看的清楚些,似乎是四个猫爪子用东西缠在木棍上,而猫爪上的锋利尖爪已经不见,干硬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肉,很难辨认出原来样貌。 心突然狠狠抽紧,寒的像是刺入冰柱,当初静和遭到酷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再想到自己现下遭罪,不禁渗出冷汗,汗水浸润伤口,原本忽远忽近的模糊感又重新清晰起来,蛰痛仿佛无数蜜蜂叮咬皮开肉绽的伤口,将毒针深深刺入,我忍不住,呻吟的声音开始变调,扭曲。 “别把她打死了,德妃娘娘不想让她死的那么早呢。沉香,你照顾她,她若是死了,你也得死……”声音越发的远了,直至周遭安静。我开始迷糊,像是在沸水中不断挣扎,又疼又闷,想尽量清醒些却不知思绪飘到哪去,也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彩玉玲珑屏,重沄,你可喜欢?” “这柄羊脂玉如意可是江南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才雕出来的,看着如意里的那颗红珠,那本是一块稀有血斑羊脂玉里本就带着的血斑块,幸好工匠手巧,顺其自然,做的当真十分漂亮,你可喜欢?” “重沄,若是我做不成万世传诵的好皇帝,做个最痴情痴爱的典范也是好的,你可喜欢?” “重沄,天下无人可与你相比,你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重沄,乱世出枭雄,成也李哲,败也李哲,只要他心里还有你,我们萧家就还有望。” “重沄,赵家不可久靠,我们萧家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你一人了。” “拖走,把她给我拖走……” “你这贱妇,贱妇……” “送她上路吧……” 混沌之间,前尘往事翻来覆去,不停的滚搅在脑海之间,我只觉得自己似乎浮沉于火海,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我花了三个月方才痊愈,后背,肩膀,手掌,留些了无数交错纵横的伤疤,丑陋的蔓延在我身体之上,沉香每每看见,总会蹙眉叹息,她轻触,看着看着就会掉下眼泪,哽咽难语。 受了那么重的伤,未曾想到还有醒着活过来的那一日,她们嘲笑我命贱,只有贱命的人才能苟且偷生,也只有这种人,才可死皮赖脸的不肯死去,活在世间,从头到尾变成一出笑话,除了供世人谈论取笑别无它用。 亲眼看见长门宫外来了几个太监,蓝色袍子,黑色靴子,太监的脸色总是惨白,就象我一般,大病初愈。 那时我倚在矮墙边晒太阳,身上的伤口结痂,痒的让人抓狂,可却又不能去挠,沉香怕我留下更多伤疤,更怕伤口再次溃烂恶化。 他们是奉德妃的懿旨而来,德妃生辰,又逢新喜,普天同贺,连这等被世人唾弃的长门宫竟然也能有幸得福,沾得一些福泽。木盘里的是一盘寿桃,一碗肉,一条鱼,余妃跪谢,恭敬接过那些东西,像是得到无限荣光。 小太监利落送好东西,跟着打头的老太监准备出去,走到墙边才看见我,那老太监瞥了我一眼,尖声细气的念叨,嫌弃极了:“这贱妇竟然还活着。” 小太监跟着瞥了我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公公这边走。”两人念念叨叨,不知再说些什么,一前一后离去。 接了东西的余妃带着其他人欢天喜地的进到房间里去,我依旧倚在墙角,忍受从身体里不可抑止往外涌的痒意,生生忍下,连头皮都跟着麻。 “把这点糠米喝下去吧,你再忍忍,等到过几天结痂自动褪去就好了,千万别自己挠。” 我抬眼,看着沉香递过来的破碗,轻声开口:“沉香,你是李哲的人吗?” 沉香一怔,碗歪了歪,洒出一些汤水,她急急道:“妹妹多想了不是,快喝汤水。” 见我不接,沉香顿了顿:“妹妹当真多想了,我若是皇上的人,岂能呆在这里,早就放出去享福去了。” 我收回眼,接过破碗,看见浑浊的汤水里只有极少的糠米沉在碗底,还有混有泥沙,一些稻壳浮在水面。 “沉香,你不必怕我不吃东西,作践自己,不管你是谁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于我来说,都已经没有差别。” 沉香笑了笑:“这样才对,人就只有这么一条命,死了就没了,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总有盼头。” “盼头?如果还真的有的话。”我抬手,把那一碗难以下咽的汤水倒入口中,使劲吞咽。喉咙已经习惯,不再感到尖锐刺感,不再觉得难以下咽,取而代之的是习以为常的适应。 人是多么擅于改变的动物,可做得娇贵的金枝玉叶,也可做得卑微的阶下之囚,待到连时间都快要将这个暗淡无光的角落遗忘,我们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人生在那个戛然而止的断点被一分为二,只是眨眼的瞬间,从前那些荣华富贵,世人艳羡就真的成了过往云烟,像是前生前世的记忆,减慢模糊,到最后,连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些浮光幻影,是不是曾真的出现在我的人生之中,或者,只是一段绮丽绚烂的剧段,被传唱过,幻想过,它其实并不真实存在。 时间如水,流过长门宫,连痕迹都不曾落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春去冬来,这里与世隔绝,仿佛一块异世之地,我们活在他人的世间之外。 我每日都会坐在矮墙边,用那块粗糙的大石磨那块曾被我握在掌间,将我的手掌伤的无完肤的三角瓷片,原本锋利的尖角愈发尖锐,仿如匕首,而它的侧面却磨得圆滑,握在手里再也伤不到我半分。 它不再是利器,它是武器,用来对付那些敌人,我坚信,总有一日,我用的上这东西。 余妃一如既往的想尽办法折磨我,她不需我死,只有我活着,她才能达到她目的,而最近,动作似乎更频繁了些,那是在一个令她慌乱的消息传进来之后的事。 只要这个王朝不倒,长门宫便永在,我们可赖活,总好过死。原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死,能死的,早就受不起这些折磨,宁愿玉碎,而活下来的人便是执着要活到最后一刻。 就是因为要活着,才会生出恐惧,所有动摇和不安分都是折磨,让绝望中的这些女人面临更到底的绝望,那便是死亡。 这么多岁月轮转,从祈望到破灭,从忍耐到放弃,从偏执到隐忍,我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来救我的人,他像个遥远不可及的寒星,总是引着我往前,却永远不会达到那个终点,就在我认为尘埃落定之际,我等到了另一个消息,风云涌动,大势有变。  传 所谓朝代,就如情路,有峰回路转,便有柳暗花明,终而回天乏术。 从前读书时候,父亲谈及此总与哥哥论上几句道理,哥哥那翩翩风姿,展眉浅笑的样子我仍旧记忆犹新。那时儿郎英姿飒爽,那时踌躇满志,也只有那时,方才是我最幸福而安逸的时光。 我常偷懒,不喜做女红,常常让婢女代劳,画画弹琴也不擅长,我只喜爱读书,各种书籍,来者不拒。可惜,父亲不需一个精通兵法国策的女儿,李哲也不需一个胸怀大志的妃嫔。 女子本就该衣裳靓丽,绣花扑蝶,无才,却不见得就有德,只是可衬得男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而由始至终,从父亲到李哲,我之于他们的用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一些女子的青春韶华和新鲜身体,至于学识,便是最无足轻重的多余。 而如今,青春不再,连身体也满目疮痍,我看着自己掌纹凌乱,合着横七竖八的伤疤,其中道最深的伤疤竟然纵贯了我的手掌,从食指的指缝一直蔓延到手腕,真像是父亲书房里找到的那本关于相学书籍里说的那样,天纹越掌,福禄寿减半。 我不介怀天意安排,那本就是玄妙而无猜,也无需多费心思。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走了这一遭,就突然对世事看的淡了,生固然好,可死亦不可惧,曾几何时,被拖出广寒宫,被弃之长门宫,我何尝没有品尝到凉到心底,疼彻心尖的绝望。 被李哲挥剑破相之时,被余妃狠手报复之际,又岂能没有尝到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苦痛。现在想来,那时候小太监说的极对,过去,也不过只是一口气的功夫,又能有多难熬?好过我一一将这些滋味尝尽。 “疯妇,去吧那些蒿草割光,拿到房顶去晒,过了这段日光最好的时候,等到梅雨时分若是没晒好,我剥了你一身贱皮。” 姜姑姑站在门口,冷言冷语,那双下垂的眼,看着我时候,总泛寒光,似乎她比余妃更要恨我。 我捡起破瓷碗碎片走进蒿草丛,一把把将长势良好的半人高蒿草慢慢割断,瓷碎片不比刀子,再加上蒿草太过柔韧,割了几把之后,锋利面就钝了,把把割下去越来越慢,越来越费事。 那一大片蒿草我不休不睡也要五天才能割完,傍晚时候沉香过来给我送吃的,也顺便帮忙割草,我们很少交谈,似乎有默契让彼此好过,也许只是不愿再说些翻来覆去被重复的话题。 这里没有谁疼惜谁,没有谁委屈了谁,只有如何活下去,留住一条烂命,坚持到最后。 手间都是血泡,血泡磨破了会流出血水,可便是手残废了,我也必须继续割下去,这两年余妃的种种刁难,不断提高要求,并没完没了的挑战我的忍耐和淡定自若,她杀不了我,自然也不能便宜我。 那些时不时就有的惩罚,折磨,在天长日久里,成了一种渐慢适应的习惯,身体还是会疼,可心却会倦怠麻木,我已然逆来顺受,成了行尸走肉,至少她们这么认为,而这种认为对我来说,可谓一种成功。 德妃时不时的派人过来关照余妃,她会被短暂接出长门宫,送回的时候总会带些东西回来,一点点玫瑰油,一些食物,或者一身清爽的衣服,一双新秀的鞋子,这说明她们在折磨报复我这一点上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乐此不疲并欢天喜地。 但最近几次,每每余妃回来,表情都有所紧绷,笑逐颜开的得意神色愈发少起来,白发丛生,占了发间的绝大部分。 沉香说,那是因为外面时局动荡,德妃在后宫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外忧内患,捉襟见肘,年轻的天子也会□乏术,力不从心。这对德妃不利,间接的也牵连到了余妃。 可我很清楚,德妃的寸步难行,只是因为后宫还有一个只手遮天的女人,皇后。 我曾说过,便是她斗败了我,也未必能如愿以偿,不受恩宠的皇后,能稳坐东宫,十年膝下无子却未废,李哲的态度何其明显,曾经珍妃与德妃的你死我活,且和了皇后心思,她愿坐享渔翁之利,好戏看的正酣,不出手,是因为不用出手,也会事半功倍,这也是我不愿参合到珍妃和德妃之间争斗的重要原因。 取代后位,是我从不曾谋算过,也明知不可为之的,那样一个厉害的女人,吃斋念佛,置身事外,后宫之中又有多少是没有掌握在她股掌之中的? 皇帝身边的女人,从没有无来由的淡定自若,云淡风轻,但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身后不可动摇的权势,必是足以只手遮天的。比如皇后。 于是,李哲盛宠我之时,皇后常送东西到我宫里,她说:这后宫里,重沄最是乖巧,聪明的让人怜惜。倒是徳嫔,有些燥性,心高气傲,难免顾此失彼。 看来,她甚是懂得这个道理,挡在她面前的障碍,从不是膝下无子,不得盛宠,而是觊觎她身下那个万万人之上位置的笑面虎。 由此也让我格外怀疑,当年,天生孱弱的小皇子之死,到底与皇后有无瓜葛,她究竟是企图嫁祸,还是德妃与李哲,借机拨乱反正,扭转矛头,让珍妃与萧家赵家,成了替死冤鬼?现下已经不得而知,也许,我将再没有机会得知真相。 我抬头看了看天,艳阳高照,又是六月天,天光好的不可思议,旁侧靠着院墙的棵槐树又开槐花,暖风拂过,带着一阵阵清馨的槐花香气掠过,沁人心脾。 帝王之家,本是杜绝栽种槐树,只因槐字带鬼,实不吉利。而许久之前,后宫倾轧的败者被打入长门宫之后,不堪敌手无休止的报复折磨,一头撞死在那面墙上,于是,人就被葬在墙边的位置,胜者对其恨之入骨,挫骨扬灰了都不解恨,便在坟头种了一棵槐树。为困死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之意。 后来,那棵槐树越长越好,枝繁叶茂,年年六月初便开花,一串串白色花穗十分惹人爱,却因为长门宫里,世世代代的宫妇口口相传,所有这里的人都远离那面墙,那棵树。 更有甚者传言,那名妃子死于五月十五,可怪的是,每年这一天树上便有槐花开,格外邪性。 我常坐在树下休息,树根部的确有土包突起,可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当初妃子的坟头,传言无从得知,只是这就地埋葬的确有些荒唐,长门宫即便是人神共弃之地,也不至于要随意埋葬死人。 不过,倒是这个毛骨悚然的传言,让我少了许多被骚扰的机会。只要我靠着树休息乘凉,一定不会有任何人靠近,便是沉香也如此。 时日久了,长门宫中的罪妇们又传开,说是疯妇的灵魂被槐树里冤鬼煞魄吸了去,她只剩一副躯壳,是行尸走肉。 于是见我爬上树采摘槐花熬水服用,无不是慌神恐惧,他们不知道的是,槐花有很多效用,可入药,清热凉血、清肝泻火、止血,熬水敷面泡手脚还有消肿的功效。 白日,我伏在槐树的树根处休息,见余妃走出门盯着我看,便朝她笑,口中念着那些绞痛心脉的词句,她便会脸色遽变,咒骂着转身离开。 日子一日日过去,余妃焦躁而坏脾气,连姜姑姑也屡屡挨骂,其他人跟着受罪,无不是胆战心惊。我坐在墙根底下,看着沉香心思沉沉,轻声开口问她:“沉香在担心什么?” 沉香想了想,抬头问我:“妹妹,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日能走出这里,你会怎么选择?” 我定了定,侧头看她微笑:“能走出长门宫的那一日,便是我看着这座皇宫灰飞烟灭,火烧连宅之时,或许我还有机会见到李哲,然后跟他说几句话。” 沉香复又垂下头,黯然与我道:“国将不国,连后宫的嫔妃都要跟着殉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有机会走出长门宫门口一步,如果能,怕是也要遭叛军屠杀殆尽,横竖都是死,可我宁愿死在御林军或是太监之手,也不愿死在叛军刀下。” 我莞尔:“沉香当初如何入得这长门宫?” “迷惑先帝,滥用禁药,可是我没有,先帝也只不过宠幸过我三次而已,何来迷惑。” 我撩眼看她:“你看,搬弄是非的人让你落入这步田地,生死不能,到了最后,你竟然还想着死 在他们手里,这是奴性?而既然江山不保,自问他再没必要帷幄天下,无法而不能,不如能者代劳,于天下苍生非难事。” “妹妹……”沉香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我调过眼,看着自己凌乱的掌纹,轻声说:“如果还有一点机会可以走出去,就活着走出这皇宫,离开是非之地,好好活着吧。” “乱世讨活,又何尝容易……” “既然抵死熬到这一日,死了就太不值得,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好过困死在这口华丽的棺材之中。” 沉香沉默,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于是日日过去,长门宫依旧死寂而幽怨,余妃和身边几个宫妇焦头烂额,坐立不安,其余的人似乎也感染了恐慌,每日早早醒来,很晚才睡下。 我则在坐在槐树下张望着门外,看着长门宫宫口的侍卫渐渐变少,最后只剩五六人,心不在焉的守着。 我知道,或许,重生的一日就要来到了。  变 暮云四合之际,门口的侍卫又走了两个,其余两人魂不守舍,不时窃窃私语,看起来十分焦急。 余妃在房中走来走去,让姜姑姑急急收拾东西,所有人看到这一幕,无可避免的慌乱,纷纷开始准备起来。我坐在蒿草地里,用钝了的瓷碎片割着蒿草,偶尔抬头看她们心急如焚,心里却更加轻盈起来。 不知为何缘故,余妃突然从房中疾步走出,指着我大吼:“把着贱妇给我绑在树上,快,快绑。” 姜姑姑不敢靠近槐树,狠狠踹了旁边人一脚,狠声骂道:“还不快去,快绑了那疯妇,不然你就去死。” 沉香上前求饶,却被狠狠踹到一边,有人七手八脚的上前,把我拥草绳紧紧绑在槐树上,面朝土墙,传说中,是那女人一头撞死的地方。 我未曾挣扎,只是把磨得十分尖锐的瓷片握在手中,她们慌乱至极,七手八脚的胡乱绑好我,像是唯恐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纷纷逃窜。沉香远远看着我,无能为力,我扭过头,看着余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进进出出无数次。 天黑的很快,初夏的夜晚并不暖和,虫蚊萦绕,露深风凉,没有食物,也不准许任何人给我送水,身上的草绳将我牢牢捆住,动弹不得。时辰久了,草绳勒入皮肉,刻出深深印痕,针刺一样疼痛。 一夜未眠,房中的灯光也是亮了一夜,天还未亮之际,远处传来尖锐声响,像是兵器交接的声音,声音起初很模糊,而后越来越清晰。 就在天光熹微时候,长门宫的死寂终于被打破,宫门似乎被踹开,外面闯入几个人,也就是在同时,房中有人出来看个究竟,我只听到姜姑姑急切的喊了声:“陈公公。” 然后是太监那尖声细气的声音:“动作要快,没时间了。”而后传来尖叫声,惨绝人寰,我心一沉,看来时候到了。 可这种光景才开始,门外又闯入一些人,我看不见树后来人到底是谁,只听到太监的尖叫声,压过了刚刚歇斯底里的宫妇的哭叫声,跟着我闻到焦糊味道,很浓重。 似乎所有人都在奔走,无头苍蝇一般,我费尽一切气力,扭曲手腕,用尖锐的碎片一点点割着坚韧的草绳,一夜下来,绳子仍旧没有割断。 燥热,焦糊,我能感知身边的东西燃烧起来,尖叫奔走的人声越来越小,我不敢太快,生怕手里的瓷片掉落,我便再没有生还的机会。而就在此时,有人突兀扑倒在我脚下,她匍匐,伸手血流不止的手,扯住我的袍子。 “沉香。”我喊她,沉香微微抬头,白色的衣衫染了血色,幸而不多,应是没有致命伤。 “快走,叛军就要攻陷皇城了。”她勉强站起身,踉跄,虚步,用牙齿狠狠咬扯草绳,唇齿破裂,满嘴的鲜血。 我被松绑,沉香拼命推我:“别从大门出去,你翻过这墙,从后门走,这时候他们应该从东面的宫门攻进来的,但是那些人已经被杀光了,你从北面后门出去,说不定可以跟着皇上随行的人一起混出去。快走吧,千万小心。” “沉香,那你……” “快走,你要离开这里,好好活着。”沉香又推了推我,有些体力不支。 我的确想带着沉香一起离开,无论如何,这两年的生不如死,若是没有她肯伸出手,怕是光靠忍是熬不到今日的。可我不能,或者说,还没有资格带着她离开。 “先跟我走,到了安全地方,我必须留你下来,因为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扯起她手臂,撕破宽袍衣摆,用力扎紧了她的破处:“能走则走,生死关头,你只需要为了你自己着想。” 沉香执拗,被我拖行,我有些微怒:“时间不多,我们需要抓紧。” 我扶着沉香趟过蒿草,看见有人伏在那里,背后一刀,深彻的伤疤,正汩汩流血,那人在呻吟,我走过方才看见是余妃,她颤抖侧头看我,嘴角的血迹未干,眼神涣散,她朝我伸出手,却被沉香一脚踩下去。 “救我,救我。” 我缓缓走过她身侧,不轻不重的道:“娘娘,先皇去了,你也早该跟着去了,能活到今日,老天还是怜惜你的,如今你的生时尽了。” 余妃瞠目,血喷出口,浑身抽搐。 “她也有今日。”沉香不屑道,转身跟着我离开。 从长门宫的宫墙翻过,那已经是我两年不曾看见的景致,我唯一一次来到这便入了长门宫,此后未曾走出过一步,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正确的路。 兜兜转转,看见到处破落一片,一簇簇燃烧而未燎原的团火,遍布御花园的各处,而远处有浓烟腾空,应是院落被烧。 “北门在后面,我们不要从宫殿那面穿过,从小道走,过了桥就近了。” 我点点头,按照沉香的吩咐绕过宫殿处,从御花园边缘的小路逃走。沉香体力明显不支,可我没有太多时间,只能将她安置在离北门最近的地方,剩下全凭她自己造化。 绕了许多路,却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燃烧的楼落似乎越来越多,尖锐的声响欲近。 “沉香,你指的路可是没错?” 沉香也似乎有些犹豫,慌张的不住战抖,张望了周遭没底气的回答我:“应是没错,从前我是走过的。可为什么没有人,皇上若是离宫,必然走这一路,那些逃命的宫女和太监们呢?都死光了吗?” 我再看身后,情况紧张的超出我们预想,怕是走错了路,也只能硬着头皮,听天由命的走下去,折回去已然不现实,叛军攻陷皇城,必定杀红了眼,但见不是同盟,一定刀起命留。 “罢了,先过桥,过了桥再说。” 我扯着沉香,跌跌撞撞爬上了桥,站在高处看的更清楚,回头之际,看见远处红黑色相间的大旗迎风招展,气势雄然,仿佛喊杀声,锐器刺入皮肉的闷钝声都能听得仔细.我看不见御林军的影子,只能看到那些黑色衣衫铠甲的人,像是慢慢泛滥的潮水,只朝金碧辉煌的皇宫涌进来,渐渐淹没。 “快走,沉香,不然来不及了。”我死命扯着她胳膊,她却身体沉得要命。 “你走吧,只要你能活着走出这里,我便安心了。”沉香看着我,目光又从我身侧划过去,眉目一松,视线有了焦点:“妹妹,你命中富贵,总有人为你惦念,打算,日后你会过的更好。” 我顿了顿:“沉香……” 她笑笑:“重沄,皇上心里还是有你的。” 我闻言一怔,垂眼看她目光,却见她看向我身后,我侧身,瞥见桥下宫殿门口站着一个人,身侧还有几个慌乱的太监,侍卫并不在身边,应该还在不远的后面,赴死抵抗。 痛,熹微天色之间,那一抹刺目明黄色再次扎疼我的眼,时隔许久,胸口间那噩梦般的记忆又浮上心头,狠狠的被揪紧,抽成一团,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 “你果然是他身边的人,沉香,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我放开她的手,转过身,一步步迈下阶梯,边走边道:“放心,他应该会带着你一起走,沉香,好好活着,这句话你我当共勉。余下的日子,你仅为着你自己讨活吧,你的命属于你自己。” “妹妹,妹妹……”身后的呼喊声被愈发清晰的兵器交接的尖锐声音盖住,我步履缓慢,从桥上踱步到桥下,再走上阶梯,走到殿上,目光始终不离那一身熟悉的明黄,那张熟悉的俊秀的面孔,我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去无波无澜,微微衔着一抹笑,目不转睛。 李哲不动,任凭身边的太监怎么劝,也不为所动,风撩起他衣袂,熹微浅光之下,男子玉容渐淡,眉目之间只有微微轻蹙,那不是愁,只像是少年时候执拗的要跟某个让他不甘的人,分算个清楚。 “皇上,您快跟着奴才走吧,前面御林军抵挡不了多久,北门的马车都备好了,您不可再耽搁了。” 我一步步靠近,那太监见李哲直直盯着前方,便调头张望,见来人是我,面露惊恐,着忙大喊:“快杀了这疯妇,快,护驾,护驾。”身后涌过来几个太监模样的人,肩膀上有包袱,脸吓得惨白。 “你们都下去,容朕跟她说几句话。”李哲倒是突兀的镇静自若,挥挥手,翩然姿态不凡,仍有风采。 “皇上……” “殿后候着。”李哲态度不容置疑,老太监不甘的退到一边,念念道:“奴才再一旁候着,皇上长话短说。” 我走至他身前,凝眼看他眉目,一如从前的俊秀,没少了风流蕴藉,也没多了老练阴沉,他撩眉,嘴角微微带笑:“重沄,别来无恙。” 我在他面前一步之处停住脚,风带着他身上的馨香,仍旧清晰可闻:“李郎,如是照顾,我便留得一条烂命,无所谓无恙,也无所谓有恙,只是还活着,正如你所见。” 李哲轻声一笑:“你恨我,可你也该知道,我不得不这么做。从头到尾,不求你原谅,我也不愿做任何解释,个中道理,个中利害,以你的心思,应该猜中十之八九。几欲得到的,未必能得到,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包括让我活着?可你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我仰头问他。 “让你活下来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再次见到我。”他答得轻而易举。 我笑出了声音,肩膀无可抑制的跟着颤抖起来:“你曾经是我的李郎,可李郎已经死了。” 我顿了顿,微微倾身,朝他靠近:“你还不够心狠,不如像处死珍妃那样也处死我,说不定你还会颐养天年,看子孙萦绕膝下,坐享天伦。” 只是眨眼间,手中那尖锐的武器露出寒光乍现的尖角,我几乎用尽全力准确的朝李哲的腹部刺去。 原来人体是如此的脆弱,尖锐刺破皮肉,只有微弱的一点闷钝声,然后是柔软的触感,手掌隔着瓷片,都能感到,锐处如何利落的割破皮肤,穿刺进血肉。 也就是一瞬之间,手掌感到温热,滑腻而濡湿,我嘴角始终带笑,轻声问他:“你仁慈的放我一条生路,以减少你罪孽的办法其实一点都不好,李郎,你说的很对,我害了你,我当真是害了你。” 李哲不动,连表情都不曾有过细微变化,仿佛早已预见一般,只是微微垂眼看着我的脸,伸手,扶上我右眼角下的那颗朱色泪疤,喃喃道:“若说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除却所有顾虑和无可奈何,只是从私人情爱角度,为自己所做,也只有这一件事而已。 重沄,你不可以死,至少不能在我前面先走,不论如何生不如死,只要我知道你活着,我就能安稳的过一朝一夕,就算天下人认为我自私冷酷,我也认了。” 我的手在颤抖,仿佛那锐物是块烫手烙铁,让我无法把握,心口一跳一疼,一呼一吸之间,似乎烧坏了气管,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我从不会因为男欢女爱失去这江山,所以我下得了任何狠手,可我又有私情私爱,所以我必须让你活着,跟我一起,活在这个皇宫之中。 赵家谋逆自然有蛛丝马迹,萧铎山是帮凶,我也有足够证据,他们一定会死,只是时间早晚,可如果晚了,你便保不住了。” 我眼眶胀痛,许久没有流泪,似乎已经渐渐忘了流泪的方式,我流不出眼泪,所有情绪憋在心里,像是随时都能爆炸的火山,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刺入他下腹的锐物扭转了半圈。 他动动眉角,笑了起来:“重沄,何不将它一推到底,彻底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 我缓缓收回手,满手的鲜血在晨风的吹拂下阵阵发凉,血顺着我手指,一滴滴落在汉白玉地砖上,我稳了稳身体,看着他:“你我之间的爱恨跟着从前的我死透了,我如今以灭门之仇如此待你,你何须死的那么急,你该想得更多,趁还有时间可去想。” 李哲挺立不动,直直看着我,任凭血滴在石砖上汇成刺目的一滩,身后的老太监发现异常,大惊失色的朝我扑过来,却被李哲抬手制止:“下去。” 老太监跪在地上,哭花了脸,念念不停。 我们对看,仿若再无旁人,我看见天光放亮,从他身后渐渐泛出天际,他那么看我,一如从前,含着笑,目不转睛,温柔的快要把人淹没。 直到他流血太多,已经踉跄的站不稳身体,方才淡淡道:“死在你手,总好过死在他们手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话语刚落,他应声倒地,明黄的袍子上绽开一朵硕大鲜艳的蔷薇花,怒放的让人心惊胆战。 “皇上……”后面跑过来几个人,准备将我当场击毙,我僵直身体,动弹不得,只是垂眼看着躺在地上仍旧与我目目相对的李哲,呼吸要停了,心跳也要停了,那种心如刀割,翻天覆地的感触,在胸口乍然爆裂。 哀伤,无尽的哀伤,不是因为被牺牲,不是因为被辜负,不是因为漫无目的的等待,而是对于从前一步步步入到死局之中感到寒彻心扉的绝望。 这世间总有我这种人,从出生,到死亡,需要按照既定的路线,一日日的挨近无底深渊悬崖,挨近死亡无奈,我能做的,只有清醒的看着,然后用无路可走的逼迫,将自己赶上绝路。 “嗖”,有东西极快的从我耳边,身侧疾逝而过,穿越空气,带着凶猛的力道,一声声,划破长空,也刺入眼前一具具身体之内。 我站在李哲面前,不躲不闪,老太监把他抱在怀里,哭嚎着死命将他往后拖,灰白的地面被蹭出长长宽宽的一条血迹。 我始终未动,身形正好挡在他们前面,于是,身后的箭雨停了。 我听见远处有声音传来:“萧重沄,原来你还活着。”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缓缓扭过头,但见白玉桥上走下来一人,白衣胜雪,亮甲刺目,闲庭信步一般,悠然而来。 他在笑,那双眼深如幽然夜空,微微泛着寒亮,凉到人心里。 脱 这几年,没有一个时辰会像此时此刻,让我感到一种彻底的解脱,满心的仇恨,怨念,不甘,刹然消失的分毫不剩。 天地之间空旷一片,仿佛连身体都失去力量,有种欲飘然随风而逝的虚空。风又起,鼓起我宽大丑陋的黑色宽袍,撩起披散的头发,似乎就要灰飞烟灭了一般。 我转过身,看着男人欣然踱步下桥,嘴角衔着的笑容,一脸的丰神俊逸,从身后一行骑马的士兵前走近我,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小姐……”那人一身盔甲,看不出模样,却在张嘴的瞬间,撩动我神经最敏感的触点,电光火石般穿越了所有曾经混沌的记忆。 “曹管家……”我有些不敢置信,事到如今,竟还可以见到旧人。 来人扑跪在我脚边呜咽,身上盔甲随着身体颤动发出干涩的声响:“小姐,曹恚来晚了,来晚了。” 眼眶胀痛不已,却干涸的没有一滴眼泪,只是任凭也跪在眼前的老者歇斯底里的痛哭声,在我心头,动作缓慢的一块块剜掉血肉。 没有记忆是真的可以隐藏得住,不揭开伤疤,便难以看到结痂下面溃烂生浓的伤口,而不去揭它,不代表它不存在,亦不能代表伤口已经痊愈。 身前是一道怵目惊心的血印,正是我那迂回而惨烈的情爱,能留下来的只有惨不忍睹。眼下是被翻起的结痂,从前被压制的种种崩溃,瞬间肆无忌惮,冲撞我心怀。 “萧家可还有其他人活下来?”我哽咽轻问,极为艰难的吐出一字一句。 曹恚摇摇头,抽泣道:“当初老爷让我连夜送信给将军救急,于是我就带着犬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往边地,可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萧府已经被清剿,府中一百二十三人,无一生还。而老爷和少爷的首级,曾悬挂于城楼之上,后来被我们偷偷带走,已经安全下葬了。” 我身形战抖,听他一字一句的说,不由得生出万箭穿心的疼感,站不稳,倒退了一步。 那样慈祥的父亲,那样玉树临风的哥哥,尸首分家,挂在城楼上,随风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不敢想,也不愿再想下去。 “小姐,当初李哲将您弃之冷宫,我们本来要救您的,但时机不到,又生出变故,唯恐因小失大,才束住了手脚,得知您还活着,只好暂时按兵不动,寻找更合适的机会再下手。这么久岁月过去,小姐您还好吗?上好苍天有眼,终让我能亲自接小姐走,苍天有眼。” 我抬眼,怔怔望着桥后乌压压一片的黑色盔甲,心不是沉得的,是扭绞着,撕扯着,悬在半空中。 身无一物是件多好的事,可对于我,却是个最惨烈无比的极致。 好吗?不好,一点也不好。苍天有眼吗?或许吧,只是它睁开的太迟,不料及,它的眨眼间,一张一合,人间却早已翻天覆地,物是人非。我不再是从前的萧重沄,亦不是当初的昀妃,时过境迁之后,便脱胎换骨,眼睛变了,心自然也变了。 “小姐,跟我走吧,我曹恚会用性命代价发誓,一定不负老爷生前交待,照顾好您。” 未等我答,身边的白衣盔甲男子微微倾身:“曹恚,容我先跟萧小姐说几句话。” 曹恚等不到我答案,却也不便再逼问,只好退到不远的地方。我撩眼,看面前男子玉颜白面,眼亮如星,嘴角笑意淡淡,确是芝兰玉树之色,但并不像曹恚口中将军该有的模样。 “将军有话要说?” 男人微微颔首,一双眼深如谧潭,直直盯着我的眼看,抬手撩起一样东西。红线晃晃,下面吊着一片坠,有些眼熟。 “这东西是许多年前令尊交给本将军的,有些特殊的意义,是为了以备他日不时之需,也好碰面之时做个万无一失的凭证,便是连曹恚也不曾知晓。如今可有机会物归原主,再好不过,你且将这珏收藏好吧。” 我伸手,撩起薄薄玉珏片,手不住颤抖,整个手掌裹满凝固发暗的血迹,愈发显得青白的玉珏素净的很。 这玉珏我认得,出嫁时候父亲送我一枚凤珏,告知我这玉珏本是成对,还有一个龙珏,也曾叮咛我切勿丢失,将来总有用处。我入宫之后很少随身携带,总是放在首饰盒子里,让侍女收放起来。 “有劳将军。”我接过玉珏,死死捏在手里,却被他扯住了胳膊,不轻不重问道:“可曾受伤了?” 我摇摇头,定定神:“不曾。重沄可否斗胆问过将军,接下来要如何安排妾身去处?” 男子轻笑,言语十分无谓:“现下时局动荡,民不聊生,乱世讨活自然是不易的,而令尊当年与本将军也属志同道合之友,萧小姐如今死里逃生,大可不必担心未来生计,萧公虽已不在人世,可这份情,我自是领的,自然不会亏待萧家任何人。所以萧小姐莫急,待大功告成之际,也就是萧小姐重得荣华富贵之时。” 男人容色安宁,嘴角那抹无时不在的笑,一看便知城府,再看便知难猜,我明明听出些许嘲讽之意,可却不能从他脸上挑出一丝不敬不妥的神色,只能劝服自己,似乎是小人之心了。 可我却并不在乎他能给的条件是什么,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打算,能否可行,于是朝他身后望了望,问:“原本桥上有个破衣受伤的女子,还请将军将此人交还妾身,妾身感激不尽。” 男子笑着点点头,边转身边朝身后人马下指令:“一鼓作气,将这皇宫例外搜个干净,活捉李哲,擒者重赏。”男子语毕,队伍的士气高昂的不可思议,像是锅中沸腾的水。 我自是不知道李哲登基临朝这几年置江山社稷于何种田地,可我知道这是个乱世,乱世必出枭雄,我对眼前这个男子彻底陌生,从不曾听身边人提及过,也没有见过面,如不是他手里有那枚龙珏,我也一定不会相信曹恚的任何说辞。 男子意气风发的上了马,天光如水,从他的侧脸,盔甲,倾洒而下,是刺眼的光华。曹恚则恭敬的将我扶上自己的马上去,牵马而行,沉香被后面的士兵带着走,跟在最后面。 “曹恚,这将军是?” “回小姐,将军姓江,名欲晚,几年前跟老爷结识,后来几年一直来往密切,也是老爷暗中笼络的一股势力,本想着能借势,没想到,唉,被那狗皇帝早下手为先了。 不过小姐放心,天下大乱,各地的藩王郡王但凡有些势力的,都会奋起抗争这腐朽王朝,李哲这狗皇帝骄奢淫逸,从不管天下苍生如何过活,如今皇城被攻陷,狗皇帝被逼的落荒而逃,若是有幸能被我们逮到,也算报了刻骨之仇,为天下苍生除害……” 曹恚讲的滔滔不绝,看得出他对李哲和这个王朝仇恨颇深,不止因为父兄的惨死,或为天下苍生所恨,而跟在我们身后的士兵,则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在他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曾经供宫骄奢淫逸的皇帝享乐的女人,一个连这种皇帝都要抛弃的废妃,何来尊严,又何需解救? 前方不断有折回通报消息的人,而越往御花园深处走,周遭便越是不堪入目,昔日繁花如锦,绚烂辉映的亭台水榭,已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未熄的火团,乱箭,花落枝折,血迹斑斑。 石板路,花丛中,抑或是廊子曲桥,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太监,宫女,御林军,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混躺在一起,死的十分惨烈。 打头的江欲晚下马,闲庭信步一般踏过花间小路,面上永远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好像,那一地的惨绝,血流成河根本就未曾出现在他眼界之下,他所看到的仍旧只是花繁叶茂的美景。 我跟着下了马,抬眼看了看江欲晚背影,心里自知此人一定非凡夫俗子,刚刚听他话里有话,似乎不准备就此放我出宫,他打什么心思,我多少可猜得一二。 “将军,皇宫搜了个遍,只捉到了几个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嫔妃公主之类,可李哲与其皇后及两个皇子并不见踪影,也没有找到其他。” 我站在江欲晚身后,见他无动于衷的微微颔首,开口问:“人都在哪里?” “回将军,那些人都在东边的德惠宫里候着。” 我闻言撩眼,见江欲晚不急不忙的转身,微微挑眉的样子似乎有些兴致:“如何,萧小姐方便与本将同行否?” 话虽说的客气无比,可微微探出的手势,已是让我没有回绝的余地,我抬眼看他,缓缓一拜:“将军请先。” 整个皇宫已经尽在江欲晚的股掌之中,他邀我走一遭德妃的德惠宫,不禁让我怀疑,这一遭走的不寻常,若不是打算给我难堪,难不成还准备让我报仇雪恨? 虽说我对江欲晚完全陌生,却也看得出他深藏不漏,非寻常人物,如果他不愿轻易放我走,那原因便只有一个。 他走在前,我跟在后,其他人则跟在更后面,我听见江欲晚轻声道:“都道话莫说早,看来的确有道理,昔日她送你入了长门宫,今日可是要反过来了。 从前也曾听闻,李哲最宠昀妃,为博红颜一笑,可谓千金散尽。第一次见过广寒宫,当真惊艳至极,可惜封掉了,想必房中一定更是世间至极。如何,萧小姐可有兴致再走一遭广寒宫?” 我侧头看他:“将军果然见多识广,深宫内苑的事情也一样逃不过您的把握。” 江欲晚扭头看我,笑容始终衔在嘴角,像是画上去的。 同样是爱笑之人,李哲的笑容温润而暧昧,可江欲晚的笑容薄凉而玄妙,可看得他无时无刻不笑,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到心里的温度,只让人直觉那笑容仿佛是嘴角习惯性的上扬,与心情愉悦,或感知到幸福快乐无关。 他挑眉,接话:“确实如此,知己知彼,方才百战百胜,想必令尊也曾这般教导过你,因为几年前,令尊也这般指点过我,这让我日后受益匪浅。” 我梗住,江欲晚话中有话,他以父亲与他亦师亦友来向我表达尊敬之意,却也是另一方面说明,萧家遭到灭门的缘由并非空穴来风,若是江欲晚围剿皇宫,早有打算,那萧家便的确叛国,而他本人就是最好证明。 德惠宫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老少都有,身上衣服还仍旧光鲜绚丽,只是脸上的神色已近崩溃。打头的是德妃,一如既往的凌人气势,确实有些高人一等。 见我尾随江欲晚而至,显然出乎她意料之中,她愣住,随即指着我大骂:“萧重沄,原是当初灭你萧门一点不过,萧铎山本就是卖国求荣,与外贼勾搭,现在引狼入室,不如当初也把你弄死才好。” 我微微扬起嘴角:“德妃,你该愤怒的并不是为何我还活着,也不是为什么会有人占领皇宫,你该耿耿于怀的是,为何李哲带走的只有那个不入你眼界的失宠皇后,而非是你。” “你……”德妃一滞,被我一语言中,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曾说过,斗败了我,你也不会如愿以偿,我还说过,你当日所言,日后必共勉。你其实不必对我紧咬不放,害死小皇子的不是我,亦不是珍妃,是谁,你心里如斯清楚,你做了那么多,恨不得连根拔起也不解恨,到头来呢,你的下场还不如我。” 德妃欲上前,被身后侍卫狠狠压住身体,痛得她胀红了脸颊:“萧重沄,休得将那些冠冕弹簧的话拿出来狡辩,你们萧家本就是狗贼,陷我江山于水火之中,你是奸细,你是叛徒,不会有好下场。” “下场吗?你觉得到我如今地步,还会恐惧什么下场?最难的莫过于生不如死,你当初送我人长门宫,这道理你肯定最知晓。” 我踱步上前,掸了掸袖子,蹲下身,细细看她眉目,还是如前那般细皮嫩肉,肤若羊脂,不似我,手掌的皮肤粗糙,面有苍白浮肿,从前那些被认为举世无双的美貌,再不存在,徒剩一副病态之容。 “没有谁会永远忠诚于谁,背叛总是相对的,你对李哲,对这万里江山,难道就忠心耿耿了? 有起就有伏,有压迫就有反抗,这王朝若是当真好,也不会走到今天地步,可若是糟粕不堪,也不是你想说不走,就不走的,没有人可以永远只手遮天,便是李哲也不可,何况是你?” “如今引敌之人是你,内外勾结的也是你,现在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们被俘,一定是快乐到死了吧,为何不喜笑颜开,让我看着你那张恶心的脸如何得意洋洋?无需一副与你无关的表情,如果我能动,我一定会撕破你的脸,撕破你那张虚伪至极的脸。” 我浅笑,缓缓起身:“我曾说过,我要亲眼看着这座皇宫分崩离析,看火烧连宅,看灰飞烟灭,如今终如我愿,不枉我这几年苟且偷生,不人不鬼。 放心,德妃,我不动手,我会冷眼旁观,就用我脸上,这副让你恶心不已,想要撕破的嘴脸看着。” 再抬眼,天光早已大亮,照在一地狼藉之上,丝毫没有半分晦暗,依旧刺眼。那些容貌已经模糊的人,哭哭啼啼,幽怨的越传越远。 商 李哲消失了,不知为何缘故,从殿上一别之后,江欲晚挖地三尺仍旧没能找到半分蛛丝马迹。 皇宫里到处狼藉一片,所有后宫嫔妃都被关在一个宫殿里,日夜有人把守。我是例外,被单独安排在一个院落里,与沉香相依为命。 江欲晚让人送来上好的料子,食物,还派了宫婢过来,我站在房门口,见着端着东西走进院子的侍卫有种恍如前世的感觉。 曾经岁月,太监们端着银盘,将稀奇古怪的宝物盖在金缎下,利落的鱼贯而入,站在厅室里,排成一排,他喜欢跟在最后面,然后欣欣然的越过所有人,走到我面前,手指微挑,把银盘上盖着的金缎子一一掀开,而后眉目含情的欣赏我见到宝物时的表情。 我多半时候会面露惊喜,佯装爱不释手,伸手拿起东西端详个仔细。人总是这样,开始时候见到什么都觉得稀罕,次数多了,便再难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可我需要让他感到意料之中的欣喜,且不可说,不可劝,李哲的心高高在上,肯费了心思讨好女子,必是不能容忍半分半毫的推阻,不管理由是什么,我了解他,甚于了解我自己。 于是就有这样一种情感,需永远被束之高阁,高高在上,如神佛一般,要敬仰,要受之而感激不已,要在沾染到每一点雨露,都无时无刻不心生荣光无限。 只因为他是那样一个特殊的人,不管存在心中的爱有多真挚,需要表现出来的姿态,永远是卑微而柔弱的祈求他施舍。 便在无数珍宝围绕的广寒宫,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能感觉到的却只有落寞和疲惫,然而,这些是永远不能说出口,它是禁忌。 而李哲不知道的是,对于我而言,珍宝再美,也不过只是虚浮的装饰,注定我要一辈子活在这一片狭天窄地之间,冰冷的珍奇异宝不足以温暖我一生,越是看着它光彩夺目,便愈发显得我的人生黯淡而无光。 于是,我把它们收藏的很好,一件一件,只要是放进去的,便不会再拿出来,再美再奇的宝物,也只是一时风光,盖上盒子,放入暗房,便销声匿迹了。 “萧小姐,这是将军送来的几件衣裳,还有些珠钗胭脂之类,请小姐享用。”侍卫木然照本宣科,将几个木盘放在桌上之后,便鱼贯而出,我挥了挥手,让几名宫婢也下去,屋子里一下子清静许多,只剩我和沉香。 “小姐,您还是换身衣服吧。”沉香想了想,改口称我小姐。 我扭头看她:“萧家没了,昀妃也死了,没有小姐,也没有娘娘,你以后就称呼我姑娘就成了。” 我顿了顿,见沉香有些为难,又跟着道:“李哲逃了,怕是你不能跟着他一起走,我可允你离宫,若是家乡还有什么人的话,我会给你盘缠送你上路,你无需侍候我。” “怕是我家里的人也不敢再收留我了,入了长门宫,家人不受牵连已是万幸,谁还敢留?” “那你可还有其他出路?” 沉香摇摇头:“如果姑娘不嫌弃,不怕沉香拖累的话,可否允沉香侍候姑娘?” 我弯弯嘴角,朝她望过去:“沉香,跟着我未必有好日子过,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到时候也是乡间野地过活,你可要思量清楚。”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起身,走到桌子旁边,顺手掀起帕子,里面工整的叠了三套衣服,白色,红色,绛紫色,我摸了摸,顺手把绛紫色的衣裳抽出:“皇城沦陷,王朝半没,皇帝不知所踪,必是天下大乱。那将军并非池中物,野心可见,于我这种前朝废妃,似乎留下来也没有多大意义,不过是有碍观瞻的一抹残色罢了,我没有理由留下。” “可是曹副将军不是说要保护姑娘的吗?他可会让您走?” 我微微耸眉:“沉香,从入长门宫那日起,有谁没有心里暗自对比过今昔?上至碧落下黄泉,也不过只是如此程度罢了,于是再不愿对那些珠光宝气,锦衣玉食的生活留有半点念想了。 留下,只会成为负累,尴尬的成为一个笑柄,离开,反而是重拾尊严,何乐而不为?” 我没说出口的是,父亲勾结外贼叛国确有此事,不管是从李哲的口中,亦或者江欲晚的言辞,已成无误事实。我会成为这个世间所有人憎恨,唾弃的贼人之女。 人是如此矛盾,明明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却也不愿意国将不国,更不愿腐朽被新的政权替代,而成为亡国之奴,这就是所谓的匹夫之责,而对于父亲的行为,我从不认为他是想真的解救于天下,相反,那只是出于自保,以及对于臣服于赵家的不甘罢了。 正如李哲所言,萧家被诛只是早晚。 沉香怯怯开口问:“那姑娘准备去哪里安身?” 我撩眼:“天下之大,处处为家,只要远离风起云涌之地,我都愿意。” “姑娘何时动身?” “等我见过一个人,交代一些事,我想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傍晚时候,江欲晚传人唤我过去,我穿了新送来的绛紫纱袍,简单的用簪绾了头发就跟着侍卫一起去见他。 亭子里只有一个深色背影,似乎正饶有兴趣的观赏池中锦鲤,石桌上放了几盘小菜,一壶酒。侍卫将我送到九曲桥头,便退下。听到我脚步声,那人回头,原本遮得严实的夕阳霞彩,滑过他的侧脸,泼一般洒了满地。 “夕阳甚美,不知道萧小姐从前可否在这赏过?” “未曾。”我淡淡道。 江欲晚淡笑,一身绛紫色袍子穿的如斯服帖,本就是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儿,被这一身衬着,不像是行军打仗,杀人如麻的将军,反倒像是个从水晶宫里走出的俊雅公子哥儿。 “听说萧小姐只收了送去的素菜,和一件袍子,一柄银质发簪,让我十分意外。” 我撩眼看他:“将军顾念昔日与家父交情,危急之时还不忘救妾身于水火之中,这情谊妾身自是领情的,其他的就不便多受,所谓无功不受禄,也好日后活的自在一些。” 江欲晚扯了嘴角,撩摆坐在石凳上,给自己斟酒:“萧小姐这是言重了,当初令尊也是希望能早日江山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可李家王朝腐朽不堪,朝政黑暗动荡,奸臣贼子当道,恰逢几十年战事不断,藩王郡王相无可忍受相继揭竿而起,就是为了推翻李家王朝。 自然,江某也是其中一分。可能推翻王朝也并非易事,李家毕竟统治了百余年,根系之盘根错节,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清除得净的,就算了结这个王朝,而后其他割据势力,外来入侵,也是十分棘手的问题,再者新的王朝诞生,如何安抚百姓,改变状况也是大工程。不过,幸而我们顺利的走出了第一步,这也算是个成功的开始。” 我莞尔:“将军果然是个治世之能臣,非我等女流之辈所能了解,妾身只想着如何报答将军的救命之恩,然后日日烧香拜佛,为将军的千秋万代的大业祈福,以表感恩之情。” 江欲晚端起酒杯,轻抿一小口,淡淡道:“萧小姐若是有报恩之心,那便再好不过。” 我会意,斟一杯酒,举杯:“将军的大恩大德,妾身定当没齿难忘,也会助将军一臂之力,只不过,妾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成全。” “哦?萧小姐说说看。” “事成之后,可否放我和沉香自行离宫?” 江欲晚似乎没料及我的请求,他侧眼看我:“自行离宫?不愿和我们一道走?” 我笑笑:“人各有志。” 江欲晚直直看着我的脸,像是上面有什么值得注目一般,莫名其妙的问道:“为了李哲?” 我顿了顿,举杯,饮尽,火辣的液体,顺着胸口一路往下:“我只为了我自己。” “所谓荣华富贵,珠光宝气,你当真愿意放弃?” 我直言:“命中注定我非富贵之命,天命不可违,我便顺其自然。而对于将军来说,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请求,我萧重沄虽非男儿,却也是一言九鼎. 我说过助将军一臂之力,自然也很清楚将军心中究竟打着什么盘算。想必宫中应该有将军安排的眼线,若非如此,也不会面面俱到,了解的那般透彻了,所以我可开诚布公的与将军做个口头商议,便是知道大将军是何等角色,定会言出必行,本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再好不过了。” 江欲晚笑意渐浓:“萧小姐果然爽快,冰雪聪明。” 我也淡淡一笑:“跟聪明人说话,何必绕弯子,佯装故作聪明,何况对手是将军这种人物,我无需班门弄斧,自找难看。” 江欲晚斟满两杯酒,朝我举杯:“你那要求,我应了。” 我也举杯:“祝将军早成大业。” 挽 广寒宫的美从来就独一无二,待到再次灯火通明之时,那美轮美奂的辉煌精致到了极点。江欲晚走在我身侧,笑着看我:“平生仅见,美妙绝伦。” 我仰头看了看三层的楼宇,突然想到德妃,也许困在皇宫之中的女人,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像是皇后,她要的从来不是李哲的宠爱,她只要她手里的权势,要的是家族独一无二的势力。 所以她把谨言慎行,规矩老实的我看的很清楚,不愿开罪李哲,而是高高在上的扮好一个主家母该有的大度和宽容。 而德妃不同,她要权势,也渴望李哲的情爱,要的多了,自然显得贪心不足,很容易肆无忌惮,也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尤其在她诞下天生不足的小皇子之后。 “再美轮美奂,也不过是口冰冷的棺材罢了,看看则罢。” 江欲晚扬了扬嘴角,没有再说话。 广寒宫的宫门被封,窗棂上落了很厚的灰,应该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我曾一度猜想,我离开以后,这广寒宫会迎来谁?德妃?或者又是其他美人。 撕开封条,门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潮湿发霉的气味,点过灯之后,方才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布满灰尘的摆设,黯淡无光,与我被带走时毫无二致。 桌上的半盏茶,内室刚睡过的被褥,还有地上那双金线绣牡丹的锦缎鞋子,维持一个匆忙被遗弃的姿态,两年前那个天翻地覆的瞬间似乎又回到我眼前,看着面色苍白的女人被拖走,看着广寒宫慢慢空下来,然后恢复死寂。 胸口沉闷,我挪眼,转身穿过水晶帘,越过玉屏风,在内室的侧间找到供佛的佛龛,江欲晚跟在我身后,一语不发。 佛龛右侧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即便是没有灯火的小小侧间也恍如白日,我伸手,扭动夜明珠,佛龛后面传来石砖摩擦沙粒地面的声响,灰尘四起,呛得我不能呼吸。 门开了,我站在一侧,衣袖掩面:“将军,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江欲晚似乎并不在意那侧间里面满满装的都是些什么珍奇异宝,只是眯了眯眼,向我靠近,低声问:“李哲愿意把这么难收集起来的宝物都交给你保管,可见如斯喜爱你。即便到你离开广寒宫,也没有转移的意思,难道是旧情未了?而你呢?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就是这些?” 我侧眼瞥了里面一眼,因为里间镶有夜明珠的缘故,所以一目了然,光亮映着珠宝的色泽,反射出瑰丽奇彩实在是斑斓夺目。 “赠予我,还是容我保管,那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我走不出这皇宫,放在谁的宫里保管都是一样,那是他意愿。 至于我猜得中将军的意图,不过是再简单不过,早先将军列出的种种目的,无一不需要钱财支撑,行军打仗,也需要军饷,尤其兵荒马乱之际,招兵不易,没有足够的财力,岂能组建强大的军队? 还有粮草食物,无一不是用钱的地方,再加之将军安排在宫中的眼线,自然知晓广寒宫是个聚宝的之地,如果将军有幸而至,又岂能放过? 更最要的是,时隔许久,将军竟还愿意解救我,试问家父与将军的交情何以到了这种地步? 自古有言,人去茶凉,不外如此。如不是将军与家父情深意重,可却又不愿意放我走,那必是寻求只有我才知晓的秘密。” 江欲晚闻言一笑,抱臂端倪我:“说说看,你还猜到了什么?” 我笑笑:“或许,将军当初没来解救我,不是因为突发事故,而是不想打草惊蛇,说不定也在观摩李哲对我的态度,不想逼他慌乱中急急动这笔丰厚的储备。 他不愿让我死,封了广寒宫,那便说明这些东西都还安全,可若是移出广寒宫,可就未必能等到让将军渔翁得利之日了。 将军算人算得极准,可谓高人。而至于我的去处,想必将军也十分清楚,打着推翻腐朽王朝的确是个聚群起而愤之的好因由,日后一定是个解救苍生于水火,被传诵万代的英雄,可若是披着跟前朝官员勾结之罪,成了监守自盗的内贼,想必就不那么得人心了,总会留下口舌,不是吗?所以,将军将我送出宫,于己于人都是好事。” 江欲晚朗声笑起:“未曾想到萧铎山的女儿竟是如此不可小视之人,可为何当年却着了德妃的道?你这等心思,算计她可谓绰绰有余。” “不过有所求,有所不求罢了。”我淡淡道,不愿多说,转身进了里间。 “这些东西我只挑几样用以日后我和沉香维持生计所需,剩下部分,将军可悉数带走。” 江欲晚看都没看,点点头:“随你。” 我走进侧间,站在堆了一地的珠光宝气边,顺手拾起两串宝石项链,一颗夜明珠,而后走到内室的梳妆镜前,在抽屉里找到父亲送给我的那枚凤珏与他道:“我只要这些,剩下都是将军的了。” 从镜中看到身后站着的江欲晚,丰神俊秀,玉树临风,他又在笑,笑的天地无光,笑的花又逢春,也衬得镜中苍白脸色的我有着一种淡漠薄凉的神色。 不知道依旧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薄凉的眼色,苍白而淡漠,仿佛大病初愈。 曾经的容色就似一张再贴合不过的面具,被时间不动声色的撕扯殆尽,露出最原始的本色。看着,看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沉香帮我梳头的时候,惊异的叫道:“姑娘,你竟然没有生出白发来,还是柔顺乌黑的很,你看我,发间已经有好几根了。” 我瞥见桌子上放了许多女子上妆用的瓶瓶罐罐,都是江欲晚差人送来的。 “姑娘,发油你喜欢那一种香味的?茉莉?月季?桂花?” “不必了,就用簪简单的绾发就可以了,我不习惯用那些太香的东西。” 也许是在长门宫的时间长了,我已经习惯所有简洁而必要的生活习惯,像是袍子,我只收下绛紫色的,让人改成宽袍,还有那件黑色宽袍,让沉香洗干净之后,收在柜子里。 对于我来说,那些已经不是耻辱留给我的,而是一种态度,是我需要以这种谦卑而清醒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所必要的。 离开了皇宫,我便只是个乱世里讨活的凡夫俗子,那些曾经的光辉岁月,再不是值得拿出来炫耀和温暖我的记忆,我恨不得将它从我脑海中连根拔除。 “将军昨日让人送来一些书,说是姑娘白日里闲着没事,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姑娘过去瞧瞧?” 我耸眉:“他如何知道我喜看书?” 沉香纳罕道:“当初我也奇怪,可将军送姑娘回来之后,就说了句,这般角色,喜爱的绝不是赏花扑蝶,也一定不擅女红,应是看书打发时间,那就送书最恰当不过。” “心思果然细密。”我站起身,走过去看江欲晚送来的书册。 信手翻过,都是一些诗经之类,偶有些野史小传,其中夹了本佛经,我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遒劲有力的两行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一定,接着翻过其他每一册书,而结果是,每一本书都没有任何题字的痕迹,唯独这本佛经有。 “连这也猜得准吗?”我轻语,把书册放回去,抽了本野史小传,准备消耗下无聊时光。 正巧这时,门外来了人,沉香掀帘进了来,对我道:“姑娘,曹副将军来看望您了。” 我抬眼,见曹恚一身盔甲跨进门,他身后还跟了另一个人,我一眼便认出,他身后的人是曹潜。 “小姐,进来过的还习惯吧?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摇摇头,看着许久未见的曹潜,染了些许笑容:“曹潜,好多年不见了,别来无恙。” 昔日跟在哥哥身侧的懵懂少年,如今也长成个大人模样,与他父亲一样,盔甲穿的格外气派,再不是见到我就脸红胆怯的那个小男孩了。 “小姐,能见到您太好了,您还好吧?” “还好,沉香,给副将军和都统斟茶。” 曹恚坐下身,茶没喝一口,便开口问我:“小姐,将军一早跟我说,小姐有意自行离宫,可有此事?” 我抿了一口茶,点头:“的确,我有此意,将军也同意了。” 曹恚听闻,有些着急:“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小姐一个女儿家,讨活不易,若是再碰到什么不测,可让我如何与老爷交待?小姐莫不如跟着曹恚行军,虽有辛苦,可至少能保证安全,也好随时兼顾小姐身体,总之,我曹恚与犬子一定尽心尽力的保护小姐周全。” 我不答反问:“曹恚,你可知道江欲晚要在京城逗留多久?” “逮不到李哲,估计待不多久,毕竟江北才是我们的后方,京城不易久留,其他揭竿而起的几股地方势力,都在路上,会很快赶到京城分一杯羹,我们必须尽快启程。” 我点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那应该很快就动身了,你可知道宫中的嫔妃将会如何处置?” 曹恚想了想,回答我:“杀光,或者充当军妓,若是年纪小的,可能会被大门大户买去为婢。可将军一直没有吩咐下来,那些人就软禁着。” “小姐,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外面战火连连,实在太危险了,不适合您一个女儿家漂泊。” 曹潜忙道,见我调头看他,俊脸微红,有些不自在。 “如果当真太危险,我便随着你们一起离开,等一旦到了后方,过了江,找到安全地方,我就带着沉香先行离队。毕竟以我的身份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愿再生活在动荡之中,安稳的日子才是我最想要的。” “也好,等到了江北,我们可以找熟人安排小姐的吃住,平日也好就近照顾,总好过流落荒野,朝不保夕。” 我点头:“一切就有劳曹副将军了。” 曹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姐这是哪的话,小姐是主子,我们是下人,这都是我们父子该做的。” 又坐了一会儿,两人不易久留方才离去,走之前,曹潜还问我:“小姐喜欢吃什么,需要用什么,只管跟我说,我有时间就来看小姐。” 我点头,送两人出门。 两人走后,沉香看了我好一会儿,开口:“姑娘,您若是走了,那广寒宫怎么办呢?” 我站在窗口,收回视线,转而垂眼轻翻手中的那本野史小传,淡淡道:“烧了它。” 烧 果然不出所料,在广寒宫侧间的珍奇异宝被悉数搬尽之后,江欲晚便准备率军离开这里。 曹潜有空便到我的住所来,所以消息打听起来也不困难。我在这座院落里悄无声息的生活,外人不来,我也并不愿出去。 刚刚得知要起身的消息之后,江欲晚就大驾光临寒舍,他来的时候,已经掌灯,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个子很高,表情很淡,似乎是个性情冷清的人。 今日的江欲晚穿了件牙白的锦缎袍子,质地并不算贵重,只做平常,细细看过去,上面绣了暗花,清爽而雅致。 我放下书册,赶紧起身:“将军百忙之中,何故前来?” 江欲晚负手站在我面前,淡淡一笑:“忙里偷闲想到处走走,不知道萧小姐是不是可以赏脸,陪我一起逛逛?” 我点头:“如果将军大人不嫌弃的话。” 我不认为江欲晚掌灯时候找我会有什么好事,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找我一定是有着只有我才可能知道的秘密。可侧间里的财宝已经交代清楚,到底他还想从我身上知道些什么? 院子里灯光昏暗,从前李哲最喜在暮云四合之前便开始掌灯,他不喜昏暗,一定要满目白光,如晃白日。 可如今,御花园里昏暗模糊,只在可行走的廊子边,每隔几段才挂一盏宫灯,只勉强照路前行便可,免了不少灯油,也算节俭下来。 我们顺着廊子慢走,宫灯随着晚风摇曳,微微晃着,灯影便随着晃动在砖地上投出一道道微亮的光影,浅浅如霜。 “仔细打算过,如是可以,明日我们便准备离京,萧小姐今日可谓最后一日逗留皇宫,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亦或者想去地方,今日就一遭走个遍吧。” 男子声色,不高,不润,只是干净而清澈,他语速很慢,负手走在我身边,表情看来十分闲适。 “将军的物资都已准备妥当了吗?” 江欲晚点点头:“欲带的东西的确不少,不过好在不用带太远,其余的够用就成。” 我微微扯了嘴角:“将军与妾身这般不同,于您,身无一物可不是好事。” 江欲晚侧眼看我,微微眯了眼:“身无一物?世间何以有人能做得到?萧小姐现在便是如此吗?” 我撩眼看他,不愿多说,反问:“将军,这是去广寒宫的路,您还要再去一次吗?” 江欲晚抬头,朝前面望了望,复又垂头看我:“也好,那就当是圆了萧小姐的一个心愿,想问你会怎么处置它?”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阴影,重复我回答沉香的那三个字:“烧了它。” 这次江欲晚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有笑,缓缓跟在我身旁,往广寒宫的方向走去。 广寒宫的院子里有人已经在等了,站在最前面恭顺等待的人,便是跟着江欲晚前来的那个冷面男子,我们出门的时候,他先行离开了。 “将军,东西备齐了。”男子上前道。 江欲晚转过身看我:“如何?萧小姐,东西都在这里,你若不愿动手,可让孔裔代劳。” 我展目望去,唤名孔裔的冷面男子身后有几个木桶,我走近,弯腰一看,是火油。 我心一晃,竟有些讶异,难不成这男人会算心术不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又将我心中所想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倒是他聪明了,还是我太容易被人看清楚了? 我直起身,扶了扶袖子:“那就麻烦孔大人代劳了。” 孔裔朝我颔首,指挥身后几个人将满桶的火油移进宫殿。 “烧掉也好,最干净不过了,不过,倒是可惜那些金雕的细作,上好的缎料了。” “将军若是觉得可惜,就都收走,可派些用处,总好过烧成灰浪费。” 江欲晚又但笑不语,抬头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突然问我:“萧小姐可知道龙地是何物?” 我从未听到过这个词,于是摇头,跟着他一起望向宫殿,半晌,里面几人相继走出来,将桶中剩余的火油,悉数泼在宫殿门口。然后走到江欲晚面前,俯身一拜:“将军,一切就绪。” 江欲晚接过旁人手中的火折子,点燃裹着火油的木棍,伸手递给我:“这个还是小姐自己动手最好,放手了,日后就不必执念,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不枉这几年日日夜夜的计较。” 袖子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我顿了顿,接过木棒,缓缓走至宫殿门口的台阶之上,里面一片漆黑,只闻得到火油刺鼻的味道,随着空气不断散发出来。 曾经,在长门宫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有朝一日我要活着看到这个碧瓦金墙的宫殿轰塌殆尽,看着颓破的王朝衰败在我眼前,看皇宫灰飞烟灭,看火烧连宅,让这个诺大的棺材只徒留一片死寂。 我只是在用自己固执而近乎痴想的方式,强迫自己活下来,不管是烂命一条,或是苟且贱生,无论如何,我只要活下来。 如今,竟是心想事成,我握着火把,站在这个皇城之中,最美妙绝伦,天下无双的广寒宫之前,只需小小一个动作,就可如愿。 心在跳动,微微有些快速,我气息有些急,喉头发紧。 烧吧,烧了才干净,就像是仇恨,恐怕只有那些人挫骨扬灰之际,才能慰藉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恨。 而我对广寒宫没有恨,这只是个承载了我前半生忧欢的地方,有万千宠爱,有深情厚爱,有艳冠六宫,可拥有的再多也禁不起前尘后世的颠覆,那些美好,欢愉,富贵,荣华,真的只是一场虚幻,一眨眼,一拂袖,一颦笑,就转瞬消逝不见了,快得让人犹疑,当初是否真真出现过。 “七彩玲珑水晶玉,东海绮异夜明珠,怎可比我的重沄这般美丽,万物不及,举世无双,你当属这世间第一。” “重沄,你若是齐天大圣,我便是如来佛祖,你跑不出我手掌心,我要困你一辈子。” “重沄,我的重沄……” 那些温润的轻唤,温声软语的呢喃,渐慢传到我耳边,像是从一片漆黑静寂的天边,破云乘风的向我划来,愈发清楚。 我凝眼,伸手轻轻一掷,火把沿着弧形角度落在宫殿口,引起电光火石般的乍亮,火势骤大,只一瞬间便熊熊不可挡,并极快的往里窜去,只是很短时间,整个三层楼宇,顿成一片火海。 绚烂光亮的火舌,像是舞女的水袖,从殿门,窗口,不断向外挥舞,摇曳,伸展,包围,肆无忌惮吞没所有。原本黯淡昏暗的周遭,一时间,恍如白日。 我站在不远处,无声的看着,任风吹,鼓起我身上的黑色袍子,吹过我散落的头发。心酸不断在胸口泛滥,似乎一口干涸许久的井,深幽,发不出声响。 光亮到刺眼,热源不断外涌,浪浪相接,火光照在我身上,映出一层金辉色,却让我感到周身冷寒。 我又想起父兄挂在城门口的头颅,想起珍妃被剁碎喂狗的身体,想起李哲那一身亮黄色双龙戏珠袍子上开出娇艳大朵的蔷薇,想起满手温热血液的诡异,想起他被太监拖走时候的眼神,想起那柄被挥动的尚方宝剑,想起静和血肉模糊的下身,想起余妃让姜姑姑用猫爪钩撕扯我的皮肉,我在发抖,无法抑制的抖。 如果火能烧毁这一切多好,就彻底了结这一切,连同所有绝望,疼痛和回忆,让一切归于平静。如果能,我愿意竭尽所能,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院落的,沉香说,江欲晚送我回来的时候让她好好照顾我。我住的院落里,看不见广寒宫的三层楼宇,可我看得见冲天的火光,它把半面天空都照亮,让夜晚的天有种诡异妖艳的美感。 我没有睡意,就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沉香劝不动我,跟在我身侧一起看。 “姑娘,节哀顺变,您要想开,等过些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肌肉僵硬,并没有说话。 有些人觉得这世间没有不能痊愈的伤痛,时间是良药,可它只能治疗愈合的伤口,却无法治标治本,每逢阴天下雨,总要犯病,那是永远治不好的,就连时间也不成。 天刚亮的时候沉香就给我梳头,孔裔交代说是起早就要动身,可我的行李少的可怜,几本书,几件衣物,沉香早已收拾妥当,随时便可出发。 “姑娘,两串宝石项链,一颗夜明珠已经收起来了,您真的不带其他东西了吗?”沉香问我。 我摇摇头,眼眶酸胀,一夜不曾合眼,直直望着广寒宫上空的火光发呆,直到看着火光渐弱,慢慢颓萎下去。心被掏空,那场火仿佛是一场剧目,将我的人生一一演绎,火熄了,剧落幕,一段结束了,另一段却正在展开。 “沉香,那是我们日后赖以生存的钱财,你我从前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官家小姐,什么都不会做,可总要活下去,可傍身的就只有这些,不够我们活一辈子的,只能应应急。之后的日子要靠我们自己,不然就得饿死。” 沉香见我这么说,有些莫名其妙:“姑娘,您是怕沉香不能吃苦吗?” 我未回答,径自说下去:“我与你都只是凡人,没有谁能承担起谁的人生,或是拯救他人,就与从前我跟你说的那样,你跟我,若是能出了长门宫,便只为自己而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若无处可去,跟着我一起,我们便相依为命,可你不是我的奴婢,你是沉香。以后的日子不知悲喜,可若是我们决定踏出去,可能有的凶险和困难,我需要跟你说清楚,你再好好考虑下,不要将身家性命当做儿戏。” 沉香闻言眼眶一红,跪倒在我面前:“姑娘不要嫌弃我,我虽然不能给姑娘荣华富贵,可是简单的照顾姑娘起居一定会做的很好。 沉香年纪很小时候就被家里人送入宫中,之前一直在宛平公主身边伺候,是尚仪局里分派的女官。十八岁那年,随着公主前去容妃娘娘的寿宴被先帝看中,后来才封了才人的,并非是无用之人。而看在皇上让我照顾您的份上,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我扶她起身:“你莫急,听我把话说完。” “沉香这么说来,我反倒不如你,从前我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官家小姐,虽说如此,可因为年幼时候贪玩懒惰,连女子最基本的女红都做不好,入宫这一年多更是什么都没学过。 作画,写字,那只是富贵之人擅长却于生计无用的东西。而后在长门宫的两年,会的也只有编席子,这些你是知道的。可若是应付日后的营生,那是没办法的,正因为如此,我需要跟你交待清楚。我不希望到山穷水尽的一日,你我恶语相向,埋怨互责,那便太难看了。 容你思量清楚,是我应当尊重你的,你先思忖思忖,想通了,做了决定再答复我也不晚。” 沉香焦急,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从前在长门宫时候,我就知道姑娘是个好人,虽然您总是很冷清,极少说话,可我知道,您的心还是暖着的,您能救静和,也救了我,我愿意跟着您,做牛做马都愿意.只要能跟着姑娘走,布衣草履,吃糠咽菜,哪里都好,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 我浅浅一笑,看着她的脸上眼泪涟涟,伸出手帮她拭泪:“莫哭,今日之言,你日后可要牢记在心,不要轻易打破誓言。若是难以维持,直言相告就好,切莫欺骗,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 离 天刚泛亮,我和沉香便被曹潜接走,车队停在皇宫的后门,在长长无尽头的宫道间连成一队。江欲晚有心,安排了一辆不大,但不算简陋的马车,里面东西一应俱全。 我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侍卫押着德妃一行人跟着从另一边走出来。所有人的行头全换,不见了满身的绫罗绸缎,只有简单缎衣,身上少有几件首饰,看来还算体面。 “萧重沄,你这狗贼,贱妇……” 德妃见我面迎头就骂,丝毫没有收敛,这一骂惹怒了我身侧的曹潜,上前便是一记耳光,打得德妃嘴角流血:“泼妇,小姐面前,哪容你放肆。” 德妃自然不服,似乎心里知晓自己不会死,所以肆无忌惮,无所畏惧的朝我嚷嚷:“如何?皇上不要你,把你打入冷宫,你在长门宫里找不到男人,一出冷宫,便迫不及待的勾引其他男人了?还真有本事,倒也有蠢货上勾。” 说完斜眼看曹潜的脸,极其不屑的嘲讽道:“小姐?她哪里是个小姐,不过是个破烂货罢了,你连这种货色也要,你是没见过女人吗?” “德妃,你最好留得口德,不要以后死的难看……”沉香闻言,动了火气。 我伸手,拦住沉香下文,拍了拍面前曹潜的肩膀,轻声道:“让她骂,何须与这种人计较,何况她能骂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撩眼,看着德妃脸上一道红印,微微一笑:“你这忠臣之女难道是受了将军的新恩了?不然如何这般肆无忌惮,我投敌被你称作狗贼,那你呢?已然与你痛恨而不屑的我沦为一种人了吗?那还真是不幸。” 德妃的脸色顿时发青,咬牙切齿的像是想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转身,往宫门外轿子的地方走,边走边淡淡道:“以我浅薄的见识以为,你这般落入敌手的忠臣,定是不会苟活,应是自裁以表忠才是。” 再听不见德妃的咒骂,我却心里没了底,但看德妃一行皇室成员的待遇并不落魄,也应该没有遭到行刑,若是按照曹恚之前的说法,这并不正常。可若是这本就是出于江欲晚的指令,这便更不正常了。 不杀,不遣,不流放,而是当成宾客招待,这其中定有阴谋。 而这一点反常连沉香都注意到了,她轻声问我:“姑娘,德妃似乎没有受罪,倒像是好生养着呢,也不知道那个将军大人到底打什么算盘,真奇怪的很。” “奇不奇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主意在,而且会算的天衣无缝。” 我上了马车,沉香撩开帘子往后张望,突然转过头道:“姑娘,德妃那一行人进到后面的马车里去了,跟我们一样,他们到底是囚犯,还是宾客啊?” 我没看沉香:“莫要惹她,难保到最后,她还会咸鱼翻身,惹祸上身。” “什么?她还会咸鱼翻身?怎么可能?难道是将军要把夺来的一切还给皇上?”沉香顿了顿,声音轻了许多:“就算还给皇上也无妨,其实,其实皇上对您还是有心的……” 我猛地抬眼,或是眼色有些凌厉,让沉香一滞,怯懦道:“姑娘莫气,先听沉香说,当初刘公公接我出去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会被新皇赐死,没想到竟然是见到了皇上,他让我在长门尽量照顾您起居,还让我千万不要跟您说起这层关系。就连长门宫的人也不知道是谁接我出去的,又做了什么。 姜姑姑来审问我,我按照刘公公交待的说是询问了当年先帝服药一事,还挨了板子。我是当真挨了板子,皇上说,怕让他人起疑,只能假戏真做。我只记得,他说,说……” “他说了什么?” “皇上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一个性子,都掩在低眉顺目之下,可我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她一定会熬过去的,熬到那一日。” 我失笑:“熬?一字说来何其轻松,可我到底如何留一条命下来,你自是看的清清楚楚,沉香,你记得,话说起来都可云淡风轻,可却是需要人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渡过去的,而能渡的过来的又有几人?” “姑娘……”沉香还有话要说。 我却先她一步:“我和他之间,终是他欠我的多,他高高在上的情非得已也罢,我身边亲人的罪有应得也罢,他们彼此牺牲彼此,以获得自己想要的,可到最后我是那个被夹在其中,最首当其冲舍弃的人。 然后死的死,走的走,仿佛与这个世间无关了,剩我一个,从头到尾,再清楚的不过活着,为着那些纠缠的关联,付出一生的代价。所以,沉香,那个人,以后不要再提了,让他死在过去里吧。” 沉香默默点点头,不做声的挪开眼色,似乎不理解我的卓绝。 她不懂事情的来龙去脉,看不到广寒宫的举世无双,也没看到尚方宝剑挥过我眼前,没听过一句句寒彻心扉的绝情。 她只看到李哲心虚忏悔,便生出怜悯与体谅,却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如何走过那一段路,空了心,也空了整个人生。 马车的速度并不慢,从京城的红墙碧瓦经过,终于出了皇宫,我方才掀开帘子。我想那场开在繁华彼岸瑰色浮欢的梦境终于死透在那里,再看着皇城的雄伟壮观,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 马车一路从这出宫的偏远官道出去,因为速度不慢,即便是再稳当的轿子也颠簸不已,两天下来,我每日都抱着小木桶干呕不已,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吐到什么都不剩,还恶心到不行。 车里没有太厚实的软垫,再一经颠簸下场可想而知。等到车队行到京郊休息的地方,我已经浑身散架,腿软头昏,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沉香的情况比我好不到哪去,队伍不再行进,我们便窝在轿子里昏昏欲睡,连饭也不想吃。 晚些时候,外面有人敲了敲轿门,沉香应着推了门见外面站着的是曹潜。 曹潜见我躺在里面忙道:“小姐是不适颠簸吧,我看外面的饭菜没动过,这可不成,不吃东西走到半路就得生病,不管怎样,多少吃一点,前面的路还长呢。” 我起身,感觉昏天昏地:“曹潜,今日就在这休息了吗?” “是的,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安营扎寨,过两日再走。” “过两日?” “恩,将军让龙裔先行一步,用些金银首饰去换了许多粮米,准备在县上分发给被挡在京郊城门外的饥民,先分发一批,差不多了再启程。 小姐您没看见外面那些饥民面黄肌肉,骨瘦嶙峋的惨象,尤其是往北,全是逃荒躲避战争的人,他们不断从变成战场的地方逃难,源源不断往京城方向聚拢而来,但是李哲这狗皇帝让军队挡住京郊的城门,谁闯,格杀勿论。所以进京的一路,饿殍病患满地都是,而且越走情况越严重,已经到了食子卖女的的惨象了。 不过将军仁慈,来的时候捎带了粮米已经分发殆尽,这次从皇宫里带出些钱财,交给龙裔先去换粮米,只要我们再等一日,就是明日,粮米一到就都好了。” 曹潜说的条条是道,脸上洋溢的是对江欲晚诉不尽的敬仰之情:“对了,小姐,您真是仁心善意,就跟老爷和少爷一样,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我一怔,不知道曹潜在说些什么,问道:“你在说什么?” 曹潜看我,满眼的神采:“小姐捐出的那些金雕细作和几匹锦缎,可是换了不少的粮米,万斤足有了,您都不知道,你这些东西可以救了多少人的人命。” 我愣住,金雕细作?锦缎?我何时捐过?转念再一想,顿时惊醒,那不是,不是广寒宫里的东西吗?难道?再想到那晚江欲晚在我火烧广寒宫殿前的那一番话,一切了然于心。 “小姐,您别着急,明日我可去县城里给您买点酸梅,也给沉香带点,你感觉颠的恶心就含一颗在嘴里,会好上不少。”曹潜递过食篮:“小姐,多少吃点,别饿着,我晚些再来看您。” 我应承,浑浑噩噩的接过篮子,心里却是复杂到了极点,这江欲晚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算得出我要火烧广寒宫,还能提前准备将广寒宫搜了个干净,但凡能卖的全卖光,然后换来粮米救济荒民。 这争天下,铁蹄踏遍九州的人物,竟还如此仁慈善良?抑或者,这只不过是个表面功夫?看来他城府之深,深不可测。 打开食篮,是馒头和咸菜炒肉,已算是上好菜色了,可我恹恹欲昏,没有食欲,分给沉香一半,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轿门敞开,我靠着门坐着,等着沉香烧水回来,可没等到沉香,却是等到另一个人。 江欲晚偏爱穿白衣,不是那种纯白如雪的纯色,而是极其喜欢牙白绣暗花的缎袍,见他不过三四次,除了一次穿着绛紫色之外,一律都是牙白色的。 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等走到我的马车附近,身后的侍卫守在一段距离之外,他本人则闲庭信步,悠哉游哉的朝我踱步而来。 “萧小姐,这几日赶路还否吃得消?”如此云淡风轻的方式问着,然后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倚在轿子门边,像是专程来找我谈心聊天的。 我扭过头,看着他的侧脸,问他:“让我不得不佩服,将军办事可谓事半功倍,从来都是盘算精准的,而且慈悲为怀,倒是反衬着我小家子气了。” 江欲晚衔笑,应是把我这话全当补药喝尽,微微眯着眼:“想必换了萧小姐也会这么做,尤其是当时得到你那么回答我,我才彻底放下了心。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救活一条人命,总好过付之一炬。” 我反问:“那将军准备火烧广寒宫之前怎么从未向我提起此事?” 他倒是没有丝毫理亏的神色:“东西打包放在宫殿后门,若是萧小姐反对我这么做,我自然不会让龙裔将东西搬出。 对了,若是萧小姐有兴致,明日可随我一起去救济饥民荒民,到时候,受尽天下苍生传诵,歌功颂德的人,就又多了一个你。” 看他言语间那神采流转的容色,我当真以为,他这是为了报复我当日极尽赞毁参半的对他行为进行的美化,你看他说的正经八百,却怎么都不觉得那是发自肺腑的赞美,像是热包子里面裹了一块冰,一口咬下去的滋味,可想而知。 “看来将军除了恩泽天下之外,也会普照身边他人,这些当是将军自己所得,无需附加在我身上,天下歌颂我可免了,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福分,能受那么多。” “谁说,我看萧小姐就有这个福分,我说有,就一定有。”正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布包:“给你的,吃了胃口会好些。我还有事情要忙,得了空再来看你。”说罢,撩撩衣摆,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背影一阵胸闷,这男人似乎特别喜欢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字字斟酌,句句有意,尤其那一脸笑,不是轻视,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我捉襟见肘的窘况。 想到我那日无心之语,到后来以我名义捐出换粮米的广寒宫细作,就像是同我开了个无伤大雅却又让人心憋闷不舒服的玩笑,仔细想想,到头来,谁才是名利双收?恐怕有我的份,可却是沾了他极大的光。 我收眼,耿耿于怀的打开手里的布包,却再一次愣住眼。 山楂糕?那是开胃助食压住恶心的食物,小时候生病,奶娘总要给我买一些,吃上几口,就能多吃一些饭,效果十分好,可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转念,我莫名其妙,这男人难道是专程来给我送山楂糕来的?可为何还要附带那么一堆令人心情不爽的虚情假意?简直画蛇添足。 救 沉香带着热水折回,远远就问我:“姑娘,您看见了吗?将军从前面刚过去。” 我心不在焉的应着:“哦,是吗?来沉香,吃点这个,胃口好点了我们把饭先吃了。” 把山楂糕分给沉香一半,她脸上有了笑,叫起来:“姑娘,这山楂糕我小时候吃过,我爹每次上街回来都会给我和妹妹带一些,酸甜可口的很。” 我笑笑,咬下一块,干涩的口中总算有了些滋味:“恩,味道不错。” 沉香正吃着,突然转过头问我:“姑娘哪里来的山楂糕?” 我一愣:“哦,是曹潜刚让人送过来的,快些吃吧。” 沉香满脸笑意:“这蛮荒野地的他还能弄来这些东西,当真有心的很。” 我沉默,咬着山楂糕,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因为是山里,所以夜半时候风微微凉,所有人都安营扎寨,我和沉香睡在马车里,许是因为白天里躺的久了,昏沉的睡了很长时间,我睡不着,起身到外面的走走。到处都是篝火,侍卫们结队游走,负责夜晚营寨的安全。 我漫步,在长满槐树的树林里踩着软草,赏着月辉,心也跟着轻盈起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想过将来的我,还会有这样一日,可以轻松自在的生活。 再想想从前,皇宫里日日困守,对着满室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被无数宫婢奴才萦绕,看似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实则是困死我一生的牢笼。 广寒宫的那面窗,我日夜望,却也只看得到连绵的楼落,云浮日落,像只是孤寂的笼中鸟。 这个时节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从前在长门宫的时候,我最喜欢躺在那颗槐树下,闻着幽幽的淡香,沁我心脾。 这林中更香,风一动,撩了芳馨香气沾了一头一身。那时候我摘槐花吃,吃的长门宫里的罪妇们惊慌失色,直骂我疯。也亏得有那棵粗壮的槐树,我才能活到今日。如今在看到槐树,我只觉得莫名的亲切。 “萧小姐夜半无聊?”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当真把我吓的不轻。 我有些失措的慌乱扭头,看抱手站在我身后的江欲晚笑容可掬,身上多了件披风,很有闲情逸致。 我深叹一口气:“难道将军也是无聊?” “帐篷里待了许久,出来透透气。”他朝我走近,我不着痕迹的往后退退,等他到我面前,俯身一拜:“夜里风凉露重,将军务必小心。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侧过身,想要从他身侧走开,却被他拉住胳膊:“何故见我就逃?” 我顿觉可笑:“逃?我何须逃?” 挣了挣,江欲晚不愿松手,我挣不脱,听他轻声道:“既然无须逃,就陪我一起去瞧一眼明日救济分发的粮米吧。” “将军可找龙裔陪同您一起,无需我……” 不等我说完,他自顾自的拉着我往林子深处走:“放心,你陪我一起去,我绝对不亏待你。公平的,我来告诉你一个你最想知道的秘密,如何?” 他扭头,浅辉下俊容恍如月神般,笑凝在他嘴角,多么无害高雅的一个人,我内心挣扎了一下,明是心里不愿跟他一起前往,却又被他刚刚的那一番话吊的心口痒痒,脑中所有急欲得知真相的问号席卷而来,哪一个?他说的究竟是哪一个?脚步不自觉的随他一起,越走越远。 林子深处有一队马车,每辆车都拖了许多袋子,用麻绳工整的捆绑在一起,灯光之下,十几个侍卫赤膊上阵,正在诺大的木桶里淘着什么。 “看,那些就是你捐的细作锦缎换来的粮米,一共一万三千五百七十六石。”江欲晚又问:“可知道一石折多少斗?” “十斗为一石。” “原来你知道。”他似乎很是惊奇。 我侧眼:“将军不是猜出我不擅女红,也不爱扑蝶赏花,最喜读书,那我懂得些基本常识,也不足为奇。” 那些干活的士兵们看见江欲晚走近,无不是恭敬的俯身拜礼,尔后继续辛苦劳作,似乎要将木桶里的米洗净,然后熬成粥食。 江欲晚走到一口木桶前,撩了撩袖子,伸手去搅淘米的木棍,平日里看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未曾想到力气竟是如此大,他用力一豁,大米上下翻搅,不一会儿,水便浑浊不堪,飘起灰色泡沫。 他用木舀撩起脏水往外泼,再提起旁边小桶里面的新水灌入,周而复始,两三次之后,水便清了,盖好盖子,就可以在木桶下裹了一层铁皮的底部生火。 “你希望李哲活着?”我看他利落的动作正入迷,他突然问我。 “我和他已经毫无关联,他的生死无需我操心。” 江欲晚一梗,笑笑:“若是日后他重得权势接你回宫封后,你会如何?” “不屑一顾。” 江欲晚似乎对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微微的朝我探过身来,轻声问我:“我记得你之前眼角下没有泪痣。” 我一怔,看着他慢慢贴近放大的脸,尴尬往后倒退几步:“将军从未见过我,怎知我相貌。” 风吹过,带着凉,他好笑的将披风接下递给我:“夜里风凉露重,你这身子不宜再生病,穿上吧。” 看我不接,他又接着道:“我要告诉你那件你想知道的事情,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你且先穿上披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我闻言,赶紧接过披风,等他言无不尽。 火势旺盛,顺着铁皮的圆弧形状往外窜,我和江欲晚坐在旁边地上,他扭过头看我:“令尊与令兄的墓在江北的格玵山上,遗憾的是,我们当初只找得到他们首级,尸身未曾寻得,所以,只能以头颅下葬。若是日后你跟我们到了藤安,我自会带你去墓前祭拜。” 我点点头:“无论如何,将军救我出水火,也替我安葬父兄,这人情我自是记在心上的,若是日后可帮将军,我定会竭尽全力。” 江欲晚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他微微仰头看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情债吗?这个恐怕是世上最难还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随着江欲晚曹潜孔裔等一行人先行到几里之外的定点去分发粥食。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是如同军队般整齐,而是杂乱的挤在一处,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大部分的人赤脚,手里拿着破碗,像是要涌上岸边的浪头,看见木桶被抬上来,便一哄而上。 老弱病残被留在了最后面,甚至有些人被踩在脚下,歇斯底里的嚎叫着,身后的人肆无忌惮的踩踏往前,无数只手伸向石台之上,我看见此景,便想起我在长门宫时候的遭遇。 果然,当濒临生死边缘,人性都是冷酷自私的,与善良还是邪恶无关,只是想求生,急切的渴求。 人越涌越多,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饥饿的荒民抢红了眼睛,不知是谁扒住了木桶边缘便死命往后拉,士兵不防及,整个木桶被乍然扯倒,满满一桶稀粥洒了一地。 饥民看见地上有粥,便全都趴都在地上,用破碗舀着往嘴里送,不管地上的尘土或是石子是不是和在其中,只管一并吞下。 这就是珠光宝气,奴婢成群的广寒宫之外,苍生社稷的真相,这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几个说起我和珍妃的小太监的话,民不聊生,饥荒遍地,听是一回事,亲眼所见便是另外一回事。 再想到李哲每每赏赐给我的奇珍异宝,就像是捧在我手上的白骨残肢,越想越寒,我倒退一步,被江欲晚扶住腰身。 “你们且先排好队,我保证人人有份,无需抢夺。老弱病残为先,其他人靠后。”人群不散,只能被士兵强行分开。 木桶分成两队,有士兵把守,有两人掌勺分粥,我和江欲晚分一桶,每人可得一勺半,人人有份。妇孺老弱排在前面,有些已经踉跄,连碗都拿不稳,分到粥食之后,狼吞虎咽,连粥食滚烫也不顾。 我正将食物分给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碗里,她还没走出一步,无预警的摔倒在我面前,破碎粥洒,老妇人浑身抽搐一样蜷缩成一团,尖锐的发出疼痛的呻吟声,身下渗出深红色液体,味道恶臭,十分难闻。 随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大夫,也是为了分发药物而来,这种饥民荒民聚集的地方最怕爆发瘟疫,因为人多而密集,哪怕是一点点病疾,也容易泛滥开来。 老妇被架开,大夫把脉之后发现是得了一种痢病,可奇怪的是很多人染了这种病,不止腹泻不止,还会便血,而且越来越严重。 可带来的止泻草药熬水勉强够分发,至于止内血的药材就只有一点点,完全不够用。行至这个地方,既不能去买,更不能将大部队里所有储备的药物全拿出来救济饥民。 大夫为难,急的团团打转,不止如何才好。 “周大夫,你可知槐花熬水送服,可治内出血一事?” 周大夫看看我,点点头:“知晓是知晓,可从未用过,到底能有什么效果我不敢确定,药量多少也不好斟酌,一般说来,若是花朵可以入药的话,剂量需小心,不然很容易中毒,反是弄巧成拙。” “营地后面的树林里有很多槐树,现在正是开花时节,槐花多得是,而且槐花熬水送服,我曾经服过,不曾有异常现象出现,所以我可以估摸出大致的用量,应该问题不大。 更主要的是,现在这些人需要止内血,就算是冒险,也必须一试。何况之前有我做过试药,大夫也可有所放心。” 周大夫看了看我,拿不定主意,复又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江欲晚:“将军,您看……” “就依她所言,现下形势也只能这么办了。”他转身对孔裔道:“赶紧让一部分人现行回去营地,尽量多摘些槐花,按照周大夫的药水分配来架桶熬水,让人守着,弄好了赶快送来。” 孔裔接到指令,跟着周大夫询问相关配药的问题。 江欲晚提身走到我身边,侧眼看我:“这种事情你也懂?” 我看他,笑笑:“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用得上父亲书房里面那些天南海北的妙方巧招,当初都是当做无聊打发时间才看的。” “那你又是何时需要服下止内血的东西?”他似不经意的问。 “在长门宫的时候,因为不想被打死,所以只能以身试药,恰好里面有株大槐树,传说是种在罪妇坟头上的一棵树,因为没人知道槐花熬水有止内血的功效,又忌讳神鬼传说,于是,我才有苟且偷生的机会,或者说,老天还不想亡我,终是让我活了下来。” 隐 我不认为江欲晚冒着被进京分羹的割据军阀们的追讨,却为着被李哲赶出京城的饥民荒民送米治病只是出于有一颗怜爱之心。 取与舍,若是落到我等女流之辈手中,一定不会符合利弊之分,局势把握。 女人总是妇人之仁,容易因小失大,可他不一样,对于一个纵横四海的将军来说,他肯牺牲,肯冒险,一定有个更重要,更值得的因由在。 我并不在乎这个因由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希望这一切与李哲无关,抑或者与李哲有关,只要不牵扯到我。 在前方忙了足有一整日,熬好的药水和粥,也就只够绝大部分的人使用,我回到营地时候,还有其他人留在那里继续熬粥熬药。晚些时候,周大夫让人熬了碗预防染病的药汤,并让曹潜送到我这里。 “小姐,趁热快喝,喝完早些休息,等到明早就要启程,路上千万不要病倒了才好。” 我端过药碗,看着黑漆漆的药汤有些发怵,咬咬牙,狠狠心,一仰头,苦涩难闻的药水顺着喉咙顺流直下,从嘴里苦到心里。 “小姐,周大夫之前还一直夸您来着,要不,您若是愿意,就跟着周大夫留在军中做个女大夫好不好?到时候,我跟我爹在军营中也可以照应着一点,也放心一点。” 曹潜越说越声小,见我放下碗,利落的递过咸菜碗:“吃点这个吧,现在没有梅子,小姐就吃这个压一下,等出了这里,我就去买点回来,给您备着。” “谢了你跟你爹的好意,可我并不懂医术,槐花煮水止内血不过是歪打正着刚好遇到罢了。” 曹潜并不死心,追问:“不懂可以学啊,周大夫说,可教您慢慢学,先跟着打个下手就好,总会学会的。” 沉香看了看我,跟着道:“姑娘,要不您去试试?” 我微微一笑,瞥向曹潜:“难道是你们将军又看出我有何种别人未曾发掘到的潜质了不成?” 曹潜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不是,不是,这话是周大夫跟我爹说的,我爹觉得他自己劝不动小姐,就让我来说,小姐若是不愿,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小姐。” 说着,曹潜抬头:“只是,我爹一直再为着当初没有救到老爷和少爷耿耿于怀,小姐执意要走,他心里很急。” 我伸手,拍拍曹潜的肩膀:“到了后方就安全多了,你和你爹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的,不必担心。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一辈子都在你跟你爹庇护下活着,这不现实。” 我心意已决,不愿再为了将就谁做出不甘不愿的事情,而那些所谓的庇护,只能让我想起从前不堪的往事,可我觉得,我已与从前再不相干了。 我和沉香坐在马车边等待江欲晚带人分粥归来,因为分给饥民的粥食除了变卖从皇宫中带出来的值钱物品,还有部分是从随行军用中分出来的,所以傍晚吃饭的时候,馒头和粥食明显比平时少了一半。 干硬的馒头并不好嚼,却总好过以前在长门宫时候喝汤水,我和沉香正吃着,曹潜从马车后面走了过来,面色微急:“小姐,周大夫找您过去一趟。” 等我和曹潜走到营地东边的时候,看见德妃正被人搀扶着从帐房中走出来,她瞥我一眼,嘴角有些许笑,却并未说话。 我看德妃一眼,心里一直揣摩,想到一些因由,让我心有不安。 曹潜微微靠过我旁边,小声道:“小姐,离这泼妇远些。”正说着,围在营地外面的士兵不断聚拢,分成一个个方队,井井有序,似乎要有什么变动。 到了周大夫那里一看,江欲晚也在,几口架起的大锅白烟渺渺,有种淡淡的槐花芳香。 “萧小姐来看看,这些水熬的可是时候了?”江欲晚挑眉,笑的四平八稳。 我瞥一眼铁锅,淡声道:“周大夫说是时候,就是时候,比我自是在行许多。” 江欲晚负手踱步,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周大夫身边走开,擦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一身淡香,清晰可闻。 他扭头,淡淡撩我一眼:“萧小姐可知道,龙珏为何会在我之手多年?除了与萧公有个无人可知的密约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愣,听他一字一句,慢悠悠的道:“龙凤成对,男女婚配。” 我只觉得血液瞬间聚集猛冲头顶,无可置信到言语不能,我和江欲晚?怎么想也不会可能,父亲一直对舅舅一家言听计从,从小到大,每每说到我未来,总是与皇宫不可分开。 父亲对我未来的规划便是入宫为妃,起初,只是希望我能借赵家大树得些乘凉之荫,好给他带来无上荣光,而后来,他更是想让我取珍妃而代之,一洗从前舅舅一家对萧家的轻视与不屑。 至于江欲晚,我从来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当下他却要说龙珏是婚配证物,岂能让我轻信? 他慢慢的走,我迟迟的跟,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对于父亲的意图,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若是江欲晚没有更言之凿凿的证据,只能让刚刚那句话成为一个笑柄。 而若是确有此事,父亲又为何从不对我提起,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过,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可婚配的两家不经解除婚约,自顾自的毁了婚约却还能变成政治联盟的盟友? 就算父亲一厢情愿,我也不会相信,江欲晚这等风生水起的角色会任父亲随意拨乱反正,而置若罔闻。 脑中有一瞬间的惊闪,突然觉得,江欲晚的救,拖,和不忘,不放,并不是之前我所能猜测到的那么简单。 晚风如水,比白日凉了许多,天边云浅天沉,流彩氤氲,从树林上照下来,只剩斑斑点点的余晖。他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带微笑,风撩起发丝飘逸,带着香气,沾了我们一身,偶尔从树上落下的白色槐花似飞雪,洋洋洒洒,景如深,人如画。 “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重沄,原与你婚配之人本是我而非李哲。”江欲晚淡淡一句出口,似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他衔笑,一点都不像在说起一件离奇的蹊跷往事。 听闻他天惊石破的一句,让我的心着实如晴天霹雳,猝不及防,那种震惊像是颠倒了红尘,往复了轮回一般难信。任是我当初如何猜想,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样一个当初,而至于这一切,我从未从父兄那里听闻半句。 而我更不懂,他跟我说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目的。只是在他轻声念出我名字的一瞬,心尖不免狠狠颤了一下,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微乱的呼吸声。 “广寒宫绝美,昀妃福贵,对你的选择来说终是值得。而若非萧家遭诛,萧公有托,我也不会前来寻你,断便断了,只当是缘浅。” 江欲晚盯着我的眼看,那双流彩而深邃的眼,一汪墨潭般,漆黑的,冰冷的,望不见底。 “可终究萧重沄只有一个。”江欲晚微微侧头,这一句话说的无足轻重,一出口就随着晚风飞远了。 我突然微笑,不想解释一字半句,也不会感到遗憾,或是将胸腔之中充斥无数难以言语的悔恨,很多东西得到也会失去,很多美好来过也会消失,不见得任何原定,都会一如既往,天长地久。 我弯起嘴角,学他的语气:“就这仅有的一个也已经死了。” 他嘴角的笑慢慢变冷,残留下来的,固执挂在那里,有些突兀。 我转身:“后悔两个字,对于我,太多余。” 我慢步离开树林,往自己马车的方向走,迎面匆匆而来两个人,一个侍卫,满脸的尘土,狼狈不堪,另一个是江欲晚身边的孔裔。他目不斜视,身形如飞,与我擦肩而过,跌跌撞撞的刮到我肩膀,我被顶了个大大的趔趄,险些跌倒,他理都没理,直直往我走出树林里奔去。 我才没走出多远,又听见疾走的脚步声,我扭头,看见身后江欲晚跟着那侍卫和孔裔正快步走出,我直觉应是出了大事。 但见江欲晚走至我身边,狠狠扯住我手臂,笑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厉色,如此看来,才有带兵打仗的将军,该有的神色:“跟孔裔走,快。” 还不等我说话,他一耸,不看一眼,转身离去。我不稳,往后跌过去,被孔裔扶住胳膊:“萧小姐请跟我走。” “沉香呢?沉香还在马车上。” 孔裔的脸色经年冰冷,从我认识他的那日起,从未见过冷色转暖过,他木然,没有表情:“她跟曹潜在一起,小姐不用担心,时间紧迫,请小姐尽快。” 我提着衣摆跟在他身后,可男人脚步毕竟过快,我忙不迭跟着,竟被地上的枯藤绊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手掌被地上树枝刺破,渗出斑斑点点的鲜血,蛰疼的很。 孔裔扭头,依旧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没有打算过来扶,也没有说话。可我能看见,那冰冷的眼里,一抹不屑的神色一划而过。 人神共弃,可能厌恶我,嫌弃我的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竟也不能懂得,那些恨和怨是从何时开始,又到何时才能完结? 仓皇启程,不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是因为后有骑兵再追。冲出去的队伍人数不多,至少比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足足少了一半有余,我没见到沉香,也没有见到德妃那些人,他们似乎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走。 险 我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战争,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那也是从书里得知的。因为情况紧迫,马车行进的速度快的匪夷所思,马车里只有我一个,两匹马飞奔的时候,整个车厢里面被颠成一锅乱粥。 前面的车夫声嘶力竭的叫喊,鞭子抽打马背的声音响彻我耳边。方桌,小椅,杯子,水壶,但凡放进去的东西统统被横七竖八的甩落在我周围,我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不断被扬起,落下,跌坐,或是撞在车厢壁上。 马车飞驰,我偶尔能从被风鼓起的帘子里看到不断往后倒转的景致,还有骑马飞奔的士兵。 疼已经不再重要,我被摇晃颠簸得头昏脑胀,胃里的东西翻搅滚滚,像是再一动,就要喷薄而出。 车非但不能减慢速度,而是越来越快,快到有些时候,我能感觉到,车轮已经腾空而起,然后狠狠砸落在地上,轻而易举的将我弹起。 反胃,然后是抑制不住的呕吐,我勉强扶住窗框,身不由己的把污秽物吐在了马车里,弄得一身都是。兵器交接的声音,喊杀声音,不绝于耳,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像是哭嚎着夺魂的无常鬼。 我从不知道真正的动荡是什么,只有听闻,不曾见识,扒住窗框,我艰难的稳住身体,将头略略伸出窗外,入眼的却是一片铁蹄扬尘,风中夹带着似乎穿破了空气的尖锐声。 火光冲天,那是我身后的马车,像个巨大燃烧的火球,保持着飞速的前行,而更多源源不断飞来的火箭,雨点般落在车厢上方,敲出闷响声,只需要一两只,足以将车厢全部点燃。 我想到了火烧广寒宫,同样是遭火焚烧,当初只是一种凄冷,而如今,是惊骇,仿佛下一刻,葬身火海,死去活来的那一个就会是我。 我呆呆看着那激烈残酷的场面,愈发大胆的将头伸出窗外,头上绾发的钗已经不知去向,长发探出车窗,随着抽过脸颊的疾风迎风招展。 夜黑如漆,星辰模糊,火光盛放,映亮了半边天,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不断蔓延过来的热潮将我不断往外推,还有锐器穿过我脸颊边留下的尖锐响声。 “进去,进去。” 我听见有人再喊,声嘶力竭,抬头之际,见漫天星点的火光如天女散花一般,分撒而下,目标正是我的车厢顶部。然后闷重的声响纷纷落在车顶,很快我便能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我命贱,卑微的不值一提,可不意味着我会坐等挨死。 车厢顶是可旋开的,有卡簧一样的设置,我想了再想,觉得不能继续耽搁,只好试图在颠簸的车厢里站起身,然后扭开卡簧,吃力的转动车厢顶,然后将火箭扫掉,尽量让车厢不要燃烧起来,好留下一条小命。 可终究因为车飞驰的速度实在太快,我甚至两手紧紧抓住顶部的流苏都不能站稳,费了些时间勉强站立,伸手去旋卡簧的时候,却发现车厢顶已经完全燃烧起来,铁质的卡簧被烧得微微发红,手刚一碰,随即生出一个水泡。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用大锤在拼命敲击车厢,我防不及,车厢猛地一颠,流苏被我彻底扯断,我顺着力道扑倒在车厢里,嘴角磕在木框上,口舌间顿时散开血腥味道,针扎一样的疼,整个脑袋像是一滩浆糊,只觉得乾坤倒转,天旋地转。 车厢壁仍旧发出响声,似乎是谁再敲,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刚将头探出窗口,迎面一只火箭射来,就那么一瞬,眼见火舌肆虐的箭身直冲我的脸,带着灼热,极快的逼近。 我清楚的看着,惊骇胀满整个胸膛,仿佛有一条细而坚韧的线,紧紧勒住了我喉头,我知道,这一箭若是中了,我必死无疑。 死,长门宫那些岁月里,这是个习惯而又让人平静的念头,想想珍妃的死,想想小皇子的死,再想到城门上挂着父亲和哥哥的头颅,想到刀落的那一刻,死亡已经开始渺小了。 至少对于我,在李哲血流不止的倒地之时,这个不可抗拒,却又让人未知恐惧的结局,变得无足轻重,就如同一呼一吸一样,我虽不会自寻短见,可却也再不害怕死亡。我甚至没有闭上眼,眼睁睁看着那刺破长空而来的火色逼近眼前。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快的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就在一霎之间,不知为何缘故,拉车的马突然惨绝人寰的嘶嚎,车厢被猛地甩起,倾斜了大半,也就在极快之间,火箭已经跃窗而入,就那么分寸相错,箭身穿过我的长发,深深的没入我身后的车厢壁。 那火箭上是浸了火油的,沾在哪就会很快点燃它周遭的东西,我的头发被点燃,我死命扑灭,头发却焦了大片,而我身后的火势却在乍然间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开来。 我慌张的用车厢里的垫子扑火,试图压灭火焰,可惜丝毫不起半分作用,火油燃烧,很难扑灭。大火随着马车行进时候带起的风越发大起来,顺着风的方向,肆无忌惮的吞噬所有能燃烧的东西,不出多久,整个车厢已经热得要命,火从另一个窗口往里蔓延,连车厢里都燃起了一大丛,并不断膨胀火大,将我逼到最外侧的窗边,动弹不得。 飞奔的马车,燎原的大火,我若是还有逃生的想法,除了跳车别无他法,可若是我从车上跳下,这样的速度,我不是要死在剧烈撞击之下,就是会被后面紧跟不舍的士兵的马蹄踩烂。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等着被烧死在这里,或是停下车让我出去,而后被后来居上的敌人俘虏了去。 不许多久,整个车厢里便浓烟滚滚,我被熏得干咳流泪不止,呼吸困哪,不得不退到最里面,抱腿蜷缩在角落里,情况岌岌可危。 父亲,哥哥,奶娘,那个世间有多少亲人在等我,他们会等我吗?而我若是再遇见父亲,我很想问,为何将我婚配给江欲晚,而最终还是选择送我入宫,却留下那枚龙珏,让日后的他再来救曾经毁约的我。 到底为什么,谁能告诉我,究竟是父亲太疼爱我,救我逃出生天,还是在他也没想到的灾难之前,又欲让我委身他人,继续帮萧家争得贵宠荣华? 我不知道,经历那么多之后,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爱才是真,哪些只是因为可带来权势富贵的存在而生出爱惜。 我想,死亡的可怕之处,也许并不是垂死的疼痛难受,而是人总是不可免俗的在那一刻,想到太多,悔恨,遗憾,怨恨,委屈,错失,而人生即将就此终结,灰飞烟灭。 那些心中的求而不得,或是心狠手辣的结果,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哪怕是一句后悔,或是我情愿,都来不及要对那些人说。时限到了,再多心结,不安,和祈望,都只能戛然而止,终是让人死不瞑目。 “萧小姐,出来……” 嘈杂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喊我,不断的喊,撕破喉咙的喊。我用袖子掩住口鼻,艰难的爬到窗边,探出头,看见靠着马车最近的地方是孔裔,一张脸如旧般冰天雪地,只是这一刻更是严肃的让人心里发冷。 “出来,伸手出来,快。”他策马,响亮的鞭子声,马挨了疼,拼了命的往前奔。 可我的马车与他的马之间距离太远,我使劲儿伸出胳膊,却始终碰不到他半分,后面箭雨纷纷,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来回回几次之后,我探出窗口的半个身子后面,已经全部被火海吞没。 火舌开始窜上我的腿,沾染我的袍子,烫得我钻心的疼,我来不及去扑,连眼都不敢眨,只想找准每个可以靠近孔裔的机会,然后死死扯住他的手,将我拖出车厢。 痛,火烧破了我的裤子,烧穿了我的袍子,那个燃烧殆尽,且摇摇欲坠的顶部开始随着颠簸起伏晃动,它就要塌下来了。 “萧小姐,手,快,伸手。”孔裔面色有些苍白,拼命的想靠近车厢,并竭尽全力的朝我倾身,只余一只手扯住缰绳,控制马匹奔跑的方向。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我还没能扯住他伸过来的手,我便真的求生无望了。 哗啦一声,焦黑的车厢顶部被一个颠簸震落一半,连着的一半也支撑不了多久,断裂的一半悬在半空,随时都会掉下来,我死命往窗口缩,生怕它坠落砸到我的腿。那摇摇欲坠的棚顶裂开,露出一条缝,我看得见,似乎连正片天都跟着燃起来了。 孔裔的手伸的更近,我拼劲气力将自己的左手朝他伸了过去,碰见了,指尖相擦,但却没办法握牢。 他又往前靠了靠,我终于可以攥住他手掌,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一只流箭飞驰而至,瞬间穿透了孔裔的手臂,我瞠目,见他动也未动,闪也未闪,恐怖的伸出那只被箭身贯穿的胳膊在我面前,他坚定不移,也并未曾想要放弃,只是脸色更加惨白,额头上的汗,顺着那张刚毅的脸,直往下滴。 “抓住我,快点,快。”孔裔用力大吼,我迟疑的再次伸出手的时候,只握到湿滑温热的一只手,满手的鲜血,顺着我们相接的手指如一条细汇成的溪流,沿路挥洒,让人怵目惊心。 “快……” 等我再次颤抖的伸出手的时候,孔裔身后又飞驰过来一匹白色的战马,速度极快,闪电般奔驰,离我们越来越近。 “孔裔,让开。” 我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侧头看来者,是一身白色盔甲的江欲晚,那张脸在火光映衬之下,肃穆的让人惊心。 孔裔会意,猛地用手拨转缰绳,利落的让出半个马身,而江欲晚的马身趁机夹入我和孔裔之间,他精准的在一瞬之间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慌……” 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我身后,也就是与此同时,江欲晚大力的将我从车厢的窗口拖出,枪林剑雨,火色如潮,我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重量,从遥远的一个彼岸牵引奔向另一个彼岸。 我看着他的眼,光亮之下更是潋滟流彩,甚至比那火色更耀眼,他不闪躲,直直盯着我的眼,有种莫名的情绪流动。 我被他大力的扯到马背上,面朝下被压在马背上,疼,浑身都疼,尤其是胃部,仿佛被压扁了一样,磕到的整扇肋骨都尖锐的疼。随着马奔跑的速度,我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集中在脑袋里,让整个头部不断发胀,就快要爆炸开来。 江欲晚压低身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腰带,甚至抓到了我的肉,捏的生疼。 我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保持那样的姿势,充血的脑袋,颠簸之中我已经几近昏迷,隐约感觉到,像是窜入茂密的树林,然后穿梭其中,树枝和藤条刮过我的脸,我能感到疼痛,也感到似乎有人用手扶正我的头,然后覆在我的脸颊之上。 等我慢慢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正靠在江欲晚胸前,还在马不停蹄的前行,只是我们周围没了任何马车,只有一队骑兵随行。 我动了动,头顶传来黯哑的声音:“疼吗?” 我没有回答,眼睛朝四处看了看,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沉默半晌之后,他再次开了口。 逃 夜黑的可怕,凉风阵阵,时间过去许久,应是已经逃离很远了。 从清醒之后,我几乎是维持了一个僵硬的姿势靠在江欲晚胸前。隔着衣料,我能感到背后有一个温热的胸膛,不同李哲的绵软,江欲晚的身体有着经年锻炼过的精壮而结实。 他的那只手仍旧留在我脸颊边,暖暖的带着一股馨香,隐约是槐花的香气。 我动了动身,尴尬的往前挪身,他不欲放手,困着我不放。“我醒了。”我淡淡道,再挣脱,还是未果,我有些气,不知道江欲晚到底什么意思,他僵持那个暧昧的姿势,将我留在他臂怀之间,不肯退让。 半晌,他终于开口,却是无足轻重的答我:“我知道。” “知道就放开我。” “如果我不放,你打算如何?”江欲晚答得何其理直气壮,似乎打算无赖到底。 “你……”我词穷,这种条件之下,我自然不可能下马,除了跟他共乘一骑,别无可选。 原本尽力避免碰触而不得不持力的身体一下子放松力道,径直往他怀里倚了过去,我调整出一个舒服的角度,窝了进去。 这回换江欲晚身形一滞,我张眼望向前方:“既然你不愿意放,那我只好选择让自己好过的方式了,只是辛苦你了,将军大人。” 头顶上有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哼,我自动忽略。 “看不出萧小姐对激将法有着非常深刻且理智的判断。” “但凡被激将法动摇的人,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我实在没必要那么做。” “的确很聪明。” “谢谢将军这么夸奖我。” 他似乎在轻笑,两只手从我胳膊下穿过,紧紧箍筋缰绳,双腿狠狠夹了马身一下,在我耳边轻声道:“重沄,坐稳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马已经开始加速往前狂奔,我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加速,风骤然扑到我脸上,以一种被动的方式窜进我的鼻子,我下意识的往后一靠,双手不自觉的抱紧了江欲晚的一只胳膊。 那是什么,粘稠的,温热的,我欲发作的愤怒一下子被扑灭在当处,手一顿,挨了烫一般,极快的收回来,摊在眼前,一片红色,我知道,那是鲜血。 江欲晚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我两只手上染的一片鲜红之色不是来自于他。我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被火烧的破洞百出的衣袍下摆处撕下一条,在他胳膊伤口的上面微微扎紧,我会做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我们这根本就是在逃命,且是被冲散之后,四下逃窜,我不知道后面到底是谁在追来,只是发现江欲晚似乎并不准备反击,只是一味狼狈逃离,甚至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 许是跑的累了,或是已经彻底甩离身后的追兵,在天即将泛亮的时候,奔走了一夜的士兵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片刻,等我从马鞍上下来的时候,只觉得两只腿麻木而沉重,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一样。 我扶着树勉强站住身,大腿内侧被磨得肿痛的皮肤像是被火烧一样,我一动,衣料便会磨得跟犹如针扎。 江欲晚翻身下马,看我一眼,淡淡问:“一般的包扎你可会?” “会。” “去看孔裔,他的手臂需要处理,你跟我来。” 我跟着江欲晚走到队伍后面,看见孔裔被人扶着,那根长箭的两端已经被折去,只留了中间贯穿手臂的那一段。他脸色白的吓人,应是血流的多了,有些体力透支。 “随行带的金疮药并不多,还有其他兄弟也有伤,你需省着点用。” 我点头,从士兵的手里接过几个小瓷瓶,在孔裔身边蹲了下来,将他袖子撕开,伤处触目惊心,流出的鲜血凝滞在皮肤上,洇成一片片紫黑色痕迹,泛着浓重的血腥味,让我恶心不已。 “将军,你有伤,你先来。”孔裔焦急,推脱着非要让江欲晚先治疗。 “我只是皮外伤不要紧,你得快些把断剑取出来,不能再耽搁了。” 孔裔似乎还不放心,却被江欲晚制止。 “箭一定要拔出去,孔先生,你可能要忍耐,拔箭的时候会跟疼。” 孔裔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问旁人要来干净的水,用袖子上撕下的布块帮他先清理一下伤口,带清理完毕,我开始帮他拔箭。 不是不害怕,我撸起袖子,手还在抖。我定了定神,硬着头皮把手伸了过去,一只手压住那个伤口上端手臂,另一只手扶住了断箭一端。 断箭微动,我能感到木质箭身在血肉之中的摇晃牵扯到皮肉颤动。手有些软,我抬头看了看孔裔,他面色依旧如冰,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惨白了些。 “孔先生跟将军多久了?” 孔裔冷声:“十三年了。” “孔先生如何那般厌恶我?我的父兄或是我本人曾有得罪过孔先生的地方吗?” 我这一问,孔裔的脸算是有些反应,微微蹙眉,凝眸看我:“孔裔不敢,小姐多心了。” 我淡淡一笑:“不屑也好,厌恶也罢,今日孔先生舍命救过我,这份情,我记在心里。虽然我不过只是个女流之辈,可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不管先生领不领情,那是先生自己的事,与我,欠你的,一定会还。” “小姐……” 我低头,眼色定在那根断箭上,右手微微用力握紧,打断孔裔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救我不是因为你想救我。” 孔裔彻底词穷,愣愣的看我,我定定神,开口:“你家将军有求于我,至于为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你也不要把这一还一报太当一回事,权当着你为了某些不得已的缘故向我伸出援手,然后我为了能苟活于世,接受你的救助,事后出于道义的回报你,大家两厢清算,各不相欠,不是最好不过?” 话音刚落,我按住伤口上端,冷不防,大力的将断箭狠狠拔出,血顺着断箭抽离的方向猛地喷出,溅了我一脸。我顾不得,左手连忙压住伤口,然后将金疮药覆了上去,再接过干净的白棉布,微微施了力道缠绕工整。 我挑了挑嘴角,用袖子抹了抹脸,抬头看孔裔:“如何,还疼吗?” 孔裔摇摇头,垂下眼,不再看我。 “这一路上我会一直帮孔先生照看伤口,直到它痊愈,也希望孔先生不要为难我,你极快的恢复身体,才能更快的摆脱我,所以你要听话才是。”我站起身,转身过去洗手。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就如我所说,救我是他的使命,而还清恩情是我不愿心存亏欠最好的解决方法。 做人总要无牵无挂的才好,即便做不到这么卓绝,也不要轻易的与无关的人,扯上瓜葛,能清则清,再好不过。 等到我给江欲晚换药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看我,仔仔细细的看,便是我不曾抬头,也能感到头顶两道视线的灼热。 我心平如镜,没有好奇,也没有闲暇的心思,我自顾自的给他清洗伤口,那是一道不浅的擦伤,应是锐器划过留下的,血在流,却不严重,涂过些许药粉包扎之后就没事了。 我垂目,凝神,利落的帮他包扎,只听到沉默半晌的江欲晚突然开口:“你当是什么东西都能还尽的?” “欠债还钱,知恩图报,杀人偿命,那将军以为什么是还不尽的?”我未抬头看他,只是一圈圈帮他缠绕伤口。 “情债。” 我笑笑,利落的打好结:“若是对方认为那情是埋在心里面的,必然会觉得成了债,还之不尽。可若是根本就无所谓有无,债字又从何说起呢?” 顿了顿:“将军,你的伤口包扎好了,我要去给别人包扎了,您且先休息。” 江欲晚不依,反手扯住我胳膊,因为袖子宽大,被他突如其来一撩,胳膊露出来,他握住我手腕,似乎能感到皮肤上纵横而凹凸不平的伤疤,觉察到他的手颤了颤,听闻他隐忍的开了口:“你的腿……” “不碍事,只是些水泡罢了,我自己会处理。”我挣了挣,他还是不愿松手,我蹙眉看他,阴暗的丛林之中,只有从枝杈间渗入的斑驳月光,可见他隐约模糊的轮廓。 “你可曾怕死?” 我扬了扬嘴角:“怕。” “那你还愿跟着我走?” “当初在长门宫,我什么委屈都能吞咽,连自尊都可以不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 如今,我达成所愿,自然是如斯爱惜我的性命,若是将军觉得我拖累了您,也请您找到安全的地方将我放下,若是将军无谓,我也愿意跟着将军走。” 眼前有轻笑的声音,似乎放下心来:“能伸能屈,难为你了。” “为了我自己,无所谓困难还是轻松,将军放手吧。” 胳膊上的手一松,我抖了抖袖子:“容我多问一句,沉香与曹潜他们不是跟我们一路,将军这招引蛇出洞的好戏准备何时偃旗息鼓?” 面前的黑影一晃,站起身来,朝我缓缓走近,直至近到我能从浅淡如清辉的月色中看清江欲晚的脸,见他衔笑,眉头微挑:“就等到那一拨人安然无恙的行至某一处,我便作罢,不过在那之前,就麻烦重沄要与我继续并肩的同生共死了。” 我定定看着他,鼻尖有新鲜血液的甜腥味道弥漫,男人朝我倾了倾身:“当年,你愿进宫,不惜毁了毁约,如今,你为了逃宫,连我都愿意跟,这叫风水轮流转吗? 可若是人都能有恰到好处的自知之明多好,萧公精明,似乎不如重沄这么务实,或者说,老天不开眼,让江家落败,却又将富贵荣华绕了一圈,又安然返还。 萧公确是料不准开始,却料准了结局,问问这世间上的人,还有谁,能像我这般,这么心甘情愿,奋不顾身的救你出来呢?” 他顿了顿,伸手覆上我右眼角下的伤疤:“萧公缘何与不屑的江家结盟,又为何毁了婚约却迟迟没有收回那枚龙珏,最终也是将你交还与我? 逃不出一个“欠”字,重沄啊重沄,你这般两两相清的个性可当真会害了你,那么多的情债,你又怎么能还得完?萧公这一辈子不够,你的一辈子就够还吗?” 伤 我无所为答,看着江欲晚那张衔笑淡若的俊脸,就似一抹冷寒的白月光划过心头。 他心里的不是恨,也不是不甘,而是一种不屑,对于他人自以为百无一漏的算谋最终却竹篮打水,挫骨扬灰下场的嘲讽。 人就是这般,所有的爱恨嗔痴最好都有个底线,越过了,就不要祈望着能够再轻易的回头。 这就是取舍,舍了当初,就该永远这么舍下去,否则,非但不能得到原谅,还会让人看成加倍的无耻,和不自爱。 可我对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江欲晚有什么可说的?那句毁婚是出自我的口还是父亲的口,究竟是谁为了富贵荣华而背信弃义,到如今地步还有意义吗? 狡辩也需要有一个度,对于我,这个度刚好在处在让我哑口无言,无从说起的点上。罢了,当初我连为求生的辩解都放弃,现下我还会对毁婚有意辩驳? 我看了看他的眼,黝黑的一望无际,仿佛那月色投进去都被瞬间吞没,看不见半点光亮。 “让将军失望了,我没有任何好解释的。”我转身,一步步离开,身后只有沉默,死一样的寂静无声。 我们在茂密的树林中没有停留许久,当初匆忙启程所带的粮食和水并不多,等我给每个受伤的士兵包扎过后,休息时间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我找了棵高树,靠着树干坐下身来,撩开裤腿,小腿上无数水泡,我将松针用水洗净,将每个水泡挑开,将里面的水挤出,然后用少量金疮药覆好。 因为没有干净的棉布剩下来,伤口只能□在外面,尤其是裤子刮过伤口,撩起一阵阵刺痛。树林静的骇人,不敢生火,不敢随意走动,每个人都窝在一个角落,养精蓄锐,连喘息声都不可闻。 出发前跟随着江欲晚的人眼下只剩一半,兵疲马累,显然是拼了命的在逃,已是命悬一线的境地,说是能全身而退我心里也没有底。 我细细的想,若是江欲晚几欲兵分两路,且宁愿以身试险的诱敌先离,究竟是隐藏了什么目的,可以让他做到如此地步?若是说为我安危着想,大可让我跟着曹恚曹潜一起。 可他没有这么做择,而是将大队人马分配给了曹恚带领,其中也包括德妃一行俘虏,自己带少部分的人垫后,甚至是诱敌犯险,作为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来说,这是大忌。 兵不可一日无将,将死,兵必败,这个道理他比我更懂。而对于他的了解,我更相信他是个步步精算之人,焉会随意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可又是谁在他后面紧追不舍?似乎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是李哲?想到这,我心里微微一颤,垂眼,目光落在一地白霜月辉之上。 我下手那么狠,或许,他已经死了吧。死了也好,死了才干净,我抬起自己的手,手掌乱纹,疤痕纵横,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纹路,再加之刚刚死里逃生中留下的烫伤,已经不堪一看。 我想起那时候顺着指尖,指缝流淌的鲜血,是跟着那金黄色的缎袍一样鲜艳的颜色,就像是看到心里淌过的鲜血一样,不自觉,微微颤抖。 等我醒过神的时候,面前的黑影蹲下身,扯过我的手,似乎在看我的伤口。我下意识收手,却没有对方力气大,我抬眼看那人,还未开口,只听他轻声道:“伤成这样为何不说。” 我不答,看他动作利落的用松针挑开我手心里的水泡,将腰间的小瓷瓶取了下来,覆上药粉,蛰疼感瞬间清晰传来,我感到刺痛,抖了一下。 “女子乱纹,不是好事。”他撩眼看我:“注定这一生都要牵扯不断,无可避免,这是你的命数呢,快把腿伸出来。”他命令,我拒绝:“我自己涂过药了,无需将军费心。” 江欲晚盯我细看,突然笑了,伸手一推,力气不大,却足以把我按到在地,双手被牢牢扣住。 我恼怒,直觉认为他这是在戏弄我,虽然被李哲废黜,丢到长门宫生不如死,我能忍罪,只是不能忍受他这般轻浮,于是伸脚去踢,不歪不正刚好踢在他腰间,他蹙眉,俯下身,轻松到不能再轻松的用腿牢牢将我压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半分。 “看,从前时候,你多温顺,我见过你两次,一次你还小,是在萧公府上,我随我爹拜访,无意间看见你坐在书房里看书,木窗半敞,桃花开的正好,你手里捏着本簿册,看的正高兴,光着脚翘在案几上,手上还有个吃了一半的桃子。 第二次见你,李哲封你为昀妃,大殿上,一片珠光宝气,美色如云,你坐在他身边嘴角带笑,稍稍喝了几口,已经面如桃花,媚眼迷离,似乎在看着台下的歌舞,也许是已经醉了。” 我蹙眉:“将军识得我又如何?” 江欲晚俯下头,离我极近,快要碰触到我鼻尖:“不如何,只当是我知晓你,总比你知晓我的多。重沄说说,默默关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冷暖自知的问题,将军多问了。” 江欲晚笑,似乎有意无意的将鼻尖划过我脸颊,我一定,忙不迭转过脸,他却已经松了手,起身坐起来:“我以为你广寒宫里尝尽了这个味道呢,或是在长门宫里,追忆这滋味的时候,会有些前所未有的感悟。” 我心微紧,猛地坐起身,见江欲晚自顾自撩起我裤管,用手扶着我小腿,将瓷瓶中的药粉均匀倒在我挑开的水泡之上,云淡风轻的道:“像是这伤,明明是烫出来的,只能用烫伤的药粉,即便你涂了再多的金疮药又能如何?根本就是无用,你需要的是对症下药。”说完又从怀里掏出白布,细细将大大小小上过药的伤口包裹在内,最后放下裤管,利落的让人咋舌。 “重沄,你最是爱两不相欠,相抵相消是嘛?可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江欲晚倾身,伸手帮我扶去颈间散乱的头发,从他头上拔下一根簪,轻松的将我散开的头发绾好,用簪别住。 “重沄,我最喜以债养债,你知道吗?” 大约休息了两个时辰,天还没亮,我们就得开始动身。之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已经让所有人非死即伤,就算有命逃出来的,也早就精疲力竭。 因为逃命出来,带的东西不多,尤其药材和食物,临行前孔裔将带的玉米窝头一分为四,每人只能分得其中一丫,因为连夜逃亡,窝头许是沾了人的汗液,一股子作呕的馊味,可有的吃总比没有吃要好,这一夜折腾,我早已前胸贴了后背,又渴又饿。 “将军,萧小姐可以由孔裔负责保护,请将军允许我与小姐共乘一骑。” 我闻言,转过头,看了看孔裔,不住想笑,这人冰冷木讷,虽是跟着城府不知深几何的江欲晚身边十三年,却还是学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恶,明明是讨厌我的很,却为了江欲晚,宁可跟我一骑而行,还真是难为他了。 “不劳驾孔先生了,我可和伤势不重的骑兵共乘一骑,两位好好养伤才是。” 话音刚落,江欲晚瞥我一眼:“她跟我一骑,大家上马,此地不可久留,准备立即启程。” 不等我说完,江欲晚已经扶住我腰身,用力向上一拖,让我跨骑马背,然后自己翻身上马,不由 我介不介意,用来时的姿势,将我困在他双臂之间,暧昧而尴尬。 “江欲晚,我可以坐在你身后,前面似乎并不合适。” 头顶的人哼笑:“重沄不是一直很爱惜生命吗?坐后面太容易送命,如果是为了这个送死,你那几年长门宫里苦熬的日子,岂不是都白费了?” 我有些生气,这个男人看似温良无害,且相当大度从容,单单对我的时候总是时刻不忘提及那些凄惨往事,仿佛是生怕我忘记了一般。若说是当初耿耿于怀退婚之事,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见我如今落魄下场怕是心里早没了不甘和怨恨,只徒解恨后的畅意了吧。 “我生死又与你何干?若是怕我死,不愿我苦熬,何不当初就救我出去?当初没有,后来也没有,如今再有,也就无足轻重了。莫要将那些总挂在嘴边,你放心,我从不会忘记,自然也无需他人提醒。” “不忘就好。”他低声一句,策马扬鞭,一路狂奔,身后的士兵紧跟在其后。 我不懂江欲晚逃命的路线,从前生活在高门大户之内,后来又嫁入不见天日的后宫,也曾看见父亲书房里的地图,可那些单纯的线条勾勒对于我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我只感到依偎在男人温暖的怀里,马匹穿过高树丛林,冰冷而潮湿的枝叶刮面而来,有时猛地抽向身体和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应是跑了许久,头顶昏暗阴湿的树冠渐渐稀少,我抬头,看见久违的天空正是云厚天低,雨并不大,却是凉冰冰的。 “将军,这是往徐庄方向走,我们目前只能走这一条路,到了徐庄会有人接应,可暂作调整。”孔裔策马,跟进江欲晚的速度。 江欲晚点点头,语气无谓:“很好,我们就去徐庄,这一事之前秦染可是知晓?” “知晓,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这样比较周全,说不准到时还会一箭双雕,还交待将军要千万小心,莫要大意。” 江欲晚微微浅笑:“他说的不错,的确可以一箭双雕,真让人期待。”就这么,一队人马加快速度,奔往一个我第一次听到名字的地方。 山路跑了无数,等我们再次见到村庄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随行的士兵在入县城之前,全部换了装,盔甲尽卸,都做寻常人家打扮。然后分成几组,在不同时间由不同的城门口入城。 不知是什么缘故,城门口来往的行人并不多,门口有士兵守卫,到门口的时候,江欲晚把我抱下马,我们换做牵马而行,陪在身边的也只有孔裔,和其余三人。 我抬头,见城门上方,赫然三个大字,徐庄县。 士兵看来不像是朝廷分派的,李哲潜逃,皇城攻陷,原来受命固守的人应该已经逃光了,那么守在这里的,十有八九是当地富绅或是新迁的割据势力。 守城门的士兵本是聚在一起靠在是石墙闲聊,见我们一行人徐徐走来,先是细瞧,而后有三两个人,交头接耳,边手扶着腰间大刀,边朝我们走近一些,刚好停在门口处,挡住去路。 我不敢轻举妄动,慢步跟着江欲晚往前走,说不紧张是假,这一路上不停被追杀的经历可谓命悬一线之间,乱世之世,为非作歹不犯法,本就已经国之不国,也没什么法可依。 我正心提到喉咙口,只听身侧的人,轻声细语的开了口:“重沄猜猜,他们要拦的人是谁?” “如果是将军大人的话,那就真是太巧了。” “呵呵,还有更巧的呢。” 没走出几步,江欲晚径自伸手揽住我肩膀,我下意识一梗,直觉的想挣脱他的手,可现下状况也只能僵硬着配合,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的。 还未走到三个侍卫跟前,只听到远远一个老者带着小厮,边跑边喊:“少爷,少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可让我好等啊。” 我一愣,江欲晚倒是想早知晓一样,衔笑接到:“沄儿有了身子,所以路上耽误了些,老陈莫急。” 我呆住,只看见那陌生的老者如熟悉我一般,直奔我而来:“少夫人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我彻底哑口无言,这是,到底唱的哪一出? 躲 我莫名十分,只当是已经编排好的剧段,配合着被江欲晚拥在怀里走。 老者才到城门口便被几个士兵拦住,态度傲慢嚣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者:“少爷?少夫人?你们这是哪一家的?” “小的城东江家的陈安福,少爷和少夫人长年待在京城跟舅老爷做事,难得回一趟家,前几日来了家书说是五日后就到徐庄,可等了时日也不见人,昨日才又收到少爷路派小厮送来的信,说是今日就到了,这不,我这是特来迎接的,还望守卫大人通融。” 说着回头看向身后气喘吁吁的小厮:“明烟,快把东西拿来孝敬几位大人。” “大人们笑纳。”小厮利落上前,口袋里稀里哗啦的掏出些碎银子和铜钿,点头哈腰的送到几人手里。 其中一个细长白脸的人,慢慢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一番:“你们这少夫人长的还不错,就是单薄了点,只是这一身黑色的袍子穿的真是晦气,如今那从江北而上的叛军也是这么一身黑漆漆的盔甲,看了就让人闹心,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喜欢这个颜色?” 说着,还伸出了手,直奔我脸颊而来,可还没等我反应,江欲晚倒是手疾眼快,一伸手,扯住我胳膊,不漏痕迹的往后拖了我一步,我身子一歪,顺着他的方向倒了过去,而后重重撞在他的胳膊上,拦住我不稳的身体。 “呦,你这小娘子还真够弱的,大爷我还没碰到,你怎么就倒了?” “娘子身子重了,有血虚的毛病,总会头昏。”江欲晚轻声道,用胳膊将我圈在怀里,温柔至极:“好点了吗?可要小心一点。” 我被他抱得紧紧,只觉得一股子血腥味窜进我鼻尖,脑中一闪,才发现刚刚那一撞似乎已经让他的伤口再度破开,血染透了他身上那件深红色的袍子,就算隔着我的衣料,也能感到后背的湿意。 我蹙眉,阖了眼:“头昏的很,许是走不动了。” “大人守门辛苦,这点小意思权当孝敬几位的,回头买点酒解解乏吧。”孔裔上前,又递了一锭银子。 那人看见银子,方才眉开眼笑:“好说好说,这小娘子当真是弱不禁风,看那脸色,还是让大夫好好抓点药补一补,这样孩子一落地也好养活不是。” “江某这里就谢过几位大人了。”说着腰一弯,打横把我抱起,我找到他手臂出血之处,将头靠在上面,阖目。 江欲晚抱着我走了许久,直到他认为合适,方才放我下来,而他受伤的手臂已经将大半个袖子染成了紫黑色,也染红了我半张脸,看着实在触目惊心。 我用袖子抹了抹脸:“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你这个伤口需要包扎。” 他倒似乎并不着急,挑眉抬目,看着我笑道:“你倒是也很懂得配合。” “将军,这边请。”老者毕恭毕敬,伸手指明方向,我们跟着老者一路往巷子里面走,最终停在一间大庭院前。 “将军和将军夫人请,里面一切都是备好了的,您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小的说,小的一定办得好,此外明烟也会跟着伺候两位,一定周全。” 老者说罢恭了身子退下,江欲晚见那个唤名明烟的小厮还在,便开口:“准备些干净棉布和温水过来,送到房间里。” 小厮应声,利落的跑了出去。我跟着江欲晚一起进了庭院,这院子不算小,里面极少有花草,而是种了满院子的低树,树冠蓬勃,却远没有槐树那么高昂,一伸手就可以触及,我们方才走到门口,便能闻到淡淡香气,我仔细一瞧,树上开有淡黄色的小花,这个时候已经败了大半,可探头贴近,味道仍旧芳郁,十分好闻。 江欲晚带着孔裔先行进去,似乎有话要讲,而我则站在院子中,到处看了看。院子空房很多,却是被打扫的十分干净,没有灰尘覆落,院子里也没有杂草。 越过前面一道廊子,见明烟端着东西,身后还跟了个人,急急忙忙的往里走。是他身后的人先行看见我,于是立住脚喊明烟。 “夫人,将军人呢?小的把东西备齐了。” 明烟身后跟着另一个人,模样俊秀,年纪很轻,应该只有二十出头,他手里端着满满一盒子小瓷瓶,见我看他,恭敬的答:“夫人,小的叫方愈,将军不在的时候,这个院子一直由小的打点。” 有时候,想看透一个人并不容易,可我们总是学得会以此类推,或是以常为论的方法。 我很清楚人与人的脾性总是千差万别,可就一般来说,如不是从小得到许多锻炼和培养,要一个年轻人有着不俗的气度和不惊的沉稳,自是很难。 想来江欲晚的年纪也不大,只比眼前的方愈略大了一点,可他从前是大户子女,从小受到的教育必是严苛,再加之后来所遭受的家变,成了如今城府,也是有理可循。 于是我看着方愈,微微一笑:“你这庭院照看的很好,只是不知道院子里这些低树为何树,味道好闻极了。” 方愈回答,却始终不敢抬头,弓着腰,有着比明烟和陈安福还要卑微的姿态。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不是广寒宫里的,而是长门宫里的时候:“回夫人,这树名叫冬青树,三月发芽长叶,五月开花,这树可奇了,别看貌不惊人,可无论长叶开花都有香气,花期能一直持续到近七月。” “这树是从来就有的吗?” “回夫人,原先院子里种了其他的树,小的觉得这冬青树易活,又有香气,所以就擅自换了。” 我又看他,侧脸白皙,微微垂眼,目不斜视。 “东西交给我吧,我来。” 我回到房里的时候,孔裔已经不在了,江欲晚坐在床边,正在看手中的信,伤口之上有布带缠着。 明烟照我吩咐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便关门退出,我端过铜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我帮你换药。” 江欲晚没有多说,伸出胳膊,我解掉布带,伸手帮他解开胸口扣子,衣衫刚解,不禁一惊,袍子里面的白色里衣竟然破烂不堪,唯一能看的只有可露在外面的领子,而身前身后的衣襟,大部分都被扯掉了。 江欲晚见我一怔,笑道:“不碍事,晚上再换新的,你且先帮我敷药就是。” 我未语,脱去他一只袖子,原先那道伤口刚刚结痂却又撕裂开来,鲜血淋淋,而堆在伤口两边的破处已经有些化脓的迹象。 他不看我,细细盯着手里的薄纸,我的手抖了抖,按住他伤口,企图把里面的浓血挤出,心里却一直想着那日他帮我包扎小腿的事情。 我的确猜不出江欲晚心里的打算,若是他带着德妃等人一起走,宁死不放,也有可说的过的理由。不难想象,乱世之时,又有多少人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江欲晚能这么打算,我不意外。 我只是不能懂得,他一直困着我的原因。若说是为了一解当年的仇恨,这代价未免也大了些,可若非这个理由,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来。 从前在后宫之中,但凡人与人之间的只言片语,眼光眉色,要做的岂止只有猜测,从小到大我学会的也不只仅有这些本事。 可如今对着江欲晚,我突然有些无措,总觉得背后一定有个因由,可我能连起来的片段还太少,我只能纵观,单单是心里存疑,却始终看不出端倪。 包扎好之后,江欲晚放下薄纸,把它团在手心,扔进满是血水的铜盆,那纸张只是瞬间便化没了,连半点踪迹也没有。 “徐庄虽然是落脚之地,可也不太平,你需多加小心。”江欲晚淡语,靠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总是懂得这个道理。” 江欲晚闻言衔笑:“我懂,可也要他懂才是。毕竟我只是个将军,不是国主。” 我刹那间似乎懂了,原是江欲晚这么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故意为之的原因就是,用人不疑的道理,是那个可指使他却怀疑他的主子所不懂的。 我只是从前隐约知道,江北分属两个诸侯王所有,李沛和李琇。 “怎么不问下去了?” 我瞭眼:“这又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暂与将军同生共死的人,既是暂时,早晚分道扬镳,为将军的劳心劳力,也轮不到我来操心,所以,少知,再好不过。” 江欲晚闻言笑不可支,脸上微有潮红,使得那张俊美的脸顿时光彩熠熠:“从前是暂时,可以后就未必了,话怎可说早?” “将军该不会只为了些许小事赌气食言吧?” 江欲晚摇摇头:“我断是不会做这些无聊的事,你且当我现在的每一言一句都是肺腑之言。” 我冷晒:“如果不是赌气食言,以大欺小,还有什么道理困我?又凭何如此?” 笑容在他脸上慢慢隐匿,最后只有一丝冷透的笑凝在嘴角,他一字一句道:“就凭萧公死前将你托付于我,就凭我拥有那枚龙珏,就凭我救你一命,就凭你我早有婚约,萧小姐,你还要听下去吗?我的理由还有很多。” 我禁言,冷眼看着床上那个面目冰冷的男人,心里泛出来的只有寒意,来自于他的眼,也来自于我的心。 囚禁即便是因有爱存在尚且痛苦,何况是如我与他现下的关系? 我也不认为江欲晚会负气报复,可若是他真的没有如此,那么,这般做的背后,必然会有个更残酷的因由在。 透 我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即便是江欲晚的一切,都由我亲自打点。 我们同住一室,可并不同榻,他睡卧榻,我睡床,早上时候,再将被褥一起收起。偶尔有些陌生的人进到庭院里见江欲晚,我都会知趣的退身离开,走到院子里,坐在冬青树旁边看书,只要江欲晚不唤我,通常可坐一下午。尤其是天光大好的时候,我能自己安静的待着一整日。 我对未来总是怀着期望的,不管是身处长门宫,还是如今亡命天涯。 我让方愈准备了许多冬青树种,将它们包好收起来,如果有一日,我与沉香能找到避世安稳的一处,就买下一个院子,种满冬青树,有井,有藤,安适而舒服的过这一生。 苦短的人生,不适合留下太多伤痕,我也时常羡慕那些平凡的人,除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满身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是他们所不能拥有的,可他们能拥有选择,却是我期望不及的。 我拥有了他们所期望拥有的一切,可他们不知,那一些七彩绚烂的浮云,风过即散,从来不值得那般艳羡的。 我阖眼,靠在廊子的柱子边养神,阳光掠过眼皮,透过一种明亮和温暖,许是心老了,静下来之后也再难有从前那般洋溢的满足感,而今的我,只剩下沧桑过尽之后,铅尘洗尽的沉重,连安慰都沉重不已。 “原来你在这里。” 我听见声音,猛地睁眼,见江欲晚一身牙白暗花的袍子,玉颜俊美,嘴角微微衔着一丝笑意,如寻常那样分不清真假。 “将军有事找我?” 江欲晚撩摆坐在我身边:“重沄,你说我可否信你?” 我撩眼看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将军还是信自己最好。” 他不以为然,对我道:“可我觉得,我可信得你,你比孔裔还值得我信任。” 我冷晒:“或许这一刻是如此,将军若是拿沉香曹恚曹潜说事,我的回答是能。” 江欲晚闻言轻声笑起来:“重沄此言差矣,这次我信你,也是为了你自己。你应该知道,这个庭院不太平,之前追我们的人就快到了。 他天涯海角的追我,是因为这么多年,他在我手里从来都是只有吃败的份,如今碰到我将下无兵之际,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就在之前,我还火烧了他在江东的一处粮草营,那人跳脚的样子很是好看。”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心里暗忖,之前孔裔口中那个甚得江欲晚信任的秦染所谓的一箭双雕,似乎与这徐庄之地密不可分,若是还有追着我们不放的敌方参进来,岂不是天下大乱?江欲晚这般以身涉险,似乎更想证明什么,然后再推脱什么。 “这次怕是又要让你跟我出生入死了。” 我看他,轻声道:“请君入瓮的把戏,你若是有把握,我自然也不会畏惧。 想来你一直不愿放我走,这出戏里也扯了我一份,权当是我心甘情愿的被将军大人权衡利用,我唯一要求的,便是能留着命活着回去,仅此而已。” 江欲晚仍旧衔笑看我,似乎觉得我这番话有趣的很,他挑眉:“若是没有这么幸运呢?” 我撩眼,似笑非笑:“黄泉路上若是有将军陪着,也不枉我走这一回了。” 江欲晚闻言轻笑,心里似乎愉悦的很,探步微微倾身,一张脸潋滟绝色:“重沄,这话你可要记牢了,许是以后,我会问你来讨的。” 他探出手,带着细碎落下的天光,缓缓伸到我脸颊边,我侧身躲闪,他却不容我躲避,靠的更近,玉颜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他微微垂眼凝眸,近似呢喃般念着,手指掠过我眼角,带着一道凉意:“人人都知道我入了皇城,烧了广寒宫,还带走了许多人,你猜这正担心你处境的人会是谁呢?” 我闻言身形一滞,知道他话里有话,只是睁大了双眼,极近的与他对视。 他微微撩眼,渐慢扬起嘴角,在我眼里像是绽放的一朵血红色的彼岸花,有种妖惑美感:“北越王也该是想知道所谓的藏宝去处,更想知道当年盛宠于一时的昀妃下落,而他是主,我是将,我不可以抗旨不尊。” 说不吃惊是假,昀妃也不过只是李哲宠爱一时的后宫女子而已,关于她的所有,就似一出跌宕起伏的剧目,大起,大落,然后乍然消逝于红墙碧瓦之间,仅有这般简单而已,她有何德何能,竟可引得他人关注。 退一步来说,若是总有人对我的前尘后世念念不忘,除了利益追求,我想不出其他。 再看眼前男子,双眸如漆,深广幽然,那些广寒宫里的秘密,都早已悉数交待与他,若是他有意洗脱干净,我变成了众矢之的,俨然一个替罪羔羊。 袖子下的手渐慢握成拳,心里不断揣摩江欲晚的意图,若是他不愿留下痕迹,不如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何须让我苟活,带着这个秘密,让他心里总有不安。 我面上并无太多情绪,只是平静的看着他,冷晒:“将军应是有话要对我说,但说无妨。” 江欲晚含笑,探过头,如情人般亲昵的贴在我耳边,声音极浅道:“我虽不可抗旨不尊,但我可拨乱反正。你有你想过的日子,这个,只有我能给你。成全,或者毁灭,也不过只是我一念之差,弹指挥间。” 他缓缓抬起身,笑容爬满他的脸,如此俊美无俦的男子,如九天上神般高高在上,那笑容云淡风轻,那表情置身事外,薄唇轻启:“不止是你,还有他们。” 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逆转,我再清楚不过,江欲晚的一字一句,针对的是谁,要挟的是谁,可我始终不懂,他的心思究竟何在,几欲出口相问,却始终没有开口的决心。 他把我的生死存亡,似乎包袱一样扔到我自己手里,容我自己做决,择生,便为他欲为,求死,也可少了变数,于他来说,都是美事一桩。 只是对于我,或者其他与我有关的人来说,才是性命攸关,天等的大事。 “等会儿一起去这徐庄县城里逛逛,你应是会喜欢的,也好去挑几套衣服,以后总用得着的。” 江欲晚言罢,转身踱步准备离去,方才走了几步,又停下身,没有转过头,只是站在原地,开口:“重沄,莫怪我逼你,无论是你的父亲,或是你的良人,都没有能将你好好生收藏。 爱始之于他们之手,可痛和悲,一样是他们推你下去的。 可知为何李哲不杀你?无需我多说了吧,想必你心里也有分寸。” 我浑身绷紧,听着面前男子一字一句,仿如将我一颗心,投入软绵之中,可里面竟是细细密密,不计其数的绵里针,扎处满满细碎的破口。流着血,混着泪。 他微微侧头,顺着天光投入的方向,俊美的不似人间该有,那样一张玉颜,宁静而美好,他依旧微微垂眼,睫毛在光的透入下,洇成一滩小小阴影,遮住了他眼里的眼色,我看不清楚。 他浅浅微笑,似乎心不在焉:“你可知,属于我的东西,从来不容他人染指,无论对方是谁,与我,都一样。” 我盯着他背影,情绪莫名,江欲晚给我的震撼不止是他深不见底的城府,还有那份野心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打细算。他是个令人防不胜防的男人,对于我足以致命。 而至于曾经那些让我无从谈起的牵扯,再不能用来细说我与他之间的关联,我们是对立,从来都是,以前,或是现在,包括以后。 “将军与我本是缘浅,既然缘浅,自是各奔东西的最好。” 江欲晚闻言,负手翩然而离,连脚步声都轻不可察觉,只是那道白色影子消失之前,我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句无来由的话:“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情深?岂止可笑。我掀了掀嘴角,带了一丝冷,站起身,抖碎了袍子上落下的铜钱般的天光,随手扔下那本簿册,垂眸凝目,头也不回的走掉。 午饭用过,孔裔带着明烟端着东西,送到我房间。 “夫人,这是将军让人挑过的,明日有客来访,将军希望夫人稍有准备。”我瞥眼看孔裔,那声夫人叫得他周身不爽,他暗忍,甚至是连身体都跟着僵硬。 “放下吧。”我淡语,挪过眼光,继续看我的书。 “夫人不看,怎知合适与否?” 我仍旧未有抬头,淡声:“是否不合适,就不必勉强?如果是,我愿看,如若不是,看不看又有何区别?” 孔裔噤声,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直直站在门口,想了半晌,又开口:“夫人,将军正在外面厅堂里等着,特让我来接夫人过去的。” 我抬头,看见孔裔冷清的面容,轻声问:“你们将军是北越王座下的良将?” 孔裔不知我什么意图,蹙眉点了点头。 “北越王应是前朝国君的胞弟,这么说来,他身下的世子也应是年纪不小,不知与将军比起来,谁长一些?” 孔裔也是前思后想,硬着头皮答我:“世子长了将军几岁。” 我合上书册,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穿的黑色宽袍,抬眼看孔裔:“有客要来吗?你们将军准备让我以何身份出场?” 孔裔见我上前,不漏痕迹的往后微退,似乎生怕与我靠近,隐忍答:“将军自有打算,您不必担心……” 还没等他说完话,我骤然迈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手臂,孔裔仿佛遭到烙铁烫过一般,猛地一甩,眨眼间退后好几步。 我趔趄,踉跄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子,再看孔裔那惊慌的脸色,不禁浅笑,撩眼:“我不过是要看看孔先生手臂的伤口,你无需这般担惊受怕。” 孔裔尴尬,有些无措。 “原是先生想的太多了,无妨,你若不习惯,以后遣方愈过来就好,先生自是好好保护将军才是。”我拂袖,从孔裔身边擦身而过,一抹淡淡笑意一直挂在嘴边。 无妨,我不曾在意他人会如何看我,是下贱,卑微,抑或者水性杨花,无忠无贞,就算是指着我鼻子,极近侮辱之意,我也可眉头不皱,眼不眨的带过。 也许怪不得他人,我以色侍主,取悦李哲,后又打入冷宫,所谓失德,国破城陷,我未死,被叛军所救,还可安然脱身,继续苟活,怕是那些罪名都占尽了。 成见是根深蒂固的念头,是年深日久积累的,好与坏也都是一念之间,不容轻改。于我,无关痛痒的人,无关紧要的事,都不是值得我浪费心思的,于是视而不见,就像与我无关。 我在前面走,孔裔跟在我身后,远远的保持一定距离,仿佛我是牛鬼蛇神,带着一种让人疏离的恐惧活在这世上。 我又想起静和,想起江欲晚在花园里跟我说的那些话,残忍,苦涩,却都是事实,生生的事实。 原是真的没有人愿意将我好好收藏,让我不再无枝可依,不再颠沛流离,可终其一生,都不必再强作欢颜,小心翼翼。父亲的宠爱不是,李哲的专宠也不是。 可不知道为何,越是如此,明明一颗心坠到无尽深渊,无止境,无着落;明明满溢着剜掉血肉那么疼痛;明明胸腔里弥漫着不可抑止的绝望,我却只想笑,不是狂声大笑,而是犹如蔓藤淹没一面斑驳的墙那样,从一点,延伸成一条线,最后开成一片,满脸的笑意,笑不可支,笑不可支。 他站在厅堂的门口,兰芝玉树,翩翩玉立,负着手,那双俊眸含笑,绽放着了然于心的灿烂之色,看着我,仿佛站在天涯海角的那一边,等了我天长地久那般,不温不火,不急不燥,只是安静的等待,自信满满的等。 “重沄……” 他淡声唤我,声色幽幽然,不像是出之于他的口,像是穿过他脸颊边,从广垠无边的天那面飘过来,如春风,如细雨,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 宴 徐庄县城的大街不算太热闹,可比起沿路的饿殍荒民之景比来,已经好上许多。江欲晚走在我身侧,眉目润然,我虽然极少有机会走在大街上,可现下的状况,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欣喜。若是如江欲晚之前所言,追赶夺命的人已然跟在我们身后,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散步街头。 微微撩眼,瞥一眼孔裔,倒是没有自己主子深藏不漏,那风雨欲来却被生生压制的样子,我一目了然。 江欲晚渐慢顿脚,抬头看了看,轻声道:“重沄可进去看看,见了喜欢的东西,可跟我说。” 我抬头,只见是玉器银楼,转眼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前来,也需要我粉妆淡抹一番,将军若是有准备,只管遣明烟和方愈送来才好,无需我自己去挑。” 江欲晚笑笑,似乎不准备作罢,反是牵起我手腕:“重沄不愿挑,那便由我来代劳。” 我自是拗不过他,被他扯进厅堂,里面却空无一人,磨蹭了半天,装了木栅栏的台后才掀帘走出来一人,见我们三人,似乎没什么热情。 “客官,你想买点什么?” 江欲晚淡声:“就买女子用的首饰,老板可把铺子里上好的珍品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老板闻言,嗤笑:“客官,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谁的店里敢存那么多现货?感情是嫌活的腻烦了不是。我这店小,东西就那么一点,你要想看,我就给你去拿,不看的话,我这就准备打烊了。” 江欲晚未言,孔裔道是先沉不住气了,一锭金子带着力道拍在案台上,“咚”的一声,吓了那老板一跳。 苟活于世间的人,有着尘世里躲不过,避不开的劣性,金腐银臭,却也有如百用,透过它,看得到的嘴脸,岂止一两面。 那老板见了金锞子,足致双目放光,喜滋滋的藏在袖袋里,陪笑着让小厮进去去货。江欲晚不怒不恼,坐在上座,眉目带着笑,一目十行的掠过木盘里所谓的“珍品”,复又微微扬眉:“重沄当真不挑?” 我不语,若论珍奇异宝,大抵这世间没人能与我相比,何况是眼前这般粗制滥造,我不挑,不是鄙弃,而是再也不觉得,女之容还有几分意义。是一柄金簪,还是一柄玉钗,又到底有什么差别? “金银珠宝于你太过俗气不堪,这芙蓉石的玉兰簪倒是不错,你可喜欢?” 我轻轻挪过眼神,声色没有起伏:“将军做主吧。” 江欲晚倒也好脾气,左挑右选的又挑了几件,我始终目光放空,心有所想。我百般思索,终是不知这狡诈男人心里所想,若是说前后旧仇,后有新怨,已是让他恨透了我,如今他却绑我不放,甚至不惜危险的带在他身侧,很显然,我自是有其他用处,而且比起报复仇者有着更举足轻重的物尽其用。 我倒也不是怕死,我只是已经受够受人摆布,仿佛人生这一条路,我走过一半,竟还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才活着。而走出长门宫的那一日,封印便从此被破除,我才真正有了所想,所要,即便这是一个乱世,即便一切都还很遥远。 回到江府,不见江欲晚,却见方愈跟着老陈端着东西给我送过来。 “夫人,这是将军吩咐小的送来的,是今晚晚宴迎客夫人要穿的,请您选上一件。” 我伸手撩了撩衣角,的确是上好的料子。 “放下吧。” “夫人,还有这些首饰,将军说任您挑选,晚些时候,将军再来接您过来,现在让方愈给夫人梳个头吧。” 老陈退出房间,方愈恭敬的朝我拜了拜,上前帮我梳头。我端坐在镜子前,看自己淡然薄凉的眉目,听身后方愈轻声:“夫人,您长得这般风姿绰约,若是悉心打扮一番,一定美不可言,只是,这一身黑色衣袍坏了您的风采。方愈以为,若是换上那件红色的衣衫,一定羡煞旁人。” 方愈边说,边利落的给我盘发,我扯了扯嘴角:“不需要太繁琐的发式,简单的绾起来就好,首饰盒里有一只银钗,你可用上,其他的无需。至于衣裳,就选那套白色的吧。” 方愈瞠目,清俊的脸上满是讶异:“夫人这是为何,今日将军设宴邀请,夫人作为女主人,自当惊艳全场才是,您却要间而化之,这是为何?” “你可知将军宴请何人?” 方愈摇摇头:“只闻是个重要人物,不知究竟何人。” 见我不再多说,方愈又开始帮我梳头,小声跟着问:“夫人,听闻将军攻占皇城,烧了广寒宫,还带走了,李哲的一个妃子,您可看见过那女子?” 我脸上并没有多余表情,只是把弄手里那柄芙蓉石兰花簪,轻声回他:“只知其事,未见其人,如何,方愈认得那人吗?” 方愈略有紧张,忙道:“小的也没见过那人,只是有些连着的远房亲戚关系罢了,听说几年前被李哲打入冷宫,带着赵家和萧家都被遭了难。方愈孤家寡人,一直被将军安排在江府留守,不然或许也难逃牵扯。可到底也是有些血脉相连的,听说她还未死,也想知道她人如何了。” 方愈倒是手巧,只需简简单单的来回,普通的绾发梳的极好,他从镜子里望向我,眉间染了愁色:“从前赵家风光时候,我们方家也是受过写恩惠,这人情,我始终想还给她。” 我听闻,撩眼,弯了嘴角:“还?你想如何还?” 方愈猛地抬头,面有潮红,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饶是一个女子这样尴尬的身份,如果他日没了用处,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收留她,若是她不嫌弃,我可以留下她。虽说只有粗茶淡饭,却也让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这么卑微安顺的过一生。她若愿意,我愿承担。” 我不禁笑出声音来:“方愈,你可知晓你这远房的落魄亲戚长的何相?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可知她是否世不可容,人神共愤?可知她是否色衰人老,体弱多病?可知她是否欠下他人血海深仇,被人追杀?若是如此,你可还敢要她?” “敢要。”方愈脱口,见我睨他,方知谈吐出格,欲收回,却已是覆水难收。 “天大地大,饶是在艰难的处境也不会少了一砖半瓦的遮风避雨之处,一个女人家,吃不多,用不多,只要安分,讨活还是容易的。” 说着用手指扶了扶我发间的那根银簪,又接声道:“方愈感都敢跟夫人说这些体己话,只是图着夫人心慈面软,若是日后得了机会,可否在将军面前说说好话,放那苦命女子一条生路,让我接她回来。” 说罢,方愈撩摆,跪在我身侧,垂头轻声:“还望夫人能成全方愈。” 我没有调头看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沉重,问道:“她当日到底给你了什么恩惠,得你如此相待?” “只是举手之劳,却救了我们方家全家。”方愈似乎并不愿多说,我也不愿再多问,若是处于我这般地步,还能为我做到如此,也可谓知足,可方愈不知道的是,有些人的人生,他人无法承担,最好连染指都不要,否则将会是场劫难也说不定。 掌灯时候,我穿戴整齐,江欲晚没有过来接我,而是吩咐明烟和孔裔过来。明烟见我是终带笑,而孔裔见之,甚至连眼皮都不愿一抬,垂头凝神,佯装恭敬的很。 江府并不十分宏大,却也不狭小,我跟着两人到厅室之时,江欲晚在殿上正与一中年男子说话。听见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抬了头,江欲晚本是惯于带着含糊不清的笑容,而身侧那人,却是一脸探究,似乎总想从我的脸上,身上得到某些答案。 “程东胥见过夫人。”男子开口,拱手一拜,我轻声应着,眼光却是看向江欲晚,他衔笑,浅浅向往,目色如水,说不清楚意义。 “从前未见夫人其人,如今得见,果然惊艳四座,风姿绝色,仪态万方,美不可言。” 我微微掀笑,从程东胥身侧走过,一身衣衫白如瑞雪,翩然如云,走至江欲晚旁边,轻言:“程大人过奖了。” 程东胥始终盯着我的脸,见我仔细看他,忙惊慌低下头去,连连道:“哪里,哪里……” 想必是因为我右眼角之下的伤疤,多年之后,仍旧没有恢复皮肤颜色,而是犹如一滴血泪,挂在那里,但凡看见我的人,都会一再注意。 一道伤疤会有很多种猜测,而对于女人,脸上的伤尤甚。 但见我对着他的关注浅笑端倪,那程东胥越是不敢抬头,人就是如此,有时候,最温婉的宽容,越是最有利的抵抗。可我对程东胥的关注并无多想,他愿看,愿猜,那便是他的事。 “大人不远千里前来,倒是让江某过意不去,只是一些粗茶淡饭,平淡酒水,为大人接风洗尘,请落座。” “将军客气了,如此大事,程某能为将军走这一遭,实则荣幸。将军离开江北时久,又恰逢天下大乱之际,朝中之事,不好多说,也不能多说。”程东胥苦笑着摇摇头,撩摆而坐。 “如何,王爷有忧心之事?”江欲晚浅饮,似不经意的问。 “自是如此,可就是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程东胥目光瞥过我,再看江欲晚反应。 “大人但说无妨。” 程东胥遣了身边跟随的人,微微倾身靠近江欲晚,轻声道:“还不就是昀妃的事情,有传将军在皇城已经虏获那废妃,李哲那昏庸淫逸的皇帝小儿曾赐给那女人无数珍宝,若是没藏在广寒宫,也就只有废妃才知道去处。而广寒宫经将军之手已烧毁,人也被将军带走,这一切岂不是成了秘密?” 江欲晚凝笑垂眸,捡了些素菜放到我碗里:“我确是带回了那废妃,只不过,所谓珍宝一事,并未问出个里表,何况我并不想问的仔细。不知程兄可否知道这其中奥秘?” 程东胥眉目稍紧,蹙了眉心,游移道:“将军本是心思细密之人,连王爷都要赞赏三分,哪里是我等心智浅薄之人猜得到的。程某愚钝,还请将军指明一二。” 江欲晚轻笑:“废妃本是无足轻重,可广寒宫让她成了炙手可热,人人都知道得到这人,便得了半分天下的财富,可有利必有弊,程兄莫忘了,炙手可热的言外之意,便是烫手山芋。人好得,殷勤好献,可偏偏一个忠字却不是那么好表的。这道理,我知,程兄也知。” 江欲晚的目光又似无意的掠过我的脸,我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对心,听他们一言一语。 程东胥左思右想,似乎细细分析了江欲晚的这一番话,只见眉心越蹙越深,斟酌了许久,又来了口:“将军本是王爷最器重之人,也本是王爷东床快婿之选,现在那废妃在将军之手,恰逢将军这一次远征,还带了位夫人回来,不知王爷得知,究竟会作何感想。” “若以程兄看来呢。”江欲晚不答反问。 “恐会遭王爷猜疑,而至于郡主之事……”程东胥顾忌我在场,话只说一半。 “许是情到深处,我与沄儿在一起之事,并无后悔。”江欲晚的手轻轻覆在我手上,我无动于衷,他倒心安理得:“犹是程大人走这一遭,王爷心里有想,世子与二公子也一定有想,不是吗?” 程东胥一滞,实有尴尬:“果是瞒不过将军之眼,程某临行之前的确接受二公子的一番嘱托,说来说去,也是为了将军的立场担忧。” 江欲晚带笑:“多谢程兄相助,这份人情,我记在心上,他日一定不负程兄。”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才是。”说着程东胥站起身:“程某敬将军和夫人一杯。” 觥筹影落,灯光映着人的脸,仿佛面目染金,波光粼粼。酒杯还未碰到唇边,便从外面急匆匆跃进一人:“报告将军,原本北上的袁鹏浩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掉头折回,敌军先行部队已经入了城,已开战火,此地告急,望将军早下指令。” “将军,怕是有人告密。”孔裔上前,声色俱厉。 “叮当……”一声,程东胥的酒杯应声坠地,脸色顿时青灰一片,慌乱道:“将军明鉴,将军的书信,的确只有我一人得知,这一路上也未曾与他人提及,这告密之事,断不是我所为,将军可明察。” 我不为所动,仰头,杯酒殆尽,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带了笑意,我虽不知前后,也不曾听江欲晚与我细谈,单凭今日这半顿晚宴,也猜得出,告密之人自然不是程东胥,他不是众矢之的,不过只沦做江欲晚棋盘上的传声之物罢了。 我侧头,撩眼,看程东胥急不可待,轻声道:“程大人莫急,这本与你无关,将军自是心知肚明。” 引 这程东胥本是带着人秘密前来,得知袁鹏浩折回徐庄县围攻,也是吓得七魂少了六魂半,恐是逃过了江欲晚的不杀,也可能会死在袁鹏浩的乱刀之下。 袁鹏浩此人,我曾听闻,占据西北割据,从来都是李哲心头的一患。他却讪笑那阔口粗眉的野夫角色难登大雅之堂,给些封地,送些打赏,也就安分了。 我道这野夫未必就懂得中规中矩,倒是像龙生九子之天禄,只吞不吐,送去多少都是不足够。果不其然,袁月娇的入宫,就如我当初所言一般,并不简单。袁家不要金银财宝,他要一个皇子,一片封地,才会有未来无数的可能。 我站在桌边,再饮一杯,看着周遭仓皇惊恐之色,只觉得好笑,都说上神天算,不知神佛俯视早先预见的一切该做何感想,而当下,我身临其境的这一切,俨然变成最具嘲讽意味的一出乌龙剧。 “看来又要辜负我重沄这一身白衣飘飘了。”江欲晚牵着我,转身折进后室,脚步急速:“比起当年殿上红衣映娇艳的醉笑,我更喜你穿那套黑袍,前者是李哲的你,后者,是我的你。” 月光如水,缓缓流淌,晚风细密,撩起我们衣袂翻飞,他微微侧脸,带着笑意,浴在浅辉之中,仿佛幻幻而生,他紧紧扯着我胳膊,穿过廊子,飞奔而去:“袁鹏浩动作很快,想来袁月娇在我手上,足以让他吹胡瞪眼,不过却很有可能又是白来一场,我岂会白白给他有机可乘?” 我撩眼,风掠过我的眼角,带着凉意:“何谈辜负,权当给这徐庄之地无辜苍生百姓的祭奠罢,而我,不是他的,自然也不是你的。” 江欲晚笑笑:“这世间还会有人要得起你?除了我,恐难有他人。” 我收回眼光,方愈的话又上心头,猛地一慌:“院子里其他的人呢?你打算要弃他们于不顾?” 这一句倒引得江欲晚笑意更浓:“看来你倒也不是无心。” 后院的马已经备好,孔裔收尾,随后就到,连方愈和明烟都跟了出来,方愈手里拎着我再简单不过的包袱,面色慌张,气喘吁吁道:“将军和夫人赶紧上马,袁贼的人马已经入了徐庄县了,外面杀成一片,得赶紧离开,快走。” 待江欲晚扶我上了马,方愈将怀里的包袱塞了过来:“夫人拿好,这里面还有将军之前给您预备的几件首饰,以后也许能做应急。只是……只是方愈之前的请求,还望夫人能放在心上,方愈自是感激不尽。” 我闻言静默无语,未曾点头,只觉得,似乎那段若有似无的恩情债已然将面前这个年轻俊秀的男人绑死在当初,可连皇城都可烧毁,连赵家萧家都已诛尽,所有从前的关联都已烟消云散,也不愿再牵扯其他任何一个人,困在那段前尘后世之中。 眼前已是火光冲天,光亮直冲夜空,亮的扎眼,鲜艳的红光越过高房,楼落,映红了所有人的面目,我轻声开口:“方愈,当初的所有就都应停在这里,你都忘了吧,忘了对你才好。” 方愈蹙眉,还是有话要说,江欲晚策马,跃然从他身侧飞驰而去,我看着他,手臂弯曲成固执的姿态,伸在那里,似乎还有不甘。 收回眼之时,只有感叹,想要的果然与能给的不可同语,而那些执着的人竟怀着怎样的心意,对过往耿耿于怀,甚至不惜毁灭自己。 我们共乘一骑,就似从前逃命那般,维持暧昧的姿势。夜风本凉,因为快马加鞭,风丝如细,抽过脸颊,微微做疼,只觉得浅辉清月与那耀目红光凝成一体,遍布天地之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马穿梭在街巷之中,不管行进的多快,都无法将身侧与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木材燃烧的爆裂声,还有摒弃相接的尖锐声甩着身后,我甚至可以看见远处有浑身然满火光的人,不断在地上扭曲,挣扎。 沿街满是凌乱的尸体,有些已是残肢断臂,有些已成肚破肠穿,看那染满血污的衣着,也不过只是平凡人家,横祸一场,性命不保。眼界之下,战争的残酷,远远超出我的认知。 远处隆隆作响的不知何物,震耳欲聋,就算是骑在马身,都能感到那种地动山摇的震颤。而间隔之间便是人的嘶嚎,喊杀,仿佛地府里传来的声声夺命令,令人毛骨悚然,忍不住浑身颤抖。 “糟糕,这袁鹏浩竟然用了火炮,看来真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了。”江欲晚在我耳边自然自语,两只胳膊将我拢的更紧,像是生怕我坠下去一样。 江欲晚身后跟着的人不多,除了跟随他一路逃亡的部分之外,再无其他。曹恚曹潜带着一行皇城里掠来的皇室家眷也分兵他路,这便分了不少的兵力,让江欲晚这次抉择更显得孤立无援。 可我不能理解,在这种悬殊极致的条件下,他还肯冒险行事,程东胥也好,袁鹏浩也罢,抑或是远在北地的北越王,还有那个稍有提及的世子与二公子,江欲晚到底有多少把握,可单凭一己之力,将这些人玩弄于鼓掌?许是自信过度,俨然成了自负,或是极度任性妄为。 可我已经无路可走,江欲晚的这盘棋谱之中,我是举足轻重的一局,似乎这些人都几欲得到我,只为着那半分天下之财,这应该也是李哲所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身后巨大的爆炸声让我头疼欲裂,江山易主方才有我的升天,可这般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到来之后,我的未来仍旧迷茫而沉重。我正走神,突闻惨烈的叫喊声在我身前想起,我醒神,看见眼前奔过几人,手里带着弓箭,那穿着,俨然不是平民百姓打扮。 “低头。”我还未有动作,身后的江欲晚极快的压低身体,将我死死困在马背之上,也就是同一瞬间,我似乎听到有尖锐凌厉的风声从耳边一跃而过,我熟悉这声音,正如当初漫天火箭如雨下坠的声响。 然后是剧烈的一歪,身下的马突然嘶吼仰身,力道大而乍然,我虽不由自主的抓住马鬃,不敢轻举妄动,可不防及的这一耸,险些将我从高头大马上生生摔下。 我被身侧另一个力道狠狠按靠马上,马如同疯了一般,简直跑红了眼。我随着剧烈的颠簸,在马背上起伏,连抬头的机会都不曾有。面目埋在马背之上,被马鬃淹埋,那种腥臊味道冲入鼻腔,连着不断起伏的震颤,我的胃骤然收缩,整个胸腔都跟着疼痛不已,仿佛一张口,便能喷出一口血。 许是因为马的速度快极,风突变凌厉,抽过脸颊是细锐的疼痛,我勉强睁开眼,看见身体歪在一处的江欲晚满脸肃然,目如鹰隼,冰冷的盯着前方,也只是一眨眼间,仿佛有银亮色突然亮过眼前,极快,然后是闷哼声响,还有迎面而来,温热,腥甜的液体,淋了我一身,一脸,作呕至极。 他按在我腰眼上的手力道着实太大,我不能起身,甚至感到深切的疼痛感,血液顺着我的睫毛,脸颊滴答滴答流淌,我快忍受不住,挣脱,却始终挣脱不了他的束缚。 “重沄别动,闭上眼。” 晚了,我睁大双眼,看着眼前一切,呆若木鸡。突如其来的这一切让我惊如困鸟,行踪已经被发现,能听得到,前面出现的敌军,已然越来越多,原本跟在江欲晚身后的一行人都窜到前面,奋死拼杀。 人是如此脆弱的动物,当初我认为人心如铁,而此时,一颗心,一段肠,就那么遍洒于地,被马蹄践踏,被刀光掠过,也只是一触即破的一团血肉罢了。 人越涌越多,都是步行道的盔甲军,喊杀声不绝于耳,我惊呆,死死揪住马鬃,天地之间,只余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巨大的火花在身侧爆开,仿佛投入静谭一颗石,乍然四溅的不是水花,而是尖锐的石块,断裂的木板,还有湿软温热的东西,披头盖梁的朝街巷里的所有人袭来,砸在身上,能扯破衣服,划烂皮肤那么疼。而源源不断涌来的热感,灼烧着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又疼又痒。 骑马终比步行来的快速,可若是碰见步行军,问题也不小,人人都懂这个道理,马上人难敌,可马腿易断,前方敌人很难凑到马前攻击马上的人,冲上来的一些也都尸首分家,死的好不惨烈,于是剩下的人不再敢贸然跃进,只是拉出一个圈围,聚在半丈之外,然后一并用箭攻。 遇见勇猛而激进的马匹难以包围,便用长矛抢横割马腿,待马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等待他的只有乱箭穿身的下场。 几轮下来,为数不多的士兵也已死亡半数以上,江欲晚策马拼命的跑,后面无数提枪弯弓的敌军再追,身后的流箭如雨,穿过我耳边,眉梢,眼角,愈发紧密。 “呵,重沄当是金口,言出必中,你说这徐庄县会不会是你我命丧黄泉之处?”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些困难。他伏在马背之上,把我压在身下,我几欲喘不上气来,却也不敢动弹半分。 “并非是我金口,而是你为人办事太过恣意妄为,你可知……”话还未出口,只觉得后背暖热而湿润,慢慢渗透衣料,黏在我背心之上。我一怔,随后挣扎起来。 “你……” “别动,你若起身,我跟你都得死。听话,别动。”江欲晚的身子有些晃,不再如当初那么牢实的困住我身体。 “再挨下去你会死。”我急急出声,想动,却没那么容易。 他轻笑,似乎与己无关般云淡风轻:“我死了,你可会想着我?” 我微恼,现下是何种状况,哪里有心思听他这些胡言乱语:“我们得下马,立即下马,不然你可真的要死定了。” 他又笑:“重沄最爱两两相清,可我最喜以债养债,无论如何,都注定,终是你欠我的多。” 身后的箭雨微有减少,马跑的够快,足够与身后的追赶人群拉出一道长长的距离,可马终究会累,若是现在不逃,待到马疲人伤之后,也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江欲晚不答,一只手扯着缰绳,抽在马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仍旧命令马匹急速往前狂奔。 当真是固执到家的人,总是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非要剑走偏锋,非要悬崖行马,非得刀口讨生,可那样,又是何等压抑而提心吊胆的生活。 血顺着他的手臂,如潺潺溪流,一路往下滴,绵绵不断。 “江欲晚……”我恼怒,拼了命挣脱,方才渐挺起胸,天际乍亮,似乎有流星划过天边,我猛地惊醒,看着半边天际发着刺目的亮,顿时傻眼。 眼看那火光犹如烟花绽放,在定点处灿烂流彩,而后极快的下坠,那方向,正是对着我们这处。而身下的马已然疲惫,速度愈发减慢,连抽打都无济于事,江欲晚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体紧靠着我,气喘吁吁。 “你抱住我,抱紧。”我高声,牢牢扯住缰绳,一只手抽出发间那只银钗,猛地刺向马颈部,虽不深,却也足够疼痛到马嘶吼着狂奔。 身前身后爆裂开的火炮,震得碎片飞散,火星顺着风的方向撩起我凌乱的长发,我已是浑身僵直,满面血迹,双眼直瞪着前方,疯了一般直往前奔。 该去哪,怎么逃脱,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若躲不过这火炮阵,我和他,定会被炸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碎肉,必死无疑。 头顶的火炮越来越密集,爆炸的地方愈发离我们近,后面似乎又有人追过来,我扭头,勉强看见身后,空无的街巷,再看不见跟在身后的人,全军覆没了吗?孔裔呢?方愈呢?明烟呢? “重沄,马一路往前,见转角就转,这条路被发现了,不躲会被炸死。”江欲晚声色见低,说话都有些困难。 “这就是你要的一切,血流成河吗,堆尸如山,可你忘了,善谋者卒于谋。” 听闻身后微乎其微的一声轻哼,声色虽浅,却是如此骄傲不羁的语气:“我江欲晚,平生从没有后悔这一说。” 再转眼,那巨大的火球骤落,直奔我们身后半丈之处。 只觉得腰部突来一紧,江欲晚的一只手从我背后绕过,环住我颈项,喘息着在我耳侧大喊:“放手,跳。” 也只是一瞬间,天旋地转,我放手,身后是巨大的冲力,仿佛要将我们的脊椎穿碎,我旋转数周,不知道那是什么,划过我的脸,我的身体,仿佛嵌进去那么疼痛。 马的嘶吼骤然停止,然后是可震破耳膜的巨大爆炸声响,我看不清楚景致,只是感觉眼前乍亮,然后便无知无觉。 陷 ... 疼,要命的疼痛感把我从一片漆黑中唤醒过来,仿佛是周身关节皮肉都钉入铁钉一般,疼到骨子里去。 浅浅的呻,吟声溢出口,身边有人推了推我,我动动身子,头昏脑胀的睁开眼,耳朵里还在不停的尖锐鸣响,眨眨眼之后,方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到处是火,橘红色的火光漫天,有人探过头,额头上满是血污,他瞠目,发狂般的摇晃我身体,牵扯到我身上的伤口,蛰疼极了。 “重沄,重沄。” 我眨眨眼,总于看清楚那张脸是谁,绛紫色的锦缎衣袍已经被血渍浸透,成了暗黑颜色,而身后熊熊燃烧的大火极快的把血液烤干,让原本服帖的面料皱褶而干涩,我可以清晰的闻到从他身上发出的干糊的味道。 我动动嘴角,喉咙里疼痛异常:“我还没死。” 江欲晚轻轻笑了笑:“你与我之间还未有个清算,你怎可先死?”话刚出口,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他扶胸口,可我能看见从指缝间渗出的红色,犹如蜿蜒的血蛇,盘踞在他指间,手背。  我蹙眉,强忍着疼,支起上身:“你可还好?” 江欲晚呼吸急促,轻微的点头,扯过我手腕:“这里不能久留,后面的人马上就快要追上来,我们得赶紧走。” 我半跪起身,只觉得痛得根本站不直身体,而周遭的一切再度让我作呕不堪。不知是马匹还是人类的尸体,被炸成无数细碎的小块,散布在我们周遭,那股子血腥味被火堆熏烤出焦糊而恶心的味道,直冲我鼻尖。 我捞了根断木,憋住气,晃晃悠悠站起身,眼界之下,在没有什么是完整的,活着的,除了我和江欲晚之外。 原是我们跳脱马匹的时候,随着火炮弹爆炸的冲力被顶到一块塌陷的石牌后面,才免于被炸成尸块,可如此幸运的代价便是满身的伤口,我那一身洁白无暇的白衣,已然成了一件再艳红不过的红袍,我竟不知道,那些颜色究竟是来自于我,还是来自于江欲晚。 我左右看了看,蹲□,看着江欲晚问:“你可还能走?” 江欲晚倒是无所谓,不答反问:“这是你唯一一次摆脱我的机会,你若独走,我许是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你便自由。如果你不走,以后的可能还有无数,你当会后悔。”他勉强的咧了咧嘴:“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往前走,不要回头,就一定会得到。” 我微微侧头,语气轻飘:“你若是有心放我,无需我非要弃你于不顾,留你在这枯坐等死也会放我走,如果你无心放我走,我便是独自逃走到千山万水之外,你也一定会逮我回去,与其到后来让你对我心生仇恨,倒不如我现在救你下来,日后也好成 了恩情债,有用之日,再问你讨这个人情回来。你不是喜欢以债养债吗?我也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欲晚定定看着我,似乎痴了:“你当真不走?” “江欲晚,同样的话,别让我一再重复。”我把木棍递给他,然后架起他身体,勉强而颤颤巍巍的站起身。 江欲晚远比我伤的重太多,之前似乎是受了箭伤,我撇过眼,看见胸口的衣料翻开,里面似乎嵌进去什么东西,血一直不停往外涌,并不激烈,却始终将衣料周遭洇成一滩湿润,火烤之下都不能让它干燥,而是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出水光滟滟光泽来。 勉强走了几步,男人的身体比想象中沉重,他的大部分重量都依靠在我身上,我的腿受了伤,已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钻心的疼,灼烤的热,让我大汗淋漓,沾染到伤口的时候,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咬,又疼又麻。 我们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似乎有一行人追上来,我看了再看,残垣断壁之中,能栖身的地方少之又少,火炮的轰炸和大火的燃烧,已经把整个徐庄县变成阴曹地府般,聊无人烟。 “等下。”我扶着江欲晚坐在断石之上,晃晃走到那些残碎的尸体旁,强忍住喷涌不断的恶心感,弯□,用手拉扯尸体。 顾不得脏,顾不得恶心,拖着尸体往火堆旁边走。那人是炸裂了脑袋,殷红的液体混着浑浊的黄色流了一地,面目全非不说,连肚肠都被炸开,可怖又可惧。 尸体很重,我没办法迅速的拖行,可眼见身后追来的士兵越来越近,我不得不使劲浑身力气,拖住尸体完好的两只胳膊,不断往后,再往后。 一路上带出一条宽宽血迹,混杂了脑浆,或是一段肠子,我双手混着不知名人的血液,滑腻,腥气,艳红。最终,尸体以破落的姿态被推进火堆,我眼开着尸体身上的衣料燃烧彻底,方才急忙走过去扶起江欲晚。 “快走,不知道这群人会不会被糊弄过去,说不准可以,那我们还有些时间可逃得更远些。” 所谓同生共死也就是如此,其实明明是两个人都有求生欲、望,唯恐自己这一条金贵的性命搭在无故的错失之间。而我更清楚,此时此刻,我若是离开江欲晚,独自逃走,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本就是出生富贵人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天大地大,处处都是家,而我却无可营生。全身上下,除了一支银钗之外,连可当之物都不曾存有,而方愈之前递给我的包裹,早就遗失在逃亡的路上,不知去向。 我就算能侥幸苟活下来,孔裔和江府的诸多人都曾知道我的存在,天下之大,可要找到一介无依无靠的女子,又是何 等容易之事。为着此,我断是不能弃江欲晚而不顾,带着他,或许会找到一条讨活的路。 我艰难的迈着每一步,男人能用的气力越来越小,我只觉得肩膀上的人愈发沉重。细汗在额头上汇成汗滴,顺着我的眉心往下蔓延,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沦落如此,可再没有任何窘境比堪比长门宫的凄惨悲凉。 我曾那般忍气吞声,卑微苟活,为的就是有一日能走出那牢笼,能新生。如今,我梦得圆满,我便再没有任何理由轻看自己这一条性命。许是因为为着活下来,已经付出太多,于是便不在乎牺牲更多,来让我为着一直渴求的那个希望赴汤蹈火。 “重沄,若是我们难以逃脱,你放下我,独自走吧。他们没人认得你,逃出徐庄县,一直往北,曹恚他们应是在汾州等着我们,你可投靠他,安然过你一生。” 我哼笑:“江欲晚,家父曾经教会你知自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可否教过你,百折不挠,不到黄河心不死?” 江欲晚轻笑:“许是未来得及学吧。” “许是你没学到吧。”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倒塌深陷的街巷里面走,我只想找到一个可暂避追捕的地方,窝藏到天亮,兴许会找到一条求生的路去走。 民宅不比皇宫或是萧家的院落阔落,能栖身的地方不多,我和江欲晚歪扭着走进巷子深处,找到一间塌陷的房屋。因是房顶塌落的角度与地面刚好形成一个空窝,可勉强挤进两个人大小。 近了,我已经可以听见身后追赶而至的敌军谈话声响,他们似乎看到了焚尸,却又顾虑会不会就是江欲晚本人,于是踌躇不前,着实让我焦心不已。 我们离得并不算远,那些人的对话听得清楚,面对面挤在一起,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和起伏不定的身体,提心吊胆的听着外面的交谈,他仍旧在不停流血,甚至洇湿了我胸前的衣服。 如此紧密的接触已经不能让我感到尴尬,前所未有的紧张让身体绷如紧弦一般,他们若是就此作罢,我们便可逃脱,可若是刨根问底,就必是大局已定。 可天从不如人愿,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清楚,看来是终究是不放心真伪,而朝周边的地方扫荡过来,我连大气都不敢喘,双目大睁,透过空处朝外张望情势。 “重沄……”江欲晚似乎有话要讲,我伸手掩住他口,示意他不要说话,就在我眼前,两三个人正朝这边走近,懒得弯腰去探,只用手里的长枪刺探乱石下动静。 尖锐声响乍然响起,是铁质枪头与石头摩擦的声响,那一瞬间,我猛地伸手向前狠推江欲晚的胸口,一柄银亮发光的枪头,突兀地出现在我们身体狭小的 空隙之间,晚一分,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我屏息,只感到手掌下滑溜溜的液体不断溢出,还有似乎皮肉外翻的柔软,我手轻颤,却始终不敢放松力道,江欲晚只是轻微蹙了蹙眉头,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枪头在我们之间划了划,只是轻微的挑破了我衣襟,并没有伤到我皮肉,随后就被抽走,几个人不愿离开,似乎并不甘心。 “娘的,看来这姓江的真是被炸个尸骨无存了,只不过他之前带走的那个娘们儿是谁?怎么没见她的尸首?” “行军打仗居然还带着女人玩,倒是路上也不寂寞。” “寂寞?他哪里会寂寞,我们大将军的女儿握在他手里,李哲后宫那么多嫔妃都在,他应是连寂寞都没有时间。话说回来,将军跟他倒是对阵了几次,却从没一次讨到半分便宜,眼看这一次就能活捉他,确让他给先死了。老子还想着提着他人头回去邀功,怎么的就晚了这一步?” “你这傻子,不懂了吧,据说李哲从前最宠爱的昀妃也在他手里,谁不知道一得昀妃,便得半分天下钱财啊,那阅尽美人无数的皇帝都宠爱的妃子,夜夜流连,想来姿色一定不错,皇帝小儿喜欢的,老子也想尝尝鲜儿。”- “哈哈哈,许是那娘们儿功夫还不错,伺候完皇帝,再伺候将军。只要床上功夫好,什么富贵全都有了。换作是我,逮江欲晚,远不及逮住那娘们儿来的值。” 外面的话语污秽不堪,江欲晚抬眼看我,眼光明亮亮,就似覆了一层浅月清辉。我凝眼,嘴角微微带笑,声音极小:“将军这算盘打的极好,原是我才是这世间最富贵之人,连李哲都比不过。” 江欲晚未曾开口,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我眼光飘过他的脸,他的眼,无悲无喜,无羞无涩,仿若他们口中极近侮辱的人不是我一般,一脸置身事外的无所谓。 再没有悲凉,再不恼怒不堪,这世间之上的人与人,不就是相互利用,相互权衡的关联吗?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伟大,事到临头,我们终还是先为着自己着想 于人前你是光鲜夺目,珠光宝气,你就是主子,可践踏人命,可唯我独尊,若是他日虎落平阳,落于人后,便当真什么都不是,可是他人口中的淫,妇,烂货,也可是人人得而犯之,辱之。 许是我嘴角的浅笑,惹得江欲晚煞是不爽,但见他眉头紧蹙,突地抬起手,死死按住我肩膀,我一怔,不知他到底什么打算,只看他倾过身,毫无预警的俯下头,阴影笼罩住我面前所有视线,冰冷的薄唇骤然吻上我的唇。 我挣扎,可空间太小,不 敢动作太大,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隐匿之处,于是轻而易举被他束缚。辗转反侧,由浅及深,吸、吮,舔、舐,啃、咬,鼻息咻咻撩拨着我的脸,那是比李哲更霸道,更骄傲的一种情绪,不容被拒绝,不容被亵渎。他不肯放过我,似乎打算将从前那些恩怨情仇一一分算清楚,而且睚眦必报,不肯吃亏半分。 我不示弱,不得挣扎,也不代表我委屈就范,他的舌划过我唇边,灵巧的可以,我逮不到那片巧舌,只管照准齿边薄唇,狠狠咬了下去。顿时间,唇齿之间蔓延着腥咸的血味浓重,他竟连顿也未顿,丝毫不受任何影响,仍旧我行我素,似乎更加步步攻城略池,像是要把我吞下入腹那么坚定。 我对血有种厌恶,从前看见二皇子的尸体,看见珍妃要紧的牙关,想起父兄,忆起静和,血给我的印象当中,除了死亡,便是阴谋诡计,是最不吉祥的预兆。于是狠狠推开他胸口,想要挣脱,可即便是碰触到他伤口,他始终不成屈服,一只手从我肩膀滑到我颈项,牢牢的扣住我后脑,让我不得动弹。 厮杀,搏击,迅速的比我想想中的要快,于是,我听到熟悉的声音。 “将军?” “将军?” 那是孔裔的声音,江欲晚闻声抬了头,有种意犹未尽的迷醉表情,不顾我的寒眉冷目,临了还用舌舔过泛着血光的嘴唇,挑衅的意味十足。 他倒不急于侧身钻出这桎梏的石缝,似乎看好戏的心情与我道:“滋味不错。” 我瞭眼看他,也不见怒气,轻描淡写:“那还真是委屈我了,因是将军的味道极差。” 我扭头朝外看了看,见赶来的确是孔裔等人,人不多,只有三五人而已。我调过头,没准备出去,反问:“紧要关头,这人可否值得信任?” 江欲晚瞥了外面一眼,淡淡道:“孔裔是自己人,大可放心。” 听闻他这般说,我方才放下心,无波无绪道:“将军请。” 孔裔见到江欲晚现身,仿佛看见神佛临世一般,许是看见他胸口的伤,面目变化前所未有,我倒也第一次见他这般色变。 “将军,你可还好?伤在哪里?” 话音刚落,几人围了上来,孔裔架起虚弱的江欲晚,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不善,随后掉头就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听见江欲晚轻声道:“扶她上马,孔裔,你去护着,不得出半分差池。” 孔裔本是不愿,却也没有办法,于是把江欲晚交给他人,折身朝我走过来。 我勉强扯了嘴角,饶是自尊心再高,再不愿接受孔裔的帮助,却也得乖乖听话,顺从的被救助。许是精神极度紧张过后,人的身心和肉,体在松懈下来 的一瞬间回归真实,便顿觉无处不疼,无处不灼,疼痛沿着四肢百骸,传向身体各处,而当初竭尽全力的拖行尸体和承担江欲晚的体重,已经让我透支所有的气力,双膝一软,还未等孔裔扶我,我已瘫软在地。 _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马匹颠簸,路途漫长,从黑夜走到黎明,孔裔不说话,而前面的江欲晚更是沉默,他阖目,脸色愈发苍白。许是走的够远了,应是离徐庄县有段距离,一行人方才停住脚,深山密林,剩下的路途,不能骑马 江欲晚走走停停,我随着他身后,而孔裔已经顾不得我,跟着其余几人轮流背着江欲晚前行。我已是无力,虚脱,迟缓而吃力的跟在最后面,江欲晚昏昏沉沉,醒时便要看见我在身边,孔裔才会喊停,我方才能借此机会休息一下。天大亮之时,我们已经入了林子深处,林子上空已被树冠尽掩,露水浸湿衣服,挨了许久都不干。 直到接近晌午的时候,方才走到一片开阔处,就在山道不远的半坡上,我看见了许多人驻扎在那里。越走越近,我几欲拖行,只是在方愈看见我的那一瞬,便急匆匆奔至我面前,惊声道:“夫人,您这是怎了?” 江欲晚被扶进帐中,然后有几人进进出出,似乎情况危急的很。 方愈陪我坐在帐外,不敢多问,只是细细帮我包扎手臂上无数伤口,轻声道:“夫人,您的手臂上何时有如此之多的伤疤,旧伤才好,新伤未愈。” 我沉默,不愿说话,心中总有满溢的某种情绪不得纾解,许是江欲晚那一身伤有保护我所致的成分在,我虽不认为那与男女情爱有何关联,可到底还是领着一份情的。 “夫人您好命,看将军为了您不惜冒生命危险,但说同生共死,死心塌地,也无外乎如此地步,死亡面前,又有谁不怕呢?” 方愈慢语,头也不曾抬过:“夫人说过,是让我忘了从前,免得深受牵连吗?可方愈不曾这般做想,像是从前将军寻我回来的时候,予我道‘有很多的亏欠和舍弃是不容易被遗忘的,那个欠你的人还在,那段欠你的情还念,就没有执着终结的一日。 就算千山万水,辗转反复,无论费劲多少气力,也要找到那人,要讨的,要还的,分算清楚,才能安然过了剩下的日子。’这道理我懂,将军也懂,夫人怎可不懂呢?想必,将军要找的人是夫人吧,也不枉他等了这么多年。” 嘴角有笑,冷而轻微:“方愈,许是你遭遇的世事还少,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谈吐,倾诉,事情本来的面目可能没有我们看到的,听到的,那么简单。” 方愈苦笑,终是抬了头:“但凡男女情爱之事,若是在 生死一刻,还能想到对方安危,甚至宁可以身涉险,奋不顾身,真是做到如此地步,那些说的,念的,可也不必太计较了,还有什么比生命诚可贵,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惧,两者皆不顾,可谓真心。” 我词穷,不知如何反驳才好,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缘故。江欲晚对我的利用可谓正大光明,囚着我,实在没有太多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怀揣的半分天下的财富已然全全交托,他不肯放,连生死之事都可毫无顾忌,倒是让我有些诧然。许是结发夫妻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我与他萍水相逢,能于此,让我倍感困惑。 “小……夫人,将军让你进去。”孔裔突兀的站在我身后,声音低沉而冰冷,我起身,点了点头,跟着孔裔进了帐篷。 刚一掀帘,浓重的血腥味充斥而来,江欲晚赤,裸上身,缠着白色布条,卧在床上,而程东胥衣着完好站在床边,只是面容憔悴且焦急:“将军不必多虑,您一定不会出事,只是费些体力血液,且当好好休息。” 见我进了帐篷,程东胥朝我俯了俯身:“夫人请保重,将军大人就交托与您,程某就在外面,有事就唤我一声。” 我点点头,走到窗前,撩摆坐了下来,孔裔面无表情,见我坐定,转身出了帐篷。 他睁眼看我,眼里有光,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 “告诉我,何须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你要的半分天下财富,我已拱手奉上,你若怕我泄了你的底,大可杀人灭口,你护我周全,为我受伤如此,究竟为了什么?” “你恨李哲吗?”江欲晚不答反问。 “这与你何干?”我蹙眉,不懂他意思。 “李哲诛杀赵萧两家,也本是一个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皇权,惩治通敌叛国贼子,于情于理,没有错。他不杀你,利用德妃的性子,借着他人之手把你打入冷宫,不得不说,这是唯一一条能留下你活命的办法,换作是我,我也会如此。 我冷晒:“将军这是何意,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与李哲的是是非非,当是我们之间的爱恨嗔痴,可与将军有关?” “重沄,无爱,便不会生恨,你若还恨着,便是当初爱的深刻。”他似乎有些疲惫,徐徐阖了眼:“我当年不欲救你,不仅是因为不愿打草惊蛇,让李哲提早动了广寒宫的那些东西,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李哲不会让你死。而只有你身在冷宫,有他护着,才最安全。” 我轻笑:“说来说去,我倒要对你们两个感激不尽,许是活该赵家谋反,萧家通敌,活该珍妃惨死,活该我无罪下狱,活该赵萧两家百余口人无辜连坐。- 我甚至可以替你们设身处地的着想, 为着江山,为着皇权,为着野心,也为着私利,可又有谁为着我着想过? 你曾说的一句话,我不得不承认在理极了,父亲的爱不是我福气,李哲的专宠也不是,我能如何?一介柔弱女子,出府入宫,没人问过我意愿,没人考虑到我安危,被投放在最前沿的那个位置,首当其冲,活该倒霉。” 江欲晚沉默,我一字一句诉之于口,仿佛细针穿心,我其实不懂,怎么也不能懂得,这般情势下的爱与不爱,到底有何区别。 身体不受抑制的微微颤抖,我气息微急:“他又何须留下我一条命,只为了于心不忍?只为了还有个念想可以让他更问心无愧的活下去?可他不知道的是,从父亲和舅舅开始密谋的那一刻起,我跟他,早已经分道扬镳,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就注定我们生成反目,死亦成仇敌,这是没办法改变的。” “那我们呢?” 我顿了顿,声色如薄冰浅水:“从江家落魄的那一日起,从父亲毁婚的那一刻起,你不会是原来的你,而我也再不是当初的我。” 话音刚落,帘子乍然被掀起,孔裔急声:“将军,大夫请到了,请快取出断箭,不能再耽误了。” 我一怔,转眼看江欲晚,他伸手,扯住我手腕:“你且还可知晓,我依旧是当初的我。” 生 大夫被孔裔连拉再扯的拽到帐篷中,没人注意我脸上的神色,只是匆匆忙忙鱼贯而入,也不知是谁冲撞了我肩膀,我站不稳,重重往后跌去。 疼,一整只手臂都剧烈的疼痛,我用手拄地,稳住身体,突地感到有温热的东西缓慢的蜿蜒而下,低头一瞧,一抹红色从袖子里滑下,又是血,令人厌恶不绝。" “萧小姐,我可否跟你说几句话?”孔裔站在我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声问道。 我点头,吃力的站起身,反问:“孔副将可有绳子借我一用?” 孔裔蹙眉,在腰带里翻了翻,递过一团褐色布带:“没有绳子,这个可用得?” 我接过,点点头,用受伤的手捏住布带一角,另一只手稍稍用了力道,将伤处捆了个结实,复又抬头:“可以走了。” 帘子被掀开,大光大好,刺得我眯眼闪躲,孔裔走出帐篷一段距离,站住脚,转身看我:“许是孔裔有些自作主张,可这道理孔裔是懂得的,当初萧小姐也力求将军救您于水火,然后放您归于草野之间,可如今情势大变,便不能同日而语。 将军的现况萧小姐再清楚不过,恕孔裔言重,若不是为保全萧小姐,将军亦不会受此重伤。徐庄县不过只是个谋算之间的环扣,如是没有突发缘故,是绝对不可能出了这等差池的。 如今,形势不利,前面的路许是更不好走了,若是萧小姐仍旧跟我们前行,一来不利于萧小姐自身安危,二来,更不利于将军大业之成。不知孔裔的这番话,萧小姐可曾听懂?” 我撩眼,掠过孔裔的脸,他顿觉不自然,眼神飘忽,不欲与我对视,我笑:“副将的话说的一清二楚,我自然是懂得的。可我也有几句话,不知道孔副将要不要听听看?” “小姐但说无妨,孔裔洗耳恭听。” 受伤的手臂一直疼痛不已,伤口崩裂,少不了出血,可布带绷紧手臂阻止血液流通,只觉得愈发的发麻,肿胀不堪。我负手而立,一身红衣已经凝成绛紫色,天光普照,倒显得这绛紫色富贵有余。 “生死之刻,将军坦言,孔副将值得信任,那想必从前,家父与将军之间的事情,你也一定有所耳闻。感情深浅且不论,但求扪心自问,萧家落难之际,可有人入宫救我?或是救萧家一人?没有。  我苟活于长门宫,终是我命大,熬到城倒帝逃,将军入城,一来应是企图活捉李哲,二来,想必是因为寻我,而寻我的原因何在,副将自是比谁人都清楚。 再说火烧广寒宫之后,卖锦布,当细作,放粥救荒,这其中哪一点,不是在给你们将军脸上贴金,若是还有人心慈仁义的念着我这废妃的微薄善意,我 可谓功德圆满。 人人都知,寻得李哲昀妃,便可得半分天下财富,只是你们将军眼疾手快,先下手为强,可终究还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广寒宫里的珍奇异宝,我自是双手奉上,先有诚信之约,再有礼尚往来,哪有谁白白占了谁的便宜?怎的,如今,所愿得偿,废妃便只是废妃,百无一用,便信手可抛,你们将军可是这般心思?” “断然不是将军命我,我只是自作主张罢了。”孔裔急急出口,像是生怕我侮辱了他家将军的举世无双。  我目视孔裔,嘴角含笑:“孔副将莫怕,你家将军的心窍,比起女子心海底针般细密精准,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何须担心当初毁婚让他痛苦不堪的罪妇,会让你这天上无两地下无双的将军大人迷失方向呢不知所为呢?许是他的心思,你还没有看透,若是真的看不透又猜不着,不如向你们那神算的秦先生求救,也不迟。” 我面带笑容,翩然转身,边走边道:“孔副将莫赶,时候不到,我自是不会离开,若是时候到了,便是你们将军跪地乞求,我也不会留下来。于此,以后这种心思,要不得,也闹不得,言尽于此,副将多担待了。” 身后的孔裔依旧沉默,许是我是他这一生所见,最恬不知耻,厚颜无尊的女子了。可我从来不是个被欺负的角色,自问我平日里心平如水,可心里也是有自己打算的。 我与江欲晚之间,分算的,自然一清二楚,我曾为了我的未来付出多少,我必是要收到多少回报,而在这场交易当中,你来我往之间,他绝不是吃亏的那一个。 队伍当中,肯于我亲近的,就只有方愈一人。我伸出满目疮痍的胳膊让他帮我包扎,他害羞,白面俊颜覆了一层浅浅红晕,一直延伸到耳朵根去。他轻手轻脚,似乎不敢碰触我皮肤,又似乎生怕下了重手让我疼痛不止。 我顿觉好笑:“方愈,我这般满是疮痍的手臂,如何让你面红耳赤的,该如何包扎你照办就是,无需蹑手蹑脚,我忍得住。” “夫人,女子肌肤本就娇弱,这么大的破口,还未痊愈,又裂开,怕是要留疤了。我这就帮您上药,有些疼,您忍着点。” “无妨,也不差多这一道。”我轻语,微微蹙眉,布带被一圈圈拆下,随着阻力被去除,麻木感渐慢消散,疼痛感更甚。 “夫人,听说将军伤的不轻,这会儿应是在拔断箭,您不去看看吗?” 许是当时我用力太大,布带绑的牢实,已经去嵌入皮开肉绽的皮肉之中,布带除去,衣料却黏在伤口上,轻微的动弹都会让我疼的流汗。 我展眼望去,树森林茂,幽然却生机盎然:“方愈,你可知道,江北哪里最好,有山有水,远离尘世?” “望云山吧,那里很美,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只要您愿意栽植,院子里可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可夫人为何这么问,您不是要跟着将军夫唱妇随吗?” 我不答,反问:“若是有朝一日,你找到那远房亲戚,你会带她去望云山?还是继续留在江欲晚身边做事?” 方愈想了想,回答:“应该是远走高飞吧,但无论如何,只要将军一句话,我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我浅笑:“有时候,能有一个愿望,让自己奋不顾身,也是一件美事。可有时候,能让自己奋不顾身的除了自己,再没他人的可选,难免会生出悲凉,许是这一世间,不再会有人值得她那么做了。” 言尽于此,我不禁暗想,曾几何时,会有那么一个人值得我这般牺牲付出,李哲不是如此,父亲呢,哥哥呢?思及此,又想到江欲晚曾经的那些话,更觉讽刺,父亲是通敌叛国,于情理之间,萧家是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是贼人之女,理应也是天地不容。 萧家该杀,可对于我来说,亲缘与国恨,自问我没有那般高尚而正直的选择,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那些人的生命更重要,即便他们是贼子,可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 于是更觉得好笑,看,所谓羊入虎口,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父亲在抉择的一瞬间,难道真的从未曾想到李哲身边的我半点安危吗? 再说那江欲晚,如何就真的半分不计较的对我将那些所谓真情实意诉之于口,我晓得那些眼神里的真实,可我不能保证,这真实的背后,会不会隐含了其他目的。这乱世穷途之际,便是真的任谁都不能完全相信。 “夫人?”方愈轻声唤我:“光看手臂就这么多伤口,夫人身上一定还有其他伤口,可方愈不便,许是找个女大夫来给您涂药,不然很容易流脓红肿。” 我点头,放下衣袖,起身时候,只觉得头重脚轻。   “夫人,打算去看将军吗?”方愈追问。, 我摇摇头:“许是血流的太多了,我需要喝些水,休息一会儿,你便代我去瞧他,若是有什么事情,你来找我就是。” 方愈也许诧异,方才还是同生共死的有情连理,如此就形同陌路,各不相干。我吃力的从方愈身边走过,选了一处高树,靠了过去。 “夫人,您要的水。” 连续的失血,让我身体有微微颤抖的状况,心慌而头昏。喝了几口,我闭目养神,倚在树边再不说一句话,方愈看了我许久,最后也无可奈何的离开。 可我并不能安然入睡,不是因为处境的窘迫和危险,而是因为江欲晚的伤势。不得不承认 ,若是江欲晚用的是苦肉计,那的确是成功了,我疑他不已,却也为着连累他而感到有些愧疚。再转念,在护全我的每个瞬间又让我愈发分不清楚,他若是有目的,何须做到如此极致的地步。是赌?怎知定胜,若是惨败,失去的就是他的性命,岂是儿戏? 我睡眠极浅,听到有脚步声,我张了眼,来人是孔裔。 “将军让你进去。”简短,冷漠,仿佛与我有着深仇大恨那么不屑。 帐篷里站了几个人,程东胥,还有几个大夫,江欲晚还是维持之前的状态,见我进门,程东胥转而看我:“夫人,大夫说将军胸口这伤似乎还有定数,您看……” “把断箭拔出来,要快。” “可这样会大出血。” 我扭头看孔裔:“若是不拔,不停的出血也会要了他的命,终归是半数的可能,如若你们问我,我只有这个答案。” “可是……” “依她的办。”江欲晚开口,嘴角扯了笑,仿佛水中花,似乎一眨眼就化了。 他吃力的抬了抬手,朝我挥手:“你来……” 我踱步过去,他人知趣的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过身去。 “我知道你不会走。”他轻声言语,一双瞳黑的如激流之处的漩涡,有种算计在内的自信满满。 “自然不会走,因为你我有约在先。” 他轻笑,力气稍微大些,就会阵咳,胸口处每一次剧烈起伏,都会让白棉布上的红色蔷薇绽放的更加绚烂鲜艳。 “你躺好,让大夫来医。” “别走。”他伸手扯我手腕,阖眼闭目:“即便是我死在当处,也要由你亲自来送,要你的龙珏陪葬。” . 我撩眼,顺从的坐在他身侧,淡淡道:“放心,你命大的很,死不掉。” 几个大夫是孔裔从徐庄县掠来的,他们不知道床上的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走出徐庄县之后,还会何去何从,于是满心不愿,却恐于孔裔的威慑,只能按部就班的给江欲晚治疗。 “这位小娘子,你这当家的伤的可是不轻,我这一用力,断箭若是被扯出,很有可能大出血,若是血凝不住,出血不止,人可就不中用了,你可要想好。” “那可有不取断箭的痊愈方法?” 大夫摇摇头:“没有。” 我笑笑:“有些话,我需要先说在前,床上这位也不是普通人物,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请来各位医治。我们自是信过各位能竭尽全力,若是救的活了,也不会亏待各位,可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不是个好说话之人,少不了惩罚,再送回县城。言尽于此,大家尽快开始吧。” 听了我的话,几个大夫面色有变,见我只管衔笑,却没有女 子该有的哭天抹泪,也是心犯计较。江欲晚和所有的人全部退出徐庄县,那袁鹏浩逮不到人,能做的,出了屠城泄愤,再想不到其他。 从前就从李哲口中听到些他的残忍行径,边地抗敌,攻占城池这本是极大的功绩,可这人最喜杀戮,每每攻陷一座城池,便屠城三日,许士兵奸/淫城中妇女,许财物粮草洗劫一空,然后据为己有,其余老弱病残和壮年男子,除了一死,再没有他路可寻。 更荒唐的是,竟在李哲生辰之日将远地一座边城的男子全部阉割成太监,当成贡品送进京城面圣。可想当时李哲看见那一群太监的表情,着实无语凝噎,不知所谓。 若是被送回徐庄县,这些大夫的下场,许是一具尸体,许是一个太监,或许更惨也说不定。 白棉布被七手八脚的拆开,江欲晚胸/部的伤口裸/露在外,皮开肉绽的破处,有一截木质的箭身探了出来。 “还好,这箭没毒,若是拔出之后能挨得住,应是没有什么问题。方才也给这位壮士喝了止血散,夫人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又听他道:“可这断箭究竟何人来取?夫人还是再仔细定夺……” 我目光掠过去,人人自危,垂头后退,皆不敢担下这要命的担子。 “孔裔,你来。” ` 孔裔青了脸,走上前来,手握住箭身,目光如炬:“将军,孔裔得罪了,您忍忍。” 江欲晚点点头,微微垂目,可孔裔的手,却始终没有勇气敢将箭身拔离。我抬眼看他,额头上汗如雨下,他的手在抖,不可抑止。 “怕他死,就快些动手。” 孔裔闻言,动了动手,江欲晚略有蹙眉,因为牵扯伤口,血缓慢涌出,漫过孔裔的手,让他更慌:“将军,你可还好。我若是用力,您可担得住?” “孔裔你下去休息,我来。”我站起身,孔裔白着脸退了下去,满手的血,让他步履有些蹒跚。 “我来拔箭,你含着一口气,提住了。” 江欲晚点头,目光只是形影不离的看着我的脸,我从白棉布上扯下一块,裹住箭身,撩眼看他:“信约未成,你还不得死。” 他没有开口,只是笑。 我深吸一口气,右手正了正,左手按住箭身与皮肉连接的部分,猛地用力一提,断箭带着皮肉骤然拔出他身体,我左手更快一步施力掩住伤口。血却比我更快一步,跟着惯性,极快的飙出,溅了我一脸。 “药粉给我,快。” ^ 小瓷瓶递到我手中,一瓶,两瓶,三瓶,血一直不停往外涌,我压不住,顺着我指缝如泉眼般汩汩外流。我也是心里发慌,从未医治过他人,也不懂药理,我只有一颗比别人更 能狠得下去的心,和保持清醒和客观的态度,可凭着这些救不活一个人,我心里没底,只管大肆用药粉覆盖,用手掌按压伤口,终是他命大,五瓶下去,血渐渐被止住。 我的手臂已经不会颤抖,它只是僵硬无比,直至手从他伤处移开,我都还保持按压的姿态,额头上细汗密密,满脑子是刚刚他浴血不止的情景。 几个大夫围了上去,轮班照顾,江欲晚半昏半醒,暂时看来,应是能活着。  我洗净手,换过方愈给我送来一件男人穿的玄色袍子,安静的坐在帐篷里,看着床上的男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月已过中天,我却仍旧没有困意,坐在帐篷里生了一小堆火前拨弄着柴火,两个被烤糊的馒头还握在手里。 沉香和曹恚曹潜都在汾州吗?江欲晚还可否将那信约放在心上,言之有信?他若是死,也要我送,还要我的龙珏作陪葬?到底是多少执拗与不甘,究竟还有多少耿耿于怀?我起身,走向他床边,人还在昏睡,满头的汗水,身体热的很。大夫曾胆战心惊与我道,若是熬得过这一夜,问题便不大,反则,必死无疑。 死吗?江欲晚,你若死了,或许我就当真自由了。可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都是因着我吗?所谓的红颜祸水吗? 熬吧,你和我没有差别,想要得到自己所求,除了争取,便只有熬下去了。 在铁皮桶里的水冰凉,我拧干帕子,覆在他额头之上,轻声道:“你看,遇见我总不是件好事,可你却偏偏非要招惹,何必,何苦。” 江欲晚动了动身,似乎梦呓着,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兴趣,只是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龙珏也好,萧重沄也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站在帐门口,眼看一地清辉如霜,心口的沉重愈发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夜半大夫来了几次,深怕江欲晚死得快,让他们也跟着一并陪葬,孔裔彻夜未眠,坐在离帐篷不远的大石上,一夜不曾动过。清晨的时候,江欲晚醒了,于是一行人挤进帐篷,我没有停留,悄然退出。 晨时风凉,夹着水汽,让人感到乍寒。从山里打猎回来的士兵提着野味,走到河边屠宰,我只认得出那似乎是野雉,羽毛极美,曾在李哲的画笔下识得。彩羽被肆无忌惮撕扯,随风飘得很远,刀落,河水殷红,顺着一路往下,流得不知去向。待收拾干净过后,鸡被投入铁锅,白烟渺渺,带着一股子肉腥味。 “夫人,这鸡汤可刚好给您和将军补补身子的。”方愈蹲在铁锅边对我道。 我厌恶,掩鼻:“我只吃素。”` 从入长门宫之日起,我便吃素,开始是因为没有其他可吃,能 吃的只有掺杂稻壳的稀米汤。后来便是那场猫刑,从静和,变成了我。现下美如神鸟的野雉,也只能落得这般下场,我越看越想笑,于是,转过身离去。 因为与江欲晚扮作夫妻,我便需要居住在那间帐房之内,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阖眼小寐,我则坐在一边,自顾自想着自己心思。晚上时候我只能担着床最外侧地方,勉强靠着小睡一会儿。 到底是行军打仗之人出身,江欲晚恢复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原本那箭便偏离心脏,未能伤害到要害,除了出不少血,并无大碍,第二日他便可坐起身来。 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我来喂,许是想逗弄我一番,江欲晚可以一餐之际,目不转睛,仿佛是视线黏在我一般,如影随形。我本不喜,却也懒得多话,只顾着自己垂眸凝眼,一勺勺喂下去,视他的目光如灼为空气。 “倒是重沄可沉得住气,为何不问我?” “有何好问?” “比如我这大难不死之后,许是有了什么新想法也说不定。”他微微侧头,身上的外衫只是披着,轻轻一动,便露出光洁的胸膛,着实结实的很。 “将军的想法可与我有关?即便是有关,那也是将军自己的想法而已,我无须知道。” 汤水喂尽,我再帮他拧干帕子供他净脸,漱口,束发,他衔笑看我,声音并不大:“重沄,我不会放开你的,这点你应该知晓。” 我调眼看他:“难道你也是企图挟天子以令天下?” 江欲晚唇边的笑意更深:“重沄以为如何 “不如何,只是觉得若是我还在你身侧,你这挟天子便不能成。” “重沄可知,我受困徐庄县这么久,为何北越王从未调过一兵一卒前来救援?”他不答反问。 “许是不懂用人不疑的道理,可反之他也并没试探错,天下之广,心怀野心之人,又岂止只有萧公一个?” 我轻扯嘴角:“你瞒我身份,也只是权宜之计,若让我这么个人跟在你身侧,怕是漏洞百出,说不准那个不留意,便成了你功愧于亏的破口。 想取悦北越王,还想离间世子与二公子,另外也要拿捏李哲的残兵剩将,试问将军这宏图大志可容得下我这小小破绽?便是你再如何高竿的拨乱反正,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一节臣子,臣子为履,君主为冠,终究还是不可同语。” 江欲晚轻笑,一只手轻抚胸口,眉色之间只有淡淡苍白,却无法掩盖那气质天成的傲气,这样的人,就仿若天际边最不可忽视的启明星辰,永远是夜尽晨来间,最亮的那颗星。 “还是重沄最懂我,这可怎是好,让我如此难舍难弃。你可放心,李哲将你打入冷宫,我 则让你荣华富贵,你只需乖巧顺从就是。” 我浅笑,抬眼睨他:“你这般满心细密算计之人,又岂难猜透?只需猜你计谋,并非清算你感情,何难?至于你的荣华富贵,还是留给有缘有心之人更恰当。与我来说,连广寒宫都可烧,连半分天下的财富也可交托,你道还有什么是我放进心里,在乎到底的?” 我顿顿,看他笑容渐浅,又道:“甘与不甘,始终都已经过去,将军为着许多年前的事执拗不放,总是竹篮打水,毫无意义。今日我愿将话说开,也是希望将军能放下心结,莫在无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早日成就大业。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会感激你,我也会同样如此。” 我话音刚落,江欲晚沉默半晌,我端起盆往外走之际,听他云淡风轻道:“不甘如是不甘,我不喜仁慈宽大,也不容许那些亏欠我的人一走了之,是我的,终究要落于我手,就算辗转迂回,我也在所不惜。 萧重沄,我与你之间,从许多年前就早已牵扯一处,无论是江家落魄,还是萧公反悔,这不过只是我手里的那根线扯得更远些罢了,可只要线在我手,你,或是我想求的,总会一一归位,终还是握在鼓掌之中。  你可当曾经已经过去,可当龙珏再无意义,那便是你自己做想,却丝毫影响不了我的念头。我若出为将,你便是将妻,我是入为相,你便是相妻,若是得了这江山,便是你再如何不情愿,也得跟我并肩站在最高处,俯瞰着天上人间。 莫道我惹了你,原本便是你惹了我,我现下便要与你分算个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这便是你欠我的,必是悉数还来。” 旧 ... 我暗笑,缘何他一再跟我交代,我再不是从前的我,而他依旧是原来的他。本是我死里逃生,自以为仰仗上天垂怜就可新生,可他却再清楚不过告知我,我这一世未完,因着亏欠他人太多,想逃?登天之难。他不可放过我,亦可说从没这个打算过。 “如何,将军想要的不过只是我一个非完璧之身?抑或是一颗卑躬屈膝,贱如草芥之心?出为将妻或是入为相妻,那不过是白白便宜了我,让我落魄至此却还能沾光受福,世上可有这等好事?” 我不恼,这人世间本就不是人人如我,看淡这些世事,而事实证明,很多的坎坷和惨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跨越过去的,并非他本人不愿,而是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得通透,困在其中。 以为报复本身是种往复循环的快活,实不知,报复的本身也是极其痛苦,人怀着痛苦而活,背负始终压抑而不得解脱的桎梏过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到大仇得报的一日,人生的全部就只有仇恨。  待到雪恨报尽,从前那些日子就变成了梦魇,连夜里都可被惊醒。可并非人人懂得这理,于是,便有数不胜数的人,宁死奔赴,眼前的江欲晚,便是如此。 江欲晚撩眼看我,自是一副不惊涟漪的轻飘:“得不到你的心也好,至少我困住了你的人,让你这一生一世都逃不过我掌心。”  “恨吧,报复吧,我也就只有这一条命而已,希望你终能得偿所愿。” 我转身,出了帐篷,眼见不远处,有熟悉身影风尘仆仆朝我这边奔过来。待走近一看,我微喜,听那人急急唤我:“小姐,曹潜来晚了,您可还好?” “还好。”我淡语,微垂抬眸,轻声道:“你父亲可好,沉香可好?” 曹潜点点头:“小姐但请放心,您不在的日子,沉香过的都好,只是每天都嚷嚷着要来找小姐呢。” “那你且先进去,等下空了我们再聊。” 曹潜走后,我独自往河边走去,手臂上的创口虽然已经结痂,可长肉之处总有灼热的痒意,从前沉香告诉我,这般时候最忌讳抓挠,一来是很容易撕裂新愈的伤口,二来会留疤痕。 营地里本就都是男人,身上的创口不比手臂,臂上的创口都由方愈给我清理过,可肩膀上的伤口因久不能治而始终未能痊愈,我只能趁夜晚无人之际,到河边清洗,然后将药粉洒在棉布上,倒扣在伤口之上。许是有些根本扣错了位置,伤口痊愈的极其慢,我日日熬着,伤口便有些流脓发炎,引了头疼脑热。 从前在长门宫里,有些小病小灾是没有药可医的,人企图苟活着,少不了一个熬字。现下一行人窝在山里等待救援,吃穿用药短缺异常,能用的,可用的,也都给了江欲晚。呼吸愈发灼热,像是有团火灼烧我的喉咙和胸腔,阳光正浓,照在我的玄色衣袍上,又是热。 方才走出一段路程,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将军夫人且慢,程某想跟夫人谈一谈,夫人可否赏脸?” 我扭头,看见程东胥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似乎刚从江欲晚的帐篷里出来。 我抬眼看他,并没打算跟他交谈:“程大人有话可与将军商议,我一介妇人,可能于程大人来说,百无一用。” 程东胥匆匆走近我,面上带笑,这样一个人,从来的都温和无害,恭顺有加,他笑,你不觉狡诈,他肃,你不觉他傲慢,言语之间都是点到为止,且又引人遐想的方式,着实是个游说他人的最佳角色。 “夫人切莫这般说,那日但看夫人给将军取断箭之时的气魄,程某便觉夫人可非一般女子,论胆识,论沉稳,论智谋,当属世间少有。也是这般原因,方才觉得您与年轻有为,才智超群的将军般配极了,所以,有些体己话,自是觉得,若是与夫人商议,未必比跟将军本人商议要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很好的分寸,很得体的恭维,懂得见一斑而知全豹固然是聪慧,可他也许不知,有时眼见未必为实。就似他看见江欲晚为我受伤舍命,却不知道,我与江欲晚之间的纠缠,又哪里是他能猜得到的复杂。  我轻扯嘴角:“程先生这话言重了,可我也需话说在先,并非我不愿帮先生忙,而因着所处的处境关系,只能有所帮,有所不得帮而已。话说在前,就是希望先生知晓,可帮,不可帮的事情,也不是由我说了算,遂方才有话先讲,还望先生见谅。” 程东胥闻言,嘴角笑意更浓,恭敬而温和道:“夫人但说无妨,程某若是能诉之于口,自然觉得这本是与夫人切身相关的,夫人知晓程某是为了您着想便是。若是能帮得夫人的忙,何乐而不为?”程东胥扶扶袖口,微微倾身一拜:“夫人请讲。” “若是先生打算从我这里着手,以劝服将军归顺二公子麾下,想来那便是先生多虑了。将军为人如何,您与他多年旧识,自是比我更能摸透,他若不愿,怕是我说破嘴皮也是无用,反倒觉得先生这招暗度陈仓实是有损先生的英明壮举。退一步说,妇人之言会引起将军厌恶也说不准,冒险的并不值得。” 程东胥微笑听完我这一番话,不答反问:“夫人可曾知晓北越王的掌上明珠无双郡主?” “不曾知晓。”我如实相告,但听名字,也知道所谓无双的意义。 “无双郡主是世子的胞妹,皆为北越王妃所出,因其倾国美貌,才艺双全而 甚得北越王喜爱,在江北之地也为人尽皆知,从前便有无双丹青画,一幅值千金的说法。 就是因着无双郡主为北越王的最爱,也因着北越王对将军的这份赏识器重,两人虽没有嫁娶之约,却也是人皆看好的天作之合。更何况无双郡主人虽养在深宫后院,养尊处优,可郡主却也有着一份善良安顺的性子,且精读国策,战论,史编,更是对着我们这位俊美无俦而又百战百胜的将军大人有着芳心暗许的心思。犹是将军出兵之前,北越王还特意召见了将军小叙,而这次召见,据闻就是郡主本人的意思。言尽于此,夫人知晓程某的意思了吧。” 我轻笑,只觉得阳光越发刺眼,照得我有些头昏目眩。 “我懂得大人意思,所以只能在这里谢过大人为我设身处地的思考,若有机会,定是杯酒答谢才是。” 说完,我打算越过他继续往河边走,又听他轻声道:“夫人果然非一般女流之辈,懂进退,懂分寸,可不知夫人可曾想到,李家王朝已覆灭,天下大乱,各自为封,若是他日无双郡主被北越王赐婚,将军为着自己前路仕途,岂有任何缘由推脱?又为何要推脱? 得一美人,又得疆土,还得权势,若是有机会借乱世之势,江北之地未必不会继续扩张,也说不准将军不会成为第二个北越王,那到时候,夫人这位置,便是一国之母,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之身。若是如此,夫人依旧不屑现下程某所暗示的这些吗?” 本就身体虚弱,拖着病体强撑,天光如泼,铺洒于地,连石头都恍如白亮之光,直刺我眼。我头脑沉沉,真是愈发站不住了,可这程东胥似乎有备而来,没打算就此作罢,非要我表个态不可。 我扭头,许是脸色骤然不好,让他更觉这提议再和我心思不过。 “若是将军如此喜爱郡主,若是郡主果然举世无双,那娶她过门,只有利而无不足,我倒也不愿干涉将军的选择,换句话说,我无权干涉。倘若他哪日腻烦了我,就此休离,我除了接受,也无他选。先生若是为了我好,不如帮我思忖看看,若是休离了我,我该何去何从?” 程东胥未曾想到我对这明眼见的事竟然无动于衷,但心理应是也觉得我死命硬撑,他笑笑,又道:“许是夫人身子不爽,脸色着实苍白了许多,程某这就不多打扰了,不过,夫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可想想看,若是觉得心里有了计较,再找程某一叙,也未尝不可。那程某先退下了,夫人好生休息着。”说罢,这人摇摇摆摆的离去,我扶额,只觉得白日晃目,让我腿软力虚的直想躺下来喘息几口。 我原地蹲下,阖目养神,心想着等到稳定一点,再走 到河边去。 “夫人,你这是怎了?”那是方愈的声音,焦急而且浮躁。 “没事,有些头昏。”我摇了摇头,始终没有睁眼。 “夫人,恕方愈直言,您,您,真的不要考虑程大人的话看看吗?”他蹲□,用半页袖子遮在我头顶,为我遮阳:“夫人,置气是小,处境为大,您不可这般随波逐流啊。” 我浅笑,缓缓睁开眼看他:“方愈觉得,我如何能胜得过那绝世无双的无双郡主?相貌?性情?才气?身世?我倒是觉得随波逐流不错,人生苦短,何须勾心斗角,负累终生呢?谁也不可知晓今日的日出日落,是否就是最后一次看见,既然人世无常,我便只愿平平淡淡,寻一份恣意淡薄罢了。” 我对上他的眼,他竟是毫无闪躲,如是俊秀的男人,这一双眼耐看极了。第一次见面,有种似曾相似的熟悉,原是那份卑微与执拗都是藏在眼里的,他垂头,敛目,你只觉得如是谦卑恭顺,那是低入尘埃里的一种惯性,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总要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如今一看,倒觉得这人有心,心深的很,他只是不愿展示给他人看,唯恐被识破,原本那个姿态也只是为了自保而伪装的罢了。  “夫人当真觉得无谓?” 我垂目,用手扶了扶额头,轻声道:“无谓。” “那夫人会如何做?” “不能改,也不愿改,那就但见其成吧。” 这河水蜿蜒,应是从很远的雪山一路流来,水温清凉,方愈赤脚站在河里寻着一块块掩在河底,大小合适而又冰凉凉的石块。烈日炎炎,他站在河里,弯腰细寻,也不过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汗下如雨。而坐在阴凉处的我,居然感到有些微冷。  “夫人你看。”方愈把一块拳头大,却光滑无比的石块拿到我面前,用薄棉布包在其中,放在我手臂结痂的伤口之上:“这样大小的最好,一会儿我寻个十个八个的,用凉水泡好,就给夫人端进帐篷里去,您要用也好方便替换,新愈的伤口就不会那么痒了。” “方愈懂得不少,看来从前也是过得不太平。”我轻声问道。 方愈笑笑:“吃苦的日子过的久了,大概从我出生开始,直到赵家一力相救,原是以为日子从此就会好起来,可未曾想到,没多久太平日子过,赵家和萧家就被李哲诛杀殆尽。许是方愈就是这命,注定贫苦而多难,过了几天好日子,总要还回去的。” 我动动嘴角,略微感到舒服,便往后靠在一块大石之上,阖了眼:“既然是如此遭遇,方愈自是应比我看的更开,何苦执拗于那人当初微不足道的恩惠?” “说来我也少有固执的非要执 着某一件事,许是就是如此,我才对昀妃的还恩之心,如此迫切。” 天光晃照水面,透过沉重的眼皮,我仍能感到那亮色,不容闪躲,直接而刺眼。 “只因着她是你能寻得唯一可还了这恩情的人吗?” 方愈沉默半晌,我想许是他不愿多答,也无心再问,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轻声呢喃:“或是因为,那恩情让我一再的思忖,她与我,从此以后,都会成为孤独的人,孤独是可悲的,因为再没人可依靠。” 眼皮动了动,我请问:“是可悲的吗?许是吧。” 我回到帐房之时,孔裔和曹潜都在,曹潜看了看我,面有焦急,张嘴便问:“小,夫人,听说您受伤了,可曾痊愈?” “脸色似乎很差,不舒服怎不早说?”江欲晚依靠在帐床之上,面色如水:“曹潜,你跟着孔裔去差大夫们过来。”方愈到底是明白人,见曹潜和孔裔出了帐房,也跟着退了出去。 江欲晚看着我面目,浅笑,目色潋滟:“你未曾告诉方愈你身份,他却也对你真心相待,着实不易。看来你这性子也不见得只有我一人喜爱的紧,似乎程东胥也喜欢着呢。” 我撩眼,心里暗赞这男人算谋如是之准,他在看来,程东胥暗中找我,已是他所料,兴许也是为了把这程东胥算个清清楚楚,遂才愿一路上都带着他,这一双眼,究竟是二公子带来的监视他,还是他还治其人之身的送还到二公子那里的? 见我不说话,他有轻声道:“来,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踱步上前,他伸手,扯住我手腕,微微垂目,细细看着我创伤纵横的手心,一只手轻轻摩挲,似乎格外惋惜:“重沄,你可知晓,李哲未死?” 我一怔,身形微微一颤,被他擒个正着,他不看我,而是继续玩弄我手心,仿若爱不释手一般,娓娓而道:“到底是他命大,还是你下手本是留了情面,竟然未死,还逃出那么远。只可惜啊,他往南逃,想投奔李渔,简直蠢不可言啊。” 未死,李哲居然未死,我不能想象,当初他受伤之重,耽搁之长,人势之单,竟然还能让他这般活下来。不仅是惊讶,而是还有淡淡的恨意犹在,他的存在就似无穷无尽的提醒着我当初经历的一切。. 诛杀是为了国恨,留我是为了私情,他的取舍之间,足够我看清所有从前未曾深究的情感,亲情,爱情,我想透的一瞬间,只感到虚无,因为不曾有任何情感可以让我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都感到死而无憾。 他仿佛是一个痛苦的根源,连着那座金砖碧瓦的城,前尘后世,把我的人生倒转,毁坏,然后碎了一地,不知如何拼凑完整。 “如何?重沄可感到喜悦?那个为了保住你,诛你赵萧九族的人,那个为了保住你,让珍妃替死,送你入长门宫的男人仍在,这倒是未完待续的缘分,还是另一段仇恨的开始?”  我淡漠的垂眼,看着江欲晚抬头,衔笑的模样,似乎那场悲壮只是戏子口中的一段曲,在他眼里,只有无足轻重的冷淡:“无论是诛杀赵萧,还是珍妃替死,抑或者保全我性命,无论哪一点,都对你再有利不过,他未死,最该喜悦的人不就是将军你本人吗?” 江欲晚不以为然,轻轻挑眉,似乎犹豫:“重沄说说,若是李哲知晓你还活着,又知晓你嫁我为妻,你说说,他会作何感想?” “许是敬佩将军娶人不嫌吧。” 江欲晚的笑意更浓,却有种从心里往外散出的寒意,他猛地扯我,我防不及,跌坐在床,他顺势揽过我肩膀,离他极近:“重沄可知,当年出卖江家的人,也是萧铎山?” 我定住,全然不懂这曾经的一切是如何复杂纠结,从许多年前,一直延伸到今日,连人都死绝,都还不能让仅剩的一人幸免于难。 “你说什么?”我愣住,与他目目相对,轻问。 离着只有半指之远,他玉面朱唇,丰神俊秀,笑容如锐箭,只从我眼前,乍然刺入我胸膛,正中心房。父亲到底还瞒了我多少往事,是不屑相告,还是不知如何启口。若是出卖江家,任其衰败的始作俑者就是父亲本人,那到了他山穷水尽境遇之时,他又为何亲手把我交给江家人,这一切到底是如何?谁能告诉我?" “我曾说过,我这人最喜以债养债,我也说过,这一世间,无论如何,总是你欠我的多,我更说过,即便你不是原来的你,可我一直是原来的我。这都没有说错,重沄啊,当年我那般喜爱你,以至于多年之后,我站在你父亲面前,他用你来救他自己之时,仍旧愿意主动把你交托给我。 你是我软肋吗?显然不是,可你父亲认为是,或许他觉得,这世间未有女色不可及之人。确是如此,我有多么喜爱你,就有多么恨你,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把你一辈子都留在身边,你越是想逃过,我也是要束住你,让你生生世世都面对我。你痛,我也痛,不然,一人痛过这么多年,实在太孤单了。” 他伸手,把我往前猛地一带,唇齿相碰,他毫不犹豫低下头,覆在我唇上,只是在辗转之间,还在喃喃道:“重沄,孤独的人,只能有孤独的人陪着。” 我无动于衷,不管他怎么蹂躏我的唇,我都无知无感,仿佛僵化一般,满脑都是空白。我不懂,我实在不能懂得,父亲如何知道我有天大本事,可左右李哲,又可迷惑江欲晚,让李哲 任他通敌叛国,让江欲晚不念血海深仇,再救他一命?他可曾想过我? 我睁大眼,目视江欲晚已阖的双眼,顿时一悚,一身的冷汗,身体不住战抖,无法抑制。 痛,胸口乍然的痛开,连着血脉,周身痛如针刺一般蔓延开来。灵巧的舌,炙热的唇,划过口腔的每一寸肌肤,都是一种疼,烫得我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江欲晚方才放过我,他看着我的模样,仍旧是笑意盎然。薄唇划过我嘴角,有意无意,在掠过我颈间,带着低沉而轻微的声色:“我第一次见过这般父亲,害过自己的儿子,再害自己女儿,你可知,萧重波死的时候,求你父亲放过你,可他不知道的是,连自己都被舍弃了,更何况是你?据闻,萧重波本是可逃过的,可惜他被你父亲给困住了,非但没成救命符,反倒白白害死了他。” 我定定看着江欲晚,他亦直视我的双眼,接着道:“重沄啊,我能救你,从不因为你是萧铎山的女儿,我只是因为你是萧重沄,仅此而已。” 我木然,眼里无泪,干涸的如同一口深幽的枯井,我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沉静的可怖。站起身,目光却仍旧停留在江欲晚的俊脸之上:“伤到我的不是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若是想要,我也只有这一条命,随你去拿。” 江欲晚脸上的笑意渐淡,越来越凉,他歪躺在靠垫上,问我:“我要你的命做何?我只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陪着我,面对我。为此,我可舍命相救。” 他笑笑:“原是萧重沄果真不是一般女流之色,于我之前那般,你却始终不动声色,许是连感动也没有半点吧。当真心死了吗?还是佯装不在意?不枉我这么喜爱你,你也果真不曾令我失望过。可话说回来,普通的男女之情又有何意思而言,像你我这等岂不是最好,恨之深,爱之切,这一辈子之中,许是再难有人能对我影响至深,除了你萧重沄,再无他人。” 我无话可说,心口里搅着,翻扭着的是一颗跳动的心脏,或是一段不堪回忆的往事,我已经不愿再去深思。我只是在想,生命存在的意义,是否只是要让人无止境的经历那些出其不意的意外和丑陋。 本是以为就算我的千帆过尽,无需等到我人生的最后一刻,可至少我胸口里曾经有过暖意,是父亲曾经的宠爱,是兄长曾经的呵护,但其实那都是空幻的,虚无的,是自己假想出来的一种暖,以为是最后的支柱,实不知,那是毒药,见血即封喉。而我这个历经这般翻覆沧桑之人,却是最后知晓真相的一个,像是看了一出自己演出的闹剧,何其讽刺。 我缓慢的往外走,头疼欲炸,有一瞬间,我感到胸腔里从空置 到满溢,也只有眨眼的一时间,哥哥曾经为我向父亲求情吗?若是当初哥哥也可有出路,会不会也同父亲一般,为了成全自己,而弃我于不顾? 眼眶肿胀,像是要挤碎脆弱的眼珠那般,我微微仰头,伸过手,覆住自己的双眼,喃喃:“曾是以为命运是个错,现下看来,错的不是命,而是我看待命的眼光。而你又何须一再试探我,连亲情都如此不堪,我还何来勇气指望情爱?” 我一步步往门外踱步,缓慢如拖,手始终没有从眼上拿下,并非有欲流不止的眼泪,我只是不愿睁眼,仿佛眼一闭,全世间都静了。 “小姐……”那是谁在唤我,声色却越来越远,我不停,像是要走到天涯海角之地去。 “小姐……”淡了,我住脚,睁眼,满目白光,刺得我眼球俱疼。 于是,乾坤倒转,黑白交映,在我眼里的最后一格,只剩如阳刺目的光。 强 睁眼之际,我躺在床铺上,帐房静然,我只觉得喉咙干涩作痛,微微扭头,看见床边还坐了个人。 “别动,你的伤口方才涂好药,你好生休息。”江欲晚神色安然,换了件宽大的袍子穿,隐约还可见他胸口包扎厚厚棉布的轮廓。 我闻言,一怔,心里暗慌,却又不愿在他面前表现慌张,于是动了动手,摸向自己腰间。隆起的是被推到腰间的宽袍,再往上,便是触感真实的皮肤。 我转眼看他,面上无波无澜:“原是劳驾将军了,重沄这里谢过了。” 言罢,我微微侧过身,脸朝外,探手拉紧被子,然后阖眼休息。我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么一双锐眸凌目,分寸之间,任何微细都可洞察。心在剧烈跳动,仿若将欲跃出胸膛,这本与挨了皮肉之苦截然不同,不是疼痛,而是比疼痛更能让我紧张的状况。 “你也倒是能忍,伤口化脓成那种样子,都未曾听你提起,现下要医个几日才能痊愈,反倒是浪费时间了。重沄,你太执拗,总要吃亏 。” 我不愿声响,依旧阖眼佯装小寐,江欲晚见我如此,便不再多言,抖了抖袍子,起身出去了。待他出去,我方才敢坐起身,忍着疼,把衣服慢慢穿上。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病痛熬过,太耗体力,我略有昏沉,倚在枕头上,缓缓睡了过去。 等我醒时,是听见有人唤我,我睁开眼,见来人是曹潜,他端着药,送到我床边:“小姐,您起来喝药了。” 我起身,接过碗,一股浓重草药味道窜入我鼻尖,我微微蹙眉,但听曹恚好笑道:“小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最讨厌吃药。” 本是说者无意,可我听入耳,只觉得直刺心脏,药碗晃了晃,洒出些许。 “曹恚,当初,江家突然落魄之事,你可曾听你父亲提起过?”我轻问,忍住呼吸,开始吞咽苦涩难闻的药汤。 “听到过些许,只是说是被揭发了什么,似乎也是朋党之争,落了把柄在对方手里,最后被一个关键人物点破,于是朝官被贬,举家流放。” “你们一直留在汾州,又是如何知晓我们藏身在此?” “其实一早闻讯那袁鹏浩追赶之时,将军就告诉我父亲,兵分两路,我们只顾马不停蹄的奔赴汾州,那里早有安排骑兵和步兵待守,若是赶往,必是安全。 将军带着小姐和少许些人马则反路而逃,意在引开袁鹏浩。那老匹夫本来就倨傲而简单,因着从前未在将军手下吃过好果子,只管是看准了将军的逃路,一路杀红了眼。 可他不知的是,其实袁月娇就在父亲手里,他却一直以为,将军绝对不会把人带在身边,于是只管追着将军不放,倒是把我们给忽略了,于是这一路,安然到达。 到了汾州之后,我未曾能想,秦先生居然就在汾州,于是我们按照先生的意思,一直等了几日,每日都有前方的探子回报,父亲着急,生怕将军出了危险,也怕害了小姐安危,于是强要带着兄弟们冲锋陷阵。可秦先生却一直不允,直到昨日傍晚,探子禀报,说袁鹏浩围山搜人未果,直奔越安,于是才允我带着人出来接将军和小姐回去。” “秦先生?秦染?” “正是,别看先生年纪不大,可也是难得一见的神算,甚得将军信任器重。他道,将军这次徐庄之行,必有血光之灾,不为将军自己却是为了他人,可也为有利有弊,不算糟糕。” 我垂眼,将空碗递给曹潜:“他可有提及过我?” 曹潜想了想,轻声道:“先生只说一句,不知曹潜当不当说,小姐听了切莫生气才是。” “红颜祸水吗?”我淡语,抬眼看他。   曹潜显然一愣,随后微微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江欲晚才返回帐房,我和衣坐在床上,正朝窗外望。不可否认,在江欲晚的一再逼迫下,我甚至动了逃走的想法,乱世讨生固然艰难,可比起留在他身边,我宁愿涉险。只是觉得江欲晚本身便是一口幽深无底的深洞,从靠近他开始,就仿若掉入井中,一直下坠,却始终到不了底。 “方愈给你熬了粥,你不吃肉,只吃一些素菜,如何能快些恢复身子?”他把手中的碗放在床边,撩摆坐在我跟前:“粥还热,我且先帮你换药。你解开衣衫,趴在床上就可。” 不甘愿,我总是不希望他碰我一分一毫,可如此情势之下,再闹别扭对我本就无利,周遭都是男人,就算我愿挑,江欲晚未必肯答应。 “请将军先转身。” 江欲晚闻言,嘴角扯了抹轻笑:“重沄莫羞,你嫁入我江家之日既是指日可待,既然注定结为夫妇,也不必拒这小节,况且今早我已看过。” 衣衫半解,面颊泛红,不知江欲晚是有心捉弄我,或是有意羞辱我,我心有难忍,恼怒的把衣衫又重新系好:“你乃万人之上的将军,当日再皇宫之中,可曾与我有过口头之约?” 江欲晚调头,站在我面前,轻声道:“有过。” “既然如此,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你若是对我父亲的毁约和出卖江家而一直耿耿于怀,不如解决了我,何须如此,害我,也害你自己?” 他笑笑,微微倾身过来:“广寒宫的东西我必是会拿到手,若是你肯给,我便有理由留你下来,若是你不愿,恐怕我会难办,总要迂回,未免麻烦。 至于娶你过门,你想要的,我能给,既然你 追求的就是如此,那么,嫁给我又有什么不可?退一步来说,你若不嫁给我,怕是你我都有麻烦,光是那个程东胥,也够头疼。” 我一怔,暗恨当初着实被这江欲晚摆了一道,恐是他当初就有这个念头,更是借着入城之时的当口,把我算了进去。而程东胥一直跟在我们左右,回到江北之地,我们结为夫妻的事就算无需自己说,必会天下皆知。若是我再想有其他想法,恐是难于登天了。 “天地之间,昀妃只有一个,若是北越王寻你要人,你就圆得了吗?难道是比起北越王,你更惧二公子?” 江欲晚不答反笑问:“你道是世子与二公子,谁更得我心?” “当是世子。”  “缘何?” “应是二公子多疑。” 江欲晚衔笑,伸手过来欲拂我脸颊,我闪躲,目色淡漠:“若是我猜不假,虽世子为承袭北越王王位的继承,可北越王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不然,二公子也不可能这般明目张胆。程东胥的出现,只能说明一件事,父子不合,兄弟不合,生出这些间隙,倒是给你一个很好的借口,趁机而入。” 江欲晚挑眉,凝眸望我,眼色潋滟,着实俊美:“那世子也未必就真心不疑我,不过是仗着自己肚子里的主心骨在。” “郡主?” “重沄当真是聪慧,我所见女子当中,你也当属第一人。” 我胸口微紧,略有阵阵软疼,抬眼看他,带了笑:“留在你身边也可,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若允,万事好说,你若不允,我自是也不会容你安生。” “重沄想要何?”  “清静。” 曹潜来的第三日,躲藏在山里的这一行人终于准备出山,直逼汾州与曹恚会合。我与江欲晚坐在马车里,他阖目小寐,我则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我这么做择究竟是跳了火山冰河,还是荆棘之中选了一条适者生存的路走。 江欲晚的确不会再放过我,无论从他的仇恨,他的不甘,抑或者是为了他筹谋的野心,我都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单凭这一点,我无路可逃。可若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情不容我,势不容我,理亦不容我,我即便有再多不甘,不愿,却还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因着这一条路,是我唯一可走的。 汾州里这山地还有不少路程,从汾州过来的援助军队陆续到达,与江欲晚的这一支,在半路会合。声势不断壮大,衣食住行也日渐好过,可我却甚觉困顿。晨醒晚睡,朝夕相对,我以一种疏离而淡漠的态度与他相处一室,就连方愈都说:夫人与将军的感情似乎越发冷清了。 远方的消息继而不断的传来,我每每看见江欲晚细阅那些书信, 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只不过那些愉悦只从细枝末节的表情里乍然一现,他看过信,总与我说起,大多时候,我并不愿回答。 大概走了三四日,终于到了汾州,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第一个看见了沉香,许多日不见,人瘦了许多,她朝我跑过来,泪如雨下。 “小姐,沉香总算见到您了,您瘦了许多。您可好?听说是受了伤,可曾好全了?” 我伸手拂她的脸,心里流过一丝热,她不是我亲人,却依旧可以温暖我:“沉香放心,我都好。” “这位便是夫人吧,在下秦染,见过夫人。” 我撩眼,但见一位白面书生打扮的人,年纪着实轻,大不了我几岁。看人观眼,由眼知心,不似江欲晚那么爱笑,亦不会同孔裔那般呆板,也不同方愈那般卑微姿态,眼前的男人仿若一丝鹅毛,是轻飘的,悠缓的,不引瞩目。而望入眼,只觉舒服,可总会觉得,这儒雅温和的背后,有一份出乎意料的神秘在。 “秦先生,我早有耳闻,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秦染笑笑,朝我拜了拜:“将军与夫人舟车劳顿,先去休息,余下的事,交给秦染就是了。” 我同江欲晚假做夫妻之事,沉香已经得知,秦染曾找过沉香,言外之意,若是为了我好,便尽量隐藏我身份,改口唤作夫人最好,对谁皆利。 沉香不懂,为我梳洗之时忧心忡忡的问我:“小姐可知,皇上未死?” “我知晓。” “小姐,这消息德妃那女人也知晓,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秦先生对她们可谓恭敬有加,好衣好食,奉若上宾,我也听先生说起,由着他跑,总会自己回来的。您想着,若是他日皇上重新回到京城,天下太平,您以现下的身份留在将军身边,岂不尴尬?倒是让那德妃占尽了口舌之快,到时候添枝加叶,小姐倒是被她害了。” 我苦笑:“李哲未死,许是上天之意,如是这么个结果,他许是想不起我这个人了,既然如此,又何惧他憎恨报复。退一步说,以江欲晚这人脾性,好容易等到今日之境,焉能给他翻身之机,李哲即便是不死,也拯救不了李家王朝,若是苟延残喘,做个傀儡强撑,倒不如死了。” “可小姐当真就愿意跟着将军吗?也许丰衣足食,也许珠光宝气,可还是少不了勾心斗角,这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吗?” “若是有路可走,我又岂能愿意走人这般境地,只是,沉香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因为没有爱,就不会生恨,没有情,就不会有贪念,没有贪念,那便随他如何,总是影响不到我。而对方是何人,是无双郡主,还是皇家公主,与我,又有何 干?”  沉香许是知道那无双郡主的事情,她不敢说,却也不想我未来的境遇难过。她只是不知道很多事,那些发生过的爱恨嗔痴,早已将我和她能选择的权利一一剥夺。  我突然觉得,人世沧桑,最渺小无助的便是人类,天意不可改,世事不可改,宿命不可改,只能活着随波逐流,或者死了一了百了。 我与江欲晚到达汾州的当晚,秦染设席,在场的人不少,也包括德妃。不难猜想秦染招她来的目的,我暗忖,江欲晚早先礼遇被弃于皇城里的皇女嫔妃们,为的就是一朝留下后路,也好调头。 尤其得知李哲未死,他的心思怕是动在德妃的身上。袁鹏浩置李哲逃亡与不顾,本又有着自顾自的野心和恩怨,自是不可能顺着李哲逃走的路线迎头相救,我倒是觉得,李哲未死,着实让袁鹏浩恼怒不堪。 而李哲能所依的,这般田地之下,除了皇后身后的家族势力,余下便是德妃一族了。至于此,德妃所处,无人敢逆。 席间德妃与我目光交汇,她浅笑,与我直视,眼里再没有当初的厌恶和不屑,取而代之的是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她心知,我之于她再成不了对手,今日各自抉择,只能让她胜券在握,而我永远带着耻辱的记号,即便不用他人提醒,仍旧心知肚明。 我起初总是不懂为何她这般恨我,后来懂得原是帝王情爱不寿,难免亲疏远近有择,到了如今,我再不觉得她可怜,只觉得她愚蠢。 到头来,机关算计,情与势,仍不在她股掌之间。她的敌人不是我,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就算他日李哲接她回去,也不过是仗着她身后的那点势力可依。 情爱到底是什么?她不懂,似乎永远也想不通透,所谓帝王多薄情,从不是针对某一个绝色天成的女子,可占尽风头,宠冠六宫,抢尽他人风头。而是用世事道尽一种必然,从胜者到败者,从恩宠到无情,这是循环往复,不可避免的。 席间热闹,觥筹交错,江欲晚伤口未愈,却与那程东胥把酒言欢,我早早吃过东西,没坐多一会儿,便离席回去休息。 我出门之时,沉香跟在身后,方才走过一条廊子,看见秦染从对面走过来。他俯身,十分恭敬:“娘娘千安。” 他这一唤,反倒让我顿觉好笑,我衔笑睨他:“娘娘?德妃娘娘还在席间,怕是秦先生唤错人了。” 秦染倒也不觉不妥,抬起身,看我:“不知秦染可否能跟娘娘小谈片刻?” 我扭头唤沉香:“你先回房里等我。” 沉香点点头,看了看秦染:“早些送小姐回房,沉香先行告退了。” 等沉香走远,我正视秦染,略带笑意  :“如何,你们将军身侧的每一个人都喜找我小叙?其实无须如此,你们将军的宏图大业也罢,红颜知己也罢,皆与我无关,我未曾想过过问,也不打算参与。若是能有选择离开他,我自是片刻也不会停留。” 秦染轻笑:“娘娘果然是豪爽之人,既然如此,秦某也无需多扰娘娘休息,只是有句话仍旧要说,我本是知道萧家与江家的过往,所以,对于娘娘从前与将军之事可谓知之甚详。 以本人拙见来看,若是娘娘本是无心,将军也自然束手无策,这其中角色转变,说来说去,还都是握在娘娘一人手里。现下将军本是心中还有些不甘,让您困扰又被牵扯其中,但请娘娘相信秦染,若是他日大局已定,秦染定帮娘娘早日脱身。” 与聪明人对话,总是尽兴,我自是听得出秦染的意思,虽不中听,却也甚合我意。 “秦先生这提议实在是再好不过,若是能劝通你们将军早日开窍,自是娱人利己的事。日后私下里可唤我小姐便是,昀妃已经死了,再没有娘娘一称。” 言罢,我从秦染身侧走过,他俯身再拜,微微垂头,看不清眼色如何,我想那应是极其得意而愉悦的神情,因着警示与规劝的方式,婉约而恭顺的可以,容不得对方拒绝,又不显强硬,皆是软刀子。 江欲晚回到房间时候,月已过中天,孔裔将人扶进房间,唤沉香给江欲晚倒茶醒酒。我未睡,坐在床边看书,孔裔安顿好主子,走到床边问我:“夫人是住侧间还是这里?” “我睡侧间既可,东西我早已准备好,你服侍他就寝便是。”我起身,和沉香往里走。这房间是秦染安排,本是一个大间套了一个侧间,说是侧间,小的可以,只可放一张帐床罢了。 我暗笑,这秦染和孔裔,皆视我我洪水野兽,生怕一个照顾不到,我便吞了江欲晚下肚,然后颐气指使,害了所有人。 沉香在我床头放了一盏灯,简单收拾过后便去休息,我倚着床看书,丝毫没有半点睡意。 近来心思总是难以平顺,就是当日再长门宫熬着数日子,也未曾如此,因是当时不过两条路可走,生或者死,而如今,我的前路似乎更加未知而迷茫。 江欲晚身边人对我的排斥显而易见,秦染今日的一番话也足以证明一件事,江欲晚必是要和世子共乘一舟,那无双郡主的婚事也只是迟早。 我本不愿参与这复杂当中,对于无势无力,且身份卑贱的我来说,绝对百害而无一利。可江欲晚不欲放我走,我又只能继续这么熬着,甚至比在长门宫还要让我痛苦,眼看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计,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叹息声逸出口, 乍然听见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原来你没睡。” 许是我神游的太过认真,再加之侧间与正房只有一道帘子相隔,我并没有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待我抬眼一看,江欲晚倚在月亮门边,一双俊眸神采飞扬,玉颜生辉,映在烛光下,有种潋滟光泽。 “时候不早了,将军应该早点休息。”我坐起身,放下书本,想知道他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我只想来看看你。”江欲晚开口,踱步往我床边走,他站在我面前,垂头看着我衔笑,俊脸微红,应是喝的确实有些多。 “来看看我的重沄。”他伸手,食指扫过我眉间,顺着眉毛的形状浅瞄。   我厌恶,侧身闪躲,他不依,有跟了过来,我只好伸手去推,手腕被他逮了个正着,他顺势,推我往后倒去。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他压在我身上,重的要命。 “躲我?你可会躲得过去?”手腕被他擒住,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我不得动弹。 我恼怒,蹙眉直视面前的江欲晚:“江欲晚,你别欺人太甚。” “你可放心,我没喝多。”他轻笑,微微眯着眼,唇角掠过我脸颊,带着丝丝凉意。 “别逼我恨你。”我一字一句道,他却不以为然。把头埋进我颈间,硬挺的鼻尖轻碰我颈项,薄唇划过我耳垂,然后顺着一路往下。 “你要恨便恨吧,恨着跟我同床共枕,恨着跟我一生一世,恨着给我生儿育女,倒也不错。” 我并非未出阁的女儿家,对于他接下来的所做,自然再清楚不过。即便不能大声叫喊,可我仍旧奋力挣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角力,悬殊太大,尽管我耗尽全力推搡,却丝毫未能动他半分,他如一块磐石,稳稳盘踞在我身体之上,纹丝不动。 “萧重沄,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恨人的滋味,你日后有多恨我,便知我当初有多恨你。你毁了我,你父亲毁了江家,我如今问你讨回,天经地义。” 江欲晚失之平时里稳如泰山的姿态,双目赤红,言语中透着一股狠劲儿,他只是稍稍抬身,一只手把我双手举过头顶,牢牢束住,一双冰冷冷的眼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你看着我,看清楚这张脸,这才是你的天,你未来日日夜夜都要面对的人,萧重沄,你欠我的,且都还来。” 换音刚落,他猛地松手,身子覆了上来,薄唇准确无误的落在我唇畔,一双手游走在我腰间和领口,粗糙的大手,划过皮肤,刺痛而用力。只是极快的功夫,衣领便被解开大敞,皮肤裸/露在外,能感到微有凉意。 我死命抵住他胸口,连推再搡,用尽全身气力。直到我感到手心的湿热感,黏腻的让我刹然间住了手,是血。 他放开我的嘴,一只手撑起上身,那眼神从未有过的模样,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仿佛受到委屈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大口喘息,因着用了太多的力气挣扎,当他抬身的时候,我只感到浑身无力,不停地颤抖,我抬起双手,映入视线的是手掌里鲜红的一片。我挪过目光,见他胸口那团艳丽之色慢慢扩大,俨如怒放的牡丹花。 “许是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你我之间的恩怨才算了结,你可动手,现下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又在笑,笑而花容失色,笑的枯木逢春。 我只是觉得很累,厌倦人世,亦厌倦为了苟活这人世而付出太多的委曲求全,我本是无路可走,原本那些执拗和不甘,在这一刻里,皆成了心冷如灰的理由。 我阖目,安静的躺在那里,不知如何,眼泪就那么轻而易举落下,顺着眼角划过腮边:“那么就请将军动手吧,因我已无所求,无所愿,于生无望了。” T 他讪讪而笑,一双大手,缓缓卡在我颈间,越发用力收紧:“求死还不容易?”我感到瞬间的窒息,颈项上的手只需力道再大一些,足可勒断它。  死了也好,死了便可解脱,我本不是求死,可我没有生路可行。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乍然绽开无边无际的白光,刺目的亮。或许这就是我的终点,如果是这般,只愿来世,我可现世安稳,平安健康便好。 可江欲晚似乎并不愿就此便宜我,他急急收了手,忙一只手搪在我后颈,把我抱起。 “你不可死,你若死了,这世间便再没有谁知道我的苦楚。” 他死死抱着我,似乎想将我的头,揉进他怀里,我顿感呼吸困难:“为什么要毁婚?为什么?萧重沄,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李哲是天子吗?因为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吗? 既然如此,那么你曾最钟爱的,曾宁愿舍弃我也要得到的这个天之骄子,就由我来推翻,我会让李家王朝彻底消失,不复存在。而你,无论逃到哪里,最终还是会留在我身边,我对天发誓。” 他的血凝在我的脸上,泪水滑过脸颊,变成血泪,滴在洁白如雪的床褥之上,洇成一滩滩艳媚红梅。 我睁开眼,他却还不愿放手,头顶传来他似乎呢喃自语的声音:“若是早知今日,我们何必当初相见,终是身不由己,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 许 ... 我竟不知道,江欲晚对我有如此之深的感情,那种深深的不甘与纠结,似海藻一般,把他的心缠的牢实,我便是那个他手里的救命稻草,是他企图粉饰太平背后情感的真相。事到如今,便是曾经亏欠过,愧疚过,与今日我的处境而言,我的确无以能偿。 他扶起我肩膀,看我的双眼仍旧有些迷茫:“重沄,你道是若换了你,可会恨我?” “会。”我轻语,实事求是。 他浅浅一笑,似冬日里湖面结起的薄冰,说不出悲喜:“可你又怎能知晓,介于爱恨之间的情感是如何让一个人的心,从温柔似水到冷凝如冰,一面恨不得你家破人亡,受尽世间疾苦,一面却还是念念不忘,心放不下。 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你,然后狠狠报复,可见到你之后,却渐渐失去最初的念想,到最后,我也分不清楚,强迫的留你在身边,究竟是因着爱你还是因着恨你。” 他呢喃自语,微微倾过身,离我极近,俊眸微眯,含着看不清意义的神色,与我对望:“愈是恐于失去,愈是紧紧抓住,你若真是觉得无以能偿,便把你自己还给我,只做两两抵消。” 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嘴角漾起的笑,越来越浓:“便是留不住你的心,也要留得你的人,我可不顾一切。” 他伸手,环过我身体,一齐往后仰躺过去,两人失控,跌入身后的软被之中,他闭着眼,面色如水般从容。 我并不完全不信他所言,只是有种无力感蔓延整个身体,将我淹没。原是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一个孤寂的影子,不被他人所知,即便是那个让我们陷入这种疼痛之中的人也不曾知晓,许是说了也无济于事,徒惹悲伤,于是,连提及都不愿。 我没有说话,叹息声逸出我的口,我动了动,准备起身。江欲晚却不依,扯住我胳膊,猛地往自己胸前带,我根本没有防及,如是实打实的趴在他胸口之上。动,未果,他按住我后背,将我牢牢扣在他身体之上,动弹不得。 “重沄,别走,哪怕只有这一刻,你不要走。”他没有睁眼,只是轻声的说,似乎这央求无足轻重。我也是一怔,江欲晚这等人物,能言出于此,的确让我吃了一惊。 “你的伤口裂开了,无论如何也得先包扎。” “由它去。”固执,这男人当真固执的很,可我心有愧疚与亏欠,有些话言过其实,可有些举动的真实,却是心知肚明,说不感动,那是假。可他今日倒是真的醉了酒,胡言乱语,还是明明清醒的很,却有意而为之,我不愿再多做猜度。 “我答应陪着你,但前提是必须先让我帮你包扎伤口。”他闻言,放手,睁 了眼看着我:“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不会再如从前那么样笑了?” 我起身,系好衣服,走到柜子边拿出药匣子,细细找起药瓶来:“又有谁是永恒不变的,人人皆变,我也不例外。” 我伸手,揭开他胸口衣物,他却抓住我的手,执拗的问:“是因为李哲吗?因为他负了你,先舍得了你,保全他自己,所以伤你如此?” 我抬头,面上无波无澜:“这世上可有从不曾心怀期许之人?可有怀了期许却从未失望之人?没有。既然如此,这一切也就无可厚非,不过是所经历的太过震撼,足可影响我一生罢了,又有何好多说?” 他的手松了松,我得解放,便自顾自给他清洗伤口,涂上药粉,利落包扎:“江欲晚,我能给你的不多,除了这条命,许是没有其他可给了,切莫与我提起情爱的以债养债,到最后,难免失望。你与我,虽不是像我和李哲那般,只能生为死敌,却也不是同道中人,既然路不同,也没必要强迫彼此。” 迅速处理好一切,我扶他躺下,拿起那本书,坐在床边:“你可先休息一下,我陪你。” “你就当真这般爱李哲,为他可死透心,再不可接纳其他人?”江欲晚蹙眉凝望我,像个任性而不能得到满意答案的孩子,耿耿于怀的纠结不已。 我掀掀嘴角:“我谁都不为,只为我自己。” 于是,他再没有出声,我亦沉默。桌上的灯光亮了一整夜,他在我身边沉沉睡去,安静而温和。从夜黑如漆,到天光熹微,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曾经的我,对于情爱又有怎样一份执着的期待呢?许是就像是这样,安静的陪伴,内心感到无比温暖,平顺,彼此做一棵永不会移动的大树,稳稳的立在那,让人何时何地都可心安。 我没有江欲晚那般激烈而执拗的追求与争取,对于我来说,平静,安顺,就是我所需,所求。可我不曾得到过,就算成了那个宠冠六宫,天下名扬的昀妃,我仍旧没有感到所谓的幸福和安心。情爱应该是如此,他不是困我的笼,而我,不是他笼中的鸟,可惜我始终未能得到。 我对江欲晚无恨,不管当初他究竟是为了何种缘故没有救我出去,我始终无法恨他,本是没有深情就不会毫无顾忌的付出,没有刻骨铭心,便不可期许他人会为你舍命相救,这才是世间事理所在。如今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无所他求。 窗棂外有一丝光亮射入,我起身,后背发麻,两腿僵硬,走至窗前,推开,新鲜空气扑鼻而至,又是新的一日,依旧,花红柳绿。 自从那日起,江欲晚便再未与我纠缠过,他一如从前那般,最爱含着笑,一 脸风轻云淡的表情,只是偶尔与我目光相对之时,还会看出些许遗漏出的情绪,让那双眼看来格外幽深。 我深入简出,多半时间都留在自己的院子里,我看书,沉香绣花或是改衣。随着一日日过去,江欲晚的伤口基本好全,我给他换药的时候,结痂全部退去,留下一个圆形伤疤,泛着淡淡粉红色,挨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重沄,我要带你回江北去。” “恩。” “你愿意跟我回去?” “已经答应过你,便会帮你圆这个慌到底,不管如何,权当是当初亏欠江家的,父亲已死,我既然是萧家后人,便由我来还。”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厌了这尔虞我诈,只剩两袖清风,你可还愿跟着我走?” 我抬头,看着他浅笑:“请问将军可爱我到几时?可有天长地久可言?可甘心抛下这眼前即将大成的伟业与我隐居?那田野乡间的匹夫生计有这般大的吸引力?” 他不答,只是蹙眉看着我,我温声:“将军不是这种人,自然也不会做这种事,不必假设,你的明天,并不在我身上。而你不可放弃的,也是我不能妥协的,可若是非要其中一人退一步,成全另一个人,他日再忆起时,却只余留遗恨,何苦。” 江欲晚闻言,动了动嘴角,我却先于他道:“别轻易承诺,言之易,行亦难,别让它成了日后两两相厌的借口。” 为他整理好衣衫,我撩眼看他:“将军可随时启程,我都已准备好了。” 三日后,队伍启程,从汾州浩浩荡荡直奔江北。随行的女眷皆有马车,德妃跟其他人行在后,我跟着江欲晚行于前。 “小姐,这几日我改了四五件衣衫了,您看看这颜色,除了一件绛紫色,余下都是黑色,着实不讨喜呢。您难道想一辈子都穿这个?再看看那德妃,这都什么光景了,穿的还是一如宫妃那般,鲜艳的刺眼。还有平时那欲吞欲吐,故作姿态,指桑骂槐的样子,看见就格外觉得可气。” 我转头,望向窗外:“有何可气,总有人是我们这辈子都扳不倒的,长门宫那几年就该学会,该忍气吞声之时,就不要意气用事。” “小姐,若是您一直留在将军身边,她又被幽禁在这,那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一辈子?”我扯了抹笑:“时间恐怕没有沉香想的那么长,放心,德妃迟早要去重享荣华富贵的,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沉香纳闷,反问我:“您的意思是?” “李哲会来接她的。” 沉香吃惊不小:“难道将军会跟,跟皇上……”她猛地转眼看我:“那小姐怎么办?” 望着外面不断移动 的景致,我有些心不在焉,喃喃道:“或许就此淡出世间,或许重回水深火热,谁知道呢。” 我的确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知晓,江欲晚握着德妃一行人却有他的算谋在,若是我能想到的,恐怕就是挟天子以令天下这一途了,确是好招式,北越王一定再愿为不过,而李哲,若是还有复辟的打算,借这江欲晚之手,也未尝不是个捷径。而我将何去何从,却真的是我无论如何也算不出的。 傍晚时候,行至荒山野地,只能就地建起营帐,方愈和沉香一起侍候在我身边,多半时间都是他们两个在说话,我坐在火堆边,偶尔听听,偶尔神游,再缓过神的时候,听见有人轻声唤我:“夫人。” 我抬头,看见秦染,他伸手递过一件薄薄披风:“将军命我送来的,夫人小心着凉,前方有军情传来,将军许是夜里不过来了,夫人莫等,早些休息才是。” “好。”我简而答之,接过衣服,复又低下头。 “夫人可有什么话让秦染带给将军?” “没有。” “那秦染先退下了。”秦染走远,我喝了几口汤,便回去帐篷躺下。 外面处处篝火燃燃,将外面整个夜空照得通亮,我看着人影从眼前晃晃而过,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划过在徐庄县与江欲晚同生共死的瞬间,仿佛是有东西将心脏紧紧捆绕,空气愈发稀薄,呼吸艰难。 “重沄别动,闭上眼。” “我死了,你可会想着我?” “重沄最爱两两相清,可我最喜以债养债,无论如何,都注定,终是你欠我的多。”心微微抽紧,我翻身,闭眼,静心,却始终没有睡意。 “她可是睡了?” “恩,夫人先睡下了。将军可要休息,方愈先去端些水给将军净脸。” “不用了,我逗留片刻便走。” 我听见帐篷外面是方愈和江欲晚的对话,于是佯装熟睡,帐帘被掀开,火光乍亮,然后是一个阴影,笼住我全身 。一只手,有些凉,似乎小心翼翼的擦过我脸颊,生怕弄醒我。 “重沄……”没有别的话语,只有这轻飘的一唤,随后是淡淡的叹息声,手从脸颊一路往下,最终也只是扯了扯被子一角,轻压了一下。 他似乎在注视我,许久,即便是没有睁眼看着他表情,也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目光投射在我脸上。毯子下的手,轻握成拳,心口似乎梗了一块石,卡得难受。末了,他起身,犹豫了再三,最终走出了帐篷。帐帘落下的一瞬,我睁开眼,气息微急,不能自抑。 我不愿信,可我不得不信,他对我确有真感情。可他不知的是,我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早在之前的颠沛流离之中 ,裂成无数碎片,即便一一拼凑直至完整,却再也照不到一张完全的图画。人还活着,可心只剩余温。 于是,白日里再见之时,他仍旧是如旧,傲然而沉稳,我也还是原来的我,疏离而薄凉,仿佛曾经在那个醉酒之夜,在那个假寐之夜,我和他都已忘记干净。 山路一连走了几日,虽然比起原先的条件好上许多,可为了避过袁鹏浩追在身后的纠缠,只能绕路而行,江欲晚没有再来过,偶尔也只是让曹潜过来传话,或是招去方愈沉香问话,我从不问方愈和沉香他到底问了些什么,直到方愈忍不住好奇问我:“夫人难道不好奇将军到底问了些什么吗?”, “不好奇。” 我当真是不好奇,只因为这么久相处以来,不可否认,江欲晚的确让我心里的某一角,微有动摇,可我如斯清楚,我们之间的路,绝对不会因为有过些情爱,就会按照我的期许发展,若是早知如此,我宁愿从没有开始过。 或许是他不懂,对他来说无可厚非的矛盾,在于我看来,已经超出我的接受能力。那个无双郡主,许是以后还有李哲赐下的皇家公主,或是哪家女儿,他的这一路,注定了不会寂寞。 “将军只问最近夫人有没有提及到他。” “恩。”我含糊待过,心有微涩,罢了,淡而处之吧,胆怯也罢,懦弱也罢,至少这也是自保的一种方式。 “呦,将军夫人,可真巧,您也在这里啊。”我抬头,看见德妃身着淡紫色袍子,正朝我走进,虽没有昔日珠光宝气绕身,却也光彩十足。 “方愈,你去看看沉香的水烧好了没有,我与娘娘有话要说。” 方愈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担心,终还是走了。 我站起身,风掠过我的宽袍,火光肆虐,映衬在黑袍之上,仿若覆了一层金:“无事不登三宝殿,德妃今日来寻我有何话要说?” 德妃笑笑,缓缓踱步:“我来瞧一眼,这将军夫人可是比皇上最宠爱的昀妃来好做。如今看来,也不是如此,听闻将军这些日子都没有回来住过,日日在前面的帐房里处理事务,啧啧,如何,还没等到明媒正娶就已经沦落成残花败色了?你怎可两次都到了如此地步?皇上不要你,连将军也不要了?还真是可怜啊。我也好奇,事到如今,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就该洁身自爱,别那么早就向别人投怀送抱才是。” 我浅笑,撩眼看她:“如何,若是没有投怀送抱,日后哪有德妃娘娘的荣华富贵可言,说来,您还得谢谢我。” 德妃闻言大笑:“你这狐媚子到了如今地步,还伶牙俐齿,不肯安分。我倒要看你还能乐和到几时,江欲晚这一行人没几日便要到江 北,一旦到了那里,让连你哭的份都没有。作妾吗?怕是我们高高在上的昀妃娘娘不齿不屑呢。” 我冷晒:“当今天下,除了皇后一人,其余嫔妃,又有哪个不是作妾的?” “你……” “你又何须盯着我纠缠,小皇子究竟如何死的,你心里最是清楚,与其担心我下场,不如担心皇后日后会如何待你。你当李哲还多顾及你身后的家族?如若顾忌,当初带走的便是你,而不是皇后。说来,你到最后,还未必强过我。” “我们走着瞧,若是有朝一日,你再落我手里,便有你好看。”德妃恼怒,惹了不悦,转身就走。 “夫人……”方愈从帐房旁边探出身,定定看我。俊秀的脸满是踌躇,他似乎一再斟酌,却始终不愿开口问我。 “夫人,您,您就是,就是……”余下的话他问不出口,脸上的神色不是喜悦,不是激动,而是种不可相信的惊疑。 “方愈,我就是萧重沄,你要找的那个人 。” 风渐大,迂回在帐篷之间,也穿过我黑色宽袍,火光之上,我清晰的看见方愈越发深彻的瞳仁,他在不住战抖,不可置信的结巴:“夫人,是,夫人,您竟然是她。我终于,找到您了。” “或许,这对你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微微仰头,见头顶云过月明,光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寒星灼亮,望进眼里,只觉得越发深邃幽暗,像是那人的眼,似乎看得很通透,其实距离却还很遥远。 余下三日,我们都在山里行进,许是离江北越来越近,队伍更是披星戴月的赶进。方愈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便几乎日日与我待在一处,他从不问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问长门宫那段辛酸往事究竟如何度过,只是安安静静的在我身边照顾,那望云山之事,便再也不曾提及。而沉香最是心难安,嘴上不说,却终日惴惴。 北越王的封地在江北,都城落在临安,从这一路过去,必要先过陵江,走一日水路,方才到达江北之地。 上了船,便避免不了碰面,或是这么久以来,我都认为,无论是他或是我,都刻意避免遇见对方,他已是全盘交托,而我是无话可说。 吃过晚饭过后,我闲来无事,到船尾的甲板走走。从萧府到皇宫,我的天地,也只有那片瓦之间,而如今眼下绮丽壮美的山河风水,也只是在书画之中才能看得见,今日亲眼所见,倒也满怀的畅然,能有朝一日从后宫走至这里,从高贵的昀妃到如今的萧重沄,我何其不幸,有何其幸运。我名里带沄,意味波涛骇浪,父亲这名字起的的确大气,可也让我受尽了苦头。 到了傍晚时候,水面的风略微大起来 ,江面上浪头还小,却有一层薄薄水烟浮在水面上方,远远看去,甚是壮观。 风吹乱我绾发,带着些许水汽,沾在头发和皮肤上面,十分舒服。我索性拔掉簪子,披散头发,倚在船板上,看着水面的那一边,夕阳流彩滟滟,衬着那云雾缭绕,析出七彩光影,真是美不胜收的景象。 “原来你在这。” 不必抬头,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我展目望着远处,淡声道:“将军找我?” “找你有事。” 我抬头,见他手里拎着一个罐子,看来并不小。 “重沄可曾听过,这陵江一景?” “未曾。” 江欲晚走进,撩摆坐在我身侧,与我一同望着流彩潋滟的江面,娓娓道来:“从前我曾在陵江上过了半月有余,日日都看这陵江一景,竟还看不够。许是连泰山之巅的日出都比不过,陵江的日出,当属天下第一。” 我侧头看他,但见绮丽光影映在他面目之上,光景交错,幻生幻灭,着实让我生出幻觉来,当真像是相识已久的一个人坐在身边,便是从前没有留在我身边,也有日日夜夜的陪伴。 便是承担不了那些感情,却也足够温暖我心。 “这样吗?看看倒也不错。”我淡声。 江欲晚衔笑:“许是日后破败沦落,我便日日行在这陵江之上过活。” 我轻叹:“见之久矣,便习以为常,这世间最可惧之事也就是如此了,又有多少人耐不住这单调。” “那当是他们不懂,所谓的安然平顺,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单调,并习以为常。”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这般认为,又听他接着道:“这陵江上的一夜,重沄可别错过,夜里风寒,有酒,会好过很多。” 我们并没有很多话谈起,只是肩并肩靠在这里,望着眼前绝美的景色,各怀心思。所谓陪伴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而安静。 夜里的确有点冷,喝过几口烈酒,身子方才暖了许多,我围着他的披风,将自己裹得老实,眯着眼,看着岸边星点的火光,听着江水拍打船帮的节奏声响,愈发惬意安然。仰头,满天繁星,夜空如洗,低头,浪花如细,江面一片浅辉,月色泠然。 酒性太烈,划过喉咙,直冲胃底,留下一片灼热与痛快,许是不常喝酒的缘故,竟是有些醉意,我愈发觉得面如火烧,身体仿若涂了火油那么热。于是站起身,迎着风的方向,扶着栏杆探身往外望去,风撩起长发,鼓起衣袍,像是要乘风归去那般自由自在。 “饶是这般的才是真正的人生,原是那么多年都活在地狱牢笼之中。世人皆羡,前赴后继奔赴,不折手段争取的那口棺材到底有什么好?这清风 冷月,渔火细浪,又有什么不好?他日我要是重得自由,便行天地之间,阅大好河山,再不容任何人囚我,定要恣意的过着剩下的半生,才不枉人世间走了这一遭,死里逃生。” “你这般做想?”江欲晚走至我身边,微微垂头看我。月色下的他,被月辉染了一身浅浅银色,这明明是从九重天外,腾云踏雾而来的上神,兰芝玉树,风神俊秀,着实赏心悦目的很。 “这般有何不好?”我懒懒扭头看他,长发如水袖,随风而舞,宽袍如水,似乎跟着风潺潺流动,风从四面八方吹进袖口,领口,驱赶从里往外散发的热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重沄所期许的以后,就只有这些而已?”他看我,一双如漆般的瞳眸,此时此刻,有着水晶玉般亮而润的光色,那般含情脉脉,似乎总有千年也道不尽的情,诉不尽的爱,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看一眼,便随其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江欲晚,你为什么会在北越王座下做将军?”我不答反问,头重脚轻的感觉愈发严重,天与地之间,晃晃而动,船身轻动,我随着往前一探,却被他利落扯住手臂,带回怀中。 这男人是毒,那唇畔的浅笑,那转眸的神色,还有身上淡淡的味道,温暖的体温,我都如此的熟悉,像是已经刻进脑中,再也抹不掉了一般,可我竟不曾知晓,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把这个人,印在了心里,且记得如此深刻。  我细细盯着他的眼,若有所思,他亦不想躲避,与我两两相视,眼神愈发温柔细密,似乎要将我融掉一般。一只手扶上我脸颊,慢慢滑过,直至我眼角,便细细轻轻的摩挲那块泪滴般的朱红疤痕,目光转过去,就更是多情三分。 “因为我有雄心壮志。”他轻声,不见笑容,也不见严肃,而再认真不过的神情。 我轻笑:“取代李哲吗?” 他挑眉,撩眼看我,眼中无不是傲然天成的气势,语气却无足轻重:“那又有何不可?” 我嘴角还有微笑,心里却渐渐发凉,不自觉的微微抽紧,掀起细细密密的疼来:“真好,许是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也说不定。” 江欲晚伸手,环住我身体,扳直我身体与他贴的更近,他俯身,低头,与我之间只隔得下风,我仍旧含笑,眼看他面目微变,心有莫名伤怀。 “重沄,江山与你,我两者皆要。” “很可惜,江山与我,你只能择二选一。” 我忘记那句话出口之时,他究竟怎样回答我,我甚至不愿回忆,只当它已随风而去,不知所踪。一早醒来的时候,我还在甲板之上,身上盖着衣服,歪倚在江欲晚怀里。 我缓缓睁眼,看 江面上艳红的一片,从浅及深,从黯淡浅薄到光亮四射,它越来越亮,已然不如刚刚浮水水面之时那么亲切讨喜,而是灼灼摄目,让人不可再直视,与此同时,万物似乎复苏,在光亮里醒过来,然后一切如新。 像是我和江欲晚,所有的自保,放肆,和不顾一切也只能是在夜里,醉时,可以倾诉,当天光大亮之时,就如同万事万物,总要按照既定的轨道,日以继夜,循规蹈矩。 我有些头疼欲裂,掀了衣服坐起身:“很美的日出,谢谢将军陪我看这日出。” 江欲晚看了看我,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将军,再过一个多时辰,我们就到渡口了,您可要再安排一下?”船板的另一面传来孔裔的声音,他没有露头,只是站在拐角另一侧,照本宣科的道。 “好,我这就来。” 江欲晚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皱褶,跟我道:“先回去休息一下,让方愈熬一碗姜汤喝,免得着凉。” “好。” 他走以后,我遍寻那柄木簪却无论如何都找不见,许是昨夜掉进这陵江了吧,我懒得再寻,临走之时,看见那个酒罐被堆放在栏杆下,探头一望,里面竟是空空。 间 我回到船舱的时候,孔裔正在给江欲晚更衣,秦染等在一边,正小声跟他交谈什么。 见我进门,秦染朝我躬身一拜:“船很快便会靠岸,上岸后,殿下会派人亲自来迎,所以秦染给夫人也准备了一套新衣,夫人这就沐浴更衣吧。” 我看一眼江欲晚,那身服帖的绛紫色绣菊的缎袍愈发衬得他玉颜丰神,他微微凝眸,漆眸恍恍,看我,轻声道:“先吃点东西,你脸色不大好。” 我点点头,垂眼,敛目从他身侧走过,却听他声音很轻道:“我让方愈去取了新簪,你应会喜欢。” 脚步微顿,心一陷,擦身而过的瞬间,我能感到秦染眼中的灼灼注视,凝重且思忖。我与他之间,相隔万里的,又岂止只有我们之间曾经存在的爱很情仇,许是离得太远,夹在中间的人世太繁杂,有取舍,有权谋,也有利益衡量,于是,感情的事,便不再简单,而是异乎往常的复杂迂回。 究竟孔裔与秦染如何这般厌恶我与江欲晚接近?是因着仇恨?还是他们本在开始寻我之初便可预见,我的出现,将会是江欲晚即成大业的一个阻碍,或许,我也是他们出人头地,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绊脚石。 我坐在木桶之中,头枕靠边缘,眼神凝在窗外一片潋滟濯濯水色之间,竟出神了。木桶的水面上飘着薄荷叶,这是方愈之前带在身上的,秦染原本预备了香兰片给我,可我厌恶那种甜腻香气,惹得恶心,本就是宿醉头痛的要命,闻了这薄荷清凉之气,可稍有缓解。 “小姐,您这身上,伤疤无数,不知道几时能退得干净,许是上好的药膏也未必管用,旧伤新患,添作一处,看的人怵目惊心的。” 她用木舀帮我撩水,手指挽了水,拂过我后背阡陌纵横的伤疤,实在不忍道:“可惜这般凝脂玉肤的,伤的这般狼狈,或许到时候可让将军问那北越王讨些珍奇异药,说不定能退。” “退不退又有何意义,随它去吧,无关紧要。”我缓缓阖眼,闭目养神。原是从前那些往事,如重锁尘封,便是不去碰触,也难免风起撩尘烟,那一道道疤,不会再痛楚,疼的只是心,在某些时间里,隐隐而疼,甚至骨髓百骸。 “小姐,下船之后就到了江北,您跟将军,可能……小姐,我们以后可要怎么过?难道真要与那郡主共住同一屋檐下?这妥当吗?” 我微蹙眉头,沉默,心从丝丝牵扯的细锐之痛,到渐慢心灰如冷,也只是用了几次回眸的光景,世事总是最伤人,比情话伤,比真相伤,可堪比时间。 江欲晚能给我什么,我几欲可猜,那些被艳羡的所处,却不再被稀罕。当自己逃离的那个局面,竟是世间无 数人为之前赴后涌的美梦,不显得我自己矫情,更凸显命运无常的讽刺。 半晌,我睁眼,沉沉答她:“若有机会,我带你走。” 我不知已是多久没有这般梳妆打扮,方愈手巧,帮我梳头,雾鬓风鬟,松松而挽,只用两柄簪别着,确是雅致之极。身上那套朱红色袍子绣了深色暗花,敞领,细腰,广袖,叠摆,如是富贵有余。 直从出了长门宫,我脸色便一直不好,说是白皙如玉,不如说血色皆无,于是颊边也稍用了些胭脂,蛾眉轻扫,樱唇淡抹,镜中那个我,还可看出许多年前的容色轮廓,只是眉间没了那般恣意散漫的风韵,而是多了些许疏离薄凉。 时间在我身上划下的不只是岁月的痕迹,如是撕下一张原本贴合的面具,显出真实而单薄的影子,或许,这才是本来面目。 “到底是夫人皮肤太白了些,些许胭脂还是不够足,总显得没有艳色,不如再多用些吧。” 我摆手,再看一眼铜镜,转身站起身:“已经足够了,不过是见北越王一面,又何需我浓妆艳抹。” 方愈垂手,站在我身后,神色复杂,声色略低:“方愈不希望夫人见这一面,矮上他们一截,以夫人之容色,管那郡主如何无双,自是比不上的。” 我抬眸,掀了掀嘴角,不以为然:“不以己悲,他人又何以轻视之,方愈,有时候,我们无需顾忌无关人的眼光,苟活于世本就太累,莫要再添负累,自由自在些不好吗?” 方愈猛地抬头,眼中浅光粼粼:“夫人能想开就好。” 他这一句倒是惹了我嘴角带笑:“方愈,你我也算亲人一场,总有相似的地方。”见方愈略有激动,我转身:“走吧,别让人等久了。” 我们出门时候,孔裔就等在门口,瞥眼之际,见我这番打扮也是为之一怔,而后随之神色极快恢复如常,伸手作势:“夫人这边请。” 从船上走下的一瞬,天光如洒,细密广阔,天地之间皆笼于内,把周遭衬得白亮刺目,我微微眯眼,恍惚间,眼下见有人朝我伸出手:“重沄,这边。” 我顿了顿,终究没有将手放进江欲晚手里,而是扶在他手腕之上,借力而上。 “重沄,你随我来。”他执拗,似乎不甘我举动,轻而易举手腕翻转,顺势将我的手包在他掌中,踱步前行。 我抬眼,只见前方有数之不尽的人侯在那里,鸦鸦一片,为首几人满面喜色,见江欲晚牵着我走进,无不是拱手上前道:“恭喜将军安然归来,我等奉殿下旨意特前来迎将军凯旋归来。” 面目陌生,道贺声此起彼伏,皆我不识,他们见我,也是面上带笑,态度恭谨:“这位可是 将军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我微微颔首,只觉得周身不爽,这一幕幕相似场景,似乎在许久之前,跟随另一个男人身侧,常有发生,我本欲脱离那个我,那个时光中的记忆,可却不管怎么逃离,竟还是因果循环般,仿若又回到了原点一般,何其相似,何其熟悉。 其中一位年长老者,踱步上前:“将军快些随我们一道回宫,殿下和世子都已设好宴席,只等将军入宫报喜。”言罢,转过身,慈眉善目的看着我:“殿下邀夫人请同行,夫人请吧。” “徐公请。” “将军请。” 那高马宽帐,金黄华丽的轿帐,朱杆鎏金,流苏如水,无不显示江欲晚在江北北越之地的尊贵无比。我提裙,金线密缝的绣鞋踩在轿前铺了红毯的踏石,凌身而入,皇帐撩起,里面如是华丽奢侈的布置,江欲晚扶我腰身,与我一同上轿。 身后呼声震耳,锣鼓喧天,北地迎回了连皇朝都可推翻的英雄般人物,自是喜不胜喜,普天同庆。而我,只能如无关的旁观者,许是扮个心不在焉的戏子,此处搭台,便就地演上一出我见犹怜,风华绝代。 轿帘落下,掩住天光与喧闹,我叹息,试图挣脱江欲晚的手,可他却如何也不肯放,只顾侧过脸,微微衔笑看我:“重沄,放心,这手我断不会放,便是你挣脱也无法。” 我不气不恼,不再挣脱,只是撩眼看他,轻声问道:“我只是不甚好奇,到了这江北之地,将军要怎么隐瞒我身份,还有就是,既然你能清剿皇宫,又称带回了昀妃,你又该如何跟北越王交待?” 江欲晚似乎并不被疑问所难,剑眉微挑,眸光幽深而平静道:“放心,我可带你回来,又岂能保不住你?我倒是自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的留在这里。” 我收眼,敛目,不愿再多做言语纠缠:“我也只会留到将军可利用我彻底之时,待物尽其用,我自会离开,也请你不要再为难我。若是真心为了我好,不如放了我。” 江欲晚目光如刺,却也没有再开口反驳,我自是当他默认,暂且安心。哪怕心沉如深井,坠落无边,却也有隐约期待,许是就要熬出升天,可指可望,便是孤寂的与沉香相依为命又如何,总是求仁得仁,为之圆满罢了。 轿帘随着马车晃动而微微敞开缝隙,我顺着空处往外瞥去,一路上车水马龙,哪怕是郊区的之外,也有人沿路欢迎,确是比起京城周遭民不聊生好上不知多少。长长车队,展旗列势,前有朝廷要官开路,后有骑兵恭送,若说北越王大驾,也不过就如此程度罢了。 倒可见北越王有多器重江欲晚,或者,也有恭维抬高之意,其中意图,百 转千回,道之不尽,却不得不承认,这面子给的当真风光的可以。如此偏爱,还哪里有不懂眼色之人敢枉为,许是跟着那个郡主不无关联,也本是个很好的铺垫。 马车走了大半日,吹拉弹唱,一路而行,我顿觉嘈杂不已,于是阖目,倚向身后的软靠,径自讨分清静。不知走了多久,江欲晚突地侧身,伸过手臂,微微掀起轿帘一角,语气轻忽,神情有些微征:“倒是好大的排场。” 经他这么一说,我醒目,听闻外面吵闹声尤甚,顺着他掀起的一角往外望去,街巷两边涌了满满登登的人,夹道而迎,而这一行人马走过的石板路上竟是铺了长长的一条红毯路,顺路绵延,望之不尽,好不扎眼。 江欲晚松手,帘角垂落,掩住外面欢天喜地的热闹,也隔绝了些许吵闹。 “这般仗势想必重沄早不稀罕,别说是红毯,便是金毯也自是踏在足下过,毫不在意吧。可若是我迎重沄,必用十里金织锦缎覆地开路,缎上绣莲,一步一朵,仿是足下生香那般。也要为你造一顶举世无双的轿子,金拱顶,雪玉壁,水晶架,珊瑚骨,明珠为饰,琉璃做帘,我便亲自来迎你,你说可好?” 我含眸,未曾看他,只是淡淡道:“不好。” “缘何不好?难道比不得那李哲给的更好更多?”江欲晚语调平缓,却可听出话语中夹带的一丝冷意犹在,那么傲然的人,连普普通通一句问话,都让人倍感那气势本是与生俱来,无需故做苛责,也能让听闻那句话的人,感到话里些许不悦与不甘。 我略有不耐,只是微微侧头看他的眼,幽深而灼灼摄目的瞳仁,直刺人眼最深处,仿佛要一望到底,容不得一句诳语,半分闪躲。 “你倒是有你追求的权势利益,我自然也有我追求的平淡安顺,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你又怎知,天下人就没有再如我这一般,视那金山银海,珠光宝气为粪土之人?我若是喜欢,广寒宫下的珍宝也不必交托给你了,这个道理以将军的聪明才智,若不是看不懂,那自当是有意蔑之,如果是有意,我也便无需与你置气,一字半语都是多余,只是无辜浪费我口舌罢了。” 话音刚落,听闻身侧男人轻笑声如碎石惊了静谭,犹是突兀:“那倒是我愚蠢了,想不通透。昔日,他给你广寒宫,你便喜上眉梢,他予你万宝阁,你也欣然,为何偏偏换成我,赠了些许,你就如此抵触。何不大方承认你原是情丝难断,还念旧情,来的更有说服力。” 江欲晚深眸轻转,看向我,嘴角淡笑如云烟,似乎还揉了一丝讽意在内,犹是那双眼,深不见底,凝眸深处,只见无法隐匿的莫名悲伤和浅微愠色:“若 是富贵荣华不为你所流连,那便是那个人为你所念了?萧重沄,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天下任是谁藏在你心里我都可认,唯独他不可,这话,我也只说一遍,希望你放在心上,记它一辈子。” 我微恼,只觉得眼前人本就是与我胡搅蛮缠,遂冷目与他相视,言语不善:“若是由着将军这般所言,我是旧情难断,旧人难忘,那将军又是如何?也怀着跟心里不屑那人一样的念头,看娇妻美妾萦绕身侧,享尽齐人之福?或是本就不服那亡国之君,不甘夺妻之仇,非要逼我上绝路,以证你与他究竟谁赢谁弱?只为你一人心里畅然?你道是何其残忍不堪。” 江欲晚那张最爱笑的脸,终究连半点笑容都不剩下,定定看了我半晌,方才淡声道:“若你已经忘了他,又何必拒我于千里,我本是想对你好而已,竟也成错。” 他侧过身,扳直我身体,俊眸飘忽,似有隐情:“李哲给不了你的,我可以给,你我不该就此成为历史的一个轮回之终,命里终有之时,却也只需伸手便可碰触。芸芸众生,苍茫尘世,你可与我并肩一处,俯瞰整个人间。” 我抬眸细细看他,将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收纳其中,确是霸者,确有野心,可是,这却不是我所求,我顿了顿,缓缓开口:“如是那血流成河,堆尸成山的帝王之路,于我而言,从不是好,历经动乱之后,我便只求平凡淡泊的一生,仅此而已。” 江欲晚嘴角微动,似乎还有话要说,马车却停住,外面有人掀了帘子:“将军,车到宫门口了,您可携夫人一起随引者一并进去。” 北越之地偏北,离京城较远,据说,冬时飞雪狂风,夏时雨急如泼,春干秋燥,并不是块风水宝地。 可我眼前的这座北越王行宫的豪华与壮阔却丝毫不逊色与京城的皇宫,朱漆高柱,角瓦嶙峋,楼落起伏连绵,壮丽而华美。 我随着江欲晚跟着打头的小太监,一路往里,回廊,水榭,亭阁,处处精致,哪怕只是个一隅之地也是美不胜收,独立成景。比起皇宫来也不逊色,反而是更是多出一分人文风俗的情怀来。 “将军您看,殿下和世子都在水榭候着呢,您过了这条九曲桥,再绕一座假山,就在湖的那端,一眼便看见了,将军请吧。”小太监弯腰恭顺,指完了路,便伫立曲桥一端,似乎再等我们归来之时,再为引路。 穿过九曲折桥,又绕假山,原本眼前还是山一色树一色,一晃之间,却见乍然跃进眼眸之中那片潋滟烂漫的水光之色,濯濯而炫目,粼粼而闪烁,目光再挪远一些,便可见湖的旁侧,有一房撩纱水榭。 只是已近傍晚,天光不若午时那般绚烂,余晖 却也毫不逊色,投在水色之上,变成星点灼目亮光,晃晃,荡荡,伴着一层薄薄水烟,竟析出夺目彩光,将那临风水榭衬得如九天琼台仙谷,风吹纱飘,水烟迷迷,看来幻幻不似人间一般。 “将军快请,父王是等得久了,心急的很。”先从水榭里走出的人身着一身淡黄色锦袍,胸口绣有双龙戏珠图,腰系九龙珠带,头顶金箍束发,长的倒也方正,不必猜,也知来人是谁。 “我这里向将军先道喜了。”人未出,音飘四处,底而沉,确实饱满,随着世子出来的是另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青色缎子远看如水,头顶亦有同色的碧玉冠束发,若说世子端正,那这人便是干净,少见男子长相清洌至此,仿佛衣衫上那山泉浅水划过他身体,也流过他的脸,竟被荡涤的如此清明。 “臣拜见,世子,二公子。”江欲晚方才走进便撩摆,屈膝而跪,我敛目,跟着深深一拜。 “将军快请起。” “这位便是将军此路上迎娶的夫人?”那二公子抬眼,嘴角浅浅含笑,眼眸划过我的脸,似乎别有心思:“当真美不可言,着实清艳的难得一见。” 我再拜,始终未曾抬眼,不是心里没有担忧,即便我只是深处后宫的一介平妃嫔,可姓名本不是假,未见其人,不代表不知其名。 “二公子过奖了才是。”江欲晚抬起身,掩住我半面,轻声道:“沄儿,快随我来拜见殿下。” 我莲步上前,待世子和二公子先行入了水榭,方才跟着江欲晚步上台阶,他握着我的手,只做云淡风轻之色,仿佛无所担忧。 未看人,先跪拜,昔日需跪拜我面前的人,如今成为我跪拜之人,不禁嘴角带了一丝凉笑,果然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谁都难保,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会如过眼云烟,只在头顶停留片刻,便一去不复返。 “将军快快请起,夫人快快请起。” 我起身,微微抬眼,入目的是一年老男子,黄袍加身,胖而面慈,他身侧真的便是北越王后,女子年岁不小,面上有着深宫中女人该有的分寸和得体,她看我,淡淡一笑:“将军夫人确是好颜色,与将军十分般配呢。您看呢,殿下。” 北越王面有微顿,耸了耸眉梢:“确是好颜色。” 在座的还有几名年轻男子,年龄并不大,而其中也有一位女子在场。若说德妃生得娇媚富贵,我生出疏离薄凉之清淡,那这女子的相貌却似一朵含苞待放,微沾清露的海棠,确是美人,而年龄应与我相仿。 从来都是看人观眼,我虽不可直视这女子,却也在一眼半眼间看出个眉目,若是有资格坐在众皇子之间的,恐怕只有郡主才可,若是如此,那能有此荣光的,必是北越王宠冠至极的无双郡主。 她看我,含笑,艳媚而大方,丝毫不避讳,不闪躲,那双明眸善睐之中,却也没有阴霾与敌意。她穿了一套白色挽纱宫装,云鬓雾簪,环环盈盈,并不见堆砌的满头首饰,但见恰到好处的妆点,显得女子娇芙妩媚,尤为显眼。 “听闻将军此去大获全胜,无双这里先行敬您一杯,也敬夫人一杯。”这女子倒也是个识大体懂事面之人,仪态举止,皆是得体而恰到好处。 她冲我笑,我亦淡然回之,酒杯轻举,心头上不免压的有些重,曾几何时,我面对李哲的后宫嫔妃也不会如此,许是情深不至?许是从未有心?抑或者这淡淡沉沉的不爽,只是因为阅尽千帆之后,我终是改变看待世间的那双眼了?仰头一瞬,酒水饮尽,琼浆玉液,划过胸腔,带着一种苦涩,一直滑向身体的最深处。 席间说笑自如,觥筹错错,难免眉目婉转,视线相交,若不是她真心无芥蒂,便是这人也是一方人物,城府之深,比之我所见而过之。 嘴角笑意渐浅,我想我是已经乏了这种往来应付,周旋其中,从得不到所谓的欢愉,以为多得些眷顾,多贪些温怀,就足够余暖安生,可冥冥之中,总在无数夜深人静,人去楼空之际感到虚脱般的疲惫。人便是如此,当初日日活在其中,便这般逆来顺受的过,现下里终得摆脱,心性蠢蠢,倒也敢想敢做了。 垂眸,耳边的话语声渐淡,酒醉人,人更自醉,一杯两杯下肚,只觉得眼前青纱帐外那霞色流转旖旎,盛大而光华,越看,心越冷,美归美,可愈是美的东西便愈容易被摧毁,不容一触,而我,不喜看到繁华背后的苍凉凄色,我宁愿入眼界之下的,皆是繁花俗色,并这般一直看下去,好过美极不寿。 “夫人年方几何?看样子甚是年轻美貌,许是比我还小吧。”无双郡主素手执象牙箸,青葱手指灵动,架起一只水晶饺笑道问。 “郡主笑言了,臣妾已经二十有二了,应是比郡主大了许多。”我撩眼,淡然而望。 “那还真是巧了,我与你同龄,你是几月生辰?”无双侧目看我,水亮瞳仁,满是关注之色。 “臣妾生辰在八月。” 樱唇轻扯,贝齿隐约,她嘴角笑意更甚:“那夫人倒是比我小了,我生在正月里,按理应唤我一声姐姐才是。” 我亦不卑不亢,答她:“臣妾不敢,只是当真看不出,郡主羊脂玉肤确是不像比臣妾年纪稍大,反倒显得小了许多。” 正说话的当口,世子忽道:“我这妹子本是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偏又是个执拗的性子,眼界又高,再加之父王宠爱 ,无端蹉跎这么多年华,真是不急公主,急死王子。” 他这一说,逗得大家纷纷轻笑,我目光微转,带过江欲晚,但见他神色静然,姿态翩翩,似乎不受在场人都心知肚明而不点破的影响,自顾自饮一杯清酒,淡声道:“郡主这般才智,心性,学识,北越当属第一,若是放之四海,也定当数一数二,如此佳人,岂难寻得心仪良人?” 无双闻言,面上染了抹浅红,就似帐外水面上的流彩,艳不可言。她提裙而立,再一次举杯道:“无双再敬过将军一杯,将军谬赞了。” 江欲晚自是应承下来,杯酒入肚,任是醉眼朦胧的人也看得出,妾意浓浓之色。我顿觉好笑,如不是想与我一较高低,便是无端生出高高在上的骄傲感,她不是没有顾忌我的存在,而是心中早已有了把握,妾意若在,郎情必随。 把戏玩弄多了,终会觉得腻烦,伎俩见之多了,也会生出不耐,不知是不是饮酒的关系,只觉得心梗了梗,沉了沉,想起许多往事,那梗和沉,变成了疼。 为何总有人将我逼入无奈境界,从前在皇宫之中,算谋争夺,不计代价,如今流落此地,也需再遇相较对手,不禁让我心里生出排斥。 “若是将军肯娶夫人过门,想必自是有些过人之处,北越人人皆知,将军大人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来,也没见纳得一妻半妾,夫妻伉俪,好不让人羡慕。” 无双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二公子轻声道:“不知夫人是哪里人,初见便觉甚是眼熟,就是不知究竟在哪里见过,你我可曾有过一面之缘?” 配 那男人在笑,我可看出,那笑容里有意义在,许是知晓内情?或者也只是探探深浅而已,手里没有真凭实据。 “哦?本将也听有人似乎这般提起过。”江欲晚噙笑,俊眸微凝,转过头来看我,一只手覆上我的手。 二公子闻言,笑容略略变淡,这是只有我们三人才听得懂的对话,江欲晚欲指程东胥,二公子自然心里一清二楚,于此同时也定会因为江欲晚这话,格外犹疑。 我抬头,看那眉眼清澈的二公子,微微带笑道:“回二公子,臣妾应是从没有见过您,只是不知道二公子是否在哪里见过臣妾?” “记不真切了,只是总觉得眼熟而已,请问夫人是哪里人士?”二公子再问。 “京城人士。” “那便是我记错了吧。”二公子不再追问,轻举酒杯,含眸,淡饮。 掌灯时候方才宴毕,北越王与江欲晚有事相商,我便被王后留下,与那无双郡主一齐品茶。皇家女子最爱的便是品茶,从前每每聚在一起,无非都是些闲话家常,而后宫女子的家常也不过是嚼嚼舌根,饶是在高贵的人,也脱不了这些习惯。我与北越王后并没有什么话好说,品茶香,谈茶道,有一搭没一搭。 倒是那无双郡主,总是喜欢观察我一举一动,一双水眸似乎不愿离开我身。我最是有定力之人,倒也不必佯装无视,我是真真彻底无视她关注,视线随着茶香,慢慢融入外面的夜色,缓缓飘远。到底这天下间,不会再有一栋宫殿,会如广寒宫那么精致而华美,所谓极致,大抵就是如此意思。 “母后,您看,将军夫人的样貌真是顶顶绝色,儿臣也算阅人无数,真还是被夫人天人之色惊艳了。就算少了珠钗簪环,也一样倾国倾城,难怪将军如此爱惜,听闻路上为了救夫人安危,将军身受重伤,恩爱可见一斑。”无双郡主放下茶杯,秀容带笑,与北越王后轻语。 “确是呢,这般容貌,世间少有。”北越王妃笑谈,放下茶杯,转身与那宫女道:“把东西拿来。” 银盘呈上,里面放了一柄金步摇,恍恍金色,直刺人眼。北越王妃伸手拉过我手腕,晃动亮晶晶的指甲,将金步摇浅浅插/入我发间,道:“这般人儿,便是本宫见了也喜欢不已,看那小模样,艳的不俗,清澈剔透,将军那等英雄不爱也难。 这沄摇可是本宫的最爱的,也是殿下命人仿了珍品,而特质了唯一这一柄赐给本宫的生辰礼物,这就送给你做礼了,你可喜欢?” 我闻言沄摇,微微惊诧,随后忙俯身跪谢,步摇坠子堪堪垂地,摇晃之间,也只是这般颜色罢了,于是带了万分感激的口吻,叩谢:“臣妾谢过王后恩赐。  ” 从前李哲总是最爱看我举止,笑称:重沄乃花为容,玉为骨,艳惊旁人。于是便让工匠特制了一柄步摇,扭花金,盘宝石,朝天飞凤,彩凰翅,连坠子上的一串牡丹花瓣都是细碎红宝石嵌满的,便是在房间里烛焰映衬下,也是光彩卓绝,刺目的很,若是置于阳光之下,便是最亮最美的一道颜色,他说这本是天下无一,只为重沄而制,就唤命“沄摇”。 原是逃到这边缘北地也能被影响吗?在抬眼之际,只觉得心是沉的,头顶那柄步摇更是压得我颈项做疼。 “母后真是偏心,这等好东西,居然藏了送人。”无双娇嗔,挽了北越王后的手臂一番女儿家姿态。 “瞧你这样子,待日后我们无双出嫁,母后还要送你更好的。” “出嫁?母后要为无双物色何人?” “那无双喜欢何人?” 无双转眸,目光有意无意瞥向我这一侧,无不羞涩道:“要嫁就嫁将军这等的英雄呢。” 那北越王后不知是真假,竟也仔细思考起来:“朝中适龄的将军也没有几个,大多已成婚。” 无双笑笑,轻言:“那又如何,为妻为妾也不过只是一个称谓罢了,寻得良人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守着那有名无实的名分,又有何意义?夫人,你说,可是这理?” 我微微点头:“郡主说的极对。” 原是程东胥与那德妃说的都是真的,这门婚事早是势在必得,与江欲晚是否娶妻从来没有关系,娶了妻子还可以做平妻,就算郡主尊贵不愿屈尊,想做大,也是易如反掌。 茫然天下,混混人间,又哪里有我的立足之地,江欲晚野心如斯,既不会因为与我的那分毫情感就放弃争取这江山如画,更不会为了我的坚持而放弃迎娶无双,这些问题没有逆转,只有按部就班,步步为营的走下去。 这一顿茶并没有喝很久,只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院子那边便有小太监过来迎我:“将军等在宫外了,奴才这是特意送夫人回去的。” 我赶紧起身向两位拜别,倒是那无双郡主似乎格外不舍我离开,紧紧捏着我手道:“夫人也是小我几个月,可谓是妹妹了,我倒是与你一见便生熟,投缘的很,日后得了空档找你进宫来陪,你可不要不来呢。” 我朝她浅笑:“郡主厚爱,臣妾自是承了这份恩情,日后一定进宫来看郡主。” 晚风有些凉,细细密密,穿过我发间,袖口,带着彻骨的寒,令人发抖。小太监打头挑灯,烛火在夜里随风摇曳,恍恍之下,忽明忽暗,愈发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红墙碧瓦之上,仿若鬼魅重生。 从宫中穿行,我紧随他其后,甚觉像是身后有人再追赶一般,只想着急切的从这里离开。许是过往的阴影对我影响极大,每每站在这庭院楼阁之中,看尽红墙碧瓦,便心中生出满满的厌恶不适来,似乎被阴煞之气紧紧缠身,扼住颈项,勒得我几欲无法呼吸。 我恨不能遗忘那些带血的记忆,恨不能摆脱这桎梏的无奈,我甚至恨我之命,让人生变成一场不可改变的灾难。 再抬眼之际,见江欲晚已等在宫门口,旁有孔裔挑灯,淡淡微光,晃出他风吹衣袂飘的翩然风姿,可我却感到,从这吞人心神的宫中出去,便是又入了一个吸魂猎魄的洞穴里去,又哪里有差? 北越王招江欲晚夜谈,也知晓问了些什么,饶是他精明狡诈,又能怎么掩过昀妃一事?恐怕难上难矣。不说这一路到底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所为,但说连那二公子派出的程东胥都会出现,那如何相信当初身边之人就没有北越王或是世子身侧的探子? 还有便是无双这一步棋,明明是早有情意互生,江欲晚擅自娶亲,北越王不疑才怪,自是会暗中查我身份。或许他直言我身份,让北越王权衡利弊,不敢轻易动我,方才能留,而若是如此,那江欲晚这步棋,怕是剑走偏锋了。 越走越近,越近脚步越慢,我可以看清楚江欲晚此时此刻的表情,嘴角衔着淡淡笑意,挑眉凝眸,浅辉之下,容仪俊极,丰神而清明。心里突地狠狠一抽,疼而酸,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晰知晓,那些曾经的深情,在深宫朝堂之中,只能渐慢化为灰烬,无所存留。 媚影风姿怎比得过国家大义,月下花容怎比得过权势利益,再深烈浓醇的情意,也抵不过功名利禄诱惑,抵不过野心勃勃刺激,抵不过满目疮痍的江山,抵不过陈尸遍地的战场,抵不过刀光剑影的较量,那是最无足轻重的一种情绪,看似难求,却是最容易随手丢弃的。 因是情爱不足以换江山,不足以成霸业,也不过是丰功伟绩之后,浮光掠影的一道艳色罢了。或许可在某些人心里留下些浅淡记忆,可那便是我最恨的,因是记忆比皮肉痛苦更让人心溃不成军。 江欲晚,你必是会出卖我吧,这才是你唯一能走的路,你怎可弃近求远,自讨苦吃?我苦笑,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 原是美人情爱,除了消遣,便百无一用了。 “走吧。”江欲晚牵我手,仿佛无所不妥。 上了马车,他似乎极为疲倦,微微斜靠在一边,阖目休憩。我呆坐他身侧,也是心如冷灰,胃不断抽搐,扭搅,疼得我直蹙眉。再扭头之际,才发现江欲晚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他定定看我,俊眸深幽,如子夜茫茫,深不知几何。 “如何不问我。” “无需多问,因为问与不问,事情总会顺其发生。” 他沉默,我亦没声响,似乎轿中的空气也跟着凝滞,黏在身周遭,让人有种被捆绑的不爽。或许沉默也是好的,至少好过将那些残忍一一道尽,心中只是酸涩,听过太多的美赞和承诺,人愈发清冷起来,因为知晓一张巧嘴,正可让人刻骨铭心,反可杀不见血。 这一场场劫难,似乎早在当初就已经注定,从帝都,到北越,从广寒宫,到将军府,我能走的路从来不在我掌握之中,原是以为苟活便可逃得出,现下再看,却非如此,未必就能获得重生。苦叹,这是命吗?我的命只能如此吗? “重沄,我一定得娶无双。”半晌的沉默之后,我听见身侧有人轻声道。这一句轻语,仿若鹅毛轻重,却是尖锐的扎进我的心,疼了,当真疼了。 我扯了抹笑,却是笑的前所未有的灿烂,撩眼看他时候,也是惊了他神色:“我早是知晓,恭喜你了。” “重沄……”江欲晚似乎有些急躁,刚开口,便被我打断:“江欲晚,不要再多说,你我之间,人人都是心明如镜,多说无益。你娶无双郡主绝对是双赢之归,换我是你,也必会如此。今日我便把话说绝,你无需为我牺牲自己利益,无需为我涉险权衡,甚至不必顾忌我立场身份,你只需按照你既定的路去走就好。因为即便你做了那一切,我仍旧不会领情,你亦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江欲晚闻言,倾身拉住我胳膊,逼我与他对视:“你既然知道这只是权宜之策,你也知道我心里也只有你,难道非要如此对我?我娶无双只是暂时,等我到时……”许是见我无波无澜的绝望神色,许是觉得我已经无所能信,余下的话,吞回口中,他愣愣看我,面有哀色:“重沄,你信我。” “我,已经没有心了,没心的人,何谈信任,你又要来何用?”我一字一句,只剩满眼的空洞,连着一颗心都空了。 “我不会放了你,绝对不会,不管如何,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会放你走。”江欲晚淡淡而言,没有急切语气,也没有半分激动,可眼眸之中却是仿佛坠至冰窟般的寒冷:“这一辈子,我都要囚着你,困着你,哪怕痛苦,哪怕悔恨,我也必是执意如此。” 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解释那一种心情,深刻的绝望,扭绞的疼痛,沉沦的何止是命运的戏弄,还有一颗欲要溺毙,却还耿耿不甘的心。 慢慢枯萎,慢慢干涸,只觉得这一生的美好与鲜活,只是溶在琥珀色的琼浆玉液里,盛在精美绝伦的雪玉莲叶杯之中,被天子骄子,英雄豪杰,眉目生情,爱意绵绵的喝下去的,许是还会溅出来一些,打湿黄衫明媚,留下一片黯淡而深色痕迹罢了。 眼眶酸胀难忍,头疼欲炸,欲被无尽无际的痛苦绝望灭顶淹没,我梗然侧过头,看他俊脸,轻而呢喃的问他:“是不是,你看我哭,你会笑。” 他听见我这话,便愣在当初,面上再没有笑意,连之前的平静无波也不复存在,他只是呆呆的看着我的脸,眼眸之中,只余那深彻的绝望与痛苦,翻江倒海一般,泛滥不堪,我的话宛如一只无形大手,一刀刀剜进他心口,活生生扯出他心肺。于是,疼的人,又多了一个。 是啊,一个人独自走,独自疼,是何等孤寂的事?江欲晚曾经这么说,于是孤寂的人要找到另一个孤寂的人,就如此这么孤寂的面对下去,就算得不到救赎,自少也是彼此陪伴。 马车停下,孔裔撩起轿帘,我随着江欲晚下车,面前是座院落,门口宽扁,赫赫大字“将军府”,字入眼,仿若敲在心头,掀起细密而尖锐的疼。 “这便是你的家,现在是,以后也是。”江欲晚轻语,打头先走。 我抬头,盯着那三个大字,迟迟不欲进门,孔裔瞥我一眼,也随着江欲晚进门去,只留门口几个侍卫面色麻木的守着大门。 “小姐,你可回来了,我这是心惊胆战的等着,可算盼你回来了。”不大功夫,沉香从门里跑出来,看我时候,满眼担忧神色。 我缓缓收回视线,只觉浑浑噩噩,身子发沉,连忙扶住沉香的手,淡声:“还活着,放心吧。” 沉香给我梳头的时候,看见那柄沄摇,于是赞不绝口,黄橙橙的簪子放在桌面,在烛光晃耀之下,只有那般俗色:“待你也找到良人之时,我就把这簪子送你做嫁妆。” “小姐……”沉香的手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您是不是见到无双郡主了?” 我敛目,细细把弄手里的木梳子:“见过,是个美人,很懂进退分寸。” “可是,将军肯放您走吗?” “或许吧,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囚着一个没心的人又能如何?”张望铜镜中自己,洗净面上艳色,却是苍白而冷薄的一张脸面,桌上那瓶艳红牡丹正怒放,一股子甜香味道入鼻,我微微蹙眉:“花开正好,似乎是个好兆头呢。” “好兆头?小姐说的是什么?” “普天同庆,天作之合。” 沉香忍忍,口中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随着那黏腻的花香,淡淡的清风,终是融在夜色里,化成一声幽幽而微凉的叹息,久久不散。_ 因是还扮作夫妻,我夜里还需与江欲晚住在同一屋檐,可那一晚,他没有回来,我则站在窗边看了一夜浅辉冷月。 早上时候方愈把早点端进房 间,随他而来的竟是秦染。清粥小菜,碟子里几只精致的玫瑰小包,我浅尝一口,听秦染立在我身侧,恭谨道:“将军这几日一直忙碌,许是要时常出入宫中,同殿下商议大事,遂没有多余时间来陪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再喝一口清粥,不曾抬头,反问秦染:“我只问你一句,我还要等多久?” 方愈侧目,秦染思索了片刻,答我:“应是快了,夫人再稍等些时日。” 秦染走后,方愈忙走到我身侧,问我:“夫人怎么认为这事?难道真的坐以待毙?” “方愈,我现下能信的人只有你跟沉香,不如你帮我走一遭军营,我要见曹潜,越快越好。” 方愈闻言燥急:“夫人可要前思后想,这等乱世春秋,不是那么好讨活的,好歹将军是个依傍,夫人切莫置气。” 我放下碗筷,抬眸看他焦急眼色:“连长门宫的日子我都熬过,乱世春秋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只是不愿再参合这是非之中,只愿寻个安静。方愈若是真心如曾经所言,希望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那便帮我,如果你也觉得不合适,那便只管看着罢。” “夫人……” “方愈,这里已经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方愈知道了,夫人放心。” 方愈走后,沉香急忙走到我身边,问我:“小姐,你真的要……” “江欲晚应是已经透露我身份了。” “小姐怎么知道,若是将军没有透露,您再走这一步,岂不是阴差阳错了?” 我浅笑,回头看沉香:“我再与你说,那二公子应是知道我究竟是谁,或是起了疑心。而江欲晚这等角色断然不会让他先行一步,沦为被动,他若肯先交代,非但不会陷自己于囹圄之中,反会让那北越王愈发信任重用。 若是我还能猜到的,想必就是北越王的态度,可我猜不到是,江欲晚该怎么交待广寒宫之事。许是栽赃他人,这样他才会一身的干净,方显所谓忠臣的本色。” “小姐的意思是……” “若不是李哲,那便是袁鹏浩。” 我细细思索,不得不赞江欲晚的心思,何等细密,这徐庄一行,又岂止是一箭双雕,连广寒宫的藏宝阁都可以一并掩了去,完完全全的置身事外,死无对证。 如此程度之下,我能信之人还有谁?曹潜不是,方愈不是,就连沉香也未必就是。毕竟二公子能犹疑我身份,或是知晓我身份,一定有个人在其中起了作用,那个人又到底是身边的谁? 在将军府的第三日,我再见江欲晚,他仍旧笑语春风的样子,站在院子的那棵芙蓉树下,一身牙白暗花的缎袍,白玉束冠,风流俊仪,丰神天姿,似从 那九天踏月逐风而来,又将乘风追日而去。 他负手,抬眸朝我望来,那双眼微含,瞳仁如漆点,荡着雪亮灼目的精光,满是傲然于天下的狂与傲。那一刻仿佛世间万物都被他踩在脚下,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嘴角犹带着一抹算计天下而天下人犹不知的自得。 熏风微扫,我似乎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混杂在芙蓉花香之中,仍可辨。 我凝眸,这般人物从不是能掌握在我股掌之中,便是当初也有心动,也只能选择放手,因为要的最是卑微,却也是他所不能给。 恍如隔世般的一眼,心不由得微微轻颤,却也渐慢的迟迟归于平静,我看见他朝我走来,一只手轻抚我肩膀,染了一身芙蓉花的香气:“难得忙里偷闲,我来带你在陵安城里走走。” 陵安城到处一片安稳平静的气氛,全然不若在皇城时候边地饿殍灾民的情形,若是乱世之秋,哪里能是天堂,亲眼所见徐庄县的惨烈,也看得京郊人吃人的一幕,我便也相信,一个朝代的腐败轰塌必是有它的因由可循的。 只可惜当初父亲只是一味的看准权势名利,却忘记了一个道理,没有一个盛世存在,什么名利权势都是浮云,不稳,不牢,也不现实。 必是如江欲晚这般,明明也是通敌叛国的那一个,可到最后,也是名利双收的一个,因为他懂得,如何用推到另一个王朝的手,去建立另一个光辉,然后被世人称赞,传诵,而当初那些背后里的阴暗也就慢慢被暗藏,无人能知。 “将军府里可是憋闷的,你若想去哪里便跟我说,我得了空就陪你。” 我侧头,撩眼看他:“可否带我走一遭格玵山?” 江欲晚轻轻点头,淡语:“放在心里的,总是不能忘记,你若想去,就算不合时宜,我也带你去。” 我浅笑:“放心,北越王那么信任你,他怎会归罪于你。说来,父亲和长兄也算是助北越王一臂之力过,到最后,也是因着这个家破人亡的,说来,不是他亏欠了我的多吗?便是连你也是如此,你干净的双手,也是用萧家的血洗净的。” “重沄,我虽对萧公当初的毁约和出卖,至始至终耿耿于怀,可我不会犯傻,因着我不会做出让你恨我的事来。我原本也是要去救的,而且比谁都想救,可惜李哲下手太快,我赶去之时,已是全诛。而能敛尸安葬也都是因着有朝一日,你能领我这情。” 江欲晚扭头,目光深幽难懂的看着我,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如果到最后,我也只能得到你礼尚往来的情分,我也情愿了。” 我敛目,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的行人,视线渐慢模糊,突然便觉得,自己犹如 逆流的鱼,不知道方向为何,却一直要拼命的激流勇进:“时间不多了,我也该去看看了。” “重沄,你可信我,就算萧公不能好生照顾你,李哲不能好生收藏你,可我会的。即便是如今,推你上风头浪尖,也是为了能留住你,也只有你留在我身侧之时,由我亲自照顾,我方才能放下心。” 再抬头之时,天光微黯,云厚天底,我仿若没听到他的话语一般,喃喃道:“天快要下雨了呢。” 不出我所言,没多久,便大雨倾盆,我站在天香楼的角楼之上,看着外面烟雨涟涟,面前是一桌在普通不过的餐食。 “今日是你生辰,没有秀色可餐的美食,只有这些,不知道你喜欢与否。” 筷子捡了一块百合糕,放进我碗里:“曹潜说,你平时最喜欢百合糕,可是北地没有百合,这些都是让人齐来的,现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能集到这些已是尽力了,厨子也南地带回的,你尝看看味道。” 心口再梗,像是噎满了喉咙,我盯着碗里的百合糕,手有微颤。 “桂花糖藕,姜丝白鱼,西湖肉羹,酒酿圆子,你都尝尝,凉了便不好吃了。”我始终没有抬头,夹起百合糕,放进口中,连咀嚼都不敢,只怕那藏在眼眶里的酸涩会突兀的决堤而出。 “如何?味道不好?”江欲晚覆过身,轻声问我:“许是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安安静静的跟你坐在一起,吃一顿安稳的饭。重沄,过一段时间,我又要离开陵安城了。” 生生吞下口中的百合糕,我顿了顿,道:“可是去缴中山王李渔?” 江欲晚眉头微微一挑,然后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广寒宫下的藏宝阁,你究竟是栽赃给了袁鹏浩?不知北越王是否信你不疑?” “他本是决意不欲耗用军资对付袁鹏浩,可现下的情况,也由不得他作择,没有那半分天下财,他想再建王朝,岂不是个笑话?这也不过是个一箭双雕的结果,借他手,先除了袁鹏浩再说,于他,于我,都是好事。重沄啊,北越王终究是个聪明狡猾的主,可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危险,因为太过碍事了。” 我莞尔,手里把玩那只盛了桂花酿的酒杯,只闻不喝:“很好,够狠心,方才能成就大业,李哲当初就是不够狠心,到最后,也是自讨苦吃了。” 扬手,那一杯香甜美酒皆挥于地面,芳香四溢,只余地上浅浅水印:“先恭喜将军神机妙算,再恭喜将军大婚在即,只望你能尽早结束这乱世春秋,还世人一个盛世安稳吧。” 傍晚雨歇,扑面而来的是泥土新鲜的味道,我与他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沉默的很有默契。浅袍上溅了些许水 珠,像是隐在衣袂上的点梅,我看着于我擦身而过的平凡人们,心中只有慢慢的羡慕之情,到底还要熬上多久,我才能摆脱? “今日我回房去睡,明日便陪你去格玵山。”江欲晚轻声道,语气平淡而自然。 “那二公子似乎认得我,你不用防?” “他也是半诈半激,这人天生九窍十魂,可往往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北越王盯得紧,岂容他翻手云覆手雨。可就算他知晓你究竟是谁也无妨,必是个只能暗知,却不敢声张的下场。 我敢说,是因着有与那北越王有利,他说,便证明他有心谋逆。就让他死死吞进腹中,等到阖眼的那一日,带进棺材吧。” 我轻笑:“所谓引狼入室,也就是如此罢了,北越王防心甚重,却不知道,最该防的就是身边之人,这不算聪明。” 江欲晚倒也无谓,面上云淡风轻,俊雅无伦:“看来他还没有领悟到李家王朝灭亡的教训,就凭此,也配争这天下?” 我扭头看他:“既然你看的如此真切,就该吸取教训,该狠心的时候必要狠心,儿女私情只会束住你手脚。难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了软肋,而被人掐住七寸,进退不得?”  “无妨。”江欲晚噙笑:“我自是有分寸,也不会给他人这个机会,何为我要的,何为我舍得的,皆在掌握。” 回去将军府的时候,沉香正等在房间里,见江欲晚也跟了进来,着实惊了一跳,小声与我道:“小姐,我没准备将军的被子,可要再准备一床来?”  “准备一套吧,我今日睡在榻上。” 沉香出去之后,江欲晚坐在床边,撩眼抬眸看我:“看来秦染倒是多虑了,原是以为你日日夜夜盼着我回来,谁知竟是巴不得别进这个门才是。” 我伸手,拨了拨灯芯,房间里的光乍然亮了许多:“秦染许是怕我误了你大事,果然是有什么主子,必有什么仆人。不过,依我看,他似乎太过自信了一点。” “秦染也是有抱负之人,这成就大业的路上,自是帮扶了我不少。” “是啊,同是野心大者,未必就注定谁一定是主,谁一定是仆。” “你担心秦染?” 我侧眼看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纯粹到足够交托性命?人之口不可信,人之心便更不可信。” 江欲晚笑笑,眉梢眼角,恣意而骄傲:“以史为鉴?” “以阅而鉴。” 这一夜他睡榻,我睡床,梦里醒时,只看见漫山遍野的红色,快要淹没我,我看见父亲,看见哥哥,看见奶娘,他们溺在红流之中,苦苦挣扎,我看见父亲的头颅浮出水面,血从他双眼,嘴角流出,他凄凄惨惨的喊着我的名字  :“重沄,救我,重沄,救我。” 我顾不得,连忙上前伸手,可父亲那一双手却是去死死扯住我,毫不犹豫的将我拖进红流之中,是血,浓重血味腥甜,浸透我衣衫,没过我发间,蒙蔽我双眸,沉浮之间,我隐约可见岸上那个俊秀男子,黄袍加身,满脸笑意,看着我几欲溺毙,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样的神情,在向我挥剑的一霎,在命太监将我拖下的一霎,那张脸,今生今世,再忘不了,仿若刻进骨子里,融进骨髓里,比恨还要深刻。 “啊……” 我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只觉得浑身虚软,已近透支。 “重沄。” 有人伸过一只手,我牢牢扯住,像是棵救命稻草般,迟迟不放。 计 ... 格玵山离陵安城不近,马车行了半日才到,那墓的位置偏里,没有多大规模,但很郑重。 山上没有路,只能依稀看见,许多年前踏草开路的些许痕迹,而待草木日日茂盛,也被渐渐掩去了。 “小姐,您节哀。”曹潜走在我身侧,看见我沉默无声,有些担心。 我点点头,脚步仍旧有些虚浮,跟来的人不多,只有沉香,曹恚父子,以及江欲晚和孔裔。越是走得近,心里越是沉得难以负荷,我究竟已经多久没有再见到那些亲人了? 他们鲜少进宫,按照宫中规矩,即便是进了宫也见不到后宫的嫔妃,除非特诏。于是,总觉得人多眼杂,少些将后宫与朝廷牵扯一处,也少了把柄,遂鲜少招父兄入宫一叙,便是如此,那么多年前的一见,已然成了诀别。 我甚至不敢回想,那些人是如何从哭喊声惨绝人寰的萧府,拖出一百二十三人,刀起刀落,一地血,一路惨烈。 喉咙哽咽,胸口坠疼,每走一步,都似乎踩在亲人的血上,针扎一样的疼。慢慢靠近,视线一定,便是胸口里,覆海滔天的悲伤,荒草漫土冢,肃杀且凄凉。 猛地挣脱沉香的手,疾步往前,走一步,近一分,如今我终于可站在父兄的面前,却依旧是隔着碧落黄泉之遥,那是人世间最远的距离。 “我来了,父亲,重沄来了。”我呢喃,哽咽的无法呼吸,风骤大,撩起我的黑色宽袍,呼呼作响,像是落在风里祭奠亡者的黑幡。 双腿一软,跪在坟前,痴痴凝望那块汉白玉墓碑,我缓缓伸出苍白的手,颤抚墓碑:“晚了,终还是来的晚了。” 天地之间静了,仿若周遭无人,只有四起的风声,穿过树林,穿过枝杈,将这一块土地裹在其中,与世隔绝。 撩一捧黄土,覆上,再捧,再覆:“原是人生之中,只有生命最可贵,费劲心思,机关算尽,到头来,也只得这么一处荒山野地安身,落个土坟裹尸的下场,父亲,您觉得值得吗?若是早知会如此结局,搭上百余人性命,留我一人受苦受难,您还觉得值得吗?父亲?值吗?” 脸颊灼热,似乎涓涓而落的不是眼泪,而是在脸上划下一道灼人血痕,我以为我再不会哭泣,生死与离别,薄情与残忍,待我一一尝遍之后,便懂得,人生来便是受罪,苦痛总无尽头,哪里才是地府炼狱,人间便是,就是你我所处之地。 我仍旧无法抑制心里的苦涩:“便是连你们都要舍弃的我,这世间,还有谁肯珍惜?”风卷走那一番呢喃之音,仿若那般连自己听了都会心颤不已的话从未脱口而出过。 风吹干泪,面颊上只是绷紧而冰凉,我感觉不到疼痛,自顾 自,沉默的以手掘土,维持一个频率,将墓身被风霜雨露削去的缺漏,一一填满。直到江欲晚俯身扯过我手腕,沉声道:“重沄,你的手受伤了。” 我抬头,伸手摸过父亲的墓碑,手掠过,灰白的汉白玉上留下一抹粘着黄土的艳色,就连那墓碑上朱色碑文都没有它鲜艳。 “重沄,人已经去了,你且好好活着,你父亲在地下得知,也好瞑目了。” “江欲晚,你可否允我一件事?”我扯了扯嘴角,用受伤流血的食指,顺着文字刻入的地方开始,慢慢描红,那色彩当真艳丽的很。 “你说。” “不日你便动身前往中山之地,可否也带着我一起走。”指尖触碰石碑,毫无痛意,却只有冰凉凉的一片,那冷似乎已经透过指尖,传到四肢百骸,涌起淹没人的寒意,仿若身置寒渊冰窟。 “你想去?” 轻转,挽挑,指尖收尾,艳红红的几个大字“萧铎山之墓”,成了这深山野林之中最为炫目之色。 我仰头,微微眯眼,顺着阳光射来的方向看着英挺玉立的江欲晚俊逸脸庞,有些恍然:“天大地大,却没有我安身立足之地,你若肯怜惜我,我又为何非执意绕路而行,自找苦吃?” 江欲晚嘴角微动,俊眸眼波如深,似乎广垠无际的夜空里,最灼目寒凉的远星,看我之时,转而雪亮如剑,似可直直刺入人的心,看个究竟。 他缓缓俯□,抬起我受伤手,用帕子一圈圈,缠绕指尖流血的伤口,犹是小心翼翼,音色如水的问:“重沄,你不似这般温顺之人,如今你这般说,我自是欣喜若狂,可我总是不够透彻,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你不道,我心难安。” 净白娟帕一圈圈缠上手指,从前翻书拈花的纤细手指,后来瓷片割草的粗糙十指,都是这么一双,而如今,却已经麻木而肿胀,我看着血色洇湿娟帕,成了绚丽而娇艳的红樱花,格外好看。 “因为想活着,平静的活着。” 江欲晚闻言,侧脸看我,面上是喜悦而俊极的神色,他牵起我手,站在父兄墓前,洒酒以敬:“逝者为证,我江欲晚日后定不薄待萧重沄,天上地下,海角天边,必是不离不弃。” 我接过酒杯,仰头饮尽,跪在墓前,连磕三头:“父亲,那一切就此搁下吧,您且安息。” 江欲晚扶起我胳膊:“时候不早了,日后总还有机会再来看的。” 才走两步,我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父亲,重沄就此一别,不知归期几何,萧家的故事只能写到这里,到女儿这里,便永远停下了,今日女儿以血为您描墓,若是还有他日再聚之日,女儿再为您亲手填土,焚香,等到那一日……如果还有那样一日的话。 沉香和孔裔还等在前面,江欲晚突然转过身,微微倾身,紧紧拥我在怀,像是要揉进身体一般用力,我毫无挣扎,感受他结实而有力的心跳,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流过。 “重沄,你若肯留在我身边,从前那些恩怨,我愿一笔勾销,我一定待你好。” 嘴角笑意还未成形,却已消散不见,江欲晚,我当真做不到两两相清,正如你所说,父亲不能,我亦然不能,失去的便永不能挽回,不可重来的人事又怎能还得回? 消逝便是消逝了,存在心里只能成为一个丑陋的深坑,年深日久,风吹雨淋,都不会再生出树木花草,它只能固执的梗在那里,每每看见,心里总要计较。 这便是你跟我的结局,从开始的差错,到后来的歧路,本就是一错再错,勉为其难,也只能让彼此更加痛苦罢了。若是你狠不下心,那么,我可以代你做到这一切。 萧家的故事结束了,那你与我之间,也已戏散人退,该是落幕的光景了。 我阖目,终于肯轻轻的将头倚在他肩膀,冰冷的内心,薄凉的情感,纷乱的世道,此时此刻,也只有这一个怀抱,可暂做停留安歇,哪怕只有一会儿那么短。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晚,秦染在门口恭候,带话道:“宫中来了消息,请将军走一遭。” 秦染瞥眼看我,视线所对,又不慌不忙撤开,遂恭顺道:“夫人的晚膳秦染已经让方愈准备好了,您且先用。” 我自是知道他意思,未说是谁,也不必多猜,只佯装不清不楚,点点头,带着沉香先行。 待到无人之地,沉香扯了我手臂急急问:“小姐,您真的依了将军?还要与那无双郡主共侍一夫?她是何等身份,您是何等身份?” 我苦笑:“皇朝不再,废妃不过是女囚,无双是北越郡主,自是比我尊贵许多,这场婚姻无可避免,势在必行,有没有我介入,都丝毫不受影响,而明知不可为,却非要为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香闻言,也是一顿,便是再不甘心,她也如斯清楚,我与她的身份何等卑微,皇宫里的女囚,叛贼的女儿,这世间还有谁比我更低贱?我又凭什么跟高高在上的娇贵郡主一比高低? 半晌,沉香幽幽道:“小姐,沉香知道说了这般话,您不爱听,这还不如跟了皇上。” “是吗?这世道里哪允你我有那么多比较,走了一程,陷入一境,不容你选择,也不容你计较。记得长门宫时候,我与你说过的吗?若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命便是自己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沉香,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可靠着一口执拗之气,一颗清高之心,是活不了一个人的。” 千言万语,在沉香的口中慢慢凝成一道叹息,她扶了胳膊缓缓往房间里:“小姐,沉香给你涂点药膏,免得化脓了。” 晚膳用过之后,我唤秦染,秦染颇为意外,见我之时,心里没底。我坐在床边,睨他神色:“放心,我不是来追问宣江欲晚入宫的那人究竟是谁,我只想请秦先生帮个忙。” 秦染略有尴尬,躬身道:“夫人请讲。” “府中可有存药理医书之类?” “应是有。” “那麻烦秦先生了,帮我准备一些,让方愈送来既可。” 秦染略有不懂,斟酌了片刻,又问:“恕秦染多嘴,夫人要这些医书作何用处?” 我淡笑:“我要随将军出征,需要这些。” 秦染一怔,忙抬头:“夫人随行?这怎可使得?” 我转眸:“我问你,你们将军此去中山之地,为的是何?” “这……” “为剿中山王李渔,顺便请出李哲。”我嘴角扯了抹轻笑:“秦先生放心,若是你们将军都允了,可见,我不是毫无价值,这其中道理,你又怎会不懂?况且……” 我顿了顿:“秦先生当初徐庄县一箭三雕之计里,怎会没有把我算进去?吊着二公子的胃口,引着世子的兴趣,国主面前还要演下一出忠贞戏码,你可一一得到,但你可知,将军大人比先生您想的更多,他懂什么叫愿者上钩。” “请夫人指教一二。” “他用一个广寒宫看清楚一件事。” 秦染仍旧不懂,眉头紧蹙,追问:“夫人说的是……” 我软笑,看得他微惊,额头生出凉汗:“我便是那个最好的饵。” 秦染闻言,微微低头,不知所言。 “也无妨,这乱世之秋,人人只为安身讨活,江欲晚走的越高,于我也好。你且放心,无双郡主最终会平平安安的嫁进将军府来的,我自有我做小的身份和姿态,自问我不见得比先生聪明,却也未必比先生愚笨,该所处,该所为,我心里清楚。如下这般交待,先生可是放下心思,不再苛责于我了?” 秦染再拜:“秦染从未小看过夫人才智,只是曾经鼠目愚钝,误了夫人的意思,如今夫人敞开天窗说亮话,秦染自是一清二楚。这里秦染再次感激夫人助将军大业所为,日后也定当竭尽全力帮夫人达成所愿,秦染言出必信。” 秦染退下之后,沉香觉得蹊跷:“小姐,您曾经到底要着秦先生帮什么?” “离开江欲晚,退出江北。” 沉香递茶过来,瞪一眼门口,愠怒道:“这人怎生是这般咄咄逼人,您自是帮了将军, 我敛目,接过茶杯,浅饮,抬眸之际,望向窗外浅辉如霜,冷声道:“他只想到我心高气傲,受不了那般言辞,许是他看错我了,达成所愿?又怎是他有本事帮得了的,这人未免太过孤傲自信了。” 江欲晚回来时候,我仍在看书,等他走近,顿闻得一身淡淡酒气:“还在看书?手都伤了,早些休息才是。” 我未抬头,轻声道:“你且先喝点莲子羹,沉香冰镇的,我不困,再看一会儿。” “重沄……”江欲晚走至我身边,倾身,俊脸贴的极近,一只手掠过我发间,将碎发掖至耳后,呢喃轻语:“真好,看你这般待在我身边真好。” 我抬眸,嘴角带些许笑意:“曾经在京郊时候,曹潜问我,可否留在军营里跟着大夫学着医术救人,我不肯,现下想来,确是件再好不过的主意。” “如何?”他越靠越近,薄唇划过我耳边,掀起一阵阵痒意,酥麻感掠过皮肤,我闪躲,他却很快跟上来:“你说说看。” “你可娶无双进门,我甘愿做小。”轻语吐出,颈间人的身形一定,他抬起头,玉颜带了抹古怪神色,不见愉悦之色,倒是似乎染了冷意:“我可该高兴你这般大度谦让?” “你若知心有亏欠,便不要扔我在这高墙深院之中,我宁愿做小,成全你大业,成全你野心,也希望你能成全一介妇人的卑微心思。”眼色恍恍,不知是谁瞳中濯濯流波映进谁的眸中去,面前男子瞳仁里幽深一片,似暗夜深海般沉寂而广远,可我却能从中看出一丝微弱而几欲隐藏的些许暖意,可那是为谁? 心意顿生惶然,却霎时惊醒,有些急欲收回眼光,故作冷静:“你可知我说的是什么?” 修长白皙的手,拂过我脸颊,虽含情脉脉,却也难免染了情/欲之色,凉唇贴着我嘴角,似情人呢喃轻语,软糯的很:“不离不弃,我承誓。” 余暖渐凉,裹在胸怀之中,让人坠坠,我垂眸,不漏痕迹婉然倚过身体,错过那濡湿唇畔,窝在他胸口,急急阖了眼,胸口之中,只剩下大力的心跳声。 “若你这般待我,我又怎会让你失望?真可不离不弃吗?若是真的,那便带着我一起走吧。” 凉意从唇畔滑向颈项,他细细啃咬,声色含糊。我欲躲,他却执拗不允,再退半分,他便攻池掠地,步步为赢。手掌游移在身体之上,隔着意料轻轻揉捏,只是稍不留神,便衣衫半解,肩膀一凉,黑袍滑落肩下,露出衬里的肚兜。 饶是再淡定不惊的我,也顿时面生火灼,我伸手揪住衣带,犹有抗拒,却又怕江欲晚这 等九魂十窍的城府一眼看穿,我若还有一丝机会可转被为主,那便是只有一途。 手微松,却是不甘不愿,对于江欲晚的感情从来只能埋在内心深处,不可给,是因为深情如水,可覆水难收,我再不愿谋得那些游走在心尖之上的情爱,够了,也累了。 而他,又岂是良人,不过是彼岸繁花,开往生路上,与我花叶不相见的绚色罢了。 心的动与算之间,我进退维艰,不想就此只因各谋算计而搭上存留下仅有的感情,可不如此,又能如何? 感觉一只手伸进肚兜之下,粗糙的磨疼我皮肤,那是与天之骄子不同的一只手,有着长年骑射留下的痕迹,我屏气,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就此混为一谈,微微侧身,手从腰间划过,我趴在软被之间,掩住一脸的倦意。 结实的身体又覆了过来,紧紧贴在我后背,然后濡湿的双唇,落在我耳垂之上,喃喃似调/情,道:“重沄,为何我还是不可安下一颗心来?你可知为何?” 他大力将我翻过身,与我直直相对,微眯的双眼,看不清情绪,只感到那眼似漆黑旋涡,不断将他周遭的所有世事一并卷进里面去,吞噬殆尽。 “你不信我?”微微偏头,生生拉出一段微细距离,再凝眼看他,却是看到一双清醒而狡黠的眸,原是他不信我,一直不信。 “重沄,你不是这种女子,你可愿长门宫里苟活讨生,却不是甘心在男人身下,曲转承欢的性子。”他看我,眼神实在云淡风轻,哪里还寻得那一幅色/欲攻心的模样,无非以心试心,单单一招半式便让我马脚尽露。 江欲晚支起上身,凝眸,垂眼,手指轻描我脸颊轮廓,口气只是一种无波无澜的宁静,不恼,不怒,平铺直叙的交代那番勾心斗角的对峙,像是与他无关:“重沄,你可知,我了解你,总比你了解我的多。” 为何会那般疲倦,像是厌倦了日出日落,腻烦了呼吸喘气,究竟是谁非要逼得我,连最后一丝美好的存留也要焚烧殆尽,是这世道,还是这男人。 我只是阖眼,缓缓伸出双手,环住他颈项,温顺如猫般靠过去,嘴角还凝着苦涩,十指灵巧,带着暧昧而挑拨的姿态,缓缓解他衣领的扣。 “聪明之人,必有被聪明所误之时,将军也是凡人,怎可免俗?你道是我算了你,骗了你,我也不愿多说,只道是孤零一人,不愿再陷入与李哲相关的任何一桩事体之中了。”袍子被解开,露出白色里衣。 江欲晚未动,我亦阖着双眼,心跳如擂鼓般响亮,连指尖也在颤抖,因为裹着棉布,动作异常笨拙,稍微施力,那针扎般的疼痛感,愈发清晰而强烈的传来,令我后背生 出冷汗来。 “我愿留于你身侧,却也担忧有朝一日,你,可知……” 扯开里衣的衣带,光洁而结实的胸膛袒/露于前,我缓缓睁眼,伸手覆向他胸口那颗淡红的疤:“可你能告诉我,这是我多想了吗?” 头顶始终没有答话声,连呼吸声响都轻不可察,我咬唇,狠心,伸手去扯颈后的细绳,却在拉下来的一瞬,感到眼前一暗,缎被迎面,严实的掩住我胸口,男人的手臂横在外面,猛地往里一带,我靠紧他胸膛,暖意渐渐漫开,那熟悉的声音又至:“早些睡吧。” 晨时浅光,我本就睡眠极浅,窗外传来鸟叫的第一声,便缓缓醒来,头枕着身后男人的手臂,身体蜷成婴儿姿态,薄衾不掩凉,昨夜的那般相对,只能让彼此更感疏离与尴尬。 我轻轻起身,系好衣衫,扭头看时,江欲晚还在睡。 推门而出,空气凉而湿润,孔裔站在门口,似乎一夜未离,听闻我出来,便抬眼看我,那一双眼血丝细布,隐约可见怨恨之色。 “他还在睡,你别去扰,径自回去休息吧,我唤沉香来侍候。” 孔裔固执,冷酷而呆板道:“谢谢萧小姐好意,不必了。” 我转眼:“那便随你。” 我去找沉香的时候,沉香已经起了,她坐在床边,蹙眉思索,见我进来,急匆匆走过来:“小姐……你可是让将军……”她越说脸连越红,把我转了个圈,盯着我的黑袍看个仔细。 “江欲晚不是你心中那等简单货色,不必担心,你只管去预备远行的东西就好,像是换洗的秋衣之类,能带走的,尽量都带。”说着我又自嘲的轻笑:“除了衣服和书籍,似乎也没什么好带的了呢。” “小姐,我们真的要随将军一起出征?可战争本无情,这一途定是刀光箭雨,小姐可是要小心思忖。” 我望着窗外愈亮的天光,喃喃道:“也只有去了,才有机会达成所愿。” 北越王对于这次剿中山之地,十分重视,粮草,军备,一一细备。我多半时间留在将军府研究医书,不作精通,只求能略通一二。江欲晚平日多半留在营地练兵,我与他见面颇少,那日之事也无人愿提,我与他之间的信与疑似乎成了悬秘之事,只可猜,却不可再诉之于口。 方愈捎信给曹潜,他很快便来见我,我无他事,只是希望他能找一名技术精良的随军大夫平日里指点我一番。可曹潜道,军中所有任职人员,若是没有将军之令,便不可擅自离营,违者死。 我想了又想,决定随着曹潜走一趟军营。将军府里,我是女主人,可我的行动始终有限,内苑之内,沉香与我都可自由行动,若是出了内苑,便必 须有人跟随身侧,府里真正做主的人是江欲晚,江欲晚不在,便是秦染。 “夫人今日当真要去营地?”秦染带笑,表情一如寻常的自信满满。 “那就劳烦秦先生通融了。”曹潜拱手道。 秦染看了曹潜一眼,自是心中有数的架势,道:“既然夫人愿往,曹副将开口,秦染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不过,秦染也有小小请求。” 浅眉轻挑,秦染朝我俯俯身:“将军昨日带回国君赐的几匹良缎,秦染想着夫人衣色单调,正想着给您裁几身衣服,所以,还望夫人留下沉香,也好帮着秦染搭把手才是。” 我淡笑:“就按秦先生说的办。”  “夫人早去早归,不然将军会担心您的。若没事,秦染先下去了。”秦染说完,再拜,然后躬身退出,姿态无以伦比的低微。 我心里如斯清楚,他肯放我走,是因为我身侧有曹潜,便是他不信曹潜也无法,副将的脸面还是要给,于是答应我可同曹潜一道去,但沉香不可跟随,多少也让我有所顾忌。 秦染的性子略像江欲晚,心细且善算,现下他怕我走,因着我是饵,而他又也把话说得清楚,日后物尽其用,便不再留我,美其名曰,如我所愿,实则以我的话,掩我的嘴,翻来覆去他都是在理,落不下话柄。 曹潜有些无可奈何,挠挠头:“小姐,这秦先生的心是七窍玲珑的,凡事滴水不漏,与谁都是这般样子,公事公办,您别放在心上。” 我朝曹潜笑笑,他便突地脸红起来,顿生局促:“小姐,快请先行。”话还说在口中,人已经先行了。 我喜欢曹潜,历经时久,从生到死,从爱到恨,还能看到这样一个从相识到如今始终未变的人,是何等暖心的感觉。 看着他紧张而慌乱离去的背影,便生出幻觉来,那一年,哥哥与他总是这样一前一后从我视线消失,年龄相仿的两人,形影不离。 “重沄,曹潜得先跟我走一遭,你等我回头给你带采芝斋的百合糕,乖点在家等哦。” 我仿若又看见边往外走便朝我挥动衣袖的俊秀男儿,衣袖如云,撩过随风纷落的桃瓣,满身风采,越走越远。 另个少年则抱歉万分的直朝我弯腰,拜了再拜:“小姐等曹潜回来再教您骑技,您别着急,曹潜去去就来,小姐莫气。”说完,转身就跑,急急的追着哥哥的身影去了。 我会骑马,就从那时候开始,是曹潜教的,因着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敢扶,也不敢碰,我歪歪扭扭骑在马驹的背上,颠簸奔跑,笑声洒了一路,而身后的曹潜急的满头大汗,跟在后面,涨红的脸就似过年时候,奶娘给我裁的那身缎袍。 多好 的当初,那时,少年英姿勃发,那时,风暖花红,那时,生时安好。每每想起,只觉得那风都是甜的,一直甜到心里。 “小姐?” 再定睛,曹潜站在门口,面红仍在,却不解的看着发呆的我,满脸的不解。 “来了……”我提摆,迈步跟了过去。 教练场离将军府并不十分远,是戒备森严的地方,这里没人认识所谓的夫人公主是谁,他们只认令牌。见我跟着曹潜,还需亲自搜身检查,曹潜微怒:“夫人这等身份,也是你们可以搜的?” 我扬扬袖子,止了曹潜的下文:“无妨,公事公办才好,这样才算有个规矩。” 站在高高的站台之下,顺着刺目阳光斜射的方向望去,台上有人,依旧是那一身牙白的袍子,翩然玉立,风卷起薄沙,绕过他身侧,仿佛是几欲踏云归去的神。 台下沙场练兵,人人赤膊上阵,手拿兵器,在光照之下,泛着寒亮之色。人虽多,百千不止,却动作整齐,仿若一人,昂扬如虹的气势,锐利如刀的目光,斗志激昂,同仇敌忾,那威严而肃穆的架势,闻可生惧,见可生敬,确是干练有素。 “小姐,下面风沙太大,将军就在上面操兵,我们先上去吧。” 我点点头,顺着曹潜指的阶梯一步步往上,视线不离台下矗立如松,□如石的士兵,心里也只有敬佩的份。国能破,城可攻,必有败之弊,反之,于对方,也亦有胜之术。 越走越高,眼下那训练有素的方阵愈发清晰而整体,我甚至可以看得见,古铜色皮肤上,阳光析出汗水的泠光。 “平日我们都是如此操练,将军更是严苛,日日亲监,日日操练,这等风姿,已是坚不可摧,试问能争天下,除了我们将军,还会有谁更有资格?” ,曹潜的自豪与傲气,却是我第一次所见,那个只会在哥哥身边跟班的曹潜,如今已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许是时间,许是权势,许是野心,都可改变一个人。 待我上完最后一阶台阶,再转眼之时,只剩一怔,曹潜见我顿步,也停住脚,只是还没等他问出口,已经悉数吞入下腹。 白色身影旁的那抹桃色,如是扎眼,在这漫天黄土之色的沙场之上,仿若开出艳连九天的桃花,眉梢眼角,都是妩媚。 无双扭头,只是朝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娶 我便突然想起之前秦染的反应,不禁苦笑,这人真是处处精打细算,连这也要摆我一道,着实让我始料未及。 “小姐,您……” “原是无双郡主也在啊。”我提起裙摆,从容踱步而上,脸上微微浅笑,未有不妥之色。 许是秦染打着落井下石的想法,生怕我对江欲晚还有藕断丝连的念想,唯恐我心意太过坚韧,不肯就此罢手。于是便借手伤我,就算伤不到,也难免尴尬而难得安身,若是我还有些耻辱心,不请也会自去。 “是妹妹,你也来了。”娇颜妩媚,那般喜悦的神色,仿如是见了最爱的人。 我俯身拜过,再抬头之时,与江欲晚面面相对:“我跟着曹潜是来同随军大夫请教一些问题的,不知道郡主也在沙场,打扰了。若是将军允的话,我便先跟曹潜下去办事了。” 江欲晚淡看我一眼,点点头:“周大夫应是在帐房里面呢,你且先去吧。” 我点头,朝两人再俯身一拜,遂转身离开。 尽管心里想的通透,可在此三人相对,却还难免一颗心酸涩而难受,喉咙梗了梗,面上却佯装无事,云淡风轻。人有千万,而最可怕的便是,该哭时她笑,该绝望时她坚忍,如我般最可知晓,笑的背后,坚忍的背后,是一颗冷如死灰的狠心,和一心坚持到最后的卓绝,这样的人可不计代价,甚至可以奋不顾身,是何等令人惊诧,又是何等可惧,深不可测。 这周大夫从前我也识得,京郊分发粮米之时,便是他跟在军队里,而后劝我学医留在江欲晚身边的也是他。我当真有许多问题需要请教,光靠书本相授,恐怕太多流于表面,周大夫久经沙场,很多经验,简单而有效,只有半日相处,便学到不少窍门,收获颇多。 我一心求学,只希望能尽快掌握技巧,他日跟着江欲晚出征,也有着贴身的本领,不至于被闲置。犹是像江欲晚这种人,本是曲十弯的心思,想骗过他眼睛,不多下些心思,岂能成事。 傍晚之际,前面来人召唤:“郡主与将军正在大堂用餐,郡主问夫人要不要一同用过?” 曹潜看我,面有难色,这郡主还未过门,俨然有了女主人姿态,便是谁人看了也要心里暗念,确是个有魄力,有手段的角色。 “罢了,便说我已经回去了,沉香还在府里等着,天色晚了,我们得回先行。”曹潜想了想,转身出去回话去了。 别过周夫子,带好那本手记,我缓缓往外走,停在大门处等待曹潜去而复归。远远看去,楼台巍峨,浴在绚烂绮丽的霞彩之中,茫然的多出沧桑感来,沙场上人尽退,空旷旷的苍凉。再抬头,看那站过翩然身影的一处早已清空。 原是觉得,那身白袍如雪,隐在青砖黑瓦之中,仿若仙临青山之巅,却不是来佛渡人间的,而是俯视这动荡山河,破出一条血路,重塑这江山美画。那一刻,我竟觉得,那般兰芝玉树的男子,高高在上,迎风独立,是何等傲然卓绝,不可一世。 再凝眼时,楼台空然,只剩夕阳晚风,黄沙黑土,而墙头上那面绣金的黑色大旗,肃穆威严的舞在风里,还在落寞的哗哗作响。 眼看江欲晚离陵安城远征的日子愈发的近,宫里召见他的次数也愈发的多,而这次不同往常,贵客居然登门造访。二公子亲登将军府,夜深人静,只为避人耳目,我便也在出席之列,与他视线相对之时,他微笑,我亦微笑,大家似乎心知肚明,但这层薄纸,却捅破不得,只能隔纸看影,两两相猜。 想来,江欲晚当初并没有完全拒绝程东胥,不然,这二公子也不会冒此危险夜访府邸,一探深浅。我也是识得眼色之人,但看两人相谈渐深,便借口端茶送水,委身退出。 转回楼阁之处,远远便看见亭子里的桂树边似乎有两个隐约人影,那一袭蓝袍的人,看的较为清楚,应是跟着二公子一起前来的其中一人,而那鹅黄色衣袍的人,被树木遮住面孔,只看见轮廓,却看不出面目。 我本欲往那侧行,却不得不改变路线,绕路而行。天下之间,但凡存在权势利弊的地方,总有不可见光的牵扯瓜葛,女人是如此,男人亦然。 我刚回房间,沉香从里面迎了出来:“小姐,可是见了曹副将?他刚刚来寻您,送了些东西过来。” “未曾见过,这么晚了,曹潜究竟送了什么过来?” “小姐您看,周夫子那里拿来的一本医书,还有些糕果,看着就讨喜,曹潜说,这都是小姐小时候喜欢的味道,让您尝尝。” 我探目,桌子上放着布包,抱得紧实,旁边还放了一本书册,我解开布包,里面可见花花绿绿各种糕果,拈一颗放在手心里,味道清香极了。 我坐在院子里的满藤下,点了两盏油灯,一边翻书,一边尝着糕果,沉香坐在我身侧,为我斟茶,扶扇,是时久未曾享受到的安宁,确是惬意的很。 “沉香,你也尝尝,味道虽不如帝都那里,可也算不错了。” 沉香咬了一口,满脸的笑,双眼水亮亮的看着我:“小姐,等着天下太平了,我们也找一处小镇安身,不如也做这买卖,就起名沄香斋。” 我笑笑,心轻松而安然:“小时候我总是跟兄长说,长大了,重沄要做个女夫子,日日吟诗颂词,站在蔷薇花藤之下,看着稚儿朗声齐声跟读,若是谁不听话,也要用戒尺掌手心。因着小时候调皮,不爱读书,总被西席教训,许是心里有了不甘,才会执念做个女夫子,也要逞逞威风才好。而如今,天下大乱,又有几家可请的西席教书呢,又有几家敢迎我这女子做西席呢。” 沉香笑闻:“现在小姐可以不必做西席,跟着周大夫学得多一些,就可以做悬壶济世的女大夫了。” 我苦笑摇头:“我性子本散漫而懒惰,做不得那么高尚伟大之人,也不愿行走山水之间,游尽千山万水,我最适合这种咸淡不惊的平凡日子,觅得一处,便跟生根一般,不愿再离开。沉香,你可知望云山?听说那里很美,很美。” “望云山?小姐喜欢那里?那我们以后就去那里寻个落脚处,生根发芽。” 眼睛盯着蔓藤下的阴影,仿佛望尽了望云山的连绵山脉,略有迷茫:“也好呢。” 人心里有了微弱的期许,才能生出安宁和勇气,我跟沉香说着说着,竟然缓缓睡去。那许是个梦,没有任何人,只有漫山遍野开满的白色花朵,繁盛烂漫,清香四溢,清风拂过,像是掀起一层余波,从我脚底,一直蔓延到远无边际之处,真美。 感到脸上似乎有东西掠过,我浅浅睁眼,视线逐渐清晰,但见江欲晚坐在沉香的位置,那只手,还流连在我眼角之下。 “你似乎很久没有睡这么安稳了。”他轻语,衔笑的收回手,笑看我。 应是快到子夜,星亮月明,透过花架藤蔓,洒下银钱般的浅辉斑点,落在我黑色衣袍之上,仿佛金线绣出一样,我慢慢眯眼,慵懒的窝进软榻里,轻声道:“那将军这一晚可否也得好睡?” “未得天下之前,怎可好睡。”他淡语。 “可我觉得,这二公子生性善算,不如世子那般敦厚,若是周旋在二人之间,倒也不难,只是北越王尚未昏头花眼,他断不会看着两个本就水火不容的儿子手足相残。所以,我猜,你想动手,不是针对二公子,而是北越王吧?” 静谧的院子里传来轻微浅笑声响,江欲晚微微俯身,薄唇凑近我耳朵,似乎呢喃:“重沄说,先除了这碍眼的老匹夫趁什么时机最好?” “出征。”我答,遂睁了眼,看他:“想要干净的接过北越的王座,总要先除王主,再离间储君,北越王一死,二公子便再没有阻挡,便是你不去横插一道,也够那世子应接不暇了,正所谓,摸鱼趁水混,将军手里握着北越的兵符,虽不是全盘掌握,可也足够号动半数之上。” 江欲晚挑眉,谈笑如春色粲然:“所以,即便你不去跟周夫子学些医术我也要带你走,我走了,这里便危险了。” “想必,另一半的兵符应该在世子手里。”江欲晚转眸,清辉淡月之下,是双无穷尽幽然的瞳仁,看似波澜无余,却仿若含着惊天动地的风起云涌:“确是如此。” 我轻叹,垂眸,敛了眼中的月色,最终归之为暗,话出口,淡如夜风,微凉:“时机不早,你也该娶无双过门了。” 之后是静默无声,耳边只有风声,仿若那月色投落于地,留下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彻底纯粹的吧,亲情不是,爱情不是,友情也不是。 因着这样一个世道,怀揣抱负的人总要为着梦想拼出一条路来,哪怕牺牲所有,只徒孤家寡人也在所不惜,人会死,情会灭,只有江山如画,才是可传千代万代,亘古永寿。值得吗?或许吧,也只有站在万巅之上的人,方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征服,什么叫至尊。 第二日一早,我与江欲晚被传入宫,北越王设宴款待,算是践行。 方愈一早来给我梳妆打扮,那抹鹅黄色袍子跃然入眼,他秀眉清目,最是我喜欢的纯净。 “夫人今日挑选哪件?可是喜欢柜子里那件朱红色纱缎宫装?” 我挑眼:“今日主角不是我,无需打扮,简单盘发,便可出门了。” 方愈有些错愕,却也顺从,拿起梳子给我梳头。 “方愈,昨日晚上,你可看见曹潜来过我房中?” 镜中可见方愈眉色,只是瞬间迟疑,随后恢复如常,道:“未曾,倒是昨晚随着二公子来一个人,是方愈认得的,夫人可知那人与方愈说了什么吗?” “将军已经向国主求娶了吗?”我收回眼色,凝望镜中淡然脸色的自己,轻声道:“我知晓。” “夫人,国主还未答复,您今日前去……” 简单绾发,最是普通,我望着眼角下的那颗疤,轻蹙眉头:“就去成全他。” 北越王应是已经知晓我身份,至于江欲晚如何将我们关系说的惟妙惟肖,便是我不得而知。许是为了拉拢江欲晚,他等着这一日已经许久,兵符虽在江欲晚手里,可也只是半幅,世子手中握的,方才是最至关重要的大局所在。无双是世子胞妹,江欲晚娶无双,里子面子,人尽皆知。 可我不相信,北越王会轻而易举的将大权双手捧上,虽是面上还未有应承,不见得是真在故作姿态,许是还有别的打算。而便是娶得无双为妻,江欲晚日后的路,还太长,毕竟统治北越五十年间的人,也不会如此没头没脑。 而对江欲晚,我无以为报,便是心中那些情感全部陪葬,终其我所有,也只有这一次,可助他心满意足。 晃晃白日,旷然晴天,我坐在江欲晚旁边,欣赏台下舞女婀娜身姿。他面上染笑,嘴角微微上扬,修长手指轻敲檀木桌面,白肤,暗纹,相得益彰,而另外一只手,却是藏在桌下,紧紧握着我手掌。 台上几人,皆是心神沉醉,似乎那舞蹈真有奇异功效,能让在座人的贪/欲之心,淡而化之。我骤然觉得可怕,从前为座上主,算画筹谋,自认是天经地义,哪怕是伪装的一张面孔,也觉得格外自然而然,如今我是座下客,方才看出,这世间最令人心寒的距离,便是人心之远。明明交颈相依,明明同床共枕,可却从来不会有贴近的一日,温暖的只有躯体,可怀着的,是一颗永恒冰冷的心。 从前的我不也是如此,曾几何时,真心感到爱与温情,珍奇异宝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绫罗绸缎不是,名扬天下也不是,冰冷的珠宝,含情的眼眸,从不是我所得,来得容易,去的更是容易。 歌休舞罢,世子起身,高举酒杯,朝江欲晚道:“将军一人守得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后又直驱帝都,大获全胜,随是没有活擒李哲,却也算是大功一件,兵士豪气为之大振。后日便是将军出征之日,这里,我便敬将军一杯,助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江欲晚起身,我随后,亦是俯身拜过:“谢殿下。” 轻举酒杯,掩袖,少饮,再瞥眼,只见无双朝这边望过,眉梢眼角的笑意盎然,那不是胜利者的微笑,而是步步为营的自信。 我从来最佩服这种人,居高而不傲,制胜而不骄,她懂得要什么,抑或者如何去要,方才能得到最完整的那一个。 多美的年华,剔透的心思,她心知江欲晚并非等闲之辈,想要,不可妄取,若是北越王下旨,必是让江欲晚心里笑看她本事。 自古有野心之人,最擅长成人之美,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亦知道他心思何在,只欠一个契机,不是她赠,也不是他讨,总要你来我往,清楚如何才最是水到渠成,两两满意。 “军资粮草,可是都备了齐全的,将军且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北越王高座在上,一双眼,浑浊却纳了精光,他明明在看江欲晚,我却觉得,那一眼,似乎也掠过我面颊,有着始终拿捏自如的自信。 江欲晚片刻思忖了一下,似乎略语犹豫,而后悠悠起身,撩摆跪下,叩首:“回陛下,暂已备全,只是……” 我轻转眼眸,看一眼那身影,便心一提,瞬间有些抽紧般的疼痛,许是这一刻,就该尘埃落定,他该向北越王求娶无双,为着日后的千秋大业,为着这么多年来的豪壮雄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如愿。 我的苍老不是从这一刻开始,那颗沉浮动荡的心,却在他犹豫的片刻间,开始感到加速落下,最后狠狠落底,摔的鲜血四溅。 袖子里的手微抖,我将手握成拳,不动声色的轻声喘息,待定了定精神,听见台上那纤细嗓音响起:“将军有何为难,有话便直说,父王一定会全力支持将军,您但说无妨。” 我起身,敛目垂眸,径自走到江欲晚身边,婉婉俯身跪下:“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哦?夫人请讲。” 江欲晚倒是一怔,未曾想到我竟然如此举动,于是轻微侧头看我,我眼观鼻,鼻观口,凝神道:“臣妾求陛下成全将军与无双郡主。” 这一句落下,堂上无人应言,江欲晚那般看我,仿若从不认识我一般,竟愣住半晌。 “将军与郡主本有情意,这便是臣妾识得将军之初就曾知晓,臣妾先过门,但将军有话在先,臣妾不比郡主高贵,自是甘愿做小,如今将军不日北上,心里就只有这一个顾虑而已。臣妾蒙将军照顾,而后又受陛□恤,怎可眼见有情人未成眷属,遂替将军求陛下赐婚,还望陛下应允,臣妾叩首谢恩。” 屈膝,伏地,磕头,大拜,我第一次如此郑重的向一个人臣服,竟是为了将他推向另一个女人。不禁觉得好笑极了,头低下,以额抵地,衣袖如乌云,漫过我眼前,只余茫然暗色,而我的嘴角还带着苦笑。 “你……”身侧的人错语,愕然,显是不解而意外。 我起身,跪坐在原地,也曾微微转过眼看他,那双眼不是本该闪耀扎眼光华流彩,不是本该愉悦万分而自信满满,不是本该心满意足目色如明日,可他却是那样看我,俊颜神采交错,却找不到一丝快色。 “欲晚,你这小夫人,何其贤惠可人啊,真是天大的福气。”北越王声色愉悦,似乎久旱逢甘霖一般,只等着这一句出口,他应是不在乎,这话到底出之于谁之口,只要结局仍在掌握,这便是皆大欢喜之局。 “陛下,臣该死,出征在即,本不该谈论儿女情长,这是臣之错,臣……” “莫说,莫说,你与无双这一对儿,却是朕所乐见,自古英雄男儿三妻四妾,实在正常,恰逢你这小夫人娶的尚好,知书达理,德惠冲怀,朕便是把无双赐给你,心里也着实放心的很。话说这也是好,你不日远征,朕便赐婚于你,也好冲冲喜庆,你说可是好?” 江欲晚口中的话被拦回,这本就是出手无悔的棋局,娶一人,许就是得一条生路,而对于江欲晚来说,这无双意味的,有岂止是一条生路那么简单。 江欲晚定在当初,似乎还在思忖那个“好”字究竟要如何说出口,喜悦的,勉为其难的,抑或者意料之中的。 堂上顿时有些尴尬,只闻无双轻声娇嗔道:“父王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体怎可只问将军一人,您怎不问女儿是否愿意。” 北越王转头,脸上笑意渐淡:“如何,无双不愿?” 粉红色身影如桃云烂漫,她起身,一步步走下阶梯,衣色掩过红毯,像是那漫天盖地的桃花一路灿然绽放,直至我面前,浅香浮动,实在惹人。 她弯腰,伸手,扶起我手臂:“妹妹,若说难得,这天下又哪里有一人如你这般呢?便是于我,也是不及。” 她看我,我倪她,只道是一个妩媚如桃开,一个薄凉如清霜,这不是战斗,不是对峙,而是一个早已注定的下场,她以这种方式接纳我,宽宏而善意。 她无需高高在上,那样似乎会折杀了她的高贵,亦无需咄咄逼人,而坏了她的矜持教养。她怜悯我,疼惜我,像是疼惜可怜寒风折断的花枝,已是无关不屑,无关小瞧,高与低,天与地,本就是两个极端的实物,再不用比较,就如她与我那般。 无双调眼,眼如媚丝,她窈窕踱步,走至江欲晚身前,同样扶起他身体,那般柔弱而妩媚无骨的道:“这许多年来,你所想,你所愿,我且知。终是如今一日,你可说出口,我便心甘情愿。” 未等江欲晚言语,无双翩然转身,毫无预警的跪在台前,原是温声软语的人儿,却也掷地有声,声声有力:“父王,我北越于这乱世仍旧安居乐业,百姓安顺,原是父王治理得力,皇室作为典范从来有信而有法,无双虽是郡主身份,可毕竟夫人先进门,按照民间规矩,无双作妾,天经地义,切莫顾忌皇族身份而坏了规矩,给百姓说道把柄。而就女儿跟夫人的相处而言,夫人这般德行作风,女儿愿为小,求父亲成全。” 我撩眼,看她桃色身影,不禁笑意更浓,江欲晚啊,便是你这般谋算精明之人,最终也不过落入这般角色的鼓掌之中,你从前便是看轻她过吗?如果这般,我只可说你,咎由自取。 如今无双,言简意赅,清楚而果断,借着我的“求”,完全将还在犹豫中的江欲晚逼入一个境地,娶,则相安无事,不娶,则前功尽弃。 “欲晚,你怎么说?”北越王声音又起,似乎有些不悦。 “臣……”江欲晚梗然,最终还是双腿一软,跪在原地,俯首,叩拜:“臣领旨谢恩。” 尘埃落定,我并非痛彻心扉,我只是感到无力而茫然,不管是否借我之力走那一途,结果只是这一个,如今,我能做到的,报答他的,也无非如此,推他上位。 余下的宴席依旧笑语欢声,那样一个结局,人人心满意足,我愈发有些恍惚,眼前的歌舞渐渐放慢,似乎凝滞,定格。江欲晚未在看我一眼,丰神俊秀,玉颜染华,那眉梢眼角的风姿犹在,却似乎更冷,与我无关。 回府时候,江欲晚扯过我手臂,不由分说,从马车里拖出我。 孔裔见过,也是疑惑万分,许是从来没见他失态至此,刚上前,便被江欲晚一臂拦下:“退下。” 孔裔不解,亦不敢贸然上前,只是默默退到后边,看江欲晚几欲粗暴的拖行我往前,腰间一紧,他将我托上马身,随后利落翻身上马,扬鞭,策马,一路扬尘而行,似乎在暴虐的发泄心中的郁结。 风骤然抽过我的脸,晚风夹凉,疼意清晰:“你要如何?”我冷声问他。 他嘴角凝笑,冷得可以,手臂紧紧夹住我腰身,讽笑:“萧小姐这般有胆量,难道还怕骑马了不成。” “江欲晚,能还你的,也只有这般,你想要,她愿给,只差这一步,我不过是推你一步而已。” 耳边的人在冷笑:“萧重沄,你可知晓,我这辈子最恨得就是自以为是。” 马跑的飞快,到了将军府,江欲晚抱我翻身下马,一手扯住我胳膊,疾步如风般,穿过将军府的花园,人人见之,色变而恐惧,无人敢上前,无不是诺诺让开。 “小姐……”沉香见江欲晚扯我进了院子,刚开口,被江欲晚这一瞧,顿时噤声。 “沉香你且退下。”我看她,示意她不要上前。 可沉香不知原因,刚要跟上,只闻江欲晚呵斥:“下去。” 关了门,江欲晚用力甩开我,目如寒星冷箭,直直盯着跌落床榻的我,声音完全没有常时的轻声淡语:“你缘何那么做,缘何。” “错了吗?这话是从你口中所说,还是从我口中所说,结局都是这一个,你若想收下北越,无双就不得不娶,娶了她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不也正是你所想吗?” 江欲晚闻言,几步上前,俯身贴近我,冷然道:“萧重沄,你是否当真对我没有一丝半毫的感情?” 我凄然莞尔:“想你所想,求你所求,你当觉得我是对你情深意重才是。” “我该谢谢你吗?” 我黯然,笑容犹在,伸手扶他脸颊,声色无波:“除了报复萧家,利诱李哲,敷衍北越王,我对你来说,还会有其他什么用处吗?可我终是不愿亏欠你,除了仇人已死之外,我都可答应你,还不够吗?江欲晚,这样还不够吗?” 他死死盯着我眼,仿如想挫骨扬灰了我,那不是恨,是种幽深而久远的怨,积的那么深,那么厚,望不见底,看不到头。 手指冰凉,不如他皮肤光滑而温热,目光划过他轮廓,我笑语:“我这人,为了目的,可以什么都舍弃。像是我为了这条命,我可以苟活长门宫,同样的,你若肯好生收藏我,我可以跪北越王,我可以求无双,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好生待我。” 话越说越淡,声音越说越浅,到最后连自己都说不下去,只是还有半句哽在口中,真真融了我情感,真真痛了我心房,于是哽咽半晌,方才道:“同等的,我会报答你,万事皆可,又何止求娶无双这一件?” 眼中无泪,干涩的如同万年枯井,黑漆漆一片,他盯着我的目光从幽怨到哀寂,仿若渐慢熄灭的烛火,只剩死寂,半恼半恨道:“你这女人……唉……” 他猛然起身,不再看我的眼,而是连犹豫都未曾,扬长而去。这一夜,他未归,烛火不熄,我看了一整夜手记,却始终头脑空空。 许是快要接近了目的,我可再一忍再忍,若是有朝一日,能彻底逃离这苦海,我愿此生此世,都不再见这个男人。不见,便不会多出新伤,只是那些不可掩埋,无可痊愈的旧伤,就让它在无人可见的心底深处,彻底腐烂。 第二日,北越王赐了我珍宝无数,看着公公站在我面前,拿着金黄色缎面圣旨,一样样宣布下来,什么通情达理,什么贤淑大方,什么德惠冲怀,我听不清楚,只是懂得一件事,无双赐婚于江欲晚,凯旋之日,便是大婚之时。 人走空,房间里只有沉香和方愈两人,满屋的珠光宝气,光芒夺目的衬在红绒布之中,摆放的遍地皆是,见之入眼,便心生出开放在惨烈凄凉上的绚烂之花。 人之情爱从来便是可称可量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有什么是替换不来的?北越王拿这些向我买卖江欲晚吗?可笑,可笑。 “小姐,这些东西您看怎么办……”沉香指了指一地的赏赐,问我。 “赐给我的吗?那便是我所得。”我喃喃道,转而看方愈:“给我传曹潜,我有事找他,要快。而你,便去陵安城里的药铺查一查,看到底有多少药材可卖,时间不多了,明日便要启程,我要今日付钱,便可当日取药的。” 方愈看我,顿了顿,道:“夫人,方愈这就去办。” 待方愈出门,沉香走至我身边,缓缓俯□,看我表情,泪流满面:“小姐,我们已是走投无路吗?或是您非要这么折磨自己。” 我扭头,淡然看沉香的泪眼:“沉香,你可知,有一种感情是必然舍弃的,人生来自私,当危急时刻只能想到自己,哪怕疼,哪怕伤,也只能头也不回的走掉。你只需记得,我无论做了什么,伤害到了谁,都只是为着我们以后着想,再疼,我也甘愿。” 沉香死死揪住我衣袖:“可是,小姐明明对将军有情,将军也对小姐情深意重,为何非要以这种方式做结,难道你们之间就只能如此?您为何不拒绝无双郡主的事,若是您开口,沉香认为将军会考虑,您无需如此舍弃,大可和将军比肩站在高处,您……” 沉香在说不下去,只管伏在我膝上怯怯哭泣。 我苦笑,手抚她一头青丝,只做语重心长:“沉香,这世间,不是有情就可终成眷属的,乱世之秋,英雄之命,最不值钱的,便是这情分,百无一用。” 再仰头之际,天光澈亮,从窗棂射入,铺在那些珍宝之上,更是析出夺目流彩,满室的沉寂,只有沉香断断续续的哭声,显得与这一切那般不搭。 傍晚时候,曹潜方才办完我吩咐的事情,各种药材全部打包收好,我再与周大夫清点一番,确信充足而无缺,方才回府。我进门的时候,秦染已经等在门口,他看我双眼含笑,似乎还在为着三日前殿上求娶的那件事,感到喜悦无比。 “夫人,秦染待将军谢过夫人。”说着便是俯身一拜。 我抚了抚袖子,边走边道:“秦先生莫谢,我还有其他事要摆脱秦先生。” 秦染抬头:“夫人请讲。” 我微微凑过身,挪目:“江欲晚此次离陵安城,坐镇本营的仍旧是秦先生吧?那便有你去准备凯旋之时的大婚,我全权交由你做,可放心。” 我顿了顿,再道:“再提一句,无双郡主乃人上人的,岂止只有她的身份,秦先生还是打起二十分精神,此人不好对付。不过依我所见,她应是愿意帮助江欲晚的,但你若是从世子身上下手,小心伤筋动骨,得不偿失。” 我直过身,看秦染面上略有诧异,随后迅速归于寻常,只是拜了又拜,道:“夫人多虑了。” 我点头:“挑拨离间的最干净利落的办法就是,死无对证,秦先生想想看呢。” 我抬身离去,听闻身后清声道:“夫人暂且莫入,郡主正在房中。” 我脚步一顿,未有回头:“谢秦先生提点,那我便再送你一句,无双郡主,金玉良言,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再说那二公子,有没有眼线,在不在将军府,寻了犯人该如何,这些,应是不用我再多言了吧。” “秦染受教。”半晌,身后传来声音。 房间不得回,我便往沉香的房间踱步,刚进门,看见曹潜还在房中。 “小姐,我来给您送衣服,按您的要求,都是男子袍子改过的,有些宽松,清一色的玄色。还有一些男子束发的发带之类,也一应俱全,您可看看。” 攻 ... 次日丑时我与沉香便起床,因是随军而行,史上少有女眷相陪,于是我与沉香都做男子打扮,衣袍是曹潜准备好的男衣小改,只需照着男人模样,梳个束发既可。 丑时末刻,天还未亮,院子里已经掌灯,清光黄晕,容着细细凉风,让人倍感清醒。 江欲晚在房中穿戴一齐,自是做带兵冲锋的打扮,一身亮甲如银,头顶英穗流苏亦是白色,银色披风在后,腰间配银柄镶宝石的盘龙细刻佩刀,乍一眼看去,再不是玉颜丰神的俊秀儿郎,而是傲然于世,可号令天下,铁蹄九州的枭雄角色。 我素面玄袍站在一侧,待江欲晚走过我身旁,微垂瞳眸,道:“曹潜可随你身侧,你若有事,只管唤他,我不可时时呆在你身侧,你好生保重自己安危。” 我点点头,再抬眼之际,晨光恍然,那灯光照在他脸上,渡了一层金润光泽,他衔笑,别有一番风姿。 寅时一到,江欲晚已列兵与城楼之下,高头大马,亮甲白光,天际之间只有细微几丝光色,却足以将那一身银亮映的刺人眼目,而那银色身影之后,便是千军万马,如墨云般的玄甲铺天盖地,似夜般映衬那一眼乍亮,直晃人心神夺人耳目。 无以计数的兵将皆布于城楼前空地之上,原本被高墙围起的空场宽阔异常,可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狭小,列队整齐利落,便是万人齐动,却声响极小,仿若静然飘过。 我微微抬头,只看见红墙圈出的上空,从暗色转青,风似乎稍大,撩起我束发的发带,微有潮寒。 眼前高台楼阁里走出两人,亮黄镶紫的九龙戏珠袍,高高的紫金双龙含珠冠,他闲庭信步,带着身侧那明黄色缎袍的年轻男子走至扶栏边,眯眼向下一望,随即轻挥宽袖,光色欲然鲜亮,那片金黄衣袖便被照得格外扎眼。 北越王还未言语,只见前面亮甲白衣的江欲晚跃下马匹,撩摆俯身而跪,随他身后那无边际的墨云,随之跪下,利落的动作,整齐的声音,无法不让人心生出肃然和敬意来。 江欲晚和一身戎装的孔裔被前来的太监请入城楼领旨,只等片刻之时,两人便出,犹是江欲晚手中,奉着一只锦盒,从始至终,都是稳托于头顶。他方才站定,待看楼上北越王,轻举杯酒,一撒而敬。 “臣领旨,谢主恩泽,国主万岁,万万岁。”那喊声此起彼伏,似潮如浪,声声雄厚,带着一股子魄力,能穿透九天之外那般坚定。 “掌旗。”一声嘹亮高昂的喊声,方才响过,便见那面墨色大旗绣金图腾,随着晨色清风飞扬展起,仿若青天白日之间,只余那一团墨色赫然涌动,像是要掩住上天,淹没大地一般,雄壮而霸气。 江欲晚昂头上马,此时天光大亮,我顺着那方向望他,竟感到刺目不可细瞧。如是陌生的人,倨傲于天地之间,举世无双,一身凌然浩气,果然是逐鹿九州角色,容不得他人犹疑,亦不受旁人拖累桎梏。 “启程。” 这兵马无数,全然有序的从分列从宫门退出,我随着曹潜所带的一队人马,跟着步行离开。再次越过那红墙碧瓦,楼阁亭台,我心却似乎更难平,不愿再回头多看一眼,脚下步行如风,只道是越快远离,便越是让人心安。 我与沉香本就是同周大夫位于队列之后,分有一辆马车,而后还有一辆专用装载备药的车厢,曹潜带着小队人马守在旁边,以确保我们安全。 “沉香,方愈不是也跟来了,缘何不见他人?” “我听曹副将说,他骑马跟在后面备药的车厢边呢。” 我点头,暂松一口气,伸手轻拨帘子,但见马车常速行进,出了宫门,上了官道,陵安城百姓夹道围观,喧天震地,满是欢呼声响。 “按理说,大部队不止这些人数,应是有其他分支还未汇集吧。” 周大夫摸摸胡子,轻声道:“陵安城郊外还有小半数将士在等,此去路途遥遥,险恶不知,夫人怕是要跟着老夫辛苦了。” 我扯了抹笑容:“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周大夫唤我重沄既可,这路上还是越少人知道我身份越好。” 周大夫稍有惊诧,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真可直唤夫人姓名,可万万使不得。” “那便这般,周大夫算是教我先生,我便唤您一声先生,您唤我沄大夫便可。”周大夫思忖了下,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那就按夫人说的就是。” 行军刚至京郊,人迹渐稀,才到了陵安十里亭,队伍便停了。我正和周大夫说起配药之事,车上的轿帘突地被掀起,我扭头,见来人是曹潜,他微微俯身,轻声问我:“小姐可是坐的累了?不如下来走动走动,这一停之后,便是要走上一整日不会再停,您活动下筋骨也是好的。” “要不,您出去走走?”沉香问我。 “也好。” 曹潜来开帐帘,伸手扶我下车,我道:“以后见面便唤我一声沄大夫,免得他人多心。” 见曹潜点头,我又问:“方愈似乎不是个能骑马行军的角色,如今他可受得了?” “刚刚看来骑得东倒西歪,缰绳扯得脸色发青,似乎还不太会。” 我想了想:“罢了,随我一起去瞧一眼吧。” 我刚随曹潜往后走,瞥眼之间,见前面似乎有顶轿子,轻纱幔帐,精巧流苏,一眼看去,便知是为女子所用,我脚步委实一顿。一眼望去,这十里亭本是坐落在山上,队伍停在坡上,坡顶有庙,江欲晚的白马犹在,人却不见了。 “那是……”曹潜余下的话吞入口中,转眼看了看我,没了声音。 “那是郡主的轿子。”我淡声,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敛眸转眼,直往身后的备药车厢走去。 从不可否,便是权势交易之中,也未必没有真情实爱,许是这无双郡主当真看好江欲晚,爱的深切,我竟也没能想到,她可真心至此,走了这么许久,也只为再见他一面。 方愈确被我料中,方才下马,因是被脚蹬绊住了脚,竟然摔了一跤,连裤腿都扯破了一块,腿上划出一道血印。 “夫人……” “罢了,你到车上来,与我们同乘,还好车厢空间不小,多你一人无妨。” 方愈被曹潜一瘸一拐的搀走,我跟在他们身后,心有微沉,当初带走方愈,并非是因为他另有用处,江欲晚意在我身侧可多些侍候的人,也好方便使唤,而方愈一直侍奉我,又是有连着些骨血关系,所以方愈求请,江欲晚自然答应。 可我却是怀着其他心思,那日晚上所见之人,应是方愈不假,可他的说辞不足以让我完全放下心来,带他走,也好困死他,莫要在背后再生出些是非,反倒防不胜防。退一步讲,许是利用他,也是一条路好走。 我也并非没有细致观察,从识得他的一日,便了解,此人知书,懂理,是个大门之家出身的公子,肯屈尊侍奉我,足是有心劲儿,他道是为了报江欲晚的知遇之恩,我且当他实话实说,却心里也藏了三分戒备。 那一道血印划得不浅,虽不至于伤至腿骨,却也是血肉模糊,只不大一会儿,裤腿已被血浸湿。 “我实在是无用,还未曾上阵打仗,竟然就受了伤,夫人,我……”方愈啜啜,俊秀的脸上满是懊恼神色,许是激的,颊边竟生出红潮,饶是好看。 “这应是绑马肚铁角所伤,伤口如深,怕是需要深洗伤口,会有些疼,你得忍着。” 方愈点点头,紧咬下唇,我撩起袖子,按照平日里周大夫的指导,第一次以随军医官的身份,给人治伤。 虽有手生,却还算按部就班的完成了,周大夫点点头,似乎满意道:“做的不错,只是手脚需再利落一些就好,也免得病患失血太多。” 我颔首,走到车外洗手,手洗净,却还是难免一手腥气,让我稍有不适。再抬身之时,可见庙里走出几人,犹是那一身粉红衣衫的女子,令人眼前乍然一亮,身侧那亮甲白衣俊挺男子款款相送,不知是心境如此,还是眼里带了原本的固执偏见,只觉得那情意暗浮其中,总有说不尽道不清的幽幽情愫,一见便知内情。 “小姐……”沉香轻唤我,又是一声叹息:“您就别看了,免得心伤,何苦为难自己。” 我浅笑,仍旧目不转睛:“沉香不知,人不可放下一颗心,很多时候只是因着对自己还不够狠心,这世间除了自己,还能有谁能逼自己心死如灰呢。 看一次就觉得心冷,再看一次便觉心伤,直到看着看着,发觉已是无可能伤,我便真真可以放下一切了,到那时,才算是彻底的一干二净。” 转眼之时,沉香正凝眼看我,我莞尔,听她道:“连动情之时,您的眼都是凉的,沉香只道所见之人不少,您还是独一个。原以为您对他人总是薄凉,现下才知晓,您对自己也是如此,沉香看了只做心疼。” 笑容犹在,我伸手,拍过她肩膀,与她擦肩:“走吧,就要启程了。” 停了约莫两个时辰的时间,队伍又继续行进,方愈疼的汗湿了袍子,躺在一处蹙眉忍疼,默不作声,我则靠在车厢壁上反复翻看先生手记,先前因为知晓行军不便于熬药,也同先生一起炼制药丸,只是药丸总没有药汤效果良好,但对于行军作战来说,却是既省力又便于储藏携带。 我怕东西不足够,吩咐曹潜用北越王赏赐换得不少草药,这一路,需同先生边走边炼制,一方面以备不时之需,此外,我需要为我和沉香之后的去路备上一些急用,而药方了然于心,我日后也可有所收益,总是两两得宜的事。 这次行进走了许久,从白日到傍晚,仍旧未停,我在车厢里呆的实在憋闷,车厢颠簸,也让我倍感晕眩恶心。于是我问曹潜,可否允我骑上原本方愈骑的马,曹潜起先不愿,只是禁不住我一再请求,每每跟他视线一对,稍有闻言软语,他便脸红,像是颊边飞了两道红云一般,着实讨喜。 曹潜与方愈不同,方愈生得一副贵家公子的相貌,但却姿态卑微恭谨,曹潜则一身爽朗男儿气派,也算骁勇善战,英雄豪迈,却只是偏生得皮薄,犹爱脸红。 天际边彩云烂漫,光暗了许多,只能勉强照路,我骑在马上,顿时感到一阵畅然,远眺遥远而华彩流溢的夕阳,有种想一生一世都朝着那方向走下去的念头。 曹潜与我并驾,偶尔交谈,他也总不愿直视我眼眸,再扭头之际,车厢窗口的帘子已被掀开,方愈倚在那一处,面色稍白,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我这一看,他倒是惊了一跳,连忙转眼,并不似曹潜脸红,而是如此淡定自如,一如寻常。 “您记得上次我说过的望云山吗?据闻,整个王朝之中,但凡看江景最美,应是当陵江莫属,可若是看夕阳最美,当属望云山巅。” 曹潜说着,十分自得:“许是因着望云山本就高,登顶之后,漫山笼绕的浮云都停在半山腰间,山顶望去,仿若是踏云登天一般,脚下是如雪浮云,头顶是漫天旖旎流彩,真像是已经得道成仙了似的。” 我看他侧脸,弯弧如剪,年轻时候,男儿该有的恣意与风采本就该如此,当笑时笑,当勇时勇,可每每见了曹潜,也难免让我想起从前那些岁月,另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总会时不时跳出我脑海,只得让我原本轻松自如的心,一再沉重,坠坠的疼。 天色再暗一些时候,前面传令扎营休息,曹潜带人去牵马喂草饮水,我则跟着先生一起碾药,沉香帮忙煎药,而方愈则坐在一边休息。我越发觉得方愈习惯注目我背影,不知是心里所想如何,只当不是什么爱慕之心,也不是算计之心,那种眼神格外稀奇,似乎看着看着,整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了一般,木然,面上无波无绪,却见是完全的神游去了。 因是军士众多,几十人便分成一组,分得粮米,便可埋锅造饭,不过多久,便炊烟四起,像是蒙蒙层雾,缭绕于上空,在最后一丝霞彩晃衬之下更似仙界,不似人间。 汤药煎好,我送到方愈面前,伸手递碗,十指相碰,皮肤上传来淡淡冷意:“喝了吧,对止血消肿有好处。” 方愈神色复杂的看我一眼,态度恭顺:“谢谢您,实在麻烦了。”一口药汤下肚,他微微抬眸:“似乎不那么苦涩。” “放了甘味进去,不会那么苦涩,你也好少遭些罪,这里的一味药本来十分苦涩,黄连难比。” 方愈端着药碗,嘴角苦笑:“自从我娘过世,再没一人如此待我,为我煎药,您还是第一个。”长眸凝望,却似看尽苍山碧水般,凸显了从未见过的茫然:“只道是不愿多想,却不得不想。您是否也与我这般,苦涩的何止只有嘴里尝到的滋味?” “有些话,不必轻易出口。世道如此,也无非是你我的命罢了,只是人尚且活着,活着便是希望。” 方愈表情呆滞,是从未见过的落寞,仿佛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他:“我真的与夫人留着同样的血液吗?是否流淌这样血液的人,下场都注定了会如此不堪?” 我展目,轻语:“于你,应该离开,而不是留在这里。” “那您呢?难道真的要等将军凯旋,亲眼见他迎娶无双郡主?”方愈追问,气息略急。 我失笑:“方愈,你与我是亲人,可我们路不同。”顿了顿,再道:“药汤凉了,快喝了吧。” 我起身,听见身后轻唤一声:“重……”另一个字并没发出音来,方愈便住口,我扭头,他微微垂首,阴影下看不清楚表情,亦没有再听到声音。 饭还未熟,前面便来了人,待他到走进篝火,我才看清楚来人,是孔裔。 “将军差我来唤您过去一趟。” 我点头,掸了掸衣襟,起身跟着他往前面的帐营走去。 进到帐房之中,便见矮几上备了几盘还算精致的餐食,江欲晚一身牙白便衣,正坐在几前,应是在等我。 他伸手拉我,嘴角有笑:“重沄,陪我一起用饭,听说路上少食,这样可不成。” 我朝账房外望了望,他转眼,知道我意思,淡语:“外面有孔裔把着,别人不会进来,你且放心。” 我方才落座,便听外面有了动静,于是想要起身,江欲晚按住我手臂,摇摇头,外面传来的是孔裔声音,似乎有事求见。 “将军,密函,您且过目。” 江欲晚站在灯光边,展信一览,嘴角弯起的笑愈发浓起来:“她倒是手脚利落,可北越王再宠爱她,也不过只是一介女流之辈,言多必失,若是闹得北越王心有不耐,倒是不好了。不过,这中间的说客,若是说到合适,也的确只有她来的自然而然。” “将军说的可是无双郡主?”孔裔问道。 “不是她还能有谁。”江欲晚微微垂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影恍惚下,洇出一滩暗色光圈,他嘴角仍有笑意,却是如覆了冰一般的寒:“可人太聪慧了也不好,容易犯自作聪明的毛病,尤其女子,要不得这性子。” 皎白信纸,上面墨字几行,他伸手,将纸边缘靠近烛焰,只是一撩,火舌蹿涌,三并两下将那纸张吞噬殆尽,只余地上一滩余灰,还是暖的。 “她便是如此,犯我大忌。”江欲晚转身,眸光一转,顺着小窗转向窗外,似乎轻声呢喃道:“她的用处还在后面,现下何需着急?” 孔裔不解:“将军,您的意思是……” “让秦染继续一查到底,手里捏住那人七寸,就等他到时自投罗网,断是跑不掉他。” “孔裔知晓,将军请用餐,孔裔告退。” 孔裔出门,江欲晚回到小几前,盘腿而坐,他凝眸看我表情,似有弦外之音。 “李哲窝藏在李渔的封地,他以为无人可知,可如今是尽人皆知,现下那袁鹏浩许是也该知晓了。” 他捡起筷子,夹了蔬菜放在我碗里,慢声细语道:“争这天下又何止我一人,西北的李旭,西南的李烈,就连原本驻守在东北函关的张志科,驻守吴门关的徐默,甚至是久居中原稍有屯兵的将领也想趟这浑水,他们有的,北越也有,他们没有的,北越仍有,重沄猜猜,我有的是什么?” 我抬头,朝帐房中央挂的那幅巨大地图望了又望,调头看他,轻声道:“难怪本是你一人知晓的秘密,到如今却是人尽皆知。” “你知?”他挑眉,似乎颇有兴趣。 我敛目:“从前在书中看过这样的妙招,说是山民捕山鼠,知晓鼠洞四通而八达,遂在每个洞口烧火烟熏,却单单留出一个洞口安然无事,于是不用多久,里面的山鼠便被烟熏火燎逼得无路可走,见之有生路,于是拼命逃窜,殊不知刚出洞口,便悉数落入山民的圈套之中,皆成盘上餐。 中山之地所处最为特殊,西南靠山,本就无路而难达,对于大队将兵通行绝对是难于登天,于是在此端,算是死路,不守亦不可破。 而西北之地比邻北越,其他军队若是想过北越之境,怕是难上加难。于是,那些揭竿而起的讨叛大军便只能从东北,正南,或是东南三侧挺进。 可中山之地本有一关固若金汤,不仅因着那是中山王李渔最重视的关卡,更因其地形特殊,便是所谓以一卒抵十兵,事半而功倍之神效,而让外侵之敌尤为头疼,屡攻而难成。 想必你的意思是想用其他逐鹿将帅的兵卒填满那中玉关的关口,一来为你省去不少讨伐的时间,二来也好借他人之手,帮你减损李渔的兵力,若是前方损失惨重,你再聚而攻之,成数加倍。抑或者……” 我抬眸,看他那点漆般瞳仁亮如晃日,仿若洞穿世间一切,却又满盛着狡黠算计天下苍生为他所谋的得意。 “如何?” “抑或者用你那干净圣洁的双手,解救落难天子于水火,从逼宫到救宫,风云水火分明是你有意引起,到最后,你却是那个忠肝义胆,碧血丹心的功臣一个。” 我浅浅一笑,摇摇头:“江欲晚,你又打算在中山之地亲手葬送多少人性命,已换得北越王的支援,削空他手里兵权?无双亦是如此吧,看来北越王的如意算盘本是道无常鬼的催命符,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江欲晚倒也不以为然,多情眸微转,眼里波光漾漾,姿彩尽然:“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那样一个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若是日后两两做选,你当她会选择何人?” 我微垂头,束发的黑绒丝带顺着划过两颊,落在我眼前,我伸手,覆上双眼:“你选的女人,自是选你,你肯娶她,想必也是当初心有把握,走到最后一步,也可得到剩下那一面兵符,你在世子与北越王之间,有个隐藏的再好不过的探子,旁人难察,实在高竿。就算那二公子再为难你又会如何?他的命,只能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命矣。” _江欲晚玉颜带光,他伸手覆在我手被之上,淡声道:“我从未怀疑你聪慧,只是今日才刮目相看,原来你也懂行军打仗。” 我只觉得那只手温暖,可覆在手上,冷的却是心:“你似乎忘记了,家父当初是作何的,家兄是跟随谁的。我出身如此,能一知半解,不足为奇。” 从前那般光景,最爱去的地方便是哥哥的书房,看的兵法,地图,当时只当是有趣比过绣花女红,权当打发时间的消磨,如今方才知晓,缘何自古以来,博取功名利禄之人,野心夺取天下之人,都喜读兵书,孜孜不倦。 原是不透彻则万军难敌,不变通则只余穷途,人人都想赢,人人皆读同样字句,可到最后,赢的人却只有一个。现实残酷的令人寒彻铁骨,成王败寇,不过只有四字,可落到自己身上,那意味的东西,便太多太重了。 我侧眼看他,凝眸笑道:“我方才醒过滋味,为何当初,我当着北越王面前求娶无双,你不喜反怒,原是有人想做姜太公,未曾想被我提先撒了网,鱼落网,却不是他想要的得到方式。 你不娶,无双只会一再利诱威逼你入套,你若是稳如泰山,她越会一退再退。看似她在高,你在低,是她逼你,实则你在上,她在下,是你逼她。” 我越说越是笑不可支:“白白跟到十里亭,千里送君,也不见得君领情,可惜了。” “如何,你吃味?” 我不禁连连点头,嘴角笑意难掩,却眼眶湿润:“我当真是吃味了,只是这味道实在是太过百味杂陈了,让人品味深刻。” “放心,我不会如此待你,你自是不同的。” 我沉默,再美的誓言,也只是如浮云,仰视之时它在天上,可若是登顶,那便是踩在脚下的,只能俯视,方才能见。 这一餐我没吃几口,从他帐里出来,只感到胃抽紧一般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身。情与爱,无非如此,不是让人心冷如灰,而是绝望至极。 我回到自己帐房时候,帐里只有沉香一人,我只觉得头昏脑涨,不声不响,一头栽倒床上,倒是吓坏了沉香。 第二日清晨便拔营继续前行,江欲晚这次打定主意要兜到中山之地后北方,可是他走走停停,似乎并不急于进入战略要地,而是停在了外援高地之处。 他日日招我前去,也无外乎是吃饭,喝汤,仿佛这遥遥一途而来,不是为了带兵打仗,而是由着闲情逸致,赏景观花来的。 只是待到扎营的隔日,江欲晚突然抽出三分之一的兵力,从战线前方绕了过去,而这次是他亲自带兵,留守的是新将,唤名董廷风。这次我随他同往,同行的还有曹潜和精兵五万。 我们只是骑马行至半日,并未直接从中玉关攻起,而是转而从东北角的栾城开战。 兵临栾城,万人队伍却连灯都不得掌,江欲晚站在山上看着城中灯火通明,面上无波无澜,他负手而立,与旁边曹潜道:“现下是什么时刻?” “回将军,是申时末刻。” “酉时准备。” “属下领命。”曹潜一身玄色盔甲,手扶腰刀,英姿飒爽,走至我身侧,朝我望了望,轻声道:“小姐可要千万小心。” 我点点头,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再扭头,江欲晚那一身牙白的袍子似一道白光,骤然而亮的现在渐渐吞没天地的黑暗之中,仿如一道通往异世的出口一般。 他凝视下面的城池,专心致志,天晚风凉,风愈发骤急,撩得我与他的袍子相缠一处,哗啦作响。 “大军压境,中山王李渔,本是应顾不暇,这栾城不外乎是座边地城池,可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里屯的粮草,怕是由不得李渔调往中玉关了。” 我侧眸看他:“如何这般自信?难道是断了他的供给线不成?” 江欲晚衔笑:“非也,非也,兵不血刃,不损我一兵一卒,还要他的粮草分毫不差的全部送入我军帐内,没有后方供给的中玉关,看他能撑到几时?” “难道……”我微惊。 江欲晚轻轻侧过脸,朝我粲然一笑:“天下之人,岂有不被利诱,汤水不进之人,管他好财还是好色,投其所好,诱其不惜余力,还怕他不乖乖听话?我只需再等等,等得有人前来帮我动手,我便静观其变罢了。” 话音才落,探子便到:“将军,如您所料,就在滦州城十里之外,有万余兵马正赶往此处。” “何人?” “应是袁鹏浩的人马,人数不多,却速度极快,来势汹汹。相信要不了几刻,人就该到了。” “很好,传令曹潜,暂且按兵不动,待令。” “是。” 我闻言,只感到后背突发一阵冷汗,夜风带凉,吹过我皮肤,只感到毛孔急剧收缩。 在从这半山顶居高临下的看那滦州城,灯火,人影,炊烟,那安稳祥和的精致在我眼里,却乍然就混作模糊一团,成了漫天大火,成了血色朦胧。 “原是这才是你主意,你可知袁鹏浩征伐的手段?”我冷声请问。 “屠城。”江欲晚轻描淡写:“重沄可是觉得我残忍?” “所谓征,于你看来,绝不会动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那便折损了你仁义忠贞的威名了吧。” “战争总要有人牺牲,敌或者我,若是只舍弃一部分的性命而保全大部分的性命,可谓值得。哪一个开国帝王,不是一路堆尸如山,血流成河的走来的,那些所谓两全其美的办法,不适用在这乱世之间,通则统,想必再好不过,可惜,很多东西要绕个弯路,才能名正言顺的,干干净净的拿在手里。” 他负手,站在悬石之上,微微眯眼,细察下面动静,似乎不经意间道:“啧啧,李哲,我们又快要见面了呢。” 我站在他身侧,身体僵硬,当初徐庄县那一幕幕触目惊心的遭遇犹在记忆之中,火光连色,炮火纷飞,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我如此厌恶,只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经历一遍。 “你又如何知晓,同时佯装救李哲于水火的忠贞臣子,为何他一定会选择你,而非是袁鹏浩?” “便是李哲情愿,佟家也不会应允。更何况,德妃她们一行女眷,皆在我手中,李哲若是还望着将来有复辟那一日,怎么少得了德妃这个角色。” “将军,敌军来犯,已逼近滦州城。” “很好,传令,一个时辰之后,曹潜打先头,带三万人马从城门直入,入城之后,只杀袁军,不得伤城中百姓,另两万精兵,兵分两路,分堵滦州城三处出口,彻底堵死那袁军在城中,待明日太阳一出,张黄榜告知,降者不杀。” “属下知道。” “一个时辰,多少人命死在你手里。” 江欲晚冷笑:“他们不是死在我手里,他们是死在乱世之中,于是让我来结束这乱世吧。” 挑 乱世,沉浮,美人,江山,无关这山河如何破落,无关那血色如何可怖,在一些人眼里总是一幅美而卓绝的锦图。自问我确是没法体会那种心境,是谁站在九五自尊之位,是谁将江山如画踩在脚下,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泛泛之空,与我不干。 前方的探兵不断来报,我盯着山脚下的那座城池,仿若心头上悬着一把锐刀,晚风夹凉,卷过我发间,让我顿感冷寒。 “将军,袁军入城了。” 江欲晚嘴角一抹浅笑,眯眼往下细瞧,栾城县的街道,纵横而弯曲,原还是四通八达,阴阴暗暗,可如今,那城门口处流动的火光就似一条明光刺眼的金龙,从外如水中游鱼,快速的,沿着那些弯曲之道,漫漫填满。 乍然响起的火炮声响震耳欲聋,我被猛地一惊,倒退三步,犹记得当初在徐庄县,死里逃生之际,只感到那种恐惧缓缓灭顶将我淹没,仿佛身上那些已经痊愈结疤的伤口,又都全部绽裂开来,流着血,搅着疼,一浪浪朝我袭来,躲避不及。 “又是火炮,这袁鹏浩的确是有几座在手里,他若是调往这里,余下的可就是少了的。”江欲晚扭头,看身边的董廷风,道:“看来这袁贼也是少草短粮,他另一队的人马已经到了中玉关了吗?” “回将军,来人所报,几队人马已经逼近关外了,却迟迟没有入关,因是中玉关太过易守难攻,先行攻关的张志科,五万精兵全军覆没,却是连中玉关的角都没破,其余人见势只得收兵,静观其变。” 江欲晚抱肘,似乎细细思忖,半是自然自语道:“天下没有破不得的关,只有布的巧的局,这中山王李渔若是打着只守不攻,困城不出的法子,怕是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可若是这几路兵马都等着城里粮草尽绝,李渔自动出城投降,也未免太过玩笑了。” 我从未在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欣赏一场惨烈的战争过,火炮如明星,脱而冲天,在夜空里划出优美的弧度,最终绽放在漆黑一片之中,就似儿时看过烟花绝美,仿若天女山花一般,火星如萤虫之尾,定在黑暗里,慢慢开成一朵艳丽烂漫的火色牡丹。 我看不见火烧四处里,到底有多少人尸首不整,头身异处,抑或是肠破肚开,成了火花绽放之后,归于尘土的粉末,只是那一声声震颤人灵魂深处的恐怖声响,将我心深处对于战争对深彻的厌恶与恐惧,一点点的掏来出。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惨绝人寰的求救声,仿佛就在我耳边,满满的灌进脑袋,惹了我一身疼,一身汗,已是感到空气之中有凝固般的窒息将我死死包裹其中。 “一个时辰,怕是这栾城县里的人,会全部死光,他们都死了,将军还如何以救赎者的身份临世。”我轻声念叨,心里却早已是忐忑难安。 “重沄错了,这栾城县是屯兵仓粮之处,你当那李渔何以缘由不布重兵把守,袁鹏浩的这几万人马,权当探路,他未必占得了上风。” 我冷晒,侧眼看他,山下火光明晃,染上他的面目,仿若鎏了一层细细金箔,他垂眸看着山脚之下,目中没有怜悯,没有动容,只有属于胜利者该有的傲然自信和冷漠。 “人命脆弱,他日算得人,也不知哪一日也成了牺牲品,沦为他人所算,太过无常。江欲晚,引得袁鹏浩的军队入城,未必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若肯救栾城军民,未尝不是一种功德。 若是他日攻得此城,也少了许多镇守的兵力。何不现在就带兵冲锋陷阵,在袁鹏浩的手里,抢下一个完整的栾城县来。若是连供给命官你都可买通,袁军一入城,你便可收尾,围而擒之,这座城池,你胜券在握。” 江欲晚转眼,黑如子夜般的瞳眸,融了那绚丽乍艳的火色流转,他噙笑:“重沄说的对,可你不知的是,神仙降世,总是在最危难绝望的关头,为何如此?只因在生死关头,人方才生出渴望活下去的念头,才最容易放弃所谓的信念,所谓的执着。 这个当下,无论我是以攻城者的身份,抑或者救援者的身份,在他们看来,就只有一种看法,那就是救世之神。” 再回首,那片隐暗之地,早已火花遍地,生生晃得夜半如白昼,我不忍再看,转过身去,轻声问他:“你带我来此地到底为何,该不会只是带我来看这场惨烈和你得意的志在必得吧。” 他闻言,转身,半身明媚半身隐暗,语气不轻不重,道:“这一路,我便是要带着你来看,看我究竟如何一步步的将李哲逼死在当处的,谁敢包庇他,一并该死。” 话音刚落,江欲晚猛地钳住我胳膊,逼我回头,与他对视:“我言出必行,而他欠我的,也必要加倍还来。” 江欲晚终是等了一个时辰之久,方才命曹潜带着三万人马分三路攻城,尾随袁军身后,只圈,不攻。 我骑马跟在他身后,立在城门口处,那漫天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浪,满地血色腥味,迎面扑来。我已经鲜少能听到有人哭喊声音了,只有火烧着木材,房屋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城墙之下,布满着尸首无数,尽被血染,看不清楚面目。 “将军,城中还有部分残余袁军奋死抵抗,守城的这些士兵大数都已调离,纷纷前去城中支援,现下城上无兵,将军可下令进驻。” 江欲晚点头,淡笑:“很好,守住出城三门,让曹潜带一万精兵,前去城中剿匪,其余两万人马沿城墙驻守,谨记,不得一人出城,出者,杀无赦。” “属下知晓。” 马蹄声渐远,人去如人来时一般,浴火而生,又沐火而灭,我望着那绵延不断的火光,冷声问他:“将军接下来该如何?” “你说呢?” “灭火,救兵,济民。” 江欲晚噙笑,吩咐身边人:“城东角是粮仓之处,那里应有自己人先行守着,管这粮仓之人还在,吩咐他将粮食运至城外五里,自然有人接应,余下一层,挪至无火之处,遂扎营救兵,开仓济民,至于原来粮仓,一把火烧了吧。” 大火烧了一整夜,终是在第二次清晨方才熄灭,满城只剩断壁残垣,边地焦糊,我在营帐之中,负责给伤病救治,所见只怵目,平生少见。断臂折腿,血肉模糊,将死,半死,命之末路,令人不忍。 “救我,救救我,我还有妻儿老小,我不能死在这,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我。”一直干枯血手死死攥住我袖口,那般固执,死不能放,他看着我的眼,眼珠赤红,满脸血污,一行泪就那么滑下脸颊,锐箭穿身,血汩汩流淌不住,洇湿了他的衣服,那一身淡蓝色兵服,早是成了黑紫色。 “求你,救我……” 那双粗糙大手,死死捏住我手臂,仿佛要折断它一般,我吃痛,却不知如何挣扎开他束缚。 “放手,你放手。”身边帮忙救治的人拼命掰开他的手,却始终没法,只能与他角力:“放手。” “我老婆身子不好,儿子年幼,我娘年老,我不能死,救我,救我……” “沄大夫,您看着人眼都白了,哪里有的救了,放弃吧,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们去救。” “救我,救我……” 箭不能拔,眼前这人确是已经回天乏术了,那一箭正穿心脏,拔了箭不消数几个数的功夫就会死亡。 “你别动,我救你,放轻松。” 他不肯,依旧死死掐着我手腕,挣扎着似乎想坐起身:“芸娘,等我,等我……”瞳仁泛着青白,视线已经涣散,他目视前方,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我胳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成口中微弱呢喃,依稀可辨,唤的还是那句:“芸娘。” 人死如灯灭,情灭幻还生,只道是临死都念念不忘,那女子这一世跟他,也算值了。我心微酸,不知是否人得的多了,站得高了,便失去一个人该有的爱恨嗔痴了?人非人,情非情,是枭雄俊杰,还是行尸走肉,又如何可说的清楚。 旁人帮我扳他的手,着实费了好大力,我甚至听到指骨断裂的清脆声响。我坐在地上发呆,看手脚利落的小兵将那人抬了头脚,迅速送出帐外,然后用力一扔,将尸体堆于墙角,混在摊成一堆的死人之中,像是随意丢弃一块抹布,无足轻重。 “沄大夫莫怕,你可能还不习惯这架势,不过时间长了就好了,平日里我们战场上都跑惯了,这死人看的可多了,现下可不是最可怖的,像是这天头,晌午热得很,死人很快就会发酵腐烂,到时候,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能涨成两个人那么大,那皮肤绷得黑紫铮亮,像骑马的鞍子一样,那从身子里渗出脓水,臭的人头脑发昏。”那小兵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年纪看来似乎不大。 许是我脸色不大好,他过来拍拍我肩膀:“沄大夫身子好生单薄,跟女子一般,瞧你你脸色不好,到外面休息一下吧。不过我也先提醒你一下,得学会适应,你看这一帐子里的伤病,能活下一小半算是不错的了。天热,伤口流脓溃烂,很多人只是一个小伤口也能死人,外面那些个死翘翘的,还要趁着没烂赶紧挖坑埋了。” 我只觉得胸口闷的厉害,房间里飘着血腥汗臭味道,令人作呕,我拍拍胸口,又问他:“这些人会埋在哪里?” 小兵不停手里动作,麻利的给被炸断一条腿的人用刀剔骨剜肉,那人疼的三人都无法按住,小兵却依旧神态淡定自若,手上动作利落,不受一丝影响,血顺着伤口,沾满了他手掌指缝,他嫌手滑,往身前绑的白色棉布褂上蹭了蹭手,继续拿刀埋头工作,边道:“若是有一席裹尸,那算好的了,像是这般战死的小兵,生时同帐,死时就一坑同冢,分不得谁是谁的,到点兵时候,没了谁,士长名册上就除谁的名,到时候班师回去的时候,只管是通知家眷人没了,送封官印的阵亡告示书就成,抚恤或多或少会有点,碰上好年景,分地时候会多出一人半头的,权当是占了死人的光。” 小兵处理完那伤口,用破布擦了擦手,抬脸看我,明明还是孩子一般的稚颜,却做着与他年龄不符的事情,麻木,习以为常。 “这就是乱世,人命不值钱,死一个人多出半亩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当头主子,人也白死了,地也没了。天下大乱,哪里能是世外桃源啊,活一日就算一日,像是这栾城,等那袁贼过境,还能活几个下来,到头来还不都白白死了。 我家人都死光了,我看我姐姐被炸得粉碎,连尸体都没寻见,我哥跟着将军远征去了,走了三年,生死不明,估计也是死在外面了。现在我家就我一个,能活下来,算赚了。” 如若不见,谁都不会知晓,民不聊生,饥民遍地到底是何种情形。 哀大莫于心死,当人失去太多,心伤到了底,也就都看开了,懂得顺其自然,听天由命。而凭上天意愿活下来的人,都是无惧生死,也生不如死的人。 “小唐,你快点过来,瞧这个……”身后有人在喊,面前半大的孩子抹了抹手,转身过去了:“怎么着了?” 我只是在想,若是李哲这一路看见如此状况,他会如何做想?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也是使天下苍生陷于水深火热的罪魁祸首,江欲晚反他,虽说目的也不单纯,可若是能建立起一个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叹息不由自主溢出我口,我抬手看看自己掌纹,纵横交错,疤痕种种,终是有很多人的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之中,那我呢?我的命运呢?也会如这草芥一般的人,生不由自己,死亦不由自己? “沄大夫,你过来看看,这个还有的救没,没的话,直接让人抬出去吧,外面还有太多病患,这里放不下了。” 我醒过神,提身跟了过去,面前的人腹部被炸来一道血口,伤口里满是黑色的脏物,唤名小唐的小兵想也没想,伸手往里去掏,受伤的人顿时疼得大叫,那声音简直惨绝人寰,直刺人耳膜。 血在小唐的手拔/出来一瞬,溅得我们三人一头一脸,我倒退一步,见小唐手里一团木头一般的东西,扔在地上,再看了看那昏厥的人,面无表情道:“先上点药吧,或者干脆别救了,这么重的伤,基本活不下来,还浪费了药。” 小唐扭头,看我:“沄大夫,你看还救不救?不救的话,我这就让他们给抬出去。” “别,我试试看。”小唐点点头,起身让开,我半跪在地上,用清水清洗伤口,迅速涂了不少止血药粉,并从随身的药袋里抽出一个小小针线包。 我其实并不会针线活,可周先生教过我,这种破口很大的伤处,除了清洗和涂药之外,必须缝合伤口,不然不止是流血不止,还有内脏外露的可能。可我从没有缝合过任何伤口,穿针引线,手颤不已,最后还是小唐代劳。 我捏起伤处的皮肉,用针线胡乱扎的老实,最后用空芦苇杆埋在伤口里,一头露在外面,以备脓血流出。 一个又一个,无不是鲜血淋淋,各种伤状都可见,惨不忍睹,整整一日,我都跟小唐在帐里忙着,出帐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候,出帐的一瞬,只感到天地倒转,头重脚轻。 我走过墙角堆砌的尸体,已然不再感到那么触目惊心,只是心有无边的荒芜,生命不过也是如此,一场空空,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死了便死了,世间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 外面依旧一片混乱景象,我几乎见不到百姓打扮的人,到处是北越军队巡逻,没走出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我:“小,沄大夫……” 我回头,看见顺着夕阳流彩方向,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朝我跑过来,我眯眼望去,只见是曹潜。他见我满身血污,也着实吓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马,低声道:“小姐,你可是没事?将军到处找您。” “我没事,江欲晚人在哪?” “将军在栾城县令的府衙里呢,今日我们就在那里住下,小姐快随我一道过去,这外面太乱了,难保您不会跟着受伤,到时可不好办。”曹潜说着,扶我上马,随后跟着上了马。 他腰板挺的笔直,似乎颇为尴尬,又不敢靠我太近。我又累又昏,此时此刻,心神俱惫,见到曹潜只感到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他策马,踏着一地华彩落下的光影,在乱石烂木之间的甬道上奔驰,风掠过脸颊,还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道,心一紧,那些士兵林林种种的死状又浮现眼前,难以让我不去想到父兄。 “很累,曹潜,让我靠一会儿。” “小姐……” 曹潜沉默,身形一滞,只是微微点头,我深深叹一口气,阖了眼,靠在他后背之上,双手环住他腰身:“曹潜,人很脆弱,生死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生命,我已不想再看你们一个个的都离开我了。” 曹潜没有说话,只是策马前行的速度愈发慢下来,我们走在那一条死寂而惨烈的路上,走在夕阳霞彩之间,没有温馨,没有安适,只有一种从心里往外的疲惫感。 “小姐,您想离开这里是吗?”许久,曹潜轻声问我。 “曹潜,我与你不一样,我对江山社稷没有兴趣,却也不愿看流血牺牲,不愿看身不由己,我只想现世安好。” “将军许是不会放过您的,你还可走的脱?” 我睁眼,满目霞光万丈,印在我眼里,如是绮丽华艳:“若是有一日,你可愿帮我?” “曹潜多问一句以下犯上的,小姐可还是对那狗皇帝有情?”曹潜不答反问。 “为何这么问?” “因为将军对他恨之入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小姐您。可我知道,将军凯旋之日也必要迎娶无双郡主,而我,而我也为小姐您感到委屈,您自是不可和无双并列。” 我苦笑,反问他:“江欲晚对你可有恩情?” “有,将军与我有再生之恩,为了将军和小姐,我曹潜可万死不辞。”曹潜言辞坚毅,犹豫不决。 “我要你们都好好的,长命百岁的活下去,不必为我万死,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贵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再说话,自是心中各有几分滋味。曹潜介于我与江欲晚之中,让他背叛任何一人,都是他心里不可逾越的矛盾和痛苦。 而以江欲晚的心思来说,防着我,必先盯紧曹潜,这条路不易行,若是寻机遁逃,一次不成功,便不会再有机会,江欲晚会彻底盯死我,那我便真的要死都留在他身边。 可我该怎么走?沉香还在中山之地的后北方,我现下不能逃,也没法逃走。而栾城攻陷,江欲晚的心思便动在中玉关,或者他会取捷径而行,他会攻打中山王,还是利诱他? 可究竟什么因由能让李渔放弃保护李哲,我能想到的,只能是复辟一途而已。可江欲晚愿意,李哲可会信他?李渔可会信他? “曹潜,栾城粮仓里的粮草损失几成?” “守城的县令几乎拼尽全部气力,只留得五成左右。其余的五成在前两天已经被中山王分批运出栾城,所以我们只剿到这些。” “你们运走四成,可是送到城外五里?” “正是,小姐您怎么知道。” “你确信城外接应的人只收到四成粮草运回大营?” “我确信,那些本就是我带人护送的,这点无疑。” 正如当初江欲晚所言,栾城县本就有里应外合之人,半路截了运粮草的供给线,那五层粮草到底送去何方了?就连曹潜都不曾知晓,看来是有心隐瞒,可若是能算得上江欲晚至信,恐怕也就只有孔裔这一人了。 “孔裔人呢?”  “将军有事找他出去了。” 马进了院子,两边站得皆是北越的兵士,江欲晚一身绛紫便服,站在院中,见我回来,嘴角笑意甚浓,却眼神冰凉。 “将军,曹潜接小姐回来了。”曹潜下马,回头扶我下马:“小姐好生休息,曹潜先告退了。” 江欲晚走至我身前,微微侧头,那面如桃花般和煦温润的笑看我,伸出手,扶我脸颊:“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我当是找他人寻不见你,唯独曹潜能,且轻而易举。” 我看他,衔笑:“如何,你怕我逃了不成?” “你不会,我信你。” 他顿了顿,倾身过来,贴的极近,轻声细语道:“若是真的让我失望,我便不会再原谅你,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非要把你寻到不可。” 话罢,笑意犹在嘴角,他直起身,牵我手往里走:“先去洗掉这一身脏兮兮,回头我陪你一起吃饭。” 晚饭过后,江欲晚饮茶读书,我坐在他身侧,翻先生手记。 “孔裔人呢?今天怎么都瞧不见。” “孔裔去办大事,晚了怕是要误事。” 我瞭眼,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方才翻了一页,又听他道:“重沄,北越王重病了。” 我猛地抬头,心中大惊,想不到江欲晚动手极快,方才出门这十几日,便生出这种事,可想来也这是必然,世子忠厚天真,并不是个坐镇出策的主,自古能臣功高必震主,世子能允江欲晚握权怕也是因着身后有二公子的苦苦相逼。 而还想有着无双郡主挡在中间,也可多少压制江欲晚一些,可他不知晓的是真正挑拨他们之间的争夺的,正是江欲晚本人,就连那个无双郡主也未必可信得过。至于北越王重病,说不是他的手段,没人能信。 “你来帮我猜猜,北越王这一病,会不会病的糊涂了,做些错事。”江欲晚眼不离书册,淡淡的问。 我侧眼看他:“他若是真的病重,想必会很快的确立储君之位,世子心焦,二公子心急,北越王不会坐视不理,你若有无双郡主从中斡旋,怕是不乱也难。” 我顿了顿,又道:“中山王李渔如何信你不疑,怕就是这一步棋,北越大乱,于你,大权在握,也好信了你。” 我话刚落,江欲晚的目光缓缓从书本上挪来,撩眼看我:“知我,莫若你也。” “看来世子的大位会坐得稳,二公子的小命也保得住,只不过,这次要牺牲的,是北越王吧,他一死,你自是可以为所欲为,河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牢你操心。 二公子自是会把世子拖住,那世子又哪里有你这般心思,仗着一个足智多谋的无双郡主主持大局,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吗?妙计。” 江欲晚嘴角凝笑,一双眼眸深似海,仿若一面明镜,照得出我那般眉目颜色:“不错,北越王一死,我无须得到二公子手里的那一分半毫的兵权,只要无双肯弄到世子手里的剩下一面兵符,北越便尽落于我鼓掌之中。 说是北越落入囊中,中山王李渔又凭什么不愿与我结盟,现在他四面楚歌,就算中玉关如何固若金汤,若是四路人马围城,只需几个月,城中就是人吃人的光景了。 那李渔不是愚物,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他人越是逼得紧,攻得厉,他自是越想逃离那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人逼,我若在去议和,你道是他会不愿?” 我转眼瞧了瞧摊在案上的地图,伸手轻抚,喃喃道:“这世间怕是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李渔能如此对待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再抬头看他,道:“北越王的时间到了。” 江欲晚笑笑,请举杯,浅饮暖茶一口,好不悠闲自得,道:“的确已经到了。” 余下几日,我日日去帐里跟小唐照顾伤病,墙角堆着的尸体已有三日之久,虽说不至于膨胀,却也逐渐有了味道。只怕腐烂的尸体会带来疫病,于是只好弄来散灰,撒于其上,每日都要运走一些,可帐内的病人死数仍旧甚多,多数死于伤口脓化溃烂,而后高烧不退,无需几日光景好熬,人便断了气。 我已是没有办法,只好在帐外支锅熬药,每日熬出几锅出来,分发重病人员喝下,过了两三日死数才渐渐少起来,方才让我稍有心安。 小唐随我身侧,几日下来也熟络许多,多少也同我学些熬药配方,他倒聪明,学的很快。 “沄大夫可知,再过两日,我们便要启程离开栾城了。” “你听谁说的?” “我们士长说的啊,要跟大部队汇合呢。这栾城攻下了,将军抢在大火之前,方才保住那么一点点粮食,也全部都开仓济民了,不知道这剩下的百姓多感激他呢。定了这城池,我们也该继续向前出发了。” 小唐搅着药锅,嘟囔道:“沄大夫,不如你收我为徒弟吧,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也想给自己积点德,好让老天爷待见我一点,让我多活几年。” 我笑笑:“小唐可是有什么愿望。” 小唐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只有在某些时候,我还可以从孩子的眼里看到一丝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纯真,他想了想,朝我有些羞涩的笑:“娶老婆,生娃子。我娘以前说,人丁兴旺就是福气,你看皇上,不都是一群老婆,再生出一大群儿子闺女来。” 小唐说着,脸上有着羡慕不已的表情:“我听士长他们说,那落跑的皇帝有个最喜欢妃子,本是宠的不得了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给打冷宫里去了。他们说,那妃子甚美,就似天上下凡的仙女儿一般,我可真想瞧瞧看,看到底是什么姿色的女人,能让皇帝连江山都丢了,撇下皇宫,连夜逃命去了。” 我脸上笑容渐淡,微微垂眼:“不过一介罪妇,有何好看的。” 小唐听我这么说,更是来了兴趣,眉飞色舞的说开了:“我听他们说,那女人没死,将军攻城的时候,把她救出来了。这女人据说十分狐媚,狗皇帝迷得死去活来,连我们将军也被她给迷得团团转,之前徐庄县那一仗,将军差点死在她手里。” 说着小唐用手肘捅我胳膊,一脸坏笑:“沄大夫,看你这摸样,也有十七八了,长的这么漂亮,可是尝过女人滋味了?他们都说女人身上有销魂窟,尝过一次,终身难忘,若是有几日不碰,总是馋的慌。你试过没有?看你这模样,肯定有女人乐意跟你好,你说说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妙?” 我睨他:“看来你们将军的军纪太差,小小年纪满脑子乱七八糟东西。” 小唐嬉笑:“怕啥,男人最爱的,除了江山不就是女人嘛。” 我举目,站起身,看着连绵如山般的青砖城墙,隐在天光粲然之下,像是一个圈,圈死了里面许多人,这世间又何尝不是如此,真实而残酷,无理可循,亦无从辩起,天理循环,不过只是一个简单而无聊的往复罢了。 五日后,江欲晚留下一万精兵镇守栾城,余下四万九千余人便随他准备离开,从中山之地的正北方直挺腹地中梁。 这此去一路路径蹊跷,并不是策马大路,而是从羊肠小道行进,夹在磅礴山体之间的狼牙口,是一条不算宽阔的路,只因两边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开山密道可行,遂十分隐蔽,旁人不可查知。 而为了这次与另一队大军尽快汇合,栾城死伤的病患统统留在城中疗伤,并没有跟在队伍后面,于此,行进速度较快,只管日夜兼程,不到三日功夫已是进入腹地,只离中梁还有几十里地。 这几日,每日都有两方探子回报,一面从身前的中梁腹地,一面从身后的北越之地,江欲晚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我便心知,那北越王死期不远,于是不禁心里暗想,许久不见曹恚去向,当初也闻得周先生所言,江欲晚手里的兵马远不止于此,难道…… 我不禁暗赞这江欲晚的心思,滴水不露,若是我猜不错,怕是他要的东西,不必讨,不必求,只会有人拱手奉上,亦卑躬屈膝,只求他网开一面。 刚拿到密报,江欲晚笑不可支,扭头道:“等袁鹏浩知晓那几万人马全军覆没,顺着路来寻我,只怕是晚了三春还不止,这路甚好,谅他想破了脑袋也是找不见蛛丝马迹的。” “是啊,这本是中山王命那县令派人运送粮草的密道吧,袁鹏浩岂能可知,他绕了一大圈,追到最后,只是一场空罢了。” 江欲晚但笑不语,仰头看了看天,眉目生姿,仙人之态,很是置身事外。 傍晚时候,已是将出狼牙口,这一晚就扎营在牙口边,全军休息,以备他日再战之时。刚用过晚饭,帐子外便来了人,掀帘一看,正是失踪多日的孔裔,江欲晚见人兴高,似乎等着消息已久。 “将军,里面的人传话,城中未乱,可宫里却是成了一锅粥了。秦染那面的消息已经顺利传进去,您所料不假,中山王李渔此时正是头疼的很。 而中玉关外聚了四路大军,袁鹏浩不在阵前,而是绕路悬山道那一面围追堵截,我们就按照您的指示,暗中埋伏,刚过悬道之时,滚石破路,袁军损失半数,可袁鹏浩并不在其中,这不过是其中一只分支而已,而临阵中玉关的是铁骑将军徐图。” “这袁鹏浩确是按照我原先的安排走了悬道追堵,只是竟不是他本人,难道是我料错他心思了?”江欲晚轻言,似乎只呢喃给他自己听,走至帐中那副巨大的地图面前,他负手沉思许久。  我想了又想,也觉得格外稀奇,再看那地图一眼,乍然心中一晃:“悬山道与怀幽谷路之差那么几十里之地,北越倾兵而出,必是后方虚空之时,看来这袁鹏浩不是蠢材,倒是学会了声东击西的把戏,恐是从那怀幽谷路调转马头,直逼郾城了,江欲晚,你的郾城怕是要丢定了。” 江欲晚闻言眯眼,仍旧死死盯着地图看个仔细,倒是孔裔慌了神:“将军,萧小姐所言有理,要不要派人先去探探虚实?” 江欲晚摇摇头,声色微冷:“不必了,郾城必丢,现下折回,也无事于补,还会碍了这面的进程,只可惜……” “只可惜有兵不能出,怕是让无双郡主先疑了你诚意,功愧于亏。”我言罢,孔裔死死盯着我看,表情紧张异常。 “北越王未死,二公子未反,你本带着大军远征,这会子如何凭空出现另一只队伍救城,你若是如此,那二公子岂不是要犹豫再三,一场名正言顺的保家卫国的戏码便演不起来了。” 江欲晚终于挪过眼光,衔笑看我,嘴角染了笑意,眼中却冷冷一片:“这袁贼倒是也有些脑筋,想逼我撤了挺进中山之地的打算,调头救郾城,怕是他想错我了。现下我可放郾城,他日一定让他以十抵一。” “那将军意思是……” 江欲晚看我:“重沄觉得呢?” 我抬头看了看郾城周围地势,脑中细算,思忖半刻,顿道:“将军在朝中可有能带兵打仗的心腹之人?若是有,兵令易得,兵令已出,北越王薨殁,敌军兵临,将军又远离京师,远水不得救近急,那么二公子没理由不趁机下手,起兵谋反。 剩下的就看无双郡主如何做了,没有北越王的世子,不过只是纸扎的灯笼人罢了,多少身后还有几个谋士,还有一个深有卓见的无双郡主。先是失主,再是内讧,难保上面那几人心不慌,我想,无双郡主一定会去找秦先生商议。 如此一来,将军便有理由,也有立场调出曹恚手里的兵将,将陵安城围个水泄不通,如此之下,不愁无双郡主不交出那面兵符,这般说来,顺理成章,也滴水不漏。 你倒是该好好感激袁大将军的声东击西之法了,这远比静候二公子起兵谋反,更快,更有理由,北越王朝之人,亦无人敢有半句怨言,都忙不迭的盼着你这一步好棋呢。” “好,很好,重沄,你果然让我刮目相看。”江欲晚走至我身前,眸中涌动赞美之色,容颜俊极,可那话却是说给身后孔裔听的:“告诉秦染,北越王的时限到了,我不日便要看见殇报传至。至于程东胥那里,你让秦染回他,我与夫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大婚之事,暂不欲提。” 孔裔应声,领命出了帐子。我不禁暗想,若是二公子得知如此,怕是起兵谋反的心思必是坚定不移,而这样一来,无双便不得不被迫立选一条自保的路来走。 是杀兄弑父,以献兵符保命?抑或者丢掉所有颜面和尊严,求得江欲晚相帮?这你来我往之间,勾心斗角之中,怕是没有人会一直做赢家。她不是,她的感情和算计亦不是。 我转眸看他,请问:“你这般逼她,当真没有半点心存不忍?” 江欲晚挑眉,含笑,轻声问我:“当日你求娶之时,她又何尝没有逼我如此?” “看来,她彻底算错的不是眼前的路,而是你这个人。” 套 ... 从江欲晚的帐子里出来,已是清月冷星之时,凉风扑面方才感到舒服很多。 从前我以为跟着江欲晚出征,便得机会,遂愿逢场作戏,只为有朝一日心思能圆,现下看来,不知江欲晚是否本来就把我这心思算计在内,倒是让我信口胡乱承诺,只道他是认真,若是他日我真的可逃离,不知他心里的仇恨,是否会覆海滔天。 我举头望月,嘴角透出一丝苦涩,可见月轮如圆,明亮而清泠,却从来都让人感到冷清遥远,许是就为了纪念如此,人间才会多处一座美轮美奂的广寒宫,天上的广寒宫住着嫦娥,地上广寒宫住着我,我与她没有区别,无关人仙,却都是孤寂而清寒,这一陷就是一生之久。 “承诺……”轻微呢喃,诉之于口,唯恐被他人听见:“还可有谁会当真……” 回到帐中时候,小唐正在里面翻看手记,见我回来,他热络的跑上前,扯我衣袖:“沄大夫,我来给你送样好东西。” 说着转身从帐门口拿出一个布包,那本应是白棉布质地,如今已成灰色,他摊开,里面有几个红色野果,是在过去从不曾见过。 “今日晚饭过后跟几个人上山腰走了一圈,你看,野海棠果,尝尝看,酸甜的。”说着,半大的孩子仰着笑脸,把果子举到我面前。 我顺手拿了一个,余下的推到他面前:“自己留着吃就好。” 小唐笑笑:“沄大夫,你很像我姐姐,不过我姐都没有你一个男人漂亮,她也会那么看我,只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死了很久了。我最想的就是我姐,因为她对我最好。” 小唐还是把余下几个果子塞在我怀里,一阵风的跑出去了。没有人喜欢乱世,喜欢战争,除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只是没人能懂,成就一个王朝和毁灭一个王朝一样,不是一族人的死活,而是整个天下人的灾难。 第二日,第三日,一连两日,江欲晚都没有再带领队伍前进,而是选择在牙口这隐蔽处安营休兵,他每日都是一样作息,找我去帐里陪他饮茶看书,过得好不悠闲。 我多半时候会去研究那张诺大地图,因是无聊,也因着另有所图。我在想,他按兵不动,与其说实在等北越王的殇号传来,不如说再等另一对人马前来与他汇合。 无双郡主到底会如何处理眼前棘手之事,还是未知,若我说,她当初若能当殿跪求做小,现下拉下脸面求江欲晚为了世子的宝座卖个面子并不困难,可她到底开出的加码为何?只是单单的以身相许,怕是太过单薄无力,不足够江欲晚觊觎。可是那剩下的另一面兵符她会拱手相让?未必那么容易。 若是凭她一介女流维护住北越最后的归属,怕是有些异想天开,等二公子反叛,世子镇压,余下的亲族子弟,除去沦落在江欲晚之手,也不会剩下几个。 若是她会换个思维看待这个问题,不如自己犯险,反招江欲晚为额附,若是北越有可与江欲晚势力相当之人,倒也是个保全办法。只是不知道江欲晚再一次落在她算谋之中,会有滋味几何? 我正盯着地图思忖,突然感到有人拍我肩膀,回头,看见江欲晚站在我身侧,同我一道看这眼前地图,颇为轻松自在,请问:“李哲本有三子,有一子就出于袁月娇,另一个是嫔所出,第三子就是德妃所出,可惜半路夭折,只剩下两个,而其余两个女子的地位都不算高,袁鹏浩又野心勃勃,想来他能立的,也合适于立为储君的便是二子,李明珠。他应该怎么立,方才合情合理,叫他人闭嘴信服?” 看他带走之人你也可猜得出。” 江欲晚噙笑:“怕是生母会有不愿。” 我侧眼睨他:“若是你的儿子做了储君,日后就是皇帝,你道是就算把孩子过继给他人,也无妨,孩子长大了,总有好日子过,皇后那日做事极有分寸,断然不会让后院失火之事,发生在她身上。” 他轻轻点头,又问:“你与她曾有交手?” “不曾。” 江欲晚笑:“难得李哲当初如此宠爱你,她竟然也无动声色,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跟李哲翻脸陌路,那李哲也真是不负于她,从皇城里带走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当初以为德妃借东风上位,原还是上不得桌面,重要关头,究竟谁是紧要,谁是无关,一目了然。” 他目光挪至上方某一点,轻声问我:“重沄,你道是,北越王薨逝传遍九州,会让谁紧张,谁观望,谁先下手,谁先试探?” 目光扫一遍图画,斟酌再三,方才开口:“北越王一死,袁鹏浩必是紧张。” 抬手,手指划过郾城一点,一路往上:“若是消息赶在他大破郾城之时,他便可在离开郾城过惠州县,直逼岳阳关之前到达你藏兵的这一处,你可让秦染在时间相近时刻起兵,袁鹏浩会观望,断不敢贸然下手。” “如何见得?” 我浅浅一笑:“论对这袁鹏浩的了解,我自是不会比你少,从前当面领教几次,观人看眼,品人办事,我道是他也并不是为了攻破北越,而是……” “你是说德妃?”江欲晚轻问。 “挟天子以令天下啊,谁人的智谋之团,不会有智者想到这一步,可左右想想,人人皆求天子,天子却只能选其中一人,凭的又是什么?” 手指从岳阳关划下,一路往下,穿过北越之地,点上中玉关:“连袁鹏浩也要观望,这万夫不破之关面前,谁人愿意以身试局,愿为他人试验?人人瞻前顾后,倒也给你空出不少时间,可使你轻松入中山之地,达成所愿。” 江欲晚淡然一笑,美眸轻转:“重沄这般角色,从前在李哲面前,可谓真人不露,他可白白浪费了这一角色,可惜,可惜。” 我调眼,目光转至北越陵安,轻叹:“你这一逼,无双郡主自是最先下手之人;四路大军围攻,李渔自是最先试探之人。只是我不敢确定,无双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应付你招数,但愿不要宁为玉碎,若是如此,你倒也麻烦了。” “她?作为女子,无双自是高人一等,只不过,她与你不同,你是知多而甚准,她是好高而骛远,说白了,你摸透人心,她只途算计,到底还是你高一筹。” 江欲晚侧过身,微微倾身,朝我俯头过来:“重沄,你非常聪明,有时候,便是聪明的让人咬牙切齿了。” 我敛目,转身,错过凝眸沉思的江欲晚,娓娓道来:“我在猜,你的心思里,应该不会放过可拢的两个无用之人身上。” 江欲晚抬眼,笑意粲然:“你竟可猜得到?” “猜到也不难,毕竟,可集兵者,未必擅带兵,勇猛的战士不一定能做个称职的将军,逐鹿天下,你与那袁鹏浩本也相差无几,若论得人心,你占上风,可若论兵力盛,你则弱于他,东北函关的张志科及驻守吴门关的徐默,也都是兵士出身,这次挥着义兵旗号前来分羹,怕是他们本不是来要挟天子,而是要换天子。 可你与李烈李旭几人明是势力相当,断是无人敢贸然行事,如此一来,岂不是刚好把李哲架在高处,反而安全。人人皆知皇帝无用,可皇帝在世一日,名号却也可是名正言顺,就该统领天下的,不是吗?” “义兵虽乱,可也并不好收服,有些人骨子太硬。” 我轻笑:“你错矣,义兵本取之于民,民暴走,不过也只为这讨口饭吃罢了,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人愿意揭竿而起,千里迢迢,抛家弃子。何处是天堂?分地免赋之处,便是家,既是家,便是天堂。自古骨子硬的人,甚好收服,因为不知迂回曲转,反倒硬伤颇多。” 江欲晚反倒奇怪:“你的意思是?” “李哲若是愿意跟着你走,你便方便许多,囤地修生养息吧,于你,只有好处。得天下之前,必得天下人之心,有了这个,你还怕不得江山社稷?” 江欲晚满眼惊色,疾步走至我身侧,无语,却伸臂将我还在怀里,鬓间凉意,许是那一双眼划过,许是那一张薄唇掠过,只听见耳边情不自禁念道:“我能得你,上天对我何其偏爱,重沄,我是当真爱你。” 爱?已经多久没有再听别人对我提起,陌生的恍如隔世的情,飘渺似九天外的轻音,于我,过尽之后,便再不可让我为之动容。 鼻尖清馨芳若如旧,沁入心脾,却已经不再芳郁,只徒苦涩,穿过心脉,透过肺腑,累不堪言。 又有谁能知晓隔日天明之后,我会不会成为欲求下信手丢弃的棋子,我只是不住的在脑海里思忖了再思忖,与李哲的这场交涉之中,我与江欲晚,我与李哲,纷繁复杂的纠葛,仿若三生石上镌刻下的乱世情仇,谁人能解?谁可幸免?背道而驰的我和他,终是不可善始善终。 两日后,等到了前方送来汇合队伍的急报,由副将带领,已是赶到二十里之外的舞涓驻扎,江欲晚见报仍旧未行,原地不动。我知道,他在等北越的殇报传至。 果不然,晚了半日之后,殇报传至,江欲晚握着那卷黄绢,只是微微挑目,凝眸含笑,他将黄绢递于我,音色略有愉悦:“重沄,日后,你曾跪之人,都会一一死尽我手,这便当个礼物赠与你吧。” 他转身出帐,我低头看着手中黄绢,信手展开,玄墨红印,寥寥几行,言尽意了,一代诸侯王的性命,只到这里就已结束,说如草芥,也无非如此,只道是多了一封以绢做报的殇讯罢了。 我挥手,黄绢落入燃灰的铁盆之中,见火舌渐慢肆虐,极快吞噬那绢布,转眼明黄色只剩一滩灰烬,无人知是何处来。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想来,从来没有吧。 殇报一至,大军拔营齐备,以待行进。这支队伍本就是江欲晚为突击所带的精骑兵,所以行进速度极快。而我则跟在后面,连日骑马已然有些吃不消,常常是颠簸恶心,头昏目眩,而后是两腿内侧皮肉磨得通红,犹是衣料摩擦,格外如针刺般灼疼。 小唐见我犹疑:“沄大夫,为何将军总是招你至帐中,难道是将军病了?” “不过寻医问药,有何奇怪。”我扭头看他,咬了一口馒头,嚼蜡一般干涩坚硬,勉强就着水吞下,算做一餐。 “他们都说你像个女人,经常提起,背地里净说些难听的。” 我敛目:“你别跟着学坏了。” 军队本来就是如此,一些血气方刚的男儿经年不见女子,若是战时还好,总能转移注意,分散精神。可若是息战休兵之时,便得了闲空,可纾解的办法,无非两种,若是靠离城镇,便花些钱嫖/妓,还有便是在帐中生有断袖之事。 说是某些军营有习惯,为了安抚心浮气躁的士兵,若是攻城略池,便沿路掠些女子回来,充当军/妓,虽说缓解了士兵燥急,却也害惨了那些姑娘们。 “男人跟男人那事我也是知道的,营里本是也有,不过都是偷摸摸的,可时间一长谁都知道,也难免拿来打趣,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呢。”小唐话音刚落,刚转眼,立马站直身子,恭声道:“副将大人有何吩咐?” 我回头,看见曹潜朝我走来,面上带笑,让那清秀面容格外熠熠生辉:“沄大夫,我们这就要整军待发,您准备下,可以启程了。” 我略有欣喜,看向曹潜:“沉香方愈可是一起跟了来?” 曹潜点头:“都在舞涓驻扎,不过半日工夫就可汇合了。” “甚好。” 从牙口到舞涓几十里地之远,整支队伍几乎是连夜挺进,伴月携风,策马奔驰,直挺进中山边地的舞涓县。差不多奔了一夜,终是在天际泛光之时到了舞涓境内。城外有人来接,江欲晚下马,我跟在他身后,方才走了两步,见有人从军中探步上前,我定睛一看,微怔。 “可是安排的妥当了?” “回将军,一切就绪。”秦染恭声,再抬头之时,并未跟我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再拜一礼。我颔首,跟着江欲晚往前行,秦染曹潜随后。 进了院落,我并未跟着江欲晚入房间,看秦染的样子,应是有些事情需要交待,我想多半与无双有关,便不愿再参与,问过身侧人,只管去自己的院落里寻沉香方愈。 沉香见我,泪流满面:“小姐没事,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我不愿跟小姐分开,孤单单的在这军营里,又是担心,又是寂寞。小姐你这些日子可还好?怎的觉得又瘦了许多?” “您可还安好?”方愈上前,若有关心的问道。 我点头:“不用担心,一切安好着。我方才见到秦先生也来了,他几时与你们汇合的?” “秦先生没有与我们汇合,我们也是今日到了舞涓方才见到原来先生也在。” 我垂眼,心间回转九曲十弯,不得不从头到尾梳理一遍,若是还有什么事情能让留守后方的秦染都可离开前来,必是有不得了的大事,可以我所见,究竟还能有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他非来不可,甚至放弃岳阳关的坐镇指挥? “小姐,你怎了?” 我摇摇头,浅笑:“好些日子都没吃得一顿好饭,方愈今晚可要仰仗你了。” 方愈点头,面色如水道:“您放心,我这就去备。” “腿脚可还好了?” 方愈抬眼,眸中有依稀动容神色可见,沉声回我:“多亏了您临走之时嘱托了周大夫,托您的福,已经好全了。” 我转眼,朝里间走去:“好了就成,也免得放在心里惦念。” 身后没了声响,方愈似乎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提身出去了。 沉香把干净帕子递给我手里:“小姐,给您。” 我用帕子拭面净手,想了想又问:“沉香,我不在这几日,方愈可有什么异常?” 沉香摇摇头:“您临走之前让我仔细顾着,我便十分注意他,平日也没见有过什么异常行径,只是您走以后,他时常在您帐子外坐着发呆。那时候他脚伤未好,可他离开帐子之后,多半到处走来走去,却又似乎没什么事情要做,有一日我跟着他,手脚那么轻,却还是被他给发现了。” 我凝眸沉思:“未想到这方愈如此警觉,可若是他出身有疑,那会是谁的人?” “小姐,您难道怀疑将军?” 我摇头:“江欲晚把我困在他身侧,就无需人再来监视我,从前我也曾注意过这人,年纪如此轻,却沉稳而谨慎,断不是一般人物,若不是江欲晚的人,却也从未被逮到把柄,一直能在我身侧待到如今,如不是他演戏的功夫滴水不漏,无懈可击,那么就是江欲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为之。” “难道……”沉香惊诧:“小姐,方愈难道根本就不是您的远亲?他撒谎?” 转念一思,我断然否决:“江欲晚是何等角色,收方愈之前,绝对不可能不查他底细,方愈想混进来,难矣。” “那究竟是谁人呢?” 我轻笑:“是谁的人,很快就会试出。” 沉香不懂:“小姐的意思是……?” “秦染不是来了吗?他一到,这局面必乱。” 夜里微寒,青灯小盏,隐约有些光亮,我躺在木板床上翻覆难眠,总是一颗心难以归附心怀之中。从遭遇江欲晚的那一刻开始,离开是不变的心念,经历那么久,也只为着某一日,连衣袖都不必挥,只做是从此消失不见。 也因着我并未有太多取舍之心,亦会看清他人心思,算计精准,就似当下,我却不得不为自己一算再算,若是中山之地无需征战便得解决,似乎也更好让我趁虚而离,只不过,我却仍旧有些提心吊胆,毕竟对手是江欲晚,这一谋,如何算,都是险。 我躺的难受,支身坐起,木板床咯吱作响,听见隔壁侧间里沉香的声音:“小姐起了?夜里还早,您再睡一会儿吧。” “恩……”我应声,倚在床头,望着灯火闪烁,渐渐恍惚起来。 那些曾经的记忆搅乱我心,从儿时,到入宫,再到落长门,宫城倾,火海箭雨,死里逃生,想说一颗冷如死灰的心未变,已经太难。曾经慈爱可依之人,已成北越野地两座伶仃坟茔,有些话怕是这辈子都再问不出口了。 只是未曾想,我这颠沛流离之命,却再一次与江欲晚绕在一起,如是镜已碎,还如何破镜重圆,上天给我的,也不过只是一份又一份支离破碎的爱,捧在手里,却眼睁睁它顺着指缝如流沙消逝,不可挽留,亦不可强求。 而余下会梗在我与他之间的,又何止只有一个隐于江湖,一个高居庙堂而已,心底那份隐隐做疼的不安,让我不得不一再心慌意乱。 再阖眼,心口之处阵阵痛楚,我便是再有心想给,也只怕是,早已物非,人也非。若是还可证明,我曾经确有真情付出于你,那便不是白首陪伴,亦不是求全退步,而是甘愿成全,江欲晚,我愿成全你。 睁眼一夜,却不疲不倦,心中已有打算,便坚定不已,许是只有如此,我方才能走的头不回,心意圆满,一了百了。 度日晃晃,不觉得沉闷,只感到仿佛时间也凝滞,找不到它流走的方向,似乎就这么过到天荒地老,过到人生尽头,也不孤寂。 时辰尚早时,方愈方才把早饭端进房间,曹潜便匆匆进了门,他蹙眉看我,满眼怒气,是我平时从未见过的神色。 “何事惹竟然你这般动气?”我伸手示意:“既然来了,清粥小菜,一便用吧,沉香,方愈,一起吃。” 曹潜心有燥急,气息微乱,他站在门口,只顾着心烦意乱,却始终没有坐□。方愈抬眼瞥他,随后垂头,细摆碗筷,仿若与他无关。 “要不,我们先退下,等您与副将谈完,我们再来伺候?”方愈弯身问我。 我摆手:“都坐下吧,自己人,不用避嫌。” “副将,您请坐。”沉香推了推曹潜胳膊,曹潜步步迟疑,又是想了半晌,方才坐在我对面。 我衔笑,看他模样,心里已有了分寸。这其实是个死局,倘若江欲晚对我无情,死局最终的解便是物尽其用,循环往复。可若是江欲晚与我有情,只道是这一步走尽,只徒得情意皆赴之东流,覆水难收。 “曹潜,你知道吗?乱世里,最贫贱的是什么?最珍贵的亦是什么?”我问他,嘴角带笑。 “最珍贵的自然是人之性命,最贫贱的便是……”他认真想了想,抬头看我,沉声道:“最贫贱的便是誓言。” 我轻声笑,夹了一些小菜,放在他碗里:“乱世里最珍贵的是信念,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贫贱的便是情意,因着百无一用。” 我顿顿,又道:“若是由你来说无双郡主的事,你便于我直说就好,我不忌讳,也不反感,我只以事论事。” 曹潜见我这么说,急道:“小姐,她若来,您当如何自处?这不是为难你吗?” 我凝眼,嘴角始终染笑,仿若他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她若不来,将军如何成事?将军若是大业未成,任凭我再可从容圆滑自处,也是白费。 自古,夫尊则妇贵,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朝代更迭盛极则败,自古心怀天下成就大势,你道是到底哪一点容人做择?天要亡谁,天要成谁,都不是你我能更改的,难不成,你要我逆天而行?” “可这本不是将军本人的意思,那秦染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足智多谋,就这么欣然放下陵安城,放下岳阳关,擅自前来舞涓,又是献计又是领功,忙的不亦乐乎。这还不算,他还鼓动那无双郡主跟着随后就到,如此一来,岂不乱上添乱? 她一介郡主,本就该守在陵安城,为父吊唁,为将军求福,来前线能作何?难不成是带兵打仗,或是像小姐这般,吃苦耐劳,做个随军医官?”曹潜气不服,有些暴躁。 我点头,瞥一眼身侧,淡声道:“北越王方才崩世,不知世子殿下何时可登大位?若是他已登位,那无双郡主的事,新王必会料理,不劳我们操心。” 曹潜切声:“哪有那般如意,怕是二公子也不会让所有人安心吧。” “确是如此,虽说机遇就在眼前,可若是自己后方失火,怕是争之大忌。再加之袁鹏浩那一队人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我话音刚落,曹潜怒道:“可恨的是,将军竟是派我前去迎驾,小姐,您说这……” “人到哪了?” 曹潜顿了顿,哀然一叹:“应是已过了陵江,现下……” 我拂袖,止他下文,随口道:“罢了,随他去吧。” “小姐……” 我轻叹,缓缓摇头,再撩眼瞧他,表情无波无澜,一字一句道:“曹潜莫要多说,这营里虽然女子极少,可也是隔墙有耳,人多嘴杂。 既然这是将军本人的意见,我们必是无条件接受,并竭尽所能帮他达成目的。更何况,无双郡主早在月前就下嫁给将军了,已是天下皆知。 而我与她同檐相处,只是时候早晚罢了,终有一日,也是要面对面的,这一过,就是一生那么久,直到死为止。于此,你也不要说太多任性的话,免得无意之间再添些麻烦,我就更难自处了。” 再看一眼桌边三人,都是面色微变,气氛凝重,没人声响。 我拾筷,轻声道:“吃饭吧。” 人人都是心里滋味几何,这一顿饭吃的极快,却又是吃的极其别扭,曹潜只是喝了口粥,便先行告退。 沉香抬眼看我,满眼委屈神色,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我也知道,她知晓我刚刚那一番话,无懈可击,任是谁人来劝,只要那一番话,足以让旁人闭嘴。 原是所料不假,秦染一出,便不再有太平日子可过,我虽心知他处处与我为敌,明则恭顺坦然,实则暗下不少套子愿我钻,说是他一番忠心诚意,倒也言过其实,许是本就将士同心,皆是雄心壮志之人,筹划至此,行进如此,又岂会让旁人横加干阻? “若是没有那秦染从中作怪,便不会如此境地,现下连曹潜都看不过去,怕是那人太过有恃无恐了。” 我转眼,笑看沉香埋怨:“你错了沉香,若是江欲晚无心如此,秦染又怎敢自作主张?” 我展目,望着门外一地天光粲华,亮的刺人眼目,白花花一片,见之觉暖,可现下却只感到冷寒一片:“秦染猜人,不知如何,可他猜江欲晚,未必比我差,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沉香快步走到我身前,扶我肩膀,面色潮红,泪花濯濯:“我只是不甘啊,我们能从长门宫里活着出来,普天之下,历史之中,能有几人得此幸运?可为何我们这一路,走的这么坎坷?求得卑微渺小,也从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到最后,已然快要被那些人逼疯了。” 沉香仰面,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她不停耸我肩膀,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小姐,我们还有路可走吗?现下是无双,未来呢?未来还会如何牺牲你成全他?” 我浅笑,伸手拂掉她眼角的泪,叹道:“沉香啊,这也不过只是开始而已。” 再抬眼,不知迷茫了视线的,是荒芜的心境,还是满眶的泪水,我喃喃道:“就算江欲晚不忍,秦染也绝对会说服他,若是只有无双这一事,倒也难不倒我。 你可知晓,从前到现在,我与他之间,横在其中的东西太多,太重,到最后,皆被他人架在高不胜寒之处,进退便再不由我和他自己了。愿与不愿,合还是散,只得交给老天做择吧。” 沉香啜啜而泣,哭声婉转,哀寂,点在我心里,一声一个痛。我低头,淡声:“沉香别哭,我们失去一些,必会得到另外一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姐……” “快了,沉香信我,那一日就快到了……” 晌午时候,我不愿小睡,手里捏的还是那本翻烂了的手记,我已是无心再看,只是目光定在某一行字,便心神涣散,只想着自己心里的事。沉香低头缝衣,也不多话,沉默在房间里似乎萦绕的轻烟,可见,却不可闻。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沉香放下东西起身去看,方才出去,又转身进门,红这一双眼道:“小姐,是将军。” 我点头,坐在原处,等人进门。 江欲晚进门,依旧是那套牙白暗花的便服,玉容漆目,一望不见底,润而雪亮,只一眼,便让探入他眼眸之中的另一双眼,顿感夺彩惊艳之感。 他看我,目中有笑意:“重沄,我有事与你相商。” 我淡淡笑过:“若是无双之事,不必与我商谈,你们也道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不管什么因由,她想来,你愿,我便愿。” “重沄,莫非你在生我的气?”黑眸如子夜,深广无垠,对上我的眼,泛过泠光。 “非也。”我轻声道:“先恭喜将军了,无双能亲自前来,怕是二公子照着你之前的料定,应是已经反了。所以郡主能来,非但不是件坏事,反而是件好事,只不过,将军今日前来,怕是不只想问我这件事吧。” 我撩眼看江欲晚,轻扯嘴角:“你可但说无妨,我本就心有所猜。” 他走至我面前,立在光入之处,我面对他,坐在背光之面,两两相视,倒是他似乎突然心虚,先扭过头去,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 “得报,中玉关遭袭,那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恩。” “探子回禀,中山王李渔现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最好下手。” “恩。” “秦染安排的信已经成功送进李渔的宫中去了,静观后变。” “恩。” “如今一切顺利,只希望李哲肯信,李渔肯放,那便成事。” “恩。” “重沄……”我闻言抬眸看他,他欲言,却又止,似乎久不能下定决心,斟酌了半晌,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了半晌,有些僵硬的道:“我陪你用午饭,今日做了你喜欢的清炒藕,多吃一些。” “好……”我轻声,本也想就这么简而言之的把他口中的话替他说出,可终究还是犹豫了。 我到底还是藏了一份私心,所求微薄,就算最终两情不得相悦,结局不得善终,我却奢望着调头转身之后,不要我心里裹着一柄刀,含着一块冰,死不能甘。 那句话就让别人替你说出,好过你亲口告知我,只当留下些许余暖吧,这碎了一地的情感,不该一再的被伤害。 他转身之际,我方才放下手中书册,竟不想手抖的厉害,一手心的汗。 席间他吃的心不在焉,我亦心神恍惚,这一切被他算得精准非凡,许是无双到了舞涓之后,也就是李渔做出抉择之时,那么,到那时候,也就是我出之时。 江欲晚,其实你不说,我亦知道你心里所想,只是那份隐约不愿吐之于口的顾忌,让我还有些许温暖在心。 李哲,我从未曾想到,你我还有一日,会再次面面相对。 心里的叹息幽如鬼魅轻吟,一直延续萦绕不断,心沉了沉,便彻底掩过,不愿再示人,连自己也不愿再看。 逼 江欲晚最终还是没有将那件事说出口,我亦不愿再提,唯恐沉香知晓之后,又要哭哭啼啼。等到差开方愈,我得了空,让沉香拖住他身,才单独找了曹潜。 “无双郡主既是过了陵江,我从前看过地图,是否走了江廊这一路?” 曹潜点头:“小姐说的正是,只因着袁鹏浩还在郾城附近留有余兵残势,为了保险起见,秦染安排了一路人马护着,宁可绕路而行,务必要将郡主安然送往舞涓。” “你何时启程迎她?” “明日天一亮便走。” 我想了想,反问:“这事情是否只有你们几人知晓?” 曹潜不解,道:“明日即刻启程,我带的那一路的几个属下应该也知晓的,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正色:“曹潜,你可否信过我?” “曹潜自然是信得小姐 。” 我点头,轻叹:“信我就好,虽然这事我并不敢确定,可你这一路,怕是要有艰险,若是无双出了闪失,江欲晚的计谋就要生变,你也会被牵连其中,想来世子那一面也不会安宁,你可知轻重?” 曹潜猛地点头,虽不知我所说意思,却也放了心思认真思考。 “那我便与你出一计策,一来,你可顺利完成任务,也算是立了大功,二来,也许我一个安心,你可愿意?” 曹潜只思忖片刻,答我:“曹潜愿意。” 我抬手,手中捏着一张字条,交与曹潜:“记得,一定要迎到无双公主之后再按照字条上的嘱托行事,我等你顺利带着人回到舞涓。” 曹潜接过纸条,点头:“小姐放心,曹潜一定不负重托。” 我笑笑:“切记,这件事,只有你与我两人可知,莫要让第三人知晓。” “是。” 我并不敢保证这一招是否会试验出方愈所从,如是我身侧的沉香早已让他有了防备,于是我又安排了小唐,方愈并不知道小唐是何人,也不知他与我有过交集,由他代沉香暗中监视方愈,更合乎情理。 曹潜一走,我便回到自己院落,方才踏进门口,便见有人已经等在院内,许是不方便进房间,只是站在院中,神态自若,淡定而自得。 “秦先生,你找我有事?” 秦染倾身拜我:“属下今日是奉了将军之托前来,与小姐讨个人情来的。” 我冷晒,转眸:“讨?如何个讨法?” 秦染微有躬身,姿态卑低,但听他语气,却始终没有半分求意,而是自然而然,简而言之。 “不知您可否知晓,无双郡主已在来舞涓路上,因是之前,属下安排好陵安城的一切事宜,郡主前来,却是正合将军之意,这么多年来,将军等的就是这一日,能收回兵符。” 我抬眼看他:“我知晓。” “这只是将军成就大业的第一步,有了北越的天地两面兵符在手,那中山王李渔在如此四面楚歌之时,便没有多余可选,将军成败,在此一求。” 我撩笑,睨他:“秦先生如何知晓,李哲一定会听我的游说?送我去,若是事败了,可想到我是否能安然回还?难道秦先生原本是打算好了,预备让我有去无回?” 秦染闻言带笑:“小姐严重了,以小姐本人的超人智慧,岂能摆平不了一个亡国的皇帝?您能否成事,将军自是不会看错人的。” “那你又怎知我不会出卖江欲晚?” “将军对小姐您又再生之恩,且不说帝都里的救您与水火,再说徐庄县舍命相救,奋不顾身,说来也是小姐您欠了将军两命有余。 退一步说,李哲曾诛杀赵萧两家,又将您下了错狱,这么几年熬下来,可真是不易。于此,您难道不恨这皇帝,反倒要恨恩人?萧小姐不是这种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之人,将军这么想着,属下也是这么想。” 我笑出声来:“秦先生果然妙语连珠,倒是架得我也不得不照着你出的这条路走下去,就算舍身成仁,也不过是报恩,理所应当,也好落得被你们传诵成一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良心之人,生死都是可泣可歌,我算赚到了,不是吗?” 秦染知我话中意思,忙转道:“小姐也莫要想的太过悲观,中山之地,本就有我们自己的人,若是事不能成,也能保证小姐全身而退。” 我渐慢敛笑,只顾专心致志的看着秦染那张波澜不惊,却自信满满的脸,他抬头看我,不慌,不乱,而是恭谨敛目,轻声道:“恕属下言过,且不说这一世,您与将军之间纠葛,但说上一辈之间,倒也是萧家亏欠江家许多。 萧公的欺骗,出卖,见死不救,小姐的毁婚,弃约,确是彻底伤透了将军的心,将军本是念着曾与小姐之间的感情,可无奈深仇血海,也不是可轻易化解得了的,秦染也是为了小姐好,从前极力阻止您与将军之事,现下想想,却也是为了彼此少些折磨,难道不是吗?” “你道是现下是我还恩之时了?” “秦染也是知晓,将军不好随意开口,那便由秦染待其开口,为了将军的大业,秦染鞠躬尽瘁死不足惜。” “好个鞠躬尽瘁,死不足惜……许是江欲晚会非常感激你这个甚读他心术之人吧,真好。” 我抬头,目光挪向天光透过藤架落下的斑驳之上,淡声道:“我何须全身而退,要做,就做小卒过河,不再回还。” 秦染顿了顿,梗了半晌,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又试探道:“秦染这里代将军谢过小姐,最后只求小姐可与将军表明心意,多多劝说将军才是。” 我苦笑摇头:“秦染啊,你何须逼我如此?”我走进他身侧,抬眸看他:“我只送你一句话,凡事切莫做绝,但凡何时,必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以备不时之需。” 秦染倒也镇定,朝我再拜,不露痕迹,微微退后,坚定道:“对于秦染而言,将军的大业就是一切,甚于生命,秦染无需后路,正所谓无路可走,方才竭尽全力,抵死一战。既然小姐已然答应,秦染自是感激不尽,若是小姐没有其他事,属下先行告退了。” 秦染退至大门边,调头,愣住,我抬头,也是一怔。 门口站了两人,不知听了多久,正是沉香与方愈,沉香站在原处,双颊染红,目瞪而气急。秦染面色极快恢复如常,微微颔首,欲从沉香身侧擦肩而过。 沉香愤然转身,刚要开口,我轻声道:“沉香到我房间里来,我有说要对你说。” “小姐……” 我转身,走向里间,冷声道:“跟我进来。” “您……”沉香绝望的看着我,声音带颤:“小姐,您是否真的决定了?真的要去游说皇上?” “沉香,我一定得去,不管秦染那一番话,到底是不是江欲晚的意思,我都必须去。” “我去问将军,他不是对您情真意切,对您不离不弃吗?这算什么?摊手将您推到最前边,可曾想过您所处的立场?那秦染又凭什么说你亏欠他们二条人命,我不能看着您刚从火坑中逃出,转眼间,又要奔赴另一个火坑之中,这不公平。”沉香转身要走。 “沉香,我对江欲晚是有亏欠的。” 沉香站住脚,不曾回头,我看向她,只看到她微耸的肩膀,极度隐忍。 “容我自己做选择吧,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世间从没有公平所言,谁让我姓萧,他姓江,谁让我父兄将事做绝,逼他落难,谁让我再次落在他手中,世事无常。” 我起身,走至沉香身侧,扳过她身体,看着她赤红双眼,第一次,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求仁得仁,你该懂得的。” 沉香身子僵硬的很,似乎别扭着一股劲儿,过了半晌,方才软□来,紧紧拥着我,哽咽道:“小姐,沉香今日起誓,天涯海角,都愿跟着您。” “沉香,我知道,你对我好的……” 这事情不必前思后想,本该我想的,我早已想得清楚,晚饭用过,沉香收拾好碗筷,只看着我道:“小姐,东西沉香一早都收拾好了,若是您要走,沉香哪里都会跟着。” 我浅笑:“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的。”沉香含泪,点点头,径自出去了。 我曾猜想,秦染走这一遭,未必就是真的得了江欲晚的允,不得不说,人一旦聪慧,又得器重信任,便极容易生出自作主张的毛病来。以我对江欲晚的了解看来,这话,若是他的主意,不管万难,也终会出自于他亲口,既然几日前他未能出口,那便是表面他还在犹豫之中,并未能做择,便也犯不着让人带话。 只是秦染并不知我所了解,以为从中作梗,添油加醋,我便会心生暗恨离情,只要一激,必然失去平日稳重,冲动着做些决定,可终是未免太过小看我。 即便我最愿两两相清,也绝不会由着自己性命乱来,只为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所谓的,礼义廉耻。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有心成全江欲晚,他那一番戏码,不过多此一举,已是多余了。 沐浴过后,我更了新衣,方愈为我束发,只管轻声问我:“您真的愿答应秦染所说?” 我淡声答他:“是。” “您真不多再斟酌斟酌?” 我不答反问:“最近还算空闲,你可有跟着周大夫一起学如何炼制药丸?” 方愈点头:“有,今日一下午都在先生那里学着,如今掌握的差不多了,先生也炼制了不少,下次您跟去瞧一眼?” “那就好。” “可是您真的愿被将军左右利用吗?先是一个无双,再有还要去做说客,还不知前路到底多少险难,怎可贸然前去?” 我从镜中看见身后的方愈,愁色染面,问他:“若有一日,我想离开,你可帮我吗?” 方愈一怔,随即沉声道:“会。”那干净俊秀面容,怎么看都与我没有半点相似,我笑道:“方愈,未曾想到,你我竟是亲人,这世间,我的亲人,也只有你一人而已了。” 他猛地抬眸看向铜镜,见我带笑,反倒容色微紧,钝钝答:“方愈知晓。” “亲人啊,乱世里,只愿作伴,切莫成仇。方愈,我时常想起你说的那个望云山,梦里醒时,总会不断幻想,漫山遍野的山花烂漫,美极……” “若是可以,方愈一定会成全您,您可信我……” 我噙笑,并未再答他话。 小唐那里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若是曹潜返回带给我消息,我便知晓,方愈到底是谁的人。可不管他是谁人,也终究是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罢了。情爱不可信,连亲情也不可信,到底是这世道的错,还是人的错? 江欲晚最近并不经常过来,听说已经派出的前方部队曾与张徐二人有过短暂交锋,虽赢却也未曾占到太大的便宜,只不过探了个虚实而已。 眼看快要就寝之时,江欲晚传人来唤,我去的时候,院中清静,他身侧无人,正一人偏倚在椅中,喝酒望月。白衫逐风,衣袂翩然,月下映影,落落而清寒,如何看都会生出,茕茕孑立,几欲凝入浅辉,搅入清风,飞天而去的错觉来。 “月色如斯之美,便来了兴致,想与你一起赏月。”江欲晚未曾回头看我,只独扬袖举杯,浅啜一口,轻声道:“我总是想起你陪我同赏陵江月夜的那一晚,确是让人记忆犹新。可同是一轮明月,为何这舞涓之地的月色如何都不如北越的月,总觉得少了什么,不够圆满。” “赏月也要在称心如意之时,情绪方好。将军心中有憾,便是见满月也觉有缺。”我淡声,踱步他身侧,撩摆坐下。 江欲晚轻笑,冷月之下的他,已是微醺迷醉,那双洞察世间万物的眼眸此刻也有沉溺之色,他仰着头,凝望天际一轮清辉远月,陶醉不已:“终究都瞒不过你,可我也要你知道,我不会走出那一步。” 话音刚落,他扭头,望向身侧的我,粲然浅笑,华色炫艳,美不胜收:“如何才好,我总是记得那晚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江山与我,你只能择二选一。”他举杯,一口饮尽,淡若酒香,从他身上渐慢散发,我侧目睨他,却是见到与平日里最不相似的江欲晚。 “秦染那人说的都不错,那么多人劝我定夺,可我始终还是下不得那般狠心。” 江欲晚慢慢凝了笑容 ,那张俊颜只徒一片冰冷,他深深看我,那眼中瞳仁似乎漩涡般企图将入眼的一切,都旋进其中,全部带走:“我江欲晚还不至于沦落到让天下人笑我,以自己女人换取江山社稷,秦染那一念想,可死的彻底了。” 我凝眸,探目远望,轻声道:“换了我是秦染的位置,这主意,我亦会出。”我浅笑,斟了一杯酒,自饮起来:“正所谓兵不厌诈,取之有道,不得不承认,除了我还有谁更合适呢?” “重沄……” 我转眸望他:“你这成大业的路上,他是贤臣,而我是障石。” 他笑,意味嘲讽:“徐庄县的舍命相救,日后的倾心告白,从前你便不信,如今此事一出,你自是会觉得,我从始至终全盘谋算,无非只为着有朝一日,可让你为我出生入死,心甘情愿,就似现下之策,可是如此?” 酒入口,绵软而灼,顺着胸口缓缓流下,直到胃里,方才觉得烈。 “生逢乱世,逐鹿天下,前尘后世,爱恨嗔痴,清者难清,浊者终浊,你不觉得,太聪明的人往往过的都不快乐吗?” 他看我,我望月,一字一句道:“有情的,暗恨别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痴情的,两手空空,绝情的,恩缘散尽。你与我之间,隔着山,差着水,有血海深仇,曾毁约欺骗,到底要多大的勇气,多深的刻骨铭心,才能让你我蒙住自己眼睛,假装看不见,记不起?” 我扭头,看他俊颜如薄冰轻覆,只是衔笑如常:“我不拿江山比我,因着自知分寸,我亦不拿执念比情,因着自知轻重。听说中山之地的王宫里有一座伽蓝殿,传闻中山王李渔平日里心清念静,遍读佛经佛法,遂修了这座宫殿,漆彩描秀,静默肃然,最是修养的好去处,我正想去看看。” 江欲晚垂眼,袖扬婆娑,他擒住我手腕,沉声道:“你若喜,便待我到功成名就之时,为你造一座,至于中山之地的伽蓝殿,不值一看,作罢吧。” 我莞尔,再一杯仰尽,胸口之间,尽是坠坠沉落,罢了,罢了,多说无益。 隔日醒时,天色还早,沉香还在睡,我没了睡意,便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刚走至外面,只闻远处略有吵杂声响,我提身走出院子,直奔声响那一处去寻。远远便见一队人牵马而行,其中有辆马车,打头的,自是多日不见的曹潜,我心一喜,连忙走上前。 秦染见我,躬身一拜,江欲晚见到我也是一怔:“重沄起得甚早。” 我点头,站在他身侧:“你不叫我,反倒显得我没有分寸。” 许是江欲晚也知我与无双再见便是尴尬,心中各有滋味杂陈,却只得生吞入腹,不可做声。难道这是为我着想,思及此,我不禁无谓一笑。 “将军,曹潜已将无双郡主接回,将军放心。”x 江欲晚点点头,面上俊雅如浴春风,缓缓踱步,走向队伍中的那辆马车。 “小姐……”曹潜轻唤我。 我扬袖:“你且待会儿再说。” 晨光熹微之间,光辉还浅,男子一身素白薄衫,如玉俊极,轻轻抬手,指尖只轻轻扦住帘子遍角,一撩,马车中的人顿时可见。 曾记起当初人面桃花,粉衣如云,只当是桃之仙子,美妙绝伦。如今,无双一身净白缎袍,本是孝服打扮,手中抱了一只锦盒。可人比花娇,若是娇花带露,便是另一番姿态。 江欲晚背对我,并看不清他表情,只见他向无双伸出手,我便倍觉讽刺,他伸出的那只手,到底是伸向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还是伸向了女子舍命也要保全给他送来的那只锦盒? 无双噙泪,伸手覆上江欲晚的手,从车中走下,男子俊美,女子娇柔,目目相对之间,也会让我生出那般情境,曾经我的,而后的我,在他人眼中是否也有过这般美不胜收的一幕,可千帆过尽之后,这一幕幕,又何其讽刺,何其耻辱。 身边曹潜哼声调头,不愿再多看一眼,我凝眸,见无双方才一下车,只消看了江欲晚几眼,便双腿一软,跪在他面前,双手捧起那锦盒,举过头顶,泣道:“额附不在,父王崩世,二哥谋逆,世子兄长势弱不可敌判,此为多事之秋,无双一介女子,并无才谋智略解围安邦,可为了不负北越百余年基业,宁可舍弃性命,拖着一口气,也要见到额附您,将北越全全交与您,请务必要救北越于水火之中。” 江欲晚始终没有动,他微微颔首看跪在他面前的女子,侧脸安然,无波无澜。 “额附……”无双哀泣,放下锦盒,如玉双手,扯住江欲晚素白衣袂。 这一句唤出口,似绣针,穿过我心头软肉,细密刺痛。我敛目,垂眸,嘴角还有笑。 江欲晚会不会太低估了女子的缜密心思,那一句额附,声声如泣血,看似孤苦无依,实则却将江欲晚的身份,彻底与王字分开。身为额附,为北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理所应当,可若是他日额附越分称王,便成天下人都可鄙弃的谋逆。 江欲晚之人,善算,亦求完美,他夺江山,必先得北越,又怎可让自己身陷这般囹圄之中,他应是含着笑意,伸过干净双手,将北越纳为己有。 原是千人在场,可却寂静无声,人人皆看着两人姿态,心中无不是各做猜想。时间仿若静止,她跪在地,仰头垂泪,他立于前,俯头凝眸,半晌,江欲晚微微倾身拉起无双,声音虽浅,却可听得清清楚楚:“郡主莫怕,江某身为北越将军,救国于水火,自是竭尽所能。” “将军……”秦染上前,撩摆而跪:“属下有话要说。” 我转眼,听身边曹潜恼道:“又是这个秦染,事事都不落下,似乎少了他,月不升日不落一样,着实让人讨厌。” “这人的确精明,最是懂得见缝插针,他不喜给自己留条后路,也要逼得旁人如此。” 曹潜贴近我,轻声道:“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 “逼婚。”我轻吐,曹潜怔,随而听见前方秦染跪于地,掷地有声道:“郡主千里寻将军而来,诚意可鉴,情意可鉴,先王虽崩世,可生前却也将郡主下嫁给将军,如此多事之秋,郡主孤苦无依,北越正处风雨飘摇之际,将军应破出世俗所限,尽快迎娶郡主为妻,也好名正言顺,为国效力。这是大势所趋,亦是全军将领士兵之心意,将军三思。” 秦染话音刚落,院中便有人应声道:“将军三思,将军三思。” “这人……”曹潜怒极,我未防及,他便提身冲了出去,亦跪在江欲晚跟前,大声道:“先王崩世不久,按风俗,子女应服孝期三年,若是不足年月便行婚殇嫁娶,实则不孝,天理不容,也请将军三思而后行。” 秦染抬目,目光一扫,似乎掠过我的脸:“世俗如此,也要看光景,属下认为,此时不比当初,世俗若是不比现状,那么遵从世俗所限,已成无稽之谈,何须顾忌?” 曹潜亦是不服:“秦先生若是连世俗都企图破个精光,不知礼义廉耻的顾忌还剩下多少?难道是宁愿让将军陷天下人幽幽之口,落得个不尊不孝的骂名不成?” 秦染轻笑:“国之有难,骂名岂能与国破相提并论?若是先王天上有知,是取尊孝而弃国,还是取安国而弃虚名?倒是秦某眼界太低,还是曹副将意气用事,不知变通?” “你……”曹潜怒瞪秦染,后者则一脸云淡风轻。 曹潜哪里是秦染对手,秦染自是仗着满腔出人头地的热血,不但逢合了江欲晚需要的才智和忠诚,更是满足他对于索取所需有个最合理的辨言。 “两位莫争,大婚之事,须斟酌再三,日后再论。” 无双抬眸,一双泪眼轻转,再望良人之际,俨然有失望之色。 江欲晚带人先行,无双跟在其后,我看了看曹潜,没有继续跟行,而是留在他身侧,有话要问。 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秦染先行,走至我身边笑言:“小姐果然厉害,光是看曹副将这般出头,为您出生入死,也是可能啊。” 我与他擦肩,轻吐:“我早就知先生嘴口厉害,可厉害不代表占理,秦先生小心私心太重,反失了人心。” 待人走净,我问曹潜:“可是照着我字条上吩咐的去做?看你多耽搁了几日,应是我那一招奏效了。” 曹潜点头:“正如小姐所料,迎到无双郡主之后,我带的一队人其中马夹了辆空马车,行至池水之地之后,我按着字条所嘱带兵一路继续前行,另一路人则带着无双郡主调头折回,返至池水郊五里地转至另一条小路继续前行。 而刚过池水,确是碰见拦阻的一队兵马。我根据小姐意思,拖延交锋半日多,而从小路行进的一队人也刚好可赶至我们前方,于此,歼灭敌方之后,我带的这一队人便垫后,断了后面的危险之势。直到快入舞涓之地之前,方才回合。” 我点头,抬眼看曹潜:“可曾知晓,拦阻的人是谁?” “这一点颇为可疑,我当时擒得一人,却是北越之兵。” 一颗悬心落地,我轻叹:“罢了,这件事,江欲晚若是问起,你可交待全部,除了擒活口这一段,切莫交待。” 曹潜似有不懂:“小姐可有顾虑?” “我只是想知道,你父亲在陵安城的状况如何了?可否防得住那二公子?” “我之前听孔裔与将军说起,二公子离城时带走足有七万人之多,手下大将也有两人。当初围禁宫城,父亲带兵破之,似乎这折损了他两成之多,可恨的是竟然让他给跑了。” 我思忖:“逃走,恐怕不然,他应是不会走的太远,不过是暗中等待机遇罢了,让你父亲守牢陵安城,切莫失了。” 我转身欲走,曹潜追上,挠了挠头:“这次多亏小姐临走时候交待我那些,不然,池水一战,我也不能保证郡主的安危,若是有了闪失,丢了兵符,我可没脸见将军了。” 我撩袖,摆摆手:“无妨,我自是会为你着想,你劳碌奔波,先回去休息吧。” 果真如我所料,小唐曾言,方愈出现在曹潜营地几次,也寻得一些人攀谈,我便甚觉可疑,想探方愈的底,亦担心曹潜因他背后一手,中了圈套,只得出此计策,一来试探,二来防备。 可我更想知晓,方愈一直埋伏在我身侧,又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初见,便觉知我甚多的二公子非池中物,他想要我帮他打成什么目的? 回去院落时候,沉香等了我许久,早饭摆在桌上,方愈静候。 “听说郡主归来,您是前去迎接了吗?” 我点头:“方愈,你可会梳帝都的腾云髻?”方愈诧异,挪眼看我:“您要梳?” “我需要有人帮我梳,你手最巧,想来应该会。回头去唤秦先生来,我有东西要他备齐。” “您……难道真要前去游说李哲?”方愈这么一说,沉香停住手里事务,听我下文。 我淡笑:“你道是大势所趋,我除了这一条路,可还有其他的路好走?”顿了顿,微有倾身与他道:“方愈,可否愿意帮我些忙?” 方愈点头道:“您让方愈帮您什么?” “帮我探些许消息。” 方愈蹙眉,忙问:“探听消息?您是说……” “我若日后前去中山之地,只是希望你从中联络,为我打听江欲晚这里的一切动向,我只有掌握这一切,又有人里外接应,方才能走脱。” 方愈大惊:“您是要离开?” 我笑:“他待我如此,我又为何要留?”凝眸,轻转,我定定看着方愈,浅声:“方愈,你我是亲人,我终是信你不疑的。” 方愈不住点头,像是强迫自己接受一般,喃喃道:“是的,我们是亲人,你信我不疑。”惊醒之间,他抬目望我:“我会安排这一切,只要是一有机会,我自当帮您脱离苦海。” “谢谢你,方愈。” 这世间能有多少真心诚意?在我这颗支离破碎的心里,满目疮痍的眼里,可还有所谓的完整而言? 天下之间,仿若比起长门宫更要让人心力交瘁,从前恩仇爱恨,是毒打,是猫刑,是欺辱,肉/体遭祸,却不至于让人心死如灰。如今人人待我恭谨有加,却也只是阴谋混杂,别恨暗生,藏在心里,藏在眼里,不容我发觉,欲在蒙我在鼓里,再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小姐,您若前去中山之地,沉香也要陪您一起去,紧要关头,也好有人商量,相互帮衬着。” 我摇头,看着方愈远离不见的身影,含糊道:“我不要你与我一同贸然试险,你好生跟着方愈准备,待他日我能逃脱,我们便远走高飞,永不再回来。” 三日后,中山与北越来了两份急报,中山之地李渔肯派使者前来舞涓议谈,而北越之地二公子陵安作乱,袁鹏浩越郾城,过惠州,逼近岳阳关,曹恚守城分/身乏术,于是江欲晚便调兵遣将,一队由董廷风带人调头连夜赶路,直奔岳阳关,阻击袁军攻关。 江欲晚来找我时,水晶宫玉儿郎的仙姿俊态,眉梢眼角的悠然自得,显而易见心情甚好。 “重沄,未曾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甚至让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上次你说挑拨张徐二人之事,果然管用,到底只是冲锋陷阵的兵,而非坐镇出策的将,论玩弄心思,知之尚浅。 这月把以来,中玉关被围得风丝不透,饶城中存粮再多,也不够十几万军队,数万百姓日夜消耗。李渔若是再不识时务,怕是要活活饿死在城里。” “更何况他让栾城县令运送的粮草被你截断,最后这救命稻草也成了空,想逃,身后是北越境地,你已是逼近舞涓,离开实在太近,前有狼,后有虎,他必然要选个上乘的人,不能胜,至少能依。” 江欲晚衔笑:“不日我便亲自带兵陷阵,先击那两处最弱的,给李渔些甜头瞧瞧。他现在连使者都不愿派,恐是还有顾虑在心。” “是啊,他自然也在观望,你这一出,他也算心明如镜了。” 江欲晚踱步,走至我跟前,探手牵我:“重沄,你便与我一道前去。” 我抬眸,含笑:“这是为何?” 他俯身,俊颜离我极近:“你在我身侧,我方才安心。” “不怕我危险?” 他笑道:“从前你说过,若是有我陪死,也不白走这一遭了,我现下就问你讨这一句话。” 我凝眸,挣脱他手:“我不能去。” “是因为无双?” “你既然清楚,紧要关头,便莫要做些节外生枝的事情,途惹麻烦。”掉转过身,面上笑容渐淡,本不想,却开了口:“当日秦染的主意真真不错,北越陵安还有十余万兵力,若是你娶了无双,争天下之力定是倍增,你如何就放着这便宜,拗起性子来了。” 他走进,扶住我肩膀,从我肩膀探过脑袋,鬓颊相磨,声息可闻:“三年,重沄,三年的时间足够了,我不忍这般做的缘故你难道不懂?” “不愿懂得,也无需你为我如此,若是终有一日你会恨我,不如现下不要付出,免得日后心有不甘。” 薄唇划过耳垂,我躲闪,他不让,困住我身体:“你曾答应我不离不弃,陪我终身,我如何会恨你?而至于无双,我始终不愿让你我之间,再多一道伤痕,因为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了,容不得一次次伤害。” 江欲晚虽然暂拖过无双这一计,秦染那一逼,可始终还是顾及无双和世子的存在,毕竟名正言顺的收复北越所有军力,少不了他们影响。在董廷风出兵三日之后,江欲晚点兵选将,欲直奔中玉关,给李渔一个安心。 他走的那一日天青云远,又见雪亮盔甲,高头大马,我和无双皆在送军之列,看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难以转目。 有这样一种人,似乎就是为了拯救苍生,结束乱世而生,那样高高在上,那样自信满满,仿佛眼界之下,无可并肩,他们本就是王者,锐而贵,带着一身傲然之色,独步天下,俯视脚下万里疆域,征服它,主宰它。 他策马,走过无双身侧,面容依旧俊美无匹,只是当初那份闲适神色已然不见,有的只是一个欲征服天下,并将它踩在脚下的君临之色:“我这一去,也不知今日才能回,重沄便交给你照顾,有你在,我可放心。” 无双含泪,将江欲晚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颊边,未语,泪先流:“我知晓,你且放心,我等你回来。” 马蹄轻踩,踏土扬尘,他那般高高在上,不由得让我只能仰视方才可见容貌,天光乍泄,衬得那一身亮甲灼目不已,就似乎跃日而来的战神,让见之人心神皆震。 我抬头看他,微微眯眼,嘴角有笑。 “重沄可有话与我说?” “望你早日凯旋而归。” 江欲晚笑道:“果然惜字如金,听来不过瘾。” “你心意如此,这天下就是你的了。”我轻语。 “说得好。” 他俯身,朝我伸出手,我看了看,犹豫片刻,还是将手递了出去。 待他低下头,背过阳光,我方才看清他面容,眼波如当头烈阳,灼人心神,听他声色极轻,用只容我们两人的听见的声音道:“重沄,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竟喉头发紧,眼眶肿胀,并未说话。 他满意的放开我手,坐正身体,挥起手中军令旗,高声道:“听令,启程。” 调转马头,人已奔赴前行,我心猛地扭绞,似乎被撕出破口一般疼痛,于是脱口:“江欲晚。” 送行的人皆怔,侧头看我,江欲晚勒紧马头,调转半个身子看我,也是一愣。 “请,好生保重。”一字一句,笑还在嘴角,却是终是化成一抹酸涩。 江欲晚似乎格外高兴,朝我微笑,遂调头策马远行。 万人随行,壮观而气势喧天,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的轰隆声,飞尘四起,渐渐模糊了我视线。 别了,江欲晚,你这一走,我们便没有再见的那一日了。 为你能做的,我都曾尽力做到,如今,我只能利用你,利用曹潜,利用方愈,利用秦染,彻底从你们所织起的这个蛛网般纠缠复杂的脉络里逃出。 原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纯粹的姿态存活下去,那些情爱也承担不起,终是只能如此,成全你,然后,离开你。 奸 江欲晚走后不过半日,约莫晚饭时候,秦染亲来请我,说是无双郡主有请。我随他去,但见无双依旧穿白,面色略显得憔悴。 “妹妹,将军走时将你托付与我,想来也是十分重视你,不过话会说回来,你这般女子,又有谁不怜惜喜爱呢。”她浅笑,伸筷夹菜到我碗里,自然而然道:“我知你是谁,也知额附的用心。” 她抬头,笑看我眼神:“从前我不解,以为我才是珠玉在前,现下终于明白,在前的,万万不是我。” 一声幽幽叹息,在只有我与她两人的空寂房间里,回还不休:“秦先生那一番提议,也与我提过,虽说这只是下策中的万全之策,可将军如此珍视你,我也不愿做其中的那个坏人,遂他的一念,我驳了。” 我敛目:“我本无心欺瞒。” 她也无谓:“我信你,都是出身高门贵族,而后又栖身于宫廷,你与我都懂,有些事情,很多时候也只能是身不由己罢了。可我与你略微不同,我对他,确有感情。” 我衔笑,只觉得无双的本事,远是超出江欲晚的估计,女人之间的恩仇隔阂,也不过只为了同一个男人而已,即便是再通情达理,心宽容大,也不过只可自欺欺人,求得旁观他人一个甚好口碑罢了。 有一句话她可说对,出身宫廷,我与她,无需云里雾里的绕,大家本是一路人,那般像,何般做想,彼此心知肚明。 “无双郡主,秦先生的提议,我应了。” 她闻言,没有惊色,只是撩眼看我,镇定自如道:“你可知,你这一走,日后他回来,该怎么做结?他自是不会善摆甘休。” “若得江山社稷,疆域子民,就算他心里再不舒服,只怕也是会默然认可,说不出半句他话来。所以我这一走,他只能哑口无言,毕竟在江山面前,红颜便太过无足轻重,不可匹敌。” 无双沉静思索,半晌,脸上容色渐淡,似乎也染了愁,那么浅,却也可见:“我不如你,这一生都注定,生之宫廷,长之深院,我只适合养在深闺,幼时依父,成后依夫,平生所学,便是如何在宫闱之中立于不败之地,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我亦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只望良人可乱世之中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我为妻,愿同舟共济,而后与有荣焉,荣华无俦。而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得之所幸,亦会珍惜。” 她灵眸微转,媚然姿态尽显:“萧重沄,你明明对他有情,却也薄凉淡漠待之,我知你无贪念之心,拒而远之,不过是因着自己心里有也所求罢了。 这亦是我佩服你之处,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便知你不寻常,可没想到居然是这般的不寻常。其 实,你若愿意,他日成势,你必会在我之上,他自是不会亏待,你不愿,当真是不稀罕,还是欲拒还休,想要的更多?” 我凝笑,浅浅摇头:“无双,我不会是你前路上的绊脚石,你无需担心,这一切你所追求的繁华绚烂,不是我所求。” 她似乎心知自己有些失仪,不禁讽笑:“若是后宫之中,能与你并肩同行,我很荣幸。” 我起身,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仍有笑意在嘴角残留,看她那沉稳之色,轻声道:“他能给我的,我不稀罕要,我想要的,他给不了。这乱世春秋,只有你们这般才可并肩而行,对于那些功名权势,我自认不如你执着,所以,你必属于后宫,而我,只能属于草野。” 转身,拂摆而去,只听闻身后有人轻声道:“萧重沄,你果然最懂如何抓住男人心思,我自愧不如。你这一走,怕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我踱步,未曾回头,轻问:“你可悔了?” 半晌,我已走至院中,方才听见她道:“从不曾,以前不曾,以后更不会。” 很好,不悔,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达到如此地步,念有轻重,却贵在无悔。 “望你这一生都能如此,永不后悔。” 许是只有像无双这般的女子,才是可比肩帝王,站在巅顶俯视众生的那一个,我与她何其相似,懂得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肯为此不计代价,使尽手段,可我跟她又是如此不同,她明知前路坎坷,亦甘以身犯险,宁可粉身碎骨。而我不同,我看透了,厌倦了,终己所有要达到的,只是如何抽身离去。 秦染办事甚有效率,我想,这是因着江欲晚这次亲征,时日不会太长,毕竟也只是给李渔做些样子,并非真正擒缴叛军。他抓紧所有时间,也无非是希望在江欲晚凯旋之前,顺利送我出舞涓入中山,圆了他耿耿于怀时久,却总不能成的这一步。 我坐在花架之下等秦染,不用多时,人便来了:“小姐,你要的东西,属下已备齐了。” 我挪眼,他伸手递过,摩挲,似成相识,究竟多久没有再见这幻锦彩绣了?我竟不知,像是过了几生几世,又再一次见到,却徒留心境荒芜,陌生而凄凉。 拎起那衣角一端,阳光之下,似乎紫色之上覆了一层银亮炫目,腕轻转,稍调角度,再看,却是朱红之色覆了一层金辉乍艳。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锦,一尺百金,同一件衣,在光下看去,一眼一色,恍若投影霞彩流转,幻生幻灭,奇特异常。 我笑,抬眼看他:“秦先生办事果然利落,这么短的时间竟能把这布料寻见,裁为成衣。” 秦染躬身:“小姐吩咐的,属下自是竭尽全 力。” “中山王那里可有动静?何时安排我前去?” “小姐若方便,后日便可。” 我赞赏:“很好,我想我还需要带一个人走。” 秦染动了动眼,反问:“小姐可是要带沉香前往?” 我摇头:“我需带一个生人,不然,曹潜会疑,反倒误事。” 秦染思忖,问我:“小姐可想到带着谁人前去?” “就从帐营了挑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士兵,做成奴仆伴我一道就可以,这个我会亲选,秦先生只管安排时间就好。” “秦染知晓,那便先退下了。” 沉香来时,我还躺在倚中阖目休憩,这一日都想这么躺着,天光如撒,落下花架,光影斑驳,落在黑袍之上,像是旧时宫廷里,送福的金钱绣纹,看来吉祥的很。 , “小姐,您交代的东西都已经备齐了。” 我轻声应道:“我走以后,余下的都交代给你了,曹潜那一面始终是个隐患,我不欲让他与秦染为敌,一来他也不是那人对手,二来,大势未成之前后院失火可要不得。” “这都何种光景了,小姐还有心思担心他人。”沉香似乎不悦。 我侧了侧身子,窝成最舒适的姿势,懒懒不愿睁眼:“曹潜自是我最不愿欺瞒之人,可这一计,还是伤到他了,可不管如何,我都不能让这一走,成为军心大乱,将臣不合的引子,不然,我岂不是白白奋不顾身了。至于曹潜,我很担心啊。” “小姐,我几日都睡不着,深怕……”沉香跪在我手边,哀声道:“若说此时不比当初,秦染这话说的也并不无道理,可我就是担心这个,若是皇帝还气您当初下的狠手,那您岂不是……唉……” 我笑:“不会的沉香,李哲当初肯走,说明他还没有活够。如今,他能选人依附,仍旧说明他还爱惜那一条命,我是以如何身份前去,对于他来说,远远胜于当初爱恨的意义。他不会把我如何,最可能的,也无非是任着我困死后宫,让我不得逃升,报复我罢了。” “那,小姐以为,方愈可否确信能成事?” “会的,千载难逢之机,他断不会再失手的,叛逃的二公子对江欲晚还是有所期待,所以他阻杀无双,为的就是断世子手里那面兵符的作用,方愈传去的消息出了假,若是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也就只有从我身边下手,藏了这么久,这是二公子做过,最高明而明智的布测了。” “那您岂不是剑走偏锋了,如何使得。” 我缓缓睁眼,光影扑在脸上,刺目,眯眼:“剑走偏锋也要走,我等了这么久,试探过身侧所有人,甚至不顾性命,为的就是这一日。既然他可算我,我又为何不可 将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计就计。” “终是太过冒险,如是一步错,便步步错。” “就看老天是否愿成我好事了。” 这一躺,便从天光大好,到夜色无边,月下,微寒,盛夏已过,已是将要入秋之时,晚上风凉。我呆呆盯着天际一轮弦月发怔,似乎有所想,又似乎头脑空空。 已过子夜,我仍旧呆在花架之下,不困,不乏,裹着薄缎被,凝眸远望。身侧放着无双郡主送来的一盘首饰,美其名曰,姐妹合心,实则是替我备了所需,也做默认。 “小姐,夜深了,您休息吧。”  “你去睡吧,我不困。” 一整夜,未曾合眼,夜色极美,宁静安详,不比白日,如何看来都是喧闹,我起身,身体已是有些僵痛,沉香也陪着我未睡,见我动身,连忙打水过来:“小姐净脸。” “沉香,去找孔裔来,我有话交待。” 沉香点点头,擦了手,出去了。片刻,孔裔跟着沉香去而复返,见我,俯身一拜:“小姐找我有事?” 我含笑,倒一杯清茶,送到他面前,孔裔微慌,躬身接过茶杯。 “若说江欲晚身侧不会搬弄是非,稳重忠诚之人,我只想到你而已。我明日便启程至中山之地,游说李哲。” 孔裔本不知道这一切,听闻我这一说,倒是吓了一跳,大惊失色,脱口:“您要去?” 我摇头笑道:“不愧是秦染啊,事到如今还瞒的密不透风,竟然连你都不曾知晓。也就是因为此,我方才选中你。” “小姐需要我什么?” “我要你传话给江欲晚。” 孔裔敛目,收起惊色,斩钉截铁道:“将军知晓了,断不会同意,小姐这一走,可想到过后果?” 我转眸,看着孔裔冷峻面容,一字一字道:“孔裔,你可知,江欲晚与你们几个心腹之人并非像你们想的那么契合。只因你们是局中人,自是无可察觉,可我是局外人,看的清楚。” “小姐有话请直说。” “秦染是智囊,可却太过强势,又急于求成,难免失了下属的分寸。江欲晚是看似软性子,实则硬的很,秦染若是仗着自己所谓的忠心耿耿,时不时的来一次先斩后奏,自作主张,我保证等不到一统江山之时,秦染必死无疑。 我会留书,撇清秦染的责任,江欲晚见到书信,也不会苛责太多。毕竟,我去游说李哲,事半而功倍,秦染虽私下放我,却也是立了大功之人,江欲晚不会太为难他,小惩大诫,也让他知晓知晓分寸几何,也是他该知晓的时候了,免得日后养成大患,丢了性命。 而余下的,就要孔裔你去劝说江欲晚了。而最重要的是, 我知道江欲晚的军令在你手里,所以,这军营里,只有你可调兵。明日天不亮之时佯装有兵送信求援,你帮我把曹潜暂且支出舞涓几里地外,他一走,我便跟着秦染出城,他回来之时你想法困住他,让沉香去劝服,莫要让他惹事。” 我轻叹:“我要交代的就只有这些而已,明日曹潜一出,我便即刻启程,身后的事,就有劳孔裔你了。” 孔裔立在我面前,动也未动,我纳罕,反问:“你还有事吗?” 孔裔摇摇头,再拜过我,转身往门外走,方才走了几步,又转身问我:“小姐,您可否告知孔裔一句真话,这么做,您究竟是为何?” 我衔笑,轻言:“孔裔,如今我便道你一句真话,毁约,骗婚,这些我都不曾知晓过,若说亏欠,也只是萧家,并非是我,而如今,你问我,我只有这一句话,为了成全他。 萧家已灭,我便没有什么好亏欠他的了,两清,抑或者我多给他的,都可不再计较,相濡以沫,不如两两相忘,于谁都好。” 傍晚时候,我沐浴换衣,未绾发,而立于庭中赏霞,我最喜每日当中的这一时,漫天的绚烂,望之不尽。多美,艳而卓绝,就似人的一生,平淡,极致,繁华,落寞,最终归于平静,世间百态,因果报应,也逃不过一个轮回。 任是再刻骨铭心,翻天覆地,人也只有这一生而已。可日日赏霞,观月,等日出,何其美好,只可惜,也非人人都有这个福气。再调头之际,被惊了一跳,许是我神游太久,竟未知身后站了一人。 曹潜也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转身,他目光还停留在我发间,姿势突兀,视线与我相碰,甚是惊诧尴尬,一张俊脸,有如落霞,衬着铺天盖地的霞彩,更是引人侧目。 “小姐……”曹潜慌乱,缩回手,不安起来。 我笑:“你来的正好,陪我喝一杯可否?” 曹潜点头,我唤来沉香,一壶清酒,两杯闲愁,话不多,却是难得的惬意而温暖。 “曹潜,以后你若有空,便帮我去被父兄的孤坟填土焚香,父亲最爱的竹叶青,你带上一坛,算作代我。” “小姐如何这么说?我陪您一起去不好吗?” “许是我不方便呢,你是我可信之人,所以我托付给你。” 曹潜点头,侧脸沐在柔光之中,是我最喜欢的秀气和熟悉。 “你要记得我这句话,无论日后发生天大的事情,想想你父亲,想想我,也一定要稳下心神,莫要意气用事,你可应我?” 曹潜又点头,喝了一杯,有些奇怪道:“小姐今日甚怪,这些交待听来怪异的很。” “副将只管答应了小姐就是,也免得小姐心有 难安。” 曹潜难为情,连连点头:“我答应小姐就是,曹潜发誓,一定都做得到。” 沉香斟酒,我举起酒杯,含笑看他:“曹潜,这一杯,我敬你。” 举杯,仰尽,心就此落地,我已是尽我一切,做到想做的事,保护好想保护的人,也是离开的时候了,只求事事顺利,一切安好。 天未亮之时,我便起床,沉香为我收拾打点,方愈则帮我梳头。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房间里烛光晃晃,润色弥漫,将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在墙上,像是天女婆娑起舞,煞是好看。 “许多年不梳这腾云髻了,方愈,你手真巧。”铜镜里看他修长手指上下晃动,灵活异常。 “您还是很美的,并非俗艳,可我还是喜欢看您原来的样子,遗世独立,薄凉清泠。”方愈轻声,似乎生怕惊起睡梦中的某人一般:“小姐,你若就此走了,当初广寒宫里的一切,就真的都交托给将军了吗?” 我撩眼:“江欲晚早有安排,就算我不供出,怕是也藏不住了,不如当做邀功,有何不好。” 方愈没有再说话,过了半晌:“梳好了,您看看如何?” 镜中人容色清艳风流,风姿绰约,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我细细看去,一张似曾相似的脸,那不是我是谁,只不过,这张脸不属于现世,而属于前生。 “小姐当真这般明艳动人,确是天下无双的。” “让方愈为您傅粉,点去眼角下的疤吧。” “不必了,由着他去吧。”我起身,跟着沉香到里间换衣。 一件件脱下,再一件件穿上,像是蜕皮的动物一般,疼痛并着艰难,焕然一新,仿佛又回到前生前世去,所有的记忆又回还脑中,不一样的,只有眼前的房屋摆设,不是从前天下绝冠的广寒宫,而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 “小姐,秦先生来了。”门外传来方愈的声音。 沉香闻言立刻红了眼眶,死死攥着我的手:“小姐,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 我抬手,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沉香手中:“记得,若是江欲晚为难你,你就把这玉珏交给他,那便可脱身,但若不是情非得已,切莫交给他。” “小姐……”沉香哭声渐浓。 “我该启程了,沉香,你记得,我交给你的那些事,告知你的那些话,务必记在心里,等我回来接你。” 沉香哭泣,却不得不松手,哽咽道:“沉香知道了,小姐放心吧。小唐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您路上就可见到他。” 我点头,提身准备出门,沉香跟在我身后,喃喃道:“小姐,记得带口信回来,让沉香知道您还好。” 我应她,开门出了去。 夜色正浓,秦染带着几人等在门口,依旧是那幅自信满满的神色,他挑着灯笼,见我出门,面上带笑:“小姐果然倾城绝色。” “曹潜可是启程了?” “正是。” “那便走吧。” 我定定神,便是连头也没回,跟着秦染出了院子,只是刚走到大门口,方愈从房间里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我可否再送您一程?” “也好,就送到我出舞涓吧。” 一队轻骑装备甚简,趁着夜色,向舞涓的东面出口行去。方愈与秦染皆在马车里与我同行,夜深人静,路上无人,只有马车轮子颠过石板的声响,三人坐在车中,皆是各自敛神凝眸,不知所想。 “秦染在想,以小姐的智谋,说服李哲的因由自是不必我多言了。” “先生放心吧。” 又是彻底的死寂,每一个声响在我们之间,都似扩大许多倍,令人心惊。眼看就要出舞涓城,马车停在城口,方愈该下车了。 “您一路多保重。”方愈朝我弯腰一拜,再抬头之时,满眼的忧心忡忡,还有些犹豫不决。 “沉香就拜托给你了,你且回吧。” 马车再行,我扭头往后看去,天际微熹,只有微弱光亮,方愈一身青袍,站在潮湿而阴暗的石板路上,身影单薄的,就似一株临风青莲,隐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直至车行甚远,那模糊身影,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立在远处,仿若根深蒂固了一般。 “小姐选的那小兵就在外跟着,何时让他见过您?”秦染撩起轿帘,往后瞧了瞧,问我。 “你让他进来吧,还是个孩子,别吓着他了。” 车再次停下,小唐被招到车厢里,他甫一抬头,见了我,双眼大睁,似乎甚是犹疑,想认却又不敢。 “小唐,我们又见面了。” 小唐顿了顿,他伸手指着我,大惊失色:“是你,沄大夫?你怎么变成个女人了?” 我笑笑,并未作答。 “见过小姐,休得无礼。” “小姐?”小唐微怔,也无多想,随后扑通跪在我面前:“小唐见过小姐。” “起来吧,小唐,这一路,只有你陪着我了。”我笑言,小唐不明意义,却也聪明的选择乖乖听话,秦染见势似乎颇为满意,我挪眼敛神,心无他念。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日,终到了中山之地的宛城城郊,天光早已大亮。眼前的景致从一路荒凉,到似乎隐约可见砖青色城台楼落,我离宛城愈发的靠近。 于是,用不了多久,便到宛城城下,果然是重兵把守,城池上方,里外三层的投射手,弓箭手。再看城上,旌旗摇曳,剑枪林立,那些坚毅而卓绝的面容之中,透露 着一派肃杀之气。而当头烈阳高照,刺目而灼热,诺大的城门紧闭,正是全城戒备时。 马车停下,秦染先下了车,我从帘子空隙可看清他动作,虽是聚包围之中,只要一个不明动作,亦会万箭穿心,毙命当场,他却面容平和如旧,衣袂随风而舞,坦然自若,独自一人,走至城门前,立住身体。 城门岗楼之内的士兵得令,高喊一声,万人动作一致,顿时铁质兵器碰撞声响乍然响起,虽然声音不大,却也不见杂乱。我身侧的轻骑兵已是全部下马,恭顺立在远处,手中并无任何一样武器。 若说诚意,秦染也算置生死于无故的地步,为的就是让李渔相信,江欲晚本是有心归复。而秦染本人就是江欲晚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只带十几个毫无半分抵御的士兵贸然进入宛城,这不止只有诚意,还有勇气,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城门启,铁链声乍响,沉重嘶哑,似乎那扇门已经关了千年万年未曾开启,如今城门缓缓而开,秦染眼里看见的是希望,而我眼里看见的,却是一场前途未卜的,逃不开的重逢。 大门全开,里面列队涌出一对持盾轻骑,而后跟的是弓箭手,团团将我们围在其中,水泄不通。而后从城中走出几人,人影晃动,越来越近,直到近至跟前,我方才看得清楚。 一颗心翻覆难平,不知是因为见到旧人,还是唯恐自己又沦为那场灾难之中的殉祭。我阖目,长声叹息,原是我所求,上天从未有意成全过,我熬过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到最后,却似轮回了一圈,回到原点。 “小姐,您脸色很不好?可是不舒服?”小唐凑过来,轻声问我。 我摇摇头,虽心神难安,却极力自我安抚。不愿屈服命运的人就会如此,无论经历多少心灰意冷,神灭念散,只要未曾如愿,总会不断暗示自己,想要的那些,总会达成的,只要再熬一熬,挺一挺,都回来的,会的,我便是其中一个。 可每每夜深人静,我又会反复推翻自己所坚持的信念,不断犹疑,路在何方,命运会偏向何处,断是人算不出,主宰不了的,可天亮之后,心又慢慢冷下来,落在胸腹之中,成为一块石,一寸铁,如此坚韧无改。 “昀妃娘娘,老奴奉皇上之命,来接您回去。”干涸黯哑的声色,就似一道铁造钩锁,径自穿过我身体,掏穿我灵魂,随着那死水般的一字一句,收紧,再收紧,扯得我心肺具疼。 轿帘乍然撩起,我缓缓睁眼,面前站着的老太监我认得,他曾跪在我脚边阿谀逢迎,他也曾站在我面前下旨擒我问罪,他更曾在李哲受伤之时欲狙杀我当处,他是熟人,却似乎交集只存前生之时。 我抬眸看他,他脸色平静,如皱菊般的苍老面孔毫无生气,往前一步,伸手,递到我面前,弓腰道:“娘娘请,皇上久候多时。” 想来,唯一一个吃惊不已,连嘴都来不及合上的人就是我身侧的小唐吧,他惊恐的看着我,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如她姐姐一般的人,竟然就是北越士兵口中,那个狐媚毁国,人人谈论的昀妃娘娘。 我敛眸,将手搭在老太监手背之上,起身而出。光如倾,劈头盖脸,我只觉得有些昏眩不迭,身侧有人稳住我身子,暗声道:“娘娘小心。” 我顿了顿,一手搭着老太监的手,一手提着长长裙摆,步步沉重,每踏一步,仿若走过一生那么疲惫不堪。 小唐垂头,紧紧跟在我身后,经过秦染身侧之时,秦染俯身,跪地朝我大拜,久不起身。我所过,无人可立,皆是跪拜在我脚侧,仿若天神降世,恭敬膜拜。 原来,我所要的,不止是江欲晚给不了,连老天都给不了。 我刚入城门之内,身后传来铁门划过地面干涩撕裂般的响声,关一扇门,何其容易,只是我一再看见自己面前身后的门,渐渐闭严,却从未看见,究竟还有哪一扇门,是朝着我开启的。 罢了,这一途必经之路,我便是如何,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李哲,江欲晚,我一个都不欲选,不欲要。 入城,一袭红毯铺了前路,路的尽头,停了一顶轿子,轿身覆着金黄锦缎,不如皇宫之中的别致,却足够他人看得清楚,乘轿之人,定是皇族家眷。可我还算是李哲的哪个家眷?如斯好笑。 “娘娘请上轿。” 我扭头,瞧身侧苍老太监:“徐公公时久不见,你可要改个称呼唤我了。” 徐苏躬身弯背,努力的撑了撑身子,黯哑答我:“皇上吩咐来迎昀妃娘娘,老奴不会认错,娘娘这就随着老奴前去见皇上吧,皇上等您许久了。” 我不愿多费口舌,坐进轿子,任他们送我去该去的地方。许是因为之前有禁令,轿子抬过大街并不见行人,中山之地的宛城倒也算有模有样,却也不比北越陵安城的富庶繁华,目光滑过一排排店铺,已有多半已经关闭。看来外面四路大军围困,果是让宛城犹如困兽,虽不至于挨饿,却也有些诚惶诚恐,草木皆兵。 “娘娘,自从那一别之后,皇上身子骨总是不如从前,老奴斗胆,只求娘娘出言留些情面,切莫太过绝情。”轿子外响起徐苏的声音,幽幽然,带着一股子冷感。 李哲活着,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下了那般狠手,他必死无疑,我不禁轻笑:“看来李哲不肯撒手而去,就是等着再见我这一日,所有恩仇 怨恨,都一一清算干净,他等得还算值得,终是把我给等来了。” “娘娘,皇上待您仍有真心,您切莫……”言尽于此,却又吞忍回去,我转眸,看向人影晃动的轿帘,却没有听到他的下文,只闻得一声长长,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轿子弯转曲折,终是停在一座繁复精致的宫门之前,又从大门而入,眼前皆是后宫所置,庭院楼阁,池塘亭榭,一样不少。人间繁华奢侈的宫殿,除了少了皇帝特用的瑞兽祥物,基本无差。 我望着窗外景致,思绪游移,眼前滑过一处处花繁叶茂,就似那一年的夏天,我也是被这样一顶华丽的轿子,由着父亲亲自送进宫里去的。 那时风华正茂,眼若秋水,容色如玉,总有些情怀藏在心怀之中,隐忍,羞涩,甚至是有些小小心思伎俩,皆是天真无邪,举世无一。我记得,那时的李哲,坐在金銮宝殿,一身龙袍加身,我跪拜,他垂目,那声音好听至极,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萧重沄,九重天的重,江上大/波的沄。” “重沄,重沄……”俊儒儿郎高高在上,嘴里不住念叨那两个字,仔细品味,似乎品的有滋有味:“江上重波起,一浪覆一浪,女子的名字竟起的如此大气,真是好极。” 我抬头,看他正瞧着我的脸,软软一笑,眉飞色舞的不止芳华正艳,还有触动心弦深处,一种情意绵延的悸动,从眉梢眼角,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娘娘,到了。” 思绪骤然打断,我醒神,轿帘被掀开,轿子停在一扇朱漆门前。 “皇上就在里面,娘娘请进门去吧。”徐苏见小唐有心跟我,便拦到:“小哥莫入,随老奴到侧房喝口水,休息一下。”我扭头,朝小唐点点头,他方才跟着徐苏离开。 我站在门前许久,始终不愿推门而入,只道是原本那份揪扯而惨烈的记忆就该死透在过去,死在在我走出长门宫之初,死在李哲倒在我脚下那一时,死在我所见的北越格玵山间两座孤坟冢之前,可如今,原本尘封的过去,却要再次撕裂开来,生生示人,我不是未曾想过,而是现实远比想象更令人难以负荷。 无关爱,无关恨,只是一段历史,是死去活来的,有惨烈悲壮的历史,关联着自己,又关联另一个与此密切相关的人,仿若一道旧伤口,明明痊愈,却又犯了旧疾,让人痛不欲生。 我定定神,推开沉重厚实的朱漆大门,门应声而开,庭院花色叶貌悉数入眼,我提裙迈入,步步深行,只见那颗茂盛合欢树之下,站着个明黄缎衣之人,他背对我,微微仰头,正面朝一树繁花,赏的认真,身影安然而幽静,风过,花摇,风穿过 他衣摆,花飘落他肩头,一切都归于平静,仿若连时间都已静止。 我站定脚,抬眼看他背景,心如细丝缠搅,一圈圈,一道道,已然困得牢实,让我呼吸不能。 他身形微晃,似有颤抖,未曾转身,却声轻情深的问道:“你终于来了,重沄,我等你许久了。” 我未出声,眼见面前男子倾身而转,风掠过他青丝乌发,滑过他脸颊,再入之我的眼,天与地都暗了,前尘后世,只在面对他的一瞬,从头来过,我胸口一颤,继而周身骤疼,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疼,眼角下的伤疤在疼,干涸的眼眶也在疼。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李哲站在树下凝眼望我,满眼的沧桑神色,似乎是已望过千年万年之久。 “我知你恨我,我也知,你能来是为了他。”李哲朝我一步步过来,越走越近,近到足可看见他染雪的双鬓,微驼的后背,和那双染尽风霜的双眼。从前的温润李郎,如今却不复当初,他轻咳,不休不止,双颊潮红,身形震颤不已。 “可是重沄,我已时日不多,但我不愿就这么死去,我要求不多,余下的日子,只望你可陪我。” 我抬眼,直直看着眼前曾同眠共枕,也曾耳鬓厮磨的所谓良人如玉,漫漫荒芜的心口,生出疏离,冷漠和抗拒:“我谁都不为,我只为我自己。” 李哲闻言,抿起嘴角,微眯凤眸,面上还可见当初的风流俊秀之色:“你可知,我为何选择江欲晚?” “你也只能选择他,不是吗?你的妻女,你的财宝,无不是在他之手,你还有其他选择?” 李哲微微颔首,负手慢踱:“江欲晚的确强大,而还有一点就是,我只想看到,他是如何将你,拱手相送,一如当初,是我亲手,把你留给了他。” 我闻言不禁笑出声音:“你的仇恨该算在另一个人身上,很可惜,他已经死了。” 李哲双眸微凝,只是盯着我的眼看的仔细:“比起北越王,江欲晚更可惧。” 我轻言:“可比起袁鹏浩,你也只有江欲晚可依,复辟方才可能。” 李哲面色渐渐凝重,反问:“你宁愿回到我身边,也要成全他,究竟为了什么?” 我撩笑:“当初父亲送我入宫之时,又到底与你说过些什么?” “重沄,你并不欠他,非但如此,你肯回到我身边,是帮了他天大的忙,反是他欠了你。” 李哲走到我身侧,抬手扶上我眼角下的疤,轻声呢喃:“他可死心,这一世,你与他终是只能陌路,重沄,他能送你来,终是你们无缘啊。” 我视线迷茫,看不清眼前纷繁,只是自言自语道:“无缘?可我又曾跟谁有缘过 呢?” 受 在徐苏的安排下,我和小唐住进了中山王李渔的宫中,许久不见皇后佟氏,再见时候,依旧容如水,温婉而安静,只是眼角已留有细纹,提示着那一场轩然大乱所牵扯进去的人,岂止一二。 “重沄,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你。” 除去一身华服繁饰,面前女子也不过是常人之姿,可面貌从不是真正让人刻骨铭心的,佟氏不美,但她身上有种不言而喻的尊贵,且气势非凡:“皇上他盼这一日,已经许久了。” 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表情平和却可见仍有一丝愁色苦味凝在嘴角:“我更不曾想到,他还念你如此,谁又能料到。” “我又何尝想过,有今朝一日,沦落这般地步。” 我笑笑,端杯浅啜:“若是我命短,许是已经化骨成灰,蒿草掩冢了,人世间的事确实难料,尤其男女之情。可走出帝都,逃离长门宫,我与他的那个世间,就算是结束了。不管他如何看待旧情,与我,不再相干。” 佟氏侧目,眼神有些哀寂:“重沄,我亦是有情有爱的,只不过,我身居中宫,我的情爱早被架空在那个冰冷的位置上了,我又何尝不羡慕你,不嫉妒你?这天下之间又会有谁,能将天之骄子的一颗心,紧紧系在自己身上?” 她顿了顿,语调略有起伏:“当初你那一刀险些要了皇上的命,几日慌乱逃行,他高烧几日,昏昏沉沉,竟也口中叫着你的名字。可我又能如何?我是皇后啊,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理智的看着他宠爱一个又一个入宫的女子,冷静的处理后宫那些女子没完没了的杂事,除了是一个皇后,我还是一个妻子,我能做的,忍的,挨的,抗的,就是这个位置给我带来的尊荣背后,附带的残酷。无奈啊,痛苦啊,又有谁人可知?” 我闻言,不禁转眸看她,不入深宫,谁都不能理解,度日如年究竟是如何啃噬殆尽一颗曾经鲜活的心,漫漫红墙,翠色碧瓦,就连年年春来花仍艳都失之颜色,帝王之情,亦如曾经珍妃与我道,雨露均沾?天长地久?不过也只是以红颜不寿,色衰而爱弛做结,犹不可信,犹不可依。 “从前我甚是喜爱你,因为你聪慧可人,德妃虽精,可却是精的并不高明,不如你,看似不争,其实你有了所有。纵使我地位再高,绫罗珠宝再多,我也不过是守着空空荡荡的凤安宫终老罢了。 重沄啊,能放下便放下吧,这天底下,能任由你背叛,却仍旧等你回来的人,除了皇上,还会有谁?平常人且难,何况是一个九五至尊。” 我起身,走至朱门窗栏之前往外瞧着:“皇后娘娘的好意,重沄心领了,只不过 ,我能来,不是来寻他庇护,再住广寒宫,再得盛宠,我不过是个说客而已。” “可.......” “这院中繁花盛艳年年有,可花开有期,却年年不同,你便莫劝我了,纵然他困我不放,我与他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时光不可往复,情爱亦不可。” 佟氏的话止在口中,半晌,化作幽幽叹息之声,她起身,缓缓往外走,空旷的大殿之中,只有轻敲的脚步声回荡其中:“可若是倾情于那北越的江欲晚又能如何,重沄,你是过来人,你懂得,无论是出之于深宫,或是生活于深宫的女子都是如此,没有所依,注定这一生凄凉悲惨。你暂且先思忖思忖,别急着抉择,我先回去了,有事,你可来寻我。” 佟氏出门之后,小唐方才敢进门,他站在我身后,想了想,道:“小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舞涓去?”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小唐答得干脆:“不喜欢,这不是北越,不是我的国家。” 我失笑:“童言无忌,小唐,这里才是真正的国家,是连北越王都要俯首称臣的真正的天子所在,可如今看来,这个国家还并未倾倒彻底,说不定还会再坚持个几年也说不定。” “哦,对了,小姐,刚刚那个徐公公让我给您带话,往我们院子里送了两个丫头,供您使唤,晚上中山王设宴给您接风洗尘,他说,掌灯时候,来接您过去。” 我点点头:“这个下午便别让其他人来扰我,晚上你再来接我。” “小姐,您要去哪里?” “伽蓝殿。” 我坐在厚厚的蒲团之上,倚着通顶三人抱粗的朱红大柱,从窗栏射入的阳光里望着天空思考,李哲若是留我下来,想必也是已经应了江欲晚的意思。 其实当初我也有所想,若是我不来宛城,江欲晚派他人前来游说,到底能成几分?我并不能彻底吃准李哲和李渔的算计,可我知晓,这桩买卖遂有利有弊,可如此乱世之秋,能选的,只有这般有限。 对于李哲来说,江欲晚是个潜在的隐患,对于江欲晚来说,李哲无非只是退一步反进两步的一招之棋,两人都看得清楚这局势,皆心高气傲,皆眼高于顶,但同样的,又深知委曲求全,韬光养晦的必要,于是肯仇敌携手,以摒外敌。可这样光景并不会维持太久,这心怀鬼胎的两人必会先合而后分,终将以铲除对方为结局。 他们之间缺少一个适合而妥当的游说人,两人又都持傲,需要的也只是一步疏通,江欲晚自然知晓我一入宛城的结果,遂不愿,而李哲也知晓,我离开舞涓之后的去路,遂欣然。 而我,则是断然两人不 计前嫌之后有可乘之机,方愈的事情无人可知,遂了他的心思,我也可凭一招借尸还魂,而逃之夭夭,这便是我的一招险棋,因着盘算进去的人太多,便格外艰险,迂回,却也是唯一一条路可走。 我信手拾起一本书,轻翻书页,赫然映入眼眸的又是那句熟悉的佛戒之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凝眸,视线恍惚,这几日过去,江欲晚应该回到舞涓了吧。 “我等着你来,你若来了,我才能走得出去。”轻念,似乎呢喃,看书的心思便一去不回还了。 伽蓝殿果然最是清静,平日里这院子甚少人来,我问中山王借了,就只图着这一点。李渔的宫殿建的倒是恢弘精致,但与这伽蓝殿相比,还是相形见绌,可见他喜爱这里尤甚。 雕栏,漆柱,鎏金的佛像,就连敬香奉果的茶盘,秉烛的烛台也皆是金质,背壁的九天飞仙图,绘的更是精细而巧夺天工,供台上烟色氤氲,袅袅绕绕,我望着高高在上神色寂然的神祗,不禁讽笑摇头,原是连神也不可信啊,除了自己,还能相信谁呢? 傍晚时候,小唐来敲我门:“小姐,时辰到了,您该回去换身衣服,梳妆打扮一番,然后赴宴去,那老公公又来催了。” “我知晓了。” 李哲送来的两个丫鬟手脚倒也利落,发式梳的不算繁琐,倒也精致,一身朱色敞裙,荷摆,宽袖,徐苏送来的这身衣服便是李哲当年最爱的样式。 “小姐,你穿的真好看。”小唐欢天喜地的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身上纺绣精细的布料道:“好贵重的衣服,我生来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过。” 装束完毕,我挥挥手,两个丫鬟拜过之后转身出去了。我转过身,面对小唐,凝眼看他:“我吩咐你办的事,可是办好了?” 小唐点点头,古灵精怪的道:“小姐放心,我今儿去前门那里探过了,看清了几条路的走向,而且我还听说,这次晚宴上,好像有人要来,而且是来自于舞涓的。”_ 我一怔,原本只是让行动方便的小唐到处瞧瞧,一旦他日逃走,也好循路而行,可他这一句话却是彻底惊呆了我。 “舞涓?”我轻声念叨,心便提到了喉头口:“怎么会这么快……” “小姐,您不高兴吗?舞涓来人,是不是要接我们回去啊?” “回去?”我轻叹:“一旦出了舞涓,又如何能回得去了?”再转眼,我看向小唐:“你不是跟我说,你要好好活着,娶老婆,生娃子吗?” 小唐不明我意思,模棱两可的点点头。 我莞尔:“将你扯进这场是非中来,也并非我本意,可却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我便保你梦想得成, 算作补偿你。日后会送你回到北越,安生的活着,娶妻生子,虽不是富贵,却也生时无忧。” “娘娘,时辰到了。”门外有人在催,我沉了沉心思,站起身,道:“走吧。” 小唐跟在我身后,身前有人掌灯打头,我们跟在其后,缓缓而行。越过院落,跨过廊间,只见隔在外面的燊荣殿灯火通明,灯火直通九天,照亮了半面夜空,恍如白昼,不禁暗念,李哲这习惯果然还是没变。 “娘娘这边请。”转过甬道,再踏上宫路,便从燊荣殿侧门而入。里面摆下几桌酒席,在上位的只有李哲和佟氏,中山王李渔则位于李哲下侧偏位。 “昀妃娘娘,您这边坐。”我瞥眼,得见徐苏引我往李哲身侧去,李哲抬眼看我,笑意融融,那位置竟是在李哲身边另一侧,位置稍低于佟氏。 “重沄,来,坐我身侧。”我本是固执不去,却突闻听台下有人来报:“皇上,北越将军江欲晚已到,正候在门外,等见。” 我身形一滞,僵硬的扭过头,展目望向台下雕栏漆门门口,那一处光弱,只可看见隐约有一团灰色影子,看不清相貌,也不知是谁,可尽管如此,却仍是紧紧扯住我心弦,让我气息微急,略有慌乱。果然是他,意料之外的快。 “哦,将军动作竟是如此之快。”李哲轻语,伸手扯住我衣袖,引我到他身侧,他抬眸笑看我,眼中鲜少温度:“人都来了,你且安坐。” 我方才一坐□,李哲便吩咐下面:“快请将军。”话出口,那一只手却始终没能从我袖间离去,而是耿耿于怀,捏紧我手腕,不愿作罢。 “重沄,你在抖?”李哲俯身贴近我,淡语问我。 我撩眼看他,笑道:“何须如此,你若想用他,又何必激他?” 李哲转眸,看着走在台下愈发近的那人,语气沉稳而自得:“看来你都承认,你们之间有事。” 我不禁觉得甚是好笑,可此时此刻却又笑不出,只是撩眼,直直看向他双眼:“父亲将我献给你的时候,你可曾知晓我与他曾有婚约?” 李哲面上一紧,笑容晦暗,眼神执拗:“那又如何?” “那我就很是想知道,如若你早就知晓萧家与江家的世代恩怨却不杀我,不带我,留我下来,又到底是想看到怎样的结局?是让他手刃我,快慰你吗?还是,留着我试试看他到底会将我如何?你好奇吗?”李哲闻言,面上隐过一丝阴霾狼狈,迟迟不言。 我讽笑:“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尤其是那些半分天下财富都藏在广寒宫的用意,若是无事,那边最好,若是有事,你知我应会与江欲晚交待清楚。而天下大乱,割据势力相 当,谁想一统九州,都太困难,于是,总有精明的人,愿意走挟天子以令天下的这一步,若是这人是江欲晚的话,不正中你下怀?” “重沄多想了。”李哲淡声,微微阖眼,手松了松,却始终没有拿开。 “早知王朝不保,你便想出这样的法子,到头来,也是经我之手,神不知鬼不觉,让千金散尽还复来,真是高明。” 手腕上的手掌微抖,我调头,满目苍凉,看着台下步步逼近的江欲晚,本是一身雪色白袍已经灰黑,亮甲乌暗,俊容已是再无半分笑容,冷若冰雕,犹是那一双眼,寒寂,再没有一丝情绪。 他盯着我,幽深漆黑的瞳仁之中,如一片阔海,随着他的每一步逼近,可见海面猛然风波乍起,覆海滔天,肆虐无忌,狂烈大作,仿若要吞没天,噬尽地,那么狠绝。 那眼中的情绪是恨吧,从之前的耿耿于怀,不甘不忍,到如今的刻骨铭心,衔悲畜恨,又有谁能同我一般,可让他两次皆食之败绩。 痛,心口里剧烈的疼痛,在视线相对的一瞬之间传至四肢百骸,仿佛每一根筋骨,每一块血肉都在尖锐作疼,眼眶灼胀,唇轻启,亦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再说些什么,俨然多余。我只能坐在原处,僵直身体,一动不动,还有那一副凌乱不堪的表情挂在脸上,不知看来是尴尬,还是无耻。 “北越江欲晚前来,只为迎皇帝圣驾,驱除反叛,重建国威。”江欲晚沉声,视线未转,定在我脸上,不肯罢休。 “将军如此忠贞爱国,实是我朝之幸,是朕之欣慰,天下百姓之福。而最让朕感激大将军的便是,你竟能将与朕失散的昀妃娘娘安然送归,实是大功一件啊。” 李哲说罢,转头看向身侧徐苏,冷声道:“给娘娘斟酒,敬大将军一杯,以谢将军送归之恩。” 我蹙眉,转头凝眼看向李哲,可他却无动于衷,铁了心如此,酒杯递到手中,他握住我的手,声色极浅:“天下之间,再未有什么可治愈心伤之症,唯有死心。” 我感知手在颤抖,不可自抑,梗了又梗,任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绝望细密如织,将我灭顶淹没。他扳过我身体,扶着我手臂,强迫我转过脸,面对不远处江欲晚。 心口疼如爆裂,搅如刀剜,牙关轻碰,我忍了再忍,一句话,终是轻逸出口:“谢过将军大人。” 手上动作又起,一杯美酒,两幅缎袖,划过我眼前,我生生灌下,一股灼辣的酒味充斥胸口之间,呛得我咳喘不止,李哲方才将手移开,轻抚我后背:“爱妃莫急。” 眼前迷蒙的是眼泪,多少年来,泪流屈指可数,唯能谨记的,无非是打入冷宫,珍妃惨死, 为父上坟,而如今这泪又到底是为谁而流?是为自己,还是为江欲晚,亦或者是那段面目疮痍,难以维生的情爱? 他站在我面前,死死看着我双眼,许是认为那泪卑贱而恶心,不过是惺惺之态罢了,许是觉得这一张脸虚伪而卑鄙,清高骄傲也无非故作之态,骗人耳目。 他定了定,满眼的爱恨交织,翻天覆地,却霎时间风息浪止,突然归一切于安宁。俊眸一如既往的深邃幽寂,那一口吸人心神魂魄的漩涡不再,变成一口井,死然,死寂,久无声息。 “臣,谢恩。”他膝盖落地,声色掷地,卑躬屈膝,仿若一柄锐减直刺我心窝,只感到身体之中的血液,竟在一时之间,逆转激流,急攻心口,剧烈疼痛不可忍。 我猛地站起身,挑得头上步摇剧颤,身形战栗不止,喘息之间,只感到乾坤倒转,血液倒流,耳边只听到那一句“臣,谢恩。”如惊雷暴雨,回荡在大殿之中,声响巨大,似乎要撕裂我头颅一般,疼痛难忍。 眼前景物轮转,晃晃幻生,原是算来算去,算之他人精准,可终还是算不定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此可悲,如此可笑。 我醒来之时,已经入夜,扭动颈项,侧目往外看去,只见月色犹好,弦月如镰,明灭浅辉铺了一地,也射入窗棂,落在雕栏漆门之前,似一地清霜。床边只留了一盏小灯,小唐正覆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看来是累了。 仍旧疼痛欲裂,浑身发烫,我不愿再躺,于是悄悄起身,想到外面院子里透口气。甫刚一起身,小唐便醒了,他揉揉眼睛,大惊:“小姐可别起来,您还发烧呢,大夫说您积劳成疾,郁结难舒,需要要多休息,好好调理。” 我摇摇头:“躺的身子乏的很,房间又憋闷,出去透透气,会好很多。”顿了顿,又问问他:“小唐,你可知后来如何了?” 小唐蹙眉,回我:“我是后来打听将军带来的人才知晓,将军是刚带兵凯旋回舞涓,便得知消息,于是连夜赶过来的。而皇上也算接受他了,今晚将军便在外面的府邸先住下,其他的还没有打算。” 小唐想了又想,思忖了半晌问我:“小姐,您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怎的一见到将军就昏倒了,还泪流满面,当时皇上看见你倒下去,脸色都变了,大喊大叫,抱着您就往回侧门走,吓傻了台下一行人。” 我看他,烛光下的小唐还是一脸稚气,他虽能面对生死而无惧,可他还不懂,比面对生死更让人生不如死的,是人的情感。 可喜如升仙,也可悲落黄泉,无法控制,也无法掌握,只能如人求佛,信念坚韧,却不得结局而知,只能焚香为敬,无助的祈求可以善始善终,可到底最终会如何,任谁都算不出。 “等你长大了就知晓到底为何了。”我轻描淡写,欲要起身,小唐过来扶我,顺手拎起袍子披在我身上:“可我要赶着去救小姐的时候,将军扯住我问话了。” 我一梗,扭头问他:“问话?” 本想开口再问详细,却心中猛地惊醒,李哲说的不错,天下之间,若还有能医治心伤之药,也就唯有心死而已,即便是再疼再伤,只要结局是我可离他而去,那便再多牵扯无意,不如早早了结。 “我不想听,小唐,你下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然后就去睡了。”小唐不肯走,无奈我命令,最后只要出了门,合门之际,他犹不死心,又问我:“小姐真的不想听?” 我摇摇头:“你下去吧。” 小唐走了,房间里又恢复寂静,夜半时分薄衾寒,我却再无心睡眠。这不就是我一直所求吗?摆脱他,离开他,然后各自为安。 可事到如今,见他心死,见他下跪,闻他感恩,一颗心会这么疼,像是要扯断我心脉,掏空我肺腑这般难以忍受。 原来,最让人恐惧的并非两人在世,却一生一死,而是明明我们都活着,彼此相爱,却要相互猜疑,彼此算计,终此一生,我与他都在不断渐行渐远,背道而驰。 望着那一盏微弱宫灯,我呢喃自语:“可是我已经无路可走,无力爱你,也再爱不起了。”话一出口,便不敢再开口,生怕再说出一字一句,便化骨扬灰,魂飞魄散。 不愿多想,却也没有办法不想,只是昏昏沉沉之间,又熬过一宿。天刚亮时候,门被推开,我听见那脚步声,不自觉的将脸侧到另一边,不想睁眼看一眼。 来人在我床边坐下,身上那股香气闻得清晰,从前,我最喜埋在他胸口,只为着那飘飘断断的馨香味道,我醒时梦里都会念着,可今非昔比,再闻之时,全然没有半点旧梦重温感觉,而是生出了厌恶。 “重沄,你该喝药了。” 我睁眼起身,看李哲穿戴一新,正眼色温润的看着我。 “其实也非必须我多事,游说的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看来你已经默认了,对吗?” 李哲笑,脸眼角的细纹都染喜悦:“重沄也说过,那笔账本应该算在北越王身上,可惜在我下手之前,已经有人先下手为强了,也免了我麻烦。至于江欲晚前来迎驾,依然是保家卫国,忠贞不渝,我又有何缘故不答应呢?更何况,他还送来了你,我更是该感激他,不是吗?” 说着他轻咳了片刻,将药碗递到我跟前,自顾自动手喂我:“从前我便这般待你,现下,我还是如此,我未曾变。” 似曾相似的一 句话,我曾两次从不同的人嘴里听见,可每次听见的时候,总是苦涩,不是错的人,便是错的时间。 我接过药碗:“不劳皇上大驾,我自己会喝。” 李哲的手空了,梗在半空中,维持那个尴尬的姿势,他不恼,撩眸浅笑:“重沄道,若是我同意跟江欲晚去北越之地,你看如何?” “你何时回帝都?” “应是江欲晚将中玉关的四路大军击退,保帝都不再遭围,我便带你回去。” 我轻笑:“皇上千万小心,莫让自己心里的仇恨,蒙蔽一颗圣明之心,你若穷尽江欲晚的兵力,于你也不会是好事,袁月娇的儿子还在,身后的袁家便更不会就此作罢。” 李哲微微拢眉,似乎思忖:“那你说,若是袁鹏浩也愿归降,我该怎么做呢?” 原是这李哲也不是蠢物,反倒思维清晰的很,搅在这其中,惟恐天下不乱,很难讲的清楚,这到底是因由仇恨还是一种利弊权衡。 “若是你有把握让袁家和佟家和平相处,那边试着,不过就我所知,皇后不会坐视不理的,皇上您足智多谋也好,用兵如有神也好,切莫忘了,国之根本已经动摇,若是再养虎为患,怕是这一分半点的太平,也要不保了。这就是俗话所谓,吃不了兜着走。” 李哲闻言大笑:“到底是我的重沄聪慧,也不枉我念你这么多年。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我都无谓。” 他倾身看我的脸,离的极近,喘息可闻,只是眼前的笑容看来有些扭曲:“什么叛贼之女,什么罪妇之身,我都不计较,我或许失了江山,失了社稷,可我有的是时间跟你相处,还有余下的半辈子,你看足不足够?” 我扯了扯嘴角,未躲,而是无畏的回望他:“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年年岁岁,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改。半辈子?你看足不足够?” 他又笑:“很好,重沄,我就喜你这性子,从前就知道低眉顺目的你,都是伪装,现下这般才是你本来面貌,很好,正对我胃口。” 李哲起身:“当年我问你父亲求娶的时候,的确知道你与江家的婚约,可那又如何?天下之大,却也大不过我一个天之骄子尊贵。我想要的女人,是谁的未婚之妻都无妨,因为你必然会属于我。萧铎山更是愿意以女悦帝,你身后的家族又可以借你非富即贵,受尽恩泽,何乐而不为?” 他边往外走,边无谓的娓娓道来:“你父亲自是不会为了江家而拒圣意,相反,他那般几欲摆脱赵家的钳制,送女入宫不就是最好的机会?你舅舅也是个善算之人,他以为你入宫是帮扶珍妃,巩固赵家权势,可实不知,则是被你父亲摆了一道。 而对于江家, 最终的一途,便是由你父亲出头,亲手出卖,这样,毁约也罢,骗婚也罢,也都是烟消云散,无人理会了。当富贵不再,成为罪人,谁还顾念当初情分? 重沄啊,你看清楚没有?这世间连你生父,亲舅,兄长,无一不再利用你,只为自己成势。就连江欲晚也不过是想得到你,然后摧毁你,报仇雪恨,不然,何以送你来宛城,这一步险棋任是有些真情的人,也断不会如此做择。 我虽然当初将你打入冷宫,可毕竟还是留下你一条性命的,若是不如此,当年德妃的家族一定不肯罢休,我也无法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朝野会为了你的一条命,动荡不堪。 我已是尽心尽力保你,沉香在长门宫可照顾你平时,至于德妃的性子,我还是清楚的,她欲折磨你,只为了泄恨,可受折磨也好过香消玉殒,我只能算计她来保全你。我彻夜难眠,只是想着,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门被推开,天光俯泻而入,照亮他那一身黄缎金绣,更是夺目流彩,他顿了顿脚:“重沄啊,我的心,你又何时知晓过?” 李哲走了许久,手上的药碗已经半温,小唐走近,见我沉默发怔,小心翼翼的问:“小姐,要不要换一碗?药凉了就失效了。” 我摇摇头,心怀之中仿若塞满棉絮,满而欲涌,人总是这般,越是想忘记的过往,越是想掩埋的伤痛,越是容易被人肆无忌惮的拿出来示人,疼过了再疼,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感知到疼痛,我宁愿麻木不仁。 摇摇头,端起药碗仿如溺水一般,大口吞尽药汤,苦涩,酸楚,浊味,齐齐一并涌进喉咙,填满胸腔,像是要炸了一般,在胃里翻搅激荡,刚放下碗,不过片刻,又全部呕吐而出,胃连着喉头,疼的让我红了眼眶。 江欲晚要我,只由当年是李哲夺我,李哲困我,只为当初江欲晚带走我,人人都称为了我,可有谁来告诉我,为何为我好,偏要不计代价的伤害我?我已经放弃分清,想透了。 傍晚时候,佟氏又来,免不了还是一番劝慰。 佟氏安抚我,也非简单,并不只是李哲旨意。若是江欲晚肯归,那么德妃势必会被送回,佟氏无法生育,只能过继另一个嫔妾的儿子于膝下,而德妃不同,之前她生有一子,后又生有一女,李哲走时,德妃的家族有人跟着一道逃掉,他日想出头,也只能等到德妃回来,方能与佟氏抗衡的。 佟氏拉拢我,也无非是因为当年送我入长门宫的人正是德妃,这笔仇恨,我自是算在德妃身上,而李哲又偏对我还有残留感情,我跟着那江欲晚还有暧昧牵扯,无论何种角度上看,我若留下,对她对于整个李家王朝都 绝对有利。 这世道,只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慈悲,当初也正是佟氏的手段,方才让珍妃背了黑锅,德妃才可以此和李哲演一出好戏,谁又能说得清楚,到底谁的双手才是干净,谁惨遭被害是无辜,谁阴谋诡计才是活该? 时过境迁,佟氏似乎忘记了,我确是苟活于长门宫,做过罪妇,也曾死里逃生,可我毕竟也在后宫生活过一年的时间,广寒宫里的是是非非,若非我料理,自然也不会这般消停,也正是因为此,德妃才会对我咬牙切齿,生出刻骨的恨意,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遍寻把柄而不得,遂气急败坏。 想来德妃也是如此心思,还未曾回到李哲身侧,便早已主意定在心头,后宫女子的争夺,见血也露刃,是那个地方永恒的主题,无论换过多少人,新颜,旧貌,却都逃不出那宿命。 两天过后,我身子逐渐好了很多,李哲依旧每日都来,我鲜少说话,等到可以到处走动,就窝在伽蓝殿讨个清静。 小唐回来告知我,江欲晚那边已经筹谋好,不日先击退中玉关的主力攻势,李哲便会带着余下残余部队跟他暂回北越修生养息,那时候,我们便要一起跟着走。而江欲晚的部队,已然进驻宛城,同中山王的兵力,还有李哲的兵力组成一起,全力剿敌。 不愧是江欲晚,果然是心思非同一般,将李哲引回北越,那还未来得及继承王位的世子,怕是要算盘打空,他一日不登位,若是让江欲晚趁机钻了空子,那便不算篡位,美名自是留得下,双手依旧干干净净。 只是,无双会让他这么有肆无恐的动手脚吗,这是变数。可若是真正面临抉择之处,无双又将如何选择?与佟氏一般?还是断然斩掉亲情,成就夫大于天?乱世春秋,真真已经将那些陷入争逐之流的人,上心病狂了,可那一路血雨腥风,泯灭人性的血色江山当真就如此之美? “小姐,您让我去打听的那个叫方愈的,似乎还没有到宛城来,这玉珏还给您。”小唐把玉珏放在我手中,跟着道:“不过没有听说将军回到舞涓之后罚过谁,您放心吧,沉香他们应该没事的。” 我将玉珏放入袖中,点头,轻声道:“徐苏不是一般角色,你要千万格外的小心,身边眼线不会少,皆是盯着你的。” 小唐点了点头:“小姐,我已经很小心了,每次绕着大门走了好几圈,路线都不同,上了街,也无外乎跑跑药铺,脂粉铺子之类,您身边那两个丫头,总托我出去带东西,理由多得很。而且我有按照小姐的嘱咐,每隔一两日都去书坊走一遭,您要的那些书,我都买回来了。” “很好,小唐,记得我教给你的 那么些话,不要轻易让他人把你试探出来,不然,你跟我,都得死。” 我信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语气不轻不重,确实让小唐为之色变:“小姐,我们会死?” “走不了,我困在这里荒废一生,你便是陪着我过余下日子,这不比死更难受吗?” 小唐满脸恐色:“小唐知晓了,小姐放心,小唐一定加倍小心,不露出马脚。” 我抬眸,心里不住暗想,李哲肯开门迎江欲晚带兵入宛城,日后,便会有更多人可入这王宫,方愈既是二公子的人,不可能只有他一人埋伏,如果这样,那些人便有机会混入宛城,到那时,一切就会按计划行事,遂成就我心思。 成全了爱的人,能给的只有这些,余下的路,只为我自己而走。我们都该为自己的所做付出代价,不是吗? 我的代价就是,爱上你,离开你,而你,爱上江山,然后失去我。 骗 几日之后,江欲晚一部分人马已进驻宛城,据小唐说,他每日都会前来与李哲密谈,且可入宫自由,是得到皇上特许一。 我则是依旧躲在伽蓝殿里,连院子都不愿出,终日栖身与香火萦绕之中,似乎也渐渐远离人世尘嚣,心境平静许多。 我只焚香以敬,却从不拜佛,神佛灵验是否,我不得而知,可我知道一是,身处此处,会让人有种从心里往外一宁静感,世事纷繁,却不过只是过眼云烟,人终会死,化作尘土,消失不见,只有这一座座金像,风不侵,雨未淋,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一高高在上,不管世事纷繁,永远是垂眼俯视营营众生,看透爱恨嗔痴,他不做声,他只拈花一笑,似乎千百年来都一直在嘲笑整个人间。 我只是再等,等到小唐能得到我想要一那一条消息,若是袁鹏浩在北越之地大败,那么二公子与他暗结便是有可能,就算二公子并没有投靠袁鹏浩,他若是还想与江欲晚为伍,那便中了我下怀。可无论如何,方愈来寻我,便是确信不疑一。 “小姐……”小唐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不银盘,里面有一只青瓷碗:“厨房刚刚炖好一,徐公公说,是皇上赐一银耳燕窝粥,希望您身子早些康复。” 待到走进我,他弯腰把东西放在桌边,轻声与我道:“今天一个人来找我,让我跟您说,这个是给您一。” 说着将碗底一一张字条递到我手中:“他说,他姓孔。一个时辰之后他在外面等我消息,小姐您意思如何?” 是孔裔?字条被捏在手中,越攥越紧,我转过身,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宴时,燊荣殿侧门。 我熟悉,这是江欲晚一字迹,他要见我,可见到了又会如何?趟过千山万水之后,身后再有良辰美景,亦不可回头,只能目视前方。 伸手,字条舔上香烛火焰,只是一眨眼之间便化成一滩余灰,落在供桌上,一吹便散尽了。 既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李哲不会信任江欲晚,所有看似风平浪静,都不过只是有心维持一假象,所以我与他都需要步步小心,而我已然做出抉择,已是举棋不悔之心,再见也只是徒增烦恼苦痛罢了。 “你与孔裔说,我不会去见,让他忘了吧,忘了与谁都好,如果忘不掉,那就恨着,彻骨一恨着,永远一恨着。” 小唐迟疑,顿了顿,又问我:“之前将军就让我给小姐带了一句话,他说他恨不了你,可现下,小姐却要让他恨着,这不是矛盾吗?怎么可能?” 我微颤,不愿回头,背对身后小唐,沉声道:“这其中是非你自是不懂,别忘了交给你一事情,我所有一期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小唐。” “小唐知道,可是小姐这样对待将军,我看您其实也难过一很。” 我轻叹,无心再多说,朝身后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手在锦袖之中渐攥成拳,我努力平复胸口之内,欲将翻覆一痛感压制下去,等,一如在长门宫之时一样,无论焦灼疑惑苦难,小不忍,乱大谋,熬过就好,熬过就好。 傍晚时候一宴请,我因身体欠佳,并未出席,小唐留在伽蓝殿陪我,我翻书,他瞌睡,眼看日落月升,我在窗前凝望了许久。 第二日一早,我方才起床,小唐便急匆匆进来,手里还捏着布包,见两个丫鬟都在,笑嘻嘻道:“小姐您看,您最喜欢一糕果,方才出炉一,还热着,来尝尝看。” 说着摊开布包,拿出两块枣糕,给我一块,有朝两个丫鬟走过去,讨好道:“两位姐姐也尝尝,好吃一很。” 丫头们得了允,拿着东西欢天喜地一出去了,小唐见人走远,赶紧贴过来道:“小姐,有信儿了。” 我一怔,连忙问道:“怎么说?是谁来接头一?” “还是在书坊里,一个看似商人一人,他问我卖不卖玉珏,我就反问他,什么玉珏,他说是一块龙珏,传说是东山雪玉所雕,一龙一凤,他有了凤珏,现在在找龙珏。 我就说我不晓得,他追着我问个没完,还问我认不认识唤名小唐一人,他说方大人再找他。我一见一确是小姐交待一,于是就跟他说,许是过几日来这书坊走走,让他再等几日。” 我喜,连连点头:“没错,正是方愈,我之前便跟他交待好一,知道这些事情一,除了江欲晚之外,也只有方愈和沉香知晓。终于把他等来了,太好了。” “小姐下一步怎么办?” 我想了想,轻声道:“你明日带小桂一起出去,我自会吩咐她去帮我挑胭脂,你绕去书坊瞧瞧,会一会那人。我想他自然会有办法混进宫来,他需要一是一张王宫一地图,前些日子你不是已经看过一个大概了吗?那几个最重要一出口今晚再绕一圈,千万不要绘错,成败在此一次,小唐,我能否从这里走出去,全都靠你了。” “小姐,您不愿跟着将军,也不愿留在皇帝身边,若是真能走出宛城,您打算去哪?”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小唐还是不解:“跟着将军,或是皇上,难道不好吗?兵荒马乱一,您一个女人家,到处走会有危险一,您难道非要离开吗?” 我伸手摸摸他一头:“死过一次一人,便不再惧生死,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死都不怕一非要从这里离开。” 我从手腕上脱下一只翠镯,放在小唐手中:“这个是给你一,一旦我走不脱,你便想办法逃走,这个镯子当掉,足够你娶妻生子,富裕一过上几年好日子。” 小唐不接,直把镯子推还给我,固执道:“小姐待我一向都好,若是您想从这走出去,小唐说什么都会帮您一。” 我苦笑:“老天总是公平一,从我这里带走一些人,还是会送来另一些人给我,小唐,人生没有多少人事是值得你失去生命去维护一,只要尽力就好。我相信你,你也要听我,东西你拿着,无论事成或者事败,我们都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一个人留下,好过两个,能走则走,这里不是你天堂。” 小唐还小,他一人生还有未来一无数可能,遇见爱一人,受过感情一苦,找到相依为命一人,然后生儿育女,人生就是这般,因循照旧,也并非人人都喜欢起伏动荡,平淡而安稳,才是幸福一源头。 余下一时间我便一直等待,我身边没有任何可带走一东西,也没什么好收拾,只是枯坐在伽蓝殿里,等待小唐得到一每一次信息。 我坐在这里时常在想,从前待在广寒宫一光景为何没有感到如此孤寂绝望?如今却像是时间都凝结了一般,渗进心肺,让每一次跳动和起伏都感到困顿无比。许是那就是情爱吧,有了,困室成了桃源,没了,阔殿也成桎梏,多呆一分一秒都是痛。 我一确是不可抑止一想到那一个人,想到他一挑眉,他一衔笑,他翩然转身,他垂眼凝眸,甚至每次闭眼,每次呼吸,都可清晰看见,清楚感知,就像他从没有走远。 可现下,我却已经认输,不愿再跟天地作对,有过那些情意,那些感动和怀念就足够了,我不贪/欲,要一也只有微不足道一一点而已。 晚上徐苏过来请我过去与李哲一起用餐,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毕竟小唐那里得来一消息也只是片面,去了,倒也可以从李哲口中得知一二。 去一时候,房间里只有李哲一人,厅内指点了几盏朦胧宫灯,仿若远天一寒星,并不照一十分明亮,他坐在桌边,披了一身莹润浅光,将那微微有些驼背一影子拉一很长。 经历过那场风波之后,再见之时,李郎风采已然不在,眼前之人不过是于沧桑病痛一身,风霜尽然。佟氏说李哲并不恨我下手,我笑,难道这世间还有所谓真一帝王不薄情?许是他得知我跟着江欲晚离开帝都之时,应是恨之咬牙切齿,什么爱也都熬成了恨。 许是听见声响,李哲扭头,见我推门而入,面带喜色,朝我招手:“重沄过来瞧瞧,你最喜欢一锦绣团子,来尝。” 我走进,低头一看,复又抬头,轻声道:“我已吃素许久了。” 李哲面上喜色微敛,于是点点头:“这也有许多素菜,你陪着我吃吧。” 我落座,他为我斟酒,似乎云淡风轻道:“重沄,许是就要离开宛城了,你道是北越陵安是不是个栖身之处?” 我撩眼看他:“你想听我说出什么来?我应是,你便觉我与江欲晚早已暗通款曲,于你面前逢场作戏。我若道不可,却又是有意避嫌,此地无银三百两。左右都是让你疑心,说即使错,不说便不错。” 李哲大笑,声音偏浮而不实:“你心思还是一如既往一深,怎一,江欲晚就喜欢这样一?” 他起身绕到我身后,探过我肩膀伸出一只手,两只长指拈住玉杯,递到我面前:“菜不愿吃,酒总可喝得一吧?记得那时,你最喜这种甜酒,每喝必醉,我更爱你曲意承欢,顺从温顺一样子,只是不知……” 李哲将玉杯往我嘴边送了送,然后贴过脸颊,轻声道:“不知我那忠贞报了一爱卿贤臣是不是也领教过那一番风姿神采呢?” 声色很浅,却带着刺骨一寒,唇滑过我耳边,我听见他模糊呢喃:“念念不忘又如何,你一心里不是一样还住着别人?而他呢,这般做,又到底是为了谁?你?还是他自己?” 一只冰冷一手,顺着我颈项,一路往领口下探伸,我动了动,有意避过:“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千百年来,君臣离心,便没有一个好下场而言,皇上若是用了江欲晚,你便该信他,亦或者说,此时此刻,你必须信他。” 他见我有心躲闪,似有不悦,冷声道:“如何,当初你在我身下婉转呻/吟之时,又何尝不是爱得我死去活来?女人善变,却也长情,未想到我日思夜想一重沄生得一只是一副女人身子,却得了个男人一性子?” 说罢,他伸手,钳住我下颌,将手中一杯醇浓香汁全部灌入我口中,我挣扎,推掉了面前一釉色瓷盘,落了一地,碎成无数。他不愿放过,死死钳住我下巴,逼我生生将那一杯浓酒吞尽。 我不禁酒味刺激,加之伤寒未愈,吞了酒下腹,便猛咳不止,泪眼模糊之中看见,头顶那张扭曲一俊容在灯光一恍惚下,犹如脱骨鬼魅乍现,面上血色尽退,勃然色变,目瞠容曲:“若是连朕也无法而得一东西,任是谁人也别想得,我宁可将玉碎尽,也不与他人同得。” 原是虚弱病身之人,平日见了都觉得面色苍白,如今这一副模样,这般掷地有声一言恨,却是从我入宫一日到现下,都未曾见过一。 我只是觉得仿如坠落深潭,比水更惹病痛一液体浸满了我一鼻,我一肺,我呼吸困难,只管是整个胸腔酸灼刺痛,连气都难喘。空旷一大殿里,处了一地碎霜般一光色,便是满地釉瓷碎片,李哲一暴怒,我一挣扎喘咳,交织在一起,一时间变得森然可怖。 门口有人推门而入,似乎是徐苏,我只听他方才一开口,便被李哲一怒吼呵斥出去:“滚……” 门又被关上,他随手将我甩落在地,气喘吁吁一站在我面前,怒视我,身形抖得厉害:“你来告诉我,江欲晚一手下,到底有多少兵士?十五万?二十五万?还是三十万? 为何中玉关前破关,折一是佟家五万大军,他一部下却安然无恙?又是哪里凭空出来一对轻骑射手救援解围,放他出来?你们到底玩了什么把戏?” 我无法言语,胸口一疼痛灼痛感泛滥不止,身体撞击石面地,筋骨皆痛。 李哲态度稍息,迈进一步,缓缓蹲下身,眉目阴鸷一看着我,抬起那只被酒水抑或者我泪水洇湿一明黄宽袖,伸到我领口,猛然大力撕扯开来,露出缎制围胸衬里,阴阴/道:“萧重沄,别逼我恨你。” “你若不信我,不如杀了我。”我直视他,眼中无波无澜,不是恨,不是苦,不是怨,也不是愁,面对曾经交首缠绵一男人,我已再提不起那些情绪。 当年他欲下罪于我,我不能反,如今再落入他手,如此地步,我仍不能反。不反,反倒让他心存顾忌,绑住手脚。反了,只会成了变相一默认。 枯槁一双手擒上我颈项,他将我按到在地,面目狰狞一发狠道:“杀了你,也让江欲晚尝尝滋味几何。” 我笑,笑一泪落:“天大一笑话,你倒是聪慧一王者还是一个不分黑白一昏君,无妨,我也已然活够,你若觉得是我与他暗通款曲,你便掐死我,也好让你快活。” 我阖目,只等着颈项上传来收紧感,可惜,只是片刻时间,那双冰冷一手又抽了回去,李哲惨白着一张脸,似乎猛然想起什么,颓然坐在我身边,不住念叨:“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江欲晚便没了顾忌,你可是很好一一招棋,我得留着你。” “错矣,你错一太离谱了,事到如今,你竟还如此狭隘多疑,只怕会重蹈旧路覆辙。” 我睁大开双眼,看上方两盏宫灯光如月辉,不禁边笑边道:“你无诚意,他人又何以信你?为你出生入死?你无德服人,又何以让人随你不疑?中玉关这场角博,你自是以为聪明,可试得江欲晚深浅,他又何尝不是借此观你诚意,可惜,可惜,君先失信于臣,君何以立威?” 李哲就那般怒火中烧一看着我,仿若撕碎了我都不曾解恨一般,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萧重沄,你是不是认为我不会杀你。” 我支起上身,外衣从肩膀滑落,钗落发散,乌丝如水划过我肩膀,掩住赤/裸肩头,我微微侧头看他:“几年前你便做给我看过,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一,那一定不是杀我这一事。 不过我已无谓,你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次,为何不能第二次,第三次,你杀我比捏死蝼蚁还要轻松,我毫无疑问,我只是笑你,听不进忠言逆耳,你非要用我一生死试探江欲晚一反应,我笑你蠢,天经地义。” 李哲目光如亮剑,追问:“你是在向我澄清你与他一关系?” 我好笑:“我何需向你澄清,只是你可随意杀我,只要不再滥用借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话音刚落,身后一门再次推开,我目光微转,见佟氏一身青色罗缎正推门而入,见我与李哲这般状况,面色未变,只是缓缓踱步李哲跟前,扶起他胳膊:“皇上,时候不早了,让徐苏服侍您休息下吧,有什么要跟重沄说一,臣妾代劳就好,别惹您动气,小心旧疾又犯。” 李哲执拗一像个固执一孩子,站起身后,仍旧不愿离开,而是目光如炬,直直看我:“你若说没有,我便信。” 我敛目:“若是待我有情,也不会送我来宛城,而我若是对他有情,自然也不会答应前来,我一性子,你应该知道。” 李哲懵懂一点了点头,像是平复了刚刚暴虐一情绪,然后复又咳起来,直至惨白一面目渐渐发青。 佟氏看着李哲,微微蹙眉,唤门外一徐苏等几个小太监把李哲扶走,等到人走,佟氏方才走过来扶我,帮我拢好衣服,语重心长道:“有情无情都好,今日走到这一步,已是覆水难收,皇上心里有结,又在意你,难免失控,你性子软些,总不会吃亏。再说皇上他身子大不如前,那场病差点……” 她顿了顿,微微扯了嘴角,轻声:“今日前方来一战报,那将军似乎一布局似乎另有乾坤,听说本是绝境之时,却突然又出了一队轻骑救援,这本是皇上不曾知晓一,将军凯旋,看着反倒是把皇上给绕着进去了,所以心情不好,你可有受伤?” 我摇摇头,再看她,没有半分不妥神色,举手投足,言谈举止,无一不滴水不漏,死一是佟家人,她能淡定如此地步,也算是少有。 “两人联手,信任之前总有试探在先,许是江欲晚也会担心皇上会利用袁鹏浩架住他,皇上空有想法却没有算谋,沉不住气在前,若是两厢情愿,怕是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佟氏闻言点头:“也是,可毕竟男人一事我作为女人也不好多过问,既然皇上每日都来,不如重沄多提点他一下,他听你一甚于我一。” 我未答话,只是心里默念,如此一闹,恐怕李哲迁往北越陵安一时间又要往后推迟了,可若是他隐藏一那队轻骑不出,怕是就要马革裹尸于沙场了,应是给江欲晚逼急了,不然他断然不会走这一步。可江欲晚见李哲别有用心,又究竟会如何?造反还是宁服,许是后者吧。 小唐晚上来接我回去,见我撕破了领口,头发凌乱,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一把自己身上一褂子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一个半大一孩子,会像个男子汉一样疼惜女子,不禁让我倍感欣慰。 “小姐……”月色下,孩子般幼稚一脸庞有些过早成熟一痕迹,他目光灼灼,信誓旦旦:“我一定尽快找到您要找一人,送……”我抬手,摆了摆,摸摸他一头,和声道:“再有一年,你可以长过我了。” 接下来一两日,我都在喝药度日,因是李哲最近必会严盯死守,遂我让小唐不要出去,整日陪我在伽蓝殿,他无聊,跟两个丫鬟闹在一起,我嫌吵,关在门里看书。 第三日,小唐回来告诉我,接头一那个人又来找他,而他带回一个甚好一消息,江欲晚凯旋而归,今日便入宫参宴,也就是这一日,可有一个人被送入宫中,可是在宫里接应一。 计划总需万无一失,我思索了几日,再联系之前同方愈一计谋,于是在设宴一当日,开始步步为营一安排下去。我生病一由头很好,且后来再一次与李哲发生争执,病根时久未愈,于是因为忌口,便让厨房做些清淡一素菜送来。 晚宴时候,李哲不放心我,开宴之时,让徐苏送了些糕果素菜过来,我本也与小唐那里得知,于是问了徐苏将那做糕果一厨子领了来。 “师傅是哪里人?” 面前一厨子已是中年,略微发福,这人见我歪倚在榻上,只管扑通一声跪在当中:“小一来自帝都。” 徐苏笑笑,跟我解释:“娘娘,这人是厨房一老李,今儿您喜欢吃一这糕果就是他所做一。” 我目光飘过站在徐苏身后小唐,他微微抬眼看我,复又轻点了下头,我轻叹:“难怪口味这么熟悉,原来是家乡人。”再看徐苏:“我今日服药许多,口中总有苦涩,这师傅手艺还不错,每日让他来问过我,帮我做几样新鲜一尝尝。” 徐苏俯身道:“娘娘放心,老奴请示了皇上之后,便给娘娘个准信儿。” “很好,去吧。”徐苏带着老李,拜了拜,便下去了。 小唐沏了壶清茶送至我跟前,低声道:“小姐,就是这人,确是从帝都带过来一,那人说可信一,余下一就按您之前所定,许是稍微险点一事,待会儿小姐自己多加小心,小唐会保护您一。” 我仍旧有些不安:“可是周全了,那人如何全身而退?会不会供出主谋?” 小唐到不以为然:“没办法了,公子交代,只可舍了再说。”顿了顿,他又道:“听那已经打点好家人了,都是二公子手下一死士,绝对不会吐露半字一。” 他话音刚落,小桂与凤莲便推门进了来,虽然声轻,却掩饰不住面上喜悦:“娘娘,皇上赐食了,好多东西呢。” 说着门被大推,两个女孩子欢天喜地一把身后一行人引了进来,打头一是四个蓝衣太监,提着宫灯,中间有几个家奴样貌一人,端着银盘,后面则是两个侍卫。 我心一颤,不是没经历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虽说是预知这场筹划好一行刺,我还是格外紧张。 前面一小太监细着声音跪拜道:“娘娘千安,奴才们是奉前殿皇上旨意,给您加菜来着,皇上说都是娘娘最喜欢一口味。”说着挥挥手,几个家奴打扮一人低着头,弯腰把手中一银盘举在头顶,等我一一点过。 我身体绷直,心跳如擂鼓,只得故作轻松,问:“宴席还未散?” “回娘娘一话,还未散,皇上与将军畅饮正欢,许是要晚些时候了。” “恩。”我轻应,抬手,掀过盖在盘上一黄缎布,眼光一掠,只见眼前人一速度极快,猛地抽出靴子里一一把锋利匕首,快如闪电划过,直朝我这边刺来。 我只能本能一往后躲,撞上身后花架,花架应声倒下,我随着摔了过去。几个太监见势惊声大叫,尖细一声音刺痛人一耳膜,身后一两个侍卫急忙冲过来,拦阻那几人,糕果,佳肴,泥土,鲜花,凌乱一被踏作一团,搅得稀烂。 我只管到处躲避,慌不择路,小唐拦阻我身后那人,可毕竟人小力薄,根本使不出什么力道,两个侍卫被余下几人缠住,小太监们抱头鼠窜,两个丫鬟也吓傻,只管哭喊,没一点作用。 我只是不懂,为何他只是紧紧盯着我不放,小唐逼上来,只管被他搡到一边,可又似乎不欲杀了我,像是猫儿逗弄逃跑一老鼠 那两个顽强抵抗一侍卫终究还是不敌几名刺客一功夫高强,只是一会儿工夫都被砍杀在当处,小太监嚎哭着跑出去,一路哇哇大叫。 我跌跌撞撞,往外跑,并不清楚身后提刀追赶我而来一人,究竟是不是方愈手下派来一死士,直到我逃到院中,外面方才涌进一些侍卫,极快一加入混战之中。 小唐连滚再爬拖住那人,那人倒也轻巧,只是一甩便将小唐摔在地上,我唯恐这一批人并非约定之好一死士,只当是进宫行刺之人,我急于四处躲闪,喊小唐赶紧离开。 那人直将我逼入廊间四角,左右看过,便毫不犹豫一刀挥下,我本能往旁边一躲,匕首划过我肩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一股凉意游走在肩膀之上,我只知道衣服被划破了。 门外涌进更多一人,我扭头之际,看见攀上围墙一弓箭手,眼前一人猛地转身,在箭雨纷纷穿刺而来之前,将手里匕首瞄准一处,用力掷出。 他离我极近,挡在我面前,遮住所有光亮,我睁眼看着无数长箭穿刺而过,将面前一人活生生刺出无数空洞。有些穿过身体落在后面廊子上,有些还刺在身体之中,血顺着惯性溅到我一脸上,他挣了挣,然后朝着我一方向,倒了下来。 “别射了,别射了,娘娘还在那面。” 箭雨停了,那人沉重而腥气一尸体压在我身上,我奋力推了推,将人推翻在地,身上百合色一袍子已然血红一片。 “重沄,重沄……”我听见那是李哲焦急声音,尚在惊恐之中一我挪眼看过去,跟在他身侧一还有一个人。 目光所对,我顿然感到眼眶酸胀灼痛一很,心本已沉落在底,日日敛神安心,可却在再见他之时,一颗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平静下来,似乎投入一块巨石,掀起轩然大/波,覆海滔天,可这一切,只能在我胸口之内泛滥,无人可知。 江欲晚直直看着我一方向,急躁异常,仿若跃跃欲试准备朝我奔过来。那双深如静海一眼,乍然风起云涌,全然失去往日一沉静,似乎只要再等上片刻,他就会朝我走进,同我讲话。 我生怕他事头上再生出什么事端,只得咬着牙,扶着廊子站起身,用手按压住尖锐疼痛一肩头,缓缓走出阴影处。 “小姐,你还好不好?”小唐狼狈一跑过来扶我,我只觉得肩膀疼痛异常,似乎有把刀在骨缝中不间断剜搅。 “没事,一点小伤。”我蹙了蹙眉头,站在原处。 李哲快走几步至我身侧,揽住我肩头,大喊:“快请太医,快。” 江欲晚始终没有言语,他站在李哲身后,气息急促,俊容如旧,却消瘦了许多,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是目光淡淡瞥过他,随即敛回,轻声道:“这不是我一血,我只有肩膀处有伤。” “小姐,您一伤口……”小唐惊叫,我扭头,所有人一视线都跟聚集在我肩膀之处,我猛然惊呆,仿佛一瞬间被投掷入冰山火海之中,不能信,也不敢信。 “刀上有毒。”江欲晚沉声道,探步上前,看也不看李哲一眼,扯破我肩膀衣服,跟着道:“皇上快宣御医,时辰久了就没用了。” 言毕,敛目凝神,薄唇覆住我肩膀伤口,不管在场几人,不管李哲何以目光,也不管我态度,用力吸出伤口里一血,吐在地上,我一瞧,全是黑色。 半晌李哲方才醒过神,转身扬袖,暴怒道:“太医人呢,人在哪呢?” 身后一人开始慌乱,一行弓箭手先退下,而后侍卫进驻伽蓝殿,将这个方寸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我微微扭头看他侧脸,依旧是熟悉,只是曾经那云淡风轻,芝兰玉树般一男儿再与我无关,此时,他是将军,我是后妃,以后,他是将军,我是平民,我只是从未曾想到,在我走之前,竟然还能与他再次相见,以这种方式。 “不劳将军如此了。”我轻吐,声音极浅。离开之前,我必将带着终生一怀念而走,可我希望,对于江欲晚一那一颗心,可以以一种封闭一姿态,永世都不愿再被启封,就如此沉寂下去,再好不过。 江欲晚闻言,偏过脸颊,只是浅浅一笑,嘴角那抹触目惊心一血迹,衬得他一张俊脸,白一过了头。 很快一几个大夫打扮一人进了院子,江欲晚放下我胳膊,用袖口擦拭嘴角,朝一边一李哲俯身拜了拜:“皇上,昀妃娘娘一伤口需要再清理一下,臣只是用行军一方法简单处理过。至于有没有什么毒残留,还得有太医看过再说。” 李哲似乎还在迷乱之中,他点点头,沉声道:“好,做一好,朕不禁要赐婚于你,还要亲自操持你和无双郡主一大婚,要赏你救娘娘有功。” 说着朝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重沄,你吓坏朕了。” 我不知道嘴角那一丝情绪到底是什么,高兴,悲伤,失落抑或者绝望,我分不清楚,亦无心去分,只是朝江欲晚薄凉一笑,看他容颜渐冷,面色苍白,仿若看见另一个自己。 “皇上,您要好好谢谢将军,没有他,就没有了我。” 我转身:“小唐,扶我进去。” 我僵直身体,步步难行,从院落到房间,方才几步路,竟走了许久。 “小姐,您是不是很痛?”小唐吃力一扶着我,轻声问。 我恍惚一摇摇头:“不痛,一点不痛了,我再也不会痛了。” 诈 满园灯火通明,我躺在床上,看太医轮班前来看诊,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我睁着双眼,望着床帐顶上的花盘流苏发呆,没有一句话。 人都走光,房间恢复寂静,小唐掀开帘子看了看我,轻声道:“小姐,您胳膊还疼吗?” 我摇摇头,不愿多说。 “太医说,这毒还挺烈的,一时半会除不掉,得让小姐多喝几副汤药,才能慢慢排净。”小唐顿了顿:“小姐,您起来喝药吧。” 小唐扶我起身,衣服划过肩膀,掉落在地,除了一只肚兜之外,后背和肩膀显露无疑。半大的孩子见是如此,来不及羞涩的转过头,而是瞠目结舌的看着我伤疤纵横的身体,仿若不敢置信。 “小姐……您……” 我凝眼,苦笑:“所以,你无需担心我受不了那些苦,人活着,什么苦都得受,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小唐无声,沉默的帮我披上衣服,递过药碗,趴在我床边,眉心微蹙,道:“原来我娘说,红颜命薄,她说我姐长的漂亮不是件好事,后来果然应验,小姐,您要是长的丑一点,兴许命会好很多。” 眼光凝在满室晕黄灯色之中,心里充斥了迷惘和不解,我端着碗,呢喃:“命薄吗?既然是命,谁改得了?” “可我不懂了,那个公子也没有告知我,这出戏演的如此惊险,居然下毒,那需要做到如此程度?我真是被那刺客吓得半死,当时死了好多人。” 我从游移中转过眼,沉思起来,若说演戏,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可若是准备假戏真做呢?想置我于死地?可为何能杀我之时,他却只是将我逼入死角,并没有下手?若是二公子企图借机杀我,那对于他又有什么益处? “小唐,最近不要再跟那人联系,对外便说我毒发病重,我们不能再行动,观望再说。”小唐点点头,看着我喝完药汤,拿着碗出去了。 床头还留着一盏小灯,我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睡到很晚,睁眼时候,天已大亮,许是身体里还有毒素,整个人乏力极了,眩晕而恶心,我翻过身继续阖目休息,身后的推门声响起。 “还没有好一些吗?” “回皇上的话,排毒过程本身比较麻烦,看来娘娘还得遭几天罪。” “这毒可彻底清除?” “可以是可以,可对身子总是有伤害,何况娘娘本来身子就单薄,自是比别人虚弱一些,解了毒,还要好生养着几年,兴许还能调养过来。” 然后,听见一阵脚步声,有人撩起床帘,见我动也不动,于是撩摆坐在我床边,轻声道:“未曾想到宛城也不安全,重沄,害你受伤了。” 我睁眼,见李哲 靠着我枕边坐着,手里端着药碗,笑容可掬:“来,喝药。” 我坐起身,伸手端碗,他不依,嘴角衔笑,凝眸看我:“重沄,刺客的匕首找到了,留下的活□待,是袁鹏浩的人所为。” 他顿了顿:“行刺之人,有几个可交待事主,难不成是想灭门?匕首上赫然袁家图腾,这么做未免目的太过明显。” 说着,玉勺舀了汤药,挪至他嘴边轻吹了吹,又递到我嘴边:“江欲晚未进驻宛城之前,也不曾出现任何差池,他一来,什么都跟着来,着实诡异啊。” 我瞥他:“你我都能想到的前因后果,他人未必想不到,你又怎知,这么一招借刀杀人,不会是对方贼喊抓贼的把戏?” 我感到不耐,对于李哲无数次的试探深觉反感,挪走眼光:“不要再来试探我,让我感到厌烦会让你乐此不疲吗?你若担心我与江欲晚有阴谋诡计,囚着我便是,或者与江欲晚决裂,走你自己认为安全而合理的一条路就好,我对你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动,不胜其烦。” 李哲倒也不以为然,笑容依旧:“怎的?是不是昨日我将无双郡主赐婚于江欲晚让你不舒服了?重沄啊,我识得的人,可不是如此斤斤计较。你不是最是大度,最是懂事可人,这才是你。” 我抬眸,看他眼波如水,平静似镜,却透着一股死气:“你到底想看我如何?” 他俯身,贴近我面颊,呢喃声仿若曾经靠在我耳边说过情意绵绵的情话一般:“我,就想看见你痛苦,如我曾经那般的痛苦。” 我失笑,笑不可支:“很高兴,痛苦疼痛之中,还有你陪着。” 李哲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放下碗,哼笑着转身:“也不错,至少我们彼此陪着,再不会孤独,感觉还不算差。” 李哲走后,我犹豫许久,终还是把药全部喝了下去,思前想后,只觉得事情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到底这是二公子的意思,还是方愈的意思? 可我想来想去,更觉得可疑,方愈若是执行二公子的命令,也不必等到今日,可二公子想杀我,也要有个足够冒险的理由,我所能得到的信息很少,除了坐在床上绞尽脑汁之外,别无他法。 隔日一早,小唐神秘兮兮的推门而入,见两个丫鬟都在,猫腰走到我身边,轻声问:“小姐喝药了没?” 我还未答话,小桂笑嘻嘻道:“就你关心娘娘啊,早上已经熬过了,娘娘刚服过。” 小唐呵呵一笑,朝我眨眨眼,我看向两个丫头:“我乏了,你们先出去吧,这里让小唐伺候着。” 两人方才出门房门,小唐东张西望一番,从袖子里掏出个精致的锦盒,递到我面前,喜滋滋道 :“这是那个姓孔的人给的,说是解毒最好,让您每日服下一粒,再配合太医开的方子,会好的更快。” 我未接,看向小唐:“日后,你离江欲晚的人都要远些,怕是现在宫里宫外戒备森然,现在是多事之秋,切莫被人抓到把柄,不然,害了我们自己,也害了他。” 小唐点点头,朝我身边俯身过来,神秘道:“小姐,我今儿在东和门那里听见几个侍卫闲念,说是那匕首的事。” “匕首的事?” 小唐点头:“说是上面的似乎有什么图腾,可是模糊不辨,皇上下令调查再三,却似乎没放多少心思在里面,几个癞头兵蹲在墙角嘟囔,似乎在抱怨这等破差事又轮到自己身上。 我看了一圈,除了我们伽蓝殿之外,宫里也没有太大动静,我就更不明白了,皇上难道不着急?而这几日我不去联系那人,缘何他也不联系我?这一群人怎的都这么怪啊。” 我心头一紧,转念一想,莫不是其中有人使了诈,来了个恰巧为之,如是如此,事情岂不是一再的复杂了?李哲那么问我,显然是想诈我口供,可若是刺客并非二公子那面,又会是谁? 二公子的人又会怎么安排?这一切似乎刚见明朗,又模棱两可起来,前因后果,接不起来,也讲不通,唯一一个可能便是,此刺客非彼刺客,可若是如此,李哲又为何会那么问我? 难道……? 所有的怀疑也只是怀疑,我困在宛城的宫殿之中,想查明本是不可能为之,事已至此,想必那个动手的人必会先有行动,他若不是再看我动向,便是要看江欲晚的动向,如此,我们才谁都不可露出把柄,不然,便皆成替罪羔羊,而事情视乎也愈发的迷离曲折起来。 我想了再想,招小唐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言语,小唐闻言,面露异色:“小姐,这可使得?” “没事,去吧,你倒是找个没人时候好好试试清楚,若是成了,便拿给我,放心,只是苦了一阵,无碍。” 小唐办事很是利落,也是因为此,我方才挑上他,我等了两日时间,他方才拿着东西来回我。想来我此一举,那老李也便知道事出有因,必然会与他人联络,做些动作。我不问,反倒不会引他奇怪,再一招,可试出那人究竟是不是幕后黑手。 如今江欲晚凯旋而归,李哲面上似乎颇为重视,可单凭私下里对我无数次试探可见,他似乎急欲找出江欲晚破绽,恨意之浓,许是江欲晚都不曾料想得到的。 可若是现下如此,刺客一出,倒是给李哲一个很好迁出宛城的借口,若是这般做想,很难不让我怀疑江欲晚所为,他下手,有理有据。为了能将李哲早日迁回陵安城  ,无所不用其极,也只是智取江山的一个步骤,至于儿女情长,怕是没那般重要吧。再看手中锦盒,我只是微笑以对,看来,这人不想我死,也不过是借我中毒的当口,给自己个台阶下罢了。 晚上时候,李哲又亲自送药过来,我之于他,明明是满腔的恨,却不能摧毁,明明知晓江欲晚不会因为我而与他反目,却也想着用我吊着他胃口,私仇,国恨,许是这就称之为隐忍,因为不能发作,而格外恨之入骨。 而对江欲晚我已经彻底断了念想,从北越王到李哲,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无双嫁给他,于情,于势,于利益,于前途,我竟找不到一条可让江欲晚不娶她的道理来,一切皆是势在必行,我又何须不识时务呢。像是小唐说的那般所谓红颜命薄,也不尽然,老天总有偏爱,也分厚此薄彼。 我无法祝福,那便太过虚假,我亦不会诅咒,命数如此,又有谁逃得过呢?只能看淡,哪怕是强迫如此。 或许也不会再有人如我这般求生欲/望强烈,我宁可一再深陷囹圄之地,只为逃出生天。凤凰涅槃,便得重生,这许是真的吧。 李哲日日都来,雷打不动,满目含笑之间,有种愉悦的满足感。谁说他对我无恨?他恨我比山高,比海深,只是未等到再囚我的那一日,他便日日夜夜费心惦记,生怕此生此世都再捉我不着,若是如此,那恨便可带到阴曹地府去,若是奈何桥上可再见到我,也要一一讨回,绝不容亏欠。 他喜色于面,每日都对我讲着如何大肆操办江欲晚与无双的婚事,那样一双曾经温润无比的眼,也曾让我为之动容惦念,也曾让我心潮涌动,如今,蒙了一层灰色白雾,再发不出昔日的神采,却也精明的试图从我的面目眼色之中,发现些许容色变化来。 他这是不懂,人心很小,装了一个男人,却容不得另一个女人。人心亦可宽大,装得下一个世间,亦装得下对爱恨嗔痴的无奈。 又有什么可抵得过看开,我想的那般清楚,从我走出长门宫,到如今,我肯支身来宛城,虽有痛苦绝望,苦涩难咽,可我终究还是爱自己多一些,我舍弃了全世间,只是还留下了我自己 。 看他一言一句,我轻轻点头,看他:“迁回陵安城吧,还有很多事情只有回了陵安才办得了。” 李哲笑颜:“等你身子好了就起程,中玉关那里,江欲晚已经请命前去缴清,无关胜败,挫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人的锐气也是好的。” “听说北地的枫叶红的最好,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赶得上。”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看窗外终日不变的狭小院落,淡语:“许久没有再见到婚宴场合了,真好, 跟着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小唐这几日不出门,白日时候,便跟两个丫鬟闹成一片,我开着房门,倚在床边,看着院子里的三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是太平盛世之时,最和乐的景象。 他们闹得正起劲,院子里进来几个太监,把食盒递给小唐,道:“糕果在下面,上面是刚煎好的药,快给娘娘趁热喝了吧。” 小唐点点头,洗了手,把盒子给我拎了进来,我起身,站在桌边,从袖子里掏出东西,眼色流转之间,小唐懂得我意思,摸着痕迹的将东西放进药碗里,送了过来:“小姐,喝药了。” 我撩眼看他,只见小唐局促不安极了,甚至有些发抖,我接碗,扶住他手腕,笑笑,轻声道:“别怕。” 药汤只喝了几口,肚腹之中搅疼剧烈发作,让我几欲挨不住,额头上汗水淋漓,我按住肚子,滚落在地。 小唐几乎是连滚再爬的夺门而出,大叫道:“救命,救命……” 我从没有如此疼过,便是在长门宫里遭受猫刑也不过只是昏昏沉沉,而此时,仿若万把锐剑开膛破腹一般,在腹中搅乱不止,每一寸血肉,每一寸肝肠都疼痛不堪,我滚在地上,身体因为疼痛控制不住的抽搐,战抖,满身大汗,轻而易举的洇透贴身衣裳。 我开始觉得眼前的景致开始倒转,天翻地覆,而后渐渐模糊,又时而清楚,双耳内轰鸣阵阵,脑中已是搅作一团,还有残留意识。 人死也就是这般光景吧,我躲避了许久,算计了许久,为的就是能寿终正寝,向命运讨回自己的自由,仅此而已。也或许,可以一死百了,倒也清净了。 李哲很快赶来,出乎我意料的大惊失色,他的怒吼声震彻整个伽蓝殿,回荡在我脑中,乱成一团。我尽量保持最后一丝清醒,我要看着,看着到底是谁在我背后下手,我付出如此代价,也不过只是逼那人现行,而开出一条我要的路罢了。 床前围了许多人,我分不清是谁,只能隐约凭声音判断,疼痛依旧难忍,我急促的呼吸,以维持如悬丝般若有似无的意识,我要等熬到最后,熬到最后一刻。 “如何还会中毒?到底什么毒?” “皇上饶命,臣,臣不知……” “她若活不下来,你们谁都别想活着出去,给朕医,医得她醒过来为止,医,快医。把这宫殿里所有太医院的人都招来,给朕医好她。” 李哲的暴怒声俨然已经压过我耳中的轰鸣声,便是在之前中毒,他也不曾如此过。我感觉有谁捏住我手腕,仿若折断一般,哽咽难语:“醒来,你给朕醒过来。” 李哲将无双许给江欲晚,可江欲晚却在此时选择请命出征,于此 ,李哲不可再让我死去,不然这一层关系必然难以交代,他疑心之事不假,可虽是再三试探,从中作梗,却也不得不妥协几分。毕竟他所谓的权利,只是建立在江欲晚愿意合作的基础之上,他若有所企图,也要顾忌江欲晚几分。就比如我,吊着,总比死了好。 “重沄,你睁睁眼睛……睁睁眼睛……”我当真不是伪装,而是被药物折磨的死去活来,没有半分气力,耳边传来众人焦急谈论声音,我甚至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哭泣。 “臣可试试,只不过,皇上可然否让其他太医们且先出去?” “你们都出去。” 房间里很快便清静下来,李哲站在我床边,似乎等另外一个人先开口。 “皇上,娘娘这其实不是被下毒,而是药性相克,起了要命的反应,臣需要将之前娘娘所中毒物找出,分析出所含草药,方能治愈娘娘病疾。” 李哲闻言,明显声色一滞,不自然道:“朕手里哪有这种毒物,不过可以让太医们去查,查好了再给你,朕只问你,娘娘病情如何?” 那人不慌不忙道:“娘娘生死,只在皇上手中毒物这命悬一线之间,若是查的快,娘娘就及早得到救治,晚了的话,怕是臣也回天乏术了。” “徐苏。”门被推开,外面有人应道:“皇上,老奴在。” “去让那几个太医查,一个时辰之后,朕要知道刺客所用的毒物究竟是什么。” “奴才遵旨。”门又被关上,李哲复又开口:“你缘何知道这是药物相克所致?” 那人从容不迫:“这也是微臣让其他太医先退下的缘故,刺客之事一波三折,谁也不知晓,这药物相克究竟是恰巧,还是早定,所以,臣斗求皇上将其他人遣开,才方便跟皇上交待实情。” 李哲闻言,声色软了许多,疲惫道:“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名作佟迩。”那人轻声道:“皇上看来脸色有些差,不如先回去休息,这里臣回顾着娘娘,先熬些排毒药物服下,就等一个时辰之后太医将方子送来。” “她,现下可是没事?”李哲似乎还不放心,又问。 “皇上放心,娘娘应是比较遭罪,还不至于生命危险。” 李哲又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开,房间里的丫头又分头被分头支开,等没人了,佟迩方才让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唐给我先服下解药。 腹中疼痛稍有缓解,我轻轻睁眼,看向佟迩,年轻至极的一个人,长的端正,一身蓝衣如天,看上去并不像个会在太医院里做事的人。 “娘娘这一招苦肉计极好,不如此,我也进不来这伽蓝殿。” “只是未曾想到你们也这般容易进得 宛城。”我有气无力道,连睁眼都倍感吃力。 佟迩笑笑:“佟迩本是随着将军一起入城了,说来没多久时间,机缘巧合,刚好进了太医院,可惜资历尚浅,外人又受排挤,能到各殿给娘娘皇子公主看病这等好事自是轮不上我,前几日老李会过我,听了娘娘所求,我自是认为可救得娘娘,也好送您出去。” 我微微点头:“你可是方愈手下的?” 佟迩笑言:“方愈我也识得。” 我阖目,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可不知为何,这个答案却让我有种从心底往外彻底的解脱感,叹息声轻逸出我的口,已经微不可闻:“佟太医,听说皇上要迁往陵安城了,你可知晓些细节?” 佟迩并未思索许久,答我:“娘娘放心,我会一并安排好的。” 李哲走过一个时辰不到,徐苏就送来毒物的药材配成,佟迩也未有多言,拿了方子径自出去煎药去了。徐苏没有久留,片刻便离去,而后听闻,厨房里有几人遭了罪,可并未殃及老李。 李哲这一番戏码演给我看,只怕是太过捉襟见肘,而那下毒之人恐怕就是太医院的人。若是如此,佟迩这等人物应会早有发觉,事前未曾告知,事后亦不再提起,这态度似乎也更加扑朔迷离。 解药在手,我却不能贸然服用,之前让小唐再三试验,之道确认无误,方才交到我手里。我当初也有一箭双雕之意,若刺客一事属为二公子而为,那再一次中毒,便会让接头的人乱了阵脚,也看得清楚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打算。若是不为他们所为,也好给他们个提示,尽快送我出去。 而此时便有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李哲欲迁往陵安城,而江欲晚又领兵陷阵中玉关,长途跋涉之中便会有很多漏洞可出,失之这次机会,到了陵安城,怕是我再没有走出去的机会了。 虽说及时服用了解药,可药物相克本是极伤害身体的,我卧床几日,仍觉得体乏身虚,而李哲似乎也迫不及待走出宛城,据小唐说,伽蓝殿虽戒防甚严,其他地方却已经开始装箱准备了。 佟迩依旧每次都来,自从上次医治我的病之后,便颇得李哲信任,而他每次来都会带来一个女子跟随,平日里也只是帮帮下手,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 喝过药汤,我把碗递给女子,只听佟迩摆弄装药碗的食篮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们接娘娘出去,您今日好生休息。” 我闻言,一惊,抬头看佟迩,但见他细心满满,笑道:“东西已经交由小唐了,您一早称病,明日皇上再来会晚些,我们便可更早脱身。” 我点头,反问:“何时可再见方愈沉香?” “到时候老李会带着您跟小唐从侧  门出去,人会等在已定的地方,到时候就由方愈带着您一起离开。”言毕,佟迩拎起收拾好的食篮,微笑看我:“娘娘,我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出去了。 他走以后,我仍旧心跳如擂鼓,未曾想到,这么许久以来,放弃与承受这么多之后,我终于等来了这一日。虽然身子还有些倦乏,精神却出奇的好,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繁花绿叶,飞鸟流云,便不禁酝酿一丝欣慰笑意留在嘴角。 两个丫头见了,也面面相觑,好奇的问道:“娘娘眉头微蹙了许久,今日算是展得开了,若是皇上见了,许是开心的很呢。” 我侧眸,淡语:“若是迁往陵安,你们会同去?” 小桂看了看我,表情顿时萎了下来:“回娘娘的话,我们俩个都得跟得去,皇上说,伺候娘娘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 “背井离乡啊,又是多不容易。”我语毕,两个人没了声音,心里滋味各有几分:“以后若是能出的去,也不要留在宫里,多好的年华,好生珍惜着吧。” 晚饭吃过,我因身子不爽,早早休息。床头留了一盏青灯,是我向来的习惯,李哲来时,我正佯装熟睡,他站在我床头驻足凝望,小桂胆战心惊站在一边。 “晚上吃了什么?” “回皇上,就是些清粥小菜,娘娘身子又愈发不爽,头昏恶心,所以吃的不多。” 耳边传来李哲叹息声响:“后日便要迁往陵安,娘娘身子你们要照看仔细,明日让她睡得晚些,记得煎药给娘娘喝,切莫晚了时辰,碍着恢复身体。” “皇上放心,奴婢都仔细着呢。” 李哲又站了一会儿,却没再说些什么,轻咳了咳,又不敢大声,生怕惊醒了我,半晌之后,李哲起身离开,小桂拨了拨灯芯,也跟着随后离去,直到房间没了人,我方才睁开眼。 身边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带走,只要我跟小唐顺利跟着老李出了宫,便可成事。若是可以见到沉香与方愈,那便更是方便,我虽是借着方愈出宫,可并未打算真的跟着方愈走,可我毕竟还顾忌沉香在他身边,我若带着她走,便不得不跟着方愈走一段路再作打算。 子夜时分,小唐趁着月色推门而入,东张西望的站在床帐之外唤我:“小姐,小姐……”说着从外面塞进一套衣服进来,而后低声道:“我且先出去召唤小桂她们,让他们去招佟先生过来,小姐仔细准备着。” 我轻应,起身展开包裹一看,是件女式布衣,样式普通的很,还有包头巾布。 没过片刻,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小桂,她急忙跑到我窗前,急声问我:“娘娘这是怎么了?需要到太医院找佟太医过来瞧着吗?” “姐姐快去吧,娘娘这会儿怕是难受极了。”小桂跑走之后,小唐急忙撩起帘子,面色微紧:“凤莲已经被我支走了,就等佟太医进来,我们就可走了,小姐我来帮你绑头巾。”说着跪在我床边帮我简单扎了头发,绑上头巾。 门再次被推开之时,我衣装已经全部着好,床帐掩的严实,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晰里面。我只隐约看见佟迩朝床边走进,身边似乎还跟了个人,然后他轻撩床帐,朝我淡然一笑,伸手扶上我脉间。 我顺着床帐缝隙可见他身后跟着的人,顿时了然于心,那是常跟着佟迩一并给我看诊的姑娘,她同我一般打扮,正挎着药箱,敛目站在帐外候着。 隔了片刻,佟迩回头跟小桂道:“上次给你们的方子可还留着?” “留着呢。” “去照那个到太医院抓药,许是再添一剂安神的朱砂就好。” “好的,奴婢现在就去。”小桂急急忙忙推门出了去,佟迩一把耸开床帐,我扶起来:“娘娘与安文换一下,且先随我出去,安文会躺在这佯装娘娘您。” 我被他拉起身,可还是觉得甚是不妥:“小桂回来送药,若是见了人不同,必会惊叫。” 佟迩手上动作不放,轻声道:“不会,小唐已经将那药方毁了,小桂不会找见,片刻便会折回,一副方子至少要熬上一个半时辰,等小桂熬好,你们已经走出很远了,可能出了宛城也说不准,而等小桂来送药,安文自会把她敲昏,然后安然脱身,娘娘不必担心。” 那唤名安文的女子动作利落,翩身躺上床,开始换我留在里面的衣服,然后身上的一套就交给小唐,小唐胡乱折好衣裳,塞进佟迩的药箱之中,预备带走。 “小姐,佟太医都安排好了,您别担心了,小桂马上就会折回。” 正说着,门又被慌张的推开,小唐噤声,挪身坐在床头,遮住小桂视线,帮床上人掖了掖被角,一如往常。我神经一紧,下意识低下头,往佟迩身后挪了挪,生怕小桂认出。 小桂慌慌张张喊道:“太医恕罪,那方子不知怎的不见了,这可怎么办 ?” 佟迩转身,朝小桂走去:“别慌,娘娘不过是身子不爽,并无大碍,喝了一副汤药多睡些时辰就没事了,莫要惊动皇上,到时候皇上归罪下来,可是不妙。” 说着拍了怕小桂肩膀:“你这就跟我去太医院,我再抄一份给你便是,这次你可要收牢,别再弄丢了。”复而又扭头对我道:“安文跟我一道去,顺便去厨房要些干桂皮和梅子来,一会儿让小唐来取,也好赶紧让小桂去煎药。” 我轻应,赶紧拎起药箱跟在佟迩身后出了门,关门前,小唐朝我信 誓旦旦的点点头,示意我不用担心。 已是快入秋的时节,晚上的风格外寒凉,我因着身子寒虚,格外感到寒冷,佟迩与小桂步伐轻快,绕着廊子径自往伽蓝殿外走。我虽心中紧张不已,却也是十分喜悦,见到殿门口守卫的士兵,便微微低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许是太紧张兴奋了,不觉间跟着他们的步伐走了一身的汗,这是我来了宛城许久,第二次走出伽蓝殿,回廊曲桥九曲十弯,我尽量记住路线,跟紧在佟迩身后。 似乎绕过一座殿,两道弯,佟迩站在假山前停住脚,指着身后一条回廊道:“你从这里过去就能看见厨房,若是老李不在,就应该旁边的厢房里,去找找,赶紧把东西拿过来。” 我点点头,连忙转身往身后廊子里小跑,这里没有灯,只有头顶寒月浅色,可隐约照出回廊延伸的方向来,我扶着墙,转向另一条小路,不停脚的往里寻去。 厨房在这个时辰已经没有人出入了,里面只亮了一盏灯,灯光晦暗,我顺着往里走推开门,一股子肉腥混合残羹冷炙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空无一人,且一片漆黑,我心里略有些不安,于是轻声合了门,刚一转身,才发觉身后站了个人。 说不吃惊是假,便在那一瞬间,背后生出的冷汗,足以湿透整个里衣,我噤声,呼吸急促,只在定睛看清楚来人之后,方才略为定下神来。 “是佟太医来命你取东西?”老李一脸温和,轻声问我。 我猛地点头:“正是,来取桂皮和梅子,佟太医说已经交代过师傅的。” 老李颔首,转身道:“我都预备好了,你跟我来取。” 我揪紧药箱的背带,紧跟老李身后,进了厢房,老李关了门,一边翻箱子,一边道:“小唐把东西已经拿走了,相信这会儿子应该已经给药膳房送去了。娘娘再等些时候,等到过了丑时,外面便有送肉菜的人跟着进宫,您且先换了衣服,等着一会儿小唐过来,我们也好到侧门那里等着。” 我点头,接过老李手里的衣服,他轻声:“娘娘动作快些,丑时快到了。”说着吹了灯,转身出去了。我顾不得许多,赶紧换□上的衣服,跟着出了房间。 丑时时候,天还未亮,可也不再如子夜那般漆黑不可见光,普通农夫的帽子可多少遮住脸颊,只是我身子太过单薄,看来并不像个成年的男子,倒像个还在发育中的少年。 站在侧门的亭子里,我和老李都有些焦急,毕竟若是逃走不成,便是死罪一条,李哲不愿杀我得罪江欲晚,可其他人便必是被连累。眼睛盯着小唐走来的方向目不转睛,夜黑还浓,并看不真切,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人来。 “若是再等片刻,小唐再不出来,您便必须先走一步,不然,等到天亮这一切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们只能跟着送菜肉的贩子一起出去,这一走,便不能再回头了。” 我焦急十分,不知道小唐那里是不是出了状况,可久等不到,着实让人心急如焚。我张望再三,依旧没有见有人过来,此时已经到了丑时,老李不愿再等,只是跟我道:“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那菜贩入宫后会在前面的夹道里送货,然后就折回出宫,不能再耽搁了。” “扔下他,他会死在这里。” “没办法了,只能如此了,快走吧,来不及了。”老李见我踯躅,伸手扯过我胳膊:“得罪了。” 我们下了亭子,转而往前面月门处走,刚走几步,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老李,再等一下,看是不是小唐。” 老李住脚,从腰间掏出了什么东西,低声道:“小心来人。” 等到人走近,我方才一颗心落下,小唐赶得正急,满脸的汗水,见到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小姐,我来了。” 老李一见是小唐,收起手里的东西,丢给小唐一件衣服:“套在外面吧,来不及换了,赶紧去侧门夹道那里。” 我们几人趁着夜色朦胧,从老李早已布置好的路线一路往夹道赶,路上也遇见守卫士兵,可老李毕竟是入宫的厨子,每日的事宜大多是如此,带着其他人前去夹道拖菜回来,所以也就见怪不怪,打个招呼也算是过关。 赶到夹道处人已经到了,见左右没人,赶紧换了位置,小唐将衣服再次与来人换过,跟老李在前面拖车,其余几人这扛着肉菜粮米之类,走其他回厨房的路径。车上还有几样东西没有卸掉,来时的人留下一个,就此如般,我们三人跟那人一起,推着车子准备出宫。 “呦,怎的还留了东西下来?”出宫需过三道宫门,侍卫见拖车上还有东西,也着实奇怪。 “李厨子道这东西不是他要的,说不够新鲜,要换,小的没法,为了这口饭,也只得认了。” 那人刚道,就听老李站直身子,笑呵呵:“姓孙的,你可知这东西是给谁吃的?皇上最宠爱的昀妃娘娘喜欢吃的糕果,你这等成色的时令水果,烂的烂,坏的坏,你这不是想砸了饭碗,你这是想害死我。 娘娘最近胃口不是很好,又身子不爽,点名要吃的梨花枇杷糕,你看看这东西,可做得好糕果?耽误了娘娘品尝糕果,倒是你的罪过,还是我的罪过?” 侍卫一听,也知事分轻重,赶紧放了行,我压低下巴,垂目敛神,只觉得浑身绷紧如弦,略显僵硬的推着车子跟着往前走。 一连穿  过三道关卡,额头生出的汗一层又一层,我佝偻了许久的背几乎石化了一般,直至出宫许久,已经入了民居巷子,我仍旧不敢挺直身体,生怕这近在眼前的胜利只是镜花水月,眨眼即逝。 “就在前面了,人就等在北巷那里。” 我直起腰,展目凝望晨光熹微之间似乎又亮了些许,方才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脸,点了点头:“老李你还是要回去宫里的吧?要不,我跟小唐先走,你且先跟这师傅先去拖菜,然后早些回去,免得宫里的人起疑。” 老李笑笑:“方公子让我要完璧归赵,再三嘱咐要亲自护送小姐到他那里,我应了他的。不碍事,耽误不了多久,反正那些东西本都是全都准备好了的,等送了您和小唐,折回去装上就可以了。” 我知他意思,点了头:“那抓紧时间吧。” 在巷子里绕了几圈,车子停在一家民户院外,老李站定身,走到院门口敲了敲门:“有人吗?” 片刻,里面有人应声:“谁人?” “城里的人,送东西来的。” 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着青衣男子,他踱步至我面前,停住脚。我抬眸,与他目目相对,他那般看着我,有着淡若春风的和煦亲切之感。 我弯了弯嘴角,张口,轻声唤他:“方愈……” “重沄,我等你很久了。”方愈轻语,笑容染上他嘴角,俊秀润然如他者,也可以有这般夺人眼光之色。 混 ... 沉香躲在房间里,听见我声音,连忙跑了出来,话未先说,泪已流,她抱着我胳膊,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现在可不是闹情绪的时候,方公子,你还是带着他们赶紧出城吧,现在宫里人还以为小姐吃过药在休息,城门不会戒备太严,若是等着再闹起刺客一事,发现人不见了,一定会封城,到那时候想走,难矣。” 方愈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你老李,这恩情,我承了。” 老李笑笑:“以公子与佟迩的交情,应该的。”而后从包里掏出东西,交到我手中:“这是佟迩之前吩咐我带的,是排毒的药方子,东西很好集齐,他让我带话给小姐,切莫断药,悉心养身,之前说是服过太多寒宫的药物,现下又中毒,若是不调息好了,这副身子日后做母亲也难。” 我闻言一怔,惊异十分,从入宫起,我从未喝过任何避孕的药物,相反,李哲膝下子嗣单薄,那时他笑言让我生出十个儿子。 若不是李哲下的手,许就是有人不愿让我诞下皇嗣,暗中使了手脚。德妃也会有此念想,可她还没那个本事,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个永远笑容可掬,临阵不乱的一国之母了。 说来也对,一个德妃已经让她感到烦不胜烦,无需再生出第二个德妃出来,女人为了什么都能忍,哪怕是分享男人都肯,唯独一种人会让她们断然决定可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那便是自己的子女。 她想到我“乖巧”,可也只限着身为昀妃的我,至于身为母亲的我,她没有把握,于是斩草除根,以除祸患。 许是我怔了半刻,老李见我不答话,轻声唤我:“小姐?” 我惊醒,连连点头:“我记下了,老李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眼看天就要大亮,老李又说了几句便推着车绕出巷子,方愈引我和小唐进了院子,进到房间之中。房间里的东西极少,似乎两人到了也没有多久,方愈把包袱一展:“我们必须赶在开城门之后立刻出城去,不然过些时候,可真的就要出不去了。” 我想了想:“你们这般脱身,江欲晚身边的人不会疑心?” “将军已经带兵出征了,舞涓来到这里的人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我们本是跟将军情愿跟来宛城,只为了能见到你一面,但是将军入宫赴宴之后告知我们,见面的事情只能延后再说,现在时机并不成熟。 而我们进驻宛城之后,老李他们就给我找到这个地方,可我们是今日方才过来的。还好佟迩今日便送你出来,若是晚些,将军会把沉香一并送进宫里,到那时三人一并逃出宫,只怕是难上加难。” “为何要送沉香入宫?” “将军说小姐人 生地不熟,在宫里并不开心,让我入宫陪您。”沉香哑声道。 我闻言,心神一晃,转而敛回目光,轻叹:“我们不能此时出城,一出,必会被追击,而且百分百被追回。” 方愈断言:“重沄放心,不会如此,出了宛城向四方的道路无数,李哲未必会条条熟悉,他也不知道我们究竟会选择哪一条路走。” 我挪眼:“宫中眼线无数,你走,沉香不见了,我又离奇从宫中被劫走,单凭李哲自是不会猜出多少,可终究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江欲晚会派人紧追我们不放,我们有的只是两只腿,而他们有的却是数万的轻骑兵,日行近百里,怎可比拟? 而所有人都会想到,人消失了许久,一定是趁着事发之前出城逃亡,所以城中反倒成了安全之地。况且李哲安排明日前往陵安城,一路追,一路赶,便是最可能的,让他留守在宛城搜人,恐怕我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所以我们不能走。要走,也要跟着李哲身后走,他往前追,身后自是最太平的。” 方愈点了点头,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我们要等?” “等,不等怕是要坏事,只不过,我到如今还是吃不准江欲晚的算计,若是他也会逆其道而行,怕是我们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毕竟江欲晚要比李哲难缠多了,防不胜防。” 我转而想到一件事,反问方愈:“你安排的刺客可是已经动手了?” “这个时辰应该是快了,本是打算之前动手,可宫里突然出了事情,便不得不延后下手。” 我点点头:“你和沉香且先回去吧,我跟小唐就住在这里,先等过明日再说。” “小姐……”沉香似乎不愿走。 “你且先去吧,明日我们看情况再定,这个关头,切莫出纰漏,否则怕是要前功尽弃了。” 沉香和方愈走了之后,我才和小唐安顿下来,随时逃亡在即,可心情毕竟开阔许多,远离尘嚣已然不能,可能走出李哲和江欲晚的桎梏,我便觉得乱世也是桃源,即便前路依旧坎坷,我却突发的从心底涌出一阵感触,路走已至此,从前那些伤害,疼痛,已然值得,而我从未后悔过。 我换回昔日黑色宽袍,作男子束发的模样,虽然身子乏力,却也想到处走走。深宫困了我那么久,虽没有熬过一生一世,却也俨然如同前尘后世幡然而过。 我们晌午前后出了院子,想到宛城的大街上看看,顺便买些吃的用的,以备他日上路时候用。 可以身无一物的逛在街上是我梦寐已久,先前无数次梦里醒时念着,幻想着,终是没有身临其境那般让我倍感生命可贵。 我第一次自由自在的走在街上,小唐走在我身 侧,显然跟我一样高兴。 “小姐,我真的要叫你姐姐吗?”小唐仰着脸,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我问 。 我点头:“叫姐姐不好吗?” “好,当然好了。”小唐连连解释,生怕我误会:“我只是在想,说不定是老天怜悯我呢,带走了我一个姐姐,又给我另一个姐姐。” 我笑:“活着总有希望,等着日后我们逃出去,你就且先回到北越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 “姐姐不是要跟着方公子走?还要逃?逃到哪里?又为什么让我先回北越,难道您不要我了吗?” 我弯了弯嘴角,抬手摸摸小唐的头:“现在跟着我走,怕是会连累你,我跟沉香的一辈子已经这般光景了,可你不同,你的未来还有无数可能。” 小唐闻言脸色难看,执拗道:“姐姐这不是嫌弃我吗?就算在宫里我们都相依为命,现在逃出来了,反倒要送我先走,怎么讲得通。” “小唐。”我轻声唤他:“每个人都会有想要保护的人,我想保护你,保护沉香,等到真的太平盛世到来,我便去北越找你,我说到做到,决不会丢下你。” 小唐似懂非懂,眉心蹙的紧:“姐姐想保护我们,那谁来保护姐姐?” 笑容梗在我嘴角,阳光落在他脸上,有着半大孩子般稚嫩的青涩和淳朴,他似乎很想得到答案一般,直直看着我,问:“那等我长大我来保护姐姐吧,好不好?” 凝在嘴角渐渐冷却的笑容终是维持那样一个薄凉的姿态,成不了一个圆满的微笑,我轻声答他:“好,姐姐等小唐长大。” 我们走过一条街,并未见到任何风吹草动,买了几个包子,两碗馄饨,我们就坐在路边吃了起来。 “姐姐你看,宛城大街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 我看向街角喧闹如常,也不禁思索:“宫里丢了妃子,是不会大张旗鼓的全城派兵搜查的,一会儿我们去城门口瞧瞧就知道动静了。” 填饱肚子,我跟小唐慢慢悠悠往城门口走,不敢靠得太近,只好站在远远的树下看那里动向,从前的宛城是从不开城门,自从江欲晚带兵入城之后,方才开城,毕竟后面是北越之地,江欲晚必会埋兵守护,其他几路联军并没有任何机会侵入,可放心开门。 可今日看来,城门口守卫的人似乎有些慌张,平时留有多少人守卫我自是不知,可前面聚了几十号人严阵以待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寻常。 逢着有人出入城门,必会被三拨人翻来覆去的查看相貌,我不禁在想,是否这些人的手里,已经捏了我跟小唐的画像?若是如此,恐怕李哲出城之后,我们再出城,还要费一番周折。 回 到院子,已经近了傍晚,我们包了几个包子回来,厨房里只有烧水的锅子,如此,只好咸菜包子就着开水吃着一餐。吃完后,小唐洗洗就先睡了,这一日惊心动魄已经让他疲惫不堪,毕竟年纪还小,阅历的东西也并不多,还是有些吃力的。 我搬来椅子坐在院子里,这个院子不如舞涓那时候住的院子,没有藤,没有花,只有一颗参天的杨树,显得有些突兀。可今晚的月色却是出奇的好,许是快到中秋的缘故吧。 以前中秋的时候,父亲会让府里的厨子准备几种不同果馅的月饼,每每中秋那一日,我可以吃好多。后来入宫,宫里中秋更是热闹,光是进贡而来的月饼便有十几种,据说天下所有口味的月饼都会有,真可谓一张嘴,尝天下味。 可我却觉得,那时的种种,却都没有如今让我感到轻松自在,现下的我吹着清风,赏着圆月,更是有种置身世外,欲乘风归去的无事一身轻。对于千帆过尽的我来说,身无一物又有何不好?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小唐还没起床,我已经坐在院子里等待方愈的到来。若是按照李哲的初定,今日便是离开宛城的日子,可庞大的禁军皇族迁移,必是会封路警备,若是如此,没有理由不被我所知。 没过多久,方愈如期来了,他与我道宫中定下的离宫日子延后一日,可城里却是从今日开始便被戒严。我心里暗赞时机大好,李哲后宫丢了人,他只能哑巴吞黄连,有苦却也不得说,又不愿被留在宫中江欲晚的眼线得知一二,遂不得不硬着头皮按照原定计划,而延后一日,已经足够江欲晚好奇,也是李哲可撑到的最后期限了。 方愈送来一些食物,又带来温的药汤,他把粥和小菜推到我面前,面色温润道:“先填肚子,这两日你们还得在这里藏着。” “宫里可是无事?小桂,佟迩,老李,可是安然无恙?” 方愈点点头:“李哲不敢大张旗鼓的调查,对外还称你病重卧床,每日能入伽蓝殿的人,也只有佟迩和那两个丫鬟,只是这团火,怕是瞒不多久,江欲晚在宫里的眼线也不是白吃饭的,江欲晚一知你失踪,必会下血本到处寻找。只是不知,找到你,他会作何选择?” 我舀了一口粥,吞下腹中,轻描淡写的道:“找到我自是送回陵安城,如是一个很好借花献佛的机会,有益于他跟李哲交好,经过那一次彼此猜忌之后,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修补的机会。” “你,可曾后悔如此?”方愈轻声问,眼睛并不看我,似乎云淡风轻的提起一个无关的话题。 “方愈,我从不做后悔之事,我只是好奇,你带我跟沉香离开,可否做好了决定,所去何 处?” “重沄,你可信我?”方愈不答反问。 我看着他的眼,见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捏的我生疼,我扯了扯嘴角:“方愈,之前我说过,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我自是信你不疑的。那你呢?可会负了我?” 如春波荡漾,浅水清澈的眼眸里,我看得到一丝阴郁,藏在满眼的和颜悦色之中,那么微不足道,轻微不可查。 “重沄,我不负你。” 我笑,笑看他略有闪躲的挪过眼,敛目以自稳,又夹过一些小菜,轻声道:“多吃些,你身子太弱了。” 谎言不总是卑劣可耻的,在我对江欲晚否决了那么多真实之时,我想到的只是无路可退的自保,我想我没有错。 便如现下,方愈与我坐在这里面面相对,目色坦然,真情意切,我们都在极近所能的说着谎话,为的不是伤害彼此,而是试探彼此,安抚彼此,最终为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许是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事比自己更珍贵,这个道理在很多年前我便懂得,相信境遇与我相似的方愈也懂得,于是我们都学会,如何才会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哪怕出卖彼此,留下连自己都会耻恨的卑鄙,并遗憾这一生。 可又有什么比得自己安危还要重要?毕竟再近的血脉相连也抵不过自身安危,人总是自私自利的,这是本性。 “等吧,日后总会好起来的。” 我垂眸,淡应,而后敛目认真喝粥,留下一部分给还在沉睡的小唐。 信任何其艰难,可交托性命的托付又怎是何等的推心置腹的依赖,乱世之中,人人皆谋算,争夺,可依的人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可说话来总是好听,方愈心里再看我笑言之时想的是如何交由二公子裁夺,而我再看方愈信誓旦旦那之际却想着如何巧利他,摆脱他。这方才是真相,掩在良心与真诚背后,最伤人,也最真实的一面。 方愈手中有份简略的地图,出了宛城,在中山之地的山脉河流,峡谷弯道基本都有描绘,他言之凿凿,指着我们可能走的那一条路线。 我反复参看,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曾经在狼牙口和舞涓之地,我曾无数次的看过江欲晚房中的那张战略地图,虽不曾倒背如流,却也记住了大概。 看着方愈的指点,不禁心里暗忖,许是这地图做了手脚不成,还是我心里早有偏见,总觉得格外不同。我想我们还需跟着方愈走一段路,断然不可马上逃离他控制,一来我们不熟路线,二来,早些被他察觉,便有可能更危险。 我佯装无所意见,点了点头:“那就等李哲带兵离开宛城,我们跟在他身后,过了抚州再做打算。” 方愈闻言,似乎放下心来,卷起地图,站在窗前,背对我,那清荷一般身形愈发挺拔而结实,似乎与曾经结识的那个卑微胆小的方愈再不相同。 “方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年究竟受过赵家什么恩了吧?” “十五年前,赵大人的一句话,方家诛连九族的罪名之下,我跟妹妹得以逃生,方家只留下我们两个,其余的人,跟萧家一样,都死在了刽子手刀下。”方愈声色清冷,陈述的语调未有任何变化,径自平铺直叙的简而言之。 灭门之痛,便是在如今的我心里,仍旧是一道在年深日久之后,也会不断溃烂腐败的伤口,对于方愈而言,他越是有心隐瞒那些伤痛,越是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不是他不悲伤,许是同我一般,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为何不问我妹妹的下落?”方愈见我沉默,反问我。 “你不愿说,我便不问。” “她死了,没多久便病死了,或者说,死亡才是她的解脱,彻底解脱。”方愈突然转过身,眼色寂然,无辜而绝望:“重沄,你可知道,对于一些人,能安然死去也是种幸福,只可惜,视它为幸福的人大多连死都不能,反成了奢望。” 那一日,方愈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或许说不上陪伴,如今的他也许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在那些需要的日子里,两手空空,人会生出一种盲目的薄凉,是与整个世间,自己的命运的对峙和不甘。 我不知道方愈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我醒来时候,依旧倚在那里,身上多了条薄被。月已上中天,我望了望,无声合上眼,不愿再动。 次日醒来时候,方愈还没到,小唐倒是起的很早。我想到街角看看封街的事情到底属实与否,于是跟小唐悄然溜到巷子角。 原是人来人往的宛城大街已经静无一人,旁侧密密分布许多侍卫把守,谁敢上前,死路一条。很多人在巷子间活动,许多摊子也挪到巷子里,人头攒动,倒也热闹,这反倒方便我跟小唐隐匿其中。 我需要一探究竟的原因,只是太过了解李哲的多疑,先前在宫里安排刺客试探我,也为了所谓的栽赃江欲晚,可惜,最终还是事与愿违。难保这次他不会再试探我,来一招黄雀在后。不过幸好的是,方愈有人就埋伏在宫里,对李哲也算摸得清楚,见到远远驶来的皇帝御驾车辇,明黄色帐,鎏金的顶,在天光的晃照之下,刺痛人眼。 “姐姐,皇帝走了,你得救了。”小唐显得兴高采烈。 “或许吧,他这一走,江欲晚进驻宛城军队很快便会跟着李哲身后护驾,而对于中玉关的战事也变得无关紧要,当务之急,一定是如何把李哲安然送回陵安城,只要握住了他,便是一半天下落入他囊中。” “可我们到底要怎么走?”小唐不解。 我扭头朝他笑笑:“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就跟着江欲晚北归的军队一起出城。” 半日之后,方愈得到消息,急急前来通知我们即刻起身,因为江欲晚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方愈费了不少心思,方才安排我们进了其中一队,小唐与我跟在最后面,出城之时轻而易举。 我可看见坐在高马之上,英姿勃发的曹潜,看见依旧面不改色,冷酷木讷的孔裔,我甚至看见了狡诈而野心勃勃的秦染,而那顶华丽的轿子里坐得应是无双郡主吧。虽是只有远远一望,只见模糊人影,却似看见了他们生动表情一样,笑过,便作罢。 或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对江欲晚释怀,就像我无法喜爱无双那般,人总有跨不过去的坎,并非总想自己认为的那般坚不可摧。 我扭过头,凝了凝神,心里不住在念,这些曾经熟悉过,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人,或许是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眼中了,释怀与否,喜爱与否,已经无关重要了。 步行军的跟进速度显然不同于轻骑兵,前面行得快,后面便要一直跟进,不得落下。战旗永远挥在我们面前,铁蹄铮铮,步伐矫健,掀起一阵炮土扬尘,仿若一场浓雾,我们看不清楚方向,只是跟所有身侧的士兵一样,咬牙跑在后面。 我跟小唐虽然没有拿着兵器,可以一路跑下来,也是吃不消,沉重的盔甲压得我散架了一般,小唐比我好些,勉强扶着我跟在最后。 停下来休息的光景我已然快要虚脱,水袋里只有少许一些水,我跟小唐不敢多喝,每次只能润润喉咙。许是太过疲累,傍晚安营时候,我已经感到自己喉咙处隐隐作疼,似乎病了。 按照跟方愈约定好的时候,夜深十分,我跟小唐谎称解手,溜出营外,方愈跟沉香已经等在荒郊野外之地,汇合之后,不作他想,只是照着当初的计划,马不停蹄的朝路上奔赴而去。 四人逃亡,比想象中的还要艰苦,我们不敢多作停留,只能挑选最艰难迂回的路线走,生怕江欲晚或者李哲的军队,就追在身后,一眨眼,再次落入曾经的水深火热之中。便是晚上睡在荒野之中,连篝火都不敢点太久,夜半里冷得要命,只能几人躲在山间树洞里,挨过一日日。 我们花了几日时间绕过抚州,终于可以南下,入青州境内。病倒是意料之中的事,路上虽有他们细心照顾,可我身子大不如前,连日奔波,风餐露宿,依然透支尽了我刚痊愈不久的健康。咬牙挨过一日又一日,只盼着能走出那片荒野,一旦入了城镇,一切会很快改观 。 入了青州之后,我们终得住进客栈,虽说一路节约再三,可四人的消耗也不是小数目,尤其我病倒之后,买药的钱花了不少。沉香身上钱财不多,也不敢贸然将首饰当掉,生怕这节骨眼上露了线索。 “我想还是把小唐留在青州,等我病好一点,便立即启程。” 方愈想了想,心知我说得在理,也并未有反对,只是在青州县城走了一遭 ,回来时候,脸色不那么好看:“显而易见,将军在找人,重沄,他知道消息了。” “比我们预料快了些。” “小姐,将军找你,未必会连带着小唐,他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不如让他先走。”沉香想了想道。 “也好,让小唐先走,找到落脚处,先留在青州安身。”我转眼看小唐,这般话我本是之前交待他的,三个人想轮流骗过方愈恐有难度,不如先让小唐离开,谎称留在青州,我们离开青州,他便会带着我留给他的盘缠一路绕行回到北越,方愈也不会知晓他的去处,这一断,倒也安全。 小唐犹豫了再三,终究还是听话的带着东西离开了客栈。我们又在客栈里等过三日,猜想小唐应是找到了合适路线离开之后,方才启程。 小唐走了之后,我便开始思考如何摆脱方愈,他有心绕着这么久,也无非是想从中山北地出去,再入北越,二公子人一定还留在北越,他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将我送回那里。 可我仍旧不放心小唐,直至随着方愈出了青州,又拖了两日,方才放心。出了青州便是到了中山北地的最北边,临近图阳。图阳实属整个王朝西北边地,此处与外族接壤,本就地荒人稀,而因着杂居关系,本朝的子民跟外族人穿着基本无差,多半靠着放牧生活。因为靠北,气候明显干燥而寒冷,在北越,此时光景还有夏末的微热,而这里的人已经穿上薄棉衣。 这里的房子基本没有砖瓦,而是从干草和黄泥垒起来,入秋十分,牧草荒芜,许多边境生活的外族人已经开始迁移到水草丰盛的地方,原本就不够热闹的图阳城,此时更是显得空旷。方愈找到一处住所暂作安顿,便出门寻些食物去了。 租借住处的人是个当地的婆婆,虽说也是本朝人,可毕竟与外族混居生活时久,她与我们沟通有些困难,不过人倒也很是热情,见方愈给了些碎银子,便开心的笑不拢嘴。 方愈还没有回来,她挎着篮子送来一些刚出锅的烤饼,还有些酱料,是我跟沉香从未见过的。烤饼要在嘴里硬而涩,食难下咽,那酱料似乎是牛羊肉所制,吃到嘴里满是肉腥膻味道,我吃不进,只好吃饼就些温水送服。 到了图阳之后,方愈每日都回 来颇晚,我有时跟着沉香也会出门走走,可大街上人稀物少,又遇上这般扬尘大风的天气,雾茫茫的一片,稍远一些地方已经看不清楚去处。 这一日等方愈出门之后,我便带着沉香悄悄跟在他身后,方愈不曾担心我跟沉香会逃走,一来我们的钱财都在他一人身上,二来,他也不知晓我已经了解二公子与他的关系,我们若是走了,也一定会饿死在半路,何况我们没有地图,逃得出他手心,也未必能走出多远。我虽然旧病未愈,可也知道跟着方愈的时间不能再长了,能走,尽早。 我们只跟他到附近马场,便折了回来,方愈要买马,说明应是加快回北越的进程,若是连夜骑马,也只有十日不到的时间,便可以到达北越境内。 “小姐,您说这方愈打的什么主意,他要买马?” “银两都在方愈身上,你身上带的两件首饰怕是在图阳是当不掉的,我们要想着出图阳,必须要有银子。” 沉香为难:“若是我们要了,方愈怕是会警觉。” “天气冷了,冬衣始终要备的,就算出了图阳,一路上也是入秋进冬的天气,少不了棉衣。方愈的银子好得,只是数量有限。” “可小姐日后的药怎么办?” “顾不得了,小唐走了就算安全,方愈怕是就要带我们回北越,他这几日又去过驿馆,想来也是捎信回去,我们再不能耽搁。”我想了想:“就明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摆脱方愈,不然就再走不了了。” 方愈回来时候并没有带回马匹,吃饭的当口,沉香开了口:“冬日已近,小姐身子孱弱,冬衣总是要准备的,还有些药材,也要先准备好,免得路上找不见齐全的方子,耽搁了小姐服药,不如白日里趁小姐休息,我就去办齐。” 方愈想了想:“也好,最近我在马场看了几匹马,走了这么远,靠两条腿确是不成,不如以马匹代步。” “也好。”我抬眼:“方愈,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过两日吧,准备东西不少,总要备齐了才能走,还要在看看将军或者李哲有没有追来。”方愈掏出怀里的布包,递到我面前:“这里太偏远了,不似我们中原人吃些腌菜,我走了整条街,好不容易弄到点萝卜腌菜,你吃不下腌酱,就吃这个吧,多吃一些。” 沉香抬眼看了看方愈,忍不住轻叹起来,她扭过头,出去烧水。 泥土垒的房屋很低,我们睡在铺了毯子的地上,因着逃亡缘故,也讲究不了那么多礼俗,三个人挤在一起,方愈躺在最外面。夜半时候,我睁眼,看见他还未睡。 近些日子,夜里醒来时常看见他如此,知他心里有事,我不禁在想,会是为了即 将出卖我成全他而感到苦恼?人很复杂,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是如此,方愈也是。 我坐起身,惊得方愈连忙闭了眼,佯装熟睡,我猫腰爬到他和沉香跟前,分别帮他们掖了掖被角,随手之间,抽出了那张卷起的地图。方愈眉角轻动了动,翻过身,继续装睡。我喝了几口水,小心翼翼的将地图放心怀里,随即躺下。 第二日天亮,方愈已经出去,沉香跟我按照之前的商定各自行动,晌午时候,方愈跟当地的牧民牵回三匹马,虽然并不高大,可是敦厚壮实,看来比较耐劳。 “重沄,我明日需要跟着当地牧民出城一趟,先寻个路线,嘱咐沉香的事情办好,我们后日就可启程了。” 我佯装纳罕:“缘何要出城?” “寻出城后的路线,我原来的地图不见了。”方愈看我:“别怕,牧民识得这一段路,我们只要知道这个方向就错不了。” “我们准备去哪?” “回中山之地。” 天刚微亮,方愈便骑马跟着几个牧民先行,等他走了半个时辰,我先牵着马,反将两匹马卖给牧民,毕竟是边地,民风还较为朴实,虽然损失了些银两,却也不算太多。而我走之后,沉香又向马场另一牧民买了两匹,这一调,方愈必然中计。 衣物,食物,少量药材,早已准备齐全,马匹买到之后,一切就绪,我们停都未停,调转马头,从另一出城的远路一路狂奔出图阳。 “小姐,方愈也算精明,难道不会追来?” “不会,他见马没了,十有八九会去马场询问,毕竟我们没有银两,想逃走,只能卖马。而我猜想,方愈一定认为,我会断定他立即出城追击,于是认为我会逆其道而行留在图阳,等他离开后再走。我就知道他会这么算,但同样一个招数,谁会用第二次。” 冷风干燥而凛冽,扑在脸颊上犹如猫挠,又疼又锐,可我不敢怠慢一分,方愈深藏不露,远比我之前认识的懂得太多。沉香骑马还不够熟练,即便连夜赶出,也未必能安然摆脱方愈。我们只得不停不休,绕过远路,在隐约夜色之中彻夜逃亡。 垮下双腿皮肉刺灼疼痛,时久的颠簸让我的下半身已经麻木无知觉,两只手死死扯住缰绳,不敢松懈半分。图阳本就天寒,夜里的温度更低,我只感到双手已经渐慢毫无知觉,像是一块凉石寒的疼到关节里面去。 可我却发觉身体越来越热,头昏脑胀,心念不好,许是已经发烧了。怕太过劳累倒在半路,又怕马匹过劳挨不到青州,于是便跟沉香找了隐蔽一处,且先休息。 燃了一处篝火,勉强取暖渡夜,没有烧水的壶,只能喝水袋里寒的刺骨的水 ,因为天寒,本就坚硬的烤饼如今坚如硬石,咬下一口都难。 “小姐,按照我们这速度,许是再有两日就可到青州了。等到了青州,就可把手里的这条项链当掉,许就不必这般苦了。而小唐也按照您的嘱咐并不会去商量好的那一处地方,方愈自是找不到他的。”虽是冻得红了鼻子,沉香还是很兴奋,毕竟有了期待总是好的。 “我们到了青州,当好了东西便要退出来,从青州附近的怀县走,方愈手里人还不知几何,查到线索也不见得困难。” 沉香笑笑,把马匹上的另一件棉衣披到我身上:“小姐这般心思缜密不做将军真是浪费了,虽然苦了些,可毕竟是逃了出来,您一定要好好养着身子,好日子就在后面呢。” 我点点头,因为发热的缘故格外疲倦,于是喝了点水,找块地方窝了起来:“不能大意,得彻底把方愈甩在后头,赶在他之前,先到青州。” 沉香把捡回的干柴又添进火堆里一点,火焰窜高,一阵温暖拂过我脸颊,我无困意,抬眼望向外面的天空,墨黑一般的天幕上,嵌了零星的寒亮星子,细细看去,确是甚美。 “小姐,您说,方愈真的会出卖您吗?识得他那么久,总觉得他心里是有您的,照顾的周到又悉心,真让人意想不到。”沉香弄好篝火,走到我身边,靠着我坐下来,轻声言语。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人容易栽倒在不愿意相信的事情上,可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二公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要挟小姐?” “少不了跟江欲晚和李哲有关。” “可我觉得乱世里最可怕的不是战争,也不是流离失所,而是人心,我曾经一度认为将军与您会……”沉香说着断了声响,只徒留一声哀寂叹息,在静谧的夜里听得尤其清晰。 “睡吧,明日还要起早。” 尔后的两日时间,我跟沉香几欲拼了性命一般,马不停蹄得赶路,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时候,入了青州城内。 多日的吃喝紧缺,加之水土不服让我的嘴唇上起满了水泡,终于到了青州城,也不敢多耽搁时间,沉香换了衣服便去当铺周遭寻看情况,我则必须到药铺里抓几味药治愈我发热的状况。 可沉香回来之后,却带来了一个让我大吃一惊,再坐不住的消息。 擒 ... 我只是未曾想到,方愈的手脚比我想象的快了许多。虽然我们当初是绕远路离开图阳城,可方愈被拖了些时辰之后,也不会如此之快的在我们之前赶到青州。 可沉香明明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应是不假。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事出有疑,小唐走的比我们早了许久,而且没有按照当初同方愈一起商议的路线行进,说是如今落入方愈同党手中,我倒也不是十分相信。生怕是方愈一招瓮中捉鳖的把戏,反倒把我们引出去。 沉香没了主意,急的团团转:“小姐,小唐不会是真的落在他手里了吧?” “方愈能让人把布告贴在青州城内,想必已经猜到我们一定会来。可我也说不准他到底是诈,还是真的捉住了小唐,可无论如何,小唐不会在青州,你明日一早就去当了东西,我们即刻出青州,从怀县往回走,这里怕是也不安全了。” 我只是心里七上八下,如果方愈只是信口扯谎,倒也没必要把消息传到青州来,可若是当真捉住了小唐,又是怎么捉到他的? 沉香去当东西的光景我也跟在后面,城里的人狡猾苛刻许多,沉香本是慌乱,性子又急,那当铺老板倒是沉得住气,一条几百两银子的项链,最终只当了一百两不到,可事出紧急,我们也计较不了那么多,索性身上还有一颗夜明珠傍身,就等日后太平了,再想办法当出去维持生计。我们只在青州县内呆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到街上买了路上吃用的东西,转而准备出青州城。 青州城守十分严密,出入城的人员无一例外都要接受检查,因着我眼角下的疤太过好认,沉香用画眉的黛笔画粗了眉毛,点了点疤,好让它乍一眼看去,像是一颗泪痣。我们决定不换行头,因是边地人的服装,反而能转移视线。 我们两个牵马步步挨近城门口,一颗心早已提到喉咙,明明已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也提心吊胆的汗湿了后背的衣裳。 越走越近,越近越慌,沉香面色紧绷,步伐犹豫,方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看了看我,小声嘀咕:“小姐……” 我朝她摇摇头,快走几步,打头先过,可任凭心里如何安慰自己镇静,也免不了心如擂鼓,只能是面上佯装镇定罢了。身后追着的,除了李哲江欲晚,还有方愈的人,说不准在哪里一不小心,便成了他人盘中之餐,可谓步步惊心。 刚过城门,雪亮的长刀碰撞相交于面前,发出尖锐而冰冷的声响,几个人快速聚拢而来,将我围在中间,一人上前站在我身前,一番打量:“哪里来的?去哪?” 我学着图阳人僵硬的说话语气,老实道:“从图阳来,到怀县去。”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时 光如亮剑一般来回打量我的脸,又从旁边人的手里拿过一副画像,来回打量我神色。我几乎听不见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只能听到心脏在胸腔之中嗵嗵作响。 可我更是清楚,若是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反而会让他们更觉可疑,不如理直气壮的抬脸挺胸,说不准能唬过去也说不定。于是昂首挺胸,朝他们手中的画像看过去,佯装好奇,打听:“官爷,朝廷这是在抓我们图阳地方来的人吗?” 那士兵不屑,耸了耸手里的画像,不欲让我看清楚,不耐道:“看什么看,朝廷的事关你们这些乡巴佬什么干系,再看就把你抓进去。” 我缩缩脖子,撇撇嘴,气短道:“小的不问了,官爷放我们过去吧。” 那士兵左看右看,似乎生怕就此把我们漏了去,于是再走近几步,离我极近,仔细的和画像上的人物比对了一番,喃喃道:“这么看来也道是有几分相似。” 我大惊,见他靠上来,又不能贸然往后退,冲出去一定会被百余名士兵逮个正着,可不出去,现下已经危险至极。我竖眉,伸了脖子往他手里的画像瞧去,大声问道:“官爷可别吓小的,这到底跟谁相似了。” 待他再往前探身子,我猛地一扯缰绳,马头被突如其来的扭向我这一边,“碰巧”的跟士兵的脸撞在一处。那人被惊了一大跳,手忙脚乱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嘴里骂的难听,气极败坏。我赶紧松了缰绳,跪在地上,沉香也跟着跪下,连声讨饶。 身边那几个士兵见他遭遇,纷纷嘲笑起那人,各个笑不可支:“谁让你靠那么近,要是真的画像里的女人手里有家伙,怕是你现在就得横尸街头了。” “月钱就那么多,你这么拼命,小心嫂子早早做了寡妇,给你的娃再找个后爹。”言毕,几人哄堂大笑。 被吓的人也顿觉此话有理,于是抖了抖画像,工整折好,便往怀里揣便心有余悸的自言自语:“也对,看这女人像是大家闺秀,要行也得用马车吧,绝不会是这种野婆子还要骑马的。”言及此,火大的朝我扬了扬袖子:“快滚,你们这些乡下来的野婆子。” 我闻言大喜,连忙挣扎起身上马,脚下生风的出了青州城门,身后还回荡着几个士兵玩忽职守的调笑声:“那两个野婆子长相还真的不算赖,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埋怨葡萄酸吗?哈哈哈哈……” 我跟沉香哪里还敢耽搁,等走远之后,立刻上马,折入官道附近的小路,一路狂奔,奔赴怀县,我始终没有看到士兵手里画像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可用猜的也知晓,应该就是我的画像,且是李哲平日最喜画的宫廷画。所以那人才会说,跟我长相有些相似,可画 中人模样富贵荣华,与我此时定然不同。只因为李哲从不知道我会骑马,也根本想象不到我会打扮成图阳人的模样,于此也刚好让我钻了空子。 虽已脱困,可后怕仍在,额头上仍旧不断渗出细汗,我用袖子抹了抹脸,吐息绵长,直到马匹颠簸的跑出很远,方才渐慢安稳下来。 “小姐,这条路对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太荒凉了。” 我掏出怀里从方愈那偷来的地图,展开看了又看:“按照这地图所画,应该是没有错误,怀县本来就小,如今中山之地仍有频繁战乱,通行的人少,也不足为奇,我倒也不怕荒凉,只怕会有战败的散乱流兵,那么我们就危险了。” “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走,我们最终也是要回北越的,方愈知道我恨江欲晚和李哲,是绝对不会回北越的,但说来,我们也必须回北越去,这样才能摆脱二公子,更安全一些。” 连着跑了一日之后,傍晚之前我们仍旧没能到达怀县,因为整日的颠簸,我们已经恶心的吃不下一口东西,可这里不似图阳,没有山可供我们躲藏,只有一望无际的树林,尤其在黑夜如漆当下,犹如洞开一面遮天盖地的缺口,不知幽深几许,也不知危险与否。 无他路可选,我们栓好马,皆是疲惫不堪的拖步捡树下的枯枝,准备点火取暖。我从未有这般疲倦过,关节僵直,手腕酸痛,手掌的皮肤似乎已磨出水泡,整个人昏昏沉沉,仿佛绷不住这口气,便会随时就地倒下。 沉香的状况比我好不到哪里,我们甚至没有力气说话,沉默而力虚的弯腰捡着地上的枯枝,然后再聚拢在一起,火石相击,不大的力气却让手掌里的水泡乍然破开,液体爆出,那种痛钻心一般蔓延开来,我只能撕掉一条衣角,然后紧紧缠住伤口。 沉香从包裹里掏出硬邦邦的馒头,放在火边烤了一阵,闻到一股糊香味道之后,就拿给我:“您看,现在还能吃到馒头,比在长门宫时候过得还好。”说完苦笑了笑,又道:“我知道的,我们会安全回去的是不是?” 我扭头看沉香噙泪哽咽的样子,伸手抚了抚她脸颊:“如果我走不到,你也一定要走得到,我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个可以回去。” “要走一起走。”清泪两行,白面如霜,我咬下一口馒头,笑:“沉香,我怕这一次,没有那么善始善终。”  “可是……”沉香话音刚落,猛地站起身,推我身体:“小姐您看,那里有火光。” 我一慌,连忙站起身,朝沉香指的方向望去,树林深处的确火光闪烁,看样子人数应是不少,而且似乎正在往这边寻来。 “灭了火,快。”我话音刚 落,已经跟沉香用脚踩,用棉衣扑,忙乱至极,而眼睛则不住的看着前方动向。 轻微马蹄声渐渐传入我的耳朵,我扯起沉香,迈步就跑:“许是发现我们了,赶紧上马。” 慌乱中辨不清出方向,我只知道从所谓来时路往外便可上大道,虽然林子里可藏身,但茫茫林海,高树林林,夜色正浓,又怎么能辩得清楚方向,可此时此刻再也顾不得这么多,只管是拼了命的往外狂奔而去。 风呼呼而过,划在脸颊边刀割一样疼,我睁大双眼,风铺上眼珠,酸涩而疼痛。面前的景致从未变过,只有无穷无尽的参天树木不断往后闪去,面前依旧还是望不到头森然树影,夜色茫茫。可眼见身后的火光越来越近,我们与那些人的差距越来越小。 你追我赶并不是办法,照这个进度,不需多久我们就会被赶上,于是我压低声音跟沉香道:“弃马,沉香。” 沉香不知道理几何,只是乖乖的减慢速度,然后下了马,手掌狠击马的屁股,两匹马又开始往前继续奔跑,我则跟沉香蹑手蹑脚的往树林深处里躲。 脚下是落叶,是盘根,是乱枝,我们看不清脚下,只可相互掺扶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跑。身边的树影在寒月冷辉的映衬下,有如鬼魅丛生般骇人。 也不知跑了多久,回头看身后的火光,已然还在,而且似乎分散开来,满布都是,仿若坟冢之上的鬼火一般,悠悠荡荡浮在半空,看一眼,心里全凉。我们面前无处藏身,只能有多远,跑多远。 我们慌张而且疲倦,并未注意脚下玄机,我毫无预警的被盘根骤然绊倒,摔得实成,而沉香扶着我胳膊,也跟着力道被甩了出去。 疼,手掌和手臂尖锐的疼痛,满嘴腥甜味道,满头乱叶,可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能连滚再爬的站起身,头也不敢回的继续往前跑。可对于连夜赶路几日的我和沉香来说,显然靠着双脚跑吃力而且缓慢太多。 之前那一招调虎离山失败了,我眼看着一圈火光在我们周遭围成一个闪烁圆圈,他们不断收紧所围圈子,将我们困在其中,无路可逃。 圈子越缩越小,我已经可以听见有人喊话的声响,虽然含糊,可意思听得清真切。 “小姐,我们怎么办,出不去了。” 我大口喘息,一呼一吸之间胸口疼痛难忍:“不知道他们手里有没有武器,不能再动了,看看再说。” 我们倚着树,束手无策的看火光渐慢逼近眼前,马上的人作士兵打扮,我心大惊,许是到处流窜的散兵,乱世里这种遭遇最是危险,天下大乱,穷兵凶恶,就算有银子奉上,也未必留得下性命,何况我们还是两个女子,落入他 们的手里,下场恐怕好看不了。 “你们站在那别动。”马上的人喊话,抽出腰间一柄晃然大刀,转身跳下马来,朝我们走近。 “沉香,或许,我没有本事把你带走了。” “小姐……”沉香扯住我胳膊啜泣起来。 我提身,迈步站在沉香前面,看那士兵走到我面前,看了看,问道:“哪里来的?” “图阳。” “去哪里?” “去怀县。” 士兵一怔,也不再往下问,而是几步走上前,一把扯住我胳膊:“跟我走。” 沉香见势,赶紧扯住我另一只胳膊,大哭:“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士兵轻哼,朝身后挥了挥手,冷声道:“她走,你也得跟着走,你们谁也跑不掉。” 我被大力拖行,胳膊被掐的生疼,等那士兵走到另一匹高头大马之前,便停住脚,猛地把我往马前一摔,我被撞得头昏目眩,脑袋上的帽子弹到一边,头发乍然散开,披了一身。 “副将,人捉到了,两个女的。” “抬起头来。” 这一摔力道很大,我只感到似乎碎骨散架了一般,不止疼,简直天旋地转。我勉强扶地坐起身,听见那一句话,浑身一震,根本不能相信一般,缓缓抬起头,目光所至,晕黄而明亮的火光之下,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俊秀脸庞。 马上人的表情也是一滞,似乎见到见到可致惊天动地般的大事一般,容色全变,口中不由自主的呢喃出声:“是你……” 我只是从来不曾想到,还能再有一日见到曹潜。从舞涓秘密离开,从宛城神秘消失,我以为,这个人前生今世的旧识已经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可那些不安和愧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充斥我胸膛之间。 这世间为数不多几个真心对我好的人,除了沉香,小唐,便只有曹潜而已了。 他就那般呆呆的走在高马之上,怔怔看我,似乎不相信,似乎恍若幻想,火光肆然,将他静如子夜般的瞳仁晃得仿若也跟着染了火色一般,亮可照人。 我吃力的站起身,摇摇晃晃,风穿过树林,刮过很远,还能听见呼呼作响的声音,夜里突闻,便似听见怨鬼夜,从脚寒到心。长发被风撩起,就似展触妖娆的火舌一般,在空中肆无忌惮的飘舞。 我企图走进他马侧,却被几个士兵拦住去路,身后的沉香哭道:“小姐,别去……” “放开她。” 曹潜冷声,侍卫们退了下去,我拖步走到曹潜马前,抬头看高高在上的他,轻声道:“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曹潜脸色带冷,朝我身后高声道:“看好这个人,给她点吃的,我去去就来, 你们守在这儿。” 言毕一把扯住我胳膊,将我托身上马,安坐在他身前,长臂穿过我腋下,紧紧勒了缰绳,骏马如飞箭一般,扬蹄狂奔而出。许是走的够远,曹潜方才停下马,把我扶下,看了我几眼,随即转过身,不再看我。 “曹潜,我求你,放了我好不好。”我站在他身后恳求。 “小姐,你可知道,你这一走,身后有多少乱了多少事情吗?”曹潜轻声问我:“你可知道将军现在满天下的在找你吗?” “江欲晚找我?”我苦笑:“我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可我也不愿任人摆布,当初我宁愿亡命天涯都不愿留下,他就该知道我的决心,找我何意?难道陵安城里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孝敬李哲的女人了吗?” “小姐,将军这次找你,却是瞒着那皇帝的。其实皇帝也在暗中派人寻你下落,可他毕竟人脉有限,单单是在几个城门处设卡,怕是没办法捉到你的。这条路线是将军给我的,另一条他自己亲自去寻,就在出青州往建安的路上。” 我深叹:“江欲晚的心思果然细密,连我走哪条路都被他猜得出。” 曹潜闻言沉默,半晌,接声道:“有心找,总能找得到。” “曹潜,你若放了我,江欲晚这一辈子都不会找见我,对他,对我,都好。” “小姐……”曹潜转身,明灭眼色之中,有微弱期翼,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问我:“您的心里有将军的,是吗?因为所求而难得所以宁可不要,是吗?因为郡主珠玉在前了,是吗?是吗?” 他步步逼近,目色雪亮而坚毅,似乎不欲罢休:“小姐,曹潜说的是吗?” 我倒退几步,蹙眉凝眸,与曹潜目目相对,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轻声道:“曹潜,你欺负我。” 曹潜闻言,双眼微眯,容色突兀变得黯淡无光,连那样一双干净的眼也苍然起来,他轻叹:“世间总有太多人最喜自欺欺人,以为蒙住双眼,便天下太平。可也有心明如镜,直截了当的近乎残忍,可小姐可知否,您与将军恰似这两个极致,但凡有一人可不必那么极端,也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我衔笑,想起那时江欲晚见我的表现,似乎有些感同身受。那不是嘲笑,也不是不屑轻蔑,是种明知对方一语道破却始终不愿正面回复的敷衍。 “曹潜,即便我今日落得这般田地,即便萧家被诛,即便我成罪妇,即便翻天覆地,火海滔天,就算直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仍有我心里的骄傲。 有时候,人的穷困潦倒,生不得志,卑微低贱,可有一些姿态总是不可以轻易放下的,因为她出了这个,便什么都不再用手,两手空空了。” 曹潜看 我,我明明笑颜以对,可却觉得自己的那副表情似乎已经疲倦的如同看尽沧海桑田,无力的看尽认人世爱恨嗔痴,像是一口陈旧枯井,寂然无声息。 他就那般看我,我知道那表情意味什么,怜惜,彻骨疼痛过后的不舍,凝入我的眼,成了一道苦涩,哀,是他为我,也是我为我自己。 “若是你还曾经心里有我,曹潜,请你放了我,无论舞涓偷走,还是诈你出征,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不愿伤害的那一个,可有时候,太多的无可奈何,连我自己也不能左右。这世间里,不是只有要与不要的选择,走,我才能活下去,伤你,才不至于害了你。” 我晃晃走至曹潜面前,牵起他的手,覆在脸颊边:“昔日兄长般的温暖少年,如今气宇轩昂的七尺男儿,世间变了,你变了,我焉能不变?欠你的,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你若不嫌弃,我愿还你下辈子。” “我不嫌弃……”曹潜急言,话一出口,便随风散了,可我却听得如此清晰,成了一道流淌在内心里的暖。 抬起头,眼眶酸胀,我无泪:“一世穷,一世富,一世安,三世可许,我愿一生与你安然。” 再撩眼,不忍再看他哀寂眼色,我转过身,步沉如坠石,边走边道:“真好,老天待我不薄,你我总是相见在人性未变之前,曹潜,我知足,我真的知足了。” 身后没有声音,我走出很远,曹潜都没有再跟来,我拖行,朝着身后不远处的光亮步步挨近,不愿再回头。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风驰电掣一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擦身一瞬,我听见曹潜隐忍道:“保重。” 火光如影,越闪越远,沉香站在我身侧,望了许久:“小姐,我们往哪里走?” 收回眼色,我卷起头发,用帽子压住头发,不愿被沉香看出心思,转身道:“上马吧,随着他们那个方向继续往外走,这林子不能久留,便是大道也不安全,幸好遇见的是曹潜,若是流兵,怕是我们就得死在这里。” “幸好马儿没有跑出太远,不然我们不是累死也追不上他们了。”沉香和我翻身上马,扬了扬缰绳,策马跟进前方火影。 “小姐,曹副将怎么会身在这里?” 我双目紧盯前方动向,生怕被曹潜引路的火光落下,冷声道:“幸亏当初我没有走建安那一条路线。” 沉香不解,反问:“为什么?” “走建安,更容易回北越,而且这一路走下去,还可以路过落玵山。而且,江欲晚在守在那里。” 沉香大惊:“将军?” 我没有回答,依旧目视前方,心里却不再平静如波。江欲晚,这场尔虞我诈,我又岂会轻易输你,落玵山,怕 是这一生我都不会再去,以血描墓也罢,泪洒荒冢也罢,人不在了,北地的一座枯坟不是你欲守株待兔的王牌。 我们跟着曹潜的带领一路出了林子,一夜的折腾,天色已微熹,我依稀可辨南北,那一对人似乎马不停蹄的往我们来时的路线奔去,似乎还要这般一路寻下去,而我跟沉香目送他们扬长而去,则朝相反方向一路奔向怀县。 走了曹潜,我便不再看惧怕江欲晚势力,他当时算得极准,条条大路,我必是择怀县建安两路而行,只可惜,天不欲绝我,终究让我遇见的人是曹潜,便得以逃脱。 曹潜有心隐瞒也好,即刻奔赴建安负荆请罪也罢,都足够我逃离更远,想追,江欲晚也要掂量再三,这般光景下,死追我到底对他来说,倒是值不值得。 我不敢多做停留,趁着天光熹微跟沉香一路挺进,隔日晌午时候,方才到了怀县。休息了大半日之后,带足所需,便又和沉香启程,从怀县,西行,入建安。 我总是绕路尾随,江欲晚便是再有七魂九窍,也料不定我明知他在建安,还敢一路尾随,而若是曹潜已是请罪,那他便再不会留在建安,而是一路东行往怀县方向追赶。如此一来,刚好错开,他便又扑一空。 两日后,我们终于顺利抵达建安,城镇颇小,却也可藏身,我和沉香仔细看了周遭环境,似乎并无大兵压阵之势,城小,不具战略地势,又被几个较大城池围困其中,相对安全。 终于不必东北西走,在建安休息了两日,终于可以沐浴洗头,好生梳个发髻,镜中容颜依旧,却清瘦更甚,许是因着还在病中,皮肤几近白皙透明,仔细一瞧可隐约看见青色血脉划过皮肤下层,让面上看来更是如薄玉易碎。 因为瘦,便显得一双薄凉淡漠的眼愈发的大,自己盯着自己的眼看了半晌也觉得身心俱寒。沉香虽累,却也将我照顾的周全,我服了几副的药汤,虽不至痊愈,却也明显好转许多。 客栈临街,我闲来无事,便开窗望着下面发呆,一日日过去,我却始终不安。 “小姐是否再担心小唐的事情?”沉香端进一壶茶,倒一杯,送至我面前:“可我们也不知晓小唐是不是真的落入他们之手,要怎么才能知道?” “去宛城找。若是青州也有贴出,那么,李哲离去,江欲晚调离,宛城就是二公子的天下,小唐若是真被抓住,也一定会被送到宛城去。”我浅饮一口,始终不能猜出,他们究竟如何捉住小唐的。 “若是假的怎么办?” “这一路走来,虽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帖出,却也可找见,若是小唐并不在二公子手里,岂不是更是让他越发小心起来,而没 有人,我们也不会上当,他不逮到人,反倒让我们觉得儿戏一场,更不会重视。怎么看来,这一切都不是像假,小唐应该真的被他们逮了去的。” 沉香闻言有些急,忙问我:“小唐回供出我们?” “或许会,或许不会,我既然告诉他去到一个我不知晓的地方安居,我也一定不会去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安居,彼此不知去向,才最安全,这个道理二公子一定懂得,他捉小唐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这般昭告我,也无非是试探罢了。” 我轻叹:“可若是小唐真被捉住,我可以视为不见吗?” _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当情爱不再时,悲伤铺天盖地,人仿若溺水之时,只觉得不可喘息,不可自救,非要肝肠寸断之后,方可渐慢平息。 可对于小唐,我始终有种怜惜埋藏在心里,一如曹潜怜惜我一般,会感到心痛,会感到不舍。对于战争,生命只是一拨草芥,一抹血色,可对于人心,却是只有一次的宝贵。我亲手将小唐带进这场生死之战中,他为我死,我不忍。 _我想了想,还是准备跟沉香启程过五圩,反至宛城,这不仅是通往北越的必经之路,而且在北越军队的守护之下,更为安全。越往宛城方向行至,天气愈发的凉起来,我和沉香换回平时穿的衣裳,沉昏之时,仍旧觉得冷。 一大早,沉香惊异的跟我叫道:“小姐,原来明日是中秋啊,我出门买粥时候,听见卖粥的阿婆再说起这事。可惜战争频繁,即便此处远离战场,可人人都自危,不知道何时战争又起,到时候城破池陷都要做饥民,于是谁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过节,我看镇上有卖月饼的,就买了一块,终归是过节,就沾个喜气。” 我看她小心翼翼的将一块巴掌大的月饼包裹在棉布之中,谨慎的裹在包袱里,然后背在肩膀:“反正到五圩也只要一日的功夫了,干粮也不必带太多,够我们这一天吃的就好,晚上我给您买热粥喝,暖暖身子,路上呢,就吃块月饼垫垫肚子。” 我笑笑:“沉香,等到明年,我们可以自己做月饼,就做我们南地最有名的什锦香。” 沉香笑的很满足,瞳仁亮晶晶的,像是盛了熹微之间的露水,剔透,晶莹。原来,聊以慰藉的,除了希望,还有坚强,是相信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的坚强。 可行至半路,便变了天,我们没有准备蓑衣纸伞,被淋得浑身湿透,天本就寒冷,再加之淋了雨,衣裳湿冷而沉重,沿路没有客栈,我们冒雨行进了两个时辰,方才看到道边有个棚子,一面似乎酒旗一样的旗子被雨水打透,拧成一股,耷拉在杆子上,我们赶紧快走几步,找到树下栓了马,到棚子里躲雨 。 棚子里星点站了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赶路躲雨的,这棚子简陋,貌似曾经作为酒棚用过,但后来许是因着世道乱而险就被主人弃了。 没有桌椅,我们站在棚子里,雨水从身上不断往下淌,终将在双脚之间汇成一滩,头发散落的黏在脸颊边,雨水从眉梢眼角不断往下滑。雨越下越大,夹带着冷风阵阵,吹过贴在身上的湿衣,只感到仿若绣针游走肌肤之上,有种刺寒的疼感,令人战战难抑。 “小姐,先吃点东西吧,不然会感觉更冷。”说着,沉香掏出布包里的月饼,她一怔月饼被水泡的肿胀,挤压变形之后,有些料馅已经爆出。 “怎么会这样?”沉香泄气,又不舍得扔,拿在手里,脸色难看的很。 “我来。”我颤颤伸出手,将软软的月饼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她:“这下不用就着水了,也不错。”  沉香抿嘴笑起来:“是啊,这下里噎不着了。” 月饼入口,有种湿腻而瘫软的感觉,已经吃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感觉很甜。 “你有没听说,明日城里要绞死一个人。” “是官府抓的要犯?到底犯了什么重罪?” “听说这次跟官府没什么关联,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就做些偷鸡摸狗罢了,还能怎么招?可这世道,但凡有点势力,闲钱的人,都能聚众称王,别说吊死一个人,吊死一百人也没多大了不起。 你没看见中玉关外面都死了多少人了,听说那叫江什么的将军,带了十几万大军,折了一半,却灭了二十万的几路人马。据说从那里活命回来的人说,关外尸体堆的掩了半面城墙高,连中玉江的水都是红的,一流几千里,都不带变色的。” “也是,现在杀一个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眨眼的,可就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也不至于嘛,还大老远的给带着走了那么老远,看来背后的故事没那么简单。” 半口月饼还含在嘴里,我如咀凉石,再咽不下去,僵硬的扭过头,看向身侧两个还在交谈的中年男子,声色轻颤:“大叔,请问你们知道那孩子多大了?” 那男子看我一眼,咂咂嘴:“瞧这姑娘,淋成这样,还不得生病。我也没清楚到底多大,只是昨天远远在囚车上瞄了一眼,大概十四五岁吧,个子不高,到我肩膀这里,可惜给打得脸花花绿绿的,看不清楚表情,大概是个男孩子。” 我怔然:“绞死?为什么要绞死他?什么时候的事?” 中年人有些纳罕,面面相觑:“我们怎么知道为什么要绞死他,许是得罪了五圩城里的高门大户了吧,至于什么时候,杀人哪分时候,雨停了就差不多了。” 见我不说话,中年人凑过来,反问我:“姑娘认得那少年?” “不认得,只是觉得很可惜。”我否认,垂眼,双手不住战抖,若是不假,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小唐。 “小姐,怎么办,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我们这么等下去,怕是明早也到不了了。”沉香焦急。 “这雨,能下一日呢。”中年人念叨一句,又调过头,跟身侧那人闲谈,身边带着酒袋,喝一口,似乎舒服不少。 “大叔,我们还要赶路,可否买你这酒?我出双倍。” 中年人不愿,摇摇头:“这一晚上,不喝酒,我岂不是要遭罪。” “十倍,大叔,兵荒马乱的年景,银子不易得,我若是不急着赶路,也不会浪费几十两的银子只为这半袋子酒,可旧人病重,再不回去,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便是下雨我也的往回赶了。” 那中年人佯装被我诚意打动,摇了摇酒袋:“姑娘,二十两,一文不少。” “这点酒要二十两?”沉香不禁动了怒。 “给他吧,我们赶时间。” 沉香不情愿的掏了银子,交待中年人手里,那人笑不可支,恭恭敬敬的递过半袋子酒,还颇为好心的提醒我们:“你们入城时候,千万别从东门走,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我们五圩城里,杀人的地儿都在东大门,你们两个姑娘家还是避着点好。” 我点点头,打开酒袋,往嘴里倒了一口,辣,这酒烈的很,一口下去,一直酒味浓郁的从口中直冲鼻腔和胃,感觉身体里的血脉猛地剧烈收缩,血液似乎一夕之间全部集在头顶,暖意瞬间遍布全身。 屏息再吞两口,然后递给沉香:“喝几口,缓缓身子,然后赶路。” 大雨如泼,带着力道砸落在地,展目望去,似乎铺成一道幕,犹如一条条细密银丝链随风轻动,渐渐下坠,却不见断,又卷起一层氤氲白雾,洇在其中,似幻。面前一望无际,已然连天接地,好不壮观。 我和沉香策马顶雨,只感到雨水砸落在皮肤上,微痛,骤凉,久而麻木,只是不断模糊了眼前的景致,抹一把脸,又见清晰,于是马不停蹄直奔五圩。 从白日到深夜,一路大雨滂沱,我们脚步不停,雨也未停,直至天快亮时,方才住了。近了,越发近了,五圩就在眼前,我的一颗心更是几欲跃出喉咙,小唐,你等我。 从北门绕到东门还费了些时辰,等我们入城门之时,便看见门边架起的一座绞架,不高,简陋的可以,只是几根手臂粗细的圆木用麻绳系紧,支撑三角形状,定牢在地上,尖顶上垂下一段绳,环成活结圈套,下面还有个木箱。 那人就站在木箱之上,垂着头,披发凌 乱,圈套环住他颈项,已经看不出当初的原貌,单薄瘦小的身体鞭伤遍布,血液早已干滞,将破烂衣衫凝成干结,紫黑一片。虽说是清寒的大早,却也有不少人围观其中,我顾不得其他,从挤进人群,想要看的更近一些。 “小姐,别太靠前,小心一些。”沉香紧随其后,低声道。 我点点头,站在第二排之中,从高个男子肩膀处往外张望,台上的人已经虚弱不堪,手脚皆被麻绳捆绑,我从上往下看去,那人裤腿被撕破,脚踝皮肉已经发紫,外翻,麻绳也被染成黑色,就紧紧卡在糜烂的破口之中,嵌的很深。 “不说也没关系,你不供出同伙,今儿就是你死期。”绞架旁边走出一人,锦衣,白面,一双眼张望着人群,一面笑语:“她不顾你生死,你却死咬秘密,真是不值。现下再问你一遍,说是不说?” 那人闻言也没有声响,头颈低垂的仿若折断了一般,他摇摇头,继续沉默。 我始终不能辨别架子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小唐,心里矛盾至极,一面不愿被诈出,另一面也不想小唐送命,只能一忍再忍,就等脚架上的人抬起头,好让我看个仔细。可他不愿抬头,似乎已经不再存有希望,将死,会让人有种可以觉察出的彻底绝望和任命。 “不说?那就去送死吧。”锦衣人挥了挥衣袖,让绞架旁边的两个大汉扯紧各自手中的粗绳,这一动,绞架上的人被迫抬起了头,发出闷重的哼声。   长发披散,我仍旧不能仔细辨别那人容貌,肿胀的脸,青紫的眼,皮肉绽开的下巴,他嘴角那一道血迹似乎干了许久,凝在脸颊上,亦难辨认曾经的模样。 台下围观的人低声议论,交头接耳,细碎而低沉的声响想在我耳侧,更让我的一颗心如火烤油煎一般,若是再晚,不管那人是不是小唐,都将死在绞架之上,变成一具冰冷尸体。 “很好,这小子带种的,既然不怕死,那还愣着干嘛,给我狠狠的勒死他。”锦衣人言毕,台上那人突然浑身战斗不止,他猛地抬起头,剧烈挣扎,只听那人身下哗的响声,众人一愣,定眼看看清楚,随即发出肆然笑声。 我凝眼一望,悲从中来,人之将死,恐惧都是一样。我曾许曹潜一个来生,可谁又会知晓,来生,下世,又有几分生生世世的缘可让我们在彼此擦肩一瞬,辨认出彼此,不再错过? 而我连这一辈子都不知何去何从,下一生一世,又怎知到底会如何呢?许是化成一只蝶,一片花,春来秋到,一阵风吹过,便再寻不见了。既然如此,又怎让人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又何需大肆嘲弄,如观闹剧一般。 “原是吓得尿裤子了,既然如 此,说吧,人往哪走了?” 那人仍旧咬紧牙关,脖颈上的绳套又紧,脏乱的面上可见生出涨红,颈上暴起青筋可见,两行泪就那么顺势而落,滴在他胸前的衣衫上,洇成一滩滩阴影。 我曾见小唐右侧耳下有块胎记,这人仰脖的一瞬,我亦看见有胎记在,心神乍晃,仿如坠落一口无底之洞,是他吗?可是真的是他? 他突然张口,声色哑然,却无比清晰的吐出几个字:“姐姐,姐姐……”声音越发的小,又尖又细,他瞠目,眼珠暴突,已是被勒得喘不出气起来。 “是小唐……”沉香哽咽。 我直直看向面前的绞架上的孩子,踱步,推开人群,走出。 “放了他吧,你们要找我,何需为难一个孩子。” 锦衣人大惊,愣了半晌,面上容色恢复如常,赶紧上前,朝我躬身一拜:“公子等小姐许久了。”说着连忙朝身后挥挥手,示意放人,然后又道:“不得已而为之,小姐莫怪。” 绳子被割断,小唐应声摔落在地,半晌没有声音。 我转过眼,冷冷看那锦衣人:“我跟你走,你放了他。” “小姐,这……” 我倾身贴近那人,压低声音:“二公子的意图我也晓得,你留个活口,让他回北越传个话,一来想办的事办到了,二来你也卖我个人情,他日不管把我再送回在谁的身边,少不了你好处。大人,你瞧这法子可好?” 锦衣人面上聚笑,连连道:“小姐垂爱,好说,好说。” 我扶起小唐,看见他努力睁大肿胀的眼,不可思议的说不出话来。 “沉香,你带小唐即刻赶回北越,去找曹潜,他会照顾你们安全。” 沉香不依:“我要跟着小姐走。” 我侧头看看站在一边的锦衣人,低声道:“而公子也不过是要挟我做个人质,不会杀了我,左右以后还会再见,你们安全,我也放心,小唐受伤不轻,再不好生治疗,怕是真的要送命了。”“姐姐……”小唐紧紧抓住我衣襟,眼泪止不住,话也说不清。 “沉香,我都托付给你了,莫让我失望。”转而抬头看两人一眼,淡然莞尔:“说过要保护你们,我说到做到。” “小姐……” “大人,送她们一程吧,不然路程太慢,怕是赶回去,命也没了。” “小姐放心。” 回头再看地上两人,那种最熟悉的亲切感,冲撞在我心怀之中,泛滥成苦,翻覆成疼,话到嘴边,又梗了回去,唇微动,道出那句没有声音的“谢谢”。再转身之际,已经无恐无惧。 我终于懂得,自己就是那样一类人,生时便戴上了哀伤的印记,不管怎么的绝世  独立,怎样的心思细密,终究也逃不过命运的轮转,要来的,终是躲不过去,迟早要来。 遗 轿子抬往不知名的府邸,停下时候,轿帘掀开,但见门口站了个人。 我身上的袍子半干,拧成皱褶,我信手掸了掸,弯腰从轿子里走出,撩眼看向那粉衣公子,轻笑:“二公子寻我,可谓不遗余力,现下我自己来了。” 二公子浅浅抿嘴一笑:“说来也汗颜,我正愁着一件事,这事,非小姐亲办才成。遂在所不惜也得寻得见小姐,才好办成。小姐,请。” 他微微俯身,伸手示意我进到院子里去,那般姿态,做的足够,我瞥他一眼,抬步迈入。二公子随后跟在我身侧,轻声道:“里面还有人再等。” 我一怔,跟着前面打头的小厮推门而入,房里站着个人,背对我负手而立,听见声响,转过身,朝我得意一笑:“萧重沄,许久不见了。” 我扯了嘴角,并不奇怪,只是看着面前的老者,心里落局已定,前路如何,心知肚明:“袁大将军,久违了。” 袁鹏浩大笑,笑声朗然,粗眉吊眼之间,皆是自信满满:“那皇帝小儿寻你,与你富贵荣华,你何以视为草芥?那江贼呢? 且不说他还长了个人模狗样,但说你把半分天下的财富都给了他,也好跟着他享福才是,你却又不愿。女子人家,眼界心思还是低点才好,不然少不了吃些苦头,就像是当下,何苦来哉?” 我轻笑:“那将军预备将我如何处理?” 袁鹏浩抿嘴,一双浑浊的眼,泛出精光,阴阳怪调道:“说来,我也与萧铎山同朝为官,平日里关系不算密切倒也不差,如今萧家没了人,我这做世伯的,照顾你小辈安危岂不天经地义?你驯良些,保准不伤你毫毛,也好让你下半辈子享着跟从前一样的荣华富贵。” “世伯费心了。”我轻语,转过身,见二公子依旧站在门口,便朝他走过去,微微朝他倾身,极轻的道:“正所谓,请佛容易送佛难,公子想好如何送佛了吗?” 敛目,莞尔,于是提身而去,门外小厮引我转进侧院,推门,弓腰:“小姐,您且先进去休息,一会儿便有丫鬟过来伺候您沐浴更衣。” 沐浴过后,木窗轻推,我趴在窗台上,雨后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味道,吹着微湿的长发,轻寒。外面圆月皎皎,清辉如洒,又是一年中秋,却依旧月圆,人不圆。 二公子擒我,也无非是想投奔李哲,很显然对于江欲晚,他俨然已经失去耐心。北越的大权仍在江欲晚手里,即便世子继任王位,也不过是个被架空了的傀儡,无双注定要嫁给江欲晚,北越将会彻底沦落他手里。 再或许,做北越王后远比做北越的郡主更有诱惑,谁也说不准权势利诱之下,那世子不会成为第二个 骤薨的北越王。可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来,与二公子而言,北越已经是个没缝的蛋,他无从下手,唯一一个办法,便从迁回北越的李哲下手。 而对于袁鹏浩来说,袁月娇的儿子仍在李哲手里,他现下紧盯江欲晚救女儿,不如先立幼帝得天下。显然,天下之重,已然胜于骨肉至亲。 门被推开,脚步声轻浅,随后听见背后有人开口:“重沄……” 我未回头,却弯起嘴角,轻眯了眼:“方愈,又见面了,不过相见不如不见。” “我……” “从一开始你便骗我,从一开始我便防你,扯平了,我只是恨你,拿无关的小唐作牺牲。” “我没有办法,因为他要挟我……”方愈焦急解释,却被我打断:“你妹妹没有死吧。” 身后轻轻一声叹息,绵延婉转,无奈而苍凉,可谁的身后不是拖着一声常常叹息,被逼入绝路呢。 “你走吧,事已办成,带着你的妹妹海角天涯,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参合这些是非中来,就像我不曾认得你,你也未曾见过我那般,你跟我,就再什么关联都没有了。” . 方愈未响,只是在我身后站了许久,终还是消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门被虚掩,那轻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中。 我阖眼,趴在手臂之上,轻叹之声逸出口,却从未消散,一直萦绕在胸怀之中。李哲,便真如你所言,我此生此世,都不会逃出你手掌?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我有那么多不甘,始之于你,也不然要绝之于你。 我们在五圩并没有多停留,两日后,便启程直奔北越,而袁鹏浩则一路一直护送我们出五圩,直逼宛城。许是那二公子也知晓袁鹏浩的打算,动了扶植新帝的算盘,可他不知道的是,李哲对于袁月娇之子的储君之位并不那么情愿,他宁可以另一子过继给皇后佟氏,从而讨好整个可信任的佟家。 如今再得江欲晚一臂之力,袁鹏浩并不构成致命威胁。可我总觉得李哲也应该知晓江欲晚心思,大家都是各自心怀鬼胎,很难说眼下的联盟就是可靠可依。如是风声一变,怕是整个局面都会跟着动荡不已 。 跟着二公子一路行进条件好了许多,我每日只坐在马车里跟着颠簸而行,过宛城时候,又停进一日,我猜他们再等江欲晚的反应。可我这一届女流之辈,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挑拨江欲晚和李哲之间关系,二公子未免太过看得起我了。 晚饭时候,小厮送进房间,身后却又跟了个人,二公子翩然踱步,撩摆坐在我面前,长眼含笑:“听陵安那面来的消息,说是北越不日将有大喜,萧小姐可知否,究竟是何事大喜?” 我莞尔:“相 信这大喜过后,北越还会有个天大的好事,公子可知,这好事又是为何?” 二公子面上微紧,也只是晃了一瞬,随即笑容依旧:“好厉的一张嘴口。” 我轻轻摇头,娓娓而道:“公子聪明,可也不懂得怎么抓住机会,所以路才难走。” 眉目一转,他信手拈杯,请问:“小姐这是何意?” “公子心里应该清楚,你捉了我,也不过是白白便宜了袁鹏浩,李哲到底会不会因为他一人得罪江欲晚,本是智者见智的事。退一步再说,为何当初李哲选择的人是江欲晚而非袁鹏浩?事已成此,公子再仔细思忖思忖,袁家那外孙还可有机会登大位?” 二公子闻言摇头:“我若不投奔袁鹏浩,北越也留不下,落入江欲晚的囊中,那只是迟早。皆是与虎狼谋皮,我也不在乎倒是择虎,还是选狼。” 我敛目,端碗吃饭:“希望你日后不要落个农夫与蛇的下场。” 二公子倒也无谓,站起身抖了抖衣摆,和声道:“你也莫要太看得起那江欲晚,凭他再是七魂九窍,天下第一,也别忘了古人的旧话:好虎敌不过一群狼,不信,咱们可以拭目以待。”说罢,推门而去。 我只喝了两口粥,便觉得格外饱实,抬眼望向窗外,院中的桂花已开,满园的清香淡雅,仍旧叶绿花红,却已寒意阵阵。好事将近?那可真好。 隔日一早天色刚亮便已上路,可奇怪的却是随行人数不多,比起之前锐减不少,且那袁鹏浩已不见了踪影。二公子带着剩余的人行至人际罕至的山地之间继续往前行进,这里没有路,马车路过之时,颠簸至极,根本坐不稳当。我被颠得头昏眼花,胃里没有食物,却也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可二公子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反而越发加快了速度,只是行了半日时间,终于停下来,我出轿子之时,方才看清楚,前方竟是一片扎营的军队,原来深山野林之中,竟也另有乾坤,不禁让我当下里犯了合计。 二公子这般赶路,现下与跟隐藏的部队汇合,袁鹏浩突然消失无踪,这一切看来似乎格外可疑。 他安排我单独一个帐篷,夜半时分,外面火光正旺,帐篷里漆黑一片,遂衬得那帐篷本身半是透明,从里往外,看得真真切切。巡营的守夜士兵每两刻钟便走一遭,晃晃人影,在火光的反衬下,落在帐布上,被扯得很长。 我没有睡意,离宛城越远,就意味着离北越越近,等在那里的,只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或者说,李哲对于我来说,已然成不了噩梦,让人害怕的面对的,只有真情实意之下的绝望,现在我对他没有任何情感而言,提不起那般憎恨,只是感到下半 生死寂一般的日子等在面前,就好像一张洞开在时间里的血盆大口,余生的快乐,自由,就如此被生生吞噬。即便我曾经何等坚忍不拔,如今,都免不了从心底生出不可自安的挫败和颓然来。 而至于江欲晚,时过境迁之后,仍旧成了一道时时都会隐隐作疼的伤口,从不曾痊愈,我可以佯装不记得,可以佯装不在乎,可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方才感到,所谓清醒着,薄凉着的人们,也不过只是高明的表演者,非但自欺欺人,也将其他人一同蒙骗。 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刚转过身,看帐篷外似乎有一行人匆匆而过,身后略有吵杂声,似乎有事。我翻身坐起,走至帐篷口,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人再说话。 “怎么会来的这么快,快去通知公子。”而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越传越远。我掀开门帘,转眸一瞧,果然二公子的主帐亮了灯火,帐里人影攒动。 “小姐,您有何吩咐?”侯在外面的丫头走过来问我。 “口喝了,找点水喝。” “奴婢这就去寻,小姐里面候着吧。”说着转身走了。 等到那侍女进来,我开口问她:“外面吵声把我闹醒了,来的什么人?” 侍女也是一脸茫然:“好像是士兵,匆匆忙忙赶回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能让他们紧张的大事,难道是江欲晚已经迎头赶上,企图叼走到了他们手中熟鸭子不成?可若是果真是江欲晚追来,那也就说明沉香和小唐应是安全到达,传了该传的消息,我可放心一些,但掐指一算,又觉得时间间隔似乎太过短暂,那两人动作也并没有这般快。 我喝过茶便更是精神,那侍女点了油灯,陪我坐在帐里。过不多久,外面的吵闹声越发大起来,我正犹疑着,帐帘被突然掀开,冷风窜进,外面冲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一副银亮盔甲加身,神色慌张:“公子有令,即刻拔营赶路,小姐收拾好了尽快随我来。” 我本是和衣而卧,现下连头发都没乱一分,起身就可跟着他走,但见他慌乱异常,随口问道:“如何夜半里拔营?” 那人看我一眼,沉声道:“公子有令,加快速度赶路。小姐莫管太多,赶紧起程吧。” 夜里风凉露重,清寒圆月一轮,冷辉似霜,原本静寂无声的营地一时间人影恍恍,所有人的动作极快,拔帐,收营,灭火,装车,有条不紊,却也让人感觉得到充斥其中的紧张气氛。 我被一行人带往营地后面的停车马的草地上,东西被杂乱无章的丢进车厢,根本来不及摆放,我跟两个侍女挤进其中,只有勉强一些地方可委坐,甚至连轿门都还未来得及关,车便猛然行进, 速度极快,似乎后有追兵迫近那般急。 而夜深人静之时,荒山野岭之间,马蹄声铮铮作响,车轮辘辘轮转,在静谧的深谷之中,乍然而突兀,显得尤为真切骇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追在身后,竟把二公子吓得如此狼狈,这哪里是赶路,分明就是逃亡。 # 因着山间无路,矮丛被马车碾压成片折倒,高低不平,轮子转过,剧烈颠簸不说,车厢便开始摇晃不稳,我和几个侍女不曾防及,被闪得人仰马翻,狠狠撞作一团,疼的两人哇哇大叫。 我大力扶助窗框,扯过帘子往后瞧去,月光之下,盔甲折光,可见身后跟了长长一条队伍,正极快跟进。而前方带队的人马数量不多,正从茂密树林中贯穿而入,似乎想要翻过前面那座山。 与从前跟江欲晚逃亡也是如出一辙,一般而言,若非知己知彼,甚至清楚知晓对方逃亡路线,否则绝不敢贸然追进,尤其是这种茂密树林,栖身埋伏很是容易,若没有防备,一举歼灭绝不是难事。而二公子已然为了躲避风声,扎营深山,竟也被人发觉,紧追不放,难道这里有内奸告密?我心神一晃,不由想到一个人。 两个侍女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紧张吓坏了,彼此抱紧蜷缩在角落,每一次车厢颠簸,便会大叫不止,我扶住窗框,随时注意窗外的状况。 然后,一路上山已是让车厢摇晃不止,下坡来时,只觉得车厢根本没有减速半分,而是让马匹加足马力,一路狂奔而下,车轮碾过地面上每个凸起,都会引发剧烈震颠,来势之猛烈,都足以让车厢先是骤然腾空扬起,而后颓然重重摔落在地,车厢不稳,便随着晃动左右旁斜,仿佛在稍微偏出一分,整个马车就会倾翻在地。 而车厢里面的所有物品和人搅在一起,我们被抛向车板,身子结实撞上硬物,而后翻滚落下,疼痛感如潮水涌来,劈头盖脸的将每个人淹没其中。 一波还未过去,一波又至,可这一次,马车未能幸免于难,落地之时因倾斜的角度太大,人又随着滚落至倾斜的那一侧,结果车厢顺着力道,惯性翻转,我只觉得眼前景致一转,天地倒置,手虽然没有松开木栏,可根本撑不住身子被抛的大力,只感到手掌之间揭掉皮肉般的刺灼疼痛,我顺着马车倾翻的方向跟着被抛了出去。 那一瞬间,人无知无觉,仿若失去重量一般,如鸿毛之轻,在空中不住翻转,然后狠狠落地,那一瞬,我觉得似乎灵魂都被震离出躯体,仿若五脏六腑否被剜除胸腔,喉头有甜意直往上涌,而后,身体在布满荆棘石块的地上滚出了很远。 我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清楚眼前,只是听见耳边呼呼风声穿耳而过,有无数 马蹄溅落耳边的轰响,我不知道自己滚了多少圈,终而瘫软的停在一边,停下了片刻,方才感觉回归身体,遍布我全身,只有一种极致的感觉,那就是疼痛。钻心刻骨的疼,从头到脚,无处不疼。 我趴在地上,过了很久依然觉得头昏而沉闷的疼着,半张脸稍有知觉,方才感到自己似乎窝在水洼之中,那种湿润粘稠感渐渐清晰起来,我闻到一股血腥味道。 动了动手,勉强抬起沉重的脖颈,张眼之际,惊得忘了喘息。即便没有灯光,可清霜月色之下,我仍旧能看得清楚,从我脸颊涟涟而下的红色,似乎淹没了我全身,我忍痛动了动手肘,反掌一看,那红色鲜艳无比,已近妖异,正顺着手腕不断嘀嗒往下流淌。 身侧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响,僵硬而疼感的扭头看去,身侧的马匹已经停住了脚,有人正举着火把朝我这里寻来,我身不能动,却可在灯光的晃照之下,看见一出可怖的画面,那是被马匹践踏以致不可分辨面目的尸体,头颅半碎,面容塌陷进头颅里面去,眼珠外翻,垂挂在头侧。 胸口,脖颈,腹部也已看不出个原貌,只是看到些许余留的内脏皆摊在外面,散落在地上,像是铺了一路绽放蔷薇娇艳的绣毯,从尸体之下,一直蔓延到我身下。 只有那两只完好无缺的双手双脚,依稀可辨,这人就是曾侍候我的侍女之一。 感觉全部回归,身体的疼痛感愈发强烈,并非是伤在皮肉的浅痛,而是从身体内部不断蔓延而出的钝浊沉重的痛。我伸手摸了摸下巴,脸颊,方才发现,那些铺天盖地的血色,并非出自我身体。 “快来,人找到了。”人声很近,我已无力看来人是谁,只是知道急忙走来几人,然后抬起我,往来时路走去。 “救……救命……”身侧呻/吟声响变作轻而断断续续的呼救,可无人应答。 我只听头顶那人冷酷声色:“一个侍女,不要也罢,快走,别耽误行进,若是让那江贼追上,可是谁都别想活了。” “这女人该不会死了吧。” “快送回去医,她死了,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有些迷迷糊糊,身体本是疼痛,又被大力拉扯,摇晃,等到将我抬回马车之上,我已经有些直觉涣散了。原来,追在身后的人,真的是江欲晚,他应是为李哲擒我而来吧,可我宁愿再次落入李哲之手,青灯金佛的度此余生,都不愿再见江欲晚一面,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只是因为不见,疼虽不能少,却也不会再添,陷入昏迷之前,我这般做想。 不知我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候,马车仍旧不断前行,我被颠簸的浑身做疼,身边有个中年男子,似乎正在照顾我 的伤情。 “小姐醒了?可还觉得疼?” 我动了动身子,遂点了点头,但听他道:“索性是没有伤到内脏,外面的擦伤也不严重,可能是摔倒了头,所以昏沉,周身疼痛也是正常,等我们行至安全地方了,我再给你熬点药,喝了就没事了。刚刚已经施了针,可有感觉好一点?” 我挣扎扶着车板坐起,头疼的钻心,沉沉似乎坠了铅块一般:“先生,我们这是去哪?” 那中年人上前扶我,让我靠坐在车板边:“这哪里知道,那江贼倒也精明,追击的正紧,原本公子也想停下先让小姐休息一下,可情势危急,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蹙眉,扶头:“已经追近了?”中年人点点头:“江贼带兵天下闻名,公子行军仓促,又无准备,还被那贼子三面包围,已是跑疯了的。” 我闻言连忙转身,扯过窗帘,夜依旧黑如墨漆,山下苍茫一片,幽幽树影,连绵山峦,一望无际,可就在身后不远处,隐约可见闪烁火光,看似不够清晰,可距离也并不算远,若是肯再僵持的追一两个时辰,怕是必定会被追上。 再转到另一个窗,山坡上仍可见光,二公子这一队人马确是已被三面包围,只有眼前一条上山之路可行,便跑红了眼,乘着夜色,一路狂奔往前。 夜风寒凉,从四面八方灌进马车之中,我的一颗心跟着摇晃的马车一般,起伏不定,难以平静,江欲晚只追不攻,显然已经知道我就在这队伍之中,可若是本身二公子和袁鹏浩本就是打着瓮中捉鳖的把戏,那现下如何不见袁鹏浩前来救援? 眼看身后的火光越发追近,二公子这一对人马反而减慢了速度,我正纳罕至极,马车却减慢停了下来,我忙掀帘张望,却见前面来了一行人,不由分说,扯过我胳膊:“公子要见小姐,得罪了。” 那人不懂怜香惜玉,我几乎被强拖而行,从马车一直带到二公子和一群将领身前,我抬头,看见他站在磐石之上,正凝眸朝山下巡视一圈,遂冷声道:“三面皆有人马追击,怕是想逃难矣,前方又是断崖,恐不能行,不过此处倒也甚好,收腰窄道,倒也可以让我们以一抵十。 派走求救的人应是已可联络袁大将军了,我们只要熬到天亮,定会与将军一起将那江贼围在其中,来个瓮中捉鳖,以除后患。” 话音刚落,他微垂眼看我:“萧重沄,若是江欲晚要求的本是你,许是你还有条活路可走,若是他只是一心剿灭我这一军,只怕是要委屈你香消玉殒,芳魂早断了。” 转而目光又往下撇去,原本一派悠然自得的表情此时已是绷如缰纸,眸含怒光:“尧屈,下面两个山坳 之处,你派上三千人埋伏。” “末将领命。” “韩亭,山坳之前一里地,带一万骑兵先行击江贼迎头部队,一字排开,与尧屈的人马接头,将三路人马挡在包围之外。” “末将领命。” “陈顼,你便在山坳之后一里退守,三千足以,再隔一里地,再守三千五,无论如何,也要撑过天亮,等待救兵。” “末将领命。” “可是这样一来,公子这里就只有五百人马了,可是够安全?” 二公子目光如炬,冷面无情:“无妨,就算全军覆没,我也要挨到袁鹏浩来的那一日,若是道道关卡全破,那……” 目光一转,直直望向我:“至少还有这女人可挡,那年强气盛的江欲晚倒也多情爱色,与这前朝废妃还曾是含情脉脉,这次居然敢瞒了李哲前来救她,怕是也是有了别的龌龊心思。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不假,不然也不至于一再往后推迟大婚之期,还能代军远征去寻皇帝的女人,这可是割了那皇帝的面子,也了惹无双的嫉妒之心,可见她还是有点分量的。” 我闻言一震,竟不知晓我走以后,居然发生这么多的是非,心里不禁冷叹,既然无双是权宜之娶,江欲晚还何须一再推脱大婚之期,还瞒着李哲前来寻我,他若不是将我双手奉上讨好李哲,难不成是为了娶我回去,准备与我偕老?岂不笑话? “其他人跟我退回崖边,快。” 我被身侧人架起胳膊,拖向身后的断崖崖顶,山顶狂风肆虐,犹是这个入秋的光景为甚,薄衣本不挡寒,现下风卷贯穿,宽袍鼓起,衣袂阔袖翻飞似舞,风从每个缝隙窜进,贴着皮肤到处游走,不胜寒冷。 探眼往山下望去,迎面而来的不只是冷风清辉,还有山下暗影阴森之中藏着的勃勃杀气。二公子只有两万人马,江欲晚这等名将,需要的也只是几百人,便可破他,现下仗着收腰窄道的地势优越,恐怕难挡。 我微转目光,望向两处山坳后方的坡处,火光似天降金龙一般,龙头昂进,不曾环绕在守兵外围,而是以一种各个击破的姿态,与躲在山坳里,和迎击他们先头部队火光相接,迎头痛击。 区区一万三千的人马,若是挡,自是不够,二公子下令连成一片,便是摊薄了兵力,让防守犹如灯纸一般,一触及破,实为最致命的败笔。 山下兵器相接,锐声刺耳,喊杀声如潮,火光晃照之下,银盔玄甲,两两相缠,就似双蛇扭绞,激烈异常,可放眼望去,倒是玄甲更胜一筹,月光所至,便可见玄色生亮,威武矫健,势不可挡。 二公子观战的表情愈发紧绷,在火光的映衬下,似乎受刑 剜肉之痛一般,而痛心之余,更有一种惧色显露在面上,仿若年深日久,闻之色变,连身体都不自觉微微战抖,唇角抿紧,呼吸急促。 “公子,禀报公子,北坡的一翼已经被破了,折了一千人。”从山下歪歪斜斜的爬上来一人,面目惊恐,浑身血迹斑斑。 “什么?才多少时辰的功夫竟折了一千,调,快调兵力过去救援,快。”二公子面色极为难看,咬紧的脸颊肌肉抽动。 “公子不得调,那一路带兵的是个姓曹的,而那江贼身后至少五万大军,窄道这一路就是他亲自带兵的,调了过去,岂不是……” “让你调,快去。”二公子几欲恼羞成怒,上前一脚踹翻侦察小兵,哑吼:“再废话,在这就劈了你。” “是,小的知道了。”说罢,小兵连滚再爬的朝山下奔去,很快便被夜色掩没了。 众人见势,本想张口的也就此作罢,二公子心高气傲,此时恼怒不已,谁人还敢上前纳谏。 “这群废物,白白平日里养了那么多时,到现在居然一点用都不顶,死了也是活该。”言毕,撩摆转身,眼色怒转,看向我这边,步步逼近:“把这女人给我绑了,压到前面去,我倒是要看看江欲晚如何一刀杀了她,再踏着她尸体,来降我。” 身侧的士兵得了命,七手八脚的用绳子紧紧将我捆牢,而后拎着拖走,我被置于入牙口的最前端,身后便是二公子一等人坐镇指挥的帐篷。 膝盖下是薄衣,身上是粗绳,冷风,残枝,碎石,时间越久越觉得关节又冷又疼,可时候久了,反倒麻木无觉。呆在这里唯一的好处,便是面对山下的一片惨烈,一览无遗。 到底是实力相差甚远,山腰上的火光大亮,映亮了半边天空,那玄洪凶猛,锐不可敌,银甲似乎案上细沙漫滩,虽仍在负隅抵抗,可却大势不再,眼看被洪潮步步吞噬,剩余兵力一退再退,已经将身后可守的地域,越缩越小。 旗倒,马栽,惨烈的嘶吼声在耳边此起彼伏,仿若要穿越云霄,直奔九天之外。那乍艳的血红艳色更是铺天盖地,浅黄的火舌轻舔,倒是渡了一层浅浅金辉一般,画满了漫山遍野,锦色照人。 我闭眼,清风声响犹在耳边,拼杀声更近,无需再看,这一战的结局,已是不言而喻。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太少,所守之处不堪一击,便是再如何用兵如神,恐怕也难有回天之力。 身侧不断有伤兵上崖顶通报战况,我虽听不清楚他们所报,可我听得见二公子怒吼咆哮之声,再看眼下已经几欲攻顶的火光一片,已然心知肚明。 夜色已经浅了,天边晨星愈发明亮,隐约可见火舌已然窜到崖顶,许是过了收腰窄道,就在身下不远了。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约有几百人的一队人跟着先前传信的那人匆忙下去,而后刀剑相接的声响更是清晰易闻,仿若就在身前草屏后面。而那火光也如明灯一般,我连举着火把的人都可看的一清二楚。玄甲,军旗,战马,近了,近了,那人到了。 “快,把萧重沄给我压过来。” 我被拖了过去,二公子持剑站在石上,长眼怒瞪,面色苍白如病,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小兵,声色微颤:“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公子,全破了,收腰窄道给破了,陈顼将军带的六千余人,全殁,现下还有四百余人仍在赴死抵抗,可终究不敌大军压境,公子,这里也难保了。” 我抬头一望,二公子身侧也只有十几人在,那小兵身后拖着一条长长血迹,他跪在那里,身下一滩鲜血粼粼。 二公子怔了半晌,似乎自然自语,来回踱步:“怎么会还没有消息,眼看天就要亮了,这么些路程应是早已可派救兵支援,为何还不到?为何还不到?” 他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猛地转身,朝身边那人看去,嘶吼道:“难道袁鹏浩就跟那方愈一般,皆是出卖了我?” “公子,公子……”山下又跑来一人,连滚再爬,边爬边喊:“公子,袁将军的大军到了,到了。” “咣当”长剑掉落在地,二公子满面喜色,疾步上前,一把扯住那人衣领:“人呢?人在哪里?可曾上山?人数多少?快,快去送消息,快。” “回公子,将军的人马还在后山,人数似乎足有十万之多,那江贼五万人马折了五分之一,最多还余四万,袁将军这次一定会顺利全歼。小的这就去送信,公子放心。” 那人刚走,二公子看了看山下火光,便在混杂着兵器响声,惨绝人寰的呼救声中,仰天大笑:“老天未弃我,江欲晚,你这次死定了。” “萧重沄,如何?你便看着你那情郎,如何粉身碎骨,死在这荒郊野岭吧。”他面上笑不可支,可那笑容却并非真心实意,而是阴鸷而侥幸,灯晃之下,似乎鬼魅附身一般。 我扭头,朝小兵所言的后山望去,却有隐约火光闪烁,可我却只觉得这二公子幼稚的可笑。袁鹏浩是何等角色,他故意带兵迟到,并非是打算来救他于水火,而是打定了先以他祭江欲晚那五万大军的主意。 一夜乏站,无关胜负,士兵总会疲倦不堪,这山本是有来无还,前方断崖,死路一条,只有身后越山可出,可袁鹏浩天亮之际再占领出山的唯一途径,意义在于堵死江欲晚在其中,所谓瓮中捉鳖,就是如此罢了。 可单凭江欲晚的心机来说,怎可能 不做万全之备,反而被袁鹏浩算计?我提在半空的心,略为放下,许是他早已安排妥当,另有乾坤吧。 半个时辰过去,又有人慌忙爬上崖顶,哭丧道:“公子,江贼上崖了,全破了,守不住了。” “袁将军的人马到哪里了?” “回公子,还在原地,在后山山顶守着。” “什么?你说什么?还在原地?他……” 晨光熹微,似乎最先亮起的那道光线,就落在崖顶,落在他身前,将那惨无血色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傻了,怔了,痴了,二公子不禁颓然坐在原地,喃喃道:“原是被当成引蛇入瓮的饵,他便是从一开始让我跟随而行就是算计了我,白白那十万大军,应是落在他手里,便宜了他。” 粉衣皱褶,沾了满身泥土,看不出原本风流本色,只是污秽不堪,衬着他心灰意冷的面容,徒留一种死寂和绝望之色:“完了,什么都完了。” “公子,小心。” 我听见锐物破空而至的声响,穿越我耳侧,直奔眼前。哀嚎声响未曾听见,只见二公子被扑倒一边,以额触地,而刚刚扑倒他的那人,正蹶倒在原本他坐的地方,颈项之处,一箭穿吼,当场毙命。 “啊……”待二公子猛然看清身后的一切,惨叫一声,连滚再爬的往前移动很远,额头有一抹红色顺着眉梢眼角往下流淌,他满头大汗,喘息急促,死死望着那穿喉一箭,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再发出来。 所有人走聚在他身后,无人敢上前,恐惧如见阎王驾到一般,直直望向我身后。 我就跪在那里,晨光细密成缕,落在我脸颊,发间,也落在我黑色宽袍之上,我凝眸,背对身后上崖的那条路,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慢声传来。 不急,不躁,不轻,不重,仿若闲庭信步,仿若置身事外,那一声声脚步,如尖锥轻敲我心尖软肉,一点,一疼,一疼,一紧,喉头发苦,眼眶欲胀,连身体都似乎不可抑止的轻微颤抖。 “如你者,活着也无意义,与其死在袁鹏浩手里,不如死在我手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在身后,我身形一滞,缓缓阖了眼。 “我要杀了她,杀了她陪葬。” 二公子突然提剑站起身,猛地奔向我,扯过我胳膊,扳过我身体,拉至他身边。 冰冷划过颈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阖目之后,我仍旧能感到那样两道可刺穿人心的目光巡在我面颊之上。我微垂头,身后人不依,薅紧我的头发,逼我抬头。 “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死到临头犹不知,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江欲晚轻声言语,住了脚步,站在我身前不远处。 “哈哈哈哈,我若是死,也一定拉她上路,好过黄泉路上孤单,更不会如你所愿,帮你找到这女人,称你心思。” 长剑往前动了动,划破我颈上的皮肤,我仍旧闭眼无谓,只听前面人沉声道:“难怪那两万人会死,有你这种主将,只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还不如自己讨条活命。” 言毕,我只听身侧挟持我的二公子,乍然闷哼一声,有液体如泉般溅出身体,在半空里划出优美弧线,悉数落了我一头一脸。 一剑穿心,身侧人连动也没动,直挺挺的朝前倒了过去,我顺势栽在他身侧。身后有人丢了剑,忙不迭跑到我前面,跪在江欲晚面前:“将军饶命,小将愿意追随将军。” 他在笑,轻语:“识时务者为俊杰,重沄,你说是不是?” 我匍匐在地,缓缓睁开眼,那一身银光闪闪的亮甲刺痛我眼,那一身洁白衣袍如云飘逸,面上的血滴落,又瞬间将眼前一切悉数染红。 我眨眨眼,看他走进,倾身蹲在我身前,丰神俊逸的容颜之上,有一双温度皆无的眼。 报 我抬眼直直看向江欲晚的眼,一如既往的深邃幽寂,眼波如流,恍恍之间却见藏在其中的哀怨之色,深如是,恨如是。 他伸出手,扶上我的脸颊,轻轻擦拭上面还未干涸的血迹,我闪身一躲,他的手梗在半空中,竟突地就笑了。 “重沄啊,你从舞涓自作主张跑到宛城时候也不见你害怕,现下如何,碰一下又何妨?”他不肯作罢,又倾身靠的更近,薄唇在我耳边轻启:“这次我时间多得很,有都是功夫跟你耗着。” 言毕,翩然站起身,扬声:“曹潜。” 只听盔甲轻碰声响,走来一人,曹潜低着头,弯膝跪地,沉声道:“属下私放小姐有罪,愿一并承担此罪,请将军赐罪。” 江欲晚就站在我面前,眉色润然,似乎无关他事,稳当的很。只管跟我目目相对,说不出那双幽深的眼中,倒是涌动着什么情绪,只是我不愿再被情绪扰乱,收回眼,望向身后跪在地的曹潜。 “那次……”我话还没说完,只听曹潜朗声道:“属下愿断臂谢罪。” 我一怔,转眼看江欲晚,他依旧稳稳站在我面前,没有丝毫动摇,似乎那沉默就意味着默认。 “不可。”我大喊,下意识伸手去扯江欲晚披风,恳求:“是我设计骗过了他。” 目色依旧,声音淡然:“判断失误,未能完成任务,仍是该罚。” “你……”我微恼,知道江欲晚本就针对我,却拿曹潜开刀,于是蹙眉看他:“袁鹏浩的大军就在后山,你现在在做这些任性妄为之事,跟那人又有什么差别?” “没差别,天下男子都是一路货色。如何,你难道不是这般所想?”他侧眼看我,满眼的冷清。 我仰头看他:“江欲晚,你可直说,你到底想要怎样。” “不怎样,就是要定你了。” 我闻言不禁笑出声来:“吞了太多,怕是消化不了,何苦。” 他容色也谓,语气云淡风轻,可那双眼看向我时,犹如一口无底深渊,仿若吸人魂魄,食人神智,蛊惑而阴冷:“想到当日你欺我所言,骗我所行,从你走时,便没有一日不让我如煎如熬,恨不得捉回你,拆你的骨,吃你的肉。萧重沄,你倒是有胆,既然敢骗,那就有种敢当。” 我冷眼看他:“我倒也不曾知晓,将军这般冷酷无情之人,竟然如此计较儿女私情,现下我落入你手,算我活该。” 江欲晚冷晒睨我:“很好,看来你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只不过会让你当初承诺我的话,一一履行。不是与我风雨同舟,不离不弃,厮守一生吗?重沄,我对你承诺过的这一切,期待的很。” 我词穷,蹙眉冷眼看着眼前 俊逸男子,心中酸涩难抑,只觉得满腹的委屈裹在心里,不得吐,也不得露,着实让我辛苦异常,可每每才逃得升天,便又再一次陷入另一番囫囵之中,连命运也要左次三番玩弄我,似乎不彻底斩杀我那坚韧不可移的期翼便不罢休一般。 思及此,只觉得眼眶酸涩,渐慢模糊了视线,爱化成了苦,恨熬成了痛,我与他之间,就似曹潜所言,已然成了两个极端,不是不懂付出,亦不是不愿退让,而是经历的世间百态,已经将彼此推上不可回头的绝路。事到如今,我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从爱?从恨?当时间过去,所有的爱恨嗔痴已经再分不清楚。 江欲晚站在我面前,见我双目含泪,似乎也有动摇,笑容早已消失殆尽,丰神无匹的脸上,只剩越发冷清的表情。他那般看我,亮眸如闪,仿若一柄利剑,直直刺向我心怀之中,想将我看个通透。 再也按耐不住,于是往前走了几步,手半抬,梗在我面前,终究还是微恼的撤回,怔怔的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掉。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两行泪涓然而落,我不由自主的咬唇,却还是忍不住,只是习惯的伸出手掌掩住双眼,抬起头。 “曹潜,这一次最好看好她,若是她有事,你也别想活着了。”身后不远处传来江欲晚的声音。 “小姐,我带您下去吧,后面部队准备启程,这里不宜久留。”曹潜在身边轻声召唤,我点点头,转身朝他走去,擦肩之时,道:“还未来得及跟你道谢,差点连累了你,真是过意不去。” 曹潜不好意思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面棉布帕子,犹豫了再三,递到我手里:“小姐,曹潜没有别的念想,只是希望您能快乐幸福,可这乱世之间,想利用小姐以达私利的人太多,说来说去,究竟还是跟着将军安全些,至少,至少将军还是为着您的安危着想的,不然也不会不顾秦先生阻拦,皇帝的催促,一再推脱与无双郡主的大婚,执拗非要前来救您于水火。” 我弯弯嘴角,接过曹潜手里再普通不过的棉布帕子,心里有股暖流潺潺流过:“许是我落在江欲晚手里,也不会善终,并非他逼我,而是我连自己这关都难过。” 我抬眼看曹潜,接着问:“曹潜,小唐和沉香呢?” “沉香在后面跟着呢,她很想见您。”曹潜走到我身侧,轻声道:“您别急,将军将那孩子留在后方养病,一直照顾周全,倒也丢不了性命,可腿似乎治不好了,周大夫说,许是痊愈之后也会跛腿。” “跛腿也无妨,只要能活着就好。” 我被曹潜带到阵营之中,江欲晚特意给我安排马匹,就跟在他身后,寸步不得离,整队之后,大军 准备轻点了二公子留在当处的马匹物资,将可用的悉数带走,其他则遗留当处。 因着身处密林之中,所以袁鹏浩不敢贸然下山突袭,一来地势不明,二来对方是屡次让他惨败手下的江欲晚,因此,袁鹏浩还颇为顾忌。 一直挺到了晌午,都迟迟不敢下手,只有派零星散兵下山侦察,可一入深山,再想回去,也就难了。 江欲晚带着一行人马暂时栖身山坳之中,从崖顶下去,一路顺着他们上山的路往下行。我骑马顺着窄路往前,目中所见,皆是一片血色连天,触目惊心,似乎连头顶灼灼烈日也跟着蒙了一层红雾一般。 那一地惨烈,便是在经历许多的我看来,仍旧震颤不已。堆尸成山,血流成河,无头的尸身,滚落的首级,断臂,残肢,肚肠开裂,肺腑掏出,战争的残酷就在于用生命的代价寻求所谓的征服与反抗。 可到最后,真真坐在九鼎宝座的人,便是踏着这些鲜血尸身一路而来,等到功成名就,等到江山如画,还有谁会想到,沙场黄土之中,究竟埋了哪些人,姓甚名谁,而那些国泰民安,安居乐业,又与他们何干? 枯尸,白骨,总有一日也会化成青灰,归为轻尘。 越往下走,眼前的景象便越是惨烈不堪,仿若半面山坡都被染红,马匹和士兵就那般,践过尸首,踏过血泊,仿若如履平地一般,并不在意。 头顶阳光正旺,晒在我被血风干的黑袍之上,有种焦糊腥味,我被晒得摇摇欲坠,头昏而疼痛。 “你不舒服?”江欲晚转眸轻问,我无力摇头,努力眨眨眼,试图将身前的路看的更加仔细。 马匹行进速度不慢,我本是体力不支,再加之颠簸,不由倾身歪了过去。待我猛然反应过来,人已是偏过太多,快要坠马,只感到一只有力手臂顺势一捞,将我从马上揽到他胸口,我不愿靠在他胸膛,他却死死困住我,头顶声音又响 :“再撑一下,等到了下面山坳,我们就停下安营,你且先睡会儿。” “那袁鹏浩呢?还没有下手吗?”我仍旧心有不安,与江欲晚置气是小,生死存亡才是大,不管日后如何,就现下来说,我必须跟他站在一处,摆脱困境。 “后山的袁鹏浩人马不少,似乎早有准备。如今我们在断崖这一边,想出山,怕是不太容易。”江欲晚轻声道。 “我知道,一来你不愿折太多兵马,二来,你顾虑身后?可明知危险,会有被包围歼灭的可能,你怎的不好好算计清楚再行动?” 江欲晚微微颔首:“追至此处,我也心知并不合适,可我没有时间选择。你在二公子之手,尚且安全,因为他需要利用你讨好李哲,可袁鹏浩 不同,他自是不稀罕绕圈子的一套,而且盲目自大又鲁莽,做事不计后果代价,总是认为对付李哲用不着费多大气力心思,所以你若是最终落入他手,怕是只有死路一条。而我……”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最终又吞回腹中,不愿再多说。 我轻应,淡声反问:“你这里也只剩四万劳马疲兵,而袁鹏浩那里却足有十万养精蓄锐许久的精兵,如何看来,你都并不占翘。可我也不认为你会束手就擒,当初虽然行动冒险了些,自然也有万全的准备吧?” 江欲晚扯了嘴角轻笑:“追入这山林开始之时,就派人回北越找秦染搬兵,且在舞涓我们还有五万驻兵,最晚明日傍晚之时,曹恚带着救兵便到了,到时候瓮中捉鳖的,恐怕不是我,而是他。” 我噤声,靠着他身体,闭目养神。心里不禁暗忖,若是江欲晚这次为了救我而跟秦染分歧,前景似乎也不算太妙。 从崖顶下去并不用浪费多长时间,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山坳之处,此处地势低而茂密,更好隐藏。军队训练有素,扎营迅速而利落,我被送进主帐,身旁人全部退出,只剩我跟他两人。 江欲晚一双眼雪亮,不说话,却直直盯着我看。 “有情的,暗恨别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痴情的,两手空空,绝情的,恩缘散尽。未想到,你从前说的这些话,原是另有它意的,可笑我这个蠢物,被你骗的蒙头转向。 可有些纠结本是命里注定的,你骗我,算我,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我手里。萧重沄,你且认命吧。” 我苦笑,目光从他脸上挪到别住,轻声道:“我认了,不认又能如何?”兜兜转转,费尽心机,几番周折之后,又会原/点,原是有些事,躲不得的,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或是看见沧海桑田,该来的,总会再来。 我开始有种深深的厌倦感,仿佛抽走身体力最后一丝气力,让骨肉无依,身子沉沉欲坠。离开江欲晚会死,可留在他身边,我这一生,也就那般,了无生趣了。 “我不会再信你,更不会再给你一次逃离我身边的机会,你生,是我的人,你死,也是我的鬼。”言毕撩帐转身出去了。 我身子一软,躺在铺上,心中百味杂陈,因为爱,所以我远走,因为爱,所以他困我,到底是谁的错,让这段情路,峰回陡转,却始终不是归途。 “小姐?小姐?”我迷糊中听见耳边有人唤我,缓缓睁眼,看见沉香正趴在我身边。 “小姐,你脖子上还有伤口,让沉香帮你涂药。”沉香黯然,眼睛红肿,没有多问,亦不愿再多问。 我支起身,勉强扯住一丝笑意:“伤口不碍事,就是浑身难受的很, 这套衣裳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怕是脏极了。” “因为当时行军匆忙,我没寻见谁带了木桶,小姐可能洗不成了。” “这山里可有河流?” 沉香点点头:“离帐营后面不远有条河,不深,大概只有齐腰那么深,白日里不那么冷,若是晚上就洗不成了。” 我起身,沉香赶紧过来扶我,她垂着头,在靠近我之时,低声轻问:“为了我跟小唐,小姐宁愿……可您也该想想,是该找个依靠的人好生珍惜您了。” 我笑笑,扶着沉香胳膊,慢慢往外走,眼光展向远处:“每个人都会有他想要保护的人,我也有。” 帐子外有人守着,江欲晚视我为言而无信者,所以我的行动受到限制。出了帐子,无论去作何,都必须要与江欲晚本人报备,可对我来说,这已无谓,便如他所说,我该认命了,而在当下,我也不得不如此。 曹潜得了命令,取回一套男子衣衫,带着一队的人“护送”我前去河边,几十人的队伍,还要带上马车,就在河边两丈之远处一行列开,背对我,面朝树林。 白日里阳光还算足,沉香伸手探了探水温:“小姐,水不冷。” 拆掉束发,脱下皱褶脏乱的袍子,一步步踏入河中。河水清冽,轻柔粼粼,掠过皮肤,带着微凉,让浑身的疼痛顿时轻了几分。 水撩过脸颊,滑过颈项,可见浅红色血水顺着身体皮肤一直往下,直至晕在水中,极快的化成一滩,然后溶开,再寻不见。 “沉香,通风报信的人,就是方愈吧。” 沉香点头:“若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追的这么快,许是就让二公子给逃走了。”沉香顿了顿:“小姐,方愈也是个怪人,既然打定主意害您,又为何反过来通风报信救您?” “乱世之中,有太多无可奈何,我便与他有着同一血脉,可究竟还是比不得亲妹,我想恨他,可却又不知该从哪里恨起,因为若是换做我,我也会如此。” “那以后如何?小姐打算跟着将军走吗?” 我怔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香,走?走往何处?江欲晚可会放过我?而不走,我又该如何活在他与无双之间,熬过余生的岁月? “等走出这里再说吧,许是再也走不出了,也说不定。” 沉香闻言纳罕:“为何走不出?我听将军说,曹恚副将很快就会带着舞涓守城的五万人赶来,明日就到了。” 我望了望天际,淡声道:“希望如此吧。” 难得无人扰我,也不必再胆战心惊到处躲避,我枕壁覆在河边石上,阖目休憩,河水一波一荡,缓慢而规律,似儿时奶娘娇嫩馨香的素手,掠过我胸口,拂过我肩膀,我 仿佛又看见她在对着我笑,用软糯的南地口音给我唱儿歌。真好,若是一生一世都能如此,我宁愿用十年寿禄换这份安详。 从河里洗好上岸,曹潜准备的衣衫就放在马车里,沉香帮我梳个男子束发的头型,再换了套干净衣袍。我站起身,鼻尖下不时飘过一阵熟悉的淡雅香气,我撩起衣摆看了看,问沉香:“这是谁的衣衫?” “小姐,这衣衫本是将军的。” 我向来不喜白色,可现下无从选择,只得将就。走出马车时候,江欲晚就站在岸边,望着奔流河水出神,我一怔,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许是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看我,清冷目色方才稍有转温。我面上微紧,不觉有些难堪:“那处几十人围着还嫌不够,劳驾大将军亲自前往。” 江欲晚轻挑眉梢,同样一身白袍,风流俊雅,清风婉转,撩起他衣袂,翻飞如流云:“你可是喜欢这种生活,依山傍水,远离尘嚣?” 我撩眼看他,不知他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刚看你一脸安详容色,似乎畅然的很。” 我闻言,乍恼:“你,居然……居然……” “偷看吗?”江欲晚唇留讽笑,故意朝我靠的更近,一只长臂顺手捞住我腰身,轻语:“对你,我何需偷看,你是我的女人,我正大光明的看。” 本想憎恶反驳,可转念一想,还是做罢,精明狠绝如江欲晚者,怎会再一次栽在我这里,也许除了死,我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可我不能寻死,从长门宫出来那一瞬开始,我曾发誓,我必定会活下去,若是自我了结,又何苦熬了那么许久,受尽苦难?连命都已认,还在乎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吗? 也只是刹那之间,眼里再无激涌情绪,我敛目,无谓:“无妨,你要就拿去。” 江欲晚沉声:“我的东西,缘何不要。随我回帐,还有事情相商。” 帐内几名将领已经到齐,见我也跟来,也都是恭敬弯腰行礼。我瞥眼,见案上放了张牛皮地图,几人正围图研究。 江欲晚走至案前,轻瞥一眼,转眸看向几人,道:“乌落山脉众多,前接乌江河,后面是五圩群山,此处应是离五圩不远,一路上由领队的副将简略的画下途经之处的具体地形,因着三路围攻,所以这一处的地势,我们比袁军更熟悉。” 我跟在他身后走近看了看地图,不禁心中思忖,以四万对抗十万,显然并不容易,我们现下能利用的,只有地域优势而已。我探头再仔细看了下地图上红线勾勒,心中便有了数。 这图绘的十分简略,原本是一幅乌落地区的小图,可因只是大致描绘山川河流,所以像是断崖,收腰窄 道之类的山中险要地势,并没有具体画出。后又有些简笔略勾,似乎是后来才填上去的,只做标记作用。 “将军,袁军手中应是也有地图,毕竟二公子与他当初也有计划,遂一定密制路线过,所以……”曹潜看了看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分析道。` “但他没有我们详细,不然袁鹏浩就不必一直等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孔裔挪眼看向江欲晚。 “可他似乎另有打算,以我们多次跟他交手,也了解他几分,绝对不是个仔细周密的人。” 江欲晚垂眸盯着地图,轻声道:“若是寻常之时,应是喊杀震天,不顾前后的迎头痛击我军,而现下看他自信满满,纹丝不动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担心他的身后会涌出更多人马来。” “那是因为他坚信,今日天黑之后,就是歼灭我们全军之时。” 我言毕,几人纷纷抬头看我,我伸手,指了指地图一处:“看这里,袁鹏浩守住的山头是乌落最高的山-鞍马山,他为何要驻守在这个地方而非他处?只因着这里地势最高,站得高,方才望的远。之前慌骗二公子苦守不得救援,他也是一直守在此处,目的就是要把你们如何歼灭那两万人,看的清清楚楚。 而因傍晚之后,我们这一行人,必然会点火,埋锅造饭,犹是在夜里,不管树冠有多茂密,火光总是可见,到那时,他便可看清,我们到底栖身何处,总比派出先行部队,送羊入虎口要事半功倍的多。” 江欲晚闻言淡笑:“原是不知,几日不见,这匹夫长进不少。” “许是也有高人出招也说不定,你可想到应付的办法?眼看已是到了下午,我们若是有所行动,恐怕也需要半日时间。” 修长手指在粗糙黄纸上利落点过:“就在这三处分派三路人马,傍晚之后,同时点火埋锅,将士们随身带足一两日的食粮,今日夜里只需烧水引用便可。曹恚不日便会带兵来援,应是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对,而秦先生的救兵也很快就会赶到,我们没有必要跟他碰硬,多做损失,只需到时候来个活捉袁贼便可。”曹潜越说越兴奋。 我转眸看向江欲晚:“舞涓离乌落不远,你们派去的人已走了几日?” “三日了。”江欲晚答我。 “三日,时间也不短了。我亦不是怀疑秦染的忠诚,但有句话不得不说,不防一万,但防万一,总要两手准备。” 几人面面相觑,甚觉随便言语不敬,皆不做声,倒是孔裔先开了口 :“行军最忌相互猜疑,分心不谐,虽说小姐这般周密筹划也并无错,可我还是相信秦染为人,认为还是等待援军到来,里应外合,痛快打一仗才是。” 我撩眼,目光扫过在场几人,轻声道:“行军也有兵不厌诈一说,不管对方是谁,严谨周密总是不错。” “我赞成小姐的看法,秦先生虽然足智多谋,可也未必百算百成,防一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曹潜轻言,还不忘看了看江欲晚脸色。 我浅笑:“罢了,沙场征战本就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的浅见,无需放在心上。你们先谈,我且先出去。”说罢,我转身掀帐而出,却没想到曹潜随后便跟来。 “小姐,您别气,我始终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但看秦染那小人心里本就是对小姐意见甚多,也知道他心里诡计多端,谁知晓他到底会不会出卖我们,另寻高就。 而出门之前,他就想方设法,一再阻止将军远征救小姐,就连无双郡主的婚事也是他从中一再挑拨,这人真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曹潜越说越气,一张俊脸涨红不已。 我站在树边,抬头朝天际望去,云淡风轻道:“人有适度的认真和执着是件好事,可太过偏执难免变成不定时危险,秦染忠实,只怕前提是江欲晚顺应他的期望,若是相反,便不好说了。” 我虽担心秦染忠诚,可却是十分信任曹恚,即便秦染不派兵来援,至少曹恚手下五万人马,也足够我们与袁鹏浩一决高下。而这一次便是最好契机,他不死,日后都不太平,所以乌落一战,无论如何,也要让袁鹏浩,有来无回。 眼见天色愈发黯淡,帐子里的几人商讨了许久,方才散了。孔裔出帐之后,见我站在外面,便径直朝我走来,我示意曹潜先走,笑看孔裔肃穆神情:“你找我有事?” “小姐不该在将军面前质疑秦染,毕竟小姐的话在将军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如此一来,难免让将军多想,倒是分了心思。” 我轻摇了摇头,侧身望向天边霞光万丈:“我走之后,江欲晚可曾找秦染谈过?”' “有过。” “结果如何?” “秦染自是负荆请罪,但将军小惩大诫,并没有过多苛责。”孔裔如实道。 “江欲晚追击二公子之前,秦染又是如何表现?” “据理力争,再三阻扰。” “那无双郡主的婚事呢?” “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我噙笑,扭过脸看孔裔:“记得我走之前曾跟你所言?” 孔裔不懂我意思,懵懂的点了点头。 “我要的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秦染虽不是将才,可却善算用兵,江欲晚器重,他方才有升天可得,但你也该知晓,秦染并不甘心位于人下。在朝为官,方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虽跟得是个铁马热血的将军,可江欲晚也是在争天下,难 保他日不会问鼎九五。 小惩大诫,已是点到为止的告诫,他若知分寸几何,便也该就此收敛,谨言慎行。纳谏,不过也只是谏而已,纳不纳,还要主子说了算。 很显然,秦染并不愿罢休,而是太过张狂无忌。我也说过,他若是不吸取教训,不懂进退,一样会死在自己手里。今日看来,他也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既然如此,你又有何道理,提他争辩? 这秦染寻的不是主,而是权,认权不认人者,何来信任而言?” 我这一番话,说得孔裔哑口无言,怔怔看着我半晌,没有一句话。 “若是你认为我计较秦染左次三番算计我,利用我,而公报私仇,你未免太小看我身份度量。我当初肯为了成全江欲晚独走宛城,今日自然也是为着他着想,至于秦染这等角色,也不过是不愿多纠缠罢了。 我顾不得那么多人,只是因为我本无心在无关人身上耗费太多精神。今日困在乌落,出山才是首当考虑,其他都得往后放。而你又曾几何时见我跟他一般见识过?” 孔裔顿了顿,低声道:“的确不曾。” 我轻叹,转身往帐子里走,边走边道:“便是他舍命前来救我,无论如何,我也得让他安然从这里出去,这其中牵扯,你们又能懂得几分呢?” 暮云四合,天色无光,后面的营地里已经开始埋锅烧水,渺渺青烟似水袖扬扬,我往山下望去,丛林森密,重重道道,却也可见星点火光。 而另一处,是距这营地几里开外的山坡处,三处离得并不算近,袁鹏浩站在鞍马山上也定会观得一头雾水,笃不定江欲晚的人马到底扎营何处,定然也不敢贸然下山来袭。只要熬过这一晚,等到明日,曹恚就能到达,我心微安,定神收眼,转身进了帐子。 江欲晚带副将巡营并不在内,我无事可做,便在案前仔细观摩那份简略地图。如果曹恚顺利到达,我便彻底心安,可若是曹恚未到之前,袁鹏浩突然下手,这变数怕就大了。 我正看着,沉香与曹潜从外面端了东西进来,我一瞧,是一碗粥,两个白面馒头和一些咸菜。 “小姐,行军打仗能带的不多,你凑合些吃着,将军让人去林子里采些野菜去,明早就会有素菜可吃了。”说着曹潜把热乎的馒头递给我,沉香端过粥,推到我面前:“您得好生补着身子,可偏又只吃素,怎能补得好啊。” “就是,不然山里野兽飞鸟总是有的,也比较方便,可是……” 我笑笑:“无妨,有这些已经很好了,当初我和沉香在图阳时候,当地的烤饼可不是一般人吃得来的。”我顿了顿,又问:“方愈通风报信之后,人在哪?” “走了。”曹潜漫不经心道:“我原本真想一刀劈了他这个叛徒,但将军跟他谈了半晌之后,竟然放他走,真是匪夷所思。” “也好,二公子已死,便再没有人追着他兄妹下落不饶,这一局,一箭双雕,方愈也很是聪明。” “说的就是,救了小姐,做回恩公,又除掉后顾之忧,他可真是会做人的很。”沉香碎碎念,满腹牢骚。 “对了,你们吃的什么?” 曹潜看了看沉香,梗了半晌,道:“我们出征之前都带好了窝头,已经吃过了,小姐不用担心。” 我一怔,看了看手上咬了一半的馒头:“那这是……?” “这是将军的口粮,他吩咐蒸热了给您送过来的。” 我敛目,一口口吃下馒头:“明日我就跟你们吃一样的窝头就好,不必特殊。而这些物资能省则省,明日粥不必再有,粮米先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曹潜未响,只是点了点头。 吃过饭,我提早先躺下休息,几日赶路下来,加之路上奔波又被挟持,着实卷的很,帐篷里没有亮灯,外面星点火把,不足以照亮半边天,只简单用来照明。 不知睡了多久,只感到身侧似乎有人拂我脸颊,我意识还模糊,嘤咛转身,欲躲过恼人的撩拨,可有人不愿罢休,轻轻扳过我身,我正懵懂之间,突地感到有冰凉清软贴上唇畔,我猛地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推。手落在江欲晚胸前,反被他轻而易举扣住不动。 “我来收回我的东西。”薄唇轻启,贴近我耳侧,呢喃轻响。 我身形一梗,渐慢收了力道,黑暗中仍旧可见他雪亮精光的眼神,似乎暗夜里汹涌的怒海,看一眼,便知浪高波狂:“拿走吧,这份不完全的东西也只是我唯一所有了,你若还不嫌弃,请自便。” 我阖目,轻转颈项,将连扭向一侧,不再动弹。 耳边传来哼笑,江欲晚突然支起身,居高临下的看我:“重沄,激我,不一定每次都管用。” 我讽笑:“同样的把戏,我亦不屑再用。” “哦?”他哼声,随即跨腿覆上我身体,我感到有手在我领间游走,很快,衣衫大敞,锁骨处一片凉意。 “很好,你若情愿,那便再好不过,男女欢好,两情相悦,何乐而不为?”说罢,他俯□,头窝在我颈间处,薄唇游走,从耳垂,细颈,一路往下。 我僵直身体,犹如一只了无声息的偶人,突兀的睁开眼,直直望着帐顶发呆。人若是势弱,就真的什么都剩不下,爱,深爱,可却不足以爱到心甘情愿。就是如此这般,方才令我心寒如冷灰。 “重沄……”江欲晚沉迷其中,轻唤如梦呓,我却清醒无  比,只觉周身发冷。 “我能给的都给了,那我,还剩下了什么?” “还剩下我……”他抬起头,不再继续,身体却绷紧如弦,大肆喘息以求平息,稍有安稳,便翻身躺回我身侧,我仍可感到他身体发出的轻颤。 “你还有我……”他有一句重复,而后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久至我认为他已睡去,不料他突然转身,侧身面朝我,那双眼已不再泠光如霜,倒似倾月而下的月辉,微凉浅暖,分明有情。 他伸手揽过我入怀,顺着扯了被子将我身体掩好,抱得愈发的紧:“信不信,随你。” 他懂吗?或许吧,此时此刻,帐外清寒,帐内轻暖,我对所谓的未来仍旧迷茫,仍旧无奈。而我已乏与再去纠结,头疼欲裂,窝在他怀里,才稍觉安稳,我阖了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时,江欲晚早已不在帐中,我拥被坐起,衣衫凌乱,发散如云,简单拢好头发,系好衣领,方才唤沉香进来。 一夜平安无事,派出去侦察的士兵回来通报,说那袁鹏浩竟还据守鞍马山顶。江欲晚为此还亲自返回断崖好生观望了些许时辰,等回到山坳之处时,已过晌午。 三处分散蒙蔽袁军视线的精兵轻骑也已回归,拔营上马,渐往山下而去,若是曹恚带兵援救,也定是从身后包围袁军,江欲晚离的近些,方才好发动突击,一鼓作气。 晌午总是炎热,下到山下谷口,便不再往前,全军原地休息。 “将军,若是不出意外,曹恚副将应是该到了。”孔裔轻声,江欲晚低头喝水,并没做声。 “这一路山势崎岖,坡陡路窄的,副将手里可有地图?”许岩平请问。 “自然有的。”另一边不断用衣摆撩风的中年汉子粗声粗气道:“跟将军手里那个一模一样,走前都是秦先生亲自绘好送来的,我看过。” “高昂,你还有脸说,虽说将军让你先头跟进,可你究竟把沿路地图标记成什么模样了,简直面目全非。弯不是,勾不是,连全都画不圆,好歹你也想想吃的窝头,那不就是圆的。”许岩平身侧那个矮子不高,却眼睛很亮的年轻男子打趣道。 “孙晋阳,你小子欠揍。”高昂一吼,林间野鸟惊飞无数。 “瞧你,将军让小心再小心,切莫噪声,你倒是好,一嗓子吼飞了这么多鸟,不如你站在对面山岗上对袁鹏浩吼两吼,看能不能把他们吼飞了,生得我们还得收拾他。” 孙晋阳这一说,在场无人不笑,笑的那膀大腰圆的高昂红了一张脸,嘴张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一句话来。 歇了一个时辰,队伍再次启程,若是翻山而过,便距离袁军仅有一山之隔,于是 江欲晚命所有人下马牵马而行,方可减小声响,暂不引起袁军主意。 可知道天光渐暗,前头侦察士兵却迟迟没有带信儿回来,很显然,曹恚没能及时赶来,而原本嬉笑怒骂的几个将领愈发沉默起来,面色皆有猜忌寻思,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不能再走了,我们只能等在北坡,翻了山,袁军一定会发现。”江欲晚下令停进,只派百人先行几里,观察敌情。 “曹恚怎的还不来?难道是年老体衰目不明了?”高昂嘟囔,立刻嗓门确实高的很。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曹潜面上一青一白,着实不是滋味,他扭头看我,想说话,却被我制止。 “难不成是路上行进遭阻?”孔裔纳罕,自言自语。 “将军,前面探路的人回来了。” 江欲晚眉头一展:“让他过来。” 一个小兵浑身尘土,急急忙忙从后面跑了过来,还没到跟前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回将军,前方散兵走了几里,已经绕过袁军正在鞍马山坡上寻着,可始终没见后山有人过来的迹象,倒是那袁贼那军,似乎已经有所行动了。” “什么?还没到?曹恚资格最老,经验最多,岂能这般不堪一击。才几里地,走了这么久到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高昂,你且说话小心。”曹潜被激怒,冷眼看着面前张狂的男子。 “先前还怀疑秦先生忠诚,现下看来,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高昂扯了扯嘴角,那张扬气势,却也气人。 曹潜年轻气盛,自然禁不住他这一激,急红了双眼,猛地撩摆跪下,斗志昂扬道:“将军,曹潜愿先带兵痛击袁军攻势,以偿家父未能及时赶到救援之失。” 江欲晚挪眼看我,我抬眸迎回:“我相信曹恚为人,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悬秘还不知晓,再等等看无妨,只是这一处不可久留了,袁鹏浩开始动手,不管过些时候曹恚会不会来,我们总得先做打算。” 江欲晚点点头:“莫急,先退守再议。” 高昂不屑的瞥眼瞧我,低声嘀咕:“一介女流,看倒是有什么本事。” 突 从天光微黯到夜色如漆,等待就似一只无形大手卡住喉咙,并非大力将它勒断,而是一分一毫,一丝一扣,缓缓如潺潺流水一般,悄无声息的勒断喉,卡断骨,让人感受着越发深入而彻底的绝望。 曹恚终究还是没能赶到,答案无外乎两种,一是叛,二是死。而当下唯有曹潜处境最难,他抱头倚着树发呆,目无焦点,像是已经痴了。 因退出鞍马山北坡并不多远,所以江欲晚下令就地休息,并一律不许点火,夜里征战总不是万全之策,宁愿挨到天亮再说。我把沉香口袋里的窝头拿出来分好,递给曹潜:“多少吃点,若是明日开战,总要有些体力。” 曹潜侧过头看我,那眼神在月色之下显得很很是无助:“小姐,你说父亲他……” 我看他,浅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必是相信曹恚,既然我都如此,何况是你。” “可会不会是……”余下的话,卡在口中,谁都不敢轻易诉之于口,凡人对于死,从来都有种无法抵御的恐惧。 “不会。”我话说的坚定不移,可心里却并无底,说曹恚背叛江欲晚,我不信,可若是没有判,那就真的只有死这一个结果。 然曹潜毕竟是江欲晚手下得力先锋,四万人如何能抵得了十万大军,仍是个困扰所有人的难题,若是此时再有人心涣散,恐怕更是凶多吉少了。 不管曹恚是死是活,现下该做的,只能是先安抚好曹潜。 曹潜本是极其信我,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接过我手中的窝头,狠狠一口咬下,那眼中还有水光泠泠,我看得见。 “小姐说不会便不会。” 我拍拍他肩膀,站起身,往前面走去。夜里风大,山中没有遮挡之物,凉风穿过树林,卷过衣裳,寒的人打颤。我站在石上往鞍马山山顶望去,但见火光,连成密密一片,看来似乎驻扎了不少人数。 " 可我心里犯疑,傍晚时候,来人通报,说是袁鹏浩已经开始动手,现下看去,火光同前几日比无任何差别,顿觉颇为可疑。 “你也觉得奇怪?” 我一惊,调过头,看江欲晚站在我身后,手里拎着白色斗篷,目光同我一样望向山顶,走至我面前,伸手帮我披在肩上:“这老匹夫还是有点脑筋的,现下里学会声东击西的把戏。” “既然如此,此处不宜久留。” “无妨,西边有人引他,他应还照应不到这里来。” 我转眸,看向他侧脸,淡淡月色若一张极薄的金箔,捎过他脸颊,留下一半明,一半暗。 “江欲晚,你可信曹恚?” “我信。”他答得毫无犹豫:“重沄,曹恚不到,反而说明一个问题。” 我轻笑  :“乱世春秋,哪里有所谓的风雨同舟,那本是极难的,不是吗?” 江欲晚突然转过脸,细细瞧我表情,那一瞬仿若魔障了一般,直直问我:“我若信你,你可会再负了我?” 我一愣,看他眼色如斯认真,似乎并不是再试探我,而是真心实意,想寻求个答案罢了。 “你还敢信我吗?”我淡语,举头望月:“你道,若是真被你我的假想一击而中,这乌落山怕是要成了我们的就地荒冢了,你的千秋大业也就要就此落幕了。” “世间有什么东西可改变人的一生?不过情爱,生死,许是没有十几年前的那场落魄,我也就真的与你想要的那般,殷实富足,闲云野鹤,碌碌无为,可细细想来,却也不错。可惜世间没有如果,不论如何,阴差阳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说来无足轻重,语调淡的几欲不可发觉,那些过往本是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他的身上。可又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沉淀,才能让人再次与过往遭遇,却不再喜形于色,而是云淡风轻的,仿若与己无关? 我无话可说,天理循环,因果往复,父亲害了他,李哲害了我,而如今,他也要从李哲的身上讨回他父辈所受耻辱苦痛,周而复始,我们似乎永远都在陷在一种无头无绪的往复中,消耗着时间,感情,直至将自己变成可谈笑风生,尔虞我诈的行尸走肉。 然,到了最后,我们得到的,远不及曾经失去的,这一场场较量之中,没有人是赢家。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晚风拂面,带着丝丝凉意,掠过皮肤,却是凉进了心里,我笑笑:“江欲晚,我未曾承诺过你什么,就似当初,也不过只是好话敷衍。既然我天机算尽,却仍旧再回原点与你相遇,命,我认了,情,却难还。” 深深吸一口起,入胸口之中变成了久违的畅然之气,我凝眼远望,轻声道:“今日心情甚好,承诺你也无妨,既然你为我而来,陷入此地,我必竭尽全力,让你从这里活着出去。” 弯起嘴角,我转眸看他略有惊诧的神色,开口:“你可记得,小时候南地人有句俗话,一世穷,一世富,一世安,江欲晚,你若真是喜欢我的紧,我便把穷的那一世许你,既是粗糠腌菜,草履布衣,正所谓患难见真情,方才知晓你究竟真心几何。若是应了,你可要一心一意,好生待我。” 我话说出口,笑看他神色,只见他仿佛傻了,痴了一般,怔怔望着我的脸,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我算是世仇,你的今日皆是拜萧家所赐,我的前半生,亦是你心头一根深嵌的芒刺,不管我当初知晓与否,事实就是事实,我改不了,也无法从你心里抹掉。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伤口对着伤口过 活?” 我苦笑:“这天下之间,谁人不贪?谁人不自私?除非真真死去活来的再走一遭,真真千帆过尽的彻底看透,许是心里就再也不会计较了,可如今的你我,仍旧做不到。 有情,却不是深情,有爱,却不是刻骨铭心,南辕北辙的期许,复杂纠结的关联,江欲晚,我好累,便是困在长门宫苟活之时都未曾这般的累。我也曾暗恨,恨自己何不就从此死了一颗心,管他翻天蹈海,也可雷打不动,安之若素,许是就彻底解脱了,可结局却还是事与愿违。老天不欲成我,任我如何算,如何躲,又有何用?” 江欲晚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站在我身边,目光仿若黏在我身上一般,一动不动,愈发阴鸷,半晌,听他冷冷道:“谁稀罕你的成全,独走宛城,这一帐我还没与你清算,你若还敢擅作主张,九重天外,阴曹地府,我也要逮你回来,锱铢必较,铢两悉称,你切记牢了。” 我望着他,他亦直看我,分明眼中有了温色,那藏于那份泫然欲坠的流动,是可见可懂的暖。人孰能无情?擅于伪装的我,自然也看得清楚,技高一筹的他。 相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仿若流淌在我和他之间的时间都已静止,我想不管日后,我与他究竟走到何种处境,此情此景,我至死都不会忘却。 “我,其实都懂,只是,希望你知晓,我永不会负……”丰神如斯,目如漆点,那眸中潋滟之色,可见情意含于其中,此时的江欲晚,不似从前任何一个时候。 话未说完,却被匆忙跑过来的士兵吵叫声骤然打断,我和江欲晚皆是一惊,深夜急报,怕是不会有好事。 “将军,将…….”那人只顾喘息,双目赤红,顿了顿,大声道:“将军,袁贼已经悄然下山,围攻了驻在东面的一队人马,我寡敌众,情势不容乐观。” 江欲晚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吞回口中,玉颜紧绷,扯了我手,跳下大石,急急往营地那面去,边走边问:“袁军人数几何?我军伤亡几层?” “看似要近千人,许是只是个先头探路军罢了,不过高副将让我捎话回来,不必将军担忧,他可拿下。” 我被江欲晚的手捏的生疼,脚步快极,险些跟不上。 “高昂带了也只有三百,以一敌三,胜数不大,需再遣两百,以求全胜。” 待江欲晚回到营地,命高昂手下一心腹再帅两百人赶赴东面支援高昂,回头便带着其余几名副将挑灯商讨,我被他锁在身侧,寸步不得离。从地图上来看, 不得不承认,这袁鹏浩精明不少,他敢连夜遣兵试探,亦是没打算让这千人有去有回,江欲晚手中到底握了多少人马  ,怕是他也心有悬念,遂这次前来的,只是一千,而非一万。 “以硬碰硬,显然我们并不占便宜,袁鹏浩手里十万大军,若是逼急了,真的来个玉石俱焚,怕是我们亏了。” 江欲晚闻言,点点头:“若是真拼,我倒也不惧他,只是跟着我前来这些弟兄跟了我多年,单一个袁鹏浩,还不值我拿这些人的性命孤注一掷。” “惨胜犹败,不到最后一刻,自是不可拼个死活。”我话音刚落,身侧许岩平侧眼看我:“萧小姐有何高见?” 我笑,看了江欲晚一眼:“将军行军打仗多年,虽不至于精通观天,却也多少懂得风吹何向,雨来何时吧?” 江欲晚抬眸,眼中精光一闪:“多说再等一个时辰。”  孔裔皱眉:“下雨对我们也是不利,难道还是好事?” “谁说作战一定非要冷箭寒枪,既然要以少胜多,不耍点手段绝对不成,所谓兵不厌诈,不就是这个意思?”我挑眉,瞥过江欲晚的脸,便知晓他猜到我所想,许是领兵多年,如他者也不屑使用我出的伎俩,可毕竟今非昔比,想剩,自然也要有胜的方法,没有足兵,那边只能多谋。 “他们的人都在这儿,以五百抵一千,应是没有太大变数,不过我们的时间也不多,要动作得快。” 几人还是一头雾水,孙晋阳左右看看,实在是不懂:“将军小姐倒是似乎一清二白,可说得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无妨,百人就可以了,只需铺上几丈长短既可,他们想回,必是要走上坡,雨大路滑,走起来,可就吃力太多了。”我伸手,在地图上点红一处指了指,轻声道:“将军赶紧遣人绕行后方。”我抬头看了看月空:“时间不多了。” 孙晋阳倒也聪明,听闻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小姐这一招倒也事半功倍,下雨天最忌骑马攀山,我们不用死命追击,只等他马匹陷入泥里,到时候可就是手到擒来,高招,果然是高招。” “这本是不入流的伎俩,名将领军,定是不屑于此,可对付心高气傲的袁鹏浩来说,一激定会上当,他手里人马折的越多,我们胜算越大。积少成多,等到他觉得不耐,自然会从鞍马山上下来,到时候再擒他,易如反掌。” 江欲晚甚悦,吩咐身边将领:“挑利落的点出百人,绕道东面袁军身后,掘土铺路,宽不少于三丈,至于厚度,至少半尺高。” “小姐,雨大难道不会把土全都冲下来?”曹潜纳罕。 “要看时机,雨大,从山上流下的雨水自然会把所有后铺上去的泥土全部冲走,所以高昂要在短时间内,赶这些人往回退,一旦入了阵仗,下手必是狠准快, 才能制胜。”江欲晚淡语,十分胸有成竹:“以高昂的冲劲来说,速度绝不是我担心的,他只要挨到落雨便好。” 我望了望远处天际,似乎黑的更厚重低沉:“留马不留人,高昂手里可有箭手?” 江欲晚微挑凤眸,傲然形于容色,自信满满:“我手下的将士,自是样样出彩。” “那再好不过。” 其实我并不懂观天,只是曾经在长门宫里落了一种毛病,当初因冻坏了关节,每逢阴雨来临之前,双腿关节都会酸疼不已,我便是根据这个,方才知晓不久将要落雨,遂才想到这个点子,成不成,我自是从未实践过,可当下,总要想出点什么办法,不然,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江欲晚转身对身边几人道:“下令,全军扎营躲雨。孙晋阳,你带五百人,分两组,在东西两侧,隔出几里之外巡查整个阵营,若是有异,速速来报。” 孔裔孙晋阳各自领命下去,大家也都各行其责,营帐刚刚搭好,大雨如期而至。雨点大力敲打茂冠枝叶,也落在帐顶之上,发出密集而铿锵声响,让这秋夜的凉意更浓。 我跟江欲晚坐在帐中仔细研究那张地图,我心略有不安,只是担心从未实践过的方法是否只是纸上谈兵,于实际百无一用,往外望了望,夜如稠,我轻叹,再调眼细看地图。 江欲晚未曾抬头,只是淡淡道:“放心,这雨来的最好,高昂劲头很足,袁鹏浩这一千人定是回不去了。” 我轻叹:“大雨一来,没有火把照亮,也是麻烦。” “随军的箭手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也就不用跟着我纵横沙场了。”灯影摇晃,落雨如泣,男子就那般安详如思棋局一般,微微垂眸,长指如蜻蜓点水般,轻划地图,似乎已经完全投入到无他冥想之中,已然无人可扰。 “曹恚未到,非叛即死,而曹恚若是已死,我们可就危险了。”他一字一句道,却也没有半分焦急神色:“所以,你之前的担心不无道理。” “曹恚带兵多年,亦是久经沙场,即便是马失前蹄,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而等到此时,仍旧一个人都不曾出现,只能说,曹恚许是已死。” 调转视线,望着夜黑雨大,便油然生起一股淡淡的哀愁:“曹恚若死,曹潜自然会乱,不管如何,眼下也要瞒着。” 言毕,江欲晚缓缓抬起头,目色如水,并无波澜起伏,神色平常如旧,只是那沉稳淡定背后,隐约透露着微微寒意:“这就是世道人心,利禄权势,鸟懂择树而栖,人懂择权而附,踩着他人的性命方才是最快最精准到达目的的方法。他如此,我不意外。” “若是曹恚的地图有鬼,难道你手里的这一张 就对?” 江欲晚挑眉凝眸,扯了扯嘴角:“我自然不会完全信任秦染,遂临行前,地图我让人备了另一份,也曾核对过,并无差异,而高昂当初给曹恚的那一份明明同我手中的这份丝毫不差。曹恚出事,不会是因为地图,至少不是因为秦染给高昂的那一份的问题。” 江欲晚顿了顿,接道:“我收走了两面兵符,一半在我手里,另一半在曹恚手里,给秦染只留了一面可调五万兵士的兵令。他倒也聪明,猜得出半面兵符会在曹恚手里,所以先对他下手,曹恚自然不是他对手。” 我闻言暗忖,突然惊醒:“难道……” 江欲晚朝我淡笑,双目敛光:“是与不是,也要先探探他套路才知。” 心口之间,一颗心跃然惊跳不止,若是我还未说出口的假想成真,这一次对阵,乌落山怕就真要的成了我跟江欲晚的掩尸荒冢,情势不妙至极。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 “这样不也很好,至少这个时候,你还愿意跟我待在一处。” 外面的雨一直下,淅淅沥沥的似乎不愿停下,虽然看不见星云,可这个光景应快到丑时末刻,这一战足有两个多时辰,该快结束了。熬过一分一刻,时间便似乎无限延长了一般,总是煎熬。 “将军,外面有消息。”帐门口突然传来孔裔的声音。 “快传。”江欲晚也等了许久,转身坐好,就等帐外来人禀报。得了命令,帐帘被掀开,从外面疾步而入一人,浑身湿透,满身泥浆,着实狼狈不堪:“将军,战事结束了,我军损三百,袁贼那一千人,全殁。” “损三百?”江欲晚声调稍高,眉头微蹙,音色偏冷:“损了半数之多?高昂在哪?传他进来。” 我转眸瞥江欲晚一眼,见他面色不善,也知是动了怒,若是那个计策万全,也有作用,断不可能折这么多兵士性命。 半晌,浑身淋透却依旧神采奕奕的高昂跨刀而入,身上白色盔甲满是血污,见了江欲晚单膝而跪:“将军,您找我?” “前去传信的人可是说的清楚,为何还折兵三百?难道是你有没有照做?” 高昂抬了头,望我一眼,高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军打仗靠的可不是三教九流的伎俩,那可是真刀真枪,死去活来拼出来的。” “你可知袁鹏浩十万大军,损一千不足为怪,我们只剩四万不足,损三百,就似折他三万,岂能同日而语?”高昂见江欲晚冷声,也知自己似乎茹莽过了头,只是低头默不作声。 跪了半晌,高昂见江欲晚默不作神,倒也豪迈,声音亮得很:“高昂阵前领旨不尊,敢当受罚,将军请下令责罚。” “罢了,现在倒也不是罚他的时候。”我 话音刚落,高昂猛地抬头,面色不屑,丝毫不领情,道:“小姐一番好意高昂谢过了,不过高昂自愿如此,小姐不必替我说情。” 我笑:“谁说我要为你求情,你这等恣意妄为之人,非但不饶,还要重罚。可罚你对整个军队来说,没有丝毫好处,难道你有回天之术的仙功不成?” 高昂面上一青一白,紧紧咬牙,腮上暴出青筋,应是心里不但不服还有怨气。 “可与其罚你,不如让你戴罪立功,当然,面前只有两条路,你也可自行选择,要么意气用事挨死,要么万众一心求活。说来,副将也不是一般人物,我的话,副将可是听懂了?” 高昂隐忍:“懂了。” “我也本是敬重副将的,将军更是器重,毕竟再好的计谋,都要有出色的将领配合,而后种种,便要仰仗副将多多帮扶指教才是,重沄这里先谢过副将了。” 我起身,弓腰拱手一拜。这倒是惊了高昂,他料不及我如此,慌忙起身扶我手臂,虽是极不情愿,却也只得应承下来:“小姐言重了。”  我抬头,噙笑看他,用人识性,这般心高气傲的人,断不可只压不抬,高昂倒也没有什么心机,给些颜色,自是让他心里多些顾忌,再抬他身份,架得他身不由己,不得不从。 眼下状况,曹恚迟迟不到,生死未卜,说是人心不乱,那是假,可所有人都在隐忍,绷紧神经,便更不好于此时此刻再出些额外的乱子来。 高昂从帐子里出去,江欲晚迟迟没有声响,我知他心思,便轻言:“光等也不是办法,毕竟困我们在山里,消耗会越来越大,他围困我们,也想不劳而获呢。” 江欲晚点点头,起身往帐外走:“明日我亲自带兵试他一试,马上天就亮了,你先睡会儿。” 我自是没法入睡,睁眼望着外面渐亮的天空,一夜无眠,而江欲晚没有再回来过。 第二日一早,天正放晴,我早早从帐里出来,还略有些熬夜过后的昏头昏脑,江欲晚早已高马亮甲,整装待发。我仰头,天光澈亮,泛出刺眼白光,逼得人无法直视。 “他在暗,你在明,一个袁鹏浩固然不足为惧,可他身后若是有人,就需百倍小心了。” 江欲晚凤眸泠光,如破竹之势,从他身上发出的勃然锐气不可挡,似乎面前千军万马也不曾放在眼里,高马踢踏低嘶,也仿佛迫不及待一般,身后跟随百余人亦是蠢蠢欲动,只愿急急上阵,竭尽全力厮杀一番,方能解了心头郁结之气。 “等我回来。”江欲晚没有他言,只是淡淡交待,再深看我一眼,便抡鞭策马,从我身侧飞奔向前,身后一行人紧随其后,动作利落干练,不消一会儿功夫, 便不再见踪影。 我亦是心里总有不安,不难想象,背叛江欲晚的秦染心思到究竟为何,李哲在陵安城,秦染亦在,同是一并与江欲晚谋事多年的人,已经了解而习惯,若是下起手来,自是百发百中。 再说李哲,为了除江欲晚,似乎也没有拒绝秦染的道理,李哲最懂杜渐防萌之策,尤其当这个对手是江欲晚的时候,他更是会不惜代价的去完成,现下江欲晚后院失火,更称了他心思。 而秦染也无需愁不得李哲器重,其中厉害纠葛,他最是清楚不过。而既然他已决定背叛江欲晚,必定是借着这次乌落之战,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再退一步而言,不管是李哲还是秦染,想要借刀杀人,身处乌落的袁鹏浩都是再好不过的联盟者。越想心越寒,复杂而纠结的关联密密交织,只怕是已经成了一张恢恢天网,正照在我和江欲晚当头之上,便是生出三头九臂,七魂九窍便能安然逃过?谁都没有把握。 眼前已经没有那一行人的任何踪迹,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溶在天光之中,化在盎然绿意之中。我心沉如坠石,惶惶不安,若是袁鹏浩身后勾结的人真是秦染,那这一仗,怕是太难了。 曹潜来时,仍旧心不在焉,他便是那样如阳光灿烂的性子,简单而单纯,喜怒哀乐都现在脸上,并不难猜,我心知多劝无意,只能一再让他等,人有希望总是好的,因为期待,所以会全力以赴的好生活下去,一直等到最后,得到结局。 晌午刚过,烈阳当头,虽说已经到了秋日,但午时阳光仍旧浓烈,营地里微有炊火,眼看粮食已经消耗半数,再不埋锅造饭,怕是这几万人,迟早饿死。 江欲晚一早开始吩咐蒸制窝头做备粮,随军带的玉米面并不多,混杂着山里采来的野菜,团成圆形,放在铁锅里蒸煮,因为时间紧迫,有些并未彻底煮熟,掰开一个,里面仍有生粉疙瘩,可就是如此,一日一夜下来,也做不了多少。士兵们累的满头大汗,将刚出锅的窝头摊在草叶之上,等凉了便收到麻袋之中,随军带着。 曹潜随我走了一圈,不时轻叹:“出征之前太过仓促,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营里有什么就带了什么,现下一看,缺的太多,且不是粮米,就算是医药也少的可怜,本是打算让父亲来援之时多备一些,可是……”曹潜的话再说不下去,望着眼前的景象,只是叹了又叹。 我自然心知,江欲晚未曾准备万全便来乌落歼敌,原因只是不想我落入袁鹏浩之手,他曾说,我入了他手,凶多吉少,可若是单为了能擒我送李哲讨欢心,也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可我不愿相信他来救我的目的,只有这般单纯。 是彻底看穿了他,还是完全看错了他,我竟也不曾真真的想清楚过,很多事情用我本身的角度去想,全是死结,我猜不准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感情。 定了定神,我转身看向曹潜:“许是你父亲已经落入秦染手里……” 曹潜闻言大惊失色:“秦染反叛?” “许是吧,所以这一仗很是难打,到底秦染有没有勾结袁鹏浩,还不得而知,江欲晚此去就是想探探究竟,而后,我们再也不能挨着等着,必须主动出击,不然,这几万人,迟早困死山中。” 曹潜脸色全白,似乎还不敢相信我的一番话,喃喃道:“那父亲……” “不会的,秦染不会杀曹恚,只会困着他,要挟江欲晚罢了。”有时候说谎只是为了不愿伤害,当下之计,安抚是最重,眼下一场你死我活再所难免,再不可乱了军心。 “我是相信将军的,我们一定会从这里走出去的。”曹潜脸上覆了一层淡淡光辉,虽是有些勉强,却还是嘴角有笑,他看我:“小姐,将军是个稳重可托之人,他对小姐一直很关心,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 我梗了梗:“我知道,我会……” 曹潜不等我说完,戛然打断:“小姐,有时候,自己付出很多,是心甘情愿的,其实并不是要得到对方同等的感激和礼尚往来,想得到的不过只是她的回应,回应他的感情而已。就算是让我为小姐去死,我也情愿,可我无需小姐偿还我什么,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的,快乐的活着。 将军高高在上,却也是个凡人心态,七情六欲,是人都有的。在怀县城外,我放了小姐,随后便前去建安向将军负荆请罪,将军未曾多说,只是小惩为戒,我想,他只是不想逼您,用他的方式体谅您,保全您的安危。而直从您离开舞涓,将军的心情,也只有我们身边的人才知晓。” 我苦笑,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逃走,本是要成全江欲晚,离开这一切纷繁是非,可却未曾想到,这一走,便又成了江欲晚落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或许我跟他一样,总用着自以为付出的姿态,却做着阴差阳错的付出,一如江萧两家两世的恩怨,于搅在一处的那一日起,便再也分不开,算不情了。” 话音刚落,身后突兀响起打斗声响,我正觉得奇怪,只听曹潜大喊:“小姐,你看身后。” 曹潜猛地推我,我趔趄,转身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身后不远处,褐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阵营后方,仿若鬼魅临世一般,消无声息且来势汹汹。 玄色与褐色的细密交织,杂乱而无章法,却也可隐约见得刀起人栽,血溅三尺的惊心动魄,我恍然不可信, 只觉得似乎一瞬之间,便锐刀悬于头顶,十万火急。 “糟了,被算计了。”我惊叫:“曹潜赶紧派人让孔裔整营,你去吩咐拔营,准备离开这里,快。” “小姐,那您……” 我大力推他:“不用担心我,快去,快。” “小姐,小姐……”我提着袍子往帐营方向跑,没跑多远便听见沉香声嘶力竭的喊声。 “沉香,我在这里。”  沉香慌慌忙忙的跑过来,浑身抖个不停,上气不接下去:“袁贼的埋伏兵突然不知怎么的,从我们后面蹿上来了,好多人,怎么办小姐,我们怎么办?” 我扶住她身体:“别急,你可知谁在后面迎战?” “不知道是谁,但孔裔已经带着人马先过去了。” 孔裔被留在营里,监管后方大小事宜,孔裔虽忠,智谋远略却是远远不及秦染本事,现下来了攻营的大军,他本是坐镇之人,岂能丢下所有一门心思跑去迎战,岂不犯了大忌? “沉香,跟我来。”我不能多停留,只得迈步快跑,阵营里已是兵荒马乱之际,人影晃晃,疾走各处,刚刚蒸制好的窝头被踢散一地,踩得稀烂。 “快捡,沉香,我们得把这些全部都带走,快。”弯腰捡起地上窝头,兜在自己衣摆之中,有的已是不成形,便一把把抓起丢进衣摆里,我正弯腰捡着,身后跑来一人,一把将我胳膊扯住,猛地扭过我身子,我被突如其来这一耸,惊了一跳,衣摆里的窝头悉数掉在地上,滚了老远。 “萧小姐,这是孔副将给您的,您快跟我回主帐。” 我定睛一看,认得此人,他时常跟在孔裔身后,算是心腹。手被强行扯过,递来一块冰凉令牌,我低头一看,不由怔在当初,摊在手掌里的,竟是江欲晚身上剩下的那半块兵符。 我抬头,并不懂他意思,兵符本是江欲晚留给孔裔发号施令之用,孔裔现下把它给我,作何意思? “这是将军临走之前让副将代为收藏的,若是无事便罢,若是出了事,需让副将转交小姐手里,由您代替将军坐镇指挥,副将来不及跟小姐细说,交由属下代为转达。小姐快些,那些人已经快攻到这里了,几个副将都在等小姐前去。” 我愣愣点头,边走边道:“吩咐两个小兵过来,把新蒸制的窝头,面粉,米粮全部整装带好,一个不能落。” “属下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叫旺月鸣。” 旺月鸣健步如飞,扯着我手,急急忙忙跟着他往主营返,我内心却似乎雷落电闪一般,早已翻江倒海。我从未带兵打仗,也不曾坐镇指挥大局,从小看的一些兵书局谱也不过只是打发闲 暇时间,皆是纸上谈兵之策,如今让我指挥万人大军,说不紧张是假,多少人的性命握在我手里,稍有不慎,就不知多少人命丧黄泉。可面对江欲晚这般推心置腹的信任,我亦更是担心不小。 身后的兵器相接,战马嘶吼的声音越发近,我被旺月鸣几欲推搡一般送达主帐,里面几个焦头烂额的副将如锅上蚂蚁,急的围着案上地图团团转。 “小姐来了。” 几人赶忙回头,面上恭顺之色仍在,却也可见得并不服气,先是孙晋阳上前发问:“小姐,阵后方现下已是成了刀影剑光的战场,请您赶紧下令调动人马前去支援。” “晋阳说的对,小姐,赶紧下令调兵。我等都愿前去歼敌。”许岩平脸色严肃道。 我低头细看了地图,心中暗念不好,猛抬头:“后方来了多少人?” “粗略算来,五千有余。” “孔裔带了多少人去?现下损伤几成?” “孔裔带了一千余人,损失不祥,估计两成。” 我点头,手点地图,几人围上前来,看个究竟:“我只调五百人去,往上不远有高石,可挑一百箭术高超的人,居高临下配合孔裔攻势,也阻止敌军来势,可缓些时候。” 手指从高石之上顺势往下朝收腰窄道点去:“这里派三百步兵,一百长枪,一百大刀,对方有马,倒也方便了我们,长枪打头,大刀随后,尽量留马不留人。 至于还剩下的一百皆是长枪,就前去孔裔那里支援。那三百人由孙副将带领,即刻出发。其余的有旺月鸣负责安排,火速去办。记得最后要把可用的刀箭全部集齐,带回来。” 孙晋阳旺月鸣领命,转身出了主帐。 许岩平面露不解:“那我呢?” “你和曹潜必须留在后方,营中不可无将。” 我指尖轻点:“看我们这里,一面靠崖,三面危机,现下只是从这一处上来人,其余两面都是软肋,若是再一路大军凭空而降,怕是我们便要应接不暇了,你跟曹潜就留在营中,各挑一千精兵,护着整个军营前后即刻往南去。” “小姐……”曹潜掀了帐子进来,疾步而来:“都已准备好了,粮食,药材,帐篷,全部整齐。” “好,事不宜迟,赶紧往南走。” 折好地图,塞在袖子里,便急急跟随曹潜许岩平一齐出了帐子。营里还不算乱,大致就绪,曹潜开道,许岩平垫后,带着余下三万多人迅速移往南坡。 “小姐,此事蹊跷。”曹潜扯了扯马头,朝我靠近,轻声问道。 “好个调虎离山之计,看来那人猜到我和江欲晚心中所想,所以才这般安排,至于我们军中,必有奸细。” 的 确,秦染从来精明,曹恚不到,他也心知我们应是怀疑是他在背后动了手脚,既然这般,亦会想到袁鹏浩是否也跟他勾结,前去试探是一定的,而这人,必是江欲晚本人。于是后方虚空,几个副将勇猛有余,却智谋不足,调他出山,再攻他后营,想来可剩下的无几,再来剿杀江欲晚,便是轻而易举。 “可这人究竟是谁?” 我展目,望向前方,这应是江欲晚前去之路,相信他所探必如所猜,便会马不停蹄的往回赶,以防不测,许是走下去,就可迎见他。可是…… “军中几名将领以及其他士兵无法自由行走,自然不会有机会。奸细应是在安排的侦察兵之中,而他也怕东窗事发,一一清算,所以现下应是一去不回了。” “这秦染,真是该死。”曹潜怒骂。 越走越远,马蹄踏尘,步下生风,林中路窄树茂,大军一路往南,行色匆匆,好在身后并无人追上,看来那一招和孔裔的阻挡应是成功了。 现下我又开始斟酌这一路走的是否安全,毕竟,袁鹏浩能无声无息的派下五千人下山,难保这山里不会潜伏其他人马。而我需要算计的,远不是袁鹏浩本人,而是他身后秦染的心思。 我越想越不对,不禁脱口而出:“不对,不能再从这里走下去,曹潜传令下去,停下。” 曹潜纳罕:“这是为何缘故?” “既是知晓收腰窄道在何处,也知晓我们驻扎山坳,也必会猜到江欲晚此去路线,许是他人已经算到我们应是会一路迎向江欲晚,这条路前面怕是会有埋伏。” 曹潜面上一紧,也是焦急十分:“那怎么办?眼下只有这条路好走,其他路太过泥泞,怕是会拖累了行军速度。” “我们自知如此,他们也会这么想,所以才能一举算中,那我们更需要逆其道而行。” 我摊开地图,仔细看了看此处地势,想了半刻,与曹潜道:“从这面上去,上面在山脊处之下有片空地,虽说路难走,可到了里面便只有一路需守,好过现下。大家必须下马牵马而行,山间小路泥泞湿滑,步行兵先走为妙,旁边都是繁叶树杈,一路走,一路砍,带到最后马匹过去之时,路面已尽掩,并踩得十分结实,很好通过。” 曹潜点头,传令下去,后面步兵列出队伍,由副将带领,调头从山间密林小路一路往上。 屠 突变路线,本是想再防一招,前不接江欲晚,后不搭孔裔,这一队人马便彻底被隔绝起来,只因为我心里仍旧对埋伏奸细的事情耿耿于怀。虽觉得那人已不在其中,可我不想冒险。于是让许岩平挑出二十可信下属,兵分两路,一路沿刚刚那条路前去与江欲晚会合,通知我们的去处,另一路折回原路,寻孔裔而去,并在上山半途安排几人留守,只为到时有人上山,再告知大部队去向。这样一来,三万人马,便完全消失在密林之中,暂获安全。 安排好将士,我便跟着曹潜继续往上走了一段,山脊处并不算高,也足以看清山坳处的状况,我不担心孔裔是否能顺利完成任务,我只担心,从他后方会不断涌出褐色盔甲的袁军。可在我们观望之际,两军交战之处,似乎平稳了许多,不见太大动静。 “小姐,来报。” “快请。” 山下跑来满身泥泞的士兵,已是精疲力竭,喘息道:“禀报小姐,孔副将那处,已是胜利在望,只有少数敌军尚未剿完,可山下但见有其他人随后跟来的迹象,孔副将手下仍有六百余人,现下……” “果然如此。”我冷眼看誉山坳后面的收腰窄道,那处本就地势低洼,而树冠茂盛,无论站在多高的位置,都很难发现穿梭其中的人马,这也是我们当初选择驻扎的原因之一。再看北坡,那是江欲晚往南的方向,俨然三点连成一圈,皆是选了最适合形成战线,亦容易转移供给的地点。这样一来,若是我们直面应对,而眼前涌出的人马总是源源不断,便会更加疲劳作战。而倘若反身逃走,但凡可走的路,皆是敌军据点,要逃只能顺着山路,艰难开路行进,如此一来,费时费力,更易被围追堵截。若是三处人马连成一片,怕就会将我们围困其中,成了瓮中捉鳌之势。 “孔裔不能久留,通知他即刻带兵归营。” 士兵连滚带爬从山顶下去,而此时此刻,我亦是提心吊胆,以少胜多本是需用兵如神,可相差悬殊,地势又不利,便是神来一笔,也未必能有生天可逃。 “现下只能躲得了一时,要么彻底隐匿在林中东躲西藏,要么翻山再寻活路,可如此的话,恐怕能走出这乌落山,也是难上加难。” 曹潜也知情势危急,便摩拳擦掌起来,“小姐,不如让我带兵下山痛击袁贼,小姐带着其他人先行离开,我也可拖住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我缓缓摇头,一颗心已经快沉到了底,“江欲晚将这些人交给我,不过是让我暂时指挥,你们不能再出任何闪失,若是如此,我如何向他交代。” “可现下状况,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东躲西藏显然不是办法,存粮已尽,再拖下去,我们会先被拖死,若是如此,不如翻山而过吧。”曹潜斩钉截铁,口气坚硬。 我望着群山连绵,除了冷感还有绝望,秋风刮过长袖宽摆,掀得哗哗作响。袁鹏浩显然得到高人指点,不断利用我们所在的劣势一一击破。 “乌落山,到底要陨落多少英豪才算了结,而就算我们从此逃离,怕是一生都会背负无数血债英魂,不会得到原谅,亦不会得到平静。” “小姐,下令吧,别再迟疑了。”曹潜央求。 “小姐……”上山的是沉香,她急急忙忙地拎着衣摆往上赶,边跑边道,“小姐,将军人马到山下了,您快下来。” 我和曹潜闻言,心中大喜,连忙往山下赶,回到营地时,江欲晚的人马刚到。 见他无恙归来,原本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方才归回原位,可看到他的表情我亦知晓答案如何。高昂跟在他身后,一身狼狈,默不作声。我大致看了一下跟随而归的士兵,皆疲惫不堪,还有些受伤的,连包扎都没有,伤口裸露在外.触目惊心。我粗略统计,比去时少了两成左右。 我扭头看沉香,“去帮他们包扎一下,周先生那里有药,省着点儿用。” 沉香点点头,转身去了。 “我已经招孔裔速回,袁鹏浩这次使的是人海战术,收腰窄道那里根本防不住。” 江欲晚面色如霜,一双凤眼似乎含了千年不化的玄冰,只是点点头,解了披风递给身侧人,顺手扯了我手腕,冷声道:“跟我进来。” 我被江欲晚带进主帐,旁人不敢入,帐中只有我跟他两人,他转身,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方才软了三分,带了暖意道:“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我摇摇头,伸进怀里把半面兵符掏出,交到他手中,“秦染知道袁鹏浩的性子,于是出了一记万无一失的招数,要么我们困死在山中,要么阻击三面不断涌出的敌军,从鞍马山出去,必要跟袁鹏浩直面,他的办法只是以更多的人命拖死我们。” 江欲晚轻叹,“秦染绝对是下了宁可误杀不可遗漏的决心,我细细查过,山间可畅通无阻的路线皆已经被占据,我们要走,只能开道,绕路避开。而他们每一队人数都不算少,且相距不远,就似机关一般,触一处,便有他处前来支援,人是杀不尽的,可我们的将士却很快便会体力不支。” “东躲西藏显然也不可能,唯一一条路就是破阵而出,可这般,便是做你死我活的打算,能活下来的人,只能万里出一。我……”话说不出口,我已经问不出他到底后悔与否,用这些曾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性命换我一条命,更不能说出我还可以清偿他付出的代价,让他无须顾忌我的安危,此时此刻,我已然词穷,说再多都是矫情。 “无论如何,我都要送你出去,护你安全。”江欲晚轻声道,怔怔地看着我,嘴角弯了弯,成了一抹令人深信不疑的自信笑意,“我言出必行。” 几字出口,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旁白,可我却能感受得到他胸怀之中,跃然涌动的情感暗流,是澎湃,是激荡,也是隐忍。抬眼望去,灼灼目光仿佛可以射进人心最深处,让所有隐藏的秘密都无所遁形,我略感窘迫地收回眼,转身想走,“你先跟他们商讨,我去帮沉香给士兵们包扎伤口。” 我刚转身,便被江欲晚利落地扶住肩膀,猛然转过身,逼我与他相对,“你究竟想逃到何时?” 我看向一边,心跳如擂鼓,骤然不安起来,“我何须逃,不过是时间不多而已。” 他缓缓倾身,微垂眼眸,脸贴得极近,近到气息可闻,仍旧是那抹若有似无的馨香,久久萦绕在我周围。他看我半晌,只是双手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轻叹道:“就是因为时间不多,我才要和你说个清楚。” “别说,等到有朝一日走出乌落,你再和我说不晚。” 我固执地转身,他却执拗不依,“重沄,你亲口告诉我,你心里可有我?” 我沉默不答,亦不愿抬头看他,历经世事之后,再轻言情爱就似将那苦涩的前尘后世倒转过来,重过一次,我已是深恶痛绝。 面前人猝然一笑,似苍凉过尽里,乍然绽放的一抹惊艳,美极却也凄凉无比,他往前一带,揽我入怀,“你做的那些我都知道的,我只是不希望,那些付出都是企图跟我划清界限,两两相清的所为。我曾说过,我无法恨你,也答应过,绝不负你,你便该知晓我的心思。” “不负吗?”我突兀地仰起头,噙笑看向江欲晚认真的眼,如戏言般,呢喃,“言之易,行亦难,不到最后,谁又能说定?” 江欲晚垂眼看着我,我离他如此近,却似乎越发看不清他的面容,仿若隔着一层烟雾,弥漫中融了淡淡的无边愁,浅浅怨,仇恨与执著,深情与痛苦,全都藏在那样一双无底深眸之中,印在我心底,刻人我血肉,让我无时无刻不受着煎熬。 无法恨,是因为先有爱去化解,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便是生离死别亦是让人安慰,只因想得到的,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已然完整地得到,那么死亡也带不走那颗心,带不走那些爱,就这么自顾地亘古永恒。你生,我不离不弃,你死,我亦紧紧相随,如此便真正圆满了。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抬起自己的手臂,环住他腰身。怯懦许是最后保护我不再受伤的唯一方法,我被江欲晚紧紧地拥住,心中的幸福如此短暂,甚至来不及回味。 “将军。”帐外传来曹潜的喊声,我挣脱他的怀抱,侧身站在他身边,轻唤,“曹潜进来吧。” 曹潜掀帘而入,面上带喜,“将军,孔裔回来了。” 我们出帐之时,孔裔正打头,带着剩余的疲兵倦马走来,他本人亦是满身伤痕,一只手臂流血不止,只是胡乱地用布条绑了绑,身上的盔甲也是被扯掉一大块,露出米色袍子,已经被刀划破,露出伤口来。再看身后那些人,亦好不到哪里去,悉数挂彩。 孔裔见江欲晚已经回了主帐,面色微变,几步上前,跪倒在地,“将军,此处应该也不安全,我收到小姐命令返回之时,仍可见收腰窄道那里有几千人正蜂拥而至,现下不知是否已经到了这周围。” “不用担心,三面皆已安排侦察兵,轮班更换,这一处已是隐蔽,足够我们研究好去向。” 江欲晚点点头,将其余几人全部招进帐中,我则跟沉香一起到营中给伤病兵士治疗。站在遍地伤病兵士中,我只感到那无助更深一分。如今四万人,也已只余三万多,可这其中有干人受伤,虽说程度不一,却无一不需要治疗。然,问题摆在眼前,军中的药材已所剩无多。 “怎么办小姐,周大夫那里剩得不多了,现下就算全部拿出来用,也最多只够医治三分之一的人而已。”沉香摊手,周大夫侧目,所有的难题又回到我这里。药不够,又逢多事之秋,能用的,又事半功倍的,只能是救治轻伤病员,而放弃伤重者。可我不能这么决定,若是如此,怕是难免一场风波再起。 我转眼道:“先生,这山林之中可有草药可采?” 周大夫摇摇头,“难矣,就算有,也未必刚好对症,只怕要敷多次方才能起效果,恢复起来极慢。” “那些药材先供轻伤病员使用,毕竟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人上前线作战,而至于伤重的,就劳烦先生辛苦了。我会跟将军说起这事,调派过一些人手,帮您完成。” 周大夫也是无计可施,想了想,点头道:“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救治伤员着实耗时耗力,等我回到主帐时,时辰已晚,帐内燃灯,暗而微弱。傍晚过后,营地里仍旧不敢埋锅造饭,事实上,我们所带的粮米也所剩无几,几日虚耗之下,基本耗尽,只敢在白日时用锅蒸些半生不熟的食物,勉强填饱肚子。而士兵身上带的窝头,也基本吃完,如今情势之下,只能忍受饥肠辘辘。 回来的路上,曾见孙晋阳带着为数不多的一行人趁着夜色正浓,潜入林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我虽犯疑惑,却也没有多想。待走进主帐,但见其他人已经离开,帐中只有江欲晚一人在,正盯着案上的地图冥思。 “已经决定了吗?”我轻声问。 “已选定明日。” “明日?会不会太仓促,太冒险了?” 江欲晚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向我的脸,“重沄,我们被围着这里,是注定走不出去的。现下粮草亏空,药材断尽,便是连伤病人员亦不断增加,若是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淡然一笑,满目光华流溢似乎顷刻间布满整个帐中,不似惆怅,倒有些解脱般的欢欣喜悦,“与其都死,不如让一部分人活着出去。” “可……”我话未说完,他扬袖阻止,仍旧满面笑意,“无妨,古来征战几人回,从策马沙场的那一日起,我就想到也许终有一天,回不来的便是我自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既然选择走上这条路,亦不怕马革裹尸,便是身首异处,也无所谓。”他转眸看我,笑意未减,却容色清冷,是当真不计较那些后果,一意孤行的任性。 “不可以……”我张大双眼,看着云淡风轻的江欲晚,慌乱脱口喊道。我不愿他死,宁愿分隔天涯老死不相往来,宁愿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无双痛彻我心扉,我只愿他好好活着。这一刻,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脑中空无一物,只是怔怔地反复想着一句话,他若死了,那我怎么办? “重沄,言之易,行亦难,可你是否知晓,我承诺你的话,从来言出必行。而为了你,我也不曾后悔如今所做。”他转过身,翩然走回案前,复又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地图。半晌,他喃喃道:“为了你,我也情愿。”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似乎被一只无形大手勒住喉咙,死死地钳住,让我呼吸不得,胸口不断起伏,心中却是又疼又恼。我疾步上前,一把扯过地图,甩手扔在地上,“我无须你为我做这么多,你不可以死在这里,你要出去,外面还有万里江山等着你.还有无双等着你,还有锦绣前程,还有……” 江欲晚就那般看着我,眼中划过一丝苦涩,凝在眉梢眼角,掩不住地失落。 “你若是真的懂我为你做过的一切,便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去完成你的千秋大业,切莫为了我,毁了这一切。”千恨万恨,却在脱口的那一瞬,成了伤人的利剑,我已是心力交瘁,苦痛无边,再开口,泪水模糊了双眼,“如果你真是为我好,便活着带我从这里出去。” 江欲晚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笑容渐浅,眼中盛满怜惜。他缓缓伸手,掠过我眼角之下,音色温润至极,“重沄莫哭,我更喜欢看你笑,笑得天真无邪,笑得风姿绰约,那是让人移不开眼的风采,你本应该被人好生珍惜着,一辈子都开心地笑。” “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清泪滑下脸颊,我抬头看他,“我跟你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他低头,薄唇如鹅毛点水般落在我的眼上,点过眉心,滑过眼角,顺着泪流的方向,掠过我脸颊,一直寻至唇间。轻吻细密,仿佛是点在心头的热,让一颗心酸苦晦涩,隐隐作痛。以为熬到千帆过尽便是生天之处,却不知,过尽的并非是那海浪滔天的苦难,而是人生里最珍贵的情感和信任。我以为不可言爱,不可信人,便是解脱,可此时此刻,我情愿相信江欲晚的每一句话,可他却也要离我而去。 “重沄,我一直在等你,你可知晓?” 泪流不可抑制,夺眶决堤,他伸手捧住我的脸,低首相近,准确无误地贴上我唇畔,辗转,啃噬,眨眼间已成熊熊燎原烈火,几欲将我吞没。可他并不满足,似乎攻城略地一般,步步逼入,炽烈的舌在口中肆虐,仿若要从中吸走我魂魄精气,再将他的气息,顺着我的身体脉络、四肢百骸埋进我身体各处,让我永生永世都不得忘记,曾有一个人,融入我血肉,刻进我骨髓一般的深刻过。 江欲晚伸手,抱着我,转而走向床铺,我睁眼望着他覆过来的身体,只觉得似乎沉到一面深而寂的静潭之中,幽幽下坠着,却不知究竟何时才能落底。情爱便是如此,疼过了,便更深一分,倘若爱,就可奋不顾身,他可为我陷入前途未卜,而我,也只有这样一副身子可给得起,比起宝贵生命而言,着实轻了太多。我心甘情愿,就在这一刻同他共醉,无论将来执手偕老,抑或分走海角天涯,我亦无怨无悔。 “重沄,重沄……”他的唤声轻浅细碎,唇炙热烫人,从我唇畔,一路往下,灼疼我每一寸肌肤,让我整个人似乎沐在火烧之中,情不由己,醉不由己,胸口间只余满溢的踏实感。多年征战的人,有着最坚实精壮的身躯,衣衫褪尽,裸露光华,紧紧贴在一起,便是这世间最近的距离。我闭着眼,环臂抱紧他颈项,随着他的急促喘息无所想,只是顺从。 待到感知有冰凉落在我胸口,我猛地睁眼,只见江欲晚颈项上挂的,正是当初独走舞涓之前,留给沉香的那块凤珏,原来在他手里,原来他一直有心。 昏昏沉沉,摇摇坠坠,过了许久,已是精疲力竭,沉沉欲睡,江欲晚伸臂环住我腰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响。我却不想闭眼,情欲似水,掠过身体,只徒留一时欢愉的回忆,而爱却如刺青,已经将那个名字刻在心里。他的气息,他的汗水,他的挑眉浅笑,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将永远地留在我身体里。从苍弯如墨,到天光乍亮,时间总是短暂,缠绵亦如烟花绽放,最美之时便是完结一刻。感知身后的人动了动,覆过身,在我颈项之间,落下轻吻,随后开始穿衣。 直至江欲晚出了帐子,我方才起身,那一颗心悬在胸腔之中,摇摇欲坠,终不能掩。但愿上天怜悯,留他一条活路,这便是我最后的念想。 江欲晚刚走不多时,沉香抱着东西进了帐子,她见我正在着衣,抿嘴笑意浓浓,满怀的东西被放在铺上,沉香笑道:“小姐,这是将军给您送来的软甲,还有些吃的,来,我先帮您穿上。” 我点点头,让沉香帮我穿上,沉香看来十分高兴,帮我系紧衣带的时候,道:“小姐何以这般神色,有情人终成眷属,您该开开心心才是,等我们走出乌落山,您就可以跟将军双宿双飞了。” 我微怔,转眼看向沉香,“那凤珏你是何时给江欲晚的?” 沉香一怔,随后娓娓道来,“是您走之后的事,您交代我若是将军大怒苛责便把凤珏交给他,告知您临走前的那一番话,可将军得知您已经跟秦染一起去了宛城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石化了一般,怔了半晌,随后方才冲了出去。回来之后,将军找我,只问我您是否留下了什么东西。我十分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将军会猜得到,可将军苦笑,他说:‘连秦染这般,她都会留下理由让我只可小惩,避免乱了军心,何况是你和曹潜,她笃定我见了东西必然不会再苛责,所以一定会留下,而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那块凤珏。’我见瞒不过,就把玉珏交给了将军。” 我失笑,缓缓摇头,直直往门外走去,“这世间最懂我的人是他,可我宁愿他不要将我放在心上。” 清晨,阳光明媚,整个军营中的人已经准备就绪,江欲晚马上点兵,其余几个副将一一立在自己所带队伍前端,只待接到命令,便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万人在场,却是静得连风吹落叶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一张张坚毅不屈的面孔,炯炯勇敢的眼神,无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最前方的江欲晚,看得出眼神之中的信任、依赖和服从。他们面前那个威风凛凛、独步天下的男人从来都是他们心目中的王者,是不可一世的,永世独尊的。 “孙晋阳,昨日是你前去看山脊上那道关卡,可是摸清楚了?”江欲晚轻声问,目光移至一侧。 孙晋阳神采奕奕,一双明亮剔透的眼,透露着一股子坚忍不拔的狠劲,“将军放心,属下已经摸得十分清楚,一定会杀得袁贼屁滚尿流,提着裤子到处喊娘。” 孙晋阳的话音刚落,旁侧传来嗓门洪亮的声音,“我说孙小子,你大话说得可别闪了舌头,若是你完不成将军的交代,就等哥哥回来抽得你提着裤子到处喊娘。”大家闻言,无不是掩口而笑。高昂这番话让原本肃杀死沉的气氛突兀地欢快起来,连一旁因受伤而脸色惨白的孔裔的表情都微微一变,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抬眼时,目光瞥过我,眼中神色复杂,似乎有话想说。 我和沉香身上都备有一些防身的药丸,是当初周大夫叫我们炮制的,昨日孔裔受伤,周大夫那里药材奇缺,孔裔坚持不肯耗用多余的药材,我则将自己身上的分给他一些,他仍不愿要,执意推辞,我只淡淡交代他,“这药是我用来救命的,现下给你,只是希望你早些康复,能保护他安然从这里出去,你看着办吧。”后来沉香说,孔裔终究还是服了药丸,周大夫也一直关注他伤口,一晚下来,状况好了不少。 “许岩平,你带五千骑兵,只负责支援高昂和孙晋阳左右两冀人马的空缺。” 许岩平上前领旨,“属下清楚。” “曹潜,你就跟在重沄身后,你带三千人马,只有一个重要任务,便是死也要做到我昨日交代你的。” 曹潜点点头,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色朗朗,“曹潜愿以生命为代价,誓死保护好小姐。” 江欲晚点头,又看向一边的孔裔,“你随在我身边。” 孔裔领命,“属下清楚。” “很好,既然大家都清楚了,那我们今日便与那袁贼一分高低,宁可战死,不可困毙,杀得那袁贼措手不及,缴械投降。孙晋阳、高昂你们打头先走,切记不可恋战,只为顺利完成任务。” “属下遵旨。”两人各带五千人,从两条不同的路径下山,他们一走,营中便少了一半。而那些伤病人员,不能上战场,江欲晚已让其他人将这些人转送其他安全地方,从原路越山而出,此去遥遥,最终能活着走出去的人不知几何,但有机会出去,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好。 点兵过后,江欲晚方才转身看我,“重沄……” 我迎向他目光,墨玉般的瞳人亮如远天星辰,清晰可见其中荡漾的脉脉温情,我斟酌半刻,方才开口,“江欲晚,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光从天际渲亮,似乎万丈光芒刹那间从云后迸发而出,铺天盖地地洒遍大地,也落在他身上、脸上,眼前一晃,似乎又见那个水晶宫里走出的翩翩儿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你先答应我。” 江欲晚噙笑,见我执拗,只好应了,“好,我答应你。 我咬咬唇,凝眸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答应我,永不离我而去。” 江欲晚不曾料到我这句话,那表情错愕之下,又似乎期待已久,可突如其来之时,又让他措手不及。什么云淡风轻,什么无波无澜,只是眨眼间,便似狂风席卷乌云,云飘雾散,顿见明日般透彻灿然。 他弯了弯嘴角,似乎极力压制着情绪波动,最后却是断断续续地道:“好……好……我……应你……” 眉心轻愁仍在,可此时却已是满心满怀的期待,若能走出去,若是真的能走出去,也许,就……挥散脑中杂乱想法,定下一颗心,我伸手,帮他摆正头顶缨穗,轻声道:“我,信你。” 江欲晚在笑,曾几何时见他这般笑从心发,我亦莞尔看他,千帆过尽,如果没有千帆,没有你,怕是过尽之后,仍是一片虚无苍凉。路走得太苦,便注定我和你的情路波折迁回,可等到今日,终是将扭曲的轨道归于正位。 江欲晚手中还余一万人,曹潜带三千,许岩平带五千,待孙晋阳和高昂走了些时辰,江欲晚才带着余下这些人下了山。这一路上并无人围追堵截,我骑马跟在江欲晚身侧,只隐约听见路边林中有打斗声响,声音并不真切,应是距离还远。 “将军果然料得准,孙晋阳那一处已经拦截住前来围追的袁贼。”孔裔轻声道,却目视前方,神色紧绷。 “加快速度,等过了断口,就可一路往前接近鞍马山,离袁鹏浩也就越近。”江欲晚扬声道,策马继续往前狂奔。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这本是缩量蓄势,只做你死我活的最后一击,以孙晋阳和高昂暂挡半路杀出来的两路袁军,他则带着这一路直奔鞍马山,欲直捣黄龙,这分明是困兽之斗,悬而又悬。 我随后紧跟,果然在队伍行至断口时分,看见半山腰上火光蹿高,兵器交错,厮杀怒喊声不绝于耳,我甚至可以看见从半山腰上滚下来的尸体,零星地散落在土道之上,有敌军,亦有自己人。可江欲晚没有丝毫犹豫,硬是带着身后的一行人,策马飞奔而过,始终未曾转眸看上一眼。 “将军……”孔裔的话还未说出口,只听江欲晚冷声道:“赶路。” 接下来再无对话,只听马蹄踢踏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风擦过脸,隐约带痛。江欲晚眉心紧蹙,勒紧缓绳,微微倾身,只是聚精会神地赶路。许是他不敢回头看吧,若是看见,必是会停马前去救援,可现实总是残酷,战争对于一个将者的要求便是爱惜手下兵士性命,亦要在关键时刻懂得取舍,懂得轻重。 眼看翻过山峦,鞍马山近在眼前,江欲晚方才传令减慢速度,我抬头,前方山顶,便可见袁军战旗迎风飞舞,嚣张狂傲,那一片褐色洪潮,仍在山顶念蠢蠢涌动,似乎只要一瞬间,便会倾泻而下,掩盖天,淹没地。 “将军,身后有人传令。” “报。” “孙晋阳那一处已经撤回,五千折一千五,敌军四千全殁。” “高昂那一队已经下山,正赶往路上,五千折一千八,敌军五千全殁。” 江欲晚颔首,“这七千人调五千殿后,其余两千即刻归队,后方交给孙、高二人,传许岩平带人马归队。鞍马山绝不是我们第一仗,时间紧迫,先破了山下这一关再说。” “属下这就去传达。”那人利落地掉转马头,扬尘而去。 “将军您看前面。” 顺着曹潜所指,见北坡上一队人马正从上而下,气势磅礴如潮汛,刀光寒影,跃跃欲试。 “先下来的便先送死。”江欲晚轻启薄唇,冷冷道,“曹潜,看好重坛,不然唯你是问。”言毕,微微侧头看我一眼,目中狂浪滔天,再无从前的温文儒雅,一派闲适,此时此刻已然如天将神兵,那一身披荆斩棘势不可挡之气,让人看来,高高在上,不可触及,便是连那嘴角微微一笑,都是狂傲无忌。他猛地一拉缰绳,身下马儿跃然而出,只是带过一阵风,撩起我的长发、衣摆,如一阵疾风骤雨,率身后大队人马奔赴阵前,痛击来者。 “小姐,我们需从这边往山上先行。”曹潜朝我道。 我忧心不已,“如此算来,袁军至少还有六万之多,可眼下,江欲晚只带了五千余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再往上望去,更是让人心神难安。我轻念,“袁鹏浩又为何坐得这般安稳,肯耐着性子居高不下?” “小姐以为是如何?” 我蹙眉,心中隐约有些困惑,“除非他有把握,可以将我们所有人一并歼灭,而不费吹灰之力。可坐岸观火,毕竟不是他固有的性子,袁鹏浩本是恨江欲晚甚于任何人,这般局面之下,还能稳坐,这举动,岂不太过奇怪?” “那袁贼似乎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毕竟他手里人马比我们多得多。”许岩平望着前方战事,催促道,“小姐,事不宜迟,您跟我们走吧,将军一早安排好路线,守在这里只是拖着时间,小姐切莫耽搁了。” 眼前两军交战正烈,转眼之间,处处是人,拼杀的,倒下的,身首异处的,血流成河的,只道是仿若突然降到修罗地狱一般。放眼望去,哪里都是触目惊心。我急急追寻暗潮中那一抹银白色,只是隐约可见,似乎一道白光闪过,穿梭在褐洪玄潮当中,矫健而利落,刀起刀落,血溅成虹,在阳光下折射出妖艳魅惑的色彩,欲把那抹亮色也迎头吞没。他愈行愈远,渐渐看不清楚,那道白色是如何嗜血重生,如何矫健如龙越海,从血红一片之中,开出一条前路。 再看身后,一片尸山血海,褐玄两色早已凝成一道,分不清究竟是谁,杂乱而纠结地滚在一处,处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真似奈何桥下,无数冤魂哭叫,而被夹在当中的一行人,俨然成了独木舟上求生,进退维谷。现下可走的,也只有两侧山路,可我并不放心,总觉得似乎有阴谋诡计在我们后面。 “小姐,走吧。”许岩平见我迟迟不肯动身,遂伸手牵住马头,欲让我跟随其后。 “再不走,怕是撑不了多久。"许岩平急躁,催我道,”快走。“我转眼望向鞍马山山顶,一惊。 “看那山上。”我仰头,但见阳光之下,似乎什么刹那闪亮,泛出刺眼的一道光芒,也只是一瞬,随即消逝不见。再转眼时,又是一亮,最后光亮凝成一点,轻转方向,直指山下。 “那是什么?”曹潜亦是愣住,喃喃道,“似乎是一面硕大的镜子,可袁贼搬来镜子作何?” 许岩平也是一怔,蹙眉远望,亦不懂那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镜子,镜子不会先是一道白光,而后又凝成一点,如此看来,说明那东西正在阳光之下不断移动。”我越说心越冷,心中隐约有了不安的猜想,“它在移动,应该是对准某处,而什么东西可移动,且又可用在战斗之中?” 话音刚落,曹潜大惊失色,猛然扭头看我,”小姐,难道是火炮?“ 我终于可以知晓秦染到底打了什么算盘,也清楚缘何袁鹏浩会如此心安理得地留在营地并不现身。感知自己勒住缰绳的手猛地颤抖不止,我扭头,大喊,"快去通知江欲晚,全军向山下转移。同时派人通知殿后的高昂和孙晋阳,切莫恋战,顺着山脚立刻向鞍马山山脚围拢,快。” 许岩平似乎也被吓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能不想,若是山顶那门火炮开火,山下这群人的下场将会是何等惨烈。在徐庄,我曾经亲身感受过火炮的威力,那便是漫天火花,巨响震耳欲聋,所落之地,几丈之内,皆是血肉模糊,寸草不生。过往历历在目,如今再见,惨烈之势又泛上心头,惊恐慌乱,无法抑制。 “快去,再慢就来不及了。”我大吼,许岩平连连点头,调转马头飞奔而去,遣人前后两面通报。 “曹潜,剩下的人,必须赶紧转移,就按江欲晚之前给你们的路线走。” 曹潜点头,紧勒缰绳,高举手中一面旗帜号令,右转向南破山上行进。剩余之人急急调离高处,我焦急地等在林外,就是不见江欲晚往鞍马山山脚下带兵,亦不见身后高昂、孙晋阳收兵沿山脚归队。待许岩平战马奔腾如飞折身返回,便于我同在林外疏导兵士上山。 眼前身后乱成一团,我左等右等不见有任何变化,一颗心已经快从喉咙跃然而出,待士兵悉数进了山林,我方才腾出时间,看向许岩平,“怎么还不见收势?” 许岩平也是一脸焦急,“人已经派出去了,真是急死了。” 曹潜从林中下来,见许岩平跟我站在林外,便跟了过来,“岩平,你先带着人往上走,小姐由我来护,我们必须分头行动,不然……”话未说完,只听骤然一声巨响,然后在我们身侧爆响开来。那一瞬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在地上乍亮,仿佛开出一朵硕大而耀眼的芙蓉花来,也只是极快之间便凝成一团肆虐火光腾空而起,将它周遭的人轻而易举地掀翻抛向空中,然后便不见任何完整的人体落下,只有零星细碎的残渣,似乎冬日的落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我不敢相信,袁鹏浩的第一炮,竟是开向了江欲晚所在的位置,耳中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一时间,从耳鸣到失聪,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终 巨响消失之后,山谷之中仍旧回荡着那沉闷的回声,天摇地动。我呆呆地看着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场,如今只剩炮土飞扬,如浓雾尘烟,将我与江欲晚彻底隔绝开来。 “江欲晚,江欲晚……”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慌手慌脚地从马上跳下,根本顾不及其他,只想穿进那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之中,寻找那道银色的影子。曹潜见我下马,下得大惊失色,他喊什么我已经听不见,只是看他面色惨白地跃下马,疾步追上我,扯住我的衣裳,而后,又一声巨响,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绽开。曹潜先一步抱紧我,猛地向一旁扑去,他用身体将我掩在身下,只等一切归于平静。我伏在地面,清晰地感觉到火炮爆裂之后,地动山摇的巨大震颤传来。马儿禁不住一再惊吓,嘶吼扬蹄,越过我们头顶,不知跑往何处。许岩平也随之下马,焦急地询问我和曹潜究竟有无受伤。 我抬起满是尘土的脸,大口喘息,再望向身后,亦是同样一幅场景,静了,再没有厮杀,没有嘶喊,仿佛在那朵死忙之花盛放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归于静止。我本以为,战场之上尚有多数袁军人马在,袁鹏浩总会顾忌再三,不会连自己人的性命都不顾惜,可我错了,袁鹏浩欲杀江欲晚,已是杀红了眼,那些耻辱和刻骨的仇恨,本是可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也要一一报进的。江欲晚、孔裔不知身在何处,高昂、孙晋阳亦不知生死。本是惨若修罗的战场,此时却死一般寂静,阳光仍旧炙烈,将尘烟穿透,射出一道道蛛丝一般晶莹剔透的细密光束,仿佛沉淀了一遍又一遍,洗涤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干净了,看清楚了。 满地鲜血,仿若花开之下,有一口久不凝息的泉眼,汨汨地向外涌着世间最艳丽的色彩,不断蔓延,不断肆虐,从江欲晚所在,从高昂、孙晋阳所在,源源不断地往我们三人脚下汇聚。 “小姐,你有没有受伤?”曹潜急急问我,我摇摇头,扭过头对许岩平道:“带着那些人按照江欲晚既定的办法去做。” “那小姐您……”许岩平不解。 “我要去找江欲晚。” “小姐……”两人异口同声,皆是赤红了双眼,眼眶蓄泪,“将军曾让我们立下军令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可停下步伐,耽搁时间,即便是将军死在当下,也必是不可回头,将小姐安然送出乌落。小姐,您不能……” 我抬眼看向两人,眼眶胀痛不已,却比不上我心里疼痛的一分一毫,当下无人知道我的感受,连自己也觉得讽刺,所谓红颜祸水,便是如此吗?亡国的亡国,送命的送命,可我本是安分守己,只想太太平平地过这一生而已。可上天缘何给了我那一切,又全部残忍地摧毁,一个不留?仰头,天光刺得我双眼茫茫一片,是不是对我来说,吝啬地给予一点点,也是奢侈?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让他躺在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也不是他的土地,要走,我也要带着他一起走。”喃喃而语,我转身,看向山顶,精光闪亮仍在,可它却似乎不准备再有所动。我已然无所顾忌,生不能好生,便也不想再去计较死可否好死。此时此刻,我只想找到江欲晚,这对我来说,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我视线凝滞,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踩过残肢、尸体,踏过洇成红色的血泥,还有刺鼻硫磺混杂着血腥的味道,我已不懂何为惧怕,只是僵直了身体,目不斜视,急急寻找。遍地尸首,完整的不多,手臂,大腿,长枪,短刀,林林总总,散在地上,有些人已被烧得焦糊,胳膊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态,仿若溺水者伸出水面挣扎求生的手势。一路跑,一路寻,黑灰血迹,遍布全身,我成了这一片死亡之阵当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曹潜随后跟来,与我一并穿梭在尸山血海之中,茫然地寻找那一抹亮色。跨过残缺的尸体,伸手推开攘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死尸,脚底湿滑,我站不住,一下扑倒在地,沾了满身满脸的血、灰。 我挣扎起身,却吓坏了曹潜,他朝我飞奔过来,忙用袖子给我擦脸,“小姐,我们得走了,再不走,怕是山上还会下来袁军,到时候,一定会被活捉。” 我用力摇头,扯住曹潜的袖子慌乱央求,“曹潜,找不到他,我不会走的。” “何人?”曹潜一把扯过我胳膊,将我掩在身后,脚背一垫,便从地上挑起一柄刀,紧握在手,刀尖直指来人。我微微侧过头,见那人一身衣裳已经破烂不堪,满脸是血,仍旧泊泪地往外流淌,他慢慢上前,只是用手抹了抹额头,大口喘息,“曹副将,快随我来,将军在那边,快。” 曹潜仍旧不信,那人急了,扬手,掏出一面令牌,曹潜接过仔细辨认,方才辨得,令牌是孔裔的,于是才敢带着我,一路跟那人往山脚下赶去。 倚在树下的有两人,我跑近一看方才看清,伤痕累累的人正是江欲晚,他躺在孔裔怀里,盔甲早已被炸得没了踪影,白色衣袍破开,血涌出胸膛,洇湿他的衣裳,伤得不轻。我乱了步伐,扑到他身侧,揽过江欲晚,细细查看他全身伤势。江欲晚听见有人走近,缓缓动了动眼,似乎倦极,疼痛让他身体不住地战抖,喘息越发急促。我颤抖的手伸向他脸颊,用袖子给他擦拭伤口,边擦边轻声唤他:“江欲晚,我来了,我来接你,你睁眼看看我,我是重沄……” 江欲晚似乎听见我的喊声,动了动眼皮,极其艰难地睁开眼,那双风流俊艳的眼,已是赤红一片,他用力睁大双眼,想看个清楚。 “我来了,我来接你。”颤声硬咽,我已话不成声。 他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于是费力地伸出手,摸向我脸颊。 我忙乱地解下身上软甲,掏出布袋,拿出两颗药丸,一颗交给身后的曹潜,“给孔裔服下,帮他简单包扎。让那人顺着前路去寻许岩平来救援。” 曹潜应声,起身向那人吩咐。 “小姐,孔裔没有照顾好将军,孔裔该死。”孔裔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血从他肩膀、额际滴答滴答坠入泥土,原是冷酷坚毅的汉子,当下,却是泪流满面,头不敢抬。 “这不是你的错,孔裔,谢谢你护着他回来。”我收回目光,把药丸放进江欲晚口中,扶他坐起,让他吞下。 撕破江欲晚胸口的破烂衣衫,血肉模糊之处,沾着木屑泥土,我伸手一摸,摸到硬物,抽出一看,不觉间怔住,手上摊着一柄裹血的银簪,正是在陵江赏月那一夜,我丢失不见的。我苦笑去,却是模糊了视线,朝他晃了晃,“原是被你偷了。” 江欲晚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拿过那簪子,艰难地道:“帮我戴上。” 我接过簪子,插进他发髻之中,抹了抹眼,把手伸进自己衣抱,扯落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衣,围在江欲晚胸口伤处,再用破烂布条缠好,最后将软甲按在最外面。在徐庄,他亦是用这个办法帮我包扎伤口,现下想来,都是心酸。 “还能走吗?” 江欲晚略略点头,我使尽气力扶他站起身,因为伤得太重,他多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我有些力虚。 “小姐我来。”曹潜忙上前背起江欲晚,我则扶着孔裔,一并往林子深处走,幸好没走多远,便迎来许岩平,总算是安然而归。我片刻不敢离开江欲晚身边,周大夫忙里忙外,止血,剜碎肉,包扎,着实弄了许久。他身上没有其他伤,都是被火炮炸开的伤口,有些是杂物嵌进去的,胸口处伤口太多,流了很多血,人时昏时醒。我跪坐在地,一点儿微弱灯光下,细细看着他苍白蹙眉的脸,越发心如刀割。 我伸手,轻抚他紧蹙的眉心,淡若自语,“若是再差一点儿,也许,你我便要天人永隔了,你怎可独走,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小姐……”帐帘被掀开,沉香端着一碗东西送了进来,“小姐,这是熬好的米汤,您先吃,外面还有一些,是留给将军的。”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饿,对了沉香,孔裔吃过药了吗?” “小姐放心吧,副将吃过了,而周大夫也说,只是旧伤崩裂和一些小伤,没有大碍。” 我点头道:“帮我换一盆冷水来,他还在高热。”沉香应是,放下碗,仍有担心,劝我,“小姐,无论如何多少也要吃点儿。” “小姐……”曹潜应声而入,我猛地回头,忙问:“如何?可是寻见人了?”曹潜眉目黯淡,点了点头,“高昂找见了,伤得不算太重,可晋阳他……”顿了顿,曹潜有些硬咽,“已经连尸首都找不见了,而后面的侦察兵来报,从他们那两处正有万人朝鞍马山靠拢而来。小姐,现下该怎么办?这里本不是可以停留的地方,因着火炮的缘故,已经彻底打乱了将军原本的计划。” 我轻叹,转而问曹潜:“江欲晚带的五千人应该所剩无几,而殿后的孙、高二人,本留了五千,现下应该也没剩多少了吧。” “正是如此,现下整个队伍中,只剩一万人可作战了,还有千余人负伤。” 我哼笑,“这秦染真是不得了,竟能把我们团团围在山中不得出,可若不是他送来那一尊火炮,怕是也未必赢得过我们。” 曹潜纳罕道:“小姐何以认得那火炮是秦染送来的?” 我凝眸,轻声,生怕惊醒床上熟睡的人,“多年以前,我曾在李哲赐宴中山王的席间听他说起过,那本是李哲送给中山王的东西,究其不同之处,便在火炮本身是鎏金的,而其他火炮断是不敢造成如此,所以当火炮在山顶调转定准方向的时候,阳光反射,我们才可以看见闪亮耀眼的光,当它正对我们的时候,便是长光凝成一点之时。我方才知晓,中山王的这门火炮应是随着李哲被带回北越,而我们同袁鹏浩纠缠这几日,正好给了秦染将火炮送至袁军帐中的时间。难怪他不愿下山,隔岸观火,原是想看看这皇家火炮的威力,更是希望我们别死得太慢。” 曹潜恨得咬牙切齿,一张俊脸铁青着,“秦染这小人,当初若不是将军可怜他,他还不知能活几日,现下吃里爬外,反咬一口,真是恨不得扒他的皮,拆他的骨。” “副将,来报。”外面有人高喊。 “报。” “山下发现袁军踪迹,似乎正在向鞍马山下收拢。” 曹潜闻言大惊,扭头看我,“小姐……” 我细细思索,喃喃道:“现下我们在东面,想翻过鞍马山必然会跟袁军发生冲突,他们人多,显然会在我们可能翻山的地方拉成一道战线阻拦。我们只能强破,可如此打算,必要冒险。” “曹潜,把许岩平、高昂和孔裔招来。” 曹潜应是,转身出了帐子。 “小姐,您该不会是打算……”沉香看我,眼中莫名浮动着猜疑。 “你跟着江欲晚一起走,应该可以逃得出去,帮我好生照顾他。”我转眼,就等几人进来商最送江欲晚出山的事宜。 “小姐,你若如此,我也要留下陪你。”沉香目光坚毅,一字一句道。 “你便是如此对我吗?”我和沉香闻言一怔,皆未曾想到身后睡着的人突然醒来。我转头,看江欲晚脸色苍白,仿若一尊精雕细刻的玉质雕像,涤过了千年的冰水,寒得扎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险,冒得值得。”我走到他身前,屈膝伏在他身侧,坚定道,“信我一次,我不会有事,只要你活着,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知道的。” 江欲晚怔怔地看我,干皱的薄唇微启,那眼色不容他人辩驳怀疑,亦不容我自说自话,“我若有心爱你,只是想与你比肩相伴,看脚下江山万里,而不是用你换江山,你这蠢念,不要再有,你且记住。” “可是……”我急道,却被他挣扎起身,冷声打断,“你可知,若是你再落入李哲之手,只能沦为他利用的工具,他不会善待你。而我宁愿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你再涉险。你扶我起来。” 他一动,身上包裹的层层厚实棉布便隐约可见染红的迹象,那触目的艳色,看得我揪心,我帮他拉拢袍子,系好衣扣,喃喃而问:“明明是可以退一步,保全大家,为何非要玉石俱焚,你听我一句吧。” “重沄。”他轻唤,幽幽一叹,“我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无枝可依,你若信我,便听我的。” 手停下,僵在半空,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他伸臂,揽我入怀,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压痛他的伤口,可他却任性地越抱越紧,不再言语,只是叹息,幽远而绵长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之中,宛如一声绝唱,久久不散。 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的主意,山下聚集而来的士兵越来越多,火把排成长长一队,如撒网一般,在东西两翼的山间排成一排,如收网之势,不断往山下归拢。 我们连夜顺着东面山坡一路往上奔走,预备从三个方向直奔鞍马山山顶。为躲避游荡在山间巡逻的士兵,在鞍马山半山腰处便分兵行事,一队由江欲晚亲自带领,直攻东面战线的最左侧一处,另一队由许岩平、高昂带队,断战线最右侧,而中间部分则由曹潜一人带兵突破,如此一来,长长一条防卫战线便被切成三段,便是人数再多,也会顾此失彼。就算山下围拢了大批人马也赶不及上来救援,如此一来,我们出山的可能又多了几分。 江欲晚本不愿将我带在身侧,可我执拗不肯,他无法只得带了我走。秋夜风寒,尤其到了夜里,风吹阵阵,轻而易举地打透身上的衣服,让人倍觉寒冷,江欲晚执意不肯穿上我的那套精致软甲,而是随意挑了件普通士兵那种沉重又坚硬的盔甲穿。 因是分兵三路,每路人数不多,于是绕过举着火把巡山的士兵并不算难,更何况士兵本就身着玄色盔甲,夜里想看个清楚,也着实困难。 江欲晚本就体力不支.虽是骑马而行,可沿路颠簸,脸色越发苍白。我勒过马头,靠近他,轻声问:“你可还好?” 江欲晚微微侧头,月色下,一双温润带笑的眼,流光如水,他不答反问:“重沄,你可记得当时我们在陵江赏月?” “记得。” “真是极美的,若是有朝一日,我做闲云野鹤,必是要在陵江安住下来,日日都与你看日出日落,你说可好?” 我侧眼看他,似乎笑得格外满足,眼却望向远方,仿佛让他心驰神往的陵江月色就在山的那面,放眼便可寻见。 “好。”我轻应,心头却是无端一紧,说不出滋味几何。 “重沄,你且跟在我身后,千万小心。” “江欲晚……” 他闻声扭头,定定地看我,没说一句话,只是淡然一笑,随即高喊一声,猛然策马昂首跃进。身后人马簇拥跟随,我身下的马向前奔跑,可很快我便发现,身后不断冲向前的长枪轻骑慢慢将我围在其中,我随着这一行人,仿若洪水猛兽一般,化作一柄锐剑,似疾风骤雨直刺东边战线。因为早有预谋,又突然袭击,显然袁军并未有应战准备,但见兵如天降,也是慌作一团,营内灯火通明,悉数可见,更使得攻营的士兵得心应手。之前的苦苦相逼,之后的赶尽杀绝,让这些杀红眼的士兵,如得神力,挥舞着手中长枪,如天光折射出的一道道亮光,翻滚在战马嘶吼、刀剑相拼和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似乎一条条矫健银龙,翻江倒海,凶猛畅游。 我只看到刀起刀落,一个个鲜活面孔,从惊异到恐惧,扭曲的面容,高溅的血液,只是白光一闪,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有些已是尸首分家,淌血的头颅顺着刀落的方向,落在满地尘土之中,翻滚出很远,我仍可清晰看见他怒睁的双眼,不可置信,不甘不愿。新仇旧账,人若是走投无路,便可激发出惊人的潜力,已是饿了两日之久的士兵却仍旧精神饱满,骁勇善战,而带头的江欲晚更是勇猛威武。他挥着长剑,冲在最前面,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曾受过重伤。 袁鹏浩为防我们翻山而出,只在主营的东侧部署了一条密集战线,而大部分力量皆派下山去,只为能将隐藏在山中的江欲晚生生逼出,再一举歼灭。可他未曾想到,江欲晚竟然躲过巡山,并未与他对阵,而是兵分三路,破他相对薄弱的东线。这样一来,他若想一举歼灭,必然要集山下所有人,并再次启用火炮,可毕竟东线距离主营太近,若是还有侥幸逃生的一路人钻了空子,他的主营便不保矣。 于是江欲晚决定强破东线,这本是冒险,却也是唯一的机会。营中人数不少,想要杀尽,太费时间精力,显然还有些困难。于是便只管策马前奔,力求能走,不求全歼。眼下已是人仰马翻之时,从后面冲出的人却越来越多,杀之不尽,江欲晚回头看我,冷声喊道:“扩开。” 身侧轻骑闻言渐渐往旁边散开,我狠扯组绳,马儿快跑,直奔江欲晚所在。他目光坚毅,表情仿若凝滞一般绷紧,朝我伸手,“过来。” 我朝他伸手,他猛地用力,将我拉至他身后,大喊,“重沄,抱紧了。” 他转过头再看身后,大力挥手,身后的将士默契地连忙跟进,直朝冲出士兵的营帐奔去,长枪如舞,刀风煞煞,锐物刺穿肉体的闷重声音响在耳边,立在营前的那面袁字战旗,早已被血色洇成紫红,风再撩不起它,只是任它无力地下垂,落血而滴。慌乱的袁军也渐渐看出门道,持刀靠前的无一幸免,还未动作,挡枪便已成了刀下鬼,于是再来一批人马,皆是持盾,提短刀,靠近之时,抬盾亦快手斩断马腿,战马哀号嘶吼,应声倒地翻滚,马上人亦被狠狠抛出,只是刹那,便围上一群人,刀影交织,血溅三尺。尝到甜头后,袁军乐此不疲地使用这个办法,眼见身侧身后的轻骑一片片倒下,年轻战士的面上却无半分惧意,仍旧视死如归,勇往直前。他们不会退缩,因为他们的王,从来都是迎在最前面,仿如所有人的信念,便是连死亡都减损不了它的强大。江欲晚大力挥舞手中长剑,拼尽全身气力,快如闪电,看准一颗又一颗头颅,在那盾牌还未举起之前,便急速劈下,几乎百发百中。那一条血路,宛如盛开着满地艳色蔷薇,开得那么密,让人心惊不已。眼前一片片的褐色人潮涌来又退下,身后如影随形的手足亦被褐洪无情吞噬,眼前再不见晕黄火色,而是漫天盖地的红,遮住我的眼。 我紧紧地环住他的身体,只是感到湿热而滑腻的液体裹满了我的手掌、手臂,带着体温的暖。我浑身战栗地收回一只手,僵直而缓慢翻转,鲜血在月光下泛出一层金辉般的光泽,顺着我手掌、手臂蔓延,甚至已洇湿了我宽大的衣袖。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我大喊,他却没有丝毫动摇,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愿,在满眼褐色之中,挣扎着寻求一条出路。 “放箭……”乍然听到有人高喊,等再抬头之际,已是火箭漫天,仿若三月飞花飘落,铺天盖地地从我们头顶纷纷坠落。我听到身后跟随的人中,有闷哼声响,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有人已经中箭,箭穿透手臂,或是直刺后背、胸口,箭尾火舌不断顺着箭身往上蔓延,有些可咬牙拔出,可有些已然不能再动,只得将箭拦腰折断,而后继续挥枪扫向马下褐色人潮。 “将军小心。” 这一声高喊乍然响起,我心里一惊,并不知道箭来自何处,只是本能地展开身体,将双手绕过他肩头,整个人紧紧地贴向他后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我闭眼,感知箭雨纷纷落在我身侧,溅到哪里,都是开成一朵绚烂火花,越开越盛,慢慢连成一丛,其势不可收拾。 “你在做什么?放手,放手。”江欲晚怒吼,我却不愿放松一分,只是牢牢地环住他颈项,闭眼挨过。骤然感到肩上迅猛刺痛灼热,力道大得惊人,一支箭彻底贯穿我肩头,箭头甚至已经嵌入江欲晚的肩。 “重沄,重沄……”江欲晚不敢动我,只得往前倾身,生生将身体脱开箭头,再扭头看我。也只是一瞬,眼前乍亮,火光反衬之下,闪亮的长枪猛然而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力推开江欲晚往旁边躲去,长枪直入,深深地刺入江欲晚的腿。他挥剑砍去,力道之大,将那使枪之人硬是掀翻过去,惯性使然,长枪随着那人翻转力道又从江欲晚的腿上被生生拔下,顿时江欲晚腿上血流如注,牙白裤子转眼红了一片。他也只是撕下衣摆狠狠地将它系在伤口上方。 “忍一下,我只能折断它。”江欲晚慌张着道,偏过身面朝我,连伸过来的手都在颤抖,他不停地道,“忍一下,再忍忍。” 便是动作再轻再快,都无法减少那撕扯拉锯的疼痛,只是觉得仿若有无数丝线,扯住我血肉,另一端却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拉扯,那疼让我生出一身冷汗,湿了衣裳。 火箭被断,留下的一段仍旧贯穿于我的肩膀,血从肩膀蜿蜒而下,泊泊不停,他的手沾满我伤口的血又抚上我脸颊,似乎想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可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作罢。这也是我第一次从江欲晚的眼中看到恐惧,分明而真切,他在怕,怕我流血,怕我就此死去。他只是不知道,我与他有着同样的恐惧,死亡不足以让我们胆怯,永世分离才是心中最可怖的。 “我没事……”颤抖地说出这一句,我勉强挤出所谓的微笑,用另一只手环住他腰身,哽咽道,“我真的没事。” 被击退的人潮去而复返,一会儿工夫,又大片密集地聚在我们周围,我回头再望,身后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越发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顶的,所有人都被围在其中,这是一场生死对峙,先慌的人,必然败阵。 “将军……”身侧传来一声声高呼,我听到了,那是曹潜的声音。 “他终于来了……”他低声念叨,可声音方落,只闻一声巨响,在声音传来不远处骤然爆出。天摇地动之间,那朵巨大绚烂的火花,将墨染苍弯衬得恍若白昼一般光亮。 所有人都是一震,只听那巨大声响在山谷之中,迅速散开,来回激荡。而从火墙之外,有人穿刺而入,一行人马恍然而至,快得不似真实。 大刀扬起落下,所向披靡,人潮如沙,轻吹即散,那人从中而来,仿若浴火而生的凤。随他而来的一行人亦是很快散开,将褐潮挡在外围,不容一物,不留一命。 “将军,曹潜来晚了。” 江欲晚微微额首,侧身扯过我的胳膊,伸向曹潜,“快带她先走。” 曹潜点头,接过我手臂,便要扯我上马,我顿知江欲晚的意思,挣扎着不愿离开,“我不走,我不能走。” 江欲晚并不理会我,只是冷声交代曹潜,“袁鹏浩用火炮攻营,怕是岩平那里已经没指望了,你带重沄破出此处,即刻马不停蹄地下山,我许是还能拖上一段时间,山脚下的戎柑镇自然有人接应,不可耽误,快走。” 我被曹潜大力扯上马,困在他身前,我拼命挣扎,肩膀的血流得更多,已经染红我胸前大片盔甲,那套软甲缝隙间满是莹莹艳红,可我已顾不得,几近歇斯底里地喊:“江欲晚,你答应过我,绝不离开,你不可失信。” 又是一声巨大声响,乍亮的瞬间,整个连绵群山亦被照得通亮,而后是火星四溅,忽明忽暗的万里夜空,犹如电闪雷鸣,骇人不已。那火光越发靠近此处,许是下一炮,就是此处。 “重沄,对不起,我,做不到了。”他身后火色蹿高,刺目而绚烂,大片大片的火焰,被风一吹,如舞女水袖飞舞,饶是妖烧魅惑。还是那张丰神俊秀的面容,仍是那样一双俊艳无匹的瞳眸,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道幻影,明明在我眼前,却是我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的。 我眼前模糊一片,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我不信,我不相信你骗我,江欲晚,我不信……” 喊声震颤整个夜空,话一出口,便是泪流满面,胸口之间似乎筋脉尽断,血液凝滞。我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整个人已然空了.轻飘飘,毫无分量。 “求你,江欲晚,不要走,别丢下我,求你……”我声嘶力竭地哭喊,拼尽我今生今世最后的一点儿气力,将手伸向他,血从手臂滴答流下,顺着手挥舞的方向溅出,甚至溅到江欲晚的脸上。 “别丢下我,别……”我仿若溺水中急欲寻求一根救命稻草,可抓在手里的却只是空,空空如也。 他就那般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尽沧海退尽,看尽桑田成灰,只是眨眼间,便又恢复沉寂,那眼中还有晶莹流动,那瞳人分明忍痛含情,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终是凝成一抹凄凉笑意。他淡淡开口,嘈杂之中,这句话溢出他的口,却仿若时间静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句,真真切切,展耳欲聋地回荡在我心口之间,“忘了吧,重沄,忘了我吧。” 又是乍然晃亮万里夜空的刺目之色,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突兀地僵在半空,保持执拗的姿态,不愿收回。 映入我眼中的是江欲晚焦急催促的神情,马狂奔,渐离原处,穿过片片火海,踏过尸横遍地,我仍旧痴痴地看着那道浴火中的身影,不愿转眼,只怕一眨过后,人便不见了。 “江欲晚……”嘶喊最终还是被淹没在一声又一声的狂暴炮声之中,马不停地往前,一刻也不停留,我只能扭头看见身后越发遥远的山顶,看见无数朵盛大光华的火色蔷薇傲然怒放,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殆尽,只留下那触目惊心的美,成为我眼中,最后定格的一幕。 我只是不懂,为何每一次感情结尾,都要以这种方式让我生不如死。年少时候有心,顾盼生辉皆是女儿情怀,不够透彻,亦不够真诚,但我相信,那个人是头顶永不会塌的天。最终,天塌地陷,我踩在所有亲人的尸体上苟活,终是懂了,透彻了,人生不过如此。 成年之后有情,隐忍而凉薄,冷眼旁观,就算再无人可依,至少我还有自己,若是真正坚韧,便无人可伤。他不再是天,他是一棵遮风挡雨的树,恒久不变。可风平浪静之后,那个发誓不再放弃我,离开我的人,也已不再,我却仍旧两手空空。 “忘了吧.重沄,你忘了我吧。” 我望着帐顶发怔,心里无数次想起江欲晚最后这一句话,想起他那凄凉而卓绝的神情,便刻骨铭心地疼过一次。我更愿意相信那不过只是一场梦境幻觉,乌落山未陷,江欲晚未死,他许是不久之后便会回来寻我,再微笑挑眉,唤我一声:“重沄。” “小姐,起来吃药了。” 沉香唤我,撩开帐子,一股熟悉的苦药味道飘来。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大夫每日都来,说是我失血过度,身体孱弱,需卧床慢慢调养。可我无所谓,那人已经不再,我虽活着,可人却已经死了,吃不吃药,也不再重要。 我只是不曾想到,江欲晚安排在镇上接应我们的人,竟是方愈。 我每日都派曹潜到处打听乌落一战,可每次探回的结果都令人心寒,有人说:那一战,玉石俱毁,无人生还。有人说:袁军大胜,江欲晚尸骨无存。到底结局如何,无人可知,只是得知那一晚山间爆响不断,最后猛然一声,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天地皆颤,久久不停。然后故事戛然而止,再无后续,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前因后果,不会再有任何答案。 “重沄,你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方愈站在我床前,轻声劝道。 “方愈,我有一事求你。” “重沄,人已死,你再去冒险,终究不值。” 我浅笑,看向他,“若说我还能活着,也就是为了他一人而已,上天不喜我感知何为淡薄,偏是让我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恨之入骨之人,我若不死,便是他死。” “或许也不用你亲自动手,北越那里传来消息,李哲病重。” 我闻言抬眸望向窗外,深秋已至,寒意迎面而来,声色便如那秋意一般冷冷,“送我去北越,在李哲死之前。” 起程前,沉香仍旧劝我,便是连曹潜也不情愿我走,可他亦是想去,从乌落下来已久,曹恚迟迟未到,曹潜早已心知肚明,若不是应了江欲晚临终嘱托,怕是早就寻到秦染报仇雪恨。 “让她去吧。”方愈帮我准备上路所需,轻声道,“她是何种性子你们都清楚,拦是拦不住的,不如成全她,许是她还有条活路可走。” 我敛目,走到方愈身侧,抬眼看他,“沉香交托给你照顾,我若还能回来,便带她走,若是我无归期,就托你把她许一好人家,相夫教子,过这一生。” “小姐,你不要丢下我……”沉香哭着跑上前,死死地扯住我黑色宽袍一角,不愿松手。我怔住,那一句话仿若惊天巨雷,乍然在我心口之间劈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许是没有人可知,当那句话脱口,我的一生便全部交到他手中,生或死,皆无更改,可他却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宁愿以他一条命来换我。可他并不知晓,有时,活着倒不如死了,只因活着的人,要用一生去祭奠那个早先转身离开的人,一生何其漫长,每个静夜,每次黎明,连呼吸都是疼痛,疼不可耐。 可江欲晚又何其狠决,此命抵彼命,仿若下了道毒咒,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伸手,轻抚沉香乌发,“好好活着,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你,沉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获得这一切,我不曾拥有,所以我希望你能拥有。” 轻叹溢出口,我转身上马,再扭头看方愈一眼,“江欲晚未曾杀你,你现下帮我这个忙,我们两清。” 方愈面色微黯,半晌,他仰起头,双目直视我,“为何你肯信我?” 我移开目光,再无留恋,扬鞭策马,遂大声道:“因为江欲晚信你,我便信你。” 从戎柑到北越,我与曹潜连夜赶路,只用一整日时间,等到入了陵安,又耗了半日之久。入城之后,曹潜自有安排去处,几个可信之人仍在陵安,暗中联络之后,方才见面。小居是曹潜常去之处,几人约好见面,我便随着曹潜一并过去。 几人得知曹潜仍旧活着,又悲又喜,席间自是涕泪横流,言语无尽。再见我时,仍有恭敬,倒也十分蹊跷,为何江欲晚战死乌落,而我和曹潜却能安然脱险,只是碍口不得问。 “几位是否知晓父亲去处?”曹潜迫不及待发问,几人皆是摇头叹息。 “我们也不知曹公到底所去何处,可原本在曹公手下驻守舞涓的五万人马,后来却是由副将带回陵安,为秦染亲带。而军中有传言,曹公之死,应是秦染所为,亦是如此,将军方才得不到救援,被那袁贼困死乌落。” 曹潜本已猜到结局,却在亲耳听闻之后,仍是怒不可遏,赤红了眼,砸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便往外闯。几人见势不妙,赶紧阻拦,“便是要报仇雪恨,也要从长计议,这秦染现在今非昔比.那皇帝很是重用,你单枪匹马过去,岂不是受死?” 现下的状况我已料定,秦染便是踩着江欲晚的性命方才步步高升,可他却忘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李哲未必比江欲晚精明善算,可他却极其善疑,尤其秦染那自作聪明的性子,在李哲面前,万万要不得,而我当初的断言,便必是他日后的下场。 “曹潜,勿急,我们慢慢商议,我亦是不服卖主求荣之人,恨他入骨。” 曹潜哀寂地转眸,他看我,泫然欲泣,“小姐,我……” “曹潜,你父亲这笔血债,还有数万将士的血,不会白流,我都记在心上。” “可小姐您不能……”我扬手,止他下文,无谓道,”欠的人命,必要用人命来偿,这是公道。” 我和曹潜又在陵安城等了几日,由可信任之人摸清宫中情况,方才好下手。因中玉关外还有叛兵未服,秦染钦点十万大军,带着两位将军亲赴中山之地剿敌。他不在,正是我的时机。方愈虽未到,却也早有书信往来,他告知我,从宛城带到陵安的一行人中,仍有熟人,比如老李,比如佟迩。 跟着老李从夹道送菜一起进宫,容易得超出想象,似乎江欲晚不在人世,李哲便可高枕无忧,守城并不十分严紧。可想他现下躺在龙床之上,心事全了,再无后顾之忧,连死都心安。通风报信的人入了后宫,没等太久,便又见故人出来传见。我穿过北越王宫殿,跟在徐苏身后,一步步踏入深宫之中,去见一个人,一个信过,恨过,恼过,最终已无知无觉的一个人。 “娘娘啊,皇上时日不多了,再见您一定欢喜。”徐苏边道,边拭泪。 “徐苏,听说秦染深受皇上器重?” “秦大人精通文韬武略、忠心耿耿,自是圣上得力助手。” 我莞尔,“养虎为患,尚不自知,蠢矣。” “娘娘是何意思?”徐苏不明所以.却已到了李哲门前,他抬头看我,我微微侧身,道:“因为人是这世间最可怖的,聪明人尤甚。” 红漆鎏金雕花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声响,汤药苦味迎面而至。我迈进门槛,撩起珠帘,绕过屏风,手边皆是金质玉雕,漆画宝鼎,从前熟悉的一切,又上心头,可现下,这一切早已黯淡无光,仿若被时间带走了色彩,带走了生命,只留一片徒然。越靠近,那药味便越浓重,光线越沉暗,还未走至内室,便听有人哑声轻唤:“重沄,可是你?” 折身而入,两个丫鬟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看我一眼,亦木然地收回目光,俯身一拜,鱼贯而出。 我走进内室,但见李哲一人卧在榻上,明亮黄衣犹在,形已骨瘦如柴,那原本清俊儒雅的一张脸,却早已枯搞蜡黄,发髻松散,微微绾着,那双多情眼眸,却已再无半分光泽,浑浊得让人犹疑他是否还可看得见。 他在笑,面上褶皱堆成一道:“我真是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我站在他对面,轻声道:“我也意料不到,我竟还有命能再见你一面。” 李哲吃力地支起身,他以袖掩口,猛咳不止,似乎要把胸腔之中的心肺一并咳出,待到安稳,他喘息着放下袖子,那一抹红色,显而易见。 “你知晓,我不会杀你。” 我垂眸,走上前去,拿起矮桌上的帕子,坐在榻上,轻拭他嘴角,“可有人想杀我。” 李哲转眸,眼光无神地死死地盯着我,猛地扯掉我手中的帕子,扔到一边,冷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为着帮江欲晚报复才来见我,我凭什么要帮你?江欲晚本就该死,他狼子野心,他谋逆叛国,他淫乱后宫嫔妃,任凭哪一条,不够治他一个死罪?” 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李哲面色苍白,喘息更急,两条胳膊已然支撑不住瘦弱的身体。他重重地往后一栽,倚在厚厚的锦垫上,大口喘气,直至平息。 我转眸,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帮我,而是帮你自己。” 李哲看着我,反问:“杀秦染,于我有何好处?” 我笑道:“在你心中,江欲晚这人比秦染,如何?" 李哲并未犹豫,脱口道:“连袁鹏浩十万大军都栽在他手上,秦染这等自是比不得的。” “便是连你都承认秦染不是江欲晚那般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如今事实便是,江欲晚真正死在他手上。这世间最怕什么?你是一朝天子,是万臣之首,你岂会不知,不忠不孝之人,难担重任之理?江欲晚战死乌落,唯一败在秦染一人手里,他先杀曹恚,再调救兵,我曾亲眼所见,为了剿杀江欲晚,火炮所到,丝毫不顾忌自己手下将士,怕是那十万大军,将有两万,是死在秦染手里。因为他怕,怕江欲晚活着出来,他的日子便到头了。”我与榻上人四目相对,“人有弱点,方才好利用,你以为秦染贪权,方才易擒住他软肋,为你所为?你可曾想到,这般人的心,是永不会臣服于某一人的,即便那人是当今天子也不例外。他能出卖一手提拔他,最有可能问鼎九五之尊的江欲晚,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想、不敢做的?待到你百年之后,幼主即位,他还能把谁放在眼里?你现下器重他,就等于,你在为你身后的幼子埋下祸根。” 我话一出口,李哲面色瞬息万变,坐起身来,双目怒睁,分明猜忌、怀疑。李哲本就是多疑之人,他的心思,我最清楚,这样一个天子,是百姓之苦,亦是群臣之累。他曾痴情,他曾真爱,可我终究比不得李家江山之重,所以我被舍弃,那么,天下之间,还有什么,比得过江山社稷?自是没有。而将死之人更是急于料清身后之事,唯恐谁功高盖主,篡权夺位,一介明君皆是如此,何况是心胸狭隘的李哲?他的软肋,一击,即中。 “更何况,江欲晚从广寒宫里移出的半分天下财富,秦染本是一清二楚,我若没有猜错,他对你,仍旧谎称那些财宝是在徐庄之战被袁鹏浩所劫吧?可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从江欲晚的手里离开过,江欲晚一死,东西自然落在他一向信任器重的秦染手中,可他却迟迟不打算告知你真相,你道是江欲晚敛财只为谋逆,那秦染隐报,又是为了什么?想来你这般精明,亦不需我多言,你好生想想。” 言毕,看着李哲的表情,我起身要走,李哲忙唤:“你去何处?” 我住脚,答他:“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这皇宫之中,看你百年之后,李家天下,如何更朝换代,江山易主。” 自此,我便在宫里住下,隔日佟氏前来看我,明是送了些东西,实则打听消息。从前,我对她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她下药害我,可我却并不憎恨,就是因为我从没有诞下皇嗣,方才可以和李哲划分得泾渭分明,没有爱,连恨都提不起。而如今,我已是百利而无一害,她心知,秦染权大,对修家和膝下过继来的皇子而言,皆是危险,除秦染是势在必行,可她没有正当理由,亦说不出口,一说,便野心毕露,反让李哲疑心。 现下由我替她张嘴,便求之不得,她根本无须再害我,倒是要谢我才是。言谈之间,她委婉提到一人,我本无心多说,却在听见这人时,怔了一怔。 “你和她皆是苦命,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一个望眼欲穿却困死闺中,皇上赐婚早下,可江欲晚战死,无双这个将军夫人的头衔却是再也摘不掉了,容她许了他人,却始终是带着寡妇的名声,难免不好听。” “过些时日便好了,无双郡主早被皇上封为无双公主,身份显赫,人又聪慧,不会看不开的。”我又想到当初无双与我道,无论如何,她永不言悔。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若是她知晓有朝一日会变成如此局面,当初还会不会自作聪明、处心积虑地设计江欲晚,还会不会说出那句,永不言悔。 “可惜就可惜在她也是有情之人,江欲晚死讯刚到,她便立誓此生永不再嫁,终究是一个情字害人啊。” 也许只有如此,方才能保住新继任的北越王的封地和名声,还有她高高在上的尊贵吧,她若嫁人,脱去将军夫人的光环,她便一无所有,她还能选择余下的人生吗?背叛了太多,算计了太多,最终再也不能放下,亦走不出那些谋算,反而是白白困住了自己。 “既然皇上已经回了北越,德妃他们应该就在此地,已是迎回宫了吗?”我探目望向窗外,不经意一提。 佟氏挪步走近,眉梢微挑,波澜不惊地道:“那一行人都接回宫了,不过德妃却不在这里。” 我转眸问道:“为何不在这里?” 佟氏笑道:“当初她害你入了冷宫,如今峰回路转,也让她尝尝冷宫的滋味。” “哦?倒是因着什么罪名?” “秦先生自有办法说服皇上,而那德妃也着实罪有应得,不是吗?” 我闻言,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原来皇后才是最大的赢家,可喜可贺,尽今往后,你便可高枕无忧,安度一生了。” 佟氏也无谓我把话说开,那张平静的脸上,仍旧是一副安然闲适的神情,“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一生。” 想必当下秦染愿意拉拢佟氏,可佟家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于是只好暂借他的手,除了德妃一族,从此佟家便可在朝中只手撑天,独揽大权,就算李哲死了,也无可惧,如今我再动手除了秦染,佟氏一族便真的无后顾之忧了。 朝堂,后宫,有人的地方就有谋算、利用,只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又贪心不足,成王还是败寇,只是一念之间,站得越高,便跌得越重,这便是为了得到,所需付出的代价,不容后悔,亦不可再回头。 李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鲜少去看他,闲来无事,我总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园桂花吐芳,想起徐庄县那个简单干净的院子,清香淡雅的冬青树下,江欲晚倾身靠近我,微微垂眸,轻声道:“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 心尖一搅,疼痛又来,我抬手,掩住干涩双眼,朝向阳光落下的方向,仰起头,哽咽道:“我在等,等你回来,可你……你何时……才能回来?” 梦里醒时都是那个身影,白日里走过廊子转角也似乎看得见,仿佛心里深爱的那个人从没有离开过,他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出现,是我熟悉的挑眉,抬眼,微笑,凝眸,再不会走了,一直都留在我身边,永远都在。 “小姐,你需要休息。” 我移开手,转头,看见佟迩站在门口,他走近,轻声道:“你身子不好,再不好生休息,会影响腹中的孩子。” 我微微浅笑道:“佟迩,谢谢你。” 他摇摇头,苦笑道:“你不知,方愈这书信是断断续续地来,从你人宫,便几日一封地寄,我若是怠慢了,他会生吞活剥了我。哦,方愈说过,你们是血缘亲戚?” “他这么说?”我不答反问。 佟迩会意,笑笑,“事不临头,是没办法想象到左右为难的处境是如何难熬,方愈为了她妹妹,苦等了十年,其中辛酸,旁人不知。” 我颔首,“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恨他,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如此,这是天性。”佟迩点头,“虽然你失去了一个爱的人,可你身边还有爱你的人在,曹潜知道这消息,整日都忙着买些吃的用的托我带过来给你,我快被他烦得不行了。” 我莞尔,“有些人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 “对了,李哲已经不成了,依我看就这几日的事情,他拖着一口气不肯松,似乎在等什么人呢。” 我望向远天,轻声自语:“等人吗,那他等的那人就快到了。” 两日后,秦染率大军刚入陵安城,?便被一道圣旨召入宫中,秦染一入宫,便没有再出宫的机会,李哲下令软禁,并传出消息,只等刚入城的那帮将士有所反应。不出所料,得知秦染被软禁的消息,部分将士揭竿而起,而李哲事先早有准备下,所幸造反的人数不多,只是稍作镇压,便很快平息。于是他借此诏告天下,秦染谋逆叛变,当处凌迟之刑。 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日,刑场上秋风肃杀,云厚天低,风撩起我黑色宽袍,卷起我长发,我定定地站在五花大绑的秦染身前,与他面面相对。 “原来是你。” “意外吗?” “想不到他对你用情如此,我的确意外。”面临死亡,秦染丝毫没有惧意,仍旧那般沉稳淡然,“我只是不晓得,你竟然还有说服李哲的本事。” “有句话说,善谋者卒于谋,大概就是指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恐怕这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不够偿还曹恚的一条命,也不够偿还江欲晚的一条命,更不够抵死在你手里的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秦染,就算你死个千万次,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秦染闻言大笑,笑声狂傲且歇斯底里,他直直盯着我,大声道:“若说曹恚会死,就怪他跟错了主子;若说江欲晚会死,就怪他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你。千秋大业,江山社稷,是不容落在一个好色无心之人手里的,明明可以手到擒来,他却总是为了一介女流之辈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就是不肯娶无双为妻,这种人本就该死。而我未曾后悔背叛了江欲晚,他不值得我秦染为他鞠躬尽瘁,不值。” 我冷眼看他,“一命抵多命,算你赚到了,不管你如何巧言善辩,都挨不过一个字,那就是死。”我转身,头脑昏沉,定了定心神,便往回走,边走边道,“送他上路吧,皇上在等。” 身后是惨绝人寰的哭喊声,直刺我双耳,可我已没有任何感觉,经历过那般惨烈的修罗战场,体会了生死离别的肝肠寸断,如今的我,无所畏惧,只是轻轻地抚摸尚未鼓起的小腹,扬声道:“你的出谋划策,你的丰功伟绩,如今看来,还剩下了什么?一场空啊,秦染,你最终只是落得一场空罢了。” 凌迟一共持续了三日,直到最后几刀,秦染还有喘息。我远远望去,只见偌大的广场上只有那一处,满地的血,架子上的人,已然不成人形。 最后几刀割完,人已死,秦染的头被割下,刽子手小心地将它放在锦盒中,由小太监慌慌张张地送进宫中。 不出半刻,丧钟长鸣,我站在高台之上迟迟未动,让李哲放心不下的人已死,而他却难以膜目,身后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一切还都是变数。 隔日,伶氏前来找我,我正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重沄,这是皇上临终前,留给你的东西。他说,你若不想留,便让你走。” 我接过东西,沉甸甸的,我翻开一看,是一封信,一只翡翠玉镯。我犹记得,那年入宫,这手镯是李哲第一次送给我的礼物,我竟也想不到,仍在他手中。 “他至死都念着你的名字,重沄……”佟氏字字凄凉,却未见一滴眼泪,“我是当真嫉妒你,有两个这样爱你的男人,为你生,为你死。” 我抬眼,轻扬手中的翡翠玉镯,晶莹欲滴之色,划过半空,抛出柔美弧度,终是落在地上,摔成碎片。那封信亦是信手扔开,我面上无波无澜,轻声道:“是他的,悉数还给他,我无须带走。” 拎起简单包裹,我欲往外走,只听身后人急急问道:“你从来都没有真的爱过他?” “除了那一人,我再未真心实意地爱过任何一个男人。”语毕,我缓缓而行,顺着我熟悉的路径一路往前。白帘挽幛,纸钱扎人,所有人都一身素白,面色哀寂地里里外外忙乎,只有我一人身着黑袍,游走其中,每每有人擦身而过,都要侧目张望一番。刚走至廊子转角,对面走来一人,牙白暗花袍子,素净穿戴。我们彼此抬头一望,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无双清瘦不少,昔日娇俏神色荡然无存,只剩一脸幽怨地看着我,迟迟开口,“是你,原是他死在乌落,你却活着回来了。” 她踱步到我面前,脸上尽是刻薄之意,“你嫌葬送一个王朝还不够,一定要把江欲晚也逼死不可吗?别再装出那一副清高的姿态,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要你?你难道还不知足?现下他死了,你可是安心了?” 我抬眼,与无双对视,“无双,事到如今,你还是永不言悔吗?” 无双一滞,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无谓她给出的答案,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懂,高墙深院之中,那份孤寂绝望,是如何熬过日日夜夜,只要活着便能深刻感受到,日日煎熬,恨不得早些死去,早些解脱。 曹潜在北门外夹道等我,不愿多做停留,与她擦肩一刻,淡语:“无论是我还是江欲晚,都能做到生死不悔,你吗?” 无双没有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扭头再看,她仍旧站在原处,似乎僵化一般,不可动。此时此刻,所有心思都归于平静,我从这里再次走出,没有当初的激动,亦没有那时的苦闷,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人离我而去,可我并不孤寂,至少他还留给我一个同他血缘相承的人,余生的一切,便都要为了这个孩子,安静而平顺地走下去,我虽仍旧不甘,可我知足了。 曹潜驾着马车等在夹道,见我远远走来,欣喜地连忙上前迎过,俊秀的面容仍旧是我最爱看到的亲切,他扶着我胳膊,“小姐慢点儿,千万小心。” 我摇头苦笑,“还不至于这么金贵,你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要的,要的,小姐一切要小心,可务必要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 曹潜掀起帘子,扶着我的胳膊,送我上去,我顿了顿,扭头看他,终算是有些欣慰,“曹潜,秦染的命虽不值钱,可毕竟是死在我们手里,你可以安心了。” 曹潜扬眉看着我,眼中是无尽的感激,“小姐,我,其实……” 我微笑,“不必多说,我知晓,因为你我胜似亲人。” 马车缓缓驶出北越最尊贵无比的宫殿,这里曾是江欲晚心心念念的地方,是他欲纳为己有的念想,而如今,全部成空,前路再无阻碍,而他却已经不再。我随着车厢轻轻摇晃,越发昏沉欲睡,怀孕之后便开始频繁瞌睡,孩子的到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成了我人生唯一的期冀,每每想到他,心里都会跟着暖起来。 光阴流转,停驻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人面不老,情深永寿,真真幻幻.虚虚实实,在乱世之秋的帷幕之下,在你我纷繁命运交错的那一点,在生死离别那一刻,所有的爱,所有的情,都在瞬间化作天荒地老。 空旷的宫殿,死寂而森然,来的来,去的去,无关闻名天下或是贱如草芥,终不会留下半分踪影,那些英名、功过、纠葛都将慢慢融入历史,凝入时光,化成红墙碧瓦上的一道斑驳,在年深日久之中,陈旧着,直至消失不见。 我离开北越,亦没有留在戎柑,带上沉香和曹潜,从北越一路往南,去那个让江欲晚念念不忘的陵江江畔。江畔有个渡口,只因兵荒马乱之际极少有人摆渡,我日日都去渡口守望,陈旧的木桩,斑驳的木台,许久方才能见到一条小船缓缓划来,撩起哗哗作响的声音,仿若情人低声呢喃,听了许久,便渐渐醉了。 又是一年春来早,滔滔河水依旧日日向东奔流不息,一层薄雾未散.浮在水面之上,仿若隔着一道纱帐,隐隐袅袅,看不清对岸,却隐约可见一道轮廓伫立。待到日出雾散,阳光落在水面,点出粼粼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隔岸轮廓已然不见,青山远水,还是如旧,静得似一幅画。我已是大腹便便,再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所以走路有些困难,曹潜每日都送我到渡口,风雨无阻。 “小姐,你日日都来,将军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心疼,何况现在身子重,多休息才是。” “曹潜,你看,有船过来。” 探目望去,老者佝偻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他大力摇着篷船,慢慢悠悠,从对岸缓缓驶来。船还未靠岸,便听老者高声问我:“江家娘子,还在等你家相公?” “是啊,老伯,好久不见了。”我微微高声答道。老者干脆不再划,收起船桨,让船随着波浪荡漂,慢慢靠岸。 “我在江北帮你打听过了,人家都说那乌落山里死了几十万人,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最后什么都没剩下,也没听说还有人从山里逃出来。我看你啊,就此死心吧,别再等了,年纪轻轻的,再找一家好好过日子才是。我看你等了这么久了,倒也痴情得很,可乱世之秋就是这般,人命无常啊,别太留恋了,该放的还得放,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何况你还怀着孩子,着实不易啊。”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老伯,劳烦你了。” 老者显得很高兴,待船靠近,扯了嗓子道:“这样的女子世间也不多了,可惜,可惜了。” 我轻叹,突闻身后有人唤我:“小姐……”我跟曹潜闻言回头,见沉香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喊,“小姐,方愈来看您了,你猜他带了谁来?” 我轻扬嘴角,“是小唐吗?” “是小唐,那小子现在长进很多,可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沉香喜上眉梢,扶着我,”方愈又捎了很多补身子的药材,还带了两匹缎子,我瞧了甚好,打算给您和孩子做两套新衣裳呢。” “沉香,孩子的衣服太多了,你不用再做了,够穿的。” “总要预备一些啊,等他满月,满周岁,一点点长大,总是要用的。走吧,我们回去吃饭了。” “沉香,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曹潜问道。 “清炖母鸡,这个是给小姐的,你也只能吃点儿骨头。” 曹潜笑笑道:“沉香,再吃青菜,我就要变成兔子了。” “你可得变成驴,好驮着小姐每天来这里看日出。” “老伯,我们先走一步。” 老者朝我招招手,拍了拍船,吆喝道:“客官,船到岸了。” 我转过身,正准备跟两人一起往回走,方才走出不远,听见身后有人轻语:“公子到了。”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我猛地转过身,见船头站着一个青衣男子,他微垂着头,弯腰请船舱里的人出来。我怔怔地盯着船舱,只觉得浑身血液霎时聚集到头顶,一颗心大力地跳动,仿若下一瞬,便要跃出胸膛。 沉香和曹潜不明白我的意思,亦跟着转头看个究竟。 白衣胜雪,衣摆轻撩,那人弯腰从船篷中翩然而出,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我胸腔中的一颗心,乍然翻腾,痉挛,抽搐,是说不出的紧张。阳光下,还是那张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那双深若静海、俊艳无边的双眸,他看向我,嘴角带着笑意。 我只觉得双腿骤然虚软无力,无法支撑身体,而狂乱跳动不止的一颗心,似乎已撑到了极限,再容不得这般负荷。 “你……” “将军……”曹潜脱口而出,我却是张口无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位夫人,您可是在寻人?”江欲晚缓缓踱步,右面一条腿略有些吃力,勉强跛行。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任凭干涩眼眶再度泪如泉涌,决堤而出,忍忍作答:“是。” “寻得何人?” “要寻一个曾骗我天荒地老,不离不弃,可最终还是舍我而去的骗徒,而后与他一一清算,欠我的,必须还来。”我字字哽咽,实在忍不住,只怕轻轻一松,便是山崩海啸,彻底的崩溃。 人已走到面前,静静等候,我仰头看他,泪如雨下,却不敢眨眼,只怕一张一合之间,人会消失不见,我已禁不起再一次眼看他从我眼前消失不见。那种惴惴之痛,彻底搅乱我五脏六腑,不自觉间,身体已是战栗不止。想说的话太多,可在如此情形之下,只化成无关痛痒的一句,我咬牙恼怒道:“江欲晚,我恨你。” 话无须再多,这一句,便了结千言万语,叹尽刻骨铭心,所有委屈,所有疼痛苦涩,悉数在此时此刻尽情倾泻,不再顾忌,不再隐忍。他伸手,轻揽我入怀,只是靠近的一瞬,感知我身体变化,略有一顿,随即便紧紧地将我拥在怀里。我死死地扯住他衣衫,只怕又是梦中幻影,镜花水月,可现下,碰触感知带着熟悉的体温气味,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面前,我方才敢信,上天是真的把他又完整地还给了我。 “恨吧,你恨尽了我,就让我用这一生一世来偿还你,珍惜你。”幽幽一句,响在千浪万波之上,春光拂过他脸上的笑容,半幻半真。眼前粼粼水光一片,我仰头,细细看他眉眼、嘴角,皆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模样。 等了那么久,苦过、疼过、忧过、怨过,眼前的男人始终都是我心头留下最深刻伤痕的那一个,令我至死亦不敢忘怀。人便是如此,缘分如同孽障,肯要就一定要还,我历经生死、倾段、错失、绝望,等到千帆过尽之后,方才彻底悟了。爱再无私,也是企图,我独走,是困死了他,他以命换命,亦是套牢了我。 我爱过,深爱过,不管绕了多少圈,耗了多少年,无论他生,他死,我始终在那个轨道上,安然等待远去的他归来。 便如当下,还能和他再聚,抛却那些前尘后世,富贵荣华,只做隐于江河山川中的一对凡人,我已然知足。 (正文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