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进 作者: 张鼎鼎 简介: 从过去到现在,我们始终,在向前进 四十年代,王向前问他爹王有根,我们为什么过的这么难,他爹回答不出来; 四十年后,王向前的儿子王桑田对同屋的李先进说,外国的月亮也不一定是圆的,李先进沉默不语; 又四十年,李先进的儿子李紫荆对女朋友张小花说,亏得老头子当年没出国啊。 从饱受欺负到挺起身板,我们始终,在向前进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三教九流 市井生活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向前,王沧海,王桑田,李紫荆 ┃ 配角:王有根,于金凤,李先进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们一直,在向前进 立意:中国人的骨血里早已融入了向前进 第一卷 解放 第一章 小米粥 王向前出生在一个猴年,后来他知道,这是1932年。 他出生这天,他爹王有根同邻居爹王富贵打了一架。 原因是他娘于金凤在这边生产,王富贵在那里说风凉话。 于金凤是第一胎,疼的死去活来,她一开始是想忍的,到底是忍不住。 一开始还是小声哼唧,后来就大声叫了起来,王富贵就在那里说:“哎哟,想不到这镇子上的婆娘也这么有劲儿!” 王有根正在那里急的来回转圈,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但他是个斯文人,只是看了王富贵一眼,没有说什么。 王富贵又来劲儿了:“这看她屁股也不小啊。” 话音刚落,那边王有根一拳就砸到了他鼻子上,王富贵家弟兄六个,从来都是欺负别人的,再没这么挨过,顿时也不愿意了,两人打成一团。 于金凤生孩子,围观的人不是太多。王富贵王有根两人打架,大家都来了兴致。 有上去劝的,有在旁边看热闹的。 王有根的娘李赛花一边帮着儿媳妇生产,一边焦心外面的儿子,就骂了起来。 于金凤一边生孩子,一边听婆婆骂,再想到丈夫在外面打架,那是又疼又气又急,三种情绪之下,那是越发痛苦,却也越发有力。 在听到婆婆在那里骂王富贵你个不长□□的,就在这时候欺负我们的时候,于金凤的情绪到大了顶点,随着接生婆的一声用力,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出来了,随即就听到一声啼哭。 “生了!”接生婆大叫,“男孩!” 这一嗓子声音洪亮,气壮山河,连那边正在打架的王有根都怔住了。 “生了!男孩!”李赛花大叫着冲出来,满面红光。 “生了!男孩!”王有根一下跳了起来,抱着王富贵,“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老子都有三个儿子了!”王富贵悻悻的,王有根不理他,继续大叫着自己有儿子了。 王有根这个儿子来的不容易,这个不容易有些祖传的。 他爹王留根没兄弟,到了他这里连姐妹都没有了,为了这个李赛花那是从小就帮他留意媳妇。这个家里兄弟多,一定好生养,那个从小就长着一副好生养的好身板,为了这个几乎疯魔了,最后王有根自己找了于金凤回来。 为此王有根的娘那是又高兴又不高兴。 于金凤兄弟两个,姐妹两个,生育条件实在不出众。 但于金凤是镇子上的姑娘,要不是她自己愿意非王有根不嫁,只凭他们家的条件那是怎么也娶不来的。 李赛花为此纠结了两天,后来发现这事其实已经不归她管了。 于金凤非她儿子不嫁,她儿子也是非人家不娶,竟是谁反对都不成了! 就这么结了婚,婚后李赛花天天操心儿媳妇的肚子,能拜的神佛都拜了个遍,连那传教士来村里传教,她也去问主能不能让她抱上大孙子。 传教士是个正宗的葡萄牙人,来中国十多年,汉语已经说的很好了,能听懂王有根的娘在说什么,就说主不管这个。 “那主管什么?” “你的罪。” “我的罪?” “我们生来都是有罪的。” 李赛花大怒,觉得传教士在骂她,回来对于金凤说:“要不是看是个洋鬼子,我都要给他两耳刮!” 于金凤在镇子上,去过县城,还到过省会开封,见过别的传教士,比李赛花知道的多一些,就道:“他们看所有人都是有罪的,他们自己也有罪。” 李赛花想了想,点头:“那他们是有罪,他们这么欺负咱们。” 王有根有了儿子,头一件事就是起名字。 李赛花拿出早就让人给起好的名字:王兴根。 “恁爹是留你是有,下面就要兴了!” 于金凤脸都要扭曲了,放下正在喝的小米粥,说不行。 李赛花不高兴了说怎么不行。 于金凤说就是不行。 她刚生了儿子,劳苦功高,李赛花也不太敢惹她,就道:“那你说叫什么?” 于金凤看着王有根,王有根怔了一下想起来了:“我去请王管家给起个吧。” “让王管家给起?”李赛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王冲那名字起的多好啊。” 王冲是王富贵的大儿子,今年十岁,个头不高,脑袋瓜却不是一般的好使。 三五岁的时候那账就能算的比一般卖货郎还要快些,八岁的时候就被王老爷家的账房收做了徒弟,今年不过十一岁,却是谁见了都要给个尊称了。 他爹王富贵可没这脑子,他爷爷王大金更是出了名的憨脑袋,他下面两个兄弟,王大龙王小马都没他这份机灵。上面的人没遗传,同辈的没分摊,大家说起来就都觉得这是因为名字了。 王冲,听起来普通,但人家王管家早先是怎么说的?古代有个神童叫曹冲,多少大人都解决不了的事,他都能给解决了。 看看这叫了冲,就是不一样! 还有,那曹冲解决的,就是一个算术问题,可不正正对上了? 于金凤怀孕的时候就同王有根说过这个事,王有根当时就同意了,这个时候当然更不会反对。 李赛花有些不太乐意,但儿子媳妇决定了,她不同意也没用,只是嘟囔了句,还是要有根。 王有根是个讲究人,要拜托人家,就要有礼数,再去杀猪的时候,就没要下水,而要了猪皮,回来用心鞣制了,做了一件马甲给王管家拿去了。 王管家是王老爷家的大管家,过去还有二管家、三管家,大管家是总管。 本来这么威风的人物王有根别说拿个猪皮马甲,拿个羊皮马甲都不见得能登门,但王老爷吃了福、寿膏,早先的生意都顾不上了不说,连祖传的地也没心思打理。 二管家三管家都没了,大管家也成了落地的凤凰。 当然,再是没毛的鸡,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猪皮马甲对王管家来说还真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可这感觉不一样。 王有根一个猪皮马甲送来,王管家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各地的小管事小头目给他送礼的辉煌,这感觉一上来就觉得要认真对待——王富贵家那个他是随口给起了一个,什么神童曹冲,他当时想的是冲撞,因为王富贵差点将他撞倒,他就给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哪成想倒成就了那小孩——当然这事是连自己婆娘都不能说的。 那是个意外,王有根家这个,却是真要好好考量一番。 而这一考量,就引起了王沧海的兴趣。 王沧海是王老爷最小的儿子,他的三个哥哥都比他大的多,年龄最接近的三哥也比他大了差不多十六岁。 要说他应该是最受宠的,但他又点生不逢时。 他的三个哥哥从小都是老妈子奶妈一堆,到了他这里也有奶妈,却是只有一个了,老妈子也只有一个做粗活的。 不过王沧海没什么感觉,因为相比于村里其他的同龄人,他的日子依然是最好的,唯一不太好的,就是他的三个兄长当年上学都是请了先生来家教,他却要到镇子上跟着一个姓李的先生学习。 李先生在开封一高读过书,教人很是严格,要求学生每天早上辰时前就要到教室,王沧海住在村里,那是卯时就要起床,实在痛苦。 有心不上,却又不行。 王老爷并不太在意这个小儿子,三少爷却非常在意这个弟弟。 平时关心,遇到事情了就非常严格,弄的王沧海对比对王老爷还要畏惧。 李老师要求时间要求字迹还要求背诵。 王沧海天天要背各种东西,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背的昏天暗地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学识无边了。 此时听说王管家还能给人起名字,那自己可不是更能? 他去看了王向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第二眼还是白。 王沧海有点傻脸了,闭上眼想典故,就想到评书里听来的白花花,就问王有根对这孩子有什么想法没有。 “求个健康。”王有根说。 王沧海点头:“还有呢?” “求个平安。”于金凤道。 王沧海继续点头:“还有吗?” “求个多子多孙。”旁边李赛花插嘴。 王沧海从王健康想到了王平安,然后,这就想到了王多孙……想到这个,他连忙摇摇头:“其实就是啥都更好对吧?” 王有根家三口一起点头。 王沧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回去就苦思冥想。但想来想去,就是王全面王都好,这些名字好像也都符合王有根的要求,可好像实在也不那么好。 这么想着,王四少爷就对自己的学问怀疑起来了——连王管家都不如么?王管家还能想个和曹冲对照的王冲,他就只能想个白花花? 越想这问题越严重,晚上就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头疼欲裂的到了李先生那里,一过去就发现气氛不对。 过去李先生虽然要求严格,但只要他们没犯错,还是很和蔼的。这一次那脸却阴的厉害,比当年他三哥听到他说不要上学还阴的厉害。 “今天,我教给你们一个字!”李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勇,又写了一个向,然后是一个前,“我希望,你们能一直永远的勇敢的,向前走!向前进!” 李先生掷地有声,王沧海突然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向前!向前!向前! 而就在这个时候,李先生却失声痛哭:“五月五日,政府和日本签订了《上海停战协议》,咱们的国家,咱们的军队不能进驻,日本人却可以,那是咱们的国家啊,那是咱们的国家啊。” 他说着,抱着讲台半蹲了下来,浑身颤抖着。 王沧海只觉得心中涩然,鼻头也酸了起来:“为什么?” 没有人给他回答。 回去后他对王有根说,他的儿子应该叫王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说的(因为还开了其他的坑,抓头),这个文是我码字十几年来费了最多心力的,从年前开始准备,翻查各种资料,写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这第一卷 ,我应该就写了三十万字了吧,啊不是说我多么辛苦,这是应该的,是我自己选的这个故事,就像阿来老师说的,于万千模糊的影像里抓取了这个故事,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早先会在网上发,是我当时已经有了好几万的存稿,想着可以了,但我写着写着,就觉得还有另外一种表达方式,于是又去重写了,嗯,现在第一卷已经全部写完啦~所以坑是不可能的——也和作协签了协议,不过可能会发的比较慢——第二卷的开头我也改了很多遍,-_-||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爽文,大家也不用急着追,先收藏了慢慢看也好哦,就和咱们的国家一样,这里也会越来越好的口牙~~~ 第二章 鸡蛋 王有根一家对王向前这个名词都很满意。 王有根于金凤是觉得这名字兆头不错,李赛花则觉得这名字代表着福气——虽然王沧海不能和自己三个哥哥比,那也是村里大大有福气的人,他给起的名字,可不也有福气吗? 在全家人的期盼下,王向前成长的也着实不错。 八个月的时候就能满地爬,十个月的时候就能跌跌撞撞的跑了,这时候没有什么让小孩多爬锻炼筋膜的说法,能站起来走路代表筋骨壮。 李赛花乐的不行,把不愧是四少爷给起的名字挂在了嘴边,引得不少人都去找王沧海给新生的小孩起名字,王沧海却再没这个兴致。 在全家人的呵护下,王向前本来应该无忧无虑,无奈环境恶劣,他那是从懂事,就要为吃食发愁。 早先还好一些,王沧海在村里。 虽然作为一个半大小子,王沧海对什么小孩也没有多少喜爱之情,但毕竟是自己起了名字的人,所以王四少爷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去看看的。 而王向前一早就知道这个四少爷这里有好吃的。 小时候看到他就高兴,再大一些,甚至知道到村口等他了,远远的看到他坐的驴车就跳了起来,王沧海就会给他个鸡蛋、烧饼之类的东西。 就是靠着这些东西,五岁的王向前比一般六七岁的小孩还要高一些。 但这种美日子就在今年结束了。 结束是的原因是三少爷发现二老爷诱惑王沧海吃福、寿膏。 二老爷是王老爷的弟弟,虽然是亲的,也是分了家的,本来分家就各过个的了,但王二老爷是个不定性的。 要说他分得的家产也不少,一般来说过日子是足够的。但他觉得自己才华横溢,是能干大事的,就被人哄着干了银号。 干的时候很风光,着实认识了一些大人物,那时候王二老爷出门别说驴车牛车,连黄包车都嫌弃,一般就是小汽车,最次也要是个偏三轮——因为这些车不太适合在村里走,当时的二老爷常年都是住在县上的,还经常去开封。 但谁知道早先有多风光,之后就有多悲惨。 他那银号开的是不错,但这个大人物今天来找他支取军费,那个大人物明天来找他支取派遣,没支三个月就破了产,要不是王老爷又舍了一间铺子,二老爷的命都有可能搁进去。 自己的兄弟,总要给口饭吃,二老爷就又住了回来。 二老爷出去闯荡了一圈,生意没做成,其他乱七八糟的却学了一堆。 那什么听戏打牌也就算了,最关键的还学会了吃福、寿膏,然后吃着吃着就把大老爷也带上了,再之后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除了四少爷竟是一个没落。 这一天王沧海在李先生挨了训。 老师训学生要说平常,但这一次李先生训的比较严厉,最关键的是还要叫他三哥过去。 王沧海对这一点实在害怕,脸上就带了一点,二老爷看到了就过来逗他。 王沧海对这个二叔没什么尊敬,并不想搭理他,二老爷就继续逗,还拿出了福、寿膏:“有什么不开心的,吃了这个都开心了。” 二老爷笑眯眯,王沧海则怔住了。 因为全家都吃,他对□□是有些好奇的,但他三哥曾严厉警告过他,敢碰这个就打死他。此外对家里其他人也做过交代,所以他此时更多的感觉是惊讶。 “怎么样,大侄子?”二老爷继续道,不过话音刚落,一个烟枪就砸到了身上。 三少爷! 三少爷走过来,先打了王沧海一巴掌,然后就往二老爷那边去,他走的不快,但满脸杀气,二老爷也觉察出了不妙,连忙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三少爷却不管不顾:“我说过的!谁让他沾这个就杀了谁!” 他前面几个字的声音还很轻,最后一句却几乎吼出来。 二老爷吓的一跳:“真是闹着玩的,这好东西,他就算要我也不给。” “好东西!好东西!我今天就把你这好东西和你一起烧了!” 三少爷摸到了一根扁担,二老爷再不敢在院子里停留,后来二老爷想这事就是自己当时傻了,应该去找大老爷,怎么会往外面跑呢,但当时他晕头晕脑的,看到有个门就冲了出来,然后就让王家村的人看到了过去没见过的西洋镜。 过去大家只看到泥腿子们打架,老爷少爷们就算要打,也是在自家院里,这什么时候绕着村跑啊。 而且一般都是老的打小的,这小的大老的,在泥腿子里面也少见。 于是本来不管是干什么的,此时都围观了起来。 然后他们就发现,这不是一般的乐呵。 三少爷和二老爷都是吃了多年福寿、膏的,就不是太有力气,平时在自家院子里溜达还不显,这一跑到外面来就不一样了。 两人跑不了二十米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二老爷要喘气,三少爷也要喘气,两人像老牛拉重车似的呼哧呼哧,那说是跑,不如说是走,或者说是爬。 要说三少爷到底年轻,应该是要比二老爷强一些,但二老爷当时手里正拿着烟枪,就能靠这个提精神,三少爷手里还拿了个扁担,虽然不太重,到底是个份量,所以两人竟跑了个半斤八两。 二老爷甩不下三少爷,三少爷也追不上二老爷。 二老爷一开始有那么点心虚,被追了一会儿就生气了,一边喘粗气,一边道:“王千里,你不孝!” 三少爷呸了一口:“王诚实,你不尊!” 二老爷大怒:“我找你爹去!” 三少爷半点不虚:“你找啊!” 最后两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三少爷一个趔趄摔到在那里。 二老爷呸了口唾沫:“该!” 三少爷看着他,二老爷喘着粗气,又吸了口大烟:“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报应!” 三少爷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二话没说转过了身。 “嘿,你怎么不追了?再来追啊!” 三少爷没有说话,径自回到了院子里。 回去后三少爷先让人把王沧海叫了过去:“你吃了没?” 王沧海早就被吓傻了就没有马上回答,三少爷又道:“吃了没!” 王沧海反应了过来,连忙摇头。 三少爷脸色缓和了一些:“想吃吗?” 王沧海更用力的点头。 三少爷这才点点头:“记着我给你说的。” 王沧海用力的点头。 干完了这事,三少爷就让人把前后两个门都锁上了,钥匙自己亲自拿着。 他关门的时候,二老爷还不是太在意,待发现他锁门,就觉得不妥了,提了烟枪在门外叫:“王千里,你真要不孝?” 三少爷没有回话,二老爷往门上踢了一脚,那大红木门没有反应,倒是自己脚怪疼,眼见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他轰了轰人,有直起了腰板:“你不跪下来求我!老子就不回去了!” 二老爷说这话的时候有那么几分装面子,也是真那么想。 他几乎是被王千里赶出来的,要不是他亲自求了回去,以后还有什么面子? 但是当烟枪里的福、寿膏吃完他的思想就变了,又去敲门,还叫了王管家的名字,王管家不敢惹他,但更不敢惹三少爷,他叫了半天也没叫开。 于是那天晚上,王家村的人又听到了二老爷的骂街,一开始是愤怒急切的骂,再之后就是鬼哭狼嚎的骂——他瘾上来了,那是什么丑态都出来了。 王家村的人先听了好笑,后来听了就有些害怕。 这声音终于把一直沉醉在□□里的大老爷给惊醒,找人问了,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儿子同自己弟弟发生了矛盾! 这件事的结尾自然是二老爷又回到了大院子里,三少爷还在院子外,妆模作样的给二老爷道了歉,算是给二老爷圆了面子。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二老爷这面子是丢了个稀巴烂,因为三少爷不仅没受到任何惩罚,紧接着,四少爷还去了开封。 “这就是在躲二老爷呢。”王家村的人议论着,“三少爷这是怕他把四少爷也给带上呢!” 众人纷纷点头。 去开封对王沧海来说是件好事,李先生叫他三哥过去那事就抹了,但对王向前则是大大的不好,他再不方便从王沧海那里找吃的。 为了这个李赛花还在牧师来传教时,偷偷吐过他口水——王沧海为什么会去开封?因为二老爷引着他吃福、寿膏,那□□哪儿来的?洋鬼子弄的!牧师是洋鬼子,呸他没错了。 同王沧海一起去开封的还有王冲。 王冲早先说是去学账房,但这些年王老爷家的产业越来越少,眼瞅着王冲离账房越来越远,反而离苦力越来越近,王富贵一家也是非常纠结——王家村的人都觉得,王冲要不做账房,都是亏材料! 这要是在王老爷这里干不成,也要能去外面,但王冲都在王老爷这里呆几年了,突然离开也不合适,正为难呢,这被三少爷点了同王沧海一起去开封,虽然就是长随,却是跟着少爷的,而且这还一下到了开封! 王富贵一家这个高兴啊,那真是嗓门都要提高了两度。 相比之下,王有根这边,则不免情绪低落,特别是李赛花,几乎气的胸口疼。 “要是咱们家向前再大几岁,哪轮得到他们家王冲?” “待我们家向前再大几岁,四少爷还是会要我们家向前的!” 这些话李赛花几乎逢人就说,然后就惹出了事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花生糕 王冲跟着王沧海一起到开封,王富贵一家都觉得应该——整个王家村还能找到比王冲更聪明的吗? 算账算得,做事也妥帖,年龄还合适,三少爷点的再没这么对了。 但被李赛花一喊,他们也不由得有那么点心虚。 王冲是合适,可要论情分,还真是王向前更厚几分——全村这么多小孩,有几个能从王沧海 那里要吃的?这王向前要再大几岁,可能还真轮不上他们家王冲。 这心一虚,也就更加在意,然后这一次王沧海让王冲捎回来的花生糕,就没有分给王向前。 这倒也不是王冲没分,王冲把东西拿回来的时候想直接给王向前拿过去的,却被他娘张喜鹊拦着了,张喜鹊此时也没有想别的,大概就是王冲平时也不在家,这人情还不如让他们来做了。 当然,也存了几分拿出一两个花生糕留到自己家的心思。 不过不管怎么说,绝对没有不给王向前的想法。 但是王富贵回来就不一样了,王富贵一直就看王有根不顺眼,早些年打那一架后更不顺眼了,此时听张喜鹊说有这好东西,就不让给了。 张喜鹊觉得不妥当,但王富贵的娘闫翠花恼李赛花天天在村里乱说也不让给,于是那几块花生糕就真的没给。 本来这不给也不给了,偏偏王小马又是个漏嘴的。 王小马同王向前年龄差不多,两人天天在一起玩,王向前从王沧海那里要来的东西有时候也分给王小马一些。 这天王小马就偷藏了一块花生糕来给他分享。 这花生糕是把花生砸碎了,合着糖做出来的,做好的那是又脆又香,王向前从没吃过这个,只觉得这比什么豌豆糕豆沙馍都好吃,问这是什么。 王小马就告诉他这是花生糕。 王向前又问他怎么有这东西。 王小马就说是自己大哥王冲拿回来的,王向前点点头也没有多想,王小马则有点忍不住了,趴到他耳边小声道:“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和别人说。” 王向前点头:“什么?” “其实四少爷也给你买了一些,让我大哥带回来,但俺奶不让给你。”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你奶,经常说我大哥坏话。” “我奶说你大哥什么了?” “就是我大哥其实顶了你的位的事啊,其实不能说是我大哥顶了你的位,就是现在让你去,你也去不了啊。” 这事王富贵家没少议论,此时王小马就把家中的议论说了出来,王向前点头,又道:“那我奶也不算说坏话啊。” “那也不是什么好话吧。” “那你奶也不能不给我我花生糕啊。” 这事王小马就真心虚了,他想了想道:“我下次再给你带出来点好不好?” 王向前觉得不是太好,但王小马眼巴巴的看着他,他就点了头,王小马高兴的又给他多掰了一块,两人分着把那块花生糕吃了,王小马又叮嘱他这事绝对不能同别人说。 王向前点点头。 王向前是个老实孩子,他饿了会去找王沧海要,却不会到地里偷;会爬树摘柳心槐花,却不会摸人家的鸡蛋鸭蛋。 所以他虽然为不能多吃两块花生糕难受,也觉得王小马的奶奶不该昧下王沧海给他的花生糕,但答应了好伙伴王小马说不说,就真没准备说出去。 但他和王小马虽然吃的干净,连手上的残渣都舔了,但那黏糊糊的却没舔干净,而且嘴里还带着香气,李赛花知道王沧海回来了,就问他是不是碰到了王沧海。 王向前说没有。 “那你嘴里的香气是从哪儿来的?” “王小马给的花生糕。” “王小马哪儿来的花生糕?” “他哥给的。” 李赛花这个气啊,越发觉得王富贵家抢了自家的东西,连带着还对王沧海有了那么点埋怨,想着这四少爷过去在王家集上学,还给他们家向前捎个甜馒头呢,这都去了开封,就什么都没了?就说王沧海也是个不长性的。 王向前不愿意了,王沧海对他很好啊,也没忘了他啊。 这就顾不得答应小伙伴的事情了。 李赛花一听是被王富贵家昧下了,这还能忍?立刻就窜了出来,什么鳖孙兔孙骂了一通。 此时只有闫翠花在家,她一向有点窝里横,掐儿媳妇那是一把好手,向外对战就有些不太行了,此时他们家又没有别人,就不是太敢出头。 李赛花那边骂了个爽快,并顺带往王冲头上扣了个屎盆子:“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今天他们家能昧下我们家的东西,明天就能昧下四少爷的东西啊。”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虽然大家觉得王富贵闫翠花都不见得有这个胆子,但反正是看热闹呗。 于是就有人说对,这事要好好说道说道。 见有人站在自己这边,李赛花更是得意,正要再骂,那边得到消息的王富贵扛着锄头冲了过来。 李赛花有些害怕,但她嫁的是缺兄少弟的王留根,又少年守寡,斗争经验是无比丰富,远远的一看王富贵来者不善,立刻就往地下一躺,随即就嚎了起来:“偷东西还打人啊!昧了人家的花生糕还打人啊!王富贵,你可敢跟我去四少爷那里对话?” 王富贵哪里敢到王沧海哪里,顿时就被她这话拿住了,呸一口:“你起来!” “你敢不敢吧!” “你个老不死的,起来!” “你敢不敢?” …… 李赛花连问几次王富贵都不回答,周围的人也就看出王富贵家这是真昧了人家的花生糕,于是议论的情绪更为高涨。 “那花生糕可是好东西啊,我吃过,好吃着呢!” “可不是,富贵家这一次有些过了。” “本来就顶了人家的身份。” 这最后一句嘴刺耳,王富贵一敲锄头,瞪着众人:“看什么看!” 他们家兄弟六个,虽然到集上的到集上,在其他村的在其他村,在这王家村里也属于一霸,此时一吼,倒不至于把众人吓退,却是一时间也没人再议论了。 见吓住了众人,王富贵又转过了身,指着李赛花:“你个老泼皮,以后再敢胡咧咧!” 他拿着锄头,瞪着眼,李赛花也是一怕,一时间就没能及时回话,就在王富贵正要再说两句狠话的时候,王有根也被其他人叫回来了。 王有根在路上的时候就大概听说了是怎么回事,也生气。不过他从小受到的就是与人为善的教育,那次会同王富贵打架,也是本就情绪上头,这几年王富贵再挑拨他,他也就是个不理会。 所以这次的事他本来生气是生气,却也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知道一来就看到王富贵拿锄头指着他娘,顿时也顾不得别的,人还没到,就先吼了一声:“王富贵,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王富贵昂着头。 “你……你欺负人!” “谁欺负你了!”王富贵一笑,随即又道,“就算我欺负你了,又怎么着吧!” 王有根气急,就开始踅摸东西。李赛花一见这个样子不对,立刻跳了起来,她自己战斗力强悍,却从不教王有根同人争斗,说起来就是:“你是独苗呢!” 此时一见王有根想要动手,立刻把他往屋里拖,王有根大叫着不愿意,李赛花道:“你是有手艺的,同他打什么,有个闪失,我们娘仨怎么活?” 她说前面的,王有根还要挣脱开来,说到后面,王有根就不动了。 他自幼失怙,最是清楚其中滋味,这时候就有所担忧——王富贵家兄弟六个,少了他一个,娘也有人养,孩子也有人帮扶。 自己要有个万一,就只有靠于金凤的娘家兄弟了。 这么一想,怒火就少了几分。 李赛花把他拖到了屋里,又冲着王富贵呸了一口:“你就作恶吧!” “你别以为你是个老太婆我就不敢打你,你出来,我叫你一下管着了自己的嘴!” 李赛花当然不会出来,只是在屋里叫:“王富贵,你缺八辈子德,会有报应的!” 王富贵哈哈一笑,正要说话,那边就有一个人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离的远远就大叫了起来:“王富贵王富贵,你家王冲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 周围环境一静。 李赛花刚说了王富贵会遭报应,这边王冲就出事了,众人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王富贵脸上有些挂不住:“李庆生,你胡咧咧什么。” 李庆生一把拉住他:“你快跟我来看看吧,你家王冲真出事了。” 王富贵还是不愿意去,但李庆生又不像作假,抬眼看他娘在门那边勾头,就把他娘叫了出来。 李庆生无奈,只有拉着闫翠花走了。 有一部分人也跟了过去,另外一部分人则还留在这里,那留下的就有人说:“王富贵,你真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王冲好着呢!”说到这里,故意向王有根家里吼了一句,“跟着四少爷,再没这么好了!” 他话音刚落,那边又急匆匆的跑来一个人:“王富贵,你赶快过去吧,你家王冲要不中啦!”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红薯 王冲死了。 被二老爷打死的。 王冲跟着王沧海,在王家村的其他人那里看来是个好差事,让王老爷家的人来看,也是个好差事。 王老爷家的活儿本来是这么安排的:大少爷管田,二少爷管铺子,老三管车队——四少爷出生的晚,还没有安排。 但大少爷和二少爷几乎是在王老爷开始吃福、寿膏的时候就吃了,三少爷则不然,严格的说,三少爷并不是被二老爷给带上的。 他那时候管着车队,天天在河南省的各个城市、乡镇跑,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但他这个知道,就同知道逛窑子、上牌场一样。 不是太好,可干这个的多了,而且,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有那吃着吃着吃不起,然后变的人不人鬼不鬼,但那是吃不起的,他们家,再没有这三个字。 当然,吃这个耽误事,影响人精神。 但逛窑子也耽误事,也影响人精神。 所以三少爷早先见自己的父兄吃这个,也就是随口劝上两句,劝不住他也没办法——他是家里最小的,还能怎么着? 然后有一次带车队,他也被人引了上去。 “你不敢!” “哪个信球不敢?” “那你吃。” “吃就吃。” 这一吃就知道同逛窑子什么的完全不一样,可再戒不了,于是三少爷在吃的同时,还有一种恨。 恨□□、恨二老爷,隐隐的,还有那么点恨自己的父兄,但哪怕是二老爷呢,也是他的长辈,他这个恨也只能转到其他地方。 他父兄吃了福、寿膏就不愿意再管事了,他因为有这个恨,就还愿意管,于是家里的事务慢慢就转到了他手上。 家里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到底还有过去的底子,三少爷又最疼王沧海,那跟着王沧海就是家里最好的出路。 然后这一天的事就出在了最好这上面。 王沧海到开封,衣食住行都要开支,这些钱他自己不太可能管,那就是由王冲管了。 二老爷这一天看到王冲,就来找他要钱了,而且一张口就是二十大洋。 王冲的确管着王沧海的账,但一来三少爷怕自己这个弟弟到开封失了控制,并不敢给太多钱,二来有一部分钱是王沧海自己拿着的——他也十四五了,也有一些自己的开销,平时上学王冲也不太可能同他一起去,当然要随身带上着一点钱。 总之,王冲这里的钱并不是太多,当然就算是多他也不敢给二老爷。 二老爷就不愿意,就开始往他身上搜,王冲就跑。 二老爷能和三少爷跑个半斤八两,却是追不上他的,追了两步就躺在了地上,王冲吓了一跳,回来看他,却被二老爷早就拿好的板砖,一下拍到了脑袋上。 他拍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就是恼王冲不给他钱,想着三少爷不给他也就罢了,王冲一个泥腿子、下人,他们王家养的东西,也敢反抗他? 于是又拍了一下,然后这后一下,就拍到了后脑勺上。 要说二老爷手劲也没多大,但他这时候是带着愤恨的,再加上位置不对,就给王冲拍死了。 …… 王冲没想到自己会死,二老爷也没想到他会死。三少爷、王富贵,里里外外的人都没想到。 但王冲是真的死了。 此时讲究的是民不举官不究。 虽然二老爷不是故意的,也是杀了人,按道理是要到县上的司法科走一遭的,可要没人去告,县上的人也不会过来。 三少爷就同王富贵商量,先给了二十大洋,王富贵不愿意,又给到五十,王富贵就有些犹豫了。 三少爷又说收了王小龙,王富贵也就点了头,就是提出一个要求,那王小龙也要跟着四少爷。 王小龙可没王冲机灵,年龄还没王沧海大,三少爷不是太愿意,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王冲的死就这么抹了过去,没有过去的,也就是王富贵家同王有根家更有罅隙了。 王富贵虽然不认为自己做了缺德事,但自家孩子还真是遭了李赛花的咒。 李赛花是不认为这是自己咒的,她是这么同别人说的:“要是我咒的这么有用,我还能在这里?” “那你能上哪儿?” “去京城啊,对着洋鬼子咒啊!” 众人大笑,纷纷说是。 但这话李赛花是不敢当着王富贵的面说的,过去她还会在闫翠花那里嘟嘟囔囔,现在也不敢了。 就连王向前同王小马也不再经常玩了。 过去虽然王富贵和王有根关系不太好,于金凤同张喜鹊倒还处的不错,李赛花同闫翠花也算是老冤家——架是经常吵,互相也看不顺眼,但还不至于不说话,有时候还会凑在一起干农活。 所以两家的小孩还能一起玩,现在却不会了,也没有大人交代,两边的小孩就不来往了。 有时候两个小孩在院子里遇到,互相看一眼,又会很有默契的背过脸。 照着正常发展,王向前和王小马以后很可能老死不相往来,而如果再有个什么矛盾呢,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在这一年的夏天,七七事变了。 王向前和王小马并不知道什么是七七事变,在日本人又打了他们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们只是有些茫然的愤怒,而就在这个月月底,北平、天津沦陷了! 消息传来,王家村的人都有一种茫然感,李赛花问自家儿子:“北平……是京城吧。” “嗯。” “咱们,要换皇帝了?” “没有皇帝了娘,早就没有皇帝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上次说了,是什么长,那什么长不就是皇帝?” “委员长!我给你说了那是委员长!” 王有根突然大叫了起来,李赛花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句:“委员长就委员长呗,那这个委员长……是不行了吗?” 王有根突然走了出去,李赛花再不敢出声。 大人那里的气氛很快影响到了小孩那里,王向前在家里本来是很散漫的,这一段连高声说话也没有,那边王小马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这一次两人在院子里遇到,就没有像过去那样各自转过头,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凑到了一起。 王小马先开的口:“你吃了吗?” 王向前点点头:“我娘给了我半个红薯,你呢?” “我也有半个。” 两个小孩互相点了下头,王向前道:“你知道委员长吗?” “我爹说是皇帝。” 王向前道:“我爹说不是。” “我爹说皇帝要换了。” “我爹说不是。” 王小马眨巴了一下眼,作为一个男孩子,他应该维护自己爹的,但哪怕是他爹王富贵其实也承认,王有根要比他懂得多点,他当然没有说出来过,可这种心思,还是通过各种渠道被王小马捕捉到了,当然,他也没有很明确的这方面的意识,只是此时听王向前这么说,就觉得他的应该更对一些,所以就想了想道:“那等我二哥回来了,我问问他。” 提到王小龙,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王冲,王向前犹豫了一下道:“我奶真没咒。” 王小马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奶说,这就是命。” 王向前眨巴着眼,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想要反驳王小马,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反。 那是命! 这话,他从他奶那里听到过,从他娘那里听到过,甚至从他爹王有根那里也听到过。 好事是命,坏事也是命。 好像没什么不对,可他就有种不太认同的感觉,但他不知道这是不认同,此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王小马这话,只有跟着,也叹了口气。 经过这一次,两人又玩到了一起,两边的大人也没有说什么,而外面的局势,却急转直下。 十月,福建金门沦陷; 十一月,太原、上海、苏州沦陷; 十二月,芜湖、杭州、济南沦陷…… 这些地方,王家村的人大多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这个国家,正在一点一点的被别人蚕食。 他们茫然、害怕,不知所措。 政府开始征兵,王老爷家为此发生了一场大战,十四岁的王沧海差一点跑去当兵——若不是王小龙连夜赶回来报信,他就去参军了! 一直到三少爷把他抓回来,他还在大叫:“我不当亡国奴——我不当亡国奴——” 喊的破音,整个王家村都是寂静的,二老爷的声音隐隐的传出来:“小四啊,你也是上过学的人,怎么就不懂这个理呢,这皇帝就是轮流做的,过去是满人,后来就是委员长,现在日本人……” 啪! “哥,你打我干什么!” “你闭嘴!”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白米粥 这个牛年,王向前五岁,在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年在这片神州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王沧海的那一嗓子好像刻在了他的心底,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疑惑,什么是亡国奴? 他问王小马,王小马也不知道:“我等回来问问我二哥。” 王沧海被三少爷抓回来后就没有再放走,王小龙自然也留了下来,但是王沧海讨厌他告密,再不让他跟着,三少爷就让他先回家了:“你回去,工钱还给你算。” 王小龙就这么回来了,天天跟着他爹王富贵上地,这一天下来,王小马就跑了过去:“哥,你知道什么是亡国奴吗?” 王小龙一僵,没有说话。 “哥,你也不知道吗?” 王小龙蓦地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王小马不能理解,王富贵呸了他一口:“哭俅!” 王小龙更哭的更大声了。 这一年的春节,过的比往年更没有滋味,虽然王老爷家杀了两头猪。 在王家村大多数村民的心目中,王老爷,算是不错的东家。 这不是说这个王老爷,而是从他祖辈上说。 大家都知道他的祖辈是拾粪发的家,拾粪勤快,又会侍弄庄稼,两亩水田变三亩,三亩变五亩,到老了,已经能被说是老爷了,还会背着粪篓拾粪。 这个老祖宗是这样,他带出来的儿子也是这样,孙子没这份吃苦耐劳的精神了,对土地还有感情,对给他做工的庄户,也不算苛刻。 这有两个表现,一,农忙的时候他们家会做鸡蛋面条。 把鸡蛋和到面里,和的面发黄,再擀面条。 这样的面条要比普通面条香、甜,而且顶饿。 农忙本来是很累人的,这鸡蛋面却能给人很多安慰。 而且王老爷家的面条是敞着给吃,吃饱为止。 第二就是过年杀猪了。 年景好的时候,不少人家都会在过年的时候杀口猪。 猪膘炼油,猪肉炮制,猪血补身。 一口猪,算计到位,能吃半年——就算吃不了,也能让全家想一年。 当然,这要不错的人家才有这个条件,不少人家并没有,那时候就能从王老爷家领上一份猪下水。 正经的猪下水只有六样,王老爷家却几乎把整个内脏都舍了出来,有时候连血也送人。 一口猪,一个小家庭吃,能吃的满嘴流油,大家庭,就要算着才能保证,扩到全村,那连个水花可能都飘不起来,但王老爷家杀的猪多,不仅猪,还有羊、鸡、鱼,有的时候还会有狗和牛。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年,王老爷家也就杀头猪,而且杀的越来越少,给的自然也越来越少,而且这两年,说是给下水,就真的只给下水了。 但这一年,王老爷家杀了两头猪,内脏包括心都给了,王家村也没欢快多少。 小孩的欢笑少了很多,争吵则多了不少。 本来王家村有个大过年的习俗——不管有什么事,在这过年的时候都先不说。 孩子闯了祸,先按下——大过年的。 发生了什么矛盾,先不说——大过年的。 就连要债也是,年前里要到就要到了,要不到,正月里是不能要债的——大过年呢! 而这一年的正月里,王家村的摩擦则不断。 某家的女人蒸馒头糊了锅,某家的男人弄坏了凳子,都能嗷嗷两句,不过最大的新闻,还是发生在王家集的李先生那里——他在大年夜的时候被自家老婆赶了出来。 这个李先生就是王沧海早先的启蒙老师,在王家村乃至王家集都还是很有些名声的。 学识好,然后,怕老婆。 关于他这个怕老婆也有很多说法,有人说他这是爱,不是怕,还有人说他老婆值得他怕——当年李先生到开封读书,可以说就是他老婆在家纺纱织布给供出来的,虽然也没有供到底,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养着老人,供他在省城开封上了两年学,谁都要竖个大拇指。 这样的老婆,怕是应该的。 这样的老婆,能在大年夜里把男人赶出来? 众人纷纭,后来就弄明白了。 李先生不是被赶的,是他自己出来的,而他之所以出来是家里老婆闹的不行,而他老婆之所以闹,是因为李先生要去应征。 “李先生头发都白了吧?” “白了。” “那他去应征什么?” “他说去打日本人。” …… 李先生到底没有走成,在之后,就是藤县沦陷的消息传了过来。 王家村的人不知道苏州在哪儿,不知道天津在哪儿,但他们不少人知道滕县。 那就在他们的隔壁省,早年王家集兴盛的时候,就有滕县的人过来。 “都打到滕县了?” “可不是咋的。” “那咱们这儿……也快了吧。” 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而关于日本人的各种传闻也真真假假的在王家村流传起来。 有说日本人其实是个大魔鬼,夜里要吃人;有说日本人其实是小短腿鬼,之所以吃人,就是因为腿短。 吃人和腿短有什么关系好像是掰扯不清的,但日本人残暴、凶恶这一点是没跑了,这个凶恶表现在很多方面。 征粮——这是不用说的。 征人——就是要给他们当帮手。 还要你家的女人——那日本人要了你家的女人,还能是带回去当奶奶供着吗? 王家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开始练一项技能——翻墙。 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引申含义,就是锻炼翻墙能力。 那边传一声鬼子来了,这边就拿着准备好的包袱一翻而出,然后躲到田里去。 和这个相配套的,就是往脸上抹锅底灰。 过去王家村的女人们还爱比个美,虽说也没什么条件吧,但也会用凤仙花包个红指甲,用淘米水洗洗脸,现在别说这个了,那一个个恨不得给自己抹成个煤炭,除了眼白,那是就不露一点白——有人恨不得连那点眼白也给弄黑了,为此还专门讨论过:“就算弄里点黑的,也不见得就会瞎。” “其实就算瞎了也没啥。” 王向前弄不懂为什么说瞎了也没啥,他同王小马玩摸人,那被戴上眼罩,什么都看不到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弄不懂就去问王小马,这一次王小马没说再问他哥,他趴到王向前的耳边小声道:“我听俺奶说了,日本人会糟蹋女人。” “糟蹋……糟蹋粮食的那样?” 王小马认真的点了下头。 王向前倒吸了口气,他小时候吃饭吃不好,就是嘴还小,吃着掉着,他奶就说他糟蹋粮食——当然,这是他后来听说的,那什么漏食的事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听他奶说的时候还会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漏呢?吃还吃不及呢。 “你还糟蹋过米饭呢!”他奶说的非常肯定,说有一次在院子里喂他喝米粥,结果他喷了出来,没等他奶来得及去捡,旁边的鸡就吃了去。 “那是真糟蹋的啊!”他奶接连说,他心中也觉得是。 米粥啊,白白的大米熬成的粥啊,含到嘴里都觉得甜的,他怎么会喷呢? 真是糟蹋了! 糟蹋在他心目中是最严重的事情,虽然他还想不到日本人怎么能像糟蹋粮食那样糟蹋女人,但他还是决定要让他娘练好翻墙——于金凤往脸上抹锅底灰的水平不错了,现在两个手往脸上一抹,就能连脖子带耳朵都黑了。但在爬墙这个事上,她就不太行了。 她是镇上的姑娘,虽然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吧,但他们家是卖馒头的,从小练的就是和面捏馒头,翻墙就欠缺了一些。 隔壁的张喜雀已经能做到随手上墙了,她这边还要先找位置,灵活性上还不如王向前。 过去王向前看他娘翻墙就是看个热闹,这一次还用了心。 “你踩那个缝啊!” “手用力啊!” 他一边指挥着,一边给他娘演示着,她娘一开始还有些晕头,慢慢的也就会了,他娘这边刚练好,他奶那边也开始了——最新消息,小日本不仅糟蹋大姑娘小媳妇,连老太太也不放过! “不能吧,都老太太了啊。” “真的,滕县那边就有啊!集上卖兔肉家的三姑娘的小姑子的二姨就嫁到了滕县,这消息,再没错的了。” 众人觉得这日本人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你说糟蹋大姑娘小媳妇吧,大家还能想到原因,连老太太都不放过,那是什么? “畜生都不能这么干啊!” 李赛花嗓门大,喊的震天响,但还是跟着众人一起练,然后这一天就和王小马的奶奶一起,摔断了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葱花汤 李赛花和闫翠花是邻居,而且是那种墙挨墙的。 过去也没挨的这么近,不过王有根的爹王留根把祖上传的水田卖了后,李赛花就有意无意的扩大了自己的院子,那边闫翠花虽然是个胆小的,却不是个愿意吃亏的。 眼见李赛花今天种点蒜苗,明天种点豆角,就要把过道都占了,她也跟着种,种着种着,两边就挨到一起了。 在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鸡飞到对方院墙里后,两家就又多了个栅栏。 这时候练翻墙就多了个障碍,当然,不往这个方向翻也是了。 但不往这边,也不能往前面,两边不约而同的都选择了后边。 要说李赛花和闫翠花的年龄也都还不是太大,可毕竟不是年轻人了,这翻墙就有些困难,有的时候是翻不过去,有的时候就是卡住了。 这一天就是李赛花先卡到了那里,闫翠花就在那边笑。 李赛花又羞又怒,张口就要骂,闫翠花不想听她骂,就想避开,结果一紧张,这跳下来的时候就没掌握好,一下就崴了脚。 李赛花一看乐了,一边说着让你笑我,一边也往下跳,结果她也没跳好,也崴住了脚…… 两边的娘都崴了脚,这可愁坏了王有根和王富贵,这时候再埋怨自己娘也没用了,只有期望小日本不会真的来,就算来了,也不会真的对老太太感兴趣。 他们是这么期盼着,但关于日本人的各种消息,还是在满天飞。 五月的时候厦门沦陷了,紧接着是合肥、徐州。 王家村的人对厦门不是太了解,对合肥还是有些印象的,王管家更是对徐州有一定了解。 “徐州啊,那是天下九郡之一。”过去王管家不会同一般村民说太多,这一段也会凑到一起说话。 “哦哦,那离咱们这儿很远吧?” “不远,它离山东近、离江苏近,离咱们河南也近。” 一席话说的很多人面面相觑,王管家又道:“就像王家集似的,离咱们村近,离李家村近,离张家村也不远吧?” 众人明白了,纷纷点头。 “那……有多近?”王富贵问,“日本人要来的话,要几天?” “这个,怎么说呢?”王掌柜沉吟着,“那要看日本人是怎么来了。要是走路呢,总要走个几天,要是坐车呢……也就一两天吧。” 众人齐齐的倒吸了一口气,这徐州的消息要传过来也要几天,日本人就是走路来的,也要快到了! 当天晚上就有出村往别的地方走的,其实早在北平沦陷的时候就有人说要逃难,也真有走的,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有动。 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大家不知道能逃到哪儿。 整个河南,其实都有往陕西跑的传统,其实不只是河南人往陕西跑,有时候陕西人也会往河南跑,不过河南往陕西跑的更多一些就是了。 往日遇到个什么水灾啊旱灾啊,河南人往陕西跑,毕竟灾荒很多时候只是地区性的,这边遭灾了,那边可能没有遭,没有遭情况就会好一些,好一些就有可能活下来。 一个如此两个如此,跑的多了,就形成了一种惯性。 除了跑出省,还有一个是往省会跑,在河南这里,就是开封。 因为一般来说,遭灾了,政府就要救灾,而省会的条件往往是最好的。 这时候一说日本人来了,就也有想往陕西或者开封跑。 可大家凑在一起一分析,就又觉得这两个地方不妥当。 一,陕西是往更西边了,但日本人是分了兵的,陕西那边好像也不太平; 二,从传来的消息就知道,日本人主要的目的在城市里,北平、天津这些不用说了,上海、苏州,哪个不是城市?从没听说日本人占了哪个村。 当然,占了那个城市,也就占了附近的县城啊集市什么的,但想来日本人还是更在乎城市。 ——日本人人少,能控制的,恐怕也就是城市。 这些事,让单个的村民来分析,哪怕是见识最广、会的最多,干什么几乎都成的王有根来,也不见得能分析的出来,但大家凑到一起,还有王管家、李先生这样有学识的人来讨论,慢慢的也就出来了。 李先生并没有专门来王家村,不过他在镇子上的教室,已经差不多是个专门说日本人的据点了。 有什么关于日本人的消息,大多都是从他那里先传出来的,日本人的一些情况,也汇集到了他那里。 他自己不能去征兵,就立了个规矩,那就是家中有人去当兵的,都可以把孩子送到他那里免费读书! 他一宣布这个,那是附近十里八乡的都震惊,但真正送孩子过来的并不多——太小的孩子送不过来,不好送,大一些的,已经能帮家里干活了,一般家庭舍不得。 据说他本来还想说来他这里的孩子都管饭,被他老婆一巴掌给拍了下来,随即让他看看家里的存粮,他自己也就不说饭不饭的问题了。 但孩子来的不多,大人却不少,主要是都想知道现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形势。 这么多人在一起讨论,大家就觉得陕西和开封都不忙着去,至于其他地方嘛……现在大家一致认定的是巴蜀——政府都往那边去了,可不就是那边好吗? 可显然,巴蜀更不好去。 连李先生都说不清巴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是吟了一句诗——“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妈呀,比上天还难! 当然,也有有关系的,张家村的马老四的儿媳妇的三姨的小儿子据说就在巴蜀讨生活,但那是马老四家的缘分,其他人就是要跟,也不是太容易。 这是一点题外话,总之就是过去虽然也有往外走的,但并不多。 可这徐州沦陷的消息一传来,立刻就多了起来。 日本鬼子到了徐州,那不管怎么说,先避避再说吧。 当然,走的大多还都是在外地有亲戚故交的。 王有根家里也讨论过是不是避一避的事情,但王有根家亲戚少,祖辈都在这里,外地是真没什么亲戚。于金凤倒是有个亲戚在开封,早年还接待过他们,说的还很热乎,虽然这些年有点断了联系,但要找的话还是能找得到的,可这又不是水灾旱灾,到开封也没用啊。 就没有避,就是全家都打好了包袱,只要这边有动静,那边就往地里跑。 这一天李赛花跛着脚来找闫翠花。 “你来干啥?” “我看你这葱长得怪好,做葱花汤一定好。” 闫翠花狐疑的看着她:“你那地里没种葱?” “种了。” 闫翠花大怒:“那你还来想我的葱。” “谁想呢,夸你呢!夸你都不行吗?” “不行。” “你这人……”李赛花摇摇头,“行了行了,你糊涂一辈子了,我不同你说太多,我找你是有正事。” “我那荆芥也不给你。” “说起荆芥啊,我就想到面条。你说要是王老爷不吃那□□,咱们是不是还能吃上鸡蛋面?” 她说前面的话时闫翠花都想骂了,听到后面,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叹完又觉得不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来找你商量件事。” “啥?” “这几天,咱俩就住一块儿吧。” 闫翠花嘴唇都要哆嗦起来了,她本来正在缝衣服,这时候就想拿剪子去戳李赛花,但一想这恐怕就是李赛花的目的——她这一戳下去,没有十个大洋恐怕完不了事。 “李寡妇,你也太欺负人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赛花是寡妇,但这话在背地里说行,当面说就有些不太好看了,闫翠花一般不这么说李赛花。 “我是寡妇,但富贵他爹不也死了?好了,咱不说这个,我是给你说正经的,你先别急着生气,这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俩都翻不了墙,也跑不了。你说这日本人要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 “真让他们糟蹋了?” 闫翠花脸一白,哆嗦了两下:“也不见得……” “那要是他们就干那畜生不如的事呢?” 闫翠花回答不上来,李赛花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是这么想的,我李赛花要找汉子,早找了。有根他爹死的时候就能找,但我没有。我守了这些年,不能让小日本糟蹋了。” 闫翠花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脚。 “我要是能跑,拼了命的也要跑,但现在不能跑了,我就寻思着不跑了。” “你到底啥意思?” “日本人要来了,你杀了我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肥肉饺子 这个事李赛花来回琢磨个很多天了。 现在传的消息,日本人糟蹋起人,那比畜生都畜生,什么大肚子的上了年纪的,都不在乎。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十个八个。 李赛花觉得自己要是被这么糟蹋了,别说去见王留根了,都没脸往王家的祖坟里埋! 她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死。 说起来她好像现在就应该去跳河,但能不死,她还是不想死的,而且还真有些下不了手。 虽然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但她的大孙子总是一天天长大,眨眼这就七岁了,再过个几年也能说媳妇了,她要能看着他娶媳妇生儿子,那才好呢。 这么想着,就更不愿意死。 可日本人要真来了,又没别的办法,就想到了同闫翠花互杀。 她是这么同闫翠花说的:“你用剪子往我胸口扎一下,我不会马上死了,还能再扎你一下,这样咱俩就都不受糟蹋了。” 闫翠花瞪着她,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当然,你要不想死,也没事,你把我给杀了,躺在我身边,说不定就能骗过那日本鬼子了。” “那、那要骗不过呢?” “那我咋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想的啊。” 李赛花虽然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带出骗不过会如何了,闫翠花脸色更白。 日本人这个事她最近也常想,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什么,只有每次缝补衣服的时候来个算卜——单数日本人就来,双数日本人就不来。嘿这件衣服是单数,那就再多缝一针。 她为这事也问过王富贵,王富贵也没法:“老三老四都在李家村,你要觉得他们那里更安全,我送你过去。” 李家村就挨着王家村,哪里更安全了? “那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还能咋说?闫翠花觉得自己儿子这话没道理,但她也知道她儿子其实也没办法,也就只有到时候再说吧。 日本人还不一定会来是吧? 真来了也不一定就到了他们王家村。 真来了他们王家村……也不见得就还会糟蹋她…… 她只能反复这么想着,然后多念几遍菩萨佛祖。 不成想这李赛花倒提出了个办法! 闫翠花第一个反应是这好像不太对,这不管是去捅李赛花,还是让李赛花来捅自己都有些下不去手,但再想想,也许,还真行? 李赛花同闫翠花就真住在了一起。 本来王富贵说就这么近,也不见得就需要住一起,但李赛花说不住一起,日本鬼子来了就可能来不及了。 王富贵想想,也没有再说什么。 王富贵家更大一些,就是李赛花搬了过去,说是搬,其实也就是晚上睡那里,白天还是在自己家。 因为王冲的事李赛花同闫翠花本来都不怎么说话了,这一下又说了起来。 闫翠花最担心的是自己到时候下不了手。 “没事,我先捅你,你到时候一疼一生气,就下的了手了。” “那你能下得了手?” 李赛花想了想:“你知道向前她姥姥和我一个村吧。” “我知道,不都是李家村的吗?” “你知道她姥姥的娘是开封的吗?” “好像听说过。” “那你知道那开封姑娘当时为什么会嫁到我们李家村吗?” 闫翠花想了想:“说是你们李家村的风水好?你们李家村到底哪儿的风水好啊。” “我也不是太清楚,但我估摸着,应该是我们李家村地势更高一些。你说咱们现在那个山丘高吧,没我们李家村的那个高,这四邻八乡,就我们那儿最高了。” “这就是风水好?” “这谁知道,反正于金凤姥姥的娘,嫁到我们哪儿了。你说一个省城的姑娘能图什么?她嫁的那一户,虽然有几亩地,也不是什么老爷。” “你看看你这人,绕一圈子,就是不好好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就是风水啊。” “你这不又绕过来了吗?” “哎呀,不绕不绕。我听说啊,就是那个姑娘的娘……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论辈分,于金凤要叫人家太姥姥娘,就是这么个人吧,虽然是城里的,其实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就想着能改改命,这才把闺女嫁过来的。” “这能改命?”闫翠花一时有些绕不过来这个圈,她听过改名字改命的,也听过娶媳妇冲喜的,再没听说过嫁个姑娘能改命。 “能啊!” “怎么改?” “他们城里没地方埋呢,闺女嫁过来不就有地方了吗?到时候埋个好穴,下辈子可不就有好命了吗?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下得去手,真被日本人糟蹋了,我还能进祖坟?那下辈子说不定要投胎个畜生呢。” 闫翠花听她说前面有些失望,心想还是要看阴宅,听到后面也上了心,沉默了片刻:“那我也能。” …… 两人说着这话,还互相摸了摸胸口,拿剪子比划过,想到下辈子,觉得倒是也能做。 这事传出来,四邻八乡都有些轰动,老一辈的纷纷说李赛花闫翠花烈性。 “这要是早先,都要给她们发牌坊!”这是张家村的张老爷给出的赞扬,还专门派人送来了一褡裢杂面,说是要让王家村的这两个烈性女子吃个饱饭。 张老爷也没送这一褡裢面,王老爷知道也只当不知道,但张老爷有了动静,他也不能没有表示,就让人送了两块肥肉,说是不能光吃饱,也要沾沾荤腥。 要没王老爷的这两块肥肉,张老爷的那一褡裢杂面绝对是好东西,但现在,就有些被比下去了。 李赛花和闫翠花用肥肉炼了油,又包了饺子。 在王有根家里,饺子平时是王向前吃的; 在王富贵家里,饺子平时是王富贵和王小龙吃的。 李赛花和闫翠花也吃,最多一两个过过嘴,尝个味,这一次,两人却都吃了十多个。 李赛花同闫翠花说起这事就是:“不亏吧?” 闫翠花没有说话,李赛花又道:“这饺子,往日过年你也吃不了这么得劲!” 闫翠花依然没有说话,李赛花想了想:“还是两个老爷给的,多大的体面!” 闫翠花终于出声了,不过是先哭出来的,她呜咽了两声,含含糊糊道:“没有日本人就好了,我家小六,还没成亲呢。” 李赛花说不出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饺子都吃了,别说这些了。” 闫翠花哭的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的小六,在凤阳镇做学徒,本来说明年就能出师的,出了师就能自己挣钱有营生,有了营生就能有钱,有了钱就能娶媳妇,她也不是很怕死,就是没看到这最小的儿子娶上媳妇,总有些放心不下。 在两个娘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候,王有根也同王富贵一起抽旱烟。 王有根本来是不抽,这时候也抽了起来,两人慢慢地抽着烟,都没有说话,一直到里面闫翠花的哭声。 一开始,王富贵也没反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摔烟袋:“哭俅!不想死就不死,糟蹋就糟蹋!我日你八辈祖宗,小日本——!” 他的声音像哭像嚎,传遍了整个王家村,也传到了王向前和王沧海耳里。 李赛花和闫翠花这一次做饺子,就没叫别人,她们两个自己拌的陷和的面,吃的时候也没叫别人。 当然,两家人也都知道她们在吃饺子。 王小马同王向前说饺子香,问他想不想吃,他先点头又摇头最后又点头。 “你到底想不想啊。” “……想。” “我也想,但我娘说这饺子就是我奶的,我不能吃。” 王向前摇摇头:“我不是这么想的,我不想我奶吃。” 王小马瞪大眼,看着他:“这你就不对了吧,你想吃归你想吃,不能不让你奶吃啊。” “不是这样。” “那你要让你奶吃啊。” 王向前瞪大了眼:“我就不想!就不想!就不想!” 他说完,跑了。一心的愤懑不知道要同谁说。 两个老爷送面送肉的时候,他奶很高兴,他爹娘却都没有做声。他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他爹让他奶把东西还回去。 “不还,这是体面。” “不要这体面。” “要!” “不要!” “要!”他奶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他爹的鼻子叫,“我李赛花一辈子要的就是这个体面,就是这个!” 他爹不说话了,看着他奶哭了起来。在他们家,他娘常哭他奶常哭,他更是经常哭,但他爹从来没有哭过。遇到什么烦心事,他爹就是去挑水,把家里的两口缸都挑满了,也就好了——而且往往他爹挑完水,他娘的心情往往也好了。 他为此还问过他娘:“是不是爹把水缸挑满了,你就不用挑了?” 他娘点头。 “所以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他娘太手就在他屁股上来一下:“小小孩家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捂着屁股,很是委屈,心想他没有管啊,他管什么啊! 但这一次,他爹哭了,他隐隐的就觉得事情不太对了,他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就去问他奶,结果他奶还没说什么呢,他娘就又往他屁股上打了一下:“小小孩家管那么多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八章 奶糖 (上) 王向前算是一个泼皮的小孩。 虽然他算是娇养长大的,但农村小孩嘛,上树爬房那都是日常,平时有个什么小伤,也都常见。 对于这种事,王向前一般是不哭的……起码三岁后,就不怎么因为这个哭了。 但这一次他却哭了,不是他妈打的怎么疼,而是觉得委屈。 他关心他爹呢! 他这一哭,他妈更是焦躁,他奶就又把他护着了:“咱们向前懂事呢!奶给你说,你爹哭是因为他没有看透,他要看透了,就不哭了。” 他抽抽噎噎:“看透什么?” “上天啊,奶这一去,是要上天的。” 他眨巴了下眼,又眨巴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相信的道:“是死吗?” “是上天!” 他奶回答的很肯定,脸上还带着一种喜气,他却一下子被吓住了,过了片刻才想到抱着他奶的腿大叫:“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是上天呢,是上天。” 他奶不断的安慰着他,他却怎么也不能接受。 后来还抽抽噎噎对他娘说,不要他奶上天,他娘却只是安抚的拍着他的后背。 …… 那肥肉饺子是香,但如果他奶吃了就要上天的话,他宁愿不让他奶吃。 但他奶愿意吃,他爹也没有别的话,他又能怎么办? 他跑着,也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就知道往前冲,脚上不知道绊了个什么东西,他一下摔到了那里。本来这么摔一下,他立刻就能跳起来,这一次却有些爬不起来,他爬了两下,最后干脆就趴在那里,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有个声音叹了口气。 此时还是大白天,但那声音幽幽的,王向前一下就怕了,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少年,那少年面色俊白,丹凤眼,悬胆鼻,嘴唇又薄又红,正是王沧海。 “四、四少爷?” 王沧海给他递了个东西,他接过,见上面花花绿绿的纸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 “吃吧。”四少爷说。 他啊了一声,张嘴就要把那东西往嘴里放,四少爷笑了:“给外面的纸剥了再吃。” 他不知道怎么剥,弄了好一会儿都没弄开,四少爷拿过去给他剥了,露出里面白嫩嫩的心,又放在他嘴边。 他吃了,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咬了两口就瞪大了眼。 怎么、怎么这么好吃? 这是什么? “这是奶糖。”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三少爷开口,“洋人的东西。” 说这一句的时候,四少爷的表情很怪异,仿佛带了点不屑,又带了点别的。 他点着头,刚想说真好吃,想到他奶,又有点想哭。 四少爷先开了口:“你哭什么?” 他擦了把脸:“我没哭。” 王沧海看着他,没有出声,他先不好意思起来,只有耷拉着头,嘟囔道:“我奶要上天,我……我不想让她上,我不想让她上,我不想让她上!” 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人劝慰他,也没有人安慰他,他不知道哭了多久,慢慢自己停了,这时候王沧海才慢慢的开口:“你不想你奶上天?” “不想。” “但你没有办法。” 王向前一怔,黯然的低下了头。 王沧海站了起来,看向村头:“我不想当亡国奴,可我,也没有办法。” 王向前看着他,充满了疑惑,心想这不是在说他奶吗?怎么又扯到亡国奴上了呢?亡国奴是什么?是日本人来了之后的事情吗? 他张开嘴想问,但又有些问不出来,此时的四少爷同他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王向前对王沧海更多的印象是在他去开封前,那时候的王沧海就是威风、厉害。 四少爷呢,去上学都是坐车的,车上总有好吃的。 还有,四少爷人也好,看到他,总会给他吃的。 但去开封上了学就不一样了,第一次回来,就皱着眉,虽然还是会给他吃的,却带着一种愁眉苦脸的感觉。 再后来他就有些怕这个四少爷了,过去他是不怕的,但后来就怕了,他也说不上是不是因为王小马的哥哥王冲的原因,总之,是有些怕。 而这一次的四少爷更不一样了,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不一样,就是觉得这四少爷,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 王家村的人为了日本人的到来做了各种准备,当然说不上充分——这种事也永远没可能充分,但是能想的都想了。 这些准备里包括而不止于,蒸馒头煮鸡蛋烧开水藏牛羊。 自从王老爷家成了老爷,这村子里就是他们家说了算。 过去叫里正头人后来叫村长。 村长当然还是王老爷,但王老爷一心吃福、寿膏,这村里的事就是由三少爷负责。 在开封也失陷的消息传来后,三少爷征了一批“皇粮”,征的王家村的上下哀声哉道,又有点庆幸——相比于其他地方,王老爷家征这种粮,一直算是少的。 就像早先王老爷对外说的那样,绝不往上加,上面要多少,他们征多少。这话真假不知道,但对比临近几个村,的确要少上一些。 这时候一征“皇粮”,大家就又有些庆幸早先没有走了,到了别的地方,八成也是逃不了要被征,到了别的地方,说不定还要被征的更多。 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包括老太太们也做好了翻墙的准备。 但日本人,到底没有来。 就在李赛花和闫翠花吃完饺子没几天,花园口决堤了。滔滔洪水决口而下,蔓延千里,牵涉四十四个县市,波及两万九千平方公里,淹没两千万亩耕地,形成了以后几十年还会被人们提到的黄泛区,这是一个简称,正式的名字是,黄河泛滥区。 河南人民是见过水灾的——或者正确的说,这个有着深厚历史的地区,几乎就没有哪一年不闹灾。 因为邻着黄河,水灾更几乎是年年都有——这不是夸张不是形容,而是事实。 宋朝时期,河南有水灾232次,明朝有278次。 用后世流传的一句话,那就是河南的水灾,说一年连着一年,那是有夸张的,但要说一年隔了一年,那绝对有漏网的。 可就是这么见多识广的河南人,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灾。 漫漫黄河,乌压压的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就压了过来扑了过来,水和天连成了一色,然后融入到了这方天地中。 王家村没有被淹,但他们都见识了这场水灾——和他们隔着一个王家集的张家村,直接被淹没到了这场洪水里。 王管家当场摊在了那儿,一连声的就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 王老爷的产业完了。 王老爷早先号称王半县,那产业当然不只局限在王家村,这些年全家的老少爷们一起吃福、寿膏,产业没心打理了,又碰上各种挤兑,那商铺是当的当,兑的兑,就是土地始终有保留,张家村的地,就是除了王家村保留最多的,而这一下,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王老爷失去的只是产业,更多的是在这片洪水里,失去了生命,张喜鹊的爹娘连同两个兄弟一个妹妹都在张家村,一个也没跑出来。 在村口的土丘上,看着洪水蔓延的方向,张喜鹊当场瘫在了那儿。 瘫的不只是她一个,王家村同张家村隔的这么近,真要找的话,都能找到个亲戚,就连王有根的一个表妹——他爹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但他爹却是有两个姐妹的,其中一个姐妹家的姑娘就嫁到了张家村。 一片哭声,姨啊舅的叫个不停。 李赛花看着天,翻来覆去就喃喃着一句话:“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她这一喃喃,也提醒了其他人,也有别的老人开始念叨:“没下雨啊没下雨啊……” 不是说水灾必须下午,上游下了雨,也可能会淹到他们这儿,但淹的这么厉害,那是需要他们这儿也下雨的。但他们这儿这十多天都没下雨,不仅他们王家村没下,可以说整个县城都没下,那怎么会淹的这么厉害?这是和他们的认知相违背的。 有的人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们,有的还找到了今年给某个大仙上供上的不够好的理由。 “是日本人炸了个口子!”李先生那里最先接到了来自开封的消息,“日本人炸开了花园口!” 声嘶力竭。 “打仗!打他们!打啊——” 王家集、王家村、李家村……各个村落、镇子都有跳出来要去当兵的。 王富贵收拾了一个包袱,张喜鹊一把枪了过来。 “你给我!”王富贵板着脸。 “你要干什么。” “你给我!”王富贵瞪大了眼,抬起了手,张喜鹊一头撞到了他肚子上,“你先杀了我,先杀我们娘几个!” 王富贵的手落不下来了,他咬着牙:“你懂个屁!你懂个屁!再不打你死了都没地方埋!” 张喜鹊满脸是泪的抬起脸,王富贵道:“那日本人能炸一次就能炸两次炸三次!你跑哪儿?跑都跑不出去!” 张喜鹊把包袱赛给了旁边的王小龙:“你去,把他们全都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到现在WW那边都不怎么承认花园口是他们炸的,实在是罪孽深重 第九章 奶糖 (下) 很多年后,王向前知道了“童年”这个词,知道了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他一开始觉得自己是没有童年的,后来又想,大概是有的。 他的童年,在1938年以前。 在这年之前,日子虽然苦,过年还能吃上一顿饺子,仔细的翻找,还有同王小马一起去树上摘柳心,河里摸泥鳅的事情。 摘了柳心摸了泥鳅,他们都会很高兴,有时候摸那泥鳅,还不光为了吃,还会玩弄两下。 王小马家有一只羊,他们经常一起去放羊。 其实那羊年龄已经很大了,并不用他们放,但他们还是喜欢牵着那羊,到有草的地方。 很多次,他们都试图骑到那羊身上,那羊真的脾气很好,从不闹腾,不过在他们要骑上的时候,轻轻的躲开。 那只羊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没有的,仿佛突然的就没有了。 王小马为此失落了很多天,他也难受了很多天,他们都知道,这突然不见的牲畜会是什么下场。 “我以后再也不吃羊肉了!”王小马信誓旦旦,他也做了同样的表示,但后来,他们都没能守住这个誓言。 羊肉很香,一年大概也就冬至的时候能吃上一次,所以要是遇到了,谁都不想错过。 不过虽然有着这样的失落,那样的日子应该还是天真无邪的,就算饿,好像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是这一年过后,怎么也忍不过去了。他好像随时随地的都在饿,醒来的时候饿,睡着的时候也饿,坐在那里饿,站起来更饿。 他爹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找吃的,他奶和他娘把地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利用了起来,种各种东西。 但就是这样,他还是经常饿的睡不着觉。 过去他晚上饿,他娘就让他喝点水,说喝点水就不饿了,但现在这个办法不灵了,喝了水还是饿,而且因为喝了水要去尿,更睡不着。 这一年,他娘怀孕了。 过去他奶希望他娘怀孕,经常对他娘说的就是,要是你能再生一个儿子,就给我们老王家立了大功了! 这一次,他奶却瞅着他娘的肚子发愁,经常念叨的就是:“咋生呢?” 他不懂事,就问王小马:“你知道女人咋生孩子不?” 王小马先是摇头,后来又迟疑的道:“我看过狗生孩子,是从屁股里。” “那是狗!” 王小马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想想,想不明白,但再见他奶发愁的时候,就去说:“俺娘早先咋生的我,就能咋生俺弟!” 他当然不知道他娘怀的到底是什么,但这时候都希望是男孩,他一早就得到过叮嘱,如果有怀孕的妇人问他怀的是男孩女孩,他要说是男孩。 对外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自己娘了。 那必须是弟弟,就要是弟弟! 果然他奶高兴了:“哎哟,可让我们向前说着了,这就又是个大孙子!” 笑完,又有些忧愁的叹口气,他瞪着眼,就不能理解了。 过去吃饭的时候,人们还敢在街上吃,蹲在自家院门口,抱着碗,东加长西家短的说着闲话,也有拿着半块窝窝头边吃边晃荡的,而现在,再没有了。 你敢抱着碗蹲在屋外吃,就立刻有人上前从你碗里捞,你敢拿着东西在街上晃荡,就立刻有人从你手里揣走。 就是你在自己屋里,也会有人来敲你家的门。 所以饭要偷偷地吃,真要做饭,就找天快要亮的时候。这时候说亮不亮,那烟就不明显,很容易让人觉得是雾气,因为快要亮了,火光也不至于传出来。 白天是大家都能看到烟,晚上又能看到火光。 不过有时候有烟有火光,也不见得人家是在做饭,可能是在煮什么树叶,这时候那一家人就会大大方方的敞开门,要喝吗?一碗叶子汤。 也还真有喝的,大家都饿,都没吃的。 他一开始不知道这饿能带来什么,而这一年他知道了,饿是能饿死人的。 村子里有饿死的,从其他地方逃灾的有饿死的。 这些饿死的要赶快埋了,否则就会产生不好的东西,给更多的人带来灾难。 王有根在找不到杀猪鞣皮打家具等等工作后,找到了一个埋尸体的工作——王家村这里的尸体少,那些逃灾的人并不怎么会往村子这边来,更多的是到市里、县里或者镇子上。 村子里饿死的,大多也有亲朋好友帮着给送最后一程。 人死为大,生前不管怎么样,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镇子上那些逃灾的则不一样了,王有根就找了这么一个工作。 这不是一个好工作,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不会想沾惹这个,不过这个时候这却是一个众人哄抢的差事,王有根是凭着自己会的多,认识的人多才抢到了。 不过这工作到底不吉利,所以连带着王向前也有了个工作,那就是拿着艾叶在村口等他爹,等看到他爹了,要先用艾叶在他身上扫一遍,这才能去拉他的手。 王家村抢到这个工作的只有王有根,所以只有王向前需要拿着艾叶去等他爹,等着等着,他就帮王沧海传起了信。 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信,就是有一天,他又拿着艾叶去村口的时候,碰到了王沧海,王沧海问他去做什么,他就说了,王沧海又问他只去村口吗?去不去镇子。 他就说一般就去村口。 “那去镇子吗?” “俺爹不让我去。” “那能去吗?” 他点点头,想着这有什么不能的,虽然他爹不让他去,但不让他爹看到就好了,就像那爬树上房,大人都不让干的,可又有谁不干?大人真看见了,也就是骂两句。 “那你能帮我给李先生送封信吗?” “能!”他回答的很大声。 就这样,他帮四少爷送起了信,一开始他是想瞒着家里的,虽然王沧海没说,但他下意识的觉得是要瞒着家里的,直到王沧海又给了他一颗奶糖。 那奶糖好吃啊,他觉得自己能吃一百颗,很多很多个一百颗,但他还是只吃了半颗,剩下那半颗塞到他娘嘴里了。 他娘瞪大了眼。 “这是奶糖!”他很得意。 “你从哪儿来的?” “四少爷给的……”他一边说一边有些疑惑,他娘好像不吃惊的样子。 “别给别人说。” 他点点头,她娘又叮嘱了一句:“谁都不能说,王小马也不能说!” 他微微长大了嘴,他早先还想着再有奶糖了,也给王小马分一点,当然,就一点点,一点点的一点点,毕竟王小马早先也分东西给他了。 “听到没有!” 他只有有些懵懂的点点头,而当天晚上,他爹也给他做了同样的交代,本来他娘这么说的时候,他心中还想着找机会,他爹一这么说,他就不想了。而很快,他就发现真不能说。这个不能说包含了两个方面,一,他奶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过去他们家有点什么好事、稀罕事,他奶都是要对外说说的,起码要对王小马的奶奶说一下。 这一次他奶知道他把半颗糖塞到他娘嘴里,也就是在家里说了一句:“还是向着恁娘啊。” 他就说下次给奶奶。 他奶看了他娘一眼:“还是给恁娘吧,恁娘肚里怀着恁弟呢。” 再之后他奶就没说过这事,同王小马的奶奶也不说,两人一起去捡树叶的时候说的是:“王老爷给的肉你们家吃完了吗?” “没呢。” “还没吃完?” “那么大一块肥肉怎么可能吃完?” “那还有多少?” “还有一屋子那么大呢。”他奶比了个手势,王小马的奶奶呸了一口,然后就说张老爷送的面他们家也没吃完,还放着一个地窖呢,说的其他一起捡树叶的都笑了,还有的说,早知道当初也学她们俩寻思,说不定现在也有吃不完的肥肉和杂面。 绝口不提什么奶糖。 另外一个不说,则是他又拿了两块奶糖回来后的事情了。 一开始他拿奶糖回来,家里人也没有多问,四少爷给他东西太正常了,但拿回来的次数多了,就问了,这你还怎么经常见四少爷啊。 他就点头说是经常见。 他爹就说怎么会经常见呢。 因为四少爷并没有交代不让说,他就说了。 “四少爷经常给李先生写信?” 他点点头。 “那李先生呢?也给四少爷写信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好像就是报纸和书。” 他娘就在旁边问:“这四少爷看报纸和书怎么还要到李先生那里去要?他们家什么没有?” 王老爷这一次遭了灾这是真的,整个张家村都被淹没了,虽然水退了,但带来泥沙却是退不下去的,有经验的老人一看就知道这地是糟蹋了,东西是还能种,但也就是种点花生、西瓜这种不打粮食的东西的了,运气好,也许能再种点红薯,什么麦子啊则不用想了。 可再遭灾,王老爷家也还是老爷。 报纸和书又怎么会买不起? “这不是四少爷一直想出去吗?三少爷管他的紧,这些东西不让他看。记着,万一遇上三少爷,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后一句话,是对他说的,他连忙用力的点头,他要同四少爷站在一起,不管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十章 面汤 这一年,在王向前的记忆里充满了各种滋味。 每一天好像都是艰难的,各种树叶汤的苦涩; 但有时候又是甜的,那是奶糖的香甜。 在他第三次把奶糖拿回来的时候,他奶让他找四少爷要粮食。 他木讷着,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那奶糖是好吃,但不养人啊!你看看你娘的肚,是七个月的吗?再没吃的,你弟弟就出不来了!要粮食,听到没有?” 他看向他娘,他娘没有说话,去接他爹的时候,又去问他爹,他爹也半天没有说话,直到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说了一句:“要吧。” “啊?” “要吧。” 他爹又说了一遍,他觉得心里很难过。 他找四少爷要过很多吃的,但都是四少爷给他什么他吃什么,早先他不懂事,去村口等四少爷,还被他爹骂过,是他娘他奶一起帮他说话,他爹才不管这事,但当时也叮嘱他四少爷给什么他吃什么,不准挑肥拣瘦:“人家给你是善心,再没有一定要给你的理!” 他点头。 “咱们穷,但穷的有骨气!向前你要记得这点,作为一个男人,没有骨气就完了。” 他再次点头,并且一直记得,那现在他去找四少爷要粮食,算什么呢? 他闹不清楚,他觉得应该要,又觉得不应该。 他为这事纠结了好几天,在第二次碰上王沧海的时候,就没说出要粮食的话,王沧海就又给了他一块奶糖。 这一次那奶糖他一口都没吃,连舔都没有舔一下,劝给了他娘,他娘接过,什么话都没有说,摸了摸他的头。 他摸着他娘的肚子,想着他下一次一定要粮食……他有弟弟了,他要给他弟弟要口吃的,没骨气就没骨气吧。 但是他没有等到下一次,日本人来了。 其实日本人早就来了,日本人都占了开封了,离他们这儿还能有多远,但过去日本人轻易不下乡,三少爷坐着骡车去了一趟乡里,又重新说了一下征派粮食的事,倒也没有比过去多多少。 而这一次日本人说是来抓革命党。 三少爷又重新让人蒸了白面馒头,领着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去村口迎接,本来王有根也算是有点脸面的,但因为他干了晦气的活儿,就没让他参加。 王富贵去了。 王小马就对王向前说:“俺爹去了。” 王向前看了他一眼:“那咋了?” 王小马抓抓头,也说不出什么了。 两人就和其他小孩一样,爬到村口的山丘上去看,虽然早有人说,日本人也没什么稀罕的,还是有人觉得日本人同他们不太一样,不过这一看,就看出来了,真没什么稀罕的,要说有,也就是个头有点低?也不知道是因为早先宣传的太高大的缘故还是什么,反正现在看来很有落差。 一干小孩里有个个头比较高的,叫崔小乐,不过十岁,已经比一般的大人高了,小孩们就纷纷说这些日本人还没崔小乐高。 崔小乐也很得意,挺直了胸膛,小孩们拍着手说:“崔小乐高崔小乐高,崔小乐比日本人还要高!” 这种顺口溜是小孩们经常说的,谁有了什么事,就有可能被编排一个。 王向前也被编排过,比如他们家男丁不旺,小孩们就说过他:“王向前王向前,家里就他一个的王向前!” 这种编排不见得就是善意的,但也说不上什么恶意,就是小孩子的一个闹腾。 王向前这个,是有些调侃,还有那么点看笑话的意思,崔小乐这个就是在夸他了。 崔小乐自己也觉得不错,再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小孩们的这个编排就是自己说,并不敢跑到日本人那里去说的,但就让日本人听到了,一个日本人听那小孩说的欢腾,就问什么意思,翻译就说了,日本人就问谁是崔小乐,崔小乐就被带了过去。 那日本人一见还真比自己高,就问他怎么长得这么高。 崔小乐被带到日本人面前已经傻了,听到这问题更不敢回答,他爹害怕,就说他其实不高。 日本人就生气了,说他明明比我高,你怎么说他不高。 崔小乐的爹不知道怎么说,只有一个劲儿的说真不高。 “真不高?” “真不高真不高。” 那日本人拔出抢,啪啪两下打到崔小乐的腿上,说这是真不高了。 崔小乐一下倒在那里,很快血流了一身,开始还嚎,很快就不出声了。崔小乐的爹一开始看着他,完全就懵了,反应过来指着那日本人哆嗦:“你、你……” 翻译冲他吼:“还不快走?” “我和你拼了!” 崔小乐的爹大叫一声,但还没走两步,那日本人又是两枪,这一次打的是肚子。 崔小乐的爹捂着自己的肚子,倒在了地上。 …… 王家村的小孩,再也没有编过儿歌,多少年之后,都没有人编。 而也就在当天晚上,王沧海离开了王家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三少爷对他看的很严,王管家天天盯着他,不说寸步不离,总是不让他离了自己的视线,也不能出村子。 所以王沧海能到山坡上,能去找王向前,却不能自己去王家集找李先生。 但那一天,王沧海就是不见了。 王管家在王老爷家的大门前,跪了一个上午。 王管家是王老爷时期就有的管家,孙子都有孩子了,平时虽然身体硬朗,到底上了年纪,这时候说跪也跪了,不过村子里讨论起来,就是三少爷还是给了王管家体面。 “要是早先起码是要打的。” “打都是轻的!你们忘了上一任管家怎么下去的吗?丢了个碗啊还是什么,棺材板都赔上了,那还是丢东西,这可是把四少爷都给丢了啊。” 年轻人都忘了王管家早先上面还有管家,像王向前这样的,更几乎认为王管家天生就是王管家,但老一辈还记得过去的事,现在就讨论起来了。 王向前听了不免疑惑,丢东西是丢东西,丢四少爷……四少爷不是自己跑的吗,怎么也能怪到王管家身上? 他想着,也没有深想,因为老人们很快就说四少爷这一跑可不得了。 “四少爷早就说不当那什么奴,这现在制定去打仗了!” “我也这么想。” “王老爷这一家啊……” 老人们一边拍着腿一边摇头,其中李赛花的头摇的幅度最大,感叹最深刻,回来还对着王向前叹了几次气。 王向前被叹的很不得劲儿,去薅柳心的时候特别卖力——这是又一年的春天了,又到了能吃柳心的时候了。 过去王家村的人吃柳心,有点像吃菜,这一次,完全就是当粮食在吃了,同时吃的,还有已经不嫩的柳叶。 还有点条件的就是把柳心切碎了绊到面里,不是太有条件的,就是熬汤喝了,当然也有把面和树叶都熬到一起的。 王向前家本也该这么做,可现在于金凤怀着孕,就紧着她吃面了。 王向前过去是要馋的,这一次则不馋了。 王小马问他:“真不馋?” 王向前摇头。 “你娘啥时候生啊。” “我也不知道。” “那恁家的面这下面不还要给恁娘吃?” 王向前瞪大了眼:“咋了?” “没咋,就是我奶过去都说恁娘要再生个小的,你日子就不这么滋润了,现在看还真是这。” 王向前觉得他这话不对,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就瞪着眼,冲着他叫:“那咋了!那咋了!” 王小马被他吓的连连后退,一边往家跑一边道:“我也没说啥啊,那你是现在吃不上面了嘛,连面汤都喝不了了。” “你还说!”王向前追着他,王小马再不敢说。 一路回到家,王有根正在那里劈柴,见他闷闷不乐,就问他怎么了。 王向前张张嘴,摇摇头。 王有根刚才看到王小马跑回来,就问:“同小马吵架了?” 王向前眨巴了下眼,想了想:“爹,四少爷是去打日本人了吧。” “……应该吧。” “那打日本人……是对的吧?” “这同咱没关系。” 王向前看着他,王有根也看着他:“你记着,这同咱们没关系!” 王向前不理解他这话,他想怎么是没关系呢?怎么能是没关系呢?那日本人……欺负他们啊!那崔小乐啥都没干,就被打死了,他爹也被打死了,这怎么还能说没关系呢?他张了张嘴,他爹又道:“咱们王家,都是单传的,这根香火不能断了,所以别管外面怎么着,这都同咱们没关系。” “但……” “你爷爷,当年也是做了点事的,结果呢?什么结果都没有,就咱们家的地没有了。四少爷家没了这块地还有那块地,没了他还有大少爷二少爷生的小少爷,咱家有啥?” 王向前终于不再说什么了,虽然他隐隐的觉得他爹的话也不全对,但他们家,的确是没地了。 他爹这么能干,他奶也是个麻利的,可他们家就是没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猪肉 王沧海离开了王家村,好像也把来自外面的消息给带走了。 虽然过去他也不能出村子,但就好像同外面连着一根纽带,王家村的人在一起闲谈的时候,总能不时的说一下日本人怎么样了,而现在,就没有了。 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崔小乐父子死后,崔老二家没有交粮食,日本人又来一次的关系。 崔小乐家算是个外来户,兄弟三个就比较抱团。 崔小乐的爹排老三,他就这么死了,他两个兄长都非常悲痛,第二个月王管家把要征发的粮食派下来,崔老二就没有交。 王管家好一顿劝说,崔老二就是不交,然后日本人就来了。 这一次,连崔老大都受了牵连。 崔老大是交了粮食的,但日本人打听到他是崔老二的亲兄弟,就专门叫了他去问话:“你怨不怨?” 崔老大连忙摇头。 日本人又问他说,你兄弟都怨,你怎么不怨? 崔老大吓都吓死了,还能说出什么话,只能一直表示自己不怨,不敢怨的。 他是真不敢,小兄弟连带着侄子就这么死了,哪能不怨?就是不敢,崔老二不交粮的时候他还劝说过,说胳膊扭不过大腿,该交还是要交的。 崔老二说这粮交的憋屈。 崔老大就说憋屈也要交。 崔老二就说自己没粮,反正是不交的。 崔老大很是发愁,要是早先,他这边紧紧那边凑凑,就帮这个兄弟交了,但这一次他自己的粮都勉强,再凑不出第二份,就去求了王管家,王管家也没法,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也不是他收的,也不是吃到他肚子里的,他收不齐,也要受挂落,本来就有着干系。 崔老大求他帮忙,王管家帮不起,话也说的明白,最多就是帮崔老二在日本人那里讲讲情,说真没粮,不是故意不交的,别的是帮不了的——别说他也没粮,就是有,也不敢帮崔老二,否则王家村这么多人,他帮得了谁? 要说怨,崔老大是早先怨的,在崔老三和崔小乐死的时候怨。 就一个儿歌,还不是崔小乐唱的,要打,也不该打他们家小乐,但他们小乐就这么倒霉。 这日本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但当日本人杀了崔老二全家,他就没有怨了。 真不敢。 他们兄弟三个的院子是连在一起的,日本人来时候的动静他们听的清清楚楚的。 并没有多长时间,先是他兄弟的惊恐声,然后是他弟妹的喊叫,再之后是三个孩子的哭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当时身体抖的就像筛糠似的,捂着自己婆娘的嘴,就怕她发出一点声音。 “你不敢怨?” “是是,不不……我不怨,我什么都不怨……”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日本人却一抽军刀,说他说谎:“你两个兄弟都被杀了,你怎么会不怨?你说你不敢,其实还是怨的!” 说完一刀劈下。 日本人杀崔老二是突然的,审崔老大却是把全村的人都叫了过去,连本来在床上吃福、寿膏的两个大老爷二老爷也被叫了过去。 王家村的人都看到了日本人的刀有多利。 王向前被他爹紧紧的捂着嘴,当天晚上他就坐起了噩梦。 他梦到他成了一个小猪仔,被按到了案板上,那杀猪的人一刀下来,他就没了声息,他还想,他还小,还小,还没长大,长大再杀他啊!现在杀,他也没有多少肉啊。 他大叫着从床上坐起来,他爹问他怎么了,他却浑身打颤:“不要杀我。” 他爹一怔:“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他嚎啕大哭。 他爹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奶却知道:“这是白天被吓着了,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向前是个有福气的,不怕不怕。” 他奶搂着他,他还是抖。 王向前抖了三天,直到王二老爷去世。 二老爷前两年还能同三少爷在村里跑两圈,虽然那跑的如同爬,到底还能动动,这两年却是越发不堪,别说王家的大门,连吃福、寿膏的塌都很少下来,也是这次日本人来,才由王家的下人搀扶着,出了院门。 二老爷绝对是王家村的体面人,在什么场合都该有个位的,但这次日本人来是立威,大老爷都没位,他更不用说,就这么站了半天,又见了日本人杀人,回去后就有些不行了。过去二老爷不行,吃两口膏就好了,这次却是连膏都有些吃不下去。 大老爷见这个样子就问他还有什么挂念的没,二老爷只是流泪。 “你哭啥啊,都有这一天的。”大老爷倒是想得开,“说吧,有啥我都给你办了。” “我怕。”二老爷终于说了,“我怕下去见咱爹见咱爷。” 大老爷也怔住了,过了片刻才说:“不用怕,这家要说败,也是我败的,我是老大。” 二老爷不怕了,但还是哭。 “你还怕啥?” 二老爷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说:“哥,咱这日子咋过成这样的?” “……都是这,其他地儿也是这。” …… 二老爷说这些的时候,王管家就在旁边,所以这话就流传了出来,后面还有没有,王管家没 说,大家也都不知道,不过这番话却引来一片议论,大概就是王老爷家怎么成现在这样的? 大家的普遍反应就是吃福、寿膏吃的,这吃福、寿膏不仅是花销大——最初的福、寿膏是白给的,老人们都还有印象,洋人坐着车往地上洒,说是好东西,免费给大家品尝。免费的嘛,就有不少人好奇去吃,这一吃就当不了家了,再买就要花钱,然后约买越贵。 不过就算是花销大,王老爷家也是撑得住的,王老爷家这产业可是几代人的积累,那只是地都没边没沿的,更不要说还有铺子、车队。 所以更关键的是,这吃了福、寿膏,人就不想干别的了,每天想的就是怎么吃膏,越吃越想吃,到最后床都下不来了。 “要是为女人下不了床,还能多生几个崽,这是蛋都下不来了。” 这话说的男人们一阵哄笑,然后又说到了三少爷身上。 三少爷过去是真能干,这个不用老人们去记,像王有根这么大的都知道,再年轻一些的都知道。 虽然三少爷上学不行——王老爷家的孩子好像上学都不行,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上学不行是常态,行倒是少有的。 大少爷二少爷上学也是不行的。 不过这两位上学不行,别的也没有显出多么性,三少爷不一样,三少爷做生意行,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进了车队,虽然说是有别的管事的带着吧,但他一个半大小孩也是跟着走南闯北,在兵荒马乱里闯出了一片天下。 “要是没吃福、寿膏,三少爷绝对是个人物!” 这一点大家一致同意。 有一个人不吃福、寿膏,王老爷家的产业都不至于拜成这样。 “这鬼子们就没好的!” 这是大家得出的结论,不过这话传到镇子上李先生那里就又不一样了,再上课的时候李先生就没讲什么弟子规圣人训,而是把这事写到了黑板上,让大家讨论。 王小马就说出了村子里的结论。 王小马已经算是半个劳动力了,要说是不该进学堂的,王富贵一开始也没想让他上学,是王向前上了学。 四少爷走了之后,王向前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因为也找不到别人说,最后他就想到了李先生——四少爷总从李先生这里借书,李先生说不定就知道什么。 李先生听他来问李沧海,就问他是不是有人让他来问的。 王向前摇头。 “就是你自己想问的?” 王向前点头。 李先生看着他,就问他要不要来上学。 王向前摇头:“我家吃柳树叶呢。” “不收你钱。” “我爹不打日本人呢。”他还记得李先生当时说的话。 “现在都不打日本人了。”李先生笑笑。 王向前眨巴了下眼,他还记得这事村子里讨论过,大概就是早先李先生说的那么来精神,日本人一来还是怂了。 有些人觉得李先生该怂,军队都打不过日本人,李先生一个小老头,不怂还能怎么的? 也有人觉得李先生没骨气,他这一怂,多没面子。 但此时李先生这么笑着同他说话,他又觉得李先生不怂。 “那、那……”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李先生道,“你回去同你父母说吧,看他们怎么想。” 王向前回去就把这事说了,李赛凤是不同意,王向前都能薅柳心了,在家里也能帮她种菜喂鸡,去上学了就有些亏。于金凤却是同意的,她觉得能上学就好了。 王有根问王向前自己的意思,王向前也不知道上学具体要干什么,但想到王沧海早先也上学,就觉得要上上。 王向前就这么去李先生那儿了。 李赛凤早先虽然不同意王向前上学,他真去上了,又开始宣扬了起来,什么她孙儿要上学了,以后就是文化人了。 闫翠花听了这话,就非让王小马也去上学,王富贵本来不愿意,闫翠花就道:“那你想以后被王有根比下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米汤 因为这么一个比,王小马就也来上学了。 这让他又高兴又难受。 高兴的是不用跟着他爹去下地了,难受的是在教室里要老老实实的坐着。 相比之下,还是难受更多一些。 为此很找王向前嘟囔过两次:“你说你来上学干啥?” 王向前也觉得坐着难受,可王小马说了,他就不能说,就说王沧海也是上学的。 “那是四少爷,咱能同他比?” “那听李先生讲故事也挺好的。”李先生上课,倒不是就非要他们背东西,有时候也讲点故事,比如什么孟母三迁,王向前听了很有感触,觉得自己家要不是同王小马做邻居,自家奶奶大概也不会同王小马奶奶吵架了?但再一想,不同王小马奶奶吵,说不定要同其他人吵。 要找个不会吵架的邻居还真难。 “就是李先生说故事的时候也太少了。”王小马先是点头,又是叹息。 王小马上了两天就不想上了,但他爹压着,又不敢不上,这一次终于听到李先生说个自己能插上嘴的,立刻就站起来把福、寿膏的那套理论说了,最后还做了总结:“就是吃福、寿膏吃的!” 李先生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王小马头要杵到天上去了。 “还有其他人有别的看法吗?” 教室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发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叫杨友律的小孩举起了手:“我觉得,也不光是吃福、寿膏,我爹早先去外面贩驴,说别管干什么的,这些年都不怎么行。” “是的,都不行。”李先生点头,“张老爷没有吃福、寿膏,说没有,也没有了。这还只是咱们这一片的,更远的,就在开封,有刘半县丢了自家家的两个大宅子,有开银号的,被挤兑破产,这还是过去的有钱人,没钱人,更不用说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希望大家都想一想!” “为什么?因为日本人呗!”王小马嘀咕了一句,李先生看过去,他又捂着嘴不敢说了。 李先生转过头,接着道:“刘半县的宅子是早十年就没的。” 王小马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王向前却听出意思了,十年前,好像还没日本人,或者说日本人还没打过来,那刘半县的房子是怎么没的呢? 虽然王老爷家已经不太行了,二老爷的丧事还是办的很牌面,停了个五七,那一天王老爷家出钱,全村大半人都去送灵了。 王有根也去了,他要去杀猪。 王向前没有去,因为于金凤快要生了,本来于金凤生孩子同他没关系——虽然是他娘,但再没有一个半大小子照顾生产的事情,就是李赛花也有事,要去王老爷家做饭,这是一个很有油水的活儿,要不是王有根是王家村乃至四邻八乡猪杀的最好的,还轮不到她来做饭。 而偏偏于金凤这一段的情况不是太好,总是见红,王有根就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家,最后就留了王向前。 王向前其实也想去王老爷家,别的不说,能看个热闹就好,他小时候还听说过谁谁家的丧事办的怎么热闹,大戏都能唱几天。但自他懂事,就没见到过——死人是经常的,可体面丧事就难了。 本来张老爷死了,应该是能体面办一办,但张老爷是在睡梦中被洪水给淹死的,全家活下来的都不多,这丧事也没啥体面不体面了。 不过他爹说了让他看他娘,他也没二话——正好能不去李先生那里了。 王小马看他不去,立刻也不去,临去看热闹的时候同他说:“我回来给你说。” “我听得见。” “那能一样?” 王小马说着,像脱缰的野马似的跑了,王向前开始捋树叶。柳树叶下去之后就是槐树叶。就是槐树叶比柳树叶更难吃,毕竟平常日子也有人吃柳叶,但平时大多只吃槐花而不吃槐树叶。 不过槐树叶到底是能吃的,于是王家村的百姓就又开始摘这种树叶。 王向前正撸着树叶,就听于金凤在屋里叫,他连忙跑过去,就见于金凤捂着肚子,在那里喊疼。 “你、你先烧个热水。”于金凤看到他,咬着牙道。 王向前连忙去支锅,烧上水之后又想去叫人,但现在左右有舍要不有事要不去看热闹,却是喊个帮忙的都没有,他又不敢随便离开,只有站在院子里喊,但他的那点喊叫立刻就被前面的声音给淹没了。 他喊了一会儿又去看锅,看完锅又去看于金凤,于金凤已经瞪着眼,咬着牙,面孔狰狞,他吓的跑过去:“娘!娘!” 于金凤身体打着颤,蓦地她大叫了一声,然后整个人都摊在了那里。 “娘!”王向前又叫。 “……生……生了。” “啊?”王向前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你看看。”于金凤勉力道,这次生产时间短,但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只感觉整个身体都是飘的,好像就要飘出屋顶了,但隐隐的又觉得不对,她不是生了吗?怎么没听到孩子哭声呢?是她没听到吗? 她迷迷糊糊的,也忘了这事其实不该让王向前看的。 王向前更不懂这里面有什么忌讳,掀开被单一看就有些吓住了,怎么这么多血,还有那血之间的是什么?孩子吗?这么小? 他小心的上前戳了一下,那小孩的手动了一下,他立刻笑了:“活的!活的!娘,是活的!” 于金凤怀孕期间,李赛花总表现出一副这个孩子养不住的姿态,王向前对这个不是太懂,也知道他这个弟弟很难说,刚才一见那孩子那么小,不免害怕,再见这孩子还能动,就又高兴起来了。 于金凤听到这一句,安心的睡了过去。 到底是挂心着老婆,王有根杀完猪没有多停留就回来了,结果一回来就发现媳妇生了,连忙去把自己娘喊过来。 李赛花一听说孩子活了也很高兴,走到半路才想到问男问女。 是个女孩。 虽然王向前说了很多次弟弟,还是个女孩。 李赛花有些失望,不过倒也不至于多么难过,说的是能生就好。 他们老王家怕的是什么?就是不能生啊! 现在于金凤还能再生,那就还有希望,这个是女孩,下一个说不定就是男孩了。 她想的很好,但一看到那孩子,心就咯噔了一下——太小了!这么小的孩子真能活下来? 很快,这个孩子就证实了她的担忧。 于金凤没有奶水——她太瘦了,一直到她生产,她的肚子也就是微微的突出一点,□□完全没有进行相关准备,生了孩子之后也没有奶水。李赛花用高丽布沾了热水揉也没有出奶,最后就用米熬了米粥——这米是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本来是想给于金凤养身体,此时就全给那孩子了。 但怎么也喂不进去,那个小孩戳了会动,可把勺子神到她嘴里,却不会往里吞咽。 她张着嘴好像是要哭,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渐渐地,戳她也不怎么动了。 “给我吧。”李赛花说。 于金凤看了她一眼。 “给我吧。” 于金凤突然反应过来了,把孩子抱得更紧。 “你抱着就是难受。” 于金凤咬着牙,只是摇头。 这个孩子于金凤白天夜里的抱着,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完全没了动静,于金凤把她贴身抱着用自己的身体温暖,那孩子也还是渐渐凉了,但她还是抱着,直到自己没了意识。 王有根把那孩子带出去埋了,全家都不知道他埋在了什么地方。 因为这个王向前同王小马打了一架。 王小马听说他妹妹没了也没什么反应,于金凤这边怀孕困难,张喜鹊倒是容易的,这几年她又怀孕了三次,生了两个姑娘一个儿子,就是都没能留住,两个姑娘是没出月子就没了,那个儿子倒是留到了三个月,不过最后也没了,所以对这种事王小马有一种习惯的淡然,看到王向前难受就说这其实有好:“有了小的,总要抢你的吃的。” 他这是有感而发,王向前却受不住,一拳打到了他脸上。 王小马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王向前又打了他一拳,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在二老爷风光丧事的两天后,王向前的妹妹没有了。 他就这一个妹妹,没有名字没有称呼。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吃上一口食物,甚至都没有发出过什么声音。 她就这么静静的来了,又静静地走了,多少年之后王向前想到这个妹妹,甚至想不到她是白是黑,就记得她很小,然后是一片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十三章 猪血 王向前到底没在李先生那里学下来。 他妹妹的事让他迷糊了一阵,虽然知道这个妹妹已经没了,可总是想不通,怎么就没了呢? 生下来的时候还活着的啊,虽然很小很小,但还是活着的啊,他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还动了啊。 她怎么就不喝米汤呢?米汤多好啊! 他想不通,别人也同他说不通。 于金凤那里是不能提,不提她还难受,擦点边就开始落泪,王向前从没见过他娘这样,在他的记忆里他奶是会嚎啕大哭指桑骂槐,他娘生气了最多也就呸一口。 他奶早先还因为这个嘀咕过他娘:“就是个镇子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省城里的!” 这一次她娘哭也吓住了她奶,不过哭的多了,她奶又说:“我就说成不了的吧,大人还不好活呢,更何况那么个小不点,成不了就成不了了,过两年条件好了,你再生个。” 他奶对这事倒是给出了解释,就是条件不好。 这好像解释的通,又好想解释不通,因为他妹妹是有米粥喝的,喝了米粥就能活下来,为什么她就是不喝呢? 他问他爹,他爹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反而是王小马安慰了他一把。 自从打过那一架,王小马再不敢轻易提他妹妹的事,不过见他天天郁闷,就来开解:“这其实也没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看我本来还应该有两个妹妹的,不都没了?我本来还应该有个弟弟的。我娘说,我本来还应该有两个哥哥的,但也都没站住,这都是常事。” 王向前这次没再生气,一来他听出王小马的确是想宽慰他,二来,他也知道王小马说的是事实。 虽然这种事他们小孩很难见到,但总会影影绰绰的听说一些。 这种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很容易就没了,甚至那些三四岁的也很容易说没就没了。 还有的,人倒是还在,但一场高烧就变成了傻子。 王向前过去就知道人有生有死,但这一次,他清楚的感受到了死亡,感受到了死亡能带来什么。 他在家停了一段日子,就对上学完全没了兴趣。 于金凤还在悲伤中,也没心思管他,王有根本来就可有可无,他个人尊重文化人,但觉得那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这种饭都吃不饱的普通老百姓,与其上学,不如学一门手艺,王向前也到了要学手艺的年龄了。 其实,要在一般人家,王向前早就该劳动了,像王小马早两年就在地里跟着忙活了,现在虽然力量还不够,也能当半个劳力用了。 但王向前虽然家里条件一般,可因为是独苗,就更受宠一些,不太舍得让他干活,而且他家也没什么地。 所以他能帮家里做的,也就是上树薅薅树叶,捡捡鸡蛋之类的。 王有根是个手艺人,因为王留根一早没了,他是从小学了一身本领。 此时学什么手艺需要拜个老师,给人家扎扎实实的当上几年学徒,王有根最初学的就是木匠。 那时候木匠算是个比较吃香的活儿,人总是要结婚的吧,结婚总要打家具吧。还有独轮车、纺织车、水井架……这些都离不开木匠,所以只要手艺好,就不会没活儿干。 也是王有根从小机灵,否则还真不见得能拜上师。 不过也就是他太机灵了,在木匠师傅那里没学上两年就被赶了出来。 这倒不是他偷奸溜滑,而是一般学徒嘛,就是干杂活打下手。王有根也老老实实的这么干,但他脑子够用,人又有心,而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一早没了爹,是非常深刻的体会着他娘多么不容易的把他拉扯大的,所以那真是睡觉的时候都在想手艺。 师父今天教了些什么,师父今天做了些什么,他白天学了看了,得空的时候就反复的在心中想,想了之后第二天得空再去练习。 他这么上进,一开始他师父是高兴的,觉得自己收了个好徒弟。 一年半载之后态度就微妙了。 他师父是那种做笨重家具的,就是打大件的。 木匠里也分小活大活,小活是细致活,什么浮雕暗花,半年做不出来一件,做出来一件就要卖个大价钱,大活是粗苯家具,就算有花纹也就是意思一下。 虽然不分什么高低,但小活的门槛要比大活高,地位自然也更高一些。 王有根学了一年,作出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是小活了! 两年后,他师父再也不敢留他:“你留在我这里是屈才了!” 王有根其实是不愿意走的,在师父这里他吃喝不愁,过年节还能带回去点东西,但他师父态度坚定,他也只有离开。 本来他有这手艺日子是只有往好的方向上过,但有的时候就是个时运。 二十年代的中国乱成一团……或者说国家是越来越乱的,王有根跟着师父学手艺的时候还没有太特殊的感觉,一说要到县城,就不一样了,再说要到省城,又不一样。 他自己倒是愿意去闯一闯,李赛凤是怎么也不敢让他去。 王有根到底只学了一个大件儿,而为了避开他师父,很多活儿也不敢接,直到他后来又学了杀猪。 比起木匠,杀猪更难。 除了手艺,更有一个胆子。 那么大的一个生命,你一刀下去,就死了,手不狠的人是做不出来的,或者说就算手狠,也不见得能做得出来。 所以一般学杀猪,就要从杀狗开始。 能什么时候一条狗扑来,随手杀了,这就是手稳了,才可以杀猪。 王有根哪有这条件?哪怕是他想学,一般的杀猪师父也不会教——王有根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甚至像个读书人,学木匠也就罢了,这杀猪……我们同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比如镇关西啊胡屠户啊比较一下,也知道形象不符的。 王有根自己也没想过学杀猪,但农村杀猪是个热闹事,每当要杀猪了,起码也会有半个村子的人去看。 王有根也去,见那师父手起刀落,之后再规规整整的分割、码放,就觉得很有意思,每每看完,就自己回去琢磨一二。 然后就有一次,王家村请的师父不怎么好……就像并不是每个杀牛的都是庖丁一样,也不是每个杀猪都能把活儿干的很利索的。 有一次,那杀猪师傅的活儿就不太利索,更关键的是那猪还没捆好,猪受了疼狂性大发,就给杀猪师父来了一下,直接把那师父顶了个骨折,再之后,王家村的人硬生生的看了一场家猪狂奔。 就见那猪横冲直撞,四边的人尖叫跳房,就是年轻人身手利索,上了年纪的就是想跑,也跑不快,眼看那猪要把一个老太太给拱倒,王向前上去,拿起刀,给那猪来了一下,一刀毙命! 杀猪师父已经干不成活了,那主家就拜托王有根把那猪分割了,王有根一开始不敢下手——同一头猪,分好分不好,那是大不一样的,虽然现在那猪已经失了不少血了,可早先能蹦跶的那么欢,那血还是充足的。 猪血可是好东西。 还有猪皮,猪皮可以做菜还可以制衣,虽然猪皮不像羊皮、牛皮那么有牌面,但农村人,有一件猪皮大衣也是很风光的事情了。 这都和杀猪师父的手艺有关。 他都没干过,哪里敢下手,但那主家一时也找不到别人,天气又热,不敢耽误,就好说歹说,最后那受伤的杀猪师父也说,王有根这才又拿了刀。 他做的很慢,小心翼翼,但竟然做的很规整。 作为一个木匠,他的手是稳的,因为爱琢磨,对这些步骤心中又有数,再有杀猪师傅在旁边指点着,竟然不比一般的师父差了! 从此以后,他就又开辟了一个第二职业! 还是那句话,要不是现在兵荒马乱,王有根绝对能把家里整治的很兴旺,不过就是这样,作为一个没有地的农户,他能把家维持着现在的模样,也是很不容易了。 自己是这么走过来的,他也就想王向前也如此,所以对于他不上学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倒是李先生很遗憾,还专门找了过来一趟:“起码把字认全吧。” 李先生说,王向前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王有根看了看他,又对李先生拱了拱手:“家里穷,想让这孩子早点学手艺呢。” 李先生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对王向前道:“那你以后有空了来我这里听听课吧,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来问我。” 王向前看着他,想点头,又有点点不下去,心中,有一种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十四章 肉罐头 时间说快是快的,说慢也是慢的。 王向前开始跟着他爹学手艺,他爹想让他学木匠,因为自己就是先学的木匠,王向前却更想学杀猪,因为杀猪就代表了有吃的,代表了肉。 王有根没狗给他练习,只有让他削木块,这一是练手稳,二来也同木匠有关。 王小马对此很是羡慕:“我也想玩木头呢。” “这不是玩。” “总比下地好多了。” 其实学木块也很累,手酸、磨,还容易受伤,不过王有根也要承认下地更辛苦,虽然他家没有地,他也跟着王小马到他家地里玩过。 那割麦子一开始有意思,割一会儿就没意思了,拔草更不用说,一会儿就把手给弄的都是印儿,再弄一会儿就流血了。 两人还讨论过干什么活儿会不那么累。 “上学吧,上学好像不太累。”王小马说。 “脑袋累。” 王小马用力的点头:“那要这么说,上学最累!” “……上学其实也挺好的。” “啊?” “好像能知道很多。” 王小马想了想:“好像是。” 然后两人半天都没有话,在他们要上学的时候,并不太愿意上学,哪怕知道上学好,就是学不出什么,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的。而现在说不去上学了,又不免有些怀念。 “我要是有孩子将来一定要让他上学!”最后王小马咬着牙道,“打他也要让他上!” 王向前没有说话,他心想着自己不上,要让孩子上……这好像有点不太妥当? 然后又想,不如还自己去上?如果自己说去上学,是能去上的吧。 王向前最终没有去上学,和一件事情有关,这一年的夏天传来一个消息,那就是外面一个大人物通敌了! 其实投降给日本人的不是一个两个,但这个大人物特别有名,特别重要。 他当过大官,甚至当过总统,他刺杀过清朝的王爷,是早年著名的革命斗士,然后,他投降了日本! 这件事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打击,李先生为了这个,有三天没有上课,镇子上传来的消息是“疯了”! “哭呢!哭的很厉害呢!” “还骂呢,直接就骂人了!” 李先生是正经的读书人,斯文,平时要骂人也是文绉绉的,这一次却是什么乡间俚语都骂了出来。 “还砸了东西呢!” 人们说起来带了点惊奇,对于那个投敌的大人物倒也不是太在意,毕竟那离自己的生活有些太远了,只是不免又有些担忧,就是,现在那大人物都投敌了,他们又要怎么办?以后都要归日本鬼子管了吗? 这可……不太好。 不太好。 大家都知道不太好,可不太好之后又要怎么办,他们就又想不出来了。 王家村的人只有一个采取了行动——王小龙! 他的这个行动,就是去投靠了日本人。 其实现在县上也好,乡里也好,不少人都在为日本人做事,但这个做有点不得不的感觉。 因为不做就没命。 比如征粮,王管家代三少爷去乡里、县上开会,回来之后就下达任务,真说起来也算是为日本人做事,但要征不上粮,或者征的粮不到位,不说王管家三少爷如何,整个王家村都要面对日本兵。 而王小龙是直接投奔到日本人那里了。 他跟着王沧海的时候学会了几个字,又因为毕竟是在王老爷家里呆过,就比较懂规矩,这日本人还挺喜欢他,一下就给了他不少东西,王小龙回来的时候,派头都不一样。 但整个王家村却没几个羡慕的,王富贵看着自己儿子,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掉头去了地里。 王小马含着两泡热泪问王向前:“我二哥是不是成了汉奸?” 王向前没有说话。 “是不是?” “我觉得是。” 王小马哇的一下哭了,王小龙却有话说:“哭什么?我投降日本人怎么了?那么大人物都投降了,我投降又怎么了?有本事你别吃我拿回来的米面啊!” 王小龙不仅拿回了米面,还拿回来的芝麻油。 这是绝对的好东西,任何东西只要放上个一两滴,那就香的不行。 王小龙虽然觉得他哥当汉奸着实不好,但真到了饭桌上,也吃了。 王富贵家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二儿子当汉奸的事,为此李赛花那是又骂又恨,又有那么点羡慕。 骂她是不敢高声骂了,有一会儿王小龙回来是带了抢的,看到那个东西后,李赛花再没敢骂过闫翠花,不过私底下没少嘀咕:“有什么好张扬的,当个汉奸有什么了不起的!吃吃吃!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王向前不由得想到王沧海早年的高呼——我不要当亡国奴!我不要当亡国奴! 他想这么下去,他们是不是都是亡国奴了? 那他们以后是什么人呢? 他想不通,想去问李先生,又有些不敢,不是怕李先生训斥他或者不给他答案,而就是不敢见。 到了第二年,那个大人物又成立了什么政府,好像这天下越来越是日本人的了,再去乡里开会的就不是王管家了,而变成了王富贵。 这会一变成王富贵开就又不一样了,过去征一车面,现在要征一车半。 村里的人都有意见,认为是王富贵贪了,王富贵对此很是委屈:“哪里是我贪了?乡里派的就是这些啊,你去看看我们家,是比你们多了些东西,但那都是我们老二拿回来的,村里的东西我一点都没贪!” 真有那浑的去看他们家,找出了一些日本人的罐头之类的东西,不过大家还是觉得他贪了,对此的议论是那东西也不见得就非要放家里,地窖里、野地里,哪里不能放?真不行那不是还有兄弟家吗?也许他们家吃日本人的,而让他兄弟吃咱们被征的。 王富贵这个气啊,拉着王有根道:“我是那样人嘛!” 王有根不说话,王富贵斜着眼看他。 王有根叹了口气走了,王富贵在他身后呸了一口,回去后就让王小马拿东西给王向前:“装什么清高,我就不信他不吃!” 王小马拿了一个肉罐头给王向前,王向前没见过这东西,稀罕的来回看。 “这是罐头,可好吃了。” “咋好吃?” “肉的!” 一听他说肉,王向前的口水就有些想流,王小马又道:“还加了可多好东西,比肉还好吃!” 王向前的口水流的更汹涌了。 “来,我给你打开。”王小马说着就要把罐头扣开,王向前拦着了他,“这是……日本人的东西吧。” “你管他哪儿的东西呢?” 王向前摇摇头。 王小马看着他,王向前拼命的吞咽口水。 “真不吃?” 王向前没有说话,他是真想吃的,哪怕隔着铝罐,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香气,但不知怎么的,他的耳边仿佛总能想到那一句——我不要当亡国奴! 吃了这个罐头就会当亡国奴吗?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吃。 所以最后他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向自己家跑去。 王小马在他身后喊:“王向前你不要后悔!” 王向前没有回头。 “你不吃有的人是吃!这是肉!这是罐头!有的人抢着吃呢!” 王向前依然没有回头,回到家痛哭了一场,李赛花心疼的不得了,问他怎么了,在知道他放弃了肉之后,更是心疼:“你拿回来啊,咱家能吃三天!” 于金凤觉得他做的对:“娘,那是日本人的东西呢!” 李赛花恨不得蹦起来:“那是中国人的东西!他们天天征粮,只要米面了?没要猪?没要肉?他们拿中国人的东西做成了罐头,咱们中国人吃怎么了!” 一席话说的于金凤没话接,王向前也长大了嘴。 李赛花让王向前再去找王小马要罐头,王向前摇头,李赛花一点他的头:“你还是饿的轻!” 为了表示自己饿的不轻,李赛花去找闫翠花要,闫翠花哪里会给她,王富贵让给她也不给:“老二就拿来这些东西,都给了别人,咱们吃啥?说是当汉奸了,也没吃上大盘荆芥!还给人呢,你今天要给,就从我身体上趟过去!” 说着就在地上撒泼。 一般情况下王富贵是能弄住他娘的,但他娘往地上一趟,就代表认真了,王富贵想想也是,王小龙当了汉奸,日子是好过了一些,但也真没大鱼大肉,早先给王有根家罐头,他家自己不要的,现在又要,那是想要就要的?他就不给! 反正李赛花来要过罐头了,以后王有根再不能在自己面前装蒜了! 这么一想,也就不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猪血 1940年这一年,发生了影响世界的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这一次战争,又一次把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都卷入了其中,不过王家村的人对此不太知情,虽然李先生在那里天天念报纸,但他念的大多是过期的。 比如世界大战是在四月份爆发的,李先生的报纸是在七月份念的。 于是就有人问,那这仗打完了吧。 李先生说还没有。 问的那人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丹麦、德国……这些地方比什么来世投生对他们来说还遥远,不是他们能关心的。 王家村对这个感兴趣的,也就是王有根了,虽然王有根对王向前说不用理会这些,可就像他琢磨杀猪木匠活儿一样,这些信息到了他脑中,他也会不自觉的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点东西,这一天就忍不住的找到李先生:“那些洋人的国家打仗了?” “嗯。” “那那些洋人是不是要回去?” 李先生非常惊讶。 王有根在四邻八乡也算是名人——干什么什么行,还不用师父教,这简直是带着宿慧啊! 也就是生不逢时,否则一定能成为像王老老太爷那样的大贤人的! 这里的王老老太爷就是王老爷的祖宗,往上面数的话是爷爷辈还要再有个三四代。 也就是从他这一代,王家发的家,具体是怎么回事,这么久远大家也说不太清楚了,但从过去就流传了一个故事,那就是拾粪发家。 怎么拾粪? 就是背个粪筐,从早拾到晚,再之后就去侍弄庄稼,那庄稼就比其他人家的长得好,别人家的一亩出三百斤的粮食,他们家的出三百五十斤、三百八十斤! 多出来的不多,但就是发家的资本了。 当然如果是这样,王老爷的祖上还说不上是贤人。 他能被叫做贤,第一,是他拾了一辈子粪; 这真是一辈子,年轻的时候老人家拾,到老了,都有多少田地了,被人叫做老爷了,还会一大早起来去拾粪。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就是有一个外地的年轻人,路过王家村,看到这片地长得好,感叹了一下,旁边一个拾粪老头嘿嘿一笑,说我的。 那年轻人没有理他,走了一会儿,看见那地好,又感叹了一下,那拾粪老头又嘿嘿一笑,说我的。 就这么从早走到晚,走了一路,但凡看到的地,但凡年轻人感叹,拾粪老头都说是自己的。 晚上年轻人到了镇子上,同人聊闲篇,说自己遇到了个脑袋有毛病的老头,说那地都是他的,旁人就问那老头什么样子,年轻人说了,旁边人说那地真是那老头的,不是他有毛病。 这故事也不知道真假,反正都是这么传的,不过王老爷的祖上的贤更在第二点,那就是立了一条非常有用的家规——禁赌。 凡是他的子孙,不能沾赌的边,否则净身出户,移除家谱。 当然,随着时间流逝,这个家规也是越来越不被遵守了——后来二老爷就同人打麻将了,但是在最初,还真的是严格执行。而也就因为这个,保障了王老爷的资产传到了这一代,就像有人说的:“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养个小的随便能给多少?赌起来就没边了!” 所以后来又有人感叹,王家这位祖宗再贤,到底不是诸葛亮刘伯温这样的人物,否则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再立一个不让吃福、寿膏的家规,也没后面这些事了。 当然,这就是人们聊闲篇。 不过王有根能被人们同那位王姓祖宗类比,也是很厉害了。 在普通人想来,要不是外面乱,王有根到外面做小活儿,那要挣多少钱! 就算不去外面呢,在村子里杀猪,也能买地置产业了——那杀猪师父,特别是手艺好的杀猪师父,过的都不差! 可现在世道乱,王家村旁边就有个土匪窝,虽然那土匪大多都是附近的破落户组成的,一般不找村民的别扭,可真没吃的,也会劫掠一番。 有时候土匪之间还会打仗,这个同那个打,那个同这个打,闹的很了,还有政府军来整治他们。 政府军说是来打土匪的,可过来扰民不说,那子弹也不认人。 于金凤的姥姥早先就不知道是被谁打死的,反正是被抢打死的。 三少爷不吃□□的时候跑车队,但那是车队,插个小旗,就同外面的镖局似的,一般政府军不会来打扰,土匪也不敢过来——这车队都有枪的,土匪虽然也有枪,可那枪不见得有车队的多,就算打下来,自己这边也是死伤惨重,往往还打不下来。 反正因为乱,王有根做不成小活儿。 而也因为乱,王有根的杀猪生意也受影响——都没有猪,他手艺再好,上哪里去杀? 但就是这样,王有根在家里没有地的情况下还养着一家四口,没去逃荒要饭,那真不是一般的能干! 李先生也知道这个情况,也知道王有根是个能人,就找他谈过话,但谈过之后,也就不想谈了。 李先生说,你觉得现在这个国家咋样? 王有根说就那样。 李先生说你对国家有啥想法吗? 王有根说没想法。 李先生说大家苦呢。 王有根说这是命。 到这里李先生已经知道王有根是个什么人了,但还有点不死心,就又问他:“就没想变变?” 王有根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那是老天爷的事。” 李先生到底不再说什么了。 王有根才干也许是有的,心思也许也是有的,但这人……没有想法。 李先生有些遗憾,但他也不孤独,这镇子里、这四邻八乡,他还是有同志的,他再没想到有一天王有根会就二战的问题来同他讨论,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他想了想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王有根道:“家里人的架打大了,不都要把外面的孩子叫回来吗?” 李先生一下就笑了:“我想着也是这样。” “那这些洋鬼子走了,日本……嗯走不走?” 李先生叹了口气:“他们的主战区,在这里啊。” “主战区?” “他们在同我们打啊。” 王有根不说话了。 后世有一种说法,就是面对日本人,河南本土没有太多的抵抗,没有发生那种拼死大战。 这话不能说错,十大战役中没有河南。 但之所以会是这样,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河南已经无力抵抗,花园口被炸,直接导致六千万民众受灾…… 虽然受灾并不只是河南民众,但河南民众绝对占了多数,而当时的河南,也不过五千万左右。 当然,这个时候各方力量不足,统计一定是误差的,可是就是再过多少年,河南成了中国第一人口大省,也就是一亿人口,此时,随便也不会超过六千万。 毫不夸张的话,此时的河南,在全面受灾。 因为受灾,因为一直就生活在兵匪、军阀的混乱中,像王有根这样,一直就生活在乡村中的普通百姓,对日本人打过来,就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日本人不好,日本人欺负他们,但过去,他们也没少受政府军的欺负。 前两年发那么大的水,大家饿的两眼冒绿光,政府军还来抢粮食。 如果说政府军比日本人好在哪儿的话,大概也就是只有政府军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不用往脸上抹锅底灰练翻墙? 王有根对这些一向是避开的——偶会想到,也很快跳开,一直到此时,他才有那么一种恍然,原来,日本人的主战区在这里,在自己的国家! 从李先生那里回来,王有根沉默了两天,不过他的话一向不多,大家也没有太在意,就是王向前觉得他爹不太对——这两天,他爹瞪了他四次! 王有根在外面是个体面人,在家里,特别是在对待王向前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王向前不想上学,他给他找的理由是要跟着自己学手艺。 但王向前学手艺学的也就那么回事,要放在别的老师那里早就训斥了,王有根则一般只是摇摇头,重话都不说,更不要说瞪了。 王向前也不怕他,这一天又被瞪,直接就问:“爹,你咋了?” 王有根要摇头。 “那你瞪我干啥?” 王有根叹了口气。 王向前莫名其妙。 这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王向前听到了一个词:百团大战。 从王家集那里传来的消息是,这是□□同鬼子打的! □□这个词对于王向前属于那种有点模糊,但又听过的三个字,因为过去政府好像抓过,不过现在这不重要了,他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问出了三个字:“赢了吗?” 王有根沉吟了片刻:“反正没有输。” 一片欢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炖鸡 其实百团大作战发生在1940年的八月,当然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了,而传到王家集的时候,严格来说已经是1941年。 但对于王家村的人们来说,不过春节,就还是老年,还是在这一年里。 这一年,大家的日子还是那个样。 说有点起色吧,还是吃不饱; 说更坏了吧,好歹那场大水也过去两三年了。 就是不好不坏,就是过年前的这个消息,真给人添了几分喜庆。 打了日本人呢,还没有输,没有输,那不就是赢了吗? 好!真好! 人们纷纷议论□□,大家把从各方面听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说了一通:“□□,过去叫八路。” “八路?好像政府抓过。” “可不是咋着?” “但我怎么听说八路和政府是一起的?” “一起打鬼子吧,早先王小龙回来时不是说过吗?” “嗨,就别说王小龙!” “但他早先说的那游行真带劲儿啊!” 这话说的众人一阵浮想。 在早先日本人还没打过来的时候,爆发过很多次的游行,不过这些游行,大多在市里,起码也是在县里,王家村的人,也就是听说。那时候王小龙跟着王沧海在开封上学,回来就同他们说过这个。 “我给你们说啊,学生们啊!工人们啊!还有和尚,都游行!” “和尚也游行?” “游!” “那和尚游……说什么?” “他们说——念佛不能救国,救国不误念佛!” 王小龙说这话的时候,还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王家村的很多小孩都觉得这话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此时有人提起,大家又是一阵点头。 “八路能打赢日本吧?” “能!” “一定能!” “绝对能!” 一帮小孩说的满脸通红,其实他们并不太清楚八路是什么,就是在听到过那么多失陷、沦落的消息后,猛地听到一个没有输,就觉得振奋。 这个话题王小马没有参加,只是一脸委屈的看着王向前,王向前看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倒是王有根出来敲冰棱子的时候,王富贵也拿了根棍出来。 王富贵说:“那消息是你带来的吧。” “啥?” “那什么百团。” 王有根没有说话。 “你说这干啥?” “我为啥不能说?” “日本人知道不杀了你!” 王有根啪的一下打断一个冰棱子:“那这也不是我说的,你让日本人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呗?” 王富贵跳脚:“你以为日本人不敢?你以为日本人不会做?我给你说,日本人厉害着呢!日本人……” 他话没说完,王有根就扯开了嗓子:“向前!王向前!” 王向前从屋里跑了出来,王有根对他说:“让你出来打冰,你在屋里干啥?” 王向前有些莫名其妙,心想着他爹没叫他啊,但他觉得气氛不对,也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的,就去找棍了。 王富贵气的倒仰:“你不要以为你能!我给你说……” “我还听过很多的。” “什么。” “大刀,像鬼子们的头上砍——”他说着,又一次抡起了木棍,“去!” 他说去的时候,木棒正好击打在冰棱子上,冰花四溅,王富贵下意识的夹了下脖子。 打完这一棍,王有根就进了屋,王富贵在他身后大喊:“你等着吧!你等着吧!” 这一年的春节,王向前家过的是还算热闹的,其中一个原因是王有根弄了点肥羊肉,往日他们家也就是在冬至的时候吃点羊肉——还不见得能吃得上,过年大多还是猪肉。今年是王向前给镇子上卖羊肉的老白家打了套家具,这才能吃上羊肉的。 因为有这么点交情,这肉还是肥的。 什么都不用,就是清炖都香的很。 就那么一块肥羊肉,他们家喝了一锅又一锅的汤。 第一锅汤很肥,第二锅汤油水就淡了,等到五六锅的时候,简直就是清汤,不过王向前家还是喝的香甜,羊肉,多暖身体啊! 就这么又到了吃柳心的时候,大家依然踊跃的去摘柳枝,薅柳叶。 薅完柳叶薅槐花,到了夏天,日本人的态度突然不一样了。 本来日本人更在意县城、乡里,就算要管也就是管管镇子、集市,对于村里,他们并不常下,但这就突然的常来了,然后不知道是从那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日本人败了! “打了大败仗呢!” “咱们赢了?” “真赢了?” “真赢了!” 一阵欢呼! 虽然还不知道在哪儿赢,赢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都高兴,连日本人过来也不是太在意了,当然,大家该抹锅底灰还是抹锅底灰,该翻墙还是翻墙。 全村只有一家的女人不会这么干,就是王富贵家的——他们家王小龙在日本人那里干呢,他们家的女人哪还用抹锅底灰? 偏偏就出了事。 这一天日本人又来扫荡,王富贵迎接,一路领着到自己家吃饭,张喜鹊和闫翠花就张罗了起来。 闫翠花胆子小,做饭可以,上菜都让儿媳妇去,张喜鹊一开始也不敢,但上了几次,见日本人也不怎么着,就大了胆子,还同于金凤说过:“日本人其实不凶的,有时候还很礼貌。” “礼貌?” “可不是咋着?鞠躬都这样的。”张喜鹊说着比划了一下,差一点栽到那儿,于金凤笑了起来,“那人家是对自己长官礼貌!咱们这儿的还磕头呢。” “还给我鞠过躬呢” “我不信。”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是真的,就上次,那个叫什么小五郎的,喝多了,说我像他的妈妈,对着我又哭又叫,然后就鞠起了躬。” 日本人给鞠过躬,张喜鹊就有些美滋滋的,其他妇人也颇有那么点复杂的情绪,那一段不少人见了她都会问张喜鹊,日本人真给你鞠躬了吗? 张喜鹊就下意识的一挺背,说:“哎呀,那是他喝多了!” “那是真的了。” “喝多了啊!” 就是喝多了,才更像是真的,于是大家又啧啧了起来,张喜鹊被日本人鞠过躬,了不得! 这一次日本人又来,张喜鹊也不怕,炖了鸡就端了上去。 王小龙拿回来的东西不多,但王富贵当村长,他们家的日子还是一天天好了,王有根家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他们家遇到事了却是能吃鸡了。 虽然也不是能天天吃,却是能把提前把鸡腌起来,到需要的时候再用——王富贵会在事后,到村里去征集,请日本人吃饭呢,哪个敢不交? 这一天张喜鹊就拿了一只过去腌起来的小公鸡,又现杀了一只母鸡。 公鸡做凉盘,母鸡和香菇炖了。 李赛花在那边屋子里闻到了香气,一边嗅着一边吞口水:“他们家又吃鸡了!他们家一定又吃鸡了!” 于金凤没有说话,但她的肚子叫了起来。 婆媳俩就这么咽了一中午的口水,最后受不了的躺到了床上,李赛花说:“向前和有根是去杀猪了是吧。” 于金凤说:“是呢。” 李赛花说:“会带猪下水回来的吧。” 于金凤说:“是呢。” 李赛花说:“那猪下水也好吃着呢,这次他们带回来的,咱们留个猪肝,做猪肝汤。” 于金凤说好,李赛花就开始想这猪肝汤要怎么做,第一顿喝汤第二顿就可以下面,面可以下多点,到了第三顿还有味,不过就是家里的面不够多,但没关系,其他的猪下水可以用来换面。 婆媳俩那是越说越饿,越说越馋,本来想躺到那儿睡觉呢,也睡不着了,就在李赛花感叹现在杀猪的越来越少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再之后就是一阵喧闹,李赛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瞪大了眼,她先是有些兴奋,随即就拉着于金凤往厨房跑。 于金凤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两人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就翻墙跳了出来。 此时地已经收了,两人就躲在草丛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于金凤摇摇头。 “不是闫翠花把鸡给炖坏了吧。”李赛花说着拍了下大腿,“她做饭就是不行!” 不是鸡炖坏了,而是日本人糟蹋了张喜鹊。 说起来张喜鹊也生过几个孩子了,还天天忙里忙外,要说多么鲜嫩,那是再没有的,不过最近因为能吃饱饭了,身段就养回来点,弯腰的时候,再不像别的妇女那样干巴巴的,现在又是夏天,虽然她穿的是长衣长袖,到底单薄,那个叫什么五郎的日本人见了就摸了上去。 张喜鹊一惊,就叫了一声,她这一叫就刺激了五郎,本来只是想摸摸,这就要真来了。 王富贵本来就在旁边倒酒,见了这想去阻拦,哪里过得去?张喜鹊折腾两下,就被抢抵住了下颌。 三天后,张喜鹊跳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炖羊 日本人糟蹋妇女也不是一例两例了。 虽然这糟蹋,更多的是在县城里,村里也有,不过王家村过去没有,王富贵就说是王小龙的功劳:“小龙在日本人那里有脸面呢!他虽然没他哥聪明,也不笨是不是?还识字是不是?还懂规矩呢!” 在最初还会有人去刺挠他两句:“王小龙那字是怎么识得呢?” 不管是规矩识字也罢,王小龙能会,都是因为当过王沧海的随从,而王沧海那是宁肯不当少爷也要去打鬼子的,这话那就不是一般的埋汰人。 不过随着王富贵这村长当的时间长了,一般人也不敢再在他跟前说这话,他再说王小龙聪明,往往还要再接一句是呢。 而这一次,张喜鹊就被糟蹋了。 关于日本人糟蹋人有过很多残暴的事例,比如轮番啊、虐待啊,也不知是不是王小龙的脸面,反正那个五郎还没这么对张喜鹊,完事了还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个手绢给了她,还给她擦了擦脸。 张喜鹊却有些受不住,特别是闫翠花还在那边一个劲儿的叹气,还提到了张老爷。 张老爷早就没了,后人都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张老爷早先给过他们猪肉,还夸过闫翠花烈性,这是闫翠花这辈子得到过的最高荣誉,每每见到猪肉吃到饺子都要提起这个事。 现在她又提,那就不是说荣誉了。 还有别的妇人问张喜鹊:“你不是说日本人礼貌吗?” 张喜鹊越加受不了,左思右想,在这天早上就跳了河。 王家村的大多数人用水都是从那条河里来,吃水去打,洗衣服去洗,这一天几个妇人抱着衣服过去,就看到了被一块大石头卡在那里的张喜鹊,泡的已经全身泛白了。 张喜鹊一死,闫翠花嚎啕大哭,说她想不开,说这事怎么就划得着死呢,又说她死了,这个家怎么办? 怎么办? 继续。 王小龙回来奔丧的时候带回来一匹白布,说是日本人给的,又亮了亮自己的新抢,说是日本人给的。 他站在自己家院门口嗓门洪亮,周围人却是默不作声,只有王小马嚎了两嗓子,但随即就被他哥训斥了。 后来王小马是这么同王向前说的:“我没娘了。” 王向前不知道说什么。 王小马道:“我不想吃肉罐头。” 王向前想了想:“那你……已经吃了啊。” 王小马看着他,蓦地嚎啕大哭。 张喜鹊的死让王富贵家好像沦落为了一个笑话,虽然他们家连羊肉都能经常吃了,还是有一种可悲的感觉。不过这个笑话在此时也不稀罕,王家村出了个王富贵,李家村还有李长生,张家村虽然被淹了,也有当汉奸的。张喜鹊是死了,可这年头,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张喜鹊死后,日本人有一阵子没再来王家村,不过到秋天的时候还是来了。 只剩下闫翠花一个,就有些招呼不过来了,主要是她不敢往前面端盘子。 王富贵本想再找一个妇人,但现在叫谁都不敢来,说给个大鸡腿都不行。 王小马就说他来端。 此时王小马已经十多岁了,因为营养充足真有些少年人的样子了,他过去要比王向前矮,现在还要比他高一些。 王富贵想了想,就点了头。 这一次炖的是羊肉,一个是闫翠花觉得鸡肉在这个时候有点不太吉利,另外一个也是秋天进补。 还是那样,先上冷菜,再上热菜,喝了酒吃了肉。 王小马一道菜一道菜的端着,他端的很稳,连点汤水都没有洒出来,面对日本人的时候也没有害羞害怕,这让日本人有些稀奇,还有些高兴,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日本人就夸赞:“你哥哥,很好;你也,很好。” 王富贵很高兴,连忙道谢,又让王小马道谢。 王小马没有说话,王富贵就去按他的头。 王小马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边,这一下让屋子里的人都怔住了,日本人看向王小马,王小马大叫一声,就从怀里抽出了刀。 他如果不叫,日本人可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这一叫,日本人也下意识有了反应,碰碰两枪,一枪打中了王小马,一枪就打到了王富贵身上。 王富贵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发现自己没了力气。 他想对日本人笑一下,可就笑不出来,一直到倒在了地上,他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吃个饭还遇到了刺杀,日本人非常生气,出来就还要杀人,但现在他们一过来,王有根家不管谁在家都会立刻翻墙跳出来,其他人听到枪声,也知道不好,纷纷往外面跑,最后日本人是敲开了王老爷家的门,要了些东西才算完事。 一直确定日本人出了村,大家才敢去王富贵家看是怎么回事,一进院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王富贵是胸口中了一枪,死的不能再死了,王小马是肚子里中了一枪,血流的哗哗的,却还有一口气。本来大家以为他也死了,商量着收尸的时候才看到他一个手指再动。 一下大家又都惊慌了起来,后来还是王向前到了跟前。 王向前现在跟着他爹学杀猪,颇练了一些胆子,这时候虽然怕,还是走了过来。 “王小马!”他叫。 王小马没有动。 “王小马!”他又叫了一声,同时上前晃了他一下,王小马慢慢地睁开眼,看着他,过了片刻,才仿佛梦游似的说,“王向前?” “是我。”王向前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饿吗?” “不饿。”王小马说,“天黑了吗?我好像看不到你了。” 王向前看了眼天空中的太阳,说黑了。 “黑了啊……我把肉罐头还了。” “嗯。” “我把肉罐头还了。”王小马又说,王向前说还了,王小马笑了,然后,身体就僵到了那儿。 “王小马!王小马!”王向前又叫了两声,王小马再也不会同他说话。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干嚎,众人回过头,就看到了闫翠花。 原来早先听到这边有动静,闫翠花就偷偷看了,此时天热,日本人是在外面树荫下吃的饭,所以闫翠花一露头就看到了,然后就正看到日本人拿枪,王富贵父子倒地。她本来胆子就小,这一下那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晕了过去。她这边没声没息的,那边日本人也就没有在意她,一直到此时王向前叫王小马,她才慢慢的回过神,刚站起来,就看到了院里这景象。 此时王家村的中老年妇女都掌握着骂街的技能,这算是长久以来的一种生活智慧——有什么办法?打,一般打不过男人;离开,又没有后路。 那受了委屈,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就只有哭了……只是哭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所以还要说,而说着说着就成了委屈,所以还要骂,所以最后就是遇到事了,往地上一坐,一边拍地拍腿,一边连哭带喊。 李赛花很擅长这个,闫翠花也不遑多让。 但此时闫翠花只是哭,嗷嗷叫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闫翠花疯了。 王小龙也死了。 日本人在王家村发泄一番,回去后就把王小龙叫了过去,王小龙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过去就过去了,一过去日本人就给了他一枪,随即就让人把他拖走了。 他不知道他的弟弟曾经试图为他们的母亲报仇,更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已经死了。 王富贵死了,他的房子按道理应该属于他的二弟王长生的了,但王长生不敢要,他怕日本人什么时候想起这回事。 老三王太平也是差不多的心思,老四离的远,压根就没得到消息,老五老六早先让水给冲了。 房子地不要,老娘得要吧,但闫翠花疯了,谁都弄不住。 她过去是个胆小的,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怕,满天满地的乱跑,看到日本人也敢去打招呼。 日本人见她是个疯婆娘,也不理她,其他人见她已经这么惨了,也没去上她眼药的,就是王长生兄弟想要把她留到家里,不是一般的难。 只是关着门是不行的,锁了门她会砸门,还会叫,啊啊的叫着,声音凄惨,别说其他人,王长生听了都心里发慌,想要骂日本人又不敢,只有骂自己的侄子王小龙,可再骂王小龙也死了,也就只有作罢。 都对闫翠花没办法,也只有任她到处跑,附近几个村的人听到啊啊的叫声,就知道她在附近了。 李赛花有一次听了,忍不住落泪,咬牙切齿的念了一句:“这日本人什么时候能死完!” 日本人还没有死完,王老爷先死了。 这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日本人特意满村子的宣布,他们打进了缅甸! 王家村的人都不知道缅甸在哪儿,日本人就对他们说,缅甸是外面的一个国家,他们现在已经和盟友一起征服世界了! 王家村的人听的迷迷糊糊的,只弄明白一点,日本人,好像更厉害了? 第十八章 观音土 王老爷是在日本人宣布缅甸消息的第二天死的……或者说是当天?反正人们发现他没了呼吸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于是大家不免这有些太巧了的感觉,还有些人觉得王老爷是被气死的——虽然他天天吃福、寿膏,什么事都不管了,却还是烦日本人的。 这话也不知道人们是真的出于过去对王老爷念旧情,还是想找他们家的麻烦,总之日本人听到了,然后就在这一天找了过来。 二老爷当年没了的时候还摆了个五七,大老爷这本来怎么也要一样。 但王老爷家的家底和当年相比又错上了一大截,特别是上次日本人又搜刮了一番,那真是吃饭的碗都被带走了。 这时候就有些摆不上牌场,但三七还是要的。 但三个少爷都吃膏,就有些支撑不下来,于是就轮流着,一个在前面跪着,剩下的两个去吃膏,吃饱了精神再轮换。 日本人来的时候就正轮到大少爷在那跪,一看到日本人就有些腿软。 日本人问大少爷是不是对他们有意见。 大少爷连忙摇头。 日本人又问王老爷是不是对他们有意见,大少爷继续摇头。 日本人就说王老爷已经死了,他怎么就知道王老爷没意见呢? 大少爷回不了话了。 日本人说要问问王老爷。 大少爷已经被吓傻了,日本人推棺的时候也没有动,还是三少爷及时赶到,拦着了日本人。 不用说,为了应付这件事王老爷家又是大大的出了一笔。 过去那是连吃饭的碗都被抢走了,这一次却是连夜壶都被带走了——王老爷过去用了一个很讲究的夜壶,白银做的,这材料一般,但雕工厉害,这次也被日本人带走了。 王老爷这事是叫了做白事的知客,还有一大堆吹响器的,日本人一来立刻吓的四处逃窜,王老爷的丧礼,那是开始的潦草,结束的更潦草,好在那墓是早就看好的,总算还保留了这么一点体面。 “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村子里的人议论。 “过去觉得二老爷委屈,没想到这还能更委屈。” “委屈的还在后面呢。” 王老爷在的时候,大家对王老爷家一直是畏惧的,像王有根每次过去杀猪,看到王老爷家的人,都要先鞠躬,虽然从他爹王留根那时候也没给王老爷家干过长工。哪怕王老爷全家吃了福、寿膏,哪怕王老爷家卖了很多地。但王老爷,总是老爷。 可现在王老爷没了,大家再看他这三个儿子,就没有了早先的那种感觉。 本来大少爷是长子长孙,是天然的下一任老爷,但大家看着他骨瘦如柴,风一刮就能跑的样子,怎么也无法觉得他就是老爷。 相比之下,三少爷虽然也弱的要被人扶着的,倒还有点老爷的派头,但他毕竟是三少爷,也是当不了老爷的,然后大家再想到他们家连夜壶都被人拿走了,更没有了敬畏之心,此时虽然是小声议论,也是敢当着几个少爷的面议论了。 不知道王家的三个少爷听到没,但没有人说话。 从某方面说,那议论也是事实。 王家的坟墓都是定好的,这一片,都是他们家的地,从那个大贤人王祖宗开始,就在这里安葬。 爷爷、儿子、孙子…… 夫人、媳妇…… 将来他们这些少爷也有地方,可人死了不仅是找个地方埋的事,那是没办法了、不讲究的人才这么干的,有些体面的都要有个程序。 穷人家还要有个知客喊上两嗓子呢,富人家唱戏念经都是要有的。 二老爷已经潦草,大老爷更不行,轮到他们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有个棺材? 三个少爷想着头就有些发晕,最后都表示要先吃了膏再说。 这个晚上,三个少爷是躺在一起吃膏的,吃了一会儿大少爷道:“老三,家里还有钱吗?” 三少爷想了想:“还有一点。” 大少爷问:“还有地吗?” 三少爷道:“还有一点。” 大少爷不说话了,三少爷道:“咋了,要分家吗?” 二少爷笑了:“分个球!” 二少爷平时不说话,万事不上心,但也知道,不分家他还是个少爷,分了,连普通人都不如,所以这时候又道:“老大,你是不是嫌弃我和老三了?” 大少爷叹了口气:“嫌弃啥,我就是想,过去咱们家多好啊,你们说,要是咱们不吃膏会怎么样?” 二少爷道:“怎么样,多生几个小崽子呗,现在咱们已经生够了,就是老三,你啥时候再娶个媳妇?” 三个少爷都是一早结了婚,大少爷二少爷结婚早,一早就有了孩子。三少爷结婚晚,结婚之前他就开始吃膏,三少奶奶倒是也怀孕了,孩子却没能生下来——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一胎两命。 要是在早先,三少爷一早没了媳妇,那是早就要张罗新媳妇了,可他上面的父兄都不是太有心思管他这个事,他自己好像也没这个心思,于是到了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个。 三少爷没有说话,二少爷那么劝了一下,也就继续腾云驾雾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二少爷三少爷没有看到大少爷,当时也没有太在意,两兄弟继续在一起吃膏。 过去他们三兄弟并不经常一起吃膏,特别是三少爷,不太喜欢同自己的两个兄长在一起,现在王老爷一死,三少爷就想一起了。 兄弟俩是在中午发现不太对的,不过当时也没有太多想,就问大少爷在哪儿,结果没有人知道。 过去王老爷家各种仆役一堆,现在是就那么小猫两三个,已经不太能每个主子身边都跟一个仆人了。 到了晚上还是没人见过大少爷,兄弟俩觉得不对劲儿了,开始让人找,整个王家村的人都帮着找,最后在王老爷的坟前找到了——大少爷吊死在了那里。 没有人知道大少爷到底是为什么自杀的,关于这一点王家村的有各种猜测,比如日本人要动王老爷他没有拦着,再比如家产被败的差不多了,再比如害怕日本人再来找麻烦。不过最有市场的还是他怕以后自己的葬礼更不成样子。 现在他们家还有三斤钉,再过两年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还能办个法事,再过两年能不能叫个知客都不好说。 “要是我,也会觉得早死好。” 这是王家村不少人的结论,而他们的结论就在这一年得到了证实。 就在这一年,河南全境大旱,蝗虫成灾,颗粒无收。 1938年的花园口决堤令人绝望,这一年的蝗灾更令人绝望。 洪水是顺着冲下来的,蝗虫却是满天飞的,人们用网捞用棍打,想尽一切办法都对那蝗虫没有办法。 人们吃虫子,可是有更多的虫子出现。 土匪开始没有遏制的抢掠,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成了土匪。 王老爷家的财产在这一次灾荒中彻底化为乌有,李赛花饿死了。 前两年闹灾黄的时候,大家啃树皮吃树叶,把很多树都啃死了,这时候再想吃,就难找了。 大家连树根都吃了,还是不行,就有人开始吃观音土。 这名字听起来透着慈悲祥和,其实却是冰冷无情。 在太平年月富裕人家的观音土下面铺的是小米,再之后香灰落在上面,这算是观音土。 但在普通人家,炉子里装的就是土,香灰落上就是土+香灰,其实还是土。 土是不能吃的,观音土总是带了观音,大家就开始吃,李赛花也吃,她太饿了,吃的就多了些,然后就吃死了。 这时候死的人太多了,她的死也没有多少突兀,就是王有根带着王向前于金凤跪在那里守夜。 知客是不可能请的,吹响器的更不用说,就连挖坟抬棺的也请不了,这时候请人人家不要钱,就要一口吃的,但他们要有一口吃的,李赛花又怎么能吃观音土吃死? 但人还是要埋的,可又找不到棺材,山上的树都让吃没了,王有根现做都做不成。 最后是把李赛花的床改成了棺材,把她放了进去。 三口抬着李赛花去埋,王向前同于金凤抬后面,王有根背前面。 王向前和于金凤抬的吃力,王有根背的更吃力,走几步他们就要歇一下,越歇越站不起来,但还要站,还要背。过去他们给王留根上坟,也没觉得有多远,此时就觉得仿佛在天边。 “要是有点吃的就好了。”王向前说,于金凤摸了摸他,王有根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走吧。” 三人再次站了起来,去抬那棺材,抬一下,没起来,又抬一下,这次起来了,但王有根腿一软,差点摔在那儿,就在那棺材要落地的时候,一个手支撑了一把。 三人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衣衫破烂,满脸黑泥的妇人。 闫翠花! “翠花姨?”王有根道。 闫翠花嘻嘻一笑:“这里装的是你娘吗?” “……嗯。” “你娘死啦?” 说的轻巧,王有根也没法同一个疯子计较,只有再次点点头。 闫翠花笑了起来:“死得好!死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转眼就八月份啦~~~其实我本来是想着全部写完再来替换的,但已经两个月没更新啦,作协那边好像也问啦,就把写的发上来一部分,下面的……我慢慢磨吧,今年是要写完的,擦汗,第一卷 我也已经写完啦,咳咳~ 第十九章 猪肝 在闫翠花的帮助下,李赛花被埋了。 埋完了她,王有根就准备带着家人逃难了。 此时王家村有一半的人已经走上了这条路,王有根本来不想走,他是个手艺人,没地给虫子吃。 但虫子吃了别人的粮食,那别人也没钱来雇佣他了。 一家人商量往哪儿走,王有根想往陕西走,原因很简单,此时大多数人都往陕西走,而且于金凤的二哥也在上一次灾荒里去了陕西。 虽然于二哥过去就再没音信,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景,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到底有个盼头。 于金凤则想到开封,她的理由有两个:第一,开封是省会城市,需要手艺人;第二,在开封那里他们有个实打实的亲戚,虽然多少年没联系了,但她还记得那亲戚家在哪条街上,还记得亲戚的名字。 两个方向都有好的一面,也都有不妥当的一面,不过最后他们哪里都没去成。 没去成的原因是因为王有根接了个给日本人鞣皮的活儿。 过去日本人在县上,有什么需要也不会找到王有根,因为要扫荡,乡里也有日本人,然后这些人日本人就听到了王有根的名字,再之后就把他叫去了。 王有根想去要去,不想去也要去。 于金凤怕他多想,给他做工作:“你不是主动找过去的,不算汉奸。” 王有根没有说话。 于金凤又说:“王管家现在不也帮日本人征粮吗?” 过去村长是三少爷,王管家是替三少爷管事,后来王小龙投靠了日本人,王富贵就成了村长,再之后王富贵死了,王家村的村长就换成了王管家,这是正儿八经的村长了,不再是替三少爷管了。 王有根叹了口气。 于金凤也叹了口气:“你不去,咱三口就都活不成了。” 王有根去了,去了之后先吃了顿饱饭,这是王有根记忆里多少年没有过的饱饭,之后就被安排杀猪,然后是鞣皮。 他猪杀的好,皮也鞣的好,日本人很高兴,就问他要什么,他一开始不敢说,说什么都不要。 日本人说不能不要,必须要。 王有根就说了老规矩,日本人就按照规矩给了他。 杀猪匠的行情,一点钱,此外就是猪下水,钱会有变动,这些年,从银钱流行到法币,又从法币流行到铜元。 军阀打仗的时候军阀发行各种货币,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发行货币,今天说这个钱不值钱了,明天说那个钱不当用了,所以此时倒是那几个猪下水更有用。 王有根把那几个猪下水带回了家,王向前和于金凤肚里也终于有了点油水。 猪肺猪场于金凤煮了汤,猪肝就炒了:“咱娘早先就说炒猪肝呢。” 她说,王有根夹了一片猪肝,还没吃完就大哭了起来,嚎啕大哭。 他想日本人来得太晚了,如果早点叫他去干活,他早点弄到猪下水,也许他娘就不会死了。 他又想日本人就不该来,这又不是他们的地方,不是他们的国家,他们凭什么来?他们让他杀的猪不都是中国的吗?中国的猪肉让他们吃了,才让这么些中国人饿死了。 但他又想,如果那猪不让日本人吃了,好像也不大会让他吃。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是哭的更大声了。 这场灾荒一直持续到第二年,这一年国际上发生了很多大事,王家村发生最大的事是这一年,蝗灾终于过去了,剩下的人可以活下来了。 到了1944年,有一个王家村人不知道真假的消息传来,那就是中国军队在缅甸打败了日本的军队。 这让王家村的人有些迷惑,为什么中国军和日本军是在缅甸打的?而中国军又怎么打败了日本军呢? “等着吧,很快咱们这里的日本人也会被赶跑的!” “那要赶不跑呢?” “总会被赶跑的。” 到了夏天的时候,八路的字眼又一次传到了王向前这里,其实八路一直有,还有□□,还有关于□□帮着农民分地之类的消息,可是因为没有在王家村,这消息就多少有点像故事,但这一次却好像就在他们,那就是八路号召打日本鬼子,说要建立什么根据地。 “有根据地就能打鬼子吗?” “能吧。” “那要怎么打?” “大家汇集到一起吧。” “可日本人有枪。” 日本人不仅有枪,还有炮,有飞机炸弹,但八路还是打了。 不是在王家村,是在另外很有一些距离的地方,但那轰轰的声音,王家村的人都能听到。 “八路杀了很多鬼子!”之后有这样的消息传来。 “我咋听说是鬼子杀了很多八路啊。魏家的老七你们知道吧,七个兄弟就剩下他一个的那个,张家村的,想起来没有!” “哦哦哦,张家村的魏老七啊,咋了?” “那不是前些年张家村没有了吗?魏家的人也几乎死绝了,魏老七就去当了八路,这次就去打日本人了。” “真的?魏老七过去胆子很小啊,蛇都不敢抓。” “可不是咋的?就是他给我说的,死了很多人呢,他们一个坑里趴了六个,只有他一个活下来了。” 围观的人都啧啧出声,那人又道:“不过他也说了,日本人也死的不少。” “那……就还是个没有输?” “没有输!” “说实在的,我也想当八路了。”一人开口。 “你也想?” “嗯,也想。” “为啥?” “打鬼子啊!这些年咱们实在让日本鬼子给欺负够了。” 一阵沉默,早先那个说了魏老七的道:“那你要只为打鬼子,也不见得就要加入八路。” 旁边就有人道:“李兴,你为什么不让狗剩去当八路?我觉得八路挺好的啊。” “八路是好,但八路穷啊!” 这话让大家都点头。 这一年冬天的时候,于金凤又怀孕了,这个孩子又没留下,比起上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甚至都没能看一眼这个世界。他在于金凤的身体内敲敲的来,又悄悄的走。王向前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还是从于金凤同王有根的谈话里听出来的。 王向前突然有一种自己的父母很可怜的感觉,他并没有将这个词套用到自己父母身上,只是突然的觉得很心疼他们,很想为他们也做点什么。但他能做的,也就是王有根再教他手艺的时候更认真一些。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王向前家是真穷了,可王向前孩子很不能说早就撑起了事。 李赛花在的时候是不说了,这就是她的金孙,谁要动了王向前,就和动她的命似的。 于金凤也差不多,特别是在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她看护王向前更仔细。 王有根虽然不说什么,但他们家几代单传,王向前与他还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还是他们老王家的希望、延续。 这些事情,王向前理性上没闹清楚,感性上却是知道的。 所以对于他爹交的手艺,不是说不学,但也真没有多少钻研。 当然,另外一个问题也是没什么好让他钻研的。 手艺这东西就是练的,打家具也好,杀猪也好,鞣皮也罢,哪怕是搞个缝纫呢,也要有材料,但这些年,木头都是吃的了,哪还有让他练的余地?当然,这要是王有根,哪怕在心底下琢磨,也能琢磨出一些东西了,可放在王向前这里,那就是,他爹教了,就听听,有东西让他上手呢,就练练,没有也就罢了。 而现在,他更认真了一些,也会主动向他爹提问了,他爹高兴的只说他长大了。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1945年,在最初,谁也没觉得这一年和过去会有什么区别,也没想过日本鬼子会如何,真要说的话,也就是越来越多的关于日本人的儿歌、童谣开始流传。 这里有日本鬼子的大炮,轰毁了我的家,枪杀了爸爸又拉走了亲爱的妈妈,叫爸爸也不答应,叫妈妈也不闻,单单丢下我独自一人到处飘零。 也有火车头,冒白烟,铁路两边电线杆儿。电线杆,铁丝拧,上面挂着白瓷瓶。白瓷瓶,口朝下,北京南京打电话。北京打,南京听,来了东阳鬼子兵。鬼子兵,犯中华,封村烧房见人杀。三光政策真凶狠,河南人奋起保中原。 相比于第一种二哥,王向前他们更喜欢第二种这样的童谣。 这一是这种童谣里说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比如火车头、电线杆儿,还有电话! 第二则是,这童谣里有一股劲儿,让人听了就高兴。 日本人三令五申的不让唱不让说,但挡不住,大家对日本人越来越恼恨,就像王狗剩说的那样,死了也比这么憋屈强。 王狗剩到底去当了八路。 而在这一年的秋天,日本投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豆沙包 日本人的投降有点让人猝不及防,因为好像就在夏天的时候,还有日本人过来宣称他们多么多么厉害,又打下了什么什么地方,然后突然的,他们就投降了?! “洋鬼子给他们头上丢了两个炸弹,他们受不了了!” “什么炸弹,这么厉害?” “可大的炸弹,就和那山似的。” “洋鬼子厉害啊!” 众人感叹着,但也有人说没有洋鬼子,日本鬼子也要受不了了:“那些日本鬼子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后来是什么样?再打下去,更没他们的好!” “听说日本本土的也能苦呢。” “他们苦不苦,管我们什么事?他们苦是他们自找的!” …… 各种议论、讨论以及欢呼。 “日本人败了!日本人败了!” “小日本走了!走了!” 从村里到镇子上,到县里,到处都张灯结彩,人人都喜气洋洋,李先生在自己的门前高呼:“乡亲们!乡亲们!日本人走了,我们以后要过上好日子了!” 李先生过去说自己是不反对日本人的,现在这么欢喜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早就有传日本人的消息是从李先生这里传出来的。 “李先生在开封上过学。” “李先生还有同学在开封。” “李先生有文化,识字!” 那么那些报纸、消息,还能是谁传过来的?也就日本人相信李先生会拥护他们呢! 大家在说到这事的时候,都有一种得意的幸灾乐祸。 特别是在看到那些还没有撤离的日本人一个个低头走路的样子。 过去日本人在街上横冲直撞,谁见了他们都要退避三舍,现在是他们低着头,沿着街边快速前进,就像地老鼠似的。 这情景让大家看的又痛快又高兴,就是有点不够解恨。 日本人,干了多少坏事啊! 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那些被他们糟蹋的妇女,那些被他们毁掉抢掠的财物…… 县上大家合伙杀了一个日本人。这事要从王富贵的弟弟王长生说起。 据说王长生是在街上遇到一个日本,两人走路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撞到了一起。 要在过去,王长生只有跪下道歉的份儿,但这一次王长生没有道歉,还让日本人道歉,那日本人有些犹豫,王长生就恼了。 他哥王富贵一家没了也就罢了,因为王富贵,他们家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一般人觉得他们家出了汉奸,不是好东西,日本人那边,他们也讨的什么好。 这日子不是一般的难过。 42年的时候三个孩子饿死了两个,去逃难,又被炸了一下,老婆直接炸死,另外一个孩子也不知了去向,他也坡了一条腿。 地也没了孩子也没了老婆也没了,自己还残废了,王长生也不去逃荒了,因为离县城近,就在县城留了下来,一般人到县上是发达了,他不过是一天天混日子。有工作就做做,大多就是乞讨要饭,乞讨也讨不了什么东西,活的就是猪狗不如。 此时日本人撞了他还不道歉,那就是新仇旧恨。 他因为坡了一只脚,就拿了个树枝当拐杖,此时就拿那拐杖打那日本人,那日本人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可过去也没受过这罪,就同他打到了一起。 而这一下就引起了众怒,大家都想到了往日被日本人欺负的场景,那是再也忍不住了,这个上去一脚,那个上去一拳,不知不觉的,就把那个日本人给打死了。 日本人为此很是抗议了一番,但也就是抗议抗议,警察把王长生带走了,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一时间,王长生就成了英雄。 还有人说王长生被带走还是好事。 “王长生现在也就是讨饭是吧。” “嗯。” “那这被带走了,还用讨饭吗?” “那警察还管他饭?” “那牢饭对咱们来说吃不得,可那王长生本来都在要饭了。” 大家一听还真是这个理,于是又觉得王长生其实要多打几个日本人,这样才不亏。 但打几个才不亏呢?大家一时又算不出来了。 王长生自己家的,为了日本人死了几个?还有王富贵一家,虽然王富贵当汉奸了吧,可也扎 扎实实是日本人杀死的,还有他其他的兄弟。 这些事王向前听了,然后就有点想不通,这一次路过镇子上的时候,他就去找了李先生。 早先李先生虽然说让他有不懂不会的事去问,他并没有怎么问,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他觉得李先生也不会给他什么答案,比如日本人这事,日本人为什么来打他们?为什么来糟蹋他们? 他去问过李先生,李先生的说法是他们太弱了。 可这是理由吗? 一个人弱就能打他?欺负他吗? 李先生想了想,给他举了一些小孩子的例子,说碰上那残障的孩子,有的孩子会可怜那孩子,有的孩子则是嘲弄,日本人就是后面那一种孩子。 “日本人坏?” “是的。” “那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坏?” 李先生回答不出来。 “早先洋鬼子也欺负我们,洋鬼子也坏吗?” “坏!”李先生非常肯定。 “那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坏?” 李先生回答不出来了。 第二个原因也是他并不经常路过镇子。 王家村到那镇子上也有个五六里,五六里不太远,要走的话也不用太长时间,但走过去就饿了,早先他小的时候,于金凤会带他回娘家,走到路上饿了,到了镇子上也还能吃馒头,有时候还能吃个豆沙包、小米馍。 这两个吃起来都带着甜头,特别是豆沙包,还有一个香!王向前三岁的时候就能吃上好几个,所以,那时候哪怕他还不怎么走得动路,也喜欢到镇子上。 后来是帮四少爷捎带东西,那更不用说。 可现在于家馒头店是早就没了,四少爷也不在了,跑到镇上再饿,也找不到东西吃,所以没事的时候王向前并不会去。 但是这一次,王向前过去了,虽然算是顺路,也是稍稍的绕了一点路,他想去问问,王长生……到底会怎么样。 他是自己去的,他这个年龄,说大当然不大,但要是合适,都有结婚了的,所以王有根也没有太束着他,只是知道他要去问李先生王长生的问题的时候道:“李先生也不见得能给你说得清。” “为啥?” “他也不是官。” 王向前想想:“我就想问问。” 王有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他注意安全。 王向前到了李先生那里,刚走近就听到一个哭声,他一怔,正要上前,又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先生也不要哭了。”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声音中充满了巨大的愤懑,正是李先生,“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要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以报德!” “先生!” 那个年轻的声音有些焦急,李先生长吸了口气,压住了声音,王向前站了片刻,转过了身。 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隐隐的觉得现在不是过去的好时候。 下面的几天,没有任何关于王长生的消息传来,大家也就有点忘了这事,所有人都在期盼着好日子的到来,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好日子到底是什么,但,日本人都打走了,他们总要过的和过去有些不一样吧。 他们这么想着,但是当王管家从乡里回来后,大家都怔住了——还是一车半的面! 早先三少爷当村长的时候,都是一车的面,日本人来之前是,日本人来之后还是。 后来换成了王富贵,就成了一车半,所以大家都说是王富贵贪污。 再后来换成了王管家,还是一车半,大家也都有点认了。 而现在,竟然还是一车半?! “这不对啊。”这个消息一公布,就有人发出了质疑,“日本人都败了,怎么还能是一车半?” “是啊是啊,日本人征这么多,自己人还能征这么多?” “都不打仗了呢!” …… 乱糟糟,叽叽喳,王管家抽着旱烟,等大家都把话说的差不多了,才把烟枪在鞋底上敲了敲:“都说完了吗?” 众人不再说什么了。 “先说第一个,这个村长我是不愿意当的,每次去乡里,都要费干粮费鞋,你们要是谁想当呢,吱一声,立刻让他来干!长庆?” 被叫做长庆的立刻摇头。 “有根?” 王有根也摇头:“老管家,您埋汰我呢。” “我不埋汰任何人,我就是说,这个村长,没任何好处,我也这么大年龄了,是想歇歇的,如果谁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呢,我立刻让贤。” 没有人接话,倒不是王家村的人一个个都高风亮节,可这个时候被王管家一说,就没有敢站出来的,特别是想到当村长还要到乡里、县里,见那些大官,更是有些发憷。 “第二,这个一车半不是我要的,你们谁不信,可以到乡里去打听、去问,至于为什么日本人都走了还是一车半,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吐了一口痰,“几把村长,就是个受气的!” 再没人敢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巧克力 王家村的人有些发愣。 日本人没了,想起这事挺高兴,可再想想自己的生活,又有点高兴不起来。 大家依然要勒着肚子配着树叶下饭。 这一天王向前往南边去薅树叶。 村里别的地方的树叶都被薅的差不多了,唯有南边还富裕一些,因为王老爷的墓在这里。大家不往这边薅树叶,不是因为对王老爷多么敬重,而是这里不是只有王老爷的墓,还有王老爷的爹、叔叔,王老爷爹的爹叔叔…… 所以一般小孩不太敢来这里,这里的树叶也就能多保留一些。 王向前其实也是怕的,他小时候也是听了各种神狐鬼怪的故事,前几年日本人闹的最凶的时候还被吓的失了一次魂。 但他毕竟比一般的小孩大了几岁,哪怕真怕呢,也不能怕,所以就过来了。 来到王老爷墓前的时候,他本想绕过去的,大少爷在这里上了吊,要是树有阴气的话,这棵树的阴气一定最重。 但他一瞥眼,就看到一个身影。 立刻他就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再一瞥眼,见那人是有影子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那人回过头,挑了下眉。 王向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你是谁?” 那人看了看他,笑了,慢慢地开口:“你又是谁?” “我是这村里的。” 那人的笑意加深,王向前皱了下眉:“你在这儿干啥?” “你呢?” 王向前的眉头皱的更深了,眼前这人光问他,却不回答他的问题,不太实在。 他正准备再问呢,那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好吃的。” “啥?” “你吃吃就知道了。” 王向前狐疑的接了过来,忍着没有去撕外面的包装:“你给我这干啥?” “你不吃吗?” 王向前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甜的,可甜了。” 王向前忍不住了,他上一次对甜的印象已经非常遥远了,过去过年他们还能吃个八宝饭,现在也没有了。小时候赶集,还能吃个冰糖葫芦,现在更没有了。四少爷早先在的时候…… 王向前突然怔住了,又去看眼前的人。 好看,这是第一印象。 眼睛很黑,鼻梁很直,长得很周正。 但好像……和四少爷还不太一样?四少爷是很白的,眼前的人却有些偏黑。 “你要担心,就还给我吧。” 那人说着,要把东西收走,他下意识的扣在了手里,那人又笑了笑。 王向前有点发臊,不过到底没有还,只是收了人家的东西,也不好再质问人家了,一时间只是看着那人。 那人又看了看,慢慢地开口:“你……你们现在咋样?” “啥咋样?” “就是各方面吧……吃得上饭吗?” “吃树叶。” 那人一怔,王向前又道:“我就是来薅树叶的。” 那人抬头看了看树,仿佛是疑问又仿佛是喃喃自语:“还要吃树叶吗?” 王向前有点烦了,就觉得眼前这人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他都说了是来薅树叶的,什么叫吗?要是能不吃树叶,他为什么要来薅? 还有那什么还要……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一定没有吃过树叶! 这么想着,王向前就不太想理这人了。 只是又拿了人家的东西,而且还是甜的东西,就不好直接赶他,只有道:“这是人家的坟呢,你别没事在这里了。” 那人回过神,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带了些悲哀,王向前突然想到一个场景。 那还是早先王沧海让他帮着去李先生那里借报纸,他一开始不理解,想着王老爷家什么没有,怎么还要去李先生那里借,当时王沧海就是这么看他的!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看了看前面的坟:“你、你……” “我走了。” 那人说着就绕过了他,要离开,他却按捺不住了:“四少爷?” 那人没有说话。 王向前有些不能理解,继续道:“你就是四少爷吧!” 那人依然没有说话。 “四少爷,我,我呀,王向前啊,你还记得吗?我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王向前?” “啊,啊!是啊,王向前。” “那就一直向前吧。” 说完,那人再没有停留,王向前想追,那人已经跑了起来,他跟了两步,也就慢慢的停了下来——他再不懂事,也知道这是王沧海并不想同他说太多。这让他有些难受,同时,还有不解。 为什么呢?四少爷为什么不理他呢?他们不是一直都处的很好吗? 他早先被三少爷禁足的时候,还是他帮着去镇子上找李先生拿书拿报纸的。 怎么四少爷现在不想理他呢? 王向前百思不得其解,回去就问王有根了,王有根想了想:“你说那人还给了你个吃的?” “嗯。” “你吃了吗?” “还没。” “你拿出来看看。” 王向前拿出来了,王有根接过去。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包着颜色非常鲜艳的纸,王有根吃过王向前早先拿过来的奶糖,稍稍一想,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纸一打开,父子俩就闻到了一股甜香气。 王有根捏了一点,立刻就被惊住了,好吃!太好吃了! 明明带了一点苦,可又这么好吃。 王向前家三口都被这个东西征服了,说起来于金凤还算是吃过大盘荆芥的人——这在王家村,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话。 于金凤见过大世面。 王有根手艺精湛,走街串巷,已经是四邻八乡少见的见过世面的了,于金凤却是去过开封! 省城开封! 还在那里的大酒楼吃过饭。 拔丝苹果中药烧鸡灌汤包子松鼠鲤鱼……这些平时就在故事、戏曲里的东西,于金凤都是吃过的! 但她也要承认,这块巧克力是最好吃的,或者说完全不亚于她早先吃过的那些硬菜。 王向前三口本想把这些东西分成几次吃的,最后却没留下来,一是太好吃了,二来则是王向前发现早先这东西是硬的,现在则变软了,再放放,就怕坏了。 这东西要是坏了,那能后悔一辈子! “那人不承认,你就当他不是吧。”在吃完最后一点那个东西后,王有根道。 王向前有些不是太能理解。 “也不要对旁人说这事。” “为啥?” “不为啥,就是不要说。” “我是说为啥四少爷就是不承认,他就是四少爷呢?”虽然没有得到承认,王向前此时则是笃定的。这么好吃的东西,哪有人会平白无故给不相干的人的?就是认识的人,也不太愿意给呢! “他不承认,那就不是。” 王向前还不太理解,于金凤也道:“你就记得你爹说的吧。” 王向前点点头,过后他再去薅树叶,就会有意识的往南边去,但再没有遇到过王沧海。 在下面的两年,王向前过的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依然是不太能吃得上饭,依然是要担心战乱。 日本人走了,但国内还在打仗,这一次是政府在和□□打。 政府发表了很多□□不好的言论,王管家从乡里回来还让大家都去学习了一番,但王管家自己学的就不太好,这转述的更不好。 “要是□□来了,你们的地就不是你们自己的了!” “那是谁的?” “是大家的。” “大家的这怎么分?” “就是他来分!” 关于□□的各种事也有不少人听说过,此时就有人喊:“说□□是把老爷的地给大家分分,是不是就是这个分啊!” 王老爷家的地,颇有一些是到了王管家手里,此时王家村拥有地最多的就是王管家,此时听 了这话就瞪起了眼:“你想俅!” “那是怎么分啊。” 王管家也说不上来了,大家就说那□□挺好,来了分地! 王管家觉得这不对,但他在王家村的威信并不是特别高,特别是他买了王老爷家不少地后,更让人觉得他不好——这说起来是买了王老爷家的地,其实是不是白骗过来的?几个少爷死的死走的走,还有个也不知道还正常不,这王管家想干点什么简直太容易了! 王大少爷死后,他的两个兄弟给他办了一个还算体面的葬礼——比王老爷又差一等,但好歹有知客,还有棺材,但办了这个葬礼后,二少爷就跟着自己媳妇走了,据说是回了二少奶奶的娘家。 整个大宅子里就只剩下三少爷,他一开始还养了一个叫小毛的小厮,慢慢地这小厮也养不起了,然后他就捣鼓着卖宅子,但没有人买。 一是大家也不太能买得起,二是大家都觉得这宅子有些阴森,总带着一种不吉利的样子。 到了这里,王管家早就不是王管家了,王老爷的地也卖得一干二净了。 这些地,大多都经了王管家的手,大家都觉得他一定得了什么好处。 这一点,王管家那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反正他地最多,此时众人都觉得要能分一分就好了。 王管家气的跳脚,只有大叫:“反正□□是不好的,你们记着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鸡蛋 大家对□□不好的言论并不怎么在意,就他们听说过的,那□□好着呢! 但他们去问问王管家也就罢了,但要让他们公然发表支持的言论却也不会——王管家都有个盒子炮呢,说不好他一枪打过来,你冤不冤? 是,他是杀人了,可他杀了你再说你是□□,那乡里是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你都死俅了,还能说啥? 所以大家最多也就私底下议论议论,说一点要是□□来了就好了。 也有的人还会想想当了□□的狗剩,想着他也没有个音信,也许他回来了,他们就真知道了这□□到底是咋回事了,这毕竟是自己村的人。 不过众人没有等来狗剩,而等来了抓壮丁。 王家村的人是真没想到,这日本人都走了,他们还要被抓壮丁。 日本人在的时候,壮丁没有怎么抓到王家村这里,当时王向前也小,基本同他没什么关系,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不过十四五,也有可能被抓了! 为了这个王有根差点把他的腿打断——在王有根想来,腿断了,残废了,也就不怕抓了。 这一天,王有根还让于金凤煮了两个鸡蛋给王向前。 王有根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鸡蛋,于金凤也不知道,王有根说:“娃长身体呢,给他补下。” 王向前这一段个头蹿了一下,也就显得越发瘦了,于金凤看着儿子,也不再说什么,就真摸了两个鸡蛋。 鸡蛋绝对是个稀罕物。 它是个吃物,但大多时候它都不是用来吃的。 家里的针头线脑,迎来送往,乃至头疼脑热,都离不开它。 过去于金凤觉得李赛花藏鸡蛋有些抠唆,现在她也藏,藏够一定数目,就拿去换东西。 这是看王向前是真需要补才拿出来,她自己是绝对不吃的。 她不吃,王有根也不吃,王向前让他们两个,两人也只是摇头,王向前就一个人吃了,吃的心里美,又有点不安,因为这点不安,晚上就没有睡的太踏实,然后就看到他爹拿个锤,来到了他床前。 “爹?” 王有根没有说话,王向前有些害怕,又叫了一声,王有根叹了口气:“你醒了啊。” “啊。” 王有根又叹了口气。 “爹,你……干啥?” “你想活吗?” 王向前有些摸不着头脑:“爹,你这是啥意思?” “我就问你想不想死。” “我为啥要想死啊。” “那就好,一会儿你别动,让我敲你一下,敲完了,你就不会死了。” 王向前吞了口口水:“爹,你、你啥意思?” “现在外面抓壮丁你知道吧。” “啊。” “抓到了就要去打仗,打不好,就死了。你让我敲一下,就不会被抓壮丁了,也就不去打仗了。” “爹……”王向前怔了一下,明白了过来,“你,你要把我打瘸?” “我要保你的命。” 王向前说不出来话了,王有根道:“你别怕,我想好咋敲了。” “爹,别敲吧。” “虽然会疼一些,但过后也就罢了。” “爹,还是别敲了。”。 “敲了你才能不怕被抓,那打仗能是玩的?你瘸了但能留着命,将来不影响结婚生孩子,死了,还有啥!还有啥!” 王有根说着也来了火,终于惊醒了于金凤,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她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就是反对。 “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于金凤也有点迟疑,但再见王向前都要缩成一团了,也下定了决心:“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王有根看着她,于金凤也看着她。 “我王家、我王家……” “那又咋着!那又咋着!” 于金凤声音高亢,几近凄厉,王有根本来想说自己老王家就这么一条根,那是怎么也不能断的,但是被这尖锐的声音传破耳膜,忽然就有种要真是王向前有了什么事,那也就这么着吧,要不还能怎么样呢?早先是洋鬼子,后来是日本鬼子,好不容易没这些外面的鬼子了,自己的政府还要来抓壮丁,还要派这么多粮。 一时间竟有种都死了倒也干净的感觉。 不过这感觉也就这么一会儿,过后他还是觉得不能让王向前死,不能让他们老王家的这个根断了。 于是这一天就和于金凤商量,说要给王向前说媳妇。 “是不是再等两年?”于金凤道,“现在没东西说呢。” 媳妇总不能凭空说的,总要给点聘礼,虽然现在大家都难过,这聘礼也不是太讲究,可总要有点东西——那不怎么要东西的也有,但她,总想给王向前说个好些的。 王有根点点头:“是还要准备,不过咱们该操这个心了。” 王向前的腿,就这么保留了下来,但也保留的战战兢兢的,早先王有根出去做活会带着他,现在也不带了,怕路上被抓走。 他也开始练习翻墙,听到村里传来吵闹声,立刻从后院出去往地里跑。 于金凤本来想让他换个女装,后来听说也有妇女被糟蹋,也就算了。 这一年的春天,发生了一件事,离王家村不远的一个地方,被□□打了下来。 那个地方说起来都不是同一个省了,但就是没多远,王有根早年还去那边打过家具。 再然后,确定的消息就传了过来——□□真分地! “没地的,这一下就有地了!” “过去地不好的,也能有好地!” “可不是真的?” “我的外甥女嫁到了李家村你知道吧,她的小姑子嫁到了符集你知道吧,她小姑子夫家的表姑,就在那边呢!这一年,就分了一大块上好的水田!水田!” 李长兴的媳妇在那边说的口沫横飞,大家啧啧称奇,水田啊!水田! “真不花钱?” “真不。” “真分水田?” “真分。” “分谁的?” “谁地多分谁的啊。” “那地多的能愿意?” “嘿嘿。” …… 不愿意,当然是不愿意的,王管家在知道这个事后,那真是急的嘴角都起燎泡,可他在嘴里喊了几天都没什么用。大家不当着他的面议论,却会背地里议论,连于金凤都忍不住同王有根说:“要是能分地,那就真好了。” 王有根刻着木头,过了一会儿才道:“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 “还能是咋回事呢,就是分地啊!” 王有根没有说话,他总觉得这种太美好的事情有些不太真实。就像他爹早年,加入那个什么会,也说的很好,还说了什么练成神功能刀枪不入呢,结果呢?还有那什么福、寿膏,说吃了是仙丹呢,结果呢?现在这□□听起来好,大家都说好,可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现在好了,以后会不会也好? 抱着这种思想,王有根约束着于金凤和王向前。 在这个问题上,于金凤不太听他的,虽然她不爱同人闲聊,却愿意听人说这些事,而且会遐想,要是他们真有几亩地这日子要有多好,他们一直想着买些地,但前些年是不说了,这几年政府也不安稳,下面还要给王向前说亲事,这买地的事说不定又要往后拖。 经过千挑万选,于金凤同王有根给王向前挑了一个姓魏叫灿灿的镇子上的姑娘姑娘。 王有根看中了这魏家姑娘兄弟多,于金凤看中了魏家姑娘不俗气。 魏家姑娘是弹棉花的,虽说不上富裕,到底是镇子上的,早先于金凤要嫁王有根就千难万难,也是王有根手艺好,人聪明,这才引的于金凤自己心甘情愿。王向前可没他爹这本事——他到现在都还没出师呢。而且他爹的十成本领,他一成都不见得学会了。 这也不是夸张,杀猪他是不行的,也就是这两年,他能杀杀鸡,可这东西会的人太多了,随便一个妇人都能手起刀落把鸡给杀了,他要说去帮人家杀,说不得还要倒欠人家一个人情,帮着处理点其他杂事。而他们自己家的鸡,又随便能有几只? 木匠也不是太行,这东西讲究天赋,他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天赋,却没有他爹那种能把大活儿做成小活儿的天赋。 也就是鞣皮,他有那么几分火候了。 其实猪没的杀,他鞣皮应该也不太行,但这鞣皮呢,不仅能鞣猪皮,羊皮兔子皮狼皮都能鞣,而且王向前在这上面还真有几分心思,就是有那么点爱琢磨,他觉得这事很有趣,本来是吃的东西,这么一炮制那么一收拾,穿身上了!有意思。 可就是这,他手艺也不能同他爹比。 魏家人主要是看上王有根了! 用魏灿灿爹的话就是,有这样的手艺,早晚要发家的! 为什么过去没发?过去是时运不济,全中国的都时运不济,那也不是王有根家风水不好。以后时运就会好了吗,总会好转的! 这不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正常更新到完结~~~ 第二十三章 杀猪菜 魏家在镇子上,消息就要比村里灵通不少。 而且王有根是给人做活,算是跑活。魏家则是开了铺子,是别人来找他们弹棉花。 弹棉花有旧的有新的。 新的是不说了,旧的是把过去的棉花拆出来,再重新弹一弹,重新弹过的旧棉花差不多能和新的似的保暖。 一家来弹,两家来弹,这些人也会聊起天,于是什么小姑子的外甥女的表姑的事情听的也就更多一些。 根据魏家听来的消息,□□只要是真的,就没有坏的——坏的他们自己都整治了。 他们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分地,但会分东西,闹不好那好房子就能分上一间两间,所以每日里很盼望着□□能赶快过来。 当然,这□□不是他们盼望就会来的,可已经离的这么近了,下一步不就过来了? 那□□来了,日子好过了,王有根能不发家? 魏灿灿他爹把这事给全家人说了一通,他家里人一听,也是这个理。不过也有不太愿意的,那就是既然□□来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魏灿灿也不见得就要嫁给王向前,到底是村里,和镇子上的生活还是有区别的。 不过魏灿灿自己倒愿意。 王向前长得好。 于金凤皮肤白,王向前完全继承了。 王有根长得秀气,王向前也继承了。 再加上身高,虽然说不上什么玉树临风潇洒卓越,也算是好看的。 魏灿灿听了自己爹分析,又看了魏向前的长相,也就愿意了。 当然,两家还没有订下,主要是王有根还拿不出聘礼,但互相对过口,都有这个意思了。 要给王向前说亲,自己家的地就还要缓,要买了地,这儿媳妇就没了。 于金凤知道他们两口子都是选择先说亲的。 至于这地……只能再看了。 因为这么想着,对于□□也就更期盼。 她都尚且是这样,更不要说别人了,王管家再喊也没有用,急的直往乡里跑,乡长和他是一样的心思,都不想让□□来了,但他们俩都没法。 “政府就不想想办法?”王管家说。 “这不一直抓□□的吗?” “我怎么觉得越抓越多?” 乡长骂了一句脏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其实他们也知道原因,抓了这么多还没抓干净,与其说是抓的不够,不如说这□□发展的太快了。 “咱们多用点心吧,多抓几个就好一些。”最后乡长这么说,“或者看那有苗头的,也给抓了。” 王管家抽了口烟,心说要是有苗头的就抓,他们村还能剩下几个?这□□要来了,他们保准都是要欢迎的啊! 王管家在回去的路上,就想到了三少爷王千里,想着王千里要是好好的,没吃福、寿膏,现在保准有办法!这么想着,回到村里就拐了个弯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王老爷家的院子里。 王老爷家的院子现在越发荒凉,过去魁梧雄厚的两扇大门也不知被谁给偷了,远远看过去,院子里都是杂草,有太阳的时候看着也有些阴森,用村里人的话说,就不像活人住的了。 但王管家知道这里还有人,三少爷住在这里。 王管家在来的时候想的是见见三少爷,不过真来到门前,又不想见了,他对着大门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再进去。 乡长说要抓□□,王管家觉得不知道怎么抓,不过很快,他就有了个机会——狗剩回来了! 狗剩现在已经不叫狗剩了,他改了个名字,叫王解放:“我们早晚,要解放全中国!” 他是这么同村民说的。 “啥叫解放?”有人问。 “就是让大家不再受欺负。” “不再被征粮?” “不再。” “不再被抓壮丁?” “不再。” “真分地?” “分!” 狗剩……不,现在要叫王解放,说的非常肯定,大家欢心鼓舞,不过还有人怀疑:“那啥,你不是骗我们的吧?真有这么好的事?” “我们是□□!□□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剥削的党。”王解放本来要说一通自己学来的革命知识,不过见乡村父老都是一脸迷茫,也就改了口,“我要骗你们,出门被雷劈死!祖辈不得安宁!” 这誓毒了,大家再没有怀疑。 “那你们怎么解放我们?” 王解放正要再说,王管家来了。 王管家是拿着抢来的,大家都吓了一跳,王解放也有点害怕,不过他也干了几年革命了,也打过仗,这场面,也不是太畏惧:“老叔!” “你别叫我叔,你是□□,别叫我叔!” 王解放叹了口气:“我们□□是为所有人好呢。” “不为我好。” 王解放还要再说什么,王管家就先一步开口了:“你现在走,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我不开枪,要不,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三八抢,但王解放也从怀里拿了把枪出来,王管家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王解放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说老叔,不是你这枪吓住我的。老叔你这枪平时应该是用来吓人打兔子的,我这枪,却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王管家没有说话,王解放继续道:“老叔,我会走,但不是怕你开枪,而是我不想让你犯错。老叔是个有知识的,我把这些资料放老叔这里,你没事的时候看看。我知道老叔舍不得地,但老叔有地过的好吗?早先王老爷的地更多,过得好吗?说是福、寿膏吃的,可就算不吃福、寿膏,洋鬼子来的时候,王老爷能得好?小鬼子来的时候,王老爷能得好?王老爷是吃了福、寿膏,可他不吃,也一样得不了好啊!” “你走!” 王解放走了,不过他真把册子、报纸留了下来,王管家的脸阴的能滴水,一待王解放看不到身影,就让人去把那些东西烧了。 他的大儿子小王管家拿起了东西,他又叫住了。 小王管家不解:“爹?” “我往乡里报了,一会儿也让乡里的人看看!” 小王管家点点头。 这件事让王家村的人心里挺复杂的,有人觉得王解放有些胆小:“他不是□□吗?怎么能就这么走了?王管家有枪,他也有枪,我就不信王管家还真能杀了他。” 不过更多的人是觉得王解放是讲道理的,洋鬼子不会给你讲道理,日本鬼子不会给你讲道理,司法科的人也不给你讲道理,这些人要是碰到王管家这样的,哪个都要勃然大怒,就□□还说让人了解,这可比其他组织温和多了。 对王管家都这样,对他们普通人,应该会更温和。 但这么温和的人能打赢仗吗? “打不赢人家是怎么建立解放区的?”早先王解放来的时候,说过这个词。 王管家没有说谎,他果然是往乡里报了,乡里听到立刻就报了县里,县里一听,就派了一个小队的人过来。 个个全副武装,想着要来抓□□,但来了就发现□□已经跑了! 带队的对此非常恼怒,觉得王管家办事不利:“一个人?一个人你留不住他?他有枪?他有你没有?” 王管家觉得这话简直是太不讲道理了,但他没办法。 县里的人埋怨了他一通,还要让他招待,王管家拿了十个袁大头,又整治了一桌杀猪菜——真是杀猪菜,猪都是找王向前现杀的。 本来是应该让王有根杀,但王有根前两天去旁边的乡给人打家具了,一时也回不了,就只有王向前上了。王向前这一门手艺学的粗糙的很,本来是不愿意上的,但王管家惹不起县里的人,只有让他上:“你杀吧,杀成啥样我都不怪你。” “我真不行。”王向前狗都没杀几只,更不要说猪了。 王管家见他这里说不通,就对于金凤道:“这些县里的人现在还是我招待,要是招待不好,对咱们村可能都不太好。有根媳妇,你说呢?” 于金凤想想,还真是,就让王向前去了。 王向前赶鸭子上架,猪倒是杀死了,却杀的稀巴烂,猪血都浪费了不知道多少,王管家心疼的不得了,但好歹是杀了,杀猪菜也能整治出来了。 不过这杀猪菜毕竟整治的晚了, 县里的人吃了喝了,当天就没能回去,第二天还是在王家村进行了一番扫荡,说是找□□,却是什么柜子箱子都翻了一遍,看到点好东西就都安一个□□的名号拿走,王向前家被翻出来一床新棉被,这棉被也就成了□□的棉被。 “这、这是我爹的。”王向前气的脖子都粗了,这棉被是魏家给的,当然不是什么嫁妆之类的,而是王有根父子俩的工钱。王有根是给魏家人打家具的时候见到了魏灿灿,觉得这姑娘挺好,就找人托问了一下。那边知道他的意思后,也给了一个正面的反馈,大家就有了默契。 魏家来找王有根的时候,是给了订金,做好之后呢,就要结尾款。 这些年因为钱天天变,大家倒是更愿意接受实物,虽然一般愿意接粮食,但魏家给棉花也不错。 何况这虽说是工钱,也有点别的意味在里面,现在被当成□□的东西王向前当然不愿意,可县里的哪管这个?眼见王向前还想抢回去,就有人举起了抢,于金凤一把拉住王向前,对县里的人说他们拿的对。 “我们拿的对?” “对对。” “不抢了?” “不抢了不抢了。” 县里的人走了,王向前抱头蹲在了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韭菜包子 王向前有些不是太能想得通。 洋鬼子欺负人,日本鬼子欺负人,虽然他也不是太能想得通吧,但好像也能想通那么一点——不是一个国家的! 那洋鬼子,更和他们长得都不太一样。 可县里的,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怎么也这么欺负人? “都是这。”于金凤叹气道。 王向前没有说话,于金凤道:“你记事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来了,其实在他们来之前,咱们也是受欺负的。” “嗯,是洋鬼子。” “在那之前也受。” “那受谁的?” “谁的都有可能,土匪来了受土匪的,土匪不来受官差的。” “那就不能不受欺负?” 于金凤笑了:“所以你太姥姥嫁了过来啊。” 这个故事王向前是知道的。 他的太姥姥,也就是于金凤的姥姥本来是省城的姑娘,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是正儿八经开封人。之所以会嫁到他们农村,就是她娘,觉得要有个好地方下葬。 那大官,埋邙山; 那有钱人家呢,也能找个好地方。 就是一般百姓,能有个棺椁就不错了,想再挑挑风水,就千难万难了。 但这是城市里的,农村就不一样了,虽然村里比不上城里,可村里有地,哪怕是家里没什么财产呢,死了也能找一块没主的地埋一埋,要是本身就有点田呢,更能挑一挑。为了这个,他太姥姥的娘就把一个姑娘嫁了过来。想的是自己死了,能有块地埋,然后下辈子有个好托生。 “那就只能下辈子?”王向前道。 于金凤想了想:“你好好同你爹学手艺吧。” 王向前没有再说什么,心中想的则是,他爹手艺这么好,不也一样受欺负吗?不过他也知道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很有点没良心,而且要不是他爹的手艺这么好,他们家的日子会更难过。为什么他爹不在,王管家就必须找他杀猪?因为四邻八乡就没别人杀猪了! ——他爹手艺好,有一头猪,别人也想着来找他爹杀,慢慢地,这附近也就没有别的杀猪的了。 当然,会是如此,主要是猪少了,不需要这么多杀猪师父了。 王管家把王解放过来的消息汇报给了乡里,不仅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连带着王家村都遭了殃,村民对此事颇有怨言。 王管家其实也有些后悔,那县里来的人,拿普通村民的东西,最多也就是拿点棉花套粮食什么的,拿他的可是真金白银,连早年王老爷赏给他的一个金戒子都被拿走了,想起来那不是一般的心疼。 因为这个金戒子,他又一次想到了三少爷,又一次去了过去的大院,这一次他依然没有走进去,不过在院门口喊了几声,然后放了点吃食。 又过了不到半个月,全县来了个抓□□的大扫荡,这一次,抓到了李先生。 在李先生被宣布说是□□的时候,没有人惊讶,就像早先大家一点也不惊讶他其实是反对日本人的。 本来县里的抓到□□,都是抓到县里,这一次就没有,直接就要在镇子上枪毙,对外宣称的就是,做□□就是这样的下场。 “想做□□的是这样!” “要做□□的也是这样!” 王管家在村里宣布着:“你们别以为□□来了是好事,这一次你们知道了吧!” 没有人说话,面对王管家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以对,但在私底下却展开了各种讨论:“李先生是好人啊。” “是啊。” “他没做过什么坏良心的事啊。” “是啊。” “怎么能杀他呢?” 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 其实问的人知道,回答的人也知道,有什么不能的呢?这世道,什么不能的事……是不能的呢? 行刑那天很多人都去了,王有根也去了,他不让王向前去,但他不知道,王向前偷偷背着他去了。 在王向前的记忆里,李先生是很有威严的,甚至是高大的,他小时候在他这里上学,李先生看他一眼,他都吓得冒冷气,而这一次他发现,原来李先生也就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 李先生穿了一个藏青色的长袍,头发是全白的,被捆着双手。 县里的人拿了个喇叭:“这就是当□□的下场!看到没有,一会儿,这些枪就都会打他!” 这个拿喇叭的一喊,立刻,有好几个穿军装的都把枪口竖了起来。 “不过政府是宽大的,李进学,你说,你后不后悔!” 李先生没有说话。 拿喇叭的又喊:“你现在说后悔,说要和□□决裂,政府就还会宽恕你。” 李先生依然没有说话。 “李进学,人的命就只有一条!” 李进学睁开了眼,叹了口气,那拿喇叭的一喜,立刻道:“你想说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喇叭放到他脸前。 “人都是要死的。”李先生慢慢地开口,“人都是要死的,就看是要怎么死。” “你现在可以不死!” “这么死,我不后悔。” 那拿喇叭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咬牙切齿:“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然后手一挥:“行刑!” 刚才的枪已经抬了下来,这时候就是拉动保险栓,一阵抢响,李先生的身体晃动了几下,然后,慢慢倒了下来,红色隔着衣服从他的胸口、肩膀,向四处弥漫,然后到了地上,向下渗透。 王向前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悲痛、难受,以及恶心,此时的所有,除了李先生,都是令人作呕的,包括他自己。 李先生犯了什么错? 偷东西了? 抢东西了? 伤害了人? 没有!统统没有!就因为他是□□,这些人,就杀了他。就因为他说不后悔,这些人,就杀了他! 而他们,包括他,都什么也没有做。 “还是来上学吧……”在他不去上学的时候,李先生来他们家,这么说着。 “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在他表示自己就是不去上学的时候,李先生还对他做着这样的叮嘱。 王向前觉得自己非常的……不是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不知道遇到了谁,一直到遇到了他娘。 他娘看到他就笑了:“我正找你呢!” “啊?” “你秀兰姨来了,给你带了韭菜包子!” 于金凤一脸喜洋洋,王向前眨巴了一下眼,才反应过来他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在早先,他立刻就高兴了起来,这个秀兰姨算是他的表姨,是她二姨姥姥家的三女儿,和他娘差不多年纪,小时候就处的不错,后来长大了,也一直没断了来往。 秀兰姓李,出生在李家村,因为生的好,就被一个财主娶了回去当妾。 李赛花死的那一年,到处都在闹灾,那财主不敢再在家里呆,去了县城,也把她带走了,后来她知道李赛花是饿死的,很是内疚了一阵,觉得自己要是能多给他们些粮食就好了。于金凤却知道她其实也无能为力,她毕竟是当妾的,平时拿了自己几口口粮过来走亲戚也就罢了,更多的那财主也不愿意。 往日王向前知道秀兰过来都会很兴奋,这次却是兴奋不过来,于金凤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怎么了,见到你秀兰姨也不知道叫人?” 王向前没有反应,于金凤就要再拍,李秀兰拦着了:“你看看,这孩子显然是在外面遇到了事,你别光吵他啊,向前,你怎么了?” 王向前摇摇头,于金凤还要再说什么,王有根回来了:“李先生死了。” 于金凤一怔,李秀兰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待反应过来后也有点傻了:“咋、咋死了?” “说是□□。” “这我知道。”李先生是□□的事四邻八乡都传遍了,李秀兰给人当妾也听说了一些,“不过咋就死了呢?” “被县里来的给打死了。” “这不是才抓吗?” “嗯。” “这就打死了?” “嗯。” 于金凤和李秀兰一时也没了兴头,她们知道李先生是□□,也知道□□被抓住了往往没好下场,可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不是说……要给李先生求情的吗?”于金凤道,李秀兰也连忙道,“是啊是啊,我还听说□□会来救人的。” 王有根慢慢的摇了摇头,他心中隐隐的觉得,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县上的人才会这么快的就杀了李先生吧。 他想的不错,李先生在四邻八乡很有些威望,就是一些财主觉得他也是个好人,被抓后,绕着圈子的打听过,给过好话。而还有一些呢,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其他□□的身上,比如说一些□□不会放着他们的人不管的之类的,这就让县上来的害怕了。 其实要是在过去,李先生不会这么快被枪毙,要是有人拿钱呢,也不见得不能放人,但李先生算是个名人,全县的都看着,这一次过来的人就不太敢收钱了,再加上最近上面总吃败仗,管的不是一般的严,这县上来的生怕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纰漏,就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 那说什么杀一儆百,让李先生在自己家乡的人面前丢脸,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害怕路上出事。 在确定王有根说的是真的后,李秀兰哭了,于金凤也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是睡觉的时候落枕了,还是晾着胳膊了,这两天肩膀颈椎疼的都不敢扭脖子,今天去刮痧拔罐好了一些,左边还是疼……我去做个定时,以后没意外的话,就都是三点更新啦~ 第二十五章 羊肉饺子 王向前还在李先生那里上过两天学,于金凤和李秀兰都没有上过的。 但几乎在她们很小的时候,李先生,就是李先生了,甚至早先大人还拿李先生吓唬过他们:“再不听话,给你送到李先生那儿去!” 李先生的戒尺,那是能打的啪啪响的,小孩子就没有不怕的。 对于很多人来说,李先生那里是一个自己不回去,自己的孩子会不会送过去也不好说,但绝对非常尊敬的地方,尊敬到,早先李先生没有明目张胆的反对日本人,大家也不觉得是李先生品性不好,后来李先生对日本投降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大家也都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就像村口的土地庙,山上的山神庙,在很多人的感觉李先生好像也会一直存在。 他好像没什么用,但大家遇到难题的时候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而现在,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于金凤都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可就是哭了。 李秀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让老爷多去求求情了!” 其实她一个妾,说句难听点的,能不被经常打,都是有体面的,还能去求什么情? 王管家知道李先生真的死了后,也叹了口气:“当什么□□!” 李秀兰拿的韭菜包子当然还是被吃了,不过吃的有些没有滋味。 李先生下葬的那天,四邻八乡很多人都去了,县上的本想拿这个说事的,见了这么多人又有些不敢,只是又贴了个告示一说□□的危害,二说当□□的下场。 1947年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在王家村人的心中,这个猪年还没有过。 这一年冬至的时候,王有根去世了。 王有根死的很冤枉,他是被三少爷杀死的,其实三少爷也没想杀他,就是吃福、寿膏吃迷糊了。 这些年,三少爷在王家村已经是一个幽灵似的人物,一个他,一个闫翠花。 大家都觉得闫翠花早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可不时的,好像又能听到一两个关于她的消息。 “闫翠花去镇子上偷吃馄饨了。” “是她吗?” 反正是个疯婆子,大家就啧啧称奇。当然也有说闫翠花早就死了,那疯婆子不见得就是她,现在哪个村没一两个疯婆子?这人一疯也看不到过去的样子了。 三少爷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大少爷一死,二少爷一走,三兄弟就算分家了。 大少爷虽然没了,但还有大少奶奶还有孩子,按照早先的规矩,他们也要分走家里最大的一份财产。 二少爷虽然不支事,二少奶奶却算是个厉害的,而且这一去还算是投奔娘家,更要拿点东西当家底。 三少爷本来是几兄弟里最会办事的,但他老婆没有孩子没有,就不是太好争,当然也是不能争——吃□□吃的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这里面可能还有点心灰意冷不太想争的意思。总之大家只看他连个贴身小厮都养不住,就知道他是完全不行了。 最开始,大家还能在村里不时的看到他——他虽然好像是只吃膏就行,但也是要吃点饭的,可他这辈子厨房都没进过几次,哪里会做饭?也没这个体力,就东家买一点,西家凑一点。 一开始他还有钱,就是买、换。 慢慢的,就没钱了。 最开始三少爷没钱的时候并不会要饭,但大家看他在外面晃悠而又不进院子的时候,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开始,大家记着三少爷在的时候派的粮少,多多少少的,会给一点东西,但给个一次两次,很少会有第三次——自己还吃不饱呢,更不要说去救济别人。 可能也就王管家那里会多给一些,但到底给多少,大家也不知道。 后来三少爷就会找人讨要了,可一来大家的确没有,二来也知道这没个头,就是那个老话——救急不救穷,三少爷吃了那东西,就是无边地狱,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他要不来东西,也没办法,早多少年前他都跑不动了,更不要说现在,走几步都是累的,然后慢慢地,大家也就不怎么能见到他了。 有时候镇子上死个人,就会传是他,不过也有传他还在自己家的那个大院子里。 因为这个,那个大院子很是遭遇过几轮小偷——大家都觉得那大院里可能还有什么东西没卖干净,还能去搜刮搜刮。 不过都是东西没找到,反而被吓了一跳,那院子本就大,这些年又没有打理,大太阳底下也给人一阵阴森森的感觉,有个风吹草动,就让人以为是鬼魅出现了。 所以,三少爷在止小儿夜啼这一点上,比闫翠花更好使。 大人吓唬小孩,会说疯婆子来了! 说到三少爷,那就是,让三少爷把你抓走! 疯婆子还是不固定的,三少爷那里还会有一个阴森森的大院,小孩们想起来都是要怕的。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谁都没有想到,三少爷,还会有什么杀伤力。 这一天冬至,按照王家村的规矩,那是要吃饺子的,于金凤也一早就弄好了面,准备做白菜鸡蛋馅儿的,但王向前想吃羊肉的,王有根想想,也觉得应该吃羊肉的,就去镇子上买羊肉了。 本来这应该是王向前的活儿,现在他也大了,像这跑个腿儿买个东西,都要由他来做,不过王有根觉得买羊肉还要自己去,他和卖羊肉的老白有那么点交情,亲自去的话,不仅羊肉能拿到肥的,还能多拿一两根羊骨头,王向前去的话,就不好说了。 因为这个,他就去了。 他去的时候,羊肉摊子上有不少人,他就等到没人的时候才上前。 果然,看到是他,那老白就从下面给割了快肥的。 “再给两块骨头。”王有根道,“明天给孩子炖汤。” “给给给!”老白说着,又拿了两根骨头。 这人家多给了好处,当然不能立刻就走,王有根就站在那里同老白说闲话。 老白的大儿子叫小白,和王向前差不多的年纪,也到了要结婚的时候,两人就说起来这婚事了,正说着,三少爷来了。 其实三少爷蓬头垢面的,老白和王向前也都没认出他,就知道是个来要东西的,就赶他走。 三少爷就走了,然后不知道想到点什么,又过来了,小白正听两个大人说自己的亲事,那是又害羞又想听,见这个要饭的总来打扰,就拿了刀去吓唬他,三少爷再次走了,但没一会儿他又来了,小白又要去拿刀,他是去拿剁肉刀,而三少爷却拿住了旁边的剔骨刀,然后一刀,扎到了王有根的腰眼上。 王有根完全没有想到! 他同老白正说家具呢! 这不仅是唠家常,还是生意,他就说的很认真,三少爷来一下走一下,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像老白这样的铺子,天天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这样来要东西要饭的,他虽然没支过摊,也见得多了。 再想不到会有人杀人,更想不到,这被杀的,会是他! 一直到倒在地上,王有根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没有云。 天色是一种发白的蓝,没有风,就是冷。 “我家向前吃不上羊肉饺子了。”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想法。 王向前母子也想不到王有根去买个羊肉能买出事,消息传来的时候,两人都觉得这是在开玩笑,但等他们跑到镇子上,王有根的身体都僵了。 死了,真死了。 于金凤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也迷迷糊糊的。 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哭,犯迷糊了就觉得王有根还活着。 太突然了,完全没有准备,而且,她同王有根感情太好了。 这个时候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有根则是她自己挑的; 穷小子也许吃苦耐劳,但很可能性格偏激,王有根则不,他一直都是温温和和,斯斯文文,换上个长大褂,甚至会让人以为是读书人; 这时节男人打女人是常事,王有根没动过她一根指头。 这些年,他们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吃饱饭的时候可能连六十五天都没有,但王有根,真的尽力了。 他是手艺最好的,最用心思的,从不挑肥拣瘦。 这些年,他们也就在是不是打折王向前的腿这一点上闹过矛盾,别的,再没有了。 但王有根想要打折是为了孩子; 她拦着不让打,也是为了孩子,说到底,他们夫妻俩还是一条心。 在那个饿的恨不得吃了自己的年月里,王向前让她喝那碗槐树叶汤,她不喝让他喝,最后他们两个一起让给了王向前喝。 就这么活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活了下来。 这下面就是攒钱给王向前娶媳妇生孩子,他们很快就能当爷爷奶奶了,而现在,王有根死了?就这么死了?买个羊肉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存稿箱~ 第二十六章 荷叶鸡 要说于金凤就没想过王有根会死,那倒也不是。 不仅是想过,他们还多少次的,就几乎死了。 那一夜的大水,是淹了张家村,但离他们王家村也没几里地。 这点距离要人走需要好一会儿,要大水一冲,就是一瞬间的事。 还有那几年闹大灾,饿的吃土,那时候他们觉得他们一家三口都要一起上路了。 这些年又天天打仗,几乎就没有太平的时候,于金凤的娘就是被流弹打死的,她大哥也是同一时间被打伤,后来没能救回来。 可以说,王有根要就这么死了,于金凤虽然同样会悲痛,却是能接受的——因为身边有太多人这样死了。 但王有根不是,王有根是被杀死的,还是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死的,这就是于金凤想不通的。 她想不通三少爷为什么就要杀死王有根。他们之间也没有仇怨啊,王老爷家过去杀猪还都会找王有根啊,他们家向前的名字还是四少爷给起的啊,就是早先她能去开封,也是跟了三少爷的车队啊。 于金凤的姥姥当年因为要给自己娘找个埋的地方嫁了过来,但是她娘并没有埋到这里,不仅没有埋过来,甚至最后还断了往来。 要说李家村离开封也不过百十里,真走的话两三天、四五天也就到了,可那些年兵荒马乱,妇女别说单独去上路了,一个大男人,都不敢随便跑这么远。 早先就是车队、熟人捎信,而这信呢,也是这个传那个,那个传这个,真实性不好说,效率更没有。 于金凤的姥姥和家里两年没了来往才知道自己娘家这条线断了,找人去打听,只知道是跟着太后皇帝跑了,跑那儿却是不知道了。 不用说,当时还是小媳妇的姥姥自然是大哭了一场,但哭过也就罢了,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正好死了心,安心过日子。 一直到于金凤十来岁的时候,开封那边才又有信传来,原来于金凤姥姥的三姐没有跟这家人一起走,而是留了下来,再之后她的一个姑娘生活有了起色,想着自己娘在世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个嫁到农村的妹妹,就托人打听。 于金凤的姥姥嫁过来的时候到底是有个方向的,也有个名称,虽然李家村这样的地方,中国大体上没有一千个也要有一百个,可离开封不远,又在这个方向,到底不多,慢慢的也就打听出来了。 这通了音信,也就通了来往,当时于金凤就和自己的爹娘一起去了开封,因为不敢单独上路,就是找了三少爷的车队。 当时三少爷也就是个半大小子,但他那时候没有吃□□,很是能吃苦。 一个少爷,吃的也是鸡鸭鱼肉,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却天天跟着车队走南闯北,行事说话很是老练。 于金凤一直记得那次开封之行,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同开封再次断了往来,但在她心中,那是她人生中最美的一次旅途。 那短短的几天,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颠簸的路,泥泞的地,如果她会作画,这些都会带着童趣、自然,会散发出作者的喜爱。 而在这次旅途中,三少爷也真的给她带来了美好的点滴,那时候她也不过十来岁,和三少爷一起看了荷叶,三少爷还请他们一家吃了荷叶鸡。 那是于金凤第一次知道,原来鸡还能这么吃。 那些美好和此时的残酷交织在了一起,于金凤一时就没能出来,王向前给她请了很多人看但都不行。 “你娘这是迷住了,要拜大神呢!” “县上有个灵的,你去求求?” 王向前拜了山神拜了土地,连县上一个据说能请关老爷上身的“神人”他都带着他娘去看了,那“神人”身体颤的简直要零散,声音吼的如同雷劈,于金凤还是没清醒过来,于是大家的话就又变了:“这是你爹舍不得你娘呢,你放手让他们夫妻团聚吧。” 王向前在他爹坟前磕的头出血,求他爹能放他娘一条生路。 但于金凤还是没清醒过来,而在这个时候,魏家退亲了。 本来这亲事,两家也没完全说定,但这两年两家来往的越来越频繁,王向前和魏灿灿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一年王向前生日的时候,魏灿灿还给王向前缝了个帕子,王向前则给魏灿灿打了个首饰盒——这是个细致活,绝对是王向前学木匠以来做的最好的一件活计。 当时王有根还开了他两句玩笑:“原来我儿子不是做不好,而是看给谁做啊。” 王向前给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则是美的。 一些调皮的孩子已经开始叫魏灿灿向前媳妇了,魏灿灿瞪着眼,却也不是太生气。这事,就是看时间了。 快了一两年,慢了也不过两三年,两人就会正式把事情给办了。 而在这个时候,魏家来退亲了。 要只是王有根死,魏家还不至于会退亲,虽然他们当时会愿意同王家结亲有一大半是因为王有根的手艺,但人要讲个信义,事情说了就是说了。可于金凤还疯了,这就有些太难了。而且王向前还天天一门心思给自己娘看病,当然,这不是说他错,只看这一点他是个孝子,但他是孝顺了,魏灿灿过去就是明摆着要吃苦了。 早先王有根和魏灿灿爹喝酒的时候,曾透露过自己攒了不少了,虽然没说具体数,但看他那样子,办亲事已经是差不多了,而且这亲事还会办的很不错。 可现在看王向前给他娘这么看那么看,这就是攒下个金山都不够了,而且他们暗自算了算,这王有根早先攒的,这些日子王向前差不多应该花完了。 “向前,对不住了,你是个好孩子,你就当我们灿灿没福气吧。” 王向前眨巴了一下眼,又眨巴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魏灿灿她爹见他这个样,还想说什么,王向前就先开了口:“叔,我正说有件事要同你说呢。” “啥?” “我想,带我娘去开封。” 魏灿灿她爹一怔,王向前又道:“我想到开封,也许就有办法了。” “是是,有办法,开封大城市,指定是有办法的。”魏灿灿她爹反应过来了,连忙点着头,同时在兜里来回摸索。 王向前家是一直没有下定的,平时送来的东西,他们也都给的有回礼,当然,这一次是他们不仁义,所以来的时候他已经提了一些鸡蛋和腊肉,这就没有再准备别的。此时给全身翻遍了,也就只摸到了两毛钱,他不由分说的,就塞到了王向前手里,王向前不要,他握着他的手:“你听我的,这钱你一定要要,一定要!开封,大城市,开销大呢!” 他握着王向前的手来回的晃,手更是握的紧紧的,王向前终于点了下头。 回去后魏灿灿爹把事情同自己媳妇说了,最后是长长的叹气,他媳妇知道他的意思,她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反悔,就道:“他要去开封呢,咱们灿灿还能跟过去?” 魏灿灿的爹点了下头:“女孩不能跑那么远呢!” 同魏灿灿的婚事就这么了了,王向前心中是有些难过的,但他现在要难过的事情太多,这件事,也就有些顾不上了。 他把家里的一些东西处理了一下,就去找了李秀兰。 他同魏灿灿爹说去开封,不是一个说辞,是真有这个打算。 在这边,村子里的镇子上的包括县里的,都看了,都没看好,那就只有再到大城市去看看,不过虽然有这个想法,他毕竟只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年轻人,还是一个过去被父母保护很好的年轻人,现在这一下要去一百多里外的省城,是有些胆怯的。 这时候他就想到了他娘过去同他说过的在开封的亲戚。 有个亲戚,总有个落脚处,再不行,总能得到一点指点。 本来这亲戚的事情他娘是最清楚的,但他娘现在迷糊着,就只有去问李秀兰了。 李秀兰听到他要去开封,就有些迟疑:“向前,不是姨不让你去,可是,现在外面乱着呢。” 王向前点头,又打仗了,或者说这一次打仗,离王家村非常的近,有一次半夜,他们甚至都听到了炮声,全村的人都爬了起来,躲到地里。 县上的人又来进行了一次对□□的扫荡,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也知道现在的战斗有多么激烈。 “□□现在是传的好,可万一不好呢?”李秀兰道,“或者就算□□千好万好,那子弹也是不好的,万一打中你了呢?” 王向前再次点头。 “你真要去?” “嗯。” 李秀兰长长的叹了口气:“都这么些年没联系了呢。” 却是不再劝了,王向前的态度很清楚的告诉她,再劝,也没什么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存稿箱 第二十七章 糯米糕 王有根是1947年冬天没的,王向前是1948年夏天带着他娘离开了王家村。 这一路完全可以用艰辛来说。 一开始还好,起码还算熟悉,但半天后就不熟了,他只有一路问人一路走,中间还把行礼丢了。 于金凤虽然迷糊,却不怎么闹人,就是有时候会乱跑,王向前只有把她绑到独轮车上,但她也不可能一直绑着她,吃饭的时候要松开,睡觉的时候也要松开,稍微一不注意,于金凤就跑了。 那一次行礼,就是在于金凤跑的时候丢的。 她这边跑,那边王向前就去找,找回来,就发现独轮车不见了。 这剩下的路,王向前有一半是背着于金凤走的。 于金凤不闹腾的时候,他就拉着她,闹腾的时候,他就背着她。 这半年王向前天天照顾他娘,也没觉得怎么辛苦,但是半路听到一个消息,让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开封打仗了,□□打了过来! 王向前对于□□打开封没意见,甚至隐隐的有那么点期盼,可这正打着呢,他还能过去吗? 好在没过几天,就又有消息传来了,打完了! “谁赢了?” “不好说。” “怎么还有不好说呢?” “□□打下了开封,但又走了。” “为、为什么走啊?” “这谁知道。” 好吧,不知道□□为什么走,但总是不打了,王向前就继续带着他娘往开封去。 在去开封之前,王向前对这里是充满了期盼的。 省城,过去还是皇城,而且于金凤因为少年时的经历,总是把一切美好的词汇给附带在开封这边。 千手观音、铁塔、潘杨二湖、包公湖…… 在于金凤的嘴里,这里那是风景优美文化出众,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但在王向前眼里,开封……也不比他们那里的县城还太多。 道路一样坑坑洼洼,房子一样破破烂烂,当然,路更宽一些,人更多一些,可街上的人,一样大多饿的瘦骨嶙峋,王向前甚至看到了和三少爷一样吃福、寿膏的。 那人缩在墙边,做贼似的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就把那东西点了起来。 王向前只觉得恶心。 杀人偿命,三少爷杀了王有根,当然是要有个交代的,也许他真做少爷的时候不用交代,而现在,那是必须要有个交代。 但他这个交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因为就在他杀了王有根的两天后,他也死了。 人命案,是要县上的人出面的,县上司法科也来带人了,只是县上人来是骑了毛驴,那不可能也让三少爷跟着骑毛驴啊,就用一根绳拉着他走,没走几步三少爷就走不动了,那县上的人也不会体恤三少爷,就继续拉,拉着拉着三少爷就倒在了地上,再之后,就没起来。 司法科的人一开始还以为三少爷是装的,只拖了他半里地才确定是真不行了。 人死了,那这人命官司也就算了了,县上的自回去了,三少爷的尸体又在外面晾了两天才由王管家找人随便收了。 为了这事,王管家还带了两斤糯米糕来找王向前:“向前啊,三少爷的事你也知道了啊。” 王向前抿着嘴,三少爷一死,就有人同他说了。 “人死如灯灭,你爹死的委屈,我知道,咱们大家伙儿都知道,可你看,三少爷也死了,还死的这么不痛快,也算是还了债的了。” 没有!不算! 三少爷天天吃福、寿膏早就是废人一个了,他爹呢,干什么什么成!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何况还有他娘,因为这事变得迷迷糊糊疯疯癫癫的,这又怎么算? 就算三少爷的一条命能抵一条,还能抵两条? 但,三少爷已经死了,王老爷家也没有别人了,他就算是不算,又还能怎么样呢? 王管家会说,他要真还有什么怨气,大院子里的东西他可以随便去拿,但那里还有什么东西? 王向前是不想算,但他不算也没有办法。 此时看到一个吃福、寿膏的,就又引出了他的愤怒,再继而,对开封也不喜欢了起来。 省城呢,怎么这当街就有吃福、寿膏的,那边警察也不管管? 其实就是在县上在镇子里,警察也好、司法科的也好,都不会管吃福、寿膏的,但因为早先对开封有太多期盼了,现在开封也这样,王向前就有点不能接受了。 不过他的不能接受,这只是开始。 他带于金凤过来,最大的目的就是治病,还在王家村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有个大医院,是西医,医术好得不得了:“能给人肚子上开刀呢。” “……肚子上开刀,还能活?” “要不就说人家医术好呢,开了还能给你缝上去!” “那还开啥?” “你看看,你肚里要长个东西,人家能给你取出来,要有个子弹什么的,人家也能取出来。” “那这开刀……一定很贵吧。” “那还用说?” “要多少钱?” “一袋面,一次!” 在这人说一袋面的时候,周围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一袋面是很多,特别是在这个时节,但家里要是有个天天生病的,闹不好就要搁进去两三袋面。这能把人肚子拉开再缝上的医术……一袋面,并不多。但说到 一次……这就不是一般的多了! 大家凭借着朴素的感情想,那只需要去看一次的病,大概率是没需要去的,起码也要让人看个两三次,乃至四五次! 那这,就是最少翻了一倍啊! 这两年王有根和于金凤为了能给王向前娶媳妇,那是很努力的存钱了,不过这半年,又花去了大半。 王向前临走的时候,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卖,李秀兰那里,又给他凑了一点,零零碎碎的,也差不多够三袋面,王向前也想到,这些钱大概也不够,但他想着可以到开封再想办法,可他没有想到这些钱医院不认:“要换成银元。” “啊?” “要不是法币。”医院挂号人的态度倒不恶劣,见他明显贫困,就道,“最好还是换成银元,法币的价格天天变呢,银元虽然也变,到底变的有限。” “不是,这钱怎么不能用了呢?” “那就是不能用了。” “怎么……”他还想再说什么,已经有穿着制服的人过来赶他了,王向前满心愤懑,这时候也不敢同那人较劲儿,走出来找个卖大碗茶的打听,才知道这西医院一直都是这样。 不只是西医院,还有学校、税局,总之,只要是政府办的机构,都是只收银元和法币的。 “那、那我这钱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怎么不能用呢?” “不稳定啊,你看你这钱,今天可能能买一桶水,明天可能就只能买半桶水了,你说这谁愿意收?” “那、那怎么办?” “换嘛,看到那边的钱庄没有?去换吧,不过你到那里换,起码给你折掉七成。” “哪里能多换一些?” “多换一些?” 王向前用力的点头。 那卖大碗茶的吐了一口烟,慢慢的轻笑的给说出了两个字:“没有。” 卖大碗茶的没有骗王向前,他这本来能买三袋面的钱,到了钱庄里,可能买不了半袋。他一问,就又退了出来,在路边琢磨了一下,他就想着先去找亲戚了。 按常理他应该先去找亲戚,但他这次过来前李秀兰就同他有交代:“说起来是亲戚,可毕竟这些年没有往来了,金凤姐又这个样,你过去……人家不见得欢喜。” 他点头,如果说早先他还不是太懂,那魏家的退亲就让他明白了。 “不过总是个路子,你真没办法了,也能去找找。” 王向前把这话记着了,所以来了之后就想着先带他娘去看病,看了病再说别的。 可此时这换不成钱就看不成病,说不得,要找亲戚试试了——他找钱庄还钱要折这么多,那亲戚是本地人,说不定就不用折这么多了? 他这么想着,按照李秀兰给的地址摸到了地方,然后,就遭受了来开封的第三个打击——那个亲戚早走了。 不是一个人走的,是全家走的; 不是现在走的,是二十年前,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我查的资料,那个时候开封的货币系统基本是崩塌的——其实在这之前,就崩塌了。省里可以自己印制钱币,然后各个军阀混战,谁拳头大谁就有发行权,可是又没有相对应的威信和实物做抵押,所以流通最多的倒是银元和法币。我家太后讲过一个场面——她也是她听来的,我姥爷解放前做生意,只收大钞,那种小钞票散落在柜台里就不管,因为实在不值钱,-_-|| 第二十八章 锅盔 在来开封之前,王向前也想过可能找不到这个亲戚,就像早先他太姥姥和自己家人失去联络一样。 但他没想到这亲戚能走的这么干脆,而且隔了这么长时间,想再打听点别的事也是不可能的。 王向前犯了难。 就在这里换钱吧,不甘心; 回老家换了再回来吧,又太折腾,而且他很害怕回去后就回不来了——这一次,不就差一点没能过来? “娘,你说咋办呢?” 他娘歪着头看他,嘻嘻一笑。 “你还笑呢!” 他娘继续笑。 “你饿不?” 他娘再次笑了笑。 他叹了口气,准备先带于金凤吃点东西再说。 如果让王向前说开封和县城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有各种小吃点心。他在镇子上的时候,觉得豆沙包是好的,到了县里发现了芝麻糕芝麻饼,而在这开封呢,点心里还加了别的东西。当然这些他们是都吃不起的,最后王向前给他娘买了一个烧饼,自己则吃了一个锅盔。 烧饼和锅盔都是面做的,所不同的是,烧饼的一面洒满了芝麻,吃起来脆脆香香的。锅盔就是死面发的,吃起来就是一个面香,最大的好处就是顶饿。要是吃烧饼,王向前吃上三五个也不会饱,吃锅盔,虽然一块也吃不饱,却是能糊弄一下肚子了。 在吃锅盔的时候他又问人家怎么换钱,那卖锅盔的叹了口气:“换什么钱啊,说起来我都不该收你这种钱,但不收有什么办法啊,这生意,早晚是不能做了。” 说着就是一通抱怨,大概就是去年以前也还凑合了,虽然政府自己弄的钱自己不认吧,但物价变的也不是太厉害,到了今年,简直要人命,别说一天一个样了,能半天一个样。 “特别是被打下那么一次后。”说到这里,那卖锅盔的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吧,这个,打过来过一次。” 他说着,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王向前点点头。 “我听说这个打下来的地方好着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打下开封后为什么又走了。” “嘿黑,老郭,过火了啊!”旁边卖烧饼的道,卖锅盔的哼了一声,“我才不怕那些狗呢。” 这么说着,到底也不再说了。 吃完锅盔王向前准备在开封等等看,也许他呆的时间长了,就能等到什么门路,或者,也许就找到了份工作呢?从卖锅盔的那里他知道,现在各行业都难做,但要是不惜力气,也能到火车站去试试扛大包:“就是小心别被坑!” “这能咋坑?” “就是你抗了大包不给你钱啊。” “最好你能拜个师傅。”打烧饼的也加入了聊天,王向前这种自己年岁不大,还带了个有病娘的看着就让人想多帮一点,虽然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多说两句却是行的,“那师父虽然会抽你成,但也会保护你。而且你还带个娘……这你娘……有个师父,你也有个安置的地方是不是?” 王向前点头,就想着第二天去火车站试试,但是当天晚上开封就下起了大雨。 现在这个时节,下雨是常态,也不是老天爷同谁过不去,但王向前母子就浇了个透心凉,于金凤就发起了高烧。 而这一烧,于金凤就烧了个昏天暗地。 在于金凤的感觉里,她就像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饿她哭,她像是被困在了牢笼里,牢笼逼仄,但又把她同外部世界隔绝了。 她想出去,又不想出去,一直到那牢笼发烫变烧,她还是不太愿意走出去,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好像是陌生的,但又是熟悉的,那声音对她一声声的叫着:“娘!娘!” 娘? 娘! 于金凤突然睁开了眼,然后就看到了一张发黑的脸,那张脸上有一双很浓的眉毛,很亮的眼睛,嘴唇却是干的起皮。 那脸是稚嫩的,却又带着风霜。 “娘,娘你咋样了?” “向、前?”于金凤慢慢的迟疑的开口,王向前怔了一下,然后几乎跳起来,“娘你醒了!你醒了啊娘!你醒了!你醒了!” 于金凤看着他笑了起来,虽然她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但也笑了起来。 这一天对王向前来说那就是峰回路转,绝地逢生。 于金凤发烧了,他一开始也不是太在意,不是说不关心于金凤,而是发烧是个常见的小病,一般就是喝点热水姜汤,没这条件呢,捂着被子发发汗也就好了。 他们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王向前就找人讨要了一碗热水,结果往于金凤嘴里灌的时候,他发现不对了——于金凤喝不进去,灌都灌不进去! 那给他热水的也是有经验的,就让他赶快去找郎中。 他带着于金凤去了药铺,那边给扎了针,可也没有效果。 “到医院去试试吧。” “医院?” “就是西医院,山货店街的那个,对这种急症,他们应该更有办法。” 眼看于金凤眼睛都要翻白了,王向前哪敢耽搁?这时候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划算不划算了,就去钱庄里换了钱——比昨天更少了一些。 但钱是换到了,却只够一个挂号费,什么药都开不出来。 王向前怎么求医生都没用,求的多了,又是穿制服的过来了。 在那瞬间,王向前就想到了极端的地方——抢。 他没别的办法了,只有抢。至于抢到抢不到,被抓住会如何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都已经要动手了,王沧海拉住了他。 他也没有想到会遇到王沧海,甚至在第一时间他都没有认出来王沧海。 他要去抢的时候不管不顾,可被人拉住,就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了下来,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声叹息,那声音有些熟悉,但他也顾不上去想了。 “你干什么呢?”那声音道。 “我娘……我娘病了……我娘病了!”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还上下牙之前来回打颤,身体如同打摆子,但说到后一句,就喊了出来,而就随着他这一喊,眼前的什么东西消失了,他看清了前面的人。 第一眼就是面熟,再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早先在王老爷墓前的那个人。 这人看着他,然后,往他手里塞了个钱袋。 他一怔,那人就道:“给你娘看病。”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这人没有承认过,但是这人就是王沧海,就是四少爷,就是三少爷的弟弟…… 在王向前想三少爷的时候,会下意识的把王沧海给忽略过去。这里面有很多原因,是因为王沧海很早之前就离开了,更是因为王沧海几乎代表了他整个童年时光最美好的那部分回忆。 “你的名字是四少爷给起的,有福气呢。” “哎哟,四少爷又给我们家向前带吃了的?” “你又等在这里了,来,这个给你。” “你帮我去李先生那里拿点东西吧,给你这个。” …… 四少爷这三个字就几乎代表着食物,甚至是,代表了一种甜滋滋的东西。 可现在,四少爷的亲哥杀了他爹,害的他娘疯了,那四少爷,也是他的仇人了。 而现在,仇人给了他钱! 他下意识的就不想要,但王沧海说的话又是他无法拒绝的。 他娘需要! 他娘等着这个救命呢! 他要了,他只有要了,而这个钱,不仅救活了他娘,甚至,还让他娘好了! 王向前高兴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于金凤此时并不知道,不过看他这么高兴,也就笑的更厉害了:“是呢,是呢,我好了,娘好了。” 王向前抱着他娘,用力的点头,然后,就哭了起来。 王有根死的时候,他没哭,不是不悲痛,而是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他爹死了? 怎么死了? 他爹早上的时候还同他说话,还给他笑呢,他还给他爹说酸白菜呢。 羊肉饺子好,吃多少都吃不够,但要是能配个酸白菜就更利嘴,白菜家里有,但醋不够了,所以他就让他别忘了买醋。 然后,他爹就这么死了? 他娘疯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哭,不是不难过,而是顾不得了。 他娘病发的时候就满大街跑,一个看不过来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闫翠花早先就是这样,后来什么都往嘴里塞,谁都能作践一把,他怎么敢让他娘落到这个境地? 独轮车丢了的时候他也没哭,不是不生气,而是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刚把他娘找回来,当时想的是只要人平安就好了,虽然那独轮车上有他们的全部家当,但那时候甚至有一种财去人平安的感觉。 后来医院不给挂号,亲戚找不到,他娘又高烧,每一件事都是难上加难,但也许是麻木了也许还是顾不上,总之,他依然没有哭。 但这一刻他哭了,先只是落泪,后来是呜咽,再之后,就是嚎啕大哭。 于金凤的手拍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红薯丸子 王向前母子在开封安置了下来。 早先王向前虽然把家里能打包的都打包了,但要说他就下定决心不回去了,那倒也不是。 只是一来没必要留,二来,万一用得上呢? 他虽然没有怎么出过远门,穷家富路这话还是听过的,当然,他们随便也不可能怎么富,不过多带一点东西总没错。 在他心中隐隐的还是想回去的,等给他娘的病治好了,他们还回去,毕竟,那是他出生成长 的地方。 但于金凤这一病,病的就有些凶险,她不只是高烧,而是转成了肺炎,所以虽然醒了,还要住几天院。 于金凤住的就是最便宜的大病房,不过此时能住西医院的,也都是有那么点家底的,就有一个开皮货店的。 此时生病,也没什么娱乐,就是互相聊天,王向前虽然话不多,慢慢的也透露出自己会鞣皮,那开皮货店的就来了兴趣,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就发现王向前还真是很会。 就问他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做工,王向前还没反应过来,那边于金凤已经先替他答应了,后来于金凤是这么同王向前说的:“咱家没地呢。” 那有地,怎么着也应该回去,可没有地,回不回去也没什么区别,何况早先王有根都还想着来开封找个活儿呢,现在王向前有这个机会,怎么能不试试?试不成,什么时候回去都行,试成了,也就能在开封留下来了。 王向前听到他早先一直想过来,也就没二话了。 王向前的那个东家姓徐,是个厚道人,他没给王向前工钱,而是给了他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房子不是太好,就是个大杂院,但有两间房。 王向前一天两顿饭在东家那里吃,此外,晚上还能拿回来一顿。 这看起来有些苛刻,但在这物价天天变的时节,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而且虽然说晚上只能拿回来一顿,可王向前多拿两个杂面窝窝,东家也没什么说的。 而且徐东家也说了,王向前这是才来,只能按这种小工待遇,待将来干一段时间,还能提升。 王向前母子都不是不识好歹的,当然也没有别的话,王向前更是干的努力,他在鞣皮这一点里本就学的不错,现在又下了心思,更出成绩,徐东家也很满意,不仅晚上的窝窝让王向前往家拿,有时候中午做了点什么,也会让他给于金凤送去。 这一天,徐东家这里炸了点红薯丸子,就又让他送。 这红薯丸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个功夫菜。 要先蒸熟了,再压成泥,然后掺了白糖面粉放到锅里炸。 油炸就是稀罕的了,更不要说还有白糖。 徐东家让王向前送,王向前虽有些不好意思,也想让他娘吃个甜的。 这东西,是热的时候最好吃,王向前拿了东西就跑了起来,徐东家的地方就在山货店街,给他们住的房子也不太远,跑的快一些,五六分钟就行了。 此时已经要十月了,天说不上冷,也不是多热了,王向前跑的飞快,拐弯的时候,就同一个人撞上了,他这边哎哟一声,那边那人也闷哼一声,他抬起头,就看到一个虽不经常见到,却绝对熟悉的面孔——他这些天经常想!哪怕是不去想,也依然会经常想起! 王沧海。 看到他,王沧海也是一愣,不过随即的,他就向右边跑去,王向前下意识的就想叫住他,但又忍住了。 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王沧海看到他了!绝对看到他了!也认出他了,他的眼神骗不了人,可是,他就又匆匆走了?为什么? 那一次王沧海把钱给了他就匆匆走了,这一次还是,王向前不自觉的咬紧了牙,而在这时,那道街上又跑出几个人,那几个穿着普通衣服,但手里都拿着盒子炮,几个人左顾右盼了一下,当先一个看向了王向前:“你,就是你,看到人了吗?” 王向前啊了一声。 “问你看到什么人了没。”那人问着,看了一眼地上,“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刚才被人撞了。” “被撞了?被什么人撞了?那人现在在哪儿?” “我、我……”他哆哆嗦嗦的,那人皱着眉,“快说!你快给我说啊!” “大铁,别这样。”后面一个人拍了拍当先人的肩膀,又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小兄弟,我们是政府的,正在抓罪犯,刚才撞你的那个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抓的罪犯,所以,你能说他到哪儿了吗?” “罪、罪犯?” “罪犯!” 王向前吞了口口水:“我、我没有看的太清,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王向前往左边指了一下:“好像、好像是那边……” 他话音没说完,那几个人就飞快的向左边跑去,而他们一走,王向前就几乎瘫在了那儿,他趴在那儿,有点哆嗦的一点点捡起地上的红薯丸子,他想立刻离开,可又不知道立刻就走对不对。而且他现在也有点腿软。 他骗人了,骗的还是政府的人!还是拿枪的! 那些人能很容易的杀了李先生,能很容易的去拉壮丁,也能很容易的杀了他。 此后的两天王向前都有些魂不守舍,很怕那些人突然出现,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他们。 其实这个事,王向前自己也不是太能说清楚。 王沧海对他有恩吗?当然,真的来说,还是大恩。 要不是王沧海,他娘也许就没了。 可反过来说,要不是三少爷,他娘又怎么会有病?他爹也不会死了。 是的,王沧海是四少爷不是三少爷,可他是三少爷的弟弟!亲弟弟! 就算他说不清他同王沧海到底是仇是恩,当时说个不知道不就行了?又为什么要指向反方向呢? 王向前想不太清楚,而在这个时候开封城的局势却明显变得不一样了。街上那些拿盒子炮的更多了,还有一些军队都进来了。 徐东家不敢再开门,放了所有伙计师傅的假,其他行业也差不多这样,唯有火车站抗大包的,生意更火红了。 王向前他们所住的大杂院里就有个扛大包的,姓钱,被叫做钱大包。 按照他的说法,那些当官的天天往外面运东西。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都有!” “那这是为啥呢?” “这谁知道呢。” 钱大包说不上来,其他人却有想法了,大杂院里还有个卖水的,因为姓王,被叫做王卖水,他天天走街串巷,看到的多,好像知道的也多,此时就对众人说了起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又要来了!” “真的吗?” “我觉得是。” “那要来了,是不是又要打仗?” 众人都是一脸的担心,他们对□□没意见,可说到打仗……总有些担心。 “嗨,你们担心什么?你们忘了上一次□□那仗怎么打的了?多少人给他们用独轮车送东西?而且没人看管,这情景你们以前看过吗?这就说明□□好着呢!他们来了,是好事啊!” 众人点着头,可心中还有些担心,□□来了也许是好事,但子弹没长眼,这万一被来一下,那真不是一般的霉气。 不过这事也不是他们能管的,讨论一番,说道说道也就罢了。 这一天,王向前还在睡着,突然被他娘摇醒,他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娘捂着了嘴。 “他们要走了!”于金凤在他耳边道。 王向前疑惑着,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军队,当官的,他们要离开这了!” 于金凤又说了一遍,王向前还不是太能理解,不过也不用他理解了,于金凤把他拉到了外面。他们这里住的是个二背街,但走不了十几米就是大街了,此时,很多人都勾着头,从墙上从门后,向大街那边看。 车队、人、那些带着盒子炮的…… 这些人就这么走了! 解放了!一开始王向前、于金凤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随着□□进来,满大街的喇叭开始响起,他们知道了,这是……解放了! 以后这里,是□□管了! 1948年10月24日,开封再一次解放。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开封的市花菊花,开的各种娇艳。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三十章 豆腐脑芥菜肉 王向前再一次看到王沧海是过了年了。 过了年,就是真的过了这一年,从鼠年过到了牛年。 这一天早上王向前端着锅,准备去街口买豆腐脑。 徐东家的皮货店公私合营了,他跟着进了皮鞋厂,他本来以为自己进去要先当学徒,但那鞣皮的技术一露出来,就成了正式工,还有人说他应该是中工。他一开始还不知道中工是什么,后来别人对他说是中级工程师! 工程师!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工程师是什么,就是感觉很厉害——当然现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也就模模糊糊的知道,差不多就等于先生了。 这让他有些惶恐,他字都不认识几个啊! “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你竟然有这手艺!” “你这孩子,吓人啊!” “祖师爷赏饭!” …… 一堆人围着他,一脸的赞叹,他这辈子都没得到过这么多的夸奖,一时间只能面红耳赤的不好意思。 别人问他这手艺是怎么来的,他也说不出来,只能说是跟自己爹学的,其实学的不好,人家以为他是谦虚,说他这个年龄能学成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只有他和他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是在鞣皮上有些兴趣,也算下了点功夫,但比起他爹,那真是天上地下。 想到王有根,他们家就都有一种特别的气氛,是怀念是可惜是悲痛,不过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喜事,那就是他虽然学的不太好,但到底是正式工,然后,每个月就有六十八块七毛二的工资!(注) 这要在解放前,这笔钱可能连一根火柴都买不到,现在却是能当大用的。 一般临时工的工资能有四十多块,而他,有六十多呢! 真说起来,这钱也不是太多,特别是他和他娘还不是开封人,还要租房子,可也足够吃饱饭了。 王向前过去从来没有想过,馒头自己能敞着吃,粥能敞着喝,甚至,还能喝豆腐脑! 这笔钱足够他和他娘都过上非常舒服的生活,舒服到,这都要来喝豆腐脑了。 这不是说他终于能喝豆腐脑了,而是,这过年吃的有那么点腻了! 王向前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腻来形容吃食,但事实上也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过年,皮鞋厂发了很多东西,他们娘俩也觉得这第一个年要过的热热闹闹,富富裕裕,于是又额外买了很多东西。 早先不是太舍得的针头线脑,就都买了; 早先舍不得买的调料,也买了一些,还买了个稀罕的——鹌鹑! “这过去是有钱人家吃的。”他娘说,“真买吗?” 他娘还有点犹豫:“咱买的已经不少了,你这工资也花的差不多了。” “买!”他点头,他这辈子没这么花过钱,也是很有点心疼的,但他不害怕,这个月的花完了,下个月就又有了,“第一年,咱们开个好头。” 他这么说,他娘终于也不再说什么了。 从小年就开始吃。开封这里流行八大碗,说起来有各种流派,还有精的、细的分别,但普通百姓家的,也就是各种肉了,一般就是芥菜肉、红烧肉、腐乳肉、排骨、小酥肉、红烧鱼、肉丸子,然后再来个八宝饭。 王家村的习俗和开封差不多,当然在过去,他们家几乎没有凑齐过八大碗,他娘小时候应该有,他小时候的印象就是一个红烧鱼了,这鱼还不能吃,而是用来摆的。 年三十晚上摆了,初一、初二再摆一摆,年景好的时候,初三上完坟就能吃了,年景不好,这鱼要摆到过了十五。 这一次他们也没有凑齐,鹌鹑是图稀罕买的,其他的鸡鸭鱼肉就只买了条鱼——图个好兆头,其他鸡鸭都没买。 但他们买了猪肉! 皮鞋厂还发了大油!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他娘就开始轮着给他做。 一开始吃的那个香甜啊,吃的还有点不太舍得。其实他进了皮鞋厂,日子就好过了,厂里有食堂,对职工有补贴,三分钱就能买一个大馒头,虽然那馒头有些发黄,不是完全的精面,但面汤、米汤什么的随便喝。 这面汤米汤还不是那种稀汤寡水,恨不得能照出人影的,而是真的有米面,有时候甚至熬的粘稠,放在过去能当主食的。 而待他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这日子就更好了。 其实他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拿全,因为他早先预支过工资,所以这第一个月的工资,发到手里的只有三十三块三。 这数字吉利,日子过的也吉利起来,他发工资那天晚上,就买了一点猪头肉回去同他娘吃了,之后不时的,他娘也会买点带皮肉,不过过去吃肉,那就是个添头。 白菜炒肉,大半颗的白菜,肉片不见得能有十个,就是要个肉味。 这一次,却是真的有肉了,还是带肥膘的肉,他吃的只觉得过去的王老爷也没自己吃的好。 他娘就笑:“老爷们吃的才叫花哨呢。” 他没有说话,他娘又叹了一口气。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他娘又想到了荷叶鸡。 那真是一道稀罕菜,蒸鸡不用盘子,而用荷叶,蒸出来的鸡,就带了一份荷叶的味道。 这菜只是想想,就觉得特别好吃,不过除了他娘,他们谁也没吃过,他小时候就经常缠着他娘问这菜到底是什么味道。 是不是就是耦和鸡的味道? 是不是发甜的? 是不是特别香? 他娘就说是很香,也有点甜,但不是特别甜,就是好吃,多好吃?非常好吃,非常非常好吃! 他又把这话同王小马说,王小马家条件比他家好,吃食要比他多,可这稀罕物上,还真比不上他,每每他都能把王小马给说的口水直流。 一直到他长大,还喜欢说这荷叶鸡的事,直到他爹被三少爷捅死。 稀罕的东西不能说,肉却是可以敞着吃的。 年三十的时候,他娘又给包了羊肉饺子。 当然,免不了他们又要想一番王有根,想着他要是还在就好了。 “爹一定能评为高工的。” “那指定的。” “高工有一百多的工资呢。” 他娘就笑,没笑完,眼睛又发红了,他也觉得鼻头发酸,不过饺子他们还是吃了,虽然这饺子不是那么香,他们还是吃的干干净净,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糟蹋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从这一天起,这再吃肉,就不是那么香了。 不是他娘的手艺的问题,菜的味道没变,院里的也都夸,但那芥菜肉,他就吃着那咸咸的芥菜,好像更好吃了。 然后在这一天,他和他娘都不想吃肉了。 “街口卖早点的好像开了。” “好像是。” “我想喝点豆腐脑。” 他没二话就拿了锅出来,他也想吃豆腐脑了,还有点想小咸菜。 买两碗豆腐脑,再买两个烧饼,再要他点咸菜。 他这么想着,然后刚拐过弯,就看到了王沧海。 王沧海其实挺显眼的,穿了一个军大衣,这衣服有点臃肿,穿到他身上,就有一种挺拔的感觉,他戴了一个眼镜,又有点斯文,像是一个刚刚参军的学生兵。 王向前一怔,一时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办,倒是王沧海看到了他,笑着走了过来:“还没吃早饭?” 他点点头。 “我也没吃呢。” 他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不请我吃一顿?” 他张开了嘴,请吗?应该请的,不说早先他吃过王沧海那么多东西,只是那一袋子银元,就该请! 但王沧海的速度很快,见他没有立刻回答,就又道:“那我请你吧。” 说完,就拉住了他:“你想吃什么?” “啊……” “你本来准备吃什么?” “豆腐脑。” “正巧,我也想这个了!” 他们到了早餐店,此时店里的人并不是特别多。一是天还早,二来还没出正月——没出正月,大家就还习惯在家里吃。 不过也有几个,都是王向前认识的,见了就冲他打招呼,王向前也给他们打招呼,就在这种招呼中,王向前的心渐渐稳了,他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就是突然就平静了,他正要找老板要东西,那边王沧海已经点好。 “我请你。” 王沧海看着他,他抿了下嘴:“我有钱了,我请你!” 他又说了一遍,并且很严肃的看着王沧海,想着要好好同他摆置一下,那边王沧海却是一笑,慢慢的说了一个好。 立刻,王向前就有些讪讪的,看了一眼桌上,有心再加点什么,可这早餐店,除了豆腐脑就是胡辣汤,然后是小米稀饭。主食也就包子油条油饼,现在王沧海已经点了两碗豆腐脑,还有六个包子,连咸菜都有,他实在没什么好点的,他想了想,只有道:“这里的油条也不错。” “好,那一会儿再点。” 王向前抿了下嘴,只有点头,然后低着头开始吃豆腐脑。 这豆腐脑是他前两天就想的,这一会儿却有些食不知味,他不是慌,就是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是那边王沧海先开的口:“这个年……过的好吗?” “好。” “你娘……好了吗?” “嗯。” “啊,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在说这一句的时候,王沧海稍稍的有些局促,王向前有些不解,但他突然想到要说什么了,“我……” “你……” 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那边王沧海也又开口了,然后他们又一起停了下来。 “你先说。”王沧海道。 “你先说吧。”他说。 王沧海没有马上说,他看向他,王沧海低下头,好像在沉思什么,就在他准备出声询问的时候,王沧海突然道:“谢谢。” “啊?” “那一天,谢谢你了。” 他突然知道王沧海说的是那一天了,他摇摇头,想说没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想说应该的,也没有说出来,那边王沧海再次道:“前几天,回了咱们老家,知道了……我三哥的事……对不起!” 王向前突然有一种鼻头发酸的感觉,同时还有一股愤怒,他想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他爹也不会回来了啊! 可这话,又有点说不出来。 他坐在那里,一时就有点想不出来要说什么,那边王沧海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跑来一个小孩,撞到王沧海身上,王沧海一个不稳,手里的筷子就掉了,他也算是反应迅速,随手一捞,但只捞到了一根,还是有一根掉在了地上。 他又拿了一根,然后,就笑了。 王向前看着他,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我筷子掉了一根。”王沧海说。 “啊。” “筷子掉的,要请客。” 王向前眨巴了下眼。 “掉一根的要请。” 王向前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么个说法? “你刚才想说什么?”王沧海又道。 王向前摇摇头,他本来是有话要说的,可在王沧海说出那句谢谢后,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王沧海看了他一眼,见他真不想说,就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皮鞋厂。”说到这里,王向前下意识的挺了下腰,“正式的!” 王沧海冲他伸了个大拇指。 “你呢?” “我呀……准备去挖石油。” “石油?”王向前想了想,“石油是什么?” 这个词他好像听过,但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王沧海道:“你知道汽车吧。” 王向前点头,作为省会城市,虽然不多,但开封还是有汽车的,他们厂里的小年轻没事还会讨论两句。 马拉车人拉车独轮车,这些车大家都能想明白,哪怕是那火车呢,大家想想,也能想明白了,可这小汽车,大家就不是太能想明白。 这怎么就跑起来的呢? “那些汽车,烧的就是汽油。汽油,就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此外还有煤油,咱们点的煤油灯就用这个,还有柴油,那些坦克啊、大炮啊,就用这个。以后不打仗了,但要发展就离不开这些。我们要发电,要有汽车,要有机器,那就要有石油,这是现代工业的基石!所以,我准备去找石油,那些外国人说咱们国家没有大型油田,我不信。李四光教授,根据地理环境分析,咱们国家一定是存在着大型油田的,只是需要寻找。” “你,你不是□□吗?”王向前终于问了出来,他早先就想问这一句,后来又觉得不用问,可是现在王沧海说的话太让他吃惊了。 找石油?但他不应该在□□里当官吗?这找石油是当官吗? 王沧海一笑:“我是。” “那、那……你为什么要找石油?” “国家需要啊。” 王向前看着他,王沧海看着他,再次笑了笑。 这顿饭王向前吃的有些魂不守舍,到最后差点忘了给于金凤端豆腐脑,还是王沧海提醒,才想起来又要了一碗。 王沧海在那个路口和他分开:“我本来应该去看看你娘的……但,还是不去了,你好好保重。” 王向前点了下头,王沧海转过身,走了两步,王向前又叫住他,他又走过来。 王向前却没有马上开口。 “你想说什么?” 王向前想说保重,还想说点别的什么,最后说出口的却是:“那个……我听说,现在还有的地方没解放,那什么党还准备再打回来……这,不会不解放了吧?” “你说呢?你还愿意不解放吗?” “滚他的球!” 王沧海哈哈大笑,王向前看着他,也笑了:“你也……保重,我在皮鞋厂,就在中山路的那个皮鞋厂!皮鞋厂的王向前,他们都知道的。” 王沧海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皮鞋厂的王向前。” 他们终于分开了,回去的路上,王向前有些雀跃,又有些不舍,他也不知道自己不舍什么。回去后,他一开始不敢同于金凤说这事,但他在外面耽搁这么长时间,自然要给于金凤一个交代,就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于金凤先是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道:“你早先给我看病的钱……就是他给的吧。” 说完不待他回答,就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时候我迷糊,就想着也许是徐东家给的,后来想不对,徐东家是住院后才认识的,怎么能提前给你钱?住院又那么贵,也不是说随便一个人就能给得起的,当时我就想着你大概是遇到了四少爷……没想还真是。” 王向前讷讷的,早先于金凤也问过住院的钱是怎么来的,但她当时刚好,王向前哪里敢刺激她,就含糊了过去,之后她也没再问过,王向前就以为是他娘把这事忘了,哪知道是她早就想到了。 他看了一眼于金凤:“那娘……你不生气吧?” 于金凤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早先恨三少爷,连带着他们家所有人都恨,但是,四少爷真没什么对不起咱们的。对了,你借他多少钱?刚才还了没?” 王向前一怔,一看他那样子,于金凤就知道没还,当下往他身上拍了一下:“你这孩子!现在咱有什么还不起的?” “我去追他!” 丢下这一句,王向前掉头就跑,可又哪里还有王沧海的身影?有心打听,也不知道找谁去问。 他在路边愣了好一会儿,到底回去了,此后每每同于金凤说起王沧海,他嘴上不说,脸上神情却是戴着遗憾,于金凤看出来了,反而换过来安慰他:“你不是同他说了你在哪儿上班的吗?说不定他就给你来信了呢,将来你有了他的联系方式,给他邮过去也是一样的。” 也只能这样了。 但一天过去了没有,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三个月过去了,也没有。 在第四个月的时候,皮鞋厂给他分了住处,就在离皮鞋厂不到一百米的一处小楼上。 不是洋楼,是过去中式的那种小楼,一楼门面,二楼住人。 他因为只有他和他娘两口,只能分两间,不过额外还有一个小平台,此外楼下还有一个储藏室。 不是很好的房子,他们母子却都很满意。 首先,这是楼房! 虽然是过去的那种楼房,也是楼房,用于金凤的话来说就是:“过去王老爷家也没有这种房。” 王老爷家的房子是好是大,也都是一层。 再其次,他和于金凤各有了一间房,他们这段时间租房,就是租一间——公私合营后,徐东家也不是他东家了,那房子自然不能再给他们白住,虽然徐东家说租两间和租一间的价格一样,他们还是只租了一间。 徐东家是好人,他们不能光去占人家的便宜。 但只有一间,那是睡觉也在这个房间里,吃饭也在这个房间里,区别也就是晚上拉一个布帘,白天把这布帘拉开。 至于厨房什么的,更是放在院子里,现在他们却是一人一个房间,厨房能放在外面的平台上,下面楼梯那里还能放杂物,于金凤甚至都开始想以后了:“你将来结了婚也有地方住,有了小孩也有地方住,就是孩子多了,要在这平台上盖间房,再多了,还要把下面的杂物间收拾出来。” 王向前听了,也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 他早先在徐东家那里做工的时候就有人问过他的婚事,这成了皮鞋厂的正式工,问的更多。他自己对这,隐隐的有些排斥,倒不是因为早先那事给伤的——他一开始受伤,这段时间平静下来,倒是能理解,他自己将来要有了姑娘,也不会想让自己好好养大的姑娘嫁人受委屈的。 但他就有点不太想结婚。 要说他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人长大了就要结婚,不是同这个也是同那个,可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就有些不太想。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好在于金凤是要给他找个好的,倒也不是太急。 之后的一段时间,王家母子都在整理这两间房。 房子是他们打扫一下就搬进来了,但东西却是在不断的添置。 今天糊上点报纸,明天修理一下门窗,再好好的垒一个灶台,一不留神,就又到了夏天。 这一天王向前正坐在那里吃瓜。他是坐在院子里的,他虽然住在楼上,但这个楼却要从后面的院子上。 而后面的院子呢,还有三户人家,这三户都有家人在皮鞋厂工作,平时相处的也很不错,这一天北屋的老钱老家给送了一袋子西瓜,就招呼大家一起吃。 王向前正吃着呢,突然他们厂的传达刘师傅突然一路跑了过来:“王向前,有你的信!你的信!” “刘师傅,你怎么来了?”王向前很惊讶,院子里的人也都是惊讶的,纷纷站起来招呼钱师傅吃瓜。 刘师傅顺手接过一牙,对王向前道:“我是来给你送信的。” “给我送的?”王向前在身上擦了一下手,“谁还给我寄信。” “内蒙的,你快看看吧。” 一说这话,全院的人都围了过来,有人问内蒙在哪儿,有人解答着,不过都表示着稀罕,内蒙啊,听起来都很远,竟然有人给王向前寄信!那刘师傅也很好奇,他之所以在中午午休的时候还跑过来送信,固然是因为王向前就住在厂子旁边,也是看这寄信的地方太奇怪。 王向前打开来,最先入目的,是一张照片。 那照片上,王沧海脸灰扑扑的,背着很重的东西,站在一个山坡上,笑的灿烂。 王向前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结婚了。 “我要去找石油!” “因为国家需要石油!” …… “我不要做亡国奴……” ……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这些话,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王沧海寄来的这张照片不仅在王向前他们的院子里,就是在整个皮鞋厂都引起了一阵轰动,特别是他们知道王沧海是去找石油的! “那可真了不起!” “要是能找到那东西,那就厉害了!” “特别这人以前还是个官!向前,他以前是什么官啊!” 王向前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王沧海应该是官,他那么早之前就是□□了,还干了那么危险的事,现在可不要当官吗?可这当官的会背这么沉的东西,跑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吗? 这些事王向前想不清楚,也不太好同别人说,就会自己翻来覆去的想,想得多了,就会忍住同于金凤说了。 “他说,石油很重要。” “他说,咱们国家缺这个。” “他说……” 过去他叫王沧海,是四少爷,哪怕王老爷没了也还是四少爷,一直到三少爷杀了他爹,他们都不再提有关他们家的任何事,现在王向前则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王沧海了,不过于金凤知道他说的是谁。 一开始于金凤会接着王向前的话茬应:“那应该是重要的。” “所以他要去找吗?” 王向前说了几次后,她就不说话了,她渐渐的听出了一些其他东西,然后在这一天,她对王向前道:“今天你王婶给介绍了个姑娘,和我本家,也姓于,姊妹六个,两个兄弟,我见了,长得不是一般的水灵!” 王向前没有说话,于金凤继续道:“要是你奶奶在世,恐怕不会太愿意,觉得兄弟少。但我觉得你爹在的话,应该会愿意,个头啊,脸蛋啊都不是一般的好呢。你爹啊,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娶一个喜欢的媳妇,再能给他生一个孙子,要是能多生两个,那就最好了。怎么样,明天去见见吧?” 王向前抿了下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点了下头,于金凤一下就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概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前,咱们国家的工资什么的都没太大变化。一般正式工的工资在二三十左右,有点技术的或者工作年限高的,能有三四十,技术特别牛逼的,能到一百多……这是我目前听说过的最高的工资。就是八级钳工那个标准大概。但是在刚解放——全国并不是一起解放的,比如开封,就是48年解放的,而且有两次解放。第一次是把国民党给打走的,第二次就是吓走的,而有的地方是到五十年代才彻底解放的,在这个期间,还有一种过渡钱……这个兑换率大概是后来的一比二,就是王向前这里的六十多,其实算是三十多,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啦~~~ 第三十一章 第一卷 尾声 “老黄,你行不行啊。” “快点快点,马上到时间了!” “向前,不行你帮他瞅瞅?” 中山路的四合院里,全院的人都围在长条几前,还有一些不是这个院子的人,此时也围了过来。 原因很简单,院子里的黄师傅,有一台收音机,此时,他正在紧张的调制着。 平时,这收音机是他的宝贝,会小心对待,此时,却有些暴力了,但也不敢太用力,就怕一个不小心,再把这东西给弄坏了。 我的祖宗啊,关键时刻你可千万不能掉链子啊! 他在心中暗道。 那边王向前也是无奈:“婶子,我是做鞋的,哪里懂什么收音机啊,还是让黄哥慢慢弄吧。” “这可不能耽误时间啊,你们听,厂里的大喇叭好像都有声音了。” “要不咱们去听大喇叭。” “哎呀,这时候,哪还能挤过去?” “那总能听到一点。” “建国呢!今天建国呢!” 是的,今天是十月一号,早多少天厂子、街道就开始各种宣传,说今天宣布建国,毛主席要在□□城楼上讲话! 厂子里有大喇叭,街道上也有喇叭,但他们这条街道实在是太长了,虽然分了好几个区,人也不是一般的多,要说他们不是皮鞋厂的职工,就是家属,可以到厂里听的,但他们院的老黄家,就有一台收音机,平时也用来听点新闻、歌曲什么的,这就让他们觉得在院子里听会更好一些。 北京、□□都太遥远了,但离收音机近一些,好像也就离那个地方近一些。 于是这一天他们都集合在了这里,附近不少邻居也来了,还有熟人朋友,王向前过去的东家都过来了。 这么多人,偏偏这收音机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压力,还是时间久了,就突然有些接收不良了,他的主人老黄急出了一身汗,到最后眼见要不成了,啪的一下,往那收音机上打了一巴掌,一阵刺啦,然后,就清楚了! “好了!” “好了好了!” 周围都是惊喜的声音。 音乐、主持,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毛主席的声音:“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 震耳的欢呼! 大家叫着、兴奋着,蹦着、跳着,王向前觉得自己也在蹦跳,但他不能肯定,他隐隐的听到了义勇军进行曲,他想跟着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唱出了声没有,他只有一个感觉,不一样了,彻底,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很多电视电影中,会有主席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嗯,但我查了一些资料,说当时主席并没有说这句话,是在其他地方说的,当然只是建国,已足以令人亢奋! 第二卷 探索 第一章 包子 李先进觉得这是他这一生中最愤怒的时刻。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李先进的命不是太好。 这首先体现在他的出身上。 李先进的爷爷是一个资本家,要说这个资本家多么大,倒也不是,大概也就是能让妻儿不受饿,雇得起奶妈的程度。 家里没有洋车洋楼,而且在解放前就去世了,可就是那样,在定性的时候,还是给定成了资 本家。 爷爷是资本家,那儿子就是狗崽子,他就成了狗崽子的狗崽子。 一开始李先进对这狗崽子也没什么感觉,他身边有几个叫狗蛋、狗剩的小孩。 大家都是“狗”字辈,他这个狗崽子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班里一个叫王惠萍的女同学,不是因为这个女同学长得好看,而是他们家卖包子,她天天都能吃上包子! 天天! 李先进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身份不好,是他爹给他改名。 他本来是叫李思进的,就被改成了李先进。 那时候他已经七八岁了,懂点事了,就不愿意:“为什么要改?” “不改你可能学都上不了!” “不上就不上!” 他根本不觉得不上学有什么不好,但他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耳光。 “老子说改就改!” 他爹大吼着,他娘把他搂到怀里:“阿进啊,你爹说的对,要改的。” 他委屈的看向他娘,嘴唇哆嗦。 他想,是他们告诉他,给他起这个名字,是想着要他进步的。 是他们告诉他,他是思字辈的,这是他们家的排行。 是他们告诉他,这名字是他还没出生就起好的。 是他们告诉他,他这名字寓意深刻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告诉他的,然后现在,说改就改了? 他觉得这不对,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在别人再叫他狗崽子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过去他会没心没肺的和周边的小孩玩闹,现在,他则有意识的和他们分开了。 别的小孩成群结队的上下学,他独自一个人。 在他爹他娘被挂着牌拉出去□□的时候,他知道,他爹没错,他娘也没错。 再没有人叫他一起上下学,也再没有人叫他一起玩耍。 当然,成分不好的并不只是他一个,有一个叫路华的不仅和他一个班,还和他一条街。 但他们很有默契的互相保持着距离。 他一个人静静的去上学,静静地放学,连和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当然,他们也顾不上交流。 三个孩子,成分不好的父母,要很努力去工作以养活他们。 他最大的姐姐,也早早的去了鸡毛厂。 在那个应该报团取暖的时代,他们很努力的抱团了,可还是寒冷。 在那漫长的时光里,李先进除了对着门前的小河发呆,就是看书,并不是多么喜欢学习,而是,书籍能把他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牛虻》、《卓雅和舒拉》,当然,最多的还是课本。 他一遍遍的翻看这为数不多的书本,然后成绩也就一直维持在一个老师都交口称赞的程度。 不过那时候这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此时的老师,并没有多么崇高的身份。 他觉得奇怪,他看的一些书中告诉他,老师是要尊敬的,天地君亲师,天地间,老师排在双亲的后面,可现实里,老师又好像是要被打倒的。 他一开始迷惑,后来又想,哦,那个排行,是古人做的,而古人的,是糟粕。 但屈原也是古人啊! 岳飞也是古人啊! 他们的东西是受尊敬的啊! 这些东西他有时候能想通,有时候又不是太能想得通。 于是他又想,读书真没什么用,不过他还是读了下来,在他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问他还要不要读下来的时候,他点了头。 读下去是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但不读下去的结果他是看到了——那些成分好的可以全国串联,坐火车都不要钱,想去哪儿去哪儿;可以等到年龄去当兵,可以接班。 而他们这些成分不好的,只有下乡和街道的工厂——这还是运气比较好的,运气不好的话,就只有在家。 他不想在家,那就读。 他的成绩依然很好,然后初中很自然的就上了高中。 此时高中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是中专,但他的成分不好,就被成份更好的给顶了。 而就是这样,他能上高中,也要感谢□□结束了。 是的,就在这一年,把神州大地给搅的天翻地覆的□□结束了,而李先进,能上高中了! 在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想过上大学,因为高考并没有恢复,所以他是以一种愧疚的心情上的高中。 他背着家里省吃俭用给他的面,躲避似的藏在学校里。 他没有多么热爱学习,只是在这个情况下,他只有努力的去学。 然后,高考恢复了。 当老师在课堂上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感觉,直到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痛哭流涕的一说再说他才反应过来。 高考恢复! 高考恢复了! 他……他可以去上大学了! 那仿佛无尽的岁月,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节点,那明亮的一直刺眼的天空,忽然不再崩塌。 他一遍遍的在操场上踱步,突然明白他早先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温习着课本——原来,他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在他灵魂的最深处,有这么一颗小小的种子,它无声无息,而又坚毅如石!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马上去参加高考,因为他害怕。 他不知道这个政策会不会有什么变动,如果只是空欢喜还不算什么,但他害怕更深的地方。 在他家的后面有一条小河,河水不深,却还有一些小鱼,每到夏天,就有孩子去捉鱼。 他们会垒土丘,会下网,还会捉了蚯蚓做鱼饵。 当鱼被钓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小孩都会欢呼雀跃,只有那条鱼在拼死挣扎。 李先进的目光总忍不住跟着那条鱼走,他觉得那条鱼很漂亮,在阳光下,都带着彩色,但,那是它最后的漂亮了吧。 李先进觉得这辈子自己都可以不漂亮,他不需要漂亮。 他耐心的等了一年,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挑选了学校——石油大学。 他并不热爱石油,但这是一个很有口碑的行业。 国家需要这个行业,发展需要这个行业,里面的人物会被作为全国标兵,哪怕是他这样出身的人,如果能上那样的学校,也像是镀了一层金吧。 然后他又小心翼翼的选择了英语专业。 如果要是早先,他是绝对不敢选择这个专业的,虽然大学里设立了这个专业,虽然也有人报考,但他不行,他这样会被同班同学丢石子的人不行。 可是这一年,中国和美国建交了! 新闻联播上宣传了! 美国、英国,再不是不能谈论的,学习他们的语言,也应该是安全的了。 他的大学是在一个说是南方城市,其实冷起来,要比北方更寒冷的地方,但是那里有一个大湖,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湖,仿佛没有边际,如同大海。 他会像小时候看家门口小河那样,去看这片湖。 阳光明媚的时候,阴雨绵绵的时候。 他像过去那样努力,或者说比过去更努力。 和他同年龄的大学生在跳迪斯科、爬山、游船。 他却像那些上了年龄的同学那样背书、读书、做题。 他保持着孤僻,保持着好成绩,搜集着所有可能用到的信息。 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出来之后是要被各个单位抢要的,他这个专业更是越来越吃香——他来上大学的时候,中美只是建交,而现在,已经有很多外国人来旅游了! 海关需要英语人才,外交部需要,不过李先进觉得,自己最稳妥的地方,还是回自己的城市。 这好像有些没出息,但就像他早先想的那样,他不需要美丽。 而且,就连项羽这样的人都逃不了富贵还乡的诱惑,更何况他了! 他考上了大学,他到一个好单位去工作,他再不是狗崽子! 在填报意向的时候,他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家乡的名字,在填报部门的时候,他写下了服从分配。 比起其他同学的意向,他的可以说是最简单的,但是他失望了。 他被分到了C油田实习。 哪怕是在油田学校,他的同学们也很少讨论的C油田。 时隔多年,李先进再次感受到了灿烂阳光下的坍塌。 虽然只是实习,但没有意外的话,他就是要留到C油田了,可他在那里能做什么? 他学的是英语,甚至是贸易英语,就算他脱离不了石油,也应该去商贸部或者石油部的商贸科啊。 C油田,他甚至不知道那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豆瓣酱 那并不是李先进生命中最愤怒的时刻,甚至可以说,他都没有感觉到愤怒。 他就是从那灿烂的阳光中,突然感觉到了刺眼和坍塌。 在辅导员来给他说这个结果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他一次次的在湖边的行走。 那么无边无际的大湖,波光粼粼,有的时候,还有迷人的色彩。 比起他家旁边的那条小河,这里有更多的钓鱼者,钓出来的鱼更大,但好像,那鱼就没有早先那么漂亮了。 也许是湖面更漂亮,也许是鱼一大,就不好看了。 那时候他总有一种错乱感,就好像这样的生活不该是他拥有的,他怎么能这么悠闲,这么从容,这么平静? 他拿着国家的补贴,吃着大学的食堂,享受着别人给予的各种羡慕赞叹乃至嫉恨的目光——这个时候的嫉恨,好像也是一种美丽。 然后现在,这个美丽突然就破碎了! 他就有一种心落到了地上的感觉。 “果然如此。”在他心中的,不知是谁的声音,“果然如此啊。” 他是可以提出异议的,他的同学里,也有提出异议的,这个时候的天之骄子,好像无所畏惧。 哪怕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他们就敢像神话故事里的共工似的去撞一下不周山。 但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分配,很平静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然后,他就到了C油田。 他被分到了油田下面一个公司的科室里,科室本来四个人,带上他就有了五个。 科长叫杨奋斗,副科长叫李芳,下面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男的叫叶天,一个女的叫马倩倩。 他们对他都很热情,对他的到来表示出了一种亢奋的欢喜,他开始有些愕然,而后来也就明白了。 这个公司在搞英语比赛,而这个科室的成绩非常普通——之所以不说差,是因为大家的成绩都不好。 他们在他身上报以了非常大的希望,但他却拒绝了。 是的,他拒绝代表这个科室去参加比赛。 因为,这是一个自愿性质的,也因为,他不想。 科室里的人对他的这种拒绝非常愕然,他们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他也给不出非常合适的理由。 是的,他并没有很好的理由。 他就是不想。 他其实也问过自己,参加了能怎么样呢? 并不能,他就是英语专业的,根据这个公司过去几次比赛的资料来看,他完全可以应付,应付不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别人不都参加吗,为什么你不参加!”杨奋斗几乎要对他咆哮。 这里的别人,是别的大学生。 是的,他并不是唯一来这里的大学生,和他同批的还有四个,他们这四个被分到不同的科室,而其他三个,没有一个拒绝参加这种比赛——的确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三个月一次的比赛,公司的总经理柳青非常重视,每一次都亲自到场甚至点评。 考了好成绩的个人和科室都会有嘉奖。 但别人是别人,他是他。 别人要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吗? “我没有要你考第一,你哪怕考个倒数第一呢,给我去考啊!” 他没有说话,想的是,他就不考,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 因为这是一个自愿的活动,哪怕所有科室里的人都参加了,这也依然只是一个自愿的。 他不参加,也就是在科室里,被真真实实的排挤。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并不愤怒。 直到,王桑田的到来。 王桑田来之前,他是自己住的,但他的房间里有两张高低床,所以对于又来一个舍友,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几乎就是第一眼,他就不喜欢王桑田。 这不是因为王桑田长得好看,不是因为他挺拔的身材,不是因为他那代表着潮流的牛仔裤,而是他的脸上,就有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灿烂。 这个人,一定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他这么想着,事实也几乎和他想的一样。 基本上就在第一夜,王桑田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干净。 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都是工人,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这些人还全部都工作了,年龄最近的姐姐,还是大学生! 在王桑田的话语中,李先进仿佛能看到他的大哥很容易的就到了工厂;他的二哥很轻松的就进了军队;他的三姐很任性的选择了自己的爱人;他的四姐很高傲的进了医院;他的五姐,也是大学生! 没有遗憾,没有痛苦。 “我爸妈都不看好我三姐夫,觉得他们家就他一个独苗,闹不好就非要生儿子!但我三姐就非要嫁!” 这就是这个家庭最大的苦恼,因为他的三姐真的就生了一个女孩,还真的有要生儿子的压力——哪怕国家已经开始了计划生育。 但,这又算什么呢? 李先进没有说话,可是却有一种怪异的鄙视。 这种鄙视里有向往也有厌恶。 当然,这种向往并不是对王桑田这个人如何,而是……这种生活比他能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吧! 他爸爸是狗崽子,而王桑田的爸爸则是八级工。 自从意识到狗崽子到底是什么后,李先进就没了朋友,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要和他交友,特别是他进入大学后,他的同学、一个宿舍的,都有人向他发出各种邀请,但他都没有接受。 他并不会直接拒绝,却会表现出不感兴趣。 比如在被叫的时候,他也会跟着一个宿舍的去公园放音乐的地方,也会被拉下舞池,但他只会像个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一次两次之后,也就没有人拉他了。 当王桑田向他表示出热情后,他也采取了同样的办法。 王桑田拉着他去食堂,他也去,而当王桑田同他说食堂的种种的时候,他却很少回话,最多也就是那么一两句:“啊。” “嗯。” …… 在王桑田拉着他去迎新会上的时候,他也去,不过在其他人起哄让他表演节目的时候,他只是杵在那里。 他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冷淡也表现的非常明确,只是王桑田却仿佛没有感觉。 别管他再不回话,王桑田也依然会叫他一起去吃饭。 他再没有配合,王桑田也会叫他一起去一些小聚会。 一次两次,王桑田的态度都没有什么改变,他不由得有些疑惑了。 王桑田,是真的没感觉吗?但不是已经有别人说了吗? 是的,其他人说。 有一次,他去送一个东西,回来的时候,就听到马倩倩在说这个事:“桑田,你别搭理那李先进了。我也不是挑拨你们关系,但他啊,就是个白眼狼。” 他没有听到王桑田的回话,因为李芳立刻制止了:“倩倩,不要这么说同事。” “我说错了吗?咱们对他多好啊,他呢,就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似的!” 过去李先进从来不在乎马倩倩,马倩倩对他表示敬仰的时候不在乎,后来对他冷言冷语的时候他也不在乎。 这不是他对马倩倩有什么看法,他同样也不在乎杨奋斗、李芳、叶天,除了他的家人,他几乎不在乎其他任何人。 但是马倩倩的这一句,却像一滴水突然落到了平静的杯子里,啊,这个世界欠了他东西! 他想到了那些被捉到的,泛着漂亮光彩的鱼。 这是他听到的,那他没有听到的更多吧,王桑田就算自己想不到,也会被别人点到的吧。 但王桑田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不,有了更多的变化,他开始劝他也参加比赛。 那个翻译比赛是一个长期的持续的活动,每三个月一次。 他是大四实习的时候就过来了,然后没有意外的,被留到了这里——对于这一点,他最初是有些疑惑的,他来这里实习了将近半年,错过了两次翻译比赛,科室里的人对他也从最初热情恳切,到了冷漠嫌弃,他以为自己会被调走。 公司并不是最终点,下面还有工程队,平行的还有工厂。 实话实说,科室,放到一般人那里,也算是体面了,虽然和他完全不对口。 在他平静的反抗时,是想过自己的结局的,因为表现不好所以被调到他希望去的地方?应该不会,更多的,是到更不适合他的地方。 但没有,科室竟然还留下了他,然后在他正式成为C油田的员工后,王桑田才来。 王桑田口无遮拦,几乎什么都说,但对于自己是怎么来的,却绝口不提。 不过不管他是怎么来的,科室对于他的到来都是欢迎的——也许一开始有迟疑,他能感觉到,因为他,带的整个科室都对大学生有一定的看法,但很快,王桑田就让他们打消了担心。 他开朗、乐观,积极参与科室公司乃至油田的各种事务,把从家里带来的豆瓣酱分给左邻右舍,几乎不到一个星期,整个公司甚至半个油田的人都知道他们科来了个王桑田! 第三章 炸丸子 李先进也不是因为王桑田的受欢迎而愤怒的,虽然他每天都在不舒服中。 王桑田的热情让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难受,他甚至直白的对王桑田说过让他不要再带着他去做那些事情了,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这么明确的表示自己的态度,过去他都是靠沉默、冷淡而让其他人自己退却的。 可是,他都这么明确了,王桑田的反应却是愕然:“不喜欢?” “是的。”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 “唔,先进,你以前没有参与过这些事情吧?” 李先进有些犹豫,如果是别人,他可以说参与过。 参与过但不喜欢。 这话一说出来,再执着的人也放弃了——他大学的舍友就是如此。 但他知道王桑田不会,他如果说参与过,王桑田一定会问他同谁参与的怎么参与的,而当他把这些都说出来后,王桑田还会有话——你和他们在一起没意思,不见得和我在一起也没意思啊——早先王桑田就说过这话。 可他也不能说没有参与过,因为王桑田的话就在嘴边——既然没参与过,那就要参与参与啊!你不参与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呢——这话王桑田早先还说过! 所以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自己竟然不能回答了,而就在这个时候王桑田又有话了,他搂着他的脖子说:“先进啊,你就是太害羞了。” !!! 有时候李先进简直怀疑王桑田是不是在生理构造上和普通人有些不一样。 不过这个时候李先进对王桑田也就是困惑不舒服,了不起了,会有一点气愤,却谈不上愤怒。 直到王桑田帮他在翻译比赛上报了名。 王桑田来的时候,他们刚刚举办了翻译比赛,和前两次一样,他们科室成绩垫底。 在他们这几个大学生来之前,他们的科室成绩普通,而在这之后,就是垫底了。 这也是自然的,虽然有的大学生早先学的是俄语,学起英语来,也要比普通人更快一些。 所以科室里的人对他冷淡,从某方面来说,他也能够理解,而王桑田来之后,很自然的就接过了这个活儿。 那是马倩倩当着他的面提的,那时候王桑田已经很招人喜欢了,马倩倩同他说话非常亲昵随意:“桑田你英语怎么样?” “啊?” “你大学里学的是英语吧?” “第二语言吗?那倒是。” “那咱们公司的英语比赛你会参加吧。” “那必须的啊!” 没有多问,王桑田直接就应了下来,一个科室都喜气洋洋,回去后王桑田问他比赛的详情。 “我不知道。“ “啊?” “我没参加过。” “咦?” …… “先进你不是来大半年了,怎么没参加过呢?你不还是英语系的吗?这比赛很难吗?” 他什么都没有说,想着总会有人给王桑田解释的。 的确有人,虽然他没有听到,但王桑田再没有问过他关于比赛的详细过程,反而开始劝他参与了。 他自然是不参与的,不管王桑田怎么说,他都是拒绝。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拒绝,但他就想拒绝一下,就像那被人抓起的鱼,也许没有用,但总想,再蹦跶一下? 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发现,王桑田帮他报了名!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从来没有表示过自己愿意参加的时候,王桑田,帮他报了名! 他们这个虽然说是英语比赛,但毕竟不是在学校里了,而且目的,按照他们经理的说法也并不是为了选出那个英语最好的。 “我们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共同提高!” 因为这句话,采取的也是一种非常松散的形势,大概就是下面的员工先报名,然后根据报名的人数,公司会印刷出卷子,再然后发到员工手中,之后员工有大概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来完成。 抄袭? 这里甚至是鼓励抄袭的,因为按照柳青的说法,哪怕是抄,也是要写一遍的,也是学习了。 那是不是可以都抄? 也可以。 只要你不害怕上台。 是的,在这里考的好的,是要上台用英语诵读自己的卷子的。 第一次翻译比赛的时候,没有说这个规定,很多人都八仙过海,找了各路答卷,那一次的成绩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但上面诵读的,绝对是最惨烈的。而且那一次,柳青特意挑了各科的科长上去,于是……反正很有一段时间,各科室的科员们都不能见科长了。 再之后的比赛,大家就不是太敢抄了,可要整个科室都没个好成绩,那也很丢人。 所以,还真是促进了一下英语的学习,不过这些都同李先进没有关系。科室的成绩不好同他没有关系,其他人的英语学习,同他也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他面前就也有一张卷子! 他看了看自己的卷子,又看了看其他人,王桑田笑嘻嘻的过来搂着了他的肩:“我帮你报的名!” “你帮我……”李先进捏着卷子的两个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帮?这个时候还能用帮这个字? “啊。”王桑田丝毫没有在意,“就这么一道翻译,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看你现在,不还没事翻英语的书吗?好了好了先进,别生气啊,我明天请你吃炸丸子啊。” 在听到王桑田前面的那些话的时候,李先进只觉得有一股火,一股热流直往他脑门上冲,或者说已经冲破了脑门,冲过了他忍耐的极限,而英语书那一句,却像一盆冰水,迎头倒了下来! 翻英语书! 英语书! 他作为一个英语系毕业的学生,看英语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他看的那些,并不是普通的英语书,那里面是国外的小说、剧本,很有一些,就不是在国内出版的。 李先进忽然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面前笑嘻嘻的王桑田,慢慢地拉长、拉长,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根线,然后那根线上吊着一个亮闪闪明晃晃的钩子! 他看的是英语书,他看的是国家并不允许的英语书,他…… 他慢慢地垂下了头,心中是满满的嘲讽——针对自己的。 原来,他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勇气啊。 王桑田要告发就让他去告发嘛,油田开除他,就让它开除他嘛。 可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又想到了父母的惊喜,邻里的惊愕,那是他的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 邮递员在街头就大叫:“李先进!李先进!76号院的李先进,你考上大学了!” 那一天下着小雨,天上是没有太阳的,但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明媚的。 他接过那大大的信封,看着里面的录取通知书,只觉得如在云端。 原来,当人高兴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啊。 再之后的日子好像都是明媚的,他突然多了很多同学、朋友,他们家也突然的有了很多的亲戚,有就是来看看的,也有让他辅导功课的,他还是李先进,但又好像不是李先进了。 他说出的话,再和过去不一样了。 一直到他这一次的分配。 他过去还不知道C油田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他们家的那些亲朋好友了,知道他要在这里工作,他们都有些愕然,然后又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说不错。 “不错不错。” 哪里不错?恐怕他们也说不出来,但这也不能完全说是一句敷衍,因为,他毕竟是在油田的。 这还是一个工人光荣的时代,哪怕现在很有一些工厂已经没了过去的辉煌,大家还是觉得一个好的工厂就是一个好归宿。 他的妈妈是这么问他的:“你们单位有多少人?” “我们公司是一千多人。” “公司?你不是油田的吗?” “油田有好几个公司和厂。” “好几个?那有多少人?” 他估摸了一下:“应该是……两万多。” 他妈妈先是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和他爸爸一起笑了起来。他们这里最大的化肥厂三千多人,是他们这里最好的单位,大家最想去的地方。 两万多人,也许不能划等号,但他们用一个很朴素的想法就总结了——起码,不会比化肥厂差! “不错不错。” 这一次的不错,就是真的不错了。 李先进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错,但是,他好像不能打破其他人的这份认知,他现在,还没有更好的地方,还不到无所顾忌的时候。 他看着手下的卷子,慢慢的低下了头。 之所以说答卷时间是半天到一天,完全是看卷子是什么时候给出来的,如果是一上班就给,那就是一整天,如果是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才给,那就是半天了。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个卷子都是要当天交上去。 这一次就是在下午给的,不过也只有一道题,就是把一段有关核磁测井的描述用英文给写出来。 这一段话也就只有几百字,但并不简单,语法上也许没有太多要求,专业性却很强,就是李先进也需要查一下字典。 已经报上名了,已经被说是经常看英文书籍了,这个时候李先进也就没有别的想法了,一直到王桑田来问他其中的一句话要怎么译。 第四章 炸豆腐 后来李先进会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翻译比赛,他和王桑田的命运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再想,应该不会,因为那毕竟是王桑田。 在这么想的时候,他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的。 是感叹是怀念是敬佩。 但那是以后,而此时,他只觉得生气。 多少年来,他都不像今天这样这么容易生气,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他还不太清楚的知道狗崽子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他刚刚上学,班里要搞卫生,老师轮着组来搞,但每次都是他被要求留下。 “为什么!”他对那些同学大喊。 “因为你是狗崽子啊!” “你还是狗蛋呢!” “但你是狗崽子!” 狗崽子!狗崽子!狗崽子! 那些人拍着手,叫着,嘻嘻哈哈的走了,而他,则要留下来打扫一个教室的卫生。 而现在,王桑田干了同样的事。 他不愿意参加翻译比赛。 王桑田帮了报了名。 为什么? 因为他还看英语书! 还看国家没有引进的英语书! 然后,现在王桑田还要问他怎么翻译? 为什么? 因为他看的是国家还不允许出版的英语书! 李先进说出了一个单词。 “什么?” 李先进又说了一遍。 “那整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王桑田用英文说了一遍,李先进抬起头。 “怎么?不对吗?”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王桑田也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下午李先进都有些恍惚,他不可避免的有一种担心,害怕王桑田看出什么,但他好像又隐隐的期盼着王桑田真的能发现什么。 那他就能对王桑田说:“你去告发吧!告发吧!告发吧!”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希望打扫卫生的那些天,在那些小孩跑出去的时候,他也能跟着跑出去,然后在老师询问的时候说,不该他值日,他已经值过很多天日了。 但王桑田好像一直没有发现,或者是发现了,但他没有注意到,因为这个下午他完全被另外一件事给扰乱了思维——就在他们要去交卷子的时候,马倩倩胎动了。 李先进对王桑田有看法,对马倩倩却是没有的,哪怕马倩倩不时的还对他讽刺几句。 不是因为马倩倩是女性,而是她身上有一种让李先进很叹服的品性。 他们这个科要经常跑野外,马倩倩在整个孕期都没有因为自己怀孕畏缩过。 “倩倩你也注意点。”不仅一个人对马倩倩这么说。 “注意,我注意着呢,你看我都不蹦了。” 无论是测绘还是考察,搬东西下野地,马倩倩都没有丝毫退缩。 所以虽然马倩倩频频冲他翻白眼,撇嘴,不时的还来几句嘲讽,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然后这一天,马倩倩突然说自己要生了,李先进只觉得自己的头都炸了。 要说这个孩子和他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但他在这个时候就有一种眩晕。 有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有一个孩子! 他们所有人都被李芳指挥着忙碌了起来,有去开车的,有去叫人的,他被安排去叫马倩倩的爱人张油足。 张油足也是油田的,但在炼油厂工作,他蹬着自行车往那炼油厂跑,离的远远的就喊:“张油足!张油足,马倩倩要生了!要生了!” 这一天秋高气爽,天很蓝,他喊着,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邮递员,喊着,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灿烂了起来。 这是李先进第一次对生命有向往和畏惧。 他曾经很多次的考虑过生命的意义。 在他小时候看着其他人钓鱼的时候,在他看着自己的同学在街上游行的时候,在他看着邻居的一家人分成两个派别的时候。 在他上大学的那一年,《一代人》发表了。 两行字却让人震撼,那仿佛是引导仿佛是诉说,他却有更多的迷茫。 他的眼睛是黑的,但,什么又是光明? 他考上了大学就是光明吗?他成了国家干部就是光明吗?他被人羡慕,就是光明吗? 好像是,可他又总觉得并不是。 北岛好像是更有力量的,但在想着那些诗句的时候,他又有一种嘲讽。 所有的苦水注入心中? 那要有多少苦啊! 那鱼钩钩破嘴角都会撕裂啊! 国外的诗人好像给了更阳光的回答,普希金说了不要抱怨;加里说了明月照朗;泰戈尔说了无边的快乐。 可是这些人说的就是光明吗? 而现在,他好像突然找到了光明,或者说感觉到了光明! 生命! 这么绵延不绝的生命! “张油足!张油足!马倩倩要生了——你爱人马倩倩要生了——” 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直到张油足满头大汗的跑出来:“要生了?” “要生了!” “啊!啊!”张油足叫着,蹦着,太高兴了,想要做很多事情,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快去啊!” “是是。”张油足应着,然后像个陀螺似的在那里大转。 “快去骑你的车啊!” “是——”张油足大叫着,奔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李先进在后面看着,和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想真好啊,马倩倩和张油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好!真好! 什么尽善尽美,至善至美,皎洁、恬静,四个字的也好,两个字的也好,长长的句子也好,简单的诗词也好,那么多形容美好的词,他都想不到了,或者说,他都觉得不如这一个字——好! 这是最有力量的一个字! 他甚至还引发着想了一下,怪不得都要结婚,原来女和子在一起就是好啊。 他太高兴了,以至于都没有发觉这个晚上王桑田不时的会古怪的看他两眼,而再之后,他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马倩倩没有生出孩子,她这一次只是一次胎动,之所以她觉得自己要生了,主要是胎儿入盆了。 李先进不知道什么叫入盆,只知道那孩子起码还要七八天乃至十来天才能出生。 这让他有点失望,而偏偏还不好说什么。而且,马倩倩还就在医院住下了,这又让他有些担心,可是,就和前一个问题一样,他依然不能说什么。 于是在这一天,他少有的主动同王桑田说了话,他拐弯抹角的问了下孩子的事,王桑田却没有回话,于是,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直到他们的卷子发下来。 他们就那么一道题,考的人也不多——公司虽然有一千多人,但会参加翻译比赛的也就是各个科室里的,下面工程队的,分散在几个省里,就算想参加,也不太可能。 所以他们的评分也是很快就出来了。 李先进得了第三。 第二名是旁边科室的黄小川,也是英语系毕业的,第一名,则是王桑田,他的整个卷子没有丝毫的错误。 语法正确,用词正确,就连早先问他的那个单词,也是正确的。 而他之所以是第三,就错在了那个单词上,那个,他说给王桑田,让王桑田去用,而自己用了另一个的单词上。 李先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被鱼钩住的鱼,而是忽闪忽现。那条鱼好像是有的,又好像是没有的。 或者,没有的,是那个鱼钩? 他的翻译没有错,但是这个卷子,不是他的! 有人换了他的卷子!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但他又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好像有人来安慰他,也有人来夸赞他,还有人说话有些不阴不阳的。 第三,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了,虽然不是第一,但他也只错了一个单词,作为一次公司的日常考试也可以说不错了,可是他早先太游离于众人之外了,这第一次就犯了错误,也就有人借机发挥了。 但他没有感觉,安慰也好,讽刺也好,他都觉得没什么重要的,直到一份炸豆腐放在他眼前。 “早先说请你吃炸丸子的,但炸丸子卖完了。”王桑田开口,他没有说话,只是想着啊,炸丸子卖完了吗?也是,炸丸子很受欢迎,的确很容易卖完。 “不过这炸豆腐也不比炸丸子差,来吧!”王桑田把他的筷子拿了过来,“我看你都没有吃晚饭。” “是不是你?”他抬起了头。 “什么?”王桑田歪了下头。 “我的卷子。”李先进慢慢地开口,“是不是你换的?” “是。” ……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这个西北地区的天总是黑的很早的。 他们的灯泡也发着黄光,此时的电灯总是不太明亮的,李先进却感觉到了刺眼。 在这种刺眼下,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 第五章 麻球 李先进很少打架,在他的记忆中,除了那天真浪漫,什么都不知道的,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的小时候,他只打过一次架。 他已经忘了那到底是几岁的时候了,也许是七八岁,也许是十来岁。 那个时候他已经彻底的知道了狗崽子是什么,也接受了自己狗崽子的身份,他不再为值日而气愤,不再去想什么狗剩狗蛋,也不再去想他原本应该叫什么。 他甚至已经有些忘了早先的名字。 直到有人开始围着他大姐唱歌:“破鞋!破鞋!李华兰是个大破鞋!” 他的姐姐被那些孩子叫的只能低头,那些大人们在旁边无动于衷的看着,有的还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 他站在街口,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问题,那几句破鞋带走了他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自行车的铃声,夏蝉的叫声,河水的流动,他仿佛突然间进入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而随着世界的消声,画面也仿佛变得凝固。 那些跳起的小孩,大姐的低头,旁边人的冷漠,像被照片拍了下来,又像是突然被熔岩浇灌,变成了塑像。 “破鞋!破鞋!李华兰是个大破鞋!” 声音又一次出现,世界再一次鲜明,而他已经冲了上去! 他向那些叫骂的小孩挥起了拳头,那些小孩在怔然后又向他打了过来,他打不过他们,但是他还在打着,直到他大姐扑在他身上,帮他拦着。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他仿佛听到他大姐这么喊了,他不知道他大姐为什么要说这些。 为什么不打? 多么可恨啊! 这些人多么可恨啊! “求求你们,别打了——” 他大姐失声痛哭,带着温度的泪水打到他脸上,那么一点刺痛,让他恍惚的有了点明白。 但他明白的太晚了。 当天晚上,他爹就带着他去给那些人道歉:“孩子小,不懂事,以后再不会了,保准不会了。” “你们家先进脾气也太怪,好好的怎么就动起了手呢?” “是是是,以后再不会了。” “你们这是对无产阶级有敌意吗?” “不不不,没有,绝对没有!” …… 道歉,一次又一次的道歉,最后,因为他那一次的挥拳,他大姐要去扫三个月的大街。 这一下,他们家就有三个扫大街的了——他爹扫,他娘扫,现在又有了他大姐去扫。 “李先进,你姐就是破鞋,要不然那鸡毛厂的厂长为什么会让她去捡鸡毛?” 鸡毛厂只是一个厂办的小厂子,工资不高,虽然那时候大家的工资好像都是差不多一样的,鸡毛厂的工资也要更低一些,很努力很努力的工作一个月,往往也拿不到三十块,更多的,只有二十块。 而这二十块,还是用眼睛换来的——往往在那里工作不到两个月,眼睛就会出问题,他大姐不到两个月,就出了问题。 “那鸡毛厂是成份好的才能进的,你大姐要不是破鞋,根本就进不去!” 在一个又一个的早上,他大姐拿着扫把扫地,而他,再也没有挥起过拳头。 但这一次,他又一次挥了起来。 他打第一下的时候王桑田没有反应,但是当他打第二下的时候,王桑田就回手了。 碰! 他感觉到脸上有些疼,但他没有在意,这点疼反而让他有一种欣喜的感觉。 来吧,好好的打一架吧! 来啊! 李先进打着,也被打着,他不知道打了多长时间,直到他再也挥不动拳头。 那边王桑田也是同样的状况。 他靠着床坐在地上,王桑田几乎都要躺在地上了——他的大半个身体都在地上,也就脑袋还挨着点床边。 他们都喘着粗气。 他看着王桑田,对方也看着他。 “想不到你还怪能打呢。”王桑田道,他冷哼了一声,“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 “包括故意给我说错?” 李先进张开嘴,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话。 王桑田斜了下眼:“看来真的是故意的了。” 李先进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挤出一句话:“那又怎么样?” 王桑田一怔,然后就笑了,而他这一笑,李先进彻底恼了:“是,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样!” 王桑田眨巴着眼,表情带着几分迷茫,李先进喘了口气:“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从来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过。那什么拔河比赛我不愿意参加,但你还要拉着我参加!那什么迎新活动我不愿意过去,但你还非要拉着我过去!这什么翻译,我要是想参加,用你给我报名?但结果呢?你就给我报了!你凭什么!” 他咬着牙,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而王桑田,则彻底僵在了那儿。 在他发现李先进故意给他说错的时候,第一开始是有些愕然的,不过很快就想通了——这是一个恶作剧。 没有经过李先进的同意,就给他报了名,所以在他问那个单词的时候,李先进故意给他说错了。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王桑田本来是想把那个单词改过来的,但在发现李先进没有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他突然心思一动——既然这家伙故意给他说错,那就,把这个有错的卷子当他的交上去? 这个念头一闪现出来,王桑田就没有再多想什么。 这翻译比赛三个月一次,虽然总经理柳青很重视,但只看比赛的程序和内容就知道,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大概,就和学校里的流动红旗差不多。 得了第一,发个本子之类的,不及格,也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李先进既然给他来这么一个恶作剧,那他就把这个还回去。 这就是王桑田的想法,直到李先进冲他挥拳,他才真的有点生气。 不过男人嘛,打架是常态。 交情是交情,打架是打架,可现在……李先进这是真的在生气? 而且……这是积怨? “所以……”他也慢慢地站了起来,“你这是故意的……报复?” “是!”李先进昂着头,回答的干脆利落。 “你有病吧。是我拉着你去参加活动了,但这对你有什么坏处吗?我……我这不是为你好?” “我让你为我好了?” 王桑田瞪着他,他也不遑多让。 “好!”王桑田咬着牙,“好!我以后,再管你的事,我、我就不得好死!” 李先进冷哼了一声。 这个时候无论是李先进还是王桑田,都有种想掐死对方的冲动,但很快,他们俩就处到了同病相怜的地步。 他们俩打的时候是怪过瘾,这打架的痕迹却不是轻易能消下去的。 两人再说是不小心磕的,也没人相信。 然后,两人就开始了一场接一场的思想教育课。 先是李芳给他们上,再是杨奋斗给他们上。 再之后碰上个人都能给他俩上一场,王桑田是能说道的,这时候也被别人给说的抬不起头,李先进早先是个孤傲的,这时候也成了被关爱的对象。 一天下来,两人发现他们不能去食堂了——去了免不了是要被说的。 没事的时候也不能留在办公室了,李芳总以一种关爱的目光看着他们。 活动中心更不用说了。 于是到最后,两人竟是只能呆在宿舍了! 他们的宿舍是说不上小的,但也说不上大,就是一间十多平方的屋子,两个高低床,一张桌子。 一干看什么,另一方抬抬眼都能看到,过去两人也是这样,但那时候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此时就有些别扭了。 要说李先进是习惯的,他早先在大学里也和同宿舍的不怎么亲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就觉得别扭了。 难道是……习惯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刻就摇了摇头,觉得怎么也不能接受,他习惯了王桑田?开什么玩笑! 他这么想着,就有意的想和王桑田保持距离。 但他俩即是一个宿舍,又是一个科室,他的这个想法,那不是一般的难以达成,到最后,他也就只能在厂里随意的溜达了。 九月的西北晚上,说冷,还算不上,但也绝对不暖和了。 李先进背着英语单词,慢慢的踱着步,看到月亮,又会有些愣神。 他大学里住的是六人间,要说是习惯了和人同住,事实上在上大学之前,他也一直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住一起的。 他们家总共才有两间房,从小就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一直到他大哥二哥下了乡,这才好一点,但也就是从五个人住,变成了三个人住。 不过来到油田后,他就是一个人一个房间,住了半年,实在不习惯再和人同住。 但王桑田一来,就塞给了他一个麻球,说是端午节的礼物。 “端午节?” “嗯。” “端午节……不都过了吗?” “哎呀,你没听说过补过吗?咱们这是补过!” 李先进的确是没有补过过什么节日的,不过他倒是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然后一直到当天晚上他才想到一件事不太对——端午节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那麻球,是多少天前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月饼 李先进对甜食不是太有抵抗力,这不是他的问题,此时老的少的,大都如此。 所以现在最高级的饮料是麦乳精,不过这东西一般是给刚出生的婴儿喝的,大人嘛,能有个糖水都算是高规格了。 而这麻球,里面是甜豆沙不说,外面还有芝麻,还过了油炸,李先进虽然推辞了,到底没有真的推掉。 不过当想到这东西不知道放了多少天后,感受……怎么也说不上好了。 嗯,李先进一开始对王桑田没好印象,和这个麻球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当然过了一段时间,李先进也把这个事情忘了,直到今天,不知怎么又想了起来。 他看了看月亮,摇了摇头。 在李先进想来,他同王桑田的关系应该就是这样了。 虽然还是同一个宿舍,同一个办公室,但以后,恐怕连表面上的交情都没有了。 同时,他还想到,自己在单位里的人事环境会更差——王桑田的人缘是他的一百倍,他们两个闹矛盾了,不用想都知道其他人会站在谁那儿。 不过他也不在乎,这种被众人排斥的事情他也不是没遇到过,现在好歹还运动结束了呢。 这么想的时候,李先进是带了几分孤傲的。 不过他的这种孤傲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过后李先进自己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 总之他本来正在操场上溜达,突然听到别人议论说王桑田和黄小川闹了什么矛盾,一开始好像就是一点口角,再之后两人就打了赌,王桑田把下个月的肉丸子都要输掉了。 其实王桑田和谁打赌,赢了输了都和他没关系,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那些人到了棋牌室,再之后就发现王桑田正在和黄小川下棋,形势……实在不怎么好。 在跟着来的时候,李先进是真没想过磅王桑田出头的; 在看到王桑田要输的时候,李先进也没有想过要帮王桑田。 在黄小川同寝室的李嘉挤兑王桑田的时候,李先进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想法。 但是最终,他坐到了黄小川的前面…… “我们堵的是下个月的肉丸子。”黄小川道。 “嗯。”李先进点点头。 “你要来,就是把自己的肉丸子也给压了。” 李先进再次点点头。 “你确定……要用这一盘棋给我下?” “不确定!”李先进还没开口,王桑田先说了,“我这一盘棋都要输了,确定什么?李先进,你要给他下,重新来啊。” “重新来,你那份肉丸子可是都输了啊。”李嘉道。 “输了就……” “确定。”这一次是李先进先开的口,王桑田看向他,李先进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黄小川,“该我走了吧。” 黄小川点了下头,李先进动了一下自己的卒。 黄小川动了一下炮,李先进又动了一下卒,周围响起一片遗憾:“完了!” “可惜啊可惜!” 果然,那边黄小川太手就把他的卒给吃了。 王桑田忍不住跺了下脚。 兵和卒在象棋里基本就是炮灰的角色,但过了河的它们就不一样了,有一个词叫小卒过河。 只看这四个字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它后面还有三个字:当车使! 车在象棋里,那绝对就是剑仙的角色,只要在它的直线内,那是谁挡杀谁。 过了河的卒虽然还达不到这种程度,也很有那个意思了,王桑田早先就只剩下一个卒,好不容易过了河,现在就这么被吃了! “完了,这次李先进的肉丸也不保了。” “可不就是!” 就在这种议论中,李先进挪了一下炮,然后,刚才还在可惜的人,就都怔住了。 李先进丢个卒不假,但这一下,却是要看着黄小川的车了! 再说过了河的小卒能当车使,那也到底不是车,当然,下一步就是黄小川走了,怎么也不可能真丢了自己的车,可是这一下,就是攻守移位了? 大家想着,又有点不敢相信,但下面的事情就和他们想的一样。 下到第五步的时候,黄小川丢了一个炮,第八步的时候,丢了车——是的,他还是把那个车给丢了! 到了第十二步,他又丢了一个炮! 早先王桑田同黄小川下的时候,那是自己的东西被吃的七零八落,黄小川的大将都没什么损失,而李先进一上来,那是三下五除二,就给咔嚓掉了。 然后到了第二十六步,王桑田赢了! 他把黄小川的将,给将死了! “卧槽!” “赢了?” “李先进你这么厉害啊!” 在出现这个局面的时候,众人先是不信,而在之后就是哗然了。 如果李先进和黄小川直接就来一盘棋,众人也许会惊讶一下,倒不至于会这么吃惊——虽然黄小川的棋下的好,他们大多是下不过他的,可比他强的还是有的。 但他是在王桑田的那个残局上下的! 当时那个局面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认输就是早晚的事,哪想到李先进三步就化解了危机? 众人这个兴奋啊,简直想要挨个来拍李先进的肩,还有的想要给李先进下一局。 李先进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时候王桑田道:“同志们,快九点了,要没热水了!” 这话一出,顿时就打消了一部分人的积极性,虽然有一部分人说可以自己烧水,但还是很有一部分人急着回去了。 李先进和王桑田也趁着这个撤退一起走了出来。 油田的宿舍是在一起的,但他们这些人的分配并不在一起,所以走着走着,大家就分开了。 有别人的时候,王桑田就和别人说这话,但到最后,他身边就只剩下李先进了。 王桑田看了一眼李先进,又看了他一眼,在他第三次去看的时候李先进忍不住转过了头。 “怎么了?”王桑田开口。 李先进瞪着眼,心想这话应该他说吧。 王桑田揉了揉鼻子,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但这一次一做,立刻倒吸了口气,低叫了一声,李先进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你……叫什么?” “我没叫!” “……叫了。” 王桑田磨了下牙:“李先进你故意的吧!” 李先进一怔,心想这王桑田还真是会恶人先告状,他明明就叫了! “我这还不是被你打的?” 就在李先进也上了火,想要同王桑田好好说道说道的时候,那边王桑田已经先开口了,李先进顿时就怔住了,他看向王桑田,后者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了脸,李先进又往前走了一步,王桑田本来还想躲,但想想,就没有再动,然后,李先进终于看到了! 王桑田的鼻子上,果然有一块淤青! 其实那淤青的位置还挺显眼,但早先下棋的时候李先进是没顾上,这后来走到操场上,光线又比较黑暗,不过再黑暗,这他知道了地方,再仔细看看,也就看出来了。 当下,他就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可此时王桑田正瞪着他,这就有点不好真的笑出来。 不过他还是笑了。 “你脸上也有!” 李先进一僵,这次轮到王桑田笑了。 “我的不疼。”李先进道。 王桑田张了张嘴:“我的不明显!”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笑了,李先进不想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控制不住。 这种欢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两人进了自己的宿舍。 因为中间一打岔,李先进不笑了,王桑田慢慢也收了笑意,他想了想,从自己的柜子里翻出一个东西,给李先进递了过去。 李先进一怔,王桑田道:“拿着吃吧。” “什么?” “月饼啊。”此时的月饼是用纸包着的,李先进只知道是个圆东西,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月饼?” “怎么?你不吃吗?” “我有什么不吃的。” “那拿着啊……难道你不好意思?” 李先进的确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了这话,当下就把月饼接了过来,拿到手里之后才觉得有点不对,想放下,又觉得别扭,最后在王桑田的劝说下,还别别扭扭的打开了。 一打开就稍微有点发愣,这和他平时吃的月饼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枣泥的。”王桑田道,“你尝尝,要比五仁的更好吃。” 李先进咬了一口,第一口没太大感觉,但吃了两口,吃到枣泥上,就觉察到不一样了。 王桑田一直在看着他的脸色,此时就凑了过来:“好吃吧?” 李先进梗着脖子点了下头。 王桑田一巴掌拍到他肩上:“先进,咱们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啊!” 李先进想什么过不过的?他们有什么事? 不过到底没有说出来。 一块月饼吃的快一些不过四五口,吃的慢一些,也就是六七块,没一会儿李先进就吃了个精光。 此时也没有别的什么娱乐活动,他吃完月饼洗漱一番,也就睡了,但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一件事。 “王桑田?” “……嗯?”王桑田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意。 “你这月饼什么时候的?” “什么?” “……你睡吧。”李先进有些纠结的开口,觉得自己不知道,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了,本文第三十八章 的时候入V,o(* ̄︶ ̄*)o 第七章 肉丸子 · 李先进会下棋, 有那么点意外。 说他对下棋多么有兴趣,也谈不上,就是当他一遍遍走在自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时, 看见别人下棋的时候,多看了那么一会儿。 一开始, 他也不过是随便看看, 后来看出了门道了,就能多看看。 当然,如果只是看,他大概也不太可能赢得了黄小川, 起码不太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赢。 更关键的是, 他还找到了棋谱。 这就像他在无所事事的时候, 一遍遍的去翻课本一样,他也一遍遍的去看那些棋谱, 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记着了,再去看人家下棋的时候,就会自己模拟。 模拟的结果大概就是自己的棋力……可能还行? 实在是没同人下过, 他也不太清楚。 而当时会帮王桑田下,是他发现王桑田真没有办法了,而他……有。 这件事李先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王桑田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相比于李先进的棋力, 他更在意的是, 他和李先进的关系。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 早先同李先进有矛盾的时候,也很生气, 觉得李先进简直就是个白眼狼,但过后也就算了。 而且王桑田冷静后自己来回想了想,觉得李先进也不完全就是白眼狼……他觉得他是为李先进好呢,但人家的确没有让他干那些啊! 他觉得李先进同他五姐王慧萍是一个类型的,可李先进毕竟不是他五姐啊! 这么一想,本来不多的气就更没了。再然后天天这么同李先进僵着他更是别扭,不过毕竟有这么一糟,让他先低头同李先进说话,他也有些舍不下脸,正纠结着,李先进倒先帮了他的忙! 那一个月的肉丸子没有丢,两人还和好了。 他们两个没太当回事,但这事在公司却是有些炸了。 李先进是不说了,虽然来得早,但基本没什么社交活动,平时除了办公室、食堂、宿舍外,最多去的,也就是阅览室。 王桑田倒是会经常跑跑,但他更爱打篮球、乒乓球,下棋不能说不喜欢,但的确不怎么下。 他们都不知道黄小川在棋牌室的地位! 第一当然是说不上的,却是能说个青年一代里的翘楚,他这输了也就罢了,还输得这么有戏剧性,立刻就广为流传了。 然后,这一天李先进就收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多的注目礼,还收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招呼…… 他刚来的油田的时候,也有很多人看他,但慢慢地就少了,到了最近他简直有点隐身人的架势,可是这一天来看他的人,比他刚来的时候还多。 王桑田找人打听了一下,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回来就同李先进道:“兄弟,你牛逼大了。” “什么?” “那个黄小川几乎没输过!” “那就还是输过了。” 王桑田看着他,李先进也看着他:“不是吗?” 王桑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你这思想,我真没的说了。” 李先进没有再说什么,他是真这么想的,黄小川下的好,但他要下的真好,那也不在这儿了。 虽然知道了原因,他也没太把这件事当成事,隐隐的,还有那么点困扰。 本来,他在科室里就有点像隐身人,虽然这次因为他参加了翻译比赛算是改善了一点,也没有太大变化。可是他赢了黄小川,这办公室的气氛好像就有点不太对。 杨奋斗和叶天好像总对他有点欲言又止的架势,李芳还找他问了两次话,他知道他们应该是没什么恶意的,但他一直是习惯隐身的。 一直到黄小川的科长刘三胜找来。 刘三胜是来找他下棋的。 他还有点懵,杨奋斗就先帮他顶了:“你说找他下就找他下了?凭什么?” 刘三胜一怔:“他赢了黄小川一个月的肉丸子。” “赢了?”杨奋斗仿佛第一次听到。 刘三胜一滞:“杨奋斗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样,我也拿一个月的丸子来压行吧?” “不太行,你这是以大欺小啊。” “这下棋哪有什么大小的?要不你同黄小川下?” 杨奋斗翻了个白眼,直接不理他了,刘三胜气冲天灵盖,想要转身就走,到底舍不得,最后一咬牙:“两个月的!杨奋斗,两个月的,我要输了,就压给他两个月的肉丸子,要赢了,他只用把黄小川的还回来就行了。杨奋斗,上次我可都陪你打赌了。” 他说前面那些,杨奋斗都不为所动,后面一句,杨奋斗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冲李先进招了招手:“同他下!” 李先进还是发怔的,杨奋斗道:“赢了我下个月的肉丸子也给你!” 李先进想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有些拒绝不了。 也许是杨奋斗此时脸上的兴奋?也许是刘三胜眼中的期盼?也许是王桑田…… 李先进同刘三胜下了。 赢了。 …… 如果说李先进赢了黄小川炸了的话,那赢了刘三胜就是大爆炸! 黄小川只能说是年青一代的翘楚,刘三胜却是绝对的大拿! 整个油田不好说,却绝对是测井公司的NO.1! 杨奋斗早先为什么那么自带干粮也要让李先进给他下?那就是他没赢过。 当然没赢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整个公司没赢过刘三胜的多了,但他同刘三胜还有一系列的相爱相杀。 “就上一次翻译比赛,他们俩就打赌了。”王桑田道,看了李先进一眼,“我早先把你名字报上去,也和这个有关。” 李先进看着他,王桑田抓抓头:“就是那一次咱们要是再输了,杨科长就要给刘科长敬酒了。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吧,但我觉得咱们也要全力以赴。” 李先进哼了一声,王桑田笑嘻嘻的搂着他的肩膀:“但咱们这不是赢了吗?还一下赢了两……不,三次!” 后来李先进发现,这个事还真能用上一个连字。 因为王桑田早先会同黄小川下棋,还拿出了肉丸子,也和这个事有那么点关系。 当时两位科长打的赌是谁输了谁在下面的聚会上给赢的那个敬酒——两个科长都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在部队就属于互相别着来——你打靶拿了第一?那我也要来个第一。你业务突出?那我绝对不能输给你! 连两边队里养的母猪两人都能拿来比一比,还闹出过为了让自家这边的猪多长点肉,拿自己的口粮去换糠的事——因为这属于资本主义行为,两人当时还很挨了一通批。 总之两人斗了几十年,那是互相都输过赢过,然后这一次因为翻译比赛的事,再次扛上了。 一开始也没什么杠,毕竟两人英语都稀巴烂,杠的话是比谁的更烂吗? 但是当李先进到了杨奋斗这个科室就不一样了。 虽然严格来说,王桑田、黄小川还有其他几个科室的大学生都是同一批的,但李先进是最先到的! 活生生的大学生! 也就是刘三胜学习不是太好,否则说不定就要来一句,嫉妒让我质壁分离! 那一段刘三胜没少找柳青闹,大概就是凭什么啊为什么,他哪里不如杨奋斗啊,是业务不行还是思想不进步?凭什么他分不到大学生啊。 闹的柳青一度见了他都要躲着点。 直到李先进死活不参加翻译比赛。 “我给你说,早先还有人说你是得到了柳经理的暗示,故意不参加的呢。” 李先进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沉默了片刻,道:“我都没同柳经理说过话。” 然后一直到黄小川他们过来,这时候就是风水轮流转了,黄小川他们被分到了各个科室,对集体活动没有任何排斥,然后李先进还是不参加! 杨奋斗的郁闷那都不用说了,特别是眼见其他科室的一个个拿到成绩。 而早先刘三胜有多郁闷,这时候就有多欣喜,天天就在杨奋斗面前嘚瑟——嗯,早先杨奋斗也没少在刘三胜面前嘚瑟,而他比刘三胜更惨的是,他还没东西说! 早先他在刘三胜面前嘚瑟的时候,刘三胜还能说,你不就仗着有个大学生吗? 现在他却是什么都不能说! 刘三胜那边有的是话等着他! 也就是现在杨奋斗不知道抑郁症这个词,否则一定给自己诊断出毛病了。 一直到王桑田分配过来,杨奋斗就来了个大爆发,在刘三胜又来找他的时候,直接就打了赌。 敬酒! 这些年两人赌过吃的赌过喝的,赌过两毛钱的香烟,赌过两厘钱的煤球,但敬酒没赌过,因为谁都不服谁。 而这一次,杨奋斗就赌了。 “那什么,要不是知道咱们科长赌的这么重,我也不见得会帮你报名。”说到这里王桑田嘿笑了两声。 “那黄小川,又是怎么回事?” “那这不是,他说你坏话吗?” “他说我什么?” “嗨,你还是别知道了。” 李先进看着他,王桑田摸了摸鼻子:“他说,嗯……那个……” 王桑田一边说一边看他的脸色,见他执着的要知道,最后直接道:“银样、镴枪头。” “什么?”李先进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说你是银样镴、枪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八章 肉丸子 (下) · 李先进呆怔了好一会儿, 然后脸一点点的红了。 他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最后还是道:“他、他为什么那么说我!” “这不是你英语拿了个第三吗?”王桑田简直不敢看他的脸。 李先进再次呆怔到了那儿, 这一次他的脸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眨巴了几次眼, 然后去洗了脸刷了牙。 王桑田跟着他走来走去, 见他都要脱衣服睡觉了,也没闹清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一直到他都要躺在床上了,才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先进?” “……干嘛?” 李先进回的有些慢, 但到底是回了, 王桑田的心一下落地了。 他换了李先进的卷子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同李先进打了一架,他也不是太放在心上, 虽然觉得李先进有些小题大做,但男人打架嘛,不就那么回事。 一直听到别人这么议论李先进,他才觉得不对。 别人, 哪怕是别的大学生拿了个第三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上这一次一共又七个大学生,那总有个差距。 可李先进是第一个来的大学生, 是英语系毕业的,早先又一直不参与翻译比赛, 这就一直很引人注目。 黄小川这是说出来的, 没说出来的, 不知道还有多少。 也就是因为这个,王桑田才压上自己的肉丸子, 也要让黄小川收回那句话! 想到这里,他再次揉了下自己的鼻子:“对不起。” 李先进没有说话,他突然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 对不起…… 有人对他说对不起了?! 还是王桑田?! 是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是北京的大学毕业的王桑田?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能说什么。 没关系?好像不对。 算了?好像也不对。 但应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 李先进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是没人对他说过对不起,但那就是一个随口的,比如上大学的时候,排队买饭被碰一下,那些人就会随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他也会随口的说一声没关系。 的确也是没关系的。 可是……可是更早一些那骂他的人,那些砸他们家门的人,那些往他大姐身上丢东西的人…… 都没有说过对不起! 在那个年代里没有,在那之后也没有。 而现在,王桑田说了? 虽然王桑田做的事和那些人的不能相比,但,他真的在说对不起。 他翻过身,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而那边王桑田在看到他的反应后,也去洗了脸刷了牙,刷牙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好像又惹着李先进了? 但不应该啊。 他是诚心诚意的道歉,这怎么着李先进也不该更生气啊。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躺到了床上,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那边李先进开口了:“你就不知道黄小川的水平吗?” “什么?”王桑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道黄小川的水平你就该随便给他打赌,这知道的,是你不满他说的那些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要给他送肉丸子呢。” “谁故意给他送肉丸子啊!” 王桑田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李先进却再不理他。 王桑田等了一会儿,又慢慢的躺了下来,又琢磨了一会儿李先进的话,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边李先进没有反应,但连耳根都有些烧红了。 我就不该管他!不该多嘴!不该管他!不该多嘴! 他来回的想着,心中,却也不是很懊恼。 李先进赢了刘三胜的事还在爆炸着。 不仅是测井公司,就是整个油田都有些炸。 此时娱乐活动极为匮乏,油田工作又非常特殊,特别是C油田。 别的油田也许勘探开发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机关大楼包括家属院总是在城市里的。但C油田不是,它不仅不在城市里,甚至都不在县城里——也就是这两年,它被改成了某某镇,其实在过去,它就是个村。 用一句流行话来说就是地方特别宽广,生活特别单调。 为了缓解这个问题,油田也是没少想办法。 从乒乓球到篮球,从围棋到象棋都展开过各类活动。 刘三胜经常代表公司去参加! 还经常能拿奖! 围棋是挑年龄的,我们经常能看到十七岁的三段小将冲的三四十四五十岁的九段稀里哗啦,而在这方面,象棋就要宽容很多了,这里面,有六十多岁拿到世界冠军的,有很多四十多岁还在赛场上厮杀的。 这还是职业棋手,放在日常生活里,还真是年龄越大水平越高,也许是因为老年人更有时间琢磨这个? 所以大家一开始是不相信,不过再之后,那是不相信也不成了——看到的人太多了啊! 刘三胜来找李先进下棋,并没有藏着掖着,虽然没有广而宣传吧,也是在棋牌室正儿八经的摆了张桌子,请了裁判。 以他在象棋上的威望,那是对象棋有那么点兴趣的都来看了——没有兴趣的,也来凑热闹了。 没有大意。 李先进都赢了黄小川,刘三胜当然不可能大意,但他和李先进下了三盘,输了三盘…… 是的,一盘都没有赢! 在他输第一盘的时候,杨奋斗还欢呼;第二盘的时候,还冷笑。第三盘的时候,杨奋斗都不说什么了…… 太惨了! 这个局面让听到的人更是怀疑,可又不得不信,再之后,再看李先进,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早先他不参加翻译比赛,有说他孤傲的,有说他冷漠的,现在,那就是应该啊! 早先他不善交往,有说他奇怪的,有说他有想法的,现在,那也就是应该啊! 就连杨奋斗都来找他扭扭捏捏的说,过去对他关心少,以后他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好了。 说的李先进目瞪口呆而又莫名其妙,简直都要有些怀疑世界了! 他不就赢了刘三胜三盘棋吗?虽然说三盘都赢了,可不也就是个下棋吗?值得这样? 杨奋斗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嗯,虽然李先进同自家科长有些属于相互看不上眼——真的来说,这天下就没几个能让李先进看得上眼的。 不过看不上眼那属于习惯性的,真实的,李先进对杨奋斗的人品还是认可的。 在他看来杨奋斗也许学识不够,性格粗鲁,但刚正不阿,是怎么也不会做出特别关心这种事的。 饶是他一向对周围的人事都不那么上心,这个事纠结了一番还是问了王桑田。 王桑田摸了摸下巴:“这个问题嘛,我觉得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 “第一个,咱们科长同刘科长那是老冤家,过去咱们科长什么都不比刘科长差,就是下棋没法比,这你一下利索的赢了刘科长,他能不高兴吗?” 李先进点头,不过还是道:“但我觉得也不至于……嗯,这样。” 王桑田哈的一声笑了,李先进瞪着他,王桑田道:“你是不是觉得就算你赢了刘科长,咱们科长也不至于专门对你改口是不是?” 李先进点点头,心说还有什么关心不够,他都工作了,还有什么关心不关心的。 “咱们科长把你当成特殊人群了啊。” “什么?” 王桑田再次忍不住笑了:“不仅是咱们科长,我估摸着,他们都是这么想了。” “到底是什么!” “就是那种走路有可能撞电线杆,做实验有可能扔了自己的表,吃饭都有可能吃不到嘴里的特殊存在啊!” 王桑田说着,简直要笑趴下,李先进一开始还没听懂,后来也就反应了过来,而当他一明白,顿时也无语了。 生气吧,人家是把他列为了大科学家那个地步! 高兴吧……他也真不是啊! 王桑田想的没错,大家真是这么想的——哪怕一开始没这想法,被周围人科普一下,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了。 李先进早先为什么显得这么孤僻冷傲?那是因为人家一直想着怎么下棋呢。 为什么早先也没见他同谁下棋?就你那水平人家为什么要同你下? 人家要真孤僻冷傲,能帮同屋的王桑田出头——随着这事的轰动,李先进最初为什么会出手自然也被人说了出来。在这里,黄小川活脱脱就成了一个陪衬,简直都快要成负面典型了! 黄小川很郁闷,经常同同屋李嘉诉苦:“我那天也没说什么过份的话吧?” “没有没有。”李嘉虽然觉得那什么银样镴枪头有些过份,这时候也不敢刺激他。 “要知道他下棋这么厉害,说什么,我也不会说那话啊!” 李嘉跟着一起拍大腿! 两人一起唉声叹气,再然后,又一起想自己的肉丸子。 此时吃饱饭已经没问题了,别管是杂粮细粮,哪怕是玉米红薯呢,也总是能吃饱的。但离好,那就不是一般的有距离了。 油田虽然是大型企业,好单位,发的工资也不少,但肉食还是不多,肉丸子就是大家,特别是他们这些没有成家的小年轻们改善伙食的第一吃食,一下输掉一个月的……两人每次想到都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而就在他们心疼自己肉丸子的时候,李先进的日子却是颠覆性的……好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九章 哈密瓜 · 李先进的这个好日子之所以要打个问号, 是因为不那么好说。 现在他走在厂里,往往就会遇到个同他笑脸相迎的,去食堂吃饭, 大厨的手往往也会抖那么一抖——能给他多抖出一块肥肉! 这个时候的肥肉那是绝对的好东西,怕胖?油腻?那是不存在的! 别说现在, 就是十多年后, 也会有人专门买鸡皮来炼油,然后用鸡油炒菜——这样炒出来的菜,就会带出一点肉香。 还有人会特意把鸡蛋炒老,据说这样会比较像肉。 所以大家对肉的热爱, 那真是不比狼差。 在食堂里就能吃到肉, 出门就能看到笑脸, 这日子要说是挺美的,但李先进没有过过, 这就有那么点困扰。 别人对他笑了,他总不能没有任何表示——有点为难。 别人给他开了小灶,他也不能没有任何表示——更有点为难。 而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让李先进为难的, 那就是邻里关系。 此时的邻里关系那是非常简单和友好的,小孩子放了学回来,在楼下喊一声同谁去玩了, 就可以撒着欢跑了,晚饭有可能回来吃, 也有可能就不知在哪儿吃了, 甚至有可能睡到人家家里。当然反过来, 别人家的小孩也很有可能来自家这边吃饭。 李先进连女朋友都没一个,更不要说孩子了, 但他这样的单身汉往往同邻居处的更好,帮着邻居搬个煤球抗个萝卜,节假日也有个地方去蹭饭了——闹不好,连终身大事都能帮着解决了。 李先进早先那是见谁都没话,虽然是这一批大学生里来的最早的,却是最不受待见的——王桑田的各种活动,他也不会跟着去参加。 现在他见邻居还是没话,邻居见了他却是很有话。 “先进啊,你吃了吗?” “先进啊,早上还没吃的吧?” “先进,我这里有个哈密瓜。” 别人对李先进笑,李先进还要想办法给挤出个笑脸,这问到民生大事,李先进再僵硬,也要给个回答。 “……吃了。” “吃了。” “真吃了!” …… 这种询问还好应付,而当别人要塞东西的时候,就不太好应付了。 别人塞,李先进当然是要拒绝的,可别人硬塞,李先进还能硬着拒绝吗? 这拒绝不了就只有收了,收了之后就要想办法回礼。 回礼这事要在城市还好办,虽然商业现在还没有完全开放,但也不是完全禁止了。不少胆子大的都开始偷着摸着的做一点小买卖,所以想买个糕点啊玉米啊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油田这边实在是太偏僻了,虽然也有村里的把自家种的东西拿过来卖,也不太适合回礼。 比如李先进收个哈密瓜,能回两骨朵大蒜吗? 当然李先进也不是那抠搜的,这哈密瓜是楼下王大妈给的。说是大妈,其实也不过五十岁左右,同王大爷两口子在油田。 王大爷是工程队的,常年不在家,老大是个男孩在海上,老二是个姑娘,还在上学,李先进想想,就把自己发的奶票拿了过去——他实在想不到能回什么,问王桑田,后者却不是太在意:“你要吃王大妈两块肉,她大概会心疼,就是两片瓜,那算什么啊。” 此时水果也不是多么富裕,特别是哈密瓜,要放到内地绝对是个稀罕物,但C油田地理位置特殊,就不缺这个。 李先进他们这些天天吃食堂的可能还稀罕点,王大妈这在自家做饭的,就是上一次集市的事。 不过李先进这些年没白吃过人家东西——早先他之所以会对王桑田那么忍耐,也是因为一开始没忍住,吃了他的麻球。 此时又吃人家的哈密瓜,再说这东西不稀罕,李先进自己也觉得不妥,但他手头又比较局促——他们工资不少,但他的工资大多是要寄回家的,所以也不太可能像王桑田那样托人从县里、城里捎东西。 最后就拿出了奶票,不过王大妈一见就生了气,当下脸就板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 李先进一怔,反应不过来? “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李先进连忙摇头。 “还看不起我们家老王。” “没、没有。”李先进摇着头否认,“我……” 但王大妈根本就不给他机会,一拍大腿就开始喷开了,她说李先进给她奶票的举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觉得她王淑兰是个坏人,而且是那种小肚鸡肠,就像国外童话故事里白雪公主的后妈那样的坏人;二,就是李先进看不起她,不仅看不起她,还看不起王工,看不起他们老王家全家。 王大妈摆事实讲理,从国内说到国外,说到最后李先进简直真以为自己要有这思想了。 等到王大妈停下,他只能气若游丝的说出一句话:“我真没这个意思……” “真没有?” 李先进连忙摇头。 “那你把奶票拿回去。” 李先进二话没说就把奶票收了回去,再也不敢提这茬儿。 王桑田知这回事后,笑得几乎打跌,李先进看了他一眼,连瞪的力气就没有了。 礼回不过去,那就要帮人家干活。 当然,王大妈并没有要求,但看到她提菜过来了,总要过去搭把手,发现她家煤球不够了,也总要去问一下。 这一天就是李先进和王桑田一起搬王大妈弄煤球。 是的,和王桑田一起,这倒不是李先进叫的,而是王桑田本来就和王大妈熟,不仅是同王大妈,这个楼上的,王桑田简直就没有不熟的,不过现在因为李先进同王大妈熟了,王桑田同王大妈也就多了个更。 几百块煤球让王大妈自己搬,那是不容易,但两个大小伙跑上跑下很快也就搬完了,只是两人免不了要弄的一脸黑。 王大妈一边打水让他们洗脸,一边给切哈密瓜,然后就闲聊了起来,这一聊,就聊到了他们的婚姻大事上。 早先王大妈也给他们提过这事,但这就和吃了吗的问话一样,属于习惯性询问,他们也没太当回事,这一次却是都有人选了:“也不是别人,说起来你们都知,就是张油足他妹妹,张油足你们知吧?你们科的马倩倩不是他爱人吗?现在这个就是他亲妹妹,我给你们说啊……” 听到她说张油足,两人就觉得别扭了,再看她马上就要把那姑娘说给他们的架势,两人都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那什么,大妈,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个东西没有弄。”王桑田。 “我也是。”李先进立刻跟上。 王大妈一怔,两人已经奔了出来。 “这瓜你们还没吃啊!” 王大妈在他们身后喊,两人却是头都没有回,一路回到宿舍,上了门,这才松口气。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桑田:“你跑什么?” “你不也跑了?” “我跑是有原因的。” “我也有。” 王桑田看着他,李先进不遑多让。 “什么原因?”王桑田。 “你什么原因?” “革命未成,何以为家。”李先进一怔,王桑田,“这就是我的原因。” 李先进瞪大了眼,简直想说一声不要脸,他看着王桑田,后者冲他点了下头:“真的。” 李先进白了他一眼,王桑田:“真是这样的,虽然现在也没什么革命吧,但这也真是我的想法。” 李先进想说你别开玩笑了,但他又发现王桑田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王桑田抓抓头:“这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那我就不隐瞒了,咱们这些人我是最后来的,因为我早先是S省实习的。” “……S省?” “嗯,我本来是想在S油田的,所以一直以来填的意愿都是那边,来这边是临时决定的。” “你是……自己想要来的?” “是啊。” 李先进没有说话,S油田他也是知的,他早先对C油田会那么的厌恶,就是因为C油田几乎是国内最差的。如果是把他分到S油田的,他大概也不会那么愤懑。 可王桑田是主动过来的? “……为什么?”他慢慢地开口。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来这里?” “真说的话原因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两个。一个是因为王珏王总工,他是我偶像嘛。” “那另一个呢?”对于王桑田说的这个理由,李先进不是太在意,虽然他对油田的事并不上心,王珏总工还知的——开大会的时候都是坐在领导席的,而且在油田里好像算是元老级人物,不仅是C油田,甚至可以说到整个系统。 李先进对这些不是太关心,对于王桑田说的偶像也没有太在意——油田里敬仰王珏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所以他觉得王桑田来这里的原因应该是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啊,就是我想做点事。” “做点什么事?” 王桑田冲他一笑,“就是做点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十章 巧克力 · 天有点阴。 虽然是白天, 不开灯的情况下,屋里也有点暗,但是当王桑田这么一笑的时候, 李先进突然就有一种灿烂的感觉。 他一下就被震住了,他张开嘴, 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边王桑田已经完全来了兴致:“先进,你想过人生吗?” “什、什么?” “就是人生的意义。” 李先进没有说话,他现在有一种非常错愕的感觉。一是,他竟然被人问这个问题!二是, 问他这个问题的竟然是王桑田?! “怎么说呢, 你叫先进, 但我家老爷子那才是真先进。” 李先进觉得他这话跳的不是一般的厉害,王桑田哈哈一笑:“我没跑题, 就是你小时也应该学吧,什么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斗,还有那些年,打倒这个批判那个的, 今天是这个对明天又是那个对。我就总忍不住会想,到底谁对呢?什么又是共产主义呢?不怕你笑话,我有一阵儿活的挺迷茫的, 就和少年维特似的。大家告诉我,我应该为共产主义奋斗, 要叫所有人都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却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奋斗。是有董存瑞, 是有黄继光,但现在也没有仗可打了啊。再然后就是那些运动了……” 说到这里, 他停了下来。 李先进已经完全呆怔住了,王桑田,竟然也想过这些? “我想过自杀。”沉默了片刻,王桑田再次道,“虽然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真的想过,那时候就觉得活着好像是没有意义的。在这个时候我爹做了一件事,我说过吧,我爹是皮鞋厂的。” 李先进点点头:“高工。” “说是高工,其实和那种钳工啊车工还是有区别的,不过我爹技术也真的厉害,他鞣的皮都是要出国的。然后就是那一次皮鞋厂出了个事故,汽油桶上着火了,我爹一屁股就坐了上去。那是冬天,多厚的棉裤都烧透了,我爹也被烧的皮开肉烂。我娘骂他,说他太鲁莽了,说本来有别的办法的,他非要冒险,我爹就说他其实就是没想。就是根本就没想,就坐了上去。没有想过这样做是不是伟大厉害,也没有想过这么做会不会让自己受伤,他就是,本能的……去做了。然后我就突然想,共产主义也许就是这样了。” 李先进说不出话了,共产主义是这样吗?好像不是,但他又反驳不了。 “再后来我就不想意义什么的了。意义这东西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李先进只觉得嘴唇有些发干,他有些无意识的跟了一句:“不是吗?” “不是。”王桑田回答的飞快,但他又立刻道:“或者说不只是?你呢?” 李先进没有说话,王桑田早先的那些想法他都有过,甚至更沉重一些。在他沿着河边一遍遍的走,看着那些鱼在阳光下挣扎的时候,也会想,如果他就这么跳下去,会不会也变成鱼? 也许那就是无意识的遐想,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些想法他才没有真的跳下来。 但是后面的,他就和王桑田不一样了。 只是王桑田已经是在做了,而他,还只是想? 想到这里,他一时间很有一种古怪的滋味。 “嘿,李先进,你这人不能不守信啊,我说了我的,你也该说你的了啊。” 李先进一下瞪大了眼。 王桑田比他瞪得更大。 李先进看着他。 王桑田也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李先进突然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他站起来先去洗把脸,王桑田却不依不挠:“不行不行,你这不能不说啊,我那点青春的烦恼可没对别人说过,你不能白听了啊。” 李先进去洗脸,他跟到洗漱的地方;李先进回来,他啰嗦到回来。 就在李先进想回过头掐死他的时候,他嘿然一笑:“你要不说,我可就猜了啊。” 李先进抿着嘴看他,王桑田脸上的笑意更大:“你其实,有女朋友了是吧。” 李先进不想的,但脸还是一层层红了。 王桑田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脱下衣服,一副准备睡觉的架势,这倒让李先进一怔。 就这样? 不问了? 李先进此时的心啊,也就是他不知道鞋只掉下一只的那个故事,但感觉是一模一样的。他张张嘴,简直都想问一下王桑田,不过到底没有。 他慢慢的脱了衣服,也躺到了床上。 “先进,关下灯呗。” 李先进拉了下床头的绳,这个绳子直通电灯的开关。 多少年以后,电灯是按压的或者触摸的,而现在还是拉绳的,而且这个绳子都是放在门边。客厅放在门边也就罢了,卧室放在门边就不太方便,所以很多人都会再接一条长绳放在床头。 他们卧室的这条长绳就在李先进这边。 李先进拉了灯,窗外的月光倾斜而下。 今天的月亮并不圆,但月光明亮,他们这个宿舍又没有窗帘,月光就没有遮挡的铺满了整个房间。 李先进看着月光,不由得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王桑田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先进,你真不说吗?” “什么?” “你那女朋友。” “她不是我女朋友。” …… ………… 李先进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他转头去看王桑田,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月光再明亮,也没亮到这种程度。他等了下,也没听到王桑田的任何笑声,这让他舒服了不少,只是他的身体还是不由得发僵。 “那就是暗恋?” 王桑田的声音很平稳,李先进也听不出里面有没有取笑的意思,不过他没有回答。 “还是,被破坏了?对方家长不同意?” 这一句就充满了趣味,那边王桑田则翻起了半个身:“一定是对方家长不同意对吧?还给他找了个干部子弟是不是?” 李先进简直都想翻白眼了:“不是。” “一定是。” “真不是。” “那是什么?” “是……” “是什么?” “对方没看上我。” “拉倒吧!”李先进话一说出来,王桑田直接就道,说的非常干脆,“要是对方没看上你,你绝对不会看上她的。” “……为什么?”明明知道不能接这个话,李先进还是忍不住道。 “你就这性格啊,对方不仅看上你了,而且一定是她先表达了某种好感。” 李先进强忍着,才把那句你怎么知道给忍了下来,不过就算这样,他的嘴也不受控制的张了开来。 王桑田说的一点也没错! 的确是那个姑娘先冲他笑的,也的确是那个姑娘先给他说话的,他一开始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那姑娘给了他一块巧克力。 他一直记得那一天很冷,他在图书馆看书。 正看着,突然觉得身边有动静,抬起头就看到那姑娘坐在了他身边,那姑娘冲他笑了笑,他也回着笑了笑。 没有交谈,那姑娘拿了书看,他也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姑娘推了块巧克力到他面前。 “吃点甜食吧。”那姑娘说,“补充一下大脑。” 他有点尴尬,却没有拒绝。 那姑娘并不是很漂亮,但是清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夏天,他在英语角背书,她也在那里,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 英语角的人很多,他并没有特意去关注她,直到有一天,一个马蜂围着她转,她身边几个女孩都被吓住了,她却很镇定,在那马蜂到面前的时候,拿着书拍了一下。 一下,就把那马蜂打到了地上! !!! “玲珑,你真厉害!” “哇玲珑,你不怕吗?” 她身边的几个女孩惊呼着,他也有点好奇,却见她微微一笑:“就是怕才要打啊。” 她说的很理所当然,就在此时,那地上的马蜂又飞了起来,本来围在她身边的女孩惊呼着散开,她则就和刚才一样,上前一脚踩到了那个马蜂身上。 这一次,那马蜂死的不能再死,可是也再没有女孩围上来了。 她没有在意,只是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有些为难的看着自己的鞋底,他则上前,递了一张纸过去。 “谢谢。”她接过纸,擦了鞋底。 “不客气。” 那就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唯一的一次。 再之后,过了夏天过了秋天,甚至连冬天也过了。 他们两个成了英语角最后的人。 “你不冷吗?” 那一天,他背完单词,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道,他一怔,一时没能回答上来,她歪头看了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过了片刻,才说出一个字:“……冷。” “我也冷。”她笑着道,“所以我准备明天去图书馆了。” 他不知道接什么话,她则再次笑笑离开了。 第二天,他们几乎前后脚的到了图书馆。 她冲他笑笑,他有些僵硬,但也,跟着笑了笑。 她不漂亮,但他的确是对她有好感的,所以他没有拒绝她的巧克力,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块巧克力意味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意外的话,每日两更,一直到到完结~ 第十一章 面条 · 李先进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西方的情人节的。 不过虽然不知道, 收到那个巧克力后他也开始想着给刘玲珑送点什么了。 是的,那姑娘姓刘,在知道她叫玲珑后, 她的名字也就很容易知道了——甚至都不用特意去打听,在一大堆叫建设、建国、跃进、蕙兰之类的名字里, 玲珑绝对是别树一帜的存在。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想一下,就是无限的美好。 不过就算再美好,他过去也不是太有勇气,直到她给了他这块巧克力。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考上大学, 国家就有补助, 虽然不多,但足够一个学生生活的很不错了。 他的同学里还有到外面下馆子的。 他从来没有过, 连学生中常见的郊游也没参加过,这固然是因为他和其他人没太多交往,也是因为他把大半补助都寄回到家里了。 这巧克力,他只看别人吃过, 自己,这还是第一次。 他决定给刘玲珑也送个好东西——不用特意打听,他也知道刘玲珑的消费和他是差不多的。 她的裙子颜色鲜艳, 却是棉布质地; 她的头发乌黑亮丽,却是连一个发卡都没有。 这巧克力, 不知道她存了多长时间才存出来。 他也开始存钱, 同时想着到底送什么, 这时候他的孤僻显现出了负面影响。 如果他有女性朋友,问一句就知道了。 如果有男性要好的朋友, 也可以找他们打听。 但他都没有,只有自己留心观察,同时留意刘玲珑的喜好。 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他终于攒够了钱,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发卡,然后在又一次去图书馆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的递了过去。 他很惊讶,他别过头:“我觉得,应该适合你。” 她一下就笑了,但只是一下,之后她就低下了头,他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她那边却说自己要走了。 “走?” “嗯,上美国。” …… “她上美国了。” 李先进轻声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也许是因为月亮太好了,也许就像王桑田说的,他都说了自己的……反正他就说了,说完就觉得心中一松,仿佛有什么东西放了下来。而那边王桑田则长大了嘴,在探到李先进这里真有个心心念念的人之后,他就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李先进啊!三角踹不出一个屁,完全就是个闷葫芦的家伙,竟然还有心上人? 那一定要问出来! 一定要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还要怂恿一把! 在这么想的时候,王桑田是出于一种很有责任感的心理的——就李先进这脾气这习惯,如果不抓住这个,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恋爱了,这可不行! 不过他也知道李先进脸皮薄,如果一味的追问,不仅有可能问不出什么,还有可能把他问恼了,所以他就故意停了停。 果然,这一停,就麻痹了李先进,他没费什么功夫就让他说漏嘴了。 可是这接下来是什么?上美国了? 李先进还能游过去吗? 王桑田眨巴一下眼,又眨巴一下眼,终于挤出两个字:“留学?” “嗯。” 王桑田长出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出完,李先进就又道:“应该也会在那里定居。” “……这不一定啊!虽然现在那个留学好像是趋势,但留完学回来的也有的,比如那个钱森啊,华罗庚啊,詹天佑啊……” 他说着说着,自己就没了声音。他的同学里也有出国的,很多在出去前就在想怎么留到那里,他甚至还听到过黑到那里的传闻。 “那里也不见得有多好。” 最后他咕哝了一句,李先进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晚上的谈话两人都没有再提起。 王桑田没有再找这李先进去问,你那个上美国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李先进也没有说过王桑田的少年烦恼。 不过两个人比早先都更多了一份融洽。 其实自从李先进赢了黄小川后两人关系就和睦了,但总有那么点隔阂。 李先进是不说了,他就不善于同人相处,哪怕他同王桑田已经不一样了,也还是别别扭扭的。 王桑田倒是善于同人相处,但早先李先进爆发了那么一次,就也有点吓着他了。要是李先进就是那种不能相处的也就罢了,偏偏李先进还给他解了围赢了肉丸,所以他和李先进相处起来虽然还是嘻嘻哈哈的,有时候也不免犯嘀咕,怕自己哪句话说不好又让他生气了。 而经过这个晚上,两人就很自然了。 李先进忽然觉得原来王桑田也有过他那样的思考,虽然他看起来是幸福快乐的,可原来也有过迷茫。 在王桑田这里则是,原来李先进还是个正常人! 这话两人都没有说过,可相处的时候感觉就不一样了,王桑田能没有顾忌的把手圈到李先进的脖子上,李先进也能毫不客气的同王桑田争肉丸——往往还把王桑田争的哇哇叫。 要说王桑田身高更高体格更壮,但他的筷子功夫不行,经常要夹个好几下才能把肉丸夹着,有的时候甚至要用戳的,在这上面李先进就比他灵巧多了,往往一击命中,于是一盘三个肉丸,李先进经常能吃到两个。 “先进啊,咱不要说个公平吗?” 要是早先李先进听到这话,一定是要和王桑田平分的,他们这肉丸子是只一星期只有两次,而且固定份量,一张饭票就是三个,任谁来都是三个。 黄小川是三个,李嘉是三个,刘三胜也是三个——早先杨奋斗虽然说把他的也给他们,但他们显然是不能要的。 而这一不要就成了问题——成单数了! 单数不好平分,但要是早先李先进一定会这一天自己吃五个,下一次就让王桑田吃五个。甚至干脆就一直是自己少吃一个。 但现在他只是慢悠悠的回上一句:“我赢的。” …… “那要没有我,你还赢不了呢。” “我赢的。” “我起的头!” “我赢的。” “李先进,你能不能别太欺负人!” 李先进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你夹。” 王桑田一怔。 “你能夹住就是你的。” !!! 这一个丸子王桑田当然是夹到了,但是在同李先进的比拼中,他还是输了。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就是他开始苦练筷子功。他也不怕人知道,不仅在宿舍里练,在办公室的时候没事也会比划两下。李芳知道这个事后简直笑倒,说他就这一个月,就算带上刘三胜的也不过就两个月,这一个月好像练不出什么,两个月……本身也没几个丸子了啊。 “那姐,这好歹有点希望是不。” 李芳包括办公室里的一干人等都是不解,王桑田无奈:“那我总不能去练下棋啊。” 杨奋斗都忍不住要笑了。 他们科室是一片笑声,刘三胜那边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其实那肉丸子就和此时大多数肉丸子一样,面多肉少,但好歹是油炸的,好歹沾了个肉味,现在一下就少一个月的,真是嘴巴都淡出鸟了。 可偏偏是自己输进去的,不仅不能去找人麻烦,碰上了还要远离一些。 “那李先进和王桑田总是有弱点的。”没事的时候,李嘉同黄小川研究着,“咱们要想办法再赢回来!” 李嘉一拍大腿,带了点咬牙切齿,黄小川也是窝着火的,听了这话却是担心:“你不要乱来啊!刘科长早先不就给咱们说过吗?正当竞争公司鼓励,要是乱来,他都饶不了咱们。” “那是翻译比赛的时候说的。行了行了,我知道什么意思,我就是看不惯他俩吃饭都没个定型!” 说到这里,李嘉又有些磨牙,黄小川也来了气。他们的肉丸子是按饭票领的,肉丸子没有单独的票,以至于每次要吃肉丸子的时候都要他们先去领了再送过去,虽然他们送过去都会立刻离开,可王桑田和李先进的争抢声还是会传到他们耳里。 每每,都是痛彻心扉。 混蛋啊—— 黄小川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 不过虽然不忿、气愤、窝火,黄小川和李嘉也没有什么办法,而就在这个时候,油田被一个消息轰炸了——美国人要来了! 他们,要和美国的W公司合伙了! 这个消息刚传出的时候,大家先是质疑,再是惊讶,再然后,就是亢奋了。 此时信息不发达,W公司虽然在石油街算是大名鼎鼎,但也不是一般人知道的,不过这还是不影响大家的亢奋,因为那是美国,是美国人的公司啊! 现在这个公司的人要来他们公司了! 他们,都能见到美国人了?! 在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马倩倩连面条都不吃了,还大哭了一场——她到现在还没有生,那不管美国人是现在来,还是过一段再来,她大概率,都是赶不上了! “都是你!都是你!”她对着张油足吹胡子瞪眼,张油足只能低着头认错,李先进等人那是尴尬的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了。 第十二章 鸡汤面条 · 上一次马倩倩在医院检查后, 其实是能很快出来的,因为孩子只是入盆,离要出生还有一段距离, 她身体又一向不错,等到真要生了再到医院也行。 但她那次实在是太惊师动众了, 那别说他们公司了, 简直恨不得是个油田的,都要来问问她生孩子的事情。 马倩倩再泼辣,也有点扛不住,想着孩子反正也的确是要生了, 干脆就请了长假。 他们科室的任务是看项目的, 有项目的时候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转, 没项目也可以说是清闲。 这一段他们就没什么项目,马倩倩本身又有三个月的产假。 这假她想生完孩子后一起请了行, 想生孩子之前就请一下也没问题。 所以她就在医院住了下来,本来医生的评估也就是七八天,了不起十来天,哪知道三个七八天都过去了, 她也还没生。 虽然是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杨奋斗作为科长也要来表示一下关怀了, 于是这一天就带了全科室的人过来。 马倩倩见了他们一开始也挺高兴,虽然有些尴尬, 也还是高兴的, 还拉着李先进说了几句话——她早先很是甩过李先进的白眼, 但自从知道李先进棋力无双后,就和其他人一样, 不觉得李先进那些毛病是毛病了。再知道他赢了刘三胜等人肉丸子更是喜笑颜开——因为杨奋斗同刘三胜不对付,他们下面这些人也很乐意看刘大科长吃瘪。 就是在说到W公司的事情后,气氛直转而下。 其实马倩倩早知道W公司的事情,一开始在同杨奋斗人提的时候也很平静,就是在说到W公司的人什么时候来的时候语气开始不对了。 自从确定了W公司的人会来,全油田的人都在猜什么时候来。 有说要过了年的,也有说要过了元旦的,当然更有人说是最近——要不,这风声能传出来? “我也觉得会是最近。”叶天道,“其实啊,我还有个怀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一屋子的人都疑惑的看着他,杨奋斗直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这只是我怀疑啊,那就是,这事可能在去年领导们就在谈了。” “怎么说?” “要不咱们经理怎么突然搞起了翻译比赛?” 杨奋斗几人都是一怔。在柳青刚开始搞英语比赛的时候他们也都很奇怪,要说他们公司和英语完全没关系,那倒也不是,可要说和英语非常有关系吧——油田还有专门的科研所呢! 真需要,文件资料什么的完全可以送到科研所或者请科研所的人过来。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很惹了一阵非议,不仅他们自己怨声载道,其他公司也颇有几分看笑话。 不过这么一次次搞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再不去追究为什么了。 “不对吧。”李芳道,“就算是柳经理也不见得知道这么大的事啊。” 杨奋斗点点头。 柳青是他们的经理,职位权力在他们看来那都不用说了,可放到油田层次,还真不算什么,而同W公司,同美国人合作这么大的事,他还真够不上。 “柳经理不见得知道,但是王总工是一定会知道的。去年大概这个时候吧,不是更早就是更晚,柳经理不是跟着王总工到京城出了次差?” !!! “那王总工会对柳经理说这么大的事?” “那柳经理多么聪明的人啊。” !!! “这事不要乱说。”杨奋斗道,李芳立刻接上,“对对,这种没影儿的事咱们就不要乱传了,就算别人说咱们也要坚决否定,听到没有小天?” 叶天也反应了过来,连忙点头,那边王桑田和李先进也纷纷点头。 如果只是现在听杨奋斗和李芳的话,他们也许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自从美国人要来的消息传开后,那真是整个油田都找到了共同话题,说的最多的,也就是美国人来了,谁会陪! ——大家直接就把W公司的人等同于美国人了。 大家表面上的议论,那都是同自己没有关系的,可心中都有那么点期盼。 为了这个,各个公司都开过了风气会,不过成效都不是太大。 其实要说大家都崇洋媚外,那也不是。 油田里有很多都是军队转业的,有一些甚至还真刀实枪同美国人干过,说他们多向往羡慕美国显然不可能,更多的,还是好奇、新鲜。 而且此时关于美国的传闻实在太多了,比如他们天天喝牛奶吃牛排,比如他们每家每户都有电话电视,更比如,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小汽车! 这些传闻说是假的,但又是一些人过去看到的——虽然早先他们同美国并没有合作,但他们派人去那边学习过,虽然时间并不长,可带回来的信息却是让人惊讶乃至震惊的。 而在这其中,做技术的会感触更深——比不过。 作为技术人员,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但是,别人真的是更发达。 所以,美国人这次过来,对于普通员工来说那是要一解好奇,而对于一些技术人员呢,还有些技术上的问题。 所以这个时候,谁来陪美国人,就是问题了。 科研所不用说,那是理所当然,可也应该不只是科研所的吧? 当然,大家也知道,就算被选上作陪,也不见得能解决什么问题,可退一万步说,那也是看个稀罕啊! 街上出现个大鼻子,大家还会多看两眼呢! 总之,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为了名额问题,各个公司、厂子已经有各种折腾了,杨奋斗李芳此时一点,王桑田等人就反应了过来,但叶天能想到的事,别人也能想到,柳青很是被其他几个经理厂长逮着说了一通。 当然,这是以后了,而现在,就是马倩倩受了刺激。 美国人有可能最近就会来! 他们公司很有可能被选上! 他们科室很有可能被选上! 而她要生孩子! 自她怀孕后就享受着女王待遇,虽然她自己泼皮并没有太当回事,家里人对她照顾却是足足的。特别是她现在住院,两边的妈都是想办法给她弄吃的。此时也没有什么要控制体重的说法,人们普遍的观念就是孕妇要吃好,而女人一怀孕,也的确容易饿,马倩倩早先上班的时候还好,了不起也就是吃饭的时候多吃一点,而这一住院,就能多吃两顿。 杨奋斗等人过来的时候,她就正在吃张妈妈给做的鸡汤面条,这鸡汤虽然炖了两次了,也还香的很,她吃的很有劲儿。 要说领导同事过来了,她应该先停下,但一来是面条不能放,二来孕妇也不耐饿,三来大家都熟,也没这些计较,她就一边同大家聊着一边吃,除了中间拉了拉李先进的手,就没停下过。可是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就哭了下来,张油足劝不住急的抓耳挠腮,最后还是李芳看不过去上来道:“倩倩,先不说这事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算是真的,就算咱们公司在名单上,那咱们科就一定能上吗?” 马倩倩抬起头,眨巴起了眼。 “咱们公司可九个科,还有一科!” 马倩倩有些说不出话了,虽然九个科也没有说哪个更重要一些,但一科总是有更好的资源。 “或者说真有咱们科了,你觉得,能咱们科室的人都上吗?” 马倩倩彻底说不出话了,张油足在旁边道:“对对对,你还是□□员呢,这觉悟可不行啊。” 马倩倩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觉悟再不好,也比你个团员强!” “我马上也入党了!” “那你现在也还是团员,不,你连团员都不是了。” “怎么不是?我还没满二十八呢。” “你还交团费吗?” …… 两口子半开玩笑的拌着嘴,李芳做了个手势,王桑田等人立刻心领神会的向外走,张油足发现了正要说点什么,李芳就道:“油足,你好好照顾倩倩吧,不用麻烦。倩倩,你安心生孩子吧,过两天我们再来看你。”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了出来,而且步伐迅速,直奔楼梯,王桑田等人也紧跟其后,张油足跟着出了病房门,愣是在转角处就没能再追上。 一行人那简直可以说是以迅雷之势奔出了医院,来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才停下,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都笑了。 叶天一边笑一边又有点迷茫:“咱们,跑什么呢?” 李芳看了他一眼:“那你再回去?” 叶天连忙摇头:“别了,我可没李姐你这水平。” 李芳笑了笑,见王桑田李先进也有点迷茫的样子,道:“倩倩随时有可能要生,而这生孩子的事又是最说不准的,咱们是来看她的,不是来逗她的,万一她在这个时候生了……”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叶天等人也明白了。 生孩子是好事,但生孩子这事又不是人能控制的,现在马倩倩又是哭又是生气,还同张油足拌嘴,虽然都不是什么事,但万一生孩子的时候有点什么波折,那他们说没责任也有责任了。 “这倩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孩子生出来。”叶天感叹道,李芳一瞪眼,“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再说吧。”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又转到了王桑田李先进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00后,特别是05后以后的同学,这种感觉可能就比较少了,但在这之前,大概率周边会有这样的事情,就是如果某某人出国了,特别是到欧美这样的国家,就会惹来一阵羡慕。大概就是零几年吧,家里大人有一个朋友要去美国打工,是的,非常清楚明了的,就是去打工,然后就惹来一阵羡慕,那人临走之前还特地找人一起吃了顿饭,说了下自己的目标,比如打工几年,挣多少钱,这些钱用来干什么……在□□十年代,出国更是有些不可想象,还从某方面来说,就意味着好日子 第十三章 玉米 · 在李芳说叶天的时候, 王桑田就察觉到了不好,而当李芳一看过来,他立刻就跳了起来:“李姐, 我和先进还有点事,我们就先走了。” 他说着, 抓着李先进的手就向旁边溜去, 李先进这个时候也反应了过来,非常配合。 两人比早先李芳带着他们下楼更快的速度蹿了出去,李芳看着他们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 再一回头, 叶天倒没有走。 “你没有事?” 叶天眨巴了下眼:“李姐, 对找对象这事,我一向很积极啊。” 李芳点点头, 对他倒不太在意了,只是皱着眉同杨奋斗道:“先进也就罢了,桑田为什么对这事也这么排斥呢?” 拜着几乎是“棋圣”的名号,现在李先进的一切行为都是合理的, 王桑田则没这待遇了。 “这小子,有点太跳脱了。”杨奋斗道。 “那我明天找他谈谈,虽然他现在刚毕业, 但这事可要抓紧,要不就像叶天似的要成老大难了。” “不是, 科长, 李姐, 我一直很积极啊。”叶天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但李芳和杨奋斗都没太在意他这话, 杨奋斗还冷哼了一声,“你积极,你小子又不是军人,二十六了还没解决个人问题,是什么积极?” 叶天张嘴说不出话,虽然他觉得自己的确很重视这个问题,但他一直单身也是事实。 王桑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重点对象,他现在正关心着李先进的女朋友呢——嗯,好像不是女朋友,但,以李先进这性格,要不是意外,那指定就是了啊! 早先李先进说了他女朋友去美国,他就没再提过,说那有什么意思呢? 就算那姑娘能回来,也是几年之后了,这几年,人家能不再找个? 这是回来不回来,都同李先进没有关系了啊! 可现在,就传出了美国人要来的风声…… 嗯,这几天,王桑田都偷偷观察了李先进,见他和早先也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直到刚才! 在来看马倩倩的路上李先进还是正常的,可这看了马倩倩,好像就不正常了? 虽然跟着他一路跑了出来,但好像,还有点魂不守舍? 那在马倩倩那里发生了什么?马倩倩哭了、闹了,因为美国人…… 得! 这美国人引出来的事,跑不了了! 他戳了李先进一下,李先进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 王桑田再没有怀疑,他四处看了下,就看到了一个卖玉米的。 他们虽然跑的很快,但并没有跑太远,就是绕了一圈,到了医院旁边的小胡同里。这胡同幽深,但在胡同口却有几个商贩在偷偷的卖东西。 说是偷偷的,是因为他们的东西都是放在自行车上的,不过在卖的过程中,倒也不是太避讳了。 王桑田看到一个卖玉米的,就道:“你吃玉米吗?” 李先进一怔,没有立刻回答,王桑田没有再问,上前买了两个玉米。 再过多少年,玉米会被人剥的干干净净,然后插上竹签,闹不好还会再用餐巾纸包两层。 此时却还是包着皮,煮的一身是水,吃的时候别说手上,闹不好身上都水,不过现在也没人嫌弃。此时的玉米就是这么吃,在外面是这么吃,在家里也是这么吃。就算大家都吃的手上黏糊糊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唯一要挑剔的,也就是玉米的好坏了。 王桑田买的这两个玉米都不错,他先剥开了一个,白白嫩嫩的,递给了李先进,又去剥第二个,也不错。 “你吃啊。” 李先进咬了一口。 “咋样?” 李先进一怔,又咬了一口,琢磨了一下:“不错。” 王桑田笑了:“是吧,不仅没有坏的,这味道也不错,快吃快吃,一会儿吹上土了。” 他说着,就卖力的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偷偷的观察李先进,见他也一门心思啃玉米,这才放下了心——虽然情感上还是难以放下,但理智上他这个同屋应该不会因为美国人要来这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了。 下面的日子很平常,李先进和王桑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同时更加努力的在英语上下功夫——现在整个油田都有一股学习英语的浪潮,他们公司的劲头又要更大一些,毕竟其他公司现在学,还有点马后炮的意思,他们……那则更像是锦上添花!而他们两个的又有点不一样,黄小川刘三胜那边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摆出了要较量一番的态度了。 虽然这个较量没有肉丸子,但只是输赢,已足以令人在意。 因为这个,杨奋斗和李芳,也是全力为两人创造条件,那是他们两个能做的就做了,他们两个不能做的……就让叶天做了。 叶天,嗯,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虽然也没有肉丸子了,虽然就算轮到他们公司,轮到他们科室,也不见得有他叶天什么事,但如果他们科室的人如果真出现在了这种活动里,也是很好的事——就算排不上这种事呢,能继续赢下去也很好啊。 在这里因为王桑田上次拿到了第一,又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期待,这让王桑田有些心虚的同时,又总怕李先进不高兴,他这话没有明说,但李先进还是感受到了,他一开始还有点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次王桑田几乎说漏嘴。 那是他们看马倩倩回来。 是的,他们又去看马倩倩了,这不是他们没事喜欢关注妇女生孩子——哪怕他们真有这种好奇,也是不好意思的。 之所以会又去,是因为马倩倩在晚产了十多天后,终于生了! 母女健康。 那姑娘也没白在她娘肚里多呆十多天,足有九斤! 此时的小孩大多六七斤,了不起了七八斤,这个九斤可以说是医院都少见,简直就能当做奇谈了。 马倩倩也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用她娘的话来说就是怪不得早先倩倩的感觉那么强烈呢,原来是因为孩子大啊! 嗯,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早先的那个兴师动众一下有了完美的答案。 李先进也一下安心了不少——早先会闹的那么大,同他也稍稍的,有那么一丢丢的关系。 来看马倩倩是全科室的行为,但李先进和王桑田又比别人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帮着给孩子起名字。 再过多少年,孩子的名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由此能产生什么婆媳矛盾翁婿矛盾乃至男女矛盾。而在这个时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孩子是在冬天出生的,直接来个冬、冰、寒,孩子太吵闹了直接来个宁、静、安…… 马倩倩还想着找两个大学生帮自己想,已经算是讲究的了。 不过这可让李先进和王桑田为难了起来,要是他俩的孩子说不定还没这些事,可这是别人的孩子,就要好好想,而且马倩倩还提了要求,要寓意好不说,还要好听,这可让两人一个头两个大。 王桑田直接推诿了起来:“我是理科生,这事实在不行。” 李先进看着他,王桑田一脸真挚:“真不行。” 李先进继续看着他,王桑田脸有点发僵:“我真努力了。” 李先进依然看着他,王桑田抓了抓头:“那什么先进,我把下一次的肉丸子让给你好不?” 李先进冷笑一声:“说的就像你能抢到似的。” 王桑田的脸,再次僵住了,他的筷子功虽然练了,效果……却不是很好——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办法同李先进抗衡。他是个大大咧咧的,平时谁说他两句也不会太在乎。早先也有人说他筷子用的不好,但那时候他也不太在意,而这一次,他都特意练了! 可自己的快子功也的确不好,这时候只有道:“这不是最近在练英语吗?” “哦——” 李先进拉了个长腔,与其说是接受了他这个回答,不如说是调侃,王桑田脸就有些发烧,正要说什么,李先进又道:“那你可要好好练,杨科长还看着你呢。” 王桑田有些讪讪的,正要再说两句,突然就想到了换人卷子的事,这嘴边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倒是李先进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什么?” 李先进看着他,有些说不出来,根据他的经验,无论他说什么,王桑田都能跟着顺嘴再胡扯一番,这怎么突然就没声了?而且这脸上的表情最近好像经常出现? 他不说话,王桑田更不好意思,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一咬牙:“那个,先进啊,不如我等回来去给杨科长说明白吧。” “说明白?” “嗯,其实上次考第一的,是你。” 李先进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笑了,他这一笑,就笑的王桑田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草……李先进,你把话说清楚啊!” “你最近……都在想这个事吧。”李先进笑了一会儿,慢慢开口。 王桑田的脸彻底红了。 “我倒没想到,你是会在意这个的。” “要不是怕你生气,我会在意这个?”王桑田几乎要跳起来,不过这话一说出来,他就又后悔了,于是本来膨胀的表情顿时一缩,“那什么先进啊,我不是说你小心眼,这不是,我自己做错了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愉快口牙~ 第十四章 果子露 · 换卷子那事, 王桑田早先做的问心无愧。 后来听了李先进那些话,是稍稍有些愧疚,但也没有太在意——李先进先坑了他, 他反坑一把,天经地义。 但是当李先进主动在棋牌室为他出头后, 就不太一样了。 他虽然天天嘻嘻哈哈的同李先进一起抢肉丸, 可心中也知道,没有李先进,他别说多吃了,还要倒赔不知多少天的肉丸。 而再之后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李先进为什么要帮他出头?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 其实很厌烦, 那他当时冷眼旁观也就是了。 他自己不出头,谁知道他棋下的好?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不出手有什么问题。 的确, 从后来的事情看,李先进这一手露出来对自己有好处,但想到他来了大半年都没露过,显然, 对这事也不是太在意。 那问题就又绕了回来。 李先进,为什么? 其实这问题也不难找到答案,在刨除掉李先进不CARE的那些东西外, 他会在那个时候出头只有一个原因。 说出来也许有点羞耻,但却是事实。 那就是也许李先进嘴上说着不把他当朋友, 很烦他的那些活动, 心中, 还是很在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王桑田先是想笑, 再之后就有点愧疚了,他早先对李先进的心理也好性格也好都没有太多的考虑,但随着两次交谈,那是想不知道也不行了。真说起来很复杂,总结下来就两点;第一,死要面子;第二,死不开口。 他担心李先进在意杨奋斗的话是担心,但不能说出来啊! 果然,他虽然尽力挽救了,李先进脸上的笑还是消失了。 王桑田心下懊恼:“那什么,先进,别的我也不说了,下下一次的肉丸也给你行了吗?”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吗?” 李先进慢慢地开口,王桑田连忙摇头。 “那名字的事就归你了。” 王桑田下意识的点头,点到一半才觉得不对,他抬起头,就发现李先进的嘴角挂着一丝促狭,顿时,他嘴角一僵:“先进,你这是在蒙我吧。” “你多想了。” “就是吧。” “反正你已经答应了。” “你就是在蒙我!” …… 马倩倩姑娘名字的事,王桑田到底没有完全推出来,不过李先进也没能把这个活儿甩到王桑田身上,两人捂着头把名字想了一个又一个,从圆圆到方方又到甜甜,最后都被他们自己给否决了。 圆圆和方方他们两个自己都否决了,不怕别的,就怕这孩子,将来真像这名字一样…… 方方是不说了,圆圆则是有些争议——现在大家对女生圆润那是持欢迎态度的,圆脸圆眼那是福气!不过王桑田是到过帝都的,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现在那边流行长脸。 帝都流行了,全国恐怕也会很快流行起来,马倩倩的闺女要是跟不上流行,好像不是太好。 甜甜这名字倒是不错,但有点太直白了,更受到了李芳的批评:“你们两个大学生,就想到了个这名字?” 王桑田垮了脸:“李姐,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啊。” “是没什么不好的,但四科老于家的姑娘也这么叫,别的不说,这重合率也太高了。” 这个理由王桑田也没有办法否决,只有说自己起名字真的不行,还拉了自己的小侄子和小外甥女做证据。 侄子是他大哥家的,外甥女是他三姐家的,早先都拉着他给起过名字,但都没给起出什么好名字。 “我侄子就叫棒棒,想的就是他将来能变得棒棒的。” “那外甥女的?” “叫盈盈。” “这名字不错啊。” “是我三姐夫自己起的。” “那你给起的是什么?” 王桑田没有马上说话,李芳又看了他一眼,他揉了揉鼻子,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甜甜。” 那边李先进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因为怕战火波及到他身上,他笑的还比较含蓄,叶天则没有顾忌,当下就道:“你和甜甜这两个字是扛上了是吧。” “那叶哥你说叫什么?” 叶天一滞,发现自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有好听又有寓意的好名字。那边李芳和杨奋斗也差不多,这个事大概就有那么点看着也不难,可要轮到自己就有那么点困难了。 李芳想了下:“不如你们从书里给找一个?” 李先进和王桑田一怔,李芳道:“你们两个大学生,不要看很多书吗?就从那书里找出一个又好听的,寓意又好的,不就行了吗。” 李芳说到这里,自己也有点兴奋,那边叶天一拍手:“这办法不错,就找个女主角的!怎么了?不行?” 不行。 李芳说的办法王桑田和李先进已经试过了,书里的女主角当然很多,名字好听的也很多,可要说命好的……嗯,也不能说人家命就不好,但这就有点见仁见智了。 就拿探春来说,出生富贵,多才多艺,最后成了王妃,这算是好的吧,但又远嫁,嫁出来的时候,贾府上下还都是哭的稀里哗啦的,联想到当时的背景,这就是和亲啊! 那这和亲,别管赋予了多么伟大的意义,对那个女孩本身,都不能说美好。这就像早先王桑田和李先进想到的什么诗雨、紫萱之类的名字,绝对好听又别致,可寓意呢?别的不说,中古最有名的女诗人李清照,以诗词天赋来说照耀千古,以命运来说,就有些多舛了。 至于紫萱……嗯,它还有个别名,叫黄花菜…… 王桑田李先进二人在字典上看到这个别名后,都是无语了。 王桑田还对李先进发出了一声感慨:“先进啊,你也别觉得你名有什么问题了,挺好的了。” …… 再然后大乔小乔,出身名门,嫁的也都是英雄人物,可好像丈夫都死的早,这说起来,好像有点克夫? 那貂蝉也是千古美人,可虽然著作里没写她的结局,但琢磨着,也不能说好。 更不要说什么黛玉啊妙玉湘云之类的,总之李先进和王桑田两人想了一圈,没有给马倩倩的姑娘想出合适的名字,倒想到了古代女性的确命运多舛,深刻认识到了新中国妇女解放的意义了。 “其实,这名字不该起的太好听。”在王桑田想的都开始有点脱发的迹象后,发出这样的感叹,“就像过去农村人给孩子起名,名字越贱,越好养活。” “……你去给马姐说吧。” 王桑田呵呵一笑,再不提这话。 其实早先马倩倩拜托他们俩给起名,要说多认真呢,并不是,要说多么期盼呢,也没有。 只是两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工作后第一次被同事拜托这个,那就先认真了。 再之后呢,就是马倩倩在家里起名,起来起去,也不是太满意。 马倩倩生这个孩子的时候,并没有多在意,那时候他们的项目刚刚上马,她天天跑工地,在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还在野地里睡睡袋,后来就算意识到自己怀孕呢,也没有太当回事。 因为生孩子,她哭过躲过,但那不是因为孩子,而是觉得丢脸。 总之呢,在这孩子出生之前,马倩倩没怎么把这孩子当回事,张油足也和她差不多——他一个大老爷们,天然的就不会对还没出生的孩子有什么感觉,哪怕这是自己的孩子。 但生出来之后就不一样了,用一句以后会出现的歌词来形容,两口子那就是爱爱爱不完。 这孩子的衣食住行不用说了,马倩倩听说吃的种类越多越好,就想着法的找蜂蜜、果子露。 那蜂蜜也就罢了,认识点老乡总能弄上一点,果子露却是绝对的高档品,要到市区买的。 在这种情况下,那名字也就重要了,李芳后来单独去看她的时候,还被交代了任务——回来催促王李二人! 于是两人想罢工也有点不行,王桑田后来很是纠结:“马姐要是生个男孩,这名字我早给她起出来了!” “棒棒?” “紫荆!” 李先进挑了下眉,王桑田一甩头:“紫荆花的紫荆,代表真兄弟友谊,这寓意好吧。” 李先进撇了下嘴,表示不屑,不过后来这个小姑娘的名字还是王桑田……嗯,的姐夫给解决的。 主要那一天两人在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为什么王桑田的姐夫会给自家姑娘起名叫盈盈,然后就从这个名字给聊到了《笑傲江湖》,又聊到了金庸的小说,然后是武侠小说,再之后他们就发现这个名字简直是太好了。也许盈盈姑娘童年有那么点不幸福,可是魔教圣女,之后人家说追求爱情就追求爱情,说要怎么的就怎么的,这一生,当得上一个肆意快活啊! 随后两人也想不到更好的了,就把这名字拿去交差了,虽然王桑田自己的外甥女也叫这个名字——还一个姓,但离了上千公里,想来也是没问题的。 两人把任盈盈的一生简单的说了一遍,马倩倩听了,就觉得这寓意果然不错,眼见张油足还有点疑虑,当下眼一翻:“咱们姑娘将来要能活的这么快意恩仇,就是好!” 张油足不是太敢惹她,不过还是嘟囔了一句:“快意恩仇,你还□□员呢。” “□□员怎么了?”马倩倩一下来了劲儿,“□□员讲纪律说原则,没说要窝囊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核桃 · 李先进王桑田上一次见马倩倩是在医院, 这一次就是在她家了。 不过也是家属院,虽然中间隔了点距离,也不是太远。 两人是下了班过来的, 本来也没有打算多呆,此时一听他们夫妻俩拌嘴, 立刻就蹿了出来, 不过他们俩刚下楼,就又被张油足追上了,非要让他俩提溜一袋核桃走。 两人来的时候只是拿了几个苹果,就是个不空手的意思, 这核桃怎么也比苹果贵, 但张油足非让他俩拿着, 还一副不拿就是嫌弃的架势,两人无奈, 只有收了。 王桑田拿着核桃,一边慢悠悠的甩着一边道:“马姐和张哥真是太客气了。” …… “这闹的人怪不好意思的。” …… “你说咱……” 他连说了两句,李先进也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太在意, 也许是过去和人没什么交流的缘故,李先进是有点这个问题的,倒不是不回应, 而是可能他就点个头,或者做个表情, 所以在说第三句的时候, 他就向他看来, 结果却发现这一次他是真的没听。 王桑田一怔,用手肘顶了一下李先进, 后者回过神,有些迷惘的看向他。 “你怎么了?” 李先进摇摇头。 王桑田想了想:“我看马姐是彻底不想美国的事了。” 李先进点点头,刚才虽然他们没呆多长时间,但马倩倩也绝口没提。 “其实美国,应该也就那么回事。” 李先进摇摇头,王桑田有些急了:“关键你想也没用啊。” “有没有用……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到这里了。”王桑田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才道,“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那就是有的事是不能做的,做了就犯错误,再说,也挺丢脸的。” 在他说犯错误的时候,李先进嘴角不由得挂上一丝冷笑,不过在他说到最后一句,这冷笑就变成了愕然:“什么丢脸?” “那美国人不会帮你黑过去的,何况美国那么大,还分什么南部北部,你要有正式身份估计还好,要没有……恐怕还挺难的。” 说完,他很用力的点了下头,来加强自己话的力度。李先进看着他,继续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摇摇头,他想掉头就走,但这毕竟是王桑田,所以他最后也就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我没有把你想成什么。” 李先进冷笑了一声:“你一定想我准备黑到美国是不是?” “美国人还没来……还不一定来……” “那来了我就黑过去了?” 他的声音高了八度,王桑田连忙去捂他的嘴,一边捂一边道:“你小声点,是我错了我错了好吧。” 李先进冷哼了一声。 他都这个表现,王桑田也知道八成是自己搞错了,不过还是道:“这不是你两次从马姐这里出来都有些魂不守舍嘛。” “那和美国人有什么关系。” “那不上一次马姐就因为美国人这事哭了吗?” “那我和有什么关系?” “那我也想着你惦记呢。” “我惦记这个干什么?我要出去,也光明正大的出去!” 王桑田看着他,他面色一僵,最后别过脸,有些别扭的道:“反正我不会黑出去的。” 说完,再不理王桑田,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回宿舍,王桑田要倒水的时候,李先进道:“我其实……在想他们夫妻俩的话。” “什么?”王桑田正想着别的事呢,听到这话就是一怔。 “你刚才不是说我这两次都有些魂不守舍吗?” “啊……” “那是因为我在想他们夫妻俩的话。” “什么话?” “……党员。” “什么?” “他们俩吵架,都说到了党员!” 说到这里,李先进有些咬牙了,但王桑田还是有些莫名其妙:“那又怎么了?我妈过去也经常这么同我爸吵啊,我妈不是党员,所以一和我爸吵架,说他作为一个□□员,竟然不知道发扬风格,我爸有理也成没理了。” 李先进彻底的怔住了。 他看着王桑田,王桑田也看着他,片刻,王桑田开口:“那个,你是不是过去都觉得这是假的?” 李先进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拉开自己的被子,去洗了手脸,在这个过程中,王桑田几次想找他搭话,他都没有理会。 …… 美国人要来的事情喧嚣了一个月,最终,回归了平淡——美国人没来! 用刘三胜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哪个龟儿子传美国人要来的? 后面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美国人要来,也不该来他们这儿啊。 嗯,不是他们妄自菲薄,而是,虽然国家挺重视,他们油田的发展潜力也很大,但目前来看,他们还真就是一个小老弟,从东到西,从海上到陆地,都真有比他们油田发展的更好的油田。 早先传美国人要来,大家找到了很多论据; 现在美国人没来,大家也找到了很多论据,再之后,也就该干嘛是嘛了。 目前为止,对李先进和王桑田来说,最难的,就是上哪儿去弄点肉。 早先嘛,他们和大家一样,一星期两次肉丸子,吃的寡汤寡水,也没有太多感觉,而现在,过了一段富裕日子后,再回归到清苦,就有些受不了了——其实他们还没有完全回归,刘科长毕竟赌了两个月的,只是黄小川和李嘉的份吃完了,这份量立刻下降了一大半! 王桑田曾想引着黄小川再来和李先进下,黄小川就死活不上当,反而提出不如两边踢足球。王桑田本来想答应的,问了下李先进就熄火了。 “我没踢过。” “啊?” “没踢过。” “上学时没踢过?” “没有。” 李先进回答的平静而又理所当然。 王桑田想勾着黄小川赌打牌,黄小川本来是心动的,旁边李嘉则制止了他:“咱们这一波,你牌打的是最好的啊。” “所以啊……”黄小川反应了过来,他们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棋下的是最好的,牌也打的是最好的,有人问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说下棋好的人打牌一般也好,因为会算! 他会算,李先进显然也会。 想到这点,黄小川提议来篮球。 王桑田没敢答应,其实他足球踢的不错,篮球也打的不错,可再不错,也不可能一打二——李先进那架势,就是集体运动都不行啊! 于是王桑田提议一个,黄小川否了。 黄小川提议一个,王桑田也否了。 两边一连说了好几个,都没有达成共识。 就在王桑田要放弃的时候,李先进开口:“那要不,英语吧。” 黄小川一怔,李先进又道:“就我和你。” 黄小川瞪大了眼,他是英语系毕业的,在王桑田来之前,整个公司,他英语都是最好的——有成绩为证!可是现在,李先进竟然要和他比英语? 是,李先进也是英语系毕业的,可是,他上一次成绩明显不如他啊! 他的目光不由得转向旁边的王桑田,这是,有帮手? “题目要现场出。”他慢慢地开口,“现场作答。” 李先进点头。 “不能请帮手。” 李先进再次点头。 他两次都毫不犹豫的点头,黄小川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实在是这一个月的清汤寡水给吃怕了! 旁边的李嘉急了:“小川,不要怕,他诈你呢!” 黄小川终于下定了决心,是的,他怕什么? 哪怕上一次李先进是失手,他也是正儿八经英语系毕业的,这段时间因为美国人要来的传闻,也真下了一番功夫,怎么看都是他赢面更大,反而他要是不敢答应,那以后不管怎么都要矮李先进一头了! 想到这里,他点了下头,那边王桑田则彻底惊住了,他不由得想到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小白脸,没好心眼! 过去这话人家是用来说他的,因为他皮肤白,就有一些小孩拿这话来起哄,当时他总觉得这话有问题,那心眼好坏和皮肤的颜色有什么关系? 而现在,他觉得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李先进看起来闷不吭声,脾气又轴又拐,原来,竟有这样的心思! 他的惊讶太明显了,那边李先进虽然没有往他这边看,也感觉到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但耳朵,不由得慢慢地红了…… 他不是欺负黄小川,不是! 黄小川也是英语系的,英语成绩一向好,过去都拿第一的,上次只拿个第二,就是失手! 所以,他这是在和黄小川切磋! 嗯,就是这样! 此时整个C油田都没有新工程大项目,这不是他们懈怠,最主要的还是他们的工地基本都在西北这一块,而整个大西北,差不多都已经进入到了冬天。 在这样的季节里,油田更重要的工作是防护保养,就算要勘探也是地面勘探。 王桑田和李先进所在的公司更是如此,当然不是说大家就没事了,而是,都是做惯了的,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于是李先进同黄小川的比赛瞬间就引爆了整个公司。 第二和第三打擂台?这事有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支持~~~ 第十六章 猪油 · 有那么一句话, 习惯是养成的。 如果在一年前,黄小川同李先进说比赛英语——虽然那个时候他俩都还没来吧,可要是有这么一回事, 整个公司大概就是迷茫的。 比那玩意儿干什么? 那东西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但经过柳青这一年来的折腾,大家对英语就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一听两个大学生要现场比赛, 都很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 马倩倩还准备抱着张盈盈去听个现场,虽然她婆婆说孩子小,怕冻着了,她却觉得这是一个培养语感的好机会——她最近颇听了几个育儿方面的新词, 语感是一个重要的,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胎教。 在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后她还哭了一场, 深觉自己对不起孩子,没有在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对她进行足够的教育。 嗯, 这话题有些扯远了,总之就是黄小川和李先进的这场比赛很受关注,现在就卡在了出题和裁判这里。 出题也好办,主要是裁判。 要说, 由王桑田这个第一名担任是最合适的,但谁都知道王桑田同李先进关系好,这里面稍稍偏一点, 那就不一样了。 于是就有人提议请科研所的门教授来。 门教授是真的教授,对于英语普及也很热心, 他们每次翻译比赛的卷子都是他帮着看的, 由他来, 谁都放心。 关键是柳青请门教授没问题,他们去请…… 就在杨奋斗同刘三胜想着怎么请柳青出马的时候, W公司来了! 是的,美国人,来了! 早先他们可以说是盼星盼月亮的盼美国人,后来他们自己都觉得美国人不会来了,可在这个时候,美国人直接来了! 来的那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几乎是头一天大家才听说——对这个传闻,大多数人还不相信,然后第二天,美国人就来了! 当那些高鼻子白皮肤的人进入油田,谁都顾不上去谈论英语比赛了,大家都去看热闹了——真是热闹,对于此时的内地人来说,外国人大概就和马戏团、猴子一样,不是贬义,就是稀罕。 带了点羞涩的稀罕,大概就是大家一起去围观美国人没问题,可要那些大鼻子看过来,立刻就不好意思的转过了头。 不知道是谁提了一个有些促狭的意见:“黄小川李先进你们两个也别比别的了,就去同美国人说话啊!” 黄小川和李先进谁都没有接话,提意见的则被旁边的老同志给拍了一巴掌:“别瞎咧咧,犯错误呢!” 那早先提意见的也不敢再说什么。 美国人来了,也就是看个稀奇,聊天的时候有个议论的,而在讨论完美国人的长相后,大家都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美国人来……是干什么的呢? 现在这天,不太能在野地施工了啊。 而就在众人这么议论的时候,油田给出了答案:勘探。 在这个答案出来的时候,油田上下有些发愣,美国人啊,就来地面勘探? 但很快他们就震惊了,因为他们要做的,不仅是地面的! “据说美国人带来了什么三个点的技术。” “什么三个点,那叫三位!” “三位啥?” “老外好像有个三位一体?” …… 后来大家知道,美国人带来的是三维勘探,这是一个大家不是很能理解的技术。 勘探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物探、坑探、钻探,每一种勘探方法下面又有很多分支。 这个三维勘探属于物探,但和大家平时用的又不一样,因为平时大家用的就是地震勘探,或者说是二维地震勘探。大概的做法就是在需要勘探的地方人为的制造地震,采集数据,之所以叫二维,就是这个勘探一般是要探测一条线或者十几、几十条线。 而这个三维,就用上了计算机。 到了这里,勘探就分成了两个部分:野外采集数据以及室内数据处理。 这还是一个收音机都没能走进千家万户,电视机都算是奢侈品的年代,计算机……大多数人压根就没这概念,哪怕有,也会觉得那和外星人的东西差不多。 所以哪怕一些专业人士也无法想象计算机在这其中是怎么工作的。 计算是大家能理解的,可是,怎么就能做出三维数据呢?这作出来的又和二维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这个问题没有困扰大家太长时间,不是大家很快就弄明白了,而是大家的关注点被柳青吸引了。 是的,柳青,王桑田他们公司的经理。 原因就是他们公司成了除了科研所之外,参加这个项目人数最多的公司! 十二个人! 这一次野外采集,油田出来的总共也就三十八个,柳青这个公司就占了十二个! 一时间大家的那个心啊! 就真有去找领导的,不过领导那里也有说法,第一,测井公司本来就专业对口;第二,人家基础打的好。 怎么好? 听说最近年轻人之间都开始做英语游戏了,你们单位的年轻人有这么搞的吗? 嗯,现在,大家的文体活动还是非常丰富的,什么打球下棋都有,可把英语当做娱乐的,还真没有。 大家再看看名单呢,也不说什么了。 李先进、黄小川,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物,王桑田,好像上次拿了第一名?还是北京来的大学生。 就这个李嘉有些陌生,不过也是个中专生? 李嘉算是刘三胜打滚要来的名额,本来是没有他的,但刘三胜见二科两个大学生都有了,他也不能落后,所以好一番耍,不仅自己耍还拉着黄小川一起去耍……嗯,黄小川当然是不敢耍的,但是当刘三胜说他和李嘉分不开的时候,他也不敢反驳。 当然,这背后的事情是一般人不知道的,不过他们除了对李嘉有点意见外,对别人也提不出什么意见了。 有意见的是李先进。 他被选上了? 他,李先进,狗崽子,被选上了? 这个下午李先进都有些发愣,一直到回到宿舍还是怔然,直到王桑田戳了他好几下,他才算回过神。 “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 “真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王桑田欲言又止,李先进正要再摇头,突然反应了过来,顿时冷哼了一声:“有事。” “咦?” “我正在想那些美国佬是来自南方还是北方,我怎么找他们要联系方式呢!” 王桑田眨巴了一下眼,又眨巴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要吧,我支持你!” 李先进没话了。 这次勘探对油田上下来看,是要打破头的,但其实是个苦差事。 平时的勘探就够苦了,而在这个季节,还要再加一个更。 冷。 虽然还不是深冬,但此时野外也能到零下了,到了夜晚,甚至能到零下二十多度。 就算他们勘探的地方有早先留下的工事,那薄薄的木板也就起一个阻碍大风的作用——小风还是能钻进来的。 王桑田等人一个个都把自己裹成了球,可也仿佛没什么用。 李先进的耳朵鼻子都冻伤了,王桑田的手也冻伤了——两人看着彼此都有点发愣。 他们都知道冻伤,但过去都没被冻伤过。 王桑田是家里条件好,虽然这时候也没什么好不好,但他父母都是双职工,他又是家里的宝贝疙瘩。 那是洗菜做饭没有他,洗衣刷碗没有他,后来到了北京上大学,学校里也有暖气,所以冷是冷过,却没被冻伤过。 李先进没他这条件,但他是南方人!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有十几度,上大学的时候才看到过雪花,可那大学也算是偏南方的,冬天来的非常靠后,春天到的也非常提前,所以他也没被冻伤过。 早先在油田的时候也冷,但正经的北方地区是一直都有烧炕通暖气的传统的。 他们俩来的时候,机关大院都建起来了,暖气也就通了,所以也没挨着什么冻。 而现在,就被冻伤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最后还是黄小川给了他们一块猪油。 是的,黄小川。 早先黄小川同他们是有罅隙的,虽然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矛盾吧,但肉丸子之仇也是足以念叨念叨的。 但这一次,他们四个分到了一个小屋里,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仇怨也都放下了。 当然,黄小川一开始也是不想放下的,倒不是记恨什么的,就是有那么点别扭。 但王桑田给了他们一块巧克力,一块,找美国人换的巧克力…… 第十七章 烤红薯 · 这个时候同外国人接触还是一件需要小心的事情。 外国人要是来中国旅游, 下榻需要到专门的酒店,走的路线呢,也是需要审批的。 而这种公事上的, 也有一定要求。 这不是小家子气,而是此时国人对国际友人有一种太友好的认识。 就像后来流传的日本人偷走的宣纸技术……严格来说并不是偷的, 而是当时的厂长根本就没有保密意识, 没等日本人偷,自己就说了个精光。(注1) 这还是暴露出来的,其他因为信息的不对等技术的不全面,更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有很多, 甚至知道是吃亏, 也要捏着鼻子吃了。 也就是因为这个, 在同外国人接触的时候,单位本身就会有一些要求。 王桑田他们在出来之前也收到了通知, 不过并不是不能同外国人接触的通知,而只是要注意的通知。 这个通知让王桑田杨奋斗都是一番挠头——是的,杨奋斗也来了,除了他, 还有刘三胜。 关于自己的名额,刘三胜同志完全是凭自己本事赢来的——在地震这个技术上,他在整个油田都是翘楚, 能和他一比的,也就是杨奋斗了。 不过不管是他还是杨奋斗, 对通知都有些迷惑, 最后还一起去找了柳青。 “能和美国人单独说话?” “你们两个也说不了什么话吧。” 柳青慢慢地开口, 两个科长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刘三胜道:“这指不定就有老外会中文呢。” 柳青没有理他, 杨奋斗的话就比较靠谱了:“那什么经理,我们两个这是不会说什么美国话,但那几个小年轻会啊,特别是王桑田,北京来的,有经验!” “他有经验?” “有!” “他和外国人做过什么交流?” 杨奋斗回答不出来了,要放二十年,哪怕十年以后,一个在北京重本上大学的学生都不会缺同外国人交流的经验,再往后推推,一些中学生乃至小学生可能都会去参加一些国际交流的志愿者。 但在此时,外国人走在街上还属于被围观的存在。 王桑田虽然一直是活跃的,也热心参加各种文体活动,这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还真没有。 旁边的刘三胜噗的一下笑了出来,杨奋斗倒也不虚:“那北京的外国人多嘛,桑田说不定就同哪个老外说过话呢。” 柳青笑着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如果想说就让他去说好了。” “就去说?” “去说。这一次咱们请那些美国人过来,就是来帮咱们找油的。相关数据早就交给他们了,王桑田知道的,说不定还没有那些老外多呢。” 杨奋斗说不出话了,柳青笑道:“当然,他要是能从老外那里多打听到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很欢迎的啊。” 柳青说着,大笑了起来,杨奋斗刘三胜等人也放下了心,他们来问这一句,更多的还是怕下面的年轻人无意中犯下什么错。年轻人心性不定而又精力旺盛,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那以后很可能就要受很大的影响。他们作为他们的科长,这一点要帮他们想到,至于他们自己……嗯,就像柳青说的,能同外国人说什么? 你好?谢谢?再见? 柳青的这个答案当然不只是针对他们公司的,整个团队都是如此,都可以同外国人说话。 不过没有什么事的话,还是没有人会主动找美国人攀谈。 王桑田那一次,还是四个人聊天聊出来的。 那时候四个人关系还没有融洽,不过住在一个房间里,也不可能不说话,特别是晚上没事的时候。 这一天四人就在那里等烤红薯。他们这出来,饭是能吃饱的,但就和在油田一样,依然是一些熬菜杂面,依然是没什么油水,他们这些年轻人依然是早早的就饿了。于是他们就和在油田里一样,在烧水的炉子上烤点红薯花生。 这在等烤红薯的时候,就开始漫无边际的瞎聊,聊着聊着李嘉就问王桑田同老外说过话没有。 王桑田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李嘉就说为什么是好像:“这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好像是什么意思。” 王桑田就说你知道北京经常是有外国人的吧,李嘉其实不知道,但这个时候也说知道。 王桑田就说你知道外国人一出来,大家都是会看的吧? 这一点李嘉依然不知道,但他能想象到那个场景,所以继续点头。 “那别人围观的时候我也去围观了。” 李嘉点头:“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了哈喽。” “……哈喽?” “哈喽。”王桑田肯定的点点头,“所以这就是好像说了。” 李嘉呆在那儿了,黄小川也有些发呆。旁边的李先进别过了头,他可以肯定,王桑田是在逗这两个了。 李嘉有一种好像有哪里怪,可有说不出哪里怪的感觉,他想了想就道:“那你现在怎么不同美国人说话了?” “没意义。” “没意义?” “嗯。” “你是……不敢吧。”李嘉试探的开口,王桑田一笑,“赌肉丸子吗?” 其实李嘉说出那句,也有些后悔,主要是他有些看不惯王桑田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如果在网络时代,他会知道王桑田这就是装X,但在此时,他就是看不惯。 而王桑田后面这句话一出来,他就被堵到了这儿,特别是王桑田还带了一副挑衅的架势。 李嘉是不愿意堵的,但那一个月的清汤寡水可把他过的郁闷坏了。 其实真要说,一星期六个丸子,也是没多少油水的,他早先吃的时候也是嫌那丸子肉不够多,份量不够足,还拿了他们老家的狮子头做比喻——一份狮子头,能抵得上六个这样的丸子了! 但失去之后,那六个丸子就变得份外宝贵,那简直不是六个丸子而是六大块能练出油的肥肉了! 特别是当周围人都能吃上的时候,那肥肉又变成了焦脆的油渣,充盈的肥油,乃至大块大块的红烧肉! 李嘉很后悔自己没事多什么嘴,可现在又有点骑虎难下,就在此时,那边李先进笑了一下。 如果说王桑田的笑像是挑衅的话,李先进的更像是揶揄,李嘉一股闷气直冲头顶,当下撂出一句话:“那不能只是一句。” 王桑田一怔,仿佛很惊讶,他连忙又道:“起码三……不,五句!” “你真要赌?”王桑田道。 如果他立刻就点头了,李嘉可能还会有些迟疑,但他迟疑了,李嘉立刻道:“你敢不敢吧!” 王桑田看着他,李嘉又道:“敢不敢?” 王桑田戳了一下面前的烤红薯,觉得差不多了,拿住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 “找老外啊。” “那你拿红薯干什么?” “问老外吃不吃啊。” 他说着就走了出来,那边李先进也跟着他一起走了出来。李嘉和黄小川愣了下,李嘉道:“我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 黄小川想了下道:“他可以说谎。” 李嘉一拍大腿,就要去追,黄小川叫住他:“我要跟着他啊,这样他就没办法说谎了。” 黄小川摇摇头:“你还真要和他打这个赌啊。” 李嘉一怔。 “真要再输给他一个月的肉丸子。” “可、可我们已经打了啊。” 黄小川叹了口气:“谁能证明?” 李嘉反应了过来,当下嘿嘿一笑:“反正我是不认的!” 是啊,王桑田这么黑灯瞎火的出去了,回来说同美国人说话了,谁能证明?李先进?那可不算! 而此时,李先进和王桑田也在说着这事。 李先进道:“你这还真要去找美国人?” 王桑田一笑:“就是糊弄他一下。” 他说着,夹了下脖子,这在屋里的时候就没觉得多暖和,出来之后是更冷了,李先进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因为太冷,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糊弄?” “嗯,他还能找美国人确认吗?” 李先进笑了,不过立刻他就反应了过来:“那他也能不认啊。” “不认就不认呗,还能真赢了他的肉丸。” 他说的仿佛大义凛然,李先进却一脸的狐疑,王桑田早先可没少惦记人家的肉丸子。此时天黑,不过他们这基地拉的是有灯,他这么目光灼灼,王桑田也感应到了,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该赢是赢,但这就赢的有些胜之不武了……咦,王桑田,那边好像真有两个老外。” 王桑田看过去,果然就见两个老外正围着仪器,在那里……跑步? 第十八章 烤花生 · 李先进生平第一次知道, 原来晚上跑步还有一个专门的名次,叫夜跑。 他和王桑田看到的那两个美国人,就是在夜跑。 他也好, 王桑田也好,对于这种行为都不是很能理解——这么冷的天, 有什么好跑的?就算说要锻炼身体, 白天不能跑?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应该就是一种习惯。 不过这是后来了,在这个时候他们俩都有点紧张。 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好吧,虽然有灯。 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好吧, 是有他们。 在这么冷的时候……好吧, 这个季节就是冷的。 但不管怎么说, 两个美国人,穿的这么单薄, 围着测井的仪器跑圈,这怎么看都是不正常的啊,王桑田还发表了一句感叹:“这是……美国跳大神?” “美国哪有什么跳大神。”李先进道,但此时情景太诡异, 所以他忍不住又接了一句,“他们都是巫术。” 王桑田向他看过去,李先进没有再出声。 王桑田想了下, 咬了下牙:“你在这儿看着。” 李先进一怔,反应过来道:“我和你一起。” 王桑田一按他:“别, 万一有什么, 你还能帮我喊喊。” 李先进看着他, 王桑田冲他点了下头,后来他们两个觉得这个情景真不是一般的好笑, 但这个时候两人都是很慎重的,特别是当王桑田跑下去后,李先进两眼眨都不敢眨一下,就怕那两个行踪诡异的美国人突然召唤出恶魔,把王桑田给抓了。 好在并没有。 离的远远的,王桑田就冲那边摇摆起了胳膊,那边的美国人也冲他摆了摆手,再然后三人就跑到了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王桑田就把烤红薯塞了过去,再之后,他就跑了过来。 前后,带上跑步的时间,也没超过十分钟。 “他们是在锻炼身体。”王桑田回来后道,“那个史密斯说是同咱们领导说过的。” 对于前一句李先进还有些疑惑,不过听到后一句也就没有了,别管是干什么吧,领导都同意了,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了,他点点头:“我看你把红薯送过去了?” “我告诉他们我是出来吃烤红薯的,请他们也尝尝。” 李先进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此时很有一种,王桑田真是出来送红薯的。 两人回去后把这事说了,李嘉同黄小川当然是不信的,本来这事也好证实,出来看看也就是了,不过两人觉得王桑田李先进在整蛊他们,那是说什么也不出来的,后来黄小川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出来勾了一眼,可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了,两个外国人早跑完回去了,黄小川在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下,自然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直到第二天出工地。 美国人带来了更先进的仪器,所以每一次的仪器调整大家都围着看。 过去是他们围观他们的,美国人干自己的,这一次,美国人也是自己干自己的,直到其中一个抬头看到王桑田。 他看到王桑田还有些发愣,但王桑田认识他。 有这么一个说法,大概就是老外看中国人都差不多,就像中国人看他们一样。 嗯,这话不完全对,但不是特别有辨识度的,外国人在中国人眼里还真没有太大区别,但王桑田记忆里是真不错,还有一点则是这个外国人也非常有辨识度——他的头发,几乎全没了。 当然,全秃的不只是他一个,如果早先王桑田还真不见得能认出来,但他昨天才和这个说过话,当下就认出来了,见人家向这边看过来,他就一笑。 而他这一笑,那外国人就确定了,笑得更加开怀! “王!” “史密斯!” …… ………… 两人热情的呼唤了对方,然后就剩下相顾无言了。 王桑田是个善于交际的,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史密斯是性格外向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于是两人又笑了笑,然后史密斯继续自己的工作,王桑田继续自己的学习,一直到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史密斯过来往王桑田手里塞了个巧克力:“好吃的。” 史密斯就又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去忙自己的了,可他都过来塞巧克力了,那也足以说明王桑田昨天说的什么给人家烤红薯是真的了。 黄小川和李嘉的那个心啊,都复杂了起来——他们不想复杂的,可此时也是身不由己了。 不过这个时候王桑田也顾不上他们了,史密斯是跑了,但他一走远,其他人几乎没把他给围起来,这个问他是怎么回事,那个问他老外说了些什么,一直到柳青把他带出来。 “经理,我就是昨天看这个老……嗯,这个史密斯和另外一个老外跑步,就去问了一下,听他说已经给咱们说过了,也就没当回事……那个,他没说?” 在他说前面的话的时候,柳青没有理他,到了后面却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向他看去。 王桑田抓抓头:“真没说?” 柳青还没有说话,王桑田的脸色变了,那边跟过来的李先进脸色也有了变化:“那个,经理,昨天我一直看着王桑田,他看那个史密斯的时候我也看着,他真没干别的。” “你也在?”柳青的目光转向了李先进。 “他不在。” “我在。” “你离的远着呢,在什么在?” “那我也在,我一直看着呢!” 王桑田有些气急败坏,李先进也不遑多让,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非要证明对方不在,另外一个是非要证明自己就在,不仅在,还有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隔着几十米就能把王桑田干了说了什么弄个清楚,眼看两人争的脖子都要粗了,柳青咳嗽一声:“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王桑田和李先进同时一停,然后都不出声了。 柳青一笑:“他们夜跑的确是说过的,而你们现在……嗯,是跟我去见王总工的。” 两人再次怔住了。 “去不去?” 王桑田立刻小鸡吃米似的点头,李先进还是满脸迷惑,但柳青也没有再管他,径自的带着两人向前走,一直来到门边,王桑田才有些迟疑的开口:“那个,柳经理啊,王总工……见我们,是为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他老人家想吃巧克力了?” 他说着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敲了敲门,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后,把门推开了。 王桑田等人住的是板房,王总工的房间也差不多,如果说有区别,也就是同样的房间,他一个人用,不过这里显然不只是他住宿的地方,靠窗户的一边还放了一个办公桌,此时他就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王桑田等人进来,他也没有抬头,不过却开口让等他一下,他就差一点了。 又过了片刻,他直起了身,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王桑田等人还站在门边,立刻道:“坐啊坐啊,小柳啊,怎么不让两个年轻人坐啊,你们喝什么茶?” 后面一句却是问向王桑田和李先进的,两人立刻摇头说不喝茶。 “还是喝一点吧,去去寒。” 他说着,就要去泡茶,柳青连忙接过水壶,他也没有再抢,就是再一次让座。 他都来到他们身边了,王桑田李先进也就顺势坐了下来,当然,虽然坐了,却非常拘谨,王总工笑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你们两个,昨天同那美国人说话了?” 王桑田点了下头,李先进梗着脖子,也点了下头。 王桑田想说什么,但见李先进的表情就知道没有用,他心下有些发急,可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办法,倒是王总工笑了笑,对李先进道:“你没说吧。”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 “哦?在旁边看着?看什么?” 在进来之前,李先进就下了某种决定,所以此时心态是平和的,只是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不由得迟疑,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看着万一有什么不对,我就叫人了!” 他说的非常慎重,那边王总工在愣了一下后,再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柳青本来正在给他们泡茶,手就一抖,王总工道:“那可是好茶叶!” 柳青点着头,却还是笑的稀里哗啦的。 他们两个这幅样子,王桑田和李先进是又迷茫又惊讶,王桑田先回过了神,抓抓头:“那个,我们也是怕犯什么错误。” 王总工正笑着呢,听到这一句,就收了声,他看了一眼王桑田:“想不到你也会有这种想法。” 王桑田一怔,王总工已经面向了李先进:“你是……李先进是吧。” 李先进点点头。 “W大学英语系的对不对?” 李先进再次点头,不过心中越发狐疑,还有些不安。因为算是第一个被分配过来的大学生,他在公司,算是个名人——再加上他那本来有些孤拐的脾气,这一点,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但在整个油田他这又算什么? 王总工怎么会知道他? 王总工笑了笑,抬头对柳青道:“再烤一点花生,只是喝茶,闹不好就醉了,两个小朋友听说过醉茶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黑巧 · 王总工这里发生的事, 外面人当然是不知道的,杨奋斗急的都要上火了。 想去敲王总工的门——不敢。 想趴到门上听一下——依然不敢。 最后就拉着刘三胜想让他去打听消息,刘三胜本来想揶揄他两句, 后来想了想,也没有再说风凉话, 就是安慰他, 说不会有事的,真有事,也不会是柳青来带他们了。 这一点杨奋斗其实也是知道的,但还是放不下心, 这要在平常, 他可能也不会这么担心, 就是这一次,王桑田刚和外国人接触过。 虽然早先柳青说没有什么要求, 他也还是担心。 他这边只是担心,那边李先进,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心了。 王总工提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犹疑, 但接下来王总工就同他们说到了茶,说着茶是好东西,解乏提神, 他现在年龄大了,不喝茶就总是没精神。 但是茶喝多了, 又容易饿:“都快成饭桶了。” 他自己说着哈哈大笑, 王桑田李先进则有些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了。 王桑田胆子比较大, 想了下就说自己不怎么喝茶,也老容易饿。 “所以昨天就烤了个红薯?” 王桑田点头, 点完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王总工,怎么知道他昨天烤红薯了? 王总工笑道:“这些老外呢,总有些和咱们不太一样的习惯,这晚上跑步是一个,还有人喜欢一大早洗澡。这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咱们能满足的,也是要尽力满足,毕竟,人家有咱们没有的技术。”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有些落寞。 王桑田和李先进一时都有些喏喏,王桑田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那边柳青把茶端了上来,王总工回过神:“喝茶喝茶,这事呢,不怎么让人开心,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年那么困难,咱们都走过来了,现在又算什么?” 他说着,自己先端起了茶杯,王桑田李先进也连忙捧了起来。 喝了两口茶,王总工笑道:“我这次叫你们过来也没有别的什么事,一个呢,就是听说终于有人主动同那些老外说话了,有些好奇;另外一个呢,也是想见见你们……这些年轻人。”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先在王桑田这边停留了片刻,又转向了李先进。 他看王桑田的时候,王桑田也看着他,看李先进的时候,李先进欲言又止。 “你,想同我说什么?” 李先进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那个……您知道我?” “嗯?” “您刚才说……” 王总工笑了两声:“对对对,我知道你,我当然知道你,你啊,是你们柳经理特意要过来的。” 李先进怔住了,不仅怔住,而且完全僵化了。 他的思想、魂魄、情绪……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飞到了天外。 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在不在,有那么刹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还在不在。 “特意……要过来的?”恍惚的,他好像听到这么一句,他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问的了,但,这的确是他要问的! 不是把他下放到这里的吗?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才把他丢到这里的吗? “是啊,你英语是你们学校最好的嘛……哎哟这话本来是不该我说的,不过既然说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就是你成绩好,你们柳经理又那个……嗯,比较有眼光……” “王总工!”旁边的柳青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王总工笑道,“怎么着,有眼光这话不对?难道要我说你比较奸猾吗?” 柳青怔了怔,然后道:“那我还是有眼光的。” 王总工本来正要喝水,这一下茶杯都差点拿不稳。 两人说说笑笑,王桑田和李先进则完全是蒙住了,特别是李先进。他没有见过过山车,但此时那个心啊……就完全达到了坐过山车的地步! 他是被特意挑选出来的? 是柳经理挑的他? 怎么可能? 可是这话、这意思…… 他想问,又有些不敢,不问,心中却又像猫爪似的,就这么浑浑噩噩的,他仿佛听到王总工接了个电话,然后说了点什么,再之后,就同王桑田一起走了出来。 之后的两天李先进都有些魂不守舍,这种魂不守舍带来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大家对老外更加敬而远之了,第二个后果则是黄小川免不了要觉得王桑田塞给他们的巧克力可能、大概、也许……有点不怀好意? 美国人给王桑田东西,大家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王桑田和李先进被柳经理带走,大家也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当时大家都分成了两派,一是觉得王李二人要受教育了,二是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柳经理叫他们过去,大概就是问问情况。 而黄小川和李嘉要比别人更多一份纠结——王桑田真同老外说话了! 而且绝对超过三句了——否则那老外为什么要给他东西? 要说这个时候他们不该在意这个了,可,那又是一个月份的肉丸子啊! 嗯,他们在意的没错,因为王桑田也在意, 从王总工的办公室出来后,虽然李先进那脸色怎么看都不是没事,可他自己说没事,大家心中有再多想法,也只能当没事了。而当众人散后,王桑田就开始冲着李嘉笑。 一开始他笑,李嘉还能当没看到,在他笑了几次后就忍不住了:“行了,下个月的肉丸子也是你的了,行了吧!” 王桑田哈哈大笑:“你说的。” 李嘉咬牙切齿。 然后王桑田就笑着往他们手里塞了个东西。 “老外给的,应该是,巧克力。” 在听到是老外给的,黄小川和李嘉都有点不想要,但再听到说巧克力,又不免迟疑。 见了他们的样子,王桑田一笑:“不吃给我。” 两人都没有给。 就这样,四人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别扭的姿态——早先就别扭,这一次是别扭里又含了一层别扭。 那个巧克力并不好吃,作为一个健身狂人,詹姆斯的巧克力是黑巧……这东西更健康更昂贵,但真心的,不好吃。 不说黄小川和李嘉了,就是王桑田都有些怀疑人生了,后来还是李先进帮他们解了密——他看了后面的说明书。 “可可……那是不是咖啡?”黄小川摸着下巴道。 “不是。”李先进道。 “不是吗?我觉得很像啊,都很苦。”李嘉道,黄小川立刻扭头看他,“你还喝过咖啡?” 李嘉有些不好意思:“早先同科长到部里出差,部里的早餐有这个。” “好小子,你都没说过!” “哎哟,苦死了!”李嘉道,“我一开始不知道,喝的我差点没吐出来,后来见人家还放糖才知道那东西还要加奶加糖,李先进你刚才不说这个什么卡卡也要加奶加糖吗?“ “嗯,都要加奶加糖,不过一个是咖啡豆一个是可可豆,原料都不一样的。” 李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黄小川却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可就是有这么一种隐忧。 吃了巧克力,又分享了相关知识,四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别扭着别扭着,也就不别扭了,但李先进不时的还要恍惚两下,他告诉自己不要想了,但又有些忍不住,然后就又有些后悔——为什么那一天他没有再去问一下呢?虽然他问了也可能得不到答案……但,为什么就没有再问一下呢? 其实现在去问也是可以的,柳经理、王总工,虽然离得远,但基本还是每天都能遇到,但他始终没有去问。 “你这个懦夫!”有时候躺在床上,他仿佛听到一个这样的声音,随即,又会有些失笑。 他懦弱,那怎么才是不懦弱呢? 他的爷爷被批斗过,他的父母被批斗过,就连他自己,也几乎是被批斗过的! “狗崽子!你是狗崽子!” “你是狗崽子坏蛋!” …… 那些很亮,而又亮的刺眼的日子仿佛是模糊的,可这么一句话却渗透骨髓。那个时候他就总想问一句,他怎么就是狗崽子了! 他总是想问,但忍住了。 他的二姐没有忍住,然后就被批斗了。 两次批斗,第一次,齐耳长的头发被剪成了狗啃似的西瓜皮; 第二次,直接被剃光了。 第一次的时候,他二姐还拿着剪刀一点点的修补,第二次,他二姐什么都没有做,就是在屋里呆坐了一天。 他们家非常小,七口人却只有两间房,平时无论什么时候,房间里都是有人的,但那一天,他们全家都避了开来,让她二姐一个人呆着。 一直到多少年后,她二姐都始终戴着一顶帽子。 有头发了也戴,头发长了多长也戴着。 他二姐再也没有问过,他也,好像没有再想过这些事。 “咱们,去问问吧!” 李先进回过头,就看到王桑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到了他身后,对他这个举动,他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只是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咱们去问问王总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二十章 烤白薯 · 一直来到王总工的房门前, 李先进还有些迷惑,为什么,是来找王总工? 在王桑田说要来问的时候, 他其实没有反应过来,王桑田说到要问王总工, 他也还是迷糊的:“王总工?” “是啊, 这事除了柳经理,应该就是王总工知道了,咱们去问吧。” 能问吗? 这是,能问的吗? 他张开嘴, 想说什么, 却又有些说不出来, 王桑田又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想! 他的嘴中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可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那边王桑田已经露出了笑容:“那咱们就去问问吧!” 王桑田说着,就把他拉了起来,他有些迟疑,但也还是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 一路走来,他都有些恍惚。一时间想离开,一时间又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一时间觉得问问没什么, 一时间又觉得问也问不出什么,直到来到王总工的门前, 他才想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 他们为什么要来问王总工啊! 问柳经理不也行吗? 相比于王总工,柳经理离他们不是更近一些吗? 他这么想着, 那边王桑田已经长吸了一口气,他一怔,这是……紧张吗? 王桑田冲他笑了笑:“我有点紧张。” 他瞪大了眼。 “还有点害怕。” 他的眼瞪的更大了。 “你呢?” 他摇摇头,那边王桑田就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立刻,他觉得自己脸都红了,竖什么大拇指,他不是说自己不紧张!就是一个下意识的摇头!就在他想说就这么算了的时候,王桑田敲响了房门。 李先进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那一刻仿佛无限长,有那么瞬间,他简直都想拉着王桑田离开。 而王桑田又往门上敲了敲。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有些疑惑的声音,那声音很平和,带着些微的疑惑,奇异的,李先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我。”他开口,“李先进。” “还有我。”王桑田看了他一眼,也道,“王桑田。” 门开了,王总工披了一件军大衣出现在门后,看到他们两个,他笑了笑:“进来进来,我就说什么时候再叫你们过来一趟呢。” 他这话令王桑田李先进都非常奇怪,王桑田开口:“再叫我们一次?” “是啊,必须要叫了,再不叫,咱们这边的人,恐怕不只是不敢同那些老外说话,连见,说不定都有些不敢了呢。”他说着,笑了起来,李先进先是有些怔然,然后就反应过来了,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反而是王总工摆摆手,“不怪你们,是我没把话说清楚。主要上一次接到一个电话,一走神,就把该同你们说的话给忘了,连花生都烤糊了……对了,你们吃花生吗?” 他突然这么一跳,王李二人都有些发怔,反应过来就说不吃。 “还是吃吧,我这里的可是好花生。”王总工笑着去抓花生,“那些有虫眼的,我都先抓出来了。” 他说自己这里花生好的时候,王李二人还想着要怎么好,听到后面都有些无语,王桑田道:“您自己抓吗?” “你们柳经理有时候也会来帮我抓抓,怎么样,这么一听,是不是就觉得我这里的花生好了?” 总工和经理亲自挑拣出来的花生,当然是好的,但为什么又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王桑田和李先进有些僵硬的点着头。 “天晚了,你们年轻人也许无所谓,我老头子却是不能喝茶了,就喝水好不好?”王总工抓了两把花生放到火炉上,又道。 王桑田和李先进当然是好的,王桑田起身要帮忙,又被他按住了,他拿出三个陶瓷茶缸倒上白开水,又把放在炉子上的花生翻了个面,然后才慢慢的坐下:“怎么样,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王李二人有些迷茫,什么怎么样?他们过的,不就和过去一样吗? “有没有遇到什么为难事?” 两人摇头。 “没有吗?”王总工拿出一个花生尝了下,“嗯,还有点生。真没有遇到什么为难事吗?那些老外的仪器你们都看懂了吗?” 王李二人一怔,王桑田道:“那些仪器……不是科研所的人在看吗?” 是每次动仪器的时候他们也都跟着看,但科研所的人在第一层,他们这在外面的,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看个稀罕。 “是要科研所的人看,但你们就不想跟着学学吗?” “我们能学?”李先进道。 “为什么不能?” 李先进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他喉头耸动,嘴唇翕动,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却始终没有真的张嘴,王总工看着他,蓦地一笑:“你担心他们是外国人对不对?” 李先进想跟着笑,却有些笑不出来,王总工叹了口气:“那些年,真的把大家给搞怕了啊。” 李先进蓦地向他看去,他刚才就在看着王总工,但此时的目光、专注度却是早先的五倍、十倍! 他听到了什么?王总工在说什么? “不过你们放心,这样的错误……国家不会再犯了。” 他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定,李先进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自己的耳边炸开,错误?错误! 王总工说……那是错误! 早先王桑田也对他说过那是错误,但那是王桑田。 不不不,不是说王桑田不重要,相反,王桑田的那句话很重要,那让他知道,那的确是错误的!不仅他自己这么想,也有其他人这么想。 其实在大学里也不是没有人批判过,但那个时候的批判更是针对某个派别,某个人。 就像那本让人哭泣流泪的《芙蓉镇》,啊,里面的女干部多么令人厌恶,啊,那个姓王的多么卑劣。 这就像大学里这个说他们村的□□不好,那个说他们市的老保罪大恶极。 都没有说错,可是,又都差了一些。 只有在王桑田这里,直接就是,他们错了——那些把他定性的人错了! 而现在,王总工……更是直接说了那些错误!说了国家! 李先进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王总工往他手里放了一个花生,他拿着那花生一开始没感觉,很快就觉得烧了。 王总工道:“慢慢剥着吃。” 他应了,可有一段时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着手里的花生,直到王总工又说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 他拿着花生用手指夹了一下,啪的一声,花生的皮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红色的饱满颗粒,他把那颗粒倒在手上,自语似的楠楠:“那是……错误吗?” “是的。” 王总工说的很肯定,李先进抬头看向他,王总工冲他点点头。 李先进只觉得眼眶发热,连忙又把头低下了。 他的头是低下了,情绪却是越来越高昂。 那件事错了! 错了! 王总工说那件事错了! 他想大吼大叫,想跑到过去那些叫他狗崽子的人面前蹦跳,他简直现在都想跳起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慢慢地把那个花生放到了嘴里。 花生是什么滋味他是尝不出来的,但感觉里就是甜的、好吃的! 王总工拍了拍他的肩,自己又剥开了一个花生,尝了一下:“嗯,现在的差不多了,再烤就糊了,你们快吃。”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花生往炉子旁边拨了拨,又招呼王桑田李先进两人吃,在他的催促下,两人一连吃了好几个花生,越吃越觉得香。 其实这花生他们也经常吃,特别是来到这里之后——在机关的时候,他们宿舍也好,办公室也好,都有暖气,自然也就没有煤炉子了,而来到这里之后,他们终于算是领略到什么叫西北大地的严寒了。 在这里,王桑田好点,他好歹在北京呆过,算是知道冬天冷起来能有多冷。 李先进虽然大学是在靠北边上的,但那只是针对他的家乡来说,在全国的划分上,还是南方。虽然南方冷起来那叫魔法攻击,可冬天到来的晚,春天来的早。总之就是李先进还没怎么感受到冷呢,就放寒假回自己更南方的老家了,而从老家回来呢,也差不多快暖和了。 ——去年他是来的早,但去年天冷的时候他没有到野地里,总而言之,这是李先进的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为此,还很被李嘉说过几次风凉话:“这算什么,早年咱们局还没盖起来的时候,大家都还住窑洞呢!” “早年大家来野外工作,都是扎帐篷呢!” “早年大家都是步行,哪有车坐?” “早年…… “早年大家还吃不上饭呢!” 嗯,后面一句是王桑田说的:“就这烤白薯,现在咱们吃的都不喜欢吃,可早年,就是救命的!” 一句话结束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下午三点左右,o(* ̄︶ ̄*)o 第二十一章 烧鸡 · 早先王桑田黄小川四人有罅隙的时候, 为什么还喜欢坐在一起吹牛聊天,躺在各自的床上看书学习不好吗? 特别是李先进,本就不喜欢社交, 只是和王桑田单独住的时候,还往往回宿舍就拿一本书, 再没理由这和不太友好的人住在一起了, 反而要聊天了。 这中的关键因素就一个字——冷! 太冷了! 哪怕坐在炉子旁边,也是烤着火的地方有热度,能往旁边移动十公分,就不热了。而他们的床又离炉子还有一点距离, 所以不到睡觉的时候, 大家就都围着炉子坐。 然后这一冷呢, 就又容易饿。 野外队的人有经验,虽然现在这条件, 肉啊蛋啊之类的弄不来,却准备了不少花生红薯。 几人就和他人一样,晚上一边烤火取暖,一边烤红薯花生。 刚开始的时候都觉得好吃, 连着吃上几天,就怎么也说不上好吃了。 当时王桑田说上那么一句,李嘉气的跳脚, 总之,两人对花生都是不稀罕的, 不过这个时候却又都觉得滋味还不错, 直到王总工先开工:“你们今天过来是想问那件事的吧。” 正埋头吃花生的两人都是一怔, 两眼都带出了点迷茫,王总工轻笑了一声, 两人这才回过神,李先进此时情绪激动,就有一种实问不问无所谓的感觉,但他正要开口,王桑田就先点了头:“就是先进怎么是被柳经理特招过来的啊。” “你觉得呢?” 王桑田一怔:“不能说吗?” “要说是不能说的。”王总工笑道,见王桑田在那边眨巴眼,笑意更深,“要是不能说怎么办呢?” “但您用了‘要是’。” “他突出了后面两个字,王总工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了声,王桑田也跟着笑,李先进想笑却又有点笑不出来。 过了片刻,王总工摇摇头:“这事说起来是不该说的,但既然上次是我说漏了嘴,说不得也要把这事说全乎了,你们呢,知道就好了,要是传出去……嗯,你们柳经理找你们麻烦可不要哭鼻子。” 王桑田用力的点着头,李先进郑重的点了下头,王总工慢慢地就把事情说了。 原来这同美国人打交道的事情是早多少天就开始有计划了,但这毕竟涉外,毕竟是同美国的公司合作,还是要把美国人请进家门来合作,所以一直就没对外说过,别说一般的员工不知道,就是到了一定级别的也不知道。本来柳经理也该不知道的,但他同王总工有那么点私交,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到王总工这里蹭个茶吃个花生什么的,有一次王总工就感叹英语人才还是太少了。 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让柳青记着了,之后就开始想办法扒拉英语人才。 要按照柳青的想法,那自然是多招点英语系的高材生,可现在一来大学生是宝贝,二来人家英语系的同石油也不是太挂钩——起码目前同他这公司还不是太挂钩,不是他想招就能招的,就算他舍了老脸,想尽办法,也不能多招。那不能多,就要精了。 于是,就挑中了李先进。 “你英语成绩不是你们班最好的吗?” !!! 李先进此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了。 他一时是愤怒,因为他成绩好,就要把他招进来吗? 一时又是自豪,他会来这里,是因为他成绩好! 那么多人都没有招,就招了他! 上一次李先进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怎么从王总工的房间里出来的,这一次闹清了问题,还是晕晕乎乎的出来的。 看他这个样子,王桑田把他往旁边的走廊带了带。 李先进晕乎着,也跟了过去,直到被风一吹,才觉得不对:“来这里干什么?” “你看,这祖国的大好河山!” 李先进瞪大了眼,在有光亮的地方倒是看到了山,但是再往后,就只剩下星星了。 满天的星星,一颗颗缀在黑幕上,就像一条大河在闪着水光。 “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倒是好看……”因为见的多了,李先进倒也没什么震撼的,只是有些犹疑的道,“但你说的河……” 话说到一半,他反应了过来,顿时卡住了,这是要让他冷静呢! 他想去瞪王桑田,但自己刚才的确晕乎着,不瞪,又有点窝火,一时间,那是上下不定,左右为难。 “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吗?” “……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僵,王桑田看着天空,好像真的在欣赏什么美景,一时间他也有点闹不准了。 “就是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照着这一个人。” “那又怎么?” “我以前觉得那是骗人的,星星是一个星球,可能比地球还要大,甚至比太阳还要大,人又算什么呢?但你知道潮汐力吗?” “潮汐……力?”李先进有些拿不准,潮汐他是知道的,但潮汐力,是潮汐的力吗? “唔,我想想我们的概念是什么样的啊。”王桑田摸了摸下巴,“当引力源对物体产生力的作用时,由于物体上各点到引力源距离不等所以受到引力大小不同从而产生引力差,对物体产生撕扯效果,这种引力差就是潮汐力。然后,我们经常看到的潮汐,就是月亮对我们的引力造成的,不过除了月亮,实还有太阳对我们也有影响,甚至这些星星,对地球也有影响。” “因为这个引力,你就觉得这天上的星星和人有关系了?”李先进想了想道。 “你能说没有吗?是,天上的星星对人的影响微乎微,可你要知道就差一点点,你也就不是你了。你所遇到的人不同,也许你就会有变化;你所知道的东西不一样,也许你就会有变化。甚至,你吃到一个不一样的东西,你就会有变化了。” “你这越说越不靠谱了。” “嘿,你还别不信。假设有一天你吃到一块坏地瓜,拉肚子了,上医院了,碰上一个很好的医生。那医生对你温柔细致体贴关怀,就像我似的……”在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先进想说什么,不过王桑田摆摆手没有给他机会,直接就道,“总之就是令你的病很快好了,然后你会不会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伟大,从而想要当医生?然后再比如,你到医院,遇到一个不怎么好的医生,你有没有可能从此对医生产生了愤怒,然后想要当一个烤地瓜的?你那是什么表情,看不起烤地瓜的?” “我大学毕业就去烤地瓜?” 王桑田摸了摸鼻子:“这倒也是啊,要不你就当研发烤地瓜机的?你看以前都是手工收麦,现在就有机器了。这烤地瓜以后说不定也有机器的了。” “所以你烤个地瓜还需要用机器是吗?” 王桑田哈哈一笑:“那个,我有说过我为什么学石油吗?” “不是因为受到了召唤?”李先进这一句话倒没有讽刺人的意思,他毕竟上的是石油大学,再不合群不同人往来,身边也有不少把王进喜当偶像的人。当然,不是所有去学石油的都是因为这个,但在他看来,王桑田还真应该是这种。 “嗯,也是受到了召唤,不过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因为一只烧鸡。” “……烧鸡?” 李先进充满了怀疑,王桑田却冲他很肯定的点了下头:“我们开封的烧鸡很有名,等回来我给你带一只啊。不过现在我能这么给你随意的说,早先可是不能,吃不起。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就算我们家条件不错,那烧鸡也不是能随便吃的。反正我有印象的,第一次吃烧鸡要到八岁了。” “我十八岁才吃上……” 李先进慢慢地开口,王桑田当没听到,继续说自己的故事。大概就是第一次吃到烧鸡的他,以为自己吃到了无上美味,谁知道他爹就给他们讲到了一个荷叶鸡。 那鸡是包在荷叶里蒸出来的,既有鸡的鲜美又有荷叶的清香,听的他简直都想象不到那鸡该有多好吃,问他爹,结果他爹来个没吃过。他爹只是知道有一个人经常吃,然后这个人现在在找石油。 “所以你就学了石油?”李先进轻轻的开口,仿佛怕惊醒什么。 王桑田点了下头,李先进再也忍不住的跳起来,一把勒着他的脖子:“你就觉得我好骗是不是?因为那个经常吃荷叶鸡的人现在在找石油,所以你也来找油,怎么着,找到油了还能给你做个荷叶鸡?” “真的!我说真的!” 被他勒着脖子,王桑田也只能挣扎,李先进咬牙切齿:“蒸的?我现在就给你来个煮的,这大冷的天也让你暖和暖和!” ……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二十二章 午餐肉 (上) · 后来关于自己为什么挖石油这事, 王桑田再次向李先进进行了说明,还说李先进思想觉悟低。 什么挖出了石油就有荷叶鸡吃,所以跟着去挖的, 就不能是这样经常吃荷叶鸡的人还去挖石油,他能不跟着学习吗? 这话他说的义正言辞, 李先进却不是太相信。 那人都天天有荷叶鸡吃了, 为什么还要去挖石油? 这话又遭到了王桑田的批判:“你看看你,思想觉悟又不行了吧。早先多少华侨,放着国外的太平日子不过,回来抗日!就我说那人, 早先还参军打鬼子呢。” “早先还打鬼子?” 王桑田慢慢的点头。 “这人, 是谁?” “我不能说。” 李先进冷笑了一声, 王桑田叹了口气:“好吧,给你点提示, 远在天边,近……” 他话没说完,李先进就转过了身,王桑田在他身后, 摇了摇头。 这个事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花絮,过后两人谁都没放在心上,而且此时两人还都有些忙。 因为有王总工的交底, 两人对于美国人也就少了很多顾虑,特别是李先进, 他早先总有一种抑郁, 此时却是疏朗了不少。 王桑田同美国人交流不过来的时候, 他也会上去说两句,是的, 王桑田同美国人交流! 一开始只是同史密斯打声招呼,打着打着,就能说上话了,再打着打着,也就能拉上两句家长了。 他的英语和此时大多数国人一样,书面语没什么问题,口语则很有问题,虽然磕磕巴巴的也能说,那边李先进却听不过去了,就帮着翻译了起来。要在过去他是绝对不会做这事的,甚至都不会跟着王桑田去见美国人,现在却是带着一种自豪感去的。 他发音标准,同美国人交流不是一般的流畅,整个基地都很有些吃惊,而在吃惊过后,科研所就把他给借调了过去。 一开始是只借调他一个,后来就把王桑田也给借了过去——李先进英语是好,勘探方面还是薄弱的。而王桑田则是勘探方面的基础非常好,英语……书面的也不错,科研所一看,就干脆把王桑田也给借调了过去。 这一次和美国人对接,科研所是主力,他们两个一被借调过去,立刻就忙了起来,别的也就顾不上了。 他们两个忙上忙下,黄小川看着则很不是滋味,李嘉一开始以为他也想去科研所,就说他英语也不错,不如也多找美国人说说话:“我看同美国人说话是真没事,连咱们科长和杨科长现在都哈喽哈喽的呢。” 嗯,王桑田刚同史密斯扯的时候,杨奋斗的心都差点跳出来,只想着我的乖乖,你们去了一次王总工的办公室怎么还不安稳啊! 直到王桑田对他说这是王总工的意思他还是半信半疑的,后来又去找柳青求证,也还是有那么点不信,直到王桑田和李先进都被借调到科研所! 对于手下两个员工都被借调到科研所,杨科长的心是纠结的。 被借调,说明自己科室的人有水平。 可这一借,会不会就不会来了? 作为一个领导,他应该为自己的科员高兴,就像当年在部队里,手下的兵有了更合适的去处,那只有祝福的,可,也真舍不得。 当然舍不得是舍不得,这心就放下了。 这同美国人说话,就是没问题的啊! 那咱……也说两句试试? 嗯,别的不会,哈喽还是会的! 刘三胜那小子都去哈了,咱也要去! 看到杨奋斗的两个手下都被调走,刘科长那也是心情复杂。 杨奋斗那小子的手下竟然被科研所调走了! 这一句话可以分别用第二声加着第四声,以及第一声加着第三声来表达。 第一个,那就带了点惊奇,第二个,则是有那么点幸灾乐祸了。 只是这幸灾乐祸里又隐隐的有那么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所以也没有去杨奋斗面前嘚瑟,只是自己去冲着美国人打招呼了。 他们两个都是这样,更不要说别人了。 现在是连工程队那边都有冲着美国人说哈喽了,闹的美国人是既兴奋,而又有些迷惑。 早先冲中国人打招呼,中国人只冲他们笑,现在中国人会主动冲他们打招呼了! 对此,王总工给出的解释是,我们中国人比较含蓄,早先同你们不熟,也就比较生疏,但我们中国人又是比较好客的,你看这熟了,不立刻就同你们说上话了? 对于这个答案,美国人还是比较相信的,因为他们从王桑田那里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被调到科研所后,王桑田李先进同史密斯有了更多的接触,聊的也就更多了。如果说一开始只限于一点家长,现在已经能再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了。 当然,这个关于打招呼的事情,还是他们聊闲话聊出来的,王桑田也不是受到了王总工什么指示——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再没同王总工有过什么私下交谈。自然也不是存心要骗这个美国朋友,而是有一些事情不太方便说,同时,他这也不算说谎啊。 最初大家是有些怕生嘛,而且他们人也的确好客啊! 李嘉也冲美国人哈喽过,但他英语也就那么回事,书面的也许还能耍两下,口语那是稍微快一点都反应不过来。 他对到科研所没有什么兴趣,就是看王桑田李先进两人风光心中有点别扭,而且他是真的不认为黄小川差。 是,黄小川英语比不过王桑田,下棋比不过李先进,但他还英语比李先进强,下棋比王桑田好呢! 他一个人输给两个人,太正常了! 黄小川摇摇头,李嘉有些急了:“小川!那美国人可是快要走了!” “不是美国人的事情……”他慢慢地说着,“我总觉得我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同美国人……好像也没有太大关系。” “那是什么事?” “就是想不到啊!” 李嘉有些迷茫的看着他,心想要是重要的事怎么会想不到呢?黄小川在心中叹气,心想那不仅是一件重要的事,而且他隐隐的觉得那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可到底是什么呢? 他正想着,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他们临屋住的张华一脸兴奋道:“快来看,王桑田同美国佬打起来了!” 黄小川和李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黄小川更是心下一咯噔,想着自己早先觉得那个大的不太好的事情要来了吗? “怎么回事?王桑田怎么和美国人打起来了?打成什么样了?因为什么?”李嘉一连串的问着。 “哎呀,不是打架,是打球!打篮球!” …… 在两方面熟了之后,油田这边说对美国人有什么微词倒也说不上,但的确是有不少议论的。 议论最多的就是美国人的活动室。 油田虽然也有棋牌室、活动中心这样的地方,但那都是在机关内部,要是出来干活,别说这样的野地了,就是市里的项目部,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所。大家晚上闲了,或者一个宿舍的烤烤白薯说说话,或者打打牌,有那关系真好的,就集中到某个宿舍里。 而美国人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还要有一个活动中心,这个活动中心还不光只是有一个地方,有几张桌子,还要有喝酒的吧台,射飞镖的区域,最夸张的是,还有一个室内篮球架! 这一次的篮球比赛,就是在这个活动室里展开的。 “怎么好好的,王桑田要同美国人打篮球啊。”黄小川一边跟着张华往活动室赶,一边问。 “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两人打起了赌吧。” “怎么会打赌呢?” “就是美国人说他们篮球第一,王桑田不服气呗。”说话的并不是张华,而是另外一个人,而就在这么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活动室。 此时活动室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一过去就有一种热气朝天的感觉,然后汉语、英语,还有说家乡话的,黄小川勾着头,就看到王桑田和一个美国人相对而立。 王桑田算是人高马大的,他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多公分,站在那个美国人面前并不怎么矮,可是明显的瘦,那个美国人一个简直能挡的上他两个,顿时,黄小川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他篮球打的不好,但在大学里也是打过的,非常清楚,在篮球比赛中,力量的作用。 这王桑田身高不占优势,力量是明显的劣势,技巧…… “他的篮球打的很好吗?”他喃喃自语。 “他自己说不错。” 身旁传来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黄小川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先进。 第二十三章 午餐肉 (中) · 对于这场篮球比赛, 李先进是颇有些无语的。 因为这在他看来,就有些像两个小孩争执。 一个说自己的糖甜,另外一个非要说是自己的更甜, 偏偏另外一个的呢,也没有更甜! 嗯, 李先进觉得根本没必要同美国人比什么篮球, 比乒乓球啊!再不行比排球啊,比篮球……真的是人家要更好一些啊! 可现在,就到了这一地步! “那好像……是史密斯?”就像大多数美国人看中国人都差不多一样,中国人看美国人也是一样的, 黄小川同史密斯并没有更多的接触, 这也就不是太确定, 现在能说出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史密斯的发际线。 李先进点点头:“是史密斯。” “那这……?” 李先进耸了下肩。 而此时, 场中已经要开始了,一个肤色偏褐色的美国人站在中间:“我再说一遍规则,十分,一对一轮流, 谁先拿到十分,就谁先赢,还有问题吗?” 他说完, 又一个中国人出来做了中文翻译,李先进和黄小川都认识, 是科研所的马彪。 “没有问题了。” “没问题!” 王桑田和詹姆斯分别表示, 那个美国人把球举了起来, 詹姆斯和王桑田都慢慢的往下蹲了一点。 争球! 虽然是来回轮流,但谁先争到了这个球, 谁就拿到了先手! “朋友!我的中国朋友!”史密斯一边看着球,一边道,“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要好心的劝你一句,你是没有机会的!” “朋友!我的美国朋友!”王桑田也是嘴上说着,但眼睛盯着球,“我们中国石油人有一句名言,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机会!” 王桑田大叫一声,同时,他的身体一直。 在他大叫机会的时候,史密斯忍不住一愣神,在看到他要起跳,连忙跟着起跳,但是他这边刚跳起来,就知道坏了。 果然,他这边都跳起来了,那边裁判才把球抛起来! 他是先跳起来了,可后继乏力,而那边,王桑田则是在裁判把球抛起来后才起跳的。 刷! 没有意外的,王桑田把球抱在了手里,然后他一个晃步绕过史密斯,直接投篮——球进了! !!! 从裁判抛球,到球落入球框,几乎不到十秒钟,很多人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呢,这一个回合已经结束了! 美国人那边有些发蒙:“史密斯你在干什么?” “哦,天呐!” “有违规吗?有违规的吧!” …… 不过更发蒙的,还是中国人这边:“这是……怎么回事?” “是王桑田赢了吗?” 王桑田赢了这个回合,先拿下了两分! 中国人这边糊涂着,但也兴奋着,王桑田赢了史密斯?中国人赢了美国人?! 嗯,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大,然后,也好像不是太友好团结,不过,在这比赛之前谁能想到王桑田能赢啊! 那就是两方面打架,那王桑田也带着一副打不过的样子啊,现在竟然先下一城,这绝对是惊喜啊! 而惊喜还在继续。 紧接着,王桑田就又拿到了两分! 王桑田得分后,就该史密斯进攻了,但他还没从上个球反应过来,一是生气——他的中国朋友竟然对他耍诈!二来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怎么就被晃过去了呢?他的中国朋友技术这么高超吗? 在进攻的时候,就稍稍的有些走神。 然后,就被王桑田抓着了,在两人错身的时候,他偷走了史密斯的球,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行进攻,再拿两分! 在球被偷走的时候,史密斯是有感觉的,可王桑田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而且占了先手,他这边去追,那边王桑田就出手了! 篮球直入篮筐! 四分! 中国人这边乐疯了! 在王桑田刚进第一个球的时候他们还有点迷茫,而现在,就是高兴了! “好!”李嘉几乎跳起来。 “这小子!”黄小川用力的拍了自己的大腿,丝毫没觉得疼。 “打的还不错啊。”王总工呵呵笑了两声,是的,这场比赛也惊动了王总工。虽然帮着美国人修了这个活动中心,但中国人几乎没来,也没发生过什么纠纷,这一次虽然说只是比篮球,但也很有那么点争斗的意思了,自然就有人同王总工说了,还有人提议是不是叫停,但在王总工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仅没叫停,自己还来看了。 “史密斯,你早上没吃饭吗?” “上啊!” “老天,怪不得乔治敦的篮球队不要你!” 相比于中国人这边的高兴,美国人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他们挥舞着胳膊,叫着史密斯的名字,史密斯也长长的吸了口气,认真了起来。 必须要认真了,他的中国朋友,还真让他有点惊喜呢!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了,第三个球,还是丢了。 王桑田进攻,史密斯很认真的防守了,王桑田几乎没有机会,但还是拉开了距离,并且向内线冲了两步! 不多,绝对没有到罚球线上,但就在这里,他起跳了! 然后,球进了! 六分! 中国人这边的欢呼简直要震破屋顶,连李先进都忍不住跳起来大叫了一声好。 “刚才那个美国人是怎么说规则的?先拿到十分的赢是吧?”黄小川道。 “是的。”李先进大声回到。 “那王桑田还不赢定了!” 李先进嘴上没有说话,眼中却充满了笑意。 十分就算赢,王桑田已经拿下了六分,那还不赢定了? 这几乎是此时所有中国人的想法,但很快,他们就失望了。 在下面的几分钟里,史密斯一口气拿到了八分,而王桑田只拿到一分! 在下面的比赛里,史密斯没有走神,轮到他进攻的时候,他简直可以靠身体一路碾压过去。王桑田的身体素质虽然不错,但史密斯一直都在锻炼——在这样异国他乡的荒郊野外他还坚持夜跑,就可以看出来他对锻炼有多执着了。而王桑田,在大学里运动也许还多一些,进了油田也就是偶尔和其他职工打打球了,而且因为李先进对这些完全没兴趣,他的文体生活也是偏静不偏动了。 力量上不能对抗,那就看技术了。 王桑田技术是不错,史密斯竟然也不差……好吧,是要更胜一筹的。后来史密斯是这么同王桑田说的:“我当年差一点靠篮球进乔治敦的,乔治敦是我们那里非常有名的一所大学。” 王桑田并不知道乔治敦是什么大学,不过并不妨碍他理解这句话:“特长生吗?” “我在高中一直在打篮球,曾经想过去打NBA,NBA你知道吧?” 王桑田依然不是太清楚NBA,不过这依然不影响他理解这句话,他想了想道:“那为什么没有打呢?” “当然是没有入选啊,我的朋友!”史密斯大笑,笑过,他把手里喝完的啤酒罐捏扁,“怎么样,朋友,要不要来我们这里?” “什么?” “我觉得你真的挺适合我们国家的,要不要来?” …… 这当然是以后的事情了,而在此时就是,当史密斯认真起来,对王桑田简直呈现了碾压的架势。 他进攻,得分。 他防守,抢到球,再进攻,得分。 王桑田得的那一分是因为他犯规,王桑田得到了一次罚球的机会,这才拿到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也许是因为刚才被史密斯撞了一下还没缓过来,两个罚球,他只罚中了一个。 “八分啊八分!差一点就是八分了!”黄小川遗憾的直跺脚。 “八分也不是赢啊。”李嘉在那边叹气,“输定了,这王桑田也真是的,好好的同美国人打什么赌啊。” “嘿,你这话可不对了,他也不知道是要输的啊。” “这看体格也知道不行啊。” “打球是看体格的吗?” “体格是很重要……不是小川,咱们两个是在吵架吗?” 黄小川一怔,那边李先进道:“比赛,并不只是看体格的吧。” 黄小川下意识的点了下头,不过再点第二下的时候,他的脖子僵在了那儿,他慢慢的转过头,慢慢的看向赛场,但就算他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去扫,也能感觉到李嘉的目光是在他身上的。 他和李嘉在吵架吗? 而且是为了王桑田在吵架? 而在这个时候李先进又来了一句:“穿着衣服,谁能看到谁的体格啊。” 黄小川真的是强忍着,才没有去点头! 而在这个时候,王桑田拿到了球! 他的进攻! 这会是他的最后一次进攻。 “王桑田,加油!” “干他干他干他!” 一开始大家的呼喊还很是悠着来的,但到了现在那是什么都不管了。 王桑田拿着球,深深的吸了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知道!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赢的希望不是太大,但,他还是不想输! 第二十四章 午餐肉 (下) · 后来有人问王桑田为什么要同史密斯来这么一场比赛, 因为就算赢了,可能也会受到批评。 王桑田当时的回答是,因为觉得不得不比。 他的这个回答让提问者很惊奇, 他耸耸肩,没有更多的解释, 因为很多东西不是靠说能说出来的。 他同史密斯相处的不错, 他的性格如此,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相处不好的。 史密斯也是性格外放友好的,但在有意无意间就有你们中国落后、不好等等的痕迹。这一次也是这样,史密斯不仅是在说中国篮球不好, 更表示出来没有体育精神。当时王桑田就觉得必须来一场了, 在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而当两人脱了衣服后,他就知道自己赢的面不大了。 他在学校里也是经常打篮球的, 非常清楚体格的作用,史密斯几乎有他一个半,站在那里不动,他推起来都要费点劲儿! 几乎是立刻的, 他就定下了快攻的计策。 要在史密斯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多的拿分,如果能一口气拿下六分以上,就比较有把握了。 ——至于说完全拿下来, 那当然是最好的,可显然不太可能。 他的预想是完全成功了, 他真的拿到了六分, 可史密斯比他想象的更厉害, 那些他在大学期间足以过掉两个对手的小花招,在史密斯这里几乎不带来, 他用了两次之后就被他看破了。而史密斯用出来的手段,则令他眼花缭乱,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力量! 史密斯一个斜顶过来,他知道要拦着,可就是拦不住! 然后,就被他冲到了内线。 史密斯的投篮技术不是十分出色,但只要他冲到内线,就能轻松上篮。 而相反,他却很难冲到篮球,身体对抗上完全不行,技巧也落了下风。 “真是一场看起来好像赢不了的比赛啊。”他在心中感叹着,但在下一刻他已经运起了球。 左边?右边! 他的身体一斜,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从左边突破的时候,他的身体又很快的甩向了右边,场边传来一声惊呼,但他们的惊呼还没有结束,就要再惊呼。 史密斯跟上了! 史密斯完全没有被甩过去。 不过就在同时,王桑田的球猛地拍向身后——人球分离! 在比赛之后,史密斯的同事,早先同史密斯一起夜跑的托尼拍着王桑田的肩大呼小叫:“兄弟,我真以为我在看NBA!太酷了!” 有经验的美国人还知道这是什么,很多过去对篮球都没什么了解的中国人则是完全懵了,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一招厉害! 之后李嘉是这么说的:“我简直不能呼吸了!” 但王桑田还是没有过去! 也不能说完全没过去,在他人球分离的时候的确迷惑住了史密斯,可史密斯也知道这一球非常关键,虽然他有把握,自己下一球一定能进,可万一呢?万一他又犯规了呢? 是的,这个时候史密斯最大的担心还是自己犯规。 如果这一球让王桑田进了,那他就绝对不能犯规了! 所以这一球他也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在他觉得王桑田要过了他的时候,他一个跨步就转了过来,再一次,卡在了王桑田的前面! 过不去! “过不去了。”这是所有美国人的想法。 “过不去了。”这是对篮球有一定了解的中国人的想法。 “过不去了。”王桑田在心中叹息,然后,他向后撤了一步,这一步撤的众人有些怀疑,但史密斯没有迟疑,立刻跟上了一步,而就在这个时候,王桑田直起了身,他双手高举,仿佛要投篮。 史密斯伸出了手去封堵。 王桑田却又把球拉了下来,史密斯再次跟上了! 真的,过不去了! 哪怕是完全不懂篮球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在这个时候,王桑田向后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的众人有些疑惑,这是想要再换个方向突破吗?但时间还来得及吗? 在篮球上是有进攻时限的,也就是说进攻的那一方从拿到球,到第一次出手投篮有时间限制——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经常能在正式比赛上看到时机并不是很好,选手也还勉强出手的原因。 不同的比赛,时限不一样,史密斯和王桑田这样的比赛虽然不会太严格,但显然也不会太长,而这个时候,王桑田拿球已经有一定时间了。 “时间!时间!” 那边已经有美国人在喊了,当裁判的也看起了表。 中国人这边懂规矩的也握紧了双拳,时间!时间! 而就在这个时候,王桑田出手了…… !!! 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这是投篮吗?这个距离投篮?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应声入网! 球,进了! “好!” 这一次李嘉真的跳了起来,不过立刻他就觉得不对了,没有人……跟随?这个球不好吗? “好!”王总工第一个拍巴掌,他身边的人也跟着拍了起来,然后更多的掌声,到最后连美国人都跟着拍了起来。 “那个球真远。” “是啊,竟然能投进!” “这小子打水漂一定是一把好手!” “这和打水漂还不一样吧。” “嗯,那他能练成一把好手。” …… 油田这边虽然觉得这个球有些远,但很多并没有太大感觉,此时一般企业里流行的运动还是乒乓球和排球,篮球打的人并不多,而且很多人就算打,对篮球的相关知识规则也不是太熟悉。但是美国人那边就不一样了,此时NBA已经收购了ABA,完成了自己巨无霸的存在,在这个时候,甚至篮球史上最伟大的球员已经横空出世,虽然他还没有完全的展露出锋芒,但已经为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这时候也许还不是NBA最鼎盛的时刻,但毫无疑问,已经是相当有号召力的时候了,所以很多美国人对篮球都有一定的了解。 “真进去了?那个球真的进去了?” “上帝啊,那也太远了吧!” “这已经超过三分了吧!” “那也不能给他算四分啊!” “是的,这是一个三分球,或者说,这是一个超过了三分的球!王桑田本来是想靠近一些再投篮的,但完全进不去,甚至在三分线内他想投篮都受到了阻碍,而这个时候时间又不多了,所以,他出手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 “你是蒙的吧。”在之后李嘉曾经这么问过他。 “我知道能进。” “瞎说,你再投一个我看看。” 王桑田没有再投,但他也不是瞎说,虽然在他这么决定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或者说,他其实是知道这么远的距离他是不太可能投进去的,但在他要起跳的那一刻,就有一股强烈的感觉。 能进! 这一球,能进! 这一球进了。 比赛结束了。 王桑田当时的脚离三分线还有一定距离,那是无可争议的三分,带上他早先的七分,他先史密斯一步,拿到了十分。 “王桑田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黄小川大叫着,但是他并不是第一个冲到王桑田面前的,第一个冲上去的是李先进。 他当先一下冲王桑田的肩膀就是一拳,王桑田大叫一声:“你谋杀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笑了起来,而周围,就是一片欢呼。 他们在欢呼,美国人那边倒也没有太沮丧,最后那个球的确厉害,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托尼还拍了拍史密斯的肩膀:“这是上帝的旨意。” 既然是上帝的旨意,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本来这场比赛,也就是两个人的意气之争,后面结束的这么平静,当然更没什么事,就是杨奋斗有点受不了:“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安心点啊。” “科长,我不一直都让你很安心吗?” 杨奋斗还要冲他说什么,那边刘三胜已经翻了个眼:“你要训人,先把你脸上的笑收了再说,这么见牙不见眼的,谁会怕啊。” 杨奋斗正要说什么,那边刘三胜已经对王桑田道:“小子,干得漂亮,要不要来我们科啊。” “喂!”杨奋斗几乎要跳起来,“你干什么?” 刘三胜没管他:“让你当副科长!” “刘三胜你想打架的是不是,我看你是皮痒了,来来来,咱俩也耍一通。”他说着撸起了袖子,刘三胜还看着王桑田,“什么时候来都行啊,还有你,也一样。” 后面一句,却是对李先进说的了。 李先进不由得瞪圆了眼。 …… 王桑田赢了这一场,整个基地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而对他们所在的这个四人宿舍来说,还有额外的一件喜事,当天晚上柳青就把王桑田单独叫了出来,塞给了他两个铁罐子:“这是王总工私藏的,他自己都没舍得吃。” 王桑田看着那光秃秃的盒子,非常迷茫:“这是什么?” “好东西。” “啊?” “午餐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下午三点左右,o(* ̄︶ ̄*)o 第二十五章 披萨 · 王桑田从来没有吃过午餐肉, 甚至他都不知道这东西。 当然,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先不说柳青都说了是好东西, 就带了肉,就是好的, 何况, 这还是王总工私藏的! 王总工特意藏的,那还能是不好的吗? 但他对这个好还是认识不清,所以在拿到后,他就回宿舍分享了, 而之后, 他就后悔了! 太好吃了! 大家买肉都想要肥的, 因为肥的香、有口感,好吃, 可是肥的大家都想要,就很难得,而这午餐肉,简直比肥肉还要香! “我要知道这么好吃, 一定、一定……” 王桑田连说了两个一定,李先进斜眼看他:“不给黄小川他们吃了?” “一定私藏起来一盒!”王桑田咬牙切齿,李先进失笑。 之后很多年, 李先进吃了很多午餐肉,这个牌子的那个牌子的, 还有他们单位专门找加工厂做的, 但只有这个午餐肉最令他印象深刻。 当然, 这是以后的事了,而在这个时候他只是笑, 当然笑的时候也有一点遗憾——王桑田真该私藏起来一盒啊,等回去他们俩就能多吃一些了。 在这场比赛后,油田和美国人的相处更融洽了,过去虽然也是友好,但这友好里带了一分客气,现在则更熟稔一些。 不过更让油田人高兴的是,这段日子的考察,真的有结果了! 美国人带来的仪器,采集到了更详细细微的信息,而根据这些信息判断,这片土地上,绝对会有人们期待的油田! 这一次不只是名称,而是真正产油的油田。 大油田! “美国人的仪器不会有错吧。” “那不能,有王总工呢。” “可要说是比马家油田还大,我就有些怀疑了。”马家油田是他们目前开采挖掘的最大的一个油田,也就是这个油田的开采,宣告了他们油田的成功。 “那就是比马家油田小,也行啊!” 众人说着,脸上都浮现出了笑意。 找油、挖油,这可以说是每一个石油人的执念,只要能找到油,就什么都好说,相反,找不到,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当然,这油是在美国公司的帮助下找到的,也让他们心中很不是滋味,就像刘三胜同杨奋斗私下里说的那样:“咱们输给美国人吗?是的,输!早年抗美援朝,咱们武器不如人家,装备不如人家,连制空权都没有,人家在飞机上发现咱们了,就能随意轰炸,但最后是谁赢了,是咱们!咱们装备再落后,靠精神!靠意志!靠思想!也能打上去!早年玉门人是怎么挖油的?王进喜是怎么挖油的?就是用人!用人还不行吗?” 杨奋斗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劲儿的吸烟。 “你倒是说句话啊!” 杨奋斗缓缓的吐出一个烟圈,然后吐出了一个字:“行。” 刘三胜笑了。 “但也不行。” “你什么意思。”刘三胜瞪着他。 “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咱们靠意志是行的,咱们中国人的意志能战胜一切。可是你早先为什么同我争大学生?还让王桑田和李先进到你那儿?你别说你是开玩笑的,他俩真要去了,你会不收?” 刘三胜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杨奋斗继续道:“就像王总工说的,咱们现在技术上不如美国人,咱们现在需要W公司的产品,那就学习,那就购买!将来总有一天,咱们不再学习!咱们可以让他们从我们这里学习!” 刘三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老子就是觉得窝囊!” 杨奋斗握了下拳,他也觉得窝囊。 觉得窝囊的当然不只是他们两个,虽然早先对于美国人美国公司有各种好奇还有一种新鲜的向往,可真要觉得自己比不不上别人了,又有一种不甘,不过这种比不上又是实实在在的,所以更是憋闷。 王总工也知道大家的心情,专门开了一次会,在会上那是先鼓劲再展望,说了形势和目标,大家也就接受了。 油田同W公司这次联合考察算是一次试验,试验的结果双方都觉得不错,W公司证明了自己的技术,油田也找到了突破方向。 回去后双方就开始谈下一步合作,其实这种合作早先已经有了大概的框架,这一次就是再谈一下细节,这种事本来是和王桑田李先进没什么关系的,但一来他们两个现在还借调在科研所,二来他们算是同美国人私交还不错的,所以就也被叫去了参加。 当然,就算被叫去了,两人其实也算是随行众人,最多也就是在两边人见面的时候能多哈喽几句,谁也没指望他们真能起什么作用,他们自己也没觉得自己能起什么作用,直到王桑田看到一份分析报告。 即使是随行大众,该有的报告分析他们两个也能看到。 然后王桑田就在一处报告中发现了个错误,也不能说是错误,而是那个报告引用的,并不是最新数据。 王桑田看到的是中文的,在发现这个问题后他又找到了英文的,还找了李先进翻译:“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啊。”李先进把中英文对照了一下,还又翻了下辞典,“我觉得是没有的,虽然这个词性有变化,但这么翻译已经是最合适最严谨的了,怎么了?” “那这里呢?”王桑田没有回答他,又往前面翻,李先进仔细的看了,“这翻译也没问题的啊……咦,这句话……” “这是说的大陆板块是不是?” “是。” “咱们有一次同史密斯谈到DICKINSON是不是?” “是的,史密斯说现在已经出了最新的补充!”李先进想起来了。 史密斯早先会邀请王桑田到美国到他们公司,是那一场篮球打的有那么点惺惺相惜,是因为平时说得来,不过更是因为王桑田在专业上的敏感和扎实。他们一帮搞勘探的,虽然平时是天南海北的随意聊,不过聊的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专业,或者同专业有关的。 那一次,就聊到了大陆板块,然后又从版块聊到了沉积盆地。 现在关于沉积盆地又很多种分类,不过最受大家认同的,还是DICKINSON的分类,他根据沉降成因和地球动力学型式将盆地分为拉张裂谷型和造山带型两大类,然后又根据这个原则分为了六个亚类16种盆地,这种分类考虑了版块的类型,把版块的演化和分类统一了起来,不过也有缺点。 当时王桑田就说了这种分类虽然好,却忽略了同走滑—转换断层有关的盆地。 李先进不是相关专业的,当时听的如同天书,那边史密斯却非常震惊,就问这是不是他自己想到的。 王桑田就说也不能完全算是他自己想到的,他们早先在四川实习的时候有关一些讨论。 然后史密斯就说关于这一块,在去年,已经补全了。 “然后他还说了现在大家正在讨论新的分类方法是不是?”王桑田道。 李先进点头。 “那史密斯知道的事情,W公司的高层也应该知道吧?” 李先进再次点头。 “这个报告是有问题的,所以这里面……是不是也是有什么问题?” 他看着李先进,李先进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几乎同时开口:“我们再看一遍!” 两人又翻了一遍报告,早先他们看报告是出于一种学习的目的,这一次却是找毛病了,但这报告不仅是W公司那边出的,科研所还有油田的相关机构也都看过,报告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因为早先发现了那两点,两人顺着推了一下,就产生了一种可能,那就是W公司要卖给他们的机器可能并不是他们所说的最新的,而是一种可能已经要淘汰的。 在发现这一点后,两人有震惊,又有些茫然,他们发现那处异常的时候是兴奋的,可是当这个结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反而有些不太敢相信了。 这是一次多么重要的合作啊! 油田这边出了多么大的诚意,不说别的,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王总工亲自带队,在条件那么艰苦的野地呆了差不多一个月,更不要说同样的野外考察,他们和W公司的待遇区别了。 是,那些巧克力啤酒什么的,是W公司自己带的,但柴米油盐却是他们提供的。 他们的取暖基本靠抖,W公司的房子却是有保暖层的。 他们晚上也就是烤个红薯花生,W公司却是有宵夜的,有一次他们遇到了,吃的是一种有肉有菜像是没有包好的包子似的东西,他们叫什么披萨。 史密斯当时让了他们,他们就吃了一块,味道有些奇怪,但是是好吃的,只是那肉都是好吃的。 但当时史密斯是怎么说的?肉有些太多了?还有些肥了?还问他,中国人都喜欢吃肥的吗? 就是这种款待,W公司依然在欺骗他们?W公司可以不卖给他们最新的仪器,可是,怎么能欺骗他们呢? “这事……应该汇报吧。”王桑田看着李先进,“找杨科长?” 李先进点点头,“也许,是我们搞错了。”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十六章 红烧肉 (上) · 王桑田和李先进会在这个时候先想到杨奋斗, 只是因为他们同杨奋斗更熟,同时,他们还有些不确定。 虽然他们掌握的东西表明了W公司是想糊弄他们的, 但他们毕竟没有见合同,这么大的事, 万一弄错了, 他们也有些担不起。 杨奋斗同样担不起,所以又带着他们去找了柳青,柳青是看了合同的,但他也拿不准, 所以直接去找了王总工, 而再之后的事情就不是王桑田和李先进能知道的了。 他们把事情汇报了, 一开始是忐忑不安还挂心,但慢慢地也就有些淡忘了。 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他们从科研所回来,很传了一点风言风语。 早先他们被借调到科研所,就传了一波,这再回来, 传的比早先更大。 要说都是油田的机构,是不存在什么高低之分的。 但就像干部和职工有区别一样,科研所和一般公司也还是有那么点区别的。 早先他们两个被借调过去, 算是高升,现在又回来, 就有那么点被打落的意思, 其实还是在原单位, 不过就好像被下放了。 王桑田和李先进早先很有点显眼,这一下就免不了要有点说闲话的了。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倒不是什么困扰, 比较困扰的是别人觉得这会对他们造成困扰。 杨奋斗李芳等人都旁敲侧击的关心了他们,马倩倩还给他们带了一瓶自家小孩喝的果子露,就连王大妈都给他们额外蒸了一锅土豆。 在杨奋斗李芳等人关心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懵懵的,而当喝上果子露,吃上蒸土豆的时候,两人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你说,咱们是不是装一下失意?” 李先进看了他一眼,王桑田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不太好是吧。” “你自己装就行了。” “哎呀,我知道这不好了。” “我不用装。” …… 嗯,总的来说这种困扰也不是太大,或者说这种困扰也是一种幸福,两人更多的,是因为思想被另外一件事给占据了——元旦晚会! 上一次迎新,李先进是被王桑田硬拉着上的,就是出工不出力的弄了个大合唱,这一次,他还是被拉着,但主观能动性已经好太多了,在王桑田的怂恿下,就和他合唱了一首《万里长城永不倒》。 这是《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再过几年《渴望》造成了万人空巷,但其实霍元甲在这个时候也是有全民热度的,之所以从收视率上不那么出色,只有一个原因——电视的普及度。 《渴望》播放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别管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别管尺寸大小,一般城市家庭都会有一台电视机了,或者哪怕自家没有,邻居家也是有的,总能看到。而现在,大多数城市家庭还是没有电视的,买一台电视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关系。 但就是这样,这首主题曲也是流传甚广,深受喜爱。 要说王桑田李先进都不是科班出身,就唱的多么好倒也不是,但李先进会粤语,王桑田会吉他,两人又都形象不错,往那里一站就引得众人叫好,再这么激情澎湃的唱出来,只唱的众人都是热血沸腾,多少天之后还被人提起,倒是在无意中淡化了科研所的事情。 元旦过后,很快就是过年了,王桑田李先进倒是忙了一波。 倒不是又要外出,而是下面的车队、工程队都要有新计划,他们公司自己也要去列相关计划,两人都没做过这些,很是手忙脚乱了一番,直到快要放假的时候,杨奋斗偷偷塞给他们几张肉票,两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过年福利,直到杨奋斗告诉他们这是奖励。 “W公司的。”杨奋斗看着他们,“具体的情况我也还不是太清楚,但你们为国家,为油田,做出了贡献!” 两人看着他,杨奋斗一挑眉:“怎么,嫌奖的少吗?” “不是科长,我们真的做出了贡献吗?”带了点小心,王桑田道。 杨奋斗笑了,他轻轻的点了下头。王桑田几乎要跳起来,他用力的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胳膊,杨奋斗的笑意更深了,他仿佛带了点嫌弃似的道:“稳重点稳重点。” “是真的吧科长,我们真的做出了贡献是吧?那W公司……” 王桑田还想确认一下,杨奋斗立刻捂着他的嘴,他左右看了一眼:“你再大声点,那就什么贡献都没有了。” 王桑田用力的点着头。 “这一点,只是公司先给你们的一点表示,以后……嗯,反正你们知道就行了!” 他说完,背着手又走了回去。而一看不到他,王桑田就跳了起来,他这一跳,跳的不是一般的高,刚刚走过来的黄小川就看到了:“王桑田,你这一跳,比你打篮球的时候好像跳的都高啊。” 王桑田冲他一笑。 “你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王桑田扬扬头:“不告诉你!” 他说着,几乎是一蹦三跳的回去了,黄小川有些迷茫的看向李先进,李先进心中一动,含着笑:“我也不告诉你。” 他说着也笑眯眯的回去了,黄小川此时的心啊,都快扭成麻花了! 他回去后就把这事同李嘉说了,李嘉想的更多一些:“二科一定遇到了什么好事。” “什么?” “要只是他们哪个人遇到了好事,不会两个人都是这样的,特别是李先进,他就算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也不会有太明显的表示,这一定是他们整个科室都遇到了大好事!”李嘉想了想,“是不是他们接到了什么大工程?” “不是吧,你上次不还说,接工程都要到三月份了吗?” 虽然在财务、计划、总结等各方面,都是十二月底完成,新的计划也是从元旦就开始的,但真要接工程谈事情往往就要过了年,乃至过了十五,有些地方传统风俗比较严重的话,甚至要过了正月。 李嘉道:“话是这么说,但万一呢?我去给刘科长说一下。” 刘三胜听了李嘉的话,也是怀疑,之后就找杨奋斗各种打听了一番。 嗯,这些就同王桑田李先进没什么关系了,他们两个凭借着肉票在食堂那里换了一大块五花肉,那真是肥瘦相间,方方正正,两人换之前就展开了各种联想,拿到肉之后更是做了全方位的计划。 一半用来红烧,红烧的这一部分要放点冰糖,做出李先进所说的甜口。 一半用来切片,瘦的那些就炒着吃,肥的就炼油渣——人要有长远打算,红烧肉是好吃,但吃不了两次,油渣则可以当零食吃。以后早餐配馒头,晚餐配稀饭,都是顶好的!还有那练出来的猪油!以后他们再下面条,就不只是清水挂面了! 而是猪油清水面! 两人想的那个好啊,然后在把那块肉一分两半后,就开始大眼瞪小眼了。 “你不会?”李先进看着王桑田。 “不是你说带甜味的红烧肉的吗?”王桑田也看着李先进,“你还说了要放什么香料,还说了要切多大块。” 他的声音充满了怀疑,李先进刚才说的那些步骤,简直都像是个大厨! “我从书上看来的。”李先进道。 “什么?” “我们家怎么可能吃得起红烧肉?” 他说的理直气壮,王桑田无言以对,最后只有迷茫的开口:“那现在……怎么办?” “你怎么不会做?”李先进皱着眉,“你们家应该是吃过的吧,你不还说你们那里的什么风俗吗?” “八大碗。” “对对,八大碗里没有红烧肉吗?你不会做吗?” “我是家里最小的。” “什么?” “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哪轮得到我做?” 王桑田也说的理直气壮,这一次是李先进无言以对了。 最后这块肉是他们请了王大妈帮着处理的。王大妈厨艺高超,不仅红烧肉油炸什么都做出来了,还给他们搭配了一叠辣白菜,闹的两人很不好意思,想给王大妈一些肉,王大妈却是死活不收:“你们俩真要感谢我啊,就把那对象的事解决解决。” 两人的热情立刻被打断,身体都有些发僵了,王大妈继续道:“我上次说那个姑娘啊……” “那什么,大娘,我还有个姐姐没谈对象呢,我们家的规矩是长幼有序……” “那什么,大娘,我相中了他姐姐。” 就在王桑田要拿出风俗来抵抗的时候,李先进开口,而他这一句则把在场的两个人都给惊着了。 王大娘还好,只是有些懵懂,王桑田则是彻底的震惊了,李先进微微一笑:“所以大娘,你就帮桑田好好的说道说道吧。” …… 第二十七章 红烧肉 (下) · 高端的食材…… 三十年后, 当二师兄走进了千家万户,生长期超过三百天的二师兄也是与众不同的——价格就不一样。 而此时的二师兄,大多还是农家养出来的, 绝对当得上一句高端食材。 这一块红烧肉,王大妈在红烧了之后, 又用了砂锅炖, 那是入口即化,绵软回味,王桑田李先进本来还想着分两次吃,吃起来就刹不住车了。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馒头, 平时他们俩的饭量都是一个人两个, 这一次他们俩却是都塞进去了三个, 最后连汤都被两人用馒头蘸着吃了个干净,连着王大妈给的辣白菜都吃了个底朝天。 王大妈的辣白菜他们平时也吃过, 是不错,但并不会吃的像这次一样,这一次,就是觉得这辣白菜不同往日了。 不过吃完两人几乎瘫在那里。 吃的时候都觉得可以再来一个馒头, 真吃没了,一停下,就觉得肚发胀了。 他们的宿舍是一边一张高低床, 中间有一张桌子,和宿舍几乎一样, 所不同的也就是, 更宽敞点——要真在学校宿舍, 他们这样的房间起码要塞上四张高低床,住上八个人。 这个房间只有两张床, 还就他们两个住。 那上面的床没用,就让他们放了行礼——王桑田早先来的时候,想过睡李先进的上铺,李先进死活不同意。 “你睡那边。” “那要是再来人呢?” 李先进阴沉着脸,王桑田也就从善如流了。 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房间还真没有再来人,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对他们这些大学生的照顾。 既然确定不会再来人了,他们的东西也就无所顾忌的往上面那个床丢了。 此时他们两个都是屁股还在凳子上,上半身已经瘫在了床上。 王桑田的屁股还往床上挪了挪,想直接就睡了,李先进道:“还没刷牙。” “啊……” “你刚才不说还能再来一锅吗?” “你还有肉吗?” “你已经多吃了一块。” “哪有?” “就刚才……” 李先进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刚才在王大妈那里他拿王桑田顶了缸,不过虽然他先跑了,王桑田也很快就追了过来,进屋就准备找他理论,他没等他说话,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肉——这一块肉就是这么多吃的。 这块肉一入嘴,王桑田也忘了早先的事,两人就你一块我一块的分了开来,吃到最后也就忘了刚才的事了,其实他也忘了最初的起因,就记得王桑田比他多吃了一块肉。不过说到这里,他就想了起来,那边王桑田也想到了,当下叹了口气:“先进啊,你怎么能这样啊?” 李先进没有说话,王桑田继续道:“你以前虽然孤僻了点,沉闷了点,但还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现在怎么就不是了呢?” 李先进继续不吭声,王桑田勉力的看了他一眼:“何况王大妈介绍的姑娘也不错啊。” 李先进再也忍不住了:“那你怎么不上?” “我不早说了吗?我是事业为先,我现在事业还平平,怎么能谈婚姻?那不谈婚姻,谈对象不是耽误人家吗?” 李先进本来想说自己也是,但没等他开口,王桑田就道:“但你不一样啊,你不心中早有个挂念的吗?” 如果早先李先进听到这话,那一定是要呕的吐血,但现在只想掐死王桑田,他暗暗的磨着牙,那边王桑田又道:“而且你现在不也放下了那姑娘了吗?你放下了吧?难道还没放下吗?” 连问两遍,李先进都没反应,王桑田不由用胳膊支着上半身,双目有神的看着他,李先进冷哼了一声。 王桑田长出了一口气:“这不是放下了吗?既然放下了,你又不是一心搞事业,那就可以和那姑娘接触接触嘛,所以你逃什么?而且你逃也就罢了,还把我五姐拿出来!” “那不是你天天说你五姐?” “我是说了,但你……”王桑田又把身体撑高了一些,“你愿意了?” 李先进此时的心啊,就后悔自己刚才多那一句嘴,王桑田多吃一块红烧肉就让他多吃嘛,他计较什么! 其实这事早先还真是王桑田惹出来的,当然,要说惹也不太完全,大概有那么点机缘巧合,有那么点有意无意,反正就是王桑田和李先进熟了,很熟了,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王桑田是有些自来熟,但早先同李先进的熟还有些流于表面。 大概就是咱俩同一个办公室还同一个宿舍,那就是好兄弟。 对于自己早先的同学,王桑田是这么对待的,大学期间的舍友也是这样对待的。 要说有什么区别,也就是李先进是唯一的舍友,所以更……重点关注一下? 嗯,不重点也没别人了。 但并不会更深入。 同学也好,舍友也好,他并不会刻意去想,某个人说的某句话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早先他对李先进也是这样,直到他们那次吵架,再之后李先进又主动帮他出头,他在有意无意间,对李先进也就更关注了,然后也就发现李先进不是一般的口是心非——别人口是心非大概也就是心里想是嘴上说不是,李先进却能有四种答案。 他有一次忍不住问李先进知不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 李先进看了他一眼,就那一眼,就能有些微的疑惑、些微的不屑、些微的怒气还有些微的自矜! “先进啊,你真是人才啊人才!” 李先进又看了他一眼…… 啊,总之就是王桑田对李先进现在不是一般的熟悉了,当然,李先进对他也同样。 早先李先进对王桑田的感觉是复杂的,这种复杂偏负面的多一些。 比如厌烦比如嫉妒。 现在还是复杂,但奇异的,就没有什么负面感觉了。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说话有些漫无边际,也会有一些肆无忌惮,然后,那一天王桑田就说到了自家五姐王慧萍。 王慧萍在王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首先是骄傲,虽然不像王桑田那样上了北京的大学,但在这个时候能上大学就是了不起的。 再其次就是为难了,因为王慧萍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其实她也只比王桑田大一岁,但王桑田毕竟是男孩,稍微晚上两三年也不是太大问题,王慧萍就不一样了,都快要被叫做老姑娘了。 然后说着说着,王桑田就说出了自己早先看李先进不一样的原因:“你说你早先对我那么臭着一张脸,我还总同你说话,就是因为总觉得你同我五姐有点像啊!” 李先进都懒得看他了,只是哼了一声。 “要不,你和我五姐能凑凑?” 李先进简直无言以对。 “不过你们两个这么像,真成了是臭味相投呢还是互相敌视呢?” “……你五姐早先怎么没把你掐死?” 那次的对话也就那样了,李先进固然不会再提王慧萍,王桑田也不会再拿自家姐姐说这事——此时的风气,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话题。不过李先进还真记着了,嗯,这倒不是李先进真对王慧萍有什么想法——两人面都没见过,随便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 而他之所以记得,从某个方面来说,是对王桑田的家庭……充满了好感。 在王桑田的讲述里,他那一大家子吵吵闹闹却又欢欢喜喜。 有算计但又稳重的大哥,聪明而又跳脱的二哥,追求爱情的三姐,有点小性子的四姐,然后……从不服输的五姐。 每个人都是有毛病的,但有是有爱的。 不,并不是他的家人就没有爱。 他大姐早早就进了鸡毛厂,为了多捡半两一两的鸡毛,熬坏了眼睛;二姐也是早早就去学习剪发。 他们很有爱,可是……就没有这么鲜活。 那场运动,把他们全家都压的有些灰头土脸的。 嗯,这些李先进同志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但他的确是,想过要是和王慧萍同志认识的可能…… 这个时候王桑田这么说,他当然不好承认,可也不能完全否定了。 王桑田一下来了兴趣,也顾不上撑了,完全坐了起来:“你真对我五姐有想法?” “……你喝不喝水?” “真的真的?” “我记得还有山楂,你吃不吃?” 王桑田看着他直笑,李先进站起来去找山楂,正找着,身后传来了王桑田的声音:“先进,你不再想出国了是不是?” 李先进身体一僵,他慢慢的转过身,有些僵硬的看着王桑田,后者冲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不再想了。” 这是一个肯定句了。 第二十八章 油渣 · 如果是早先, 李先进听到这么一句是会害怕的,虽然说的是不再想出国,可……好像只是想过出国, 就是一种罪恶。 但此时,他并没有害怕, 他会僵硬, 只是有些奇怪,再之后,就是一种惊愕了。 他看着王桑田,想了想, 慢慢的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他应该, 并没有在王桑田面前展露过这样的思想, 虽然早先王桑田担心他找什么W公司打听,但应该也只是担心他惦记着那个女孩? 王桑田耸了下肩:“感觉。” 李先进看着他, 他再次笑了笑:“就是感觉。” 李先进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要怎么说,王桑田道:“你想出去,其实也没有错, 那什么,我给你说哈,早先我们宿舍里的都在讨论过这个问题。那些国家的确是很好。我们学校不是有老师去过吗?回来同我们说过, 那公路!那高楼!几乎家家都有小汽车!还有那工资也不是咱们能比的。史密斯不也说过吗?他每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放假,他们这次出差回去, 就是一个大长假, 国外真好。” “……你也想去?”李先进慢慢地开口。 “我想去看看, 但就是想看看。”王桑田笑了笑,“道理没什么好说的, 就是……这是咱们的国家嘛,那狗还不嫌家贫呢,何况咱们人呢?她现在是不够好,可不比解放前好?不比日本侵略咱们的时候好?我就不信她以后不能越来越好!” 说到这里,他还撸了一把袖子,李先进不由得一笑。 “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吧。” “没有。” 王桑田轻笑了一声,李先进有些不自在的转过了头,王桑田又笑了。 “我就是觉得国外……也不见得都好。” “咦?” “那史密斯不还骗咱们吗?” 王桑田一拍巴掌:“可不就是!他们要全部都好,就干不出这丢人事!” 李先进慢慢地垂下了眼,嘴角则勾了起来。他没有骗王桑田,他的确是这么觉得的,但是、但是……他也有王桑田那种想法…… 爱国吗? 这个问题他过去一直没有去想过,虽然过去到处都在说这个问题,但他下意识的就排斥了,直到最近,这个问题,从各个方面浮现到他眼前。 他也不能说爱不爱,但大概就是那一种……他还就不信了! 不信这个国家发展不起来,不信他们就真的比那些老外差! …… 这一顿红烧肉吃完,很快就到了春节。 这是他们进入社会的第一个春节,李先进则没有回去——他去年是回了,但去年他还算学生。 这一来是此时交通还很不方便,没有直达的火车也就罢了,时间也不是一般的感人,哪怕一路顺畅,不晚点没故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是这样,也要三天,而一旦中途有一点问题,那四五天乃至五六天都有可能。哪怕他们油田出于种种考虑已经多给他们放了几天假,也经不起这么耗。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李先进大概率还是会回的——春节嘛,总是不一样的。 不管在哪里,不管干什么,这都是同家人相聚的时候。 所以他不回去,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春节期间值班,加班费更多,然后过了节,油田还会多补点假——他完全可以那时候再回去! 王桑田本来也想这样的,不过被他爹一通电话给吼了回去,他只有依依不舍的同李先进告别:“那先进,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李先进冲他翻了个白眼,王桑田嘻嘻一笑:“那什么,我认真的问你一句……” 王桑田深深的看着他,李先进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你对我五姐是不是真有想法?” 李先进瞪大了眼,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出来,王桑田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了。” !!! 王桑田走的潇洒,李先进则不免纠结,虽然还是连王慧萍姑娘的样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充满了尴尬。 然后就又有些后悔——应该阻止王桑田的!要是他真同他五姐说了,要是他五姐还…… 不不不,姑娘都是比较内向害羞的,又怎么可能因为王桑田一番话就真对他这个千里之外的人有什么想法? 可那是王桑田的五姐! 不过那个五姐又同他性格比较像? 可王桑田的说服能力…… 李先进纠结了两天,后来勉强自己放下了。 他的这个春节,是同李嘉一起过的。 黄小川回老家了,油田能回去的,大部分都回去了,包括王大妈。 王大妈夫妻两个都是石油上的,但他们也还有老家,王大妈还有个八十多岁的娘,那是一定要回去的饿,不过回去前又非常担心李先进:“你这孩子又不会做饭,这可怎么办啊!” 李先进很尴尬:“我会下面条的。” “过年哪能只吃面条?” “这不还有食堂吗?油田有年夜饭的。” “年夜饭是有,大年初一的正餐也有,再之后呢?” 毕竟还有人值班,虽然过年,食堂也不关门,大年三十会有年夜饭,初一还有饺子、年糕。 早就有消息传出来了,这一次的饺子有四种馅! 不仅有羊肉、大肉和鸡蛋的,还有牛肉的! “你们这帮小子有口福了,这牛过去可不是能经常吃得到的。”刘三胜作为值班的科长,对着留下的年轻人一通乱侃。 杨奋斗的情况和王大妈家很像,家里有年龄大的老人,属于见一面少一面,平时也就罢了,过年总是要回去的,刘三胜则没有这方面的牵挂了,他老婆也早来了油田,虽然家中还有兄弟姐妹,却是可以过了年再回去的。 像李先进这样的普通科员,加班是自愿的,但科长这些中层干部,就是必须要有留下来值班的。 每年刘三胜都会自愿留下来,当然,每年也没少找杨奋斗要东。 用王桑田打听来的消息是,刘三胜全年的烟都几乎由杨奋斗包了,逼的杨科长几乎要戒烟。 “要说他们俩的关系应该很不错啊,为什么每次一见面,还像公鸡似的对掐?”早先李先进有这样的疑惑,王桑田想了想,吐出了四个字:“爱恨交加。” 李先进觉得他这个形容很古怪,可好像,又是对的? 总之,油田的年夜饭是不用说,据说连肘子都有,大年初一也可以吃的很丰盛,但初二、初三……不是说油田不管,还是有饭的,可厨师也有家庭,也要回家过年,就只有一点简单的了。 李先进觉得这完全够,王大妈却觉得不够,临走前,又炸了一大碗油渣,让李先进吃馒头也好,吃面条也好,都有个配头。 总之李先进这个年过的还是很不错的,年夜饭果然有肘子,此外还有八宝饭、藕荷、酥肉等一系列平时稀缺的东,在李先进的记忆里,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知道“腻”是一种什么感觉,以至于他会主动的去吃酸辣白菜和豆芽——上一次他和王桑田吃红烧肉也吃辣白菜,但那就是个配头,这一次,是觉得真需要换换口味。 “这年夜饭是越来越好了啊。”李嘉一边吃一边感叹。 “以前不是这样吗?” “怎么可能?就三年前,吃顿肉饺子都是好的,再往前,连正经房子都没有。”李嘉也是油田子弟,虽然工作没几年,对油田的历史却非常清楚,“说不定将来能吃上海鲜呢。” “这就有点难了吧。”说话的是叶天。 李嘉是父母都去另外一个油田了,家里就他自己,所以来食堂过年,叶天,则是全家一起过来了……嗯,不仅是他,马倩倩一家也是这样。 所以,虽然过年走的人不少,但这一天食堂却是可以用过年来形容的。 说话声、猜枚声,连带着还有小孩的哭声。 叶天在油田认识的人多,满桌子乱窜,这时候正好到他们这桌,听到李嘉的话:“你说明年再多整点肉是有可能的,海鲜……咱们这里离海也太远了啊!” “早晚能吃到呗。”李嘉道,“明年不行不还有后年、大后年,这日子还不能越来越好吗?” “好!”叶天提高了声音,“那必须要越来越好!” 众人一起喝了一杯。 这个年,是热闹的喧阗的也是充满欢声笑语的。 吃完饭,大家一起放炮,油田有很严格的戒烟制度,但家属区附近还是可以的。一些年轻人放响炮,一些小孩子放烟花,还有放那种跳跳炮的,就是来回甩着,那炮能放出小小的烟花。 马倩倩甩着一根哄自家姑娘,那孩子不过几个月大,一会儿看了嘿嘿笑着,一会儿就又睡了。 马倩倩给了李先进一根,李先进甩着,发现这东还蛮有意思。 天空是黑的,家属区的路灯也不是太好,但烟花漂亮,在李先进的感觉里,就仿佛过去的那些炽白的画面都有了声音。 “王桑田,也一定在放烟花吧。” 他想着。 第二十九章 香肠 · 在大年夜这一天, 王桑田不仅在放烟花,还放的是一个很奇妙的烟花——他是和一个姑娘一起放的。 啊,此时的风气, 再不可能姑娘大年夜同别人在一起,再新潮追逐时髦, 这一天也不行。 不过要是邻居, 就不一样了。 王桑田家住的是一个四合院,从他爹参加工作他们就住在这里,常年,这个院子就是三户人家外带一个公家的食堂。 而在今年, 公家食堂搬迁了, 原本的食堂就迁来了两户。 这两户, 一个门朝西,算是另外一个院子的, 但一个朝东,就真是他们这个院子里的了。 这户人家只有四口人,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今年二十, 长得浓眉大眼,明眸善睐,王桑田一回去就被他爹通知, 看看能不能发展出感情。 “妈呀,差点没吓死我!”在说这一段的时候, 王桑田已经回油田了, 他手舞足蹈的同李先进说着他这一次的经过。 “你吓什么?” “就怕被我家老头子直接按去洞房啊。” “你想的美!” 王桑田嘿嘿一笑:“我想的美不美不要紧, 不过你倒是有美事的。” 李先进怔了一下,脸就有些发烧, 王桑田搂着他:“我帮你问了!” 李先进瞪着他。 “我五姐她……还没有谈朋友。” …… …………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王桑田的目光里充满了肯定,李先进则充满了疑惑,就……这? 不是,他也没什么执念,可是,就……这? 他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王桑田指着他:“激动了!激动了是不是?激动了!” 李先进强忍着没有去打他,转过了身,王桑田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你看,你们俩连面都没见过,要说别的也不合适,不如先当个笔友。” 李先进再也忍不住,往他头上敲了一下。 “喂,李先进……” “事业未成何以为家,我也是这思想了!” “啊?” “你以后再同我说这个事,我就同你绝交!” “不是,先进,你听我说……” 王桑田还想说什么,就在李先进的目光下败退了,他揉了揉鼻子,想着李先进也不见得真有这种决心,但近期,显然是不适合再同他说这事——但他这又是发了哪门子神经啊。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是大学生,是挺合适。但毕竟不在同一个城市,又没见过面,先当笔友不好吗?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啊! 其实李先进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也许是因为王桑田反复的逗他?也许是因为自己竟在这种事情上用心了? 反正最后他决定,再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神了! 王桑田这次回家,除了带回来一肚子话,还带回来了不少土特产,花生、年画、剪纸……吃的用的,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其中有一款花生糕广受好评,这种花生糕不仅酥还脆,不仅脆还香,那是年老的年轻的都喜欢。 不过李先进的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的是香肠。 “这个东西,是生的吧。” “生的。” 李先进看着他,王桑田嘻嘻一笑:“蒸一下就能吃了。” “……你这是,给我带的?”锅是他们俩的锅,火是他们俩的火,那吃……是谁吃? “哎呀,你就不用给我客气了!” 这是什么客气! …… 嗯,别管怎么说,最后李先进还是吃上了那香肠。 他们家在南方,过去吃的香肠都是带了点甜口,王桑田拿来的则是五香的,而且粗、大,满满的都是肉,两人每天晚上从食堂里带回来两个馒头,回来夹着香肠吃,不到三天就把王桑田带来的吃完了。 第一个没有香肠的日子十分难过,李先进坐桌前就有些静不下心,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道:“清明节你回去吗?” 王桑田有些莫名其妙:“清明节我回去什么?” 李先进点点头:“青年节?” “青年节咱们只放半天假吧。” “中秋节呢?” 王桑田本来正在看英文辞典——他过去晚上大多是看小说的,W公司走了之后就找李先进问了怎么学英语。 李先进当时想了想:“要怎么学?” “什么怎么学?” “就是你学的目的,是为了要沟通,还是为了看材料。” 王桑田想了想:“最好两个都有,不过以看材料为主吧。” 李先进就向他推荐了辞典,当时王桑田很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但李先进并不是开玩笑。 “把你的新华字典拿出来。” “……干什么?”虽然这么问着,王桑田还是找出了自己的新华字典,他从学校毕业后,很多书都放回家了,但一些工具书和自己爱看的还是带了过来。 “看看。” “看什么?” “什么都行。” 王桑田有些疑惑,但还是随便翻开了一页,然后看着看着就明白了。字典当然是无趣的,但里面有拼音有字义有注释甚至还有引申! 王桑田看了看,也就收下了李先进的英语辞典,每天晚上去学习几个,学之前兴致勃勃,学之后就又有些怀疑人生了:“先进,你说我这要学到什么时候?” “不是活到老学到老吗?” 王桑田无语了片刻,也就不再问了,这事当然没有看小说舒服,不过他还是坚持每天都学上一会儿,刚才李先进问他的时候,他正在看April这个词,对李先进的提问也就没太在意,甚至在李先进一开始说青年节的时候他还想了想是不是又要出节目了。 他在火车上,听到一首粤语歌叫什么酒干倘卖无?也不知道李先进愿不愿意唱。 不过再听李先进说什么中秋就觉得不对了,他抬起头,看向他。 李先进猛地被他一看,还有点被惊着,愣了一下才道:“你干什么?” “是你干什么吧,先进,你总问我这些节日干什么?” “谁问你节日了?” “你啊……不对,你是问我回家……我回家……你是问我五姐,哎呀,我就说让你们做笔友了!……” 他话没说完就收到了李先进凌厉的目光,他下意识的停了下来,不过停了之后又有点委屈——这不是你提起来的吗?现在倒是我的错了? 一直到两天后王桑田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笑嘻嘻的搂着李先进的脖子:“我就说我们家的香肠好吧。” “我们家的也好。” “你们的那太细了。” 对于这一句,李先进也没办法反驳。 “还想不想吃?” “你还有?” “你拿什么东西换?” 李先进心想着为什么要让他换,说的就像都是他吃的似的,不过他也知道王桑田就这个样子,给他掰扯不清,想了想就道:“我快回去了,也给你带特产!我们那里,有加咸蛋黄的点心!” 他知道王桑田的偏爱,这个时候就拿出了重要筹码,王桑田果然抵挡不住,吞了下口水道:“这是你说的哈,一定要给我多带两个……那什么,香肠我是没有的……嘿,你别走啊,我没有,我们老家有啊!我不回去,你不是回去吗?你反正中间是要转车的,就在我们那里转不就行了?这样,我今天就给家里打电话,让我妈给我准备香肠。我们那里的香肠很麻烦的,要装就不说了,装完还要晾晒。你反正是要在家里呆几天的,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拐我们家一趟,这不就正好吗?” 李先进觉得这不是太正好,这为了吃的就上人家家,总不是那个事,但他的确想念那个香肠的味道,而且王桑田说了,他也想吃。 最后李先进想,再捎点自家的特产送到王桑田家,这么一来,也就不是太突兀了。 这李先进还没有往老家回,两人已经想好了他回来的事情,不过李先进并没能回去。 本来按照计划,李先进是要在出了正月,也就是三月份走的。 春节假没几天,但油田给的补偿,还有他别的换了名字的探亲假加在一起差不多能有一个月,用叶天的话来说就是,等你从家里回来,咱们这里的草都长出来了。 但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公司有活了! 这个活儿还是早先同W公司有关的那个——早先那次勘探后,一直也没有什么后续,起码王桑田李先进是不知道的,杨奋斗也不是太清楚,以至于油田还有一阵儿有W公司是骗子的论调——洋人骗子真的是一个再二三十年后还会出现的事情,再十年后会是一个高峰期,在此时因为种种原因,骗子还不是太多,但也是有的。 不过W公司当然不是骗子,那些仪器就不是此时的骗子能整出来的,也就是前一段赶上过年,否则早不知让众人怎么议论了,就是这样,也让很多人觉得,是没戏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传来了消息,而且不只是消息,直接就有工作了! 第三十章 烤饼 · 油田, 特别是王桑田和李先进所在的测井公司就是这样的。 在没有工程的时候就比较清闲,超长假期都能放出来,可一旦有工程, 就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了。 而这一次他们的这个工程还不太一样,这是一个带了点试验性质的工程, 如果效果达到预期, 那他们同W公司的合作就会进一步加深! “W公司?”叶天问。 杨奋斗点头。 “那不是就是那个美国公司吗?” 杨奋斗笑了笑。 “我们都去?”李芳也来了兴趣。 杨奋斗比了一个OK的姿势,全办公室都兴奋了开来。马倩倩开始高兴的直蹦,蹦完她又开始担心自家小孩。 “你可以不去。”叶天道。 “我要去!”马倩倩道,“小孩喝奶粉, 更有营养!” 嗯, 再过多少年, 那是天上的仙水也没有母乳好。不过此时,但凡不是轻易能弄到的, 都是比母乳好的,孩子们的食谱也很广泛,从果子露到蜂蜜水,炼乳、奶粉更是因为价格的原因是好东西中的好东西。 杨奋斗呵呵笑着, 然后冲着李先进王桑田比了个眼色。 后来李先进王桑田知道,这一次他们公司或者他们科能有这个工程,同他们两个上次的发现很有关系。这件事让两人有一种异常的自豪感。 王桑田是直接就跳了起来, 李先进虽然嘴上没说,脸上也是始终挂着笑意。 四月上旬的时候, 经过各方面的准备, 勘察队出发了, 这一次的队伍比上一次更庞大——这一次,带了更多工程队的人, 而他们的条件,也比上一次更艰苦了,毕竟这一次是真的要施工了。 上一次虽然也是施工,但规模也好程度也好,都无法同这一次相比,这一次虽然还说是试验,可已经相当于正式测井了。 “咱们这就是临床三期。”李芳有一些护理经验,这时候就开玩笑道。 从油田到戈壁,他们赶了更长时间的路。 虽然这些年国家一直再修路,油田自己也在修路,但很多地方路况还是很不理想的,而且车速也达不到,三百公里的路,他们就要开一整夜。 不过他们的气氛是欢快的,而且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更适宜。 上一次是在房子里,围着炉子还哆嗦,这一次却是能在外面散步了。 王桑田曾怂恿着李先进也同他来个夜跑,被李先进直接拒绝了:“你辞典看完了?” 一句秒杀。 不过他们晚上的生活是要比早先更丰富了,因为人多,也有个大食堂,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打牌聊天,这一天就有人提议李先进同王桑田再合作一次。 “这马上要五四了,你们俩不再出个节目?” “这还哪里来的上?”李芳道,“要参加五四,现在就要开始报节目排练了。” “所以,就在咱们这里来一个吧!” “来一个!来一个!”立刻就有人起哄了,“就唱你们上次唱的那个!” 王桑田和李先进对视了一眼,其他人一看有戏,起哄的声音更大了。 王桑田道:“我的吉他没拿来。” “谁带吉他了,给咱们桑田用一下。”立刻就有人高喊,然后,还真有人带了,是一个科研所的一个叫刘平平的男生,他平时话不多,戴了一个眼睛,也几乎没见过他弹吉他,不知道他带个吉他干什么,此时他拿出来,就有人起哄,刘平平也不说话,就把吉他给了王桑田。 王桑田接过,笑道:“谢啦。” 刘平平点点头。 “现在吉他也有了,开始吧!” 王桑田手指在吉他上快速划过,炫了一把技,然后冲李先进点了下头,李先进那边也点了下头,深吸了口气:“浪奔浪流……” 艺术到底是什么,一直没有公论。 有说是人性,有说是天性,有说是超越人性,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大家都承认,那就是好的艺术,是能引起共鸣的。就像东方人会为贝多芬的《命运》陶醉,西方人也会为梅兰芳的戏曲痴迷一样,要说《上海滩》这首歌就达到了贝多芬梅兰芳这样的高度显然是没有,但三十年后,这依然是一首能引起人共鸣的歌曲。 此时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这个电视剧——或者说大多数人都没有看过,包括王桑田。 《上海滩》虽然在80年就在港岛播出了,可直到85年才被引进到内地,不过内地一些临近港岛的地方则能从各种渠道看到。 李先进是早先过年回家的时候看了一点,并没有看全,却印象深刻,更对主题曲非常着迷,当然他性格内向,这事本来是谁都不会说的,直到王桑田提议唱《酒干倘卖无》。 “换一首吧。” “咦?” “有一首更合适的。” 他说着就把音调哼了一遍,王桑田立刻就没有意见了,在还没过来的那段时间,他们俩的业余空闲可以说都放在这首曲子上了! 要做这一次的考察,他们当然也是高兴的,不过也有点可惜自己练了这么长时间的歌,当时王桑田还搂着李先进的脖子说五四唱不了可以六一唱,给大人唱不了还能给小孩唱,孩子们的笑容更灿烂。 听他说前面的,李先进也就忍了,后面的就忍无可忍,直接对他来了一个字——“滚!” 李先进对王桑田甩过很多次白眼,撇过很多次嘴,发过很多次冷哼,但真正付诸了语言暴力的,除了那次吵架,还就这一次了! 王桑田却哈哈大笑,直说李先进长进了。 “……你有病!” 王桑田笑的更大声了。 …… 这些后面的事情李芳等人当然是不知道的,他们此时听着两人的合作只觉得历史沧桑而又热血沸腾,无限唏嘘里又有那么一种悲凉。 一曲唱完,所有人都在鼓掌:“好,太好了!” “我觉得比你们上次唱的还好!” “我觉得还是上次唱的好!” 气氛无比热烈,之后又有人表演了杂技,有人连翻了三四十来个跟头,大家都表示,这比油田内的节目还好看,还有人提议以后要每天晚上都来这么一遭……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先不说大家也没有准备这么多的节目,就是他们的工作也不允许他们每天晚上都能这么相聚。 W公司的这个三维探测,虽然更全面更细致,但其实还是在二维探测上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还是要打眼下管子——事实上三十年后也依然需要这样。 再之后呢,是需要一个面给铺出来的。 这一部分他们前期已经做过了,可现在还需要检查,所以说有的人并不是每天都会在基地,不时的就要离开基地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巡视、查看。 这一天就轮到了李先进王桑田叶天以及黄小川和李嘉。 是的,还有黄小川和李嘉。 ——虽然说是李先进和王桑田立了功,但这毕竟是整个公司的事情,所以刘三胜他们所在的科室也来了,因为这个,杨科长在刘科长面前很是优越了一把。 地广人稀,几人说说笑笑,斗斗嘴,虽然路况不好,过的也很高兴。 几年之后,在这片土地上有这样的段子——大概就是某货车司机实在太疲劳了,不知不觉睡着了,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路上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出! 嗯,这并不是说司机睡觉,而是说这里的荒芜。 不过几个年轻人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孤寂,而因为实在是没有行人车辆,几人还轮番尝试了一把架势,这里面王桑田的水平是最好的,他立刻就嘚瑟了起来:“我这是家族遗传!” “家族……遗传?” “遗传!” “你爸爸是司机?”此时司机绝对是一个高大上的职业,有那么一句话,方向盘转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所以黄小川在问这一句的时候,甚至是带了一点羡慕的,王桑田一笑:“我二哥是。” …… ………… 到了地方,众人简单的查看了一下设备后,就拿出了烤饼。 这饼,就是简单的白面饼,烤的干干的,易于储藏,可滋味就有些干巴巴的了,众人所能搭配的,也就是咸鸭蛋,不过这已经算是好东西了,众人也不挑,只是聊着聊着,不免就说到了W公司早先说的房车。 “你说那车上能放床,是什么样子。”黄小川道。 “弄个大货车一样能放床。”王桑田道。 “人家那房车还能洗澡呢!” “大货车上弄个水桶一样能洗。” 黄小川瞪着眼,王桑田埋头吃着自己的饼,吃着吃着他突然抬起了头:“我突然想到件事。” “什么?” “你不是要和李先进比英语的吗?” …… ………… “你别不说话啊,什么时候比?这关系着炸丸子啊,嘿,黄小川你干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咸鸭蛋 · 本来, 黄小川对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源于大学生的骄傲,源于他的英语成绩还不错,当然, 最源于他早先在公司的称霸! 因为早先测井公司,也不只是他一个大学生, 所以在最初的时候, 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多么了不起——前三?前五? 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听说过去一些老牌知识份子,外语特别溜,他要遇上了这号的, 恐怕还要往下面排。 谁知道他们公司外语溜的是不少, 但大多是俄语溜, 还有一些是日语溜,他的英语倒是独树一帜了。 要是用后世的话来说, 大概就是本以为是白银,谁知是铂金。 一次两次,黄小川的骄傲就被养出来了,直到王桑田到来。 一开会他对王桑田也不是太在意, 是,王桑田是北京来的大学生,但他不是英语专业的啊!这是不是专业的, 还不一样呢! 谁知道王桑田第一次参加就拿了个第一! 他后来想办法看了那卷子,也非常服气——他真比不了。 但他也就服王桑田, 对李先进还是很有自信的——他也看了李先进的卷子, 说是就错了那么一点, 可这就像作文似的,同样的描写, 有没有文采,那就不一样! 所以早先说要打赌的时候,他也是很有自信的,直到后来他们同外国人在一起交流,他才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对,就是他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可就没有想到。 直到后来听说李先进和王桑田两人找出了老外文件里的什么问题! “他们两个找到的?” “当然是他们两个啊,王桑田英文也不好。”李嘉是家属子弟,消息更灵通。 “王桑田英文不好?”他怀疑的看着李嘉,李嘉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反正说那个英文是李先进确定的……嗯,李先进毕竟是英语系的啊。” 这话没问题,可是,不应该王桑田的英文更好吗? 黄小川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儿,然后他就特意找了个机会,找李先进请教了一个英文问题。 真是请教,他真不懂。 李先进会! 李先进非常轻松的给他解答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同李先进非常有差距!这个差距闹不好比同王桑田之间的还大! 当时他很是纠结了一番,心也在滴血! 他的炸丸子啊,又要同他说再见了吗? 他是有心反悔的,可又有些拉不下面子,好在因为元旦因为过年,李先进同王桑田也忘了这回事…… 嗯,这就很好了! 怎么王桑田就想起来了呢?! 王桑田会想起来,主要就是这饼他吃了好几天了,虽然他们有食堂,能做点简单的饭菜,但也是以简单抗饿为主,无数前辈告诉我们,死面烙的饼是最不好消化也是最抗饿的,所以他们虽然晚上会喝个粥吃个面条,白天特别是中午都是吃烙饼的。 在基地里吃烙饼好歹还能配个豆芽土豆丝之类的,这在外面,就只有一个咸鸭蛋。 没什么嫌弃的,但不免想念那些好的吃食,然后一路从红烧肉香肠油炸就想到了炸丸子,再然后正好黄小川说话,可不就想到这一茬了吗? 黄小川觉得他们俩是因为事情多把这个打赌给忘了,其实还真不是,虽然这几个月因为过节比较集中,又有从家里带过来的好吃食,他们的小日子过的很不错,但总有缺嘴的时候,而一缺嘴呢,就很容易想到黄小川,不过现在他们熟了,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就像咱们欺负他似的。”王桑田是这么同李先进说的,李先进幽幽的叹了口气。 其实就是现在王桑田也没有真想要黄小川的炸丸子,只是黄小川的反应太有趣了,他就逗了起来:“你别走啊,咱们来好好合计合计什么时候比啊。” “咱们出来是干什么的?是来工作的!合计什么。” “你又看不懂这些仪器。” 黄小川也是英语系的,勘探方面的知识也是这一年才开始接触,这种打井下管子也才是第二次见——上一次还有很多人,他都没怎么能靠前,所以说这些管子,他也是这一次才开始接触。 “谁说的,我已经懂一些了。” “好好好,你别走啊。”黄小川在前面走,王桑田在后面追,李先进和叶天笑嘻嘻的看着这一幕,李嘉是左右为难。他是想帮黄小川的,但他要上去,说不定还要被拉着去作证,那他……除非说谎话,否则也没法帮黄小川!当下他就左右环视,想着找个什么东西吸引了王桑田的注意力,但此时举目看过去,那不是荒野就是白云,比较不一样的,还是他们的管子,他想了想只有问王桑田要不要喝水。 王桑田没有理他,还是跟着黄小川,就在他觉得逗的差不多想要离开的时候,黄小川道:“这个表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红线这里了?” 王桑田猛地回头。 “这是不是气满了?从这里放气吗?” 黄小川说着,就摸到了仪器上…… 后来黄小川想这一幕,好像怎么也无法完整的、真实的想起来。 他为什么会往那个地方走呢?为了躲王桑田。 为什么会把手放到那个地方呢?因为他才学到的一些勘探知识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是故意的吗?不是的,不是的不是! 可是,王桑田好像说了别动? 王桑田说了,为什么他还要动? 这一天,万里无云,天空是浅蓝色的,却又有一种透彻的亮。 李先进把鸭蛋卷到烤饼里,含笑的吃着。 李嘉顾不上吃了,很有点焦急。 叶天眯着眼喝水。 这个时候,他们每个人想的都不一样,李先进是想不知道王桑田这一次又能从黄小川那里要来什么……一个月的炸丸子好像有点残忍,但半个月的?十天的? 这一段伙食太清淡,李先进对炸丸子的抵抗力大大减少了。 李嘉在想怎么引开王桑田的注意力,虽然这一次和他没什么关系吧,但早先他还真没少怂恿黄小川——他现在已经后悔了,真的,绝对后悔了! 叶天则在想,当大学生真好,上学真好——他同王桑田等人的年龄差不多,不过他是初中没上完就去当兵了,当了三年兵就进了油田,现在就觉得自己在心态上……说年轻也不对,反正就是同王桑田他们不太一样。 黄小川在想什么呢?他是没有什么想法的,他就是想转移话题。 听到没有王桑田的那一句别碰没有? 好像是听到了,但那时候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表上,再之后,是下意识饿也好,是无意识的也好,他拧了一下…… 黄小川从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响声,仿佛是无声的,又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斥了那种声音,他的眼前好像是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却又像是完全的黑。 他好像长大了嘴巴,想叫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黄小川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这是李先进铭刻在心中的一天,这是叶天、李嘉都无法回想的一天…… 这一天,王桑田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3岁。 …… 在消息传来的时候,王向前正在偷偷的切香肠。 之所以是偷,是因为他媳妇不让他动——这是老六要的香肠! 为了要这个香肠,老六特意打了电话,王向军很看不上这种行为——公家的电话能是这么用的吗?要是有什么急事,用了也就罢了,过年过节,给家里打个电话,也说得过去。这也不年不节,也没什么事,就打个电话,说还想吃香肠! 这是什么? 太腐化了! 太惯了! 虽然对这个老小王向前自己也是偏爱的,却觉得不能这么纵容,但他妻子却二话不说就去找人买肉,还有话堵他的嘴——老六给家里二百块呢! 那他该给! 他很想这么说,却又有些说不上来,别人也就罢了,分出来的分出来,还没工作的更不用说,老大一家就跟着他们住,吃住都在家里,也就是过年过节买点东西,平时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老六这二百,抵得上老大五年往家里买的东西了。 因为老六那么一说,他老婆着实买了好几斤的肉,然后就是洗啊剁啊灌肠啊,再之后就是晾晒了。 这晾晒也要小心,拿到外面,要有人看着,拿到屋里,也要有人看着。 否则外面是不定什么人偷了,屋里……那就是家里人自己拿了。 不过他老婆已经退休,天天就二十四小时的盯着这些香肠,这么盯了一天又一天,总算安安全全看下来了,但家里人又动了心思,想吃啊! 大人还好说,小孩子却是嘴馋。 但他老婆是一根都不让吃,还有理由,开了这个口子,这些香肠就都保不住了! 王向前觉得这有些夸张了,吃一半一定还能给老六留一半。 但他老婆又有话,这些香肠不仅是老六自己的,还有他同事的,那孩子同事的,哪能随便动? 这是他也没办法反驳的,就只有表示支持,但今天大孙子都哭的不成样子了,那是怎么也要给吃上一根了。 老婆子去买菜了,他偷偷的蒸了一根,蒸熟了又小心的切成片,正切成那下面就有人喊:“王师傅——王师傅——有紧急电话!紧急!” 王向前一哆嗦,手就出血了。 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顶个锅盖上来说……后面,最最后面,会有解释的,嗯! 第三十二章 后记 · 王向前不喜欢回忆。 或者说, 就算回忆,他也不喜欢回忆解放前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想那些做什么, 红薯都吃不上。 他大孙子壮壮缠着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也是捡后来的事说。 比如他最初是怎么评上中级工的, 后来又怎么被评上了高级工; 一块皮子怎么才能算是好皮子, 好皮子又要怎么养护。 有时候他还会讲一下怎么盖厂房的——皮鞋厂虽然是解放前就有的,但一开始就两间厂房,说是厂,不如说是个作坊。 是解放后才开始扩建, 然后经过他们这些人一砖一瓦给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所以其实, 建厂子这事是他最喜欢说的, 不过孩子们不是太感兴趣,那就说别的。 解放前的事, 别说不说,自己都不愿意想——说红薯都吃不上那是好的,真难的时候,树皮都吃不上。 但是这段时间, 他总是想到,特别总想到,他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妹妹, 想到她娘当时脸上的表情,想到他爹那段时间总是喜欢抱着他。 他想着, 不知不觉就哭了。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哭, 老六是做好事呢, 他怎么能哭? 那个被老六救了的小伙子跪在他面前,给他磕头, 他给他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事情的经过油田上的人都给他说了。 这个小伙子犯错了吗?犯了错。 故意的吗?并不是。 而且都不能说是很大的错,问题油田的人也查明白了,一是下面地压大,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地压,就知道是找油的时候经常会遇到的,而一般情况下呢,碰那个表也没有事,这一次会有事,一是质量问题,另外一个就是油田怀疑早先那个表被什么动物无意中碰到过。 就是赶上了。 他想说他小时候他奶奶常说的命,然后就又不由得想,这就是老六的命? 可为什么老六要是这命! 他又想为什么不是他?让他来啊! 油田的人给他说老六是英雄,他没反应,心中只想着,英雄还是不要当的好。 他昏昏沉沉的,想要抱着点什么东西,又不知道抱谁,直到一个人先拉着他的手,又抱着他。 那人给他说着对不起,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一个名字渐渐的浮现在他眼前:“四……少爷?” “我是王沧海!” 那人两眼通红的哭着,然后他就真的明白了。 这真是,命! “老四出生那年,你来了封信,说找到了油。” “那是59年。” “老五出生那一年,到处都是建设那个大油田呢。” “那是60年。” “61年,他就出生了,我就给他叫了桑田。后来他问我为什么他没有哥哥叫沧海,我就给他说已经有人叫了。”王向前回忆着,他有五个子女的时候已经不想再要子女了,虽然他们老王家梦想就是多子多孙,他两个儿子还说不上多,但一来的确不少了——而且这五个孩子都站着了! 这多不容易! 同时,他还一直接受教育,他小时候觉得李先生的课不好上,听到说要背书就头疼,这大了就知道学习是最好的事情,虽然还是背的头疼,依然背。 这学习的多了,也就不光想着儿子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都一样! 虽然那女生嫁出去生的孩子不再姓他的姓,可一来也是他的血脉;二来,也是国家的人! 当然,要说心中就完全把女孩等同于男孩了,那倒也不是,可他们都学了,妇女压迫也是压迫,是社会主义要反对的! 他是党员,还是先进份子,这点觉悟还是要有的。 更何况,这么多孩子,也真是不好养! 虽然他老婆也进了皮鞋厂,领了一份工资,但两个人的工资养八口人,那真是每天吃饭都要好好算计一下。 过去他和他娘两个能买猪头肉,这八个……不是不能买,而是买多少都不够! 可老六还这么来了,来了也不能不要,是个男孩他也喜欢。 他前面那几个孩子除了老五,都是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他给起个什么名字。 比如老四就是那一年国家锦标赛拿了冠军,所以就叫王锦标;老二是那时候国家说建设,就叫王建设;老三是国家号召进步,就是王进步;老大不用说,是建国——虽然老大出生的时候,已经建国好几年了,但建国的情景一直在他记忆里,有了第一个孩子,直接就给起了那么一个名字。 其实那一年也发生了很多大事,印象最深的好像就是同朝鲜的友好合作? 他也闹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天天说和朝鲜友好、友好的。 所以那一年着实有不少地方起名友谊、友好的,他本来也想这么给老六起的,还是他娘说这孩子长得细巧——这是一句土话,就是细致的意思。 然后又说他小时候也细致,要不是穿的衣服不一样,同四少爷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他觉得差的很多,不过他娘的话还是让他想到了王沧海。 那时候王沧海已经有两年没给他来过信了,在那封找到油的信之前,也有一两年没给他来过了——他是给王沧海去过不少信,一开始去的格外多,还汇过钱。 当然,钱都被退了回来,后来王沧海给他回信说,他是常年都在荒郊野外的,而且是全国到处跑,地点不固定。 王沧海没有提钱的事,他也没有再汇过。 后来这笔钱的事,他自己琢磨过,还找人旁敲侧推的打听过,然后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早年给他娘治病的那笔钱,与其说是王沧海给他的,不如说是国家给他的,那他现在好好的给国家奋斗也就是了——王沧海说了,那是组织的钱! 当然,他也有点遗憾,那就是,王沧海的信来的太少了,不过这点遗憾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也渐渐的淡忘了。 但是在那时候,他突然的就想给孩子起名叫桑田。 于是,就这么叫了。 “老六从小聪明,不到一岁的时候就会走路了,他前面两个哥哥一岁多才会走,他比他们提前了大半年,而且在那之前都能说话了。” 最小的儿子,长得又好,生的又聪明,他当然要偏爱一点,而这孩子,想的也要比其他几个孩子更多一些,他前面那些孩子从来没有问他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么个名字,唯独王桑田问了,他就说了王沧海,一开始也没想说太多,但说着说着,就说多了。 “老六早先问我你是干什么,我就说你是找石油的,他就说他将来也要找石油,没想到,真的报了石油大学。他本来说是要到川省的,没想到突然来了这边……这里,我过去都没听说过!” “……我是前年才调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他说要给我个惊喜,原来是这样啊。” 王向前看着对面的男人,点着头。 对面的男人也看着他:“是啊,本来我是想安置住就回省城的……啊,现在不叫省城了,就是想回去。但后来你也知道,运动了,就回不去了。一开始还要劳动,我哪里劳动过啊!”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王向前也跟着笑:“那你是不会,你连假麦都认不出来。” “假麦也是能吃的嘛。”王沧海笑道,“不过我现在可是认出来了。后来嘛,运动不那么厉害了,我也就渐渐被平反了,然后就在川省那边工作,哦,对了,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就改名了。” “改名了?” “嗯,改了,叫王珏,就是一个王字边,一个玉。也亏得是改了,否则就不是劳动那么几年的事了。” “你改了名字,老六还是把你找到了。” “……他什么都没说。” 王向前摇摇头,他想老六当然是不会同王沧海说什么的,他要说也是同他说——大概还不会直接说,而是要让他过来?是的,要让他过来,这次过年不就说了吗?说这边的夏天其实很好,有西瓜哈密瓜大葡萄,说的一家老小都心动,又觉得不现实——千里迢迢,路上都要好几天,哪能说来就来呢? “那冬天来也行,我们这里有暖气,暖和着呢!” 这就又把全家的兴趣给调了起来,一个个问他怎么暖和。 “那在有暖气的地方,穿个毛衣就行了。” “不冷?” “不冷。” “手不冻?” “不冻。” “那咱爸的老寒腿是不是也能好了?” “嘿,老五,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叫五姐!” …… 想着这些,王向前就有些哆嗦,他的嘴唇颤动,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的大哭了起来,他哭着想,这真是该,又想老六是替他死的,他当年想跟着王沧海出来找石油到底没有,而他家老六,圆了他这个念想。他又想,早些年他不时的会想,当初要不是他娘拦着,他就跟着王沧海走了,但要换成他,那也是要拦着的! 王向前走了,他本来是来取王桑田的骨灰的,最终还是把他留到了这里。 他想,这应该也是老六自己的想法。 他走的时候王沧海去送他,从油田到县城到车站,他们一路仿佛说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说。 远处山峰连绵,碧空白云,车站繁忙,人来人往。 王沧海看着王向前乘坐的火车驶向远方,他想,怪不得那一天他看到王桑田就觉得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结束了,要说点什么呢?写的时候想了很多,写完,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自我夸奖一下吧,大家看,这里面的石油知识并不多,但为了写这一章,我真的真的看了很多关于石油的资料。甚至还到孔夫子买了一本九百多页的《长庆油田志》……当然没有看完,主要有很多专业知识,看的如同天书。长庆可以说是这一段时间发展最好的油田,国家也真的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了,然后,当时也真的很困难,比如早先为了某个东西,长庆上下的员工都是用手工去剥,上班的时候剥,下班的时候继续剥…… 好了,我们下面还有第三卷 ,真有什么想说的,到最后,再来吧!o(* ̄︶ ̄*)o 今天忘了定时发布,三更吧~~~ 第三卷 向前进 第一章 燕麦 (上) ·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在这一天之前, 李紫荆是不太相信这句话的。 他承认,人选对了道事半功倍,但是只要努力, 那么哪怕选的不是那么正确,他认为, 也是弥补这个差距的。 但是昨天, 他看好的那间房的房东反悔了,他本来计划的过了年就开的培训班也开不成了。 小时候的李紫荆算得上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成绩一直不错。 他的父母呢,也算是别人家的父母——虽然油田家属院里,大家的父母基本都是油田的——区别也就是油田不同单位, 或者双方都是油田以及只有一个是油田的区分, 他的父母也稍稍的有那么点不一样。 第一, 他父亲是大学生。 那还是一个大学生比较稀罕的年代。 他小时候成绩好,经常被别人的家长拿来做对比, 就有小孩说谁让他爸爸是大学生啊! 还有的家长也会说,真不愧是大学生的孩子! 第二,他父亲还是工程师,还是一个英文很好的工程师。 油田一些办公场所会贴一些照片, 比如油田兴建时的样子、搬迁时的样子、领导来视察时的情况,还有一些重大活动……往往的,就看到他父亲, 特别是在对外合作这一块。 而他母亲呢,则是文艺比较突出, 会弹钢琴、手风琴, 还会弹吉他! 是幼儿园的老师。 从小, 李紫荆就充满了优越感,在他十八岁, 或者说十七岁之前的人生,从某方面来说就是一帆风顺的。 他小时候受到的最大冲击,大概就是好朋友张帅跟着父母离开。 油田里经常有大会战,在工程上的人更是很难在家,但一般的配置都是父亲外出,母亲在家,也就是说不管那工程是在哪里展开的,孩子总还要在油田成长、上学。 直到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张帅的父母要到另外一个油田,然后,张帅也跟着离开了。 这件事令李紫荆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比这更强烈的,就几乎想不到了。 一直到他十七岁高二,他爹和他谈未来——说是谈,其实已经下了定论,就是在油田! 他从小在油田长大,对这里充满了感情,在过去也从来没有想过在油田工作有什么不好的,事实上,从他看到的听到的,就是现在油田的工作很好。 在外做工的时候后勤会做的非常好了,吃喝不用说,空调都是有的。 厂房的设备一直也在升级。 路也越修越好。 那些长辈在说这些的时候,往往要加上一句——咱们那时候! 但是在他爹给他这个定论的时候,他突然就有了一股强大的逆反心理——他不想再在油田了! “你要上哪儿?” “出去!” “上哪儿?” “出去,我要出去!” 他说的很肯定,在这么说的时候态度也越发肯定,他要出去,他要到外面看看! 他爹是油田的工程师,他娘是油田幼儿园的老师,他从小上的油田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现在,他要上不一样的大学,去过和油田没有联系的人生! 豁然开朗! 他突然明白了这个词。 但他爹强烈反对,甚至说出了他必须上石油大学,将来也必须在油田工作——他想上哪个油田随便他,但必须是油田。 于是他又认识了一个词,那就是面目可憎——那时候他就是这么认识他爹的。 后来他到了社会上,才知道他爹那算什么啊,可那时候甚至觉得他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人。 高三的上学期,别人是在努力冲刺,他是在同他爹斗争。 他爹并不常呆在家里,那时候网络也不发达——手机还都只有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视频通话是科幻作品里才有的——谁也想不到,不到十年,几乎人人都做到了。 他们那时候就是单纯的通话,就在电话里吵。 每次打电话,他爹都会提到填报志愿的事情,然后每次他们也都会吵起来,就这样吵到他成绩下降,然后他和他爹就都停止了。 他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想的,他想的则是要保持住成绩——只有这样,他才按照自己的想法填报城市学校,如果他真的高考落榜了,他爹一定会让他去上石油相关的技术学校。 他努了力发了狠,成绩倒比早先还要好一些,他报了一个南方的学校——偷偷报的。 那半年的时间让他冷静不少——而且他那时候还有很多朋友。 李紫荆现在自己想,都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的他神采飞扬活泼外向,喜欢唱歌喜欢打篮球。 他爹英语好,对他从小培养,所以他英语也很不错,特别是口语,在别的同学还要磕磕巴巴的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流利的和英文老师对话了。 而他妈妈也教了他一些乐器,他会弹钢琴会弹吉他,每每学校有活动,他都要出节目。 那时候男生都喜欢同他玩,因为只要和他组队,往往是胜利的。 女生……好吧,毫不讳言的说,也的确有不少女生喜欢他。 那时候流行叠千纸鹤、满天星,他着实收到过不少。 总之,他这点烦恼也同自己的朋友说过,他的朋友对他并不是很理解:“油田挺好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呢?” “不是不好,就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他这番话倒是也说动了几个朋友,当然大多都是心动。 十七八岁,半大不小的年龄,对自己的未来也都多多少少的有考虑了。 大多数人的人生其实和他一样,因为父辈乃至祖父辈都在油田,自然而然也就选择了油田,当然这里有主动选择的也有被动选择的。 有没有同他一样不愿意再在油田的?也有,他一个叫范勇的朋友就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范勇当时就同他说:“你先稳着你爹,报志愿的时候自己报了不就成了吗?” 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心仪的院系,他妈妈虽然有些愕然,但也是替他高兴的——那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学校。 但是他父亲把他的录取通知书撕了。 当着他的面,那张寄托了他的梦想、希望、乃至骄傲的通知书被他爹一撕两半:“再考。” 他父亲的声音不大,脸上也很平静,但在那一刻,他知道了什么叫黑暗、绝望。 他没有再同他父亲吵,甚至都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他的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发了半夜的呆,然后就下定了决心。 虽然还不说十分流行,但那时候也的确已经有毕业旅行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趁着这段时间去其他地方玩玩转转。 他对他母亲说自己要去旅行,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回去了,起码,不会就这么平平无奇的回去。 他要证明他爹错了! 他要……做出一番成绩! 说要怎么出人头地还不见得,但他那个时候是想让他爹大吃一惊的,而且,在自己向往的东西上让他爹吃惊。 他去学了计算机,这是他本来就想报的专业,他觉得科技未来的方向在人工智,或者最起码也是相关领域,他希望自己学计算机,然后就从事相关行业。 他爹不反对他学计算机,但要学和石油有关的。 现在他不去大学里学了,那就自学,找专门的学校! 他是这么想的,甚至还幻想过相关场景——若干年后他学有所成,他爹对他承认错误。 那个时候他以为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两三年乃至一两年……就算多了,也不过四五年,可一转眼,已经十二年了! 李紫荆出生在90年,在他的感觉里,90后一直是年轻的代表,一说年龄,哇,90后!还小着呢! 但就这两年,突然的,就大了。 他自己想想,好像也真大了——就在今年,他就要三十了! 如果要按照他娘这边的虚岁来算,一下给他虚到三十二乃至三十三! 他已经,不算青春了。 所以,虽然并不是完全准备好了,他也还是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他辞了工作找了教室,订了设备,其他的什么传单也好、桌椅也好,他都要不做了设计,要不找商家做了初步沟通,总之,只要过了年,他的培训班就开起来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好的房子被鸽了。 “老弟,实在不好意思,你看你看,我多退给你一点订金。” 房东不算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但也说不上多么罪大恶极,会鸽他的主要原因,就是那边给了更高的租金。 如果早先李紫荆会愤愤会跳脚闹不好还有可同房东吵一架,可现在他已经知道房东也就是正常操作。 虽然这耽误了时间,乃至令他的很多计划都要重新做,但这,依然是正常操作。 可是他不由得就在想,他真的错了吗? 第二章 燕麦 (下) · 其实关于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这一点, 李紫荆早就想过。 在他咬牙切齿背着书包离开的第一个月就想了。 他对自己的娘说旅游,其实他一天旅行都没有做,他在第一时间就到了自己曾经想去的城市, 找了一个计算机学校。 他觉得要在第一时间证明自己。 所以,虽然知道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 但是当那个在火车上认识的男人热情的拉着他, 给他画各种美好的大饼的时候,他还是跟着那人走了。 交钱的地方还不错,是一个看起来很气派的宾馆的套间,学校则是各种脏乱差。 后来他再想, 就是幸亏那个男人只是想骗钱。 不用说, 他在那个条件奇差的培训班什么都没有学到, 如果不是还和自己爹赌这一口气,更有可能直接堕落了。 他忍了又忍。 一开始心疼那三千块钱的学费。 在没有离开家之前, 他从来没觉得三千块是多么多。 当然不少,可他每年的压岁钱也会有几千块,每个月的零花钱也会有好几百。 他妈妈对他一向大方,他的姥姥姥爷更是经常的偷偷给他塞钱, 甚至他爸爸的一些朋友也会给他买东西。 他有一个很高档的游戏机,就是他爸爸一个在美国的朋友给他寄的。 他有两百多块钱的衣服,三百多块钱的鞋子, 几千块的游戏机,还有品牌计算机。 三千块, 又算什么呢? 而出来后他知道了, 三千块可能是一些人三个月的工资, 半年的生活费。 而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是他的一半身家!他如果去找工作的话, 需要不吃不喝干两个月才能挣到。 所以虽然没学到任何东西,他还是忍受着,一边想着学校能给他退钱,一边……绝望着。 当然最后他还是离开了,因为他发现再在这里耗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且会浪费更多的金钱——那三千块只是他的学费,他还要吃饭喝水穿衣……同时学校还在想办法的让他们买其实没什么用处的辅导书。 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非常潇洒,就是一个背包,装了一点随身衣物。 而从那个学校离开的时候,他却是背着自己的铺盖,装着所有他能带走的东西。 后来他发现,那三个月已经算是他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比较安逸的生活了,因为那时候他好像只需要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不知所云的念书就可以了,而再之后他还要挣钱,他还要经常的……挣不到钱! 他去工作了,可被白嫖了,被耍无赖了,被各种打压了…… 他妈妈曾无数次的让他回去,他也动摇过,时间长了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到底在坚持着什么,但他还是在坚持着。 然后他的生活慢慢地好了,他不再轻易被骗,他考出了需要的证书,他开始知道怎么分辨人。 他存到了钱,买了车——或者就是因为买车存到了钱,反正就是相辅相成,他的车用来开了网约车,在网约车发展最迅速的时候帮他积累了资金。 那个时候其实很多人劝他买房,他自己也有心动,不过想一想,自己的目标,到底没有买——这就是他的又一个选择。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同他合租的赵臻正好起来上厕所,听到这一声,眯缝了一下眼,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他面前摆的东西,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李紫荆斜了他一眼。 这次轮到赵臻叹气了:“你不烦吗?” 李紫荆耸了下肩。 赵臻摇头:“天天吃,你不腻吗?” “天天问,你不烦吗?” “你都吃不烦,我怎么能问烦!” 赵臻声音高亢,李紫荆耸了下肩。 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李紫荆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碗里的燕麦。 牛奶燕麦,几乎是他每天的早餐。 赵臻一开始出于好奇跟着他吃过几次,一开始还好,吃了不到半个月就腻歪死了,再之后就对他这种行为不能理解了。 他一开始会给赵臻说这东西经济实惠营养全面,后来就知道他说出天花来,赵臻还是不能理解。 “虽然我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真佩服你。” 李紫荆抬了下眼,赵臻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笑嘻嘻道:“所以被我这么佩服的你,就别再叹气了。那房东不把房子租给咱,是他没眼光,他失去了一次被历史铭记的机会!” “是是是,这是他的损失,你赶快洗脸去上班吧。” “那不行,我要安慰你。” “我不用你安慰。” “你用,你看你这眉头都皱着呢。” 李紫荆连忙给自己的眉心做了个打开的手势:“不皱了。” “你刚才还叹气呢。” “我那是因为我家太……”话没说完,李紫荆就知道不对了,但赵臻已经一脸兴奋的把脸伸到他面前,他把脸别过去,赵臻又把脸跟过来,他再转,赵臻也跟着转,最后他只有板起脸,“你烦不烦!” “不烦!” 他说的肯定绝对,倒弄的李紫荆无语了,赵臻对他眨巴了下眼:“你家太……这是说你家太后吧?她会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一定是因为张小花对不对?” “你要在学习上有这份精神,考公还有什么问题?” 赵臻就当没听到,嬉笑道:“阿姨又让你带张小花回去了是不是?” 李紫荆没有说话,但态度上已经默认了,赵臻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这一次我站阿姨,你早就该带人家回去了!我给你说,你再不带,人就跑了!我来给你分析一下啊,张小花虽然长得一般……你别瞪我!别瞪我!我知道在你看来张小花同志千好万好,是绝世大美人,但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看来她也就是清秀,但小花同志内秀啊!用我给你说医学生多聪明吗?用我给你说三甲医院的医生多吃香吗?也就是你认识张小花的时候她还在上学,傻乎乎的,否则怎么也不会被你骗了!“ 这说到了李紫荆的痛心处,他的表情虽然还是平静的,脸色却有些变了,赵臻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吐舌头就往自己房里蹿,李紫荆咬着牙:“洗脸,上班!” 赵臻身体一僵,李紫荆冷哼了一声。 眼见瞒不过去,赵臻只有坦白:“我辞职了。” “什么?” 赵臻再不说话,蹿到了自己房里,李紫荆来到他门前:“你把话说清楚!” 赵臻没有回声。 李紫荆踢了一下房门,赵臻无奈的露出头:“那工作,我是真做不下来了。你不知道昨天!就在昨天,那个老赵头去到派出所告我了!” 那个老赵头李紫荆是知道的,是赵臻负责辖区里的一个老头,算是一个老大难,这位老先生在自己的院墙下面积攒了一大堆废品,赵臻他们让他收拾的时候都要发生各种争执。 ——那废品是在他院墙下面的不错,但是是外面的公用地,是属于创文创卫绝对不允许的存在。 每次赵臻他们都要想办法帮他处理了,但过不多久,那老先生又能弄一堆回来。 次数多了,一般社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是放纵,实在是没办法。 老赵头八十多岁,自己一个人住,唯一的亲人就是在这里上学的孙子……可那孙子虽然已经上大学了,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当不了他爷爷的家,或者说就算能当得了呢,不住在一起,也没办法。 而他们对老赵头还能干什么?说不得骂不得,吵架激烈一些都怕他老先生出什么麻烦,可这马上又要过年,市里又要检查,那就又要清理,但那老先生这次死活不让清理了,说他前几次就吃亏了。 怎么吃的亏? 就是卖便宜了。 可他那堆东西又是真的违规,最后赵臻他们就是强制处理了——为了怕那老先生有意见,赵臻还自掏腰包多给了五块钱,谁知道那老先生还不愿意,说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然后就把赵臻给告了。 李先进听了也觉得无语:“派出所是不可能受理的。” “是没有受理,可那老头几乎骂了我八辈!老方也说我工作欠沟通,我还欠沟通,我恨不得就给那老头跪下了!”本来赵臻也就是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辞职,说到后面几乎要哭了,李紫荆拍了拍他的肩,他再也忍不住的哭了,“我什么时候遭过这罪啊,我爹妈都没这么对过我,反正我是不干了!” 李紫荆本来是想劝他的,这时候也不好劝了,只有道:“你爹那边你怎么说?” “先瞒着呗。”毕竟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哭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他擦了把脸,“能瞒多长时间瞒多长时间,真瞒不住……这不是还有咱们的伟大事业嘛!哎呀我的李哥,你也别露出这幅表情了,你是真有本事的,现在就是一时那个时运不济,过了年,时来运转,立刻就好了!” “我看你能去公园门口摆摊了。” “那是!”赵臻立刻来了精神,“从八字到称骨,你看我哪个不会!我还会星座,真去摆摊,那就是中西合璧……” 他正说着,李紫荆的闹铃响了,他一怔:“哥,你该出车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有的地方说,假麦又是燕麦……没有种过地,不是太清楚,-_-|| 第三章 猪耳朵 · 如果让李紫荆填写职业的话, 是有些不太好填的。 虽然他一般会说自己是培训班老师,其实他每天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跑网约车。 他当年跌跌撞撞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进过工厂当过保安, 守过大门送过快递。 ——如果那时候快递能有现在这么发达,他也许就把送快递当一项事业来发展了。 不过那时候快递行业才是刚刚起步, 收入一般不说, 管理也非常混乱。 而且他毕竟不是真喜欢这一行,就没有坚持下来。 他倒是很喜欢网管的工作,可这个也太容易替代了,做的时候很舒服, 一天天下来, 却不免迷茫。 总之就是他经过各种工作的尝试后, 认识到只是做这种工作,一来很难赚到钱, 二来也不太有持续性的发展,所以就去考了个驾照——那个时候那他已经有计算机相关的证件了,但还不够高端,而他又没有文凭, 所以他那些证书几乎没有用。 事实上就算他后来能当上培训老师,也是机缘巧合——他又遇上了那个早年忽悠他的王经理。 这个王经理当年骗了他很多地方,姓氏这一点倒真没骗。 “张王李赵, 中国四大姓嘛,骗不骗都那么回事。” 这是后来他们熟了之后, 王经理自己说的。 如果是他刚从家里的那两年, 碰到王经理那一定会义愤填膺, 大概率自己都要扑上去扭打一番,但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看待王经理了。 王经理还在做着老本行——继续忽悠人去培训班, 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的培训班了。 李紫荆装作上当去看了,意外的发现这个培训班竟然算是正规的了,真的教东西了,虽然教的都非常低级,可学生如果认真学习的话,是能学到一些技能的。 他就问王经理还认不认识自己,那怎么可能还认识,在他说出车站的名字后,王经理更是死都不认,直到他说自己没有证据。 ——是的,他一开始跟过来是想搜集证据报警的,虽然在他整个被骗生涯中,王经理几乎算是最诚实的那一个,但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 而且,骗子就是骗子。 不过现在的他找不到证据,就算还想不依不饶,也有点没办法了。 当然,就算他这么说了,王经理也还是无动于衷,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像王经理这样谨慎的人,当然不可能他随便说两句,就泄了自己的底。 他看着王经理的培训班沉默了片刻,想着如果早先自己的第一站是这样的培训班,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感叹了一番,然后也就准备离开了,王经理却叫住了他,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 他当时开玩笑的说自己缺一份工作。 王经理很是纠结了一番,问他会做什么。 他说自己能做老师。 王经理并不相信,直到他把自己考的证书拿出来。 王经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他接不接受实习,这一次轮到他惊讶了。 后来他知道王经理当初之所以会是一个骗子,是因为自己也被骗了。 早先王经理也是想学一门技术,就报了那么一个学习班,他和李紫荆不一样,李紫荆是早先有基础的,几乎一到班里就知道学不到什么,他是傻乎乎的上了几个月后才知道自己在白费功夫。同时他和李紫荆还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他已经再社会上摸爬滚打过了,知道就这么去要钱是要不到的,就去谈条件,比如退他半年的之类的,那学校就提出让他招生,招来多少个学生给他多少钱。 “也知道这是不好的,但……总之,是我坏了良心!” 王经理一开始只是想要回自己的钱,后来发现这比他干什么工作都更来钱,就彻底放开了,直到后来那个培训班被取消。一开始王经理还有点遗憾,后来他遇到一个他骗过去的学生,张嘴就叫他老师,那学生也是什么都不懂,学了一两个月,也不知道自己被骗——被取消的时候,那培训班被报出来的也只是没有资质。 电脑也有,老师也有,说不教什么东西吧,一开始也是学习认识电脑的——这说起来像是笑话,可的确有那条件不好的,地处偏远的,早先是没有接触过电脑的。 王经理突然找到了自己丢失的良心,他就决定自己要办一个正经的,真的能教人点东西的培训班! 这也是李紫荆的目标。 李紫荆早先想着要让他爹大吃一惊,要学有所成,可到底怎么成他并没有太清楚的概念,在后来一次次的被骗中,他觉得自己要搞一个这样的学校! 是的,李紫荆是要办一个相关学校的,不仅要学计算机还有其他一些技术方面的知识,具体定位大概就在技校和大学之间。 不过学校还是太大的一个概念,小目标就是一个培训班。 总之王经理出于赎罪出于愧疚等等心理留下了李紫荆,他开始想的是,李紫荆能干就干,干不成……换个职位,比如售后什么的。 可这些年李紫荆一直在学习,技术丝毫不比一般的老师差,竟然干了下来。 不过这种培训班的老师,一是没保证,二来薪水也不是太高——并不是王经理苛待他,而是他们上班的天数都在那里放着。 当然薪水也不低,可对于李紫荆来说还是不够,所以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司机身份,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闹铃一响,他两口吃完自己的牛奶燕麦,抓起衣服就出了门,在楼道里的时候就打开了APP登录了上去,然后,几乎就在他刚进车里的时候就收到了订单。 而也几乎就在他收到订单的同时,他家太后的电话也到了,他接通,那边传来的却是他爹的声音。 早先,李紫荆觉得会同自己的爹老死不相往来……或者起码在他爹向他道歉之前是不会再有往来了。 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 在他妈知道他的决定后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焦急万分,一直想办法劝他回去,甚至曾经几次找到过他所在的城市。 而他爹则基本无动于衷。 只有一次,他爹曾在电话里这么问他:“你想好了?” “……嗯。” “不要后悔。” 他直接挂了电话。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受过磨难,其实……是想后悔的。 曾经他觉得高中生活很苦,虽然他算是个好学生,也是苦的。每星期只有半天假,每天都要六点钟起床,周围人都在说成绩,说对错,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个窒息的范围内,直到他去了工厂。 在那里,一天能工作十八个小时!上厕所都要算时间,一个月也不过两天的假,更关键的是,没有未来。 高三是只有那一年,而工厂……仿佛是一辈子! 焊一个零件,就焊那一个零件。 今天焊这个,明天还是焊这个; 今年焊这个,明年还是焊这个! 除非产品升级,可升级了,也是大同小异。 如果说高三是窒息的话,那种工作就是绝对的黑暗。 高三是有希望的,是能憧憬的,那种工作却是什么都没有。 高三是全家甚至整个社会都在为他做保障,他娘每天都要费尽心思的想他喜欢吃的食物,他姥姥舅舅们每次见他,不是往他手里塞钱就是塞零食;而厂里往往很难见到荤腥,见到了,也大多是肥肉。 在这种情况下,要说他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支撑着他坚持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面子。 他曾经想过,如果他爹能向他道歉……不,能说一句软话,他也许就回去了。 但他爹没有,那次通话更是激起了他的斗志,就像后来的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没有后路可言! 他就是在那之后去考了驾照,之后帮人开车——真的是帮,因为他的驾照没满年限,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式的出租车司机的。 所以也就是有需要替班的,他去替替人家;蹲在酒店、KTV门口当当代驾——那时候还没有网约车,但在一些城市酒驾已经管的很严,所以也有了代驾。 这种工作不见得能挣得更多,但他终于有时间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了。 当他的生活稳定的时候,他终于和他娘见了面,而当他买了属于自己的车的时候,也终于回了家。 他没有特意找他爹不在的时候,也没有特意找他在的时候,但他爹在。 他知道,他爹也算是在等他。 他想象中的火爆场面没有出现,冷漠场面也没有出现。 他娘是在小区门口等他,他爹还是在客厅里看报纸。 他走过去,他爹放下报纸,看着他,他娘先说的话:“儿子回来了,还提了这么多东西!” 他并没有特意给他爹买东西,但有水果有补品有特产还有那几年特别流行给父母买的按摩靠垫,他娘就说那按摩靠垫是他知道他爹颈椎不好,特意买的。 他爹一定知道这是假话,就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没有解释,却有一种非常屈辱的感觉。 然后他爹说吃饭吧,他也就同他娘到了餐桌那边,然后吃了一顿他一直记忆犹新的饭。 第四章 猪耳朵 (下) · 那是一顿午餐。 ——他特意挑了中午回去。 早上回去的话, 他需要开夜车,那免不了要显露出疲惫、萎靡。 而要是晚上回去呢,他娘又会让他留下——事实上哪怕是中午, 他娘也一定会让他留下,但他不想。 现在的李紫荆并不觉得在家里住有什么大不了的, 事实上他已经在家住过好几次了, 但那一次他还别扭着,如果不是为了他娘,如果不是他已经取得了一定成绩——他有车那一年,是二十四岁! 虽然不是什么好车, 可也是他凭自己能力买的, 他把那辆车发到朋友圈的时候, 他的很多朋友都点赞竖大拇指——网络时代就是这样便利,虽然他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了, 虽然他和他的朋友也中断过,但因为早先加过□□,就还能联系上。 大概也就是,虽然他还没有功成名就, 但总不是灰头土脸了。 再加上他也是真想他娘了,就回去了。 不过当时就想着让他娘见见他,然后, 他还是要离开的。 所以他提前一天就回到了老家,然后在酒店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收拾妥当才回的家。 那餐饭当然是丰盛的, 他娘不仅做了, 还买了一些他爱吃的东西。 老白家的酱牛肉,老孙家的柿子饼, 满满的一桌。 他尽力的吃着,又有点食不下咽。 他娘尽力的找着话题,他也尽力的捧着场,而他爹,几乎始终没有说过什么。 这坚定了他吃完饭就离开的决心,哪怕他娘极力挽留。 那个时候他觉得他下一次来,一定是他真正的,取得了更大成就的时候,却不想并不是,没过一个月,他爹就给他打了电话,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让他买点土特产寄回去…… 他买了,然后,就又是酒,之后又是烟…… 他很奇异的和家中恢复了联系,在他姥姥说想吃团圆饭的时候,他也就没有再拒绝。 有时候他觉得他和他爹的关系有些莫名其妙,之后再想,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给你发信息你怎么没回?”他爹在电话里说。 “没看到。”他是真的没看到。 “那你今天别忘了去你王大爷家。” “……嗯。” “别忘了买猪耳朵。” “嗯。” “一定要今天去……” “我现在正在出车,就这吧。” 他说着挂了电话,看了眼导航就去接自己的客户,至于他爹的话,他自动就放在了脑后。 他爹所说的那个王大爷,是一个他并不怎么喜欢的存在,不是那王大爷做了什么事,而是在他的记忆里,他爹妈为这个王大爷吵过架。 他爹是做工程的,一年在家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大多时候三个月都够呛。 什么浪漫节日是不说,中秋乃至过年都不见得能回来——要说这在油田也算是常态,因为这个,油田的食堂大过年都不关门,但,别管他爹再忙再没有时间,每年都不会忘了去看这个王大爷! “人家有亲儿亲妞亲孙女,需要你什么!”他也忘了是在什么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娘这么说,“你就这三天假还要去那边,想过我们娘俩没有!” 范勇的父母离婚了,原因是范勇的爹喜欢上了别人,范勇对那个别人恨的咬牙切齿。 他爹并没有喜欢上别人,但好像,心也没在他们自己家?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知道他爹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他也知道那个王叔叔,不只是王叔叔,油田有一面墙,介绍着油田,乃至整个石油系统的英雄们,曾经那都是他钦羡的对象,在他小的时候,也觉得长大要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当他再大一些,就对那个王叔叔…… 或者也不能说是对王叔叔,而是对王叔叔的爹产生了厌恶,因为这个老爷爷抢夺了他的父亲? 等他再大一些,他也知道其实这同那老爷子没什么关系,他其实是厌恶他爹的这种行为,就像他娘说的,人家有亲儿子亲女儿,他往前面凑什么?就像现在,他爹不关心他出车忙不忙,不关心他过年回不回去,倒是要求他一定要去看那个老爷子! 不仅要带那老爷子爱吃的东西,还必须是今天! 其实他也知道为什么是今天——已经二十一号了,离过年也只剩下三天,如果去掉今天,只剩两天,那王老爷子又在隔壁的K市,他爹是怕他去不了。 可就因为这个,他更生气。 跑一趟隔壁城市需要多少时间?油气什么的不说了,就是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怎么算?他是没事放假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吗?是已经赚够了足够的钱把跑网约车当爱好吗?还是他已经衣食无忧日子安稳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想到昨天翻到的朋友圈。 那是范勇的朋友圈。 那一条信息发满了九张图,蓝天白云黄鹤楼,范勇带着自家小孩去了武汉。 是的,范勇的孩子。 早先范勇想像他一样脱离油田,但他没考上大学,就去上了油田的技校,再之后就顺理成章的进了油田。油田的工作辛苦,却也稳定,何况他还有爹妈扶持——他爹虽然另外组建了家庭也没有不管他,结婚买房都出了钱,还想办法把他从队里调到了厂里。 现在他儿子已经三岁,生活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 照片里,那个小男孩就是一脸懵懂,但还是指着远方的长江,那圆乎乎的小脸,李紫荆见了都觉得有些好玩。 还有一张照片则是东湖宾馆的。 李紫荆没有去过武汉,更不知道东湖宾馆,但范勇晒出来的,是一张带有石碑的照片,碑上写的是毛主席下水处。 就是毛主席从那个地方下去游泳过! 那是一个毛主席住过的宾馆! 下面还有其他人给范勇点赞,其中有他们共同的朋友吴宏留言说豪。 范勇的回复是回去吃土。 吴宏说能吃土也很了不起。 范勇说吴宏别装了,他那一辆驴车就能住多少天的东湖了。 吴宏说自己现在就在吃土。 范勇说原来你在说自己了不起。 …… 两人聊的热火朝天,还有别的什么他不知道,毕竟他只能看到同是好友人的留言,但只是这些对话,就令他是各种滋味了。 他当然能说自己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出来的,他应该骄傲自豪,可要说他完全不羡慕别人的生活…… 他正想着,微信弹出一条消息,他的眼里不由得带出了笑。 消息是张小花发的:“忙吗?” 他把车停在路边:“你呢?” 几乎就在他把消息发过去的同时,微信里就传来了视频请求,他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座椅,关掉了接单,这才接通电话,很快,张小花的脸就在屏幕上显示出来了。 她瞪着自己那双不是很大的眼睛,显然在这之前她正在看自己的手机有没有问题,他嘴边的笑意不由得更加深了两分,张小花是一个电子白痴,几乎所有的电子产品她都只限于使用……还是没有什么障碍的使用,一旦出点什么问题,她就抓瞎了。 “重启。” “然后呢?” “重启就好了。” “那要不好呢?” “那就重装系统。” “那要是还不好呢?” “那就是坏了。” “……坏了?” 张小花很肯定的点头,而他也只有无语。也不能说张小花是错的,但她所谓的重装系统,也就是在还能恢复出厂设置的基础上恢复——什么利用驱动装系统,那是完全不会的。 他的脸一露出来,张小花就倒吸了口气:“吓我一跳。” “怎么,你以为我会从手机里钻过去吗?” “你要是钻过来就好了,我是怕手机坏了。” ……显然,对于医生来说,恐怖片的含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那手机也该换了。” “我也觉得是。” “那你还怕它坏?” “能不坏还是不坏吧。” 李紫荆笑了起来,张小花抓了下头也笑了。 “你一会儿能出来吃饭吗?”李紫荆道。 “不太能,我一会儿就又该去病房了。那个,阿紫啊,我们要排班了,你说我怎么排?” “你想怎么排?” 张小花皱了下眉,李紫荆道:“你还想吃蛋糕吗?我一会儿给你买。” “蛋糕发胖。” “你又不胖!”他说的肯定绝对,张小花不自觉的摸了下自己的脸,他又道,“冬天嘛,总是要比夏天重一些的。” “但晚上吃……” “你这经常值夜班的,哪有什么早上晚上的?” “那你给我买个小一点的。”本来就有些想吃,再被他这么说着,张小花到底没有抵抗住诱惑,李紫荆笑着说了一句好。 第五章 芒果慕斯 · 在同张小花聊天的时候, 李紫荆脸上是始终带着笑的。 有时候是浅笑,有时候是大笑。 张小花也笑,有时候是欢快有时候是娇嗔。 在谈话的时候, 李紫荆几次催着张小花去吃饭,张小花都摇头, 一开始是不急, 后来是等他的蛋糕,最后她是被别人叫走的,李紫荆笑着让她先挂了视频,当她的身影消失后脸就沉了下来, 他拿着手机, 有那么瞬间想把手机砸了, 丢出去,但最终他只是打开了APP, 接通了接单。 赵臻对他说,要珍惜张小花; 今天早上他娘打电话,让他这次把张小花带回去。 甚至刚才张小花问他排班,也是在说这个事! 他和张小花已经认识六年! 六年前他刚刚买车, 正意气风发。 而她还是医学院的学生,懵懵懂懂。 他们的相识始于网约车的推广,一直到现在, 无数网约车司机还在怀念那个时候——当时为了推广,平台真是大撒钞票。 对乘客是一分钱乘车, 对司机是完成了多少单就有多少奖励——往往奖励要比车费更高。 张小花那么一个节俭的小姑娘, 当然是拒绝不了一分钱的诱惑的,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要说他每天拉那么多人,也不可能一下就认识了张小花。 但他们比较有缘, 就那六天他拉到了她三次——这个概率是有些高,但也有一部分算是人为的。 他那时候才买的车,不太舍得改气,而再加上他毕竟还要去当老师,就不太可能长时间的出车,虽然有平台奖励,他采取的也还是蹲点的办法。 而他那时候蹲的就是学校,毕竟这种新新事物还是学生用的多,他那一段时间真拉了不少学生,不过这么高频率遇到的,还真就是张小花。 第一次他们当然是陌生的,第二次他就有些疑惑了——他在记人方面是比较有天赋的,而张小花长得……也比较有特色。 就像赵臻说的,张小花不是那种大美女,虽然他看他家小花比大美女还好看,但他也要承认,张小花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女。 她的头发带了点自来卷,眼睛总带了几分迷茫,再加上她的眼睛不是太大,所以在她不是特别精神的时候,就总有些无精打采——在他们成为男女朋友后有一次,张小花半眯着眼趴在抱枕上,他还以为她睡着了。 他体贴的给她盖毯子,却惹的她瞪圆了眼睛:“我眼睛就这么小吗?” “没有没有。”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没有。” “真的?” “绝对是真的,就是别人可能会这么想。” “李紫荆——” 想到这些,李紫荆的脸上不由得带出了笑意,而在这个时候,他的APP上接到了订单,他赶过去,把乘客送到目的地,这是一个近单,好在这个单子还没完成,平台就帮他接了个不错的下一单。 提前派单是让他们这些司机纠结的。 很显然,提前派单能节约时间,但有时候司机并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 不过他这个下一单不错,因为离他现在这一单是真的顺路,不是那种需要掉方向或者绕圈子的顺路。 他完成了这一单,又接了两单,就在他准备停下去吃午饭的时候,有一个预约的长途——K市。 王大爷所在的城市。 李紫荆犹豫了一下,才去接,他本来觉得自己都接不到了——K市离他所在的城市很近,说是两个城市,但已经用了同一个区号,更开通了各种往来方式,只是汽车能走的大路就有三条——还不算高速。 而长途,向来是钱多的。 虽然回来会有点冒险,但哪怕是放空回来呢,也不会亏,何况在这过年期间,基本也不会放空。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钱多而好跑的活儿,一出来都是要被抢的,他犹豫了一下,要说是应该抢不到了,竟然还有。 他吐了一口气,给那边的乘客发了个自己会按时去接的短信,然后就关了APP,调转车头,找了个蛋糕店。 虽然张小花说要他买块小的,他还是买了个大的。张小花喜欢吃蛋糕,口味则没什么挑的,巧克力的也喜欢草莓的也喜欢,芒果慕斯说是刚出来的,他就买了,提过去的时候,张小花又高兴又纠结,看到上面的奶油,吞了口口水,再看那个尺寸:“不是说就要小的吗?” 他很认真的看了一下张小花,很诚恳的道:“你真不胖。” 张小花翻了个白眼:“再吃就胖了。” “先吃就是了。” “对了,你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你不是就等我这个蛋糕吗。” “那也不用这么急的。” “还有,我要跑一趟K市。” “啊?” 李紫荆再也忍不住的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脸:“是K市,不是出省,今天晚上就能回来的。” “好吧,我本来还想能一起吃晚饭的。” “要不,我陪你一起吃蛋糕?” 见她满脸失望,李紫荆下意识的道,张小花眼一亮,立刻开始了行动。她拆盒子,李紫荆拿出餐盘,然后给两人切了两块出来。 此时他们是在病房的值班室里,因为中午,有的医生去吃饭了,就只有他们两个。 张小花挖了一勺子,立刻露出陶醉的表情,李紫荆笑着在她的头上揉了揉:“别乱动啊,我一会儿还要整理。” “有区别吗?” “你真讨厌!”这么说着,她又歪了下头,“对了,你没事吧?” “什么?” “没有。”她摇摇头,又埋头吃起自己的蛋糕,看她像小仓鼠似的吃着,李紫荆又给她切了一块。 “太多了!” “反正是代替午饭啊,你不吃饭只吃蛋糕也不会胖啊。” 明知道这话有那么点问题,张小花还是接受了,不过这额外加的蛋糕她还是没能一口气吃完,她刚把早先那一块消灭了,就有护士来叫,她只有放下蛋糕,胡乱的擦一下嘴。李紫荆帮她把蛋糕盖上,也走了出来,坐上车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张小花刚才的话,怔了下,把电话打给了赵臻。 那边赵臻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还没起?” “是刚睡好吧哥,我们主任教育我一早上了。” 李紫荆一笑:“看来你是不辞职了。” “她一教育,我就不辞了,我欠虐啊……你打电话什么事?” “咱们店的事,你给小花说了?” “没有啊。” “真没有?” “真的!” 赵臻的语气很确定,李紫荆也就信了,不过心中还是有点疑惑。张小花是个直肠子,她听不懂别人的绕圈话,自己也不会说,刚才……嗯,已经算是有点绕圈了,而且,还是在问他。 还有,早上给他发视频,也是在绕圈子,说要一起吃完饭,其实也是…… 他们当然经常一起吃晚饭,虽然他们两个都忙。 晚上他往往要跑车或者上课,而她也要值班,但只要时间对上,他们急会一起吃饭,或者哪怕就是在一起喝个果汁——张小花不喜欢奶茶,所以就是果汁,对这一点她很自得:“我要是喜欢奶茶,就不能吃饭了。” “怎么说?” “已经胖了。” 后来张小花很正经的给他科普了一下,大概就是一杯奶糖有多少块糖,会产生多少热量,哪怕是半糖的减糖的也还有多少糖,然后告诉他一定要少喝奶茶:“阿紫你要累了可以喝咖啡和茶。” 张小花喜欢叫他阿紫,这缘于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 “你叫紫荆?你爸爸一定很爱国。” “为什么这么说?” “香港的那个标志不就是紫荆花吗?”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是97年出生。” 张小花看着他,摇摇头,然后带了点小心的道:“那是……84年?” …… 他在无语的同时,倒也觉得这小姑娘挺厉害。 很多人都知道香港是在97年回归的,但是在什么时候谈妥这个时间的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了。他会知道,也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和这个有关,特意去查的。 “那个,你其实看起来一点也不像84的,反而像88年的。” “我90的。” “啊?” “要看身份证吗?” 他很平静的说,其实已经快要笑翻了,当时张小花瞪着她那双不大的眼,连耳朵垂都是红的,她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就是拼命的道歉,然后又说他这名字起的好,就和阿紫一样。 “阿紫?” “嗯嗯,阿朱的妹妹,《天龙八部》里的,你看过吧,一定看过的!我92年的,我看过你也一定看过!” “是看过,但阿紫,不是个女生吗?” ……不用说,张小花又是拼命的道歉。 当时是尴尬,但熟了之后,她就真的叫他阿紫了。 这是一个有些女性的称呼,但张小花来叫,他当然是,不讨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此时,我们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了!o(* ̄︶ ̄*)o 第六章 涮牛肚 (上) · 总之就是在张小花说了一大堆奶茶喝不得的言论之后, 他直接发出了一个来自灵魂的询问:“蛋糕呢?” …… “蛋糕能吃吗?” …… “含糖吗?” …… “不发胖。” “李紫荆,你太讨厌了!” 嗯,虽然都是说他讨厌, 但完全叫名字比叫阿紫已经严重很多了。 总之,张小花想同他一起吃晚饭不奇怪, 哪怕不吃饭只是见见面呢, 但,他们毕竟是认识了六年的情侣,从某个方面说已经是产生了亲情的,很多事情也非常随意。 张小花有可能直接给他打电话说, 她晚上几点下班, 要一起吃饭吗?也有可能说她今天比较忙, 只能一起喝个果汁了,更有可能说, 今天见不了了,明天我们约啊。 但这种先排出了时间再说吃饭的行为…… 他正想着,赵臻的消息就发了过来:“我真没有同你家小花说!” 他一怔,那边赵臻又发来一条消息:“我关机了。” 李紫荆皱了下眉, 关机?什么意思?他想了下,拨通赵臻的电话,那边直接传来关机的提示。李紫荆更为惊讶, 再去看赵臻给他发的话,然后直接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然后, 没有怎么往下翻, 就看到了他昨天晚上发的消息:“说话不算的房东,祝你生儿子没□□!” 配的是一个暴躁小人的图, 下面果然就有张小花的回复:“?” 赵臻:“我们租的那个房子,房东不租给我们了!” 张小花:“啊,为什么?” “就是出尔反尔啊!” …… 李紫荆看着这些对话,微微的叹了口气,果然,这个小花死想安慰他呢。 他曾经在她面前说过很多次关于自己办培训班的梦想,说了要教的课程,说了怎么推广,说了自己的计划…… 当年他拿着自己所有的零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是一腔热血……别说计划了,连可以说的上是目标的东西都没有。 是的,让他爹大吃一惊是他的愿望。 但怎么让他爹大吃一惊? 功成名就是可以,但怎么功成名就? 出人头地?怎么才算是出人头地? 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些年下来,那一腔热血变成了白色的,然后,慢慢有了目标、计划! “很多人在少年时期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因为一直在上学,所以就对学习产生了叛逆。” “因为始终没有掌握主动权,所以就想要主动权。” “为什么现在很多家长在逼迫孩子学习?还有那么一种说法,就是自己不能飞,就生个蛋逼迫孩子飞。还有的说与其让孩子考名校,不如自己去考名校。有没有道理?有。但有一个问题是,他们要怎么飞?重新去考学,不说时间,经济怎么保证?去学一门技术,学什么,又怎么能保证学的一定有用?” “别的我不敢说,但在计算机这一块,我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的。我要教的,就是能用到的,能有用的东西。” “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人可以来学,走上社而又明白了学习意味着什么的人,也可以来学。” …… 这就是他大概的想法,张小花听的云里来雾里照,最后对他说,她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话,但她觉得是有道理的……当然,不认同的时候她还在上学,等她开始工作,就基本认同了。 “我曾经以为只要想,永远都能学习,现在看来还真不是啊!”当时阿紫刚值了一个白班+夜班,头靠在肩上,“我现在就想吃饭睡觉,什么学习都不想了。” 他听了又好笑又心疼:“主要你这个工作也比较累。” “总有比我更累的。” “唔……” “有的也许工作不是太累,但其他地方要累啊。还有的两方面都累!我们科有个护士,生了两个孩子,他老公还要打她!阿紫,人走入了社,真的很难再学习了。” 张小花还有过怀疑,赵臻就是完全相信了。甚至还死乞白赖的要入股——他并没有想过要找合伙人,他真是见过太多因为合伙人出问题而毁掉的事业,而且他的理念还同一般人的不太一样,这也是他为什么没在王经理那里做下去的原因。 王经理给了他一个机,虽然他曾经骗过他,但他能真的走上培训老师这条路,的确是王经理给了他最初的认可——如果没有王经理,他不是说就得不到认可,他相信只要自己一直努力学□□还是能走上这一行的。可需要多久就很不好说了,也许很快,也许就还需要两三年。 而且他在王经理那里,待遇也很不错。 当然,要说多还谈不上。 但,他不用再为住宿和三餐操心了,而在工作之余呢,他也终于有时间踏踏实实的提升自己了。 ——他的车钱就是在那时候攒出来的。 可以想象,如果再在那里呆下去,他的日子一定要比现在安稳。 但王经理那里虽然不再是一个骗子的培训班,教的东西也是有数的:“老弟啊,难道你还想着从咱们班里出来的学生,和那些名牌大学的比较吗?” 王经理曾和他谈论过这个问题,他也承认他是有理的,过去的他觉得名牌大学也就那个样子,有什么不能替代的?而现在他不再这么想了。 “……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学习的机?”他慢慢地开口,仿佛是在自问,但也是在给王经理回答。 王经理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 他没有笑,王经理摇摇头:“你这话就有些打脸了啊,咱们不天天说,人只要想,什么时候学习都不晚吗?” “所以呢?” 王经理叹了口气。 他们办的这个班,虽然大部分是没能升到心仪的大学的学生,小部分是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成年人,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偏离了正规学校的那一拨。 于是他们天天给学生灌输的就是学习是什么时候都不晚的,在哪里都可以的,只要想学,就能创造奇迹。 错吗? 绝对是不错的。 可他们的水平真的能和那些名校老师相比?开什么玩笑! 至于说什么时候都不晚……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王经理在计算机上的水平……还不如张小花! 他不想学?就算不想学的多高深,起码王经理也是愿意能说上一些糊弄人的话。 但一星期七天,他起码要有四天有应酬,此外还要同各色人员打交道。 老师的问题他要处理,学生的问题他要过问,食堂的问题他更要上心! ——每天,他都要到食堂里转悠一圈,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他要有三天不看,食堂的人就有可能糊弄人。 就这,他是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经济自由,家里能请保姆,孩子的日常生活基本不用他管了。 换到其他人那里,恐怕还要再做做家务,看看孩子……计算一下学费了! 来他们这里学习的,这一生可能都再没有其他的大块的学习时间了。 “那个只要在咱们好好学,工资也好,待遇也好,都还是有提升的。”最后王经理这么说。 他点头,可也依然觉得,那些把他们这个学校当做最后希望的学生,那些想方设法挤出了时间金钱的成年人应该,学的更多一些。 不是说离了他、他们,人家就没有办法学习,没有教更高端的地方,但还是那句话,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 所以到最后,虽然王经理都要给他股份了,他还是离开了。 因为有在王经理那里工作的经验,也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不少这方面的人,之后他在找工作方面可以说是相当顺利。 他找到了教更高深的学校,也提升着自己。 前两年真的是教育界的风口,他着实赚了一点钱,按说,他是应该买房的,他也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不过最后他还是把钱都存了下来,想的就是独立经营,打造自己理想中的学校……嗯,先从培训班开始。 但赵臻说:“哥,我就只放钱,啥事都不管。你还不知道我吗?你让我动这个脑子,我也没有啊!” “我现在还不是公务员啊不是。”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考不上编啊。” “老师!李老师!你既然当了我的老师,就不能不管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 是的,赵臻还算是他的学生。 赵臻在大学里学的还是计算机专业,但四年上下来,了解最多的,却是各种游戏。 从手游到端游到网游,各个模式那是如数家珍,背后的原理却是一头雾水。 当然,不是说学了计算机就必须要知道游戏后面运行、原理什么的,而是,赵臻这成绩就是毕不了业的! 赵臻的父母那个急啊,就给他想各种办法,别的也就罢了,该学的东西总要学,虽然赵臻上的也不是什么重点,也是正儿八经的二本。 他那时候在这一行也算是有些口碑的,虽然没有带过正经的大学生,教出来的学生却是真的学到了东西的。 对于教赵臻,他本来有些迟疑,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他给的太多了…… 赵家父母在这个儿子身上真是不惜血本。 他就这么认识了赵臻,然后现在又被他拿这个借口给攀上了……嗯,这话也不是太对,有一个人这么相信自己,感觉也是很不错的。 资金够了,他也觉得自己积累到位了,然后,他就辞了培训班的工作……其实真说性价比的话,他应该先停了网约车,但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基本的职业素质。 他在别的地方教着,还办着自己的培训班……总有些不太合适,所以他就辞了培训班的。 这些年,他已经非常清楚办一个培训班需要什么手续,要有什么资质,该打听的他都打听好了,而在具体去办之前,他需要一个场地。 前面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在找地方。 他希望这个地方,离学校,最好是大学比较近,要有通透的阳光; 他希望这个地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空间,最好以后还有可持续发展的余地; 他希望这个地方交通便利,附近没有太多噪杂的声音。 他希望这个地方……嗯,租金不是太高。 …… 他的每一个要求都不高,但集合到一起就很难了,特别是最后一点,再说他攒了钱,也绝对算不上财大气粗,这后来算是捡了个漏才算找到一个基本符合自己要求的地方。 在和房东签下合同的时候他那个高兴啊,直接抱着张小花转了三圈,而且很过火的说了一句——“小花,再给我一点时间。” 第七章 涮牛肚 (下) · 向女朋友要求时间算过火的话吗? 让谁来看, 恐怕都是不算的。 但李紫荆却觉得算,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张小花。 在他和张小花刚认识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要同这个小姑娘发生点什么。 虽然他比张小花也大不过三岁, 但在他看来,张小花就是完全的小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知道。 也许她现在清贫、捉襟见肘、乃至有些窘迫, 但只要她走上工作单位,三年、五年之后就会有很体面的生活,而且是说出来,谁都要觉得很好的身份。 ——他不是对自己没信心, 但是, 他的未来是不确定的。 所以哪怕察觉到张小花对他有好感, 他也没有主动表示什么,甚至还有意的拉开了距离。 但张小花虽然看起来胆小、害羞, 甚至还经常被他给逗得面红耳赤,却是个果断的。 那一天就把他叫出来吃涮牛肚——这是他早先请她吃过的。 那一次这小姑娘下夜班,当时那小姑娘是大学时期的实习,还没有适应医生这种高强度工作,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一副重病患者的样子。 “真想吃涮牛肚啊……”当时她的头靠在车窗上道,他就接了一句, 说自己知道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不错涮牛肚的店, 要不要给她送到那里。 “但我没有钱啊——” 张小花说的很自然, 他不由得一笑, 顺口接道:“我请你吧。” 说完他就觉得不妥,张小花却脸上一亮, 然后又有点局促:“这不好吧。” 他当时应该直接说开玩笑的,但看这小姑娘真的很想吃的样子,他说出来的则是:“等我将来找你看病你给我照顾点吧。” “啊?” “不行吗?” “但我学的是儿科。” 张小花有些怯怯的,一副担心他突然不请客的架势,他无语的摇摇头:“那等我有孩子的时候你照顾点吧。” 张小花用力点头:“等我拿到工资了,就请你吃饭!” 他笑着,把车开到了涮牛肚的店里。 那顿饭吃的……很愉快。 要说他和张小花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他十八岁之前,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着的,而张小花十八岁之前,说是苦水也有些夸张,但的确并不怎么好。 她算是留守儿童,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 这么多的子女,再加上村镇人家的重男轻女,说家里人对她多么苛刻并没有,但也绝对说不上照顾爱护。 要按照一般的发展,她大概就和很多同龄女孩一样,随随便便的上学,上到高中,或者概率上完初中就走到社会上了,但在她八岁那年,她大姐去世了。 在她大姐去世前,总说自己腿疼,家里人就说她长个呢,谁都没有在意。 当她大姐因为体育活动骨折去县里的医院拍片子,才知道是骨肉瘤,但那时候已经晚了。 他们的父母把她带到了市里,没办法;带到了省里,也没办法。 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肺上,最后他们的父母只有把她带回来,在镇子上的医院里做姑息治疗。 当然那个时候她是不懂什么叫姑息治疗的,事实上在她大姐刚有病的时候,她是充满了羡慕。 大姐可以跟着父母到大城市,可以得到父母全身心的关注——在这个时候,好像连小弟都没有大姐重要了。 大姐也可以,不用上学了。 他们那个并不是很好的学校,老师却要求的很严格,总是训斥他们,说他们将来会后悔的。 但他们总觉得老师在乱说,他们后悔什么呢? 没有写作业吗? 才不会呢! 上学这么痛苦的事情,他们要是能不上了,一定非常高兴! 但老师的训斥总是吓人的,大人们也总是要求他们听老师的。 所以她也很羡慕她大姐不用再去学校,哪怕她大姐说疼…… 她的父母带着她大姐去求医问药,当然不可能再带着她,所以最初她并不知道她大姐是多么的痛苦,就算后来见了,因为药物因为她大多时间并不在医院,她也没有太当回事。 在她的感觉里,那种疼痛大概就和拉肚子一样,或者被压了脚?被划伤了皮肤? 直到她大姐对她说她想去上学。 她非常震惊,觉得不可思议。 上学? 她大姐竟然想上学? 主动的? 啊! “我真想和过去一样啊。”她大姐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渴慕,然后她一下就懂了。 她大姐,是真疼! 非常非常疼。 而后来她也见了她大姐怎么疼,哪怕用了药,她的神智已经不是太清醒了,但还在哭泣。 她的嘴唇泛白,浑身都在哆嗦,本来圆圆的脸,在那个时候竟然是尖的。 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无意识的呻、吟着。 她不由自主的哭了出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上学的美好,以及,病痛的可怕。 几乎就在同一天——关于这个,张小花也有些记不清了,因为那个时候,她的神智也有些模糊。 她大姐生病、死亡好像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好像很漫长。 她大姐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总觉得她还在。 她会早早的起来,帮奶奶烧饭,然后喊他们下面这些兄弟姐妹起床——她们三个女孩被留到了老家,最小的弟弟也在,大弟则是跟着父母在城里上学的。 除了最小的弟弟,他们几个的年龄都差别不大。 大姐比她,也大不过四岁,但从她记事,大姐就是大姐,就会照顾他们、训斥他们、帮助他们。 他们怕她又爱她,羡慕她又敬畏她。 甚至有一度,她还觉得自己能变成大姐就好了。 但是她并不能把辫子扎的很好,米粥熬的也不好,所以她并不能变成大姐,然后,她的大姐就没了,虽然她不愿意,她觉得那不是真的,她的大姐,也还是没了。 她的父母结束了外地打工,他们在附近的镇子上开了个小店,守着他们四姐弟,生活好像是好了,可总是缺失了一块。 她开始用功读书,并不是爱,一开始只是想和她要帮她大姐读书的念头,然后在中学的时候,她就考上了县上的一个学校,并不是很出名的学校,但她也是少有的从镇子上考到县上的。 在这里,她见到了更多的人,对这个世界也有了更多的认识,也在同学的带领下看了很多和职业有关的电视剧。 那个时候港剧还没有完全落寞,或者说有一些电视剧虽然是几年前拍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只在那个时候才看到。 讲法律的、讲警察的、讲医生的。 在一个讲医生故事的电视里,她忽然的,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她,也要当一个医生。 一开始只是觉得当医生好,治病救人很酷,再渐渐的,就和她的大姐联系了在一起。 如果她大姐的病更早一些发现,如果出了更厉害的药,如果能有电视剧里那样无所不能的神医,她大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医生、救治,在很多时候会有多么无奈,她还像所有的年轻人同孩子一样,觉得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达到目标。 当然,现实很快就给她上了一课。 在镇子上,她是数得着的好学生,在那个县城一般的中学呢,她的成绩可以说是优秀,但是在参加中考的时候,就出现了差距,她没能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只是考上了一个,还算好的高中。 再之后就是高考。 中考算是给张小花上了一课,但高考更为深刻。 她第一次高考发挥正常,但只能上二本。 这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他们家还没有出过大学生。 但她却觉得自己要上更好一点的学校,中考和高考都告诉她,到一个要求更高的学校,她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于是又考了一次,这一次,她发挥有点失常,还是只能上二本。 她依然觉得不行,这一次家里人有意见了,是她咬着牙,考了第三次。 张小花就这么考到了这个城市,然后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我以前觉得是我所在的学校不好,我才考不好的。” 这些事情,就是他们那一次吃涮牛肚的时候张小花说的,也许那个时候她实在有些精力不济,也许是因为喝了点啤酒——这是张小花自己要的,说想喝点冰冰凉凉的。 就要了啤酒。 他们吃着喝着,他因为开车不能喝,就是张小花自己喝,喝完了一瓶又要了一瓶。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不是学校的事,是我笨。” 说到这里,小姑娘鼻头都有些泛红了。 “哪里笨了,能考上医学院呢。” “但我很努力的学了,也还学的不好。” 小姑娘说着,真的哭了起来,然后他就知道小姑娘说想来吃涮牛肚什么的只是结果,原因是,她在值夜班的时候又办错事了。 为什么要说又……嗯,谁实习期间,不要犯几个错误啊! 这当然是个又啦!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文和中国作协有合同嘛,昨天编辑来问我,要今年完结哦,我说行,我写完了,她说我知道你写完了,要能发完,我算了一下章节说,还有十五章,一天三章,二十九号就完结了,编辑说……不是二十八号吗?我掰着手指再也算不清了……我这可怜的数学能力啊~~~ 第八章 小笼包 · 后来李紫荆想, 大概就是那顿涮牛肚,开启了她和张小花的爱情之路。 在张小花最茫然失措,最有挫败感的时候, 他出现了,而且看起来还很可靠的样子。 而他呢, 也是在那个时候觉得这小姑娘还……挺可爱的! 但还是那句话, 他并没有想过和张小花发展什么。 所以虽然她有了张小花的微信,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反而是张小花,有时候会找到他。 有时候只是闲聊两句, 有时候是找他帮忙——寒暑假放假, 托他去帮着拿东西。 其实他也有感觉, 因为有时候张小花找的借口很牵强,不过他还是装作不知道。 在这里, 他要承认他有点卑鄙,没有明确的拒绝,很有点现在所谓的渣男的样子。但,谁又能拒绝一个明显对你表达好感的小女孩, 而且那时候他总觉得她会自己慢慢算了的。 她实习结束,又考了研,认识了更为优秀的同学、学长、长辈。 就像看过了大海, 就会知道家门口的湖实在太小了一样,见多了优秀的人, 对他的这点迷恋也会消失的。 可张小花没有。 那一天就把他叫了出来, 而且硬逼着他喝酒。 “我还要开车。” “我给你找代驾!” “啊?” “我出钱!” 她有些恶狠狠的, 那双不大的眼睛,瞪的浑圆, 他也只有给自己把酒倒上了。 还是吃涮牛肚,还是喝……啤酒。张小花想让他喝白酒的,他看了看她,她也就没有坚持。 牛肚是成捆卖的,一捆是十二串,张小花一下就要了十捆。 “……吃不完吧。” “怎么吃不完,我一个人就能吃完!” 她说的肯定绝对,他也就无语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是吃。他几次试图找话题,都被她恶狠狠的给瞪了回去。 她说自己能吃完,那一天,也果然很能吃……嗯,张小花同志的胃口一直很好,那一次虽然属于超常发挥,但在之后他们的相处中,他几乎从没听她说过吃不完,而只是……会发胖吗? ——张小花从不担心自己是否能吃的完! 他们吃着,喝着。 吃了多少记不清了,啤酒却是四瓶。 然后,也不知道是第几杯的时候,她瞪大了眼:“李紫荆,我们谈恋爱吧!” 他僵在了那儿。 “你喜欢我吧!”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张小花却没给他机会:“我也喜欢你!” 说这一句的时候,她满脸通红,但还是用的肯定的语气,而且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突然的,就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过去想好的那些理由,在那双清透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所以,我们谈恋爱吧!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完,还给他碰了下杯,然后,就自己一饮而尽。 他是不是能在那个时候拒绝呢?也是能的,但那个时候,真的不想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此时,他已经接到了要到开封的三个顾客,听到他的声音,其中一个就道:“师父,怎么了?” “啊,没事。” “师父你经常跑开封吗?” “还好吧。”说完,他觉得有些太冷漠了,又加道,“一个星期什么的不好说,一个月总要跑个一两次。” “那你对开封一定很了解,能不能推荐几个吃饭的地方。过去来开封都说什么第一楼吃小笼包,但现在又说第一楼就是名气大,其实东西不好吃。从APP上看吧,又有刷单的。” 后面的那个乘客很快从吃饭说到了刷单,其他两个人也跟着附和,三人聊了一路,到最后才想到找李紫荆再问,李紫荆根据印象说了几家,而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把几人送到地方了。 在把几人送到目的地后,李紫荆开车往王大爷家去,在路上他找地买了猪耳朵,又买了几样水果。 王大爷现在是跟自己的大儿子一起过的,或者说自他知道,王大爷一直都跟着自己的大儿子一起,连地方都没有换过。 不过在他小时候这个地方算是市中心,现在……说怎么老旧也谈不上,但的确是不太方便了。 车子可以开进去,但如果有一辆车对开,就有可能堵在那里。 所以李紫荆是把车停在外面,自己手提着几袋东西过去的。 王大爷在,王大爷的大儿子也在,这一次还有一个他好像见过,但不是太熟悉的男子。 那男人三四十左右的年龄,身材稍稍有些发福,皮肤很黑,不过一见他就笑了起来:“你还认识我不,小阿紫?” 李紫荆一怔,又是疑惑又有些恍惚。 “我是你三哥啊!嗯,当年差点把你丢了!” 他一说这个,李紫荆想起来了! 早年他爹虽然大多是自己来看王大爷,有时候也会带上他们母子……在他家太后没有因此吵架之前。 他也忘了是几岁,可能四五岁,也可能五六岁,反正还没有正式开始上小学,就被带了过来。 先是吃饭,之后大人们打牌的打牌,说话的说话,他小小年纪就觉得无聊,然后就有一个小男孩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玩,那当然愿意,给大人说了,然后那位小哥哥就一路把他带到了……游戏厅! 游戏厅好玩啊,人又多,又是过节,他本来很高兴,可是一转眼,那个带他过来的小哥哥就不见了,他当时年龄小地方对这地方又陌生,一会儿就怕了,哭了起来,然后就有大人问他,他也说不清什么,只说是跟哥哥来的,哥哥叫什么,不知道;家住哪儿?更不知道。 最后,就被送到了警局,然后在警局和自己爹重逢了。 这人说认不认出来,他是真认不出来了,说三哥,他其实也没什么印象——王老爷子五个子女,七八个孙子孙女,还有不知道多少个重孙……他见都没见全,更不要说认了,但一说丢,他就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是不是?” 他点头。 那三哥叹了口气:“当时年龄小不懂,后来想想,真吓人啊!我现在教育我那兔崽子都说,千万不能去游戏厅,闹不好就丢了!” 他忍不住笑了:“你家小孩多大了?” “大的八岁,小的五岁,都是男孩。” 李紫荆伸了个大拇指:“厉害!” “别提了,我和他们娘都喜欢女孩。谈恋爱的时候我老婆就经常说她是被当男孩养大的,这一定要生个女儿,当公主养一下,谁知道老大是男孩,老二……不瞒兄弟你,我们还听了个偏方,说包生女的,结果生出来的还是个男孩!”说到这里,王三哥抽了一根烟出来让,李紫荆摇了摇手,旁边王大伯道,“三石头,你这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紫荆兄弟本来就不是外人啊,是不是爷爷!” 他问向旁边的王老爷子,王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虽然刚才他来的时候,还很高兴的同他握手,招呼他喝水,这一会儿就有些想打瞌睡了。 他坐在沙发上,头一点一点的,听到王三哥的话,他有些迷惑的抬起头:“什么?” “紫荆是自己人吧爷爷!” “啊,自己人,自己人,老六你回来了啊!”王老爷过来拉着李紫荆的手,“你终于回来了!这次能在家里多呆几天了吧。” 李紫荆啊了一声,有些迟疑的抬起头,那边王三哥在自己脑袋上比了一下,王大伯道,“爸,你咋又糊涂了,这不是老六!” “怎么不是?这就是老六,你别想骗我!你不就是想要老六的钱吗?我给你说,不用想!老六,你听我的,钱不要再往家里拿了,我和你妈都有钱,足够花了,你的钱就自己留着……留着娶媳妇!你怎么还没娶媳妇啊!” 李紫荆此时真是哭笑不得。 在刚意识到王大爷是有些糊涂的时候,他心中是很有些不舒服的。 虽然早先他说对王大爷有敌意,但王大爷……总是王大爷。 在他小时候,王大爷就在。 后来他替他爹过来,王大爷依然在。 王大爷有没有变化?也是有的。 小时候王大爷能把他举起来,后来……嗯,他把王大爷举起来? 没举过,但抱起来应该不是问题了。 但又好像没什么变化,小时候王大爷会问他想吃什么,现在,王大爷依然会这么问他。 现在突然知道他糊涂了,他就有点难受。 但是这接下来是什么话?催婚吗? “那你找女朋友了吗?啊,找了吧!” 王大爷瞪着眼,一副他必须找好了女朋友的架势,他只能点点头,王大爷这才松了口气:“你不要觉得自己是大学生,好找。我告诉你,这人一旦过了年龄啊,想找个合适的就不容易了,你那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医生。” “真的?” 李紫荆点点头,王大爷一巴掌拍到自己的大腿上:“太好了!” 李紫荆一怔,不由得,就笑了。 第九章 碳锅鱼 · 李紫荆没想到自己会在王家吃完饭。 虽然他同张小花说大概没办法和她一起吃晚饭了, 但那一来是不敢肯定,更主要的还是他很可能会接不到回去的单子。 虽然临近过年,这种跨城市的单子要比平时多, 但这事也不敢肯定,或者说, 他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接到。 根据他过去的经验, 总要先接几个其他单子才能接到回去的单子,那这时间就不好说了。 总之,李紫荆想了很多影响他回去的因素,唯独没有想到在王家吃饭——过去他也没有吃过。 在那一次回家过年后, 他以为自己和父母……或者起码同他爹, 就是那个样了。 以后他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去, 或者一些重要节日也回去,但不会更多了。 他没有想到, 不过半个月,他爹妈就都来了! 当他娘告诉他,他们已经下了高速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 虽然他很惊愕, 还有那么点不太情愿,爹妈来了也是要照顾一番的。 但他所在的城市虽然是省会,可却是一个新新城市——也就是说, 没有景点好看。 他只有带他们去周边,然后很自然的, 就来了王大爷所在的城市, 然后又很自然的, 就来了王大爷家,而等到又过一年, 他爹的要求就来了——他去看王大爷。 “为什么是我去?” “我没有第二个儿子了。” 他们父子俩的话都充满了火药气,但在他爹说出这句后,他突然就怼不回去了。 不过虽然答应了他爹,也来了好几年,但他每次都只是提点东西,坐上个一二十分钟就走。 他和王老爷子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老爷子对他很热情,但他们不在一条线上。 老爷子问他做什么,他说培训班的老师,老爷子说老师好啊,稳定,他说自己是培训班的,老爷子就说,那不稳定吗? 他想了想,只有说他们这种是没有编制的,老爷子就说那要考,考个编制,然后说自己的某个孙女一开始也没编制,考了两三次,就考上了! “不要怕吃苦!”老爷子最后来了这么一个结尾,“你们现在能有什么苦吃?也就是学习,我给你说,学习那是最美好的!” …… 他和王大伯更没话。 要说王大伯比王大爷年轻许多,更能跟得上发展——事实也如此。 他们夫妻俩,抖音玩的不是一般的溜,一个是健身器材上的你大爷总是你大爷——老人家能在单杠上来回翻跟头。 一个是广场舞皇后——大娘七十岁的人了,能一口气转十七八个圈。 两人都开通了抖音,很有几百个忠实粉丝。 说到什么新新事物,两人都不陌生,就是到他工作这里,就是——还是回油田吧! 他也知道这两口子是好心,别说他们了,就是他自家亲戚,有时候也会说这样的话。 “回来吧,你父母年龄也大了,现在是还行,以后呢?” “回来吧,虽然你现在想要再有编制不太容易,但可以先进来干,以后有机会再说。” “回来吧,你现在做的是不错,但太辛苦,还不稳定。” “回来吧,你看看你过去那些朋友同学现在不都做的好好的吗?是,有些没在咱们这里干,但紫荆啊……你别怪我多嘴,但人家要不是留在一线,要不是嫁到了那里……” …… 说的都是实在话,也都是好心,可这样的话,他却是不好接的。 所以他在王家,基本都是坐一坐就走,但这一次,有王三哥! 王三哥大名王磊,是王大爷二儿子的儿子,是王大爷的第三个孙辈,比他大四岁,主要业务就是跑大货车——过去是给别人跑,后来自己买了车,现在他有两辆车,自己跑一辆,还雇人跑一辆! 王三哥的身上有点匪气又有点侠气。 “兄弟,虽然咱俩没见几次面,但我一直很喜欢你,哈哈哈,这不是说假话,大伯知道我王老三最不会说假话。我要是不喜欢你,你就是把我的脸打肿了,我也说不出一个喜欢。不容易啊……三十年!不对,三十六年!你们父子俩一年不拉的来看老爷子,就这一点,都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指,李紫荆有些脸红,要说他也是社会人,这时候却有些讷讷,“主要是我爸……” “李叔叔不用说,自然是好的,可你要不好,也不会来是不是。前几天我还同我媳妇说呢,过去拜年是人到,后来是电话到,现在好了,就是微信到了!微信还能来个群发……” 他说着哈哈大笑,旁边的王大伯道:“老三,你才多大啊,就在这里感慨上了。” “大伯,我已经老了。” “我们这些人都在呢,轮得到你说老?” “哎呀大伯,我这奔四的人了,放过去都要做爷爷了。” “那是过去,那什么联合国不是才划分的吗?六十五到七十九都只能算中年人,八十岁以上才算老人。”说到这里,王大伯的脸上很带了几分喜气,李紫荆第一次知道,王大伯,也这么有意思。 王三哥压低了声音:“前两天我媳妇才给我看了个短视频。现在穿衣服是00后追求超A,90后追求职业,80后要可可爱爱。” 李紫荆差一点没呛着,特别是王三哥说可可爱爱的时候,他身体都有些不稳。 “兄弟你是95后吧?” “90。” “94?” “就是90年。” 王三哥瞪大了眼:“那咱俩……也没差几岁啊。” 他来回比划着双方的身体:“那怎么,就差这么多?我都快有两个你了!” 王磊身高中等,大概一米七五左右,宽度却是足足的,倒也不是说多么痴胖,但就是胸肌也大,腰围也广。同李紫荆在一起,很有点林志颖同某位著名相声演员。 李紫荆道:“哥,你这身材才好啊。” 王磊看着他,李紫荆冲他点头。 “你认真的?” 李紫荆再次点头,王磊做了一个健美的姿态:“你小子,有眼光,哥哥胖是胖,但都是肌肉,这些年,一直在锻炼来着。就是我这肚子……你也知道我这工作……” 旁边的王大伯道:“老三你少吃点,这肚子也就没了。每次在一起吃饭,你都是吃到最后的,怎么能不胖?” “大伯你这说的……主要我一开始忙着同你们说话啊。” 虽然不应该,李紫荆还是在旁边笑了。 他们正说着,王大娘也回来了,然后就忙活着说要弄饭,李紫荆本来想走的,王磊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王大娘。就是饭是一定要吃的,但也不用王大娘忙活。王大爷上下楼不方便不好去饭店,把他老人家一个人留下也不可能。但这事也好解决,直接叫到家就是了! 最后就叫了一个碳锅鱼。 顾名思义,这种鱼就是用碳做熟的。 这两年开始流行回归,什么柴火饭、古法、纯手工不仅找到了春天,而且身价倍增。 这碳锅鱼要是到店里吃,是还有个炉子在下面烧着,鱼吃的差不多了再添汤涮菜。现在人家这炉子不好拿,就只拿来一个锅,王大娘再把电磁炉通上倒也能用。 除了这个锅,还有几个凉菜,此外就是酒了,五个人喝了两瓶白的一瓶啤的。 李紫荆没有喝,王大伯本来想劝,说今天晚上就住下,被王磊拦着了:“大伯,人家紫荆过来是情分,你要让他住下,就不人道了。” 王大爷一瞪眼:“这话说的!” “大过年的,人家紫荆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而且紫荆还兼职跑车,你知道这一晚上能跑出多少钱!” 王磊虽然大大咧咧,可真的,招人喜欢! 他们五个人就这么吃吃喝喝,王大爷一会儿清醒,就问李紫荆他爹怎么样,娘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吧,他是不是快要结婚了;一会儿糊涂了,就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几次三番,一圈人都被逗笑了,王磊就道:“兄弟啊,你的婚事,可真是我爷爷的心头事啊!”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李紫荆再一抬头,外面天都黑了,那是怎么也不能再留了。 王磊也没有再让他,就是说要送送他:“哎呀,我就当去下面散散步。” 他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那边王大伯还想说什么,他先一步道:“我这身材,老爷子早年最喜欢的,这是过去大地主人家都吃不出来的。” 王大伯夫妻一起无语。 天是已经冷了,不过吃的热,出来的时候也不觉得多凉。 天上没什么月亮,星星也没几颗,不过天空还算明亮,王磊深吸了口气:“我党别的不说,这说要干啥就能干成啥的能力真的没的说。你说前两年雾霾多严重,我都想带着老婆孩子往海南躲了,这两年,就治理的差不多了。” 李紫荆点头:“真是好多了。” 王磊抓头看他:“今天就不说了,下一次,咱们兄弟俩可要好好喝喝。” “好。” 王磊从裤兜里里摸出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你拿着。” 李紫荆疑惑的低下头,就发现那是一个存折本和一张银行卡,他一下,就愣着了。 “密码就是这存折上第一个存款日期的后六位。”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的更新还是下午三点,我放存稿箱里啦~ 第十章 热干面 · 李紫荆坐在车里, 看着手中的存折以及银行卡。 银行卡是新的,存折则有些旧,他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 再翻过来。 现在很少用存折了,银行更喜欢把钱就给你存到一张卡上, 定期也是, 活期也是,除非那种大额长时间的定期,才会有一张存单。 存折不能说没有,但银行本身是不提倡的。 而他手里的这个, 不仅是用了很长时间的, 每一页上面还都打满了银行的数字。 有些稀罕的, 李紫荆几乎没见过这种存折,但他此时在这里看并不是因稀罕。 或者说, 不是因这个存折本身的少见。 “这就是你的钱。” “从我六叔没,李叔叔就开始给老爷子寄钱,第一笔钱还是他直接给老爷子的。” “老爷子本来不想要的,但当时李叔叔的表现是老爷子不拿着就不行, 但这钱呢,老爷子拿着就觉得过不去,就存着。” “你出生的时候老爷子是想把这钱给你的, 李叔叔收了,随后又寄来了更多。” “老爷子就只好一直存着, 这些年老爷子一直想着怎么给你, 早几年是想着你结婚的时候给, 谁知道你小子一直就没结婚。” “今年老爷子知道自己犯糊涂了,就把我叫了过来, 把这存折给了我,在这里哥哥给你自夸一下,能做好这事的,还就是我了!” 在说这话的时候,王磊笑了起来,而他则完全僵到了那儿。 他知不知道自家爹给王老爷子寄钱呢?隐隐的,也是知道的,在早些年他娘好像提到过,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也许给的不算多,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也没有太当回事,在他离家之前,他爹,真没在物质上亏过他。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钱……能这么多。 嗯,或者说多,也不是太确切。 这钱到底没到吓人的地步,但三十多年的积累,也真心不少了,特别早先老爷子一直存的是长期的……有一阵儿,银行的利率给的相当不错,这笔钱,竟足够在他所在的城市,付个首付了! 还是一个位置、面积都不错的房子的首付。 这是一笔,绝对会让普通人动心的钱。 但王老爷子一直惦记着给他,王三哥,也真的给他了! “这是老爷子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这么说,也许一瞬间被刺激的有些热血上头,也许因这是他爹给的,所以在弄清是怎么回事后,他竟下意识的要把这笔钱再推回去。 王磊笑着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我就说咱兄弟俩对脾气吧,啥都不用说了,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那什么,怪冷的,我要回去了。” 王磊说着,把他推到了车上,然后自己打了个哆嗦,抱着膀子就往回跑——他身上的衣服薄,刚才出门的时候李紫荆还问了他一句冷不冷,当时他一拍胸脯,说自己身上的肉也不是白长的,而现在…… 李紫荆看着他的背影,先是笑了,然后,就有些发呆。 是什么感觉呢,不好说。他现在就是想一个人静静,还想找人说话,甚至,还有一种想回老家的冲动。 “存折是老爷子这些年存的钱,但现在已经没钱了,都转到银行卡上了。” “哥哥不懂,但你嫂子懂,说存折的钱要取也许会有麻烦,于是我前两天又找时间拉着老爷子到银行给办到了银行卡上。” 李紫荆小时候有过一个存折,是他娘给他用来存压岁钱的,他并不知道有什么规定,也不知道有什么麻烦,但既然王磊这么说了,那一定是有的,比如有金额或者预约之类的限制。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最后,长长的出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打开了APP。 他有很多事要做,可眼下该做的,还是出自己的车。 他准备等上个两三单,能等到回省城的自然好,等不上,那拉到一个到西郊的乘客就关了APP——省城在这个城市的西边。 但在第二单,他就抢到了一个回省城的单。 那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带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倒不闹腾,就是话有些多,还有很多问题,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然后突然就问到了武汉。 “武汉是湖北省的省会,离咱们这儿挺近的,你三四岁的时候带你去过。”男孩的妈妈道。 “我去过?”小男孩显然没了印象。 “去过。那里有热干面,你没印象了?那你有没有想到一个很高的像塔似的楼?那是黄鹤楼。有一首很著名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妈妈才背出了上两句,小男孩就把下两句给背了出来,他的父母一起鼓掌:“厉害厉害!那你知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小男孩想了想:“李白?” “对,李白。”小男孩的妈妈道,“那他这里的故人呢?” “故人……孟浩然?” 小男孩的父母再次鼓掌,这一次明显的比上一次热烈的多,李紫荆也是充满了赞叹,这首诗算是千古名篇,很多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背,知道作者也不是太稀奇,但能连故人是谁知道就是真用心了……嗯,刚才李紫荆一时都没想到。 “宝贝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人是孟浩然的?” 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名字里带啊。” “名字?” “这首诗不是叫《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吗?” 车里的三个大人都怔住了,然后一起笑了,小男孩的爸爸道:“我还真没想到这首诗的诗名。” 小男孩的妈妈也道:“我也有点忘了。” 李紫荆忍不住插话:“我也没想起来。” 小男孩左右看了看,瞪大了眼睛,觉得这些大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男孩爸爸道:“你怎么会想到问黄鹤楼。” “是武汉。”小男孩道,“这几天新闻里不是一直都有吗?” 小男孩的爸爸道:“武汉那边好像流感了。” “每年这个时候总要有点流感。”小男孩的妈妈道,“去年你不就这个时候发烧的?都烧糊涂了。” “你非说我糊涂了,我哪有?” “你对着人家医生一顿狂聊,恨不得把自己几岁上幼儿园的事都说说,不是糊涂是什么?” “我那就是兴奋。” “病了还兴奋?” “病了就不能兴奋?我病了有老婆带着上医院,怎么能不兴奋?我有老婆了!” 小男孩的爸爸说着又要兴奋了,妈妈一翻白眼,有些无奈,眼中却带着几分笑,李紫荆看了一眼后视镜,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想了想道:“不过今年武汉那边可能有点严重。” “怎么了?” “我好像听说,跑长途的大巴车不再往那边去了。”这是刚才王磊同他说了一嘴,他当时还有些惊讶,要说这种消息他应该比较灵通,但他最近这段时间,跑培训班的事更多,网约车跑的就少了些,一些消息也就不是太灵便了。 “真的吗?” “我也就是听说。” “那要是真的,是比较严重了。” 小男孩的妈妈道,他点点头,不过很快大家就不再关注这个话题了,小男孩还记着他爸爸烧糊涂那事呢! “妈妈妈妈,我爸爸是怎么糊涂的?” …… 一路畅通。 毕竟还没有真的放假,虽然两个城市之间往来的车辆要比平时多,还不至于拥堵,李紫荆把三口送到家,就关了APP,他本来想给张小花发信息的,看了看时间,到底没有。 张小花问了他要不要今天一起吃晚饭,那应该就是不值班了,而这个点,她应该已经睡了。 他是不困的,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车开了回去。 他现在住的,是一个中等小区。 地里位置很好,地铁公交都有,但因年头有点旧,绿化什么的就没跟上,不过还有停车场,还有停车位! 停车位是房东的,或者说是王经理的。 是的,他现在租的,就是王经理的房子,他在王经理那儿干的时候是住宿舍的,那种一个公寓住四个人的。 这种饭店标间的房子一般就是住两个人,四个人总有些拥挤,不过都是单身汉,倒也能凑合,一直到他后来要跑网约车。 他去跑别人的车还好,总是有时间的,后来自己买了车,就有些没有点了,特别是最初的那段时间。 新买的车,总想跑跑。 而且,还有还款压力。 再加上那时候平台给的条件好,他就准备搬出来住,给王经理说的时候,他看了他一眼:“搬出来啊,咱们提供宿舍,可没有住宿补助啊。” 他当时就笑了:“我知道。” “你可算好这笔账!” “算好了!” “那你准备用多少钱来租房?” “我想租一个有停车位的,预算是在一千二,如果条件特别好的话,一千五……也能接受。”他跑网约车,一般六千还是没有问题的,再加上平台分成,只要不是太懒,都能拿到上万,用十分之一的收入居住也还可以。这个价格一线城市基本不用想,二线城市,想单独居住的话,基本也不会有什么好地方了。 但他们这里,虽然是省会,房价却还是喜人的……毕竟此时的房价也还有很多地方没破万,一千多已经能租个差不多的了。 “我在二七广场那边有一套房子一直空着,你愿意的话,就租给你吧。两室两厅,九十平方,带车位,有简装。” “多、多少钱?” 王经理笑了:“一千二。” 李紫荆就这么住了进来,后来他从王经理那里离开,他以要搬走,结果王经理只是稍稍的给他涨了一点房租。 每次李紫荆回来的时候,都会又失落,又稍稍的有那么点幸福。 失落的是……这到底不是他自己的房子。 幸福的是,他是有车位的! 第十一章 鸡蛋灌饼 · 李紫荆小的时候, 完全没有堵车的感觉。 他爹是工程师,经常有往外面跑的机会; 他娘是幼儿园老师,有两个大长假。 所以他小时候颇去了一些地方。 去北海也罢, 到东北也好,哪怕去首都呢, 好像也不至于堵车, 首都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种双层巴士。 他当时坐在第二层的第一排,只觉得自己一下就变成了大人,所以后来在中州省省会看到这种公交, 那是无比亲切。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有了堵车。 一开始堵的还不很, 还只是路段不好的地方堵,后来就几乎每逢路口就都堵。 一开始还只是大城市堵——他最初去的那个一线城市, 刚来中原省会的时候,并不觉得怎么堵,后来就是这边也堵。 他刚买了车的时候,停车也有点费劲儿——要不他也不会特意提要有车位的房子, 但只要找找,总能找到,现在那真是找破头都有可能找不到! 他停好车, 回到家,刚打开灯, 那边赵臻就热情洋溢的跑了过来:“哥, 你回来了, 饿不?” 他看着赵臻。 “披萨行不,我今天特意叫的海陆空霸王披萨!想要榴莲有榴莲, 想要芝士有芝士,想要蟹肉,那就有蟹肉!” 李紫荆继续看着赵臻。 “不,披萨不行,这披萨要留到明天早上吃,这么晚了,咱们要吃点健康的!烤肉!牛肉!羊肉!再来个大烧饼,怎么样怎么样?” 赵臻眨着自己长长的睫毛,像个小松鼠似的对他道,李紫荆心下暗笑,其实他已经忘了赵臻朋友圈的事,但他这一番做派,那是想想不起来也不行了。 早先是在意的,但现在已经有些无所谓了,当然,这一点不能让赵臻知道,否则下一次这家伙都有可能策划他去求婚! 他不是不想同张小花结婚,而是…… 他拿什么结呢? 他创业未成,学历没有,在这个城市里,连一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能给张小花什么呢? 他并不赞成《奋斗》里张译对佟丽娅说的那番话,什么你是女人所以可以不用想这些,那番话从某方面只是表达了这个人物的自卑,可是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不能只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去画饼——哪怕她不在乎! “哥,我的亲哥啊……” 赵臻凑了上来,他垂下眼:“我明天想吃点不一样的。” 赵臻立刻挺直了腰板:“你说,哥!你说出名字,我就给你点到,外卖没有的,我让跑腿去给你买!” “小张豆腐脑。” 赵臻一怔。 李紫荆点了下头:“就是咱们小区门口的那一家。” 赵臻的表情有点裂了,他吞了口口水:“我……去买?” 李紫荆微微的点了下头,赵臻简直想嚎! 第二天,李紫荆还是吃到了豆腐脑,赵臻几乎是迈着僵硬的步伐去给他买的,买回来之后就趴在沙发上说自己要死了,李紫荆也不去管他。 赵臻就是这样,上班也正常,不上班,就要睡到中午……或者起码在床上呆到中午,出自己的房间也就罢了,出房门简直就像是要去打仗……还是要去打败仗。 这次买豆腐脑,足以令他印象深刻了。 除了豆腐脑,还有两个鸡蛋灌饼,张小花总说这种饼不健康,不过自己也吃的很开心,和李紫荆还谈论过这个问题:“你说这种饼怎么就不健康了呢?小时候能吃上就很高兴啊。你小时候能吃上吗?” 李紫荆有些为难——这种饼对他来说还真不稀罕。 太小的记忆他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起码在幼儿园的时候,他们家的条件就相当不错了。 他妈妈是幼儿园的老师,上班的时候就把他一起带过去了,他那个幼儿园,不用说,基本都是油田子女,食材也好做工也好,都非常用心。 别说这种饼了,连奶油蛋糕都有。 张小花见他表情不太自然也反应了过来,立刻对他投来鄙视的目光。 …… 这一天李紫荆并没有见到张小花,中午通话的时候他才知道张小花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早早休息,而是因为一个急诊熬到了凌晨。 而虽然她熬了这个急诊,这个晚上还是要上夜班:“不过明天就好了,明天下了夜班,连着夜班,我能一口气休息五天!” 张小花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李紫荆不仅笑了起来:“你想吃点什么?再来一块蛋糕?” “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张小花的声音非常肯定,李紫荆再次笑了。 “就是阿紫,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紫荆一怔,很快就想到了她问的是什么——回老家! 这几年,他过年都有回去。 第一年是被他家太后小心翼翼的声音叫回去的:“你今年还会回来吧?” 充满了不安和期待,他其实本来不准备回去的,为了让他家太后安心,还想到了说辞——前两个月你们不是才过来过啊?路上车也多,也容易堵,现在生意正好,过了年我再回去吧! 但到最后,都变成了一句“嗯。” 第二年,他本来是想怎么也要说清楚的,结果他家太后兴高采烈的对他说今年他们到他大舅那里过年——他大舅十年前去了另外一个油田,因为那边气候暖和,就把他姥姥、姥爷也接了过去,两个老人家过去后身体的确好了很多,一些常犯的老年病也有很大改善,可想再过年,想一起聚聚,就比较难了。 李紫荆从小就和姥姥这边的更亲近一些——毕竟他姥姥、舅舅这些亲戚都是油田里的,别说每个月,每个星期都能见上一见。而他奶奶那边则隔着上千公里,就算现在交通发达,来往一趟也不是太方便。 他当年奋而离家,家都没有回,更不要说姥姥姥爷那边了,这时候被他娘一提,再说不出别的。 然后是第三年、第四年,这到后来他娘根本就不问他是不是回家了,直接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今年更是下达了要求——把张小花带回去!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流行晚婚,但你看看,这都已经多晚了?” “好,就算你不急,人家小花呢?” “女孩子的青春可不能这么耽误!别的不说,来家里看看,也算给人家吃个定心丸是吧?” 他家太后的话每一句都在理,也是,他都考虑过的。 他早先的计划里是没有结婚,但也没有想过,自己到三十了,还没有结婚! 事实上,如果他真想过这个问题,那在这个岁数的时候,他孩子都要有俩了! 而张小花,更是他最近一直在纠结的,他对张小花没有不满——当然是没有的! 但,有时候却会怀疑自己。 他们那边的风俗,见了父母,基本就算订了,他能,把张小花订下吗? 他当时随便敷衍了他娘,心中其实没想过带张小花回去,可是这一次去见王老爷子,又让他迟疑,他突然发现世界同自己想的,还不是太一样。 他现在还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他有些地方,也许错了。 “阿紫?”他长时间没有声音,那边张小花就有些疑惑,他啊的一声回过神,“那个,小花……” “嗯?你那边信号不好吗?还是我这边?” “没……不知道……那个……你是五天年假是吧?” “啊?”那边张小花也有些紧张了。 “五天啊。”李紫荆又说了一遍,张小花又啊了一声。 “那个、那个……医院不会叫你是吧?”他问着其实已经知道的事情,想给自己来一拳,又有些犹豫。 “不……一般来说不会……”阿紫的声音也有些磕磕巴巴的了。 “那、那……”他正要说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吧,那边就有人叫张小花,张小花应了一声,又转过来,“那个,阿紫,有个病人有情况,我去看一下。” “好的好的。” 李紫荆应着,当张小花挂下电话后,长长的出了口气,但随即,他就一拳砸到自己的大腿上。他这一下砸的很重,他也没有太多感觉,只是大口的喘着气,这一句话,他怎么就说不出来呢? 下次!下次他一定要说出来! 而在此时,那边张小花也是脸颊发烫。 刚才……李紫荆是想让她跟他回家吧?是吧?他那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这可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想到这里,她不免嘴边含笑,旁边同事见了问她怎么了,她回过神连忙摇头。 “谢娜我就说你没有眼色,小花刚才是给谁打电话的?” 另外一个同事含笑道,那叫谢娜的啊了一声。 “她男朋友啊!” 谢娜啊的更大声了。 “你这事叫刘利不行,非要来找小花?” “小、小花姐对不起。”谢娜连忙鞠躬,张小花本来就有些害羞,被她这一弄更是尴尬,“没、没什么。” “真的对不起!” “真的没有什么!” 第十二章 俄式红肠 · 这一天, 对张小花依然是忙碌的。 临近过年,不少孩子准备出院,这里面有病情差不多的, 也有只是暂时稳定的。 而相反,是门诊上的人更多。 这有天气因素, 也有人为因素——临近过年, 不少在外地生活的孩子被带了回来,路途颠簸,再加上水土不是那么习惯,很容易就受凉发烧。 只要在门诊上, 张小花就没有能及时下班的。(注) 当然, 就算不在门诊, 他她很少能到点下班。 她中间抽空给李紫荆回了两个微信,两人约定张小花下班后见面。 这个晚上张小花稍稍的睡了个好觉——病房那里的病人少了, 晚上也就平静了很多。 而李紫荆则有些翻来覆去了。 本来他的生物钟是很好的——早几年他不在乎这个。 学习、跑车、讲课,他像赛跑似的用尽全力,只要不是太过疲惫,他就不让自己休息, 直到那一天他当着张小花的面表演了一把美尼尔。 先是呕吐,再是眩晕,坐着还好, 躺下就有些不受控制,检查的结果就是生物钟紊乱, 美尼尔只是最低级的反应了。 那是第一次, 张小花对着他大吼, 还朝他身上拧了几把。 “你、你不也是……” “我会休息!” 他看着她。 “我要比你休息的时间多的多!” 张小花非常理直气壮,他继续看着她, 张小花一拍桌子:“反正没有像你这样连轴转!” …… 其实他觉得张小花也很辛苦,虽然不像他这样有这么多事,但一样学习工作,熬夜早起,而且有的时候,还要忍受一些焦急家长的抱怨。不过他也要承认,张小花这是没有办法,医生就是这样,特别是刚刚入职的医生,也不是欺负什么的,而是,难道要让年龄更大的医生值更多的班吗?难道要让年龄更大的医生从事连轴转的工作吗? 同时,年轻的医生也需要经验积累。 早先李紫荆对医生护士都没有太多感觉,他小时候有病……或者说他们家有病,都是去油田上的医院。 因为都是油田上的,其实大家都认识,也没有社会新闻爆出来的种种事端……当然,他小时候身体很好,最大的病也就是去医院输水了。 后来他跑车,听过义愤填膺指责医生护士的,也听过夸赞的……不过是前者居多,所以免不了会有一些看法,直到他认识张小花…… 要说就算张小花凑巧的多乘坐了几次他的车,他也不见得就要多么深刻,张小花也是这样,之所以他们会对彼此都留有印象,是因为在第三次的时候,张小花在后座上哭了。 她坐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当他开过一个路口,一抬头,就看到她在后面流泪,他一开始还想当做不知道,当时他认为是小姑娘失恋了——这也是常有的。 谁知道她在后面越哭越不受控制,到最后就是嚎啕大哭了。 毕竟是见过几次,有点印象的,他只有劝上几句,说点泛泛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觉得难受,以后也就好了之类的,张小花抽抽搭搭:“毛毛……毛毛没了……” “毛、毛?” 他犹豫的开口,心中还在想着这毛毛是什么?她养的小动物?学校里好像不能养动物,医学院例外?那是小白鼠? “我昨天才告诉她,她不会死!她不会死!赵医生明明告诉过我不要对患者说这样的话的……” 她哭着说着,慢慢地李紫荆也就听明白了。 毛毛是她负责的一个小姑娘……或者正确的说是她跟的医生负责的一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不是很漂亮不是很可爱,也不像电视小说里说的那样懂事乖巧,每次给她打针的时候她都要大哭大叫一番,其实留置针头,一般并不会再扎她。 但她几乎每次都要大哭大叫一番。 当然,她也不是特别熊,也没有惹出过什么特别突出的麻烦,就是病房里一个普通的小孩,得的在病房里来说,也不是太稀罕的病,张小花会注意到她,完全就是因为她是自己负责的。 然后在那一天,赵医生问她的感受的时候,小姑娘摇摇头:“已经没有什么舒服不舒服的,我是会死的。” 非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冷酷,张小花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心抖了一下,所以当这个小姑娘昨天有些迷茫的问她,自己会不会死的时候,她没有考虑的就说了不会。 “不会吗?” “不会。” 那小姑娘笑了,带了点高兴,还有几分雀跃,可是在今天,她却突然的就器官衰竭,送到重症也没有恢复自主呼吸,抢救了三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成效。 张小花哭的稀里哗啦的,把什么都说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紫荆知道她早先有个大姐,知道她坚持学医的动机,而也听到了她想要放弃的思想,他不知道要怎么劝,只有在路过麦当劳的时候给她买一杯热牛奶。 而在同张小花交往后,他对医生自然也知道的更多了,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是一个被感谢最多,而也被误解最多的职业。 自己或自己的亲朋好友在医生的救治下得到了康复,那自然充满了感激,可要是没有康复呢? “其实,我们能做的,真的不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张小花已经研究生毕业,是一个真正的医生了……虽然只是住院医。 虽然在送走小朋友的时候,她已经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也不会再崩溃的痛哭,但还是会沮丧痛哭迷茫,每每在这个时候,她都会来找李紫荆,让他给自己买一杯热牛奶。 有时候李紫荆想,也许每份工作都会带来挫败感,但医生,特别是儿科医生,也许是最为强烈的。 总之,在那一次犯病后,李紫荆就给自己订了一张计划表,什么时候吃饭睡觉,什么时候时候工作学习,都严格按照这张表来执行,一开始也比较困难,坚持下来就养成了很好的生物钟。 基本就是,躺在床上就能睡着,到点不用闹铃就能醒。 不过这一次他却失眠了,他想着要怎么同张小花说,还想着是不是要去买个戒指,甚至还想到了求婚,不过很快他又觉得求婚现在还不是太合适,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哪怕张小花不在乎,她的家人呢?她的同事朋友呢? 但如果不求婚的话,他把张小花带回家又算什么? 可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张小花上一次甚至都说她父母想见见他了! 他就这么翻来覆去,最后也不知道怎么迷糊着的,第二天早上,看着镜子中自己浮肿的脸,他用力拍了拍。 “你个胆小鬼!”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的!” 他决定今天就把事情同张小花说清楚,然后……如果她不嫌弃他的话,他们明天就一起回家! 这么想着,他就又想今天带张小花上哪儿吃饭,虽然还不至于说是求婚,但也应该去个正式的地方。 他想了又想,最后选了一家俄式餐厅。 这家餐厅的环境很好,中午虽然没有表演,相对人也比较少,主要是张小花很喜欢那里的红肠。 当然,他也觉得不错,他过去一直觉得要说香肠什么的,除了他们大中华家的,恐怕也就是德国? 香肠和啤酒不是德国出了名的食物吗?俄罗斯……他对那里的印象就是冷和熊,然后再有个狼搏斗?小孩满月先去来一桶冰水? 直到那次去俄式厨房,这才觉得俄罗斯原来也有不错的食物。 此后他们就……嗯,也就再去过一次,主要是太贵了。 其实他挣的不少,虽然没有一个稳定的体面工作,但他两份收入也是超过这个城市的平均工资的,只是他大部分的钱都用于存储,而在这方面,张小花也没有什么要求,虽然第一次来是她提议的——她听她同学说这里的东西不错,就在他面前提了一嘴,但来了之后就后悔了。 再以后也没有提过,第二次也是她生日,他直接把她带过来的。 “这一次要多点点红肠。”他想着,准备给他父母也带回去一些,反正这东西也不容易坏。 他选好了地方,又操心了下衣服,但给张小花联系的时候,她那边却有点迟疑。 “怎么了?” “我可能……放不成假了。”张小花的声音有些迟疑。 “怎么回事?不是安排好的吗?” “是……啊,不光是我,好像要出什么事了。” 李紫荆完全不明白,张小花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她只能根据自己听到的猜测:“阿紫,武汉那个流感也许不是普通的流感,你要是有朋友在武汉,让他们注意一下,你出车的时候也戴上口罩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家有小孩,这两年好一些,早先真是过一段时间就要有病,刚上幼儿园的上半学期,几乎就是在不断的感冒。每次带他去医院,都有很多小孩,然后经常的,过了十二点医生还下不了班。 第十三章 羊肉串 · 李紫荆和张小花还是见了面, 不过不是他想好的俄式厨房,而是医院附近的一家烩面店。 “我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呢。”吃着烩面,张小花嘟囔着, “反正现在就是建议我们最好不要离开。” “那期限呢?” 张小花摇摇头,李紫荆想说什么, 见她埋头在那里吃的像个小松鼠似的, 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虽然张小花对他说了武汉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与其说是什么流感有问题, 不如说是张小花被欺负了。虽然他也知道, 这可能是免不了的——不管在哪儿, 新人都要干更多的活儿,受更多的累, 这在某个程度上还不能说是欺负,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他还是免不了生气,以及心疼,可见张小花的样子, 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多想了? 嗯,这个小花好像一向吃苦耐劳,在他们关系还没确定的时候, 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见她天天早出晚归,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带着两个黑眼圈,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竟然也是, 一问,才知道她在实习的同时还在准备考研。 “这有没有太辛苦了?” “啊, 还好吧?”张小花当时抓了抓自己的头,“我听说住院医更累的。” “还会更累?” “住院医是会的。” 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住院医是什么?” 张小花就给他科普了一下,简单的说就是一个正式医生的初级阶段。再往上就是主治、副主任、主任。 住院医,住院医其中又有一个住院总,这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岗位,基本是二十四小时不离开医院的……当然,也不是说必须不能离开,而是没有什么事,就在医院呆着,好在这个时间不是太长,一般一年也就结束了。但要想成为主治,那要不就是熬时间,要不就要考学历,基本就是如果本科毕业,需要从事医务工作四年,而要硕士毕业,就只需要两年……要考上了博士,那直接就具有了资格。 除了这些,还要没有出现过医疗事故,否则期限还要延长。 在这两个层次里,都是非常辛苦的,到了副主任会才会好一些,不是说不辛苦,而是夜班值的比较少,一般的急诊也不会被呼叫了,但要升到,一要从业资格年限,二还要论文。 “主任我就不想了。”当时张小花总结道。 他当时其实已经暗暗咂舌,不过在这里,还是道:“为什么?” “因为要写更多的论文啊!”在说这一句的时候,张小花是用双手抓自己的头发的,他当时忍不住的就是一笑。 后来张小花成了住院总,果然比她考研那段时间还辛苦,经常……真的是经常的,他见她顶着一头发油的头发出来。 他见了好笑、心疼,然后默默的给她买了一瓶干法喷雾,就是那种不用洗,暂时能让头发清爽一些的东西。 那一段张小花已经累的对时间都不敏感了,见了那个东西还是一下红了脸,过了之后,带了几分小心的对他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嗯。” 她瞪大了眼,他一笑:“那我总不能还喜欢吧。” 张小花扁了扁嘴,然后就笑了,后来他们说到这个事情,张小花说他直男。 “什么意思?” “直男的意思就是……” “小花,我只比你大两岁,还没有代沟。”他有些咬牙切齿,“我知道直男是什么意思!” 张小花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你到底什么意思?” “正确的操作哪是给我送什么喷雾啊。” “那是什么?还能夸你香?” “那叫特殊的芬芳。” 他想了想,揉了把她的头:“在这里,就要请出罗曼罗兰了。” “什么?”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张小花眯了一下眼:“所以?” “世界上也只有一种真正的喜欢,那就是在闻到了你的头油味后,还没有离开。” 张小花一拳锤在他的胸口,不过力道却可以用绵软来形容。 “阿紫?阿紫?” 他在这边发呆,张小花察觉到了不对,在他眼前来回晃,他回过神。 “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看了眼快吃完的凉菜:“我们再要点菜吧。” 张小花想说不用,但想到刚才好像就是自己吃了,也就没有反对,谁知道李紫荆却点开烤串了。 “还要烤串?” “嗯,你要几个羊肉串?十串?” “我烩面都快要吃完了。” “那八串?” “啊……” “那就八串。” “你不吃?” “我再要点别的。” 李紫荆点了羊肉串,又点了炸鸡块,张小花一边苦恼一边吃着:“我要发胖了都是因为你。” “是是是是。” “点这么多干什么!” “吃嘛,我看你还能再吃点。” 这是一顿虽然不那么正式,但对两人却很宽裕的午饭,他们很难在中午,这么休闲的吃饭,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看时间,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张小花就催李紫荆去出车了。 “那你呢?”李紫荆道。 “我走走。” “走什么?” “吃这么多我当然要消消食啊!” 张小花有些发怒,李紫荆终于笑着去出自己的车了。这个下午他的生意不用说的依然很好。 省城并不是一个旅游城市,但他是中原地段的一个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可能需要在这里转车。因为现在交通的便利,很多转乘都可以在地下进行了,但还是有人选择地面交通工具。不过李紫荆更多的乘客则还是省内的。 有从外地回来的,也有从其他各个城市过来的。 作为省会城市,它的物资当然是最发达的,各种现代化设施也是最全的,名胜古迹也许不够,游乐场却是不少。 所以有来买衣服的,有带着孩子来玩的,大多人的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的,邻着过年,哪怕有设么不顺心的事,大家也都先放在一边了。 李紫荆跑着网约车,就想着明天要早点走,再然后,把张小花带过去! 这一天,他没有找到同张小花聊天见面的时间,不过总算来得及给她发去一个微信:“明天跟我回家吧。” “好。”那边张小花很快就回了一个字。 他们谁都没有去想那个尽量不要离开的话,首先那并不是一个要求,同时,张小花的年假也是真的到了,她留了这一天,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唯一有点关联的,就是她武汉的同学的一个朋友圈:“我要累死了。” 配图是一个随手拍的输液瓶,她在下面留了一个摸摸,也没有太当回事。 她太知道流感了,这个病对大人还好说,但对于孩子,就是病一个,就病全班,然后家长出于对孩子的担心,哪怕不需要到医院,也会带着过去,而且往往会带去三甲或者专科医院。他们这些同学同事曾经感叹过,中国父母最大的问题,大概就是太爱孩子了。自己可以抗可以熬,可以随便去小诊所拿点药,孩子则一定要好的、贵的,打个喷嚏就担心的不得了。 武汉的流感全国都知道了,必然是严重的,她那个同学忙,简直是太理所当然了。 然后,他们群里也有根据这个朋友圈的讨论:“武汉今年好像真的很严重啊。” “那位大佬不是都说了吗,肯定存在人传人了。” “这不废话吗,一个流感也人传人的。就是看厉害程度,怕不要再来一次非典?” “喂喂喂,别吓人啊,非典是整个国家都受损失。” “应该还不至于像非典那么严重吧。” “应该不会。” 群里有片刻的安静,再之后大家就转到了其他方面。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走上了医生的岗位,甚至有的都不从事相关工作了,但最起码,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传谣这一点还知道。 中央新闻已经说了人传人,那就是一锤定音,不过这没什么,流感都人传人。像儿童常见的手足口、疱疹性咽颊炎都具有很强的传染性,现在就看这传染性到底有多强,以及,有多严重了。 对于这些信息张小花就大概的看了看,她觉得不会太严重,但还是给李紫荆发了一条让他注意的信息,之后又给自己家里发了一条,昨天她给李紫荆发了,但并没有给家里发,因为她的家人都基本在家乡,两个弟弟虽然都出来打工了,也是在老家附近,环境单一,她所亲近的人里,只有李紫荆曝光度最大。 她是在家族群里发的,她的父母对这个完全没有在意,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的两个弟弟也是如此,她很快,就陷入到了这些琐事里。 第十四章 方便面 · 张小花昨天值夜班睡的不错, 今天住宿舍,反而睡的不太好了。 这一来是对家里人有那么点愧疚——她家人都希望她能回去过年,她本来也是准备回去的,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她早先并没有准备票,但这些年她往返两地, 早就摸索出了经验。 何况她也不是学生了, 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主治,也总是有工资了! 现在没有黄牛了,可总有高价! 而现在,她要因为要跟李紫荆回去而不回家……嗯, 他们家人是知道李紫荆的, 对于他呢, 也没有太大的不满——总是有一点的,主要在他的工作上, 但她坚持,她家里人也就随她了。不过这两年也开始了催婚。 “你学也上完了,工作也订下了,什么时候结婚?” 她总说是自己忙, 所以还不能结婚,闹的他们家还对李紫荆有些愧疚。 “那你这要忙到什么时候啊,人家还能一直等你?” 这是她娘的话, 她大弟弟则是另一种态度了:“三姐这条件,那姓李的必须等!” “……人家长得好呢。” “……一个男人长那么好做什么?” “现在男人长得好也吃香呢。” “他要找别人随他, 三姐分分钟找一个更好的。” 这是她二弟弟了, 她在这边看着, 只是无语,她长得有这么差吗?阿紫可总说她可爱呢! 男人长得好也吃香, 这话她是赞同的,她早先也是觉得李紫荆长得好……当然,她绝对不是因为李紫荆长得好才同他谈朋友的,但她过去的同学是不说了,就是同事也有说李紫荆长得好的。因为这个长得好,很多人对李紫荆的工作都不是太在乎了。 用刘利的话来说就是,工作好的男人一大把,长得那么好的男人可不多。 不过张小花这个晚上没睡好,还不是担心李紫荆的颜值,主要还是为跟着李紫荆回去这件事忐忑。 其实她是见过李紫荆父母的——早先他们来过省城,一起吃过饭。 李紫荆的父母对她的印象很好,她对他们的印象,也很不错,在见他们之前,她就没少听李紫荆说关于他们的事,虽然和自己的父亲有很大矛盾,但李紫荆并没有说自己的父亲怎么不好,给的评价反而是好。 “这可是我没想到的啊。”因为知道李紫荆早先的那些事,她是真没想到他还会这么说自己的父亲。 李紫荆斜了她一眼:“我不是十八了好不好。我爸这个人,只要你不是他的儿子,就都是好的。他和我妈虽然吵过架,但我妈对他基本还是满意的,我姥姥他们也没说过他不好,在单位里更是各种先进。” 李紫荆的父亲同她虽然没有太多话,但总是微笑的,偶尔说两句呢,也不是询问,只是讨论,真要让她说的话,同李紫荆的父亲在一起她还更自在一些——李紫荆的母亲实在是太热情了! 要说她对见李紫荆父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但她还是担心。 这是她,真的同李紫荆回家了! 虽然她在李紫荆面前表现的是各种不在乎——她也确实并不是太在乎,但其实,她也是有些迷惘的。 她的一些同事,在还上学的时候家里就给准备好了房子; 她还有一些同事呢,虽然家庭条件不太好,但夫妻俩的工作都不错。 李紫荆家的条件是很好,但简直可以想象他是不会要家庭援助的,而只靠他自己的话,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她是对李紫荆有信心——绝对不能说没有信心! 她是亲眼见到过李紫荆有多么努力多么用功,她相信他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 但,万一呢? 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太多万一的事情了,特别是她所从事的这个工作,看到过太多万一了。 其实她也有李紫荆哪怕创业不成功,也无所谓的想法,但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还会这么想。 在李紫荆面前,她总是心大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但这些问题,她其实……也是想过的。 当然,张小花不是在这个时候又嫌弃起李紫荆了,还是这个事让她忐忑,以至于她第二天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简直想尖叫。 不过她在自己脸上并没有太长时间的耽搁,因为很快就有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武汉封城了! 在刚刷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当确定之后她就是茫然了。 封城? 封城! 上次非典那么严重,好像也没有封城。 这一次,竟然是封城吗? 武汉封城是在凌晨宣布的,但大多数人是到了上午才知道,而在知道之后,也是不解疑惑,同时,还有那么一点愤怒——既然说封城了,为什么还有十个小时的时差?既然说封城了,只是先封了公共交通?如果人传人非常严重的话,不是应该整体全部封了吗? 留了十个小时的时间,这要出来多少人? 此时网络已经是一片激愤了,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这些张小花已经顾不上了,因为她很快收到了原地待命的通知。 “那我要回医院吗?” “暂时不用,你不出市就行……做好个人防护。” 张小花挂了电话,愣了愣,就开始给李紫荆打电话,但李紫荆那边占线,她只有先给自己大弟打。 他们家不在湖北,但也是相邻了,昨天连她都不是太在乎这个事,现在她必须让她家人,让更多的人在意起来……做好防护! 她的大弟弟接到她的电话一开始还有些兴奋:“封城了三姐!竟然封城了!” “……你是在高兴吗?” “不是,这不是没见过吗?” “这件事很严重,你们在家里不要出来了。” “啊?” “做好防护,有口罩吗?” “这个,有吧……” “去看!没有的话立刻去买,多买几包……还有酒精呢?消毒液呢?也一起买了。” “三姐,你这有些太夸张了吧。” “去!” 她大弟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去了,她又给李紫荆打电话,但还是打不通,不仅电话不通,连微信都不通,她想了想,又去找赵臻。 但她和赵臻没有电话,只有微信,好在她这边一拨,那边就接通了:“小花姐!” 赵臻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张小花一怔,这是有什么好事吗? “武汉封城了你知道不?” !!! 张小花就觉得一股暴躁之气直冲脑门!封城了,问题多么严重你知道吗?当年非典都没有封城,现在封城了!在自己大弟弟那里堵的一口气,在这个时候就想喷涌而出,不过赵臻到底不是自己的大弟弟,所以她只是吸了口气:“李紫荆呢?还在家吗?” “啊,在在,他在打电话。”她的口气不对,赵臻也不敢再说什么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压低了声音,“好像是给他家里打的。” “那等他打完,你让他给我回一个。还有你们那里有酒精消毒水没有?还有口罩,没有的话立刻去买。” “啊,好好。”赵臻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对了,他吞了吞口水,“小花姐,这封城……很严重吗?” “很严重。” 张小花说完就挂了电话,她还有一些过去的同学朋友要通知,不扩大事态,但也要让他们做好准备。在这个时候张小花只是出于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认识通知自己的亲朋好友,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她通知别人做准备,而自己,却没有买口罩。 而在那边赵臻则有些发傻了。 他就和张小花的大弟弟一样,对于封城并不是幸灾乐祸,他的兴奋,更多的是因为没见过! 李紫荆张小花这些九零后对非典还有印象,他一个九五后,正确的说是九七后,非典的时候他还在上幼儿园,对于非典的全部印象大概也就是多洗手……但没有非典,大人也是这么叮嘱他的。所以他模模糊糊的知道有非典这么一回事,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而现在,他并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虽然网上有这样的言论,但他的关注点还是封城! 啊,这是过去只出现在小说电视中的事情啊! 这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啊! 而现在,张小花的话终于让他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同时,也开始意识到这不只是一件自己没有见过、经历过的事情,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封城了,里面的人不让出,外面的人不让进; 封城了,里面那些人吃什么喝什么? 封城了,这个病……真的很严重! 他抓起手机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买东西啊!买口罩啊!还有酒精消毒液!还有还有……盐?板蓝根?不不,这些好像后来还是个梗,最重要的是没有用,那要买什么呢? 武汉离他们不远啊!很有可能传过来啊! 那要买食物! 方便面矿泉水还有压缩饼干…… 第十五章 肉包子 · 这是2020年1月23日, 中国人的除夕。 看日历,这好像还不是真正的春节,但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 这一天,就要开始过年了。 为了迎接这个节日, 绝大多数饿家庭在这之前的十多天里就进行了各种清扫和采买, 而到了这一天,就是安乐和享受了。 南方也许还有逛花市之类的习俗,而在北方,就是单纯的守夜。 人们会睡上一个大懒觉, 在中午的时候随便吃一点东西, 而在晚上迎来丰盛的一餐。 在这一餐中, 男女老少都有可能喝上一点酒,哪怕是还不会吃饭的小孩, 可能也会有大人用筷子给蘸一点,放到嘴里尝尝味。 这当然是不卫生乃至不符合幼儿发展的,可这,又是很多地方的习惯。 在这个时候, 无所谓对错,无所谓性价比。 为了这一天,大多数人会想尽办法的回家。 飞机、火车、汽车……乃至摩托车, 在这个时候,公共交通的票非常抢手, 资金充裕也许还可以头等舱、商务座, 可对于很多人, 宁肯选择更便宜的交通方式。于是就有了浩浩荡荡的摩托车大军。 从一线城市,从省会城市, 从隔壁的城市……从一切适合打工的地方,或者说能找到工作的地方,这些人迎着寒风,带着给家里人准备的礼物,一路向前。 这是回家。 每一年,在这片土地上,这仿佛平常却会震撼的一幕都会上演。 在早先,回家是要提前的,腊月二十几就要回去了,而现在,很多人大年三十才放假,所以,在这个时候才开始回家。 李紫荆就是预备这一天回去的,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虽然他们能更早的回去,可这正是挣钱的时候啊! 可是在这一天,所有人愕然的发现,他们好像回不了家了。 这个时候,除了武汉,大多数的省市还没有太严格的规定,但有的人,特别是经历了非典的人,就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有的人还是在急匆匆的往家赶,而有的人则有了迟疑,就像李紫荆。 一开始李紫荆并没有想过不回去。 张小花的朋友圈里还有讨论武汉、流感之类事情的,他的朋友圈里完全就没有——他也不怎么看朋友圈。 所以他和过去一样,在习惯的时间上床,一夜无事的来到平时的生物钟。 泡上燕麦,打开手机——他会看新闻,但一般是中午或者晚上吃饭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如果没有什么事,他都是在外面吃,环境吵闹,精神不太容易集中。 早上在家,他则会打开一些学习软件,看一些和自己专业有关的内容。 他正看着,赵臻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哥!哥!武汉封城了你知道吗?” “什么?” “封城!”赵臻瞪着眼,几乎是喊的说出这句话,李紫荆歪了一下头,张小花的话、这两天看过的相关新闻都从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突然就有一种,事情严重的感觉…… 李紫荆会在第一时间觉得事情严重,是因为非典的时候他已经十三了。 上初二。 那个时候他正是班里的班长,每天都要督查卫生,还要组织黑板报。同时,他妈妈幼儿园那边,也要经常消毒。 不过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那本在南方出差的爹没有回家过年,而且,也没有让他们过去。 但是那一年,也没有封城。 所以,李紫荆虽然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也只是不会像赵臻那样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是一件稀罕事。 他在反应过来后,先是看新闻,然后就给张小花打电话,但那个时候,张小花正在和自己的上级通电话,他就没能在第一时间打通,他又给自己的父母打。 这一次是他的父亲接的电话:“你那里怎么样?” 他想了想:“还好。” “不要慌不要乱,要相信国家。” 李紫荆忍不住的捋了把自己的头发,想说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套话,不过他也知道他爹就是这么想的,要不,名字里怎么能有个先进呢? 关于他爹为什么叫先进,他听自己的姑姑说过,带了那么点被迫的性质。 他小时候不太懂那场运动意味着什么,虽然也觉得有些事情有些过份,可还有很多好玩的性质。 “天天不上学也不上班就开□□会吗?” “偷五毛钱也会被□□?” “还会组织游行?” “说话之前要先背一遍最高指示?” …… 等他后来大了,再想,就知道不只是新奇了,那些喧闹背后很可能就是惨烈。 但他爹对那事好像并没有什么怨恨,在他的记忆里他爹几乎就没提过那时候的事……或者就算说,也是很美好的。 “那时候我经常看人家钓鱼,那鱼可都是野生的。” “那时候你爷爷一个月的工资才二十六,我上了大学就有二十二。” “你大姑第一次给人家捡鸡毛,挣了十六块八毛零三分,花八毛钱买了十二个肉包子回来,那个肉包子就和云吞似的,一层薄皮,全都是肉!” …… 他有时候好奇他爹为什么就记得这些美好了,因为他后来上了大学? 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和他爹闹翻,这些问题也没有再问过。 此时他长长的吸了口气,按捺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 “你先不要急着回来,看看形势再说。” 他爹的话引起了他娘的不满,立刻他娘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了过来:“你怎么能不让他回来呢?他还要带着小花回来呢!” “他们那个省就挨着湖北呢!从凌晨宣布到现在有多少人出来?有没有人和他照过面?而且这路上会有多堵?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省城,水电暖气都不会有问题,吃的一会儿让他去买点。听到没有李紫荆,不要大意,非典的时候我就在广东,那时候广东那么厉害,也没有封城,一个小县城都没有封,这一次,封的是武汉,是省会!你现在下去买点米面油,再买点方便食品,买点口罩酒精,其他的就看新闻!” 李紫荆本来并没有打算不会去,但他爹的话也说服了他。 他这些天有没有拉过从武汉过来的乘客?不知道,但他是从高铁站、火车站这些地方拉过人的。 这个病如果真这么严重,那他的确是不能回去。 …… 这一天,虽然有一些人已经觉得事情不太对头了,但在早上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轻松的。 赵臻经过张小花提醒想到要买口罩,但当他把电话打给自己父母的时候,他父母却觉得他大惊小怪。 “非典那时候说的那么严重,不也就那个样吗?” “当时你奶奶买了十大包盐,前年才吃完。” “醋都放馊了。” “别的不说,你晚上记得来喜来登吃饭啊,别玩游戏玩过头了!听到没有!” …… 这样类似的话,并不只发生再赵臻这边。 但是这一天的情况,却完全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真真假假的谣言开始出现,有关于武汉武汉人到处乱跑,把病毒带到世界的;有武汉医院爆满的;有火葬场无人收集的手机的…… 各种消息,五花八门,大家不知道真假,却都感受到了形势不好。 那个手机的图片配了一段特别煽情的文字,李紫荆却看的瞠目结舌,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想笑。 那是一些老人用的手机的合集啊! 现在谁还用那种不能上网不能刷视频,只能通电话的东西? 不过他也要承认,形势真的再不好了。 张小花回到了医院; 药店里已经买不到口罩; 街上突然安静…… 过去的大年三十晚上街上几乎没有人,那是因为团聚也好吃饭也好,大家都在家长进行了。 现在虽然大家还是会团聚吃饭,却有很多,是要在饭店了。 像赵臻这样的年轻人,更有可能约着朋友去打几局台球,玩几把游戏。 总的来说,在春晚开播之前,街上还是热闹的。 但是在这一天的白天,街上就没有人了。 饭店里的聚会也取消了,几乎每个人都收到了相关信息,赵臻的父母去饭店退桌,饭店也没有扣留订金——在这个时候,赵家父母才开始着急,想要去买口罩,可已经没有了。 这是一个类似于非典的病毒; 还是攻击人的肺部; 相关专家正在破解; ……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传来,然后大家在春晚上看到一个医务工作者给全国人民拜年,她没有戴口罩,但大家看到了她脸上被勒着的印。 新的一年又到了,电视上非常热闹,零点的时候烟花灿烂,电视机前的人们也在笑——新年呢! 可是,在这个笑中又有一份疑虑。 第十六章 公安牛肉 · “谁能想到会有这事啊。” “二十九我们吃热干面的时候, 还有很多老头老太太出来呢。” “就是没有开车啊,要是开车来了还说什么?” “现在就在酒店里,多亏紫荆提醒, 天我买了两包口罩。” …… 李紫荆的高中群并不是怎么活跃,虽然他的很多高中同学没有离开石油系统, 可显然是分到各个部门乃至不同油田了。所以虽然不时的会有人说话, 却不是种消息不断的热群。 而这两天,这个群却非常的热。 因为范勇。 他早先发朋友圈的图片惹来无数羡慕和点赞,当时就有人问他是不是准备在武汉过年了,他的回答是准备在周边看看——他父母离婚后都又先后再婚, 现在都有自己的家庭, 岳父母里则早早跟着他小舅子到了南方。 过去他过年大多是同自己母亲一起……也不是呆不住, 但也不是多留恋。 这一次一是得了笔奖金,二来是想着孩子也大了, 干脆就在外地过年! 之所以会选择武汉,只是想着三亚这样的热门城市一是人多,二是消费大,不如找个不是么热门的。 于是就来了。 一开始, 就是各种愉快,虽然武汉的天是真冷——这是一种阴冷,和他们油田上的冷又不一样。 但他们住的地方好, 有中央空调,这种冷, 也就不么不能忍受了。 他们的阳台就对着东湖,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 颇是心旷神怡。 饭店里的早餐还很棒,特别是热干面, 吃起来比外面专门卖的好像还好吃。 他们就是休闲游,也不赶行程。 今天带着孩子看看黄鹤楼,明天可能就完全在酒店里玩了——这酒店,就像是一个大公园! 他们的计划是十天,不过并不是一定就要呆在武汉,周边的县市也很不错,到处都是鱼米之乡,也能去看看,事实上他们的下一站本来已经订到了公安县……是的,这个县的县名就叫公安,在来武汉之前,范勇一家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名,以至于他们看到公安牛肉,还想着莫不是公安局门口的牛肉? 后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就觉得要到这个地方去看看。 他就在武汉,当然也听到了流感厉害之类的话,可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流感嘛,每年都要有的,他们单位还组织人打疫苗呢! 嗯,他有时候都不打。 他觉得人有时候需要感冒发烧一次,不是说发烧就是烧病毒的吗?还有种说不轻易得病的人,一生病就有可能是大病。 当然,要是旅行的时候生病也很麻烦,所以当李紫荆建议他买口罩的时候,他也听了——天晚上张小花提醒李紫荆后,李紫荆就顺手给范勇发了个消息——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他在武汉了。 当时李紫荆没有意识到这个意见多么宝贵,范勇也没有这个意识,他也就是正好路过了药店,正好想到了李紫荆的这句话。 而现在,他不敢再外出,在酒店里他们一家也都戴着口罩,小孩一开始不愿意戴,被他狠狠的骂了两次。 “老李你可以啊!” “班长不愧是班长!” “啊班长你怎么不在群里说一声,让大家都买口罩啊!” 范勇的话,又瞬间引起了一大波关于口罩的谈论。 在大年三十天,口罩就空了,然后一天比一天更空。网上没有,药店里没有,连医院,也没有。 是的,医院也没有。 张小花提醒了一圈人要戴口罩、准备口罩,唯独她自己没有准备——医院里还能没有口罩? 但就是没有。 医院是一个需要戴口罩的地方,要是按照院感要求,无论患者还是医生都需要戴口罩。 但这条规矩,患者基本上是不遵守的,医生里,也是看科室。 有传染可能的,基本都戴。 手术室的,当然也戴。 而像什么心血管啊、泌尿啊,基本没有传染可能的,普遍是都不戴的。 当然,医院准备的也有口罩,可只是应对一般情况的,在这个全民都要戴口罩的时候,就不够了,特别是N95。 张小花在儿科,这里有各种症状的儿童,要说是需要戴N95的,可是没有,此时所有的N95、防护服都被支援到了发热门诊,她只有戴上两层口罩,里面层口罩再垫上一些纸用来吸水。 李紫荆早先是买了点口罩,但也只有三四包,自己用来戴没问题,让给张小花就是杯水车薪。 赵臻准备的多一些,也就是五六包,但他爹妈没有,他只能拿过来一包,对此他很是不好意思,李紫荆却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此时口罩的价格已经翻了十倍! 过去几毛钱一个,现在几块钱一个还没的买,临时买到的还不见得是有喷绒布的。 在初一、初二的时候,大家还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就是,能感觉到事情严重了,可不知道严重到什么地步。 虽然大家都不去饭店、不去娱乐场所了,但因为过年,因为和家人在一起,也没有太大感受。 比如赵臻在家就陪着自己爹妈打麻将,他姥姥也在他家,正好一桌。 当然,像李紫荆这样的就比较难过了,不过因为担心张小花,他倒也没有觉得太孤寂——此时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找口罩了,他给张小花的口罩,她只是自己用也够,但她,还分给了自己科室里的。 “对不起阿紫。” 李紫荆不知道说什么,从道德的层面,张小花没有错。可是现在、现在…… “个我本来也不想分的,可是,李主任都把自己的N95分给我们了。” 李紫荆吐了一口气:“你要注意安全。” “嗯嗯。” “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放心吧!” 张小花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眼睛弯的,几乎看不到了。 大家从生理到心理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是在大年初六了。 年假七天,虽然不是所有单位都是这么放的,但这是国家的规定,要是往常,这时候人们要准备上班了,春运要迎来……或者在两天前就要迎来又一次高峰,但是这一次没有。 非必要不出省跨市; 非必要不开门办事; 非必要不到公共场合…… 公共机构没有开放办公,商场依然封闭着大门,街上,最繁华的街道,也还是空空荡荡…… 事情严重了! 事情真的很严重了! 网络上,官方每天都公布着新增、疑似以及死亡人数的变化,网络上开始流传一个在武汉的老牌作者的日记,其实这个作者在大年初一就开始写这篇日记了,但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广泛的注意。 也许这个作者当年取得过很大的成绩,但对于时下的人来说,要么是经典要么是流行,这个作者……并不在这两者之中,所以在最初也没有太大的反响。 可这个时候,全国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的焦点都在武汉,她的日记也就流传了起来,而她的日记,也加深了人们的恐慌和愤怒。 新冠——此时,再也没有人用流感来称呼这个疾病了。 新冠竟是早有医生发现的? 武汉政府竟大意到这种程度? 在一月份的时候还开全省的大会?还开什么万人席? 岂有此理!草菅人命!尸位素餐!太可恨了! 简直是不杀都不足以平民愤!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篇日记里的话,比如李紫荆,他一开始是觉得篇日记的用词造句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再之后则是因为上面提到的没有了主人的手机…… 张图他着实印象深刻! “这个作者写的是幻想吧。”这是赵臻的话,他本来是陪着自己父母在家打麻将的,还在初三的时候说了自己辞职的事——他要是早先说,他爹就算不拿皮带,也要摔两个酒瓶子,然后一定再按着他的头回社区,这一次却只是在愣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娘更是连连庆幸,“俺家臻臻,就是有福,你这辞职怎么辞的这么巧啊,还不算完全辞了?也是辞了!” 赵臻本来很坦然的——他辞职的时候,可不知道有这么一遭,但被他娘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又有么点纠结。 就这么一天、两天、三天…… 他过去的同事从早忙到晚,过去的同事甚至都把自己放寒假的女儿带出来帮忙,过去的同事每天都能走到两万步以上…… 他就从纠结变成了茫然、后悔。 是,早先方主任是没批准他辞职,他应该还能回去,但……他真能回去? 犹豫又犹豫,纠结又纠结,最后还是给给方主任打了电话,边方主任声音沙哑,对他的疑问还很疑惑:“需不需要你?废话!哪个人我们都需要!我正说给你做工作呢,你这不是党员也是团员吧,虽然说普通群众自愿,你也还是社区的一份子啊……是的,你辞职了……” “年前!年前!”赵臻连忙道,“主任,我年前不是同谁吵了一架吗?您又一批评我,我就辞职了……啊,我不是说您批评我不对,就是当时没转过弯……” “现在转过来了吗?” “啊?” “麻溜回来!” …… 第十七章 羊肚汤 · 赵臻是在大年初六晚上回来的,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正好放个年假。 当时李紫荆正在喝羊肚汤,这是他娘给他邮过来的。 一确定他不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去了, 他娘就到门口的超市给他买了一堆特产,然后用顺丰给他发了过来。 当时李紫荆还觉得没必要, 现在就显得他娘的这个举措多么英明了, 倒不是缺吃的,虽然饭店酒店都没有开门,超市却是一直开着的,菜摊有, 物价平稳——早先一家超市卖了个高价白菜, 立刻就被罚了巨款。 其实那个白菜, 还真不能说多么贵。 一棵白菜五十……乍听起来很多。 但白菜一般都是七八十来斤,按照七斤来算, 一斤不到八块钱,但政府的这个措施非常给力,经此一事,再没有哪个超市、菜摊随便涨价, 在李紫荆的感觉里,鸡蛋好像还比往常便宜了一些——他过去,就会买点鸡蛋了! 是的, 李紫荆,不怎么会做饭。 要说他独自生活这些年, 应该会做饭的, 可现在饭店小吃摊实在是太常见了, 他早先在王经理那里干的时候还有食堂——他又是从小到大吃惯食堂的,对这没有半点不适, 所以他的会做饭就仅限于下个面条,煮个鸡蛋。他三十那天给他爹通了电话,倒听话的去超市里买了点菜,但就是把面条升级到了青菜面……再之后,就是配着预包装的肉食来对付了。 但这东西对付一顿两顿还行,三四顿下来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再吃……何止是没味啊! 所以他娘的那一箱特产,简直就是及时雨! 嗯,那个羊肚汤,就是特产里的。 算是他们那里一家卖的特别好的羊肚,一开始就是自己卖汤,做的大了,就开始弄预包装了,大概就是把一些汤汁真空包装,再配上一些调料,当然是比不上现场去喝,可比李紫荆自己的手艺那不知好了多少。 李紫荆放了点辣椒,吃的满头大汗。 看到赵臻,那是明显一愣,在知道他是回来干什么的,更是愣上加愣,愣的两眼都有些发直了。 赵臻被他看的很是不好意思,扭捏道:“哥你别这么看我行不?” “……你爸妈同意?” 赵臻笑了:“很奇怪吧,我一开始很奇怪,想着就算他们不反对,我要和我妈磨两句嘴的,早先我娘还很庆幸我辞职呢,可是就没有!” “就没有?”李紫荆不自觉的重复了一遍,赵臻的妈妈从某个方面来说算是溺爱孩子的代表了。 赵臻能考上大学,那全靠……家里出钱! 嗯,倒不是买资格什么的,就是这小子小学还凑合,中学一上寄宿就放飞自我了,那时候他爹还在部队上,到他初三,他爹转业,这才发现这宝贝儿子,老婆口里最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孩子,竟有可能连高中都上不了! 毒打了一顿。 可打没有用,还要考啊。 他爹级别有一点,是给安排了工作的,所以转业费就不是太多,然后一股脑的都给他交了补习费,初三一整年,这孩子就是在一对一补考中度过的,然后,上了个不错的高中。 这基础补上来了,高中上了,该按部就班了吧? 但赵臻不,那一年可把他给憋坏了,虽然他爹现在回来了,可高中还是寄宿啊,虽然不能像初中那么放飞,他是还是往嗨里玩。 这一次他爹那是早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儿,但他就不学,于是只有继续补,就这么一二十万砸下来,才给他砸了个大学上,可在大学里这小子还是差一点不能毕业…… 要说赵臻多么坏,那是没有的,但玩心不是一般的大,而他这玩心,基本就是他娘给培养出来的。 赵臻不想学,她说上两句就不说了; 赵臻学的辛苦一些,她立刻就心疼了。 虽然赵臻已经大学毕业,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她那里还是小宝宝。 而现在,她竟然放心赵臻回来——早先都觉得这工作辛苦呢!要不是赵爸爸按着,不等赵臻辞职,她都要先帮着刺了。 “就没有!”赵臻很肯定的道,“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自己就是志愿者啊。”赵臻说着笑了,“他们俩单位,初六的时候都让党员报名当志愿者了,他们俩都是党员,那就都报了。虽然现在还没有轮到他们,但他们自己都是志愿者,哪还能说我啊。” 赵臻晃着脑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李紫荆微微有些发愣,他当然知道志愿者,每年高考的时候,他们这些网约车会志愿送考生,但赵臻的父母现在都是志愿者了?对赵爸爸当志愿者,他还是能想得通的,赵妈妈……说句实在话,总觉得有些古怪。 对这事,赵臻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怪:“其实我一开始没想到,我妈那样你知道的,除了逛街,多走两步都会觉得累的人,怎么当志愿者?不过所有党员基本都是志愿者。” “……所有?” “所有。反正我了解的是所有,我爸妈他们这种有单位的,在单位直接就报名了,还有一些没单位的,或者是私营啥的,就是街道上统计,只要不是身体有问题的,我看党员都报名了。” 李紫荆想了想:“强制吗?” “都是自愿的啊”赵臻抓了抓头,“别管心理是不是自愿的,但行动上真的都是自愿的。还有啊哥,其实我觉得……大多数人心理应该是自愿的,就像我,你说我是个道德多高的吗?那指定不是啊!多勤奋吗?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过,没有什么志向……啊,不对,我是想当咸鱼的,想找个大腿好好的抱着,后半辈子就吃喝玩乐了。但你知道吧,这个时候你就想做点什么,不是什么伟大不伟大,就是想做点什么。” 李紫荆慢慢地,点了下头,虽然赵臻没说的很清楚,但他明白,他有这种感觉,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李紫荆现在最常做的是买菜做饭。 他的刀工还是不好,做不出来什么花样,但配合着他娘给寄的东西,能凑合一下了。 就像早先的羊肚汤,放点粉丝和青菜,就是一锅羊肚粉丝汤。 而他娘寄的酥肉呢,丢进去一些白菜丸子,就是一份熬菜。 要说多么好吃倒没有,却是像模像样的饭了,他就开始给张小花送,张小花一开始不让他送,说危险,他说自己不怕。 “我是怕你感染了我,我再感染了这里的孩子。” …… “生气了?” “没有。” “就是生气了。” “就是没有。”心里是有些不舒服,但他知道张小花说的是实话,所以吐了口气道,“那你怎么吃饭?吃食堂不安全吧,你们那里没有食堂了吧?” “有还是有的,就是不能在食堂吃了,都弄成了盒饭。” “那你天天吃盒饭?”李紫荆是知道他们食堂 的,就是早饭还行,晚上要求不高的话能凑合,中午……就非常的一言难尽了,要说不好不是,总归就两个字——油大!还不是那种一般饭店的油大——那种油水虽然充足,可好吃,他们这食堂的,是绝对的不好吃。 偶尔吃吃还行,天天吃是绝对不行的。要在早先,张小花还能在自己宿舍里捣鼓一下——她要比李紫荆有些手艺,虽然太难的不会做,简单的炒菜还可以。但现在是人手严重不足,他们就几乎等于住在医院了。 “你中午到底是怎么吃饭的?” 张小花掰着手指头:“那不是……还有外卖吗?” “还有外卖哦——” 李紫荆拉了个长腔,张小花连忙道:“我们是无接触的啊。” “那我和你无接触好了。” 张小花一怔。 “我送过去,放到那儿,你自己出来拿!” 张小花看着他,他板着脸。 张小花眨了眨眼,他继续板着脸。 “……那你,要做的不好吃怎么办?” “你就仗着疫情我没法打你是吧!” “那没有疫情你不能打我啊。” !!! 因为这个李紫荆开始每天出去给张小花送午饭,早先他基本是不出来的,就算出来,就是到小区的菜摊那里,买了菜就立刻回去。而这一次,则是从他这个区到张小花那里了。 没有人,长长的街道,过去就算不是上下班高峰,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现在就是空旷。 见的最多的是各种物流车辆。 送快递的、送外卖的…… 一个又一个的小区被绿铁皮包裹着,开着一扇小门,坐着来回跺脚的志愿者。 天冷,那些人有时候坐不住,就会站起来,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口罩,双手插在袖子里,有人要通过,就去测量体温,看出入证。 李紫荆开车路过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就是,很复杂。 他知道网上有一些人抨击这种隔离的方式,他是没有的,这一点基本认识他还是有的,所以对那些人他不是排斥、抵抗,而是敬佩?向往?李紫荆说不清。 就是大概……想做点什么吧。 第十八章 羊肉炖豆腐 · 七天又七天。 在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 人们想着过了年假就好了…… 当过了年假还不开工的时候,人们想着过了元宵就好了……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是过了元宵节, 才算过完年的。 但事实并不是! 这一天,李紫荆所在的省确诊人数已经有九百多人, 全国新增病例两千六百多人, 而在这一天,李紫荆见到了张小花。 嗯,其实他们两个天天都能见到,不能见到也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声音。 李紫荆是没什么事的, 他这两天已经开始学着摊面饼了。 他早先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做饭——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张小花也没太多这方面的意识。 过去要组织家庭, 可能还会想想饭谁做,家务谁干。 但现在外卖饭店这么多, 还有各种自加热、半加工食品,做饭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扫地有机器人,洗衣服有洗衣机,当然, 这些机器也还要有人操作,但对人的要求就大大降低了。 而在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李紫荆也没想过做饭, 一开始加工他家太后和赵臻妈妈送来的半成品食物时还有些勉强。但他加工着加工着,竟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嗯, 除了这个, 他好像也干不了别的了。 过去他总觉得学习的时间不够, 现在却有些静不下心,当然, 他还是每天坚持学习,却不太可能做到十个小时甚至更多。 过去他每天都要在外面起码出六个小时的车,现在是除了给张小花送饭,买菜,都不出门。 过去他松懈的时候也想过找个时间好好放松,彻底看看剧,甚至,玩个游戏? 可现在,就不是特别想,就觉得那些东西对自己的吸引力还没有做饭来的大,而此时有他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是一个,全国人民都突然爆发了做饭种菜的热情。 各种教程,各种菜系,李紫荆学着,竟然不用两个妈妈给的东西,也能像模像样的做出几个菜了。 有了成功的经验,他胆子也大了,就买了袋面,准备尝试做煎饼了。 而在这天,在他打电话给张小花的时候,张小花让他等着,他一开始还有些迷惘,不知道让他等什么,直到张小花从电梯里下来——他们这幢楼过去有好几个入口,现在只留了一个外部电梯,门口有一个大爷专门守着,陪床家属凭证出入。 过去李紫荆都是把饭放到这大爷身边儿,这一次也是在这大爷身边等着,正等着呢,张小花就出来了。 她戴着两层口罩,扣着护目镜,整个人都包的严严实实的,李紫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忍不住的向前走了两步,张小花却往后退了两步,他瞪大眼,张小花就笑了起来。 “你还出来干什么!”李紫荆道。 “我来看看你。” “呵,这是只准你看我了是吧?” 张小花当仁不让的点头,李紫荆也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你笑一下,我笑一下,笑的身边等电梯的人都往这边看,他们一前一后的移到了一边。 “今天吃什么?”张小花接过他提的饭桶笑道。 “羊肉炖豆腐。” 张小花眼一亮,李紫荆暗暗好笑,自矜道:“我做的饭好吃吧?” “你都问多少遍了?” “好吃不好吃?” “好吃好吃行了吧。” “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张小花僵住了,李紫荆也愣住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预谋……这也不对,他最近,其实也经常在考虑这个事。 正确的来说,在和张小花订下关系没多久,李紫荆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当然,最初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那个时候他刚买车不久,从某个方面说,是他最意气风发最相信的时候,而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有基础的——和他当年赌气离家不一样,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真的能凭自己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立足了。 而在之后呢,他没有松懈,他的事业也算是在稳步发展,但这个社会却发展的更快。 首先是房价。 作为省会城市,这里从不缺好房子高价房子,可那个时候三环内的房子也不过七八千,偏远一些六七千乃至五六千都是有的。 可现在这房子就翻倍了! 郊区的房子也能破万,好地段直接往两万上去了。 而他们这个行业呢,过去也没有太大的差距。 你教小孩子跳舞是这个收入,你教成年人考证一年也是这个收入,收入的多少来自你的能力、教学水平。 但是现在给小孩子上课就远远的超过了给成年人上课。 王经理在前两年就来了个大改行,过去开三十万的奔驰,现在就开上了八十万的。 见了他,还劝他别死心眼:“老弟,语数外什么的我不说,但机器人这一块,那些没正经写过的,培训几个月就能上岗,你老弟直接就能教高阶!怎么样,还是过来跟着哥哥干吧,我在这里可以给你打个包票,绝对不比你现在干两份少!” 他点着头说谢谢,说自己会认真考虑,他不是敷衍,他已经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了。可不可避免的,他还是有一种悲凉。 赵臻给他分析过这个事:“哥,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你想啊,成了年,还有条件……或者说还愿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学习的……都是厉害的啊!” 因为这个,后来赵臻说要同他合伙的时候,他还拿这话堵过他,赵臻嬉皮笑脸的说自己没说过,他也没有太认真,但这个问题,他其实是认真想过的。 六到十八岁,是学习的黄金年龄,特别是到十五岁之前,整个社会都在创造条件让你学习。十五岁之后呢,要看你之前的积累和家庭条件了,这两者哪个更重要不好说,每个人的条件不一样,环境不一样,也就不能一概而论。但总的来说,还是有学习的条件。 可十八岁以后呢,就基本走向了社会。 这个时候可能很多年轻人还会感觉很好——能够自食其力了,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了。 他们不会想学习,等到他们意识到这么下去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的时候,可能已经没有时间学习了。 李紫荆过去那些当保安、当工人的同事,很多都是二十一二都结婚的……甚至没到年龄都结婚的也有。 结婚也许还没什么,但有了孩子就彻底没了时间。 李紫荆是非常知道教育行业更好的路在哪里,但他,就想坚持自己的路试试。 但这是他,是他自己想试,而不是张小花,哪怕张小花支持他,觉得他是对的,他也不能拉着她一起试——这是他早先的想法。 但是这几天……就这么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的思想却在剧烈变化中。 其实认真来说他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无非就是过去在老家过年,现在留到了省城。 过去天天出车,现在天天不出车。 其他的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比过去吃的更好了,说生活有变化吗?也不能说没有,但绝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思想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 这个转变包含了很多,但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明天和意外,你真的不知道哪个先来! 他早先想那么多,可就有了疫情! 而在婚姻这件事上呢,就变成了—— “如果小花一工作我就求婚,现在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这么想着,早先的犹豫担心就几乎消失了,想的就是等疫情结束了……或者减轻了同张小花说这个事。 在说之前要准备好戒指……鲜花不用,张小花不喜欢,但要带她去吃个好的。 他想了很多,再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所以他也是一愣,不过既然说出来了,那也不可能收回,就故作镇定的揉了下自己的鼻子:“戒指你想要什么样的?” “你……你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张小花说着还往后退了一步,李紫荆一怔:“你不想嫁我?” “不、不不,不是,就……就就就是没想到,我我我,我还没想过……” 她说着一转身,竟往回跑去,李紫荆看着她的背影,彻底呆住了,这是什么情况,张小花,真不想嫁他? 他在疫情里认识到,想太多没有用,把握当下是要紧的。而张小花认识到了他的不靠谱?不能嫁? 李紫荆有些恍惚的回到家里,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张小花的视频要求,他接通,那边的张小花有些忐忑:“阿紫,你生气了?” 他摇摇头:“没有。” 张小花看着他,最后一咬牙:“我要去武汉了。” 李紫荆看着她,目光有些发直:“去武汉?” “嗯,后天就去。” …… 第十九章 黄焖鸡 · 在回来的路上, 李紫荆想了很多。 他先是有些嘲弄的讽刺自己——啊,让你以前拿架,你以为她对你一往情深, 就一直避而不谈。 然后又想,张小花的这个认识太对了, 他的确不是一个靠谱的, 而且太犟太不聪明。 早年他在王经理那里吃了亏就应该立刻回家,低个头也不影响第二年的高考。 当然这些都是他极端的想法,而在内心深处,他只觉得古怪——怎么想, 张小花都不应该是这反应。 而现在, 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就是一瞬间, 李紫荆就有些头皮发麻。 他知道,武汉的情况不像谋篇日记里说的那样; 他知道, 过了最初的慌乱,各方面已经平稳了下来; 他甚至知道,省里已经派了很多批医护人员去支援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张小花……她才刚当上主治没多久,经验也不丰富, 技术也不高超,怎么会让她去?而且,这不是呼吸科的事吗? “……你, 自己报名的?” 张小花点点头。 “一早都报了?” “也没有太一早……就是……就是医院里通知,我就报了……对不起, 我应该先给你说的。那什么阿紫, 我给你说, 我们现在条件老好了,N95口罩都有了!你别担心啊。” 李紫荆摇着头, 他没有办法说自己不担心,也没有办法说自己就是担心。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不,也不能说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应该叮嘱应该夸奖应该鼓励,可他又想训斥又想咆哮甚至还想让她放弃了…… 最后他只有长出一口气:“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啊……” 张小花用力的点着头。 这一天赵臻回来的时候没有吃上热乎饭,他敲开李紫荆的门,见他坐在那里发呆,就勾着头来回看:“哥?” 李紫荆没有理他,他又靠上去,在他面前来回摆了摆手:“哥?” 李紫荆回过神:“你怕吗?” “啊?” “你天天去值勤,害怕吗?” 赵臻眨巴了一下眼,又眨巴了一下:“这个,我要说我不怕,你可能不太相信,但说句实在话,我还真不是太怕。” “……为什么?” “因为我身体好啊,不是说身体好就能抵抗过去吗?我这身体,有什么抵抗不过去的?” 他说着做了一个健美的姿势,李紫荆默默的转过了头。 赵臻不怕,因为傻子不会生病……但张小花呢? 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她也是因为相信自己的身体所以不害怕吗? 张小花害怕。 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她非常清楚这个病的厉害,甚至她还非常清楚胸闷的痛苦。 ——周围明明都是氧气,还是憋闷,拼命的想要伸出头,可根本就没有水面。 而当血氧饱和度下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心率就会下降…… 在医疗资源足够的时候可以插管上呼吸机,但武汉那里,有充足的呼吸机吗?甚至不说武汉,就是他们这里,重症病房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哪怕你的症状符合了! ——前面有太多需要的人了。 张小花,都知道! 张小花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帖子,比如医学生不在乎血不在乎尸体不在乎骨头,说的他们仿佛看破了生死……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是见多了,但并不是不在乎,反而他们中有不少人因为见的多了,会有更多的焦虑。比如她就想过,如果将来她的孩子得白血病怎么办?得骨肉瘤怎么办?吃东西卡着了怎么办? 她连婚都没结,却会想这些!而且她在他们科室还不是个例。 他们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说着说着可能就变成了以后可不敢让小孩怎么怎么样…… 他们有个手术室的大姐,在外面冷静自持,说起专业头头是道,私底下……经常怀疑自己生了各种病。 她怎么会不怕? 但是在医院发通知的时候,她就是报了名,在这一次通知说有她的时候,她有些恍惚,却也没想过退缩。 只是,她没有想到李紫荆会在这个时候说结婚! 她一直……一直……在想着。 她知道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李紫荆好像是配不上她的,她也不能说自己超脱于世俗,但她,真的很喜欢李紫荆啊…… 在她因为夜晚害怕的时候,李紫荆会给她讲故事; 在她因为病人痛苦的时候,李紫荆会安慰她; 在她犯馋想吃东西的时候,李紫荆会跑遍整个城市给她买来她想吃的。 李紫荆会逗她会哄她,会为她考虑。 当然,他也有很多毛病。 他太固执,甚至有些偏执; 他不够圆滑,不够成功,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也不算会经营。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那个王经理,那些他曾经呆过的培训学校…… 她有同事曾和她有过这样的谈话:“你男朋友做了十多年的培训?” “没有那么长时间,也就,七八年?” “那一定赚住钱了,做了这么长时间,绝对是有钱的!” 她除了笑笑,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也许这么说不对,但一个理发师,在正式干了三五年之后就可能成为高级理发师,七八年之后放在一般的理发店都要能分红了,大一些的也到总监拿年薪了。 一个维修工,特别是有技术的维修工,也能带徒弟成立属于自己的团队了。 李紫荆一直很努力,他是有机会在一些机构里成为高级讲师,乃至参与分红的管理阶层的,但他,总是从这个地方到下一个地方。 她知道他是为了学习,得到更多的经验,但在目前看来,他距离社会认可的成功,还不知道有多远。 但不管李紫荆有多少问题,她也还是喜欢他,渴望与他组织家庭,但恋爱都是她先提出来的了,总不能结婚也是由她来提吧! 她知道李紫荆在犹豫什么,她也知道要是她提,李紫荆一定不会拒绝,但她才不要呢! ……当然,她现在也有一点动摇,也在想自己这种坚持有什么意义,不过因为她实在太忙了,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只在昨天通知下来的时候,她才突然怔住了。 她是在第一时间就报了名的,那时候有想太多吗?没有。 因为身边的人都报名了,因为这是她的工作。 等到他们医院有第一批出发的时候,她才对这事有比较清楚的认识。 然后第二批、第三批,有被分到武汉那边的,也有就是在省内支援的。 每一次都没有她,她有点遗憾,又有点庆幸,庆幸就不用说了,那毕竟是一份比较危险的工作——就算现在医院都算是危险的,她目前所在的科室还是相对安全的,可要出去支援,危险性立刻上升。而遗憾,她就有那么点迷茫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 少了这份履历会影响她升职加薪吗?也许。 但只要她恪守医德,磨练医术,该升职也总能升的。 知道昨天说有她的时候,她才突然恍然,原来,她一直是渴望的,她渴望……做点什么!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她一直认为整个医学生誓言最燃的是这两句,但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最后一句——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这个,他们在入学的时候就背的,他们学校里都有的,他们已经不那么在乎的誓言,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也许她的力量很薄弱,但是,她就想做点什么。 她坐在这里发呆,和她一个科室,这一次也要过去的刘倩一边吃着黄焖鸡外卖,一边就开口了:“是不是害怕了?” 她摇摇头。 刘倩顶了她一下:“怕是正常的,我也怕。你说咱们虽然是当医生的,但天天三餐又不规律,作息又不正常,这抵抗力真不见得比普通人更强,万一感染上了……我都没敢和我妈说。” “我也没和家里说。”张小花把头抵在饭盒上,“但我刚才和阿紫说了。” “你过去没和他说?” 李紫荆天天过来送饭,张小花的这些同事自然都知道,也都知道她绝对瞒不过去。 张小花摇摇头。 “刚才说的?” 张小花点点头。 “那你惨了。” 张小花一声□□,头磕在了桌子上。 刘倩见了好笑:“你早先报名的时候就该给他打个预防针啊,这又瞒不过去,你想想怎么安抚他。” “怎么安抚?”张小花两眼发光的看着她,刘倩翻了个白眼,“这又不是我男朋友,我怎么知道啊。” 张小花的头又垂下了,她也不知道啊……过去,李紫荆都不需要她安抚啊…… 第二十章 番茄鸡蛋面 · 一直到第二天要走的时候, 张小花也没有想到要怎么哄李紫荆。 在这个期间她拿着手机发了很多次呆,也打下过很多次话,其中有别生气了, 是我的错;也有诚恳的,对不起。 但最后她都没有发, 因为哪一条她都觉得不太合适。 如果那一天李紫荆没有说要结婚, 也许……能这么说。 可李紫荆都提了,虽然好像很草率,但她知道,这个问题李紫荆一定想过很多次了。 这么想着, 又是充满了懊悔。 怎么她就没有提前说一下呢?如果她说了…… 张小花还真不知道李紫荆会有什么反应。 有一阵他们医院出医闹, 李紫荆陪着她上了半个月的夜班。 早先她还在学校住的时候, 每次上夜班,李紫荆都会接送, 其实她的夜班,上的时候固然是晚上,下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她对李紫荆说不用接了:“太阳都这么大。” “所以怕你发晕啊。” 她捶着李紫荆, 却忍不住发笑。 想着这些,张小花越发觉得自己错了,可也越发不知道要怎么哄了。 她就这么晕晕乎乎的过了一晚上, 然后第二天一早同刘倩一起去集合,在要上车的时候, 她忍不住的往回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看到。 上了车, 她和刘倩坐在一起。 刘倩道:“还没哄好?” 她苦笑了一声。 “嗯,怎么说呢, 他会理解的……会赞同的,会……” 汽车发动,刘倩吐了下舌头也不再说什么,而在这时,张小花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着手机号码,一时有些发怔——阿紫的?李紫荆的? “张小花——” 她正要去接,外面传来李紫荆的声音,她连忙勾头去看,就见李紫荆站在他们科室的楼前,一手拿着手机,一边来回的张望。 “张小花——” 他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她连忙拉开窗户,大叫:“阿紫——” “张小花——” 李紫荆没有看到她,还在叫。 “阿紫——”她终于想到手机了,连忙接通,“阿紫!阿紫!阿紫!” 她一连声的叫着。 “你在哪儿?” “车上。” “去武汉?” “嗯。” “回来结婚!” “啊?” “你现在去了,回来就要和我结婚!” “好!” 李紫荆因为早先没打通张小花的电话,说话是吼着的。 张小花因为一开始没叫到李紫荆,说话也是叫着的,而在这个时候,李紫荆终于看到了张小花,他抬起了手。 张小花也用力的给他摆着手。 “一定要回来。”李紫荆的音量终于降了下来,张小花用力的点着头。 汽车越来越远,终于拐过了弯,向院外走去,李紫荆追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 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咬了咬牙。 在张小花在的时候,李紫荆的时间是漫长而又匆忙的。 他的住处离张小花的意愿并不远,过去车多,去一趟可能需要半个小时,现在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十几分钟也就多了。 但他要买、要做,这一趟下来就要两三个小时,此外他再自己吃吃饭,看一些专业方面的东西,虽然觉得这一天天是漫长的,可真过的话,也很快。 而张小花这一走就不一样了,他不需要再送饭,同时,也差不多不用再做了! “我啊哥。”赵臻拼命的找存在感,“我也能吃啊哥,你做了给我吃嘛。” “你吃馒头就行了。” 赵臻一声哀嚎。 “何况你们社区不是供饭吗?” 赵臻继续哀嚎。 张小花在路上的时候,还给李紫荆发信息说会给李紫荆保持联系,等她真到了,就顾不上了。 李紫荆也知道她忙,在张小花不给他发信息的时候,他也不去打扰。 就这么过了两天,就在李紫荆准备沉下心好好学习的时候,他们所在的社区出先了一个确诊的。 不是他们所在的这个楼盘,却是隔壁楼盘,于是一下子,全部紧张了起来。 本来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憋闷到了一定程度。 在最初,大家对于封闭,还没有太大的感觉。 是不方便了,是少了很多乐趣。 可现在网络发达,看剧追星都没耽误,和朋友聊天呢,也更有时间了。 但是该上班的时候还不让上班,不少人心中就有些发慌了。 在往常,上班意味着假期结束,意味着要早出晚归,意味着要看上司甲方乃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爸爸的脸色,可现在,不上班意味着没有收入啊! 当然,在这个时候大家也还能耐得住性子。 十四天嘛! 那从大年三十开始算,过了十五,就好了吧! 但,还是没有! 大家开始感觉到假期的漫长了! 网上开始出现各种让人发笑的图片、视频——百无聊赖的网友想出各种打发时间的沙雕方式,包括但不限于的给橘子抽丝,给草莓祛斑,给过路车辆标号,给宠物变发型…… 越是能耗费时间的事情,这个时候越是受欢迎——连李紫荆都热爱上了网购。 他本来是不怎么网购,这有多钟原因,不过归结到底还是一是时间,二是金钱。 他每天都安排的满当当的,就没有那个时间去比较浏览。 而因为心中的那个目标,他每个月的花销也都是计算好的,多出来的闲钱也是存着,而不是去买计划外的东西。 现在好了,时间那是不用说……金钱嘛,他买的还都是点必须品。 其实这点必需品在超市也能买,可现在不是号召尽量在家吗?他都不去给张小花送饭了,还老出去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小区出现了确诊! 确诊者所在的3号楼全部封闭,所在的小区全部消杀,连他们整个社区的防疫都要比早先更严厉。 过去他们小区有超市有水果行有菜摊还有面条铺,而现在,只保留了超市…… 赵臻的工作比早先翻了两倍。 过去他回来还会同李紫荆开玩笑,虽然叫着累,还能冒两句傻气,玩两把游戏,现在回来,就只是敲腿的了。 步数测量,他每天都要两万+。 这一天他一边捶腿一边吃着李紫荆给他下的面条。 虽然说不管他饭了,但李紫荆再给自己做的时候,总会再给他多做一点——社区虽然管饭,却不是三餐,而且就算是三餐,对赵臻来说也是不够的。 当然,他自己吃就没什么讲究了,给张小花做的时候是荤素搭配,自己就是简单迅速。 这一天吃的就是番茄鸡蛋面,不过赵臻也不挑,一样吃的香甜,一边吃一边道:“我错了。” 李紫荆斜眼看他。 “真到末世,我是活不下来的。” 李紫荆忍不住的笑了,赵臻过去喜欢看末世电影,偏爱丧尸类,什么围城、困境,凡是和丧失有关的都看了个遍——充钱的手游也都是末世类的,虽然那游戏在李紫荆看来很有些挂羊头猫狗肉,里面的人物说是丧尸,个个都美轮美奂,但只要加上这两个字赵臻就有兴趣。 闲的时候还同李紫荆展开各种畅想,什么真要末世了巴拉巴拉,说的就像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是英雄了。 “这我还只是走呢,就快累趴了,真要天天跑……还吃不饱……我撑不过三天!” “主要你还爬楼梯了。” “方主任比我爬的还多呢。你看看,人家还是个女同志,年龄还比我大,体力竟然还比我好!” 赵臻捶着腿咬着牙,也不知道是在懊恼自己还是感叹方主任,大概两者都有,李紫荆又笑了,笑过,他道:“你们那里还需要志愿者吗?” 赵臻一怔,李紫荆再次冲他点了一下头。 2020年2月12日,世卫组织的全球研究和创新论坛落幕,在这个会上,专家确定了八个新冠病毒的研究重点,决定了向中国捐赠物资;美国航空公司宣布延长停飞中美航班,全球除了中国外,共有49。人确诊,1人死亡。 2020年2月13日,李紫荆成为了志愿者。 第二十一章 胡辣汤 · 节点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当时非常清晰的事情, 后来李紫荆就有些想不起来了,用心去回忆,大概是到了三月份? 在他做志愿者的时候, 帮张小花此时所在的武汉的医院,接收了一批来自美国的防护用具。 李紫荆做志愿者, 一开始是没想同自己父母说的, 可这也瞒不住。 他早先三五天还不见得能和自己父母通一次电话,疫情期间,就是天天视频了。 一开始还是他娘给他打,问他的生活, 又指点他做饭, 后来就是他先打过去, 告诉他们可一定不要瞎胡闹,好好戴口罩, 不要像一些视频里的老人似的满不在乎。 他娘一开始接到他的电话还很感动,听到他的叮嘱就变了:“我和你爹是会那么胡闹的吗?” “……不是更好嘛?” “行了行了,你照顾好自己才是正经的。” 后来他娘说起这事就是:“你还不知道你爹什么样吗?那是最听国家的话了,国家不让他出来, 这边着火了他也不会出来的!” 他们的视频,大多是他和他娘通话,有时候他娘会把镜头对准他爹, 让他们说两句,而他们总是相对无言。 “你怎么样?”他爹问。 “挺好。”他答。 …… “你呢?”他问。 “不错。”他爹答。 …… 他们的对话基本就是这样, 其实就是他和他娘之间的对话也没有太多变化, 大概就是感叹一下, 这疫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之类的。可虽然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却一直继续着。 而他一当志愿者, 这种视频就没有办法持续了,倒不是志愿者就一天二十小时都是忙的,而是有些没有固定时间。 过去他娘同他视频,他做饭做菜也好,自己学习也好,都能立刻接通,现在他娘的电话打过来,他有时候还穿着防护服,有时候还在外面。 一次两次,他娘就担心了! 他一开始还想隐瞒,但没瞒两句,他娘直接猜到他确诊了! 他哭笑不得,也知道瞒不住了,只有把自己当志愿者的事说了。 “你当志愿者了?”他娘有些发愣。 “嗯。” “你不是党员怎么当的?” “……那我总是团员。”李紫荆被他娘问的一时没办法回答——这话要按常理来理解,就是,不是党员还不能当志愿者吗?但还真有这么点意思,这倒也不是歧视普通民众,而是如果是党员呢,往往就是由单位组织,做什么比较有章法。 这也是在有突发性灾难的时候,政府往往呼吁民众不要自发前往。 大家的心是好的,但没有相应的救援知识,没有组织,反而往往容易好心办坏事。 李紫荆能是志愿者,一来他在这里居住,对周围比较熟悉,做什么比较方便;二来,他是带着自己的车加入的,也算是一份力量。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是同赵臻一起行动。 赵臻本身就是社区的工作人员,这份工作在过去被他说谁都能做,没什么价值,可他早先做的那些琐碎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就起到了作用。他对民众熟悉,对他们的情况了解,能更好的做合适的应对,而且有人帮他分担,他的确是减轻了工作量,最直接的一点就是,那些物资有人帮着拿了! 那一名确诊者住的是个24楼的高层,一层6户,总共有144户,有十三户没在这里住,住在这里的就有131户,这一百多户有三口之家,也有四口之家,还有两口之家,总共502人。早先这些人每天都有一张通行证,可以出一个代表去采买,现在是全部封闭,这就都需要他们去送了。 此外还要及时了解他们的情况,确认他们中没有突然发烧的、咳嗽的…… 嗯,总之一句话,李紫荆在这件事还真有些托了赵臻的后门。 所以他娘一问,他就停了一下,然后把自己是团员的大旗拉了过来,他娘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爹主动凑到了他跟前:“好好干。” “……嗯。” 这件事就这么说开了,之后也就是他娘说了一些让他主意安全之类的话。而在第三天的时候,他爹突然问他:“你那里需要口罩吗?” “啊?” “你黄叔叔弄到了一批,你需要的话,发你那里。” “黄叔叔?美国的那个黄叔叔?” “嗯。” 李紫荆一下兴奋了起来:“多吗?有防护服吗?能发武汉吗?” “你那里不需要吗?小花呢?” “小花在武汉啊!” 这还是在二月,中国依然是世界上疫情最严重的地方。 口罩、防护服依然是缺少的,李紫荆同张小花通话的时候,张小花从不说这个,但她所在的医院,是在接收名单之列的。 在接收到那批物资之后,张小花给他发了张图片,一个红心画了个箭头,这边是张,那边是李。 嗯,画在她穿着的防护服上。 李紫荆见了,笑了很长时间。 那一天,天依然是冷的,但很晴朗,赵臻对着他喷了下酒精,又喷了一下,他挥手驱散,赵臻又来了一下。 他看过去,赵臻瞪大了眼:“哥,你看,有彩虹啊!” 他去看,果然,在酒精喷出的同时,一道小小的彩虹,出现了! 在二月底的时候,李紫荆在张小花的朋友圈里,发现了王三哥,那是一张王三哥给医院运送物资的照片,并没有照全王三哥的正脸,但李紫荆怎么看怎么像,就给王三哥打了个电话——他们早先互留了电话,却没有加微信,主要是因为王三哥没有。 “以前也是有的,但这话我就给你兄弟说……你嫂子,非弄那个什么砍一刀,还要让我帮她拉人,那是给我烦的啊……干脆我就删了微信,说玩不惯,也就清净了,有事咱们电话啊!” 李紫荆也不是喜欢没事聊天的,在疫情前,哪怕是同张小花,微信大多也就是他们彼此确定一下对方时间是否方便的工具,一确定对方有时间,就立刻视频或者打电话。 所以没有王三哥的微信,李紫荆也没觉得有什么。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当王磊知道自己昨天送的那批物资是张小花所在的医院接收的时候,连说缘分。 “那三哥,你怎么在武汉啊,是当志愿者吗?” 那边王三哥一怔,李紫荆道:“不方便的话三哥不用说。”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对你老弟还有什么不好说的。”王三哥拍了下大腿,就说了起来,其实事情也简单,就是年前王三哥同自己媳妇吵了一架,倒也没吵的多厉害,就是媳妇赌气要自己带着孩子在外地过年。王三哥一开始以为她只是说说,谁知道她真这么干了,先去了贵州,又去了湖南,真的大有要在外面过年的架势。 在老婆孩子到武汉的时候,王三哥坐不住了,给媳妇打电话让她回来,媳妇说那必须他接。王三哥觉得你自己跑出去的,现在还要我去接?那不行。媳妇说那你不来接我就不回去了。 也是巧了,李紫荆给他打电话,说武汉的事可能有些危险,让他注意——李紫荆当然不知道王三嫂这时候在武汉,就是提醒王三哥多准备点口罩。 但这话算是给王三哥台阶下了——此时他也不觉得武汉有什么危险的,就是都有人同他说危险了,那他去接媳妇,也不算没脸了。 他天天跑长途,就找了个兄弟的车坐了上去,然后第二天,武汉就封城了…… 王三哥来的时候是坐朋友的车,而他那朋友当天就回去了。 而这封城的消息一出来,别管什么车,那都是一票难求。 也是王三哥本身是跑长途的,否则这个时候真是两眼一抹黑,但就是这,也是朋友托朋友,才让他把老婆孩子送走。 王三嫂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的,但又不能不走——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怎么都不可能自己回去的。 “就冲这个,哥哥这辈子都值了!”王三哥在电话里道。 “嗯,哥你是英雄。” “啥英雄啊!”王三哥在那边大笑,“就这一点,哥哥我后半辈子都好过了。” 李紫荆一怔,王三哥道:“你三嫂再找我的毛病,我就把这事说出来啊。” …… 后面的事在王三哥的嘴里也都是顺理成章的,在把老婆孩子送走后,王三哥也是想走的,还顺着公路往外走了一段路——他要真走,是能走出来的,当时路上有很多大车,他找一辆,去攀谈,大多能谈下来,就算这一辆不行,下一辆也行,但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有逆行者了。 王三哥在国道的一个小店里吃了碗别人分给他的速食热干面,然后,往回走了。 第二十二章 烤红薯 · 现在开车真不算是一个什么技能了, 很多孩子会在高三毕业后去考驾照。 但开大货车还是。 王三哥的是A照,后八轮都能开,真的起了作用的。 他一开始也没有想过做什么, 怎么做,做多长时间, 但慢慢做着就做下来了。 “你嫂子现在天天拿我给两个孩子做榜样呢!” 王三哥说的很高兴, 李紫荆也忍不住笑。 王三哥问李紫荆做什么,李紫荆说了。 王三哥更兴奋,说他们兄弟俩再次想到了一起。 “等回来一起喝酒啊。” “好。” 两人这一次,加了微信——志愿者的一些信息是发到微信群里的, 王三哥这时候也就顾不上砍一刀了, 他对此的评价是:“无聊的时候, 自己砍一砍也就罢了,别拉着别人砍。” 语气还有点无奈, 李紫荆大笑。 过了两天,王三哥又去那个医院送东西,给张小花捎了一把花,说是李紫荆送的。 他送了之后才给李紫荆说这事, 李紫荆目瞪口呆。 “怎么,你没给弟妹送过花?” 李紫荆摇摇头。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弟, 这花怎么能不送呢?一次都没送过?” “她……那个……她说不喜欢。” 王三哥拍了下大腿:“她说不喜欢你就不送了?老弟,她哪怕是真不喜欢呢, 你也要送啊!特别是那些日子, 是不是商家宣传的?是。是不是花冤枉钱?是。可要是别的姑娘都有, 就她没有,那合不合适?” 李紫荆张口结舌。他过去觉得这没什么不合适的, 可现在想想,还真不是太合适。 见他接受了,王三哥点点头:“记得啊,就是你送的,为什么送?就是想她了!” 王三哥耳提面命,手把手教导,不过在李紫荆这里还是失败了,倒不是李紫荆不好意思说这个话,而是张小花太了解他了,电话一接通,就在那里笑。 本来李紫荆已经想好了,就说那花是自己让王三哥帮着送的,张小花相信是他,不相信也是他,他就一口咬定了! 但张小花不说话就在那里笑,就笑得他越来越没有底气,等到张小花终于开口,他就不能坚定了。 “王三哥真有意思。” “是啊。” “也真有心了。” 李紫荆只有再次感叹一声,心中是真信了王三哥所说的张小花也许不喜欢,他却不能不送! 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医疗队到武汉,到湖北,张小花终于有能休息的时间了,李紫荆所在的地方,也有一些单位开始复工了。 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让李紫荆印象深刻的事。 一个是王经理知道他在做志愿者,非要给他送一批防疫用品——从口罩到洗手液再到一次性手套。 这个时候口罩依然是紧张的,虽然大家八仙过海,能从各方面找到一些,都不便宜,特别是现在越大批量的越贵。 王经理送了有差不多二百个口罩,李紫荆对此很感激,王经理却只是摇头:“是我应该感激你,感激你们!我这就是一点东西,你们这是真辛苦,我这不是场面话,真心的!等这疫情结束了吧,咱哥俩好好喝一杯,这一次让你嫂子下厨,虽然她做的没有外面的好,但就让她做!” 另外一件是有一次他和赵臻检查到一个地方,一个老大爷突然从屋里出来,当时赵臻有些紧张,他还没反应过来,然后那老大爷就给他们塞了一兜子烤红薯,也是硬要他们要。 他们不要,那老大爷说要去告他们。 “这你告我们什么?”赵臻大叫。 “告你记仇!” 他怔住了,那边赵臻也是张口结舌。 “你不要以为你戴着口罩我就不认识你,你穿着马甲我也认识!那些东西,我以后不堆这里了,拿着拿着,真还要让我给你赔不是啊?” 那位老先生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就走了,他拿着,看赵臻,赵臻冲他点了下头,他长大了嘴,赵臻摇摇头,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在被封闭的这段日子,有过很多小摩擦小矛盾,现实里真的发生的,网上爆出来的。 有就是不戴口罩的,就是不报备的,就是要聚众的。 但也有很多感动很多和谐。 李紫荆同赵臻去送东西的时候,经常就听到人家隔着门说谢谢,说辛苦了,不是那种随口说的,而是那种真的发自内心的。 然后,就这样到了三月。 在刚开始,大家也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虽然国外的确诊者开始增多,但对比国内还不算什么,而且早先几艘船上下来的没有做任何防范就回了世界各地,大家对流传的这一波也有预测,但是在三月中旬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国外确诊的人数开始猛烈激增! 早先国内每日新增一两千例,大家都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而现在,国外能每天增加几万、十几万…… “国外有这么多人吗?”赵臻就和李紫荆说过这个问题,“咱们不才是人口大国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紫荆是没有办法回答的,其实不只是他,现在可以说大部分中国人都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多少年,他们听到的都是国外的月亮更圆这样的话。 李紫荆是九零后,他小时候生活条件很好,可周围人要是说谁谁谁出国了,还是有那种艳羡的表情,就那个黄叔叔的事,他妈妈就同他这么说过:“当年你爹要想,也早到美国了!” 语气里有些感叹,但也稍稍的,有那么点惋惜。 他当时也想过,要是他爹到美国,他就在美国出生,那他是不是也是美国人了? 在他小时候还没想过要成了美国人会如何,反而是在他离开家,想着他爹当年要是去了美国,他们在美国生活,也许他们父子就没这种矛盾了。 当然,他也知道必然还会有别的矛盾,还会有别的问题,但应该不会有这种问题了,不都说美国尊重人权吗? 而现在,这是什么尊重? 不用戴口罩? 不用隔离? 还来大游行? 如果人的生命都没有了,那有什么人权? 还有自由……这个时候需要这种自由吗? 国内总共确诊了八万多人,他们都觉得太多了,可美国,能一天确诊八万多人! 三月中旬的时候,省城的开始慢慢地恢复,一些商场、机构开始陆续开门,社区也不再需要志愿者。 但生活还不能说恢复,培训机构还是线上状态,饭店网吧这些地方也还是关闭状态。 这一天李紫荆接到一个他没有想到的电话——他早先的那个房东,就是那个说要把房子租给他而又反悔的,问他还要不要租。 对方的声音有些讪讪的,他却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只是有些唏嘘,赵臻知道了,也是跟着叹气:“今年这些干餐饮的真的很惨。” 他点头。 今年受打击的不仅是餐饮业,很多行业都受影响。 “那哥,咱的这个培训班你准备怎么弄?” “我准备先在网上试试。”这个问题,他自然也是想过的,要是早先,那不用说,过了年就再找地方,而现在是房子有的是,他却不敢轻易租了。 “哥你要网课指定成!现在小姑娘就喜欢你这长相!” 听他前一句李紫荆还有些愕然,后面一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赵臻往他肩上打了一下:“干吧哥,我相信你一定能干成的!哥你干什么都能成的。” “你倒对我有信心。” “这不只是信心啊,而是哥你用心啊,你用心,有什么干不成的?” 李紫荆看着他,慢慢的点了下头,是啊,他用心,有什么干不成的呢? 在三月下旬的时候,一是有其他团队支援,一是武汉的疫情缓解了下来,张小花结束了在武汉的工作,但因为要隔离,他们还不能见面。 四月上旬的时候,李紫荆正要出门,突然看到自己的父母。 “我们是来看小花的。”他娘道。 “……她还在隔离。” “我们可以等。” 两人说着,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在路过他的时候,他爹道:“既然都说结婚了,就赶快把这事订下了。” 四月中旬的时候,张小花结束隔离,李紫荆抱着一大捧的红玫瑰向她走去…… 这一天,天很蓝、很蓝、很蓝、很蓝…… 外面已经是车水马龙。 第二十三章 后记 卤牛肉 · “让你给你黄叔叔寄的东西, 你寄了吗?” 李紫荆开着车,汽车的音响里传出他爹的声音。 “寄了,上周就寄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收到?” “这谁知道啊, 现在他们那边疫情这么严重,航班就少, 过去一星期就行的, 现在就不好说了。” 那边他爹叹了口气。 “有大使馆呢爸,黄叔叔有什么事可以求助大使馆。” “那要有大事,但你黄叔叔现在,就想吃点家乡口味的东西, 我是尽量给他买了保质期时间长的, 但这牛肉, 保质期时间越长,越不正宗啊。” 这事李紫荆也没办法, 他爹又叹了口气:“你在开车是吧?” “嗯,正和小花在去看王老爷子的路上呢。” “那你好好开车,不说了。” 他爹挂了电话,张小花道:“你这个黄叔叔……就是那个早先从美国给咱们寄防护服的那个吗?” “是啊。” “那可真要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可不是。” “他要是早先回来就好了。” “他也想回来的。他给我爹说, 过去他是没脸回来,这一次,他也算是干了点事……哦, 他不仅给咱们捐了防护服,给油田也捐了口罩, 还给武汉捐了钱, 他没有说多少, 但听那口气是不少的。他说他这一次,也有脸回来见见过去的老朋友了, 但还没等他收拾妥当,美国就爆发疫情了,还爆发的这么严重。” “这真是谁都没想到的。” “可不是。”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有脸没脸,是怎么回事?” 李紫荆想了想:“你觉得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小花一怔。 “大胆的说,没事的。” “那我就真说了啊。” “说!” “我觉得叔叔……嗯,是一个好像就存在在电视剧里的人物……就是那种特别正值特别无私,特别的乐于奉献的……”上半年李紫荆父母来的时候,他们还真没少相处,要说同他打交道更多的是李紫荆的妈妈,可李紫荆的爸爸也在场,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可只是那些感觉,就让她知道李紫荆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李紫荆一笑,张小花有些惊讶:“我说的……不对吗?” “很对,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啊?” “他以前,还老想出国,老觉得国家对不起他呢。” 这十年,他们父子之间都是冷漠的,就算后来他回了家,他们也是有隔阂的。 其实,就算是早先,他和他父亲相处的时间也不长。 他知道他爹是个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品也好——他们油田,提到他爹没有不夸的,但也就是这样了,再之后就没有什么了。 因为他爹在家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他小时候对他爹的印象,不是重逢,就是离别。 要说没有温馨场面,那当然不是,比如他爹从外地回来,给他捎带的那些玩具,再比如他放学的时候看到他爹,扑着过去,他爹把他举到肩上。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已经上小学了,虽然应该就是一二年纪,也算是个大孩子了——反正周围再没有这样的小孩。 所以坐在他爹肩上,他是有些尴尬的,可是又有一些得意。 但他们父子俩并没有过互相了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厌烦他爹说的以后你在油田上怎么怎么工作这样的话,当他说出不想在油田工作而被他爹一口回绝的时候,他们父子之间也就再没有过沟通。 这次疫情的最开始,他们父子之间也是没什么沟通的,但每天通话,哪怕后来他去做志愿者而不再能天天视频,互相也在家庭群里问个好——过去他们三口之间是没有群的。他奶奶那边的家里有个大群,他姥姥这边的家里有个大群,他们父子俩都很少去。 这一次他们三口人之间也有了个群,虽然大多发消息的还是他娘,他和他爹有时候也会发上一两条,然后等他爹娘那一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时隔多年,第一次有了上去抱着父母的冲动——虽然他没抱。 再之后他们三口一起吃饭、聊天,他们说到了黄叔叔,说到了美国,说到了疫情,然后慢慢地,他就听到了另一个关于他爹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他爹怨天尤人,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看谁都不顺眼,对油田那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直到一个人的出现。那个人自来熟、厚脸皮、贪吃爱玩,却积极向上,在本可以到更好的地方的时候,他是主动来油田的,最终,把生命留到了这里。 “王桑田叔叔?”张小花道,李紫荆点点头。 他早先并没有同张小花说过王桑田,事实上就是他,早先对王桑田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他爹是同他说过这是个英雄,但这个英雄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却不太了解。 或者说,英雄就好像是一个样的。 直到这一次他爹同他说了王桑田的事,他也同他爹说了那些钱的事。 他爹对于王大爷的选择并没有吃惊,在他拿出那个卡和存折后还叹了口气:“过去王叔叔就说过这事,看来他还是这么做了。” “那这钱……” “你做决定吧。”他爹道,“你娘早先说过,你王大爷早先也说过,他并不需要这个钱,他收了这些年,其实是为了我,现在既然他把这钱给你了,你就看着办吧。” 他没有做声,有那么点惊讶,又有些释然。 他爹,竟然让他做主! “你和小花也该结婚了,要不你就用来结婚吧。” 他娘说,他本来也有这个打算——王大爷也说过,这是他用来结婚的份子钱,直到后来他知道自己现在住的房其实是他父母的时候又有了别的想法。 他结婚最大的障碍就是房子,他存的那笔钱是买房就不能办班,办班就不能买房,现在有了王大爷给的这笔钱,两件事就能一起做了,直到王经理告诉他,早在几年前,他父母就从他手里把他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买走了。 “你父母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你还记得吧?” 他点头。 “当时你父母就说想给你买个房,问我买那里的合适,正巧我手里有一套闲置的,就领他们去看了,他们直接就买了。” 他目瞪口呆。 “要不我为什么把赵臻给介绍过去,我还真差这点房租?这不一是你们俩也能玩到一起,二来也是想给你小子赚个贴补吗?” 他更加说不出话,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受到了这么多人的关爱吗? “我现在把这事说破,一是看你也你父母的关系也缓和了,二来也是因为这次疫情。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明天和意外,你不知道哪个先来,谁能想到他娘的,就出来这么一个疫情呢?哥哥早先的一个朋友,那老有钱了,这一次,挨——反正说一千道一万,人活着最重要,别的都是虚的!” 他点头。 这话他过去也是知道的,却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感受。 这一次疫情,中原省在全国范围来看也算是受灾严重的——他们离湖北实在是太近了,有一个城市甚至被认为是湖北省的,但从世界范围来看,真的不算什么。可是所见所闻,对生命又会有不一样的理解。 过去他要知道这房子是他爹妈早就买的,就算知道这是父母的心意,也会觉得别扭,更有可能生出一种——啊,你们是在看我笑话吗之类的感觉,但这一次他不会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这种至亲,再没有要帮助你,还要小心翼翼的了。 用王大爷的这笔钱,他现在也没有什么负担,就是他一时真想不到要怎么用。 房子是已经有了,他住习惯了,张小花也觉得很好,而且因为他们准备婚后就要孩子,也不准备再怎么大装。 办培训班的钱他也早存下了,也没有必要再用王大爷的那一份。 日常生活上……他和张小花都在赚钱,而且今年他还有个意外收获,那就是他的网课。 他当时会开那个网课,一个是当时的情况也不适合办线下,另外也是磨砺一下自己,谁知道竟很受欢迎,虽然一开始因为他没有开网课的经验,非常荒凉,但因为他讲的都是干货,粉丝就越来越稳定,虽然还不算什么大UP主,却是也有人找他接广告了! 所以这个钱他本来是准备先放到那儿的,直到他看到一个叫小手冰凉粉丝的留言,那个留言说他觉得李紫荆的课很好,就是因为他基础薄弱,很多地方都听不懂,希望李紫荆能讲的更基础一些。 因为他一开始就是讲的比较基础的,所以这个留言立刻引来了其他声音,有的说如果这都听不懂,那就不建议学了,有的说连这么点基础都没有,来学什么?网络很多时候就是法外之地,现在因为监管,很多行为被禁制了,但语气用词还是同现实中不一样。 在这条留言下面就很有一些充满讽刺的言论,然后就把小手冰凉给激怒了,就也反讽了过去,为了避免矛盾,他当时就把这条留言封了,不过还是敲了小手冰凉,向他说明了一下原因,并给他介绍了基本他认为不错的基础书。 小手冰凉和人对喷的时候当仁不让,同他说话的时候却还有点羞涩,还简单的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就是初中毕业就从家乡出来了,不上学的原因也就是一家庭条件不是太好,二,自己当时学不进去,三,周围也没有学习的环境…… 出来之后呢,一开始也很兴奋,觉得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上了两年班才知道后悔。 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对于学生来说不少,对于成年人来说却是只够自己生活的,但在工厂里很难学到更多的技术,说要脱产去学习吧,家里又没有这个条件,可是不学习,未来的日子又几乎是一眼能看到头的。 这个小手冰凉的事绝对不是个例,李紫荆早先就有这样的经历。 他和小手冰凉不同的是,他上完了高中,他的学习能力还不错,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这让他一早就接触到了计算机,虽然没有系统的学习,却是有一定的基础的。 如果他和这个小手冰凉一样,他能跳出自己的这个圈子吗?他不知道。 然后他就觉得也许他能做点什么? 王大爷给的那笔钱放到社会上并不多,可短时间的资助几个人,还是够的。 他把这事同张小花说了,张小花没有意见,他父母,更没有意见。 “王叔叔是个英雄。”张小花道,李紫荆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多人也觉得你是英雄。” 张小花的脸红了,她正要说点什么,李紫荆又道:“我就这么觉得。” 张小花的脸更红了。 他笑了下,王小花的脸更红了,她有些不自在的向窗外看去,轻咦了一声:“那是干什么?好像很堵,咱们要不要绕路?” 李紫荆向旁边看了一眼,呀了一声:“忘了,这时候正是天茗放学。” 虽然不是这个城市的,但因为不时的就要往这边跑,对这边一些知名学校也是知道的。 “很有意思的样子。”张小花本来是想让绕开的,但再看看就来了兴趣,就见那些小孩子,四个一排,互相拐着对方的手肘,仿佛还在背着什么,她打开窗户,立刻那声音就清楚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他们在背《三字经》啊……” “嗯,这应该是低年级的,我记得高年级会背《百家姓》。” “真有意思。” 张小花更来了兴趣,她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去。 李紫荆慢慢的开着车,跟着队伍前行。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也许这个国家还有很多的不足,也许他们还有很多的问题,但是他,他们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一直的向前的。 下面还有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隐藏在历史中的零零碎碎 一,锅包肉 (一) 在李先生把自己送给他的锅包肉分给学堂里的其他学生的时候,王沧海第一次知道了尊重是什么意思。 “先生为何不吃?”他问,“我是看先生总是杂面馍馍才带的这个。” “已能果腹。”李先生道。 王沧海仿佛明白了,又仿佛并不明白。 只是忽然觉得上学也许痛苦,先生却是好人。 (二) 王沧海刚到开封时,喜忧参半。 省城繁华宽大,远胜家乡。 却口音有异,习惯不同,幼时玩伴全无,还有人笑他是土包子。 为排遣孤独,他加入了一个救亡组织,每日有活动,经常有吃喝,交谈中必有抱负、志向,王沧海觉得甚好,直到有人开始派发福、寿膏。 (三) 王沧海第一次看到杀人,就在开封街头。 两个本地男子被一日本人用法币引诱者斗殴。 两个男子开始出手无力,直到那日本人拔枪相对。 两人打的失智,终于其中一人用尖石扎入另一人的眼眶中。 周围议论,两人本是兄弟。 (四) 王沧海回去后问自己三哥,为何会如此,他三哥告诉他,以后不要看这些。 “远远见到,就绕开了去。” 王沧海默然,问李先生,李先生答:“我国弱。” 王沧海问如何能国强,李先生痛哭流涕摇头。 (五) 李先生处虽也没有答案,王沧海却觉得唯独在他这里能得到安慰,所以每每从开封回来都要去找他。 一日,李先生问他可知道□□。 王沧海想了下问是否是共妻。 李先生说不是,王沧海再问,李先生只是不答。 (六) 王沧海在开封找到一个□□人,问他□□到底是什么,那人给了他一份宣言,王沧海看了之后心情复杂。 “我是不好的?” “是。” “我怎么不好了?” “你的阶级,压迫人!” 王沧海默然。 (七) 王沧海回乡,又看到王向前,王向前眼巴巴的看着他,他给了王向前一块豌豆糕,王向前吃的香甜,吃了一半,不再吃。 “又要带回家吗?” 王向前点头。 “带回去你父母不还是要给你吃?” 王向前瞪着眼不知道要如何说。 王沧海叹了一口,王向前看着他,然后笑了笑。 “你笑什么?”王沧海问。 王向前眨巴了一下眼,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好像说不出来。 王沧海送王向前回家,远远的,王向前跳下驴车,娘!娘!的叫着。 王向前娘从屋内出来,瘦骨嶙峋。 (八) 王沧海问那□□人,能救国吗? □□人说能。 “真能?” □□人沉默。 王沧海看着他,又问:“不能吗?” □□人依然沉默。 良久,那人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九) 王沧海同李先生谈及此事,李先生惨笑。 “先生也不知道吗?” “唯以此身祭之。” (十) 虽有王向前做桥梁,王三哥还是发现了王沧海同李先生的联系往来,先是愤怒,继而伤心。 “王家唯有你了。”三哥言。 “还有王家吗?” 三哥大怒,伸手欲打,最后叹气:“我是罪人。” 王沧海潸然。 “虽没能好好守着祖宗基业,总要把根传下。” 王沧海没有回答,心中凄然,国已要亡,又哪里还有根。 (十一) 王沧海改名李守义,往来十里红场,酒红灯绿,传递消息间往往茫然。 日军退去,本以为就是朗朗乾坤,忽又国内战争,当局调他回开封,他表示不愿,当局以国家大事相劝,私下上峰又说中原重要。 上峰表示非他不可,他虽担心,也只能回来。 好在他当年离开是尚且年幼,岁月荏苒,面目有变,就算偶遇当年故人,也没有暴露。 而当年故人,也所剩不多。 (十二) 李先生故去,他才收到消息,笑着随手将人打发了,心中却是大恸。 唯有期盼,这世情,早早结束。 全国尚未完全统一,他已辞去过去的职位,上峰挽留,他意已决——新的国家马上就要成立,他已不是必须的了,他要去做别的。 二,麻辣香肠 (一) 李先进一度见不得黄小川,见不得“黄”这个字眼,见不得香肠,见不得兔子,见不得蛇,见不得狼,见不得所有有可能在野地里出现的动物。 他总是会想到王桑田,想到王桑田叫他名字时的样子, 他恍恍惚惚,公司给他放了长假,他回到家中,家人先是关心接纳,后是疑惑恼怒:“为何如此?” 他默然。 “值得么,我死了你也不会如此吧。”他娘悻悻。 他继续默然。 一日日,时光如旧,湿热长有,家旁河水变臭,再没有人钓鱼。 他浑浑噩噩,直到一日大雨过后,天空晴朗,身边孩童大呼:“有彩虹!” 他抬头,果见斑斓长桥,忽然怔然。 (二) 李先进回公司,杨奋斗问他是否愿意去科研所,他点头。 杨奋斗愕然,马倩倩问他原因,他没有回答。 公司人都猜他是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他也这么认为,直到他在科研所做了三年,才隐隐的知道不是。 四年后,黄小川从国外发来一份电报——自那次同W合作后,油田同国外各大公司展开更频繁的合作。 法国、意大利、德国、日本…… 当然最多的还是美国。 李先进英语好,也有到国外的机会,他却一直没去,黄小川倒去了。 黄小川去时,油田里很有一些声音,李先进隐隐听到,却不再计较,自己也有些愕然,只以为是时光之力。 黄小川留到了美国,油田哗然。 黄小川从国外往国内寄资料,油田再次哗然。 两次哗然,评价却是天差地别,只是没过多久,黄小川被美国那边的公司辞退的消息就再次传来了。 “这是技术封锁呢!” “那黄小川这不是为国家做牺牲了吗?” 关于黄小川的评价再次提高,李先进依然默然,直到这一次。 早先黄小川传回油田的报告他并没有看到,这一次却有人将那报告送到了他手里,他一开始还不能理解,直到有人点出其中一个段落,那是技术方面的。 在科研所三年,他对技术,终于不再是一无所知。 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终于找到了王总工。 王总工已经退休,却依然在工作。 “不是兔子。”他说。 王总工没有说话。 “不是狼。”他再说。 王总工依然没有说话。 “就算是狼是兔子,如果是这个技术的话,也不会有事的。” 王总工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们以为自己为国家挽回了损失,他们以为找到了W公司的漏洞,他们以为自己当了回无名英雄,结果并不是。 “你们做的已经很好了。”王总工说。 他继续哭。 “当时国内没有人看出来。”王总工再说。 他也还是哭。 “不是你们的错,是我们……是这个国家还不够强大。” 他哭得不能自已。 (三) 在油田工作五年,李先进的个人问题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大难。 马倩倩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说是自己邻居,能歌善舞,明眸善睐,李先进听了无动于衷,但马倩倩不是旁人,不能不理,还有张盈盈。 张盈盈已经五岁,容貌普通,并没有小说中任盈盈那般美若天仙,也没有那位那么冰雪聪明,却也是小嘴伶俐,脑子灵活,她抱着李先进的大腿撒娇,李先进也无可奈何。 李先进就这样见到了任红英。 姑娘的确长得不错,但李先进也没有太大感觉,任红英看起来却满喜欢他,不仅给马倩倩传了话,还给他送了饭。 他本想同任红英说清楚,却发现那饭里有切碎的香肠,他不由得挖了一勺,然后就觉得这姑娘真好。 他们第二年就结了婚,再一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给孩子叫什么好呢?” “……紫荆。” “咦?” “李紫荆。” 三,栗子饼 (一) 李紫荆小时候爱吃栗子,任红英就经常给他买。 那时候交通不方便,栗子经常有坏的,她怕李紫荆不懂怎么吃,就剥开了再给他。 李紫荆吃的多了又便秘,任红英就又不敢给他吃,但见孩子想吃,又心疼,终于想办法做了饼。 用栗子,夹了杂粮,倒是中和了。 只是费时费事,但为这儿子,任红英自然不辞辛苦。 后来李紫荆离家,任红英每每看到卖栗子、栗子饼的都心中凄然。 回去免不了要同李先进大战三百回合,直到李紫荆在外面稳定住了,带着新买的车子回家,尚且稳定住。 (二) 第一次回去,李紫荆只在家中呆了半天。 任红英非常失望,但他离开后,却是没有同李先进吵,到第二天还同李先进叹了口气:“孩子,果然长大了。” 李先进一直表现的很强硬。 李紫荆离家出走,他没有说过一句软话。 任红英对他连抓带挠,他也是默不吭声,听到这一句,却差点潸然。 (三) 李先进同任红英给李紫荆在他工作的地方买了套房,却不敢同他说,一直到多年后,李紫荆自己说到这事,他们还有些忐忑。 “……对不起。” 李紫荆轻轻的开口,任红英怔然,李先进更是恍惚。 “对不起了,我当年……太不懂事。” 任红英抱着李紫荆痛哭,说是她的不对,是他们的不对,李先进转过身,嘴唇哆嗦。 (四) 在要见到儿子的时候没能见到,任红英已是难耐,在经历了这番疫情,任红英更是焦心,疫情一缓解,就拉着李先进到了省城。 李紫荆见到他们,先是愕然,再是别扭,任红英不免忐忑。 李先进开口:“不欢迎我们?” 任红英大怒,正要训斥老公,李紫荆先一步抱着了他们,任红英不由潸然。 (五) 张小花隔离出来时看到的不仅有李紫荆,还有任红英和李先进。 任红英把一个金镯子套到她手上,说是李家祖传的,向来传媳不传子。 张小花愕然,李紫荆更愕然。 张小花私下同李紫荆:“这太贵重了。” “那我妈也没别人给啊。” 张小花羞红了脸。 (六) 李紫荆问李先进,自家祖上还传下过这个? “你上面有伯伯。” 李紫荆一怔。 “还有堂哥。” 李紫荆反应过来了:“这是我妈买的?” “我不知道。” 李紫荆看他。 “那她买的时候也没带我去。” “那……” “但刷的我的卡。” 李紫荆忍不住大笑。 (七) 任红英的金镯子一给,李紫荆和张小花的婚事也提到了议程上。 先是李家全家到张小花家,再是张小花一家来省城,然后又一起去李紫荆的老家。 两家都觉得是自己这边高攀了对方,都是和和气气。 但一个婚事办下来,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大的也就罢了,还有很多细碎的事情。 李紫荆渐渐地,就和自己爹李先进单独行动了。 这一天李紫荆去停车,回来就见李先进抱了一袋东西,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袋栗子饼。 “你饿了爸?” 李先进胡乱的点了下头。 两人办完事,路上吃了点栗子饼,但没吃完,拿回去任红英就笑了:“紫荆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 李紫荆一怔。 “一开始给你做,后来给你买,再后来你好像就不感兴趣了,现在又想了吧。” 李紫荆笑着说是啊,李先进转身进了厨房。 热干面 (一) 李紫荆和张小花的蜜月订在了武汉。 张小花再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对这里的了解却还没有李紫荆多。 “我们住在这个酒店。”张小花给李紫荆指。 “然后从这里,到医院?” “是的。” “那我们还住这个酒店?” “不要吧,老板一定会对我们特殊照顾的。” 李紫荆笑,他们住了早先范勇住的酒店,入住之后李紫荆道:“你确定那老板能认出你?“ 张小花一怔。 “你们当时不是都戴着口罩吗?” 张小花也笑了。 (二) 李紫荆同张小花去逛了东湖,爬了黄鹤楼,在黄鹤楼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赶上去,果然就是张盈盈。 “盈盈姐!”他叫。 张盈盈回过头,看到他就愣了:“小紫荆?” 张小花在旁边一笑,李紫荆哭笑不得,摇摇头,问张盈盈:“你怎么在这儿?” “看你这话说的,你怎么在这儿?哦……你是来度蜜月的吧?” 李紫荆正要回答,旁边就有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是……李紫荆吗?” 李紫荆回过头,就看到一个仿佛有些熟悉的面孔,可他又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那边人却笑了:“王磊你知道吧,我是他大姐,张盈盈。” !!! (三) 张是个大姓,盈盈也不是太稀罕的名,但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遇到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并且还有联系的,一圈人都很是惊奇。 油田的张盈盈在怔然之后突然就笑了,对着另外一个张盈盈道:“我知道你。” “啊?” “我妈妈对我说过,早先她拜托李叔叔王叔叔给我起名字,他们两个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在你这里得到了启发。” 王磊的大姐也笑了:“原来是这样。你好,张盈盈。” “你好,张盈盈。” (四) 油田的张盈盈是因为看电视所以对武汉有了好奇,王磊的大姐是因为王磊发的朋友圈,所以对这里有了好奇。 李紫荆算是陪着张小花故地重游,但不管是因为什么,相聚就是缘分,几人都说要一起吃饭。 “吃什么呢?”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当然,是热干面了!” (五) 吃饭的时候王磊的大姐道:“张盈盈,你有没有傲笑江湖呢?” 油田的张盈盈摇摇头:“我在油田,你呢?” “我在学校。” 两人对视一眼:“咱们这名字,起的不太兆啊。” 李紫荆道:“两位盈盈姐,江湖腥风血雨的,咱们还是吃热干面吧。” 众人一起大笑。 (全文完) 要说什么呢?嗯,还是那句话,想说的很多,可真要写,又觉得没有必要了。这本书历时一年……甚至更长一些,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写,最终,我也不能说满意,但能力所限,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过去码字是喜欢脱离大纲的,大概就是写着写着人物就有了自己的意志,最典型的就是《野火烧》,我本来想写一个狗血小言的,最后女主去争霸天下了;原本订的男主成了路人——连配角都不算,感情戏更是到了最后才出来。按照我这个尿性,这篇文大概从第一部 分就要偏离了,但不行,大纲是早就交到中国作协的了,大范围的变化显然不行……但二十多万字就写出百年沧桑,也是困难的,不过,总算是尽力了,也许会有遗憾,可真的问心无愧了。 我们生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愿这份平安能长长久久,愿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太太平平,愿我们一代又比下一代更好! 鞠躬! 感谢大家的一路相随,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