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向神明请愿 作者:林与珊 文案 冉遥生了一年重病,没撑过他的十九岁生日。 南汐的人生变得浑浑噩噩,直到在便利店遇到高中时的学长学姐—— 他才得知真相。 相传,如果在浅水寺第九尊神像面前许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 但这只是传说,因为浅水寺从建寺伊始就只有八尊神像。 村庄改造,树林砍伐,浅水寺即将扩建成旅游景点。 施工前一晚,南汐来到这里,坐在了第九尊神像面前。 “冉遥,你的十九岁生日愿望是什么?” “希望南汐明天也要爱我。” ·生死有命,六道轮回。 ·茫茫人海中,一定会再次相遇。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冉遥,南汐 ┃ 配角:奶奶,神明 ┃ 其它: ☆、[第一章] 正文001 风铃在头顶“叮呤”作响。 南汐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面向大片茂盛的绿意,远处山路边的冬青丛中传来夏日悠长的一声知了叫,怀里的人动了动,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在看清南汐的侧脸时,苍白面色上浮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醒了?”南汐裹好冉遥身上的棉被,把人搂的更紧。 “嗯。”几乎是一个气音,却也发出的有些吃力,南汐皱眉,冉遥看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捋平他的眉毛。 触感冰凉,冷的南汐心口一疼,于是握住,像冰块落进火炉,很快捂暖。 南汐亲亲他的手背:“今天感觉怎么样?” 冉遥依旧在笑,好半天,才长长的叹出口气:“……疼。” 即使加了一床厚被子,冉遥的身体还是那么轻,南汐没忍住,在棉被里放肆摸索着,嶙峋的手感让他绝望,眉毛又拧回去了,肝肺那片儿扁扁的,肋骨外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皮囊。 “哎,痒。”冉遥嘴角咧的更大,却是蚊子声。 南汐没有收手,冉遥笑起来太好看了,他想多看两眼,将他的上身用五指描摹一遍轮廓,南汐垂下眼眸,而后低头,俯下身去。 冉遥偏了偏脑袋:“刚喝过药,嘴里苦的。”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冉遥脸上细软的绒毛都能扫到南汐的皮肤,就着这个距离,他仔细欣赏冉遥的眼睛,明亮,清澈,微笑时眼角的弧度像月牙儿,他太喜欢了,克制不住的,索性从眼眸开始,细眉,额间,鼻梁,鼻尖,最后才轮到嘴唇。 南汐温声说:“给我亲一下。”语气里带着虔诚,还有一丝渴求。 冉遥执意不肯:“不想让你苦。” 衣料下的手大胆的顺腰线游走,冉遥的肩膀微微蜷缩起来,忽然闷哼,不自觉倒吸口气,南汐伺机吻住他,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远处的村落与高山,都在湿热的空气中变得朦胧。 怀里的这具身体终于有了热度,南汐停下来,与他额头碰额头,等冉遥的喘息渐缓,他问:“明天……是你十九岁生日,有什么愿望?告诉我,我帮你实现。” 冉遥乖顺的蹭蹭他的脸,没有一刻犹豫的回答:“希望南汐明天也要爱我。” 夜里,雨下大了,木屋泛潮,蔺草席上湿哒哒的,推拉门外的木台边都是水迹。奶奶用拐杖撑着佝偻的身子盘腿坐下来,双目无神的看向平躺在床垫上的冉遥,无力的摇了摇头。 南汐跪在冉遥身侧,握着他的手,目不转睛,墙上时钟走数的声音大过了雷声,让南汐越来越慌乱,烦躁。 “还有一分钟了,冉遥。”南汐爱惜的搓揉对方瘦干的手臂,皮下没有脂肪,腕骨夸张的凸显在表层。 冉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脑门上全是汗,他费力的颤了颤睫毛:“那我再……坚持坚持。” 钟表沉闷的发出整点报时音,冉遥十九岁了,但他已经在几秒钟前松开了南汐的手。轰然一道惊雷震得耳鸣,南汐的脑袋抵在地面,隆起的背脊不停摇晃,五指抠着木板缝隙,身体像个空荡荡的容器,一点点被悲伤蓄满。 他憋的满脸通红,就在快要窒息的前一秒,痛苦的哀嚎了出来。 奶奶重新站起身,拐杖不足以支撑她,只得扶着墙面,慢慢朝卧室走去。 南汐在一番声嘶力竭后,拖着满心疲惫,抱起冉遥,拉开木门,坐在台子边,和他一起湿/漉/漉的淋雨。此时的良岘村静谧空旷,雨水拍打着冬青,浇灌着树丛,带给大自然蓬勃的生机,冉遥却再也没有回应南汐。 坐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破晓,远方的地坪亮起一线,南汐流着泪,最后一次亲吻冉遥的眉眼。 他把冉遥抱回屋内,放平,从卫生间打来盆水,投湿毛巾,帮他擦净身子。南汐俯瞰赤/裸的冉遥,往日心里的悸动全都变成了悲恸,他跪在侧边,神情专注,把面前的人认认真真打理妥帖,小心翼翼的犹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扶起冉遥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南汐拿着吹风机,“呜呜”的,像他的哭声,缓慢吹干两人的头发。 “我们今天是大寿星。”南汐的唇角蹭上冉遥细长的脖颈,太冷了,就连吹风机都没能把这寸肌肤烘热,“可得漂漂亮亮的。” 良岘村地处青禾县最北边的山区,住在村里的人几乎不与外界交流,自给自足,偶有离家的孩子去县城工作,每个周末也都会回来跟家人团聚。 村长已到耄耋之年,终日卧床,但是今天,他披上了一件墨色的衣袍,迈着沉重的步子,由一人搀扶着,慢慢走向南汐和冉遥的家。 这里的丧事一切从简,肉/体无需火化,身骨重归天地,可以土葬,也可以选择让浅水寺的僧人操办天葬。冉遥生前说过,想离南汐近一点,所以墓地就安排在三公里外的安雅陵园。 奶奶坐的是村长的车,南汐比他们早走几分钟,他要徒步把冉遥背过去。 刚下过雨的良岘村空气清新,温度适中,和煦的阳光暖融融的烤着背,南汐和冉遥穿行在田间小径,石子路上偶有泥泞,南汐避不开,踩了一脚底的泥。 “冉遥,我鞋子脏了。”他自言自语道,口吻如常,“放了学我不打篮球了,咱俩回宿舍刷鞋子去吧。” 越过大片生长旺盛的树林,茂密的枝桠交错在头顶,光斑落在冉遥脸上,南汐回头看了看他,愿意相信冉遥此时仍和小时候一样,趴在自己肩上安然的熟睡着。 清风过耳,南汐踏着细碎的光影,闻了闻飘扬在四周的薰衣草香,悠悠的唱:“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小篮来到山上,来到桑田里,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哪里哟?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南汐希望三公里可以走的更长更远,但没几分钟就到了山路尽头。他解下捆绑住冉遥的绳子,将他打横抱起,软软的一团在他怀里,感受不到丁点分量。村里的人已经帮他们挖好了土坑,奶奶就站在土坑旁边,落着哀苦的目光,多想此刻躺进去的是她自己。 跪下身的时候,有石砾磕上膝盖,痛的南汐眼角泛泪,他的腿麻了,连着腰跨,手臂颤抖着一个不稳,冉遥的身体翻进了泥土里。 “别!别!”南汐跳进土坑,蛮横的搂起冉遥,麻劲儿未过,他咬牙,唇线绷直,到底还是哭了,“我再抱会儿,再让我抱会儿……” 西斜的太阳洒下大片橙红,洒在南溪和冉遥身上,围了一圈的村民谁也没有说话,催促,严肃的沉着表情,立着铁铲,安静的等。南汐意识到是时候了,不得不放开冉遥,整理好他的衣服,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的头往右侧偏了偏。 冉遥习惯睡在南汐左边,所以睡觉时,脑袋总是不自觉朝右偏过去。 还是没有人动,南汐知道,他们都在等自己撒下第一捧土。做完这个动作,冉遥便彻底离开了南汐的生命,从此与他阴阳两隔。 天色再暗下一层的时候,南汐把贴在心口的东西拿出来,放进冉遥手中,尽管无数绝望的情绪在身体里叫嚣的撕扯着,拼命阻止他的动作,他还是忍着痛,抓起一把松软的泥土,盖住了冉遥手里的照片。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he,信我,T^T ☆、[第二章] 正文002 “来,宝贝们,看这里,三、二、一——” “咔嚓”,相机定格眼前的画面,孤儿院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三排孩子,冉遥和南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院长让冉遥下来一排,他矮,站在后面只能勉强瞧见一个脑袋尖儿,可他撅嘴不乐意,偏要和南汐挨在一起。 南汐拿他没办法,在快门按下的前一秒,右手环到冉遥腋下,将人抱了起来。 孩子们陆陆续续的散去,院长正在收拾三脚架,冉遥原地踌躇着,小手攥的死死的,眼瞅相机盖已经合上,他抿了抿嘴,跑上前,鼓起软乎乎的腮帮子:“院长!” 气势如虹的嗓音,尽管嫩声嫩气,院长还是吓了一跳,偏过头,看向冉遥,慈爱道:“小遥啊,怎么啦?” “能不能……”冉遥回身看看南汐,那人正双手插兜立在台阶上,闷头踢脚边的石子,他转过来问,“能不能单独给我和南汐拍一张?” 每当孤儿院有孩子被领养走,离开前,都会留下一张集体合影,冉遥床头已经贴了四张了,今天的是第五张,每一次他都想和南汐单独拍张照片,他怕南汐被大人们领走,他想要永远记得南汐。 “可以啊。”院长重新摘掉相机盖,冲他扬手,“你让南汐过来吧。” 冉遥叫南汐,对方一脸不耐烦,可人却一直等在台阶上没有离开。他慢慢悠悠的晃到冉遥身旁,没什么表情的看向镜头,冉遥抻平衣摆,搔搔刘海,白净的脸蛋红扑扑的,庄重的挽起南汐的胳膊,冲着院长哈哈大笑。 “你……”南汐盯着他的手,“挽我干吗?” 冉遥茫然的蜷起五指,咬咬嘴唇:“我……哦。” 说着,动作扭捏的缩回胳膊,南汐“啧”了一声,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臂弯上绕,很酷的歪了下脑袋:“看镜头。” “咔嚓”,这次定格的是只有两个人的合影。 孤儿院每晚九点整熄灯,冉遥的床在南汐左侧,他把被子拉到头顶,悄悄等院长离开后,偷摸下床,光着脚丫,蹦跶到南汐床边。 “南汐,我能……”话还没说完,南汐撩起被角,睁开眼睛,示意他进来。 冉遥比南汐矮了整整一头,想要和他面对面,就够不到他的脚趾头。冉遥深思熟虑了很久,做了好半天抉择,还是往上耸耸身子,视线与南汐齐平,闭上眼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他不想睡,他想偷窥南汐。 月色如纱,落在窗边,溜进房间的光线拢在南汐身上,半晌过去,冉遥轻声问:“南汐,你睡着了吗?” 南汐没睡着,也没回应,他知道冉遥后面还有话。 冉遥在他身侧鼓捣两下,挺了挺胸膛凑近他,在被子里寻找他的手,找到了,握住,哝哝的说:“我知道,这次被领养的人是你,对吧?” 南汐僵了下肩膀,但冉遥没注意到,盯着他的嘴唇犹犹豫豫:“你不告诉我,是怕我难过吗?” 不是。南汐在心里回答,眉毛无意识的蹙紧。 冉遥“嘿嘿”笑两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六岁的孩子还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想表现的轻松些,觉得这样,南汐就能踏踏实实的离开这里了:“我不难过,我有你的照片了,想你的时候,看看照片就行。” 说完这句话,冉遥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哭,鼻腔里酸酸的,南汐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他合上眼皮,挤出两滴豆大的眼泪,憋着气尽量不发出声,两只小手胡乱在脸上抹着,又赶紧伸回被子里抓着南汐。 冉遥睡的很快,没一会儿,眼角还挂着泪,呼吸已经喘匀了。南汐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支起上身,搂住冉遥,把他往自己怀里摁。 “不是。”南汐突兀的回答冉遥刚才的问题,“我是怕看到你的反应,我会下不了决心走。” 冬日的孤儿院大堂烤着炉火,燥热,烦闷,南汐脱掉外套,只穿一件薄长袖,坐在沙发上看冉遥推开窗户,踮着脚尖抻长脖子好像在够什么东西。 细腰在窗台前来回摆晃,南汐看的不耐烦了,走过去贴在他背后,手刚伸到窗外,愣住了,冉遥指尖指向的位置,躺着一只受伤的云雀。 “南汐,救救它。”冉遥回头,哼哼唧唧,嘴唇上挂着鼻涕。 这是哭了?南汐有点郁闷,冉遥为他哭,也为一只不相干的鸟儿哭,这眼泪的含金量可真不怎么高。 郁闷归郁闷,动作没停,他小心的覆住云雀棕灰色的羽毛,轻轻拢起它肉嘟嘟的身子,拿近,这才看清,小家伙翅膀断了,一条腿瘸了,被人捧起来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正思忖着,冉遥问:“它……死了吗?” “没死。”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南汐甚至没想到自己为什么敢这么笃定,他只在乎一件事,他不想再看到冉遥哭了。 冉遥扯扯他的袖口:“那我们救它,行吗?” 南汐点头,双手举着奄奄一息的鸟儿,穿过大堂,上楼时瞄一眼冉遥,对方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手心里的云雀,搞得他回了房间,身体里那股别扭劲儿也没能消下去。 拿出柜子里的医药箱,南汐给云雀上药,冉遥执住剪刀,将绷带剪成小碎条,一圈圈的包扎,系结,要不是南汐阻止,他可能会给云雀缠成圆鼓鼓的一坨。 一周过去,南汐要走了。临行前一晚,还是两个人一张床,床边的柜子上放着小篮筐,筐里铺着冉遥擦鼻涕的花手绢,给逐渐康复的小云雀当被垫。 冉遥不可能睡得着,小脸涨红,憋的喘不上来气,干脆不憋了,呜咽着抽泣。南汐在心里默默叹气,走不成了,他得想个理由委婉的拒绝选择他的家庭。 “南汐。”冉遥蹭着他的身子挺直腰板,“我说谎了,我好难过啊,呜呜呜,有照片也不好使。” 南汐憋笑,假装舒服的在被窝里伸着胳膊腿,然后缠住冉遥,两个人拧成一股。 让南汐没想到的是,冉遥这次没再犹豫,照着他的嘴唇“吧唧”就是一口,嘬出很大一声,紧接着又开始在他脸上连咬带吮,没完没了。 一连串的亲密,给南汐弄迷了,挂了满脸的哈喇子,他也不嫌弃,本以为冉遥折腾累了就会安安静静的睡觉,谁知下一句,让南汐彻底没了睡意。 “你带我走吧。” 南汐腾的从床上坐起身,冉遥受到了惊吓,蹭着他的睡衣往下出溜,费了半天劲才扒住南汐的脖子,坐直了,泪眼汪汪的瞅人。南汐抓乱头发,比鸟窝还毛糙,冉遥的话让他浑身发麻,那是一种渴望,一种他曾经想过,却没敢说出来的,荒唐的渴望。 他舔舔嘴唇,瞥眼屋门,语气急促的问:“你舍得院长吗?舍得陪你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吗?” 冉遥拇指抠着食指关节,支支吾吾的回答:“没、没想过,光舍不得你了。” “我想离开孤儿院,因为我们迟早都要离开这里,早一天走,就能比晚一天来的轻松。”南汐掀开被子跳下床,站在浓浓的夜色中看向冉遥,月光将他的轮廓照亮,亮的冉遥眼睛里都是光。 “我们跑吧。”南汐笑了笑,冉遥发着愣,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冲自己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道,“以后,你跟着我,我保护你。” 六七岁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誓言,但冉遥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守了一辈子。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呼两口气表示兴奋,他们在月亮下许给对方承诺,那么童真,那么青涩。 羽绒服穿在身上,夏衣挤在背包里,两个孩子没有多少行李,没有钱,没有水和食物,处在对外界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敢往未知闯,归根结底,是他们笃信,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去哪里都无所畏惧。 南汐留给院长一把弹弓,是他来孤儿院时书包里唯一装着的东西,兴许与他的原生家庭有关,对他有重要意义,但他还是留下了,放弃他的人,也将被他放弃,从此,他只要冉遥。 冉遥留给院长的是一幅画,画的是孤儿院以及周边的风景,蜡笔划拉出的线条歪歪扭扭,不怎么好看,却让他第一次感知到“家”的含义。如今他要舍弃了,舍弃这个被动成为家的地方,是南汐给了他勇气,让他能够自由的选择归宿。 冉遥抱起床头柜上的小篮筐,跟上南汐的脚步。 他们轻轻掩上别墅的门,跑出空无一人的院子,潇洒的把过去留在身后,冬雪在脚下“嘎吱”作响,厚厚的一垫,浸湿了他们的裤脚。沿着石阶一路下行,跳到平坦的山路上,回过头,孤儿院立在黑黢黢的半山腰,装着他们两年相依为命的记忆。 彼时冉遥想,从这一刻起,南汐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第三章] 正文003 木屋前的台沿儿上放了一筐红艳艳的果子。 门被拉开,一位梳着花白辫子的老奶奶走了出来,木屐磕上筐边,低头一瞧,迅速往积了厚雪的冬青丛中望过去,果不其然,有道细瘦的身影不停躲闪,没一会儿,藏在离木屋较近的一棵黄杨树后,露出两只炯神的眼睛。 奶奶不算吃力的弯了下腰,拾起篮筐,走回屋,将果子换成刚摊好的肉饼,重新放在门口。等她绕到后院准备扫雪劈柴,南汐从粗壮的树干后面蹿出身,挎起篮子扭头就跑。 翻了两个土坡,上行的山路下方,垒砌起来的石坡侧面,有一个小小的洞口。老远闻见肉饼香,浓深的黑暗中探出一个小脑袋,脸不白了,脏兮兮的,笑起来还是那么纯真无邪。 “南汐!”冉遥哈出一团白汽,扶着石壁撑起身子,朝外跑去,张开双臂,迎接他。 “快,趁热吃。”南汐敷衍的抱了抱粘人的冉遥,把筐子塞进他怀里。 冉遥鼓起腮帮子吹吹热气,急切的问:“你吃了吗?” “吃过了。”南汐摸摸冻成紫红色的鼻尖儿,仰头,视线扫过光秃秃的枝干,不远处的那棵黄杨树上,搭着一个球框大小的鸟窝,“咬口肉馅给我。” 冉遥用后牙将肉馅碾的更碎,吐出来,粘着口水,南汐三两下爬上树,把这团黏糊糊的东西放进鸟窝。 云雀轻盈的一声鸣叫,是这空旷山地里唯一的一点响动。 “小家伙,你快康复了。”南汐顺了顺它的羽毛,蓬松的毛发,饱满的色泽,“冉遥会开心死的。” 两人缩回石洞里,坐在一处,靠在一起,冉遥吃饼,津津有味的,南汐看着他吃。三张下肚,冉遥吃累了,手上全是油,粘粘的,往未化净的雪水里一杵,又抬起来继续咬一口饼皮儿。 南汐动了动鼻翼,皱起眉,低头再闻两下冉遥的头发:“太久没洗澡了,你都馊了。” 冉遥僵住身子,立刻躲开南汐,鼻子没进羽绒服领口里:“我、我没闻出来。” 灌了满鼻的肉汁香,能闻出来才怪。南汐叹了口气,曲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明早我去多采些果子,换桶水,回来给你洗澡。” 冉遥不乐意了:“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拖后腿吗?”南汐“嘁”一嘴,弯起眼角,“我一个人动作还能快些。” “可我总受你照顾。”冉遥没心思吃饼了,攥着最后一小块走到南汐身前,蹲下,后仰着脑袋,抻长手臂,“那你,多吃点。” 南汐笑着,一口吞下,没等冉遥收手,捉住对方的腕骨往自己怀里一拉:“我又没嫌弃你,你躲什么。” 夜晚很安静,月色明亮,冉遥枕着南汐的肚子睡着了。在这个石洞里住了半个月,南汐终于体会到外面的世界并非自己想象的,有了自由和冉遥就能活下去。是他带走的冉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能过得好一些,最起码不能像现在这样。 每天清晨,南汐会去离他们最近的良岘村早市,观察商贩们都卖些什么。记住了几种,打听到价格,发现其中一种红色的果子买的人最多,最贵,因为很难采摘。不过,还未发育的身体给南汐带来了绝对优势,能够在荆棘林间来去自如,红果采了一筐又一筐,他却卖不出去。 良岘村并不排外,但也对不熟悉的外乡人怀有戒备心,即使南汐还是个孩子。交易不成,换不来钱财,那就省去中间的步骤,直接以物换物。 南汐花了些工夫挨家挨户的观察,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是一个人住,每天也是靠卖红果维生,但她采回来的红果又小又扁,基本没什么人买。南汐试探性的把沉甸甸的篮筐放在木屋门口,等着她开门,好跟她谈判。 第一次看见果子和南汐,奶奶就知道他的用意。水、食物、毛巾,每天不停的变换物品,冉遥脸上的气色比刚跑出孤儿院时更红润,吃撑时会打嗝,睡觉时偶尔打呼噜,南汐听见,心里有种无法言喻的满足。 但是眼下,最棘手的问题,该怎么给他洗澡,毕竟是冬天,即便石洞能挡风,没有供暖,裸/露在外的皮肤依然被冻的通红。南汐边琢磨边盯着木屋前的篮筐,等了会儿,奶奶出来了,发现红果的数量比往日多了不少,她抬起头,冲远处躲在树后的南汐和冉遥慈祥的笑,眼角挤出褶子,喊:“这次需要换点什么?” 南汐听见她的声音,温柔里带着暖意,听的心里毛绒绒的。他牵着冉遥上前一步,琢磨措辞,张了三次嘴巴,才说:“想要个能洗澡的桶,还有,热水。” 奶奶背手,将两个脏孩儿上下打量一番:“你们的父母呢?” 冉遥抢话,语气欢脱,似乎在说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儿:“父母不要我们了,我们是从孤儿院里跑出来的。” 南汐瞧见面前的老人有一瞬的吃惊,随后露出的表情让他感受到了更多的善意,她指了指冉遥:“进屋吧。”而后是南汐,“你在外面等着。” 冉遥不想和南汐分开,执意不肯往屋里走,最后被南汐一把推进门内,关严实木门,自己一屁股坐在台子边,晃荡着腿,望向无边无际的山脉与稻田。 十分钟左右,身后响起拉门声,南汐疑惑的抬头,看见奶奶,一愣,撑住木台边缘跳起来,不自觉将身板挺直。 奶奶却没跟他见外,坐下来,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你叫什么名字?” “南汐。”南汐答话,乖顺的坐在她身边,羽绒服的帽子蹭上她的辫子。 “一直都是你在照顾弟弟?”奶奶自动把两个孩子的关系认知成兄弟,至于有无血亲关系,她不多问,透过冉遥,她从南汐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小大人的倔劲儿。 “嗯。”南汐点头,“照顾”二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他很开心。 “我这儿缺个劈柴洗碗打扫房间的,平时就我一个人,老了,干不动这些杂务活儿了。”奶奶顺手剥了颗水果糖放在他手心,“要不,你帮帮我?” 南汐诧异的眨眨眼睛,“嘎嘣”,硬糖碎在嘴里,奶奶继续道:“向阳的那间屋子是空的,条件虽然简陋,但好歹干净。” 冉遥洗完澡了,在屋里头叫南汐,热水很舒服,他想让南汐也洗一洗。南汐拼命皱着鼻子,眼眶发红,他马上要见到香喷喷的冉遥了,绝对不能哭,他得笑,他们有家了,两个人的家。 “哎,南汐啊。”奶奶唤他。 南汐很快应声:“在,奶奶。” 奶奶笑道:“扶我起来呗,这老腿,坐下去容易,站起来难哟。” 南汐腼腆着,手上的动作却利落,没大没小的,直接托住老人的腋下,一把将人搀起来。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一老一小,维系他们关系的只有每天那一筐红艳艳的果子,但现在,一个不完整的拥抱,一份最简单纯朴的信任,让他们从陌生人变成了亲人。 南汐扶奶奶进屋后,在火盆边烤了烤手,找到卫生间,看见光着小腿正摆弄吹风机的冉遥。浴巾裹在身上,一圈圈绕开电源线,找到插头,推上去开关,热风猝不及防扑了他一脸,吓得他急忙拿远。 肩膀被一只手摁住,冉遥顺力坐到板凳上,看了看镜子,是南汐,后背倚在他肚子上,碎发堆满了他的指缝,冉遥直起背脊,对准他的鼻孔扬了下脑袋。 “哎!”南汐赶忙向后退了一步,吹风机吹起冉遥的浴巾,露出白皙的大腿根儿,“你干吗?” “给你闻。”冉遥抬腿站上板凳,冲南汐招手,“快过来。” 南汐走上前,被冉遥结结实实的抱紧,鼻子藏进发间,闻见浓浓的一抹柠檬香气。 “香了吗?”冉遥右腿绕上南汐后腰,勾着他,生怕他又跑远。 “香了。”南汐托住他的双胯,板凳面儿不平,他得护着冉遥。 一二十平米的榻榻米,一张小木桌,一个棕木柜,上半层两床被子,下面有很多挂钩,可以晾衣服。南汐把他和冉遥的所有物品全堆进柜子里,踮脚揪住棉被,扯下来,在蔺草席上摊开,铺平。 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两人干干净净的钻进被窝,冉遥自觉睡在南汐左侧,搂着他的左胳膊,腿搭上他的小腹,趴在他肩头“咯咯咯”的笑。 南汐想问他为什么笑,自己先跟着笑了出来,灰沉沉的房间,陌生却温馨,被窝热了,冉遥凑的更近,最后干脆弓起身子,爬到南汐身上。 “南汐,像在做梦。”冉遥迷迷糊糊的对他说。 “嗯。”南汐下意识低头,没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嘴唇蹭过冉遥的额角,他说,“以后都让你活在梦里。” 他们下河插秧,采摘红果,一脚淤泥,一手砍柴,他们迎着朝阳,背着月光,跨过田野,越过山头。他们在日复一日的平凡中渐渐长大,他们相依为命,于此共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四章] 正文004 良岘村有民办小学,南汐攒了些钱,同奶奶商量,让冉遥落户,供他上学。一个月后,南汐和冉遥一同入了奶奶的户口,并于八月末,背着书包,去良岘小学报道。 奶奶执意要南汐也去学校,多了笔开支,家里的钱勉强维持到他们上四年级,所以南汐决定,往后每天早起一小时,先去早市卖果子。 某天清晨,冉遥醒来找不到南汐,独自一人刷牙洗脸,穿好校服,背起书包,抱着南汐的,抹黑拐上一条小道儿。冉遥向来不记路,都是跟着南汐,但现在,他只能凭一点模糊的印象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沿途,稻田里有蛙声,泥路湿滑,冉遥走的很认真,很小心。一辆自行车晃着灯,疾驰过他身边,擦着他的肩头,冉遥怕碰坏南汐的书包,偏了下身,结果脚底一个不稳,摔进了泥潭里。 刚洗干净的校服脏透了,白色染成了黑,脸上也挂着污泥,越抹越多,冉遥有点委屈,更多的是抱怨,抱怨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每天累苦了南汐。 但眼泪助长了委屈,尽管冉遥知道南汐的辛苦,此时此刻,还是越来越责怪他为什么要丢下自己。 一筐新鲜诱人的果子没一会儿就抢购一空,南汐赚了三十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有了,他惊喜的跑回家,在后院找到正在劈柴的奶奶,咧嘴问:“奶奶,冉遥呢?” 奶奶愣了下:“他没跟你去早市吗?” 那点儿惊喜瞬间变成了惊吓,南汐拉开卧室的门,校服不在,书包不在,他跳下台阶,一路狂奔,满身冷汗,喊破了嗓子,大动干戈折腾到日上三竿,才在临近学校的稻田间找到了坐在泥泞里的冉遥。 可怜极了,嘴角向下撇着,手脚全浸在泥里,除了南汐的书包完好干净的搁在肚子上,身上没一处好地儿。南汐跳进泥地,拎起自己的书包,拔萝卜似的拽起冉遥,拖着人迈上土坎,抹了抹他的脏脸。 瞧着对方一脸气哼哼,南汐笑着问:“你怎么跑泥里去了?” 冉遥不答话,看见南汐,刚才的委屈早就没了,可他又笑,笑自己蠢,别别扭扭的情绪再次冒出了心头。 南汐觉出不对劲,收敛表情,凑近,小声问:“怎么了?真生气了?” 温柔的嗓音,讨好的语气,冉遥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张嘴就哭:“你去哪里了啊!” “哎。”南汐叹了口气,“我去早市卖果子了。” “那你,嗝。”冉遥哭着急了就爱打嗝,“那你不叫,嗝,我。” 南汐趁机逗他:“来,叫一声哥哥听听?” 冉遥抹了把鼻涕,挥起拳头:“不叫,我才不要当你,嗝,你弟弟!” 学校去不成了,得回家洗澡,南汐把书包挂在身前,背起冉遥,一步是一步稳实的朝家走去。阳光从树林间漫出来,身上的泥巴干了,渣子粘在脸上,不舒服,冉遥鼓弄南汐的脖子:“以后带我一起去。” “不需要。”南汐脖子里一阵阵的痒,他偏头,嘴唇蹭过冉遥湿润的眼角,顿了顿,继续说,“一个人就能忙活完的事儿,干吗要累两个人?” “是你说让我跟着你的。”冉遥搂紧南汐,不讲理的叨叨,“现在又不要我跟了。” “能一样吗?”南汐望着前方的路,天地间是蓝盈盈,绿油油和金灿灿,耳边是清风,以及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两码事儿。” “我学习不好,还笨,分辨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冉遥固执的顶嘴,非要把心里的不满吐露个痛快,“你觉得我是累赘就直说。” “冉遥。”南汐停住脚,很快又继续向前走,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年纪无差,性格却大相径庭,“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趋向于成熟的同时,也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心事和烦恼。冉遥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赖着南汐,他害怕有一天南汐会离开,他需要不断去试探,从南汐的反应中得到一些安全感。 洗完澡,顺便洗好了衣服,冉遥端着盆打赤脚回屋,用挂钩晾起来。衣架碰到栓在屋檐下的风铃,“叮呤”,声音幽幽的散进风中,门口的玉簪花开的蓬勃旺盛。 南汐拿着碘酒和棉签,逆光看向冉遥的背影:“坐过来。”他说,细长一道影子映在他眼中,觉得美,还有种道不明的异样感。 冉遥乖乖坐下,南汐捧起他的踝腕,小脚趾破了皮,没出血,但也抹了碘酒。他鼓起腮帮子吹,冉遥也吹,呼出的气迷了眼睛,南汐抬头看向他,看向眯眼冲他傻笑的冉遥。 “我带你去早市。”说完这句,南汐像是回了魂儿,皱眉,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了冉遥。 冉遥兴奋的收回腿,爬到他眼前,南汐往后仰身,他凑的更近,清亮的眼眸映着南汐的脸:“真的?” 南汐躲闪着他的目光,给碘酒瓶盖盖子,半天才对准瓶口:“……真的。” 他们下午放学一起采果子,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背着书包去早市,然后把筐子寄存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日复一日。 冉遥学习很用功,可他没有天赋,跟上学校的进度已经有些吃力。南汐一直保持在班里前三名的位置,升到六年级时,班主任找他谈话,希望奶奶可以来一趟学校,考虑一下是否愿意保送他去市重点中学念书。 冉遥孤零的等在办公室门口,揪紧裤线,抿着嘴,沉着脑袋。南汐当即拒绝了班主任的好意,毕恭毕敬的朝她鞠了一躬,离开时带上门,一扭头,冉遥泪眼汪汪的瞪着地面,默不作声。 上完最后一堂课,南汐收拾好书包,班里的孩子都走光了,冉遥依然没精打采,右手一圈圈绕着桌洞里的书包带。 南汐拽出他的书包,挎上臂弯,本想撞下他的肩膀示好,却鬼使神差的拿手背碰了碰他的脸:“……走了。” 冉遥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迈出座位,缀在他身后,时不时抹下眼睛。 熟悉的田间小径,熟悉的草木清香,熟悉的傍晚夕阳,南汐走到半道儿,转过身,口吻颇为无奈道:“你能不能别哭了。” 冉遥开始憋气,眼白充血,小脸儿涨红,南汐头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他耐着性子软下声音,做出保证:“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可我也不想耽误你。”冉遥矛盾,他太矛盾了,他没想过离开了孤儿院,“现实”还是有机会将他们两人分开。 不可以,冉遥想,他追不上南汐的步伐,那就不追了,直接站到他身边去:“我不想上学了,我可以在市区里卖果子,供你上学,每天等你回家。” 南汐笑出了声,冉遥望向他,那么明媚,还有点帅,已然有了俊朗少年的雏形,他看愣了,一时没了反应,直到南汐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就你?还想养我?” “别瞧不起人了。”冉遥气鼓鼓的说,“我昨天刚和奶奶学做的饭团,咱俩的衣服哪件不是我洗的,成天跟着你去早市,还学不会卖东西吗?怎么就不能养你了?” 南汐拍拍他的小脑瓜,哄道:“我信你都会,也有这个本事,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 “我已经拒绝班主任了,麻烦你再努努力,你能考上哪个学校,我就去哪个学校当第一。”南汐紧了紧与冉遥缠在一起的手指,“这次你别跟着我了,让我跟着你吧。” 冉遥在说出“养南汐”的言论前,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能哭鼻子了,结果没过两分钟,就打了脸,“嗷嗷”的一直哭到了家门口。 奶奶站在木屋前迎接他们,冉遥跑过去抱住奶奶,说南汐欺负他,南汐苦着脸耸耸肩,把书包扔进卧室,去厨房准备晚饭。 将水烧开,放入洗好的青菜,几滴香油,撒一捧葱末,最后是面,熟的差不多了,打三个荷包蛋,用白瓷碗分别盛好,上桌。 饭桌就摆在煤气灶前面,拥挤的房间里,坐着一家三口。两侧斑驳的墙面上一边挂的是一幅画,一边是一张照片,画是冉遥用蜡笔勾勒的田野乡间,蓝天白云下,点缀着几只漂亮的红蜻蜓,照片是他们三人的合影,请村长拍的,背景就是这间简陋却温暖的木屋。 “奶奶想让你们去县城读初中。”随着话音落下,南汐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第一个反对,奶奶扬手打断他,“良岘村才多大点地方,你们的未来,不能局限在这里。” 冉遥喝了口汤,从碗沿儿上望过去视线,南汐的表情很严肃,他不出声,“未来”两个字对优秀的南汐来说有种珍贵,冉遥没所谓,南汐在哪儿,他就去哪儿。 今天的果子卖了不少,奶奶买了西瓜,提前为他们冰镇好,一刀下去一人一半,用钢勺儿挖着吃。南汐若有所思,被冰西瓜冻酸了后牙,将内心儿最甜的部分挖出来留给奶奶,他贴着边啃两口白瓤,咬字清晰的对奶奶说:“我不走,走了没人照顾你。” 奶奶在洗碗,腰背比前两年佝偻了不少,老人老的更快,也更容易变得伤感,南汐知道,所以无论奶奶说什么他都不肯离开。 沥了沥水,把擦干的碗放进碗橱,奶奶扶着腰,撑住灶台转身,慈眉善目,笑出一脸褶子,永远那么亲切和爱。她知道南汐的脾性,小时候的那股倔劲儿逐渐从冉遥一个人身上转移到这个家,她欣慰,男孩子应当有责任感,但不应该是在这个年纪:“奶奶跟你做个约定。” “我努力活久一点,好好守着家,等你们学成归来。” 冉遥没日没夜的苦学,终于被青禾县第一中学录取,转眼,小学毕业,他和南汐拿到了相同的通知书,以及奶奶买给他们去往县城的火车票。 临行前一晚,南汐和冉遥爬上良岘村最高的那座山头,站在山顶远眺整个村落,幽乡辟谷,怡人的静谧,盖着一层火红的夕阳,总能带给人崭新的希望。 冉遥握住南汐的手,激动的说:“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南汐点头,用力呼吸家乡的空气,他的身材已经抽条,逐渐高大,英俊,冉遥转头望着他,笑的有些合不拢嘴。 “玩会儿捉迷藏?”南汐提议。 冉遥跃跃欲试:“那你闭眼,我准备跑了。” 南汐听话的闭上眼睛,弯弯的睫毛盛着细微的光亮,白净的脸面五官立体,淡红色的嘴唇形状精致,数到19了,冉遥还没舍得走,他纠结,踌躇,从南汐嘴里不断蹦出的数字成了倒计时,他就要睁开眼睛了,他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一个吻,落在南汐侧脸,南汐呼吸一窒,没敢动,大脑倏忽一片空白。 等冉遥跑远,他定了定神,呼出口气后才发现,忘记数到第几位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五章] 正文005 两年后—— 炎炎夏日,站台中间的自动贩卖机前排起了长队,罐装饮料散着冷气拿出来,南汐仰头闷下去半瓶,用手背抹了下唇角。 食指向上一勾,南汐单手将另一瓶拉开,递给冉遥。 热气蒸腾在四周,铁轨上淋着一层璀璨的金色,藏在黄杨树上的知了拖长调子叫了一声,南汐的校服被汗濡湿,他把短袖衣摆卷到腋下夹住,露出劲瘦的腰腹,坐在后面的冉遥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迅速移开目光,不自然的摸了摸后颈,停顿一会儿,又再次望了过去。 逆光的身影,清朗,英俊,洋溢着蓬勃鲜活的明媚少年气。 拿在手上的饮料早就没了凉意,冉遥轻抿一口,只剩甜腻。 电车即将进站,广播响起,冉遥猛地打了个激灵,吞咽的有些急促,不小心呛了口,捂着嘴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南汐转过身问,“还喝吗”,见冉遥红着脸摇头,重新拿回饮料,喝干净,五指收紧捏扁易拉罐,一个标准的抛物线,扔进了垃圾桶里。 车轮在轨道上拉出刺耳的摩擦音,电车门开,汗津津的两个人一脚踏进冰冷的车厢内,顿时舒了口气。良岘村这站乘客不多,有空位,南汐寻了一处靠近车门的,与冉遥肩挨着肩坐下。 书包放在身前,跟着列车左摇右晃,没多久,睡意被晃了出来,冉遥眯了眯眼,头一歪,枕着南汐的肩膀睡熟了。 前行的列车扎进隧道长长的黑暗中,冉遥的脑袋渐渐低到南汐的胸口,南汐抬手,指尖抵住他白皙的额头,就这样撑着他睡了一路。 明明还和原来一样亲密,明明南汐的神经总是牵动在自己身上,无时无刻受着他的照顾,明明他们在学校住一间宿舍,回家挤一间卧室,甚至是同一张床。列车进站,冉遥睁开眼睛,垂眸看向两人不自觉握在一起的手,抬起的眼睫触到了刘海,连带着眼皮有点痒,他用力揉了揉,揉的皮肤都有些泛红。 他不想回学校。 下了电车,换乘公交,最后一站刚好停在青禾县第一中学门口。这条线路他们来来回回坐了五六十趟,从初一坐到初三,坐到奶奶需要靠拐杖才能站直腰背,冉遥偏头看向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校门口,目光从眼尾扫过去,南汐手上拿着课本,正低头复习功课,左腿膝盖顶在前座椅背,注意力集中,整个人的状态却慵懒。 在青禾一中,冉遥的身份是南汐的亲弟弟。这个身份被老师认了两年,同学叫了两年,最终潜移默化、顺理成章的在南汐心里盖了戳,他总是时不时会唤冉遥一声“弟弟”,每当这时,冉遥都能从他眼中,看见一种作为兄长的欣慰与自豪。 于是“照顾”,在十六岁的冉遥心中是越渐亲密的暧/昧,但在南汐心里,是兄弟间的义务和本分。 “南汐,到了。”抬起的臂肘轻轻碰了碰南汐的右肋,力气不大,对方却皱了下眉,不耐烦的神情吓得冉遥立刻缩回了胳膊。 南汐的反应总能让冉遥变得敏感、多疑,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小心翼翼,生怕哪件事情没做好,南汐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就会被“别人”占去,替代掉他这个又笨又蠢又可怜的“弟弟”。 南汐收起课本,按两下肋骨,扭头问:“很痛哎,你用那么大力干吗?” 冉遥茫然的看向他,蜷起的五指缩在袖口里,即便是八月盛夏,他也总爱穿着校服外套。南汐的视线从冉遥的眼睛上移开,滑向他的颈侧,那里漫出了一小片细密的汗珠,他很自然的伸手替他抹掉,冲窗外挑眉:“走吧。” 青禾一中比起市重点中学,学校面积不算大,师资力量不算优越,唯一让外校学生向往的,是氛围良好的学习环境。 葱郁的林荫大道蜿蜒曲折,连接着教学楼、食堂和宿舍,沿途每走两步就能看见一条长椅,上面坐着或晨读或写作或背书的学生。起初刚来到这所学校时,冉遥觉得青禾县和良岘村的生活氛围有些相似,但没过两天,他就失望了。 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良岘小学的孩子也多,可每间教室只有他和南汐的卧室那么大,塞着十二个学生,都是乡下农户家的孩子,特别调皮的也不过是下课溜出校一个人玩闹,南汐的座位周围总有空位。冉遥每每看向南汐时,总能对上他的视线,对方还会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位子,歪着脑袋对冉遥说,“还不过来”。 这里不一样,教室比良岘小学的宽敞了两倍,七列课桌彼此间隔一臂的距离,响起下课铃后的课堂比良岘村的早市还要热闹,喧吵声,议论声,拉动桌椅的聒噪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冉遥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他坐在靠窗那排第三个位子,南汐坐在靠墙第二排最后一个,几乎是条对角线,等他放下笔合上书回过头时,南汐周围的座位早就坐满了男男女女。 刚升上初中那年,由于环境陌生,大多数孩子又都处在懵懂未知的年纪,“年龄大”很容易与“可靠”画上等号,成为对一个人无条件信任的唯一标准。他们比其他孩子晚上两年学,南汐比冉遥大一岁,老师也因此直接任命南汐为班长,轻而易举的让他的“责任感”从一个人、一个家,扩散到整个班级。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最多不过三年的师生、同学关系,冉遥不明白,为什么南汐对待其他人,也能像对待自己那样认真,上心。 有人忘记带课本铅笔盒,南汐会让他们用自己的;有人没吃上食堂的饭,他会到小卖部买给他们水和面包;有人受伤了,他会送他们去医务室;有人逃了值日,南汐从来不恼,会自觉替他们打扫好班里的卫生…… 两年了,南汐始终对这个班的同学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他的周身总是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冉遥插不进去,他只能等,等南汐想起他,主动走到他的身边。 “在想什么?”是南汐的声音,冉遥回过神,看向他,没有回答。 “我叫了你两次。”南汐笑着说,宿舍楼近在咫尺,“帮我把行李拿上去吧。” 冉遥点头,接过南汐手中两人的背包:“又要去打篮球?” “嗯。”校服里面是早就在家换好的黑背心,南汐原地蹦了两下,活动开手腕脚腕,脸上浮现出一种冉遥不理解的兴奋和期待,“今天和本部高中篮球队的学长们打友谊赛。” “所以你才和奶奶说,要早两天回学校?”冉遥低下头,去看南汐笔直的小腿和精瘦的肌肉。 “嗯,哦对,抱歉。”南汐上前一步,揉开冉遥的刘海,露出漂亮的发际线,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本来答应陪你去看一年一次的烟火晚会,结果我这儿有事耽搁了,没去成,来年补上,好不好?” 冉遥很轻的“嗯”一声,谨慎的问:“我一会儿能去看你打球吗?” “这种问题还用问吗?”南汐顺势弯曲食指划了下他的鼻梁,笑道,“随时来,你在,我能发挥的更好。” 南汐跑远了,消失在林荫大道的第二条岔路上。冉遥怔怔的立在原地,等额头上的热度散去,他忽然浅笑,望向远方的眼神流露出一瞬的伤感。 来年吗?他拎起南汐的书包,用力抱紧。 你去年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四人一间的宿舍,只住了南汐和冉遥两个人。青禾一中位于青禾县中心地段,家在县城的学生们基本都选择走读,很少有人住宿。冉遥推开宿舍门,走进去,放下书包,南汐的床铺乱七八糟,自己的,床单从上学期到现在一直没有换过,因为这张床没怎么睡过。 脑袋挨上南汐的枕头,熟悉的味道卷出了困意,阳光把被褥晒得暖烘烘的,像南汐的拥抱。冉遥蹬掉鞋子,蚕蛹似的裹紧南汐的被子,他有多久没抱过自己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抱的,以什么样的感情抱的,冉遥不记得了,南汐在他们逐渐减少的肢体接触中,有了自己的交际圈,他在这个圈子里终日不停的忙活,对冉遥的关注越来越少。 窗帘被夏风吹起,明晃晃的光线照着冉遥的侧脸,屋门响动,楼道里吵杂的噪音溜进屋内,很快又听不清了。冉遥的意识有些模糊,半睡半醒,他能感觉到有人坐上了床,在眼睛被一只湿热的大手轻轻捂住的后一秒,清醒过来。 “回来了?”嗓音沙哑,温柔,像浮动在南汐身后的窗纱。 “嗯。”南汐收回手,把裤兜里的零碎掏出来扔在桌子上。 大概因为睡觉之前琢磨了太久“抱没抱过”的事,又因为睡饱的情绪没来由的壮大了胆子,冉遥搂住南汐的脖子,惺忪的睡眼压在他潮湿的篮球服上,示好似的蹭了两下。 “怎么了?”南汐拍了拍他的背,“做噩梦了?” “你生气了吗?”冉遥把脸埋在他胸前,“我睡过头了,没去看你打比赛。” “有点吧。”听语气就知道是在逗他,南汐笑了声,呼出的热气拢在冉遥耳畔。 冉遥赖着他:“那要补偿你吗?” 南汐挠了挠被冉遥头发蹭的有些发痒的下巴:“我有那么小气吗?” 冉遥收紧胳膊:“你就不能小气点吗?” 拥抱的时间被沉默拉长,直到南汐觉出一丝不自在,他才向后仰身,结束了两人之间过分的亲密。他抓抓耳朵,又搓了搓手背上的脏灰,平静的说:“明天跟我去见一个人。” 冉遥刚想应声,眼角余光扫到一块亮色,让他不禁眯了下眼,聚焦的视线落在桌面上,是一张粉红色的信封。由于距离较远,冉遥看不清信封上的字迹,但用红笔涂画的那颗硕大的爱心,狠狠的刺痛了他的神经,以至于南汐端着盆走去卫生间洗澡,他也没敢问出口要见的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六章] 正文006 冉遥睡在自己床上,一宿没合眼。 南汐呼吸落沉的时候,他坐起身,盘腿,面冲对床。静谧的房间内,生动的只有窗帘,明亮的只有月色,桌椅床铺在地上斜着黑影,冉遥的影子伸向南汐的床脚,够不到他的身子。 南汐不是第一次收到情书,确切的说,不是第一次有女同学向他表白。上小学时,周围女生的目光总是粘在南汐身上,冉遥知道,是因为那时的南汐只待在自己身边,或多或少能“殃及”到一些。 “南汐,我喜欢你。”直白又可爱的语气,天真烂漫的表情,彼时连情窦初开都算不上的告白,除了会惹人脸红,旁人发笑,成为课间五分钟的闲趣玩闹,再没有更深的作用和意义。 上了初中,随着感情认知的不断成熟,表白的方式慢慢变得温婉含蓄,有时候下了课间操,路过教学楼西南侧的拐角,南汐偶尔会被不知名的女生叫住,话还没说,先双手捧过去一封情书,每当这时,冉遥就会看见南汐的脸色一点点变的尴尬,僵硬,最后拘谨又礼貌的回给对方两个字,“谢谢”,委婉的拒绝。 冉遥开他玩笑:“那女生挺漂亮的,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南汐瞥他一眼:“没心思谈恋爱。” 冉遥在心里思忖着“没心思”三个字的含义,刻意问:“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心思?” 南汐的脚停在楼梯上,他知道冉遥又开始就着一件事情不依不饶,于是挤着对方靠向身侧的栏杆,将人圈住,笑道:“你同意了,我就‘有心思’了。” “不是得经过我的同意吗?”冉遥抱着膝盖,盯着桌面上的粉色信封,轻声呢喃出一句。 静坐许久,他下床,趿着拖鞋绕到南汐床边,视线却一直落在一处。动作极轻的坐下身,床板还是“嘎吱”一声扰人的响,南汐皱眉,睁眼,看见冉遥,鼻腔里哼出闷闷的声音:“怎么了?” 冉遥收回目光,低头看向他:“对不起,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南汐说着,像小时候那样掀起被角,冉遥乖顺的钻了进去,穿着薄衣的后背紧紧的贴着南汐的胸膛,让他重获久违的安全感。 南汐揉揉他的头发:“睡吧。” 冉遥望着桌沿儿,没头没尾的说:“南汐,我不同意。” “什么不同意?”南汐把手慵懒的搭在冉遥的小腹上。 冉遥闭上眼睛,犹豫半晌,动了动喉结:“我不同意你跟别人交往。” 屋内静了,南汐有规律的呼吸一下下打在冉遥发间,他的喘息有点重,可能是因为打球太累了。冉遥抹抹眼睛,往他怀里拱了拱,揪起的被角牢牢攥进手心里,努力让自己像往常那样安稳的睡去。 第二天清晨,南汐习惯性早起,刷完牙洗完脸,带着一身清爽的薄荷香拍拍冉遥的肩膀,叫他起床。 冉遥迷迷糊糊的站在镜子前抓两把脑顶上的鸡窝,笨拙的挤出一段牙膏,机械的刷着牙齿。 “穿这件好看吗?”南汐靠在门框上,白色上衣,米黄色短裤,脚上是双干净的篮球鞋。 “唔。”冉遥点头,吐了口牙膏沫,抹掉下巴上的水迹,“很好看。” “嘁,我穿什么你都说好看。”南汐站直身子,抱起胳膊,看冉遥脱掉睡衣,弯下腰,脑袋伸到水龙头下,不停往头发上撩水,抬起的右臂线条流畅,目光顺着手腕一路滑至下腹,突出的蝴蝶骨,窄瘦的腰身,南汐抿了下唇,记忆中的冉遥明明是软乎乎的一小团,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一副诱人的身板。 盯着冉遥光洁的后背来回反复的看,南汐不自然的用大拇指划了两下眉毛,而后转身整理好衣柜,坐回床上耐心的等冉遥收拾完一起出门。 毛巾擦着湿发,冉遥裸着上身走出卫生间,发梢上的水滴答滴答落在他的锁骨和胸前,晨光一照,亮莹莹的好看。南汐以为他会去拿抽屉里的吹风机吹头发,谁知这人一屁股坐在自己床边的木椅上,与他面对面,舔了舔嘴唇故意打趣道:“你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由于盖着毛巾,刘海压在眼睛上,视线受到阻隔,看不见对方表情,什么话都敢不着边际的往外吐露。冉遥胡乱擦拭着头发,粗糙的布料扫过耳边,声音巨大,可还是掩藏不住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南汐没说话,也没去看冉遥,伸手拉开抽屉,取出吹风机,刚要绕开线,冉遥却说:“不吹了,自然干吧。” 选了和南汐一样配色的衣服,倒是特意避开了同款,冉遥换好鞋子,下楼,和南汐惬意的漫步在林荫道上。 手是什么时候牵到一起的,南汐不记得了,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初三了,也没能完全改掉。身边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弄的南汐生出几分不自在,想要松开,又怕冉遥不高兴,心里矛盾着,突然手上一空,他扭头,看见冉遥清朗的笑容。 冉遥向前跑了两步,转过身,逆光冲南汐喊道:“哥,你走快点。” 一声“哥”,身上的视线少了,身边的议论声小了,南汐摸摸鼻尖儿,迈开腿追过去,与他肩碰肩,互相搡着,嬉笑打闹搂成一团。 出了学校后门,右手边有家烧烤店,门口站着一个长发女生正冲他们招手。冉遥望见了,心里一沉,咬了咬牙,安静的缀在南汐身后。 南汐亲切的叫着“学姐”,激动的向她介绍冉遥,学姐朝冉遥微笑点头,伸手帮他们推门,指了指最里面的那个包间。 一股烟味儿呛得冉遥后退一步,耳边乍起三五个男生粗粝的嗓音:“南汐!哎哟!我们的扣篮王,来来来,倒酒倒酒。” 冉遥挨着南汐坐下,狭窄的空间内,后背贴墙,桌子下面是两个人碰在一起的腿,南汐接过酒杯,豪迈的一仰,“好!”,是比刚才更响亮的起哄声,震得冉遥耳膜生疼。 “来,给你介绍下。”南汐站起身,指一个人,喝一杯酒,一溜儿喝过去,杯口朝向中间那位身形高大的男生,“这是咱们学校高一篮球队的队长,就是他教我打的篮球。” 吞下一口白的,辣的嗓子像着了火,南汐却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喝酒。转而又向他未来的队长介绍:“哥,这是我弟,冉遥。” 一桌子的人轮了个遍,最后才是包房里唯一的一名女生。冉遥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见南汐与她轻松的碰杯,看着自己说:“这是我嫂子,我们队长的媳妇儿,漂亮吧?快叫姐。” 这一趟过山车坐的,悬在空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冉遥手心里全是汗,身体发虚,但这一声“姐”,叫的敞亮又痛快。 席间,杯盏交替,高年级的学长们逮着南汐就欺负,对瓶吹,一箱又一箱的灌,庆祝他们打赢了篮球赛,也庆祝南汐能够直升本校高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冉遥一听,慌了,扬手扯了扯南汐的衣角,忙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直升本校高中的?” 南汐红着脸,满身的酒气扑向冉遥:“早就决定了啊。” 一团无名火蹿了上来,冉遥皱眉:“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他怕旁人听见,扫了他们的兴,只得凑到南汐耳边,低声嚷,“你想让奶奶再等你三年?” “冉遥。”南汐放下酒杯,按两下自己的右肋,握住他的手,绷着一丝清醒的意识慢条斯理道,“奶奶说的对,良岘村才多大点儿地方?我要留在县城,有机会,我还要去市里,我想买大房子,把奶奶接到城里头住。” 冉遥听愣了,南汐还在说,至于后面说了什么他一概听不清了。迷茫间,他忽然想,奶奶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南汐其实更适合外面的世界。 奶奶提出的那个约定,不过是一种变向的成全,成全南汐去到属于他的世界里大放光彩。可冉遥不愿意,一个偏远的郊县,就有这么多的人围在南汐身边,外面的机会多,变数也多,以往南汐所有的决定冉遥都支持,这一次,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不行。” 南汐耷拉着眼皮,轻描淡写的笑了笑,用酒杯碰了碰冉遥的嘴唇:“别想太多,踏踏实实的跟着我就好。” “不行。”冉遥的声音发沉,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 南汐鼓了鼓腮帮子,又一次轮了一桌的酒,跟队长打了声招呼,搭着冉遥的肩膀先一步离开。 甫一出门,迎上暖风,胃里开始止不住的翻腾,南汐找了个角落,拼命抠嗓子眼儿,吐的昏天黑地,冉遥坐在路边生闷气,红着眼眶,不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道路两侧的杨柳垂着长枝,街灯昏暗,南汐靠在冉遥身上,把头歪在他颈下,借着酒劲儿反常的撒娇:“不生气,冉遥,不跟我生气。” “南汐,你跟原来不一样了。”冉遥眨了眨眼睛,“你说过不想离开良岘村,不想离开奶奶,可现在你又不想回去了。” 南汐沉默的望向视野尽头模糊不清的一团光亮,呼吸粗沉,良久,他笑了出来:“冉遥,你也跟原来不一样了。” 冉遥诧异的偏过头,对上南汐充满深情的目光,就听他道:“你说过的,不论我去哪里,你都会跟着我。”他直起身,缕顺冉遥被风拂乱的短发,轻柔的捧着他的脸,“还是说,在我这儿,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隐晦,甚至不明意味,可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忽而一瞬挑明,冉遥多了些勇气,一把抓住南汐的手,质问道:“情书哪儿来的?” 南汐笑着回答:“现在才问,我还以为你压根儿不在意呢。” “好啊,你故意气我?”冉遥去掐他的肚皮,反被南汐捉进怀里,很轻的搂了搂,比起拥抱,更像是一种安抚,一种哄。 “未经你同意,我哪儿敢造次啊?”南汐说,“学姐帮她朋友带给我的,我怎么好意思不收?已经郑重的拒绝过了。” 夜沉的更深,街灯渐次熄灭,冉遥搀扶着南汐,两个人摇晃着站起来,隐进墨色中,各怀心事,朝宿舍的方向缓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七章] 正文007 傍晚的夕阳斜进教室,染红了冉遥的课桌,下课铃响,他合上笔记本,把桌面零碎一股脑儿全拨到书包里,迅速回头,张了张嘴,停顿半刻,又抿了抿唇,失落的垂下眼睫。 南汐的座位是空的。 长长的楼梯走了一节又一节,每层的拐弯处都有透窗的光线落在上面,冉遥踩着它们迈出教学楼,路过学校门口,橱窗前的一方空地上挤满了人。他好奇的踮起脚尖,从攒动的人头上方望过去,看见一张占了半拉篇幅的红榜最上面的位置醒目的贴着南汐的照片,下面紧跟着写了一串傲人的成绩,“数学竞赛市级一等奖”、“英语演讲市级一等奖”、“月考总成绩年级第一”等等。 冉遥不自觉抓紧自己的书包带,清澈的眸子藏在微长的刘海后面,他低着头,往后退两步,离开拥挤的人群,心神不宁的走回宿舍。 上楼的步子软绵绵的,小腿像灌了铅,冉遥掏出钥匙,打开门,再用后背掩上,努力做了两次深呼吸。他拉开书包,拿出作业,映着天边柔和的霞光仔细在试卷上写写算算,总共二十几道题,十几道答的都不算顺利,上牙咬住下唇,指甲死死的抠进手心里,额头抵上桌沿儿,冉遥闭上眼睛,松开了笔。 南汐……实在是太优秀了。 当屋外的月色替换上晚霞,宿舍窗前洒着柔融的一团光亮时,南汐回来了。门响那刻,坐在床铺上的冉遥扬头看向他,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南汐的篮球服上透着肉眼可见的一层潮湿,裸/露在外的米色肌肤浅浅的散着热气,运动后急促的呼吸还未喘匀,双颊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屋内灰暗,冉遥却看得清晰,他偏过头,南汐身上有整个夏日最滚烫的温度,看久了,处久了,很容易就能让两人的关系偏离原有的轨迹。 南汐呼哧带喘的单手掀掉上衣,扔在枕头上,走到柜子前拿出洗澡盆,湿/漉/漉的钻进卫生间里。没几分钟,水流声停,他又带着一身湿气重新走回床边,擦两下头发,把空调调低,懒洋洋的歪倒在床铺上。 屋里只有空调冷风吹拂窗帘的细微声响,轻,静,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很快,南汐睡着了,冉遥耳边多了一种让他适然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向对床,南汐的胸腔有规律的起伏着,认真听,还带着一点有些发闷的,微弱的鼻音。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然后下床,绕过书桌走到南汐床边,蹲下身,捡起他的篮球鞋,顺走他的篮球服,放进自己的洗脸盆里。 密闭的空间内,头顶光线昏黄,视野并不明亮,冉遥偶尔用牙刷沾一点牙膏,细致的刷净鞋底的泥印。由于弯腰的时间过长,他直起身子缓两口气,拿袖口蹭蹭额头上的汗,继续低头卖力的刷着,没用多久,一双纯白色的篮球鞋亮丽如新。 接着是篮球服,挤点儿洗衣液进去,每道边缘每条缝隙都使劲揉搓,来来回回,再换一盆新水冲净泡沫,拧干后,冉遥拿出柜子里的塑料衣架,挂起来,晾在自己床头。 他把鞋子小心谨慎的放到窗台外面,夏风一吹,很快就能干了,明早南汐就可以穿着它去打球了。 冉遥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双篮球鞋上,没意识到,时间就快要临近午夜。“冉遥”,南汐轻轻地叫他,冉遥闻声转过头去,看着睡醒的南汐,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南汐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将对方鬓角的细发揉进掌心:“你最近是怎么了?” 冉遥闭上眼睛,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被南汐碰到的那块皮肤上,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头发是不是长长了?”南汐扫了下他的刘海。 冉遥看着他:“嗯,有时间就去剪。” 南汐笑道:“不剪也挺好的,要不试试就这么留下去?” “好啊。”冉遥应下,“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可以。” 他们曾经口无遮拦,无话不谈,但现在,对话最多维持不过三五句,南汐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开始看不透冉遥,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别扭什么,又或者:“是不是,我哪些地方做的不够好?” “没有。”冉遥难受的靠在他肩上,很轻的,向他坦白,“只是,南汐。”他吞咽一口,“你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像溺水,像失重,像走在快要碎裂的冰面上,冉遥觉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快要将他蚕食干净的无力感,从小到大,他都是望着南汐的背影努力从爬到走,从走到跑。如今真的竭尽全力了,可还是追不上,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对不起。”冉遥用胳膊撑住身子,沉着脑袋,认了命,“是我太没用了。” 等南汐回过神时,右手心里是光滑肌肤的温软触感,冉遥的背脊窄瘦嶙峋,他顺势而上,轻轻覆住其中一片微微隆起的蝴蝶骨。以往,冉遥总是嚎啕大哭,所有情绪都能淋漓尽致的发泄在南汐面前,南汐说,“看着我”,冉遥听话的把脸抬起来,然而此刻,没有眼红,没有泪水,一侧的脸颊被月光照亮,显露出来的是平静而又克制的神情,是一种南汐从未见到过的悲伤,隐忍却致命。 冉遥缓慢向南汐靠近,近到两人身上的气味融在一起,近到炙热的鼻息打在对方脸上,近到再有一厘他们就能拥抱,亲吻,布料下的手忽然捏住冉遥的后颈,无情的将他制止在了原地。 空调的风吹动挂在床头的篮球服,衣架轻声碰撞在栏杆上,冉遥颤抖着肩膀问:“如果,我们没有离开良岘村……” 南汐抓了下冉遥的手。 “没有遇到奶奶……” “没有跑离孤儿院……” 冉遥吸吸鼻子:“如果,你没有带我走,或许,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他还是没忍住,泣不成声的喃着话:“南汐,我好狭隘啊,我才是那个最应该为你高兴开心的人。”他的示弱在这一刻终于等来了一个拥抱,冉遥拼了命的抱住南汐,“对不起,南汐,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落在后背的手一直没有停下,南汐耐心的哄着冉遥平复情绪,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只是艰难的动了动喉结。很长时间过去,冉遥同小时候一样,软软的躲进他怀里,南汐搂紧他,沙哑的声音萦绕耳畔:“以后,别再想着跟我怄气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冉遥不记得了,清早的阳光浓烈刺眼,他疲惫的撑着床板爬起来,伸长手臂去够桌子上的手表。迟到了,第一节课已经上了一多半,被子从背上滑到南汐身侧,那人也醒了,眼睛睁了又闭,缓了很久,温柔的对冉遥道了声:“早安。” “早安。”冉遥赤脚,着急的把窗外的篮球鞋拿进屋,宝贝的擦了擦鞋面上的灰尘。 他们一直磨蹭到第四节体育课,才与班里的其他同学在体育馆汇合。恰好遇上高中篮球队训练,南汐活动开手腕,拉伸四肢,跳热身子,应队长的邀请,很快融入进他们的队伍。 裁判站在中线准备吹哨发球,南汐突兀的扬了下手:“不好意思。” 目光在看台上逡巡了一圈,双手放在唇边拢起声音,“冉遥”,南汐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坐在不远处的冉遥愣了一下,抬头先是对上无数双眼睛,然后才回神寻找声源,他快速跑下看台,来到第一排,安静的坐在南汐指给他的位子上。 球场上的南汐,与他信任的伙伴们有说有笑,配合默契,队员们纷纷传球给他,而南汐总能不负众望,轻轻松松扣篮得分。冉遥不动声色的盯紧南汐的身影,内心会隐隐作痛是意料之中,他低着脑袋反复摩挲双手,试图减轻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压力和负重。 他很清楚,其实自己根本不想来看南汐打球。 队长突然吼了一嗓子:“南汐!分什么心呢!” 冉遥诧异的抬起头,在对上南汐目光的刹那,球被别人截断了。 中场休息,南汐接过等在篮筐下学姐手中的矿泉水,撩起衣角潦草的抹了把脸上的汗,冉遥身前的空气中多了些许荷尔蒙的味道,那是独属于南汐的气味。脚边的光亮被黑影遮挡,冉遥仰头,南汐俯视,额角未擦净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右眼角下。 南汐把水瓶递给他:“给我喝干净,一上午都没怎么喝水。” 冉遥刚要张嘴,身后响起一波叽叽喳喳的交耳声—— “南汐和冉遥的关系真好啊。” “亲兄弟的关系当然好啦。” “哎?亲兄弟吗?可是长得不怎么像啊,而且,为什么两个人的差距这么大啊?” 瓶口沾上干涩起皮的嘴唇,冉遥动作一滞,耳朵上一阵瘙痒,南汐揉捏着他的耳垂顺势坐在他身侧,有意无意的格挡开那些声音:“下了课先陪我回宿舍洗澡,然后咱们再去食堂吃饭。” 喝完水,冉遥留恋的抿了下瓶口,拿过南汐手里的瓶盖,拧紧,“我可以去食堂帮你打饭回来……” “不需要。”南汐的眼眸清凉,弯起的眼角带着温意,“冉遥,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还是不对,怎么都不对。 冉遥木讷的看向穿梭在人群中的南汐,他想要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但又不想让他这么辛苦这么累。做不到的,做不到大度的允许其他人融进他们的世界,确切的说,是不敢有一丝松懈,让别人有机可乘。 彼此之间的关系说不破,外人以为的关系理不清,无路可走,横竖都行不通,南汐想要的,冉遥成全不了,冉遥想要的,南汐不愿意将就,矛盾,僵局,光可鉴人的地板映着自己孤独的影子,有那么一瞬,冉遥想,到底能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填满南汐的心,任谁都再也走不进去。 一声哨响,全场结束,南汐又一次被所有人团团围住,冉遥站在圈外,跟着看台上的同学们一起鼓掌,队长宠溺的揉了揉南汐的脸,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南汐笑的那么舒坦。 冉遥从小接受南汐的照顾,不高兴时蛮横无理,高兴时随心所欲,南汐包容他所有的缺点,守护着他跌跌撞撞的长大,如今他能为南汐做的,不过是放弃“独享”和“占有”,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根本不算是付出的付出,都这么难以决断。 眉心刺痛,冉遥眨了下眼睛,捂着脑门,听见南汐对他说:“想什么呢?走了。” 他赶快起身跟上去,紧紧的贴在他身后,低着头,盯着他脏兮兮的手,不想忍了,于是悄悄握住他的小拇指,甩起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 南汐由着冉遥,单手拧开瓶盖,扔进垃圾桶,一口气灌掉一整瓶水,痛快的抹了抹嘴。 稀稀疏疏的光线从头顶纵横交错的枝桠间投下来,青川县的夏末气温舒爽,阴影下的风卷起丝丝凉意,南汐看向冉遥,看向身旁那张忽明忽暗,眉目清秀的脸。 不一样了,和小时候不一样,和那些在球场上肆意挥洒流汗的男生不一样,和有过交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小指上的温度越来越烫,南汐别开目光,叹了口气,按了按右肋,努力压制过快的心率。 两人沿着林荫大道笔直往前走,经过教学楼西南侧的拐角处时,冉遥比南汐先一步看见等在监控盲区的两名女生,手里的信封是抹惹人厌烦的颜色,形状扎人,连带着她们的存在都碍眼的过分。冉遥愤怒的沉下表情,就因为他们是兄弟,就因为南汐不是他一个人的,所以才给了其他人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机会。 他不能再等了。 冉遥忽然拉了一下南汐的手,微笑着站到他身前,阳光正好,风也清净,这一刻,所有世俗、眼光、流言、妄论,都不重要了,都不在乎了,冉遥清楚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要再赌一次,赌南汐会原谅他,纵容他,包容他,保护他,赌他会选择他,接受他,以及,爱上他。 “南汐,我喜欢你。” 下一秒,冉遥踮脚,环上南汐的脖颈,深情的蹭上那两片柔软的嘴唇,细细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八章] 正文008 南汐僵在原地,两只手机械的抬起来,不知应该安放何处。他没有对冉遥的吻做出回应,也没有拥抱他,但从后面看过去,倒像是一对情侣轻拥在一起的姿势。 冉遥垂下的眼皮微微抬起,看向南汐身后的两个女生,目光有种冷漠和决绝。他在南汐有所动作前与他分开,抓着他的领口,缓慢喘息。 “你……”南汐愕然,但并没有感到过多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冉遥会做出这样一个举动,只是当这个预想发生时,微妙的冲击力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冉遥调整好表情,将鬓角细发挽到耳后,笑着说:“我们继续走吧。” 回到宿舍,南汐走进卫生间,木色的窄门“啪嗒”一声落锁,坐在外面的冉遥没有很快听见脱衣声和水流声。 茫然不安的情绪后知后觉的从心里油生出来,他自知得意忘形了,于是抬起双脚踩住南汐的床铺边缘,抱着膝盖,盯紧木门上那扇始终不见光亮的百叶窗。 过了很久,光线才从卫生间里透向外面,伴随着清晰可见的白色雾气,湿朦一片,逐渐占据一小块视野。 南汐沉着脑袋,站在花洒下,感受着水柱湍急的流速。他扶着墙,让这股冲力不停撞击自己的后颈,同样后知后觉的体会着内心的变化,好一会儿,身上才觉出一点水温的热烫来。 冉遥疯了,这是他在面对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时,产生的第一反应,紧接着,是措手不及,彷徨迷茫,以及如同电流淌过一般的舒服和难以自拔。 他们太亲密了,南汐想,以至于他一直在用户口本上的“兄弟”关系自我麻痹,迷惑旁人,借用这层虚假的亲情与冉遥做着早就越界,甚至有失伦理的暧/昧举动。冉遥认为,这种关系会随着时间,无形的成为横在两人之间,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南汐却依赖它,像是给他披了一件体面的外衣,能够堂而皇之的与冉遥亲近。 学长学姐热衷于给他介绍女朋友,与这些人相处久了,南汐清楚,有一段外人眼中“正常”的恋爱关系,成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只有不当异类,自己身上的那些优点、长处,才能获得更多人的关注。 所以他对冉遥说,想去大城市,想买大房子,想接奶奶一起过来住,比起自己的虚荣心,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的,不过是拿来想要在冉遥面前,掩饰自己已经“改变”的借口。 那个吻,是冉遥的邀请,南汐觉得自己必须有所回应,他不想辜负冉遥,但他知道,就算给过去的结果模棱两可,冉遥也不会离开自己。 可真够贪心的啊。南汐将一捧热水扑在脸上,额发背头,眼神在模糊的水汽中变得越发深邃忧柔。 当他走出卫生间时,冉遥与他擦肩而过,进去里面洗了洗手。密闭的空间内弥散的全是南汐的味道,浓郁,惑人,冉遥深处其中,被它们严丝合缝的包裹,不想离开,其实是在拖延面对南汐的时间。 窗外的天空灰暗,正在酝酿夏末的最后一场暴雨,房间里没有开灯,南汐擦完头发,把湿毛巾晾在栏杆上。 冉遥出来的时候,闷雷由远及近,轰隆滚出震耳的一声,乌云彻底遮蔽了光亮,大雨一刹倾盆,玻璃上“啪嗒啪嗒”落着响,他走到南汐身边坐下来,靠着他的肩膀。 南汐揉揉他的头发:“作业写完了吗?” “不会,太难了。”冉遥闭上眼睛。 “我教你。”南汐拿过桌子上的试卷,问,“哪道题不会?” 冉遥迷恋的嗅嗅南汐身上的柠檬香,摸黑随便一指:“这道吧。” 南汐就着微弱的亮光写完演算公式,对冉遥笑道:“去把灯打开。” 打开灯,所有隐秘的情绪都不再隐蔽,冉遥摇头,边拒绝边把自己往他怀里送。 南汐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放下纸笔,顺势躺在床上,揽过被子:“你是困了吗?” “嗯。”冉遥蹬掉鞋子,冰凉的脚底贴在南汐的小腿上,抱着他,“我们睡觉吧。” 饭没吃,又拖着运动后过度疲乏的身体,闹铃响了也没能叫起两个依侬在一起的人,青禾一中的午休只有两个小时,上午旷了课,一而再再而三,不等两人慌慌张张的跑到班级门口,南汐就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狠狠一通批评。 冉遥第六次心不在焉的回过头去,看见南汐从后门回到座位上,掏出桌洞里的试卷很快进入学习状态,开始奋笔疾书。但是没过多久,后门的玻璃窗上晃过两个熟悉的身影,冉遥认出来了,是南汐的队长和学姐。 南汐偷瞄一眼讲台上的任课老师,找了个间隙,迅速从后门溜了出去。 让冉遥没想到的是,直到下午的课程全部结束,南汐都没有再回到班级。 走读的学生已经尽数离开教室,青禾一中没有硬性规定住宿生必须上晚自习,所以一过傍晚,教学楼内总是过分的安静。 南汐双手插兜,闷头走在黑黢黢的走廊上,融进浓墨似的夜色中。他在自己班门外立了半刻,用班长持有的备用钥匙拧开门,进去后立即反锁。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双腿用力往前一蹬,将椅子向后拉出一段距离,弓起背,双肘支在膝盖,对着一处虚空发愣。 耳边不停回放着队长找他谈话的内容。 “正因为是你,八卦性更强,所以论坛上的帖子才会迅速被顶到最醒目的位置。” “虽说是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但只要给他们一个遐想的噱头和空间,你们的行为让他们有迹可循,这帮闲来无事的人就能给你捏造出无数的花边新闻来。” “我已经联系学校网络部的相关负责人删除了帖子,但它的热度太高了,我们根本防不住那些跟帖的人,避免他们再有新动作,我会多注意,多留心。” 南汐捂住耳朵,觉得呼吸难耐,他想把手搓热,没成功,于是拉高拉链,掩住小半张脸,仰起身子靠向椅背。 “南汐,你告诉我。”队长站在教学楼天台的围栏前,弯起眼角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察觉不出是理解还是失望,又或者介于这两者之间,“你和冉遥是什么关系,你们真的是‘亲兄弟’吗?” 雨后清爽的风徐徐吹拂在南汐身边,他迈着发软的步子,来到队长身侧,很用力的握紧栏杆,渴望能从中抓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安来:“不是。”他顿了顿,像在犹豫,纠结,亦或是徘徊不定,“冉遥他……喜欢我。” 队长随和的笑了一下,从兜里摸出烟包,用嘴唇呷出一根,歪头点火,慢慢吐出一缕青灰色的烟雾。 南汐思忖着后面的话究竟该不该说,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冉遥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于是下意识张了张嘴:“我也喜……” “南汐。”队长打断了他。 南汐木讷的转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发现队长的眼睛里像是蒙了层灰,即便火红的霞光映在他眼中,内里却是一片死寂的暗沉。 变换的天色将他们之间的沉默拉的更长,南汐的脑子很乱,他没有手机,不知道网上的议论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会怎样定性他和冉遥,可就在他无助、彷徨、痛苦的时候,队长忽然开了口:“我和你一样。” 气压鼓噪着耳道,南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说,是自己理解错了,但就在他猛地反应过来,诧异的看向队长时,队长轻轻点落了烟灰,眼角的笑意依旧明显:“不过,我选择了你学姐。” “有些话,可以在心里想无数次,但说出口,意义就会变得不一样,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队长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回身冲等在天台门口的女生挥了挥手,继而对南汐说,“我也曾处在悬崖断壁上进退两难,沉进黑暗还是选择重新回到阳光下,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这种事,不会给你留有后悔和补救的余地。” 队长很自然的把手臂搭在南汐肩上,拉近与他的距离,捶了下他的脑袋:“我承认,我是个弱者,我佩服敢于活出自我的人,可你学姐却说,能够为了‘大局’而放弃和牺牲自我的人,谁说不勇敢呢?” “我不过多干涉、引导你去做选择,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因此而受到伤害。”队长留下这句话,松开南汐,最后望一眼微亮的天际线,笑着走向一直在等他回去的女生身边。 教室内响起很轻的一声钟表走针音,南汐回头望了一眼,九点整。他背过手去拿座椅上挂着的书包,摸了个空,冉遥已经替他拿回宿舍了。 背着月光孤独的走完从教学楼到宿舍这段覆满泥泞的林荫路,南汐迈上楼梯,推开门,冉遥躺在他的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南汐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放轻动作,还是会吵醒冉遥,他没回来,冉遥一个人不可能睡得安稳。 漫不经心的洗了把脸,也没擦,滴的短袖领口上全是水迹。南汐抉择了半天,坐在了冉遥床上,脱掉鞋,躺平身子,没有一点睡意。 冉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轻声唤,“南汐”,屋内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一颗心被南汐的沉默和无动于衷来回揪紧蹂/躏,冉遥抬手捂住眼睛,不必再问南汐究竟因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而唇上那抹还未散去的热度,实实在在将自己全部真心捧出去的那个吻,终于等来了回应。 漫长的夜晚,两个人各自在对方床上失眠,新的一天开始,南汐起早贪黑,第一个进班,第一个离开,教室和球场两点一线,偶尔和同班同学,或者和篮球队的队员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总是踩着宿舍熄灯的点儿回来,进了门就钻卫生间,出来往床上一趴,抱着枕头催促自己尽快入眠。 时间以星期为单位迅疾的流逝,让南汐感到意外的是,冉遥没再叫过他的名字,只是一直缀在他身后很远的位置,回头就能看见,余光总能扫见,他们没在一起,却也没有真的分开。 深秋的某天,体育馆进行完最后一场篮球比赛,南汐收好水瓶,拎起书包,不自觉望了一眼看台最后一排阴影处的位子,冉遥低下头,合上作业本,拉好拉链,往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的绕着围巾。 队长拍拍他的肩膀,冲冉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南汐摇摇头,下定决心,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球场。 冉遥望着南汐渐渐远去的背影,失神的笑了笑,他在座位上安静的坐了一会儿,缓慢起身,走下看台。 他撩起有些过长的刘海,抹了抹眼角,想着,还是把头发剪了吧,南汐不会在意了。走出体育馆,迎面撞上冷冽的寒风,冉遥裹紧校服外套,在心里自嘲两声,到底还是赌输了自己的感情。 可他一点不生南汐的气,他好像学不会真的去跟这个人怄气,比起一个人躲起来伤心难过,南汐能做出有利于他的选择,冉遥甘之若饴。 细长的手指缩进袖口,天冷了,南汐不在身边,要靠自己扛过青禾县的冬天,似乎得多费些力气。 冉遥走到宿舍楼前那盏低矮的路灯下,抬头望向不久前才刚亮起灯光的房间,吸了吸鼻子,苦涩的想,关于那个吻,南汐没有责怪自己,大概就是他最后的温柔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九章] 正文009 摊开行李箱,冉遥把两个柜子里的衣服抱出来,放到床上,一件件整齐的叠好。 桌面上堆放着初三一整年的学习资料,南汐用塑料绳将它们捆实,拎到宿舍门外,等舍管老师统一回收。 中考在第二年盛夏的初端结束了,南汐站在屋门外,看着冉遥蹲在地上收拾箱子,两人的衣服挤成一团,塞了满满一箱。 南汐进到卫生间换好跟同学借来的一身西装,中规中矩的白衬衫,黑外套,直筒裤,还有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今天是初三毕业生的结业典礼,南汐作为学生代表,按照班主任的要求,需要穿正装上台演讲。 衣鞋都还算合身,袖筒略微长了一点,南汐向上挽起一截衣袖,走回屋内去拿领带,随意的抬了下眼,与冉遥的目光相撞。 即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太久没有这样对视过。南汐在看到冉遥的脸时心底微漾起一丝波澜,像柔软的毛刷不经意的扫过,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拿出发言稿坐回床上打算最后背诵一遍,还没起头,先听见了冉遥的声音:“哥,恭喜你啊。” 说不好在听到这句“哥”时心里是何种反应,挺复杂的,有欣慰和轻松,也不可避免的尝到了一点失落和沮丧,南汐没有接话,迅速顺两遍手里的稿子,食指一勾枕巾上的领带,刚要起身,却被冉遥挡住了去路。 冉遥的笑容很淡,嘴角扬起的弧度很浅,他向他伸手,说:“给我。” 南汐会意的把领带递过去,冉遥坐在木椅上向前倾身,先往他脖子上绕一圈,熟练的系好温莎结,再离的近些,细致的把领带掖进衬衫衣领下,整理妥帖。 南汐对冉遥会打领结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学的?” 冉遥冲他温和的笑:“听说你要穿正装,就上网试着学了学,打的不好,你别嫌弃。” 语气平静,却多了几分疏离感,这是他们在各自经历了初三这年的秋冬春之后,第一次面对面,坦诚相见,契机是冉遥的那一声“哥”,喊得懂事又体贴。 南汐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冉遥换好校服,打算先一步离开,南汐叫住他:“冉遥,一起走吧。” 静谧的林荫大道上落着浅淡的光影,两人并排慢悠悠的迈着步子,轻柔的风吹起南汐的领带,他转过头,这才发现冉遥的头发没再留了,始终维持着和小时候一样的长度。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们就回家吧。”南汐说。 冉遥没看他,一直在数道路两侧栽种了几棵梧桐,是十九棵:“好。” 青禾一中的礼堂内灯火通明,舞台上方拉起了红底白字的横幅,南汐与冉遥分开,走向第一排,坐在正中间的位子上,系好西服外套的扣子。 大拇指在沙白的纸面上来回摩挲,周遭的噪音在他耳畔处逐渐减弱,他该上台了,年级组长在叫他的名字。南汐起身,从侧面走去舞台中央,来到话筒前,先往冉遥那边望了一眼,而后背起早已烂熟于心的发言稿。 冉遥始终注视着站在聚光灯下耀眼明亮的南汐,时而与他的视线黏在一起,久了,冉遥默默离开座位,绕到后排,消失在礼堂东侧的入口处。 再次抬眼时,冉遥的位子空了,南汐磕巴了一下,不自觉加快语速,背完稿,迎着掌声,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迅速跑离礼堂。 回到宿舍,冉遥锁好门,把钥匙扔在桌子上,坐上了南汐的床铺。他光脚踩着面前的木椅,曲膝,枕着胳膊看向明晃晃的窗外,天色明媚。 很快就能回到良岘村,回到乡下的那间木屋里,冉遥怀念被阳光晒到发烫的蔺草席,怀念拥挤的床垫,怀念系在屋檐下的风铃,“叮呤——”,清脆动听,像南汐在他耳边说的那句,“以后都让你活在梦里”。 刘海被泪水打湿,冉遥抱着膝盖往右侧一歪,躺在了南汐的枕头上,他呜呜的哭,哭自己没出息,伸手在墙上描描画画,勾勒出南汐五官的轮廓。 他陷入短暂的梦境中,身上有南汐的气味和温度,是在孤儿院的时候,两人相拥睡在月光下,是逃跑的前一晚,在南汐脸上没完没了的吮吻,是躲在石洞里,依偎取暖的肌肤相贴…… 稻田里的蛙声,低飞在芦苇丛中的红蜻蜓,冉遥迷迷糊糊的睁眼,摸摸发烫的心口,微微抬起身子,将松紧带勒在腰胯,咬紧后牙,手往盖在小腹上的薄被里伸了过去。 脸上狼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空气里有股鲜腥的味道,指间粘稠,目光涣散,冉遥攥紧南汐的被单,像抓着他的手,渴求着他能继续让自己活在梦中。 南汐吃力的爬上楼梯,身体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站在宿舍门前,由于楼道里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安静的近乎落针可闻,在触到把手的那一刻,他清楚的听见冉遥颤颤巍巍的从齿缝中眷恋的呢喃出一声:“唔……南汐……” 他蓦然松开手,沉着脑袋,睁大眼睛,喉结在脖颈上艰涩的滑动两下。身上是烫的,是无关于夏天的那种热度,躁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发胀。他伫立在门边,慢慢走向楼道尽头的窗户,推开,让湿热的风灌进自己的身体里,涤荡着那股就快要盛不下,愈发满溢的感觉。 不去看冉遥,不与他接触,不同他来往,是怕自己失控。南汐轻靠在落灰的窗台,侧过身,将视线尽可能放远。 维持关系也是一种逃避,得到的多了,不再是一无所有,人也就变得更加犹豫和寡断,南汐笑了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反倒活的不如冉遥。 他在胡思乱想的间隙中听见开锁的响动,门却没开,冉遥也没有走出来。南汐站直身子,拍拍裤子上的灰,重新走回去,握住把手,推开门,冉遥若无其事的背好书包,双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朝南汐望了过来。 南汐抿嘴问:“收拾好了?” 冉遥点头,眼角的皮肤还晕着红:“好了,可以走了。” 他们在青禾一中校门外的公交站上车,随后换乘电车。进到冷气充足的车厢内,两人同坐一排,冉遥靠窗,抱紧书包,校服外套盖着手背,扭头望向窗外的风景。 列车驶出站台,平稳的运行在轨道上,外面的景色逐渐从喧嚣热闹的郊县过渡成连绵的山脉与梯田,冉遥睡着了,脑袋抵在窗户上,可能是姿势不怎么舒服,一直拧着眉心,绷着嘴角。 南汐的手指有意无意的碰了碰冉遥的指尖,没反应。他悄悄看向身旁熟睡的人,由于对方歪着头,白嫩细长的脖颈整个暴/露在南汐的视野中,脸型清瘦,唇瓣润红,那声挠心的呢喃再一次钻进耳朵,南汐忍不住想,当时的冉遥脸上浮现的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整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姿态,他太熟悉冉遥身上的一切,可那时的声音,那时的神色,对南汐来说是未知,也是深渊。 是沉进黑暗还是回到阳光下。 南汐仰起头,前方即将进入隧道,车窗外的那颗黑点由远及近,刹那间,周遭光线倏地消失,南汐的身体随前行的列车有规律的摇晃,他在望不见出口的这段空隙里,忽然抬手,捏住冉遥的下巴,寻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蹭上去一个浅浅的吻。 南汐还没有抉择好,但他并不着急,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 不过,至少现在,他得对冉遥的那个吻,那捧真心,做出自己最真实的回应。 家乡的景色依旧,出了车站,没两步,就被四周的鸟语花香填满了听觉和嗅觉。田间的土路开满了密匝的玉簪花,白茫茫一片,冉遥蹲下拾起一朵,送给南汐。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小篮来到山上,来到桑田里,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哪里哟?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冉遥始终被南汐圈在视野里,走完这条归乡路,他见冉遥激动的抓紧书包带,爬上土坡,跨过冬青丛,跑过黄杨树,向着等在木屋前的奶奶张开双臂,狠狠的扑进了她的怀里。 南汐紧随其后,拥住奶奶瘦弱的身子,用力的,闻了闻她身上那抹令他心安的味道。 奶奶行动迟缓的走进厨房,把拐杖立在灶台前,端碗拿筷,颤抖着手给两个孩子分好刚开锅的豆腐汤。南汐接过碗筷,搀扶着她坐下,冉遥拉着奶奶的手,边吃边冲她笑,胃里暖乎乎的。 “瘦了吧?”奶奶捏捏冉遥骨骼分明的手指。 “是啊。”冉遥眯起眼睛,“想你想的都瘦了,天天念着家里的饭,这几天我要好好找补回来。” 南汐在厨房里收拾忙活,冉遥送奶奶回房间休息,拉上门,他把行李箱拖进卧室,用衣架挂起衣服,抱下一床被子,铺平在蔺草席上。 良岘村的夏夜来的比较慢,木屋前的地面还落着一层温融的杏红色,冉遥拍了拍手,换一件宽松的睡衣,挨着门边坐下,脑袋靠在木门上,望着山脉间渐渐低沉的太阳。 南汐走回卧室,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色。屋门拉开半扇,外面是良岘村宁静的傍晚,能看见近处金色的麦浪,也能眺望远处葱郁的群山,冉遥的侧影很乖,短发随风拂动在耳边,眼睫在霞光中投下一小片阴影,清澈的眸子里含着些许斑斓细碎的光亮。 心尖儿上燃起一簇火苗,暖融融的烧出来一团细腻的渴望,南汐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动了情,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正值青春年少最好的光景,于是任由萌生的爱意不断催促着身心,抑制不住的向冉遥靠近。 温馨的小屋里,存着老旧的时光,也酝酿着一段简简单单的少年情。 南汐叹了口气:“冉遥。” 冉遥抿直唇线,没有应声。 南汐笑道:“再不过来,我可一个人睡了啊。” 话音未落,怀里砸了个重物,冉遥撞倒南汐,双手撑在他身侧。南汐仰躺着与冉遥的视线相交,他皱着眉,按了按自己的右肋:“使那么大劲儿,疼死我了。” “啪嗒”,泪水滴进南汐的眼睛,冉遥变得模糊了,看不清了,南汐急忙抬手,把人揽到胸前,耐心的哄。 冉遥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我不跟着你了,我就在家等你回来,好不好?” “等你买了大房子,我和奶奶一起过去住,行吗?呜呜。” “总是给你添麻烦,真的对不起,呜呜,我能不能不哭了啊……” 南汐笑的胸腔直颤,爱惜的揉着冉遥的头发,扯过被子,将两人紧紧裹住。 大夏天的,盖一层厚垫,没几分钟,背上全是热汗。睡衣太薄了,贴的太近了,原先柔软的地方突然变得坚硬,冉遥湿淋淋的扭着腰,想避开,又被南汐捉了回去。 “脸这么红?”南汐搂紧冉遥的身体,防止他再逃跑。 “你不也……”冉遥害羞的捂住嘴,“身上那么烫。” 南汐的呼吸渐匀,疲惫道:“我有点累了,陪我睡会儿?” “嗯。”冉遥赶紧应声,攥着南汐的衣角,“那……晚安?” 额间多了一个吻,南汐闭上眼睛,搓了搓冉遥的耳垂:“晚安。” 凌晨三点—— 南汐感觉自己身上好似着了火,骨缝里透着细密的疼,膝盖软绵绵的,胸口倒是不像入睡时那么沉重。衣服全湿透了,出了好多的汗,他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睛,眉心和太阳穴一下下跳着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听清了冉遥的声音。 “南汐!醒醒!南汐!”冉遥摇着他的肩膀,焦急的喊。 手边放的是水和药片,南汐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他茫然的眨了下眼,最先看清的,是摆在冉遥身后小桌板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回忆结束。 ☆、[第十章] 正文010 风铃在屋檐下“叮呤”作响。 南汐醒了,伴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头痛欲裂,眼前的画面万花筒似的天旋地转。他捂着胸口坐起来,外突的背脊弯成一道凌厉的弧线,最近没怎么好好吃饭,身体愈渐消瘦,原本健康的面色,早就挂上了一层病态。 冉遥已经走了快一年了。 每次醒来,南汐都会习惯性往身旁摸索,朦胧的意识带给他错觉,可现实又很快让他重拾痛苦。彻底清醒后,身上遍布着躲不开也逃不掉的疼痛,锥心,刺骨,他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中,寻不见出路。 留在手上最后的触感,是冉遥那一身嶙峋的骨头,被癌症侵蚀的躯体,虚弱又残破。南汐无力,无助,也无解,他抓起头发,用一股蛮力撕扯,哪儿来的时间去抉择?去思考?去耽误? 冉遥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南汐拉开木门,踉跄着跌坐在屋檐下,盘起腿,远方是良岘村蔚为壮观的苍山与稻田。没有颜色,全是黑白,身边没有冉遥,风景再好,入眼也是一片荒凉。 兜里有包烟,是前些天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的,只剩一根了,南汐着急的把它叼出来,点火,哆嗦着吐出一口。三两下抽完,他用手指碾灭烟头,回屋开始收拾冉遥的衣物,没几件,连个小号的行李箱都填不满。 他跟里屋卧床的奶奶打了声招呼,拉着箱子,朝三公里外的安雅陵园走去。 这几天的良岘村并不安宁,村长决定遵从城乡委员会的提议,将浅水寺及其周围扩建成旅游景区,靠收门票与香火钱带动整个村庄的经济发展。 对于良岘村的家家户户来说,是件喜事,许多空余的房屋,都能改造成小型的农家院,可以出租给来这里度假的游客,多一分收入,不必再因难以维持的生计而犯愁。 聒耳的噪音自远处传来,南汐能看见正往浅水寺方向开过去的云梯车和推土机。他觉得吵,觉得闷,于是加快脚步,迈向隐蔽在稻田间的窄径,拎着行李箱往山路上摇摇晃晃的跑。 冉遥的碑是块简易的木板,南汐用黄杨树的枝干做的,寥寥几笔,写着:冉遥之墓,南汐立。 南汐用手擦了擦木板上冉遥的名字,坐在它面前,拉过行李箱,打开,拿出三四件衣服,还有一本摸上去有些厚度的画册。 他喝了一罐啤酒,最后一口洒在面前的空地上,浇湿泥土,风一吹,又很快干涸。 打火机点燃握在手中的布料,直到冒出浓黑的烟雾,南汐才重新将它们放回箱子里。他痴痴地望着那簇耀眼的光,忽然想要伸手触碰,那是冉遥身上的温度,他留恋,却再也享受不到了。 冉遥到底有多喜欢自己,南汐怕是失去后才回过劲儿来,那些隐藏在平凡岁月中不易察觉的小心思,早就被南汐当成了习惯,而习惯,最容易忽略一个人的付出。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以至于让南汐优先感知到的是亲情,然后才是因陪伴和相守逐渐发酵出来的爱情。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冉遥,多想纵容他、保护他、接受他、珍惜他的时候,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场疾病,短短一年的光景,他还没来得及与冉遥耳/鬓/厮/磨,还没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南汐终于发现,他早就习惯冉遥寸步不离的守在自己身边,从未想过他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当这种微乎其微的几率避无可避的发生时,因冉遥带来的所有爱意与温柔,都变成了疼痛与煎熬。 他们于南汐五岁,冉遥四岁时在孤儿院相识,在南汐七岁,冉遥六岁时有了两个人温馨的小家,在南汐十四岁,冉遥十三岁时离开家乡,去到县城念书,接触社会,又在冉遥十八岁时重回故里,相守相依。 南汐和冉遥的结局,是冉遥没能挺过他的十九岁生日,南汐将带着冉遥的愿望,孤独的走完余生。 小时候,冉遥总喜欢画画,上了初中不画了,倒也攒了满满一整册。南汐爱惜的将它翻开,尽管蜡笔的粗线条实在影响美观,他也觉得好看,觉得比良岘村的景色还要漂亮。 第一幅是木屋,第二幅是风铃,第三幅是红蜻蜓,第四幅是南汐,第五幅是南汐,第六幅是南汐…… 总共十九张,每一张的画功都有长进,至少能让南汐看出来那团黑乎乎的一坨是冉遥笔下的自己。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手指捏住倒数第二张的页脚,南汐不禁有些好奇,关于这最后一幅画,冉遥会画些什么,还是自己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风景? 当他翻过页,看见那行歪歪扭扭躺在白纸上的蜡笔字时,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冉遥爱南汐 那时候的冉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连“爱”这个字都写不顺畅,却能笃定自己对一个人的真心,并且始终如一。 南汐的眼泪打湿了冉遥的名字,他想冉遥的眼睛、嘴唇、身体,他想冉遥的一切。 “妈的。”额头重重的磕在木板上,南汐发狠的抓了两下心口,“快他妈疼死了。” 撕下这一页纸,他把画册捧进火堆,盯着这团明艳的火光烧尽冉遥的痕迹,最终消失在逐渐回暖的春风里。 浑浑噩噩的过了大半年,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不堪,木屐在石子路上拖出一长串“哒哒哒”的声响,南汐走到良岘小学门口,几个孩子正举着玩具飞机追跑打闹,其中一个撞到他身上,南汐认识,是村长的孙子。 明明才刚入春,小胖子却呼哧呼哧的抹着脸上的汗,眼睛被笑容挤成一条细缝:“南汐哥哥。” “嗯。”南汐摸摸他湿/漉/漉的小脑袋,“看着点路,别摔跤了。” 小胖子不以为意,将飞机举过头顶,冲着浅水寺的方向,他问:“南汐哥哥去浅水寺了吗?” 深林间环绕着几重朦胧的雾气,新笋在寺庙门口破土而出,群鸟飞掠过浅水寺所在的山头,南汐垂下眼睫:“没有。” “听说那里有神明,向神明请愿就可以实现愿望。”小胖子架起胳膊,原地跑了两步,“明天就要施工了,我得快些去跟神明讲讲我的心里话。” 有多久没笑过了,南汐很浅的扬了下嘴角:“那你先跟我说说,你都有些什么愿望啊?” 小胖子皱着眉,抬起藕节似的胳膊,深思熟虑的掰着手指头:“可以不用写作业,有吃不完的零食,玩儿的游戏赶紧通关,嗯……我喜欢的人能够喜欢我。” 南汐戳戳他肉嘟嘟的小脸蛋,开他玩笑:“你想让神明累死啊?” 小胖子憋红脸,踌躇半天,叹口气道:“那就……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够喜欢我吧。” 南汐恍了下神,待视线重新聚焦时,小胖子已经跑远了,红彤彤的日光照着他的身影,南汐笑着,“希望你能如愿”,而后走上田间那条熟悉的小径,哼起那首童谣的旋律。 临近车站的山道旁边开了一家便利店,南汐拖着慵懒的步子,推门而入,直奔冰柜,拿出来几罐啤酒。 奶奶喜欢吃这里的水果糖,小时候经常剥给他和冉遥吃,南汐选了两袋,想了想,又顺了包烟,正打算结账,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紧身的骑行服,有说有笑。 女生的笑声戛然而止,南汐的余光瞥见她惊恐的神色,于是转头,愣了愣,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男生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你是……南汐?” 南汐恍然:“队长?” 昔日的挚友重逢,按理说应该进行几段客套的对话,或握手,或拥抱,可队长没有,学姐也没有,两个人都只是吃惊的看着南汐,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南汐被盯的有些不自在,舌尖儿回勾一下嘴唇,试探性的又唤一声:“队长?” “真是你啊!”队长这才半信半疑的快步走来,紧紧的拥住南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这话听的南汐一头雾水,他望向杵在门口的女生,发现她的面色依旧凝重。 “你们怎么会来良岘村?”南汐生硬的问。 “骑行路过这里,停下来买点水喝。”队长松开他,随便从货架上捞来几瓶水,同南汐的一起买了单。 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队长左右看了两眼,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圈,忽然问:“冉遥呢?” 南汐被问的险些心跳骤停,他支吾着回答:“在家……睡觉呢。” “让他多注意休息,照顾你那么辛苦。”队长握拳捶了下南汐的胸口,“你小子,可得好好待人家啊。” 南汐怔愣的僵在原地。 太阳西下,时候不早了,队长跟着女生走出便利店,拉门的手突然顿住,他转头,郑重其事的问:“南汐,你的病……真的痊愈了?” 一股寒意从心底迅猛的钻出来,顺着血管攀爬向四肢百骸,膝盖像打了钉子,南汐下意识扶住身旁的货架,他不知道自己最终是点了头还是摇头。 便利店的门关上了,透过玻璃,队长和学姐的背影渐行渐远。 南汐茫然的捂了下脸,他震惊的发现,自己的记忆中,似乎存在着一小块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十一章] 正文011 周遭的景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边听不见风声,回家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南汐的身体空了,步子迈的很慢,却依然踩不到实处。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车队接二连三疾驰过他的身边,带起一阵尘土,透过那片灰蒙,南汐好像看到了幼时的冉遥。他抱着自己的书包,眼角挂着泪珠,向着良岘小学跑去,嘴里不停的喊,“南汐!你去哪里了啊!”,而后一个不小心,摔进了泥地里,南汐拼了命的扑过去想要接住他,却捞了个空,径直跪在了地上。 冉遥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南汐皱着眉,努力回忆着过去几年发生的事,他记得毕业典礼,记得冉遥的呢喃,记得黑黢黢的隧道中轻描淡写的吻,记得冉遥的歌声,记得他靠坐在木门前的侧影,记得他扑过来时的力道,记得自己好像发了场烧…… 南汐低下头,愕然看向不自觉放在右肋上的手,停住呼吸。 记忆断开在初三暑假那个湿淋淋的夜晚,自己出了一身热汗,手边放着水和药片。与它衔接的,是冉遥虚弱的倒在蔺草席上,抱着他的脑袋,又哭又笑。南汐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的记得冉遥发病的时间,是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在高一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狼狈的跑回家中,南汐打开柜子,开始不停翻找,没有,没有,没有,哪里都找不到冉遥的病例,只有一排罗列在小桌板上,始终没舍得扔掉的药瓶。 那些药,究竟是冉遥的,还是自己的。 南汐跌坐在原地,无声的念着,“怎么可能”,他觉得荒唐,可笑,匪夷所思,甚至天方夜谭,找不回来的记忆,让他无法得知空白的一年究竟出了什么变数,没有人能告诉他,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会在不甘和悔恨中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的活着—— 奶奶。 南汐睁大眼睛,倏然抬头望向那间大门紧闭的里屋,浑身颤抖的厉害。他和冉遥并不是孤独的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的守护着他们。 他发了疯的奔向奶奶的房间,这还是南汐第一次没有敲门,便唐突的闯了进去,很意外的,奶奶并没有躺在被褥中,而是安详的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握着拐杖,像是在特意等着他来。 窗外变天了,原本和煦的春风暴躁的呼啸着,夕阳被阴云覆盖,云层之上响起遥远而深沉的雷鸣。三月六日,大地复苏,鸟虫出走,是属于仲春时节,万物蓬勃生长的一场惊蛰雨。 “坐吧。”奶奶有气无力的对南汐说。 南汐缓慢坐下身,虎口卡住脚踝,泛白的指尖用力过猛,掐出了一道醒目的红印。他听着屋外的动静,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奶奶没让他为难,她放下拐杖,沉重的说:“不要辜负冉遥的心意。” 一句话,径直压弯了南汐的背脊,双臂脱力的垂在身侧,软塌塌的低下头。无神的眼睛盯着窗前那块被雨水打湿的蔺草席,半晌过去,他呆滞的问:“冉遥他是在……报答我还是报复我。” 雨点拍打着冬青丛,一阵急一阵缓,良岘村笼罩在一片水雾当中,轮廓不明。只有在面对奶奶的时候,南汐才真正的像个孩子,鼻腔内酸楚难耐,他哭了,持续压抑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部发泄出来。 “奶奶,我知道自己的感情太晚了,我想告诉冉遥我喜欢他,实在不行,至少让我跟他说句对不起。” 南汐往前爬了两步,抓住奶奶的手,这双手太瘦了,粗皮包着凸起的骨头。他吸吸鼻子,调整好情绪,看着奶奶的眼睛,恳求道:“奶奶,请你告诉我,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活下去,拜托你了。” …… 良岘村的冬天只有一片望不见边际的白色,雪花纷扬着飘落,坐在木台边的冉遥伸手接住一朵,脸上冻出了浅淡的红色。他晃荡着腿,急切的冲屋里喊:“奶奶!几点啦!” “哎哟,问多少遍了。”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奶奶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差一刻三点。” “那离五点很近啦,我去车站了!”话音未落,冉遥跳下台阶,把帽檐儿往耳朵上拉拉,站直身子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跑下土坡,走上白皑皑的乡间路,视野前方,依稀能瞧见一列列电车驶过的影子。 冉遥没能考上理想的高中,奶奶打算让他念职高,他不愿意,没有南汐的学校不上也罢。高一开学后,有时是冉遥去青禾一中看望南汐,有时是他回来停留一两天,最近一段时间南汐总是特别忙,冉遥不敢多打扰,整日期盼着寒假快点到来,南汐就能回家了。 踩出一条蜿蜒的曲线,脚下没有雪了,冉遥抬头,车站到了。站台上没什么人,长椅上空荡荡的,凛冽的寒风从站牌之间穿过,他把口罩戴上,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安静又焦急的等待着。 天色黑沉,电车的轰鸣声逐渐临近,一束暖光出现在轨道上方,冉遥打了个激灵,他睡着了,急忙抬手揉揉发沉的眼睛,目光死死的盯住这趟列车,盯着它缓慢进站,停稳。 车门打开,陆陆续续下来一些乘客,冉遥扬起脑袋左右晃晃,咧着唇角,朝那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去。 “南汐!”冉遥抱住他,拿额头去蹭他的下巴。 南汐摸摸冉遥的脸,温柔的说:“等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刚到。”冉遥接过他手里的包,“嘿咻”,往肩上一扛,南汐不想让他受累,刚准备拿回来,被冉遥制止住,口吻严肃道,“你得空出手来牵着我。” 比冰雪还冷的体温,惨白的脸色,倦怠的面容,让冉遥担心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南汐的异样冉遥注意到了,可对方不让他问,他就听话的尽量不去多嘴。 初三暑假,南汐生了场病,在那之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这次回来,气色明显不如上一次,冉遥慌了,记忆里的南汐高大,阳光,不会像现在这样虚弱,阴郁,他领着南汐回了家,吃了饭,挤进同一个被窝,着急的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南汐的身体。 从车站回来,南汐的眉毛一直拧在一起,冉遥终于忍不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儿。”苍白面色费力的扯出一点笑容,南汐搂着他,“缓一缓就好了。” 整个寒假,南汐足不出户,终日窝在卧室里,坐在桌板前温习功课。冉遥系着围裙给他洗了一小筐红果,累出一身汗,他把衣袖撸上去,端起碗盆,回到房间,看见南汐裹着厚被,不停的咳嗦。 红果撒了一地,冉遥扑过去,拍拍他的背:“怎么回事啊!” “我有点冷。”南汐疲惫的看着冉遥,“你抱会儿我吧。” 冉遥的心揪成一团,他一把扯开被褥,钻进去,贴紧南汐,搓热手心去捂他的脸。他太害怕了,尤其在清晰的感觉到南汐瘦削的身骨后,冉遥咬破嘴唇,用力拥抱他,南汐不能有事,他不能让南汐有事。 下学期开学时,南汐的脸色见好,冉遥送他到车站,不舍的与他道别。 气温回暖,春风拂面,细雨丝丝沥沥的淌下屋檐,连成一张绵密的水帘。冉遥闻着春天的味道思念南汐,家里的座机突兀的响起,他从门边站起身,走过去接起来,“喂”字还没吐出去半个,就听电话那头的女声连哭带喊的嚷:“是南汐的奶奶吗!南汐晕倒了,已经送往县城医院了,您快过来看看吧!” 冉遥听过这个声音,是南汐高中的班主任。他恍惚片刻,扔掉电话,摘下挂在衣架上的斜挎包,套一件塑料雨衣,满心焦急的甚至来不及跟奶奶说明情况,便汤着水,在雨中狂奔,跑进站台买好电车票,踏上开往青禾县的列车。 到站后,又辗转两趟公交,冉遥冲进县医院主楼,上到三层,在护士站询问南汐的房间号,终于来到病房门口。 两人隔着一扇门,冉遥喘着粗气,忽然胆怯的不敢走进,一路上所有复杂的情绪一刹间全都化作恐惧侵蚀着他,门上那条窄瘦的玻璃透着病床上脆弱的南汐,冉遥松开把手,往后退了两步,慌张的搂紧身上的背包。 有人向他靠近,诧异的问:“你是……冉遥?” 冉遥回头,是南汐的班主任,他礼貌的颔首:“老师您好,我是冉遥,南汐的亲弟弟。” 话还没说两句,女人的眼眶先红了,她把冉遥领到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同他一起坐在医生对面。 冉遥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喉咙干涩的像塞了团棉花,他求助的看向身旁的女人,就听她道:“麻烦您,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跟这个孩子……复述一遍吧。” 春雨惊雷,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屋里开着暖风,冉遥穿着羽绒服,还是觉得冷。医生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抿着嘴,眼泪大把大把的落下来,最终泣不成声。 “医生……我比较笨,很多东西我听不懂。”他呜咽着,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南汐他很聪明,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他还打篮球,怎么、怎么会……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啊!” 冉遥急躁的将桌面上那张“肝癌”的诊断书撕扯揉碎,他闷着脑袋,重重的往腿上砸了两拳。 “最好马上能联系南汐的父母,尽快安排住院治疗。”医生用钢笔轻点两下桌面,“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南汐的病情发现的比较晚,恐怕不太乐观。” 冉遥腾的一下站起来,抹了把鼻涕,朝医生恭敬的鞠了一躬,转身夺门而出,奔向南汐的病房,跑进去,抱住他,再也不愿松手。 南汐红着眼睛,躲进冉遥的拥抱里,抓着他的衣服,偷偷的哭。冉遥学着南汐的样子,揉揉他的头发,深吻他的发旋儿,嗅嗅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不大的房间,一张小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彼此亲昵,十指紧扣。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十二章] 正文012 8月29日。 南汐的眼眸浑浊,嘴唇干裂,身体虚弱到就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觉得有压迫感,他没精打采的撑住床板直起身子,伸手去够墙上的日历,拇指摩擦着那串数字,今天是冉遥的十八岁生日。 办理住院后,南汐转到一间装潢比较简陋的单人病房,这里采光很好,也很安静,冉遥的行军床摆在他右手边,离他很近,晚上睡觉能听见他规律的呼吸。 选择接受治疗,是对自己的生命感到不甘,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整整五个月,南汐的心情起伏很大,有冲冉遥大吼大叫的时候,也有抱着他痛哭流涕的时候。 今天的阳光很暖,落在雪白色的被单上是一团柔和的鹅黄,南汐把手伸到光亮下,感受着自然的温度。他想放弃治疗了,一旦产生这个念头,也就意味着终于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他不愿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当作最后一面,留给冉遥。 病房门开,冉遥的脑袋探了进来,他冲南汐做了个鬼脸,拎着饭盒,水壶,反身用脚掩上屋门。 “今天天气可好了。”打开盖子,将饭盒摆开在桌板上,冉遥递给南汐勺筷,自己退到床脚,一下下去捏他的腿,给他做按摩,“待会儿带你出去走走。” 南汐夹起一块肉沫豆腐,尝了尝,没什么胃口,他放下筷子,“冉遥,我想回家了。” 冉遥停住手,看着他,停顿片刻努力笑着说:“还有好几个疗程没做呢,做完咱们就回家。” “不做了。”南汐拉过冉遥的胳膊,让他站到自己身边,“给你和奶奶留点钱吧。” 药物能维持和延长寿命,也能给人虚假的希望,南汐不想这么活着,不想再浪费他和冉遥的时间。他让冉遥在他身上趴了会儿,然后拍拍他的后肩:“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关上房门,冉遥靠在墙边,闷头盯着地面,愣了很久。他扶着墙走到卫生间,躲进其中一个隔间叩上门锁,蹲下身,无声的发泄着情绪。眼白充红,冉遥咬住食指关节,用袖口抹掉眼泪,直到听见有人进来,他才克制的整理好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出去,立在水池前,往自己脸上一捧捧泼着凉水。 这么长时间,能做的都做了,能想到的也都尝试了,依然保不住南汐的命。掌心触到冰冷的镜面,冉遥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十八岁了,成年了,可还是这么没用,有时夜晚从梦中惊醒,抓着南汐的手,看着他因疾病而颓靡憔悴的面色,会忍不住想要质问老天爷,为什么是南汐,如果他们当中非要有一个人遭此不幸,那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用手揩了把下巴上的水珠,冉遥走出卫生间,去到护士站,准备为南汐办理出院。 走廊上的闭路电视正在播放良岘村的宣传片,当值的护士长和小护士支着脑袋眼巴巴的瞅着,镜头扫过各色美景,小护士撅起嘴巴,戳戳护士长的胳膊:“听说这里要建成度假景区了,真的好美啊,哎快看,昨天芦根湖的烟火晚会,哇,好想去啊。” 冉遥回头望一眼电视机,烟火漫天,芦根湖两岸的村民手挽着手唱起童谣,摇铃的女人穿一身彩裙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构图精彩,梦幻的不切实际,仿若世外桃源。 护士长看愣了,脑袋往掌心一歪,又立刻坐直身子,指着镜头调转的画面,小声道:“哎,你听到过浅水寺的传说吗?” 小护士收回目光,摇摇头,两人立即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什么传说?是吓人的吗?吓人的我可不听,晚上我还得值夜班呢。” “不吓人不吓人。”护士长一脸坏笑的冲她勾勾手指,“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相传,只要对着浅水寺第九尊神像许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 小护士一惊:“真的假的?”她拍了拍脸,“那我能许愿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吗?” 护士长斜她一眼:“前提你得先找到这第九尊神像。” 听见这话,小护士愣住了:“……什么意思?” 护士长的眼神变得神神秘秘,抬手掩住声音:“因为从浅水寺建成伊始,那里的神像就只有八尊。” 两人交流完,良岘村的宣传片也已放映结束,小护士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冷战,迅速搓两下胳膊,哆嗦着问:“那这第九尊……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说明……”护士长把手伸到她背后,“浅水寺里有鬼。”说完,一巴掌拍到她肩上,吓得小护士蹭的站起来,面色惨白,扭脸又撞见杵在导医台前的冉遥,“啊”的一声,捂住心口。 “冉遥来啦。”护士长把钢笔插进衣襟前兜,拿起一厚摞病历本,准备查房,“是来给南汐取药的吗?” “不是。”冉遥礼貌的笑道,“是来办出院手续的。” 护士长皱了下眉,没说话,她很清楚南汐的病情,知道两个孩子迟早会选择这一步,于是把手里的病历交给小护士,起身领着冉遥去填出院单,开证明,退钱取药,足足忙活了一上午。 “药还是得继续吃,一定注意多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护士长抬起的手在空中一顿,轻轻拍了拍冉遥的肩膀,“好好陪陪你哥哥。” “我会的。”冉遥攥紧药袋,“这么长时间,麻烦护士长了。” 青禾县的阳光熟悉又温暖,冉遥搀扶着南汐,走出县医院大门,拦了辆出租,两人进到后座,肩挨着肩,握在一起的手又湿又粘,他冲南汐笑道:“想奶奶了吗?” “想。”南汐很快回答。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满心挂念的,唯有一生中的至亲至爱,“太想了,想吃水果糖,想吃红果,还想喝豆腐汤。” 冉遥摸摸南汐的胃,刻意避开干扁的右肋:“哇,这么能吃,看来病快好啦。” 南汐也笑了,他点点头道:“借我们寿星吉言。” 上了电车,冉遥往南汐身上披了件外套,两人靠向一处,头顶头望着窗外,欣赏从青禾县到良岘村一路的风景。这条线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他们还是第一次看的这样仔细认真。 光线在冉遥脸上跃动,南汐盯着他的眼睛,问:“想要什么礼物?” 冉遥假装思考了一阵,笑眯眯的趴在他颈侧:“希望南汐明天也要喜欢我。” 列车驶过隧道,光芒大盛,良岘村快到了,南汐偏了下头:“每年都是这个愿望,今年换一个吧。” 冉遥扬起脑袋,问他:“我的愿望会实现吗?” “会。”南汐捏捏他的脸,“我保证。” 电车轰响一声进站,乘客陆陆续续站起来,等车厢空了,冉遥牵着南汐的手,迈进灿烂的阳光中,笑着说:“那我换一个。” 他们走上稻田中间的小路,很慢的绕了个远,田间的金色本就耀眼,又淋了一层光,冉遥的瞳眸亮亮的,他弯下腰,摘来两朵玉簪花,一朵放进南汐的衬衣前兜,一朵别在自己耳后。 南汐的手渐渐热了起来,冉遥把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红蜻蜓飞过他们的头顶,他弯起眼睛,满足的说:“希望南汐明天也要爱我。” 冉遥永远记得那时的他们,永远记得南汐温柔的笑容,记得自己心里仅剩的那点渴望,是想要南汐健康的活下去,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吃过饭,伴随着日落轻柔的风,南汐闭上眼睛,疲惫的睡着了。冉遥给他掖好被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待会儿见。” 他穿上外衣,趿着木屐,望了眼浅水寺的方向,义无反顾的朝它跑去。 哪怕再不可信,也要试一试,因为这是最后一条路了。 浅水寺位于良岘村最高的那座山头,冉遥曾经和南汐在那里玩儿过捉迷藏,几次路过寺庙门口都没有进去,原因是冉遥怕鬼,那座寺院看上去阴沉沉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前几年还有僧人住在里面,如今听说准备重新修建,人气儿散了,更加显得阴冷可怖。冉遥抄了条近路,他穿过茂密的竹林,爬过一丛荆棘,翻越一墙石壁,气喘吁吁的踏上通往浅水寺的石阶。 夕阳彻底淹没于山峦间,四下静谧的让人心里发空,冉遥咬了咬牙,裹紧衣服再次跑起来,在踏过寺门的一刹那,他听见了风铃的声音。 是错觉还是确有铃声,冉遥顾不上思考,他冲进正殿,喘匀呼吸,鼓足勇气抬头望过去,殿内一片漆黑,一排表情狰狞的神像透过黑暗正盯着他看,冉遥胆怯的退到门边,晚风“沙沙”的刮响殿外的菩提树叶,他稳住心神,大胆的走进去,来到神像面前,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由于太过紧张,手心里全是汗,他咽了口吐沫,指着第五尊神像继续往后数,“五、六、七、八。” 八尊,意料之中,冉遥失望的垂下眼,伫立在原地,过了半刻,不甘心的又一次抬起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不想认命,可这本来就已经注定的结果,还是让他不可避免的沮丧和失落。月光拉长他的影子,殿内依旧空旷沉寂,冉遥等了很久,他在这段时间里,尝到了无力、痛苦、绝望,悲恸,唯独没有释然,即便再愚蠢再可笑,他也绝对不能放弃。 “一、二、三、四。”冉遥在心里无数次祈求,抬起的右手微微颤抖,眼角开始泛红时,耳边忽然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指尖继续向右移动,“五、六、七、八……” “九。”冉遥猛地倒吸口气,克制住内心本能的恐惧,不管不顾的冲过去,离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座半人高的神像,通体棕灰色,面容不同于其他八尊那般狰狞可怕,而是清朗柔和。 冉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短暂的停顿中,刚才的声响再一次划过他耳边。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神像上,吸引过去他的视线,冉遥一愣,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洞洞的小眼睛,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殿外的风停了,熟透了的菩提果三三两两掉到地上,冉遥回过神来,身上渐渐有了一点温度,他呼出口气,闭上眼,嘴角轻扬:“是你呀。” 交汇的目光中,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温暖的往事,冉遥不安分的揉搓双手,试探性的问:“你能……治愈南汐吗?” 耳道里响起一抹声音,干净,清晰:“生死有命,六道轮回。” 长睫遮住明眸中细碎的光亮,冉遥很轻的“嗯”一声,良久沉默后,他兀自说道:“南汐生病了,我必须得救他。” “能遇见他,我真的很开心,也觉得很幸运。他是我能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如果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保护我,从小到大,我都没为他做过什么,所以拜托你,务必帮我达成这个愿望。” “南汐真的很优秀,没有我,他也一定能过得很好。” 像挚友交心,也像最后的托付,冉遥顿了顿,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微笑着合上眼帘,虔诚的向神明请愿:“请让我替他,拿我换他,让他忘记所有病痛,健康的活下去。” 再次抬眼时,第九尊神像消失了,冉遥木讷的垂下手臂,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他的虚妄,也有他的执着。 顷刻间,冉遥低下头,忽然感觉到身体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喜出望外的站起来,跑出大殿,跃过寺门,迈下台阶,步履不停的朝着远方那间亮灯的木屋,开心的奔跑。 风铃轻响,冉遥拉开屋门,吃力的爬上木台,虚弱的倒在蔺草席上,他抱着南汐的脑袋,与他额头贴额头,嘴里不停念着,“有救了,有救了”,然后哭着笑了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十三章] 正文013 天色彻底黑透了,雨势渐缓,山间田林依稀亮起几团融光,映着良岘村的万家灯火。 南汐松开奶奶的手,擦去脸上的泪,沉默着,背影单薄又孤独。几次叹气,心里的撕裂感依旧清晰,指尖无意识的向掌心蜷缩,他痛苦的看了眼窗外,涣散的眼神中夹杂着一片灰蒙。 腿坐麻了,南汐歪扭着身子撑了下蔺草席,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踉跄着险些摔倒。他抿直唇线,一步步走向门外,手扶在门框边,轻声对奶奶说:“浅水寺就要拆了。” 奶奶抓起拐杖,费力的撑稳身体,蹒跚着来到南汐面前,拉起他的手。一老一少迈出里屋,离门口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们却走了很长时间。 南汐在玄关处换好鞋,揣了包烟,准备去拉屋门,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想了想,转身拥抱了一下奶奶,最后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要……照顾好自己。” 淅淅沥沥的雨声扎进屋内,南汐跨出木屋,脚步一顿,身后的奶奶在唤他。他回过头,只见奶奶牢牢的攥紧拐杖,颤巍着腿,神色孤苦,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南汐,我的孩子,别做傻事。” 衣服被雨水打湿,眼睫上挂着水珠,南汐的身影隐在黑暗中,他笑了笑,冲奶奶不舍的挥了挥手:“奶奶,对不起。” “我实在是太想冉遥了。” 浅水寺被氤氲的雨雾遮挡,看不清轮廓,周围的竹林悉数砍伐,石壁倾塌,原本的荆棘丛早已压成了平地。 山坡上全是淤泥,南汐汤进一个水坑,衣裤尽湿,他手脚并用的钻过施工封锁线,抹了把眼睛上的水,踏上通往浅水寺的石阶。 破败的寺门只剩断壁残瓦,院内的菩提树已经连根拔起,偏殿旁边停着两辆推土机,南汐气喘吁吁的来到正殿前,平复好心情,望着黑黢黢的大殿深处,走了进去。 八尊神像样貌狰狞,并排伫立,供桌上摆放的香鼎盛着少许香灰,这里什么也没有,空旷寂寥,透着荒凉的风,阴冷刺骨。 南汐的目光从左往右迅速扫过去,他不急,掏出浸了雨水的烟包,费劲点起一根,短暂的暖了暖身子。 等了十几分钟,耳边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第九尊神像出现在殿内一角,他走过去,坐下来,又吸了两口烟,等这抹声音离近了,才抬起头,毫无意外的对上那双黑洞洞的小眼睛。 “好久不见。”南汐平静的打了声招呼,“没想到还会再见面。” 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拉起了家常—— “见过冉遥了吧,是不是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不过性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爱哭鼻子。” “别看他听我话,自己有主意着呢,总能给我来个措手不及。” “他可真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害我这么痛苦。” “都怪我,没能给足他安全感,是我不好。” 几句话聊完,指间的烟已经燃尽了,南汐把微弱的一丁火星碾灭,收进口袋,双臂向后撑住上身,仰头看向斑驳的墙面,壁画褪了色,油墨失了彩,入眼只有单调的灰白,他动了动喉结,眨眨眼睛,对着虚空诚恳的渴求道:“我想再见冉遥一面。” 南汐抓了抓头发,搓热脸,揪起领口,抖抖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仿佛下一秒就要去相亲似的,心里还带着点激动和紧张。 “冉遥从小就让我不省心,这是最不省心的一次。” “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遗憾,希望你能给我点时间,让我去弥补和偿还。” “冉遥总是希望,明天的我也能喜欢他,爱他,我想去实现他这个愿望。” 南汐盘起腿,因过度消极而憔悴的面色终于在此时有了一丝生气:“冉遥,一定得活着,他会健康富贵,也会长命百岁。” 南汐在心里做好了抉择,他把手伸进衣兜,捏住那张薄薄的画纸,那是他这辈子最宝贝的东西:“所以,我的愿望是——” …… “嘀嗒,嘀嗒,嘀嗒。” 乱七八糟的声音争先恐后的挤进耳朵里,空白的脑海被倒退的时光画面填满,模糊的视野中,只能看见一片刺眼的光线。许久过后,手背上开始隐隐约约跳着疼,南汐缓慢睁开沉乏的眼皮,虚弱的张开嘴巴,让空气流进身体里,四肢在剧烈的失重感中恢复了一点知觉,放大的噪音在耳道里挣扎片刻,抽丝似的撤离耳畔,他疲惫的望了眼床头的吊瓶,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 南汐僵硬的扭动脑袋,看向墙壁上的挂历——8月28日。 意识倏然清醒,神魂立刻砸回体内,他焦急的梗着脖子,环视四周,狭窄的病房,明亮的窗扇,床柜上的鲜花和果篮,目光在房间内迅速逡巡一遍,最终停驻在不远处那道窄瘦的门玻璃上,南汐能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此刻正一下又一下要命的撞击着胸腔。 他看见了冉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十四章] 正文014 送走来探望南汐的队长和学姐,冉遥转过身,推开门,走进病房,同往常一样从柜子里取出饭盒,拿到卫生间简单冲洗一下,准备去给南汐打饭。 余光瞥见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于是回过头,猛然间对上南汐直勾勾的眼神,吓了冉遥一跳。他放下饭盒跑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左右摸摸,着急的问:“是哪儿不舒服还是……” 下一秒,他撞进一个过于凶猛的拥抱中,南汐结实的搂住冉遥,用他这副身体能使出的最大力气。 骨节分明的右手箍在他脑后,五指插/进软发里,是他朝思暮想的温度和气息,南汐的鼻子酸了,他没让冉遥看到自己眼红,阳光把房间晒得明亮温暖,“重逢”的两个人紧紧的相拥在一起。 冉遥吃惊的抬着胳膊,身体被南汐卡的死死的,他慌张的推开,拿手背去碰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又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应该也没产生什么幻觉吧,再一瞅,南汐竟然笑了,冉遥扶着床柜,捂了捂心口,生病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撞见南汐的笑容,有点傻乎乎的。 冉遥眯了下眼:“是饿了吗?” “不饿。”南汐麻利儿的下了床,脚尖触地,右肋的剧痛让他本能的蹙紧眉头,“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刚把饭盒拎起来,一听这话,冉遥更吃惊了:“护士长才给加好今天的药,怎么也得输完液再做打算吧。” 南汐不痛不痒的扯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冉遥张着嘴巴震惊的朝他瞪眼,他很低的笑了声,手背往外一推:“快去,等你回来,咱们回家。” 冉遥狠狠的跺了下脚,冲南汐嚷道:“你疯了吧!” 南汐悠哉的坐在床边,一条腿曲在床上,懒洋洋的冲他歪头:“快点办完,带你去看烟火晚会。” 年年答应陪冉遥去看一次,总是不守信用,屋里静了,南汐看着门外渐行渐远的冉遥,他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时间,他想要争取在最后的愿望实现之前,弥补这个多年的遗憾。 办好出院手续,冉遥收拾完行李,把背包挎在臂弯,神色担忧的问:“身体……没问题吗?” 南汐主动去牵他的手,握紧,拇指在冉遥手背上反复揉搓,勾起食指挠挠他的手心,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红,笑道:“没问题,牵你、抱你、吻你、碰你,都吃得消。” 天哪!冉遥立刻扶了下墙,这次他没去摸南汐的脑门,而是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儿,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南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回过神时,冉遥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南汐走出了县城医院,站在了公交站上。周围的场景从白楼砖墙变成了县市街区,不变的是他们依然彼此相偎,手牵着手,十指紧扣。 眼角余光扫到旁人诧异的神情,耳朵里多了些嘈嘈切切的议论,冉遥不舍的想要和南汐分开,却被对方贴的更近。 “别乱动。”南汐稍微与冉遥错开些,站到他身后,下巴垫在他的发旋儿上,懒洋洋的眯起眼道,“我有点困,在你脑袋上打个小盹儿。” 不多时,公交进站,南汐没有睁眼,让冉遥带着他上车,入座,继续靠着他休息。冉遥时不时偷窥一眼南汐的睡颜,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和微微凹陷的双颊,心疼的叹了口气。 下了公交,换乘电车,空调太足,冉遥想给南汐披件衣服,南汐不接,非要抱着冉遥取暖,与他脸碰脸,一起欣赏窗外的景色。 南汐慵懒的耷拉着眼皮:“冉遥,明天你就十八岁了。” 声线温柔,呼出来的热气弄的耳朵有些痒,冉遥缩了下脖子,又笑嘻嘻的蹭过去:“嗯,时间过得好快啊。” 列车平稳运行在轨道上,驶出喧闹的城市,两侧的风景换成了一望无际的山川与麦浪。下一个拐弯时,南汐望了眼前方的隧道,突兀的开口:“对不起,一直没能认真回应你的心意。” 冉遥愣住了,颇为尴尬的坐直身子看向南汐,抬起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怎么突、突然提这个,我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那再给你几秒钟,好好准备准备。” “准、准备什……?!” 一刹的黑暗,瞬间吞噬掉周遭所有光线,视野里是一片令人胆怯的漆黑,正因为看不见事物,嘴唇上柔软的触感才会变得更加敏感,强烈。冉遥屏住呼吸,本能的想往后躲,南汐不肯放过他,凑上前,重新把人摁回怀里。 南汐温声说:“冉遥,叫我。” 冉遥吓蒙了:“南……唔……?!” 顷刻间,光芒乍现,伴随着“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冉遥缩在窗户与座椅的夹角处,瞪着眼,红着脸。南汐明目张胆的嘲笑他,靠着椅背,伸过去手,很轻的划了一下他的鼻梁。 冉遥没好气的看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什么意思啊……” 南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喜欢你’的意思。” 这一次,是南汐拉着冉遥缓慢的绕了个远,他们走上熟悉的田间小径,来到良岘小学门口,冉遥的视线被一只单人木马玩具吸引,他回头看了眼南汐,南汐冲他努努下巴,冉遥跟值班室的保安打了声招呼,跑进校园骑在那只木马上,开始前前后后疯了似的摇。 南汐敲敲他的小脑瓜:“这都是给小朋友玩的。” 冉遥不假思索的反驳道:“我明天才十八岁呢。” 南汐见他骑的尽兴,“那我也玩儿会”,说着,长腿一跨,挤在冉遥身后,压住他的背,顶着他的肩胛骨,手臂往他腰上一环,捏着嗓子喊:“速度太快啦,不行啦,快停下!” 冉遥“噌”的从木马上蹿起来,脸颊通红,连带着耳根,他愤怒的指着南汐:“你、你个大/流/氓!” “也是。”南汐收回腿,捂着右肋艰难的站起来,“本想对你做点什么,奈何你明天才十八岁,”他遗憾的耸了耸肩,“我可不会对小朋友下手。” 冉遥一听,急了,又害羞又害臊,一巴掌拍在南汐胸前“你怎么就会欺负人啊!” “嘶……哎。”南汐假装痛吟一声。 冉遥脸色“唰”的惨白,赶忙扶稳他的身子,焦急道:“是我太用力了吗?” 南汐趁机勾住冉遥的脖子,两只脚拖拉在地上,像在无理取闹,也像在撒娇:“小时候总是我背你,这次换你背我吧。” 冉遥一边抱怨,一边任劳任怨的去捞南汐的腿:“小朋友还想长长个儿呢。” 南汐如同虾米一样伏在冉遥背上,两个人打了好几个趔趄才走稳步子:“没事儿,他对象不嫌弃。” 脚下一软,要不是南汐眼疾手快,迅速握住身旁的栏杆,冉遥能直接给他怼校门上,最轻也得是个脑震荡。 回到家,喝完奶奶做的豆腐汤,冉遥端着盆,去卫生间里洗澡。南汐坐在屋门外的木台边,望向远方的苍山与梯田,吹着乡下夏日清凉的风,听风铃“叮呤”来回摆动。 冉遥香喷喷的走回房间,脑顶上搭着条毛巾,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刚插上电,转身看见南汐朝他走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冲他挑了下眉毛。冉遥会意的背朝他坐过去,盘起腿,很乖的低下头,热风“呜呜”的烤着冉遥的脖子和南汐的手,香味扑鼻,南汐盯着冉遥瘦长白皙的后颈,凑近了,先是闻,再是吻。 冉遥一惊,猛地回头,被南汐轻轻推了一下,躺倒在蔺草席上。吹风机被关上了,头发半湿,两个人咫尺对望,冉遥微微偏了下脸,咬住嘴唇,南汐的目光灼灼,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冉遥。”南汐温柔的唤他,“初三毕业那天,你在宿舍做了什么?” 冉遥呼吸一窒,感觉到不对劲,视线下移,他惊慌失措的去掐南汐的手臂:“南汐?!” “别怕。”南汐俯下身来,左臂环住他的后肩,安抚着他,“看着我,交给我。” 白嫩的脸颊红透了,冉遥躲在南汐颈下,眼神乱瞟,没一会儿,呼吸由轻到重再到喘,脑门上汗津津的,最后才是眉眼舒展,嘴唇微颤,抠住南汐的手指齐齐松开,疲惫的垂在地上。 冉遥此刻的身体和小时候一样柔软,南汐抱着他,不由得想,原来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神色,他想要永远都能记得。他撩开冉遥湿哒哒的刘海,小声说:“乖,睡会儿吧,养精蓄锐,晚上还要看烟花呢。” 呼吸很快落匀,冉遥睡着了,南汐往他肚皮上搭了条薄被,起身关上卧室的门,来到厨房。奶奶正在洗碗,看见南汐,笑了笑,拧紧水龙头,用抹布擦净手,放下挽起的衣袖:“你来啦。” “嗯。”南汐拉开椅子坐下来,双臂搭在桌面,踌躇着,小心试探道:“奶奶,我是南汐。” 奶奶给他泡了杯玄米茶,放到他手边,行动迟缓的坐在他对面:“我知道。” 对于南汐来说,这是一个惬意的下午,冉遥在屋里安然熟睡,他和奶奶挤在厨房虽然彼此沉默,但再没有比现在更让他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刻。 玄米茶很香,喝进胃里很暖很舒服,窗外是逐渐西沉的太阳,从南汐的角度看过去,依稀能望见若隐若现在深山竹林间的浅水寺。 屋内的霞光淡了,只有半面墙上还染着一小片暖柔的橘黄,南汐手里的茶杯空了,他最后看了眼奶奶,撑住桌沿,站起身,眷恋的握了下她的手:“冉遥就拜托您了。” 冉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等在他身旁的南汐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黑短裤,手里握着把桃子形状的大蒲扇。冉遥揉揉眼睛,掀开被子一愣,再一瞧,红着脸一溜烟儿逃进卫生间,急急忙忙换了条新裤子。 又在玄关处磨蹭了好一会儿,冉遥才系好鞋带,闷着脑袋任由南汐牵着,迈出屋门,经过黄杨树,跨过冬青丛,跑下小山坡,朝着芦根湖的方向慢悠悠的走去。 冉遥看着两只十指交握的手,激动的说:“南汐,像在做梦。” 南汐转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与他并排:“不是说过吗?以后都让你活在梦里。” 一艘古老的轮船缓缓驶离半弯的港口,发出一声沉闷的长鸣,开往皎月的方向。湖岸边燃起几丛篝火,有村民在唱歌,也有女人在跳舞。 沙滩上偶有商贩在卖风味小食和琳琅满目的珠宝饰品,南汐牵着冉遥停在一个半敞着口的首饰箱前,揽着他的肩膀推他上前:“去选个生日礼物。” 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冉遥仍然犹豫不决,不是嫌好看的太贵,就是嫌便宜的太丑。南汐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取出他一眼就相中的礼物——一对儿尺码相同的纯银戒指。 当冉遥看见南汐把他最想要的那件首饰买下来时,实在忍不住,张着嘴巴,没完没了的嚎啕大哭。 “祖宗哎……”南汐头疼的把他拉到湖边,寻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赶紧软下语气哄,“早知道你这么大动静,我就不买这个礼物了。” 冉遥一听,瞬间刹住声音,抿起嘴,瞪着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 夜风很柔,月光很美,轮船停驻在湖面中央,轮廓灯一刹亮起。围绕在他们周身的,是良岘村轻快的歌谣,舞女手中的摇铃,还有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 漫长而又平静的亲吻过后,南汐颤抖着手为冉遥戴上戒指,两枚素圈映着篝火熠熠发亮,冉遥靠进南汐怀里,与他紧密相拥,轻轻晃动着身体。 “冉遥,我喜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感动。” “很抱歉,没能早点意识到你对我有多重要,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南汐松开冉遥,深情的注视着他,时间却在两人中间悄然流逝,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南汐的表情有一瞬的失落,他低头看了看表,强颜欢笑的对冉遥说:“快到凌晨了,烟火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南汐抬手覆住冉遥的眼睛,冉遥听话的没再睁开,他期待着烟花绽放,也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十八岁生日。 不远处的村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岸一字站开,他们一齐注视着芦根湖上的那艘轮船,不约而同的喊出倒计时:“十、九……” 南汐心里一悸,发了疯的抱紧冉遥,他太害怕了,他不想离开冉遥,他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八、七、六、五……” 南汐听见自己对神明许下的最后的愿望,他偏过头,嘴唇贴在冉遥耳边,不舍的与他道别:“提前跟你说一声,晚了可能就没机会了。” “四、三、二……” “生日快乐,我也……” “一!” “砰”的一声巨响,火光在黑幕上徐徐攀升,夜空顿时亮如白昼,绚烂的烟花不断变换着颜色,粼粼闪闪的落下。冉遥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璀璨的星夜与盛大的烟火,他微笑着,却在第二束火花绽放之时,迅速抓了下心口,无声的呢喃出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他低下头,疑惑的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下意识想要摘掉,却在触到的那刻忽然停了下来,转而摊开掌心,接住一颗颗不停坠下的泪珠。 “我怎么哭了……”恍神片刻,冉遥飞快的抬手擦干湿润的眼角,用力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他得笑,因为这一年一次的烟火晚会,不仅点亮了他的十八岁生日,也点亮了他明媚而又美好的未来。 冉遥抬起手臂,终于如愿以偿:“好不容易赶上一次,只可惜奶奶腿脚不便,不能带她一起来看。” 星星闪烁在他指尖,火光穿过他的指缝,在他脸上投下一片耀眼的光斑。 “烟花……真的好美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十五章] 正文015 “冉遥,一定得活着,所以,希望他能够忘记我。” —— 第九尊神像消失了。 南汐从剧烈的失重感中挣扎着抽身,一点点恢复知觉,又在感觉到周围的气流和温度时,四肢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他低下目光,看着左手上的素银戒指,满足的笑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依稀有了人声和动静,南汐撑住旁边的供桌,艰难的站起来,他想说话,喉咙却被一股蛮力掐住,没能让他发出声来。 他快要迈不动脚了,尽管如此,南汐还是竭尽全力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光亮,迟缓的挪着步子。 黎明破晓,阳光在阴云层上蓄势待发,南汐扶着殿门,视线模糊,紧接着双腿一软,跌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虚弱的颤抖着呼吸。 还剩最后一点力气,他从兜里掏出那张画纸,展开,拿起夹在中间的一根黑色蜡笔。 第一缕光线穿破厚重的云层,照亮良岘村的山峦,湖泊,稻田与木屋,南汐塌下肩膀,朝着安雅陵园的方向望去,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缓慢的闭上了眼睛。 春雨惊雷过后,天空彻底放晴了,风自山间徐徐吹来,缱绻起画纸的边角,轻柔的扫过上面的两行字迹。 -冉遥爱南汐 -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番外一篇。 ☆、[番外] 番外 良岘市第一中学的校园被聒噪的广播声扰了清静,教室内的学生们怨声载道,歪扭着身子躺倒一片。 “老师们,同学们,上午好!下一周,初三年级将迎来本学期的期中考试,在此,学校利用课间操时间,为大家进行考前动员……” 有学生在抱怨:“刚月考完,才几天啊,又考试,还是个大考,让不让人活了……” 同桌附和道:“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转不动了。”他回过头,眼巴巴的瞅一眼后排,双手合十,“真羡慕咱们班长,每次考试随随便便就能拿个第一,跟玩儿似的,赶紧膜拜一下。” 周围三三两两议论的同学跟着一起朝后排望去,只见一个男生慵懒的趴在课桌上,从早读开始就在补觉,两节课过去依旧雷打不动,连震耳的广播声都没能把这尊大佛吵醒。 旁边的人推了推他:“班长,醒醒,醒醒!” 最后一下用力过猛,半拉身子掉出了课桌,被叫醒的人倏然抬头,撞向椅背,迷茫的瞪着黑板,神情木讷,脑门上压出了几道深红色的衣服褶痕。 前桌的同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打了个响指:“喂,班长,回魂没?瞧你这副模样,不会是做噩梦了吧?” “嗯。”漫不经心的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南汐把桌洞里的英语课本拿出来,摊开,放在桌面上。 前桌侧过身来,探过去脑袋:“汐哥,据可靠消息,期中考完,咱们年级决定举行一次秋游让大家放松放松,就是不知道去哪儿,你给帮着问问呗。” 邻桌听了一耳朵,插话道:“有啥可问的,浅水寺呗,回回都选那儿,我严重怀疑咱们校长是不是浅水寺的主持,搞共建呢这是!” 零零散散的笑声传进耳畔,南汐无动于衷的转着笔,盯着课后习题,边扫题干边回答:“自己问。” 前桌努努嘴巴,叹了口气:“大伙儿也就这点盼头了,班长大人帮个忙呗,虽说良岘市就那一处国家级景区,那也不能老去啊,好几百年的破庙遗址有什么好游的嘛。” 南汐拧着眉,不耐烦道:“没空,我还得看书呢。” “嚯。”周围的笑声更大了,前桌干脆整个身子都扭过来,反坐在椅子上,扒住椅背冲南汐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大神,从初一到现在您哪次考试不是甩年级第二3、40分?问个话能浪费你多少时间?” 南汐沉默不语,专心致志做题,无论前桌怎么叨叨,眼皮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长达二十分钟的广播终于结束,下节课是体育,前桌无可奈何的使出杀手锏:“汐哥,打篮球吗?” “打。”南汐毫不犹豫的合上书本。 “靠!”前桌压低嗓音骂了一句,“你脑子里除了做题和打篮球,还能有点啥?” 南汐不接他话,起身冲他挑了挑眉,“走,占位去。” * 良岘一中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南汐来到教学楼后的车棚前,推出自己的山地车,长腿一跨,脚下一蹬,迅疾的溜出校门。 初秋的风清爽怡人,温暖的光线从交织在头顶的枝桠间流淌下来,南汐骑过一排排站的笔挺的黄杨树,人行横道灯还剩五秒,他弓背撑腿,三秒提速,在下一个路口拐上右手边一条偏僻静谧的窄道。 山地车轻轻松松的爬上斜坡,稳当的停靠在浅水寺公园的入口处。买了票,进到里面,绕过冬青丛间蜿蜒崎岖的石子路,南汐来到正殿旁边卖香火的小商铺前,弯曲食指叩了叩柜台:“奶奶。” “南汐来啦。”奶奶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撩开门帘,手里端着一盆新出锅的豆腐汤,香气四散,“把小桌板搬出来吧。” 南汐赶忙搬出收在柜台侧面的一张折叠桌板,架好,接过奶奶手上的碗盆,“您腿脚不便,不是说了等我来了再忙活吗?” “你学习那么辛苦,还老是过来陪我吃午饭,当然想你来了就能吃上,节省点儿时间,好能跟里屋眯会儿觉嘛。”说着,奶奶又端出来一盆拌菜和南汐最爱吃的甜红果。 “够了够了。”南汐扶着奶奶坐在木椅上,先给她舀了碗汤,“没办法,学校食堂的饭太难吃了,我只想吃你做的。” 一老一少在香火铺前,在未浓的秋意里,津津有味的吃了顿平常却温馨的午饭,南汐将碗盆里的豆腐汤喝净,刚想收拢餐具去厨房洗碗,电话响了,他拿起来,是老妈。 南汐接通:“嗯。” 老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小汐啊,在哪儿呢?” “奶奶这儿呢。”南汐用肩膀和侧脸夹住手机,歪着身子端起碗筷。 “哎哟,你跟一个卖香火的老太太有什么好聊的啊。”老妈抱怨道,“现在有空吗?” 南汐走进拥挤的厨房:“没空。” 老妈懒得跟他多话,这孩子现在处在叛逆期,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奶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和你爸在你们学校附近的那家月子会所呢,今天是你干妈的儿子过百天,你怎么也得抽空过来看看吧。” 南汐从来就没缕清楚过他老妈的那群姐妹关系,最后统一都叫干妈,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他没兴趣:“不去。” 老妈不依不饶:“哎,这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赏个脸,过来瞅一眼,你小时候,就属你干妈最疼你了。” 南汐刚想顶嘴,奶奶忽然走了进来,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南汐愣住了,他潦草的挂下电话,一动不动的看向奶奶。奶奶转身进到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南汐眯眼一瞧,是一只红颜色的竹蜻蜓。 “走吧。”奶奶的笑容和蔼慈祥,“这是我送给你们两个人的礼物。” 南汐心情复杂的接过这只竹蜻蜓,紧紧的攥进手心里。 路过超市,各类补品乱买一气,南汐心急如焚的结好账,跨上山地车,加足马力,朝月子会所的方向骑去。 按照老妈发来的信息上到三层,南汐站在19号房间门口,感受着自己卓卓有力的心跳,他深喘口气,定了定神,轻叩两下屋门,“请进”,于是推开,走了进去。 “哎呀,南汐!好久不见!”干妈面色红润的坐在床上,盘着腿,冲他招招手,“快来,让干妈好好看看你。” 南汐放下补品,礼貌的打了声招呼,继而上前一步:“干妈身体怎么样?” “恢复的差不多了。”干妈疼惜的摸摸南汐的头发,“帅小伙是不是又长高啦,成绩那么好,将来可得帮帮你弟弟啊。” “嗯。”南汐的目光不自觉朝婴儿室望去,“我能……看他一眼吗?” “当然可以,喊你过来就是让你来看弟弟的。”干妈拉过他的手,往婴儿室的方向一送,“去吧,我和你爸妈聊会儿天。” 南汐屏住呼吸,脚下的步伐时而沉,时而软,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没来由的心慌意乱,却也能真实的感受到内心那股沉寂多年,隐隐的希望与期盼。 右手握住门把,老妈突然开口:“给孩子取好名字了吗?” 南汐有一瞬的怔愣,喉结滑动,他抿了下嘴,认真的听。 “刚取好,家里的老人意见不统一,争执半天,昨天才定下来。”干妈笑着将披肩拢到胸前,“叫——” 婴儿室的门在南汐身后徐徐合上,他拿着竹蜻蜓,缓步走向不远处的婴儿床。四周墙壁上的图案画的是烟花与星辰,床铺里的婴儿叼着奶嘴,不安分的乱摇乱晃,看见南汐,奶嘴掉了,也不闹了,流着鼻涕,很乖的冲他吐了个泡泡。 南汐举起竹蜻蜓,挥舞手臂,在空中来回晃动,绕着婴儿床画了好几个圈,温柔的说:“宝贝,快看,红蜻蜓飞过了我们的头顶。” 手上的玩具碰到了系在婴儿车上的风铃,“叮呤”一声,清脆动听。南汐俯下身,与红着脸的小婴儿咫尺对望。 “你好冉遥,我叫南汐。”他笑了笑,弯曲食指轻轻的划了一下他的鼻梁,“我一直在等你。” 话音落下,床上的婴儿似有所觉,飞快的伸过去胳膊,用力的,抓住了南汐的手。 屋外的窗台上落着一只棕灰色羽毛的云雀,一双黑洞洞的小眼睛始终注视着房间里的动静,许久过后,它张开翅膀,昂首腾飞,化作一缕白光,冲向万里晴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感谢读完这个故事的小天使们。 (之后会有修改的提醒,不用点进来看,大家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