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森林系列767 作者:眉如黛 书名:君不语 绘者:valleyhu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2012/06/15 封底文案: 江边缚妖的前尘、不语痴迷的今生, 究竟是谁忘了谁? 为了再见死去的故人一面,蛇妖三千年修禅不语,却终究被心魔反噬,陷入迷障。 而自己,不过是蛇妖顺手救下的平凡人类, 从恩情到恋慕,一年年无法克制地加深, 明知蛇妖心中不会有他的位置, 却依然奋不顾身地进入心魔幻境。 然而,焚心蚀骨的执念,在幻境中被赤裸裸地撕开,血泪铸就的悔恨羁绊,更让他痛不欲生。 前世尘缘难断,今生痴念沓来, 什麽情爱、什麽恩仇,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封底文字: 常洪嘉被蛇妖抱著,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随著这句话,彷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魅虚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魏晴岚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麽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第一章 常洪嘉提著年货,坐在铺著稻糙的板车上,举目所见,尽是一片褥子似的积雪。 等到了驿站,车夫吁马停车,招呼了他一声:「常大夫。」见他充耳不闻,又咧嘴一笑:「常大夫?」常洪嘉看著无边无际的雪景,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车夫拱了拱手:「有劳了。」说著,扶著路边矮树下了车,树上积雪被他随手一撑,簌簌地落了场小雪,直砸得人发髻双肩一片冰凉。眼见车夫扬鞭拴车,常洪嘉这才提起年货,慢慢地向镇口走去。 听银镇地处山脚,镇民靠山吃山,多以采药为生。 常洪嘉开的医馆便在镇尾,平日里门庭冷落,隆冬时节更是少有人来。镇民们平日里熟知药理,但凡头痛脑热,都是自己煎熬汤药,常洪嘉先前还拢著袖筒候在门前,逐渐便收敛心性,跟著镇中的老人一起晾晒药材,谈些「上药养命,中药养性」之事,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六七个年头,积蓄渐散,医术却大有进境。 在镇中人看来,常大夫生得面貌白皙,笑起来自有一股温文沉静的气度,说他三句,也难得回上一句,六七年间未见他与人争吵过,若不是身形清臒,倒不失为一位好女婿。偏偏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生子,谁也不知道缘由。 他一路走来,不少镇民与他招呼,常洪嘉都是拱手还礼。几户近邻看了笑起来:「常大夫,今年又是一人过年?」常洪嘉轻声应了一句:「今年不是。」 邻家簇拥上来,搬了一张条凳请他坐,又沏好香茶。常洪嘉热茶入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嘴里直说:「有劳诸位。」待热茶凉透,常洪嘉与人作别,独自回到医馆。 两道院门掩上,院中同样是满目银白,常洪嘉将置办来的乾货放在地上,拿起扫帚,将积雪扫作两堆,露出冻成灰褐色的土来,一个人拄著扫帚在冰天雪地里待了片刻,走到檐下,把水缸盖板上的积雪用力拂去。 缸中清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拿手一敲,冰层便半沉了下去,倒影一花,涟漪荡起。常洪嘉怔了一怔,才把铁钩上挂著的瓷碗取下来,舀了满满一碗水。 院中雪还未停,鹅毛大雪斜飞进屋,铺天盖地的雪花,彷佛还是旧时光景。 常洪嘉把撑窗的竿子支起,一面端著碗喝水,一面倚窗看著雪景。 不知过了多久,梁上忽然盘了一条小蛇,朝他嘶嘶地吐著信子:「扫雪迎客,先生多礼了。」常洪嘉站在原地,闻言低笑了一声:「是你多礼了。」小蛇在横梁上缓缓蠕动起来:「先生真想回谷?」说著,筷子粗细的青绿色蛇身又在梁上缠了两圈,黄色竖瞳冰冷却锐利,蛇头倒挂下来。常洪嘉从灶上取了些ròu糜,掬在手心喂它吃完,这才低低笑了:「自然是真的。」小蛇缩回阴影中,心满意足地盘踞起来:「谷中没有ròu吃,也没有酒喝。」常洪嘉不吭声了,直到小蛇昂起头,才低笑著说:「我知道。」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到斗笠上:「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常洪嘉已经站了起来,把包袱皮抖开,年货束好,著手打点起行李,骤然听到这一句,双手竟是微微发颤,慌忙握紧了常用的针囊:「怎麽忽然这麽说?」蛇盘在斗笠上,静静看著常洪嘉神魂不定地把包袱扎紧,塞进药篓,用铁叉拨了两下炭火,直到火呼的旺了起来,又幡然醒悟,拿锅盖捂灭了火源。 屋内重新变得阴冷潮湿。直到此时,小蛇才顺著土墙游了下来:「随我来吧。」常洪嘉背上药篓,跟著它跨出门槛,看著院中再熟悉不过的石桌石墩,渐渐被大雪掩埋,自己却空著手,不由猛吸了一口气,正要关紧门窗,落上大锁,忽然又想起那句话,好似被冻伤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里。 纵使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小蛇在雪地里游了一段,见他还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锁,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一人一蛇径直出了镇,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却似看不到他们一般。鹅毛大雪中,刚被人踏得泥泞灰黑的石道又变得一片白茫。就这样贴著山壁,一步一步走过悬空栈道,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地势越发崎岖起来。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会儿便窜进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丢了身影,凭回忆走了一段,猛地回头,发现连来时的足迹都被大雪盖住了。他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著,不知道绕了多久,才听见嘶嘶的响声。 那尾小蛇盘在路口,见他追上来,又继续往山中游去,直行到一座悬崖前。常洪嘉拽紧了峭壁上纵横交错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时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还凿在那里。 等下到崖底,皑皑白雪间终於有了零星的几点绿意。鹤返谷就坐落在绿意最深处,丈许的辛夷树半遮谷口,枝梢压满积雪。 小蛇走在糙甸间,身体与青糙一色,常洪嘉彷佛又要跟丢了,直到入了谷,看见泼天的绿意,和一株株提早盛开的辛夷,从深紫到浅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来。 谷中零零落落地盘著十几条不成气候的小蛇,溪水上漂著木板麻绳连成的浮桥,偶尔有几座灰瓦白墙的宅邸,隐藏在开得烂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人烟。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间,推开门,发现桌柜竹榻仍是按老样子贴墙摆放,c黄帐上蒙著厚厚的灰尘。他取来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袜褪了,从药篓中取出温筋活血的药酒,揉捏起早已冻僵的双腿。 等皮肤微微发热,推开门板,天色已暗了下来。石阶上摆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压著一个簇新的红封,常洪嘉把糊著浆糊的封口细细撕开,发现里面照旧装著一枚铜钱。他拿著这枚钱,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阵。 半晌,才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用剪子将串钱的红线绞开,把新的那枚套进去,再重新绑好。做好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门槛上抿了一口。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数重山外此时应有的热闹爆竹声,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慌忙把碗凑到嘴边,囫囵地喝起粥来。 爆竹声声辞旧岁,若是辞别不去的旧梦呢? 夜色中不知何时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日日夜夜,听见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声,不是更伤心吗。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过,自行上了浮桥,每踏一步,木板都会被溪水没过,累累的卵石在涧泉的摩挲下温润可爱,手指长的白鱼,用尾巴搅著水纹。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原本从这头传来的琴声忽然又转了向。常洪嘉侧耳去听,清正的音律时而在矮灌木间,时而在辛夷树梢,顺著陡直的四面山壁往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弦声。 他怔了怔,漫无目的地顺著竹篱走了一段,看到那条青蝮蛇盘在树上,头冲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谢,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见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绿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衬里,长发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张琴。 只看了一眼,常洪嘉便神色恍惚,一张斯斯文文的脸上,笑意再也挂不住。那人静静抚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画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声才停了下来。 「谷主,洪嘉……回来了。」常洪嘉在沙池外长长地行了一揖,半晌抬头,正和那人淡漠如古井水的眼睛对上。 常洪嘉心绪起伏,却无法挪开视线,还想再往前走,才发现失了礼数。那人白如明玉的手拿过一旁的苇杆,在沙上缓缓写下几个字:还习惯吗。 等常洪嘉看清楚了,呼吸又是一窒,颤声答道:「都习惯,有劳谷主费心。」只是待他说完了,四周却久久沉寂下来,只能隐约听见谷中呼啸的风声、辛夷花落在水面的轻响。 常洪嘉几不可闻地说:「谷主还在修闭口禅?」那人微一颔首,把古琴放在琴桌上,一步一步踱下石台。 僧人修业时为减少口业,常修闭口禅,一禁语便是数十年,亦有信徒为求灵验,从许愿那日起便禁语,愿成方开口说话。细数起来,这人自初见就是这样,明明是……妖。 就在绿衣人踏上沙池的时候,香炉里的香静静灭了,一缕残烟从铜香炉中升起。常洪嘉看著他墨绿的袍裾从沙上拖曳而过,香囊环佩叮铛有音,青莹玉光照著皎皎姿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几年一觉睡醒,人彷佛还在鹤返谷,只是近乡情怯,总跨不出那一步,」常洪嘉低声说著,眼睛看著脚下:「此次回来,只想长留此处……」说著,已到了浮屠道上。两面山壁间是仅容一人通行的狭径,最宽处也不足四尺,裸露的石壁上刻著形态各异的佛像,头顶天成一线,光柱倾泄而下,整条浮屠道金光暴涨,密密麻麻的佛像或坐或卧,眉目祥和,一直到离地三丈处方止。 常洪嘉的眼睛慢慢看向那人:「会不会……叨扰谷主?」绿衣人已经到了浮屠道外,满树杂花和他袖手青衫,彷佛画一般似真似幻地展在眼前。 那人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广袖一拂,地上散落的细沙拢成两个字:无妨。 常洪嘉突然鼻子一酸,连忙作揖,强笑道:「多谢。」等常洪嘉孤身回到小院,花凳上已盘了一尾黑蛇。那畜生似乎等了许久,见他进屋,淡淡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虽疲惫不堪,脸上还是笑著:「好久不见。」那黑蛇趾高气扬,嘶嘶问了句:「这也是你带回来的?」常洪嘉听得一怔,顺著小蛇视线所及望了一眼,才骤然慌乱起来。 从医馆带入谷中的山水习作,一时疏忽,仍铺放在桌案上,画轴右侧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等常洪嘉急急挡在那幅挂轴前,一切早已无济於事。 黑蝮蛇看著他,微眯起眼睛:「何为巍巍远山之晴岚?」常洪嘉当下哑然,踟蹰半晌,才低笑道:「我带了些果脯,你尝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卷上几句题诗,分明藏著那个人的名讳——魏晴岚。淡如朝雾,清似远山,悄然来去,却如乱花迷眼,谁驱得散,谁扑得住? 黑蛇吐著信子,看著常洪嘉把包了油纸的果脯一层层剥开:「你为谁一言而抟转?」常洪嘉情知谷中十馀尾色彩斑斓的灵蛇,每一尾都不好应付,只得硬起头皮,轻笑著说:「什麽抟转,不过是无头苍蝇乱撞。一厢情愿,又无计可施。」说著,乞饶般地拱了拱手。 黑蛇这才放过他,慢条斯理地把他掌心里的果脯吞咽下肚,只嗤了一声:「都七年过去了,怎麽还放不下。何苦?」谷中清閒,和听银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常洪嘉每日里烹粥喂蛇,清扫落叶,翻阅医书,采药熬药,半日便过去了。偶尔几声琴音,也摸不清从哪里传来。 一日清晨,山中又下起雪,大雪纷飞,从峭壁夹fèng飘入浮屠道。 常洪嘉端了熬好的米粥,一条条去寻谷中蛇。原本盘踞在各处的小蛇,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他绕著竹篱,在谷中细细转了两圈,仍是一无所获,只好转身前往浮屠道,没想到行至沙池尽头,石台上孤零零摆著琴桌和瑶琴,连谷主也不知去向。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数日粒米不进,一时间连不得擅入的禁令都抛在脑後,一步一步踏入沙池。脚下柔软的细沙每走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後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四五步过後,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大雾,等雾气散尽,琴桌铜炉已近在咫尺。 常洪嘉将盘中犹带馀温的素粥匀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後突然传来清脆的玉声,猛地回头,才发现魏谷主一身墨绿长袍,徐徐朝这边走来,腰上数串环佩玉坠随著步履轻轻相撞,眼角眉梢,彷佛占尽了世间颜色。 常洪嘉已是手足无措,急急搁下食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未起身,那人已伸手来扶,愕然去看时,正对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这一刻,谷主终年冰雪不化的脸上,并没有那麽不近人情。 他越过常洪嘉,一级一级登上石台,将粥碗上的碗盖揭开,闻了一闻,用勺子舀了半勺,静静往嘴边送去。常洪嘉彷佛在梦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烫……」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已把粥咽了下去。 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尽被涟漪搅乱。常洪嘉怔怔地站著,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银装,他却彷佛窥见了雪中花。 「我在粥里放了枸杞、粳米,我……」 他生平头一次,说得这样结巴,那人偏偏全听懂了,从碗中又舀了一勺。常洪嘉还想再看真切些,突然听见一首淡漠的古曲,五音起伏间似曾相识。常洪嘉不明所以地呆站著,石台上那人仍端著碗,笑意未减。 琴声越发清正,声声皆在劝人警醒,常洪嘉张了张嘴,嘴唇骤然失了血色,似乎终於醒悟过来。耳边又是铮铮一阵弦鸣,大雾倏地散开,台上并没有人。 脚边碗倾粥洒,一地狼藉。那人的真身就站在身後,将瑶琴拄在地上,指凝气劲,在沙上写下数字:此地不得擅入。 常洪嘉仍未回过神来。那人只得蹙眉又写了几句: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 常洪嘉怔然良久,想的却是这人平日里,在池上抚琴。 在沙池上抚琴,那麽多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象,他都……不曾动心? 「动心?也不是没有。」黑蛇盘在梁上,只探下一个脑袋,相处得久了,早知道它的话只能半信:「三千年前,谷主功体初成,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来了一个和尚,说他生有佛性,总有一天能渡化成佛。 「谷主当然不信,上去一番斗法,竟是败下阵来。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撑了破伞,在他面前讲诸天菩萨如何苦修,如何顿悟;天晴的时候则诵读经文,揉琴礼佛。谷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受人摆布,捆了数月後,赶上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便一心想著雷解求去。」它看常洪嘉听得入神,笑了几声:「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关头,借助天雷,毁去ròu身,只留元神逃命……当时境况委实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等和尚撑著伞出来,看到被劈得不成样子的蛇尸,大吃了一惊,几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将散的元神。 「等谷主练出ròu身,又是数载春秋。之间免不了闻著檀香味,听他木鱼声,再化成人的时候,脾气也略微变了。到了这个时候,只听那和尚说,从今日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精力,凝神听他说每一句佛偈。」魏晴岚盘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拨,清平古雅的琴声便流泄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这样一场浩大的雪景。天地间风声飒飒,渺无人迹,那和尚换了棉鞋棉布僧袍,领著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双双盘腿坐下。 彷佛真是三千年前,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眼睛漆黑沉稳,一串极长的念珠直拖至僧袍下襬。鹅毛大雪里,僧袍鼓满了风,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 和尚说:你我还像过去那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蛇妖,敢和我比吗? 魏晴岚看著这幻象,琴声气韵乍乱,心魔骤生,当即双袖一拂,默默断了琴曲,眼前幻象一扫而空,雪却未停。沙上白雪,别有一番禅意。 他静坐良久,才重新按住琴弦,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手里拿著扫帚,扫著院中积雪。 那时他刚熬过雷解,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粗细的蛇,才爬出钵外,那和尚就回过头朝他笑了:「被打回原形了,还不老实。」常洪嘉听到一半,藉故跑了出来。 浮桥边几丛矮灌木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叶点碧溪,无风自生涟漪。 常洪嘉估摸著生火煮饭的时辰,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一路挑,一路有水花溅出来。黑蛇跟著常洪嘉走出一段,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常洪嘉炒菜的时候,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著,嘶嘶地吐著信子。 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性,候著候著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直到盖板揭开,米饭腾起一阵白雾,饭香散开,才自己醒了。饭席间鸦雀无声,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蛇群才动起来。 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正要离开,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著筷子,久久不落箸,不由多待了一阵。待群蛇散尽,常洪嘉坐到它身边:「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吗?」黑蛇咧嘴道:「十句五谗,只能半信。」 常洪嘉摇了摇头,再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我幼时父母双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数百人被困火海,哭声一片,都以为要死了,是谷主踏著火进来,丈高的烈焰在他面前分作两边。我们都跟著他走,走到一半,他摆摆衣袖,便下起雨来……」黑蛇低声道:「千年古刹,又是故人圆寂之地,他自然会去。」常洪嘉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摸:「我以为他是菩萨,别人千恩万谢,磕过头就走了,我一直跟著,他乘云过山,我跟著他翻山,他涉水过河,我跟著他蹈水。他本来不肯答应,最後还是让我进谷,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黑蛇再不迟疑,断然道:「常洪嘉,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展颜笑了一下:「他慈悲心肠……」黑蛇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人也叫洪嘉。」 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静静坐了许久,才含糊不清地点了一下头。黑蛇仍喋喋不休:「我照他的吩咐,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他有多寡淡无趣、天性凉薄你不知道,常洪嘉,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常洪嘉吓了一跳,这才与黑蛇对视:「我知道!上一回下山七年,我就在想,与其匆匆过一世,不如待在谷中。谷主救我一命,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等我老了,腿脚不便,再出谷也不迟!」黑蛇从未见过他如此乱了分寸,倏地立了起来,龇了毒牙作势要咬,常洪嘉仍不知闪避,脸上三分温吞、七分黯然:「除此之外,我绝无奢求。」黑蛇嗤了一声:「绝无奢求?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你那点花花肠子憋多少年。」说著,竖瞳眯成一线,又去吃它的斋饭。 言为心声,心动则发,正如水到沸时,定然会腾起白气。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纵是水烧沸、烧乾,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 眼前这人,好的不学,这一点倒是跟自家谷主学了个十足十。 入夜後,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常洪嘉熄了灯,掀开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一冷,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昏昏地度著冬眠。他无处可睡,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从屋中走了出去。谷中辛夷夜放,和浮屠道相比,一春一冬殊然有异。 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著头浅眠,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面如月华,丝绦映雪。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披著夹袄,慢慢在沙池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陡然回过神来,拍打起双肩的积雪。 他站起身来,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又看了一眼谷主,正要拱手行礼,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著,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长发上点点白雪,如墨上银霜,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 常洪嘉愣了愣,拱手行了个礼:「谷主,天寒地冻,不如暂避风雪吧。」魏晴岚如若未闻,一手支头,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同样埋在积雪里。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轻轻地又叫了一声:「谷主,是我,常洪嘉。」正赶上一阵大雪,卷起飞雪,呼地一声扫过,常洪嘉以袖掩面,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 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皇转身,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掀开棉被,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随後几步走到浮桥,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黑蛇正盘在花下,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才睡意惺忪地睁眼。 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黑蛇嘶地叫了一声,双目圆睁,直道:「迟了。」常洪嘉愕然道:「什麽迟了?」 「幻象迷眼,神识被困,自己醒不过来了,」它游到沙边,又定定地看了一阵:「明明朔月修为大减,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也不怕自己听了……」常洪嘉低声道:「谷主他,禅法高深,不可能被困。」「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为破心魔,为见心魔,谁说得明白。」黑蛇嗤道:「常呆子,我去带他出梦,三日之後,若不见成效,你再想别的办法。」说著,和随後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只身进了沙池。 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黑蛇游在雪里,带出深深一道拖痕,不多时,就来到石台下。馀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呼啸的寒风被结界一阻,雪渐渐下得缓了。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 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先生大可放心,以谷主修为,不会危及生死。黑蛇此去,会助他看破。」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种种昏头转向,若没有他人点醒,万万看不破,不禁僵站在那,有人问话才呆滞地应上一声。 山中时日飞度,转眼三昼三夜,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大多已经散去。一尾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抬头劝了他一声:「先生听我一句,回去歇歇再来。」常洪嘉摇了摇头,眼睛下一道乌青,人已不胜疲惫。 整整三日,黑蛇蜷卧在雪中,谷主亦是动静全无。常洪嘉看了看日影,慢慢站起身,抖擞衣冠,勉强笑了一下:「不如让我试试。」小蛇低声道:「你去只是送死。」 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会万事小心谨慎。」思索片刻,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先前被幻象所迷,错在毫无防备,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青蛇沉声道:「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轻声问:「我若执意要去呢?」小蛇静守原地,只是摇头。 常洪嘉脸色越发惨澹,苦笑著说:「我答应你,会倾尽全力。」小蛇顿了顿,才道:「倾尽全力,才会越陷越深。常先生,你连我都说不过,谈何劝说谷主。」常洪嘉一时束手无策,在沙池外来回走著。青皮小蛇看了一阵,便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布匹撕裂的轻响,小蛇愕然睁眼,发现常洪嘉将外袍撕成布条,首尾相接,连成一条长绳,一端绑在山石上,一端绑住自己右手,几步走到池边,用腰带蒙住双眼,在脑後牢牢打了个结:「让我试试吧。」小蛇一时默然,心知这样布置,就算再有不测,也能凭绳索拉回一人,这才将结界打开。 常洪嘉听见风声暴涨,急忙朝沙池深处走了二十馀步,伸手一探,却摸不到石台边缘。他衣衫单薄,不到片刻便冻得嘴唇发紫,等摸到魏晴岚的袖角,又过去了半炷香光景,人已跟冰块一般。 想到魏晴岚就这样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常洪嘉一刻不敢耽搁,没等缓过气,便一手握紧了这截衣袖,一手颤抖著除下遮眼的布条,雪花纷乱,全朝他脸上扑来。眼前景物一黑,再睁开,竟看见刺骨的风雪,渐渐变成了旖旎的雨丝。 风轻轻从眼前吹过,满目浓淡不一的绿意,如墨色在水中晕开。空灵俊逸的翠竹一根根、一丛丛笔挺地站著,竹叶舒展,偶尔有几枝还未长硬的竹枝向一侧垂去,连带著枝上茂密的竹叶阻住了去路。常洪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知这就是谷主的梦了,慌忙把竹枝拨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 泼天的细雨,一直无声无息地下著。细雨中,雨珠从叶精流到叶尖,啪的一声,叶片轻颤,水珠便从竹叶滚落,重重地打下来。 常洪嘉只知魏晴岚的神识被困此处,却猜不透是哪个方向。在这片密而轻的雨幕中,他穿著越来越沉的布衣往前赶路,每走一会,就得停下来拧一拧沾满雨水的下襬。正不知要往哪边走,忽然看见南面黑压压一群山雀哗的从林中飞起。 常洪嘉急忙掉转方向,跑了长长一段山路,估摸著快到了,四下望著,却又渺无踪影,只得不停地在原地转著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蛇妖,是我赢了。」常洪嘉吃了一惊,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隐隐看见一个灰色僧袍的背影:「你杀气太重,一言不发就要打。竹林细雨,正好洗净你一身戾气。」等常洪嘉拨开竹叶,匆匆赶过去,和尚刚好走远了。他面前,一个青年男子被佛珠捆在一棵挺拔的辛夷树上,气急败坏,竭力挣扎。树上花还未开,被碧绿纤细的凤尾竹半掩风貌。 常洪嘉愣了一瞬,正对上青年那双极为年轻的眼睛,只长及背部的发丝高高束成在脑後,左右浏海都黏在鬓角,额头袒露著,上面白皙光洁,并没有佛印。 常洪嘉静了片刻,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谷主,我是洪嘉。」那人皱著眉头,鄙夷不屑都赤裸裸写在脸上。常洪嘉试探地走过去,伸手去解佛珠的时候,魏晴岚突然从嘴里伸出鲜红的信子,像蛇类一样,舌尖分叉,只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侧脸,见把常洪嘉吓得变了脸色,竟是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无声笑,心中一凛,声音又放柔了几分:「谷主,听银镇,鹤返谷,常洪嘉,您还记得吗?」那人歪著头,恶毒地眯著眼睛,仍不出声,仅用腹语嘲道:「和尚,你又在玩什麽把戏?」常洪嘉尴尬地笑了两声,自去扯那串佛珠,岂料费了老大的劲,佛珠却犹如铁铸铜浇。他想了想,从常用的针囊里取出长针,接连扎在那人神门、合谷、劳宫、极泉四穴上。魏晴岚吃了一惊,胡乱扭动起来,合抱粗细的树干被他晃得枝摇叶落。 常洪嘉还想下针,见他奋力闪躲,试著宽慰道:「谷主,这些都是提神醒脑的穴位。您在沙池上抚琴,不小心入了魔……」他还想说些什麽,魏晴岚突然用额头猛撞了他一下。常洪嘉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破皮见血了。那人高高扬著眉毛,笑得万分可恶,明明是额头撞额头,他却安然无恙。 常洪嘉用袖角捂著伤处,愤愤道:「谷主,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才说了半句,就醒悟过来,迟疑地看了魏晴岚一眼:「洪嘉冒犯了。」那年轻妖怪眯著眼睛,眼神四处乱转,心猿意马,偏偏不再看他。常洪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过了半天,才扶著树干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黑蝮蛇也进了此地,独自往南又走了一段,专往糙丛茂盛的地方找,寻了半天,回过头一看,发现魏晴岚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地闭著眼睛。 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似乎还未习惯这人会喜会怒、行无禁忌的狂态,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折了一根碧绿竹枝,在糙甸中来回拨著,想找到那尾黑蛇。糙尖上的水珠飞溅起来,又是一阵惬怀凉意。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魏晴岚的声音:「和尚!出来!和尚!」他往回看的时候,发现那人无聊得紧,用腹语在大喊大叫。 常洪嘉急忙走到树下,小声说:「谷主,有洪嘉在。」魏晴岚看著远处,穷极无聊地瞪著眼睛,仍用腹语道:「去把那秃驴叫过来!」见他不动,又颐指气使了了一句:「去啊?」常洪嘉站在不动,许久才微微笑道:「谷主可是没有事做?」说著,捏著竹枝,看著树上隐隐的花苞,轻声笑说:「洪嘉幼时也曾学过观音灵感课和地藏占查,能测凶吉前程,不如给谷主测一卦?」那人终於安静下来,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许久才用腹语问:「测我什麽?」常洪嘉轻笑道:「测你三千年後,是何成就。」魏晴岚登时饶有兴致起来:「我是何成就?是不是神通广大?」常洪嘉点点头,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三千年後,谷主神通广大,乐善好施,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我住在何处?」 常洪嘉轻声道:「听银镇向南十里,有山谷名鹤返,谷中遍生奇花异糙。谷主便住在那里。」那人听得志得意满,眯著眼睛笑了:「那我岂不是很威风!快算算三千年後,那秃驴是何德行,是不是比我差一些?」常洪嘉愣在那里,斟酌良久,方道:「大师似乎……已经圆寂了。」魏晴岚怔了一下,仍没反应过来:「你是说,到那时,和尚已经死了?」常洪嘉见他满脸茫然,一时无言以对,忖度片刻,才低声解释道:「人命终有尽时,不能都像谷主一般长寿,彼此相伴,最多不过百十年。」魏晴岚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眼神阴鸷地盯著脚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常洪嘉见他脸上乌云密布、显是不快,强笑道:「谷主不是说三千年後,很威风吗?」他说著,大著胆子笑问:「那谷主可曾想过,免去中间的修炼渡劫之苦,直接去往三千年後?」竹林间细雨蒙蒙,雾气涌动。那人一动不动地被绑在树上,眉头紧蹙,常洪嘉正以为他会斟酌一二,魏晴岚却断然道:「不去!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有什麽意思!」第二章 常洪嘉听得怔忡,几不可闻地问:「如果我说,眼前所见的故人旧景,都不过是心魔作祟,唯有三千年後……才是真的。」「那也不去!」魏晴岚仅以腹语应对,语气不含抑扬,唯有神色喜怒分明。 常洪嘉见他一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气鼓鼓地捆在那里,自己和自己呕著气,只好陪著又静站了一会。等到林中细雨停了,骤然看见一袭灰袍的和尚,撑著一把七八成新的白纸伞,拎著食盒往这边来了。 魏晴岚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边,和尚刚一走近,他就用腹语愤愤道:「和尚,他说你是假的!」直到此时,常洪嘉才真正面对面看清那人模样。那和尚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眼睛漆黑沉静,僧衣半旧,熨洗得极乾净,嘴角笑意淡淡的,要靠近了,才看得出他在笑。 常洪嘉如临大敌,神色肃穆地守在一旁。和尚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微微一笑:「是真是假只在你一念之间。蛇妖,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魏晴岚登时长吁了一口气,扬著眉毛,挑衅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自然是真的,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我才不信呢!」旋而又去骂那和尚,「雨都停了,你还撑什麽伞,真是和尚梳头,多此一举。」「今日要讲的,正是这白伞。」和尚笑著,声音如静水流深,一字一字娓娓道来。 「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传大白伞盖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邪魔。」他撑著伞,在细雨初霁的竹林里,徐徐讲了一阵何为莲上伞、何为五佛顶,又说起菩萨愿以白净慈悲之伞庇护众生的大誓大愿,听他说佛,恍如一阵涤尘细雨,从从容容地落了下来。 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会有一场暴雨,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就把伞留下。」魏晴岚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和尚又是一笑,双手合十,低低念了起来:「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诃……」魏晴岚拧紧了眉,竹林间处处回盪著那人的诵经声,像是在古洞点烛时,窥见石壁上含笑的佛像,又像是枕臂而卧,看到梁上有数只山雀在檀香白雾中打盹。 佛音落时,只见和尚手一张,那柄旧伞便浮到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沉了些:「果真不愿?」魏晴岚乾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著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著魏晴岚,眼睛虽是沉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说著,仍是单掌竖在胸前,笑著,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我不用你喂,」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你刚才骗了人!哪里来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归去……」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魏晴岚彷佛被踩了尾巴,沉著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著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沉迷幻境,仍唯恐破戒。」魏晴岚只顾著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著树站了一会,呆看著那人出神,忽地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著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糙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著,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糙木丰饶处藏了什麽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於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麽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 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著,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儿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 孰料半个时辰之後,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麽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著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著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地皱起眉头。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後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沉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後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著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麽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著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雨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後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常洪嘉正擦著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彷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还是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著泥水糙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 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乾,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藉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糙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地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彷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唯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 和尚听见脚步声,朝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襬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走去。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浑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自家谷主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糙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幅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著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彷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凡人身上的三大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这是口中的四大恶业;贪、嗔、痴,则是意念间的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於佛法。」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魏晴岚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相比,犹有不足。」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著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著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他讪讪笑著说:「适才听闻大师说起身、口、意三业,忽然想起此事……」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把落叶卷起,那和尚静静看著满地竹叶或落进清澈水洼,或隐进糙丛,温声道:「这是佛家一种修行法门,施主从何得知?」「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闭口禅……」 和尚淡淡笑了:「不错,闭口禅正是为减少口业而来。也有不少信众为了心愿得偿,发愿後便禁语,经年累月,也是常事。」常洪嘉不知想起什麽,眼睛一涩,颤声道:「闭口不言……未免太不人道。」和尚听他说完,才轻轻笑答:「和穴居、食秽、鸡行、倒立、瀑下冥想、自残其身相比,闭口禅并不算得最苦。」常洪嘉不由看了魏晴岚一眼。那人捆在树上,一番争斗後长发散了一肩,虽也在听这边的问答,眼睛四处顾盼,心神不知飞到了何处。他这才低声问:「大师,禁语多年,真会灵验吗?」见和尚不答,常洪嘉苦笑著又加了一句:「我在山下待了数年,也曾翻过不少古籍,曾听闻禁语数千年,年限一满,将心愿说出……就能得偿所愿。」和尚静静站著,许久才缓缓笑说:「我辈朝生夕死,施主问的事,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数千年苦禅,想必能学会不少神通……」「若是活死人、ròu白骨,改轮回命数、救魂飞魄散之人呢?」和尚听了这话,沉吟道:「或许是假的,凭空捏造一个慰藉,让人多活几年。」常洪嘉一时面无血色,半晌复看了一眼魏晴岚。「就是说,是假的?」和尚温声笑道:「或许是真的。」 常洪嘉低头想了一阵,苦笑道:「也对,大师方才说过,众人的愿力远大於佛法。」那和尚竖著右掌,慢慢念了声佛号。 等和尚走远了,常洪嘉一个人回到辛夷树下,把已经晾得半乾的外袍取下,抖了两抖,静静穿过身上。原本垂著眼睛的魏晴岚见他过来,眼睛睁开一条fèng,眯著眼睛抱怨:「那和尚烦人得紧吧?」常洪嘉正低头整理衣袍,闻言嘲道:「那谷主倒是回去啊?鹤返谷中,一年四季耳根清净。」魏晴岚不明不白地碰了个软钉子,愕然良久,才用腹语愤愤道:「你和他一样,都莫名其妙,我不和你说话。」两人默然以对了一阵,那妖怪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问:「你这人,先前明明对我恭恭敬敬的,怎麽越来越凶?」常洪嘉被他点醒,呐呐半晌,才涨红了脸说:「等谷主醒了,自会赔罪。」说著,看了那人一眼,虽是容貌酷似,但谷主恍如谪仙,这人连做人也做得懵懂。心念一转,便觉得稍有不敬重也情有可原。 魏晴岚哼了一声,以为他悔改了:「你刚才说的什麽恩人,也跟我说说看。」常洪嘉怔了怔,目光这才柔和起来,手无意识地扶著树,低声说:「他很好。」那妖怪忽然闭口不语。 常洪嘉又说了一遍:「他很好。他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之人。」魏晴岚似乎在洗耳恭听,眼神却是冰冷的。常洪嘉仍在出神:「他一直禁语,我原以为是为了修道,现在想想,也许是为了再见故友一面。」「你是在可怜他?」 常洪嘉骤听到这句,面色一凛,慌忙否认:「万万不敢。」魏晴岚浑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彷佛没有什麽值得他定定看上许久:「既然如此,为修道也罢,为故友也罢,与你何干呢?」常洪嘉被他戳到痛处,木然站著,半天才轻声争辩:「他与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魏晴岚仰著头,看著被竹叶遮去大半的碧青天幕:「他恐怕不在乎你报不报恩,甚至不记得何时救了你,是你自寻烦恼。」常洪嘉面色惨白,独自站了一会,嘴里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魏晴岚双眼一闭,再不愿搭理他。就这样囫囵睡了一觉。 睡醒之後,天色已暗,常洪嘉还站在原地,扶著树,衣衫单薄。 那妖怪看了他几眼,又去看头顶明月。常洪嘉似乎也在观月,一听见衣衫摩挲的声音,就匆匆回过身,行了一礼:「谷主。」魏晴岚歪著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当真古怪。」常洪嘉正要含笑作答,魏晴岚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重新合拢双眼:「你也歇歇。」常洪嘉明知那人看不见,还是点点头,选了一根横在半空的断竹坐下。 头顶月华满天,照得竹林空幽,糙覆银霜。不远处,魏晴岚安安静静地闭著眼,每一根发丝上都泛著光泽,清隽出尘之处像极了谷主,彷佛三千年只是一弹指,狂傲不逊都被滔滔逝水筛尽,多看几眼,便舍不得睡下。 「洪嘉大概能陪谷主三日。」他没头没尾地挑起话头,却许久没有下文。 当时莽莽撞撞,神识入了梦,皮囊仍留在大雪纷飞的鹤返谷。人不饮不食,最多只能撑个三日。梦中纵饱餐一顿、豪饮一通,都当不了真。 谷主能吸风饮露、吞吐日月精华,自然不怕。可他只是个……人。 魏晴岚垂著眼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常洪嘉等了又等,直到一夜将尽了,才低声续道:「明天再逗留一日,也该够了。过完这十二个时辰,谷主就随洪嘉回去吧。」那妖怪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兴致缺缺地晃晃脑袋,松了松双肩後颈的筋骨:「我在这里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就算要去别的地方,也得是我大胜一场、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时候。」常洪嘉拘束地坐著,一颗心沉在谷底,连笑容也显得黯淡:「一动不能动,还说什麽逍遥自在。」魏晴岚大怒起来:「我说是就是。我饿了,自有人把饭送到嘴边,想吃粥吃面,自有人去做,无论如何破口大骂,第二天又会来陪我说话解闷,就算被缚方寸之间,也能称心如意,难道不算是逍遥自在?」他愤然说完,又加上一句:「你说的三千年後,桃源胜地,可有一个能陪我说话解闷的人?」常洪嘉听得瞠目结舌,嚅嗫良久,才颤声笑道:「生在尘世,自然比不过活在梦中。只是一真一假……」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顿,这幻境中所见的一景一物,故人音容,曾经统统是真的。 曾经是真,须臾成幻,得而复失,才入梦中寻梦。 常洪嘉半晌才收敛心神:「与其要假的,何不把真的找回来?」魏晴岚疑惑地望著他,一脸茫然。常洪嘉只得一一明说:「谷主已修了数千年的闭口禅,此时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不若离开此处,待禁语的年限一满,再将这些年所求的经口说出,到那时,大师活生生的……」他说到此处,突然口讷起来:「再叙旧……也……」常洪嘉张著嘴,「也」了许久,终究化成艰难一笑。 魏晴岚薄唇紧抿,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并未应允,也不曾否决。 常洪嘉垂著双手,静静等他答覆,久候不得,便不由不暗自思忖,修了数千年,彷佛乘云直上,明月仅隔数尺,伸手一揽便可入怀,何以忽然怯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些忐忑不安,正待再劝,那妖怪已皱著眉,用腹语闷声道:「我不信你……我一句话,也不信你。」常洪嘉彷佛被人用重拳猛击了一下胸口,一时间呼吸艰难,双耳轰鸣,明知道他与故人相去甚远,又觉得这话,真是由故人亲口说出。明明双眼酸涩,脸上却不由自主泛起笑容:「洪嘉当真是……一心为谷主著想。」那妖怪细细看了一阵,不但未妥协,眼中慢慢浮起敌意,一字一字道:「这里才是真的。」常洪嘉一鞠至地,颤声笑说:「请谷主信我一回。」那妖怪脸上多有不耐:「是你不信我,不信便走,我看著烦心。」他顿了顿,才低声道:「信就留著,了不起我把斋饭也分你一份,让你在树下睡,入夜後多的是虎豹豺狼,有我在,就用不著怕。」他忽然笑了一下:「你信不信我?」常洪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木然听著,眼睛越发酸胀。不知想到什麽,竟是快步走到几根断竹前,勉力拾起一根轻的,去头断尾,用力折去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一节。 魏晴岚吃了一惊,用腹语问:「你做什麽?」 说话间,常洪嘉已把那节断竹举了起来,苦笑道:「谷主请看,若是真的,洪嘉便活不成,若是假的,便死不了。」魏晴岚眉头紧锁,见他语无伦次,正要出声嘲讽几句,突然看见常洪嘉双手紧握住竹身,将尖锐的断口转向腹部,猛地刺了下去。 那妖怪吓得瞪大了眼睛,骤然挣扎了起来,喉咙中呵呵有声,真以为他要死了。再细看时,却发现常洪嘉摇摇晃晃的,始终没有倒,喘息半晌,又自己把断竹一寸寸拔了出来。创口虽是血如泉涌,片刻後就止了血。 等伤口复原,常洪嘉彷佛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随意擦去额上冷汗,轻轻笑说:「谷主,你看,此处真是幻境。」魏晴岚惊疑不定地看著他,一出声,说的却是:「你用的是什麽妖术?」常洪嘉如遭雷殛一般,眼睛呆呆看著那人,一丝疲惫之色再也藏不住。 不多时,那和尚拎著食盒来了,见他二人遥遥对峙,各怀心思,只是笑了笑,迳自走到树下,神态悠然地和魏晴岚论起佛法来。 常洪嘉往後退了四五步,无一人朝这边望来,当年一景一物历历重现,圆融无碍,都像真的,只有他硬闯进来,像是鱼入沙。 他一路满无目的地向前直走,从竹枝掩映的无路处硬穿过去,寂寂竹林中,只听见他一个人疲乏欲死的喘息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边突然哗的滚下许多碎石,常洪嘉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前方空无一物,数十里翠绿竹林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削去,呈一字断开,探头一看,下方是无底渊,头顶万丈天幕至此而终,彷佛站在了天地尽头。 第三章 常洪嘉呆立良久,才猛然醒悟,这里便是魏晴岚幻境未编造到的地方。如果能把魏晴岚带到此处,一切症结,不都迎刃而解了?到了这里,不就自然会明白,什麽和尚、什麽往事、什麽故人,什麽音容,统统是一场梦——常洪嘉想到这里,精神登时为之一振,只想早一步回到那株辛夷树下,将魏晴岚哄骗过来,让他看一看断裂的天地。 然而常洪嘉刚走出两三步,脚下便一个趔趄,腰间彷佛有一条绳索在拖拽,把他拖得不住往後退去,没等回过神来,就被一股气劲直直地拖向地底。原本坚实的地面,被绳索拽行的时候,竟然如同虚设,顷刻间土已没过腰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洪嘉终於醒悟,这分明是沙池外的人没到三日便拽动了绳索,好一个扑朔颠倒的幻境,连天地之经纬都与外界相背,沙池上的平地,在幻境中成了或登天或隧地的歧路,若不是有人以绳相拽,凡人断然出去不得。 也在这转念之间,常洪嘉想起了魏晴岚,只差一步就能带他出去,无论如何不愿就此作罢。热血上涌处,竟是摸索著去解腰间绳索,一时解不开,便用力一扯,硬是将绳索扯作两截,被人拖拽的去势这才止了。 常洪嘉手脚并用,从土里爬出来,用力拍去土灰。想了想,又在附近的竹身上刻下一道半寸深的刻痕,每走几步,便再刻下一道,等望见那株辛夷时,红日只馀一线。 魏晴岚低著头,不知道在烦恼什麽,听见他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和尚负手站著,见他来了,笑著道了一声施主。常洪嘉胡乱回了一礼,大步走到树下,想朝魏晴岚说些什麽,话到嘴巴却噤了声,转去求那和尚:「大师,我想带他四处走一圈,他被捆得久了,只怕伤及筋骨。」那和尚静静地看著他,淡笑道:「他皮粗ròu厚,并不会……」他说到这里,见常洪嘉脸色淡如金纸,眼睛里尽是乞求之色,便轻轻转了口风:「如此也好。」说著,僧袍一卷,把佛珠收回身上,一千零八十颗檀木佛珠从浆洗得灰白的僧领垂到下襬,最後又在手肘间绕了两圈。魏晴岚单膝落地,人还有些莫名其妙,边伸著懒腰边站直了,还没回过神,常洪嘉已伸手拉住他,朝和尚匆匆又行了一礼,往前就走。 魏晴岚正要挣脱,忽然看见常洪嘉踉跄了一下,若非他拽著自己,恐怕真要摔倒了,稍一权衡,便任他拉著。 常洪嘉虽极力加快脚程,仍比魏晴岚慢了不少。那妖怪步履轻快,总是几步跨出,发现常洪嘉落到後面,又停起来捋发整衫负手观花,就这样反反覆覆。等常洪嘉冷静下来,发现还牵著那人的手,一时间面红耳赤,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魏晴岚却是无动於衷,只是偶尔会问:「究竟要去哪里?」常洪嘉想到即将做成的事,嘴角不由翘了一下,轻声应著:「去了便知。」走时留下的印记都在原处。常洪嘉慢慢辨识的时候,那妖怪就扬眉看著。四周天色昏沉,标记却越来越密,常洪嘉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原本疲惫不堪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眼看要走到幻境的尽处,突然听见那妖怪说:「再走几步,就是那和尚的破糙庐了。」常洪嘉仍笑笑的,只顾著走,并未听清他在说些什麽。 魏晴岚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人穷得叮当响,我带你去看。」说著,脚下飞快,竟是反拖起常洪嘉,迈力地走在前面引路。 常洪嘉还在找最後的那个标记,被拖出几步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身清清楚楚地留有一道半寸深的刻痕,一时惊呼起来:「到了。」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 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硌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糙,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糙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糙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 这幻境因魏晴岚而生,因魏晴岚而阴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幻化出新的幻象,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 他松开常洪嘉,大步跨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c黄靛蓝棉布fèng制的被套,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股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腿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沉沉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摸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 魏晴岚被昏黄的火光一照,和普天下道行不深的山妖狐怪一样,吓得挪开了半步。等常洪嘉转过脸时,又强作镇定地负著手。 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强行雷解,被大师带回糙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魏晴岚阴沉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剃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常洪嘉心知肚明,这糙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深信不疑。他深信不疑,在幻境中,便统统得以成真。 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子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 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啪啪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魏晴岚不知为何,呼吸竟跟著一窒。连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才用腹语道:「你说的话,我怎麽都不明白。」常洪嘉已经连站都站不稳,默默看了他一阵,自己扶著墙,慢慢踱出糙庐。 人死如灯灭,烛焰真正燃到了尽头,倒没有先前那麽难过,求仁得仁,怎会难过。原本以为会终老听银镇,没想到能死在这人身边,死在他的梦里。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竹林深处走了百馀步,直到实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块半人来高的山石下坐定。一丛丛竹叶上还沾著露水,隔一阵子,便有水滴滚下来,水滴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越见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於有人拨开竹枝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拍他的脸,探他的鼻息,使劲掐著人中,胡乱施救了一番,才把他扛起来,笨拙地朝竹庐走去。 常洪嘉一念弥留,途中醒过几次,说的都是:「把我放下吧,谷主。」走到後面,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睁著眼睛,昏昏沉沉地看著魏晴岚,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脑後的发带一点点扯松了,一头长发流泄下来。常洪嘉脸上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恐,就这样定定地看著他。 魏晴岚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使劲按捺著脾气,用腹语劝道:「你病了,我让和尚给你治病。」常洪嘉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故人,眼睛里黯了一下,渐渐地又昏睡过去。 魏晴岚愤懑不平地扛到半路,忽然觉得肩上越来越轻,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人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登时慌乱起来,反手在常洪嘉背上拍了两下,又拍了两下,直说:「醒醒,醒醒。」见常洪嘉一动不动,这妖怪吓了一大跳,脚下身法一变,向前掠出十馀丈,怕人有什麽闪失,驾著妖风飞一段,就偏过头看常洪嘉一眼。 眼见僧庐近在眼前,魏晴岚身形又是一掠,破门而入,屋里竟空无一人。 那妖怪旋身往那株辛夷老树飞去,半路怕常洪嘉吃不住颠簸,扛人的手不知何时改成背,背再换成搂。等到寻遍四周,都不见那和尚踪影,饶是这妖怪再胆大妄为,额角也是冷汗涔涔,想了半天,用腹语喃喃道:「你要是睁开眼睛……我带你去鹤返谷看看?」对这人,似乎只记得他反反覆覆说的,听银镇、鹤返谷,说得多了,连自己也记了下来。他要是想去,自己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工夫。和尚知道他救了人,想必也会夸他。 听到鹤返谷,那人才终於有了一些回应,慢慢睁开眼睛,挣扎著要下来。魏晴岚皱紧了眉头,像是抱著什麽烫手的山芋,用腹语道:「不要闹。」常洪嘉看他动作不带一丝狎腻,一副真心想救人的样子,心里一暖,更深处却是隐隐空了一块。 这人从来坦荡,从未对他动过心,也从来待他很好。细细一咀嚼,禁不住鼻子微酸,小声道:「谷主刚才说……鹤返谷……」魏晴岚见他醒了,仍是不太放心:「你睁著眼睛,我就带你去看,听银镇是吧!」常洪嘉果然努力睁著眼睛,魏晴岚双手搂紧了他,驾起一股妖风,飞到云雾之间,顺著常洪嘉指的方向飞了一阵。飞到半途,渐渐又野性毕露,高处穿云而过,低处伸手便可触到树梢,正卖弄时,忽然听见常洪嘉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谷主救我,是因为我叫……洪嘉吗?」魏晴岚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愣了一愣,低下头,见常洪嘉神色萎靡,目光却极专注,似乎用尽了心力在等他一句答案,不由结巴道:「和你叫什麽有什麽关系,只是看你可怜……」常洪嘉神色越发黯然,语气之间,却像是心满意足了:「多谢……谷主。」魏晴岚这才隐隐有些不悦,这人分明是透过他,在问别的什麽人。 转念之间,听银镇已在脚下,灰墙青瓦,竹篱妆点,镇尾处分明有一座医馆。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来:「谷主的听银镇,变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过……」那人并未明说去看谁,只是认认真真地又谢了一遍:「多谢……谷主。」魏晴岚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未曾出口,便发现常洪嘉脸色如纸,人再无一丝气息。 魏晴岚搂著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 一时之间,仍未反应过来出了什麽事情。 直到用腹语叫了许多声,发现常洪嘉仍侧著脸,闭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怀里。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人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原来是一声多谢。 可是究竟要谢他什麽? 不明不白地闯到林中,不依不饶地说要带走他,都说了不肯,这人还缠著不放。自己对他虽然不曾疾言厉色,但也……算不上好。 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许多瞬间,这人在辛夷树上晾未拧乾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湿肩头;给自己喂饭,每喂一口,就忧心忡忡地垂下眼睛;自己与和尚说起佛法,分明听见了这人回来的脚步声,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过来。 还有那一次下雨,这人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发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伞。 魏晴岚低下头去,看著这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都有了印象。 就是这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谷主请随我来,眼前都是假的。」是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动弹不得的时候,拿著断竹吓唬自己:「谷主请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还是这人,虽然总是拱手,眼睛里却并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每次以为这人已经出了竹林,不会回来了,又都会回来,害得他……空失落一场。 这次,莫非是当真走了?不是说,要带他回鹤返谷吗?眼前离鹤返谷,明明不过咫尺之遥,为何突然抛下他不管?为什麽,要说谢呢? 那妖怪头一次恨起自己不会窥心之术。 说什麽想带他去寻天地尽头,自己会腾云驾雾,多飞一阵,说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却拒绝了,说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常洪嘉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多谢,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愤,来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魏晴岚停在半空,怀里是那人冰冷的身躯,周围万丈天幕,巍巍青山,似乎都扭曲了一下,听银镇原本清晰可见的幢幢小楼尽数掩埋在浓浓白雾中。不明白,沉默不语,旁人要怎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魏晴岚才摇摇头,用腹语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幻境?」他扬起眉,低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什麽死人,什麽谢不谢的,肯定也是假的。哪有人……会突然就死了?」那妖怪一面这麽说,一面愤愤降在浓雾散去的听银镇上。想了想,突然右手捏了个法诀,从腹部向上慢慢推移,嘴一张,把自己碧绿的内丹吐了出来。 那内丹虽然不大,却光华灼灼。魏晴岚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内丹,才用腹语道:「只是借你一用,先吊著命,等你不装死的时候,再还给我。」说著,把内丹塞在常洪嘉手心,看他握得不紧,又改塞到他怀里拍了拍。待魏晴岚把人搂紧,刚在镇上走出几步,那颗内丹就从前襟中拱了出来,浮在空中,左右乱转。 那妖怪沉著脸,用腹语道:「你跟著他。」那内丹果然定住不动。魏晴岚又喝了一声:「叫你跟著他。」没等他回过神,那粒碧绿的内丹就从常洪嘉嘴里钻了进去,四周光芒暴涨,一炷香後才渐渐暗下来。 魏晴岚脸色忽青忽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伸手一探,见常洪嘉身上没那麽冷了,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脑海里又想起和尚说过的话:「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是了,和尚知道了,想必也会夸他。 常洪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间僧庐,身上盖著那c黄靛蓝棉被,窗户洞开,和尚垂著眼睛,在院中守著药炉。常洪嘉吃了一惊,挣扎著坐起来,棉被滑到腹部,瞬间感到了一丝凉意。三四株垂在窗框上的竹枝倩影疏疏,似乎又是一朝清晨。 人还没有死。他这样坐了良久,才真正反应过来。那和尚并没有转过身,只悠然道:「施主大病初愈,切忌著凉了。」常洪嘉低下头,替自己穿上外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句:「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劳大师费心了。」和尚彷佛笑了一下,恰逢汤药到了火候,於是熄了炉火,端著药碗回到房中。常洪嘉方才话说重了些,此时正暗自懊悔,不知为何,他对这和尚就是无法生出亲近之心。见和尚递过汤药,才双手接过药碗,含糊谢过,一仰头,灌下半碗。 等药汁饮尽,喉咙里还残留著一丝甘甜。 所谓甘味药能润,这剂药方无疑是针对自己大病体虚所下。里面党参、熟地更是自己从前常用的几味滋补药,常洪嘉脑海中一时闪过些什麽,再要细想,又错过了,只得喃喃道:「谷主他……」和尚温声道:「蛇妖说未打赢我,让我把他重新绑回去。」常洪嘉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想问些什麽,这和尚统统了若指掌。室内一时落针可闻,直到和尚念了声佛法,负手出了糙庐,常洪嘉才伸手替自己又号了一脉,脉象虽然虚弱,但大体平稳,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人。 他一时之间,想的全是自己如今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下了c黄,著了鞋袜,正要去找魏晴岚问个明白。突然听见梁上有人模糊地唤了他一声:「先生。」常洪嘉闻声浑身巨震,猛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是一尾筷子粗细的青皮小蛇,不禁颤声道:「怎麽连你也——」那尾青蝮蛇听见声音,蛇头慢慢垂下来,常洪嘉慌忙伸手去接,手却从蛇身中穿了过去。只听那尾小蛇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并未真正进来。」常洪嘉不禁松了口气,刚舒展眉头,就听小蛇续道:「时间紧迫,只得长话短说。急著见先生,只为两件事。其一,先生在外面水米不进的,再不出去,即便魂魄不散,ròu身也要毁了。」常洪嘉不由苦笑起来,如今境遇,当真应了佛家那句刹那生死。 小蛇观他神色,不见难过,只见疲惫,不禁也叹了口气,嘶嘶道:「其二,是我们几个在谷中商议过,若想破除幻境,只有杀了那和尚。」它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常洪嘉竟是愣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喝道:「荒谬,这种话,岂能拿来玩笑!」「我并非玩笑,」青皮小蛇似是猜到他难以接受,顿了顿,才道:「先生不是早就猜到,谷主之所以执迷,是因为此时此地,这和尚还活著。」常洪嘉面色铁青,断然道:「我做不到。」 青蝮蛇又静了片刻,才淡淡道:「真人有血有ròu,会喜怒哀乐;幻象即是幻象,越是没有缺点,越说明是个假人,当初那和尚……也并非全然能了断红尘……」它说到这里,口风忽而一转,「还是,先生在担心杀不了他?」常洪嘉过了好一阵子,才把抑郁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慢慢吐了出来,反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就算杀得了,难道谷主就不会再做一个、大师被人救活了的梦?」小蛇听得一怔,稍一细想才了然。此处本就是魏晴岚的梦,在依他心意运转的梦中杀那个人,无疑是抽刀断水。无论和尚死多少回,他也能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扭转命数。 常洪嘉默然站了许久,才听见小蛇嘶嘶叹道:「如此说来,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说著,用身躯蹭了蹭常洪嘉的手指:「先生恐怕还要另寻他法,只是时间已迫在眉睫,再缓不得。」常洪嘉看著指尖从它身上穿过,目光慢慢变得柔和:「我答应过你,会倾尽全力。」青蝮蛇的身影已经淡了几分,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盘回梁上,只道:「鹤返谷没有先生的那几年,确是格外冷清,谷主心里,应也是这样想的。」等常洪嘉见到魏晴岚,已是数个时辰後的事了。 他走到辛夷树下,竟是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魏晴岚。那妖怪散著一头墨似的长发,日头一照,却发现半数都是极深的绿色,一缕一缕的头发被汗水黏在左右鬓角、颈侧,眉心处不知何时有了一道墨绿色印记,纹路繁复,蔓延至大半个额头。 常洪嘉吃了一惊,大步走到他身旁,还未开口,魏晴岚先拧著眉用腹语抱怨了一声:「手疼。」常洪嘉慌忙去看他的手,那妖怪不知出了何种变故,两臂上尽是新生的鳞片,几乎将原本的皮肤盖去一半,墨绿色的蛇鳞被佛珠一勒,深深地陷进ròu里。常洪嘉试著去扯佛珠,反倒越扯越紧,见那妖怪疼痛之下,简直要把眉毛拧成一团,连忙讪讪松手:「我去请大师来。」魏晴岚用腹语哼了一声:「他来也不管用,你站过来些。」常洪嘉犹自站著不动,直到那妖怪又说了一遍,才小心翼翼走到树下。 时值春末夏初,满树辛夷花从初春开到春末,正是浓豔欲滴、韶华盛极的光景。淡红深粉的花朵在荼靡时节,像是要吐尽最後一抹豔色,树上灼灼其华,树下也是一片红粉芳菲的落花,上下一色,把路都给盖住。 若说雨後竹林能涤尽世情,这株辛夷便像是十丈软红。 常洪嘉在这样一株树下,站在这样一个人身旁,四处静得可闻那人鼻息,心跳骤然纷乱起来。那妖怪仍无知无觉,只说:「再过来些。」直到常洪嘉和他并肩站著,魏晴岚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 自从把内丹给了这人,妖力便像决堤般在经脉中来回冲撞,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剧痛却有增无减。常洪嘉要是再晚来片刻,只怕连人形都保不住。不都说……行善积福? 那妖怪郁郁不乐地看了常洪嘉一阵,一身妖力察觉到内丹近在咫尺,终於安分下来。 常洪嘉一个劲地低著头,双手都拢在袖中,声音颇有些结巴:「谷主,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本想问,自己怎麽没有死,但眼前种种分明已经写著是谷主折损功体,救了自己第二回。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微微发烫的脸上慢慢地褪尽血色。 魏晴岚见他这样介意,忽然有些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用腹语道:「告诉你也没用,总之以後都跟著我,不要走远了。」常洪嘉听到这里,虽知道话中并无深意,心跳还是漏跳了一拍,眼眶也越发通红,勉强笑了一下:「洪嘉跟著你,不过是添乱罢了。」魏晴岚不由有些著急,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到该怎麽劝。没等想通,就看见常洪嘉突然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接著又是一个。 魏晴岚霎时挣扎了起来,用腹语大喊:「你干什麽,起来!」常洪嘉竟是一连磕了十馀个头才停下,跪在原地,连自己也是一阵茫然。原本以为只要为这妖怪死了,就是报了当初救命的恩,谁料又被救了一次。只觉得要被恩情重负压垮了,想还却无从著手。 只知道他很好,很承他的恩情,恨不得把一身骨ròu精血都碾碎给他,只要是为他死的,死便半点也不可怕。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莫说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然而抬头看去,却见魏晴岚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由喃喃叫了声:「谷主?」魏晴岚沉著脸,半天才用腹语道:「我不用你跪我,起来!」若不是自己被绑在树上,早把这人拽了起来。 常洪嘉虽是不懂,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面听,一面犹豫要不要正正仪容,未等理清,就听那妖怪愤愤说了句:「我并不想,和你变成跪来跪去的关系。」常洪嘉愣了一愣,见那妖怪目光专注,语气之间也极是认真,心中又是一窒。明明站在一地粉瓣玉萼的落花中,如此芳菲春意,在这呆子眼里,都不及那人半分颜色。 出了半天的神,常洪嘉才小声争辩起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魏晴岚嗤了一声:「那也不用跪。和尚说过了,因果业报,一定是你前世做了不少好事……噫……」他说到这里,咋咋舌,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了这两句安慰人的话。 常洪嘉枯站著,过了好一阵,才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多了些光。 魏晴岚看他笑了,心里不知为什麽也变得有些高兴,正要喊他再靠拢几步,却听见常洪嘉笑著说:「谷主和大师论佛的时候不是约好了?只要挑出一处错,他给你磕头,说不过他,谷主给他磕头。这算不算是跪来跪去的关系?」他问得极其小心,视线却没有躲闪,像是魏晴岚无论怎麽答,他都欣然接受,不是大欢喜,就是大解脱。 魏晴岚微微一怔,而後才道:「和尚就算跪了我,也不是真正在跪我。是他说的,众生皆有佛性,佛是已成的佛,人是未成的佛。和尚跪的是佛。」说到这里,那妖怪瞥了常洪嘉一眼,颇有些趾高气扬:「你跪的是我。」常洪嘉一时心绪起伏,只觉得每相处多一分,就多敬慕这人一分,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感觉到心头的暖意慢慢化入四肢百骸,颇有些拘谨地应了:「我只跪谷主一人。」第四章 魏晴岚被他说得有些陶陶然,稍一细想才皱了眉,用腹语训道:「说了不用跪的。」常洪嘉喏喏应了,被魏晴岚叫得靠拢了几步,近距离看时,发现那妖怪眉心的妖印已淡去不少,头发亦是恢复成墨色。 那妖怪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随口道:「可怕吗?」常洪嘉自是连连摇头,只怕这妖怪生得再青面獠牙,在他眼里都恍如谪仙。魏晴岚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用腹语说:「他也不怕我。」那究竟是哪年哪月的记忆?刚得了道,上身为人,下身为蟒,青面獠牙,诸般凶神恶煞,在江中掀起风浪。有和尚负笈担簦,从江边经过,并不怕他。 化了人形,对水一照,自以为丰神如玉,那人也并不爱他。 然而初见面,分明是在竹林遇了天雷、被这和尚救回去……江边、哪来的江边? 魏晴岚一时双眉紧锁,似乎要想起什麽,似乎又陷得更深了,正烦恼间,看到常洪嘉神色微黯,朝他笑了一下:「慢慢想,不著急。」魏晴岚歪著头打量了他一阵,用腹语轻声道:「你真是好脾气。」常洪嘉苦笑道:「我不过是……拖泥带水之人,哪比得上大师。」那妖怪扬眉道:「我会慢慢教你。」他见常洪嘉认真在听,越发不可一世:「反正以後多的是时间。」这人吞了他的内丹,自是要跟在他身边。只当是自己的内丹变成了人形,会说话、会走路……常洪嘉听他提起以後,默默低了头,也盘算起以後的事,正沉吟间,突然看见竹林北侧一道红光掠过,飞到云端才倏地炸开,半边天幕都是烟火怒放时的颜色。几乎是同时,只见那和尚骤然从竹林那头现身,背负书箱白伞,脸色凝重,朝烟火处疾行数十步。 直到快消失在视线尽头,才幡然醒悟,朝这头看了一眼,一招手,将缚住魏晴岚的那串佛珠收回腕间,随即竖起右掌:「阿弥陀佛。蛇妖,迦叶寺有难,你我暂别数月。」魏晴岚单膝落地,听到他这一句,竟是怔了,许久才小声用腹语说了句:「不可能。」常洪嘉见此情形,亦是愣在原地,心中一个声音挥之不去:说不通。 身处魏晴岚的梦里,一切都依循这人的喜好,这分明该是一场不散之宴席,该是一场尽如人意的美梦。 到底是哪来的别离?在一片落针有声的寂静中,常洪嘉将种种端倪飞快理了一遍。 幻境|| 死而复生|| 负伤……现了妖相|| 刚要理出个头绪,就见魏晴岚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朝和尚的方向追了过去。 常洪嘉慌忙紧追在後,脚下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陡坡,就看见那妖怪张著双手,挡在山道正中,企图拦住那和尚。 「不能去!」他见和尚一步未停,两人之间越来越近,越发满脸惶急,用腹语急急地道:「你不能去。」从常洪嘉的方向,只能看见那和尚著灰色僧袍的背影,那人走到只隔半步处才停下,声音里似有疑惑:「蛇妖,你为何阻我?」魏晴岚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喃喃道:「你要不管我了吗?」和尚的声音里困惑更深:「你我并无师徒名分,此话从何说起?」说著,人又往前迈了一步,山道狭径,仅容一人通行。若还不让,冲撞间难免跌下险坡。 等魏晴岚狼狈地向後一退,那和尚抬脚再进,双手都负在身後,轻声道:「相逢虽是缘至,离别便是缘去,随缘而至,随缘而去,你还看不穿吗?」魏晴岚脸色铁青,人已不肯再退,一动不动地堵在路口。 常洪嘉赶至两人身後,伸著手,却不知要拦哪一个。靠得近了,越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妖怪怕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只听和尚轻声道:「你拦我,是还在介意江边一战败给了我? 「可之後你自行雷解,我不是也救了你一命? 「蛇妖,你究竟放不下什麽?」 常洪嘉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魏晴岚。眼前情形,分明是彻底脱离了这妖怪的掌控,不是被救才相识,而是落败才结怨,不是受了雷击,而是自行雷解||不再是按这妖怪所言,而成了鹤返谷中、黑蛇说的往事||正一头雾水时,看见魏晴岚脸色苍白,用腹语结结巴巴地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我知道你这一去……会死呢?」他话音刚落,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穹突然色成混沌,魏晴岚後退了半步,痛苦地捂著头,用腹语飞快地说了一句:「不要出去,和尚,你信我这一回。」常洪嘉瞠目结舌地看著这一幕,就在这短短一瞬间,所有的变故忽然都明朗起来。「谷主。」他小声叫了一句,试图分开二人,却见魏晴岚愤愤抬头,勃然怒道:「闭嘴,若不是因为你||」那妖怪说完这句话,脸上忽青忽白,满脸懊悔之色。 常洪嘉只是苦笑。心里已然明白,眼前看见的,是魏晴岚真真正正的回忆。 三千年前,那和尚是真的说过,迦叶寺有难、要暂别。 谷主身陷的幻境,恐怕根本不是什麽风平浪静之所,只是他仗著妖力了得,把幻境中的一切硬生生扭转,变成尽如人意的美梦。 一旦妖力损耗,那真实的、不忍回顾的往事便统统浮出水面。 原来他曾看著这和尚辞别竹林、去赴死期。 原来他在沙池上抚琴,日日夜夜,看的都是这拦也拦不住的历历幕幕。 原来他经过无数次生离死别,所以才会在这一场大梦中,陷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被那人捆著,受日晒雨淋。 只要能见面。 能听见那人说话。 常洪嘉木然站著,许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谷主若不是为了救我,折损了妖力,这幻境便不会失控。」他仍想伸出手去,和尚终於开口:「我、并不畏死。」魏晴岚一言不发,脸上却像是快哭了,不肯退一步。 和尚叹了口气,温声笑道:「你要和我同去吗?」那妖怪听到这里,眼眶竟是更红了,用腹语颤声答道:「我从前……也跟你一起去……无论试了多少次,还是救不了。别去了,和尚,我们别去了。」常洪嘉只觉得一股寒意漫上心头,无论试了多少次,还是重蹈覆辙,梦中梦外,皆是无能为力,未等细咂其中滋味,就听和尚低声道:「蛇妖,我该动身了。」说著,缓缓竖起右掌。 魏晴岚没想到他会打算动手,吓了一跳,嘴上还在说:「我们不去……」话至一半,连自己也看出无济於事,艰难地转了口风:「我去……」他连退几步,惨笑著让出道来,似乎真的哭了,拿袖口掩著眼角:「我跟你去。」常洪嘉只觉一阵难过,这人明明想起了七八分,却仍选择困在局中。随时能勘破迷障,却时时皆执迷不悟。自己不也是这样。 和尚僧袖一拂,将手重新背回身後,只道了一声:「好。」魏晴岚让出道来,默默地放和尚过去,常洪嘉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快到路口时,魏晴岚突然回神,伸手一拦:「你回去。」常洪嘉呆了一呆,而後才叫了声:「谷主?」 魏晴岚满脸焦躁,用腹语说:「山高路险,我和他毕竟有些修为,你就不用跟来了。」常洪嘉慌忙接了句:「我无妨!」眼睛里多了些乞求之色。 孰料魏晴岚语气之间,竟毫无回旋的馀地:「回去!」说著,便要动手赶人了。 常洪嘉被他连推几下,踉跄退回山道中间,彷佛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日子,人在医馆中拄帚扫雪,遥想鹤返谷中历历幕幕,亲近之人仅隔咫尺,自己却不能靠近一步。 那妖怪分明才说过,以後都跟著他,不要走远了,为何又幡然变卦? 这呆子想到此处,苦笑了一下才道:「谷主,洪嘉能去哪呢?」魏晴岚只是不理,背过身,准备同和尚一道离去。常洪嘉不肯作罢,紧跟了几步,小声朝他说:「当年,我也是这麽跟著谷主。你乘云过山,我跟著你翻山,你涉水过河,我跟著你蹈水……」魏晴岚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顿了顿,才大步向前走去。 他与那和尚身怀异术,脚程极快。常洪嘉片刻不敢耽搁,死死紧追在後,然而隔著长长一段距离,他越是追,距离便越是大,没过多久,那两个人就消失在视线里。 等魏晴岚下至山脚,忍不住偷偷往回看了一眼,身後叶扫荒山,空无一人,一时之间有些空空落落,没等细品个中滋味,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路尽头。 魏晴岚吃了一惊,慌忙往前走去,待把人甩在身後,又忍不住停下来张望。这样反覆几次,和尚已甩开他老大一截。魏晴岚站在路中,远远看见常洪嘉赶上来,刚要回头赶路,忽地看见那呆子走得急了,脚下一绊,栽倒在路上。 那妖怪愣愣地望著那边,登时走不动了。 常洪嘉这一跤摔得极重,火急火燎之下,还拼了命地要站起来。这个时候,有谁走到身前,轻轻拉了他一把。抬头一看,那一身墨绿衣袍,再眼熟不过。 魏晴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用腹语道:「怎麽出了这麽多汗?」常洪嘉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大汗淋漓,汗湿重衣,不禁狼狈地笑了一下:「许久没走动,跑得急了。」那妖怪讪讪站著:「你是不是生气了?」 常洪嘉摇摇头,见魏晴岚有些不信,竟是笑了一下。 魏晴岚皱著双眉,用腹语低声道:「你笑什麽。」常洪嘉声音放得极轻:「适才追在谷主身後,突然明白过来。」他见那妖怪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说清楚便不甘休的模样,於是轻声续道:「迦叶寺大火那年,洪嘉年纪尚幼,腿短脚短,之所以能跟得上谷主,也是……谷主在等我吧。」魏晴岚霎时间连退几步,急急背过身去:「胡说什麽。」不知为何脸上似乎有些发烫,遮掩了一阵,又用腹语连说几遍:「胡说,胡说八道。」常洪嘉嘴角稍稍翘了一下。 「和尚先走了一步,我一会儿便要去赶他,」那妖怪两下转过话头,顿了顿,又道:「你真想跟著来?」常洪嘉慌忙点头。那妖怪满脸不悦,用腹语低声道:「那里……危险。我护不住……我连他都护不住……」常洪嘉心里微暖,原本以为被排斥在外,可听这妖怪言下之意,竟是在为他著想,不禁轻声道:「不会到那一步,洪嘉会竭尽全力。」迦叶寺一事,显是魏晴岚的一大「心病」,若不仅能将人带出去,还能替他圆了这个缺憾,那就真再好不过了。虽知道是难上难,不过已在这人面前说过,会竭尽全力。 那妖怪眉头紧拧,看著常洪嘉字字恳切,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呆子怎麽就不明白,自己只要离开内丹十步,每时每刻都如受火燎之刑。宁愿受罪,也不让他跟著,还不是担心……担心自己救的第一个人,要是再也救不活了,那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各有各的盘算,就这麽闷不作声地互看了好一会,魏晴岚才一甩袖袍:「随便你。」说完,率先向前走去。 常洪嘉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妖怪一边走,一边掏出发带,想把散落的长发重新束起,吃力的试了几次,才糙糙扎成一个髻,没拢好的头发长长短短地落在肩头。 常洪嘉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他再绾一次。 魏晴岚似乎猜出他要干什麽,脚步放慢了些,由著常洪嘉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一一梳顺。 即便是三千年前的模样,这妖怪仍比常洪嘉高出半个头。等常洪嘉举著手,把烦恼丝规规整整地用发带束拢,瞥见那人青丝玉带、勃勃英气的背影,心跳暗暗漏了一拍。 魏晴岚恰好这时回过头来,默不作声地抓住了那呆子的手腕。常洪嘉以为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了,一面与他错开视线,一面奋力迈开脚步。 那妖怪却用腹语说:「抓紧了。」轻轻一点地,驾起妖风,拉著常洪嘉向前掠去。 常洪嘉慌得也反握住妖怪的手腕。 这一次两人离地不过数尺来高,林郊间种种锺灵毓秀如走马观花,旧的向後急退,新的迎面而来,大好风光直让人目不暇接。魏晴岚微侧过脸,就看见常洪嘉出神的样子。那张斯斯文文的面孔,看得久了,便觉得沉静温润、如藏玉之石。 他心中忽然一动,空的那只手手腕一翻,捏了一个法诀。四处风声骤起,幻化成一辆半室大通体剔透的马车,顺著山道一路驰骋而去。常洪嘉骤然坐在这样一架马车上,看著四轮卷起云气,白驹破风裂空,慌忙屏住呼吸。 魏晴岚一手拉住车缰,一手犹握著常洪嘉的手腕,回过头来,朝常洪嘉得意地一笑。常洪嘉更是心跳如鼓,不多时视线便只敢在山光石色上流连。那妖怪似乎有些不悦,一见常洪嘉别过头去,手上的力量就重了几分。 常洪嘉手上吃痛,与他对视时,魏晴岚又是扬眉一笑。就这样反覆几次,常洪嘉突然明白过来,不再看风光,只看著那妖怪,斟酌著笑了一下:「谷主真是厉害。」魏晴岚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两分,一时间眉飞色舞。 常洪嘉心情激荡,久久说不出话来,彷佛喜欢到极致,就会时时刻刻想要落泪。 几炷香过後,那妖怪远远看见人烟稀疏的村落,扬手撤去车马,拉著常洪嘉重新落回地上。那和尚背著书箱白伞已经候在路口,看到他们,眉间一展,迎上前来。 那妖怪兴高采烈地拉著常洪嘉走了过去,正要说些什麽,身边一个刚捶洗完衣物的村妇经过,一眼看见魏晴岚,吓得连衣筐都掉在地上,嘴里大喊大叫:「妖怪!有妖怪!」魏晴岚一时未回过神,直到常洪嘉猛地把手盖在他额头上,匆匆挡住妖印,才稍稍有些明白,自己低下头去,反反覆覆地打量自己还生著几片蛇鳞的手背。眼看那村妇一路叫著跑进村子里,三人仍愣在原地。 常洪嘉第一个反应过来:「谷主,快||」他本想问能不能消去印记,毕竟这妖怪方才那样神通广大,又是腾云驾雾,又是变出了车马。可看见魏晴岚懵懵懂懂的样子,却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反手拽住魏晴岚,将他推到自己身後。 从被人骂作是妖怪的那刻起,这人就像失了魂,再没提过不让和尚回寺的事。 没等常洪嘉深想,便听和尚轻声道:「走这边。」说著,将两人领向另一条小路。 村落中已陆陆续续有村民拿著锄头朝这边寻了过来。魏晴岚茫然地跟著他们,用腹语道:「和尚,我什麽也没做过,你知道的……」直到甩开了查探的人,和尚才停下脚步,温声道:「我知道。」魏晴岚这才好过了一些,他走到和尚身边,找了块山石坐下,一个劲地盯著自己手背上未褪乾净的蛇鳞。常洪嘉接过和尚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小口,正要递给魏晴岚,却看见这妖怪把手背上的一片鳞片硬生生掀了下来。 没等常洪嘉去拦,那妖怪又接二连三地掀下好几片蛇鳞,手背上一时竟是铜钱大小的创口,片刻之後才慢慢有血丝渗了出来。 他还要再掀,被和尚一把拉住,喝道:「胡闹什麽!」魏晴岚被他拉著,才小声说了句:「我想做人。」常洪嘉仍拿著水囊,脸色惨白,自己把囊口塞上,默默地放了回去。趁他们对峙时分,低头把掉在地上的蛇鳞一一捡了起来,用手慢慢揩尽血迹。那些鳞片质地坚硬,泛著幽幽的暗青色,擦乾净之後,才变得有些透明,乍眼看去,倒像是玳瑁、老玉。 常洪嘉紧握在手里,心中忽冷忽暖,不知是何种滋味。 和尚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该做人。我替你算过,你有佛缘。」魏晴岚盯著自己仍残留著一两片蛇鳞的手背,浑不在意地说:「我只想做人,刚化成人形,遇到的就是你。」那和尚也不著恼,只是静静看著他:「傻子,每日里得闻妙法,那是大圆满、大欢喜。」魏晴岚听了这话,越发大摇其头,又伸手去拔鳞片。 常洪嘉用手轻轻挡他一下,在怀里摸出针囊、止血散,替他止血镇痛,心中却彷佛空了一块,想的全是那句「有佛缘」。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施完针,准备退回一旁,魏晴岚忽然伸出手,扯住常洪嘉的袖角,几不可闻地问了句:「你、你也觉得有佛缘好?」「只要谷主开心自在……」常洪嘉脱口而出,然而才几个字,就看见那和尚面色肃然。 魏晴岚却一下子高兴起来,用腹语直道:「那我要做人,我又不认识别的妖怪,更没去过什麽极乐世界。」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什麽,又去问和尚:「你会不会成佛?」那和尚低声道:「後世苦修怎比得上天性纯善,西天多有灵兽灵禽,人却少得多了。」他替妖怪算过一次观音灵感课,测得天机,即便听见魏晴岚说要做人,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等时机一到,你就明白了。传言灵鹫山石崖上,佛祖坐莲说法,拈花示众,只有弟子迦叶心领神会,面露微笑。你上了灵鹫山,也替我去石崖上看一眼,看看是否真有坐莲说法的遗迹……」魏晴岚听他说了一大堆,什麽都似懂非懂的,怔怔点了点头,随即站起来:「总之不要像现在,就我一个异类。」和尚叹了口气,低低笑道:「四大皆空,不著於相。他们错了,你怎麽也跟著学。」他见魏晴岚仍是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想了片刻,一手结「与愿印」,一手结「施无畏印」,法印翻转,指尖金光蕴现,食指轻轻点在那妖怪的头上,过了一会儿才挪开。原本的妖印竟是被去了个乾净,只留下一道金色佛印。 那妖怪仍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觉得那和尚的指尖有些粗茧,体温微凉,惬意地眯著眼睛。直到常洪嘉呆站了好一阵,小声说:「谷主,妖印消了。」他才惊异不定四处寻水去照。 见那点金色佛印不偏不倚、端端正正点在眉心,把自己脸上仅有的那丝妖氛都一并盖去,登时大喜,一面看水里的影子,一面看自己褪去蛇鳞的手背,不断地用腹语问著:「和尚,这是什麽?」和尚见他喜欢,轻声道:「庇佑你的。」他施法过後,脸上多了些疲惫萎靡之色,稍事休整才带著二人继续赶路。 一行人绕开村庄,走在萦回崎岖的山道上,若不是魏晴岚隔三差五拉常洪嘉一把,那呆子恐怕又要远远地落在後面。 等行到江畔,和尚将佛珠一撒,一千零八十粒佛珠大了数十倍,如石墩一般连在江面。他一个人负著手,并不走这「浮桥」,而是右脚一点水面,数个腾跃,直达江岸。魏晴岚也跟著掠了过去,动身前还回头看看,见常洪嘉战战兢兢地踏著佛珠,一步一步往前挪著,慢慢适应了这道天险,这才放心过了江。 那千馀枚巨大的檀木佛珠,色泽沉沉,一动不动地横亘在轰然而去的江水之中。清澈的江水湍急处如同白练,江流撞在佛珠上,声如万鼓齐擂,哗的溅起数丈高的水花,然後漫天地落在人身上。常洪嘉才走了四五步,半边布衣就被浇得透湿,竟要时不时抹一把脸,才能看清眼前的浮桥。 就这样惊险万分地走到江心,常洪嘉正要加快几步,江水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蜿蜒数里,从极深的江底向水面游来,身影越来越清晰,搏击风浪,湍急的江流也未把它撞偏一分。不到片刻,就看见那黑影冲出水面,身如长龙,通体上下覆满黑色鳞片,从佛珠浮桥上空跃过,由於身形极长,许久才看见渐细的尾端。 没等看清是什麽怪物,浮桥的另一边已溅起滔天水花,黑影头部渐渐向江水更深处潜去,水面刚要恢复平静,就看见怪物尾部一甩,将常洪嘉扫落浮桥。 这一下变故突起,常洪嘉还未回神,就一连吞入了几口江水,视线在水中渐渐捕捉到那巨大的影子,却是一条大得出奇的黑蛇。每当常洪嘉被江水冲远一些,蛇身就往上一浮,把他在水中驮起几分。 一蛇一人就这样顺流而下,魏晴岚在岸边听见水声,回头一望,只见水花,一时间脸色大变,沿著江岸急急走了几步。与此同时,北方天幕上又有一枚烟火炸响,只是换了另一种烟火剂,升空之际金光刺目。 和尚面色一沉,低声道:「快去救人,我在迦叶寺等你。」说著,收了佛珠,施展身法,人一步不停地朝北掠去。 魏晴岚也知道此时不能耽搁,双足踏水,顺著江面一路疾行,望见常洪嘉在前方江水中半沉半浮,几次伸手去捞,都被水流冲偏。江道渐窄,江水越急,常洪嘉没入江水时,仍可听见水流激石作声,黑蛇见他呛水,再一次将常洪嘉托出水面。 就在这时,常洪嘉突然想起什麽,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你吗?」谷中那尾黑蝮蛇,原本就先他一步进入幻境。只是未曾想过,会变得这麽大。 巨蛇铜钟一般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你跟著他们干什麽!」常洪嘉微微一愣,还没明白,听见那黑蛇又骂道:「他们要做什麽,你反其道而行之,有了变数,才会有一线生机!跟著他们走,只会重蹈覆辙!你是局外人,怎麽也……」常洪嘉这才醒悟它撞自己下桥,原来是为了破这个僵局。黑蛇见他明白过来,哼了一声:「我出来半天,该回去了。」常洪嘉吃了一惊,又吞入几口江水,努力扑腾了几下,才问:「回哪里?」黑蛇嗤道:「果然是呆子。」说著,身影一花,竟化作道道黑雾,往江水上游散去。 常洪嘉挣扎著回头去看,身後却一个大浪打来,人瞬间沉入水中。他不谙水性,眼看著要沉到江水更深处,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忽然有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墨绿色的宽大衣袖在眼前一荡,把常洪嘉从水中一把拎起。 那妖怪得了手,身形施展,脚下轻点,带著人如风一般掠回岸边。 常洪嘉惊魂甫定,看到是魏晴岚,脸上才稍微有些血色。适才呛了水,人彷佛还在同江流搏斗,被魏晴岚拉著,没走几步就瘫坐在地上。那妖怪见常洪嘉脸色苍白,一身布衣不住地往下滴水,不由停了下来。虽未出言催促,眼睛却时不时地朝北瞟去。 常洪嘉自然知道他急的是什麽,心里也想和他一道去找那和尚,偏偏记著黑蛇的嘱咐,犹豫许久,才明知故问道:「谷主,大师可是先走了?」魏晴岚点了点头,顾盼之间,看常洪嘉冻得有些瑟缩,便拿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擦,生出一团碧绿的火苗,自己举著火,静静地蹲在一旁。 常洪嘉脸上免不了有些发烫,连连道谢,藉著那点温度,用力拧起滴水的衣袖。魏晴岚一抬眼,正好看见这呆子通红的耳朵,嘴角笑意渐深,用腹语道:「等衣服乾了,我们就去追人。」常洪嘉「啊」了一声,许久才重新笑了一笑。魏晴岚第一次见他这样踟蹰,有些奇怪,小声问:「你怎麽了?」常洪嘉不知道如何回他,木然坐著,千思万绪之际,手指被火焰烫了一下,痛得一个激灵,匆匆缩回手。那妖怪也吓了一跳,当即把那团火挪远了些,然而等看清常洪嘉痛得皱眉的样子,又咧嘴笑了起来,伸手把常洪嘉脸上的水珠轻轻揩去。 那呆子几时见过谷主这样肆无忌惮的笑意,出了一会神,终於下定决心,要照黑蛇说的行事。只是没想到魏晴岚等了一阵,就有些心不在焉,站起身来,朝常洪嘉说:「走,我背你。」常洪嘉吃了一惊,看著魏晴岚扭头回望的侧脸,有一瞬间,又想唯命是从,幸好还记得「反其道而行之」那句话,一面退了两步,一面低声说:「不行,我还是自己……」魏晴岚只当他还在客套,硬是把人拽了过来。常洪嘉被他一扯,不由自主地扑在那妖怪背上,还未从这肌肤相贴的震慑中回神,魏晴岚双手向後一搂,已轻轻松松地把他背了起来。 虽说蛇类体温偏凉,但背著浑身冰冷、还在往下滴水的常洪嘉,也冻得轻轻一颤,用腹语嘟囔了一句:「好冷。」看著魏晴岚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常洪嘉脸色发白,却不知如何让他停下来,慌得直劝:「谷主,歇一歇再走吧。」那妖怪一阵莫名,连连摇头:「正事要紧,不能再歇了。」常洪嘉自是更加著急,渐渐挣扎起来。 魏晴岚先前只道他是随口一说,直到此时,才知道这人句句认真。等那呆子下到地上,一抬头,正对上魏晴岚探询的视线,心中骤然一凉,胡乱道:「谷主,先垫垫肚子再走吧。」那妖怪一副不能苟同的样子,常洪嘉不敢看他,动身去拾乾柴,等把柴火拢成一堆,却不知要煮些什麽。魏晴岚抱臂站在一旁,显是有些动怒:「还要多久?」常洪嘉四下看了看,没看到什麽野味,还在硬著头皮道:「谷主先歇一歇,洪嘉去采几味能果腹的药材……」魏晴岚听得掉头就走,常洪嘉慌忙道:「谷主,洪嘉有要事要说。」魏晴岚想到和尚独自涉险,早已心急如焚,听到常洪嘉改口,也未曾停步。常洪嘉追著妖怪走了老远,口中不断重复:「洪嘉确实有要事要说。」如此五六遍,魏晴岚才愤然驻足,回过头,用腹语道:「你说。」常洪嘉再度口讷起来,早已习惯魏晴岚说什麽,他做什麽,反其道而行之、与那人针锋相对,比让他赴汤蹈火还难。 眼看魏晴岚又要走了,才急道:「洪嘉想问……」虽说是为了拖延时间,可一对上这个人,总害怕自己的言谈举止,有丝毫的不敬重。 「如果以後回了鹤返谷,能不能留在谷里,终此一生……都不娶妻,只给谷主斟茶送水……」这些话,刚回鹤返谷的时候,明明已经问过一回魏晴岚。此时再问,心中的忐忑仍不能减去一分。 只要是对著这个人,无论什麽事情,彷佛都是奢求。造化生人,既然使人直立於天地之间,为何又要替每个人都造出这麽一尊高不可攀的神来。因他魂不守舍,因他诸般狂态,因他喜怒而喜怒。 自己对谷主如此,谷主对和尚亦是如此。只要一句首肯,便可心满意足,只要他一句话,便能定自己往後几十年的去从。这些尘念,算要事吗? 魏晴岚听到这里,勃然怒道:「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废话?和尚如果遇险,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要去救人,你忙你的斟茶倒水去吧!」说著,一甩袖,一个人向北掠去。常洪嘉站在原地,脸上犹挂著慌张拘谨的笑容。 只要是对著这个人,无论什麽事情,彷佛都是奢求,他的终此一生,不过是他的过耳风。 第五章 往北五十馀里,山道渐狭,林木渐丰,不知不觉就入了迦叶寺的地界。 放眼望去,一座三人来高的劝善碑挡在山门正中。山腰群松掩映,隐约可见一条登山石阶通向顶峰,由於山势极险,石阶几成直上直下之势,最陡之处,已无石阶可凿,仅有数道钉在石壁上的铁鍊,绷得笔直,穿入云雾深处。迦叶寺便建在云雾环绕间,山上精舍绀宇数以千计,四面百馀峰,无峰不寺。 魏晴岚刚到碑下,就看见那和尚从山上下来,随行的六七名武僧都面容肃穆。 和尚看他衣衫被树枝刮破了十馀处,右额角赫然一块瘀青,愣了片刻方问:「蛇妖,怎麽这般不小心?」魏晴岚一眼望见他僧袍上血迹斑斑,气息竟是有些不稳,用腹语道:「我怕你出事。」那和尚微微一笑,答的还是寺中种种:「你放心,山上有我师弟在镇守,并无大碍。」说完,看魏晴岚满脸忐忑,又温声宽慰了几句:「几位师弟都是性情耿直之人,看到你是妖,说不定会有些苛刻。你晚来一步,反倒是好事。」魏晴岚低著头,揉了揉瘀青的地方,想到自己之所以晚来一步的原因,心里依旧有些不快。 和尚朝几位武僧叮嘱了几句,待他们各自散了,才孤身领魏晴岚去巡山,期间说起这次迦叶寺大难,只道:「不知道何处来了一只魅虚,擅长蛊惑人心、附体成形之术。 「先前有弟子化缘回山,半道被它附身,一路跟回山上,闯佛殿、破罗汉阵,夺走了寺中供奉的佛器,直打到舍利塔下。在它面前,根基深厚的僧人还能维持一线清明,定力不足的弟子,不免惹出许多麻烦。 「受到蛊惑的同门发起狂来,打又不能打,伤又不能伤,时间一长,便被魅虚吸尽功力,连藏经阁那几头灵鹿也被剖腹取丹。」他见魏晴岚似懂非懂的,肃然道:「妖物这一趟得了不少内丹、修为,如今虽被打伤,逃往山下,仍不可掉以轻心。」魏晴岚点点头,大致听清了来龙去脉。寺里的僧人个个都身负绝学,修为精深之人比比皆是,先前还在奇怪是怎样的妖怪,逼得偌大一座迦叶寺用焰火求援,唯独没有想到蛊惑人心这一点。 如此胆大妄为的妖怪,孤身一人闯入灵山,搅出惊天大乱,倒也算一种本事……和尚说到这里,忽然开口道:「你不是去救常施主了?他人在哪里?」魏晴岚一下沉了脸色,用腹语愤愤道:「我一个人来的,他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哪里顾得了他。」和尚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常施主待你一片赤诚,他不肯来,想必有他的道理。」魏晴岚听到赤诚二字,耳朵竟是有些发烫,半天闷不作声,不知为何,脑海中骤然想起和尚的那句「你晚来一步,反倒是好事」,心中微微一动,很快又大摇其头,那家伙ròu体凡胎,哪来的未卜先知之能。何况此地如此凶险,抛下他,才是为他好……和尚见他低著头走路,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哪里有个巡山的样子,温声道:「魅虚要的是内丹。常施主身上既无灵力、法力、妖力,也没有什麽内丹,就算撞见魅虚,也不会有什麽危险。你放心。」那妖怪忽然停了下来,脸色彻底变了:「和尚,你说什麽?」「我说,常施主身上,既无法力,也没有什麽内丹||」不过半个时辰,魏晴岚领著和尚又匆匆赶回来处,身後陆续跟著十馀名迦叶寺护寺武僧。 听到魏晴岚说常洪嘉有难,那和尚亦是大出意料之外,等到魏晴岚将自己如何把内丹给了常洪嘉、常洪嘉又是如何死而复生之事全盘托出,和尚已面色大变,当即请了寺中精锐,一同跟了过来。 先前众人料定魅虚下手的对象不过是灵兽的内丹、夺天地造化而成的佛器、寺人的修为,谁也没想到常洪嘉身上。若真照魏晴岚所言,常洪嘉既无修为相抗衡、又无根基定力,可却身怀了一颗近千年道行所化的内丹,只怕凶多吉少。 和尚心念电转,脚下越发不敢迟疑,蛇妖比他更快一步,妖风驾起,人已在百丈之外。等远远望见常洪嘉的背影时,和尚突然顿了一下,朝持棍的数名僧人打了个手势,几名武僧分头把守住退路。 魏晴岚还浑然不觉,一个人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腹语「喂」了一声。 常洪嘉忽然有了反应,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结结巴巴地应了句:「谷主……」魏晴岚听到他还是平常的样子,声音斯斯文文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用腹语小声说:「你没事就好,我来接你了。」那妖怪见常洪嘉一动不动,不禁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道了一句歉:「刚才都是气头上的话,不是真的要怪你。和尚也说了,他那几个师弟脾气不好,发现我是妖怪,说不定会有些苛刻,我晚一步去,反倒是好事。」常洪嘉沉默了很久,几不可闻地笑了一笑:「我到底……帮上忙了……」魏晴岚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就看见常洪嘉慢慢地转过身,嘴里獠牙外翻,眼角开裂,血流至颈,像极了画中的恶鬼。 魏晴岚站在原处,脑海中一片空白,常洪嘉脸上,竟然带著笑。他似乎全然不知自己有何不妥,只是像往常那样看著魏晴岚,彷佛世上只有这麽一处可看。 自魏晴岚离开起,耳畔便多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一遍一遍慢声低语,唤他去回想江边驿道上、衣衫犹寒的时候,自己说过什麽话。到底吐露了何种心愿,烫得五脏六腑至今一片炽热? 终此一生……都不娶妻,只给那人斟茶送水……空谷绿嶂,无人来扰,只常伴那人身侧…… 这般甘美、令人怦然心动的愿景,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只是这麽一想,便觉得脏腑之间满满全是烈焰焚烧的灼灼之痛,这份狂热,简直像入了魔障。 无论梦里梦外,与那人多相处一刻,就会多生出一分执念,使得心愿得偿犹有不足,不知不觉越求越多,把自己烧成灰还要翘首,一点星火便可复燃。 想不明白,谷主为何会说想做人呢?这身臭皮囊,欲壑难填,却什麽也求不得、什麽也做不了。心中彷佛有一道血淋淋的豁口,如恶鬼一般裂著巨嘴,现出狰狞恶相,饥肠辘辘,几度饿红了双眼,却只能佯装无事人一般,轻手轻脚地跟在那人身旁。 这般痴狂,死後怕是会坠入阿鼻地狱。一个成佛,一个成了恶鬼,到那时,不知要历经多少穷途,才能见他一面。 没等魏晴岚反应过来,那人已往前迈了一步,拽著魏晴岚的袖角,嘴里喃喃道:「谷主,我……」还未说完,迦叶寺中骤然响起一声撞钟,四面山谷尽是严寂肃穆的钟声,魏晴岚被铜钟震得退了两步。 常洪嘉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许久才抬起头,眼睛慢慢变成了血红色,视线从十馀名护寺武僧身上一一扫过。直到众武僧面色凛然,把拄在地上的僧棍一抡,挽起棍花,魏晴岚这才清醒过来,用腹语叫了声:「常洪嘉!」常洪嘉那双眼睛红得直欲滴血,满目猩红中,不知荡漾著谁的倒影,低笑著应了:「你便是谷主吗?」和尚见了,低声喝道:「蛇妖,收敛心神。这是窥测人心的魅虚,并非常施主。」常洪嘉如若未闻,轻笑道:「是你把内丹给了他?」魏晴岚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一阵凉意,彷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魅虚,听到这慵懒低沉的蛊惑声,只是到底何时听过,稍一细想,就头痛欲裂。 「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怀揣内丹……」那「常洪嘉」低下头,手按在腹部,渐渐用力,五指陷在ròu里。 魏晴岚眼皮一跳,用腹语急道:「你干什麽!」他再如何懵懂,也知道内丹一失,常洪嘉顷刻间就会送命。孰料这个时候,常洪嘉眼睛里的血色忽然褪了几分,声音又变得斯斯文文的,看著魏晴岚,脸上尽是拘谨的笑意:「谷主,怎麽了,怎麽都这样看著我?」他说到一半,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小声问:「谁在说话?」魏晴岚用腹语叫了他一声:「常洪嘉……」 「谷主,谁在说话?」常洪嘉茫然站著,似乎不明白为何身侧无人,却有声音传入脑中,眼看那和尚站在不远处,不由问了句:「大师,我是不是,中了什麽邪,怎麽动不了了……」魏晴岚往常洪嘉脚下一看,登时寒意入骨,数不清的黑气恍如人手一般,牢牢握著那人的脚踝。和尚脸上亦有难色,许久才将实情告知:「施主被魅虚附体了。这妖物极擅cao纵人心,好取人内丹、修为,是敝寺除妖不力,连累了施主。」常洪嘉怔怔的,笑了一笑才道:「我又没有内丹。」和尚闻言,看了魏晴岚一眼,低声道:「蛇妖把他的内丹给了你了。」常洪嘉一时之间,竟是没听明白,脚下黑雾更盛,直把他膝盖以下都罩在妖气之中。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低声问:「何时的事情?难道那次死而复生……是因为得了谷主的内丹?」魏晴岚脸色阴鸷,恨不得化作原形,将四面山壁撞缺一个角,好消他心头块垒,听这人一句一句认真追问,简直比面对魅虚还要坐立难安:「说这些有什麽用,你顾好你自己。」常洪嘉听惯了他这样毫无温情可言的语气,渐渐能从这语气之中,猜出那人几分真心:「原来是真的?谷主真把内丹给了我?难怪那时……会现出妖相……」他默然站了一会,费力地将和尚的话理了一遍,内丹、迦叶寺大乱、魅虚、cao纵人心。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魏晴岚还在烦闷不已,想不通为何眼前这人听到被魅虚附体,口口声声问的仍是他的事,即便多少知道这人把自己看得极重,但从未想到生死关头会变本加厉。眼见常洪嘉黑气缠身,神智昏聩,只勉强维持住最後一线清明,视线却不曾有片刻从他身上移开,渐渐有些拙於应对。有什麽东西,搅得心海生波。 那妖怪好不容易将种种郁郁焦躁强自按捺住,就看到常洪嘉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魏晴岚愣愣看著他,似乎并没有听清。 常洪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默站在原处,将思绪重头理了一遍。 黑蛇果然没有料错,这场持续多年的僵局,缺的正是一点变数。多了一个人入梦,僵局便多了一些转机。 谷主先前说过,大师那几位师弟发现他是妖怪,说不定会起些冲突,晚一步去,反倒是好事,也是印证了这一点。 因为自己拖延时间,於是原本会发生在迦叶寺中的冲突,险险错了开来。 因为自己有生死之忧,所以谷主为了救他,让出了内丹。 因为有自己入梦,魅虚才会附在自己身上。 如果以此来倒推,这场梦里没有他常洪嘉,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谷主被和尚困在竹林,内丹还好好地养在体内,直到迦叶寺陡然生变,和尚匆匆赶回寺中,谷主和他同行,却不巧撞见了那几位师弟,惹出一场口舌之争。 常洪嘉想到这一路上,谷主被人撞破是妖时,反反覆覆提想做人,辩解自己从未为害,种种恍惚失落,都与这猜想不谋而合。如果真被那些人刁难过,还让谷主数千年不能释怀,当年是何种打击可想而知。 怀揣内丹、情绪波荡的谷主,与窃人内丹、蛊惑人心的魅虚……常洪嘉犹豫许久,终究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我原以为当年迦叶寺大乱,是实力相差悬殊、力有不敌,可如今看来,几位大师只是稍露疲惫之色,出手犹有馀地……想来那妖物虽然难缠,却不是诸位的对手。」说到此处,身形一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既然如此,三千年前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才让这场大祸变得无法收拾……该不会是……是谷主像我一样,被魅虚附了身……」从得知内丹在自己身上的那刻起,这个念头便挥之不去。既然是食人内丹的魅虚,如果自己未曾入梦,会取谁的内丹、乱谁的心神? 魏晴岚闻言脸色煞白,想说些什麽,骂他胡说八道,呼吸却莫名一窒,彷佛真有其事似的、彷佛真受过如此大劫。胸口一阵钝痛,良久才回过神,猛一拂袖:「荒唐至极!」常洪嘉观他神情,原本的三分猜测,竟成了七分笃定。 和尚说迦叶寺有难,谷主那时野性刚褪,还是第一次为助人而奔波,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一番,想必分外难受。如果真被魅虚附体,搅出大乱,清醒後看见诸多祸事都是自己做的,依照谷主的性情,只怕会郁结一生……想到这里,这呆子低低笑了一声,把原先的话又说了一遍:「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请放宽心。」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是自己被魅虚附身,和尚不至於下不了手收妖平乱,谷主更不至於数千年耿耿於怀,自己是无关紧要的人,被魅虚附身,只要束手就擒,被镇被诛,和魅虚一道烟消云散,谷主不就能就此改命了? 魏晴岚脸色越发难看,用腹语说:「你说了什麽,我一句也听不懂。先顾著自己,凝神静气……」常洪嘉恍若未闻,双眼渐渐泛起红光,显是又被魅虚占了上风。因那魅虚窥测人心之能,常洪嘉虽被压制著,不能说只言片语,眼睛却能看见魅虚窥测到的一糙一木。 那魅虚一面低笑,一面看进魏晴岚的记忆深处,在那片雾蒙蒙的世界里,有两个人并肩步入佛殿,一人著僧袍,一人著绿衫。殿中战火刚熄,僧袍的就独自去善後,把绿衫的留在原地。转眼之间,又有几个著袈裟的僧人进殿,撞见绿衫人,便怒斥他是妖,周遭数十僧侣,竞相以禅杖驱逐。 常洪嘉昏沉之中,仍一眼认出那是多年以前的谷主,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糙木间幻化成人||那谷主并未修闭口禅,一面用手去挡禅杖,一面反反覆覆地辩解:「和尚说迦叶寺有难,我只是想帮忙。」未等常洪嘉细品,就看见景色一变,谷主被僧人打伤数处,仓皇逃遁。失魂落魄之际,有魅虚朝他附耳低言:「众人都忌惮你是妖,连那和尚也不例外。」谷主虽在驳斥,声音里却尽是惴惴不安,周身破绽之下被魅虚附体。 常洪嘉顺著魅虚的视线把一切往事都看了个分明,几番想要出言提点,唇舌却受人所制,眼睁睁看谷主被魅虚骗走内丹,不由自主地现了原形,化作巨蛇在石阶上穿行,每走一阶便压断一阶石板,把见者吓得哭嚎退避,还浑然不觉地向上游去。 直游到佛殿前,见到那和尚,用头去蹭他的胸口,问他是否忌惮自己是妖,身後却有无数禅杖击落。 和尚见禅杖击落,把他护在身後,自己僧袍染血。 常洪嘉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谷主念念不忘数千年之久。怎麽忘得了?即便是在幻象之中,和尚犹一如当年,看不惯他顽劣,所以微蹙起眉头,目光那样柔和。 这头魏晴岚见常洪嘉又被魅虚支配,眼角开裂,鲜血直流,正心急如焚,忽然听见魅虚讥嘲的声音:「魏谷主,你还记得那和尚是怎麽死的吗?」魏晴岚只觉耳边轰的一声,未等细品便眼眶一热,想要死死地捂住双耳,与胸口突如其来的钝痛相抗,视线却对上魅虚赤红的妖瞳。刹那间,无数记忆从脑海中骤然浮现。 怎麽忘得了?日日夜夜,都能忆起佛堂上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珊珊宝幡,焰焰明灯,衬得金身泥塑宝相庄严。他躲在和尚身後,仍被嫌恶的视线洞穿,恨不能把身上鳞片一一剜净,将血ròu重铸,好去做一个人。什麽迦叶寺大乱,什麽本领通天,那般无用,轻而易举地就现出原形。 和尚究竟是怎麽死的?依稀记得是替他挡了禅杖,却转身拭去嘴角血迹,笑著说无妨。 他不能化人,和尚便为他渡入法力,在额间留下佛印;他浑身疲乏,和尚便一遍一遍告诉他无事,当真无事,他这才安心昏睡过去。三日三夜之後再醒,得到的便是和尚闭关、再不见人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石洞前大喊大叫,却被阵法推回,在门口枯坐苦等,大雨瓢泼,也无人来问,数年之後蜕皮化形,那般剥皮断骨之痛,洞中人只置之不理,雷劫之下,皮ròu焦裂,仅剩最後一口气,茫然四顾,犹是孑然一身。 心灰意冷後,自己化为巨蛇,在那人闭关的石洞外掘洞冬眠。再现人世时,洞已塌。而後数千年间,才恍恍惚惚明白,和尚挨了那几杖,恐怕早已圆寂了,只是怕他内疚,最後一程才假称闭关,孤身掩上洞门。 是他害死了和尚,是他搅出大乱,等重新想起这刻意遗忘的一切,巨恸之际,眼前竟是模糊一片,半天才看清那和尚还好端端站著,离他不过咫尺之远。那妖怪骤然悲极生乐,和尚还活著,方才脑海中接连浮现的不过是那人蛊惑人心的幻术||刚这样暗自宽慰了一句,就看见几名对魅虚恨之入骨的护寺武僧,将常洪嘉包围在阵法当中。 和尚竖起右掌,与护法众僧一样摆了个起式,口中道:「蛇妖,你退下。」常洪嘉被人围著,反倒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随著这句话,彷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妖怪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魏晴岚本待继续喝斥,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麽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魏晴岚站著不动,似乎在重新省视眼前究竟是真是幻,良久才把手抬起来,用腹语说:「常呆子,你过来。」常洪嘉怔了一怔,像是猜出魏晴岚要说什麽,目光下意识地躲闪著。於这刹那之间,魏晴岚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模糊的暖意,人向前一步,身影一花,骤然出现在离常洪嘉只有半尺之遥的地方。十馀名护寺武僧众目睽睽之下竟未看出那妖怪怎麽进来的,一时间只静得落针可闻,半晌才有人怒喝起来。 魏晴岚站在这人身前,默默拿手背拭去常洪嘉眼角的血迹。原本两人相交,各自拘谨,真正肌肤相贴、呼吸可闻的时刻,五个指头便数得过来。 彷佛是因为青年的太过消瘦、双颊凹陷,那妖怪顿了片刻才回过神,用腹语一字一字笑著说:「呆子,这是我的心魔。」常洪嘉嘴唇微微发颤,眼睛里血色未褪,红得水光滟滟。 那妖怪郑重其事地重复著:「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心魔。」常洪嘉听他说得毫无回旋的馀地,竟是愣住了,还未从彻骨的寒意中稍缓过来,就听见魏晴岚用腹语极轻地笑道:「原本孤身一人,在辛夷树下得道,不知父母、兄弟、同族是谁,不知与人说话是何滋味,遇上他,却深恩负尽……是我当年心性不定,累人累己,铸下大错。」常洪嘉何曾想过此时会听到他剖心之语,一席笑语中,字字却如萧瑟秋风,以最镇静之态说最悲伤之事,反差之大,几令听者寒颤。常洪嘉下意识地知道有些不妥,仓促间挤出笑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怎会……无关……」此话出口,魏晴岚恍若未闻,用腹语低声道:「身处魔障之中,於我而言,并非痛苦之事。与他相识,被他所困,因他修闭口禅,悲也罢,喜也罢,都弥足珍贵……除了未曾见到最後一面,确是有些耿耿於怀。」常洪嘉只觉浑身冰凉,一腔热血都给生生冻住,一则是为魏晴岚话中的婉拒之意,奔波数日,罔顾生死,到头来却是一头热;二则是为谷主的这番话,谷主对和尚,和尚对谷主,谁人取代得了。 一片木然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谷主是否……对大师……动了情?」他话说出口,自己便觉有些亵渎,只是身不由己,那麽多直欲决堤的爱憎,竟是止不住了。 魏晴岚闻言,不由回过头去,望了那和尚一眼。从魏晴岚剖析心声起,四周景象都有些模糊,人声也隐隐绰绰的。 「和尚对我也好,我对和尚也好,彼此之间以诚论交,毫无邪狎之念,从未想过情字,」那妖怪没说过半句假话,然而这句出口,却让人难以信服,直到他顿了顿,把话慢慢说完:「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一种,若用情爱来衡量,岂非太轻了。」常洪嘉直到此时,方有些明白为何那和尚说魏晴岚有佛缘,一个心怀无上佛法,抛却门户之见,一个心如赤子,贪恋著这来自人间的温情,两人论交,轻乎生死,却不是为了情爱……情字太轻了? 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谷主当真很好,碌碌红尘中,只有谷主当真很好,面上虽冷冷淡淡,心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想要再劝说几句,魏晴岚突然伸手,将常洪嘉双眼覆上,不到片刻,便有一道红光顺著手上的经脉传到那妖怪身上,与此同时,常洪嘉眼角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伤疤,再过十馀日,恐怕连伤疤都会渐渐淡去。 那呆子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才陡然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 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道了声:「你走吧。」然後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幻影。 常洪嘉对上魏晴岚魅虚入体後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著面了。 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fèng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著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後,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炷香的光景,恐怕连望也望不见了。 常洪嘉看著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著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不由握紧伞柄,想著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倏地记起什麽,双目圆睁,大喊起来:「谷主!」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嘴唇翕张之间,有无数飞沙涌入喉中,他恍若未觉,直道,「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魏晴岚默然不语,虽然有些印象,却猜不透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艰难续道:「大师当年说过……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著,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当年说过的,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既然自己无关紧要,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人。 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撑著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想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远离一切心魔……眼看著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著他,所有的惶恐之色,也只为他。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道:「我送你出去。」刚要拉了常洪嘉从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川流倒挂,随著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後推了一步,想为他遮挡时,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 常洪嘉浑浑噩噩地握著发出白光的旧伞,彷佛未看到这天地异象:「什麽身处魔障之中,并非痛苦之事……谷主想一想,大师说的话……」他幼时身处迦叶寺,也曾背过诸多经文,此时唯恐魏晴岚印象不深,竟断断续续地把白伞盖佛咒背了出来。 彷佛是他愿力所至,不到片刻,半空中白光凝聚,竟是出现了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恰好挡住了落下的飞沙碎石,伞盖一转,又变大了数十倍,蕴有无量佛力,发出万道华光,把原本残留的四面幻象统统撕裂,露出白雪如银的山谷。 是了……和尚早就说过,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心魔。 为何此时才想起,险些……误事…… 魏晴岚看著这顶白伞,浑身巨震,即便知道自己ròu身就躺在不远处,也未想到要附身回去……常洪嘉鼻息微弱,勉强将佛咒念完,眼前早已漆黑一片,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天旋地转间,嘴唇勉强张了张。 魏晴岚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人问:「谷主,情字……为何太轻了?」第六章 常洪嘉这一合眼,只觉身体骤然一轻,神识飘飘荡荡,彷佛在水面行舟,万物生发的声音一时间都清晰可闻,耳边满满的落花声,一片接著一片,重重落在波心。隐约中看见有人影来去,音容相貌都是故人,一旦想要细瞧,景色就如风翻书页一般,飞快翻过。不知道沉浮了多久,才停在一座禅院里。 眼见禅房门帘半卷,rǔ白色的燃香从竹帘fèng隙後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香气中彻底苏醒,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彷佛没见著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 常洪嘉怔忡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著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 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著烛火点燃了。 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彷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馀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孰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摸索,越走越深,彷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 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越是往後,越是一唱三叹,於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刻动人。 常洪嘉怔听了半晌,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拭,发现两行清泪,人亦从噩梦中醒来。 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著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著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c黄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於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c黄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待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 见过这人那麽多回,惊豔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彷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麽,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写著,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吓得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急道:「谷主!」魏晴岚恍若未闻,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片刻之後,才静静坐到榻旁,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皇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 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把手挪开。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 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觉得我||」他说到此处,像是认准了大势已去,连背都佝偻起来。那麽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脱口而出,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满腹鬼胎无处遁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恩情二字,从恩到情,终究是玷污了。 彷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失神。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沉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 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後,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 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c黄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洪嘉真的,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 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 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麽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常洪嘉仍是不懂,恍惚之际,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散去了一些,犹豫著笑道:「谷主,你在叫谁?」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著想坐起来。 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血色尽褪。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枯瘦苍白、青筋分明,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後,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 那妖怪沉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放手。」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闪烁,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慌乱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魏晴岚看著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彷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这才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著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终於能够相守了……」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著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 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根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根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魏晴岚看他的眼神越发柔和,用传音术温声道:「也没变多少。你也对我很好。」常洪嘉脸色煞白,半分看不出欢喜之色:「谷主……有什麽证据,就因为我们进了……同一个幻象?」魏晴岚见他急怒之下,看著自己的视线,再不复原本的痴缠迷恋,语调不知不觉又放柔了三分:「洪嘉,这样的大事,我绝不会拿来玩笑。 「世间庙宇众多,修行法门层出不穷,对著真经法卷,诸人又各有妙解。因此,那些修炼有成的僧人,所用的法象都独一无二,有人指尖现莲台,有人是柳枝,也有钵盂、宝剑。我原本从未多想……直到在幻境崩塌时,看到了你用的法象。」常洪嘉听魏晴岚这麽一说,才隐约记起自己曾诵过什麽佛咒,其馀的事全都忘了。魏晴岚与他截然相反,钜细靡遗地复述起当时种种。 「洪嘉所用的法象,是一柄白色的九层罗盖伞,他立志要庇佑众生,那伞也幻化得硕大无比,法象一现,阴霾尽去,青天显露。我见过一次,绝不会认错。那天幻象之内,四处飞沙走石,你和他一样,诵了佛咒,幻化出一柄白色罗盖……」常洪嘉瞠目结舌,直道:「我是诵过佛咒,也拿到过一把白伞。想必是伞上还残留著大师的法力,才会出现什麽法象、什麽罗盖……」魏晴岚轻轻笑了一下:「那是他的法器,你也能用,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常洪嘉久久说不出话来,绝望之中,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祈求的神色:「谷主,我真的……只是常洪嘉……」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故意不去看魏晴岚,欢声道:「大师佛法高深,圆寂之後,怎麽会入轮回呢!肯定早就证了大道,到了西天净土!」他强装出来的笑脸,只坚持了片刻就有些挂不住,只敢低著头,一个劲地颤声笑著:「谷主一定是对我厌恶至极,才想出这样荒谬的事来。是了,我那间医馆无人打理,离开这麽久,有些不放心……」魏晴岚听到这话,神情竟是有些黯淡,过了片刻,才用传音入密之术道:「他为了救我,修为散尽,证不了大道了,我修闭口禅……便是……」他说到这里,停了好一阵,眼底才又聚起笑意来:「洪嘉,你为什麽要怕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 「虽然不知道你伤得那般厉害,能不能重入轮回,也不知道你转世成人,会投胎哪一家,长得什麽模样。但我一直苦修,一直禁语,一千年等不到,就等三千年、五千年,总有相见的时候。是你说的,世人的愿力,远大於佛法……」常洪嘉呆若木鸡,木然站在原地,木然听著这样的话。 魏晴岚终於有机会一吐思念之苦,竟是滔滔不绝起来:「洪嘉,不要紧的,就算样子变了,也没什麽妨碍。我早就立过誓,如果还能相见,我听你的话。你若是还想修佛,我们便一起修佛,你想和我做夫妻,我们便勾留红尘……」这世间最令人心荡神移的话也不过如此,何况这人出言必信,有诺必践。万千色相,春风沉醉,都在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中。 常洪嘉终於回神时,只觉喉中一阵血腥味,慌得拿手去捂,还未将那股滚烫的液体咽回腹中,人突然一顿猛咳,鲜血直如血箭一般从指fèng中漏出,地上溅满了斑斑血点。 魏晴岚怔忡站著,许久才唤:「洪嘉?」 常洪嘉双目无神,一面咳著,一面笑说:「谷主,当真是很喜欢大师……」他眼眶红得厉害,像是害怕人看到里面已经有了水光,目光四下游移:「只是这份心意与我何干呢?如果谷主不是因为……看上常洪嘉,才跟常洪嘉在一起,而是因为喜欢别人||这样的施舍,谷主还想让我高兴起来……「先前谷主只是不肯接受我的心意,现在却打算把我这些年的痴缠都一笔勾销,去算在别人身上……常洪嘉成了子虚乌有的人,他所作所为,都成了别人对你的恩情……」魏晴岚脸色微变,正要说些什麽。常洪嘉嘴角又溢出了一丝鲜血,眼中痛苦藏也藏不住:「我原以为,倾尽此生,总能让谷主勉强记得,谷里有过我这麽一个人……难道这也是妄想吗?」魏晴岚怔然站了许久,才用传音秘术道:「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为什麽硬要区分,我不明白。」常洪嘉那样一番剖心之语,只换回这样软绵绵的回应,脚下发颤,几乎站不住,半晌道:「不明白……也没事。」到了这一刻,常洪嘉脑海之间已经只剩下离开鹤返谷的念头。然而就在他拱手求退之前,魏晴岚怔怔续道:「什麽妄想,什麽我不记得你,我真的……听不太明白。洪嘉,我记得你的前世,也记得你的今生。是你忘了我啊。」常洪嘉瞠目结舌,从未想过魏晴岚会这样作答,顿时怒道:「我忘了谷主?胡说什……」他正要反唇相讥,不知明白过来什麽,突然噤声。 江边相逢,佛珠缚妖,俱是甘之如饴的旧梦;心魔丛生,梦魇深种,俱是故人若即若离的音容;闭口不语,独居深谷,怀揣离愁别绪,却又无从倾诉,眼见著星辰岁月似转蓬,还一直心心念念地记得旧事,究竟算谁忘了谁? 魏晴岚见常洪嘉脸色越发苍白,渐无人色,慌忙道:「洪嘉,我绝不是在怪你。孟婆汤下肚,爱恨尽消,神仙也逃不过,能够重逢,已经很好。」说完,还恐不够,展颜笑道:「比起别人,我们不过是多相识了一遍……」常洪嘉听了一阵,又呆了一阵,等反应过来,方「啊」了一声。自己为情颠倒,如痴如狂,那人受的罪同样细数不过来,只怪天意捉弄,各人有各人的块垒,哪怕常洪嘉想硬著头皮退让,到底意难平。 他扶著桌子,静静站了好一会,才感觉浑身忽冷忽热的症状褪去了几分。魏晴岚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珍而重之地去握常洪嘉的手:「洪嘉,你先前提到出谷,是想去散散心吗?这麽多年光顾著修行打坐,也不知道世间变成何种模样,不如一道……」常洪嘉猛地一抽手,颤声道:「不要再说了。」他从未想过听魏晴岚说话,竟是如此煎熬。人浑浑噩噩地往後连退几步,硬是挤出笑颜:「说了这麽多,还不是因为大师||只要是因为大师,便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常洪嘉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眼中一阵湿意上涌,想去拭,又怕丢了脸面。 魏晴岚默默看著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可称之为难过的表情,用传音术轻声道:「也无妨……我会一直等。」常洪嘉听到这,眼睛里竟是泛起血丝,不住地拱手,向魏晴岚乞饶,求他免开尊口。那妖怪又是怔怔地站了许久,终於柔声道:「我不说就是。你大概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找我的时候,便唤一声。」眼看著魏晴岚走远,常洪嘉犹是两手颤颤。几番交涉,那人还不明白,自己在谷中十馀年,何曾得过一次青睐,如今又是何种待遇?那麽多一反常态的温情,反倒令人更添嫉恨。 常洪嘉想到此处,脸上又是欲哭,又是欲笑,木愣愣地将墙上那幅挂轴取了下来,从笔架上取过毛笔,用唾沫润湿,就著残墨在「为君一言,抟转九天」後再添了一句「满纸空言,从此休提」,而後胡乱卷了几卷,塞到怀里,准备亲手交到魏晴岚手中。 +++++ 等常洪嘉打点妥当,正要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 一个声音说:「你猜谷主都说了些什麽?」 另一个声音答:「昨天一整天都坐在这棵树上,笑得傻兮兮的,能说出什麽有出息的话。」常洪嘉脸色微变,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一道fèng,想看看谁在说话,恰赶上一阵大风,卷起花瓣无数,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风停了,满怀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 身前辛夷花瓣铺满一地,红粉芳菲,暗香涌动,瘦长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头,远不如地上灿如流霞。窗框下,一青一白两条小蛇蜷在花瓣堆上,头抵著头,聒噪地说个不停。 常洪嘉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从它们身边绕了过去。青蝮蛇听见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下打量,看见是常洪嘉,呆道:「常先生?」常洪嘉脸色铁青,慢慢点了点头。不过是偷听到了几句閒话,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又开始生出裂fèng。他伸手往怀里一探,摸到画轴,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将那些话抛到脑後,那两条小蛇却跟著游了过来。 「常先生,你答应了没有。」 「谷主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变了原形也是威风凛凛……」常洪嘉狼狈不堪地敷衍道。 那尾青蝮蛇嘶嘶著补了一句:「恭喜。」 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麽?」青蝮蛇在花瓣间埋头游了许久,此刻昂起头来,脑门处还不小心顶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当初是我说的,就算见了面,不是更伤心吗。如今能把这句话收回,真是太好了。」常洪嘉听到这里,才猛然记起那场把石墩石桌盖住的大雪。当初是为了什麽,明知伤心还要见面呢? 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驳斥道:「好什麽,又不是因为我!」青蝮蛇听得一愣,与那尾白的对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为是常先生,才会这般开心啊。谷主终年不肯离谷,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听银镇上给你送一枚压岁的铜钱?那放在先生门槛外的汤汤水水,先生以为是谁做的?若说全然无情,怕也不是吧。」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听银镇过了六个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红封,虽猜到和魏晴岚有关,却从没想过每年都是那人亲自走了一遭,大惊之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些素粥,不是你们……」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气凌人:「没手没脚,怎麽做。就算能烧开一锅水,不小心掉到锅里怎麽办?」眼见常洪嘉呆在原处,白蝮蛇这才慢慢盘成一团,声音几不可闻:「三千年前,他耗费真元,请一只狐狸算了一卦。卦象说洪嘉和尚死後魂魄不齐,地狱不收,轮回不入。他这才开始修习闭口禅,原本打算修满三千零一年,就到迦叶寺去,在和尚圆寂的地方,将心中所愿由口说出,重聚残魂散魄,一路护送进轮回。 「没想到期限未至,故人先到。你到底明不明白,因为是你,他才这般开心啊。就算不喜欢了,也……也多少哄哄他。」常洪嘉一时急道:「我怎麽可能不喜欢他。」 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听到「喜欢」二字,不知为何身上都烧得发红,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把头埋进花瓣堆里。 常洪嘉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听的对象,只好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从浮桥到浮屠道,琴声始终叮咚不断,然而等接近沙池,才发现魏晴岚站在沙池边上,瑶琴却横在雪中。 那妖怪往前迈了一步,似乎要跨入沙池,常洪嘉一愣之下,猛地扑了过去,从身後抱紧了魏晴岚,口中直喊:「谷主,停下!」魏晴岚骤然被这温度环裹,愣了好一会,才用秘术轻声道:「我只是拿琴……」常洪嘉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他在说什麽也未听清,字字句句都在打颤:「谷主,停下,里面都是假的!」那妖怪终於猜到常洪嘉的意思,原来那人那般惊慌失措,是以为自己心灰意冷,又踏入沙池幻象。 一旦参透这点,魏晴岚脸上竟情不自禁地,慢慢浮现起一丝笑容:「你……用不著怕。」他声音极轻极柔,彷佛一朵花绽开的声音:「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常洪嘉此时如临大敌,只想著把魏晴岚带离沙池,连这样绵绵的情话都不曾细听。他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地让他抱著,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试探性地拉著这妖怪向後连退几步,小声重复著同一句话:「谷主,不要去……」魏晴岚闻言,转过身来,朝常洪嘉认真点了点头,嘴角笑意犹存。 记忆里,那和尚总是一脸淡然,目光如静水,言语似清茶,而眼前这人,初见时虽温和,相处一久,便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一如菩提水,一如烦恼火,明明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被这人偷偷望著的时候,心中仍是一片暖意。 常洪嘉见他眼中笑意盈盈,以为他还在敷衍,急得去握魏晴岚的手,然而等握住之後,才发现那妖怪手指微微合拢,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著。 常洪嘉似梦似醒地立在一旁,满身冻伤都隐隐作痛,想要抽手,又怕魏晴岚留念沙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人才猛地一哆嗦,颤声道:「谷主,我们先回去。那些事,再……好好商量……」常洪嘉这句话声音极低,最後几个字差点无人听见,等他魂不守舍地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魏晴岚,高声道:「谷主,我们走吧!」魏晴岚已隐约猜到这人为何改了口风,但被常洪嘉这样牵著,心里仍有些淡淡的欢喜。他跟著常洪嘉走出几步,忽然施法,长袖一卷,把瑶琴卷回手上,用秘术轻声道:「你以前,常来听琴。」常洪嘉只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飞快走著,一步不敢回头。 然而身後那人,彷佛知道怎样能令他更添伤感,竟是极温柔地笑道:「我想著你喜欢听,才来取琴,不是因为要进沙池。」常洪嘉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使劲攥紧了自己空著的那只手,眼中湿气弥漫,景物都渐渐模糊,直道:「那就好,那很好。」魏晴岚轻声道:「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我……心里很是欢喜。」常洪嘉脚下一顿,旋而又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只想把不小心落在雪上的几处水痕遮掩过去。 魏晴岚跟在身後,与常洪嘉相握的那只手恍如白玉雕成,不过几步之隔,一个人心中丝丝甘冽,另一个早已痛得失去知觉。 那妖怪察觉到那人手心越来越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认认真真道:「我也想你……和我一样欢喜。无论是多小的事,只要你说,我都会为你做到。」常洪嘉听到这里,视线彻底模糊起来,泪水一时之间竟要夺眶而出。世间多少甜言蜜语,都是指天盟誓,说要摘星揽月,从来未想过有人会这样低声细语,说愿意做小事。然而不知为何,听这人娓娓道来,只觉世间最动听的话也不过如此。 那呆子飞快地拿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摸,再睁眼,才发觉已身处浮屠道,左右俱是凿满大小佛像的陡峭石壁,天如一线,金光爆射,人彷佛暴露在睽睽佛目之下,再也无处遁形。他呆了片刻,才颤声笑道:「谷主,我一直庆幸人心隔肚皮,私心再不堪,也有遮掩的馀地。」魏晴岚有些不解,发现常洪嘉想松手,下意识地反手握住。 常洪嘉身处千佛壁下,万念俱灰,惨笑著将真话全盘托出:「谷主生平最敬爱的人,是我生平最嫉恨的人,就算勉强去学大师,也学不像。我怕自己学著学著,连常洪嘉都忘了常洪嘉,更怕有朝一日,谷主认清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魏晴岚听得愣愣的,许久才用传音术道:「你……」「我和谷主一样,只要你想,无论多小的事,都愿意为你做到,」常洪嘉直到将这句话说完,耳中才渐渐听清自己的声音,自己居然真的在笑,还笑得像一个心满意足了的人:「我跟谷主对大师的心一样……如果谷主真想试试,我便……无妨。」魏晴岚久久没有回应。常洪嘉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木然等魏晴岚决断。原本以为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吐尽,那人就会明白珍珠鱼目之别。然而等了许久,竟听见魏晴岚用秘术道:「常……洪嘉。」常洪嘉初时只是喃喃应下,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猛然醒悟,愕然看著魏晴岚。 那妖怪两弯睫羽宛如好妇,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俯视时将眸光水色遮去大半,如果不是他眉宇清正、浑身俱是出尘如仙的敞朗气韵,真不知这眼睫一颤,眸光一扬,会惹来多少凡心。 魏晴岚见常洪嘉看得出神,又唤了一声常洪嘉,见那人如梦初醒,才道:「我以後都会连名带姓地唤你。这样,会不会好些?」常洪嘉呆在那里,半天,双肩微微颤抖起来:「谷主刚才说什麽?」魏晴岚道:「我说,如果你怕,我以後都叫你常……」他刚说到这里,看见那呆子低著头,不由一顿,以为他又伤心了,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不好?」常洪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角虽有泪痕,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不是……入谷十多年了,从未听谷主叫过一句常洪嘉。」魏晴岚应了一声,常洪嘉提到的事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此生虽漫长,叫过的名字,只有那个人的法号。想到这里,这妖怪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随著常洪嘉笑了一下:「只要你……开心,就好。」常洪嘉听了这话,似乎大受震动,等回过神来,颤声道:「虽然先前有什麽为君一言,抟转九天的胡话。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愿意为的是哪一言……」魏晴岚只听了个半懂,笑著问:「哪一言?」 常洪嘉话到嘴边,又有些吞吞吐吐,垂著头道:「叫常洪嘉的那一言……」说到这里,试探著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如潭双目,脸上一红,生怕魏晴岚有所误解,话也结巴起来:「我是说,这一世,只想让谷主记住……记住我的名字。」醒来短短数个时辰,听过谷主无数好话,然而那些温声细语,因为猜不透是说给谁的,反而让人如避蛇蝎。直到现在,他肯叫他常洪嘉……那呆子说到激动处,手足无措,连连拱手,一卷画轴竟不小心从怀中落地,轴绳散落,挂画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寸寸展开,画上新添的墨迹再明显不过。 常洪嘉手忙脚乱地想合拢画轴,塞回衣襟内,魏晴岚比他快一步,弯下腰去,静静拾起挂画,翻来覆去地看了良久,而後手指一点,蘸著积雪在画上一抹,再一抹,转眼之间,那「满纸空言,从此休提」几字就不翼而飞。 常洪嘉站在一旁,窘迫交加,刚想说些什麽,魏晴岚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挂轴重新卷好,交付到他手中,用秘术道:「再把它挂回去,好吗?」第七章 常洪嘉喃喃接过,想从魏晴岚脸上看出什麽端倪,但那妖怪长身玉立,举止如常,一时半刻又看不出什麽。两人并肩往回走了一段,才听魏晴岚淡淡道:「以後不要再说这些话。」常洪嘉不敢作声,隐约猜到这人有些动怒。未想数炷香後,肩上逐渐有了落花,眼前春色迭生,魏晴岚还没有善罢甘休,一看到花树下的几栋别院,便道:「你我二人,也用不了这麽多房舍。」说著,手一挥,就将零星点缀在春光中的屋邸硬是合为一幢。 常洪嘉吃了一惊,想停下脚步,却发现魏晴岚手如铁箍一般,交握时不觉得紧,硬挣才发现无法挣脱。 等被这妖怪一路拉著跨过门槛,常洪嘉看著屋中幻化的家当碗筷俱是一对,唯有石屏风後,只搁了一张竹榻,一张脸烧了个通红。 魏晴岚像是没发现常洪嘉有多羞赧窘迫,轻声道:「常洪嘉,把画挂起来,好吗?」那呆子连耳根都微微发红,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待挂轴挂好,回过头来,见魏晴岚负著手,在屋中慢慢绕了一圈,走过的地方,不是瓷樽中多出数卷前人真迹,便是帐上玉钩多别了一条犹带露水的花枝,香炉雾起,架上书满,连针灸铜像、药柜也一应俱全。 待一切布置妥当,魏晴岚低声道:「你伤势未愈,早些休息吧。」那呆子站著不动,讷讷地望著他。魏晴岚从怀中掏出几样瓶瓶罐罐,有些治冻伤、有些补元气,斟酌了半天分量,一抬头,见常洪嘉还杵在原地,蹙眉道:「快去躺著。」常洪嘉说不出半句忤逆之言,在那人目光注视下,一点点挨著榻沿坐下,随後又胡乱地去除鞋袜。魏晴岚等了一阵,见他还弯著腰,露在发丝外的耳背微微泛红,几件衣服不知要脱到何年何月,忍不住微微一笑,看到挂轴时的抑郁之情,突然便烟消云散。 彷佛等下一刻等得太久,魏晴岚将手中药瓶重新塞紧,指腹在炉口轻轻拂过。炉中明火一现,随即像泉眼一般涌出股股白雾,顺著炉盖的镂空纹样流泄一地。 转瞬之间,静室中就如同蓬莱仙境,四处白茫茫一片,云缠雾绕,满屋皆是催人欲睡的薰香白气。魏晴岚在白雾里候了一阵,手捏著香炉盖,在炉沿上轻轻蹭著,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才将炉盖盖了回去。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室中雾气散得乾乾净净,只剩下半缕残香,和昏睡在竹榻上的人。 魏晴岚走到榻旁,慢慢将他额发拨开,看到那张红晕未褪的面庞,不由自主地又笑了一下。依那人温吞的性子,你推我让,上一次药该有多慢啊。这样想著,心里却如同雪水初融,等药膏抹匀,衣衫整好,四周已溢满了药材的香气,不知是敷药使然,还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那妖怪就这样枯站了许久,一遍遍地看著常洪嘉,有刹那光景,人彷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窗外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天寒地冻,万物服孝。他被打回原形,费力地从钵盂中探出头来,看见和尚卧在榻上,怀里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一页页往後翻去。心中似喜似悲,舍不得眨一下眼。 三千年闭口禅,日日夜夜悔恨难眠,终於等到这样一个人,把他从那场噩梦里带出,多少奢望,都近在咫尺……然而一旦回想起常洪嘉在画上新添的那八个字,免不了变得坐立难安。 满纸空言,从此休提? 怎麽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那刻起,这人所梦,就是他所梦;这人所求,就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就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麽能说……是满纸空言? 不知不觉,先前所下的那粒入梦香效用已过,常洪嘉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卧在竹榻上,谷主睡在相隔一拳远的地方,长发流泄一榻。常洪嘉惊坐起身时,才发现背後压住了几缕发丝,若非魏晴岚发色与自己殊然有异,几乎分不清是谁的。 这样头发相缠、呼吸相闻的良辰,从前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这样并肩而卧太不成体统,慌得坐直了,双手去解两人纠缠成结的发丝。 忙了半天,眼看著墨绿色的长发在指fèng间不断滑落,脸上烧得滚烫,视线四下打量,等解开最後一丝打结的发丝,那呆子又怅然若失起来。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想到这里,发觉锦被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c黄角,禁不住替那人把被子抖开、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似乎察觉到什麽,魏晴岚忽然眼睫一颤,常洪嘉以为他要醒了,登时呼吸困顿、正襟危坐,好一会儿,看那人还静静躺著,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麽会……这样爱著一个人。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有人能治吗? 那呆子笑了一会,视线忍不住落回魏晴岚身上,彷佛看一眼就少一眼,脸上时而悲,时而喜,谷中月已中天,万籁皆尽,只有水打浮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不觉竟是看了一夜。 谷中晨光初透的时候,常洪嘉轻手轻脚地从竹榻上下来,劈柴填灶,生火做饭,等盖板掀开,白烟腾起,往锅里添水的时候,地上已经盘了不少小蛇,一个比一个脖子伸得长。这一群脾气古怪的家伙,有些身上沾著花香,显是在花下打过盹,有些身上带著露水和泥痕,不知道刚从哪片山林溜回来。 常洪嘉用手将菜刀上的青菜碎末一点点抹去,拿水瓢舀了一瓢水,随意冲了冲手,正好看到几条蛇脏兮兮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替它们把泥巴揩净。就这样来来回回洗了几遍手,直到身边围著的一圈蛇都鳞片发亮,这才坐到板凳上,搂著一筐山菌,就著清水一个个给菌子去蒂,再放进盛了温水的大碗公中。 才一会儿工夫,锅里米粥的香味又浓了几分。几尾馋嘴的小蛇开始往灶台上爬,常洪嘉正好洗完了最後一个山菌,赶紧站起来,一面把它们哄离灶台,一面把粥吹凉舀出,放进十馀个一字排开的小碟子里。 碗碟刚落地,那群小蛇就争先恐後地围了上来,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咕嘟咕嘟吞咽的水声一声响过一声。有吃得快的一抬头,看见常洪嘉倚著炉灶发呆,不由叫了他一声:「常呆子?」常洪嘉一惊,猛地往後退了半步,後背撞到碗筷,当地一声。霎时间,各式各样的称呼都冒了出来:「姓常的?」、「常先生?」、「呆木头?」、「喂!」那一群小蛇听见别人叫得与自己不同,恼怒地互瞪个不停,原本落针可闻的寂寂深谷忽然变得热闹了。等常洪嘉反应过来,忍不住用拳头掩著嘴偷笑,越看越乐不可支,半天才缓过气,边笑边道:「别瞪了,吃自己的饭。」话音刚落,脚边齐刷刷地哼了一声。常洪嘉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听到这麽多声音喊他的名字,虽然喊得千奇百怪,心底仍慢慢地被填满。 听著耳边嘈杂的声音,人偷偷笑著,重新执起长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勺粥,就在这一瞬间,想起昨夜藉著月色看过的那个人,不由得手心出汗,浑身发烫,彷佛这烂漫春芳,都是那人一笑时的颜色。这样的温存,多看一天是一天,到最後头枕黄粱惊坐起,赚得一场春芳梦,多好。 明明这样想著,却忽然鼻子发酸,慌忙把掩笑的手往上挪了一挪。 早在常洪嘉出屋的一瞬间,魏晴岚便睁开了眼睛。 身旁空空荡荡,只有c黄榻一角还残留著常洪嘉端坐一夜後的馀温。即便闭上双眼,仅凭五感,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在看著自己。心跳乱过几回,叹息过几回,在静得彷佛可以听见数十里外雨水声的夜里,统统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容易安然入睡的晚上,烦恼尽去,像是一伸手就能抓住美梦,因为这人未曾合眼,他也跟著强打精神。然而常洪嘉越是看,他便越是心绪不定,先前还是三分疑惑、七分暗喜,到最後已是半喜半忧。 为何要叹气? 为何夜不能寐? 为何坐得……这样远? 七年听银镇,卧在青檐上看他施针下药的时候,便时常觉得这人的身影与故人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薄雨飘飞、撑伞而行的时候,多看两眼,便觉得胸膛满溢,再不是空无一物:和尚也叫这个名字,和尚也这样未语先笑、待人一团和气,和尚也喜著布衣,身上也有药香……那时还只是心存侥幸之心,现在则变成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糙,不能放手。 怎麽能放手?三千年孤行独坐,闭口参佛,指尖频抡,弦音颤颤,几乎奏尽了世间凄清惨澹之音。好不容易熬到年数,远去白石峰野狐岭,请住在那里的老狐狸算了一卦,结果却是九死一生的下下签。 说到底,什麽愿力,什麽闭口禅,都是镜花水月的愿景。究竟有多少胜算,连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卦,等回过神来,人已困在沙池,三挥琴弦,依旧斩不断纷沓而至的魔障。 时而是和尚生前的音容;时而是石洞内盘腿圆寂的一具白骨;时而看见和尚魂魄不灭,缥缥缈缈坐渡船地过了忘川;时而变成和尚魂魄不齐,在灰飞烟灭前步出石洞,和自己辞别,见自己哭睡在洞外,还笑了一下,伸出手来,隔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一会狂喜,一会极悲,身上温度散尽,渐渐坠入迷梦,原以为万事皆休,却突然有人来唤,有人伸手来握,有人落泪,有人撑伞引路。他说他不是和尚,就算不是和尚……自己真能放手吗?还没想出答案,人已坐了起来。 随著一阵缓缓散开的青雾,魏晴岚又变回华服加身的模样,如丝鬓发在脑後用一根玉笄松松挽起,露出眉心的金色佛印。他在盛满清水的水盆前再三驻足,确认过容貌无可指摘,不像谷底清修的妖怪,倒像是瑶池赴宴的上仙,这才朝著伙房走去。 +++++ 常洪嘉此时恰好将琐事做完,端起湿漉漉的竹筐,四处找向阳的地方。 魏晴岚站在繁花深处,看了几眼,竟然有些出神。这人从前……也长这般模样吗?直如藏玉之石,轻轻一叩,就露出石中清莹的玉色,看著看著,心跳便渐渐失速,不由低下头,反反覆覆地理正衣冠,跟出门时一样,尽想著该著锦衣还是布衣,换哪件新裳,佩玉抑或佩兰。 奇怪,这些烦恼,到底从何而来…… 常洪嘉一抬头,看见站在花树下的魏晴岚,脸上登时涨得通红,含糊唤了一声:「谷主。」说完,急匆匆地想退回门槛内。 魏晴岚看著他发红的耳朵,心底又有些恍惚,耳畔似乎听见了什麽开裂的声音,温暖的水流从那道裂fèng中汩汩流出,胸口又酸又胀,这种滋味,竟是从未有过。 在江边见到和尚的那瞬,似乎也目不转睛,初次听到那人赞誉有加,似乎也兴高采烈,但都不像此刻这样,头脑一片空白,轻飘飘的,彷佛刚从褪去的蛇皮中出来,看见外面是一朝清晨。 常洪嘉退得急了,过门槛时,手中重物微微一晃,惊魂未定时,发现魏晴岚已经到了身边,稳稳扶住了竹筐一角。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自己鼻翼下尽是魏晴岚衣衫上的味道,像月下清溪般悄悄而至,挟带著两岸花糙静谧的香气,呼吸不由慢了一拍,还没有粉饰太平,竹筐就被魏晴岚吹了口气,不知变到哪里去了,空下来的双手轻轻落入了那人手中。 那妖怪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握著,一直没有别的动作。常洪嘉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站著,生怕手上还残留油渍,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见魏晴岚用传音术问:「会不会……唐突?」常洪嘉听得云中雾里,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还在细品话中深意,忽然感到唇上一凉。 魏晴岚一吻过後,自己也有些怔忡。心中一隅,曾那麽冷,又这麽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发现女子所书的桃花笺。走进常洪嘉出诊的那家花楼,看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淫声浪语,红烛摇曳,气息交缠,极尽欢愉乐事,不知为何,就开始怒火中烧。 就这样含怒站在淫窟门口,算著时间,等到伞上的积雪有了重量,想见的人才提著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了出来。那呆子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胸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上来。直到他穿过自己、一口气跑出老远,那阵薰人的恶臭还挥之不去。 只要一想到那呆子身上,沾满了这股臭味,就恨不得把人手把手带回鹤返谷,那里是清静之地,有自己一树一树植下的美景,红尘俗世哪比得上! 怎麽能让那呆子逃了呢?掌心里唯一抓住的这一点东西,怎麽能让他逃了呢? 当年尚且如此,何况是今时今日||这麽多年,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跪穿了多少蒲团,敲碎了多少木鱼,头磕出血,禅参透,书读尽,经翻烂。千辛万苦,千辛万苦,断不能又是一场空!唯恐又是一场空!可越是害怕,越不能说……常洪嘉面红耳赤,连脖子上都有霞色,还在为刚才那一吻魂不守舍。直到魏晴岚双手越握越紧,他才回神般地瞪大眼睛,手上被握得青紫一片,可看著魏晴岚此时的神色,竟不知该不该出声点破。 所幸片刻过後,魏晴岚就自己松开桎梏,极柔和地笑了笑。如同白玉雕成的手,轻轻落在常洪嘉侧脸,像蝴蝶扇动翅膀,触碰不胜凉风的花,从眉眼到前襟,一寸一寸,细细摸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盏茶变冷的时间,似乎是三千年冰凉的劫火,魏晴岚终於收回视线,转去看常洪嘉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布衣,用指腹一遍遍擦拭记忆中沾上过胭脂印的领口。 可还不够,想抱得再紧一些,距离再近一些,羁绊再深,不安再少,要如何做? 良久,才用传音术问了第二遍:「会不会……唐突?」常洪嘉双肩一颤,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无法从魏晴岚身上挪开视线。 谷主虽然一贯是镜中貌、月下影,但从未像此时这样,眼中藏有千言万语,太多大喜大恸,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那样热得烫人的视线、伤心人的眼波,只看了两眼,就像把七情味尽。即便後来敛去眸光,笑得云淡风轻,被他注视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他问他会不会唐突。就算是唐突,也不舍地说。 魏晴岚发现自己没有被推开,又是展颜一笑,恨不得露出十二分色相,牢牢绑住了这人。手有些发抖,幸好常洪嘉看不穿。片刻间的生死,蛛丝上的盟约,揉在烛芯里越燃越短的缘,太冷的人世,太易凉的茶,太执著的人,幸好他看不穿。 那妖怪一面庆幸,一面想著楼里看来的风流,捏著襟口的手一点点用力,将常洪嘉前襟分开一条两指宽的fèng,低头笨拙地在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轻轻一吻。再碰的时候,牙关就忍不住用了力气,像生吞活剥似的咬住,咬住深深的痕迹。 常洪嘉猛地抖了一下,想伸手推开,但手抬起多时,最後也不过是轻轻落下,慢慢抱住。脸上有一刹那表情竟是扭曲的,不知是太疼,还是别的缘由。 魏晴岚察觉到那人回抱的动作,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彷佛从冰雪玉雕一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这才把嘴上的力道一分分收回,换上轻得让人战栗的吻,和慢得令人心悸的试探。 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那妖怪已用尽了温柔手段。绵密的视线编织成网,空下来的手四处点火,如同奏琴一般,轻拢慢捻,总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常洪嘉很快便禁受不住,气喘吁吁,胸口大起大伏,连外袍何时被人解开的也忘了。他大病初愈,原本就有些贫瘠的胸膛毫无血色,每当从欲望中稍稍回神,便试图把衣襟合拢。然而魏晴岚并未放开这样肋骨分明的身体,一手自锁骨而下,一手握住了那呆子的手,轻轻从指尖吻起。 常洪嘉再如何坐怀不乱,此时也彻底陷入了情欲之中,心跳太快、太重,已经到了痛苦不堪的地步,可身上还越来越热,连惨白的胸口也跟著泛红。 魏晴岚看著他种种变化,动作变得更轻,若有若无的轻吻从指尖移向手背,偶尔抬眸一笑,像是用上了一生的温柔。 可常洪嘉哪里敢多看,身上到处是魏晴岚种下的火种,他再一笑,又窜起一股足以烧乾血液的邪火。太过滚烫,便如同身在炼狱,加上魏晴岚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只落下不痛不痒的轻抚,亲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种极刑。 常洪嘉大汗淋漓,咬著牙受了一阵,终於忍不住推搡起来:「谷主,够了,明明……」明明没有这个意思……魏晴岚一愣,半天才猜出言下之意:「我只是想让你……不那麽难受,不是……拖延……」到底有多久……没有辩解过了?这样竭尽全力,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 他看常洪嘉半信半疑,急得俯下身用力抱紧了那人。常洪嘉原本还想挣脱,直到发现那人确实起了反应,怪物一般的尺寸抵在双腿间,方骤然僵住,一张脸渐渐涨得通红。 魏晴岚心急之下,好不容易变得顺畅的动作,又开始笨拙起来。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用秘术反反覆覆地说:「我只是太欢喜了。等了那麽久,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想著让你舒服一些……毕竟我们……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麽一瞬间,心口竟是痛得无法喘气,等反应过来,已经死死抱紧了这个人,一口咬在魏晴岚肩膀上,牙关仍是发痒,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正嘶声哭著,涕泪俱下。魏晴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一动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常洪嘉方笑出声来,嘴角还带著咬伤魏晴岚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魏晴岚一时心花怒放,哪还有什麽冰雪风姿、仙人气度,只知道笑,又怕常洪嘉笑话,只好用手背挡了挡。 常洪嘉头垂得极低,错过了那妖怪面上的喜色,笑声里搀著哽咽之声,听上去说不出的惨澹:「和谷主相识二十三年,一年比一年陷得深,真的收不住了……」这妖怪何曾听过常洪嘉说这样露骨的情话,满心期盼著永远停在这一刻,把同一句话翻来倒去地听,可架子端得太久,即便狂喜到了极致,也不过是微微笑著,脸上发烫。 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常洪嘉却伸出手,把他一点点从身上推开。「但是,不能……误了谷主……」魏晴岚一阵恍惚,只觉得离开那人,身上热度渐去,连方才动听到不行的话,也不敢确信是不是真的听到过。人不住地回想自己哪里做的不够,翻来覆去地想,就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满脸怔忪地看向常洪嘉,用传音之术轻声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常洪嘉听到这,用力摇摇头,一面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一面慢慢坐起来:「谷主很好。是我自己用情太深,所以想,成就谷主……真正的姻缘。我不是那和尚……对吗?」他像是累极了,甚至不叫大师,而叫和尚……魏晴岚脸色一变,正要分辩什麽,却看见常洪嘉惨笑著抬起头来:「谷主身在局中,自然没有局外人看得明白。其实谷主心里早就明白,我不是那和尚。要不然,谷主为什麽至今不肯破闭口禅……」那妖怪听了这话,满脸愕然,似乎刚察觉到自己仍在禁语,愣了片刻便温文一笑,用秘术说:「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真是糊涂了。」常洪嘉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作答,心跳如鼓,惶惶然等著他下一句话。 魏晴岚看见常洪嘉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胸口微微一暖,用传音秘术笑道:「有你在,就不用禁语了。我真糊涂。」那妖怪说著,清了清嗓子,果真将嘴张开一线,牙关慢慢放松,鼻翼间一吸一呼,彷佛下一刻就能开口,可过了好一会儿,嘴唇仍微微发颤,舌尖还僵直不动,一遍又一遍,试了许多次,居然挤不出一点声音。 魏晴岚自己也怔住了,心中突然慌得厉害,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猜出大事不妙。一时之间,想的都是如何瞒过常洪嘉,只好拼命地攥紧双拳,装出若无其事,一遍遍用秘术笑说:「我这就开口。」然而不知为何,越是想说话,胸口越有一口浊气,喉咙嘶嘶作响,一个字也挤不出。 常洪嘉看他反应,便知道又是一场笑话,忍不住高声打断:「谷主,我明白的!」魏晴岚急得眉头紧锁,更用力地张了张嘴,喉结滑动,颈项甚至有了青筋,为了心无旁骛,连眼睛都闭起来,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可还是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常洪嘉看见那妖怪难受,心里也不好过,适才顶撞了那句话,五脏六腑都犹如刀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闷声闷气地劝道:「我明白的。谷主修了这麽久的闭口禅,要是现在说话,岂不是前功尽弃。」魏晴岚忍不住伸出手去,扣紧了常洪嘉冰凉的手指,那双总净如琉璃的墨绿妖瞳在这一刻倒像是滚烫的烛火,焦急从眼眸深处一点点溢了出来。那样饱含情感的一双眼睛,几乎让人认不出这是魏晴岚。 这样不停地张开、合拢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简直像中了邪术。哪怕他身怀数千年道行,法术通天,也猜不出原因。难道真有怯意,真有心结未解? 常洪嘉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要真是转世,谷主早该开口了。」魏晴岚试了又试,终於放弃似的换回秘术:「你们……是同一个人。」常洪嘉仍强笑著:「虽然有几分相像,可不像的地方更多,似是而非,连谷主自己也有过怀疑的念头。」魏晴岚禁不住用传音秘术怒喝起来:「你们当真是一个人!他……我会认错吗?」常洪嘉一阵巨恸,面上还要佯装无事,几不可闻地笑著:「谷主总共才见过几个人,认识几个人?」魏晴岚接不上话来,满脸愠怒,威压之下,竟把落花枯枝吹得向远处卷去。 常洪嘉彷佛没有看到那妖怪的怒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走出谷外,到处都是人,都有相似的地方,是谷主见的人太少……让我捡了便宜。」魏晴岚看著常洪嘉边说边笑,不知为何,怒意渐渐褪去,变成更深的痛苦之色,用秘术直道:「我不会认错的。常洪嘉,怎麽连你,也不信我。」过了这麽长时间,「常洪嘉」三字依旧是这呆子的死穴。每听人叫一回,都要恍惚许久。 他拼命挤出笑容,慢慢把头抬起,直视著魏晴岚,柔声道:「那谷主开口啊,只要谷主敢破闭口禅……」他说到这里,见魏晴岚又想尝试说话,心中巨痛,还没回过神,嘴巴已经自己喊了起来:「谷主,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有你真正要找的人,该让常洪嘉从前世今生上解脱了!」他言於此,发现魏晴岚脸上不见血色,忍了又忍,手指还是一点点扣紧了魏晴岚的手指,小声重复著:「不是在逼你。就算不是,也不会走。我求不得、心有不甘,不舍得就这麽走了……」魏晴岚这才有了些反应,怔怔地听著。 常洪嘉一面看著他,一面用力握紧了魏晴岚,连指骨都微微泛白,低声道:「谷主,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徵兆,一定还有别的方法验明吧?我要一个明白,我对谷主一心一意,谷主不能拿不清不楚的喜欢来敷衍我。验出是,我就认了,不是也不会走……只要一个明白。」他见魏晴岚似乎想抽手,连忙又加了几分力气,攥得紧紧的,生怕有一个字落不到那人心里:「我对谷主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只求谷主也是一样,哪怕跟从前一样,不爱就是不爱。」魏晴岚听到这里,终於点了点头,用秘术勉强道:「你……那时被禅杖击伤,见我不能化形,就把法力渡给我,还蘸了血,在我额头点下佛印。可以用这一点验明。」常洪嘉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故意略过了那妖怪念得极重的那一个「你」字,只问:「如果是同一个人,就能去掉佛印?」魏晴岚应了一声:「用血涂抹,能去掉。」他说著,自己用手将发丝慢慢挽到耳後,人靠了过来,双目微垂。由於色相作祟,额间那一道金色佛印,倒如同妆点在美人眉心的朱砂。 常洪嘉心跳如鼓,恋恋不舍地看著,半天才反应过来,用力咬破指尖,挤出几滴血珠子来。魏晴岚不知为何,比他还要怕,在常洪嘉伸手去擦之前,先一步拥住了常洪嘉,用秘术说:「我早就……想去了这个佛印。你在人间,我便……贪恋人间。」常洪嘉的顿了一顿,手指这才落在魏晴岚眉心。血在佛印上晕染开来,来回擦拭了几下,佛印犹在,又用力擦了三四回,那点金色还端端正正地点在眉心。 常洪嘉心中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分不清是剧痛还是欣喜,嘴角翘了一下,轻声跟魏晴岚说:「谷主,佛印还在。」他并没有直说是不是,但魏晴岚已听得再明白不过,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突然抬起双眸,眼睛里全是狂乱之色,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了踪影。 追过去看时,才发现那妖怪走的时候,一路推倒了几十株辛夷树,也许是忘了用妖气护体,最後几株树干上,全是鲜血淋漓的掌印。 第八章 四面静悄悄的,有一刹那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寂如鬼域。 常洪嘉追了一段,自己也知道追不上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走过断木,看见树干上斑斑的手印,痴痴地看了一阵,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妖怪留下的掌印上。就这样掌心对着掌心,手指贴着手指,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 他转过身,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去。走了老远,他仍在奇怪谷中为何一下变得这样安静——虽然那人在时,也极少弄出声响。他一面想,一面竭力让自己走得笔直,可脚下步子总歪歪斜斜,视线中每一处都在摇晃,好像天摇晃着要掉下来,连地面也跟着上下抖动。 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靠得这样近,如果方才他点点头,现在已成就了一段姻缘……可充溢胸膛的那股无名火,那股把脏腑都要燃尽的滚烫火焰,非得在秤子上细细秤过,看够不够斤两、够不够全心全意。 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双腿还抖得厉害,只得在半路休息了许久,等心情渐渐平复,记起之前下的决心,这才继续上路。 自己没有做错,送入轮回也好,再续前缘也罢,唯有等谷主了结了这段旧事,尘埃落定之后,才可能有自己的余地。 常洪嘉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心底默念了几遍,眼中逐渐有半星火光燃起,情绪突然的被煽动得高涨起来。他没有做错,等谷主冷静之后,也会明白他一片苦心。 只要再多等几年,等那人真正放下,真正回过头来。 常洪嘉便这样一个人走在死气沉沉的深谷,脸上却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拼命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眼前已经能够看到那座小院,推门进屋,坐到c黄沿,在一片足以把人逼疯的寂静中,在心底擂起战鼓。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自己曾把他从沙池中领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把他从一场更长的噩梦中带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魏晴岚仍没有回来。室中从明到暗,晨昏几变,那呆子熬得一双眼发红,几番挣扎,到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心事重重,常洪嘉梦里的景色也变得荒诞离奇,人像是乘着无浆之舟,被湍急的江水不停的往前推去,不知道撞到了哪一块岩石,『轰隆』的一声巨响,船身崩毁,四周风景骤然一变,山石洪流化都作一间间禅房,常洪嘉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残缺不堪的旧纸,上面还有烧剩下来的八个大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这居然是之前没有做完的那场梦—— 禅房中,那和尚将推演所得的卦象烧尽,整整僧衣,从房中走了出来。常洪嘉和他迎面撞上,短短数尺距离,发现那和尚的长相和魏晴岚有些许不同,嘴唇干裂,面色灰败,眼底暗藏火种,像苦行僧一般步履坚定,笔直地向前走去。 和尚走过去好一会儿,常洪嘉才赫然回神,到处找那和尚去了哪。好在迦叶寺千年古刹,一直是过去格局,他凭着幼时记忆一一寻去,还不至于迷失方向,就这样一路寻至藏经殿外,顺着厚重石阶往上爬了十几阶,突然发现周围都变成了皑皑雪景。 耳边寒风呼啸,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只有石阶中间扫出了一行供行人行走的空道。几株青松老树长在这座悬空古寺外,隔着极远的距离伸展枝桠,几乎将整座藏经殿盖住,天地一片银白,只有树下的檐瓦还东一块西一处地裸露着原本的颜色。 常洪嘉霎那间便猜出自己寻对了地方,他匆匆跨过殿门,小跑着穿过满是灰尘的经书架子。还没走到尽头,书架后就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只听见那老和尚问:「你们在我这里听了几年的故事,哪一段记得最深?」殿中一片寂静,直到老和尚再次开口:「洪嘉,你来说……」常洪嘉听到这里,慌忙又往前疾行几步,直到眼前再无遮掩的木架。 大殿一角,那和尚似乎比刚才见到的要年轻三四岁,坐在蒲团上笑着应了:「弟子记得最深的还属地藏王菩萨立下的那段大誓。」老和尚听了这句,半晌方说:「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吗?」「正是。」 「如何看待这句……?」那老和尚斟酌良久,终于摇了摇头,「这句话,有些执着了。」常洪嘉在不远处听得这里,竟是忍不住发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这和尚受教的样子。但在一旁听到这些只言片语,稍一细想,心里便慢慢有些发凉——『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事,执着二字,到底是在训斥谁呢?』正惊疑不定的时候,这场梦也到了尽头。常洪嘉浑身是汗,从榻上猛地坐直了,越想越是后怕,只得一遍遍安慰自己,猜测是因为摸到了那把白伞,才断断续续做了几回别人的梦,总不可能是前世今生吧! 他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抬头看去,发现魏晴岚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伞骨往外翻折的破烂白伞,怔怔地看着他。 常洪嘉一惊之后,很快便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从c黄上下来:「谷主!」魏晴岚提着伞,眼中好半天才有了神采,用传音术轻声道:「常洪嘉,陪我去一趟迦叶寺吧……」常洪嘉微微一愣,随即满口答应下来:「好,好!什么时候动身?」魏晴岚久久地看着他,直到常洪嘉迫不及待地收拣起来,将用惯的针囊、药瓶连同十几天的干粮一起收进包袱,打好了结,魏晴岚还在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他,「你不介意?」常洪嘉不知要如何作答,胡乱点了点头,就伸手去拉那妖怪,想领着他赶紧动身。 魏晴岚被他一碰,脸色在刹那间显得极为痛苦,不留痕迹地躲了去:「走吧……!」常洪嘉握了个空,嘴唇微微发颤,似乎受了些打击,很快又振作起来,小跑着跟在魏晴岚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跨出门槛,那呆子四下张望了一阵,突然留意到谷主手里破烂的白伞,小声问:「谷主这伞……是从哪里捡来的?」魏晴岚脚下一顿,视线慢慢落到伞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白伞撑起。由于伞骨外翻,油纸上一个窟窿连着窟窿,伞盖刚一撑开,就像要散架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 那魏晴岚顿时一僵,许久才说:「我刚才去毁了沙池,结果在池底发现这把伞。」常洪嘉点点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轻声接道:「是大师用过的那把伞吧!」魏晴岚握伞的手突然用了力气,手背上青筋浮现,攥紧了伞柄,直道:「是它?!普通的伞埋这么久,早就烂完了……」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么一瞬,也想弄明白为什么这把伞会出现在池底,只是下一刻人就被魏晴岚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夺去了全副心神。只见他掌心凝聚起白光,珍而慎之地将白伞一点点修复。 常洪嘉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趁着短短一顿饭的工夫,常洪嘉摇摇晃晃地走到浮屠道另一头。偌大的一方沙池,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石台,沙粒散落得到处都是,把雪统统盖住。 常洪嘉试探着掬起一捧细沙,发现神智清醒,并没有任何异状,这才松手,任掌中沙粒漏光。沙池真的毁了,他走回浮桥边,还在想这件事,一夕之间毁去的沙池、下定决心的那人、池底白伞的残骸……魏晴岚拿着修好的白伞,用复杂难懂的目光看他了好一会,才道:「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常洪嘉应了一声,似乎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觉得回天乏术。 魏晴岚见他脸色难看,神情也跟着黯淡下来,低声说:「能不能帮我猜一猜,和尚快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魏晴岚仿佛没看见常洪嘉浑身一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待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面,洞门被堵死,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独自等死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魏晴岚说着说着,原本不知喜怒的语气渐渐变了:「其实我原本……根本不知道什么鹤返谷,是他说的『听银镇向南十里,悬崖下灵气充裕,是个清修的好地方……』,之所以在沙池上抚琴,也是他说『对修炼好……什么以幻修幻,与虚妄为伴,能参透魔障;什么修身辟禅,能减少业障……』只要是他说的,我都尝试去做……」魏晴岚说到这里,用传音术颤声问:「我记得他那么多话,可还是想不出来,他把自己关在石洞里等死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常洪嘉,你帮我猜一猜……」他这样失态,句句紧逼,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常洪嘉有一刹那,甚至以为他又在试探自己,可很快便发现,这妖怪是真想知道答案。只是自己绞尽脑汁想很久,才说:「大师怕是在担心你,担心你日后想起他,会难过……」魏晴岚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方道:「他会怪我吗?」常洪嘉吃了一惊,断然道:「怎么可能……!」魏晴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苦笑道:「真的吗?」常洪嘉生怕他不信,连说了好几遍:「当然!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怪你!」他不知道为何偏偏对此事格外笃定。 那妖怪被他说得轻轻一笑,很快又笑容尽去,怔怔摇了摇头……「那只老狐狸给我算过一卦,说是下下签,它算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算错过一回,害得我一直在担心辟禅的事。怕许了愿不管用,更怕他怪我。」没等常洪嘉否认,那妖怪便自嘲道:「因为这理由,就困在幻象中,我真是……」常洪嘉却笑不出来——『既要背负害死故人的悔恨,又要承担被那人责怪的恐惧,虽然那和尚豁达淡然,但难保最后一程,有没有一瞬间有过怨恨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间,那妖怪也受不住的,他把那人看得那么重,定然受不住的。』想到这里,他脸上苍白如纸,浑身发抖,简直比听见自己的伤心事还要难受。魏晴岚回过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愕然伸出手去,要碰上的时候,才猛地一缩。 常洪嘉挤了挤,终于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谷主放心,大师……绝不会怪你的,我们赶紧去迦叶寺,破了辟禅才是正经事。」他看到魏晴岚神情变了变,像是想问什么,慌忙打断道:「对了,谷主可要记清楚了,现在是我在说话,不是大师……谷主验过了的!」他生怕魏晴岚又说些他不想听的,伸手去摸那妖怪手中白伞,从头到尾摸了一通,发现白伞确实毫无反应,心中才暗暗落下一块大石,直道:「你看,现在用白伞也试过了。我跟大师毫无关系……」那妖怪犹豫了一阵,终于伸手在常洪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用秘术道:「我记得的,你是常洪嘉。走吧……」+++++ 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只见那身旁那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走,数丈之后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 魏晴岚迎风而立,松了松攥着的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 只见身边的呆子扶着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拉紧了自家谷主的袖角,唯恐身边这人会忽然消失不见……魏晴岚以为他畏高,并没有立刻躲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眨眼光景,便到了数千里之外。 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着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着,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常洪嘉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着什么旧事,不由退回两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几声——「常洪嘉?常洪嘉?」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后,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待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荡然无存。 乍眼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后,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 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着洞顶山石凹凸fèng隙,一寸寸仔细摸过,直到眼眶发红,才低头掩饰了下,用传音术叮嘱道:「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常洪嘉自然点头。 只见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后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站在光中,连笑意也带着温度。 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窒,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沉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明。 『众生无边誓愿渡,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么多和尚,都是每天的课业都念着四大宏愿,发着与渡人有关的大誓。也许只那呆子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着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动,终于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仅仅几字就已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着叫了那人一声——「和尚……」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沉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魏晴岚静静站着,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ròu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 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的什么呢,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为的什么呢?独自一人活了这么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着,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么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么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么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着。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着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糙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裸裸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亦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么……活了这么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么,像决堤般似消散着,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么……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谁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后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着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着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于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后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着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着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魏晴岚终于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 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面对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这里,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精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二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么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着,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开口:「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佛缘。」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 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么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放得极轻。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么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后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着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 「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着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着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和尚,有佛缘的人,怎么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泄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着,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么关系呢……「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着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后一面。」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摸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糙。」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着,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一件大事,从今往后,再不用什么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么一想,人竟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若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着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 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黏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液从石fèng、糙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着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ròu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ròu一般绕着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 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随着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于在一滩血泊中找到那人。 用手分开枯糙,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ròu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 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着腰盯着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柔声问着:「常洪嘉……出了、什么事……我、我回来了。」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ròu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着头看了一会,终于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后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着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着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糙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着山道滚落,钉着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着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 他小声唤着:「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后,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着:「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第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着头,铜钟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fèng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式。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着轰鸣之声。随着崩塌带起的漫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钟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 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着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着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着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后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着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着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着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着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ròu一般立着,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着,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他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钟的巨响,双耳剧痛间,许久听不见一点尘音。 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一踏上山脚,也被这道佛光隔绝在外。 魏晴岚如遭当头棒喝,脑海中半晌都空空一片,等勉强回过神来,想要再百般恳求,耳边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蛇妖……」 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么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于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后,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么……有什么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 「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 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 身后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着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么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着:「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着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ròu白骨。 然而金光大阵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钟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么你先前有佛缘,后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性纯良,又心无罣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魏晴岚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着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后局。 「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中。依你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魏晴岚木然站着,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着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佛缘……何其难得。」 「我算来算去,只凭闭口禅恐怕还不够改命……于是在浮屠道另一头掘出深坑,移来细沙,将随身白伞伞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处……「白伞原本是用来遮蔽魔障的,我将它翻转了一面,就变成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无数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困在里面。 「我留的抄本,有半数都在讲以幻修幻,还特意在地图上拿朱笔注明,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凭吊旧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见真本性……多看几回,它就困不住你了。」半空中那道残魂说到这儿,声音放得极轻,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当年封死石洞时,眼底泛起的凛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爱憎情关,春去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极轻,你也早该放下了……」魏晴岚良久才有了反应,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温情,又如同在重温此生此世遇见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刹那之间居然变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见怀中常洪嘉的残尸才恢复木讷,嘴唇翕张,颤声笑道:「大师,说得轻巧。你把情字……说得太轻,说放就放……真是……」这短短几句话,竟是夹杂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称那人,喊他大师,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涩难忍,却耻于在那人面前失声痛哭。 原来闭口禅是算计,沙池凭吊也是算计! 这也算是佛门慈悲吗?为他算尽身后事,为他而死……却让他味尽凄惨荒凉! 和他比起来,还是那呆子……呆子……也曾问过……情字,为何太轻了? 那妖怪想到这里,身形又是一晃,只是想到怀里揽着的尸骸,硬生生站稳,竭尽全力地抓着脑海深处的一丝暖意。 这世上,有人在乎过他的喜怒哀乐;一遍遍地说自己想做人,有人听进过耳中;有人说过,为君一言,搏转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缘。 「大师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稀罕……」他本想接着说下去,比起佛缘,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单是常洪嘉,将他害到如此凄凉地步的和尚,甚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比佛缘要有分量得多。 明明说过无数回,只是和尚从不曾在意…… 正失神间,听见沉默了好一会的亡魂,低低续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后几日,我布下了最后一步棋。」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还会布下什么陷阱。让他再禁语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待在沙池? 没等理出个头绪,便听和尚轻声道:「你那时还重伤未醒,我把佛牒和几样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边。临行前,为你我算了最后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后,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是吉兆。 「我自己却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发,似俗无家,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正好对应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迦叶寺僧人剃度落下的头发,由皈依师挑出一缕fèng入布囊。我那日烧掉占辞,从恩师手中领回头发,到孤崖上寻了一处石洞,布下阻拦进出的第一道法阵,又拿自身精魂炼成第二道法阵,留下这些话,等数千年后,机缘一到,让阵中残魂告知你原委。 「等再过一个时辰,我将第三道法阵画全,便会用匕首割ròu剔骨,放尽血水,淋在阵眼上,和剃度时剃掉的头发一块,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滞留尘世,无缘大道……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还你。我会割尽血ròu,直到无力落刃为止,不入轮回,把残魂散魄一并封入这具身外身。数千年之后,待血ròu凝结,魂魄稳固,他会借着阵法之力,再世为人。 「我备好了一件布衣,写着这婴儿的身世来历、俗家姓名,准备用它来包裹血ròu。等这具身外身出现在迦叶寺地界,多半会被寺里收养,做个小沙弥……他比我多了一缕头发,命带烦恼,迟早会入世,与你相见。」那蛇妖愣愣听着,眼睛是浓稠的雾色,和死一般的寂静。他呆滞地低下头去,手上残尸身上裹着一件布衣,衣上满是污血,要仔细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烂的僧衣。余光尽处,还依稀能认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写的是此儿父母双亡、恰值荒年,亲朋无力抚养,求寺庙收留云云的字样,字字皆是故人笔迹。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骗人了,还打算骗我不成?」那妖怪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地惨笑起来,嘴唇微颤,竟是诵读起白伞盖神咒。泪眼模糊中,以为那件破烂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朴素布袍,只是眨了好几回眼睛,眼前依旧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结巴念完,他望着这件裹了白骨的带血僧衣,如同望着整个阿鼻地狱,眼泪滚落时,嘴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洪嘉?常洪嘉?」过了一阵子,笑声越来越大,阵法之中都是他癫狂大笑的声音。人往后退了半步,让怀中尸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绿妖光,在四面光壁上殊死冲撞,竟将法阵撞得簌簌颤抖。 金光笼罩下,那缕残魂还在不住低语:「蛇妖,你那时不能化人,我在你头上点下佛印,你还记得吗?」蛇妖四面碰壁,身上伤痕渐多,眼睛如枯槁一般,听到这句低语,牙关深处又挤出一阵痛苦至极的狂笑声! 「洪嘉、洪嘉大师——!哈哈哈,哈哈哈哈!」「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渡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后,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ròu残魂所做,所谓血ròu相连……以后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那妖怪过了一阵子,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沉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着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晴岚笑得眼眶通红时开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会误以为是我投胎转世了。这也难怪,他的血ròu皮囊就是我的血ròu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ròu相吸,佛印之力,他对你、肯定比我对你……要好得多。」不知为何,哪怕魏晴岚神智已失,这些低语仍穿透阵阵狂笑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 「蛇妖,你心里内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对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处,不算知交也是挚友。 「可我割ròu剔骨,力气终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后,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只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伤、之后魂魄又炼入阵法,他的魂魄……也只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缕烦恼丝。你一定也是心中疑虑,觉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迟早会找方法一试真假……」残魂说到这里,身形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顿了一顿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试不出你想要的结果……以为他不是我的转世……「我布下身后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吗?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喑哑疯狂的笑声中,渐渐掺杂上了野兽负伤时的含糊悲鸣。 为什么会伤心愤懑到这个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动自若,却活生生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ròu——是因为自己受了骗?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几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根本没有常洪嘉这个人,只存在过一具身外身? 还是发现从不曾被人真正爱过?究竟是哪一件伤人最深呢……? 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ròu,所有最热切也最冰凉的情感,都拜他所赐,把自己一生弄得面目皆非,那人也尸骨不全,魂魄将散,到底谁比谁辛酸,谁比谁凄凉?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里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大笑着反唇相讥:「你居然还敢提什么世间缺憾……我化形以来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桩与你无关?」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 喜怒哀乐、悲欢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化为模糊不清的悲声。 那缕亡魂浮在阵眼中,双目空洞,发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语: 「我给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对应『偿洪嘉』之意,我想要偿还你,闭口禅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为了助你参悟佛法。一旦你误以为那具身外身与我无关,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习的闭口禅,这场身后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为何落到这个地步……活生生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成了碎ròu白骨。」那和尚轻声缓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时候,割ròu剔骨,割下来的血ròu拿僧袍一裹,借阵法之力成形,这背后其实定下了时限……等时限一到,身外身就会变回破碎血ròu。其中的时限,从我在石壁上写下『渡人』两字起,到你破闭口禅为止。」那蛇妖静了好一阵,才仿佛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干涸已久的眼睛里再度积了水光,行尸走ròu一般重复着:「到、我破闭口禅为止……」「如果你不破闭口禅,那具身外身……仍会好好的,这场局……亦不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魏晴岚来来回回颤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是因为我想破闭口禅,才让他……」变回当年的那团,裹在僧衣里的血ròu……原来个人命数,万事已定。常洪嘉是偿洪嘉,魏晴岚是为情难……上天入地,不过是在五指藩篱中来回打转。怎么会有人,傻得信了愿力? 和尚竖着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内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ròu,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那蛇妖捂着头,嘴里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哭声,两行血泪染红双眸。 另一侧,却是和尚的缓缓低语:「你为什么看不破呢?」他话音落时,魏晴岚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着学他的语调:「哈哈,我为什么、看不破呢……」四周梵音妙语轰然齐奏,纷纷花雨下不断闪过菩提宝树、罗汉真身的残相。那和尚在残相下轻声劝说:「找了这么多年,因为失而得,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谁、洪嘉是谁,什么情爱,不都是一场空吗……「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那和尚说着,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那缕残魂说着,朝前方微微一颔首,脸上神情渐渐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讷的一双眼睛,隔着数千年岁月,再次环顾了一眼尘世,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解读得清的复杂神色,愧疚、担忧、释然、痛苦、留念……或许都不是。在阵法光芒大炽的时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岚看着空空荡荡的法阵,身上一会热、一会冷,过了好一会儿,嘴里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寂寂荒山,耳边还不断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惊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皇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着,笑声喑哑。什么生死、皮相,什么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么,看着半空,不知朝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么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着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乎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着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随着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 那妖怪静静看着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着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着魔影,西天恍如血池……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么上报四恩、下济三途——那妖怪看着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fèng中窜出,脸上无动于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着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着,面目于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你又为何看不破呢?」那妖怪冷笑着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着呢?记忆深处依稀还有谁的声音: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么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煅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么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雷电蜿蜒,身姿诡丽的漆黑墨莲在昏沉天幕下逐渐合拢,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暗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只是额上那点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红魔痕,像伤口一样竖着划过眉宇之间,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后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魔头指尖一动,黑色火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着山上每一株糙木、每一点血ròu、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下的僧人、信徒有心想救火的,然而却比不上大火蔓延的速度。不一会儿,这座山岭便像被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当众人再次抬头看时,早已不见了那魔头。 第十章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么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着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 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么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么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着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嘛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后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中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着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后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着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杨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炮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着墙根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fèng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朝着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朝他嘶嘶叫着,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天闯进来的那条小蛇蜷在水缸盖板上,半个水缸被埋进了皑皑白雪中,入侵者筷子粗细的蛇身上,盖上了大大小小的雪花,露在目光中的蛇鳞大多残缺不全,尤其是蛇腹,已经不剩什么好ròu,也不知道它爬了多久,走了多少里路。 就这样打量了几眼,小蛇突然惊醒了,见他变回人形,就站在不远处,又想凑过来,亲昵地蹭他。 魏晴岚皱着眉避开。「你能破我的结界,究竟是什么来头。」那小蛇先是一惊,随即忙不迭地嘶嘶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山头的蛇语,魏晴岚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究竟,只是冷然看着。 小蛇见他不懂,又急得蛇尾两拍,半天才突然想到什么,在雪地上以身躯比划起来,先是艰难写了一个「内」,不到片刻后写了一个「丹」字。 「你是说靠着内丹之力。」 青腹小蛇连连点头,蛇尾拍打,溅起细碎雪花。魏晴岚沉默一阵,定睛打量它蛇腹中的那颗内丹,半晌开口问道:「这颗内丹,妖气和我同出一脉……你的魂魄,却是人的魂魄……」青腹小蛇急得直发抖,接连在雪地中写下四个歪斜的大字:是谷主的。 魏晴岚垂目凝视了一阵:「你说内丹不是你的,是你谷主的。」小蛇再度点头,又欣喜地想窜到他身旁,魏晴岚侧身避开,坐到落了积雪的石墩上,轻声道:「你谷主是谁?」小蛇身形一僵,嘶嘶叫着,却说不出话来。 寥寥数句中,魏晴岚已把情形猜了个大概。这人魂魄不齐,早该死的,多亏因缘际会,得了它谷主的内丹,危急关头保住了一丝魂魄,融在内丹中,变成这等末微小妖。 「他被你偷去了内丹,真是可怜。」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才淡淡道:「不过你不能说话的滋味也不好受……」小蛇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又要落泪。 那魔头喃喃自语起来:「不能说话的滋味,实在是……」话到一半时,又怔怔摇了摇头,「我没有遇上过。」魏晴岚才说了几句话,头竟是隐隐作痛起来,气急败坏地站起,一抖积雪,大步走进厅堂。青皮小蛇吓了一跳,瞪圆了竖瞳,随即紧紧跟了上来,身后积雪分开一道窄窄的痕迹。 等魏晴岚跨过门槛,小蛇看见,也想爬进槛内,谁知一阵妖风刮过,把它刮得打了两个旋儿朝天掉在雪堆上,等它好不容易扭动着翻过身来,房门已经合拢了。小蛇围着屋子四处找fèng,想寻个老鼠洞钻进去,谁知钻到一半就被弹了出来,这才知道屋里又布下了新的结界。 外头寒风阵阵,小蛇不断地用尾巴和头撞着门板,嘶嘶叫着,激动之下全身鳞片微张。魏晴岚听见动静,一时间头痛欲裂,捏着木桌一角强自入定,等魔功运转几周天,疲惫不堪地睁开眼睛,门外叩门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慢。 魏谷主开门时,那小蛇仍在拿它最硬的额头一下下撞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门板一开,这家伙收力不及,狼狈不堪地倒在门槛上,竖瞳发着光,似乎没想到他肯开门。 魏晴岚痛如刀割,只觉得脑袋里装了许多东西,胀痛难忍,恨不得四处撞一撞,拿硬物敲打一番,好不容易才避开凑了过来的小蛇。 「我开门——可不是想收留你!我是看不惯别人被挡在外面,怎么也进不去。」他想到这里,眼睛不知为何忽然一酸,「虽然我没有遇上过,可一想到人被拦在外面,进不去的滋味……」小蛇似乎知道他是在说数千年前被挡在石洞外的事情,一双竖瞳竟然也跟着泛起泪花,嘴里发出低回的声音。 那魔头刚说完便回过神来,仿佛觉得有失颜面,一言不发地走回桌旁,自己生闷气。 那条小蛇痴痴看了他一会,像是想通了什么,匆匆游过来,轻轻蹭着魏晴岚。魏晴岚低下头去,正好撞上小蛇痴得灼人的目光,微微一怔,刚想说些什么,小蛇嘴里已吐出了一颗色泽暗淡的内丹,托在蛇信上,拼命往上递去。 魏晴岚错愕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小蛇内丹离体,浑身簌簌发抖,仍努力抬高了头,猩红分叉上托着碧绿内丹,示好地想献给那魔头。 魏晴岚脸色彻底变了,低吼道:「这是做什么?」他见小蛇吓得缩作一团,怒容更甚,声音如凛冽寒霜,一字字从牙fèng中挤出:「收回去。」屋外狂风大作,阵阵风雪不停拍打着门窗,小蛇见殷切献错了地方,只得把内丹重新咽下。吞的时候太过狼狈,还噎得青色蛇皮又绿了几分。 等它好不容易直起头来,魏晴岚又站远了一些,手扶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没了内丹,过不了多久就会送命。」小蛇见他开口,激动地胡乱点头,又拼命摇头。 「你也不怕死?我以前好像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既不怕死,又一意孤行,还自以为对我很好……」小蛇呆了一呆,随即一个劲地摇起头来,仿佛要证明自己绝无此意。 魏晴岚朝它漠然笑道:「没有人在乎过我是怎么想的。」小蛇眼睛睁得极大,突然「嘶」地大吼了一声,急得原地打转,嘶嘶叫个不停。 「不是装成大慈大悲,就是装成情根深种……骗得我上了当,只想和他厮守,结果却是……唔,头痛。」魏晴岚眉头紧锁,又开始用拳头揉着眉骨。 小蛇呆滞地看着他,一滴又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反正从来不曾有人……」魏晴岚说到一半,觉得有些难堪,口风一转:「自从我成了魔,这些事早就忘了,现在不知有多快活——」他侧过头去,发现小蛇还呆在那里,傻傻地替他落着泪,心中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本想再说些什么,那小蛇忽然自己左右摆头,把眼泪甩干了,一点点爬上花凳,用蛇嘴咬住了墙上的挂画,费力地把那幅画翻转了一面。 魏晴岚正在出声,听见它嘶嘶的催促声,这才抬眼看去。医馆原本的针灸图被翻转了一面,挂轴后精心绘了一位绿袍男子,容貌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魏谷主不由怔了一下:「这人倒是和我……」 青皮小蛇似乎害怕自己稍一耽搁,就会畏缩不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接连窜上了好几件靠墙摆放的家什,将墙上挂着的兰糙残荷劲松怒梅,扯着画角一一翻了过来,每幅挂画后面都绘了同一位绿衣人。 魏晴岚有些吃惊,还未说些什么,小蛇又爬上木柜,用蛇尾挑着铜扣,把柜门两扇两扇地全部挑开,木柜里面装满了厚厚几册帐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那魔头取出一本,翻了几页,却发现里面写满了「魏晴岚」三个字。 又取出一本,还是。再一本,还是。 在他飞快翻动纸页的时候,小蛇已爬到了木柜顶上,把藏在最里面的檀木小盒一点点往外推去,眼睛痴痴看着魏晴岚,像是催促他接过木盒。 等魏晴岚真的拿起盒子,小蛇嘴里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似的嘶嘶声,侧耳细听时,又带着些呜咽之意。见魏谷主没有拒绝之意,小蛇大着胆子缠到他手腕上,自己用头轻轻顶开木盒,叼出盒子里那叠保存得崭新的红封。 它见魏晴岚久久没有别的反应,于是将红封放回,盒盖合起,做出个珍藏的意思,再把盒盖顶开,蛇身胡乱扭动一番,似乎是想说「在乎」……魏晴岚将木盒放回原处,冷着脸道:「够了。」小蛇被他一训,又变得有些拘谨,低头想了半天,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欢欣鼓舞地昂起了头,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吐出一朵妖气。 那阵妖气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分成两股青蒙蒙的雾气。一朵慢慢聚拢,变成了个和尚的模样,另一朵化作一个神情拘谨的青年。等它做完这一切,身上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喘了好一会,才重新鼓起腮帮,想再多变出几样。 魏晴岚脸色彻底变了,森然道:「够了!」说着,右手一扬,已攥紧和尚形状的那朵青雾,毫不留情地碾碎,正要对剩下那个也如法炮制时,看到小蛇浑身发抖,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知为何半途改了方向,仅是愤愤一挥,把那朵青雾挥散了,扯下小蛇扔到门槛之外,锁紧房门。 做完这一切,魏晴岚原本就头痛欲裂的旧疾,又加重了三分。 正咬紧了牙与剧痛相抗,眼前不知为何老眼昏花起来,房间里雾蒙蒙的,一呼一吸皆是浓得醉人的药材香气,方才看过的那个青年的幻影,忽然活生生出现在周围。 青年时而坐在桌前,在帐簿上抄写他的名字;时而在屋中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而摸摸手中串成一串的铜钱,看看盒里的红封;时而磨出藤黄、赭石各色颜料,费尽心力,画他的肖像,画成时却失魂落魄——魏晴岚一惊之下,那幻象又无影无踪,只剩下一阵比一阵痛得厉害的旧疾,仿佛要把头颅胀裂开来。正冷汗涔涔时,忽然想再看一眼被他锁在门外的小蛇。 因为头痛之症,魏晴岚这几步走得有些摇晃,好不容易才把门闩抬起,门板推开。檐外大雪还无休无止地落着,那条小蛇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在雪地里拱出一条条细细的痕迹。 也许是周围静悄悄的,那一直驱之不散的疼痛忽然不那么痛了,于这满目银白中,人甚至有些恍惚,不由自主放轻脚步,静静往前走了一段,像走进一场阔别已久的梦里。 褥子似的积雪上,歪歪斜斜的痕迹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字,只是小蛇拱动得太慢,雪下得太大,才费力地写完一个字,前面的字迹又看不清了。那小蛇还未察觉,只顾着埋头苦写,魏晴岚站在它身边许久,勉强辨认出「为君」这两个字。 为君……什么呢?他站在一旁,怔怔等着下文。那小蛇挪动身躯,正好撞在他脚上,吓得一个激灵,等转过头来,发现是他,一下子欢欣鼓舞,用蛇尾啪啪拍着雪地,等着他看完雪地上的字迹。 等了很久,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小蛇这才有些疑惑地回头打量,发现辛苦拱出的痕迹已经被大雪彻底抹平,不禁微微晃了一下,眼睛里泛起水雾,只是很快便掩饰过去,重新振作起精神,回到院墙下,从第一个字开始写。 魏晴岚等了许久,那字才写成一半,等小蛇在雪中拱完,满身碎雪地爬回地面,那魔头才认出是一个「巍」字。 小蛇似乎担心他没有耐心等下去,发现他没有走,嘴角微咧,露出两颗毒牙,似乎是朝他笑了笑,然后又钻进雪里,去拱第二个笔划复杂的大字。 连魏晴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静静等着它写下去。 第二个「巍」字写完,绿皮小蛇已经冻得浑身僵硬,趴在地上修整了一会,想再写几句,可一抬起头,看到头一个「巍」字被雪花盖得渐渐模糊,不禁呆住了原处,浑身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蛇才费力爬起来,开始再一次用头刨起积雪,准备拱深一些,掘宽几分,好让心意在雪地上多留半刻,让那人看到……待修缮完「巍巍」二字,去写「远」的时候,只写到一半便忍不住探出头去,忧心忡忡地开始打量,发现字迹还在,这才放心地长呼一口气,打算将那第三个字继续写完。 就在这时,小蛇突然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愕然仰起头来,却发现魏晴岚不知何时从屋里拿了一把伞出来,站在它身旁撑着伞,也替它挡住了风雪。 在这一瞬间,小蛇嘶声叫了一声,以为那人想起了什么,可又无法确定。 因为那人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它身上似乎多了使不完的力气,再一次钻进雪里,魏晴岚在它身旁蹲了下来,撑着那把伞,让地上的字迹不至于被大雪掩埋。就这样一个写,一个轻声念。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等小蛇写完「九天」两字,激动不已地转身去看魏晴岚,可等了半天,那魔头依然没有再念下去,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最后一句——为君一言,搏转九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呢?一旦辨认出这几个字,便觉得舌尖尝到甘美醉人的香甜,恨不得反反复复地多看几遍。 仿佛那就是使他最快活的话,是乘云直上,满襟清风,一身月色,仿佛那就是使他最落魄的话,是一无所有,形单影孤,黯然魂伤。魏晴岚嘴唇颤抖,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使他极度的快活和凄凉,在小院中一住那么多年,靠那人留下的余温过活。 小蛇心惊胆战地等着,眼睛里的光芒渐渐黯了,以为谷主忘记了这几句话,正低头感伤,忽然看见雪地上多了几滴水痕。 「为君一言,搏转……」 猛一抬头,正对上那魔头头痛欲裂、抓扯着鬓角长发的样子。 「为君……一言……」 那魔头嘴里喃喃念着,眼中两行水迹滑落。 「为君……」 小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忘了,眼睛里依稀有泪,拼命昂着头,把脑袋凑到那人手边。 有谁冰凉的手指轻轻摸了它几下,摸它伤痕累累的蛇腹、青紫一片的脑袋。 万物俱静间,也不知道是谁落的泪更多,哭得更哽咽。小蛇一个劲地拿头颅蹭着那人毫无温度的手心,正情难自抑时,身旁那人忽然颤声笑了:「说这些话……是打算又来骗我吗?」没等小蛇争辩,那人已紧紧将它揽入怀中,明明一人一蛇身上都是一身冰凉,不知为何却觉得风雪骤停。 「你知道我爱听这些……就拿来骗我……」 小蛇听魏晴岚断断续续地颤声笑道,眼泪夺眶而出,毫不抵抗地伏在他怀中。 「既然如此,骗久一些……如何?」 数百年后,听银镇街巷未改,只是更添繁华。 西街医馆的常大夫数年前从镇外游历回来,选在此处定居。他面容温文沉静,待人有礼,既帮人看诊,也替人撰写书信,收些润笔钱。 和他合住的还有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只听说姓魏,平日里一言不发,对上常大夫时,才会偶尔笑上一笑。 一日,东街李麻子拿了一挂腊ròu来,说与王寡妇眉目传情,只是不敢出口,请常大夫代写一首传情诗信,把这一腔情意倾诉则个。常大夫不知想到什么,朝里屋看了几眼,俊脸微红,想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替他提笔写下一首情诗,一句句念给他听——情重已堪佛祖怜,善知心事不知天。 一朝开得求缘口,几世修成上上签? 李麻子虽不识字,也觉得其中尽是绵绵情意,不由喜笑颜开,朝常大夫连声道谢,兴高采烈地捧着墨迹未干的诗信跨出门槛,正要送给心上人时,撞见那位魏公子,手中信纸被那人轻轻抽走,认真看了几过。 常大夫追了出来,看到那魏公子,脸上似乎更红了几分,小声问:「你做什么……」还未说完,魏公子已拿着信纸慢慢走到桌边,提着饱蘸墨汁的兔毫,在诗上改动起来。常大夫见他搁笔,这才凑过去一看,看他改的是: 情重何须佛祖怜,善知心事胜知天。 痴心莫寄求缘口,一梦即得上上签。 他忍不住「啊」了一声,脸上薄红一片,竟是有些动人之处。 两人视线相接,心意相通,一时舍不得移开眼睛。直到李麻子出口相询时,常大夫方回过神来,笑着说:「你拿去吧。他改过之后,好多了。」李麻子连连拱手致谢,欢欢喜喜地捧了书信要出门,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头问了一句:「常大夫,你这位朋友,可是身有哑疾,怎么从不见他开口说话?我那里有几帖祖传的方子,专治不语之症……」那常大夫偷偷打量了魏姓公子一眼,脸上红晕未消,拘谨笑道:「不用劳烦了,他并无哑疾。只是与我私下独处的时候,才肯说话……」——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