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君主 作者:Bucephalus 文案 1536年1月29日,英格兰王后安妮·波林在白厅宫流产,为自己和家族敲响了丧钟。 如果她成功生产,历史是否会有所不同? 总而言之大概就是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的故事。 作者微博:Bucephalus918 逃难而来 序幕 绿袖子 第1章 暴风雨 啊,我的爱人,你错待了我, 抛弃了我你无义又无情, 我已经爱上你,啊,这么久, 有你陪伴多高兴。 ——英国民谣《绿袖子》 1536年1月29日,伦敦,白厅宫。 安妮·波林王后感觉到肚子那熟悉的阵痛又回来了,自从六天前国王落马昏迷了两个小时再转醒之后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如果说之前几次还可以解释为对国王的担心所导致的,这一次她已经不知道是由于担忧还是恐惧了。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一个典型的英格兰冬天的下午,却不知为何让人想起几年前凯瑟琳王后在宫廷里的最后一段时光,那个被她打败最后在不久前凄凉去世的西班牙巫婆……安妮王后摇了摇头,仿佛要借此驱散脑子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她抬起头看看梳妆台上威尼斯小镜子里的自己,尽管这三年步履维艰的王后生涯让这张脸显得有些蜡黄,但仍旧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尤其是那副有着智慧光芒的眼睛,简·西摩那个只会装纯的傻狐媚子这辈子都比不上。她略有些得意地抬起头在房间里的侍女群中寻找那张令人恶心的脸…… 简·西摩不在房间里。 王后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肚子里的不适感更加严重了。 玛丽·波林女士,王后的姐姐兼国王的前任情妇,是唯一敢在这个时刻去与王后搭话的人。她走到王后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陛下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王后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想起这个女人几年前也曾经用这张脸爬上了国王的床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她自己自从伊丽莎白公主这个令国王大失所望的女儿之后就连连流产,如果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保不住或者还是个女孩……她强忍着恶心感,耐着性子对自己的姐姐说:“我很好,谢谢你,斯塔福德夫人,我只是突然有些怀念简女士的歌声了,她的嗓子在我的诸位侍从女士当中可以算得上是独占鳌头了,在这样阴沉的日子里我想我们很需要这样的歌声为我们带来一些欢快的气氛,不是吗?” 屋里窃窃私语的侍女们瞬间都安静了下来,王后看着自己姐姐的脸色,似乎有些扭曲?她想,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如此诡异,王后突然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她感觉自己的小腹一阵阵地下坠…… “斯塔福德夫人,我想你也许碰巧知道简女士的去向?”王后强打精神尽力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玛丽·波林,如今的玛丽·斯塔福德夫人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妹妹苍白的脸,如果她知道了,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八成是难保,这对于波林家可是灭顶之灾,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一直是这个家族里不受关注的那个,唯一的用途就是联姻为家族寻找助力,她唯一的闪光时刻就是自己爬上了国王的床的时候,她的父亲,可怕的舅舅还有冷淡的第一任丈夫都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而当她怀上了国王的孩子之后这一切到达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然而当她从产房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她的妹妹爬上了国王的床。 当她怒不可遏地前去质问自己的家人时,她的舅舅,那个可怕的男人,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亲爱的玛丽,我们当然要确保在你无法侍寝的这段日子里国王的心仍旧留在一个我们自己人那里,难道不是吗?” “是的,当然。”这是她唯一说得出的话了,当面对诺福克公爵这个可怕而又位高权重的男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做的更好。她甚至于她的家族都是这个男人的棋子,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离开了宫廷,打算过自己的日子,然而当她爱上一个小乡绅之后,她的整个家族都与她断绝了关系,只有她的妹妹,那个抢走了她的荣耀的人,给她送了一些钱,施舍给她这个侍从女官的职位。她的家人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诺福克公爵成了国王的第一宠臣,父亲是伯爵,弟弟成了子爵,而她的妹妹做了英格兰的王后,只有她,仅仅是斯塔福德夫人。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国王显然已经厌恶了波林家,连他们的舅舅似乎也要划清界限了,没看几天前他跑来专门告诉王后国王受伤的消息吗,她可几乎流产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她也到了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的时候了…… 玛丽迅速的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抬起头,尽力使自己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惊惶:“夫人,简女士下午并未出席。”王后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僵硬:“或许你碰巧知道她因为什么事情而无法到场?毕竟她还是我的侍从女官,不是吗?” 玛丽看起来似乎欲言又止,过了似乎有几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钟,她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简女士……蒙受国王的召唤,陛下……” 王后的脸变成了一种青白色,她似乎正蒙受着强烈的不适。她在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全身都僵硬了一样。全屋子里的侍从女官都把头低下,生怕被她那在法国宫廷里学来的火爆脾气所迁怒。过了大概一分钟时间,王后猛的站起身,向门口冲去,侍女们愣了几秒,如同母鸡身后的小鸡一般一窝蜂跟了上去,一群人冲出了王后的套房…… 白厅宫就像一个蜂巢,这座欧洲最大的宫殿的1500个房间里每时每刻都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毕竟在宫廷当中高谈阔论算得上是很傻的行为。而今天当王后和她的侍女们走在阴暗拥挤的走廊里时,周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尽可能恭敬的行礼。绅士们弯腰低到似乎他们背上压着阿特拉斯山脉,而女士们的屈膝礼看起来跟跪在地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显然整个宫廷已经知道了国王与简女士的约会,而王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所有人都注视着安妮王后如同北海上酝酿着的风暴一样冲向约克坊当中亨利国王的套间,要把简·西摩小姐这艘独木舟撕得粉碎。 在国王的会见室里等待着的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和国王的首席秘书托马斯·克伦威尔先生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碰到王后,当他们试图避开时王后已经走进了会见室的大门,他们只能按耐住对王后的厌恶躬身行礼。安妮王后冷冷地看着他们,这两个波林家族最危险的敌人,他们凑在一起毫无疑问是在策划对付她的阴谋,也许就是他们把那个西摩家的婊子送上了国王的床……她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一墙之隔的国王书房里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这时候王后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绿了,她不再理会两位大臣,而是直接冲进了国王的书房。 亨利八世国王坐在一把佛罗伦萨制造的雕花扶手椅上,他已经年过四十,身材略有些发福,但仍然算得上是“强壮”的范畴。而简·西摩小姐芳龄二十八岁,正处在女子最有魅力的年华,此时正穿着一条黄色的丝绸裙子坐在国王的腿上,用一副小女孩般的娇憨表情看着国王。虽然她的脸因为装纯洁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僵硬,然而正沉浸在甜蜜“爱情”当中的国王显然注意不到这种小事,而闯进来的王后却看的一清二楚。 安妮王后用左手一把抓住西摩小姐的胳膊,把如同八爪鱼一样吸附在国王身上的她拽了下来,随即用右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西摩小姐似乎吓得呆住了,她仿佛一根木头一样发愣了几秒,随即她的一双杏眼里蓄满了泪水,跪在王后的面前,抓住王后的裙摆不断道歉,而她的这副动作令王后更加怒火中烧。安妮王后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用英语和法语混杂着辱骂着国王的新任情妇,里面不乏“婊子”“不要脸”这种粗俗的词语,而西摩小姐只是跪在地上哭泣。等候觐见的大臣们在外间一句话不敢说,然而却都竖起耳朵想要尽可能地听到屋内的情况。 当王后在几分钟之后略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有机会抬起头看一看国王的脸色,然而她却惊恐地发现那张已经有些发胖但仍然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痕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国王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这眼神似乎有些熟悉,然而她却实在想不出来上一次国王露出这样的眼神是在什么时候。屋子里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只余下西摩小姐刻意压低的抽泣声。 过了快半分钟的时间,王后终于打破沉默:“陛下,我想您应当对我所见的一切给出一个解释?”她不知不觉地有些放低姿态,毕竟之前与国王的吵架都是国王首先打破沉默,而这次亨利却这么久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国王好像没有意识到安妮语气中服软的意味,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如果您希望得到我对某件事情的解释,那您最好把这件事情清楚的说出来,而不是这样模棱两可,亲爱的夫人。” 王后似乎又有些被国王的态度所激怒:“如您所愿,陛下。” “不知道您是否介意解释一下,为什么简女士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陛下的书房里,而且还与您做出这种邪恶的举动?” 国王的脸色有些僵硬:“我想我作为国王有权利在我想要的时候召见任何我想见的人。” “然后让他们坐在陛下的腿上?” 国王的眼睛略眯了眯,那阴冷的眼神令王后禁不住抖了一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夫人,几年前我也曾经这样在书房召见过你,而你也愉快的接受了我的邀请。而凯瑟琳王后并没有冲进这间书房里来,如此我只能得出结论,凯瑟琳女士出身的西班牙宫廷比起您接受教育的法国宫廷显然要更传统,不是吗?也许在法国的宫廷里有着女士能够随意质问君主的传统?或者是一位贵妇辱骂其他女士的传统?” 王后如遭雷击一般站在那里,她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遍寻四周似乎想寻找什么依靠,可她的侍女却都站在门外,她感觉自己两腿之间有些湿润,这是什么?她有些茫然。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王后的瞳孔猛的放大,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我的孩子……”她用法语呻吟着,痛苦终于传到她的脑子里,王后终于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那些侍女们终于反应过来,冲进屋子试图扶起安妮王后,却惊恐的发现王后浅蓝色的裙子上出现了一抹暗色…… 亨利八世厌恶地看了一眼那抹暗色,他脸上难掩失望:“把王后送回房间,她需要休息。”又一次流产,也许她以后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他撕裂了英格兰,与罗马教廷彻底决裂,把自己的女儿变成私生女,只因为觉得这个女人能够给他生下一个男孩子,一个英格兰的未来继承人,从而彻底巩固都铎王室的统治。而现如今她显然已经没用了,在这一切巨额的投资之后这个女人带来的只是一个公主。国王可能一时被人蒙蔽,但如今也到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了。这个女人和她因为出了王后而张狂的家族已经没用了,而对于没用的人,亨利国王一贯缺乏耐心。 王后失魂落魄地被侍女扶着向门外走去,她转过头试图做最后一搏:“亨利,我是你的妻子……看在过去的份上,看在伊丽莎白的份上……最后一次机会,求你……” 国王依旧是那副冰冷的眼神,当那副眼神消失在门背后时,王后终于想起她在什么时候见过国王的那副眼神了: 几年前凯瑟琳王后的侍女安妮·波林获得国王独宠,即将上位王后之时,国王看着被他厌弃的凯瑟琳王后就是一副这样的眼神。 …… 外间的人在王后和西摩小姐相继离开后也作鸟兽散,萨福克公爵和克伦威尔大人也跟着人潮一道离开。当他们告别时,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但这个眼神的意思却非常明晰: 这个女人已经完了。 第2章 阴谋 人假使做了无耻的事,总免不了还要用加倍的无耻来抵赖。 ——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 剑桥郡,彼得伯勒大教堂。 天气有些阴沉,来参加葬礼的宾客并不多,并且他们大多数仪式刚结束就如同这里爆发了黑死病一般急匆匆地离去了。前任英格兰王后,如今的“威尔士亲王寡妃”,西班牙公主,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葬礼,甚至比现任王后所期待的还要凄凉。毕竟连她的女儿,过去的玛丽公主,如今国王的私生女玛丽·都铎女士都被她的父王所禁止参加,还有谁愿意来凑这个霉头呢?唯一算得上有些地位的宾客只剩下西班牙外交使团,那位尽职尽责的大使尤斯塔斯骑士亲力亲为地操办了这场葬礼,然而西班牙国王能为自己这位可怜姑姑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当最后的宾客离开之后,尤斯塔斯爵士向神父告别。如今在英格兰可是很难找见天主教的神父了,那些敢于反对亨利国王《至尊法案》的神职人员都被剥夺了圣职,甚至如同费舍尔主教或者莫尔爵士一样上了断头台,如今他只能从西班牙使团当中找一位神职人员来主持仪式,而按理,一位英格兰王后的葬礼本应当由坎特伯雷大主教这样的人物所主持。然而如今在这个国家,亨利国王就是上帝,一切只能按照他,甚至于他身边的那个女巫的意思所运行…… 那个女巫,安妮·波林,整个欧洲大陆的宫廷都在传播各种她如何用自己的巫术操控了亨利国王的传说,甚至连教皇都宣称她是个女巫。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操纵教廷驳回了亨利国王与自己姑姑的离婚案,而亨利国王竟然为了她与教廷决裂,投入了新教异端的怀抱,而他本人甚至在十年前还亲自纂写小册子抨击这些异端邪说,他显然是着了魔,中了某种这个女人的可怕巫术。好在如今国王似乎有了好转的趋势,虽然这是以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为代价,再加上今天从宫廷里传来的新消息,想来玛丽小姐会感到高兴……大使先生阴暗的心情略有些好转,他登上马车,驶上了英格兰乡间泥泞的道路…… 赫特福德郡,亨斯登村,亨斯登宅邸。 并没有多少人来拜访玛丽·都铎女士,事实上她所处的状态和与世隔绝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西班牙大使抵达之后随即就被引进了玛丽女士的客厅。这座宅邸也许对于一位乡绅而言称得上豪华,可对于英格兰的公主,伟大的西班牙双王的外孙女,住在这里简直是一种侮辱,然而玛丽女士却对此恍然不觉。她受到自己母亲的影响虔信天主教,尤其是在母亲被废之后几乎完全寄托于宗教当中。此时此刻,她正坐在一把简朴的扶手椅当中。她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她母亲喜爱的西班牙式兜帽,手里拿着一串玫瑰念珠。她从小总是非常严肃,而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只会在少数几个自己信任的人面前露出其他的表情,而尤斯塔斯大使就是其中一员。 看着对自己恭敬行礼的大使,玛丽女士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亲爱的尤斯塔斯爵士,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我希望我可怜的母亲的葬礼一切顺利?” 大使叹了一口气:“我们尽力做到最好,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依旧无法给予陛下一个符合自己身份的葬礼。” 玛丽女士仍旧带着微笑,可其中却丝毫没有快乐的元素,只有满满的讥讽:“陛下甚至拒绝我去参加葬礼的请求,难道我还会有什么别的期待吗。毫无疑问那个女巫也扮演了某个恶心的角色,我的父亲完全为她中了魔,甚至在她生下伊丽莎白之后依旧如此……” “我想我不得不打断您,女士,关于这件事,伦敦传来了某些新的消息。”尤斯塔斯爵士微微笑了笑,把他听到的发生在白厅宫的闹剧复述了一遍,当他讲完时,玛丽女士的眼睛里已经燃烧起狂热的火光。她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圣母像前跪下,开始祈祷。 “果然,上帝是仁慈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 伦敦,白厅宫。 克伦威尔大人拿着银质镶嵌着宝石的酒杯,略有些羡慕地看着萨福克公爵套间里的装饰。他虽然出身贫寒,但如今身为国王重臣,他已经积攒了可观的财富,可他的豪宅看起来却依旧缺乏档次,那些来拜访的贵族虽然缺乏他所拥有的巨大权力,然而却总能够从出身上找到优越感。他的贵族盟友们虽然极力掩饰,可善于察言观色的他总能够看出那潜藏在礼貌下的鄙夷,例如此时此刻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仍然称得上风流倜傥,远远强于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少年好友亨利国王,与对面其貌不扬的克伦威尔先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优雅地喝着杯子里的波尔多酒,用他年轻时曾迷倒许多贵妇的迷人嗓音说道:“真是出人意料,我本来以为王后的孩子必然保不住了。” “是啊,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算是一个奇迹。” “一个令人厌恶的奇迹,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毕竟之前您找来的那位大夫向我们保证王后的身体在这么多次流产以后已经再也无法生下孩子了。” 克伦威尔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依然保持住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讨好语气:“阁下,我并不认为我们的计划有什么需要停下的必要,我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证人,他们都愿意……” “哦,我亲爱的克伦威尔先生。”仍旧是那副令克伦威尔厌恶的刻意的礼貌语气,“我完全不认为我们有终止计划的必要,我所要的只是对于计划做一点小小的修改。” “我恭听阁下的高见。”克伦威尔谄媚地说。 “我不认为让罗切福德夫人控告自己的丈夫与他的姐姐王后通奸是个好主意,毕竟这可能有损王后肚子里孩子的合法性,亨利一直想要一个男性继承人,如果这孩子是个男孩,却有一些令人尴尬的流言传播他绝对会暴怒,而我们作为流言的源头显然要直接面对亨利的怒火。事实上我打算取消所有对通奸的指控,只留下叛国罪,毕竟老波林作为大使曾经在法国宫廷呆过那么久,而他们家与弗朗索瓦国王的关系极佳,一个王后身边的法国间谍小集团显然会很有说服力。” “可这只会让王后被厌弃,而不会彻底完蛋。” “不,我亲爱的克伦威尔先生,当王后的家族完蛋,又失去了国王的喜爱,她在政治上就再也没有任何影响力了,至于谁在大典上坐在国王的身边,我一点都不在乎。也许西摩家的人做梦都想要安妮王后的性命,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家里可没有人要爬上国王的床。难道你,一位平民,期待着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国王身边吗?”萨福克公爵忍不住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克伦威尔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愤怒之情:“那么如果王后生下一位王子呢?一位未来的国王,怀着对我们的恨意,您难道不感到恐惧吗,阁下。” 萨福克公爵仍然保持着微笑:“即便安妮王后有幸生下威尔士亲王,他也要十六年后才能够成年,并且王后的身体已经如此不适合怀孕,我并不期待未来的威尔士亲王会非常健壮,对于一位未来的摄政大臣而言,这难道不是完美的局面吗?”他喝完了杯中的酒,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克伦威尔。 克伦威尔的脸色变化了几次,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萨福克公爵依旧似笑非笑的在那里坐了许久,才伸手拉铃叫来了仆人:“把那个杯子拿去扔掉。”他指着克伦威尔用过的银杯,面无表情地说。 …… 1536年的春天对于英格兰宫廷当中的每个人而言都算得上是令人难忘的,首先是安妮王后与国王争吵之后几乎小产,之后简·西摩女士开始堂而皇之地出入国王的寝宫。西摩家的人迅速代替了波林家族在国王身边的位置,如今国王最喜爱的年轻廷臣不再是王后的兄弟罗切福德子爵乔治·波林,而是简女士的兄弟爱德华·西摩爵士。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风暴不但没有平息的迹象,反而更加波谲云诡。终于四月初,王后的乐师马克·斯米顿被关进了伦敦塔,他被指控与王后的弟弟有着某种“邪恶的关系”。而乔治·波林的妻子,罗切福德子爵夫人,在作证时指控自己丈夫和公公犯有叛国罪更是把这出戏推向高潮。在庭审前夜王后挺着已经六个月的肚子去国王的套间哀求,然而国王却在此之前带着简女士前去里士满宫度假,把王后一个人丢在伦敦城里。第二天的庭审上所有法官都投票宣称波林父子有罪,而主持庭审的正是王后姐弟的舅舅,诺福克公爵。 1536年5月19日,王后的父亲和弟弟在伦敦塔被处决。 …… 王后的身体明显的衰弱下去,医生们断言她活不到冬天,亨利国王为她遍寻名医,但很显然他关心的只是孩子。当医生建议王后离开伦敦前往乡间休养之后,亨利立即下令宫廷搬往汉普顿宫避暑。而此时的西摩小姐,已经在挑选婚礼的礼服了,国王已经答应等到安妮王后一死就与她结婚。 …… 泰晤士河边的汉普顿宫是一座优雅的暗红色建筑,这座由当年权倾一时的沃尔西红衣主教修建的宫殿以其优雅的花园闻名欧洲。安妮王后曾经非常喜爱这座前主人被自己打败的宫殿,然而今天她只是懒懒地坐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河边的微风吹来,从敞开的窗户里带来花园里玫瑰的芳香和青年男女的欢笑声,而王后却恍然未觉。她肤色本就偏黄,如今更是犹如蜡像一般,那张曾经美艳的脸庞如今已经瘦的脱了形。已经八个半月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然而与她憔悴的面容结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她整个下午都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具僵尸。她的侍女们,从之前那场可怕风暴当中幸存下来还愿意留下的几位女士,如今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做着针线活,试图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感受到这尴尬的气氛。 王后如今的侍从长,诺里斯夫人,终于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她站起身来走到王后面前屈膝行礼:“陛下是否愿意去花园当中走走?”王后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侍从长。诺里斯夫人的丈夫诺里斯爵士在五月的风暴当中丢掉了性命,她也显而易见地衰弱了,甚至头上都出现了遮掩不掉的白头发,然而她依旧留在这里,而自己的姐姐,则在刚一嗅到风声不对的时候就跑回了自己的庄园,甚至不愿意回伦敦为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收尸……王后抬起头看看窗外,外面阳光明媚,玫瑰园里聚集着一群衣着华贵的男女,领头的两位……不用说就是国王和西摩家的那个女人。王后嘲讽地笑了笑,然而她已经脱了形的脸让这个微笑看起来无比扭曲:“去花园吗,诺里斯夫人?然而我实在对丑剧没什么欣赏的兴趣。” 诺里斯夫人叹了口气:“陛下,您毕竟还是王后。” 安妮·波林又露出一个类似的微笑,比刚才那个更加扭曲:“我向您保证,夫人,简女士在今年秋天之前就可以得偿所愿。” 诺里斯夫人试图安慰王后:“陛下,如果您生下一个王子,满足了陛下一直以来的心愿,您的地位就是不可动摇的……” “然而我非常清楚我能否活过分娩,夫人。”,王后冷冷地说,“区别就在于,如果我生下一个王子,国王会非常欣喜,立即封他为威尔士亲王,然后用一场盛大的葬礼把我安葬,甚至还会宣称我是他的内心挚爱,然后他会在一个月后和简女士结婚。如果我生不下孩子或者生下一个女孩,那么他会立即宣告我与他的婚姻无效,用此作为筹码和罗马与马德里修复关系,我的女儿伊丽莎白也会成为玛丽小姐一样的私生女,而国王同样会在一个月后迎娶简女士。我只想祝她好运,毕竟亨利的王后,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王后转过头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花园里的嬉戏声一直没有停止。 第3章 圣乔治 忠贞的心 ——亨利八世国王训辞 王后的阵痛是在晚餐时分开始的,当消息传到正在进晚餐的亨利国王那里时,国王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简·西摩小姐也适时地向国王表示了祝贺,虽然没人猜得出她掩藏在那完美的宫廷式微笑下的真实心情。整个宫廷都沉浸在欢乐当中,国王胃口极好,甚至在晚餐结束后立即册封当晚的主厨为爵士。 然而当国王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得知王后依然没有生下孩子时,他显得就不那么高兴了。上午觐见的朝臣们发现国王的脸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而且他的气压似乎比往常更低。下午,国王出去打猎,然而却破天荒地没有邀请简女士同行,这在宫廷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而西摩家的人则成为了一切流言的中心。 简女士如今已经住进了仅次于国王和王后的套间,她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侍从女官们,她的会客室如今是宫廷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然而今天简女士却清空了整个客厅,仅仅接待了一位来客。 爱德华·西摩爵士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玩弄着沙发上放置的一把扇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妹妹的焦躁之情:“亲爱的妹妹,这扇子真是巧夺天工,似乎是威尼斯生产的?”简女士瞪了自己的哥哥一眼:“爱德华,真是难以想象你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爱德华爵士依旧带着自己那标志性的微笑,他非常英俊,甚至十四岁时就迷倒了法国王后,虽然如今已经人到中年但依旧在宫廷当中深受女士们的喜爱,他还是那副懒懒的语气:“王后的孩子能否平安降生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活不了多久了,两个月之内你就会成为王后。”“可万一她生下儿子呢,我未来的孩子怎么办?难道你就愿意诺福克公爵的甥孙做未来的国王吗?” 爱德华爵士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她的确长了一张好脸,但遗憾的是实在缺乏脑子,不过国王就喜欢这样子,也许是因为他之前的两个女人都太过聪明了吧……“亲爱的妹妹,你何必去担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毕竟在历史上,夭折的威尔士亲王数不胜数,不是吗?”简女士似乎有些被吓到,但她很快平息下了自己的情绪,自言自语道:“对,是的,时日还长……”爱德华爵士看着自己的妹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 当国王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王后依然难产,整个宫廷都笼罩在一团低气压当中,整个上午国王一句话也没有说,也并没有朝臣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国王。午餐之后,国王出门打猎,依旧没有带上任何一个朝臣,宫廷里的气氛已经诡异到了极点…… …… 亨利国王追着一只鹿穿过一片草场,而当这只鹿钻进森林里时,国王突然失去了继续追逐的兴致。他骑着马沿着一条小溪缓步向前,多少年了,他想,自从十八岁登基以来他很少有过这样的挫败感。他和他父亲做的一切,乃至于都铎王室的基业似乎都要毁于一旦了,只因为没有一个男性继承人。玫瑰战争刚过去五十年,如今威尔士深山里的山民甚至还以为国王还是约克家的理查三世,一个只有女性的家族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支持,很可能会爆发内战,甚至更糟,被外国人所入侵,就像布列塔尼或者勃艮第几十年前发生的那样……难道是因为自己娶了凯瑟琳,哥哥亚瑟的未亡人?圣经上说与自己嫂嫂苟且之人将要绝后,难道这真是报应?可自己已经修正了错误,和凯瑟琳离婚了,而且把自己变成了英格兰教会的最高主宰,所以应该不会有天谴的吧,毕竟如今的国王已经和上帝没有什么区别了……远处似乎有人骑马过来?一位信使?显然是坏消息,终于来了,他想,安妮·波林这个该死的女人,最后还是让他失望了,他为她做了这么多,而这个女人连一个儿子都生不下来……亨利有些发怒地看着那个侍从靠近,停下来,行礼,然后向他报告。他说了什么?国王有些发愣,过了几秒他似乎反应了过来:“先生,请你再说一遍?” “恭喜陛下,王后刚刚生下了一个小王子。” 亨利八世又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心里一阵狂喜,只是因为几十年的君主生涯所培养的养气功夫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谢谢您,先生,王后的身体如何了?”“非常遗憾,陛下,王后身体过于虚弱,已经离世了。”去世了?其实他并不关心,可该有的礼节总要有,“真是一个让人伤心的消息,它冲淡了之前好消息带给我的喜悦。”国王的语气却并不见伤心,他一挥马鞭,向着宫殿疾驰而去,在他身后侍从们急忙策马紧跟…… 威尔士亲王的洗礼仪式和册封礼从8月20日起进行了两周,整个英格兰的所有教堂都在演奏《感恩赞》。当一切尘埃落定,英格兰宫廷的信使从伦敦出发,向欧洲的各个宫廷通报英格兰未来的国王,爱德华-亚历山大王子诞生的消息。半个月后,安妮王后被安葬在温莎堡的圣乔治教堂,她的墓穴就在亨利国王为自己选定的墓穴旁边。国王亲手为棺材撒上了第一捧土,还称安妮为“我的人生挚爱”,而三天后就在这座教堂,亨利八世国王与西摩小姐喜结连理,而宾客还是之前参加葬礼的那些,只不过换上了喜庆颜色的礼服…… 作为英格兰最高等级的贵族,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无论宫廷搬迁到哪里都能够拥有最豪华的房间,而这间温莎城堡里的套间是他最喜爱的之一,而此时这个可怕的男人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喝着加丁香和肉桂煮好的热葡萄酒,试图驱散秋日的寒气。 “瞧瞧西摩家的那些人,“他语气中难掩厌恶,”今天他们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不由得怀疑他们是不是与我可怜的上了断头台的波林妹夫一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坐在他对面的人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如同铁钉子刮着玻璃一般尖锐刺耳,公爵听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法国大使德·佩洛男爵停下了自己的笑声,用他带着口音的英语说道:“然而王后就是王后,不是吗?如果有一天一个霍华德女孩子成了王后,我很期待公爵阁下会有什么反应。” 诺福克公爵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是第三任王后罢了,西摩家竟然没有从之前两位王后的经历当中学到东西,真的是冥顽不灵。” “是啊,王后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然而威尔士亲王则恰恰相反,我要恭喜您,阁下,取得了这样的优势地位。” 诺福克公爵微微一笑:“感谢您的祝贺,虽然这一切也出乎我的意料,算得上意外之喜。” 法国大使看了看公爵那张带着假笑的脸,这只老狐狸,他想,“我的主人,弗朗索瓦国王陛下,一贯对公爵阁下十分欣赏,也愿意尽一切可能获取未来英格兰国王舅公的友谊。” 这法国人终于耐不住气了,诺福克公爵想,那么现在轮到我出牌了,“我很乐意获得法兰西国王的友谊,我相信英格兰也同样如此期待法兰西的友谊之手,那么不知道陛下愿意为这份友谊做些什么?” …… 1536年的冬天里整个英格兰宫廷喜气洋洋,原因无他——国王的新任妻子简王后在成婚后几个月就怀孕了。亨利国王非常高兴,第二个儿子,一个约克公爵,无疑能够彻底确保继承序列。与安妮王后相比,简·西摩如今红光满面,可以期待未来的孩子会非常健壮,而不是如同现在的这位威尔士亲王一样如同一只虚弱的小猫。整个伦敦都展开了庆祝活动,简王后清纯的外表和她的亲民作风令她深受平民阶级的欢迎。甚至罗马教廷都承认了她的地位,还宣布未来简王后的儿子应当成为未来的英格兰国王,而非女巫安妮的儿子……亨利国王对此不置可否,然而西摩家族却欢天喜地,未来英格兰国王的舅家!谁能不对这样的奖品动心呢? …… 1537年9月,汉普顿宫。 简王后从昏迷当中醒来,感谢上帝,分娩终于结束了,她想。侍女给她的嘴里喂了一杯水。王后恢复了一点气力,她有些紧张:“我的孩子怎么样,是男孩还是女孩?”边上的侍女们把头低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侍从长有些尴尬地说:“陛下刚刚醒来,您需要休息。” 气氛有些不太对,简王后的内心一下子如同灌进了冰水。“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没有人回话。王后内心充满了恐惧:“我的哥哥,请赫特福德大人过来!”侍女们互相看看对方,又看看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王后,终于决定服从她的命令。 爱德华·西摩,如今的赫特福德伯爵走进了王后的产房,屋里有着浓重的血腥气,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看向床上的妹妹,她看起来形容憔悴,不复之前的美丽,医生说她以后可能再也无法怀孕了,这真的令人遗憾。国王不会高兴的,他不可能允许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坐在王后的位子上,尤其是他还想要第二个儿子的时候,也许应当想个办法让她主动让位?不然当国王抛弃她的时候西摩家就是另一个波林家族…… 王后看着自己哥哥的脸色变了又变,但她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哥哥,我的孩子如何了?”她盯着爱德华·西摩,仿佛是地狱里的恶鬼盯着自己的拯救天使。赫特福德伯爵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总得告诉她,他想。 “陛下,我很遗憾的告诉您,小王子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是一个死胎,陛下……”他说完这句话,果然看到王后毫不意外地崩溃了,他有些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看来她真的没用了,不过她至少换来了这个伯爵的爵位,不是吗?西摩家还有别的女孩,以后也许还有机会……他拉了拉铃,召唤侍女来照顾王后,之后就离开了王后的套间…… …… 爱德华·西摩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位国王的宠臣一反常态地没有会见任何人,而是一个人坐了很久。当天色已经变暗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召唤来自己的贴身男仆:“约翰,请你去叫史密斯医生来我这里一趟。” “是的,大人。” …… 王后醒来之后身体好转了不少,然而第二天她突然发起烧来,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已经性命垂危。王后希望见国王一面,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国王前天已经返回伦敦了。午夜时分,王后终于在自己首席侍从女官的怀抱里断了气。 十天之后,王后的葬礼同样在温莎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与安妮王后的葬礼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国王没有出席。 第一幕 秋日的玫瑰 第4章 庆典 每年秋天,在结束了夏日巡游之后,英格兰王室就会返回伦敦的白厅宫,准备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大典。白厅宫始建于十三世纪,经过三百年的扩建已经成为了拥有1500个房间的欧洲最大宫殿。上千名大小贵族和文官,乡绅,甚至冒险家,为了自己的野心,权势,财富,如同候鸟一般跟随着国王的脚步,如今也回到白厅宫这个温暖的堡垒过冬了。 建于1240年的约克坊是这座宫殿城市的中心,与汉普顿宫或是里士满宫这样文艺复兴之后建造的宫殿相比,这座中世纪建造的宫殿显得有些阴森。虽然已经改建过并且增加了几扇窗户,爱德华-亚历山大王子依旧对自己阴森的寝宫心怀不满,毕竟作为一个拥有二十一世纪记忆的人,这座宫殿简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死人墓一样。 在爱德华记忆当中的那个世界,历史书上的安妮·波林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在1536年1月29日,她肚子里的孩子并没有保住,与这个孩子一起逝去的是她与波林家族的全部希望。而她的归宿也并不是生下王子然后以王后之尊逝世,而是在伦敦塔的断头台上被一柄长剑砍断了脖子。而最终为亨利生下王子的是简·西摩王后,比这个世界里的简王后幸运的多,然而她也在生下孩子后三天就撒手人寰。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他并没有引起多么巨大的蝴蝶效应,整个英格兰仍旧按照历史书上的轨迹继续前进。 三岁的爱德华王子已经穿戴整齐,今晚是一年一度的圣诞晚宴,也是宫廷当中最重要的节庆活动之一。作为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爱德华王子显然将成为全场的焦点。王子拥有自己的小宫廷,这位宫廷的女管家玛格丽特·布莱恩男爵夫人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仍然神采奕奕。这位可敬的女士从都铎王朝诞生后不久就开始为王室服务,亨利八世的三个孩子都由她主持照顾。她身着黑色长裙,带着传统的英格兰式兜帽,这是她度过少女时代的前朝——约克王朝的流行款式。她站在房间中央指挥着一支军队一般的女官,侍从和男仆。看着她发号施令的样子,爱德华毫不意外宫廷里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狮心王”。如果没有这根定海神针,威尔士亲王的小宫廷显然无法像目前这样井井有条。在布莱恩夫人之下的,是担任“女主人”一职务的布兰切·赫伯特女士,特洛伊爵士夫人,这位中年女士看起来有些苍白,她笃信宗教,甚至到了有些狂热的地步,此时她正监督着侍从们准备亲王的仪仗,同时手里紧紧攥着玫瑰念珠,她用力极大以至于手上的关节都看起来有些发白。 “理查德·佩吉爵士。”门口的唱名官的声音打断了房间里的忙碌。理查德·佩吉爵士走进房间,向王子深施一礼。这位威尔士亲王的宫廷总管已经年近五十,但依然相貌堂堂。这位当年的波林党人曾经身居枢密院,然而随着安妮王后一党的倒台,他也随之失去了圣眷。在伦敦塔呆了几个月后,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仕途已经戛然而止之时,他的继女却嫁给了新王后炙手可热的哥哥,赫特福德伯爵爱德华·西摩,佩吉爵士也随即跳上了西摩家的大船。然而当简王后难产去世之后,他又与西摩家变得若即若离。如今他身居亲王总管之位,似乎未来免不了从龙之功,令他许多当年的同僚嫉恨不已。 “殿下,我很荣幸地向您禀告,您出席的时间到了。“佩吉爵士身居宫廷多年,礼仪气度实在是无可挑剔,他抬起头,用恰到好处的眼神看着王子,既恭敬又不显得过分谄媚。爱德华王子生的极好,他完全就是他母亲的翻版,继承了安妮·波林那种受人称道的法国式的长相。真是他母亲的儿子,佩吉爵士心想。那是很久以前了,似乎是十年前?他并不确定,大概是他刚进枢密院的时候,国王的情妇安妮当时正是宫廷舆论的中心。很多人喜欢她,包括他也是一样。他在安妮的一系列计划里出了力,帮助她扳倒了权倾一时的沃尔西红衣主教,她也帮助他一路青云直上,然而最后……不过人总得为自己考虑,不是吗? 王子看了一眼佩吉爵士,他身穿着一件黑色镶金边的新礼服,胸口绣着佩吉家族的家徽——一只麋鹿。这个男人令人琢磨不透,即使在他任职一年之后也是这样,他的忠诚到底属于谁?爱德华的眼神有些玩味。王子的眼神令佩吉爵士有些恍惚,这似乎不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眼神?这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心想,竭力把这种不知所谓的想法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去。“殿下,伊丽莎白公主已经抵达,我们应该出发了。”依旧是那不变的恭敬语气。 爱德华王子对他点点头,“出发。”于是整个小宫廷如同一池静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都活动了起来。当亲王一行人穿过白厅宫阴暗狭窄的走廊时,所有人都对他们躬身行礼。 举行宴会的国宴厅如今还远远比不上十七世纪詹姆士国王扩建后的规模,但是在如今的欧洲宫廷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当爱德华王子到达时,整个宴会厅里已经挤满了人。按照惯例,地位最高的贵人最后出场,爱德华-亚历山大身为王位继承人,地位仅仅低于国王,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王子穿过向他行礼的人群的海洋,走到国王御座旁,绣着威尔士红龙的扶手椅前,转过身:“诸位大人,女士,欢迎来到白厅宫,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祝大家圣诞快乐。”场内响起一阵欢呼:“亲王殿下万岁!” 每一位贵人抵达之后,就到了个别朝见的时刻。地位低于亲王殿下的来宾,会按照地位高低先后前来觐见,首先前来的自然是王子的两位血亲,伊丽莎白公主和玛丽女士。伊丽莎白公主如今仅仅七岁,她有着与母亲和弟弟颇为相似的相貌,然而却长着一头红发,完全不同于母亲和弟弟的黑发亦或是国王的姜黄色头发。她身穿着黄色裙子,对弟弟行了一个屈膝礼,甜甜地一笑:“圣诞快乐,殿下。”她后来被人称赞的美貌如今已经初露端倪。 “圣诞快乐,我的姐姐。”爱德华王子回以一个微笑。伊丽莎白公主显得十分开心,拉起弟弟袖子上的蕾丝花边正要说些什么,就被一声咳嗽所打断。公主怯怯地转过头来,就看见玛丽·都铎女士正满脸严肃地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不赞同。 玛丽女士如今二十四岁,然而她常年不苟言笑的表情使得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大许多。这位国王第一任妻子的唯一子嗣,自从自己的母亲逝世之后就是这副样子了。她身穿一件毫无特色的暗红色裙子,上面绣满了石榴图案,这是她母亲凯瑟琳王后出身的西班牙王室的徽章。她头上带着西班牙式的兜帽,与安妮·波林引入宫廷的轻便优雅的法式兜帽相比显得有些笨重。她手上缠着玫瑰念珠,胸前带着天主教的圣母像,似乎丝毫不在意会触怒与罗马分道扬镳的国王。她与国王的关系早在她的母亲被抛弃时就彻底破裂了,当安妮王后去世后,国王恢复了她的继承权,试图修复与她的关系,然而她却毫不领情,恼羞成怒的国王于是拒绝恢复她的公主称号,于是她如今依然是玛丽·都铎女士,而她的继承权也排在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之后。她走上前来给了伊丽莎白一个严厉的眼神,伊丽莎白公主立即停止了自己有些失礼的举动,有些讪讪地退下。 “殿下,祝您圣诞快乐,愿您健康。”玛丽女士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爱德华回以一个标准的微笑:“谢谢您,我的姐姐,祝您圣诞快乐。”爱德华一直拿不准玛丽女士对自己的态度,她自然有理由痛恨安妮·波林和她的孩子们,他们夺走了她的一切,母亲,尊荣,亦或者是未来可能的王位。在他们面前,玛丽女士永远不苟言笑,在其他人面前亦如此,然而她却曾经写信关心她的弟弟妹妹的学习生活。人的确是复杂的动物,他心想。 在王室成员之后行礼的是宫廷当中的大贵族们。首当其冲的是宫廷里三派势力的领头羊——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和赫特福德伯爵爱德华·西摩。萨福克公爵是国王的童年好友,这位国王最信任的大臣在宫廷里拥有着超然的地位。诺福克公爵这位王子的舅公,在祝词当中一如既往地暗示了王子与自己家的亲戚关系,仿佛四年前他的背信弃义从未发生过。赫特福德伯爵和他背后的西摩家,过去曾经是波林家族的死敌,然而当安妮和简王后相继过世之后,西摩家似乎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奇货可居的王储身上,“我亲爱的姐姐看到殿下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伯爵充满感情地说着,似乎马上就要滴下泪来。她要是还活着估计恨不得掐死我,爱德华看着表情已经有些扭曲的伯爵,有些嘲讽地想。 排在后面的是托马斯·克伦威尔先生,这位安妮·波林垮台的总导演。克伦威尔先生从来不会主动觐见爱德华王子,因为这幅场景实在是无比尴尬,然而总有像今天这样避不开的时候。克伦威尔先生身穿黑色长袍,胸前带着象征枢密院成员的徽章。这位出身寒微的大臣在宫廷里不缺乏敌人,甚至可以说这厅里没几个他的朋友,几乎所有人如今看他的表情都有些幸灾乐祸。如今克伦威尔先生已经不再如当年那样深受国王宠信,很多人认为他倒台的日子已经不远。“圣诞快乐,殿下。”克伦威尔先生鞠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圣诞快乐,克伦威尔先生。”爱德华王子冷淡地回复。他对克伦威尔先生并没有什么恨意,然而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对自己很可能有着巨大威胁的人,不是吗?幸运的是克伦威尔先生已经江河日下了,他虽然做了最后一搏,然而在爱德华有限的历史记忆里似乎这并不是一个妙招……不过这一切大概一周后就要见分晓了,毕竟那位公主大概一周前已经到达了加莱…… 号角声打断了王子的沉思,克伦威尔先生再次行礼,然后就走回了朝臣的队列里准备迎驾,亨利王子也站起身来。少顷,门口的礼官大声唱名:“蒙上帝赐福的亨利八世陛下,英格兰与法兰西的国王,爱尔兰领主,英格兰与爱尔兰教会的领袖,信仰的守护者。”爱德华王子用余光看了一眼玛丽女士,她脸上泛起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亨利八世国王已经四十八岁了,与几年前那个还算英俊的中年男人相比,如今的国王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肉山——他的腰围在三年内涨大了十七英寸。四年前的那场狩猎事故让他的腿有一点跛,时常裂开的伤口让他身上总带着一丝略有略无的臭味,即使用东方的上好香料也难以彻底掩盖。他脸上的肥肉增长的更令人触目惊心,那双眼睛显得日复一日越来越小。虽然看上去有些滑稽,然而却没有人胆敢无视他。因为亨利·都铎显然是一位暴君,而且是一位颇有才能的暴君,整个宫廷都生存在他的高压之下,所有贵族和大臣的人生目的都是要讨好这个肥胖的男人。 亨利八世缓缓走到御座前,爱德华对他鞠躬,尽力表现出一个孩子见到父亲的激动:“圣诞快乐,陛下。”亨利八世抱起自己的儿子,露出微笑。即使安妮·波林再怎么样,她终究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也让他所做的一切值得了,亨利心想,“圣诞快乐,我的儿子。”他脸上带着笑意,这几年亨利露出笑容的时刻可是越来越少了,今天他的表现明显地显示了他对自己唯一男性子嗣的喜爱。伊丽莎白女士和玛丽女士走上前来向国王致意,国王心情似乎不错,他把伊丽莎白公主和爱德华王子一起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又示意玛丽女士站在自己身旁。玛丽女士皱了皱眉头,最后还是服从了。亨利有些得意的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是我的一家!”他用法语说道,房间里响起如雷的掌声。 亨利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瞬间他那有些老迈但依旧锐利的眼神就锁定了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他瞪着这位夫人许久,直到屋里的气氛有些冷场才转过脑袋,而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已经冷汗直流,她周边形成了一圈空位,仿佛她得了天花或者是霍乱一样。多少年了,这位约克王朝的末代后裔一直安分守己,然而自从教皇把她当了红衣主教的二儿子推为“合法的英国国王”那一刻起,她和她的家族就被推到了深渊旁边。玫瑰战争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她的父亲,弟弟,叔叔一家都不得好死,她看了看天花板上画着的都铎玫瑰,代表着约克家族的白玫瑰外面加上了代表他们的死敌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就像鲜血一样,她想。 亨利国王的朝见仪式与爱德华王子的并无二致,大臣和贵族按顺序向国王致礼。之后轮到外国大使们,亨利和颜悦色地接见了西班牙大使,对法国大使则不假辞色。显然他已经厌倦了与法国的联盟,打算重新投入查理五世皇帝那一边。在都铎王朝的统治下,英格兰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摆脱了玫瑰战争的阴霾,稳稳地坐上了欧洲次等强国的首席地位。虽然依旧逊色于正如日中天的统治西班牙和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在骑士王弗朗索瓦统治下在意大利和哈布斯堡针锋相对的法国以及在东方虎视眈眈的奥斯曼土耳其,但这个欧洲第四强国已经足够成为天平上举足轻重的砝码,亨利国王也因此成为欧洲各大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 然而今天最受人关注的却另有其人。卡尔·赫斯特博士,克里夫斯公国大使,与其说是一位外交官,不如说更像是一位穷酸的教区牧师,他浑身的穿着有些破旧,帽子更是十几年前的流行样式。他有些笨拙地向国王行礼,亨利国王看起来有些不快,边上的克伦威尔先生的脸色只可以用阴沉来形容了。也许他犯了一个错误,克伦威尔心想,他顿时如坠冰窟,虽然身处温暖的宫廷,却好像瞬间被丢到了威尔士冰雪覆盖的群山里。克里夫斯的大使如此拿不出手,果然对这些德意志的穷酸小公国就不应该有什么期待。他的宗教改革政策在英格兰掀起了暴乱,国王也似乎有些对他失去耐心了。这种时候,一个来自新教国家的公主和她背后的娘家显然可以成为他巨大的助力,于是他一手促成了国王与德意志的克里夫斯公国安妮公主的婚姻,国王的第四任妻子……然而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实在令他有些心灰意冷,他感觉很难对这位公主抱以什么期待。而如果像前三任王后那样的女人都驾驭不了国王的话,这位公主又能在这宫廷里存活多久呢?当她倒台的时候,他,这场婚姻的缔造者,能全身而退吗?他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敌人的身影,沃尔西主教,波林一家,凯瑟琳和安妮王后……乐师开始演奏《感恩颂》,庆典终于开始了,然而他却早已没了任何兴致。他已经得到消息,那位公主已经抵达了多佛,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托马斯·克伦威尔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下了一步臭棋。 第5章 巡回宫廷 对于16世纪的君主们来说,宫廷从来不是局限在一座宫殿里的。恰恰相反,一年里宫廷几乎是在国内的各个宫殿和城堡当中巡回,四处巡抚,接见各地的贵族。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圣诞节刚过去两天,宫廷就再一次从白厅宫出发了,而这次出巡的目的也非常特别——未来的王后,克里夫斯的安妮公主已经抵达多佛,而整个宫廷正前往她前来伦敦的必经之路里士满宫去迎接她。 又一位安妮王后!宫廷里没有人能够对这个不祥的预兆视若无睹。上一位安妮王后的凄凉下场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而目前宫廷里的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证了之前三位王后的结局,因此似乎没有多少人对新王后的前景抱以乐观的态度。路上下着大雪,整个队伍缓缓向前,气氛颇为压抑,与其说是迎亲更像是去送葬。 爱德华王子与他的同伴坐在宽大的马车里。这马车并不舒适,虽然铺了厚厚的垫子依然颠簸,然而弹簧却还得等待快一百年才有人发明。爱德华王子从小身体并不算很好,因而马车里被放置了好几个暖炉,使得马车在冰天雪地当中依然温暖如春。 与王子在一起而有幸享受这一切的是王子的四位“玩伴”,与此时宫廷当中的形势完全相同,其中的三人分别来自西摩家族,霍华德家族和布兰登家族,这三家在未来的国王面前显然也要保持住势力平衡。爱德华从第一天起就知道,他不能与这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位成为朋友,也不能与任何一位交恶,因为这会破坏平衡,而当平衡被破坏,在达到新的平衡之前,很多人的脑袋会落地,这就是亨利·都铎宫廷里的游戏规则。 然而第四位却是个例外。 爱德华看了看那个正在玩象棋的少年,他有着一头与自己一样黑色的头发,非常英俊,然而比自己却健壮的多,阳光从马车的窗户照进车厢,在他脸上映出一轮金色的光晕。他似乎感到有些晃眼,微微地抬起头,目光却正好与爱德华相交,他愣了一愣,随即绽放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罗伯特·达德利显然出身上无法与他的三位“同事”相提并论,他的父亲,约翰·达德利爵士,虽然也算得上是宫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依旧远远逊色于那三位大贵族,而他的儿子能够在王子身边当差纯粹是机缘巧合,他在一年前的一场宫廷宴会上与父亲一起出席,无意当中得了亨利的眼缘。罗伯特·达德利今年刚满八岁,但已经可以看出将来的风姿,不愧是成为历史上爱德华姐姐伊丽莎白女王一生挚爱的男人,爱德华看着他,若有所思。 与另外三人不同,罗伯特身后的势力可以忽略不计,因此他也最得到王储的信任,而他的父亲,那位著名的野心家,此时仍然还在艰苦地攀爬权力的高峰,这样的家族显然是未来君主建立自己势力的首选,不是吗? 罗伯特·达德利看着对面有些出神的王储,令人奇怪,这个裹成一团的小团子有时候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罗伯特突然有些可怜他,自己的弟弟吉尔福德比他还大一岁,却远远比小王储更像一个孩子,也更加健康。达德利家的几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为亲密,而小王储却一个人生活在宫廷当中,周围环绕着野心勃勃的朝臣和严肃的女官,两个姐姐一个不苟言笑,而且对他态度微妙;另一个则仍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并且受到母亲波及而并不算受宠。而至于亨利国王……如今又有了那位新王后,一个德国人……恐怕后面的麻烦事还不少,而王储身在风暴中心,必然受到波及。 爱德华打开马车的窗户,想透透气,然而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几位少年侍从都有些紧张,威尔士亲王自从出生后身体就算不上好,亨利国王一直忧心忡忡,生怕丢掉了这个宝贵的唯一继承人。罗伯特眼疾手快,连忙一把关掉了窗户,又俯下身来,紧了紧王储披风的带子。“殿下小心感冒。”这一年来,他已经完全把王储看成了自己的弟弟。王子的脸因为多病显得有些苍白,配上继承自安妮·波林的法国式的精致五官更加让人怜爱,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家夭折的幼弟查尔斯,那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希望他平安长大,罗伯特心想,但对于宫廷里的孩子而言,这也许都算得上是奢望。 “只是一阵冷风罢了,我并没那么脆弱,罗伯特。”爱德华对关心自己的少年微微一笑。最初与罗伯特·达德利相处时,他纯粹是出于投资未来的莱斯特伯爵的目的,然而这一年以来的相处,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也许并不是纯粹的朋友,但仍然是朋友。也许当罗伯特的父亲如历史上一样扯旗造反的时候,他能够给罗伯特留下一个爵位?自己的父亲当年与萨福克公爵也是好友,然而如今不也是互相算计吗?他有些自嘲地想。“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毕竟往年的冬天宫廷一直都是留在白厅,这么早开始出巡,正好有机会看看冬天郊外的景色。” “都是托克伦威尔先生的福。”亨利·布兰登勋爵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他今年五岁,是萨福克公爵的唯一儿子兼继承人。未来的小公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啊,如今是埃塞克斯伯爵,是我失言了,殿下。”一个乡下旅馆老板的儿子竟然成了国王身边的第一重臣,说起来真是令人笑掉大牙。不过是父亲养的一条狗而已,如今当了掌玺大臣,就敢对着主人呲牙了!布兰登勋爵的表态引发了另外几位侍从的赞同,虽然他们三家并不算对付,可却都瞧不起暴发户克伦威尔的嘴脸,这样的话题显然最能够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听说克伦威尔给了荷尔拜因大师一大笔钱,让他把这位克里夫斯公主画的漂亮一点。”小王储的表兄,诺福克公爵的孙子托马斯·霍华德说道,他比王储大几个月,但是生的非常瘦小,让他看上去比自己的表弟还小。王储听了这幼稚的话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汉斯·荷尔拜因那样把自己艺术看的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人,会为了钱画一幅失真的肖像画?自己的这个表哥平时就喜欢收集宫廷里的这些风言风语,这想必也是他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不过我听说这位公主的确长相平平,毕竟她是德国人,众所周知她们都长得像母牛一样。”约翰·西摩有些懒懒地说,他已经年满十岁,是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然而与其他人不同,他仅仅出身于西摩家的旁枝而已,“我听说国王原本要迎娶的是米兰的克里斯蒂娜。” “那为什么没有成呢?”罗伯特有些好奇。 “那位克里斯蒂娜公主提出了一个要求,国王没办法满足。”约翰·西摩有些促狭地笑了笑,“她说如果她有两个头的话,她很乐意嫁给国王陛下。”他压低声音说道。 马车里沉寂了几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几个人都很理解这位公主,英格兰王后虽然是个诱人的位子,但之前三位王后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恐怕也只有克里夫斯这种趋炎附势想要抱大腿的小国才会考虑把自己的公主嫁来当一个五十岁老男人的续弦吧。“不过克伦威尔当然是乐见其成,”约翰补充道,“毕竟克里斯蒂娜是天主教徒,而他则做梦都想把一个新教公主塞到国王的床上。”克伦威尔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外国势力做自己外援的想法,在宫廷里早已经不是秘密。 “克里夫斯一个小国家,能有什么帮助。”罗伯特有些不以为然,“如果这位新王后不受宠,他们半点影响力都不会有。”爱德华没有说话,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公主的确并不受宠,而克里夫斯也的确没有任何影响力。这位公主在王位上坐的时间似乎超不过半年,而克伦威尔先生也没几天可以蹦哒了,他只需要看戏就好。也许,谁说得准呢,他还能从这一大波风暴里捞点什么好处。 “你父亲有来信吗,罗伯特?”爱德华王子问道。约翰·达德利中将刚刚被任命为安妮公主的马厩总管,他在几天之前就前往多佛迎接这位公主了。罗伯特微微一笑,“据说这位公主十分端庄。”那就是长得丑了,爱德华为这位公主感到有些悲哀,她在这里呆不下去的。车厢里的谈话终止了,几个孩子都开始闷头思考,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父兄,气氛一时有些冷场。他们还没有修炼到家,爱德华心想,他转过头看着罗伯特·达德利,发现对方也在微笑着看他,他一时有些怔住,随即也露出微笑,“我们下一局棋吧,罗伯特大人。”无论如何,他还有一个人算得上是朋友,不是吗? …… 里士满宫离伦敦并不算远,黄昏时分车队已经距离这座行宫不过几英里路程。在马车里坐了一天,几个孩子都有些百无聊赖,当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爱德华打开车窗,然而外面并不是里士满宫的庭院,他们距离宫殿还有大概一英里的路程。 “殿下。”佩吉爵士策马上前鞠躬。 “佩吉爵士,我们为什么停下了。”爱德华有些奇怪。 “国王的命令,殿下。据说陛下打算换装。”佩吉爵士解释道。 爱德华有些无语,自己的父亲就不能消停点吗。亨利国王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和他的侍从们扮成普通的骑士,出现在毫无准备的女士们面前,他享受那种女士们对身份不明的他一见倾心的感觉。似乎她们并不是因为他的地位接近他,而只是因为他的魅力。这种把戏一两次算得上是情趣,而连续三十年如此表演就显得可笑了。十八岁的国王也许风度翩翩,算得上是女士们的梦中情人,如今这个五十岁的老胖子也只有他自己觉得还能够凭借自己的“魅力”让人爱上他了。宫廷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切,每位女士对这个带着面具的胖子都表现出一种意乱情迷的样子,然而一切都不过是表演而已,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除了亨利国王之外。 …… 在国王的马车里,亨利八世正在费力地换上一身侍卫的制服。他的腿上的旧伤又开始疼了,当他好不容易挤进这一身的时候,他的仆人已经累的满头大汗。亨利满意地看了看威尼斯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看起来还不错,你说呢,卡尔佩珀?”他问道。 被点名的年轻侍从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非常威武,陛下。”这个年轻人非常英俊,宫里的许多女士见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有些红了脸。卡尔佩珀深得亨利八世的喜爱,如今已经是国王最为宠信的侍从了。“您看起来真的是一位英俊的骑士,我敢打赌所有的女士们都想跟您私奔。”亨利有些满意地点点头,“的确如此。”然而他又突然想到,如果那位公主爱上了这个他扮演的身份不明的骑士,岂不是说明她德行有亏?他脑子里又浮现出安妮·波林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另一个安妮,也许也会像她一样美丽?安妮·波林从未因为通奸罪被指控,可国王从来没有停止过怀疑,她那个小圈子一天聚在一起弹琴唱歌,谁知道都在干些什么事情?而且她与她的弟弟乔治的关系似乎也有些过分亲密了……国王摇了摇头,试图打断这些无意义的念头,至少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不是吗?也许这个安妮也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她能做到并且和上一个安妮一样美丽的话,他也并不介意原谅她这一次,毕竟她爱上的人还是自己,不是吗? 亨利穿戴整齐,下了马车,踩在男仆的身上上了自己的马。国王兴致很高,也许是因为他的独角戏终于迎来了新演员的缘故,让他像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的兴奋。他看着不远处的里士满宫,宫殿里已经燃起了灯火,到晚餐时间了,他要给这位安妮公主一个毕生难忘的惊喜。“我们出发吧,卡尔佩珀!”国王两腿一夹,胯下的骏马随即向前奔驰,后面的侍从连忙跟上,一行人策马甩开宫廷所在的车队,向着不远处的宫殿疾驰而去。 第6章 克里夫斯的安妮 那女人在说什么呢?克里夫斯的安妮公主看着餐桌对面的女官长嘴唇一动一动,可她却一句也听不懂。她明明在路上学过英语的啊,她想。来到英格兰几天了,她知道对面的那位是她的女官长罗切福德夫人,可这位夫人所说的话她却一句也听不明白,她的翻译也只能翻译个大概。这位夫人显然在宫廷混迹已久,周身的气度显然不是她身边这些出身德意志小小公国寒酸宫廷的侍女所能相比的。这几天相处下来,安妮对这位夫人的兴趣与日俱增,尤其是得知她的名字之后。 简·波林,安妮·波林的弟弟乔治的妻子,那位用自己的证词把丈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 母亲和哥哥都对她的婚约欢天喜地,然而她却如坐针毡。克里夫斯的公爵宫殿阴暗潮湿,她每晚都睡不好,而当她终于睡着,梦境里却总充斥着那几个女人——阿拉贡的凯瑟琳,安妮·波林,简·西摩。她们在梦里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然而光是她们的出现就足以提醒自己这个可怕的事实:亨利国王的三任妻子没有一位得以善终。她知道自己并不好看,国王很难喜欢她,这样的她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一路上她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英格兰的一切比起克里夫斯都要强得多,繁荣的城市,穿越海峡乘坐的豪华的巨舰,以及这些采光极佳,用奢侈的玻璃窗贴满外墙的宫殿,然而她却只想回家,回到克里夫斯那个属于她的阴暗潮湿,冬天炉火总烧的不旺的房间里去…… …… 罗切福德夫人看着对面的女翻译笨拙地把自己说的话翻译成德语,心里不由得一阵烦闷。这女人到底翻译的对吗?为什么公主依旧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她当初求诺福克公爵给她弄来这个女官长的职位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自从自己的丈夫死后,她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当了女官长,也许她就要时来运转了呢?公爵答应帮她找一个新丈夫,虽然她的名声不好听,但公爵已经为她找到了几个西班牙和法国的年轻贵族,是的,她真的要时来运转了。只要她听从诺福克公爵的命令,而如今的命令是尽量成为这位新王后的朋友……然而这任务却比想象当中困难得多,谁知道她连英语都说不好?罗切福德夫人看了看王后,她的长相无疑是几位王后当中最平平无奇的。王后有着典型的德国人的长相,一张长脸,五官也算不上很精致,她四肢很长,身材也很高大,难怪有些人称她“威斯特伐利亚的奶牛”。她戴着德国式的兜帽,极其笨重,仿佛头顶上戴了一座城堡。上帝啊,国王绝对不会喜欢她,罗切福德夫人想。 晚餐因为公主实在难以交流而显得异常沉闷。主菜是一道鸽子派,被做成了一只巨大的天鹅的样子,里面塞满了鸽子肉馅。那些德国人露出一副惊奇的表情,真是没见过世面,罗切福德夫人勉强压制住自己的不屑,“陛下喜欢天鹅,殿下,这是他给您的礼物。” “天……鹅。”公主有些笨拙地重复。她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这巨大的派,“谢谢……陛下。”她对着罗切福德夫人露出一丝单纯的微笑。侍膳总管走上前来,深施一礼,就要切开这个巨大的派,然而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哗,安妮与侍女们面面相觑,她转过头看向罗切福德夫人,发现对方也显然是一头雾水。 餐厅的大门猛地打开,一队穿着侍卫服装的男人冲进了餐厅。罗切福德夫人看着领头的那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是国王,她脑子里瞬间涌进来几年前那些可怕的回忆,伦敦塔的审问,法庭,作证,自己丈夫的审判……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侍卫服装的肥胖男人走向安妮公主,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来,吻了上去。 整个餐厅里的人都愣住了,屋里的英格兰人因为国王的前科还勉强保持着镇定,而那些德国侍女的表情看起来如遭雷击。安妮公主看上去有些愣神,她似乎被吓到了,然而几秒钟之后她的脸上就充满了愤怒,她一口唾沫吐到了对面男人的脸上,然后开始用德语对对方吼叫,罗切福德夫人听不明白,但从公主的表情上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词。国王的脸色此时已经开始发绿了,罗切福德夫人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国王的表演,每个人都配合着他,然而安妮公主并不知情……“罗切福德夫人,公主要求立即逮捕这个狂徒。”德国女翻译用英语笨拙地说道,屋里的气氛更加低沉了。罗切福德夫人注意到国王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一下子瞠目结舌,全身冷汗淋漓。完蛋了,她想,今天屋里的人谁都逃不掉,她不想进伦敦塔……叛国者之门,绿塔下面的断头台,乔治……她的脑子里一团混乱,几乎要昏过去了。 安妮公主注意到了罗切福德夫人的表现,感到有些奇怪。她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发现周围的英格兰廷臣都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有些不舒服。难道她漏掉了什么东西?他看着对面的那个竟敢冒犯她的胖子,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是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盯着自己,她从没有见过这样阴森的眼光。他到底是谁?那个男人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过身离开了餐厅,后面跟着他的那些人也如一阵风一般地跟了出去。一切发生的太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剩下安妮公主和她的德国侍女们在屋里面面相觑。 “罗切福德……夫人。”她转向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女官长,“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她的语气中不知不觉地带了一点惶恐,显然她也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罗切福德夫人张开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可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扭曲:“那个人是国王,殿下。” 安妮公主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几秒钟,她脸上的茫然终于被恐惧所代替了。她开始浑身发抖,如同得了疟疾一般,几个德国侍女连忙上前扶住她,“国王?”她惊恐地自言自语,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向罗切福德夫人,又问道,“国王?”。 “是的,殿下。”得赶紧通知公爵,罗切福德夫人心想。这女人已经完蛋了,她的使命也该结束了,她要离开这里,嫁到法国或者西班牙去,永远地离开这场噩梦。而这个女人运气好也许还可以回到家乡去,然而她八成是要死在英格兰了……这艘船就要沉了,虽然不过下水才几天的时间。 …… 爱德华在马车上等了许久,几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在半梦半醒间他感到马车开始移动了,然而移动的时间却比想象当中长的多。当布莱恩夫人打开车门叫醒他,把他抱下马车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里士满宫的前庭,而是在……格林尼治宫?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夫人,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格林尼治宫。” 布莱恩夫人严肃地说:‘陛下的命令,殿下。陛下从里士满宫回来之后就下令折返,移驾格林尼治宫。” 爱德华感到一头雾水,发生了什么吗?他想,一定是在里士满宫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了,这具不满四岁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了,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在布莱恩夫人的怀里睡去了。 …… 布莱恩夫人安顿下已经睡着的王储,走出寝宫,发现佩吉爵士正在外间的壁炉旁喝着马德拉酒。“夫人。”佩吉爵士站起来行了礼,布莱恩夫人也颔首回礼。“请坐吧,夫人。”佩吉爵士说,“要来一杯酒吗?这样的夜晚,我想您也没有什么去睡觉的心情吧。”他脸上带着笑容,然而这笑容却一点欢快的感觉都没有。布莱恩夫人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了爵士对面,佩吉爵士为她倒了一杯酒,“我想今晚宫廷里并没有什么人有睡觉的欲望。”她冷冷地说。跟随国王前往里士满宫的人回来都噤若寒蝉,他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让听到的人都充满了恐惧。这宫廷里的人大多数都经历过三年多前那场可怕的风暴,而现在,似乎当年那种可怕的气氛又回来了。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炉火前,一句话也不说,但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而宫廷里像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 “你说那位安妮公主对国王吐了口水,还骂了他?”爱德华惊讶地望着对面的少年。罗伯特·达德利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刚起床不久的王子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这很正常,殿下。”罗伯特微笑着说道,“安妮公主……毕竟还不熟悉宫廷里的这些事情,她并不知道那是国王。”当一个不认识的五十岁老胖子冲上前来强吻你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位女士不会被激怒,不是吗? “我明白了。”爱德华说道,怪不得国王回来之后就下令车队折返,他实在无法想象整个宫廷昨晚如果按计划前去里士满宫的话,一切将会变的多么尴尬。 “据说陛下昨晚大发雷霆。”表兄托马斯勋爵补充道,“连卡尔佩珀都吃了挂落。”他昨晚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祖父都有些惊恐不安,这一下子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天还没亮,他就出去找自己认识的侍卫和仆人询问消息。这位大少爷出手阔绰也没什么架子,因此许多人都愿意把秘密分享给他,当然是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有人听见陛下咒骂克伦威尔,还说自己绝不要跟这个女人结婚。” “可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陛下总不能再把这位公主打包塞回去。”约翰·西摩有些怀疑的说。 “为什么不行?据说这位公主之前和洛林公爵还有着婚约,只是陛下提亲之后就取消掉了。如今只要陛下想摆脱她,多的是人可以找到什么法律上的漏洞论证这场婚姻不合理。”布兰登勋爵看上去满不在乎,这种事情发生的还少吗。 “总之,这位公主前景不妙。”罗伯特一锤定音,“克伦威尔先生可真是走了一步臭棋。”没有人反驳他,毕竟所有人的家族都等着看克伦威尔倒霉,而这一天看上去已经在望了。 …… “我绝不会娶这头母牛!”亨利国王看上去已经失去了理智,对着面前的掌玺大臣怒吼道,“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克伦威尔,你去把这件事解决掉!” 克伦威尔先生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鹰钩鼻子上盖满了细小的汗珠。“陛下,婚约已经签订了,您必须考虑国际影响,德国的那些新教诸侯不会高兴的,再说这位公主已经来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没有退路了,婚礼必须举行,不然他就完蛋了。克伦威尔先生决心背水一战,“昨天发生的一切是个误会,陛下,我相信明天正式的觐见仪式一定会有所不同。”反正也不能再坏了,不是吗? “她长得像我的马。”亨利国王阴沉沉地瞪着克伦威尔,“你是这一切的总导演,不是吗?你希望我娶她,从而巩固你的地位。你希望那些德国的新教诸侯能够成为你的外援,是吗,克伦威尔?你胆敢背叛我,即使在我给了你这么多东西之后?你忘了在我提拔你之前你是个什么样的卑贱家伙吗?” 克伦威尔先生吓得脸色惨白,“不……不……,我绝无此意,陛下,我一直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你以为那些德国的诸侯能帮助你什么吗?我是英格兰的国王!我即使明天就把这匹母马打包扔回德国那个巴掌大的鬼公国去,那些诸侯们也不会敢说一句话!”国王很少如此失态,“你竟然觉得他们可以改变我的想法?你觉得他们能成为你的靠山?在我,英格兰的国王面前?”他鄙夷地看了一眼克伦威尔,这的确是一条好用的狗,然而如今这条狗有了自己的思想,甚至开始想找个二主子了。也许是时候该换一条狗了,也许并不如这一条好用,但最重要的是忠心,不是吗? “我对您很失望,克伦威尔先生。”国王似乎平复下了自己的怒火,又捡回了那副冷冰冰的口气,“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我同意举办婚礼,希望这位公主也不会再一次让我失望。” 第7章 第二位安妮王后 克里夫斯的安妮穿过一道道打量的目光走进了格林尼治宫的前厅,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一样。这两天里她的神经一直高度紧绷,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队侍卫冲进来逮捕她,或者是直接把她送回克里夫斯去。她并没有睡几个钟头,然而在这有限的睡眠里,那三位前任依旧如期而至,仿佛是要提醒她捅了一个多么大的篓子。安妮公主觉得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自己就要发疯了,她站在觐见大厅的门口,听着里面的礼官大声唱名,不管结果怎样,今天一切都会结束的,她想,这恐怕是她能从这一切悲惨的事件当中能够找到的唯一安慰了。 罗切福德夫人看着忧心忡忡的公主,公主的眼眶有些发青,虽然侍女们已经尽力帮她遮盖仍旧非常明显,而这副脸色看起来就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昨天她见到了公爵,公爵似乎还打算静观其变,也许这位公主的命运还有转机?她有些怀疑地想,然而却实在无法想出这位公主还能有什么希望,她看起来比前几天还要丑。公爵弄错了,国王抛弃这位新王后恐怕只会是时间问题…… …… 亨利八世高坐在宝座上,脸色高深莫测地听着礼官大声唱名:“神圣罗马帝国克里夫斯公国公主安妮殿下!”大门打开,所有的贵族和女士都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这些德国人,而看到的一切令他们大失所望。公主相貌平平,而她的侍女们看起来已经是一言难尽了。他们的装束更加可怕,笨重的裙子和兜帽配上德国女人高大的身材让他们看上去像一队乘风破浪的军舰,令宫廷里习惯了流行的法国和西班牙式轻便优雅装束的绅士和淑女们不禁咋舌。边上的克里夫斯大使卡尔·赫斯特博士看起来红光满面,就像一个五朔节的教区牧师一样,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周围不屑的眼光,令其他的外国大使啧啧称奇。 罗切福德夫人跟在公主身边,她也许是这队伍里面唯一一个正常人了。她脸色发红,觉得当初求舅舅诺福克公爵让她进宫的自己真是个白痴,如今她恐怕要成为整个宫廷的笑料了。她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舅舅,发现他似乎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终于相信了,她想,我终于要从这一切里解脱出去了。 安妮公主对国王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我……谨代表我的……弟弟,克里夫斯公国……的公爵……殿下,对您致以问候,祝您……一切顺利。”她虽然排练了好几遍,但真的到了现场还是有点卡壳。周围的廷臣开始窃窃私语,她似乎连英语都说不好?安妮公主有些尴尬,她抬起头看着国王,却惊讶地发现国王正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亨利八世站起身来,扶起了安妮公主,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欢迎您,公主殿下。希望您喜欢英格兰,对您来说她也许并不能与家乡相比,但我仍然希望您之前几天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安妮公主似乎有些吓到了,当她反应过来时,脸上受宠若惊的神色宫廷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喜欢……英格兰,陛下。您的王国非常……美丽。” 她的口音真的很重,吐字也不清晰,亨利不露声色地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很高兴能够与您成为夫妻,希望我们的联姻能够成为英格兰与德意志诸侯们友谊的桥梁,成为对抗罗马的伟大纽带!” 不知道是哪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首先反应过来,大喊道,“国王万岁,安妮王后万岁!” “国王万岁!安妮王后万岁!”屋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接下来到了接见其他大贵族的时刻,国王转过身子,对安妮和颜悦色地说:“请让我给您介绍我的家人。” “我很荣幸,陛下。” “我的儿子,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亚历山大。” 爱德华走上前来,微微颔首,公主也行了一个屈膝礼。果然如罗伯特所说,爱德华心想,她的确长相平平,想来国王今天的和颜悦色八成是由于政治考量吧。公主看起来有些紧张,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继子。“很高兴见到您,女士,很高兴您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爱德华决定主动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公主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您,殿下,我很荣幸。” 接下来轮到伊丽莎白公主,这个活泼的小女孩似乎与安妮公主很投缘,安妮公主的尴尬消失了不少,还询问了几句伊丽莎白公主的学习,并且答应写信给自己的弟弟为她寻找一匹弗里斯兰马。 真正的挑战是玛丽女士,当穿着一身黑色裙子,手握玫瑰念珠,不苟言笑的玛丽女士走上前时,整个宫廷都屏息以待。德国人,新教徒,坐在她母亲坐过的位子上,每一点都触及到玛丽女士的逆鳞,宫廷里没人会觉得玛丽女士会对她和颜悦色。国王看着与自己形同陌路的女儿,微微皱了皱眉。永远都是黑色裙子和西班牙兜帽,就像凯瑟琳的幽灵一样。婚礼结束后就让她离开伦敦吧,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了。 “很高兴见到您,公主殿下。”玛丽女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屈膝礼,脸色依旧严肃。其实她并不厌恶这个德国人,她母亲的悲剧与这位安妮有什么关系呢,该受诅咒的是另一个安妮才对,当然还有她的父亲。宫廷里的这帮小丑期待她与王后冲突?或者是完全的鄙夷和无视?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玛丽·都铎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不会迁怒于无辜的人。 安妮公主有些惊讶于玛丽女士的态度,她的嘴微微张大,好像被吓到了一样,愣了几秒。国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安妮公主终于回过神来,“谢谢您,女士,也很高兴见到您。”她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她完全不属于这里,这些人会把她活吃了,爱德华心想。 接下来几位重臣的朝见波澜不惊。当轮到克伦威尔先生的时候,安妮公主对他露出和蔼的微笑:“感谢您,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您确保了我的幸福。” 克伦威尔先生微微鞠躬,他也露出一个微笑,但看起来不过是肌肉的无意识抽搐而已:“还有英格兰的幸福,女士。” 爱德华听到身后的表哥一声嗤笑,他环顾四周,整个宫廷里许多人都露出了讥讽或是冷笑的表情。克伦威尔这几年实在是树立了太多的敌人,而如今国王已经开始厌倦他了。安妮公主如此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真是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估计当克伦威尔先生倒台的时候,她在这里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朝见仪式结束后,下午在宫苑里举行了骑士比武。场上装饰着都铎家族的家徽红白玫瑰,到处都缠绕着红色的缎带,上面用金线绣着字母H和A(亨利与安妮)。缎带看起来有些旧了,毫无疑问这是当年另一位安妮王后在位时的制作。爱德华看着这一切不由得露出一丝冷笑,他的父亲看来真的是不在乎这桩婚事。他转过头看了看观礼台正中间坐着的国王和他的未婚妻。 亨利国王看起来有些阴郁,自从四年前那场比武事故后他就再也不能参加骑士比武了。如今他看着台下年轻的骑士们,感到自己腿上当时留下的旧伤又疼痛起来,难道是又要裂开了?他身上常年带着香包,可那股若隐若现的腐烂的臭味不断提醒他自己身体正在逐渐衰弱。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未婚妻,她倒是很高兴,亨利心想。安妮公主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骑士比武,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乡村集会上的小姑娘。当一位年轻的骑士在出赛前纵马到公主面前,请她给予自己为她而战的荣誉时,安妮的脸红的似乎要滴血了。她有些笨拙地把自己的手帕系在了骑士的长枪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发黑的脸色。 …… 罗切福德夫人在比赛前就已经向王后告假,此时她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对面坐着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 “我十分钦佩您的远见卓识。”罗切福德夫人谄媚地说道,她看了看前夫舅舅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您说的很对,目前还不能确定王后已经完蛋了,之前我得出的结论过于仓促。” 诺福克公爵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罗切福德夫人越发忐忑了。她真是一个蠢货,公爵心想,而且是一个恶毒的蠢货。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嘲讽的微笑:“不,我亲爱的简,从今天的情况看来,新王后的垮台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罗切福德夫人十分惊讶:“可是陛下今天对她十分和颜悦色。” “亲爱的简,我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发现的规律就是当他真正厌弃了某个人的时候,他总会对这个人异常的和颜悦色。”公爵说,“在逮捕白金汉公爵前几天,他给公爵授予了嘉德勋章;逮捕诺里斯爵士前的那个早上他邀请爵士一起出去骑马散心。如今他对克伦威尔先生简直是春风化雨,而克伦威尔却一点也没有放松,正相反,他现在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么,您觉得安妮王后,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罗切福德夫人一身冷汗:“我的上帝,阁下,我应该怎么办?求您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嫁,去法国,或者西班牙,随便哪里……” “放心好了,我亲爱的,我会为你找到满意的夫婿的。然而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需要你,我的孩子,去帮我把握住这个机会。” “我想如今也到了我们霍华德家出一位王后的时候了。” …… 爱德华躺在扶手椅上吃着无花果,对面的罗伯特·达德利为他又剥开了一个放在面前。“殿下您已经吃了好几个了,刚刚又吹了风。”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罗伯特看着对面的王子,他苍白的脸上因为吹了风有些发红。他的小嘴巴一动一动地吞吃着手里的无花果,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家在诺森伯兰郡庄园树林里的松鼠,他之前还养过一只哪…… “这是最后一个了。”爱德华抓起剥开的无花果,笑着说道。 罗伯特很喜欢看他发笑,一个四岁的孩子,在外面总要摆出一副高贵庄严的气质,他自己看着都累得慌。“殿下喜欢就好。” 吃完最后一个无花果,用丝绸手帕擦了擦手,爱德华不经意地问道:“你父亲那边怎么样?” “王后似乎放松了许多,很多人听到她与她的德国女仆们大声谈笑。”罗伯特微微一笑,“显然她完全没有注意观察国王陛下。” “真是可怜。”王子低声说道,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并不想去做什么无谓的努力。安妮在英格兰宫廷里的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克伦威尔呢。” “克伦威尔先生似乎拿不准国王对他的态度。”罗伯特接着说,“然而聪明人恐怕都知道他已经时日无多了。萨福克公爵是这么认为的,而在我父亲看来公爵是英格兰第一聪明人。” “你父亲最近与公爵走得很近。” “是的,的确如此,我们算得上是远亲,因此走近一点并不令人扎眼。”罗伯特回答道,“我父亲一直在按您的要求搜集克伦威尔的把柄,并把它们提供给萨福克公爵,相信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让它们物尽其用。” “我很期待,希望你父亲也能早日成为枢密院的一员。”爱德华回答道。当克伦威尔倒台之后,他的庞大势力想必将被宫廷里的各大派系所分割,而在这场食腐动物的盛宴中,爱德华所要得到的,是克伦威尔头上埃塞克斯伯爵的爵位,他希望为罗伯特的父亲达德利中将谋求到这个爵位。“枢密院里也应该有一个我的人了。” “感谢您的恩情,殿下。”罗伯特看着小王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在一年前的那场舞会上,用一首漂亮的十四行诗得到了亨利国王的青眼,使他如今能够坐在这里,坐在爱德华的对面。 第8章 无刺的玫瑰 泰晤士河南岸沼泽地的兰贝斯宫,是霍华德家族老夫人,诺福克公爵母亲的宅邸,然而老公爵夫人一年当中却很少造访此处。因此当老夫人与公爵在一天之内双双到达的时候,整个宅子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当中。然而这种混乱仅仅持续了没多久一切就恢复了正常——霍华德家族永远都要保持井井有条。 起居室里的炉火烧的很旺,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就非常讨厌兰贝斯宫所处的沼泽地这阴暗潮湿的环境,尤其现在还是冬天。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葡萄酒,里面加了她喜欢的肉豆蔻,她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说真的,先生,您就一定要这样折腾您的母亲吗?” 诺福克公爵依旧挂着那副嘲讽的微笑:“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母亲,但我们这次所需要办的事情实在事关重大,我不敢冒险让您的某位英俊的侍从参与进来。不过我向您保证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而您也很快就可以回到您的那些年轻朋友们身边了。” 公爵夫人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但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那么,先生,您有了看中的人选了吗?” “我想是的,夫人,我看中了凯瑟琳。” “凯瑟琳?您的侄女,我的孙女,凯瑟琳·霍华德?”老夫人一阵狂喜,然而很快就被不安所取代,“可是,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有一些传言,关于她和一个迪勒姆家的男孩……” “迪勒姆?啊,是那家人,爱尔兰来的,我们的远亲。”公爵说道,“这是谁告诉您的?” “是薇拉,凯瑟琳住在一间房子里的室友。”公爵夫人回答,“她说凯瑟琳与那个弗朗西斯·迪勒姆似乎已经私定终身……但是这也只是流言……”老夫人有些犹豫。 “那这不过是年轻人的八卦而已,您应当告诉薇拉小姐作为一位淑女应当谨言慎行。”公爵的声音有些低沉,“您在兰贝斯宫收养了这么多霍华德家旁系和穷亲戚的孩子,我不希望他们的名誉遭到一些莫须有的流言的损害。” 老公爵夫人有些瑟缩,她一直对这个城府极深的儿子有所忌惮,但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孙女,她那副清纯的嘴脸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她。她有些嫉妒这个孙女,也许是因为她的丈夫喜爱的情妇与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如此相像?“一定要是她吗?还有很多不错的女孩子,像我之前提到的薇拉小姐……” “我不需要一个长舌妇在国王身边,想象一下她在国王身边叽叽喳喳的场面吧,我即使是死了躺在坟墓里也睡不安稳。”公爵冷笑,“凯瑟琳的样貌最为出众,而且她那副做派,正是国王近来最喜爱的。” “可之前那几位都不像她这样……” “陛下老了,虽然他自己也不承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和资本去玩那种年轻人的爱情游戏了。如今他所喜爱的,正是像凯瑟琳这样的,那话是怎么说的,无刺的玫瑰?”公爵笑道,“相信我,亲爱的母亲,国王会喜欢她的。” “如您所愿,先生,我这就叫她来。” …… 凯瑟琳·霍华德一路小跑着穿过兰贝斯宫阴暗的走廊。祖母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她一边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兜帽,希望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衣冠不整。都怪弗朗西斯,昨晚要是不让他留下来多好……她有些气喘吁吁,快到啦,希望祖母不会生气,上帝啊这该死的帽子缠住了我的头发……她终于抵达了老夫人的起居室,然而她的兜帽依旧有些歪斜。她缓了口气,推门走进去。 凯瑟琳·霍华德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祖母正用不满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我的天,这该死的帽子!她环顾房间,惊讶地发现有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火炉前烤火。我的上帝啊,该不会是……那男人站起身来,缓缓转过头…… 正是她的伯父诺福克公爵。 凯瑟琳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然而她的嘴似乎有些不受控制了:“阁……阁下,很高兴……见……见到您。”天啊,连这样一句话都说不好,我是怎么搞的!凯瑟琳有点想要抽自己一巴掌。 公爵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让她想起夜晚猫头鹰的叫声,“亲爱的侄女,难道你也是刚刚从德国来,还没有好好学英语吗?” 老公爵夫人发出一声不屑的笑声。凯瑟琳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我很抱歉,阁下。”她头埋的低低的,好像一只鼹鼠要把自己藏起来。 还是个小女孩呢,公爵心想,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你想去宫里吗,凯瑟琳?”公爵一点也不打算绕圈子。 “宫里?”凯瑟琳有些愣住了,她可从来没想过这些。她对宫里的印象全都来源于祖母,每年祖母去圣诞节宫宴之前都住在兰贝斯宫,每次她都会准备好几天,而当她回来后,又会连续给他们这些孩子吹嘘好久:白厅里的豪华装饰,用东方香料制作的烤肉,一人高的栩栩如生的派……啊当然还有“我们的爱德华王子和伊丽莎白公主”,安妮表姐的孩子们,老太太的外重孙和外重孙女。她谈起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总感觉像是在描绘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虽然凯瑟琳很怀疑她是否曾经有机会跟那两个孩子说过十句以上的话。 “我……不知道,先生。”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确很想去宫里看看那些东西,然而她已经答应弗朗西斯了,不是吗?她答应去做迪勒姆夫人,跟他一起回爱尔兰去,回他的那个庄园去,他还给了她那样漂亮的一个戒指呢。如果她去了宫里,弗朗西斯会生气的吧?也许他会把戒指要回去? “你不知道?”公爵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是因为迪勒姆先生吧。”老太太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你手上戴的戒指就是他给你的吧?” 凯瑟琳连忙把手藏进了袖子里,然而一切已经晚了。 “一枚蓝宝石戒指,不超过三十镑。”公爵冷冷地说道,“你知道你的表姐收到的来自国王的第一份礼物,一枚钻石胸针,价值多少吗?” 凯瑟琳摇了摇头。 “一千五百镑!而这样的礼物她一个月里收到了六份!”公爵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白痴,“你现在知道宫廷里有什么了吧?漂亮的珠宝和衣服,还有英俊的贵族,你也许会嫁给一个伯爵或者公爵,而不是去爱尔兰乡下当一个乡绅的夫人!” 凯瑟琳的眼睛瞪得老大。公爵夫人!我的天,就像自己的婶子一样,那位贵妇人每次见面都带着华丽的珠宝,目无下尘,对她总是爱搭不理的,她也能成为那样吗?她也想带上那些华丽的珠宝,让遇到的每个人都不敢抬头看她……凯瑟琳抬起头,有些怯怯地说:“只要我进宫就会有这些东西吗?” “是的,前提是你要听从我的安排,只要你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你就会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公爵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正在引诱浮士德的魔鬼。 “好的,先生!”凯瑟琳没有片刻犹豫,她笑得很开心,就像一朵绽放的玫瑰。 “很好,作为对你聪明的奖赏,我会让管家拿出两千镑帮你准备衣服和珠宝,半个月之后国王和安妮公主举办婚礼,你在那之前进宫,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会成为新王后的贴身侍女。你的表嫂罗切福德夫人是侍从长,她会照顾你的。” 天啊,两千镑,她的朋友们会羡慕死她的。到时候她一定要看看薇拉那个女人的表情,她恐怕要气死了吧。“谢谢您,先生!”凯瑟琳难掩激动。 “那么,现在我希望你去告诉迪勒姆先生,你答应他的一切事情都是一时冲动,如今你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并且决定以后都不要再与他会面了。你请他返回爱尔兰去,并且祝福他一切顺利。” 凯瑟琳愣住了,她刚才忘记了还有弗朗西斯这一茬子事情。他一定会很伤心吧,可是她可实在想要那两千镑的衣服和珠宝呢。而且据说爱尔兰都是一片沼泽地,那里的宅子连窗户都没有,因为他们交不起税,她还是想当公爵夫人啊……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公爵注意到她的踯躅,声音变得有些冷。 “不,阁下,没有问题!” 她实在很想要那两千镑的珠宝和衣服。 …… “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真是个傻姑娘。”老公爵夫人一针见血地说。 “安妮·波林倒是个聪明姑娘,结果呢?”公爵有些不屑,“至少这一个不会自作聪明。” “你觉得国王会喜欢她?说真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呢,并且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老公爵夫人依然半信半疑,“她可和陛下喜欢过的那些女孩子完全不同。” “陛下老了。”公爵意味深长地说,“人是会改变的。” “你觉得她有能力成为国王的情妇?” “不,我不觉得。”公爵微微一笑,“我想让她做王后。” 老公爵夫人露出一种“你疯了”的表情,“哈!凯瑟琳?英格兰王后?”她的儿子一贯野心勃勃,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如今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步。“这可和安妮·波林不一样!凯瑟琳姓霍华德!我们要为她承担全部的风险!”她的外曾孙子已经是未来的国王了,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冒险的必要。 “爱德华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霍华德血液,如果凯瑟琳能生下一个王子,那他身上会有一半。”自己母亲的想法还是这么容易看出来,公爵有些嘲讽地想。“陛下已经年近五十,新国王很可能会需要一位摄政,您觉得到时候这个人会是谁呢?” 公爵夫人脸上一瞬间爆发出贪婪之色,可瞬间又被忧虑取代。她显然在犹豫,公爵心想,不过她会同意的,他足够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她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果然,在挣扎了几分钟之后,老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瞪着公爵,她的儿子还是那副嘲讽的样子,他显然知道自己会同意的,她想。她有些被公爵的这种略带鄙夷的态度所激怒了:“好吧,先生。但是我必须表明,这一切都是您自己的决定。” “当然了,夫人。不过当一切开花结果的时候,我还是会给您符合您身份的分红的,作为儿子对母亲善意的表示。” 老公爵夫人瞪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想要一口把他吞下去一样,而公爵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小口喝着杯中的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 凯瑟琳·霍华德激动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惊讶地发现,弗朗西斯·迪勒姆还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等着她。他怎么还没走!凯瑟琳有些惊惶,她本来想去了宫里再向迪勒姆先斩后奏的,现在可怎么办……她尽力挤出一个微笑,“你好,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迪勒姆是一个二十七岁的红头发爱尔兰人,容貌并不算出众,但他唇边总带着的一缕微笑让他平添了许多魅力。“你好啊,我亲爱的迪勒姆夫人。”他冲着凯瑟琳微笑着说。 凯瑟琳被这句“迪勒姆夫人”吓了一跳,她才想起来自己之前答应了他的求婚,也同意他这样称呼自己了。她有些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之前真是个白痴!她的指甲在掌心狠狠的抠了几下,手心里传来一阵疼痛。 弗朗西斯·迪勒姆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轻微失态,“我亲爱的夫人,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紧急事宜,我必须马上回爱尔兰一趟,不过我保证我会尽快回到你的身边的。”他说着,用手轻轻拨弄了几下凯瑟琳的头发。 凯瑟琳心里一喜,真是个好消息,等他回来她已经去了宫里,自己不需要见到他,只需要写一封信说清楚就好了。“真是令人难过,”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悲伤,“希望您平安归来。” “这都是为了我们,亲爱的。这笔生意我可以赚一大笔,当我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了。”说着他掏出一个钱袋子,凯瑟琳打开,发现里面装满了金币,“这里面有一百镑,是我的全部积蓄了,如果我回不来的话,这笔钱你就留着吧。” 凯瑟琳看着那个钱袋,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接,然而那钱袋里的金黄却让她移不开眼睛,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把钱袋抓在了手里。管他呢,毕竟他很有可能会死,不是吗?“我会日夜想念你,我亲爱的。”她踮起脚,轻吻了迪勒姆先生的嘴角。 弗朗西斯·迪勒姆带着满足的微笑和空空如也的钱包离开了兰贝斯宫。 第9章 婚礼 从格林尼治宫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天空呈现一种铅灰色。这种天气对于一场婚礼来说实在是过于阴沉了,然而克伦威尔先生连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下去,而国王则一点也不在乎。 克里夫斯的安妮坐在梳妆台前,她的侍女正在为她盘起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久违的红晕。这些日子简直就像纵马疾驰一样,克里夫斯的城堡里母亲的忧虑和弟弟的沾沾自喜,加莱棋盘宫里的英语老师,里士满宫那天晚上的闹剧……一出出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下的是亨利那晚那张阴沉的脸,幸好他原谅我了,她想,唇边不由得浮现出一缕笑意。 “殿下?”少女甜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准王后抬起头来,是自己的侍女凯瑟琳·霍华德,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她穿着华丽的丝绸做成的裙子,带着镶满了珍珠的法国式兜帽。她带着那种甜美的微笑,让安妮想起春日里盛开的玫瑰花。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凯瑟琳·霍华德让她想起自己的妹妹,然而她却不会像自己的妹妹一样与自己争夺理想的丈夫。安妮和蔼地笑着,“凯瑟琳小姐,怎么了?” 凯瑟琳·霍华德手上拿着勿忘我草编成的头冠,“殿下,头冠做好了。”编织头冠的勿忘我草是今天早上花房里新送来的,凯瑟琳甚至感觉上面下一刻就要滴下露水来。她略有些羡慕,弗朗西斯可没法子在大冬天里找来开了花的勿忘我,甚至自己的叔叔公爵都不一定做得到。 安妮公主注意到了凯瑟琳的神色,她觉得自己看出来了这孩子在想什么。“瞧瞧,我们年轻的凯瑟琳小姐已经想要出嫁了呢。”她笑着说,凯瑟琳·霍华德的脸有些发红,“别担心亲爱的,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完美的丈夫的。”周围的侍女们都笑了起来。 凯瑟琳·霍华德笑着说道:“希望如此,殿下。” “也许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告诉陛下让他帮你说媒。”安妮王后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了,真好啊,这样的怀春的年纪,这个姑娘能够成为欧洲最显赫的宫廷之一里最闪耀的明珠,而她在这个年纪里的记忆却只是克里夫斯宫殿阴暗的房间和严厉的母亲,发疯的父亲以及对她漠不关心的弟弟,安妮心里有些苦涩。 “谢谢您,殿下,我到时候会给您说的。”凯瑟琳羞怯地说道,她在抵达宫廷的第二天就给弗朗西斯·迪勒姆写了一封信,表明他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 王后的婚礼装束及其华丽,她穿着金色的长袍,几个侍女正给她带上镶满珍珠的头冠,上面装饰着勿忘我草,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巨大的宝石穿成的项链,如果她穿着这一身走在阳光下想必会刺的人睁不开眼睛。凯瑟琳羡慕地看着她,自己两千英镑购置的衣服和珠宝足够华丽,但是与王后佩戴的珠宝和礼服完全无法相比,就像太阳毫无疑问会压倒月亮一样。恐怕英格兰甚至全欧洲也没有哪位贵族能够付得起这些巨额开销吧,她有些苦涩地心想,若是有一天能够穿上这一身,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她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在国王的更衣室里,亨利国王正脸色阴沉地看着他的侍从们为他穿上礼服。虽然国王不喜欢这场婚姻,但不得不说他的确以一种认真的态度面对这场婚礼。他同样穿着金色的礼服,礼服上镶满了珍珠,扣子都用纯金制成。天气非常寒冷,国王在礼服外面套上了一件紫色的天鹅绒斗篷,斗篷的袖子上和胸前都挂满了钻石,红宝石和珍珠。他头上戴的帽子也用无数珠宝装饰,帽子非常沉重,甚至很少有人能够把它戴在头上。 即使见惯了都铎王朝的奢靡之风,边上的克伦威尔依旧对自己所见到的场景感到颇为震撼。他有些摸不准国王的态度,陛下看起来脸色更像是出席一场葬礼,然而他却依然盛装打扮,这让他心里有了些许希望,也许这场婚姻还有转机?尽管他也知道这希望十分渺茫。最近国王对他的态度明显地疏远了,他开始与诺福克公爵,萨福克公爵甚至赫特福德伯爵开一些闭门会议,这种把他抛在一边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他还听说国王开始找自己的私人律师咨询有关婚约的法律问题,而他克伦威尔自己就是一个顶尖的法律专家,然而国王却对他密不透风。这种气氛令他非常不安,他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踏上了悬崖边缘。 亨利国王的装束终于完成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克伦威尔有一种想问问国王心情如何的冲动,但理智让他压制住了这种冲动。果然,片刻之后,国王转过头来,阴沉沉地看着他,克伦威尔只能尽力地把自己的头低下去。 过了快半分钟的工夫,当克伦威尔先生的内衣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湿时,国王终于冷冷地开口了:“克伦威尔先生,我向您保证,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王国,我绝不会做我今天被您逼迫着所做的这一切。”说完,国王便走出了房间,他的腿因为几年前的伤口有些裂开而有些跛,但他拒绝了侍从的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看也没再看克伦威尔先生一眼。 …… 小教堂里并没有多少观众,有幸亲临现场的王室成员与大贵族加在一起还不到五十人。爱德华王子与自己的两个姐姐一起站在第一排侧边最显要的位置。教堂装饰的极其豪华,天花板上悬挂着修着都铎玫瑰的旗幡,亨利国王虽然抛弃了天主教信仰,但他对教堂华丽的装饰和繁复的圣礼依旧非常欣赏。 伊丽莎白公主似乎等的有些无聊,她先是试图同姐姐说话,然而玛丽女士严肃的表情让她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于是她开始转过头来想与弟弟搭话,却被严厉的长姐不赞成的眼神制止住了,于是只能意兴阑珊地撕扯教堂里四处悬挂的装饰缎带。伊丽莎白虽然有着公主封号,但亨利国王对于这个女儿并没有什么兴趣,于是一直照顾她的都是姐姐玛丽女士,这也让姐妹俩的关系有些更加类似于母女。 玛丽女士的气压显得比往常更低了,她依旧是那副严肃的神情,但她此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威压感令宫廷里的众人都避之而不及。一个路德教徒,国王这是疯了吗?难道如今他要与德国的新教同盟,这些敢违抗帝国皇帝和教皇的叛逆诸侯联手了吗?虽然这个安妮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可谁知道她背后的克里夫斯公国以及新教同盟怎么打算。毕竟帝国皇帝是她的表兄,无论如何她也无法从即将到来的风暴当中置身事外。 在不远处,萨福克公爵,诺福克公爵以及赫特福德伯爵这三位枢密院里的巨头竟然一反常态地在一起言笑晏晏,他们三人的威势使得这三个人的周围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无人区,而他们却恍然未觉。虽然他们只是闲谈,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似乎是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同盟,而这个同盟所针对的对象不言而喻。 克伦威尔先生站在第二排与三位政敌相距最远的位子上,昨晚又是不眠之夜,他有些心力交瘁。整个英格兰对他推动的宗教改革毫不热心,大贵族们只想着抢夺教堂和修道院的财产,对于宗教问题毫无兴趣;伦敦的市民们对任何宗教都冷漠以对,只要不纳十一税就行;而乡下的农民则早已习惯了历史遗留下来的宗教生活,对克伦威尔充满路德气质的改革充满了敌意。而在国外,教皇已经宣称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的儿子雷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这位约克王朝的最后血脉,为英格兰王位的合法主人。法国和西班牙握手言和,组建了同盟,意图渡海入侵英格兰。如今唯一的可能同盟者就是德意志的新教同盟了,虽然他是有私心,但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对英格兰最有利的吗?也许这桩婚姻的确是个错误,也许当初他应该选择安妮的妹妹阿梅利亚的,不过木已成舟。如今只要法国和西班牙依旧针对着国王,他就不能放弃与新教同盟的友谊,而他克伦威尔恰好是这桩友谊的桥梁。 克伦威尔先生虽然厌恶这些华丽的教堂,但此时也忍不住祈祷,希望法王弗朗索瓦与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 …… 安妮王后走进了教堂,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脸颊微红,侍女们跟在她身后,她的侍女们已经全部换成了英国人。她在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兰默的带领下走到了祭台边,在她应该在的地方等待着国王的到来,模样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宾客们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似乎是被她华丽的装扮所震撼,也许国王并没有如此厌恶这桩婚姻?许多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克伦威尔先生看着这些人的丑态,心里充满了鄙夷,虽然他也与这些人一样怀抱着国王回心转意的希望,可他自己的理智却告诉他绝无可能。托马斯·克伦威尔不是一个幻想家,只有一个无情的现实主义者才能够从一文不名的境地爬到他如今的高度。然而他如今站在万丈深渊之上,而支撑他的是变幻莫测的欧洲局势,克伦威尔先生不喜欢不确定性。他似乎感到一双充满恶意的目光,抬起头来,发现诺福克公爵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只老狐狸,走着瞧吧,他的目光与公爵相对,现在说什么还早呢。 乐队开始演奏,国王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穿过人群,人群自动为他分开,每个人的脑袋都低低地垂下,国王从他们之间穿过,就像是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坎特伯雷大主教殷勤地迎上前去,如今的国王作为英国教会的领袖早已完全凌驾于宗教之上,而这位大主教也完全是由于国王的支持才能够高踞在英格兰教会领头羊的位子上。国王的脸色非常正常,他看起来甚至有点慈眉善目,他走到安妮面前,对着她微微一笑。 仪式开始了。 大主教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之后国王温柔地为自己的新妻子带上了戒指并亲吻她,一切显得都十分正常,甚至正常的有点假,似乎所有的人都带着假面具在进行一场表演一样。当大主教终于说出那句“我在此宣布你们二人结为夫妻”的时候,场内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和“安妮王后万岁”的欢呼声,然而似乎真心实意喝彩的只有克里夫斯外交使团,连克伦威尔都有些心不在焉。 婚礼过后是奢华的宴会,虽然外面天气寒冷,但是宴会还是按照惯例摆在外面。花园里扎满了金色的帐篷,让宾客们不必收到寒风的侵袭。阴云已经散去,阳光开始普照大地,当国王和王后从他们的帐篷走出时,所有人都被他们衣服上金子和宝石的亮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厨房精心制作的菜肴一盘盘送到宾客的房间里,侏儒和小丑四处打趣和作怪,整个场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游园会。 终于到了晚上九点,一切尘埃落定,国王和新王后被送上了婚床,克兰默大主教在床前为国王,王后和英格兰做了祈祷,所有人向国王和王后行了礼,床四周的帐幔被拉上,就寝礼结束。 对于许多人而言,今晚都将是一个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的不眠之夜。 …… 安妮有些紧张地看着国王笨拙的躺在自己身边,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臭味,似乎是他那道著名的伤口又一次裂开了。接下来该怎么样呢?她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涉猎,克里夫斯的宫廷比起英格兰要传统许多。她僵硬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国王的下一步动作。 国王终于摆正了自己的腿,他大口地喘气,似乎非常痛苦,过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把头转向安妮,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来了,就要开始了,王后有些心惊胆战。 然而国王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用平常的语气说道:“晚安,我亲爱的。” “晚安,陛下。”王后下意识地回答道。她有些不可置信,就这样结束了?即使是她都不会笨到觉得新婚之夜就应当如此发展。她躺在那里等了许久,直到国王爆发出如雷的鼾声,她才终于确信,这个漫长的晚上的确是结束了。 第10章 暗流汹涌 亨利国王早上起来时心情很坏,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他尽力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同时在内心里把克伦威尔诅咒了千百次。侍从为他穿好衣服,他看着卡尔佩珀恭敬的表情,心里的气顺了不少。他转过头来,王后已经穿戴整齐,有些忐忑地站在一旁等待。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让她比平时还要不中看,国王心想,他强忍着不耐,对王后说道:“再见了,我亲爱的。” “再见,陛下。”安妮行了一个屈膝礼,目送着国王离去。他看起来还算高兴?也许自己做的并不算太坏,她有些期待地想。 国王步出房间,王后的侍女已经在罗切福德夫人的带领下集合起来,当国王出现时,她们都向国王屈膝行礼。国王一贯不待见罗切福德夫人,他前任小舅子的这位夫人在四年前的丑态虽然遂了他的意,但这种行为也让他非常恶心。告发自己的丈夫,如果他的妻子敢于背叛他,那么他一定会让她知道后悔莫及是什么滋味。然而这也并不妨碍他对罗切福德夫人表现地和颜悦色,毕竟她是诺福克公爵的人,国王如果冷待于她,会激发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留言,而这并不是亨利想要看到的。 “罗切福德夫人,欢迎您回到宫廷。”国王微笑道。 “谢谢您,陛下,为您和王后服务是我和我的家族的荣幸。”罗切福德夫人回答道,她脸上闪过一丝一闪而过的得意,虽然十分短暂,但仍然没有逃脱国王的眼睛。 国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理会罗切福德夫人。他继续向前穿过侍女们的队列,却突然被一张娇艳的脸庞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充满了青春与活力,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她有多大?十六岁还是十七岁?国王有些好奇。 凯瑟琳·霍华德注意到国王在看着她,她有些紧张。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然而她却实在是想不到该从何说起。然而国王首先打破了沉默:“早上好,亲爱的小姐,我似乎之前在宫廷里并未见到过你?”凯瑟琳吓了一跳,但她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她抬起头,对着国王娇媚一笑,亨利国王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凯瑟琳·霍华德,陛下,愿为您效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令国王也不由自主地愣了愣神。 “诺福克公爵的侄女?”国王想起来了,这老狐狸倒有一个好亲戚。“很高兴在宫廷里见到您,小姐,您还习惯吗?” “谢谢您陛下,我很荣幸来到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我从来没见到过……”突然她脸色一红,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抱歉陛下,我失言了,我总是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她又意识到自己再次说的太多了,连忙尴尬地闭紧了嘴,看着国王局促地笑了笑,行了一个屈膝礼,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亨利国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房间,然而走出去后,国王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声音响到几乎把旁边的卡尔佩珀先生吓了一跳。 国王似乎感到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好了许多。 …… 通常情况下,克伦威尔先生会在三点起身继续开始工作,在早上六点祈祷,而当国王在早上九点来到自己的书房时克伦威尔先生已经会在门口等着了。所以当克伦威尔先生在早上八点半抵达国王的书法门口时,门口的守卫和仆人都毫不意外,当他在候见室的扶手椅上坐下时,他喜欢的加香料的葡萄酒和面包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克伦威尔先生来之前并没有用早餐,因为通常情况下来到书房的国王会邀请他一起用餐,而并没有人能够拒绝与国王一道用餐的殊荣。这份宫廷里独一无二的恩眷也让克伦威尔成为了无数贵族和朝臣嫉妒的对象。然而在等候国王的过程中他也并不介意先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毕竟与国王一起用餐的场合里,吃饭远远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伺候克伦威尔先生的仆人依旧用一种满怀着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与之前并没有任何差别,然而克伦威尔先生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不过是半个多月之前他还是最受国王宠信的臣子,如今国王对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厌恶和不快,他自认为为了英格兰鞠躬尽瘁,也许自己也从中得到了一些好处,但自己仍然不失为国王最为忠实的臣仆,如今却遭到如此厌弃,他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 克伦威尔先生坐在那里静静沉思着,他看着对面的玻璃窗,窗户上结满了霜,让他无法看到窗外花园里的景象。这景象似乎有些熟悉?他终于想起来了,似乎是几年前他刚得到国王宠信的那个冬天?他在就在这间房子里等候着,而在里间,国王正在接见当时的首相沃尔西红衣主教…… …… 1529年1月。 嘭的一声巨响,克伦威尔先生吓了一跳,听起来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不由得望向里间紧闭的房门,屋里传出国王愤怒的咆哮声。 克伦威尔有一种拔腿就走的冲动,但国王知道他在外面等待,如此离开只会欲盖弥彰。他如坐针毡地控制住了夺门而出的冲动,而在里间,国王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你告诉我教皇特使已经在你的掌控当中了!” “陛下,请您……”沃尔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风暴中一艘即将被撕烂的小船最后绝望的呻吟。 “我一定要摆脱凯瑟琳,一定,你明白吗?教皇别想阻挡我,该死的西班牙人也不能!如果皇帝想要为他的姑姑主持公道,他尽可以来试试!” “你想当教皇?是不是,沃尔西?你不想得罪罗马,不想得罪那位特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如此阴森,门外的克伦威尔都不由得不打了个寒战。 沃尔西似乎在解释些什么,但他的声音过于低沉,事实上是国王的声音太高了,他一直在怒吼着,几乎没有给可怜的红衣主教辩解的机会: “你欺骗了我,阁下!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罗马和皇帝耍的团团转。你要么是个白痴,要么就是个叛徒。” “如果教皇不愿意给我想要的,那我就自己来!我决不允许他们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 当红衣主教终于从国王的房间里出来时,他脸上满是倦色,甚至他头上灰白色的头发都变得比之前更白了。当他看到克伦威尔时,似乎一瞬间他打算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的敌人看到他的虚弱,但最终的效果却非常差强人意。等到他一路走回自己的寝宫里,估计宫廷里的传言已经满天飞了吧,克伦威尔心想。 “您好,克伦威尔先生。”当走过他身边时,红衣主教抬起头,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克伦威尔,似乎因为自己的窘态被敌人见证到而有些恼羞成怒。 “您好,阁下。”克伦威尔恭敬地鞠躬,没有任何必要去做什么无意义的事情,毕竟大家都看得见,红衣主教的日子已经长不了了。他注视着红衣主教的背影,这位老人佝偻着背,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显得十分落寞。 …… “国王驾到!”侍卫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克伦威尔先生的沉思。亨利八世国王走进房间,他看起来似乎情绪尚佳。克伦威尔先生有些不敢置信,难道陛下对王后有所改观?他心头希望的火苗一下子燃了起来,然而又瞬间被浇灭了——当国王看到他的一瞬间,陛下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克伦威尔先生有些忐忑,但他不得不去问那个危险的问题:“早上好,陛下。我希望您昨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国王冷冷地看着克伦威尔先生,一直等到对方身上冒出冷汗,亨利八世才终于开了口:“很遗憾,先生。我之前并不喜欢王后,而经过一夜之后我只感到更讨厌她。” 克伦威尔先生如坠冰窟:“这真是……令人遗憾,陛下。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王后是哪里冒犯了陛下吗?” “我说过她长得像我的马,而且她身上有一股臭味,简直令我窒息。” 克伦威尔先生有些腹诽,难道不是你闻到了自己身上裂开伤口的腐烂臭味吗?但这话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于是他只有保持沉默,听着国王数落着王后和他自己。他想起自己曾经想象过,沃尔西主教当时在房间里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每次在脑子里幻想这些,都给他带来一种满足感,而如今当这一切的主角换成他自己时,他突然开始有些同情沃尔西主教了。 国王数落了克伦威尔先生几分钟之后停下来,开始坐到桌边吃他的早餐。克伦威尔长吁一口气,一切终于结束了,等一下他跟国王吃早餐的时候也许可以找到机会说几句话为自己辩解一下,国王想必吃过早饭之后心情会变的好些。 克伦威尔先生站直身子,等着陛下邀请他一起用餐,然而国王只是低下头,开始专心对付盘子里的熏肉。当他终于抬起头来时,克伦威尔先生已经站的有些尴尬了。 国王看着克伦威尔先生还在这里,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先生,您怎么还在这里?您可以告退了。” “告退,陛下?”克伦威尔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目前不需要您的服务了,您可以回去了。”国王漫不经心的说。他打了打铃,叫进来一个侍从,“萨福克公爵和诺福克公爵来了吗?” “是的,陛下。” “请他们进来吧。”国王说着看了克伦威尔先生一眼,“您走吧,先生,正如您所见,我还有其他客人。” 克伦威尔先生机械地鞠躬,当他走出房间时候,诺福克公爵和萨福克公爵正在门口等候,他们互相礼貌地行礼,但克伦威尔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的嘲讽。当他离开时,他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没有那么多白发,使得他失败的背影并没有沃尔西那般颓唐。 …… 当诺福克公爵回到自己的客厅时,他满意地发现罗切福德夫人和凯瑟琳·霍华德已经在房间里等候他的到来了。 罗切福德夫人站起身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有些谄媚地微笑:“很高兴见到您,阁下。”诺福克公爵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凯瑟琳的身上。罗切福德夫人咬了咬牙,不露声色地说:“我很高兴地通知阁下我们取得了巨大的进展。” “啊,啊,是的,我已经听说了。”公爵挥了挥手,示意罗切福德夫人闭上嘴,“我很高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吸引到了国王的注意。”他对着凯瑟琳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谢谢您,阁下。”凯瑟琳显得有些羞怯,她的脸微微泛起红色。 “作为对你的奖赏,我已经下令采购了价值一千英镑的衣服和珠宝,你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找到它们。” 凯瑟琳一下子露出喜色,她迫不及待问道:“我能去看看了吗?” “可以,你可以离开了,罗切福德夫人会给你下一步指示。” 凯瑟琳行了一个仓促的屈膝礼,如一阵风一般奔出门外。诺福克公爵耸耸肩,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坐在了屋里的一把扶手椅上。 罗切福德夫人依旧保持着谄媚的微笑:“我想您今天觐见一切都非常顺利?” “啊,是的,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我们的朋友克伦威尔先生掌权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而萨福克公爵阁下也与我持同样的意见。” “所以我猜想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是的,现在凯瑟琳已经让国王注意到了她,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要尽可能地吸引陛下的注意力,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成为王后最喜爱的女官,时刻陪在王后身边,这样她才能有足够多的机会见到国王。” “谨遵您的吩咐,先生。”罗切福德夫人恭谨地说。 “那么祝您一切顺利,夫人。”公爵说道,“当一切尘埃落定,您会得到您应有的奖赏的。我甚至要说,您所得到的一切会令您大吃一惊的。” 第11章 继母 爱德华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人从被子里抱了出来,有人帮他脱掉晨衣,然后换上日间的衣服,当他的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慵懒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窗外阳光明媚,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今天是国王的子女与新王后第一次单独正式相见的日子,因此一大早威尔士亲王的小宫廷就已经严阵以待。布莱恩夫人和佩吉爵士都身着盛装,仆人们穿着崭新的号服,上面绣着醒目的都铎玫瑰,衣服的铜扣子都擦的发亮。而王子则被穿上了一件红色的礼服,外面套着黑色的海獭皮披风,头上的帽子上镶着珍珠和漂亮的羽毛。 上午十点,门口的侍卫通报王后的侍从长罗切福德子爵夫人求见,她是来转达王后的邀请的。罗切福德夫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作为一位寡妇,在正式场合的黑色装扮正符合她的身份,好像她依旧在为自己去世的丈夫哀悼一般。爱德华有些想笑,好像全欧洲有谁不知道正是她把自己的丈夫送上了断头台一样。爱德华颇为厌恶这个女人,也许她的丈夫的确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但是做伪证陷害?这实在是有些太过了。难怪她这样一个富有的寡妇却令人避之不及,而其他比她条件差的多的守寡女士却远远不缺乏追求者。 罗切福德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抬起头来。她时年三十五岁,但仍算得上是风韵犹存,难怪法国大使形容她是“一条长相艳丽的毒蛇”。她脸上带着宫廷式的微笑,自己的情感一丝一毫都没有从这副完美的面具后面流露出来。 “殿下,王后陛下邀请您同她在王后的套间里共进早餐。”虽然说是邀请,但一切的细节安排都是早就已经敲定的,这一切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请您告诉陛下,我很高兴接受她的邀请。”爱德华淡淡地说。 罗切福德夫人恭谨地施了一个礼,后退着走出了房间。她如今已经彻底站上了诺福克公爵这条船了,她甚至比诺福克公爵的野心更大。诺福克公爵可以接受凯瑟琳作为王后,爱德华做未来的国王,可她绝对无法想象安妮·波林的儿子坐上王位的日子,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等到凯瑟琳生下王子,也许她可以说服公爵做一些更冒险的举动?毕竟她并不是公爵的仆人,而是他的盟友,而盟友之间本身就是互相利用的,不是吗?她为了公爵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也该轮到公爵回报给她一些东西了,而一个年轻的英俊夫婿就是第一期的收益,也许,谁知道呢,自己以后还能挣来一份拥立之功呢。她回头看了看被一群侍从簇拥的威尔士亲王,宫廷里可从来不缺夭折的皇亲国戚,一切还早得很呢。 威尔士亲王一行在十五分钟后出发了。王后的套房在宫殿的另一侧,因此他们必须要穿过整座宫殿。一路上围观的人不少,这次早餐会作为今天宫廷里最大的活动,想必会成为许多人今天餐桌上的话题。当抵达王后的套间时,爱德华注意到门口的侍卫在衣服上除了都铎玫瑰还绣上了克里夫斯公国的纹章。门口的侍卫进去向王后通禀,少顷,一个年轻的漂亮侍女走出房间,对亲王行礼。 “陛下欢迎您的到来,殿下。”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娇媚,令爱德华有些许诧异,王后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置了这样的一位侍女?她就一点不怕国王移情别恋吗?毕竟对于亨利来说这都是有前科的。他回想了一下王后的侍女名单,排除了一大堆不可能的选项之后,他发现这个女孩想必就是自己的表亲凯瑟琳·霍华德了。又是一个诺福克公爵的人,这宫里实在是太多霍华德了。然而现如今并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爱德华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出来,对自己的表姨妈露出一个小男孩可爱的微笑:“谢谢您,凯瑟琳小姐,很高兴在宫廷里看到一位自己的表亲。” 凯瑟琳脸上露出一丝红晕,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就像她在童话书里听过的那些王子一样。他长得可真像安妮表姐啊,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子的时候她曾经见过那位王后表姐,她骑在马上,和自己的弟弟大声谈笑着。波林姐弟,他们永远是一切场合的中心,就如同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然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而她这个舞台边缘的小女孩,也终于有机会走到聚光灯底下了,她来到这宫里并不是单纯为了那两千镑的珠宝衣服,她也希望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就像自己的表姐一样,被无数人追捧,那感觉想必很好吧。“我也很高兴见到您,殿下。”虽然只是一句客气话,但爱德华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她说这句话,八成是真心实意的,他不由得有些诧异,在宫廷里每个人都带着面具生活,像她这种还没修炼到家的新手可的确是不多见。 “请跟我来,殿下。”凯瑟琳带着王子穿过王后的客厅,走进了餐厅,克里夫斯的安妮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安妮王后今天心情不错,昨晚国王并没有来,而她也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丝毫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怪异之处。她站起身来,露出微笑:“啊,我亲爱的孩子,欢迎你!我们一直在期待你的到来呢。” “很荣幸接到您的邀请,夫人。”爱德华礼貌地回复。他环顾四周,玛丽女士和伊丽莎白公主已经抵达,而国王并没有出席。伊丽莎白公主有些拘谨,想必是与王后的初次正式接触令她有些紧张。而玛丽女士则是她一贯那种冷冰冰的表情,满脸的生人勿近。这顿早餐无疑会非常尴尬,爱德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安妮王后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房间里尴尬的气氛,她依旧欢快地说道:“你们想必都饿了吧。那让我们祷告,然后就用餐吧!”一点英格兰宫廷里常见的客套都没有。 爱德华作为一个有现代思维的人并没有什么宗教热情;伊丽莎白公主是正统的英格兰国教信徒;安妮王后则是路德教徒,虽然几天前刚刚改宗国教;而玛丽女士则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的祈祷令周围的德国侍女都有些张目结舌。整个餐前祈祷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尴尬的程度上升了一倍不止。 安妮也似乎终于感到有一点尴尬了,她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就像是完美的瓷器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但这尴尬只持续了几秒,没过多久她就调整了过来:“我吩咐厨房准备了你们喜欢的食物,希望我们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爱德华发现自己面前摆着他喜欢的熏肉和香肠,而伊丽莎白公主面前则放着果酱馅饼。公主的脸一下子容光焕发,没过多久就和王后言笑晏晏。爱德华也不愿意拂了王后的面子,也适时地插上一两句话,屋子里顿时有一种其乐融融之感。 玛丽女士看着自己盘子里的松饼,又抬起头看看王后。她其实并不讨厌克里夫斯的安妮,虽然她是个新教徒,而且有一个令她讨厌的名字,然而玛丽公主能慈爱地对待自己仇人的儿女,一个同名的女人又算得上什么呢?她厌恶的是国王的态度,他那样无情的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当他娶了简·西摩之后,玛丽女士有一瞬间觉得他似乎终于要回归正途了。然而国王又来了今天这一出,仿佛婚姻和宗教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笑话。那她的母亲又算什么呢?她童年时候幸福的家庭如今支离破碎,虽然她知道并不是面前这个女人的错,可她现在坐在这里,坐在她母亲坐过的椅子上,这一切依旧让她心里有些发堵。 对面的安妮也在注意着这个和她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继女,她一直希望能够与国王的孩子们和睦相处。她预料到与玛丽女士之间的关系会十分尴尬,她一点也不打算这么早就放弃。“亲爱的玛丽,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她和颜悦色的问道,声音里有些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讨好意味。 玛丽女士突然觉得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她的日子想必也过的不怎么样吧。听说她的弟弟是个暴力狂,母亲则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她的父亲发了疯被锁在阁楼上,自己一个人嫁到举目无亲的英格兰,她的弟弟甚至连嫁妆都不愿意支付。国王不喜欢她,宫廷里的大贵族因为克伦威尔的缘故与她为敌,她如今站在深渊边上,只有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不由得有些软化了:“自然可以,夫人。” “哦!不必如此见外。”安妮兴奋地说,“我们两个年纪差不多,你称呼我安妮就好。我很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正如你所见,国王对我很好,但是我在这里并没有太多朋友,罗切福德夫人算一个,还有凯瑟琳,但是她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期待你能够经常来看我,我想我们有很多可以聊的呢,不是吗?” 罗切福德夫人?朋友?玛丽女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然把一条毒蛇当成朋友,这人可真是够迟钝的。她有点想要提醒对面的那位新王后,然而她的理智阻挡住了她的冲动。如果说这些年的经历教会了她什么东西,那恐怕就是谨言慎行了。毕竟她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不是吗?她还犯不着为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冒险。 “谢谢你,夫人,我也很期待与你再次见面。”玛丽女士客套地回答,然而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柔软。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柔和了许多,一顿早餐在其乐融融当中结束了。安妮王后非常欣慰,她之前想象过许多种结果,其中不少都是不欢而散,这样和睦的相处令她有些始料未及。“很高兴与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我无法形容我内心的喜悦,希望我们能够有一天成为好朋友。”安妮真心实意的说。 “我也如此希望,夫人。”爱德华说道。他不由得感到有些遗憾,这位女士恐怕是除了第一任王后阿拉贡的凯瑟琳之外最合适的王后人选了,然而很可惜,她在这个位子上坐不了多久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她的命运还会有转机,毕竟亨利国王可并不算是什么良配。 “对了,玛丽女士。”安妮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我的一位堂兄,巴伐利亚的鲁伯特公爵,之前曾经给我来信,说他希望能够来英格兰宫廷造访,他询问能否得到您的同意?” 爱德华有些惊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公爵可是个新教徒,玛丽女士可不会喜欢的。他有些为安妮感到可惜,这一上午的努力估计要前功尽弃了。 果然,玛丽女士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我的同意,夫人?我并不是英格兰宫廷的主人,公爵有他的自由,不是吗?他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他想来英格兰造访,只需要取得国王陛下的同意就行了,为什么需要询问我的意见呢?” 安妮王后有些尴尬:“抱歉我没有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是说鲁伯特公爵打算来英格兰,但是他的目的并非单纯的造访,而是希望与您缔结一段友谊。” “友谊?”玛丽女士换上了一副嘲讽的表情,“您的堂兄是一位路德教徒,不是吗?” “是的……的确……”安妮有些支支吾吾,她的弟弟让那位大使向她嘱咐了许多次,希望她促成这段婚事,想必他也知道王后地位不稳,希望通过玛丽女士给英格兰与新教同盟的友谊更增添一重保险。她想了很久,直到今天看气氛还好才下定决心说出口,看来她还是太心急了,安妮有些懊恼。“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子,你看了就会知道……如果我冒昧了请你原谅……” “如果陛下愿意接待公爵阁下的话,我想我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玛丽女士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她说话的腔调不由得和缓了不少。 “那我能告诉他可以抱着与您相见的希望前来英格兰吗?”安妮希冀地看着玛丽女士。 “我期待公爵的拜访。”玛丽女士回复道,不过是见一面而已,如果这能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交差的话,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Danke(谢谢)!”安妮激动地说,“我想您保证您绝对不会后悔的。”她拉着玛丽的手,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玛丽女士一开始似乎有些被吓到,而出人意料的是,当她反应过来之后她并未甩开王后的手,而是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果然不适合做王后,但她却会是一个好王后,爱德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有趣的悖论。他的目光扫过王后身边的罗切福德夫人和凯瑟琳小姐,她们一个在旁边恭顺无比,另一个则看起来不谙世事。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她们一定在期待着王后的倒台,并且随时准备着往她掉进去的深坑里加上一铲子土。祝她好运,爱德华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第12章 盟友 国王已经五天没有在王后的房间里过夜了,宫廷里流言纷纷,有人说王后遭到了国王的厌弃,还有更离谱的传言是王后是个德国间谍,她在给自己的弟弟泄露机密的时候被国王抓个正着。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似乎只有王后本人是个例外,当她穿过走廊的时候,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看她的眼神,正相反,她因为国王这几天没有来而睡了几晚上好觉,这使得她看起来有些容光焕发,似乎比她刚来时候漂亮了一些。这一切又在宫廷当中引来了一阵流言蜚语。 这天晚上,王后与她的侍女们聚拢在房间里打牌。王后的牌技很好,这是她在未出嫁时听说国王喜爱纸牌而专门学习的。王后的侍从长罗切福德夫人也是个中好手。至于牌桌上的第三人,凯瑟琳·霍华德小姐则就逊色不少了,虽然在兰贝斯宫的姑娘们当中纸牌也是一种受欢迎的游戏,但她的牌技完全无法与另外两人相提并论。 王后开心地把手里的纸牌甩在桌上。“恭喜您,陛下。”凯瑟琳小姐微笑着说,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这已经是她今天输掉的第五盘了。 王后大笑,“哦,我可怜的姑娘!看来今天幸运女神并未眷顾于你。别伤心,我今天赢的足够多了,你拿回去你的那一份也无妨。”说着就要把面前的金币推到凯瑟琳那边。 凯瑟琳·霍华德带着一丝贪婪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金币,然而她的理智阻挡住了她伸出手的冲动,“陛下一定是在开玩笑,”她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在王后眼里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您赢的自然该归您,愿赌服输。” 王后没有继续坚持,她显得很高兴:“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女仆把金币收起来。然而一转头,她却注意到自己的侍从女官之一,路特兰伯爵夫人,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安妮感到有些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为什么她会露出那种眼神?“路特兰夫人,您有什么要说的吗?”王后询问道。 “啊,是的,陛下。”路特兰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王后终于注意到她了。“不知道国王陛下今晚会来吗?如果陛下要来,我就吩咐仆人们开始准备了。” 安妮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路特兰伯爵夫人心里暗道不好,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她依旧鼓起勇气,继续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安妮王后。 王后沉吟了一会,终于打定了主意,她转过头来对罗切福德夫人说:“亲爱的夫人,您能否去一趟国王那里,向他转达我的问候,并且询问我今晚是否有幸能够期待他的到来。”罗切福德夫人对王后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出了房间。过了一刻钟,罗切福德夫人回来了,“陛下让我转达他对您的问候。陛下表示今晚非常不巧,他有枢密院的紧急公务需要处理,无法前来,他祝您晚安。” 安妮王后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路特兰夫人有些惊讶,看来她真是不希望国王前来,这可不行,克伦威尔先生可不会高兴的,她必须做些什么,趁一切还不是太晚。 …… 在王后的寝室里,路特兰夫人帮助王后换上了睡衣。她环顾四周,罗切福德夫人已经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凯瑟琳·霍华德,不会有比这时候更好的机会了,她想。“亲爱的凯瑟琳小姐,你可以去就寝了,这里有我就好。” 凯瑟琳·霍华德似乎不想离开,“啊,夫人,不用了。我很愿意在这里帮您的忙。” “我不需要您的帮助,您可以去睡了,谢谢您。”路特兰夫人的声调有些发冷,这个诺福克公爵的小间谍真是不识趣。 安妮王后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尴尬气氛,她微笑着对凯瑟琳说:“亲爱的,您去睡吧,有路特兰夫人服侍我就好,我们明天再见。” 凯瑟琳无计可施了,她只得对王后行了礼,“那祝您晚安,陛下。”她缓慢的走向门口,当她行将出门时,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王后,似乎希望王后会改变主意让她留下。 然而王后什么都没说。 于是凯瑟琳小姐只能转过头有点失望地离开了房间。 路特兰夫人在屋里等了一分钟,突然她站起身来,悄悄走向门口,然后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什么人也没有。 路特兰夫人似乎终于放下了心。 王后静静地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看到她终于把房门关上,走到自己面前坐下。安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好了,亲爱的夫人,如您所见,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您要跟我说些什么现在大可以开始了。或者,让我们开诚布公吧,克伦威尔先生想要对我说什么呢?或者是他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伯爵夫人露出惊愕的神色:“陛下,您也许有所误会,我……” “哦,我亲爱的夫人,也许我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但我也不是个白痴。我的侍从女官们分别是谁的人,这样浅显易懂的事情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您和您的丈夫是克伦威尔先生的盟友,罗切福德夫人和凯瑟琳小姐则是诺福克公爵的人,那位虔诚的格雷女士为萨福克公爵服务,而至于西摩女士自然是忠于她的那位堂亲赫特福德伯爵。您瞧,我还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愚笨,对吧。”安妮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但是她的声调却有些发冷。 路特兰夫人张目结舌,看来所有人都低估了她:“陛下非常聪慧。”已经没有什么继续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安妮挥手示意路特兰夫人,让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扶手椅上。 路特兰夫人服从了命令,她一点也不打算继续兜圈子:“您与国王……是否已经……圆房?” 安妮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对方会这么愚蠢:“我这么多天都与陛下同床共枕,怎么可能还没有呢?我甚至希望我现在已经怀上了陛下的孩子。” 路特兰夫人长吁了一口气,这样就好,然而她依旧还有些疑虑,王后的话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奇怪,她打算最后再确认一下:“那陛下每晚与您……都会干些什么呢?” 王后的脸有些发红:“哦,陛下待我很好。当我们一起上床就寝时,他会亲吻我,牵着我的手,对我说‘晚安,亲爱的’;早上起来他依旧会亲吻我,对我说‘再见,我亲爱的’。难道这些不够吗?” 路特兰夫人瞠目结舌,她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白痴?她想说什么话,但是却根本说不出口,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憋的满脸通红。安妮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她,过了好久,她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夫人,如果果您要如同这个国家所期待的一样给我们带来一个约克公爵,那么我必须说这一切还远远不够呢。”安妮依旧茫然的看着她,路特兰夫人一瞬间觉得她是在伪装,可她那茫然的眼神显示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路特兰夫人有些慌了,这情况显然比克伦威尔先生预想的还要坏…… …… “情况就是这样。”路特兰夫人结束了自己的报告,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克伦威尔先生都有些脸色发青。 “谢谢你,路特兰夫人。”克伦威尔先生冷冷的说,“我想我有必要与王后进行一次会面。” “这也是我要说的,阁下。昨天的谈话之后,王后似乎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伯爵夫人说道,“她目前也急迫地希望得到来自您的建议。” “但愿如此,夫人,但愿如此。”克伦威尔先生说道,“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如今都掌握在她的手里了。”他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花园,里面许多年轻男女正在初春的阳光下嬉戏。 …… 克伦威尔先生的觐见请求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王后批准了。他走进房间,发现王后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看上去非常局促不安。 “陛下。”克伦威尔走到王后面前,鞠了一躬。 “克伦威尔先生。”王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很高兴见到您。” “我希望您一切都好?” 王后自嘲地笑了笑:“昨晚之前我是这么以为的,然而路特兰夫人无情的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只希望这一切还不是太迟,希望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克伦威尔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 王后看起来有些尴尬,她伸出手,示意克伦威尔先生坐下:“我很期待从您这里得到的任何意见。” 克伦威尔先生在扶手椅当中坐下:“您如今唯一巩固自己地位的办法,就是尽快怀上一个国王的孩子。” 安妮有些恼怒,每个人都是这句话。“可我要怎么做呢?如果国王根本不碰我的话?路特兰夫人昨晚告诉我的一切,mein gotte(我的上帝),国王根本没有也不打算做!这样我永远也怀不上孩子。”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陛下不喜欢我,不是吗?您一定早就知道吧。” 克伦威尔先生有些尴尬:“我想陛下可能对您有一些暂时性的误会,长期来看我认为局面会完全不同的……” “是吗?”王后流下一滴眼泪。 “陛下,您有没有考虑过……”这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如今他必须说了,“使用某种手段……女性特有的手段……去……激励一下国王?” 安妮一瞬间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她似乎明白了过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您……您……是说……”她的脸涨的通红。 “是的,的确如此。”克伦威尔先生的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尴尬地避开了王后的视线。 “我……我不知道……”安妮难堪地低下了头,“我……我从来没有……”在克里夫斯她可从来没见识过这些,她也从没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需要这类技能,简直是……耸人听闻。 “也许您的某位侍女愿意给您一些建议?例如路特兰夫人,我可以让她……”克伦威尔试探的问。 “如果伯爵夫人愿意的话。”安妮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就这么说定了。”克伦威尔先生说,“还有一件事情,也许我不该置喙,但如今情况紧急,我必须要问,您不喜欢陛下,是吗。” “哦,不是的,先生!”安妮吓了一跳,“我……我喜欢陛下,只是……” “他年纪实在有些大了,而且他身上伤口腐烂的臭味,我……我实在是……”她又开始哭了起来,“我尽力了,真的……” 克伦威尔先生看着王后,叹了一口气:“夫人,我相信如此,但您需要更努力才行,这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您自己,为了您的祖国。”他声音里带了一丝疲倦,“您非常清楚之前几位王后的命运,您也应该明白,作为英格兰王后,您要么获得国王的宠爱,要么给他生下一个孩子,否则,您只有死路一条。”屋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壁炉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第13章 国王的猎物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早上,天还没亮,但是在郊外的海德公园,穿着绣有都铎玫瑰的号服的仆人们已经忙碌起来。在都铎王朝时期,打猎不光是一种娱乐活动,也是一种社交场合,甚至还被认为是教育的一部分。而对于亨利八世而言,打猎是一种排遣自己无聊的方式,也能够帮助他从繁杂的政务当中稍稍解脱出来。而今天,整个宫廷都将要驾临海德公园,一起参加亨利国王最为喜爱的猎鹿活动。 早上九点,宫廷里的贵人们陆续抵达了猎场。与宫廷当中的其他场合一样,先到达的主要是一些小贵族,乡绅和低等文官们。他们骑着有些老或是品相并非上佳的马,携带的猎具也基本都是半旧,而他们的夫人则几个人一起挤在一辆马车上。女士们基本都穿着法国丝绸制成的新猎装,当然是因为今年的法国丝绸极其便宜的缘故。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拉着自己年轻女儿的手,对她们耳提面命,期待着她们为自家招来一个乘龙快婿;而她们的女儿们,有的富有参加这种场合的经验而显得有备而来,而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的姑娘们则面露紧张之色,然而她们的眼睛里都写满了期待。 太阳逐渐生气,驱散了早晨的薄雾,一个美好的初春早上,正适合贵人们游猎。这时那些有地位的大贵族终于出现了,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仆人们为他们带着各种各样崭新的猎具:猎鹿的十字弓,猎熊的长矛以及跃跃欲试的猎犬。他们的太太们则乘坐着装饰豪华的马车,穿着新制作的骑装,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今天根本不会上马。唯一的例外是克伦威尔先生,他没有骑马而是乘坐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显然他根本没有下场的打算。 当太阳已经高悬在半空,所有人都已经等的有些焦急的时候,国王的先导官终于出现了。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冲进狩猎场中,大喊道:“诸位阁下,女士们!陛下即将驾临。” 之前还乱哄哄的人群很快就恢复了秩序,之前还吵吵嚷嚷的人都安静下来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暗中你争我抢,希望尽可能站到一个容易被国王看到的地方。 亨利八世终于出现了,与往常一样,他穿着的衣服上黄金和钻石的反光几乎能把人的眼睛亮瞎,他就像是一面巨大的反光镜,恐怕动物在半英里外都能看到国王的踪迹。他骑着一匹高大的安达卢西亚骏马,这是他的前任便宜侄子,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送来的礼物,国王的近侍们骑着马排成一队跟在后面。 王后和亲王的马车跟在国王的后面抵达。王后身穿着暗红色的猎装,令人惊讶的是她终于换掉了自己笨重的德国式兜帽,而换成了轻便些的西班牙式样,甚至她的侍女们也有样学样,这使得王后的小朝廷一时间耐看了不少。只有凯瑟琳·霍华德除外,她依旧是安妮·波林式的法国穿着,比起西班牙式样还要轻便优雅许多。她倚靠在马车的窗户边缘,用那种少女怀春的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国王,令与王后同坐的玛丽女士看的一阵阵恶心。 爱德华与伊丽莎白公主同乘一辆马车,对于他们而言,整场游猎不过是一次春游而已,他们还没有到能够下场的年纪。罗伯特·达德利陪侍在车里,他似乎很讨伊丽莎白公主的喜欢,公主一直缠着他说话。爱德华看着自己的姐姐,果然他们两个人在历史上最后走到了一起,他们的暧昧关系一直是英国历史上最吸引人的话题之一。然而罗伯特看起来似乎兴味索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王子身上。爱德华将在游猎结束之后与他一起前往达德利庄园小住几天,罗伯特大人此时正忙着畅想之后三天与王子形影不离的日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公主的心思。爱德华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开心感。 亨利八世骑马缓步穿过向他致礼的朝臣们,他满意地看到整个猎场已经准备就绪:“诸位先生女士,很高兴见到诸位,希望诸位今天都能够尽兴!”他一挥手,旁边的侍卫拿起火绳,一门小炮发出“嘭”的一声。 狩猎开始了。 海德公园里的主要猎物是鹿,国王的猎场总管一直努力让这里的鹿的种群数量达到一个能够确保国王陛下尽兴而归的水平。果然陛下刚刚进到树林里五分钟,猎犬们就闻到了猎物的气息。 “把狗放开!”国王大喊道。 牵着狗的绳子被放开了,猎犬们像是离弦之箭一样朝着树林的深处奔去。国王和侍从们纵马紧紧跟随。亨利胯下的安达卢西亚马在还有些泥泞的土地上如履平地,不由得令国王感到非常满意。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国王一行遇到了一只漂亮的牡鹿,几只猎犬正扑在它身上撕咬,这可怜的动物奋力挣扎但依然难以脱身。 “十字弓,快!”国王激动地大喊,真是一只漂亮的动物,它的脑袋和鹿角无疑将成为自己最骄傲的收藏之一。旁边的卡尔佩珀先生见状忙给陛下递上他常用的那副有着精美装饰的十字弓。亨利八世接过弓,瞄准了正在挣扎的猎物,放出了一箭,正中这只牡鹿的咽喉。 可怜的动物哀鸣了几声,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卡尔佩珀先生策马来到国王身旁:“真是一只漂亮的动物,恭喜您,陛下。” 国王哈哈大笑,他看着侍从们重新把狗用绳子牵好:“的确如此,今天真是不虚此行,我亲爱的卡尔佩珀先生。”他有些贪婪地望着这只鹿:“这家伙恐怕有两百多磅。” 卡尔佩珀先生正要接话,突然所有的猎犬都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是熊,陛下!”经验丰富的猎场总管兴奋地说道。 国王非常开心,真是意外之喜,看来今天他注定要满载而归了。他转向自己的侍从们,说道:“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我们走吧,先生们!”突然,从熊所在的方向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 猎场总管大惊失色:“上帝啊,一定是某位女士遇到了那只熊!”他顿时如坠冰窟,如果某位身份高贵的女士不幸……这后果不是他所能够承担的。 如果说国王之前是兴奋,那如今他已经血脉贲张了。国王一贯自诩为欧洲第一骑士,如今这样的英雄救美的桥段,还是发生在整个宫廷都在的时候,他绝不可能放过的。“有位女士遭遇危险,先生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我们立即出发!“他一夹马腹,安达卢西亚马嘶鸣一声,向前冲去,侍从们也紧紧跟随。 …… 凯瑟琳·霍华德小姐快要晕倒了,虽然她早有思想准备,但现实情况显然比预想的还要可怕。那只熊几乎一爪子就拍倒了自己的那匹白色小母马,如今那马早已经断了气,那只熊正盯着自己,一步步向自己靠近。她脑子里一团混沌,呆呆地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感觉自己的脚似乎已经被钉在了地上。 那只熊似乎不太明白眼前的少女到底是什么东西,它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不是它喜欢的。于是它扬起爪子,想要碰碰那正在树下浑身发抖的奇怪生物…… “嘭!”火枪的声音打破了树林里的寂静。闭着眼睛的凯瑟琳吓了一跳,随即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她鼓起勇气,张开眼,发现那只熊倒在她面前,已经没了气息。她抬起头,发现国王正在十英尺外骑在马上望着她,手里还拿着冒着烟的火枪。 国王翻身下马,当他的腿落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每次刚着地都会发痛的腿上的伤口今天却似乎没有那么疼痛了,他有些喜出望外。国王望向自己身前浑身发抖的少女,是那个霍华德家的小姑娘,国王有些开心,他之前就想找机会再见到她,如今这真是完美。他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凯瑟琳:“凯瑟琳小姐,您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您,陛下。”凯瑟琳的脸上全无血色,她尽力在自己雪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然而微笑刚挂在嘴边上,她就昏了过去,正好倒在国王的怀里。 亨利国王把她抱起来,这姑娘可真是轻啊。国王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这张总是如同娇艳的玫瑰一样的青春脸庞此时却看起来无比虚弱而又可怜,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吧,国王心想。他拒绝了侍从们的帮助,自己用力把凯瑟琳抱上了马,然后自己也骑了上去。“我们回去吧,先生们。”他抱着前面的姑娘,纵马向公园的出口处奔去。 …… 在公园入口处,没有参加游猎的贵人们正在野餐。王后的午餐摆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仆人们已经铺好了坐垫,食物和酒都已经准备好。 王后性情颇佳,除了王室成员之外她还邀请了其他的贵妇人,甚至还有几位贵族。克伦威尔先生也接到了邀请,但让他来这里与许多政敌把酒言欢也实在是太过尴尬,于是他婉拒了王后的邀请。 王后取下手上的丝绸手套,兴致勃勃地拿起餐刀,切开了面前的火腿。她取回来一个银盘子,把切了片的火腿放在盘子里,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她竟然在公众场合自己切肉?王后笑着对爱德华说道:“亲爱的,要来一点火腿吗?” 爱德华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并不想要王后难堪。“谢谢您,夫人。”他微微颔首,接过了一片火腿。 有王子做为榜样,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地接受了王后亲手切的火腿,然而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怪异的神色,王后却浑然不觉。她没有用餐具,而是用手拿着火腿片,对着自己的侍女大声喊道:“亲爱的希尔达,快来啊,这火腿跟克里夫斯的可真像!”在克里夫斯,野餐中的贵妇人这般随意的举动十分常见,她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突然远处的人群传来一阵嘈杂,王后有些惊异地环顾四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国王的那匹枣红色骏马:“是陛下,陛下回来了。” “这么快吗?”王后感到十分怪异,这才过去了一小时不到。在克里夫斯游猎通常要进行五六个小时之久呢。也许英格兰有不同的风俗,但是也不至于一个小时就结束吧。她狐疑地站起身来,却惊奇的发现国王的马上还坐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看起来有一点熟悉。 随着国王的靠近,王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坐在国王身前的女孩,正是她的侍女凯瑟琳·霍华德,她靠在国王身上,眼睛闭着,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王后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舒服,她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力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哦!我的上帝!凯瑟琳小姐,她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国王纵马冲到空地中央,马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随即一把抱住了还在马上的凯瑟琳小姐,大声喊道:“医生呢?医生?” 国王的御医,来自意大利的切萨罗·帕格尼尼博士提着药箱从自己的帐篷里跑了出来,还没站稳就被焦急的国王一把抓住:“快看看凯瑟琳小姐,她一直昏迷不醒。” 帕格尼尼博士扶了扶被国王快要摇掉的眼镜,俯下身来,检查了一下凯瑟琳小姐:“陛下,凯瑟琳小姐似乎是受惊过度,没有大碍。”说着就打开药箱,去取里面的嗅盐瓶。 国王一把抢过博士手里的嗅盐瓶,轻轻把它放在凯瑟琳小姐的鼻子底下,打开了开关。酸性嗅盐冒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凯瑟琳小姐咳嗽了几声,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突然她似乎看清了国王的脸,当她发现自己躺在国王的怀里时,她的脸变得通红:“陛下……真是抱歉……”说着便要站起来。 国王阻止了她的动作:“不必多礼,你需要休息。”说着又一把抱起凯瑟琳,朝着国王的御帐走去。 人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过了许久还是王后首先开了腔:“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卡尔佩珀先生?”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显然有些僵硬。 卡尔佩珀先生恭顺地说:“凯瑟琳小姐遇到了一只熊,夫人。”他清楚地听到贵妇人们三三两两的深吸气声。 “熊?”王后看上去有些被吓到了。 “是的,夫人。”卡尔佩珀说,“陛下正好路过,听见了凯瑟琳小姐的呼救声,及时赶到,救下了凯瑟琳小姐。” “真是个好消息。”王后说道,但她的语气已经有些怪异了。 “陛下真是一位高贵的骑士。”诺福克公爵首先反应过来,大喊道。 “国王陛下万岁!”这是赫特福德伯爵的声音。 “国王陛下万岁!”余下的人也反应了过来,于是一时间“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大帐里,国王看着怀里露出娇羞神色的凯瑟琳小姐,听着外面的欢呼声,心里有些得意。 又是一次满载而归的狩猎。 第14章 达德利庄园 威尔士亲王的马车穿过了达德利家族庄园古朴的大门,黑色的石质大门建造于十三世纪,历经风吹日晒,上面的花纹和字已经基本都看不清楚了。庄园里的路有些泥泞,马车走的速度慢了下来。 爱德华坐在马车后座,把玩着窗帘上垂下的流苏:“说真的,罗伯特,你父亲当了伯爵之后一定得把这地方整修一下,这里实在是配不上一位伯爵加枢密院重臣。” 罗伯特微微一笑:“我想我父亲到时候恐怕会直接打包搬家到克伦威尔先生的某座宅子里去,据我所知,他已经看好了温莎的那座宅子。”克伦威尔先生在温莎的庄园之前曾经属于教会,克伦威尔先生的宗教改革把它变成了自己的私宅,还豪掷了大笔钱进行改建。 “我相信萨福克公爵和诺福克公爵绝对不会吝惜一座宅子的,所以我要提前恭喜你父亲的乔迁之喜了。”爱德华懒懒的说道,“真可惜我一直蛮喜欢这里,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来了。” “我父亲计划把这里送给我,”罗伯特说道,“我正要告诉你我打算对这里进行一番改建,我们可以经常从宫里来这里休息。”他的眼里带了一丝希冀。 “谢谢你邀请我,我不会错过的。”爱德华露出一个笑容,“希望我不会太麻烦你。” 罗伯特悬着的心放下了,幸好他接受了。“一点也不麻烦,事实上,我正是为了你才这样计划的。”他说的是真心话。 爱德华觉得好友的话有些怪异,然而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宅子的门口,因而他也并没有深究。 达德利爵士一家已经在门口等候了。约翰·达德利爵士是一个严肃的中年人,事实上自从他的父亲因为叛国罪被处死之后他就变的不苟言笑了。这位海军中将二十年来一直是亨利国王建立海军的得力助手,因而获得了国王的信任,成为他的亲密助手,然而达德利爵士所要的却远远不止于此,对于他而言,来自威尔士亲王的善意无疑是他未来的通天之梯。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然而他的眼睛依旧充斥着野心的光芒。 马车缓缓停在大宅的台阶前,御手身旁穿着绣有威尔士红龙号服的男仆一跃而下,在马车门口放好了脚凳,然后打开了车门。 罗伯特·达德利首先从马车了探出身子,他稳步走下马车,示意男仆让开,自己伸出手,将车里的王子抱了出来。约翰·达德利爵士连忙上前,当他走到王子面前时,王子的双脚刚刚落在地上。 约翰爵士深深地鞠躬:“欢迎您,殿下,您的到来让我家蓬荜生辉。” 爱德华微笑:“谢谢您,爵士,希望我没有太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十分荣幸恭迎殿下造访。”爵士笑道,他领着王子走向自己的家人。 约翰爵士的继父瘫坐在轮椅上,这位爱德华四世国王的私生子已经老到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地步了。“您好,我亲爱的舅公。”爱德华问候道,他的祖母是爱德华四世国王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这位可怜老人的同父异母姐姐,她在三十几年前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轮椅上的老人没有回应,他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的状况又恶化了不少。”约翰爵士说道,然而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情绪。 “真是遗憾。”爱德华并没有深究,接着向达德利夫人走去。 达德利爵士夫人依旧看起来病歪歪的,她以几乎每年一个的速度为她的丈夫生产着子嗣,这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她的脸色蜡黄,上面扑的粉如同蛋糕上的糖衣一样浮在表面上,让她看起来显得更加憔悴了。她强撑着身体行了一个屈膝礼:“欢迎您,殿下。”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不必多礼,夫人。”爱德华和善地说道。王子的余光扫到罗伯特,他的脸上露出一副悲伤的神情。王子有些心疼自己的好友,然而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达德利夫人的身体注定要一直孱弱下去。 达德利家几个年长的孩子并不在,罗伯特的弟弟吉尔福德比爱德华略大一点,剩下的都还是牙牙学语的幼儿。在他们都见过王子后,约翰爵士带领着王子一行走进了达德利大宅的大门。 达德利家族的祖宅始建于十三世纪,虽然经过了许多次改建,但屋子的采光依旧被人诟病。大厅里有些昏暗,即使在大白天依旧在角落里点着几根蜡烛。“请您在房间里稍事休息,殿下,晚餐定在七点,我们期待您的到来。”约翰·达德利爵士殷勤地说到。 “谢谢您,爵士。”爱德华说道,他又转向罗伯特,“我们一起上去吧。” 罗伯特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露出一个肯定的眼神。“如您所愿,殿下。”他也感到很高兴。 管家带着两个孩子上了楼,约翰爵士站在楼梯下看着他们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 约翰爵士在自己的书房里忙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前十分钟他才来到餐厅,恭候王子的驾临。晚上七点,白发苍苍的管家准时敲响了晚餐的锣声。 王子和罗伯特一起出席,当他进入餐厅时,他有些惊讶的发现餐厅里只有他,罗伯特和约翰爵士三个人。 “达德利夫人不加入我们吗?”爱德华有些狐疑,女主人缺席的情景真的不常见。 “拙荆身体有些抱恙,她让我转达对您的歉意。”达德利爵士说道,随即他露出一个隐秘的微笑,“而且我认为我与殿下接下来的谈话越少的人听到就越好。” 这么快就要开始正题了吗?爱德华有些想笑,这位爵士可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那么请您开始吧,先生,我们亲爱的朋友克伦威尔先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舞台上谢幕呢?” 约翰·达德利爵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威尔士亲王相见的场景,这个孩子竟然什么都明白。宫廷里的孩子一贯早熟,然而这位威尔士亲王的早熟却令他有些惊恐。他知道谁是盟友,谁是敌人,谁可以利用而谁必须打压,很多比他大几轮的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之后他虽然还是萨福克公爵一党,然而暗地里却早已经跳上了威尔士亲王的船。现如今萨福克公爵和王子都期待着克伦威尔先生倒台,因此约翰爵士工作起来可算是格外卖力。 “国王已经召集了好几个律师研究婚约里的漏洞,”约翰爵士汇报道,“似乎王后之前曾经与洛林公爵有婚约,但是婚约解除以后似乎王后的弟弟并没有全额退还洛林公爵的聘礼,我不得不说这的确是那位公爵会干出来的事情,然而他的做法产生了一个漏洞,婚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说是尚未解除。具体如何,就取决于熟读法律的人的解释了。” “我想克伦威尔先生的论点一定是这只是一个小瑕疵,完全什么都不会影响,对吧?”爱德华有些慵懒的靠在椅背上。 “毫无疑问。”约翰·达德利爵士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然而幸运的是宫廷里并不只有他一位法律专家,国王所聘请的另外几位大律师有着不同的意见。他们坚持婚约具有神圣性,克里夫斯公爵的做法使得安妮公主与洛林公爵的婚约依旧存在。” “婚约的神圣性?”爱德华几乎抑制不住嘲讽的语气了,如果国王真的在乎婚约的神圣性,也不会有这十年来的一地鸡毛了。 “恐怕正是如此,殿下。”约翰爵士说道。 “真是遗憾,我蛮喜欢这位王后的,可惜事到如今,估计没有人能改变国王的计划了。”安妮肯定要被抛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爱德华无力去改变什么,他也并没有帮助克伦威尔先生拉王后一把的兴趣。“不过对她而言也许是因祸得福呢。”亨利国王配不上她,至少离婚可以保住她的性命,甚至给她宝贵的自由。 “是的,殿下,这恐怕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当然所有人里并不包含克伦威尔先生,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现在说说我的那位表亲吧,凯瑟琳·霍华德小姐。我的舅公诺福克公爵阁下到底打算干什么呢?” “萨福克公爵似乎认为他的老对手似乎是盯上了王后离开后宫廷里留下的真空。” “萨福克公爵的机智令人钦佩。”爱德华有些讥讽,“不过这也不难猜,不是吗。这也不是诺福克公爵第一次玩这样的把戏。”第一次当然就是他的母亲。 “公爵打算怎么做呢,他难道就要看着自己的老对手获得这样巨大的优势吗?” “事实上的确如此,萨福克公爵打算静观其变。”约翰爵士说道,“上一次诺福克公爵用这招的时候侥幸跑得快,没有受到牵连,这一次他可不一定会如此好运。” “您似乎很肯定凯瑟琳小姐会有悲剧性的命运?”爱德华有些怀疑。 “是的,的确如此。”约翰爵士笑道,“萨福克公爵给我提供了一些有趣的消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当他讲完时,爱德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殿下。” 爱德华耸了耸肩膀,诺福克公爵看上去就要重蹈克伦威尔先生的覆辙了。公爵已经有一个流着四分之一霍华德血液的王储了,波林家已经死光了,等到他即位霍华德家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国王的外家,虽然他并不喜欢霍华德家,但也不得不倚重他们。如今公爵这样铤而走险,唯一的解释就是被贪欲蒙上了双眼。“既然公爵要自寻死路,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好了。”王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冽,既然霍华德家要威胁自己的地位,那他们就是必须要铲除的敌人了。 达德利爵士打了一个寒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孩子让他感到头皮发麻了。王子平时总是一副玉雪可爱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教堂彩绘玻璃上面画着的小天使。然而他却知道这具迷惑人的躯体里面,藏着一个真正的君主的灵魂。“如您所愿,殿下。”约翰爵士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恭敬了。 仆人们上菜的动作打断了主人们的谈话。“我们庄园的产品,”约翰·达德利爵士指着大银盘子里的烤野鸡骄傲地说,“用香油和东方香料烤制的。”来自东方的胡椒,丁香等香料被葡萄牙人垄断,价格昂贵,有时甚至有价无市,约翰爵士为了迎接王子可真是下足了本钱。 野鸡烤的很嫩,宾主三人都感到非常满意。爱德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约翰爵士,我听说您之前曾经设计了一艘改良版的盖伦船?” “是的,殿下。”约翰爵士有些惊异爱德华会提起这个话题,“我对传统盖伦帆船进行了一些改良,让它更加适合于远洋航行。” “如果我希望派出一条船前往印度,运回胡椒和东方的丝绸,瓷器,它能做到吗?” “它比葡萄牙人用来进行印度贸易的船要优越的多。”约翰爵士的眼里有着一种奇异的亮光,“如果您愿意投资的话我可以让这只探险队在半年时间内出发。” “具体细节就麻烦你了。”爱德华说道,有谁能比一位海军中将更适合呢。约翰爵士也很激动,如果这笔生意能成,他也能赚到一大笔,毕竟印度贸易算得上是暴利了。 餐后甜点是约克郡布丁,爱德华吃掉一颗葡萄干,转向约翰爵士:“我们接着说吧,爵士。我猜想对于您获得埃塞克斯伯爵爵位的事,萨福克公爵已经决定支持了?” “是的,殿下。”爵士的声音中难掩喜悦,“萨福克公爵已经明确对我表达了他的支持。” “这也难怪,毕竟英格兰也找不出比你更有资格的人了。”王子漫不经心的说。算得上高贵的出身,不错的成绩,国王的信任以及位高权重的朋友,还有谁比拥有以上这一切的约翰爵士更有资格获得一个伯爵爵位呢? “我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情,我已经向萨福克公爵提出了那个建议,并且他已经同意了。”约翰爵士对王子表达自己的忠心,萨福克公爵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是个老人了,未来的国王才是达德利家族未来飞黄腾达的根本。 爱德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于是宾主尽欢。 第15章 春夜 外面下着大雨,雨滴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爱德华躺在房间里的四柱床上,有些无法入睡。外面高大的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在屋子里留下抖动着的影子。 王子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身边睡着的罗伯特·达德利,不由得有点想笑。这人软磨硬泡了好久要和自己一起睡,说是要与他好好聊天,但是却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然而他自己却在这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爱德华轻轻动了动,出乎他意料的是罗伯特醒了过来,显然他睡的也很轻。罗伯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关切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怎么了,爱德华,睡不着吗?” “有一点。”爱德华承认。 “是因为克伦威尔先生,还是因为诺福克公爵?” “也许都有一点。”爱德华笑了笑。 “克伦威尔先生已经完蛋了,你知道的。” “也许吧。”爱德华不置可否,“但是克伦威尔倒下去之后,诺福克公爵又冒了出来。我想这就是我以后的人生所要面对的了,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野心家,围绕在我身边,而我则要用全部精力与他们周旋,就像之前的无数国王所做的那样。” 罗伯特用一只手支起了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身边少年的头发:”你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我知道。”爱德华笑笑,他很享受对方的抚摸,舒服地在床上滚了滚,在罗伯特眼里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猫,他感到心里麻酥酥的。过了一会,王子轻轻地把头转向对方:“你呢?罗伯特。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我?我说了,我想去帮助你。”罗伯特说道,“我想做你最忠实的朋友,最重要的助手,你的大臣和将军。我会帮助你坐稳王位,帮助你解决一切的威胁,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爱德华六世国王的时代会如同凯撒或是查理曼的时代一样被人所传颂千年,你会是亚历山大,而我会是你的赫菲斯提昂。”他的心跳的很快,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出口了。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对面的王子,有些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爱德华觉得这比喻有些奇怪。亚历山大大帝与赫菲斯提昂与他们一样是童年好友,后者是亚历山大最要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心腹,常年担任亚历山大的禁卫军司令。然而他们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当赫菲斯提昂去世后,亚历山大再也没有从忧伤当中摆脱出来,不久也就离开了人世。 难道他对我有什么其他的感情?爱德华有些怔住,他回想了两人之间相处的点滴,似乎的确是如此?爱德华并不介意这种感情,虽然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这个话题的确是某种程度上的禁忌。罗伯特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爱德华二世的故事吗?”爱德华的声调有些冰冷。 罗伯特的心口有些发痛,爱德华二世的几位同性爱人都被愤怒的大贵族所谋害,而国王也先是被软禁,之后则被谋害,有传说他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棒活活捅死。他苦笑了一下:“你说的对,我不介意做皮尔斯·加弗斯顿,但我不希望你遭到爱德华二世那样的命运。” 爱德华看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好友。他愿意做加弗斯顿?这位爱德华二世的宠臣为国王所深爱,从而遭到了其他贵族的厌恶,最终他们一起要了他的命。爱德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他真的有失去一切的决心吗? “是我说错了。”罗伯特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失落,“我们应当做屋大维与阿格里帕。”这对君臣是历史上君臣相得的典范,这位罗马的首位皇帝和他最信任的助手合作亲密无间,然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暧昧。 这样也许最好,爱德华心想,但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看着对面的好友,想象着与他逐渐隔膜起来。自己的父亲当初与萨福克公爵,也许就如同他与罗伯特如今这样亲密无间吧?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也逐渐变成了一对互相算计的君臣,过去少年之间的友谊如今充满了政治上的阴谋与算计。他想象了一下自己与罗伯特变成这样的场景,然而他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这四年里这是他唯一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他无法想象孤家寡人的日子。 爱德华沉吟了许久,当罗伯特的心已经沉到谷底时,王子终于抬起头,严肃地望着他,说道:“罗伯特,如果我们长大后你依旧想要做赫菲斯提昂,那我也愿意成为亚历山大。” 罗伯特一阵狂喜,然而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你是国王,我不希望……”他的确不愿意对方为自己做出任何的牺牲。 “我的名字里也带着亚历山大,不是吗?”爱德华·亚历山大·亨利·都铎笑了笑,“我不是爱德华二世,他保护不了自己爱的人,因为他太软弱,太昏庸。亚历山大做得到,哈德良做得到,我也做得到。”他斩钉截铁地说。 罗伯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英格兰历史上以爱德华为名的国王不是英主就是悲剧:“长脚”爱德华一世击垮了自己父亲统治下暴起的叛军,征服了威尔士和苏格兰;他的儿子爱德华二世则是一个昏庸软弱的人,他几乎失去了自己父亲获得的一切;而他的儿子爱德华三世则在少年时期就从权欲熏心的母亲手里夺回了权力,在他的统治下英格兰在法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爱德华四世是约克家族的开创者,也是著名的军事天才;他的儿子爱德华五世则是著名的“塔中王子”,他被自己的叔叔篡位,最后神秘消失在伦敦塔里。未来的爱德华六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王?他有些期待。罗伯特轻轻俯下身子,凑到小少年的耳边,轻声说道:“晚安,我的亚历山大大帝。”他下定了决心,他要努力变得强大,也要帮助爱德华,当他们都变得无比强大时,就没有流言蜚语能够威胁到他们,所有的敌人都只能退避三舍。 …… 在楼下,约翰爵士也并没有入眠。此时他正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穿着睡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静静地喝着杯子里的马德拉酒。壁炉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新加进去的木柴在里面噼啪作响。 约翰·达德利爵士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关于海军事物的,关于宗教的,关于财政的……当他初入政坛时,他的父亲刚刚因为叛国罪被亨利国王处决,他想做的不过就是重振家门而已。然而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个目标早已经达到,可对于权力的追求却已经浸透到了他的骨子里。约翰爵士如同一头不知满足的猛兽,贪婪地试图攫取一切他可以染指的权力。国王的亲密顾问不能满足他,即将得到的埃塞克斯伯爵爵位与枢密院大臣的身份甚至也不能满足他,也许直到他成了英格兰的主宰他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他愿意追随一切能让他拥有更多权力的人,最早是萨福克公爵,如今是亨利国王,未来将是威尔士亲王。 约翰爵士回忆起了今天白天王子和自己儿子的亲密举动,不由得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的儿子如今与王子的关系如此紧密,毫无疑问他会成为爱德华六世新朝的萨福克公爵,新国王的童年好友,最受倚重的大臣。达德利家族的未来看起来一片光明,然而爵士心里却还浮现起一丝丝小小的遗憾:要是爱德华是一个女孩就好了,这样罗伯特可以去追求她,那未来的英国国王就姓达德利了。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自嘲地笑了出来,他真是有些发傻,要是爱德华是一个女孩的话,她哪里会有如今的地位呢?第三个女孩成为继承人的概率怕是微乎其微了。不过也许还有别的方法与王室扯上关系?约翰爵士笑了笑,以后会有机会的,达德利家族绝不会永远屈居人下。 …… 白厅宫。 诺福克公爵站在玻璃窗前,看着上面的雨滴流过玻璃的痕迹。 “所以国王今天依旧没有去王后那里?”他的老对手萨福克公爵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 诺福克公爵转过身面对对方,二十几年了,他们两个无时无刻不在勾心斗角,如今竟然能和平地坐在一起,这场景让外人看到恐怕要大跌眼镜了。“罗切福德夫人是这么说的。”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萨福克公爵的眼睛,试图发现一点情绪的细微变化,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看来我们的计划就要完成了,我想克伦威尔先生很快就不会再是一个影响我们的因素了。”萨福克公爵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如今是我们展望未来的时候了。”诺福克公爵的语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萨福克公爵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老对手一眼,他终于还是先等不及了。“您说的很对,先生。”分赃正是他们今晚的主题。“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埃塞克斯伯爵的爵位给达德利,我拿走克伦威尔的枢密院议长职位,你做大法官,至于财产和其他,除去国王要拿走的一份外,我们和赫特福德伯爵按协议分帐。” “我并没有意见,然而我今天要与您讨论的重点并不是这个。” “哦?”萨福克公爵看起来一副惊讶的表情,诺福克公爵有点想笑,都已经是老熟人了,何必再装些什么呢?“那您想说什么呢?” “我想毫无疑问当王后的位子空出来之后,国王应当立即着手寻找新的伴侣。陛下目前只有一位男性继承人,这显然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更多的都铎王子来巩固继承序列,英格兰需要一位约克公爵。”诺福克公爵义正词严地说。 “那您有什么建议吗?”萨福克公爵有些讽刺地说道,“您这样一位时刻为陛下着想的忠臣相比已经高效率地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对吧?” 诺福克公爵的脸色一点也没有改变,这种程度的讽刺他遇到的多了:“承蒙您的夸奖,阁下,我确实有一位合适的人选,我的侄女凯瑟琳·霍华德小姐。” “您推荐霍华德小姐的理由是什么呢?”萨福克公爵说道。 “如您在那天游猎上所见,凯瑟琳小姐颇得国王的喜欢。她如今年方十七岁,身体健康,很适合为陛下诞下子嗣。”诺福克公爵说道。 “那么您愿意付出什么代价,阁下?”萨福克公爵懒得兜圈子,时间已经很晚了。 “很大的代价,阁下。”诺福克公爵说道,“如果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请尽管说吧。” 看来他是来真的,萨福克公爵想。“我猜您在来找我之前肯定已经获得了赫特福德伯爵的同意吧?您用什么和他交换的?让我猜猜,掌玺大臣,是吗?” “的确如此。”诺福克公爵并不打算隐瞒。 “既然如此,我并不打算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毕竟不是每家都有像凯瑟琳小姐一样出色的女孩,能够获得陛下的喜爱。”萨福克公爵笑了笑,“我只要求在瓜分克伦威尔先生的巨额财富时,威尔士亲王能够获得与我们三方相等的一份。” 诺福克公爵有些惊异,他是什么时候和王储搭上了关系?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算是一个相当优厚的条件了,他没有理由拒绝。如今的首要目标是让凯瑟琳当上王后,其他的可以留待日后再说。“如您所愿,阁下。”公爵说道。 萨福克公爵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细微的情绪变化,这位老对手这次可是有些庸人自扰了。当达德利爵士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他根本没怎么考虑,毕竟对于他这样的大贵族来说,金钱和土地其实算不上什么,权势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再说王储毕竟是王储,他们的后人可是都要在他手下讨生活的,如今他卖一个好又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达德利爵士,他毫无疑问已经与王子搭上线了,毕竟他的儿子是王子最亲密的朋友,人人都想混个从龙之功,萨福克公爵可以理解对方的想法,他也并不介意。“那么,祝您健康,阁下。”他端起杯子,喝光了里面的最后一口酒。 -------------------- 这一章里很多读者提到了年龄的问题,这个还是希望大家结合时代背景来看。举个例子,1721年十一岁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和三岁的西班牙公主玛丽·维多利亚订婚,为了培养他们的感情,公主被送来法国。四年之后婚约因为政治原因告吹,那时两个人分别只有十五岁和七岁。另外在大仲马17世纪背景的达达尼昂三部曲的第二部 《二十年后》当中,也描写过十岁出头的布拉热罗纳子爵和四岁的拉瓦里埃尔小姐之间的爱情。因此这个年龄的设定也并不是完全的不合理。 第16章 纯洁无暇 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月前离开宫廷,如今归来后见到王后房间的他或是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王后房间的装潢整个被改变了,塞维尔生产的法国壁毯,清雅的幔帐以及东方的花瓶,她的房间一瞬间华丽了几倍不止。 去赫斯登小住几周回来的玛丽女士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她看着屋子一进门处的波提切利和拉斐尔的画,一个路德教徒什么时候开始欣赏起这些他们看来算是罪恶堕落象征的东西了?而当她终于见到王后时,她已经有些瞠目结舌了。 王后穿着华丽的袍子,之前她虽然衣着华丽,然而对于穿着并没有非常看重,如今她却四处搜罗最昂贵的织物与珠宝,她的衣服都被侍女用各种香料熏过,显然是用来遮掩国王所说的那种“邪恶的气味”。她也开始和自己的侍女们一起尝试更加大胆的穿着,虽然依旧比不上安妮·波林和凯瑟琳·霍华德那种的法国式,但是她们至少彻底抛弃了那种几乎被所有人所诟病的克里夫斯穿着,尤其是那看起来像一艘战舰的兜帽。 王后正坐在沙发上,她看起来比之前华贵的多,至少是表面上更像是一位王后了,然而她脸上的愁容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过去的几个星期她竭尽全力,试图吸引国王的注意,然而却全部都是徒劳,国王与她的亲密接触依旧只有几句问候以及早晚的一个吻。与她之前的一无所知不同,如今她虽然境况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却如履薄冰,生怕国王有一天终于厌恶了她。她几乎每晚都睡不好,梦里全是之前的那三位王后:孤独躺在病床上瘦的脱了型的阿拉贡的凯瑟琳;在国王房门前哀求他放过自己家人的安妮·波林;在产床上惊恐地看着自己孩子尸体的简·西摩……这种恐惧令她每次见到国王都有些畏畏缩缩,反倒更加剧了国王对她的不喜。 玛丽女士走进房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她压制住自己的惊奇走到王后面前:“陛下,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关怀,“您最近好吗?” 王后在脸上挤出来一个微笑:“谢谢您,亲爱的玛丽,我很好。”她的声音里有着遮掩不住的疲倦。 玛丽女士太熟悉这种情景了,在她母亲在宫廷里的最后日子里,这样的情景,这样的神情,她已经司空见惯了。她唯一感到有些震惊的,是事情竟然进展的这么快。她环顾四周,果然,并没有发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凯瑟琳·霍华德小姐呢?她不在这里吗?”玛丽女士问道,她一贯这样直来直去,然而这个问题她恐怕已经知道答案了。 王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凯瑟琳小姐请假了。”她的声音有些生硬。 玛丽女士怜悯地叹了口气,她挥挥手,示意屋里的侍女们退下。当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她终于开口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安妮王后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了:“是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她露出一个苦笑,“我已经试过了一切我能试过的办法,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大滴的泪珠滴下来,落在她昂贵的裙子上。 玛丽女士静静地看着她,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王后,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国王会怎么处置我?”安妮问道,这个问题她已经在自己脑海里想了许久了,“我会被送回克里夫斯还是死在英格兰?” “我不知道,玛丽女士诚实的回答,“但我有一句忠告要告诉您。” “永远别违抗国王,当他向您提出解除婚约的条件时,马上接受它。” “因为国王永远不会出价第二次。” 安妮看着对面严肃的玛丽女士,她想说句谢谢,但是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 玛丽女士离开了王后的房间,她心里有些难受,也许她之前并不喜欢王后,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虽然也并没有到与王后成为朋友的地步,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安妮的确是个好人。看来路德教徒也不全是长着角的怪物,她自嘲地笑笑。 外面的花园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少女娇笑,玛丽女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些厌恶地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看去:在皎洁的月光下,凯瑟琳·霍华德小姐嬉笑着跑进了花园的树篱,后面紧跟着一个有些发胖的中年男人,两个人就如同两个青年男女一样在花园里追逐嬉戏。 玛丽女士感到一阵恶心,自己的父亲真的是毫无底线了,她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要管一个比她还小十几岁的小女孩叫继母。她厌恶地转身离去,同时在心里发誓,如果有一天凯瑟琳·霍华德成为了王后,她将绝不再踏入宫廷一步。 玛丽女士穿过这一条条幽深的走廊,当她走过一个拐角时,突然传来一声陌生的声音。 “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惊讶的停下了脚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带着明显的德国口音。“您是谁?”她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 一个男子从拐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三十几岁,看起来非常英俊,“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我本来应该在明天正式求见您,然而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玛丽女士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并不认识,您到底是谁,先生?” “我是巴伐利亚的鲁伯特公爵,王后的堂兄,我想她应当向您提起过我。”他的英语很流利,然而德国口音非常明显。 玛丽女士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她很快就想起来了,是王后打算介绍给她的那位……追求者。她心里有些烦闷,如今她可没有心情与这位公爵周旋。“的确如此,阁下。”玛丽女士生硬地回答。 公爵注意到了玛丽女士的不快,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非常抱歉,女士。然而我对我们的见面早已经心怀期待,因此我一抵达英格兰的宫廷就对于见您迫不及待了。我听仆人们说您去与王后会面,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在这里等您。”他羞怯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抹红色。 玛丽女士努力忍住才没有笑出来,这个三十多岁的人怎么看起来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我们从没见过,阁下。不知道您为什么对于见到我会迫不及待呢?”她看起来依旧十分严肃,但她的语气不知不觉软化了不少。 “您太谦虚了,您的名字在欧洲所有的宫廷里都被人称道。您对于不幸命运的态度,令我深感钦佩。”公爵激动地说,“您是当代最纯洁,最高贵的公主。我希望能与您结成宝贵的友谊。” 玛丽女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是公主。”她愣了好一会才回答道。 “我也不是为那个而来的。” “你是路德教徒,我是天主教徒,我们……” “我不在意,您对于您的信仰的态度令人称道,我没有想要置喙的意思。”公爵立即回答。 “我希望我今天没有给您造成太大的不便。”鲁伯特公爵鞠了个躬,“然而您是否能告诉我,我能否在心里怀着与您成为朋友的希望?”他看着玛丽公主,眼神里有些期盼。 玛丽公主本来想要立即拒绝,结束这该死的麻烦,然而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好吧,先生,我允许你怀着希望,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微微屈膝,转过头离开了,今天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已经非常疲惫,急切地需要休息。 …… 凯瑟琳·霍华德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她微微地惊叫了一声,就要摔倒在地上。身后跟随着的亨利国王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扑,就像年轻了二十岁一样,于是凯瑟琳小姐稳稳地倒在了国王的怀里,满脸通红。 “谢谢……谢谢您,陛下。”凯瑟琳小姐看上去脸红的要滴血。国王看着她那羞怯的神色,感觉自己一瞬间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日子。那时他是英格兰的少年国王,英俊而充满活力,整个欧洲的公主们都想要嫁给他,而当他走进房间时,所有女士的眼神都聚拢在他的身上。他怀念那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快十年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还是他与安妮·波林在一起的时候……国王摇了摇头,似乎要驱散脑子里不快的回忆。他把精神集中在怀里的凯瑟琳身上,她可真是轻啊,这个小姑娘,她比自己的女儿还小。这样青春美貌的姑娘会爱上他,这个事实令亨利非常满意。他还没有老,他依旧英俊潇洒,是那个全欧洲最英俊的王子。他的腰围,体重和腿上的伤口,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多亏了这名为凯瑟琳·霍华德的灵丹妙药。 “陛下?”凯瑟琳看国王许久没有回话,有些试探地问道。 “嗯?你走路要注意看,我的小姑娘。”亨利八世把凯瑟琳扶起来,“摔倒了可怎么好。” “我很抱歉,陛下……”凯瑟琳看上去似乎被国王玩笑般的教训刺激的要落泪了。 国王连忙又抱住她:“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什么东西,“你瞧,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说着便把那东西递到凯瑟琳的面前。 那是一枚漂亮的玫瑰胸针,玫瑰的花瓣用红宝石做成,花瓣是上好的祖母绿,而花心则是一颗晶莹的钻石。“送给你,我的玫瑰。”国王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这样纯洁无暇的姑娘,她只配用最好的东西。 凯瑟琳·霍华德有些愣住了。她把那胸针接回来,放在手心里,感受着手上钻石和宝石沉甸甸的重量。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玫瑰,露出一抹贪婪之色,然而在月光下国王眼里只能看出她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令国王非常开心,一个纯洁无暇的小姑娘在这种情况下正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不是吗? 凯瑟琳小姐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不,陛下,我不能要。”她似乎有些被吓到了,“这东西太贵重了,您应当把她给王后,我不能……”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哭腔。 “它属于你,拿着吧,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国王很享受安抚这个小姑娘的过程,他从凯瑟琳手里拿过这枚胸针,把它别在这姑娘的胸前。“真好看。”国王满意地说。在月光下,玫瑰反射出柔和的光,使得凯瑟琳年轻的脸庞更为娇美。 “谢谢您,陛下。”凯瑟琳低下头,似乎羞怯到不敢直面国王了。 亨利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喜欢吗?”他问道。 “谢谢陛下,我很喜欢。”凯瑟琳小声说道,依旧不敢抬头看国王。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每天都送你一件礼物,好不好?”国王打算回去就叫王室的御用珠宝匠来加班。 凯瑟琳露出一抹喜色,她的头低垂着,确保国王不会发现。“陛下,您不必如此破费。我不能……”其实她真的很想要,然而公爵告诉她要这样演,她只能从命。 “那就这么说定了。”国王不打算给凯瑟琳拒绝的机会。 “陛下,已经很晚了,您应该回王后那里去了。”这也是诺福克公爵设计的台词,虽然她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不应该尽可能把王后和国王隔离吗。 国王的脸上果然出现了一抹阴云:“已经太晚了,不必去打扰王后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 凯瑟琳·霍华德有些惶恐:“陛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其他意思……”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国王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懊悔充满了他的心。我在干什么?他想,关这小姑娘什么事?他抱住凯瑟琳:“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轻轻的擦去凯瑟琳脸上的泪珠,都是王后的错,他想,他一想到这个女人就要发火。看来应该催一催那些没用的律师了,他一定要尽快摆脱那个德国女人。“我想陪着你,今天晚上。”国王轻轻地说,“你愿意吗?” 凯瑟琳再一次羞怯地避开了国王的视线,过了一会,她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 国王一阵狂喜,他一把抱起凯瑟琳,向宫殿的入口走去。路上碰到他们的人都深深鞠躬,不敢直视。 第17章 大使 1540年5月27日,伦敦塔。 整个宫廷不安地注视着绿塔下草地上新搭好的木质断头台,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在一周的连绵阴雨天气之后伦敦终于迎来了晴天,然而这里的气氛却如同数九寒冬一般,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往常常见的嘈杂和交头接耳如今都绝迹了。 早上十点,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被从绿塔楼里带了出来,这位快要七十岁的老妇人一头白发,两个侍卫架着她的两只胳膊往前走。她剧烈地挣扎着,大喊着她无罪,她并不是叛国贼。她的发髻在挣扎当中散乱了开来,而她的裙子也沾满了尘土,这使得目前的场景看起来尤其凄惨。 在教皇又一次谴责亨利八世,并且重申伯爵夫人这位金雀花王朝末代后裔的儿子,雷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为英格兰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之后,国王的耐心终于到达了尽头,他觉得是时候给红衣主教一个警告了,而处死这位曾经照顾过襁褓里的自己的老妇人,是亨利报复行动的第一步。 当这位可敬的老妇人被狱卒粗暴地拖到断头台上时,几乎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不安。这位老妇人五十多年来一直谨言慎行,深受整个宫廷的敬爱,甚至包括现任国王的父亲亨利七世都对她尊重有加,甚至还让她照顾自己的孩子们,其中就包括现在的国王。而当亨利八世的母亲伊丽莎白王后去世之后,国王的这位表姨妈就成了他的半个母亲。许多人都被国王的残暴所震惊了,有一些人甚至依旧不敢置信,他们看着国王,似乎期待着他会在最后一刻下达赦免令。 然而国王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人猜得出他心里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红头发年轻人,他的师父被派去北方,去处决那里的叛乱者,如今这个一点不让人羡慕的差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有些紧张,不敢看伯爵夫人的眼睛:“夫人,请您把头放在木头上趴好。” 伯爵夫人依旧剧烈地挣扎着:“不,我无罪,我不是叛国者,你们不能这样。”狱卒粗暴地把她推倒,压到了断头木上。年轻的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举起了他手里的斧头。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场闹剧的开始。当斧子就要落下的时候,按住伯爵夫人的两名狱卒下意识地放松了手。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在这一瞬间几乎爆发出了自己所有的能量,她一瞬间挣脱了开来,斧子沉闷地落在断头木上,而挣脱开来的伯爵夫人则站起身来,向外面跑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震惊到了,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两个狱卒,他们急忙追赶上去。然而伯爵夫人却在生死关头显示出年轻人才有的速度和敏捷,追逐持续了快两分钟,两个狱卒终于追上了体力不支的老妇人,其中一个拔出自己的剑,对着伯爵夫人砍去,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两个狱卒连忙俯下身子,把老妇人压在地上。拔剑的那个冲着急匆匆拎着斧子跑过来的刽子手大喊道:“快过来,小子,完成你的工作!” 刽子手有些懊恼,他的第一次工作就遇到这种事情。他走近依旧在地上不断挣扎着的伯爵夫人,举起了斧子,要冷静,他对自己说。 斧子落下。 伯爵夫人惨叫一声,斧子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年轻的刽子手的鼻尖上流下了细小的汗珠。 他再次举起斧子,斧子猛的落下。 又是一声惨叫。 再一次,又一次。伯爵夫人的惨叫接连不断,当她的声音终于停止的时候,她的上半身已经血肉模糊。 国王皱了皱眉,显然对刽子手的表现感到很不满意。他站起身,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与身旁的王后打招呼,只是淡漠地穿过恐惧的向他行礼的人群,离开了现场。 安妮王后瘫坐在椅子上,她的脸色惨白,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国王已经离开了。路特兰夫人轻轻走到她身边,拉了拉王后的袖子:“陛下。” 王后猛的反应过来:“哦,对,是的,路特兰夫人。”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该离开了,陛下。”这几个星期以来王后的侍女们如同这里爆发了瘟疫一样一个个地请了长假,首先离开的当然就是凯瑟琳·霍华德小姐和罗切福德夫人,凯瑟琳小姐如今已经搬进了国王寝宫旁边的房间,她也有了自己的女官,而罗切福德夫人则成了她的女官长。路特兰夫人接替了她的职务,试图维持已经是一团混乱的王后小宫廷的秩序,但这显然是某种西绪福斯的任务,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王后的脸色依旧非常苍白,她似乎心不在焉:“哦,是的,您说的对,我们的确应该,对,应该走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当她站起身来时差点脚下不稳而摔倒,路特兰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然而王后并没有道谢,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似乎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离了。 王后的船就停在伦敦塔外的码头上,船上装饰豪华,浓重的熏香气味盖住了泰晤士河上的恶臭。船平稳地朝着白厅宫开去,太阳已经升起,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河面上,两岸的路人看到飘着王旗,装饰着王后徽章的船队驶过,都兴奋地挥手欢呼。按照惯例,王后应该走出船舱,向两岸挥手示意,然而安妮此时此刻却像一具僵尸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路特兰夫人想要去提醒她一下,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她如今这个样子出现在公众面前可不成,索性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她去吧。然而伯爵夫人也不由得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她已经尽了全力去拯救王后这艘破船,但她还是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下沉。她看了看依旧魂不守舍的安妮,她已经时日无多了,也许自己也是。 安妮王后几乎是无意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套房,她遣走了所有的侍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她脑子里总是不断闪现着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鲜血淋漓的尸体。“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国王离开时冷淡的表情,天啊,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下一个就是我了……王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应该怎么办?逃回克里夫斯去吗?她怎么才能弄到一艘船呢?她的弟弟会怎么说?难道留在这里吗?国王会杀了她,毫无疑问……王后瘫软在扶手椅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望着装饰精美的天花板出神。 门外有人敲门,但是王后并没有注意到。过了半分钟,路特兰夫人推开门走进来:“陛下?您怎么了?” 王后强打精神坐直:“我很好,夫人,您有什么事?”她声音里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路特兰夫人有些怀疑,但她明智的没有追问。“克里夫斯大使赫斯特博士求见。”她说道。 他来干什么?王后有些烦躁。这位大使实在是工作能力令人不敢恭维,宫廷里几乎人人都把他看作笑话,而他每次觐见要么是哭穷希望从王后这里打一波秋风,要么就是传达她弟弟的催促,质问她为什么还没有怀上孩子。她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再应付这位大使了。“他有什么事?”安妮问道,同时想要随便想出一个理由把他打发了。 “大使没有说,他只说十万火急。”路特兰夫人也有些纳闷,这个小丑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但是他脸上焦急的神情却不似作伪,伯爵夫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好吧,请他进来吧。”终究还是得见他一面,安妮王后很不高兴。 卡尔·赫斯特博士依旧穿着它那身半旧的礼服,事实上他似乎只有这一件能穿进宫的衣服了。赫斯特博士快五十岁,长着一张圆脸,满面红光,看上去像是一个威斯特伐利亚乡下的教区牧师,脸上总带着有些傻乎乎的笑。然而今天,赫斯特博士却愁眉紧锁,他扁平的五官皱巴巴地缩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十分滑稽,即使是王后也差点被逗笑了。 “欢迎您,您有什么事,大使先生?”王后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然而比刚才已经和蔼了许多。 “啊,陛下,是的,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您。”博士说道,安妮又感到一阵厌烦,这人说话总是这样子吞吞吐吐的。“那就快说吧,先生。”王后冷冷地说。 “啊,是这样的,三天前,萨福克公爵派人邀请我去他的府邸一叙。”博士说道。 “萨福克公爵?”安妮有些不敢置信。 “是的,是萨福克公爵。” “他有什么事?” “我抵达公爵的宅邸后,发现除了他还有其他几位大人,诺福克公爵,赫特福德伯爵,还有几位律师。” “他们找您干什么?”安妮的声音有些惊恐。 “他们向我询问关于您和洛林公爵婚约的事情。他们想知道公爵的聘礼是否已经足额退还。” “您是怎么说的?”安妮的脸色惨白。 “我说我并不清楚,一切都是由公爵阁下亲自经手的。” 还好,安妮长吁了一口气,幸好这个白痴还有些脑子。 “然后他们又问我,您的嫁妆并没有完全送来英格兰,剩下的什么时候可以抵达?” “我的嫁妆?没有抵达?这是怎么回事?” “这……”大使支支吾吾,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她疾言厉色地说道:“先生,我命令你快讲!” “您知道的,公国目前的财政状况有些紧张,新教同盟与皇帝的战争实在是烧钱,因此殿下先使用了您的一部分嫁妆,他希望我能够让国王同意延期支付……” 安妮如坠冰窟。 “那国王同意了吗?”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我……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国王……”大使看上去有些尴尬,“不过三天前我把情况都告诉了萨福克公爵,他答应如实向国王禀告,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差别……”他眼看着王后的脸色越来越黑,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没什么区别,是啊,现在的确没什么区别了……”王后怒极反笑。 “陛下,您指的是什么?”赫斯特博士有些心虚。 “你知道,国王一直想要摆脱我吗?从第一天的时候就开始了,因为我没有认出他来,还朝他脸上吐了唾沫。”安妮冰冷地说道,她满意地看着赫斯特博士的脸色逐渐变的惨白。“他生气因为我长得不够漂亮,比不上他收到的肖像画,可那副画是我的弟弟动了手脚!他生气因为我戳穿了他的幻想,让他知道他不是什么英俊的王子,而只是一个恶心残忍的老胖子,身上还带着腐烂的臭味!你今天去伦敦塔了吗?没有,是吗,那您可真幸运,用不着看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被一个愣头青一斧头一斧头地砍成肉酱!下一个您觉得会是谁?嗯?当然是我!而且是你和我的弟弟亲手给国王递上了理由,我诅咒你们,我残忍的弟弟和你这个该死的江湖骗子!”王后已经歇斯底里了。 “陛下,请您冷静,我相信还不至于……”博士有些被吓到了,他连忙试图解释。 “您相信?”王后尖刻地说道,“正是您的错误判断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的弟弟,他一直装出一副聪明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什么欧洲政治舞台上了不起的人物一样,可他唯一会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姐姐们嫁出去,用联姻跟其他的君主搭上关系!您成天来跟我传达他的话,让我在国王耳边说克里夫斯的好话,可他却连嫁妆都不愿意足额支付。如今他什么也得不到了,先生,还有您也是,回去吧,先生,回克里夫斯去,等着看我的弟弟会给您什么样的奖赏。” “那我们该怎么办?”大使似乎已经六神无主了。 “您问我怎么办?您才是大使!”安妮王后冷笑着说。她摇了摇铃,片刻之后,路特兰伯爵夫人走了进来。“送大使出去。”安妮转过身去,连看也不想看赫斯特博士一眼。 “陛下,请您让我解释……”赫斯特博士还想要做最后一搏。 “滚!滚出去!”安妮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一把抓过桌子上的东方花瓶,扔到博士的脚下,花瓶“嘭”的一声碎成无数片,“别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赫斯特博士似乎吓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路特兰夫人首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愣着的赫斯特博士,对着王后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飞快地把已经如同一具木偶般的赫斯特博士拖出了房间。 安妮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呼吸急促地看着地上花瓶的碎片。突然她脚下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趴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哭了起来。 第18章 枢密院 克伦威尔先生的马车驶出了他豪华的伦敦宅邸,马车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上面仅仅镶嵌着他埃塞克斯伯爵的纹章,与他装修华丽的府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克伦威尔先生打了一个哈欠,今天是枢密院的例行会议,因而他必须早起准备,去面对那些将要和他在一间房子里呆整整半天的豺狼虎豹。过去他浑然不觉,这半年来他却越发感到力不从心,也许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他自嘲的笑笑,不会的,他永远没办法退休,他已经有了太多的敌人了,他们不会让他全身而退的。他什么也没有,没有高贵的家族,也没有什么朋友,唯一依靠的就是国王的庇护,然而近来国王的态度却让他捉摸不透。陛下时而对他冷淡无比,时而又非常和蔼可亲,令克伦威尔先生十分困惑。 马车的速度减慢了,克伦威尔先生皱了皱眉,出什么事情了吗?他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群乞丐,都是妇女和孩子,他们眼神空虚,衣服破烂,大多胸前还挂着破烂的十字架。 克伦威尔先生不满地敲了敲前面的窗户,窗户打开了,露出他的男仆的脑袋:“大人,有什么吩咐?” “詹姆斯,这些都是什么人?” “啊,先生,是北方来的难民,他们的丈夫和父亲都被处决了,于是他们就一路行乞来了伦敦,如今街上都是这些人呢。” 果然如此!克伦威尔先生微微哼了一声,猛地关上了前面的窗户。他所推行的激烈的宗教改革政策,在虔诚信奉天主教的北方掀起了大规模的叛乱,如今好不容易平定了,这些人又跑来他的眼皮子底下恶心人。街上都是这些人?好吧,毫无疑问今天会有人拿这事情做文章,也许是诺福克,或者是赫特福德?谁知道呢,不过也无所谓,他们都是叛国贼的家属,国王知道的,不是吗,他只是在对叛徒斩草除根而已。克伦威尔先生又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在马车刚开过的拐角处,有几个人僵卧在地上,显然已经死了。他厌恶地转回目光,六月天里也能死人,会不会是瘟疫?看来得赶紧叫伦敦市长把这些人都赶出城去。这件事要尽快完成,克伦威尔先生在心里记下了,国王的夏日巡游就快要开始了,绝不能让陛下看到这些有辱视听的东西。 “啪”的一声打断了克伦威尔先生的沉思,他抬起头一看,一些不知名的恶臭液体正从他的车窗玻璃上流下。克伦威尔先生惊愕地透过另一扇干净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见一群妇女正在不远处指着他的马车叫骂,同时投掷着腐烂的水果和鸡蛋。 “魔鬼!你杀了我的父亲和丈夫。” “你这个叛徒,奸臣!” “你会下地狱的!” 如同一颗火星落进了干草堆里,瞬时间一大群人围住了克伦威尔先生的马车,辱骂他,用石头向马车投掷,车夫和仆人都被打的头破血流。护卫克伦威尔先生的士兵们连忙拔剑,围成一圈,把大臣的马车护在中间。人群停止了冲击,与士兵们对峙着,然而叫骂依旧没有停止。 “你这个该死的布匹商,滚回你的布店去!” “江湖骗子!是你蒙蔽了国王!” “你是魔鬼的仆人!” “打倒克伦威尔!”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立即引发了一阵附和。“打倒克伦威尔!”人群齐声呼喊着。 过了似乎有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城防军终于赶到了,人群一哄而散。伦敦市长骑着一匹马气喘吁吁地奔来,他肥胖的身躯已经快二十年没有骑在一匹马上了,如今他浑身上下的肥肉都一抖一抖的。他用一种似乎回到了年轻时的敏捷,不要人帮助就跳下了马,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克伦威尔先生的马车前,不顾马车上还在流淌的臭水,伸手打开了车门。 “实在抱歉,阁下,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市长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您放心,我马上就下令把这些家伙从城里全都赶出去。”他说完,就用一副讨好的表情看着克伦威尔先生,希望大臣阁下能够满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大臣阁下既没有对他的知情识趣表示满意,也没有因为他来的太迟而大发雷霆,他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就伸出手,从里面关上了车门。过了片刻,里面传出两声敲击声,车夫听到声音,一甩鞭子,马车继续向前驶去,留下市长一个人站在马车扬起的烟灰里,呆呆地看着大臣阁下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在车里,克伦威尔先生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愤怒,正相反,他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难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真的很吃惊,竟然有这么多人如此恨他,毫无疑问自己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这么些年来,克伦威尔先生第一次觉得事情已经不再受到他的控制了。也许到了该直面现实的时候了,托马斯·克伦威尔想。 他还有什么机会呢?克伦威尔先生是一个旅店老板的儿子,他自己也贩过布匹,因此他习惯于从商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王后,她显然已经是不良资产,必须尽快剥离;他之前曾经找国王的男仆为王后说好话,如今也必须马上划清界限,不然他估计也要被拖累到破产清盘。新教同盟?目前还看不出盈亏,但是他要把资源集中在关键的地方,所以很抱歉,他们恐怕只能靠自己来对付皇帝了,他所规划的鲁伯特公爵与玛丽女士的婚姻也可以暂缓。他的竞争对手?很遗憾似乎他们已经抱成一团了,不过诺福克公爵似乎想让他那个看上去没什么脑子的小侄女上位王后?不知道他与萨福克公爵和赫特福德伯爵达成谅解了吗,但愿还没有。他可以支持霍华德家出一位王后,只要诺福克公爵跟他结盟,当年安妮·波林想要上位的时候他们可就是盟友,一起撬翻了不可一世的沃尔西主教,如今他还可以来第二次。不过是一个王后的名头而已,那姑娘能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还是两说呢……克伦威尔先生捋了捋自己手里的资产损益,发现似乎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又恢复了一些信心,事情还早得很呢。 枢密院会议的位置在威斯敏斯特宫,这座宫殿是金雀花王朝国王们的寝宫,而当宫廷迁走后,议会和枢密院就占据了这里。克伦威尔先生的马车缓缓驶入宫殿前的大门,今天门口的卫兵似乎比往常多了不少,然而克伦威尔先生心事重重,并没有去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马车缓缓停下,克伦威尔先生并没有等待仆人,而是自己打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注意到周围人对他马车的惨状都露出一副惊愕或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他们当年是怎么奉承我的!克伦威尔先生不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群,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大步走进了威斯敏斯特宫的大门。 威斯敏斯特宫的走廊比白厅宫更加狭小,到处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克伦威尔先生每次都要卫兵开道才能穿过争着涌向他的人群,他们争着向他献媚讨好,或是向他挥舞着他们的陈情书。然而今天他却惊异地发现往常如同蜂巢一样的走廊里却空空如也,难道是有人提前清了场?他满腹狐疑地朝着枢密院大厅走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枢密院大厅前看起来似乎一如往常,然而门口的卫兵看上去都是生面孔,克伦威尔先生突然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是有人要对他不利?他有点想掉头出去,然而已经走到这里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大厅门口的士兵们冷漠地盯着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里面是什么东西,他今天都得进去。克伦威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大厅的大门。 枢密院的大会议厅里坐的满满当当,枢密院的所有成员都已经落座,甚至还有一些非枢密院成员的人也挤在屋里,然而并没有座位给他们,他们只能站着。当克伦威尔走进房间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幸灾乐祸的,有惊愕的,也有仇恨的,如同一把把匕首刺在他身上,让他不由得顿住了。他看向首席的位子,赫然发现坐在平日自己所坐的首席位子上的是一脸冷峻的萨福克公爵。 克伦威尔惊愕地看着萨福克公爵,他定了定神,冷冷地询问道:“阁下,您坐在我的位子上干什么呢?” 萨福克公爵并没有回答他,仅仅是毫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逼视着自己的老对手。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撕开信封口的火漆,掏出一张纸,轻轻展开。“托马斯·克伦威尔。”他的声音毫无感情,“你被指控叛国罪,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你。”他说着把那张纸递到克伦威尔先生面前,那是一封国王的诏令,上面Henry.R的花体签名清晰可见。一边站着的诺福克公爵挥了挥手,几名士兵走进来,抓住了克伦威尔先生的胳膊。“把他送到伦敦塔去。”诺福克公爵恶毒地看着克伦威尔先生,仿佛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克伦威尔先生涨红了脸,他剧烈地挣扎着,对着萨福克公爵大吼道:“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是枢密院议长!我要求觐见国王!”然而萨福克公爵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让人恶心的虫子。 克伦威尔先生的内心一时被怒火所充斥,他对着萨福克公爵大吼道:“查尔斯·布兰登,你以为你比我高贵到哪里去了吗?你这个抓着女人裙子往上爬的货色。”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萨福克公爵虽然依旧保持着那副冰冷的神情,但是他太阳穴跳动着的血管显示出他此时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二十五年前的查尔斯·布兰登爵士为了向上攀爬,不顾国王的反对娶了国王的妹妹,孀居的法国王后玛丽·都铎,他因此被逐出宫廷,几年后才重新得到国王的原谅,但君臣两人的裂痕却永远也无法弥合了。他看着依旧在挣扎的克伦威尔先生,这位刚刚垮台的大臣显然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他以为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是吗?他会后悔的,查尔斯·布兰登,如今的萨福克公爵对自己说。他微微笑了笑:“我的确比您高贵,克伦威尔先生。我的父亲五十年前在博斯沃思战场上是先王的旗手,他为了掩护先王死在理查三世的剑下。那时候你的父亲在干什么呢?在你家的旅店里招待客人?问他们需不需要更换被褥?”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嗤笑,克伦威尔先生的脸色从发红逐渐变的发紫。 赫特福德伯爵走上前来,他脸上带着洋洋自得的微笑,几乎显得有些自鸣得意了。他嘲讽地看着前任议长,伸出手来,扯掉了他脖子上挂着的嘉德勋章。“一个叛徒不配带着这个。”他说,屋子里传来一阵附和。克伦威尔先生已经暴怒了,他试图扑向赫特福德伯爵,然而却被抓着他的卫兵按住了。“这就是对我二十年来忠实服务的回报!”他怒吼道,“爱德华·西摩,你以为你是谁?你和波林家的那些白痴有什么区别,都是靠卖自家女儿上位的蠢货!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吗?”克伦威尔先生狂笑起来,他的笑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还有你们,你们所有人,一群蠢货,见风使舵的小人!”屋子里有人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而更多的人则被这话所激怒,对着克伦威尔先生怒目而视。 萨福克公爵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等到他终于看腻了克伦威尔先生歇斯底里的丑态时,他挥挥手,对士兵说道:“好了,让我们给这间大厅保留一点体面吧,这里是枢密院大厅,把这个人带走,先生们。”他看也不看克伦威尔先生一眼。士兵们拖着依旧叫骂不止的克伦威尔先生走出了房间。 萨福克公爵环视了屋子里的众人一眼,等他们都规矩地安静下来,他终于开口了:“好吧,先生们,我们开始开会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19章 国王的妹妹 安妮王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她仅存的几个侍女都坐在房间角落做着针线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虽然已经是六月,但开着的窗户依然送进来一阵阵河边吹来的清凉的微风,使得屋子里并不怎么闷热,外面阳光明媚,花园里似乎国王和凯瑟琳小姐正在逗弄孔雀,他们的笑声在屋子里听的清清楚楚,然而王后却浑然不觉。 她已经完了,安妮坐在沙发上,心里已经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两周前当克伦威尔先生垮台的消息传来时,她几乎感到五雷轰顶。那天晚上,她恐惧地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前,看着伦敦城里的火光。愤怒的市民在听说克伦威尔先生倒台的消息后冲进了他的伦敦宅邸,洗劫了这座豪华的府邸,并把它付之一炬,火光在十英里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那之后的日子里,她首先是被恐惧所笼罩,然而很快取而代之的则是释然。石头终于落下了,她不必继续患得患失,担惊受怕了。如今,两周之后,她已经能够以一种平和的态度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了。 路特兰伯爵夫人走进屋来:“陛下,鲁伯特公爵已经离开了。他请我转达对您的问候,他希望您一切如意。”安妮叹了口气,真是可怜的人,他似乎真的爱上了玛丽女士。后来他又去了两次赫斯登,玛丽女士似乎并不排斥他,这也许给了他希望吧。 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克伦威尔希望促成的这桩婚姻,成了他背叛国王与外国勾结的罪证之一。这场婚姻永远也不可能了,她记得鲁伯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伤怀。随即她自嘲地笑了,她如今竟然还有心情去体谅别人?“也祝他好运吧。”王后说道。 路特兰夫人并没有离去,反而是站在那里,欲言又止。王后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苦笑:“夫人,您想要说什么就说吧,毕竟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 路特兰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陛下,我和我的丈夫刚刚接到通知,国王要求我和我的丈夫在明天上午之前离开宫廷,并且以后除非有国王的诏令,否则不得出现在这里。”她和她的丈夫是克伦威尔一党的中坚成员,如今仅仅是被放逐,而不是和他们的后台老板一起呆在伦敦塔里,路特兰夫人已经感到非常幸运了。 安妮王后许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终于点了点头:“祝你好运,夫人。” “也祝您好运,陛下。”路特兰夫人最后一次向王后行了屈膝礼,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王后又回到了之前安静的状态,过了不久,屋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王后的德国侍女希尔达。她看起来气喘吁吁,惊慌失措:“陛下,外面来了好多卫兵,还有枢密院的大人们都来了!” 王后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虽然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今却依然有五雷轰顶之感。她抓住沙发的扶手,试图要坐直身子,然而却怎么也做不到,旁边的两个侍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让她坐直了起来。她的脸色发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半开着的房门。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一大群人正在靠近,还伴随着交谈的声音。王后深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挺直了身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屋门打开了,首先进来的是萨福克公爵,跟在他后面的是枢密院的诸位成员,最后则是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萨福克公爵肃穆地走到王后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夫人,我和枢密院的诸位同僚奉国王的命令,将要就一些问题对您进行质询,我们期待您的配合。” 王后尽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很乐意服从陛下的要求。”她微微颔首。 “那就再好不过了,夫人。”公爵微微一笑,“我想我们还是坐下说话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他看上去就像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一样随意,这令王后不由得有些发怒,她如今可还是王后呢!然而她知道这不是她发火的时候:“您自便吧,阁下。希尔达,给诸位大人一人搬一把椅子来。”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坐在了萨福克公爵对面的扶手椅上。 当枢密院的各位成员都已经落座之后,萨福克公爵挥挥手,他的仆人立即为他送上几张整理好的谈话要点。“我们开始吧,夫人。”他说道,“首先请允许我问您,您与洛林公爵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1527年我十一岁时,当时的洛林公爵与我父亲签订了婚约,把我许配给了洛林公爵的儿子弗朗西斯。然而正如您所知道的,这桩婚约已经在1535年被解除了。” “然而据我所知,情况并非如此。”公爵严肃的说。 “请您说明。”王后高傲地看着萨福克公爵,她实在懒得继续与这人兜圈子。 “洛林公爵安托万曾经付给您父亲价值15000杜卡特金币的聘礼,然而据我们所了解到的情况,这笔钱并没有全额退还。” “那是我弟弟与洛林公爵之间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然而这产生了非常严重的问题。”公爵叹了一口气,似乎感到很遗憾,“国王的律师提醒陛下这桩婚约因为聘礼没有完全退回的缘故依然有效,陛下感到非常震惊,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抢夺别人的未婚妻。” 安妮几乎要笑出来了,国王的良心?我的天。然而她的理智战胜了本能,她可绝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如果陛下这样想我感到非常遗憾,但我必须说我对此毫不知情,因此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她面无表情地说。 “好吧,如果您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想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可以结束了。”公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下面我们进行第二个话题,您知道您的嫁妆并没有全数抵达英格兰吗?” “不,我不知道。”其实那个草包大使已经告诉了她,但安妮觉得还是继续装糊涂为妙。 “贵国的大使卡尔·赫斯特博士。”萨福克公爵在提到这个人时语气中露出一丝鄙夷,“他之前曾经告诉我,公爵阁下可能拖延支付一部分嫁妆,因为贵国的财政状况欠佳。” “真是太遗憾了。”安妮说道,“然而您必须明白,我们国家是一个小国,可能还没有英格兰一个郡大,我们的财政状况自然无法与英格兰这样的大国相比。” “那您是否认为这就是您的弟弟拖欠支付嫁妆的真实原因呢?” 安妮的眼睛略微瞪大了,还能有什么原因,自己弟弟是一个吝啬鬼,这是全欧洲都知道的事情。“我无法发表意见,您应该去问我的弟弟。”她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我想您知道,如果嫁妆不能够全额支付,那么婚约就并没有彻底完成,对吗?” “的确如此。”安妮说道,同时在心里咒骂着她的守财奴弟弟和那个该死的大使。 “那您如何看待这种猜想。”公爵慢条斯理地说道,“您的弟弟知道您与洛林公爵的婚约尚未解除,但他并不愿意失去与英格兰联姻所能够得到的巨额利益,于是他欺骗了陛下和我国的大使,是的陛下在收到蒙骗的前提下与贵国签订了婚约。而您的弟弟在这之后良心发现,希望通过拖延支付嫁妆使得您与陛下的婚约在法律上无法完全达成,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罪孽呢?”他狐狸一样的眼睛盯着王后的脸,试图看出她的内心所想。 王后被这复杂的逻辑弄的有点发晕,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当她终于反应过来时,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您在说些什么,先生?”自己的弟弟?良心发现?她实在不知道这两个词是怎么能在萨福克公爵的嘴里毫无违和感地组合在一起的。 “您哪一段没有听清楚?”公爵彬彬有礼地询问,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些许嘲讽。 “我每一句都听的清清楚楚。”安妮已经有些微微发怒了,国王竟然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而他自己却成了被蒙蔽的可怜的受害者,简直是令人作呕。“我只是对您所说的一切感到无法置信。” 萨福克公爵叹了一口气,“的确,我也感到非常震惊,也非常遗憾,然而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不是吗?”他拿起另外一张纸,“这是陛下提供的证词,他宣称他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并没有与您圆房,您对陛下的证词怎么看?” “我无可奉告。”安妮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寒冰,在大庭广众下询问这样的问题?她绝不会回答,即使因为这上断头台也是一样。 “好吧,如果您不愿意回答的话。”公爵笑了笑,但在安妮眼里他就如同一只露出獠牙的狼,“不过我们有一位证人。”他挥了挥手,示意卫兵把证人带进来。 “难道我如今是面对国王的法庭吗?”安妮问道,“为什么还有证人?” “不,夫人,您面对的仅仅是枢密院而已。”公爵并不理会她的反对。 证人被带了进来,安妮非常熟悉这张面孔,是国王的贴身男仆安东尼·丹尼,之前还曾经受克伦威尔之托在国王面前说过安妮的好话。他看到王后严厉的眼神,就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立即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啊,不必害怕,丹尼先生。”公爵若有若无地看了王后一眼,眼神里包含着嘲讽还有警告,“请您把之前当着大主教说过的证词在枢密院的诸位成员和王后陛下面前再重复一遍。”他说到“王后陛下”这个词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 安东尼·丹尼依旧畏畏缩缩的,他抬起头,看到了萨福克公爵警告的眼神,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我向枢密院作证,陛下从未与王后圆房,他既对此缺乏欲望,也缺乏动力。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在所有对王后婚约尚未解除的怀疑消散之前就与她完成婚姻的全部义务。”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王后一眼,他一点也不想来的,然而前天晚上,国王把他叫到自己的卧室里,要求他“依照事实和自己的良心向上帝,法庭,和枢密院作证”,他可忘不了国王当时的眼神。丹尼先生一直就是克伦威尔的人,自从主子被捕之后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除非是得了失心疯才会违背国王的命令。 萨福克公爵挥挥手,示意可怜的男仆退下,之后他又转向王后:“夫人,您对这位证人的证词有什么评论吗?” “我无可奉告。”王后看也不想看公爵一眼。 “那么我很遗憾,枢密院和议会必须认定您与陛下的婚姻无效。”公爵说道,“陛下鉴于您也是受到蒙蔽的一方,他决定在日后将您称为他的妹妹,并且将里士满宫赠送给您,您以后每年将获得一位英格兰公主所应当获得的津贴。” 国王的妹妹?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安妮下意识地就要拒绝,突然她的余光注意到自己的德国女仆希尔达正在给她使着眼色,同时她手里还拿着一个镶着珍珠的小包。安妮回想起来,这似乎是玛丽女士的东西,她上回来时落下的……安妮突然明白了希尔达的意思,她脑子里又回想起玛丽女士的那两句忠告: “永远别违抗国王,当他向您提出解除婚约的条件时,马上接受它。” “因为国王永远不会出价第二次。” 安妮王后感到自己的理智又回来了,她努力地压制住眼睛里将要流出来的屈辱的泪水:“我感谢陛下的慷慨,我向上帝祈祷他……一切顺利。” 公爵满意地点点头,这女人还算识趣。“陛下希望您如果方便的话能够尽快搬离白厅宫,前往里士满宫,那里已经按照您的喜好布置好了,希望您能喜欢。”说是请求,但实际上是命令。 “我谨遵陛下的吩咐。”安妮咬着牙说道。 “那么,我祝您一切顺利,公主殿下。”萨福克公爵已经把对安妮的称呼改成了她婚前的样子。他鞠了一躬,走出房门,枢密院的其他成员和卫兵跟在他身边鱼贯而出。 当最后一个卫兵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门口时,安妮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侍女的怀里。然而令她惊奇的是,她昏倒前脑子里最后的念头,并不是伤心或者是屈辱,而是庆幸。 她活下来了。 第20章 断头台与祭坛 爱德华有些无语地站在教堂的祭坛前,这里的一切几乎与六个月前一模一样,仅仅半年内国王就办了两场婚礼,简直是要成为全欧洲的笑话,而且他竟然迫不及待到在他将要处决克伦威尔的这一天举办婚礼,这已经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了。 教堂里的宾客总共只有几十名,整个仪式都对公众所保密,两周之后才会被公布,据说国王已经为公布婚讯之后的正式庆祝而下令法国珠宝匠打造一座镶满珍珠的婚床。而凯瑟琳小姐每天都能得到一份国王赠送的昂贵礼物,甚至连她的侍女们也都有一份,这位小姐受宠的程度简直可以比肩全盛时期的安妮·波林。 凯瑟琳小姐抵达了教堂,她穿着淡蓝色的婚礼礼服,胸前佩戴着国王送给她的昂贵的玫瑰胸针。当她走进教堂时,她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圈,她看到天花板上悬挂的缎带上用金线绣着的H&C(亨利与凯瑟琳),这简直是一场梦一样!她如今是王后了,连她的伯父,她的祖母都要对她屈膝行礼,想到这里,她不由的抬高了自己的脑袋。王后就是王后,她不再是贵人身后跟着的女官了,今天她才是主角。 玛丽女士冷冷地看着略有些得意忘形的小王后,她早已不对国王抱有什么希望了,然而娶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小姑娘做自己的妻子……她已经打定主意尽快回赫斯登去,她绝对无法忍受管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孩叫继母,尤其她还是诺福克公爵的侄女。她转过头看着诺福克公爵趾高气扬的样子,又想起当初他奉国王的命令把自己的母亲赶出宫廷时的情景,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把那块可怜的绸子扯到裂开。 赫特福德伯爵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萨福克公爵的身旁。“阁下,今天可是诺福克公爵的好日子呢。”他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也是您的好日子,我亲爱的掌玺大臣。”萨福克公爵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我之前还没有机会恭喜您。” “感谢您,议长阁下。”伯爵谦逊地说道,“我也应该恭喜您,不但获得了提升,而且一劳永逸地摆脱了您的敌人。”克伦威尔先生终于要退场了,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公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感谢您的好意,虽然我觉得这并不值得我庆祝,不过是拍死了一只臭虫而已。”他看了看教堂的大门,国王还没有到来的迹象。“真可惜陛下要把婚礼定在今天,否则我还真想去伦敦塔看看。” “我也是同样。”伯爵说道,“遗憾的是陛下竟然允许克伦威尔被以贵族的方式斩首,真是便宜他了,这样卑贱的家伙就应该在绞刑架上被吊死。” 萨福克公爵笑了笑,“你以为我会让他这样轻松的死吗,阁下?”他伸出左手,弹了弹右边袖子上沾上的一点灰尘,“在他之前在枢密院大厅那样侮辱我之后?”他转过身来,一双蛇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伯爵,虽然已经是夏天,可赫特福德伯爵依旧被这目光看的浑身发凉。 …… 克伦威尔先生被带出了他的牢房,如果是其他人也许还会期盼国王最后一刻的赦免令,然而这位对他的主子无比了解的前大臣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在伦敦塔里的这段时间里,他数次给国王写信,语气之低微,恳求之动人,恐怕在历史上都是少见的,而这些陈情书全部都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毫无疑问国王已经彻底厌弃了他。 绿塔下的小丘上已经搭好了木质断头台,而周围则围满了观众。索尔兹伯里夫人这样出身高的贵妇人可以享受到不被平民所围观的处决,而克伦威尔这个旅店老板的儿子则不能,虽然他已经被国王赐予过爵位。断头台边上仿佛是乡村里的周末市集一样人潮涌动,许多人拖家带口来看热闹,甚至还有卖东西的小贩在其间穿梭,仿佛他们是在看流动剧团的表演,而不是一场真实的死刑处决。 当克伦威尔先生走出绿塔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无数的人聚在这里,等着观赏他的脑袋被一柄斧头猛地劈下来,然后落到一个柳条筐里。克伦威尔先生不喜欢打猎,事实上他不喜欢一切可能见血的场合,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来围观自己死刑的动机,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感到巨大的屈辱。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嘈杂的喊叫声,有的人对着克伦威尔怒吼,有的人似乎在嘲笑,一个中年男人喊了一句什么话,引得周围一圈的人都笑了起来。然而克伦威尔先生什么也听不见,无数的声音汇集起来,传到他耳朵里的只是一大片的嗡嗡声,如同一个蜂巢落在了他的脚边。 克伦威尔先生一步步地踏上断头台的台阶,当他终于走到台子上时,他直了直自己的身子,对着底下的人群喊道:“我,在此奉陛下的命令而死。我一直尽忠于陛下,也许我的某些做法招致了陛下的不满,我在此请求陛下与上帝的原谅,我祝愿陛下的王国长治久安……”人群的喧闹声压制住了他的声音,无数愤怒的人在台下对他挥舞着拳头,克伦威尔先生本来还打算说一句“请你们也为我祈祷”,看到底下这样的情景,决定还是不必自取其辱了。他转过身,对着旁边的卫兵队长说道:“我需要做什么呢,先生?” “请您稍等片刻,刽子手还没有来。”队长的脸上也露出些许焦急的神色,他挥挥手,旁边的一个士兵跑了过来,队长对着他的耳朵耳语了几句,那个士兵立即离开了。他又把身子转回对着克伦威尔:“我相信不会太久的。” …… 国王终于出现在教堂里,他看起来气色很好。事实上国王这些天里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一样,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青年。婚礼前夜他竟然激动的睡不着觉,这只有在他十八岁与第一任凯瑟琳王后结婚的时候才发生过。一进到教堂里,国王的眼神就直勾勾地盯上了凯瑟琳小姐,而凯瑟琳小姐的脸立刻变的通红,羞怯地低下了脑袋。 主持婚礼的博纳主教手捧着圣经和十字架走上了祭坛,他对着国王和他的未婚妻深深鞠躬:“陛下,凯瑟琳小姐,请两位站到祭坛前面来。”婚礼开始了。 在教堂的一侧,赫特福德伯爵被萨福克公爵的话勾起了好奇心:“您有什么安排吗?”他很好奇公爵会对克伦威尔先生做些什么。 “啊,我只是受到了索尔兹伯里夫人的一些启发而已。”公爵轻生说道,“斩首有时候不一定能给人一个痛快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完全听不清楚了。 …… 刽子手终于到来了,然而他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太对。他脚步虚浮,登上断头台的时候差点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引来底下人群的一阵哄笑。克伦威尔先生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当刽子手终于登上这短短的八级台阶时,克伦威尔先生注意到他眼睛发红,目光虚无,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酒气。 卫队长不安地看了克伦威尔先生一眼,他走上前几步,迎上醉酒的刽子手:“你是怎么搞的?” 刽子手的脑袋依旧如同一团浆糊。昨天晚上他按照惯例去他常去的酒吧喝一杯麦酒,然而这天却遇到了几个威尔士来的羊毛贩子,其中有一个是他当年在军队服役时候的老相识。这位老相识显然是发了财,他请刽子手尝尝昂贵的波尔多葡萄酒。刽子手本来就是贪杯之人,如此一来自然是敬谢不敏,双方连着喝光了将近十瓶波尔多葡萄酒,刽子手最后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时,他发现阳光直直得照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当他·终于适应了这光线睁开眼睛时,他发现一个伦敦塔的卫兵正站在他面前使劲摇晃着他。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刽子手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发疯了吗?今天要处决克伦威尔!你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到伦敦塔待命的。” 刽子手终于想起他今天还有工作要做。“那就……走吧,别让克伦威尔先生……等急了。”说着便要站起来,然而他却身子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旁边的卫兵连忙扶住他。刽子手站稳了脚跟,立即一把把卫兵推开:“我……很好,你……不用……帮我。”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去,那个士兵紧紧地跟着他,生怕他再出什么状况。 当刽子手走出酒馆时,对面的一间铺子的二楼,他的那个老相识正在窗户的缝隙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他的动静。 …… “如果有谁对这场婚姻不赞同,请立即说出口,否则就请永远别再提起。”主教说道,底下一团寂静,爱德华用侧光看了一眼玛丽女士,发现她正在用全力抑制住自己说话的冲动。 “那么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底下爆发出一阵掌声,国王一把抱起了他的小妻子,亲吻了上去,玛丽女士嫌恶地转过头,不想再看这两人一眼。 “诺福克公爵如今可真是得意了。”赫特福德伯爵冷冷地说道,他看着诺福克公爵,眼睛里的恶意几乎掩饰不住。这本来是他的东西,他的妹妹的王后位子,如今却落到了他政敌的手里,伯爵完全有理由感到嫉恨。 萨福克公爵看了一眼对面自己的老对手,对方看起来依旧是一副谦逊的样子,但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再理会赫特福德伯爵。 …… 克伦威尔先生不安地看着显然已经有点神智不清的刽子手,他跪在地上,做了临终祈祷。“愿上帝怜悯我。”他抬起头,看了刽子手一眼,对方依旧双眼无神。克伦威尔先生绝望地叹了一口气,把脑袋放在断头木上,闭上了眼睛。 刽子手提起了他的斧头,当他走向克伦威尔先生时他差点又摔了一跤,底下的笑声更加响亮了。卫队长不满地看着刽子手,这个白痴,今天这样的场合掉链子,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只希望这个白痴还能够好好地挥他的斧头。 刽子手终于站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他定了定神,试图控制一下自己的身体,然而却似乎徒劳无功,他的身体依旧不完全受到他自己的控制。他把斧头高高举起,猛地向下一挥,只听见克伦威尔先生惨叫一声,斧头落到了他的背上,顿时间血肉模糊。 底下的观众传来一阵惊恐的抽气声,个别女士甚至晕倒了,传来一阵阵不满的惊呼。 刽子手也有些慌了神,他再一次举起斧头,猛地劈了下去,又是一声惨叫。他定了定神,周围的景物和人似乎清晰了不少。他又一次挥动手中的斧头,这次克伦威尔先生仅仅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他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边上的卫队长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切,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丢官罢职的结局了。 刽子手再一次举起手里的斧子,然而他终于控制不住了,脚下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斧子也从自己的手里落了下来。旁边的士兵连忙上去试图把他扶起来,然而他刚一直起身子,就猛地弯下腰去,开始呕吐起来,断头台上立即弥漫着一股恶臭,甚至连靠近的观众都厌恶地皱着眉头往后退去,人群里传来一阵阵不满的呼声。 已经绝望的卫队长终于走上前来,他拿起落在了地上的斧头,走到克伦威尔先生面前,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上帝保佑我。”他喃喃道。然后他举起斧头,挥动了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克伦威尔先生只看到一道白光。 然后一片寂静。 第21章 凯瑟琳王后 正如克伦威尔先生所预料到的那样,无数的难民涌入伦敦城,不仅带来了混乱,还有无数的老鼠和跳蚤。到了八月份,伦敦城里终于爆发了瘟疫。黑死病在中世纪曾经抹去了整个王国三分之一的人口,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三百年,然而依旧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雪上加霜的是,进入文艺复兴时代以来,城市的规模大规模膨胀了,无数人挤在拥挤肮脏的街区里,这无疑是疾病传播的温床。 当亨利八世国王得到消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开始之前因为与前任王后解除婚姻的种种琐事而被耽误的夏季巡游,整个宫廷都要离开瘟疫滋生的伦敦,前往空气新鲜,景色宜人的乡下避暑。 凯瑟琳王后坐在豪华的船上,向伦敦城驶去。所谓的“伦敦城”是中世纪时代的遗存,如今只是伦敦市中心的一小部分而已,王后将要在那里接受礼炮的致敬,同时伦敦市长将举行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之后宫廷就将要正式离开伦敦。 王后坐在船头的宝座上,兴奋地看着河两边的风景。她并不是第一次乘坐豪华驳船在泰晤士河上行驶了,然而之前她要不然和自己的一群亲戚一起挤在祖母的身后,否则就是作为王后的女官站在安妮的阴影当中。如今她是主角了!凯瑟琳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仅仅是半年前她还只是诺福克公爵老夫人府上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姑娘,每天的生活就是与自己的室友拌嘴或是与兰贝斯宫里英俊的小伙子们眉目传情,如今她却是英格兰最高贵的女人了。她微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低眉顺眼的薇拉·奥布朗小姐,自己的前任室友,当初在兰贝斯宫与她针锋相对的女孩,如今是她的侍从女官之一。凯瑟琳从自己之前的老相识里选了许多人进宫,她如今是英格兰王后了,应当宽容大度,她想。 “我亲爱的薇拉,你对宫里的生活还习惯吗?你喜欢我给你送去的衣服和珠宝吗?”凯瑟琳微笑着对自己的手下败将摆出一副关怀的姿态,这还是她从前任王后那里学来的,王后就应当宽和地对待地位低于自己的人。 薇拉小姐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她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一切都很完美,陛下。”这个该死的小东西!薇拉小姐从来都看不起凯瑟琳·霍华德,她明明比这个没脑子的姑娘漂亮的多,而且她会弹琴,还会法语和拉丁语,哪像这个绣花枕头,一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要么就是和长得好看的男人眉来眼去。她嫉妒地看着凯瑟琳·霍华德的衣服,又是最流行的巴黎款式,她每天的衣服和珠宝都是全新的,薇拉小姐想想肺都要气炸。还有她那副施恩的嘴脸,她以为她是谁?当薇拉小姐看到王后给她送来的礼物,新做的漂亮华服和昂贵的珠宝时,她几乎抑制不住把它们全都撕碎或者砸碎然后从窗户里扔出去的冲动。但是她最后还是舍不得,那柔软的绸子和珠宝上华贵的闪光如同磁铁一样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于是她今天还是按耐不住诱惑把它们穿戴在身上。“谢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如今时势如此,她也只有先低眉顺眼。 “陛下您的衣服和珠宝可真是漂亮!”边上的另一个老相识插嘴道,于是这一群小姑娘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对王后奉承起来。凯瑟琳非常得意,看来做王后也没有多难,不是吗?这才过去了半个月,她显然就已经精通此道了。 罗切福德夫人站在一旁,感到实在是力不从心。这些天里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女修道院的院长一样。这些小姑娘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宫廷教育,连礼仪都成问题,如今却天天都有机会见到国王,这简直是她这个女官长的噩梦。然而她并不敢向自己的主子诺福克公爵抱怨,如今的公爵正是春风得意,他往宫廷里塞了一堆霍华德进来,她如果这时候去找公爵搬弄是非,恐怕公爵会毫不犹豫找一个霍华德家的女人来代替她,再说她还指望着公爵为她找到一个满意的夫婿呢。据说一位法国的贵族对她很感兴趣,还是一位侯爵,也许明年这时候她已经去了巴黎,成了法国的侯爵夫人了。罗切福德夫人半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眼不见为净。随她们去吧,反正国王就喜欢她装出一副小女孩的样子,罗切福德夫人有些认命地想着。 凯瑟琳王后看着河两边,河边的堤岸上聚集了不少人群。他们是来看她的吧,凯瑟琳想,心里一阵得意。“我们要向他们挥手吗?”她天真地问道。 罗切福德夫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岸上的景象。“似乎……是吧。”她有些犹豫,那些人看上去并没有欢呼或是对船队招手,而仅仅是麻木地看着贵人们的驳船在河上行驶着,他们看起来一个个衣衫破旧,也许他们是北方来的难民?有些不对劲,她想。 “哦!太棒了。”王后开心地叫道。“我们应当向他们挥手致意!”她之前曾经看安妮王后这么做过,她一直想要这样来一回。她的提议得到了姑娘们的一致赞同,“我们也要挥手吗,陛下?”那个之前拍凯瑟琳马屁的女孩期待地看着她。王后非常享受她的话:“是的,你们作为我的侍从女官,也应当对我忠诚的臣民们挥手致意。”她做出一副庄严的姿态,看上去有一点滑稽。 罗切福德夫人想说些什么,但她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河边的人群,他们显然并不开心,只希望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王后从自己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她走到船头,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然后庄严地挺直了背。阳光照在河面上,金光闪闪,凯瑟琳王后看起来仿佛是沐浴在光晕当中,这一刻她真的有了些许王后的样子。她露出宫廷式的微笑,这种笑容她已经练习了好几天了,然后微微挥手,向河两边致意。然而她的侍女们就没有这样高贵了,她们欢呼着一溜烟跑到船舷,对着河两边疯狂挥手,欢呼着,嬉闹着。 爱德华的船紧跟在国王和王后的两艘座船之后,他正在和罗伯特聊天,突然前面的船上传来一阵欢笑声,爱德华有些惊讶:“王后的船上怎么了?” 罗伯特也有些惊讶,”我出去看看。“他站起身来,走出了船舱。过了片刻他就回来。脸上带着一副古怪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爱德华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王后船上的女士们在向岸边致意。”罗伯特说道。 “向岸边致意?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们?”如果遇到民众的欢迎,按惯例王室成员要出来向民众挥手致意的,然而并没有人来通知他们。爱德华狐疑地走到窗边,往河岸看去,人群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并没有任何欢迎的表现。 “他们很愤怒。”罗伯特走到王子身边,叹了一口气。”伦敦爆发了瘟疫,国王却马上带着宫廷逃离。许多人在挨饿,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而王后却每天都穿着新的裙子和珠宝。”他看了一眼前面王后的驳船,“而现在王后还要跑到他们面前来炫耀,就好像是一群小姑娘跑去看马戏一样。” “我的天,她最好赶紧回船舱里去。”王子喃喃道。他一直觉得凯瑟琳·霍华德还算是有些小聪明,如今看来她真是个头号的笨蛋。明明外面是那种剑拔弩张的样子,她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还如同没事人一样跑出来挥手。 “你觉得她能在这位子上坐多久?”罗伯特凑到王子耳边,带着微笑轻轻说道,“如今她的确是得了国王的宠爱,可历史证明这恐怕是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了,再加上她也没什么脑子。”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王子转过头瞪了罗伯特·达德利一眼,罗伯特笑的更开心了。 …… 王后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的微笑僵硬在了脸上,她的女官们也都停止了欢呼,一个个在那里面面相觑。凯瑟琳王后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官长:“发生了什么,罗切福德夫人?为什么他们对我的致意毫无反应呢?” 罗切福德夫人有些无语。她就这么天真吗……那些人不回答说明他们讨厌你!罗切福德夫人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这些人的心理,他们饿着肚子,忍受着瘟疫的折磨,如今却看到王后身着华服从自己面前经过,她的挥手致意看上去完全就是一种炫耀。“我也不太清楚,陛下。不过您还是最好回到船舱里坐好。”她可不会当着王后的面把自己想的那一套说出来。 王后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她又看了一眼岸上的人群,仿佛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能够不喜欢她。最后她还是选择听从罗切福德夫人的建议,走回了船舱里,罗切福德夫人长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她终于消停了。 当王室的船队抵达伦敦城时,伦敦市长下令鸣放二十一响礼炮,向国王和他的新王后致敬。王后看起来非常激动,之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了。她从窗户往外看着火炮发出的白烟,“天哪,这是为我准备的吗?” “还有国王陛下。”罗切福德夫人看上去已经认命了。 国王的船首先靠岸,他在卡尔佩珀先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下了船,他腿上的旧伤因为最近的炎热天气又有些化脓。伦敦市长和市议员们恭顺地向陛下行礼,不敢看国王阴沉的脸色,生怕被陛下所迁怒。 凯瑟琳王后几乎是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她兴奋地走向国王:“陛下,这欢迎仪式可真是盛大啊!”她开心地抬着头,满脸天真烂漫地看着国王。国王看着面前愉快的小姑娘,他阴沉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希望你喜欢,我亲爱的。”他转过脑袋对伦敦市长赞许的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他们与之前在河上看到的人一样,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国王心里有些烦躁,难道他们有什么不满吗?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诺福克公爵,发现对方正在和一群跑去拍他马屁的人相谈甚欢。他是怎么搞的,克伦威尔就绝对不会把这一切搞到这么糟糕。国王开始对他宫廷里的新任第一权臣感到有些怀疑了,诺福克这些天一直忙着往每一个职位上都塞上一个霍华德,也不看看伦敦成了什么鬼样子,国王的目光里夹杂了一丝不满。 凯瑟琳小姐并没有注意到国王的情绪,她正沉浸在站在舞台中央的激动当中。伦敦市长和议员们殷勤地围着她,向她说出各种赞美的话,她实在有些飘飘然了。“请陛下收下伦敦城的钥匙,作为伦敦市民对您爱戴的体现。”市长一挥手,两名卫兵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金钥匙。这把钥匙仅仅具有象征性的作用罢了,毕竟伦敦城并没有城门。 “谢谢诸位大人。”王后开心地笑着,转过头来示意罗切福德夫人把钥匙收起来。她又笑着转向人群,似乎打算向他们示意,但是又一瞬间反应了过来,她的胳膊僵直在半空,她看着依旧冷漠以对的人群,又看看国王和罗切福德夫人,有些不知所措。 国王冷哼了一声,走过来牵起他的小妻子的手,“我们走吧。”他尽量温柔地说。他拉着凯瑟琳的手,扶着她登上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马夫已经为国王牵来了一匹白马,卡尔佩珀先生帮助国王上了马。国王阴冷地环视了一圈,那眼神不由得让市长和议员们打了个寒战。“我们出发。”他说着松开了缰绳,再也没有看围着的人群一眼。在他身后,整个宫廷或乘坐马车,或骑着马,都跟随着国王,一道逃离了瘟疫肆虐的伦敦。 第22章 国王的小黄雀 阿伦代尔城堡的大厅里,仆人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整个城堡几乎都焕然一新,大理石的地面被清洗的一尘不染,舞厅里被磨损的木地板也换上了新的,黄铜吊灯被抛了光,所有的窗帘都被更换了。两星期以来,整个城堡里的仆人们昼夜工作,只因为要迎接国王的到来,这使得所有人都感到与有荣焉。 诺福克公爵夫人缓缓地走下楼梯,她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很满意。快二十年了,自从她的父亲白金汉公爵被国王处决以来,她第一次重新站在了社交界的中心。公爵夫人是一个高傲的女人,而当她的母家倒台之后她就表现的更加高傲了,这也许是由于她内心恐惧的缘故。她对仆人们异常严厉,而对于这样一个她所期盼已久的场合,她简直就只能用吹毛求疵来形容了。 在几年的沉寂之后,诺福克公爵终于又一次成为了宫廷里最具权势的大臣,他的侄女坐在王后的宝座上,他自己身居大法官职位,而几乎每一个有油水的地方都被他插进去了一个霍华德家族的人。如今,国王夏日出巡的第一站,就选择了诺福克公爵的城堡,这不由得让霍华德家族感到无上荣幸。 管家殷勤地跑上几步,凑到了诺福克公爵夫人面前:“夫人,您有什么吩咐?”老管家今天穿着他最好的一件衣服,衣服上的铜纽扣被他擦的锃亮。作为管家为国王服务!他一辈子恐怕也就这一次机会了。管家昨天晚上几乎激动的一晚上没睡,但他现在依然精神抖擞,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一样。 “还没有准备好吗?国王随时会到达。”诺福克公爵夫人是严厉对待仆人的忠实信徒,她一直认为对仆人好声好气会滋长他们的惰性。 “准备好了,夫人,我们随时准备好迎候国王的御驾。”管家恭敬地说,公爵夫人非常满意他的态度,而这位管家也就是靠这样的恭敬获得了公爵夫人的信任。 “很好。”夫人淡淡地说,她不再理会管家,而是带着自己的侍女消失在门口。 管家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立即转过身,对着仆人们喊道:“加快速度,今天谁也不许掉链子!”他的样子与刚才面对公爵夫人时候简直是天壤之别。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忙碌,一切终于准备就绪。当黄昏时分,诺福克公爵的侍从骑马赶来,通告国王和宫廷即将抵达的时候,所有的仆人已经在门口列队等候了。 宫廷的车队绵延有半英里长,当国王终于抵达时,一个女仆悄声问自己的同伴:“那就是国王吗?他怎么这么胖啊。”他一直以为国王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勇猛的骑士,而如今她面前的却是一个连走路都要人扶的老头子,她实在是感到有些幻灭。 “嘘!”她的同伴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这些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那个女仆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讪讪地闭上了嘴。她继续看着公爵夫人对国王行礼,然后仆人们打开了一辆华丽的马车的车门,车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凯瑟琳小姐,如今她这么大了!”她的声音有点大,连前排的老管家都听到了,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骚乱的源头。当他重新把目光朝向国王和王后时,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年人也有些失神了。几年前凯瑟琳·霍华德也曾经来过阿伦代尔城堡,然而那时候的她不过是公爵的一个不受宠爱的侄女,而如今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却珠光宝气,她所穿的裙子让在场的其他贵妇看上去仿佛是在身上套了一块破布。在她面前,算得上是风韵犹存的诺福克公爵夫人就像是一个乡绅家里的穷酸老太婆。他看到了国王看着他的新妻子的贪婪的眼光,国王一定很喜欢她。他顿时感到十分骄傲,霍华德家族不愧是英格兰第一贵族世家,而他是这个家庭里不可或缺的管家,这难道还不足以使他感到自豪吗? 公爵夫人对着自己面前的侄女行了一个屈膝礼,她低着头,确保没有人看得到她脸上一瞬间抑制不住的狰狞之色。“欢迎您回家,陛下。”当她抬起头时,她脸上又挂上了一副慈爱的长辈的表情,对着面前的凯瑟琳王后微笑着。她从来不喜欢这个侄女,一直以来都对她不闻不问,而这个侄女来阿伦代尔城堡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而如今她却要对这个小姑娘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诺福克公爵夫人感觉就好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一样。 凯瑟琳有些得意,自己的伯母一贯看上去眼高于顶,走路时脑袋高高抬起,仿佛有人在她的鼻子下面放了大粪一样,如今却也要向她低头。“谢谢你,我亲爱的公爵夫人。”她一板一眼地说,“我对你们的热情表示感谢。”丝毫没有注意公爵夫人变得有些发青的脸色。她转过头来对着国王微微一笑,国王也微笑以对,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相信陛下同样如此。”她补充道。 短暂的寒暄之后,在公爵夫人的带领下,国王一行走进了宴会厅。国王和王后一起坐在首位,晚餐非常丰盛,银盘子里盛着新鲜的鱼类,鲜嫩的飞禽以及烤肉;被做成丰收角样式的东方瓷器里盛着新鲜的瓜果,令人食欲大开。 “诺福克公爵可真是下了血本,他可真会讨国王的欢心。”罗伯特·达德利微微转头,对着爱德华的耳朵低语道。王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直言不讳有些惊异,不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场宴会的规模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与其说他是在讨好国王,不如说他是在炫耀。”爱德华冷冷地看了一眼对面正眉飞色舞地与几个霍华德家的旁系聊天的公爵,这位一向谨慎的权臣如今也有些自鸣得意了起来。在克伦威尔倒台的这场风暴当中,诺福克公爵显然是最大的赢家,然而似乎这位权臣的欲望并没有得到满足,正相反,他似乎更加野心勃勃了。王子吃了一口面前的无花果:“你父亲最近怎么样?他喜欢克伦威尔先生的那栋房子吗?” “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罗伯特笑着说,“不得不说克伦威尔先生虽然是个暴发户,但是他的确会享受生活,你有时间的话也应该来看看,我们可以一起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他有些期待地看着王子。 爱德华不禁笑了出来,这家伙真是……“好吧,我会去的。你记得替我向伯爵问好,恭喜他。”约翰·达德利爵士,如今已经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他一直企盼的埃塞克斯伯爵的爵位。 “谢谢您,殿下。”罗伯特从盘子里又拿出一只无花果,细心地为王子剥开。 …… 国王看着他身旁的小妻子,每次他和这个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那久违的活力,恋爱的感觉和征服的快感,使得凯瑟琳·霍华德如同一剂毒药一般,令他完全无法抗拒。他伸出手,握住了小妻子的小手,她的皮肤真嫩啊,”你喜欢吗?我的小黄雀。”这是国王新起的称呼。 “是的,陛下。”凯瑟琳开心地说道,她完美地抑制住了把自己的手缩回去的冲动。陛下对她很好,毫无疑问,然而他毕竟有点老了,而且还有那恶心的味道,凯瑟琳却只能装出一副崇拜爱慕的样子。然而为了珠宝和衣服她还是忍了下来,她想象着自己身边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而不是已经五十岁的胖国王。“真是太漂亮了,诺福克公爵真的是非常好客。”她借机说了一句她大伯的好话。 国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诺福克公爵一眼,然后又看向王后。他握起那只小手,轻吻了它。“你喜欢就好。”国王说道。 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走到国王面前,他看起来简直和诺福克公爵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陛下,舞会要开始了。”他恭敬地说道。 凯瑟琳拉起国王的手:“哦,陛下。我想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哥哥查尔斯,不是吗?”她笑着用另一只手招呼自己的哥哥走近一些,“查尔斯如今在我伯父手下效力,他今年秋天就要结婚了。” “那真是个好消息。”国王不置可否,“新娘是谁?” “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王后期待地看着国王,“您知道的,就是……” “我的外甥女,我知道。”亨利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心里有些不满,霍华德家已经和王室捆绑的够深了,他们还要多少门姻亲才肯满足? 凯瑟琳并没有注意到国王有什么变化。“陛下,他就要结婚了,可是查尔斯连个爵位也没有,这会不会有些委屈了道格拉斯小姐,毕竟她也有王族的血统……”她有些期待地看着国王,两只眼睛露出一股可怜的神色。 “所以你希望我给他一个爵位?”国王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啊,是的,陛下。”凯瑟琳看起来有些羞怯,“可以吗?” “好吧,那就封他一个爵士好了。”新科出炉的查尔斯·霍华德爵士连忙半跪下谢恩。 “哦,谢谢您,陛下!”凯瑟琳激动的亲吻了国王,“我们去跳舞吧。”说着她就要拉国王一起进舞池。 “我有些累了,我的小黄雀。”国王说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卡尔佩珀先生,您和王后一起跳第一支舞吧。”他对自己的侍从说道。然后他站起身来,拒绝了仆人的搀扶,自己走出了房间,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恭送陛下。 国王一离开,凯瑟琳就激动地喊道:“好啦,现在我们就开始跳舞吧。”她转过头看着卡尔佩珀先生,上帝啊他可真英俊!凯瑟琳的脸不由得变得有点红了。 卡尔佩珀先生走上前来,对着王后鞠躬:“陛下,我是否有荣幸邀请您跳第一支舞?”凯瑟琳有些愣住了,他的眼睛可真是漂亮,就像会说话一样……“当然可以。”她听见自己说,然后她就被卡尔佩珀先生握起了手,拉着走进了舞池。 卡尔佩珀先生舞跳得极好,凯瑟琳感觉到自己的脚都没有感觉,仿佛是踩在云端一样,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英俊的脸庞,突然有一种想要吻上去的冲动。哦,不,这样是不对的,她告诉自己,我已经是王后了,我要谨言慎行……她看着卡尔佩珀的眼睛,里面似乎露出一股忧伤,他也不开心吗?他肯定是爱上了某个姑娘,兰贝斯宫里那些情场失意的小伙子都是这副样子。 “您怎么了,卡尔佩珀先生?”王后问道,“难道是哪个姑娘伤了您的心吗?”她有些玩笑地说道。 “您真是料事如神,陛下。”卡尔佩珀先生的声音有些忧伤。 “为什么有人会拒绝您呢?”王后有些不解。“您如此英俊,陛下又如此信赖您。” “我并没有问过她,她已经结婚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凯瑟琳疑惑的看着对方,对于贵族而言婚姻仅仅是生意,与爱情并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对她而言是个问题。”卡尔佩珀看着王后,贵族可以把爱和婚姻分开,然而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却不行,亨利会要了他的命。 凯瑟琳依旧不明白,但她没有再追问。 一曲终了,卡尔佩珀先生向王后鞠躬,然后彬彬有礼地把她交给下一任舞伴,走出了舞池。他离开了大厅,走到外面的花园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外面的月色正好,他看着高悬的月亮,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宫廷里如此多的女人对他投怀送抱,而他却偏偏爱上了不可能的那一个。每晚在国王房间外的值守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令他几乎无法忍受。当凯瑟琳·霍华德还是王后的侍女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当那次在猎场上凯瑟琳遇险的时候,卡尔佩珀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了,那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女孩,然而对方的眼睛里只有国王。她成了国王的情妇,之后成了王后,卡尔佩珀先生告诉自己,该放手了,然而今晚当他牵起王后的手把她交给下一个男人时,他发现,自己依旧不能摆脱。他回过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宅,里面传来幽雅的音乐声,舞会的气氛似乎到了最高潮。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花园的深处走去。 第23章 阿多尼斯 罗切福德夫人看着身边脸色阴沉的诺福克公爵,他看起来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公爵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眼睛直勾勾地透过帷幔看着屋里,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用这只挥剑的手把房间里的每个人的脖子扭断。 “您的工作完成的真是完美,我向您祝贺。”公爵的声音如同寒冰一般,罗切福德夫人突然有一种要转身就跑的冲动。 “阁下,请允许我解释……” “呵,解释?”公爵嘲讽地笑了,他又转过身看着王后的房间里。 在王后的房间里,侍女们凑成几团,一群人在赌博,她们用金币和珠宝当赌注,每当赌局出结果她们就爆发出一阵大喊;有几对男女一起跳舞,几个英俊的意大利乐师为他们伴奏;有的男男女女则成双成对地躲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时不时还传出还传出一些暧昧的声音,令罗切福德夫人不由得脸红。 王后正在房间的最中间,被一群青年男子所围着,享受他们向她献殷勤。她如今可真是如鱼得水,一会娇媚地向着这位爵士笑着,一会又被某位大人的风趣谈吐吸引过去。如同一只雌孔雀,游走在无数开屏的雄孔雀之间。 “您要解释,那就解释吧。”公爵怒极反笑,“我倒是很想知道王后的寝宫是怎么在几个星期之内变得像伦敦城里的一家妓院一样。”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但他的手依旧在发抖。 “王后陛下觉得……无聊。”罗切福德夫人深深地低着头,“她的朋友们给她提了一些……打发时间的方案,她们说这是她们在兰贝斯宫里常做的。”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诺福克公爵,发现他的脸黑的像锅底。她在心里冷笑着,你的母亲当初可是默许这些行为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我不过是循了她的旧例罢了。 公爵面无表情地看着罗切福德夫人,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她觉得无聊?为什么?” “陛下好几天没来了,而且您知道的,自从夏日巡游之后,宫里很久没有举行过什么大的活动了。” 当夏季巡游结束之后,国王来王后寝宫的次数明显变少了,刚结婚时他恨不得搬到王后的房间来,而当夏天结束时频率就下降到了隔一天一次。到了如今,国王三四天才会来一次王后的房间,并且不一定会留下来过夜。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天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毫无疑问会觉得无聊。 王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两个人转过头看去,发现某位大人的笑话令王后笑的捂住了肚子,她毫无风度地靠在了边上年轻人的身上,她的头发散开了,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她的脑门上,她的衣服也有些杂乱。公爵死死地盯着这幅景象:“这样不行,绝对不能再持续下去,陛下不会高兴的……”霍华德家族刚刚起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国王的欢心。 “那……怎么办呢?”罗切福德夫人已经无计可施了,“她毕竟是王后,我们也不能禁止她做什么。” 公爵低下头,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似乎他正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过了一会,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下来,抬起了头。 “我们需要什么东西来吸引王后的注意力,让她安静下来,别给我添乱子。” “您指的是……”罗切福德夫人一头雾水,“可我实在不知道王后还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凯瑟琳现在看起来很快乐,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能给她带来双倍的快乐吗? “或者说……一个人。”公爵意味深长地说。 “一个人……”罗切福德夫人依旧迷茫地看着公爵,突然她的眼睛睁得老大,脸上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我的老天,阁下,您是说……情夫吗?”历史上国王喜爱寻花问柳是常事,然而对王后来说这可是个敏感问题,很难想象亨利知道有人给他带了一顶绿帽子之后的景象,她看着公爵,眼睛里满是恐惧。 “哦,我可没这么说。”公爵不再看罗切福德夫人,“我只是觉得王后需要一些陪伴而已。”他笑了笑,“不过说到底这是她的女官长,也就是您,所要操心的事情,不是吗?” 罗切福德夫人有些微微发怒了,他的意思是让她承担全部风险?他当她是白痴吗?罗切福德夫人正要开口回绝,公爵又开口了:“我想您听说过奥地利的克拉根福公爵?” 罗切福德夫人一愣,她没有想到公爵会突然跟她提起这件事:“是的,我……听说过。”她下意识地回答,这位公爵如今可是查理五世皇帝手下的红人。 “我得到消息,这位公爵的妻子刚刚去世。”公爵似乎是在和罗切福德夫人闲聊一样,“他目前很有兴趣寻找一位富有的女人做他的续弦妻子。” “如今他正在全欧洲四处寻找合适的对象呢。”公爵似笑非笑的看了罗切福德夫人一眼,“对了,我亲爱的简,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是英格兰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不是吗?”据他所知,这个毒蛇在波林家完蛋的时候可是偷偷转移走了一大把资产呢。 罗切福德夫人犹豫了一会,过了十几秒,她开口了:“阁下认为我在那位公爵的考虑范围之内吗?” “啊,我想是的,毕竟您这么出名,而且位高权重。”公爵说道,“有英格兰王后的女官长做妻子,也不算是辱没一位德意志的公爵了。我和这位公爵当年也有一星半点的交情,我想我也许可以在他面前推荐一下您。”他看着罗切福德夫人,“我想您如今应当有足够的热情去让我们可爱的王后开心起来了吧?” 罗切福德夫人咬了咬牙,这可是公爵夫人!“是的,阁下。”自己有一天竟然会给王后拉皮条,罗切福德夫人如今深切地觉得这地方越来越像个青楼,而她就是这座青楼里的老鸨子。 …… 凯瑟琳读完手中的信,她把信纸递到蜡烛旁,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 “托马斯·卡尔佩珀先生……说他爱慕我?”她语气里有些不敢置信,但更多的却是惊喜。她可一直没忘记那双眼睛,那双满含着忧郁的眼睛,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人英俊的脸庞,他们两个真是绝配啊,就像阿多尼斯和阿芙罗狄忒,一个俊美无比,一个娇媚动人,她不由得也有些心动了。 罗切福德夫人在旁边看着王后抑制不住欣喜的脸,她知道这事成了。当她去找卡尔佩珀的时候本来是想要碰碰运气的,没想到对方看出了她的试探,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年轻人竟然一口答应了,他作为国王的心腹毫无疑问对这件事情的风险非常清楚,然而他却一点也没有犹豫,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王后早已经……罗切福德夫人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是的,陛下。”她说道,“我实在是比他的神情所感动,以至于我无法坐视不理。”她这话说的自己也有点犯恶心。 “啊,是的,您做的很对。”凯瑟琳说道,“我真是不忍心让卡尔佩珀先生这样的人伤心。”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然而我不能背叛陛下,不是吗?”她看起来有些忧伤。 罗切福德夫人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真是个虚伪的家伙,估计连威尔士亲王那样的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你在国王面前仅仅是逢场作戏而已,恐怕只有国王自己还糊涂着呢。“卡尔佩珀先生只希望和您今晚单独见上一面,在国王陛下休息之后。” 凯瑟琳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半夜里孤男寡女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还能干什么呢?她并不缺乏经验,毕竟她和迪勒姆在兰贝斯宫可进行过不止一次这样的夜间活动呢。“不会……有别人知道吧?”她有些犹豫,既害怕国王知道,又舍不得那双漂亮的眼睛。 果然如此,罗切福德夫人想,她和她的伯父可真是一家人,果然霍华德家的人都是毒蛇。“只有我和您知道,到时候我会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我在门口守着,等到卡尔佩珀先生以来我就亲自把他带到您的房间里去,然后守在外间,等到你们谈完我再带着他出去,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的。” 凯瑟琳又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头:“好吧,谢谢您,夫人。”原来那晚的舞会上他说的人,就是她啊……凯瑟琳微微笑了,她的阿多尼斯,那双眼睛是属于她的了。 …… 托马斯·卡尔佩珀先生站在阴暗的走廊里,神色莫名地看着走廊尽头王后套间紧闭的大门。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过去敲门?今天一天他都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一切发展的都太快了。当王后的侍从长罗切福德子爵夫人今天早上找到他,向他暗示王后对他有意的时候,卡尔佩珀先生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陷阱,也许是某个人要给他下套?可唯一支使得了罗切福德夫人的就是诺福克公爵了,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难道是国王想要考验一下自己的忠心?看起来也是不像。难道这一切是真的?他在心里倾慕的女人也正巧欣悦于他……这可能吗?卡尔佩珀先生试图说服自己,她如此年轻,却嫁给了一个这样的老男人,每天如履薄冰,而国王对她的兴趣也正在消退,这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吗?这朵娇嫩的玫瑰无法失去爱情的露水,否则就要枯萎了,是的,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他听到他自己答应了罗切福德夫人,即使他的脑子里如今还是一团乱麻。 换岗的士兵从他的面前不远处走过,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躲在阴影里的卡尔佩珀先生。下一波士兵十分钟后才会出现,如果他打算去敲门,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卡尔佩珀先生闭上了眼睛,他的双拳紧握着,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 在王后的会客厅里,罗切福德夫人正在忐忑不安的坐着。虽然已经是秋天,但她的脑门上依旧生成了细密的汗珠。她的脑子整个下午都在幻想各种可怕的情景:卡尔佩珀在门外被巡逻的卫兵抓住了;国王在他们私会的时候正好进来;卡尔佩珀并不是真心想来,正相反他向国王告密了……她晚饭没吃多少,终于等到了晚上十一点,于是她急不可耐地把其他的侍女们赶去睡觉,自己则留在这里,提心吊胆地等着。 “啪”,门口传来一声敲门声,罗切福德夫人吓了一跳,心跳到了嗓子眼。 “啪”,又是一声。 “啪”,第三声。 罗切福德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三声敲门,正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她立即扑到门口,打开了锁,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外面的正是卡尔佩珀先生。 “快进来。”她悄声说道。卡尔佩珀先生环视四周,走廊里空空如也。他从罗切福德夫人拉开的空隙里挤了进去。罗切福德夫人立马把门关上,上了锁。她吁了一口气,拿起了桌子上的蜡烛。”跟我来。“她说。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穿过了王后的客厅和起居室,前面虚掩着的一扇门里,门缝里露出些许的光亮。“她在里面等你。”罗切福德夫人说。 卡尔佩珀先生看了她一眼,如果这是一个圈套的话,他现在也已经来不及脱身了。他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拉开那扇门,进入了王后的卧室。 卧室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卡尔佩珀走进房间,过了一小会才看得清东西。家具都是时兴的法国式样,墙上挂着几幅画,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似乎是爱神与缪斯们。他走向房子的中央,那里挂着帷幔,里面点着蜡烛,似乎有一个人影……他微微鞠躬。“陛下。”他问候道。 帷幔里面的影子开口了:“叫我凯瑟琳吧,托马斯。” 这句托马斯让卡尔佩珀非常受用。“好的,凯瑟琳。”他向前走上几步,“我可以掀开这帷幔吗?”他问道。 “如果您愿意的话。”里面传来一阵少女的轻笑,卡尔佩珀先生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冲向自己的脑子,如果现在看得见的话他的脸一定已经红的像流了血。没什么可想的了,他拉开了帷幔。 王后正在帷幔里面,她只穿着一件睡衣,是一套白色的衬裙,光着脚站在地毯上。“您来啦,卡尔佩珀先生。”卡尔佩珀看不清她的脸,她现在是什么神情,激动,羞怯,还是跃跃欲试?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蜡烛可以用来照明。 王后奇怪地看着左顾右盼的卡尔佩珀先生:“你在找什么?” “蜡烛。”卡尔佩珀说道,有些不敢看王后的脸,“我们谈话的时候需要一点照明。”他一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一个花瓶,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扶。 王后莞尔一笑,她拿起仅有的一根蜡烛,走到卡尔佩珀身边。她贴的很近,卡尔佩珀先生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呼气碰到自己的鼻尖。王后把蜡烛举起,放到自己脸边上,卡尔佩珀看见她在笑着,笑的很开心,她的脸带着微微的红晕,比他想象当中的情景还要美。 “我们用不着这个。”王后轻轻一吹,蜡烛熄灭了。 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第24章 迪勒姆先生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了进来,凯瑟琳王后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向左边,那里空空如也。她微微笑了笑,这一个月来卡尔佩珀已经来了许多次,她已经习惯当她醒来时看到那个英俊的青年躺在自己的身旁,他的身体如此温暖,即使已经是深秋依然令人感到暖洋洋的。然而如今国王去了北方,去和他的外甥苏格兰国王会面,而卡尔佩珀也与他一起离开了,凯瑟琳抚摸着旁边整齐的床单,突然感觉这房间里如此的寒冷,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卡尔佩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他如今在哪里?约克,纽卡斯尔或是诺森伯兰?北方这时候应该已经很寒冷了吧,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雪花呢? 凯瑟琳看了看窗外的花园,仆人们正在清扫满地的落叶。“当第一场雪落在伦敦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我的小黄雀。”当国王离开时他这样说。而如今,凯瑟琳·霍华德每天早上都会看看外面有没有雪花飘下,但却不是为了国王。 外面传来几声敲门声,片刻之后,罗切福德夫人走了进来:“该起床了,陛下。” 凯瑟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是无聊的一天,王后每天上午要接待一大批求见者,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想要见她一面。除此之外她的一天就只剩下吃喝玩乐了,与侍女们赌博,与英俊的小伙子跳舞,或者是听意大利来的音乐家为她演奏。但即使是吃喝玩乐,一天到头的重复,毫无疑问也会腻的,不是吗? 穿戴整齐的王后来到餐厅用早餐。“早上好,女士们。”她问候已经等在那里的侍女们,她们一个个屈膝向着王后行礼。王后看了一眼几个她在兰贝斯宫的旧相识,她们眼下都带着青黑色,一定是昨晚去和她们刚交的侍卫朋友“交流”了一整晚吧,她又想起自己身边空空如也的半张床,顿时有些莫名的嫉妒。 凯瑟琳早饭吃的不多,当丰盛的早餐撤下去时,看起来和刚上来没什么区别。这时候屋里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王后心情不佳,没有人敢上来触这个霉头。 “她又在发什么疯?”王后当年的室友薇拉小姐凑到同伴的耳边,悄声问道。 “还不是因为她的那个小情郎?我们可爱的凯瑟琳有些寂寞难耐了。”她的同伴嘲讽地微微一笑。她们几个虽然如今是王后的侍女,但内心深处可都看不上凯瑟琳·霍华德。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大家之前都是兰贝斯宫里的普通贵族女孩,如今其中一个人飞上枝头,而他们剩下的人还都没有任何着落,难免会心怀不满。 罗切福德夫人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自从卡尔佩珀离开后,王后每天都要发作几次,罗切福德夫人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看来她真的是喜欢那个年轻人,甚至她已经陷得太深了,也许诺福克公爵这次是有些心急了……她按耐住心中的不满,走上前去:“陛下,到时间了,您该去接待访客了。”她把手搭在王后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 王后看起来并不乐意,但她还是听从了。“好吧,罗切福德夫人,我们走吧。”她站起身来,走出了餐厅,罗切福德夫人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生怕王后再出什么幺蛾子。 …… 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房间,凯瑟琳的脸上难掩倦色。“竟然真有人相信我的触摸能治病。”她嗤笑了一声。那女人抱着自己发烧了好几天的孩子来宫里求见,希望国王能够用自己的触摸让孩子好起来,而如今国王不在,这桩差事自然就落到了王后的头上。 “法国人传说路易九世通过触摸治好了几千个麻风病人。”旁边的侍女薇拉小姐说道。 “不过是没见识的愚夫愚妇的梦呓罢了。”凯瑟琳不屑地说,这些求见者真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幸运的是今天上午的接见就要结束了。“我还要见几个这样的家伙?”她转过头,不耐烦地看着罗切福德夫人。 罗切福德夫人看了看手上拿着的名单,“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了,陛下,今天上午的接见就要结束了。”她安抚地说道,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保姆或者家庭女教师。 “好吧,那就请这位先生或者女士进来吧,让我赶紧从这个炼狱里解脱出来。”她夸张的表情逗的旁边的薇拉小姐笑了起来。 “是一位先生。”罗切福德夫人看了一眼名单,“一位来自爱尔兰的乡绅……弗朗西斯·迪勒姆先生。”她抬起头,却惊愕地发现王后仿佛被人下了咒一样,直勾勾地看着门口,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上去如同一具尸体,罗切福德夫人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吸血鬼女伯爵的传说,她看起来就像故事里的人物直接从书里走了出来。王后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罗切福德夫人试探地问道。 王后没有看她,而是惊恐地望向旁边的薇拉小姐。罗切福德夫人注意到薇拉小姐也是一副惊愕不已的表情,难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罗切福德夫人想。“出什么事情了?”她追问道。 “我……我感到不舒服。”凯瑟琳看上去似乎就要晕倒了一样,“我无法接见迪勒姆先生了。”她站起身来,然而却没有站稳,旁边的薇拉小姐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免于瘫软在地上。她扶住薇拉小姐的胳膊,两个人如同屋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跑了出去。 罗切福德夫人一个人站在接见厅里一头雾水。她有点想要去找诺福克公爵,也许他知道些什么?然而公爵和国王一起去了北方,现如今她也无计可施。她一边缓慢地走向门口,一边思考着该用一个什么理由把这位迪勒姆先生打发走。 …… 凯瑟琳王后如同逃命一样的跑回了自己的卧室,薇拉小姐看着她一进到房间里就反锁了房门,她看上去几乎是坐立不安。 “您还好吗,陛下?”薇拉小姐关心地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然而她内心里几乎已经欢呼雀跃了。她已经看凯瑟琳不舒服很久了,她那副王后的得意样子真是令人恶心。她在心里冷笑着,真是风水轮流转,之前你做过的事情,如今看你如何收场。 “您看起来不太好,要我叫大夫吗?”不过她八成是不敢叫的。 果然,王后立即拒绝了:“不必了,我只是刚才有些不舒服而已……已经好了。”她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 薇拉小姐坐到了王后身旁,握住了王后的手。 王后感激地看着看上去十分关心她的薇拉小姐,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判断对方是真心相待亦或是虚情假意,虽然她浅薄的头脑在正常情况下也不一定能够分辨两者的区别。在王后的一生里,她从来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重大的事宜,因此现在她迫切的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怎么办。她望向薇拉小姐,完全忘记了当年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在她眼里如今的薇拉小姐变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我该怎么办?”她看着自己的新朋友,眼里满是泪水,看上去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他回来了,来找我了,我该怎么办?”她之前答应了迪勒姆先生的求婚,这也就是说她和国王的婚姻并不合法,而且她与国王结婚时已经并不是完璧之身,如果他把这事情说出去的话……凯瑟琳不敢想象国王会如何反应。 薇拉小姐看到她这幅娇弱的样子心里一阵恶心,每次总是这样,她总是在那些男人面前摆出一副这样的姿态,那些人就趋之若鹜地上前,给她所想要的一切。看来凯瑟琳真的是习惯了这样,以至于在她这样的女人面前都摆出这样的姿态。她按耐住心头的厌恶:“我想弗朗西斯也许并不是打算……对您不利。”她安慰地拍了拍王后的手,“也许他只是来看看您?您不妨见见他。”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哦,不。”凯瑟琳绝望地说,“他一定恨死我了。我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为了我才去了爱尔兰,想要挣来一份家产,然而……”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是我骗了他,如今他也要来毁了我,是的,没错。”她越说越惊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开始发抖。 看来她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嘛,薇拉小姐想。“那您更应该见见他了,否则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事情。”她满意地看着凯瑟琳的脸色由苍白逐渐变得发紫。“毕竟,您也应当听一听他要什么,如果他要的不多,不妨满足他。” “对……你说的对。”凯瑟琳喃喃地说,“我有钱,有很多钱,国王给了我好多东西。我可以给他钱,让他离开,回爱尔兰去……”她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勇气,“不过别叫他现在进来,让他晚上再来。”她看着薇拉小姐,“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吧,亲爱的?”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的侍女。 “当然,陛下。”薇拉小姐笑了。“我一会会悄悄出去告诉他的。” …… 凯瑟琳·霍华德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客厅里,她看上去十分平静,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两只手都在发抖。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沙漏,已经是深夜了,他随时都会来……凯瑟琳看着紧闭的房门,既有些期待,同时又有些盼望这门永远不要打开。 “啪”,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凯瑟琳立即坐直了身子。 门开了,薇拉小姐走近了房间,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斗篷的高大男子,他站在阴影中,凯瑟琳看不清他的样子。 “陛下,我把弗朗西斯带过来了。” 那穿斗篷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凯瑟琳看到了他那标志性的红头发。“你好,凯瑟琳。”他微笑着说道,“我的未婚妻,或者我应当称您为王后陛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凯瑟琳的脸涨红了,“您……先生,您真是无礼。”她看上去非常气愤,然而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我们在十字架前发过誓的,你忘了吗?”迪勒姆先生一点也不打算就此打住,“你答应了我的求婚,收下了我的戒指,答应做我的未婚妻。”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伤。“你是我的妻子,凯瑟琳,上帝作证。” 凯瑟琳从身边的小匣子里掏出了那枚戒指,如同手上捧着的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般,一把掷还给了弗朗西斯·迪勒姆。“这是那个戒指,我现在还给你。”她又扔过来一个钱袋,装满了金币的钱袋落在迪勒姆先生先生脚下,发出一声脆响。“还有你的一百枚金币,我不欠你什么了。”她看上去理直气壮,甚至有些趾高气扬,但她苍白的脸色出卖了她。 弗朗西斯·迪勒姆冷冷地看着落在地上的钱袋和戒指,他抬起头,又恢复了自己一贯的迷人微笑。“不,陛下。”他修改了称呼,“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您只是物归原主而已。然而对于您的背信弃义,我认为我有权利要求相应的补偿。” “你要什么?”凯瑟琳连忙问道,只要他肯提条件就好,她不介意花钱打发掉这个该死的麻烦。“你想要多少钱,五千英镑?”她感到一阵肉痛,但她也知道这不是吝惜钱的时候。 “钱?”迪勒姆先生嘲讽地笑了,“我不缺钱,我在爱尔兰可是挣了一大笔。”他在爱尔兰从事的是奴隶贸易,风险极高,而利润也非常可观。 “那您要什么?” “我要一个职位,一个在宫廷里的职位。”迪勒姆先生说道,“我想以您的影响力这并不算什么难事,对吧?” “陛下还没有回来,我不能……” “您可以给他写信。” “我不能因为这种事情给陛下写信!”王后看上去有些发怒了。 “您前几天才写了一封,为您的某个堂兄在海军里要了一个职位。” 王后从没觉得迪勒姆先生的微笑如此碍眼过。“我最近管陛下提出了太多要求了。”她几乎给霍华德家族的每个人都求来了一份恩典,“如果您愿意等等的话……我可以……”她有点祈求地看着迪勒姆先生。 然而迪勒姆先生丝毫不为所动:“太遗憾了,那么我想萨福克公爵或者赫特福德伯爵也许可以帮助我?” 王后的眼睛睁大了:“您在威胁我,先生?” “啊,完全不是,陛下。我只是在为自己谋出路罢了。” “那您要我怎么样?”王后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的没办法,求你了,弗朗西斯,看在过去的份上……”她的两只大眼睛看着迪勒姆先生,里面满含着泪水。 迪勒姆先生嘲讽地笑了:“啊,这实在是罪过,让您这样一位美人流泪。好吧,我不要求陛下身边的职位,那么一个您小宫廷里的职位,您总是有权安排的吧,例如说,您的私人秘书?”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迪勒姆先生,这个职位似乎的确还是空缺,她本来打算留给自己的一个表兄的。“这……”她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先度过眼前的这一关再说,“好吧,先生,我答应你。”她终于妥协了。 迪勒姆先生鞠了个躬,“感谢您的信任。”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戒指和钱袋,“祝您晚安。”他向门口走去,当他经过薇拉小姐时,他对着对方微微一笑,趁王后不注意,把那只满满的钱袋塞到了薇拉小姐的手里。然而王后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动静。 第25章 王后的时运 又是一年圣诞节。 玛丽·都铎女士坐在马车里,她披着海狸皮的披风,手里还捧着一个暖炉。她看向窗外,然而玻璃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她取下手套轻轻擦了擦,外面一片漆黑。 今年的圣诞庆典一反常态,在汉普顿宫举行,据说是因为这座宫殿更讨王后的喜爱。玛丽女士自从国王再婚之后再也没有踏入过宫廷,然而圣诞庆典她却不得不出席。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继母……玛丽女士的心情与外面的气温一样降到了冰点。 马车驶进了汉普顿宫的大门,庭院里灯火璀璨,树枝上都挂上了小灯,在寒风中一闪一闪。玛丽女士走下马车,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正在抵达的客人当中多了很多年轻的生面孔,他们嬉笑着跳下马或走下马车,如同一群嗡嗡的蜜蜂一样涌向宫殿的大门,在玛丽女士看来这种举止完全称得上是轻浮了。她回忆起之前西班牙大使尤斯塔斯爵士给她讲过的消息:王后在宫廷里进行了一些“现代化”的改革,这相比就是她的成果之一了。玛丽女士冷笑了一下,抬起裙摆,像宫殿的大门走去。 玛丽女士刚走进门厅,就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拦住了,她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屈膝礼:“圣诞快乐,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女子,她大概十八九岁,长相艳丽,穿着华丽的裙子和装饰着珍珠的兜帽。她浑身上下挂满了珠宝,在灯光下看上去就像一棵圣诞树。玛丽女士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她们让她无端地想起她父亲的那些女人。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实在没有对跑来给自己打招呼的人恶言相向的道理。 “您好,小姐,我们之前认识吗?”玛丽女士依旧看起来非常严肃,但并没有露出厌恶的感觉。 那“圣诞树”又笑了起来:“我是王后的侍女,薇拉·奥布朗。王后陛下邀请您在晚宴之前去她的房间一叙。” 玛丽女士十分惊讶,她本以为王后也对有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继女而感到十分尴尬。这样正好,她们可以互相装作没有对方的存在,大家都避免了尴尬。如今她竟然主动跑来邀请……玛丽女士有些反感。“请问王后陛下有什么急事吗?晚宴就要开始了。”玛丽女士的声音变得冷漠了许多。 薇拉小姐又笑了出来:“哦,女士,我只是王后的侍女而已,我服从王后的命令,并不会去问为什么,这宫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我想您也是如此,不是吗?”她抬起头,看上去有些挑衅地看着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实在是懒得再看她一眼:“那我们就走吧。”她说着就甩开薇拉小姐,向走廊的尽头走去,就好像对方是什么粘在地板上的垃圾一样。 …… 凯瑟琳王后正在准备今晚的着装,她选择了一件金黄色的袍子,外面搭配了一条狐狸皮的披肩。侍女们拿着珠宝盒站在她面前,这些木质的精美小匣子都被打开,里面的钻石和宝石在烛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不,这个不行。”凯瑟琳小姐把一条红宝石项链放回了匣子。“我之前那次化妆舞会的时候带过这一条了,还有没有新的?”她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罗切福德夫人,这个老女人难道就不明白吗,她可是王后,怎么能带自己之前用过的珠宝?别人会笑掉大牙的。 罗切福德夫人实在是有苦难言,这位小王后实在是她服侍过的五任王后当中最难伺候的一位了。无论再精美的珠宝和服饰她都只穿一次就束之高阁,如今王后寝宫的衣橱里已经积攒了两百多条裙子,而她放珠宝的库房看上去就像神话故事里的藏宝洞,就差一条恶龙蹲在门口看守了。过去国王几乎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可现如今……据诺福克公爵所说国王已经对王后的巨额开支有所不满了,然而她依旧是这样的开销。然而王后就是王后,罗切福德夫人可绝不敢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陛下,现在是圣诞节,宫廷的珠宝供货商都已经歇业了。”她婉言相劝。 “您应该早就料到这件事,不是吗?”凯瑟琳自从当了王后之后派头也是水涨船高,“您是我的女官长,这些事情都应当由您操心,您应该早就为我订货才对。” 订货?您知不知道您的库房里还有多少钱?“很抱歉,陛下,是我的错。”她从珠宝匣子里掏出一枚钻石和红宝石制成的玫瑰胸针,“这是陛下第一次送您的礼物,带上这个吧,毕竟这是您第一次作为王后出席圣诞晚宴。” 凯瑟琳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情愿,但罗切福德夫人的话似乎说服了她。“好吧,那就听您的。”她挥了挥手,示意边上的侍女为她把胸针戴上。 门口的唱名官突然开了口:“玛丽·都铎女士驾到!”凯瑟琳兴奋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啊,她终于来了。”她之前还害怕玛丽女士会无视她的邀请,那可就尴尬了,看来王后毕竟是王后,她有些得意地想着。 罗切福德夫人看上去非常惊愕,“她来干什么?”这一切都说不通啊,玛丽女士之前可是如同宫里爆发了瘟疫一样,对凯瑟琳王后避之不及的,如今竟然主动来访。她惊疑地看着王后,“发生了什么,陛下?”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我邀请她来的,怎么了?”凯瑟琳王后奇怪地看着罗切福德夫人,“有什么不对吗?” “您为什么要邀请她?”罗切福德夫人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卡死了,这难道不是自取其辱吗?玛丽女士的性子,那可是连国王都不一定给面子的。 “我作为继母与自己的女儿见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凯瑟琳问道。她是王后,玛丽女士是国王的女儿,所以她就是玛丽女士的母亲,这一切不是顺理成章吗?她是一个好王后,自然也是一个好母亲,罗切福德夫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玛丽女士刚好走进房间,她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她刚刚进来时恰巧听到王后的那句话。她的女儿?这小姑娘把自己当成是她的女儿?玛丽女士的母亲是西班牙的公主,这个小姑娘不过是诺福克公爵一个不入流的侄女,靠着献媚讨好爬上了国王的床,她竟然敢把她与自己的母亲相提并论?凯瑟琳王后……这曾是玛丽女士母亲的称号,如今却归了这个小姑娘,而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还要来扮演继母的角色。玛丽女士走到房间的中央,她浑身的寒气令罗切福德夫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陛下。”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但是看上去却毫无恭敬之意。 “啊,亲爱的玛丽。”凯瑟琳看上去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尴尬的气氛。“真是令人开心。”她拉住了玛丽女士的手,玛丽女士本能地想把手收回去,但是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我希望您来的路上一切顺利?” “是的,陛下,感谢您的关怀。”玛丽女士冷冷地说。 凯瑟琳看上去似乎终于明白了对方似乎并不是很开心,但她依旧自说自话:“我真高兴在这里接待您,我给这里做了一些改造,不知道您是否喜欢?我按照您母亲在时的装潢进行了翻新,您瞧,我们都叫凯瑟琳,不是吗,两个凯瑟琳王后?”玛丽女士的脸已经有些发绿了。“我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我们一直还都没有好好交谈过呢。我请爱德华和伊丽莎白来喝过茶,然而您一直在赫斯登,一直没来过宫廷……” “我是奉国王的邀请来的。”玛丽女士打断了她的话,“晚宴就要开始了,恕我先失陪了,陛下。”她行了一个礼,连看都不看王后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凯瑟琳王后呆呆地看着玛丽女士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她眼睛瞪的老大,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罗切福德夫人担忧地看着她,她一定是被气蒙了。 “她怎么了?”王后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罗切福德夫人,“发生了什么?” 罗切福德夫人发现自己的判断有误,原来她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 一切似乎与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爱德华想。前来问候的面孔大多还是当年那些,有些人不再出现,而另一些新面孔加入了其中。大厅里的装饰比起去年来更加华丽了,天花板上挂上了金黄色的缎带。除此之外,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样,仿佛这一年里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一样。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是国王来了吗?然而这还不到时间呢。爱德华向房间门口看去,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互相交头接耳,一个个面露惊奇之色。 “安妮公主殿下,国王的妹妹!”唱名官的声音如同一颗石头投入了湖水,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好奇地看向门口,这还是这位前任王后在离婚之后第一次在大众面前出现。 当前任王后走进房间时,每个人都惊愕地看着她。王后整个改变了,她的服饰换上了时新的款式,她的发型也改变了,那新换的法国式兜帽实在是很适合她。然而更明显的是王后气质的改变,她再也没有之前在宫廷当中的恐惧和畏缩,这半年的轻松生活让她全身上下几乎都在散发着光彩。许多人都在想,如果她一年前来到宫廷的时候就是如现在这般,那一切恐怕会完全不同。 前任王后优雅地拖着裙子走到王子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您好,殿下。” 王子回了一礼:“您好,夫人。”他看到安妮的状态也感到很高兴,也许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结果了。 “国王与王后陛下驾到!”转眼间,人群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门口。 亨利八世与凯瑟琳王后挽着手走进了房间,国王的脸上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让人难以揣测陛下的所思所想。而王后看上去则兴高采烈,虽然并没有举行过正式比赛加冕礼,但王后依旧带着那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王冠。不过十年前,第一位凯瑟琳王后曾带着这顶王冠走在国王身边,她衣服上绣着的西班牙石榴如同一团团火焰一样照亮了大厅。之后是安妮·波林,她和她那法国式的时尚,令整个宫廷看上去如同亚瑟王的卡米洛特;在她身后的是简·西摩,她把这顶王冠戴在她那传统的英格兰脑袋上……她们都获得过国王狂热的爱,而当她们时运不济时,国王狂热的爱也变成了寒冰般的无情。而如今,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走上了这条路,许多人都在想,她的运道究竟会如何呢? 晚宴波澜不兴,当舞会开始后,王后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马,一溜烟地跑进了舞池。国王看着她的背影,感到自己腿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自嘲地微微笑了,如今他连舞都跳不动了。他看看自己的小妻子,她正和自己的侍从卡尔佩珀一起跳舞,他们在说些什么?看上去真是开心啊,国王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嫉妒。 “陛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国王的沉思。他转过头,然而却一瞬间没有认出对面的人。过了十几秒,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安妮?”他惊愕地问。 “是的,陛下。”安妮笑着说道,“祝您圣诞快乐。” 国王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看来你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他有些尴尬,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承蒙陛下的关怀,您给我的津贴非常慷慨。”王后笑道,“您不去跳舞吗?” “不,那是年轻人的活动了。”国王苦笑,他看着在舞池里巧笑倩兮的凯瑟琳,又看看身边的安妮,突然心里有了一丝悔意。 “我也不喜欢跳舞。”安妮说道,“如果陛下也没事可干的话,我们去下一局棋,好吗?” 国王看了看对面的女子,他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安妮要再次开口的时候,国王终于说话了:“好吧。”他说道,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凯瑟琳·霍华德,她依旧在跳舞,完全没有注意国王的动向。 …… “最近王后这里有什么新闻吗?”诺福克公爵问道。他与罗切福德夫人一起站在一根柱子的阴影下,其他人不仔细寻找根本注意不到他们。 “并没有什么值得您关心的。”罗切福德夫人低眉顺眼地说,“王后虽然有些骄纵,但总体而言她还是在我们的控制下的。” 公爵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抬起胳膊,指着王后身后站着的某个人,“那位先生是谁?” 罗切福德夫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啊,是王后新任命的秘书,弗朗西斯·迪勒姆先生。”她转过头来,却惊愕地看到公爵脸上转瞬既逝地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阁下?”她有些被吓到了,然而这位迪勒姆先生有什么不妥吗?她脑子里突然想起,那位迪勒姆先生似乎就是之前那位王后听见名字就跑回房间的人,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吗? “他是怎么到了王后身边的?”公爵的声音听上去异常阴冷,罗切福德夫人不敢怠慢,连忙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很明显,他威胁了王后。”公爵冷哼了一声 “难道凯瑟琳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罗切福德夫人问道。 “她答应过他的求婚。” 罗切福德夫人吓了一跳,“那……岂不是说……”国王和凯瑟琳的婚姻不合法,但这句话借她十个胆子她恐怕也不敢说出来。“那我们要不要……”她看向弗朗西斯·迪勒姆,他正在和王后的侍女薇拉小姐交谈甚欢。 “如果他安分守己的话就暂时不用。”诺福克公爵说道,解决一个乡绅并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他很有可能留有后手。他看向王座上,国王已经不在了,而在舞池里,凯瑟琳还在兴奋地跳着四人舞。诺福克公爵看着王后,他一贯不相信命运之类的,然而如今他脑子里也不由得冒出一个令他恐惧的念头——王后的运气也许是到了头了。 他转过身子向门口走去,不再理会身后忐忑不安的罗切福德夫人。 第26章 匿名信 宫廷里从来不缺八卦,尤其是大人物的八卦。在茶余饭后躲在阴暗的走廊里或者花园的树篱后交头接耳,相互交流这些流言蜚语,是很多低级贵族甚至是大贵族一天最乐此不疲的活动。而毫无疑问最多的流言蜚语都与王后有关,其中大多数都是夸张的空穴来风,毕竟以讹传讹到最后就会传出“王后在自己的寝宫里养了十个土耳其面首”之类的玄幻故事,是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荒诞不经来。 然而近几个月来,一些听上去更有可信度的留言开始如病毒一样传播开来,“那位夫人与某位国王身边的侍从在夜半幽会”,而除此以外还有具体的时间地点描写,对于富有经验的先生女士们而言,这种流言当中往往会包含着一丝真相,他们像闻见了血的鲨鱼一样,争先恐后地咀嚼着有限的信息,毕竟白厅宫只有两种生活——人上人的生活和为人上人服务的生活,对于后者而言,生活也实在是太无趣了点。 话题的中心凯瑟琳王后正和侍女们走在花园里,外面的天气极好,冬天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但这也导致花园的小径变得泥泞不堪。王后穿着昂贵的鹿皮靴子,毫不在意地走在上面,完全不在意昂贵的裙子和靴子上的泥点,而她身后的侍女早已经叫苦不迭了。 在一条小径的分岔口,凯瑟琳站住了,她转过头对侍女们说道:“好啦,女士们,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可以自便,我有罗切福德夫人陪着就好。”侍女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些日子里王后总是与罗切福德夫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许多人都用有些嫉妒的眼神盯着女官长。 罗切福德夫人感到有些如芒在背,但她现在没心情去管这些事情。她扶着王后,走上了一条小路,路两边是一人高的树篱,而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希腊式亭子,同样被树篱包围着,显得十分幽静。 两人走进亭子坐下,王后立即就憋不住了。她有些焦急地看向罗切福德夫人:“怎么样?” “公爵阁下答应了,他会出钱让迪勒姆先生闭嘴的。”罗切福德夫人说道。很显然,一个王后身边的职位并不是迪勒姆先生的终点,恰恰相反,他打的是细水长流的主意。两个月前王后发现她的这位私人秘书用她内库里的钱中饱私囊,而迪勒姆先生甚至连假账都懒得做。当王后前去质问他的时候,他爽快的承认了,并且说自己手头紧,希望王后能够“借给他”三千英镑。 “如果陛下不方便的话,我就去找萨福克公爵,或是赫特福德伯爵。”他说道。 王后从内库里给了他这笔钱,然而半个月后,迪勒姆先生又来了,依旧是同样的套路。 王后又一次给了他。 四次之后,凯瑟琳王后终于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她所能解决的问题了,于是她让罗切福德夫人告诉了自己的伯父。 “所以公爵会把他支开,对吗?”凯瑟琳期待地看着罗切福德夫人,她实在是不想看到弗朗西斯·迪勒姆了,如果这人继续在她身边任职她毫无疑问会发疯的。 “阁下说还需要从长计议。”罗切福德夫人说道,“他害怕迪勒姆先生狗急跳墙。” “那他就不能……”凯瑟琳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手势。 罗切福德夫人感到浑身一凉,她看着凯瑟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仿佛她们在讨论的是天气或者是巴黎的流行款式,而不是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这……”罗切福德夫人有些无法回答,“我相信阁下自有考虑……” 凯瑟琳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过去觉得自己的这位公爵伯父是某种高山仰止的存在,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英格兰的第一权臣,解决一个小乡绅都如此磨叽。“公爵阁下难道不明白吗?霍华德家今天的地位全是因为我!对我的威胁就是对他的威胁。我是王后,你去告诉他,他得听我的!我要迪勒姆从我眼前消失!”她在做王后的这些时日里已经变的派头十足了。 罗切福德夫人张口结舌,这话她可不敢跟公爵说。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想……”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罗切福德夫人的话,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一颗石头落在亭子里的石地上,滚到了罗切福德夫人脚边。 “是谁!”凯瑟琳惊恐地喊道,她不安的四处张望,然而一人高的树篱完全遮蔽了她的视线,她完全看不到篱笆的另一面是什么。 罗切福德夫人捡起地上的石头,“石头上有东西。”她说道。凯瑟琳定睛一看,果然,石头上用细绳子绑着一张纸。罗切福德夫人撕断细绳子,展开了纸条,然而只看了两眼,她就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那张纸。 “写的什么?”王后不耐烦地问道,然而罗切福德夫人就如同没听见一般。王后的耐心终于耗尽了,她一把夺过信纸,看了起来。 陛下: 有人曾经看到国王的侍从托马斯·卡尔佩珀在半夜出入您的房间。 如果您希望秘密被掩盖,请让人在明天下午五点前在伦敦“白马旅店”开一间房间,在房间内放置价值两千英镑的威尼斯金币,然后请把钥匙放在天使街十三号门前的马槽里。 如果您不希望这件事被公之于众的话,请不要试图跟踪来取钥匙的人,他什么也不知道。 祝您健康。 一个您忠实的仆人 王后感觉全身瘫软,她等着罗切福德夫人,脸涨的通红,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瘫软在石凳子上。 …… 在几英里外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一个小教士正在分拣寄来的信件。寄信的人很多,来自全英格兰,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是写给坎特伯雷大主教,全英格兰的最高主教。信件里的内容五花八门,有的是请大主教为他或她祈祷,有的是村民们写信说自己村子里发现了神迹,还有一些江湖骗子希望把他们手里的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圣物高价卖给教会,仅仅这一个月已经有十几个人要出手“耶稣的裹尸布”了,而朗基努斯之枪也有将近十个卖家,各个都号称是真货。当然,这些信件当中也有不少是正经的公文,下属教堂的报告等等,需要大主教的办公室进行处理,而大主教日理万机,所以这份工作就落在了一个十九岁的见习教士头上。 小教士从篮子里拿出一封信,信封很结实,上面并没有写回信地址。他用裁信刀割开了信封的火漆,完全无视了信封上用花体字写着的“法座阁下亲启”。信封里有两张纸,纸的质量很不错,看上去寄信人并不算穷困。年轻的教士展开信件,开始阅读,然而没读几行他就惊愕的睁大了眼睛。他连忙一口气读完,当他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目瞪口呆了。他坐在那里,愣了几分钟,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打开房门,向外跑去。 威斯敏斯特教堂中世纪的走廊与其他这个时代的建筑一样狭窄,年轻的教士在走廊里奔跑着,身后传来一阵阵被他撞到的人不满的喊声,但他一点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穿过一个种着两棵橡树的带喷泉的小庭院,走进了高级教士们的办公楼。楼里很安静,而他奔跑的脚步声显得尤为响亮,他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口,这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他顾不得喘几口气,甚至连门都没敲,就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伦敦主教约翰·博纳被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看着面前这个莽撞的年轻人,对方衣衫不整,面色绯红,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你连门都不敲的吗?”他不满地说道。 “抱歉……阁下。”年轻的见习教士满脸通红,他有些局促地掏出那两张信纸,“但是您必须要看看这个。” 博纳主教接过信纸,他用左手在桌子上摸到了一副威尼斯生产的水晶眼镜,这东西此时还算是稀罕货。他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开始读信,突然他猛的一顿,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缓缓看完了信,抬起头,对旁边似乎已经被吓傻的见习教士问道:“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是今早寄来的,阁下。是一封匿名信。” 博纳主教拿着信,站了起来,他冷冷的看着年轻的教士。“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冷冷地说道,“为了你自己好。”他一挥手,那年轻人如同身后有一只豹子一般,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主教又看了一遍信,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主教会很高兴的,他想,作为大主教的私人秘书,他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而伦敦主教的位子就是这份忠心的报酬。他捧着手中的信,如同捧着某种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走出了房间。 …… 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兰麦正在书案前看着公文。自从《至尊法案》颁布之后,英格兰国王就成了国家教会的最高主宰,而坎特伯雷大主教作为英格兰最高等级的教士,自然担负起了整个教会的所有日常管理工作。克兰麦大主教穿着朴素的黑袍子,他伏案写作的样子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位教士,不如说更像一位在自己书斋里搞研究的学者。事实上他之前的确是一位剑桥的学者,在被国王看中一跃为教会第一人之前,他几乎没有任何做教士的经验。不过正如《至尊法案》所强调的那样,国王的话就是法律,不是吗? 克兰麦大主教放下了手里的公文,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他看了看窗外,大教堂屋顶融化的雪水正从他的窗前滴下。当年他怀着一腔热忱,投入到宗教改革的事业当中来,为此他放下身段讨好安妮·波林,而当他终于坐上了高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却充斥着这样琐碎的杂事:伍斯特郡某个教堂的司祭渎职;苏塞克斯的某位修道院长犯了戒律;萨默塞特的一位牧师把祭坛上的银子抠下来卖钱……大主教苦笑了一下,如今国王对于宗教改革的热情正在消退,而他身边诺福克公爵和王后这样亲天主教的人士又一直在向他灌输和罗马握手言和的种种好处,也许他以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为教会追回被抠下来卖的银子这种事情了吧,他叹了口气,又拿起被他放在桌上的公文。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请进。”大主教说道,想必是自己的秘书博纳主教来了,只有他会用八分之三拍敲门,大主教微微笑了。 博纳主教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法座阁下。”他脸上的喜色几乎抑制不住,“我有一个极好的消息。”博纳主教靠着大主教一路平步青云,而他即将带来的消息将极大巩固大主教的地位,也许还能彻底解决掉诺福克公爵这个大麻烦。他已经对自己将要获得的奖赏迫不及待了。 “冷静,亲爱的约翰。”大主教微微笑了,“您别忘了您是一位主教,外面的教士们都看着您呢。” 博纳主教把手里的两张信纸递给大主教,他站在旁边,期待地看着大主教展开手里的信。 大主教慢条斯理地看完了手里的信,然而出乎博纳主教意料的是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仅仅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把两张信纸折叠起来,放进了抽屉。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说道,“没有证据表明王后与其他男人有染。” “可是,这封信说的非常详细。”博纳主教觉得很难有人编出这么详细的故事。 “您要记住。”大主教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们是宗教界人士,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尤其您这样的高级教士,更应当谨言慎行。” 博纳主教有些失望,“好吧,阁下。”他鞠了个躬,就要离开。 “然而作为陛下的臣仆,我想我们不应当对这件事坐视不理。”大主教又开口了。 “那您希望怎么做?” “派人去调查吧,如果我要去向陛下汇报的话,我需要向他呈上一份完整的报告。”大主教又埋下头,开始继续批阅桌上的公文。 博纳主教笑了,他怎么忘了,大主教可是一个优秀的政客,不是所有剑桥的学者都能够在几年之内成为英格兰教会第一人的。 “谨遵您的旨意,法座阁下。” 第27章 丑闻 亨利国王斜靠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地看着医生为他处理腿上的伤口。五年前的一场骑士比武当中,对方长枪断裂的木屑刺进了国王的大腿,陛下在昏迷四个小时之后醒来,但腿上的伤口却一直没有痊愈。 医生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术刀:“陛下,我要开始了。”国王没有回答,只是哼了一声。医生吸了一口气,看向国王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组织又一次腐烂了,他拿起手里的刀子,割了上去,一股脓水流了出来。国王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他恶狠狠地盯着医生,医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他拿起一块丝绸帕子,擦掉了流出来的脓水和血水,然后他开始用小刀缓缓地割下伤口旁边的腐肉。 国王痛苦地抓住扶手,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这样的痛苦他至少一个月要经历一次,而在夏天这个期限则缩短到了一个星期。他看着正小心翼翼地割去腐烂的肉体的医生,突然有一种叫卫兵把他拖出去砍头的冲动。他的额头上冒出汗珠,眼睛里也充满了血丝,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医生终于清除了创口附近腐烂的组织,他为国王的伤口敷上了用各种草药研磨的粉末,这又引来国王一阵痛苦的闷哼和一个像要杀人的眼神。他为国王包扎好了伤口,长出了一口气。 “陛下,一切都办妥了。” 国王无力地挥了挥手,“那就滚出去。”医生如蒙大赦一般迅速地从房间里像蛇一样地溜走了。亨利八世伸出手想给自己倒一杯酒,然而腿部的疼痛使他无法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旁边的侍从看到,连忙上前几步,为国王倒了一杯葡萄酒,把银杯子递到了国王嘴边。 国王一口气喝了一杯酒,他舔了舔嘴唇,感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点。他挥挥手,示意侍从离开,不要再打扰他。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侍从连忙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国王的书房,深恐发出一点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国王终于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已经是下午三点,他睡了两个钟头。国王感觉颇为满意,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好了,看来这群庸医还是有一点用处的。他拉了拉铃,侍从走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把今天的公文拿进来。”国王说道。 “是的,陛下。”侍从仿佛想起了什么,“坎特伯雷大主教在门外等了快半个小时了,要叫他进来吗?” 大主教?他来干什么?国王有些好奇,自从国王娶了凯瑟琳·霍华德,并开始向罗马教廷示好之后,这位大主教就鲜少踏足宫廷了,国王对他的这份知情识趣感到很满意,毕竟他才是英格兰教会的主宰,大主教不过是一个管家而已,如果管家跑来对主人的事情插嘴,那他就要考虑换一个管家了,不是吗? “请大主教进来吧。”国王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个一贯明哲保身的老狐狸自己站了出来。 坎特伯雷大主教走进了房间,他一路都低着头,显得无比谦恭。虽然在外面等了快半个小时,但是他看上去就像刚刚抵达一样,连一点不耐烦或者焦急的微小痕迹都没有留下。 “陛下。”大主教的鞠躬看起来已经快要九十度了,对于一个老人而言这可算得上是高难度动作。然而国王并不以为意,“让您久等了,阁下。”虽然这么说,但他语气了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就差把“这只是一句客套话”说出来了。 “等候陛下是我的荣幸。”大主教甚至把腰弯的更低了,一瞬间国王甚至觉得他要去摸自己的脚。“不知道陛下今天感到好些了吗?” 国王点了点头,“是的,今天的治疗颇有效果。”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请坐吧,阁下。” 大主教又鞠了一个躬,然后走到椅子前坐下。 “您很久没来过宫廷了。”国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位教士自然应当远离浮华,才能寻得精神上的平静。”大主教义正词严地说道。 国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拿起精美的镶嵌着宝石的银杯子,喝了一口酒。“那您今天不惜破坏自己内心的平静也要来求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放下杯子,玩味地看着对面的大主教。 大主教看上去有些尴尬,他这是怎么了?国王有点好奇。“陛下,这件事情……我本不应当插手的……”他看上去十分犹豫,仿佛在面临什么艰难的抉择。 “但你还是插手了。”国王懒懒地说道,他实在懒得再玩这些文字游戏。 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脸一红,“是的,陛下。作为一个宗教人士我本来应对这种事情敬而远之,然而我作为陛下的臣仆,不能对这种欺瞒陛下的事情视而不见。”他仰起头,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对陛下的忠心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 国王笑了笑:“欺瞒我?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他又拿起手边的酒杯,把玩起来。 “罪恶,陛下。” “罪恶?”这宫廷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了。 “是的,陛下。”大主教说道,“我很遗憾告诉您这些,但我认为您必须知道真相。”他拿出一叠纸,恭恭敬敬地递给国王。 国王满腹狐疑地接过那一叠文件,这老东西在搞什么鬼?他看向第一张纸,然而才看了几行,他就如同被施了咒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的纸。 大主教把头低的如同要把自己埋起来一样。过了快五分钟的样子,国王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大主教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微微抬起头,悄悄地看了国王一眼,却被自己看到的场景吓了一跳。 国王的脸涨的通红,他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纸,他捏着手里的文件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几张纸都已经从中间裂开了。国王浑身都在颤抖着,他看上去似乎就要中风了。 “陛下?”大主教恐惧地问道,他实在被国王的这副样子吓到了,如果国王出了什么好歹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国王看了他一眼,颤抖着伸手去抓桌上的酒杯,他把杯子凑到嘴边,然而却没有液体流出来,杯子里的酒之前已经被他喝完了。他瞪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看了几秒,突然猛地把杯子掷了出去,精美的酒杯撞在墙壁上,上面镶嵌的宝石都被震得掉了下来。国王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大主教抬起头,发现国王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刚换上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染的通红。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拉铃,“医生,快叫医生!”他大喊道。 仆人们冲进房间,被屋里的情景吓了一跳。他们上前扶住了国王,然而国王却突然推开了扶住他的仆人,他们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陛下一把抓住大主教的手腕,力气之大以至于大主教地脸都因为剧痛发白了。 “去查,叫上萨福克和赫特福德……给我……去查……”国王说完,终于松开了握住大主教手腕的手,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姗姗来迟的医生终于挤进了人群,开始对国王裂开的伤口进行紧急处理。 …… 凯瑟琳王后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显然并没有在阅读。王后看起来心神不宁,她脸色苍白,最近一段时间她很明显地消瘦了下来,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在太阳下清晰可见。 罗切福德夫人走了过来,她看上去依旧与往常毫无分别,除了眼下的两团青黑。她用了各种手段,但这黑眼圈却怎么也消不掉。“陛下,诺福克公爵大人回话了。” 凯瑟琳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罗切福德夫人的袖子,“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王后最后还是按照勒索信里的要求准备了足额的金币,但她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伯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保守秘密的意义了。 ”公爵派人监视着来取东西的人。”罗切福德夫人的声音里难掩疲惫,“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这种流浪儿在街上多的是,给他们几个便士他们什么都能帮你做。 “那孩子呢?”王后问道,“抓住他了吗?” “公爵……害怕打草惊蛇。”罗切福德夫人转开头,不敢直面王后的目光,“他只是让人跟踪那孩子,打算顺藤摸瓜……” “那结果怎么样?”凯瑟琳的声音有些嘶哑了,她看着罗切福德夫人躲闪的目光,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们跟丢了。”罗切福德夫人叹了口气。 王后手指头夹着的那一页书被扯成了两半,她无力地瘫软下来,罗切福德夫人连忙弯下腰扶住她。“陛下,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她竭力安慰王后,“那些人只是要钱而已。” “如果他们不满足,下次接着要,该怎么办?”王后的手紧紧握着扶手,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折断了,手指上渗出了几丝鲜血,但她恍若未觉,“还有迪勒姆,我的天,我实在无法忍受他在我面前转悠……我的私人秘书握着我的把柄,每天就想着怎么样勒索我……我要发疯了……”她一把把那本精装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扔了出去,书脊与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响声。 罗切福德夫人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个侍女闯进了起居室的大门。“陛下……”她因为奔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大主教领着一大队卫兵……已经到走道口了……据说他们是来找您的……”她瘫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怎么办,陛下?” 王后看上去犹如一具尸体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她猛地站了起来,如同屁股下面装上了弹簧。“把……把门锁上!”她指着起居室的橡木大门,“快!”王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陛下,我们不能……”罗切福德夫人想要劝阻她,她难道真的以为一扇门可以挡住国王的意志?更不用说这其中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 “我说了……关上门!”王后猛地扑向罗切福德夫人,巨大的冲击力让中年贵妇摔倒在了地上。王后恍若未闻,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一把关上了大门,上了锁。接下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从旁边拖过来一个柜子,从里面把门抵住。“行了,他们进不来了……进不来了……”王后浑身发抖,看上去已经完全歇斯底里了。 王后躲在了沙发背后,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王后浑身的抖动也越来越严重。“他们进不来了……进不来了……”她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句话,双眼无神地盯着地板。 “您必须起来,陛下!”罗切福德夫人试图拉起王后,但她剧烈地挣扎着,还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外面有人在敲门。“以国王的名义,我命令你们打开这扇门!”罗切福德夫人看了一眼王后,决定自己去开门,然而刚走了几步就被王后扑倒。“不许开,谁都不许开!”凯瑟琳脸色发青,犹如恶鬼一样瞪着屋里的侍女们,她们都被吓得直往后退。 “嗵!”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都震动了起来。“他们在砸门了,陛下!”罗切福德夫人绝望地看着王后,“我们必须开门!”仿佛在为她的话证明一样,门外又传来一声巨响,抵着大门的柜子被撞开了一段距离,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 王后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即将被撞开的大门。 又是一声巨响,柜子被撞翻了,掀起一阵尘土,大门打开了,大主教走进了房间,后面跟着十几个卫兵,他们都已经拔出了剑。 大主教打量了已经瘫软成一滩泥的王后,他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陛下。”他行了一礼,然而却毫无恭敬之意,“我奉国王的命令来此。” “从此刻起,您将被软禁在您的寝宫接受调查,您的侍女都会被逮捕。”大主教的手一挥,卫兵们便如狼似虎地扑向已经吓傻的侍女们,屋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您可以留下罗切福德夫人服侍您。”大主教看向罗切福德夫人,对她点了点头。 罗切福德夫人心下稍安,看来诺福克公爵遵守了他的诺言,他会保住她的,她已经打算好了等这事情已结束就要马上到欧洲大陆去,从此永远也不再回来。 门外传来一阵骚乱声,卫兵们押着衣冠不整的弗朗西斯·迪勒姆走进了房间。“阁下,我们在王后的侍女薇拉·奥布朗小姐的床上找到了这个人。”卫兵说道。 大主教看了一眼迪勒姆先生,他厌恶的眼神仿佛对方是什么粘在自己鞋底上的脏东西。“弗朗西斯·迪勒姆先生。”他冷冷的说,“你被控叛国罪和通奸罪,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你。”他挥了挥手,“把他带到伦敦塔去。” 迪勒姆先生剧烈的挣扎起来,“不,我没有!”他恶狠狠地看着凯瑟琳,“都是她,是她骗了国王!我们已经结婚了,是她向国王隐瞒……”几个卫兵堵住了他的嘴,把他向门外拖去。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大主教又转向凯瑟琳说道。 王后的神志似乎终于恢复了清明,“我要见国王。”她喃喃地说道。 “陛下现在不会客。”大主教冷冷地转过身,就要离开。 王后不知从哪里又爆发出一阵力气,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推倒了大主教,就要向门外跑去,几个士兵连忙拉住了她。“我要见国王!”她大喊道,疯狂地挣扎着。 大主教狼狈的站起身,“快送王后回去!”他对着卫兵大吼,几个卫兵把依旧歇斯底里乱叫乱抓的凯瑟琳推回了房间,从外面锁上了大门。 屋里传来一阵绝望的哭声。 第28章 摊牌 白厅宫里王后的套房曾经有过许多主人,在已经过去的前朝,亨利六世的王后玛格丽特,那位“安茹的母狼”,在这里为她精神失常的丈夫摄政;爱德华四世和他出身低微的王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在这里度过了欢乐而又惊险的婚姻时光。而在本朝,约克家的伊丽莎白公主和亨利七世的婚姻终结了玫瑰战争的仇恨,她在这里诞下了她的孩子们,其中之一就是当今的国王陛下。在当今陛下的统治之下,这间豪华的寝宫见证了阿拉贡的凯瑟琳色衰而爱弛,之后是安妮·波林的受宠爱与毁灭,简·西摩从踌躇满志到心如死灰,而这间房子的上一任主人,如今“国王的妹妹”,克里夫斯的安妮,也声名扫地地告别了这里。而如今,这间寝宫里的最新一部戏剧,也已经演到了尾声。 罗切福德夫人推开门,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眨了眨眼睛,让自己适应着昏暗的环境。王后的寝宫门窗紧闭,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外面早晨明亮的阳光完全隔绝在外面。屋子里奢华的装饰和家具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暗影,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森。 “陛下,该起床了。”罗切福德夫人对着紧闭着的幔帐说道。幔帐的中央放着王后豪华的大床,床上似乎有一个人影,但那影子却没有任何动静。 罗切福德夫人走上前去,拉开了幔帐。 王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仅仅穿了一条衬裙。她似乎一夜没睡,眼下的青黑和眼睛里的血丝都说明了这一点。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罗切福德夫人的第一感觉是她已经死了,她顾不上礼节,一把用手握住了王后的手。 王后的手是热的。 罗切福德夫人松了一口气。 “陛下,该起床了。”罗切福德夫人又重复了一遍,“早餐就要送来了。” 王后转过头来盯着她,凯瑟琳的脸色苍白,嘴角有些干裂了。罗切福德夫人被她盯得有点发毛,她正要找个由头转移话题,王后却突然开口了:“有什么新消息吗?” 罗切福德夫人有些为难,昨晚诺福克公爵的确找人给她传递了消息,然而看王后如今的状态……她有些不敢开口,毕竟公爵向她嘱咐要稳住王后,如今她还等着公爵为她找的未婚夫呢,她可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罗切福德夫人脑子转了转,试图想一个理由搪塞王后。 “我昨晚看到送晚餐的仆人给了你一张纸条。”王后的声音很轻,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罗切福德夫人,“告诉我吧,我还有什么不敢听的呢?”她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然而这笑容挂在这张惨白的脸上却显得无比诡异。 罗切福德夫人舔了舔嘴唇,“公爵传来消息,迪勒姆先生……招供了。”她看了王后一眼,对方似乎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承认曾经与您私定终身,并且与您合谋……欺骗国王。” “合谋?”王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罗切福德夫人。 “是的,陛下。” 王后又低下头去,她看上去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却有些犹豫,她的两只手紧紧抓着床单。终于,她似乎拿定了主意。“托马斯……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卡尔佩珀先生……”罗切福德夫人有些迟疑,“他……” “说吧。”王后说道。 “他承认……与您通奸。”罗切福德夫人说得很艰难,“但他说是您……” 王后的瞳孔放大了,她惊愕地望向罗切福德夫人,“我怎么了?” “他说是您,主动,勾引他。”罗切福德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细若游丝。屋里陷入一阵寂静,罗切福德夫人抬起头,王后已经泪流满面。 “他怎么……怎么可以……明明是他说……”凯瑟琳绝望地说道,是他写信表达的爱慕之情,如今他却都推到她头上。 罗切福德夫人的脸有些发红,这一切都是她与诺福克公爵的设计,这场私情本来就是他们用来稳住王后的工具而已,但这话她可绝不会说出来。“陛下,我为您更衣吧。”她试图把王后扶起来。 “我要见国王。”王后盯着她,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这……”罗切福德夫人犯了难,国王显然已经恼了凯瑟琳,这种时候国王怎么会见她? 凯瑟琳一把推开罗切福德夫人,她没有穿鞋,也只穿着一条白色衬裙,但她却毫不在意,直向着大门走去。 “您这是干什么?”罗切福德夫人吓了一跳,她试图拉住王后,但是王后一把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外间,仆人们为王后送来了早饭,虽然已经被软禁,但凯瑟琳依旧有着王后的每日分例。几个仆人看到王后衣冠不整地从卧室里跑出来,都吓了一跳,连忙鞠躬行礼。 “我要见国王!”凯瑟琳跑到为首的男仆面前,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领子,几乎把这个高大的男人拉倒。男仆吓了一跳,“今天是周日,国王陛下正在做礼拜,不能见客……” 王后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可怜的男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做礼拜……” “也许我可以帮您请一个神父来这里?”男仆十分为难,“我只是个仆人,您知道的,我实在无法帮助您。” 门外的卫兵听到了屋里的吵闹声,他们打开了寝宫的大门。“怎么回事?”卫队长走进房间,看了一眼光着脚穿着衬裙的凯瑟琳,怀疑地问男仆和罗切福德夫人。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后注意到了打开的大门,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溜烟从卫队长的旁边跑过,冲进了走廊。“陛下,国王陛下,亨利!”她的叫喊声在走廊里回荡着。 卫队长首先反应过来,“快追!”他怒吼一声,追上前去,在他身后,十几个卫兵也紧随其后。 凯瑟琳·霍华德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白厅宫的走廊里,她赤裸的双脚出了血,但是她却浑然不觉,路上遇到的人都惊恐地看着她,有的女士甚至尖叫出声,但她完全视而不见。王家礼拜堂就在前面,她只需要再跑一百英尺,只有一百英尺就到了…… 礼拜堂里,伦敦主教博纳正在主持礼拜。亨利八世国王在最前方,对着十字架祈祷,而其他的贵族则围成一圈,对着国王祈祷,期待着当陛下抬起头的时候,第一眼能够看到他们。 诺福克公爵一个人在这个圈子之外。他的四周形成了一圈空地,仿佛他身上带了什么传染病一样。从人人追捧的第一权臣到令人避之不及,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王后被软禁起来,她的垮台已经是板上钉钉;霍华德家之前随着王后受宠而鸡犬升天的子弟们也都被国王逮捕软禁;诺福克公爵虽然依旧是自由身,但显然已经圣眷不再。也许他能够保住自己,这是很可能的,但他的权柄毫无疑问将要大不如前了。公爵低着头似乎虔诚地在祈祷,一上午他都用余光注视着国王,希望陛下能够给他一个眼神,哪怕是不满的眼神。然而国王给他的却是彻底的无视,仿佛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博纳主教有些不满地看着大门,谁竟敢在这里大声喧哗,惊扰圣驾?他看了一眼国王,陛下毫无反应,他心下稍安。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哭喊声。 “陛下!亨利!” 是王后的声音。 国王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大门猛地被推开,凯瑟琳出现在门口。她只穿着一条白色的衬裙,裙子的下摆沾满了尘土。她赤着脚,她的脚似乎被什么东西割破了,一直在流着血,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 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看上去就像是摩西分开红海一般。“亨利,是我呀!”凯瑟琳的眼睛瞪得老大,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向国王奔去。 突然一只胳膊拦在了她的面前,一个男人抓住了她,他用力很大,凯瑟琳摔倒在地上,她抬起头,发现拦在她面前的正是她的伯父,诺福克公爵。 公爵连看都不看自己的侄女一眼,他关切地看着国王,“陛下,您还好吧?”声音里满是焦急。 国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追着王后的卫队长气喘吁吁地赶到礼拜堂,被自己所见到的情景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单膝跪地,向国王请罪。 国王淡淡地说道:“把她带回去。”声音里毫无情绪。 王后看着国王,“亨利,我是凯瑟琳呀,是我呀……”她的额头刚刚被摔破了,鲜血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她大笑着,“陛下!陛下!” 几个士兵连忙上前,架起她向外走去,她出去之后好久依然可以听到她歇斯底里的笑声。 …… “她是怎么跑出来的?”诺福克公爵气急败坏地盯着罗切福德夫人。一墙之隔的卧室里,服下镇定剂的王后已经沉睡了过去。 “我很抱歉,阁下。”罗切福德夫人有些尴尬,“早上她趁卫兵没有注意冲了出去,我们都来不及拦住……她最近的状态一直都不好,我们也没想到会……” “她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公爵补充道。 “是的。” “但愿她疯了。”公爵冷冷地说道,“疯子不能被追究,这样也许她还活得下来。” 罗切福德夫人的眼睛瞪得老大,“您是说……” “怎么,你以为她还会有什么别的下场?”公爵嘲讽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她完蛋了,还带着我家一半的人都垮了台!”他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再也不复之前的喜怒不形于色,“我要你稳住她,可结果呢?她毁了她自己,还要把其他人都拉下水。” 屋里又传来一阵哭泣声。 “她又怎么了?不是都睡着了吗?”公爵烦躁地吼道,“你快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必要了。”罗切福德夫人说道。 “你说什么?”公爵的声音冰冷如寒冰。 “您说的,她已经完了。”罗切福德夫人抬起头,直面公爵那如刀的目光,“我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您答应过我的,这一切结束后就让我去奥地利结婚,嫁给克拉根福公爵。”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您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公爵看着罗切福德夫人,如同看着一个白痴一般。“哈!你竟然当真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以为你早就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夫,你明白吗?”他不受控制地狂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罗切福德夫人懵住了,“什么?法国的蒙蒂松侯爵,西班牙的毕尔巴鄂伯爵,还有克拉根福公爵,这不都是要追求我的未婚夫吗?您说的……” “你真以为会有人要娶你?”公爵一把抓住她的脖子,罗切福德夫人感到自己要窒息了,她疯狂地挣扎着,然而公爵那双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一样夹住她的脖子,“在你把你的丈夫亲手送上断头台之后?在你让他的家族声名扫地,还卷走了他的家族财富之后?简·波林,全欧洲都知道你是一条毒蛇!你觉得会有男人想要娶你吗?王后完了,然而你也完了,这是这整个悲剧当中我所获得的唯一的安慰了。” “我……不关我的事……”罗切福德夫人脸憋的通红。 公爵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罗切福德夫人剧烈地喘息着,“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你……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王后是这样,之前波林家的事情也是这样,是你让我去检举我的丈夫的!”她的眼睛通红,阴毒的目光直射向诺福克公爵。 “我?我可没让你去给王后拉皮条。”公爵嘲讽地说,“我只是让你帮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而已。至于波林家,”他笑了笑,“我可是大义灭亲呢。”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我会告诉他们的!我什么都会说的,你也逃不了的!”罗切福德夫人嘶吼道。 诺福克公爵打开了房门,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有谁会相信你呢?人人都知道你是一条毒蛇,我亲爱的简,你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将是无足轻重的。” 他走出房门,大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了,屋里传来罗切福德夫人声嘶力竭的咒骂声。 第29章 叛国者之门 亨利国王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的拉丁语习作,难以想象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就可以阅读贺拉斯和维吉尔的诗作了,他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宝贵的继承人,爱德华王子有着如大理石一般光洁白皙的皮肤,头上的黑发微微卷曲,他的相貌完全随了他的母亲,但那一双蓝眼睛显然是来自都铎家的遗传。国王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去:“过来,我的儿子。” 爱德华走上前去,国王一把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爱德华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感觉,虽然亨利八世是一个暴君,也不是什么好人,对于他的两个女儿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父亲,但他对自己用撕裂整个国家为代价换来的宝贵的儿子的宠爱却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我感到很满意,你的老师们的报告里都对你多有称赞。”他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佩吉爵士说你已经开始读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了?” “是的,父亲。”爱德华笑了笑,“我喜欢这样的伟大史诗。”埃涅阿斯是传说中特洛伊的王子,在希腊人用木马夺取了特洛伊城之后,他在爱神阿芙罗狄忒的指引下逃出了陷落的城邦,辗转来到了意大利,最终成为了罗马人的祖先,而这部史诗也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不愧是我的儿子。”国王大笑起来。他一直以自己的语言天赋为傲,他的西班牙语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也曾经用法语和法王弗朗索瓦谈笑风生,如今看到自己儿子也继承了这种天赋,国王不由得心花怒放。 “殿下真是天资聪颖。”一旁的赫特福德伯爵恭顺地说道,他脸上带着笑容,“我的姐姐一贯视殿下如己出,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非常欣慰的。”第三任王后简·西摩是赫特福德伯爵的妹妹,他如今的地位大半都是靠着这裙带关系得来的,然而几年前王后生产伤了元气,不久就香消玉殒了,失去靠山的赫特福德伯爵如今可算得上是竭力地向王储卖好,希望当未来新君即位之后,不会忘了他这个便宜舅舅。 国王心情大好,“你说的对。”他慈爱地看着小王子,都铎家族好几代都只有一个男性继承人,绝嗣的阴影一直笼罩在这个英格兰第一家族的头上。自己的这个宝贵的儿子看上去并不健康,他的嘴唇看上去十分苍白,国王不由得把儿子更紧地抱住,他的父亲有两个孩子,亚瑟与亨利,然而亚瑟王储却在十八岁时撒手人寰,如果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国王不敢去想象。如果还有一个男孩就好了,他想,如果王后能给他……国王突然一顿,脑子里又想起凯瑟琳·霍华德的那张脸,还有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国王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发现了气压的急剧降低,大家都低下头,防止被国王的怒火所波及。 “枢密院的审理怎么样了?”国王转过头,看着赫特福德伯爵。 与其他人恰恰相反,赫特福德伯爵对于国王情绪的急转直下却是乐观其成。他今天来就是向国王回报凯瑟琳·霍华德案件的审理情况,如果有机会的话,顺便再给诺福克公爵上上眼药,虽然这一次完全扳倒诺福克公爵不太可能,但公爵现如今无疑已经失宠,赫特福德伯爵很乐意让国王对他的印象变的更差一点。之前他看到开心的陛下,觉得今天怕是没有机会说诺福克的坏话了,现如今国王情绪的变化正顺了他的意。 “审理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今天来正是要请求陛下的核准。”他鞠了一躬,掏出一份文件,“凯瑟琳·霍华德叛国罪成立,枢密院建议……”他悄悄看了国王一眼,国王的脸色毫无变化,“……判处死刑。” “批准。”国王冷冷地说,没有片刻迟疑。 赫特福德伯爵感到浑身有些发冷,虽然人人都知道国王必然要处死自己的小妻子,但他的绝情还是令伯爵有些吃惊。他顿了一顿,又接着念起来:“罗切福德子爵夫人叛国罪成立,枢密院建议判处终身监禁。” “终身监禁?”国王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什么时候对于叛国罪都可以网开一面了?”他看起来似乎就要发怒了。 赫特福德伯爵被国王周身的冷气吓了一跳,他努力压制住向后退的冲动:“陛下,罗切福德夫人已经……疯了……” “疯了?”国王怀疑地问。 “是的……疯了,而根据法律,疯子是不能处以死刑的。”赫特福德伯爵也觉得罗切福德夫人发疯的时机真是巧妙,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国王冷哼一声,“她发疯的真是时候。” 赫特福德伯爵低着头,沉默以对。 “我要求国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国王的声音抬高了八度,“我要求国会审议一项新法案,允许对疯子处以死刑。”他瞪着赫特福德伯爵,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是的,陛下。”赫特福德伯爵几乎弯腰到九十度,“我马上向国会提出议案。” 国王又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他转过头,看了看自己面色苍白的儿子,一瞬间他浑身的气场立即收敛了。“没吓到吧,我的儿子。”他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不过你必须要学会这些,以后你当国王的时候用得到。” “是的,父亲。”事实上爱德华并没有被吓到,他的脸色一贯苍白,但他并没有说破,他也很享受国王对他的关怀。 “罗切福德夫人还是你的舅母呢。”国王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等到她死后,波林家的遗产就都是你的。” “你外祖父的城堡真是漂亮,它理应属于你,我的儿子。” 所以这就是罗切福德夫人必须死的原因吗?爱德华感到有些讽刺,这女人的确罪有应得,但她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罪行被处死,而是因为别人对她巨额财产的觊觎。 赫特福德伯爵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所浸湿,“还有一件事,陛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诺福克公爵给您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他已经扣住好几天了,如今这个时候拿出来,时机正好。 国王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赫特福德伯爵的心思他非常清楚,选在他心情极差的时候递上这封信,无疑是希望自己迁怒于诺福克公爵,不过他并不打算点破,他接过信,撕开了信封的火漆。 不出所料,诺福克公爵在这封为自己求情的信件里把自己和他的侄女切割地干干净净,似乎他也成了被自己侄女坑害的对象。他还在信中历数忠心,似乎他就是全英格兰第一大忠臣。国王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了。 “老狐狸。”国王脸上带着微笑,但看上去却如同寒冰一般。他把信纸凑到桌上的蜡烛旁边,那雪白的信纸瞬间燃烧了起来。国王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化成灰烬,直到快要烧到手,才松开,让燃烧的残余纸片缓缓地飘落在地上。 …… 伦敦郊外的西昂修道院,如今正被重兵把守着。这座中世纪的建筑显得阴森而又破旧,与不远处国王正居住的豪华的汉普顿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凯瑟琳·霍华德被软禁的房间位于修道院的最中央,这间房子过去曾是修道院院长的房间,但依旧看起来阴森可怖。房间里只有几扇狭小的窗子,每天阳光只有正午时分才能照进来,房间里十分潮湿,一些角落已经生了青苔,壁炉里的炉火也早已经熄灭了。 赫特福德伯爵进门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房间里的寒凉实在令人难以承受。他看着正呆滞地坐在一把半旧的椅子上,看着一扇小窗子的凯瑟琳·霍华德,她几乎变的认不出来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一样,她明显地消瘦了不少,过去白皙的手腕上如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当她刚被押送到这里时,她哭叫不停,要求见国王一面,而当她的情人弗朗西斯·迪勒姆和托马斯·卡尔佩珀在泰伯恩刑场被处决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就变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每天只是坐在椅子上,望着小小的窗户发呆。 “夫人。”赫特福德伯爵轻声叫道。 凯瑟琳毫无反应。 “夫人。”伯爵抬高了声音,凯瑟琳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赫特福德伯爵,“您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 “枢密院已经判决,您的叛国罪成立。”伯爵机械地说道,“您将被押送到伦敦塔,并奉国王陛下的命令,在那里被处决。” 凯瑟琳盯着自己的手,她的两只手无意义地互相抓着。“叛国罪?”她轻声说着,“我没有背叛陛下。” “您与卡尔佩珀的私情就是叛国。”伯爵冷淡地说,“另外议会刚刚通过法案,王后必须在与国王成婚的二十天内向国王陛下如实坦白自己的所有与人敦伦的记录,因此您与弗朗西斯·迪勒姆先生在婚前的情人关系也违反了这条法令。” “所以……陛下要杀了我吗?”凯瑟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抬起头看着赫特福德伯爵,眼里流下一滴泪水。她站了起来,“那么我们走吧,阁下。”她缓步向大门走去。 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凯瑟琳顿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请快点吧,夫人。”她身后的伯爵催促道。 一行人登上了停泊在泰晤士河边的驳船,王后坐在船舱边,有些贪婪地最后一次看着河两边的风景,几个卫兵坐在她身旁,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约一个小时后,驳船行驶到伦敦桥下,距离伦敦塔已经不远了。伦敦桥上围拢了不少人,他们似乎在围观什么东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王后可以看到桥上似乎插着什么东西,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这不会是……”她看着赫特福德伯爵,脸上满是痛苦。 “是的。”伯爵冷淡地说。 凯瑟琳看着桥上插着的那两个圆形东西,如今已经可以看出,那是两颗脑袋。而当船抵达桥下的时候,王后清楚的看到了卡尔佩珀和迪勒姆死灰色的面容,她瘫软在船舱里,开始啜泣起来,卫兵连忙上前把她扶起,而赫特福德伯爵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伦敦塔如同一个怪兽一般出现在前方,驳船缓缓地驶向塔旁边紧闭的水门,当船抵达时,水门黑色的栅栏被缓缓吊起,这个著名的水门被冠以“叛国者之门”的名称,被控叛国罪的囚犯都从这扇水门被押入伦敦塔。驳船缓缓穿过幽深的门洞,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火把,使这一切看上去更加阴森。 伦敦塔的总管约翰·加吉爵士已经在码头上等待着了。当凯瑟琳走上岸时,她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地,加吉爵士连忙一把扶住她,“请小心,夫人。” “谢谢您,爵士。”凯瑟琳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请跟我来吧,夫人。”他扶着凯瑟琳,穿过幽深的走廊,通过了重兵把守的一扇扇关卡,终于抵达了一扇门前。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王后的牢房看起来非常整洁,家具之类都是全新的,看上去比修道院的环境还要好许多。“希望您感到满意。”加吉爵士行了一个礼,仿佛一个向客人介绍客房的旅店老板。 “谢谢您,我感到很满意。”王后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 “还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也许您需要一个牧师?” 凯瑟琳笑了出来,“我不经常祈祷,我想上帝并不认识我,所以找一个牧师为我做临终忏悔并没什么意义。” “那……您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我尽力为您办到。” 凯瑟琳沉吟了片刻,过了一会,她终于开了口:“我想要一个断头木。” “断头木?”加吉爵士十分惊异,“您要这个做什么呢?” “我知道处决的时候要把脑袋放在断头木上,”凯瑟琳盯着对面的墙壁,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空灵,“我不知道该怎么放,我想要一个断头木练习一下。”她转过来,笑着看着加吉爵士,“我想死的好看一点。”她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看上去异常诡异。 加吉爵士低下头,不敢看凯瑟琳的眼睛,“我马上去办,夫人。”他如同逃跑一般离开了凯瑟琳的囚室,当他走出塔站到阳光下时依旧感到浑身发冷。 第30章 绿塔 凯瑟琳·霍华德走到房间正中央摆着的断头木前,那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中间挖出了脖子形状的槽子,那用来放脖子的凹槽四周的颜色有些暗淡,显然是浸透了鲜血的缘故。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用手拨开裙摆,缓缓跪了下来,她低下头,把自己的脖子放在了凹槽里。 “可以了。”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一个晚上的练习,她终于对自己的姿态满意了。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断头木上的暗处,这些都是谁的血?也许是克伦威尔先生?他死的那么惨,恐怕流了不少血吧……真是斯文扫地。她不由得有些遗憾,国王拒绝了她请法国刽子手送她上路的请求,在法国他们会用长剑斩下女士的头颅,他们的剑闪着寒光,轻巧地一击,多么优雅……然而国王却迫不及待地要摆脱她,仅仅因为找法国人来要费几天时间就拒绝了这一请求,难道他不知道这一切会有多么美吗?人们会对这一幕津津乐道许多年的。不过他一贯都是这样,凯瑟琳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不知道什么是美,竟然把卡尔佩珀那样漂亮的脑袋挂在伦敦塔上,而她则要被一个五大三粗的英国男人用一柄平淡无奇的斧头砍头。她摸了摸自己修长的脖子,真是浪费,她想。 王后站起身来,走向窗户,外面传来一阵阵嘈杂,她有些好奇地望向窗外,发现在外面的塔丘上,一群工人正在打造处刑用的断头台。他们用木头架好支架,然后在上面铺上木板,就构成了处决用的平台。几个小时后,这些木头上就会浸满流下来的鲜血,一位王后的鲜血!真是幸运的木头。 王后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果然,一夜没睡,她眼睛下的青黑色更加严重了。她走到床边,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虽然没有几个小时了,但睡总比不睡强,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她尽力让自己放空,但脑子里却如走马灯一般切换着各种场景,兰贝斯宫的客厅,白厅的舞会,国王腿上伤口的恶臭,卡尔佩珀那漂亮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一切都结束了,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她绝望地想。 …… 伦敦塔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无数的伦敦市民把城堡的四周挤得水泄不通。这里曾经处决过无数显要的囚犯,然而一位王后在断头台上赴死,这还是第一次。虽然凯瑟琳作为贵族囚犯,行刑不会对大众公开,但这依然无法阻挡民众的热情,即使他们只能挤在城堡外,听听偶尔从里面传来的一鳞半爪的流言。看着过去高高在上的人从云端跌下,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节目吗? 在伦敦塔内,一些幸运的人正围在塔丘上的断头台四周。这些人都是宫廷里的贵族,因此获得了观看行刑的特权。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有的人紧张,有的人欢欣鼓舞,有的人则有些颓丧,但所有人都带着期待而来,所有人都想要见证这个历史性的一刻。 太阳越升越高,人群的情绪也越来越高。萨福克公爵和赫特福德伯爵一党的人兴高采烈,他们如同在游园会上一般,互相愉快地谈笑,对于他们而言,这更像是一场庆典。诺福克公爵如今吃了这个大亏,权势已经大不如前,现在宫廷里已经完全是他们两派的天下了。而为数不多的诺福克公爵的人则大多如同霜打的茄子,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在今天画上句号了。 “伯爵,真没想到你会来。”一个萨福克公爵家的子弟走到了一位高个子年轻人身边,“看着自己家的权势像春天的浮冰一样消融,感觉如何?”他大笑起来,边上他的几个跟班也附和着露出嘲笑。 那年轻人还没说话,他边上的另一个贵族已经先一步转过头来,怒视着挑衅者,“亨利·格雷,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就让它永远张不开。” “主人还没发话,走狗倒先跳了出来。”亨利·格雷对着他的跟班说道,又引来一阵大笑。 那贵族勃然大怒,他伸出手正要拔剑教训一下这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按住了他已经握住剑柄的右手,“够了。” 那高个子的年轻人转过身来,他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忧郁之色。萨里伯爵亨利·霍华德,这位诺福克公爵的继承人,是一位当世的著名诗人,他第一个把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翻译成了英语,因而得到了对这首史诗无比喜爱的国王和王储的赏识,如今虽然霍华德家族日薄西山,但萨里伯爵的圣眷却依然未曾消退。“多塞特侯爵阁下。”他对着对面的年轻人行了一礼,“如今这种场合,还是不要起冲突为好。” 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如今二十四岁,但已经与萨福克公爵的女儿弗朗西斯成婚八年之久,萨福克公爵的儿子,王子的玩伴亨利·布兰登已经在不久前夭折,他作为公爵长女的丈夫,已经以萨福克公爵的未来继承人自居,将萨里伯爵视为自己的未来对手。“伯爵阁下是来送自己的表妹最后一程的?”他有些恶意地问道。 “正是如此。”萨里伯爵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您的父亲诺福克公爵阁下怎么没来呢?啊呀,我明白了。”多塞特侯爵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凯瑟琳·霍华德虽然是您家的亲人,但更是英格兰的叛徒,想必公爵是为了避嫌吧。” 萨里伯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父亲公爵阁下有要事,否则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是吗?”多塞特侯爵大笑起来,谁都知道诺福克公爵为了权力可是六亲不认的。 “听说您的女儿,简·格雷今年三岁了?”萨里伯爵话锋一转,“如果她有一天被控叛国罪,您也会来送她最后一程吧?亲人就是亲人,不是吗。”萨里伯爵虽然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却如同毒蛇吐信一般。 “你……”多塞特侯爵的脸涨的通红,伸手就要拔剑。 “在这里动手吗?”萨里伯爵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却如此冰冷,让对面的多塞特侯爵不由得顿了一顿,“您应该考虑一下您的岳父,萨福克公爵大人。”他撇了撇嘴,“公爵可不会高兴他的女婿给他在这种场合丢人显眼的,不是吗……毕竟一个愣头青,可是当不了他的继承人的。” 多塞特侯爵的脸已经在抽搐了,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拔出剑。他哼了一声,“我们来日方长,伯爵。”他转过身去,带着他的跟班们离开了。 萨里伯爵微微一笑,他转过身子,又把目光投向了塔丘中央的断头台,回到了之前静默的状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号角声打断了观众们的交头接耳,他们都把目光投向绿塔的大门,终于,大门缓缓打开了,凯瑟琳·霍华德的身影从黑暗的走廊里浮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带着镶满珍珠的兜帽,手里捧着一把勿忘我草,看上去更像是去参加婚礼。人群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睛跟着凯瑟琳一起走向塔丘的中央。 在绿塔上的一间牢房里,罗切福德夫人也从窗户里看着这一切。她的头发已经变的花白,裙子上满是脏污,身上散发着因为没洗澡而散发的恶臭。她抓了抓背上的虱子,这些可恶的虫子简直要令她发疯了,然而一个疯子总不能是衣冠整齐的,不是吗?要活命就得付出代价。她微微地笑了,凯瑟琳就要死了,这个案子就要尘埃落定,她也许会被关在塔里到死,但她还活着。 凯瑟琳·霍华德已经走上了断头台,罗切福德夫人看到一个神父走上前去,似乎要为她做临终祈祷,但凯瑟琳摇了摇头,似乎拒绝了。凯瑟琳向前走了几步,他抬起头,对着下面的观众,阳光从她的身后将她包裹起来,令人无法直视她的脸。 “诸位阁下,女士们。”凯瑟琳开了口,“我奉国王的命令在这里等待我的死亡。我感谢陛下的仁慈,也忏悔我对他犯下的罪。”她环视了一眼下面的人群,他们都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今天以王后的身份去死,”她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来自云端,“但我更愿意作为托马斯·卡尔佩珀的妻子上路。” 底下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恐的抽气声,他们惊恐地看着她,一个个呆若木鸡,仿佛是在看着蛇妖美杜莎的脑袋。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拨开裙摆,缓缓跪下,轻轻把脑袋放在断头木上,很好,跟预想的一模一样。她对着刽子手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请您动手吧,先生,我这可是第一次呢。” 刽子手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上帝保佑您,夫人。您准备好了就请伸出双手,向我发信号。” 凯瑟琳静静地看着地上木板的花纹,这木板浸满了她的血会是什么样子?她闭上眼睛,轻轻把手伸向两边。 她听见斧子带起的风吹过耳边的声音。 绿塔上的罗切福德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凯瑟琳的鲜血已经流满了木台,她惊恐地离开窗户,在墙角肮脏的稻草上缩成一团,双手无意识地抓着一块帕子,几乎要把那帕子扯的粉碎。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这是怎么回事?罗切福德夫人一喜,难道是来释放她的?对,一定如此,她只是一个女官长,除了服从王后的命令意外她还能怎么样?都是凯瑟琳的错,是她道德败坏,是她受了魔鬼的引诱,她已经伏法了,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她要永远的离开宫廷,回她乡下的庄园去,也许去欧洲大陆?毕竟她不能在英格兰当一辈子疯子。不过无论如何她出去一定要先洗个澡,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恶心的感觉了…… 牢房的门打开来,几个卫兵走进来,向她说了些什么,然而罗切福德夫人只看得到他们的嘴一动一动,他们说的话她却一个字都理解不了,她只是笑着,“结束了,结束了!”她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她终于要出去了。 几个卫兵对视了一眼,走上前来,架着她往门外走去,他们都用一只手捂住鼻子,这恶心的气味实在是令人窒息。他们架着她穿过幽深的走廊,走廊的尽头被耀眼的阳光填满,罗切福德夫人被刺的有些睁不开眼。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塔外,沐浴在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当中,她心头一喜,“结束了,结束了!”她大喊着。 罗切福德夫人本以为他们要带她去大门口,然而事情却并不是这样,她看了一眼周围,无数的人都围在旁边看着她,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离断头台越来越近。 他们在带她去塔丘! 罗切福德夫人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你们不能这样!”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我疯了,我是疯子,你们不能杀我!”她本以为这些卫兵会惊恐地发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然而他们脸上却只有嘲讽的笑容,而人群也爆发出一阵哄笑。罗切福德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她努力挣扎着,却发现自己离断头台越来越近。 断头台有七级台阶,罗切福德夫人的脚没有接触任何一级,事实上她完全是被几个侍卫连扛带抱弄上去的。她被压在断头木上,双手双脚绝望地扑腾着。 刽子手拿着他的斧子走上前来,罗切福德夫人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却突然看到在刽子手的头上,她那被她告密送上断头台的丈夫乔治·波林的影子正漂浮在那里,已故的罗切福德子爵露出他那令无数女人甚至是男人着迷的微笑,“现在轮到你了,简。”罗切福德夫人惊恐地尖叫起来,“不,不是我!对不起,乔治,对不起!不是我要害你的!” 刽子手困惑地挠了挠头,自己看上去就那么可怕吗?他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卫队长,对方点了点头,他举起了手中的斧头。 罗切福德夫人还在疯狂地挣扎,“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诬陷你,我只是想活下来……他跟我说我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刽子手挥动了斧头。 随即,一切寂静无声。 第二幕 狮子与风笛 第31章 雨夜 福斯湾如同一个喇叭,从北海深深插入苏格兰的腹地。与首都爱丁堡所在的熙攘繁盛的南岸相比,福斯湾的北边则要幽静许多,漂亮的小镇子坐落在山丘和森林之间,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也使得这里成为了苏格兰达官贵人们最为喜爱的休闲之所。 强劲的海风裹挟着北海的风暴,从东边滚滚而来。这是一个冬天的午夜,海风冷的刺骨,冰冷的雨水如同帘幕般笼罩了整个地区。在福克兰小镇里,村民们早已经紧闭门窗,屋子里拢着炉火,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听着外面风暴敲击窗户的声音。当一阵马蹄声传入他们的耳朵里时,这些幸运的人都在心里同情着这位可怜的旅行者。 乔治·道格拉斯爵士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感觉冰水正顺着他斗篷的缝隙往他的脖子里灌。纵马穿过小镇时,他几乎分辨不出道路的所在,好几次几乎撞在房子的篱笆上。天空中没有一丝亮光,爵士只能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向前疾驰着,冰冷的雨水像刀子一样打在他的脸上,他暗暗地咒骂了一声。他胯下的马喘着粗气,路上满是烂泥,可怜的马疾驰了快十几英里,如今实在是跑不动了。 道格拉斯爵士拍了拍马的脖子,“再加把劲,老伙计。”他睁大眼睛,试图寻找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标,然而雨水如同帘幕一般把他整个地包裹了起来。他用双腿夹了夹身下的马,继续向前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格拉斯爵士已经感到浑身都僵硬了,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不住地打着寒战,自己下半身的衣服全是泥巴,斗篷也被树枝刮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当前方橡木林的尽头出现他熟悉的亮光的时候,他不由得在心里赞美上帝。 福克兰宫原本只是苏格兰国王的一座狩猎小屋,经过斯图亚特王朝接近两百年的扩建,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的离宫。道格拉斯爵士策马穿过横跨艾登河的小石桥,暴涨的河水几乎已经淹到了桥面。当他抵达宫殿的大门时,门口的守卫举着蜡烛,试图看清来人是谁,然而这烛火不到片刻就已经熄灭了。 “把门打开!我有急事要觐见陛下!”道格拉斯爵士大喊道,即使风声也不能遮盖住他浑厚的嗓音。守卫听出了来者的身份,连忙打开了铸铁的大门,让风尘仆仆的爵士进来。 爵士策马穿过优雅的英国式花园,如今是十二月,花园里已经只剩下枯枝败柳,小路上铺满了被狂风吹断的枯枝落叶,在花园的另一面,现任国王在几年前建造的法式网球场也变成了一个铺满了烂泥的泥潭。爵士来到宫殿建筑的大门前,纵身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跑出房子的仆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宫殿里黑乎乎的,许多灯都没有点燃,虽然宫殿的外表已经被改造为流行的文艺复兴式样,但内里还是一座中世纪的石头城堡。走廊里摆着一副副盔甲,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为苏格兰赢得独立的国王,“勇敢的心”罗伯特·布鲁斯。他的画像就挂在盔甲的旁边,盔甲的影子落在画像的脸上,让罗伯特国王的脸看上去显得有几分阴沉。,仿佛在不善地盯着来访者,责怪他们打破了宫殿的安静。 道格拉斯爵士走过塔楼的入口,这里通向过去君王的寝室,一百多年前罗伯特三世国王的儿子大卫就被他篡位的叔叔活活饿死在这里。然而爵士只是走过这个入口,并没有上去,而是走入了一条新的走廊,这条走廊在不久前刚刚竣工,直通新建的符合流行风格的新的国王寝宫。 爵士走到国王的寝宫门口,发现里面传来一股浓浓的药味,他走到门口的侍从面前,“陛下如何了?”他问道。 “恐怕……就在这几天了……”十几岁的年轻侍从的眼眶有些发红,虽然十几个医生还在忙忙碌碌,但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完全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对于国王的病情完全是毫无头绪。“医生说,陛下得的是霍乱……” “霍乱吗……”道格拉斯爵士苦笑一声,其实人人都清楚,国王患的显然是心病。两周前的索维莫斯战役中,一万八千苏格兰军队被三千英格兰士兵打的落花流水,一千多人被俘,还有数百人淹死在艾斯克河里,连国王的仪仗都成了英格兰军队的战利品。在不远处观战的国王匆忙逃回了福克兰宫,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开始发烧,而当御驾终于抵达离宫时,国王已经无法自己走下马车了。索维莫斯战役不光击垮了苏格兰王国,也彻底摧毁了她的国王。 道格拉斯爵士走进房间,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床的附近点着蜡烛。爵士拨开挂在房子里的帷幔,发现国王的床边围满了大夫。“陛下。”道格拉斯爵士走到床前,单膝跪地。 苏格兰国王,斯图亚特王朝的詹姆斯五世正躺在床上,看着医生割开他的血管,为国王进行放血治疗。他抬起头,爵士注意到国王面容憔悴,脸色灰败,一点看不出来他今年不过三十岁。“道格拉斯爵士。”国王有气无力地说道,“您又给我带来什么噩耗啦?”他笑了笑,然而他瘦的脱了形的脸却让这个表情看起来异常怪异。 “我给您带来的是喜讯,陛下。”道格拉斯爵士的语气当中却完全没有喜悦的感觉。 “喜讯?”国王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一只城堡顶上的乌鸦,“还会有什么喜讯?”国王十七个月还在襁褓之中就即位为王,他的童年在无数野心家的包围当中度过,而当他终于亲政之后,他掀起了一系列改革,打击那些视法律如无物肆意妄为的贵族,改革财政,建设海军,修建彰显威仪的新建筑,然而两周前,英格兰人仅仅用了一个小时就向他证明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人生的一切追求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百万人口的苏格兰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六百万人口的英格兰的意志。与其说国王得了病,不如说他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说吧,爵士,我如今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陛下,王后今天生产了,孩子非常健康。”爵士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和盘托出,“是一位公主。” “我的女儿?”国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然而瞬间就被绝望所代替,“一个女孩子!”他长叹一口气,看着天花板,上面画着苏格兰的守护者,圣安德鲁斯,正把王冠献给罗伯特二世,斯图亚特王朝的开创者,而国王的身边是一群欢庆的天使。难道这是天意吗?他大笑了起来,几乎要流出眼泪。 “陛下,请您冷静!”慌了神的医生们连忙取来镇定剂,装着鸦片的小金瓶子被抵到国王的鼻子下,然而却被国王伸手一把打翻。“魔鬼与之相伴!”他的脸涨的通红,“它随一个小姑娘而来,也会随一个小姑娘而去!”斯图亚特王朝的王位来源于罗伯特·斯图亚特娶了罗伯特·布鲁斯的女儿玛格丽公主,绝嗣的布鲁斯王朝把王位拱手让给了斯图亚特家族,而现如今,同样的命运也要降临在斯图亚特王朝的头上。 “陛下不必担心,事情还没有到那种地步……”道格拉斯爵士试图宽慰一下已经油尽灯枯的国王,却发现自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就要死了,爵士。”国王仿佛被人抽空了力气,他不再挣扎,而是虚弱地靠在靠背上,“我一岁半的时候就做了国王,如今我的女儿怕是要打破我的记录了。”他苦笑着看着道格拉斯爵士,“我的舅舅,我可怕的舅舅,我的女儿逃不出他的掌心的。”道格拉斯爵士实在是无法反驳,国王的舅舅,英格兰的亨利八世一贯对苏格兰虎视眈眈,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良机。 “还有法国……”国王剧烈地咳嗽起来,爵士连忙上前帮国王坐直身体,“我的妻子,啊,我野心勃勃的好妻子!毫无疑问她会成为我女儿的摄政,那时她会找谁寻求帮助呢?当然是她法国的娘家。”国王喘了几口气,“英格兰,法兰西,两只猛兽,我可怜的女儿,勃艮第的玛丽和布列塔尼的安娜的命运就要降临在她的头上了!”这个时代里富有的女继承人就如同抱着金子在闹市里的孩子一样,受到所有人的觊觎。勃艮第的玛丽在父亲死后为了避免国家落入法国手中,被迫嫁给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利安,她的国土也成了哈布斯堡帝国的一部分。布列塔尼的安妮本来有的婚约被法国国王暴力撕毁,她被迫连续嫁给两位法国国王,以生下一个能够同时继承两国王位的继承人,最后死于频繁的流产和分娩。新出生的小公主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即使她如今还在襁褓当中,不谙世事。 医生们又拿来一瓶镇定剂,这次他们成功将瓶子放到了国王鼻子下方。国王终于平静了下来,“爵士,回去吧,去王后那里,告诉她我很高兴,谢谢她。”国王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摸索着,“这个十字架是我母亲的遗物,她是从她的母亲,也就是现在英格兰国王的母亲,约克的伊丽莎白那里得到的。把它带给我的女儿吧,我作为父亲祝福她,虽然我想我们应当是没有机会见面了。”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道格拉斯爵士注意到国王的嘴角有一丝血色。 道格拉斯爵士单膝跪地,从国王的手里接过那精美的十字架,把它放在心口,“陛下,我一定不辱使命。”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苏格兰所有的贵族都宣过誓,永远忠诚于您和您的继承人,公主殿下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女王,让苏格兰彻底获得自由和独立!” “好啦,好啦,乔治……”国王虚弱地笑着,“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但你也没必要安慰我了。你看的和我一样清楚,那些大贵族早就对我不满了,他们做梦都想回到过去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我的女儿压制不住他们,我的妻子也做不到,她只能与他们交易,把他们的特权还给他们,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来保住我女儿的王位。”国王向道格拉斯爵士伸出手,道格拉斯爵士连忙用两只手握住国王的手,他发现国王的手冷的如同一块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所做的一切,一切的改革,都是徒劳……”国王望着他的朋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我的朋友。”道格拉斯爵士深受国王信任,是国王一系列改革的得力干将。“走吧,离开这里,趁我还没死,去法国,去德意志,去西班牙,意大利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别留在这里,他们会把你的脑袋插在爱丁堡城堡的大门上。” “去吧,把我的礼物带给我的女儿,然后明天就离开。” “永别了,我的朋友。”国王挤出来一个凄凉的微笑。 道格拉斯爵士已经满脸是泪,他站起身来,对着国王深深鞠了一躬,“上帝保佑您,陛下。”他不再说话,静静地转过身,走出了国王的寝宫。 道格拉斯爵士沿着原路向宫殿的大门走去,走廊里阴森森的,爵士感觉比来的时候更加阴冷了,之前已经快要熄灭的炉火如今已经只剩下灰烬了。他走到了宫殿的门口,仆人已经为他牵来了马,还拿来了一件新斗篷。 “天气这么坏,您不如明早再动身吧?”仆人指着依旧风雨大作的外面,询问道。 道格拉斯爵士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国王交代的任务要去完成。”他穿上新斗篷,从仆人手里接过缰绳,跨上了马,策马冲进雨幕当中。当他走到宫殿前院,正要走出院子大门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风雨中的宫殿,整个宫殿黑沉沉的,显得无比凄凉萧索,正如它的主人一般。 他骑着马离开了宫殿,再也没有回来。 第32章 粗暴的求婚 三年后,1545年9月9日。 斯特灵城堡的小教堂虽然经过了修缮,然而与其它国家的大教堂相比还是显得寒酸了许多,对于今天这样一个重大的日子而言,显得尤为简陋。 首相兼摄政大臣阿伦伯爵詹姆斯·汉密尔顿虽然仅仅三十岁,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这三年来他的工作几乎是举步维艰,而为了为今天的加冕典礼凑足资金,他几乎搜刮干净了已经可以跑老鼠的国库,然而这一切看上去依旧如此寒酸,他也只能用“在苏格兰,庄严的价格并不如在其他国家那样昂贵”这种理由去安慰自己了。 宾客们来了不少,本来就狭小的教堂已经几乎是无立锥之地,他们互相交谈着,使得这个小礼拜堂嘈杂如同伦敦的泰伯恩市场。许多人都急于见证一位年仅三岁的女王的加冕,这一场景在之后几个月会成为整个欧洲所有客厅里最受关注的新闻。一个三岁的女王!她恐怕连权杖都拿不稳吧。因而毫不奇怪这些叽叽喳喳的宾客当中的许多人是带着看笑话以至于幸灾乐祸的心态前来观礼的,而其中最明显地就是站在最前方的英格兰大使拉尔夫·萨德勒爵士,他嘲讽的意味已经溢于言表了。 阿伦伯爵看了一眼趾高气扬的英格兰大使,三年前的战争使英格兰人在苏格兰王国取得了超然的地位,不仅如此,《格林尼治条约》还宣布苏格兰的小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将在成年后嫁给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爱德华王子,这无疑是宣布了苏格兰作为独立国家生涯的倒计时,而英格兰大使馆自此之后几乎就成为了苏格兰的第二权力中心,拉尔夫爵士在那里四处勾结对摄政会议不满的贵族,致力于削弱苏格兰王国的权威,在加冕典礼之前的这段时间,这位大使变的尤其活跃,阿伦伯爵微微闭了闭眼睛,毫无疑问英格兰人正在酝酿着什么,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是女王的母亲,摄政王太后玛丽·德·吉斯,这位出身法国名门吉斯家族的贵妇人穿着孀居女性的黑袍子,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守寡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法国的朗格维尔公爵路易·德·奥尔良,在他们三年的婚姻里她生育了两个男孩。当她的第一任丈夫死去时,苏格兰国王恰好要为自己选择一位续弦妻子,而她作为法国与苏格兰联盟的象征,也成为了苏格兰的王后。她履行了王后的职责,为苏格兰诞下了继承人,然而这继承人并不完美,因为她是个女孩。 玛丽·德·吉斯走到阿伦伯爵身旁,伯爵发现她看上去又衰老了不少,那保养的很好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几道皱纹的影子。“陛下。”他微微鞠躬。 “伯爵大人。”王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她身上的疲态尽显。她凑到伯爵耳边,悄声说道:“英格兰大使要求在加冕礼后觐见我。”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这是什么意思?”王太后实在是被英格兰大使吓怕了,每次他都会趾高气扬地向她提出各种各样令人难以满足的要求,仿佛苏格兰已经是英格兰的傀儡一般,前段时间他甚至要求英格兰在爱丁堡驻扎两千名士兵,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她和她女儿的安全。王太后本来想以加冕礼后诸事繁忙的借口拒绝英格兰大使的觐见要求,但她觉得还是与摄政大臣交流一下为好。 阿伦伯爵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果真是这样?“我得到了一些消息。”他难掩脸上的忧色,凑到王太后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王太后的脸一下子变的苍白,“这……这怎么可以……”她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您说的是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希望不是真的,夫人。” “那怎么办?”王太后有些慌了神,“我去拒绝英格兰大使,说我……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他……” 伯爵苦笑一声,“这拖延不了什么的。”他看着王太后变得有些六神无主,“不过我也许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他看着王太后面如死灰的脸上又露出希望的光芒,好极了,再这样来上几次她就会把他当作救世主一样言听计从的。伯爵凑到王太后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真的吗?”王太后看上去十分惊喜。 “是的,一切已经谈好了……”伯爵沉吟片刻,“只是还需要您的核准。” “批准,我批准!”她的声音有些大,周围的几个人都被惊动了,伯爵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王太后立即放低了声音,“我授予您全权,伯爵。”她眼睛里闪着光,仿佛伯爵是降临人间的天使一般。她对着伯爵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是转身站到了伯爵身边。 城堡塔楼上的号角声响起,宾客们的喧闹戛然而止,他们一个个都回到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上。阿伦伯爵沿着教堂的走廊往外看,一辆装饰着斯图亚特家族红色狮子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教堂门前。仆人们打开马车的车门,一个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的男人走下了马车,他转过身,伸出手向马车里,将一个小女孩抱了出来。 玛丽·斯图亚特今年不过三岁,但她在六天大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苏格兰的女王,然而战争和随之而来的财政危机使她的加冕礼被迫拖延到了三年后的这一日。宫廷总管林斯顿爵士抱着还不能走太远路的小女王走进了礼拜堂的大厅。玛丽·斯图亚特穿着小号的礼服,她的脖子上系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斗篷,而斗篷的下摆则是貂皮,看上去异常沉重。她小巧的脖子极为纤细,看上去似乎要被斗篷的系带勒断。 林斯顿爵士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女王,他尽力挺直腰杆,想让自己显得更庄严一些,却又害怕一不小心让女王滑落,这使得他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破坏了他竭力营造的庄严气氛。他来到圣坛前,轻柔地把小女王放在王座上,他直起身子,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依旧伸手扶住女王,免得她从王位上掉下来。 鞠躬的贵族们直起身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们的君王。玛丽女王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白皙的皮肤和深金色的头发,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此时她正坐在她祖先曾经坐过的王座上,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试图爬到王座的另一边去,王座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大了。林斯顿爵士在旁边伸出手,尽力拉住小女王,”陛下,很快就结束了。“他凑到女王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小女王撅了撅嘴,似乎更加不满了,她张开嘴,就要大哭起来,爵士连忙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糖,放到了女王的手心里。小女王看了看手里的糖块,终于安静了下来,开始吃糖,而林斯顿爵士也松了一口气,但他依旧紧张的看着小女王,随时准备伸手扶住她。 看到此情此景的贵族们不由得露出怪异的表情,一个坐在王位边缘,随时会掉下来的女王!这难道不就是苏格兰王国如今的真实写照吗?如果扶住她的人一时不慎,她就会掉下来。从一把椅子上掉下来只不过会让这姑娘哭泣一会,而从王位上落下来,恐怕她就要粉身碎骨了。 大卫·比顿红衣主教走上前来,他询问地看了一眼阿伦伯爵,伯爵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仪式可以开始了。枢机主教开始宣读加冕誓词,由于女王年纪太小,整个过程她的角色都由林斯顿爵士代劳,而她只是坐在王座上,瞪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观望着,偶尔再稍微晃一晃,让正在宣誓的林斯顿爵士紧张一把。 宣誓结束后,大主教走上前来,解开了玛丽女王身上的斗篷,开始进行涂油礼。从罗马专程送来,由教皇亲自祝圣的圣油被大主教轻轻涂在女王的背部,胸部和手掌上。天气有些寒冷,油涂在身上的冰凉和不适感让小女王开始哭泣起来,林斯顿爵士连忙又掏出几颗糖块,然而这次仅仅是糖似乎已经不足以安抚小女王了,她看向站在第一排的玛丽·德·吉斯,“妈妈!”她哭叫着。 王太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阿伦伯爵,伯爵微微摇了摇头,王太后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动。伦诺克斯伯爵走上前来,试图把沉重的权杖放到女王的小手上,然而却被女王一把推开,无奈之下只能由林斯顿爵士代劳。阿盖尔伯爵捧着国剑走到女王身边,大主教冒着被挥舞着双手的女王打中的危险,将这把三英尺长的大剑系在女王腰间。 阿伦伯爵走上前来,他手里捧着王冠,威严地看了女王一眼,小姑娘仿佛是噎住了一般,一下子停止了哭泣,两只红眼睛含着泪看着伯爵,伯爵叹了口气,安抚地对小女王笑了笑。大主教从伯爵手里接过王冠,这王冠对于女王来说太大了,因而玛丽的头上已经被带上了一个天鹅绒的饰环,枢机主教所要做的就是把王冠固定在环上。林斯顿爵士把女王扶正,这一次女王没有挣扎,伦诺克斯伯爵和阿伦伯爵走上前来,亲吻了女王的面颊。 “上帝保佑女王。”他们单膝跪下,向女王宣誓效忠。 “上帝保佑女王!”贵族和教士们将他们手里的小王冠放在了头上,外面的钟声响了起来,随即爱丁堡所有的教堂里的大钟都被敲响了起来。“上帝保佑女王!”外面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 玛丽·德·吉斯王太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她疲惫地坐在了扶手椅上,侍女忙给她倒了一杯热葡萄酒,她端起银杯一饮而尽。真是漫长的一天,加冕礼还有之后的游行,整整四个小时里她穿着厚重的礼服,脸上的微笑因为时间太久已经僵硬了,挥动的右手也早已经发酸。她看了看窗外,太阳依旧十分明亮,但看上去已经偏西,她又看了看对面的沙漏,下午三点了,距离晚上的宫宴还有四个小时,她还能休息一会。王太后伸出手,正要拉铃叫仆人进来帮她更衣,脱下她身上这沉重的乌龟壳,然而外面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王太后有些狐疑,这时候能有什么事? 王太后的女官长走进屋里,对她行了一个法国宫廷的屈膝礼,“陛下。”她用法文说道,“英格兰大使请求觐见。” “大使?”王太后有些迷糊,但她很快就想了起来,英格兰大使的确表达过他希望在加冕礼后觐见太后,然而她并没有批准,可他还是来了。太后冷笑了一声,“看来萨德勒爵士真的以为他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青色的血管都露了出来。 女官长低下头,不敢回答太后的话。 “请大使进来吧。”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疲惫,“去告诉阿伦伯爵,一切如他所料,请他尽力而为。”女官长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太后,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太后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一点没有继续解释的兴致,女官长只能悻悻地走了出去。 过了几分钟,外面传来侍卫的通报声:“英格兰大使阁下,拉尔夫·萨德勒爵士!” 房间的大门打开了,拉尔夫·萨德勒爵士走进房间。他是一个黑发的中年人,脸上总挂着严肃的表情,与其他总是挂着微笑的外交官截然不同。事实上他之前一直在军队服务,这也使他更习惯于下达命令,而不是平等协商,不过也许这正是亨利八世国王派他前来苏格兰的原因。大使走到太后面前,行了一个军礼,这礼节每次总令王太后感到如鲠在喉,但她依旧挤出来一个微笑,“欢迎您,大使阁下。” 大使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陛下。”他冷冷地说,“我之前曾经向您要求在加冕礼后觐见,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回复,所以我就自认为您核准了。”他说着,自顾自的找了一把扶手椅,拖到王太后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王太后脸上的微笑凝固了,“您在苏格兰可不需要我的什么批准。”她幽幽地说。站在门边的女官长抬起头看了一眼太后,每次她这样说话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大使并没有反驳,反倒是默认了这句话,他伸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王太后气的嘴唇发白,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些疲惫了,大使阁下,晚上还有宫宴,如果您没有急事的话我们不妨明天再谈?”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事实上,我的确有急事。”大使微微颔首,“实在抱歉,必须要打扰您的休息。” “是啊,英格兰国王陛下的事情都是天大的事。”王太后冷冷地说道。“那您有什么事?”太后看上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如您所知,三年前的《格林威治条约》已经定下了贵国女王与我国王储的婚约。” “是的,我每天都感谢上帝给我女儿赐了这样一桩好姻缘!”太后讽刺地说。 “我能理解您的激动和感恩。”大使好像没有听明白王太后语气里的讥讽,“然而要确保我们两国地未来君主的幸福,以及我们两国人民的幸福,这还远远不够。”大使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接着说道:“我国国王陛下一直非常担心,您的女儿与他的儿子相隔如此之远,他们之间并没有感情存在的基础,将来骤然结婚,难免会是一对怨偶。” “是啊,就像他和那个克里夫斯的公主一样。”王太后语气当中的恶意已经掩饰不住了,“那可怜的姑娘,她只做了六个月的王后,是不是?” “如果您指的是我国国王的妹妹的话,是的。”大使冷淡地说。国王把自己离婚的妻子变成自己的妹妹,这件事已经让英格兰王国成为整个欧洲的笑柄。 “我国国王陛下要我向您提出建议。”大使接着说道,“他希望给两个孩子更多的相处机会,因此我国国王陛下希望您能同意送贵国女王来英格兰宫廷接受教育。” 王太后的眼睛瞪大了,“您在开玩笑,先生。”她冰冷的说。 “恰恰相反,陛下。”大使抬起头来,丝毫不惧王太后愤怒的眼神,“英格兰的宫廷是全欧洲最为华贵的宫廷之一,我国国王陛下会给他未来的儿媳最好的待遇,她可以活的像一位真正的女王。”他抬起头环顾了一眼有些萧条的宫室,太后的脸微微发红,“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有女王之名,却过的连一个英格兰或是欧洲大陆的贵族都不如。” “让苏格兰的女王去英格兰接受教育?”王太后愤怒地站了起来,“没有这种道理!我的女儿绝不离开她的王国一步!” “我国国王陛下也是为了您的女儿好。” “不,我的回答是不!”王太后浑身发抖,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请转告亨利八世陛下,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 “我很抱歉,夫人。”大使冷冷地打断了王太后的话,“我想我国国王并不愿意收回他的好意。” “这是什么意思?”王太后问道。 “意思就是您必须接受这份好意。”大使针锋相对。 “倘若我就是拒绝呢?” “那我国恐怕只能动用武力。”大使微微颔首,“我感到很遗憾,陛下,然而我国国王坚持要确保她未来儿媳的利益。” 王太后感到有些眩晕,女官长连忙走上前来,扶她坐到椅子上。“阿伦伯爵回复了,陛下。”她凑到王太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太后一阵咳嗽,女官长连忙为她倒了一杯酒,再帮她顺气。 萨德勒爵士一直坐在对面,看着手忙脚乱的主仆两人。当王太后终于平静下来,他又开了口,“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王太后怒极反笑,“你连二十四小时都不留给我?” “恐怕我今晚就要向伦敦派出信使。”大使鞠了一躬,然而却毫无恭敬之意。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从我的身边夺走我的女儿!” “这都是为了她好。”大使的脸都不红一下,“一位伟大的母亲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孩子最好,不是吗?” “好啦,我们开诚布公吧,陛下。”大使站起身来,“您有两种选择,其一是答应我们的条件,日后您的外孙子就会是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三个王国的国王,您的女儿也能够享乐一生,伦敦会为她的到来举办盛大的欢迎仪式。要么您就拒绝,那我们的军队和舰队就会开进苏格兰,把您的女儿当作囚犯抓回伦敦去。无论您如何选择,明年这个时候您的女儿都会与她的未婚夫一起住在白厅宫里。”他打了一个哈欠,“您自己决定。” “您就这么自信贵国能够赢得战争?”王太后冷冰冰地看着大使。 “我以为三年前的索维莫斯战役贵国已经学到教训了。”大使微微一笑,“我当时就在战场上,亲眼看着您的先夫落荒而逃,连自己的仪仗都扔掉了。您如今比他手里的牌更差,您的王国四分五裂,贵族各怀鬼胎,您的盟友也都抛弃了与您的同盟,您毫无胜算。” “我想您并没有什么选择。”大使结束了他的话,嘲讽地看着王太后。 王太后的目光如刀一样直刺对方,僵持了片刻,她笑了起来,“您说的都对,只有一点您失算了。”她对着已经回到门口的女官长点了点头,女官长打开了大门。萨德勒爵士惊讶德看了王太后一眼,也转身看向大门。 “法国大使马歇尔·德·萨伊阁下!”门外侍卫的通报声在一片安静的氛围下显得极为响亮。 法兰西大使走进房间,对王太后恭敬地行礼,“陛下。”他转过身来,看到了目瞪口呆的英格兰大使,“您好,亲爱的同事。”他看上去异常礼貌,但却遮掩不住语气里的嘲讽和得意。 王太后转向惊疑的英格兰大使,“看来,先生,我似乎还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 历史上玛丽女王加冕是在1543年,文里往后挪了两年; 其实这一章本来半个月前就应该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一直拖到现在,还整体搬迁了一波; 感觉好像在灾后重建,我觉得我在iPad里面存稿真的是我这辈子最英明的决策之一了) 第33章 战争 “欢迎您,大使阁下。”王太后转向法国大使,和颜悦色地说,这一次她的欢迎显然要真诚的多。 法国大使是一个黑发的中年人,他留着精心修饰过的长发和漂亮的胡子,与旁边看起来像一个军官的英格兰大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陛下,我奉我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陛下之命,向您转达一项他的建议。”他边说边用余光看了一眼英格兰大使,发现对方的脸已经气的发紫。 “今天是什么日子,诸位陛下都来关怀我们这对可怜的母女。”王太后冷冷一笑,“我们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这的确是本国的荣幸。”门口传来阿伦伯爵熟悉的声音,王太后咬了咬嘴唇,伯爵走进屋里,安抚地看了王太后一眼。太后似乎并不高兴,但她也并没有说什么。 阿伦伯爵走到太后身边,“我已经得知了亨利八世陛下的建议。”他对着英格兰大使微微颔首,对方却视而不见,伯爵微微挑了挑眉,又转向法国大使,“王太后和我都很期待法国国王陛下的建议。” “我的主人,弗朗索瓦一世陛下,希望能为他的长孙,未来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求娶苏格兰女王陛下。”法国大使说道。 “这不可能!”英格兰大使怒吼道,“玛丽女王已经与我国王储签订了婚约。” “婚约完全是可以被撕毁的。”法国大使微笑着,“贵国国王在这件事情上可是有不少经验。” “这是侮辱,阁下!”英格兰大使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光。 “请二位先冷静一下。”阿伦伯爵说道,英格兰大使怒视着法兰西大使,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做什么,而是走到了一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贵国国王的长孙如今还不到两岁。”阿伦伯爵说道,“距离他成年还有十年以上,您应该可以理解,这其中会有许多变数。” “的确如此,伯爵阁下。”大使微微躬身,“所以我国国王授予我全权,我们原因尽一切努力让贵国安心。” “您有什么建议?” “我国国王愿意重新履行‘老同盟’的义务。” 屋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过了许久,英格兰大使萨德勒爵士的怒吼打破了这一片死寂,“这……这完全是挑衅!我抗议!” 阿伦伯爵并没有理会英格兰大使的愤怒,“这是贵国国王的意思?”他尽力让自己显得波澜不惊,但他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内心的激动,毕竟他之前得到的消息仅仅是法国愿意赢取玛丽女王,并给她提供庇护而已,可如今法国人竟然愿意恢复同盟。“老同盟”这个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同盟条约,签订于1295年,如今已经经历了两百多年之久,然而三十年前法王路易十二与亨利八世的和解却让这个同盟名存实亡,如今法国人重新向他们旧日的伙伴伸出了橄榄枝。 “是的,的确如此。”大使说道,“我国国王愿意为苏格兰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包括派军队协防苏格兰。三千名士兵如今正在勒阿弗尔港,他们一得到您的同意就可以起航,我们愿意尽一切努力帮助苏格兰维持自由和独立,抵抗野心勃勃的恶邻。”他转过身,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英格兰大使。 萨德勒爵士走上前来,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法国大使,又转向坐在对面的王太后和阿伦伯爵,“如果有一个法国士兵踏上苏格兰王国的土地,英格兰将会视之为战争行为。” 王太后的脸色有些发白,她看向阿伦伯爵,对方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王太后微微定了定神,“如果贵国撤回要求我女儿前往伦敦的要求,那我仍然愿意与英格兰王国保持友谊。” “这不可能,陛下。”大使一口回绝。 “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阿伦伯爵说道。 “陛下,伯爵先生,我建议二位考虑清楚。”英格兰大使的声音十分冰冷,“法国人没有能力在不列颠岛上做什么,我国的舰队会切断他们的补给线,他们最多不过提供几千士兵,您真的觉得这能够拯救您的王国吗?” “法兰西拥有全欧洲最强大的陆军。”法国大使针锋相对,“这些士兵都在意大利久经沙场,他们完全有能力维护苏格兰的利益。” “如果您没有别的话,就请回吧。”王太后对英格兰大使说道,“我会派人护送您和您的属员回英格兰的,您可以回去收拾行李了。” 英格兰大使的脸涨的通红,他看着王太后,似乎就要发怒,但他最后仅仅是鞠了一个躬,“希望您不要后悔。”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想,现在我们应该有时间讨论一下条约的具体条款了。”王太后转向法国大使,和颜悦色地说。 …… 伦敦,白厅宫。 狭窄的走廊里已经挤了不少人,还是大清早,这些大贵族们已经抵达这里,拼命的往这条狭窄的走廊里挤,汗味混杂着香水的味道,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没有人愿意退出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墙壁,砌墙的砖头还是新的,显然这墙并没有多久的历史。在墙下,泥瓦匠们已经带着他们的工具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骚动,然后如摩西分开红海一般,人群自动向走廊的两边挪动,转眼之间走廊的中间就出现了一条通路。一位中年女士带着一群女仆,沿着这通路走了过来,女仆们的手里捧着洗漱用品,衣服等各项东西,她们轻手轻脚地向前走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中年女士走到走廊尽头的墙壁下,她环视了一下四周,那虽然已经有了皱纹但依然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优雅的微笑。“诸位大人。”她向身边的几个人点了点头。 “陛下。”众人纷纷回礼,英格兰和爱尔兰的王后凯瑟琳·帕尔也一一微笑答礼。 “夫人。”冷漠而饱含敌意的声音打破了这其乐融融的氛围,王后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但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加德纳主教。”她的声音也有些冷淡下来。 加德纳主教微微躬身,便不再答话。这个精神充沛的老人转过身去,向另一侧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冷淡地看着王后,这拉开距离的姿态实在太过明显,就如同王后是传染病的带菌源一样。四周的人群对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主张宗教改革的新教徒王后不遗余力地在国王耳边吹风,传统派的加德纳主教早已经与她势如水火。 走廊的尽头又传来一阵骚动,很快中间的通道又被让了出来。 九岁的爱德华王子比起三年前长高了不少,他继承了母亲法国式的柔和五官和黑色的头发以及父亲的蓝色眼睛,毫无疑问几年后他将会是一位极其英俊的青年。罗伯特·达德利爵士跟在他的身边,这位王子最好的伙伴与他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十三岁的罗伯特·达德利如今已经比许多十五六岁的青年还高,因此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已经成了宫廷女士们最喜爱的绅士之一,然而他总是呆在王储身边,令想要与他搭讪的女士们完全找不到可乘之机。 爱德华王储走到王后面前,微微躬身,王后也屈膝答礼。王子与他继母的关系称得上是和谐了,双方保持着礼貌而恰到好处的友谊,既不像伊丽莎白公主那样与新王后亲密无间,又不像玛丽女士一样与她的第五位继母因宗教原因而势不两立。 “到时间了,陛下。”王后身边的侍女凑到她身旁,小心提醒了一句。凯瑟琳·帕尔转过身,“开始吧,殿下,诸位大人。”周围的人群并没有反对之声,于是王后抬起脑袋,对已经等候多时的泥瓦匠说:“开始吧,先生们。” 三个泥瓦匠对王后行过礼,就开始动手拆除面前的这堵墙。这墙砌的时候就并不牢固,因此仅仅过了几分钟,国王寝宫的大门就出现在残墙之后。 自从去年开始,亨利八世国王的身体状况就开始迅速恶化,他也变得愈加喜怒无常,疑神疑鬼。而国王的最新疯狂行为,就是要求在他每晚睡觉时候把他寝宫的大门砌墙封死,第二天早上再拆掉,宫廷总管大人为这件事情几乎愁白了头发。 泥瓦匠们的动作非常迅速,转眼之间人群面前的墙壁就变成了地上的一大堆砖头。王后对他们微微点头,“谢谢你们,先生们。”她提起裙子穿过这一地的废墟残骸,“陛下?”她走到门前,伸出手敲响了门。 门里传来国王的几声哼哼声。 王后推开房门,带着她的侍女走了进去,而其他人则在门外等候。过了不久,门里传来国王低沉的声音,偶尔伴随着几声痛苦的呻吟,显然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除此之外还有王后安抚的声音,不得不说凯瑟琳·帕尔与其说是国王的妻子,更像是他的护工。 门里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伸着耳朵试图尽可能多听到屋里的一鳞半爪的贵族们连忙站直了身子,国王随时都会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王后进去后就一直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亨利八世国王的身影从阴暗当中浮现了出来。国王比三年前更胖了许多,他脸上的横肉挤成一团,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如同沙漠里即将干涸的水源。国王拄着一根拐杖,王后站在另一边扶着他,每走一步他的脸上扭曲的表情都变得越发严重,显然他腿上的伤口正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 贵族们连忙把腰弯的很低,仿佛国王的脑袋是美杜莎的头,看一眼就要变成石头。国王对他们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爱德华身前,摸了摸他的脑袋,“今天怎么样,我的孩子?” “我很好,谢谢您,父亲。”王子抬起头来,伸手握住了国王的手,不管怎么说,国王对他唯一男性继承人的关爱是毋庸置疑的,也许是出于父爱,也许出于政治考量,谁说的清楚呢?无论如何,爱德华也愿意尽力去帮助他的这位父亲减轻一点痛苦。 国王的右手张开来,保住了王子的小手。国王露出一丝微笑,然而看上去却更加吓人了。他挥了挥手,让旁边搀扶着他的王后退下。国王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儿子,一只手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行走着,人群在他们身旁深深鞠躬,不敢直视他们的君王。 …… 早餐桌上,国王左边坐着小王储,而右边则坐着他的妻子,此时王后正为国王切好火腿,又把一杯热葡萄酒递给国王,而她自己根本没有功夫顾及到自己的盘子。国王对面的长桌上,享有与国王一起用餐殊荣的贵族们则小心翼翼,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被心情不佳的国王注意到。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餐厅大门打开的喧哗声就显得尤为刺耳。一名信使闯进了餐厅,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他穿过整个餐厅,来到了赫特福德伯爵爱德华·西摩的面前。 “阁下。”他掏出一封信,“苏格兰来的紧急信件。” 吸引了所有人包括国王在内的注意力的赫特福德伯爵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莽撞的信使,他就不能等一等再来吗?然而事已至此,他只有打开那封密件。围观的众人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都开始交头接耳,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赫特福德伯爵终于读完了信,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伯爵拿起信,走到国王身边。“陛下,”他悄声说道,把手里的信件递到国王面前,“萨德勒爵士从爱丁堡送来的急件。” 国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伯爵顿时感到如同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国王什么也没说,他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接过了这封信。 陛下看的很慢,过了几分钟的功夫,他才缓缓把这封信放在了桌子上。出人意料的是,国王并没有说话,而是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别担心,我亲爱的儿子,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国王又转向因为这句话而迷惑不解的众人。“我们驻苏格兰的大使萨德勒爵士刚刚传来消息,苏格兰摄政太后,那个恶毒的法国女人玛丽·德·吉斯,拒绝了我提出的将苏格兰女王送来伦敦接受教育的慷慨建议。”国王停顿了一会,等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不但如此,”国王声音里的怒意已经非常明显,“这位太后还撕毁了她女儿与我的儿子的婚约,把那个苏格兰的小女王许配给了法国国王的孙子!”国王一把把桌上的餐盘和杯子扫到了地上,“她怎么敢!”国王剧烈地呼吸着,如同铁匠铺里的风箱一般发出类似于轰鸣的声响。王后连忙站起身来为陛下顺气,她握着国王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陛下,别生气,只不过是宵小作乱罢了。” “王后说得对。”国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苏格兰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我本来打算把他们的女王当作我自己的女儿宠爱,她会为我生下我未来的孙子,可他们不领情。”国王冷冷地笑了笑,“玛丽·德·吉斯以为傍上了法国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似乎忘记了,我们在一个岛上,而我是海上的王!” “埃塞克斯伯爵阁下!”国王大喊道,海军大臣,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连忙站起身来。爱德华王子看了一眼身边的罗伯特·达德利,发现他也一下子坐直了,紧紧盯着他的父亲。爱德华从桌子下伸出左手,安抚地握了握罗伯特的手。 “我要你派出所有的舰队,”国王怒吼道,“所有挂着法国和苏格兰旗帜的船只都要被扣留或者击沉,一艘船都不允许开到苏格兰去!法国人不是派了军队吗?就让他们饿死在苏格兰吧,一船补给都不能让他们得到。” “是,陛下。”海军大臣深深鞠躬,“舰队完全按照陛下的命令部署。” “我们打仗了,先生们!”国王猛地一拍桌子,“苏格兰女王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我们就把她从爱丁堡抓回来!” “国王万岁!”又是赫特福德伯爵反应最快,他拔出腰侧的佩剑,高高举起。 “国王万岁!”贵族们纷纷效仿,他们手里的剑闪着寒光,一把把竖起,如同森林一般。 国王又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别担心,爱德华,我会帮你把你的未婚妻带回来的。” 然而我根本不想娶她,王子内心腹诽,他看了看身旁的罗伯特·达德利,他脸上依旧带着完美的宫廷式微笑,王子心里突然一阵烦躁。他微微定了定神,转向国王,也露出了同样的微笑。 “谢谢您,父亲。祝您旗开得胜。” 第34章 舞会与争吵 大清早,几名穿着鲜红色号衣的仆人就骑着马从多塞特侯爵豪华的伦敦宅邸里四散而出。而当上午日上三竿之时,用烫金的精美信纸书写的请柬就被放在托盘里,由仆人们送到了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大人和夫人们面前: 阁下(夫人): 如果您晚上没有更好的去处,或是您也愿意一睹即将出征的勇士们的风采,那么今晚七点我在府邸恭候您大驾光临。 弗朗西斯·布兰登萨福克女公爵 萨福克女公爵是不久前刚刚病逝的重臣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的女儿,她的父亲作为国王最亲密的朋友曾权倾朝野,而她本人则长袖善舞且富有亲和力,再加上这位女公爵实在是一位操办宴会的好手,许多夫人都愿意去她的宴会上取经以备自家有一天待客使用,更不用说这次宴会的主题是为即将出征苏格兰的勇士们送行这样崇高的主题。因此,当夜幕降临之时,几乎整个伦敦上流社会都涌向了多塞特侯爵位于威斯敏斯特的宅邸。 珠光宝气的萨福克女公爵站在大厅中央,欢迎着来访的客人。这位国王的外甥女站在房间的中央,几乎吸引了全场的视线。而在她的巨大影子下,是她可怜巴巴的丈夫,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他脸上带着假笑,显得阴阳怪气,显然是依然对自己的妻子拒绝让他继承岳父的公爵之位心怀不满。如今自己的妻子成了女公爵,而丈夫反倒低了一头,连伦敦城里的小报都在嘲笑吃软饭的侯爵大人。 “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女公爵笑着把一位伯爵夫人迎进了门,待伯爵夫人消失在宴会厅的人流当中之后,她转过身面对自己的丈夫。女公爵脸上春风般的微笑瞬间消失,她冷冽地盯着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丈夫,对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莫名让侯爵想起自己早逝的严厉母亲。 侯爵阁下试图挺胸抬头,但一与自己妻子的眼睛对上,他的气势一下子就消解了一半。“我身体不舒服。”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怯懦。 女公爵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丈夫,真是个蠢货!这样的人也配继承我的父亲,也配骑在我头上?“殿下就要来了,今晚是我们女儿的重要日子,我可不允许你搞砸,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就回去休息。”她并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但多塞特侯爵却感觉到自己如果不按照她的话去做八成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侯爵想说些什么,但门外的一阵嘈杂打断了他的话,管家匆忙地跑进大厅。 “出什么事情了?”侯爵询问道。然而管家根本没有理会男主人,而是对女主人深鞠一躬,“夫人,王子的马车已经抵达大门口了。” “真的吗?”女公爵露出欣喜的微笑,“快去楼上,叫简准备好!”她提起裙子,大步走向门口,仆人们也蜂拥而上,跟着夫人一起去门口迎接王储光临,只留下多塞特侯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央。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一眼人声鼎沸的宴会厅,转过身向另一侧走去。 “殿下大驾光临,我们万分荣幸!”爱德华刚一下车,就被女公爵身上的香粉味道包裹了起来,他几乎要打个喷嚏,万幸他强忍住了。“您的宴会享誉欧洲,如果我不来就是巨大的损失了。”爱德华用礼貌的语气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微微握起女公爵的手,轻轻一吻。 “这样的虚名真是令我不安,如果殿下今晚不能尽兴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周围的绅士们大笑起来。“您的宴会恐怕连卢库鲁斯都要流连忘返了,恐怕连托马斯·贝克特这样的圣人都无法拒绝您这样一位美杜莎。”一位花白头发的绅士说道,女公爵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王子,“我的女儿简·格雷小姐一直想和您再次见面呢,她为了迎接您已经激动了好几天了!” 周围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女公爵几年前就想把女儿推销给王储,虽然明眼人都看出来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她却始终觉得国王的不置可否说明她还有希望,因此随着两个孩子年龄渐长她的推销也越加卖力。本来以为王子与苏格兰女王的婚约能够让她死了心,毕竟国王为了这场婚姻不惜发动战争,可看今天的样子她似乎还没有放弃。好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看来今晚又有一出好戏看了。 “我也很期待与简女士会面。”王子有些无奈,但他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丝毫不变,这是在宫廷里生活的基础科目。 “啊,亲爱的罗伯特!”看到罗伯特·达德利从王子的马车里下来的女公爵迅速转移了攻击目标,“瞧你今天多么英俊啊!”罗伯特爵士今天穿了一身匈牙利骑兵式样的礼服,他并没有佩剑而是佩戴了一把马刀,刀鞘上有着东方式样的纹理,显然是土耳其的产品。“听说你也要一起出征了,我亲爱的小骑兵?” “是的,夫人。”罗伯特礼貌地说道,“赫特福德伯爵大人任命我做他的副官。” “还不满十四岁就成了总司令的副官,真是年轻有为!”女公爵赞叹不已。我的二女儿凯瑟琳之前见到了您,您还记得吗?那个小女孩,她可喜欢你啦……‘公爵夫人如同连珠炮一样说个不停,边上的人群都有些尴尬起来,这位夫人平时什么都好,就是一提到女儿们就拼命把她们向所有还算过得去的年轻人推销,大女儿快满九岁还说得过去,毕竟许多贵族女孩十二三岁就已经成了婚,可二女儿不过才五岁……毕竟也是有王族血统的女孩子,难道还真的会愁嫁吗,许多人在心里嗤笑,萨福克公爵聪明一世,却只有一个只有些小聪明的女儿。 “哦!看我。”萨福克女公爵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行为,“殿下快请进来吧,真是抱歉,我一提到女儿就说个没完。” “您是一位好母亲。”王子不置可否。 当王子走到门厅里时,简·格雷女士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她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孩,穿着雪白色的裙子,手里捧着一朵红玫瑰。 “Celsitudinem(拉丁语:殿下)。”简·格雷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Salve(拉丁语:你好)。”王子回答道。 公爵夫人又凑上前来,如同献宝一般,“简听说殿下喜欢维吉尔的诗,最近正在学拉丁语呢!她还在学希腊语和意大利语,最近还在阅读柏拉图的《理想国》。”公爵夫人伸手把两个人拉近了一点,“你们正好可以好好交流交流。”她转过身招呼其他人,“好啦先生们,让我们给年轻人一些空间吧,我们这些老古板正好聚在一起聊聊天。”人群又发出一阵哄笑。 罗伯特感到心里有些发堵,他自嘲地笑了笑,虽然这种场景已经见了许多次,但他依然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即便他早已经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未来的国王总会有一位王后,不是吗?他抬起头来,发现王子正在用余光看他,他连忙抖擞精神,又把微笑挂在脸上,还向王子挤了挤眼睛。 爱德华几乎控制不住脸上阴沉的表情了,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之前玛丽·斯图亚特与他的婚约签订的时候,他忐忑不安,不知道该怎么让罗伯特明白他一点也不想娶那个小女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罗伯特竟然一点伤怀的表现都没有,还乐呵呵地恭喜他,今天他又是这副样子,还挤眼睛?难道他就那么想让我早点结婚吗? “殿下。”是简·格雷清脆的声音,“我读《埃涅阿斯记》的时候有一些东西不明白,我能请教您吗?” 爱德华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又看了一眼旁边云淡风轻的罗伯特。他暗暗咬了咬牙,随即又恢复了脸上一贯的微笑,“好的,我非常荣幸。”他伸出胳膊,简·格雷的脸一下子激动的通红,连忙伸手搭上了王子的胳膊。 罗伯特在后面看着这对金童玉女走进宴会厅,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宴会上,爱德华的座位在女公爵和他的女儿之间,于是他一边要忍受着滔滔不绝的女公爵给他介绍她女儿又学会了什么,另一边又要抽空为简小姐讲解埃涅阿斯受到亡父托梦去阿波罗神庙寻找启示这一情节与后文的关系。 “埃涅阿斯与狄多女王的爱情是多么美好啊!”格雷小姐赞叹道,绯红色爬上了她洁白的脸颊,她用那一双小鹿一样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王子。 “是的,小姐。”王子有些心不在焉,他实在是被这对母女的高强度攻击弄得筋疲力尽,“我祝愿您以后也能收获这样的爱情。” 格雷小姐抿了抿嘴,她似乎还不打算放弃,“您一会能跟我一起跳开场的第一支舞吗?”第一支舞按惯例必须由地位最高的爱德华开场,“我好想要给舞会开幕啊!可妈妈说只有做您的舞伴才可以,所以能麻烦您吗?” 王子看了看餐桌对面的罗伯特,发现他还在与身旁的女士们谈笑,他长得极其英俊又前途远大,自然深受女士们的欢迎。爱德华叹了口气,是啊,他总要找个舞伴,他转过头,对着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复的格雷小姐说道,“我很荣幸。” 格雷小姐的脸涨的通红,“谢谢您,殿下!”这姑娘显然已经陷入了狂喜。 萨福克女公爵在旁边微微一笑,那个苏格兰的女王又如何?王子完全可以娶了她之后再离婚嘛,就像现任国王的第一任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一样,她还是西班牙的公主呢。只要爱德华喜欢简,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女公爵可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女儿做第二任续弦王后,毕竟现在看来,国王的六个妻子里笑到最后的,恐怕还是名声最差的安妮·波林,第二任的儿子未来会坐在王位上,也许,谁知道呢,简的儿子,她的外孙,说不定也会做到同样的事。 …… 舞厅里裙裾纷飞,屋子里的炉火烧的很热,王子的额角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对面的格雷小姐,她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事实上她的嘴自从一开始跳舞就没停过,虽然她说的话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别人一个字也听不见。 这已经是他们一起跳的第三支舞了,格雷小姐就仿佛一只秃鹫,死命抓着王子不放手,令其他几位想要上前邀请王子跳舞的年轻小姐几乎要咬碎牙齿。王子暗暗的叹了口气,看着格雷小姐的嘴终于不再开闭,他挤出一个微笑,“您说的太对了,美丽的小姐。”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这位小姐说了些什么。他从人群当中校外看着,罗伯特·达德利正站在舞池旁,他脸上依然挂着同样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几位女士正待在他的身边。王子感到一阵烦躁,他没来由地想要发怒。音乐声是那样嘈杂,而格雷小姐身上的香粉味道又是那样让人窒息。 终于,一曲终了,爱德华不由得内心松了一口气。 格雷小姐还不满足,“殿下能和我再跳一曲吗?” 爱德华嘴上还带着微笑,但手已经不露声色的推开了格雷小姐伸过来的利爪。“很抱歉,小姐,已经很晚了,我应该回宫了。” “现在吗?”格雷小姐难掩失望,“您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呢?我母亲还准备了不少节目,一会还会有……”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又拉住了王子的袖口。 “很抱歉,小姐。”爱德华实在忍受不住了,他有些生硬的打断了还在喋喋不休的格雷小姐,他轻手轻脚但是却坚决的把袖子从格雷小姐的手里扯了出来,微微颔首,转过身走向大门口,留下格雷小姐脸色苍白地站在舞池正中央。 站在舞厅边缘的罗伯特注意到王子径直走向女公爵,他看上去有些气色不善。发生了什么?罗伯特眯起眼睛,看着爱德华走到女公爵面前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辞行,而女公爵似乎想要挽留他。然而最后王子还是鞠躬离开了,女公爵夫人站在房间门口,依旧面露微笑,但罗伯特可以看到她抓着扇子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发白了。 罗伯特爵士对着自己身旁的几位女士鞠了个躬,“抱歉,女士们,我要离开了。” “您何必如此着急呢?”一位媚眼如丝的小姐娇笑着,“现在不过十点而已。” “殿下已经离开了。”罗伯特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舞厅。那位小姐异常尴尬,她干笑了几声,“罗伯特爵士真是忠于王储殿下。”她环顾了一眼四周,然而并没有人答话,整个气氛显得更加尴尬了。 罗伯特走出大门,发现王子正在上马车。“殿下!”他跑到马车旁边,“怎么这么着急回去?” “我累了。”爱德华有些冷淡。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爵士,你完全可以玩到尽兴。” “你都离开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罗伯特说着也跳上了马车,王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马车行驶在已经颇为安静的街道上,爱德华看着窗外寂静无人的街道,月光倾泻在地面上,照亮了低矮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如今的伦敦城还完全是一副中世纪的风貌,与后世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王子看着外面破旧不堪的市区,想着自己日后要对城市进行的改造。 “殿下?您今天怎么了?”罗伯特的声音打断了王子的沉思,“是格雷小姐惹您不高兴了了吗?”王子没有回答,于是罗伯特觉得自己猜对了。“小姑娘就是这样,您要明白……” “你似乎很希望我与格雷小姐亲近?” 罗伯特的话一下子停住了,他似乎有些失落。“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过你日后总是要结婚的,不是吗?你需要一个王后,无论他是苏格兰女王还是格雷小姐。我想你先与她们当中的一个多接触并不会有坏处。” “你忘了你几年前对我说过的话吗?”爱德华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我当然记得。”罗伯特苦笑了一下,“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还是各自娶妻了,不是吗?你是未来的国王,你需要一个继承人。”他顿了一顿,“正因为我对你的感情,我才要保护你,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想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又笑了笑,但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凄凉了。 “所以你也要去结婚?然后我们像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样,把婚姻和感情分开?”事实上这在贵族阶层里非常普遍,但爱德华脑子里的现代思维让他对此还是难以接受。 “不,我不会的。” “我是第五个儿子,第五个儿子没必要繁衍后人。”罗伯特说道,“我会一直守护你,我不会让你冒一点风险,你会成为英格兰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他单膝跪地,亲吻了王子的手。 王子的心里五味杂陈,他看着低着脑袋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回复的少年,他知道罗伯特说的每一句都对,也知道这对于他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他可以得到一切,无论是婚姻还是爱…… “你没有问过我。” 罗伯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您说什么?” “你没有问过我是不是需要你的牺牲。”王子的脸色有些苍白。 “牺牲永远都不多。”年轻的骑士说道。 “可我不想要!”爱德华抓住骑士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我父亲觉得我想要苏格兰的女王,可我根本对她没兴趣;你觉得我要一个守护者,可我身边多的是这种人。”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看着被月光照亮的骑士英俊的脸颊,“我要罗伯特·达德利,独一无二的罗伯特达德利,不是罗伯特爵士,也不是一个达德利家的人,就是罗伯特·达德利。” 罗伯特有些愣住了,“可您不能……” “不,我可以。”王子转向窗外,马车已经穿过了白厅宫的大门,“我三年前说过,我不是爱德华二世,我能保护自己爱的人,也能保护我自己。”他又转过头来,“然而你似乎对我并没有信心。” “不,不是这样。”罗伯特连忙说道,“我只是不愿意你做出任何牺牲,我……” “可如果我愿意牺牲呢?” 马车里一时间陷入寂静。 马车停了下来,大门口的男仆走上前来,打开车门。 “对不起,我……我只是……”罗伯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你明天就要跟军队一起出发了,我想你可以在这段时间想想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王子转过身,走下了马车,“再见,罗伯特,祝你一切顺利。”他走上台阶,在大门旁用余光瞥了一眼台阶下的人。罗伯特已经下了马车,站在车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王子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抽痛,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转过身抛下台阶抱住伤心的骑士,毕竟这也许是最后一夜了。 然而最后他只是咬了咬嘴唇,依旧向着宫殿的深处走去。 -------------------- 卢库鲁斯是古罗马的一位执政官,以生活奢侈著称。托马斯·贝克特是亨利二世时期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被国王暗杀后由罗马教廷封为圣徒。 第35章 牌局 如果一个旅行者沿着从英格兰的诺森伯兰郡向北的大道前往爱丁堡,他会看见在苏格兰东海岸的悬崖峭壁上,每隔几英里就会出现一座人为堆起的土堆,土堆下通常搭着一顶简陋的帐篷,而从周围农村里找来看守的孩子则会从帐篷当中跑出来,追着旅行者的马车打招呼,希望得到一两个银币的打赏。 这些土堆,或者说他们在政府公文当中的名称——“烽火台”,是阿伦伯爵所主持建造的防御工程的一部分,理论上它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把英格兰军队或是舰队入侵的消息传到爱丁堡。然而几个月之前的一次测试当中,消息几乎是过了二十四小时才被送到爱丁堡城堡里的摄政会议成员们面前——三分之一的看守员跑去帮工贴补家用,还有不少人在外面游手好闲,有几座烽火台的看守员甚至把用来点燃烽火的木柴带回家自己烧了。最后阿伦伯爵只好从不宽裕的国库里又抽出一笔钱,用来给所有的看守员们每天发上几个铜子,才把消息的传递时间缩短到十二个小时以内,虽然还不尽如人意,但也算是苏格兰王国防御准备里为数不多的客观进步之一了。 约瑟夫·史密斯今年九岁,是艾斯克里村木匠史密斯的第三个儿子。虽然与那位历史上最著名的木匠,耶稣基督的养父约瑟夫同名,但他显然没有什么做木匠的天赋。因此当他的大哥和二哥在跟着他们的父亲做学徒的时候,这孩子就被他的父亲塞给村长,去做烽火台的看守员,“至少还能给家里弄几个铜子”。 此时,这位小看守员正在烽火台不远处的草地上,跟几个放羊的小孩追逐打闹着,事实上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以这种方式度过的。有关“英格兰人要打进来”的传言已经传了几个月之久,但是南边烽火台却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静。约瑟夫认识南边三英里处的烽火台的看守员,那个铁匠铺里的小学徒曾经跟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附近城堡里骑士老爷们让他的师傅打造的武器——长矛,剑,马刀或是战锤,那个独眼的老铁匠靠这些生意可赚了一大笔,毕竟武器可比锄头或是镰刀要昂贵许多。 几个小孩正坐在田埂上,中间众星捧月的是隔壁村的一个小姑娘安妮,这些男孩子们都愿意跟她说话,约瑟夫也不例外,最近他的大哥正要结婚,未婚妻是骑士老爷家帮佣的厨娘,他的大哥作为壮丁显然要被骑士老爷征召去打仗,所以他们已经决定战争结束后就结婚。约瑟夫看着安妮,想着他要是能和她结婚就好了,就好像大哥和那个厨娘一样。 安妮接过一个男孩子递过来的一朵野花,她笑着抬起头,把那朵花别在自己的头发上。突然,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指着三英里外正在升起的白烟,“那是什么?” 男孩子们惊讶的望着那烟,“是烽火!”一个小胖子喊道,他的嘴巴因为惊讶而瞪的老大。 “不会吧。”有人轻声反驳,但他的声音立马被压下去了。 “就是烽火啊!你看那烟就是烽火台上冒出来的!” “没想到真的会点烽火啊,我还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所以爱丁堡的人很快就能知道消息吗?” …… “约瑟夫,快去点火!”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小看守员如梦初醒,他一溜烟向土堆跑去。 土堆下,约瑟夫的“同事”,邻村的放羊娃彼得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看他家的几只绵羊吃草。约瑟夫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蠢货,你没看见烽火吗,快点火!”说着就往土堆上爬去。 土堆上已经堆好了木柴,然而看起来比上一次约瑟夫上来时候少了不少,彼得的脸有些发红,“我家的木柴用完了,我拿了一些回家去。” “不过我并没有拿多少,肯定还点得着。”他又补充道。 两个人用火捻子凑到了用来点火的干草的旁边,受了潮的干草冒出一阵黑烟。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会,篝火终于烧了起来。 约瑟夫咳嗽几声,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黑灰,“完事了,那我回去啦。”他给自己的“同事”招呼了一声,又向着他的小伙伴们跑去。 彼得“嗯”了一声,又重新坐回到土堆下,看着他的羊咀嚼已经枯黄的草皮。 …… 日暮时分,英格兰军队入侵的报告终于被送到了爱丁堡城堡的摄政会议成员们面前。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东海岸边境的某处出现了某种异常情况。”伦诺克斯伯爵嗤笑一声,“然而我们对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知,这就是阿伦伯爵阁下伟大的防御工程。” “具体信息今晚随时会有信使送到。”一位阿伦伯爵的党羽反驳道。 “看来那些烽火台传递消息的效率也比马快不了多少。” “简直是白费功夫。” “对国家资源的严重浪费!” 眼看着摄政会议就要变成对阿伦伯爵的批斗会,抱着女儿坐在王座上的太后终于开了口,“先生们,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您和阿伦伯爵惹恼英格兰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伦诺克斯伯爵作为亲英派的代表,对于阿伦伯爵与法国联合抗英的做法非常反对。 “马上派信使去伦敦,答应英格兰人的条件,然后让我们国内的法国士兵滚回法国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的话引来周围几个人的一阵赞同。 王太后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她用求救的眼神看着阿伦伯爵。 伯爵站了起来,他的身体站在柱子的阴影当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迎战。” “我们和法国人联合起来的力量足够抵抗英国人了。”伯爵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我们的军队立即出发,还赶得及在艾斯克河构筑防线。以逸待劳,我们打得赢英格兰人。” 屋子里如同炸开了马蜂窝。 “这完全是自寻死路!” “如果野战失败了,英格兰人跟爱丁堡之间就是一马平川了!” 伦诺克斯伯爵抬起头,“伯爵阁下能为您今天的决定负责吗?”他眼睛里闪烁着野心的火苗。 阿伦伯爵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脸从阴影中浮现出来。他冷冷地盯着伦诺克斯伯爵,直到后者因为这明显的冒犯而有些发怒。“我对此负全责。”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伦诺克斯伯爵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那就祝您好运了,阁下。” 牌桌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全押了自己的筹码。 …… 两天之后,苏格兰军队从首都启程了,爱丁堡的市民们冲到街上向他们投掷着鲜花,在城堡的阳台上,小女王窝在母亲的怀里,笑着向下面通过的军队挥手。漂亮的小女孩在阳光中在高处笑着,如同天使下凡,许多士兵忍不住热泪盈眶。 阿伦伯爵骑着马走在军队的最前端,他身上的盔甲属于他的祖先,曾跟着他的祖先参加过两百多年前的班诺克本战役,在那场战役里,苏格兰的长矛挑翻了英格兰人的铁骑,苏格兰王国赢得了独立。在他身后跟着的,有来自低地的征召兵,他们拿着他们祖辈曾经用过的旧长矛,走上同样的战场;有来自高地的弓箭手,他们身边的同伴拿着由皮克特人时代流传下来的战斧。两千名轻骑兵走在队伍的侧面,这支军队由休姆伯爵提供,但它的可靠性令人怀疑——绝大多数成员都来自不受约束的山民和亡命徒。在队伍的最后,辎重队拉着一门门的大炮在泥泞的路上艰难的跋涉,拉车的马竭尽全力要把陷在泥坑里的辎重车拉出来。最惹眼的是四千名打着蓝底金色鸢尾花旗帜的法国军队,这些士兵曾经为法兰西的瓦卢瓦王朝在尼德兰和意大利对抗哈布斯堡家族,如今成了法兰西与苏格兰同盟唯一的体现——由于航路被封锁,进一步的大规模法国支援已经不可能。 三万六千军队,这就是苏格兰王国的最后底牌,虽然他们装备低劣,缺乏训练,但是据说对面的英格兰人还不到两万。 牌局尚不明朗。 …… 十月八日傍晚,被围攻三天的弗赛德城堡的塔楼上终于升起了白旗。 罗伯特·达德利穿过城堡塔楼外的回廊,空气当中火炮留下的硝烟味道依旧刺鼻。他望向东边,远处的大海一片漆黑,海湾的尽头有几点星星点点的亮光,来自于克林顿勋爵所指挥的锚泊的英格兰舰队。而在距离城堡更近处,苏格兰军队的宿营地就在三英里外的河对岸,营地里燃着一堆堆篝火,犹如恶魔的一只只眼睛。远处传来交谈声和食物的香气,苏格兰军队正在吃晚饭。 而在城堡的大厅里,赫特福德伯爵和他的高级军官们也同样正在用晚餐。餐厅显得异常阴森,即使点上了城堡里所有能够搜罗来的蜡烛,吃晚餐的大人们依旧看不清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的脸。地板上有许多裂纹,其中一些的里面甚至已经长出了青苔,而天花板上被炮击震下来的碎石已经被扫到了大厅的一角,壁炉也被重新点燃了,来自被劈碎的旧家具的木柴正在里面冒着温暖的火苗。 赫特福德伯爵胃口很好,虽然他对面的苏格兰人有三万多人,而他手下的军队则只有一万六千人,然而拥有更先进装备和更精锐军队的伯爵却充满信心——他拥有八十门火炮,而且都是可以方便移动的,更不用说不远处的舰队。而在骑兵方面,赫特福德伯爵也有着绝对优势,他手下拥有六千骑兵,其中一大部分是重骑兵,而对面则只有两千名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骑在马上。对于赫特福德伯爵而言,似乎一次辉煌的胜利就在眼前。 长桌四周的军官们也情绪颇为激动,这场战役之后许多人都能够功成名就。对于军官们和他们手下的士兵而言,打仗无疑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而在苏格兰发财也许指望不上,毕竟这里并没有什么好抢的,然而对于升官而言,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生长着爵位和官帽子的良田,毕竟苏格兰人实在是太不经打。 大门打开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许多人都听到了走进来的脚步声,但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走进房间的黑影,而只有少数离得近的人才能看清罗伯特·达德利爵士标志性的英俊面容。 罗伯特走到统帅身边,鞠了一躬,赫特福德伯爵点头回应。这位新副官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获得了伯爵的欣赏,他如今深受信任的程度就连另一位来自伯爵本家西摩家族的副官都要后退一射之地。达德利爵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着伯爵耳语几句,伯爵的眼睛有些睁大,但随即露出一副嘲讽的表情。他拿起手边还沾着油的餐刀,接过信,径直划开了信封上的火漆。他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 “阁下,出了什么事?”一位军官问道,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团黑影递给了总司令某样东西。 “我收到了一封信,”伯爵把信纸放在桌上,拿起手边的餐巾擦了擦手,“来自河对岸的阿伦伯爵。” “他向我提议,用我们两个一对一的骑士决斗来解决这场冲突。”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对面的这位大臣难道以为现在是十一世纪吗? “那位伯爵可能是骑士小说的爱好者。”罗伯特说道,“大人,信使正在门外,需要我去回复他吗?” “别急嘛。”赫特福德伯爵微微一笑,“阿伦伯爵还提出了第二种建议——我们双方各派出一千五百军队,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决斗。” 屋里安静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有人问道,阿伦伯爵放弃自己唯一拥有的数量优势,跑来“公平决斗”,屋里的军官们除了他脑子进了水实在是找不到别的理由。 “无所谓。”伯爵耸了耸肩膀,“他既然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抓住就是了。”他转过头对罗伯特说道,“罗伯特爵士,请让信使转告阿伦伯爵,我接受他的第二种提议,决斗将于明早十点准时举行。” 他又拿起餐具,开始对付盘子里那被城堡里水平低下的厨子做的太老的羊排。 …… 罗伯特爵士回到他的房间,这里过去的主人看上去并不富裕,但城堡里的房间却基本都还保持着干净。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蜡烛流到桌上,凝固成了颇厚的一层。他走到桌前坐下,打算接着写昨晚没有写完的给王储的信。羽毛笔的笔尖沾了墨水,他拿着羽毛笔看着并没有几行字的信纸,直到笔尖的墨水彻底变干也没有落笔。他叹了一口气,把信纸收起来,掏出日记本,写下了简短的一句——“十月八日,无事。” 他放下笔,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沙漏,已经过了午夜了。 他又拿起笔,在下面加上了另一行。 “十月九日,交战”。 第36章 决斗 清晨的浓雾终于散去,这是一个通常的秋天早晨,天空呈现一种铅灰色,北海的寒风吹在人身上,裹挟着湿气,虽然气温不低却让人觉得颇为寒冷。 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军的大队,隔着艾斯克河对垒。罗伯特·达德利眯起眼睛,看着对面苏格兰军队的圣安德鲁斯旗在风中颤抖着。对面的人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挤满了河对岸的浅滩,有红头发的高地人,他们留着长头发,拿着战斧,对着河这边的英格兰人喊着什么,虽然听不清楚,但是从他们下流的手势看来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更多的是贵族老爷们的佃农所组成的征召兵,他们比起前者而言显得瘦小得多,穿着五颜六色的破旧衣服,因此一眼就看得出来区别。在军队的中央簇拥着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他们的头上飘扬着最大的一面大旗。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头发已经有些发白的男人,他看着河的这一边,目光正与罗伯特身边的赫特福德伯爵相对。 河对岸的阿伦伯爵有些羡慕的看着河对岸的英格兰人,他们穿着统一颜色的军服,连普通的步兵都至少穿着一件胸甲,虽然它的防护能力存疑,但至少看上去的确颇为唬人。远处英格兰人的大炮已经就位,炮口正对着他所在的位置。 “阁下,到时间了。” 阿伦伯爵转过头来,看向已经迫不及待的休姆伯爵。“你确定吗?”他有些乞求地说道,“这简直就是自杀,你手下的那些骑兵……”他并没有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清楚他的意思。休姆伯爵手下的骑兵大多来自于高地的氏族甚至是马匪,他们来这里完全是因为休姆伯爵给他们的金钱比起抢劫得来的更多。他们骑着自己家养的驽马,身上除了马刀和匕首别无其它武器,如果这些还算不上是乌合之众,那么想必也差不了多少。 休姆伯爵是一个黑色头发的中年人,他以鲁莽,脾气暴躁和酗酒出名。这位伯爵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晴天里喝的醉醺醺地站在他城堡的顶楼,用弩箭射击那些来他城堡附近树林里捡蘑菇的老太太。三十年前他的父亲与先王一起死在对英格兰人的战场上,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男孩,而三十年后的今天他终于有机会为他并不亲近的父亲报仇,虽然驱使他走上战场的与其说是对英格兰人的仇恨,不如说是他嗜血的本能。 “手套已经扔出,难道要放弃决斗吗?”休姆伯爵不屑地说道。这畏手畏脚的老头子就该留在爱丁堡静候佳音,跑来指挥军队干什么? 阿伦伯爵叹了一口气,“那就开始吧。”他一个外行也看的很清楚,这场决斗完全就是一场闹剧,然而他对面这个骑士小说看多了的白痴根本不会听他的。这支军队完全是七拼八凑的产物,贵族和氏族首领们带着自己的人,他们完全可以立即掉头回家去。如果有国王在这里他们还会顾及一二,可对他这个所谓的摄政大臣,这些人可就没那么有耐心了。 “两千名骑兵,你带上一千五百人吧。”虽然休姆伯爵手下的骑兵不尽如人意,但这就是苏格兰全部的骑兵力量了,他实在无法坐视这白痴一波把这些兵力全部送掉。 休姆伯爵看上去并不高兴,但他最后还是卖给了阿伦伯爵一个面子。 一千五百名苏格兰骑兵从浅滩跨过了艾斯克河,在预定决斗的空地上列阵。 “一千五百骑兵。”英格兰军队的统帅赫特福德伯爵冷冷地说道。 “格雷勋爵阁下,你带一千五百骑兵去吧,让我们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格雷勋爵是那位做了自己妻子跟班的多塞特侯爵的堂兄,他一贯不苟言笑,脸上总带着严肃的表情。听到统帅的话,他同往常一样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行了一个礼,就纵马向侧翼的骑兵队疾驰而去。片刻之后,骑兵队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 格雷勋爵的一千五百名骑兵当中,有一千名骑士,这些重骑兵穿着厚厚的板甲,手里拿着长长的骑墙,连他们胯下的马都被铁甲包的严严实实。这些骑兵无疑是中世纪最为可怕的军力,虽然自从火药被引入战争后他们遭到了巨大的挑战,但截至目前他们依旧是战场的主宰者。 余下的五百人也拿着沉重的骑枪,但与骑士们覆盖着全身和马匹板甲相比,他们的装甲只有一半左右的规模。他们穿着轻便的胸甲和肩甲,带着露着脸的头盔,腿上的盔甲则被一种特殊的长靴所代替,腰间还带着一把剑。他们被称作次等枪骑兵,他们比起骑士们要轻便机动的多,更重要的是便宜不少。然而虽然他们并非全身受到铠甲的保护,但保护他们要害部位的装甲却比骑士们更厚,甚至可以让他们免于火器的伤害。 双方的骑兵在空地的两侧列阵,休姆伯爵的一千五百人列成几行横队,而对面的格雷勋爵则把一千骑士放在中央,五百名较为轻便的次等强骑兵被放在两翼,做出一副要包抄苏格兰人的架势。 当骑兵列阵完毕之后,战场上陷入了一片令人惊讶的寂静,河两岸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决斗场。 “上一次这样规模的决斗是什么时候?”罗伯特听到赫特福德伯爵问自己。 “似乎是十二世纪,我也记不清了,阁下。” “真是令人惊叹,这样的情景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伯爵又把头转回原位,目光再度投向英格兰骑兵方针最前头的格雷勋爵。 突然,双方的骑兵几乎同时动了起来。苏格兰人的动作非常迅速,轻骑兵们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对方的方阵。 英格兰的重骑兵也开始奔跑,他们很重,因而一开始速度并不快,而是慢慢在加速。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三千名骑兵的马蹄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颤。 “他要正面冲击英格兰人!”阿伦伯爵身边的一位军官惊恐地喊道。轻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而重骑兵的优势则在于冲击力,如果休姆伯爵能够发挥他手下骑兵的灵活性,让英格兰人疲于奔命,待到他们人困马乏之时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可他现在却如同发了疯一样要正面冲击,难道是嫌活的太长了吗? 休姆伯爵感受着风刮过自己的耳边,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不断加速。对面的英格兰人越来越近,他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自从被阿伦伯爵一脚踢出摄政会议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兴奋过了,他举起马刀,刀尖直指向对面向他冲来的那个英格兰骑兵,那人浑身上下被包的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一个银色的铁疙瘩。对面的骑士举起了他笨重的骑枪,他的动作看上去是那样缓慢,好极了,用不着什么努力就可以躲开。 当休姆伯爵距离枪尖只剩下几米时,他用一种仿佛年轻了十岁的敏捷歪过身子,避开了迎面而来的骑枪。他挥动马刀砍向一击打空的英格兰人,马刀猛地劈下。 英格兰骑士的板甲上微微凹进去了一块,休姆伯爵看着那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凹痕,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的右手传来一阵酸麻,然而很快就被一阵更大的疼痛所代替——另一名骑士的骑枪把他从马上打飞了出去。他先是看到铅灰色的蓝天,然后是满是枯草的地面,泥土的腥味闯进了他的鼻子。 他落到地上,随即又是一阵剧痛,无数的马蹄踏在他的身上。 随即到来的是永恒的黑暗。 …… 赫特福德伯爵面无表情地看向这屠场,苏格兰骑兵如同海浪撞击在礁石之上,化作一片片血色的浪花。格雷伯爵的骑士们如同热刀子切开黄油一般,轻松地把苏格兰人的阵型切的粉碎。 “真是一出悲剧。”他对自己的副官说道。 “一出高贵的悲剧。”罗伯特·达德利回答道。 “这可未必。”伯爵嘲讽地笑了笑,“不如说是愚蠢的悲剧。”他看向前方,苏格兰人已经开始溃退。 格雷勋爵尚未见血的次等枪骑兵迅速加速,他们从两翼包抄住溃退的苏格兰骑兵,挡住了他们后退的道路,与跟上来的骑士们一起把参与的苏格兰骑兵彻底包围。 “结束了。”赫特福德伯爵轻声说道,距离开始还不到半小时。 对面的苏格兰军队传来一阵骚动,有一些方阵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征兆。 “阁下,要进攻吗?”伯爵身边的一位军官跃跃欲试,如今苏格兰人士气低迷,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赫特福德伯爵沉吟许久,摇了摇头。 苏格兰人虽然遭到了失败,但他们依旧在河对岸以逸待劳。 他要等苏格兰人主动送上门来。 对面传来号角声,苏格兰军队开始撤退。 赫特福德伯爵撇了撇嘴,调转马头,发出了退兵的命令。 …… 阿伦伯爵疲惫地走回自己的帐篷,他的仆人连忙走上前来,为他写下盔甲。 “阁下,您要来一点饮料吗?”仆人手里抱着厚重的板甲,殷勤地问道。 伯爵疲惫地坐在了一把扶手椅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的仆人打发走。他闭上眼睛,用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的神思恢复清明,并把下午那副可怕的情景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 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声,伯爵烦躁地睁开双眼,他的副官掀开门口的帘子走了进来,他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 似乎已经被命运的重担压垮的阿伦伯爵叹了一口气,“又出什么事情啦?”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剩下的那五百名骑兵,阁下。” 阿伦伯爵冷笑了一声,他早预料到这些乌合之众靠不住,但没想到会发生的这么快。 “他们想干什么?”阿伦伯爵已经准备好答应他们的要求,这些人要的无非就是钱罢了,不过过了明天谁知道多少人还能有命花呢? “他们……要离开。”副官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刚刚从骑兵那里回来,这帮人已经完全被今天的可怕场景吓坏了。不过平心而论,他们也的确有害怕的理由——一千五百人不到半个小时就灰飞烟灭,他们剩下的人还留下就是自寻死路了。 “他们之前拿到了多少钱?我给他们加倍。”虽然国库空空如也,不过如果打输了这也就不是他所需要操心的问题了。 副官鞠了一个躬,退了出去。 阿伦伯爵又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更疼了。 …… 当阿伦伯爵醒来时,帐篷里一片阴暗,他走到门口拉开帘子,发现太阳已经西沉了。 他的仆人连忙跑上前来,“您有什么吩咐?”伯爵注意到自己仆人的笑容有一点僵硬。 “约翰逊先生回来了没有?”他的副官已经去了好几个小时,伯爵迫切的想知道骑兵方面的情况,这是他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支机动力量了。 “大人,约翰逊先生……”仆人咬了咬牙,终于和盘托出,“那帮子恶棍杀了约翰逊先生!” 伯爵眼前一黑,“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抓住仆人的胳膊,眼睛瞪大看着被自己的铁掌掐的呲牙咧嘴的仆人。 “约翰逊先生到那里的时候那些人正要骑马离开,他拦住他们,要他们留下来,还答应给他们两倍的酬劳,然而那个领头的马匪说国库里已经干干净净了,约翰逊先生和您……”他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伯爵的脸色,“你们都是骗子。” “然后他就用马刀砍翻了约翰逊先生,带着他的人骑着马跑掉了……军队拦不住他们。”这些马匪和山民在逃离王家军队的追捕一事上早已经驾轻就熟。 “所以现在一个骑兵也没有了。”伯爵喃喃自语道,他转过身往回走去,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仆人连忙上前两步要扶住他,他挥挥手拒绝,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帐篷,看上去至少老了二十岁。 …… 与此同时,几英里外城堡里的英格兰军队指挥官们的气氛则完全不同,军官们在大厅里高声谈笑,大桶从伦敦运来的的波尔多酒和麦酒都被端上了餐桌,城堡里厨师的手艺也有了显著的提升,看上去一切都在变好。 格雷勋爵几口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大人,”他转向赫特福德伯爵,“您今天为什么不下令乘胜追击?”今天的决斗结束之后格雷勋爵本已经打算一鼓作气过河,把苏格兰人的军阵撕成两半,然而指挥官却严令他回到出发地,这不由得令他略有微词。 赫特福德伯爵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波尔多酒,酒略有点酸,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你的骑兵当时已经疲惫了,苏格兰人虽然被震撼到,但是他们在河对岸以逸待劳,你能赢但是损失会很大。”他微微顿了顿,“我要让他们主动来进攻我们。” “今天他们应该认识到在我们的质量优势面前他们可怜的一点数量优势毫无意义,”一位军官说道,“我很怀疑阿伦伯爵会主动来踢铁板。” “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来。”伯爵擦了擦手,“罗伯特爵士。”他转过脑袋对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 罗伯特·达德利感到有无数目光投向他,有羡慕的,赞赏的,当然也有嫉妒的。“大人?”他微微颔首。 赫特福德伯爵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罗伯特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赫特福德伯爵挥手招呼仆人,“给我换一杯麦酒来。”葡萄酒质量欠佳,希望麦酒能好一点。 第37章 平其克鲁战役 有些日子注定要载入史册,这样的日子通常伴随着的是死亡。有些是一个人的死亡,例如尤利西斯·凯撒穿着托加长袍走进元老院正在开会的庞培剧院的那个清晨。而更多的情况下,一个彪炳史册的日子需要更多的鲜血的滋养,让汉尼拔成为巨人的那个日子在扎马死了八万人。而1545年的10月10日,又不知道要吞噬多少生命? 赫特福德伯爵和他的指挥官们骑在马上,在萨拉米斯战役的那个清晨,波斯王薛西斯把自己的黄金王座放在俯瞰萨拉米斯湾的山顶上,而这一天早上伯爵所在的小山坡虽然比不上薛西斯王的那座山,但也让他能够对战场一览无余。在山下,英格兰步兵方阵正整齐地开向艾斯克河的岸边,更远处是格雷勋爵的骑兵们,而在后方的是德意志火枪兵们,这些昂贵的雇佣军两人一组,操作着沉重的抬枪,是如今欧洲大陆最先进军事技术的结晶。 伯爵把目光转向河对岸,苏格兰军队正在列阵。他们看上去并不如英格兰军队那样整齐,身上的衣服也花花绿绿的。更远处的大海上浓雾弥漫,即使用某种尼德兰人不久前发明的能使人看得更远的奇妙装置也难以看清。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今天艾斯克河的河面宽阔了不少,这使得直接渡河跟本不可能,因而双方的排兵布阵都围绕着横跨河面的一座罗马时代修建的石桥进行。 “桥旁边的小村子就是莫索尔堡村。”向导战战兢兢地说,这个放羊娃以五个银币的高额价格被“英格兰,爱尔兰和法兰西,耶路撒冷的国王,信仰的守护者”所雇佣,作为军队的向导。 “村子里有多少人?”赫特福德伯爵问道。 “大概五六百人吧。”男孩咽了咽口水,“这是个大村子。”他顿了顿,“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人了,村子里的人应该都跑了。” 伯爵不置可否,他伸出手指了指军队正在列阵的平原,“你们管这地方叫什么?” “平其克鲁(Pinkie Cleugh),大人。” “我不懂凯尔特语。”伯爵耸了耸肩膀,转向身旁的罗伯特·达德利,“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小圆顶山’,阁下。” 赫特福德伯爵环视一圈自己所在的山头,“倒是很应景。” 一名信使策马跑上山坡,来到赫特福德伯爵面前,“大人,军队已经列阵完毕。” “几点了?”伯爵问道。 “十点半。” 伯爵又抬起头,整个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棋盘,对面的苏格兰人巍然不动,很显然,谁先过桥谁就落在下风,狭窄的石桥比河滩更加易守难攻。 “那就开始吧。”赫特福德伯爵轻飘飘地说道。 …… 河对岸的阿伦伯爵这一晚上的心情算得上是跌宕起伏,当他失去了所有骑兵时,阿伦伯爵已经在严肃考虑撤回爱丁堡的可能了,即使他自己也知道一旦撤退的命令下达,他这只东拼西凑的军队八成要作鸟兽散。而当他在营帐里愁眉不展的时候,外面的一场大雨无疑又重新给了他希望——即使这些征召兵再不争气,一座桥总还是堵得住的。 双方的军队隔着桥对峙着,士兵们握紧长矛的手已经满是汗,弓箭手弯弓搭箭,箭头指向空中。 一片安静。 “那是什么?”阿伦伯爵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他转过头,远处的山坡上冒着一阵阵白烟?是火炮吗?可隔着这么远他们根本打不到目标啊……空气中传来一阵阵尖啸声,伯爵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方阵当中爆出一片血雾。 “是链弹!”有人惊恐地喊道,两个铁球用铁链连在一起,由火炮发射出去,链子就会如同镰刀一样把整整一列士兵割成两半。 尖啸声越来越大,伴随着惊恐的叫喊声和伤员的呻吟,苏格兰人的方阵已经出现了溃散的迹象。 “阁下,我们……”阿伦伯爵身边的一个军官刚要说什么,就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所打断,一颗链弹把一群士兵打的血肉模糊,重重的砸在阿伦伯爵面前的泥土地上,滚烫的炮弹还冒着热气。 “是另一边打来的!”阿伦伯爵顺着声音看去,英格兰舰队的身影正从浓雾当中浮现,舰上火炮开炮的火光如同魔鬼的一只只眼睛。 “我们必须撤退,阁下!”阿伦伯爵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道。 伯爵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脸上神色灰败,没有什么比给人虚假的希望再打破更残忍的行为了。 “阁下……”那声音还在耳边聒噪着。 “我们进攻,所有军队,全军进攻。”伯爵有些虚弱地说。 “这……”随从们面面相觑。 “现在回爱丁堡,一切就彻底完蛋了。”伯爵强撑着自己的身子在马上坐直,“还不如押上所有的一切赌一把。”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至少还有万一!”他直勾勾地看向河对面的高地,上面的英格兰圣乔治旗红色的十字无比刺眼。 过了片刻,苏格兰军队开始移动了,很多人并不情愿前进,许多队伍里都出现了小小的骚乱,十五分钟后,第一个苏格兰士兵终于踏上了河对岸的土地。 英格兰人并没有移动。 过河的苏格兰军队越来越多。 当一半的苏格兰军队渡过河的时候,英格兰人终于行动起来了。 长弓最早发源于威尔士,山区里的猎户用这种准头极高的弓射杀动物,然而却是英格兰人把这种武器发扬光大。与法国这样动辄动员数万人的欧洲大陆巨无霸相比,英格兰在人口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大批的长弓手恰恰弥补了这一短板。长弓射程远而且精度高,因此英格兰对长弓手的培养不遗余力,每个郡都会举行射箭比赛,而在星期天除了射箭之外的体育活动都会被禁止。英格兰的箭雨在普瓦捷,克雷西以及阿金库尔都成了法国人最可怕的噩梦,而如今轮到苏格兰人了。 长弓手们的弓长度有六英尺左右,比他们自己的身高都要长,而他们所射出的箭也接近三英尺,拉开这样巨大的弓需要不小的臂力。长弓手们举起弓瞄准,拉开了弓,他们并没有把弓拉的极满,对面的士兵几乎没有什么护甲,仅有的一些还是劣质的皮护甲,而只有对付全副武装的法国骑士时候才需要把弓拉满。他们射击的速度极快,一分钟内每个人就射出了六支箭,这还是在瞄准的情况下,如果不瞄准他们一分钟可以射出十二支箭。 三千名长弓手射出的箭雨,带着可怕的呼啸声,降临在苏格兰人的头上。箭穿过可怜的受害者的身体,再深深扎入泥土当中,把他们整个钉在地面上。少数拿着盾牌的幸运儿及时把盾牌护在了自己的头顶上,然而这终归是徒劳,箭头轻巧的撕开这些劣质的盾牌,如同撕开一张白纸一样。 苏格兰人的方阵发出一阵阵惨叫,前方沐浴在箭雨下的士兵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前兆。 整整两分钟的射击,英格兰的三千弓箭手就射出了三万多支箭。而当这一切结束之时,英格兰人的骑兵又从两边包抄而来,如同闯进了瓷器店的公牛一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苏格兰军队在此时本来应当转为一个个方阵来对抗骑兵,然而这些从农村里拉来,并没有任何经验的征召兵完全不具备在这种混乱情况下执行任何命令的能力。终于,第一个人开始掉头往后逃窜,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瞬之间局势已经不可逆转。 高地上的赫特福德伯爵冷冷一笑,“一群乌合之众。” 英格兰人的步兵,这时候开始向石桥推进。步兵呈横队排列,前面的是拿着长矛的步兵,而站在他们后面的,是持火枪的意大利和西班牙雇佣军。如同潮水冲撞上一堵悬崖峭壁一样,苏格兰军队在他们面前迅速灰飞烟灭。 前方的军队已经溃散,而后面的军队还在继续前进,狭窄的石桥挤成了一锅粥,无数人从桥上被挤下河去,而更多的是因为桥被堵住而绝望地跳进河里试图游回对岸的溃兵。昨晚带给阿伦伯爵希望的大雨,如今却抹杀了这些可怜人的希望。艾斯克河的水位大涨,水流也变得无比湍急,无数人被浪花卷走淹死在河里。 英格兰军队迅速推进,很快石桥就失守了,一部分英格兰士兵已经开到了桥对岸。 阿伦伯爵看着眼前灾难性的场景,他的眼睛通红,脸色发紫,如同铁匠铺里的风箱一样呼着气,在周围人眼里他看上去似乎就要中风了。 “阁下,您还好吧?”他的副官担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伯爵缓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神智似乎恢复了清明。他捏了捏鼻梁,“我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叫法国军队进攻。” 副官听起来似乎被吓到了,“您确定吗?”这可是伯爵手里的最后一张牌了。 “照我说的做。”毫无疑问,这场战役结束后法国人就会抛弃苏格兰这个虚弱无力的同盟了,这些法国军队以后再也不会为苏格兰王国所用,既然如此还不如拿这支军队赌一把。英格兰人趁着苏格兰军队在河对岸立足未稳的时候发动攻击,现在英格兰人过了河,他也可以依样画葫芦。 过了几分钟,法国军队出发了。四千名披着胸甲的精锐步兵呈横列向前推进,他们打着的蓝色鸢尾花旗帜无比显眼。 “先生们,为了国王,为了法兰西!”指挥官高喊着。 “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曾经在意大利,在巴斯克,在德意志为弗朗索瓦国王抛头颅洒热血,而如今他们的战场换成了苏格兰低地的荒原。苏格兰人的大炮已经被对方的炮火所摧毁,他们的弓箭手无法像英格兰人射的那么远那么准,法兰西的步兵们只能靠自己手里的长矛了。 已经过了河的英格兰军队大约两千人,而对面的法国人有四千人,英格兰人所需要做的就是抵挡住他们,直到援军过河。 “方阵!”英格兰指挥官大声喊道,随即,两千人的横队就变成了四个空心方阵,方阵的外层是手拿长矛的步兵,他们的长矛如同刺猬一样指向四面八方。而方阵的中央则是脆弱的火枪手,他们在长矛的保护下从容不迫地射击,这就是著名的西班牙大方阵。 “该死!”法国指挥官咒骂了一声,他太熟悉这种方阵了。二十年前,查理五世皇帝用这样的方阵在意大利的帕多瓦打垮了法国军队,连国王都沦为西班牙人的阶下囚,然而直到现在法国人依旧没有找到对抗这种方阵的办法。 “继续前进!”二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指挥官也不期待在这几分钟里找到破解之法。 四千名法国步兵以横列冲击英格兰人的四个方阵。 方阵从四面八方遭到攻击,无数的长矛互相捅插,有的长矛折断了,士兵用矛杆折断处的尖刺接着刺向对面的敌人。有人把长矛掷出,插进敌人的心脏,而随即又被另一支长矛刺得对穿。在方阵里面,火枪手们手里的火器不断发射出弹丸,许多法国士兵被子弹所击倒。 法国指挥官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液体,汗液混杂着不知道是谁流的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他感到大地似乎在震动,他抬起头,英格兰人的骑兵已经过了河,正从两翼包抄过来。 “方阵!”他也喊出了同样的词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混战已经把法国人的军队弄得一团糟,所有人都在各自为战。 骑兵把无数法国士兵撞的飞了起来,他们挥舞着马刀,如同挥舞着镰刀的死神。 当马刀的锋刃上的寒气冲到他的鼻尖时,指挥官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 苏格兰人在战场上留下了接近两万具尸体,还有三千人成了俘虏,而英格兰人所付出的不过是六百人。 赫特福德伯爵和他的随员们策马巡视战场,无数的尸体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虽然已经是深秋依旧招来了不少蝇虫。 在阿伦伯爵曾经呆过的位置上,他的仪仗被随意丢弃,那面巨大的蓝色圣安德鲁斯旗帜被砍断了旗杆,倒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本来蓝白色的旗帜看上去已经有点发黑。 赫特福德伯爵骑着马,马蹄缓缓踩在了旗帜之上。伯爵挺直腰杆,环视四周,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目光有的崇拜,有的是赞赏,有的则是嫉妒,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伯爵微微笑着,开了口。 “这就是苏格兰王国的结局。” 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 第38章 兵临城下 爱丁堡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出城的每条大路上都挤满了人和牲畜,大车上拉着他们全部能带走的家当,车轮陷在道路上的烂泥里,主人抡圆了膀子用鞭子抽着拉车的可怜老马。咒骂声,哭喊声,牲畜的嘶叫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味道,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在城堡山上的坚固堡垒里,达官贵人们的表现也并不比下面那些贱民们好多少,每一天城堡里留下的人数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两天前英格兰军队距离爱丁堡不到四十英里的消息传来后,当天晚上王太后的侍女就跑了一半。贵族们正在抛弃王室这艘正在下沉的破船,回到自家庄园或者城堡里等待这出戏落幕。这样的戏码整个欧洲一千年来已经上演了无数次,这一次也不会是例外。 阿伦伯爵穿过城堡狭窄的走廊,走廊里堆满了各样东西,王室总管正在把城堡里的收藏撤离。雕塑,名画和盔甲被油布包起来,堆在走廊上,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走廊看上去更加狭窄了。然而过去这里总是如同蜂房一样,无数人为了权力和财富在这里永不停歇的吵嚷着,如今却安静的有些吓人。还留下来的人看上去也郁郁寡欢,安静的如同霜打的茄子,有些女士的眼睛还发红着,显然之前曾经哭过。 阿伦伯爵看上去比之前老了许多,他一贯保养得体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皱纹,平日里梳地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变得杂乱了许多。五天前他东拼西凑的军队在一天之内分崩离析,如同孩子在沙滩上垒起来的沙堡,涨潮过后便无影无踪。 有名无实的摄政大臣加快了脚步,摄政会议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它的成员中留在首都的只剩下阿伦伯爵和王太后。事实上不光是摄政会议,苏格兰王国都不复存在了。无数的贵族正在向伦敦献媚,雪片一样的效忠信件从全国各处庄园和城堡飞向英格兰主帅赫特福德伯爵的营帐,如今阿伦伯爵能够调动的不过是把守城堡的两百人组成的王家卫队,而在城堡外,爱丁堡市长的特使已经在市政厅和英格兰军队之间穿梭了许多次了。 伯爵推开了王太后寝宫的大门,门里唯一剩下的一个侍女下了一大跳,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阁下?”她看上去非常惊讶,显然对于伯爵依旧留在这里非常不解。 “其他人去哪里了?” “她们都已经回家了。”其实她两个小时后也要离开了,但是看着伯爵已经发黑的脸色,她明智的决定低下头闭上嘴。 伯爵冷冷的哼了一声,“船还没沉,船上的老鼠就先跑了。”侍女的脸微微发红,但伯爵并没有注意到。 “王太后呢?我有事要求见陛下。” “陛下在圣玛格丽特礼拜堂里,她在……祈祷。”侍女有些瑟缩,“陛下祈求仁慈的上帝拯救她和她的女儿。” 伯爵冷冷地哼了一声,显然颇不以为然,他转过身子走出了房间。 侍女长舒了一口气,两个小时后还是太晚了,她决定现在就走。 …… 玛丽·德·吉斯王太后亲吻了耶稣受难像。她抬起头,彩色的玻璃窗上绘画着十一世纪的苏格兰王后,被教皇封为圣徒的玛格丽特。这座教堂由她的儿子大卫王建造,是整个城堡里最古老的部分。当1314年“勇敢的心”罗伯特·布鲁斯夺取城堡时,他焚毁了整个城堡,只留下了这个礼拜堂。 阳光从彩绘玻璃窗里照了进来,圣玛格丽特的脸沐浴在光晕当中,如同天使一样。这位英格兰威塞克斯王朝的末代公主,在诺曼底公爵1066年的那场著名的征服之后与家人一起逃到了苏格兰,嫁给了苏格兰国王马尔科姆三世,然而1093年她的丈夫和长子在与英格兰的战争中丧命,她也在三天之后心碎而死。王太后自嘲地笑了笑,“她可真是幸运,上帝给了她突如其来无法抗拒的死亡,让她不用去收拾那副烂摊子。”她轻声说道。王太后摸了摸胸前的圣像,她的家族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的哥哥吉斯公爵在法国胡格诺派教徒的心中也许可怕程度还不及撒旦,但至少也可以望其项背了。这圣像曾经属于教皇尤利西斯二世,著名的“战神教皇”,她得到这份礼物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而如今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两段婚姻,三个孩子,王太后叹了一口气,还有这一副烂摊子。 太后站起身来,她的法国陪嫁女官爱罗伊斯连忙上前扶住她,王太后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谢谢你,亲爱的。” 太后和她的女官走出礼拜堂,外面的庭院空空荡荡。已经是深秋了,庭院里满是枯黄的落叶,然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人来打扫。一阵冷风吹过,王太后打了个寒战,她加快步伐,朝着前面不远处的游廊入口走去。 王太后走进游廊,正碰见赶来的阿伦伯爵。 “陛下。”伯爵深鞠一躬,虽然是紧急时刻伯爵依旧没有彻底抛弃礼仪。 “伯爵阁下。”太后的声音有些冷淡。当平其克鲁战役惨败的消息传来时,王太后就几乎对阿伦伯爵彻底失去了信任。 “陛下我刚刚接到消息,英格兰军队的前锋已经推进到十英里之外,您和女王陛下必须马上撤离。”伯爵有些焦急。仿佛要证明他的话一样,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英格兰人的炮声已经可以隐约听见。 “离开?”王太后挑了挑眉毛,“您建议我们到哪里去?”她冷冷地看向这位失宠的大臣。 “先去北方,我已经与法国人联系过,他们会做相应的部署,时机一到就把您和女王陛下一起偷偷运到法国去,女王陛下可以在那里和法国国王的孙子结婚。” 王后的脸色迅速变黑,“你要把我和我的女儿偷运出去?”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薄怒,“然后呢?把这个王位拱手让人吗?”王太后的声音高了八度。 “这可以留待日后谈判……”阿伦伯爵看上去有些惭愧,“我们会为女王陛下的利益而战。”他有些缺乏底气。 王太后走到伯爵面前,“你知道如果玛丽去了法国,英格兰人会废黜她的。”很显然亨利八世决不能允许苏格兰和法兰西在未来结成一体。 “如果她留下,她就会成为英格兰人的傀儡。”伯爵抬起头,直面着王太后冰冷的目光。 “真是两难的处境,”太后冷笑道,“这都拜您所赐,不是吗?是您要去迎战英格兰人的,如今您灰溜溜的跑回来,还指望我接着如同之前一样对您言听计从?” “我没有选择。”伯爵喃喃地说道,“贵族们他们不会听我的。”如果他真的有权力命令军队的话,他一定会在爱丁堡坚守不出。 “那您又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听您的?”太后高傲地抬起头,“我们是王族,伯爵阁下,您可能无法理解,但我们绝不会在大敌当前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像压舱物一样躲在船的底舱里逃命。” “那您打算怎么做?”伯爵有些失态了,他的鼻尖上已经冒出来了细密的汗珠。王太后对他失去信任这一点他早有所料,但眼前的情景显然比他所预想的更加棘手。 “我们留在这里。”王太后的眼神望向黑色的城堡外墙,“这座城堡不是第一次被围攻了,我和我的女儿呆在这里非常安全。” “您只剩下卫队了,”伯爵焦急的说道,试图让王太后恢复理智,“两百人根本守不住这城堡。” “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 “英格兰人有火炮,还有火药,现在可不比三百年前了!”伯爵终于失态了,他随着王太后大吼。 “注意您的言辞,阁下!”王太后转身就走。 伯爵一把抓住太后的胳膊。 “先生,您怎么敢!”王太后彻底的发怒了,“请您立即离开,不然我就要叫守卫了!” “卫队长是我的人,夫人。”伯爵放开手,但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王太后,“您手下除了这个法国女官再没有其他人了,您的侍从们都跑光了。”王太后的脸气的通红,“今天您必须离开去高地避难,女王陛下也一样。” “这是政变,先生!”太后怒吼道。 “是为了您的安全,夫人。” 王太后如同第一天见到阿伦伯爵一样,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 “您投靠了法国人?”她冷冷地问道。 “您猜的不错,夫人。”伯爵微微鞠躬,“苏格兰王国如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给自己找出路,大部分人都投向伦敦。”他微微笑了笑,“然而亨利八世陛下可绝不会接纳我,毕竟是我主持撕毁了和约,所以我只能选择和法国人合作了。” “不过这对您来说也不是坏事,对吗?” “您的家族是法国最有权势的贵族,您的哥哥权倾朝野,而您以后就是法国国王的岳母了,您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伯爵笑了笑,“还有您和前夫的孩子们也在法国,您也好久没有见到小朗格维尔公爵了,不是吗?您可以和您的孩子们在法国宫廷团聚。” “而如果您落到英格兰人手里,毫无疑问您的女儿会被从您的身边夺走,您会被关到伦敦塔里面,也许您的哥哥会促成您的释放,但是恐怕您就再也见不到您的女儿了。” “所以您希望哪种情况发生呢?” 王太后看上去如同鸟屎落进了她的嘴里一般,她的脸色发紫,但是显然她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您有把握吗?”王太后说道。 伯爵暗暗松了一口气,“我一定帮助您和女王陛下平安到达法国。” 王太后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那好吧,我去准备行装。”她在女官的搀扶下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 下午三点,在爱丁堡城市政厅广场上,英格兰军队的统帅赫特福德伯爵从市长手中接过了城市的钥匙。 “爱丁堡是您的了。”市长是一个有些发胖的中年人,他看上去有些忐忑不安。 “我将保护这座城市和他的人民。”赫特福德伯爵庄严地说道。市议会的议员们鼓掌欢呼,人群也对着他们的征服者欢呼致意。 赫特福德伯爵翻身上马,向市长脱帽致意,带着他的随员向城堡山顶出发。 在半山腰上,伯爵碰到了从山上下来的罗伯特·达德利。 “女王和王太后几个小时前已经离开了。”罗伯特在伯爵的命令下前去城堡弄清王室的动向,然而当他抵达的时候城堡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部分忠于职守的仆人还在看守着城堡。 赫特福德伯爵耸了耸肩,对这种情形他早有所料。“派斥候去追踪他们的踪迹。”他平静的说道,然后接着向山顶前进。 罗伯特纵马跟在赫特福德伯爵的身后,他脸上还有点发红,刚刚他是从山上骑着马一路飞驰下来的,因此颇有些气喘吁吁。 “真是可惜。”格雷勋爵骑到他身边,转过头来,“若是你抓住了苏格兰女王,至少可以拿到一个子爵的爵位,说不定还可以直接封为伯爵。” 罗伯特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事实上当他发现玛丽女王已经离开城堡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爱德华用不着娶她了,他甚至暗暗希望玛丽女王能够逃脱追捕,跑去法国或是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别在爱德华身边就好。他自己都被他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罗伯特爵士,你怎么了?”格雷勋爵狐疑地看着他,“你的脸红的想要着火一样。” 罗伯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滚烫。 “也许……也许是太阳晒的吧,有点热不是吗,阁下?”他尴尬地笑了笑,策马往前跑去。 格雷勋爵看了看周围,枯黄的落叶落在枯黄的草地上,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把身上的斗篷裹的更紧了。“这叫有点热吗?”他自言自语道。 赫特福德伯爵穿过城堡的大门,宽敞的庭院里,英格兰士兵已经列队整齐,旗杆上英格兰的圣乔治旗已经代替了蓝白色的圣安德鲁斯旗。庭院的角落还堆着不少的行李,显然是当苏格兰王室撤离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的。 伯爵没有下马,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骑着马,走进了城堡的大厅,一直到王座面前才下马。他看着面前的王座,伸出手来,轻轻摸着王座的扶手,而他的随员们都安静站在他身后。 过了许久,他终于转过身来。“向陛下报捷吧,我们已经占领爱丁堡。”他平静地说道。 第39章 新王冠 一辆辆豪华马车驶进汉普顿宫狭窄的庭院,马车上装饰着内阁成员们的家徽。召开内阁会议的消息是前一天半夜由一名穿着绣着都铎玫瑰的王室仆人带来的,同时带来的还有苏格兰方面的最新消息。赫特福德伯爵已经成功占领爱丁堡,整个苏格兰低地传檄而定,高地氏族的叛乱也有望在不久后被扑灭,然而苏格兰女王却成功在爱丁堡陷落之前离开了城市,据说她已经登上法国人的军舰去了大陆。很显然,国王把苏格兰女王强行带来伦敦与自己的儿子成婚的计划已经破产了,问题在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内阁会议室门口的小候见厅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特别是当诸位大人都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的时候。屋子里的十几个人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却被迫挂着虚伪的微笑与对方寒暄。而在短暂的交流过后,他们就马上按照所属的派系聚成一个个小团体,每个团体占据着房间的一角,事实上每位大臣都是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优秀学生——他们总能找到相互之间距离最远的位置。 正如今天这样,站在入口处的是多塞特侯爵和他的小团体,或者说是他夫人——萨福克女公爵的小团体。靠在壁炉边上的是赫特福德伯爵一党,如今伯爵身在爱丁堡,整个团体的领头羊自然就成了他的弟弟,海军中将托马斯·西摩爵士,这一圈人看上去都有些惴惴不安,事实上他们大多数都度过了一个失眠的夜晚,赫特福德伯爵没能俘虏苏格兰女王,这把他的整个派系都抛到了风口浪尖上。 而正对面站着的加德纳主教一党,则看上去一个个意气风发。这些宗教保守派对赫特福德伯爵“缺乏道德观”的善变实用主义嗤之以鼻,如今对方露出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主教们自然要好好利用。因此这些人昨天晚上也大多熬了一宿,然而与对手们不同的是他们一个个在美梦的滋润下显得容光焕发,仿佛刚刚从乡间度假回来一样。 在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萨里伯爵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几年前凯瑟琳·霍华德王后的丑闻,让这位曾经国王身边的第一宠臣一蹶不振。他的确曾经从安妮·波林王后的垮台当中幸存下来,但没有人会幼稚到觉得这样的好运气会有第二次。诺福克公爵如今彻底讨了国王的嫌弃,虽然他是王子的舅公,然而他当年无情的抛弃王子的母后也深深得罪了未来的国王。现在这位资历深厚的老臣还站在这里,然而谁也说不清楚他还能再站多久。 诺福克公爵的手心微微冒了些汗,那黏腻的感觉让他皱了皱眉头。几年来他看着他手中曾经掌握过的权力和财富,就如同春天到来时的积雪一样消融了,国王每次见到他虽然并没有什么表示,但显而易见的冷淡让整个宫廷都知道他并不受欢迎,而不受到国王欢迎的人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欢迎。他曾经试图向王子卖好,然而那该死的小子却装的听不懂他的话,显然还在为他母亲的事情心怀防备。倒真是个聪明人,真是他父亲的好儿子!对于如今彻底边缘化的公爵来说,这样的内阁会议无疑是一种折磨,然而每次他内心里又怀着某种期望,也许国王会原谅他,或者哪位红人一招不慎遭了国王厌弃,而他就可以乘虚而入。昨晚赫特福德伯爵的消息,让他对后一种可能性有了些加倍的期待,这也使得他不由自主感到有些紧张。 “父亲。”公爵转过脸去,他的儿子手里拿着一块手帕,“擦擦手吧,您看上去有些紧张。”年轻的萨里伯爵说道。 “谢谢你。”公爵接过手帕,望着自己的儿子。如果他还有什么值得欣慰的,就是他的儿子依旧颇得圣心。国王对他在骑士比武上展现的技巧十分欣赏,而王子则因为伯爵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上的造诣也对他青眼有加。也许自己的儿子正是霍华德家族未来翻盘的关键。 “是的,我的确有些紧张。”公爵压低声音,“也许今天会是重新洗牌的日子。” 伯爵微微笑了笑,他的父亲总怀着这样的希望,也许下一次内阁会议一切都会不同,而他每次都失望了,这次也不会例外。 “是的,也许您说的对。”但他毕竟是一个老人了,没有争辩的必要,不是吗? “你不相信。”公爵说道。 他的儿子没有回答。 “你总是这样。”公爵有些意兴阑珊,“你似乎觉得我们已经完了……” “国王陛下驾到!王储殿下驾到!”门口的侍卫的喊声打断了公爵,他连忙躬身行礼,这也让他没有听到自己儿子的窃窃私语。 “我不这么觉得,父亲。” …… 国王在仆人的搀扶下走进了房间,他看起来情绪不佳,不知道是因为苏格兰的消息,还是他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或也许二者都有。爱德华王子跟在他身后,从去年开始小王储就开始列席内阁会议,虽然是作为旁观者学习,但偶尔他也会提出一些令国王非常满意的建议。亨利国王的确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对自己的儿子而言他给的只有无限制的宠溺,而这样的宠溺给他带来的却不是一个被娇惯坏的儿子,而是一个聪明敏锐的继承人,这也就更令国王喜出望外。 “起来吧,诸位大人。”国王说着伸出手,拉着自己的儿子走进了会议厅,大臣们跟在国王后面鱼贯而入。 国王坐在了自己的宝座上,爱德华王储坐在他身边。左手边第一位是加德纳主教,而右手边第一位本该由赫特福德伯爵占据的位子如今则空在那里。 “苏格兰的事情,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国王的声音十分低沉。 “是的,陛下!”托马斯·西摩爵士首先说道,“请允许我恭喜陛下!您的陆海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攻占爱丁堡的好消息真是振奋人心。” 国王微微一笑,“自然如此。”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请允许我提醒陛下,“加德纳主教开口了,“赫特福德伯爵的胜利尽管令人激动,然而他却丢掉了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苏格兰女王逃离了爱丁堡,如今很可能已经去了法国,这一场战争整个是徒劳无功!”他阴森森地望向托马斯爵士,硕大的鹰钩鼻子让他看上去有些吓人,“这样的行为显然是严重的渎职!甚至可以说是叛国!” ”陛下。”托马斯爵士连忙辩白,“我要抗议!这简直是无端的指责!”国王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托马斯爵士不由得有些心虚,事实上他早已经预料到对方会发难,问题在于国王究竟是怎么想的。 然而国王并没有开口,一位侍从走进了房间,他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封信。在整个内阁的注目下,他穿过大厅,走到国王面前鞠躬,把信递给了国王。 国王用小刀撕开了信封口的火漆,掏出了信纸,开始读起来。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国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信纸,“玛丽女王已经抵达了法国,”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这是国王即将发怒的标志,“她和法国王太孙已经举行了订婚仪式,他们甚至赶不及回到巴黎,就在鲁昂的教堂举行了仪式!”国王的脸涨得通红,“该死的,我饶过了他们的国家,还善意地把他们的女王引入我的家庭,和我的儿子签订婚约,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他抓起手边的威尼斯彩色玻璃杯子,一把摔得粉碎,“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 “陛下,正如我所说,赫特福德伯爵难辞其咎!”加德纳主教得意地看着对面的托马斯爵士,对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请陛下追究伯爵的责任!” 国王大口喘着气,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托马斯爵士,然而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想我父王如今感兴趣的是更加紧迫的问题。”王子清脆的童声打破了屋里的剑拔弩张,“如今我们该拿苏格兰人怎么办?”王子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这些消息的触动,许多人都觉得他冷静的可怕,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如此,“简直不像个孩子”,而今天内阁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又加深了这个印象。 国王的脸色好了许多,他摸了摸儿子的金色脑袋,“你说的很对,我的好儿子。”他露出欣慰的微笑,“真是可惜你娶不了那个小女王了,不过她也配不上你。” 我一点都不想娶她,爱德华心想,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不必担心,父亲。” 国王重新转向心惊胆战的朝臣们,“你们听到王子说的话了。上一次战争我们打赢了却白费功夫,我不想再来第二次。” “或许我们可以要求苏格兰割让边境的几个郡?”诺福克公爵说道,他已经沦为会议的背景板很久了,突然开口让许多人大吃一惊,一时没有人回应公爵的话,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王子再一次开了口,迎面而来的是许多惊讶的目光。一直以来王子都很少在内阁会议上插画,而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而国王看上去对此乐见其成,许多人在内心里把王子的重要性又调高了一等。 “我们已经彻底打垮了苏格兰,他们的君主已经出逃,国家彻底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爱德华接着说道,他并不经常干预国事,毕竟作为储君而言过多干政很可能引来国王的猜忌,然而今天的问题太过重要,苏格兰历史上在1603年和英格兰成为共主联邦,而两国彻底合并要到1707年,如今他有机会把这一切提前五十几年,更不用说他也再不需要为了苏格兰的王位而去娶某个人了…… ”仅仅割让几个郡对我们的帮助微乎其微,苏格兰女王如今已经彻底投入了法国的怀抱,苏格兰以后会成为法国人在不列颠岛上的桥头堡。”王子接着说道,“我们不能允许这一切的发生,苏格兰只能是朋友而不能是敌人。” “所以你是要……废黜玛丽女王。”国王说道,“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一个与我们友好的苏格兰君主,而不是法国人的傀儡,很有意思……”他沉思了几秒,“那应该由谁来当这个国王呢?”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主意。”多塞特侯爵开了口,“您觉得伦诺克斯伯爵怎么样?” “伦诺克斯伯爵?” “他也是苏格兰摄政会议的成员,但是一直是亲英派,和阿伦伯爵与王太后政见不合。出身王族旁枝,也是斯图亚特家族的成员,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您的外甥。”侯爵说道,“如果由他担任国王想必非常合适。” “那如何操作这一切呢?”国王转向身边的大法官。 “首先苏格兰议会要通过决议,废黜现任的女王,然后议会会通过法案,对某位候选人提出邀请,请他接任苏格兰的国王。” “听上去很简单。” “是的陛下,他们的议员们一贯很听话,尤其是当我们的大炮对准议会的时候。”屋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听上去是个好主意。”国王转向自己的儿子,“换一个国王,很好的想法,爱德华。” “这并不是我的主意。”王子说道,“我不觉得伦诺克斯伯爵是个合适的人选。”他转向大法官,“您说议会会决定对某位候选人进行邀请,是这样的吗?” “的确如此,殿下。” “换而言之,这个问题完全由我方决定,不是吗?” “我不会说的这么……直白,但是是的,殿下。” “既然如此,”王子又转向国王,“为什么他们不能把王冠送给您呢?” “给我?”国王确实惊讶到了。 “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国王陛下,阿尔弗雷德大帝的梦想,如今有机会在您的手里实现了。没人统一过整个英伦三岛,如今您有机会了。”王子的声音就像诱惑着水手的赛壬,国王的眼睛里的光亮越来越浓厚,欲望和贪婪开始占据上风。 “你说的……有道理。”国王转向大法官,“这合乎法律吗?” “是的,的确如此,陛下。”大法官说道,“请允许我恭喜陛下获得另一个王国!”他的反应实在是极快。 “恭喜陛下!”内阁成员们都站起身来,“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兰西的国王,亨利八世陛下,万岁!” 国王哈哈大笑,他一把抱起自己的儿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多亏了你,我的好孩子。” “去给赫特福德伯爵发信,要他确保苏格兰议会的那些应声虫把他们的王冠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里!”国王对着大臣们说道,“先生们,我想你们可以开始打包行李了,我们很快要来一次去爱丁堡的短途旅行了!” 第40章 刀剑胜于雄辩 赫特福德伯爵把玩着手里的嘉德勋章,“这可真是出人意料。”他喃喃的说道,他本来觉得不受到国王的责罚就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了,没想到国王的信使送来的并不是国王的指责信,而是授予他嘉德勋章的嘉奖。 “的确如此,多亏了王储殿下。”罗伯特说道。 伯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倒真是个忠诚的人。不过他这一次也的确欠了王储一个大人情,“你说的很对,另外我还没有恭喜你呢,子爵。”一同到来的还有对整支军队高级军官的嘉奖令,罗伯特也得到了罗塞斯子爵的封号,虽然仅仅是一个封号而并没有相应的封地,但仍然向所有人显示出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的炙手可热,无论是在国王还是王储那里。“以后我们可以称呼你为罗伯特大人了!” “谢谢您,阁下。”罗伯特淡淡的说道,丝毫没有表露出得意的心情,伯爵内心里把对他的评价又调高了一个档次。 “好了,言归正传,陛下的命令你也已经看到了。”伯爵拿出信使刚送来的国王敕令,“坦白的说我对于陛下的决定感到非常惊奇,不过我也必须承认王储的确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建议。”他喝了一口面前的葡萄酒,“苏格兰问题实在让人厌烦,该是时候一劳永逸的解决北方问题了。” “我想苏格兰议会并不会是一个问题。”罗伯特说道。 “啊,的确,他们很善于聆听意见,特别是当剑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伯爵笑了笑,“重点在于可能引发的叛乱,高地仍然有零星的抵抗势力存在,爱丁堡也有秘密结社的相关报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国王下个月就会抵达爱丁堡举行加冕仪式,陛下的安危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 “是的,阁下。”罗伯特躬身行礼。 “好啦,现在你可以去传达我的命令了,苏格兰议会要尽快召开,时间就定在这周五。”伯爵看了看桌上的日历,“三天时间,足够我们让这些应声虫们按我们的指挥棒演奏了。” …… 苏格兰议会的组成类似于法国的三级会议,由来自不同等级的代表组成。与法国不同的是,苏格兰的每位议员都拥有投票权,而在法国每个等级仅仅拥有一票。 在举行议会的圣吉尔斯教堂门口,各个等级的代表按照自己所属的等级聚在一起。第一等级的教士们穿着他们的紫色法袍,第二等级的贵族则穿着镶着金边的礼服。而构成第三等级的市民和乡绅们,则穿着平淡无奇的黑色礼服。 代表们互相交谈着,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担忧的神色。每个人都清楚这项会议的议程,然而除了极端的亲英派,其余的所有人都对与英格兰成为共主邦联缺乏热情。主教们对于亨利八世在宗教上的残暴和独断恐惧万分,许多人担忧国王会强制推行圣公会,彻底摧毁苏格兰长老会。贵族们的地位也受到威胁,很明显未来的国王会留在伦敦而不是爱丁堡,他们的地位毫无疑问会被边缘化,伦敦的宫廷视他们为乡巴佬。第三等级里的商人和手工业者担忧英格兰发达的工商业会彻底毁了他们的生意,乡绅们则怀着朴素的爱国主义热情而反对合并。 然而虽然心怀不满,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打定了主意在今天的议会上一言不发,而看到围着教堂的英格兰士兵时这样想的人就更多了。 “他们把大炮都搬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乡绅对他的同伴说。议员们正在进场,而门厅对面的街道上,英格兰军队已经架起了大炮,炮口正对着大教堂的尖顶。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他的同伴回答,“我现在只想赶紧投下赞成票然后回家去。” “可这意味着我们被吞并。” “我根本不在乎这该死的法案意味着什么,哪怕亨利国王要封他自己为宇宙统治者我也不在乎。” 乡绅皱了皱眉头,“也许你是对的。”他叹了一口气,“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三个等级的代表按照各自的等级在教堂落座。 钟楼上的钟声敲响了,伦诺克斯伯爵走到祭坛一旁,“诸位议员们,现在议会开幕。”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嗡嗡声。“请问您以什么名义站在这里,您又不是议长!”有议员站起身质问。 “议长被指控叛国罪,已经被捕了,由我担任临时议长。” “我反对,这不合法,是谁给了您权力自封为议长的?”那议员大声怒斥着。 “是我。” 赫特福德伯爵的身影从侧廊的阴影里出现,跟在他后面的是罗伯特·达德利。 那位议员如同被掐住脖子一样闭上了嘴巴,他的脸涨得通红,甚至有点发紫。 伯爵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主座上。“可以开始了,先生们,别让我打扰你们。” “这是苏格兰议会,伯爵大人。”一位议员站了起来,但是他的声音明显低了八度。 “谁说不是呢。”伯爵微笑着说道,把守在大厅里的英格兰军官和士兵们大笑起来。 那议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突然他感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角,他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同伴正给他使眼色。他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诸位大人,代表们。”伦诺克斯伯爵重新开始了他之前没说完的话,“今天的议会主要有两项议程。”他打开手里的信封,里面是法律委员会所提出的两项议案。苏格兰议会所讨论的议案必须由一个提名委员会选出,而赫特福德伯爵已经确保这个委员会里充斥着合适的人。“第一项议案,由于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陛下已经无法履行职责,且其离家弃国的行为已经构成对国家的背叛,现提出议案对玛丽·斯图亚特的王位予以废黜。” “附议!”伦诺克斯伯爵的党羽开始大声鼓噪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议员都如此易于屈服,反对的声音也在大厅四处响起。 “女王还是个小女孩,所有的决定都是摄政会议做出的!”一位头发几乎全白的议员大喊道,“女王没有任何责任!更换摄政议会的成员就够了!”他的发言引发了一阵阵掌声,许多人大声附议。 “议长阁下。”赫特福德伯爵又开了口,虽然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他一开口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请您让书记员记下这些破坏会场秩序的先生们。” “这是我的权利,我是议员,我抗议这种暴行!”那位老议员针锋相对,但更多的人则纷纷偃旗息鼓,坐在座位上把头低下来,希望书记官不要注意到他们。 “那么现在投票开始。”伦诺克斯伯爵宣布。 议员们从大厅里鱼贯而出,大厅有两扇门,赞同议案的从左边的门再次进入,反对者则通过右边的门回到会场。 所有人走出大厅后,书记员先是关上了两扇大门,随即又重新开启。 大门刚刚打开,亲英派的议员就争先恐后的从左边的门涌进大厅当中,唯恐落在后面而显得立场不够坚定。 另一边的大门显得门可罗雀,那位老议员整了整自己的领口,三十年前他曾经骑在战马上冲向英格兰人的方阵,三十年后他又如同冲锋一般骄傲地从右边的大门走进了大厅,几个议员跟在他的身后。许多人互相交头接耳,举棋不定,然而等到其他人都走进了大厅之后,他们也被迫选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四百五十名议员都回到了大厅,统计完选票的几位统计员在文件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恭敬地捧着结果走到议长面前。 “议长阁下,投票结果如下。” “赞成票,三百八十五票;反对票,六十五票。” 伯爵接过写着选举结果的文件,“谢谢你们,先生们。”他用手里的小锤子猛地一敲,“法案通过!” 亲英派议员爆发出一阵掌声,而那位老议员的脸涨得通红,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出了议会大厅,有几个人随着他一起退席,但不过是零星几人而已。 “肃静!”议长喊道,“下面讨论第二项议案。”他拿起另一份文件,“法律委员会建议,邀请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陛下成为苏格兰的国王。具体的法律文件各位之前已经收到,现在开始表决……” “我要求在这之前投票通过一项修正案!”一位议员喊道,“我要求选举伦诺克斯伯爵阁下为苏格兰的副王!” 人群当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声,赫特福德伯爵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临时议长,“你好大的胆子。” 伦诺克斯伯爵被这目光看的有些发寒,“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他辩解道。 “你觉得我是傻子,还是国王陛下是傻子?”赫特福德伯爵冷笑,“你想得倒好,想让国王担着一个虚名,而你自己掌握苏格兰的实权吗?” 伦诺克斯伯爵的手心微微出汗,这的确是他的手笔,亨利八世国王身在伦敦,他对于苏格兰王国的统治毫无疑问要通过一名代表来完成,让国王任命他,一位苏格兰王族的成员为副王,对于那些不甘心彻底成为英格兰一部分的议员而言,无疑是一个最不坏的选择,能够尽可能地保证苏格兰的独立性。当然伦敦方面绝对不会高兴,但是如果他把生米煮成熟饭,英格兰方面就要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值得与他翻脸了。 “议长同意对这项议案先行投票。”顶着赫特福德伯爵杀人般的目光,伦诺克斯伯爵下定了决心。 议员们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很多议员都打算投下赞成票,毕竟伦诺克斯伯爵比起一个英格兰来的官僚要强得多。 大门打开,然而议员们惊愕地发现外面站满了英格兰士兵。 “拔剑!”领头的军官喊道,议员们惊恐地后退。 “取消这个议案,趁现在还来得及。”赫特福德伯爵走到目瞪口呆的伦诺克斯伯爵面前,“我在救你的命,你要是想活的话就该安守本分。” “你不能这么做……”伦诺克斯伯爵反驳道,“这是……” “你以为你是谁?”赫特福德伯爵凑到议长的耳边,“就因为你碰巧和那个小女王一样姓斯图亚特,你就觉得你自己有资格染指这顶王冠了吗?”伯爵冷笑一声,“只有白痴才会觉得王位是靠血统得来的,比现在伦敦的国王有资格继承英格兰王位的有一打人,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流亡,都铎家的王位是他们在博斯沃思用刀和剑赢来的!而你,你有什么呢?除了一个好姓氏,不过是几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政客而已!想靠着这些就得到一个王国,你不是疯了就是个白痴!” “按我说的做,不然明年这时候你就在伦敦塔里面后悔莫及了,如果你还活得到那个时候的话。” “好吧,好吧……”伦诺克斯伯爵满脸是汗,他敲着手里的小锤子,“肃静!肃静!”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的尖利,显得有些滑稽。 “这不符合议会的规定,法案只能由法律委员会提出,因此这项议案……不纳入议程。”他看向赫特福德伯爵,对方的脸色稍稍缓和。“下面开始表决原议案,邀请亨利八世国王成为苏格兰的国王。现在请表决!”他一口气说完了全部的台词,然后如同耗尽了全部力气一样瘫软在椅子上。 “做得不错。”赫特福德伯爵说道,“现在祈祷吧,斯图亚特,祈祷你的舅舅国王陛下会原谅你的可笑行为。” 议员们走出大厅,大门被关上了,随即又再次打开。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英格兰士兵们在他们队长的带领下,站在了右边的那扇门前,手里握着剑,冷冷地看着议员们。 苏格兰议员们如同逃命一般挤进了左边的那扇门,仿佛如果进去的晚了就会被英格兰士兵一剑刺穿心脏一样。有些人被这副场景吓得两腿发软,最后要靠他们的同僚把他们连拖带拉地拽进议会大厅。 三位书记员用最快的速度统计了选票,“赞成票,四百零三票;反对票,五票;四十二人未出席投票。”他们飞快地把文件交给了议长,迅速地退出了议会大厅。 伦诺克斯伯爵看着手中的文件,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在不住地发抖,他感到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留下来,毫无疑问他现在一定看上去面无人色。伯爵伸出手抓起了自己的法槌,敲击桌面。 “议案通过。”他的声音嘶哑,简直不像是正常人能够发出的声音。“我授权以苏格兰议会的名义向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陛下提出邀请。”他说完就瘫软在自己的椅子上,费力地转过头去,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赫特福德伯爵。 赫特福德伯爵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脸上带着那种毫无感情的社交式微笑对着面无人色的议长点了点头,向着大厅的出口走去。 第41章 重逢 国王的庞大巡游队伍在十二月中旬离开了伦敦。为了欢庆对苏格兰的征服,国王途经的每个市镇都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亨利八世国王在侍从的帮助下骑着白马走进一个个城镇,接受民众的欢呼,从献媚讨好的市长手中接过城市的钥匙。 王室在约克度过了圣诞节,在约克大主教的官邸里,举行了盛大的舞会,对于朴实无华的北方而言可谓是空前绝后,暖房培育出的约克白玫瑰装点了整个大厅。国王和王储接见了北方的贵族和乡绅们,这块几年前刚刚爆发过大规模叛乱的土地如今正不遗余力地向都铎王朝展示自己的忠诚。 圣诞节后,御驾接着以缓慢的速度向北开去,新年后的第三天,国王的白马跨过了苏格兰的边境,在那里他受到了苏格兰代表们的欢迎。 在爱丁堡,赫特福德伯爵已经为国王的来访准备了接近一个月。道路两边装点着冬青树的纸条,爱丁堡城堡的大门上挂上了都铎玫瑰的徽章,通往城堡的大道每天都被清扫以防止积雪,在爱丁堡南面五十英里设置了驿站,以确保国王的到来的消息能够提前两天到达。 1546年一月七日的早上天亮的很晚,然而爱丁堡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在黑暗中步出了家门。外面下着小雪,有些泥泞的道路被被陷进去的马车车轮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家仆们走在他们主人的前面,举着火把为老爷照明,星星点点的火光形成一道道长河,从城市的各处向城门流去。 当天亮的时候,城门南面已经是门庭若市了,几百名士兵大声喊叫着维持秩序,穿着黑袍子的乡绅和商人们,穿着紫袍子的教师,还有穿着绣金边礼服的贵族们各自挤在一起交谈着,让这里看上去如同五月节的乡村集市。阴沉沉的天空呈现出铅灰色,北海吹来的冷风让人即使穿着厚重的披风依旧感到彻骨的寒意。 早上十点半,赫特福德伯爵爱德华·西摩终于抵达了现场,随即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刚才还在谈笑的人群如今都争相挤到伯爵面前,试图给这位苏格兰的征服者留下一个好印象。伯爵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向人群点头致意,他的腿上绑着新获得的嘉德勋章的吊袜带,上面的圣乔治十字让许多新朝雅政的拥护者们看花了眼睛。伯爵身后是新封的罗塞斯子爵罗伯特·达德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作为王储身边的头号红人用文雅的态度面对每一个凑上前来向他打招呼的男女。在伯爵和他的随从们身后是格雷勋爵率领的三百名重骑兵,当这些披着重甲的骑士们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赫特福德伯爵纵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议长阁下。”他对早已经到达的伦诺克斯伯爵点头致意。 伦诺克斯伯爵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眼睛下显然抹了粉,但青黑色依旧明显可见。“您好,阁下。”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讨好和小心翼翼。然后他转向伯爵身后的罗伯特,“您好,子爵。” “议长阁下。”罗伯特躬身行礼,看着这位比自己地位高的贵族如此小心翼翼,他内心不由得泛起一丝同情,然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吗?一时被虚幻的权力迷了眼,如今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伯爵显然是一夜没睡,毫无疑问他的整个晚上都用在了猜测国王的心情上。罗伯特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又何尝不是整晚辗转反侧呢。 “不知道殿下会是什么态度。”他有些后悔在离开前夜那场舞会后唐突的语言了,如果他早知道王储的想法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惹殿下生气了。对于王储的反应他有些暗自窃喜,看来他并不是唯一看重他们之间关系的人,然而同时他内心里又有些沉重,王朝需要一个继承人,如果爱德华要继承王位,他就必须为此负责。罗伯特紧紧地抓着手中已经脱下来的手套,他不能允许他们之间的关系让国家陷入内战。 马蹄声打断了罗伯特的思考,他抬起头,一位信使骑着马奔到了赫特福德伯爵的身前,气喘吁吁的马大口吐着白气,虽然是冬天依旧大汗淋漓。“阁下,国王陛下即将抵达。”信使说道。罗伯特看向地平线尽头,那里已经出现了一长串车队的影子。 伯爵翻身下马,他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着,确认一切正常。“是时候了,先生们。”他肃穆地看着车队的方向。 国王车队的前面是两百名骑兵组成的先头队伍,通常来讲国王会骑马走在最前面,然而他从进入苏格兰之后就得了感冒,此刻只能坐在有着暖炉的马车里。笨重的四轮马车在泥地里行驶地举步维艰,一路吱吱嘎嘎地来到了迎接队伍的面前。一名王室仆人连忙上前在车门下放上脚凳,打开了车门。 亨利八世国王艰难地挤出车门,在两名仆人的搀扶下,他一瘸一拐地走下马车。国王脸色阴沉,显然被重感冒折腾的不轻,而众所周知生病的人脾气都会变得更坏,被国王残暴事迹吓得不轻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深恐自己做了出头鸟,正好撞上国王的怒火。 罗伯特并没有太关注国王,他紧紧盯着国王身后的另一辆马车,上面飘扬着威尔士的红龙旗帜,那是威尔士亲王的车驾。 爱德华王储看上去脸色苍白,但比起国王的状态而言还是好得多,一名侍卫伸出胳膊把小王子抱下了车。王储环顾了一下四周,当他的眼光与罗伯特的眼光相交时,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立即转开了目光,显得十分刻意。 “看来还没有消气啊。”罗伯特有些无奈。 赫特福德伯爵走上前来,分别向国王和王储致意,“陛下,殿下,欢迎来到爱丁堡。” 国王咳嗽了几声,他看着赫特福德伯爵,微微哼哼了一声,意思是他听到了。 “您做的很好,伯爵。”王储对赫特福德伯爵致意道,气氛微微缓和了一些。 “谢谢您的夸奖。”伯爵心里舒了一口气。 “陛下,殿下。”伦诺克斯伯爵趁着这个机会走上前来深深鞠躬,“我代表苏格兰王国,欢迎她命定的合法君主和继承人的到来。” “国王万岁!”议长身后的贵族们喊道。 国王阴沉沉地看着伦诺克斯伯爵,他阴沉沉的目光令伯爵内心七上八下,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伯爵已经满头冷汗的时候,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您好啊,议长。”国王把“议长”这个词念的很重,“或者你更希望我称呼你为我的副王阁下?” 伯爵吓得面无人色,“陛下,我……请您相信……”他被目前的场景吓得有些结巴,然而国王没有心情去听他支支吾吾的辩白。陛下自顾自地走开,去接见下一位卑躬屈膝的贵族。伯爵身边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使得他身边出现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无人区。 国王用同样不耐烦的态度打发了一个个向他表忠心的贵族,当最后一位候见者弯着腰离开国王面前之后,一位仆人为国王牵来了他的白马,然后蹲在地上,让国王踩着他的背上马。国王哼唧着艰难地爬上了马背,“我的儿子!”他对牵着马的仆人命令道,一名仆人连忙抱着爱德华王子上前,把他放到国王怀里。 陛下用双腿夹了夹马腹,白马温顺地迈开步子向前,大人们也连忙上马,按照地位顺序跟在陛下的身后。 国王大道的两边挤满了人,有人在欢呼,但欢呼声并不算很大,更多的人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有些人眼里的是恐惧,亨利八世国王残暴的名声已经为全欧洲所耳熟能详;有的人眼里的是愤怒,两个国家几百年的世仇不是一份法案可以抹杀的。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想,在班诺克本战役三百多年后,苏格兰再一次失去了她的独立。 “这座城市充满了敌意。”托马斯·西摩爵士策马与他的哥哥赫特福德伯爵并行,“你确定这一切都没问题吗?” 伯爵耸了耸肩膀,“这城里有一万士兵。”他冷冷地说道,“苏格兰人有理由对我们怀着敌意,可那又如何?火枪和刺刀会让他们冷静下来的。” 托马斯爵士不置可否。“我很意外陛下竟然没有追究玛丽女王的逃跑。”他转移了话题,“加德纳主教本来可是打算大做文章呢。” 伯爵抬起头看着前方,队伍已经抵达荷里路德宫的大门前。“陛下想要的是苏格兰,那个小女王只是手段而已,现如今他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 “多亏了王储的计划。”爵士说道。 “我也还了殿下的人情,”伯爵看了看不远处的罗伯特·达德利,“我提携了他的人。” “如果你日后当了摄政,你和新国王一定会相处的很愉快的。” “聪明人之间相处总是很容易的。”伯爵微微一笑。 …… 荷里路德宫已经装饰一新,国王住进了詹姆士五世国王的套房,而王子则住进了玛丽女王的套房。王后,玛丽女士和伊丽莎白公主并没有参加典礼,而是直接住进了宫殿里为他们准备的房间。王旗在屋顶的旗杆上升起,标志着英格兰的宫廷暂驻于此。 爱德华坐在炉火前的扶手椅上,漫长的入城仪式快把他冻僵了。王子因为安妮·波林王后在怀胎时险些流产而一直有些体弱,在冬天的一场几百英里长的巡游更让他有些精疲力尽。 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大门咯吱作响的打开了。 “罗塞斯子爵阁下正在等候室里,殿下。”侍从走进房间,鞠躬说道。 爱德华愣住了几秒,“罗塞斯子爵?” “罗伯特大人。”侍从小声提醒道。 “啊,谢谢你,我想起来了。”这爵位还是我安排的呢,王子自嘲地想,看来他最近真是有些太累了。 “殿下?我应该怎么对罗伯特大人说?”侍从追问道,然而王子依旧没有回话,正相反,他转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 当侍从觉得自己不会得到王子的回答,正准备鞠躬离开的时候,王子终于开了口。“请他进来吧。” “是的,殿下。”侍从官鞠躬告退。过了片刻,他又走进房间里,“罗塞斯子爵,罗伯特·达德利阁下。”他通报道。 侍从离开了房间,爱德华依旧坐在那里,背对着罗伯特。要说话吗?他想,可说些什么呢?“我原谅你了?”这听起来很傻;“你怎么样?”这实在是尴尬;难道就说“您好”?不这一定不是个好主意……他眼前闪过一片阴影,王子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罗伯特把他的披风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两只手仿佛不知道放在哪里一般互相抓着。“我想可能是因为房间里有些冷的缘故……我是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不起殿下,我失礼了。” 他退后一步,对王子鞠躬。“殿下。”他说道。 “谢谢你的披风。”王子说道,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我有……” “对不起。” 王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那晚上不该说那些话,”罗伯特单膝跪下,平视着王子的眼睛,“我一直以来都在想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计划,来确保……”他的声音里有些痛苦,“确保你不受到这一切的伤害。” “然而当那天我得到苏格兰女王逃脱的消息的时候,我发誓那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刻之一,这吓了我一大跳。我才发现我无法忍受那个场景,你和她一起步入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大厅……我无法想象那个场景……”他伸出手,握住了王子的两只手,“我太自负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王子看着他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你真是个自负的混蛋。” “是啊,我的确是。”罗伯特伸出手,把面前的少年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们会一起解决这个问题的。”爱德华吸了吸气,他可以闻到罗伯特衣服上的柏树香气。“别再背着我做决定了。” “再也不会了。”罗伯特说道。他抱着王子,久久都不松开。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王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红色。 罗伯特笑了出来,“抱到你暖和过来为止。”他捏了捏王子的胳膊,“你有些瘦了,胃口不好吗?” “宫廷一般不会在冬天出远门,我想大家都有些累了。”王子耸了耸肩膀,“据我所知王后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了,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车里。” “真是个聪明人。”罗伯特说道,“她知道不要抢了国王的风头,凭这一点也许她能撑到最后呢。” “但愿吧。”爱德华不置可否,他看了看罗伯特的脸,“你也瘦了。” “我们毕竟在打仗,虽然伯爵是个卢库鲁斯式的美食家,但我们也不是每天都大摆宴席的。” “幸好这一切都没有白费,”王子说道,“你喜欢你的爵位吗?” “我父亲很喜欢。”罗伯特耸了耸肩膀,“你知道他沉迷于这些,家族荣光之类的东西。权力,爵位和财富,这对于他而言就像空气和水一样。” “很抱歉我只能做到给你头衔而没有领地,我没有足够的筹码说服赫特福德伯爵,他可是个老狐狸。” “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罗伯特说道,“留着那些筹码吧,我们跟赫特福德伯爵的日子还长着呢。” “国王似乎有些对他不满。”王子说道,他站起身,为罗伯特倒了一杯酒,“我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是嫉妒伯爵完成了他所没能完成的?当然更可能的是伯爵的威望让他感到了威胁。” “也许吧,不过因为他的巨大威望,国王一时还摆脱不掉他。”罗伯特仰起头,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不过我们真的要把今天剩下的时间都用在讨论赫特福德伯爵上吗?” 爱德华笑了,“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或许你有兴趣参观一下这座宫殿?我是说,我虽然不是什么专业的向导之类的,但我这段时间可是一直住在这里,所以我也算是半个本地居民了。”罗伯特笑着说。 “好吧,向导先生。”爱德华站起身来,罗伯特帮他把披风套在脖子上,“我碰巧对建筑很感兴趣呢。” “那这边请,殿下。”罗伯特拉着王子的手,向房间的大门走去。 第42章 父与子 “陛下将于一月十五号上午十点从荷里路德宫出发。”赫特福德伯爵手上拿着加冕典礼的安排,“会进行一个小时左右的巡游,穿过全城直到大教堂,典礼在十一点开始,所有的事项都已经准备就绪。” 亨利国王从躺椅上艰难地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够面前小茶几上的酒杯,一位侍从连忙上前为国王倒了一杯热葡萄酒,然后把酒杯递到了陛下的手里。国王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杯子里的酒,“我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您将由大主教进行加冕,”伯爵接着说道,“之后会有一个效忠仪式,三个等级的代表会向您宣誓效忠,并递上一份请愿书,请您用仁慈的态度对待您在苏格兰的子民们。” “我一贯如此。”国王脸上的横肉微微抽动了几下。 “再之后您将册封爱德华王子殿下为阿盖尔公爵,”赫特福德伯爵转向坐在一旁的王子,“您将宣布他是苏格兰王位的继承人。” 国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伸出手示意爱德华走上前来。 “没问题吧,我的儿子?”他笑着摸了摸王子的脑袋,“很简单的,只要单膝跪地,然后我会把剑搭在你的肩膀上,别害怕。等我说完之后你就说你的誓词就好。” “是的,父亲。”王子乖巧地笑了笑。不同的人对亨利八世有不同的看法,但所有人都承认他对于自己唯一的男性继承人而言是一个好父亲。“我不会有问题的。” “当然啦,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国王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之前册封你为威尔士亲王和康沃尔公爵的时候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但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还是赫特福德伯爵替你念的誓词。” “我很荣幸,殿下。”伯爵深鞠一躬。 “那时候你还只是爱德华·西摩爵士,”国王似乎是在闲聊一般追忆着往事,“现如今你已经是伯爵,掌玺大臣,还是嘉德勋位骑士。”他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伯爵的大腿,上面挂着嘉德勋位的吊袜带,“你的妹妹,已故的简王后一定会很欣慰的。” “感谢陛下的隆恩。”伯爵单膝跪地,亲吻了国王的手。 “啊,是的,对朋友我一贯是很慷慨的。”国王笑了笑,“您是我的朋友,对吧,伯爵?忠实的朋友。” “我是您最恭敬的奴仆。”伯爵说道,“还有殿下的。”他看了一眼爱德华。 国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次做的很不错,苏格兰这一档子事情。”国王又喝了一口酒,“比我们最初的计划更加完美。” “都是殿下的主意。” “啊,的确如此。”国王说道,“但如果不是你没能抓住那个小女王,我们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不是吗?毕竟她之前和我儿子有婚约,我自然要对她以礼相待,那样的话两个国家在两代人后才会合为一体。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是吗?” “是我的疏忽,陛下。”伯爵请罪道。 “希望她和法国王太孙生活美满,”国王冷冷地笑了笑,“便宜了那群法国人。”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伯爵,对方脸色十分苍白,国王满意地笑了笑,“好吧,我想今天就到这里吧,伯爵。” 赫特福德伯爵诚惶诚恐地鞠躬,“晚安,陛下。”他又侧过身来,“殿下。”他再次鞠躬,然后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国王意味深长地看着伯爵的身影消失在房间的门外。“你怎么看,爱德华?”他转向身边坐着的王子。 “希望伯爵的感恩和诚惶诚恐有他表现出来的一半多。”王子说道。 国王赞许地点了点头,“很不错,我的孩子。”他拿起酒杯看着里面紫红色的酒液。“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摆脱他。” “因为他威望正隆?”王子问道。 “啊,不光如此。”国王说道,“还因为他还有用。如今内阁里有脑子的人不剩下几个了。”国王冷哼了一声,“总不能让多塞特侯爵这样的白痴当政吧。” “他的确是个白痴。”王子笑了,“他夫人倒是比他强上不少。” “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可能比男人更危险,”国王喃喃地说道,“你知道她想当你的岳母吗?” “我想全宫廷都知道。”王子耸了耸肩。 “是啊,人人都有野心。”国王点了点头,“这就像一个抢椅子的游戏,人人都盯着别人的椅子,同时防备着别人抢走自己的椅子,而我则是这个游戏的主持人,这就是宫廷这场游戏的本质。”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重要的是让他们忙起来,这样他们就没有时间去密谋造反了。” “是的,父亲。”爱德华说道。 “你知道赫特福德想当摄政吧?”国王又问道。 “我想这也是一个全伦敦都知道的秘密。” 国王大笑起来,“的确如此!他倒是一点都不遮掩。”他伸出手拿起小桌子上放着的一把匕首,匕首的外鞘是纯金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内阁大臣就像橙子,我们把他们的果汁挤出来,然后把剩下的扔掉。”他摸了摸王子的鼻子,“赫特福德伯爵还有很多果汁呢。”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侍从官走了进来。 “怎么了?“被打断的国王有些不悦地问道。 “诺福克公爵求见。” “看到了吗,爱德华?”国王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一个被榨干的橙子,而且已经腐烂了,上面甚至已经长满了霉斑。” “那恐怕该是时候把这个橙子扔掉了。”王子说道。 “你说的很对,”国王赞许地点点头。“告诉公爵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他转向侍从官下达了命令。 “是的,陛下。”侍从官恭敬地走出房门。 …… “你做的很不错。”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赞许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的这个爵位对我们的家族声望有很大的帮助。” “我很高兴您对此感到满意。”罗伯特·达德利说道。 “是的,我很满意。”伯爵赞许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去见过王储了吗?” “是的。”罗伯特说道。 “很好。我想我不需要提醒未来国王的友谊对于你自己和我们家族的价值。”伯爵看了看自己儿子的眼睛,“我有听到你们吵架了的传言?” “一切都很好,父亲。”罗伯特说道,“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 “那就好。”伯爵拿起酒壶,为自己和儿子各自倒了一杯酒。“赫特福德伯爵也很欣赏你,这一切都很完美。” “赫特福德伯爵最近非常得意。”罗伯特接过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啊,如果是我我也会得意的。”约翰·达德利微微一笑,“不过坦白讲的确是惊险万分,如果王子没有提出让国王自己加冕为苏格兰国王的计划,那我的老朋友赫特福德如今可能已经被加德纳主教扳倒了。” “据说主教是一个虔诚的人。”罗伯特低声说道。 “仅仅对他自己虔诚罢了,”他的父亲不屑地说道,“这些教士都是一个样子,玩着政治的游戏,嘴里却还要一天讲着上帝,当年的沃尔西如此,他也没什么区别。”伯爵喝了一大口酒,“如今这两拨人为了未来摄政的地位已经到了拔剑的边缘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你有没有听说……殿下支持哪一方?”他放低了声音。 “殿下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啊,我猜也是。让他们互相撕咬,这对王子而言是最保险的做法。” “那您支持哪一方?”罗伯特看上去漫不经心。 “啊,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是要与殿下站在一起,不是吗?毕竟我们已经上了他的船。”伯爵笑了笑,“况且我对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如果他们能步上我们的老朋友诺福克公爵的后尘我会感到很高兴的。” “所以公爵要……”罗伯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我以为陛下已经原谅他了。” “陛下从不原谅。”伯爵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君主们的天性,他们从不原谅任何人,他们也许会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但这只是因为时候没到而已,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你会惊异于他们的真实想法的。”他轻轻喝了一口酒,“所以我要提醒你,我的儿子,虽然王子是你的朋友,但是他也是日后的国王,永远别忘记这一点。萨福克公爵作为国王的好友一辈子位高权重,正是因为他时刻记着这一点。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罗伯特,但是一个重感情的国王?这可算得上是珍稀动物了。” “谢谢您的提醒。”罗伯特也微微一笑,但仔细看就可以发现这笑容十分勉强。然而也许是并没有发现,或是装糊涂,伯爵看上去并未察觉。他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啊,似乎快到晚饭时间了。你愿意留下来用晚餐吗?”他脸上又挂出父亲对儿子的慈爱表情,“我把家里的厨子带来了,这些苏格兰人的厨艺简直就是另一场班诺克本战役,换句话说,一场灾难。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们是不是想通过把整个英格兰宫廷毒死来获得独立。”他似乎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一样开始大笑起来。 罗伯特应景地笑了笑,“我很荣幸。”然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很有胃口的样子。 …… 诺福克公爵的套房被安排在西翼的二楼,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火灾,整个西翼几乎被烧成了空壳子。虽然重建工作立即就开始,但是由于苏格兰灾难性的财政状况,整个工程也只能草草了事。 公爵坐在餐桌前看着餐桌对面挂着的那幅画,宫殿的总管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这是波提切利的原作,但他们两个都对于真相心知肚明,苏格兰买不起这种画,而即使他们买得起也不会挂在这里。公爵面前的晚餐已经放凉了,但看上去几乎完全没有动,只有旁边的酒壶已经空了一半。 公爵的贴身仆人走上前来,“阁下,需要我帮您换一份新的鹿肉吗?” 公爵愣了愣,他低下头,看了看面前的盘子。“撤了吧。”他冷冷地说。 仆人连忙端走了盘子,然而公爵立刻喊住了他,“我的儿子还没有回来吗?” “萨里伯爵阁下说他不会回来用晚餐了。” “等他回来立刻通知我。”公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感到身上有些发冷,屋子里即使点上了炉火依旧阴冷而又潮湿。已经八点过了,窗外一团漆黑。公爵叹了一口气,他微微闭上眼睛,无力感立即席卷了他的全身。 诺福克公爵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在他七十多岁的人生里,他遇到过无数的危险,面对过无数的敌人。他在战场上面对过苏格兰人和法国人,在宫廷里面对过政敌们的明枪暗箭,然而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垂死挣扎的挫败感让他窒息。 公爵看了看时间,他的儿子还没有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为了霍华德家族的利益殚精竭虑,而他的家族却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了。他的儿子和女儿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因为萨里伯爵打算把自己守寡的妹妹送去当国王的情妇,“就如同德·埃唐普公爵夫人对法国国王做的一样,施展她的影响力。”即使公爵本人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他的女儿——里奇蒙公爵夫人却对此大发雷霆。她死去的丈夫是国王的私生子亨利·菲茨罗伊,这也让国王在理论上成为她的公爹,这位公爵夫人宁愿“割断自己的喉咙”也不愿意去引诱自己的前任公公。 再之后又是萨里伯爵的纹章事件——他在自己的纹章的一角加上了古代国王“忏悔者”爱德华的纹章。理论上他的确有这个权利,第一任诺福克公爵的纹章上也有同样的部分,然而这彻底触怒了国王,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他只是找了一个机会发作罢了。如今在内阁会议上国王已经完全把诺福克公爵当作不存在,而萨里伯爵送去请王储点评的新写的诗集也被没有开封就退了回来。毫无疑问,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彻底失宠。 门外传来敲门声,“阁下,萨里伯爵回来了。” 萨里伯爵带着外面的寒气走进了房间,他的头发和披风上都还沾着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渍,他脱去披风和手套,把它们塞给了仆人,“您吃晚饭了吗,父亲?”他转向公爵。 “我在等你。”公爵挥挥手示意仆人退下。当确定仆人走出了房间后,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你去哪里了?” “我想您还是不知道为好。”萨里伯爵笑了笑。 公爵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恐惧,“你去干什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过是见了见几个有趣的人,”萨里伯爵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别担心,父亲。” “告诉我你没有背着我搞什么名堂!”公爵一把抓住自己儿子的胳膊。 “我只是觉得您不知道会更好。”伯爵耸了耸肩膀。 “我的天,你做了什么……”公爵瞪着自己的儿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您在担心惹怒国王吗?”萨里伯爵嘲讽地笑了笑,“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那未免有些晚了。毕竟他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生你的气。” “你,你怎么能……”公爵的脸涨得通红,他猛的站了起来,然而他很快就无力地又倒在椅子上,脸上带着颓唐的神色。“还不到那个程度。”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希望他表达些许赞同的意见,至少不要否认,这样他还有希望说服他自己。 “恐怕我不能同意。”萨里伯爵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父亲的眼神,“您知道玛丽今天来到爱丁堡了吗?” “她来做什么?”公爵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是国王请她来的,”萨里伯爵喝了一口酒,“国王派加德纳主教亲自去见了她,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之久。您觉得传达邀请需要这样的阵势吗?” “我的天啊,你是说……”公爵看上去已经面无人色了。 “她是来作证的,我不知道国王许诺了她什么,但是她的确来了,来送我们下地狱。”伯爵盯着自己的父亲,“她可什么都知道,从安妮·波林到凯瑟琳·霍华德,她什么都知道。” “不可能的,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她不应该……” “安妮·波林和凯瑟琳·霍华德也是您的亲人。”萨里伯爵意味深长的说,“我想您比任何人都能理解玛丽的动机。您当初是为了自保,她也一样。我虽然和她已经水火不容,但我理解她做这个决定的逻辑。” 公爵如同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一般剧烈地喘息着,他伸手去抓杯子,萨里伯爵把杯子拿起,倒了半杯酒,递到了公爵的手里。公爵剧烈的咳嗽者,他喝了几口酒,让自己的呼吸平顺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公爵问道,他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岁,事实上他看上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如今还很难说,”萨里伯爵笑了笑,“不过我想很快我就能给您带来新消息了。” “好吧,好吧……”公爵疲惫地说道,“做你想做的吧,亨利,愿上帝保佑你。”他拉了拉铃,仆人打开了餐厅的大门,走上前来,扶着公爵回房休息。 萨里伯爵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第43章 穿斗篷的人 一辆马车行驶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或是贵族的徽章,黑色的车身,黑色的马,穿着黑斗篷的车夫,还有窗口紧紧拉着的帘子,整辆车看上去就像是一辆送葬的灵车。道路的两旁生长着浓密的灌木,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所遮盖着,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让这片树林变得比往常都要安静许多。 马车在一个路口向右一转,驶上一条宽阔的车道,车道两旁是高高的树篱,虽然已经许久未曾修剪,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初的气派非凡。车道的前方是一座黑色的锻铁大门,两边的石头门柱上的浮雕已经难以辨认,而石柱的裂缝间茂密生长的苔藓更显示出这大门的古老。 车夫让马车停在路边,他取下一盏挂在车厢上的提灯,把它点燃,举起来,晃动了几下。过了片刻,一个黑影从大门后面树林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也穿着厚厚的斗篷,头上的兜帽让人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Et tu,Brute?(是你吗,布鲁图斯?)”那黑影中的人用拉丁语说出了凯撒的临终遗言。 “Sic semper tyrannis!(这就是暴君应得的下场!)”车夫用布鲁图斯在杀死凯撒后的名句作为回答。 那黑影似乎点了点头,他走到大门前,打开了大门。车夫熄掉了提灯,重新把它挂在原处,一挥鞭子,马车沿着车道继续向前行驶。而那黑影则立即关上了大门,消失在阴影当中,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车道的尽头是一座宅邸,看上去曾经非常体面。虽然如今它的石墙面已经被爬山虎所覆盖,甚至一边的塔楼已经垮塌。入口处之前似乎曾经是一个小花园,如今留下的只剩下稀疏的灌木和一个干涸的大理石水池,看上去曾经是一座喷泉。 车夫把车停在大门前,跳下来为车厢里的乘客打开车门。车里下来的同样是一位把自己用斗篷包裹起来的人物,他看上去像是个男人,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兜帽里漏出的几缕灰白的头发,显然他已经有了年纪。他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情况,犹豫了几秒,然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大踏步地走进了大门。 巨大的门厅里空空荡荡,地上铺着的地摊已经被蛀的朽烂,墙上显然过去曾经挂着不少画作,如今虽然这些画已经不在,但墙上留下的痕迹即使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这位神秘的先生在一扇沉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门口站着几个同样穿着斗篷的人,他们腰间佩着长剑,有人手里还拿着马刀。其中的一个人走上前来,“晚上好,先生。您的信物?” 那神秘人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塞到了对方手里。那人拿着它走到一根蜡烛前,仔细端详了几眼。“非常好,先生。”他走回来,为这位先生拉开了大门。那神秘人走进了房间,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屋子里点着许多盏灯,那新来的客人一时感到有点眼花,等到他终于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时,他环顾了一眼,发现屋子里大致有二十个左右的人,他们都围坐在一张长桌子旁边,都穿着厚重的斗篷,看上去仿佛是什么神秘的宗教组织。 “欢迎你,阁下。”桌子尽头的那个人说道,“你是最后一个了,我们都等你了。”他伸出手,指着自己左边的座位,“请坐吧。” 那人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走到那座位旁边,坐了下来。 “既然大家都到了,我想我们是时候去掉这些令人反感然而有必要的伪装了。”他说着脱下了斗篷,露出自己标志性的英俊脸庞。 “您在路上耽搁了吗?议长阁下。”萨里伯爵对着自己左手边的那位新来者说道。 “我动身有些晚。”苏格兰议会的议长,伦诺克斯伯爵说道。他看了看周围,桌子旁坐着的都是他认识的人物。他对面的是艾格林顿伯爵,这位德高望重的议员在之前议会的投票中用离场的方式表达了对议会废黜玛丽女王的愤慨。伊丽莎白·霍兰女士,作为诺福克公爵的情妇,是屋子里唯一列席的女性。令伯爵惊讶的是屋子里的并不仅仅是苏格兰人,事实上二十个人里有一半都是英格兰的贵族。 “先生,还剩下您一个人了?”萨里伯爵对着长桌对面的一个人说道,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是在晚宴的餐桌上一样。“屋子里炉火烧的很旺,您如果不脱掉斗篷的话会出汗的,我们可不希望您感冒。”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看萨里伯爵,过了一会,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脱掉了斗篷。 “阿伦伯爵!”有人惊讶的喊出了声。 苏格兰的前任摄政阁下的头发看上去比几个月前白了许多。“如您所愿,伯爵。”他对着主位上的萨里伯爵点了点头。 “很好,那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萨里伯爵说道,“我想大家都对我今天请你们来的目的略知一二。” “坦白的说我并不清楚我为何有幸收到了您的邀请。”艾格林顿伯爵冷冷地说,“我一直以来都为了苏格兰的自由和独立奋斗,我为这个王国贡献了我的一生。我曾经与你父亲在战场上刀兵相见,我很难相信你们霍华德家会对维护苏格兰的独立感兴趣。” “的确如此,我对此毫无兴趣。”萨里伯爵耸了耸肩。 “而我对你们家的麻烦也略有耳闻,似乎亨利国王已经厌倦了你们。然而坦白地说,我对此也丝毫不感兴趣。” “所以您说,我们应该讨论些什么呢?” 萨里伯爵看了看对面的老贵族,过了片刻,他笑了出来。“您说的很有道理,阁下。您有您的目标,而我有我的目的,事实上这张桌子上许多人都有着自己想要的。然而我向你保证,我将要提出的事情,无论对于我还是您的目标,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我洗耳恭听。”艾格林顿伯爵的语气依旧带着嘲讽。 “我们面临着共同的障碍,事实上是共同的一位敌人。”萨里伯爵看了看众人,确认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而这个人就是亨利八世国王。” 好几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而艾格林顿伯爵则大笑起来。 “我真是没想到。”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时,老贵族看着萨里伯爵说道,“有一天我会和一个霍华德家的人达成共识。” “谢谢您。”萨里伯爵礼貌地说,他又转向众人,“诸位大可不必如此,我想你们知道进门的口令的时候大致就猜出来要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的神色。 “可你说的……这不可能。”一位贵族说道,这位子爵被人指控是个秘密的天主教徒,他到底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王对他在威尔特郡的庄园非常欣赏,以至于迫不及待要在它的大门上挂上皇室徽章了。 “啊,我并不同意,先生。”萨里伯爵优雅的说,“这些事情,我承认,虽然出人意料,但时不时的总会发生,从凯撒的时代就如此了。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它们总发生在受害者志得意满的巅峰时刻,显得非常戏剧化,不是吗?”他拿起手边的酒壶,微微喝了一口。“凯撒走进元老院的时候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皇帝的冠冕,然而他迎来的却是自己养子的匕首;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在复活节的礼拜仪式上被教皇的杀手袭击,虽然他自己侥幸逃了出来,他的兄弟却惨遭毒手;凯撒·波吉亚和他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已经在一统意大利的边缘,然而参加了一场无害的宴会,他们就都中毒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更不用说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托斯卡纳公爵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一场艳遇,却没想到是一个香艳的陷阱。”伯爵笑了笑,“所以我想,如果我们希望自己遇到类似的好运气,这可能也并不算是无意义的空想,不是吗,先生们?” 屋子里陷入沉默,过了许久,艾格林顿伯爵打破了沉默,“我想您想做的并不仅仅是坐在这里祈祷,不是吗?毕竟‘上帝帮助自助者’。” “的确如此,阁下。”萨里伯爵点了点头。 “那么恕我直言,这就是困兽犹斗。”艾格林顿伯爵不屑的说道,“我一点不觉得没了亨利国王会有多大区别,他的儿子也会采取同样的政策。而您也最好也想想布鲁图斯的下场,他杀了凯撒,然后凯撒的继承人屋大维为凯撒报了仇。难道您指望您的那位表亲威尔士亲王在这之后就会和您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吗?”他恶意地微笑着,“毕竟如果您做成了这事情,您手上可就不仅仅是沾上了他母亲,外公和舅舅的血了。” “的确如此。”萨里伯爵并没有如对方所期待的那样大发雷霆,“可如果布鲁图斯不光杀了凯撒,还杀掉了他的所有朋友和亲属呢?”他的微笑让艾格林顿伯爵有些忐忑不安,他在战场上都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想象一下,屋大维,安东尼,雷必达,克利奥帕特拉,阿格里帕……他们都死了,还有谁会为可怜的凯撒复仇呢?” “你……你是说……”另一边的伦诺克斯伯爵已经冷汗直冒了,他来的原因是出于对国王的恐惧,可他现在真的说不出对面的萨里伯爵和亨利国王相比哪个更加可怕了。 “都铎家族对王位的宣称仅仅来自于玛格丽特·博福特微薄的金雀花王室血统,而她的祖先也不过是亨利四世的私生子而已。”萨里伯爵接着说道,“他们的父系不过是威尔士的乡绅,要不是欧文·都铎爬上了王太后凯瑟琳的床,他们现在还在威尔士的山里呆着。”他看了看众人,他们的脸色各异,但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他们不过是在博斯沃思战役上走了狗屎运而已。运气带来的王冠他们已经戴了六十年,如今又被运气带走,这难道不公平吗?” “那你想要取代都铎家族的是谁呢?”艾格林顿伯爵说道,“啊,让我猜猜,他不会碰巧姓霍华德吧。”他冷冷地盯着萨里伯爵,“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这恐怕还得看情况。”萨里伯爵不置可否,“不过我们的选择可不少——格雷家的那几个小女孩,解决掉他们的父母之后他们会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傀儡;尤金纳德·波尔红衣主教,如果想要和罗马恢复关系他可是一个完美的选择;当然还可能是某位大贵族,历史悠久,家门显赫……但是无论是谁,在场的诸位英格兰贵族都能够期待自己获得巨大的回报。” “而对于苏格兰来说,在这场混乱之后,英格兰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能力干涉你们的事务了,你们可以选择一位副王摄政,”他看了一眼伦诺克斯伯爵,“或者宣布独立把你们的小女王从法国接回来。”他又看向艾格林顿伯爵,后者看起来十分平静,但是他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好吧,就算您说的对。”过了许久,还是艾格林顿伯爵代表在场的苏格兰贵族率先打破了沉默,“您打算用什么手段去达到您所说的这一切呢?”他顿了顿,“毕竟杀死一个人,和杀死几十个人,这完全不是一码事。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足够的资源,这完全是不可能的。” “关于这一点,我想阿伦伯爵有话要说。”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阿伦伯爵开了口,“我有个计划。” “国王的加冕礼在一月十五号举行,在那一天,我们所希望除掉的所有人都会在一起,在大教堂里。那将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可周围会有几千军队!我们可没有人手强攻大教堂。” “事实上我们有。”阿伦伯爵说道,“我获得了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陛下的支持,事实上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四千名法国士兵已经在勒阿弗尔登船。现在北海正是风暴时期,英格兰舰队都在港口避风,不会有人发现的。他们会直接在爱丁堡登陆。” “可法国人也会受到巨大的损失!”有人说道。 “不下本钱怎么能赢钱呢。”阿伦伯爵说道,“事实上,一旦事成法国国王会立即派出两万人的远征军在英格兰南部登陆,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他们会在所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就兵不血刃的开进伦敦。” “所以你看,伯爵,你对我的指控并不属实。”萨里伯爵笑道,“未来的英格兰国王是谁,会由弗朗索瓦陛下决定。” “好吧,就算如此,可你怎么知道四千法国人足够拿下爱丁堡?”艾格林顿伯爵并没有打消疑虑,“更不用说很可能他们到时候因为风暴只剩下一半甚至更少。” “他们仅仅是备用罢了。”阿伦伯爵说道,“事实上很可能根本用不着他们。” “当之前法国军队撤离的时候,他们没有带走他们的辎重,而这其中就包括了几十桶火药。而大教堂的地穴正是储藏他们的好地方。”阿伦伯爵笑了笑,“事实上,有一条密道,从大教堂的地下室通到城里的一座宅邸,而这座宅邸几百年前是当时那位大主教情人的居所。” “几天前,这座宅邸已经被我们秘密买下了。”萨里伯爵说道,“我进行了一些秘密的……考古工作,得到了很多有意义的发现。” “比如什么呢?” “比如……一扇秘密的房门,藏在一尊圣母像的后面。” “如此一来,当法国人登陆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一切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也许英格兰军队为数不少,但他们群龙无首,所有的领导者都已经不在了。您看,他们可以兵不血刃地获得百年战争以来法国最伟大的军事胜利。” 艾格林顿伯爵看上去目瞪口呆,“我必须承认今晚我感到出乎意料。” “等到加冕礼那天您会更加出乎意料的。”萨里伯爵站起身来,“所以我们达成共识了?”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艾格林顿伯爵首先点了点头,接着伦诺克斯伯爵也点了头,很快所有人都陆续同意了。 “很好。”萨里伯爵说道,“他看了一眼炉火,“那么,诸位先生们,啊,当然还有您,夫人。”他转向自己父亲的情妇点了点头,“正如那句拉丁语所说,Sic semper tyrannis!(这就是暴君应得的下场!)” -------------------- Sic semper tyrannis是布鲁图斯杀死凯撒之后的宣言,1865年林肯遇刺时,杀手对福特剧院里的其他观众也喊出了这句话,然而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听懂:) 第44章 火药阴谋 一辆装饰着主教冠冕的黑色马车停在了戒备森严的圣吉尔斯教堂门前,车夫跳下车来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穿着黑衣的老人。他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是看上去依然精力充沛,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显得十分精明。他拒绝了仆人的搀扶,而是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堂的大门。 温彻斯特主教斯蒂芬·加德纳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剑桥的学者,事实上他的确是一位民法和教会法律的权威,而他的主教头衔也是他多年以来作为国王的法律顾问的忠诚服务的回报。然而与其他在宫廷里服务的学者一样,他并不受到许多人的欢迎。这位传统派的主教与以王后为首的激进的宗教改革派势如水火,与坎特伯雷大主教针锋相对,而他本人又看不起那些亲天主教会的教士的腐化作风,他唯一拥有的就是国王的支持,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他不过是国王用来制衡的工具而已。 加德纳主教走进教堂的大门,教堂里许多工人正在为加冕礼做装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些浮华的东西真是对圣地的玷污。这座教堂里还有着不少天主教的痕迹留存,玫瑰花窗上的圣母彩绘还俯视着下面的众人。主教看向祭坛前的教堂主人,圣安德鲁斯大主教大卫·比顿正在那里和赫特福德伯爵的一位手下说话,身上还穿着罗马教会枢机主教的红衣。加德纳主教冷冷的笑了笑,走上前去。 祭坛前的红衣主教也注意到了加德纳主教的身影,然而他依旧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与面前的格雷勋爵接着说话:“我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准备工作会有什么纰漏,您可以向赫特福德伯爵转达我的话。”这位主教也列席了萨里伯爵的秘密会议,而这项计划一旦成功也就意味着他自己的牺牲。红衣主教已经做好了殉难的准备,罗马教皇已经秘密表示他死后会将他封为圣徒,这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完全相信您的保证,”格雷勋爵微笑着说,“然而请您理解我奉了伯爵的直接命令,您也看到了,恐怕我必须完成我的职责。”他转过头来,仿佛刚刚看见已经站在他身边的加德纳主教一般,“啊,主教阁下,您好。”他向加德纳主教鞠躬。 “您好,格雷勋爵。”加德纳主教向他还礼。随即他又转向红衣主教,微微鞠躬,动作微小的几乎看不见。 “法座阁下。” 红衣主教并没有直接理会加德纳主教,而是接着对格雷勋爵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那您可以进行任何您所需要的检查。”他的语气变得冷淡了许多。 “非常感谢您,法座阁下。” 等到格雷勋爵带着他的士兵们退下,红衣主教才终于转向加德纳主教,“主教阁下,不知道我为何有幸在今天见到您?” 加德纳主教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受到红衣主教的态度影响,“仅仅是一点点小问题,法座阁下。” 红衣主教伸手指向面前的第一排长椅,“请坐吧,阁下。”说完自己坐在了椅子上。 加德纳主教微微鞠躬,然后坐在了和主教隔了两个人距离的地方。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将以苏格兰教会领袖的名义为国王陛下加冕?” “是的,正是如此。” “如您所知,英格兰的教会已经摆脱了罗马教皇的锁链,而把她的忠诚献给了她的君主,也就是国王陛下,陛下是英格兰教会的领袖。” “然而苏格兰的情况……却显得有点错综复杂。”加德纳主教接着说,“您看,自从苏格兰长老会建立开始,苏格兰教会的立场就显得有些……令人迷惑。”他微微笑了笑,“我希望您能够帮助我解答这个问题。” “那么请问这是一位学者的个人兴趣,还是我的君王在向我发问呢?”红衣主教看上去似乎是受到了侮辱一样。 “您可以理解为后者。”加德纳主教并没有退缩。“您看,长老会要求拥有独立的地位,而您与罗马关系匪浅。”他打量了一眼红衣主教身上的红袍子,“而国王陛下认为,苏格兰教会应当学习他们英格兰兄弟们的榜样,明确他们的效忠立场,您看呢?” 红衣主教犹豫了片刻,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我们对国王陛下的忠诚无可置疑。”他看上去像是吞了苍蝇。 “那很好。陛下可不会愿意让罗马教皇的代表为他加冕的。”加德纳主教看上去十分欣慰,“那不知道您那天打算穿什么衣服?”说着他又打量了一眼主教身上的红袍子。 “我会穿紫袍子。”大主教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这一定令人百感交集吧,”加德纳主教注视着大主教的眼睛,“仅仅几个月之前您还主持了另一场加冕礼,如今没过多久已经物是人非了。” “的确如此。”大主教生硬地说,众所周知他一直是苏格兰独立的热烈支持者。 “一个三岁的小女王……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有趣的场面,不是吗?真遗憾我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的确如此。”大主教还是同样的回答。 “很好,啊,很好……我想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加德纳主教朝着窗外看了看,“啊,已经这个时候了。那么我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祝您后天一切顺利。”他又微微鞠躬,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大主教瞬间露出的一个恶意的微笑。 …… “真见鬼,这下面可真冷。”一个英格兰士兵对着他的同伴说道。 “怎么,你怕把你的那玩意冻掉吗。”他的同伴对着前方哈了一口白气,“真见鬼这下面可真吓人。” 圣吉尔斯教堂的地穴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盏油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地上有一些小水洼,然而寒流已经让它们冻成了光滑的冰面。 “两位大人请小心,地上很滑。”那穿黑袍子的教士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如果更明亮些的话他的不安情绪很可能会暴露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火把,为这两名下来检查的英格兰士兵引路。 地穴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十二世纪的祭坛,刚刚从上面撤下的圣母像,还有些已经发黑的银器,一个士兵捡起地上的一个变形的银杯子,对着他的同伴眨了眨眼,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怀里。那黑袍修士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那些是什么东西?”另一名士兵指着地穴的一角问道,那里摆着二十几个木桶。 修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是燃料,大人。” “燃料?” “是的,上等的煤炭,先生,烧起来几乎没有烟气,主教们都在用。” “这些教士真会享受。”那拿了银盘子的士兵笑道,“据说我老家威尔特郡的那位主教壁炉里只烧松木,因为他喜欢那个气味。真是些上帝的好仆人。”他说着又把角落里的什么东西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会是什么违禁品吧。”另一个士兵看上去并没有被说服,他走上前去,打量了几眼木桶,“给我打开。”他指着其中的一个木桶说道。 “大人,这煤炭受了潮就不好了。”教士说道,他手心里满是汗。 那士兵不理会他,而是自己拔出了剑,就要劈开木桶。 “好吧,好吧。”教士终于妥协了,他上前打开了桶盖。 那士兵走上前去,桶里面堆满了黑色的煤炭。 “我还以为里面是威士忌呢。”他的同伴看起来很失望。 “行了,我们上去吧。”那士兵把剑收起来,“你今天也拿了够多了。” 教士把桶盖重新盖好,偷偷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幸好火药都藏在桶底。”他想。 …… “一切都准备好了。”萨里伯爵对他的父亲说道。 诺福克公爵正躺在床上,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的脸色显得灰败无比,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因此他已经向国王请假不出席第二天的加冕礼,他的儿子萨里伯爵则要留在他身边照顾。国王爽快地同意了诺福克公爵的要求。 “好吧……好吧……”诺福克公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他为了装病可谓是下足了本钱,“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依旧有些犹豫。 “您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诺福克公爵叹了一口气,“我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和法国人和苏格兰人合作,”他苦笑着说,“我几乎一辈子都在和他们打仗。”他看向床头的一根蜡烛,蜡烛已经几乎燃尽,融化的蜡油粘满了整个烛台,“历史会怎么说呢?”他叹了一口气。 “恐怕不会是什么好话。”萨里伯爵笑了笑。 “我不懂国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公爵叹了口气,“我从他还是个青年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了……我一直对他恭敬,从来都不敢违抗他……几十年的忠诚服务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回报。” “可能也没那么忠诚。”萨里伯爵语气里带着些嘲讽。 公爵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只是我一个人!”他的脸涨得通红,“西摩家,格雷家,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们做的有什么区别?都往他的床上送人,都给自己的家族谋福利,他的六个妻子哪个后面不是跟着一堆家里人……赫特福德比我做的过分的多……”他看上去几乎要晕倒了。 萨里伯爵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他只是厌弃了你,厌弃了我们家。”伯爵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把象牙柄小刀,在手里把玩着,“很少有人能长久获得国王的喜爱。” “那如果成功了,你打算怎么做?”公爵终于平静了下来,“你打算让格雷家的那个小姑娘当女王吗?这样也好,你过几年可以娶她……这样我的孙子就是英格兰的国王了。”他似乎又燃起了希望,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是说你现在的妻子?”公爵问道。 “啊,那不是问题。”萨里伯爵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他的妻子不过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麻烦。“我的确打算娶简·格雷,问题是她恐怕当不上女王。” “你是说……” “玛丽·斯图亚特,那个苏格兰小女王。她可是法国国王的孙媳妇,而且她的继承权排在格雷家的姑娘们前面。弗朗索瓦国王恐怕很愿意让他的重孙子同时成为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兰西的国王吧。” “的确如此。”公爵说道,“不过格雷家姑娘的继承权也差不到哪里去。你还是应该娶她,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您说的没错。”萨里伯爵赞同道。 “不知道法国人明天会来多少人。”公爵说道,窗外露出了冬日难得一见的太阳,而前几天一直都是狂风怒号。 “北海上有大风暴,英格兰船只都回港了,估计法国人路上会损失不少。”萨里伯爵思考了一会,“不过一千人总是有的。” “城里有快一万士兵……你觉得有把握吗。” “那些苏格兰贵族大致能凑齐三四千人,到时候教堂爆炸,英格兰士兵会损失不少,再加上他们群龙无首,我想还是有不小把握的。” “不过我想我们也没有退路了。”公爵叹了口气,他的手无意义地抓着被子。 “的确如此。”萨里伯爵放下手里的小刀,看着自己的父亲。 公爵沉吟了片刻,“所以……你的妹妹……她也会参加加冕礼吗?”他看上去有些犹豫。 “我想是的,”萨里伯爵的声音毫无感情,“她如今是宫廷的红人,这是她向国王检举我们的报酬。” 公爵叹了一口气,“真是太遗憾了。” “的确非常遗憾。”萨里伯爵回答道。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圣吉尔斯教堂的尖顶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这可真是一座漂亮的教堂,真是可惜。”他低声说道。 -------------------- 本章的灵感来自于1605年的火药阴谋,一群天主教徒打算把詹姆斯一世国王和议会一起炸飞,他们把火药伪装成燃料运进了上议院的地下室,但是最终还是败露了。盖伊·福克斯日就起源于此。 第45章 加冕礼 一月十五日的天气大致类似于一个平凡的苏格兰冬日,这也就意味着铅灰色的阴暗天空和有些寒冷的雾气。显然上帝,或者至少是天气之神,并不是亨利国王吞并苏格兰的热烈支持者。 早上九点,城外的海面上依旧被浓雾所笼罩,距离海岸线几百英尺以外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然而幸运的是在城里,浓雾已经散去,虽然缺乏太阳神阿波罗的祝福依旧令人遗憾,但至少街上已经聚集起来的围观人群能够看得清国王的马车。也许上帝本人并不支持苏格兰被吞并,但看上去他至少也没有强烈反对。 亨利八世国王早上的坏脾气一如既往。当侍从为国王穿上紧身衣的时候,被勒的难受的陛下不满的哼唧着。陛下今天选择了蓝色的天鹅绒披风,正是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旗的颜色。他的胸前佩戴着“最尊贵的蓟花勋章”,这枚用苏格兰国花为名的勋章是国王几天前刚刚创立的。毫无疑问,陛下是这枚勋章的第一位获得者,在他身后的是王储,毫无疑问还有赫特福德伯爵,甚至罗伯特·达德利都拿到了一枚。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自然被略过了,现如今甚至没有人对这件事情感到奇怪了。反倒是和公爵已经闹翻的女儿,国王已经去世的私生子的寡妇里奇蒙公爵夫人拿到了一枚,这成为了宫廷里这几天热议的巨大新闻。 为国王穿戴是一件浩大的工程,而这样的加冕礼服的复杂程度又比平时高了几倍。当陛下终于穿戴整齐,男仆们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陛下的总管殷勤地把一面威尼斯全身镜搬到陛下面前,毫无疑问这样巨大的镜子的价格会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国王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名仆人为陛下拖着厚重的披风,国王的队伍穿过荷里路德宫的走廊。走廊里满是恭敬的男男女女,如同比赛一样尽量低的鞠躬或是行屈膝礼。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宫廷食物链当中较为低级的存在,因而没有资格在典礼的队伍当中跟随在国王身后。于是他们只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胸前带上自己全部的勋章,希望在陛下出发前这短暂的时间获得陛下的一丁点注意。 在大厅的门口,侍从官高声通报,陛下走进了大门。他走向台子上的御座,这把椅子上曾经坐过斯图亚特王朝的君主们,如今它上方的天花板上则挂着画着都铎玫瑰的旗帜。国王坐在了椅子上,他伸出手,摸了摸站在他身旁的王储的脑袋。 赫特福德伯爵恭敬地走上前来,“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国王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两名侍从马上跑上前来,一位扶着陛下起身,另一位则托着厚重的披风。国王伸出手拉着自己的儿子,缓缓走下台阶,在他的身后跟着赫特福德伯爵,典礼的队伍按照地位先后跟在国王的后面。 宫殿外面气温极低,爱德华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的打了个寒战。在宫殿的大门口,国王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马车是几个月前为玛丽女王打造的,而拉车的白马则来自伦敦的国王马厩,它们在寒风中喘着气,形成一团团白雾。 陛下在仆人们的帮助下登上了第一辆马车,马车上装饰着都铎玫瑰和苏格兰的蓟花。六匹白马拉着马车,缓缓驶出荷里路德宫的门楼,门楼上国王的妹夫詹姆斯四世的徽章静静地镶嵌在那里。他的马车后面跟随着其他的王室成员的马车——爱德华王储,伊丽莎白公主,玛丽·都铎女士和国王的第六任妻子凯瑟琳·帕尔。 被称作“皇家一英里”的大道一头连着爱丁堡城堡,另一头是荷里路德宫。花岗岩铺就的大路上,没扫净的积雪被堆在路边,上面沾染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土,这是冬季整个城市用来取暖的燃料留下的痕迹。路上有不少的围观群众,许多人对国王的马车欢呼着,事实上只要有热闹可看他们会愿意向任何人欢呼。国王也满意地对他们挥手微笑着,看得出他心情显然有所好转。有些人并没有欢呼,而是安静地看着国王的车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这也就是他们所敢于做的全部了。也许他们中有的人并不满足于此,然而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的英格兰士兵打消了他们所可能有的任何念头。 圣吉尔斯教堂前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密集的站成一排,把人群和教堂的入口远远的阻隔开来。国王的马车停在教堂的大门口,陛下在侍从的帮助下走下马车,受到了门口等着的大主教的热烈欢迎。 “欢迎您的驾临,陛下!”大卫·比顿大主教向国王深深鞠躬,他殷勤的样子甚至看上去有些谄媚。国王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这位红衣主教之前可是一直忠诚于跑去法国的小女王,甚至多次对国王派来的使者不假辞色,如今不知道为何转了性子。但无论如何,国王对此非常受用。“主教阁下。”他点了点头,随即向大门走去,教堂里的唱诗班齐声唱起《感恩赞》。 罗伯特·达德利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这场仪式按计划开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似乎有些什么不对。虽然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但他的确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伦诺克斯伯爵这是怎么了?”约翰·达德利伯爵的话打断了自己儿子的思绪。罗伯特顺着父亲说的话看去,发现这位苏格兰的议长阁下脸色发白,额头上细密的反光表明他显然出了很多汗。他看上去很紧张,可是这是为什么? 国王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后面跟着穿着盛装的王储。当爱德华经过时,他对着罗伯特挤了挤眼睛,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回应,事实上他完全没有看向爱德华。王储有些惊异,他顺着罗伯特的眼神看去,马上就注意到了表现异常的伦诺克斯伯爵。 伦诺克斯伯爵的确非常紧张,这也是情有可原,如果让这座教堂里的人知道他们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炸弹,那么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陷入恐慌。然而像诺福克公爵这样的人可以不来出席,可他作为苏格兰的议长则断然无法缺席这样的场合,事实上整场仪式的高潮就是他作为苏格兰议会的代表,要把蓟花王冠进献给亨利八世国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像大主教那样的殉道者,伦诺克斯伯爵已经计划好在自己的角色表演完毕后就溜出去,为此他在教堂的一个小门处安插了自己的手下。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当他今天进入教堂时,他的手下已经不见踪影——所有的守卫都由英格兰士兵换岗了。这如同一记重锤,打的伯爵眼冒金星。他参加这场密谋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不是为了做一个纪念碑前的雕像或是一幅教堂里的圣徒画像。他有些绝望的环视着教堂四周,想要想出一条逃离的路径。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伯爵的异常,“他看上去有点古怪。”加德纳主教对身边的人说道,他鹰一般的眼睛狐疑地盯着伦诺克斯伯爵。过了片刻,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然后站起身来,从侧廊走向前排的座位,那里坐着刚刚落座的赫特福德伯爵。 国王陛下坐在了苏格兰的王座上,王座底下垫着那块著名的“命运之石”,传说先知雅各把头枕在这块石头上时梦见了上帝显圣。这块石头先是在耶路撒冷,后来到了埃及,然后是爱尔兰,数百年间是爱尔兰君主的加冕王座,而之后苏格兰的凯尔特人又把它抢来充当同样的角色,现如今又轮到了英格兰人。 “诸位,我们今天齐聚一堂,见证苏格兰新的合法君主,苏格兰的亨利一世国王的加冕。”大主教开始了仪式,他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不同。 “您注意到了吗?”在大厅的侧廊的阴影中,加德纳主教正与他的死对头,赫特福德伯爵交谈着。此情此景如果发生在白厅宫里,必然会引发众人的侧目。 “我想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伯爵说道,“问题是发生了什么。”他看向伦诺克斯伯爵,他看上去比之前镇定了些许,但他苍白的脸色依旧十分明显,游离的眼神更显露出他心绪不宁。 “我闻到了阴谋的气味。”加德纳主教说道,他一贯善于捕风捉影,向国王报告各种反对陛下政策或者密谋造反的消息。 “这一次我同意您的观点。”赫特福德伯爵说道,“我一辈子都没想道我会说这句话。”他看向主教,“我想我们目前在一条船上了,无论他在计划什么,他要对付的都是我们所有人。” “我等在祭坛后面,伯爵进献完王冠之后我会拦住他。”主教说道,“您去检查教堂里和周围的情况,如果一旦有什么事马上让陛下撤离。” 赫特福德伯爵点了点头,“我会派一队卫兵给您。” “再好不过了。”主教微微点了点头,消失在柱子的阴影当中。 赫特福德伯爵站在原处,他环视了一眼教堂内,几百名英格兰的大贵族,还有都铎家的全部成员……他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走回自己的原位,他看向大厅对面,发现罗伯特·达德利也在对面看着他。“他也发现了吗?”伯爵轻声自言自语,他望向罗伯特,朝着大门的方向挤了挤眼睛。 …… 盖伊·斯特金修士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祈祷,他虔诚地亲吻了面前的一尊耶稣受难像。地窖里黑漆漆的,修士身边的油灯散发出暗淡的光。他看了看手边的沙漏,上面的沙子已经快要流完了。他伸出手,拿起了地面上的一根导火线,这根线在前方分成二十几根,每一根的尽头是一个橡木制成的圆筒,桶的上部放着煤炭,而桶底则是法国制造的火药。修士紧紧地盯着手中的导火索,他的眼神里燃烧着狂热的火苗。终于来了,他想,天主要借着他的手,毁掉这当代的希律王。他开始笑起来,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墙壁,仿佛马上空中就会凭空出现一只血手,在潮湿的墙上写下:“巴比伦城的末日已到”。 …… “这可能是个大阴谋。”赫特福德伯爵对罗伯特·达德利说道,”我们要对教堂再检查一遍,一定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能直接逮捕伯爵吗?”罗伯特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王储,心里一阵烦躁,“让他招供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还不行,一会的仪式绝不能出纰漏。”赫特福德伯爵冷冷地盯着远处的议长,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椅子,准备去进献王冠了。 “那可能就来不及了。”罗伯特感觉浑身有些发冷,“您注意到了吗,很多顽固派的苏格兰贵族今天都没有露面?” 赫特福德伯爵悚然一惊,他环顾四周,“的确如此。”他脸色有些苍白,“很多人都没有来……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还有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罗伯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您觉得诺福克会因为生病缺席这样的场合吗?” “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赫特福德伯爵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位老对手。 “我觉得这里有迫在眉睫的危险,”罗伯特说道。“陛下和王室必须离开。” 伯爵看上去有些犹豫,在宫廷里的几十年告诉他这个决定会关乎他的身家性命。 “阁下!”罗伯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凑到了伯爵的耳边,“佛罗伦萨的复活节,您还记得吗?1478年帕齐家族对美第奇家族在复活节祭典上大开杀戒……这是一场政变,我们没时间了。毫无疑问除了教堂他们还有其他的准备,我觉得他们要造反!” 赫特福德伯爵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与当年那个借着自己妹妹的裙带爬进宫廷的普通贵族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当年是个赌徒,赢得了今天的地位之后,他本质上仍然是个赌徒。“您去通知您父亲,还有王子和公主,把他们先带出去。我去通知守备,然后去找加德纳主教,我们马上逮捕伦诺克斯伯爵。”他看了一眼罗伯特,“达德利,你和我,我们的家族,甚至还有这两个王国,我们都放在赌桌上了。” 罗伯特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消失在侧廊里。赫特福德伯爵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露出凌厉的目光。 “不管你们玩什么花招,我都乐意奉陪。” -------------------- 圣经里写过在巴比伦末代国王的宴会上,空中凭空出现一只血手,在墙上写下“巴比伦城的末日已到”。 第46章 大卫与哥利亚 爱德华在脑子里把后面仪式自己要做的步骤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看向祭坛,祝圣仪式已经到了尾声,大主教正把圣油涂在国王的额头上。 “愿上帝保佑您。”大主教向国王深施了一礼,看上去异常的顺从,与他半个月前的仪态大相径庭。 “殿下,快到时间了。”王子身边的侍从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从自己的位置上离开,向侧廊走去,为之后将要进行的册封他为阿盖尔公爵的仪式做准备。 来到侧廊里,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罗伯特·达德利的身影从柱子的阴影里浮现了出来。 “殿下,出了点紧急情况。”罗伯特走上前来,凑到了爱德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王子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你确定吗?” “至少现在嫌疑很大。”罗伯特说道,“伦诺克斯伯爵绝对有问题。” “我想你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爱德华的声音十分严肃,罗伯特感觉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陛下不可能因为某种可能性就停止,你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英格兰国王因为某种莫须有的威胁从教堂里像兔子一样逃走,这会彻底终结让苏格兰恢复稳定的希望——君主当众暴露出自己的虚弱,这完全是政治上的自杀。 “是的,我完全理解。” “所以我要知道,你怎么想?”爱德华看着罗伯特的眼睛,“我需要你告诉我,你觉得我们如果留在教堂里,是否会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危险?” 罗伯特看着王子的蓝色眼睛,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不但决定着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还有他面前的这个人的命运。他狠狠的咬了咬嘴唇,嘴里的血腥味和痛感让他微微定了定神,他看着王子的眼睛:“我确定,殿下。” “好。”王子点了点头,“陛下交给我,你去对付伦诺克斯伯爵。”他转过身,带着侍从向反方向走去。 罗伯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爱德华因为他的一句话让自己担上了这样大的风险,他有些喜出望外,然而更多的却是惶恐——如果他弄砸了一切……他狠命的摇了摇头,大步离去。 …… 爱德华走回到自己的原位,身边的玛丽女士惊讶的看着他。她今天穿看红色的长裙,上面装饰着西班牙石榴,胸前依旧带着天主教的耶稣受难十字架——这几年国王对她的这种公然的反逆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爱德华,你怎么回来了?”她眉头皱起,“你的仪式马上就要……” “出了点紧急状况。”爱德华打断了她的话,“请您立即带伊丽莎白公主离开教堂,侍卫们已经得到了命令,会带你们出去。”另一边的伊丽莎白公主吓了一跳,怯怯地抓住了姐姐的裙摆。而凯瑟琳·珀尔王后则惊讶地长大了嘴,看上去仿佛被呛到了一般,显得有些滑稽。玛丽女士伸出手握住了妹妹的手,“出什么事了?”她轻声问道。 “似乎有人要造反,这里非常危险。”爱德华对她说道,旁边的伊丽莎白公主似乎要叫出声来,但是玛丽女士一个严厉的眼神让她立即闭上了嘴。“你们必须马上离开。”王子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那你怎么办?”玛丽女士看向自己的弟弟。 “我去通知陛下。” “可你是王储,如果国王和王储同时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去通知他。”玛丽女士虽然厌恶自己的父亲,但并不想让他死去。“或者王后也可以。”她面无表情地看向第六任王后,王后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明白为什么。”王储看向自己的姐姐,他们都清楚国王疑心重重的性格,仅仅派一个侍卫是不可能说服国王从这个关键的仪式上逃离的,事实上他对于王后都不是全然信任。况且如果王储在他之前离开,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免不了被他怀疑。“我与父亲不同。”他抓住自己姐姐的胳膊,“我不认为女人继承王位一定会带来灾难,英格兰是一个岛屿,一旦有什么事情,勃艮第的玛丽的命运不会是你的命运。”他盯着玛丽女士的眼睛,“你会是一个好女王,你有钢铁般的意志,只要你能更宽容一些……现在按我说的去做吧。” 玛丽女士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突然,她弯下腰,行了一个屈膝礼,“谨遵您的命令,殿下。”她拉着伊丽莎白公主从座位上离开,王后紧紧跟在她们身后,如同是害怕被母鸡抛弃的小鸡一般跟着自己的继女。 爱德华看着他们消失在侧廊里,他走到祭台不远处的阴影中,在大堂的另一侧,罗伯特·达德利正带着一队士兵站在那里,爱德华对他点了点头。他看向祭坛,伦诺克斯伯爵已经跪在地上,他手上拿着苏格兰的王冠,正要把它递给大主教,再由大主教把它放在国王的脑袋上王冠上有些陈年的锈迹,看上去就像染上了鲜血。在他身后是三位分别代表第一,第二和第三等级的代表——一位来自阿伯丁的主教,一位高地氏族的首领和一位爱丁堡的布匹商人。伦诺克斯伯爵半跪在地上,用机械的声音念着自己手里的请愿书。“于我主诞辰第一千五百四十六年,苏格兰议会恭敬地向最伟大最仁慈的亨利·都铎陛下进献这顶王冠,愿他以仁慈的态度对待他的子民,愿上帝保佑他统治绵长。”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看上去像是木偶戏里的傀儡一样,国王有些不满的微微皱了皱眉头,“我愿意接受这顶王冠,并宣誓为了苏格兰人民的福祉服务。” 大卫·比顿大主教伸出手来,就要接过王冠,突然他面前的伦诺克斯伯爵被人粗暴地按在地上,王冠从他的手里落下。他内心里如坠冰窟,一切都完了,国王都知道了。 然而他身边的国王却是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宠臣赫特福德伯爵和自己儿子的宠臣罗塞斯子爵罗伯特·达德利带着几名士兵,在他面前把苏格兰议会的议长打翻在地。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场政变,马上会有一名刺客冲上前来,用匕首或者长剑刺进他的胸膛,他向后退了一步,然而他的脚踩到了厚重的披风的下摆,他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然而就在这时,罗伯特·达德利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让国王免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倒。国王惊异地看着他,整个教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转瞬间的突变惊到了。 爱德华走上前来,他拿起地上的王冠,没有理会一旁呆若木鸡的大主教。他走到国王面前,单膝跪地,把王冠递到国王的面前,向国王使了个眼色。 亨利八世愣了片刻,立即领会了儿子的意思,他伸手接过王冠,自己把它带到了脑袋上。 “亨利八世和一世国王万岁!”爱德华喊道,这是国王的新称号,在英格兰他是英格兰和爱尔兰的国王,亨利八世;而在苏格兰,他是苏格兰国王亨利一世。 “亨利八世和一世国王,万岁!”人群也反应过来,纷纷从善如流地大喊。 …… 沙漏里的最后一颗沙子落了下来,斯特金修士抬起头,望向地窖黑沉沉的天花板,即使在地下,欢呼声依然十分清晰。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病态的微笑,拿起了手边的那根沾了油的棉线,把它凑到了油灯上,线立即开始燃烧起来。他再次双膝跪地,开始祈祷。 …… 爱德华凑到国王的耳边,“陛下,有危险,我们必须离开。”欢呼声震耳欲聋,确保没有其他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苏格兰人要造反,伦诺克斯伯爵是同谋,很可能还有诺福克父子,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国王看上去有些迷惘,仿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爱德华对罗伯特使了个眼色,于是罗伯特和赫特福德伯爵冲上前来,一人架着国王的一只胳膊,像大门冲去,王子跟随在他们后面。 两旁的人群惊恐的看着国王从大教堂里仓皇逃了出去,过了片刻,惊恐的人群如图潮水一样冲向大门,女士们尖叫着,有老人被推倒在地上,有人直接从自己的座位上翻过椅背。 赫特福德伯爵先是把国王塞进了陛下的马车,然后他自己抱着王子也钻进了车厢。“去城堡!”他指着不远处作为全城最高点的爱丁堡城堡,对车夫怒吼着。被吓到的车夫猛的一挥鞭子,六匹马拉着的马车在教堂前围观的人群惊恐的注视下向前狂奔。罗伯特·达德利骑着马,带领着一队骑兵紧紧跟随。 …… 法国战舰布尔日商业号正停泊在福斯湾的浓雾当中,这里距离爱丁堡不过一英里远,但在这样的天气里,站在海边就连几十码远的地方都完全看不清,因此法国战舰的踪迹被完美的遮盖了。 德·埃普内尔男爵站在这艘卡拉克帆船的艉楼上,手里拿着一片破木片,这是这艘二十五炮战舰折断的后桅杆的一部分。他看了看不远处,这只小舰队剩下的五艘船个个看上去都残破不堪。当他们离开勒阿弗尔时候还是一只有着二十二艘船的舰队,而经过北海上的大风暴,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已经沉没在海底,而这些船只的残片从荷兰海岸一直飘荡到挪威。这样的大风暴让装备精良的英格兰舰队都返回港口避风,这也才给了他们抵达这里的机会,然而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令人震惊的。 “一切准备就绪,阁下。”他的副官走到他身旁。 “算上船员,只剩下一千人出头了。”男爵拍了拍副官的肩膀,“我本来预料到会有损失,您知道,我甚至可以接受损失四千人里的一半。可如今这种情况……”他叹了一口气,“坦白说,查理,我不觉得我们有多大机会。” “这不是您的错。”副官说道,“而且只要那些苏格兰人能够做到他们所承诺的,我们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但愿如此。”男爵又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失败了,陛下会怎么说呢?” “陛下知道这是一场赌博,而赌博就有输有赢。”副官宽慰道,“陛下不至于因为四千人这样规模的筹码大发雷霆的,法兰西还输得起这些。”他看了看男爵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毕竟他当年在帕多瓦可是把裤子都输得精光。 男爵警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对方立即闭上了嘴。男爵转过头来,看着爱丁堡城的方向,“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呢?”他喃喃自语道,“如果那些苏格兰人没有成功,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原路回去吗?”他看着这只残破的舰队,这些受损的船只根本无法再来一次北海上的远航了,除此之外随着天气好转,英格兰人的巡逻船又会出海,如果他们遭到拦截怕是只能直接挂起白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们该怎么返回法国。” “我想我们必须登陆。”副官说道,“这些船已经和漂在水上的垃圾没什么区别。” “只靠我们打英格兰人吗?”男爵嘲讽地笑了笑,“我欣赏您的勇气,我的朋友。” “我只说我们必须登陆。”副官笑道,“至于登陆之后怎么办,您可是完全享有绝对的决定权。” 男爵冷冷地看了看自己的副官,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但愿那些苏格兰人成功。”副官说道。 男爵点了点头,“但愿如此。”他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爱丁堡的方向,在他们头上,浓雾已经开始慢慢散去,太阳似乎要出来了。 …… 年轻的斯特金修士狂热盯着燃烧的导火索——那一根长线已经烧尽,它所连接的二十几根细线也几乎烧到了尽头。他想起了大卫和哥利亚的故事,一个凡人击败了强大的巨人。如今,这一幕再次上演了,而这一次的大卫不是牧羊人,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修士,而这些细细的导火索就是他的投石器。轻轻一动手,英格兰王国这个巨人就灰飞烟灭,他笑了起来,也许千百年后他也会被人所崇拜,就像大卫一样。他想起了佛罗伦萨那尊著名的雕塑,修道院的档案室里有它的一幅铜版画,是从布拉格买来的。多么邪恶的作品!完全是欲望和罪孽的体现。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时候,他几乎是惊恐地跑出了档案馆,然而这罪孽追随着他,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画里所画的,甚至在他的梦里,让他醒来时面红耳赤。他在雪地里疯狂地鞭打自己,企图为自己赎罪,然而最后他还是把那幅铜版画从档案室里偷了出来,还用它做了那种……罪恶的事情。也许今天他能够赎清自己的罪孽?然而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千百年后的艺术家会如何描绘他自己?会不会也有人以为他就是那种……罪孽的模样?甚至会有人用那些作品去做一样的事情?这念头让他陷入无边的恐惧当中。 于是他再次跪伏在地,用更大的声音念起玫瑰经来。 第47章 叛乱 大卫·比顿大主教站在空荡荡的祭坛上,在他面前,无数的达官贵人正如潮水一般涌向教堂的大门。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仅仅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在驱使着他们——既然国王都逃跑了,那么肯定有什么不对。教堂里一片狼藉,装饰画被扯的粉碎,地面上满是落下的珠宝饰物,不止一把绅士的佩剑,当然还有被踩了无数脚的斗篷。 大主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着教堂顶部的拱顶。就差一点,他想,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在脑海里回想着这几天经历过的一切——一场夜半的密谋;地窖里藏着的火药;那个自愿献身的修士……不过这已经都不重要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事已至此,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就要死了,很多人也就快要死了,要不了多久,苏格兰王国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他转过身来,不再看教堂大门口正在上演的丑剧,跪在祭坛前,开始祈祷。 …… 连接着二十几个桶的导火索几乎在瞬间烧尽,桶里易燃的黑火药,在一瞬间就燃烧起来。这些法国人留下的礼物,是德国纽伦堡的工匠们的产品。在接下来的瞬息之内,大量燃烧产生的气体就把木桶撕得粉碎。接下来,膨胀的气体席卷了整个地窖,祈祷的斯特金修士仅仅感受到一阵灼热,随即就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如同一场地震一般,整个大教堂震颤起来。支撑着教堂的四根十二世纪的巨柱顶住了第一波冲击,然而教堂的穹顶却裂开了。一片片的穹顶如图凋谢的花瓣一样被剥离下来,这些沉重的花瓣把地上的一切都砸的粉碎。教堂的灯笼状塔楼垮塌了,巨大的钟从上面砸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几英里外都听得到。最后崩溃的是装饰着王冠的尖顶,王冠装饰消失在腾起的烟尘之中。 爆炸的巨响在二十秒内就传到了几英里外的法国舰队那里,而浓雾中若隐若现的火光则几乎瞬间抵达。随即,船上的士兵和水手们欢呼起来。 法国指挥官德·埃普内尔男爵转向自己的副官,“我们上岸。”他伸手拔出自己的佩剑,“为了国王!”他大喊道。 旗舰布尔日商业号升起了金色鸢尾花旗帜,这是约定的信号。船上的军乐手也开始敲鼓,以防浓雾中有船看不到命令。 五艘船一起向前驶去,船帆全部张满,从北海吹来的顺风让船只达到了每小时四节的速度。士兵们都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弃船登岸。 随着舰队靠近陆地,船底开始传来一阵令人不适的咯吱声,这是船底和礁石摩擦的声音。 突然下面有人大喊一声,“进水了!” 男爵抬起头,这里距岸边已经咫尺之遥,“继续前进,我们马上就到了!” 突然,整艘船猛烈的震颤起来,没有站稳的人都摔倒在了甲板上。船底传来一阵阵摩擦的巨响,很明显船只已经触底了。 布尔日商业号的生命行将结束,然而她的风帆却依旧被顺风张的满满,船底几乎被扯的粉碎,然而在风力和惯性的作用下船只仍然在继续前行。整艘船如同犁地一般,冲上了密布着碎石和沙砾的浅滩。 绳子被从船上抛了下来。男爵一把抓住绳子,“国王万岁!”他举起佩剑,大喊着顺绳子爬了下去。他的靴子落在了不列颠岛的土地上。 …… 国王的马车冲进了爱丁堡城堡的大门,拉车的马喘着粗气,身上的汗珠在大冬天让它们的身上冒出了一层雾气。 赫特福德伯爵不等车夫上前,就一把推开了车门。他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样,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他先是伸出手,把王子从马车里抱了下来,然后他搀起国王的胳膊,帮助国王从马车里缓缓地爬了出来。当国王的脚落在地上时,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陛下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已经抵达的王后和国王的女儿们跑上前来。“哦,陛下,我的上帝!”王后连忙上前扶住了国王的另一只胳膊,然而却被国王一把推开。王后惊讶地看向国王,只见他肥胖的脸上的那一双小眼睛已经变成了红色,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愤怒而抽搐着。在赫特福德伯爵的记忆里,连他的上一位妻子凯瑟琳·霍华德通奸罪暴露时,国王都没有露出这样骇人的神色。然而转瞬之间,赫特福德伯爵就发现那双可怕的红眼睛转向了他自己,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国王震颤着的声音显然显示出他正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是谁要造反?我要砍了他的脑袋挂在城堡的大门上!” 赫特福德伯爵咽了一口唾沫,“伦诺克斯伯爵已经被逮捕了。”他深深低下头,不敢直视国王的脸。 “把他带过来。”国王看上去随时都要中风了。爱德华走上前来,扶住了他的胳膊,“父亲,我们进去坐下吧。” 国王看了看他,并没有推开自己的儿子。他点了点头,扶着自己的儿子向室内走去。王后有些不甘地咬了咬嘴唇,也跟在后面。 当伦诺克斯伯爵被押进王座大厅时,他本人已经软成了一滩泥巴,要几个侍卫像拖着死狗一样把他拖进大厅。当侍卫的手从他身上放开时,伯爵抬起头,他的目光正对上国王通红的双眼。 伦诺克斯伯爵恐惧地打了一个寒战。 “达恩利,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除非你想要你所有的亲属从这世上消失。” 您作为他的舅舅也算是他的亲属,赫特福德伯爵腹诽,然而他除非是疯了才会在国王面前把自己想的说出来。 “陛下……陛下……请开恩……”伦诺克斯伯爵浑身如筛糠一般发抖着,眼泪和鼻涕糊满了他的脸,连他的胡子上都满是自己的鼻涕。 “快说!”国王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伯爵阁下,如果你希望陛下开恩的话,就马上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罗伯特走上前,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他压制住要把面前这个令人恶心的生物剁成碎片的冲动,“无论你们之前有什么计划,它显然已经失败了,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坦白。” 伦诺克斯伯爵战战兢兢的抬起头,“陛下,我要向您坦白……有一个阴谋,我受到了无耻的蒙骗,不幸和这些不法之徒扯上了关系,求陛下开恩!” “是谁要谋反?”国王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他们勾结了一群对您不满的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贵族。”伦诺克斯伯爵把他记忆里列席了那天晚上的神秘会议的客人都重复了一遍,“他们打算刺杀陛下,然后……”他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发动政变。” “你说什么?”国王的眼睛瞪大了。 “千真万确,陛下。”伦诺克斯伯爵连忙说道,“他们还得到了法国人的协助。萨里伯爵说有法国士兵会在政变中协助他们,现在法国人可能已经在爱丁堡附近登陆了!另外他们已经和弗朗索瓦国王谋划好,一旦成功,法国军队就会在南部登陆,立玛丽·斯图亚特做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女王!” 国王喉咙里传来“嗬嗬”的声音,他看上去脸色通红,就仿佛喘不过气一般,“诺福克……法国人……好大的胆子!”他愤怒地吼叫着,然而与其说是出于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如同一只慵懒的猫,逗弄着诺福克公爵这只已经逃不出他爪子的老鼠。而在他即将收拾掉这只老鼠的时候,这只老鼠却突然给了他一爪子。国王难以置信地瞪着伦诺克斯伯爵,他转过头,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恭顺的低着脑袋;自己的王后,她跪在一旁啜泣;旁边的伊丽莎白公主恐惧地抓着自己姐姐的裙子,而他的大女儿玛丽女士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冷漠。国王转向另一边,赫特福德伯爵,加德纳主教等一干宠臣们貌似恭顺地跪在那里,然而谁知道他们内心里在做什么盘算。国王愤怒地咳嗽着,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传来鲜血的味道。 “他怎么敢!”突然国王仿佛爆发出什么力量一般猛的站起身来,跪在他身边的王后惊恐地后退。国王如同梦游一般向前走着,他的两只手向前伸,仿佛是看到了诺福克公爵本人一般,要把他抓过来亲手撕成碎片。然而过了一瞬间,陛下就失去了平衡,他的双腿仿佛失去了气力一般。国王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他的嘴角露出一缕血丝。 …… 荷里路德宫里的走廊里满是血腥气,萨里伯爵的雇佣兵们正在洗劫这座宫殿,他们把面前能够装进自己口袋的一切往口袋里塞满,同时把放不下的东西砸的粉碎。 萨里伯爵穿过走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理睬,他的佩剑挂在腰侧,但剑鞘早已经被他抛弃,而剑身上还留着血迹。 几乎是在大教堂发生爆炸的同时,萨里伯爵的人马就对这座宫殿发起了进攻。在里应外合之下,这座无险可守的宫殿仅仅过了二十分钟就落到了叛军的手里。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却远远出乎了萨里伯爵的预料,然而他的表情看上去依旧高深莫测,使那些希望从他身上看出局势进展的同党们大失所望。 萨里伯爵推开一扇大门,他的父亲诺福克公爵正躺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床上——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公爵的确是病了。他的脸上如同戴上了一张蜡制的面具,而脸上怪异的潮红色显示他正在发着烧。见到自己的儿子,公爵连忙伸出一只枯黄而又青筋密布的手。他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只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萨里伯爵从边上的小桌子上拿起一个酒壶,倒了一杯酒。他走上前来,把杯子递给他的父亲,“喝了它吧,父亲,这对您有好处。” 诺福克公爵就着儿子的手喝下了半杯酒,咳嗽声终于停止了。发烧的公爵粗重地喘息着,“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道。 “教堂被摧毁了。”萨里伯爵轻描淡写地说。 “我在这都听得见!”公爵又咳嗽起来,“国王呢,国王还活着吗?”他用满怀着期待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儿子。 “很遗憾,国王还活着。”萨里伯爵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我们的探子汇报赫特福德伯爵在爆炸前把他和王子送上了马车,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抵达城堡里了。” 诺福克公爵看上去仿佛被人用锤子砸了一样。他嘴巴张着,眼睛瞪的老大,看上去有些滑稽。过了片刻,他浑身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完了,全完了。”他惊恐地抬头望着天花板,两只手揪着他已经所剩无几的头发。 萨里伯爵皱了皱眉头,“请您别对别人说这种话,事情还远远没有……” “你不明白!”公爵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但最后还是虚弱地瘫倒在床上,“我们不是第一个发动叛乱的人……我的岳父白金汉公爵做过,北方的那些农民也做过……我闻得出失败的臭味……”他惨然一笑,“而你,我的儿子,你身上现在满是这种臭味。” 萨里伯爵看上去有些发怒了,他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怒气。 一个传令兵走进房间,鞠了一躬。“法国人已经登陆,阁下,他们的信使已经抵达。” “很好。”伯爵笑了笑,转向自己的父亲,“您看,这出戏距离谢幕还长着呢。” 然而诺福克公爵却如同一具尸体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仅仅是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对自己儿子的话充耳不闻。 萨里伯爵耸了耸肩膀,向门口走去,不再理会自己的父亲。 第48章 事与愿违 侍从们把昏迷不醒的陛下抬进了他的卧室。在他们身后,宫廷里的达官贵人们一股脑地涌进了房间,这一方面是出于对局势的关注,更重要的是确保国王一旦醒来他们会出现在陛下的视野当中。 “劳驾,诸位大人,请让一让!”国王的宫廷医生帕格尼尼博士用他的意大利口音喊道,这位小个子的博士和他拿着药箱的助手正在人群中奋力地挤开一条道路,当他来到国王的床前时,医生的脑门上已经满是汗珠。“请往后退,先生们!”他看着挤上来的人群,徒劳的大喊着。 “叫他们都往后退。”爱德华冷冷地瞥了人群一眼。 罗伯特·达德利拔出自己的佩剑,指向天花板。他大声喊道,“王储殿下的命令,所有人向后退!” 旁边的侍卫们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向后退!”他们大喊着,迫使着人群向后退去。 转瞬之间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他们向后退开,转瞬之间国王的床前就有了一大片空地,连玛丽女士和伊丽莎白公主都退到了窗边。王后看了看自己的继子,她似乎有些犹豫,向后微微退开几步,但是随即又走上前来,跪在国王的床前,拉起了他的一只手。 爱德华看了王后一眼,不置可否。他转向帕格尼尼博士,“您可以开始了,先生。”他用意大利语说道。“您可以指挥任何人。” “谢谢您,殿下。”帕格尼尼博士对着王子微微鞠了一躬,随即他开始对屋里的侍从们发号施令,“把窗户打开,陛下需要新鲜空气!” 窗户被打开了,灌进屋子里的冷风让所有人都打了一个激灵,空气中带着一丝刺鼻的烟味,整个城市正在燃烧。在下面的街巷里,英格兰军队正在和叛军进行巷战。 “好了,现在可以了。”过了令人难熬的几分钟,博士对着侍从们点点头,示意他们把窗户关上。 屋子里重新暖和了起来,王后站起身来走到医生面前,“帕格尼尼博士,陛下的情况如何?” 帕格尼尼博士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王子,他侧眼瞥了瞥人群。 王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云,然而不过是浮光掠影,过了片刻就消失不见。 “伯爵,请让无关紧要的人都出去。”爱德华对赫特福德伯爵说道,他看向人群,“您留下,还有加德纳主教,埃塞克斯伯爵,玛丽和伊丽莎白。”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罗伯特,“还有你也留下。” 罗伯特的手握住剑柄,走上前几步,站在王子的身后。 “当然还有您,夫人。”王子最后转向王后,点了点头。凯瑟琳·帕尔王后微微抿了抿嘴,并没有说什么。 人群不情愿地退了出去,没有人愿意得罪未来的国王。 “现在请讲吧。”王后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帕格尼尼博士。 博士看向爱德华,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 王后脸上平静的假面具已经到了碎裂的边缘,她看到加德纳主教脸上嘲讽的笑容。这位她最大的政敌仿佛是在对她说“没有人把您当回事,第六任王后”。她低下头,以防别人看到她微微抽搐着的嘴角。 “陛下中风了,情况很严重。”博士说道,“陛下今天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她的身体这几年一直算不上好。” “那陛下会醒过来吗?”赫特福德伯爵问道。如果国王现在驾崩,这恐怕是最差的时机了,特别是陛下还没有留下遗嘱。 “应当会。”赫特福德伯爵松了一口气。 “但可能是在几天之后。”博士接着说道,“而且陛下的身体可能会有一些……不可逆的损害。” “什么样的损害?”爱德华问道。 “陛下很可能瘫痪。” 屋里的几位重臣互相对视了一眼。 “谢谢你,医生。”爱德华对着帕格尼尼博士说道,他拉了拉铃,一个强壮的侍从出现在门口。“请您去休息吧,詹姆斯会带你去你的房间。” 博士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知道他被软禁了,毫无疑问王子不希望这间房子以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谢谢您,殿下。”他鞠了一躬,“我完全服从您的意志。” 王子微微点了点头,对他的知情识趣非常满意。 房门终于关上,爱德华转向屋里的其他人。“诸位大人,我想我们必须承认,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伸手指向窗子,“苏格兰人正在反叛,协助他们的是我们国内的叛徒和我们几百年来的宿敌。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再扯皮了。”他扫视着屋子里的几位重臣,“我知道你们都想要在未来的宫廷当中保持甚至超越你们现有的地位。” 赫特福德伯爵半跪下来似乎想要说什么,王子摆了摆手,“请您听我说完。” 伯爵有些尴尬的站了起来,王子走到他面前,“您想为我摄政,阁下。” “我……”伯爵被王子直白的表达弄的有些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陈述句,您不需要回答。”王子冷冷地说道,他又转向加德纳主教,“还有您,阁下。” 加德纳主教恭顺地弯腰,“我希望用我的一切才能为殿下服务。” 王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如果这是你们的想法,那么我要说现在正是你们表现自己的机会。”王子的目光扫视着这两位重臣,他们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我相信陛下会根据你们在处理这场危机时候的表现……做出他自己的决断。”他顿了几秒,又低声补充道,“我也会根据二位的表现调整我对你们的看法。” 赫特福德伯爵心里一震,他看向旁边的加德纳主教,对方的脸上虽然并无波澜,但微微弯曲的眼角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伯爵微微咬了咬牙,在这场争夺摄政桂冠的长跑当中他截至目前一直领先,要是在最后一刻被人截了胡他恐怕要沦为整个欧洲所有宫廷的笑柄了。他下定了决心,往前迈了一步,半跪在王子面前,对方的靴子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我完全是您恭顺的奴仆,我将服从您的一切命令。”伯爵恭顺的握住王子的右手,亲吻了他的手。他的低声下气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然而对于赫特福德伯爵而言,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这就是他的信条。既然要向王储表忠心,那不如就做的彻底一点。 加德纳主教有些难堪,他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主教的膝盖弯了弯,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模仿赫特福德伯爵。他躬身行礼,让自己弯腰的角度尽可能的大,同时亲吻了王子的另一只手。 “愿上帝保佑您,殿下。” 爱德华微微笑了笑,“谢谢您,阁下。”他收回了自己的两只手,看着面前的两位重臣。 爱德华脑海里浮现出国王的身影,几年前也是一个这样下着雪的冬日,在白厅宫温暖的书房里,国王坐在扶手椅上,把玩着桌上的文件。“做国王不代表你要万事亲力亲为,而是要知人善用。”他对自己的儿子说道,“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并给他们相应的奖赏。” “我不会假装我懂得一切。”王子扫视着面前的两人,“所以我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去做。“伯爵阁下,我把军事上的一切都交给您,我相信您能守住城堡,并且结束这场可笑的叛乱。”他对赫特福德伯爵说道。 “我已经派信使调动大军开进城市了,希望您原谅我的自作主张。”伯爵说道。 “您做的很好,伯爵,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这是一场突袭,如果突袭未能达到效果,那么等英格兰人反应过来,这场叛乱就仅仅是一场闹剧而已。“我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王子向伯爵挥手示意。 赫特福德伯爵鞠了一躬,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至于您,主教阁下。”爱德华又转向加德纳主教,“我把城堡里这群叽叽喳喳的鹦鹉留给您了。”他指向房间的大门,门外人群叽叽喳喳的声音显得尤其刺耳,“稳住他们,但是别告诉他们任何事情。”他顿了顿,“尤其是那些苏格兰贵族,您要注意其中有没有和叛乱者暗通款曲之人。” “谨遵您的命令,殿下。”加德纳主教深鞠一躬。 “至于您,埃塞克斯伯爵阁下。”爱德华转向站在他身后的约翰·达德利。“我把陛下和我的姐姐们交付给您了,请您确保他们安全,守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罗伯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相信他,而他信任您,所以我也信任您,请不要让我失望。” 埃塞克斯伯爵单膝跪地,“我感谢您的信任,殿下。”他的声音十分激动,“我会用生命保护两位女士的安全。” “好了,我的姐姐们,埃塞克斯伯爵会确保你们的安全。”他又看向凯瑟琳·帕尔王后,“当然还有您,夫人。” 伊丽莎白公主哭了起来,她被今天发生的一切吓坏了。她跑上前来抱住了自己的弟弟,爱德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我保证。” 玛丽女士走上前来,她看向爱德华,“我会照顾好她的,不用担心。”她停顿了几秒,“还有他。”她看向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国王,眼神十分复杂。 王子握了握她的手。 “我们走吧,罗伯特。”他转过身来,“陛下需要休息。” “是的,殿下。”罗伯特·达德利紧紧跟在王子身后,他们打开墙壁上的一扇暗门,走出了房间,避免和屋外的人群碰面。 王后恨恨的咬了咬牙,无论怎么说她也是国王的妻子,明明这种时候应该由她掌权,日后也应该由她摄政才对,可所有人都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她看了看屋里的其他人,玛丽女士正在国王的床前,而埃塞克斯伯爵则守在门口。在房间的一角,伊丽莎白公主孤独的坐在那里,她的眼圈通红。 王后微微笑了笑,她为了权力可以做一个老男人的第六任妻子,或者说是保姆,她可绝不会认输。 她走到伊丽莎白公主面前,“您还好吗,殿下?”她用自己能做出的最温和的语气问道。 …… 几英里之外的荷里路德宫里,法国军队的统帅德·埃普内尔男爵站在屋子中央,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一尊被打翻在地的半身像。半身像的底座写着“James IV”的字样,这正是现任英格兰国王的妻弟。他蹲下身来,把这尊雕像扶正。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大门被打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进房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随意挂着的佩剑还在向下滴着血。 “很荣幸见到您,男爵。”这位男子走到屋子中央,对着法国人鞠了一躬。 “我也很荣幸。”男爵回礼。 “我得知了您的军队的情况,真是令人遗憾。一切都有些乱了套,情况……”他叹了一口气,“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听说了。”男爵有些冷淡地说道,显然对于对方的直白有些不满。“但在我们开始之前,我可否有幸知道我在和谁谈话?” “请原谅我忘记了自我介绍。”黑衣人欠了欠身,“我是萨里伯爵。” 男爵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男人,他看上去倒是相貌堂堂,倒是一点看不出来是个叛徒,男爵腹诽。 “那么,您希望我们怎么做?”男爵说道,“在我看来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王室跑进了爱丁堡城堡,而城外的英格兰军队过几个小时就会进城,而你们甚至连城市都没有控制住。”他伸手指向外面燃烧着的爱丁堡城,城里正爆发着激烈的巷战。 “我想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攻打城堡。”萨里伯爵看上去依旧冷静,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左胳膊在微微抽搐着。 “我们没有任何装备!”男爵彻底发怒了,“您难道指望我的士兵们冒着枪林弹雨架着梯子往城堡上爬吗?” “有几门火炮可以给您使用。” “可城堡里有几十门!”男爵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对面的疯子,“这不可能,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已经完蛋了,该接受现实了。” 萨里伯爵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过了许久,他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挂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渗人。 “所以您打算怎么做呢?”他伸出手,拉过来一把扶手椅,坐了下来。 “投降吗?”他笑着拿起旁边写字台上的一个陶瓷的小天使像,在手里把玩着,“你们大老远跑过来,路上损失了一大半的人,就是为了专程来向英格兰人投降吗?”他轻笑了一声,“想象一下,全欧洲会怎么说呢?”他把小天使像放在桌上,“法国国王弗朗索瓦干的又一件蠢事?” “你竟敢这么说!”男爵愤怒的吼道,他的右手握在了剑柄上。 “您觉得您的国王会对这种局面感到高兴吗?”萨里伯爵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愤怒,“您觉得他会怎么看让他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呢?”他恶毒的看向对面的法国军官。 男爵冷冷地盯着对方,他看上去就要发作了。 “当然,这决定权在您。”萨里伯爵说道。 “好吧。”男爵看上去几乎就要跳起来把对方撕碎一样,“我会试着进攻城堡,但是仅仅一次。”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就仿佛是在逃命一样。 萨里伯爵看着被对方关上的大门,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一把抓住桌上的小天使像用力一挥,把它在地上摔的粉碎。 第49章 闹剧 “您答应他去进攻城堡?”德·埃普内尔男爵的副官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他放低了声音,“您知道我们的情况……这完全不可能。”攻占一座城堡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功夫,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城堡可以坚持数年之久。而残余的法国军队既缺乏攻城装备,更缺乏时间。 “我答应他试一试。”男爵烦躁地抬起头,看向城堡巍峨的身影。在城堡上空,太阳的光芒终于穿透了云层,笼罩着城市的薄雾已经散去。如今日头已经偏西,而根据估算英格兰大军黄昏时分就会抵达。“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您明白吗?”他看向自己的副官,跑了这么远,蒙受了这样惨重的损失仅仅为了来向英格兰国王投降?他和法兰西的国王都会成为笑柄。 象征性的攻城两个小时也好不到哪里去,副官腹诽。“那当英格兰军队到来之后……”他试探地问道。 男爵似乎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谁说的清楚呢?”他耸了耸肩膀。 …… 爱德华松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把扶手椅上。“刚才可真是惊险。”他对罗伯特·达德利笑道。他们从国王的卧室出来,沿着城堡的密道来到了一间小书房里,书房里的壁炉里已经生起了炉火,虽然外面还在下着雪,屋子里依然温暖如春。 “你最后还是收服了他们。”罗伯特说道,他拿起旁边柜子上的酒壶为自己和王子各倒了一杯酒。 “毕竟我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爱德华喝了一口酒,沉默地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 “你觉得陛下……”罗伯特看着自己手里的威尼斯雕花玻璃杯,杯子里暗红色的酒液就如同鲜血一样。 “我不知道。”爱德华感到一阵头疼,他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如果国王现在驾崩,那么时机实在是不能更差了。 “所以你会选谁?” “我想我对此并没有最终的决定权。”爱德华拿起杯子,喝干了里面的葡萄酒。他如今的支持固然是一个重要的筹码,然而却还到不了一锤定音的地步。“不过我想并不会有一个明显的胜利者。”如今宫廷里各方的势力基本算得上是平衡。赫特福德伯爵本来因为征服苏格兰风头大盛,但是这场叛乱他终归是留下了污点,加德纳主教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再加上忠于他的达德利一家,王子完全可以扮演幕后的平衡手的角色。 “您可以指望我们家族无条件的忠诚。”罗伯特看着王储,他的眼神十分复杂,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他单膝跪地,亲吻了王子的手。 “我对此毫不怀疑。”爱德华笑了笑。 “那么我们之前提到的关于摄政时间的事情……”罗伯特抬起头,有些忧虑地问道。亨利三世的摄政持续到他二十岁,亨利六世亲政是十六岁。归根结底,赋予摄政议会权力并不困难,然而再从它手中把权力夺回可就是另一码事情了。 “归根结底,这还是由国王的意思决定。”爱德华本来计划让国王在遗嘱里把亲政的时间定为十四岁,然而如今国王能否留下遗嘱已经成了未知数。“一旦没有遗嘱……我想我手里也并没有什么筹码。”赫特福德伯爵和加德纳主教虽然能为了谁在摄政会议当中执牛耳而互相撕咬,然而他们对于尽量延长摄政时间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没有人喜欢自己手里的权力被凭空夺走。而在做了几年最高领导人以后,也不会有人会享受自己头顶上又多了一个主子的感觉。 “我想我最多能接受到十六岁。”王子冷冷地说道。在英格兰历史上,所有的摄政时期都和内斗与王权的衰弱互相挂钩。 罗伯特伸手摸了摸王子的脑袋,同时在心里真诚的为国王陛下的健康祈祷。 …… 法国军队在城堡对面架起了几尊火炮,炮口对着对面的城堡黑色的高墙,在城堡的墙上,几十门火炮已经做好发射的准备,这简直是一副令人绝望的场景。 德·埃普内尔男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可悲的局面,毫无疑问,当国王和王室从大教堂里及时脱逃的时候算起,这场可笑的叛乱已经彻底失败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弗朗索瓦国王真的是老了。这位“骑士王”统治的四十年里法国四处征伐,然而结果却仅仅是徒劳的消耗国力。二十几年前,在意大利的帕多瓦,法国军队遭受到灾难性的失败,当弗朗索瓦国王被西班牙人俘虏时,他就是国王身边的士兵。与国王在西班牙一起度过的囚徒生涯为他这个酒馆老板的儿子获得了男爵的爵位和国王的宠信,然而这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他的仕途兴起于国王一次心血来潮的失败军事冒险当中,也将在另一场失败的冒险当中结束。命运总是以这样嘲弄的态度对待凡人。 男爵微微笑了笑,他看向身边的副官,“准备好了就开炮吧。” 火炮的炮膛里填充了黑火药,而炮弹则是六磅重的实心铁球。炮手把火把凑近捻子,捻子开始燃烧起来。 六门火炮几乎同时开火,实心铁球飞向城堡的高墙,猛烈地撞击在墙上,激起一阵阵烟尘。 在城墙上,赫特福德伯爵望着对面冒着烟的法国火炮。他看上去十分平静,但是微微抽搐的脸部肌肉暴露了他内心的怒火。在争夺摄政会议支配权的长跑当中他一直领先,这场对于苏格兰的征服本来为他赢得了巨大的筹码,然而转瞬之间优势就转为了劣势,这场叛乱他实在是脱不开关系。如果加德纳主教让国王相信他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那他可真就是百口莫辩了。即使他成功洗清这个罪名,一个失察之罪也是板上钉钉的。当然这是国王活下来的情况,如果陛下就此……伯爵微微摇了摇头,即使国王现在去世,他的处境也难以有什么改变。这该死的叛乱毫无疑问会成为他的阿基里斯之踵,而他的对手,那位毒蛇一样的主教,可是利用这种机会的高手,毫无疑问他会以此为武器来攻击他。伯爵的双拳紧握,该死的诺福克公爵!这只臭虫死到临头还不让人安宁。 “火炮准备好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听您的命令。”他身旁的军官在环绕着伯爵的低气压当中如同惊弓之鸟。 “把法国人那些该死的火炮毁掉。”伯爵冷冷地说道,并没有看身边噤若寒蝉的军官一眼。 城堡上面对着法国人的火炮有十二门之多,恰好是对面法国火炮的二倍。而这些固定在城堡上的火炮因为不需要运输的缘故,比起对面的法国火炮要更大更重,发射的八磅炮弹也优于法国人的六磅。现如今,这十二门火炮都已经对准了对面的法国人。 一名传令兵举起了一面蓝色的小旗,用力一挥。 炮手们点燃了捻子,连忙后退,捂住自己的耳朵。 十二门火炮同时开火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城堡内的书房里,爱德华看到房间的窗户都在颤抖着。 十二颗八磅重的铁球落到法国人的火炮阵地里。炮弹砸在地上,弹跳起来,再落在地上,犁出一条深深的沟渠。当这些冒着热气,被烧的通红的炮弹终于停下来时,法国人的火炮已经只剩下一半了,而还能继续开炮的炮手则剩下的更少,那些受伤的人痛苦的呻吟着,空气中黑火药燃烧的烟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不由得感到恶心。 “接着开火。”赫特福德伯爵冷冷的看着对面的场景,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 诺福克公爵醒了过来,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一阵干渴。他虚弱的用胳膊撑起身来,伸出右手,试图抓住床头柜上的酒壶。他握住酒壶的手柄,壶比他想象的要轻。公爵试图倒出里面的酒液,然而酒壶里面却空空如也。 公爵沉重的喘息着,松开手让银质的酒壶落在地上。他拉住挂在床头的铃绳,试图召唤仆人。 过了许久,当公爵以为他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房间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斗篷的身影走进了房间。公爵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对方的脸—— “父亲。”萨里伯爵的声音为公爵省去了这个麻烦,“您有什么事?” 公爵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伸手指向床头柜上空空如也的酒壶。 萨里伯爵笑了笑,拿起酒壶走到了房间另一头。当他回来时,酒壶里已经盛满了波尔多葡萄酒。他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没有用过的水晶杯,为公爵倒满,把杯子递到诺福克公爵的嘴边。 公爵贪婪地吮吸着杯子里的酒液,就如同溺水的人渴望空气一样。喝下去半杯酒,公爵终于停了下来。他大口的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儿子。“你怎么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我亲爱的父亲。” 公爵抬起头,看向窗外,他的房间的窗户对着西南方向,在那里冬天的太阳已经距离地平线不远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你占领城堡了吗?”他脑子里已经有了答案。 “没有。”萨里伯爵的声音云淡风轻,就仿佛是在讨论晚宴的菜单一样,“我们彻底失败了,斥候已经发现了大军的前锋,他们正在进城。” 公爵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大门再一次打开,几个穿着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了房间。 “扶公爵大人起来,我们要离开了。”萨里伯爵吩咐道,并没有看他的父亲一眼。 …… 当最后一门火炮被摧毁的时候,法国军队的士气已经崩溃了,当城外英格兰军队的前锋抵达的时候,德·埃普内尔男爵并没有犹豫多久,就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在城堡前的广场上,法国军队的残兵败将被团团包围。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但显然十分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在勒阿弗尔登船的法国人有四千多人,而如今剩下的连一千人都不到了,其中大部分都葬身在北海冰冷的海底。 德·埃普内尔男爵孤零零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脸上面无表情。男爵对于自己的悲剧命运早有所料,然而让他惊奇的是,当这一时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内心里却并没有多少痛苦的情绪,更多的则是解脱——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他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一个笑话,而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赶紧从舞台上离去。 城堡的大门打开了,一队人马从里面走了出来。几名骑士中间簇拥着一个穿着黑斗篷的少年,他看上去极其漂亮,在火把光线的照耀下,少年法国式的五官显得更加俊美。他骑着马,缓缓走到男爵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地上的男爵。 “我是法王弗朗索瓦陛下的军官,德·埃普内尔男爵,我向英格兰国王制定的代表投降。”男爵的声音被火药的烟气熏的有些沙哑。 “我接受您的投降。”那少年用流利的法语回答。 “我希望知道我是向谁投降。”男爵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我不能随便的向某个人投降。” 周围的骑士看上去十分不满他的无礼,那少年挥了挥手,让他们安静下来。他对其中的一个人使了一个眼色。那骑士策马向前几步,走到男爵面前。“你面前的是英格兰,苏格兰,法兰西和爱尔兰王位的合法继承者,威尔士亲王殿下。” 男爵的眼睛睁大了,过了片刻,他向骑在马上的少年鞠了个躬,“我很抱歉,殿下。请您接受我的投降。”他解下自己的佩剑,和自己的手套一起高高捧起。 那少年挥挥手,之前那个骑士接过了男爵手里的手套和佩剑。“我接受您的投降,您会得到贵族相应的待遇,您的手下也是一样。”说罢,那少年调转马头,向城堡疾驰而去。 第50章 投石 穿着黑色斗篷的骑士们打着火把,如同流星一般四散到城市的各处,国家的各处。无数的逮捕令被签发,而监狱里的刑讯室里的哀嚎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刺耳。当国王终于在三天之后醒来之时,完整的报告和摞成一堆的未签字的死刑判决书已经被放到了他的面前。 国王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吃力地看着面前的报告,一位侍从把这份冗长的文件用手托举在陛下眼前。国王看上去脸色惨白,他左半边的身子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知觉,而他的左手则无意义地抖动着,他必须用他的另一只健康的手将它控制住。 对于刚刚从中风当中恢复过来的陛下而言,这份文件的内容显然起不到什么正面作用——他手下备受冷落的大贵族勾结了法国人和苏格兰的叛逆,要把整个都铎家族连同他们的宠臣和奴仆一起炸上天去,之后还要引来法国人的侵略。随着国王的视线一行行的下移,他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红,引得在国王身边的医生如临大敌。 当国王终于看完这份文件之时,他显然已经怒不可遏,白色的泡沫从国王的嘴角流出,他的喉咙里传来诡异的嗬嗬声,如同铁匠铺子里的学徒在拉动风箱。御医帕格尼尼博士连忙走上前来,掏出一个装饰着宝石的嗅盐瓶子,把它凑到国王面前。 国王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看上去终于平静了一些。亨利八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医生走开。他抬起头,用他那双被周围的肥肉挤压着而显得尤其小的眼睛,环顾着屋子里一声不敢吭的廷臣们。 距离最近的是爱德华王储,国王的眼神有些复杂,平心而论王子做的很好,事实上这场叛乱完全是由他一手粉碎的。然而问题在于,他实在是做的有些太好了,好到可以随时取代自己父亲的地步……国王微微眯了眯眼睛,这孩子的外祖母是诺福克公爵的妹妹,也许他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也许……谁说得清呢? 国王突然感到一阵头痛,他转过脑袋,看着另一边的他的女儿们,玛丽女士高傲地站在那里,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那西班牙式的穿着还有她胸前挂着的巨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她倒是从来不怕她自己天主教徒的身份会带来麻烦,国王心想。所以会和她有关吗?也许她想为自己的母亲报仇?让国王为自己的无情付出代价?也许这个阴谋是罗马,西班牙和法国人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让天主教公主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再让她嫁给一个天主教徒,八成是一个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子,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不是吗?难道诺福克不是那些倾向于陈旧的天主教信仰的食古不化之徒的一员吗?他的确是玛丽女士母亲毁灭的推手之一,可谁说过去的敌人如今就做不了朋友呢?至少国王自己可不缺乏这样的经验。 在玛丽女士身边,国王的小女儿伊丽莎白公主看上去十分怯弱,这个红头发的少女仿佛被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吓到了一般。安妮·波林的一双儿女,儿子继承了母亲的黑色头发,而女儿则和她的国王父亲一样有着姜黄色的头发,事实上她的颜色要更深,有些发红。所以和她有关吗?也许无关吧。不过她也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怯懦,不是吗?她的母亲可是安妮·波林,在国王的一生里可从未见到过第二个像她一样大胆聪明而又野心勃勃的女人了。也许她也带上了一点波林家族的气味? 在他们身后的是内阁重臣们,他们恭敬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国王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些人会如此对待任何一个坐在这个宝座上的人。难道他们不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同样的言听计从,如同一群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吗?他们一个个争先向王储献媚,想必是早已经想好了退路。是啊,他快要死了,这个国王一直逃避的念头终于从他脑海深处无可抑制地钻了出来,直面着他。也许他们早已经厌恶了亨利八世国王的时代,而迫不及待地要换换口味了?赫特福德伯爵,苏格兰的征服者,一贯以王储的舅舅自居,虽然他不过是国王续弦的哥哥,与王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想必盼着小国王赶紧登基,他好成为摄政吧。加德纳主教,虽然嘴上从不敢说什么,内心里毫无疑问还是个天主教徒,也许他会更支持玛丽女士上位,所以他会有胆量去勾结法国人吗?还有达德利父子,这两个自己儿子的人,他们自然是盼着做从龙之臣的,罗伯特·达德利和自己的儿子让他想起他年轻时候和萨福克公爵的友谊……也许他们之间还有些什么呢。国王又想到,正是罗伯特·达德利发现了这个阴谋,从而拯救了王室,难道一切真的这么巧? 国王又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王后,她站在国王的床边,眼里满是关切,仿佛真的深深担忧着国王一样。国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而转瞬即逝,没有任何人看见。他已经听说了自己昏迷之后王后的所作所为,如此急于揽权……如果他真的驾崩了呢。凯瑟琳·帕尔,一位以温顺贤惠出名的寡妇,谁知道她有这样一面呢?这位第六任王后不过是国王为了有人照顾他而找来的保姆,她在朝廷里毫无根基,把国王和他的孩子们照料的很好,而她富有学识的优点也让她成为国王一个良好的聊天伙伴,国王也乐于给予她一些政治影响力作为报酬。看起来,也许他给的有点太多了?这些女人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贪婪,不过要摆脱她们也实在是非常简单,不是吗?毕竟这已经是第六位王后了。也许应该到了提醒一下她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了,国王心想。 国王终于打破了屋子里令人冒冷汗的寂静,“做的很好。”他说道,伸出自己正常的右手,指向那一叠判决书,“法院已经给这些叛徒定罪了吗。” “是的,陛下。”赫特福德伯爵连忙回答道,事实上爱丁堡法院的法官们这几天几乎没有闭眼,有几位年老的法官甚至在审判期间因为劳累而昏倒,终于在国王醒来之前完成了全部的法律程序,“这些叛徒的头衔将被废除,而财产则收归国库。” 国王不置可否,“诺福克和他的儿子跑了?” “是的,陛下。”赫特福德伯爵回答,“我们正在追捕,我相信……” 国王挥挥手打断了他,“废除他们的头衔,没收他们的财产。” “这些已经列在判决书里了。”赫特福德伯爵抬起头看了看国王的神色,看上去陛下神色如常,“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呢?”国王冷冷地说道。 “诺福克公爵的女儿,里奇蒙公爵夫人,也是您的儿媳,陛下……” “我知道他是谁,我私生子的遗孀。”国王有些不耐烦,“她怎么了?” “您应该还记得……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向您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并且愿意检举诺福克公爵的不法行为……”伯爵的脑门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所以她似乎认为她应当继承诺福克女公爵的爵位……” “哦,是吗?我还以为她应当足够庆幸我留下了她的性命呢,没想到她想要的并不止于此呢。” “您也知道,陛下,这毕竟是全国历史最悠久的公爵之位,一贯极其尊贵,我想也许没有必要贸然废除……” “那您想要这个爵位吗?”国王嘲讽地看着伯爵。 “我,陛下?”赫特福德伯爵有些怔忡。 “是啊,您征服了苏格兰,不是吗?而且正是您的指挥若定,才保住了这座城堡,我想我们都欠着您的情呢,不是吗?” 现在连一个白痴都听得出国王语气当中的嘲讽之意了,赫特福德伯爵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单膝跪地,“陛下,我完全没有资格跻身公爵之位……这次叛乱我毫无疑问有着失察之罪,我向陛下忏悔我的罪孽。” “啊,是这样吗?那可真是遗憾。”国王笑了笑,看向自己的儿子,“既然这样,爱德华,这是你舅公的头衔和财产,自然应当由你继承,不是吗?” 爱德华感觉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他对这种局面感到很不舒服。他感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毫无疑问,国王在试探他,可这是为什么?难道他引起了国王的不满,是因为他羽翼渐成以至于国王感到了威胁吗?一直以来国王都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以至于让王储忘记了他君王的身份,从而敢于在国王昏迷之时大权独揽,也许他做的有些过火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带毒的诱饵都必须马上推开。 “您实在是太过慷慨了,父亲。”爱德华说道,“然而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权利继承的人。”他看向自己的姐姐,“伊丽莎白也有继承权。” 国王看上去不置可否。 “我所拥有的爵位和财产已经够多了,威尔士亲王,康沃尔公爵,阿盖尔公爵……我想这爵位和财产应当归属于伊丽莎白,她也到了准备嫁妆的时候。” 国王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看上去有些吓呆了,陛下脸上的阴云消散了些许,“很好,就这么办吧,伊丽莎白公主成为萨福克女公爵。”他又看向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另外从今天起,玛丽女士获得长公主的称号。” 玛丽公主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事实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被惊呆了,长公主作为授予在世的年龄最大的王室公主的尊号,是宫廷里仅仅低于王后的女性。国王满意地看着自己女儿的表现,同时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加德纳主教,他看上去仿佛自己刚刚被枢机主教团选为了教皇一样。 “罗塞斯子爵先生。”国王又看向罗伯特·达德利,“英格兰感谢您的贡献,是您发现了这个阴谋,如果没有您,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言重了。”罗伯特向国王鞠躬。 “您是如何发现这个阴谋的呢?”国王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罗伯特向国王描述了他在大教堂里见到的一切,伦诺克斯伯爵的惊恐不安,许多苏格兰贵族的缺席,“毫无疑问他们在策划什么。” “是啊,真是上帝保佑。”国王笑了笑,“感谢您有这样的细心和洞察力。”他打量了一下青年的表情,对方的脸色毫无变化。 “我授予你嘉德勋章。”国王说道,“为您的勇气和机智。” 众人再一次惊呆了,嘉德勋位是英格兰的最高荣誉,如今国王把它授予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罗伯特就要推辞,“陛下,我必须……” “好了,这就是我的命令。”国王打断了他,“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请诸位都退下吧。” 众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向国王鞠躬行礼,从房间里鱼贯而出。 当房间里就剩下国王一个人时,他冷冷地笑了笑。 “如今我往池子里扔进了这几颗石头,现在就看鱼儿们会怎么游了。”他自言自语道。 第51章 清算 “都出去。”爱德华对自己房间里的侍从们说。侍从们向王子鞠躬,倒退着出了大门,房间里只剩下王子和罗伯特两个人。 “这实在是有些不公平。”罗伯特·达德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拉了一把扶手椅坐在了王子对面,“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看得到,国王应当为你感到骄傲才是。” 爱德华把玩着手里已经空了的杯子,“陛下是国王,因而他有权对任何人不公平。” “也许我做的有些过分了,权力对于君主们而言就像是空气,水源或是食物一样,没有人会喜欢别人染指这些东西,即使是自己的儿子。” “可你并没有选择,不是吗?”罗伯特看向王储,“当时除了你没有人能命令所有人,你有地位,还有筹码……如果不是你的话可能灾难已经发生了。” “不,不会的。”王子看向罗伯特,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你看的很清楚,叛军完全没有攻陷这座城堡的可能。所以如果我什么也不去管,而是让赫特福德和加德纳去扯皮,当然也许还有王后,叛乱也会平息,当然会死更多的人……但是国王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恰恰相反他会尽力去削弱那些大臣,以免他们日后凌驾于我的头上。” “可你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吗?”罗伯特凑近王子,轻轻地说。 “是的,我没有。” “那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沾上这件事?” 爱德华抬起头,看着罗伯特的眼睛。他们之间离得如此之近,罗伯特看着爱德华蓝色的眼珠,仿佛苏格兰高地的湖水一般清澈。 “因为这是对的。”小王子说道。 罗伯特·达德利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轻轻亲吻了王子的额头。 “您会是一个好国王。”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 对反叛者的审理以效率为第一优先考量,于是当爱丁堡城里的废墟还在冒着烟时,萨里伯爵的整个密谋就已经大白于天下了。 诺福克父子的计划实在是非常大胆:用火药把英格兰宫廷一网打尽,趁英格兰人群龙无首之时夺取爱丁堡城,从而引发苏格兰贵族们的集体反叛,而与此同时,法国军队会抓住时机,在想必已经是一团混乱的英格兰南部登陆。而更妙的是,此时英格兰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正是亨利八世国王的甥孙女,法兰西王太孙的新婚妻子,苏格兰女王玛丽。伦敦城里枢密院的残余会打开城门欢迎他们的到来,议会将会宣告法国王太孙和玛丽女王为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共治君主,未来他们的子孙将会成为英伦三岛和法兰西的主人。而伦诺克斯伯爵将被封为苏格兰副王,以玛丽女王的名义在爱丁堡发号施令。英格兰国教会将被解散,罗马教皇的代表们将会卷土重来,与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宗教裁判所和火刑柱。信仰新教的贵族将被处决或流放,他们的头衔,财产和土地将会被分给玛丽女王的支持者们。而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作为新朝的开国元勋,毫无疑问会分别成为女王的首席大臣和枢密院议长。 毫无疑问,这个疯狂的计划触怒了除了反叛集团之外的所有各方:在爱丁堡的宫廷或是伦敦的议会里,对叛徒的声讨占据了全部的议程。在伦敦,上议院里诺福克公爵和他儿子的座位被愤怒的议员们砸的粉碎,拖到泰伯恩市场烧成了灰烬。在温莎城堡的圣乔治教堂里装饰着嘉德勋章所有获得者的徽章,其中霍华德家族成员的徽章都被用石灰完全抹去。贵族们惊恐于自己身家性命所遭受到的威胁,而下层人民则出于朴素的爱国热情和对法国人的厌恶,所有阶层达成了彻底的同时,一时间诺福克公爵完全成为了全民公敌,似乎与他相比连犹大的所作所为也都并没有那么可憎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于反叛者着重处理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作为首恶逃去了法国,然而其他人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前任苏格兰摄政阿伦伯爵潜回国内试图复辟,结果在叛乱当中下巴中了一枪,在昏迷当中落到了英格兰人的手里;国王的外甥伦诺克斯伯爵,因为试图成为副王失去了国王的信任,于是与叛逆相勾结;还有诺福克公爵的情妇伊丽莎白·霍兰夫人,显然公爵阁下根本没有费心为她考虑后路……数百张逮捕令被签发,其中有些人的确与叛乱分子有染,而有些人仅仅是对叛乱不置可否而并没有向国王举报秘密。他们的财产和土地被没收,这使得王室瞬间成为了苏格兰最大的地主,而这些财产和土地被迅速分给了亲英派们,这些新贵作为英格兰统治的热烈支持者,成为了新的苏格兰王国的脊梁。 国王的出手之迅速令整个欧洲大感震惊,他的铁腕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了苏格兰王国的局势,令那些欧洲大陆认为他已经变成酒囊饭袋的评论家们大跌眼镜。与之前的三十几年一样,宽和大度从来不是亨利八世国王的美德,叛乱结束仅仅一星期之后,国王就向法国宣战,而陛下的信使也前往马德里和罗马,很显然陛下打算和西班牙以及罗马教皇恢复关系,甚至不惜走回天主教的老路,以构建一个反法大同盟。 在圣吉尔斯教堂前,工匠们开始搭建处刑台,一共有数百人被判处死刑,其中最核心的叛徒将在这里,在国王的面前被处死。为了满足国王的报复欲望,这些人除了叛国罪以外还被指定为异端,因此他们将被处以火刑,在国王面前灰飞烟灭。 …… 1546年2月15日,距离叛乱正好过去了一个月。 在过去曾经是圣吉尔斯教堂的地方,火刑台被建立了起来。几根黑色的柱子立在过去曾经是教堂大门的地方,而在他们后面,当年支撑着大教堂的四根大柱子当中的三根孤零零的立在废墟当中,而当初祭坛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积满了雨水的大坑,下面的地窖已经被水淹没。天空中阴沉沉的,呈现出一种与一个月前一样的铅灰色,使得这个场景看起来就像是一幅铜版画一般。 载着犯人们的马车从城堡出发,沿着当初国王加冕所走的皇家英里大道向教堂开去。道路两旁站满了观众,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黑色的马车停在了教堂前,叛乱者们被带下马车。阿伦伯爵的下巴被一颗子弹打碎了,如今他整个脸上裹着沾满血和泥土的肮脏纱布,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 前任摄政大臣发着高烧,事实上他的伤口已经感染,即使得到了国王的赦免他也会很快死于败血症。两名士兵架着他走上了处刑台,其中一个人伸出手,似乎在他脸上摸索着什么。突然,他感到自己的伤口处一阵剧痛,伤口处的纱布被扯了下来,他可以听得到前排的观众倒吸了一口凉气,伯爵有点想笑,然而他脸上的疼痛让他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来。士兵们把虚弱的他按在涂了油的柱子上,有人用绳子把他绑了起来,绳子绑的极其紧,伯爵痛苦的咳嗽了几声。 士兵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阿伦伯爵费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身边,伦诺克斯伯爵正在奋力的挣扎着,士兵们不得不用他们的枪托让他平静下来。他的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在那里疯狂地向士兵们求饶,最后带头的军官不得不用布堵上了他的嘴巴。更远处是艾格林顿伯爵,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推开了试图搀扶他的士兵,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了火刑柱上。更远处的是伊丽莎白·霍兰夫人,这位诺福克公爵的情妇与阿伦伯爵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然而实在离得太远,伯爵实在看不清她的情况。阿伦伯爵又微微转动了脑袋,在他的正对面搭起了遮雨棚,下方放着国王的御座,很显然亨利八世国王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想必会令他非常愉悦的场合。 广场上的乐队传来一阵号角声,一辆六匹白马拉着的王室马车在骑兵的簇拥下开进了广场。马车停在御座之前,车前坐着的侍从连忙跳下车,打开车门。 国王陛下在两个侍从的帮助之下从马车里缓缓挪动出来,所有的贵族和廷臣连忙弯腰行礼,国王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让他的恐怖程度上升了一倍不止,也许在其他时候还有人会希望吸引到国王的注意,然而在今天这种场合,所有人都恨不得在地上挖一个洞钻进去,只要不让国王注意到自己就好。 陛下拄着拐杖,在仆人们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向御座走去。他沉重的身体使得那把可怜的椅子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呻吟声。国王瘫软在椅子上,剧烈地喘息着,侍从们连忙为他端来装满热葡萄酒的银杯子。 第二辆马车里下来的是王后和王储。他们看上去脸色都有点苍白,国王的疯狂使得他身边最亲密的人都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国王身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第三辆马车里下来的是国王的女儿们。新封的玛丽长公主拉着自己的妹妹伊丽莎白公主,她们看上去同样心神不宁。在他们身后的是枢密院的大人们,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按照地位高低站在了国王御座两侧。平时最靠近国王的位置往往会引来地位相近的大人们的明争暗斗,而今天却成为了烫手山芋,每个人都恨不得站的距离亨利国王越远越好。 大法官开始宣读判决书,判决书写的很长,亨利国王有些不满地哼了几声,大法官感到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的内衣。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念完了这份冗长的文件,以至于都有些吐字不清了。 阿伦伯爵看着对面的英格兰国王,他看上去真是可笑,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胖子,可他周围的人却都是真心的害怕着他。阿伦伯爵曾经看到过这个暴君的画像,然而如今真实看到这个人,他内心里却有些大失所望。伯爵微微低下头,一个士兵正在点燃火刑柱下用来引火的木柴。他试图想说些什么,然而他的伤口让他仅仅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而与他一起受难的叛乱者们的嘴已经在国王的命令下被堵住了。 有些受了潮的柴草冒出大量的烟雾,伯爵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热空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混杂着烟雾向上,把伯爵包裹起来。阿伦伯爵剧烈地咳嗽着,他不由得想到火腿的制作过程。 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似乎是旁边的伦诺克斯伯爵尿了裤子。 四周变得越来越热,阿伦伯爵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地狱还是人间,他的脚上传来一阵剧痛,然后越来越向上,他的衣服开始燃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恶心的臭味,他抬起头向上看,似乎感到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脸上。 天空中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而这并不影响燃烧。广场上一片寂静,火刑台上的惨叫在这样的寂静环境当中显得尤其可怕。空气当中弥漫着那恶心的臭味,许多人开始呕吐起来。 国王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在一场无聊的演出上等待着散场的观众,而他身边的人早已经脸色惨白,有人捂着自己的嘴,显然是不愿意在国王面前失态。 过了许久,那惨叫声变得越来越弱,最终消失不见了,而火刑台上的木柴和油还在燃烧着。 国王环顾了一圈四周,他看向广场上的人群,感受着他们的恐惧,好极了,他想。他又看向自己的臣子们,他们看上去并不比贩夫走卒强到哪里去。空气中传来一阵尿骚味,想必来自某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国王有些不屑地笑了笑,就该如此,他们理应感到害怕。 陛下挥了挥手,侍从们连忙上前来,把陛下架回了马车。贵族们沉默地跟在后面,如同一群人在梦游一般。 雨越下越大,很快丝丝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广场上的人也作鸟兽散。那几团依旧燃烧着的火焰在雨中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些焦黑的东西,染黑了雨水,在广场上四处横流着。 第52章 回銮 1546年三月一日,国王的御驾离开了爱丁堡,走上了返回伦敦的旅途。陛下丝毫不掩饰他对于这片土地的厌恶,他似乎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在这个他新取得的王国多呆下去。根据国王的命令,御驾日夜兼程前进,仅仅用了两天时间就跨过了英格兰与苏格兰的边界,进入了英格兰东北的诺森伯兰郡。当进入英格兰境内之后,国王终于点头同意在诺森伯兰郡休整三天,让早已人困马乏却不敢在国王面前显露丝毫的贵族们庆幸不已。 三月四日的下午,陛下的马车驶入了诺森伯兰伯爵的庄园大门,这座整个北方最优雅的宅邸用红砖筑成,宅邸前美丽的花园由高薪聘请的意大利建筑师设计,再用从西班牙,法国和德意志连着泥土一起运来的奇花异草装点。然而虽然已经是初春,天气依旧十分寒冷,花园里的树枝光秃秃的,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显得尤其压抑。 在宅邸的入口,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上去仿佛随时就要昏倒一样。这位年轻的诺森伯兰伯爵看上去十分不自然,他的动作十分僵硬,仿佛是那些街头艺人用绳子操纵的木偶。在众人的面前,年轻的伯爵托马斯·珀西如同一只落进了捕鼠笼子的小兽一般,惊恐不安地看向一旁欢迎人群当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监护人托马斯·坦普斯特爵士,直到收到对方鼓励和安慰的目光之后才勉强平静下来。 画着都铎玫瑰的马车缓缓停在宅邸前,车门被打开,很快几名仆人就围了上去,他们搀扶着国王,从马车的车门里缓缓挪出来,再扶着国王躺上了一座罗马式的软轿。这种软轿是一把带着软垫的轻便躺椅,可以由四名仆人抬起来在室内行进——陛下如今已经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躺在了软轿上的国王满意地呼了口气,看向站在他面前年轻的诺森伯兰伯爵,在旁人眼里看上去如同一只狮子看向自己的猎物。 “陛下。”年轻的伯爵向国王行礼,他苍白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虽然天气依旧十分寒冷,可他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欢迎您来诺森伯兰。” 国王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年轻的伯爵,想起了签署他父亲死刑令的那个下午——父亲敢于密谋造反,儿子却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鹌鹑,这世间的事情有时显得如此滑稽可笑。 突然国王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不由得感到有些欣慰——当年爱德华的母亲安妮·波林差点嫁给了前任诺森伯兰伯爵,如果那样的话,也许如今在这府邸门口迎接他的就是爱德华了。陛下有些想笑,可随即又涌来一阵悲凉——所有的人都死去了,他生命当中爱过的和恨过的人,都已经成了大理石墓穴里的枯骨。 所以他也快死了吗? 国王微微闭上自己的眼睛,摆了摆手,侍从们连忙抬起软轿,把陛下抬进温暖的大厅。 …… 诺森伯兰伯爵的庄园无愧于她整个北方最豪华舒适的府邸之名,整个宫廷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国王陛下占据了庄园里最好的房间,王储的房间在国王隔壁距离国王最近,而王后的房间却被安顿在了府邸的另一侧,甚至比国王的两个女儿距离陛下的房间都远,这引来了一阵窃窃私语。从某种意义上讲宫廷与房地产市场颇为相似,地段决定了一切。对于许多人而言,王后这项资产已经显露出贬值的前兆。 王后的套间属于上一任诺森伯兰伯爵夫人,在那之后已经十余年没有人住过了,这十余年的时光给这个华丽的房间蒙上了一层悲凉的阴影。在梳妆台前,王后疲倦地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手里握着一面镶嵌着宝石的威尼斯玻璃镜子,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庞。王后已经不年轻了,两任婚姻和几十年的时光让她的皮肤不复从前的白皙光泽,而细纹也在她的眼角浮现,那些昂贵的法国化妆品和小牛肉面膜也不过是略微拖延了这衰朽的过程。王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幻想着这张脸十年后的样子。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惊恐或是悲伤,而仅仅是疲惫。 被疲惫所淹没,如同大堤决口后被淹没的农田。 门外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王后微微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坐直。“进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中气,然而那一丝若隐若无的疲惫却怎么也无法掩盖下去。 侍女走进房间,向王后行了个礼。“托马斯·西摩爵士求见。” 王后握着镜子的那只手猛地抓紧。过了几秒,她放开了镜子,把它放在梳妆台上。 “请他进来。”王后说道,并没有回头看侍女一眼。 过了半分钟时间,一个低沉的男声从王后的身后传来。“陛下。” 王后依旧坐在那里,把玩着刚刚被她放下又拿起的镜子。“您好,托马斯爵士,您有什么事?” 那低沉的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您之前并不是这么称呼我的。” “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呢,海军中将先生?”王后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里面带上了一丝讥讽。 “叫我托马斯,就像你原来称呼我的那样。”那声音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王后感到气流吹到了自己的耳后。她猛地转过头来,托马斯·西摩爵士英俊的脸庞近在咫尺。 王后如同装上了弹簧一般跳了起来,“你发疯了吗!”她用力一推,把高大的托马斯爵士向后推了几步。她惊恐地看向房子的大门——房门紧紧地关闭着。 王后松了一口气,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您还记得前任王后的下场吧?您难道是想让我步上凯瑟琳·霍华德的后尘,在伦敦塔被人砍掉脑袋吗?” “请原谅。”爵士微微鞠躬。 “您还记得那位倒霉的迪勒姆先生的下场吧。”见对方无动于衷,王后心里的怒火又不断滋长。“那位自称和前任王后订婚的白痴,他在泰伯恩刑场被开膛破肚,脑袋还被挂在了伦敦桥上。即使您不为我考虑,总该让自己避免遇到这样的下场吧。” “我与弗朗西斯·迪勒姆不同。”托马斯爵士看着王后,向王后的脸伸出手去,王后向后退了几步,他又把手放了下来。“陛下与您结婚之前就知道我与您已经订婚了,并没有人欺瞒他,因此也没有人会被指控叛国罪。” “无论过去如何,我现在都是陛下的王后。请您在我面前注意您自己的身份,海军中将阁下。“王后高傲地抬起头,如同一只天鹅在湖面上优雅地伸长自己的脖子。 “或者说是陛下的保姆。”托马斯爵士笑了起来。 王后的脸顿时发红:“您怎么敢!” 托马斯爵士走到房间中央的沙发边上,坐了下来,“您和陛下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一位寡妇了,虽然还算是年轻漂亮,但也远过了国王感兴趣的年龄。”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橙子,用旁边的一把小刀开始削皮,“您照顾您的前任丈夫已经颇有经验,如果要找个保姆,自然要找一个熟悉这份工作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王后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爵士耸了耸肩,“如果您之前还不知道的话,这几天的事情想必也足以让您明白您所处的地位了吧。”他开始吃起橙子来,“您在国王昏迷时候的表现可让他很不满意呢,毕竟他刚刚昏迷,您就盯上了摄政的位子。”他舔了舔手指上沾上的橙汁,“所以您说陛下会怎么想呢?此时此刻他是不是把您当作了某种威胁呢?” “我作为王后,在陛下无法理事时候摄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王后的脸显得略有些发白,但她还是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 “可您是真的王后吗?”爵士笑了起来,“那为什么陛下一直没有为您举行加冕礼呢?” 王后如遭雷击,她用一只手撑着梳妆台的边缘,以使自己不要倒下。 “所以您现在明白了吧。”爵士吃掉了最后一块橙子。 “是你哥哥让你来的吗?”王后看向自己的老情人,“赫特福德伯爵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只想让自己多个朋友。” 王后笑了起来,“他已经和王储成了朋友,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所以你哥哥得到摄政的位子,而我能得到什么呢?” “安全。您不需要在陛下身边继续担惊受怕,不会因为惹恼了他就被送进伦敦塔里去。您是一位富有的寡妇,到那时您会有许多追求者的。” “前任王后再嫁?”王后自嘲地笑了笑,“议会不会同意的。” “如果是特定的结婚对象他们就会同意。”爵士站起身来,走到王后面前,俯视着她,王后下意识地要向后闪躲,但托马斯爵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你不会是想……”王后呆呆地看着他。 “我作为摄政的弟弟,不算是一个很差的结婚对象吧。” 王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她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所以您意下如何?”托马斯爵士笑着问道。 …… 走廊的另一端是玛丽长公主的房间,这间房子按照玛丽公主的要求打扮的简朴而又庄严肃穆,而且具有浓烈的宗教色彩。 此时在房间里,玛丽公主正在接待加德纳主教。 “这真是一种很迷人的饮料。”加德纳爵士端详着他手中杯子里的咖啡,这是玛丽公主的表兄查理五世皇帝从西班牙送来的礼物。 “很高兴您喜欢,我这里还有一些,请您全部拿去吧。”玛丽公主坐在那里,并没有动杯子里的饮料。 “您不喜欢吗?” “并不是如此。”玛丽公主转动着手里的玫瑰念珠,“然而这是从阿拉伯人那里传来的,我对这种异教徒的饮料并不感兴趣,更何况教皇陛下称它为魔鬼的饮料。” 加德纳主教有些尴尬地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杯子,“那么我也不应该继续饮用了。” “您可以随意。”玛丽公主冷冰冰地说道,“毕竟您并不是天主教徒。” “是的,您说的没错。但我想您应当明白我的宗教倾向——我一贯对于宗教改革持怀疑的态度。” “可您并没有坚持自己的信仰,不是吗。”玛丽公主微微笑了笑,“您并没有如托马斯·摩尔爵士和费雪主教那样成为殉道者,而是很识时务地为我的父亲效劳,把您的反对精妙地控制在我父亲所能够容忍的范围以内。” “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不仅仅需要殉道者,还需要像我一样能够识时务的人。”主教笑了笑,“毕竟只有先活下来,才能等到适当的时机。” “您想说什么?”玛丽公主冷淡地看着他。 “帮助您获取您应得的地位。” “我已经有了我应当有的地位。陛下已经恢复了我公主的尊号。” “可如果您要让天主教重新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公主的称号可远远不够。” 玛丽公主看了看对面的加德纳主教,“如果您表达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的话,那么我想我们的谈话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难道我说的不是您的母亲所期望的吗?” “我母亲已经死了。”玛丽公主似乎有些被激怒了。 “因为安妮·波林。”加德纳主教说道,“您弟弟的母亲。” “您有您与生俱来的权利,我请您不要把它浪费掉。” “英格兰的历史上还没有女王,议会不会同意,贵族们也不会同意的。”玛丽公主说道,“我不会把今天的谈话告诉任何人,也希望您永远不要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好吧,我明白了。”主教叹了一口气。“如果您不愿意和自己的弟弟为敌,那么您的继母呢?” “她?”玛丽公主的声音里有着掩盖不住的厌恶,“您是什么意思?”。 “王子殿下对于宗教并没有什么偏好。”加德纳主教说道,“然而王后则恰恰相反,她是新教的最大鼓吹者,作为国王的妻子和王子的继母,她对于陛下或者殿下都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她如今还在写书宣扬激进的宗教改革,我想陛下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的……我想这是一个能够根除这种不良影响的机会……没有了王后作梗您就可以对陛下的和殿下做出有利的影响,我相信可以改变他们对于天主教和罗马教廷的看法……”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摄政的位子吧?”玛丽公主笑了笑。 加德纳主教微微躬身,“我相信我成为摄政会议的领袖对于您而言有益无害……或者说至少比赫特福德伯爵或是王后摄政对您有利的多。” 玛丽公主沉默了许久,当加德纳主教以为她或许永远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玛丽公主终于张了口。 “如果您有什么建议,那我愿意一听。” 加德纳主教微微一笑,事情算是成功了一半。 第53章 异端 宫廷在三月底抵达了伦敦。与离开时盛大的欢送仪式不同,国王的归来显得寂静无声,没有游行,也没有市政厅官员们的欢迎,陛下只是安静地回到了白厅宫的套房里,就仿佛他是从郊外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狩猎旅行之后归来一样。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海啸来临之前退却的潮水,很快将要以一种暴烈的方式席卷一切。 春日本该是宫廷当中最欢乐的日子,往年的春天会举办狩猎活动,盛大的骑士比武和宫廷巡游,然而这一切今年都取消了。在已经瘫痪在床的国王面前,没有人敢于提及这些活动。 五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加德纳主教乘坐马车抵达了白厅宫的约克坊。国王的寝宫过去在这个时候都如同蜂巢一样,充斥着试图吸引国王注意力的贵族们,然而如今他们却如同这里爆发了鼠疫一样离得远远的,毕竟在此时,吸引国王的注意力与其说是通天的云梯,不如说是催命符——陛下的喜怒无常已经到达了一个令人恐惧的程度。 加德纳主教走进大厅,大厅里鸦雀无声,侍从和仆人们如同雕像一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在国王的会客室门口,一个侍从向主教鞠躬,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正在接见西班牙大使,请您稍等片刻。” 加德纳主教坐在了门口的一把扶手椅上,端详着他对面花瓶里盛开的红玫瑰,尽力去分辨屋子里传来的沉闷谈话声。 过了大概十分钟,大门终于开启,西班牙大使走出房间,看到门口的加德纳主教,他微笑着致意,主教也微微欠身答礼。 之前拦住主教的侍从走上前来,“陛下请您进去。”他轻声说道。 主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子,走进了房门。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那是来自国王陈年旧伤上面腐肉的气味,加德纳主教作为一位常与国王接触的重臣已经熟悉了这种气味。而近来,在过去的臭味当中又增加了一种衰朽的气味,一种加德纳主教熟悉的,常在病入膏肓之人身上出现的气味。 “陛下。”主教深深的鞠躬,在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面前,再谨慎也不为过。 国王瘫坐在躺椅上,一只手拿着老花镜,一只手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他出去的时候心情怎么样?”国王冷淡地问道,并没有抬头看主教一眼。 “大使似乎心情颇佳。”主教低眉顺眼地说道,“我想我们的友谊会很对他和他的主子的胃口。” “我猜也是如此。”国王冷笑了一声。 “西班牙人和法国人已经在意大利打了三十年,他们都急着想要打破僵局,这对于陛下而言是有利的——您可以从西班牙人那里得到更有利的条件。” “查理五世皇帝答应了我对法国王位的宣称。”国王听起来心情似乎还算不错,“我们达成了协议——法国归我,意大利,低地和德意志归他,如果葡萄牙王室绝嗣那么葡萄牙也归他。” 主教看上去有些犹豫,“可葡萄牙毕竟是我们的传统盟友,我们是不是应该……” “我才不在乎葡萄牙人怎么样!”国王突然发怒了,“我要集中精力对付法国人,您明白吗?弗朗索瓦国王想要谋杀我,这个该死的小人。我愿意把十个葡萄牙送给皇帝,只要他能帮我把弗朗索瓦国王从卢浮宫里拖出来!” “是的,是的,陛下,您说的很对!”主教连忙附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汗珠。 国王看上去平静了下来,他伸出手去拿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酒杯,主教连忙凑上前来,把杯子捧到了国王面前。 陛下喝了一口酒,“您有什么事?” “是关于安妮·阿斯科一案。” “那个新教的狂信徒?我记得她的兄弟已经把她保释了出来。” “然而现在又有一些新的指控被提出来……我想请示陛下是否要继续追查这个女人。” “这种小事您也要问我?” “我本不愿意惊扰陛下,只是这个女人的身份略有特殊。”主教抬起头看了一眼国王的表情,“这个女人据说与……王后有联系。” “是吗?”国王不置可否。 “王后如今正在写一本书,还打算出版。” “写书?关于什么的?”国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沉。 “关于她的宗教观点……王后陛下试图把它宣扬出去。”主教说道,“而根据法律,宣扬与陛下所规定的英格兰教会的官方观点之外的思想属于叛国罪。” “所以您是在指控王后吗?”国王微微笑了笑,然而他脸上肥肉的抽动让这个笑容显得颇为诡异。 “我并不敢如此。”主教说道,“只是这位安妮·阿斯科似乎与王后的妹妹熟识,有人怀疑她似乎把她的一些宗教观点通过王后的妹妹传给了王后陛下,所以王后陛下可能是受到了一些异端思想的影响。” “所以您想要做什么呢?”国王冷淡地问道。 “您是否能给我调查王后身边侍女的权限?”主教试探地问道,“我想这能够向外界传达一种信号——我们对于异端绝不姑息,这也有利于您与西班牙改善关系,甚至如果……如果您想与罗马教皇改善关系的话,这也会很有帮助。” “教皇?谁说过我要和教皇和好了?” “我想如果您要集中精力对付法国人,那么您的朋友肯定是越多越好。” 国王举着老花镜细细端详着面前的主教,一言不发。 “如果我失言了,请陛下原谅。”主教的腰比刚才更弯了几度。 “去审理那个安妮·阿斯科吧。”国王终于开了口,“把她的供词拿给我看,到那时我会决定是否给您您想要的权限。”他躺在躺椅的靠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面前的主教。 加德纳主教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他深鞠一躬,倒退着退出了房门。 …… 每次来到伦敦塔都让加德纳主教感到不寒而栗,这座城堡恐怕在每一个达官贵人的噩梦里都出现过不止一次。无数曾经的显贵坐着驳船从叛国者之门进去,再也没有出来,如同被神话当中的独眼巨人所吞食一样。 伦敦塔的主管约翰·加吉爵士在庭院的入口处迎接主教。主教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位爵士之前恐怕也是这样迎接那些走向自己人生终点的贵人们。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胡思乱想从自己的脑海当中驱除。 “主教先生。”约翰·加吉爵士走上前来,“一切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就绪。” 主教点了点头,“很好,谢谢您的配合。” “我很荣幸。” 两人穿过庭院,走进了一座塔楼,又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进入了一条幽深的通道当中。这条地道距离泰晤士河很近,石头的墙壁不断往外渗着水,让整条走廊都显得潮湿不堪。在走廊的两侧是一个个由铁门封住的牢房,大多数都是空着的,但看上去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约翰·加吉爵士带领着主教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前,他敲了敲门,那黑色的铁门打开了一条缝,爵士带着主教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几盆炭火,但依旧显得有些暗淡,在房间的正中央的木架上,一个女子被绳子固定在上面,她穿着一条肮脏的裙子,已经辨认不出这块布原来的颜色。她的头发如同枯草一样被胡乱绑在头上,而她的脸上还带着血迹。她的眼睛半闭着,看上去疲惫不堪。 “安妮·阿斯科。”加德纳主教走到女子面前,俯视着她,“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安妮·阿斯科睁开了眼睛,她打量了一番加德纳主教,对着他紫色的主教袍子吐了一口唾沫。“魔鬼!”她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你是撒旦的仆人!” 加德纳主教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有生气。“你被指控宣扬异端思想。”他冷冷地说,“有人指证你当众对神圣的《圣经》进行曲解,而根据法律,宣扬任何与议会所规定的不符的宗教思想即是叛国罪,应当处以火刑。” “我传播的是真理,你们才是异端!”狂热的女人大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罗马的走狗!你和你的主子教皇都要下地狱!” “你似乎对我有所误解,我忠诚的对象是国王陛下,而不是罗马。”加德纳主教决定结束这个有些危险的话题,“言归正传,如果你不想被活活烧死的话,你就要告诉我你的同谋者的名单。” “我没有同谋。” “谁与你有着同样的思想?你把你的异端学说都与谁分享了?”主教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尖利。 安妮·阿斯科一言不发。 ”我很遗憾。“加德纳主教对着狱卒使了一个眼色。 安妮·阿斯科痛苦的尖叫起来,拷问架把她的四肢向四个方向撕扯着。 “告诉我,你和宫廷里的谁有联系?”主教凑到她的耳边说道,“有谁与你有着一样的观点?是王后的妹妹吗?还是王后本人?回答我!” 回答他的只有对方的尖叫声。 “你是否曾经说过圣灵在你的身体里?你依据圣灵的指示行动?这是异端邪说,是议会明令禁止的叛国言论!”主教不依不饶。 安妮·阿斯科痛苦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惨白,嘴角流着血——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抬起头,怒视着加德纳主教。“圣灵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如果一个人没有收到圣灵的指示,那么他要么是个堕落者,要么就是被上帝抛弃了。你是哪一种呢,主教?”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真是大逆不道。”主教看向操作着拷问架的狱卒,对方连忙把控制着拷问架的转盘又转了几圈。突然,那女人的四肢传出某种怪异的的声音,她惨叫了一声,昏了过去,带着尿骚味的黄水从拷问架上滴下来,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约翰·加吉爵士走到她身边,用手指头撑开了她的眼皮,“她昏过去了。”城堡长官转过头对主教说道。狱卒转动转盘把施加在她四肢上的拉力出去,她的四肢看上去如同橡皮一般软绵绵地耷拉着。 加德纳主教冷冷地看向那女人,仿佛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你觉得她会开口吗?”他的声音显得十分阴沉。 “我不抱太大希望。”约翰·加吉爵士耸了耸肩膀,“这些狂信徒的嘴很硬,你想象不出来他们有时候会疯狂到什么程度。”他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无论你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我都建议你还是另想办法,以我的经验看来,接着审问她只是在浪费时间。” 主教并没有回答总管的话,他转向旁边的狱卒,“把她弄醒。” 狱卒把煮沸的醋凑到了犯人的鼻子下。 安妮·阿斯科醒了过来,她剧烈的咳嗽着。“那么我们继续。”主教说道,“我只需要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和王后有没有联系。”他伸出手轻抚着女人的脸庞,安妮·阿斯科厌恶地试图躲开,可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告诉我,你就可以休息了。不但如此,我还会让陛下给你一份赦免令,你不想被火刑烧死吧?”主教恶意的笑着,“你知道被火刑烧死是什么滋味吗……那种痛苦,从你的脚底开始,一直向上延伸,你会亲眼看见你的皮肤化为焦炭,周围的空气热的烫人,你想要尖叫,可是却叫不出来;你想要昏迷,然而那灼热的空气让你连昏过去都无法做到……你不会想体验那样的痛苦的。” “现在我再问一句,你和王后有联系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加德纳主教失望地看向狱卒,狱卒连忙接着转动转盘。 牢房里再次传出刺耳的尖叫声。 第54章 家庭宴会 加德纳主教最终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供词,也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权限。半个月之后,安妮·阿斯科被判处死刑,在伦敦的史密斯菲尔德肉类市场被当众烧死。 然而对于加德纳主教而言,这一切并不是一无所获。在安妮·阿斯科被烧死的同一天,在白厅宫里蛰伏了许久的国王终于有了动作——他向王室的全部成员——爱德华王储,王后,玛丽长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发出邀请,要他们第二天晚上来国王的寝宫共进晚餐。这一举动非同寻常,事实上除了正式的仪式以外,这一家人还从未聚在一起过。 当国王的信使来到王子的书房时,爱德华王子正在和罗伯特·达德利下棋。 “您从我父亲那里来?”王子和颜悦色地问道,“有什么事情?” “陛下邀请您和其他王室成员明晚与他共进晚餐。”信使恭敬地把国王的邀请信递给了王子,同时在内心里感叹在在儿子这里当差实在是比在父亲那里要强得多。 “我很荣幸接受我父亲的邀请,我会准时出席。”爱德华读完了邀请函,对信使说道。 当信使退出房间后,爱德华把国王的邀请函递给了对面的罗伯特,“你怎么看?” 罗伯特·达德利看了看邀请函,他的脸上眉头紧锁,“也许是个陷阱。” “让我想起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宴会,”爱德华笑了笑,“那些宾客去教皇陛下的花园赴宴时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而并不是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活着从宴席上回家去。” “你觉得这与那位安妮·阿斯科有关吗?”罗伯特问道。 “如果真的与她有关,那这个陷阱的目标……就是王后了。”爱德华伸出手,拉了拉罗伯特的袖子,“你觉得陛下在想什么?难道他又打算换掉王后了?”国王在临终前还要迎娶第七任王后,这种事情听起来简直惊世骇俗。 罗伯特反手拉住了爱德华的手,“未必不可能。”他笑了笑,“不过这与你没多大关系,毕竟你是他唯一的男性继承人。” “是啊,你说的很对。”爱德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女人,我希望她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罗伯特看着爱德华的眼睛,“你不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吧?例如冒险为她解围什么的。” 王子沉吟了片刻,“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说什么的。” 罗伯特看上去并不满意。“我一直不愿意跟你提起这件事。”他看了看爱德华的脸色,“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陛下撑不了太久了。” “我看得出来。”爱德华的神色有些落寞。 罗伯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所以现在别去招惹他,我感觉……陛下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如果他真的要废掉王后就随他去吧。” “可除了我以外,谁还能缓和气氛呢?”爱德华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局势实在是错综复杂,一旦陛下废掉王后,会引起海啸般的连锁反应的。”他安抚地抱了抱罗伯特,“你放心,我会很有分寸的。” …… 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家宴的宾客齐聚在陛下寝宫的餐厅当中。在陛下的御座两旁分别坐着王后和爱德华王储,在王储身边坐着玛丽公主,而王后身边坐着伊丽莎白公主——考虑到王后和玛丽公主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这是唯一一种可能的座次了。 餐厅里的沉默令人尴尬,然而并没有人想要打破这沉默。王后穿着蓝色的长裙,戴着金线绣成的发网,高傲地昂着头;在她的斜对面,玛丽公主看上去比往常还要冷漠,她头上的发网镶嵌着珍珠,而她的裙子则是鲜艳的石榴红。英格兰宫廷里最显赫的两个女人之间已经势同水火。二十年来的宗教动乱已经把这个国家撕成两半,连国王的家庭也不能避免。 “陛下驾到!”餐厅的大门打开,四个侍从艰难地抬着陛下那用天鹅绒和金饰装点的华丽躺椅进入了房间——陛下的腰围已经增长到五英尺。国王半躺在椅子上,虽然已经是夏天,可他身上依旧盖着厚厚的熊皮褥子。仆人们给国王用了很多香料,可却依然不能遮盖住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现在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亨利国王的统治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餐桌旁的四个人站了起来,爱德华向国王躬身行礼,女士们则行了屈膝礼。 “都请坐吧。”国王摆了摆手。 仆人们开始上菜,屋子里依旧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沉默地吃着,连国王也没有开口说话。 汤上了桌子,又被撤下;接下来是冷盘和海鲜,当主菜上桌的时候,国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刀叉,抬起头,看向王后,“亲爱的凯特,您胃口不好吗?” “非常抱歉,陛下。”王后笑的有些不自然,“我只是身体有些不适。” “真是太遗憾了。”国王不置可否,“也许您是受到了惊吓?” “您为何会这么想?”王后脸上的微笑依旧保持着,可如果凑近了看就会发现她的嘴角在轻微的抽搐,“难道发生了什么会令我惊吓的事情吗?” “我想陛下指的是那个异教徒,安妮·阿斯科。”玛丽公主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听说您似乎认识她,不是吗?我想在您的朋友被活活烧死的当晚,您的胃口不好也是非常正常的。” “安妮·阿斯科不是我的朋友。”王后瞪了一眼自己的继女。她转过头来,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国王的手。国王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把她推开。“我见过她一次,仅此而已,我甚至连话都没跟她说上几句。” “然而我却听说她在您的写作过程中给了您不少帮助。”玛丽公主不依不饶。 “听说你在写书,凯特?”国王反手握住王后那只放下他手背上的手,“关于什么的?” 王后看上去如同一只被狮子盯上的野兔。 “没有什么。”王后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在旁人眼里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仿佛是她自己咬伤了自己的舌头。“仅仅是一些宗教方面的感悟,我也并没有打算出版。” “那么我可否先睹为快?”国王微微一笑,“我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您曾经和我一起讨论宗教和哲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您就不再和我讨论这些事情了,不过我想我们今天有充分的时间进行讨论,不是吗?” “我深恐我不入流的文笔只会耽误陛下的时间……”王后还想说什么,然而国王已经不耐烦了。 “请让人把书拿来,凯特。” 走投无路的王后只能转过头对自己的侍女说道:“请您把我梳妆台最上面抽屉里的那本书拿来。” 侍女领命而去。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国王重新拿起刀叉,吃着面前盘子里的烤松鸡;王后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她看上去就要从自己的椅子上滑下去了;在她的对面,爱德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玛丽公主吮饮着杯子里的葡萄酒,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而伊丽莎白公主则一直低着头,仿佛在端详自己盘子上的花纹。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侍女终于回到了餐厅,她走到王后身边,把一本黑色皮的小册子放在了王后的面前。 王后捧起书,把它送到国王面前。 国王接过那本小册子,翻开了封面,“《一个罪人的耶利米哀歌》。”他念到。 “是的,陛下。”王后战战兢兢地说道,“请您读读前言吧。” “谨以此书献给我至高无上的君王和丈夫,亨利八世陛下。”国王抬起头,玩味的看了一眼王后,“我感到很荣幸。” “谢谢您,陛下。” “虔诚而博学的陛下,是当代指引我们的先知摩西。”国王接着念道,“是他将我们从比法老凶恶千万倍的暴君——罗马教皇的束缚和奴役当中解脱出来。” 王后干笑了两声,“的确如此,陛下。” “我将永远感激我的君王和丈夫,他以他的卓越成就为我展示出一条圣洁的道路,将我从我盲目无知的信仰当中解脱出来。”国王笑了笑,“您当真这么想?” “的确如此,”王后举起手中的酒杯,“而且我想,任何一个有良知的英格兰臣民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并心怀与我一样的感激之情。” 国王笑了一笑,也举起酒杯,“敬王后。”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王后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晕。 国王接着读下去,过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合上那本小册子,把它递还给王后。“令人印象深刻。” “不知陛下是否喜欢?”王后有些忐忑地问道。 “您赞成马丁路德的因信称义论?”国王并没有回答王后,“您觉得一个人只要信仰上帝就能够上天堂,与他生前是否做了圣功无关?” “我的确认为这种观点有其可取之处。”王后咬了咬嘴唇,“我想……” “您还反对圣餐变体论。”国王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确难以相信圣餐时候的面包和葡萄酒是耶稣血肉的变体。”王后回答道,“可这并不意味着……” “然而我之前已经下令,全英格兰的教会都要保留圣餐仪式。”国王并不在意王后要说些什么,“所以您是不愿意参加圣餐礼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 “您只是装装样子,是吗?夫人。”国王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嘲讽的语气,他的目光又投向那本已经回到王后手里的小册子,“所以您那段感人的前言呢?难道也是装装样子?” 王后惊恐万分。她从椅子上滑落,跪在了国王面前,她抓着国王的手,眼里满是泪水,“那真的是我内心所想的,陛下,我发誓!” 爱德华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陛下,我认为……” “天已经很晚了,我的孩子,你该回去休息了。”国王的声音不容置疑,“还有你们,我的女儿们,晚安。”他看向两位公主,“今天的家宴我感到十分愉快,希望我们以后经常进行这样的家庭聚会。” 爱德华只得站起身来,“晚安,父亲。” “晚安,我的孩子。”国王伸手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别着急,属于你的时候就快到了。” 王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复。“父亲,我……” 然而国王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国王和跪在地上哭泣的王后。 “起来吧,凯特。”国王打了个哈欠,“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我想你今天一定累坏了吧,毕竟今天可发生了不少事情。” “我并无对陛下不敬之意。”王后祈求地看着国王,她用力地抓着国王的手,“请您相信我。” 国王被她抓的有些不适,他用力把自己的手从王后的手掌中抽了出来。 “我也希望如此。”国王拿起桌子上的银色餐刀把玩着,“然而从我这些年的经验来看,眼见未必为实。”他把餐刀贴在王后的脸上,轻轻地拍了拍,“环绕在我身边的永远只有欺骗和阿谀奉承,而至于他们真实的想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铃铛,轻轻摇了摇,将仆人召唤进来。 “送王后回去休息。”国王吩咐道,他又转向王后,“另外,亲爱的凯特,我想你以后不会再写什么东西了吧?” “不会了,我向您保证,陛下。”仿佛觉得语言的效力还不够,王后一把抓起那本要命的小册子,把它凑到了烛台上,小册子立即燃烧了起来。王后用力一扔,把那燃烧着的册子扔进了熄灭的壁炉,很快它便烧了个干干净净。 国王又打了一个哈欠,“那么晚安吧。”他挥了挥手,侍从们连忙上前来,把他连带着躺椅一起抬回卧室当中去。 第55章 图穷匕见 人的一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的光阴,而用大理石构筑的建筑却能够存在数百年之久。如果白厅宫真的存在某种自我意识,那么这座见证了无数悲喜剧的古老建筑也一定也会为王后寝宫里这出近些年里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的剧目所感到厌烦。 王后的寝宫里又一次看起来像一个墓穴,这已经是十几年来的第六次了。这间屋子仿佛被诅咒过一样,似乎每一个住进它的人都难以得到善终,她们搬进来时沉浸在幸福当中,踌躇满志,为国王对她们的喜爱和自己的好运气所沾沾自喜;而她们搬出去时却声名扫地,更或者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阿拉贡的凯瑟琳色衰而爱弛;安妮·波林和简·西摩为了给国王生儿子死在产床上;克里夫斯的安妮声名扫地,狼狈离开;而凯瑟琳·霍华德则在伦敦塔被砍掉了脑袋。现如今这间屋子的主人凯瑟琳·帕尔,似乎也到了谢幕的时刻,而且看起来似乎也不会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谢幕。 王后的侍女只剩下一半左右,剩下的人都以各种理由辞职或是请了长假。一位王后的垮台就如同一艘大船沉入海底,会在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漩涡,如果落水者没有游得足够远就会一并被吸下去。而现在看起来已经是该从船上跳下去,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时候了。 在房间的中央,王后和她剩下的侍女们围坐在一起,听王后的妹妹赫伯特夫人阅读,这是博学多识的王后最喜爱的活动之一,她时常与侍女们一起朗读,然后进行讨论,把她觉得有意义的观点记录成册。然而最近一直喜爱宗教和哲学书籍的王后却再也不愿意讨论这类书籍,而是把阅读会的书目全部换成了任何人都无法挑出毛病的诗集和故事书。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房间,让整个屋子显得暖洋洋的。王后自从搬进这里后,对这间房子进行了彻底的重新装修,凯瑟琳·霍华德时代那些华丽轻浮的装饰被去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颜色清淡的细木护墙板,放满了珍贵书籍的书架以及样式简朴的大理石壁炉。那些法国进口的装饰华丽的金色扶手椅被放进了库房,取而代之的是素色锦缎做面子的沙发和椅子。花房里早晨摘下的白色玫瑰花插在青色的中国花瓶里,显得恬淡而又清雅,正如同王后的性格一般,或者说的更加准确一些,正如同她在公共场合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一般——一位博学多识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优雅大气。 “田野无需休耕便被沉甸甸的谷穗染成白色,河中流淌着奶与众神饮用的琼浆,金黄色的蜜从圣栎树上流淌出来。”赫伯特夫人念完了奥维德《变形记》的一整段,她喘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发现她正神思不属,连朗读声的消失都没有注意到。 “陛下?”赫伯特夫人轻轻呼唤了一声。 王后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略有些茫然,似乎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何方,过了片刻她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啊,很美的诗,谢谢您的朗读,我亲爱的妹妹。” 赫伯特夫人担忧地看向王后,她向其他的侍女们摆了摆手,她们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向王后行礼,然后向门外跑去。 房间里只剩下王后和她的妹妹,王后自嘲地叹了口气,“我如今感觉就像是个麻风病人一样,所有人都躲着我。” 赫伯特夫人站起身来,坐到了王后的身边,握住了自己姐姐的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她安慰着王后,“陛下看起来不过是想给您一个警告罢了。” “我想凯瑟琳·霍华德当年也是这样想的。”王后冷笑了一声。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妹妹,赫伯特夫人被她的神色吓了一跳——王后的脸色苍白,她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已经失去了生气。 “您与凯瑟琳·霍华德不同。”赫伯特夫人的声音有些犹疑,“苏格兰的事情您没做错什么,在混乱情况下国王无法理政,王后摄政在法律上讲毫无问题。再说您当时也没做什么……一切都是王储的安排。” “法律?”王后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我和凯瑟琳·霍华德犯了一样的法律——我们都引的国王不高兴了。在这个国家,陛下的好恶就是最高的法律。”她看向书架上摞的满满的藏书,“这些书还是他送给我的,当国王高兴时他愿意和我讨论宗教问题,当他不高兴的时候这就成了我的罪过!”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赫伯特夫人连忙递上自己的手帕,王后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赫特福德说的对,他只不过要给自己找个保姆,和我讨论问题也不过是想给自己解闷而已,我的观点和看法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我真是个傻子,还以为我真的能拿这种影响力做些什么。” “这一切都是加德纳在搞鬼,”王后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狠狠地抓着手里的手绢,几乎要把那片可怜的绸子撕碎,“他为了做摄政,勾结了玛丽公主,想要复辟天主教,于是就要拿我做突破口,接下来就轮到赫特福德伯爵了,也许他还想扶持玛丽公主做女王呢!” 赫伯特夫人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凑到王后耳边轻声说道,“赫特福德伯爵让我告诉您,他愿意尽力帮助您脱离困境。” “帮助我?他是帮助他自己。”王后冷笑,“她夫人与那个安妮·阿斯科见面的次数比我要多得多,要是我倒台了你觉得他能把自己从泥潭里挖出来吗?” “赫特福德伯爵似乎暗示我他手里有什么加德纳主教的把柄。”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把那东西用在我身上,他只会等待最好的时机,把加德纳一举打垮,他才不在乎我的死活。为了拿到摄政的位置,他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死活。”王后恨恨地盯着对面墙上国王的画像,“这群人都是魔鬼!”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赫伯特夫人连忙给王后使了个颜色。 王后擦了擦有些通红的眼眶,又伸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坐直身体。“请进来。”她抬起头看向房门。 门开了,另一位侍女走进房间,“陛下,我很抱歉,但是外面有人找赫伯特夫人。”她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找我?”赫伯特夫人有些惊讶,“我今天没有约什么人呀?” “这是什么意思?”王后也感到十分惊讶,“赫伯特夫人正在和我谈话,有什么事情比我作为王后的事情更重要呢?” “是里奇爵士,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加德纳主教的恶狗。”王后冷冷地说道,仿佛是在谈论什么令人恶心的爬行动物。 侍女不敢看王后,她两只手紧张地抓在了一起,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看着赫伯特夫人,“夫人,他说……他是来逮捕您的。” “逮捕我?”赫伯特夫人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她的嘴巴张得老大,甚至显得有些滑稽,“我做了什么?”她呆呆地看着王后,似乎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王后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她猛地站起身来,“这真是太过分了!”王后一贯尽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绝不允许。”她抬起自己的裙摆,如同一艘扬帆起航的战舰一样冲向房门。 在外间的会客厅里,侍女们惊恐地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看着里奇爵士指挥侍卫们对房间进行搜查。柜子门被粗暴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一股脑地仍在地上,抽屉里被翻的乱七八糟,而王后的书籍则是重灾区,有许多都被粗暴的侍卫们撕烂,连那些珍贵的手抄本都不能幸免。 “这是做什么!”见到这幅情景,王后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命令你们马上停下!” 里奇爵士走到王后面前,“陛下,我接到命令,对您的寝宫进行搜查。”他挥了挥手,几名侍卫绕过王后,径直进入了王后的起居室。 “你们怎么敢!这是谁的命令?”王后疾言厉色地质问。 “是枢密院的命令,陛下也已经核准过。” “实在是太过分了。”王后仿佛当胸被打了一拳,她剧烈地喘着粗气,“我不知道我的房间里有什么值得搜查的!” “有人指控您私藏违禁书籍。” “这是诽谤!您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私闯一位王后的寝宫。” “我很遗憾,陛下,然而我也无能为力。”里奇爵士丝毫不为所动,他转向王后身后的赫伯特夫人,“夫人,我很遗憾,但我接到了命令,我现在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两个侍卫走上前去抓住了赫伯特夫人的胳膊。 “不,您不能这样!”赫伯特夫人剧烈地挣扎着,“我什么都没做!这是为什么?” “有人见到您曾经见过已经被处死的异端宣传者安妮·阿斯科,我们需要对您进行调查。”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王后怒吼道,“因为见过某个人就被逮捕,这简直闻所未闻!完全不合法,我要向陛下控诉!” 里奇爵士嗤笑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这是逮捕令,陛下,您会发现下面有国王陛下的签章。” 王后的手在颤抖,她紧紧握着那份文件,文件的边缘都有些开裂了,“不,我不相信!这文件是伪造的!”她恶狠狠地看向里奇爵士,“我要去见陛下!” “我想您会发现陛下今天不会客。”里奇爵士从她手里夺过了那份文件,把它折叠起来重新塞回了口袋里,“您总不想贸然闯过去惊扰了陛下休息吧?那可对您没什么好处。” 一名侍卫从王后的起居室里走了出来,“爵士,在书架上发现了这个。”他递给里奇爵士一本红色封皮的小书。 里奇爵士翻开书,看了几页,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圣经》?英文版的《圣经》?” “有什么不对吗?”王后的脑袋扬的比平时都要高。 “议会早已经通过法案,禁止把《圣经》翻译成英语,也禁止任何人持有英文译本!”里奇爵士冷冷地说道,“陛下您的书架上为什么会有这种违禁书籍?” “这是国王陛下知道的!”王后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我还曾经给他看过这本书!陛下当时还说这本书翻译的很好!”她伸手要去抓那本书,然而里奇爵士已经率先往后退了几步,让王后扑了个空。 “这只是您的一面之词。”里奇爵士叫来一个侍卫,“把这本书小心收好。”他向王后鞠了一个躬,“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行离开了,我还要去向陛下复命。”他挥了挥手,两名侍卫拉着赫伯特夫人向外走去。 “陛下!救救我,我什么也没做!”赫伯特夫人哭喊着,她剧烈地挣扎,然而她的两只胳膊却被侍卫们铁钳一般的手牢牢抓住。 “你们给我站住!”王后一把抓住里奇爵士的胳膊,“你问我有没有别的吩咐?我有!马上把我妹妹放开!” “很遗憾,夫人,这办不到。不过我很愿意为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里奇爵士掰开了王后抓着他胳膊的手指。 “您要违抗您的王后的命令?” “很遗憾,然而我的忠诚首先是对国王陛下的,我感到很遗憾,夫人。”他再次向王后行礼,退出了房间。 赫伯特夫人的哭喊声在走廊里回荡着,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王后看着里奇爵士消失在大门后面,她看上去仿佛马上要追上去一般,然而她的两只脚却如同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她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变得苍白,而后又变得灰败,之后突然两腿一软,整个人昏倒在了地上。头顶上金色的冠冕从发间滑落,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56章 逮捕令 加德纳主教期待地看着国王阅读着他手里的文件——《王后凯瑟琳·帕尔的逮捕令》。他满意地看着国王把那张纸放在了面前的小桌子上,拿起羽毛笔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身边的侍从立即上前,吸掉了文件上残余的墨水。 国王向主教挥了挥手,加德纳主教连忙如同一只得到了主人恩典的宠物犬一样,低眉顺眼地走到国王身边。 “拿去吧。”陛下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他看似有些疲倦,微微闭着眼睛靠在躺椅的椅背上,然而却用一丝余光看着加德纳主教的反应。 加德纳主教用了十成的努力才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喜形于色,但他依旧看起来满面红光,他用双手捧着那份文件,如同是在大典上捧着装有耶稣遗骨的圣器盒一般。 国王的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您打算什么时候用上这张逮捕令?”陛下依旧半闭着眼睛,仿佛不经意的问道。 “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去。”加德纳主教看起来如同一个得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玩具的孩童,迫不及待地要试一试手中的礼物了。 “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国王睁开了眼睛,看着加德纳主教,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主教却莫名地感到自己脖颈后头一凉。 “我只是觉得陛下的命令必须立即得到执行。”主教连忙把腰弯的更低,“当然如果陛下另有安排的话……” 国王并没有回复他,而是转向身边的侍从,“请把窗户打开。” 侍从们连忙上前把房间的窗户打开,凉爽的空气涌进闷热的房间,把房间里的臭味一扫而空,连加德纳主教都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 国王挥了挥手,侍从们连忙上前,把陛下的躺椅挪到了窗边,加德纳主教也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如今已经是七月,然而虽说已经是夏日,可前几日的几场雨却冲散了大半的暑气,让外面的气温显得凉爽宜人。国王在侍从们的帮助下直起身来,看向窗外的花园,那些高大的树木亭亭如盖,而在树下传来青年男女的欢笑声。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月桂树的香气,陛下有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贪婪地盯着那些欢笑的年轻贵族,那些打扮入时的花花公子和优雅迷人的少女们——那种日子对于他而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国王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又靠回到椅背上。 “明天再去吧。”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倦,“今天天气这么好,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谨遵圣意。”加德纳主教并不愿意如此,毕竟夜长梦多,然而国王的意思却不容得他说三道四。 “我要休息了,您走吧。”国王向主教摆了摆手。主教再次鞠躬,倒退着出了房门。 国王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的眼睛再一次张开了,他看向身旁的侍从,“叫那位医生来一趟。”他的声音十分冰冷,仿佛一点也没有受到这夏日暖阳的影响。 …… 第二天清晨。 王后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侍女为她梳理头发。王后的脸色白的像纸一般,仿佛随时都要昏倒在地。她的唇角有些干裂,而眼底的青黑即使侍女用上了大量的粉也遮挡不住。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声,一个侍女缓缓走进房间,这是王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她走到王后身边,看了一眼正在为王后梳头的侍女,对方立即知情识趣地放下了王后的头发,行了一个屈膝礼,退出了房门。 大门又一次被关闭了,新侍女凑到王后的耳边,轻声说道,“赫特福德伯爵说他爱莫能助。” 王后看上去并不意外,她的嘴角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他当然不会帮助我,”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完了。” “事情也未必如此……”侍女试图安慰王后,但她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您知道,当我嫁给我的第一任丈夫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了。”王后仿佛是在闲聊一般,“拉蒂莫大人老了,但是却很有地位……我们结婚没过多久他就病倒了,于是我就成了他的保姆。”王后伸手从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抽出了一枝白色玫瑰花,凑到自己的鼻尖上,轻轻闻了闻,“国王陛下就是那时知道我的。” “其实我早应该明白,他是看中了我作为保姆的那一面。拉蒂莫大人被我料理的很好,他最后的那几年基本没遭什么罪。” “后来他死了,于是我成了一位富有的寡妇。自然,许多追求者纷至沓来,其中就包括赫特福德伯爵的那位弟弟。”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的钱和地位,但坦白而言,我当年嫁给拉蒂莫大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王后摘下了一片白色的花瓣,她松开手,看那花瓣在空中缓缓飘荡,慢慢地落在脚下的波斯地毯上。 “然而这时国王出现了,他向我提出求婚。” “对此我吓了一跳,考虑到之前几位王后的下场,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被诅咒的位子。” “然而国王却穷追不舍,到最后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我知道的很清楚,我绝对不能再继续拒绝他。” “我想只要我时刻保持冷静,别去做之前那些王后做过的蠢事,我就可以平安无事。”王后用一根手指按在了玫瑰花茎的一根刺上,那白皙的手指头上冒出一粒微小的血珠。“我还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我可以用这种影响力做些什么。”她手一松,那朵玫瑰花无力地落在地上。“我可真是个蠢货。”她叹了一口气。 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侍女向王后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到门外,过了片刻,她又回到了房间里,“陛下,您的医生,罗伯特·霍伊特博士在外面请求觐见。” 王后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我没有叫医生来?” “他说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诉陛下。”侍女也感到一头雾水。 王后沉吟片刻,“叫他进来吧,”她做出了决定,“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霍伊特博士被带进了房间,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快步走到王后身前,突然双膝跪下。 “哦,陛下!有一件天大的灾祸,我必须告诉陛下!” “您这是怎么了?”王后吓了一大跳,她连忙示意侍女把医生扶起。 “陛下,国王已经签署了加德纳主教起草的对您的逮捕令!他随时可能来逮捕您!”博士急促地说道。 王后如遭雷击,她有些呆滞地看着博士,“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她有些结巴地问道。 “昨天我与我的同事们去为陛下会诊……我偶然间在陛下的书桌上看到了这份文件。”博士看上去如同一个坚毅的殉道者,“我是一个虔诚的新教徒,我绝不能在知道了这些天主教徒的阴谋后还能坐视不理!”他看向王后,“请陛下早做决断!” 王后看上去似乎被吓呆了,过了许久,她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谢谢您,医生,我不会忘记我永远欠您的情。现在请您赶紧离开吧。”她看上去如同一具尸体在说话。 “这是我的荣幸。”博士鞠躬退出了房间。 当博士的身影消失在房间的大门外,王后立即站起身来。她脸上带着冷笑,令回来复命的侍女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走。”王后伸手扯下了自己头顶刚带好的发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 “可陛下您还没有更衣。” 王后并不理会,径直向门口走去。 外间起居室里的女官们看到披头散发,穿着睡袍从屋子里冲出来的王后,一个个面面相觑。王后如同她们不存在一般,穿过房间,走出了自己寝宫的大门。 如同摩西分开红海一般,白厅宫走廊里的人群在王后面前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他们的脸上带着惊异的面容,震惊的面容或是嘲讽的面容。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她要去哪里,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王后终于来到国王的寝宫门口,“我要见国王陛下。” 门口的侍卫队长对王后行礼,“很抱歉,夫人。陛下今天不会客。”他冷冷地回答。 “把门打开。”王后的眼圈有些发红。 “恕难从命。”侍卫队长毫不通融。 泪珠从王后的眼睛里滚落,她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陛下!”她哭喊起来。 …… 哭喊声传到房间里,国王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是谁在外面?” “是王后陛下。”侍从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似乎想要求见陛下。” “她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哭嚎?”国王干巴巴地问道,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这……我也不太清楚,陛下。” 国王静静的听着王后的声音从痛苦逐渐变成绝望。“我要去看看她。”他转向侍从,命令道,几名侍从急忙上前推着国王的躺椅向门口挪去。 王后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哭泣着,她的头发披在身后,身上穿着睡袍,虽然是夏天可之前几天的雨水让早上的气温依旧颇为寒凉,让她不由得发抖。 大门打开了,国王的躺椅在侍从们的簇拥下被挪到了王后面前。 “凯特,你在干什么?”国王用疑问的语调问道,但是他的语气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 “陛下!陛下!”王后膝行上前,哭泣着握住躺椅扶手上国王的手。 “这是做什么?”国王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如果我触怒了您,我很抱歉,陛下!”王后啜泣着,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显得楚楚可怜。 国王伸出手,擦了擦王后眼角的泪水,“您做了什么事情会让我感到生气吗?” “我希望不会,陛下。”王后看上去如同一朵暴风雨当中的迎春花一般。 “那就好。”国王微微笑了笑,他脸上的肥肉抽动着,王后感到一阵恶心,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所以我想您以后也会足够小心,不会去做有可能触怒我的事情?”国王接着问道,他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后,王后不由得想起她有一次在海滩上看到的被冲上岸边的章鱼的眼睛。“再也不会了,陛下,我发誓。” “那就好。”国王伸手为王后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 “加德纳主教在外面的走廊上请求觐见。”一位侍从走上前来说道——国王寝宫门口的人在王后到来时就被侍卫们赶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王后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她呜咽着看向国王,“陛下……”她看上去又要哭泣起来。 国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告诉主教,我今天不想见他,请他回去吧。”侍从正要离开,他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请转告他,昨天我签署的命令作废。” “是的,陛下。” 国王轻轻握着王后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我想您不会忘记今天说过的话了吧,亲爱的凯特?” “请陛下相信我的忠诚。”王后看着国王,她看上去似乎又要哭起来。 “那就好。”国王重新靠回到椅背上,他挥了挥手,侍从们连忙推着他回房间去。 …… 加德纳主教的脸涨得通红,身旁的侍从甚至担心他马上就要中风。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主教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看上去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陛下的原话。‘我今天不想见他,请他回去吧。’,‘另外请转告他,昨天的命令作废。’”那传话的侍从说道。 “我……我不敢相信。”主教看上去如同一具被吸血鬼吸干的干尸,“我必须见到陛下。”他迈开步子冲向通往国王寝宫那条走廊大门,却被侍卫们堵在了门口。 突然门口的侍卫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身影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主教抬头看去,正遇到王后那阴毒的目光,那目光如此冰冷,以至于宦海沉浮多年的主教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王后盯着主教看了几秒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转头离去。加德纳主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把手里的那张纸捏得粉碎。 -------------------- 历史上关于那位医生是如何得到王后将要被逮捕的消息,一直有各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这一切都是国王的安排,毕竟机密文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看到的。而国王这样做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演型人格,他其实并没有想要废掉王后,这不过是他的一场表演,而让王后得到信息再赶到他的面前乞求饶恕能够让这出戏有最好的戏剧效果。 第57章 仲夏夜 七月份最热的一天晚上,晚上十一点钟。 白厅宫花园里高大的树木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在夜空的天幕上。白日的暑气已经散去了大半,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夜空在皎洁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深蓝色。白日里喧嚣的男女已经回到室内,有的已经就寝,而还有许多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从仆人们出入的角门当中出现。在这样的天气里把全身包裹起来未免显得有些怪异,幸运的是这位神秘人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任何人。她急匆匆地穿过庭院,在身后留下一丝女士香粉的气息。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没有提灯就独自一人走进了花园。 在花园的一侧种着一片茂密的树林,穿斗篷的人离开了大路,踩着有些凹凸不平的地面走进了这片树林。林子里万籁俱寂,只有蝉鸣声和偶尔出现的几只渡鸦的叫声在耳边回荡。 在一棵高大的月桂树下,同样有一个穿斗篷的身影,然而这身影却高大得多,显然是位男子。看到有人出现,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把手放到了剑柄上。 “是我。”来客的兜帽下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 那男子微微鞠躬,“夫人。”他伸手摘下了斗篷的帽子,下面露出赫特福德伯爵标志性的脸庞。 来客也伸出手,取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您终于肯见我了。”凯瑟琳·帕尔王后冷冷地说道,她高高地扬着头,以一种施恩的姿态向赫特福德伯爵伸出自己的一只玉手。 “与您见面一贯是我的荣幸。”赫特福德伯爵微微一笑,弯下腰亲吻了王后的手。 “您前几天可不是这样的。”王后的声音十分生硬,还带着一丝嘲讽。 “今时不同往日啊。”伯爵说道,“随着局势的变化,我想我们现在又有许多话题需要谈一谈了。”他似乎对王后的语气完全不在意。 赫特福德伯爵向王后伸出胳膊,王后犹豫了几秒,伸出手搭上了伯爵的胳膊。 “我们走走,好吗?”伯爵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他已经开始迈步,王后也只得跟上他的步伐。 两个人走在花园的草地上,王后的裙摆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您想必是以为我已经完了吧。”王后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您前几天可是对我的求助完全视而不见的。” “坦白来说我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赫特福德伯爵仿佛在谈论当天的天气一样,“当我听说您跑去国王寝宫门口哭闹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您昏了头。”他伸出没有挽着王后的那只手,摘下了挂在王后额头旁边的一片月桂叶子。“当年凯瑟琳·霍华德也做了几乎同样的事情——她在国王做礼拜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国王求饶。” “然而国王并没有饶过她。”王后微微笑了笑,“我的运气很好。” “是啊,也许您确实吉星高照。”赫特福德伯爵也笑了起来,“也许国王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柔软了……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加德纳主教做的有些过火了,他的迫不及待想必是让陛下厌烦了。” “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安全了。”王后轻声说道。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一个古老的喷水池旁,清澈的泉水从美人鱼雕像的口中流出来,流进大理石的池子中。王后走到池边,坐在了喷水池的边缘,看着池子里游动的金鱼欢快地吐着泡泡。 “所以,您看,我不再需要您的友谊了。”王后的声音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伸手摸了摸如明镜般的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几只附近游动的金鱼吓得立即调转了方向,四散而去。“如果您之前愿意帮我,那么我现在可就欠了一个您的大人情。可如今您不能为我做什么了,我自然也就不会为您做什么。” “啊,我不敢苟同,夫人。”赫特福德伯爵耸了耸肩,“我还是能为您做些事情的。换而言之,您还是需要我的友谊的。”他伸出手,那片月桂叶子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水面上。 “这是为什么呢?”王后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 赫特福德伯爵不以为意,他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您觉得您真的安全了吗?” “陛下已经原谅了我。” “啊,亲爱的夫人,这就是关键。”赫特福德伯爵转过头来,盯着王后的眼睛。 王后感到有些不自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低下了头,把一根手指伸到了水中,开始逗弄金鱼。 “陛下这次的确原谅了您,但下次呢?”赫特福德伯爵看着水里的金鱼好奇地绕着王后的手指转圈,“陛下的心情就如同天气一样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瞬间便是大雨倾盆,把没有及时准备好雨伞的行人从头到脚浇个通透。我想您跟他相处了这么久,这种事情想必早已经了然于心了。” 那片月桂叶子缓缓漂到王后的手边,王后的手指轻轻一按,它便沉了下去,消失在这数百年历史的大理石池底。 “还有那位好主教加德纳,我想他现在一定在捶胸顿足了。想必下一次他会更有耐心的,毕竟放长线才能钓得到大鱼。” “所以您觉得下一次您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王后把手指头从水里抽了出来。她拿起一块帕子,把沾在手上的水珠擦干净。“我相信陛下是公正的。”她干巴巴地说。 “啊,是的。”赫特福德伯爵漫不经心地说,“可我想像您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吧。”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您难道就没有期待过某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吗?” 王后愣了几秒,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而这个念头让她大惊失色。她仿佛被马蜂蛰到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疾言厉色地说。 “我想您明白的。”赫特福德伯爵伸手握住了王后的一只手,王后猛地把他的手甩开,仿佛那是什么黏腻腻的爬虫。“我今天什么也没听过,现在我要回去了。”她提起裙摆就要离开。 赫特福德伯爵再次伸手抓住了王后的手,她试图挣脱,但是伯爵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抓着她,让她有些吃痛。 “您这是做什么,难道要我喊人吗?”王后又惊又怒,完全忘记了她是在无人的花园中央。 “您不会的。”赫特福德伯爵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王后的下巴,“如果您叫人来,您打算怎么解释?人人都会以为您是我的同谋。况且,”伯爵环顾四周,笑了起来,“在这个时候恐怕没有人能够听到任何东西。” “您说的我做不到,这太疯狂了!这完全是自杀!难道您是发疯了吗?”王后厉声说道。 “发疯?不,我很清醒。仔细地想一想,夫人。”伯爵的声音如同礁石上迷惑水手的塞壬的歌声,“加德纳主教不会罢手的,玛丽公主也不会罢手的……他们如今在进攻,而我们在防守……可再坚固的城堡也有被攻破的一天……让这一切早日结束对我们都有好处……您觉得您还能有几次这样的好运气?您不想活着吗?还是您想被一艘船运进伦敦塔里去,在凯瑟琳·霍华德呆过的那间房子里看木匠在下面搭造断头台?” “不……不,我不想听!别再说了……”王后用双手掩面,她无力地跪在地上。 “您必须得听我说。”赫特福德伯爵俯下身来,凑到王后耳边,“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想一想吧,您的自由触手可及,想一想那样的生活……这是我唯一要求您做的,回去想一想吧……当您想好了就来告诉我您的答复,不过别想的太久,如今时间可是最宝贵的东西。” 王后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她看向赫特福德伯爵的眼神如同两把利剑,“您想的可真妙啊!让我去为您火中取栗,而一旦事情败露,您就把我推出去……这就是您的好主意,别试着去否认了!” 赫特福德伯爵看着喷泉中央的美人鱼雕塑,牵牛花的藤蔓沿着美人鱼的鱼尾一路向上爬,上面挂着那些已经凋谢的花苞。“是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而您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不,我不会的。恰恰相反,我要去告发您!您这个叛逆,您是一条比诺福克公爵还要阴险的毒蛇。”王后有些歇斯底里了,“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竟然觉得我会和您一起同流合污,犯下这样的罪行!” “遗憾的是,您确实是我认为的那种人。”赫特福德伯爵笑着凑近了王后,“如果您对此有什么疑问的话,不妨回忆一下您的前夫拉蒂莫大人吧——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请您把话说清楚!”王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如纸。 “他死的的确很是时候,不是吗?您一贯是一个好运气的人,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例外——转瞬之间您就从一个老人的保姆,变成了英格兰最富有的寡妇之一。”赫特福德伯爵耸耸肩膀,满意地看着王后在他的面前发抖。“命运就是这么难以捉摸,不是吗?” 王后看上去如同被美杜莎的脑袋变成了一尊石像,她呆呆地看向赫特福德伯爵。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数的场景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浮现,她希望自己能够昏过去,可最终定格在她眼前的还是赫特福德伯爵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现在您应该回去了。”赫特福德伯爵伸出手,扶起了王后。王后机械地用斗篷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如同梦游一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 “您有些急于求成了。”玛丽公主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她的侍女正在为她准备就寝。 “我深感懊悔。”加德纳主教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火光照亮了他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他这两天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 “让王后安稳一段时间吧。”玛丽公主的侍女为她递上一杯石榴汁,她微微饮了一口,“国王的圣眷来的快去得也快。”她仿佛不是在谈论她的父亲,而是某个不相干的人。 “您觉得陛下的身体怎么样?”加德纳主教低声问道。 “医生说如果今年冬天陛下撑得过去,那就还能再撑一年。”玛丽公主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一年的时间足够您再试一次了吧。”她转过身子看向主教,“当初是您首先来找我的,这一切归根结底这是您自己的事,所以您自己处理就好了,没有必要再向我汇报些什么。” “可归根结底……这和您也有关系……我也是为了您才……” “我?”玛丽公主冷笑了一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没有谋求摄政的位置,无论谁摄政我都是国王的姐姐,对新国王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我与您合作仅仅是为了天主教的正义事业罢了,归根结底,您需要我,而我并不需要您,不是吗?” “我期待殿下能够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主教半跪下来,有些祈求地看着面前的长公主。“这一次仅仅是运气不好而已,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我向您保证。” “那您恐怕得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行。”玛丽公主站起身来,“好啦,请您回去吧,我要休息了。希望您下次为我带来的不是这样的坏消息。毕竟,国家可不能交到一个运气不好的人手里去,这样的人想必是已经遭到了上帝的厌弃。祝您晚安。” 加德纳主教直到玛丽公主的身影从门口消失时候才站了起来,他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上面已经满是冷汗。 “这一家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他低声说道。 第58章 病榻 国王和王后之间的小小误会与夏季的暑热一起消逝了。随着秋天的到来,国王和王后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热恋的状态。来自国王陛下的昂贵礼物如同流水一般涌进王后的套房,而王后对于陛下的恩典则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既不会显得过于谄媚,也不会让陛下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 与法国的战争持续了半年之久,在海上打了几场海战之后,英国军队在塞纳河口登陆,占领了几座城市,之后一切就陷入了僵局。双方的外交官们已经在加莱碰面,法国人愿意用一笔赔款结束这场战争。当双方就价码达成了共识之后,这场突然发生的战争又以一种突然的方式结束了。 随着秋天的到来,国王开始越来越执着于在公众场合露面,竭力给人营造出一种自己身体尚佳的印象。在国王的命令下,骑士比武,晚宴和狩猎活动重新开始举办,规模甚至比前几年陛下身体尚可支撑的时候更加盛大,即使陛下每次仅仅是去充当半小时的看客。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几年前的状态,然而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罢了,权力的重新洗牌已经迫在眉睫。 转眼间已经到了圣诞季,根据陛下的命令,今年的庆典将在格林尼治宫举行。虽然陛下依旧身体欠安,而进入十二月份之后又发起了低烧,然而国王依旧坚持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于是,在十二月二十日,整个宫廷再次启程,前往这座位于伦敦郊外的行宫。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凌晨,整个英格兰南部下起了大雪,从挪威远道而来的寒流席卷了不列颠岛。当爱德华起床时,整个格林尼治宫已经被一层厚厚的雪毯所覆盖。玻璃窗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雾,而窗外的花园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那些道路两旁的参天大树上挂满了雪,树枝已经被压的弯折,水池里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一些倒霉的金鱼都被冻在了冰里。 与往常一样,罗伯特·达德利来到王子的套房,与爱德华一起用早餐。他一进屋子就深吸了一口气,壁炉里的松木烧的正旺,让整个屋子里都笼罩着淡淡的香气。虽然外面是滴水成冰,屋子里却依然温暖如春。花房里刚送来的天竺葵,在半人高的中国花瓶里开得正盛。 “您好,殿下。”他向王子微微鞠躬。 “快坐吧。”爱德华微笑着说。他打了个手势,仆人们开始把早餐送上餐桌。 “我父亲刚从陛下那里回来。”罗伯特坐在了王子对面,“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不太好。” 爱德华微微叹了一口气,“然而父亲坚持要举行庆典。” “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陛下仅仅需要露面一段时间就好。”罗伯特环视了一眼四周,仆人们上完菜后就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些人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吗?”王子问道。 “王后如今忙于照顾陛下。如今国王的衣食住行都是她经手,她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作为国王保姆的角色,似乎再也没有时间去插手政治或者是宗教问题了。”罗伯特微微笑了笑,“至于加德纳主教,他似乎也非常安静,毕竟王后几个月前算是给他上了一课,如今他谨慎的甚至有点过了头。至于赫特福德伯爵嘛……他如今看上去已经胜券在握了,毕竟现在看来他是摄政的不二人选,他自然也不愿意在最后关头节外生枝。” “所有人都很安静啊。”王子低声说道,他看向壁炉里跳动的火苗,“安静的有些让人害怕。” “他最近对你是什么态度?”罗伯特问道。 “还是老样子。”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似乎从苏格兰那件事情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陛下也并不是仅仅针对你,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狮子一样,对周围每一只靠近的动物吼叫。”罗伯特安抚的看着王子,“多疑是君主的职业病。” “希望我不要有一天染上这种令人讨厌的病症。”爱德华笑了笑。 “我相信您不会的。”罗伯特也笑了起来,“我认为……”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罗伯特的话。 爱德华和罗伯特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色,“请进来。”王子说道。 一名侍从推开了房门,“殿下,子爵阁下。”他向两人分别行礼,“请殿下现在去国王的寝宫。” “出了什么事吗?”爱德华问道。 “陛下突然开始发起了高烧,似乎病情严重。” 爱德华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咬了咬嘴唇,“谢谢你,我马上就去。” 侍从鞠躬离开了房间。 “你觉得会不会……”爱德华看向罗伯特,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罗伯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了王子面前。他半蹲下来,握住了王子的手。“我想的和你一样。” “他是一个好父亲。”爱德华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对自己的女儿刻薄,对自己的臣民残暴,但他对我的确是个好父亲,即使现在他对我也没有那么信任了。”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爱德华。 “你觉得我准备好了吗?”王子看向黑发少年的眼睛。 “我觉得您会成为这个岛上有过的最伟大的国王。”罗伯特低下头,轻吻了王子的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火苗。 …… 当爱德华抵达时,国王寝宫门口的达官贵人们立即靠向走廊的两旁,为王子让开一条路。他们深深地鞠躬,腰已经近乎弯到九十度,尽力向未来的爱德华六世国王展现他们的恭顺。 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加德纳主教和赫特福德伯爵。主教看上去头发比之前白了不少,他的眼神看上去依旧锐利,但其中却混杂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疲惫。 而站在他对面的赫特福德伯爵则看上去春风得意,他向王子优雅地行礼,“殿下早安。”他笑容可掬地问候道。 “伯爵。”王子停住脚步,微微答礼,“好久不见了。” “我也很期待见到殿下。为您效劳是我的无上荣幸。”伯爵再次鞠躬,“希望以后我有更多见到殿下的机会。” “我也希望如此。”爱德华点了点头,“我之前与您相处非常愉快,希望以后也能如此。” 赫特福德伯爵的笑容看上去比之前更真诚了许多,“谨遵您的希望。” 爱德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国王寝宫门口的卫士竖起长戟,向王储行礼。大门被推开了,爱德华走了进去。 屋里笼罩着浓厚的药味,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了下来,仅仅靠着蜡烛来照明。在屋子的一边,玛丽公主带着伊丽莎白公主坐在两把扶手椅上。玛丽长公主看上去与平时一样冷淡,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拨弄着手上的玫瑰念珠。而在她身旁的伊丽莎白公主看上去脸色苍白,显然是被这副景象吓到了。她有些仓皇无措地看向自己的姐姐,直到引起对方的注意和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才略微平静下来。 国王的病榻周围围着很多医生。在国王的首席御医帕格尼尼博士的带领下,他们正围着国王的身体手忙脚乱,看上去如同一群来上解剖课的医学生。而王后凯瑟琳·帕尔正挤在他们中央,用她温柔的手照料着高烧不退的陛下。 国王躺在病榻上,他灰败的脸上由于发着高烧而呈现出某种灰色和红色的混合。他剧烈地喘着气,白色的衬衣被汗水浸的湿透。 爱德华走上前去,向国王行礼。“陛下,您现在感觉如何?” 国王看向自己的儿子,他仿佛从梦中被叫醒了一样,眼神有些呆滞。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他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啊,我的儿子。”他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有些着凉了,我想他们说的是对的,我不应该离开白厅宫,这该死的天气真是令人厌恶。” 王子看向帕格尼尼博士,对方的眼神告诉他陛下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如他说的那样乐观。不过这也非常正常,毕竟没有人敢告诉国王他已经时日无多。 “我想陛下需要休息。”帕格尼尼博士诚惶诚恐地说道,他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陛下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想陛下不适宜再参加圣诞节的节庆活动了。” 国王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这仅仅是感冒而已。”他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帕格尼尼博士,“我的身体很好,我自己最清楚。” 帕格尼尼博士感到自己的额头微微冒汗,“是的,陛下,您说的很对……然而即使是感冒,如果不好好调理也会引发肺炎的,尤其是在这种气候下……我想您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国王冷冷地看着可怜的医生,“即使我仅仅去露个面也不行吗?最多不过是半个小时的时间。” “这种场合不免要劳心费神,我想您还是不去为好。” 国王看起来似乎对锲而不舍的医生失去了耐心,“我亲爱的博士,您并不是一个政治家,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可我想您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应当可以理解我在圣诞节露面这件事情的政治意义吧。” “是的,陛下,然而……” “没有什么然而!”国王有些发怒了,“所有的贵族和外交使节都会来参加庆典……尤其是法国人,和平条约如今已经签订,新的法国大使也要来参加并且呈递国书。如果我不露面的话……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他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另外,我听说法国国王快要死了……我要让这些法国人看看,我无论在哪方面都比那个可悲的弗朗索瓦国王强!” 帕格尼尼博士看上去脸色苍白,但忠心耿耿的博士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想您还是重新考虑一下。或者您可以让其他王室成员代替您接见法国大使,例如王储殿下?或是王后?” 国王脸上的潮红色愈加分明,他转过身看向爱德华,“您怎么想呢?我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冷淡,“您愿意代替我去主持庆典,并且接待法国大使吗?” 爱德华看向自己的父亲,国王的眼神看上去十分锐利,那是一个捕食者面对猎物的眼神。爱德华曾经看到国王对其他人露出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些人在这样如刀剑一般的眼神注视下恐惧地颤抖,而如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眼神的威力,仿佛国王用剑把他捅了个对穿。 爱德华后退一步,恭敬地向国王鞠躬,正色道,“一切谨遵陛下的意思。”他的双手微微握紧。 国王慑人的目光又转向身边的王后,“您呢,亲爱的凯特?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王后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试着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我想还是陛下亲自出席为好。” 国王的眼神变得平静了不少,似乎对所有人的恭敬感到十分满意。“很好,那庆典照常举行。”帕格尼尼博士看上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国王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距离庆典还有两天,我相信到时候这可恶的感冒已经一扫而空了,您说是吧,亲爱的博士?” “但愿如此。”帕格尼尼博士叹了一口气。 国王看向远处自己的女儿们,玛丽公主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国王看着她那张酷似她母亲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厌烦。他挥了挥手,“好吧,你们都回去吧。”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王子和两位公主向国王鞠躬告退,玛丽公主看起来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连伊丽莎白公主也显得有些如释重负,仿佛在国王身边的每一秒对两位女士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还有您,凯特。”国王睁开眼睛,看向依然留在他身边的王后。 王后看上去有些惊讶,她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她向国王行了礼,倒退着走出了房间。 国王身边的医生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只是他们的头低的更低,以避免在无意中直视国王的眼睛,仿佛国王的脑袋是美杜莎的脑袋,只要和他对视一眼就会被变成一尊无生命的石像。 第59章 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平安夜。 格林尼治宫的每一间房间里都灯火通明,大厅里和过道中都挤满了人,他们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如同一个蜂巢里的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同时扇动着翅膀。主宰着王国的重臣们低声交谈,年轻的贵族们向女士们献着殷勤,外交使节们按照各自国家的立场抱成几团,冒险家和官迷们则如同开阔海域当中的鱼群,在这令人窒息的拥挤人潮中游刃有余。 爱德华一走进正殿大厅,就被闷热的空气所包围了。所有的壁炉都烧的通红,让穿着复杂礼服的王储感到无比闷热。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女士香粉的气息,令他感到自己几乎就要窒息。 随着礼仪官的一声唱名,蜜蜂们立即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爱德华的身上,讨好的目光、期待的目光或是野心勃勃的目光混杂成一片充满欲望的海洋。虽然他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情形,但每次这种时候他都感到万分不适。 爱德华走到王室成员的位置上,与已经抵达的王后和两位长公主互相行礼,然后坐在了国王御座旁边的椅子上。 蜂群的翅膀又开始震动起来。那些急着想要向未来国王卖好的人们朝着王子面前涌去,然而那些达官贵人们比他们的动作还要更快一步。 “祝您圣诞快乐,殿下。”赫特福德伯爵作为第一重臣,没有人胆敢抢在他的身前。他以未来摄政的气度,无视叽叽喳喳的人群,走到王储身前,深鞠一躬。 “也祝您万事如意,阁下。”王子微笑着点头。 赫特福德伯爵再次优雅地鞠躬,如同一只白天鹅一样优雅地伸长脖子游走了。 加德纳主教紧随其后,“我祝殿下圣诞快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下青黑色的眼袋比起前几天更加明显了。 “谢谢您,主教。”王储礼貌地回答,一旁的王后高高地扬起自己的脑袋,仿佛不屑于看一眼自己的敌人。 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和他的儿子罗伯特走上前来向王储致意,随着国王健康的不断恶化,深受亲王宠信的达德利家族也水涨船高。“我和我的家人恭祝您圣诞快乐。”埃塞克斯伯爵鞠躬。 “谢谢您,祝您和您的家人圣诞快乐。”王子在说到“您的家人”的时候,微笑着看了一眼伯爵身旁的罗伯特·达德利,得到了黑发少年一个同样的微笑。 程式化的致意持续了约一刻钟,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这是国王出场的时刻,还没有等到机会向王子致意的人只能失望地散开,准备迎接国王的到来。 在隔壁的一间小客厅里,新任的法国大使德·萨维厄男爵坐在沙发上,不耐烦地用手敲着沙发的扶手。如今英法两国已经签订了合约,然而双方的仇怨却更进一层,作为新任大使的他并不期待在即将到来的这场仪式上获得什么隆重的欢迎。 “陛下什么时候来?”他转过头问站在门口的侍从。 “陛下随时会抵达,大人。” 大使不置可否。他重新靠回到沙发靠背上,拿起了放在身边的国书。一想到过一会他要把这份文件当面呈交给亨利八世国王,大使就感到有点发怵。亨利国王对法国的恨意已经不仅仅是国家之间的问题了,在弗朗索瓦国王试图刺杀亨利之后,这一切就变成了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谁知道这个复仇心极重的老胖子待会会做出什么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大厅里等待的人群开始愈发躁动不安,十五分钟很快的过去,然而陛下却一直没有驾到。略微的迟到可以彰显帝王的威仪,可迟到这么久就显得有些令人奇怪了。 爱德华王子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御座,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罗伯特·达德利,发现对方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王后,她看上去也不知所以。 “夫人,您知道陛下去哪里了吗?” 王后咬了咬嘴唇,“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我之前离开陛下寝宫的时候,似乎一切正常。” 王子点了点头,再次静静地坐在座位上。 又过了五分钟,正当爱德华打算派人去国王寝宫查看的时候,国王的贴身仆人出现在了大厅里,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人群惊异地看着他,如同看着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灾星。 仆人走到王子面前,低声说道,“陛下昏倒了,帕格尼尼博士请您代为主持仪式。” 王子的眼睛睁大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知道了,你回去吧。”他又转向旁边的宫廷总管,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陛下不来了,请法国大使进来吧。” 穿着绣金边的华丽号服的侍从们开始吹走号角,爱德华站起身,走到御座前站立。 大门打开,法国大使在号角声中走进大厅。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当大门打开时,他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显然对于站在御座前迎接他的是王储而非瘫痪的亨利国王这一事实十分震惊。 “法兰西大使德·赛维厄男爵阁下!”司仪响亮地唱名。 大使挺起腰走到王储面前,深鞠一躬。 “欢迎您,大使阁下。”爱德华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我代表我父亲欢迎您的到来。遗憾的是,陛下今天身体抱恙,只能由我接受您的国书,陛下让我替他向您致以最深的歉意。” “我很荣幸向您呈递我王弗朗索瓦一世陛下的国书。”大使再次鞠躬,双手捧起国书,递给王储。 爱德华伸手接过了那份文件。“您的任务完成了,阁下。祝您圣诞愉快,好好享受庆典吧。” 大使恭敬地再次行礼。这场仪式终于结束,而参与这场仪式的双方都感到如释重负。 “现在让我们开始舞会吧。”王子看向赫特福德伯爵,“伯爵,请您邀请王后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赫特福德伯爵颔首领命,他走到王后面前,向王后鞠躬,并且伸出手。 王后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勉强,她似乎犹豫了几秒,但最终仍然握住了赫特福德伯爵的手。伯爵拉着她的手,朝着舞池的中央走去。 …… 爱德华在大厅里又呆了一个小时。当他的离开不会被视为失礼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达德利使了一个“跟我来”的眼色,然后从御座不远处的一个小门离开了大厅,过了片刻,罗伯特·达德利也消失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门后面。 王子站在门外这条无人的走廊里等待着,罗伯特一出现,他就走到对方面前,“国王昏倒了。”他低声说道。 “很严重吗?”罗伯特问道。 “我想是的。”王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这通常说明他正处在紧张焦躁的状态,“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不会缺席今天这样的场合的。” “我想你应该去陛下那里看看。”罗伯特说道。 王子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沿着这条小的走廊绕过人群,来到国王的寝宫门口,那里早已经人山人海。 王储有些恼怒地挥了挥手,召唤来了侍卫队长,“请您把这些人都请走,不要打扰陛下的安宁。”他听上去有些微微动气了。 侍卫队长连忙指挥侍卫们把这些叽叽喳喳的喜鹊驱散,过了没多久,陛下的寝宫门前就安静了下来。 王子冷淡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寝宫的大门。 在大门的另一侧,陛下的寝宫里早已经乱成一团。医生们惊慌失措地在房间里乱跑着,每个人都仿佛是在忙于什么事,却又什么事都没在做。爱德华无视了这乱糟糟的场面,一路走进了国王的卧室。 亨利八世国王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正在经历着他今天晚上的第三次痉挛。国王被肥肉挤成一团的小眼睛瞪的有平时的两倍大小,里面满是血丝,他的喉咙里传出“嗬、嗬”的喘气声,如同一个铁匠铺里破旧的风箱。国王的嘴角流着白沫,他的双手和脖子都已经变得僵直。 爱德华被这副恐怖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他看向正在为国王放血的帕格尼尼博士,“国王怎么了?” “陛下刚才又一次中风了。”帕格尼尼博士回答道。 王子打了一个寒战,他转过头,发现房子的所有窗户都打开着,显然是为了给陛下足够的新鲜空气,带着雪花的寒风吹进房间,连壁炉里的火焰都显得没有那么旺了。 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王后提着自己的裙摆冲进了房间,两位公主跟随在她的身后。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凯瑟琳·帕尔脸色苍白,然而她的脸上却满是汗珠,此时她正用一块丝绸手帕擦着脸。她走到国王的床边,跪了下来,握住了国王已经僵直的手。 “医生说陛下中风了。” “哦,我的上帝啊!”王后看上去浑身都在发抖。她的眼圈通红,大颗的泪水从那双风韵犹存的美目里滚滚流下。 玛丽公主厌恶地看了一眼王后,她转向爱德华,“我亲爱的兄弟,我想我们应当到外面的客厅等候,给医生们留下安静的空间。”她说着冷冷地瞥了一眼流着泪的王后,满意地发现对方如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一样骤然停止了哭泣。 “我想您说的对。”爱德华点了点头。 “扶一把王后陛下。”玛丽公主伸手抓住一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的侍从,冷冷地命令道。 王后不甘愿地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 …… 帕格尼尼博士对国王的抢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在国王卧室外面的小客厅里,是焦急等待着的王室成员。而在外面的大厅当中,逐渐散去的人群也都竖起耳朵,试图探听这间卧室里的动静。 当大门重新打开,帕格尼尼博士疲惫的脸庞从门后再次浮现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博士看上去眉头紧锁,他走到王室成员们面前。“陛下,诸位殿下,陛下的痉挛已经停止了,但陛下仍然昏迷不醒。” “陛下什么时候会醒来?”爱德华开口问道。 “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一个月……”帕格尼尼博士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还要看陛下的恢复情况。” “但是你确定陛下会醒过来,对吧?”王后一把握住了医生的胳膊。 “是的,然而……” “哦,我的上帝!您倒是说呀!” “陛下一定会醒来,然而这可能是陛下最后一次醒来了。”帕格尼尼博士支吾着说。 屋里的所有人脸色骤变。“您确定吗?博士。”爱德华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他仅仅的抓住沙发的扶手,希望指尖传来的痛楚能让他的意识变得清醒一些。 “我很遗憾,但是恐怕的确是的。”博士低下了头。 王后轻声叫了一声,昏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如同码头上的搬运工把一个装满了粮食的袋子扔进了船舱里。 爱德华微微闭上了眼睛,他依旧感觉有些头晕。他曾经预想过这一时刻的来临,如今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铃召唤了仆人。 “请您召唤枢密院的大臣们,并且让国王的律师来这里随时等候陛下的召唤。”爱德华用让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的冷静声音命令道。他又转向帕格尼尼博士,“劳烦您作为专家去通知一下枢密院国王的病情。” “谨遵您的吩咐。”帕格尼尼博士鞠躬告退。 “我亲爱的姐姐们,也请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想今晚大家都已经很累了。” 玛丽公主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而伊丽莎白公主则走上前来,握住了自己弟弟的手,“上帝保佑您,殿下。”她轻声说道。 两位公主带着昏迷不醒的王后离开了房间。爱德华无力地坐在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罗伯特·达德利的一个拥抱。他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门。 外面走廊里的人群已经散去,王子无意识地沿着走廊向前走着,突然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抬起头,眼前浮现的是那熟悉的黑发少年的面容。 “你怎么还在这里?”王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罗伯特用斗篷把两个人包在一起,扶着疲惫不堪的爱德华向王储的寝宫走去。他感到那个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抽泣着,泪水弄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他手上的力气微微加大,把怀里的少年搂得更紧。 第60章 君主与凡人 国王病重的消息如同长着翅膀一样,被信使之神墨丘利带到各个角落。仅仅五天之后,英格兰的五十四个郡都已经知道亨利八世陛下已然时日无多。这消息在三天之后传到巴黎,六天后传到维也纳,而十天之后已经出现在远在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苏丹的书桌上。 在英格兰王国的历史上,王位交替之时总是最危险的时候。根据枢密院的命令,郡治安官开始动员军队,海军的战舰封锁了海峡,而所有的贸易船舶都被拘禁在港内。从英格兰出产的布匹和羊毛堆积在多佛,伦敦和南安普顿的码头上,而海峡对岸的安特卫普和加莱的境况也大同小异。整个英格兰王国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每一根尖刺都耸立起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一切可疑的对象。 在格林尼治宫国王的房间里拥挤着一打医生,这里简直已经成为了医生的巢穴。医疗器械堆放在华丽的房间各处,而屋子里的草药味道浓的令人窒息。陛下的首席御医帕格尼尼博士如同一艘正在沉没的帆船上绝望的船长,正在尽全力让惊恐万分的水手们尝试着保住这艘船。 转眼间已经是新年,然而对于1547年的到来并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情。枢密院乱成了一锅粥,国王的律师坚持除非陛下驾崩或是议会宣告陛下失能而需要摄政,否则他无法公开陛下的遗嘱。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下议院的那些乡绅们正舒服地躺在壁炉旁,一边喝着麦酒,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自己的老婆。因此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时候召集议会是多么巨大的挑战——把乡绅们从他们温暖的躺椅上拉起来,然后让他们在寒风中赶路几百英里到伦敦,这完全是赫拉克勒斯的任务。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当枢密院的大人们终于总结出了一套把工作继续进行下去的方法的时候,帕格尼尼博士终于向枢密院报告:陛下即将在一两天内醒来。这如同在池子里扔下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鱼都开始翻腾了起来。 一月二十六日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赫特福德伯爵按照往常的时间起了身,在他宅邸后面的漂亮花园里散了一会步。惨白色的太阳挂在空中,发射出有气无力的光芒。清冽的寒风吹拂着枯败的枝条,那些枝条已经被积雪压的弯折,一切都是如此安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些凄凉。 回到宅邸里的伯爵用上午剩下的时间批阅了几份公文,又写了几封信。十一点他用完早午餐,于是吩咐仆人套车前往枢密院。 由于格林尼治宫仅仅是一座离宫,为了方便陛下的治疗,整个宫廷又回到了城里的白厅宫。而枢密院的大臣们也跟着昏迷中的国王一起搬迁到了国王套房附近的一间大厅当中。 当赫特福德伯爵抵达枢密院的会议现场的时候,一位这个尊贵机构当中无足轻重的成员正在用他四平八稳的声音发表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冗长演说。随着国王的突然昏迷,整个王国的行政机构如同一艘在无风海面上靠着惯性向前滑动的大船,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重大决策不但不可能,而且极其危险。因此,枢密院里真正掌握大权的巨头们把这段时间的会议主导权完全交给了那些平日里难得有机会发表自己意见的枢密院成员们,而这些各自依附着某个大人物的小鱼们也闻弦歌而知雅意,用空洞无物的词藻和令人厌烦的说教把枢密院的日程填的满满的。 国王的御座空空如也,这把所有人都愿意坐上去体验一下的椅子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令人震惊——普通的黑色橡木,古老的裂纹,以及已经看不出原来式样的雕花。而那个即将坐上这把椅子的人,则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竭尽全力掩饰住自己的哈欠。 如今讲台上的这位纽卡斯尔的主教已经在讲台上站了快一个半钟头,与其他的演讲者相比,他的语句尤为干瘪,而内容亦尤为无聊。主教在讲台上大谈特谈神职人员的操守,抨击着上议院里教会议员的堕落,他们的豪华马车和秘密情人,如果他不是以常出入风月场所而闻名,那么他的演讲也许会更有感染力一些。 爱德华感觉眼前主教的影子变成了两个,很快又变成了四个。主教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是一群振翅作响的蝗虫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发出的声音。他用手扶住额头,尽力遮挡住他已经睁不开的眼睛。 突然王子猛的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他身后站着的罗伯特·达德利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爱德华抬起头,发现终于结束这一轮雄辩的主教正在向他鞠躬。 “您说的很好,主教阁下,我们感到受益匪浅。”王子轻轻颔首。 人群中响起一阵有气无力的附和声,以及如释重负的呼气声——这场折磨总算是结束了。 “下一位要发言的是谁?”王子转向旁边的书记官。 “是金斯顿男爵阁下。”书记官说道,人群又发出一阵失望的哀嚎——这一位的无聊程度比起上一位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斯顿男爵如同马戏团里的猴子一般,灵巧地跳上了讲台。这个干瘪的小老头身高还不到五英尺,几根稀疏的头发挂在他与自己的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脑袋上。这位先生的脖子上长了两个巨大的痦子,于是有刻薄之人就用古希腊神话当中地狱的看门犬给此公取外号为“刻耳伯洛斯”,而他那位比丈夫看上去还要强壮的多的夫人则得到了“赫拉克勒斯”的浑名。 地狱犬男爵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又如同变魔术一样掏出来一大沓演讲稿,于是屋子里的哀叹声更大了。男爵先生刻意地抖了抖手上的演讲稿,仿佛是在宴会上抖开餐巾一样。此公的演讲一贯以语调激昂顿挫而内容无聊至极著称,观众们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如同传说当中的巨龙就要喷火一般。 突然大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演讲台上的男爵被吓了一跳,他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整张脸涨的通红,猛烈地咳嗽起来,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闯进来的是一个侍卫,他并没有理会男爵愤恨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王储跟前,“殿下,国王醒过来了!” 屋子里之前还昏昏欲睡的议员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而嘲笑着金斯顿男爵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位满头大汗的信使。 爱德华猛地站起身来,走向大门,而在他身后,其他大人们也连忙站起身,跟随在王子的后面。 …… 在帕格尼尼博士的要求下,只有王室成员和几位重臣获准进入了陛下的寝宫。当各怀心思的众人进入房间时,只见床上的亨利八世国王正在剧烈地咳嗽着,把刚刚喝下去的汤药吐了一地。 “陛下。”在王储的带领下,众人向国王鞠躬行礼。 国王转过头来,他满脸潮红,额头上全是汗水,显然在发着高烧。他粗略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又转过头去,看着帕格尼尼博士。 “博士,我就要死了吗?”陛下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和恐惧,而只有无边的疲倦。 帕格尼尼博士脸色苍白,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同野兔面对正从空中扑来的猎鹰。 国王微微闭了闭眼睛——没有必要再追问了,医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过了片刻,国王的眼睛再次睁开。“都出去吧。”他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你一个人留下来。” 众人肃穆地鞠躬,倒退着向后退去。玛丽公主看上去犹豫了片刻,但她很快也跟着自己的继母和妹妹一起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和儿子沉默地看着对方,房间一角的壁炉里,燃烧的松木正噼啪作响。 过了半分钟,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仔细端详着自己儿子苍白的面庞,他看上去比之前更清瘦了一些,而眼底的青黑也清晰可见。他的手扣上了爱德华的手指,王子连忙翻手紧握住国王的手,陛下的手滚烫的如同火炭一般。 “我就要死啦。”亨利八世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子,你准备好了吗?”他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暗淡。 “是的,父亲。”王子低头亲吻了国王汗津津的额头,“我会竭尽全力。” 亨利八世的脸上有了些许神采,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抚摸着王子的额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知道玩乐和打猎,有时候猎动物,有时候猎漂亮女人。”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回忆,“直到我十八岁当了国王依旧是这样,我的祖母包揽了一切,一直到她死了我才算是真正的国王……” 他再次咳嗽起来,王子连忙递上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 陛下挥了挥手表示拒绝,“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位子,除了上帝以外……你不需要听从任何人,事实上如果你愿意的话连上帝也不必去管。很快你就不再是凡人,而是某种半神,某种远高于世人的存在。然而这也是一把受诅咒的椅子,如同那些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座一样,是最孤独的所在。再也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一把抓住王子的胳膊,“记住这一点,我的儿子,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终成泡影,只有权力是永恒的!拥有权力就拥有一切。它是我们的皮,我们的血肉,当君主失去了权力,他就只剩下一具枯骨!”国王脸上的潮红更加明显,“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他们如同一群吸血的蚂蟥,靠近你无非是为了你手中的权力,如果你让他们靠的太近,他们会把你吸的干干净净……连你以后的妻子也不例外。即使现在还有人对你坦诚相待,那么等我一死,他们就会把真面目暴露出来……千万别被他们欺骗了!记住了吗,爱德华!”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快告诉我你记住了!” 王子连忙点头,“是的,父亲,我会记住您的话的。” 国王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伸手指了指房门,“外面的那些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我已经把我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他们是一群豺狼,可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微笑着看着爱德华,陛下已经好久没有露出这样真实的笑容了。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儿子,一个男性的继承人才能让王朝稳定……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有了你……”陛下的声音有些颤抖,“当你刚出生时,我一直怀疑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能够继承这一切……但我现在不再怀疑了,你比我要强得多,你是一个君主所能期待的最完美的继承人……我为你而骄傲……” 爱德华感到眼泪流过自己的脸,他半跪在地上,把额头凑到了国王的面前,国王艰难地抬起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如果我对你做了什么错事,我很抱歉。” 王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看着油尽灯枯的国王,尽力挤出一个微笑来,“您也是我所能期待的最好的父亲,陛下。” 国王轻轻叹了一口气,“谢谢你,我的儿子。” 王子把头埋在国王的锦被里,无声地哭泣着。 国王伸手拉了拉挂在他手边的铃绳。一个侍从走进房间,“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叫他们都进来吧。”国王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别哭了,我的孩子,别让那些家伙看到,神不会为这种事情而哭泣的,别让他们把你当作凡人对待。” 爱德华站起身来,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 国王的妻女以及重臣们鱼贯而入,达官贵人们看上去一个个低眉顺眼,可却依然让爱德华想起等待着狮子死亡的秃鹫,在空中盘旋,发出令人厌恶的叫声。 国王看向自己的律师,“请您公布我的遗嘱。” 律师感到无数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有期待的目光,忐忑的目光,好奇的目光。他竭力让自己不受这些目光的干扰,用尽可能沉稳的动作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份文件,撕开了封口的火漆。 “以下是亨利八世国王陛下的遗嘱。”律师开始念起手中的文件,“蒙上帝恩典,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兰西的国王……” 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从实质性内容开始吧。” 律师翻过了第一页,从第二页中间一段开始念起。 “在我死后,”律师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一眼陛下的表情,国王看上去无动于衷,他定了定神,“王位应当由我与安妮·波林王后所生的合法子嗣,威尔士亲王爱德华·都铎继承,再之后则由其合法子嗣继承。” “若爱德华无子嗣而去世,王位由我与西班牙公主殿下,阿拉贡的凯瑟琳,所生的女儿,长公主玛丽继承。” 玛丽公主的脸色微微发白,她紧紧咬着嘴唇,指甲划破了她的手心。 “若玛丽无子嗣而去世,王位由我与安妮·波林王后所生之女儿伊丽莎白公主继承。” “若伊丽莎白无子嗣而去世,则王位应由我妹妹与萨福克公爵所生之女儿,即萨福克女公爵继承,再之后则由其女儿简·格雷所继承。” “在我死后,由赫特福德伯爵组织摄政议会。” 赫特福德伯爵连忙跪在地上。 “赫特福德伯爵加封为萨默塞特公爵,授予‘护国公’称号。” “我感谢陛下的信任。”新出炉的萨默塞特公爵哽咽着说道,“我必不辜负陛下的期望,一定为王储殿下尽心竭力。” 国王微微点了点头,“希望你记住你说的话。” 律师接着开始朗读,“摄政议会的成员应当包括温彻斯特主教史蒂芬·加德纳。” 主教如释重负地向国王鞠躬。 “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兰默,爱德华·蒙塔古爵士……” 被念到名字的人都感激涕零地感谢陛下的信任,而未被念到名字的人则只能压制住自己内心的苦涩,以免在御前失仪。 “摄政议会将自我去世之日起,在新国王年满十四周岁时,即1550年8月17日时截止。” 新护国公的脸色大变,他早知道无论老国王还是新国王都不可能容忍他摄政到新国王二十一岁或是十八岁,然而他满心认为他的护国公至少可以当到爱德华十六岁为止。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所有人都看得到他骤然发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角。国王看着那张脸上完美的廷臣面具上露出的一丝裂缝,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 “摄政议会的决定应以参加会议成员的多数意见为准,而在摄政期间君主有权利出席摄政议会,且对摄政议会的决议拥有否决权,此种情况下问题将交由议会表决。” 护国公的脸色随着每一句话而变的越来越难看——人人都看出来他不过是亨利国王立起来的一个吸引火力的靶子而已。而站在他身后的加德纳主教看上去如同年轻了十岁一般,看着自己政敌陷入尴尬境地的喜悦让主教返老还童了。 国王的遗嘱终于宣读完毕,他看向人群,“这就是我的安排。” 律师连忙又把遗嘱收起来,准备交由掌玺大臣存档。 加德纳主教大声喊道:“我们决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他笑着看向护国公大人。 护国公看上去如同活吞了一只苍蝇,他脸上带着机械的笑容,被迫附和:“承蒙陛下信任,这是我的荣幸。” 国王点了点头,又看向自己的妻子,他看上去眼神迷离,高烧让陛下有些神智不清了。 “凯瑟琳……凯瑟琳!”他伸出手喊道。 王后连忙上前,跪在床边,握住国王的手,“陛下,我在这里。” “Te pienso,Te quiero,Te sueño,Te necesito.(西班牙语:我想你,我爱你,我思念你,我需要你。)”国王喃喃地说道。 “陛下……您在说什么?”王后一头雾水地看着国王,她的嘴巴微微张着,显得有些滑稽。 “陛下在说西班牙语。”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虽然声音并不大,王后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利剑刺穿一般,她转过头去,玛丽公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轻蔑的目光让她打了一个激灵,“陛下在叫我母亲的名字。”她绕过王后,走到国王的床前。 “凯瑟琳,你在哪里?”国王大声呼唤着,他的手在空中无意识地乱抓,他看到了玛丽公主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凯瑟琳,你终于来了。”他欢喜地大喊着。 玛丽公主抓住了国王挥舞着的胳膊,把它们放回到床上。 “我母亲死了,陛下。”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平,而是如一潭月光下的湖水一样平静,仿佛在讨论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她十几年前就死了。” 国王吃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下来,“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他低声说道。 玛丽公主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抓着桃花心木的床沿。 “我……”国王看着与自己形同陌路的大女儿,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玛丽公主的眼角泛着泪光,她犹豫了几秒,终于半跪下来,轻轻亲吻了国王的额头。 “对不起。”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微小的声音,如同一阵轻风吹过自己的耳边。 玛丽公主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原谅您。”她轻声说道。 国王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他伸出一只手,玛丽公主这次并没有犹豫,紧紧地握住了它。 “还有你,我的孩子。”国王又看向伊丽莎白公主,“你真的很美,就像你的母亲一样。”国王看向房间对面安妮·波林的肖像,那位黑发美人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你比你的姐姐和弟弟都幸运的多……我祝你永远幸福下去……” 伊丽莎白公主泣不成声。国王伸出另一只手,伊丽莎白公主伸出手来握住。 “请你也过来吧,我亲爱的儿子。”国王看向自己的王储,“握住我的手。” 王子感到自己的眼神再次模糊起来,他走上前来与伊丽莎白公主握住国王的同一只手,这只手比起刚才而言冰凉了许多。 “请把窗帘拉开吧。”国王说道,他潮红色的脸正在迅速地变成灰白色。 窗帘被拉开了,一轮红日正向地平线飞速坠落,光线从窗户照射进来,把房间里的床幔和被罩染成暗红色。 国王抓着自己孩子们的手逐渐松弛下来,他的脸色由灰白又变得发青。英伦三岛的统治者曾经处在某种半神的状态,在天空中与天使作伴;而如今他又落回到地面上,以一个凡人的方式死去。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又看向自己的女儿们。陛下的喉咙里发出某种呼噜声,如同死神到来的脚步声。那张肥胖的脸逐渐变得松弛,继而变得像某种蜡制成的面具一样。 帕格尼尼博士走上前来,探了探国王的鼻息。他微微闭着眼睛,数了二十秒。 屋子里一片寂静,王后低声啜泣着,但并没有人理会她。 帕格尼尼博士收回了手,他转过身来,向王子深鞠一躬,“亨利八世陛下驾崩了。” 玛丽公主轻轻放开国王的手,把它恭敬地放在亨利八世的胸口。她站起身来,面对着爱德华,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国王陛下万岁。”她朗声说道,弯下腰,亲吻了爱德华的手。 屋子里的其他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都转向爱德华。 “爱德华六世国王万岁!”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来这句话,随即屋子里就被这句话所充满了。 爱德华看上去有些怔忡,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又看向恭敬行礼的人群。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夕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屋子里的一切都黯淡下来,最后变成一团团影影绰绰的影子。细碎的雪花从空中飘落,寒风吹拂着光秃秃的枝条,发出的声音如同女人的低泣。 穿着一身黑衣的典仪官出现在外面的阳台上,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 “亨利八世国王驾崩了!亨利八世国王驾崩了!亨利八世国王驾崩了!” 他连着宣告了三次,然后折断了枝条。 典仪官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用洪亮的声音大声喊道: “爱德华六世国王万岁!” 第61章 身后之事 爱德华感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某种若有还无的幻象。他看到王后跪在壁炉前哀哀地哭泣着,可那哭声却完全没有进入到他的耳朵。几位重臣带着讨好的笑容向他说着什么,可他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片片一动一动的嘴唇,如同是某种滑稽的哑剧。他感到一双手拉住了自己的肩膀,他转过头去,看到了罗伯特·达德利那张熟悉的脸。 于是爱德华如同梦游一般,被黑发少年拉着胳膊离开了这间死神刚刚离开的房间。他们沿着少有人知道的秘密走廊绕开了挤在国王寝宫四周的人群。 当爱德华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自己寝宫起居室的沙发上。屋子里黑洞洞的,如同身处在坟墓当中,幽幽的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 他微微摇了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 屋子的某个角落浮现出一丝光亮,紧接着又是另一处,一盏盏蜡烛被罗伯特点亮。 黑发少年放下最后的一枝蜡烛,走回到爱德华面前。 “殿下……”他顿了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陛下……我很抱歉。” “这真是可怕,不是吗?”王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风景画,画上水池边的水仙花正在盛开着。 “您还好吧?”罗伯特有些担忧地问。 “我吗?我很好。”王子微微笑了笑,然而这笑容显得有些悲凉。“我只是有些震撼。”他取下自己的帽子,捋了捋上面插着的羽毛,“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死……毕竟他是那样强大。”他的眼眶又微微有些发红。 “凡人终有一死,而君王也仅仅是凡人。”罗伯特回答道,他坐到了爱德华身边,牵起他的手。 王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推开对方的手。 “我和他独处的时候,他说这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位置。”王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现在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了。”他的手微微握紧,罗伯特感到那只手凉的如同冰块。“我害怕。”他听到身旁高贵的少年低声说道。 罗伯特伸出手,把年轻的国王拢在怀里,“别害怕,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他凑到爱德华的耳边,悄声说道。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罗伯特放开了搂着王子的胳膊,伸出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进来。”王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用尽可能平静的神情说道。 一个侍从低眉顺眼地走进屋里,看上去像一只面对着狮子的血盆大口的兔子。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让爱德华想起他们之前面对亨利国王时候的小心翼翼。 “陛下,枢密院的成员们准备好向您行吻手礼了。” “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到。” 侍从再次行礼,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和我一起去。”爱德华轻声说道。 罗伯特伸出手,为新国王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领子,“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偷偷跟着你的。”他又牵起了爱德华的手,欣慰地发现那只手变得比之前暖和了许多。 …… 白厅宫的铸铁大门缓缓打开,一队神色肃穆的黑衣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他们举着火把,摇曳的火光在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领头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走到宫殿前的布告栏上,把亨利八世国王的讣告钉在上面。 围观的人群沉默地看着这群人又如同穴居动物一般消失在黑沉沉的门洞里,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悲伤的表现,也并不显得欢欣鼓舞,仅仅是冷漠地脱下自己的帽子,向这位难以评价的国王作最后的致意。 在御座厅里,枢密院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在先王刚刚驾崩之际高声谈笑显然是大不敬的行为,然而他们却抑制不住和自己的同党交流的冲动,于是这些大权在握的大人们只能像一群舞会上聚在一起谈论八卦的小姑娘一样,用手捂着嘴交头接耳。 加德纳主教看上去红光满面,仿佛刚刚从巴斯的温泉度假归来一样。本来被人以为政治生命已经结束的主教上演了耶稣复活的神迹,昂首进入摄政议会,与护国公大人呈分庭抗礼之势,令之前还心灰意冷的主教如同喝到了青春女神赫柏金杯里的美酒一样重拾了青年的活力。他尽力摆出一副哀悼的模样,如同一个商人以为自己投资失利将要蒙受破产之祸,却突然得知实际要破产的是自己的友人,只能压制住狂喜而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 而对面新出炉的护国公脸上的阴沉神色就要真实许多了。爱德华·西摩大人用了十几年时间,终于攀上了权力的最高峰。然而亨利国王给了他公爵的爵位和摄政的职务,却剥夺了他独掌大权的机会,非但如此,连这个有名无实的摄政,也只剩下三年多的有效期了。护国公看上去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如同一个期盼圣诞礼物整整一年,却发现袜子里只装着几块便宜糖果的孩子一样。他脸色阴沉地站在房间中央,让那些本来还打算上去和他寒暄几句的党羽都敬而远之。 御座厅的大门轰然打开,礼仪官熟悉的“国王驾临”的响亮声音再次响起,然而从门外浮现的再也不是亨利八世国王瘫痪肥胖还散发着腐败臭味的躯体,取而代之的是英俊漂亮的少年国王,而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与新王形影不离的罗伯特·达德利子爵。这一情景让那些最迟钝的人也彻底意识到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 爱德华走到御座前站定,他静静地看着御座上华丽的金饰,还有那古老的木材上的裂纹。他微微咬了咬嘴唇,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稳稳地坐在御座上。 人群向新国王鞠躬致礼。护国公阁下从人群中走出来,如同换上了一张面具一般,公爵大人的脸上又挂上了宫廷里常见的虚伪微笑,连政敌也不由得赞叹他的养气功夫。 “陛下,我谨代表摄政议会和枢密院,向您父亲的逝世表示哀悼。” “谢谢您,阁下。”新国王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宣誓向您效忠,我们将成为您最忠实的仆人,正如我们曾经效忠您的父亲一样。愿您的统治绵长,祝您身体健康。” 王子再次颔首,“感谢您的美意。”他向前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护国公向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在新国王面前,捧起国王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再次鞠躬。 接下来上前的是加德纳主教,他如同亲吻自己的情人一般深情地亲吻了国王的手,爱德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 罗伯特的父亲,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如今已经是摄政议会的第三号人物,作为新国王的近臣,达德利家族如今炙手可热。刚才罗伯特·达德利跟在新国王身后一起进来,让许多人对于达德利家族的圣眷优渥有了更深的体会。 约翰·达德利庄严地亲吻了新国王的手,正如同一位君王的近臣面对自己的恩主时候应当做的那样,他看上去既感恩不已而又充满尊敬。爱德华也和颜悦色地向他点了点头。伯爵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那眼神既可以解读为对自己儿子的称赞,又可以解读为让他在陛下面前时刻谨慎的提醒。他的表现让很多原以为他会喜形于色的旁观者刮目相看。新时代的权臣即将诞生,护国公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可再往后就只剩下下坡路了。二十年前,克伦威尔取代了沃尔西主教,五年前如今的护国公大人取代了诺福克公爵,而当护国公从权力的舞台上谢幕的时候,约翰·达德利无疑会成为这出戏主角的有力候选人。 爱德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些亲吻自己手的人的脸,有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神情,有的是好奇,而有的则是恐惧——先王的余威让这些人对任何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都会产生某种生理性的恐惧,爱德华和煦的笑容也对此没有任何疗效。 当这个最高权力机构当中聊陪末座的成员也亲吻完新国王的手之后,仪式终于告一段落。 护国公再次从人群里走出来,“陛下,根据摄政议会讨论,先王的葬礼将于半个月之后举行。按照先王的要求,他将被安葬在温莎堡的圣乔治教堂,与您的母亲安妮·波林王后,和我的妹妹简·西摩王后安葬在一起。” “半个月时间来得及准备葬礼吗?”爱德华问道。 “一切之前都已经有准备,我们认为完全来得及。” “很好。”爱德华说道,“那么加冕礼呢?” “加冕礼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筹备,另外还要留出供全国贵族赶来的时间。”护国公脸上的微笑凝滞了些许,“我认为在今年秋天举办加冕礼较为合适。” “现在还是冬天。”爱德华冷冷地说。 “是的,陛下。”护国公干巴巴地回答。 “您觉得我应该等待九个月再正式加冕?”爱德华意识到这是护国公的投石问路之举,目的就是为了测试他的底线。他出招可够快的,爱德华微微冷笑着想。 “这能够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准备,并且贵族们也能不至于那么匆忙。” “如果摄政议会需要九个月的时间筹备一场加冕礼,那我就要怀疑这个机构的成员是否称职了。”爱德华的声音也变得冷淡了许多,“所以护国公阁下,这是您的意见,还是摄政议会的意见呢?” 护国公沉默以对,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深色。加德纳主教在某一个瞬间似乎就要开口,可他最终还是憋了回去,此刻他的脸都涨的通红。 爱德华又转向其他人,“诸位大人,你们承蒙我父亲的信赖,他把我托付给你们,让你们成为我最重要的顾问。现在,你们是否也认为我父亲看走了眼,你们都如同护国公大人所说的一样,无法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呢?”新国王的声音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阴云,许多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亨利八世国王的影子。 “护国公仅仅代表他自己的意见。”加德纳主教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不顾护国公阁下如淬了毒药一般的眼神,他站了出来,“陛下可以在任何时候举行加冕礼,摄政议会一定会筹备的万无一失。事实上我认为陛下越早加冕越好,尽快让整个国家,整个欧洲都知道我们有了一位伟大的国王!”说道最后几个词时主教的声音已经高的破音了。 “我也赞同主教的意见。”约翰·达德利站了出来,冷静地说道。 于是这两党的党羽们纷纷附和,只剩下护国公一派沉默以对。 “既然如此,那就投票表决吧。”爱德华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护国公,他看上去就要发作了。护国公一派虽然人数最多,但距离过半还差得远。 “我向陛下道歉。”护国公终于屈服了,“我之前的结论有些操之过急。摄政议会可以在任何陛下愿意的时间为陛下举行加冕礼。” 仿佛阳光驱散了阴云,爱德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一样,“很好,我很高兴摄政议会可以达成一致意见。”他微微沉吟了几秒,“那么加冕礼就在三个月后举行吧,到时候已经是春天,贵族们可以很方便地来伦敦观礼。” “陛下英明。”加德纳主教谄媚地说道。 护国公僵硬地鞠了躬,“谨遵陛下吩咐。” “好吧,那诸位可以回去休息了。”爱德华说道。他站起身来,在众人的鞠躬中走出了房间,罗伯特·达德利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当国王消失在房门外后,护国公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会加德纳主教嘲笑的目光,阴沉着脸离开了房间,在他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和低声的嘲笑声。他的手紧紧握拳,仿佛要用这两只拿剑的铁手把整个王国捏得粉碎。 第62章 大雪 载着国王灵柩的马车,在六匹黑马的拉动下行驶在伦敦的大街上,上面装饰着黑纱。天气阴沉的可怕,空中飘荡着雪花,落在地上又瞬间融化,让道路显得泥泞不堪。 道路的两旁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他们静默地注视着亨利国王最后一次穿过首都的街道。与之前一百多年以来的其他国王相比,亨利八世三十多年的统治实在算得上是永恒了。国王曾经在春日的明媚阳光里骑着马穿过欢呼的人群和如雨般的玫瑰花瓣;在夏日的暑热空气中乘着装饰精美的驳船在泰晤士河上巡游;抑或是在连绵的秋雨当中面色阴沉地坐在马车里朝着白厅宫疾驰而去。而如今他躺在黑色的棺木里,穿过寒风和雪花,走向自己的最终安息之所。 整个宫廷跟随在国王身后,如同他们在过去三十余年里一直做的那样。脸色苍白的新国王骑着一匹黑色的安达卢西亚马,缓步走在国王马车之后十英尺的地方,他裹着厚厚的华丽斗篷,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新国王胯下的骏马呼着白气,对于这来自温暖的西班牙南部的动物而言,英格兰的冬天就如同冰冻的地狱一般。 国王身后跟着的马车里坐着先王后和国王的女儿们,那车里的气氛显然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冰冷。玛丽公主和先王后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互相之间连眼神的交流都不存在。在他们身边坐着的伊丽莎白公主则沉浸在悲伤当中,对这尴尬的气氛视而不见。 摄政会议的重臣们骑着马跟在后面。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毛皮大氅,上面的绒毛已经被雪花打的透湿。那一张张位高权重的脸上都挂着悲伤而又肃穆的神色,可至于他们真的怎么想,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说的清楚。 当整个队伍离开伦敦城后不久,空中飘落的雪花就开始变大了。空中大块的乌云堆集起来,如同一道厚厚的帐幔,将日光整个遮掩的干干净净。从挪威吹来的寒风如同尖刀一般划过旅人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迫使骑着马的贵人们不得不弃马乘车。 转眼间,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积雪,灵车的轮子深深地陷在泥泞里,那些拉车的马喘着粗气,艰难地拉着沉重的马车向前挣扎地移动着。道路两旁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毯子,农田,草地或是牧场之间已经看不出区别所在。远处的树林看上去如同一堵堵白色的墙,那些紧密的挤在一起的树枝上挂满了积雪。雪地中偶尔出现一抹灰色的身影,似乎是某只躲在自己洞穴里面的兔子,受到这庞大队伍的惊吓,而狂奔向它准备好的另一处藏身之所。 这场如同炼狱一般煎熬的旅程,终于在这天晚些时分到达了终点。在黄昏时分黯淡的微光里,温莎城堡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让从国王到马夫的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车队缓缓驶进城堡大门,国王的灵柩被十个穿着黑色号服的仆人抬起,移进了圣乔治教堂的前厅。教堂里华丽的装饰已经被黑纱彻底覆盖,唱诗班用低沉的声音唱着安魂曲,当灵柩从走廊当中经过的时候,走廊两旁的神父们都跪地行礼,为国王的灵魂祈祷,如果这东西真的存在的话。 国王的灵柩被安稳地放在教堂的祭坛前,直到第二天的葬礼之前,它会一直留在那里,周围环绕着祈祷的神职人员。而对于其他的送葬人而言,他们一天的折磨终于结束了,现在他们可以回到城堡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生着炉火的房间里,活动一下冻的僵硬的四肢,让仆人从厨房为他们端来热汤。 在城堡的王室套房里,爱德华喝完了一杯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感到浑身上下暖和了一些。他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于是靠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屏退了仆人,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爱德华在朦胧中,似乎感到有人在触摸他的额头,他张开眼睛,似乎看到了罗伯特·达德利那熟悉的黑色头发,于是他放下心,再次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清晨的微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当中透了进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从客厅的土耳其长沙发上被移到了卧室里,而罗伯特·达德利则和衣躺在卧室的一张小软榻上。他揭开被子,走下床,感到自己的脚陷入了温暖的羊毛地毯中。 罗伯特·达德利被这细微的响声惊动了,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几点了?”他睡眼惺忪地问道。 爱德华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你可以再睡一会,天刚刚亮起来。” “我还是早点回去吧。”罗伯特站起身来,“我得回去换一下衣服……今天的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昨晚有点发烧,可能是吹了一天的冷风的缘故。”罗伯特走上前来,伸出手,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对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红晕。“现在似乎已经好了,不过我想你今天还是注意一点为好。” “今天的仪式都是在室内。”爱德华微微把脸偏到一旁,以掩饰自己脸上不正常的红色。 “记得穿上大氅。”罗伯特穿戴整齐,拿着自己的帽子,轻轻拉了拉爱德华的手,“我真的要走了。”他低头轻轻吻了吻新国王的额头,然后转过身来,离开了房间。 王子重新静静地坐在了床边,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显示着他的愉悦。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拉铃,召唤仆人来为他洗漱换装。 …… 大雪下了一夜,当冬天黯淡而又苍白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之时,整个城堡的庭院都已经被积雪所覆盖。惨白色的太阳吊在空中,用它无力的光线试图驱散遮盖着天空的阴霾,却收效甚微。花园里那些上百年历史的橡木上挂满了积雪,时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与那断枝和上面的积雪一起落在同样积满了积雪的地面上所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而在圣乔治教堂里,所有的壁炉都在燃烧着,让室内如同春天一样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香气,让来宾如同来到了某个盛典的现场。事实上,一位君主的葬礼,算得上是整个王国最盛大的典礼之一,在余下的几个月里,无论是社交界或是街头巷尾都会用无比的热情讨论这场葬礼的每一个细节,一直到三个月后新国王的加冕礼把众人的注意力再吸引过去。 这出戏的观众们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到场。满面红光的乡绅,穿着被自己啤酒肚撑的变形的礼服,如同一个球一样滚进大厅。年老的贵妇人带着年轻的少女们,如同一只母鸡张开翅膀带着她的幼崽;来自各个国家的使节穿着富有标志性的礼服,而其中土耳其大使如同洋葱头一样的帽子无疑吸引了最多人的目光。如同一场婚礼或是洗礼抑或是生日宴会一样,他们挤在自己的座位上,几个人一起叽叽喳喳起来,自从国王病重以来,宫廷的宴饮活动急剧减少,这样的机会变得越来越难得可贵,而如今一切终于恢复正常,欢乐的日子随着死神的斗篷带起的微风又重返英格兰宫廷。从这个角度来看,亨利八世国王也真可以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当这出戏的观众就位,演员们终于也走上了舞台。在众人的目视下,扮演主角的新国王走进了房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静默地走着。在他身后跟着的王室女眷们蒙着黑色的面纱,让人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然而在黑纱的包裹下,伊丽莎白公主和王后的肩膀都在颤抖着,似乎是在抽泣。 摄政议会的成员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如同同一个瓷窑当中烧出来的一批瓷器一样。统一的衣着,统一的庄严肃穆的表情。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到达今天这样的地位都仰赖亨利国王,因此无论他们内心怎么想,在外界都必须表示出哀伤,而作为摄政大臣又不能显得过于悲痛,因而坚毅的神色也必不可少。 坎特伯雷大主教庄严地走到祭坛前,这位英格兰教会的最高领袖和宗教改革的旗手已经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了。他的名望和权势都来自于已经过世的先王,正如此时教堂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大主教如同平常一样精力充沛,中气十足,但他眼角若隐若现的乌黑还是被明眼人注意到了。在大主教自己的一手推动下,如今他的地位完全取决于国王对于新教的热情,而新国王对于宗教改革的态度却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事实上,这种类似的不安笼罩在几乎所有的朝臣身上,他们的新主子在过去的几年里虽然对老国王施加了不少影响,然而对于几乎所有的敏感问题,他的态度都显得模棱两可,如同一个人不带伞在雨中避着雨滴走路,最终到达目的地时却连头发都没有被打湿。于是,他们只能在忐忑中等待着新国王揭示他真实的意图,而这将决定他们个人和家族在新朝的命运。权力的牌局已经重新开始洗牌,每个玩家都指望着在这一轮里拔得头筹。 大主教用他当年在剑桥辩论时练出的洪亮嗓音,赞颂了已故的亨利八世国王的人生和统治。如他所说,先王的统治如同亚瑟王一样公正,他在道德上堪比圣奥古斯丁,在军事上堪比凯撒,而他对人民比起圣路易还要仁慈,他的声名又如同阿尔弗雷德大帝一般显赫。显而易见的是,在道德上和智力上都臻于完美的亨利八世陛下,已经蒙上帝召唤而升上天堂,屈尊与那些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天使和圣徒们并肩而立了。这毫无疑问是整个天堂的莫大荣幸。最后,大主教不忘补充,上帝依旧是仁慈的,他在召唤走先王的同时,又为英格兰留下了一位新王,他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逊色于他的先父。这毫无疑问说明了英格兰人民是多么幸运。他请求诸位和他一起祈祷,祝愿新王的统治和他父亲一样硕果累累。 毫无疑问,大主教的演讲博得了满堂彩。许多人在心里把这一场景暗暗地记了下来,希望他们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位英格兰教会第一人的手腕。 在神父们的祈祷声中,国王的棺椁被缓缓地移到了墓穴里。陛下的墓穴早已经挖好,在他的两边分别长眠着他的两位王后——安妮·波林和简·西摩,她们在十几年前就来到了这里,如今她们的丈夫来和她们团聚了。 爱德华走上前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捧新鲜的泥土,他走到墓穴旁,低头看着那黑洞洞的深坑。 “别了,父亲。”他轻声说道。 新国王轻轻松开了手,过了片刻,一阵沉闷的响声从墓穴底部传来,那是泥土落在棺盖上的声音。 国王的女眷们被黑纱包裹起来,她们走上前来,将自己手中的泥土洒在墓穴里。王后和伊丽莎白公主在低声啜泣着,而玛丽公主的黑色面纱之后则静悄悄的,她只是默默地将泥土洒向国王的棺材,然后默默地离开。十二年前,她也是这样埋葬了自己的母亲,而如今她的父亲也长眠地底,他们之间隔着几百英里的距离。 摄政大臣和王国的显贵们依次上前,他们手里的泥土落在棺材上或是之前的泥土上,每个人都面露哀痛,仿佛他们恨不得如今躺在三尺之下的是他们自己一样。在这之后,他们依次走过新王面前鞠躬,每个人都尽力让这位最重要的观众注意到他们脸上的悲伤神色。 当墓穴被填满后,工匠们上前来用大理石将墓穴封闭起来,再之后他们将会在这里立上墓碑,以及一片刻着赞美国王丰功伟绩的铭文的金属牌子。 在教堂外,已经下了一夜的大雪还远远没有停止的趋势,暴烈的北风卷集着雪花,拍打着教堂的雕花玻璃窗。从纽卡斯尔到巴斯,约克到朴茨茅斯,大雪席卷了整个王国,如同是在为老国王的驾崩哀悼。一个旧的时代已经结束,而新时代即将来临。 在城堡塔楼上,冻得哆嗦的卫兵用火折子点燃了大炮的火绳,沉闷的礼炮声在风雪中无力地飘荡着,没传多远就被北风的呼啸声彻底掩盖。 当参加葬礼的宾客散去后,教堂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蜡烛的琵琶声和窗缝里溜进来的风声提醒着神父们他们尚在人世里煎熬,而非已经有幸进入那永恒的圣殿。而在这一片寂静当中,亨利八世国王静静地长眠于三尺之下,躺在华丽的大理石雕饰当中,等待着被世人所遗忘,如同在他之前的无数凡人和国王那样。 第三幕 权力竞技场 第63章 盛典 虽然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泰晤士河两岸却已经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人。许多人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抵达,在春日尚有些寒意的街道上露宿一晚,如今刚刚被逐渐变得越来越大的嘈杂声吵醒,正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周围,试图回忆起来自己身在何方。 近一周以来,接近十万人涌入伦敦城,来自全国的贵族和平民们都怀着极大的热情,来见证爱德华六世国王的加冕仪式。伦敦城里达官贵人们的公馆如同蜂巢一般,挤满了他们来自乡下的亲戚朋友,城里的旅店全部爆满,在一家小旅店里住一间房间所花的金币数,比房间里褥子上虱子的总数还要多。于是囊中羞涩的平民,甚至连一些乡绅,都只能露宿在泰晤士河边,享受着略带一点粪便臭味的春日空气。 为了筹备陛下的加冕礼,伦敦城焕然一新,这一周城里的气氛就如同狂欢节的威尼斯一般。昨天晚上,按照古老的传统,爱德华六世国王乘船前往伦敦塔的王室套房,度过自己的加冕前夜。当陛下的御船行驶在泰晤士河上时,河两岸爆发出的欢呼声的热烈程度是世所罕见的。 对于许多人来说,三十几年前先王的加冕礼举行时,他们要么尚未出生,要么还不记事。于是那些乐意把当年回忆向众人卖弄一番的中老年人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些好奇的听众,如果这位讲述者碰巧打扮的像个乡绅,那么他身边的听众就更多了。 “我当时就站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旁边街道上。”一位披着有些破旧的大氅,有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对围绕着他一圈的听众眉飞色舞地说道,“我还记得陛下的御车从我面前驶过的景象,那六匹白马可真是气派!”他砸了咂舌,“听说这次加冕礼的御车和白马,都是护国公大人一手操办的,想必比起当年还要气派!”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赞同。 然而这乡绅却突然眉头一皱,叹了一口气,“唉,不知道国王陛下有没有享受这一切的福分呐!”说着他又长叹一声,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周围传来一阵惊恐的吸气声,“大逆不道!真是大逆不道!”观众们不满地嘟囔着。 “你们别以为我在信口开河。”乡绅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你们还记得上一位护国公吗?”不待众人反应,他就径直揭晓了答案,“就是后来的国王理查三世啊!他的侄子,上一位爱德华国王,为了准备加冕礼,进了伦敦塔,可就再也没出来过。后来不知怎么的,王位就落到了这位护国公头上!”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人群,得意地笑了笑,“如今又是一位护国公和一位爱德华国王,我看后面的事情可难说呢!说不好又要和当年玫瑰战争时候一样,杀的血流成河!” 人群里传来一阵长吁短叹,“要是真的这可如何是好啊!”一位已经须发花白的老人长叹一声,他童年时期曾经见识过这场可怕战争的最终章,如今依然记忆犹新。 在人群外不远处,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静静地听着人群的讨论,其中一人从身形上看起来是位青年男子,而另外一位则佝偻着背,显然已经是位老人了。 那穿着斗篷的老人微微咳嗽了两声,显然是被清晨尚有些微冷的空气弄的有些不适。“你听到了吗?你是怎么想的?”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青年。 “乡野村夫的胡言乱语罢了。”年轻人不屑地说道,“拿护国公和理查三世相比……真是可笑,他既没有造反的实力,恐怕也没有这个胆子。” 那老人笑了笑,“啊,你说的很对,我年轻的朋友。”他又咳嗽了几声,那年轻人试图来搀扶他,他摆了摆手拒绝。“然而现在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连这些愚夫愚妇都觉得他是那样的大野心家,随时要谋朝篡位。” “您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老人那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精光,“我觉得我们这位护国公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呢。”他转过身,向人群的相反方向走去。 …… 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春日的阳光柔和地照耀在伦敦城上空。这座由罗马人建立起来的贸易城市,在过去的千年里都被欧洲大陆认为是荒蛮之地,然而在近几百年来已经成为一座首屈一指的大都市。泰晤士河从城市中央缓缓流过,在河边的制高点上,伦敦塔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妇人,高踞于山丘之上,以庄严的姿态俯视着王国的首都被豪华的装饰和欢庆的人群装饰的五彩斑斓。历经近一个世纪的内乱和衰弱之后,今天的盛典无疑昭示着英格兰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阴霾,回到了那些古老的传说里描绘过的繁荣日子。 早上九点钟,全城的所有教堂的钟楼里的大钟都敲响了起来,从历史悠久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到多次被焚毁的圣保罗教堂,再到后世以那首“橘子与柠檬,敲着圣克莱门特的钟”的童谣而闻名的圣克莱门特教堂,它们的大钟都一起响起。洪亮的钟声回荡在全城的上空,与随之引发的更为强烈的欢呼声交相辉映。 当陛下的御船从伦敦塔驶出时,城堡的塔楼上鸣响二十一响礼炮。泰晤士河两岸的人群如同潮水一样挤向河边,几乎要把维持秩序的城防队员们挤进河里去。 在王家船队的四周,环绕着许多较小的驳船,它们挂满了象征王国各个部分的装饰:英格兰的金色狮子,苏格兰的红色狮子,威尔士的红龙,以及象征爱尔兰的竖琴。除此之外,还有的小船装饰着象征法兰西的金色鸢尾花,表示着英格兰王室自百年战争以来对法国王位毫不动摇的要求。 在船队的中央,最大的那艘驳船的桅杆上,巨大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这正是国王的御船。这艘装饰精美的驳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金光,连威尼斯总督在狂欢节庆典上的坐船与它相比都要黯然失色。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御船庄严地缓缓行驶在河面上,如同一只天鹅优雅地伸长自己的脖子在如镜般的水面上优雅地游动着。 当王家船队抵达威斯敏斯特码头时,以伦敦市长为首的欢迎队伍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御船稳稳地靠在码头上,水手们连忙在船边搭起跳板,乐手也开始奏乐。 少年国王的身影从船舱的门口出现。爱德华国王的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礼服,身上的宝石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芒,在他身后,几名侍从拖着沉重的长袍的衣摆,但即便如此,少年国王的额头上依旧已经浮现出了细微的汗珠。 在国王身后跟随着的是罗伯特·达德利子爵,在前几天他刚刚被任命为国王的侍从长。对于这个在国王身边而又位高权重的职位,许多人已经觊觎许久,然而在陛下的坚持下,这个职位还是落到了陛下的至交好友头上。 如同秋风卷着麦浪一般,人群齐刷刷地向新国王鞠躬致意。在他们的注目下,国王沿着红地毯走到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前。马车由数百年历史的上等橡木打造,上面的装饰消耗了几十磅黄金,而用来拉车的六匹高大的白马,每一匹都是罕见的良驹。每匹马的耳间都装饰着玫瑰花结,上面都系着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 国王登上了马车。在一队胸甲骑兵的护送下,六匹骏马迈开步子,拉着华丽的马车向威斯敏斯特教堂驶去。 在街道两侧挤满了欢呼的人群,他们激动的挥着手,向车队投掷手帕和花瓣。年轻的国王脸上带着微笑,向他们挥手答礼,随即引发了一阵更热烈的欢呼。 在乐队的号角声当中,陛下抵达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门前,教堂里的管风琴开始响起,唱诗班开始演唱颂歌。 当陛下走进教堂时,教堂里的观众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当国王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绅士们都向陛下鞠躬,而女士们则行屈膝礼。 坎特伯雷大主教早已在祭坛旁恭候陛下,这位老人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显得恭顺而又慈祥。这位在先王统治下平步青云的主教阁下,如今正打算用一场完美的加冕礼来讨好新王。 国王在侍从们的帮助下,坐在了放在过道中央的一张宝座上。每次加冕礼都会重新打造一张这样的宝座,如今的这尊宝座是由数十名工匠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打造而成的。 “今天我们齐聚一堂,参加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的加冕礼。”大主教洪亮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着。 在肃穆的气氛中,大主教沿着教堂的四个方向各走了一圈。大主教清了清嗓子,“尊贵的各位大人,我的各位主教兄弟们,我现在向你们介绍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已故亨利八世国王的独子,你们无可怀疑的国王陛下。我们今天齐聚一堂,是要对国王表示崇敬,向我们的合法君主效忠,尽我们的职责,你们是否同意呢?” “同意!同意!”观众们大声喊道,唯恐自己的声音被旁人压了下去。 号角声再次响起,观众们再次站起身来,高呼“国王万岁”。 大主教捧着圣水瓶,用圣水为陛下赐福。陛下从宝座上站起来,走到圣坛前跪下,开始宣誓。 “我将遵从有关法典的习俗,治理好我所统御的王国,维护法律和正义,坚持作为人民和教会的保护者和仲裁者。我今天在此作出的诺言,我一定履行并坚持,愿上帝助我。” 侍从们再次捧起沉重的长袍,国王站起身来,走向教堂中央的圣爱德华王座。这座1296年完成的宝座,在之后的数百年里都是英格兰国王加冕的御座。在宝座下方放置着苏格兰的征服者爱德华一世从苏格兰夺来的“命运之石”。两百多年后,苏格兰再一次被征服,而即将用这把椅子加冕的则是另一位叫做爱德华的国王。 接下来到了整个仪式当中最重要的部分,大主教将把圣膏涂抹在国王的额头上,正如圣经当中那些希伯来人的祭司把橄榄油涂在君王们的额头上,象征着他们接受这上帝赐予他们的职务。圣膏放在一尊黄金打造的细颈瓶里,这八英寸高的瓶子被打造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的样子,象征着上帝的命令乘着雄鹰的翅膀降临人间。在侍从们的帮助下,陛下脱掉了沉重的加冕礼袍,而仅仅穿着一件素白色亚麻布制成的无袖外衣。 四名身佩嘉德勋章的骑士用两段金布把陛下遮挡起来,在金布的帷幔之内,主教虔诚地将那蒙受上帝赐福的油膏从瓶子里倒在一把黄金打造的勺子上。这圣油于几天之前刚刚调配完成,里面的主要成分是芝麻油,橄榄油,玫瑰香水,茉莉,麝香以及其他各种香料。当主教的手轻轻把圣油涂抹在爱德华的额头上时,他感到一阵冰凉,那粘腻的感觉让国王微微颤抖了一下。在圣油的净化下,陛下的凡人之躯得到了净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半神。 帷幕被撤了下来,一件紫色的王袍被披在了国王身上。圣爱德华王冠被几名贵族捧了上来。这曾经属于“忏悔者”爱德华的王冠,上一次使用还是在新国王母亲安妮·波林的王后加冕礼上,虽然宗教改革后许多学者对这种中世纪的圣物不以为然,但它依旧按照传统被用在了新国王的加冕礼上。与它同时被捧上来的还有权杖和宝球。 大主教首先将宝球放在了陛下手里,那装饰着宝石的宝球象征着国王的世俗责任,它顶端的十字架则彰显着国王在宗教和道德上的无限权威。 接下来是象征着权力的权杖,国王戴着手套接过了它,代表着陛下将要审慎地使用自己手中的无上皇权。 终于到了所有人所期待的时刻。坎特伯雷大主教转过身来,接过王冠。他虔诚地捧着王冠,两只手微微颤抖,显然这沉重的黄金冠冕对于一位老人而言捧起来颇为吃力。他伸出双手,缓缓地把王冠放在陛下的头顶。 观众席上的贵族们也把自己手里的小王冠放在自己的头顶上。然后是三声整齐的欢呼声,“上帝保佑国王!上帝保佑国王!上帝保佑国王!” 教堂外鸣放一百零一响礼炮,全城的人群欢呼起来,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几乎要震裂教堂的彩绘玻璃窗。 坎特伯雷大主教首先跪在国王身前,向陛下效忠,在他之后是以玛丽长公主为首的王室成员。 再之后是护国公阁下带领着摄政会议的成员们向陛下效忠。在众人的目视下,护国公在陛下面前单膝跪地,“我,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作为您的臣子,对您无限崇拜。我将永远忠诚于您,愿上帝保佑陛下。” 当效忠仪式结束之后,整场仪式也就此告终,在皇亲国戚和内阁重臣的簇拥下,陛下朝着教堂的大门走去。阳光从大门洞里射进大堂,让每个被这光芒照射到的人的皮肤上都略过一阵战栗。 在耀眼的阳光中,陛下从夹道而立的人墙中间慢慢走下高高的台阶。他向欢呼的人群挥了挥手,登上了马车,如同太阳神阿波罗正登上他的太阳战车,要把光芒洒射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 第64章 要求 缀满了金色星星的黑蓝色天幕,如同一面镜子一样,把白厅宫和花园里灯火的光影清晰的呈现出来。宫殿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从大开着的窗户里传来舞曲的声音。在花园的草坪上,仆人们搭起了凉棚,丰盛的宴席就摆在凉篷之下,餐桌上则摆满了蜡烛与鲜花。 在社交界里,陛下的加冕舞会的邀请函是最清楚明了的地位象征:如果你不确定自己是否算得上是显贵或是名流,那么只需要看一个穿着王室号服的仆人会不会在某个清冷的早晨敲开你家的大门,把烫金的邀请函递到受宠若惊的门房手里。 在那些连成一片的华丽客厅里,簇拥着锦衣华服的绅士和淑女。贵族和主教把酒言欢,来自不同国家的外交官们谨慎地打着机锋,银行家和商人们高高地仰着头,挺着啤酒肚,试图用一副高傲的姿态掩饰自己与这些大人物同处一室的惶恐,而那些充斥着各个宫廷的冒险家们,则如同穿行在山林中的狐狸一样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让自己功成名就的机会。 钟敲晚上九点的时候,新登基的国王陛下走进了大厅。在众人讨好或是好奇的目光注视下,陛下穿过鞠躬的人群,对他们颔首致意,走到御座上坐下。 号角声再次响起,众人向四周站开,把大厅中央的舞池空了出来。 第一支舞由陛下和先王的寡妇,第六任王后凯瑟琳·帕尔一起共舞。这位风韵犹存的优雅女人,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黑纱,重新换回她所喜爱的那种优雅却不显的过于华丽的装扮,此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准备接受陛下的邀请。 陛下走到她身前,向自己的继母微微颔首,前王后则提起裙摆,向新国王行了一个屈膝礼。 “夫人,我是否有荣幸邀请您跳今晚的第一支舞?”国王向凯瑟琳·帕尔伸出了手。 “我很荣幸。”先王后伸出手,握住了新王的手。 乐队开始奏乐,陛下和先王后开始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爱德华近距离看着凯瑟琳·帕尔的脸庞。她与刚刚进入宫廷时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如果仔细观察依然可以注意到她眼角的细纹如同高墙上生长的爬山虎一样不断滋长着,而她脸上的颧骨的线条也比几年前更加明显了。 “夫人,我听说您计划近日搬到哈特菲尔德宫去?”爱德华开口问道。 他感到手中王后的手微微僵硬了一瞬。 “啊,是的,陛下。”王后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如同废墟上升起的一轮惨淡的月亮。“先王去世的时候把这座宫殿留给了我。如今我作为一个寡妇,也不应当总在社交界抛头露面。况且,”她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先王的去世实在是给了我巨大的打击,在宫廷里的每一秒都让我想起和他共度的欢乐时光……我想我最好还是去乡下隐居为好。”说到最后,王后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真对不起,陛下,我有点失态了。” 爱德华温和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是您所希望的,那么我当然同意。我也祝福您以后万事如意。” “您真是太慷慨了。”先王后看上去十分感激,“除此以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她看了爱德华一眼,似乎略有些犹豫。 “您请讲。” “是关于伊丽莎白公主的……您看,如今宫廷里没有一个女主人。而如果没有女主人教养的话,以后公主在谈婚论嫁时候可能会有所不利……” 爱德华微微皱了皱眉。 “当然我并不是说公主的婚事会受到阻碍。”先王后连忙补充道,“但是毕竟总会有人多嘴多舌……” “我明白您的意思。”爱德华点了点头。 “所以我在之前跟伊丽莎白公主谈过这件事,她愿意搬到哈特菲尔德宫来跟我一起住。您知道的,我们的关系一向还不错。这可怜的孩子被她父亲的去世打击的不轻,我想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也可以排遣一下悲伤,同时这对她的前途也很有好处。” 爱德华盯着先王后的脸,似乎想要看出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然而她脸上那副悲伤而又期待的表情实在是无懈可击。 “如果她也愿意的话,当然。”国王说道。 一曲终了,陛下向先王后鞠躬,先王后回了一礼,心满意足地返回自己的座位上。 第二支舞开始了,宾客们开始自由选择舞伴,舞池里一下子被欢乐的人群挤满。 国王回到御座上,一位仆人连忙为陛下端上冰饮。 “玛丽公主想和您单独谈话。”那仆人在国王伸手拿饮料时凑到国王耳边说道。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她在哪里?” “公主在花园的暖房里等候陛下。” 爱德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请她稍候。” 过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当国王的离场不再会引来众人关注的时候,陛下站起身来,环视了一眼房间,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御座后面的一扇小门里。 小门的外面是一条秘密走廊,走廊的尽头挂着一幅塞弗尔挂毯,这显得有些刻意的伪装让人很容易想得到挂毯后面暗有乾坤。爱德华揭开挂毯,露出藏在后面的一扇小门,他推开那扇门,外面是一道暗梯,直通向花园。 国王走下暗梯,下面是一条遮掩在椴树枝叶下的小径。密密麻麻的树枝挂在头顶上,如同一条天然的拱廊,上面挂着春日新发的嫩芽,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外面清爽的晚风让国王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宫殿里即使把门和百叶窗统统打开,可依旧热的如同地狱一般。微风将远处青年男女的欢笑声送到国王耳边,除了这声音和他自己踩在砂石小路上的沙沙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了。 小路的尽头,杜鹃花和玫瑰花的花丛环抱着一座新奇的玻璃房子。这座房子没有墙或是廊柱,取而代之的是大块的玻璃。即使威尼斯人已经不再垄断玻璃的生产,建造这样的温室依旧是一笔庞大的支出。 温室里的果树上挂满了鲜嫩的果实,即使如今还只是初春时节,桃树上毛茸茸的桃子已经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葡萄藤上也已经结满了本该在秋季才能成熟的葡萄。 玛丽公主站在石榴树下,她伸出一只玉手,摘下来一颗挂在枝头的石榴。石榴的表皮已经裂开,裂缝里传出香甜的果子气息。 “我母亲很喜欢石榴。”玛丽公主把那红润的果子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她小时候住在阿尔罕布拉宫,格拉纳达的那些摩尔人君主们在花园里种了无数的石榴树,每当它们成熟时,那些异域风情的庭院就被果子的香气所笼罩。” “石榴是格拉纳达的象征。”国王说道。 “是啊,后来西班牙王室也喜欢石榴。”玛丽公主叹了一口气,“石榴多子,象征着王室枝叶繁茂。我母亲也喜欢石榴,可她终究没能生下一个儿子。” 石榴从她无力的手中掉落,沉闷地砸在铺在地面上的沙土上,缓慢地滚动了几圈,然后一动不动。 她出神地望着石榴树上原先挂着果子的地方,断枝上流出一两滴绿色的枝叶。 “当然这不是你的错。”玛丽公主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我们的父亲想要一个儿子,我理解这一点。英格兰历史上从没有过女王,那些试图声索王位的女继承人们只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内战和混乱……他因为我母亲没有儿子而心烦意乱,你母亲则抓住了这个机会。” 爱德华微微皱了皱眉头,“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正如你一样,我也不喜欢别人对我的母亲评头论足。” “啊,请原谅,我有些陷在往事当中不能自拔了。”玛丽公主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没有任何温度。“我今天不是来揭开过去的伤疤的,而是来弥合过去的分歧。过去几十年的宗教纷争让这个国家四分五裂,邻居和亲友反目成仇,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爱德华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议会会在后天开幕。”玛丽公主接着说道,“后天加德纳主教会在议会提出一项法案。”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国王的脸,然而国王依旧面无表情。 “法案的名称叫做《克拉伦登法案》。” 爱德华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四百年前,亨利二世提出的《克拉伦登法案》掀起了一场激烈的教会改革,并且引发了国王和当时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的决裂。“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 “但它清楚地表明了这份法案的地位。”玛丽公主扬着头,高傲地说。 “法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不尊奉英国国教从此不再是非法行为,”玛丽公主在说‘英国国教’这个词时对自己的轻蔑语气完全不加掩饰。“天主教徒从此享有与国教徒一样的权利。”她伸出手,抓住了国王的胳膊,“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宗教平等,一个多元的英国,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相亲相爱……现在该是你行动的时候了。请你支持这份法案吧!” 爱德华眉头紧皱,“这的确是我所希望的,但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份法案完全是火上浇油。”他伸出手,摘下石榴树上的一片叶子,“更不用说这法案是由你和加德纳主教提出……所有人都会把它当成是天主教在英格兰复辟的号角。”他转过头来,蓝色的眼睛盯着玛丽公主的脸,“你是想要有一天复辟天主教会的,对吧?我亲爱的姐姐。” 玛丽公主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她沉默了几秒钟,咬了咬嘴唇,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宗教改革是个错误,我希望有一天您可以纠正这个错误。我的确希望这仅仅是第一步。”玛丽公主恳求地望向自己的弟弟,“我亲爱的爱德华,我相信如果您像我一样理解天主教的教义的话,您会明白这是唯一一条正确的道路的,为了您永恒的灵魂,为了您的王国和人民的幸福,我们一起努力吧。” 爱德华脸色微微一变,他轻轻地把自己的胳膊从玛丽公主的手中抽了出来。 “看来您是要拒绝了。”玛丽公主的声音重新回复了往常的冰冷,仿佛之前的感情爆发从未发生过一样。 “您所要求的我实在是难以办到。” “我想我们的父亲已经证明了,国王什么都办得到。那些贵族,”玛丽公主嘲讽的笑了笑,“对他们而言,只要能讨国王的喜欢,让他们去相信魔鬼他们也是愿意的!只要你露出要复辟天主教的风声,他们会一窝蜂地把藏在地下室里的圣母像和玫瑰念珠挖出来的!”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我亲爱的姐姐,和您说的恰恰相反,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国王是因为这样有利可图,而如果我的政策让他们的利益受损,那他们会在您扔到地上的那个石榴腐烂之前就抛弃我的。”他弯腰捡起那个落在地上的石榴,“巩固宗教改革的不是父亲的命令,而是贵族们的支持。而贵族们为什么支持呢?无非是因为教会的土地和财产都被收进了王室手中,而王室又把这些财产和土地的很大一部分赐予了他们。我们就像是一伙强盗,洗劫了一支商队,然后共同分赃,因而我们的利益牢牢绑定在一起。” “汉普顿宫过去是红衣主教的宅邸,如今是王室的行宫;那些教会的田产,如今是大贵族们的庄园;中世纪建造的宏伟的修道院,如今装上了玻璃窗子,在后面修建一座意大利式的花园,就摇身一变成了一座体面的宅邸。但如果你把墙上镶嵌的家徽扒下来,你就能看到下面的耶稣受难像。复辟天主教等同于威胁这些贵族们要拿走这笔巨额的财产,这是自寻死路!为了保住他们的财产,他们连一分钟都不会犹豫,就会举起反叛的大旗的。” “难道赃物不应该被物归原主吗?”玛丽公主也有些生气了,“天主教会犯了什么错?教会的确有钱,可那是几个世纪以来的合法积攒!” “遗憾的是,他们有钱却无法保护自己。因此他们才会被自己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算是看明白了,”玛丽公主冷笑道,”你们这些男人脑子里想的只有政治……其他的一切对你们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我过去还觉得你与父亲并不相像,如今看来你可真是他的好儿子。”她泄愤似的折断了一根树枝,“也许我一直以来就弄错了,只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都会被同化,变成一样的权力动物。那可真是一个受诅咒的位子!” “我希望您再给我一些时间。”爱德华说道,“我保证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上会迎来宗教上的平等的。”他伸出手,把那个石榴递给玛丽公主。 玛丽公主摇了摇头,“我母亲已经去世十二年了,我已经等了十二年。我已经等不下去了,这个国家的许多人都已经等不下去了。”她伸出手接过那个石榴,又松开手让它滚落,“无论你支不支持,我都会提出那个法案。” “这是你的自由。”国王生硬地说。 “还有一件事,”玛丽公主接着说道,“有关伊丽莎白的教育问题。一位公主需要一位女性监护人,我认为我是这个角色的不二人选。我会把她教育成一位虔诚的,有道德感的淑女。” 爱德华摇了摇头,“凯瑟琳·帕尔将担负这个责任。” “凯瑟琳·帕尔?”玛丽公主如同在谈论某种恶心的虫子,“你要让她做伊丽莎白的监护人,这个……”她尽全力才没有说出最后那个侮辱性的词汇。 “伊丽莎白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爱德华冷冰冰的说。 “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您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玛丽公主提起裙摆,行了一个屈膝礼。“很晚了,陛下。既然您主意已定,那我就告退了。”她的裙摆在沙土上摩擦,在身后留下几道凌乱的痕迹。 爱德华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温室门口。他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石榴,轻轻用力就掰开了它。国王伸手抓了几粒石榴籽,放进嘴里。 “真的很甜。”他轻声说道。 第65章 议会开幕 1547年5月15日,是议会召开的日子。 天空中挂着阴霾,半空中蒙着的雾气让一切看起来显的单调而又萧瑟,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春日该有的景致。 上下两院的议员们,已经因为两天前的加冕礼齐聚伦敦。自从1258年以来,议会一直在英格兰王国的政治当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与以封建契约为纽带的大陆国家不同,英格兰王国则是建立在国王与贵族,乡绅和商人们的妥协之上,而议会则是这种妥协最直接的体现。 早上十点,议员们已经齐聚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大厅里。教士们穿着法袍,贵族们穿着他们的天鹅绒礼服,而商人和乡绅们则穿着黑衣,看上去如同枝头栖息的一群乌鸦。 通常而言,议会开幕式的气氛都是颇为轻松的。在等待仪式开始之前,议员们通常都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和自己相熟的同僚谈笑。那些第一次有幸躬逢盛典的新议员们,如同那些星期日去镇子里赶集的农夫,四处新奇地张望着,张大嘴巴,摆出一副滑稽的样子。而那些已经多次出席过议会的老议员们则抽空打着哈欠,对于他们而言,议会的议程远远没有晚上的社交生活丰富多彩。 然而,今天的威斯敏斯特宫却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那些平日口若悬河的议员们,今天却令人震惊的安静。这不同寻常的安静,就如同在海啸前极速退却的潮水一般,暗示着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昨天夜里,许多议员们的家门被议会的执达吏敲响。这些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议员们,被告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根据议长的命令,议会的议程被改变了。原因在于有一百多名议员联名附议一份法案,因此这份法案的优先级别被调到了最高。 对于许多议员而言,前一个晚上都是一个不眠之夜。那些事先对这份法案的内容一无所知的议员们,在看到这份有执达吏三更半夜送来的文件时的第一感觉,都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锤猛击太阳穴,砸的他们一个个眼冒金星。 许多新来到威斯敏斯特的议员对于第一天的会议都满含期待,如果他们能在第一天的辩论当中一炮而红,那么在后面的会议当中他们毫无疑问也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继而获得国王或是某位内阁要员的青睐,从此青云直上。正如同刚刚进入社交界的名媛,如果在第一次舞会上惊艳出场,则追求者也将随之而来。然而今天所要辩论的法案却更像是一颗有毒的糖果。二十年来,宗教问题在英格兰一直是一个敏感而又致命的问题。由于宗教在个人生活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这个问题完全无法回避,而一旦在这个问题上行差踏错,也许就要用生命和鲜血作为代价了。在这种问题上的发言,既可能是通向枢密院大厅的通天梯,也可能是走向泰伯恩刑场的催命符。 当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十声时,王宫的信使来到上议院大厅,通报国王即将驾临。议会的开幕典礼通常在较为宽敞的上议院进行,此时上下两院的议员们已经齐聚一堂。与后世的下议院不同,如今的下议院议员们不需要君主的特使砸着下议院的大门来传召他们,而是早早来到上议院的大厅等候,即便上议院议员们可以坐在包着紫色天鹅绒缎面的座椅上,而作为宾客的下议院议员则只能站在栏栅之外。 早上十点整,国王的马车驶进了威斯敏斯特宫的门廊。从马车中走出的陛下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但冰冷的眼神清楚地告诉所有人陛下心情不佳。陛下身后紧跟着的罗伯特·达德利子爵的手放在剑柄上,仿佛陛下来到的并不是他忠诚的议会,而是身处于战场中央一般。 在号角声中,王旗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塔楼上升起。那旗帜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摆动了几下,很快又卷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挂在旗杆上,看上去如同乡村小酒馆门口皱皱巴巴的旗幡。 陛下一言不发地从皇家入口进入宫殿,穿过画廊。在阴暗的光线下,那些画作上的人物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隐藏在阴影里,窥探着下面走过的达官贵人们。 穿过画廊,上议院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国王在上议院大厅门口站定,他听到从门内传来“陛下驾临”的通报声,随后则是坐在椅子上的上议院议员们纷纷站立起来的声音。 他抬起头,迈进房间。 议员们纷纷向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国王鞠躬,如同一阵大风拂过森林,让那些高大的橡木纷纷弯腰一般。 国王在房间一头的御座上落座,他淡漠地扫视了一圈人群。 “诸卿就坐如是。”爱德华说道。 随即又是一阵嘈杂声,上议院议员们重新回到他们的位子上。 大法官走上前来,将一张羊皮纸捧到陛下面前,恭敬地展开。 “上下两院的议员们,我欢迎你们的到来。”国王展开羊皮纸,开始念道。 “在我国悠久的历史上,议会一直扮演着光荣而重要的角色。她为君主和人民构建了沟通的渠道,我与在我之前的国王们一样,希望得到诸位的意见和支持。” “如今摆在你们面前的,是许多份重要的法案。他们由王国当中的有识之士提出,”国王微微皱了皱眉,接着说道,“它们涵盖了国家政策的各个方面。” “我期待你们的智慧能够指引你们对这些提案做出正确的判断,希望你们能够为我提出正确的建议。” “愿上帝保佑诸位。”陛下念完了最后一句,把羊皮纸塞到侍立一旁的侍从手中。 护国公阁下走上前来,向国王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看向大厅里的人群。“下面议会开始辩论,今天审阅的议案是《克拉伦登法案》,提出人是……”他看向对面那个穿着紫袍的身影,目光里混杂着焦躁,不安,以及仇恨,“温彻斯特主教加德纳阁下。” 加德纳主教站起身来,优雅地向国王鞠躬,如同一只漂亮的天鹅弯了弯脖子轻点了一下水面一般。这几个月来看上去年轻了十岁的主教笑容满面的走上了讲台,那副自鸣得意的嘴脸让护国公的嘴角都开始抖动起来,看上去就仿佛他也要中风一样。 “陛下,各位大人,各位议员阁下。”主教在剑桥的辩论台和祭坛上的布道中练成的醇厚嗓音回荡在大厅里,“自从宗教改革的浪潮从德意志掀起以来,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而距离这股浪潮席卷我国,并把我国搅得四分五裂,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里,英格兰被撕裂成了两个国家。多年的好友形同陌路,世代交好的邻居反目成仇,家庭成员们怒目而视。我们与那些国外本该是敌人的人们推心置腹,却对国内我们本该携手并行的朋友们以利剑相迎。” “在这二十年里,无数人因为他们坚持自己的信仰而历尽劫难,他们的财产被掠夺,他们的事业被毁灭,甚至连他们的生命都收到了威胁。” “这过去的二十年,对我国而言,是一场不流血的内战!”这句主教想了一个星期才想出来的妙语引发了许多人的低声附和。 “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冲突,半个国家压迫另外半个国家的时代应该结束了!我们应当归还给天主教徒他们应得的权利。诸位大人们,议员们,你们的父辈和祖辈都是天主教徒,他们的父辈和祖辈也亦然。如果你们和我一样受够了国家被撕成两半,受够了如同跗骨之疽一样笼罩着这个国家的压迫与不公正,那就请支持这份法案吧!让我们携起手来,医治过去的二十年给国家留下的创伤吧!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国教徒,我们都是英格兰人!” 加德纳主教的阵营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掌声,而其他的议员们大多脸上都露出犹豫的神色。 护国公不满地瞪视了几眼身旁有些动摇的党羽,直到他们窘迫地低下了脑袋方才作罢。他犹豫了几秒钟,站起身来,走到加德纳主教面前。他们四目相对,如同两个即将进行生死决斗的骑士一般。 “主教的话语的确颇具感染力。”护国公冷笑着说道,“然而当他在这里大谈弥合创伤的时候,我们的主教阁下似乎忘记了,这些创伤当中的很大一部分,就是由他本人亲手制造的!如果这个国家真的被撕裂成了两半,那么他就是最锋利的那把刀子!”护国公的话引来了一阵低声的附和。 “所以主教阁下为何要开始张口闭口大谈缓和呢?”护国公接着说道,“我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仅仅是某种伪装,在这副虚伪的面纱下面,主教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啊,不,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当。我们这位主教阁下不过是某个人的牵线木偶罢了,他的智力水平显然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护国公的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他满意地看着加德纳主教的脸开始变青,“与其说主教的目的,不如让我们更加坦率一点吧。” “这是玛丽长公主的主意。而玛丽长公主所要的是什么呢?我想我们都知道,自然是天主教的复辟。” “这是污蔑!”加德纳主教站起身来,看上去既可以被认为是因为被侮辱而愤怒,又可以被解释为因对方一针见血而恼羞成怒。 “诸位议员们,你们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你们愿意重新匍匐在教皇特使的脚下,重新向着罗马摇尾乞怜吗?你们能容忍这些不劳而获的僧侣们重新占据那些整个王国最好的土地吗?你们能够容忍教皇用我们的财富填满他的宝库吗?” 爱德华坐在御座上,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如同花瓣上挂着的一滴露水,当太阳升起就迅速蒸发不见。终于说到正题了,他心想,这些家伙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那些他们从天主教会掠夺来的财宝。 护国公的话果然引起了一阵赞同。贵族们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大宅子都建造在当年修道院的地基上就感到不寒而栗。 “英国国教会是先王创立的,先王的遗嘱当中也重申了君主对于教会的统治地位神圣不可侵犯。”护国公开始趁热打铁,“这样的议案不但是对先王的亵渎,也是对陛下权力的侵犯!”他看向爱德华,再次鞠躬,“我不得不怀疑这种议案的提出者对陛下的忠诚!”他又转向加德纳主教,“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不能允许天主教会卷土重来!我们不需要罗马,不需要教皇和他的特使,也不需要宗教裁判所和耶稣会修士!如果他们想要回到这个岛上,那么他们就必须从我和我朋友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极了!“护国公的党徒开始鼓噪起来。 “一派胡言!恶毒的污蔑!”这是加德纳主教的党羽在回应。 大厅里的人群按照意见分成两拨互相谩骂着。护国公一边站的人更多一些,但仍不至于形成压倒性优势,局势一时陷入了胶着。 “肃静!肃静!”典仪官徒劳地呼喊着,如同在海边对着大海大喊,试图以此安抚狂暴的波涛。 坐在御座上的国王疲惫地摇了摇头,“我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他转过头看向罗伯特,低声说道。 “这件事情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罗伯特安慰道,“你还有时间去让这件事按你的思路发展。” “但愿吧。”国王不置可否,他看向身边的侍从,“我想我们可以离开了吧?” “需要您进行的程序已经进行完毕了。”侍从回答道。 “那我们就回去吧,这一切真是令人无法忍受。” “陛下退席!”典仪官再次喊道。 人群终于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当国王离开之后,这场闹剧会继续上演下去。 国王站起身来,穿过鞠躬的海洋,向大厅门口走去。 第66章 追求者 正如国王所预料的那样,《克拉伦登法案》如同一颗火星一样,点燃了在王国地基下储蓄了二十年的火药桶。从威斯敏斯特宫的大厅,到约克郡的乡村小酒馆,持不同政见的人们互相之间剑拔弩张,平民之间打架斗殴日渐增多,绅士们的决斗亦成家常便饭,许多城市都出现了暴乱的苗头。在日渐炎热的天气里,指望已经结成血仇的人保持冷静是不现实的。 然而让我们暂时搁置这一切,把目光投向南部赫特福德郡的宁静乡村。这片土地上那些掩映在树林和草地当中的优雅村庄虽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席卷王国的风暴的波及,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多了些许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在距离伦敦骑马不过几小时的哈特菲尔德镇的东边,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庄园,而在庄园的中央,是一座宏伟的红砖建筑,这正是先王孀居的寡妇凯瑟琳·帕尔的隐居之地。 根据先王的遗嘱,凯瑟琳·帕尔被慷慨的赐予这座宫殿的使用权,并且在她的有生之年得以享用这四周七千英亩土地的全部收益。转瞬之间,先王后就成为了全国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这是一个气候宜人的初夏上午,太阳已经升到半空,温柔地照耀着树林和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杜鹃花的香气,高大挺拔的杨树上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早上十一点半,一位骑士出现在林荫道的尽头。那匹漂亮的枣红色安达卢西亚马迈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小跑着,马嚼子里传来欢快的呼噜声。 管家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的拱廊前等候,显然这是一位常客。 那骑士在宫殿门口翻身下马,将马鞭和手套一股脑塞到门童的手里,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般毫不拘束。 “早上好,海军上将阁下!”管家谄媚地鞠了一躬,“夫人正在等您呢。” 护国公阁下的弟弟,新晋升的海军上将托马斯·西摩爵士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微笑,显然对这个称呼非常受用,“啊,我的老特拉维斯,您可真是一个完美的管家。” “我很荣幸能为您服务。”管家矜持地笑了笑。 “让你的人把我的马照顾好,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和往常一样,阁下。先用最好的干草给他擦擦身子,然后再喂他一些大麦和燕麦。” “嗯,嗯,很好,老伙计。”托马斯爵士赞赏地点了点头,“现在请你带我去夫人那里吧。” “是的,阁下。”管家微微弯着腰,带领爵士进入了宫殿的大门。 管家在前,爵士在后,两人相距半个身位,一路穿过一个个装饰豪华的大厅。 在宫殿的深处是一间八角形的房间,这个小厅的布置花费了先王后半个月的功夫。小房间的墙壁用浅色的杉木护板装饰,上面挂着描绘着狩猎女神狄安娜的塞弗尔挂毯和波提切利的风景画。屋子里放着的小巧家具并不华丽,却显得优雅而古朴。几扇玻璃窗开着,微风从外面轻轻吹进房间,拂动着窗前挂着的米色帷幔,把挂在窗前的牵牛花的清香带进屋里。这间房子是所谓的“雅室”,由主人亲手布置,不做任何用途,仅仅是一扇她个人生活情趣的展示橱窗而已。 两个人穿过这间雅室,进入了先王后的小客厅。客厅的墙壁上挂着描绘着田园风光的画作,家具的木料也显得颇有些年份,上面包裹着简朴而又古色古香的绸缎,让这间小客厅显得颇具特色。 凯瑟琳·帕尔靠在长沙发的靠背上,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裙,懒洋洋地翻阅着一本精美的画册。当托马斯爵士走进房间时,她眼睛里一瞬间有了光彩。 她放下画册,向托马斯爵士伸出一只手。 托马斯爵士向前快步走了几步,握住先王后的手,低头轻轻吻了它一下。 “您可终于来了。”先王后轻轻掐了一下爵士的手心。 “我几天前才刚刚来过呢,夫人。” “可对于我来说就好像过去了几年一样。”先王后微微笑着,伸手示意托马斯爵士坐在她身边的扶手椅上。 “我感觉又回到了几年前。”先王后看着托马斯爵士坐在她身旁,“我前夫拉蒂默大人刚刚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您也总来看我,我每天都期盼着您的到来。”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陛下,我们……” 托马斯爵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在了先王后的嘴唇上,“现在还不晚。” 先王后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红晕,如同太阳落山之后地平线上残余的晚霞。 她有些窘迫地避开了托马斯爵士有些灼热的视线,看向一旁如同一尊又聋又哑的石像的管家。 “特拉维斯,午餐准备好了吗?”先王后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准备好了,夫人。您和海军上将阁下随时可以用膳。” “您已经已经饿了吧?”先王后站起身来,伸手挽住海军上将的胳膊。 “我满脑子都是将要见到您的欣喜,这使得我忘记了饥饿的滋味。” 先王后没有回话,只是笑了一笑。 他们从小客厅的房门走出,重新来到那件雅室里。 “您觉得我对这间房间的新改动怎么样?”先王后不经意地问道。 托马斯爵士环顾了一周房间,他的目光定格在壁炉上的两个古希腊式的陶土花瓶上,花瓶里插着的枝条上,天竺葵正在盛开。“很有古典气息。”他赞许地点点头。 先王后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餐厅里已经摆好了午宴,虽然只有两个人用膳,然而厨房依旧准备了丰盛的宴席。餐桌上摆着花园里送来的鲜花,银盘子里摆着的珍禽来自周边的猎场,上面还装饰着华丽的羽毛。体型肥硕的河鲜来自庄园的湖泊,中国瓷盆里堆积成山的水果也是今早从庄园的果树上刚刚摘下的。 “如您所见,这都是我们自己的出产。”先王后有些骄傲的说道,“当然除了酒之外。”她指向水晶玻璃细颈瓶利的紫红色酒液,这酒来自于法国波尔多的葡萄园,“这个国家的气候实在不适宜葡萄的种植。” “您如今可算是什么都有了。”爵士喝了一口葡萄酒,满意地点了点头。 “先王陛下十分慷慨。” “不过这也是您应得的,不是吗?毕竟您照顾了他这么多年。” 先王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随即又恢复正常。她看向托马斯爵士,似乎想要看出他有什么言外之意。但对方只是若无其事地专心对付自己盘子里的松鸡。 于是她又恢复到之前那种放松的状态。 “伊丽莎白公主不加入我们吗?”托马斯爵士抬起头问道。 “她去拜访附近的一位女友了。”先王后注意到托马斯爵士看上去略有些失望,“有什么问题吗?” “并没有什么。”托马斯爵士摇了摇头,很快转移了话题,“吃完饭后我们去林子里骑马吧。” “我不确定……”先王后有些犹豫,“我饭后通常会稍事休息。” “请别拒绝我,凯瑟琳。”先王后因为这个称呼微微颤抖了一下,“请别拒绝我,至少这次不要。” 先王后拿起餐巾佯作擦嘴,实则实在遮掩脸上的红晕,“好吧,先生,如果您坚持的话。” “我坚持。”托马斯爵士毫不犹豫地说道。 先王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她拿起手边的杯子,把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当两个人都用完甜点之后,爵士站起身来,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先王后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一起向花园走去。 在花园的门廊下,两匹骏马已经准备完毕,爵士依旧骑他那匹安达卢西亚马,而先王后的座驾则是一匹灰色的阿拉伯马。 在托马斯爵士的帮助下,凯瑟琳·帕尔优雅地侧身坐在了马背上。 “您不想跨坐吗?”爵士问道。 先王后的脸微微有些发红,“那是男人的骑法。” “您在我面前无需谨慎。”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王后摇了摇头。 托马斯爵士不再坚持,自己翻身跨上了马背。 两人策马穿过花园,进入了旁边的森林。 如今虽然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但轻柔的吹过林间的清爽微风却让人丝毫不觉得炎热。喜鹊站在枝头好奇地看着纵马跑过的两人,远处的灌木里隐约可见几只小鹿的身影。 两人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停下。空地的中央是一座古老的水池,水面上覆盖着睡莲的叶子。微风轻轻拂过,水面上荡起清波,莲叶如同小船一样在水面上轻轻摇摆着。 托马斯爵士把马牵在树上,他扶着先王后,走到水池边,那古老的大理石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裂纹里长满了青苔。 “真美啊,不是吗?”先王后低下头,看着池子里的游鱼在睡莲的茎干间往来穿梭。 托马斯爵士犹豫了几秒,伸出手,放在了王后的肩膀上。 王后仿佛被刺了一下,猛地向后跳了一步。“您在做什么?” “对不起,夫人。”爵士单膝跪在王后面前,“但我实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 “您……您在说什么啊?”先王后看上去有些支支吾吾。 “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托马斯爵士直勾勾地盯着王后,“但您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再说一遍。” “我所要的正是我几年前曾经向您要求过的,让您做我的妻子。您当时已经答应了,如果不是因为先王执意要迎娶您,我们现在早已经是夫妻了。” “这……”先王后两手紧握着,“我不知道……” “不,您知道的。”爵士眼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您几年前曾经做出过回答,我相信您今天也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先王后静静地看着托马斯爵士,四周异常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声鸟叫声,甚至连水里的鱼吐泡泡的声音都能听见。 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先王后终于叹了口气,“可我是先王的遗孀……我不能随便就再婚,得通过枢密院的核准……换而言之,就是您的哥哥,护国公阁下的核准。” “我会去请求他的,”爵士一把握住先王后的手,狂热地吻着,先王后并没有推开他。“我会告诉他,我过去爱着您,现在则更加爱着您!如果我不能与您成婚,我宁可抛弃这无意义的生命!” “啊,求求您,别再说了。”先王后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我明天就去和我哥哥摊牌,他们必须同意我们的婚事。归根结底,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您还如此年轻,让您这样的美人终身守寡,是一种犯罪。” “好吧,先生,好吧。”先王后叹了口气,“您这样坚持,我实在是想不出拒绝您的理由了。” 托马斯爵士一把抱起先王后,亲吻了她的嘴唇,“谢谢您,夫人!” 先王后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您已经说完了,我们就回去吧。”她说着就向着树旁自己的骏马走去。 突然,托马斯爵士一把抓住了先王后的手。先王后转过身来,不解地看向爵士。 “您回去还有事情吗?” “并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先王后有些奇怪地问道。 “既然您不急着回去,而这里又没有人,您为何不多留一会呢?”爵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如同一个想出了某个恶作剧点子的青少年,“况且今天的天气正好,即使没有衣服也不会感冒。” 先王后微微愣了几秒,突然她似乎反应了过来,脸上涨的通红,“您真是发疯了!” “别告诉我您不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主意。” 先王后半张着嘴巴,似乎要反驳什么,却实在是想不出理由,她徒劳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即使没有人,还有两匹马在那里看着呢。” 仿佛是回应她的话一样,先王后的那匹马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仿佛是在示威一般。 托马斯爵士大笑了两声,“就让它们看去吧,它们又不会说话,不是吗?” 他伸出手,揽住先王后的腰,轻轻解开了腰带的系扣。那腰带在空气中轻轻拂动了几下,静静地飘落在草丛里。 远处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雀鸣。 第67章 兄弟 在伦敦中部斯特兰地区的河滨大道上,大群的建筑工人们正在一处巨大的建筑工地上忙碌着。虽然一切还远未成形,但从泰晤士河上看过来,已经可以看出这工程的庞大规模。这座以护国公的封号命名的庞大建筑——“萨默塞特宫”,在建成后将成为这位权臣的府邸,其规模甚至可以和王室的宫殿媲美,这自然也引来了一阵流言蜚语。这几个月来,护国公要谋朝篡位的流言如同在干燥的稻草上落下一颗火星,一下子便成了燎原之势。虽说这后面必然有人推波助澜,可他的这类行为也未免使这些传言显得有了那么几分依据。 在这座未完成宫殿的旁边,如今正在使用的护国公的伦敦宅邸看上去宛如新宫殿的门房,即使这座旧宅邸依然算得上是富丽堂皇,甚至到了有些俗气的地步。这座三层的大宅过去曾经属于先王的宠臣沃尔西红衣主教,当红衣主教垮台时,这座宅邸连同大主教的其他财产一起落入了先王的腰包,而之后,这座宅邸又被先王拿出来,赏赐给自己的新宠臣。 在先王后宅邸的那场对话发生三天之后的下午一点钟,一辆装饰着西摩家族家徽,插着海军上将旗的四轮马车,在门房殷勤的引导下驶进了宅邸的大门。马车在门廊前停下,穿着华丽号服的跟班跳下车来刚刚打开车门,托马斯·西摩爵士就从车门里探身出来,从车上跳下,步履轻快地走进宅邸的大厅,仿佛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护国公的大厅里挤满了候见的人群,请愿者手里拿着长长的陈情书,政府各部门的信使拿着等待护国公大人审阅的公文,穿着天鹅绒的贵族与穿着亚麻布的商人挤在一起,他们紧张而僵硬地坐在椅子边缘,期待地等待着那面无表情的执达吏叫出他们的名字,就如同在天堂门前排队等待天使叫名一般,甚至有人会说比那还要热切。 托马斯爵士昂着头穿过大厅,对大厅中人羡慕,讨好或是嫉妒的眼神,他一概视而不见,而是径直走向那位如同地狱的看门犬一般守着通向护国公的书房的走廊的执达吏,此君面无表情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最殷勤的微笑,看上去如同戴上了一副狂欢节的小丑面具。 托马斯爵士对着那执达吏微微点了点头,作为护国公的弟弟,他自然是有资格享有特权的。他跟在执达吏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径直进入走廊尽头护国公阁下的办公室。 与一般人的印象相反,大权在握的护国公的办公室却并不显得华丽。一间四四方方的书房,墙壁上贴着橡木壁板,墙上挂着一幅房间主人的画像。画像里的护国公看上去刚满四十岁,穿着枢密院成员绣着金线的黑袍子,身上挂着嘉德勋章。在画像主人公身后的背景里,被他征服的爱丁堡城堡正在冒出一团团浓烟。 护国公阁下,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正坐在背靠着窗户的一把扶手椅上,低下头在写字台上埋头写着什么东西。写字台和椅子都用桃花心木制成,看上去都已经有了些年头。听到自己弟弟进屋的声音,他并没有抬起头,而是是用没有握着笔的左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托马斯爵士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托马斯爵士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如同划过漆黑天幕的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转着脑袋,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羽毛笔尖端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过了大概半刻钟的时间,护国公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羽毛笔。他先是用吸墨纸吸干了上面残留的墨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把那张纸折叠几下,塞了进去。他封上信封的封口,在封口处倒上火漆,用自己的纹章戒指在上面印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他拉了拉铃,一个仆人走进房间,他把那封信递给那仆人。 当那仆人离开房间后,护国公阁下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还在房间里,于是他转过头来。 “您有什么事?”护国公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我有一件事情要请求您的核准。”托马斯爵士微微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听出来,或是并不在意自己兄弟的冷淡。 “是公事还是私事?”护国公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我现在在处理国事,如果是私事的话就请您以后再来。” “我要说的事情既是公事也是私事。” 护国公看上去有些惊讶,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托马斯爵士接着讲下去。 “我要结婚了。”托马斯爵士的语气听上去就如同“我今晚要去‘三王冠’饭店吃夜宵”一般。 “这可算不得什么公事。”护国公不耐烦的语气越发明显。 “但如果我要娶先王的寡妇,这就成了公事。”托马斯爵士试图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但在别人眼里却显得自鸣得意。 护国公看上去仿佛被人刺了一剑,他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护国公一字一顿地说道。 托马斯爵士耸了耸肩膀,“我想与我爱的女人结婚,只是她碰巧是一位国王的遗孀罢了。” 护国公不屑的笑了笑,“你爱的女人?我还以为你爱的是我的妻子,你的嫂子呢。毕竟你这半年去她的卧室比我还要频繁。”他站起身来,“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托马斯,主宰你的只有欲望。” “那又如何?正如你所说,凯瑟琳·帕尔满足了我的欲望,于是我想娶她,这样总行了吧?”托马斯爵士露出一个粗俗的笑容。 护国公被这厚颜无耻的直白表达气得发笑了。“恐怕不只如此吧,我想当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主宰你的并不仅仅是本能的欲望,而更多的是向上爬的欲望吧。” “如今国王的祖先欧文·都铎不过是一个威尔士的乡绅,爬上了亨利五世的寡妇的床,于是他的儿子就成了伯爵和国王同母异父的兄弟,而他的孙子就当了国王。我想你在追求先王后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这一点吧。也许你也想要跟他一样?你觉得你的孙子也有机会当国王?” 托马斯爵士的嘴角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他唇边的胡子也开始抖动起来。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有些气急败坏。 突然他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就算我娶她就是为了向上爬,可那又怎么样?”托马斯爵士怒视着自己的哥哥,“这难道不是我应得的吗?是你欠我的!”他的脸憋的通红,连鼻子的两侧都鼓了起来。 “难道我还没有给你足够的奖赏吗?你从没指挥过战舰,却有了海军上将的官衔;你从没做出过什么贡献,却得到了嘉德勋位……你有这些都是因为我,而你这个不知道感恩的杂种却和我的夫人通奸!”护国公似乎也被激怒了。 “你所给我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罢了!”托马斯爵士的脸都已经扭曲了,“以我的资历,难道没有资格进入摄政议会吗?我为你鞍前马后,处理那些爱德华·西摩大人不能沾手的肮脏事情……你也答应我让我进入摄政议会的!是你违背了诺言,你有义务补偿我!” 护国公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让气势汹汹的托马斯爵士都微微哆嗦了一下,“你以为我所处的是一个什么好位置吗?摄政议会,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我不过是先王为他的儿子立起来的一个靶子罢了!就像如今这该死的天主教的蠢事,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他们的不满都会落在我身上!只要稍有差错,我们整个家族就会想春天的残雪一样,转眼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真是我听过最虚伪的宣言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马上跟你交换这个位置。”托马斯爵士轻佻地耸了耸肩膀。 “你?他们用不了一个下午就会把你生吞活剥,连骨头都吃的干干净净!就像一只兔子遇见了一群饿狼一样!”护国公不屑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我来这里不是让你侮辱的,这场谈话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了。请你赶紧给我你的答复,然后我就离开。”托马斯爵士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我们家族如今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上,不需要更多的注意了。”护国公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什么有害的丑闻,这是一桩喜讯。”托马斯爵士握紧了拳头,”我不觉得这种注意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害处。“ “我也不清楚枢密院是否会同意。”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归根结底,凯瑟琳·帕尔虽说曾经是王后,可如今先王去世了,她拥有充分的自由去嫁给任何她愿意的对象。” 护国公的脸涨的通红,“先生,你一定要和我作对吗?”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以至于令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尖利,“你一定要让我们家族成为众矢之的吗?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你还要去觊觎先王的遗孀,你还想要更多!别人会携起手来对付我们的!”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结婚成了和哥哥做对的行为了!”托马斯爵士的声音也高了八度,“你刚刚说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我觉得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你已经有了这么多!我们其他人什么都没有,而你得到的一切就建立在我们的牺牲之上!从我出生开始,整个家族的中心都是你!因为你是长子,是继承人,所以我们其他一切人都成了你的棋子!你把我们的妹妹简送上先王的床,用她的命换来了国王的宠信。我一直为你鞍前马后,如果不是我帮你干那些脏事,你如何会有今天的地位?是我帮助你跟凯瑟琳·帕尔搭上线,否则你怎么有机会去……” 护国公突然跳上前来,掐住了托马斯爵士的脖子。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弟弟脸上的张狂神色逐渐被恐惧取代,看着托马斯爵士徒劳地试图掰开那两只如同铁钳一般夹住他脖子的手。 “如果我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那件事情,明白了吗?” 他的手越掐越紧,托马斯爵士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绝望地挣扎着,他拼命地点着头,喉咙里传出细微的“嗬嗬”声。他看着自己哥哥发红的眼睛,意识到对方真的动了杀心。 当托马斯爵士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护国公终于松开了那两只握剑的手。托马斯爵士一下瘫软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护国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弟弟,直到他逐渐恢复过来,用仇恨的目光看向自己。 “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娶她。”护国公的声音听起来混杂着愤怒,蔑视和厌恶,“但我从此再也不欠你什么了,而你也再也不许提及……那件事。” 当他提起“那件事”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恐惧。 托马斯爵士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着,“我会让人给你送来请柬的,亲爱的哥哥。”他鞠了一躬,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离开了书房。 当托马斯爵士离开房间时,他用力地摔门,发出一声巨响。 护国公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自己的画像,拿起一把象牙柄的银质裁纸刀,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着。 突然,他猛地把刀刺向桃花心木的桌子。 刀尖刺进了包漆的桌面,传来木头表层开裂的声音,然而银质的刀身却弯折了。 护国公不屑地笑了笑,将那把小刀扔到一旁。 他又拿起之前被放下的羽毛笔,开始伏案工作。 第68章 引火线 如同护国公所承诺的那样,凯瑟琳·帕尔和托马斯·西摩爵士成婚的申请迅速通过了枢密院的审议,虽然引起了几丝小小的波澜,但并没有招致过多的关注。这其中毫无疑问当然少不了护国公阁下的影响,然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整个国家的注意力如今都集中在另一件事情上,与之相比前任王后成婚这种事情最多算是一则八卦罢了。 随着夏天的到来,英格兰的政治气氛随着气温的升高而变的越来越激烈。似乎在热浪和骄阳的炙烤下,人人都变得越发暴躁易怒。 在七月初,一些骇人听闻的新闻从北部和中部传来:某郡的天主教徒聚居区被暴徒烧成灰烬;某郡某新教绅士的宅邸被天主教暴徒袭击,家里的女眷也遭到侮辱;在约克郡,一位天主教修士在路上被一群醉汉饱以老拳,然后扔进了河里。整个王国如同一座行将喷发的火山,火山口已经冒出滚滚浓烟,有时甚至可以看到飞溅出来的岩浆,只等着在那命中注定的时刻爆发。 然而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王国的权力机构却陷入了瘫痪。议会每天吵吵嚷嚷,却根本无法通过任何有价值的议案;摄政议会的成员各怀鬼胎,打定了主意要谋定而后动,静静等待着着自己的对手露出破绽。每个人都知道火山就要爆发,而他们所做的就是干坐在那里,期待着天火把他们的对手烧成灰烬。 伦敦城的东区仅仅距离威斯敏斯特的议会不过几英里之遥,然而却完全算得上是另一个世界。与西区那些用红砖和大理石建造的优雅宅邸不同,构筑这不堪的贫民窟的材料是灰色的砖瓦和破烂的木板,它们被随意的混杂在一起,搭建成某种怪异的结构,如同一片杂乱的灌木那样肆意增长着。 在亨利八世国王的统治下,伦敦城里贫民窟的面积增加了三倍。那些在圈地运动中失去了自己土地的农民们,在臭名昭著的《反流浪法》的驱赶下不得不来到城市里,寻找一份足以让他们糊口的工作。在泰晤士河畔潮湿的土地上,他们用废砖烂瓦搭起了最初的贫民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区域如同病人身上的肿瘤一般越涨越大。甚至有些大贵族也从中看到了商机,他们把自己领地上的农民们赶了出去,又用被拆除的农舍的残余材料在城里搭建房子,出租给那些不幸的人们。 在这片贫民窟的一角的圣安吉尔斯街,坐落着一座天主教堂。这座教堂过去不过是一座乡村牧师布道的场所,如今它连同过去的整个村子一起,都被伦敦城这个极速生长的怪兽吞了下去。 在小教堂的周围,是一片天主教徒的聚居区。当宗教改革的浪潮席卷整个欧洲时,还有一些人宁愿坚持自己祖辈的天主教信仰,即使罗马教廷腐败不堪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在亨利国王的统治下,他们遭受到的压迫比起新教徒而言更胜一筹,即使在贫民窟当中,这一带也是被认为是最不堪的所在。 八月的一天的午夜时分,热浪正炙烤着伦敦。已经快半个月没有下雨了,即使已经是深夜,空气当中也没有一丝凉意。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钟声沉闷地穿过干燥的空气,不但难以令人平心静气,反而令那些躺在床上因炎热天气而难以入睡的人们更加烦躁不安。 当最后一声钟声如同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一般,颤颤巍巍地消失在空气中时,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影出现在上文所说的小教堂的矮墙边。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他们依旧用黑袍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如同一群预兆着不祥的乌鸦。 在椴树的浓荫里,这座小教堂看上去如同一位戴着面纱的老妇人,墙上爬满了葡萄藤和爬山虎,那是几十年前的某位乡村牧师无心插柳的结果,如今那些发黑的老枝已经将满是裂纹的墙面完全覆盖起来,而上面的叶子也因为热浪显得有些干枯发黄,无力地垂挂在枝条上。 那几个人沿着小巷走到通向教堂后面花园的小门前,那破旧的木门只消轻轻一推,就吱嘎作响地散成了几片。 花园里种着草莓和油桃,每当春天果香就随着春日的暖风四处飘散,引得周围穷人家的孩子趴在那半人高的矮墙上可怜巴巴的张望着,而这时候那头发已经全白的老神甫,便会从教堂里走出来,把果子摘下,放在一个小口袋里。 “来呀,孩子们,一个一个来,排好队。”那和善的老人招着手,笑眯眯地招呼着孩子们。于是那些孩子欢呼着翻过矮墙,把老神甫簇拥在中间。 花园里的小径由碎砖头和石子铺成,一路通向教堂的后门,打开那扇门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说教堂的外面看上去只是有些老旧,教堂的内里就完全是破败了。走廊的墙壁已经发黑,破了口的玻璃窗上面积满了灰尘,在那些许久无人问津的角落,蜘蛛已经用它们的丝搭建起来复杂的工程。 这座教堂的本堂神甫布里奇特先生如今已经六十二岁了,恰巧和如今在位的王朝同岁。当亨利国王抛弃天主教信仰,勒令英格兰教会和罗马断绝关系时,他已经四十余岁,而且浑身是病,每当阴雨天来临,他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令他痛不欲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的神父决定对国王的疯狂举动置之不理,作为一个行将离开尘世的人,更重要的是来世而非现世。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那之后还活了十几年之久,甚至当亨利国王已经去世之后他还活在这世上。 布里奇特先生已经做完祈祷,上床休息了。与其他的老年人一样,他的睡眠一贯很轻。因此当圣器室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时,老神甫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被子,用手撑着床板,挣扎着起身。 布里奇特先生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番,终于点亮了一盏油灯。他一只手举着油灯,另一只手从床边摸出了一根铁棒。那声音八成是只老鼠,可谁说得清呢?最近的政治气氛没有人能视若无睹,而这两天也听说有些行踪诡秘的黑衣人在这一带鬼鬼祟祟。宗教仇杀已经在乡村发生,没有理由这股风潮不会蔓延到城市里来。 神甫推开自己卧室的门,那老旧的门轴发出一阵吱嘎声,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玻璃已经大半破碎,月光从破口照进室内,显得凄凉而又阴郁。 年迈的神甫每走一会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然而即便如此,当他抵达圣器室的门口时,他也已经气喘吁吁。他从自己破旧的袍子下面摸出一串钥匙,借着月光和那颤抖的灯光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一把,把它插进了锁眼里。 “咔哒”一声,房门被打开了。神甫推开门,走进室内。 圣器室里显得空荡荡的,在这间教堂的全盛之日,这房间里也并没有多少太珍贵的东西,如今就更显得萧索了。整间房子里只剩下几个有些变了形的银器皿,银器的表面已经微微发黑。烛台上面挂满了常年积攒的蜡油,而圣母像上面也沾上了难以洗去的污渍。 神甫举着油灯,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少,不禁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向房间门口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黑色的影子如同幽灵一般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浮现出来。 房间的门口有两级已经被磨的精光的石阶,当神甫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那身影猛地冲到他面前。神甫的眼睛睁的老大,看着那身影伸出一条手臂,那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毫不费力地刺进神甫的胸膛,布里奇特先生根本没有时间挣扎一下。 神甫低下花白的脑袋,看着血浸湿自己胸前白色的寝衣。他并没有感觉多么疼痛,而仅仅是疲惫。他向那站在自己身前的身影伸出手,那影子向后跳了一步躲开。 布里奇特先生摔倒在地上,他的喉咙中传出一声无力的呻吟。 那凶手走上前来,蹲下身,把手放到布里奇特先生的鼻子下面。 “解决了。”他向房间一角的阴影处点了点头。 从阴影中又浮现出几个人影,“现在是时候去干我们该干的事情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说道。 除了杀死神甫的凶手,其他人都离开了圣器室。 那凶手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将瓶子里的液体倒在屋子里的各处,之后又走回门口,将瓶子里剩下的一点液体倒在神甫的遗体上。 他拿起神甫的那盏油灯,走到房间尽头的一座木架前,那木架上已经被他浇满了液体。他将油灯凑到木架上。 木架立即燃烧了起来。火苗跳跃着沿着柱子一路奔驰到木架的顶端。 那人随手把油灯扔在地上,走出了房间。在他身后,火焰如同从瓶子中跑出来的魔鬼一般,迅速占据了整个房间。 几个人在教堂的入口碰面,他们互相点了点头,沿着那条小径走出了教堂,在他们身后,从破碎的玻璃窗里,可以依稀看到火焰正吞噬着教堂里的一切。火苗从那些年久失修的缝隙当中钻出来,那些爬山虎和葡萄藤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一般,在热气中绝望地抖动着。 那打头的高大男子在小巷上望着这一幕,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越来越明亮的火光。他环视了一眼周围的贫民窟,里面的居民依旧茫然不觉,丝毫不知道即将遭到灭顶之灾。 第69章 天火 火焰噼啪作响着,沿着教堂的柱子飞速爬行着。那些干裂发黑的木料,只消火焰轻轻一舔舐,就剧烈地燃烧起来,冒出呛鼻的浓烟。那沾满尘土的帷幔和年久失修的家具,在烈火的炙烤下,迅速被烤得散了架。 热风从教堂的每个开口中冒了出来,整个教堂看上去如同一个垂死的老妇人,正在绝望地挣扎着。那覆盖着藤蔓的墙壁,在烈火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如同一只猛兽正在挣脱困着它的牢笼。 那因为干燥的天气早已干枯的藤蔓,此时也加入了火焰的一方,它们燃烧起来,如同恶龙的利爪,把可怜的教堂困在中间。 那些带着火星的灰烬在空气中飘散,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落在周围贫民窟里用稻草和木板铺成的屋顶上,就立即生根发芽了。那破旧的屋顶挡不住雨季的连绵阴雨,如今也无法把烈焰挡在外面。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可怕的场景,大喊了一声“着火了!”。于是那些在自己闷热房间里半睡半醒的人们终于清醒过来。当他们走出房间时,那座教堂正如同火炬一般,把周围的街区照的通亮。 …… 白厅宫幽暗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国王寝宫的大门被猛地打开,那沉重的木门撞在墙壁上,又弹开来,发出巨大的沉闷声响。 爱德华被这巨大的响动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拉开了自己床边挂着的帷幔。 “陛下。”一个侍从举着蜡烛,站在床头。 国王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他晃了晃脑袋,有些迷惑地看向那侍从。“出什么事了?”国王问道。 “伦敦东区起火了!陛下。”那侍从的脸色即便是在昏黄色的烛光下依旧显得惨白。 “什么?”爱德华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这是怎么回事?” “大火是从东区的一座天主教堂开始燃烧的。起火的时间大概是午夜时分,也就是一个半小时之前。目前还不清楚是火灾还是有人纵火。”侍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爱德华冷笑了一声,“这还重要吗?一座天主教堂起火……即使是自然原因看起来也像是纵火!”他站起身来,侍从连忙拿来丝绸制成的轻便袍子披在国王身上。 当爱德华来到俯瞰泰晤士河的阳台上时,远方的地平线已经烧的通红。月亮被腾空而起的浓烟所遮蔽,然而天空却红亮的如同地狱一般,黑夜消退了,那燃烧着的丑陋的贫民窟在国王眼中显得一清二楚。 “我的天啊……”爱德华惊恐地望着这地狱般的景象。他低下头,自己白色的睡袍已经开始发黑。那些燃烧产生的飞灰悬浮在空气中,如同春天的柳絮一般。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某种可疑的焦糊味,让人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爱德华转过头,看向匆匆赶来的罗伯特。“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有人去做些什么吗?” “消防队已经出动了,他们正从泰晤士河里抽水灭火。但是恐怕是杯水车薪。”罗伯特回答道。整个东区都在燃烧着,这样的大火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 “这简直就像尼禄时代罗马大火的景象。”爱德华又看向那不断增大的火海,燃烧的热气卷集起火焰风暴,如同铁匠用风箱向炉膛里鼓入空气,让燃烧的面积不断变大。火焰高高地冲向空中,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 …… 十岁的露西·坎贝尔拉着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在狂乱的人群当中穿行着。在他们行走的街道两旁,那些简陋的房屋已经只剩下还在燃烧的空架子。大火在他们身边燃烧着,似乎一切能烧的东西都烧了起来。人群相互推嚷着,尖叫着,有好几次这小姑娘和她的弟弟都几乎要被人踩倒。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倒在地上,就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后面的人群会把这样的不幸者踩成肉酱。 露西的父亲是一位木匠,在东区拥有一座小小的木匠铺,虽然并不富裕,但生活总还过得去。父亲的手艺不错,收费也不高,因此附近的居民有什么家具出了问题总爱找他来修理,一家人在左邻右舍当中算得上是颇有人缘。 当大火燃起来时,露西和自己的弟弟正躺在床上。孩子们总受到上帝的偏爱,让他们在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都能够享受到无忧无虑的安眠。 当露西从床上被人抱起来时,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在她眼前出现的是她母亲带着惊恐神色的脸,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被吓的瞬间清醒的小姑娘就要哭泣起来。 “噤声!孩子。”母亲颤抖着的声音里满是骇人的意味,小姑娘即将发出的哭声停在了嗓子眼里。 母亲一只手抱着自己的一个孩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把露西递给门外的丈夫,自己抱着弟弟,手里还拿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他们全部的贵重物品:两枚金戒指,一条银项链,一对挂着劣质祖母绿坠子的耳环,还有二十几枚大小不一的银币。 当他们从房子的楼梯冲下,来到已经挤满人的小巷上时,火焰已经从那间小小的木匠铺的屋顶喷射出来。那小铺子的工作间里堆满了木材,刨花和木屑,只消一个火星便整个燃烧了起来。露西转过头,惊恐地望着这可怕的场面,在她眼前,她熟悉的整条街都在燃烧。 拥挤的人流如同浪潮一般,裹挟着一家人向前走去。“拉紧我的手!”老坎贝尔先生紧紧抓着妻子的手,声嘶力竭地大喊。 在他们前方,惊呼声和尖叫声越来越明显,人群的流动逐渐慢了下来:在他们身前,一堵火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座建筑坍塌在街上,燃烧的残骸堵住了人潮的去路。 “往后退!往后退!”前面的人绝望地尖叫着,他们惊恐地望着前方,那火墙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然而后面的人流依旧向前,于是那些前面的人就被生生推入了火里,他们尖叫着试图躲开,却终归是徒劳。他们的亲人惊恐地看着他们在火中挣扎,而片刻之后他们身上的破衣烂衫也被点燃了,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燃烧的恶臭。 坎贝尔先生张大嘴巴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上帝啊!上帝啊!”他喃喃道。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着,终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苏珊,把约翰交给我!还有袋子!”他冲着自己的妻子大喊道。 妻子连忙把手里的儿子递给自己的丈夫,用另一只手把袋子掷出,正好落到丈夫的怀里,被小姑娘一把抓住。 “拿好了,孩子!”坎贝尔先生冲着自己女儿的耳边喊道。他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在人群中奋力挤出一条路来。 小巷的边上有一座小酒馆,门前挂着一块招牌: 金球酒馆麦酒/波尔多葡萄酒/蜂蜜酒/苏格兰威士忌十便士不限量供应 他用力把女儿举起,“爬上去!”他大喊道。 露西伸出手抓住那挂着招牌的杆子,她奋力向上爬,可两只胳膊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把她吊在空中。 坎贝尔先生猛地向上一跳,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那根杆子。 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多了,坎贝尔先生落下时几乎要摔倒在地。他把钱袋绑在自己儿子身上,把自己的儿子向天空掷去。 露西一把接住了已经被吓呆的弟弟。 “带着你弟弟,从屋顶走!”坎贝尔先生被人流挤向前方的火场,他大力挥动着自己的手臂。 露西·坎贝尔擦了擦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拉起自己的弟弟,爬上了酒馆的屋顶,在他们脚下,整座小酒馆正在燃烧着。屋子里的酒桶已然炸开,威士忌和麦酒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两个孩子从一间房子的屋顶跳到另一间房子的屋顶上。对于这片区域的孩子们而言,屋顶上是天然的游乐场,这些屋子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它们的房顶几乎都连在一起。姐弟俩曾经无数次在这破旧的屋顶上跳来跳去,追逐嬉戏。而如今,他们脚下的建筑正在崩塌,而屋顶的缝隙里正向外冒着热气。 远处的河滨大道已经出现在孩子们的视线之内,无数的人涌到河边,跳进河里,向河对岸游去。无数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那是不幸淹死在河里的可怜人们。河边的码头上,无数人涌向靠在岸边的几艘渡船,老弱妇孺从跳板上被挤到河里,船夫们凶狠地用船桨打开那些试图爬上早已经超载的渡船的落水者。 当露西带着弟弟刚刚跳上一座两层木屋的房顶时,这间小屋发出了几声不祥的呻吟声,随即如同纸牌搭成的房子一般,整座小屋垮塌了下来,姐弟俩一起落入了火海当中。 露西落在地上,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她感到自己的背上被火焰灼伤了。四周的浓烟熏的呛人,周围是一片火海,那座坍塌的房子的残骸看上去如同庆典当中施放的明亮烟花一般耀眼。她拖着已经被吓傻的弟弟,从火海里冲了出来。在外面的巷子里,绝望的人群正挣扎着涌向河边。 整个伦敦城亮的如同白昼一般,黑色的泰晤士河水上翻着点点粼波。那些被大火灼伤的人悲惨地哀嚎着,跳进肮脏的河水里,希望能略微减少疼痛,然而这只能让他们的伤口感染化脓。 露西仅仅地抓着弟弟的手,小男孩的手腕已经被抓出了血道子,但他却一声都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姐姐恐惧的脸庞。 河边的一艘渡船马上就要起航了,船夫们解开缆绳,正把跳板上依旧不肯离去的人驱赶开来。 露西拉着弟弟穿过人的双腿构成的丛林,当他们挤到最前头时,船夫正挥舞着竹竿,将一个试图上传的高大男子打落到水里。“超载了!超载了!”他怒吼道。 露西拉着小男孩,她哭泣着,大喊道:“先生,求求您了,我们只有两个孩子,求您了,至少带上我弟弟吧!” 那船夫咬了咬牙,终于,他探过身子,把小女孩和她的弟弟一把抱起,拉上了起航的渡船。 船离开了岸边,身后留下一阵绝望的哭嚎。那些被抛弃在岸上的人们哭泣着伸出手,仿佛要把渡船拉回来一样。在他们身后,那堵火墙距离河边越来越近。 泰晤士河不过几百英尺宽,然而如今看上去却如同古希腊神话里的冥河。在河中央的地方,无数人挣扎着试图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当渡船的身影出现时,他们都竭力地游向船边。 “救命啊!救命!我要沉下去了!”无数人绝望地呼喊着。船夫们眼里带着眼泪,用船桨打开那些伸过来的手。 “超载了!我们已经超载了!”船夫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然而那些绝望的手却越来越多,即使被船桨打断了骨头,他们依旧死死地抓住船沿。 露西感到脚下的船板越来越倾斜。“船要翻了!”有人绝望地大喊。 无数的水突如其来地涌进船舱,可怜的渡船倾覆了。 露西呛了几口水,她奋力托举着弟弟,向上游去,然而她的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无力。 当露西缓缓沉入水中时,她仰起脑袋,望着水面,那越来越模糊的空气中漂浮的点点火光,如同夏日天穹上缀满的繁星。 第70章 暴乱 1547年8月15日的清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塔楼上的大钟与往常一样敲响了。沉闷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如同是葬礼上敲响的丧钟一般。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日光无力地氤氲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显得昏暗而又苍白。阳光洒在白厅宫后面的意大利式花园里,洒在议会的拱廊入口前,也洒在那过去被称之为“东区”的一片白地上。 伦敦东区的贫民窟,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冒着青烟的废墟。那些丑陋的简陋建筑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堆的垃圾,残骸和还在冒着烟的焦黑木头。在这些废墟的空隙之间,那些幸存者如同被困在人间的游魂一般,双眼无神地游荡在过去曾经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僵硬地走到仍旧滚烫的残垣断壁旁,用已经伤痕累累的双手徒劳地挖着,嘴里呼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 在泰晤士河边,消防队清理开了一片空场,收集到的尸体被堆集在这片空地上。无数失去家人的不幸者抱着自己亲人的遗体哭嚎着,而与其他那些所爱之人已然化作青烟,尸骨无存的人相比,他们还算得上是幸运的。 在那些烧的焦黑的柱子顶端,聚集着一群群的乌鸦。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尸体,不时从柱子上飞起,在空中打着转,然后趁人不注意就从空中落下,开始大快朵颐。 那些来这里寻找亲人遗骨的人们的眼神一开始都是麻木的,而随着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们眼睛里的满目逐渐变成了愤怒,火苗在他们的瞳孔里燃烧着。当权者们可以躲在自己的宅邸里,如同尼禄一样弹着七弦琴,欣赏着那些被他们视若敝履的下等人在绝望当中挣扎。然而他们可以躲开这自然的烈火,却无法躲避人心中燃烧的烈火,这烈火看上去并非轰轰烈烈,却能将这整个王国烧成灰烬。 在哭嚎声和咒骂声当中,一个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到议会去!” “是新教徒放的火!我们要公正!我们要复仇!”一个中年男子抱着自己窒息而死的小儿子的尸体,他长着浓密胡子的脸上挂满了尘土,两只眼睛里满是血色。 那些麻木的脸上发出了光彩,混杂着愤怒和对复仇的渴望。“到议会去!要新教徒血债血偿!” 在这片空地上驻扎着一只十几个人的巡逻队,见到这幅情景,巡逻队长连忙拔剑,试图维持秩序。 “散开,所有人都散开!”他骑在马上,用剑尖指着那一张张愤怒的脸,“你们都给我回家去!” “我们没有家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包围圈越缩越小,巡逻队成员胯下的马仿佛预见到了危险的来临,不安地喘着粗气。 一个年轻人爬上一座房屋的残骸,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制高点,俯视着巡逻队,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缺了角的碎砖头。“打倒当权者!打倒贵族!”他大喊着,将碎砖头掷向巡逻队长。 仿佛点燃了导火索一般,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打倒当权者!打倒贵族!”呼喊声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无数的石头,垃圾和砖瓦被愤怒的人们朝着巡逻队抛去。 “撤退,撤退!”被砸的头破血流的巡逻队长大喊道。 然而一切已经太晚了,人群如同饿狼一样扑向骑在马上的巡逻队员们。他们不顾利剑的锋刃,伸手抓住那些骑士的腿和脚,把他们从马上拉了下来,将白刃刺进他们的胸膛,或是将他们活活掐死。 转瞬之间,空场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 “到议会去!我们要公正!血债血偿!”鲜血仿佛催化剂一样,让暴民们的神经都兴奋起来。 如同小溪汇成江河,一个个失去亲人的愤怒者汇成一只队伍,而后又汇聚成一片海洋。这大海泛起了风暴,巨浪向着议会大厦席卷而来。 …… 在护国公的要求下,议会在早晨召开了紧急会议。 然而与往常一样,议会大厅再次成了派系间互相撕咬的斗兽场。天主教议员声称这是宗教迫害的又一高潮,这场大火毫无疑问是新教徒的阴谋。而新教徒则指责天主教徒自己召来了天罚,如今却倒打一耙,跑来诬赖信仰国教的忠诚臣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议会的大人们却把这宝贵的时间用在扯皮上。 当议会的卫队长惊慌失措地跑进大厅时,大厅里的议员们正风度全无的隔着一道走廊互相辱骂着。一些居高临下的后排议员甚至借助自己的地利优势,将文件朝着对方那边投掷过去。 卫队长来到正在徒劳地敲着桌子,试图恢复议会秩序的议长身边。他弯下腰,低声在议长耳边说了什么。 议长的脸色顿时大变,他扶着桌子的边沿,挣扎着站了起来。 “安静!都安静!”他的脸涨的通红。 “安静!保持秩序!”卫兵们也开始鼓噪起来,他们用长戟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巨大响声,压制住了争吵的声音。 人群终于暂时恢复了安静,但看上去依旧愤愤不平,那被强行压制住的敌意随时都会重新爆发出来。 “卫队长有话要说。”议长因为刚刚的大声喊叫而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上的肥肉如同触了电一般颤抖着,一只手伸手去够放在桌子上的杯子,另一只手则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示意卫队长说话。 “诸位议员。”卫队长走到大厅中央,鞠了一躬,“天主教徒正在向议会进军,他们要求议会严惩纵火者。” 议员们惊愕地互相张望着。 “那些在大火中受到损失的新教徒也在从另一方向向议会推进。他们声称是天主教徒招来了天罚,要求天主教徒赔偿损失。” “你们必须守住这座宫殿!”一位肥胖的中年议员尖声叫道。 “这如同是打算用树枝和石子搭成的大坝挡住洪水一样。”卫队长瞥了那脸色惨白的胖子一眼,“如果各位依旧留在这里,我无法保护诸位的安全!” 议员们又吵吵嚷嚷起来。 “天主教徒必须为这种叛逆行为负全责!”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新教徒的阴谋!” 卫队长绝望地望向窗外,那巨浪的脚步正越来越近,即将踏上国会的阶梯。 …… 愤怒的浪潮沿着各条大街涌向威斯敏斯特,自从将近两百年前的瓦尔特·泰勒暴动之后,已经再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了。灾民们举着他们从废墟里搜罗来的能做武器的东西:被烟熏黑的尖头木棍;几把生了锈的砍刀;或是从房屋的残骸里扒出的碎砖烂瓦。 两股浪潮如同火与水一样,从城市的两头向同一处涌来,而这两股浪潮的交汇点正是斯敏斯特宫。两种宗教的信徒们互相咒骂着,同时共同诅咒着议会大厦里的达官贵人们。 把守议会的是一支五百人的卫队,此时士兵们正站在铁栏杆后面,举着火枪和长戟,恐惧地望着怒吼着的人群。这些士兵们曾直面过炮火,铁骑和利剑,然而再猛烈的炮火的轰击,也无法比的上此时人群的震天怒吼。 在会议厅里,不同派系的议员们终于停止了争吵,恐惧让这些过去的仇人们缩在一起,脸色苍白的颤抖着。 护国公的脸色也和他的同僚们一样显得惨白,然而这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愤怒。对于当政的大臣而言,无论这种暴乱的原因是什么,最后所有人的怒火都会指向他。而如果局面彻底失控,无论是国王还是议会都会很乐意把他作为祭品抛出去,用他的脑袋去平息外面那些暴民的怒火。二十年鞠躬尽瘁,最后却只能做一个被立起来吸引火力的靶子,还要因此而感谢恩典!护国公的牙齿紧紧的咬着,怒视着因外面的怒吼而微微震颤的玻璃窗。 在他身后不远处,加德纳主教同样脸色苍白,这次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当他应玛丽公主之命掀起这股浪潮的时候,他可完全预料不到这阵巨浪会把他带到今天这个境地。如今国家已经到了内战边缘,而一旦内战爆发,教士和文官的地位,就会迅速被剑和盾取代了。更不用说如今他的生命都危如累卵,以他的名声一旦落到暴民手里,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恐怕都很乐意在他腿上绑上铅块,然后把他从威斯敏斯特宫的塔楼上直接扔进泰晤士河里面去。 主教的脸上冒出大颗的汗珠,他伸手去解开衣服最上面那颗勒的自己透不过气的纽扣,然而那纽扣却解不开。他猛力一扯,那颗纽扣崩开来,滚落到某个角落去,顷刻间便不见踪影。他大口呼吸着,如同一个溺水者突然被冲上岸边一样。 外面冲天的喧闹声更加响亮了,好像是一只巨兽正在醒来,正打着响鼻,伸展着自己的四肢,感知着自己所具有的力量。 一个士兵从门外闯进了房间,血正在从他的头发间流下来。“先生们,外面的暴民已经抵达国会大厦的门口,他们正在砸门。”他看向护国公,“卫队长先生让我问阁下有何指示?” “我有什么指示?”护国公阁下咬牙切齿的说。 “是的阁下,就快没时间了。”那士兵用手捂着脑袋,表情痛苦。 “卫队长先生手下有多少人可供他调遣?”护国公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大约有五百人。”那士兵迟疑了片刻,回答道。 “派一百人留守议会,让他带着剩下的四百人去把那些流氓给我驱散!”护国公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吓人的巨响。 “您疯了吗,先生?”加德纳主教尖叫道,“您这是干什么?您要让我们大家都一起完蛋吗?” “请让我指出一点。”护国公脸上带着骇人的狞笑,他的嘴唇气得发白,不住的抖动着,“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做过军队的统帅。”他拔出剑来,周围的议员连忙后退躲避。 “先生,求您了,别做不理智的事情!”加德纳主教从灵魂深处叫喊着,他伸手抓住自己政敌的衣袖,“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外面传来一阵吱嘎声,铁门轰然倒地。那些铁栅栏被从地下拔出来,扭弯,然后砸断。暴民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把宫殿的屋顶整个掀起。 ”准备!“士兵们举起长戟和枪,指向冲进庭院的暴民。武器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一片由锋刃构成的丛林。 议员们惊恐地从窗户里探出头去,“别开枪,别开枪!”他们惊慌失措地喊叫着,但并不是担心人民的安危,而仅仅是害怕会被激怒的暴民们冲击来撕成碎片。 突然,王宫的方向传来一阵号角声,人群暂停下来,迟疑地看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国王陛下驾到!”这声音从那号角声发出的方向传来。议员们惊疑不定地互相张望着。 那狂暴的海洋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人群让开一条通道,一辆装饰着皇室徽章的马车在区区几名骑兵的簇拥下向议会驶来。 马车在已经被扭曲成一团的铁栅栏前停下。一位骑士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打开车门。 国王从马车里探身出来,他脸上带着有些忧郁的表情。 刚才还在骚乱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那些刚才还是凶恶的暴徒的市民们摘下帽子,向国王陛下行礼。 跟在爱德华身后的罗伯特松了一口气,国王的威望依旧深入人心,那些中世纪的农民在面对贵族时,把国王当作他们的保护者,当今的国王依旧受到这过去的传统的荫蔽。当人民将贵族和议会当作敌人的时候,他们依旧对国王抱有着崇敬,而这是国王目前为数不多的倚仗之一了。 议员们如同一群受惊的鹌鹑一般,从窗户里探出头巴望着,惴惴不安地注视着下面的场景。几万只眼睛注视着年轻的国王,几万只耳朵竖起来准备聆听他要说的话,那将决定他们的命运,甚至是整个王国的命运。 第71章 雷霆 爱德华环视了一圈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市民们。那一张张脸带着麻木,愤怒或是悲哀的表情静静地望着他,如同那些古罗马神庙里的石像一般。 侍卫们搬来了几个木箱,在人群前方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演讲台。有人从国会大厦的议员入口处找来了半块被扯烂的地毯,铺在上面。国王走上那简陋的台子,本来用来盛放橙子的木箱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国王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昨晚燃烧的烟味。 “我是你们的国王。”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我知道昨晚发生在你们身上的可怕悲剧,我彻夜未眠地望着东区那被火焰的颜色照亮的地平线,我看得到你们蒙受了巨大的灾难和不幸。” 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啜泣声,许多人的眼睛里又流出了大颗的泪水。 “我知道你们要来议会做什么,我也理解你们心里的愤怒。” “这个庄严的机构本该是表达民意的神圣场所,可事实上,她的成员们却只顾自己的私利,把这个神圣的殿堂变成了肮脏的政治斗争的舞台。他们有责任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他们辜负了你们,也辜负了王冠的信任。” “议会不能代表我们!”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爱德华转过头看向发出这声音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个子高大的年轻男子。周围人都用有些不赞成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满是青黑色胡茬的脸庞涨的通红,看上去如同一个熟透了的李子。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国王和颜悦色地问道。 “阿尔弗雷德·庞森比,先生……哦不……我是说……陛下,请陛下……恕罪,我不该打断……您说话。”这年轻人刚刚的一声大吼是出于一时的义愤,如今反应过来不由得尴尬万分,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庞森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挠了挠脑袋。 爱德华也微微笑了笑,“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庞森比先生咬了咬牙,让自己定神。“议会里的老爷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上议院的老爷们因为他们的头衔而进入议会,而下议院的那些绅士纯粹是因为他们有钱。我们区的那位议员,威廉·布里特先生,从来没到这一带来过,而他却成了这里的议员,仅仅是因为这一带的土地都是属于他的!他在自己的那些烂泥地上搭起一些该死的破棚子,我们为了有片瓦遮身就得把我们大半的工资交到他的手里!现在听说他竟然还要让我们来赔偿他的损失!” 人群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嘘声。议会大厦里,那位被点名的布里特先生吓成了一滩烂泥,瘫软在自己的座位上。 “议会不过是这些达官贵人们的俱乐部罢了!这些贵族和绅士们只知道敲骨吸髓,哪里会在乎我们的死活!”庞森比突然单膝跪地,“陛下!您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曾经跟着护国公的军队去过苏格兰,为这个国家受了三次伤……我只希望能够得到公正的对待!” 天主教徒们欢呼声如雷鸣,而新教徒们则略有些沉默,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陛下是英国国教的领袖,怎么能为天主教徒张目……”有新教徒低声嘀咕道。 “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陛下的子民!”有人立即反驳道,“难道不正是我们之间的分歧,给了那些野心家以可乘之机吗!”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赞同,并没有人觉得一个贫民窟的普通人有这样深刻的认识有些不同寻常。 爱德华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埋伏在人群里的侍卫干的出乎意料的好。宗教的冲突只会导致自相残杀,最好还是把两拨人的怒火都引导到一个国王选定的地方去,例如说……议会。人民的力量如同朱庇特的雷霆,既然议会把它抛弃在地上,那么它自然而然也就归捡起它来的人所有了。 “你是做什么的,庞森比先生?”国王又转向那个高大的年轻人。 “我父亲原来是威尔特郡的农夫,直到有一天一个管家传来赫特福德伯爵的命令,让所有的佃户都打包滚蛋,因为他要用这些土地来养羊。”庞森比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到伦敦城来碰运气,然而城市里满是我们这样的失地农民。还有那该死的《反流浪法》,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工作就成了犯罪!我们只能去接受那些工资微薄的工作。” “我的父母进了一家纺织作坊,我的哥哥出海去碰运气了。而当时赫特福德伯爵,如今是护国公了,”他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要出征苏格兰,于是我就加入了军队。” “后来苏格兰的仗打完了,于是我们每个人拿了二十个银币,就被赶回了家。我母亲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纺织作坊一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赚到的微薄薪水除去房租之外根本不剩下什么,还欠了一屁股债……那些钱都用来还债和治病了,但她还是没挺过去年冬天……”那壮汉的眼眶有些发红。 “你家里还剩下什么人吗?” “我父亲昨天被塌下来的房梁砸到了脑袋……上帝保佑他。至于我的哥哥,他坐船去了新大陆,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庞森比先生,我对这一切感到很遗憾。”国王从台子上走了下来,走到依旧半跪在地上的庞森比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周围传来一阵惊讶的吸气声。 大颗的泪珠从庞森比的眼里落下,他用自己袖子上干净的地方猛地擦了擦手,把自己的手搓的通红。他虔诚地捧起国王的手,如同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他轻轻地吻了陛下的手,“哦,陛下……陛下……”那壮汉已经泣不成声。 站在国王身后的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要给你提供一份工作。”国王将他拉了起来,“罗伯特子爵正在为我编练一只禁卫军,既然你有在军队服务的经验,我想请问你是否愿意加入?” 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声的惊呼,许多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走大运的年轻人。 庞森比浑身颤抖着,“是的陛下,是的……我的生命从今以后都归您所有了……”他眼睛里冒着狂热的火苗,看着国王的眼神如同看着降临人间的大天使一般。 罗伯特脸上的表情更加僵硬了,他走上前来,不经意地挡在国王和庞森比之间。 国王又看向那些用同样的期待和崇敬眼神看向自己的人群。 “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大家庭,而一个家庭里的成员要和睦相处,就必须要做出妥协。”国王诚恳地说道,“我无法保证每个人都满意,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尽力让议会达成一份尽可能公正的妥协案……如果你们能够接受的话,就请让我们一起携手,把平静和安宁带回到这片土地上!”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国王陛下万岁!”。 议会的玻璃窗在欢呼声当中震颤,议员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国王驯服了这股狂暴的浪潮,朱庇特的雷霆已经被他握在手里,而议会则落入了仰人鼻息的境地。四百年前贵族们趁王权衰弱之际所得到的特权,在国王和庶民的联手下,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 护国公脸色铁青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对面亨利八世国王的巨幅画像,画像里的国王庄严的站着,可在护国公看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带上了一丝微笑,就如同是在嘲讽他一般。也许他在写遗嘱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从某种角度看起来,权力的舞台与赌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个赌徒赢下了一把,那么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通常都会吉星高照。然而当他赢下十几把之后,突然浪潮转向,于是他开始输钱,先是小把地输掉,最后越输越大,直到输光。 潮流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向的呢?护国公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已经开始输钱了,并且如果这种坏运气持续下去,那么他很快就会输得精光。沃尔西输光了,克伦威尔也输光了,在这场游戏里你输掉的不仅仅是财产,头衔或者是权力,还有自己的脑袋。 从议会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国王在人群的簇拥中向议会的大门走来,他经过之处的人群都跪在地上,如同膜拜复活的基督一般。 “国王陛下万岁!”这声音如同凯旋的号角声一般回荡在首都上空。 在议会的大门前,受伤的卫队长一瘸一拐的走到国王面前,向陛下行礼。 “您回去休息吧,先生。”国王说道,“您需要医生的帮助。” 卫队长看了一眼人群,“这里实在太危险了,陛下,您和议会都需要保卫。” “我现在正身处于我忠诚的臣民当中,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国王指向他身后的人群。 国王陛下的话立即又引起了一阵赞同的欢呼声。 “带着您的人回去吧,他们需要休息和治疗。”国王又指向卫队的士兵们,他们许多已经遍体鳞伤。有人已经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呻吟着。 卫队长犹豫了片刻,终于,他向陛下鞠了一躬,“谨遵您的命令。” 在议会的窗前,议员们瞪大眼睛,看着卫队列队从议会的大门离开。 “陛下这是做什么……”加德纳主教浑身颤抖着,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那卫队是我们和那些暴徒之间的唯一屏障……” “而他现在把这屏障撤除了。”护国公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有议员不赞同的说道。 护国公又微微冷笑了一声。危险仅仅是对于议会而言,国王可安全着呢。而如今陛下站在门外,他只要说一句话,那些暴民就会为他冲进这座建筑,把议会这个机构彻底摧毁。 他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加德纳主教,不知道这个白痴在开始兴风作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的局面?以他的智力水平八成是没有的吧。如今可好,贵族们在亨利国王的脚下跪了三十年,如今又要跪在他儿子的脚边,而且这一次之后恐怕是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国王走进了议会的门廊。当大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国王长吁了一口气。“刚才可真是一触即发。” 罗伯特捧起国王的手,拿出一块丝帕,把那之前被庞森比亲吻过的地方擦了好几遍。“你怎么想到去和那家伙握手的?这太危险了……如果他想对你不利怎么办?如果他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呢?” “但是效果很好,不是吗?”爱德华笑了笑,“人民是最简单的存在了。你用真诚对待他们,他们就会用忠诚来回报你。权力的本质不就是让其他人为你效劳吗?无论是出于恐惧还是爱戴。我父亲选择了恐惧,我想试试另一种方法。” “如果你想要他们爱戴你的话,那你已经成功了。”外面的欢呼声隔着墙壁依旧清晰可闻。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国王点了点头,看向走廊尽头议事厅的大门。“现在我拥有了这权力,我该怎么使用呢?”他低声说道。 国王一行来到议事厅的大门前,黑色的大门紧闭着。 爱德华冷冷的笑了笑,“敲门。” 拿着黑杖的传令官,在大门上用力敲击了三下。 大门纹丝不动。 “接着敲。”国王命令道。 传令官在门上猛击了四下,象征君主亲临议会。沉重的敲门声回荡在走廊里,那被敲击的地方已经有了凹痕。 大门终于开始不情不愿地打开,国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昂起头,向大厅里走去。 第72章 一致通过 当国王走进议会大厅时,整个议事厅当中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国王在大厅的门口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环视了一眼两旁座椅上的议员们,他们都站起身来,向国王鞠躬。 国王径直走到议长面前,脱下帽子,议长也向国王行礼。 国王转过身来,对着议员们说道,“各位,请原谅我冒犯各位和这个机构的特权,但我不会耽搁诸位太久的。” 他又转向议长,“议长阁下,请容我暂时借用您的座椅。” 议长连忙退到一旁。 国王走到议长的座位前坐下,他环视着大厅里的议员们,他们如同一群犯了错的学童被带到了老师面前,一个个低着脑袋,不敢直视国王的目光。 “哪位是威廉·布里特先生?”国王的声音十分平静,与他锐利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厅的一角立即传来一阵嘈杂声,那附近的议员们连忙向四周躲去,只留下可怜的布里特先生孤独地浑身颤抖着坐在那里,如同他患上了某种危险的传染病一般。 爱德华打量了一下布里特先生:此公看上去四十几岁,一张胖脸上挂着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和一只硕大的鹰钩鼻,稀疏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看上去如同是假发。这位议员此时已经站不起身,瘫软在自己的椅子上,如同一只吸在海底的蛞蝓。 “您就是布里特先生,圣吉尔斯街区的议员?”国王脸上虽然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但在布里特先生眼中看上去如同一只即将咬断猎物脖子的狮子。他看起来已经面无人色了。 “布里特先生,您的国王在和您讲话!”站在国王身后的罗伯特用洪亮的嗓音对布里特先生斥责道。 布里特先生用两只手撑着扶手试图站起来,但他的屁股刚刚离开座位,双腿就一下发软,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 “陛下……”布里特先生结结巴巴地说,他脸上硬挤出的微笑显得有些神经质,他的脸因为恐惧而变了形,看上去如同一副正在因为高温而融化的蜡质面具,“我很荣幸见到陛下……” 汗珠从他的发根流出来,在那张肥胖的脸上肆意流淌着,如同夏日暴雨后决堤的河流。 “您是怎么被选为议员的?”国王依旧笑容可掬地问道。 “布里特先生是东区最大的地产商,陛下。”议长试图为布里特先生解围。 “啊,原来是这样。”国王用手微微拍了拍议长坐席的扶手,“那想必那些昨晚大火中化为灰烬的贫民窟住宅很多都是您的产业了?” “是的……陛下。”布里特先生的脸因为恐惧而面如土色。 “您可真是迫不及待啊,今早就已经派人去您那些活着的租户那里要求他们赔偿损失?”国王转过头,看向罗伯特,“布里特先生要求每间房子赔偿他多少钱来着?” “二十英镑,陛下。” “布里特先生,您盖一栋这样的房子,成本是多少钱?”国王接着问道。 布里特先生已经彻底失去了讲话的能力,他的嗓子眼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哀鸣。 “如果您记不清楚了,那我就派人去请您的财务主管来。” 布里特先生绝望地看着国王,“大约……五英镑,陛下。” “所以您为什么要那些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可怜人给您二十镑呢?难道是说,作为一个有头脑的商人,您从国家所遭受的这场灾难当中看到了商机,所以打算从这场大火的灰烬里扒拉出一点融化的金子,是这样吗?” “陛下,陛下!”布里特先生俯身扑在地上,“我是一时鬼迷心窍,请您开恩啊!” “您是在哀求我吗?”国王站起身来,走到布里特先生面前。 “是的,陛下!”布里特先生如同一只肥胖的鳄鱼一般向前爬行着,试图去亲吻国王的脚,被国王嫌恶地躲开。“求您开恩吧……我再也不敢了……那些土地我都捐出去……分给东区的那些可怜人们,求陛下饶恕我!” “那些付不起您要的二十英镑的人哀求您的时候,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布里特先生蜷缩在地板上哭泣着。 “布里特先生让他的打手们打断了他们的腿,把他们剩下的家当都抢走了。”罗伯特在国王身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既然您不愿意给予别人恩典,又为什么会觉得别人会给您恩典呢?”国王转过身,走回议长的座位上坐下,他指向依然匍匐在地上的布里特先生,“把他送到伦敦塔里去。” 两名卫兵把已经无法正常行走的布里特先生从大门拖了出去,他的哀嚎声回荡在走廊里。 议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国王注意到自己。 议长咬了咬嘴唇,他走上前来,再次向国王鞠躬,“陛下,请允许我提醒您……”他有些畏缩地说道,“布里特先生是一位议员……而议员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逮捕他的行为从法律上讲……并不合法。” “布里特先生的所作所为,玷污了议会的尊严。”国王冷淡地回答道,“难道他有资格被认为是这个机构的一员吗?”他逼视着议长的脸,知道对方被迫低下头去。 “您说的有道理,陛下。”议长终于不再坚持,他再次鞠了一躬,议会向君主投降了。 国王向他点了点头,对议长的知情识趣表示满意。 “诸位大人,诸位先生们。”国王对整个议会发言,“这场因为所谓《克拉伦登法案》而引起的混乱已经把国家推到了失控的边缘。作为君主,我本不打算干涉诸位的立法权,然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个机构一直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当整个国家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陷入混乱时,诸位却依旧忙于政治争斗,这件大厅里充斥着党同伐异的无聊攻击,而在外面,国家正因为你们的不作为而流血!” “在昨晚的悲剧之后,你们在做什么呢?不是忙于拯救那些受灾的人民,而是依旧沉迷于你们无聊的政治游戏当中。这不由得不让我得出结论,你们的颟顸和麻木不仁,已经抵达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因此,今天我作为国王,只能抛开本该作为我与人民之间桥梁的议会,走到他们中间,亲自去与我的臣民们对话。” “他们告诉我,他们渴望和平,渴望安宁,渴望被公平公正的对待。议会本该是他们的代表,然而你们却辜负了他们。” “因此,今天我要站出来为他们发声。我站在这里,不但代表了我的意志,还代表了人民的意志,整个国家的意志!” “这场混乱应该得到一个了结了。”国王挥了挥手,大门外走进来一队侍从,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大摞文件,这些文件被分发到每一位议员的手里。 “你们现在手里拿到的文件,叫做《宗教自由法案》,”国王的手里也拿上了一份同样的文件,“这份法案的主旨,是要在天主教徒的利益和新教徒的利益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天主教徒将享有举行宗教活动的自由,也能够担任公职,但天主教会的财产不会被发还。从此以后,一切的宗教迫害都是非法行为,将被视为叛国,并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我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看完,”国王又转向议长,“之后就请您开始投票表决吧。” 护国公从开始以来一直一言不发,此时他终于站了起来,“陛下,且不说您的要求是否符合法律,这样的一份影响深远的法案也是需要充分讨论的,走完整个立法程序至少需要几个月。” “国家可等不了几个月。”国王毫不退缩。 “那么,作为您的摄政会议的领导者,我只能遗憾地通知您,摄政会议不能支持您的这项举动。”护国公深深鞠了一躬,如同在一场决斗之前向对手行礼一般。 终于要撕破脸了吗?爱德华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加德纳主教,主教的脸上挂着有些为难的笑容,显然在这件事情上他与护国公站在了一起,作为摄政会议的成员,主教自然也要维护摄政会议的权威,否则这所谓的摄政就不过是名存实亡了。 “那么,依据我父亲的遗嘱,这就要交由议会表决了。”国王冷淡地回复道,毫不在意护国公隐约的威胁。 “很遗憾,陛下。”议长似乎从护国公的举动里重新获得了一点勇气,“您所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一份议案首先要经过议会的一读,二读和三读,需要充分的辩论来让所有的议员们对这一法案的影响有最充分的了解,之后才能提交投票。正如护国公阁下所说的,这一程序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国王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上的狮子雕像,看起来似乎要退让了。 当许多人认为国王会后退一步时,国王终于开了口,“议长阁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有一种投票方式是可以跳过这些繁琐的程序,直接通过一项法案的。” “您说的没错,陛下。”议长有些不情愿的回答,“根据古老的传统,如果所有议员高喊同意,而没有反对意见的话,那么法案即告通过。” “我能够期待诸位抛弃自己和党派的私利,以国家的利益为先,一致通过这份法案吗?”国王环视着大厅里的人群。 议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多人露出尴尬的表情。 护国公冷笑起来,年轻的国王不懂得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于是就只能自取其辱了。 “我想诸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国王猛地站起身来,“在诸位和外面的人民之间,没有一兵一卒,你们如今还安然地坐在这里,只因为我许诺外面的人民,要让你们通过一份妥协案。你们有些人可能会说我缺乏耐心,然而恰恰相反,我对此很有耐心,是外面的人不愿意再等待了。”他伸手指了指窗户,“如果你们一意孤行,我恐怕就没有能力继续保护诸位和这个机构了!” 如同是回应国王的话一般,外面又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国王陛下万岁!” “我的上帝啊,又出什么事情了?”议长哀叹了一声。 议员们蜂拥到窗户边,观察外面的情况。 原来是布里特先生被押上了囚车,刚刚从议会大门里被押送出去。囚车刚驶出大门,石子和垃圾就如同雨点一样向被逮捕的议员飞去,不一会他已经全身是血,躺在囚车里一动不动了。 “上帝啊,他还活着吗?”有议员轻声问道,而大多数人则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可怕的场景,想象着自己身处布里特先生的位置会是一个怎样的噩梦。 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许多人的脸色都如同白纸一般,他们看向国王的眼神也比之前更加怯懦了。这些议员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已经被握在了国王的手掌之中。 议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看向加德纳主教,对方看上去已经完全屈服了。 议长又用哀求的眼神看向面色铁青的护国公,对方气的发紫的脸上的肌肉正在颤动着。 经过了快半分钟的时间,护国公终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议长长吁了一口气,“诸位议员,应国王陛下的要求,现在对《宗教自由法案》进行表决。如果所有人全部同意,则这份法案自动成为法律,同意的人请说‘同意’!” “同意!”议员们争先恐后地喊道,呼喊声几乎要把威斯敏斯特宫的屋顶掀翻开来。 “有人反对吗?”议长环顾四周。 护国公的嘴唇微微张开,看上去如同在水里吐泡的金鱼,但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议长猛地拿锤子敲了一下桌子,动作如同一个锻造钢铁的铁匠,“全票通过。” 刚才还如丧考妣的议员们纷纷站起来,向国王陛下鼓着掌。只剩下几位摄政会议的成员们颓唐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上去如同老了二十岁。 国王站起身来,向他们脱帽致意,大步向大厅的出口走去。 第73章 友谊之手 在国王的干涉下,随着夏日的暑热消退,宗教冲突终于平息了下去。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动荡不安,整个国家如同一匹疯够了的烈马终于安静了下来,似乎在地平线上又能看到平静和安宁的曙光。 上层阶级对于国王的雷霆手段始料未及,如同炮弹在他们的脚下炸开一般,他们被这巨大的变故震的发蒙了。而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王权已经在和贵族与议会的斗争当中取得了几百年来最具有决定性的胜利。垂头丧气的贵族们也迫切需要某个机会让他们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过去那种充斥着舞会和玩乐的生活当中去,而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先王后和护国公的弟弟托马斯·西摩爵士的婚约刚刚被枢密院所同意,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定下了结婚的日期——在夏日的炎热气候下,先王后开始微微变形的肚子很快就彻底无法遮掩了。凯瑟琳·帕尔和亨利国王结婚数年,却从未怀孕;而国王死后不到一年,她就和自己的旧情人珠胎暗结。这一切毫无疑问引起了一阵议论,这对未婚夫妻也只能仓促成婚以平息这些流言蜚语,以免闹的王室脸面无光。 王后预计举行婚礼的这天下午五点钟,已经有些清冷的微风缓缓吹过白厅宫的花园,枝头依旧深绿色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在宫殿的门前,国王的车队已经整装待发,拉车的白马不耐烦地低声嘶叫着,用前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着都铎玫瑰和西班牙石榴的豪华马车迅捷地驶进大门,一路疾驰到宫殿的台阶前。坐在前座的侍从不待马车完全停下就跳了下来,为车里的乘客打开了车门。 玛丽公主在侍从的搀扶下步下了脚踏板,她穿着一身鲜红色的华丽裙装,身上佩戴的珠宝全部来自她的母亲,先王的第一位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毫无疑问,她是打算以此在婚礼上向先王后示威。 玛丽公主大步穿过向她行礼的侍从们,径直走进了门厅。 一位侍从小跑着跟在长公主身后,“殿下有何吩咐?”他殷勤地问道。 “我的弟弟,国王陛下,近来一切都好吗?”玛丽公主一边走一边问,并没有看那跟在她身后的侍从一眼。 “陛下一切都好,如果您是来见陛下的,现在恐怕不方便,陛下正准备出发去哈特菲尔德宫参加婚礼呢。” “我也要去参加婚礼,我不会耽搁他太久的。”玛丽公主说着就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在楼梯口正好碰上了国王和宫廷侍从长罗塞斯子爵罗伯特·达德利。 “陛下。”玛丽公主走上前来,拦住国王的去路,行了一个屈膝礼。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我亲爱的姐姐,您怎么还在这里?今晚的婚礼难道您不出席吗?” “说实话我并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您已经明确的告诉我,我的出席意义非常重大,象征着宗教的和解。所以我会出席的。”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现在不在去哈特菲尔德宫的路上,反倒要绕一大圈来这里呢?” “因为我有迫切的事情要与您讨论。” “请容我提醒您我们时间很紧,现在出发当我们抵达哈特菲尔德宫的时候刚好赶上婚礼。” “陛下没有抵达,那婚礼不会开始的。”玛丽公主嘲讽地笑了笑,“那对新人可绝不会在没有您在场的情况下就开始仪式的。”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不会耽搁您很长时间的。” “那么好吧,但我只有十分钟。”国王示意玛丽公主进入楼梯口旁边的一间小藏书室。 玛丽公主推门走进了那扇门,走了进去,国王跟在她身后。 罗伯特伸手关上大门,转过身来,守在门外。 …… “您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说吧。”国王冷淡地说道。 “我非常感谢您给予了天主教徒他们应有的一部分权利。”玛丽公主再次行了一个屈膝礼。 “我是为了国家的和平与安宁。”国王看似不经意地说。他转过身背对着玛丽公主,拿起书架上的一本诗集,开始翻阅起来。 “然而我必须指出的是,您给予他们的有限的自由,与他们所应得的一切相比,依旧是难以相提并论的。”玛丽公主直勾勾地盯着国王的背影。 国王“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诗集,“如果这就是您要说的,那我想我们今天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他把书放回书架上,就要离开。 “啊,不,陛下。并非如此。”玛丽公主向前跨了几步,正好堵在国王和房门之间。“我并不是要批判您的这项法案,恰恰相反,我要为我鲁莽的行为道歉……我实在没有想到我让加德纳主教提出的那份《克拉伦登法案》会引发这么大的波澜,这真是一场悲剧。”她说着就开始淌起眼泪来。 “好吧,您还有什么要说吗?”国王干巴巴地回应道。 玛丽公主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她咬了咬嘴唇,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您如今既然恢复了天主教徒的合法地位,那么我想您与天主教会如果要达成和解,除了教会财产问题之外就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了。” “这两者不是一码事。”国王有些不耐烦了,“天主教徒是我的臣民,而天主教会则是一个听命于罗马的组织,且这个组织一直对我国怀有敌意。” “那是过去的事了。”玛丽公主耸了耸肩膀,“我刚刚收到教皇陛下的信件。”她说着就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几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信纸抬头上的梵蒂冈纹章清晰可见。 国王并没有伸手去接那封信,“教皇说了什么?”他平静地问道。 玛丽公主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拿着信纸的手。“教皇陛下愿意承认您王位的合法性,他愿意放弃之前被没收的教会财产,他还会发布一份通谕,要求在你统治下的天主教徒向您效忠。” 国王微微抬了抬眉毛。 “另外,教皇陛下还愿意在您和西班牙之间进行斡旋。教皇陛下在查理五世皇帝那里很有影响力,”玛丽公主听起来与有荣焉,“我的这位表哥如今是整个基督教世界最有权力的人,教皇陛下愿意把皇帝的友谊作为给您的见面礼,我想这足以说明他的诚意了。” 爱德华笑了起来,“我亲爱的姐姐,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吧。您说的这些是教皇的意思,还是西班牙的意思?”他向前走了一步,看着玛丽公主的脸色微微变白,“全欧洲的人都清楚,教皇只不过是西班牙的应声虫而已,西班牙军队驻扎在意大利,就在罗马城的城门之外……换句话来说,与您所说的恰恰相反,是皇帝打算用教皇的友谊来作为给我的见面礼,我说的没错吧?” 玛丽公主的脸上有些发红,她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 “那么皇帝给了我这样一份见面礼,他想要什么呢?教皇陛下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他又想要什么呢?” “皇帝想要您和他一起对付法国人,如今在意大利的战争陷入了僵局,他认为您如果在此时进攻法国北部,会对整个局势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爱德华不置可否,“教皇呢?” “教皇陛下希望能够往英格兰派出一位教皇特使。”玛丽公主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他看起来依然面无表情,“这位特使将作为罗马教廷的代表对英格兰的天主教会进行指导。” 国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嘴角虽然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双唇已经有些发白了。“那么当我的意思和教皇陛下的意思冲突的时候,英格兰天主教会会向谁效忠呢?这位教皇特使又打算如何指导呢?” 玛丽公主无言以对,两只手握在一起,绞着手里的那块丝帕。 “至于皇帝的友谊,”国王看向书房的一角,那里挂着一幅欧洲地图,“我自然是欢迎的,但是我们刚刚和法国人缔结和约,短期内我并不打算和他们撕破脸。” 玛丽公主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愈发明显了,看上去如同窗边西方天空上挂着的晚霞,“距离法国人意图把我们在爱丁堡一起炸上天,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你竟然要为了他们抛弃皇帝的友谊?” 国王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怒意,“我的确不喜欢法国人,然而如今最让我如鲠在喉的却是西班牙人。”他抬起手指向那副地图,地图上大量的空间被象征着统治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的金色占满,“西班牙,奥地利,波西米亚,匈牙利,米兰,那不勒斯,还有尼德兰,都在皇帝的统治之下,只要皇帝打垮了法国,整个欧洲大陆就再没有人能阻挡他了。一旦他在意大利取胜,你觉得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尼德兰的西班牙军团已经和我们隔海相望,没有法国人,这些军队明天就可以用来对付我们!” “哈布斯堡家族取得了今天的成就,正因为他们信仰上帝!”玛丽公主因为气恼和激动而浑身颤抖着,“当其他的欧洲君主们被宗教改革许诺给他们的那一点可怜巴巴的利益诱惑,走上邪路的时候,是他们站出来,用他们的剑与财富成为天主的盾牌,维护天主教的荣光……他们如今的地位正是上帝给他们的恩赏!天主教的光辉终将普照整个世界,一切异端邪说都将无所遁形,这是上帝规划好的命运!你为什么要站在正义浪潮的对立面上呢?” “您究竟是效忠于谁?我还是西班牙?”国王凝视着玛丽公主,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藏在窗帘投下的阴影当中,“我理解您对自己母亲的祖国的感情,但为外国的利益充当说客这种行为,与您作为英格兰长公主的地位是不相宜的。” 玛丽公主的脸上如同覆盖上了一层寒霜,“您质疑我的忠诚,陛下?”她举起一只手,用食指指向天花板,“您所坐的王位,本应该是属于我的!我母亲才是国王唯一的合法妻子!然而我从来没有因此而向您发难,我从来没有质疑过您的地位!如果我愿意,我明天就可以挑起一场内战,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做!您觉得这足以证明我的忠诚吗?” 国王的眼睛里喷射出可怕的光芒,他的瞳孔里浮现出阴森吓人的火光,如同狮群中被冒犯的狮王正怒视挑战者。 “这听起来像是威胁。”他尽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但声音里的怒气依旧清晰可辨。 “这不是威胁,仅仅是重复一下事实而已。”玛丽公主慢慢地说道。 国王冷淡地打量着自己的姐姐,过了半分钟左右,他终于开了口,“请您转告皇帝,对他的友谊之手我表示感谢,但我国目前无力进行一场军事远征。至于教皇那边,他如果要派出一位特使的话,那么随他的意。但这位特使只会被当作一位普通的外交官对待,换而言之,他仅仅是教皇国的大使,与其他国家的大使没有任何不同,也没有资格对英格兰国内的任何事物指手划脚。” 玛丽公主行了一个屈膝礼,表示自己听到了国王的话。 “教皇打算派谁来?一位红衣主教还是一位外交官?” “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阁下。” 国王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英格兰王位的觊觎者?你竟然和教皇合谋让他回到英格兰的土地上?”这位金雀花王朝的末裔曾被教皇宣布为英格兰王位的合法继承人。 “这难道不是和解的最好象征吗?”玛丽公主丝毫不为所动。 国王怒极反笑,“和解?在他的母亲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被我们的父亲在伦敦塔砍成肉酱之后?在父王派出了无数波刺客去欧洲大陆意图取他的项上人头之后?您若是珀尔主教,您愿意与我们和解吗?” “红衣主教阁下是我所认识的最虔诚的人,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更伟大的事业,对于这些世俗的琐事他已经不再理会了。”玛丽公主紧握着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一般,“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让他回到故乡来吧。” “如果他愿意来的话,随他的便。”国王僵硬地回答道,“但如果他有任何的不轨行为,那么他外交官的身份也救不了他。”他说着绕开玛丽公主,走到门边,“我现在要赶去哈特菲尔德宫了,如果您不想因为到的太晚而显得失礼,那么我建议您也马上动身。” 他转过身去,再也不看玛丽公主一眼,打开房门离去。 过了半刻钟的时间,玛丽公主终于从门厅里走了出来,她带着平日里的高傲表情登上了马车的踏板,纵深坐进车厢。车门在她身后关上,拉车的马踏着碎步向前奔去,车轮在沙地上辚辚作响。 第74章 婚宴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哈特菲尔德宫殿的大厅,安装着巨大落地窗的走廊以及同一层的另外几间大客厅,都挤满了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闷热的空气里满是他们扑鼻的香粉气味。 先王后与护国公的弟弟的婚事,无疑是社交界的一桩盛事。其原因自然是由于这两人敏感的身份,先王的寡妇下嫁摄政的弟弟这种事情总让人想起某些宫闱秘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流言蜚语的源泉。许多人来此与其说是出于献媚讨好,不如说是因为好奇,期待着会有什么新闻发生。 两位婚礼的主角并没有让大家失望,先王后从她死去的两任丈夫那里继承了大笔的财产,而托马斯爵士身为护国公的弟弟也乐得炫耀一番自己不断上升的地位,于是这场宴会的规模可以称得上是罕见的,甚至达到了与宫廷中的庆典难分伯仲的程度。 客人们新奇地打量着这座宫殿,自从先王后接手以来,这里的样貌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那些华丽的客厅的墙壁上贴着丝绸,上面绣着金线,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条条黄金河,从天花板一直流到地面上。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画像里的人物,都如同活过来了一般,好奇地注视着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从落地窗里看向外面,花园里那些影影绰绰的参天巨树上挂着一点一点的亮光,如同繁星闪烁的天幕。巧思妙想的先王后让人在那些挺拔的白杨和雅致的椴树的浓密枝条上挂满了小灯笼,在里面放上仆人们今天白天刚刚抓来的萤火虫。那细微的光点若隐若现,看上去犹如梦幻一般。在花园的凉棚下,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着手臂粗的用鲸油制成的蜡烛和盛开的鲜花,丰盛的菜肴和美酒任由客人们自取。 与通常的婚礼不同,参加的客人们并不需要经历冗长的宗教仪式的折磨。由于先王后已经是第二次再婚,这对新婚夫妇仅仅是在当天下午举行了一个私人的宗教仪式,而真正的庆祝活动是晚上的婚宴和婚约的签字仪式。 当国王的马车抵达宫殿的正院里时,庭院里的灯火把四周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几乎所有裸露出来的地面都被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每一级台阶上一个穿着号服的仆人笔挺地站着,看上去如同一尊尊守门的雕像。 连国王似乎也被这盛大的排场所震惊,“这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他低声说道。 “一场盛大的炫耀。”罗伯特微微耸了耸肩膀。 爱德华的嘴角微微抽动,先王后和托马斯爵士看来的确是迫不及待地要炫耀一番,向所有人展示他们新取得的财富和地位。只是不知道这更多的是妻子,还是丈夫的主意? 国王和罗伯特走进大厅,几名仆人连忙上前鞠躬,从贵客手里接过帽子和手套。 宫殿的前厅里挂着一盏巨大的威尼斯吊灯,它繁复的结构令每一个来访者惊叹不已。前厅的四周挂着漂亮的塞弗尔壁毯,上面绣着战神阿瑞斯与美神阿芙罗狄忒正在幽会,却被美神的丈夫,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抓个正着,用一张网把这对野鸳鸯捉奸成双。 陛下穿过向他鞠躬的人群,沿着大理石台阶逐级而上,来到二楼的大客厅门前,在客厅门口,王后的妹妹赫伯特夫人正等候在那里,她看上去已经彻底从被先王逮捕的噩梦当中恢复过来,此时她看起来容光焕发。 赫伯特夫人带着陛下进入了已经人满为患的大客厅,客厅里的人们如同在集市或是画展上一样走来走去,对房子的主人并不感兴趣,然而当陛下抵达之时,所有的人都如同触电一般,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陛下穿过这一片由丝绸,珍珠和宝石构成的海洋,径直走向客厅另一端的先王后,站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继女伊丽莎白公主。而她的新婚丈夫站在客厅的另一头,正挽着一位当红的交际花的胳膊,大谈特谈他要如何安排从自己的妻子那里得到的这笔巨额财富。 先王后穿着一件华丽的金色裙子,正与几位年轻的绅士谈笑着,在她身旁站着的伊丽莎白公主则穿着一条朴素的白色绣花丝绸裙子,在她乌黑的云鬓上插着一朵漂亮的白色玫瑰花,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佩戴任何珠宝,但看上去依旧贵气逼人。 国王穿过人群为他让开的道路,径直走到先王后身前,微微鞠躬,先王后连忙回以屈膝礼。 “我向您表示最诚挚的祝福,夫人。祝您日后生活美满。”国王的脸上带着热情的微笑,但人人都看得出他说这些话不过是出于礼貌而已。 “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您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先王后在说“寒舍”这个词的时候明显加重了语气,“我和我的丈夫都很荣幸能邀请您来见证这个欢乐的时刻。” 托马斯·西摩爵士此时也从房间的另一头挤了过来,“陛下!”他向国王行了一个礼,“真是万分荣幸!”他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自鸣得意已经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了。 国王向托马斯爵士点了点头,“祝贺您,海军上将阁下。” 之后他又转向自己的姐姐伊丽莎白公主,“亲爱的姐姐,我希望您在这里的生活一切都好。” 伊丽莎白公主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与她头上那朵盛开的玫瑰交相辉映,“我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陛下。凯瑟琳夫人是一位完美的监护人,是我遇见过的最慈爱的继母,而现在托马斯爵士也加入了我们当中,如今我不但有了一位母亲,还多了一位父亲!”她用少女那如同一泓清泉的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托马斯爵士,对方也微笑回应。 国王注意到了先王后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看到您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他朝着伊丽莎白公主微微点了点头。 完成了这几项社交义务之后,国王转过身来,打量着四周的摆设。从这间大客厅通向其他客厅的大门都大开着,五间客厅连成一体,那些帷幔和壁毯挂在墙上,在它们下方摆放着漆着金色油漆的木质家具,看起来虽说有些庸俗,但在这样的场合的确显得非常阔气。 在大客厅的另一边,在两尊插满各色花枝的中国大瓷瓶的上方,悬挂着那幅著名的波提切利的《春》,这幅画曾挂在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收藏室里,如今成了王后的珍藏。这幅画是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为自己侄子的婚礼所创作的,王后选择将它挂在这里也显得颇为应景。 画中的人物正身处在一片柑橘林当中,那些插在花瓶里的花枝伸到画作的前方,与画作里的林木混杂在一起,仿佛现实与画作融合在了一起一般。爱与美之神位居中央,带着恬静优雅的表情,等待着为春天的降临举行盛大的典礼,在她的身边,美惠三女神正翩翩起舞。 在这幅画的下方,新郎的哥哥,护国公爱德华西摩静静地站在那里,抬着头,似乎在欣赏这幅旷世巨作,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显然神思不属。他手里拿着半杯赫雷斯葡萄酒,杯子里的酒液已经许久没有减少了。 权臣们的政治生命,恰似一天当中的太阳。当他们刚刚崭露头脚时,就如同刚刚升起的朝阳一般;而随着他们权势日盛,光芒也越发灼人眼球;终于太阳升到了最高处,他们的权力和地位也如日中天;然而盛极而衰,在这之后就是不断的滑落,直到彻底沉入地平线下面去。如今的护国公虽然依旧是光芒四射,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对于护国公而言,过去的两年如同一场噩梦:先是因为苏格兰的那场叛乱而沾上了一身腥,本该唾手可得的摄政宝座一下子变得不再确定;而等他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摄政头衔时,这个头衔已经变成了先王加在他头上的靶子;前些天,新国王又抓住机会,迅速瓦解了摄政这个职位仅剩的权威。如今他虽然挂着摄政的头衔,但没有国王的同意,他的命令就完全是一纸空文。 一位权臣如同是一艘在浓雾当中行驶的船,在浓雾当中显得异常庞大,然而当浓雾散去,出现在人们眼里的不过是一艘平平无奇的船而已。权力的本质是让别人服从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当权者给别人留下的印象,而如今在大多数人眼里,护国公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因此人群在国王身边聚集成一个圈,而护国公身边却门可罗雀,只剩下几个忠诚的党羽和一些试图烧冷灶的政治投机客还聚集在他的周围,但这样的人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少。 门口又传来一阵骚动,玛丽公主的身影出现在大厅的入口处,她高傲地抬着头,丝毫不看路就一路向前,而挡在她前面的人也纷纷识趣地让开一条道路。 玛丽公主走到国王身前首先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她转向王后,用干巴巴的语气说了两句祝贺的话,之后她又转向自己的妹妹伊丽莎白公主,微微点了点头。 做完这些之后,她就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向房间另一头走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先王后的尴尬表情。对于玛丽公主而言,她答应了国王会来参加这场婚宴,而她也信守了诺言。至于其他人的看法,她一概置若罔闻。 底座上装饰着托起天空的阿特拉斯的大钟敲了九下,签订婚约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先王后和托马斯·西摩爵士的律师走进大厅里。仆人们抬进来一张漂亮的桃花心木桌子,又在上面铺上绣着金线的绿色丝绒桌布,律师们把草拟好的婚书放在桌上。 参加这场仪式的宾客们不要人指引就已经各就其位,他们站成一圈,围着将要签字的桌子,低声交谈着,对国王的冷淡,玛丽公主的不假辞色,王后的活泼,伊丽莎白公主的激动以及托马斯爵士的喜气洋洋评头论足着。 律师开始宣读婚约,当念到先王后嫁妆的金额时,屋子里的人群发出一阵吸气声,而当婚书宣读完成时,整个宫殿如同蜂窝一般喧闹起来。这笔由先王后通过两次婚姻积攒下来的巨额财富,在嫉妒和羡慕的人群中引发了强烈的反响。 女士们对这样的大手笔眼红的要命,而在男士们眼中,先王后的魅力比起之前增加了几倍。金钱的魔力可以使得沧海变桑田,枯木发新芽,自然也可以令人重返青春。许多男士都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托马斯爵士,为了这样的一笔钱,他们许多人宁可和一只秃鹫结婚,更不用说是依旧风韵犹存的先王后了。许多人都暗自期待托马斯爵士会步上先王后前两任丈夫的后尘,给他们一个成为凯瑟琳·帕尔的第四任丈夫的机会。 托马斯爵士走上前来,拿起羽毛笔,轻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脸上挂着愉悦的微笑,当他写完最后一笔时不禁轻声地吹了一声口哨,让一些刻板的绅士大皱眉头。 先王后也提起裙摆,走上前来,她拿起羽毛笔,微微停顿了几秒,随即弯下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仆人们打开对着花园的落地窗,清凉的新鲜空气涌进房间,一扫屋子里的闷热,引来一阵低声的欢呼,客人们都欣喜地大口呼吸着从窗户涌进来的带着花香的清风。 舞曲的乐声开始回荡在房间里。“感谢诸位!”先王后笑着说道,“现在请大家去跳舞吧!”她伸出手,挽住了托马斯爵士的胳膊。 托马斯爵士似乎犹豫了片刻,但他立即反应过来,含情脉脉地看着先王后,带领着她向舞厅走去。 第75章 舰队 先王后婚礼的热度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左右,很快又被新的话题所取代:为庆贺国王加冕,舰队将在朴茨茅斯附近的斯匹特海德举行观舰式,这场盛典因为之前发生的宗教动荡,已经推迟了几个月之久了。 十月五日上午十点的钟声敲响时,国王抵达了朴茨茅斯港口。在市长和港务官员的欢迎中,国王登上了皇家游艇“安妮”号,这位以先王的第二任妻子,新王的母亲命名的游艇,是一艘五百吨排水量,有着优雅曲线的桨帆船,船身上繁复的装饰由曾为威尼斯总督打造狂欢节花船的匠人亲手制造。 与国王一起登上游艇的都是些地位显赫的人物:玛丽公主,伊丽莎白公主,以及如今已经成为西摩夫人的先王后。护国公和加德纳主教这对老冤家站在一起,一个看上去脸色发青,如同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另一个则挂着谄媚到令人反胃的微笑,如同喜剧表演当中的的角色刚刚从舞台上退场下来。 整个皇家舰队的司令,海军大臣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与自己的儿子一起站在国王身后,如果说护国公阁下是已经日薄西山的夕阳,那么埃塞克斯伯爵就是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旭日。 如今新国王乾纲独断已经是不可避免的趋势,而他将要用来取代护国公的,除了这位埃塞克斯伯爵之外再无第二人选。而鉴于国王对自己好友罗伯特·达德利的宠信,很多人认为在埃塞克斯伯爵之后,执掌权柄的将会是他的儿子。如果新王能活到他父亲的岁数,那么这一门两代权臣将影响英格兰的政局四十年以上,届时达德利家族毫无疑问将成为英格兰的首席贵族世家。 然而与之前的大多数权臣恰恰相反,约翰·达德利阁下即使如今行情暴涨,却依旧十分谨慎,并不广结朋党,也丝毫不因自己的地位增长而得意。即使自己的儿子与陛下的关系比其它任何人都要亲近,他在国王面前依旧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许多人认为他要么是真的忠心耿耿,要么就是野心惊人。 站在海军大臣身后的是第二海务大臣托马斯·西摩爵士。这位新婚的海军上将从来没有过指挥舰船的经验,事实上他更愿意呆在岸上而非船上——托马斯爵士一直饱受晕船的困扰。然而作为显贵的一员站在国王身后不远,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这样的诱惑实在是难以抗拒,甚至压过了晕船的痛苦。 游艇在号角声中缓缓离开岸边。那些地位不够的人只能羡妒地注视着游艇上的人们,他们只能在岸上远望观舰式的盛况。 海面上波平如镜,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乘船出行无疑是一种享受。暖洋洋的日光倾泻在海面上,不时有游鱼蹿出水面,激起片片涟漪。在远处斯匹特海德的岬角,庞大的舰队的影子已经出现在眼前。 下层甲板的桨手们用力划着船,游艇悠然地穿行在浪花之间,如同海鸥轻盈地拂过水面。 在明朗的天空下,英格兰舰队排成整齐的队形,迎接国王的到来。在过去,一个小国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武装起一支庞大的舰队,诸如吕贝克这样的城邦也曾掌握过北海和波罗的海的霸权。然而随着新技术的发展,战舰越造越大,价格也越来越高,大舰队也成为了只有大国才能维持的起的金钱黑洞。 如今统御大洋的,是庞大的西班牙舰队,而在此之后的便是英格兰。虽然在规模上与西班牙难以匹敌,但比起其他国家,英格兰舰队已经是一支可怕而又威严的力量了。 排在舰队最前端的是舰队的旗舰“玛丽·罗斯”号,在她身后的是“大哈利”,“吕贝克的耶稣”,“凯旋”和“胜利”,这些排水量超过一千吨的战舰,每艘都搭载了上百门火炮。她们有着高大的艏楼和艉楼,上面的船板如同屋瓦一般搭建着,再加上金碧辉煌的装饰,看上去如同海上的城堡一般。 “这就是皇家卡拉克帆船,陛下。”海军大臣在国王的耳边说道,“如您所见,这些船只是我们舰队当中最大,火力最强的。” “令人印象深刻。”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遗憾的是,这些船已经过时了,他们当中许多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产物,十分笨重。但他们依旧是舰队的象征,把他们拆除未免有些太可惜了。”海军大臣补充道。 当陛下的游艇驶过时,船上的值星官大喊道,“为陛下三声欢呼!” “Hip~Hip~Hooray!Hip~Hip~Hooray!Hip~Hip~Hooray!”船上的水手挥舞着帽子,向陛下的游艇欢呼,国王也脱帽致意。 在这些巨兽后面的船看上去明显小了一号,他们的船头和船尾明显平整了许多,看上去也并不那么笨重,然而他们上面搭载的火炮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 “这是盖伦帆船,也就是所谓的西班牙大帆船,陛下。”海军大臣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您所见,他们看上去更适合远洋航行,西班牙人用这些船把美洲的金银运回欧洲,这种帆船也是西班牙舰队的主力。” 盖伦帆船上的水手发出了与之前一样的欢呼。 国王一边微笑着挥手,一边问道,“我们有多少艘盖伦帆船,伯爵?” “总共二十六艘,陛下。” “西班牙人呢?” “西班牙人有八十艘。” 国王皱了皱眉头,“差距这么大吗?” “遗憾的是,的确如此,陛下。”海军大臣叹了口气,“西班牙是一个世界帝国,她的资源是我们所难以匹敌的。不过与其他国家相比,我们还是有巨大优势的——法国人只有十艘,葡萄牙人十五艘,丹麦人只有五艘。” “可对于法国人来说,舰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而对于我们而言则是必需品。一旦我们失去了海洋,那么这个岛屿的沦陷不过是时间问题。”爱德华有些不悦,“我希望在财政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扩大舰队规模。” 海军大臣颔首,“谨遵您的意思。” 在盖伦帆船之后是一艘孤零零的新式帆船,她有着平滑而又雅致的船体,与盖伦帆船相比,这艘船更加修长,上层建筑更小,艉楼则被有着平缓坡度的后甲板所代替。这艘船的桅杆也与盖伦帆船不尽相同,上面悬挂的帆也更多。 “这是‘复仇’号,陛下。”海军大臣的语气当中难掩兴奋,“这是海军造船所独创的新式战舰,我们称它为‘改良型大帆船’。与之前的战舰不同的是,这艘船被设计为一个稳定的火炮发射平台。西班牙人经常使用近距离的跳帮战术,用步兵登上敌舰。我们则反其道而行,在一定的距离外用准确的炮火摧毁敌舰。” “很好的想法。”国王赞许地点头。 “我们还打算对舰队的那几艘巨型卡拉克帆船按照这种思路进行改装,让他们也拥有这样的特性。虽然他们在机动性上面比不上,但是他们的火力非常凶猛,经过这样的改装之后会成为舰队的火力中心。” “您做的真的很好,伯爵。”国王嘉许地拍了拍埃塞克斯伯爵的胳膊,后面的护国公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了。 在海军大臣身旁,托马斯爵士脸色惨白,看上去随时就要晕倒。 “您怎么了,托马斯爵士?”国王有些惊讶地问道。 “陛下,我……”托马斯爵士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突然他脸上的五官开始扭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也顾不得失礼,冲到船边,开始呕吐起来。 船上的达官贵人们都捂着嘴偷笑起来,而对面战舰上的水手则没有这样好的涵养,纷纷哄笑起来,船上的军官们大吼着试图维持秩序。 国王不满地瞪了一眼托马斯爵士,“叫一艘小艇来送托马斯爵士回岸上去。” “这就是让一个从没出过海的人当海军上将会发生的事情。”加德纳主教低声说道,声音大小刚刚好让国王听得清清楚楚,他身边护国公的脸色已经逐渐变为绿色,看上去如同一个没熟的苹果。 托马斯爵士被人搀扶到了小船上送往岸边,游艇继续向前驶去。 在游艇前方的是一群更小的三桅帆船,大多只有两三百吨重,与前面的那些艨艟巨舰相比显得有些简陋,船上的水手看起来也不如之前那样衣着严整。 “这些是私掠船,陛下。”海军大臣接着说道,“他们奉陛下的命令,在大洋上袭击敌国的运输船,把敌国的财宝运回陛下的国库。” “就是海盗船。”护国公冷笑道。 “是皇家海盗。”海军大臣回敬道,“他们拥有私掠许可证,奉陛下的命令打击敌人的交通线。” “您不觉得这样有辱国体吗?”护国公指着其中的一艘私掠船,“这些海盗在船上挂着王室的旗帜,您招揽这些渣滓,把国家的荣誉置于何地?” “我觉得打输一场战争,才是真正的有辱国体,让国家尊严扫地!”海军大臣看向国王,陛下脸上的微笑更明显,他也变得底气更足了,“这些私掠船为我国的财政做出了巨大贡献,还有许多投资这种生意的贵族从中发了大财。据我所知,阁下您也投资了几艘私掠船,也从中大赚了几笔……您难道就不怕有损自己的荣誉吗?” 护国公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国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支私掠舰队。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伸手指向前方,“那是谁?” 海军大臣看向国王手指的方向,一个青年爬到了桅杆的顶端,用力挥舞着自己的帽子。 “啊,那是约翰·霍金斯,整个舰队最年轻的船长,他的父亲威廉·霍金斯是普利茅斯市的国会议员,他们家族是著名的海上商人家族之一。” “啊,我记得他的父亲。”国王点了点头,“这么说这艘船是他家的产业了?” “是的,陛下,约翰·霍金斯很有天分,很早就在家族生意里独当一面了。” “请他过来吧,我很想见见他。” 一艘交通厅连忙带着国王的命令驶向约翰·霍金斯的“莎乐美”号。 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约翰·霍金斯乘着交通艇来到了国王的游艇上,他向国王优雅地鞠躬问候。 国王打量着这个颇为英俊的年轻人,他长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留着漂亮的八字胡,他的皮肤因为常年的海上生活而显得黝黑发亮。 “霍金斯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航海的?” “从我记事以来就开始出海了。”霍金斯船长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是我们家族的生意,有朝一日要由我接手,自然要从小学习。” “您曾经远航过吗?”国王好奇地问道。 “是的,陛下,我曾经跟我的叔叔一起远航到非洲海岸,在那里用一些玻璃珠子和当地酋长换了一批奴隶,然后我们行驶到加勒比海那些满是种植园的小岛,用奴隶换回蔗糖,再把蔗糖运回英格兰。”霍金斯船长眉飞色舞地说道,“我们那次可赚了一大笔!我就是用那笔钱买下我的这艘船的。”他说着,用手指向不远处的那艘“莎乐美”号。 “您坐着这样的小船出海,不觉得危险吗?” “有几次的确非常危险,遇到暴风雨的时候那种滔天的巨浪,把我们的船上下摆弄,如同一片在狂风中飘荡的树叶一样。海水从每个缝隙里涌进来,船身的木头吱嘎作响,那声音真是可怕。”他耸了耸肩,“不过相比起平淡的生活,我还是喜爱这样。” “为什么呢?” “唯一值得过的生活就是冒险的生活。”霍金斯船长斩钉截铁地说道。 国王大笑了起来,“您说的有道理!”他热情地握了握对方的手,霍金斯船长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我祝您的生意兴隆!” “我并不在意金钱的问题,我更愿意为陛下服务。”年轻的船长看着国王的眼睛,他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国王有些意外,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那我期待您成为舰队司令的那一天。” 舰队开始施放礼炮,炮声如同雷霆一般,让整片海域都震颤起来。那些在空中游弋着的海鸥,被这隆隆的炮声吓到,惊恐地四散而逃。 第76章 继父 当秋日的寒风带着杀气,来势汹汹地卷起日益光秃的树枝上的黄叶,把他们飘洒在空中的时候,先王后逐渐隆起的肚子已经彻底无法遮掩下去了。 在哈特菲尔德宫里,先王后深居简出,激烈的孕吐反应让她整个人虚弱不堪,每日只是退居在她的卧房里,甚至根本无法离开她的床。 然而在这座宫殿里,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过着这种隐居生活的人。这座宫殿的新晋男主人托马斯西摩爵士,也和他的新婚妻子一起,躲在这座宫殿里不愿见外人。 在阅舰式上丢了大丑的托马斯爵士,近些日子来已经成为了整个社交界,整个国家,甚至是全欧洲的笑料,这位“晕船的海军上将”的故事,甚至成了君士坦丁堡的苏丹宫廷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伦敦城的小报把他描绘成小丑,或是拉着自己妻子裙摆向上爬的蠢货。 如今托马斯爵士虽然依旧保有第二海务大臣和海军上将的头衔,但他的职业生涯实际上已经到头了。对于国王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把护国公一派在海军里的最后一个钉子彻底拔起,而国王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了这一点。托马斯爵士的哥哥护国公阁下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图去保住这个令他厌恶的弟弟。于是一道诏令就让他回家“养病”,或者说是停职。 海军部大楼里托马斯爵士的办公室每天依旧有专人负责打扫,仆人们如同他还在屋里一般,每天给壁炉生火,在花瓶里摆上新鲜的插花,然而他却再也不敢踏入海军部的大门了,那些刻意掩盖着的低声的讥笑声快要把他逼疯了。于是他只能回到这座乡间宅邸,远离人群,一个人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空旷的大厅和悠长的走廊里。 托马斯爵士的内心毫无疑问充斥着愤懑和嫉妒,他开始嫉妒一切人,尤其是自己的哥哥。愤怒和嫉妒的火焰迷惑了他的神志,他和先王后的关系也开始急转直下——先王后丈夫的身份完全没有帮助到他。在托马斯爵士眼里,这桩婚姻除了那一笔可观的嫁妆之外实在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于是仅仅结婚几个月,托马斯爵士就开始后悔了,丝毫不考虑他如今正住在自己妻子的宫殿里,花着自己妻子的钱,伺候他的也是自己妻子的仆人。 宫廷当中的每个人都希望和王室更多的扯上关系。毋庸讳言,托马斯爵士与先王后成婚,除了她的庞大财产之外看中的正是这一点。然而不幸的是,国王似乎对他的这位继母态度平平,而玛丽公主则更是对先王后充满厌恶,这也使得先王后在王室当中处于一种有些尴尬的地位,而作为先王后的新任丈夫,托马斯爵士所感受到的尴尬比起自己的妻子又多了十倍不止。 托马斯爵士作为终生生活在自己哥哥阴影下的次子,对自己的哥哥护国公又妒又恨,然而他所得到的崇敬和地位,却都来自于自己的哥哥。这种屈辱感支撑着他不择手段地攀登权力的阶梯。 如今先王后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然而托马斯爵士并不打算放弃。对于他来说,幸运的是,另一条通天的青云梯如今正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在整个欧洲的婚姻市场上,亨利八世国王留下的两个女儿无疑是最为诱人的宝石之一。然而先王的长女玛丽长公主已经年过三十,再加上她的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生下的男婴不是流产就是夭折,许多潜在的联姻对象都对于玛丽长公主心存疑虑。 与自己的姐姐相比,伊丽莎白公主则显然要更抢手许多。伊丽莎白如今年方十五岁,正好进入了联姻的黄金时期,并且她的容貌在如今欧洲的公主当中算得上是顶尖水平。作为英格兰国王的亲生姐姐,她的身份也使得她成为全欧洲最具有联姻价值的对象之一。 然而一场王室联姻,与其说是一场婚姻,更不如说是一种外交举动。一场联姻通常意味着利益一致的两国决心结成同盟,或是互为敌人的两国决心握手言和,而根据如今英格兰的外交政策,伊丽莎白公主所可以联姻的对象其实不多:西班牙方面倒是希望促成伊丽莎白公主和王太子菲利普的联姻,他们两人年龄相近,除了宗教差异以外实在是门当户对。但国王目前与法国和西班牙都若即若离,断不会厚此薄彼,把公主嫁给其中的一方。与葡萄牙的若昂·曼努埃尔王太子成婚对于巩固英格兰与葡萄牙之间历史悠久的同盟来说倒是颇有意义,然而国王绝不会把自己的姐姐嫁给这个因为近亲结婚而显得病态的孱弱少年。除此之外,剩下的联姻对象,除了那些德意志地区的小王公以外,就只剩下国内的大贵族了。 对于国外的联姻对象而言,与公主成婚最多是外交上的好处;而一位国内的大贵族如果有幸同公主成婚,那么他的家族自此以后就拥有了对王位的宣称,一旦王权衰微,那么他们也未必不能肖想一下圣爱德华王冠的滋味。 作为一个情场老手,托马斯爵士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依旧显得风流倜傥,这也使得他在这场争夺当中有了入场券。然而对于托马斯爵士而言,他手中真正的王牌,是他作为公主继父的身份。 作为国王三个婚生子嗣当中排在中间的那一个,伊丽莎白公主一直以来都没有得到自己父亲的太多关注。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国王自然是爱如珍宝;而玛丽公主在早年也享受过国王的独宠,等到她与国王彻底闹翻之后,两个人的摩擦和互相厌恶也显得颇为轰轰烈烈。 而国王的这位二女儿却一贯显得有些透明,当她出生之前亨利国王以为这是一个男孩而满心欢喜,因此她的出生给亨利国王带来的只有失望,而她的母亲经此之后也逐渐失宠,若不是最后为陛下生下了儿子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因此伊丽莎白公主虽然一直以来在物质上享受着奢华的待遇,可亨利国王却从未怎么关注过这个缺乏存在感的女儿。 托马斯爵士从这一点当中看到了机会,作为伊丽莎白公主的继父,他有着得天独厚的机会,得以在公主面前扮演慈父的角色。 伊丽莎白公主如今只是一个青涩的少女,当她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东西被人捧在银盘子里递到她面前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立刻就沦陷了。仅仅过了几个月,她与自己的继父已经发展出了非常亲密的关系。托马斯爵士知道的很清楚,国王绝不可能主动让自己的姐姐嫁给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那么对他而言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公主倾心于他。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和十五岁的少女打交道时理应心怀谨慎,然而托马斯爵士居心不良,而先王后又有孕在身而不便理事,于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及时制止这种十分不妥的行为。而众所周知,宫廷当中是完全不存在秘密的,一些有损公主清誉的留言已经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距离众所周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个阴霾密布的秋天下午,天色从下午两点起就开始变暗,显然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雷声,在秋天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托马斯爵士眉头紧锁地从大楼梯上走下来,在门厅里,他挥手叫来一个在门厅两侧如同雕像一般侍立着的仆人。 “伊丽莎白公主骑马回来了没有?就快要下雨了。” “还没有,阁下。” 托马斯爵士有些不悦地冷哼了一声,“很快就要有暴风雨了,赶紧派人去请殿下回来。”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少女的娇笑声。 如同带上了一张面具一样,托马斯爵士脸上的表情在转瞬之间彻底扭转,从刻薄的主人变成了慈爱的父亲,他微微整了整领子,用用手压了压自己的袖口,让它显得更加笔直。 大门打开了,随之涌进来一阵大风,几乎要把门厅里燃烧着的烛火尽数吹灭。 两个少女谈笑着走进了房间,打头的那个有着介于姜黄色和红色之间的头发,那白皙的皮肤下仿佛流淌着宁芙的血液;而身后跟随着的姑娘则显得有些羞涩而富有书卷气,当她走进房间时连忙开始整理起自己被大风吹的有些散乱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羞怯的红晕。 托马斯爵士笑着走向打头的少女,“殿下,您骑马玩的开心吗?”他向着伊丽莎白公主伸出手去。 伊丽莎白公主正在解开斗篷的系带,她脱下沾上了不少雨水的袍子,随手把它扔在地上。“啊,我们玩的很开心,几乎没注意到暴风雨要来了!”她笑着握住了托马斯爵士伸过来的手,“您说是不是,简?”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女伴,笑着说道。 简·格雷女士露出一个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微笑,“是的,殿下。” 送简·格雷女士来做自己表姐伊丽莎白公主的女伴,自然是她的那位野心勃勃的母亲,萨福克女公爵的主意,而其目的毋庸置疑,自然是要让简·格雷女士与王室走得更近些——从某种角度而言,爱德华六世国王所面临的情况与他的姐姐极为相似:一场与外国公主的婚姻会在很大程度上损害目前的外交政策,那么从这个角度而言,未来的王后很可能要从大贵族家的女士们当中选出,而萨福克公爵夫人自然是希望让自己的女儿脱颖而出。 托马斯爵士朝着简·格雷小姐点了点头,随即又转向伊丽莎白公主:“您的头发已经全湿了。”他伸手轻抚过那漂亮的长发,从上面捋下几滴晶莹的水珠。 “我都没有发现!您瞧瞧,我真的太蠢了。”公主笑着说道,“我们骑马骑的真畅快啊,连打雷的声音都没有听到,直到雨滴开始打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拼命开始往回骑。您瞧瞧,”她说着指向自己的裙摆,上面沾满了马蹄溅起的泥点。 仆人们端着盘子上前,里面装着暖身子用的威士忌酒和用来擦头发的干毛巾。 伊丽莎白公主拿起水晶杯,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金黄色酒液一饮而尽。 托马斯爵士有些失神地注视着那漂亮的脖子的优美曲线。 伊丽莎白公主长吁了一口气,她的脸因为烈酒而有些发红。她把被子放回到托盘上,伸出手去拿干毛巾,准备擦一擦湿了的头发,却被托马斯爵士按住了手。 “还是我来吧。”托马斯爵士说着用右手拿起毛巾,再用左手拿起一缕公主的长发。 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玩味的光,转瞬间就消失不见。“那么就谢谢您了。”她又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玫瑰,那微微开启的花瓣吸引着蝴蝶,蜜蜂,当然还有那嗡嗡作响的大胡蜂纷至沓来。 托马斯爵士虔诚地捧起自己继女的头发,把它们轻轻擦干。一旁的简·格雷小姐静静地擦着自己的头发,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场景。 当公主的头发全部擦干净之后,托马斯爵士伸手把毛巾丢回到原先的托盘里。“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殿下,请入席吧,正好吃一些热腾腾的饭菜为您和简·格雷小姐祛寒。” 伊丽莎白公主有些惊讶,“可是我还没有换装。”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骑装。 “今晚就我们三个人用餐,凯瑟琳不出席。”他说着自以为俏皮地站了眨眼睛,然而这动作配上他眼角的皱纹看上去简直就像一扇百叶窗打开又关上,“所以我们大可以随意一点。” “夫人出什么事了吗?”伊丽莎白公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托马斯爵士耸了耸肩,“她的孕吐反应很严重,不过放心吧,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向公主伸出胳膊,示意她搭上来。 伊丽莎白公主微微笑了笑,“那么好吧。”她伸手挽住了托马斯爵士的胳膊,简·格雷小姐跟在他们身后向餐厅走去。他们当中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在二楼走廊入口处一闪而过,消失在没有点灯的走廊里的身影。 第77章 夫妻 先王后的妹妹赫伯特夫人把先王后寝宫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她提着自己的裙摆,踮起脚尖,像一只猫一样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 歪靠在软榻上的先王后被自己妹妹显得有些滑稽的举动逗笑了,“您在做什么呢?我亲爱的妹妹?”然而当她注意到赫伯特夫人脸上恐惧的表情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先王后挥了挥手,示意屋子里的仆人和侍女通通离开。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先王后示意自己的妹妹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的脸色如此苍白,是有什么不适吗?” 赫伯特夫人并没有坐下,她向前快走几步,单膝跪在先王后面前,“我的上帝啊,太可怕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浑身颤抖着,似乎随时要哭出来。 先王后感到自己的腹部传来一阵不适,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来处理。” 赫伯特夫人环视了一眼四周,确定屋子里再没有其他人。 她探头到先王后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先王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如同春日阳光下融化的残雪一般。 当赫伯特夫人说完之后,先王后愣了几秒,随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上去如同被美杜莎蛇怪变成了一尊雕像一般。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他会有这么蠢?”先王后剧烈地摆着手,仿佛要用手拍打开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一般。 “这是我亲眼所见。”赫伯特夫人瞪大眼睛,看着先王后。 先王后盯着自己的妹妹,一言不发地看了几秒,随即她又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那笑容如同含苞待放的迎春花遇到寒流一般,还没有完全盛开就枯萎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她听上去与其在试图说服赫伯特夫人,不如说是在试图说服她自己,“不过是一两个动作罢了,这完全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还有那些流言……”赫伯特夫人喃喃道。 先王后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了起来,“流言,那些该死的流言!说真的,我亲爱的妹妹,您为什么要在乎那些无聊的东西呢?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这种荒诞不经的东西,没有人会把它当真的,没有人!”她猛地站起身来,“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无聊而又可笑!” 赫伯特夫人被吓呆了,她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王后微微定了定神,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啦,我们别再提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您去干您自己的事情吧,我想休息一会。” 赫伯特夫人连忙行了一个屈膝礼,忙不迭地退出了房间。 先王后呆呆地站在原处,突然她两腿一软,瘫倒在身后的土耳其式长沙发上。 …… 自从这场对话发生半个月以来,先王后的孕期反应愈发严重了。这严重的不适感让她疲惫不堪,夜夜难眠。虽然每日只是退居在自己的寝宫里,却依旧看起来疲惫不堪。 一个秋天的下午,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坐在窗前,从已经挂上了寒霜的窗户看着室外的景色。夕阳悬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温暖的余晖轻柔地抚摸着墙壁上已经凋谢的牵牛花和爬山虎干枯的枝条。 先王后的脸上露出烦躁的表情,她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撕扯着面前小茶几上青瓷花瓶里玫瑰花的白色花瓣。她太阳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在瘦的脱了相的脸上显得异常明显,如同挂在白墙上的藤蔓在狂风当中颤抖着。 虽说尽力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但毫无疑问赫伯特夫人的话对先王后还是产生了影响,这些日子里即使没有孕期反应的时候,她也显得忧思深重,难以入睡。 那玫瑰花上的最后一片花瓣也被揪了下来,从先王后的指间缓缓飘落在地毯上,那里已经落满了同样的白色花瓣。 先王后随手把玫瑰花茎朝远处一抛,丝毫不顾自己的手指已经被上面的小刺扎出了一些细小的血点子。 突然,她瞥见对面自己丈夫的套间的窗前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托马斯爵士正站在窗户前,夕阳的金光笼罩着他,让他看上去宛若一尊铜像。 托马斯爵士的眼光投向花园当中的某个点,那眼神中充满了野心勃勃和欲望的烈火,丝毫不加遮掩,先王后不仅被这直白的目光吓了一跳,她顺着这目光看向花园当中的一角。 在花园里的一座喷水池边,伊丽莎白公主正坐在一棵月桂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 先王后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那熟悉的恶心感又回来了。 她瘫软在长沙发上,大口喘着气。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精疲力竭的先王后终于平复了下来。她伸出手拿起面前茶几上的玻璃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那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安稳了一些。 她再次直起身子,看向对面自己丈夫房间的窗户。 那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先王后又把目光投向花园里,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楼,此时正沿着一条通向那喷水池的小径向伊丽莎白公主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用自己那轻巧的细藤木手杖抽打着小径两旁已经干枯的蜀葵的茎干,在身后留下一团团干枯的枝叶。 王后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走到喷水池前,向伊丽莎白公主鞠躬。 公主放下手里的书,笑着对他说了些什么。 托马斯爵士走上前,低下头,宛若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轻轻亲吻了公主的额头,然而他那搭在公主腰上的手却显得极其不得体。 先王后的脸色变得发青,她伸出一只已经变得枯瘦的手,用鹰隼盯着云雀般的眼神盯着喷水池旁的那对男女。 托马斯爵士笑着牵起伊丽莎白公主的手,带着她向大门走去,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先王后剧烈地呕吐起来,她感到嘴里传来酸味和苦味,那是胆汁和胃液混合起来的味道。 …… 晚上八点,管家敲响了晚餐开始的锣声。 伊丽莎白公主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裙子,上面绣着盛开的白玫瑰和山茶花,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简·格雷小姐。 在楼梯口,托马斯爵士已经在迎候女士们。“殿下。”他捧起伊丽莎白公主的手,轻轻一吻,那握着公主小手的右手轻轻捏了一下。 伊丽莎白公主回之以一个少女的甜美微笑,令托马斯爵士不禁心海荡漾。他尽力压制住内心的喜悦,转向简·格雷小姐,微微鞠了个躬。 简·格雷对他点了点头,很有眼色地向后微微退了半步。 托马斯爵士挽着公主的胳膊,走进餐厅。 当餐厅的大门打开时,三个人惊愕地发现先王后已经在餐厅里落座了。 凯瑟琳·帕尔穿上了一件华丽的金色裙子,她头上和衣服上戴满了珠宝,兜帽上的珍珠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晕。她看上去比怀孕前老了十岁,即便脸上涂上了厚厚的白粉,也难以掩盖住下面颓败的青色。 先王后冷淡地扫视了一眼面露尴尬的众人,“诸位晚安。”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伊丽莎白公主首先反应过来,“晚安,夫人!您今天感觉如何?”她说着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拉开扶手椅,坐了下来。 “我很好,殿下。”先王后朝着自己的继女点了点头。 简·格雷小姐也跟在公主身后落座,只剩下托马斯爵士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他终于挤出了一个微笑,“夫人。”他微微鞠躬,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诸位似乎有些意外我今晚来到了这里?”先王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 “我很高兴您今天有胃口跟我们一起用餐。”伊丽莎白公主笑容可掬地回答。 仆人们开始上第一道菜。 先王后微微笑了笑,又看向自己的丈夫。 “您呢?我亲爱的丈夫,您似乎看起来非常意外?” 托马斯爵士脸色阴沉,他生硬地回答道,“我完全不感到意外,毕竟这是您的房子,您出现在哪里都是非常自然的。”他低下头,拿起刀叉,开始用餐。 先王后的眉毛微微挑了挑。 简·格雷小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专心吃着盘子里的熏鲑鱼。 屋子里落针可闻,一时间只剩下刀叉碰撞的微弱铿锵声。 主菜上来了,是一只漂亮的松鸡,被烤的喷香,厨师们把它华丽的羽毛装饰在上面,让这只漂亮的鸟看上去如同展翅欲飞一般。 先王后开始大快朵颐起来,一改往日的毫无胃口。但与其说她是在正常地进食,不如说是在神经质地吞咽。她不断地往自己嘴里塞着松鸡肉,油从她的嘴角向下流去,在繁复的领子上留下点点污渍。 当先王后终于放下刀叉时,她抬起头,发现桌边的其他三个人正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两位少女的眼神里还带上了一丝不安。 先王后突然笑了起来,“诸位怎么不吃呢?”她伸手指向那已经被她扒拉的失去了所有美感的禽鸟,“快吃啊!等到凉了就不好吃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一只盘旋在漆黑的夜空当中的夜枭。 伊丽莎白公主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微笑,“我想我还是回房间去吧。”她放下刀叉。 先王后探出半个身子,伸出胳膊示意她留在原地,“您不尝尝这松鸡吗?巴松比埃尔先生今天做的非常完美……您瞧我吃了多少!” “这有些太油腻了,不过谢谢您的好意,夫人。”公主回答道。 “那也请您留在这里,一会还有甜品呢。”先王后的语气颇为柔和,但意思却斩钉截铁。 脸色阴沉的托马斯爵士终于开了口,“殿下,如果您想回去的话请您自便,祝您晚安。”他站起身来,向公主鞠了一躬。 “我请您留下,甜品还没有上呢。”先王后啪地一下把手里的叉子掷在桌上。 “说真的,凯特,您想必是累了,您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托马斯爵士转向自己的妻子,他敲了敲自己的酒杯,一个仆人推门进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 “请通知厨房不需要上甜品了,女士们都累了。”托马斯爵士命令道。 先王后突然抓起手边的杯子,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她猛地把杯子往桌子上投掷出去。 杯子炸成无数的碎片,四处飞溅,少女们连忙尖叫着避开。 一片细小的碎片划破了先王后的脸,在上面留下一道细微的血道子,但她浑然不觉。“请通知厨房现在上甜品。”她盯着那仆人,仿佛是要一口把他吞下。 “说真的,我们并没有人想……”托马斯爵士大声嚷嚷起来。 “我才是一家之主!”先王后突然站起身来,猛拍了一下桌子,对着那已经被吓呆的仆人怒吼,“这是我的房子,你们是我的仆人!不是他的!”她指向大门,“去给我告诉厨房,现在上甜品。” 那仆人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向门口奔去。 先王后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她的胸脯起伏着,显然情绪极其激动。 甜品被一群低着头的仆人送进了房间,是用暖房里新鲜摘取的草莓和覆盆子制成的蛋糕。 先王后开始大口吃起蛋糕来,然而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一口也没有动。 当先王后吃完盘子里的甜品,她挥了挥手,仆人连忙上前撤下盘子。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把它随手扔在地上,转向女士们。 “公主殿下,简·格雷小姐,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话,我想用今晚的时间和我的丈夫谈一些重要的事情。”她把“我的丈夫”这两个词念的刻意的重。 简·格雷小姐如蒙大赦,站起身来飞快地行了一个屈膝礼,飞也似的逃出了房间。 伊丽莎白公主也站起身来,她高傲地朝着先王后点了点头,眼睛里透露出似有似无的轻蔑,让先王后不由得燃起一股无名火,却又不知如何发作。 “那么晚安,夫人。”伊丽莎白公主说道。 “殿下晚安。”先王后的声音十分生硬。 伊丽莎白公主又向着托马斯爵士点了点头,随即提起裙摆,优雅地走出门去。 她离开房间时,随手带上了房门。 第78章 争吵 伊丽莎白公主提着裙摆,迈着轻快的步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鞋跟轻点着大理石的地板,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她抿着嘴唇,看上去神情傲慢。 在楼梯口,公主遇到了在楼梯的阴影当中等候着自己的简·格雷小姐。这位少女从阴影当中一跃而出,正落在公主面前,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但却被伊丽莎白公主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她紧跟在伊丽莎白公主身后一起回了房间,脸色苍白,看上去比起当事人而言还要激动。 “哦,我的上帝啊!”当房间的大门刚刚在她们身后关闭,简·格雷小姐就如同被抽干了全部气力一般,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您看到了吗?殿下……竟然会有这种事……夫人今晚可是大大的失态了……瞧她做了些什么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两只手在空气中激烈的舞动着,仿佛要借此驱散自己脑海里泛起的各种可怕的念头。 伊丽莎白公主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她坐在梳妆台前,摘下自己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她完全失去理智了。”公主不带一丝感情的说道。 简·格雷小姐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 她的举动被公主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的一清二楚。 “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公主随意地把那一对流光溢彩的珍珠耳环扔到首饰盒里,盒子里已经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宝石。 简·格雷小姐凑上前来,她脸上带着如同寄宿学校女生讨论八卦时候那种好奇而又紧张的表情,让公主不禁有些厌烦地撇了撇嘴,“您说,先王后会不会是看出了些什么……”她抬起头,忐忑不安地看着公主的反应。 伊丽莎白公主嗤笑一声,“您说她看出什么来了?” 简·格雷小姐的脸颊红烫起来,“就是您和……托马斯爵士啊……” 伊丽莎白公主斜瞥了她一眼,那冰凉的眼神吓得简·格雷小姐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公主静静地看着如同一只受惊的麻雀一般的简·格雷,她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她可不是笨蛋,连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简·格雷小姐有些瑟缩,“那您就不担心……” “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伊丽莎白公主解开兜帽的带子,让自己的长发披散开来,“我有做什么吗?我有做出过什么许诺吗?什么都没有,亲爱的,不过是一个老男人一厢情愿罢了。“她冷笑着把那兜帽彻底脱下来,随手让它落在地上,“这是他们夫妻之间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您也没有做什么,不是吗?”简·格雷小姐犹豫了几秒,鼓足勇气问道,“您也没有拒绝他,或者制止他。” 伊丽莎白公主又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拒绝他?他自己要自寻死路,与我有什么相干?飞蛾扑向燃烧的灯火,难道是灯火的错吗?你会为了让飞蛾不被烧焦就去把灯火熄灭吗?如果到时候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是他自己活该倒霉。” “可这总归对您的名声不利,您知道那些流言会有多么难听。”简·格雷小姐有些担忧地摇了摇头。 “呵,我的名声?难道男人娶我是因为我的名声吗?亲爱的姑娘,贵族间的联姻不过是一桩利益交换罢了,那些人追求我,追求的不是伊丽莎白·都铎,而是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公主。哪怕我长得如同戈尔贡三姐妹一般,无论是西班牙的菲利普还是葡萄牙的若昂都会迫不及待地娶我的。至于那些传我的流言的人,”公主的脸上露出一丝肃杀之色,“他们倒是应该好好担心一下自己的脑袋。” 简·格雷小姐被公主离经叛道的宣言震惊的目瞪口呆,沉默了许久,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可这……终归对您没什么好处……不是吗?” “的确没什么好处,不过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公主满不在乎地说道,“他想要扮演慈父,就让他扮演好了……我的父亲从没有太多关注我,我也不介意体验一下这样的感觉,况且,”她拿起梳子整理着自己柔顺的长发,“他除了有时候用力过猛之外,演技也还不错呢。” “所以……就仅仅因为这个吗?”简·格雷小姐的眼睛滑稽地瞪着,看上去如同一只被捏扁的青蛙。 伊丽莎白公主被她的样子逗的笑了起来,“啊,不仅仅是这样……比起这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父爱’,我更享受的是操纵别人的感觉,瞧瞧那个愚蠢的白痴,位高权重,一个多么强大的男人,却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和木偶戏里面的傀儡也没什么区别。” “您喜欢……这种感觉吗?”简·格雷已经目瞪口呆了。 “没有比这种感觉更能带给我快乐和成就感的了。”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您呢?您喜欢这种感觉吗?” 简·格雷低着头不回答。 公主又笑了起来,“啊,这可不行,我亲爱的朋友,一个想要做王后的人,却不喜欢玩弄权术?”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挑起简·格雷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如果你不能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他们就要反过来操控你了。”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已经被吓傻的简·格雷的肩膀,“晚安,亲爱的朋友,祝您做个好梦,如果您还睡得着的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先王后与她的丈夫两人,仆人们都远远地离开这风暴的中心,就如同房间里发生了鼠疫或是霍乱。 先王后已经从之前的情绪爆发当中冷静下来,如今正泰然自若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但她轻轻敲击着扶手的手指暴露出她的烦躁不安。而对面坐着的她的丈夫看上去也同样镇定,甚至到了看起来显得有些自鸣得意的程度。 “您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先王后首先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她看向自己的丈夫,给他递了一个台阶。 “我还以为您让我留下,是要向我做出解释呢。”托马斯爵士丝毫不接受先王后的美意,“毕竟您今晚如此失态,也确实应该做出一个解释。” 先王后鄙夷地看着托马斯爵士,那目光不由得让爵士握紧了拳头,但他的面上依旧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先王后被自己丈夫的不动声色彻底惹恼了,“有的人自以为自己聪明绝顶,试图靠耍几个花招就功成名就,实际上却是真正的蠢货!您自以为自己十分高明,觉得靠您那张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和几个微笑就能骗过所有人?”她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难道您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您打的是什么主意吗?所有人都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包括那个姑娘本身!别人都如同看笑话一样注视着您呢,看着您自我毁灭,只有您自己还沾沾自喜,做着娶公主的美梦!我嫁给您的时候怎么没发现您是这样的一个白痴!” 托马斯爵士猛地拿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烛台和餐具都在震颤着。他用如同受伤了的野兽一般的凶狠目光看向自己的妻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先生,我知道您对伊丽莎白公主的图谋,不光是我,许多人都已经看了出来,并且这流言很快会传到国王的耳朵里。您觉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您觉得国王会愿意把自己的姐姐嫁给已经四十岁,结过婚,并且已经沦为全欧洲的笑柄的您?或者您期待的是生米煮成熟饭,让公主被您迷倒,为了您去向国王求情?” “那让我告诉您吧,她根本不爱您。我是一个女人,我看得出来,她看您的眼神就如同狮子玩弄在自己爪子之间逃窜的猎物一样,您还不明白吗,她在拿您取乐!您觉得一旦她丧失了兴趣,您会是什么下场?” 托马斯爵士试图反驳,但先王后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怎么您不敢承认吗?”先王后的冷笑逐渐转为嘴角肌肉的抽搐,“您可是个军人,舰队的上将……您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心里思考过的念头,难道如今就不敢承认了吗?” “我请您不要相信表面现象。”托马斯爵士干巴巴地回应道。 “难道您是个胆小鬼吗?您这样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带领军队打过仗的男人,难道是个胆小鬼吗?您之前连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敢让我去做,难道那样的您是个胆小鬼吗?” “够了,别再说了。”托马斯爵士的声音颤抖着,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这是一个丑闻!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闻!这种事情会成为王室的污点的,先王后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要去求娶自己的继女,真是耸人听闻……”先王后依旧自顾自的说着,她的脸色惨白,大颗的汗珠沿着她的脸流下,在她的妆容上冲出一道道沟渠,看上去如同尼德兰运河密布的平原,“到时候谁会为此负责?除了您还能有谁?您要上断头台的!” 托马斯爵士笑了起来,那笑容看起来十分狰狞,“您太夸张了,夫人。” “夸张?您看看周围,还有谁是您的朋友呢?您的哥哥护国公厌烦了您,埃塞克斯伯爵想把您从海军里清除出去,加德纳主教自然也愿意看一个西摩家的人倒霉……没有人乐于见到您娶公主的,更不用说您已经结婚了!您觉得有谁到时候会为您说话吗?”她指着自己的肚子,“更不用说我还怀着您的孩子!您打算怎么样摆脱我,怎么样摆脱您的孩子呢?” 托马斯爵士站起身来,神色阴郁,他投向自己妻子的目光当中毫无感情,“说真的,夫人,您真是令人不可理喻,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在继续谈下去了。”他说着就向着门口走去。 先王后如同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了托马斯爵士的手,用力之大让对方的脸都有了一瞬间的扭曲。 “不,您今天必须要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王后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她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脖子上的肌肉痉挛着,“您是要和我离婚吗?您是要抛弃自己的孩子吗?” 托马斯爵士往后退了一步,但依旧无法挣脱王后掐着他胳膊的手,“我想您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两个在一起是不能得到幸福的……所以您如果同意离婚的话,我会同意的。”他犹豫了一瞬,“在财产方面我只需要一笔微薄的补偿。”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先王后被气的笑了起来,“补偿?我补偿您?您没有一点廉耻吗?是您背叛了我,您住在我的屋檐下,花着我的钱,却利用我的信任去勾搭我的继女,而您现在要我去补偿您?” 托马斯爵士一言不发地转过头,看向房间的另一侧。 “不,这不可能。”先王后冷笑着,她的头发从兜帽里披散开来,上面沾满了汗水和尘土,她脸上的白色香粉糊成一团,让她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先生,难道我有哪里曾经对不起您吗?我给了您一切,让您和王室扯上关系,您拿着我的钱去挥霍的时候我可从没有说什么,并且我还怀上了您的继承人。而现在,您看到一个更诱人的目标,于是就要把您的合法妻子和孩子弃若敝履?您别做梦了,正如我们结婚时在神坛前发誓过的那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只要我还活着,您就别想摆脱我!您占了我的便宜,花了我的钱,如今想抛下我另攀高枝?我绝不允许!” 托马斯爵士恶狠狠地瞪着先王后,他猛地把先王后一推,先王后跌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呻吟着。 托马斯爵士微微向她欠了欠身,“很晚了,夫人,等您恢复了神志,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吧。” 他脸色铁青地走到餐厅门口,打开餐厅的房门,回自己房间而去,不再理会后面呻吟着的先王后。 第79章 教皇特使 在这场争吵发生的一周之后,1547年的12月1日,一艘装饰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沿着泰晤士河,在引水员的带领下穿过复杂的河道,一路抵达伦敦的金丝雀码头。 在河堤上和港口的平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观众,自从十年前亨利国王和天主教会彻底闹翻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一艘装饰着梵蒂冈徽章的船抵达这个岛国。 这艘大船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西班牙和教皇国的旗帜,在船上的西班牙水手操纵下,如同巨大的鲸鱼一般的大船缓缓靠上岸边。 巨大的铁锚被从船上抛下,伴随着铁链的一阵哗啦啦的响声,缆绳被抛到岸上,码头上的工人连忙将绳索系紧。 玛丽长公主站在码头上望着这艘靠岸的大船,她眼里欣喜的神色难以抑制。玛丽长公主今天依然穿着她常穿的石榴红裙子,玫瑰念珠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她的嘴唇微微动着,显然是在低声祈祷。 站在玛丽长公主身后的,是加德纳主教和他党派的成员们。比起玛丽长公主而言,他们的热情显然就要淡漠许多。在国王明确表示教皇特使阁下仅仅会被当作一位普通外交官对待之后,这样大张旗鼓地来码头迎接这位红衣主教,未免有和国王唱反调之嫌。然而玛丽长公主对这件事情十分坚持,因而这些喽啰们也只能无奈地在寒风里等待着,祈祷国王不要被这件事所触怒。 跳板被从船上放下,在号角声中,一位四五十岁,穿着红衣主教袍子的男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的长脸上留着茂密的胡子,额头上因为总带着严肃的表情而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抬头纹,深陷的眼窝里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着外界的场景。 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离开英格兰时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而如今他已年届五十,那茂密的黑发如今变得花白,而苍白的皮肤也逐渐变得蜡黄,只有那目光当中的热情看上去一如往昔。 作为著名的约克三兄弟当中那位在马德拉酒桶里淹死的克拉伦斯公爵的外孙,阴影一直笼罩着红衣主教和他的兄弟们:比起都铎家族而言,他们身上的金雀花王朝血统和亨利国王一样纯正。 1485年,当亨利七世在博斯沃思战场上杀死了臭名昭著的约克家族的理查三世,用血和剑为自己铸成新的王冠之后,他立即娶了约克家族的伊丽莎白作为自己的妻子,而对于约克家族剩下的成员,他可就没那么仁慈了——约克家族仅存的男丁,“最后的金雀花”沃里克伯爵,一个智力障碍的孩童,被他扔进了伦敦塔,而后又上了断头台;这孩子的姐姐,索尔兹伯里女伯爵玛格丽特·约克,被嫁给了一个比他大得多的男人,都铎家族的拥护者理查德·珀尔爵士。 索尔兹伯里夫人作为亨利七世王后的表妹,先王的表姨妈,曾经悉心照料幼年的先王,因此在先王统治的初期,整个珀尔家族也圣眷尚好。作为索尔兹伯里夫人的第三子,红衣主教也得到了去意大利进修的机会。 然而当国王与罗马教会决裂之后,尤金纳德·珀尔神父却坚决地站到了天主教廷的一边,他激烈反对亨利八世国王的政策,甚至号召外国君主出兵干涉,这给他带来了红衣主教的冠冕,也招来了亨利八世国王的刺客。在几次行刺失败之后,亨利八世的怒火转向了红衣主教的家族,主教的母亲,兄弟,一个接一个死在伦敦塔的断头台上。 红衣主教曾经被教皇宣称为英格兰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在那时,许多天主教徒曾经幻想过他在外国军队的簇拥下开进这个岛国,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轨。如今主教在十几年的流亡生活之后重返伦敦,但在许多人的心里,这仅仅是第一步而已。 红衣主教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伦敦塔的巨大身影,那灰色的建筑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那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吞噬了红衣主教几乎全部的家族成员。他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的种种念头统统抛在脑后,迈开步子,沿着跳板向岸上走去。 当红衣主教的双脚终于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时,玛丽长公主已经迎上前来,向红衣主教行了一个屈膝礼,其幅度甚至比她向国王行礼时候还要大。 “法座阁下,我的梦想终于成真了,天主和圣座的代表,终于又踏上这片不幸的土地了。”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 红衣主教用慈爱的眼光注视着长公主,“我的孩子,上帝终会拯救祂的子民的,天主的圣光也终会普照这美丽的岛屿。” 他朝着玛丽长公主伸出一只手,玛丽长公主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握住那只有些干瘦的蜡黄的手,亲吻了红衣主教的戒指。 红衣主教微笑着扶起长公主,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您的虔诚终会得到上帝的恩赏,殿下。” 玛丽长公主擦了擦眼里的泪花,她又恢复了日常的严肃表情,“请让我向您介绍我的朋友们。” “加德纳主教阁下。”玛丽长公主伸手指向她的头号干将。 加德纳主教很勉强地笑了笑,他微微鞠了个躬,看上去有些发窘,显然很不自在。随着国王权势日隆,加德纳主教如今越来越懊悔上了长公主的船,然而近期罗马传来消息,教皇保罗三世已经油尽灯枯,而这位红衣主教是西班牙和法国都看好的未来教皇人选之一。加德纳主教如同一束牵牛花一般,攀附位高权重者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与未来罗马教皇搭上关系的诱惑实在太大,即便有可能触怒国王也值得一试——毕竟陛下不是已经恩准红衣主教来英格兰了吗?他作为英格兰教会的代表去致以问候,这完全合情合理。 红衣主教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显然察觉到了加德纳的犹豫不定。“我久闻您的大名,加德纳主教阁下。您的博学多识和足智多谋令全欧洲都印象深刻。” 加德纳主教微微皱了皱眉,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这两项自然是立身之本,可对于神职人员而言,虔诚和信仰上帝才是最高的赞美,主教不禁怀疑这句话中是否暗含机锋。 然而当他还在揣摩这句话的时候,红衣主教早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迎接下一个人的问候。 整个欢迎仪式结束的很快,一方面顾及到国王可能的不满,另一方面这些来欢迎红衣主教的先生们仅仅是为了在玛丽公主面前露个脸而已,他们与红衣主教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在下船十分钟后,红衣主教就和长公主坐上了马车,一路向着白厅宫疾驰而去。 红衣主教从车厢的窗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景,上一次他亲眼见到这些景色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像一样一言不发。而容光焕发的玛丽长公主也识趣地没有打断红衣主教的沉思,她手里紧握着那黑色的玫瑰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马车驶进了白厅宫的大门,庭院里空荡荡的,并没有迎接的人群和仪仗队。国王给予圣父的使节的待遇远远比不上其他国家的大使,玛丽长公主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而红衣主教则看起来依旧平静,似乎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他的情绪变化。 马车停在门廊前,马夫上前打开车门,一名侍卫走上前来,扶着玛丽长公主下了马车。接着他又转过身来,把肩膀递给红衣主教,那老人扶着他的肩膀走下了马车。 “谢谢你,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红衣主教微笑着画了一个十字。 那侍卫脸色严肃地鞠了一个躬,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显然是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红衣主教不由得有些尴尬。 “这真是太失礼了。”玛丽长公主脸上的阴云更加浓重了,“我会要求国王惩罚那个侍卫。” 红衣主教笑了笑,“这没什么,殿下,比起您父亲派来的刺客,这位士兵对我要友好的多,毕竟他并不打算用他手里的剑刺穿我的胸膛。” 玛丽公主干巴巴地笑了笑,两人一起走进白厅宫的门廊。 宫殿里的人并不少,但他们都站在一定的距离以外,用饱含戒备的目光看向红衣主教,如同在观赏什么危险的奇珍异兽一般,互相交头接耳着。当红衣主教走近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似乎红衣主教得了鼠疫,霍乱或是天花一般。没有人愿意被国王当作是罗马的朋友,与此相比恐怕他们更愿意得鼠疫或者是天花。 宫廷侍从长罗伯特·达德利子爵在国王的会客室门口迎接红衣主教和长公主,“殿下,法座阁下,陛下正在会客,请二位稍候片刻。” 玛丽长公主不满地问道,“是谁和陛下在一起?” “是德意志新教诸侯的大使们。”罗伯特脸上挂着微笑,但嘴里说出的话却十分直白。 玛丽公主看上去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那些反对皇帝的叛逆和渣滓?”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语气说道。 “是与皇帝在宗教事务方面意见不同的诸侯们。”罗伯特微微颔首。 玛丽公主向他投去一个厌恶的眼神,“您可真是一个天生的外交家啊,子爵先生,怪不得我的弟弟这么看重您。”她向前跨了一步,”然而您和我弟弟的判断力可都不怎么样,竟然把这些无用的渣滓排在一位教廷的神圣代表前面。” “承蒙殿下夸奖,然而在我看来,这些使节们并没有您说的那样不堪,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道德高尚的绅士。”罗伯特回敬道。 玛丽长公主脸色一黑,看上去就要发作。 “殿下,既然新教同盟的先生们先来了,我们就不妨稍候片刻。”红衣主教插言道。 玛丽长公主看上去依旧非常不满,但红衣主教已经表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您实在是非常大度。”她朝着红衣主教抱歉地笑了笑。 “那么请二位稍候。”罗伯特指着候见室里的扶手椅,示意二位坐下等待。 “非常感谢。”红衣主教笑着说道,“子爵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的父亲就是海军大臣,埃塞克斯伯爵大人吧。” “正是家父。” 红衣主教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罗伯特,他又微微地笑了笑,看上去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一般。他没再说什么,走到一把扶手椅前坐下,长公主也跟着坐在他身旁。 过了大约十分钟之久,门里传来一阵铃声。罗伯特站起身来,打开房门,走进了国王的会客厅,过了片刻,大门再次开启,在罗伯特的带领下,一群外交官鱼贯而出,他们用德语交谈着,看上去兴致很高。 领头的那位高大男子一眼就注意到了候见室里的红衣主教,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身后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 红衣主教扶着扶手椅的把手,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您好,冯·荷尔施泰因伯爵阁下。” 冯·荷尔施泰因伯爵,萨克森选帝侯的宫务大臣,也朝着红衣主教点了点头,“法座阁下。” 双方冷淡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新教同盟的使节们就马不停蹄地离开。 “陛下现在可以接见二位了。”罗伯特伸手示意红衣主教和长公主入内。 红衣主教微微点了点头,走进房门。 巨大的会客厅的另一侧,挂着一幅由汉斯·荷尔拜因创作的亨利八世国王的巨幅画像,在画像下的御座上,坐着一个黑发的少年,与他的父亲相比,他的面容显得精致许多,也苍白许多,看上去如同一尊易碎的陶瓷像,红衣主教不由得想起欧洲大陆流传的一些英格兰新王身体不佳,恐怕活不到三十岁之类的流言,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走到房间的中央,深深鞠躬。 “红衣主教阁下。”国王开口说道。 红衣主教抬起头,画像里的国王和画像下的国王的眼睛都在打量着他。 “陛下,我带来了我们的圣父,教皇保罗三世陛下向您的问候,祝您福寿绵长。” “是您的圣父,法座阁下。”国王冷淡地纠正道,“不过我还是很感谢教皇陛下的祝福。” 红衣主教丝毫不以为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他接着说道,“教皇陛下委托我向您传达罗马教会的善意,他认为英格兰与罗马教会之间的分歧,不过是兄弟们的一时不和,只要双方都心存善意,那么很快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我也希望如此。”国王点了点头,“但恕我直言,如果罗马不能充分认识到英格兰教会的独立自主地位,那么双方的和解就只能是镜花水月。” “我希望陛下不要对天主教会心存偏见。”长公主说道,“如果您打算和那些德意志的异端携手反对神圣的教会,那么我劝您三思而行。” “我没有任何偏见,”国王回应道,“教皇的大使和新教同盟的大使在我这里会得到同样的对待,这一点您不必担心,我亲爱的姐姐。” 玛丽长公主摇了摇嘴唇,显然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平等对待而已。 “说起来,法座阁下,我们还是表亲呢。”国王又看向红衣主教,“甚至在很多人看来,您家族比起我的家族更有资格坐在王位上。” “承蒙陛下还记得。”红衣主教自嘲地笑了笑,“然而这与其说是一种荣幸,不如说是不幸。” “我对您的家族遭遇的一切感到很遗憾。”国王说道,“不过我认为我父亲做了他必须做的事。” “处死照顾过他的老人,以及才几岁大的孩子吗?”红衣主教第一次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来。 “然而他们都是王位的觊觎者,不是吗?对于一个流着金雀花家族的血的人,如果他的家族坐在王位上,那么这血统就是上帝的赐福,反之就是魔鬼的诅咒,这一点您一定明白的。”国王逼视着红衣主教苍老的脸庞,那上面的条条沟壑既可以被解释为智慧的象征,也可以被解释为遭受过的苦难的印记。“而您公然号召敌国入侵您的祖国,公然反对我的父亲,您的举动让他们从王位觊觎者变成了潜在的威胁,从某种角度上,您手上沾的他们的血,比起我父亲手上的也不遑多让呢。” 红衣主教的脸色终于变得铁青,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既然教皇陛下希望您来释放善意,那么我就接受这份善意,我也欢迎您来英格兰。但是如果您本人,或是罗马的教皇陛下,或者是查理五世皇帝打的是什么别的主意,那我恐怕也只能被迫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了。”国王拉了拉铃,大门打开,罗伯特走进房间。 “我祝您在英格兰一切顺利。”国王对红衣主教点了点头,显然是在送客。 红衣主教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地退出房间,玛丽长公主紧紧跟在他身后,如同主教的影子一般。 第80章 马姆齐甜酒 在哈特菲尔德宫爆发的那次激烈的争吵后的第二天,托马斯爵士吩咐仆人套马车,驱车返回了他在伦敦的宅邸,他随身还带着大量的现金,准备挥霍在妓院和赌场当中,这些钱不消说是来自自己妻子的嫁妆。 先王后自从那一晚之后就卧病在床,浑身乏力,医生们的看法是她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实属万幸。距离先王后的预产期还剩下两个月,在这段时间内她务必安心休养,绝不能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于是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先王后一直躺在床上,从卧病在床的第二天起她就发起了高烧,然而与通常发烧病人的昏昏沉沉相反,王后的神经一直处于一种极端亢奋的状态,这不由得令医生们忧心忡忡,许多人认为这是谵妄的前兆。 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里,王后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这种神智不清的状态,她嘴里咕哝着难以理解的话语,似乎是在描述她眼前所看到的某种幻觉——那些还活着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人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晃悠,而当她想要拦住他们时,这些影子又变成一团朦胧的雾气。 圣诞节过去了,新年也过去了,在宫廷里先王后的缺席也引来了不少流言蜚语。托马斯爵士与自己的继女伊丽莎白公主一起参加了节庆仪式,他们之间的亲密也令许多人颇有微词。按照宫廷中大多数人的看法,如果托马斯爵士不及时收手,那么一桩丑闻将不可避免。 在哈特菲尔德宫卧床的先王后也得知了这些流言,但她此刻正处于这种状态之下,也难以如同她还健康时候一般做出反应。 进入一月份,令医生们欣喜的是,先王后虽然依旧处于这样的状态,但情况显然有所好转,她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症状也变得越来越轻微了。于是医生们不再需要整夜地守在先王后的病床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仆,她负责满足先王后的需要,并在有必要时拉铃让人请医生来。 一月底的一天傍晚,先王后服下了当天的最后一剂药,之后就睡了过去,她睡的非常安稳,那些一直以来纠缠着她的幻觉并没有再进入她的梦乡。 当先王后醒来时,屋子里一团漆黑,只有壁炉上点燃着的一根小小的红烛,在帷幔的遮挡下若隐若现的摇摆,投射出一道幽暗而惨淡的微光,仿佛浓雾当中远方的灯塔。 挂钟敲了十二下,已经是午夜了。 先王后艰难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然而并没有发现守夜的女仆的身影,那小姑娘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 先王后感觉自己嘴里的黏膜已经粘连在了一起,她伸手去够床头的铃绳,试图让仆人给她送点什么喝的。 这时,她注意到在铃绳的旁边,恰好放着一个水晶瓶子,瓶子里装着看不出是什么的液体。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给那瓶子里的液体撒上点点银光。 先王后如同沙漠中看到清泉的饥渴旅人,抓过放在玻璃瓶旁边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她尝出来瓶子里的液体是橘子汁,但似乎比平时喝起来略有些发苦,但先王后进来喝什么嘴里都感到发苦,因此她也并不在意。她随手把杯子放在柜子上,等着仆人第二天来收走。 过了片刻,先王后感到那种熟悉的晕眩感又回来了,然而这感觉并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事实上,这些天来每一次的眩晕都比起前一次来要轻松许多,如同海啸过后的余波,虽然有时候看起来还有些吓人,但人人都看得出来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她很快又昏睡了过去,当她醒来时天已大亮了,而她感到自己的神志异常清明,这种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四天之后,先王后的医生终于宣布她无须继续卧床了——她已经基本痊愈,而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先王后也应该多走动走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为即将到来的生产做些准备。 当王后的妹妹赫伯特夫人得知先王后基本康复的消息时,这位夫人正在暖房里,修剪一株盛开的白玫瑰。虽然外面依旧是数九寒冬,可在这温室当中,鲜花已经按照宫殿主人的命令而盛开了。 来报喜的仆人话音刚落,赫伯特夫人就欣喜地扔下了自己手里的剪刀。她提起自己的裙摆,跑出了暖房,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当赫伯特夫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先王后的寝殿时,先王后的医生罗伯特·霍伊特博士正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赫伯特夫人喘着气,向先王后行了一个屈膝礼,“哦,我亲爱的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您已经康复了,我说的没错吧?” 先王后向自己的妹妹伸出一只手,赫伯特夫人马上将它握住,如同捧着一颗珍贵的宝石。“并不是完全康复,但基本上算是复原了。我说的对吧,博士?”先王后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的医生。 这位曾经在我们的故事里短暂露过脸,扮演了一个出场时间短暂却颇为关键的角色的博士恭谨地鞠了一躬,“您说的没错,陛下。” “哦,非常感谢您,医生。”赫伯特夫人语气中的激动显而易见,“您又一次救了我们,先是那桩阴谋,如果不是您及时通报,加德纳主教可能已经得偿所愿了。” 博士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微笑,他脸上的八字胡子微微颤抖着,先王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 赫伯特夫人恍然未觉,依旧自顾自的说着,“还有这一次,多亏了您精湛的医术,我姐姐才转危为安。那个无耻之徒真是丧心病狂,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来……” 王后适时地打断了赫伯特夫人,“好了,我们别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们应当喝一杯庆祝一下。”她看向医生,“当然是在博士不表示反对的前提下。” “啊,您说的太对了!”赫伯特夫人笑着拍了一下手,然而她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向医生,“博士,夫人现在可以饮酒吗?” “小酌一杯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适量喝一点酒有助于夫人的血液循环,我完全赞同。”霍伊特博士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啊,那太好了。”赫伯特夫人拉了拉铃,一个仆人应声走进房间,“去取那瓶马姆齐甜酒来,就是威尼斯总督当礼物送来的那瓶,再拿三个杯子来。” “感谢您的好意,夫人。”博士连忙推辞,“然而我实在喝不了马姆齐甜酒。” “您确定吗?这可是二十五年的陈酿。”赫伯特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我十年前会欣喜若狂地接受您的邀请。”博士叹了一口气,“但我现在已经戒酒了。” “戒酒了?这可真稀奇。” “作为一个医生,喝酒总是可能误事。” “那您平时喝什么?” “清水和柠檬水,夫人,有时候喝一点果汁。” “哦,我的天哪。”赫伯特夫人惊叹道,“您简直和那些修道院里的苦修士没有什么区别了,您这样可是失去了很多乐趣啊,我亲爱的博士。” 博士已经收拾好了药箱,他鞠了一躬,“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对老人而言克服这些肉体上的诱惑总是比较容易的。我祝您二位身体健康。” 他说着就转身走出门去,正好碰上仆人拿酒过来。 那拿酒的仆人将托盘放在桌上,盘子里放着一瓶刚开封的葡萄酒,和三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 赫伯特夫人挥挥手叫仆人退下,自己兴冲冲地拿起酒瓶,往其中的两个杯子里倒了些酒。 她拿起少的那一杯递给先王后,自己拿起了较多的那一杯。 “祝您健康,我亲爱的姐姐。”她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 先王后也举了举杯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酒喝起来有点苦。”先王后皱了皱眉头,“不过现在我喝什么东西都是同一个味道。” “您也这么觉得?”赫伯特夫人用轻快的语气笑着说道,她看上去如同一只枝头欢快的黄雀,在外人看来已经跨过了快活和轻浮之间的界限,“我也觉得余味有些苦涩,他们还管这东西叫甜酒呢!” 先王后有些惊讶于自己妹妹的表现,她抬头注视着赫伯特夫人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红,血液正用上那苍白的面颊。 “您怎么了?”先王后疑惑地问道。 赫伯特夫人伸手遮挡在自己的眼睛上,“哦,我的上帝啊,我感到一阵眼花……这太阳光可真是刺眼。” “可屋里没太阳啊?”先王后伸手指着窗户,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看上去异常寡淡。 “哦,这可真是奇怪。”赫伯特夫人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她伸手拉过一把扶手椅,径直坐在了上面。 先王后伸手搭在了赫伯特夫人的胳膊上,“您这是怎么了?您是生病了吗?”她抬起那只搭在赫伯特夫人胳膊上的手,放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赫伯特夫人的额头滚烫,汗珠正肉眼可见地从她皮肤的毛孔里冒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先王后惊讶地喊出了声,她两只手撑着扶手椅的把手,挣扎着要站起来去拉铃。 赫伯特夫人连忙如同弹簧一样跳起来扶住了先王后,“您站起来干什么呀?”她嗔怪地说,“请您快坐下吧,坐下吧。”她一边说话,一边剧烈地喘着气,如同那位从马拉松战场上跑回的信使刚刚抵达雅典一般。 “可你在发着烧……还是请医生来看看吧。”先王后有些焦虑。 “没这个必要,夫人,仅仅是屋子里的温度太热了而已,这壁炉烧的有些太旺了,我得去跟管家说一声。”她的两只手握的紧紧的,有些焦躁地挥舞了几下拳头。 “还有你的呼吸,那是怎么回事?你气喘吁吁的。” “我刚刚太激动了,说真的,仅此而已,夫人。”赫伯特夫人说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大笑,先王后惊恐地注视着她,她的笑声逐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您瞧瞧,我实在是太开心了,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这可真是太愚蠢了。” 赫伯特夫人脖子上的青筋凸显了出来,她脸上的绯红迅速消逝,如同太阳落山后的晚霞一般。她脸上的肌肉首先痉挛起来,随即扩展到全身,她如同那些得了疟疾的人一样开始浑身颤抖。 “哦,我这是怎么了?”赫伯特夫人脸上僵硬的笑容逐渐被惊恐取代,“我的头好晕,上帝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神经质地抽搐着,如同一颗在暴风雨当中左右摇摆的橡树。 她伸出手,试图要抓住什么东西避免自己跌倒。 先王后连忙伸手扶住了她。 赫伯特夫人的脸已经变了形,如同一具蜡质的面具在高温的炙烤下正在融化。她的眼球从眼窝里凸出来,如同有人掐住她的脖子一般。 “上帝啊,我不能呼吸了!”她的手在空气中疯狂地摆动着,如同那些溺水的人在水中拼命挣扎着。 赫伯特夫人僵直的躯体如同一块石头一般,径直倒在地上,先王后也被她带的一齐摔倒在地。 “救命,救命啊!”赫伯特夫人恐惧的喊道,这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艰难地传出来,她的脖子正在变得肿胀,仿佛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海绵正在不断膨胀。 像一只被潮水冲上岸的鱼一般,赫伯特夫人躺在地板上挣扎着,她的指甲抓在地板上,长长的指甲折断了,余下的部分在地板上抓出一道道带着血印的抓痕。她呻吟着,那苍白的脸逐渐变得蜡黄,看上去仿佛被抽干了鲜血一般。 先王后惊恐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她感到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恐惧让她整个愣住了。 过了片刻,先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用两只手撑着地板,艰难的站了起来,走到床头,死命地拉着铃绳,几乎要把那绳子拉断。 狠命拉了十几下铃后,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房门口,用力推开了那沉重的雕花木门。 “医生,医生,快来啊!”她冲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歇斯底里地喊道。 第81章 香堇汁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离开的霍伊特博士擦着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回来。 “怎么了,夫人?出什么事了?”他跑到房间门口时,恰好赶上先王后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 他连忙伸出双臂,让先王后倒在他的臂弯里。 先王后的脸上满是惊慌之色,她的脸色处于某种蜡黄与惨白的混合状态,那有些发青的颤抖着的嘴唇显然表示着某种灾祸再一次降临了这座不幸的府邸。 如同胳膊上被绑上了秤砣,她艰难地举起胳膊,颤抖的手指指向房间里,“我的妹妹,她突然昏倒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请您救救她。” 医生连忙扶着先王后站起身来,回到房间里。他扶着先王后在长沙发上面坐好,然后连忙走到赫伯特夫人身旁。 赫伯特夫人躺在地上,如同一条脱了水的鱼一般在地上抽搐着。她脸上那可怕的表情让医生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夫人?赫伯特夫人?”他半跪在可怜的病人面前,轻轻摇着她的肩膀。 赫伯特夫人的牙关紧紧咬着,那灰白的嘴唇看上去丝毫没有生气。 仆人们终于赶来了,他们站在房间门口,眼睛睁得老大,惊恐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 “还愣着干什么!”医生怒吼道,“快去拿催吐药来!” 一个仆人连忙转过身,向厨房跑去。 “还有你们,快过来把赫伯特夫人挪到沙发上去!” 赫伯特夫人被挪到了沙发上,她开始恢复了知觉,那紧咬着的牙关终于松开,她呻吟着,抬起一只手。 医生医生伸手握住了那只手,把它重新放回沙发上。 “您感觉如何,夫人?”医生问道。 赫伯特夫人的声音嘶哑,如同患了伤风一般,“请,请给我些水……” 医生快步走到对面的一把小茶几前,茶几上放着一个水晶瓶,里面装着半瓶清水。 他拿起一个杯子,在里面倒满水,轻轻抿了一口尝了尝味道,然后捧着杯子回到赫伯特夫人身边。 赫伯特夫人迫不及待地抢过杯子,把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我感觉头好晕……上帝啊,我眼前一直发黑……”赫伯特夫人呻吟着说道,“我耳朵里好像有人在开炮一样……天啊,我究竟怎么了……” “您之前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从刚才开始的。” “您刚才干了什么?” “刚才……我喝了一杯酒,您记得的,那瓶马姆齐甜酒……”赫伯特夫人艰难地伸手指向对面小茶几上的酒瓶。 医生眼里精光一闪,他走到酒瓶前,凑在瓶口闻了闻,然后拿着酒瓶和三个杯子回到赫伯特夫人身旁,把它们都放在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 先王后挣扎着站起身,走过来,坐在自己妹妹身旁,抚摸着她有些僵硬的肩膀,“究竟是怎么了?”她也浑身颤抖着,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赫伯特夫人的症状看起来是中风。”医生的声音异常低沉。 “中风?”先王后惊讶地问道,“可她根本不像是会得中风的人啊,不像……” 她嘴里说的话戛然而止,如同被美杜莎的脑袋变成了一尊石像。如果她刚才的神态算得上是恐惧,那她如今的样子就可以称得上是绝望了。 赫伯特夫人又开始发作起来,“上帝啊……又开始了……”她紧紧握着医生的胳膊,把那条胳膊掐的青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吧。” “催吐药!快拿催吐药来!”医生对着房门怒吼道。 催吐药终于被拿来了。 医生把装着催吐药的杯子凑到赫伯特夫人发紫的唇边,“您快把它喝下去。” “我喝不下去……我喘不过气来……求您了……救救我……”赫伯特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医生从自己的背包里找出一支羽毛笔,试图塞进赫伯特夫人的嘴里,让她呕吐出来,然而却实在塞不进去。 “我要给您放血,请您忍一忍,好吗?”医生对着赫伯特夫人说道。 然而对方却毫无回应,赫伯特夫人眼里的光正迅速消逝。 医生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金色的小嗅盐瓶,他打开瓶盖,把瓶口凑到赫伯特夫人的鼻孔处,让酸性嗅盐的气息尽可能的进入到赫伯特夫人的鼻腔里。 然而赫伯特夫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轻轻握住赫伯特夫人的手腕,试了试她的脉搏,之后又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子前探了探。 “怎么样了?”先王后问道。 “赫伯特夫人去世了。”医生叹了一口气,“我感到很遗憾。” 先王后僵直地倒在沙发上,“上帝啊……上帝啊……”她喃喃道,“这是上帝的意志吗?”她抬起头,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望向天花板。 医生看向四周惊恐的仆人们,“你们都出去,我要和王后单独谈话。”他突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厨房里有香堇菜吗?” “有的,先生。”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答道。 “去给我榨一点香堇汁来。”医生思考了片刻,“一杯就够了。” 仆人们如同逃命一样离开了房间。 医生看向正呆呆望着自己妹妹遗体的先王后,“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我刚刚提到的赫伯特夫人的症状。” “您说她中风了。”先王后如同梦游一般机械地回答着。 “您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是‘看起来是中风’。” “这有什么区别吗?”先王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她已经预料到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作为一个医生,我不幸需要见识到人性的许多阴暗面。”医生叹了一口气,“人类是万物之灵,拥有着无穷的创造力,然而人类的意志却是脆弱的,他们往往经不住诱惑,用他们的创造力去制作一些可怕的东西。” “您……在说些什么?”先王后抚摸着自己妹妹正在冷却的遗体,她本人看上去除了还在呼吸已经与这具遗体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想说的是一种药水,它的功效可以用神奇来形容,它滴在酒或是水里,只会有一丝若有还无的苦味,几乎难以察觉。这是死神捧出的琼浆,只要几滴,就可以让一个人进入永恒的休眠。如果米特拉达梯国王所面对的是这种药水,那么他那号称百毒不侵的身体,恐怕也难以存活下来。” “而我要说的是,这种药水的效果,在外人看起来,和中风相似。” 医生说完了自己要说的,静静地看着先王后的反应。 “您是说有人给我下毒,而我的妹妹不幸遭到了池鱼之祸。”先王后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恐惧,然而令医生惊讶的是,她看起来并没有多么惊讶。 “是的,夫人。”他微微点了点头。 “您有证据吗?”挣扎着直起身来。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要的证据来了。”医生说道。 他对着门外大喊道,“进来!” 一个仆人低着头,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的杯子里装着些许汁液。他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迅速退出了房间。 “这种药水有一个特点:它会让香堇汁变成绿色。”医生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个杯子和一把银勺子,“现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可以做一个小小的实验。” 先王后虚弱地点了点头。 医生拿起之前的水壶,在一个空杯子里倒满水,然后拿起酒瓶子,往水里倒了些许葡萄酒。葡萄酒化在水中,让水染上了些许紫红色。 他又拿起那把银勺子,舀起一勺香堇汁,倒进了杯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先王后如蒙大赦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哦,先生,您弄错了,上帝啊,幸好您弄错了。”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医生看上去迷惑不解,他眉头紧锁地看着杯子里毫无改变的液体。 过了片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拿起之前赫伯特夫人拿来的三个酒杯当中没有用到的那一个,在里面倒满了水。 他再次滴入一勺香堇汁。 杯底迅速腾起一团白雾,那白雾随即变成天蓝色,而后变成乳白色,最后终于变成绿色,如同上好的绿宝石所呈现出的颜色。 “并不是在酒里,而是在杯子里。”医生说道,“有人把这药水涂在了杯子的内壁上。”他放下杯子,看向先王后,“赫伯特夫人是被番木鳖碱毒死的,这是一种植物性毒素,来自马钱子果实当中。”他伸手指向那装着绿色液体的杯子,“这就是您要的证据。” 先王后又抬起头来,恐惧地望着天花板。 过了片刻,她终于重新回神,“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在门外稍等片刻?” 医生有些惊讶,但他依旧服从了王后的命令。他行了一个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门。 当沉重的大门关上,先王后如同屁股下安了弹簧一般一跃而起,她跑到房间一角,轻轻按了一下细木墙板。 墙板打开了,里面露出一个上着锁的小柜子。那柜子用项目做成,上面还有着雕花,看上去就像一个女士的首饰盒。 先王后从脖子上取下她常带着的项链,她打开项链上的挂坠,里面静静躺着一般银色的小钥匙。 她拿起钥匙,插进了小柜子的锁眼,轻轻转动了一圈。 锁被打开了。 柜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瓶,上面用金盖子封着瓶口,瓶子里装着半瓶红色的液体,看上去如同鲜血一般。 先王后伸出手去拿那个瓶子,她看着那瓶子的眼神如同见到了一条毒蛇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瓶子,走到茶几前,在一个新杯子里倒上清水。 她拧开那个小水晶瓶的金色瓶盖,把几滴红色液体滴入清水当中。那几点红色迅速消逝不见,杯子里的清水看上去毫无变化。 先王后拿起那把银勺子,从医生留下的香堇汁里舀了一小勺。她的手颤抖着,勺子与杯壁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先王后尽力不让勺子里的液体撒出来,她站在距离那装着清水的杯子尽可能远的地方,直直地伸着胳膊,仿佛那杯子里的液体会咬人一般。 她把勺子里的香堇汁倒了进去。 杯子里有几秒钟毫无动静,正当先王后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时,杯底又腾起了那团一模一样的白雾。那白雾与刚才一样,先是变成蓝色,而后变成乳白色,最后呈现出翡翠绿色。 勺子从先王后的手里落下,里面残余的香堇汁渗入到松软的波斯地毯里面,留下几点污渍。 先王后的脸色转为死灰色,她的胸腔和喉咙里传来某种不似人声的呜咽。 “是他……是他们……”她浑身颤抖着倒在沙发靠垫上,“我早该料到了……” 先王后的肚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低下头,惊骇地看到自己的裙子上浸出的点点鲜血。 她浑身上下抖若筛糠,但仍然挣扎着站起身来,挪到茶几旁边,拿起那些液体,走向壁炉。 当她正要将那些液体倒入炉灰当中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划过她的脑海。如果此时屋里还有其他人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王后脸上的表情从恐惧逐渐变得狠辣,之后又露出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她重新把装着这些液体的杯子在茶几上放好,此时她已经气喘吁吁,不得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休息了两分钟。而后她又站起身来,挣扎着走到写字台前,写了一封信。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把那张信纸折叠了几下,塞进了信封里,用火漆封住封口,再用羽毛笔在上面写上”国王亲启“几个字。 “来人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终于大喊起来。 仆人们打开门,霍伊特博士走进房间,打量了王后一眼,顿时大惊失色。 “夫人要临盆了,马上送夫人去床上!”他大声指挥着仆人们。 “等一下!”先王后打断了医生,她拿起那封信,动作看上去仿佛那信封有千斤重,“马上把它送去国王那里!现在就去!” 一个仆人连忙上前接过信封,跑出了房间。 先王后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她轻声哀叹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 本章关于药理的东西全部来自于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作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第82章 指控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爱德华拿着王后用快马送来的那封信,一头雾水地看向送信进来的侍从,“哈特菲尔德宫那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刚刚从哈特菲尔德宫骑马而来,看上去满头大汗,喘息未定,“赫伯特夫人死了,陛下!”他的眼睛瞪的老大,两只手手舞足蹈,仿佛着了魔一般,一边的礼仪官剧烈地咳嗽着,试图提醒此人面圣时注意礼节,但看上去他的努力终归是徒劳。 “死了!”国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看向房间另一侧站着的罗伯特·达德利,对方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死的?” “似乎是喝了一杯酒……”那信使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赫伯特夫人和先王后陛下一起喝了一杯酒,似乎为了庆祝先王后陛下康复……之后赫伯特夫人就死了!” 爱德华皱了皱眉头,“那先王后呢?” “先王后写了这封信让我送来给陛下,之后她就昏倒了……似乎是要临盆了……” 看到此人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国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带他出去休息吧,给他点吃的和喝的。” 那信使连忙鞠了个躬,随即就被礼仪官拉着胳膊拖了出去。 爱德华用两根指头夹着那薄薄的信纸,递给罗伯特。 罗伯特走上前来接过,他展开那封薄薄的信纸。 陛下, 请速来哈特菲尔德宫,并请所有在伦敦的枢密院成员和您一起来,我有重要事项要告诉陛下。 此事十万火急,万望陛下立即前来! 您忠实的, 凯瑟琳·帕尔 “她正在生孩子,为什么要我去哈特菲尔德?”国王在屋子里踱着步,“还要枢密院的成员一起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伯特看完了信,他看上去有些若有所思。“先王后说有某种‘重要事项’……我想她可能掌握着某个秘密,现在她就要临盆,生命垂危,如果此时再不说,那么这秘密可能就要和她一起长眠地下了。” “可她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说呢?”爱德华说道,“除非……这秘密说出来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可她如今为什么又愿意说了?”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罗伯特,“你觉得是因为有人想要下毒杀死她吗?” “她为什么不直接在信里写明呢?”罗伯特又看了一遍那封信,“莫非这秘密的内容太过惊人,以至于一封信根本不足以作为证据……”他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所以他才要枢密院的成员一起去哈特菲尔德,”爱德华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揭露什么呢?” “我想唯一能解答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去一趟哈特菲尔德。”罗伯特回答道。 爱德华点了点头,他走到桌边,拉了拉铃,一个仆人应声走进来。 ”请通知所有在伦敦的枢密院成员立即前往哈特菲尔德宫,告诉他们我也会去,我们一起在那里碰面。”他看了看挂钟,时针指着下午三点左右,“我和罗伯特大人十分钟后出发去哈特菲尔德,请您告诉马厩立即备马套车。” 仆人行礼退出房间。 “我们大概晚饭时候抵达哈特菲尔德,”爱德华计算了一下时间,“除了那位护国公,他去了郊外的别墅散心,恐怕会晚些到,至于他的那位弟弟……”爱德华冷笑了一声,“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在某家妓院里找到他。” 几名仆人再次回到房间里,为国王和罗伯特穿上出门要穿的毛皮披风,以及手套和帽子。 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那位去吩咐套车的仆人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马车在门口等候陛下。” 国王点了点头,和罗伯特一起下楼,登车坐定。 几匹马踏着碎步往前奔去,前后簇拥着一队骑马的卫兵。 正如国王所说的那样,当马车抵达哈特菲尔德时,冬日的最后一抹微弱无力的阳光正消失在地平线上,那坐落在花园正中央的大宅也已经灯火通明。 国王的马车驶进大门,穿过有些萧索的花园,远处昏暗的地平线上,翻滚的云海正在聚集,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马车停在门廊前,坐在车夫旁边的仆人连忙提起挂在车前的一盏提灯,从自己的位子上跳了下来,为陛下打开车门。 国王走进大厅,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派忙乱的景象,仆人们慌乱的奔跑着,从一扇扇门里进进出出,如同一艘正在进水的大船上忙乱的船员一般。 得知陛下驾临的管家一路小跑着前来恭迎国王,“我们的接待实在不得体,请陛下恕罪。”他脸色惨白地擦着从额头上淌下来的汗珠。 国王摆了摆手,“枢密院的成员们到了吗?” “基本都到了。加德纳主教在您到来前几分钟刚刚抵达,现在就剩下护国公阁下,还有……”他抬起头窥视了一眼国王的脸色,“还有先生。”这显然指的是这里的男主人托马斯爵士。 国王的脸色并没有改变,“他们在哪里?” “在夫人的小客厅里。” “夫人怎么样了?”国王又问道。 “夫人还在产房里,医生们在那里陪着她。” “那请您带路吧,我们去小客厅。”国王点了点头。 管家连忙小跑着带领国王穿过一个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抵达了王后的那间八角形的田园风格的小客厅,那里已经挤满了人。这些重臣们为了不让国王久等,许多都是冒着凛冽的寒风一路骑马而来的。 当国王进屋时引起了一阵忙乱,那些正在交头接耳的重臣们连忙站起身来。 国王向他们点了点头,“诸位大人。” 他走到一把扶手椅前坐下,“你们一定对我要求诸位立即前来此处非常不解。”他环视了一圈房间,“坦白的说我本人也一头雾水。这是先王后所提出的要求,她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恳求我立即来哈特菲尔德宫,并且要求诸位一同前来。” 枢密院的成员们互相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色。 “先王后没有提及她这样做目的何在吗?”加德纳主教首先站了出来问道。 国王摇了摇头,“她只说有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我,显然她要求诸位也在场。” 众人脸上的神色比起之前更加惊讶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显然这异乎寻常的事态发展都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月亮从阴沉的云海里升起,月光从结了霜的窗户照进房间,然而片刻之后又被翻滚着的乌云所吞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仆人们在管家的要求下为小客厅里的贵人们送来茶点。然而屋子里的众人此时已然得知了赫伯特夫人的不幸遭遇,因而那些精美的食物和香醇的美酒并没有一个人愿意染指,生怕步上可怜的赫伯特夫人的后尘。 挂钟敲了八下,小客厅的房门终于打开。 管家走进房门,他的脸上带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惊慌和恐惧夹杂的神色,“夫人刚刚醒来,她请各位立即去产房!” 许多人惊异地张大了嘴巴,“这实在是太不合规矩……”有人低声说道。 “夫人怎么样了?”国王开口问道。 “夫人……产下了一个死胎……”管家看上去如同失了魂一般,“医生说夫人已经油尽灯枯了。” 国王站起身来,“事不宜迟,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来,跟着管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环视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大臣们,“诸位在等什么呢?” 大臣们如梦初醒一般,连忙跟在陛下身后。 当国王一行人进入先王后寝宫的时候,先王后正躺在床上,两只手紧紧抱着一团襁褓,仿佛那东西里面凝结着她的全部生命。 “夫人。”国王走到先王后面前微微行礼。 先王后抬起头来,她脸上的颓败之色让国王大吃一惊。那苍白的脸和无神的目光清晰明了地显示出先王后已然命不久矣。 “陛下。”先王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您来了。” “按您的要求,我已经来了,还带来了枢密院的大臣们。”国王伸手指了指后面的大臣们,他们看上去十分不自在,“您要对我说什么呢?” 先王后微微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无比凄凉,“我要向您忏悔我的罪孽,陛下。” “忏悔,夫人?” “是的。”先王后点了点头,“我早该忏悔的……我犯下了罪孽……令人震惊的罪恶……”她浑身颤抖起来,“这是上帝的意志,他因为我的罪孽,向我施加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最沉重的惩罚!” 她展开那紧紧裹着的襁褓,把里面的东西展示出来。 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襁褓里是一个婴儿的遗体,说是婴儿,然而那看起来扭曲而畸形的组织却让它看上去更像是地底爬出来的恶魔。那尸体呈现青紫色,上面还有着大块的黑斑。 “这是怎么回事?”国王看向站在一旁的霍伊特博士。 霍伊特博士擦了擦头上的汗,“今天白天赫伯特夫人和先王后喝下了同样的掺了番木鳖碱的酒,然而赫伯特夫人当场毒发阵亡,而先王后却……”他看了看先王后,对方不发一言,只是怔怔地看着襁褓中的尸骸,“原因在于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内,有人一直在给先王后下此种毒药。” “什么?”国王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然而投毒的凶手没有料到的是,先王后肚子里的胎儿替母体吸收了大部分的毒素,因此,”他伸手指向那襁褓,“孩子在母亲的体内就发育的异常了。” “先王后本来应当发生一到两次小的中风,最后发生一次大的中风,继而去世的。然而由于胎儿这桩变数,先王后陛下的身体虽然遭到了不可逆的损害,但依然没有毒发,甚至产生了一定的抗药性。” “我想凶手一定是等的不耐烦了……于是今天的那两杯酒里,加入了大量的毒药。于是赫伯特夫人当场毒发身亡,然而先王后却因为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抗药性而暂时幸免于难。” “暂时?”国王听出了医生的弦外之音。 “很遗憾,之前的毒药虽然没有让夫人发病,但依然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而今天她先是服下了大量的毒药,又生下了孩子……”医生又看了一眼先王后,然而她依旧无动于衷,就好像医生说的是某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般,“夫人如今已经不需要医生了。” 屋子里一团死寂,所有人都被医生的话所震惊到了。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国王首先打破了沉默,“夫人……我向您保证,这种恶劣的行为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我会确保谋害您的凶手被绳之以法,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查的水落石出。” “不必了,陛下。”王后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然而那笑容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显得非常诡异,“我知道是谁要杀了我。” “您知道?”国王诧异地问道。 “是的,我知道。”先王后说道,“我之前说要向您忏悔我的罪孽……”她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在下定决心一般。 “先王陛下是被我毒死的!”她鼓足力气,大声说道。 如同一个霹雳在屋子里炸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国王的脸色一下变的惨白,他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投向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令这些曾直面过亨利国王的大臣们心里生出那种熟悉的恐惧感。 国王的目光终于定格在先王后身上,“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语气依旧平静,但所有人都听得出他极力压制住的怒火,“您知道您说的这话将要带来的后果吗?” “我知道的很清楚。”先王后把襁褓放在自己的腿上,伸出一只手,指向天空,“然而如今尘世间的审判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了,我所要担心的是永恒的审判。因此我并不是对陛下和诸位大人吐露真情,而是对那至高无上的审判官,我们的天父!” “我给先王陛下所下的正是这种毒药……陛下之前就中风过,这种毒药的症状不会让人有任何怀疑。“先王后所言凿凿。 “您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解脱,陛下!为了解脱!”先王后嘶哑地喊叫着,“您父亲是个魔鬼!我无法再忍受那种生活了!每天提心吊胆,一只脚踏在断头台上……他的妻子有哪个最后有好下场呢!” 她在这一阵爆发之后就瘫软在床上。 “好吧,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您如同小阿格里庇娜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克劳狄乌斯皇帝一样毒死了我的父亲,那您的同谋者是谁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故事里必定还是有一位或是几位罗姬斯特的,毕竟犯下弑君的罪过还全身而退,必定是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的。”国王细细端详着先王后的神色,“您的同谋是谁?” “我的同谋正是那要至我于死地的人,他们恐惧于自己的秘密会被揭露,因而要杀我灭口才能彻底安心。”先王后喘着气,“他们杀死了我的孩子,我的妹妹,如今我也要死了……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天上还有个上帝,上帝让我活了下来,以我孩子和妹妹的生命为代价……上帝给了我一个使命,要我把这些人的罪恶公之于众……他们的罪恶比我还要恶劣,在他们的劝诱和威胁下我才走上了这条路……” “所以在您看来您所犯下的的唯一罪孽就是意志不够坚定,以至于当魔鬼凑到您的耳边说话时,您轻易地就屈服于它的引诱了,是吗,夫人?”国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是的,陛下!”先王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潮红,既可以说是高烧引起,也可解释为心虚所导致,“上帝会为我作证的!”她再一次伸手指向天空。 “还是先别谈上帝吧。”国王冷淡地说道,“您也许已经不在乎尘世的法庭了,可最后即使上帝要为您主持公道,那他所依靠的还是我们这些尘世里的俗人。请您告诉我们您的同谋吧,或者说是主谋,如果这能让您心里感到安慰的话。” “是谁通过您的手谋害了我的父亲,如今又要杀您灭口呢?那只身处在犯罪的蜘蛛网的中央的大蜘蛛,是何许人也呢?” 先王后打了个哆嗦,她张开口,正要讲话。 突然门厅和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房门被打开了,一位仆人匆忙跑进房间通报道,“王国的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阁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话仿佛是在回答国王的问题一般。 先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您听见了吗,陛下?这是上帝在对您讲话呢,他通过这个仆人的嘴,亲自回答了您提出的问题!全都是他的意志……都是他的惩罚!” 她爆发出一阵尖声的大笑,那笑声让国王想起黑夜里盘旋在空中的夜枭,随即她的身体变得僵直,向后倒去。 先王后昏倒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抓着孩子的尸体。 -------------------- 小阿格里庇娜是古罗马克劳狄乌斯皇帝的妻子,据说她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丈夫,洛姬斯特则是提供给她毒药的女人。 第83章 往事 先王后房间沉重的橡木大门再一次开启,护国公的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他高高昂着头,踱着四方步,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傲慢不逊,但他的眼神里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局促和不安。 当护国公走进房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然而这次的目光不再是通常他所习惯的讨好的目光,嫉妒的目光,抑或是充满敌意的目光。今天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讶和迷茫,连他的老对手加德纳主教也不例外:此刻主教正瞪大眼睛看着他,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充满气的河豚鱼。 如果是处在一个更加轻松的环境下,护国公也许会大笑一场,然而他长久混迹宫廷所锻炼出的敏锐感官让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如同一只野兔从风声和影子的摆动当中就能窥探到捕食者的踪迹一样。 他的一只手不经意地放在了剑柄上。 他走到国王面前,弯下腰。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然而国王一言不发。 护国公抬起头来,发现国王正紧紧地盯着他,如同在空中打着转盯着云雀的苍鹰。 国王的侍卫们走上前来,围成一圈,正好把护国公围在中间。 护国公的脸色开始发白,他虽然依旧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但那肌肉细微的颤抖和僵硬的表情和动作还是暴露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他看向国王,又看向众人。 国王朝着加德纳主教瞥了一眼。 加德纳主教向前迈了几步,这个时刻他已经期待许久了,虽然以这种方式发生也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大人,您被指控下毒谋杀先王亨利八世陛下,同时试图下毒谋害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女士,您对此有何回应?” 护国公顿时脸色大变,他有一瞬间看上去茫然失神,几乎到了昏倒的边缘。他的这种表现既可以解释为无辜者平白被泼了一身脏水之后的惊愕,也可以理解为有罪之人罪行暴露后的惊恐,他环顾着房间的四周,仿佛溺水的海难遇险者在徒劳地寻找一块能抓住的礁石。 “您有什么回应?”加德纳主教再次向前走了一步,此时那张因惊愕而显得肿胀的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得意之色,“这指控您承认吗?” 护国公以他作为军队统帅的超人意志力,迅速恢复了过来。“这种荒谬的笑话,实在是不值一驳!”他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众人,“这无耻的诽谤来自于哪个躲在阴沟里不敢见人的敌人?”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昏迷在床的先王后身上。 “看来您已经猜到了。”加德纳主教微微一笑,那笑容看上去让人联想起一只张开嘴的鳄鱼,“正是您的同谋,先王后凯瑟琳·帕尔提出了这两项指控。” 护国公大笑了两声,听起来十分刻意,“她一定是神智不清了!诸位难道会相信一个昏迷在床,精神已经不正常的女人的疯话吗?这毫无疑问是她的某种幻觉吧。” 国王看向一旁瑟缩的霍伊特博士,“医生,夫人晕倒了。” 霍伊特博士连忙掏出一个金质的小嗅盐瓶,他走到先王后身边,拧开瓶盖,把瓶口凑到先王后鼻子前。 先王后咳嗽了两声,悠悠醒转,两眼无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 “夫人,”国王说道,“您刚刚提出了一些十分骇人的指控,如今另一位当事人已经到场。”他伸手指向护国公,“请您定定神,然后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王后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这种事情我原本打算在临终忏悔的时候也要保守秘密的。”她咳嗽了两声,伸手示意自己要喝水。 国王点了点头,霍伊特博士倒了一杯柠檬水递道先王后唇边,先王后一饮而尽。 “陛下想让我从哪里讲起呢?” “随您的便吧。”国王冷淡地说道,“不过最好是从头讲起。” “好吧!”先王后叹了一口气,“那就要从1534年开始讲起了。” “从十几年前?”国王的声音有些讽刺。 “是的……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我恳请您能耐心听我说完。” “好吧,我们今晚的时间都是您的。”国王点了点头。 “我出生在北安普顿郡的一个绅士家庭,在我17岁时候嫁给了爱德华·博罗爵士,一位同样来自于绅士阶层的门当户对的年轻人,然而他三年之后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仅仅20岁,还远远没到应该守寡的年纪,换而言之,我在婚姻市场上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我的父亲的官职当时正水涨船高,而随着他官职的增长,他想要成为世袭贵族阶层的一员的心愿也越来越迫切,而他的第一步计划,就是让我成为整个帕尔家族里第一个嫁给世袭贵族的女人,于是在1534年,在我父亲的运作下,我与他的一位表亲,第三任拉蒂莫男爵结婚了。” “拉蒂莫男爵的年纪是我的两倍,我是他的第三任续弦妻子,因此与其说我是他的妻子不如说是他的保姆。但这场婚姻对我而言也并非一无所得,我拥有了头衔,拥有了一座我自己是女主人的城堡,当然还有在北方的显要地位。” “刚结婚时候,拉蒂莫男爵虽然算不上我的梦中情人,但他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丈夫。我和他与他和前妻生的两个孩子一起生活,扮演着庄园女主人的角色。说实话那算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然而仅仅两年之后,爆发了那次著名的北方叛乱,那些受诅咒的天主教暴徒,”她用仇恨的眼光瞥了一眼加德纳主教,“闯进了我的宅子,把我和拉蒂莫大人与我的继子们劫为了人质。” “拉蒂莫男爵此时正在南方,叛徒们给他写信,要他立即回到北方加入他们,否则就要砍下我们的脑袋。” “拉蒂莫男爵得到消息之后立即折返,他回到我们的城堡,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与暴徒谈判,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最终暴徒们释放了我们,还从我们的城堡退了出去。当我们一家人终于重逢的时候,劫后余生的我们不禁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然而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料到,这不过是噩梦的开始而已。拉蒂莫男爵的勇气却招来了某些人的怀疑,两份互相冲突的报告被送到伦敦的亨利国王和当时他的宠臣克伦威尔那里,其中一份说拉蒂莫男爵一家是叛乱者的俘虏,另一份报告则声称我们是叛乱者的同谋。” “拉蒂莫男爵拥有许多位高权重的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拉蒂莫男爵最终免于被起诉叛国罪。然而作为代价,他被迫投入了克伦威尔的怀抱,为他效力,成为了这位权臣的马前卒。” “拉蒂莫男爵为此深感屈辱,克伦威尔让他做的许多事也令他内心深感不安和恐惧,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从慈爱的父亲和和善的丈夫,变成了一个粗鲁而又专横的暴君,他会用马鞭抽他的儿子们,用拨炉火的铁钎子打我,直到我流血昏迷,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她说着拉起袖子,指了指上面依旧看上去颇为骇人的伤疤。 “后来克伦威尔先生终于倒台了,拉蒂莫男爵也重新捡回了一些尊严,他在1542年重新回到了国会里,于是我们回到了伦敦,然而那年的冬天他就病倒了。” “在之前的几年里,拉蒂莫男爵过着极其不健康的生活,他大量喝酒,同时吃的也非常油腻,于是在我们回到伦敦的那一年冬天,在又喝了许多波尔多酒之后,他终于中风了。” “与中风后的拉蒂莫男爵相比,之前那个专横粗鲁的暴君简直就是个天使。他中风后瘫痪在床,变的更加喜怒无常,我每天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可他给我的回报却只有辱骂,或是拿着装满酒的银杯子径直扔在我身上。” “为拉蒂莫男爵治疗的医生是个意大利人,在尝试了许多种手段还难以见效之后,这位医生决定尝试一种新的方法,他决定用一种植物性的毒素,叫做番木鳖碱的,来刺激拉蒂莫男爵的神经。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毒素,可以让人的神经兴奋起来,血流加快,如果使用不当可能导致再次中风,因此那位医生每次调制药水的时候,都会小心操作,确保向药水里加进去了五滴,不多也不少。” “时间过去了半年,拉蒂莫男爵依旧没有什么起色,他也变的更加暴躁。” “一天晚上,当我给他端去晚饭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发怒了,说我在饭菜里下了毒,要杀了他,还说要让人把我关进伦敦塔里去。我刚要分辨,他就把饭菜一股脑地浇在了我身上。” “我被饭菜的热气烫的叫了一声,这更引起了他的不满。他抓起一把餐刀,刺向我,划开了我的胳膊。” “我的尖叫声引来了我的继子们,他们从他手里夺下了刀,把我从房间里带了出来,我当时已经呆若木鸡了,只记得他们把我带到厨房,让女仆处理我身上的烫伤和刀伤。” “楼上这时候又闹了起来,拉蒂莫男爵显然对这种公然违抗他的行为极其不满,又开始发作起来。我的继子们上楼去处理他的事,而那女仆也去拿绷带和烫伤药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大颗的眼泪从我眼睛里流出来。” “当我终于平静下来,我站起身,环视厨房,想找一块布或是手帕来擦一下我的眼泪。” “正在这时,我发现在窗口的案板上,放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正放着拉蒂莫男爵每晚喝的药水,而医生的药箱就放在那旁边——他正好内急去了盥洗室。” “如同着了魔一般,我一步步走向那托盘,如同它是一块磁铁一般,我被吸引了过去。” “一道清冷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正照在托盘之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当中,那盛着药水的杯子如同一只闪烁的眼睛,吓得我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划过我的脑海——这正是上帝给我的启示,他告诉我如何从把我自己和我的继子们从我们的苦难中解脱出来的方法!”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火苗,“那杯子里所盛放的,正是我的自由,我的救赎!” “我快步走到药箱前,找到了那个放着番木鳖碱的小瓶子,那里面的红色药水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我拧开瓶盖,往已经配置好的药水里有加了十滴这毒素,加上里面已经加入的五滴,总共就有了十五滴了。” “做完这事情之后,我把那瓶子放回了原处,重新坐下等侍女给我上药包扎。”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下了,而拉蒂莫男爵一直折腾到很晚,当然他在睡前还是喝下了当晚该喝的药水。”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那晚睡的很熟,以至于当半夜侍女来敲我的房门时,足足敲了一分钟才让我醒来。” “等我抵达拉蒂莫男爵的房间时,他的脸正红的如同火烧一般,短促而剧烈地呼吸着,他的手伸向天空,如同秃鹫的爪子一样弯曲着,仿佛要以此抓住自己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一般。” “当我踏入他房门的那一刻,如同一个木偶被操纵人猛地拉了一下线一样,他直直的坐了起来,四肢僵硬,宛若一具僵尸,他的嘴唇紧闭着,从之前的灰白逐渐变青,最后呈现出紫黑色。” “医生试图扒开他的嘴唇,往里面灌药,但那张嘴仿佛被缝上了一般,仅仅地闭合着,如同那隐藏着巨大珍珠的蚌壳。” “突然他惨叫了一声,如同被石化了一样,他径直向后倒去。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 “医生伸手去探他的脉搏,过了约半分钟,他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向我们,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拉蒂莫男爵死了!’” 第84章 弑君 “那位医生开具了死亡证明,证实拉蒂莫男爵死于中风。他在那张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时候显得迫不及待,我想他一定发现了那瓶子里的药水少了一些……不过他又能归咎于谁呢?人人都会觉得是他一时手误,弄错了剂量,只要他不想要声名扫地,他就会闭上自己的嘴。” “拉蒂莫男爵的爵位由他的长子继承,而我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我从拉蒂莫男爵的城堡里搬了出来,在白金汉郡的一座漂亮庄园里落脚。” “我为拉蒂莫男爵服丧了三个月,在那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社交界当中。与上一次守寡时候不同,我虽然不再具有青春,但我如今非常富有。对于男人们来说,嫁妆可以让女人更加美丽,其效果远胜过艳丽的容颜,毕竟红颜弹指老,而黄金则永放光芒。” “在我的追求者当中,托马斯·西摩爵士是当时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他当时三十几岁之前在法国和匈牙利担任大使,在我的丈夫去世的那一年,他刚刚从欧洲大陆回到英格兰。” “很快,他成了我在白金汉宫庄园里和我伦敦宅邸里的常客。当时我每周二和周五在家里主持沙龙,欢迎我的朋友们前来拜访,而他每晚都在晚餐前第一个到达,在午夜之后才最后一个离去……很快我们就坠入了爱河……”先王后自嘲地笑了笑,“至少我这边是如此。” “当他就要向我求婚的时候,在一次宫廷舞会上,我引起了亨利国王的注意,他当时已经病痛缠身,我想他是看中了我照顾拉蒂莫男爵的经历吧。我们刚刚接触不久,他就开始追求我,在一个月内就向我求婚。” “托马斯爵士立即就退缩了……不过我想这也不能怪他,所有人处在他当时的境地,恐怕都会做出类似的选择。他被派去布鲁塞尔当大使,目的自然是让他不要成为亨利国王的绊脚石。不过要我说……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先王后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那微笑如此无力,如同落在撒哈拉沙漠里的几滴雨滴一般,转瞬间消逝不见。“先王只要一露出对我感兴趣的风声,他就会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一溜烟跑的老远了。” “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对于嫁给先王这件事非常恐惧……然而谁有胆量拒绝他的意志呢?我只能答应他的求婚。” 护国公一直在一旁用那种噬人的眼光冷冷地盯着先王后,此时他终于插言了,“我想不止如此吧,您与先王成婚时候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不情不愿的新娘。这屋子里大多数人都参加过那次婚礼,您当时的迫不及待,我想我们大家都仍然记忆犹新。” 先王后的脸上掠过浮光掠影般的一抹红色,“我承认我当时的确……对王后的地位有些感兴趣,并且我还抱有一定的希望,想建立起我对先王陛下的影响力,并且用这种影响力去做些善事……” “您有些跑题了,夫人。”爱德华冷淡地说道,“还是回到正题来吧。” “对不起,陛下。”先王后叹了一口气。 “我和先王陛下成了婚,不得不说伺候拉蒂莫男爵的那些年让我变成了一个出色的保姆,国王显然对我的服务非常满意。他开始和我谈论哲学和宗教问题,甚至政治问题,我也得以利用这个机会施展我的影响力。” “然而苏格兰发生的那件事改变了一切……在先王昏迷的时候,我以为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最高权力对我而言已经触手可及……我可以成为摄政太后,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这个国家,让她成为文明和理性的殿堂,宗教和谐的楷模……” “当先王醒来之后,他似乎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开始怀疑我,怀疑一切人,甚至包括您,陛下,他的儿子。” 爱德华没有接话。 “您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恐惧……前几位王后的厄运一直提醒着我,我感到我就要重蹈他们的覆辙了。我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孩子,先王想要摆脱阿拉贡的凯瑟琳或是克里夫斯的安妮的时候需要考虑到外交影响,而要摆脱我他不需要费吹灰之力,他会像对待凯瑟琳·霍华德那样对待我,送我上断头台……这是最简便的一种方式了。” “在我们返回伦敦的路上,托马斯爵士再一次找到了我,这次显然是奉他哥哥的命令,当时的赫特福德伯爵阁下想要做我的朋友。”先王后看向护国公,“我当时孤立无援,急需一个盟友……于是我答应和他接触。” “当我们回到伦敦之后,形势越发严峻起来。先王派出了他的那只恶狗加德纳主教来调查我。”先王后直言不讳,完全不理会站在一旁的加德纳主教变绿的脸色。“他从我写过的东西当中搜罗罪证,尽力把我和那些反对先王政策的异端和叛国贼联系在一起……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先王先是在晚餐时候斥责了我,接着又派人逮捕了我的妹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完了,包括这位先生。”她厌恶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护国公,“他急切地要和我撇清关系。我的确差一点就完蛋了……先王已经签发了逮捕我的命令,我不顾仪态在他的房门前哭求,才保住了性命……也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给我一个让我终身难忘的警告,让我明白自己的地位……”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那苍白的脸上凝结出的恨意让屋子里的许多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通过这件事,我认清了这位先生的嘴脸。”她再次举起一根指头指向护国公,“一个靠不住的朋友没有任何价值,我决定和他当面把事情说清楚,从此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合作的可能了。” “我们在白厅宫的花园里见了一面,那是一个天气极好的夏日夜晚,那明亮的月光是我见到过最澄澈的一次。” “我直白地告诉他,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我不会再为他做任何事,也不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但赫特福德伯爵大人拦住了我,给我提出了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提议:他要我采取某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这样我就可以拥有彻底的自由。” “虽然他说的颇有诱惑力,但我还是立即拒绝了他……这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谋杀一位君王……赫特福德伯爵不过是把我当成棋子,让我为他火中取栗罢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掌握了拉蒂莫男爵死亡的真相,当他暗示我他知道一切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他的马前卒了。” “这次谈话之后三天,赫特福德伯爵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那熟悉的红色液体。我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事实就摆在我面前,他已经掌握了全部真相。”先王后叹了一口气。 “我在忐忑不安当中度过了小半年,赫特福德伯爵的催促也越发频繁。圣诞节前不久,他暗示圣诞节后如果我还不动手,那么我的秘密就会被公之于众……我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当时先王的饮食全部由我经手,因此对我而言在他的食品和饮料里加上毒药算得上是不费吹灰之力……在圣诞节前三天,先王开始发起高烧,也变得越发暴躁易怒。您一定还记得他当时坚持要出席圣诞庆典的样子。” 爱德华点了点头,“我记得。”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一天的晚上,先王强打起精神,准备参加庆典。他的医生给他配制了提神的药水,那药水由我端进先王的房间里,服侍他喝下。” “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我在那药水里滴了五滴毒药,先王之前已经中风过,因此用不着对付拉蒂莫男爵时候那么多的剂量就能让他再次中风。” “我看着先王喝下那药水,那提神的药水很快起效了,先王看起来打起了一丝精神,然而我却注意到了他脸上泛起的潮红,那细微的迹象在昏暗的烛光下几乎完全看不清。” “先王的仆人进来给他换装,我行礼告退的时候,注意到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着,我知道又一次中风即将发作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掏出那装着毒药的小瓶子,打开盖子就要把里面的液体倒进壁炉的炉灰里去……然而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在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也许你以后还用得着这东西呢’!于是我鬼使神差地把那瓶子收藏了起来,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伸手到枕头下摸了摸,摸出来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的赫然是先王后刚才描述过的红色液体,看上去如同鲜血一般。 爱德华从先王后手里接过那瓶子,瓶子由水晶制成,上面的瓶盖是纯金的,里面的液体已经用掉了不少,如今里面还剩下约半瓶之数。 “我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开始静静地等待。”先王后接着说道,”一切都如此安静,仿佛这巨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甚至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这心跳声与往常听起来并没有任何区别,丝毫没有显得激烈或是急促。” “突然原处爆发出一阵嘈杂声,如同在海面远远看到的地平线上的乌云处传来的滚滚雷声一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 “我房间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了,我的脸上一瞬间就挂上了适当的惊讶表情。” “进来的是先王的仆人,他看上去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当他告诉我先王再次中风的时候,他看上去随时都要昏倒。” “当我赶到先王房间的时候,正好赶上先王的医生宣布先王中风的消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医生的抢救持续了几个小时,坦白的说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出什么来……那位医生后来宣布先王会醒过来,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然而他又说先王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他油尽灯枯之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后面的事情我想陛下已经十分清楚了。先王昏迷许久之后醒来,宣布了自己的遗嘱之后就去世了,赫特福德伯爵阁下终究没有得偿所愿,不过得到了一个护国公的名头而已,充其量算是个安慰奖。而我则再次得到了一大笔遗产,以及更重要的,我的自由。” “我从伦敦搬来哈特菲尔德宫,这时我过去的老情人,托马斯爵士,再一次出现了。他告诉我他对我的爱始终未变,如果没有先王横刀夺爱,我们早已经成了夫妻,他请求我给他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 “当托马斯爵士想要迷惑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可以表现的很有魅力……我承认我被他说服了,我还没有老到要一直守寡的地步。于是没过多久我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我心里明白他娶我,想必心里是存了利用我和王室拉上关系的念头……然而我没想到他竟然做的如此露骨,当他发现通过我难以实现自己向上爬的野心的时候,他立即把我弃若敝履,甚至都不考虑到我肚子里怀着的他的孩子!”先王后那干涸的眼睛里突然又涌出大滴的泪水,“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我的丈夫竟然不顾任何道德的约束,在我的屋檐下,用无耻的手段勾引我的继女伊丽莎白公主,把他那套情场浪子的手段用在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身上……真是令人作呕!” “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公主的欢心,于是我就成了他通天路上的绊脚石,他想要摆脱我,还要从我这里刮一笔钱……我拒绝了他,看来他想必是铁了心要摆脱我,甚至不顾他自己的孩子!”她用两只手把襁褓举起,“我孩子的父亲的手上沾着我孩子的鲜血……他毒死了我的妹妹,我的孩子,如今我也活不久了……这就是上帝的意志,是他的惩罚,他要毁掉这些罪恶深重的家族,因此就让他们如同古罗马的那些掌权人一样相互砍杀……如同纸牌搭成的房子,上帝轻轻吹一口气一切就土崩瓦解了……”先王后的嘴角流出白沫,浑身颤抖着,陷入了某种谵妄的状态,“都铎家,西摩家,霍华德家和达德利家……你们都有罪,你们都逃不掉的……这是上帝的意志,是他的审判!你们之间互相倾轧,却让我做了牺牲品,还有我的孩子……我诅咒你们……” 她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喘气声,血沫混杂着白沫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她再一次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再也没了声音。 第85章 证人 霍伊特博士小心翼翼地走到先王后的床前,弯下腰,探了探先王后的鼻息。他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恐怖的神色,“夫人去世了!” 屋子里的达官贵人们面面相觑,他们脸上带着同样的惊恐之色。先王后临终前的自白如同在屋子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令他们的思绪纷乱至极,如同被裹进了一团铅制的帏幔一般。整间屋子安静的如同墓穴,窗外没有一丝月光,屋子里的烛火阴森森地跳动着,让人想起自然界的灾难发生前那种反常的寂静。 逐渐地,随着屋子里的听众一个个回过神来,一双双眼睛都转向了护国公本人。他看上去脸色苍白,显然已经因为这巨大的打击而不堪重负。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怔忡地看向床上先王后正在逐渐变冷的遗体。 “护国公阁下。”过了二十几秒的时间,国王的声音首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静默,“对于这骇人的指控,您有何回应?” 护国公用手擦着惨白的额头上淋漓的汗水,他一言不发,看上去如同一只掉进了捕兽笼里的受伤的野兽。 加德纳主教脸上此时已经摆出了一副庄严的神情,他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的宿敌的棺材上钉上最后一根钉子,“尊敬的护国公大人,难道这些骇人听闻的指控都是真的吗?是您谋害了先王陛下,正是由于他的圣眷,你才从一个普通的小贵族一跃而为王国的首席大臣;而后为了遮掩您的罪行,您竟然和自己的弟弟一起,杀死了您的弟媳?先王后所提出的这些指控都是事实吗?请您回话!” 护国公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终于重新掌控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脸上重新挂上了高傲的神色,这神色有人会解读为被冒犯后的义愤,然而更多人会把这种表情看作是一种虚张声势。他看也不看一眼加德纳主教,而是看着国王,单膝跪地,“陛下明鉴,这种可笑的,恶毒的指控,毫无疑问是我的仇敌策划的一个阴谋。” 说到这里时,他终于适时地瞥了一眼加德纳主教。 “这种丑恶的行为,不但是对我名誉的侮辱,更是对先王陛下的亵渎……我请求陛下严惩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查出这个躲在阴影里不敢见光的仇敌的身份,还有他究竟意欲何为?” 国王拿起先王后递给他的小瓶子,朝着护国公晃了晃,那瓶子里的液体在里面翻卷出一个小小的漩涡,“先王后临终前提供了证据,您有什么证据吗?” “我从来没见过这瓶子,它与我毫无关系!”护国公僵硬地回答道。 “霍伊特博士。”国王转向一旁的医生,此刻他正如同一只土拨鼠一样,试图缩到地板里面去,“先王后对这种药物及其功效的描述是事实吗?您能证明先王陛下和赫伯特夫人,以及先王后陛下是死于这种毒药的作用吗?” “先王后陛下和赫伯特夫人的确是死于番木鳖碱导致的中毒。这一点我愿意在任何法庭上发誓。”霍伊特博士微微停顿了几秒,“我之前曾参与过先王陛下中风后的医治,我必须说我当时并没有考虑到中毒的可能性……但我如今回忆起来先王陛下的症状,的确与这种药物的作用颇为吻合。” 护国公脸色铁青,“这并不足以指控王国的首席大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男人的呵斥声,还有女人的哭闹声。 大门打开了,两个侍卫拖着一个穿着女仆装的年轻女子走进房间。他们刚一松手,那女人就跌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低声啜泣着。 “这是怎么回事?”国王惊愕地问道。 那领头的侍卫鞠了一个躬,“陛下,这个女人试图逃离庄园,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些。”他展开左手里提着的一个有些肮脏的小包裹,几十枚金币从里面滚落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让人想起挂在游廊上的风铃。 “她是什么人?”国王看向站在房门口的管家,那可怜的老头自从看到先王后咽气之后就六神无主的站在那里。 老管家如同一具木偶一般走到那年轻女人面前,“她是厨房的厨娘,陛下,伊芙琳·巴顿。” “陛下,陛下,请开恩啊。”那女人突然抬起头,向国王爬去,试图抱住国王的腿。站在她两旁的侍卫连忙将她拉住。 “如果你要我开恩的话,”国王脸色铁青,显然非常不悦,“就请你对你的行为作出解释。你为什么要从庄园逃跑,这些金币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钱顶得上你几辈子的收入了。” 那女人瑟缩着看向一旁的护国公,眼里露出祈求的神色。 护国公向后退了半步,他脸上露出避之不及的表情,仿佛那女人是什么肮脏的垃圾一般。 “大人,求求您了,救救我吧!”那女人突然转变了目标,几下子爬到护国公身边,抱住来不及闪开的护国公的小腿,“您告诉我,我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您一定有办法救我,求您了!” 护国公一脚把那女人踢开,她哀哀叫了一声,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抽泣着。 “陛下。”护国公冷笑着,“我想您一定看得出来,这又是一个我的仇敌策划的无耻阴谋!”他浑身颤抖着,很难说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我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您怎么这样说!”那女人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她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难道不是您和您的弟弟一起把我叫去,让我去……”这时她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说呀,姑娘!”加德纳主教连忙跳了出来,“他们要你做什么?快说呀!上帝是仁慈的,他会考虑到你的悔罪之意的,我相信陛下也是一样。”他说着看了一眼国王。 国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陛下,我什么都说,请您饶我一命吧,陛下!”那女人再次冲着爱德华哭号起来。 “如果你的证词有价值,我想法院可以酌情处理。”国王冷淡地说道。 “我这两年来一直是托马斯爵士的情人。”那女人毫不犹豫地开始讲起来,她的直言不讳让许多人大皱眉头,“半个月之前,托马斯爵士让我晚上在宅子的仆人出口等他,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他会坐着马车来那里接我,然后我们会去附近的村子里,他在那里买下了一座农舍,我们会……”她脸上的红色愈加明显。 “去做什么?”加德纳主教绝不愿放过让西摩家丢丑的任何机会,“是通奸吗?”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接着说起来:“那天和之前一样,我午夜时分从仆人出入的小门出来,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已经如同往常一样在那里等候了。我登上马车,托马斯爵士他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撕开我的衣服。” 屋子里的许多人发出轻微的咳嗽声,借以掩饰他们的尴尬。 “等到他完事之后,他对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们的马车一路开进村子里,在我们常去的那间农舍前停下。托马斯爵士用黑斗篷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之后他又扔给我一件同样的斗篷。” “当我们走进房间时,我看到护国公正坐在客厅的一把扶手椅上……我认得出他来是因为我曾经在先王后的婚礼上看到过他的脸。” “托马斯爵士告诉我,他们知道我的困境……我父亲是个赌鬼,我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要养活,而我的母亲还得了痨病,我真的很需要钱,而他愿意给我钱,前提是我为他做一件事……”她浑身颤抖着,如同风中飘荡的蒲公英,一只手伸到自己的内衣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小瓶子,里面红色的液体已经见底了,“让我找机会,分三次把这瓶子里的液体在先王后的饮食或是喝的饮品里面每次加上三滴。” 国王看向霍伊特博士,霍伊特博士走上前,接过那瓶子,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他将里面残余的液体在一瓶清水里滴了几滴,在里面加入厨房已经准备好的几滴香堇汁。 瓶子里的液体发生了我们熟悉的变化,那翡翠般的颜色毫无疑问地证实了瓶中的液体正是番木鳖碱。 “我当时吓坏了,就要拒绝,然而托马斯爵士告诉我说,如果我拒绝,他就会让我失去在庄园的工作,不但如此,他还会确保我再也不能在体面的人家找到一份工作,我唯一的归宿就是去做洗衣女工,甚至去出卖自己的身体……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没有别的选择。”她瘫坐在地上,啜泣起来。 “接下来呢?你按照他们说的做了吗?”加德纳主教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进入了审问官的角色,主动承担起了询问的职责。 那女人点了点头,“是的,阁下……我在厨房工作,很容易接触到王后的饮食,于是我每隔一天会在饮料里面加入三滴,第一次是在柠檬水里,第二次在葡萄酒里,第三次在橘子汁里。” “然而这三次之后,先王后虽然卧病在床,但是还依旧活着。托马斯爵士失去了耐心,他觉得是我背叛了他,威胁说要让我的全家付出代价……我苦苦哀求,他才同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他要我把瓶子里的液体一次下光。” “就在这时,厨房里的人事安排发生了改变,我被调去负责餐具的清理,不再负责饮食了,这也让我失去了把这液体下到王后饮食里的机会……我心急如焚,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我正在清洗杯子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闯入我的脑海;既然我没有办法接触到饮食,那不妨在餐具上动手。我找了几个王后常用的最漂亮的威尼斯水晶杯子,把瓶里的液体一层层涂抹在杯壁上,让它变干。”她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脸上的青色血管看上去如同蛛网一样,在旁人眼里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这时候第二天,赫伯特夫人突然下令拿酒到王后的房间,我立刻拿了三个这样的杯子给了去找酒的侍从。” “没过多久,楼上传来消息,赫伯特夫人死了,而先王后即将临盆……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毒死了错的人,托马斯爵士和他的哥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托马斯爵士之前曾经给了我一笔钱作为定金,我们约定事成之后再付另一笔。我把这些金币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于是我趁今晚混乱的时候打算带着这些金币逃离,接过没想到……” 她突然说不出话了。可怜的女仆伸出两只手握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是要让那只掐住她喉咙的无形的手松开一样,她脸上恐怖的神色比起刚才更加骇人了。 她的身体僵硬地向后倒去,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如同有人把一个麻袋扔进了货仓。 霍伊特博士冲到她身边,低下头俯视了几秒,大喊道,“她中毒了!” 人群传来一阵惊恐的抽气声,他们的眼神一会看向那在地上抽搐的女人,一会看向脸色铁青的护国公,一会又投向面无表情的国王。他们的思绪已经被今晚纷至沓来的一系列事件彻底搅糊涂了。 “她是怎么中毒的?是什么毒药?”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想……是同样的毒药,陛下,番木鳖碱。”霍伊特博士站起身来,那女人已经不再抽搐,静静地躺在地上,“她已经死了。” “她是怎么中毒的?”国王再次问道,所有人也都好奇地看向博士。 博士再次俯下身,检查了一下那女人的手和嘴巴,之后他又开始检查那女人身上的衣服和她的东西。 当博士拿起一枚金币的时候,她的脸色突然大变。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金币用一块手帕包起来,拿到床头柜上,把它投入另一瓶清水里浸泡了片刻,又在其中滴入香堇汁。 瓶子里的液体再次变成了绿色。 “有人在金币上涂了毒药。”博士说道,“她刚才打包的时候一定触摸了那些金币,刚才我注意到她伸手捂住脸,捂住嘴,她一定是那时候摄入了毒药。” 所有人默契地向后退了几步,远离那具尸体和它旁边的一摊金子。那金子诱人的闪光如今看来却成了死神通红的双眼发出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过了片刻,国王终于开了腔,“鉴于如今的情况,我想有必要组成一个特别法庭,对护国公阁下在这一系列的不幸事件当中扮演的角色进行调查。”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如同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般,但这平静的声音在许多人耳朵里却比隆隆的炮声还要令人头晕目眩。 护国公看上去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虽然依旧凶恶地露着獠牙,但眼睛里已经分明看得出绝望。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两只眼睛不安分地看着房门,似乎是在权衡逃脱的概率。 侍卫们纷纷拔出剑来,把护国公围成一圈。 “请您别做什么不理智的事。”罗伯特也拔出剑来,剑锋的利刃闪着寒光。 绝望的神色终于彻底占满了护国公的脸。他拔出剑,将剑掷在地上。 “我想加德纳主教是主持这起调查的合适人选。”国王看向一旁的主教,主教脸上的欢喜已然无法抑制。 “我感谢陛下的信任。”喜形于色的主教真心实意地鞠躬。 护国公的脸色从铁青变的灰白。在政治上,真相永远都毫无意义,无论护国公有没有犯下这滔天大罪,国王任命加德纳主教这位护国公的死敌负责调查都说明了一件事:他希望护国公被证实有罪。无论从他个人的政见,还是从讨好国王的角度,加德纳主教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给护国公定罪。 “作为调查的第一步,我想请求陛下同意我逮捕托马斯·西摩爵士。”加德纳主教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护国公,“他作为本案的关键人物,想必会提供许多重要的信息。” 国王点了点头,护国公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的这个弟弟可从来不以意志坚定著称。 “向全国各个郡的郡治安官发出信息,让他们进入戒严状态,尤其是萨默塞特郡。”国王命令道,萨默塞特郡是护国公的封地,国王的做法显然别有深意。他又看向罗伯特,“让禁卫军接管伦敦各个重要地点的防卫。”禁卫军如今只不过是一个雏形而已,但已经足以震慑一些想要趁机作乱的宵小。 “在事情查清楚之前,还委屈护国公阁下在伦敦塔暂居片刻,我会吩咐伦敦塔的长官给您以最舒适的待遇的。您并不是囚犯,而是他的客人。”国王看向护国公,补充道。 “我会日夜不停地工作,确保尽快恢复阁下的名誉。”加德纳主教笑的如同一只张大嘴巴的鳄鱼。 护国公并没有看主教一眼,他沉默地向国王微微鞠躬,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房间。 在护国公之后,国王也离开了房间,身后跟着他的宠臣罗伯特。 屋子里剩下的人早已迫不及待地要逃离这被死神光顾的宅子,但当他们经过屋子里的三具尸体时候,这些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动作太大,吸引了或许仍徘徊在这屋子里的死神的注意。 第86章 逮捕 一辆黑色的马车沿着伦敦的大街行驶着,车轮在地面翻滚,发出阴沉的粼粼声,在后半夜的一团死寂当中显得格外不祥。马车的周围簇拥着一群穿斗篷的骑士,黑色的斗篷下剑锋的寒光一闪一闪,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马车——那马车的车窗被木板钉死,看上去如同一具巨大的棺材。 马车沿着旧肯特路驶上大多佛尔街,又右转驶上巴勒大街,从伦敦桥过了泰晤士河。这时,如果马车里的乘客能够看得见外面的话,这趟可怕的旅程的终点就会浮现在他眼前了。 一阵寒风在厚厚的乌云当中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天窗,凄凉的月光透过那小小的缝隙,勾勒出眼前伦敦塔黑色的巨大身影。如同一只沉睡的怪物一般,它卧在俯瞰伦敦的小山丘之上,等待着最新的祭品被送进它的口中。 伦敦塔的典狱长约翰·加吉爵士站在白塔的入口处,他看上去衣冠不整,显然是不久前刚刚从床上被仆人叫起来的。他脸上挂着不安的表情,在他担任这座城堡长官的十几年里,有无数的达官贵人在国王的邀请下,不情愿地来他这里做客,其中一些幸运的客人最终离开了这里,而大多数宾客则永远留了下来。然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没有一位客人能让他如今天这般心神不宁。 马车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停在加吉爵士的对面。典狱长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迈着有些不情愿的步伐,向车门走去。 车门打开,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首先从车里跳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当从阴暗的马车里走到外面时,火把的光亮让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睛。 “阁下。”加吉爵士对着这显贵的客人深鞠一躬,他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欢迎您光临伦敦塔,我将尽力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护国公冷淡地看着面前的典狱长,他一言不发,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哼声,表明他知道了。 “如果您没有其他要求,我现在带您去您的居所?”典狱长听上去如同一位殷勤的旅店老板正在招呼一位挑剔的旅客。 护国公点了点头,典狱长连忙快走几步,在前方为护国公引路。 两人走进白塔,与关押普通囚犯的地牢不同,囚禁显贵们的房间都位于高层,空气流通,有的房间透过窗户还可以欣赏到泰晤士河的景色。 加吉爵士带着护国公,沿着旋转楼梯上到三层,来到三层走廊尽头的一座牢房前。“这是亨利六世国王陛下的套房,阁下,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房间了。”兰开斯特王朝精神失常的末代国王亨利六世,在约克三兄弟夺得政权后就被囚禁在这里,并在这间牢房里断了气,据传说,是约克的爱德华国王带着他的两兄弟一起,用枕头闷死了这可怜的老人。 护国公显然也通晓这段历史,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牢房的房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称得上豪华的套房:天花板上挂着枝型的吊灯,墙壁上装饰着细木壁板,上面挂着的几幅水粉画看上去虽非名家真迹,但也显得颇为清雅。整个套件由一间起居室,一间餐厅,一间书房和一间卧室组成,自然也少不了专用的盥洗室。地面上铺着松软的波斯羊毛地毯,壁炉里的柴火劈劈啪啪地响着,整个房间里温暖如春,那小茶几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束玫瑰正在盛开着。 “从窗户里您可以看到泰晤士河的景色。”加吉爵士殷勤的说道,他有些肥胖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憨厚,如果一位旅客碰到这样的一位旅店老板,一定不会对旅店的信誉有什么疑问的,“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每天早上十点半为您送来早午餐,下午三点送来点心,晚上八点用晚餐,我们的厨子会尽力让您感到满意。当然您如果有什么其他的需求也可以随时拉铃,我们会尽力满足您。” 护国公走到屋子里的沙发上坐下,他的身体深深陷进沙发垫子里,翘起二郎腿,仿佛身处自己宅邸里一般放松舒适。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行告退了。”加吉爵士鞠了个躬,正要离开。 “我的弟弟在您这里吗?”护国公终于自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开口了。 “托马斯爵士还没有抵达,据说他们还正在找他。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在他抵达时通知您。” 护国公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典狱长可以离开了。 加吉爵士再次鞠躬,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牢房的大门关上,门锁传来几声金属的擦碰声。 护国公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在他对面的壁炉上方,那幅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的复制品当中的维纳斯,正用那玩味和挑逗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长叹了一口气,更深地陷入到沙发当中。 …… 托马斯·西摩爵士浑身大汗淋漓地从那女人的身上滚了下来,他仰面躺在床上,剧烈地喘着气,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油漆。这间位于威斯敏斯特不远处的出租屋,几年前被托马斯爵士用几百英镑买了下来,之后这里就成了他的所谓“爱巢”,他可以把那些花街柳巷的女人带到这里来寻欢作乐,而不必留宿在妓院满是虱子和臭虫的床单上。 然而虽说这房子相比起妓院的二楼而言算是体面了不少,但提升也毕竟有限。墙上的墙纸已经剥落,没剥落的也卷了边角,无精打采地挂在墙壁上,如同夏日里懒洋洋贴在墙上的壁虎。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风景画,画框下生锈的牌子上写着“康沃尔郡景色”,而那景色看上去不过是一团团绿油油的墨点,如果说画的是一群正在抱对的青蛙也未必说不过去。床头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像,想必是这房子的主人想要以此给房子增添一点圣洁的气氛。房间里的家具看上去都有了念头,桌腿或是柜门上的漆皮都已经开始剥落。总而言之,整个房间看上去就像是一间破败的乡村小客店的客房一般。 托马斯爵士翻身下床,赤脚踏在地面上,地板发出一阵咯吱声。他走到对面的茶几前,拿起桌上的酒壶,到了两杯酒。 床上的女人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她的一头棕发披散在肩头,脸上还带着亲热后的潮红,“您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大人……我可许久没有见到过您这样龙精虎猛的人物了。”她用娇滴滴的声音笑着说道。 托马斯爵士大笑了两声,“我猜你跟你的每个客人都会说同样的话。”他拿着那两个杯子走回床边,递给那女人一杯酒,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 “我可是个诚实的人。”那女人又娇笑起来,她喝了几口酒,酒液从她的嘴边流出,沿着那优美的脖子曲线一路流下去,在白皙的皮肤上显的异常明显。她向托马斯爵士伸出手去,拉着他重新回到床上,“现在刚凌晨三点,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托马斯爵士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怎能拒绝这样活色生香的邀请呢?”他两只手撑着床,俯视着那女人,如同一只把猎物扑倒的猛兽,正要享用一顿大餐。 当他正要大快朵颐之时,门外的楼梯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多双脚踏在楼梯的木板上,让这可怜的老房子整个都在嘎吱作响,许多住户都从他们的梦里被惊醒,茫然地望着薄薄的墙壁。 托马斯爵士的房门被敲响了,沉重的敲门声让房子四角的灰尘如同暴雨一般滚滚落下。 正在兴头上的托马斯爵士自然不会理会这恼人的打扰,他冲着大门的方向大喊一声:“滚开!” 回应他的是一声更大的撞击声,一声巨响过后,可怜的木门如同巨浪里的一片木筏一样,被巨大的冲力撕成碎片,只剩下几片碎木片还可怜巴巴地挂在门框上。 托马斯爵士被下了一跳,他试图站起身来,却一不留神滑倒在床上。那女人尖叫起来,用被单试图把自己裹起来。 一个身穿侍卫服装的高大男子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把出了鞘的剑,后面跟着一名伍长和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手里举着火把,把屋子照的透亮。 那穿侍卫服装的男子走到床边,对着托马斯爵士因惊恐和气急败坏而变了形的脸说道:“托马斯·西摩爵士,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 托马斯爵士刚要脱口而出的咒骂被封在了嗓子眼里,他身旁的女子也因为过度的惊恐再也喊不出声了。爵士惊愕地看向对方,认出这是王宫守备队的一员,他们曾有过三四次交集。“逮捕我?”他的脸色泛白了,“您是发什么疯,乔治?” 那被他称作“乔治”的侍卫看上去毫无通融的余地,“请您穿好衣服,跟我走。” “您一定是搞错了。”托马斯爵士依旧强作镇定,甚至还在脸上挤出来一个僵硬的微笑,但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为什么要逮捕我?” “我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逮捕您的,余下的我一概不知。您到了伦敦塔后,审讯官会告诉您的。” 听到“伦敦塔”这几个字,托马斯爵士的脸瞬间变的比纸还要白,“这不可能……一定是出错了……一定是,我要见陛下,请您马上安排我去见陛下!”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借着火把的光亮去找自己的靴子。 “陛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见您。请您体面一点,跟我们走吧。” 托马斯爵士向着房间的一角退去,他的两只手举在空中,似乎要通过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挡住向他逼近的士兵们。 “给托马斯爵士披上斗篷。”侍卫指向搭在椅背上的毛皮斗篷,一名士兵连忙拿起斗篷,走到托马斯爵士身边,要给他披上。 托马斯爵士没有拒绝,刚才的一瞬间他看上去似乎就要暴力反抗,然而片刻之间他就放弃了抵抗,整个人也瘫软下来,看上去老了十岁。 两个士兵架起他的胳膊,拉着他从房门走出房间,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那侍卫走到门边,朝着仍留在屋里的两个士兵努了努嘴,“把这女人也带走。”他说着走出门去。 这栋三层住宅的楼下被士兵围的水泄不通,士兵们的中间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黑色马车,马车的窗户上上了栅栏。整条街的住户都被惊醒,他们从自己的窗户里惴惴不安地望着下面的情况。 两名士兵拉着托马斯爵士从楼门里走出,将他推上了马车,随后两名士兵和那个侍卫也跟在他身后上车。车门被从外面关上,马车在一群骑兵的簇拥下向着泰晤士河的方向驶去。 没过多久,马车就抵达了威斯敏斯特码头,河堤上站着一排卫兵,他们长矛的尖端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上锁的车门被打开了,两名士兵带着托马斯爵士下了车,在他们面前的是两列士兵,从马车前一直排到码头边,中间是一条长长的通道。 一行人走到码头边,登上了一条十二个人划的长艇,士兵们把托马斯爵士夹在中间。那侍卫最后一个上船,挥了挥手,十二个桨手就抡起膀子,划着船向下游驶去。 河上的冷风似乎让托马斯爵士的神志和勇气又回来了,当伦敦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之时,他猛地站起身,试图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然而士兵们有力的双手如同铁钳一样按住了他,那侍卫拿起剑柄,给了他一下子。 托马斯爵士跌坐在船板上,如同野兽一般狂吼着。 “我们就快到了,体面点吧,阁下!”那侍卫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到船头自己的位子坐下。 伦敦塔的水门打开了,著名的叛国者之门如同但丁描绘的地狱大门,里面点着的星星点点的火把则恰似幽冥之火。 小船沿着水道驶进城堡,在地下码头靠边。 与护国公相比,来迎接托马斯爵士的队伍则简单的多,仅仅是一队拿着长矛的士兵,他们看上去一个个面无表情,看上去正是他们所代表的权力机器的化身。 士兵们拖着如同一个醉汉般摇摇晃晃的托马斯爵士上了岸,他们沿着楼梯一路向上,来到地面上,进入了城堡宽阔的庭院。 他们沿着对角线穿过庭院,进入对面的塔楼。他们并没有沿着楼梯向上,而是一路向下。地下走廊里阴森森的,潮湿的空气让光秃秃的石墙上凝结了一滴滴水珠,看上去如同数百年来囚禁在这里的囚犯流下的眼泪。 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被打开,里面是一个有着拱顶的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十几盏油灯,油灯里浑浊的油燃烧发出的怪味弥漫在这间地牢里。 屋子的中央是一台怪异的机器,看上去如同一个平台,而平台两头各装着一个转轮,上面缠着绳子。 士兵们把托马斯爵士架到那平台上,用绳子分别把他的两只手和两只脚绑在那转轮上。 士兵们走出房间,关上门,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托马斯爵士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地牢里。 托马斯爵士仰面躺在木架上,浑身颤抖着,他试图集中自己的精神考虑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然而他的神志却如同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思考。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然而对于托马斯爵士就好像过去了二十个世纪一样。 大门打开了,加德纳主教走进房间,他脸上带着阴阳怪气的微笑,在暗淡的灯光下如同带上了一副滑稽的小丑面具。 一看到这张熟悉的可憎面孔,托马斯爵士就如同野兽一样挣扎起来,他嘴里吐出恶毒的诅咒和辱骂,手和脚因为挣扎而被绳子磨出了血。 “啊,请您冷静点,阁下。”加德纳主教走到犯人面前,他的语气十分轻快,“您大可不必指责我,对于如今的局面,我本人也很遗憾。” “你这条虚伪的毒蛇!”托马斯爵士吐了一口唾沫,“这都是你的手笔,你在国王面前陷害了我,全都是你的阴谋!” “您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今晚也实在是被吓了一跳呢。”加德纳主教摆了摆手,“您今晚被请到这里来,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托马斯爵士冷笑着,显然对加德纳主教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是您的妻子,凯瑟琳·帕尔。”加德纳主教停顿了一下,“或者我应当说,亡妻?” “凯瑟琳?她怎么了?”托马斯爵士一下子愣住了。 “她在今晚生产时去世了,”加德纳主教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托马斯爵士的反应,“和她的孩子一起。” “什么?”托马斯爵士的眼睛瞪的老大,似乎不敢相信。 托马斯爵士脸上茫然的表情令加德纳主教略有些诧异,这家伙的演技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好了?“您为什么会感到吃惊呢?难道您不是这出戏的幕后操纵者吗?就如同那拉着操纵木偶的绳子的表演者一般,是您亲手导演了您妻子的死亡,那毒死她和她腹中胎儿的毒药,正是您的手笔。”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托马斯爵士的脸涨得通红,“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是无稽之谈。” “因为您厌倦了您的妻子,因为您找到了一个更有价值的猎物。”加德纳主教满意地发现托马斯爵士的目光开始变的有些游移,“相比较前任王后,年轻的公主想必是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 “但不仅仅是如此……驱使您犯下这桩罪行的不仅仅是欲望,更多的是恐惧,而这就要牵涉到您犯下的另一桩罪行了,与之相比毒死自己的妻子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 托马斯爵士开始哆嗦起来,“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您知道的很清楚,”加德纳主教感到自己已然胜券在握,他脸上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大声说道,“您是如何和您的哥哥护国公,以及先王后凯瑟琳·帕尔一起合谋,毒害先王亨利八世陛下的?” 托马斯爵士的身体因为惊骇而僵硬,他有一瞬间试图要站起身来,却被绳子牢牢地束缚住。接下来,恐惧的浪潮涌进他的脑海,于是他又不由自主地瘫软在了木架上。 “我……我不懂!”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们搞错了!” “您是无法否认的,”加德纳主教越说越激动,“先王后死前吐露了真相,那被您收买毒害您妻子的女仆,在被您灭口前及时说出了一切,您用的毒药都已经被公诸于世……您的罪行已经彻底败露了,您现在承认还能少受点苦。” 托马斯爵士已经彻底吓昏了头,他的头发因为之前的挣扎蓬乱地散开,嘴角吐着白沫,“我什么都弄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 加德纳主教叹了一口气,他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刑讯官走进房间,占到绑着托马斯爵士的拷问架的转轮旁,如同两尊雕像一般冷峻地立在那里。 “我很遗憾您选择了一条不理智的道路,也许这两位先生可以让您冷静一点?” 托马斯爵士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你没有权力这样做,我是陛下的大臣!” “很遗憾,您已经被剥夺了一切公职和荣誉称号。”主教看向两个审讯官,“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我不在这里碍你们的事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再说我也受不了这种残忍的场面。” “我半小时后回来。”加德纳主教再次看向托马斯爵士,平静地说道,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咆哮,“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您已经改变了主意。” 加德纳主教走出了地牢,牢门在他身后上了锁。 第87章 权柄 哈特菲尔德宫发生的一连串戏剧性的事件,很快成为全英国甚至全欧洲所热议的话题。这桩所谓的“萨默塞特大逆案”融合了宫闱秘闻,权力斗争,还有普通人最喜闻乐见的情色内容,因而这消息一放出来,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在许多人看来,针对护国公兄弟的指控,与其说是一个法律问题,不如说是一个政治问题。时至今日,亨利八世国王已然长眠于九尺之下,而先王后虽说尸骨未寒,但在“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政治舞台上已经是个过气的人物了,关于他们死亡的真相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如果国王愿意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先王后死前的忏悔定义为弥留之人的呓语,然而陛下并没有这么做,恰恰相反,他却任命护国公的死对头加德纳主教主持调查,这本身已经清楚地说明了国王的态度——陛下希望护国公垮台。 而除了国王以外,也并没有几个人希望护国公从这场风暴当中幸存下来。护国公也许就要从舞台上谢幕退场,可他和他的党羽留下的角色总得有人扮演,他们的财产总得有人来享受。一旦护国公垮台,无数的爵位,官职和庄园就将被权力重新分配,而还留在舞台上的每个人都能因此受惠。 在护国公住进伦敦塔之后的第三天,摄政议会终于再次召开了会议。 当亨利八世国王驾崩之后,英格兰王国的权力结构就处于一个极其混乱的状态。理论上居于权力金字塔顶峰的是摄政议会,将代行国王的权力直到爱德华六世国王年满十四岁。然而亨利八世国王临终的遗嘱让摄政议会成了一个被阉割的怪物,它的一大部分权力落到了新国王手里,因此与其说是它代行爱德华国王的权力,不如说是它与新国王分享权力。 然而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摄政议会遭遇了一系列惨重的打击。在通过巧妙的手段获得了平民阶级爱戴的国王面前,丑闻缠身的摄政议会已然无力对抗君主的意志。而最新的事件则给了摄政议会以致命一击——这个机构的领袖,被亨利国王委托以辅佐自己儿子的重任的人,如今却被发现是毒死自己恩主的幕后黑手,这从根本上动摇了摄政议会的合法性。 处在摄政议会之下的是行政机构枢密院和立法机构议会。然而随着君权的加强,议会的立法权逐渐落到了枢密院手里。自十五世纪开始,陛下就可以在不经议会同意的前提下,仅凭借操纵枢密院就能宣布法案有效。而国王也可以通过枢密院成立调查委员会,即可在无须证据的情况下对任何人判处死刑以下的刑罚,从而绕开了法院。通过掌控枢密院,如今的国王已然可以将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权一手握在掌心。 而在枢密院当中,这个机构里最受国王宠信,最位高权重的人士构成了一个小圈子,被称为内阁。枢密院有几十位成员,而君主通常仅仅向内阁的成员们咨询意见,与他们讨论大政方针。而现如今的内阁成员,恰好与摄政议会的成员一一对应。 摄政会议召开的这一天,是一个晴朗的二月天,凛冽的寒风从挪威的方向吹来,驱散了冬季常常笼罩着这岛屿的浓雾,重新露出那呈惨白色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半空中。 下午两点半,一辆辆装饰着五颜六色家徽的马车驶进了举行会议的白厅宫的庭院,从马车上走下的乘客们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但如果近距离盯着他们的眼睛看,那么就毫无疑问不会注意不到他们眼里闪烁着的野心的火焰。今天正是权力重新洗牌的日子,而每个人都在心里期待着自己今天回家时手里能抓着一副好牌。 在会议厅里,参加会议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着。与上一次会议相比,这次参加会议的人明显少了很多,这是护国公垮台的连锁反应,这些他的左膀右臂如今都和他一起呆在伦敦塔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再也没有机会从那座城堡里出来了。 在护国公垮台之后,王国的政局隐隐呈现出双雄并立之势。加德纳主教借着老对手倒台的这一波春风而威风大涨,如今他与玛丽公主和天主教势力抱成一团,已然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因玛丽公主喜爱红色,这个党派也被称之为“红党”。 而与加德纳主教针锋相对的一派,以如今风头正劲的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为首。这些人的政治纲领,就是无条件地拥护陛下的一切政策,因而被有些人称作“王党”,而更多的人则称呼他们为“蓝党”,显然是有和玛丽公主的“红党”针锋相对之意。 当护国公垮台后,他的一大部分党羽随着他一起退出了权力的舞台,而剩下的势力中,很大一部分被红党和蓝党吸收。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小鱼小虾正群龙无首,巴望着哪位大人物能把他们搜罗起来。这些人虽然地位并不算高,但很多都占据着关键性的或是颇有油水的职位,因而若是有人能成功整合起这股势力,就有可能成为能与其他两派分庭抗礼的第三党。 三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房间的大门就猛地打开了,国王步履轻快地走进房间,后面跟着罗伯特和几名侍卫。然而令众人惊讶的是,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士们,他们穿着绣着王室徽章的红色军服,手里长矛的尖端闪着寒光。这些士兵们身高都在六英尺以上,看上去如同一群高大的巨人,极具视觉冲击力。 “禁卫军!”有人低声嘟囔道。 在中世纪,国王要召集一支军队,需要依靠各地的贵族领主为国王征召他们的佃农服役。而对于这种恼人的封建义务,可以想见贵族们都抱着敌视的态度。君主们自然也可以花钱请来雇佣兵,然而议会对于加税总是异常敏感,那些以地主和商人为主的议员们宁可让人割他们身上的肉,也不愿意给国王多交一笔税款。 然而,随着君主集权的加强,议会逐渐沦为橡皮图章,国王加税的难度也越来越低。而亨利八世国王主导的宗教改革,又把肥的流油的天主教会几个世纪来积攒的财富的大部分挪进了王室的私库。如今,国王终于有了足够的财力,打造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这支军队的军饷由国王的内库发放,装备由陛下掏钱置办,军官由国王任命,且仅仅对于国王效忠。 这支军队半年多前在国王的命令下由他的宠臣罗伯特·达德利负责组织。由于这完全是国王的私人支出,因此无论是议会,枢密院抑或是摄政议会,都对此无权置喙。这支军队虽然仅仅拥有五百人,但国王充沛的财力保证了每个士兵都拥有最精良的装备。而英格兰王国没有常备陆军,而地方的保安队在这只袖珍的军队面前就如同土鸡瓦狗一般。转眼间,爱德华六世国王就拥有了这片土地上最具毁灭性的力量,而且整个过程完全合理合法。因而贵族们也就只能默默饮下这苦酒,接受权力的平衡已经被彻底颠覆的现实。 国王走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禁卫军的士兵们在大厅里站成一圈,在每个参加会议的贵人身后,都站着两个高大的士兵,如同石像一样俯视着他们的头顶。摄政会议的成员们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向后看,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依旧令他们如鲠在喉。 与罗伯特一左一右地站在国王身后的禁卫军军官,正是曾在故事里出现过的阿尔弗雷德·庞森比。半年前他是那些在伦敦大火后失去一切的贫民中的一员,而如今他已经成为国王禁卫军里的百夫长。他因为过去被贵族压迫的惨痛经历而天然仇视掌权人,又因为国王的隆恩而对陛下百分百忠心,因此也很快得到了国王的信任,一路青云直上。 国王左手边的椅子空着,这原先是属于护国公的位子。如今坐在桌边的十几个人,都已经悄悄地把那把椅子看了几十遍。他们打量着加德纳主教和约翰·达德利,揣摩着他们当中谁能有幸成为这把椅子的新主人。 今天会议的主角无疑就是加德纳主教与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了,这两人在走进会场的时候,都面带微笑地向对方打了招呼,看上去一副云淡风情的感觉。但人人都看得出来,主教的微笑有一丝僵硬,而伯爵也显得颇有些恍惚。 国王坐在御座上,环视了一圈桌边的大臣们,而大臣们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陛下,猜测着陛下将要说的话。 “诸位大人,”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国王终于开了腔,“诸位大人,今天我们在这里,是要讨论一些最近的不幸事件所引发的一些严重的问题。” “这个摄政会议中的一位最显赫的成员,刚刚被指控为弑君的凶犯,他的党羽如今也大多在接受调查。这样的巨大丑闻,已然给摄政会议这个机构的名誉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而由于大量成员的缺席,如今的摄政会议,已经处于无法正常工作的状态,一场改组目前是我们手头最重要的任务。”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接下来要谈的才是关键。 “如今这个会议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不仅仅是摄政会议,护国公阁下同时还是枢密院的领袖,王国的首席大臣,如今他无法任职,然而王国的工作仍然需要有人总揽全局。因而我现在指派埃塞克斯伯爵代理首席大臣和枢密院议长,由加德纳主教在一旁协助。” 加德纳主教的脸色一下变黑了,虽然早有预料自己难以得到国王的青睐,但预料是一回事,而亲口听到判决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在他对面,埃塞克斯伯爵那完美的面具下也只露出了片刻的欣喜,然而喜悦很快被狐疑取代,他看向站在国王身后自己的儿子,向他发出了一个询问的眼色。 罗伯特的眼神有些游移,他低下头,躲开了自己父亲的目光。 伯爵的眼神瞬间变的凌厉,显然他已经猜出了一切。他冷冷地看向自己的一个党羽,向他使了个眼色。 那人本打算对伯爵的眼色视而不见,但那冰冷的目光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最终还是经受不住那目光,张开了口。“陛下,”他的声音小心翼翼,“既然萨默塞特公爵如今进了伦敦塔,摄政议会也应该推选出一位新的护国公了。”他说完就如同一只被吓坏的鹌鹑一样,在自己的椅子上缩成一团。 国王轻轻敲着自己的椅子扶手,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我认为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摄政议会的合法性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国王的脸色变的有些严厉,“我父亲在被蒙骗的前提下,立下了一份让杀害他的凶手获利的遗诏。如果他知道真相,想必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安排。” 众人听上去心里都打了一个咯噔——陛下这番话显然已经揭示了护国公的未来命运。 “如今,将由我来纠正这个错误。”国王说道,“摄政议会在它存在的一年多时间里,给国家带来的仅仅是混乱和分裂,这个机构应当对此负责,因而我宣布摄政议会即刻解散。” 桌边的大人们顿时大惊失色,他们的嘴巴一个个都滑稽地大张着,如同一群被冲上海滩的鱼一般。 还没等有人张口质疑国王此举的合法性,围拢在屋子里的禁卫军就大声鼓噪起来。 “陛下万岁!”站在大臣们身后的士兵们精致冲着坐在他们身前的大臣们的耳朵大声喊叫着,许多人被吓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埃塞克斯伯爵的脸色如今也变得和加德纳主教一样发黑了,他紧紧握着拳头,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感谢陛下的信任,愿意承担起首席大臣和枢密院议长的责任。”他的表态默认了国王的行动。摄政议会就此解散了,而按照亨利八世的遗嘱,这个机构本该存在到两年之后。 “既然摄政议会已经解散,那么日后主要的责任就要由内阁承担了。”当大家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之时,国王再次开口了,“有鉴于此,我决定对内阁进行改组。” 国王念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名字,唯独落下了那个替埃塞克斯伯爵投石问路的人。 那人的脸色瞬间变的如同白纸一样,他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埃塞克斯伯爵,然而对方却根本不看他一眼。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敲定,那就进行下一项议题吧。”国王挥了挥手,轻快地说道,“既然如今已经是内阁会议了,就请内阁成员以外的大臣离席吧。” 那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失去了内阁入场券的可怜虫在士兵们冰冷的目光下不情愿的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从大厅里走了出去。 国王看向仍留在房间里的大臣们,满意地注意到他们脸上的恭顺表情都变的真诚了许多,许多人都战战兢兢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发着抖,害怕一不留神惹恼了陛下,被一脚从权力的舞台上毫无体面地踢下去。 -------------------- 十八世纪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国王曾经非常偏爱高个子士兵,他建立了一只3000人的“巨人掷弹兵团”,其中的许多人都是从欧洲各地被诱拐而来的。普鲁士国王的人贩子游荡在各地,四处搜罗高个子的壮汉:) 第88章 裂痕 当最后一位大臣离开会议室的房间之后,国王朝着庞森比打了一个手势,那壮汉立即鞠了一躬,带领着士兵们从房门当中鱼贯而出。 当大厅里只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个人的时候,国王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你去和你父亲谈谈吧,我想他一定很不满意。” 罗伯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也在生我的气吗?”国王看着自己的好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因为我没有满足你父亲的愿望,让他成为新的护国公?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如今摄政议会的声望正在历史的最低点,如果我不趁机解散它,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件事情您早就告诉过我,而我的回答也依然和那时一样——我是您忠实的臣仆,我父亲也是。我们的家族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来自您的隆恩,而您任命我的父亲为首席大臣,已然是无上的荣宠了。在我看来,他完全应当对此感到满足。” 国王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我想还是和他把话说明白了好……毕竟他是你的父亲,如今他一定觉得你和我是一伙的了。我并不希望你们之间闹的太僵。” “我永远和您站在一起。”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看着国王的眼睛,“我想您一定不会对此有所疑问的。” “我对此毫无疑问。”国王的眼神有些闪躲。如同在转移话题一般,他接着说道,“现在你去找你的父亲吧,趁他的马车还没有离开。你可以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如果这能让他高兴起来的话。” 罗伯特向国王行了个礼,转身跑出了房门。 国王看着自己好友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果然如此……”他叹了一口气,自嘲般地笑了起来,“父亲啊,您说的对极了,对于君主而言,与其说不能信任任何人,不如说是不敢信任任何人……我们手里掌握着无穷的权力,而这就是它的诅咒,是手握这巨大权力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大厅,目光最后落在那把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一头的御座上。 “这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位子了。”他轻声说道。 …… 罗伯特一路小跑着,飞速穿过如同蜘蛛巢穴一般复杂的走廊,抄近路沿着一条仆人用的小楼梯下了楼,当他赶到门厅时,新任的首席大臣正在登上自己的马车。 罗伯特冲着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按照少爷的命令,放下了手里的缰绳和马鞭。 约翰·达德利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他冷冷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一言不发地坐进了马车,但并没有关上身后的车门。 罗伯特跟在他身后,在自己父亲眼里的凝视下坐进车厢,在他的对面坐下。 “您有什么事?”约翰·达德利冷淡地问道,如同对面坐着的并非自己的儿子,仅仅是一位关系平平的同僚。 “我是来对今天的事情做出解释的。”罗伯特有些局促不安,他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嘴唇,两只手微微搓动着。 约翰·达德利嗤笑了一声,“是你的解释,还是陛下的解释?”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罗伯特问道。 “陛下应当给我解释的是,为什么在我付出了这样的忠诚之后,却没有得到我应得的回报;而你应当给我解释的是,你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陛下不需要做出解释。”罗伯特的回答也变得有些生硬了,“一切都是陛下的恩典。” “你说的听起来像是一个神父在布道时形容上帝。”新任的首席大臣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在当今的这个时代,这世上所有的国王们都争着把自己塑造成半神,难道说我国的这位陛下已经不满足于此了吗?难道他要做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灵,将他的圣光洒遍整个岛,是这样吗?” “您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罗伯特的脸色更加凝重了,“难道就因为国王没有给您护国公的职位,您就要这样诋毁自己的君主吗?” “难道我没有资格做护国公吗?我是最早投入到他旗下的大臣,我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即使我当了摄政也会为他马首是瞻。”老达德利的声音有一丝痛苦,“难道他也要和他的父亲一样,把自己的臣子们榨干利用价值之后,就扔到一边去……即使我为他曾经鞠躬尽瘁过。” “您即使当了摄政,也不过就是两年的任期,而陛下给了你首席大臣和枢密院议长的职位,难道这还不够吗?您知道的很清楚,摄政议会如今已经是一个叠床架屋的设计,就如同肚子里的盲肠……只会干扰陛下的政策,甚至令下面的官吏产生某种误解,怀疑陛下权柄的含金量。无论如何,摄政议会都不应该再存在下去,那么自然也就没有护国公了。” 罗伯特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方脸上的失望之色毫无减退的迹象,“如果这还不能让您高兴起来的话,陛下还准备了一份大礼给您。” 老达德利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表示自己在听。 “陛下决定授予您诺森伯兰公爵的头衔,同时护国公正在兴建的伦敦府邸萨默塞特府也将会成为您的财产。”罗伯特顿了顿,“如今您是全国最显赫的贵族了,我要恭喜您。” 老达德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眉间的皱纹颇为明显,显然脑子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过了约半分钟左右,他终于开了口,“请替我感谢陛下的好意。” “难道您对此还不满意吗?”罗伯特有些惊讶于自己父亲的野心。 “我非常满意。”新任的诺森伯兰公爵的声音听起来让人难辨真假。 ”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关心这个护国公的虚名……您也说了,您即使当了护国公依旧会唯陛下马首是瞻,那究竟有没有这个名头,对您的权力也没有任何影响……如果您如此在乎这个位子,那只能说明您心里有了靠这个职位和陛下分庭抗礼的念头。” 老达德利突然抬起眼睛,两道如利剑一般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自己的儿子。 车厢里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过了约半分钟时间,新封的公爵有些烦躁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怎么,你还不下车吗?难道陛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他的手指头轻轻敲击着马车的窗框,显然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谈话。 “我替陛下做了解释,现在该轮到我为我自己做解释了。”罗伯特坐直了身子,他脸上带着诚恳的表情看着自己的父亲。 “不必费心了,我大致猜得出来。”诺森伯兰公爵脸上又挂上了那嘲讽的笑容,“你想必要说你对陛下的忠诚是毫无保留的,因此你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即便这牵涉到你的家族,我说的对吗?” 罗伯特低下头,他的沉默显然是一种默认。 “你觉得我们的一切,财产,头衔和荣誉,都来自于国王,所以我们就应当为他卖命,做他忠实的奴仆,对吗?”老达德利冷笑了一声,“可你却忘记了我们的另一个身份——我们是贵族阶级的一员,在这个群体当中,我们首要效忠的是自己的家族,我们维护自己家族的利益,如同藤蔓一样,我们的家族缠上王室这棵大树,但藤蔓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这棵大树,恰恰相反,大树不过是藤蔓用来攀爬的工具而已。我们效忠于国王,归根结底是为了我们自己,而不是别人。” “我的儿子,这就是你面临的处境,你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带着两副面具,但我想,总会有那么几个时刻,你需要做出选择,”老达德利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微笑,“例如向今天这样的时刻,你必须考虑清楚,你首先究竟是谁,是爱德华国王的臣仆,还是达德利家族的一员。你究竟把哪一个角色放在第一位?” 他伸手转了转车门把手,推开了车门。 “回去吧,告诉陛下,谢谢他的好意,我为今天的失态道歉。”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你会这么说的,对吧?” 罗伯特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没说一句话就径自下了车。在他身后车门被人从里面重重地关上。 马车夫一甩马鞭,两匹拉车的灰色马便大步向前跑去。 罗伯特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大门之外,他转过身,重新沿着之前走过的路返回了之前离开的大厅。 国王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已经西斜的太阳逐渐由白色变为金黄色。国王沐浴在那暖洋洋的金色的日光里,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看起来怎么样?”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爱德华问道,他依旧看着窗外,并没有回头。 “我父亲……”罗伯特沉吟着,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国王的后脑勺,“请我转达他的谢意,他为今天的失态道歉。” “那就是他不满意了。”国王轻声说道,他转过身来看着罗伯特,“你告诉他我计划封他为公爵了吗?” “是的,陛下。”罗伯特低着头,不敢看国王的眼睛。 “可他还是不满意。”国王叹了一口气,走到桌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 “我想他只是一时糊涂……”罗伯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国王的表情,国王看起来非常平静,“我相信等他彻底冷静下来,他会理解陛下的考虑,同时感激陛下的隆恩的。” 国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必解释,我并不介意今天的事……我想换作任何人都会同样失望的……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某样东西,那么他发现自己得不到的时候,反应会比有人从他手里把那东西夺走还要激烈的。” “人人都有野心。”国王凝视着罗伯特,“您父亲想要护国公的职位,正如一个年俸三百英镑的小职员想要顶替他突然去世的上司,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当他们发现自己的指望落空的时候,无论是首席大臣还是乡公所的小职员都会感到失望的。这反应根植于人的灵魂深处,我不会因为这下意识的举动而疏远你的父亲,只要他能冷静下来并接受我的安排,那么我会一如既往地给他我全部的信任的。” “我的父亲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罗伯特回答道。 “这就好。”国王站起身来,走到罗伯特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很感谢你能够和我一起执行这个计划……您父亲并不知道我们的安排,这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一个儿子瞒着自己的父亲,去做一件有损父亲利益的事情,这无疑是一件非份之请……但您还是接受了,我对此非常感激。” 罗伯特看向国王的眼睛,陛下的眼神里充满感激,然而那眼神里似乎还带上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探究之意。罗伯特心里突然有些怀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国王还是他的好友。爱德华如他一样,扮演着这两个角色,而如果有一天爱德华也要做出选择,他会把哪一个角色摆在第一位呢? “我按您的吩咐行事,”罗伯特的心里有些苦涩,“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情况,您可以确信我会始终站在您身边的。” 国王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笑容看上去比之前生机勃勃许多,“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朝着大门挥了挥手。 “我们走吧。”他打头向着大门走去。 罗伯特跟在后面,有些怔忡地看着爱德华的背影——那背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已经过世的亨利八世国王的背影。日光将国王的影子拉得老长,投满了整个房间。 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国王身后,走出了大厅。 第89章 开庭 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与其兄弟托马斯·西摩爵士涉嫌弑君和谋害先王后一案,即所谓的”萨默塞特大逆案“,在经历了几个月紧锣密鼓的调查之后,枢密院终于宣布,经国王陛下御准,审理此案的特别法庭将于五月二日开庭。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主持调查的加德纳主教可谓是鞠躬尽瘁,他以一种狂热的姿态每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着调查材料,而当他不在书房里时,他准是在调查现场或是与证人进行谈话。毫无疑问,主教不愿意给自己的宿敌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他经常通宵伏案工作,第二天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和上面凌乱的胡茬出现在他的下属面前,眼睛里满是血丝地盯着他们,让即使最问心无愧的人看了也会不寒而栗。 无论是在上流社会抑或是庶民百姓当中,这桩案子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许多人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去见识这样亘古未闻的场面。那些有资格发放旁听证的大臣和官员们,都接到了无数的来自自己亲戚朋友的请求,希望从他们手里弄到一个有幸进入法庭旁听的机会。 在众人的期待当中,五月二日终于到来。这一天大清早,太阳才刚刚升起的时候,举行审判的伦敦塔已经被拥挤的人群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那些没有资格坐进审判庭的贵族们,也放弃了自己的矜持,跟那些大呼小叫的庶民们挤在一起,希望能够第一时间得知审判的结果。 而在审判大厅里,那些有幸挤进法庭的达官贵人们的表现,与外面的贩夫走卒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虽说距离开庭还剩下一个小时,然而法庭的旁听席上,已经挤满了靠着特权拿到旁听席位的达官贵人们。审判厅里比五朔节的集市还要热闹,如同在剧院的幕间休息时一样,人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与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大声谈笑着。而那些相聚太远,或是被负责维持秩序的侍卫们组成的人墙隔开的人们,则隔着人群大声呼喊,或是相互之间打着手势。 这是一个晴朗和煦的春日,阳光从画着彩绘的落地玻璃射进房间,驱散了长久笼罩在这座大厅里的阴森气氛。当那些戴着假发,穿着法官袍子的司法人员走进大厅时,他们的脸也不如平常看上去的那样狰狞了。 在二层得以俯瞰整个场景的最好的一排座位上,坐着两个穿着白色裙子,戴着面纱的女子,从她们的打扮和举止当中可以看得出是两位出身上流社会的女士。然而以社交界时兴的观点来看,女士们出席这种场合,通常情况下需要有男士的陪同,两位女士独自来看这种热闹虽然算不上伤风败俗,但也足够令人侧目了。 其中身材更为娇小的那位女士显然对于四周好奇的打量目光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看上去如坐针毡,如果有人此刻揭开她的面纱,就会注意到她苍白的面容和紧紧咬着下唇的牙齿。 “丽兹(伊丽莎白的昵称),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我们会被人认出来的,会闹出丑闻的!“那个子较小的姑娘不安地拉着自己同伴的袖口,凑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 那被称作“丽兹”的姑娘的面纱摆动了一下,面纱的下摆微微扬起,露出面纱内佳人白皙的下巴和几丝介于姜黄色与红色时间的秀发。她连忙伸手将面纱拉了下来,重新遮掩起自己的面容。 “回去?你知道为了弄到来这里的机会我费了多少功夫吗?”那面纱下传来一声嗤笑,“这样的好戏你这辈子恐怕都没几次见识的机会。” “可是我不想留在这里……他们都在看我们。”那娇小的姑娘听起来比之前更加不安了,“也许其中有人已经认出我们了怎么办……我们的名声可就毁了。” “简,我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胆小鬼,我就一个人来了。”她的同伴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现在闭上嘴,安安静静地给我坐着!” 那被称作“简”的姑娘只得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我实在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那个无耻的男人把住在那个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卷进了丑闻里,我们两个就处在丑闻的中心,差一点就身败名裂了。” “你有什么可害怕的?”那个子略高的姑娘微微转过脑袋,“他看上的是我又不是你,即使闹出丑闻来,那也是我的丑闻,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你跟我不一样,你可是……”那娇小的姑娘环视了一圈四周,确保附近的人都处在能听到她说话声音的距离之外,同时又把自己的声音放低了几度,“你可是公主!没人敢说国王亲姐姐的不是。再说你的前途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要你还是英格兰的公主,其他国家的皇室就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放弃一桩有利可图的联姻。” “可我不一样,我不过是多塞特侯爵和萨福克女公爵的女儿……我虽然有王室的血统和继承权,可本质上我和其他的贵族女孩子没什么区别,我们要想要找个好丈夫,就得有个好名声,这就是我们的一切。只要我的名字和丑闻沾上半点关系,我的人生就毁了!这一点你当然不会理解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 “好啦,好啦。”她的同伴伸出手,轻轻拍着对方的胳膊,“我担保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一切都万无一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的。即便他们脑海里闪过这种念头,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的。”她轻笑了两声,“想想看,有人在法庭里看到两个像是伊丽莎白公主和简·格雷小姐的女士独自坐在旁听席上,他会想着‘哦,我的上帝,是她们’,还是告诉自己‘我一定是看错了’?我想脑子正常的人都会选择后者吧。” 简·格雷小姐似乎被公主的逻辑说服了,“好吧,但是您要答应我,庭审一结束我们就回去。”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那面纱下的正是伊丽莎白公主,她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这件事情您已经提醒了我许多遍,我也答应了您许多遍,如今我又答应了您一遍,现在您总该满意了吧?” 简·格雷小姐似乎终于满意了,她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随着自己的疑虑的消失,好奇心逐渐取代了惶恐和不安,她环视着大厅里的景象,作为一个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的淑女,她对几乎一切事情都感到新奇。 “您说,他们会被判死刑吗?”简·格雷再次转向伊丽莎白公主,轻声问道。 “这还用说吗?毫无疑问。”伊丽莎白公主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结果吗?” 简·格雷小姐惊奇地“咦”了一声,“您怎么这么确信呢?审判还没有开始啊!”她好奇地问道。 “真正重要的案件的结果总是在开庭前就定下来了,”伊丽莎白公主的声音里满是嘲讽,“这场审判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场戏,剧本早已经写好,只等演员们就位之后,好戏就要开演了。然而与在剧院里不同的是,在剧院里一出戏散场之后,演员们会回到后台去换装,然后从剧院的后门离开,回到自己家里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再回到剧院里演一场同样的戏。而在这里不同,等下当这出戏结束之后,主角不会回到后台,而是在士兵们的押送下回到自己的牢房里,等着上断头台……他们没有机会再表演下一场了。这才是这出戏最迷人的地方。” “您说他们要上断头台吗?”在那遮盖住整张脸的面纱之后,简·格雷的嘴巴因为惊讶而张的老大,“可是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罪呀,难道不是法庭通过审理案情,才能判断被告到底是不是犯下了那样可怕的罪行呢?” “您可真是个小姑娘。”伊丽莎白公主被简·格雷那天真的想法逗笑了,“他们是否真的有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握有权力的人希望他们有罪还是无罪。” “握有权力的人?您是说……国王陛下?”简·格雷怯怯地问道,“那陛下希望他们有罪还是无罪呢?” “这可真是个愚蠢的问题,甚至比之前那个问题还要蠢。如果您是我弟弟,您会希望护国公有罪还是无罪呢?”伊丽莎白公主低声说道,“谁会不愿意除去一个绊脚石呢?” “那……托马斯爵士呢?”简·格雷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您觉得他会怎么样?” “他?”伊丽莎白不屑地笑了一声,“他不过是个添头罢了。没人真正在意他的死活,也没人在意他真正干了什么,他如今站在这个法庭上是因为他的哥哥,正如他这辈子的每一分每一秒一样。别人尊重他是因为他的哥哥,别人如今要对付他,甚至想要他的命,也是因为他的哥哥。真是个可悲的家伙!” “那您觉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犯下那些十恶不赦的大罪呢?”简·格雷一边问,一边注意观察着公主的反应。 伊丽莎白公主沉吟了片刻,“也许做了吧。”她悄声说道,仿佛是在回答简·格雷的问题,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简·格雷好奇地看着她,然而她却一言不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 法庭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位穿着黑色衣服的执达吏出现在房间门口,如同史密斯菲尔德市场招揽顾客的肉贩子一般,他用拿腔拿调的间隙嗓音大神喊道:“诸位大人们,女士们,开庭啦,请大家肃静!” 如同风暴过去平静下来的海洋一般,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在一片肃静中,枢密院的十二名最显赫的成员组成的特别法庭走进了房间,他们将投票决定护国公兄弟的命运。 在为首的新任命的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的带领下,特别法庭的成员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就坐。他们今天都穿着大礼袍,挂上了自己所有的勋章,那厚重的袍子让他们许多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跟在后面的是加德纳主教,这位调查的主导人,在众人的注目下,高高昂着头,在公诉人的高背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已经对自己的胜利确信无疑。 门外传来一阵号角声,“国王驾临!”那执达吏的尖细嗓音又回荡在大厅里。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门口。 大门再次开启,在以罗伯特为首的侍卫们的簇拥下,爱德华六世国王缓步走进大厅。 众人纷纷向国王行礼,屋子里回荡着女士裙摆与地板的摩擦声以及男士鞠躬时袖子互相厮磨的声音。 国王优雅地拿下帽子,向大厅里的人群回礼。他平静的目光扫过屋子里旁听的人群和法官们,又在加德纳主教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再次看向前方。 陛下在御座上落座,屋子里的人也纷纷坐下。 首席大臣约翰·达德利是唯一一个依旧站着的人,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清了清嗓子,转向国王,再次鞠躬。 “陛下,应您的要求,枢密院在四个月前成立了调查委员会,对曾任护国公的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阁下,及其兄弟托马斯西摩爵士涉嫌叛国,弑君和谋杀的指控进行了调查。特别法庭已经准备好对相关的证据和指控进行审理,并做出公正的裁判。您是否同意特别法庭现在开庭?” “我同意。”国王点了点头。 “那么我宣布现在开庭。”首席大臣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执达吏,“请把被告带上来!”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两道目光直直地射向被告即将进来的大门。 第90章 指控 首席大臣的话音一落,所有观众的眼神都聚焦在被告人将要走进来的那扇门上。 如同舞台的幕布拉起,那扇黑色的橡木大门终于打开,在一队拿着长矛的士兵的簇拥下,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走进了房间。他身穿一件简朴而十分体面的黑色外套,从那合身的尺寸和无懈可击的剪裁可以看出必是出自名裁缝之手。显然,国王和枢密院并没有打算在形象上羞辱这位权力斗争当中的失败者。 当一场政治斗争尘埃落定之后,赢家的聪明做法,往往是以一种至少是表面上宽宏大量的姿态对待失败者。其一是由于风水轮流转,今日的赢家便是明日的输家,从这两朝诸位权臣的下场中便可以看出这点。通向权力金字塔顶端的道路是一条单行道,只要到达了顶峰,那么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后来者从悬崖上挤下去;其次是因为对失败者的过度刻薄,自然会在公众的心里激起对失败者的同情,从而将他或她变成一个殉道者。当如今坐在台上的人倒台的时候,他们的身上就又会被挂上“迫害忠良”这一条罪状。因此与其赶尽杀绝,一点体面不留,倒不如在面子上让大家都过得去。 与通常走入这间大厅的被告完全不同,护国公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周围的一切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用一支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优雅地插在钮孔里,看上去如同是在一条无人的乡间小路上散步一般。 而跟在他身后,被两个侍卫架进房间的托马斯爵士的境况就大不相同了。与其说进入房间的是托马斯爵士本人,不如说是他的一具躯体罢了。他看上去两眼无神,嘴巴微微张着,而内里的灵魂已经被从躯体当中抽的干干净净了。他的四肢滑稽地耷拉着,让人想起供孩子们当作玩具的橡皮娃娃,毫无疑问这显然是加德纳主教的拷问架留下的后遗症。 观众席上,简·格雷小姐的面纱下传来一声惊恐的抽气声,“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她浑身颤抖着转向伊丽莎白公主,即使隔着面纱也能想象出面纱之后她惊恐的表情。 伊丽莎白公主看上去毫无动静,连她脸上的面纱都没有怎么摆动。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她身后的几名贵妇人,已经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而她们身边的男伴看上去也都有些深受震撼。 “如果加德纳主教想让某个人开口,那么他最好还是赶紧按照主教的意思招供。”伊丽莎白公主哼了一声,但从她的语气里依旧可以听出一丝强作镇定的感觉。 如同登台的主角似的,在众人的目送下,护国公走上被告席站定。他朝着国王的方向行了一个礼,然后直起腰来,目光扫过坐在法官席上的昔日同僚们,又掠过那一排排坐的满满当当的旁听席,最后定格在对面的加德纳主教身上。 侍卫们架着托马斯爵士,把他放在护国公身旁的一把椅子上,而他也如同一具玩偶一般任人摆弄。 “下面请枢密院特别调查委员会主席,加德纳主教阁下宣读起诉书。”首席大臣说道。 加德纳主教站起身来,先是向国王行礼,又朝着法官们鞠了一躬,甚至还向着听众们弯了弯腰。他看上去满面红光,仿佛是婚礼上迎亲的男傧相一般。 “陛下,诸位大人。”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按照至高无上的国王爱德华六世陛下的命令,枢密院特别调查委员会于二月十日正式成立。经过近三个月紧锣密鼓的调查,我们在三天前将调查结果提供给了枢密院特别法庭。” “特别调查委员会认为,前任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及其兄弟,托马斯西摩爵士,涉嫌叛国罪,谋杀罪,冒犯君主罪等共一百五十六条罪行,应当被剥夺一切爵位,财产,荣誉和公民权利。鉴于他们所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行,调查委员会建议判处他们死刑。” 主教展开一卷长长的起诉书,开始向法庭和观众宣读起来。对于加德纳主教来说,作为一名穿袍贵族,他的笔就是他握在手中的利剑,那笔尖看上去被墨水染的漆黑,却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危险。 主教用他那有声有色的老辣笔法,将这一桩惊世骇俗的犯罪描绘的有声有色。在主教的笔下,护国公爱德华·西摩,被定义为自上帝创世以来最大的野心家。从护国公的发迹,到获得崇信,统御军队,位居枢密院,他一步步获得了先王陛下的信任,并借用这种信任为自己谋取私利。 然而苏格兰的未遂叛乱之后,先王陛下洞烛其奸,已然看清了此滔天逆贼的真面目。这位野心家为了不被扯下那虚伪的画皮,同时为了谋求摄政的地位,不惜铤而走险,犯下这桩滔天的罪行。 接下来,主教描述了这桩犯罪的具体过程:在护国公的威逼利诱下,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在先王陛下的饮食里加入了番木鳖碱,这毒药对先王的神经和脑血管产生了巨大的刺激,并最终导致先王陛下中风。 而在先王陛下去世之后,护国公安排自己的弟弟娶凯瑟琳·帕尔为妻,以此拴住这个秘密的知情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托马斯·西摩爵士与先王后的感情很快就彻底破裂(主教很聪明地没有提起破裂的原因),先王后甚至威胁要将这可怕的秘密公之于众。鉴于先王后已然成为了一颗定时炸弹,西摩兄弟便决心先下手为强,彻底让这个秘密随着先王后一起被永远埋葬,然而上帝总是公正的,这一举动反而成为了他们的催命符。 “如今这些罪行的主谋站在这里,他和他的同谋者们不但活着时将受到法律的审判,而在我这样一个神职人员看来,在他们死后也必将受到永恒的上帝的审判。” “国王是万民之父,弑杀国王,就是杀害了五百六十万臣民的父亲。这样的滔天罪行,应当得到最严厉的惩罚。”主教以此结束了自己的指控,当他坐下时,看上去正如一个著名的剑客,刚刚完成了优雅而致命的一击。 “被告,前任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阁下,刚才首席调查官已经宣读了调查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并对您提出了相应的指控,您对这份起诉书中所包含的指控的内容都完全了解吗?是否有您觉得语焉不详的地方?” “没有。”护国公终于说出了进入法庭里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仿佛得了风寒,但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对于这些指控,您是否承认呢?” 护国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反应,他的嘴唇微微翘起,漏出一个包含着不屑和嘲讽之意的微笑。这微笑看上去不过是皮肤的收缩,而皮肤下的肌肉看上去则纹丝不动,也让这笑容看上去有些阴阳怪气。 “这份文件里所包含的内容,我本来打算斥之为谎言。然而在听完之后,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护国公微微停顿了一会,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引来时,他接着说道,“这样毫无逻辑的故事,我无法想象加德纳主教是怎么有脸将它摆在委员会的面前,难道他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他伸出手指向对面的加德纳主教,看上去如同他才是公诉人,而主教才是被告。 刚才在加德纳主教宣读起诉书的时候,护国公向着身边的侍卫要了一根炭笔和两张纸,在上面记下了几段文字,他轻轻展开那简略的笔记,开始自己的辩护。 “首先,我要告诉法庭的是,在我获得先王的垂青之前,我不过是一个乡绅的长子和继承人。我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庄园主的女儿为妻,在我父亲之后接手家族的地产,也许会在中年以后被推举为议员,而这也将是我和政治之间唯一的交集了。” “然而命运使得我和我的家族获得了先王的垂青,我的妹妹有幸嫁给了先王陛下,而我也得到了先王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先王陛下的隆恩,这也使得这些指控显得尤为恶毒。” “这整场荒谬的调查,都缘于先王后临终前的所谓自白。然而恕我直言,她当时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本人也已经油尽灯枯,在这种状态下,她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仅仅用这样单薄的证言,就要指控一位为两位国王忠诚服务半生的大臣,这未免有些站不住脚吧?如果这就是调查委员会打的如意算盘的话,那我要说,主持这场调查的人要不然是有智力障碍,要么就是毫无道德底线可言!” 加德纳主教的脸色早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如今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被告一直在指责本委员会的指控缺乏证据的支撑,然而我要提请被告注意,他本人的所谓自辩,也不过是在这里搬弄唇舌而已,难道他能提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所说的是事实吗?不过是空洞的语言,不过是罪犯的绝望挣扎罢了!” “主教要我提供证据证明自己的无辜。”护国公大笑起来,“那么我就给他看看证据。”他一把扯下外套,大力解开脖子上的拉夫领,将它用力掷出,落在加德纳主教面前。 在众人惊讶甚至是惊恐的目光中,他解开紧身衣,露出他依旧颇为精干的上身。 屋子里传来一阵吸气声,护国公惊世骇俗的举动让他们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我肚子上的伤疤,是北方叛乱期间,叛乱者用长弓射出的一只箭留下的。”他面朝观众,指着自己肚子上一条长长的疤痕,看上去如同一只趴在皮肤上吸血的水蛭,“如果这只箭射的再偏几英寸,那就会把我如同一只狩猎季节里的松鸡一般钉在泥土里。” 他又转过身来,把自己的后背朝向观众,那宽阔的背上爬满了一条条伤疤,让人看起来触目惊心,“这是我担任海军司令时候,为了维护先王陛下的尊严,与法国人进行海战的时候留下的。一颗炮弹打在我身后的桅杆上,那些尖利的木屑,把我的后背划的鲜血淋漓。” 他重新穿上紧身衣,“加德纳主教问我要证据,这就是我要给他的证据!我为先王陛下服务二十载,如今这样一个靠着阴谋诡计一路爬上来的小人,却要往这些高贵的伤疤上抹上他从阴沟里挖出来的淤泥!他指控别人是野心家,阴谋家,真是可笑!如果他真要找出王国里最大的阴谋家,那么他根本用不着那么费事,只需要照照镜子就够了!” 人群里传来一阵笑声,主教的脸色显得更加气急败坏了。 “他真是聪明,这样一来几乎完全扭转了局面。”伊丽莎白公主低声说道。 “可是您说过审判的结果已经注定了呀。”简·格雷惊讶地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护国公还有可能被宣判无罪吗?您可把我搞糊涂了。” “结果已经注定了,然而过程则不然。”伊丽莎白公主又轻轻笑了笑,“他已经死定了,而目前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会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死。” “什么身份?”简·格雷小姐如坠五里雾里,“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如今问题的关键在于,护国公是作为罪大恶极的弑君犯的身份去死,还是作为政治阴谋的受害者去死。”伊丽莎白公主接着说道,“如果在大众的眼里他是个弑君犯,那么他就会遗臭万年,他的家族几代之内也无法翻身了。但如果他被当作是一个烈士或是殉道者,那么公众对他的仇视就会变成同情,而他也会成为反对派的一面旗帜。而众所周知,今日的反对派就是明日的当权派,只等国王厌倦了如今的当政者,就到了他们上位的时候了。”她轻轻把玩着手上镶嵌着珍珠的精美镯子,“等到那时候,他就会被描绘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甚至是一个殉道的圣人,纯看到时候的政治需要罢了,总而言之,他虽然躺在九尺之下没办法翻身,可他的名声会,他的家族也会。” “所以你看刚才为什么他向着观众展示自己的伤疤,而不是对那些大人们?不过是为了引起观众的共鸣罢了。这屋子里坐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角色,而他们的看法将决定大众的看法,因为这世上本没有多少人有自己的看法,贩夫走卒的所谓想法不过是对于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的一种拙劣的模仿罢了。” 公主伸手指向四周的观众们,他们看上去都沉浸在护国公那振聋发聩的宣言中,“你看,他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在舆论的法庭上,公众才是真正的法官,而那些坐在台上,穿着法袍的人,却要经受着坐在下面的观众的审视。正如我一直所说的那样,这和剧院没什么区别。” “那在您看来,护国公算是赢了这一局?”简·格雷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和疑惑。 “现在要下结论还太早。”公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加德纳主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相信他是打算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的……他一定留着后手,否则也就太愚蠢了。” 果然,加德纳主教重新站起身来,他看上去已经从刚才那一击的措手不及当中恢复过来,重新又挂起他通常在大众面前摆出的那副儒雅随和的表情,“护国公阁下刚才指控本委员会,以及本人,打算用一些不入流的证据糊弄法庭,甚至是诬陷被告。接下来,他又用一种有失体面,哗众取宠的方式,企图唤起公众对他的同情,然而同样,他也并没有提出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然而,作为一名研究法律几十年的学者,我要说的是,法律的运行轨迹,是如同行星一样精确的,法律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有冰冷无情的逻辑和证据。而我现在将要呈现给委员会的,就是这种证据。” 他说着拿起桌子上的一卷文书,将它展开。 “这是本法庭的另一位被告,托马斯·西摩爵士的供状。”主教伸手指向同样坐在被告席上的托马斯爵士,他看上去如同一尊蹩脚的蜡像一样呆呆地坐着,刚才提到他的名字也对他没有任何触动。 “在他的供状里,他承认了奉自己哥哥的命令,以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前任情人的身份,与她建立了联系,此后他一直作为自己哥哥与先王后之间的联络人,为这场罪行穿针引线。” “在谋害先王之后,托马斯·西摩爵士如愿与先王后成婚。然而在他发现这场婚姻无法给他带来他想要的权力和地位之后,这位先生就毫不犹豫的背弃了婚姻的誓言,决定一劳永逸地摆脱掉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哥哥也正打算借此除去这个潜在的隐患,于是兄弟俩一拍即合,收买了先王后的厨房女仆,同时也是被告托马斯·西摩爵士的情妇,对先王后下毒。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用来谋害先王后的毒药却阴差阳错的毒死了她的妹妹赫伯特夫人,也让先王后明白了对方的打算,最后在临终前幡然悔悟,让这桩罪行大白于天下。” “该被告对以上罪行供认不讳,并已经签字画押。”主教伸手指向页尾处,那里果然有着托马斯爵士的签字和红色指印。 护国公不屑地看着主教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的文件,“加德纳主教手里的文件,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即使他们现在不明白,只要看看我弟弟的模样就全明白了!伦敦塔里的刑罚,能让死人开口,按照加德纳主教的拍子歌唱。他要炮制出这样的一份供状,岂不是轻而易举!” “托马斯爵士,”坐在上面的一位法官开口问道,“您对此有何回应?这份自白书里所说的,究竟如主教所说是您亲口承认的真相,还是您在刑讯逼供之下的无奈手段呢?请您回答我们吧。” 然而托马斯爵士的回答只是沉默,如同一具僵尸被摆进了房间里,他自从被摆放在自己的椅子上之后,就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席大臣敲了敲桌子,“托马斯爵士,请您回答法庭的问题!” 然而托马斯爵士依旧毫无反应。 见对方依旧不说话,首席大臣朝着站在托马斯爵士身旁的侍卫使了一个颜色,那侍卫走上前,推了推他。 如同有人开启了某个开关,托马斯爵士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转过头,两眼圆瞪着那侍卫,里面冒出恐惧和绝望混杂的疯狂神色,让那侍卫不仅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要上去……不要上去……把我放下来!”他的两只手疯狂地在面前舞动着,那忧郁脱臼而变形的关节让他的动作显得异常滑稽。他的身体向后缩着,如同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野兽,“别碰我,别碰我,离我远点!”他尖利地哭嚎着,那声音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毛发竖了起来。 “他疯了!”观众席上有人低声说道。 首席大臣用余光窥探了一眼国王的反应,陛下嘴唇的线条微微抿起,显然对这样的场面不怎么高兴。 他连忙举起面前的小锤子猛敲了一阵桌子,“肃静!肃静!卫兵,快把他带下去!” 伊丽莎白公主隔着面纱,冰冷地看着士兵们拖着不断挣扎的托马斯爵士离开法庭,”真是个可笑的家伙。”她的声音里满是不屑,“实在是令人恶心……我当初也没看出来他竟然这样令人恶心!” 简·格雷小姐怯怯地稍微往边上挪了点距离,不敢接话。 托马斯爵士的这种反应无疑给护国公提供了弹药,“我想,大家都可以看出来,我的弟弟已经在加德纳主教的严刑逼供之下,彻底精神失常了。主教手里的供词,不过是疯子的呓语和恶毒的阴谋陷害的混合体,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他说的话引起了一阵附和,许多人都被托马斯爵士的状态震惊到了,他们心中的天平开始逐渐偏向护国公一边。 “主教阁下对此有何回应?”首席大臣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加德纳主教。 被刚才的场面弄的有些尴尬的主教立即回答道:“除了托马斯爵士的证词之外,调查委员会还找到了两位关键性的证人,他们能够向法庭提供极为确凿的情况……如今这两位证人已经在门厅等候,我希望法庭同意听取这两位证人的证词。” “法庭同意传唤证人。”首席大臣看向执达吏,“请将第一位证人带进来。” 众人好奇地看着执达吏消失在大门口。 “这出戏可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伊丽莎白公主低声嘟囔道。 第91章 证人 约莫五分钟后,执达吏重新返回大厅,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有着花白色头发和胡须的高大中年男子,他看上去有些不安,两只手紧紧捏着袖口,几乎要把那里的线扯开来。 那男人走到法庭中央,第一眼看到了坐在御座上的国王,他连忙取下帽子,深鞠了一躬,动作之僵硬在观众席上引发了一阵窃笑。 国王扫视了一眼观众席,笑声立即戛然而止了,许多人的笑声刚刚从喉咙里发出,还在脖子里的时候就被扼杀,让他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一张脸也随之涨得通红。 “请坐吧,先生。”国王伸手指向证人席,和颜悦色地说道。 那人的脸上露出感激之色,两只手拿着帽子,向陛下不住地鞠了好几个躬,才在证人席上落座。 国王抬眼示意了一下首席大臣可以继续。 “先生,本庭感谢您愿意提供您对此案件所知道的情况。”首席大臣开口询问道,“请问您的名字?” “西蒙·弗林特,阁下。” “您的年龄?” “四十六岁。” “您的职业呢?” “我是一名医生,在哈利街有自己的诊所。” 加德纳主教的话打断了速记员笔尖的沙沙声,“弗林特博士是哈利街最负盛名的妇科圣手之一,他曾经是护国公夫人的医生,每周去护国公府邸三次,为她调养身体。”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妇科大夫和这桩案子有什么关系?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护国公,然而令众人惊奇的是,本该借题发挥的护国公却一言不发,他看向证人席的目光有些游离,在明显的惊讶当中又混杂了一丝若有还无的恐惧气息,让许多人的心里都泛起了嘀咕。 “先生,您是否发誓,您今天面对您的国王和法庭所说的话,都是您所知道的真实情况,绝无半句虚言?” “我发誓。”那医生激动的有点发抖了。 “那请您开始叙述您的证词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医生,那医生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下显然非常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似乎在给自己增加信心一般。 “如加德纳主教所说,我每周前往护国公府邸三次,为护国公夫人调理身体。护国公夫人是一位神经质的,体质非常敏感的女士。她的神经并不如她的丈夫一般坚强,恰恰相反,她经常容易因为外界的刺激而昏厥。我为她准备了镇静剂,薄荷精片和霍夫曼滴剂,时不时在她惊恐发作的时候,我也会用酸性嗅盐对她进行刺激,以防她因为呼吸不畅而窒息。” “在1546年四月的一天下午,我同往常一样前往护国公府邸为护国公夫人看诊。当我抵达护国公夫人的房间时,护国公阁下也在那里。我正准备告退,然而他阻止了我,让我不必顾忌他在场。” “护国公夫人当时的呼吸有些杂乱,显然神思有些不稳,她通常在春天发病,因此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即将发病的征兆,于是我立即去拿嗅盐瓶。” “然而当我打开药箱时,我却发现嗅盐瓶并不在里面。就在这时护国公喊了一声,我惊恐地转过身去,发现护国公夫人已经昏厥了。” “我冲上前去,扶起她的脖子,试图撬开她紧紧咬着的牙齿,然而她的下颚紧紧咬住,纹丝不动,我没有办法让她吞服药片。” “就在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在我的药箱里,有着我给另一位瘫痪在床的病人用的药物,曾经有人用它给昏厥的病人做过急救,但这种药物很危险,使用起来必须万分小心,一旦剂量稍有偏差,那这药物就不再是救人的灵药,而是致人于死地的剧毒了。” “我从我的药箱里拿出装药的小玻璃瓶子,拧开瓶盖,给护国公夫人苍白的嘴唇上滴上了三滴药水。” “那药物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效果,护国公夫人的眼睛很快睁了开来,血液从她的身体各处重新流回那苍白的脸上。她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已经从刚才的危险当中解脱了出来。” “我长吁一口气,转过头正要把那药瓶子放回我的药箱里,这时我发现护国公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手里的瓶子,事实上他看的有些入迷了。” “‘这是什么药物,医生?’他的语气里满是好奇,‘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神奇的场面,这看上去完全像是只有神话里才会出现的让死人复活的仙露。’” “我朝着他笑了笑,‘不是的,大人,这不过是马钱子的提取物而已,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番木鳖碱,事实上它是一种植物性毒素。’” “‘您说这是毒药?’他看上去更加惊奇了,‘可您刚刚却用这药水让我妻子醒了过来。’” “‘毒药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我回答道,‘对于有的人而言的毒药,在另一个病人那里就是治病的好药;同样,有的药水喝一勺令人神清气爽,喝下去三勺就会让人命丧黄泉。以我刚刚使用的番木鳖碱为例吧,它能够刺激人的神经,因此我把它用在某个瘫痪病人的治疗方案里。今天正巧遇到您的夫人因为神经的原因而昏迷,我就想到用这药水给她以适当的刺激,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然而如果剂量稍有偏差,比方说多滴了几滴,那么喝下这药水的人的神经和脑血管就会受到过大的刺激,导致中风。’” “‘中风?’护国公轻声说着这个词,他虽然依旧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游离,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只得站在一旁,并不敢打扰他。” “过了约半分钟的功夫,护国公终于再次开了口,‘您说的可很有意思,导致中风的药水……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中风和正常的中风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任何区别,与普通的中风一模一样。‘我虽然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奇怪,但这种询问毕竟没有超出好奇心的范畴,‘事实上之前在医生的圈子里还流传过一些这样的故事呢,某些所谓的中风案例,其实是医生用错了剂量……但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我感到我说的有些太多了,于是我立即止住了话头。” “然而护国公阁下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哦,是什么样的故事呢?’他追问道,‘您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请您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吧。’” “我连忙拒绝,‘这不过是一些医生圈子里的传言而已,您完全没有必要当真。’” “‘您在害怕吗?’护国公大笑起来,‘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不过是满足一下好奇心罢了,没有人会因为您说的话被追究的。’他说着伸手拉开一扇床头柜上的抽屉,金币的亮光从里面径直射入我的眼睛里。” “‘请您再考虑考虑吧。’他的声音里满是诱惑,如同塞壬引诱着水手驾驶着他们的船只直冲向礁石。” “在这样的诱惑下,我不得不说我没过多久就屈服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之前有一位拉蒂莫男爵,您有听说过吗?’” “护国公点了点头,‘王后陛下的前夫,是的,我当然听说过。’” “‘我似乎听人谈到过,拉蒂莫男爵的医生曾经用这种药给男爵治病,然而当男爵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瓶子里的药水似乎比平常更少了一些……但是他似乎也不敢确定是不是他眼睛花了……总之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护国公没有回答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一言不发。又过了一会,他伸手指了指依旧开着的抽屉,示意我从里面拿钱。我连忙掏出钱袋,把金币倒了进去。担心他会反悔,我也就立即鞠躬告退了。” “在那之后,我感到后怕了一段时间,然而之后护国公并没有找我的麻烦,也没有找人把那笔钱要回去,这件事也逐渐被我淡忘了。” “然而当先王后去世之后,这场阴谋的面纱终于被揭开,我才发现了我之前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我才明白了护国公的反应……我在无意中往那罪恶的土壤里播下了种子!”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起来,“然而我真的是无意的!” “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法庭并不打算追究您的责任。”首席大臣宽慰道。 “哦,谢谢您!”证人用夸张的语调,感激涕零地回答道。 “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大人。” 首席大臣又转向护国公,“阁下,对于西蒙·弗林特医生所说的,您是否承认呢?” 护国公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许的不自然,“这位医生的确曾经为我妻子服务过,我也的确认识他,但我从来没有和他进行过那些对话。我对这种药物的药性一无所知。” 人群刚才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医生的证词,如今他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然而这次看起来许多人的意见已经发生了分歧。 “看来主教扳回了一局。”简·格雷小姐如今也开始看得出这里面的门道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证人。” “我倒是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伊丽莎白公主低声说道。 “您怎么这么确信呢?”简·格雷小姐惊奇地问道,“我听见我们周围的许多人都在互相争论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种感觉吧。”她微微打了个哈欠,目送着那医生一边鞠躬,一边倒退着被侍卫带出法庭,“他看上去不像是能说谎说的很自然的人。” “这是我要向法庭介绍的第一位证人。”加德纳主教再次站起身来,“还有第二位证人在外等候,我请求法庭听取他的证词。” “同意。”首席大臣回答道。 过了不久,如同刚才一样,执达吏把另一位证人带进了房间。此人看起来个子不高且还有些消瘦,脸上带着一副面具,虽然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但他全身依旧被厚重的斗篷包裹着,露出来的一双手上也满是茧子,显然曾经干过体力活。 “您的姓名,先生?”首席大臣如同刚才一样问道。 “卢卡·乔瓦尼,阁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让人想起碎瓷片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护国公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这人,冷不丁的听到这个名字,他如同看到美杜莎蛇怪的头一般,脸色大变。 观众们都注意到了护国公的反常表现,他们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您的职业,先生?” “我曾是个医生,后来是个流浪者,在南英格兰的山林里打过兔子,采野果,还打过一些零工。” 人群再次交头接耳起来,首席大臣不悦地敲了敲桌子,“肃静!” 他又转向那证人,“您说您是医生?” “是的,我曾经是拉蒂莫男爵的医生。”那人所说的话无疑在人群中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 “先生,我并不是在怀疑您所说的话的真实性,”首席大臣的声音有些犹豫,“但是您带着面具,我们很难确定您就是您所说的那个人。” “我带着面具,是因为我的面容被毁了。”乔瓦尼先生伸手指向站在被告席上的护国公,“而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把我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的始作俑者。” 他解开系在脑后的袋子,石膏做的面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惊恐的抽气声,坐在法官席上的大臣们不由得往自己的椅子里缩了缩。 面具之下的是一张因为烧伤而扭曲的脸,陈年的伤疤上夹杂着嫩红色的新生皮肉,一些溃烂的伤口还在向下滴着黄色的脓水。头皮上的头发只剩下几缕还挂在上面,看上去如同一把破旧的墩布。 护国公的脸上血色全无,他看着那张可怕的脸,如同盯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观众席上又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一位夫人被吓晕了过去。 “关于乔瓦尼先生的身份,”加德纳主教再次插言,“我们取得了乔瓦尼先生几位朋友的证词,他的面容虽然难以辨认,但是他说话的习惯和日常的动作依旧如同之前一样。另外他还知道许多除了乔瓦尼先生本人和他的亲密朋友之外很难有人知晓知道的信息,因此这几位朋友都愿意发誓这就是乔瓦尼先生本人。他们也都在证明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主教说着,从面前那一堆小山似的案卷当中找出来了那张证明书,把它递给身边的卫兵,卫兵捧着那文件,来到首席大臣面前, 首席大臣展开那封证明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在本法庭看来,您就是乔瓦尼先生本人,这一点毋庸置疑。”首席大臣放下那文件,抬起头来,看向证人,“请问您要给法庭提供什么证词?” 乔瓦尼先生转向法官,开口说道: “我名叫卢卡·乔瓦尼,今年52岁,出生在佛罗伦萨渡鸦巷8号,我的父亲就是一名医生,自然而然我也子承父业,做了一名医生,并在我父亲去世后接手了他的诊所。我自认为医术颇佳,因此很快也就有了不错的名声,娶了一位我从小就认识的夫人,有了两个天使般的女儿。”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已经有些哽咽,大颗的泪水从那被烧伤弄的无法合上的眼皮里涌了出来。 他伸手擦了擦眼泪,醒了醒鼻子。屋子里寂静无声,所有的观众都睁大眼睛注视着他。 “我的一位姑妈在我小的时候嫁到了英格兰,在1542年时,我得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她无儿无女,因此指定我为她的遗产继承人。” “自然而然地,我需要来一趟英格兰,然而我的妻子和女儿不愿意承受离别的痛苦,于是我们一起踏上了前来英格兰的旅程。” “我的姑妈给我留下了一栋在乡村的房子和一笔不算多的积蓄,我们抵达那里后后,正打算把房子处理掉,然后带着钱回意大利去。然而就在此时,我的妻子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 “谢天谢地我是个医生,可以给我的妻子以治疗,然而购买药材的钱依旧如流水一般涌出,很快那笔小小的存款就用完了……我们困在他乡,也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求助,于是我只能在英格兰开始行医,同时治疗我的妻子。” “冬去春来,我的妻子逐渐恢复过来,而我的小诊所也逐渐有了不少顾客,村里的村民们都愿意来我这里看病……众所周知,意大利医生是最好的。”他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一丝骄傲。 “当我们正打算让诊所歇业,然后打包回家的时候,附近住的一位贵族老爷的管家来请我去为他因中风而瘫痪在床的老爷进行调养,这位爵爷名叫拉蒂莫男爵,是国会的议员,颇有地位,因此他所许诺的诊金也颇为不菲。” “我们这次来英格兰继承遗产,然而最后却是入不敷出,如今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我自然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 “这位拉蒂莫男爵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角色,他对自己的家人都十分粗暴,更不用说对我这样一个外乡来的医生了,说实话要不是为了每次出诊的丰厚诊金,我根本不愿意登门。” “在屡次尝试过后,拉蒂莫男爵终于丧失了耐心,他称我为庸医和骗子,还威胁要让人把我抓起来……我出于无奈,只能采取一种比较激进的治疗方法。” “您说的这种激进疗法,想必就是服用所谓的番木鳖碱了?”首席大臣问道。 “您说的没错。”乔瓦尼医生回答,“在帕维亚和维罗纳,曾经有这种疗法的成功案例,虽然有些危险,但我认为以我的医术并不会出什么问题。” “然而对于拉蒂莫男爵来说,这种疗法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我不断的增加药量,先是一滴,而后是三滴,到最后成了五滴。然而半年过去了,拉蒂莫男爵还是瘫痪在床。” “当时我已经无法忍受他对我的侮辱,打算挂冠而去了,我打算在完成最后一个疗程之后就递交辞呈。” “一天傍晚,我按照往常的剂量在厨房里给拉蒂莫男爵配好药,刚把药水放在托盘里,准备让女仆端上去。然而这时候楼上似乎又闹了起来,拉蒂莫男爵常以殴打自己的妻子为乐,今天他似乎更加变本加厉了。我拉铃召唤女仆,然而却没有人应答,于是我打开厨房门,来到外面的走廊里,发现那里空无一人,想必都去了楼上的事发现场。” “恰好在这时,我感到肚子里一阵绞痛。没有办法,我只能先去屋子另一头仆人用的盥洗室方便——拉蒂莫男爵一贯是不允许我使用楼上的任何东西的。” “当我从盥洗室回来的时候,我回到厨房,却发现拉蒂莫男爵夫人,也就是后来的先王后陛下,正坐在那里啜泣,一个侍女正在为她包扎伤口。于是我只能先回到仆人休息室里等候,一直到她沿着通向大厅的楼梯上楼,我才回到厨房里,那托盘已经被女仆端了上去。” “于是我收拾药箱,回家休息。” “然而这天半夜,突然男爵府上的人来敲我的房门,他们说男爵再次发病了,而且这次发作来势凶猛,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完全不同。” “我连忙随着他们回到大宅里去,当我抵达时,发现拉蒂莫男爵已经口眼歪斜,满脸涨的通红,眼球仿佛随时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就好似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一眼看出这是急性中风,于是我立即上前,试图撬开他的嘴,让他能够顺畅的呼吸,同时我也试图给他服用一点镇静剂,然而药水都顺着他的嘴唇流了下来。“ “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大厅里的观众们看上去如同一具具雕像,直勾勾地看着证人,完全沉浸在他的叙述当中。听到这里,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过多久,他的家人们和仆人们都聚集在他的房间里,开始给男爵装殓,没有多少人惋惜于他的死亡,恰恰相反,许多人的脸上都挂着解脱的欣慰表情,甚至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在内。” “我带着我的药箱子从房间退出来,因为我走的匆忙,所以我在仆人休息室坐下,整理了一番我的药箱子。” “当我整理到那个装着番木鳖碱的小瓶子时,我突然感到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把它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端详着。” “那瓶子看上去一切如故,然而作为一个医生,我对一些细小的变化非常敏感。我发现,那瓶子里的液面,似乎比我之前给拉蒂莫男爵配药之后更低了一点。” “如同在冬天被人在额头上浇了一桶凉水一样,我当时一下清醒了。自然而然,我想起了拉蒂莫男爵临终前的那些状况,将它与番木鳖碱中毒的症状相对比,发现一切都完全吻合。”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我搞错了剂量吗?我难以相信这一点。我仔细回想起下午的细节,在我去上盥洗室的时候,约莫有二十分钟,我的药箱和药水一起放在厨房里,任何人都可能在那时悄悄将毒药加到男爵的药水里去。” “我的脑子从来没有如同当时那样清晰过,不消片刻,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张脸,一张刚刚被自己丈夫毒打,流着眼泪的绝望的脸。” “拉蒂莫男爵夫人知道我在用什么药,也知道那药水的功效。当我去盥洗室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等着女仆来给她包扎。是她为了让自己彻底解脱,使用了我这药瓶子里的药水吗?” “我陷入了一种困境当中。如果这件事被捅出来,毫无疑问不会有人真的相信我的看法,他们会认为是粗心的医生弄错了药量,反倒来诬陷病人的家属,我会身败名裂的,还会有牢狱之灾。另一方面,我对那可怜的女人不乏同情,扪心自问,如果那是我的女儿的话,我会亲手把那毒药加到男爵的药水里去。” “没过多久,管家进来了,他叫我去签署男爵的死亡证明。” “我又回到那死神刚刚光临过的房间里,屋子里已经挂上了黑纱。” “在公证人的见证下,我写下了一封死亡证明,证实拉蒂莫男爵死于急性中风。之后我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宅子,事实上我简直是在逃命——我一路跑回我的房子,半英里路只用了我不到几分钟的时间。” “我回去的当天,我们就开始收拾行李。不顾我妻子的反对,我在一周内以一个最低价卖掉了房子,然后我们一家人踏上了回意大利的旅程。” “当我们回到佛罗伦萨之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之后的四年时间让我几乎已经彻底淡忘了这件事,我重新开始行医,似乎那不过是一场梦,如今梦已经醒了,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了。我们的诊所重新开业,从前的病人重新上门,很快我的名声再次打响,许多位高权重的人也来找我看病。我的大女儿朱莉亚已经满十八岁,就要和一个布匹商人的儿子结婚,那小伙子对她情深意重。我们过的很幸福,太幸福了……以至于遭到了命运的嫉妒。” 他捂住脸啜泣起来,没有人出声打断他。 过了两分钟的时间,乔瓦尼医生终于重新平静下来,接着开始叙述。 “1546年的4月的一天傍晚,天气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我正在我家的诊所里打着瞌睡,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下午吃了点心,如今没吃完饭就已经上床睡觉了。” “约莫下午五点左右,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用力一推,大门就打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您有什么事?’我问道。” “‘我的哥哥患了痢疾,我从朋友那里听说您是一位有名的医生。’那人的意大利语听上去有股古怪的口音,‘我想请您去给他治疗,我们会付一笔丰厚的诊金。” “我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了,我本想要拒绝,但那人一直强调自己哥哥的状况危险,再加上他许诺的诊金,我最终决定冒着雨走这么一趟。” “我给我的妻子留了一个便条,走出诊所,随着他登上马车,听到他用英语命令马车夫出发。” “‘您是外国人?’我有些惊奇地问道。” “‘是的,我是英格兰人。’那人回答道,‘我们是来意大利旅行的。’” “英格兰这个地名不禁让我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我感到心里似乎有些不安。” “马车来到了城门口,就要出城。我不禁十分奇怪,‘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问道。” “‘去城外三英里的一栋别墅,我们就住在那里。’他回答道。” “马车在雨中穿过一片葡萄园,在葡萄园的尽头是一栋别墅,掩映在爬山虎和牵牛花当中,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头。别墅的外墙是灰色的石头,上面有着不多的几扇窗户,看上去如同穴居人在白垩峭壁上凿出来的岩洞一般。” “马车在别墅的石阶下停稳,那人打开车门,直接从车里跳出去,向我伸出手。” “我抓着他的手,走下马车,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栋别墅。” “当我走入大厅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仿佛是走进了一个墓穴一般。屋子里阴森森的,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窗帘也紧紧拉着。屋子里既潮湿又十分寒冷,那种寒冷几乎要渗进人的骨髓里,我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哆嗦。这屋子看上去显然已经十几年没有人住过了。” “‘为什么没人生火?’我转向那带我来这里的男人,‘您不是说您的哥哥病了吗?病人怎么能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然而他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某种无聊的恶作剧,当我正要发作的时候,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声,我刚要回头看看,就感到什么东西猛的打在我的后脑上。我顿时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当中,我试图睁开眼睛,发现我的眼皮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我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的手被铐在身下的床板上。” “顷刻间,我明白了,那糊在我眼睛上的,是我凝固的血液——有人打晕了我,把我绑架了。我感到自己头晕眼花,胃里的酸水涌向喉咙,身下的床板也在不停摇动着,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过了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我终于意识到身下的摆动并不是我的错觉,结合着四周传来的沙沙声,我意识到我是被关在一艘船的底舱里。” “我试图喊叫起来,然而我的嗓子里如同烈火在燃烧,我张开嘴用力叫着,但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低沉叫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以为那些绑架我的人的目的就是要把我活活饿死在这里的时候,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拿着油灯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认出了那张来诊所请我出诊的脸。” “‘你们要干什么?我在哪里,快放我走!’我大喊道。” “‘请您放松,医生。’那人微微笑了笑,用英语说道,‘我的主人不过是要找您了解一些情况,等到那之后,我们就放您离开,还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补偿。’” “‘我在哪里?’我问道。” “‘您在一艘船上,我们正开往英格兰,如今已经过了撒丁岛了。’那人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所以您看,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配合我们。’” “‘英格兰?为什么要带我去英格兰?’这个地名让我惶恐不已,我感到豆大的汗珠正沿着我的鼻梁向下流去。” “‘自然是因为我的主人在英格兰,您现在就是在去见他的路上。’” “‘可我的家人呢?我的妻子和女儿呢?我就这样凭空消失,他们会怎么想?’我绝望地大喊道,‘求求您,发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啊,我要是您,我就不会担心这种事情。’他的语气十分轻佻。” “我脑子里一团乱,完全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就在这时,仿佛是在给他的话注释一样,舱门外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那声音……”乔瓦尼先生哽咽起来,“我绝不会认错,正是我的小女儿安妮莉卡!” “‘您现在明白了吧?除了您,我们还把您的妻子和孩子一起带来了,所以您完全用不着担心什么,只要您按照我们说的做,用不了多久,你们一家就能团聚。’他说着就向门外走去,’我要是您,我就会在剩下的旅程里想一想,等到您见了我的主人,要对他的询问报以怎样的态度。” “他说着关上了门,重新把我留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第92章 割喉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我一直被关在底舱里。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或是黑夜,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长着大胡子的船员给我送来一块面包和一壶清水。我昏昏沉沉地躺在黑暗中,甚至不知道自己依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那扇门再次打开了,然而走进来的并不是那个送饭的船员,而是那个把我绑架来这里的家伙。” “‘我们到了,亲爱的医生。’他说着打了一个手势,门外走进来两个壮汉,他们解开了把我锁在床上的镣铐,把我从床板上拉了起来。” “然而被锁在床上这么多日子,我的腿已经支撑不起我的重量了。他们刚刚把我拉起来,我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那站在门口的男人撇了撇嘴,‘真是麻烦。’他冷冷地说道,转向那两个壮汉,‘扶着他走。’” “那两个壮汉一人一边,架起我的左右胳膊,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我们先是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楼梯,于是他们一个在前面拉着我,另一个在后面推着,才勉强把我拉到了甲板上。” “甲板上清凉的风让我清醒了过来,这是一个晴朗的晚上,星星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在那柔和的月光下,我睁大眼睛,打量四周。” “我正站在一艘三桅帆船的甲板上,这是一艘颇大的帆船,此刻它正靠泊在一个小码头上。码头上杂乱的堆着一些箱子,然而并没有装卸工或是船员的影子,只有一辆黑色的毫无标记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码头上,马车夫百无聊赖地靠在座位上打着瞌睡。” “我被人架着胳膊,从舷梯走了下来。我的脚再一次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然而并不容我喘息片刻,我的背上就被人推了一把,被人架上了那辆马车。” “我被放在马车的后座上,那两个壮汉坐在我的两边,而那个绑架我的人则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门在我们身后关上,车轮开始转动起来。” “我看向车窗,车窗上装着铁栅栏。我刚要透过车窗往外看,眼睛上就被蒙上了一块黑色的布条。有人抓住我的脸颊,迫使我张开嘴,而后又往里塞进了一块布条。其实这毫无必要,因为我已经完全没有呼喊求救的力气了。” “马车约莫行驶了两个小时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我听见车门被打开,而后我又被架起来,从马车上被推了下去。我跟着他们一直向前走,不知身在何方,只记得有一段向下的楼梯。” “过了约莫五分钟,我们终于停下了脚步,我听到一扇铁门打开的声音,而后我又被推着向前走,一股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意识到了我是被推进了某个房间。” “那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被推倒在一把椅子上,有人把我的手铐在扶手上,而我的脚则被绑在椅子腿上。” “我眼睛上的布条被人取了下来,突如其来的亮光一时让我睁不开眼。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亮光时,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几根燃烧着的火把,照亮了整个房间。” “过了约几分钟的时间,大门再次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了房间,他脸上带着面具,但他周身都透露出一种位高权重的人的气质……我也服务过许多地位高贵的病人,这种气质我绝不会认错。”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欢迎您,乔瓦尼医生。’” “‘您是什么人?’我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要找您了解一些情况。’那人说道,‘只要您配合,那么您和您的家人都不会有事,我会送你们回意大利,还会给您的大女儿一笔丰厚的嫁妆,作为我给您造成的惊吓的补偿。’” “‘我仅仅是个医生,您能从我这里了解到什么情况呢?’” “‘自然是有关您一位病人的情况,’那人凑近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拉蒂莫男爵,想必您还记得吧。’” “我感到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当初的场景迅速在我脑子里清晰的浮现出来,最后定格在我脑海中的,是那位拉蒂莫男爵夫人满是泪痕的脸。我知道她后来嫁给了英格兰的国王,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我被搅和到了可怕的政治当中。” “‘求求您了,’我哀求着说道,‘我不过是个医生,我不知道,也不想卷入那些贵人们之间的事情当中……请您放我和我的家人走吧,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这次绑架的。’” “‘看来您已经意识到了您被卷入了什么事情当中,’那人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既然您是个聪明人,那这就好办了。我想您一定能够理解,您不过是整个局中的一颗棋子,一块拼图罢了。棋子并不想做棋子,然而它却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命运让您卷入了这类事情,那么您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如果您聪明的话,就知道您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配合我。’” “我开始哭泣起来,那人冷冷地看着我,耐心地等待我的情绪平静下来。” “‘您考虑好了吗?’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的家人呢?我要见见他们。’我要求道,‘只有他们平安无事我才会开口。’” “‘这个要求很容易满足。’他走到门边,敲了敲门,铁门立即打开,他冲着站在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过了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了,几个人拉着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走进房间,她们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身上的裙子都被扯破了。” “一见到我,我的小女儿安吉莉卡就哭泣起来,‘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她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我的妻子和大女儿眼里也满是泪水,她们蹲在我身边,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 “‘您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我的妻子看向那贵人,‘我们从没有得罪过您啊,求求您放我们走吧!至少放了我的孩子们。’” “‘不必担心,夫人。’那人的声音里毫无感情,‘我不过是要向您的丈夫了解一些情况罢了,只要他配合,那么你们很快就可以回家,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如果您还不放心,那就请您劝劝您的丈夫吧。’” “‘卢卡,卢卡!’我的妻子哭泣着对我说道,‘你听到他说的了吧。无论他要什么就告诉他吧,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 “‘放他们走吧……您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您。’我哀求道。” “‘这就要看您的诚意了,请您开始吧。’他走到房间对面的阴影里,那里摆上了一把绿色缎面的扶手椅,他在那椅子上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把我知道的和盘托出。从我给拉蒂莫男爵开始医治,到我决定给他服用番木鳖碱……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当我说到拉蒂莫男爵最后的一夜时,我感觉到他比刚才更加聚精会神了。我给他讲述了我离开厨房去盥洗室,而后回来时看到先王后正在那里包扎伤口的情形,这让他显得异常激动。” “‘所以,她有机会接触到那瓶子对吗?她有可能下毒,毒杀了自己的丈夫,这是您心中想的吗?’当我的叙述结束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发问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番木鳖碱中毒的症状和急性中风实在是太相似了,我不知道拉蒂莫男爵是否是因为中毒而暴毙的。我不相信是我搞错了剂量,但是我也不能确定有别人真的动了我的药瓶!’我连忙大声喊道,‘那时候我只想着赶紧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我根本不想去追究那些事情了。’” “‘这倒是有些道理。’他低声说道,‘那您怎么看呢?如果我要的仅仅是您的个人意见的话。’” “我低下头,不敢说话。我知道我们谈话当中所涉及的人的地位,也知道如果这种事情传出去我会有什么下场。” “‘您不敢说……那看来您的看法就和我想的一样了。’那人并没有继续逼问,‘我相信您说的都是实话,并且没有隐瞒吧?’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威胁。” “‘不会!不会!我向上帝发誓,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您了!’我连忙喊道。” “‘好吧,我相信您说的了,感谢您的配合。’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等等,等等!’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您说过要放了我和我的家人的!您答应我只要我配合,您就让我们走的。” “‘啊,的确如此。‘他朝着那个绑架我的男人打了个手势,‘约翰,给医生一家松绑,送他们走吧。’” “他说着走出大门,大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 “那被称作’约翰‘的人扶起我的妻子,掏出一把匕首,作势要割开绑着我的妻子的手的绳子。” “‘感谢上……’我的妻子抬头望天,声音颤抖地感谢上帝,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瞬间一股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我惊愕地看向我的妻子——鲜血正从她喉咙处刚刚被割开的伤口里向外喷涌着,如同喷泉一样,心脏每跳动一次,那伤口就向外喷出一股血流。”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滴如同某种暖乎乎的雨点一般,浇的我满头满脸。我听到我的女儿在尖叫,我的妻子脸上满是惊恐,她大张着嘴巴,如果她能发出声音的话想必也是在尖叫的。她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继而变成一种死白色,让人想起冬天那铅灰色的天空。” “那割开她喉咙的男人松开了手,她无力地坠到地面上,两只依旧绑着的手挣扎着试图捂住伤口,然而终归是徒劳,那两只挣扎着的手的动作越来越微弱……她很快就不再动了。” “那男人在自己的袖口上擦了擦刀锋上依旧挂着的几滴鲜血,他提着那把匕首,走向我的女儿们……我看见他一般抓起我的大女儿朱莉亚的胳膊,她疯狂地尖叫着,挣扎着,可她的尖叫声却根本不能传进我的耳朵……我的世界一片寂静,我的脑子也一片空白。” “当我大女儿的鲜血从她的脖子里喷涌而出时,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突然被砸到了我的头顶上……我只记得我发出野兽一般的尖叫声,我用力试图挣脱那镣铐,这举动在我的手腕和脚腕上都留下了几道吓人的伤口,但我当时却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我的大女儿倒在地上,她的眼睛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最后如同一扇窗子被关上,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了。” “‘别碰她,别碰她!’当那男人拿着匕首走向我的小女儿时,我嗓子眼里发出绝望的吼叫声。我感到嘴里泛起鲜血的滋味,也许来自于我干涩的喉咙,或是那被我咬破的嘴唇……这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的小姑娘在墙角缩成一团,过度的恐惧让她已经无法尖叫出声了,她瞪大眼睛,恐惧地望着那凶手拿着沾了血的匕首一步步朝她走去。” “然而那凶手并没有受到任何触动,他拿着刀的手并没有颤抖,脚下的步伐也没有丝毫的犹疑。当他的身体彻底挡住我看向我的小姑娘的视线之前,她向我投出了最后的一瞥……那眼神我永远无法忘记,从那之后每一晚折磨我的噩梦当中,最令我恐惧的就是这个眼神。” “我听着墙角传来的绝望的挣扎声,混杂着垂死的喘息声,我疯狂地摇动着束缚我的椅子,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腿开始松动了。”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那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他胸前的黑色外套上沾满了有些黯淡的污渍,但是我作为一个医生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女儿的血,那鲜血浸在黑色的布里,看上去就像菜汤留下的污渍一样。而在他白色的领子上,鲜红的血点就如同奶油蛋糕上装饰的几颗草莓。在她身后的墙角处,我的女儿躺在地上,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惊骇的表情,两只已经僵硬的手依旧徒劳地望着脖子上那尺寸骇人的巨大伤口。” “‘您女儿挣扎的真是厉害。’他语气里带着嘲笑,想必他看到了我野兽般的眼神,那眼神令他更开心了,‘其实那有什么用呢?不过白白增添自己的痛苦罢了……您是个聪明人,我希望您比您的女儿配合,这样您也可以少受点罪,我也可以早点完成这桩活。’” “他说着走到我面前,那把匕首的锋刃的反光只射入我的瞳孔里。” “我猛地一用力,椅子腿发出了一阵噼啪声,那是木头断裂的声音,我连着椅子一起站了起来,向他扑去。”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但他立即举起匕首刺向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一跃而起,将他扑倒在地上。我感到刀锋划破了我的胸口,然而我并不在乎,而是如同一头野兽一般,扑在他的脸上疯狂撕咬着。” “他开始尖叫起来,那尖叫的声音落在我的耳朵里如同最美妙的仙乐……我接着疯狂地撕咬,连自己的牙齿崩裂都恍然不觉,直到有人把我从他的身上拉起来,又给了我脑袋沉重的一击。” “他站起身来,满脸是血,‘你这头该死的蠢猪!’他捂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恶狠狠地环视房间,眼神最终停在墙上挂着的火把上。” “‘按住他的脑袋!’他狞笑着说道,去墙上取下一根燃烧着的火把。” “我在恍惚间感到有人按住了我的脑袋,一股热流扑到我的面前,随即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我试图尖叫,然而那吸进去的热气,混杂着皮肉和头发烧焦的恶心气味,让我的肺部疼痛欲裂,我感到自己就要呕吐出来。当我陷入昏迷的时候,我脑子里剩下的只有解脱的快感。” “然而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开,只见那把夺去我全家性命的匕首正插在我的左边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间。” “那位约翰试图把那把匕首拔出来,然而那匕首却卡在我的肋骨之间,纹丝不动。他最后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来。” “‘留着它做个纪念吧,医生,你也许在地狱里用得到它。’他恶狠狠地说道,向门口走去。” “我尽力睁大眼睛,然而周围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终于黑暗笼罩了一切,我又昏迷了过去。” 第93章 判决 “当我醒来时,我感到我的肺部如同吞了火炭一般,嘴里满是鲜血的味道。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片黑暗中,从我手上传来的纺织物的触感可以推测出我正躺在一个麻袋里。” “我的感官逐渐又开始运作,闲聊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大脑迅速反应了过来,于是我躺在袋子里,如同一具真正的死尸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没多久,我感到有两个人各抬起麻袋的一端,有人在我脚上绑上了什么东西,那绳子仅仅勒住我的双脚。他们同时提着袋子的一端,来回晃荡着。” “突然,我感到自己似乎被抛上了空中,随之而来的就是自由落体地下坠。我感到自己撞在了某种墙壁上,转瞬间我就被寒冷的感觉所笼罩,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水——他们把我扔进了水里,显然在我的脚上绑上了什么重物。” “我开始用力撕扯麻袋,然而那厚麻布十分结实,一点裂纹都没有出现。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依旧插在我肋骨之间的那根匕首。” “这匕首本来是冲着我的心脏而去的,然而上帝自有其安排,我的心脏的位置天生与别人不同,长在胸腔的另一侧,于是那把刀仅仅是卡在我的肋骨当中,并没有伤到心脏。” “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贸然拔出插在身体里的刀锋的危险性,然而此时我却顾不得许多了,于是我抓住刀把,用力一拔。” “伤口处传来一阵难以言表的剧痛,幸运的是,这疼痛并没有让我昏迷,恰恰相反,它令我的神智更清明了。我立即用刀尖划开麻布,那厚重的麻布如同一张白纸一般被撕成两半。我从那麻袋里探出身去,弯下腰,找到那绑着我的脚的绳索,发现下面挂着一颗铁球。我用刀割断了绳索,使劲向上游去。”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阿诺河中嬉戏,因此我有着不错的水性。我的脚奋力踩着水,很快就到达了水面上,在我即将窒息的一瞬间,我浮上了水面。” “在我浮上水面的那一瞬间,我看到自己正在海面上,不远处有一艘小船,船上有两个黑色的影子,想必就是他们刚刚将我扔进了海里。幸运的是,海上的风不小,那湍急的浪流已经把我带开了一段距离,而在这样的夜晚,想仅仅依靠月光发现一颗飘在海面上的脑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了水中,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当我再次浮出海面时,那艘小船已经向着港口的方向驶去了。” “我朝着岸边奋力游去,海浪翻卷着,海水灌进我的口鼻,那咸涩的味道让我又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我用力地划着水,我的胳膊已经失去了感觉,而我的腿似乎也开始抽筋,我感到那个时刻就要来临了。” “就在这时,我的脚碰到了某种尖锐的东西,随即传开了一阵剧痛。我的第一感觉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然而马上我就反应过来,我的脚踏上了海底的一块礁石。” “二十步远的地方,在月光下,是一片满是白色鹅卵石的海岸。我接着向前划了几下水,脚踩在水底,走上岸来。” “我向前走了约十分钟的路程,终于走上了一条路,我沿着大路向前走去,不远处有几盏灯光闪烁,如同大海上风暴中的灯塔一般。” “当我抵达时,我发现那是一间简陋的农舍,屋前扎着齐膝高的篱笆,与其说是防御不如说仅仅是一种装饰。我跨过篱笆,走到门前,踏上那三级木质台阶,这时我已经头晕眼花了。” “我伸出手试图敲门,然而我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我感觉那扇门离我越来越近,随即我猛地撞上了门,瘫倒在门前。当我昏迷时,我隐约听到开门声和女人的惊呼声。”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那间农舍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救了我的命。当我醒来时,我自称是一个海员,在一次海难中我的船沉没了,而我胸前的那把刀则是在争夺救生艇时被自己的同伴插进去的。他们相信了我的故事,还对我的遭遇唏嘘不已。” “我决心找出真相,为我的家人伸张正义。我记得那把匕首上有一个徽章,看上去好像是一对向上竖着的翅膀。我把这图案和那位老人描述了一下,他微微考虑了几秒,抬起头来,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我,‘你说的不会是西摩家族的家徽吧?’” “我虽然是个外国人,但是对于西摩家族的大名,我依旧是如雷贯耳,那是出过王后的西摩家族,在英格兰权倾朝野的西摩家族!” “我明白了我被卷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麻烦当中,于是当我能下床之后,就不辞而别了那对老夫妇。我一路穿过半个英格兰,一路上靠打零工为生,一直到了威尔士。因为我的容貌,找到一份活计的概率比起普通人低了许多,而且非常引人注目。我在山林里流浪了许久,直到有足够的钱买下几副面具后才重新回到人群中。” “当我再次回到伦敦的时候,英格兰已经有了一位新的国王,而西摩家族的赫特福德伯爵也成为了王国的护国公。我在这位护国公的府邸周围游荡着,那府邸大铁门上的徽章,与我在那把匕首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在那附近蹲守了几天之后,我终于看到那位约翰从仆人出入的侧门走了出来,他的确在这里工作。当护国公从府邸出门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他的动作和身型,我确定了那就是之前问我话的人。我本想刺杀他,但是当我还在考虑如何接近他时,就传来了他被调查的消息。”他举起手,指向站在对面的护国公,“他就是杀人凶手,陛下,大人们,我向你们指出凶手,请你们秉公执法!” 屋子里陷入一阵阴森森的沉默,几百个胸膛里传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本庭对您和您的家人所遭受到的不幸表示深深的同情,”过了许久,首席大臣终于开了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宣誓您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吗?” “我以我的灵魂发誓,以我的妻子和女儿们的灵魂发誓!”医生几乎是怒吼着说道。 “公爵阁下。”首席大臣又转向如同一只爪子折断的狮子一般的护国公,“您认识这位医生吗?对于他所说的一切,您是否承认呢?” 护国公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他两只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让自己站起身来,“这些完全是一派胡言,是恶毒的诽谤和侮辱,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来没见过他!” “你不认识我了?”医生一直注视着护国公的一举一动,他厉声喊叫着,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作势就要扑向护国公,被几名卫兵拉住,“可我却认得出你来!我虽然没见到过你的脸,可我认得出你的动作,听得出你的声音!即使你骗过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也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上帝!”他伸手指向天花板,众人都不由得跟着他的动作向上看去,仿佛下一瞬间天花板就要裂开,那永恒的审判官就要现身一样。 “请您冷静下来!”首席大臣敲了敲桌子,“本庭已经将您的证词记录在案,我代表法庭感谢您的出庭作证。” 他又转向颓然坐在椅子上的护国公:“阁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颓败之色迅速浮上护国公的脸,他沉默不语。 “请问您还有话要说吗?”首席大臣再次问道。 护国公并没有抬起眼睛,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那脑袋有千斤重。 “那么我宣布休庭半小时。”首席大臣敲了敲桌子,“法官们将退席进行投票。” 国王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目视下走出大厅,法官们也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带到这出戏的演员都已经退场,如同幕间休息的剧院一般,屋子里立刻变成了一个嗡嗡叫的蜂巢,观众们满怀着热情,讨论着刚刚舞台上演出的剧情。他们如同一阵潮水般从大厅涌出来,流进四周的休息室和走廊里。 旁听席上的伊丽莎白公主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裙子,“我们走吧,戏已经演完了。” “可是,审判的结果还没有公布呀?”简·格雷小姐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完全看的入迷了。 “那不过是谢幕后的返场罢了,护国公已经完蛋了,我指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还有他的名声,他的家族,他的一切。从今以后的历史学家都会称他为弑君者,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她虽然尽力保持平静,但她说话时有些急促的喘息依旧暴露出她的激动。 “您觉得……是他杀了您的父亲吗?”简·格雷小姐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的父亲?”公主的语气里略微带上了一丝嘲讽,“是啊,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她微微扬起头,看上去颇为高傲,但简·格雷小姐却有一种感觉,她是想让自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留在里面。 “我之前还不确信,如今嘛……我想他的确是个弑君犯。”公主的声音又回到了之前的冷漠,“至于先王后的死,我并不清楚,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她提起裙摆,就要离开。 简·格雷小姐看上去有些犹豫,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怎么,您还不想走吗?难道您对这出戏还有着兴趣。”公主注意到了简·格雷小姐的犹疑。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在这里呆到宣判。”简·格雷有些不好意思,她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手指一动一动地互相捏着,“我必须承认我听的有点入迷了。”刚才乔瓦尼医生叙述的时候,她激动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刚才可是您急着要回去的,现在倒舍不得走了。”公主笑了起来,“好吧,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一起把这出戏看完吧。”她说着又回到座位上坐好。 “谢谢您!”简·格雷看上去如同一只欢唱着的黄雀,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重新开庭之间前十分钟,去外面透气或是闲聊的人们已经陆续回到了大厅里,显然除了伊丽莎白公主以外,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出已经成为整个欧洲谈资的戏剧的最终章。当执达吏摇着铃宣布重新开庭的时候,大厅里又重新坐的满满当当了。 与开庭时一样,法官们排成一列,走回到自己的位置。而后在号角声中,国王再次入场,穿过如同被大风吹弯的一片森林般的行礼的人群,在御座上坐下。 被告重新被带回大厅,托马斯爵士与刚才一样,依旧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而护国公看上去仿佛比之前老了十岁,那张保养的颇佳的,总是显得精力充沛的脸上如今疲态尽显,总是一丝不苟地梳着的头发也显得有点蓬乱。他依旧迈着方步走进大厅,然而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脚步略微有些虚浮。大厅里的观众惊讶地望着他,他们惊讶地互相交头接耳。 “本庭现在作出宣判。”首席大臣站起身来,看上去像雕像一般面无表情,如同法律和权力的化身一般,“经诸位大人一致同意,我们认为,前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以及其弟,海军上将托马斯·西摩爵士,犯有弑君罪,谋杀罪,叛国罪等共一百五十六项罪行。” 屋子里传来一阵惊恐的喘气声,虽然许多人对此已经早有预料,但这最终的尘埃落定依旧带给他们巨大的震撼。 “被告所犯下的罪行,其严重程度亘古未有。经法庭同意,两名被告立即被剥夺贵族权利,将于三天后在泰伯恩刑场被处决。” “他们的腿上将用钉子被钉上木靴,他们谋害敬爱的先王的双手将被用硫和融化的铅烧掉,再之后,他们将被处以车裂之刑。” 屋子里的喘气声越发响亮了,房间后面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是一位贵妇人听到对这可怕的刑罚的描述而昏倒了,旁边的人正在给她用嗅盐。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屋子里的人连忙都闭上了嘴,有的甚至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决定减免对两名被告的处分。”爱德华一开口就令屋子里的人都惊讶不已。 ”作为我父亲的儿子,我对这两名被告的行为无比愤怒,我的胸中充满了报复的欲望。然而作为一个人,我必须说我对这种残酷而不人道的刑罚感到厌恶。因此我决定,将对两名被告的刑罚改为斩首,时间和地点就定在三日之后的伦敦塔。愿上帝饶恕他们的罪孽,愿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陛下仁慈!”首席大臣立即如同屁股下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国王陛下万岁!” “国王陛下万岁!”屋子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许多人都被国王这高尚的举动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伊丽莎白公主不屑地转头看向一个不断用手里的丝绸手帕抹着眼泪的贵妇,那夫人哽咽着对身边的男人说道:“陛下可真是一位圣徒啊!多么高尚的心,多么仁慈的举动!” 旁边的男人也满脸赞同的神色,“上帝保佑英格兰,赐予我们这样一位伟大的君主!” 公主的把面纱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声。 “白痴!连一群呆头鹅都比这些白痴有脑子!”她不屑地低语道,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首席大臣再次看向护国公,示意他感谢国王的隆恩。 护国公站起身来扫视着屋子里的人群,那些刚才还带着同情神色望着他的脸,一瞬间都变得义愤填膺,仿佛在指责他的不知感恩。如同一群随风倒的芦苇,只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要说的是,在开庭之前,我并不期待本法庭能够给予我所应得的公正,而审判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个法庭的法官们不过是一群被幕后黑手操纵着的小丑,他们没有任何廉耻之心,导演了这出政治丑剧。我不承认他们的所谓审判。并且我相信,现世的法庭无法提供给我的公正,天上那永恒的法庭会提供给我;当今的法庭无法提供给我的公正,历史的法庭会提供给我。当千百年后的人们翻开历史书时,那上面会清楚地记载着,应当被审判的并不是我,而是坐在台上的诸位!” 护国公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身体有些摇晃,开庭时的自信和高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话音刚落,观众们的义愤就如同夏日的惊雷一般爆发了出来,他们都站起身来怒斥着被告的不知感恩和死不悔改,首席大臣不得不猛力敲击桌子,以维持秩序。 “带被告退庭。”他命令道。 护国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在卫兵的包围下走向大门,根本不看一眼那些上蹿下跳的听众,如同他们仅仅是一群夏日池塘里聒噪的青蛙。 -------------------- 文中所提到的刑罚是对1757年试图行刺法国路易十五国王未遂的刺客罗伯特·达米安的刑罚。1610年行刺法王亨利四世成功的刺客拉瓦亚克也被处以了类似的酷刑。 第94章 卡珊德拉 当法庭宣布退庭之后,国王第一个站起身来,与刚才一样在众人的目送当中走出大厅。然而与其他观众不同的是,陛下一行并没有走向停在庭院里的马车,而是穿过一条不对外开放的走廊,进入了一间为陛下专门准备的休息室里。 土耳其式长沙发前的小茶几上已经摆上了一个银质的托盘,里面放满了各色饮料和点心。国王走到沙发边上坐下,靠在一块用绣着金线的缎子包着的丝绸靠垫上。他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很快屋子里就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人。 国王朝着罗伯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对国王的时候就开始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两人之间地位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平日的相处当中。 他最终还是走上前来,坐在了国王身边。 “我倒是没想到加德纳主教这么能干,”国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着罗伯特开口,“那两个医生的证词算是彻底把护国公钉在了耻辱柱上……我如今也相信了是他毒死了父亲。”他叹了一口气,“玩弄剑者,必死于剑刃之下,这可真是天意啊!” “如今凶手被绳之以法,想必先王陛下也可以在天堂安息了。”罗伯特回答道。 “你觉得他会去天堂吗?”爱德华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凉,让人想起冬季天边刚升起的一轮黯淡的新月。 罗伯特低下头,没有回答。 爱德华又叹了口气,“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神职人员去操心好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关于那位给先王后下毒的女仆,有什么调查结果吗?” 看到国王开始谈起正事,罗伯特也摆出了臣子见到国王时应有的严肃表情,“那位巴顿小姐的确与托马斯爵士有染,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许多人的证实。我派人去寻找过她的家人,但是他们全都人间蒸发了。” 国王的眉头紧皱起来,“人人都关注着我父亲的死,然而在我看来,先王后的死却要扑朔迷离的多。我理解护国公想要我的父亲去死,他犯罪的目的是除去通向最高权力的旅途当中遇到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可先王后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你曾经作为护国公的副官一起出征过苏格兰,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静,聪明,滴水不漏。”罗伯特并不吝惜对于这位权臣的赞美之词,“而且我必须诚实地说,他是一位好的统帅,也是一位有才干的大臣。” “是啊。”国王叹了口气,并不介意罗伯特的直言不讳,“可惜年轻的君主和摄政是天然的死敌,如同古罗马斗兽场当中的角斗士,两个人终究只能活下来一个。” “你刚才说的很对,他是一个极端理智的人。”国王接着说道,“因而他并不会仅仅因为冲动就除去先王后,因为这样做的风险远远大于收益。他们兄弟俩和先王后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除非她彻底犯了失心疯,否则她也知道轻重,没必要用自己的命和他们兄弟同归于尽。即使托马斯爵士出轨让她愤怒,她最多也就是用此威胁一下罢了,这一点连托马斯爵士这个蠢货恐怕都看得出来,不然他也不至于如此有恃无恐。” “您认为杀死先王后的另有其人?” “人们都盯着我父亲的死不放,而凯瑟琳·帕尔的死却并没有人在乎……我想如果真的有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的话,恐怕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两桩罪行都要算在西摩兄弟的头上。”罗伯特提醒道,“而且这既是您的意思,也是枢密院其他成员的意思,恐怕没有人敢再对此说三道四了。” “啊,不,还是有的。”国王微微笑了笑,“而这就是我们留在这里的原因了。” “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陈情信,来自一个因为被指控是护国公一党而被关押在伦敦塔的囚犯。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在那封信里并不是为自己申冤,而是为他的旧主。” “这倒是有趣,”罗伯特也有些惊奇,“如今护国公身边的人哪个不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这样的愚忠之人倒是实在少见。 “说是愚忠倒也不确切,他在那封信里说,他对护国公涉嫌弑君的罪名并无异议,而他所怀疑的仅仅是指控他和自己的弟弟合谋杀害先王后的罪名。你知道,仅仅是弑君一条就够让护国公永世不得翻身,余下的那几桩人命并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也说不清楚这算是一封陈情书,还是一封检举信了。” “这可真是有趣。”罗伯特也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人是何许人也?” “他名叫威廉·塞西尔,是护国公的一位国务顾问。他的家族算得上是官僚世家,祖父做过诺森伯兰郡的郡守,父亲则当过拉特兰郡的郡守,他在剑桥毕业之后又去研习了一段时间法律,后来就做了护国公的顾问,但据说他的意见并不被看重。”国王站起身来,“如今他就在伦敦塔里,我们正好去见见他。” 国王走出大门,站在门外的庞森比连忙朝着陛下鞠了一躬,“陛下,我们去哪里?” “去威廉·塞西尔先生的牢房。”国王一眼看到站在庞森比先生身后,弯腰赔笑的加吉爵士,“啊,您在这里,那正好,请您带我们走一段路吧。” “我感到无上荣幸。”加吉爵士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路小跑着走在前面,看上去如同一个等着在参观结束后向游客推销纪念品的导游。 国王一行进入关押着囚犯的塔楼,塔楼里空气污浊,那狭小的气窗里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让人感觉如同身在墓穴当中。打头的狱卒连忙点亮火把,为陛下照亮脚下的路。 在爵士的带领下,陛下沿着一条潮湿的楼梯上到二层,那湿漉漉的台阶上已经长满了霉斑,罗伯特连忙上前几步,紧跟在陛下后面,一旦国王不慎滑倒,他就能够及时扶住陛下。 穿过二楼的一条同样的阴沉走廊,加吉爵士停在了一扇已经生了锈的铁门前,”就是这里了。“他转向一旁的狱卒呵斥道,“你还在等什么,快把门打开!” 那狱卒连忙从腰间寻摸出一串钥匙,就着手里拿着的火把,找到了那把正确的钥匙,把它插进锁孔里。 大门打开,爱德华有些好奇地向里看去。 这是一件还算整洁的房间,看上去如同一间干净的乡村旅店的客房。屋子里放着简单的家具——一张铺着白床单的木床,几把椅子,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写字台,上面堆满了书和纸,一个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此人看上去二十八九岁左右,一头黑褐色的头发,看上去如同一位青年学者。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想必会记起这位在加冕典礼前穿着黑斗篷,和一位老人一起去人群当中听故事的年轻人。 听到大门打开,那年轻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前光鲜亮丽的众人,又重新埋头于自己的纸堆当中。 “威廉·塞西尔!”典狱长不悦地喊出声来,“您在做些什么?陛下驾临了。” “请您稍等片刻,我正在做一桩重要的计算,请诸位稍后。”他头也不抬一下,手里的羽毛笔飞速地在纸上划拉着。 典狱长就要发作,国王瞥了他一眼,他马上偃旗息鼓,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退到一旁。 “好一位阿基米德啊。”国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讽刺,“不过我想我们比罗马人有耐心,所以我们就等等这位先生吧,别贸然弄乱了他画的圆。”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接话。 过了约五分钟的时间,那年轻人终于满意地呼了一口气。他把手里的笔抛下,站起身来,走到国王面前,单膝跪地,“陛下驾临,令我的这间囚室蓬荜生辉!”他抓起国王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 “您想必就是威廉·塞西尔先生了?”国王的声音显得颇为冷淡。 “正是在下。” “您刚才在计算些什么呢?我们可等了您很久。” “啊,我在列一份西班牙宫廷的资产负债表,根据我的推论,西班牙会在今年下半年宣布债务违约,看来富格尔银行又要计提一笔坏账了。”他走回到书桌前,拿起一叠纸,递给国王。 “您在监狱里能计算出这些?”国王翻看着那些纸,脸上满是怀疑的表情。 “这些都是从公开场合获取的资料,今年有几艘来自美洲的运宝船返回,安特卫普港今年的布匹价格,西班牙比索的汇率……用这些数据,就够我得出结论了。” 国王脸上带着微笑,将那沓子白纸还给塞西尔,“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愚忠的老实人,亦或者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力的聪明人;刚看到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个学究一样的人物,可您自从站起来之后,神态和举止却都像是一个在宫廷里浸淫数十年的廷臣。” “那陛下现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塞西尔笑了起来。 “我现在觉得您是个疯子。”国王冷淡地回复道。 塞西尔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起来,与他相反,国王身后的随从早就不满此人的装腔作势,如今纷纷被逗得笑了起来。 “我给您十分钟的时间来改变我的看法,如果您做不到的话,那我就会认为您真的是个疯子,把您在伦敦塔里关到死为止,免得您出去危害社会。”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描述今天的天气一样平静。 塞西尔的脸色变得惨白,“我……我……”他嘴里支支吾吾,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您害怕了?”国王的脸上终于又带上了笑容,那笑容看在塞西尔先生眼里却让他打了个哆嗦,“那就请您抓紧时间吧,只剩下快九分钟了。” 塞西尔长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再次挂上之前的微笑,然而这次那微笑就显得僵硬了许多。“陛下刚才问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国王点了点头。 “我是个卡珊德拉,也就是说,预言灾祸的人。”塞西尔先生叹了口气,“至少别人是这么认为的。” 国王抬了抬眉毛,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在我十岁的时候,曾经预言我父亲的一笔投资会血本无归,后来那笔投资果然让他损失惨重;我在剑桥念书时,曾经对我的一位教授说他的妻子会在圣诞节前离开他,结果那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妻子就带着钱和一个法国人跑了,那时候离圣诞节还有整整两个月呢。” “后来我做了护国公的顾问,我曾说护国公的位置是个烫手山芋,与其自己坐,不如让给加德纳主教。陛下您羽翼渐丰,要亲政就必然对摄政动手,何必由他去做那个恶人,可惜他被摄政的光环迷了眼,对我的提议置之不理。” “后来我又反对他让他的弟弟娶先王后,我告诉他这桩婚姻除了让西摩家族成为靶子以外毫无意义。但是他当时急着让他的弟弟安静下来,自己又不愿意出血,所以只能用先王后去补偿他了。” “看上去您并不受他器重嘛。”国王说道。 “陛下,预言灾祸的人,往往是不受欢迎的。” 国王点了点头,“这话说的没错,可既然你并不受他的器重,为什么又要专门写信为他张目呢?况且即便你说的是事实,他也还是要死的。” “卡珊德拉预言到了特洛伊城的沦陷,她不是也留下来与城市共存亡了吗?埃涅阿斯在城市被希腊人攻破时逃出了城邦,远航去了意大利,他的子孙成了罗马人的祖先。如果卡珊德拉愿意的话,她也可以这么做,可她并没有,而是留下来和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一起成为奴隶,被阿伽门农带回阿尔戈斯去,最终死在他妻子谋杀亲夫的阴谋里。” “这么说您要与护国公共存亡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乐意给您在断头台上加个位置。” “并非如此,陛下。”塞西尔连忙摆手,“我只是寻求一个真相而已,护国公死有余辜,但我并不认为是他杀死了先王后。我想您今天来见我,肯定也是对此有所怀疑的,我只希望您能够继续调查这件事,毕竟如果此事背后还有幕后黑手,那么您晚上恐怕也是睡不安稳的。” 国王打量着塞西尔先生,看着对方的脸色逐渐因为他的目光由苍白变为潮红。 “看来您并不是个疯子。也许您的确是个聪明人,而我现在正用得着聪明人。”当塞西尔先生已经有些绝望之时,国王终于开了口,“我如今正缺一个秘书官,我想您既然做过护国公的顾问,想必也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我万分荣幸。”塞西尔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看起来比起之前说同样的话时要诚惶诚恐许多。 “至于您提到的调查,您可以在闲暇时间自己调查,经费和人员您就找庞森比先生吧。”国王伸手指向自己身旁的壮汉,“他会给您适当的支持的。” “那就请您多多协助了。”塞西尔先生朝着庞森比鞠了个躬。 庞森比先生只是点了点头,显然对对方的油嘴滑舌颇为看不上。 “好吧,既然如此,您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出来吧。”国王环视了一眼牢房,“这屋子虽然还算整洁,可总有股霉味。” 国王走到门口,突然他仿佛又想起来了什么事,“把您今天的计算写成一份报告吧,后天上午放到我的桌子上。”说完他再次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 陛下沿着来时的老路走出监狱,当重新回到室外时,所有人都满足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您刚才可把他吓得不轻。”罗伯特笑着说道。 国王也大笑起来,“我可并不是在吓他,如果他不能证明是我需要的那个人,那么凭他和护国公的牵连,把他在塔里关一辈子还算便宜了他。”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坦白的说,我并不清楚他所说的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仅仅在说大话,想要哗众取宠而已。” “我也不知道。”爱德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春天撒下一把种子,他不过是其中一颗而已。到时候这么多种子里,恐怕总有几颗会发芽吧。” “可那些一直不发芽的种子呢?”罗伯特问道。 “那也无所谓,伦敦塔不一直在这里吗?”爱德华云淡风轻地说道,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神色因为他的话变得更拘谨了些。 两人一同登上等候在庭院里的马车,车夫挥了挥鞭,马车向着白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95章 骷髅地 护国公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根有些掉毛的羽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笔尖发出急促的沙沙声。清朗的月光伴着窗外渡鸦的叫声,一起从窗户上的铁栅里漏了进来。据说当渡鸦离开伦敦塔的时候,就是英格兰王国灭亡之时,如今这窗外渡鸦欢快的叫声对于护国公而言无疑显得异常苦涩:没有了他,英格兰王国不但并无覆灭之虞,反倒有着欣欣向荣之象。旧的权臣谢幕下台,新的权臣粉墨登场,在这舞台上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只有权力永恒不变。 护国公写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放进信封里,并没有费心去封口就把它放在一旁:无论是否封口,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人细细检查,用火漆给信封封口不过是图一个心理安排罢了。当做完这些之后,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在绿塔下的草地上,搭建断头台的工人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正在收拾自己的工具,准备一起到附近的小酒馆用刚刚到手的工钱喝一杯。那断头台的样式想必护国公已经非常熟悉了:平地上搭起的木质的架子上铺着木板,木板下的地上被铺上了沙子,用来吸掉从木板缝隙里渗下去的鲜血。断头台上放着一块中间被挖出半圆形的木头,明天他就要把自己的脖子放在上面。在明亮的月光下,那断头台黑漆漆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庭院中间,任何让见到此情此景的人,即便是胸怀坦荡的君子,也未免对此情此景心生恐惧。 护国公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他看着桌上摆着的蜡烛,那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他一只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放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思索着如何度过自己剩下的这最后一晚上时光。钟塔的大钟刚刚敲了十下,行刑的时间是明天正午,这意味着他还有着大约十四个小时可供消磨。 他在桌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钟,终于站起身来,准备上床就寝了。 护国公刚刚解开胸前的拉夫领,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大门,同时脑子里盘算了一下会在这最后一夜冒着触怒国王的风险来最后看望他的人的名单。这总共花了他五秒钟不到,因为那名单上一个名字也没有。 锁孔里传来钥匙插入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在护国公惊愕的目光中,国王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房间。 国王走到房间中央,微微扬起头看着护国公的眼睛。在国王身后跟着罗伯特和两名卫兵,他们手里都握着出窍的利剑,眼睛紧紧盯着护国公,只要犯人有丝毫不轨的举动,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利剑刺穿对方的胸膛。 双方僵持了约半分钟,护国公终于向后退了半步,微微弯了弯腰,“陛下。”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而敬意更是半点也欠奉。 “请您在您的国王面前注意礼仪。”罗伯特看着护国公的眼神如同对方已经是一具尸体。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护国公嗤笑了一声,“很快我就没有国王了,唯一主宰我的王在天上。”他伸手指了指天花板。 “我想八成是在下面吧。”国王冷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是否有天堂或是地狱,但如果真的有的话,我想您比我更清楚您会去哪里落脚。” 护国公的脸色微微变青,“陛下今天来不会是为了和我探讨这些的吧?如果我要找个神父来聊这些,大可以请加德纳主教来这里,他一定会对这个邀请趋之若鹜的。” 国王走到护国公的书桌前,把那把扶手椅反转了一下方向,面对着护国公坐下,“我今晚是来听您说的,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护国公大笑起来,“我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赢了,我输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您不想为自己辩解吗?” “有意义吗?”他耸了耸肩,“无论我说什么,您都是要我明天去死的。对此我完全理解,这无关个人好恶,更无关公正,这是一种需要而已,您需要我去死,您是赢家,您有这个权力。” “您毒死了我的父亲。”国王的声音更加低沉了。 “我想您也没有那么怀念他吧?”护国公仔细看着国王的脸色略微有些发白,“您这样的聪明人,想必看得出来,在亨利国王临终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敌人,其中自然也包括您。命运让他受苦,于是他就要报复这个世界,因此人人都庆幸他死了,人人都感到挂在脖子上的枷锁被撤除了……难道我没有帮了您一个忙吗?难道我没有帮所有人一个忙吗?”他挥手指了指窗外的断头台,“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 “看来您并不否认弑君的罪名了。” 护国公珉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 “那关于凯瑟琳·帕尔的死呢?您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吗?” 护国公摇了摇头,“有什么意义呢?”他看向国王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讽刺,“没人在乎她是死是活,我想陛下您也不是为了她才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的吧?您是在怀疑,怀疑这一切之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这一切,而所有的人不过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您一直以来做惯了棋手,这种感觉恐怕格外不好受吧?” 国王没有答话,他伸手拿起护国公放在桌上的羽毛笔,一滴残留的墨汁落在国王的手指上,留下几点黑色的污渍。 “我起初还想不明白,但如今我已经清楚的知道,我是落在了一个完美的陷阱里。”护国公并没有等待国王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布置的这个陷阱,但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落到了坑底,被里面的尖桩扎了个洞穿。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真想弄明白,究竟谁是这个高明的猎手。” “您说您落进了陷阱,”国王说道,“然而猎物落尽陷阱,终究是贪图诱饵的鲜美。如果当真存在一个幕后黑手,您按照他的部署一步步行动,不也是由于您的贪欲吗?” “贪欲?”护国公摆摆手,“并不是贪欲,而是恐惧,亲爱的陛下。这一点做国王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他指了指窗外的断头台,“像我这种人,那里就是我们的归宿,先是沃尔西,然后是您外祖父,之后是克伦威尔先生……每一位权臣都没有好下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延缓那一刻的到来。我曾经把这一路向上爬的道路比作一条崎岖的单行道,而道路的尽头就是万丈深渊,当你爬到顶峰之时,唯一注定的结局就是坠落。在你身后,无数的人都在接着向上攀爬,要把你从悬崖上挤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要拥有更多的权力,无非是为了多抵挡住一段时间那向我涌来的汹涌人潮,不过是为了稍微延缓那不可抗拒的命运而已。” “您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您和您的家族当年还是把您的妹妹送到我母亲身边做侍女。当我父亲对您的妹妹产生兴趣后,您本也可以选择退步抽身,然而恰恰相反,您选择拉着自己妹妹的裙摆一路爬上这条您所说的单行道。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如今您又何必怨天尤人呢?” 护国公的呼吸声变得更加粗重了,他的脖子变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烛光下看上去如同缠在树上的藤蔓。 “陛下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他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在您眼里我就那么无聊吗?”国王嗤笑了一声,“我是来给您提出一个建议。” 护国公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国王,表示他在听。 “我要您把这桩事情的真相向我和盘托出,您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作为交换,我会赦免您的儿子,在他成年之后会给他一个男爵或是子爵的爵位,您妻子的嫁妆也会被留给他。他有机会重新开始,恢复您家族被您玷污的名声。” “可您又怎么知道我告诉您的就是真相呢?”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您也不愿意让那个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好过吧?”国王耸了耸肩,“您恨他胜过恨我,这一点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护国公盯着国王看了半分钟,“您比您父亲要强得多,如果我在您手下进入政坛,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他叹了一口气,“我接受您的建议,但我有个条件。”他瞥了一眼站在国王身后几步的罗伯特,“我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 罗伯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发青,“陛下,这太危险了,谁知道这个丧心病狂的弑君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瞪着护国公,似乎在强忍着用手里的剑把他钉在后面的墙上的冲动。 “我没有什么需要瞒着罗伯特大人的。”国王说道,“除了他之外,我可以让其他人离开。” “我坚持没有第三人在场,尤其是罗伯特大人。”护国公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满是恶意。 国王打量了这两人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罗伯特,你先在外面等吧,有事情我会叫你的。” “这绝对不行,陛下!”罗伯特急忙说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和他单独同处一室……至少让人把他拷在床上吧!” “没那个必要。”国王摆了摆手,“护国公阁下是一个理智的人,我相信他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 “可是……”罗伯特还想争辩。 “不用担心,”国王握了握他的手,“我自有分寸。” 罗伯特叹了口气,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护国公,“我就在门口。”他警告地说道。 护国公回以一个轻蔑的微笑。 罗伯特从房间里走出,最后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国王,关上了房门。 “陛下真是勇气可嘉。”护国公听起来阴阳怪气。 “您的要求已经办到了。”国王听起来有些不耐烦,“现在是您履行自己承诺的时候了。” …… 罗伯特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门里传来不清晰的谈话声,那粗重的嗓音来自护国公,而较为尖细的嗓音则是国王陛下在说话。时间过去了五分钟,但在罗伯特看来,这五分钟却如同五个世纪一样漫长。 门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传来有人走向门口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国王走了出来,在黯淡的光线下,他脸上如同被蒙上了一层黑纱,让人难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当国王走到他面前时,罗伯特终于看清了国王的神色,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国王脸上除了惊讶和迷茫之外,还混杂了一丝的不知所措。 “陛下?”罗伯特悄声说道。 “什么?”国王猛的转过头来,仿佛刚刚从梦境里被惊醒一样。 “出什么事了?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护国公说了什么?” 国王微微咬了咬嘴唇,“没说什么,不过是赌咒发誓他没有给先王后下毒而已,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还不等罗伯特回答,他就迈开步子朝着城堡的出口走去,就仿佛迫不及待地要结束这个话题。 罗伯特沉默地跟在爱德华身后,他注意到国王咬住自己下嘴唇的微小动作,这个动作通常表明国王感到紧张,可爱德华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感到紧张呢?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正逐渐笼罩自己脑海的阴霾,但那不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反而越聚越浓,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地平线尽头浮现的乌云。 …… 当伦敦塔的长官加吉爵士打开囚禁护国公的牢房的大门时,护国公依旧在床上尚未起身。加吉爵士有些尴尬地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护国公的肩膀。 “阁下,请您醒一醒。” 护国公打了一个哈欠,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迷茫,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的瞳孔才终于又明亮了起来,看上去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 “啊,是您啊,爵士。”护国公再次打了一个哈欠,“您怎么这么早来叫醒我?难道时间到了吗?” “已经快十一点了,请容我提醒您行刑的时间是正午。”加吉爵士再次弯了弯腰。 “啊,是的,您说的没错……我昨晚有一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因此就寝的有些晚了。” 加吉爵士仿佛没听到护国公的后半句话一样,“我的仆人已经在外面恭候,准备为您更衣了。” “啊,非常感谢您的好意,那就叫他进来吧。”护国公点了点头。 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他低着头,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紧身衣,帽子和拉夫领。 “您要的衣服裁缝昨晚赶工做好了。”加吉爵士微微颔首。 护国公站起身来,走到那仆人面前,翻看了一番。 “啊,不错,很不错。”他看向加吉爵士,“您退休后不妨考虑开一家旅店,相信您的客人们都会感到宾至如归的。” 加吉爵士显然并不觉得这笑话有多好笑,“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再回来。”他冷淡地鞠了躬,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护国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走到床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湿润的空气。昨晚清朗的月光并没有让今天有个好天气,恰恰相反,空中阴云密布,稀稀拉拉的雨丝如同牛毛一般从空中飘落。他伸手从窗户的栅栏里探向外面,感受着手上传来的丝丝凉意。 他将手伸回来,朝着下方看去。虽然距离行刑还有一个多小时,然而庭院里已经满是贵族阶级的观众,他们兴奋地挤在断头台前,交头接耳,如同一群闻风而来的秃鹫。城堡的外墙方向也传来人群的嘈杂声,显然平民百姓已经在外面把伦敦塔围得水泄不通,只等着自己的死讯公布,就要开始拍手欢呼。他们曾经为波林家的毁灭欢呼过,也曾经为克伦威尔先生的死欢呼过,他们所欢呼的并不是某个人的陨落,而是为死亡这件事而欢呼雀跃,就如同一千五百年前罗马斗兽场里的观众为素不相识的角斗士的死而兴奋一样。这些上断头台的权臣,不过是一场活祭仪式上捧出的祭品而已。一千五百年之后,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然而某些东西的确是一成不变的。 他转过身来,看向那低眉顺眼的仆人,“请您给我换装吧。” …… 十一点四十五分,加吉爵士准时回到房间。当他走进房门时,护国公已然穿戴整齐。他身穿黑色的天鹅绒礼服,脖子上挂着雪白色的拉夫领,头上的帽子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羽毛。 “到时间了,阁下,您准备好出发了吗?” 护国公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加吉爵士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护国公,在他们后面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加吉爵士的那位仆人,一行人沿着阴森的走廊走向塔楼的出口。 外面的庭院仿佛被包裹在一团水雾当中,那白色的石墙沾上了水,颜色也变得更深了些。那些水滴从墙上一路流下,穿过覆盖着墙面的爬山虎的藤蔓之间的缝隙,汇成涓涓细流,最终注入庭院里的草地中。 当护国公的身影从那黑暗的大门中浮现出来的时候,刚刚还吵吵嚷嚷的观众立即变得鸦雀无声,比他们在剧院里还要守规矩的多。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护国公穿过庭院,一路走向断头台,上百个人胸膛里发出的呼气声混杂着风声,在空中回荡着,如同那些命陨于此的幽魂发出的叹息。 当护国公走了约一半距离的时候,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声:“打倒叛国贼,国王陛下万岁!”然而出乎那位喊叫的青年贵族所料的是,他忠心耿耿的呼叫并没有引来人群的附和,反而是招来了周围观众的怒目而视——如同在剧院里一样,观众们只应当在该欢呼的时候欢呼。 护国公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一小插曲的影响,他依旧迈着沉稳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向断头台。断头台有着十三级木质的台阶,他沿着台阶向上走了十一级,最后的两级他则一步跨了上去。 断头台上的木板已经被雨水和血水泡的发黑,那血是托马斯爵士十五分钟前流下的。站在断头台上等候的刽子手和神父的衣袍上也满是可疑的神色斑点,分不清是雨水,泥水亦或是托马斯爵士脖颈里喷出的血水。 护国公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自己弟弟那没有了脑袋的尸体,那尸体衣衫凌乱,显然死状并不十分体面。半个小时前,护国公曾经从自己囚室的窗户里见证了托马斯爵士临死前的挣扎,虽然他的神智早已经在加德纳主教的拷问室里灰飞烟灭,然而在将死之时,那求生的本能依旧从脑海深处爆发了出来。然而那绝望的挣扎所带来的不过是观众们的哄堂大笑,如同正式表演开始前的暖场活动一样,不过是让已经开始等的有些无聊的人群打发时间罢了。当他的脑袋落入篮子当中时,底下的观众不过发出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欢呼声,就再次转向身边的同伴,继续之前未完成的闲聊。 看到护国公走上了断头台,早已等候在上面的神父走了上来。他的脸上有一道血道子,而衣服的袖口也被扯的开了线,显然是之前托马斯爵士的杰作。他看上去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呼吸杂乱,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拿不稳那本圣经和十字架。 看到护国公的样子还算正常,那神父不由自主地深呼了一口气,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阁下,您需要临终祈祷吗?” 护国公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请您为我的灵魂祈祷吧,这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如果真的有天堂和地狱的话,那即使全英格兰的人都为我祈祷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神父识趣地点点头,退到一旁,开始祈祷起来。 带着面具的刽子手提起手里的斧子,“如果您同意的话,阁下,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如果我同意的话?”护国公似乎听到了一个可笑的笑话一般,“好吧,我同意了!”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是恩准了某个人的陈情书一般。 “那请您脱掉披风和帽子,把您的领子也取下来。” 护国公看了一眼那不久前刚刚服侍他穿上这身行头的仆人,那仆人连忙走上前来,为他取下帽子,和披风,把它们放在护国公脚边。而后他绕到护国公身后,从后面解开那繁复的领子,把它取下来叠好。当做完这一些之后,他抱起那一大堆依旧崭新的衣服,退到一旁,低头不语。 护国公单膝跪下,低下头,嘴里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他又站起身来,看向刽子手,“接下来呢?我需要做什么?”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刽子手问道。 护国公看向人群,他们的嘴微微张开,眼里满是期待,如果他们如同兔子一样有着长长的耳朵,那么此时那些耳朵一定都笔直地竖起指向天空,如同一片蓬勃生长的橡木林,毫无疑问他说的每一句话今晚都会成为社交界最热门的话题。他微微张了张嘴,每个人似乎都往前凑了凑,而看在台上的护国公眼里,底下的人潮如同一片芦苇,顺着风向微微摆动着。他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失望的低语。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 刽子手点了点头,“那请您趴下,把脖子放在断头木上。 护国公趴下身来,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那沾满了鲜血的断头木,终于还是把脖子放了上去。他感到自己脖子上传来令人不适的黏腻感,那些已经冷却的血滴流进了他的衣服里。 刽子手走到他身旁,“您把手臂张开的时候,我就落斧。” 护国公点了点头,他低头看着木板的纹路,人在死前该想些什么呢?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念了一小段祈祷文。 当念完那段祈祷文时候,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展开双臂,向前微微伸了伸脖子,脖颈后传来一阵阵细细的凉意,那是雨丝落在皮肤上的感觉。他听到耳后传来一阵风声,随即那细细的凉意被彻骨的寒凉取代,眼前的光消失了,那寒冷的感觉从脖颈向四处弥漫着,直到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凄凉冷寂的荒漠。 第四幕 斗篷与匕首 第96章 检阅 二世纪时的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曾经将罗马帝国的驭民之术总结为“面包与马戏”,皇帝们用免费的救济食物填饱平民的肚子,同时自费举行角斗士表演来取悦他们。在那之后的一千三百年间,在这片大陆上统治者如同庄稼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统治的核心却从未改变:当人们饿了,给他们吃的;当他们感到烦闷了,就让他们散散心。 话虽如此,但一千三百年的时光毕竟还是造成了一些改变的。在这文艺复兴的所谓文明时代,君主们给他们的臣民散心的手段不再是让角斗士在斗兽场的黄沙上洒上鲜血,亦或是驾驶着黄金的马车,在凯旋式上拖着异邦的君主从凯旋门下驶过。取而代之的是君主们在每年各色节日里举办的节庆活动,这些活动不再需要鲜血来助兴,取而代之的是华丽的衣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庆典,以及在庆典后免费散发的食物。 在通常的年份里,英格兰王国最盛大的庆典之一,就是国王的生日庆典。在这一天的正午时分,全英格兰的教堂都会钟声齐鸣,恭贺陛下的生日。而伦敦城的平民们,也会领到从王宫里抬出来的免费食物,这些食物与他们日常的口粮相比,无疑算得上珍馐美味了。而对于贵族们来说,在这一天的晚上举行的盛大舞会,无疑算得上是一年社交生活的高潮之一,而一张陛下生日舞会的邀请函,也成为了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1553年8月17日的上午,天还没亮,白厅宫前早已经是人山人海。今天是爱德华六世国王的十七岁生日,与往年不同的是,国王将在今天上午骑马前往骑兵检阅场,参加在那里举行的禁卫军校阅仪式。于是从三天前开始,从白厅宫前往骑兵检阅场的必经之路上,就已经有外地来的忠诚臣民安营扎寨了,而在典礼前夜,这一路的两侧更是人山人海。许多人在这里席地而卧整整三天,就是为了能在近距离见识国王陛下的风采。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一个无云的晴朗夏日,柔和的阳光倾泻在装饰一新的伦敦城里。泰晤士河上飘来阵阵清凉的微风:三年前在国王的严令下,向河里倾倒垃圾和粪便将被处以巨额罚款。如今这条河虽然还称不上是清澈见底,但已经不像当年那样臭不可闻了。 与五年前相比,整个城市看上去虽然说不上是焕然一新,但如果某位许久未曾返乡的旅客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他也一定会注意到城市的巨大变化。城市里木质的建筑变少了,大理石的建筑变多了;那在五年前被烧成白地的贫民区已然重新恢复了活力,道路被拓宽了,那些如同蛛网一般密布的小巷子被宽敞的街道取代,根据国王的命令,新修的街道必须能够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行驶。 东区那些之前引起火灾的胡乱搭起的丑陋建筑,被一些样式相似的方正三层小楼所代替。这些是由国王的建筑师所设计的所谓“福利性住房”,全部采用统一的设计和材料来减少成本。建筑所用的砖瓦和木材由政府统一订货,从而将成本压到最低,让绝大多数的平民都可以负担得起一间陋室。虽然被达官贵人们讥笑为“方形鸟笼”,但对于东区的贫民而言,这样不漏水也不漏风的房子,已经是他们之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优越住宅了。正因如此,在平民阶级当中,爱德华六世国王受到了狂热的崇拜,许多家庭会省吃俭用几个月,用攒下的钱购买一张油印的国王的小画像,与圣经和十字架摆在一起,每天为陛下祈祷,祝他健康长寿,统治绵长。而如今挤在道路两旁的人群当中,最多的就是这些人。 然而与狂热的平民百姓相比,贵族们对爱德华国王的政策却颇有微词:在政治上,新王的乾纲独断,比起亨利八世国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英格兰的历代国王都不遗余力地削弱贵族权力,加强王权,经过都铎王朝三代君主的努力,王权与贵族特权的平衡终于被彻底打破。国王一只手握着内库的黄金,一只手掌握着自掏腰包建立的禁卫军,同时坐拥平民阶级的拥戴,让贵族们毫无招架之力。国王将大量平民阶级出身,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官僚,塞到了传统上由贵族出任的职位上,进一步压缩了贵族阶级的影响力。 而在经济上,国王一方面大力扶持商人阶级,授予他们大量过去仅属于贵族的特权,让他们与贵族分庭抗礼。同时国王延续了被他处决的护国公的政策,对圈地运动予以严厉限制,并且在两年前废除了臭名昭著的反流浪者法。在贵族阶级看来,国王如今已然打算如同东方君主那样,用职业官僚组成的高效统治机器管理国家,而贵族们则将被边缘化,要么投入国王门下成为官僚队伍的一员,要么就只能坐视自己的影响力如同春天的积雪一般迅速消失,而他们自己也只能仰国王的鼻息,日后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作为国王装点门面的花瓶罢了。对于贵族们而言,这样的结果完全无法接受,在最近一年里,国王的密探已经搜集了大量沙龙和聚会当中的不敬言论,然而问题在于,贵族们究竟只是逞口舌之快,还是在私下密谋,一等国王露出破绽,就要立即反攻倒算呢? 下午两点半,当白厅宫的大门打开之时,都城守备队的成员们正手拉着手,组成一道细细的堤坝,竭力阻挡如洪水一般涌向路中间的人潮。狂热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沿路两边富贵人家的玻璃窗都因为这如雷的喊声而微微颤动。 一个英俊的黑发青年骑着一匹白色的安达卢西亚骏马,从大门里策马跑出。当他的身影出现在欢呼的人群面前时,“陛下万岁”的呼喊声比刚才还要响亮许多倍,仿佛是让海峡对岸的法国人都能听清楚似的。 爱德华六世国王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天鹅绒礼服,上面用密密的金线织出反复的花纹。这件礼服花了王室首席裁缝一个月的时间,那微微黯淡的色调更凸显出国王白皙的肤色,使得陛下显得更加俊俏。 两年前来访英格兰为国王画像的意大利巨匠米开朗琪罗,在见到陛下之后称国王拥有“天使的面容”,“任何人只要凝视英格兰国王超过半分钟,便会溺死在那如同海洋一般澄澈的蓝色眸子里”。自此以后,英格兰国王有着非同寻常的美貌的新闻就传遍了欧洲。事实上,有国王参加的庆典总是人声鼎沸,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人都是为了亲眼见识传说中陛下的风采,如果换做陛下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恐怕就是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跟在国王身后几英尺处,一位骑着枣红色马的骑士紧紧盯着国王的后背,与陛下始终保持着两三匹马长度的距离。今天盛大仪式的第二主角,罗伯特·达德利,虽然仅仅二十一岁,然而已经被封为莱斯特伯爵,同时担任禁卫军的指挥官。这位国王的童年好友,被所有人公认为是陛下最信任的大臣。他身穿一件红色的禁卫军军服,胸前佩戴着嘉德勋章,插着一根白色羽毛的帽子下,是一张介于青年和成年人之间的英俊脸庞。与国王相比,这张脸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因而并没有陛下那种柔美的感觉,反而显得颇有些冷硬。在他的袍子和紧身衣下方,那颇为健美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对于宫廷里的女士们来说,陛下的身份太过高贵,反倒是前途远大的罗伯特更受到女士们的追捧。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队身着胸甲的骑兵,他们的护胸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骑兵列成整齐的两队,举着王室的旗帜,跟在国王的身后。 陛下骑马的速度并不算快,他脸上带着微笑,一路向着欢呼的人群点头致意。道路两旁的阳台上,女士们疯狂地向下抛洒着花瓣。那些较有理智的看客,此时也大多被这狂热的气氛感染,加入到欢呼的人群中去。因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海上愈演愈烈的风暴一般。 当陛下抵达骑兵检阅场时,观礼台上已经坐满了来宾,禁卫军也已经列队完毕。商人和平民阶级的代表对于陛下的抵达同样致以热烈的欢呼,而那些穿着华丽的贵族代表就显得有所保留,那欢呼声听上去显得有些敷衍了事。 在观礼台的正中央,是装饰华丽的王室包厢。包厢装饰着红色和白色的幔帐,这是组成都铎家族家徽——著名的都铎玫瑰的两种颜色。 在包厢的正中央是国王的御座,而在御座两旁分别坐着的两位公主,也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如同是和这房间的主题呼应一般。玛丽公主穿着一件血红色的骑装,上面依旧绣着她喜爱的西班牙石榴的图案。而伊丽莎白公主则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上面用金线绣着白色玫瑰的纹路。 虽然两姐妹之间仅仅隔了一张椅子,但是双方却都如同对方不存在一般,时而看向前方,时而与身边的随从和侍女交谈两句,对自己的姐姐或是妹妹则视而不见。 自从护国公垮台以来,他的党羽许多都投到了国王的门下,然而其中一些新教狂热者,对于国王提出的宗教和解和平等的政策颇为不以为然,他们在护国公死后逐渐开始抱团,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而这股势力的核心,就是近几年来开始涉入政坛的伊丽莎白公主。作为新教徒安妮·波林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在这些虔诚的新教徒的眼里,比她的亲弟弟更加忠诚于宗教改革的理想。贵族们称呼她为“新教公主”,而称呼她的姐姐为“天主教公主”;然而在庶民那里,这称谓被更加朗朗上口的称号所取代了——“红公主”和“白公主”,她们两个的支持者也被称为“红党”和“白党”,玛丽公主的支持者常在胸前佩戴石榴胸针,而伊丽莎白公主的支持者胸前则佩戴玫瑰胸针。这两股势力和国王的“蓝党”一起,构成了政坛最大的三股势力。 半年之前,国王和西班牙终于达成协议,西班牙的王太子菲利普,将要迎娶英格兰的公主作为西班牙的太子妃。在众人眼里,这桩婚事对于已经年过三十的玛丽公主而言,无疑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然而在开始讨论具体事宜之后,西班牙大使却开始闪烁其词。终于,在国王就要对谈判失去兴趣的时候,西班牙外交官们终于说出了事情:查理五世皇帝对于玛丽公主的年龄颇有微词——他在年轻时甚至还和他的这位表妹订过婚。在皇帝看来,玛丽公主已经过了生育的黄金年龄,她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带来一个继承人的前景颇为暗淡。皇帝希望他的儿子能娶英格兰的公主为妻,然而在他眼里,更完美的选择显然是更年轻的那位公主——伊丽莎白公主。 对于玛丽公主而言,自己母亲的祖国西班牙一直被她看作是第二故乡,而自己一直引以为赖的表兄的这种做法,无异于在她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虽然伊丽莎白公主表示自己绝无横插一脚的意思,但流言蜚语依旧让玛丽公主把整件事归罪于她。当玛丽公主因此病倒之后,国王终于直截了当地告诉西班牙大使——西班牙要么与玛丽公主联姻,要么婚约就此告吹,这才让皇帝不情不愿地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今西班牙的菲利普已经离开马德里,不日就将抵达英格兰完婚,然而两位公主之间的裂痕,却永远无法弥补了。 国王在王家包厢的楼梯前勒住马,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王室仆人连忙抓住缰绳。而此时跟在国王身后的罗伯特也停下了马,不待别人来为他拉下马,他就从马上跳下,赶到国王身边,恰好赶上扶住国王下马,而陛下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罗伯特的胳膊,显然对这种事情已然习以为常了。 陛下朝着欢呼的人群脱帽致意,转过身,登上检阅台。在王室包厢的入口处,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已经带领着内阁成员在此等候了。当陛下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尽头时,内阁大臣们立即深鞠躬,以免显得自己站在高处俯视陛下,直到国王登上楼梯,站在他们面前时方才抬起脑袋。 “公爵阁下。”国王摘下手套,将手递给首席大臣。 诺森伯兰公爵连忙捧住那只手,行了一个吻手礼。 “我代表陛下忠诚的内阁,恭祝陛下十七岁生日快乐,愿陛下福寿绵长,愿您的统治长长久久。”诺森伯兰公爵说道。 “感谢您,阁下。”国王点了点头。 公爵又看向罗伯特,和自己的儿子短暂地握了一下手,向后退到队伍里。 接下来是加德纳主教,他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看上去如同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上帝祝福陛下!祝您生日快乐。” 国王同样点了点头,“主教大人。” 内阁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如今的内阁已然取代了枢密院,成为了王国的政治中心。然而在这个机构里,起主导作用的并非首席大臣,而是国王本人。内阁不过是陛下的秘书班子,而首席大臣最多算得上是首席秘书,内阁成员的去留完全取决于陛下的一念之差,而爱德华国王也颇为喜欢时不时地改组一下内阁,让这些大臣们忙于抢椅子的游戏,因此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就显得至关重要。 当国王走进皇家包厢的时候,两位公主同时站起身来,一左一右地走到国王面前,屈膝行礼。 陛下首先扶起玛丽公主,接着又伸出手去扶起伊丽莎白公主。 “恭祝您生日快乐,陛下。”玛丽公主说道。 “祝福您,陛下。”这是伊丽莎白公主说的。 国王向他们点点头,“非常感谢。” 国王走到王室包厢的扶手前,在他的身后,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指挥着,人群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排列在距离国王从近到远的地方,他们围绕着国王,如同行星围绕着恒星运转一般。 一名卫兵朝着禁卫军的队列挥动一面蓝色的小旗子,检阅开始了。 五年前,禁卫军仅仅是一只五百人组成的卫队,而五年后,这支军队已经达到了一万人的规模,成为了王国事实上的常备军。当国王掌握了一股强大的武力,他就可以利用这武力从议会手里集中权力;而他手里的权力越集中,他也就越有基础扩充作为自己权力基础的武力,这是一种良性循环。 禁卫军迈着整齐的步伐通过检阅台,他们举着王室的旗帜,军装上面绣着都铎玫瑰,而非象征英格兰王国的狮子。 首先通过检阅台的是三个步兵方阵,他们手中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火枪手手里的火枪都是波西米亚工匠的全新产品。这些步兵构成了禁卫军的绝大多数,总共有七千人之数,足以将任何的反叛阴谋扼杀在萌芽当中。 紧跟在后面的是一队骑兵,领头的骑士庞森比先生,如今已经是庞森比男爵了。五年前他还是个在伦敦大火当中失去了一切的天主教徒,五年后他已经成为国王禁卫军的骑兵指挥官。对于天主教徒而言,这无疑释放了一种信号——国王对于他的臣民一视同仁,只要忠于陛下,无论信仰什么宗教,都能够得到陛下的信任。 在最后的是一支炮兵分队,当他们入场时引起了一阵轰动。与那些笨重的,需要许多人伺候的火炮不同,禁卫军使用的火炮异常轻便,只需要一匹马就能够轻松的拉动炮车向前飞驰。三年前,陛下自掏腰包建立了皇家科学院,而这便是这笔投资所获得的其中一笔利润。 坐在检阅台上的许多贵族的脸色看上去都有些不好,他们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着。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心里之前曾经生出过一丝大逆不道的念头,想必今天的这场展示也足以让他们打消脑海里那些荒诞的念头了。 而在对面的外交官坐席上,许多大使看上去也再难以维持那程式化的微笑了。西班牙大使今天被特意安排了最好的位置,因此他的脸看上去也显得比其他人更黑。在西班牙的菲利普即将抵达英格兰的时候,举行这样的仪式毫无疑问有一种示威的含义。任何人都看得出,国王对于西班牙在联姻事宜上的不体面举动很不满意。而坐在稍后面的法国大使则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西班牙对手——照目前的形势看来,这场联姻距离查理五世皇帝所期待的英格兰与西班牙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法国的场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检阅仪式结束后,国王朝着众人点了点头,在一阵欢呼声当中,陛下走下检阅台,骑上自己的座驾,前往禁卫军的军营。半个月前,陛下宣布不会举行生日晚宴,而是将前往禁卫军的军营,与禁卫军士兵们共进晚餐,在那之后,陛下的生日舞会也将在禁卫军军营举行。而参加舞会的宾客,则包括陛下邀请的两百名平民和禁卫军士兵代表,这个人数已经超过了被邀请参加舞会的贵族的人数。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震撼了整个王国,许多被平民百姓顶替了位置的贵族们显得气急败坏,而那些拿到邀请函的贵族们则显得犹犹豫豫,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人敢于拒绝陛下的邀请。 那些有幸得到邀请的平民,兴高采烈地拿着邀请函,步行跟在陛下的身后,如同一群参加游园会的学童。而贵族们则脸色阴沉地登上自己的马车,那些得到邀请的贵族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至于未得到邀请的人则阴沉着脸,让自己的车夫驾车去自己常去的沙龙或是俱乐部,准备好好吐一吐心里积攒的恶气。 -------------------- cloak and dagger“斗篷与匕首”,本身在英语中就有阴谋的意思 第97章 夏日舞会 太阳早已经沉到地平线之下,一轮满月的银光照亮了蓝色的天幕,银河在空中闪烁着,看上去仿佛触手可及一般。 护国公营建的豪华宅邸萨默塞特宫,在他倒台后自然而然成了国王的财产,那时这栋建筑还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工地。国王陛下接手了未完成的工程,自费完成了这座建筑,将它作为禁卫军的司令部,还在这周围建起了禁卫军的军营。 白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暑热已然消退,在花园的凉棚下的长桌上,仆人们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自助晚餐,除了参加舞会的宾客之外,禁卫军的所有士兵都可以来花园里享用御厨烹制的美食,而这笔不菲的费用全由慷慨的陛下买单——三年前通过的《财政现代化法案》规定国王可以不经过议会的同意就开征特别税,但特别税的征税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个月。对于如今资金雄厚的王室而言,这样的一笔开支并不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支出。 花园正中央的宫殿的一楼落地窗大开着,音乐声从窗户里流淌出来,让那些围在床边花坛前的行人好奇地驻足;而花园里带着花香的空气也从窗户里涌进房间,令屋子里那些干渴的肺得以喘息片刻。 大厅里颇为闷热,在房间的墙壁边上,隔着几步远就放着一个装满了冰的坛子,那些在舞池里跳的满头大汗的宾客,纷纷在休息时聚拢在冰块旁,满足地呼吸着冰爽的空气。 舞厅里挤满了人,与故作矜持的贵族们相比,来自平民阶级的宾客们虽然平日里显得缩头缩脑,但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一个小时后,在酒精和音乐的作用下,许多人已经化身为狂蜂浪蝶,在舞池当中肆意飞舞着。 贵族们则大多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捂着嘴巴窃窃私语着。虽说也有些贵族走进舞池里跳舞,甚至有些浪荡子还乐于邀请平民出身的美颜女子共舞一曲,然而对于大多数贵族而言,这种场合无疑尴尬至极。他们如坐针毡地挤在大厅的边边角角,焦急地看着挂钟,想着什么时候离去才不算是对国王的冒犯。 陛下此时正坐在御座上,是不是地和站在旁边的罗伯特说两句话。陛下在开场时跳了两支舞,其中一支是和一位东区零售商的女儿跳的,那可怜的姑娘一曲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因激动而昏倒了,不得不让人把她抬到花园里去透透气。 爱德华拿起放在旁边小桌子上的小金杯,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他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那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些许潮红,不知道是因为房间里过于闷热,还是因为刚才在宴席上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这简直是活受罪。”国王微微眯着眼睛,微微松了松勒在脖子上的拉夫领,“领子快勒的我喘不上气了。”他朝着罗伯特摆了摆手,看上去活像一只慵懒的猫在挥动自己的爪子。 罗伯特的脸也红了起来,然而在这闷热的环境里,人人看上去都被热的面色红润,因此国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您把领子弄歪了。”罗伯特听到自己低声说道,他绕到国王身后,轻轻整理了一番那繁复的领子。当他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国王那白皙的后颈上的皮肤时,他的指尖传来一种仿佛是碰到了火焰一般的灼痛感,这感觉让他立即缩回了手。 罗伯特把领子从新系好,“我稍微松了松它,想必别人看不出来的。”他说着走回原处,将那只手藏在背后。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砰砰跳动着。 五年的时间过去,这对过去的好友如今看起来与历史上出现过的无数对君主和宠臣并没有什么分别。在宫廷里的人看来,随着国王日益见长,陛下的童年伙伴自然应当开始在国王面前注意君臣之别,就如同先王和萨福克公爵那样。那些过去的说过的话,那些童年的回忆,成为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对于罗伯特而言,与国王这样的亲密接触,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随着爱德华的年纪变大,他看上去越来越有君王的威仪,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难以看清国王内心的真实想法。整个欧洲都称他为“白厅宫的斯芬克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有些人认为英格兰国王心机深沉,对他心怀忌惮;也有人认为他在故弄玄虚,对此嗤之以鼻。 然而对罗伯特而言,作为国王的臣仆,他没有权力对陛下提出任何要求。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走向那个看上去注定的结局时,他能做的也只有随波逐流了。在他们的关系当中,国王永远是占据主动权的一方,如果陛下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那他也只能接受。 脚步声打断了罗伯特的沉思,他抬起头,发现一对青年男女手挽着手,走到国王面前,向陛下行礼。 “我的哥哥,吉尔福德·达德利阁下,”罗伯特连忙指向那位青年男子,“您记得的,陛下。” “啊,是的,诺森伯兰公爵的继承人。我们可好久没见面了。”国王伸出手,和那年轻人握了握,“您可是宫里的稀客。” “我更喜爱乡村生活。”未来的诺森伯兰公爵腼腆地笑了笑,“再说,我们家这一代出一个政治家也就够了。”他看向自己的弟弟,那英俊的面容上挂着真诚的微笑。 “还有简·格雷小姐。”国王又看向那位青年女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祝贺二位订婚快乐。” 简·格雷小姐嫣然一笑,如今的她已经脱去了少女的青涩,逐渐有了成年女子的风韵,再加上那饱读诗书的气质,让她的美显得优雅而不俗艳,如同一朵绽放在溪边的百合。“谢谢您,陛下。”她含情脉脉地看向自己的未婚夫,对方也回以同样热情的目光,仿佛这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般,“我感到很幸福,甚至太幸福了……已经到了让我恐惧上帝会觉得我已经得到了太多,而把这幸福从我身边收走的程度。” “如果您感到幸福,那我很高兴。”国王说道,“二位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十月份,陛下,就在玛丽公主的婚礼之后。”吉尔福德·达德利再次微微弯了弯腰,“我们诚挚的希望陛下光临。” “我感到很荣幸。” 吉尔福德大人连忙谢恩,“感谢您,陛下!”他拉起未婚妻的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当看到罗伯特脸上赞许的表情之后,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告退。 国王看着那对情侣如同一对小黄雀一般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禁笑了出来,“看上去你才是他的哥哥。”他对罗伯特说道。 “吉尔福德和我的其他兄弟一样,都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也无所谓,我有你这一个达德利就够了。”国王不经意地说道,完全没有注意到罗伯特的耳后已然红的如同被蜜蜂蛰过一般。 “政治婚姻能有这样的完美结局,也是一桩佳话了。”国王叹了口气,“您的哥哥真是个幸福之人。” 与其他的贵族联姻一样,吉尔福德·达德利与简·格雷小姐的联姻,自然和爱情也没有半点关系。原本萨福克女公爵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的女儿简·格雷送到国王身边的,为此她走了先王后凯瑟琳·帕尔的路,让简·格雷小姐与伊丽莎白公主一起住在哈特菲尔德宫接受教育。然而五年前的那桩丑闻,却让女公爵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没有让自己的女儿得到国王的青眼,反而把她卷进了一桩宫闱密事当中,于是简·格雷小姐的身价顿时大跌。 既然女儿做不了王后,女公爵也只能另觅出路,最终她和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达成了协议,把女儿嫁给公爵的长子吉尔福德,这样在公爵百年之后,简·格雷小姐就是未来的公爵夫人了。这对于萨福克公爵夫人而言,无疑算得上是一桩体面的联姻,也为她保住了面子。而在公爵看来,简·格雷小姐虽然声名受损,但依旧是王位的第三继承人,让自己的儿子和她成婚,无疑会让自己的孙子成为王位的潜在候选人,自然也算得上一本万利的买卖。 两年前,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两位年轻人被送到诺森伯兰郡的一座庄园共同生活,以培养他们之间的感情。在最初的冷漠和尴尬之后,这一对腼腆的年轻人却出人意料地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如今他们正要一起走入婚姻的殿堂。 “您哥哥可真幸运。”国王轻声说道。 “是啊,他真是令人羡慕。”罗伯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 国王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罗伯特,他听出了对方有些不正常的语气,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就被大厅另一头传来的嘈杂声所打断了。 一个女人尖利的叫骂声从房间另一端传来,混杂着少女的哭声和男人们的吼叫声。这声音传到国王的耳朵里,陛下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您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国王朝着不远处侍立的仆人挥了挥手。 那仆人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托盘,一路小跑向房间的另一端,过了约五分钟的时间,他气喘吁吁地又出现在国王面前。 “是莫尔登男爵夫人,陛下。” 国王有些疑惑地看向罗伯特,“这是谁?” “德文郡的莫尔登男爵的妻子,陛下,您记得那个啤酒肚,一头红发的家伙吧?” “啊,是他的夫人?”国王一拍手,“我想起来了。” “这位男爵夫人是当年诺福克公爵的远亲,”那仆人连忙凑趣说道,见国王并不生气,他的胆子更壮了,“他的丈夫在获得爵位前不过是个啤酒商,娶她这个守寡的破落户不过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罢了。” 国王点了点头,“所以她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莫尔登男爵趁自己的妻子不在,邀请一个禁卫军军官的妹妹跳舞。那姑娘长的不出众,因此一晚上都没人邀请,看上去都要哭了。” “所以她答应了?” “正是呢。但是那支舞开始不到二十秒,她就尖叫起来,说是男爵偷偷摸了她的胸部。” “莫尔登男爵又羞又恼,恰在这时候他的妻子回来了,那可是个有名的母老虎!”仆人手舞足蹈地说道,“男爵马上一口咬定,是那姑娘自己把胸部凑上来勾引他。” 国王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莫尔登男爵夫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那姑娘,还骂她是个荡妇……那些话我不敢复述,免得扰了陛下清听。” “那姑娘的哥哥听到消息,和他的朋友们马上就赶过来了,一群禁卫军的军官们,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如今事情看上去要闹大了!” 国王恼怒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真是没有片刻清闲!” “我去处理吧,陛下。”罗伯特连忙说道。 “不,还是我亲自去。”爱德华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的生日舞会上撒野。”他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恼怒。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自动分开一条路的人群,走向整场闹剧的中心。 在事发处的人群中央,一位少女正靠在身边一位穿着禁卫军军装青年男子的肩头啜泣着,她的脸上有个清晰的巴掌印。那青年不住地安抚着年轻的姑娘,在他们身边,一群同样穿着军装的壮汉正朝着对面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怒目而视。 那中年女人穿着鲜红色的长裙,她本身的体型就颇为可观,那巨大的裙撑又让她的体积增长了几倍,看上去如同一只搁浅的母鲸鱼。那长胖脸饱满的如同葡萄柚,脸颊上涂了不少的腮红,看上去仿佛是过敏了一般。 看到国王过来,禁卫军军官们连忙向国王行礼,那哀哀啜泣着的少女也连忙止住哭泣,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行了一个屈膝礼。 那贵妇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她得意洋洋地看了那强忍哭泣的少女几秒钟,方才转过身来,似乎刚刚注意到国王驾临一般,行了一个屈膝礼,那繁复的裙摆塌陷在地上,让她看上去活像一个被拍扁在地上的布丁。 “陛下。”那张球形的脸上裂开一个嘴巴形状的豁口,看上去如同一只要捕食的鳄鱼正向猎物展示自己满嘴的尖牙。 “您想必是莫尔登男爵夫人了。”国王稍稍朝后退了一步,显然并不享受她这副尊容。 “是的,陛下!”男爵夫人用一种仿佛被掐住脖子一样的故作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您还记得我,真是令我喜出望外。”那声音让周围的不少人都恶心地转开了脑袋。 国王又转向对面的那群禁卫军士兵,他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眼,这些壮汉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他走到那依旧半跪在地上的少女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少女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国王。她的长相并不出众,有着一头又些蓬乱的褐色头发,可以看出之前她曾经费心打理过,然而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她的皮肤倒算是白皙,然而这也让上面一颗颗的雀斑显得更加明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整晚都没有什么人来邀请她跳舞。 那刚刚抱着她的青年连忙咳嗽了几声,那姑娘终于反应过来,有些笨拙地抓住国王的手,站起身来。 “您叫什么,小姐?”国王问道。 “苏珊·斯坦利,陛下。”斯坦利小姐的脸涨的通红。 “您想必是斯坦利小姐的哥哥。”国王又转向那青年。 “禁卫军中尉威廉·斯坦利,陛下。”那青年连忙单膝跪地,“愿为陛下效劳。” “这几位想必是您的同僚。” 那几位壮汉连忙自报家门,四个人全部都是禁卫军的军官。 “现在请你们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胆敢在我的生日晚会上制造事端?”国王的话让周围的人都寒毛直竖——听上去陛下似乎想拿这件事做些文章。 “陛下,真是耸人听闻!”莫尔登男爵夫人见势不妙,连忙大声叫嚷起来,“我刚才去旁边的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当我回来时,就看到这个骚货靠在我丈夫的臂弯里,用胸部往他的手上蹭……这样的行为真是对王室荣誉的玷污!” 斯坦利小姐捂住脸,又哭泣起来。 “这是恶毒的诽谤!”威廉·斯坦利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我的妹妹是一位淑女,她胆子很小,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明明是这个该死的胖啤酒桶调戏了她!如今有人仗着自己是贵族出身,就想要颠倒黑白!”他瞪了一眼男爵夫人。 “陛下,请您明察!”斯坦利小姐抽泣着,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今晚只是……想和我哥哥一起来……见见世面。我等了好久,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找我跳舞……”她指向躲在自己妻子身后的莫尔登男爵,“只有他邀请了我,我当时很高兴,然而舞曲一开始他就开始动手动脚。我很害怕,推开了他,大声喊叫起来……这时候那个可怕的女人出现了,不由分说就把我打倒在地……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国王安抚地朝他点了点头,“好的,小姐,请您先镇定一下吧。”他看向莫尔登男爵,“男爵先生,该您了,您对此事有何解释?” 莫尔登男爵一步一步地从自己妻子的背后挪了出来,看上去如同一只巨大的蜗牛在地板上爬行。他的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沿着他下巴上肥肉的褶皱往下流。 莫尔登男爵看了一眼自己妻子警告的眼神,他转过头来,看向国王,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那大张的嘴巴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您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国王有些不耐烦了。 “我……”莫尔登男爵刚刚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许多人都捂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甚至连罗伯特都不禁莞尔。旁边男爵夫人的脸已经因为尴尬而扭曲成一种怪异的形状,她的鼻孔张得老大,喘着粗气。想必如果不是在众人注视之下,她早已经扑上前去,用自己的鞋底踩踏倒在地上的丈夫肚子上的肥肉了。 “看来莫尔登男爵不太适应这种场合,”与其他人相反,国王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送男爵和男爵夫人回府吧。” 莫尔登男爵夫人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她刚要说话,国王又开了腔: “以后这种场合也不必邀请他们了。” 侍卫们连忙上前,还不等男爵夫人说什么,她便和她的丈夫一起被从大厅里拖了出去。 人群窃窃私语着,因为一个平民女子的一句话,就对一位贵族下逐客令,甚至永远对他们关上宫廷的大门,这种事情实在是闻所未闻。许多人都在暗自揣摩,国王此举是否是在释放一个信号给贵族阶级,告诫他们自己的生死荣辱,都在国王的一念之间? 还没等人群平静下来,国王又看向斯坦利小姐,投下了另一颗重磅炸弹,“您说没有人邀请您跳舞,那么就让我来吧。”他再次伸出手,“您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斯坦利小姐?” 斯坦利小姐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人惊讶的吸气声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自己的哥哥推了一下她的后背,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当然,陛下。”她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握住了陛下的手。 国王牵起斯坦利小姐微微颤抖的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两人走进舞池,舞曲再次响起,将他们卷入到音乐激起的漩涡当中。 第98章 仲夏夜之梦 时间过了午夜,国王表示了打算回宫的意思。于是罗伯特自然也一起起身,两人共同乘坐一辆马车离开,而舞会的气氛则依旧浓烈,许多宾客甚至表示要一直跳到天亮。 马车在平坦的石板道上疾驰着,车轮下仅仅传来轻微的摆动,非但不让人觉得腰酸背痛,反倒让马车上的乘客仿佛坐在摇椅上一般。爱德华六世国王雄心勃勃的首都改造计划的重点之一,就是城市道路的升级改造。如今伦敦城里的主干道已经基本铺上了石板,而道路两旁也挖掘了深深的排水沟,未来规划的地下下水道也已经开始实验性的在威斯敏斯特一带挖掘。在过去漫长的雨季里,城市的道路时常在几个月内为淤泥所覆盖,淤泥混杂着人畜的粪便,让整个城市臭不可闻,同时也成为了疾病传播的温床。自改造计划实施以来,伦敦城每年丧生于鼠疫和霍乱等传染病的人数,已经下降了一半以上。根据国王的计划,这样的道路还要引进到伦敦之外的各个大城市里,同时连接各个城市的大路也要进行这样的升级改造。然而由于预算有限,这个计划目前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爱德华国王陷在马车松软的靠垫里,他的脸颊有些微红——陛下在晚宴时多喝了几杯酒,舞会时又喝了几杯。他斜靠在靠背上,伸出右手,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马车窗帘上挂着的金色流苏。 罗伯特坐在对面的座椅上,静静地看着国王的动作,他的脸隐藏在窗帘的阴影里,让国王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车厢里放着用于制冷的冰块,但罗伯特依旧感觉口干舌燥,他微微抿了抿嘴,深深吸了一口气。 国王放下那被他揉的有些变形的流苏,微微打了一个哈欠。 “终于结束了,这种活动真是累人……我过生日与其说是一种享受,不如说是在尽义务。” 他转过头来,看着罗伯特。 “我真是享受这样的时光……如此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带着面具表演。如今宫廷里的生活就是一场华丽的演出,而我作为主角,每一个动作都是这场演出的一部分。演员们至少在幕布落下之后还能回去后台休息,而我就只能在这样的短暂时候才得以喘息。”他叹了一口气。 “我也享受与您单独在一起的时光。”罗伯特低声说道,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了,“这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当您还只是王储,而我不过是一位爵士的第五个儿子的时候。” 国王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我们现在和那时也没什么不同。”他转过头,躲开了罗伯特的视线。 在谈话中,有些话说出口,就代表这个话题应当中止了,国王说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罗伯特握了握座椅的扶手,他知道自己不应当再讲下去了,但如同梦游一般,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经不再受到大脑的控制了。“我们当年比现在要亲密的多。”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如今您是国王,我是您的大臣……君臣有别,时殊事异,因此您有了别的考虑,我也完全理解。” 国王重新看向罗伯特,而罗伯特也抬起头,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过了约半分钟左右,国王首先垂下了目光。 “过去我们的确有过些荒唐的想法。”他看上去情绪也有些低落,“但正如你所说,我们如今是国王和大臣,我们扮演的角色决定了政治需要是第一位的……我们永远无法随心所欲,这就是权力的代价,它把人变成毫无感情的石像。”他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为了扮演好您的角色,您甘心牺牲掉其他的一切,是这样吗?”罗伯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国王的脸上,“爱德华国王战胜了爱德华·亚历山大·都铎,我说的对吗?” “您到底要说什么?”国王睁开眼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恼怒。 “我想说,”罗伯特向前探了探身子,他的身体挪进了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当中。国王注意到罗伯特的脸上也泛着红色,显然他也喝了不少酒,“您带着这副国王的面具太久了,如今您即使想摘下来,那面具和您也早已经骨肉相连了。” “我原本以为我们有默契,让时间把这一切慢慢冲淡,直到我们找到一种合适的相处模式的。”国王再次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我过于乐观。” “我为我今晚的失态道歉,”罗伯特低了低脑袋,生硬地说道,“今后我不会再谈这个话题了。” “既然今晚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们就借此机会把这件事说清楚吧。”爱德华的眼睛里露出些许悲伤和无奈的神色,“当我还没有成为国王时,我并不理解成为君主所要付出的代价。在政治当中,想要什么东西,就要用同样的筹码来交换,这个基本法则无论对于国王还是乡公所的小职员而言都是成立的。我的父亲是个暴君,在别人的眼里,他做事全凭自己的心意,其实并非如此……我父亲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他都为此支付了费用。为了和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娶我的母亲,他处死了自己的老朋友,改组了内阁,和罗马反目成仇,还用那些从修道院收缴的财富和土地收买贵族。在付出了这样巨大的代价之后,依旧留下了无数的麻烦,甚至困扰这国家直到现在。”他恳切地看向罗伯特的眼睛,“我知道您想要什么,那也是我想要的……可这代价我付不起,至少现在付不起。” “我如今还可以用外交平衡的理由推迟我结婚的日期,然而只要我一天没有继承人,这个国家的野心家们就一天不会打消他们脑子里那些隐秘的念头……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王朝就如同一艘下沉的巨轮,人人都忙着给自己找个新主子。如果我真的宣布不会成婚,那么我的两个姐姐那里必定声势大涨,因为未来的国王必然从她们的子嗣中产生,到那个时候连如今支持我的人也会有别的想法,他们也要考虑到自己家族的未来。” “而在您那边,您的父亲对此会怎么说呢?您虽然不是他爵位的继承人,但毫无疑问是未来达德利家族的领头羊……您的未来不仅仅是您的事情,也是您家族的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和您父亲摊牌,您觉得我还能指望他的忠诚吗?” “所以您看到了吧,身处这样的桎梏当中,我们永远没有真正的自由……如今我们的改革已经在逐步推行,那些反对我们的人正虎视眈眈,我们两个都处在风口浪尖上,如果我随心所欲地做,无异于给那些人递上我的把柄,我们都会粉身碎骨的。”国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我并不是想要改变什么,或是把我当年说过的话撕毁……我只是请您再等等……看看后面的发展将会如何……” “或是等到那一切自然消退。”罗伯特面无表情地说道。 国王没有回答,仿佛是默认了对方所说的。 “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我之前就说过,”罗伯特凑的离国王更近了,“您有充分的自由做您想做的事情,如果您做出了决定,我绝不会阻拦……但我也永远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我会永远守在这个位置上,直到您不再需要我为止。我想到那个时候,我也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车厢里陷入彻底的沉默,过了五分钟的时间,爱德华重新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假寐着。而罗伯特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如果不算上那沉重的呼吸声,他几乎与一尊石像没什么分别。 马车穿过沉重的夜色,抵达了白厅宫的花园入口。 爱德华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下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一阵清风吹在他的脸上,驱散了车厢里的闷热,显然是车门被打开了。他正要睁开眼,却感到自己的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拦腰抱了起来。 国王最终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如同睡熟了一般,把脑袋埋在了那宽阔而灼热的胸膛中。他的耳朵与罗伯特的心脏之间只隔了几层薄薄的布料,那如同擂鼓一样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到爱德华的耳朵里,他感到自己的全身都燥热起来。 仆人们惊异的注视着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如同抱孩子一般把国王陛下抱在怀里,缓步走下了马车。罗伯特大人一路抱着陛下,脚步轻盈地登上了陡峭的大理石台阶,他的额角浮现出细密的汗珠,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把陛下放下的意思。 在如同蛛网一样复杂的走廊里转了几圈,罗伯特终于走进了国王寝宫的大门。他径直走到四柱大床前,轻轻将陛下放在床上,仿佛爱德华是什么精致的瓷器一般,只要稍稍一碰就会变成碎片。 仆人们走上前来,试图为国王更衣。 “你们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罗伯特挥了挥手。 “可陛下还没有更衣,怎么能就寝?”一个胆子大的仆人鼓起勇气质疑道。 “我来为陛下更衣。”罗伯特说着,解开了国王外套的扣子,将那华丽的外套从国王身上脱了下来,折叠了几下,放在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 仆人们面面相觑,但终究不敢对抗一位宠臣的权威,纷纷鞠躬退出了房间,只留下一个仆人还站在原处。 “您没听到我说的话吗?”罗伯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里的威势却丝毫不打折扣。 那仆人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阁下容禀,”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罗伯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朝着看上去已经睡熟的国王的方向使了一个颜色,那仆人立即降低了音量,“我是负责今晚值班为陛下守夜的,按照规矩,陛下的床前要有人守夜,以防陛下晚上有什么需要,另外如果有紧急情况也能够及时叫醒陛下。”他指了指国王床边上已经打好的地铺。 “今晚我来守夜,您回去休息吧。” 仆人惊异地张大了嘴巴,“您这样的身份做这种事情……” “请您走吧。”罗伯特的语气更加冷淡了,其中那不容置疑的态度显得异常明显。 那仆人只得鞠了个躬,掉头离去,还顺手带上了大门。 爱德华躺在床上,摸不准要不要睁开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如今也如同战鼓一般嗵嗵直跳着。他竭尽全力,试图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 罗伯特弯下腰,捧起国王的一只脚,轻轻地脱下了上面的靴子,之后又如法炮制,脱下了另一只。他将那双靴子整齐地在国王的床前摆放整齐,又站起身来,解开了国王的腰带。 在那之后,他拉下国王的长筒袜,那因为常年练剑而被磨出一层薄茧的指尖轻轻划过国王的脚心,让那漂亮的脚不禁微微弯曲成一个弧度。 之后他又解开国王的上衣,随着那指尖不断下移,一颗颗纽扣散开,国王感到自己的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那指尖时不时地碰触到陛下白皙的皮肤,让爱德华有些微微发抖。 做完这一切之后,罗伯特站直身体,沉默地站着,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国王,眼里的情绪异常复杂。 爱德华心乱如麻,他不清楚自己应不应该睁开眼睛,如果罗伯特要更进一步,他又应该怎么做?令他惊讶的是,他对于那种可能不但没有多少抗拒,反而似乎有些隐隐的期待,正是这种期待令他感到有些不安。 然而他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罗伯特很快为他套上了寝衣。他听到四柱床的床幔被放下,而罗伯特就躺在了外面的地铺上。 在一团黑暗中,国王睁开了眼睛,虽然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过去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子里闪过。那胸膛灼热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脸上,令他面红耳赤。 爱德华听着一帘之隔的外面传来的呼吸声,轻轻叹了口气,如同清晨湖面上的雾气,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第99章 国事 爱德华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到他终于睡着已经是凌晨四点。 国王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梦,当他从梦幻中醒来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边的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昨晚梦幻的一种延续。他摇了摇头,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仰面躺着,过了约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而后伸手在枕头边上摸索到了铃绳,拉了拉铃。 过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床幔被拉开了,柔和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把屋子里照的暖洋洋的。 仆人们拿着托盘,有的上面放着陛下洗漱用的清水,有的则放着陛下的衣服。 国王坐起身来,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自己的床边,那里昨天铺着地铺的位置如今已然空空如也。 “莱斯特伯爵阁下呢?”国王看向领头的那名仆人。 “伯爵一早就离开了,陛下。”那仆人鞠了一躬,“您在用完早餐后相比就可以见到他。”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国王的表情,显然在见证了昨晚的场面后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又补充道: “伯爵昨晚抱着您回来,在这里守了一夜。”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国王对于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反应。陛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于是他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与往常一样服侍陛下更衣,仿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问过——仆人对主人生活适度的好奇心可以被容忍,而一旦超过了某个限度,就会被认为是窥探隐私了。 仆人们用了二十分钟,才帮陛下穿好了今天的着装。自文艺复兴以来,上流社会的服饰越来越花样繁杂。而在先王亨利八世统治下,随着王国的经济逐渐从内战造成的破坏当中复苏,奢靡之风逐渐盛行。如今在宫廷当中,一件礼服即使再华丽,也最多不过穿三次,否则一旦被人看出来就会颜面扫地。因此连许多名头响亮的贵族,为了能继续在宫廷当中混迹,不得不借款为自己的着装买单。 虽然许多人上疏陛下,请国王注意这奢靡之风的愈演愈烈,然而国王却依旧对此乐见其成。英格兰的纺织业本就冠绝欧洲,如今在巨额消费的刺激下更是欣欣向荣,五年来仅仅纺织业带来的税收就翻了足足一倍。而贵族们维持自己奢侈生活的借贷业务,也令方兴未艾的本土银行业受益匪浅。如今伦敦的银行家们虽然依旧难以与德意志的富格尔家族亦或是他们阿姆斯特丹的同行相比,但已经算得上是望其项背了。 除了这经济上的原因之外,陛下鼓励贵族们的奢侈消费,更重要的还是政治上的考虑——让贵族们把钱花在奢靡享受和互相攀比上,总比他们留着钱养私兵,造城堡来的强。况且为了维持这样的奢靡生活,贵族们也就必须长期居住在宫廷,久而久之,他们与自己领地人民之间的纽带就会越来越淡漠,而贵族们也会从权倾一方的领主堕落为一群靠着国王恩宠才能生存的爬行动物。因此陛下不但不反对,反倒是带头引领了这阵风潮——大量的纺织厂和银行都有王室投资的股份,国王每天华丽的礼服更像是在为自己的产业做广告。 国王更衣完毕,站起身来,穿过一扇墙上的暗门,走进了一间小客厅。小客厅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米色的墙上挂着色彩明亮的风景画,画上描绘的是英格兰的乡村景观。壁炉上和架子上摆满了新鲜的花朵,让这间客厅的使用者感到自己身处于田园之中,似乎鼻尖已经闻到了青草的芳香,耳边就要响起云雀的鸣叫。 小客厅的中央是一张古朴的橡木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早餐:精美的面点,切成片的培根和香肠,以及琳琅满目的水果。其中最显眼的是在一个做成丰收角形状的瓷盘里堆成一座金字塔的金灿灿的橙子,这些易于保存的水果从地中海沿岸的国家进口,保存得当的话可以储存一年之久。 英格兰的气候对于畜牧业而言非常理想,然而粮食的产量却与法国或是德意志地区难以媲美。随着王国人口的爆炸性增长,英伦三岛的土地已经难以满足指数增长的粮食需求,因而如今的英格兰王国已经是全欧洲最大的粮食进口国。鉴于此种情况,国王一方面鼓励爱尔兰的开发和移民,另一方面大量扩大粮食的进口,并拓展进口渠道。在三年前,国王成立了王国农产品进出口委员会,负责整个英格兰农产品的进出口谈判。那些法国和西班牙的庄园主和种植园主赫然发现,如今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一个的进口商人,而是垄断了英格兰市场,有王室背书的专业委员会。那一年输入英格兰的粮食,平均价格比往年低了一半,而采购合同也成为了英格兰国王手里掌握的最有力的经济武器——许多欧洲大陆的庄园都靠着这样巨额的订单生存,一旦英格兰停止进口,对于这些庄园主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随着农产品进口价格的降低,一些来自国外的水果也开始走上了平民百姓的餐桌,而其中就有国王大力推广的柑橘类水果。这些水果易于保存,并且根据陛下的说法——“有助于身体健康”。国王坚持要求皇家海军的水手每天都必须食用至少一个柑橘类水果,这一命令最初被许多人认为是浪费钱,然而这种声音在海军的坏血病病例近乎彻底消失之后,也同样彻底的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国王的疯狂崇拜。中世纪时平民百姓盛传国王的触摸能够治愈疾病,法国的路易九世据说曾经通过触摸治好了几千个麻风病人,而如今神迹再现了。在水手当中,国王的地位已经近乎于圣徒,他们甚至开始称呼国王为“圣爱德华”。 圣徒仅仅存在于天主教当中,按照国王的命令,军队应当尽量减弱宗教的影响,因而这种说法并不是特别合宜,然而海军大臣却明智的对此置之不理,甚至还在幕后对此推波助澜——新任的海军大臣塞巴斯蒂安·卡伯特爵士,是著名的航海家约翰·卡伯特的儿子。他出生在大马士革,童年在阿拉伯人的领地度过,之后还随着自己的父亲远航美洲,而后又作为一个官僚服务三位国王近五十载,这样的一个人太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铁面执法,什么时候则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国王坐在桌边,开始用早餐。有时陛下会邀请一两位得宠的大臣共进早餐,然而通常陛下的早餐桌前只有一位宾客——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说是宾客倒也不那么确切,因为罗伯特并不需要国王的邀请,他完全可以不请自来,而他大多数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今天,通常会在早餐厅等待国王的罗伯特,却在陛下已经开始用餐的时候依旧没有出现。侍立在房间角落处的仆人们悄悄交换了颜色,他们投向国王的目光里更多了一丝好奇。一个人用餐的国王看上去有一丝的意兴阑珊,但总体看来与往常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国王已经开始用餐后水果的时候,小客厅的门终于打开了。 罗伯特走进房间时,脸上的表情和脚下的步伐看上去都带上了一丝的不自然。他走到国王面前,向国王行礼。 “陛下。”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请坐吧。”国王伸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把扶手椅。 罗伯特依言坐下,同样开始用起早餐来。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集中精力对付着面前盘子里的食物。 国王吃的很慢,盘子里的水果被他切成小块,慢条斯理地一块块吞下。他时不时地悄悄瞅一眼罗伯特的盘子,看一眼对方的进度——按照宫廷的礼仪,一旦国王放下手里的刀叉,那么其他宾客无论是否还在用餐,都必须一并停止。因此陛下在用餐时总会拖延一番,毕竟如果是在宴会上,当他已经基本用餐完毕的时候,坐在最后的宾客才刚刚拿到自己的餐点——上菜的顺序是按照地位高低来的。 当罗伯特吃下自己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松饼时,国王终于放下了叉子,朝着仆人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仆人立即走到他身旁,把盘子撤掉,同时另一个仆人也撤掉了罗伯特面前的盘子。 “我们走吧。”国王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 罗伯特依言站起身来,和往常一样跟在国王身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国王已经打定主意,假装昨晚的事情并未发生过。 两人一前一后从通向外面走廊的小门走了出去,外面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执勤的卫兵见到国王出现,立正行礼。 沿着走廊向前走了不过几十步,就进入了国王的书房。这间有着明亮落地窗的小书房建造于理查三世统治时期,曾经因其良好的采光和安静的环境颇为受到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两位先王的喜爱,如今的爱德华六世国王也依旧将他的办公室设置在这里。 国王绕过放在窗前的一张古朴的橡木桌子,这张桌子的材料据说来自于一百多年前一艘被击沉的法国战舰,当年的樯橹已经变成了带着雕花的平滑桌面。他拉开桌子后面的一把扶手椅,坐了下来,又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罗伯特坐下。 桌子上放着一个黄铜的铃铛,他拿起铃铛,轻轻摇了摇。 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立即打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如同装弹簧的玩具一般从里面跳了出来。五年的时光并没有给威廉·塞西尔带来什么变化,他看起来与之前在伦敦塔的牢房里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那黑衣服的衣领上多了一枚金色的玫瑰别针,那是国王首席秘书官的象征。 国王的秘书自然不止一人,从最低等为陛下处理文牍的小文员,到襄赞国家机密文件到机要秘书,再到处理陛下私事的私人秘书,整个秘书团队的人数甚至比贴身保护陛下的侍卫队还要多。 而威廉·塞西尔先生,如今应该是威廉·塞西尔爵士,所担任的就是这一只秘书大军的统帅,与普通的军队相比,他们手中的剑就是那细细的羽毛笔,那笔尖看上去虽不起眼,可在许多人看来,却比那闪着寒光的剑锋更加锋利许多。 “请坐吧,塞西尔,”国王说道,“今天有什么事情?” 塞西尔爵士朝着国王行礼,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罗伯特的身边,面对着国王,而后打开了他用胳膊夹着的那个巨大的黑色文件夹。 “首先是关于《联合法案》和《行政现代化法案》的事,首席大臣阁下刚刚提交了他的报告。”塞西尔先生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白纸,捧起来要交给国王,然而国王却并没有接过,而是摆了摆手: “公爵写了些什么?”他问道。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联合法案》在苏格兰议会里引起了巨大的争论,支持者认为其中国家议会席位的分配和代偿苏格兰国家债务的条款颇具吸引力,他们已经认识到了除了接受这项法案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联合法案》被称作是国王对于苏格兰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根据国王的规划,苏格兰王国,英格兰王国,以及爱尔兰王国,将合并为一个统一的联合王国。爱尔兰作为王室的私人产业,如何治理无非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而这项法案所主要针对的则是目前与英格兰王国构成共君联邦的苏格兰王国。苏格兰王国的中央政府和议会将被撤销,其职能将被伦敦的政府机构所取代,而伦敦的议会将被改组,下议院总共六百名代表当中,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代表将分别占据一百个和六十个席位,而王国的名称也将被改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的官方称谓也将改为“联合王国和法兰西的国王”。在制定新王国国号的时候,并不乏有人建议国王给自己加上“皇帝”的尊号,然而为了避免过于刺激西班牙的神经,“大英帝国”这个名称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然而在一些顽固派看来,苏格兰作为独立王国的虚名要比陛下慷慨给予的实惠更加重要。”塞西尔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说道,“他们如今已经开始抱团,并且在苏格兰贵族当中密谋串联,试图阻止法案的通过,不过这仅仅是一小部分人而已,我想大多数苏格兰的议员还是按照自己的理智行事的。” 作为对于苏格兰人主动放弃国家独立的回报,爱德华给予了苏格兰人慷慨的条件。伦敦未来联合王国的议会当中,苏格兰得到了与他们的人口数量相匹配的议会席位,而更重要的是苏格兰王国在之前二十年的混乱时代当中欠下的债务都被伦敦接收——这笔钱的金额早已经完全超出了苏格兰王国的偿还能力。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政治上,苏格兰都别无选择,只能闷头喝下这杯苦酒。 国王点了点头,“所以目前支持法案的议员已经可以确保多数,对吗?” “是的,陛下。”塞西尔点了点头,“然而公爵同时补充,除了苏格兰方面之外,英格兰这边一些人对于这份协议也颇有微词,他们觉得您给予苏格兰人的太多了……不过这也仅仅是一小部分人的看法,大多数人还是知道利害关系的。”对于英格兰王国来说,和平吞并苏格兰自然是一桩好买卖,然而对于那些需要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和苏格兰分享的个人而言,他们宁可把苏格兰白送给法国人。 “给他们一些优惠政策吧,同时要向他们讲明白,如今他们或许会受到一些损失,但是长远来看,他们的利益是完全可以得到保证的。” 塞西尔连忙在一张纸上记下国王的命令,“好的,陛下。” “公爵还提到了《行政现代化法案》,”塞西尔放下手中的笔,他再次看了一眼国王的表情,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小心翼翼,“对于这项法案,议会的态度令他非常不安。” 当国王在两个月前提出《行政现代化法案》时,整个王国都如同开水一般沸腾了起来。这份被首席大臣称之为“自《大宪章》以来最重要的文件”的法案,一旦通过将会彻底颠覆英格兰王国的政治结构。 目前王国的政治架构,由中世纪封建制度演化而来,其中依旧包含着大量古老的委员会和官职,各个部门的职权相互重叠,极大影响了政府的运作效率。根据国王的构想,伦敦的中央政府将由二十一个部组成,而各部的大臣均由国王任命,他们连同首席大臣一起,将构成国王的内阁,而枢密院将不再存在。王国的议会依旧拥有立法权和监督权,然而它从此以后只能通过政府提出的法案,自己不能提出任何法案,而且国王可以通过敕令的方式,强行通过议会拒绝通过的法案。一旦这个法案通过,议会就将彻底沦为橡皮图章,一位议员形容这种局面为“国王正逼着议会进行一场华丽的政治自杀”。 而更加激进的改革则是在地方层面:目前英格兰加威尔士被划分为五十四个郡,苏格兰则是三十二个郡,再加上爱尔兰的二十二个郡共计一百零八个郡。根据古老的法令,各郡都拥有一定的自治权,而如果该郡当中有大城市,这些城市或多或少也拥有一定的特权。 而《行政现代化法案》则规定,这些特权从此将被一律撤销,各个郡的议会也将仅仅实行监督的职能,各郡的官职全部由伦敦的中央政府任命。同时,全国的一百零八个郡,将被组织为三十六个行省,各个行省的省长也均直接向伦敦负责。 这样的权力集中,自从罗马帝国灭亡后,还没有在西欧出现过,自然而然引发了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于和国王分享权力的贵族阶级的剧烈反弹。然而对于新兴的官僚阶级,这份法案无异于一份宣言,宣告他们彻底取代世袭贵族,成为国王行使权力的合伙人。国王不过是孤家寡人,他必须与一大群人分享权力,显然在爱德华六世国王看来,仰自己鼻息,一盘散沙的官僚比起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无疑是更好的合伙人。 “对于这份法案,议会的议员们的意见……非常激烈。”塞西尔接着说道,“公爵认为,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强压议会通过这项法案的话,虽然可以取得成功,但是很可能引发激烈的反弹……因此他请陛下考虑,是否可以对法案进行一定的修改,使得其中的一些条款更加……温和一些?” “您是说一份妥协案?公爵希望我和议会达成某种妥协?”国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几份文件。 “如果您这么说的话,的确如此。”塞西尔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公爵提出的一些建议,他已经和议会里的一些议员讨论过了,议员们也提出了一些颇有建设性的意见,就我个人而言,我建议陛下接受其中的一些建议。” 爱德华并没有伸手去接,他低着头,仿佛在想些什么。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抬起头,看向罗伯特,“您怎么看呢,伯爵?” 罗伯特仿佛没有预料到国王会突然问他,如同一个被老师抓住走神的学生,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低声说道:“我认为我父亲和塞西尔爵士的意见……也未尝不可。您把贵族们逼的太紧了,在这样下去,我担心……” “您担心他们会造反吗?”国王轻笑一声。 罗伯特没有说话,显然默认了国王所说的。 国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微微晃了晃脑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似乎把我的戒指落在床头柜上了,您能帮我把它取回来吗?” 罗伯特意识到接下来国王要说的话并不想让他听到,于是他虽不情愿,也只得站起身来,退出了房间。 当罗伯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国王伸出手,接过那张纸,连看也没看就把它撕得粉碎。 “如果他们要造反,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没有兴趣再和他们浪费时间,如果他们想要我妥协,就让他们拿着剑杀进白厅宫里来吧,如果他们做得到的话,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妥协都可以。”他伸手一抛,纸屑如同冬天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地毯上,“另外请告诉公爵,首席大臣的职责,是执行君主的命令,他是君主的手而不是脑袋,如果手臂开始自己思考,那么即使我非常的不情愿,也必须用剑把这只胳膊砍下来。”他说这话的神色让对面的塞西尔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说罢,他伸出手,饶有兴致地开始接起依旧在空中飘荡的纸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白的如同一张纸的脸庞。 第100章 秘密结社 当罗伯特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受到房间里的气氛与他离开时相比显得凝滞了许多。国王脸色的线条看上去有些僵硬,而塞西尔则看上去束手束脚,每一个动作里都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感觉。 罗伯特明智地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国王桌前,将那金色的戒指放到国王手边。 国王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而后拿起那戒指,带在自己的食指上。 “王室画师布隆基诺阁下已经从欧洲大陆返回,他已经按照命令创作完成了陛下未婚妻候选人的肖像,如今这些肖像放在维纳斯厅里,按照您的日程表,您将在今天上午十一点钟时前去观赏这些画作,届时首席大臣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内阁成员也将在那里恭候陛下。”塞西尔先生的目光仿佛被自己手中的文件吸住了一样,在念这段话时一直盯着手里捧着的几张纸,仿佛被吸铁石吸住的铁钉。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国王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 “好吧,既然他们都会去,那我也会出席。”国王的回答里丝毫没有对此的热情,任何人都听得出来陛下觉得这种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他转过头,看了看放在对面壁炉上的时钟,“现在刚过十点,所以剩下的一个小时您没有给我安排任何日程吗?” “我临时修改了您的日程,陛下。”塞西尔连忙回答道,“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昨晚传来消息,请求今天觐见。”在说这个名字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是吗?他有说因为什么吗?” “他声称在见到陛下前,他不会说任何东西。”塞西尔说道,“不过有人已经总结出规律,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出现在您的办公室时,就准不会有好事。“ 塞西尔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然而屋里的其他两人并没有任何被他的俏皮话影响的迹象,于是他也只能尴尬地闭上嘴巴。 “谢谢您,塞西尔。”国王点了点头,“弗朗西斯爵士已经到了吗?” “他正在候见厅里恭候。” “那就请他进来吧。” 塞西尔站起身来,推门出去,没过多久,门再次被推开了,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跟在去而复返的首席秘书身后进入了大门。 国王们自然可以在政治舞台上显得光风霁月,然而即便是圣人般的君主,也需要一两个得心应手的人为他处理政治当中那些肮脏的部分。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而言,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就是他所选定的这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工具。 弗朗西斯爵士走到桌前,向国王行了个礼。他脸色阴沉,那肿胀的眼睛和硕大的鹰钩鼻子让本身不过二十几岁的爵士看上去如同一个中年男人。他脱掉帽子,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那周身散发出的阴郁气息让坐在他旁边不远的罗伯特悄无声息地微微挪开了自己的椅子。 与历史上曾经扮演过这个角色的许多人一样,弗朗西斯爵士也是律师出身,似乎法律教育更容易令人洞悉人性当中的阴暗面。如今弗朗西斯爵士的官方头衔,是内政大臣的私人秘书兼内政部调查统计委员会主席,然而鉴于内政大臣已然年近八十,连饭后的布丁都需要自己的仆人喂到嘴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弗朗西斯爵士才是内政部的实际掌舵人。内政部作为最重要的部门,国王如此安排自然有其深意——弗朗西斯爵士如今位卑而权重,依靠着国王的支持暂时架空了内政部长,于是一旦国王撤回他的支持,弗朗西斯爵士的权势便成了镜花水月,因此他除了靠拢国王别无其他选择。 而弗朗西斯爵士担任主席的所谓“调查统计委员会”,名字虽然不起眼,但却令贵族们闻之色变。这个机构,是爱德华国王整合了前朝留下的密探网络之后,重新建立起的秘密机关,其职权既包括刺探外国军情,也包括对国内的“不可靠分子”进行监控。在弗朗西斯爵士掌握该秘密部门的一年半时间里,已经有超过二十名贵族因为统计委员会所搜集到的罪证而被逮捕。作为回报,秘密警察头子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被册封为爵士,而统计委员会的经费也增加了三倍,全部由慷慨的国王用自己的私人经费买单。 弗朗西斯爵士打开自己手里拿着的黑色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那张吓得许多心里有鬼的贵族晚上睡不着觉的脸,如今却满是恭顺和驯服。 “很抱歉打扰陛下,”弗朗西斯爵士的声音有些沙哑,“然而有一些重要情况,我认为需要马上告知陛下。” “请讲吧,爵士。”国王也正襟危坐起来,显然他也受到了沃尔辛厄姆严肃态度的感染。 “最近的三个月来,我从数个相互独立的消息源处得到情报,一些贵族正在私下串联。之前我们曾经调查过许多这类事情,但这一次的规模似乎比之前都要大得多,据说有许多位高权重的贵族都参与其中。” “这些人有什么目的?”国王的不悦已经非常明显。 “这些人自称为‘牛津会’,或是‘七伯爵’,从这两个称呼来看,他们似乎有阻挠陛下的行政改革的意图。” 国王冷哼了一声,“‘牛津会’?‘七伯爵’?”他猛地一拍桌子,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看来他们是把我当成亨利三世那样的无能之辈了。” 1258年,七位抗命不尊的伯爵迫使亨利三世国王签署了《牛津协定》,将征税,立法,人事等方面的多项权利让渡给贵族们组成的议政会议,这被认为是议会制度的开端。这样看来,这些秘密结社者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有谁参与了这些活动?”国王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杀意,“您什么时候可以提供给我一份名单?” “目前所知道的参与者有这些人。”弗朗西斯爵士拿出一张纸,递给国王。罗伯特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写了二十几个名字,其中有几个似乎还是自己熟悉的人物。 “除此之外,据说……”弗朗西斯爵士瞥了罗伯特一眼,“萨福克女公爵和这些人走得很近……这些名字里,许多都是她的沙龙的常客。” 罗伯特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萨福克女公爵正是简·格雷女士的母亲,即将成为罗伯特父亲的儿女亲家,如果她也搅合在密谋集团当中……罗伯特咬了咬牙,让自己尽力保持冷静,他抬头看向国王,发现陛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壁炉。 “萨福克女公爵?”爱德华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如今这位女公爵的母亲,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妹妹玛丽·都铎,这也使得她和她的女儿们成为了除了两位公主之外最近的王位继承人,和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不相上下。如果那些贵族们阴谋反叛,她或者她的女儿简·格雷正是取代爱德华的好选择。 女公爵今年已经年过四十了,与她本人相比,她的女儿显然是一个更好操纵的傀儡。简·格雷,也许他们打的就是她的主意……的确是个好选择!她不但是亨利七世国王的曾外孙女,也是达德利家族的儿媳……爱德华不由得看向罗伯特,对方脸上的血色也已经完全消退,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如果简·格雷成为未来的女王,吉尔福德·达德利就将成为王夫,而首席大臣也将从国王的首席臣仆变成王国实际的统治者,这样的诱惑是否足以让他动心呢? “如果陛下恩准,我想和您单独谈五分钟。”罗伯特的声音打断了爱德华的沉思。 国王看向弗朗西斯爵士,“您还有什么情况要向我汇报吗?” “目前就是如此,”弗朗西斯爵士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这件事如何处置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继续严密监视,我要您派出最好的密探,使用一切手段搜集相关的信息……务必要搞清楚他们的目的,还有全部的参与者。” “谨遵您的旨意。”弗朗西斯爵士深鞠一躬,倒退着走向房门。 “塞西尔,送一送弗朗西斯爵士。”国王看向站在一旁的塞西尔。 塞西尔识相地跟在弗朗西斯爵士身后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人。 屋子里陷入沉默,微风吹动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在梧桐树伸到窗前的枝条上,一只灰色的鸽子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它那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屋里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我希望您明白,我并不怀疑您父亲的忠诚。”爱德华首先开口说道,“如果没有证据,我不会平白无故地怀疑任何人。” 罗伯特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感谢您的信任,请您相信,无论我,我的父亲,亦或是我的家族,都不会背叛您的这份信任的。” 国王并没有回复他的这句话,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阳光从侧面照在他的脸上,那长长的睫毛投下的影子如同放下的窗帘一般,遮住了他眼里的目光。 过了许久,国王终于再次开口说道,“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相信一个人,那恐怕就是你了。”他抬起头,罗伯特终于看清了国王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珠看上去如同苏格兰高地那些清澈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水波,“所以请别让我后悔。” 罗伯特再次点了点头,“您绝不会后悔的。”他伸出一只手,国王犹豫了片刻,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了握对方的手。 “所以您怎么看您父亲的建议?”国王放开了罗伯特的手,那蓝色的眼睛里重新带上了一丝探求之意,“您觉得我应该后退一步,和贵族们达成一个协议吗?” 罗伯特思考了片刻,“坦白地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着急……如果您的步子放慢一点,想必受到的阻力会小的多,如今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对您的改革抱着一定的敌意,仅仅是顾忌着禁卫军的武力才不敢轻举妄动……这种局面持续下去会很危险。” “您也说了,他们顾忌禁卫军的武力。”国王看上去并不在乎贵族们的看法,“正如那句拉丁谚语说的那样:‘Exercitus facit imperatorem’(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我手里握着主动权,与其步步为营,不如快刀斩乱麻,如同外科医生拔刀一样,彻底解决问题。”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况且目前的财政状况你也明白。” 罗伯特瞬间明白了国王隐晦的话语里表达的意思:五年来,国王提出的大量项目已经将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两代国王的积攒消耗殆尽,虽然王室的岁入比起五年前增加了一倍,然而财政赤字却一直在以均衡的速率上升,如今虽然并没有达到危险的程度,但已经足以敲响警钟了。如今王室欠国内几个大银行家的欠款已经达到两百万英镑,比起已经宣告国家破产的法国和西班牙,这个数字并不算多,但是银行家们已经开始对借债给国王感到颇为犹豫,只不过是对国王的恐惧压倒了他们对于王室还款能力的质疑而已。 在许多人看来,国王如今的激烈改革,似乎是在有意逼迫贵族们举旗反叛一般。如果他们知道这正是国王的目的,一定会大跌眼镜。根据弗朗西斯爵士的调查,如今贵族所拥有的土地,占到全国总土地面积的一半以上,更不用说除了土地和宅邸之外的其他浮财。一场牵涉大量贵族的叛乱意味着大批的财富会被没收,根据弗朗西斯爵士估计,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将会给国王带来一千五百万英镑以上的收入,而其中的三百万将被拨入国王的秘密基金当中——当年富可敌国的护国公垮台以后,他的一大部分财产并没有收归国库,而是落入了国王的腰包。陛下用这笔钱建立了一个被称为”萨默塞特基金“的秘密基金,用于支付一些见不得光的费用,弗朗西斯爵士的许多秘密任务的经费就来自于此。这个秘密基金的存在,仅仅有国王本人,罗伯特·达德利,威廉·塞西尔以及弗朗西斯爵士等少数人知晓,甚至连罗伯特的父亲都蒙在鼓里。 “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一些?”罗伯特看上去如同雷霆刚刚在他的脚下炸响一般,“稍有差错,这可就意味着内战!” “我并不是仅仅为了钱。”国王以一种令听话人感到战栗的语气说道,“最重要的并不是缓解目前的财政压力,而是要清除那些阻碍我的绊脚石。土耳其的苏丹如今是整个欧洲的梦魇,正因为在他的帝国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思想。而神圣罗马帝国一盘散沙,正因为他们的贵族和诸侯掌握了太多的权力。”他指着对面壁炉上挂着的一幅欧洲地图,“如今西班牙和法国两败俱伤,对于我们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帝国!而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把国内潜在的威胁清除干净。”他冷笑起来,“我太清楚这些人了,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勾结我们的敌人,在我的背上捅一刀,就像当年的诺福克公爵一样……我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讲过我的计划,也许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猜出来了某些东西,但他很明智,知道闭上自己的嘴巴。”国王接着说道,“既然如今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希望你让禁卫军做好准备,这是我们手中的王牌。这些贵族们总有一天会叛乱,那么我要让他们按照我的安排造反,这样他们造成的破坏就会被降到最低,也会给其他人释放一个明确的警告,让他们日后三思而后行。” 罗伯特诧异地看着爱德华脸上的表情,那张熟悉的脸看上去异常陌生,似乎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国王的另一面。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在家里客厅看到的一尊杰诺斯神的半身像,这位罗马城的守护神有两张面孔。而爱德华六世和亨利八世,正是都铎王朝这尊神像的两张面孔,虽然表情不同,但神像还是那尊神像。对权力的追逐根植在他们的血液当中,亨利八世有过六位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但他相伴一生的伴侣却始终如一,那就是权力。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而言,他最亲密的朋友和伴侣也只能是权力。他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权力需要,爱德华六世国王会毫不犹豫地把罗伯特·达德利送上祭坛放血,然而爱德华·都铎会吗?这两个角色发生冲突时,最后谁又会占上风呢?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冷静的声音,对面国王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罗伯特努力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脸上的肌肉却仿佛战场上抗命的士兵一样不再听从神经的指示。最后他也只能微微动一动嘴角了事。 第101章 画像 阿尼奥洛·布隆基诺先生虽然在艺术上难以与他的那位佛罗伦萨同乡米开朗琪罗相提并论,但在肖像画的市场里,布隆基诺先生的技法依然颇受好评。客观的说,即使在佛罗伦萨这个艺术家扎堆的地方,他也被公众普遍认为是当今时代的一位巨匠。他曾长期担任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师,如今英格兰王室的委托也让他得以在他那漫长的显贵主顾的名单了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维纳斯厅的天花板上,天顶画里从海洋的泡沫里诞生的爱神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大厅里聚集的人群。人群的中央摆放着几幅放在金色画框里的肖像画,而布隆基诺先生站在这些画作的包围中,看上去如同一个骄傲的父亲在乡村舞会上向周围的观众炫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用他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和周围赏画的达官显贵们打着招呼。 四幅肖像画,呈四个角摆放着,每一幅画像上都画着一个各具特色的宫装女子,画像的右下角上,四个龙飞凤舞的意大利语签名清晰地显示出这几幅画是画家的得意之作。 国王比预计的时间晚来了五分钟,十一点过五分时,大厅的正门终于打开,国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房间。 爱德华注意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所有人显然都在猜测国王今天会不会从这四位女士中选出一位作为自己的妻子,王国未来的王后。 国王走到画家面前,对着弯腰呈九十度的画家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四幅画像,“您真不愧是一位大师,布隆基诺先生。” 布隆基诺先生的小胡子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非常感谢您,陛下。”那张富态的脸上的嘴巴笑的合不拢,看上去如同一个熟透了而裂开的柚子,“如您所知道的,我在过去半年里前往了几个欧洲大陆最为显赫的宫廷,如今我谦卑地呈现在您面前的就是鄙人创作的四位欧洲公主的画像。”他伸出一只胳膊,指向周围的画,转了一个圈,就好像一个在转动的圆规。 “我能有幸为陛下介绍这几幅画像吗?”布隆基诺先生放下隔壁,他的腰弯的更低了。 “请吧,先生。”国王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毫无热情,但也并不显得勉强,就如同在进行一次出于礼节而不得不进行的拜访一样。 布隆基诺先生兴冲冲地走到左边第一幅画之前。画像上是一个长脸的女子,看上去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黑色的绣金线的裙子,那天鹅绒的领子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脖子。她有着宽大的额头,细细的眉毛,和哈布斯堡家族那标志性的大下巴。她的左手放在一个站在她裙边的小黑人头顶上,仿佛那是一只用来取乐的宠物狗一般。 “这位是乔安娜·奥地利,西班牙公主殿下,查理五世皇帝的第二个女儿,现年十八岁,恰好比陛下大一岁。”布隆基诺先生介绍道。如今统治西班牙的是来自德意志的哈布斯堡家族,这个家族的大本营位于奥地利,因此他们也被称作奥地利家族,而家族的成员们也常用‘奥地利’作为自己的称号。 人群当中传来一阵窃笑声:这位公主看上去可完全不像是十八岁,事实上在许多人眼里,这位公主的画像和之前西班牙人送来的她的兄弟菲利普王太子的画像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公主穿着裙装,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男人。 “看上去布隆基诺先生倒是没有收西班牙的贿赂。”人群中一个中年贵族转过头来,对自己的女伴说道。当年亨利八世娶克里夫斯的安妮时,对她的画像非常满意,然而当见到真人时候却大失所望,其原因就在于宫廷画师汉斯·荷尔拜因先生收了克里夫斯公爵和当时竭力推动这桩婚事的权臣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贿赂,对那位公主的相貌进行了一定的“艺术加工”。 陛下细细端详了一番乔安娜公主的画像,他看上去看的非常入迷,但实际上仅仅是为了不与满含期待的西班牙大使有任何目光的交流而已。看了这幅画像约一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看向布隆基诺先生,示意可以开始介绍第二幅了。 布隆基诺先生忙不迭地走到旁边的那幅画之前,“这位是玛丽亚·德·美第奇,我的祖国佛罗伦萨的公爵的女儿。在我个人看来,她的身上包含了我们意大利民族的一切优点。” 画像里的少女同样有着宽阔的额头,但与之前的西班牙公主相比,这看上去更像是将头发向后梳导致的效果而非天生如此。与意大利人常见的棕色皮肤不同,少女的皮肤白皙,脸上的红晕看上去如同在白纸上晕染开来的红色染料。她穿着一条蓝金色的华丽裙子,胸前的衣领展开着,露出那修长而优美的脖子以及上面挂着的珍珠项链。 “我听说她异常聪慧。”国王看着那副画像评论道。 “的确如此,陛下。”布隆基诺先生的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我是看着公爵家的女儿们长大的,当公爵的继承人弗朗切斯科阁下不理解他的希腊文课程时,家庭教师总会让玛丽亚小姐去为他的弟弟做讲解……如果小姐是男子,她一定是美第奇家族无可置疑的继承人。”作为一个佛罗伦萨人,布隆基诺先生一直受到美第奇家族的慷慨赞助,因此在国王面前说起他们的好话也是不遗余力。 “看上去国王对她很满意,”有人悄声说道,“也许美第奇家族又要出一位王后了。”如今美第奇家族已经出了一位教皇和一位法国王后,也许还会再出现一位英国王后。 法国大使也兴冲冲地看着国王,那位西班牙公主毫无疑问代表了西班牙的利益,而这位佛罗伦萨的公爵千金则是法兰西提出的候选人。如今的法国王后凯瑟琳·德·美第奇,正是这位小姐的堂姐,因而也对促成这桩婚事颇为上心。 然而令法国大使失望的是,国王同样也仅仅是点了点头,显然并没有因为一幅画像或是几句赞美之词就迷上玛丽亚·德·美第奇小姐。 罗伯特有些酸涩地站在一旁,看着爱德华冷淡地欣赏那几幅肖像画。一直以来,国王对于大臣们提出的潜在联姻对象都报以不置可否的态度,之前的许多人选都被陛下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然而随着爱德华年纪渐长,大臣们向国王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公众对于陛下婚事的期待也不断上涨。国王能承受住这逐渐增长的巨大压力吗?或者说,他愿意承担这些压力吗?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王朝,无疑会助长国内外敌人的野心,对于国王而言,最简便的解决方法,就是娶一位外国公主,剩下一位延续王朝血脉的男性继承人,从理性上来看,国王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所以他会这么做吗? 有人拍了拍罗伯特的肩膀,把他从自己的沉思中猛地抽了出来。他转过脑袋,发现在咫尺之遥的地方,他的父亲,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正用探究的目光审视着他,脸上还挂着一丝玩味的微笑。 罗伯特微微欠了欠身,“父亲。”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备。在宫廷当中,父亲的身份总是要让位给首席大臣的,而面对首席大臣时,任何人都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这只老狐狸,连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诺森伯兰公爵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稍有些生硬的态度,“好久不见了,我的儿子。” “您知道的,我每天事务繁忙,陛下那里一直离不开我。”罗伯特回答道。 “啊,的确如此。”公爵笑了起来,“我相信陛下是一刻也离不开你的。”他的笑容不知怎么地戴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令罗伯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还没等罗伯特说什么,公爵就迅速地转换了话题,“你觉得陛下对这位佛罗伦萨的小姐怎么看?他刚才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兴趣,然而那之后就又变得冷淡起来了。” “她是你看中的人选吗?”罗伯特反问道 公爵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们这位国王如果娶了妻子,那位未来的王后会有丝毫的政治影响力吗?你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你觉得你对他的决定有多大的影响力?我们这位陛下只听他自己的,我才不会干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罗伯特低下头,没有回答。 “如果我是陛下,我就会在这四个人当中选一个做我的妻子。”公爵看着国王走向第三幅画作,“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劝他抓紧这个机会,即使你对他的影响力有限。”他沉默了几秒,凑到罗伯特耳边,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几度,“我是为了你们两个好。” 罗伯特惊愕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然而对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间的另一侧。于是罗伯特只能再转过头来,正好看到国王走到第三幅画像之前。 “丹麦的安妮公主,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三世与萨克森-劳恩堡的多罗西的长女。”布隆基诺先生再次开口介绍,“公主出生于1532年,今年21岁。” 安妮公主的长相看起来平平无奇,她有着类似于伊丽莎白公主的介于姜黄色和红色之间的头发,一张圆脸微微有些发福,看上去同样比起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大上几岁。 与之前的两位候选人相比,安妮公主显然是一个更加安全的选择——与之前的两位信奉天主教的候选人不同,来自新教国家丹麦的安妮公主是一位虔诚的路德教徒。对于那些恐惧未来王后的天主教信仰会对国王产生影响的新教人士而言,国王选择安妮公主无疑可以避免许多麻烦。而对于天主教徒而言,在玛丽公主与天主教的守卫者西班牙王室联姻之后,另一场和西班牙的联姻无疑可以将英格兰向着重回天主教的方向再推上一把。国王最终的选择,无疑会在政治上有着巨大的影响,这也是爱德华得以之前一直用来拖延这件事情的理由之一。 “您对安妮公主阁下有什么看法?”国王看着这幅画,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布隆基诺先生,开始发问。 布隆基诺先生思考了片刻,“安妮公主是一个很安静的年轻女士,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了。”他瞥了一眼国王,对方看上去也正在打量着他,吓得画家连忙低下了脑袋,“她有一个独特的爱好——草药学。” “草药学?”国王有些好奇,这在上流社会的女士中可算是不多见的爱好,更不必说一位公主了。 “是的,陛下。在公主小时候,她的母亲教给了她如何采集草药,还传授给了她一些简单的药方,之后公主殿下一直喜爱这方面的研究。” 国王不置可否,他又端详了一番这幅画像,而后他转过身,走向最后一幅肖像。 与之前的几幅画像相比,这幅画像所描绘的人物显然要出众的多。画像上的少女有着白皙的皮肤和优美的五官。她穿着恶一身轻便的白色裙子,正在花园里用手里的扇子逗弄一只停留在白色玫瑰花上的蝴蝶。然而她的脸却并非向着蝴蝶,而是看向画外观众的方向。她有着蓝色的大眼睛,看上去聪明而灵动。一双粉色的嘴唇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是带上了一丝挑逗的意味,让很多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男性贵族不由得心跳加速。 然而国王却并不属于这些男人当中的一位,他依旧以之前那种平静的态度,不疾不徐地观赏着这幅肖像,与对待之前三幅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萨克森的玛格丽特女公爵,萨克森选帝侯的妹妹,今年十九岁。”布隆基诺先生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国王耳边响起。 爱德华微微扬了扬眉毛,“她看上去不像德国人。” “的确如此,陛下。”布隆基诺先生笑吟吟地说道,“通常德国的女士们并不以娇小柔美著称,然而女公爵殿下显然是个例外,她给我的感觉就如同一个精致的玩具娃娃一般。” “我和内阁都一致认为,无论陛下在这四位候选人当中选择哪一位作为英格兰王国未来的王后,对于您和国家而言都有着莫大的好处。”诺森伯兰公爵如同一只蹑手蹑脚的猫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溜到了国王身后。此时他突然开口,不由得把爱德华吓了一跳。然而国王很快镇定下来,转过身去,直面着他的首席大臣。 “您希望我选择哪一位呢?”国王打量着诺森伯兰公爵的神色,“就您个人而言,您更支持哪一位候选人作为王国未来的王后呢?”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伸长耳朵,静待诺森伯兰公爵的回答,就连罗伯特的注意力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正如我所说,无论陛下选择哪一位候选人,都将是我和整个国家所喜闻乐见的。”公爵仿佛没听出国王话里的探察之意,“但重点是,陛下您应当尽快做出选择,王国需要一个王子作为继承人。” “您不觉得您有点太心急了吗?”国王的脸上笑吟吟的,但说出的话却颇为诛心,“我如今才十七岁,您不觉得现在讨论我的继承人有点为时过早吗?” 公爵的脸色微微变白了一瞬,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那超人的自制力让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一点也不早,陛下。即使您今天作出决定,接下来复杂的外交谈判也意味着我们双方至少还需要一年时间才能签订婚约。而在那之后,筹备婚礼的具体事宜还需要一年时间,这样加在一起就要两年以上了。” “仅仅两年而已,”国王耸了耸肩,“您难道觉得我连两年时间都等不起?” “不仅仅是两年,陛下。”公爵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您结婚之后,如果承蒙上帝的恩典,一切顺利的话您的第一个孩子也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够降生,而且还有一半的可能是个女孩……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您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整个国家朝思夜想的男性继承人。恕我直言,先王陛下也是在您这个年纪结婚的,然而当您终于诞生的时候,他已经年过四十了,更不用说为了您的出生所产生的那些波折。在继承人的事情上,永远都不存在‘太早’这种说法。” 他看着国王的眼睛,用一种令爱德华异常惊讶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您对我是怎么看的……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今天所说的全是为了您的利益考虑,请您一定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吧。” 国王被公爵这突兀的剖白吓了一跳,他注视着公爵的眼睛,仿佛是要判别对方说的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 “谢谢您的好意,我毫不怀疑您的忠诚,我会仔细考虑您说的话的。”国王朝着公爵点了点头,向出口走去。 虽然并没有回头去看,但爱德华有一种感觉,公爵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异常失望的。 正如国王所猜测的那样,诺森伯兰公爵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微微耷拉着的眼角和晦暗的目光显然说明了他的不满。当国王的身影从大厅里消失时,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那四幅画像。 “真是可惜。”他低声说道。 第102章 西班牙的菲利普 当白厅宫花园里梧桐树的叶子逐渐被有些萧瑟之意的秋风染成黄色时,西班牙大使终于向国王递交国书:玛丽公主的未婚夫,西班牙的菲利普,已经抵达南尼德兰的安特卫普,他将从那里乘船抵达英格兰,与自己的未婚妻玛丽公主完婚。 为了令自己儿子的头衔与他的英格兰亲戚们对等,西班牙的查理五世皇帝从他汗牛充栋的头衔中选取了一个,作为给自己儿子的结婚礼物。菲利普王太子如今成为了那不勒斯王国的国王,而在玛丽公主与他成婚之后,她也会成为那不勒斯的王后,虽然这对夫妻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涉足一次那不勒斯,而那不勒斯的国政也依旧由身在马德里的皇帝亲自过问。 搭载那不勒斯国王的舰队于9月25日离开了安特卫普,三天之后,英格兰宫廷也离开了白厅宫,前往汉普郡的温切斯特。爱德华六世国王将在那里迎接那不勒斯国王菲利普的到来。查理五世皇帝的用意就在于此:西班牙王太子需要前去伦敦觐见英国国王,而那不勒斯国王则需要爱德华亲自出宫在半道上迎接,否则就是缺乏礼数了。 国王在温切斯特等待了三天,当地的贵族,官员和社会名流为陛下安排了丰富的娱乐活动,希望帮助陛下和宫廷里的贵人们排解一番等待的烦闷。幸运的是,还没有等到国王对这些余兴节目感到厌烦,多佛尔港就传来了西班牙代表团已经上岸的消息。 根据双方外交代表的沟通,两位君王将在10月2日的早晨在温切斯特郊外的一片猎场见面。这片漂亮的产业属于当地的一位乡绅,正位于通向温切斯特的大路上,这位先生慷慨地将这块猎场暂时借给两位国王使用。 这天清晨,禁卫军就已经在这片森林里执行了戒严。周围方圆两英里的地方都有士兵驻扎,闲杂人等则一律不准入内。在林地的中央一片宽阔的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巨大的金色帐篷,帐篷顶上飘扬着一面白底的旗帜,上面画着一朵英格兰的玫瑰花,正缠在西班牙的石榴树上。 大约下午一点时,王室的车队终于穿过森林,在这座巨大的帐篷前停下。大臣和贵族们早已经到达,并且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爱德华六世国王和罗伯特走下了同一辆马车,国王看上去兴致并不算高昂,在周围低着头用悄悄打量着国王的人看来,这显然是国王对于这桩西班牙联姻并不满意的信号。不过这也并不出人所料,自从婚约谈判开始,西班牙人的各种小动作,让许多英格兰人都觉得对方缺乏诚意。关于这桩婚姻,国内的舆论也褒贬不一,因此国王对今天的仪式缺乏兴致无疑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国王走进帐篷,里面已经摆好了饮料和点心。帐篷里摆放着着与王宫里别无二致的华丽家具,事实上许多家具是从白厅宫和汉普顿宫的库房里一路运来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甚至还有几幅风景画作为装饰,整间帐篷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座真正的宫殿。 玛丽公主坐在跟在国王后面的第二辆马车上,马车的通体都被漆成了石榴红色,而她本人今天也穿上了一件华丽的石榴红宫装。她的一身装扮完全是西班牙式的,连她身上佩戴的首饰,都是她的母亲当年从西班牙宫廷作为嫁妆带来英格兰的。 玛丽公主的这身打扮,让许多人不禁大皱眉头:一位英格兰公主,看上去却更像是西班牙国王的女儿。新教徒们把她看作是西班牙和罗马教皇的代言人,这一身装扮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惧和疑虑,担忧这场婚姻会大涨天主教一方的声势。如今英格兰的宗教冲突虽然被国王暂时压制了下来,但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依旧在涌动,几十年的仇恨,争斗和鲜血留下的伤疤距离彻底愈合依旧遥遥无期,只要一不留神,那伤口就会再次开裂。 而对于大多数天主教徒而言,他们虽然在信仰上跟随罗马,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愿意英格兰王国从此以后都按照西班牙和罗马教皇的指挥棒起舞。天主教徒们虽然期待玛丽公主有朝一日成为英格兰的女王,但她的一系列表现和如今的这场婚姻也令他们不得不担心,一旦玛丽公主成为女王,英格兰或许就要沦为西班牙的附庸了。 站在人群头排的加德纳主教的脸色看上去也并不怎么愉快。作为温切斯特的主教,也是这场仪式的东道主,他不得不担起筹备这场他并不认同的婚事的责任。更令他感到如鲠在喉的是,就在三天之后将要在伦敦举行的婚礼上,作为玛丽公主一党的首脑人物和全国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之一,他也当仁不让地被赋予了主持婚礼的责任。 加德纳主教虽说是个天主教徒,可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还是竭力建议玛丽公主选择一个英格兰人作为自己的丈夫。在他看来,甚至连老态龙钟的红衣主教尤金纳德·珀尔,也强过西班牙王位的继承人,毕竟前者不但是英格兰人,更是金雀花王朝仅存的后裔,与他成婚无疑会大大加强玛丽公主对于王位的宣称。然而玛丽公主却一门心思地要嫁给她信赖的西班牙母亲家的亲戚们,企图将西班牙这个如今欧洲最庞大帝国引为外援,殊不知西班牙人的支持虽然能让玛丽公主大增底气,然而在国王以及国内舆论看来,这已经和投靠西班牙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自此之后,人人都会觉得她不过是西班牙人的傀儡而已。而与英格兰的某位大贵族成婚,同样可以让自己一方声势大涨,而一旦情况有变,这位英格兰丈夫提供的支持也比远在天边的西班牙人更有效,除非玛丽公主真的打算引西班牙人来入侵,用西班牙军队来为她打内战。 伊丽莎白公主这几年来一直与自己的姐姐针锋相对,然而今天她的衣着却显得异常素雅,仿佛是在刻意掩盖自己的光芒,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和自己的姐姐别苗头一样。许多单纯的人都赞叹伊丽莎白公主的高尚品格,而那些居于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大人物则在心底里把对伊丽莎白公主的评价又抬高了一档——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从不会被意气之争冲昏头脑,而这是成为一个高明政治家的必备品格。 和西班牙的联姻看似诱人,然而对于伊丽莎白公主而言,这可是一颗有毒的鱼饵。与玛丽公主不同,伊丽莎白一向以新教公主的面目示人,一旦她与天主教的捍卫者,未来的西班牙国王成婚,那么她之前所聚拢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再也不会有新教徒认为她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因此当西班牙试探和伊丽莎白公主联姻的可能性时,伊丽莎白本人立即一口回绝,然而她拒绝的原因却与向外界声称的“不愿意破坏姐姐的幸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而仅仅是出于冰冷无情的政治考虑。 两位公主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间,向国王行了屈膝礼。 国王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坐下。 玛丽公主优雅地提起裙摆,坐在国王左手边的扶手椅上,她看上去容光焕发,然而三十几年的光阴毕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的痕迹,那如同爬山虎一样逐渐覆盖眼底的细纹和妆容无法掩盖的暗沉皮肤都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着所有人和玛丽公主自己: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红玫瑰已然过了花期,而白玫瑰却是蓓蕾初绽。一个月前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的伊丽莎白公主,已经逐渐脱去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青年女人的风韵。然而与常见的美人不同,伊丽莎白公主的长相却颇有刚健的美感,那发红的卷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头,漂亮的眼睛里总带着坚毅的表情,而在高挺的鼻子下面,是因为有些薄而令人感到有些冷漠的一双嘴唇。许多人讲她比作狩猎女神狄安娜,而她对此也欣然接受,在她二十岁生日之际,她委托画家创作了一幅油画,将她描绘为狩猎女神狄安娜,而自己的兄弟国王陛下则被描绘成了狄安娜的兄弟,太阳神阿波罗的形象。在他们身旁,众神之王朱庇特和神后朱诺则分别有着先王亨利八世和两姐弟的母亲安妮·波林的脸庞。毫不令人惊奇的是,一向视自己为正统的玛丽公主,对这幅画大发雷霆,然而为了这种事去国王那里大闹一场却又有失体面,于是玛丽公主只能将这股无名火撒在自己的仆役身上。那段时间里,玛丽公主府上的仆人们都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以免把公主的注意力招到自己身上。 伊丽莎白公主和玛丽公主对面而坐,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权作打了招呼,显然双方都没有说或者听客套话的兴致。她们刚一坐下,就马上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饮品,凑在嘴边,使她们的沉默显得并不那么尴尬。 屋子里陷入彻底的沉默,看上去比起迎接一场婚礼的新郎,整个场面看起来更像是在送葬一般。除了三位尊贵的王室成员意外,帐篷里的其他人全都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把自己伪装成一尊雕像。 过了如同十个世纪一样难熬的十分钟,一位气喘吁吁的信使终于让所有人从这场令人难堪的哑剧里解脱出来——那不勒斯国王菲利普即将抵达。 国王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如释重负,他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帐篷,门口的仆人将将来得及为他拉开门帘。众人也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仿佛帐篷里爆发了霍乱一般。 在大陆的尽头,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开始在空气中飘散了。打头的是一队英格兰骑兵,他们一半人手里举着英格兰的圣乔治旗,另一半则举着哈布斯堡家族的黑色鹰旗,在他们身后,四匹枣红色的安达卢西亚骏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黑金相间的马车一路疾驰而来,在帐篷前转了一个弯,缓缓停下。拉车的马喘着粗气,白色的热气笼罩着它们,看上去仿佛珀尔修斯骑着腾云驾雾的飞马刚刚落地一般。 车夫从前面的御手座上跳下,打开车门,此时西班牙大使已经如同一条看到许久未见的主人的小狗一般一路小跑到车门边上了,他大张着嘴巴,露出一副滑稽的傻笑,看上去仿佛下一秒钟他就要把舌头伸出来一样。已经年过五十岁的大使在这个时刻表现出了不亚于年轻人的活力,当他跑到车门前把仆人挤到一旁,恰好赶上伸出自己的胳膊扶车厢里的贵人下车。 从车门里浮现出一张苍白而平平无奇的青年人的面庞,他有着暗金色的头发和胡须,一张长脸配着哈布斯堡家族标致性的大下巴,看上去和之前被送来英格兰的那幅由提香创作的画像别无二致。 西班牙的菲利普从车门里半探出身子来,一只手扶住大使的肩膀,让大使的脸色不由得扭曲了一瞬。他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定格在站在人群中央的爱德华身上。 爱德华也在同样地打量着对方,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交。过了大概十秒钟的时间,双方几乎通知移开了目光,菲利普踏着马车的踏板,扶着殷勤的大使走下了马车;而爱德华则挂上了官方的微笑,大步走上前去迎接他。 西班牙大使笑吟吟地朝着爱德华鞠了个躬,“陛下,请允许我介绍,查理五世皇帝的继承人,那不勒斯国王以及西班牙王太子,尼德兰,米兰,弗朗什-孔泰以及其他各欧洲和海外领地的继承人,哈布斯堡家族的菲利普陛下。” 爱德华伸手扶住自己的帽子,微微鞠躬。 大使又转向西班牙的菲利普,“陛下,请允许我介绍,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国王,都铎家族的爱德华六世陛下。” 西班牙的菲利普也同样鞠躬答礼,两个人互相握了握手,亲吻了对方的脸。 “欢迎您,我的兄弟。”国王用西班牙语说道,显然是为了照顾不会说英语的菲利普。 “我很荣幸。”对方同样用西班牙语回答道。 国王伸出胳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菲利普向玛丽公主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的姐姐,英格兰长公主玛丽·都铎,您的未婚妻。”国王介绍道。 玛丽公主向前走了一步,行了一个屈膝礼,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国王惊讶地看到她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 西班牙的菲利普同样鞠躬还礼,然而他看上去兴致却并不如自己的未婚妻高。显然对于这位比自己大了十一岁的表姑母,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我很高兴见到您,我的爱人。”他用右手轻轻握起玛丽公主的一只手,凑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吻。而后他放下这只手,打了一个响指,他的贴身仆人连忙跑向后面跟着的一辆马车,没过多久就带着一束鲜红的玫瑰回来。 他将那束玫瑰花递给菲利普,菲利普捧起那一大捧玫瑰花,把它放到了玛丽公主的手里,“这是我给您的礼物。” 玛丽公主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非常感谢您。”她的声音有些激动。沉默了片刻,她又开了口:“如今已经是秋天了,劳烦您准备这么多玫瑰花。”玛丽公主脸上带着局促的微笑,打量着自己未婚夫的眼神看上去颇为满意。 “我的荣幸。”菲利普简短地回答道,而后他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打定了主意绝不主动说话一般。 最后还是爱德华打破了沉默,“这是我的另一位姐姐,伊丽莎白公主。”他伸手指向站在一旁的白衣少女。 菲利普同样用冷淡的态度和伊丽莎白相互致意,然而国王却注意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的光亮,之前他在看自己的未婚妻时的眼睛则如同冬日里冰封的河面。 伊丽莎白微笑着行了屈膝礼,然而她的笑容里却带着明显的冷峻,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对于这位那不勒斯国王丝毫不感兴趣,这不由得令菲利普有些失望,却让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能邀请您和我同乘一辆马车吗,我的兄弟?”国王说道。 菲利普点了点头,“谨遵您的吩咐。”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词,仿佛都是从喉咙眼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的一般。 仆人们连忙打开载着爱德华从城里来此处的那辆马车的车门,爱德华示意菲利普先上车,菲利普点了点头,踩着踏板登上了马车。爱德华跟在他身后进入车厢,坐在他对面的座椅上。 那位刚才打开车门的仆人又关上了车门,有人给罗伯特牵来一匹马,他立即翻身上面,轻轻夹了夹马腹,跟在国王的马车旁,一路向城里跑去。 第103章 未婚夫 爱德华靠在座椅的靠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斜着身子靠在马车的外壁上,看上去似乎在欣赏着窗外飞速向后退去的风景,然而事实上他的余光却始终落在对面坐着的西班牙的菲利普身上。 平心而论,这位那不勒斯国王的长相实在是平平无奇。哈布斯堡家族来自德意志,然而经过两代与伊比利亚半岛人的通婚,菲利普的长相看上去已经是一副典型的西班牙人面孔,只有那标志性的大下巴,提醒着旁人他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岁,然而那张胡须茂密的脸已然初现老态,额角的发际线也一路向后退却,如同退潮时海水退去之后的滩涂。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睛看上去异常冷漠,据说只有谈到宗教问题时,那双眼睛里才会冒出狂热的光芒,如同沉睡多年的死火山突然有一天开始向外冒烟一样。 与玛丽公主相同,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作为天主教世界的保护者查理五世皇帝的继承人,这位年轻的君王众所周知的夙愿就是将天主教的光辉洒遍全世界。而英格兰作为如今最强大的新教国家,她的国王也在欧洲大陆的新教徒中享有崇高的地位,许多新教徒都寄希望于英格兰将他们从天主教强国的桎梏当中解脱出来。 这样的两个人,如今却被迫挤在同一辆马车里,这令人尴尬的场面无疑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那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如同冬日阴沉日子里那铁灰色的天幕一般,笼罩着整个车厢,让马车里的两位乘客都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拉车的马发出的低声嘶鸣声,车轮与铺路石摩擦而又碰撞的咔叽声,以及马车的轮轴与车厢壁板木料的接缝处传来的细微嘎吱声,这些声音如今回荡在并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实在是显得过于响亮了。 这种沉默整整持续了近十分钟之久,眼见菲利普显然绝不打算主动开口,作为东道主的爱德华不得不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我希望您的旅程一切顺利?”国王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标准的客套话。 菲利普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般。他有些怔忡地看了看爱德华,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开口一样。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开了口,“蒙天主保佑,从尼德兰出海后海上就平静无风,整趟旅行令人非常惬意。”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爱德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注意到他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看上去仿佛一位神职人员一般,“这一切都是天主的恩泽,赞美天主。”他低声说道,同时有意无意地瞥了爱德华一眼。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注意到了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然而他并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转换了话题。 “您对英格兰观感如何?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不至于令您太扫兴。毕竟您的父亲统治着遍布全欧洲的领地,我听说您也踏足过它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对于您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我们的岛屿也许会显得过于乏味了。” “您的王国非常美丽,我一路上见识到了很多之前从未见到过的景象。”菲利普看起来终于提起了一些兴趣,“尼德兰,米兰,那不勒斯或是德意志的土地,都各有风韵,您的王国也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西班牙总是胜过这世上的其他地方的。”他停顿了片刻,“我很高兴来到您的王国,也很高兴能够与您以兄弟相称。” “我也怀有相同的心情。”爱德华点了点头,“我对这桩联姻抱以很大的期待,其一自然是由于这桩婚事在外交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象征着我们两国的和解;至于其二,这婚姻牵涉到我的一位姐姐的终身幸福,虽然我们在政治上的观点不同,但我依旧希望她度过幸福的后半生,我希望您能够是那个给她不幸的人生带来幸福的人。” 菲利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我佩服陛下的胸怀。”他干巴巴地回答道,听上去似乎将信将疑。 “我想您一定看出来了,我的姐姐对您所怀有的感情。”爱德华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我想这并不完全是对您的感情,更多的是对于您的家族和国家的感情——在她不幸的青年时代,您的父亲和西班牙一直是她所依赖的外援。”他打量着菲利普的脸色,“我想知道的是,您对她怀有怎样的感情呢?对于您而言,这仅仅是一桩政治联姻,您并不在乎您的妻子是谁,仅仅是尽自己的义务罢了。亦或是您与您的未婚妻一样,心中也抱着从这场婚姻中得到幸福的期望?” 菲利普有些不自然地在座椅上扭动了几下,“我为玛丽公主对我的感情而深感荣幸,我也愿意尽作为丈夫的责任。”他犹豫了片刻,声音放的略微低了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这场婚姻能为我们两个人都带来幸福。” 爱德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这句话如同为这场谈话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一般,车厢里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是对外面平平无奇的乡村景色很感兴趣一般。如今双方已经尽了相互客套的义务,他们也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了。 国王的马车每小时可以跑十五英里,然而这趟旅程也消耗掉了一个多小时之久。当马车驶抵两位君王下榻的位于市政厅隔壁的行宫时,高挂在空中的太阳已经西斜,而阳光也逐渐从明亮的白色变得有些发黄了。 “今晚七点,温切斯特的市长将在市政厅举行宴会,欢迎您的到来。”当马车驶进大门时,国王终于再一次开了口。 “我感谢您和市长阁下的美意,我将非常荣幸地出席。”菲利普微微欠了欠身,看上去明显丝毫没有兴趣,仅仅是碍于礼节而不得不出席。 马车在宫殿门前停下,车门从外面打开,爱德华看上去没有片刻等待就马上从车里探出身子,伸手握住已经赶到马车前的罗伯特的胳膊,快步走下踏板。 西班牙的菲利普跟在国王身后走下马车,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景色,看上去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您长途跋涉一定是累坏了,仆人们会带您去您的房间,您可以在那里休息并换装。”爱德华招呼道。 他朝着门口的仆人们挥了挥手,一名仆人连忙跑到西班牙的菲利普面前,殷勤地说道:“陛下,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菲利普连看都没有看那仆人一眼,他依旧看着爱德华国王,“感谢您的美意,然而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比起休息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爱德华有些疑惑,“请问您要做什么呢?” 菲利普并没有直接回应爱德华的话,而是反问道,“这宫殿里有礼拜堂吗?我刚才一直在寻找,然而并没有找到礼拜堂的所在。” “遗憾的是这只是一座行宫,因此并没有准备这类设施,十分抱歉。”爱德华回答道,其实这座行宫设计时是附带了一座小礼拜堂的,然而在国王的要求下,原先应该是教堂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漂亮的意大利式小花园。爱德华六世对宗教的缺乏热情众人皆知,甚至连出席整个宫廷每周末的礼拜时,国王都是虚应故事。这一点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但对于一个被宗教冲突折腾的四分五裂的国家而言,一位对宗教缺乏兴趣的君主总好过一位对宗教充满热情的君主,至少前者能够做到平衡各个宗教的利益,尽力做到不偏不倚。 “真是遗憾,您知道,在西班牙,所有的皇家宫殿都是以礼拜堂为中心修建的,在我们看来,宗教应当是人每天生活的中心。”菲利普有意无意地看了爱德华一眼,“尤其是对于一位君主而言,如果他不愿意与天主交流,又怎么能在人间贯彻天主的意志呢?” “您的虔诚真是令人感动。”爱德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您真的必须现在去和您的天主交流一番的话,两英里外就是天主教徒的聚居区,那里应当有天主教的礼拜堂,不过可能要麻烦您和那附近的平民百姓一起排队了,那里的居民主要是附近纺织厂的工人,这个时间他们刚刚换班,想来会比较拥挤一点。”他指了指已经偏西的日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失陪了,请您自便。”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宫殿的大门,罗伯特也跟在他身后,留下菲利普一个人站在原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菲利普恶狠狠地环顾了一圈看上去正在辛苦地憋笑的仆人,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就在这时,玛丽公主的马车也出现在院子的门口,于是菲利普只得立即走进宫殿,免得和自己的未婚妻单独碰面。 在他上面两层楼的地方,爱德华刚刚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烦闷地挥了挥手,示意除了罗伯特之外的人都从房间里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爱德华立即烦躁地甩了甩胳膊,“这实在是一场折磨,简直比我所预想的最差情况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我之前还觉得玛丽虔诚的过了头,如今和她的这位丈夫比起来,连她都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之徒了。我从没见过那样无趣的人,坦白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和他谈些什么好。” “幸运的是他不会待太久。”罗伯特说道,“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过了圣诞节他就会离开。”根据双方的婚约,玛丽长公主在婚后将依然在英格兰居住,而西班牙的菲利普则将在庞大的哈布斯堡领地当中巡游,获取当地当权者的支持,为自己未来接替父亲查理五世做准备。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没有什么异议——玛丽公主自然不愿意舍弃她如今在英格兰培育的庞大势力,而菲利普对于这桩婚事也并没有什么兴致,不过是尽政治婚姻的义务罢了。 “那看来圣诞节我们要和一位耶稣会会士一起过了,但愿他不要和那些疯子一样,在宴会厅的中央跪在地上祈祷,或者脱下上衣用鞭子抽打自己。”爱德华冷笑着说。他烦躁地脱下自己的手套,把它们揉成一团,随手扔到墙角,“如果不是玛丽坚持,我早已经对这桩婚事丧失兴趣了。” “我不明白玛丽公主殿下为什么对于这场联姻如此坚持,”罗伯特有些疑惑地问道,“在年龄上,她和她的这位表侄子完全不匹配;如果考虑到政治上的影响,她更加应该嫁给一位英格兰的大贵族,她的许多党羽也都是这么想的,难道她真的指望有朝一日西班牙人为她火中取栗吗?” “只要皇帝还活着,那她就不必指望西班牙人了。”爱德华轻轻哼了一声,“皇帝年轻时候也许会为了宗教或是荣誉干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现在可不会了。”他停顿片刻,“但是他的儿子就不好说了……如果我突然去世,他恐怕是按耐不住通过他的妻子为哈布斯堡家族多获得一顶王冠的冲动的。” “别说这种话。”罗伯特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爱德华被他的语气吓了一大跳,“好吧,好吧,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你怎么啦?” 罗伯特摇了摇头,“我不敢想象那种事情。”。 爱德华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我想对于玛丽而言,西班牙已经不仅仅是她母亲的母国了……在她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只剩下那位皇帝的老大使尤斯塔斯骑士还在为他奔走,那是她唯一能信赖的人,我想她对这位老人的一部分感情转移到了西班牙身上,或者更确切的说,转移到了菲利普身上。” “如果她有了儿子,你会立那孩子为你的继承人吗?”罗伯特凑到国王耳边,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爱德华的声音比起罗伯特还要小,“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这孩子不但是我的王位的继承人,也会是哈布斯堡家族庞大领土的继承人,到那时英格兰就仅仅是哈布斯堡家族拥有的庞大一串头衔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如同勃艮第,米兰或是那不勒斯一样,成为西班牙的附庸……”他看向罗伯特的眼睛,“如果她有两个孩子,我也许可以选择第二个孩子,让他来继承我的王位,如此一来这岛屿的独立就得以保证了……然而考虑到她的年龄,恐怕她连一个孩子都不会有。”西班牙的菲利普与前妻所生的卡洛斯王子孱弱多病,且患有严重的精神问题,许多医生都断定他活不到成年,因此菲利普与玛丽公主的长子大概率将成为西班牙庞大帝国的继承人。然而玛丽公主今年已然年届四十,对于她而言生育不说难过登天,但也算是概率低下,这也是西班牙对与玛丽公主联姻所最为犹豫的一点,也是皇帝企图把联姻对象由玛丽公主更换为伊丽莎白公主的最主要原因,即便后者一直以一位虔诚新教徒的面目示人。 “这样王位最终就会落到伊丽莎白公主和她未来的孩子头上,”罗伯特瞥了国王一眼,“当然是在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 “如果这种情况出现,玛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国王仿佛没注意到罗伯特的后半句话一般,“在这样的利益面前,没有人会退让。” “所以您要好好活下去,您是这个国家与内战之间仅存的一道防线了。”罗伯特伸手握住了国王的手,爱德华浑身颤栗了一下,但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您会长命百岁,当您真的要选择继承人,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到那时我相信您已经解决了一切的威胁,您的意志就是法律。”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令爱德华陌生的激情。 “谢谢你对我的信心,我也希望如此。”爱德华朝着罗伯特笑了笑,他的身影沐浴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罗伯特一时感到有些刺眼,却也说不清耀眼的是明亮的阳光,还是国王脸上的微笑。 “我对此深信不疑。”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感到一股烈火在自己的胸腔里燃起,让他感到口干舌燥。 “距离晚上的宴会已经没多久了,”他听到自己用低哑的声音说道,“我不再打扰您的休息了,再过一个小时我会叫仆人来为您换装的。”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他说着就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啊?”爱德华的眼睛瞪的圆圆的,如同小鹿一般,让罗伯特的心脏又开始嗵嗵直跳起来,“你也在这里休息吧,到时候我们一起换装去参加宴会。” “我回去还有些事情需要安排,抱歉只能婉拒您的邀请了。”罗伯特深鞠一躬,如同逃跑一样,不顾身后爱德华疑惑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跑出了房间,直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才平复下来,然而那幅爱德华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画面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真是发了疯。”他用拳头猛地捶了一下墙壁,低声说道。 第104章 夜宴 晚上六点半,距离市政厅的晚宴开始,还剩下半个小时。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一个小时,然而市政厅前的广场上却亮的如同白昼一般,无数手举着火炬的仆从,如同几千个小月亮,将整个广场照的透亮。平民们挤满了广场,他们通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今天他们也打破了平时的习惯,天黑了依旧携家带口出门,就如同是狂欢节一般。 见多识广的伦敦市民们对于王室庆典可以说是已经司空见惯,然而对于温切斯特的老实民众们,这样的场景他们许多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因此从三四岁的幼童,到已经头发全白,牙齿松动的老人,几乎全城的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场盛事。 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排着队驶到市政厅门前,那里的红地毯尽头,恭候着的仆人们打开那些装饰着各式各样徽章的车门,那些用金粉画在车门上的城堡,盾牌,狮子和和候鸟,在火光下闪烁着,看上去如同阳光下的水面上泛着金波。 马车里的乘客们扶着仆人的肩膀走下马车,男人整理一番自己的领子,女士们则捋一捋她们的裙摆,而后他们抬起头,如同冲锋的骑兵们一样昂着头,径直冲进那名利场里。 在大门口的楼梯前,他们将手里的邀请函递给一位少年仆人,那孩子接过邀请函,看看上面的名字,然后冲着站在他身旁的那位高个子男人大声喊出“某某先生/女士到”。 那高个子男人是城里剧院的当红台柱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的比平时上台表演要体面的多,看上去就如同一棵橡树把自己的根扎进了台阶大理石的缝隙当中。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后,他猛地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大声唱名,仿佛是在报幕一般。 “某某先生/女士大驾光临!”那声音的末尾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如同一颗石子被丢进水里,溅起的涟漪向四周扩散一般,人群交头接耳着传递着他喊出的信息,用不了多久,连挤在广场角落,垫着脚朝市政厅大门口张望的那些不走运的观众,也知道了刚刚从红色马车里下来的那位秃头胖子是某位爵爷,那头上插着的鸵鸟毛随着她的走动与她身上的肥肉一起摇摆的女人是某大臣的夫人,而那留着山羊胡的滑稽小老头则是某国的大使。 市政厅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几百年的时光让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墙壁已然变得发黑,上面的纹理看上去如同攀援而上的爬山虎,覆盖了整个墙面。客人们沿着铺着红地毯的台阶走到入口处,他们在那里受到市长大人的欢迎。 温切斯特的市长是一个面色红润的矮胖子,此刻他穿着对他而言显得过于笨重的礼服,带着自己的所有勋章,看上去就如同一颗粗矮的柳树在风中挥舞着它的枝条。他朝着每一个来宾露出程式化的微笑的微笑,而当面前的来客的地位极为显赫时,那已然僵硬的肌肉抽动的幅度也就更加明显一点。他朝着进门的客人们鞠躬致意,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一般,嘴里说着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做完这些以后,他就转向跟在后面的下一位客人,再重复上面的这一套动作。 与市长寒暄之后,客人们走进已然人声鼎沸的大厅。如同其他的哥特式建筑一样,大厅的天花板很高,枝形吊灯高高地挂在上面,烛火在威尼斯水晶的反射下看上去比实际上更为明亮。墙壁上挂着法国塞弗尔生产的壁毯,这华丽的装饰是市政府从本郡某位老爷的宅邸里租来的,上面画着阿波罗和缪斯们在山林间徜徉,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看上去仿佛就要从墙壁上走下来一般,让市政厅的官员们不由得感叹一句这笔钱花的物有所值。 大厅当中摆着一条呈门字形状的长桌,桌子上铺着丝绸桌布,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摆放着一座雕花的银质烛台,上面插着如同婴儿手臂一般粗的鲸油蜡烛。烛台之间放满了各式各样盛开的鲜花,让这桌子看起来比起餐桌更像是花坛。一些从没出过本郡的土地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嘀咕,以为宫里的宴会只给宾客们吃花。在国王御座的对面,摆着一座巨大的冰雕,一只晶莹剔透的天鹅正振翅欲飞,那仿佛还带着纹理的冰做成的羽毛上还冒着白气。 自然而然地,来宾们都把自己打扮的如同圣诞树一样,整个大厅如同一座勋章,宝石和珍珠构成的海洋,那些胸前挂着的华丽勋章让男人们显得比他们实际上更加位高权重,而女士们胸前的项链和耳朵上挂着的钻石耳坠也让她们显得比实际上更加貌美了。 在典仪官的带领下,宾客们按照自己的地位高低就坐。自然而然地,距离御座越近,则这位客人的地位越高。唯一例外的是温切斯特市长,他的座位就位于国王的左手边,但这仅仅是由于他作为东道主要在晚宴开始之前致辞的缘故。 客人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新来到某个家庭里的宠物犬一般,好奇地左右张望一番,和看到的认识的人点头致意,而后与自己左右的餐伴互相问候。做完这些以后,他或是她就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依旧空空如也的御座上,仿佛那椅子长了嘴,唱着塞壬的歌谣,会把听到这歌谣的人都吸引过去一般。一旦某样东西沾染上了一丝权力的气息,它就如同圣物一般被当作权力的化身崇拜,这世间的荒谬莫过于此。 在他们头顶上是一座巨大的钟塔,当那大钟在他们上方敲了七下时,门外传来一阵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外面广场上如雷的欢呼声。 并没有人命令,屋子里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椅子的拖动声,裙裾的摩擦声和靴子的磕碰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外面的欢呼声盖住。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今晚的主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厅的入口处。西班牙的菲利普动作僵硬地挽着自己未婚妻的胳膊,双眼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在梦游一般。他看上去如同一个游离在这一切之外的局外人,似乎对于身边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不感兴趣似的,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的那位未婚妻,此刻她正拉着菲利普的胳膊,时不时瞥一眼对方的脸。她的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脸上的红晕在明亮的灯光下十分明显,看上去如同喝醉了酒似的。 与他们并排走着的爱德华六世国王,同样挽着自己的另一位姐姐伊丽莎白公主的胳膊。国王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天鹅绒礼服,走在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公主则身着白色宫装,和菲利普与玛丽二人的黑色绣金线礼服和石榴红宫装对比鲜明。 爱德华国王微笑着朝人群点头致意,而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公主一直带着恬静的微笑,时刻注意着不抢去陛下的风头。她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的珠宝,那反倒会冲淡她自然的美感。许多人将她比喻为美丽的天鹅,那修长优美的脖颈和优雅展开的裙摆,让她看起来的确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那些看到伊丽莎白公主风采的人,看向那对未婚夫妇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许多人看向菲利普的目光中都混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玛丽公主的长相,曾经也算得上是美的,然而那美感总被她那种男人似的刚厉气质所掩盖。比起她的西班牙母亲而言,她看上去更像自己的父亲亨利八世,只有那一头黑色的秀发来自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西班牙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流水将花岗岩磨成沙砾一般,岁月也让她的美貌逐渐逝去,而留下的仅仅是严肃和冰冷,让她的脸看上去如同一个男人的脸。她的过去充满了悲伤,不幸和敌意,而正是这一切塑造了如今的玛丽长公主。当这样一个人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势,脸上泛起害羞的红色时,自然在旁人眼里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众所周知,比起已然人老珠黄的玛丽公主,西班牙人更倾向于伊丽莎白公主作为菲利普的未婚夫,然而不但国王对此不满,伊丽莎白公主也坚决地拒绝了这门婚事。妹妹弃若敝履的,却被姐姐视若珍宝,这件事情的讽刺意味令许多人都不由得在心里重新考虑对于两位公主的态度。 国王带头在装饰着王室徽章的御座上落座,他的左边坐着西班牙的菲利普,而右边则是温切斯特的市长。此刻,这位肥胖的市长正挂着傻乎乎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爱德华,仿佛国王是餐后的草莓布丁一般。 随着国王坐下,刚刚为了欢迎陛下而站起来的众宾客又重新做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爱德华朝着市长点了点头,“真是一次盛大的晚宴,我要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市长阁下。” “温切斯特的全体市民,委托我转达对陛下的敬意。”市长看上去似乎要被自己的领子勒死一般,大口喘着气,“我们十分荣幸两位陛下造访温切斯特,也祝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和玛丽长公主新婚快乐。” 菲利普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而玛丽公主则热情地感谢了市长的祝福,她难得一见的好心情让许多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大吃一惊。 市长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丝绸手绢,朝着身后的一位仆人轻轻挥动了几下。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号角声再次响起,宾客们全都停止了交谈,一个个看向御座的方向。 市长从座位上弹起身来,首先朝着国王鞠了个躬,看上去仿佛饭店的领班在问候客人一样,而后他终于看向宾客们,手里握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几张演讲稿。 “诸位先生女士!欢迎大家今晚大驾光临!”他分别用英语和西班牙语说了自己的开场白。他的西班牙语显然是宴会前速成的版本,那口音让许多会说西班牙语的人忍俊不禁。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市长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表达了温切斯特人民对国王陛下的崇敬之情。毫无疑问,他强调说,在英格兰历史上的任何时代,人民的生活都比不上如今这样平安富足,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伟大的“爱德华大帝”。按照他说的,即使走遍全国的近一百个郡,也找不到如同温切斯特这样热爱他们的国王的地方。每一个市民都愿意为国王抛头颅洒热血,人人都敬奉国王和上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说这句话时把上帝放在了国王前面,从国王脸上的表情来看,他的这一句话无疑算得上是画龙点睛之笔。 在这之后的五分钟里,他又赞扬了西班牙的菲利普和玛丽长公主这对神仙眷侣。在他看来,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他们剩余的人生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无穷的幸福。 最后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的健康干杯,为玛丽公主与那不勒斯国王陛下的联姻干杯!” “国王万岁!”来宾们拿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其中的男士们则用力敲击着桌面,表示对这番话的赞同。除了西班牙的菲利普以外,他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酒杯里的液体,就把它原样放了回去。在他的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他伸手拿起来,喝了一大口,仿佛是要把粘在唇边的些许酒液彻底洗掉一般。 仆人们开始上第一道菜,白瓷餐具里盛放着热气腾腾的汤。上菜的顺序是从国王开始,按照地位高低依次上菜。而当上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国王盘子里的菜肴已经基本被用完了,然而只要国王放下餐具,那么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停止用餐。因而君主们总是在用餐完毕后还略微拖延一会,仿佛自己依旧在用膳一般,这样那些聊陪末座的小人物还有时间狼吞虎咽几口。 爱德华拿着手里的勺子,微微在汤碗里晃动着,向站在身后随时准备撤掉这道菜的仆人表示自己还在用餐,他看了看大厅的尽头,似乎坐在桌子最末端的人刚刚开始享用他们的汤,于是他决定再等待一会。 他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菲利普,对方碗里的汤看上去比起刚上来时没有什么变化。 “这汤不合您的胃口吗?”爱德华问道。 菲利普看上去如同再次从白日梦当中被唤醒一般,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国王一眼,仿佛是在确定对面的人刚刚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汤非常鲜美,然而这里面的香料对我而言有些太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汤碗,“在我看来,这些来自东方的香料,都是些异教徒的产品。基督徒们为了口腹之欲,用我们的黄金和产品去交换这些堕落的产物,实在是不应该。我想这是一种魔鬼的引诱。”他说着把面前的餐具朝着更远处微微推了一推,仿佛那里面放着的不是汤汁而是毒药,“上帝赐予了他的子民盐,让他们用来处理食物,这就够了。” 爱德华微微翻了个白眼,他突然没有把谈话继续下去的兴致了。他抬起头,环视大厅,每个人都时不时的用余光观察一下他的动静。如同潮水一般的厌倦感瞬间包围了国王——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永不落幕的表演,这就是获取权力的代价吗?屋子里的无数张面孔看上去都千篇一律,欲望,野心和算计让他们的面孔看上去如此无聊,仿佛是工坊里成批烧制成的陶土小像一般。 除了那一个人以外。 罗伯特·达德利因为今天场合的特殊性,只能坐在距离国王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他的目光同样时刻注意着御座上的国王,然而其他人的目光和面孔只能让国王感到厌倦和烦躁,唯独他的注视让爱德华感到心安,如同沙漠当中的旅行者看到不远处的绿洲一般。在这个瞬间,爱德华突然希望自己并不是国王,而仅仅是一位普通人,一位拥有选择自己和谁共处一室的自由的普通人。 在西班牙的菲利普另一边,玛丽长公主似乎在说些什么,那声音传到国王的耳朵里已经无法听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然而那温柔的声音却是爱德华从未听到过的。可从那位丈夫的表情上看,他似乎完全对此意兴阑珊。她需要多久才能接受现实,承认自己的丈夫不爱她呢?命运的安排真是无情,它为女儿安排了和母亲一样的道路,一条对于玛丽公主而言算得上是终生的噩梦的道路。 在市长的另一边,伊丽莎白公主正看上去饶有兴致的听市长口沫横飞地介绍本地的纺织业,此刻他正竭力向公主证明城里纺织厂出产的白色绣花面料正和公主的发色相衬。伊丽莎白看上去兴致盎然,只有那细微的小动作,诸如轻轻敲击桌面的指尖和时不时抽动的眼角泄露出她心里的不耐烦。国王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有些怪异的想法,如果伊丽莎白公主有一天真的得到了这王位,她会感到厌倦,以至于大失所望吗? 他有些无力地将刀叉放回到盘子里,听着身后传来前来撤菜的仆人的脚步声,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心里计算着这场宴会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第105章 新娘 温切斯特那场市政厅的晚宴后的第二天,宫廷便从临时驻骅的行宫出发,返回伦敦城,为三天后的婚礼做准备了。 举行婚礼的日期定在十月五日,按照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婚礼将在黄昏时分举行,之后新婚夫妇返回白厅宫,在那里举行盛大的晚宴和舞会,几乎全国的头面人物和外交使团都收到了邀请。 在婚礼的筹备过程当中,国王陛下表现的非常慷慨,因此整个婚礼的规模十分十分盛大,比起亨利八世国王当年迎娶玛丽公主的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的那场婚礼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而然,这场整个欧洲大陆罕见的盛事也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根据内政部调查统计委员会的估计,过去的两星期里,有八万名游客涌入伦敦,其中甚至还有不少来自欧洲大陆的游客。 对于国王的秘密警察头子,内政部调查委员会的主席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而言,过去的几个星期完全是一场噩梦——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和英国长公主的婚礼,无疑具有巨大的政治敏感性,如今齐聚在伦敦城里的着八万名游客很可能混有来自欧洲各国极端分子,间谍和阴谋家。苏格兰之前的谋反事件和先王被毒害一案让安全保卫工作成为了整场婚礼的重中之重,在过去的几星期里,弗朗西斯爵士和他的属员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才确保了整个婚礼截至目前依旧一切正常。 下午四点钟,国王的车队从白厅宫的大门当中驶出,穿过欢呼的人群构成的海洋,驶向圣詹姆斯宫。玛丽公主从温切斯特一回来就住进了那里,一个小时后她会从那里和国王一起启程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她的未婚夫将在那里等待她。 二十分钟的旅程后,马车驶进了这座都铎式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大门,在庭院里掉了一个头,停在了入口处。与往常一样,当国王下车时,总是骑着马跟随在他身后的罗伯特·达德利已经在那里等着扶他下车了。 国王朝着罗伯特点了点头,把他留在了宫殿的门口,自己走进了大厅。 令爱德华有些意外的是,整座宫殿里显得异常的安静,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仆人站在那里,弯腰对着国王,如同一尊雕像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公主殿下呢?”国王走到那仆人身前问道。 那仆人终于直起身来,“长公主殿下在楼上恭候陛下。”他有着一张地中海人的古铜色脸庞,讲英语的口音十分奇怪。 国王细细端详了一番那仆人的脸,“您是西班牙人?” “是的,陛下。我是菲利普陛下派来为玛丽长公主殿下充当西班牙语翻译的。” “西班牙语翻译?”国王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她的西班牙语说的很好。” “是的,的确如此。长公主殿下的西班牙语十分地道,令人赞叹。”那西班牙人鞠了一个躬,“然而遗憾的是,菲利普国王陛下并不会说英语,因此他们已经商定婚后共同生活中只说西班牙语,而我的工作就是把他们的西班牙语命令翻译成英语,然后再转述给仆人和侍女们。” “这不会很不方便吗?”国王的声音明显变的有些冷淡。 “这只是权宜之计,陛下。菲利普陛下已经从西班牙为玛丽公主挑选了男仆和贴身侍女,他们将会取代目前玛丽公主身边的仆人和侍女,事实上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已经随着菲利普陛下一起抵达了伦敦,如今在正在楼上陪伴公主。” 国王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他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仅仅是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那西班牙人,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二楼的走廊里,肃立着一群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看上去面色严肃,在一瞬间国王甚至觉得自己身处修道院当中。与楼下那人一样,他们都如同雕塑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有那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他们还是有生命的存在。 爱德华压抑住内心的不适,走到玛丽公主寝宫的大门前,看向那个把守在门口,如同地狱的看门犬一般的中年女人。她穿着厚重的宫装和兜帽,那一身看上去比重甲骑士的全套甲胄还要笨重。 那中年女人朝着国王行礼,她同样有着一张西班牙式的面孔,很显然她正是那些与菲利普国王一起抵达英格兰的西班牙侍女当中的一员。 “玛丽公主准备好了吗?”国王朝她点点头。 那女人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我很抱歉,陛下,然而我不会说英语。”她用西班牙语说道。 国王看上去已经不会为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感到奇怪了,“玛丽公主准备好了吗?”他入乡随俗地用上了西班牙语。 “公主殿下在屋里恭候陛下。”那女人回答道,同时打开了房门。 国王冲着她点了点头,走进了玛丽公主的寝宫。 玛丽公主一个人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夕阳在地板上投下她长长的影子。看到国王进来,她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她今天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上面用金线绣着玫瑰和石榴的图案。裙子上挂满了珍珠和宝石,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窗外射进来的夕阳的光线让她看上去灿烂夺目,几乎让国王睁不开眼来。 “陛下,我的兄弟。”她屈膝行礼,那繁复的裙摆折叠起来,上面的金线和珠宝看上去如同金色的大海上泛着粼粼波光。 国王迟疑了片刻,随即大步走到玛丽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扶起。 “您今天很美丽,我的姐姐。”他用西班牙语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讽刺。 玛丽公主看上去有些惊讶,她看向大门口那正在张望着屋子里情景的西班牙侍女,那女人被玛丽公主突然的注意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伸手拉上了大门。 “如果您是因为这里的那些西班牙人而不满,那大可不必。”玛丽公主转向国王,开口说道,“他们不过是菲利普的一番好意,为了我们日后的婚姻生活更加方便。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们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工作,那些对西班牙人流传甚广的偏见完全是毫无道理的。” “我对西班牙人没有偏见。”国王回答道,“我也不介意菲利普带一些他的人来英格兰,毕竟他是这桩婚姻当中的男主角。然而您不觉得这屋里的西班牙人有些太多了吗?我一路上见到的全都是他们,连一个英格兰人都没有见到,我还以为我是到了西班牙大使馆里。” 玛丽公主的脸开始涨的发红,“我觉得在我家里用什么样的人,纯粹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情,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变得十分生硬。 “我以为您在政治舞台上混迹了这么久,早已经了解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一个政治人物的一举一动,都不仅仅是他或她自己的事情,他要考虑大众的观感,正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要关注观众的反应一样。” “我和菲利普的婚姻不仅仅是政治!”玛丽公主高傲地扬起头,“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是天造地设的爱人!”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斩钉截铁。 国王盯着玛丽公主的眼睛,仿佛是要弄清楚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垂下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我一直觉得您是个聪明人,我亲爱的姐姐,甚至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我想在您内心深处,一定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东西,然而也许是您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亦或是您不愿意直面那令人失望的现实,结果就是您一直拒绝承认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秘密。” 玛丽公主脸上的高傲表情逐渐被慌乱所取代,她张皇失措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在大海里挣扎的溺水者徒劳地搜寻可以抓一把的浮木。她猛烈地摇着头,不知道是在向国王还是对自己摇头。 “不,我不明白……”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国王叹了一口气,“我本不愿意在今天扫您的兴,然而鉴于如今这种情况,我想我不得不做那个恶人了。” “我看得出来您对于菲利普的感情,或者更准确的说,迷恋。我并不理解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您迷恋的地方,在我看来您比起他来要强上许多,然而我对您的感情表示尊重。但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那不勒斯国王陛下的身上,看到您对他的这种感情。” 玛丽公主的肩膀微微发抖着,胸脯一起一伏,她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然而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菲利普如今的表现,已经清楚地说明,对于您和他的婚姻,他仅仅把它当作一桩政治联姻,不过是尽他作为西班牙王储的义务而已。对于西班牙来说,和您成婚,这是一招妙棋。然而对于您的未婚夫而言,这场婚姻也不过就是一步棋罢了。您想要与菲利普成婚,我同意了,并且祝福您,然而我想如今是您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可这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公主因为激动而显得气喘吁吁,她浑身摇摇晃晃,看上去仿佛喝醉酒一般,“我愿意嫁给他,我迷恋他,即便他并不爱我,这又和您有什么相干?”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如同被一具被吸干了血的僵尸。 “首先,您是我的姐姐,”国王伸出手扶住玛丽公主的胳膊,“您的前半生因为一个男人,我们的父亲而并不如意,这一点我明白,我不希望您的后半生因为另一个男人同样蒙上阴霾。您有资格得到幸福,您也理应得到幸福。” “幸福?”玛丽公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当作为一个女子降生的时刻,我就永远失去了幸福的资格!您明白吗?如果我是个男孩,无论有多少莺莺燕燕在父亲的身边环绕,我母亲的身份都是无可动摇的!她活着的时候永远是西班牙公主,英格兰王后,当她去世之后,她也会以一位王后的排场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由整个王国的贵族为她送葬,而不是在某个不知名的乡村礼拜堂里,连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获准出席!” “好吧,也许如您所说的,他不爱我,可那又如何呢?男人的爱比起秋天湖面的雾气还要飘忽不定,如同海上的幽灵船一般,突然地出现,之后又突然地消失。我们的父亲爱过我的母亲,也爱过您的母亲,之后也对她们都丧失了兴趣……唯一的区别就是您母亲生下了一个儿子!只要我为菲利普生下一个儿子,他就永远是我的丈夫!我会是西班牙的王后,那不勒斯的王后,尼德兰和耶路撒冷的王后!未来有一天,我的儿子会统治从意大利到秘鲁的全部土地,只要我有一个儿子……只要我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那声音比起语言更像是呻吟。 玛丽公主的脸变成了青灰色,脸上的五官已然变得扭曲了。国王只得扶着她坐到身后的一把扶手椅上。他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玛丽公主,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这是您所想的,那我也无话可说。然而既然您婚后计划仍然留在英格兰,那么在说完弟弟该说的之后,现在我也必须说一些国王要对您说的话了。” “在我看来,菲利普对您的控制已经达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您似乎对他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也许是爱情的火焰晃花了您的双眼,亦或者是您为了讨好他而不惜委曲求全,然而无论如何,这些天里您表现的就如同他的提线木偶一般。鉴于您在政治上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这种控制对于国家而言是一种威胁。如果您和您的党羽不幸沦为西班牙人的马前卒,那我将无法容忍您继续保留这样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了。”国王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看上去比起兄弟更像是一位法官,“如果您婚后还住在英格兰,那么您就应当扮演英格兰长公主的角色,而非是那不勒斯的王后。” 玛丽公主没有回答,她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 国王接着说道:“站在您的角度上看,您手下的那些人们效忠于您,同样是因为您是英格兰的长公主,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虽然是天主教徒,但是依旧珍视国家的独立,如果您成为西班牙利益的代言人,您的党派也会如同冰块在烈日下一般迅速消融的,到那时,您恐怕也就剩下离开这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您是在对我下逐客令了?”玛丽公主扬起头,脸色铁青地问道。 “这绝不是逐客令,也不是什么最后通牒。”国王迎向玛丽公主尖锐的目光,“我只是向您指出您所面临的现实。我并不打算逼迫您做什么,然而到某个时刻,形势的发展会要求您您必须做出选择。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玛丽公主干巴巴地回应道。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但无论如何,作为您的弟弟,无论政治立场如何,我都要祝您日后万事如意,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您真的能从这场婚姻当中得到幸福。” 玛丽公主看上去对国王的祝福颇为意外,她愣了好几秒,终于回复道:“感谢您的盛情,我不会忘记的。”她的语气也软化了不少。 “如果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了。”国王朝着玛丽公主伸出胳膊。 玛丽公主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她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微笑,伸手挽住了国王的胳膊,两人一起向大门走去。 走廊里的西班牙男女,见到两人出来连忙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看上去如同墙壁上装饰的壁花。玛丽公主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两名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侍女快步上前来将裙摆托起,跟在公主和国王身后。 当他们步下楼梯时,马车已经在门厅的出口处等待了。婚车是一辆华丽的敞篷马车,这样的选择自然是为了彰显王室的亲民姿态。拉车的六匹白马低声地嘶鸣着,用自己的蹄子踢踏着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六匹马的身上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发,每匹马的双耳之间都挂着红色的花结,看上去如同在额头上插上了一朵玫瑰,每匹马头上的花结中央都挂上了一颗硕大的珍珠,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装饰品象征着那红白色相间的都铎玫瑰。 当玛丽公主登上马车的踏板时,国王一直扶着她的胳膊,而后他也同样登上了马车,坐在玛丽公主的对面。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名女仆托起公主依旧耷拉在车下的裙摆,把它放到了两人的脚边,而后关上了车门。 国王朝着不远处的罗伯特点了点头,随即整个车队开始行进起来。圣詹姆斯宫的大铁门打开了,如雷的欢呼声穿过门洞涌进庭院,马车一路朝着那欢呼的人群驶去。 几英里外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宾客们已经陆续抵达,而在教堂的大门外,那些有幸抢到好位置的观众正翘首以盼婚礼的开始。早在前一天晚上,禁卫军已经开始在附近设置路障和哨卡,只有经过检查的观众才得以在教堂前等待。而在今天天还没亮,教堂的全副执事就已经倾巢出动,在教堂的入口处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马车乘客下车的地方。在他们对面,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小商人和小职员组成的观众正饶有兴趣地猜测着这场婚礼究竟要花费怎样的天文数字。纵观各国,对达官贵人们的大典最有兴趣捧场的也正是这些人。 教堂的大厅里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自恃身份的贵人们,今天也抛下了矜持,早早地就来到教堂里,想要占个好座位以看个痛快。而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人可都是把“装出自重,人便敬重”这句话当作人生格言,在各种场合个顶个地迟到,以此彰显自己身份的人物。只有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才自信总会有人献媚地为他们让出符合他们地位的位置,因此才在婚礼开始不久前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来宾入场的地方。 西班牙的菲利普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祭坛前,他看上去与其说是新郎,更像是一位主持婚礼的教士。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祭坛前方供桌上摆放的蜡烛,那昏黄而黯淡的烛光一闪一闪,看上去仿佛一阵微风就会把它们吹灭。 当首席大臣抵达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波澜。菲利普仿佛一头正在冬眠的熊,被外界的扰动惊醒一般,抬起眼皮,看了看对方在人群的恭维当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当两人的视线相交时,菲利普看到对方脸上掠过片刻的犹疑,而后微微朝着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过目光,四下张望着,仿佛突然间对教堂的装饰变得很感兴趣。 与其它的任何场合一样,熟人们总是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参加这场婚礼的目的无疑就是为了增加自己在社交场上的谈资,而他们已经按耐不住倾吐的欲望了。他们伸出自己的手指,指点着一张张大人物的面孔,历数着那些来参加婚礼的显贵们。 “诺森伯兰公爵,多赛特侯爵,还有他妻子萨福克女公爵坐在一起,想必是因为他们儿女的婚事……两周之后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的婚礼,您有收到邀请函吗?我们全家都拿到了。” “法国大使来啦,他看上去比上个月胖了二十磅……您看到他后面跟着的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秃顶小老头了吗,那家伙是威尼斯的大使,还有那些波兰人,您瞧瞧他们穿的多可笑啊……” “瞧瞧,是那位侯爵夫人,您看见她身边那个漂亮女仆了吗,什么人会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放在自己丈夫眼皮底下……所以您想想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真是不言自明……” 那无数的低声交谈,构成了一张秘密和八卦的大网,把每个人笼罩在里面。每个人都是吐丝的蜘蛛,每个人又都是徒劳地挣扎着的猎物。他们陷在这名为上流社会的庸俗泥潭里,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爬不出去,不过幸运的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并不想爬出去。而在这泥潭之外,也多的是人排着队想要跳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如同大海的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夕阳从这哥特式大典的彩色玻璃窗里射进来,把一切染成一种华丽的金黄色。 门外传来侍卫用长戟敲击地面的声音,巨大的管风琴开始轰鸣起来,整个教堂如同一个巨人一般苏醒,这大厅就是他的胸腔,管风琴的那洪亮的乐声回荡在柱廊之间,让那精美的彩绘玻璃窗在窗框上面震颤着。 如同收到了信号一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大门口,国王挽着玛丽公主出现在那里,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他们正要跨进教堂的门槛时,玛丽公主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上方的天花板,仿佛是期待着那天花板突然裂开,露出天主的面庞,指引她要如何去做一般。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跨进了这婚姻的神圣殿堂,宾客们注意到管风琴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走廊两边的观众目送着玛丽公主穿过那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的大厅,那些距离最近的人注意到她在微微颤抖着。女士们展开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和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着,而男士们则只能凑到对方的耳边交头接耳。 虽然新娘是今天的主角,然而国王依旧吸引了最多的目光。从古至今,王权都如同太阳,让一切星辰,哪怕是月亮都黯然失色。国王苍白的脸被夕阳的光晕染成金色,他那优美的五官看上去并没有往日的亲和,反而显得有些过分严肃。对于许多观众而言,他们会乐此不疲地花费几天时间去揣摩国王脸上这表情的用意,而他们当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人则会成为这几天各个沙龙里的宠儿,在各种场合卖弄他们的猜测。 在他们身后,跟着四位穿着石榴红裙子的女傧相,看上去如同从同一个石榴里掉出来的四颗一模一样的石榴籽。她们是公主的四位侍从,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当中的一员,在她被整个世界抛弃时依然守在她的身边。与四个女傧相对应的是四位男傧相,清一色的都是西班牙人,是菲利普从西班牙带来的四位深受宠信的青年贵族,有着同样的黑色头发和英挺的五官,橄榄色的皮肤,让人想起拉着菲利普国王马车的那四匹安达卢西亚骏马。 伊丽莎白公主跟在他们后面,她挽着自己的陪同人,罗伯特·达德利的胳膊,看上去颇为平静,然而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她时不时地就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英俊青年,每瞥一眼她脸上就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潮红。她看起来似乎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有些出神了。 跟在他们之后的,是简·格雷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这对漂亮的年轻人即将在两个礼拜之后迈入婚姻的殿堂,他们和简·格雷小姐的妹妹们走在一起——除了两位公主以外,格雷家的女孩们是最近的王位继承人。当然没有算上如今流亡法国的原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她一俟满十六岁就将与自己的表弟,法兰西王太子弗朗索瓦成婚。 管风琴激昂的乐声始终不停歇,教堂的唱诗班也开始歌唱起来,那清脆的童音听上去如同天堂飘来的仙乐,让这充满算计和利益交换的仪式也有了几分圣洁的味道。 加德纳主教和教廷特使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已经在祭坛前面等候,他们无论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脸上都挂着慈祥和蔼的微笑,仿佛两个终日乐呵呵的乡村牧师。 菲利普看上去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境当中醒了过来,他朝着国王和玛丽公主鞠了一个躬,伸出胳膊,从国王那里将玛丽公主接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一瞬,然而这两道目光当中却并不包含着多少善意,更多的则是怀疑和冷漠。 这对未婚夫妻两人转过身,跪在了祭坛前,而国王也走到一边,在祭坛侧面的御座上落座。刚才站起身来恭迎陛下和公主的人群也纷纷落座,一时间裙摆的沙沙声和座椅的吱嘎声几乎压过了管风琴的奏鸣。 大门缓缓关上,那夕阳和嘈杂的人群被一起关在了门外,即使灯火通明,然而大厅里一下子也变得阴暗了不少。 两位主角都穿着全套的法衣,带着主教帽,手里拿着主教的法杖,仿佛真的是永恒的天父在人间的代言人。 加德纳主教按照通常的做法,向新人提出了那几个众人皆知的老套问题。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为两人交换了戒指。玛丽公主看那戒指的眼神如同那里头凝结着她的全部生命,而菲利普带上戒指时脸上的表情跟穿脱手套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加德纳主教向两位新人和大厅里的观众发表了一番极具宗教色彩的演说。他撰写这篇演讲稿时候的心路历程,完全就像是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两座高塔之间走钢丝一般。他的这篇演说既不能有太浓的天主教色彩,以免触怒已经对西班牙影响十分敏感的国王;然而完全没有关于天主教的只言片语,又会让自己的幕后支持者,虔诚的玛丽公主不满。因而主教的整个演讲,都充斥着空洞的道德说教和翻来覆去的空话,这样受折磨的就只是台下的观众,而不是主教自己了。 “那不勒斯的菲利普国王陛下,”主教用他堪比刚才管风琴的洪亮嗓音说道,声音在大厅墙壁的反射下,连最后一排的宾客都听的清清楚楚,“您是一位高贵的年轻人,是整个欧洲最高尚,最收到尊敬的皇族成员。您的才华出众,而道德则堪比一位圣人,上帝赋予了您崇高的使命,您的名字将被世人所永远称颂……” 菲利普看上去仍旧不苟言笑,但那变得柔和的面部曲线显然说明了,即使一位圣人也会陶醉于别人的赞美的。坐在一旁御座上的国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姐夫的反应,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嘴里发出了一声没有任何人能听得到的哼声。 当加德纳主教冗长的演说终于结束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主教的话音刚落,管风琴就不甘寂寞地再次歌唱起来,那声音从金属的管道里流出来,充斥着整个大厅,又从大门,窗户和砖瓦的缝隙流出去,引发了外面等待的人群更加狂热的欢呼声。 唱诗班又唱了起来,与刚才不同的是,领唱的是两位来自意大利的名伶,他们虽然已经是成年人的身体,却有着孩童一般清澈的嗓音。他们正是所谓的阉伶,还是小孩子时就被那些为贵族们搜罗娱乐工具的商人们用几个银币的价格从他们的父母身边买走,为了贵人们耳朵的享受,而被人为地变成残缺的怪物。意大利号称文明之邦,是文艺复兴的摇篮,是天主的牧羊人教宗的居所,然而正是这国家盛产阉伶,正是这些所谓的文明人,为了他们所谓的文雅享受,而干出连他们口中的野蛮人都要唾弃的丑事。 那天籁般的歌声,与香料燃烧的香气一起氤氲在大厅当中,祭坛上的仪式已然结束了。玛丽·都铎与西班牙的菲利普,或者按照德意志人的叫法,菲利普·冯·哈布斯堡,如今已经在天主和世人的见证下结为夫妻了。 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拿着一顶金色的王冠,走到玛丽公主面前,这顶那不勒斯的王后冠冕,是由罗马的教皇赐福之后,被专程送来英格兰的。这位老人颤颤巍巍地把冠冕戴在玛丽公主头顶上——她如今是那不勒斯的王后了。 玛丽公主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她的手紧紧握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玫瑰念珠,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为如今包围着她的荣耀与幸福而感谢上帝的恩宠。 菲利普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伸出胳膊,让她挽着,两个人一起走向圣器室,他们将在那里接受人群的祝贺。 人群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而站在最前面的自然而然是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国王走到新婚夫妇面前,和菲利普对视了片刻,摘下了自己的手套,向菲利普伸出手去。 菲利普犹豫了片刻,也伸出自己的右手,两个人轻轻地握了握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对方的手冷的如同一块冰块一般。 “我祝贺您,我的姐姐。”爱德华看向玛丽公主,说道,而后他再次看向菲利普,“还有您,我的兄弟,如今我们真的是一家人了。” “我感到十分荣幸,”菲利普说道,“我期待和您建立持久而深厚的友谊,我也期待我们两国成为相互依靠的兄弟之邦。” 爱德华点了点头,“希望如此。”他朝着新婚夫妻行了个礼,从圣器室的另一扇门走了出去。 排成长队的人群一个个走过来向新婚夫妇致意,他们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的祝贺语,菲利普对于他们就没有对于国王那样的耐心了,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倒是玛丽公主一反常态,脸上的肌肉都因为微笑而变得僵硬,而嘴里则翻来覆去地说着诸如“谢谢您的祝贺”一类的程式回答。 当如同尼罗河一样漫长的人流终于从他们面前流过,后面排着队的人终于越来越少。那些向他们道贺之后的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见证这对新人离开教堂的场景。 当最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之后,菲利普再次挽起玛丽公主的胳膊,重新回到了大厅里。大厅的大门已经再次开启,夕阳的光晕又重新回到了房间里,然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剩下的光辉不过是天边的晚霞的些许红色映照在大地上。 夫妻两人迈着上位者的稳重步伐,穿过走廊,朝着门外走去,唱诗班再次高声唱起圣歌来玛丽公主依旧在颤抖着,比起进门时,她颤抖地甚至更厉害了。菲利普转过脑袋,微微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像是在计算她在典礼上昏倒,连带着他本人一起沦为笑柄的概率。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门口聚集的黑压压的人群发出比刚才更加响亮的欢呼声。这些人并非都是玛丽公主的拥护者,更不是亲西班牙的势力,他们仅仅是喜爱热闹,也乐于让自己成为这热闹的一部分罢了。 夫妻两人走向已经在门口等待的婚车,正是国王和玛丽公主前来时候乘坐的那辆马车。当玛丽公主踏上马车的踏板时,她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车门再次关上,拉车的马欢快的叫着,载着新婚夫妻穿过朝他们投掷鲜花的人群。玛丽公主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人群,然而他们的欢呼却丝毫没有进入她的脑海里,此刻她脑子里满是自己母亲那欣慰的微笑,虽然由于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那母亲的面庞此刻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如同那历经了几百年历史的圣母像一般,如今仅仅能够看出脸上大体的轮廓。然而无论如何,她的确是在笑着的。 第106章 婚床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然而在白厅宫里,通宵达旦的宴饮看上去却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在盛大的宴会之后举行了规模堪与几年前国王的加冕舞会相较的舞会,按照通常的情况,恐怕是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散场。 玛丽公主和菲利普在舞会开始时共同跳了一支舞,为舞会开幕。如今跳舞是贵族男女所必修的技能,然而这对夫妻两人跳的却都不怎么好。菲利普的动作显得过于僵硬,仿佛他的关节全都生了锈,以至于难以弯曲,因而只能像个木偶戏中被操纵的玩偶一样僵硬地一蹦一跳。而对于玛丽公主来说,上一次跳舞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人到中年的她未免对舞步和动作已然有些生疏。于是在外人看起来,这两个人与其说是在共舞,不如说是两个摔跤手在相互角力。 跳完这支舞之后,夫妻两人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仿佛是在说“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义务,之后随你们的意吧”。玛丽公主还时不时饶有兴致地看一看舞池里,仿佛是在观赏一幕有趣的戏剧,而西班牙的菲利普看上去则完全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深陷在一把天鹅绒扶手椅当中,抬起脑袋,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时不时地伸出手从身边的银盘子里抓出几颗葡萄,塞到自己的嘴里,过上几秒后又侧过脑袋,把葡萄皮吐回到那银盘子里面。 坐在御座上的国王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跳舞的兴致,他整个晚上都和他的宠臣罗伯特·达德利呆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看着人群。如今连最愚笨的人也看得出,国王的心情不佳,因此御座附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无人区,人人都不愿意贸然去触了国王的霉头。 午夜的钟声刚刚敲响,国王就毫不犹豫地立即站起身来,带着他的守护骑士一起离开了大厅。于是舞会被迫暂停,舞池里欢乐的男女连忙站到一旁,恭送陛下离场。 玛丽公主和菲利普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也站起身来,看上去迫不及待地跟在国王身后离开了舞厅,只留下满场的宾客在大厅里面面相觑。 乐声又开始回荡在大理石柱子之间,然而离场的几位贵人留下的阴霾,就如同葬礼上悬挂的黑纱一般,在舞会剩下的时间里笼罩着整个舞厅,让那些本打算留到天亮的宾客们喘不上气来,没过多久便纷纷告辞而去。 玛丽公主挽着菲利普的胳膊,行走在白厅宫如同迷宫一般的走廊里。她感到对方的手臂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于是她摊开了手掌,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引发了那手臂的一阵颤抖。她看向自己丈夫的脸,那张脸上满是不自在的表情。 “如果我让您感到不舒服了请原谅。”玛丽公主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有一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然而我觉得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么有一些比起礼节性的接触更加亲密的动作也是无可厚非的。”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菲利普的脸上。 菲利普注意到了玛丽公主那试探性的目光,在暗淡的灯火下,那双眼睛让他想起某些猫科动物的眼睛。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您说的有道理,我完全赞同。”他停顿了片刻,又一板一眼地说道,“谢谢您的提醒,我亲爱的妻子。” 玛丽公主满意地感觉到她挽着的那只手臂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她把对方的手握的更紧了。 登上一段大理石楼梯,两人来到了二楼的一扇大门前,这是为他们准备的寝宫,穿着西班牙式样宫装的侍女和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了。大门之内是一间颇为华丽的客厅,墙上贴着绿色的壁纸,天花板上画着宙斯化身为公牛载着诱拐而来的美丽少女欧罗巴越过海洋,看上去颇为应景。 屋子里充满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来自于西班牙进口的玫瑰香水,在壁炉的正上方,摆着一尊黄金制成的圣母像。玛丽公主走到圣母像之前,单膝跪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里默念了几句玫瑰经。而后她站起身来,轻轻吻了一下那圣像,当她转过身时,她满意地注意到菲利普也刚刚结束自己的祈祷。 玛丽公主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两把丝绸缎面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一起坐下。 扶手椅旁放着一张精巧的小茶几,由巴西香木制成,上面放着一个银质酒壶和两个银杯。 玛丽公主把两个杯子倒满壶里的葡萄酒,而后拿起一个杯子,递到菲利普的面前。她的脸上满是晚霞般的绯红色,仿佛还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 菲利普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了杯子。 玛丽公主看起来非常满意,她拿起自己的那一杯酒,“为您的健康干杯,我的丈夫。”她用一种从未从她口中发出过的柔媚声音说道。 菲利普没有说话,只是举了举杯子,而后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这上等的波尔多酒是什么苦涩的汤药一般。 玛丽公主用一只手遮着嘴巴,另一只手握着酒杯。当她喝完后,她将杯子随意地放在桌上,那绯红色已经从脸颊扩展到整张脸上,甚至她的瞳孔里都泛着如同燃烧的小火苗一样的光。 “我感到有些累了,今天的大典实在是令人疲惫。”她打了一个有些刻意的哈欠,“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不妨现在就寝吧。” 菲利普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玩味之情,在玛丽公主的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感情来。玛丽公主迎向那目光,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隆隆作响,如同敲响的战鼓。 沉默持续了五秒钟,但对玛丽公主来说这简直就是五个世纪一样。终于,菲利普似乎也厌倦了这尴尬的沉默,“我也感到有些累了,您说的很对,这样的大典的确消耗人的精力。”他站起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去更衣了。” “那我们稍后见。”玛丽公主行了一个屈膝礼,她低着头,以免让别人看到她心花怒放的表情。 当菲利普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在壁炉右侧通向他小更衣室的暗门后,玛丽公主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般,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她转过身走向壁炉左侧的另外一扇暗门,两名她的贴身侍女连忙提起裙摆,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玛丽公主的更衣室是一个六边形的小房间,一扇门通向小客厅,而另一扇门则直接联通夫妻两人的卧室。事实上,白厅宫的总管在装修这间套房时,原计划为菲利普也准备一间单独的卧室,与玛丽公主的卧室仅仅间隔一扇门,然而这项计划在玛丽公主的坚决反对下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育婴室,里面婴儿床和保姆的卧榻都一应俱全。在许多人看来,这项举动实在是操之过急,然而并没有人愿意去触动玛丽公主的逆鳞,因而这间套房也就按照她的要求装修完毕了。 这间小更衣室采用了玛丽公主最喜欢的石榴红色调,然而效果却并不如意——更衣室没有窗户,在烛光的映照下,整个房间看上去活脱脱就像是一个凶杀现场。仆人们私下里将这个房间称作“血腥之屋”,而这房间的墙壁也的确看上去如同被人涂满了鲜血一般,而墙上挂着的一幅圣母像不但没有淡化这诡异的氛围,反倒让这房间的气氛看上去更加怪异了。 当她们走进房间时,那两名侍女看上去都或多或少地颤抖了几下,显然这房间令她们感到非常不适。只有玛丽公主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解开自己头上的兜帽,任它随意地掉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厚的波斯地毯上。 一名侍女去收拾那落在地上的兜帽,另一名侍女则拿起桌上的象牙梳子,为玛丽公主整理头发。 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浮现出的自己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下,这张脸的颜色看上去比起平日里显得更加蜡黄,仿佛一丝生气也没有似的。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脸上日渐松弛的皮肤。那细长的手指拂过眼角如同爬山虎一样迅速滋生的细纹,又摸了摸日益显得尖锐的颧骨,最终停留在嘴边那已经十分明显的法令纹上。 镜子里那梳头的侍女看上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吃惊的表情,随即又装的若无其事,接着用象牙梳子细细地整理玛丽公主那已经有些干枯的头发。 “把那白头发拔下来吧。”玛丽公主用西班牙语说道,她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侍女的动作都没能逃出她的目光,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试图掩盖些什么东西。 “是的,殿下。”那侍女微微屈了屈膝,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改了口,“我是说陛下,对不起,陛下。” “陛下?”玛丽公主轻轻念着这个词。 “您如今是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了。”那侍女低声说道。 “那不勒斯的王后?”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对镜中人说话一般,“是啊,我是王后了。”她微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重新睁开,“不过我们是在英格兰,我的首要身份还是这个国家的长公主,所以称呼还是和原来一样吧。” “把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吧。”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侍女连忙拿起一根银镊子,轻轻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玛丽公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侍女夹着那根银丝般的白发,凑到玛丽公主面前。玛丽公主饶有兴致地拿起那根白头发,仔细端详着。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根了?” “第五根,公主殿下。” “以后还会更多的。”玛丽公主轻轻松开捏着那根发丝的手指,那根头发丝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空中飘动着,很快就不知所踪了。“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也是时候该长白头发了。” “您看上去还很年轻。”那侍女怯生生地说道。 玛丽公主打量着对方的脸,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侍女不禁吓得向后推了一步。突然,玛丽公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 “瞧您的手臂,多么白皙而富有光泽啊,就像一根象牙……”玛丽公主低声说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侍女的胳膊,看上去仿佛是在把玩一个装饰品一般。那侍女浑身颤抖着,竭力抵抗着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的冲动,她的嘴唇颤抖着,那僵硬的笑容让她看起来仿佛带上了一副小丑的面具,然而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滑稽而只显得诡异。 “瞧瞧您的这张脸。”玛丽公主抬起头来,打量着那侍女的脸,“您可真漂亮呀,高挺的鼻梁,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石榴般的红唇……您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岁,殿下。” “比我小了十五岁。”玛丽公主耸耸肩,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与对方的手臂放在一起。两相对比看来,玛丽公主的胳膊看上去呈现出旧书的书页一般的颜色,胳膊上的皮肤已然有了些许松弛的迹象,那青色的血管看上去非常明显,看上去如同攀缘在树干上的粗壮的藤蔓。 “看看我的胳膊吧。”她脸上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再看看我的脸。”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按下去一个深深的印记,许久都没有反弹回来。“我已经老了,也变丑了,男人们的目光也不再会为我而停留。我曾有过许多未婚夫,那时候我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光泽,如同刚刚从蚌壳当中取出的珍珠。”她的目光看向屋子的远端,仿佛在透过时空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有结婚,当我真正成了某个人的妻子的时候,却发现我的丈夫竟然是之前我的其中一位未婚夫的儿子!” “命运可真是无情,如今我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一个可笑的半老徐娘,可笑地追逐着青春的尾巴,徒劳地往自己的丈夫身上贴,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赢赢得男人的芳心。难道这不是你们想的吗?”她的脸办了起来,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绷着,看上去如同拉紧的弓弦。 “我绝无此意,殿下……请相信我……”那侍女被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连忙屈膝跪下,屋里的另一名侍女见势不妙,也同样跪了下来。 玛丽公主并没有看她们一眼,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人人都把我和她相比。”她冷冷一笑,“人人都把她比作含苞待放的玫瑰,而我是已经枯萎的残花败柳,就连我的丈夫对她的兴趣也远胜过我……可那又如何,他总是我的丈夫!我才是未来的西班牙王后,基督教世界最尊贵的女人……” 她发出几声疯狂的大笑,然而那尖利的笑声里却满是凄凉的意味。突然她身子一软,歪倒在椅子靠背上。 两名侍女连忙上前扶起她,只见她满脸疲倦之色,看上去虚弱而又沮丧。 “帮我换装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侍女们连忙为她换上睡衣。当换装完成时,玛丽公主看起来又恢复了一丝气力,她静静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向那扇通向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光线比起更衣室来显得更加黯淡,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几根蜡烛,看上去如同大海上的几座闪烁不定的灯塔,忽亮忽暗,忽明忽灭。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座巨大的四柱床,上面同样挂着鲜红色的帷幔。房间的两头分别挂着这间房间男女主人各自的肖像画,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显得有些阴沉,画中人那隐藏在阴影当中的目光似乎在背后盯着每一位进入这房间的来客,让他们不由得感到背后发凉。 侍女们掀开床幔,玛丽公主脱下外袍和拖鞋,爬上了床,陷进了松软的靠垫里。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另一扇通向男主人更衣室的小门。 玛丽公主并没有等待多久,随着铰链的吱嘎一声,那扇小门弹开了,菲利普的身影从门后的走廊里浮现出来。他同样穿着宽松的袍子,散开的衣领里露出胸前那有些苍白的皮肤。他朝着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走到床的另一边,迅速爬上了床。 侍女们朝着他们行礼,将帷幔放了下来。而后她们收起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蜡烛,退出了房间。 帷幔之内是一片黑暗,玛丽公主听到身边传来男人的粗壮喘息声,伴随着她的心跳声,她突然感到一丝反胃的感觉,这难道就是她所期待许久的吗? “我们开始吧。”菲利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但在这之前,我们应当先祈祷。” “祈祷什么呢?”玛丽公主喃喃地问道。 “祈祷上帝赐给我们一个继承人。”菲利普那灼热的呼气落在玛丽公主的耳边。 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虽然在黑暗中,她并不确定对方能够看得见。她开始低声念起玫瑰经来,当那陌生的痛感传来的时候,她无比确信上帝听到了她的祈祷,今夜她就会得到她想要的,她已经有了一个丈夫,还会有一个儿子——她无比确信,那会是一个漂亮的儿子。 第107章 爱巢 在婚礼后的第三天,玛丽公主就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离开了宫廷,前往她长居的霍斯顿庄园,当他们启程时,送行的人群有些惊讶地注意到这对夫妻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缓解了不少,他们在对方面前的举手投足都变得自然了许多,玛丽公主看上去不再那样刻意,而菲利普在面对自己妻子的一些亲密举动时也不再显得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这桩并不被人看好的婚事,如今看起来似乎也未必一定会以悲剧收场。 宫廷如同一座永不谢幕的舞台,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新鲜的剧目,那些高贵的演员们一个个粉墨登场,永不疲倦地表演,直到他们被一脚从那舞台上踢下去。玛丽公主的婚礼的热度仅仅维持了大约一个礼拜不到,而新的话题已经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首席大臣的长子和继承人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即将与萨福克女公爵和多赛特侯爵的长女简·格雷小姐成婚。 在首席大臣的儿子们当中,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无疑是最耀眼的那个,如同太阳让星辰黯然失色一般,他的成就也使得他的兄弟们无一例外地被遮蔽在他的光芒当中,其中甚至包括未来诺森伯兰公爵爵位的继承人吉尔福德勋爵,这位年轻人羞怯而又敏感,这样的角色显然并不适合刀光剑影的政治舞台,然而他出身的家族和作为继承人的地位,又使得他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被推到台前来,成为政治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 从某种程度上讲,简·格雷小姐面临着与吉尔福德勋爵相似的情况——与她都铎家族的表亲们比起来,她实在是缺乏野心。这个安静的姑娘如今越发迷上了文学和艺术,比起策划政治阴谋,她更享受在书房当中研究拉丁语文献。然而她的外祖母却恰恰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妹妹,于是她血管里那四分之一的都铎家族血统,就如同诅咒一般在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挥之不去。对于任何人而言,他们看到她所想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她是一个有气质的女孩,饱读诗书,并且非常漂亮”,而是“她是王位的第三继承人”。 如今玛丽公主已然三十六岁,除了她自己以外并没有多少人对于她还能生育抱有什么希望,所以挡在简·格雷小姐与圣爱德华王冠之间的,只有两颗跳动的心脏。任何人都不会质疑,简·格雷小姐都是一笔优质资产,一张可能开出头奖的彩票。 达德利家族与格雷家族的联姻,时间就定在玛丽公主盛大婚礼之后的两周。首席大臣和萨福克女公爵在婚礼的准备上显示了令人称道的谦逊:为了不显得是在与玛丽公主争锋,婚礼并不在伦敦的豪华宅邸当中举行,而是定在萨福克女公爵位于朴茨茅斯附近海边的庄园当中,而婚礼的宾客也不超过一百人。因此比起玛丽公主的婚礼,这场婚礼的请柬就显得更加炙手可热,收到邀请的人不是达德利家族关系紧密的盟友,就是地位高到如果不送上一份请柬就会显得冒犯的程度,亦或是以上二者兼备。 婚礼举行前的三天,宾客们就陆续抵达萨福克女公爵漂亮的海边庄园,这座庄园的大宅位于海边的一处平坦的地基上,宅子的前面是一座风景秀丽的意大利式花园,而后面则是一座面向大海的露台。从屋子里巨大的落地窗里往外看去,整个海湾的美景尽收眼底,几艘修长的快船停泊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那是供宾客们派遣烦闷的游艇。萨福克女公爵的招待一向以细致贴心著称,她为她的宾客们准备了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男士们可以参加在林场里举行的活动,猎犬,猎鹰和用来打松鸡的猎枪一应俱全,或者他们也可以乘上游艇出海,去不远处的渔场里钓鲑鱼。当他们玩的累了,就加入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享受海边的新鲜空气的女士们,一起享用厨房里送来的时令餐点。这些餐食的原料都来自女公爵这座庄园的出产,十分新鲜,令宾客们食欲大开。 首席大臣和新郎一起在婚礼前一天抵达了这座庄园,按照传统新郎和新娘在婚礼前夜不能碰面,因此吉尔福德勋爵被安排住在花园对面的一座两层小楼里,这座小楼被遮掩在椴树丛和爬山虎当中,许多宾客在花园当中散步时都未能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个安静的世外桃源,曾经深受萨福克女公爵的父亲,老萨福克公爵的钟爱,他在晚年时曾经经常来这里休憩。 吉尔福德勋爵甫一进门,就对这间临时居所感到非常满意。这栋小楼建在一个通向大海的小坡上,临向花园的一侧有两层,而朝向大海的一侧则有三层。朝向大海的一层的门外是一条石子小径,一路通到满是鹅卵石的海边;二层也就是花园一侧的一层则有着小楼的主要出入口,访客们穿过花园迷宫一般的花径,来到这座灰色石头建筑如同洞窟入口一般的黑色门前,而穿过这扇门就是这座小楼的前厅,前厅内部仅仅用白色和黑色两种大理石装饰,然而这两种颜色的有机排列让这间前厅看上去并不显得严肃古板,反倒是颇为典雅。前厅的一角放着一尊萨福克公爵的半身像,当吉尔福德勋爵走进前厅的时候,那张老人凝固的面孔正从身后严肃地打量着他,仿佛要看看自己外孙女的未婚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前厅的左首一侧是一间小客厅,小客厅的墙上贴着深色的护墙板,屋子里的家具也全是古色古香的风格,而右首的餐厅看上去也采用了相同的装饰。萨福克公爵的徽章在这两个房间里随处可见,窗外的爬山虎和树丛让整个二楼显得有些昏暗,与这种装饰风格相得益彰。 与二楼相比,三层的装饰则显得明快许多,整个三楼的墙壁都被拆掉,彻底打通为一间宽阔的卧室,卧室里的箱柜和大床同样古老,但壁炉上和博古架上的各式小玩意让整个房间显得生动明快了不少。一座带玻璃的大柜子里放满了东方瓷器,而旁边的小茶几上则摆放着意大利生产的彩陶。彩色的丝绸,出自于中国或是波斯亦或是奥斯曼的女工之手,如今凌乱地摆在几把扶手椅上,其作用仅仅是为了装点一番这间房间,让它显得更有色彩。房间的各面都有着巨大的落地窗,而对着海边的那扇落地窗打开后就可以走到外面的小阳台上。小阳台上贴心地放着两把藤椅和一个小茶几,茶几上已经放好了一壶新鲜的柠檬水。 吉尔福德勋爵在这里舒适地安顿了下来,这里的陈设和装潢都十分对他的胃口,下午他去海边散了一会步,而晚上大厨房里为他送来了精致的晚餐,其中的鳟鱼是简·格雷小姐前一天清晨在不远处树林当中的小溪里亲手钓起的。 时间如同飞驰的骏马一般飞速过去,当屋子里的座钟敲响晚上九点时,吉尔福德勋爵正坐在面向大海的露台上,清凉而并不冷洌的海风,带着淡淡的咸味,轻轻吹拂着他的脸。与他的兄弟们一样,吉尔福德勋爵同样有着英挺的五官,然而相似的五官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则会显示出迥异的气质。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总带着一丝忧郁的气息,如同一扇通向他敏感的内心世界的窗户。 一轮满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柔和的光芒落在那平静的海面上,模糊可以看见点点粼波。海浪刷刷地冲刷着岸边礁石,与其说是撞击,更像母亲轻柔的手在抚摸着她怀里的婴儿。不列颠这个孤悬在欧洲大陆以外的小岛,正是海洋女神的孩子,她生于浪涛之中,浪花是她的襁褓,而海风则是母亲低声哼唱的摇篮曲。海洋是孕育这个国家的子宫,是供给她养分的脐带,而终有一天这个岛屿将长大成人,成为这片海洋至高无上的主宰。 从花园的另一侧,传来模糊的音乐声和谈笑声,那是萨福克女公爵在大宅的露台上举行的晚宴和舞会传来的声音,虽然宾客并不算太多,但气氛却依旧热烈。这些宾客都参加过不久之前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的那一场盛大婚礼,显然在这场婚礼上他们显得更加放得开,没有那些盛大仪式带给人的拘束感。 吉尔福德勋爵作为新郎,并不能够前往大宅加入那欢快的庆祝当中。根据古老的传统,新郎和新娘在婚礼前夜绝不能碰面,否则便是不祥之兆。许多玩的开心的宾客都为他错过了这愉快的场合而感到遗憾,然而他本人却并不这样想,此刻他正陶醉在这静谧的世外桃源当中,感受着自然那令人窒息的美。 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和一根炭笔,轻轻几笔就勾勒出月光下的礁石,浅滩,和在港湾里随着浪涛轻轻起舞的游艇。 “画的可真不错。”身后传来的甜美女声吓了吉尔福德勋爵一跳,那根炭笔从他指间落下,在地上摔成两截。 他惊愕地转过头去,恰好迎上自己未婚妻那如花的笑颦。 简·格雷小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同一只小鹿一般抬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丝绸裙子,裙子的下摆已经被露水打湿,上面的裂缝显然是被树枝挂出的口子。她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因为运动而泛起了细微的红色,那象牙般光洁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丝丝细密的汗珠。 吉尔福德勋爵连忙跑到房间另一侧的柜子前,他一把拉开柜门,抓出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他抱着那毯子走到简·格雷面前,把她像个木乃伊一样裹的严严实实的。 “您要把我裹的透不过来气了!”少女笑着说道。 “您怎么穿的这么少?外面已经很凉了,您这样会得肺炎的,小姐。”吉尔福德勋爵毫不理会自己未婚妻的抗议,反倒把毯子裹的更紧了。 “我是从自己的卧室里偷偷跑出来的,难道我还要叫女仆给我换装吗?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来您这里的。”简·格雷耸了耸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女教师抓住走神的小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您来这里做什么?今晚我们不应该见面的。” “自从您到了这里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您呀。”简·格雷的脸越发红了,不知道是羞怯还是毯子带来的热度导致的,“我想看看您的笑容,我想亲手摸摸您的皮肤,我连一晚上都等不下去了,难道您不是吗?”她从毯子里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这等待也煎熬着我,亲爱的。”青年反手把娇小的简·格雷小姐抱在怀里,”然而我想到这一晚的磨难,会换来我们毕生的幸福,我就又有了力量。”他拿起简·格雷的一缕栗色的秀发,放在鼻尖轻轻嗅着,那发丝上带着丁香花和青草的气息。“我发誓这将是我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没有彼此的夜晚,从今以后每一天我要搂着您在我的臂弯睡去,醒来时我要亲吻您那可爱的嘴唇。”他说着,吻住了对方的嘴唇,“我是多么想念您啊,我亲爱的,我未来的妻子。” “您真的相信,我们今晚见面会招致不祥吗?”当这激烈的一吻终于结束,简·格雷一边大口喘息着来平复自己的呼吸,一边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会幸福的,对吗?吉尔福德,会永远幸福?” “我们会的。”青年坚定地说道,他拉着自己未婚妻的手走到床边的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坐下,用指尖轻轻在对方脸上勾勒着,突然他大声的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呀?”简·格雷问道。 “我在想我们签订婚约的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我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姑娘,想着‘这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如同玛丽公主和菲利普国王一样,做一对政治夫妻,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放上权力的祭坛。” “也许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像我们一样。”简·格雷低声说道。 “您真是个善良的天使,然而我要说的是,绝不会有人如同我们两人一样幸福了。”吉尔福德勋爵那总是显得忧郁的眼睛里突然燃起热烈的火苗,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喷发一般,“我感谢我的父亲和您的母亲,他们决定让我们在成婚前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正是这段宝贵的经历让我认识了您,爱上了您!我终于意识到我有多幸运,能够得到一位在各方面都与我如此相合的女人作为自己终身的伴侣。别人将我们连在一起是出于政治的考虑,而我们的心灵相通,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也一样,亲爱的,我也一样。”简·格雷喃喃地说道,“我是多么爱您呀。” 两个人靠在一起,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对于两个心意相通的人而言,语言是最多余的东西了。在这个寂静的小世界里,只有两颗心脏在以相同的节拍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吉尔福德勋爵终于抬起头来,“出什么事情了?”他伸手指着大宅的方向,那里正传来一阵嘈杂声。 简·格雷低头想了想,“想必是国王陛下来了。” 两人走到朝着宅邸的那扇落地窗边,打开窗户,正好看到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在一群骑兵的簇拥下浮现在浓重而黏稠的夜色里,穿过铸铁的大门和花园,在大宅的柱廊前停下。 马车的车门打开,两个人影从车厢里钻出来,在他们四周簇拥着前来迎接的人群。 “那想必是陛下和我的弟弟。”吉尔福德勋爵说道。 “您觉得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幸福吗?”简·格雷小姐凑到未婚夫的耳边,轻声说道。 吉尔福德勋爵吓了一跳,“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吓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简·格雷小姐捂住嘴巴,轻轻笑起来,“您刚才看起来可真是太有趣了。” “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吉尔福德勋爵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 “我可不是傻子,亲爱的。”简·格雷小姐整了整自己的袖口,“这种事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不敢说罢了。我的这位表亲比起爱德华二世,可更像是亚历山大大帝,谁敢传他的流言蜚语呢?” “总之,他们的事情我们还是别插手吧。”吉尔福德再次搂住了自己的未婚妻。 “我倒是完全不在乎那些卫道士的话。”简·格雷如同啄木鸟一般,轻轻啄了啄对方的嘴唇,“事实上,我倒是觉得他们很相配。再加上他可是国王呀……他们会很幸福的。” 吉尔福德勋爵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做国王有多么幸福,我只知道有了您,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看向大宅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他们两人真如同您说的那样,我想他们此刻一定也羡慕着我们。” “世界上所有的人,此刻都正在羡慕着我们。”简·格雷再次吻住了对方的嘴唇,一切又归于寂静,只剩下大海那永不停息的波涛声依旧回荡着,如同海洋女神温柔的呢喃。 第108章 联姻 爱德华在浪花低沉的催眠曲当中安然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当他醒来时,他是被海雀清脆的啼叫声叫醒的。阳光透过轻薄的亚麻布窗帘,如同融化的奶油一般流淌到房间的各处,让这间套房里淡色的装饰和家具看上去显得更加明快。 国王光着脚踏上了铺着厚厚的地毯的地面,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一把将落地窗推开,走到外面的小阳台上,下面就是那一望无际的万顷烟波。金色的阳光落在海面上,与浪花一同跳动着,仿佛无数的精灵正随着海神的指挥棒翩翩起舞。在港湾的入口处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战船,那是海军派来保护陛下的安全的,如今她正如同海上的女王一般高贵地扫视着她的领地,那些游艇靠在她旁边,仿佛她驯顺的奴仆,在等待着这位海洋女王发号施令。 他满意地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受着那咸湿的滋味。 国王重新回到房间里,走回床边,拉了拉铃,而后坐在床边,等着仆人进来。 国王并没有等待多久,房门就打开了,陛下的几名贴身仆人出现在房间里,他们手里捧着的托盘里分别放着陛下的礼服,柠檬水和洗漱用品。 “早安,陛下。”领头的那个仆人谄媚地笑着,“您昨晚睡得好吗?” “说来奇怪,”国王脸上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颇佳,“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好过了。” “没有什么消息能比这更令我感到欣慰了。”那仆人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夸张,仿佛那些乡村剧场上表演的用力过猛的演员。 “现在几点了?”国王看了看窗外太阳的高度。 “刚过十点,陛下。婚礼是在正午时分,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国王点了点头,示意仆人们为他换装,陛下今天选择了一件深蓝色的礼服,并无什么装饰,仅仅在胸前别上了一枚钻石别针。当仆人们为他把别针别好的时候,罗伯特·达德利正好出现在房间的门口。 “我以为您会和您父亲一起用早餐的。”国王看上去有些惊讶。 “他去陪女公爵了,我母亲去了吉尔福德那里。”罗伯特从房间一角拉过一把扶手椅,来到国王面前坐下。 “您家里人都很开心吧。”国王看着对面全身镜里自己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仆人们忙不迭地收拾东西,以最快速度退出了房间。 “他们的确都很开心,连我也不得不说,这桩婚姻的确是天作之合。”罗伯特有些谨慎地看了一眼国王。 “至少他们是爱着彼此的。”国王对镜整理着自己的领子,“玛丽那种令人尴尬的婚礼,我参加一次已经够受的了。” 他朝着门口走去,朝着罗伯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两人从国王的卧室走出来,外面的餐厅里已经摆好了早餐,大多数宾客都需要到楼下的大餐厅或是露台上去用餐,但显然陛下并不在此列。 国王坐在离窗户最近的座位上,看了看房间一角的座钟,时间正指向十点四十分。 “我们用完早餐正好下去。”他说道。 两个人如同往常一样一起吃着早餐,仆人们安静地站在一旁侍候着。窗外的几只海雀落在阳台的栏杆上,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好奇地透过窗户打量着屋里的生物。 在楼下的花园里,用完早餐的宾客们已经陆续在摆放整齐的藤椅上落座了。在阴雨连绵的秋季,这样的好天气算得上是十分难得,萨福克女公爵担心的秋雨会迫使婚礼移到室内举行的场景看来是不会出现了。轻柔的海风吹得枝头尚存留着的叶片沙沙作响,时不时卷起几片发黄的叶子,把它们抛洒在宾客们的身上。 客人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十一点过一刻的时候,新郎吉尔福德·达德利就在自己父母和兄弟的簇拥下,出现在举行婚礼的大草坪入口的树篱之间。 吉尔福德·达德利看起来的确是一个沉浸在幸福当中的人,他脸上带着有些羞怯的笑容,而脚下轻快的步伐如同踩在天鹅绒垫子上一般。当他第一眼看到等待着他的人群时,这年轻人显得有些紧张,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局促不安。他有些笨拙地朝着人群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傻气,然而其中包含的真诚又令人无法对此发出任何的嘲笑声。 新郎的父亲和母亲手挽着手,跟在后面。首席大臣迈着稳重的步伐,那平日里总是过分严肃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他朝着已经到场的宾客一一点头致意,这其中许多是他的朋友,自然也少不了几个位高权重的敌人,然而在表面上每个人看上去都喜气洋洋,仿佛真心为这对小夫妻的幸福而感到欣悦一般。 公爵夫人挽着她丈夫的胳膊,看上去如同一艘漏了的大船在拖船的牵引下正在浪涛当中挣扎一般。她比起十几年前更加孱弱了,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妪站在留着灰白色胡须和头发,身材健硕的公爵旁边,看上去更像是公爵的母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蜡黄色脸上也带着笑容,然而那笑容看上去却异常虚弱,仿佛在大风中忽明忽暗的残烛。她慢慢地迈着步子,与其说是在行走不如说是在地上蹭着,看上去似乎随时都要不堪自己这具身体的重负而晕倒在地。 公爵搀扶着自己的妻子,在第一排坐下,他朝着站在祭坛前等待的新郎点了点头,脸上带着鼓励的表情。随即他便转向四周的同僚们,和他们一一握手致意。 握了一圈手之后,公爵终于转向了坐在自己身后的加德纳主教,“欢迎您的到来,主教阁下,希望您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两天。” 加德纳主教屈尊似的点了点头,他用一种拿腔拿调的尖利嗓音说道:“对于我这样的神职人员而言,亲眼见证两个年轻的灵魂在上帝的见证下,许下神圣的誓言,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情了。我谨祝令郎与简·格雷小姐生活美满。” “您真是太客气了。”公爵微微颔首。 当公爵正要把脑袋转回去时,主教不失时机地又开了口:“同时我也要祝贺您,公爵阁下。” “祝贺我?”公爵又把头转了回来,“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祝贺您为自己的儿子找了一门好亲事。”主教虽然还在笑着,可那目光却仿佛浸满了毒汁一般,“如今您和格雷家成了一家人,您的后人日后也会流着王室的血液,这难道不值得我想您表示祝贺吗?如果上帝赐福的话,您很快就会有长孙了,他会是王位的第四继承人……这孩子日后会成为您的诺森伯兰公爵爵位的拥有者,不过也许,他的前途可不仅限于如此,谁又说的清楚呢?” 如今在天主教一边,王位的第一继承人玛丽公主看上去已然不太可能怀孕了,那么一旦陛下有所不测,未来的继承人必然出自于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公主和简·格雷当中。许多人内心当中已经猜测到了国王抗拒婚姻的真实原因,如果陛下真的无所出的话,他势必需要选择一个继承人,而这位继承人无外乎是这三位女士或是他们的孩子。简·格雷小姐一旦怀上一个孩子,无疑会大涨新教徒的声势,也难怪加德纳主教如此气急败坏了。 公爵点了点头,仿佛没有注意到加德纳主教的夹枪带棒:“谢谢您的祝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儿子的幸福。只要他生活美满,我就已经满足了。”他朝着主教点了点头,转过了脑袋——他已经赢下了这一局,而胜利者总是宽宏大量的。在他身后,加德纳主教正眼冒红光,恶狠狠地盯着公爵脖子里漏出的后颈,在旁边人看来,他似乎已经按耐不住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脖子的冲动了。 过了快一分钟的时间,主教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座位上,仿佛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一般,两眼无神地看着祭坛,那疲惫的神态看在众人的眼里毫无疑问有将引来无数的议论,但他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加德纳主教在政坛搏击几十载,如今已然身心俱疲,许多人都看得出来,他继续留在这舞台上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 又过了约十分钟的时间,陛下终于出现在了婚礼现场,他看上去依旧带着官方的表情,然而显而易见的是他看上去比起之前在玛丽公主的婚礼上时要显得自然许多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恭迎陛下。 “您的到来是我们家族的无限荣幸。”公爵深深朝着国王鞠躬,周围的人都不经意地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们家族的一切,都来自于您的隆恩,我们只能用鲜血和生命来回报您的这份信任了。”他的眼里闪烁起泪花,最后的几个词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哽咽。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国王看上去十分真诚,似乎也被公爵的情感流露所感动,他伸手扶起公爵,“您家族的人个个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他说着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罗伯特,对方正看向站在祭坛前的兄长。 国王走向祭坛前的新郎,吉尔福德公爵看到国王走过来,连忙上前几步向国王鞠躬。 “祝贺您,吉尔福德。”国王亲昵地称呼着吉尔福德·达德利的教名,他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感受到那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的紧紧的。“如今您娶了我的表妹,我们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他瞥了首席大臣一眼,对方看似挂着慈祥的微笑,但那狐狸一样的眼睛却始终仅仅注视着国王的嘴唇,“毕竟您知道的,我的家族子嗣不丰。” 首席大臣的嘴唇微微抽动了几下,然而吉尔福德勋爵已经脸色大变。他虽然对于政治并不感兴趣,然而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耳濡目染,听得懂国王的弦外之音,然而这细腻敏感的年轻人又没有父亲的那份养气的工夫,因而国王一句轻描淡写的敲打,就让他深受触动。 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嗓子里还没发出声音,就接受到了自己父亲制止的目光。 首席大臣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如同护崽的熊一般要替自己的儿子圆场,然而有人却已经捷足先登了。 “说起子嗣,我倒是想起一桩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加德纳主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如同问道了腐肉味道的秃鹫一样悄然落到了旁边,“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我家里庄园的邻居是一位老乡绅,这位先生有过几个儿女,但都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于是他的的继承人就成了一个远房的表亲。”他满是恶意地看了一眼面色已经变得铁青的首席大臣。 国王嘲讽地看了主教一眼,“后来呢?”他冷淡地问道,似乎已经猜出了故事的结尾。 “后来在我十岁的时候,那位表亲来拜访这位老乡绅,一周之后,他就死在床上,死因是中风……那位先生一贯身体康健,谁知道会出这种事。”主教停顿了片刻,“如今的中风可算是常见病了,我不久前听到一位医生说,不光是老年人,年轻人也免不了中风的危险,一旦发作起来可是要命的啊。” 现在不仅是首席大臣一人了,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已然脸色大变。在几年前的那场闹剧之后,如今“中风”这个词听起来已经和谋杀没有什么区别了。 国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加德纳主教,他今天说的话实在有些过了界,然而听上去却也并不是毫无道理。他又转过头看了看首席大臣,只见对方双拳紧握,脸上僵硬的线条显示出他正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问题在于,这怒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无端被无限的义愤,亦或是被说中心事的气急败坏呢? 国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转过身子向御座走去,罗伯特脸色苍白地跟在他身后。加德纳主教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首席大臣,迅速溜回自己的位子上,仿佛是害怕多留一秒就会被愤怒的对方照着鼻子来上一拳。 首席大臣依旧站在原地,他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平静了一些。他拍了拍吉尔福德勋爵的肩膀,示意他回到祭坛前面自己该站的地方。而后他大不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丝毫不理会身边自己妻子担忧的目光。 太阳终于升到了正中,众人期待的新娘终于挽着自己父亲的胳膊出现了。她沐浴在后背射来的阳光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当她走的更近时,观众们终于看清了她。简·格雷看上去如同一个漂亮的白瓷娃娃,那修长的脖颈是那样纤细,那优雅的手臂看起来那样娇弱,似乎她挽着的自己父亲肥胖的胳膊稍不小心就会把她碰的粉碎。隔着面纱,可以看到她脸上有些激动的神色,但与同样激动的新郎不同,她看上去并不显得紧张。 挽着自己女儿的多赛特侯爵昂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祭坛,完全是“装腔作势”这个词的具像化。这位拉着自己妻子的裙摆向上爬的男人,靠着自己岳父的余荫才勉强在政治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而越是这样的人,越要对旁人摆出一副架子,与其说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彰显自己的体面,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 跟在他们身旁的,是这个家庭实际的掌舵人萨福克女公爵,这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此刻正挽着一位远方亲戚的胳膊,而这位先生看上去也是平淡无奇,其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充当女公爵的活体拐杖。对于萨福克女公爵而言,简·格雷原本是她打算推上王后宝座的棋子,然而国王对此一直不冷不热,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简·格雷又不幸的搅入了几年前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府上那桩骇人听闻的丑闻当中,虽说格雷小姐的名声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损害,但看在其他可能的求婚者眼里,她已经是白璧微瑕了。于是萨福克女公爵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一位国内大贵族的继承人作为简·格雷的夫婿,于是自然与正想要和王室攀扯的更深的首席大臣一拍即合。 简·格雷小姐俏皮地朝着自己的未婚夫眨了眨眼,与对方并排站在祭坛前。与两周前玛丽公主的天主教式婚姻不同,这场婚礼的一切都是新教式样的。 婚礼的主持人是当地的主教,他笑吟吟地主持着仪式,熟练地讲了一大串祝词,在按照惯例问过那几个婚礼上必备的问题之后,他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助理主教连忙捧出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只戒指。 吉尔福德·达德利拿起一只戒指,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未婚妻的手,仿佛那只手是雪堆成的,只要呼吸剧烈一点就会让它融化一般。 他轻轻将戒指戴在简·格雷小姐的指头上。 现在轮到简·格雷小姐了,当她抓起吉尔福德勋爵的手时,这沉浸在幸福当中的年轻人浑身都因为酥麻而颤抖着,简·格雷小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随即将戒指套了上去。 “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主教的声音再次响起。 国王带头鼓起掌来,随即洪亮的掌声就如同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吉尔福德勋爵吻住了自己妻子的嘴唇,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那巨大的幸福如同帷幕一样把他们包裹在其中,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唯一重要的仅仅是彼此而已。 主教又张开嘴开始长篇大论的演讲起来。 一只海燕站在枝头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然而没过多久,它就仿佛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一般,拍了拍翅膀,在主教的演说声中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第109章 玩偶 宗教仪式刚刚结束,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小姐这对沉浸在幸福当中的新婚夫妻,就迫不及待地返回那座如今已经成为他们的爱巢里,去互吐衷肠了。恐怕直到晚上的舞会开始时,他们才会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别出心裁的萨福克女公爵,为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准备了自助式的餐点,在花园的凉棚下摆着精美的食物和饮料,任凭客人们取用之后去花园里面任何自己想去的角落享用。于是就如同一场游园会一般,宾客们没过多久就三五成群地分散到花园的各个角落,如同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灌木丛和花坛之间飞舞着。 国王和罗伯特一起选择了花园一角的一座有着小圆顶的凉亭落脚,这小小的亭子三面被包裹在一片如今已经干枯的玫瑰园当中,那些干枯的枝条要到明年春天才能结出新的花蕾。而亭子的另一边则是一个带喷泉的大理石水池,清澈的水流从池子中央大理石的赛壬雕像的嘴里潺潺流淌出来,落在水池里激起一团团水花和泡沫,池里的游鱼小心翼翼地围着那雕像转来转去。 国王斜靠在凉亭的一根柱子上,用手里蛋糕的碎屑吸引着池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观赏鱼,“这庄园可真是漂亮。”他看着那些小鱼奋力争抢着落在水里的蛋糕屑,不经意地说道,“您的哥哥非常幸运,能够在这里走入婚姻的殿堂……在我看来这里比威斯敏斯特教堂要强得多了。” “他的确非常幸运。”罗伯特回答道,“然而我想重要的并不是结婚的地点,而是牵手的那个人。”他的嗓音微微有些哑,但并没有到能让别人听出来的地步。 “的确如此。”国王点了点头,“在一场政治联姻当中,遇到自己的终身挚爱,这样的概率有多高呢?真是一桩完美的婚事,每个人都对此感到满意。” “并不是每个人吧。”罗伯特说道。 “您是说加德纳主教?”国王笑了起来,“这也难怪,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凯撒笑,庞培哭’,您父亲在政治上取得这样一个大胜利,他自然心里吃味。” “那么您呢?”罗伯特突然问道,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然而不知怎么地,他的舌头和嘴唇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国王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睁大了,他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满是意外和好奇,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的到来。令罗伯特稍感欣慰的是,那双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很抱歉,陛下。”他深深鞠了个躬,“请原谅我的失言。” 他等待了许久,然而爱德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半分钟,罗伯特终于按耐不住,抬起了头。 爱德华站在他对面,然而那双眼睛却凝视着池水里的鱼群——那块蛋糕整块地落在了水里,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引来无数小鱼的疯狂争夺。 “瞧瞧这些鱼,”国王伸手指了指水面上翻腾的水花,“再看看那些人。”他的指头又朝着大宅的方向轻轻点了点,“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多大区别?” “我不知道,陛下。”罗伯特摇了摇头。 “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国王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些鱼比起这些围绕着我的廷臣们要文明的多,他们争夺食物的方式不过是用尾巴互相拍击而已,与这些阴谋家比起来真算得上是高贵的骑士。” “我希望您相信,我父亲并不是您的敌人。”罗伯特向前跨了一步,直视着国王的眼睛,“他痴迷于权力的魅力,为它所能带来的一切所折服,但他是个冷静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一切都来自于您,没有您的支持他的权势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冰山,看上去威风凛凛,然而却在不断消融,用不了多久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他不会背叛您的,更重要的是他不敢。” “这世上的朋友和敌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凯撒和庞培也曾经是好友,后者还娶了前者的女儿,然而这友谊最后只能以庞培被捧到凯撒面前的脑袋收场。”国王微微眯起眼睛,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人生如同在命运的激流里行船,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如果有一天命运的巨手要把我和您的父亲放在天平对立的两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想您保证,不会有这么一天的。”罗伯特握紧了拳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一直觉得人类社会的组成颇为有趣,”国王没有回答罗伯特的宣言,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动物的种群里,头领必然是最强大的那只,然而在人类社会当中则不同,你看看我,我并不是最强壮的,您父亲那样的人一只手就能扭断我的脖子;我也不是最聪明的,毕竟我可没有塞西尔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然而在这个国家,我的一句话就如同上帝的旨意,我的微笑如同春风,而我的怒火则犹如雷霆,所有人都仰我的鼻息生活……可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罗伯特有些迟疑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我们称之为王国的东西,就如同一座纸牌搭成的房子,而我就坐在房顶上,而这座房子的存在仅仅是由于人们脑子里的某种信念,他们觉得自己要服从位置高于自身的人的命令,而很少有人去思索为什么他们需要如此。如果有一天,某个农民觉得自己没必要服从村长的要求,于是在村公所要求他清掉门前的垃圾时用干草叉给村长来那么一下子,那么就会引发一桩刑事案件,在这间脆弱的房子的地基上加上一条裂缝;而如果有一天某位大人觉得自己没必要服从我,甚至能比起我在这个位子上做得更好,那么就会引发一场叛乱,这栋屋子就会轰然倒塌。” “可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么做,他们循规蹈矩地生活着,因此这个结构才能够存续下来……为什么呢?是因为恐惧,恐惧不服从的后果,恐惧造反失败的后果。这个王朝就建立在臣民们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之上,那就是对王权的恐惧。” “正如您说的那样……您父亲对我的忠诚是一种感恩和恐惧的结合体,而感激之情不过是一种无用的点缀,维持大臣们忠诚的内核是恐惧。然而当一位权臣的实力膨胀到一定程度,他也许就会觉得,坐在王座上的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而已……归根结底,恐惧感也不过是人脑海当中的一个念头而已。”国王叹了一口气,“您父亲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也许您哥哥爱的是简·格雷这个人……可在您父亲的眼里,她不过是一根把您的家族和王座联系起来的链条,这就是她唯一的价值了。” 罗伯特一言不发,他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嘴唇微微颤抖着,看上去仿佛失了魂一样。 国王有些不忍地走到罗伯特身边,拉着骑士的袖子,如同牵着一个梦游的人一般拉着对方走到亭子中央的桌子那里,那里放着两把藤质的轻便扶手椅。 两人相对而坐,国王伸出手握住了罗伯特有些冰凉的手:“您不需要担心任何事,目前我对您的父亲依旧是信任的,如果您父亲想和伊丽莎白联姻我也许会对他心生警惕,然而归根结底,简·格雷不过是王位的第三继承人而已,她的家族和您的家族门当户对,况且她和您的哥哥也真算得上是一对璧人……我不会因此而怀疑您父亲什么的。”他停顿了片刻,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绯红,“更不用说怀疑您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 罗伯特那冰凉的手恢复了些许温度,他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感谢您的宽宏,陛下。” “您看上去有些累了。”国王站起身来,“回去睡一觉吧,别去想这些事了。”他用安抚的口气说道,“晚上还有舞会呢。”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的确有些累了。”罗伯特也站起身来,当他站起来时因为慌乱而撞到了桌角,几乎要把那单薄的小茶几整个撞翻。 “您回去吧,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国王说道。 “但愿如此。”罗伯特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有些沉闷,他握了握国王的手,转身步出了亭子。 他穿过亭子前的花坛,绕到一片灌木丛后面,让灌木丛遮住了身后国王投射来的视线。 他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靴子与地上的砂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他大口呼吸着,仿佛自己就要窒息一般,眼前的一切变得愈发朦胧,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一般。 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蓝色,看上去似乎是一个人,然而当他的神智清明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哎呦!”那蓝色的身影被撞倒在地上,罗伯特猛然反应过来,他连忙弯下腰,伸出手臂。 “对不起!夫人。”他搀扶着那倒在地上的女士站起身来,当那位女士站起身来的时候,她、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 罗伯特惊愕地往后跳了一步,立即松开了那只他握着的手。“实在抱歉,公主殿下。”他瞬间严肃了起来,朝着对方鞠了一个躬。 伊丽莎白公主被他那惊讶的表情逗的笑了起来,“不必在意,伯爵。”她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裙子上沾上的灰尘,“我又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她说着俏皮地朝着那对小夫妻的小楼方向努了努嘴。 说完,她用一种打量的神色把罗伯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倒是您看上去不太好,您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您刚才那样着急,看上去如同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殿下。”罗伯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难看至极的脸色。 “男人们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说谎。”公主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自己的嘴巴,轻轻嗤笑了起来,“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就和刚才我遇见的的加德纳主教一样,就好像你们两个刚刚参加了一场葬礼一样。” 罗伯特低着头,一言不发。 公主上下扫视了罗伯特几眼,若有所思地朝着他来的方向看了看,“您是从我弟弟哪里来的吧。”她挂上了一副了然的表情,“你们两个发生了争吵吗?” “不是的,殿下。”罗伯特生硬地回答道。 “说的也是呀。”伊丽莎白公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还无的娇嗔,然而听起来却并不甜腻,就如同一杯调的恰到好处的蜂蜜水,让人只感到丝丝沁人心脾的甜意,“您怎么舍得和他吵架啊……如果他一声令下,您可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哪怕是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罗伯特终于抬起头来,他看向公主的眼神里满是戒备。 伊丽莎白公主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警惕和那隐隐的敌意,“您觉得我和我的弟弟长得像吗?虽然我们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同,但我们毕竟有着同样的父母。”伊丽莎白公主和爱德华国王都继承了母亲安妮·波林的脸型和五官,然而伊丽莎白身上父亲亨利八世的特征要比自己的弟弟更浓一些,这也让她的美貌带上了一丝刚硬的色彩。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罗伯特向后退了一步。 “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漂亮的玩偶娃娃。”公主随之向前迈了一步,逼视着罗伯特的眼睛,“那娃娃是意大利的工匠用中国产的绸缎做成的,眼睛是两颗锡兰岛产出的蓝宝石,我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每天连睡觉都要抱着它……然而没过多久它就被扯坏了,您瞧瞧,这世上精致的物件就是这样,看上去倒是好看,然而却都是那么不中用。” “自然而然,我因为这件事哭了好几天,我的女管家急的要命,到处搜罗一样的玩偶娃娃,然而那样的珍品都是独一无二的,于是最后她也只能给我找来一个颇为相似的仿制品。我一开始并不满意,然而久而久之,我却发现,只要不去细想,这个娃娃其实与之前那个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最后伴随着我整个童年时光的并不是那个漂亮的娃娃,而仅仅是一个复制品而已,但是我依旧感觉很满意,这个玩偶娃娃我现在还留着。”她打量着罗伯特的脸,“有时候如果知道自己得不到某样东西,那不如退而求其次,您觉得我说的对吗,伯爵先生?” 罗伯特看向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神里满是震惊,这已经是他一天里第二次被这个女人打的措手不及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殿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真的不明白吗?”伊丽莎白公主贴的更近了,罗伯特感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如同触角一样把他包裹了起来,让他无法躲开,“正如我说的,男人就喜欢撒谎,您这是第几次对我撒谎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您所说的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接受这种建议,我也不觉得任何人会因为这种事而感到高兴。” “谁说没有?您父亲毫无疑问会感到高兴的,我也会高兴的……您也会感到高兴的,如果您想通了的话。”公主泰然自若地回答道,“我弟弟也许会不高兴吧,但谁说的清楚呢,或许他会觉得拜托了一个麻烦,这样他就拥有了自由,可以为王朝创造一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继承人……那会让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的,当然除了我的姐姐以外。” 罗伯特看上去如遭雷击,他猛地甩开了伊丽莎白公主打在他胳膊上的手,鞠了个躬,如同逃一样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看着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伊丽莎白公主打了一个哈欠,“您还要在那里看多久啊?”她的声音里满是讽刺之意。 旁边的树篱后面传来一阵沙沙声,没过多久,首席大臣的身影从树篱的另一头绕了出来,他看上去面色铁青,如同被人照着脸来了一拳。 “我替我的儿子向您道歉。”公爵说道。 “没什么可道歉的。”公主摆了摆手,“不过您也看到了,您说的根本行不通。” “他只是没考虑清楚而已。”公爵说道,“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然而我最缺的就是时间了,”伊丽莎白公主看上去有些不耐烦,“我姐姐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对于我来说,青春是我手里最宝贵的牌,我可不能把它浪费在等待上。” “我会和他谈谈的,请您放心,殿下。”公爵再次鞠了个躬。 “您去干您该干的事吧,不过请您抓紧时间。”公主走到首席大臣面前,用手里的扇子顶着对方的下巴,“但是请您记住,您需要我可远胜于我需要您。”她又发出几声娇笑,“毕竟王族的血统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我也该用我的继承权换回点好处了。” 她提起裙摆,昂起头大步离去,那背影看上去正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 第110章 野心 罗伯特尽力避开人群,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随即力不从心地如同瘫倒一般坐在了离门最近的那把扶手椅上。无边的疲倦如同密不透风的网一般将他笼罩起来,让他几乎立刻就在椅子上睡着了过去。 当罗伯特终于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睡眠当中醒来的时候,他不禁感觉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日光已经变成橘黄色,如同一根燃到尽头的蜡烛发出的昏黄光晕。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活动了一番自己的手脚以解除肌肉传来的酸麻。他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花园,之前人声鼎沸的花园里如今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客人们都已经回到房间里休息换装,为晚上的宴会和舞会做准备。 他静静的站在窗前发呆了五分钟,而后走回到床边,拉了拉铃。 没过多久,房门便被推开了,他的贴身侍从之一走进房间,这仆人是一个十五岁的苏格兰少年,上个月刚刚得到了这份让许多人羡慕不已的工作。他有着一头红色的头发和讨喜的圆脸,脸上的雀斑看上去如同布丁上点缀的葡萄干。 “伯爵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用谦卑的语气说道,听起来有些紧张。 “现在几点了?约翰。”罗伯特问道。 “差一刻五点。”那被称作约翰的仆人连忙回答道。 “好吧,”罗伯特估计了一下时间,“请您半个小时之后来为我换装。” “请允许我提醒一下大人,”那仆人又说道,“刚才首席大臣公爵大人的男仆曾经来过,他说公爵大人希望和您在晚宴之前见一面。如果您有空的话,他希望占用您从五点半到六点的半个小时时间。” “他有说是什么事吗?”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 “并没有,大人。然而公爵大人强调,他非常希望您能够拨出时间。” 罗伯特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父亲的用意,终于他点了点头,“好吧,您去通知公爵,说我五点半去他的套房拜访。” “是的,大人。” “然后,您就回来给我换装。” “如您所愿,大人。”那仆人不断的点着头,让罗伯特想起一只啄木鸟正在橡树上打孔。 小仆人跑了出去,过了五分钟时间,他捧着一个银盘子,上面放着参加舞会时穿的礼服,再次回到房间里。 “公爵大人说他五点半静候您的到来。” 罗伯特点了点头,示意他为自己换装。 这身舞会的繁复礼服,包括黑色绣金线的紧身衣和暗红色的斗篷,插着白色羽毛的帽子上用别针挂着几颗闪烁的钻石。那仆人用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把这一身行头为主人穿戴整齐,又在他胸前别上一枚用宝石打造的胸针,形状是一枝攀缘在橡树树干上的玫瑰,这是罗伯特上次生日时国王送给他的礼物,玫瑰是王室的象征,而橡树则是罗伯特受封为莱斯特伯爵时国王令纹章院颁赐的徽章,因此这胸针的含义自然不必多言。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五分钟,穿戴整齐的罗伯特终于离开自己的房间,穿过纵贯整座宅子的长廊,来到大宅的另一侧翼。 公爵的贴身仆人已经在门口恭候,一看到少爷的身影,他立即迎上前来,“大人,公爵大人正在等候您的到来。” 罗伯特点了点头,随着他进入了公爵套房的前厅,来到公爵的书房门口。 仆人敲了敲门,将房门推开,“大人,罗伯特大人到了。” 首席大臣正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一根羽毛笔,在桌上的一厚沓文件上写写画画。见到儿子进来,他抬起头微微点了点,权做致意,同时用眼神示意罗伯特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 罗伯特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在他身后那仆人已经识相地退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关上。 公爵依旧伏案工作着,笔尖传来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他飞速地在那文件上写下一行行批注,红色的墨水看上去如同鲜血一样,在纸上凸显着。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公爵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羽毛笔扔在一边,抬起头来。他微微转了转椅子的角度,让自己面对着罗伯特。 “感谢您准时前来。”公爵说道,“很抱歉让您等了我一会,然而有一份外交急报我刚刚看了一半,你知道,写这些批注必须一气呵成,否则后面再重新开始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之前的想法。我很抱歉,然而我想向您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拖延到六点以后的。” “我很理解,您不必致歉。”罗伯特点了点头。 “为了让我们的谈话更有效率,”公爵接着说道,“我建议我们免去那些冗长无聊的客套,以直来直去的方式对话,这样更节约时间,您同意吗?” “我很乐意如此。”罗伯特回答。 “那我就直入正题了,您对于伊丽莎白公主是怎么看待的。” 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以为我们说好,以直来直去的方式对话的。”公爵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微笑,“那我就说的更明白一点,您对迎娶伊丽莎白公主作为您的妻子这件事是怎么看待的。” “您说的可真够直白的。”罗伯特冷冷地说道。 “我也期待您以相同的方式回应我。”公爵同样冷冰冰地回敬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您希望从一桩这样的婚姻里得到什么,然而您所想的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这桩婚姻只能导致灾难。我们已经和王室攀缘的太深了,这桩婚姻会触碰到陛下的红线……我希望您不要对此有所疑惑。” “是陛下跟您讲的吗?”公爵耸了耸肩膀,“想必是的,而且他也期待着您把这句话带到我这里来。” “您认为是就是吧,希望您认真考虑这句话。” “我已经考虑过了,然而我得出的结论却完全不同。”公爵说道,“我依旧认为这桩婚姻是很有价值的一步棋。” “有价值到让您把陛下的圣眷弃之不顾?” “君主和继承人的关系,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公爵站起身来,在屋里踱着步子,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罗伯特讲话,“他们之间在权力的分享上是天然的敌人,然而在维护王朝上又是天然的盟友,处理好这样的关系需要双方都有着足够的精明和政治手腕。陛下是个聪明人,他必然会因此对我不满,也许会开始提防伊丽莎白公主和我,然而他不会抛弃我的,因为他还用得着我,也用得着他的姐姐。” “陛下如今的宗教平衡政策,仅仅是靠着他个人对两种宗教不偏不倚的态度才得以维持,然而这就是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玛丽公主如今是天主教一方的领袖,如果我们能够和伊丽莎白公主联手,让她作为我们派系的旗帜,那么我们就有了成为新教徒领袖的机会,到那时连国王都要忌惮我们三分。现在您说说,这是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您别忘了,我们有今天的一切,全是靠着国王陛下,如今您却想着和陛下分庭抗礼?”罗伯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父亲的眼睛,“您就是这样回报陛下的恩德的吗?您的忠诚去哪里了?” “恩德?忠诚?”首席大臣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在政治上哪有什么恩德和忠诚可言!一个政客表现的知恩图报,只有一种理由,就是他的这种做法能为他换来更大的利益。我亲爱的儿子,恕我直言,您虽说如今身居高位,却算不上一个政治家。” “我也不想当政治家。”罗伯特的声音冷的如同结上了霜。 “可您的那位……”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我该怎么讲呢?‘好朋友’,或者按希腊人称呼这种关系那样——伴侣?他可是位政治家,而且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他们都铎家都是这样,天生就是冷血的杀手。” 罗伯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让那把椅子差一点就要翻倒在地,“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脸上血色顿失,声音因为紧张而听上去比平时尖利许多。 “别那么惊讶。”首席大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儿子的反应,“这基本上算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他用手指指了指罗伯特的胸前,罗伯特低下头,发现首席大臣的手指正指向他胸前那漂亮的胸针。“您比皮尔斯·加弗斯顿幸运的多,您的‘朋友’并不是爱德华二世那样的软弱笨蛋,没人敢传他的闲话,贵族们对此都噤若寒蝉,更不用说谁敢借此发难了。” 罗伯特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胸针上的宝石,仿佛想要从中汲取力量一般。 “这种希腊式的关系,也许教会会颇有微词,然而我一点也不在意。”首席大臣耸了耸肩膀,“然而令我担心的是,您似乎忘记了他首先是国王,在你们的这种关系当中,他处在绝对主导的地位,如今您在他的庇护下顺风顺水,可您毕竟做不了王后,如果有一天他对您丧失了兴趣,您又打算如何呢?” 罗伯特依旧以沉默回应。 “我之前告诉过您,陛下需要尽快成婚,我是为了你们两个好。”首席大臣循循善诱地接着说道,“如果他现在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那两位公主和格雷家的女孩们,就再也不是什么奇货可居了,王朝的未来将被巩固,而我也可以安心做国王的首席大臣……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王朝就是一艘下沉中的船,您不能怪罪这船上的船员各自逃生,这是人的本性。” “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陛下是一个一流的政治家,我说的这些他完全明白,然而他如今依旧没有结婚的打算,只能说明他对您的确是不同寻常,我要为此向您祝贺。”首席大臣轻佻地说。 罗伯特抬了抬眼皮,权做回应。 首席大臣并不以为忤,“所以您看,您如今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成为了王朝延续最大的障碍,恕我直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地位,如果我要是您,我就会认真考虑和伊丽莎白公主联姻的建议。”他微微停顿了几秒,“其实……与公主结婚并不意味着您和陛下关系的终结,我曾经和公主就此坦率交换了意见,她对此表现的……十分大度,对您的自由她会充分尊重,当然是建立在您尊重她的自由的前提之下。” 罗伯特终于抬起头来,他脸上混杂着震惊和厌恶的神色,让首席大臣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首席大臣因为自己儿子的目光感到颇为不自在,语气也阴冷了不少,“您和国王并不是宫廷里唯一一对……这样的关系,您和公主的联姻仅仅是出于政治考虑,与其他的毫无关系,这样的婚姻多的是。” “您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罗伯特咬着牙,他的身体在怒火的作用下微微颤抖着,“别说您只是为了不仰人鼻息,您已经有了王位的第三继承人做您的儿媳,如今还希望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做您的儿媳。难道您的野心是无止境的吗?什么时候您才会满足,难道您真的对王位有所图谋吗?” “请您注意您说的话,年轻的先生。”这回轮到首席大臣自己勃然变色了,“提出这种指控之前,应当慎重考虑一番,这是我给您的忠告。” “请您也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罗伯特用自己父亲的话回应道,“您的这些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就是试图染指王位的明证。如今陛下不过十七岁,您就如此着急考虑继承人的问题,难道看上去不像是有所图谋吗?更不用说第一继承人始终是玛丽公主,您如今计划力捧伊丽莎白公主,您又打算用什么手段把那位那不勒斯王后陛下拉下来?打一场内战吗?” “几年前,我曾经问过您一个问题。”首席大臣重新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如果有一天,您需要在达德利家族和国王之间做选择,您会怎么选呢?”他凌厉的眼神如同剑锋一样,几乎要把罗伯特捅个对穿。 “您为什么要带着我们的家族站到国王的对立面呢?”罗伯特的眼里满是血丝。 “这个决定并不是我做出的,而是陛下。”首席大臣轻轻敲了敲桌子,“他选择和整个贵族阶级为敌,而我们家族正是这个阶级的主要成员,事实上我可以自豪地说,是首屈一指的成员,自然而然,我也被贵族们视作他们当然的代言人。” “这个国家的贵族多是些庸碌之辈,”罗伯特不屑地说道,“不仅如此,他们还贪婪至极,多少土地,权力和财富都填不饱他们的胃口!” “然而任何君主都需要贵族的支持,贵族阶级才是支撑起王权的柱子,是这个国家君主制度存在八百年的根基!”首席大臣也动了气,“您的国王拉拢庶民,和贵族分庭抗礼,还打造一支只受他自己控制的禁卫军……无非就是罗马时代凯撒玩过的那些老花样,想想他是什么下场!您给庶民以权利,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们过去曾经是顺服的臣民,然而有了权利之后就会觉得您赐予他们的礼物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们那么多,贵族和国王那么少。今天他们可以不要贵族,明天他们也会抛弃君主制度,归根结底,为什么每年要花几十万金币,让某个颐指气使的家伙仅仅因为流着些许征服者威廉的血液,就能过着奢侈的生活,还要骑在所有人的头上呢!那时的动乱会席卷一切,历史上最惨烈的叛乱和内战在这场灾难面前都不过是孩子的游戏罢了!” 他因为激动而咳嗽了几声,又接着说道:“陛下如今威望正隆,自然不需要担心,然而他的继承人有这个能力吗?当王权成为民众的靶子,一个被阉割的贵族阶级,如何能够阻挡住那股浪潮?如果让他统治这个国家三十年,那么这种改变就不可逆转了,等到他死后不出一百年,君主制的末日就要到了!” “您想的未免有些太远了。”罗伯特生硬的回答道,“我想您更多的还是对于自己权力日渐消失的不满吧,如今的内阁大臣们,不过是国王的秘书而已,和当年的权臣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是您最为介怀的。” “看来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您已经有回答了。”首席大臣冷静而威严地说道,显然是动了肝火。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 房间一角的座钟敲响了六点,钟声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回荡着,听起来如同丧钟。 “正好六点了。”首席大臣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象,“我信守诺言,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罗伯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拧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在门外等候的仆人惊讶的探头进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门关上。”首席大臣冷冷地说道。 房门被关上了,首席大臣重新拿起那根羽毛笔,在纸上用力涂写起来,毫不意外地,那张纸被笔尖划破了,他愠怒的一折,那根羽毛笔如同风暴中的树苗一般折成两段,被他投掷进一旁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当中,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 第111章 继承人 在简·格雷小姐婚后的两个星期里,这场婚礼成为了整个国家热议的话题。与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相比,这对新人在外形上和性格上都要讨喜许多,婚礼的典雅和庄严也令有幸参加的客人们印象深刻。 不乏有好事之徒,将这场简单大方的婚礼,与之前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成婚时那巨大的排场相比。结论是显而易见的:金钱和权利固然可以让一位女士魅力剧增,然而却终究比不上青春和爱情的光彩夺目。 残余的秋天很快过去,当第一场雪落在伦敦城成片的黑色屋顶上时,国会也宣布休会,直到下一年的春天才会重新召开。然而在国会闭幕前,议员们投票通过了将苏格兰和爱尔兰并入英格兰王国的《联合法案》,从今以后他们将合并为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而在明年开春时,一百二十位苏格兰议员和八十位爱尔兰议员将会抵达伦敦,与四百名英格兰议员组成新一届的议会。 王国全境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历史上第一次,这片岛屿上的人们被连为一体,过去的敌人如今化干戈为玉帛,成了肩并肩的兄弟。然而事实上,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其乐融融:苏格兰议会那些为自己国家独立的消亡而愤愤不平的议员们仅仅是因为客观的贿赂和刀剑的威胁才闭上了嘴。而在英格兰一边,近两百名议员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代表,有趣的事,在最终议席重划的名单里,那些失去自己席位的议员们大都有着与国王不同的政见,陛下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将他们从议会当中彻底扫地出门。 随着议会的闭幕,圣诞季也随之而来。与往常一样,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贵人们,在圣诞节前一周就陆续抵达首都。玛丽公主也离开赫斯登庄园,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回到了宫廷;新婚燕尔的简·格雷小姐同样和自己的丈夫吉尔福德勋爵一起回到了首都,这还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根据国王的命令,宫廷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移驾伦敦城郊外的汉普顿宫,今年的圣诞庆典将在这里举行。 与几年前相比,汉普顿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之前的红砖宫殿为中心,国王开启了巨大的扩建工程,目前虽然还在建设阶段,但从那些已经完成的大理石结构也能看出整个工程的巨大规模。根据计划,最终扩建完成时,整个建筑群的规模将是之前的六倍,从而让这座宫殿成为全欧洲最大的宫殿。宫殿后面的花园也进行了扩建,连同附近的皇家林苑,总面积已然达到一千五百英亩。 在陛下的规划中,这座宫殿将成为王国未来的政治中心。这样做的目的之一自然是为了从空气污浊的市中心搬出了来,数百年间城市一直是动乱的源头,市民阶级如今虽然是国王最大的支持者之一,但他们自古以来就桀骜不驯。比起市中心的白厅宫而言,郊外的汉普顿宫显然要安全的多。这里距离市中心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实在是一个理想的所在。 而建造这座建筑,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则是为了进一步驯化贵族阶级。对于贵族们而言,如果说国王的禁卫军和政治改革是大棒,那么这座宫殿就是国王给他们的糖果。未来王国当中有地位的贵族们,都将与国王一起住在这座奢华至极的宫殿里,而他们每天生活的中心,就是如同蝴蝶一般围拢在陛下身边,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国王的圣眷,得到陛下赐予他们的权力和地位。同时,维持在这座宫殿里应有的排场,需要一笔巨额的开支,而这都需要贵族们自己掏钱,毕竟让他们把钱花在服饰和珠宝上面,总比花在建造城堡或是招兵买马上要强得多。而当他们的收入无法承担这笔开支的时候,有王室背景的银行家们就会凑上前来,给他们一笔慷慨的贷款,让他们就此只能仰陛下的鼻息,否则就只能破产并身败名裂。而陛下也会时不时赐予那些讨了他欢心的人一笔慷慨的赏赐,也许是头衔,或是官职,土地和津贴,目的自然是让所有人都热心地参与到这场游戏当中来,直到他们把裤子都赔的干净为止。 晚上九点钟,用完晚餐的来宾们陆续开始入场,最初抵达的是那些没有资格住在白厅宫的贵族们,他们从伦敦城里的居所远道而来,一路上穿过禁卫军的层层岗哨。随着政治形势日益紧张,汉普顿宫四周的戒备也愈发森严,两个营的禁卫军就驻扎在宫殿周围,几天前还调来了一队瑞士籍的卫队,这些雇佣兵素以忠于职守而为世人所称道。 九点半开始,那些住在宫里的贵人们也开始陆续抵达举行庆典的海神大厅,这间刚刚落成的大厅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威尼斯水晶玻璃做成的镜子,让两百枝白蜡火炬燃烧产生的光亮愈发耀眼夺目。大厅的天花板上画着手握三叉戟的海神尼普顿,正掀起滔天的巨浪,而围绕在他四周的,则是臣服于他的各大陆的代表,他们身着各式服装,向海神鞠躬致意,而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海神的那张面孔上的五官,实在是和国王颇有些相似。 大厅朝向花园的另一侧,是十几扇巨大的落地窗,上面凝结着厚厚的水雾,时不时有聚的足够大的水滴,从玻璃窗上一路向下流淌,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泪痕似的尾迹。外面的花园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彩灯,在萧瑟的北风中闪烁着。 晚上十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王室成员进入了大厅。国王陛下在六名手持长戟的侍卫开路下入场,他身着礼服,胸前佩戴着嘉德勋章,在他身边陪同着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和陛下的私人秘书威廉·塞西尔爵士。国王的脸上带着微笑,向众人点头致意,然而那些常年混迹于这名利场当中的细心者们,都看出了国王那微笑面具下的疲倦和心事重重。 贵族阶级以冷淡和礼貌的态度,欢迎陛下的到来。他们一丝不苟地行礼,看上去恭敬而又顺服,然而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冷漠和抗拒,却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玛丽公主身着酒红色的长裙,挽着西班牙的菲利普的胳膊,跟在国王的身后。与前去赫斯登庄园度蜜月之前相比,再次出现的玛丽公主看上去气色仿佛比两个月前离开时更加差了许多。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仿佛稍微动一动脸上的肌肉,那些香粉就会如同受了潮的壁画一样,成块成块的剥落。然而即便如此,那倦容和灰白的神色,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毫无疑问,这在人群中引来了一阵惊讶的低语,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玛丽公主的反常。 玛丽公主身旁,西班牙的菲利普身着一身西班牙式的骑士服,两只眼睛冷漠地看着前方。他挽着自己妻子的那只手臂不再如同刚刚结婚时那样僵硬和无所适从,然而那动作看上去仍旧没有任何的亲密可言,而仅仅是在尽一份义务罢了。两天之后,西班牙的菲利普将离开伦敦,乘船返回尼德兰,从那里动身前往米兰,那里西班牙和法国的另一场大战已然是一触即发。依据婚约的条款,西班牙的菲利普每年需要在英格兰呆两个月,陪伴自己的妻子,如今两个月的时间一到,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直到明年的秋天才会重新返回,如同那些在地中海和北方之间迁徙的候鸟一样。 突然,大厅里的所有人一齐发出喝彩声:伊丽莎白公主跟在自己的姐姐身后走进了大厅。二十岁的公主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那张美丽的脸庞上优雅的线条素来为肖像画家所痴迷,没有人会反对,她正是这王国当中开出的一朵最娇艳的玫瑰。伊丽莎白公主身着一身别出心裁的猎装,蓝色的裙子上用银线绣着白色的玫瑰,灰色的天鹅绒斗篷用钻石搭扣扣着,旁边是一个白色的玫瑰花结,上面挂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红宝石。在大厅里的众人看来,她仿佛是刚刚从肖像画里走出的狩猎女神狄安娜一般,恐怕屋里的每位男士都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即使面临阿克特翁的下场也心甘情愿。 国王在御座上落座,两位公主和菲利普分别坐在国王两边的椅子上。 首席大臣走上前来,他的脸色同样有些苍白,嘴角上挂着的那一抹微笑却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代表在场的所有人,祝陛下圣诞快乐。”他深深鞠躬。 国王看向首席大臣的眼光十分复杂,而后他又看向大厅里的众人,感受着屋子里凝滞的气氛。许多人低着头,也许是不敢直视陛下的目光,更有可能则是不愿直视。 国王的目光最后又回到首席大臣身上,“我也祝您圣诞快乐,阁下。祝我所有忠诚的臣民们圣诞快乐。”他点点头,示意公爵退下。 二十名提琴手开始演奏起来,如同接到命令一般,人群自发地向房间的四周退去,将大厅中央让出来:舞会开始了。 国王朝着玛丽公主伸出手去,玛丽公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有些不适。然而她最终还是握住了陛下的手,站起身来。爱德华注意到,当她站起身来时,那动作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不自然。 在他们身旁,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握着伊丽莎白公主的手,扶着她站起身来。王国最尊贵的两对男女,将为这场舞会开幕。 第一支舞刚一开始,国王就注意到玛丽公主的舞步十分虚浮,如同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这使得国王不得不尽力掌握住两个人共同的节奏,如同在风暴当中掌舵一艘受损的大船。 “您感到身体不适吗?”国王低声问道。 “谢谢您的关心。”玛丽公主挤出一个笑容来,“不过是一些微小的不适罢了,也许是因为风寒吧,这种……”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个趔趄,就要滑倒在地上,爱德华几乎也要被她一起带倒,只是因为眼疾手快才在最后关头扶住了她。 罗伯特连忙跑上前来,和国王一起将半昏迷状态的玛丽公主放在地上。另一边,菲利普和伊丽莎白也走了过来。菲利普看上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仿佛是在考虑要不要走上前来,然而最后他还是停在了距离自己妻子几步远的地方。 御医帕格尼尼博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位自从亨利八世时代就为王室服务的意大利老人,在他的职业生涯当中已经见识了许多,但王室成员当众昏倒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医生从药箱里掏出了一个小嗅盐瓶,凑在玛丽公主的鼻尖下。 玛丽公主缓缓张开了眼睛,她微微张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发不出声音来。 “放松,夫人。”医生用安抚的语气说道,“您不需要讲话,只要放松就好。” 几个侍从已经拿来了一副担架,他们把玛丽公主放在上面,迅速从大厅的一扇侧门把她抬了出去。 国王面色阴沉地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挥了挥手,提琴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到舞池里的意思,显然是失去了跳舞的兴致。 伊丽莎白公主同样朝着西班牙的菲利普微微屈了屈膝,“陛下。”她用西班牙语说道,“我想您现在一定心急如焚地要回到您的妻子身边,我就不再打扰您了。”她说着就转过身朝着自己的椅子走去。 西班牙的菲利普一瞬间看上去似乎要挽留住伊丽莎白似的,他微微抬了抬手,然而终于还是放下了。但是他并没有按照伊丽莎白公主说的那样去自己昏倒的妻子身边,而是同样径直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人群。 爱德华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菲利普,微微挑了挑眉毛,“您不去陪一陪您的妻子吗?我相信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需要您在他身边。”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医生。”过了几秒,他又说道,“况且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天主手中。” 国王微微翻了个白眼,他不再理会菲利普,而是把脑袋转向另一侧。 伊丽莎白公主低垂着头,脸上满是不安和担忧,正是一位体贴的妹妹在看到姐姐昏倒时应有的表情,爱德华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只有罗伯特一个人听到了这细微的笑声,他俯下身,凑到国王耳边,“您在笑什么?” 国王看向罗伯特,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接近,以至于罗伯特的耳根立即就泛起了淡淡的绯红色,如同太阳落山后天边残余的一抹晚霞。“您瞧瞧这位丈夫,他甚至都不屑于在公众面前表演一下,连她妻子最大的政敌也不如……简直高傲的像个傻瓜一样。” “这是玛丽公主自己选的丈夫。”罗伯特低声提醒道。 国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人群惊疑不定地望着如同一组雕像一般沉默地坐着的王室成员们,他们低声交头接耳着,猜测着如今的情况。许多人都感到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虽然如今只不过是在地平线上浮现出了几朵阴云而已。 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御医帕格尼尼博士终于从他刚才消失的那扇门里重新出现了,令人惊奇的是,他看上去满面红光,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陛下。”他走到国王面前。 “您来的正好,博士。”国王看到帕格尼尼博士的样子,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从您的表现上看来,我的姐姐想必没有大碍吧?” “的确如此,陛下。”帕格尼尼博士笑着说道,“公主没有大碍,她仅仅是太疲惫了而已……事实上,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两位陛下。” “玛丽公主已经怀孕了。”博士笑着看向西班牙的菲利普,“看上去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目前看上去一切正常……我要祝贺您,那不勒斯国王陛下。” 爱德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而西班牙的菲利普则滑稽的张着嘴,眼睛瞪的老大,看上去活像一只坐在荷叶上的青蛙。 如同在屋子里扔进了一颗炸弹一样,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玛丽公主一党的成员们看上去一个个欣喜若狂,而加德纳主教那张咧的大大的嘴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中风了一般。 与天主教徒相反,新教徒们陷入了不安的沉默当中,许多人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领袖伊丽莎白公主和首席大臣,发现前者脸色惨白地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的笑容已经无法维持下去,看起来仿佛一记重锤将她彻底打蒙了一样。而后者则依旧镇定地微笑着,看上去胸有成竹,然而如果凑近些看,就会注意到他鬓角处浮现出的细密的汗珠,显然他仅仅是在故作镇定罢了。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约半分钟,爱德华终于转向西班牙的菲利普,“我要向您表示祝贺,我亲爱的兄弟。” “谢谢您。”菲利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脸上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看看我的妻子。” “我并不介意,事实上,我打算和您一起去。”国王站起身来,向西班牙的菲利普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肩并肩一起向大厅的出口走去,伊丽莎白公主犹豫了几秒钟,也提起自己的裙摆,跟在了他们的身后。事实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跟在王室的后面,一窝蜂的涌向玛丽公主的寝宫,只留下那群提琴师目瞪口呆地留在大厅里,不知道今晚还要不要接着演奏下去。 第112章 协定 当国王进入玛丽公主的寝宫时,她已经从昏迷当中恢复了过来。 玛丽公主躺在土耳其长沙发上,她的身后垫上了一个绣花的软垫,一只胳膊肘靠在沙发的缎面上。与刚才相比,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然而却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转瞬之间就变得光彩照人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事实上,正在那尊贵的子宫里孕育的,也的确是一件稀世珍宝。 当陛下走进房间时,玛丽公主并没有起身,仅仅是微微低了低头,权做行礼,显然那高傲的性格又卷土重来了。她脸上的微笑里满是自鸣得意的意味,让国王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夫人,我要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国王伸出手握住了玛丽公主朝他伸过来的一只手,“整个王国都会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欢欣鼓舞。” “但愿如此,陛下,但愿如此。”玛丽公主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想您一定也对于您有了一个外甥而感到愉快吧?” “没有比家族的延续更令人欣喜的了。”国王干巴巴地说道,他说着朝后退了半步,把位置让给了西班牙的菲利普。 与平常的冷漠相比,西班牙的菲利普现在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一个被四周的一切弄的晕头转向的男孩。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玛丽公主身边,在自己妻子的鼓励下,他蹲下身,把手掌放在了玛丽公主如今依然平坦的小腹上。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啊?”过了半分钟,他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茫然的表情。 玛丽公主笑了起来,在爱德华看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笑的这样开心过。 “才不过一个多月呢。”她伸手覆盖住了菲利普的那只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对方的肌肉微微僵硬了一瞬,但随即便放松下来,也并没有要把手掌抽出去的意思。 “那么现在一切都正常吗?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吧?”菲利普用西班牙语问道。这问题也并非无的放矢,对于年近四十的玛丽公主而言,怀孕已经算得上是上帝赐予的奇迹,而要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这还仅仅是第一步呢。 “好极了,好极了,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菲利普听了这个好消息,嘴角也不由自主的挂上了笑容。如今菲利普只有一个与前妻生的儿子唐·卡洛斯王子,然而这位继承人身体孱弱,而且饱受近亲结婚导致的精神问题折磨,能否活到成年还是个未知数。因此如果玛丽公主能够成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性继承人,将极大巩固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目前的地位。 玛丽公主又把目光投向站在菲利普身后的伊丽莎白公主,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已经确定无疑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我亲爱的妹妹,感谢您还专程来一趟。”她语气里的嘲讽已经不屑于掩饰了。 “我也是来向您表示祝贺的。”伊丽莎白公主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整个国家的一件大喜事。” “的确是的,这个国家很快就要多一位第二王位继承人了。”玛丽公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说“第二”这个词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这正是伊丽莎白公主如今的继承顺位,而一旦玛丽公主的孩子降生,无论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将要成为玛丽公主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将伊丽莎白公主挤到后面去。 伊丽莎白公主微微咬了咬牙,“我相信我们的兄弟,国王陛下,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候,我相信就不会再缺少继承人了。” 玛丽公主没有回答,她重新看向自己的小腹,那炙热的眼神如同一只恶龙在欣赏它所聚敛的珍宝一样。 见到气氛又凝重起来,国王再次开了口:“我想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和玛丽长公主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想我们就不打扰二位了。”他说着鞠了个躬,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伊丽莎白公主见到陛下已经离去,也立即提起裙摆,掉头就走,显然也是对于继续这虚伪的客套毫无兴趣。 房门再次关上,将跟随国王一起到来的人群那好奇的眼光一起关在了外面。 “为了这个孩子,”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丈夫两个人时,玛丽公主又开了口,“我要虔诚的感谢万能的天主。不瞒您说,我本来已经丧失了有自己的孩子的希望了。” 菲利普看上去也比之前轻松了不少,“不瞒您说,事实上我对于在这场婚姻里收获子嗣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的父亲已经在考虑我的儿子唐·卡洛斯的婚事了,显然他也觉得我不会再有任何的婚生子嗣了。” “然而上帝是仁慈的,不是吗?这就是证明。”玛丽公主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是的,感谢天主。”菲利普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会生下一个健康的王子,他会成为我父亲完美的继承人,他生来便是要做最伟大的君王的。”玛丽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 “您怎么知道这是个男孩?”菲利普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就是知道。”玛丽公主听上去极有把握,“我日夜向着上帝祈祷,我相信上帝会回应我的。” 菲利普不置可否,“但愿如此。”他轻声说道。 “所以……您一定要马上就离开吗?”玛丽公主的脸色开始变红,她几乎是有点胆怯地问道,仿佛是恐惧着已经预知到的结果似的,“您知道,如果您按照原来计划的那样,明年十月份再回到英格兰,那么您就不能亲眼见到您的儿子的降生了。” 菲利普遗憾的摇了摇头,然而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决:“很遗憾,夫人。我出发的安排已经做好了,如今已经没有拖延的可能了。如今意大利的形势波谲云诡,法国人和威尼斯已经结成了同盟,要对米兰发起进攻,费拉拉,摩德纳还有托斯卡纳的公爵们和他们已经勾结在了一起,法国国王的贿赂和威尼斯总督的津贴已经放进了他们的国库,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我必须前往意大利主持大局。” 失望的神色迅速爬上了玛丽公主的脸庞,菲利普注意到自己妻子的神色变化,“当然我不愿意错过我的孩子的诞生……我希望意大利的问题能够尽快得到解决,这样我就可以在明年夏天之前回来。” 玛丽公主虽然仍旧失望,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点了点头,“那希望您能尽快解决意大利的麻烦。” “我也希望如此。”菲利普站起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不再打扰您了。”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您今晚不打算留下来吗?”玛丽公主叫住了他。 菲利普看上去颇有些不情愿,“您希望我留下来吗?我以为您更想要好好休息的。” “我希望您留下来陪我。”玛丽公主毫不犹豫地回答。 菲利普点了点头,“如果这是您希望的,那我愿意从命。” 玛丽公主满意地看着他走回到长沙发前坐下,再次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 国王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他朝着侍从指了指书桌,那捧着烛台的侍从连忙把手里捧着的那个枝形大烛台放在了那张四角镶着金饰,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大书桌上。 他朝着国王鞠了一躬,如同一个幽灵一般从书房里静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当书房里只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个人时,陛下绕到了那张大桌子后面,拉开放在那里的一把扶手椅,坐在上面,他两手托着腮,陷入了沉思。在他身后的那座巨大的壁炉里,红彤彤的炉火正在熊熊燃烧,里面燃烧着的香木时不时地塌落下来,倒在金色的柴架上。 罗伯特不愿打扰陛下的沉思,他拉过来一把扶手椅,在国王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对方。 过了约莫五分钟光景,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着罗伯特讲话,“命运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它眷顾起那些被它无情抛弃过的人,又将那些它曾经眷顾过的人无情的抛弃,如今的情形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罗伯特看向国王,“如今玛丽公主的身孕,正好能够帮助您打消一些野心家的觊觎。” 国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您父亲想必今晚回去要大发雷霆了,刚才我看到他几乎就要当众失态了。” “也许吧。”罗伯特的声音有些低落,“不过等他清醒过来,他就会明白,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他野心的火苗还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之前就将它浇灭,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王国而言,都是一个好的结局。” “您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国王叹了一口气,“然而即使所有的野心家都偃旗息鼓,还剩下的那一位觊觎者也会因为这个消息而变本加厉。” “您是说玛丽公主本人。” “的确如此。”国王冷笑起来,“归根结底,有许多人依旧认为她比起我更有资格继承王位,毕竟她的母亲是国王的原配妻子……毫无疑问她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她有了孩子,自然要为自己的孩子争取那份他与生俱来的权力。” “然而这个国家不会接受成为哈布斯堡帝国这个拼图里的一块的。”罗伯特摇了摇头,“贵族们不会接受一个在马德里的统治者的。” “马德里的确是太远了。”国王说道,“然而如果是从近一点的地方发号施令呢?例如布鲁塞尔?甚至更进一步,就从伦敦发号施令?” 罗伯特惊愕地看向国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国王拉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把镀金的小钥匙。他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跟上。陛下推开一扇藏在壁毯后面的暗门,两人一起走进了一件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房间的四周都挂着华丽的波斯壁毯。国王径直走到房间对面那描绘着亚历山大大帝进入巴比伦城的壁毯前,伸手触碰了一个机关,那壁毯立即卷了上去,露出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暗柜。 国王用那把小钥匙打开了柜门,从中抽出一卷文件,递给罗伯特,“念念吧。”他说道。 罗伯特伸手接过那份文件,将它展开。 那并不是一份很长的文件,薄薄的白纸上写着几行字。罗伯特刚一打开,就注意到了最下方西班牙的查理五世皇帝显眼的花体字签名。 “这是什么?”他惊讶地问道。 “是一份承诺。”国王回答道。 “西班牙的菲利普,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虽说唐·卡洛斯王子有智力障碍,然而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他和他的子嗣就是西班牙的正统继承人。在这种情况下,玛丽的孩子有可能一无所得。这种结果不但她无法接受,也会让这场两国之间的联姻彻底失去意义。” “在婚约签订之前,我的代表和查理五世皇帝的代表,在马德里签署了一份秘密协议,如今你手里拿的,就是这份文件的正本。” “查理五世皇帝承诺,如果玛丽成功诞下子嗣,那么在西班牙的菲利普之后,西班牙帝国将被划分为两部分:唐·卡洛斯和他的子嗣继承西班牙和意大利的领地,而他和玛丽的子嗣将继承尼德兰和勃艮第。这份文件还说明,玛丽和菲利普的子嗣将放弃对西班牙本土和意大利的继承权,也就是说,即使唐·卡洛斯早夭,玛丽和菲利普的子嗣也只能继承尼德兰和勃艮第,而西班牙则会交给菲利普未来可能有的孩子,或者是他的堂兄弟。” “所以您看,玛丽的孩子将创立一个哈布斯堡家族的分家。即便他真的成为了我的继承人,这个国家也不会成为西班牙的一个普通的附庸,恰恰想反,伦敦将成为一个包括了不列颠,爱尔兰,尼德兰和勃艮第的贸易帝国的中心,您知道,我们一大半的进出口贸易都是和尼德兰之间的贸易,安特卫普的英格兰商人比本地人还要多……这样的结果对于贵族们而言,难道还那么不可接受吗?” 罗伯特紧紧捏着那份文件,几乎要把它捏出两个大洞来,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文件上的字迹,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他轻轻将那张纸放在书桌上,好像那份薄薄的文件有千斤重,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您必须尽快成婚了。”他听到自己说,“再这样下去,越来越多动摇的人会加入您的敌人的行列。” 国王摇了摇头,“随他们去吧,如今毒蛇们已经从他们的洞穴里冒出头来,我可不想再把他们赶回去,白白地把这个好机会浪费掉……他们要是想要搞什么阴谋就请便吧,我正好把他们一次解决掉。” “有人会说,”罗伯特的声音有些迟疑,“您把贵族们逼的太紧了,而他们才是构成君主制度的基石。” “这是您父亲说的吧。”爱德华笑了起来,“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您是在掘君主制度的坟墓,虽然如今赫赫煊煊,但是在您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是君主制度的末日了。” “一百年?”国王笑了起来,“恐怕用不了那么久,让我来估计的话,恐怕也就是七八十年吧。” 罗伯特的嘴因为惊愕而张得老大。 “与那些只看得到本周五的人相比,您父亲真是与众不同。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几十上百年的尺度上考虑问题的。”爱德华拿起桌上的一把象牙手柄的银质小裁纸刀,在手里把玩着。 “既然您知道,那您为什么还要……”罗伯特如坠五里雾里,“我还以为那不过是我父亲在危言耸听。” “因为这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国王耸了耸肩膀,无所谓的说道,“君主集权是历史的潮流,如今法国,西班牙或是奥地利,或多或少都走在这条路上,而我只是走的比他们快些罢了。在这个时代里,想要国家强盛,迟早都要走这一步,与其在那里犹豫不决,还不如果断一点,这样也能给我们更增添几分先发优势。” “可按照您的意思,难道有朝一日,欧洲大陆的那些君主们,都会……”罗伯特看上去完全无法置信。 “会有那么一天的。”爱德华笑了笑,“也许有一天,王冠将成打的掉落在地上而无人拾取……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到那时我们早已经长眠于地下,又何必为那时候的人操心呢?” “我总觉得您的计划过于冒险,”罗伯特似乎还是没有全然放下心来,“我知道您掌握着禁卫军,而且每过一天,您的权势就越加巩固,但我依旧忧心忡忡,感觉事情不会如同预想的那样顺利。” “放心吧。”国王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罗伯特面前。罗伯特本要站起身来,却被国王按住了肩膀,不得不抬起头看着爱德华的脸,之间对方蓝色的眼睛正如同一片清澈的湖水般荡漾着,仿佛要把他整个吸进去一般。 “一切都会按照计划发生的,到那时,再也没有人能够对我做出的选择置喙了,他们会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我为他们做出的选择。”他停顿了片刻,“到那时,我再和您讨论婚姻的话题,只有我们两个人,用不着去听别人的意见。” 罗伯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听到爱德华的最后一句承诺,他却什么也不舍得说出口了,仿佛是怕让国王改变心意似的,他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切都会好的。”国王再次轻声说道,既是在说服罗伯特,又仿佛是在让自己放心。 身后的壁炉又传来噼啪作响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听上去无比清晰。 第113章 珍珠 玛丽公主的怀孕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西班牙的菲利普的预定计划,他依旧在两天之后离开了伦敦,前往多佛,在那里,一艘西班牙战舰正停泊在港口里,等待着搭载他前往安特卫普。而玛丽公主本人也在同一天冒着大雪返回了赫斯登庄园,显然那里比起奢华的汉普顿宫更令她感到安心。 1554年的新年,在一片银装素裹当中到来了,然而与寒冷的天气恰恰相反,政治上的紧张气氛则因为近期来的一系列事件而变的火爆非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变得越发紧张起来——那份饱受争议的《行政现代化法案》,将在三月份议会复会之后立即进行表决。 这份旨在极大削弱贵族阶级和议会的影响力的法案,一旦最终得以通过,势必会对国家的政治架构造成根本性的影响,它将要成为这个王国由一个松散的封建制国家转化为一个中央集权国家道路上的里程碑。 对于贵族们而言,这份法案无疑是在逼迫他们以一种最华丽的方式进行政治自杀,他们赖以与新兴的商人和市民们竞争的特权将被削弱,而他们的政治地位也将大大缩水。因此虽然大多数贵族心中都萦绕着对国王的恐惧,然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依旧鼓起勇气,试图在议会表决时以投出反对票的方式来做最后一搏。 进入二月份,许多外地的议员已经早早来到了伦敦。在伦敦城里,各方势力举办了大量的政治性宴会,这些所谓宴会与其说是聚会和娱乐,不如说是相互串联,无论是支持国王一方,或是反对派,都竭尽全力拉拢每一位议员。根据估计,最后投票的票数差异很可能只有个位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票都是至关重要的。 二月十四日是情人节,这一天也是诺丁汉伯爵在他位于伦敦市中心的豪华宅邸举行宴会的日子,作为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地主,诺丁汉伯爵对于国王提出的法案自然是十分抗拒,对于拉拢议员们进入反对派的行列充满热情,因而这场宴会的请柬几乎送到了每一位议员的手里。在今天出席的宾客当中,除了反对派的大部分议员之外,还有不少中间派的代表,而后者才是宴会的主人真正想要拉拢的目标。 宴会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才告一段落。随着不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钟声,退场的宾客们也从大厅里鱼贯而出。古罗马的作家普林尼曾把从斗兽场里涌出的观众比作某种剧烈的呕吐,而如果他有幸此时站在伯爵的前院里,恐怕会有相同的感觉。 在众多脑满肠肥的宾客当中,一个身穿黑衣的胖子看起来毫不显眼。他似乎有些喝的微醉,一摇一晃地从大门里迈出来,看上去如同一只肥硕的鸭子在春日的阳光下在沙滩上漫步。他伸手推开了要来搀扶他的仆人,径直走到了门廊中央,用在大厅里都听得到的尖细嗓音大声喊道,“把塔伯特主教的马车驶过来!” 即使此公不报出这个响亮的头衔,人人也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位神职人员了。这些上帝的仆人总有着与他们的前辈们不相称的体型,看上去如同一群壮硕的河马,而与他们的身形不相称的是,他们的声音普遍尖细的如同小姑娘。通常在这样的宴会上他们总是身着黑袍,仿佛是愧疚于自己犯下了七宗罪当中的暴食这一罪孽一般,试图用这黑袍子把上帝的视线挡在外面。 塔伯特主教出身于贵族家庭,与其他无法继承头衔的次子一样,他选择了宗教作为自己的职业,他有着家族的支持,同时还善于攀附,因此很快得到了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肥差。在他担任院长期间,这座修道院一直以其池塘里饲养的肥美鲈鱼著称,甚至有传言称院长大人吃掉的鲈鱼比整个教区的人口还要多。 鲈鱼们的噩梦随着塔伯特院长的升迁而结束了,在一些有权有势的朋友的帮助下,他成为了一位穿紫袍的主教,还成为了上议院的教会议员。新任的塔伯特主教没过多久就发现,议会是一个更加丰饶的鱼塘,利用他的选票作为交换,他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从这个鱼塘里获得了富比王侯的财产,足够让他的那一打私生子都成为富有的绅士了。 一辆双座四轮马车很快在两匹白马的牵引下,径直驶到了主教面前,那巨大的主教冠冕图案,几乎占据了整个车门,显然如果真的有末日审判的话,那么主教除了暴食之外,傲慢的罪孽怕是也需要在救世主面前好好解释一番了。 主教对着殷勤的为他打开车门的马车夫低声说了几句,而后便踏上铺了丝绒的踏板,纵身坐进了马车,车门随即在他身后关上。马车夫一甩鞭子,两匹骏马就迈开步子向前奔去,转瞬间就冲出了宅邸的大门。 主教的身体陷在松软的座椅靠垫里,他浑身的肥肉伴着马车的颠簸一抖一抖,让他发出舒适的叹气声。他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终于掏出了一个金黄色的小小丝绸袋子,这是临散场时诺丁汉伯爵的一位仆人悄悄塞在他的外套口袋里的。 主教绿豆般的小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芒,他打开了袋子,把它拿到床边,里面的东西在月光下反射出柔和的点点银光。 袋子里躺着十几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塔伯特主教伸出两只手指,捏住其中一颗,把它从袋子里取了出来,轻轻用指尖搓揉着。那光滑的表面摸上去,让他想起自己最喜爱的那位情妇那光滑的肌肤。 主教向来是个实干家,他伸手敲了敲窗户,马车夫立即转过头来,主教伸出胳膊,朝着某个方向指了一指,马车夫立即心领神会,于是立即在下一个路口转换了方向。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马车在一栋平淡无奇的小楼前停下。主教伸手从袋子里掏出四颗珍珠,想了想,又把其中的两颗放了回去。他把剩下的两颗珍珠捏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把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而后他从车厢的角落里拿出一条厚重的红色毛呢围巾,把自己的下半张脸遮盖的严严实实的。 做完这一切后,他推开车门,步下马车,走到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门后面传来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时不时的还伴着几声咳嗽,如同一个残破的风箱在轰鸣着。木门被打开了,一个脸上满是皱纹的小老头走了出来,他稀疏的头发在冬日的微风当中无力的喘息着。 这人正是这小楼的门房,见到打扮怪异的主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显然对于这位客人他已经十分熟悉了。门房从门口的小柜子上拿起一盏昏暗的油灯,放到主教手里。 主教走进房门,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他沿着吱嘎作响的狭窄楼梯走到二楼,停在二楼的一间套房门前。他弯下腰,把从衣服兜里刚摸出来的一把钥匙捅进了锁孔里。 房门刚一打开,主教就如同年轻了三十岁一样,如同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一般弹进了客厅。这间客厅里点着十几根蜡烛,照亮了这相当大的房间。房间里的陈设与它的面积并不相称,显得有些简单。铺着粉色壁纸的墙面上挂着几幅油画,显然创作者试图用鲜艳的颜料掩盖自己拙劣的技法,即便在这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也可以看得出这些画作的蹩脚。其中的一幅画的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另一幅则是苏格兰湖区的景象,第三幅是多佛的白崖,而第四幅则是威尔士那绿意盎然的丘陵。画上沾染着一些可疑的污渍,或许是酒渍,亦有可能是几只被拍扁的苍蝇留下的痕迹,显然屋子的主人对这些画作不说是彻底无视,也至少算得上是漠不关心。 主教走到通向卧室的门前,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轻轻叩了叩门。 “开开门,我的小安娜,你的托马斯来看你啦!”他用一种令人泛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欢快地喊道。 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稍等一下,我就出来!”一个女人隔着房门喊道。 主教坐到了沙发上,没过多久,一位女士就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她只穿着一件绣着各色花草的丝绸睡袍,看上去显然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大人这么晚才来!”那女人看上去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她一看到主教,就摆出一副欣喜的样子,“我还以为您今晚会在其他地方过夜呢!” 那女人语气中透露出的一丝若有还无的嫉妒之意,显然令主教非常受用。他伸出手,摸了摸对方那蓬松柔软的金发,“我去参加诺丁汉伯爵的宴会了,一直到午夜才离开呢……真抱歉让你久等。”他抓着几缕金发,放在自己的鼻尖闻了闻上面清新的香气,从兜里掏出那两颗珍珠来,“这是给你的补偿,我亲爱的小猫咪。” 那女人的眼睛里立即放射出比珍珠的亮光还要明亮的光芒,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颗珍珠,把它们捧在手里。如同一个小姑娘一样,她径直跑回自己的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将那两颗珍珠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仿佛是在想象它们坠在下面的样子。 “它们做成耳环一定很漂亮,正适合你的肤色。”主教也跟在后面,走进了房间,自顾自地开始解起衣带来。 那女人把珍珠收进梳妆台上的一个小盒子里,站起身来,转向主教,解开了自己的睡袍带子。她轻轻扭了扭肩膀,那袍子就如同秋天的一片落叶一样,离开枝头飘落在地面上。 “您今晚想让我演什么角色,我们是要做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还是海伦与帕里斯?”她挑逗地摸了一把主教那多毛而肥胖的胸脯,“只要您说出来,我就满足您。” 主教的脸变得有些发红,“我今晚想让你变成的并不是历史或是传说当中的人物,而是现实生活当中的。” “说出来,只要您说出名字,我就满足您。”那女人贴的更近了,主教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冲向他的脸颊,“只需要一个名字。” “你见过玛丽公主吗?”主教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玛丽公主?我在几次庆典上远远地见过她。”那女人惊愕地张开了嘴巴,然而随即她就笑了起来,主教正是靠着攀附玛丽公主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虽然他对于玛丽公主也并不怎么忠诚,如今竟然还有着这种念头。”所以您让我扮演玛丽公主对吗?那您是谁呢,西班牙的菲利普?” “我就是我自己。”主教用贪婪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视着那女人,“我,托马斯·塔伯特,现在开始吧。” “那好吧,我就是玛丽公主了,我的丈夫走了,把怀孕的我一个人抛下。”她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现在一位英俊的教士来拜访我了,我要向他诉说我的不幸,我要向他祈祷,忏悔。” “对,对,你应当祈祷,应当忏悔……”主教一把抓住那女人的胳膊,将她拉到了床上。 激烈的祈祷持续了约莫五分钟的时间就结束了,气喘吁吁的主教如同死鱼一般瘫成一团,大口喘着气,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刚被救上岸一样。 “这祈祷的时间可有点短啊。”从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 那女人尖叫起来,主教挣扎着翻了个面,看到站在门口穿黑袍的身影,连忙伸手从自己的同伴身上把被子抢过来,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一个木乃伊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听上去愈发尖利了。 “冷静点,冷静点,阁下。”那黑衣人不疾不徐地走进房间,“我的天,瞧瞧您的脸,涨得通红。您还是放松一下吧,不然您会中风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要喊人了!”主教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看上去如同一个正在融化的蜡制面具。 “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白费功夫。”那黑衣人打了一个哈欠,把放在梳妆台前面的那把扶手椅扭转了一个角度,面对着主教,而后坐在了上面。 “来人啊,来人啊!”主教自顾自地尖叫起来。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按理来说这时候主教的叫声已经能把全楼的住户都从梦中叫醒了,然而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甚至楼下的马车夫也没有上来看一看主人的情况。 主教脸上羞恼的红色迅速被恐惧的灰白色所取代,“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不想让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呢?”那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说的并不是受贿或者道德败坏这类的事情,说实话没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可您对玛丽公主的这种邪恶的念头……可就大不相同了。”他满意地欣赏着主教脸上惊恐的神色,“玛丽公主会怎么看呢,陛下又会怎么说呢?” “我们别兜圈子了,你要我做什么?”主教看上去完全被打垮了,一瞬间仿佛老了二十岁一样,连头顶那本就稀疏的头发看上去都少了许多。 “很简单,您只需要在《行政现代化法案》投票的时候,投一张赞成票就好了。” “你是沃尔辛厄姆爵士的人?陛下的密探?”主教问道。 “是与不是对您来说重要吗?”那人轻轻敲了敲梳妆台的桌面,“我现在就需要个答复。” “好吧,好吧,告诉派你来的人,他们赢了!我会按照他们的意愿投票的。”主教叹息着投降了。 “您做了个明智的选择。”那人拿起主教的衣服,扔在他身上,“现在您该回去了,毕竟您明早还要早起祈祷,以求上帝宽恕您的罪孽,不是吗?” 主教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件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甚至连正反面都无暇顾及了。他用那红围巾把自己的脑袋整个包裹起来,看上去如同一个巨大的苹果一样,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当楼下传来马车离去的声音时,那黑衣人也站起身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金黄色的丝绸袋子,正是主教刚才在马车里拿出来的那个。 “看来我们慷慨的主教记性真是不好,他送给您的不是两颗珍珠,而是这一整袋子呢。” 他将那袋子抛向依旧躺在床上的女人,对方一把接住,打开袋口,满意地朝里看了看,“那就感谢主教的慷慨了。”她大笑起来。 那黑衣人也笑了起来,“这次您做的可真不错,我不得不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演员之一了。”他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那女人重新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之前的小盒子,将袋里的珍珠一股脑地倒了进去。那些珍珠相互碰撞着,听上去如同雨滴落在石板路上时欢快的弹跳声。 -------------------- 看到大家很多人在讨论上一章里西班牙的分割计划,历史上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领土民族不同,语言不通,因此曾经提出过许多次的分割计划,由菲利普和玛丽的子嗣继承英格兰和尼德兰就是其中的一个方案,然而历史上他们没有子嗣,因此这次计划也就无疾而终了,后来菲利普还曾经计划过将尼德兰留给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但最终也因为尼德兰革命等一系列事件而流产。 第114章 投票 《行政现代化法案》于三月十五日在下议院,以三百三十九票对二百四十七票的明显差距通过,陛下在之前已经以一系列事件为契机向下议院里安插了大批自己一方的议员,再加上沃尔辛厄姆爵士卓有成效的“拉票”活动,下议院通过此法案并不令人觉得意外,然而这样颇为悬殊的差距却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所料。 如今这份法案已经通过了下议院,剩下的唯一障碍,也是关键所在,就是上议院的表决了。下议院的表决结果,对于上议院的议员们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坏消息——他们抱团起来的能量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正是这种幻想支撑着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站在国王的对立面上,如今这种幻想既已化为泡影,这些人反抗的勇气还能持续多久是十分令人怀疑的。 上议院与下议院不同,其人数并无一定之规,因此在议会开幕前的一周,国王在一天内同时册封了八十六位贵族,将他们全部塞进了上议院当中,在反对派眼里,这无疑是图穷匕见之举,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国王如今已经对通过这份法案势在必得。 塔伯特主教度过了噩梦一般的几周,如果从那可怕的一晚算起,他已经瘦了足足有五十磅,过去如同紧身衣一般的主教袍子,如今挂在他身上看起来宽松的如同古罗马人穿的托加袍一般。主教脸色青黑,眼睛周围浓重的黑眼圈配上眼底的血丝,让他仿若刚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僵尸——在之前的两周里主教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那些主教的红颜知己们失望地发现过去是欢场常客的主教如今却深居简出,再不登门,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在哪里另结新欢,甚至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然而事实却并没有那么复杂,主教只是被吓破胆了而已,另外令人难以启齿的是,那一晚的惊吓也令主教彻底失去了“聆听忏悔的能力”,如今恐怕连五分钟都不能赐予他虔诚的教众们了。 对塔伯特主教而言,如今的境地实在是进退两难。一方面他一路走到今天,除了玛丽公主的提携以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是贵族阶级的一员,如果对法案投下赞成票,无疑就意味着从此被他的社交圈扫地出门,甚至会被整个贵族阶级视为叛徒。 然而投下反对票也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选项:如今国王已经捏住了他的喉咙,只要将他的丑闻公诸于世,可怜的主教就要身败名裂了,而因为主教的荒唐而沦为笑柄的玛丽公主会如何反应,主教完全想象的来,毕竟玛丽公主可从不以宽容著称。陛下只需要静静地欣赏主教灭亡的丑态就好,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些什么。至于投弃权票就更不用想了,投票最多会得罪一方,骑墙的话则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胜利者不会对他表示感谢,而失败者则会痛恨他没有站到自己一边。 过去的几年来,议会的投票权对于塔伯特主教而言算得上是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可现如今手里的这张票却成了某种烫手山芋一样的存在。三月份的日历变得越来越薄,随着十五日的临近,主教看上去越发烦躁不安,如同地震前反应异常的老鼠,似乎预示着灾祸即将临头。 三月十五日清晨,主教起的很早,然而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他都如同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看上去完全失去了爬起来的能力和勇气。 当他终于在仆人的搀扶下起身之后,主教立即叫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仿佛是听天由命了一般,塔伯特主教一扫近来的食欲不振,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三人份的餐点,令他的贴身仆人们面面相觑。 用完早餐后,他来到马厩里去看一匹新送来的阿拉伯马。主教与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最爱的收藏品便是骏马和美人,饲养这些高贵的动物用掉的金币已经可以和他为那一打私生子付出的抚养费相媲美了。这匹阿拉伯良驹有着枣红色的皮毛,前额的一点白色分外显眼,如同夜空当中明亮的北极星。主教温柔地抚摸着马的前额,凑在它耳边轻轻说着话,动作温柔的仿佛是在和自己的情人调情。 上议院开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然而直到下午一点半,主教才吩咐仆人把这匹马连同另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一起套在他的四轮马车上——主教已经十几年没有骑过马了,这些可怜的动物的脊椎无法支撑的了那样巨大的重量。当执达吏为主教打开通向上议院大厅的一扇小门时,会议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 塔伯特主教尽力表现的若无其事,他悄然无声的穿过聚精会神地聆听辩论的人群,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御座的方向,国王陛下正端坐在那里,神色淡然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方,倒是站在国王身边不远的沃尔辛厄姆爵士注意到了塔伯特主教的到来,这位国王的首席鹰犬转过脑袋,朝主教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可怜的塔伯特主教立即如同一只麻雀看到向它扑来的苍鹰一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咽了一口口水,连忙把脑袋转向演讲者的方向。 “陛下,议长阁下,诸位大人,”如今发言的正是之前那场招待会的主人诺丁汉伯爵,“我们的国家建立在古老的传统之上,议会,君王和贵族们按照这些传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数百年来,君主更迭,王朝轮换,坐在这件大厅里的人们如同杂草般一季一枯荣,而这传统则犹如一颗枝繁叶茂的橡树,深深扎根在这国家的土壤里!” 他摆了摆手,等待被他这一席话引发的欢呼平静下来,“国家并不是个人手中任凭处置的玩物,”他轻轻看了国王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们的先祖们签订了那些古老的宪章,那是古老的契约,也是维系这个国家的纽带。这份所谓的《行政现代化法案》带来的绝非所谓的现代化,而是这些宝贵传统的毁灭!我呼吁所有有良知的议员们,和我一起携起手来,向这份法案投出一张反对票!” “肃静,保持秩序!”议长奋力地用手里的锤子敲着桌子,以让鼓噪的双方安静下来,“下面请最后一位发言者,伯利男爵阁下。” 国王的秘书威廉·塞西尔在众人的注目中站起身来,无数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有嫉妒的,愤恨的,亦或是轻蔑的,然而他看上去却深深陶醉于其中,显然非常陶醉于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 国王轻轻笑了一声,这是他今天走进这件大厅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威廉·塞西尔站上了演讲台,这位新出炉的伯利男爵正是不久前国王册封并塞进上议院的八十六位贵族当中的一员。 “陛下,议长阁下,诸位大人,我认真的聆听了诺丁汉伯爵阁下的发言。”塞西尔用他刻意模仿西塞罗的那种抑扬顿挫式的语气说道,“他对传统的狂热追求令我印象深刻。” “然而与诺丁汉伯爵阁下所说的恰恰相反,他所热爱的传统并不是这国家的根基,而是令它止步不前的枷锁!他们的那些特权是这传统的一部分,难道被他们的特权压迫的平民和被他们的贪婪所吸血的国家,不是这种传统的一部分吗?” “这个议会,一直以来充斥着诺丁汉伯爵阁下这样的人物,他们利用自己的特权和财富,把这里变成了他们的俱乐部,用国家的权力机构,为他们的产业添砖加瓦。他们操纵这个议会,制定着为他们服务的政策,既压迫无辜的百姓,又对抗陛下的权威!” 支持他的一方传来热烈的欢呼声,混杂着对面的嘘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我无需再赘述《行政现代化法案》将带来的重大影响,它将把王国叠床架屋的行政机构,转变为一台高效的机器,将这个富有的王国的国力充分的发挥出来。我们将拥有最高效的财政体制,装备精良的海陆军,以及和平安宁的国内秩序。我们支持这项法案的人,心中都怀着对陛下的忠诚和对国家的热爱而对这样的前景欢欣鼓舞。而那些反对这项法案的人,例如诺丁汉伯爵之流,”他伸出手指指向对面那位脸色发黑的同僚,“他们所关注的,只是他们自己的私利,为了维持自己的特权,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宁可让国家受损。” “幸运的是,人民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下议院的表决结果,清楚明了地说明了这个国家的意志!” “下议院的投票是怎么回事,您自己不清楚吗?”反对的一方大声吵嚷起来。 塞西尔对此质问置之不理,“正如我所说,下议院的投票结果,不但是号角,更像是给这个上议院的警钟!你们这群吵吵嚷嚷的麻雀,如今该是你们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如今你们面对着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是要顺从它,还是要螳臂当车,粉身碎骨,请诸位大人仔细权衡!”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许多反对派议员被他这狂傲的语气所激怒,如同笼子里的一群狮子一般隔着过道向他怒吼着,然而也有一些人则就此偃旗息鼓,脸色发白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连嘘声都比起刚才小了不少。 “他演的忘乎所以了。”国王笑着摇了摇头,对身边的罗伯特低声说道。 “然而效果很好。”罗伯特也笑了起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下去和议员们一起投票了。” 果然,议长发出了投票的指令。 “去吧,去吧。”爱德华说道,“我想你会投赞成票的,对吧?”他半开玩笑地说着。 罗伯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肩膀。 爱德华注视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入口处,他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根据传统,议员们被带出了大厅,他们需要选择从代表赞同的左边入口重新返回大厅,或者是走象征着反对的右边入口。在每一个入口处,都有四名执达吏和一名秘书守在那里,统计每一位走回大厅的议员。 塔伯特主教如同梦游一般,跟在人群当中走出了大厅,他看向那两扇入口,那熟悉的小门现在对他而言就好像是通向地狱的入口一般,令他顿时生出一股转身就逃的冲动,然而那两条腿却如同生了根一样,牢牢地将他钉在原地。 罗伯特·达德利也站在人群中,他看向不远处自己的父亲,对方高大的身影如同黑暗中的一座灯塔一样明显。首席大臣看上去脸色阴沉,令人不敢靠近,他的周围如同护城河一般空出了一圈几英尺宽度的空地。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儿子的视线,首席大臣把头转向罗伯特的方向,两个人四目相对。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仿佛是早有默契一般,两个人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两扇小门被打开了,首席大臣第一个走进了右边的那扇门,而在他对面,他的儿子也第一个走进了左边象征赞成的小门,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窃窃私语。 议员们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而入,一开始看上去左右两边的队伍长度大致相等,然而很快朝着右边走去的人流就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更多和塔伯特主教一样站在原地犹豫的人最终还是选择屈服于陛下,走进了左边的那扇门。 当门外还没打定主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塔伯特主教终于迈开了步子,他脸上豆大的汗珠如同雨水一般从额头上一路流进脖子里,他看了一眼右边那扇门,脑子里又浮现出沃尔辛厄姆爵士那张带着笑的脸,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仿佛得了疟疾。 塔伯特主教心一横,朝着左边的那扇门冲去,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同刚刚和魔鬼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一般。 书记员在赞成的那一栏用羽毛笔随意地划了一道。 塔伯特主教看上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刚刚爬上岸边一样大口呼吸着,他凭着本能找到自己的座位,而后瘫软在上面,如同一盘融化了的奶油布丁。 当最后一个议员走进大厅,那两扇小门从外面被关上了。大厅里陷入了一阵沉默,自从这座大厅建成以来,这样的沉默实在算得上是新鲜事物。 在众人的注目下,书记官终于回到了大厅,他走到御座前,朝着国王深鞠一躬,用如同剧场报幕一般的响亮声音开始宣读结果。 “陛下,议长阁下,诸位大人。上议院共720名议员,出席人数717人,赞成票367张,反对票350张。” 所有人依旧沉默着,书记员走到议长面前,将投票结果递到议长手里。 议长带上眼睛,审阅了一番,而后用手里的锤子敲了三下桌面,“我宣布,《行政现代化法案》获得通过。” 人群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支持法案的一方开始鼓掌欢呼,而反对一方则大多垂头丧气,一些人暴怒地站起身来怒斥投票不公平,然而在国王和议会周围的禁卫军面前,他们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国王站起身来,朝着议长点了点头,朝着出口走去,罗伯特此时已经回到国王身后,在陛下身后两步的地方跟随着国王。 当国王走到出口处不远的地方时,突然从反对派的那一边传来一声有些尖利的大喊:“打倒暴君!” 一个黑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那些手握着笨重长戟的卫兵们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黑影从短上衣里拔出一把匕首,落到了国王面前,他举起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径直刺向国王那镶嵌着珍珠的蓝色天鹅绒短上衣。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罗伯特·达德利一跃上前,如今拔剑已经来不及了。当那利刃就要刺进国王的胸膛之时,他恰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刀锋的前面。 随着一声沉闷的哼声,罗伯特沉重地摔倒在地上,鲜血喷了爱德华满脸,那刀锋深深刺进了罗伯特的左臂。 那刺客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他把那匕首猛地拔了出来,又朝着国王刺去,然而已经太晚了,反应过来的卫士们用长戟把他的身体捅了个对穿,他如同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般先被抛了起来,而后又被投掷在地上。 罗伯特捂着自己冒着血的左臂,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用身子护住有些怔忡的国王。 “禁卫军,护送陛下离开!”他声嘶力竭地命令道。 在众人的惊呼中,门外的禁卫军如同潮水一样涌进大厅,他们用自己的身躯围成一个圆形,把国王和罗伯特包裹在中央。他们手里的剑如同一片闪着寒光的森林,而剑尖正指着惊恐的议员们,如同一只受伤的猛兽亮出自己的獠牙。 “所有议员不得离开大厅!”罗伯特命令道,而后不顾议员们的抗议,带领着禁卫军簇拥着国王离开了议会大厅。当一行人穿过威斯敏斯特宫的大理石走廊时,士兵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同身处战场的中央一般。 陛下的马车早已在王家入口等候,罗伯特一把将国王抱起,塞进了车厢,就如同自己的伤口不存在一般。而后他也跳进了马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周围簇拥着成群结队的骑兵,他们的马刀已经纷纷出鞘,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威斯敏斯特教堂敲响了下午四点的钟声,惊起了一群在钟楼上歇息的乌鸦。他们慌乱地扇动翅膀在空中飞舞着,在身后留下那象征着不祥的叫声。 第115章 调查 国王的马车在骑兵的簇拥之下,如同一阵狂风一般在城市里的石板路上疾驰着,仿佛路上的行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车厢里,爱德华愣愣地看着罗伯特用一块丝绸手帕按住伤口,鲜血迅速把那薄薄的帕子染的通红。他掏出挂在腰间的匕首,将自己上衣上的花边整个割下来一段。那精致的蓝色外套上镶嵌的几颗珍珠落到脚下松软的脚垫上,没过几下就消失在某处缝隙当中。 国王将那长长的一段花边套在罗伯特的胳膊上,在伤口处打了个结。 “这应该能撑到汉普顿宫。”爱德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两只手无意识的撕扯着自己的袖口,把上面的天鹅绒装饰都扯的开了线。 “我们不去汉普顿宫。”罗伯特的声音显得比平时还要冷静,仿佛是自己刚刚给别人身上捅了一刀一样,“我们要去伦敦塔。” 爱德华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于上议院大厅里行刺圣驾,这件事的背后毫无疑问存在某个幕后黑手,这场刺杀也许仅仅是一场政变的序幕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伦敦塔这座全国最坚固的要塞,比起位于平原上无险可守的汉普顿宫,无疑是更为安全的所在。 “可帕格尼尼博士在汉普顿宫。”国王说道,“我要让他来看看你的伤口。”鲜血又从那新绑上去的蓝色花边里浸了出来,让那整块绸子显现出一种暗沉的黑色。 “伦敦塔里也有大夫。”罗伯特摇了摇头,“不过是皮肉伤罢了。” 国王担忧地看着对方发白的脸色和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的面部线条,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按住了那依旧在失血的伤口。还带着温度的血液站在那白皙的皮肤上,让爱德华感到有些黏腻,仿佛把手指伸进了一碗巧克力酱一般。 当马车终于驶进伦敦塔的大门时,那四匹拉车的白马已经在车夫的鞭子下累的直吐白气了。马车刚刚停稳,国王就打开了车门,还没等仆人上前搀扶就径直从车厢里跳了出来。 “快来人,把伯爵扶进去!”他冲着刚刚勒住马的骑兵们大喊道。 骑士们连忙翻身下马,把缰绳往他们坐骑的脖子上一扔,也不管那些马会如何,就朝着国王的马车跑去。 领头的骑兵队长庞森比男爵跑在最前面,他指挥着几名骑兵,将罗伯特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国王紧张地目送着骑兵们搀扶着罗伯特登上台阶,看上去如同一个守财奴在盯着搬运他珍贵瓷器的工人们一般。当他看向庞森比男爵时,那双蓝色眼睛里的温情和关怀一瞬间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上去如同雪狼盯着猎物的一双眼睛。 “您来的正好,男爵。”国王的声音如同寒风一般吹进庞森比的耳朵,让他不禁微微打了个哆嗦,“请您立即给汉普顿宫那边送一封信,让御医帕格尼尼博士在一个小时内到这里来。” “另外,我要您给禁卫军传我的命令,让他们立即开进伦敦城,从现在起伦敦进入戒严状态。他们要控制住各个要点,包括这里,议会大厦,白厅宫,以及各个大贵族的宅邸。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这些场所。” “海军所有能动的船,都给我开进泰晤士河来,全部在从这里到议会大厦的河面上下锚。请让他们把炮弹都装填好,一旦哪里有移动,就把那里轰成平地。”国王冷酷地说道。 “请问陛下,如果议员们对此表示抗议,那我该让士兵们怎么做?”庞森比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 “打断领头的那个人的鼻子,如果他敢反抗,就以叛国罪当场处决。”国王冷笑起来,“这样剩下的人大概就能学会服从了。”他紧紧握着拳头,“我早就该给他们上这一课。” 庞森比男爵鞠了个躬,正要离开,国王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拦住了他,“叫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去内政部,我给予他们彻底的授权,可以动用无限的资源调查任何人,任何事,今天晚上我要听到他们的第一次汇报。” 说完,他朝着庞森比点了点头,快步走上了台阶。 伦敦塔的长官加吉爵士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国王面前,他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仿佛刚才是他拉着国王的马车疾驰了几英里一样,而事实上他不过是从自己的办公室跑过来而已。 “陛下大驾光临,我们……深感荣幸,”加吉爵士大口喘着气,看上去似乎就要心脏病突发了。 “别浪费时间了,”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请您带着您的人把守住城堡的各个入口,不允许人随意出入,另外把这塔里的医生都找来。” 加吉爵士连忙小跑着消失在走廊里,如同一块弹跳着的果冻。 国王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了二楼,来到一扇半开着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推开了门。 罗伯特坐在放在窗边的一把安乐椅上,夕阳的红色光辉照在他的脸上,然而却只让他看上去更加苍白了。见到爱德华进门来,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吃力地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向他招呼了一下。 “别动。”爱德华连忙走上前来,将他的胳膊放回原处,“你就这样躺好,医生马上就过来。”他环顾了一下房间,“你需要点新鲜空气,这塔里的房间即便再豪华,也总是有着一股霉味。” 爱德华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让河边那算不上清新却足够湿润的空气涌进屋里。 “谢谢您,陛下。我感觉好多了。”罗伯特说道。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爱德华再次看向窗外,伦敦城里星罗棋布的教堂的一座座黑色的钟塔,连成了一条凌乱却又迷人的天际线,如同一条山脉当中一座座或圆或尖的山峰。在它们后面,是如同鲜血一样红色的天空,让人想起某个三流小剧场的背景布。 “教堂在鸣钟示警。”国王轻轻说道。 “您已经宣布戒严了?”罗伯特问道。 “是的,别担心。”国王点了点头,一切都在掌控当中。 门外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国王说道。 伦敦塔的医官轻轻推开了房门,“陛下。”他有些畏畏缩缩地朝着国王鞠了一躬。 国王用不满的眼神打量着这位主要职责是给塔里的犯人看病的医生,那缺乏修建的花白胡子,边角脱线的长袍,以及漆皮剥落的药箱,每一样都令国王大皱眉头。 “您开始吧。”盯着那医生看了半分钟,直到对方已经冷汗涔涔,爱德华终于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有总比没有强些。” 罗伯特笑了起来,“我相信有这位医生就够了,毕竟仅仅是皮外伤而已,想来监狱里的医生最擅长治疗这类伤口了。” 医生诚惶诚恐地要解开罗伯特的衬衣,“请恕我失礼,大人。” 爱德华突然走上前来,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那把匕首,医生惊恐地往后跳了一步,似乎是以为不满的国王要给他一刀。 国王走到罗伯特身前,弯下腰,用匕首把那浸满了鲜血的袖子整个割了下来。 “用不着那么麻烦。”他朝着吓呆的医生挥了挥手,示意对方接着处理伤口。 医生从药箱里掏出一瓶烧酒,“这可能会有点疼,阁下。”他说着把烧酒倒在罗伯特的伤口上,引发了对方一阵低沉的呻吟。 爱德华再次走到窗边,仿佛是在观赏窗外那逶迤而下直到河边的山坡,山坡上的枞树林已经挂上了点点绿色的新芽。然而只要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藏在袖口当中紧握的拳头的指节已经因为捏的过于紧实而发白了。 当医生处理完伤口,那鲜红色的天幕已经变得暗淡下去,已经落山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射出几丝微弱的光线,夜幕如同厚实的披风,正要把整个世界包裹起来。 爱德华满意地看着罗伯特胳膊上雪白色的纱布,“您干的还不错,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乔治·凯洛格大夫,为您效劳,陛下。”正在收拾药箱的医生连忙转过头来回答。 “您是苏格兰人?”国王问道。 “您一定是听出了我的口音。是的,陛下,我来自爱丁堡,确切地说是爱丁堡郊外的克拉蒙德岛。” “好吧,那么从今以后您就是克拉蒙德岛的乔治·凯洛格爵士了,感谢您的忠诚服务。” 新出炉的乔治·凯洛格爵士的眼睛瞪的老大,那浑浊的眼睛里十几年来第一次射出光芒,他大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国王,仿佛口水就要从他的嘴角往下滴一般。 “您可以退下了。”国王笑着说道。 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凯洛格爵士终于回神,他双膝一软,猛地跪在了地上,膝盖撞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感谢陛下!”他说完立即又如同野兔子一般蹦了起来,抓着他的药箱,就从门里窜了出去。 国王和罗伯特互相看着对方,过了几秒钟,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刚才他那样跪下肯定很疼。”爱德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罗伯特气喘吁吁地靠在椅背上,刚才的大笑牵拉了几下他的伤口,让他脸上的表情又扭曲了一瞬,然而他完美地将之掩盖在笑声当中,没有被国王注意到。“我猜可能比我这一刀还要疼。”他指了指自己的伤口。 窗外传来几声沉闷的炮声,在那氤氲着小山坡上灌木和花草的方向的春日清凉空气当中回荡着。 “出什么事了?”罗伯特探起身子,就要坐起来。 国王伸手把他按在安乐椅的靠背上,“是舰队来了,他们在开炮示威。” 在上议院大厅里,议员们被炮声吸引,纷纷涌到窗前向外看去。 在议会大厦外宽阔的河面上,赫然停泊着几艘巨大的战舰,看上去如同河中央长满了苔藓的礁石。停在议会大厦楼下的一艘战舰的火炮已经装填完毕,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怪物的眼睛一样正对着议会大厦。在战舰的艉楼上,用油漆刷上了巨大的花体字舰名——皇家海军“复仇”号。几缕白烟从甲板上缓缓升起,消散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幕中,刚才正是这艘船上的炮手们放出了那示威的炮声。 议员们惊恐地往后退去,有的人涌向门口,然而却被手持长戟的卫兵拦住了去路。 “我们是上议院议员,你们侵犯了我们的神圣权利,让我们出去!”有人开始鼓噪起来。 然而卫兵们却如同雕像一般,对议员们的抗议充耳不闻。看着他们紧握着长戟的双手,没有人敢怀疑任何想要做出某种不理智举动的笨蛋都会被捅个对穿。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庞森比男爵走进了大厅,在他的身后跟着两队禁卫军,他们的佩剑都已经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诸位议员。”庞森比男爵冷淡地扫视了一圈大厅,微微低了低头权做行礼,“根据陛下的命令,所有今天出席议会的大人们,都必须接受调查方可离开,且在调查结束之前不得离开伦敦。”他伸手指了指大厅的橡木大门,“现在我们按照字母顺序,请被叫到名字的议员从大门走出去,有书记官会带领诸位去负责讯问的探员那里。” 人群如同一个炸开的马蜂窝一样一下子发出潮水般的嗡嗡声,有人低声抗议着,更多的人则面带怒色,然而终究不敢开口。 “我抗议!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人群当中传来一声怒吼,如同摩西分开红海一般,说话的人身边很快就变得空空如也。 庞森比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说话的中年男人,他认出那是诺丁汉伯爵。 五短身材的诺丁汉伯爵看上去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他的脸从额头到脖子都呈现出一种过敏般的猩红色,浑身的肥肉似乎都颤抖了起来。“您当我们是街上的扒手或是抢劫犯?难道我们是在公共浴场的储物柜里寻摸钱包的那些小毛贼?亦或是威尔士森林里拦路抢劫的路霸?你简直是在侮辱我们。”他说着就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庞森比迈开腿,轻松地挡在了诺丁汉伯爵的必经之路上,“没有人要侮辱您,先生。”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诺丁汉伯爵似乎被激怒了,“贵族的荣耀这种东西,对于你这种头脑简单的贱民而言是不可能理解的。国王也许可以给你爵位,但归根结底,你不过是国王养的一条猎犬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挡住一位上议院议员的路?” 庞森比面无表情地看着诺丁汉伯爵扭曲的脸,过了几秒钟,他微微向一旁退了半步。 诺丁汉伯爵以为对方终于退缩了,他得意洋洋地露出笑容,正要向前走去。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而后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议员们惊恐地看着诺丁汉伯爵如同被美杜莎变成石像一般沉重地倒在地上,鲜血从被打断的鼻梁上如同喷泉一样涌出。 庞森比满意地看着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们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我想提醒诸位,你们的议员特权,仅仅在这间大厅里才有效,因此如果有人执意要离开这件大厅,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他的特权。”他冷漠地扫视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诺丁汉伯爵,“那些拒绝配合调查的人,我只能认为他们与这桩密谋有关,因而感到心虚。”他看着纷纷低下头的议员们,“诸位有谁不敢接受调查呢?” 没有一个人敢于回话,庞森比满意的点了点头。 “下面从A开始吧,阿克伦男爵,您先请。”庞森比说道。 一颗黑色的球状物体,被几名卫兵提进了大厅,他们手里拿着绳子,没过几下就把那东西挂在了上议院的大门上。这下所有的议员都看清楚了,那是一颗还在淌着血的脑袋。 “刺客的脑袋将被挂在这里示众十天。”庞森比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恶意的微笑。 议员们的脸色一个个白的如同他们手里挥舞着的文件,许多人看上去就要呕吐出来。 阿克伦男爵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推了出来,他的五官皱成一团,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庞森比朝着大门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从那脑袋下穿过去。 如同脚被钉在了地板上,阿克伦男爵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门口。他抬起头看向那满是血的头颅,脸色看起来已经和那脑袋的颜色没什么区别了。 人群看着他从那脑袋下面穿了过去,几滴已经变成黑色的血从那脑袋上滴下来,落在男爵的白色拉夫领上。他消失在大门后面,没过多久,走廊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如同装满面粉的袋子被抛到货船的底仓时发出的声音,那显然是可怜的男爵晕倒在了走廊里。 “那么,现在请下一位吧。”庞森比的脸上又露出那让议员们毛骨悚然的微笑。 第116章 谜团 当伯利男爵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爵士带着他们的报告,从内政部乘车来到伦敦塔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爱德华在半睡半醒之间感到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他睡眼惺忪地看向对方,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认出那是自己的一位仆人的脸。 “您有什么事?”国王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伯利男爵和沃尔辛厄姆爵士来见您,陛下。” 爱德华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起这两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的。是的,我在等他们,请他们进来吧。” 那仆人鞠了一个躬,如同一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几乎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爱德华转头看向房间的正中央,罗伯特安静地躺在床上。医生给了他一些镇定剂,让他陷入深沉的睡眠当中,而爱德华只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被潮水一般涌来的巨大的疲倦带进了深沉的梦乡当中。床头柜上点着两根蜡烛,那烛火的昏暗光线仅仅照亮了一旁小花瓶里的一枝山茶花,它正因为吸收了花瓶里的清水而盛开着,除此之外的房间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团朦胧当中,柜子,桌椅和壁炉都只剩下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 国王站起身来,走到罗伯特身前,看着那张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面孔,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窝显得比白天更加凹陷了。比起一年前,罗伯特看上去瘦了许多,那眼角周围的青紫掩映在昏暗的阴影当中而并不明显,然而眉宇间的那种疲惫不堪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你一定很累了。”爱德华低声喃喃自语,“休息休息吧。” “你不该卷进来的。”他凝视着罗伯特的睡颜,仿佛是在对对方讲话,又好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黑暗讲话,“政治这种肮脏的勾当,它配不上你,你比我强的多……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有了选择的自由,能够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他微微闭了闭眼,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对方宽阔的前额,“对不起。”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那刚才出去的仆人刚探进脑袋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国王的手势喝止了。 爱德华轻声走出房门,来到外面的小客厅里,在身后把门轻轻关上。 “是他们来了吗?”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看向那仆人。 “是的,陛下。伯利男爵和沃尔辛厄姆爵士在小书房里等您。” “很好。”爱德华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房间的另一角,那里挂着一幅壁毯,上面丰收女神正在拨弄她的号角,而在她身后是成片丰收的葡萄园和麦田。 国王伸手按了一下某处,推开了隐藏在壁毯里的一道暗门,他穿过暗门,进入了相连的一间小书房。 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正坐在扶手椅上,一见国王走进房间,他们连忙站起身来。 国王挥挥手让他们坐下,而他自己则绕过摆在房间中央的书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怎么样?先生们,你们是来给我提交你们的调查报告的吗?”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先是看向塞西尔,继而看向沃尔辛厄姆。 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主持调查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开了口:“陛下,经过对上议院在场的议员们以及工作人员的排查,目前我们大致掌握以下情况。” “大门处的一名卫兵辨认出,下午一点左右,刺客从议员入口进入了国会大厦,他穿着黑袍子,您知道,许多教士和乡绅都喜欢这样打扮,因此他并没有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卫兵检查过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之后,就放他进去了。” “他有身份证明文件?”国王皱了皱眉头,“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身份证明上显示他是梅瑟·蒂德菲尔男爵,来自威尔士的塔尔伯特港,然而……”沃尔辛厄姆爵士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然而那并不是他的真实身份。”国王一下子就猜出了对方的意思。 “您猜的很对。”沃尔辛厄姆爵士叹了一口气,“梅瑟·蒂德菲尔男爵早已经家道中落,并没有什么地产或是权势,而他的两个儿子都因为您扩充行政机构的政策进入了当地的行政机关任职,根据我们之前的了解,他是当地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 “所以没有人认出那不是他本人吗?” “很遗憾,陛下,这位男爵并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在上议院也并没有什么朋友,正如我所说,他没有什么权势,因此被同僚们看轻,确切地说是无视,他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有几个人还依稀记得他的长相,就是他们认出那尸体不是蒂德菲尔男爵的。” “那么男爵怎么样了?”国王又开口问道,突然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又敲了敲桌子,“我真是个傻子,还能怎么样呢?想必已经在某个荒郊野岭,长眠于三尺之下了。” “这也是我们的猜测,陛下。男爵很可能是在来伦敦的路上遭到了袭击,他的身份证明文件恐怕也是那时候被夺走的。” 国王点了点头,“还有呢?” 沃尔辛厄姆爵士的脸上带上了尴尬的红晕,“很遗憾,陛下,这就是目前我们所掌握的全部情况。” “这些情况随便一个低级警探都能查出来。”国王愤怒地拍了拍桌子,“我要知道的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 “这背后毫无疑问是个阴谋,陛下。”沃尔辛厄姆爵士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珠,“然而幕后究竟是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目前还依旧是个谜……” “好啊,太好了。”国王鼓起掌来,他脸上带着冷笑,“这就是您所谓的调查,最后的结论是——这是一个谜!真是太有创意了,我向您表示祝贺。” 沃尔辛厄姆爵士立即站起身来,他的两条腿都在发抖,“我很抱歉,陛下……然而请允许我分辩,这样的调查需要时间……” “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您是个聪明人,我用不着和您解说如今的政治形势。有人在策划暗杀我,并且他们几乎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莱斯特伯爵的英勇行为,我现在已经躺在墓穴里了。能够做到这个程度,这个人或是这些人手中必然掌握了巨大的资源,而这个敌人在这一击失手之后,就会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缩回洞穴里,等待着一个最有利的时刻再次动手,也许就在明天!而下一次也许就不再仅仅是匕首了,而是政变和内战。我也想给您充足的时间去调查,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必须尽快找出这个阴谋集团的幕后黑手,到那时,”他咬着牙说道,“我要把这条毒蛇的蛇头砍下来,挂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塔楼上,您听明白了吗?” “是的,陛下,是的!”沃尔辛厄姆爵士连忙回答道。 “好极了。”国王点了点头。 门外又传来几声叩门声,国王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进来吧。” 又是刚才那个仆人,他诚惶诚恐地走进房间,“陛下,首席大臣在候见室等候。” “他也是刚刚从议会出来吗?”国王看向一旁沉默的塞西尔。 “是的,陛下,和其他议员一起。”塞西尔点了点头,“看来他是直接从议会过来的,毕竟他的儿子受了伤。” “他的儿子?”国王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如果您是说他是来看罗伯特的伤势的话,那您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他又看向沃尔辛厄姆爵士,“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陛下。” “那你们就去吧,只是要记得抓紧时间,时间非常紧迫,我在等着您的报告哪。” 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两人鞠躬告退,国王看向那站在房间角落的仆人,“去请首席大臣阁下进来吧。” 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首席大臣阴沉的脸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他朝着国王鞠了一躬,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挺拔的橡树。 国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首席大臣顺着国王的手指看了看那把扶手椅,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国王的指示坐了下来。 “您好,阁下。”见到对方落座,国王开口说道,“我没想到您会这么晚过来,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您。” “陛下,对于一位父亲来说,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受伤,自然会心急如焚,如果不是受到某些无礼的命令的阻挠,我一早就会赶到这里来。” “对于一位普通的父亲来说,的确是的。”国王冷冰冰地回答。 “我不觉得我明白了您的意思。”首席大臣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说,通常而言,对于一位父亲,他的儿子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作品,那是他生命的延续,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恐怕也是他们人生当中唯一的一件作品了。然而对您则不然,您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您的权势。”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他永远会把自己的权势记挂在心头。当某件事情发生,他首先想到的应当是这件事对他的权势会造成怎样的冲击?或是他能如何从中增长自己的权势?当他考虑好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之后,他就会立即着手去做。而您今晚从议会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我,因此我不由得不对您的来意感到好奇:您究竟是要避免什么?还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陛下一定对我有所误解,”首席大臣回答道,“我以为我已经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清楚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我们都清楚,”国王冷笑起来,“忠诚是靠不住的,如果一个人真的拥有这样的品德,那么他也就没有丝毫的可能爬到高位。忠诚的人这个物种已经在宫廷里灭绝了,在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地方也都濒临灭绝。” “我很遗憾陛下这么想。”首席大臣低了低头,“如果我可以做些什么来抵消陛下对我的疑虑,请尽管吩咐。” “那就请您把关于今天这场刺杀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吧。”国王说道。 “我已经向您的那几位密探说过了,我对这场闹剧一无所知。也许您找来的这些渣滓实在是头脑过于简单,以至于如此直白的回答都无法理解,那么我愿意再次重申,我与这可笑的事件毫无关系。”首席大臣用讽刺的语气回答道。 国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您竟敢这么和我讲话。” 如果此时是白天的话,对方一定可以看清他眼里泛出的那丝杀意。 “如果我冒犯了陛下,我向您道歉。”首席大臣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过头了,“然而请相信,刚才我说那种话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的忠诚受到质疑的缘故,我不能接受那样的指控。” “我一直很尊重您,”国王的声音高了几度,“也请您别把我当做傻子,大人。” “您把今天的不幸事件称为一桩闹剧,好吧,您说的对,这的确是一桩闹剧……一个刺客,冒充上议院议员混进议会,甚至还参加了投票,在那之后又试图行刺国王而且差点得手,这真是闻所未闻!然而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闹剧,恰恰相反,这是一个谜团。”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从何而来?他的合作者有哪些?是谁策划了这一切,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在这次失败之后他们又会怎么做?这些都隐藏在迷雾当中,而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如果陛下是在暗示我是这可鄙行为的幕后黑手的话,那么我感到很遗憾,并且把这视为对我的一种侮辱。”这已经不是首席大臣那完美的廷臣面具今天第一次浮现出裂痕了,事实上他正因为愤怒而显得脸色煞白。 “您没必要感到受了侮辱,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从来不会把您当成傻子,因此我很清楚您不会做这种傻事。”国王说道。 “感谢您的信任,陛下。”首席大臣干巴巴地回答道。 “然而我可以确信的是,对这桩阴谋,您也并不是完全蒙在鼓里。” “如果您是在怀疑什么人,那就请说吧。”首席大臣的双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浑身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仿佛正骑在一匹战马上向前冲锋。 “我想在法学上也有一些如同几何当中的欧几里得公理一样的基本准则,而其中首要的一条,就是谁能从阴谋当中受益。”国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羽毛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锋利的笔尖。 “请您不要忘记,正是这过于简单粗暴的原则,在人世间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然而大多数时候,这一准则都是成立的。因此在今天的刺杀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开始考虑,谁会从我的死亡当中受益呢。” “我想这个名单一定很长吧。”首席大臣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揶揄。 “的确如此。”国王点了点头。 “您不对此感到恐惧吗?在我看来,您如今已经有了太多的敌人,而您的朋友实在太少,并且您还在持续地把他们朝着敌人的方向推去。” “只有庸碌无能的人才没有敌人。”国王不屑地说道,“不过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许多人都希望那把刀今天插进我的胸膛,其中有国内的敌人,也有海外的敌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的血亲,这个很好理解。国王死了,那么继承人就成为君主,就像一个乡公所的职员盼着他的上司早点因为肺病死掉好把这个职位让出来一样。” “当然还有贵族们,他们抗拒我的改革,自然其中的一些人会想着人亡政息之类的东西。而您归根结底也是个贵族,甚至是全国最显赫的贵族,如果您说您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恐怕就太没有诚意了。” 首席大臣凝视着国王,他的目光时明时暗,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我唯一能说的是那句谚语:玩弄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 “是您先拔出刀子的,您朝着别人动刀的时候,必然也想到过别人会反击,不是吗?您也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觉得贵族们会束手待毙,坐视自己的特权如同清晨的露水一样消失吧。您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然而您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如今再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您早就打算摊牌了,那么您的敌人也打算和您摊牌,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您说的在理。”国王点了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一定知无不言,陛下。” “如果在某个时刻,真的要摊牌的话,您会站在哪一方呢?” 首席大臣脸上带着莫名的微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国王。 过了片刻,国王也笑了起来,“瞧我问的是什么问题,您当然是会站在赢的那一方了。”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首席大臣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我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好吧,那么祝您晚安。”国王微微打了个哈欠。 “也祝您晚安,陛下。”首席大臣说着就朝着门口走去。 当对方走到门前时,国王微微挑了挑眉毛,又开了口。 “如果您想问罗伯特的情况的话,他已经睡了,医生说不会有大碍。” 首席大臣顿住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来,“我对此感到很高兴,陛下。” “如果您想去看看他的话,他就在隔壁。” “我相信您把他照顾的很好,再说他已经睡了,我就不去打搅了。”首席大臣看上去兴味索然,他朝着国王鞠了个躬,就从门里走了出去。 “真是个好父亲啊。”国王嗤笑了一声,随手把手里的那根羽毛笔又掷回到桌面上,笔尖在那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他站起身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朝着刚才进来的那扇暗门走去。 第117章 早餐 当罗伯特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平日里所见到的汉普顿宫的幔帐大床和画着精美壁画的天花板,而是中世纪修建的古老的黑色石墙和狭小的窗户。在壁炉里传来的阵阵松木清香中,他终于回忆起自己正身在伦敦塔里,这些中世纪建造的房间虽然屡屡经过改建,然而在舒适性上依旧无法和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汉普顿宫里的套房相媲美。 罗伯特试图用胳膊撑起身来,然而自己右边胳膊上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刺痛,于是他只能将就着用一条手臂让自己半靠在枕头上。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满意地发现自己除了胳膊上的伤口之外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是他在战场上学到的一招,如果有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伤口,那么大口呼吸所引起的痛觉就会让它暴露出来。 他伸出左手,拉了拉挂在床头的铃声。 那个昨晚曾经出现过的仆人应声推开了门,看上去他早已经在门前等候了,“阁下有什么吩咐?”他鞠了一个躬,殷勤地问道。 “陛下起身了吗?”罗伯特问道。 “陛下去用早餐了。”那仆人说道,“他特意叮嘱过不必打扰您休息。” 罗伯特点点头,“服侍我更衣吧,然后我要去和陛下一起用早餐。”与国王共进早餐这一令人羡艳的特权,在本朝专属于罗伯特一人,这样的恩宠早已让很多人心生嫉妒了。 “陛下让我转告您,您需要休息,所以吩咐了我把早餐给您送来。” 罗伯特笑了两声,“我又不是个已婚女人,哪里有在床上吃早餐的道理。”在床上用托盘用早餐,是仅仅属于结了婚的夫人们的特权。 “可是陛下说这是医生要求的……”那仆人有些迟疑。 “别废话了,陛下现在又不在这里,您得听我的。”罗伯特打断了那仆人的嘟嘟囔囔。 “陛下现在在了。”门外传来几声轻笑声,爱德华走进了房间,“说真的,您可真是一个让医生头痛的病人,难道您就不能听医生的话一次吗?” 罗伯特看见国王进屋,连忙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爱德华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按回到床上,“您是想要让自己的伤口裂开吗?” “不过是划破了层皮而已。”罗伯特摆了摆手,“那位医生太过于小题大做了。” 国王笑着摇了摇头,“我早料到您不会听从医生的命令的,所以我亲自给您把早餐送来了。”他轻轻拍了拍手,一名仆人捧着一个托盘,另一个仆人捧着一张在床上放置的小桌走进了这间卧室。 国王走上前去,打开了托盘上的银盖子,松饼,熏肉和水果的香气飘散出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医生说您该节制饮食,不过我倒觉得病人应当多补充些营养。” “看来您也不是事事都听医生的。”罗伯特半开玩笑道。 “那当然,我是国王,人人都得听我的。”爱德华又走到床边,“包括您。所以您今天就给我留在床上,如果您饿了,就叫人送吃的来;如果您烦了,就叫人送些什么来给您解解闷。说真的,您可真是幸运,这样的生活在许多人眼里真是赛过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了,所以您就珍惜这难得的时光吧。” “那就谨遵您的命令了。”罗伯特看着摆在面前的丰盛早餐说道,“您已经吃过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想邀请您一起。” “我已经用过了。”爱德华摇了摇头,“不过我会在这里陪着您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几名仆人搬着一张小书桌和一把扶手椅走进房间,将桌子和椅子放在罗伯特的床边,又在上面放了文具和一沓厚厚的文件,看上去如同一座用纸搭成的小山。 “我把我的办公室挪到这里来。”爱德华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如果不打扰您休息的话。” 罗伯特的眼睛睁大了,他用惊喜的目光看着爱德华,嘴唇微微动着,仿佛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出声,轻轻说道:“谢谢您……我很高兴。” 爱德华的嘴角微微弯了弯,他的耳尖泛起一丝淡淡的粉色,令罗伯特不由得泛起一股想摸一摸的冲动。 当仆人们从房间里退出后,爱德华坐在了扶手椅上,拿起一根羽毛笔,抽出了那堆文件当中最上面的那一份,开始翻看起来。 罗伯特吃着盘子里的早餐,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看着爱德华的脸,此刻爱德华那张刚才笑容满面的脸已经带上了严肃的神色,当他处理起政务时,看上去的确是一位不怒自威的君王。 国王没用几分钟就看完了第一份文件,他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几行字,把那文件放在旁边的一个木质托盘里,仆人们会把批示完毕的文件收走,再送到秘书那里统一处理。 国王开始看起第二份文件,仿佛不经意一般,他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子里的安静:“您父亲昨天晚上来过。” “我父亲?”罗伯特有些意外,他放下手里的刀叉,皱起了眉头,“我没有任何印象。” “您当时已经睡着了。”国王没有抬头,接着翻阅着桌上的文件,“况且他没有来您这里,他是来见我的。” “是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吗?”罗伯特有些紧张,“您不会觉得……这场刺杀和他有关吧?” 国王放下羽毛笔,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您觉得呢?” “我……”罗伯特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他的风格……”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如同在窃窃私语一样。 “您没必要那样没底气。”国王摇了摇头,“您父亲是个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人都是谋定而后动,换而言之,如果是他的手笔的话,那么刺杀仅仅是第一步,无论刺杀成不成功,他都会有下一步的计划,毕竟政变这种事情,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可昨天的那场刺杀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如同一部戏刚刚演到高潮就突然剧终,那么创作这出戏的一定是个蹩脚的编剧。同样,策划这场刺杀的人,也一定是一群幼稚的蠢货,例如说那些一辈子在自家乡下庄园里作威作福的土地贵族。” 罗伯特深深呼了一口气,“那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然而毕竟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 “这个嘛……”国王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看着下方平滑如镜的河面,“无非就是试探虚实罢了。”他转过身来看着罗伯特,阳光从他背后如同茧一样将他包裹起来,让罗伯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也许没有策划这场阴谋,但是他也没有去阻止。” 罗伯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您是说……他知道这桩阴谋。”他的声音沙哑,目光惊惶地看着国王。 “我一直都说,您父亲是个聪明人。”爱德华向前迈了一步,然而他的面容依旧隐藏在光影当中,“一件事情成了对他有利,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他,那他为什么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可我不明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罗伯特的眼神带上了一丝哀求的神色。 “您明白的,我们都明白的。”国王接着说道,“如果我昨天死在议会大厅里,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混乱,彻底的混乱。在这一团混乱当中,王位继承顺序什么都不是,只有手里掌握着最多牌的人能坐在王位上,您父亲和简·格雷联姻,等待的就是这种时刻。” 罗伯特颓然地瘫软在床上。 “贵族阶级早已经对我的改革不满了,他只要宣布废除他们不喜欢的《行政现代化法案》,就能够和贵族们达成妥协,毕竟他不但是贵族当中的一员,在地位上也算是他们的首领,这一点玛丽或是伊丽莎白都比不上。到那时,他背靠贵族们,手里又掌握着大权,地位坚如磐石,进可以退简·格雷上位自己摄政,退也可以和玛丽或是伊丽莎白达成妥协,在新朝里和新君分庭抗礼,主动权都掌握在他手上。” 罗伯特的眼神里满是绝望,他直勾勾地盯着国王,国王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罗伯特终于强撑着开了口,“您打算怎么做?” 国王耸了耸肩膀,“一直赢下去,您父亲总会站在胜利的那一方,我的地位越稳固,他的忠诚也就越诚挚。” 罗伯特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如同百叶窗般从眼皮上耷拉下来,挡住了那哀伤的目光:虽然罗伯特早预料到这一天必然来临,然而当这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之时,他依旧感到措手不及。 沉默了十几秒的时间,罗伯特终于开了口,那沙哑的声音里流露出无边的疲倦:“鉴于目前的情况……和我的身份,我认为我已经不再适合统领禁卫军了。”他抬起头,鼓起勇气盯着国王的眼睛,“请您接受我的辞呈。” 国王看着罗伯特投向他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悲伤的失望,然而更多的则是坚定。他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床边坐下。 “如果有一天,您能够为我找到一位候选人,不但忠诚可靠,而且能力超群,那么我就接受您的辞呈,在这之前,您哪里都别想去。” “这样的人可不好找。”罗伯特苦笑了两声。 “您就是这样的人,”爱德华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左手,“我敢于把自己的生命托付和您,而昨天的一切也证明了我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罗伯特反手把对方的手一把握在手里,他紧紧地抓住那只手,如同落水者抓住向他抛来的绳子。他低下头,借以遮掩有些发红的眼眶。 ‘现在您总该放心了吧。”国王笑着贴近罗伯特,轻声说道。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需要做出那个选择。”罗伯特突然伸出双臂,把爱德华抱在怀中,“我过去曾经犹豫过,但是从今以后,我绝不会犹豫了……我父亲总是站在胜利的那一边,而我永远会站在您的那一边。”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国王开玩笑道,“只要您帮助我一直赢下去,他就和我们永远站在一起,那您也就用不着做什么选择了。”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抓住罗伯特的那只受伤的手臂,把它放回到床上,“注意您的伤口……您可真是个不安分的病人。” 罗伯特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您这位大夫也很难让病人安静下来。”他伸出健康的那只胳膊,重新搂住了爱德华,“所以您打算让这场刺杀就此揭过吗?” “目前来说是这样的。”国王点了点头,“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断了,沃尔辛厄姆那边八成也查不到什么东西来。”他抓住床头柱子上挂着的一缕流苏,轻轻把玩着,“您还记得萨福克女公爵的那个有名的沙龙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客人们私底里都在谈论些什么。这就是像是迷宫中的一个线头,顺着这条线头一直走,也许就能找到出去的道路。” 罗伯特惊讶地看着国王,“您是在怀疑她……” “她没那个胆子。”国王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她父亲是一只雄狮,那这位夫人只不过是鬣狗或是秃鹫一类的食腐动物而已,她即使参与了这个阴谋,也不过就是想从中占点便宜而已,用这种心态上牌桌只会输的精光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阴谋八成是一群没脑子的贵族策划的,然而总需要有一个场合,让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就例如这位夫人那有名的沙龙。” “您打算传唤萨福克女公爵吗?”罗伯特问道。 “没有这个必要。”国王说道,“那样只会打草惊蛇罢了……《行政现代化法案》已经通过了,不出一年,这些贵族就会变得无足轻重,时间站在我们一边,如果他们要再次动手恐怕也就是在最近了,我想只要盯紧这位女士和常去她那里的人,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所以您让沃尔辛厄姆爵士去监视他们了?” “用不着我吩咐,沃尔辛厄姆也会去做的,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如果什么都要我吩咐,那我不如自己来当这个情报总管好了。”国王伸出手指,从罗伯特的盘子里掰下一小块松饼,放进嘴里,“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恐怕这也和他的天性有关,他天生有那种窥探欲,我想这份工作可以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我不太喜欢他。”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总让我想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扭动着凉丝丝的躯体在漆黑的走廊里爬行。” “干那份工作的人,大多是不招人喜欢的。”国王挑了挑眉毛,“不过这也有好处,人人天生都是他的敌人,他只能依靠我,如果我现在抛弃他,到不了晚餐时分他就会被人撕成比指甲盖还要小的碎片的。” “您心里有数就好。”罗伯特决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自然有数。”国王站起身来,走回到写字台前,把手里的这份文件放在托盘里,又拿起第三份文件看了起来。 “塞西尔送来了夏季巡游的安排。”国王说道。 根据陛下的计划,今年夏天,王室将举行一次盛大的夏日巡游,国王将从伦敦出发,拜访全国的各个大城市,接见当地的代表,并举行盛大的招待会,直到初冬才会返回伦敦。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对王权的盛大展示,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获得民众的支持,同时震慑那些不安分的宵小——在国家因为《行政现代化法案》而暗流涌动的当下,第二条理由显得尤其有必要。 “什么时候出发?”罗伯特问道,“我会让禁卫军做好准备的。” “六月十五日。”国王翻阅着手里的文件,“从伦敦先出发,经过雷丁和巴斯,最后抵达布里斯托尔,从那里进入威尔士,而后经过利物浦和利兹抵达约克,从那里一路向北抵达爱丁堡,我们从那里乘船回来。” “又要去苏格兰了。”罗伯特看上去对此并不热衷,“这地方可没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是啊,几年前的那次谋反案……自从那之后,父亲就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国王轻轻叹了口气。对于亨利八世国王而言,那场谋反案对他身体的打击远远不如心理上的,一个一贯自视为神明的人,被他想来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棋子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其冲击可想而知。 “诺福克公爵呢?我听说他也快死了。”罗伯特问道。这位早已过气的权臣在那次谋反失败后,就被自己的儿子裹挟去了法国,如今看来余生是没有回到故国的机会了。” “据说活不过下一个冬天了……不过他儿子,那位萨里伯爵,倒是在法国宫廷蛮吃得开。”国王心不在焉地一边说着,一边用羽毛笔在手里的那份文件上面画着线,“似乎他把宝押在了苏格兰的玛丽那里,做着有一天能衣锦还乡的美梦。” “这次巡游不会像上次一样的。”罗伯特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出了国王烦闷的原因,“如今我们既然已经知道有宵小暗中窥伺,就会做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国王将文件翻到了最后一页,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样将它放回了托盘里。 “但愿如此吧。”他低声说道,“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有哪里会尽如人意呢。” 他拿起一份新的文件,接着批阅起来。 第118章 丰收女神 国王遇刺的消息,在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之后,就如同夏日的雷阵雨一般迅速消逝了。贵族们对于这件事都报之以一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以至于在社交界这个话题已经成了某种禁忌。显然在他们看来,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海啸之前的退潮罢了,因此如今应该做的就是闭上自己的嘴巴,看未来的事态将会如何发展。在贩夫走卒当中,对这一事件的讨论热情倒是始终不减,然而他们毕竟对事情的内情缺乏了解,自然而然地也没有人真正在乎他们的看法。 似乎这场未遂的刺杀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那颗挂在上议院大门前的刺客头颅。如今的气温依旧并不炎热,因此那颗脑袋并没有腐烂,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干瘪下来,那上面的血迹也已经彻底干涸,看上去如同沾上了黑色的污渍。那黑漆漆的眼窝里空无一物,直勾勾地盯着出入这间大厅的议员们,而那头颅上因为肌肉收缩而形成的诡异笑容更使得每一个从这颗脑袋下面走过的人都不由得感到汗毛直竖。对于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这颗脑袋无疑是一种极其明显的震慑。 经过大约两个星期的沉闷之后,社交界在四月初又重新活跃了起来。如今议会的议员们为了不让自己沾染上嫌疑,都纷纷改变了自己的日程安排而留在伦敦,而他们自然而然也要找些事情排遣一下自己的无聊。因此这段时间里舞会和聚会尤其的密集,某位宾客甚至可以先去某座府邸吃晚饭,之后再前往另一位夫人的沙龙,最后在午夜之后去参加另外一位贵人组织的舞会。宴会和舞会的请帖,如同潮水一般在全城四处奔涌着,对于那些豪华府邸的主人而言,组织一场盛大的活动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应尽的社会义务。 作为社交界的无冕女皇,萨福克女公爵也在四月初宣布了自己将举行一场盛大的招待会的消息。这场招待会的官方理由,是观赏女公爵新近收藏的一尊古希腊雕像,这尊丰收女神德墨忒尔的雕像一年前被克里特岛的农民从自家的葡萄园里挖了出来,上个月被女公爵以五万英镑的巨款从一位有名的意大利鉴赏家那里收入囊中,安置在自己豪华的伦敦宅邸里。 晚会的时间定在了四月十五日,恰恰是国王遇刺后的一个月,然而早在两星期前女公爵发出请帖时,这场晚会就已经成了整个上流社会注视的焦点。对于女公爵的晚会,她的朋友们盛赞她的慷慨举动:女公爵将这一件艺术珍品那令人窒息的美与所有人一起分享,而非关起门来据为己有;而那些厌恶或是嫉妒女公爵的人,则用那种常见的酸溜溜语气讽刺她不过是沽名钓誉,或是有意炫耀,毕竟了解女公爵的人都知道,女公爵对于艺术品的鉴赏方式,就是看价格单上写上了多少个零。然而无论如何,人人都必须承认,能够眼睛都不眨地掏出足够建造一艘战舰的巨款购买一尊雕像,实在是一件很有派头的事情,如果他们有一天做了这样的事,自然也是要找个机会,向整个社交界炫耀一番的。 四月十五日晚上九点钟时,萨福克女公爵的前院里灯火通明,府邸前宽阔的大楼梯的每一级台阶上都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好似古埃及神庙里的一排沉默的石像。 一位管家样子,花白头发的体面先生站在大厅的入口处,彬彬有礼地向来宾鞠躬致意。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接过他们手里握着的请帖,再用洪亮的声音通报某位大人,先生或是夫人大驾光临。其中时不时地夹杂着几个响亮的名字,在人群里引发一阵轻微的骚动,然而这种在人海当中掀起波澜的特权,也仅仅属于少数来宾所有,更多的人则并未引起人群的兴趣,有的甚至倍受冷遇或是遭到讪笑。 霍利黑德男爵乔治·维莱尔就属于第二种人,当他的名字被通报出来后,并没有引起人群的太大兴趣,然而却也并未引来嘲讽和讪笑。而男爵看上去也并不在意,朝着管家点了点头,就自顾自地走进了大厅。 霍利黑德男爵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相颇为英俊,高挺的鼻梁下面留着漂亮的小胡子,那两张红红的嘴唇似乎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而那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珠看上去如同一对漂亮的绿宝石。凭着这副面孔他倒是吸引来了几位谈笑的女宾客的注意,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男爵虽然还有个爵位,然而自家的产业早在他出生前已经衰败,因此他无论在政治上抑或是经济上都是无足轻重的。而他在这种聚会上的角色,也仅仅是扮演一个漂亮的花瓶而已,不得不说,这份工作他做的倒还算不错,他谈吐风趣幽默,而眼神当中自带的一股忧郁气质不但令那些青涩的少女们春心萌动,也让那些人老珠黄的太太们心波荡漾。仅凭这一点,伦敦城里每一位打算举办晚会的女主人,都不会在宾客名单里漏掉他的名字。 一迈进温暖的大厅,男爵就优雅地解开毛皮斗篷的系带,将那出门用的厚重斗篷递给迎上前的仆人,随即扫视了一番宽阔的前厅,那高挑的天花板,画着精美壁画的屋顶和四面墙上挂着的巨大壁毯,让这间前厅显得气派十足。高大的壁炉里炉火烧的通红,整个房间里都氤氲着松木燃烧时散发出的清香。 霍利黑德男爵轻轻笑了一声,踏上了那漂亮的红色大理石楼梯,两座这样的楼梯分别从左右两边包抄上去,又在二楼合在一起,他的手一路抚摸着那精美的黄铜栏杆,嘴里轻轻哼着一首小曲。 二楼的客厅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少女,他们手里捧着装满了鲜花的篮子,笑盈盈地给宾客们献花。 男爵走到其中一位姑娘的面前,从花篮里抽出一支盛开的红玫瑰,把它别在了自己的帽子上。而后他整理了几下自己微微卷曲的栗色头发,朝着那姑娘眨了眨眼,满意地注意到她的脸上泛起晚霞一般的绯红色。他挺起胸脯,两腿微微分开,大步流星地走进第一间客厅。 萨福克女公爵站在房间的中央,身边围满了她的党羽和崇拜者,她高傲地朝着他们点点头,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如同某位正在接受信众膜拜的女神。 霍利黑德男爵走到女公爵面前,朝她鞠了一躬,而女公爵也微微点了点头权做还礼。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示出这位客人虽然并不重要,然而她也对他的到场感到颇为愉快。 做完这一处于礼节的举动后,男爵就开始在客厅里闲逛起来,而许多人也与他一样,如同一群正在参观展览的观众,在屋里好奇地四处观赏着,时不时地赞叹一番那优雅的大理石柱子,塞维尔出产的精美壁毯,或是价值千金的东方瓷器。 当他顺着人流走进第二间客厅时,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了,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您终于来了,乔治,我还以为您又跑去某个女人那里快活了。” 男爵转过身去,轻轻握了握那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他感到那只手冰凉的如同冰块一般,“我就当这是打招呼了,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温特利爵士翻了个白眼,“您本该一个小时前就来的,”他把声音放得很低,“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任务,您倒好,把事情都留给我一个人。” “能者多劳嘛。”男爵不由自主地露出他那在社交场上所向披靡的笑容来。 “别做出这种表情来。”温特利爵士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您寻欢作乐的猎物。如果您想要我代替您做您的工作,就该把您的那份津贴都交给我。” 霍利黑德男爵虽然家资不丰,然而却一贯花钱大手大脚,因而也难怪社交界有传言说他是从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身上捞钱,甚至还有他委身于某富有的老寡妇一类的传言。如果他们知道这位幻想当中的老寡妇,实际上是那位不苟言笑的秘密警察的头子沃尔辛厄姆爵士,一定会大跌眼镜。 霍利黑德男爵与温特利爵士,每月都从沃尔辛厄姆爵士那里领取一笔可观的津贴,而作为回报,他们要利用自己的贵族身份,作为沃尔辛厄姆爵士的耳目混迹于这种贵族的盛大晚会当中——毕竟大多数密探都没有获得这种聚会邀请函的可能。 女公爵将要举行晚会的消息一经公开,马上就引来了沃尔辛厄姆爵士的注意:对于潜在的乱党来说,还有什么场合比这样的一场所有人都会出席的晚会更适合串联呢?沃尔辛厄姆爵士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物,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场晚会当中可能隐藏着关键性的线索,于是他派出了一支庞大的监视队伍,霍利黑德男爵与温特利爵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这不是来了吗。”男爵耸了耸肩,“说实话,那么早来纯属浪费时间,大鱼可不会这么早就上钩。”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您有什么发现吗?” “那些说得上名字的人都来了,首席大臣,加德纳主教,那几位公爵……各个党派的人都有。”温特利爵士回答道。 “首席大臣在哪,我没看到他?”男爵再次环顾了一圈周围,“我倒是看到了加德纳主教,还有诺丁汉伯爵,纽卡斯尔伯爵……您确定他来了吗?” “我当然确定。”温特利爵士指了指通向下一间客厅的大门,“可能是去观赏那尊雕像了吧。”他不屑的哼了一声,“我们的女主人把那玩意放在最尽头的花房里,目的毫无疑问就是要客人们不得不把整个宅邸参观一遍,真是可笑的炫耀。” 两个人顺着人流,一路朝前走去,他们穿过几间连在一起的客厅,每一间都装饰的金碧辉煌,引得来参观的客人们啧啧称奇。 最后一间客厅的尽头,就是通向花房的大门了,这座巨大的暖房里,栽种着来自热带国家的各种植物,那些高大的树木的树冠几乎要触及到天花板上,而在人们脚边,无数的奇花异草正在茁壮的生长着。花房里的空气十分湿润,那新鲜的泥土味道混杂着女士们身上的香粉气息,让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使得来访的观众们不由得怀疑自己是身在非洲的丛林里还是伦敦城的正中央。 在一圈棕榈树的枝叶下方,是一个由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水池的四周放着四只同样用大理石制成的鲸鱼,清澈的泉水从它们半张着的嘴里潺潺流出,落到铺着金色细沙的水池里,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在水池正中央的平台上,在如同蛛网一样伸展的树枝中间,那几人高的巨大雕像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丰收女神高傲的仰着头,手里拿着她那著名的号角,而透过她头顶上的玻璃天花板,可以清晰地看到天幕上的点点星光。 “真是气势磅礴。”温特利爵士低声赞叹着,他出身地看着这一令人震撼的场面。 “是啊,花五万英镑买这件玩意,真是气势磅礴。”霍利黑德男爵轻笑了一声,又引来了自己同伴的一个白眼。 “我们去喝一杯吧。”霍利黑德男爵又说道。他们绕着雕像走了一圈,又随着人流重新回到刚才进来的客厅里。 各个客厅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这座府邸已经化身为一个吵吵嚷嚷的巨大风潮,那香粉的味道混杂着这闷热的空气,简直令人窒息。宾客们穿着自己最漂亮的礼服,身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绸缎和羽毛,看上去如同一个个乡村集市上的杂货摊。 “这里简直热的如同浴室一样。”霍利黑德男爵叹了口气,他感到越发口干舌燥了,“我一定要赶紧去餐厅里,喝上一杯冰镇的果子酒,真是见鬼。” 温特利爵士并没有回答,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对这个提议也并不反对。 “说真的,您确定首席大臣来了吗?”当他们走到餐厅门口时,霍利黑德男爵再次问道,“我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踪影。” “您可以去问这府邸里的任何一个人。”温特利爵士说道,“没有人会忽略掉他进来时的那种盛大排场的,所有人都涌过去和他打招呼,只希望那位大人能看他们一眼。”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不过说实话,我也真的感觉在那之后就没有见到他了……这可的确是有点奇怪。” “是啊,那位大人身边按道理来说应当总是围着一群人,应当是非常好辨认的。”霍利黑德男爵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难道他提前离开了?” “这么早?现在才还不到十二点,这可是他亲家的晚会,他无论如何也应该留到午夜才不会显得失礼。”温特利爵士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进入餐厅,穿过那来喝饮料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放着冰镇的香槟酒的长桌子前,一人拿起了一杯。 “祝您健康。”霍利黑德男爵朝着自己的同伴举了举杯子,一仰脖子,将那水晶杯里的金色酒液一饮而尽。 温特利爵士也举起杯子,比起自己的同伴,他喝的很慢,一边喝着一边扫视着整间餐厅。 “这很不对头,”温特利爵士把喝完的杯子重新放回到桌子上,“您感觉到了吗?” “说实话,我的确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霍利黑德男爵也严肃起来,“然而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您还记得之前您见到过的那些显要的来宾吗?”温特利爵士凑到自己同伴的耳边,低声说道,“您在那之后还见到过他们吗?” “似乎的确没有。”霍利黑德男爵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环顾房间,“这里没有,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穿过的那些客厅里也没有。” “所以他们都去哪里了?”男爵看向自己的同伴。 “我想这就是我们今晚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了。”温特利爵士说道,“走吧,我们再去转一圈看看。” 人潮如同洋流一样,在各个客厅和回廊里缓慢地流动着,两个人顺着人流,重新穿过之前曾经拜访过的一间间客厅,最后又回到花房的那尊巨大的雕像下。丰收女神的嘴角带着那若有若无的高傲微笑,仿佛是在嘲讽这两个不自量力想要窥探主人家秘密的冒失客人。 “我还是没有看到那些人。”霍利黑德男爵拉着自己的同伴,来到一颗茂密的棕榈树的背后,他伸出脚,在一块石头上轻轻蹭了蹭靴子底沾上的苔藓,“连我们的那位女主人都不见了,您说的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客人们消失不见还可以解释为提前离场,而女主人突然消失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温特利爵士一言不发地看着丰收女神的笑容,那两张薄薄的嘴唇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如同那划过漆黑天幕的象征着不详的彗星。 “真是件怪事。”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轻声说道。 第119章 密道 似乎从古埃及的遥远时代起,法老的建筑师们就开始在底比斯的宫殿当中设计繁复的密道了。对于君王和贵族们而言,府邸里的密道不但是危险来临时的救生索,更是平日里用来遮掩自己行踪的绝好工具。 萨福克女公爵的这座宅邸,自从中世纪奠基以来就隐藏了不少的密道,经过几个世纪的扩建,这些密道已经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网络,隐藏在墙壁里或是天花板上方,如同一张秘密的蛛网,将整座宅邸包裹的严严实实。如果某位来访者凑巧穿过了某扇隐藏在墙角或是穿衣镜之后的暗门进入了这庞大的网络,那么八成他会迷路,或者是在仆人惊奇的目光当中出现在厨房里,只有在熟悉整条道路的向导的带领下,才能抵达一些主人并不想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角落。 在上文所说的花房之下两层楼的地方是一间暗室,仅仅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几个通气孔,显然是位于地下。然而虽然是地下室,屋子里却毫无潮湿阴冷的气息,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显然是被仔细打扫整理过。 物资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他们都穿着在进入密道时从向导手里拿到的斗篷,而屋子里昏暗的烛光也让他们的身影显得影影绰绰。 一位穿着裙子的夫人拿着一盏油灯走进房间,她朝着进门处的几个人点了点头,把油灯放在进门处的一张小茶几上。 “目前人都到齐了,”她看向坐在对面距离大门最远端的男人,“时间有限,我们这么多人离开晚会太久,有人会起疑心的。” 那男人点了点头,“那我们开始吧。”他看向自己左侧一个瘦小的身影,“不过在开始之前,我想有人需要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作出解释。” 那人看上去微微抖动了几下,而后他刻意地挺直了自己的腰板,“总有人要做些什么的,你们这些大人物只知道终日高谈阔论,却根本不敢反抗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们计划了这么久,有起到什么作用吗?《行政现代化法案》照样通过了,现在你们这些宫里的大人物还可以去讨好那暴君,做他的工具,秘书和鹰犬,让他赏给你们一些残羹冷炙,可我们这些地方上的绅士们就只能坐视我们祖祖辈辈相传的神圣权利被无理地剥夺!” “我理解您的心情。”那主持会议的人微微点了点头,然而如果凑近了看,就能看清他脸上那嘲讽的冷笑,“但是我必须指出,试图通过在上议院给国王一刀的方式解决所有的问题,这实在是只有那些在乡下作威作福惯了的愚蠢地主们才想得出的注意,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这是他们当年料理凯撒的方法,不是也奏效了吗?” “您还知道凯撒的典故,真是不容易。”主持人清了清嗓子,“那您有没有顺便了解一下那些刺杀凯撒的阴谋家的下场?” 他突然猛敲了一下桌子,那如同雷鸣一般的声音在这四面墙当中奔腾着,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任何人在玩政治这个游戏之前,都应该养成走一步看三步的习惯,而不是像一头蛮牛一样横冲直撞!”那主持人站起身来,朝着那已经被吓呆的干瘦男子怒吼起来,“您想着刺杀了国王,一切就结束了?您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乡下老家去,重新拾起那些古老的特权,关起门来继续作威作福吗?” “如果那天国王死在了上议院,相信我,那不过是开始而已……您可以杀掉国王,但您考虑过那些忠诚于他的人会如何反应吗?那些从他的改革当中受益的人又回做什么?难道您指望着他们就干坐在那里等着您把那些他们新取得的权利从他们的手里夺走吗?还有那些觊觎王位的人,您想好与谁合作,支持谁坐在王位上了吗?没有,没有,您什么都没有想,您那颗比杏仁大不了的脑袋恐怕也没办法帮助您想!” 那干瘦男子看上去似乎被激怒了,他就要跳起来反驳,然而却被他身边的人按住了。 “您说的很有道理,阁下。”那人看上去和他的同伴完全是两个极端,前者枯瘦如一棵被烧焦的树,而这位先生则比他的同伴看上去宽阔了一倍,他的声音相比起来也沉稳了许多,“我承认这场刺杀确实考虑不周,然而我想您刚才已经提到了,您是能够理解我们的急迫心情的。”他微微停顿,打量了一下主持人的神色,发现对方也比刚才显得平静不少,“在我看来,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恐怕就再没有机会做什么了。因此,对于我们来说,以一种戏剧性的手段改变现状,看命运把我们带向何方,这种做法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毕竟与诸位这样的大人相比,我们也没有太多可以失去的了。 ”诸位希望平稳的从国王手里得到权力,因此你们瞻前顾后,但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坦白地说,我们并不介意这个王国在烈火当中灰飞烟灭,只要我们最后能在灰烬里找到一点金子,那么这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如果您如此没有耐心的话,”那主持人回答道,“那我实在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合作的基础。您不了解国王,陛下虽然年轻,然而他是个比他父亲还要可怕的怪物……亨利八世国王沉迷于荣誉,虚荣和面子,而我们的这位陛下在乎的只是权力,他谨慎地打着自己手里的牌,而不像他的父亲一样,为诸如婚姻或是国际声望一类的东西浪费自己手里的政治资本。与陛下做敌人,再谨慎也不为过。” “您听上去对他很是崇拜。”那干瘦男人又来了腔,“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接着为他做牛马走,而要和我们这些在您看来粗鄙无聊的人合作去对付他呢?毕竟您有如今的地位,都是国王的恩赐,您说他是一个嗜权如命的怪物,可您不也是这种人吗?到时候您掌握了权柄,难道我们不用担心,您会是下一个爱德华六世国王那样的暴君吗?” “您丝毫不用担心,”主持人轻轻笑了笑,“我与国王不同,他是天潢贵胄,君权神授;而我即使掌权,也不过是个得国不正的僭主,缺乏合法性和支持者,因此我想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就需要和我的朋友们分享权力。”他扫视了一圈房间,“诸位都记得,自从《大宪章》签订以来,这个国家的政治就建立在精妙的平衡上:国王与贵族之间的平衡;地方与宫廷之间的平衡;贵族内部以及和平民之间的平衡。而如今天平已经失衡,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恢复这种古老的平衡。” “您说的很好听,问题是您打算什么时候付诸实践?”那位胖子打断了主持人,“国王的官僚已经开始接管我的郡里的行政机构了,用不了多久整个郡的权力就会完全被他们抓在手里,如果您指望我们支持您的计划,那么我们就需要尽快看到结果。” “我想即将到来的夏日巡游,给了我们的行动一个极好的契机。”那主持人从自己的斗篷里掏出一张文件,“不需要我强调,文件当中的内容严禁外泄,请大家按顺序看完之后再还给我。我们的时间有限,所以请大家加快速度,幸运的是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计划,我相信大家用不了多久就能够看完。” 他说着就把那份文件递给了坐手边的第一个人,如同钟表上的时针一样,那份文件顺着圆桌一路转动,很快就又回到了主持人手里。 “恕我直言,阁下。”那干瘦男人再一次开口,“在我看来,您的计划和我们之前采取的行动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的确如此。”主持人点了点头,“这将是如同闪电般的一击,所有人都无法及时作出反应;而这样的一击必然是简单的,那些故作高明的阴谋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们过于复杂,有时候简单的反而是最好的。” “可我们那次失败了,您为什么认为您会比我们的运气更好呢?” “那是因为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之上,况且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而不是如同一个点燃干草堆的五岁孩子一样,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那干瘦男人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主持人微微点了点头,再次环视了一圈房间。 “我想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凯撒之后是谁呢?在爱德华国王之后,下一位国王,或者准确的说,下一位女王会是谁呢?”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大多数人都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主持人,那位说话的老者,和对面一位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中年人身上。 主持人停顿了片刻,微微清了清嗓子,“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不自在,“无论如何,至少在反对爱德华国王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众人纷纷点头,很显然,这个同床异梦的联盟在除掉国王之后就会立即分崩离析,但至少在如今这个时点上,他们还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想我们可以达成共识了?”主持人低声说道。 并没有人说话,然而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赞同。 “感谢诸位。”主持人朝着全场鞠了一躬,“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的女主人会安排大家分开从不同的出口回到晚会上,祝大家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那位刚才关上房门的夫人站起身来,重新拿起了那盏刚才被她放在门口的油灯,那浸泡在有些浑浊的灯油里的灯芯发出如黄豆一般的黯淡亮光。 “诸位,请跟我来。”她用一只手提起裙摆,优雅的屈了屈膝。 在他们头顶上两层楼的地方,霍利黑德男爵和温特利爵士重新在餐厅里碰面了,他们光洁的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着光亮。这一半是由于闷热的空气,一半是由于内心的紧张。 “您有看到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吗?”他拿起一杯冰镇的香槟酒,一仰脖子就把杯子里的液体喝了个精光,“真见鬼,这屋里热的像地狱一样。” 温特利爵士拿起一杯酒,小口吮饮着。他摇了摇头,沉默不语,仿佛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霍利黑德男爵又拿起了一杯酒,还没等杯子凑到嘴边上,他突然轻声惊叫了一声,“那不是加德纳主教吗?” 温特利爵士看上去也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先是愣愣地看了自己的同伴几秒钟,而后才转头看向霍利黑德男爵所看的方向。 加德纳主教那张有着硕大鹰钩鼻子和花白头发的脸果然就在餐厅的入口处,带着他平日里那幅故作高傲而又洋洋自得的表情,他穿过人群,以一种施恩似的姿态朝着四周认识的人不断点着头,看上去如同一只正在橡树上打孔的啄木鸟。 “我们去其他房间看看。”温特利爵士将杯子重新放回到椅子上,于是他们重新朝着餐厅的入口处走去。 “去哪里?”霍利黑德男爵问道。 “沿着原路走一圈吧,从客厅去花房再回来。我想我们一路上应该会碰到不少老相识的。” “去花房也好,这屋子里热的像个烤炉,简直要把人活活烤熟了。”霍利黑德男爵如同一个得了肺病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相比起来花房里还清凉一些。” 果然如温特利爵士所说,他们在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刚才遍寻不着的人物,他们仿佛是被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来的兔子一样,一个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们重新来到了花房的入口处,那里的人比起刚才更多了。两人被裹挟在人群当中,顺着人流被冲进了花房里,他们眼前满是男人和女人帽子上五颜六色的装饰,空气被汗味和香粉的味道弄得污浊不堪,令人反胃。 首席大臣正站在那尊雕像下,若有所思地观赏着丰收女神那优美的曲线,围绕着他的是那些奴颜婢膝的献媚者,他们一个个看着首席大臣的眼神,仿佛他比起丰收女神更要风姿绰约。 霍利黑德男爵拉着自己的同伴从人流当中挤了出来,来到一处小喷水池前,旁边是几棵瘦小的紫杉和柏树。 “他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霍利黑德男爵低声说道。 “我想我们今晚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温特利爵士说道,“无论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这件事想必已经做完了,我们也该去向我们的女主人告辞了。”他微微笑了起来,“想必现在她也回到了她的岗位上。” 他们重新回到第一间客厅里,果真看到了女公爵的身影。她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一头高耸的黑色长发一路下垂到背后挽起,在脖子上围成一圈漂亮的云鬓,而在她的头顶上也插着一朵漂亮的白色玫瑰。那从衣服花边当中露出的白皙肌肤,令那些围绕着她的男人们目不转睛。 霍利黑德男爵和温特利爵士走到女公爵面前,微微鞠躬。 “您举办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晚会,夫人,我们要向您表示祝贺。”霍利黑德男爵说道。 女公爵似乎对他的这句恭维颇为满意,赏给了男爵一个淡淡的微笑,“很高兴您享受这场晚会。”她点了点头,那用一根金线挂在耳垂上的钻石在空中不停摇晃着,如同一颗晶莹的水珠在风中飞舞。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告辞了。”男爵再次躬身致意。 “这么早就走吗?”女公爵的语气听起来颇为遗憾,然而对话的双方都知道她并不在意,“您可真是残忍,亲爱的乔治。” “请您相信,没有什么比离开您的身边更令我感到痛苦了。”霍利黑德男爵接过女公爵以一种赏脸的姿态伸过来的一只玉手,弯腰轻轻吻了一下,“然而遗憾的是,对于今晚的安排,我已经做出了承诺。” “是哪个女人这样幸运?”女公爵眨了眨眼,“既然您有这样神圣的理由,我就不留您了。”她说着专向温特利爵士,“至于您,爵士,我知道您从来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我也就不强留您让您为难了。” “感谢您的周到,夫人。”温特利爵士朝着女公爵深鞠一躬,女公爵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开始和另一位等候已久的绅士说话。 两个人步出房间,重新踏上楼梯,他们从门口的仆人手里接过自己的毛皮斗篷穿好,迈出大门,让夜间那微冷却清新的空气涌入自己的肺中。 “我们现在去哪里?”当他们等待马夫把自己的马车驶过来时,霍利黑德男爵轻快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相信您的某位女友已经等候多时了。”温特利爵士回答道。 “的确是的,”霍利黑德男爵笑了起来,他的马车刚好停在面前,他打开车门,“那报告的事情……” “交给我吧,我晚上回去就开始写,就如同平时一样。”温特利爵士哼了一声,就朝着跟在后面停下的自家马车走去。 霍利黑德男爵满意地吹了个口哨,坐进自己的马车,“真是个好朋友。” 他关上车门,敲了敲窗户,马车立即疾驰起来,他伸手在马车的座位上摸索了一番,满意地从座椅靠背和坐垫之间的缝隙里摸出来一个银质的酒壶。 “还有您,您也是我的好朋友。”他说着拧开盖子,大口吞咽起里面的液体来。 第120章 秘密报告 “阁下的伤口恢复的很好。”在汉普顿宫罗伯特的套房里,国王的御医帕格尼尼博士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罗伯特肩膀上的白色绷带,“现在我终于可以祝贺您,您的伤口已经完全康复了。” “谢谢您,医生。”罗伯特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满意地笑了起来,看上去如同一个男孩子得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 爱德华走上前来,握住罗伯特的胳膊,瞪了他一眼,“先别动。” 他仔细看了看那愈合了的伤口,粉色的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虫子一样,趴在那小麦色的皮肤上,看上去有些狰狞。 “伤口不会再裂开吧?就像我父亲腿上的那个伤口一样。”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帕格尼尼博士。 “完全没有必要担心,陛下。”帕格尼尼博士看上去胸有成竹,“先王陛下腿上的伤口久治不愈,是因为发生了感染的缘故。而伯爵大人年轻力壮,尤为幸运的是刺伤他的凶器上并没有抹上毒药或是病人身上的东西,因此这伤疤虽然看上去吓人,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大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伤疤也会慢慢变淡的。” “看来那些想对我不利的的人并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经验。”国王冷笑了一声,“想必下一次他们就会从中吸取教训了。” 帕格尼尼博士尴尬地低下头,不敢回话。 “好吧,博士。”国王注意到了医生的不知所措,“感谢您的精妙艺术,您可以在回去的路上找司库官要五百个金币作为您的车马费,就说是我的命令。” “感谢陛下的慷慨。”帕格尼尼爵士一躬到地,倒退着出了房间。 “五百个金币,就为了这点小伤口……”罗伯特有些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如果能一开始就让您避免受伤,那我愿意付一万个金币。”国王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膀,“再说他是一个好大夫,从我父亲那时候算起已经服务我们几十年了,对他慷慨一点也是应该的。”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下面的花园,那用各种珍贵花木构建成的迷宫已经初具雏形,在迷宫的对面,巨大的大理石喷水池已经开始运作,清澈的泉水正从水池中央手握三叉戟的海神的嘴里喷吐出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春天都快结束了。”国王看着花园里追逐嬉笑的青年男女,“既然您的伤口已经痊愈了,我们不妨也抽空出去散散心,在夏日巡游之前。” “谨遵您的吩咐。”罗伯特从刚才坐着的那把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您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或许去打猎吧?皇家林苑的总管每个月都要派人来告诉我林子里又发现了一只大公鹿,鹿角上有十三个或是十四个分叉什么的。” “我记得您不喜欢打猎。”罗伯特说道。 “是啊,我父亲对猎杀公鹿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而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骑在马上跑的浑身是汗,最后就是为了见证那可怜的动物在地上抽搐着死去。不过您喜欢打猎,不是吗?” “现在也没那么喜欢了。”罗伯特摇了摇头,“虽说我最大的才能就是使用我的剑,但是亲眼见证着剑锋沾上了那么多的血液,我也对杀戮感到厌烦了,更不用说是无意义的杀戮。” “那么我们去乡下玩玩怎么样?埃普瑟姆那里有座行宫,是金雀花王朝那个时代建造的,虽说有些荒废了,但据说景色还不错。我们可以早上出发,去那里吃午饭,晚上再回来。” 国王看着罗伯特,“我想新鲜空气对您有好处。” “陛下完全没有必要把我再当作病人,”罗伯特将那之前受过伤的胳膊抬起来,国王微微伸出一只手,似乎要阻止,但最后还是将手放回了原处。 罗伯特挥了挥胳膊,然后把手搭在了国王的肩膀上,“不过我很高兴和陛下一起出游。”他满意地看着晚霞般的绯红色先是从国王的耳尖泛起,而后蔓延到整个耳朵,最后在那象牙般的脸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滴红墨水落在了清水里。 “我也很高兴。”国王轻轻咳嗽了几声,低声说道。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罗伯特有些恼怒地看向着搅乱气氛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进来吧。”国王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 一位仆人走进房间,看上去丝毫也不清楚自己刚才打断了什么。 “伯利男爵求见。”他朝着国王鞠躬说道。 “又是该死的塞西尔,”罗伯特哼了一声,“早上求见,晚上也求见,简直像一只苍蝇,赶都赶不走,天天就知道在您身边飞来飞去。” “您把他比作苍蝇,那我成了什么了。”国王笑了起来。 “那就是蜜蜂,或者是讨人厌的蝴蝶吧,总而言之就是那种赶都赶不走的东西。” “他也是有正事才会来的。”国王说道,“我得去见见他,您要和我一起去吗?” “还是算了吧,”罗伯特翻了个白眼,“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您现在可是越来越促狭了,是从我这里学来的吗?”国王眨了眨眼,“那您就稍等我一会,我把他打发走了就回来。” “那祝您好运了。”罗伯特说道。 国王又握了握他的手,就朝着房门走去。 在一墙之隔的小书房里,塞西尔正坐在一把金色缎面的扶手椅上发呆,看到国王进来,他连忙如同屁股下有一条蛇一般跳了起来,“陛下。” “坐回去吧。”国王摆了摆手,“您没必要在我面前像个杂技演员一样。” 塞西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国王绕过书桌,与塞西尔面对面坐着,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秘书官,“您有什么事?” “我有一份文件需要陛下批准,”塞西尔从自己放在脚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红色封皮的文件,“是夏日巡游的具体安排。”他用两只手将那份文件捧着递给了国王。 国王打开那份文件,开始浏览起来,他看得速度很快,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将那份文件合起来,重新放回了桌上。 “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都不参加这次夏日巡游?”国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玛丽公主向您致以歉意,她的预产期在八月底,参加夏日巡游未免不便。” 国王挑了挑眉,玛丽公主自从圣诞节之后,已经在自家的赫斯顿庄园里隐居许久了,据说她的孕吐反应非常剧烈,让那些终日围绕着她的一打医生如临大敌。 “既然如此,那就请她好好休息吧。”国王沉默了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不过让人盯紧她那里,看看什么人去拜访过她,她给什么人送了心,让沃尔辛厄姆注意着点。”通常而言,玛丽公主绝不会放过这个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机会,毕竟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表演,对于舞台上的演员们来说,在观众面前露脸比什么都重要。 “一位怀着孩子的公主,在众人看来无疑象征着王国的未来,其宣传价值无可限量,玛丽公主绝没有理由不去,以她的个性即使身体不适也会坚持。”塞西尔点头附和着国王,“这件事情的确有些不寻常。” “伊丽莎白又是为什么?”国王接着问道,“在我看来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出席。” “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同样感到身体不适,陛下。”塞西尔回答道。 “身体不适?她就不能选一个有些诚意的借口吗?”国王不悦地咕哝道。 “公主说她近来身体不适,而且一贯不耐暑热,因此非常遗憾不能与陛下同行。”塞西尔说道,“您看这怎么办?”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派禁卫军押送她一起。”国王不耐烦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和玛丽公主一样,派人盯好她,这一定有什么蹊跷。”他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真是可悲啊,家族里的亲人为了这把椅子而刀剑相向,其实坐上去才会发现,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已,与其说是奖赏,不如说是枷锁。”他长叹了一口气。 塞西尔低下头,不敢回话。 “您的计划书我批准了。”国王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根羽毛笔,蘸上了些许墨水,在那份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将文件合上,用手将它推回到塞西尔那一边。“还有什么事吗?” 塞西尔接过文件,将它重新放回到公文包里。 “还有一件事,陛下。”他坐直身子,两只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胸前,“我想要向陛下告假。” “您要请假?”国王有些惊讶,“您需要多久?” “大约一个月左右。”塞西尔回答道,“不过可能会更久,因此我可能会错过夏季巡游的开始部分,请陛下见谅。” “怎么,难道您也怀孕了吗?或者您也要参与某种阴谋。”国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他的目光里满是探究。 塞西尔叹了口气,“遗憾的是,陛下,这的确与一桩阴谋有关。”塞西尔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凝重,如同春天突如其来的一股寒流,让那新生的嫩芽上结满了冰霜。 “哦?”国王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您还记得几年前,您第一次在伦敦塔的牢房里见到我时,我们进行的那场对话吗?您当时允诺支持我继续对前护国公爱德华·西摩谋逆的案件进行调查。” 国王看上去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塞西尔会说起这件事,“的确有这么回事。” “我一直认为前护国公也许参与到了谋害先王的罪行当中,但他没有理由谋害先王后凯瑟琳·帕尔,他的弟弟也一样。”塞西尔接着说道,“承蒙陛下同意,我这几年来一直在进行一些秘密调查。” “我知道。”国王打断了他,“您的秘密经费都是从我的私人金库里拨出去的。” “感谢陛下的慷慨。”塞西尔弯了弯腰,“然而遗憾的是,一直到最近,都没有什么进展。” “然而自从两周之前开始,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说。 ”五月二日的晚上,一位医生从切尔西区出诊回来的路上,在巴勒姆街的一家小酒馆里给自己点了一杯葡萄酒。没过多久,在他不远处的几个人产生了口角,而后迅速升级为一场斗殴。据目击者称,那位医生没过多久就卷入其中,而当他下一次被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胸前还插着一把短刀。” “这位医生是谁?”国王看上去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西蒙·弗林特大夫,他曾经作为证人出席了前护国公的那次庭审,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正是他无意中的话引起了护国公对于番木鳖碱这种毒药的兴趣。” “然而这看起来不过是一起普通的酒后斗殴而已。”国王低下头思索着,“凶手抓到了吗?” “很遗憾,当巡捕抵达的时候,他们已经消失不见了,据周围的居民说,他们从没见过那些人,而这样的酒后斗殴在酒馆里是非常常见的,甚至有时候连一些有身份的人也会参与其中,因此这不幸的事件并没有引来太多的关注。” “那您是怎么注意到的呢?” “承蒙陛下允准,我一直在持续对前护国公那次审判牵涉到的人士进行监视,那位意大利医生在两年前过世了,他之前的不幸经历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但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还活的好好的,至少直到两周前是这样。” “原来你申请的那些特别经费都花在了这上面,”国王微微打了个哈欠,“倒也不算是全然浪费掉了,不过我想这也证明不了什么,毕竟正如您所说的,酒后斗殴并不算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事情。” “的确如此,陛下。”塞西尔承认道,“然而在三天之前,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三天前的晚上,圣文森特街上的一座三层房屋发生了一场火灾,那里属于中产阶级的聚居区,按道理来说并不容易起火,然而不知怎么的,那栋房子就突然烧了起来。当消防队赶到的时候,那栋房子已经化为飞灰,连周围临近的几家也受了池鱼之殃。” “房子的主人约翰·皮尔斯·巴顿,今年五十五岁,和他的妻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一起住在这里,他们是五年前搬来的。约翰·巴顿是一个老赌棍,经常去赌场逍遥,然后醉醺醺地回到家,他的妻子有肺病,据邻居说每天看上去都病歪歪的,他们有一个大女儿已经结了婚,现在在家里的是小女儿和小儿子。这一家人都在大火里丧命了,有说法是附近赌场的打手放的火,因为约翰·巴顿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还试图在赌场出老千,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无从考证了。” “这个名字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国王用手指轻轻拨弄着一支羽毛笔的尾端。 “是的,陛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那位在先王后去世当晚向您自首的女仆,名叫伊芙琳·巴顿。” “啊,原来如此。”国王一字一顿地说。 “这不幸丧生的一家人,就是那位女仆的家人,他们搬来这里的时间大致就是在护国公伏法之后不久,在那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东区的贫民窟里。”塞西尔微微停顿了一下,“我想您一定也和我一样好奇,他们是怎么有钱搬到这里来的?而那位约翰·巴顿先生这几年来,又是靠着什么经济来源供养着自己一家的生活和他那耗费不少的小小爱好呢?” 国王看着塞西尔的眼睛,“您的猜测是什么呢?” ”我认为,有人正在有预谋地除去那场审判的关键证人。“ “您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提出的看法吗?前护国公也许犯下了弑君大罪,但他没有理由要先王后的命,幕后黑手可能另有其人,我想这几起谋杀案,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国王脸色变得阴沉下来,“这就意味着,在五年前的事件中,护国公或是先王后,都不过是棋子而已。”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塞西尔,“而他在五年之后,突然决定要让那些有可能将他秘密暴露出来的人永远闭上嘴,这说明了什么呢?” “也许他正在策划某种行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要在那之前解决掉所有的隐患。”塞西尔轻声说道,“五年前的那件事情当中,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是我。”国王冷淡地说道,“您是在指控我吗?” 塞西尔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我绝没有这种意思,陛下!” “您应该控制一下自己的舌头,在他给您招来更大的祸患之前。”国王高傲地说道,“现在您打算怎么办?所有的证人已经长眠地下,也许有个永恒的审判庭可以让他们开口作证,可我需要一些人间的证据。” “约翰·巴顿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长女就是那不幸的女仆,三女儿和小儿子在大火里丧命,然而还有一个女儿还活着,并且嫁人了。” “嫁人了?”国王问道。 “是的,陛下,嫁去了法国。”塞西尔说道,“这也正是我要向您告假的原因,我想亲自去调查这桩案件。” 国王看着塞西尔,似乎竭力想要透过他的眼睛进入这位顾问的内心世界,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您确定这不是出自于您对旧主的忠诚吗?您太过于想要为他洗刷冤屈,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的客观性,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前护国公涉嫌弑君,我并没有丝毫怀疑。”塞西尔斩钉截铁地说道,“前护国公凭借这一点已经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即便他没有策划毒杀先王后。” 他看上去安详而又坚定,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没有。 “那么好吧,我准许您去法国。”国王重新走回到桌边坐下,“我会给您安排一个帮手,庞森比会和您一起。” “庞森比?”塞西尔往后退了一步,“恕我直言,陛下,他是个没什么脑子的武夫,我计划的是一场隐秘而谨慎的调查……” “他比您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国王打断了他,“况且,如果真的如您所说,我想他的武力在您的这次旅行当中,会有用武之地的,毕竟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幕后黑手,他又怎么会让一条浅浅的海峡阻挡他的灭口计划呢?” 塞西尔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那么,我就祝您一路顺风。”国王拉了拉铃,叫仆人进来带塞西尔出去。 塞西尔脸色苍白地深鞠一躬,看上去仿佛有人朝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当他退出房间的时候,他的脚步异常虚浮,如同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 国王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上起舞的缪斯女神,而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先王后和她的女仆死前脸色那恐怖的表情。 “这该死的回忆。”他低声咕哝道。 第121章 乡间旅行 塞西尔在两天之后的星期五悄然离开了汉普顿宫,前往法国。而对外的官方说法是他患上了风寒,因而自然不适宜继续呆在陛下身边。 国王选定的那场乡间郊游的日子也正是那一天,早上刚刚九点出头,陛下和罗伯特已经坐上了一辆由四匹马拉动,可以容纳六位乘客的四轮大马车,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从汉普顿宫出发了。 国王坐在马车的最里侧,靠在天鹅绒的软榻上打着瞌睡,这辆马车除了车轴发出的吱嘎声和时不时的轻微颠簸以外,和宫殿里的一间小卧房并没有太大区别。 虽说马车能坐下六位乘客,然而此时的车厢里除了国王,就仅仅坐了罗伯特·达德利一个人,他安静地坐在对面,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过一会又转过头来,看着对面爱德华的睡颜。 春日的阳光轻柔地抚摸着大地,树梢上的嫩芽在微风当中微微颤动着,几只云雀划过蓝天,欢快地落在枝头开始歌唱。 马车一路朝着西北方向走,经过皇家天文台,泰晤士河已经近在眼前。 爱德华终于醒了过来,他微微揉了揉眼睛,那如同鸦羽般的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 “我们到哪啦?”他微微撅了撅嘴巴,睡眼惺忪地看着罗伯特,那嗓音因为刚醒来而显得有些闷闷的。 “到天文台了,正要过泰晤士河。” 国王坐直身体,拉开窗帘,马车正缓缓驶过古罗马时代修筑的横跨泰晤士河的石桥,河水仿佛凝固了一般,偶尔才在微风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大小船只在河里穿梭,几艘靠在岸边的小艇上有人在钓鱼,与下游相比起来这里的河水显然要清澈许多。那些船只为了接收到那细微的风,都把船上的风帆张的最大,如同一群低飞的海鸥掠过河面。 “在水上坐着那样的小艇滑行,一定很惬意。”国王轻声说道。 “我可以试试能不能钓上几条鱼来。”罗伯特回答道。 “我们就在船上架起锅来炖上一锅汤,把吃完的鱼骨就扔回到河里,而后躺在船板上,直到夕阳西下。”国王看着罗伯特,过了几秒钟,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我想不到比这更完美的生活了。”当两个人终于止住笑声时,罗伯特说道。 “可我们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呢。”国王叹了口气,“作为国王,我本该是权力的主人,可反过头来却成了它的奴隶,只能每天在公文的海啸里挣扎求生。” 罗伯特坐到国王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国王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制止他的意思。他轻轻捧着那只手,生怕让自己在国王面前显得幼稚或是粗鲁。 国王的眼里带着微笑,“您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我又不是陶瓷做的。”他看着窗外的树木不断后退,突然喊叫了起来,“快瞧呀,有一只大公鹿。” 果然,一只公鹿刚刚从灌木丛里迈出来,穿过大路,它高傲地摆动着脑袋,在阳光下展示着那巨大的鹿角。 国王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往外看,罗伯特犹豫了片刻,俯下身来,轻轻吻了下那从领子里漏出来的白皙的后脖颈。 爱德华仿佛触电一样弹了回来,他低下头试图遮掩脸上的绯红,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您别再闹了。”他的语气了有微微的嗔怪,但听在罗伯特的耳朵里就如同撒娇一样,“吃点水果吧。”他不自然地指了指一旁小茶几上放着水果的瓷盘。 “那些都不够甜。”罗伯特凑上前来,轻轻啄了一下国王的右脸,“比不上这个。” 国王拍了一下罗伯特的胳膊,“您今天是怎么啦?” “这很简单。”罗伯特凑到国王的耳边轻轻说着,那说话时的气流扫过国王的耳垂,让国王的脸变得更红了,“我算是直面过死亡的人了。” “您自己也说了,那就是一点小伤。” “然而很有可能,那刺客的手稍微偏一些,于是那把刀就刺进了我的心脏。”罗伯特用一种耍赖的语气说道。 “别说这种话。”国王瞪了他一眼。 “您是国王,您说了算。”罗伯特又捏了捏国王的手,爱德华试图把手抽回来,然而对方却越握越紧,他只得放弃,让对方接着握住自己的手。 “我刚才说到哪了?对,我算是直面过死亡的人。”罗伯特接着说道,“与死神擦肩而过,平安地又回到这并不完美却令我留恋的人世间,这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及时行乐。我们不过是凡人,人生转瞬即逝,如同一根根随时就要熄灭的蜡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呢?”他看着国王的眼睛,“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能为我们自己做点什么呢?” 国王避开他的视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您明白的。”罗伯特轻轻捏住国王的下巴,把对方的脑袋转了回来。 “时机还不成熟……”国王低垂下眼睛,他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消失不见。 “时机永远都不成熟。”罗伯特伸手把国王搂在怀里,“我并不害怕死亡,但是我害怕失去您,然而遗憾的是,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人终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前,我们也许有几十年,也许就在……”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不想再浪费这宝贵的时间了。” 国王没有回复,然而也并没有试图推开罗伯特搂着他的双臂,他像一只猫一样缩成一团,蜷缩在罗伯特温暖的臂弯里,就这样一直到了目的地。 作为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的行宫是一座平平无奇的石头建筑,爱德华三世曾经非常喜爱来这附近打猎。这座古老的建筑位于一座小山坡上的一片枞树林当中,从后面的露台可以远眺不远处的田园风光。 马车沿着蜿蜒向上的小路爬上山冈,穿过树林,在这座与汉普顿宫相比显得矮小如侏儒的建筑前停下。 罗伯特终于放开了国王,他打开车门,踏着踏板下了车,转过身来,再把自己的胳膊伸给国王。 爱德华扶着他的胳膊下了车,两人一起走进行宫的大门。一进门的大厅里挂上了蓝色的帷幔,显然看守人试图以此遮盖住墙角的青苔和霉斑——这栋建筑已经几十年没有迎接过君主的来访了。令人清醒的是,行宫有着在那个年代少见的高大落地窗,那从窗户射进来的暖洋洋的日光让这房间显得体面了许多。 两位游客沿着半圆形的楼梯上了二楼,午餐已经准备好了,就摆在二楼的回廊上。回廊上的布置十分简单,不过是一张黄杨木的小桌子和两把藤椅。爬山虎和牵牛花覆盖了回廊柱子和栏杆上的每一处,那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朝两位来客轻轻招着手。 午餐的菜肴非常清淡,不远处小溪里早晨钓上来的鳟鱼,配上本地出产的芦笋,仅仅用一点盐和胡椒,以及几滴新鲜的柠檬汁作为调味,放在天青色的瓷盘里,令人食欲大开。佐餐用的是一种非常淡的白葡萄酒,用冰块微微冰镇过,喝起来异常清爽。 微风从山下吹来,那柔和而又温暖的气流带着河水的湿气,混杂着山坡上灌木和花草的芳香,以及花园里蔷薇的石竹花那有些腻人的甜香,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感到春意盎然了。 “我们该常来这里看看。”爱德华喝了一杯酒,“如此的美丽而又安静,我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想任何医生都会同意,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上一周,是一个百试百灵的药方。” “可惜我们没有一周。”罗伯特轻轻抿了一口酒,切下一块芦笋吃掉。 “是啊,我们下午就要回去。”国王叹了口气。 午餐吃了很长时间,当仆人们终于把盘子从桌上撤下时,国王开口说道: “我们去散散步吧。” 两个人站起身来,走下楼梯,从行宫的后门出去,走到了外面的平台上,放眼远眺。在山下不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泰晤士河如同一条长蛇,蜿蜒曲折地朝着首都的方向流动。山坡上几条清澈的小溪一路朝着山下流去,最终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当中,树叶下闪烁着点点细微的波光,显然那里有一个小湖,或者至少是一个池塘。原野上星罗棋布地分布着一些村落,而在原处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一座钟楼,那想必是附近镇子里的教堂。 他们慢慢地走着,穿过露台,走进茂密的树林里,侍卫们则在国王的命令下留在露台上等待。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乡间小道向前慢慢走着,头顶高大的灌木遮蔽了阳光,而脚边是茂盛生长着的灌木丛。林子里充满着各种细微的响声,有风吹过树叶的气息,枝头雀鸟的啁啾声,以及野兔奔跑发出的沙沙声。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树叶的气味,那清新而又陈腐的气息分别来自新生的嫩芽和灌木丛之下阴影里腐败的枯草和落叶。 罗伯特朝着国王伸出手去,爱德华看着那只手,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握住了它。 “我们从这里走下去,一直走到湖边去,好不好?”国王抬起头问道。 “好啊。”罗伯特片刻都没有犹豫。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光景,在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掩映在森林当中的小小湖泊,如果山林中的精灵真的存在,这里就是她们沐浴的清泉。 河边上靠着一艘小船,它看上去已经在这里呆了许多年了,船上长满了青苔,船体已经变成了黑色。 “我们坐上这条船,去湖里转转,怎么样?”罗伯特笑着问道。 “这船看上去都要散架了。”国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那不知是否还能被称之为船的物体,“我看船板上都长蘑菇了。” “那有什么关系?”罗伯特说道,“这东西看上去还很结实。”他踢了踢船体,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小船并没有散架。 “可是我们没有桨啊。”国王环视四周,他转过头看向罗伯特,惊讶地看到对方正在解开自己的衣领。 “我们用不着。”罗伯特朝着国王眨了眨眼睛,“我就是您的船桨。” “您简直是发疯了。”国王哭笑不得地看着罗伯特脱下自己的衣服,那些昂贵的丝绸和天鹅绒被他毫不在意地抛在旁边的一块青石上。 罗伯特很快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留下一条白色的内裤,那小麦色的肌肤下,如同希腊雕塑一样的肌肉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他赤着脚走入水中,那清澈的水面很快没过了他的脚踝,而后是大腿,他猛地往水里一扎,开始游起来。 爱德华面红耳赤地站在岸边,看着游到湖中央的罗伯特朝他打招呼。 “您看上去就像个意大利的渔夫一样。”当罗伯特游回岸边时,国王说道。 罗伯特咧开嘴,露出那洁白的牙齿,他弯下腰看了看那陷在岸边的小船,而后抓住船尾开始拉起来。 小船重新回到了湖里,在一平如镜的湖面上漂浮着,罗伯特拉着那条船,游到爱德华旁边,再次拖着那条小船上了岸。 “上来吧,陛下。”他朝国王鞠了个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就不怕着凉吗?”爱德华瞪了他一眼。 “我倒是觉得今年热的厉害,不然您的脸怎么会红成这样。”罗伯特凑到国王身边,拉住他的手,“我们还是快到湖中间去吧,免得您中暑。”他轻声笑了起来。 “你才会中暑呢。”国王再次瞪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踏上了船。 罗伯特吹了个口哨,就如同一个真的渔夫那样,“坐稳了!”他吆喝起来。 爱德华看着罗伯特如同一条真正的鱼一般,在小船左右游动着,时不时地推或者拉一把这小船,很快他们就到了这小湖的正中央。 罗伯特抓住船舷,爱德华连忙抓住罗伯特的手,将他拉上了船。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罗伯特眼神中的灼热是那样明显,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清澈的水珠从发梢落下,沿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一路向下流着,他的手依旧握着国王的手。 爱德华轻轻咳嗽了几声,借以掩饰自己的紧张,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当中回荡着,如同教堂沉闷的钟声。 “这里可真安静啊。”他轻声说道,试图打破这沉默。 “我爱您。” 爱德华惊愕地看向罗伯特,对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上去异常紧张。 “您说什么?”国王讷讷地问道。 “您听的清清楚楚,我说我爱您。” “有人也许会说我着了魔,或是犯下了巨大的罪过,将来免不得在地狱里受到永恒的烈火的灼烧,可我不在乎。”罗伯特的瞳孔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我爱着您,并且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您也爱着我,然而您作为国王的身份却束缚了您的手脚,堵住了您的嘴巴。” “我……我不知道……”爱德华低下头去,避开对方的目光,他感到那灼热的目光就要将他点燃了。 “您知道的。”罗伯特伸出手握住国王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现在,我请求您的原谅。” “原谅什么?”国王呆呆地问道。 “原谅我要做一些放肆的事。” 爱德华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搂住了自己,那从发梢落下的水珠滴在他的鼻尖上,而罗伯特的嘴唇也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唇间传来午餐时那淡葡萄酒的清香,爱德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醉酒一般,本能地回应着对方的吻,他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对方。 这绵长的吻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两个人终于放开了对方。 爱德华回过神来,看向罗伯特,只见他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国王的反应,看上去仿佛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 爱德华微微闭了闭眼,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船舷,深吸了一口气,当他睁开眼睛时,那漂亮的蓝眼睛里发出坚定的光亮。 “您的行为的确是放肆,然而我却并不觉得生气,恰恰相反,我很高兴。”他轻声说道,看着对方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事实上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他再次吻上了罗伯特的嘴唇,而这次他是主动的一方。 罗伯特一开始似乎有些措手不及,然而很快他就反客为主,霸道地回应着国王的吻,听着爱德华那逐渐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他感到怀里的爱德华猛地推了自己的胸膛一把,两人的嘴唇分开,罗伯特惊讶地看着对方。 “船漏了!”爱德华的嘴唇一被解放出来,就忙不迭地喊道。 罗伯特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低下头,水正从裂开的船板涌进小船,如今已经漫过了国王的脚脖子。 “别害怕。”罗伯特连忙搂住爱德华,“抱紧我就好。” 小船迅速地沉下了水面,两个人一起落进了水里,罗伯特托举着爱德华,将他抱在怀里,对方正在他的臂弯里微微颤抖着。 “瞧瞧渔夫捞到了什么?”罗伯特笑着说道。 国王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捞到什么了?” “是什么呢?”罗伯特夸张地摇了摇头,“是一条大鱼吗?是抹香鲸?还是有八只触角的大章鱼?” 国王拍了一下罗伯特的脑袋,“你才有八只触角。” “唉呀,都不是。”罗伯特把国王转过来对着他,他看着那湛蓝的眼睛,凑上前,轻轻吻了吻国王的额头。 “是一条美人鱼。”他大笑了起来。 爱德华再次被他弄的面红耳赤,“您真是越来越促狭了。” “因为我有个好老师。”罗伯特再次亲了一口国王的嘴唇,“现在,渔夫要上岸了,带着他捞到的小美人鱼一起。” 他紧紧地搂住爱德华,将他带上了岸。 两人刚一上岸,罗伯特就解开国王的衣服,“快把湿衣服脱掉,免得您着凉了。”他指了指一旁青石上自己的衣服,“我的衣服是干的。” “别再称您(you)了,用你(thee)就够了。”国王踩了罗伯特一脚,“反正你已经足够放肆了。” 罗伯特傻笑着,去一旁的青石上拿起干的衣服递给国王,自己走到一边,拿起国王的湿衣服开始拧起来。他将那依旧滴着水的衣服直接套在身上。 国王看着对方那宽阔的背影,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 ”等这次夏季巡游结束,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之后,我会制定玛丽公主的孩子作为我的继承人。我将为他选定最优秀的学者作为老师,他们会教给这孩子天主教和新教的知识,等到他或是她成年之后,他或她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想要信奉的宗教,而当我去世之后,这孩子就会成为下一任国王,或者是女王。” 罗伯特惊讶地转过身来,“您是说……抱歉,应该是你才对。”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我不会结婚。”爱德华走上前来,“我不需要用一场联姻来维持我的统治,贵族和议会愿不愿意支持我,随他们的便。” 罗伯特看上去如同要昏倒一般,他欣喜若狂地看着国王,然而阴云很快就爬上了他的眉头。 “这对您很不利。”罗伯特低声说道,“您真的想好了吗?” 国王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罗伯特用灼热的眼神看着国王,突然他伸出胳膊,将爱德华拦腰抱起。 “渔夫要带着他捞到的鱼回家了。”他盯着国王的眼神如同守护着财宝的恶龙。 爱德华笑了起来,“他打算把这条鱼炖汤,还是拿到市场上卖掉呢?” “他要找一个漂亮的鱼缸把它养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罗伯特低下头,再次吻了吻国王的唇角。 国王把脸埋进罗伯特的颈窝,“放我下来吧。”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把国王抱得更紧,大踏步朝着山上走去。 “真拿这个渔夫没办法。”爱德华嘟囔了一句,靠在罗伯特的肩膀上,感受着那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的灼热,没过多久竟然睡着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留在平台上的侍卫们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指挥官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林间小径的出口处,而国王正趴在他的肩上睡的正香。 “去拿些干的衣服来给陛下换上。”罗伯特命令道,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西斜的太阳,“准备马车,我们是时候回去了。” 他抱着国王走向行宫建筑的入口,留下一群卫兵们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他们一哄而散,返回各自的岗位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 第122章 塞维尔先生和太太 巴黎以北的瓦兹省素来被认为是整个法国最为富庶和美丽的省份之一。在这片辽阔的平原上,星罗棋布地分布着森林,田野和葡萄园,以及各具风情的优美小镇。 距离巴黎乘马车大约四小时脚程的贡比涅,正是这省份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经历了百年战争的荼毒,如今已经恢复到全盛时期的繁荣。这座小镇位于皇家林苑周围不远处,每年的狩猎季节,巴黎的贵族们都会成群结队地来这里试一试自己的手气。久而久之,这座小镇的居民们也或多或少地沾上了几分贵族的习气,举手投足之间也显得比起周边的村民们优雅了许多。 且说这是一个晚春的下午,在镇公所前的喷水池旁,享受着闲暇时光的居民们正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喝着本地出产的果子酒。 一辆两匹马拉动的四轮马车驶进了广场,在众人的注视当中绕着喷水池转了一圈,停在广场上最大的那栋建筑物前面。 在那些往来于贡比涅和巴黎之间的贵族们当中,三王冠旅馆的算得上是颇为出名,只要在这里住过一回的旅客,都会记得这里房间的干净和食物的鲜美,以及旅馆伙计们的殷勤和周到。 旅馆的老板娘是一个英国女人,当她和丈夫刚刚搬来这里时还引起了一阵好奇的旋风,毕竟这座狩猎小镇虽然有不少外国旅客,但这位夫人可是在这里置业开店的第一位外国人。与通常的夫妇不同,那位丈夫终日里就呆在屋里,据那些在旅馆里帮佣的仆人说,他看上去病恹恹的,似乎是有肺病,因此整个旅馆都由那位英国妻子一力操持,而她似乎也的确有做生意的天赋,把这座旅馆经营的红红火火。 当马车停在旅馆门前时,那位老板娘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她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裙子,头上戴着金色的头饰,皮肤呈健康的棕色,看上去并不像通常的英国女人。 马车刚刚停稳,这位女主人的脸上就挂上了那种旅馆老板常见的殷勤微笑,她提起裙摆,走下台阶,当车里的旅客打开车门时,她正好走到车门前,朝他们行了一个屈膝礼。 “欢迎你们,先生们。”老板娘的声音让人想起当地的特产果子酒的甜味,清甜而并不令人觉得发腻。 两位绅士从马车里下来,他们穿着黑色的外套,一个看上去高大而不苟言笑,另一个则看上去好说话许多。 “您好,夫人,我们从伦敦给您写信预订过房间。”那位和善的绅士握住老板娘的手,鞠躬吻了一吻。 “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老板娘挥手招呼伙计来卸下两位旅客的行李,“二位想必是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和约翰·康沃利斯男爵吧。” “正是我们,在下是亨利·麦克米伦爵士。”那位和善的绅士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旅伴,“这是我的朋友约翰·康沃利斯男爵。” 男爵冷淡地点了点头,权做答礼。 “快请进来吧,先生们。”老板娘笑着招呼道,“我是这里的老板娘玛格丽特·塞维尔太太,随时为二位先生效劳。”她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拉开了大门,“先生们是来参加这里的狩猎季的吗?如今来这里的英国贵族越来越多啦,他们都喜欢来我这里下榻,不是我夸口,每一位都觉得宾至如归呢。” “我想出门在外的旅客都愿意在一位热情好客的同胞这里下榻吧。”那位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回答道,“贡比涅的狩猎季节久负盛名,于是我们也想来体验一番,而不止一位我的朋友向我推荐过您的旅馆,说您的这间三王冠旅店是整个法国北部最好的乡间旅店了。” “无论是哪位先生说的,我都感谢他的赞美,并且尽力不让二位感到失望。”塞维尔太太笑着拍了拍手,“两位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们想要先休息一会,还是要用餐?我想二位一路奔波一定已经是又累又饿了。” “您说的没错,夫人。请您带我们先去我们的房间,如果可以的话,半个小时之后请给我们准备些吃的,虽然现在吃午餐有点晚,可是我们自从大清早起来就没吃过东西,您知道,旅行中总是不能万事如意。” “好的,好的,正是如此,我完全理解,一定按照两位先生的意思办。”塞维尔夫人走回柜台后,从墙上挂着的钥匙当中找出一把,“请二位随我上楼。” 两位客人跟着她走上二楼,二楼的走廊很宽阔,贴着金黄色壁纸的墙上挂着几幅描绘田园风光的油画,看上去颇有格调,然而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装饰并不昂贵,但却极大提升了整座旅馆的品味,显然塞维尔太太做了一笔非常划算的投资。 当他们走过一间房门时,门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而后是一阵狂热而又急促的喘息声,让人想起溺水者的挣扎,仿佛发出这声音的人就要窒息一般。 塞维尔太太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那残存的笑意挂在脸上,如同无人摘取的果实在树枝上逐渐发霉腐烂。 “抱歉,是我的丈夫,请两位先生稍候片刻。”塞维尔夫人告罪了一声,快步走到那间房门前,转动门把手,将房门推开。 房间里距离房门不远处的床边,摆放着一把躺椅,躺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男人,被厚厚的毯子包裹的严严实实,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不是那依旧转动的眼珠和剧烈起伏着的胸口,他看上去和一具死尸也没什么区别。 两位客人问道屋子里传来的那种病人房间里常见的难以名状的气味,那是一种汤药味和体臭味的混合,曾经被人形容为是死亡的气息,令两位客人不由得捂住了口鼻。 塞维尔太太连忙打开了房间的窗户,一阵微风吹进房间,带着外面天井花坛里百合花和灌木的香气,那位咳嗽着的先生仰起脖子,大张着嘴,贪婪地吮吸起来这清新的空气,仿佛一条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 “抱歉,这是我丈夫,路易·赛维尔,他有肺病。”塞维尔太太麻利地拿起小茶几上的一杯药水,给自己的丈夫喝了下去。 “您感到好点了吧,亲爱的。”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僵硬的微笑,轻轻拍着自己丈夫的后背。 那位丈夫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瘫软在他的躺椅上。那双老鼠一样的发黄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外的两位客人,眼珠子不停转动着,让他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要去照顾客人了,等一下再回来看您。”塞维尔夫人将那空杯子重新放回到茶几上,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而后立即将房门关上,仿佛屋子里关着的是什么猛兽一般。 “实在抱歉让二位见到这可怕的一幕。”她朝着客人们再次行礼,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颤抖,“二位也知道,肺病实在是折磨人,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好,如果让先生们受惊了我感到非常抱歉。” “我完全理解。”那位亨利·麦克米伦爵士点了点头,安抚地握住老板娘的手,微微拍了拍。 老板娘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手重新抽了出来,朝着对方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您的理解,现在请二位接着和我走吧。” 他们沿着走廊接着向前走去,走到另一扇房门前,老板娘用手里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打开了房门。 这间套房由一间小客厅和两间卧室组成,客厅和两间卧室各有一扇朝着天井的窗户,只消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沿着天井的墙壁一路攀爬而上的牵牛花,爬山虎和铁线莲,这些天然的装饰让这古朴单调的天井也有了几分可爱的生命力。 几名伙计将两位客人的行李搬进了房间,整齐地摆放在墙角。 “半小时后请二位来楼下用餐。”亲自监督着伙计们将两位客人的行李放好后,老板娘转过身来,朝着客人们再次行礼,“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非常感谢。”那位麦克米伦爵士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放到了老板娘的手里,他注意到老板娘的手心满是汗水。 老板娘再次深施一礼,“先生十分慷慨。”她倒退着走出了房间,将房门带上。 两位客人交换了一个颜色,那位自称为约翰·康沃利斯男爵的高大男人,以一种与自己的身材不相称的轻柔步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起来。 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转过身来,朝着自己的旅伴点了点头,“她已经下楼了。” “那就好。”他的旅伴摘下自己的帽子,随意往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一扔,走到沙发前坐下,“现在,庞森比,您打算要哪间卧室?” “您也该谨慎一点,我的伯利男爵阁下,威廉·塞西尔先生。”对方回敬道。 在私下里恢复了自己身份的塞西尔满不在乎地吹了个口哨,“您说的,她已经下去了,难道我们以后要互称亨利和约翰吗?这两个名字听起来真是奇怪。” “可万一我听错了呢?如果她没有下楼,而是也躲在走廊里听我们的动静,那该怎么办?”庞森比男爵瞪了他一眼,“您觉得她如果知道了我们是陛下的人,会是个什么场面?” “好吧,好吧。”塞西尔举手做投降状,“我会在我们这位可爱的老板娘面前谨慎小心的,这位玛格丽特·巴顿小姐,如今的玛格丽特·塞维尔太太,虽说看上去和蔼可亲,实际上可是个精明干练的角色呢。”他停顿了片刻,“她的家人都在火灾中丧命了,您觉得她知道这个噩耗了吗?” “我想还并不知道。”庞森比回答道,“您觉得她嫁到法国来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为了摆脱她的那个泥潭一般的家庭吧。”塞西尔说道,“那个家庭已经吞噬了她的姐姐,如果她没有及时逃离,恐怕如今也已经葬身火海了。我不得不说,我们的这位老板娘可真是个聪明人物,而且有决断力,须知后者比前者要难得可贵的多。” “您能这么想就对了。”庞森比走到塞西尔对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但与那位太太相比,我倒是对那位塞维尔先生更感兴趣。”他停顿了片刻,“我不喜欢他看我的那种眼神。” “他不是有肺病吗?病人总是喜怒无常的,那是他们的特权。”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庞森比低下头,眉头紧锁。 “好吧,那您就接着想吧,我就选左边的那间卧室了,想来您也不介意。”塞西尔说着就朝左边的那扇门走去。 庞森比冷哼了一声,但并没有阻止对方。 半小时之后,换好衣服的塞西尔重新回到客厅里,他的旅伴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庞森比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眼睛看着窗外,手里拿着一杯酒沉思着,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 “还在想那位丈夫?”塞西尔走到庞森比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如果您再这样悄悄溜到我背后,我可能会拧断您的脖子。”庞森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抱歉打断了您的思考。”塞西尔耸了耸肩,“所以您有什么成果吗?” “我在想那位塞维尔太太的表情……您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很僵硬吗?而且当她在照料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连半点关心的意味都没有,一点也不像妻子见到自己丈夫时候的反应。” “也许她已经厌倦了他呢?您也看到了,那位先生活不长了,我想他一定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加倍地折磨其他人,也许他的妻子早已经把他视作一个累赘,迫切地想要摆脱掉他,这并不是不可能。” 庞森比没有回答,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那么满意,但又想不出理由去反驳。 “我们先去吃饭吧。”塞西尔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如果这位好丈夫真的有问题,那么他总会露出马脚的。” 两个人打开房门,沿着来时的路朝着楼梯走去,当他们路过那位丈夫的房间时,门里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喘气声,那种来自于胸膛深处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令人听上去毛骨悚然,而后又转为一种嘶哑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真可怕。”塞西尔看上去似乎打了个哆嗦,“我感觉他活不了多久了,我有个叔叔就是这样,当他出现这样严重的状况之后只活了三个月。” 庞森比不置可否,两个人一起快步走下楼梯。 塞维尔太太已经在大厅里等待他们了,她看上去依旧笑容可掬,然而仔细看就会注意到她脸上比之前显得更为浓重的腮红,显然是为了遮掩她那苍白的脸色。 “先生们,餐点已经准备好了。”她走在前面,带着两位客人步入餐厅。 一进到餐厅里,两位客人就注意到房间里弥漫的大蒜和肉类混杂在一起的香气,混杂着融化的干酪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普罗旺斯的厨房里颇为常见。加上那肉豆蔻,丁香和胡椒粉的香气,让两位已经饥肠辘辘的客人食指大动。 “我们的大厨是普罗旺斯人,他为两位先生准备了地中海风格的午餐,虽然时间有点晚了。”塞维尔太太带着两位客人走到一张干净的餐桌前,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两副刀叉和一瓶有了年份的安茹葡萄酒,天青色的瓷盘里摆着新鲜的草莓和樱桃,下面还按照时下的风雅习气垫上了一片葡萄叶。 两位客人拉开椅子坐下,塞维尔太太为他们一人斟上了一杯酒,女仆从厨房里拿出热气腾腾的普罗旺斯鱼汤和加了大蒜的煎鳕鱼。 “祝两位先生胃口好。”她放下酒瓶,看着两位客人品尝起这刚从酒窖深处取出的佳酿。 “您的这酒的确味道好极了。”塞西尔赞赏地点了点头。 女主人看上去颇为自得,她刚要说什么,楼上又传来一阵咳嗽声,那声音穿过走廊和楼板,等到抵达餐厅时已经变得沉闷,如同有人在剧烈敲击着一面破了的鼓。 与刚才一样,女主人的脸色瞬间大变,她两只手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是要抑制住手上的颤抖。 “是我的丈夫又犯病了。”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而那有些变形的嘴角让这个微笑显得十分诡异,“西尔维娅会服侍二位用餐。”她指了指那站在一边的女仆。 “夫人请自便。”塞西尔点了点头。 塞维尔太太提起裙摆,飞快地离开了餐厅。 塞西尔和庞森比交换了一个眼神,拿起勺子开始享用起面前的鱼汤来,而楼上那沉闷的咳嗽声一直没有停止。 第123章 阿伽门农 六月十五日,备受瞩目的王室夏日巡游准时开始。陛下的御驾在王公大臣和宫廷贵族们的簇拥下,离开汉普顿宫,沿着雷丁大路向西行进。 与国王同行的是禁卫军的主力,总人数接近八千人,包括步兵,骑兵以及辎重部队。这也使得本次巡游与其说是一场亲民庆典,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武力展示,正如那句拉丁言语所说——Exercitus facit imperatorem(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的政治局势波谲云诡,然而陛下依然胸有成竹,在经历了一次刺杀之后依旧按照原计划出巡,其底牌正在于此。 陛下与六月十七日抵达雷丁,稍事休息并会见了当地缙绅后,于次日继续向西行进,最终在六月十九日抵达巴斯,在这里将上演本次巡游的第一场重头戏。 素来以温泉著称的巴斯,不但是疗养胜地,也是整个英格兰西南部最优雅繁荣的重镇。作为西南部事实上的中枢,整个西南部各郡的贵族和平民代表都已经齐聚于此,等待陛下的接见。 当国王抵达巴斯时,当地的领主巴斯侯爵代表当地的贵族,主持了在市政厅举办的欢迎仪式。整场仪式虽然十分盛大,然而无论是侯爵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都仅仅是发表了一些干巴巴的官方辞令。如今国王派来的行政官员已经按照《行政现代化法案》的精神,开始逐步接管当地的政府机构,因此当地实权派的冷淡也并不出人意料。 六月二十日晚上,在刚刚落成的巴斯皇家剧院,将举行这座剧院的第一次演出。多位当地久负盛名的演员,将要出演埃斯库罗斯著名的三联悲剧《俄瑞斯忒亚》当中的第一场《阿伽门农》。巴斯侯爵是整场演出的赞助人,而陛下自然是这场演出的首席嘉宾,而除此以外,参加巡游的客人们和当地的名流们都收到了邀请。 晚上八点,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繁星已然在天空当中闪耀,然而这座建筑在古罗马剧场遗址的地基上的现代化剧院门口却是人声鼎沸。剧院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站成一道人墙,他们手里白蜡木的火炬燃烧着,仿佛漆黑海面上发光的浮游生物一般,将深蓝色的天幕照的透亮。 那些拿着请柬的先生女士们的马车,如同一条永不停止流淌的长河,从剧院门前流过,那些打扮入时的名流,身上挂满了珠宝和勋章,如同无数的圣诞树涌入剧院的大门。剧院里大厅和一间间包厢的大门开启又关上,那些认识的人相互致意或是谈笑着,这香气扑鼻的人群如同一片有了自己生命力的海洋,泛起着永不停歇的波澜。 距离开场还剩下十五分钟,大厅里已然座无虚席,那些收到请柬的人,无论对于国王的态度如何,都选择接受这个邀请。毕竟在社交场里,得到这张请柬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除此以外,驱使着他们来到剧院的并非是对于演出的期待,而是某种要来看看会出些什么新闻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九点的钟声刚刚敲响,在响亮的号角声中,王室包厢的大门被打开了。观众们纷纷站起身来,在他们的注目中,国王陛下走进了包厢,而跟在他身边的是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和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如同一只绕着大树盘旋的乌鸦一般的密探头子沃尔辛厄姆爵士。 观众们纷纷朝着国王行礼,然而在枝形吊灯的光照下,许多人脸上的冷淡表情都清晰可见。 陛下显然注意到了观众的冷淡态度,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御座上。 观众们见到国王坐下,也纷纷就坐。 灯光变得昏暗了下来,幕布拉开,演出开始了。 这部著名的古希腊悲剧,取材于著名的神话传说: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诱拐了斯巴达的王后海伦,被羞辱了的希腊诸城邦结成联军,统帅则是迈锡尼勇敢的国王阿伽门农。为了联军的顺利启程,他将自己的女儿伊菲格涅亚献祭给了女神阿尔忒弥斯,换来了舰队一路的一帆风顺,也收获了自己的发妻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仇恨。十年后,希腊人凯旋回乡,而在家乡等待着阿伽门农王的,却是自己妻子和奸夫谋杀的匕首。特洛伊城的征服者,最终在一片狼藉当中,赤身裸体地死在自己宫殿的浴室里。 这座剧院的布景无疑是一流的,而演员们的表演也令人称道,然而对于台下的观众而言,政治舞台上那永不停歇的戏码,远比这剧场里的表演要吸引人的多。而见惯了前者的观众们,对于后者就自然显得有些兴味索然。 国王看着那饰演阿伽门农王的传令官的演员,动情地呼喊着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的喜悦,他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伯特,“您看到了吗,这屋里的一大半人都对我怀有敌意。” 罗伯特伸手握住了国王的手,“然而与外面那些支持您的民众比起来,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历史上从来没有君主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戴,您总会有敌人的。” “是啊,把他们聚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比放任他们躲在某座城堡里搞阴谋要强得多。”国王微微点了点头。 乐池里开始奏乐,台上的演员们开始齐声歌唱起来。 “啊!宙斯,这友好的夜晚,灿烂的装饰的享受者!你曾把网罩在特洛伊城上,让老老少少都逃不出这奴役的大网,这一网打尽的劫数呵!”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身边的罗伯特注意到了陛下的表情变化,他安抚地将爱德华的手握得更紧。 “一个聪明的人只愿有一份无害的财富就够了,因为一个人如果太过富裕,把正义之神的大台座踢的不见了,他就再也没有保障了!” “这些人真该好好听听这段话。”国王冷笑起来。 “市民那些忿怒的话是危险的,公众的诅咒如今发生了效力。神并不是不注意那些杀人如麻的人,一个人多行不义也许可以侥幸成功,然而那些穿着黑袍子的复仇女神终于会使他命运逆转,受尽折磨,以至于默默无闻,而他一旦被毁灭,就无法挽救了!” 现在轮到罗伯特脸色大变了,“真是晦气。”他猛的锤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你猜猜看,那位付钱的赞助人,为什么要选这出戏呢。”国王凑到罗伯特耳边,“还不就是为了这几句台词吗?” “这是一种挑衅。”罗伯特看上去已经怒不可遏了。 “或者是一种警告。“国王说道。 “无论是什么,如果他们想要学这出戏里的情节,那就让他们试一试我手里的剑。”罗伯特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只是一出戏罢了。”爱德华用安抚的语气说道,”因为这种事情发作,反倒显得我们缺乏气量。“ 罗伯特似乎颇为满意于国王说的“我们”,他显得平静了许多,然而那只紧握着国王右手的左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坐在一旁的沃尔辛厄姆爵士,直勾勾地盯着舞台,看上去仿佛沉浸在表演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发生的事情,只有那不自然的坐姿透露出他的尴尬。 当第一幕戏终于结束时,沃尔辛厄姆爵士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灯光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涌进休息室和走廊。 国王将椅子朝后挪了挪,伸手指了指拉起来的帷幔,罗伯特连忙站起身来,将帷幔放下,把包厢与外面观众好奇的目光隔绝开来。 陛下的目光扫向正在角落尽力让自己变成透明人的沃尔辛厄姆爵士,“随行的贵族们这几天都安分吗?” “截至目前并无不妥之处。”沃尔辛厄姆如同触电一般,立即坐直身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发现有异常的串联和勾结,也没有军队调动的相关情报。本地的贵族也是如此。” “接着监视吧。”国王点了点头,他把椅子挪到罗伯特身边,靠在了对方肩头。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好想回行宫去。”他用一种撒娇的语气说道。 罗伯特抬起头,用如刀一般的眼神看向尴尬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对方连忙识趣地站起身来,朝着国王鞠了一个躬,像一条蛇一般迅速地溜出了包厢。 爱德华被这滑稽的举动逗得笑了起来,“你让他留下也无妨,不该看不该听的东西他既听不见,也看不着。” 罗伯特轻轻啄了一下爱德华的嘴唇,“你就这么信任他?” “他这种人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一念之间,除非他疯了才会背叛我。”爱德华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罗伯特,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总不至于连他的醋也要吃吧。” 罗伯特的脸一下子变红了,“哪有这种事。”他讷讷地说道。 “我最信任的当然还是你。”爱德华又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我从来没怀疑过。”罗伯特伸出双臂,把国王搂在怀里。 敲门声又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国王叹了一口气,从罗伯特的怀里爬了出来,将椅子挪回到原地。 “请进来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不悦。 一个仆人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进来,“巴斯侯爵来觐见陛下。” 罗伯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国王向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礼节性的拜访罢了,演出的赞助人就算是这场活动的主人,自然要来走这么一遭的。” “既然如此,就请他进来吧。”他朝着那仆人命令道。 仆人鞠躬退出,过了半分钟,巴斯侯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大约五十岁出头,上身穿一件镶满珍珠的绿色礼服,下身则是蓝色的天鹅绒长筒袜,看起来如同一只松鸡。他的头颅看上去不大,若是在颅相学家看来,显然是缺乏智慧的象征,且毫无研究的价值。他头顶上那花白的头发已然变得稀疏,然而下巴上同样花白的胡子却显得比其他人要浓密的多。 他走进包厢里,朝着国王鞠躬,“陛下。” “欢迎您,侯爵。”国王同样朝着他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巴斯侯爵再次鞠了一躬,坐在了国王指着的那把椅子上,他看上去神色冷淡。巴斯侯爵是整个西南部最大的地主,他的家族世代在本郡和巴斯自治市享有政治上和商业上的特权,因此毫无疑问成为了《行政现代化法案》最热烈的反对者。 “希望陛下喜欢这场演出。”侯爵干巴巴地说道。 国王点了点头,“截至目前,一切都很完美,我想向您表示祝贺。我相信对于今晚到场的每一个人而言,观看这场演出都是一种享受。” “然而在我看来,戏剧并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如果仅仅把它当作无聊的娱乐,那是一种浪费。”侯爵抬起头看向国王,“观众们如果细心去体会,可以从中得到不少的教益。” “那您从这出戏里学到了什么呢?”国王脸上挂上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其中包不包括切忌贪婪呢?” “您觉得是什么导致了阿伽门农王的悲剧?”侯爵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并没有回答国王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 “对别人的轻信。”国王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他的骄傲,陛下。”侯爵说道,“他一意孤行,为了自己作为联军统帅的权力牺牲自己亲人的生命,终究遭到了反噬。”他直勾勾地看着国王,“即便是再强大的君主,他的权力也有其边界,不是吗?” 国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来您从这出戏里学到了很多。” “这也是我欣赏这出戏的理由,”侯爵微微弯了弯腰,“我将它献给陛下,希望您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感谢您的好意。”国王打了个哈欠,“然而遗憾的是今晚只会演出这部三联悲剧的第一部 ,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喜欢后面俄瑞斯忒亚为父亲报仇,让那些阴谋家血债血偿的片段。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埃斯库罗斯写出这情节是大失水准。”侯爵回敬道,“关于这段情节,我还是喜爱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他认为阿伽门农王是罪有应得。” 国王耸了耸肩,“看来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是无法达成一致了。” “我很遗憾这出戏没有让您产生它给我的那种震撼。”侯爵站起身来,“第二场就要开始了,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您请自便。”国王转过脑袋,不再看他。 侯爵自顾自的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竟敢这样讲话。”罗伯特咬着牙,怒视着那关上的包厢门。 “可他也没说什么,不是吗?”国王懒洋洋地重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不过是讨论戏剧罢了,我总不能因为一出古希腊悲剧而发作。” “可他显然是在挑衅。”罗伯特听上去并不满意。 “当然了。”国王回答道,“这算是某种最后通牒吧,他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等不及了。” “而你刚刚表达了绝不妥协的态度。”罗伯特看着国王的脸庞,“所以要开始了吗?” “开始?”国王笑了起来,“这一切可从来就没有停顿过。” 铃声响了起来,预告着第二幕即将开始。 “把帘子拉开吧。”国王说道,“演出要开始了。” 罗伯特有些不情不愿地拉开了将包厢和外界隔绝的帘子,“我真希望这出戏就这样结束。” 幕布拉开,下一幕开演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蹑手蹑脚地重新溜回包厢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那位扮演阿伽门农的英俊中年演员步上舞台,他在全国都颇具盛名。 “我应当首先像阿尔戈斯和这地方的神灵致敬,他们曾经帮助我回家,帮助我惩罚普里阿摩斯的城邦。”他用那标志性的抑扬顿挫的嗓音朗诵道。 “他演的倒还不错。”国王悄声说道。 罗伯特冷哼了一声,“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国王无声地笑了笑,接着看向舞台。 那位演员接着朗诵自己的台词,突然他抬起头来,目光如同灯塔射出的光束般直勾勾地看向国王,而观众们的目光也被他吸引,所有人都看向王室包厢。 爱德华显然对此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些有关城邦和神灵的事,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那些健全的制度,应当永远保留;而那些需要医治的毒疮,就细心地用火烧或用刀割,把这疾病的危害除掉!”那演员看着国王,他高昂着头,在灯光下倒颇有了几分英雄的气概。 “说的对极了!”观众席上有人呼喊起来。 “说的对!‘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迅速鼓噪起来。 罗伯特脸色大变,而他身边国王的表情也变得如同寒霜一样凝重。 “打倒暴君!”角落里有人喊道,然而这说法实在有些过分,以至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附和。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爱德华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他微微拍了拍手,而后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演出继续,然而与刚才不同的是,人群在刚才的插曲之后,彻底活跃了起来,仿佛楼上包厢里的国王完全不存在一样。 “这简直是公然的造反。”罗伯特握紧拳头,猛的锤了一下面前的栏杆。 国王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舞台。 “这是个不敬神的家族。”舞台上扮演着卡珊德拉的女演员正用凄怆的音调歌唱着,“这家族里有无数亲属之间杀戮和砍头的凶事,这是个杀人的场所,地上洒满了鲜血!”她的眼睛同样一直盯着包厢里的国王。 爱德华的嘴唇颤抖着,“瞧瞧巴斯侯爵给我准备了怎样的课程,看看他想让我学到些什么。” “哎呀呀,这是什么?是死神的罗网吗?不,这是和他同床的罩网,是谋杀的帮凶,让那不知足的争吵之神向着那家族,为这将要引起石刑的杀戮而欢呼吧!” “我听不下去了。”罗伯特站起身来,拉开包厢门,朝着外面的仆人喊道,“准备马车,陛下要走了。” 他走到爱德华身边,“我们走吧。”他用安抚的声音轻声说道。 “这简直是羞辱。”国王直勾勾地看着舞台,喃喃说道。 “他们总有一天要为此感到后悔的。”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我们回去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逃不掉呀,客人们,再拖延时间也逃不掉呀!”卡珊德拉依旧唱着那不祥的歌谣,“一旦日子到了,逃也是枉然!”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些胆子大的甚至已经开始朝着王室包厢发出嘘声。 罗伯特从包厢里探头出来,用阴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胆大包天的观众。 爱德华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凡人的命运啊!在顺利的时候,一点阴影就会引起巨大的变化;而一旦时运不佳,只需要用湿润的海绵一抹,便能够把一切都抹掉。”卡珊德拉的声调越发高了。 罗伯特转过身来,握住国王的手,两人一起从包厢里走了出去,沃尔辛厄姆爵士跟在他们身后,而观众席上的嘘声和笑声愈发响亮了。 乐池里的提琴手们演奏出凄婉的乐曲,在台上的歌手们齐声合唱着抒情的歌曲。 “对于幸运人人都不知足,没有人向着它说‘别再多了’。” “众神让我们的国王攻陷了普里阿摩斯的城邦,他理应受上天照看,回到家来。” “但是,他现在应当偿还他对那些先前被杀的人所欠下的血债,把自己的生命给予那些死者,作为死的代价。” “听了这个故事,朋友们,哪一个凡人能够夸口说,他生来是和厄运绝缘的呢?” 第124章 温泉 当国王的马车驶进行宫的大门时,行宫里的仆人们依旧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厨房,酒窖和房间里,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毕竟按照原来的时间表,国王要等到两个钟头之后才会回来。直到陛下已经在门口下车时,他们才连忙各自跑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恭候。 国王从马车的踏板踏上门前的台阶,走进大厅,沿着半圆形的大理石楼梯走上二楼。仆人们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阴沉的脸色,都连忙在原地站定,低下头不敢直视国王的目光。罗伯特紧紧跟在爱德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有些担忧地望着国王的背影,有好几次他似乎要张开嘴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两名仆人拉开了国王寝宫的大门,国王大步走了进去,罗伯特也走进了那扇门,他转过头,朝着门口的两名仆人使了个眼色,于是大门立即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寝宫的客厅是一间古罗马式的圆形房间,六根多利克式的圆柱围绕着房间,支撑着上面的穹顶。室内别出心裁地栽种着常春藤和玫瑰,它们沿着柱子一路攀缘而上,散发出田野的清香,让第一次到来的客人们啧啧称奇。房间的墙壁上用明快的色彩描绘着当地的田园景色,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林,而在山下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星罗棋布地分布着果园,湖泊,满是金色谷物的田野,以及那绿油油的草地,令人几乎要闻到青草的芳香,听到牛羊的呼叫声。 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照亮了大厅,然而却并不是很亮。墙边伫立着一座座精致的古代女神的雕像,她们的身姿在这恰到好处的光线下显得比白日里更加曼妙诱人了。 国王有些粗暴地扯下那正变得越来越紧,让他喘不过气的领子。他走到房间中央,那里放着一张用大理石制成的茶几,而旁边放着两张轻便的长榻,上面已经铺好了毡子和松软的靠垫。他斜躺在榻上,用自己的肘弯靠着那上面绣着都铎玫瑰的垫子。 “你看到了吧。”国王拿起小茶几上的一把银质酒壶,往旁边的两个杯子里各倒了一杯酒,他拿起一个杯子,递给走到身边的罗伯特,“我们简直是被敌人包围了。” “他们的确是胆大包天。”罗伯特伸手接过那杯酒。 “那座剧院怎么不一把火烧了呢。”国王翻了个白眼,把杯子凑到嘴边,一饮而尽,“那样就解决了我的一大半麻烦了。” “如果这是陛下希望的,那么您只要下命令就好。”罗伯特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国王惊讶地看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瞪成圆形,看上去如同一只幼鹿。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他大笑起来。 “我的天,你看上去好像真的马上就要去点火一样。”他笑着又倒了一杯酒。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坐在了国王对面,直勾勾地盯着爱德华的眼睛。 国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也许的确就是这么简单。”罗伯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禁卫军就在城外,只需要一个命令,两个小时内今天那些在剧院里冒犯陛下的人就会全部被逮捕。” 国王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我就会被当作是卡里古拉那样的暴君,想想舆论会怎么说——疯王爱德华六世因为一出戏,砍掉了全国的一大半贵族的脑袋。”他轻轻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归根结底,他们也没说什么,不是吗?那些在剧场里起哄的人,并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到我,因此我也没什么理由去逮捕他们。” “可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他们的意思。” “的确如此。”国王耸了耸肩。 “我不明白你在等什么。”罗伯特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放在大理石茶几上,“归根结底,这次巡游的目的就是要对付这帮家伙。” “然而必须要等到他们先动手之后。”国王轻轻敲了敲垫在自己胳膊下面的垫子,“如果我在那之前先发制人,那我就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而一旦他们先举旗反叛,那么我就是在铁腕镇压叛乱,谁也说不出什么。” “你确定他们真的有这个胆量吗?”罗伯特嘲讽地笑了起来,“说实在的,有时候我都想去帮他们一把了……这些几个世纪近亲结婚造就的可怜虫,他们一辈子绝大多数的时间就窝在自己的镇子里作威作福,用鞭子抽打那些可怜的佃户,你确定他们真的敢造反?” “如果没有那些特权,他们很快连抽打农民的快乐都不会有了。”国王挑了挑眉毛,“仅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拼死一搏了……毕竟只有这样的可怜虫,才会仅仅依靠着那些腐朽的特权吸血,他们不过是些穿着紫袍子的寄生虫而已。” “那么我只能希望他们早点鼓起勇气来。”罗伯特冷哼了一声,他朝着爱德华伸出手,爱德华也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握,“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您实现您的承诺了,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说话的语气十分郑重其事。 爱德华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色,“我会遵守我的诺言的。”他轻声说道,显得有些羞怯。 “我毫不怀疑。”罗伯特从榻上站起身来,俯视着爱德华,他单膝跪在地上,抱住了爱德华,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嘴唇。 门外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这声音在罗伯特耳中从来没有显得如此不合时宜过。 “我简直想要扭断这家伙的脖子。”他放开国王,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有些乱了的衣衫。 爱德华瞪了他一眼,微微清了清嗓子,“进来吧。”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 沃尔辛厄姆爵士一进门,就被莱斯特伯爵那如同利剑一样的眼神插了个对穿。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国王,似乎完全不懂自己是哪里触怒了这位禁卫军的司令大人。 爱德华再次咳嗽了几声,罗伯特终于转过脑袋,不再紧紧盯着可怜的沃尔辛厄姆爵士。 “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吗?”国王朝着沃尔辛厄姆爵士微微点了点头。 沃尔辛厄姆爵士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从伦敦来的报告,陛下,事关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两位殿下的近况。”他从胳膊下面夹着的文件夹里掏出了一封文件,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捧着,呈给国王,“您之前交代过的,关于这件事的报告一旦抵达就立即通知您,无论是什么时间。”他一边用解释的语气说道,一边用余光看了看罗伯特,满意地看到对方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国王点了点头,“我的确说过。”他伸出手接过那份文件,然而却并没有打开,而是将它随意地放在身边的大理石茶几上,“里面说了些什么?请您给我讲一讲吧,我今晚不想再看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玛丽公主一直在自己的庄园里养胎,她见过的人也并不多,不过是她丈夫的信使和西班牙大使而已,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而您也清楚,对于这些西班牙人,碍于外交问题,我们也不好监视的太过分。再者说,她与自己的丈夫通信,我们也没有理由阻挠。” “至于伊丽莎白公主嘛,她倒是经常接待客人,她的朋友里包括一些有名的艺术家,剧作家和诗人,还有一些没有参加巡游的贵族。但是他们聚会所谈的话题并没有什么犯忌的,事实上公主似乎对这些聚会的兴味阑珊,主要是客人们在逗病中的公主殿下开心,您知道的,她缺席巡游的理由是身体不适,不耐暑热。” “我知道了。”国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如果陛下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行告退了。”沃尔辛厄姆爵士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陛下,一看到国王点头,就如同逃跑一样迅速的从房间里消失了。 “他可真会挑时间。”当大门终于再次关上之后,罗伯特转过头来,有些不满地说道。 “那你也用不着那样,他看上去似乎被吓到了。”国王再次瞪了他一眼。 “希望这能教会他选好觐见的时间。”罗伯特指了指桌上的文件,“陛下今晚还看吗?” “不看了。”爱德华摇了摇头,“我想我们既然来到了巴斯,就该抓紧机会体验一下这里的特色。” “这里的特色?” 国王走到罗伯特身边,“我指的是这里的温泉。”他满意地看着罗伯特的脸再次变得通红。 巴斯自从古罗马时代开始,就是著名的温泉疗养胜地。古罗马人在温泉的旁边建造起宏伟的神庙,供奉着密涅瓦女神,并将他们发现的泉眼封为圣泉,而这座行宫就建造在这泉眼之上。 “许多人可是专程来这里的温泉疗养的。”国王拉了拉对方的袖口,“既然如今我们就在这里,可不该错过啊。” 他说着就朝门口走去,罗伯特急忙低着头跟在后面。 国王重新沿着刚才的楼梯下到一层,穿过一间宽敞的用爱奥尼亚式圆柱装饰的穿堂,就进入了浴堂。浴堂是一间大理石建造的宏伟建筑,地板上镶嵌着名贵的木料。浴堂大厅左侧,有着一扇小门通向更衣室,见到陛下过来,等候在门前的仆人连忙将那扇门拉开。 爱德华和罗伯特一前一后地走进更衣室,更衣室里有着两排大理石砌成的躺椅,上面早已铺好了毯子和靠垫,国王随意地找了一张躺椅坐下,而罗伯特则是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国王对面的那张躺椅。 仆人们走上前来,服侍两位贵人脱掉身上的礼服,再为他们披上浴袍。 当两人都更衣完毕后,罗伯特终于抬起头看向爱德华,那宽松的浴袍用白色的亚麻布制成,那颜色与爱德华露在外面的脖颈和腿部白皙的肌肤是如此相似,以至于罗伯特一瞬间以为对方不着寸缕。那宽大的袖子随着国王的动作飘动着,仿佛鸟儿的一对翅膀。 爱德华站起身来,赤着脚踏在地板上,“我们快走吧。” “嗯。”罗伯特的声音显得比平时更加低沉了。 巨大的温泉池位于一间同样完全由大理石砌成的大厅当中,清澈的温泉水从池子四周的几十个海神波塞冬的头像的嘴里流出,注入到池子当中,那白色的雾气在水面上氤氲着。大厅里里带着一丝温泉常见的硫磺的气息,然而却被沿着墙壁摆放着的一个个插满鲜花的花瓶里散发出的花香所掩盖,让人并不觉得多么刺鼻。 爱德华解开了浴袍的系带,那轻薄的浴袍顺着他的肩膀滑了下去,轻轻地落在地上。在面红耳赤的罗伯特的注视下,他走到池边,踩着大理石的台阶,一步一步走进了水中。 “我等了一晚上就是为了这片刻的清福。”国王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坐在那设置在水下的大理石石阶上,那石阶的高度恰好让客人们能够坐在上面,而水面正好没到他们的脖颈处。 罗伯特朝着仆人们挥了挥手,那些仆人们立即识相地退出了大厅,还体贴的关上了大门。 “你也快进来吧。”爱德华转过身,靠在水池的边缘,仰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国王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陛下刚才的样子,看上去就如同一只在海边礁石背后探头的小海豹。” 国王也被他逗的笑了起来,“您如今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感谢陛下的仁慈。”罗伯特也脱下了身上的浴袍,露出那健硕的肌肉线条,这回轮到国王脸红了。 罗伯特走到池边,径直跳进了浴池。 “这水可真烫。”他看了爱德华一眼,对方白皙的皮肤已经逐渐变红,呈现出桃花般的粉色。 “这样才有疗效嘛。”爱德华说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池壁,示意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 罗伯特走上前来,坐到了国王身边。 国王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捧起一抔温泉水,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悄悄溜走。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罗伯特,对方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于是他慢慢地将自己的一条腿伸出去,轻轻搭在罗伯特的腿上,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爱德华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的圆顶,在圆顶的尖端有着一扇狭小的玻璃窗,而窗外则是挂满天幕的繁星。 “有时我觉得我正身处于一片无聊的泥潭当中。”他将头靠在罗伯特的肩上,“而你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藤蔓。” “那希望我这根藤蔓能够足够结实。”罗伯特伸出胳膊,将爱德华搂在怀里,那光滑的肌肤的触感,让他想起最上等的东方丝绸。他侧过脑袋,轻轻吻了一下爱德华的脸颊。 大厅里的灯光变得黯淡下来,似乎是墙上有几根蜡烛烧尽了,星光和月光从天花板上的窗户里倾泻下来,在冒着热气的水面上闪烁着。 罗伯特想要站起身来去叫仆人点灯,他刚要说话,却发现爱德华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已经睡着了过去。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国王,从池子里走了出来,用浴巾将他仔仔细细地擦干,而爱德华则蜷缩成一团,不时发出小猫一般的满足的哼哼声。 做完这一切后,他用浴袍将爱德华紧紧地包裹起来,抱在怀里,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朝着大门走去。 第125章 四人晚餐 转眼间,塞西尔和庞森比两个人,已经在塞维尔太太的旅馆里住了快一个月之久。 贡比涅无愧于其法国狩猎之都的名号,镇子外面的皇家林苑茂密的树荫下,是无数动物的栖息地,而镇上的向导们,则为来访的游客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狩猎工具,从弓箭,火枪到猎犬一应俱全,如果那位游客的钱包足够鼓,还可以租上几只猎鹰,体验一把鹰猎的感觉。 塞西尔和庞森比,分别化名为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和约翰·康沃利斯男爵,以狩猎爱好者的名义前来,自称是为了体验贡比涅久负盛名的狩猎季,因而他们也不得不每天上午骑马和其他来打猎的贵族们同一时间出城,在森林里花上四五个小时的时间猎杀雄鹿和野兔。 六月底的一天下午,太阳虽说早已经偏西,然而闷热的暑气却丝毫也没有减退的迹象。空气如同一潭死水一样,连一丝风都没有。城市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小酒馆和居民家里泔水和垃圾腐烂的馊臭味道。 那些还呆在室外的男人们,一个个都打着赤膊,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或是拱门的门洞下面,劣质的烟草在他们手里的烟斗里燃烧着,冒出刺鼻的烟味。西班牙人从每周带回这令人上瘾的植物,还不过半个世纪,如今连法国乡村里的农民都已经离不开这东西了。而女人们也纷纷脱下了自己的帽子,拖着有气无力的步子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 两匹骏马如同流星一般地穿过街道,扬起一阵尘土,然而路边的人们仅仅是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而已。对于这些平民阶级的人而言,这些冒着暑气出门找罪受的贵族,完全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 转眼间,两匹气喘吁吁的座骑就跑到了小镇中心的广场上,在塞维尔太太的旅馆门前停下脚步。 两位骑士利索地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这两人正是塞西尔和庞森比。 “皮埃尔!”塞西尔朝着那坐在旅店大门的门槛上打着瞌睡的男孩喊道。 那孩子大约八九岁左右,听到塞西尔的一声喊叫,他猛地惊醒过来,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门外,发现是店里住着的两位尊贵的英国老爷,连忙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两位大人下午好。”男孩脸上挂着这个年纪常见的那种傻乎乎的纯真笑容,“两位大人今天收获怎么样?” 塞西尔把缰绳塞在男孩的手里,“今天可真不走运,只打到两只野兔。”他指了指马背上的猎袋,里面躺着两只身上还插着箭矢的灰色兔子。 “我听我父亲说,这么热的天气,那些鹿呀,狐狸呀,都躲在林子深处的石洞里不出来。两位大人不妨等有风的时候再出去吧。”小皮埃尔牵住两匹马,摸了摸它们的额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 “但愿明天运气比今天好点。”塞西尔说道,指了指马背上挂着的猎袋,“这两只兔子归你了,拿去让你母亲炖了,一家人一起吃吧。” 那小男孩激动的跳了一下,“谢谢您,大人!”他笨拙的鞠了一个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把马牵回去吧。”这次说话的是庞森比,“记得用干草给它们擦擦身子,再给他们喝点水,喂上些燕麦,但是都别给的太多。” “是的,大人,小男孩连忙点头,“我会给父亲说的。”这孩子的一家人都在塞维尔太太的旅馆里工作,父亲让·巴蒂斯特负责管理马厩,照料客人们的马和马车,而母亲则在厨房里帮厨,他们的一儿一女,就在店里帮忙做些跑腿和打杂的工作,每个月挣上几个铜子。 “把马牵进去吧,好孩子。”塞西尔朝着他摆了摆手。 “好的,大人!”那孩子牵着两匹马朝后院走去,时不时地笑着凑到那两匹马的耳边,仿佛再和他们对话一样。 “那孩子真是喜欢马。”塞西尔说道,“他以后一定能当个好的马夫。” 庞森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旅馆的大门。 店里的女仆之一玛丽安娜,正坐在柜台后面,无精打采地呆坐着,从放在手边的陶碗里抓梅子干吃。除了巴蒂斯特一家人之外,塞维尔太太还雇佣了两名男仆和两名女仆,全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例如这位玛丽安娜就是两条街外鞋匠家的女儿。唯一的例外是大厨,那个满脸带笑的普罗旺斯胖子曾经在法国国王的军队里服务,喂饱那些法兰西的战士们,而当他厌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之后,他就在这个小镇上安了家。 “下午好,玛丽安娜。”塞西尔摘下帽子,“老板娘呢?” 见到客人回来,玛丽安娜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午好,爵士,塞维尔太太正在先生房里呢。”她有些笨拙地将那装着零食的陶碗藏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我不会告发您的。”塞西尔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那姑娘的脸更红了。 “谢谢您了,大人。”她有些羞怯地低着头,“您需要点什么吗?” “送些冰镇过的果子酒来我们房间吧。”塞西尔打了个响指,“在这热浪里骑了大半天的马,真是要命!” “我马上叫人准备。”那姑娘行了个屈膝礼,就绕过柜台,朝着后厨跑去。 “咱们上楼吧。”塞西尔说着,就朝着楼梯走去。 两个人登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间。 突然,塞西尔感到自己的袖口被同伴拉住了,他惊讶地转过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对方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了。 庞森比放开塞西尔的胳膊,用一个指头指了指左侧的一扇房门,塞西尔转过头去,发现自己的同伴所指的,正是塞维尔先生的那间房间,房间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在争吵。 “我……这真是太过分了……做不到……”那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然而两个人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正是塞维尔太太的声音。 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然而那声音十分低沉,根本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够了……协议……”那女人又说了起来,声音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了。 那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过了约半分钟,门里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以及有些继续的脚步声。 两个人连忙跑向自己的房间,当塞维尔先生的房门打开时,他们刚刚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刚才可真险啊。”塞西尔长吁一口气,“就差几秒钟,我们就要被看到了。” “被看到了又怎么样?我们是客人,出现在走廊里不是很正常的吗?”庞森比瞪了他一眼,“请您别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样还不等别人来问,您就把答案都写在自己的脸上了。” “好吧,好吧,我下次一定注意就是了。”塞西尔拉过一张扶手椅,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您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吗?” “我听见她说什么东西太过分,还谈到什么协议。”庞森比皱了皱眉,“除此之外就再没听见什么了。” “跟我听到的差不多。”塞西尔点了点头,“可惜我们不知道塞维尔先生说了些什么,他到底给塞维尔太太提出了什么令她感到过分的要求呢?” “还有那个协议。”庞森比补充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看来这位得肺病的丈夫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塞西尔说道。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塞西尔努了努嘴,庞森比立即会意,两人马上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起打猎的心得来。 房门被敲响了,“请进来吧。”塞西尔说道。 塞维尔夫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她看上去脸色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了,头上的鬓发也有些散乱。 “这是先生们要的果子酒。”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因为她手的颤抖而不停晃动着。她走到茶几边上,将托盘放下,托盘里放着一个装着桃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和两个杯子,几块晶莹的冰块在瓶子里随着那液体而上下波动着,瓶子上已经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谢谢您,夫人。”塞西尔走到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唉呀,夫人。”他听上去非常惊讶,”您是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还有您的额头上出了这么多汗。” 塞维尔夫人连忙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实在是太热了,真的很抱歉。”她说着就转过身去,“如果两位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就先行告退了。” “您请自便吧。” 塞维尔夫人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又定住了脚步。 “您怎么了,夫人?” 然而塞维尔太太依旧带带的站在那里,过了十几秒,她才转过身来,看向两位惊讶的客人,“真对不起,我刚才记得要和两位先生说一件事,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真是抱歉!” 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然而嘴角却比刚才抖动的更厉害了。 “我的丈夫,塞维尔先生,自从两位大人到来之后都没有露面,他感到慢待了两位大人。这两天他的肺病比起前段时间好了不少,因此为了表示他的歉意,他想邀请两位大人今晚共进晚餐,一应花费都记在旅店账上。” 塞西尔和庞森比互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塞维尔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塞西尔重新看向老板娘,“我们如果拒绝这样慷慨的邀请,就显得过于失礼了。” “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的。”塞维尔太太脸上的微笑显得更僵硬了,仿佛是有两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拉着她的嘴角,“晚餐就定在晚上八点吧,那时候天气也该凉快下来了。” “那就八点见,夫人。” “八点见。”塞维尔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出房间,将房门带上了。 待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塞西尔走到了茶几边上,他拿起玻璃瓶,给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大半杯果子酒,把其中的一杯递给庞森比,自己拿着另一杯坐到了刚才的那把扶手椅上。 “您对这事怎么看?”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冰凉液体,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想嘛,”庞森比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觉得无论他们刚才在房间里说了什么事情,那事情一定和我们有关。”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井,慢慢喝着。 太阳终于下了山,热气逐渐消散,旅店外面的广场上也热闹了起来,人们三五成群地拿着自己的晚餐来到广场上,坐在喷水池边,喝着从旁边小酒馆里打来的淡啤酒和果子酒,谈论着当天的新鲜事情。 当教堂的钟敲响八点时,塞西尔和庞森比两个人准时从楼梯上下来,而塞维尔夫人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两位大人很准时。”她看上去似乎完全恢复了过来,如今站在两个人面前的,又是那位八面玲珑的老板娘了。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您和塞维尔先生。”塞西尔捧起老板娘的一只手,轻轻吻了一吻。 “我丈夫已经在餐厅等候两位了。”她带着两位客人朝着餐厅走去。 塞维尔先生已经在餐厅里坐好了,看到两位客人进门,他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朝着走到他身前的两位客人深深地鞠躬。 “欢迎两位大人。”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说的是带一点口音的英语,“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和约翰·康沃利斯男爵先生。”他分别朝着两个人点了点头。 自从一个月前的惊鸿一瞥之后,这还是塞西尔和庞森比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主人。他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左右,不过实际年龄恐怕到不了这个数字。这如同小老头一样的孱弱男人用一件宽大的黑色上衣把自己包裹起来,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暑气的影响,那露出来的皮肤显得有些发青而又枯槁。令人意外的是,他脸上那一对发黄的小眼睛却显得炯炯发光,如同两颗闪亮的猫眼石正在滴溜溜地打转,而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着充足生命力的器官了。这具瘦骨嶙峋的躯体,显得和一个月前同样孱弱,显然肺病给了这位塞维尔先生以巨大的折磨。 塞维尔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微微咳嗽了几声。 “我要向两位大人道歉。”他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朝着已经在餐桌旁坐下的两位客人说道,“二位已经在鄙店住了一个月之久,然而我却始终没有欢迎过两位大人,实在是失礼,因此今天略备了简单的晚餐,很高兴两位大人能够赏光。” 他又咳嗽了起来,显然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已经让他的呼吸系统达到了极限,对面的塞维尔夫人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们很荣幸接受先生的邀请。”塞西尔代表两个人说道。 那位名叫玛丽安娜的女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的托盘里放着第一道菜。 “德鲁昂先生准备了普罗旺斯当地的海鲜浓汤。”塞维尔夫人站起身来,协助女仆上菜,“他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了,这也是他的拿手菜,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这里离海实在有些太远,实在难以买到新鲜的海产,于是很多原料只能用本地的河鲜代替。”她说着,给两位客人的汤盘里盛满了浓汤。 汤盘里的浓汤上方氤氲着淡淡的白色热气,汤里飘荡着几片面包皮,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当中。 塞西尔喝了一勺汤,“的确非常美味,请夫人替我向德鲁昂先生表示感谢。” 塞维尔夫人笑着屈了屈膝,“两位大人喝点什么?勃艮第酒怎么样?我们酒窖里有十五年的陈酒。” “好的,就喝勃艮第酒吧,我也挺喜欢。”塞西尔看了看对面的庞森比,对方也点了点头。 塞维尔夫人走出餐厅,过了约五分钟左右,她拿着一个沾满了尘土的陶瓶回到了房间,瓶塞已经打开,让她将酒放在桌上时,那陈年老酒的芳香让桌上的食客一下就闻出了酒的成色。 “这可真是好酒啊,夫人。”塞西尔笑着说道,“我必须赞美您和塞维尔先生的慷慨。” “希望它能表示我们对两位的歉意。”塞维尔太太拉了拉铃,将女仆叫进餐厅,“玛丽安娜,请您去把这酒拿去厨房里准备一下。” “是的,夫人。”女仆连忙捧起酒瓶,走回了厨房。 “您的英语说得不错。”庞森比喝了一口汤,就把勺子放了下来,“您的太太是英国人,您也是我们的同胞吗?”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塞维尔先生。 塞维尔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啊,不,先生,并不是如此,我是个法国人,出生在巴黎的圣安东尼区,至于英语嘛,是为了做生意学来的,我之前曾经在英格兰做过生意,我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我能干的太太。” “您原来是个生意人?在英格兰?”塞西尔问道,“也是开旅店吗?” “啊,不,大人,我原来是个丝绸商人。”塞维尔先生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我从安特卫普进货,然后运到伦敦出售给当地的成衣铺子。”他将勺子里的汤送进了嘴里,喉咙深处传来“嗬嗬”的响声。 “那一定很赚钱吧。”塞西尔说道,“如今不但女士们用得到丝绸,男士们的流行款式也要用上不少,无论是东方的丝绸还是土耳其和欧洲生产的都供不应求。”他将自己的袖口凑到塞维尔先生眼前,“您瞧瞧我这件东方丝绸做的衬衣……那位裁缝收了我十个英镑。” 塞维尔先生煞有介事地在灯光下看了看对方的袖口,又用左手的两根手指轻轻磨挲了几下,“在我看来,您的裁缝没有说谎。”他笑着说道,“这样上好的东方丝绸,也的确值得上这个价格。” 塞西尔脸上的微笑显得更浓了,“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骗子呢。” “我想您是搞错了。”塞维尔先生耸了耸肩,接着喝起自己汤盘里的汤。 通向厨房的门再次打开,那端着托盘里的女仆再次出现在餐厅里。 第二道菜是用各种香料烤制成的嫩鸡,这鸡只有两个多月大,配上德鲁昂先生秘制的调料更是香气扑鼻。 塞维尔太太熟练地拿起一把餐刀,将那只鸡切开,将最嫩的部分放在了两位客人的盘子里。 那女仆去而复返,这次她手里的托盘里,放着一个长颈的大肚玻璃瓶,紫红色的葡萄酒在里面晃荡着。 塞维尔太太再次接过杯子,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酒。 “为两位大人的健康干杯。”塞维尔先生脸上露出一种称得上是狡黠的微笑。 他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第126章 蝗虫 塞维尔太太称得上是一位殷勤的女主人,每当四个人杯子当中的酒都已经见底的时候,塞维尔太太再次站起身来,给每个人再次斟上了一杯酒,于是那瓶子里的酒液的高度很快就下降了不少。然而塞西尔却注意到她那平静的外表下,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丝紧张和激动的情绪,仿佛死火山的岩缝里偶尔冒出的一缕缕青烟,预兆着某种灾难的降临。 “您说您之前曾经在英格兰做生意,而塞维尔太太又是一位英国人,所以您是在英国遇到我们这位可爱的老板娘的?”塞西尔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再一次喝个干净,当塞维尔太太凑上前来给他倒酒时,他抬起头问道。 “啊,是的。”塞维尔先生喝了一口酒,满足地吧唧了一下嘴,他的舌头在口腔里轻轻弹了一下,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响声,听上去十分满足。 “您是怎么认识夫人的?”塞西尔看着塞维尔太太接着把他的杯子倒满,听到这个问题,她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几下。 “这很简单,我和我夫人的父亲是老相识。”塞维尔先生在他的椅子里微微动了动。 “哦?”塞西尔有些惊异地瞟了对方一眼,这位丈夫按照最保守的估计都比他的这位妻子大了不止十岁,一位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这样的一个人做妻子呢? “塞维尔先生是想说,我是我父亲送给他抵债的。”塞维尔太太将装酒的大玻璃瓶放在桌上,满不在乎地说道。她眼睛灼灼有神地看向自己的丈夫,那张脸被放在壁炉上那有着十只蜡烛的枝形烛台发出的光亮照亮了一半,“我父亲是个赌鬼,而我的丈夫是他的债主之一,通过一纸婚约他了结了一桩五十镑的债务。”她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这可是一笔巨款,能买一匹不错的马呢,您是懂马的吧,爵士?”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我很抱歉,夫人。”塞西尔连忙说道,他用余光看了一眼那位丈夫,对方的两撇小胡子正如同野猪的獠牙一般向上翘起着。 “不,这没什么,大人。”塞维尔太太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上帝自有其安排,而我必须要说,我对此没什么可抱怨的。”她举起右手,伸出食指,让那指头转了一圈,“我现在过的很幸福,不是吗,亲爱的丈夫?”她笑着对坐在对面的塞维尔先生说道。 塞维尔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丈夫在我们结婚之后不久就得了肺病,就在我们刚刚结婚时候的那个冬天。”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英格兰那种阴沉沉的天气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于是我们也不得不搬回法国来,在这个空气清新的小镇上落脚,医生说这里的空气对他有好处。” “您再没回过英格兰吗?也没和您的家人联系过?”塞西尔接着问道。 “没有。”塞维尔太太摇了摇头,“我想您可以理解,这样的家人还是不联系的好。” “我完全理解。”塞西尔朝她举了举杯子,又喝了一口酒。他注意到塞维尔太太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在额头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阴云,而随即嘴唇上又露出一丝颇为微妙的微笑。这三种表情融合在一起,如同调色板上的颜料之间发生的奇妙反应一样,使得那整张脸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色彩。 那位女仆再次走进屋来,她手里的托盘当中这次放着的是作为甜点的杏仁蜂蜜蛋糕和西班牙雪利酒。 塞维尔先生看着自己的太太给每个人倒上一杯雪利酒,伸手示意两位客人与他一起举杯共饮。 塞西尔端起酒杯,依旧用余光注意着塞维尔太太的动静。这位夫人看上去似乎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受到别人的注意,她的那张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扭曲表情,使劲地咬着刚才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一块丝绸手绢。 当客人们将酒杯放下时,这位夫人的脸上又回复了和颜悦色,仿佛之前的阴云不过是一场夏日的暴风雨,突如其来而又迅速消逝不见,只剩下那手绢上的几点殷红色证明暴风雨曾经来过,那是被她咬的出血的嘴唇留下的。 外面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十点,过了片刻,放在壁炉上的钟也响了起来。 塞维尔先生拿起一块小圆面包,用手指剥下一点脆皮,放在嘴里轻轻咀嚼着。他靠在座椅靠背上,抬了抬眼皮,用一种庄重的腔调问道:“两位爵爷的名字我在伦敦并没有听说过,不知道二位是在何处供职?” 塞西尔慢吞吞地耸了耸肩膀,用一种自然的清晰声音说道:“我在威尔特郡的庄园里打理自家的产业,我家的庄园自从十三世纪起就在那里了;而我的朋友康沃利斯男爵则在军队里供职。” “啊,康沃利斯男爵先生是位英国军官吗?”塞维尔先生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庞森比,用亲切的语气问道。 “国王陛下的第一龙骑兵团。”庞森比用一直以来的冷淡态度回应。 “龙骑兵团吗?”塞维尔先生打量了一番面无表情的壮汉,“我以为您这样的好汉子会更想要加入爱德华国王的禁卫军团呢。” “我对我的团队非常满意。”庞森比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 “当然,当然。”塞维尔先生有些尴尬地摆着手,“我并没有说您的团队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您看上去更像是一位禁卫军的军官……” “您对英格兰的军队听上去非常了解,无论是对于一位丝绸商人还是一位旅馆老板而言,都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庞森比直勾勾地看向旅店老板,那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只是略有所闻,略有所闻而已……您知道一个周游列国的商人,总会在驿站或是旅店里听到些新闻的。”塞维尔先生讪讪地笑着,转向自己的妻子,示意她来打圆场。 然而出乎塞维尔先生意料的是,塞维尔太太就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信号一般,自顾自地喝完了又一杯雪利酒,又拿起酒瓶给自己添上了一杯。她的眼睛因为酒精而发亮,整张脸上浮现起如同新鲜的鳟鱼肉一样的淡粉色。 “看上去夫人似乎是醉了。”被无视的丈夫看到自己妻子的样子,连忙转移了话题。 突然毫无预兆地,塞维尔先生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显得如同他的肺管子立刻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塞维尔先生满面通红地瘫倒在座椅靠背上,那蜡黄色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他用餐巾捂住自己的嘴巴,做出一种夸张的呼吸困难的样子。 “唉呀,先生,您怎么啦?”塞西尔将餐巾掷在桌上,站起身来,惊讶地看着塞维尔先生。 塞维尔太太仿佛刚刚注意到自己的丈夫一般,她不慌不忙地将酒杯里的酒喝下肚,将杯子放在桌上,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我丈夫的肺病想必是又要犯了,我扶他到楼下的小客厅里休息一会吧。”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叨扰二位了。”塞西尔将椅子朝后一推,向后退了半步,向塞维尔夫妇各鞠了一躬。 塞维尔太太也行了个屈膝礼,她走到自己丈夫背后,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希望这个插曲没有让两位大人扫兴。” “恰恰相反,您的晚餐非常成功,我们感到宾至如归。” “那么,我祝两位大人晚安。”塞维尔太太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两位英国客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餐厅,庞森比跟在塞西尔的身后,临出门前,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如同一条被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样躺在自己妻子怀里挣扎的的塞维尔先生。 塞维尔先生接着咳嗽着,直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里,他终于停住了咳嗽,将自己的妻子猛地推开。 “您今晚是怎么回事?”他用凶狠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妻子,那向上翘着的小胡子一抖一抖,如同暴风雨里摇晃的旗杆。 塞维尔太太重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猛地喝了下去,“看来您的病已经好了。”她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我在问您的话呢。”那位丈夫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威胁的味道,“您今晚是喝醉了吗?” “您下地狱去吧。”塞维尔夫人重复刚才的动作,再次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凑到嘴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喝那杯酒,而是将杯子里的液体全数泼在了塞维尔先生的脸上。 那位丈夫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妻子,那张蜡黄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他猛地往后一推椅子,那椅子仰面倒在地上。他用一只手抓住自己妻子的手,另一只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塞维尔太太倒在地上,连带着桌子上的不少瓷器和玻璃器皿都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夫人?”门外传来女仆不安的声音,显然是听到了物理的动静。 “让我们安静一会!”塞维尔先生冲着房门喊道,门外的声音立即归于静寂。 他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妻子,她正倒在地上低声抽泣着。 “您今晚真是发疯了。”他用一种阴郁的口气说道,“您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了吗?” “有您每天喋喋不休地提醒我,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呢?”塞维尔太太抬起头怒视着对方,用手抹了一把顺着嘴角流下来的鲜血。 “我下午已经给您看了大人的指示,您应该知道,大人不喜欢别人违抗他的命令。”他看了看壁炉上的钟表,“那药按道理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发作了,到时候您去料理那位矮个子的爵士,我去解决那个高个子的男爵,您听明白了吗?” “您要做什么就自己去做吧,我管不着。”塞维尔太太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但是我不会和这恶心的事情扯上任何的关系。”她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您是想违抗大人的命令吗?”塞维尔先生展现出一种与他病恹恹的外表很不相称的敏捷,他向前跳了一步,抓住了塞维尔太太的胳膊,“您知道您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吗?” 塞维尔太太冷笑了一声,一巴掌打在了对方的脸上,用力之大以至于那位丈夫只能松开手,抓住桌子,否则就要仰面翻倒在地上。 “我才不在乎您的那位大人,让他和您一起下地狱去吧。他要想对我做什么,那就随便他来好了。我这种人对于他而言,和蝼蚁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想用自己的小指头碾死我,那就请便吧。”她向前跨了一步,傲慢地看着惊恐不已的丈夫,“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您明白吗?我受够了!让您和您的大人,都见鬼去吧!” 她将手里的手帕猛地摔在对方的脸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餐厅,将房门重重地关上。 塞维尔先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站在原地,浑身如同得了疟疾一样剧烈地发抖着。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似乎终于镇定了下来,走到壁炉前,拿起壁炉架上的一根蜡烛,将它走到旁边烛台上的一根燃烧着的蜡烛上点燃。 他拿着那蜡烛走出了餐厅,女仆正躲在走廊的角落处瑟瑟发抖,显然是被主人夫妇的争吵吓得不轻。 “夫人刚才不小心将一些盘子和杯子打碎了。”他的声音因为竭力的压制情绪而显得颇为做作,“请您去收拾一下吧。” “是的,先生。”女仆连头都不敢抬,逃命一般绕过塞维尔先生,跑进餐厅收拾去了。 塞维尔先生看着那女仆进了餐厅,而后接着向前走去,穿过走廊,进了旅馆的大厅,他从大门向外看,傍晚时分热闹的广场上已经一个人也不剩下,只有几只鸽子在喷水池旁悠闲地踱着步子,寻找着落在地上的面包屑。 他关上了旅馆大门,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插进了锁眼,将房门反锁上。 塞维尔先生沿着楼梯上楼去,那蜡烛的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倘若此时有人看到他的背影,想必会注意到那跳动的影子呈现出的扭曲而狰狞的动作。 他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拧开了门,把门拉开一个小缝,如同一条蛇一般溜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房门正对面放着一个宽大的立柜,样式看上去颇为古朴。塞维尔先生走到柜子前,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手枪和一盒弹丸,他盯着那手枪想了想,又把它放回了抽屉里,重新抽出来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吹熄了蜡烛,拿着匕首,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点着几盏小油灯,借着这昏暗的光线,他穿过走廊,走到那两位英国客人的房门前,再次拿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把钥匙,插进了锁眼。 门锁的旋钮轻轻响了一声,房门在铰链上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 塞维尔先生如同蛇一样溜进了房间,窗外明亮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房间,将他那张丑陋的脸反射在房门对面的镜子里。月光透过那落地窗投下的惨白的光线,如同幽灵的目光,静悄悄地注视着这房间里的动静。 塞维尔先生看了看左右两边分别通向两间卧室的两扇房门,他犹豫了片刻,朝着右边的那扇房门走去。 卧室的门没有锁,塞维尔先生轻轻转了转门把手,房门立刻就弹开了。 在卧室的壁炉架上,一盏小油灯散发出些许暗淡的光晕,最后几滴灯油即将被烧尽,那已经开始发黑的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幽暗而又惨淡的光线,如同灰白色的幔帐一般笼罩着房间,让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了这种幽暗的颜色。 他悄悄的走到床前,床上的毯子隆起了一团,里面的人睡得正香。 塞维尔先生的脸部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着,他用左手撩开了床幔,再把那只手撑在床头上,右手紧紧握着匕首。 他举起匕首,朝着那躺在床上的人刺去,一直刺到刀柄。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来,他惊愕地拔出匕首,借着那黯淡的光线,他看到那匕首上没有丝毫血迹。 塞维尔先生轻声惊叫了一声,他朝前迈了半步,鼓足勇气掀开了毯子。 毯子下面是几个被摞在一起的沙发靠垫,有一个上面被刺了一道口子,羽毛正从那口子里飘散出来。 塞维尔先生惊恐地向后退去,他的左手抓住了那如同裹尸布一样的床幔,让自己保持平衡。 油灯恰好在此刻熄灭了,整个屋子笼罩在慑人的黑暗当中。 壁炉架上的钟表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那声音在漆黑的房间里晃荡着,仿佛是在发出嘲笑声。 塞维尔先生感到自己头上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蹑手蹑脚地向后退去,然而自己脖子上却传来一种冰凉的触感。 “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耳边传来一个令他冷汗直冒的声音,他的右手一软,那把匕首落在铺了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塞维尔先生终于意识到,搭在他脖子上的是一把剑。他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一般,然而脑后却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便是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 蝗虫在欧美文化里常用来指破坏成性,必欲将对手全部置于死地才可罢休的人。 第127章 血雨 庞森比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塞维尔先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那对如同老鼠一样发黄的小眼睛缓缓睁开,用一种茫然的眼神扫视着四周。 过了约半分钟时间,塞维尔先生终于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整个人如同一具木乃伊一般,被随意地放在一把扶手椅上。 在对面冷冷地俯视着他的庞森比满意地注视着那张蜡黄的干枯脸庞染上了僵尸般的灰白色,塞维尔先生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那被堵住的嘴巴和僵硬的舌头让他只能发出几声沉闷的不似人声的嘶鸣,如同一头垂死的野兽的绝望喘息。他脸上的线条勾勒出一副恐怖的面具,那神情让人觉得仿佛他对面站着的是手握火把和匕首的复仇女神厄墨尼德斯。 “您没必要做出这副表情。”庞森比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我看上去也没那么吓人吧?”他转向房间另一头的塞西尔,对方正在点亮放在壁炉架上的油灯。 “也许是因为您的那胡子。”塞西尔耸了耸肩,“那玩意让您看上去像个食人魔奥库斯,您知道,就是伊特鲁里亚神话里吃人肉的怪物。” “如果这样的话他大可放心,这老家伙看上去又干又柴,简直就像个在办公室里坐了半个世纪的老官僚,他的肉恐怕是硬的和瓷器一样,玻璃工匠甚至可以用来切玻璃,我可不想丢掉我的几颗牙。”庞森比用一种嘲讽而又混杂了几分阴森的语气说道。 塞维尔先生看上去发抖的更厉害了,甚至连他的眼皮都开始神经质地抖动起来,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时刻不停地翻着白眼。 塞西尔走回到扶手椅上的俘虏面前,“好了,亲爱的塞维尔先生,我现在把塞在您嘴里的这块布拿出来,这是一块上好的手绢,由此您想必可以看出,我们对您没有什么恶意。”他轻轻笑了一声,“或者说,我们对您的恶意远远比不上您对我们的,所以您大可放心。” 庞森比从腰间掏出一把上了膛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旅馆老板的脸。 “您看到我朋友手里的枪了吧,”塞西尔伸手指了指那手枪,“我希望您能够保持绅士的风度,不要大喊大叫,毕竟其他人这个时候应该都睡了,我们也不想打扰他们,您说对吧?如果您执意做一些不体面的举动,例如大喊大叫,那么我的朋友只好用那把手枪帮您闭嘴了。” 旅馆老板连忙大力摇起了头,那杂乱的头发披散开来,散乱地搭在他的脑门上。 “这就好。”塞西尔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庞森比,看到对方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弯下腰,将堵在旅馆老板嘴里的手绢取了出来。 堵住嘴的手绢一取开,旅馆老板就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有一个瞬间他看上去似乎就要开始喊叫起来,然而那手枪的说服力显然强过最高明的律师或是外交官,塞维尔先生识相地闭上了嘴。 塞西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旅馆老板的对面,“现在,我们谈谈吧。您大半夜出现在我们房间里,手里还拿着一把匕首,我想您总不是来串门的吧。”他手里握着那把塞维尔先生刚才手持的匕首,轻轻把玩着,“您究竟意欲何为呢?” 塞维尔先生张皇失措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审问官,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听到两位先生的房间里有动静……所以就来看看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 “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我想也许是屋里进了小偷……担心也许他们会对大人不利……” “于是您一进屋就径直对着床上的人连刺几刀?还有您的勃艮第酒,里面可是加了好料啊。”塞西尔把刀尖对着旅馆老板,对方的裤子上浮现出一块可疑的污渍,“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也许两个真正的贵族看不出来,但却骗不过我们。” “您说您是个丝绸商人,然而却连我衬衣的质地都看不出来,这是里昂产的丝绸而不是东方货……别在这里接着玩您的鬼把戏了,您究竟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要杀我们?请您现在给我们解释清楚。” 塞维尔先生那连一丝血色也没有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仿佛是要说些什么一样,然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您是在害怕吗?害怕那位指使您的人?”塞西尔握住他的下巴,强迫旅店老板看向自己,接着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然而脸上那恐惧的神色显然是默认了塞西尔所说的。 “既然您想要我们的命,想必您的主子告诉了您我们是谁派来的吧。”塞西尔将匕首贴到对方的脖子上。 “是……爱德华国王……”塞维尔先生喃喃地说道。 “既然您知道,那么您应该明白,您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求陛下的庇护了。只要您愿意指证那位操控您的幕后黑手,您就可以得到陛下的保护。”塞西尔说道。 塞维尔先生的眼珠又开始飞速地转动起来,显然还在犹豫不决。 庞森比走上前来,伸直胳膊,将枪管顶在旅店老板满是冷汗的前额上。 “我给您三秒钟拿定主意。”他用一种能够令最勇敢的人也感到胆寒的声音说道。 “好吧,好吧,我答应您。”旅店老板终于崩溃了,“但是您要保证我的安全,我还要一份陛下的特赦令……” 窗边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那是木质的插销折断的声音,那窗子被顶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枪响。 旅馆老板惨叫一声,庞森比举起手枪,朝着窗外扣下了扳机,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前消失了,过了几秒钟,从天井当中的地面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冲进了房间,他手里的手枪的枪口冒出火光,弹丸飞过房间,打碎了对面墙上的一块威尼斯水晶镜子。 那人看到手枪没能起效,连忙伸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剑。 庞森比将塞西尔向后一推,转瞬间他的剑也已经出鞘,闪着寒光的剑锋正对着闯入者。 “您是什么人?”他大声说道。 对方看上去毫无回答的意思,而是举着剑径直朝庞森比刺来。 庞森比站在原地,当对方的剑尖已经冲到他面前时,他朝着黑衣人的脸虚刺一剑,对方连忙举剑招架。这时,庞森比向前猛跨一步,一个冲刺,对方还没来得及招架,那剑锋已经没入他胸口三寸了。 那黑衣人如同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一样倒了下去,借着油灯发出的微弱的光亮,庞森比看到血沫正从他的嘴角冒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燃烧发出的刺鼻气息,庞森比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向塞西尔,“这家伙怎么样了?”他朝着躺在椅子上呻吟的旅店老板努了努嘴。 “看上去不太好。”塞西尔回答道。 庞森比走到床头柜前面,从抽屉里拿出一根蜡烛,凑到放在床头柜上的一盏油灯的火苗上点亮。他拿着蜡烛,走到塞维尔先生身边,用烛光照亮了旅店老板因为恐惧和疼痛而扭曲的脸。 “唉呀,先生们……我要死了,求求您,替我请个大夫来吧。”他呻吟着。 庞森比解开他那件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衬衣,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肋骨,又打穿了他的左肺,鲜血正从那子弹穿进去的孔洞里潺潺流出。 旅店老板一看到这幅场景,就哀号了起来。 “完了,上帝啊,我要完了!”旅店老板绝望地看向天花板,“医生来了也救不了我了,我的血要流光了。” 他的眼神呆滞的吓人,如果有人看着他的眼睛,就可以注意到生命力正在急剧从这具身体里消失。 “是大人……是大人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牙齿因为战栗而互相碰撞着。 “这很显然,他要让您永远闭嘴。”塞西尔低下头注视着他,“如果您想要复仇的话,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 “他,他的名字?”旅店老板颤抖的愈发剧烈了,临终前的谵妄显然已经让他开始神智不清。 “我要您告诉我那个派您来这里做密探的人的名字,我要您告诉我那个让您要我们的命的人的名字,趁您还有力气,就快说吧。”塞西尔紧紧盯着对方那正在变得毫无生气的眼睛。 旅馆老板的嘴唇微微动着,两个人连忙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如果屋里此时还有第四个人,一定会被塞西尔和庞森比那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吓得毛骨悚然。 旅馆老板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他的喉咙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喊叫,最后一缕呼吸从那已经变成灰色的嘴唇间流了出来,塞西尔低下头,发现在那骇人的伤口边缘,鲜血已经开始凝固。 庞森比将手指打在旅馆老板的脖颈上,过了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死了。” 塞西尔呆呆地看向庞森比,“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庞森比掏出腰间的火药袋,开始重新给火枪装填。 “所以这些人也是那人派来的?”塞西尔指向那躺在门口的黑衣尸体。 庞森比没有回答,他装好了一只手枪,又走到那黑衣人身前蹲下,从地上捡起那把刚才发射过的手枪,往里面填充火药。 做完这一切后,他站起身来,“我们要去把塞维尔夫人带走。”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一样,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连忙向门外冲去。 两个人跑下楼梯,刚刚从楼梯的拐角处冒头,两把火枪就冲着他们开火了。 庞森比连忙将塞西尔朝后一推,他探出身子,朝着楼下放了两枪,随之而来的是两声惨叫声。 庞森比拔出剑,走下楼梯,楼下的大厅里,两个黑衣人正仰面倒在地上呻吟着。 庞森比走到一个黑衣人面前,毫不犹豫地用剑尖割开了对方的喉咙,之后他又走到另一个人面前,无视对方哀求的眼神,如法炮制地要了那人的命。 塞西尔刚刚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 “为什么不留他们一条命?说不定能问出些东西来。”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来不及了,这里肯定还有他们的同党,我们得马上离开。”他用自己的斗篷擦了擦剑上沾着的鲜血,“现在去找塞维尔夫人。” 他快步穿过大厅,推开餐厅的门。 餐厅里歪七扭八地躺着几具尸体,两位女仆被人割断了喉咙,而厨师看上去似乎想要反抗,然而却被不止一把剑捅了好几个口子。 塞维尔太太躺在房间的一角,用手捂着自己腰间的伤口,鲜血正从伤口里涌出,甚至还在冒着热气,她浑身正在抑制不住地痉挛着。 塞西尔连忙跑到老板娘身前,“上帝啊,夫人,您怎么啦?” 塞维尔太太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伸手指着通向自己房间的房门,喉咙里发出临终前的嘶哑声音。 “您是要我们扶着您去您的房间吗?”塞西尔问道。 塞维尔太太剧烈地点着头。 塞西尔和庞森比两人合力扶起奄奄一息的塞维尔夫人,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塞维尔太太的卧室,将老板娘放在梳妆台前的一张软榻上。 塞维尔太太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梳妆台的抽屉。 “您是要我打开抽屉吗?”塞西尔问道,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他将抽屉拉开,抽屉里躺着一个银制的小盒子。 他拿出那小盒子,走到塞维尔太太面前,“是这个盒子吗?” 然而塞维尔太太没有回答,塞西尔低下头去看,发现旅馆老板娘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打开了那盒子,从里面取出来一本棕褐色的日记本,他打开日记本,翻动了几页,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了。 “我们一定要把这日记本带回去呈给陛下。”他说着将那本子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庞森比点了点头,“后厨的小门通向后院,穿过后院就是马厩,我们骑上马,明天下午就能到加莱。” “那就走吧。”塞西尔也拔出了自己的剑。 两个人离开这死神刚刚光顾过的房间,穿过走廊,走进漆黑一片的后厨,他们的手紧紧握着剑柄,这黑暗让他们觉得周围到处都有伏兵。 然而后厨里空无一人,两人平安无事地从那扇仆人们出入的小门走进了后院。 马厩距离后厨大约三十步远,旁边便是马夫一家的小屋。 清冷的月光投射在院子里,两人清楚地看到那位马夫,让·巴蒂斯特的尸体正躺在小屋的门前,伤口流出的鲜血浸透了旁边的地面,显然,那些黑衣人在进入旅馆前已经事先光顾过这里,为了不惊动马夫一家,他们让这家人永远地睡过去了。 两个人怀着恐怖的心情绕过马夫一家葬身的小屋,走进马厩,马厩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匹马轻声的嘶鸣和马蹄跺着地面的声音。 塞西尔和庞森比解开他们的两匹马,突然,庞森比举起手里的火枪,指向角落的一垛干草。 “马上出来,否则我就开枪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听到这声音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随时会扣下扳机。 干草堆里传来一阵啜泣声,随即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干草里爬了出来。 “皮埃尔?怎么是你?”塞西尔惊讶地看着浑身沾满草屑的男孩,他正是下午为他们牵马的马夫的儿子皮埃尔·巴蒂斯特。 那男孩看上去被吓得呆若木鸡,整张脸都糊满了眼泪和鼻涕,见到对方是熟悉的两位客人,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即张开嘴巴,看上去就要号啕大哭起来。 “安静!”庞森比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那孩子被吓了一跳,立即止住了将要发出的哭声,浑身发抖地看着对面的高个子壮汉。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塞西尔走上前来,将那孩子抱上了马,“你会骑马吧?” 那孩子还处在惊恐的状态当中,听到对方的问话,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极了,那我们骑一匹马。”他说着也翻身上马,坐在了那孩子的后面,庞森比也跨上了自己的马,手里依旧紧紧握着那把上了膛的手枪。 两个人用腿一夹马腹,两匹马得到了命令,立即从马厩里飞奔出去。 院子的大门大开着,两匹马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院子的大门。 就在这时,从门边的小巷里冲出四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剑,扑向两位骑士。 塞西尔连忙将那孩子护在怀里,庞森比掏出两把火枪,放了两枪,撂倒了两个人,剩下的两人朝着庞森比开枪,然而都没有击中,而是打碎了对面房子的窗户。 “我们快走吧!”塞西尔冲着庞森比大喊道,“我们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见到陛下!” 两个人用马刺狠狠地刺着马的肚皮,过了半刻钟就冲出了镇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沿着通往加莱的大道,向海峡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28章 彭布罗克城堡 在巴斯发生的那场戏剧性的事件之后的第二天,国王陛下一行离开了巴斯,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在六月底抵达布里斯托尔,穿过了英格兰与威尔士之间的边界。 作为都铎家族的大本营,威尔士绵延的群山里的乡民,对于王朝的忠诚程度显然比他们的英格兰邻居们要强得多。国王陛下的御驾在各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虽然规模上难以与那些富裕的英格兰城市所举办的欢迎仪式相提并论,但这种欢迎确是真心实意的,这也使得自从离开伦敦以来弥漫在王室巡游队伍上空的紧张气氛缓解了不少。 陛下一行沿着威尔士南部的海岸线一路向西,这里集中了威尔士的主要城市。国王一行沿途经过加的夫,斯旺西,于七月初抵达位于威尔士最西端的彭布罗克城堡。经历了大半个月的旅途颠簸,整支巡游队伍都已经人困马乏,按照计划,他们将在这里休息一周,而后穿过威尔士的内陆群山,重新返回英格兰。 宽阔的柯乐陶河,在彭布罗克城外做了一个急转,而这座雄伟的要塞,就位于弯曲处形成的岬角上。这座十三世纪建立的城堡,经过几个世纪的翻修和扩建,如今已经成为一座拥有超过五十英尺的高墙和七座巨大塔楼保护的宏伟要塞。作为都铎王朝的起家之地,这座城堡见证了王朝历史上的许多重要时刻,王朝的创立者亨利七世国王于1457年在这里降生,而在1532年9月,现任国王的母亲安妮·波林被亨利八世国王封为彭布罗克女侯爵,仅仅2个月后,亨利八世国王就和她秘密结了婚。由此可见,无论对于王朝还是现任的国王而言,这座城堡都算是一处福地。 陛下在七月八日的晚上抵达了彭布罗克城,整支队伍穿过城市,前往位于彭布罗克城另一边的城堡。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然而市民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几乎城市里的每扇窗户都被打开,灯火的亮光从屋子里流出来,如同一双双因好奇而睁大的眼睛。 街道两旁挤满了乱哄哄的老百姓,来自附近村子的农夫和因为激动而显得喋喋不休的店铺小伙计挤在一起,住在三条街外的理发师身边站着的是在旅店里帮佣的厨娘。在这样的时刻,似乎所有阶级和地位的差距都暂时消失了,人们无一例外都怀着好奇而已激动的心情,注视着国王将要出现的方向。 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城市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嗡嗡的嘈杂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国王!是国王陛下!”人群里传来激动的呼喊声。 国王的队伍出现在被街上和窗户里的无数灯火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的街道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只火枪队和一队穿着铮亮的胸甲的骑兵,在他们身后是一群熙熙攘攘的贵族,他们华丽时尚的打扮令街边围观的老百姓们大开眼界。 陛下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安达卢西亚马,年轻的侍从走在他身前,举着火把,照亮了国王陛下英俊的脸庞。道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和窗户里传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陛下面带微笑,朝着欢呼的人群不断致意。 在国王身后两步骑马跟着的是禁卫军的指挥官,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而在他们身后,包括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肯特伯爵,沃尔辛厄姆爵士等二十几位朝臣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压阵,他们的手下人和载运着行李的马车紧紧跟在后面。 号角声,军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混杂成一片嘈杂的海洋,令身处其中的每一个都不由得产生一种目眩神迷之感,他们如同中了邪一样,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陛下一行。以至于这辉煌的队伍已经离去许久之后,还有人用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国王万岁”。 如同神像一般受到欢迎的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在贵族们和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城堡的门廊下。这座城堡平日里死气沉沉且门可罗雀,而今晚所有的窗子里都灯火辉煌,挤满了探头探脑的本地贵族和富人们。 在号角声和欢呼声中,年轻的国王一马当先,跨进了这座城堡的大门,九十七年前,他的祖父就以里士满伯爵长子和继承人的身份诞生在这座城堡里,那时有谁能想到,一百年后正是这个威尔士贵族的孙子,成了整个不列颠和爱尔兰的主人。陛下那清澈的湛蓝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如同晴朗的天空之下的海面,这样的目光给了许多人以错觉,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海面在风暴来临的时候,也会变得可怕而神秘,卷集起骇人的波涛,将挡在前路上的一切撕得粉碎。 人群赞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迷人而高贵的风姿,而在欣赏完陛下的风采之后,他们好奇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跟在国王身后的首席大臣。 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有着一张天生就显得颇为威严的脸,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当中更显的庄严肃穆。 在城堡的会客大厅里,本地的显贵们被介绍给国王,这些人虽然在当地颇有影响,但是他们的名字却甚少在伦敦的宫廷当中被提起。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国王陛下凭借他过人的才智,对每一位他第一次见面的人的情况都算得上是略知一二。陛下与他们谈论他们的庄园,家系或是孩子,令这些受宠若惊的本地人欣喜若狂。 整个接见仪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则是盛大的晚宴。在晚宴后举行了舞会,然而显然国王陛下已经耗尽了他的兴致,他在舞会开始的时候和市长的女儿跳了一支舞,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用疲倦而有些忧郁的眼神看向身边的罗伯特,对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朝着房间另一端的禁卫军掌旗官点了点头,大门打开,一队禁卫军士兵走进了大厅。 国王朝着人群行礼告辞,在众人的注目下,陛下穿过密集的人群,离开了大厅。十名禁卫军士兵走在前面,奋力推开走廊里的人群,为陛下开路,而剩下的十名禁卫军士兵则围成一圈,簇拥着陛下和罗伯特。 一行人将吵吵嚷嚷的人群甩在身后,他们穿过如同迷宫一般狭窄的走道,前往国王的寝宫,那间房子正是九十七年前亨利七世国王降生的地方。 寝宫的大门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客厅,里面铺着简朴却不失体面的橡木地板。天花板上的吊灯上插着几根蜡烛,把那种夕阳般温柔的金黄色染在了这间客厅雪白色的墙壁上。 卫兵们留在门外,只有罗伯特和陛下的贴身仆人跟着走进了客厅。 仆人们为国王脱下礼服的长外套和脖子上缠着的繁复的拉夫领,只留下敞开领口的短上衣。在七月里穿着复杂的礼服整整一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即使对于受命于天的君王们而言也并不例外。 完成了自己工作的仆人们陆续退出了房间,当房间大门终于关上时,国王长吁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将百叶窗推开,舞会的音乐声撑着清凉的晚风,从城堡另一侧那些灯火辉煌的窗户里一路飘荡过来。国王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大厅里可真是热的像地狱一样。”享受了片刻的清凉,爱德华走回到客厅一角的一张茶几边,打开一个银制的盒子,里面放满了晶莹剔透的碎冰块。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勺子,往两个杯子里各自舀了一大勺冰块,再给杯子里倒满了果子酒。他拿起杯子,走到坐在沙发上的罗伯特面前,递给他一杯。 “不知道怎么的,今年比起往年要热的不少。”罗伯特接过那杯加了冰的果子酒,微微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陛下加了这么多冰块?” “你也说了,今年比起往年要热不少。”爱德华耸了耸肩膀,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陛下一路奔波,一定很累了吧。”罗伯特有些担忧地看着爱德华的脸,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消瘦了不少,“中午你就没怎么吃饭。” “我没什么胃口,这可恶的天气。”爱德华又重新走回茶几边,给自己加上一杯冰镇的果子酒,“再加上我也实在是有些疲倦了。” “陛下早点就寝吧。”罗伯特说着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酒,走到国王身前,张开双臂,把爱德华搂在怀里抱了抱,“你最近越来越瘦了。” 爱德华点了点头,“那你呢?” “我去看看门外的守卫。”罗伯特松开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说真的,你不觉得这样的戒备有点过当了吗?”爱德华朝着房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感觉每天从我出门起,就处在卫兵们的包围之下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在我看来,这样的守备还远远不够呢。”罗伯特低下头看着国王的眼睛,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爱德华终于退让了。 “好吧,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他微微撇了撇嘴。 罗伯特笑了起来,他将脑袋凑上来,轻轻啄了一下国王的嘴角,“晚安,陛下。” 国王哼了一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罗伯特笑着摇了摇头,走出房门,给在门外等候的二十名卫兵各自安排了岗位。他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所有的出入口和角落,整个过程足足花了将近十分钟之久,直到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寝宫里。 与寝宫的客厅相连的是陛下的卧室,而这间卧室的独特之处,是它被一堵木质的薄薄隔壁分成了内间和外间,陛下自然是睡在内间,而罗伯特也顺理成章地以护卫的名义占据了外间的那张床。 罗伯特脱下靴子,只穿着袜子走进了卧室,他轻轻打开通向内间的小门,透过门缝,他看到陛下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显然十分疲倦。 他轻轻关上小门,解下自己的佩剑,躺在了外间的那张小床上,没过多久也进入了梦乡。 当罗伯特在床上闭上眼睛时,一个高个子的骑士正用马刺催促着他那匹疲倦的马穿过城堡外的门廊,从城堡的大门进入庭院,一直冲到通向依旧灯火通明的大厅的楼梯平台前才勒住缰绳。 门口站岗的一名哨兵走上前来,“您有什么事,先生?” “我要见沃尔辛厄姆爵士。”那骑士翻身下马,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插着长长的羽饰的帽子,看上去像个律师,而他的脚上却套着一双军官常穿的长筒靴。 那哨兵打量了他一番,“您是内政部的人?” 骑士掏出挂在腰间的徽章,向对方微微晃了晃。 “我明白了。”哨兵朝他鞠了一躬,走到楼梯上的一名军官那里,说了几句话,那军官朝着依旧等在台阶下的骑士看了一眼,转过身,走进了大厅。 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沃尔辛厄姆爵士从大厅里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等待的那人,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事?”他走到客人面前。 “伦敦来的报告,大人。”那位信使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圆筒,把它塞到了沃尔辛厄姆爵士手里, 沃尔辛厄姆爵士连忙撕开圆筒上用来密封的火漆,把报告取了出来。他转过身,借着大厅里透出来的灯光阅读起来。 当沃尔辛厄姆爵士读到最后一行时,他看上去已经脸色苍白,虽说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任何人只要仔细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这位密探头子已经气急败坏了。 “您去找城堡的管家吧,让他安顿您住下。”他摆了摆手,将舟车劳顿的信使打发走,一言不发地朝着国王居住的塔楼走去。 在通向国王房间楼梯的入口处,那二十名卫兵当中的一员正在站岗,见到沃尔辛厄姆爵士到来,他连忙朝着这位大臣打招呼。 “晚上好,阁下!”他毕恭毕敬地说道,“您有什么事?” “我要求马上面见陛下。” “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陛下已经就寝了。” “那么我希望和你们的指挥官,莱斯特伯爵讲话,我相信他会为我去叫醒陛下的。” 那卫兵犹豫了片刻,“既然如此,那请您上去吧。” 沃尔辛厄姆爵士点了点头,绕过哨兵,沿着楼梯上楼。与此同时,哨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朝着楼上的同事拥抱沃尔辛厄姆爵士来拜访莱斯特伯爵的消息,于是这条消息在沃尔辛厄姆爵士到来之前,已经被传递到了在国王门口守卫的哨兵那里。 这位最后的哨兵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了寝宫的大门,以一种尽可能轻的步伐穿过客厅,走到通向卧室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过了片刻,房门从里面打开了,莱斯特伯爵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外的哨兵,让对方不仅打了个寒战。 罗伯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出去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罗伯特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寝宫的房门。 “沃尔辛厄姆爵士来拜见阁下。”还不等罗伯特发问,那哨兵就抢先做出了解释。 话音刚落,沃尔辛厄姆爵士已经出现在走廊里。 罗伯特打了个哈欠,朝着对方迎上去几步,“听说您想要见我,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必须现在和国王陛下讲话。” 罗伯特瞥了对方一眼,他清楚地看到沃尔辛厄姆爵士脸上的焦虑深情和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出什么事情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严肃了许多,“陛下已经睡了。” “是伦敦来的报告,内容非常重要。”沃尔辛厄姆爵士凑到罗伯特的耳边,轻声说道。 罗伯特犹豫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请您跟我来吧。” 两个人一起走进客厅,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请您在这里稍坐片刻。”罗伯特指了指沙发,他走进卧室,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睡眼惺忪的国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身上仅仅穿着一件轻薄的丝绸睡袍。罗伯特跟在国王身后,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沃尔辛厄姆爵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朝着国王行礼,爱德华向他摆了摆手,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我听到莱斯特伯爵说,您有急事要见我?”国王跳过了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是的,陛下。”沃尔辛厄姆爵士说着,从圆筒里掏出那份报告,递给国王。 “五天之前,我们在安特卫普的密探注意到一支西班牙军队正在登船,那些士兵来自西班牙人的佛兰德斯军团,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据传言,那些运兵船上有一些人说英语,看上去也像是英格兰人。这消息是五天前的了,目前这些运兵船可能已经离开了港口,也可能还在安特卫普。” “另外从监视玛丽公主的人那里得来了消息,公主最近派出的信使的数量翻了一倍,大多数都是和那些支持她的天主教贵族进行联络。伊丽莎白公主那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她似乎正在从哈特菲尔德宫给许多人写信。内政部同时注意到,超过五十名贵族已经开始秘密在自己的领地上招兵买马,打造军械,而他们的这些行动并没有得到陛下的准许。” 国王仔细地读着那份报告,他的手指用力捏着那几张纸,连他的指节都有些变白了。 “从这些信息当中,我必须得出一个令人遗憾的结论:一场叛乱已经迫在眉睫。”沃尔辛厄姆爵士观察着国王的神色,看到国王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我认为谋逆随时都可能发生。” 窗外传来一阵比起之前更大的喧哗声,国王将那几张纸递给罗伯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原来是首席大臣正在退场,在一大堆贵族和贵妇人的陪同下,这位公爵走出了大厅,在他身前是手里拿着火把为他引路的侍从,而身后则是由达官贵人们组成的两行纵队,灯火如同一场熊熊大火一样,照亮了整个庭院。如果此刻有不知情的人在场,他一定会以为这个众星捧月的高大男人才是真正的国王。 爱德华脸上的线条变得有些僵硬,他伸出手,将百叶窗重重地关上。 第129章 城堡里的午餐 沃尔辛厄姆爵士一直待到后半夜,才从国王的寝宫离开,而罗伯特一直将他送到了楼下。 国王第二天清晨起的很早,大约早上六点多的时候,他和罗伯特一起出门,去附近的野外骑马。 清晨的空气,混杂着从不远处海岸线吹来的水气,吹在人的脸上清新而又凉爽。道路两旁的青草长得十分茂盛,微风从树林里带来花草的芬芳,吹皱了环绕着城堡三面的平静河面。 国王在前,罗伯特在后,两个人策马跑了大约一英里远,来到森林和草地的交界处,在那里,他们将马抛在身后让它们随意溜达着吃草。 森林里静悄悄的,那些在林子里生活的牡鹿,在灌木丛间溜达的松鸡或是藏在洞穴里的狐狸,显然还都沉浸在梦乡当中,因而两位贸然闯入这森林里的客人耳朵里所听到的,仅仅是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偶尔在空中划过优美的曲线的几只燕子的振翅声。 沿着护林人所踏出的小径,两个人敏捷地越过地上的树根和石头,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林子中央。 在树林中央的空地上,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橡树,这棵橡树高大的身躯和树皮上如同沟渠一般粗糙不平的纹路,都彰显着它的古老。 爱德华走到这颗树下,他的脚踩在树根的一条分支上,抬起头看着如同一座教堂的穹顶一般笼罩着天空的树冠,他的目光里夹杂着欣赏和赞叹。 “多大的橡树啊,多么古老的存在!”国王说道,“这棵树的种子,想必在城堡奠基之前许久,就已经破土而出,想想这几百年间它见证了些什么……也许当年那些城堡里的人们,也像我们一样来到这棵树下,推心置腹地交谈,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这棵树曾听到过多少秘密啊。” “幸而这棵树不会说话。”罗伯特笑着说道,他走到大树边上,找了一块平缓的草皮坐下,他的后背靠着这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他朝着爱德华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坐到他的身边来。 爱德华刚刚坐下,罗伯特就伸出胳膊,将他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想找一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真是困难。”他叹了一口气。 “是啊。”爱德华看向城堡的方向,“宫廷那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永远是阴谋和谎言,即使用全世界的天鹅绒,钻石和珍珠装点,也盖不住那些墙上染上的鲜血。”他转过头来,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混杂着惶惑和不安,“如今又要流血了,对吗?许多人将要流血,为了我而流,为了我的姐姐们,为了你的父亲,而当那些人的血流干之后,就轮到我们这些操纵别人去死的人流血了。” 罗伯特安抚地把爱德华抱的更紧了,“这就是命运。”他伸手摘下了一棵长在手边橡树根上的紫罗兰,晶莹的露珠从被折断的花茎上滴下,落到湿润的泥土里。 “是啊,您说的对极了,这正是命运。”国王喃喃地说道,“我的父亲曾有过许多儿子,然而他们或是胎死腹中,或是在襁褓当中就夭折了;当我的母亲怀上伊丽莎白的时候,我父亲满心欢喜,以为那会是个儿子,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当他对我母亲失去信心,决心废黜她的时候,她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于是现在,轮到我承担这命运施加在我头上的重担了。”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命运真是不可捉摸!个人的力量相比于它排山倒海的威力,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一支漂亮的蝴蝶从不远处的花丛里飞了过来,它展开的翅膀看上去如同玫瑰花的几片叶子。国王伸出一根指头,这个好奇的小精灵绕着陛下的手指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国王的指尖上。 “如今又到了掷骰子的时刻了。”国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那只在他手指上一动不动的蝴蝶,“我们在命运的河流上泛舟,前面就是急流险滩,是安然而下抑或是船毁人亡,也就是这一两周的工夫就要见分晓了。” “一切都会万无一失的。”罗伯特牵起国王的一只手,凑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您拥有强大的军队和巨额的资金,您受到人民的爱戴,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您才是命运的主人。” 国王淡淡地笑了笑,“政治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万无一失的,当你觉得一切都不会有变数的时候,就意味着你要输了。”他轻轻摆了摆自己的手指,被打扰的蝴蝶不悦地展开翅膀,朝着几英尺外的一丛绣球花飞去。 “您最近和您父亲说话了吗?”国王问道。 罗伯特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他沉吟了片刻,低声说道:“没有,陛下,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和他见面了,而在公开场合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流。” “您也一直没有回过家去。”国王补充道。 “我认为作为您的禁卫军的指挥官,在这种时刻我理当避嫌。”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 “政治真是可怕。”国王微微叹了一口气,“它首先所摧毁的就是家庭。为了权力,父亲和儿子反目成仇,兄弟姐妹间针锋相对,而最终的胜利者所得到的冠冕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一种诅咒……真是个可怕的行当。” “是啊,但正如您所说,这就是命运。”罗伯特轻轻摸了摸国王头顶柔软的黑发,“命运把我们抛到这里,我们也只能奋勇向前,直到在礁石上撞的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我赢了,会如何处置你的父亲。”国王的声音变得严肃的许多,他坐直了腰,眼睛紧紧追随着罗伯特的目光,“为什么?” “这是陛下的决定,我无权干涉。”罗伯特迎向国王的目光,“除此以外,我想我也没有什么询问的必要,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输家只有一个下场。”他垂下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不会处死您的父亲的。”爱德华靠在对方的肩头上。 罗伯特自嘲地笑了笑,“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失去权力和地位之后,他活着亦或是死去都没什么区别……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更愿意去死,而不是作为一支被拔光牙齿的老虎苟活在世上,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 这不祥的预言结束了整场谈话,爱德华靠在罗伯特的怀里,而罗伯特则靠着树干,微风轻轻吹过那颤抖着的树梢,初升的太阳的亮光被茂密的林木割成一条条金色的丝带,均匀地洒在这片小小的林间空地上。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国王最后深吸了一口林间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我们走吧。”他轻声说道。 罗伯特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而后又转过身将国王扶起。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出森林,找到依旧在草地上悠闲漫步的两匹坐骑,策马奔驰回城堡,当他们抵达城堡时,还不到早上八点。 陛下和罗伯特一起用完了早餐,之后他回到卧室,接着睡了半个小时,之后起来批阅公文,而罗伯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陛下的仆人向国王通报,午餐已经备好,请陛下入席。 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与君主同桌用餐都被视作一种殊荣。自从离开伦敦后,陛下就很少邀请重臣和大贵族们和他一起用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受到陛下信任的宠臣和禁卫军随行的军官们,而这次的午餐也同样如此,除了国王和罗伯特之外,只有沃尔辛厄姆爵士和两名禁卫军的军官到场作陪。 两名军官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他们脸上难掩激动的表情,当陛下进入餐厅时,他们如同弹簧一般跳起来鞠躬,甚至把坐在旁边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吓了一跳。 国王和善地朝着他们致意,问候了他们的姓名和职务,而后他朝着沃尔辛厄姆爵士点了点头,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看到陛下坐下,其他宾客也各自在圆桌旁落座。 餐厅左侧通向配膳室的房门打开,国王的膳食总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八名仆人,他们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放满了装在盖着盖子的银餐具里面的菜肴。 从地窖里取出的安茹葡萄酒放在两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其中一个瓶子里面的酒液将被倒进国王的杯子里,里面的酒已经由一位专职的侍从试过一杯,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送到陛下的餐桌上。 为国王侍酒是一项荣誉,归属于宴席上地位最高的贵族。自然而然地,罗伯特拿起玻璃瓶,为国王倒了一杯酒,他的动作很轻柔,确保没有瓶底的残渣流进国王的杯子,而后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旁边服侍的侍从则用另一个玻璃瓶为剩下的三位宾客倒上了酒。 午餐的主菜是当地出产的肥美鲑鱼片,配上新鲜的柠檬汁和少许香料,令在场的宾客们食欲大开。餐桌上的气氛颇为轻松,两位被选来和陛下共进午餐的军官都十分擅长活跃气氛,再加上已经把察言观色变成自己的一种本能的沃尔辛厄姆爵士,让整场谈话都显得十分令人愉快。 午餐大约进行了一半,一个卫兵把脑袋伸进门,和在门边侍立的膳食总管轻声说了几句话。 陛下注意到膳食总管脸上的为难之色,“怎么了?”他一边发问,一边用叉子叉起盘子里的一片厚厚的粉红色鲑鱼片。 “首席大臣阁下想要陛下立即接见他,我想还是等陛下用餐完毕之后再说吧。”膳食总管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 国王将叉子放下,和罗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吗?” “是的,陛下。”这次插话的人是那个带来消息的卫兵,“首席大臣阁下向陛下表示歉意,然而他坚持有急事要面见陛下。” 国王权衡了片刻,发现并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拒绝首席大臣的要求。 “那就请他进来吧,”他朝着膳食总管点了点头,“请您再加一把椅子和一副餐具,并告诉首席大臣,希望他赏光和我们共进午餐。” 膳食总管连忙一路小跑着离开了餐厅,没过多久,他再次回来,首席大臣跟在他身后进入餐厅。 首席大臣带着严肃的表情朝着国王鞠了一躬,他看上去比起几个月前苍老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无情地蔓延着,花白的头发也日益变得稀疏。 “请坐吧,阁下。”国王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指了指刚刚加在自己身边的一把椅子,“加入我们一起用午餐吧,这会令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首席大臣再次颔首致敬,他按照国王的命令坐下。“我很荣幸和陛下一起用餐,然而令我遗憾的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并无助于陛下的胃口。” 国王微微挑了挑眉,“说吧,先生,既然您为此在午餐时分专程前来,就说明您要说的事情一定非常重要。” “的确如此,陛下。”首席大臣点了点头,“从安特卫普传来消息,一支西班牙舰队已经起航,大约三千名士兵与这支舰队同行,他们正朝着海峡的东侧入口航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国王问道。 “三天之前。”首席大臣说道,“根据时间计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海峡了。” 国王耸了耸肩膀,“他们可能是要回西班牙去的,或者是去意大利。” “如今尼德兰的形势一触即发,西班牙和法国在边境上剑拔弩张,在这个时候,西班牙不但不增兵,反倒把尼德兰的驻军调回本土?” “您到底想说什么?”国王有些不耐烦了,“归根结底,西班牙人想要如何调动他们的军队,这是他们的自由,不是吗?” “我认为这支西班牙军队要来英格兰登陆。”首席大臣说道,声音也许略微比保密所需的大了一些。 房间里如今还站着的人都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 国王不满地看了一眼首席大臣,“这种话您还是等到有了证据,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吧。”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另外您也许忘了,我们和西班牙之间现在处在和平状态。” “我有证据,陛下。”首席大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的不满,“一周之前,玛丽公主会见了西班牙大使,第二天大使的贴身仆人就去了安特卫普,而那位仆人抵达的第二天,西班牙舰队就拔锚出港,难道这都是巧合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罗伯特惊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方这样莽撞的表现令他感到十分震惊。那两位军官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沃尔辛厄姆爵士则滑稽地大张着自己的嘴巴。 国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抬起眼睛,他看向首席大臣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友善了,“您竟敢私自监视玛丽公主?” 他将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为了国家的利益。”首席大臣毫不退缩地看着国王,国王嘴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声。 见到国王的酒杯空了,罗伯特站起身来要为国王添酒,然而却被首席大臣的眼神制止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整理了几下袖口的花边,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示意罗伯特把装酒的玻璃瓶递过来,按照宫廷的礼仪,为陛下斟酒的特权如今转移到了地位最高的首席大臣那里,于是罗伯特只能从命,颇为不情愿地将玻璃瓶递给了自己的父亲。 首席大臣轻轻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戒指,避免上面的钻石在玻璃瓶上划出痕迹来。他拿起国王的酒杯,为陛下倒了一杯酒。 酒杯放在了国王面前,然而国王却完全没有碰一碰它的意思。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他拿起自己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为您的健康干杯,陛下。”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在说“现在您总该放心了吧”。 见到此情此景,国王也不得不拿起杯子,凑到唇边,喝了大约半杯酒。 “所以,您希望我做点什么呢?”国王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首席大臣。 “我希望您下令舰队阻止西班牙人进入海峡。” “您知道这意味着宣战吧?” “至少让舰队跟随他们监视吧。”首席大臣不依不挠,“一旦他们有不轨的举动,就立即阻止。” “我不能理解您的逻辑。”国王的两颊开始变红,显然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不过是三千人而已,即使他们登陆了,禁卫军也可以轻松解决,西班牙人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会做这种无谓的冒险?” 国王的眼神看上去比起平时更要明亮许多,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了,“您今天可真是奇怪,确切地说是有点可疑啊,我亲爱的大人?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吗?陛下。”首席大臣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隐瞒陛下的。” “说真的,您为什么如此在乎这几千西班牙人?您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监视玛丽公主,我真的觉得很奇怪。”陛下如同连珠炮一样地发问,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 罗伯特用不安的眼神看向爱德华,他凑到国王耳边,轻声说道,“陛下,您怎么啦?” 然而国王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挂在护国公的脸上。 罗伯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胳膊搭在了爱德华的胳膊上,如同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一样,国王猛地转过头来。 “怎么啦?”国王看上去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的脸一会发红,一会又变得如同纸一样的惨白。 “陛下感到不适吗?”罗伯特担忧地问道。 “我吗?”国王不在意地说道,“我很好,我只是有点奇怪,您的父亲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他又看向首席大臣,“我在等着您的回答呢,先生。”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陛下了。”首席大臣面无表情地回复道。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国王猛地站起身来,他看上去似乎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当他站起身时,他的腿如同风中的芦苇一样晃荡了几下,看上去仿佛就要晕倒一般,罗伯特连忙将他扶住。 “我扶陛下回去休息吧。”罗伯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也变得毫无血色,“马上请御医过来!”他冲着站在门口的膳食总管大喊道。 “没关系,没关系。”国王安抚地拍了拍罗伯特的手臂,“我只不过是有点头晕而已,这该死的天气!”他又看向首席大臣,“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完呢。”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陛下请问吧。” “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西班牙人要来的消息?”国王说着,浑身痉挛了一下,罗伯特惊恐地看到青色的血管浮现在国王的每一寸皮肤上。 首席大臣没有说话,他脸上的微笑里恶意的成分越来越浓。 国王僵硬地倒在罗伯特的怀里,他的头向后仰着,躺在了罗伯特的肩上,一动不动了。 罗伯特嘴里吐出一声可怖的叫喊,那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狮子见到自己的族群被屠灭时发出的怒吼。 屋里的仆人仿佛都被这可怕的场景镇住了,过了几秒钟,他们一窝蜂地冲出了餐厅,跑到走廊上大声呼救着。 “叫医生来!快叫医生来!”罗伯特惊恐地看着爱德华正在失去血色的脸,他抚摸着爱德华的手,发现那双手冷的如同冰块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首席大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悠哉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鲑鱼。 罗伯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脸上的五官因为愤怒和惊骇而变得扭曲,那双眼睛里晃动着阴森而又吓人的火光。 “把大臣阁下抓起来。”他用一种比钢铁和青铜还要生硬的语气,向呆若木鸡地坐在自己椅子上的两名禁卫军军官命令道。 首席大臣放下手里的餐刀,解开挂在腰间的佩剑,将它抛到远处。佩剑在橡木地板上滑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举起双手,发出投降的信号,然而那张沧桑的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了。 第130章 国王陛下的签字 当帕格尼尼博士从城堡的另一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国王已经在罗伯特的带领下被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抬回了房间里。 帕格尼尼医生已经为英格兰的王室服务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然而在这二十年的时间当中,他从没有见到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国王如同一具蜡像一般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而半跪在他床边的罗伯特·达德利的脸色看上去比在床上失去知觉的国王还要苍白。 帕格尼尼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弯下腰,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国王陛下的身体,在整个过程当中,罗伯特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医生的眼睛和嘴角,试图从目光的一点闪烁或是肌肉的一丝波动当中看出他的想法。 过了如同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的时间,帕格尼尼医生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陛下还活着。” 罗伯特因为惊喜而发出一声轻叫,并没有注意到医生有些古怪的语气,“您是说陛下没有危险了?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他如同连珠炮一样地发问道。 “很遗憾,我并没有这样说。”医生摇了摇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罗伯特心中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他的眼睛睁的滚圆,冷汗沿着他灰白色的脸颊一路流到包裹着脖子的衣领里去。 “陛下很快会醒过来,然而遗憾的是,他能否完全康复目前尚未可知。”他看了一眼罗伯特逐渐染上红色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然而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建议您抱太大希望……” “‘不要抱太大希望’?”罗伯特看上去仿佛要跳起来撕开医生的喉咙,屋子里的仆人们都低下头瑟缩着,“您这是什么话?请您把话说清楚!” “陛下的症状,是番木鳖碱中毒,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几年前的那场大逆案当中,所牵涉到的就是这种毒药。先王陛下,先王后凯瑟琳·帕尔以及其他几个人,都死于这种神经毒药。”医生鼓起勇气说道,“幸运的是,陛下服用的剂量没有那么大,因此才没有立即致命。” “毒药,是毒药!”罗伯特凄然地瘫倒在地上,他浑身颤抖着,仿佛得了寒症一般,“是那杯酒吗?” 仆人们已经将首席大臣为国王倒酒的玻璃瓶拿了过来,帕格尼尼医生带上一双白色手套,把玻璃瓶里面的酒朝一个杯子里倒了小半杯。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医生说着拿起厨房刚刚送来的一杯香堇汁,他将那小半杯葡萄酒倒进了装着香堇汁的杯子里。 罗伯特惊恐地看着杯子里的液体逐渐变成一种青草般的淡绿色,事实已经确凿无疑了。 “我的上帝啊。”他的声音嘶哑,如同气管和喉咙都被撕裂了一般,他感到自己的两腿麻木了,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罗伯特瘫软在地上。 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伸手拨了拨已经被汗水浸透,一搭搭地挂在额头上的头发。 “首席大臣怎么样了?”他面带凶光地看向一个缩在墙角的侍从,对方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大臣阁下目前被暂时软禁在他的房间里。” “我记得他也喝了酒。”罗伯特的眼里染上了一丝希冀,他重新转向医生,“然而他却什么事也没有,会不会是弄错了?” 帕格尼尼医生因为惊讶而皱了皱眉头,“如果阁下允许的话,我想去看看大臣阁下的情况。”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好吧,那就请您尽快回来。” 帕格尼尼医生鞠躬走出了房间,仆人们也纷纷跟在他身后退了出去,转眼间,卧室里只剩下罗伯特和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国王。 罗伯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轻轻吻了吻那象牙般白皙的额头,他的嘴唇滚烫,然而那额头却如同冰块一般,毫无一丝温度。 无数的念头涌进罗伯特的脑海,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通通狂跳,他张开嘴想对已经听不见的国王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舌头却已经在喉咙里僵住了。 他再次跪倒在地上,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绝望如同夜色一样笼罩在他的头顶,而光明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罗伯特呆呆地坐在地上,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从这副躯体当中被吸的干干净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了,医生急匆匆地跑进了房间。 “阁下,大臣阁下同样中毒了,然而他的症状比陛下要轻许多,不过是有些轻微的不适罢了。”帕格尼尼医生说道,“很显然,他的身体已经对这种毒药产生了耐药性。” “耐药性?”罗伯特惊愕地看着医生。 “是的,阁下。”医生点了点头,“您应当知道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六世的故事,这位国王为了防范被敌人投毒,自己每天饮用各种微量的毒药,每一天服用的剂量都比上一天略多一些。久而久之,他对各种毒药都产生了耐药性,能够让一个人当场毙命的毒药,不过只能让他的肚子感到有些难受罢了。” “很显然,您的父亲采用了和本都王室一样的手法,我想他应当从几个月之前就开始服用这种毒药了,因此今天的毒药对他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 “那么是他做的了。”罗伯特低声说道,语气说是在对医生说,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讲话。他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刚才支撑起他站起来的动力是绝望,如今使得那两条腿不至于弯曲的力量则是愤怒,而第二种力量远远比第一种要强大的多。 “首席大臣希望在陛下醒来之后和陛下谈话。”帕格尼尼医生补充道。 “您告诉他陛下的情况了?”罗伯特问道。 “并没有,但是大臣阁下似乎早就知道陛下会醒来,事实上他对陛下的情况说的很准确,我想他对于这种毒药非常了解。” 仿佛是在佐证医生的话一样,昏迷在床上的国王轻声咳嗽了几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罗伯特惊喜地叫了一声,连奔了几步,冲到了床边,他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国王依旧无力的手,“陛下……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国王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他缓缓转动脑袋看了一眼罗伯特,又看向站在床的另一边的帕格尼尼大夫。 “我怎么了?”他开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是毒药,陛下,您中毒了。”帕格尼尼大夫拿过来一个杯子,“请您把这些药水喝下去,这会让您感觉好点。” 罗伯特扶着国王的后背,帮助他坐起身来,他从医生手里接过药水,国王凑在他的手边喝了半杯。 那药水果然有效,陛下发紫的嘴唇没过多久就又染上了些血色,脸颊也显得红润了些。 罗伯特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然而帕格尼尼医生脸上的阴霾依旧没有消散。 “陛下感觉如何?”医生凑到国王的身边问道。 “我感到头晕,耳朵也在嗡嗡作响。”国王咳嗽了一声,“刚才真是可怕,感觉仿佛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但是现在似乎好一些了,呼吸也顺畅了不少。” “所以……是葡萄酒吗?”国王转向罗伯特,轻声问道。 罗伯特咬了咬已经破了皮的嘴唇,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将他软禁起来了。” “他没有说要见我吗?”国王伸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您怎么知道?”这次说话的是惊讶的帕格尼尼医生。 罗伯特冷冷地瞪了医生一眼,他伸出胳膊,帮助国王把那已经浸透了冷汗的丝绸被罩向上拉了拉,“陛下需要休息。”他用警告的语气对医生说道。 “让他过来吧,现在。”国王剧烈地喘息着,他感到那种窒息感要回来了。 罗伯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陛下,我认为……” “请一定按我说的做。”国王的眼睛里突然冒出某种回光返照般的光芒,他大力抓着罗伯特的手,对方的手腕都被抓的有些发红,“我们时间不多了,这非常重要,请相信我。” 说完这番话,国王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松开了抓着罗伯特的手。 罗伯特感到鼻头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用力擦了擦眼泪,走到房间门口,拉开房门,朝着等在外面的侍从说了句什么。 他重新走回国王身边,“他马上就过来。” 爱德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谢谢。”他又看向帕格尼尼医生,“亲爱的博士,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您务必认真回答,这很重要,我要以此做出一些重要的决定……” 他停顿了片刻,剧烈地喘着气,罗伯特连忙搂住国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要死了吗?”他直勾勾地看着医生,“请别对我说谎。” 帕格尼尼大夫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罗伯特。 “请您说实话。”国王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喝下的毒酒里面的毒药剂量比起先王陛下和先王后中毒时的剂量要轻得多,因此陛下现在还活着……然而这种毒药毕竟是剧毒,我也只能保证会尽全力救治陛下……”医生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说道。 “啊……所以他下的毒药减少了剂量……”国王自言自语道,“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觉得我还有多少时间?” 罗伯特浑身颤抖起来,他鼓起了自己全部的勇气才让自己不至于昏倒在地。 “如果陛下能撑过这星期,想必就能化险为夷了……具体要看陛下的身体排毒的能力。”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国王的问题。 “看来是没有一周了。”国王凄然地笑了笑。 “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罗伯特咬着牙说道,“他的意思是一周之后你就没事了,对吗,医生?”他用如刀的目光划过医生的脖子。 “我希望如此,陛下。”帕格尼尼医生低下头,轻声说道。 “我相信医生会尽力的。”爱德华轻轻拉了拉罗伯特的袖口,“别再吓唬他了。”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房门被打开了,沃尔辛厄姆爵士走进房间,他打量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国王,“首席大臣阁下到了。” 国王看了看惊惶不安的沃尔辛厄姆爵士,这位密探头子此刻正在为失去自己唯一的靠山这可怕的前景而恐惧不安。为国王服务的这几年,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也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任何一派得势之后都会乐见于他被撕的粉身碎骨。在这个房间里,他恐怕是除了罗伯特之外最希望国王平安无事的人了。 “请他进来吧。”国王点点头。 首席大臣迈着方步走进房间,身后的两个卫兵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他走到国王的床前,若无其事地朝着国王恭敬地鞠了个躬,仿佛是在内阁会议上一样派头十足。 “把门窗都关上,然后你们就出去吧。”国王命令道,他看了一眼罗伯特,“你留下来。” 一扇扇窗户被关好并插上插销,当房门最终关上时,房间里就只剩下国王和达德利父子了。 房间里充斥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沉默,首席大臣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如同一尊雕像,而罗伯特则坐在国王的床边,他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父亲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斥着仇恨,愤怒和疯狂的气息,如同冒着岩浆的火山口,下一秒怒火就要从他的瞳孔里喷射出来。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 “您怎么不说话呢,先生?”爱德华脸上露出一种令人发怵的冷笑,“您特意减少了毒药的剂量,我猜就是为了有机会在我临死之前和我谈谈,对吗?” “您的直觉一如既往地准确。”首席大臣说话的语气自然而又平静,“我的确有话要和临终的国王说。” 他说“临终”这个词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 罗伯特怒吼了一声,看上去就要朝着首席大臣扑过去。 国王伸出一只手,拉住他。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种笑容里充满了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 “您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为了和我说句话吗?”国王叹了口气,“那种您给我喝下去的香甜的毒药,您自己想必已经尝过许多次了吧?您倒是很有胆量。” “那滋味的确不好受,即使只是微量的。”首席大臣点了点头。 “您是怎么做到的?” 首席大臣脱下自己手指上的钻石戒指,他微微拧了拧上面的钻石,钻石立即弹开了,下面的底座里面空空如也,显然毒药之前就放在这里。 “一个精妙的小装置,陛下。”首席大臣看上去如同一个魔术师,正在向满场观众展示帽子里变出来的兔子。 “这不是您的作风。”国王摇了摇头,“您原本是执棋的人,如今却自己跳到棋盘上来了……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您别无选择,不是吗?您刚才跟我提到西班牙舰队的事情,看来这和玛丽以及她的西班牙朋友有关。”国王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西班牙舰队本来应当是在我死后起航,而不是死前,对吧?” 首席大臣大笑起来,“您真是个绝妙的对手,没有您,这政治的舞台对于我而言真是显得索然无味啊。”他朝着国王走近了一步,“的确,这不是我原来的计划,是您的姐姐,她无视了我们的协定。原本的计划是在您驾崩后,西班牙军队会在南部登陆,稳定局势,而新的国王将由各方势力谈判之后产生。” “我们原本为您安排的驾崩时间是这个月的中旬。”首席大臣直截了当地说道,“遗憾的是,您的姐姐撕毁了我们的协定,她想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先占得先机,想必她希望能够在您的死讯传开之前,她已经控制了整个南部,这样就能够让她在未来的争夺当中处在一个优势地位上……我们的同盟不过是同床异梦的暂时妥协,等到您驾崩就要土崩瓦解了。我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巨大的心理,您明白,我可不是那种喜欢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人。” “所以您只能临时起意了,您要把落后的时间赶回来。”国王说道,“我很好奇,你们原来为我安排的结局是什么呢?” “您知道,接下来的旅程当中,我们会穿过山区,而山难在那一地区并不十分少见,不是吗?这是上帝的意志,”他瞥了国王一眼,“甚至有人会认为是上帝的惩罚呢,他们会说,这就是离经叛道的人应有的下场。” “这才是您的手笔。”国王也笑了起来,“没人能把它和您扯上关系,就像我父亲的死一样。” 罗伯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国王。 首席大臣轻轻叫了一声,他看向国王的眼神里的兴致更浓了,“您连这个都猜出来了?” “并不是我。”国王摇了摇头,“是那个被您用来做刀子的人。” “护国公?”首席大臣看上去颇为惊讶,“看来他比我想象的要更聪明一些……不过没有聪明到足以让他洗刷罪名的程度。”他微微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所以您承认了?”国王说道,“是您让护国公夫人的医生告诉他番木鳖碱的效用,对吧?是您给了他犯罪的灵感。” “话不能这么说,陛下。”首席大臣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做了什么呢?无非就是往土地里撒下了一些种子,至于这种子会不会发芽,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就要看这片土地的情况了。若不是一个人心里怀着恶念,又怎么会仅仅因为某个医生信口一说,就犯下弑君的大罪呢?”他轻轻摇了摇头,“归根结底,毒药是护国公准备的,下毒的人是护国公威胁的,最后的摄政权也落到了他的手里,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高明。”国王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道,“再之后,您利用了先王后和她的新丈夫之间的矛盾,您用同样的毒药给先王后下毒,于是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要害她的是她的丈夫,于是她临终前狠狠地报复了她认为的仇人……还有比一场犯罪的同谋者更好的证人吗?” “您很有耐心地等待了几年,而后把您用掉的棋子一个个的抹掉,首先是那个医生,之后是先王后女仆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很快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指控您的人了。” “所以您派您的那位秘书去了法国?”首席大臣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指望着他能带回点什么东西来……可惜已经太晚了,没这个必要了。” “是啊,您已经造反了。”国王无力地靠在罗伯特身上,“您已经犯过一次弑君罪,恐怕也不在乎犯第二次。” 首席大臣再次耸了耸肩膀。 “好吧,谢谢您的开诚布公,我没有什么要问您的了,现在轮到您说了。”国王说道,“您拿自己冒这样大的风险,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首席大臣再次鞠了一躬,“陛下再一次猜对了。”他转向罗伯特,“劳驾,我亲爱的儿子,请您拉一拉您手边的铃绳,叫一个仆人进来。” 罗伯特看了一眼爱德华,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 罗伯特猛力地拉着铃绳,仿佛是在借此发泄自己的怒气。 一个仆人走进房间。 “请您去我的书房,打开我写字台左侧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那里面有一个封了口的信封,请您帮我将它拿过来。” “照他说的做。”国王补充道。 仆人连忙从房间里跑了出去,过了几分钟,他重新回到房间,手里拿着一个用火漆封了口的大信封。 他将信封放在国王的床头柜上。 “请看看吧,陛下。”护国公微微颔首,“我想让您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罗伯特撕开了信封的封口,将里面的几张纸拿出来,在国王面前展开。 “《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的遗嘱》。”国王轻声念着那文件的标题。 罗伯特感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跳动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国王再次感到一阵眩晕,“我看不清楚。”他无力地说道,“请您给我讲讲您为我起草的这份遗嘱的内容吧。”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首席大臣说道,“这份文件虽然写的很长,但主题却很简单明了——您将要剥夺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的继承权,有鉴于此,大不列颠和爱尔兰的王位顺理成章归属于简·格雷小姐,我的儿媳。” 国王剧烈地咳嗽起来,罗伯特连忙擦了擦在脸上肆意奔流的泪水,为国王倒了杯清水。 爱德华喝了几口水,咳嗽逐渐停止了下来。 “剥夺我的两位姐姐的继承权?以什么理由?”他重新抬起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床前的首席大臣。 “这很简单……玛丽公主母亲和先王陛下的婚姻早已经被宣告无效,她也被贬为私生女。如今她是长公主,不过是因为先王陛下后来所下的一道旨意而已,要把她重新变成私生女,也不过是现任国王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 “至于伊丽莎白公主嘛……她虽然是您的母亲,英格兰的合法王后所生下的女儿,然而在您母亲安妮王后怀上伊丽莎白公主的时候,她还不是王后呢,所以从法律上来讲,她也是私生女。众所周知,私生子女是没有继承权的。” “好啊,好啊。”国王用一种夸张的语调高声说道,“您连理由都为我想好了。” “作为陛下的忠实臣仆,这是鄙人应尽的职分。” “好一个忠诚的臣仆。”国王怒极反笑,“现在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了,我为什么要签这份文件,而不是让禁卫军把您拖出去在城堡的塔楼上吊死呢?” “请陛下不要过于激动,这样会加快您的血流速度,让毒性发作的更快的。”首席大臣不动声色地说道,“您问我您这样做的理由何在……这理由不就坐在您身旁吗?” “我看您是发疯了吧。”罗伯特抬起头来,这还是首席大臣进屋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话。 首席大臣并不理会自己的儿子,“事已至此,我们就开诚布公吧……对于您和我儿子之间的那种……羁绊,我并不是一无所知。” 国王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坦白的说,我对此感到十分惊异。”首席大臣接着说道,“这种希腊式的关系,通常而言不过是一种短暂的兴趣,很快就会自然而然地消散的……而显然陛下和我的儿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您究竟要说什么?”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首席大臣。 “我想您不希望罗伯特死去吧。”首席大臣看向国王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嘲弄,“这就是您的阿喀琉斯之踵,对吧?您不希望他趴在断头台上,一个刽子手拿着斧子,砍断他那漂亮的脖子,那场面一定很不好看……您能想象出那种画面吧?” 国王瞪大眼睛,“闭上你的嘴。”他浑身颤抖起来。 “看来您是想象出来了。”首席大臣自顾自地说道,“您觉得如果玛丽公主做了女王,会饶恕她的敌人,也就是我的家族吗?反正如果我是她,我就会斩草除根的。” “至于伊丽莎白公主,如果罗伯特当初娶了她,那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然而遗憾的是,这门婚事告吹了,所以她如果做了女王,恐怕我的儿子也不能期待她的仁慈。” “只有我,他的父亲能让他保住性命,只有我能让他拥有终生的荣华富贵……如果您想要他活下去,那么就帮助我赢得这场争夺战的胜利。”首席大臣循循善诱地说道,“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支持我……签字吧,陛下,我只要您的一个签字……您活不成了,但您总愿意为他做点什么吧?只要签下您的名字就好,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国王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他自嘲地笑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命运啊……”国王低声说道,他伸出胳膊,颤巍巍地指了指对面的写字台,“拿笔来吧。” 首席大臣得意地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根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些墨水,走到国王面前。 “您要的笔,陛下。”他将羽毛笔递给国王。 罗伯特突然怒吼了一声,他一把夺过那根羽毛笔,把它折成几段,扔在地上。 他从自己的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的刀柄上镶嵌着一颗蓝宝石,那是三年前罗伯特过生日时国王送给他的。 “请您别签字。”他将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您签字,我就切开自己的喉咙。” 他说着按了按刀柄,几丝鲜血从脖子上渗了出来。 “请您别再做这种幼稚的举动了。”首席大臣不耐烦地说道,“时间非常宝贵。” 国王伸出手,拉了拉罗伯特的衣摆。 “你相信我吗?”他睁大眼睛,看向罗伯特,那湛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水气。 罗伯特直勾勾地看着国王,“我永远相信您。”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把刀放下,好吗?”国王轻轻地说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不……不,我不能……”罗伯特喃喃地说。 国王抬起胳膊,伸手摸了摸罗伯特满是泪水的脸,“最后一次了,请你按我说的做,好吗?”他拉着罗伯特的胳膊,将刀刃从罗伯特的脖颈边挪开。 罗伯特呜咽一声,跪倒在地上,国王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再拿一根笔来。”他两眼无神地说道。 首席大臣重新走到写字台前,拿了另一根羽毛笔,当他把笔递给国王的时候,他警惕地看着罗伯特,仿佛是害怕对方再次过来抢走笔。 然而这种担心毫无必要,罗伯特看上去如同失了魂一般,呆呆地跪在地上。 国王接过羽毛笔,展开那份文件,在最后一页的最下方用花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拿去吧。”他将文件掷还给首席大臣。 首席大臣接过文件,满意地浏览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怀里。 “那么,陛下,再见了。”他朝着国王深鞠一躬,倒退着走出了房门。 第131章 简·格雷 首席大臣的马车在二十分钟后驶出了城堡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大门的铁栅已经落下,吊桥也缓缓升起,一门门火炮从射击孔当中被推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里已经装填了火药和炮弹。整座城堡如同一只受惊了的刺猬,正把它的尖刺朝着四面八方竖起来。 国王的御驾一路走了半个多月才从伦敦城来到威尔士的最西端,然而首席大臣的马车不过用了一天一夜就跑完了同样的距离。在从彭布罗克城堡到伦敦的大路上,首席大臣的家丁已经在每隔二十英里的地方都设置了驿站,大臣的马车一到,早已在那里等候的马夫们就卸下那跑的气喘吁吁的的辕马,把另外两匹早已准备好的良驹套在马车上,于是五分钟后,马车就再次出发,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不停歇地朝着终点奔去。 首席大臣在马车上度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他在七月九日的下午出发,七月十一日的凌晨,他的马车终于驶上了伦敦城铺着石板的街道。 这座繁华的都市白日里吵嚷如同蜂巢,此刻却化身为一片黑沉沉的海洋,不祥的气氛笼罩在城市的上空。然而这种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这片海洋将卷集起狂暴而吞噬一切的波涛,将幸运者推到浪尖,同时把失败者撕得粉碎。 在飞扬的尘土和车轮的滚动声当中,首席大臣的马车来到了他的府邸门前。雄伟的萨默塞特府,原本是早已作古的前任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为自己营造的豪华府邸。当护国公猝然垮台时,这座宏伟的建筑不过刚刚完成地基的建造而已。新任的权臣接手了这项工程,护国公的雄伟蓝图,在首席大臣的手中得以实现了。 府邸的大铁门在马车靠近时已经打开了,马车轻快地驶进大门,在四方形的庭院里转了半圈,停在入口处的台阶前。 首席大臣不等仆人过来,就自己拉开了车门,走下马车。他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而眼睛里却燃烧着野心的火苗。 矮胖的诺丁汉伯爵如同一只海豹一般从大门里冒了出来,他那之前在议会被庞森比打歪的鼻子还没有完全复原,看上去异常滑稽。他三步两步地从台阶上弹了下来,迎向正走上台阶的首席大臣。 “怎么样?”诺丁汉伯爵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神色,脸上的肥肉如同波浪一般跳跃着。 首席大臣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朝着对方挥了挥。诺丁汉伯爵的脸因为狂喜而变得通红,他猛地拍了拍手,“太妙了!我们可算是赢了。” “还早呢。”首席大臣干巴巴地说道,“您的人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就让他们出发吧,明天天亮之前,我希望政府各个部门,伦敦塔和议会,都处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两个人说着走进大门,门厅里的仆人们正忙着点亮大厅里的灯火,“尤其是内政部,我要你把沃尔辛厄姆的那些档案翻个底朝天,把他收集到的所有人的把柄都给我找出来。” “好的,好的。”诺丁汉伯爵连忙点头,他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其他和您一起去巡游的贵族呢?他们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他们还留在威尔士呢。”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以我对我儿子的了解,等陛下驾崩,他就会让那些人都为爱德华六世陛下陪葬的。” 诺丁汉伯爵惊骇地朝后退了一步,“这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救他们?”首席大臣轻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呢?一群没有用的爬虫而已。”他凑到诺丁汉伯爵耳边,“再者说,我们要奖赏政变的有功之臣,可需要一大笔钱呢。” 诺丁汉伯爵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首席大臣要借自己儿子的手,除去这些累赘的贵族,用他们的财产去收买自己的支持者。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对方,“您发疯了吗?他们是我们这边的人!” “是我们这边的累赘。”首席大臣回敬道,“无论是谁当政,都喂不饱这些贪婪的野兽,如今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为什么不利用一番呢?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只要抛出去一个替罪羊,任何人都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诺丁汉伯爵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您说的替罪羊,就是您的儿子吗?”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首席大臣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却比任何回答都令诺丁汉伯爵毛骨悚然。与对方相识了这么久,他似乎现在才开始了解和自己打交道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人物。 首席大臣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诺丁汉伯爵的不安,或者说即使他知道了,也并不在意,他朝着侍立在大厅一角的总管招了招手,那人连忙如同一只见到主人的哈巴狗一样跑了过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他殷勤地问道。 “简·格雷小姐在哪里?”首席大臣朝他问道。 “简·格雷小姐和吉尔福德少爷已经就寝了。” “叫他们起来,我在蓝色客厅等他们。”首席大臣说道,那总管正要离开去执行他的命令,首席大臣又叫住了他,“等一等,我改主意了,请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吧。” “所有人,阁下?” “是的,这宅子里的所有主子,让他们都来蓝色客厅。” 总管看上去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质疑自己主人的命令。 “我们走吧。”首席大臣朝着诺丁汉伯爵招了招手。 蓝色大厅是二楼的一间最华贵的大客厅,客厅的墙壁上镶嵌着蓝色的丝质软垫,上面绣着达德利家族的纹章,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做工考究的木质家具,上面刷着华丽的金漆。客厅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有着一个祭坛样式的台子,在它后面靠着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和首席大臣真人等高的巨大肖像画。画里的首席大臣穿着装饰华丽的盔甲,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身后是燃烧着的布洛涅城堡,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煊赫的战功之一。这位统帅的马蹄下踏着沾满了鲜血和尘土的法兰西的蓝色鸢尾花旗帜,而画像里的统帅本人则用高傲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进入这间大厅的来客。 这幅画的右下角用花体字签上了画家的名字: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1551年。 首席大臣走到自己的肖像下,站上了那祭坛形状的台子,诺丁汉伯爵心神不宁地站在他左手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首席大臣所等待的人陆续前来了。 第一个到来的是首席大臣的夫人,这位公爵夫人佝偻着腰,白色的头发搭在她蜡黄色的额头上。这位公爵夫人虽然不过只有四十五岁,然而看上去却如同一个七十岁的老妪。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一把扶手椅前坐下。 “您要干什么?”她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首席大臣瞥了她一眼,“请您稍候片刻,等所有人都来了,您自然会知道。”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不确定我想不想知道。”她抬起头,凝视着自己的丈夫,“我在您的身上闻到了血腥气,您都做了些什么呀?” 首席大臣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您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公爵夫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怎么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您也不会听的。”她轻轻笑了笑,“您只听您自己一个人的。” 房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首席大臣的亲家,萨福克女公爵一家人。女公爵那张已经人老珠黄的脸,此刻正因为野心的滋养而容光焕发,而她的丈夫多赛特侯爵,则如同跟班一样跟在自己的妻子后面,低着头,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什么。他们的两个小女儿凯瑟琳和玛丽跟在后面,两个小姑娘都不住地打着哈欠。 女公爵快步走到首席大臣面前,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对方,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女公爵轻轻叫了一声,“感谢上帝。”她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小姐走进了房间,他们是最后一组来客了。首席大臣朝着总管使了个眼色,客厅的大门立即关上了。 简·格雷小姐穿着一件单薄的亚麻布睡袍,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公公,而后她又转向自己的母亲,女公爵此刻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野心和欲望的光芒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身旁的丈夫,吉尔福德勋爵连忙拉住了她的手,“别害怕,我在这里。”他轻声说道。 首席大臣环视了一圈客厅里的众人,展开了从刚才开始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那份宝贵的文件。 “爱德华六世国王已经在昨天下午驾崩于威尔士的彭布罗克城堡。”他用响亮的声音宣布道。 简·格雷小姐因为惊恐而颤抖起来,吉尔福德勋爵连忙将她搂在怀里。 “陛下驾崩之前,签署了他的合法遗嘱,他指定我的儿媳,吉尔福德勋爵夫人,简·格雷,为他的合法继承人。”他伸出胳膊指向如遭雷击一般的简·格雷,“请诸位向简女王宣誓效忠吧。” 简·格雷发出一声既像是呜咽又像是叹息的声音,她的身体向后倒去,正好落在吉尔福德勋爵的怀里。吉尔福德勋爵连忙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只手又湿又凉。 首席大臣不满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简·格雷,“请您给女王陛下闻一闻您的嗅盐瓶,夫人。”他对萨福克女公爵说道。 “您吓到她了,父亲!”吉尔福德勋爵不满地喊道。 公爵夫人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您打的算盘吗?您是在发什么疯!”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气力,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为了您自己的野心,您要让我们全家为您陪葬!” “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首席大臣不满地呵斥道。 然而公爵夫人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您说国王去世了,那我的儿子呢?罗伯特在哪里?我的儿子在哪里?”她向前跨了一步,揪住了对方的领子,“我的儿子在哪里,您说话呀!” “他还在威尔士。”首席大臣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明白了……”公爵夫人冷笑起来,“国王突然去世,想必和您脱不了关系吧……所以罗伯特才没有和您一起回来,您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当真是无耻!” 首席大臣粗暴地拉开妻子抓着自己的手,将她猛地朝后一推,公爵夫人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母亲!”吉尔福德勋爵惊叫道,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首席大臣,“您这是疯了吗?” “他没疯,他可清醒着呢。”公爵夫人坐起身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腰部,“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一只永不满足的野兽!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已经牺牲了一个自己的儿子,如今又要拿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冒险,好一个吞噬自己子女的克洛诺斯!” 她瘫软在地毯上,低声啜泣起来。 这时,简·格雷小姐在酸性嗅盐的作用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用恐惧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丈夫,“我的上帝啊,上帝啊。”她低声喃喃自语。 萨福克女公爵居高临下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您如今是女王了,请您像个君主的样子。” “我不明白……”简·格雷小姐看上去完全被吓懵了,“陛下的继承人不应当是玛丽公主吗?再之后则是伊丽莎白公主,而后才会轮到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自己的额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呀?” “先王爱德华六世陛下的遗嘱里,已经将她们贬为私生女了。”首席大臣从台子上走了下来,走到自己的儿媳面前,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所以现在您就是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合法君主了。”他握着那依旧颤抖着的冰凉玉手,凑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吻,“简女王万岁。” 简·格雷如同被一条毒蛇咬了一样,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首席大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朝着萨福克女公爵点了点头,“该您了,弗朗西丝。” 萨福克女公爵走到自己的女儿面前,她的脸上混杂着高兴和嫉妒的神色——作为签署吉尔福德勋爵和简·格雷小姐婚约的前提条件,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王位继承权,而让自己的女儿继承,这一点虽然她早已经接受,但内心深处总还是耿耿于怀。 女公爵微微弯了弯膝盖,行了一个浅浅的屈膝礼,“女王万岁。”她握住自己女儿的手,敷衍地亲了亲。 简·格雷小姐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她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公公,“求您了,我不能接受这王冠,请您把它还给有资格接受的人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说的对。”吉尔福德勋爵朝着自己的父亲大喊道,“没人会支持这种遗诏的,这太荒谬了……您是在把她往断头台上推,只要她接受了王冠,那么无论最后谁即位,她都非死不可了!” “够了。”首席大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吉尔福德勋爵,“您的妻子是这国家的合法女王,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现在请您跪在地上,亲吻她的手,向她宣誓效忠。” 吉尔福德勋爵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她跪在简·格雷面前,看着她蓄满泪水的杏眼,“我永远忠诚于她,无论她是不是女王。” 简·格雷抚摸着丈夫的脸颊,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声地滚落。 多赛特侯爵沉默地走上前来,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伸出手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声叹了口气。 “女王万岁。”他机械地握着简·格雷的手,弯下腰迅速地亲吻了一下。 简·格雷小姐的两个妹妹分别只有十四岁和九岁,她们已经被今晚发生的变故吓得呆住了,最后只能让她们的母亲把她们推到自己如今是女王的姐姐面前,按着她们的肩膀行了屈膝礼。 当诺丁汉伯爵也向着简·格雷女王宣誓效忠之后,首席大臣转向依旧坐在地上的自己的妻子,“现在轮到您了,夫人。” 公爵夫人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她毅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我不会和这疯狂的勾当扯上一点关系的。”她伸手指着自己的儿媳,“您在亲吻她的手的时候,嘴里没有尝到血腥气吗?您嘴上还沾着她的血!” 她又转向萨福克女公爵,那凌厉的眼神让心虚的女公爵不由得低下了头。 “还有您,弗朗西丝·布兰登,您真是个好母亲……您的女儿对您来说算什么?筹码还是棋子?如果她要因为您的野心而死,您愿意替她上断头台吗?您是什么样的母亲?您也配做母亲吗?”公爵夫人的声调越来越高,“这真是我毕生见过的最恶心的勾当,一群人躲在一个小姑娘身后,用她来实现你们的野心,一群懦夫!” 她朝着自己丈夫的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将房门重重地关上。 首席大臣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向瑟缩在自己丈夫怀里的简·格雷。“现在我有两份文件需要陛下签署,一份是册封您的丈夫为克拉伦斯公爵的诏令,另一份则是任命我为王国的护国公,并授予我一切权力。”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请您别忘了签字时签上‘Jane the Queen(简女王)’。” 简·格雷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签这样的名字,日后可能会成为叛国罪的罪证的!”吉尔福德抱住自己的妻子,“您怎么能让她签这样的东西?” “签了这个,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我们正应该同舟共济,不是吗?”首席大臣完全不理会自己儿子的抗议,“现在,陛下,请您回房间休息吧,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 简·格雷再次昏倒在了自己丈夫的怀里。 “可怜的孩子。”首席大臣耸了耸肩,“她今晚太激动了,送她回房休息吧。” “不过要等她签字之后。”他接着补充道。 “是啊,她的确是太激动了,都是拜您所赐。”吉尔福德勋爵紧紧搂着自己的小妻子,怒视着首席大臣。 “我真是不明白,一个人发现王冠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除了惊喜竟然还会有别的什么情绪。”首席大臣撇了撇嘴,“要我说来,您和您的妻子都应当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吉尔福德勋爵朝着父亲投去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无奈,愤怒和厌恶,实在是难以形容。 “您会把我们都毁了的。”他冷冷地说道。 说完,他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妻子打横抱在怀里,以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坚定步伐朝着门口走去。 第132章 筹码 时间的流逝并不受到人世间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干扰,在1554年7月11日的清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塔楼上的大钟与往常一样敲响了七下。 初升的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阳光驱散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黑暗,洒在泰晤士河泛着淡淡绿色的河面上,洒在议会大厦哥特式的拱廊当中,也洒在伦敦塔的庭院里——数百年来,权力的牺牲品们就是在这里丢掉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生命给这荒谬的戏剧增添一条无足轻重的注脚的。 与往常相比,早上出门的市民们少了很多,从街道上巡逻的士兵们和四处张贴的全城戒严的告示里,他们嗅到了不寻常的空气,于是纷纷躲在家里,祈祷这次风暴能够早日过去。然而他们的希望注定要落空,虽说阳光已经普照大地,然而笼罩在首都上空的乌云距离散去恐怕还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从首席大臣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后的半小时起,大群的士兵就从他的府邸附近如同土拨鼠一样地冒了出来,如同洪水一般涌向潮水的各个角落,控制了全城的各个要地,并冲进了那些早已经被首席大臣列在黑名单上的敌人的家里,将他们在家人的尖叫声中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装进窗户已经被铁条封死的马车,统一拉到伦敦塔里面去。 早上八点半,首席大臣府邸的大门缓缓打开,首席大臣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披挂着自己当年出征时候使用过的胸甲,在他的党徒们的簇拥下,从府邸的大门里出现了。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金色的阳光笼罩在这群人的身上,让这队人马染上了一丝神圣的影子,如同古代凯旋式上意气风发的将军们。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巴比伦,西庇阿征服了迦太基,凯撒征服了高卢和埃及,而与他们并列的首席大臣阁下则征服了自己国家空空如也的首都,如今他正朝着国家的最高权柄疾驰而去。 议会大厦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围满了首席大臣的士兵们,在他们的包围下,首席大臣一行抵达了议会大厦的入口处,与他们一起进入大厦的,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手里的剑已经出鞘。当年自信的凯撒不带卫士就一个人进入了元老院,结果却死在阴谋家们的短剑之下,显然,首席大臣一点也不准备犯和凯撒一样的错误。 上下议院的议院们,已经齐聚在上议院的大厅里,然而这座大厅里的人依旧显得稀稀拉拉的。刨去那些如今在威尔士和爱德华国王在一起的议员们,再减掉那些已经入住位于伦敦塔里的套房的刺头,余下的人大多要么是首席大臣的党徒,要么就是些胆小如鼠的应声虫和如今还没有拿定主意跟从哪位主子的骑墙派。仅剩的几条反对派的漏网之鱼孤零零地坐在一起,看上去如同一群白羊当中混进了一只黑羊。 当首席大臣走进上议院大厅的时候,议员们的目光纷纷转到他的身上。这位征服者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走到了演讲台上,仿若一位在周日主持教区礼拜的神父。 “诸位大人,先生们。”他环视了一圈那些或是激动,或是恐惧,或是暗暗不满的观众们,“我今天来到这里,作为这个议会的议员,向你们发言,向这个议会发言。” “我想你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期待着我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做出解释,而这正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 “我要怀着沉痛的心情,向议会报告这个悲惨的消息:我们的正统国王,爱德华六世陛下,已经在七月九日下午,在威尔士的彭布罗克城堡逝世了。”首席大臣脸上挂上了悲哀的表情,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胳膊上已然缠上了黑纱。 虽说这个大厅里的许多人已经或多或少地猜到了一鳞半爪,然而国王去世的消息依然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晃花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惊愕地看着讲台上的首席大臣,又面面相觑地互相交换着眼神,整个大厅变成了一片沉寂的荒漠。 首席大臣抬起头来,微微抬高了自己的声调,“对于我们大家而言,陛下的猝然离世都是一个震惊的消息,然而对一些阴谋家而言,当所有正直的臣民正在哀悼的时候,他们却在窃喜,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对于他们却是天赐良机。” “就在现在,一支装备精良的西班牙舰队已经开进了海峡,船上装载了几千名装备精良的西班牙士兵。也许就在我向诸位讲话的时候,这些西班牙人已经在南部海岸线上的某处登陆了。” “这支西班牙军队,是应先王亨利八世的女儿,那不勒斯的王后玛丽·都铎的要求而来的,而他们的目的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将玛丽·都铎扶上她过世的弟弟的王位。” “你们当中的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仅仅是一次正常的王位交替而已,等到风波过去,你们依旧坐在这宏伟的议事厅里,不过是头上换了一个主子而已。然而你们错了,与玛丽·都铎一起回来的,是教皇的爪牙,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和穿着黑色袍子的耶稣会教士;是西班牙来的总督和占领军,他们收到马德里的指示,早已经摩拳擦掌,要将这个光荣而历史悠久的国家,变成组成哈布斯堡帝国的一块马赛克。你们真正将要屈服于的主子,并不是玛丽·都铎,而是查理五世皇帝,他已经觊觎这个国家庞大的财富和舰队许久了。” “毫无疑问,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的骤然崩逝,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首席大臣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为天不假年的年轻国王哀悼,“然而木已成舟,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而言,更重要的是面对现实。” “如今国家被推到了灾难的边缘,然而这新生的风暴,正是这个国家近三十年来所遭受到的灾难的延续。三十年来,这个伟大的国家,被宗教和政治上的冲突撕得四分五裂,内部的纷争犹如癌症,正在侵蚀着这个国家的血肉。这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不流血的内战,让我们在原处原地踏步,陷在自我否定和朝令夕改的泥潭当中无法自拔。” “已经安息的爱德华国王,也许他曾经希望结束这种纷争,然而遗憾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加剧了国家的撕裂。他对几个世纪以来的古老传统不屑一顾,用那些对他言听计从的应声虫取代有着高尚精神的贵族们,用他私人的军队和密探恐吓正直的绅士们。他的确看到了国家分裂的现实,然而他的解决方案却是让所有人都闭上嘴,只留下他自己的声音,这正是那些古罗马暴君的做派!幸而相比起凡间的君主,上帝拥有着更大的力量,冥冥之中,他用一种显得有些悲剧性的方式纠正了一切。” “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厌倦了这不停歇地上演的丑剧,在三十年的风暴之后,英格兰如同一位跋涉了一整天的旅行者,需要的是充足的休息,这样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时,他才能重整旗鼓,以一种昂扬的姿态继续向前行进。而作为这个国家的首席大臣,和平和休息也这是我将要献给这个国家的礼物。” “在先王爱德华六世陛下逝世的时候,我就守在他的床边,亲耳听到了他对于如今这可怕局面的后悔,而如今的恶果,恰恰是由他本人亲手造成的。然而幸运的是,在生命的最终时刻,上帝驱散了笼罩在爱德华国王头上的阴霾,让理智的光芒重新照亮了他的脑海。在临终之前,他为国家指定了一位最为合适的继承人——简·格雷小姐。” 在座的许多对首席大臣的意图还不甚了解的议员们,听到这里无不打了个寒噤,一阵轻微的骚动掠过会场,然而只消首席大臣投来的轻轻一瞥,这些声音就立即消失不见了。 “简·格雷小姐,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静姑娘,拥有女性所应当具有的一切美德。她珍视我们国家的传统,深知这个国家的君主并不是那些古代的专制帝王,而是贵族们和人民的道德楷模,是这个国家美好和和平的象征。她将会用道德和传统的力量去为这个国家做出表率,而不是用皮鞭,军靴和断头台迫使这个国家臣服。” “诸位议员!分裂和动荡的日子即将过去,简·格雷女王的统治,将是和平的,温和的。你们自古以来的权利将得到应有的尊重,你们的地位和财产将得到女王的保护,一个黄金时代即将到来!在这之前,只剩下一个障碍,那就是勾结西班牙人,阴谋入侵自己祖国的野心家玛丽·都铎!” “我将我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个伟大的国家和她的国王们,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怀着沉痛的心情,看着这个国家在暴政和内乱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在为这个国家服务三十多年后,我将做出最终极的牺牲,将自己放在祭坛上,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恢复这国家应有的荣耀和安宁!而那些阻挡我这么做的人,让他们颤抖吧!无论是国内的敌人,亦或是国外的敌人,都将被我们彻底清除,让他们再也无法威胁到我们的自由!” 首席大臣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承蒙上帝的恩典,英格兰于今日重生了,愿一切光荣归于简·格雷女王,归于这个神圣的王国!” “简女王万岁,不列颠万岁!”人群当中首席大臣的党徒们纷纷站起身来,卖力的高喊着。然而剩下的人却大多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陷入了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当中。 当所有的骚动和喧哗终于平息下来时,一位老资格的议员,托马斯·拉塞尔爵士站起身来,朝着首席大臣微微鞠了一躬,示意自己要发言。 “公爵大人。”拉塞尔爵士下巴上的白色长须如同水母的触角一般轻盈地摆动着,这位议员第一次进入议会时,坐在王位上的国王还是亨利七世。在几十年的议会生涯当中,他表现的光明磊落,也因此获得了德高望重的名声,“我能否询问您一个问题,既然您刚才说陛下去世时您在场,那么您能否向议会解释一下,陛下是如何突然去世的?” 首席大臣冷淡地看了一眼拉塞尔爵士,显然在这位倚老卖老的先生看来,他的那些名声给了他在这种场合提出质疑的权利,而他提出的质疑反过来又会为他的好名声添砖加瓦。首席大臣的嘴角微微弯了弯,这虚伪的老家伙这次可打错了算盘。 “陛下当天下午突然发作了一种急病,很快就去世了,至于病因吗……”首席大臣微微耸了耸肩膀,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医生说可能是中风。” 所有人,包括首席大臣的党徒在内,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自从亨利八世国王去世和之后的那起大逆案以来,死于中风已经基本上成为了谋杀的代名词了。如今他用这种理由搪塞,显然是在表明对于拉塞尔爵士的不屑一顾。 “我还以为他会想出某个更有创意的理由呢。”议员席上的某个人转向他坐在一旁的同伴,轻声咕哝道。 拉塞尔爵士的脸涨的比公鸡头上的鸡冠子还要红,让观众们一度以为连他本人也要中风了一样,“您是在开玩笑吗?”他的嘴巴如同洒水壶一样,将口水和吼叫一起喷洒在前座议员的秃头上,“陛下还如此年轻,您要让这个议会相信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人会死于中风?您是在侮辱我们吗?” “那您想怎么样呢?”首席大臣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夸张样子看向拉塞尔爵士,对方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要求进行一次由议会主导的全面调查!”拉塞尔爵士大声嚷嚷起来,他的腮帮子四周浮现出一种自以为得计的笑容,“这件事情所散发出来的阴谋的味道,在一英里外都能闻出来!”他充满希望地看向四周的议员们,指望着他们能附和自己的说法,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些人心中对于首席大臣的惧怕显然比他想象的要深,大厅里再次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首席大臣满意地看着对方尴尬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的样子,他故意地盯着对方好一会没有说话,好让他的快乐时间多延长半分钟。终于,当他对于给予对方的羞辱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首席大臣终于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一场独立调查吗?”他微微挑了挑眉毛,“这并不是不可以……事实上是很应当的,然而遗憾的是目前国家已经处在灾难边缘,向威尔士派出一个调查团恐怕只能等到内乱平息之后了。不过嘛,说道独立调查……我手里倒的确有一些值得独立调查的事情,如果拉塞尔爵士坚持的话,他可以先拿这些东西练练手。” 首席大臣打了一个响指,两名士兵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大厅,将箱子放在大厅中央,打开了盖子。议员们注意到,里面放着的是成打的文件,其中不少的纸张已经发黄开裂了。那两名士兵在里面翻找了一会,抽出来一沓订在一起的纸张,递给了讲台上的首席大臣。 首席大臣打开了那份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片刻,他的脸上挂上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模糊微笑。 “如果您今天一定要举行一场调查的话,那就请您先费心调查一下这件事情吧:十年前您在东区那里藏了一个吉普赛妓女,您还记得吧?” 拉塞尔爵士如遭雷劈一般僵直在原地,那些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可怕记忆如同喷发的岩浆一般奔涌而出,他浑身颤抖起来,茫然地看向四周,似乎期待着某人会站起身来,告诉他这一些只不过是一个不愉快的噩梦而已。 “看来您还记得。”首席大臣趁热打铁地说道,“那女人死于一起入室抢劫,对您来说非常幸运的是,她死亡的时间恰恰是在她试图以曝光你们的关系威胁勒索您的那段时间……实在是意外之喜啊,先生。” “您刚才说道独立调查,既然威尔士离得太远,那么东区总是足够近的了,您希望议会派出一个调查团到东区去吗?您希望我把相关的证据钉在议会大厦外面的布告栏上吗?” 拉塞尔爵士跌坐在椅子里,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那喉咙里所能够发出的仅仅是一些不似人声的咕哝。他的脸色开始由白变青,那浑浊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整个人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瘫软在了椅子里。 “看来是不需要了。”首席大臣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 他又看向人群,”如果各位当中有谁还想进行一次独立调查的话,我这里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相应的材料,这样的好东西我从沃尔辛厄姆爵士的档案室里找来了不少。” “那么,诸位。”他放下手里的那份令拉塞尔爵士心惊胆战的文件,“有谁还对于我今天给议会的解释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会议厅里鸦雀无声,甚至可以听到外面大街上运载士兵的马车通过时发出的震荡。 首席大臣庄重地向着议员们鞠了一躬,随即迈着和来时一样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大厅。 第133章 红女王 七月的骄阳炙烤着英格兰南部的大地,闷热的暑气如同山体滑坡一般,排山倒海地压在城市和乡村的头上,让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就在首席大臣在议会发表演说之后的几个小时,几个浑身大汗淋漓的骑手正用马刺不住地驱策着他们胯下已然气喘吁吁的马匹,冲进了玛丽公主位于赫斯登的庄园的大门。 虽说天气令人不适,户外那浓稠而火辣辣的空气只消吸上一口就会让人肺部忍不住地感到难受,然而玛丽公主的庄园里看上去却依旧迎来了不少客人。一辆辆马车围绕着庭院中央的喷水池围成一圈停在那里,马夫和仆人们则坐在庭院旁边的花坛边上大树投下的阴影里乘凉,看着水从喷水池中央美人鱼雕像的嘴里懒洋洋地向外流动着。池子里的水有些肮脏,边缘的大理石上长了些青苔,水面上则飘荡着树叶和几只虫子的尸体,看上去有些浑浊。 那几位骑士就在喷水池前勒住了马,他们从马上跳下来,丢下缰绳,就把自己的坐骑抛在身后,径直朝着大宅的入口处跑去。而那些懒洋洋地打着盹的马夫和仆役们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样的信使自从今天早上开始已经来了不知道多少波了。 与外面相比,大宅内部则犹如天堂一般清凉,走廊的两旁摆放着一盆盆正在融化的碎冰块,精巧的风轮将它们散发出的凉气轻轻吹向风尘仆仆的旅行者,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起来。 穿过几道卷起的门帘,就进入了宅子正中央的大客厅。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房间的四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木盆景,散发着草木的方向,犹如一个巨大的温室。与流行的装饰风格不同,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的艺术品作为装饰,唯一的例外则是挂在壁炉架上方的一幅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肖像,这位玛丽公主的母亲头上戴着王后的冠冕,用倨傲的表情扫视着每一个走进这间客厅的来客。 长公主玛丽·都铎懒洋洋地坐在一把有着蓝色天鹅绒坐垫的扶手椅中,她身上穿着一条普通的石榴红色连衣裙。尽管已经快要临盆的她的身形几乎是每日一变,这条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极其合身,仿佛她整个人都是包裹在衣服的模型里浇铸出来的。 玛丽公主的手边放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堆满了文件和信件,而新的文件又川流不息地被人送到她面前,她懒洋洋地翻看着这些纸张,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显然是饱受怀孕的折磨。 与玛丽公主一起挤在客厅里的,是她党派里的那些大人物们:教皇特使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温彻斯特主教加德纳,还有西班牙的大使都自从昨天开始就聚集在这里了。 一个听差穿过连接着客厅和候见室的房门,他手里拿着又一个信封。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大步走到玛丽公主面前,深鞠一躬,将那封信放在公主身旁的小茶几上。 玛丽公主打了个哈欠,拿起那封信,用裁信刀割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写着几行字的薄薄的白纸。她将那张纸展开,扫视了一番。 “弗兰德斯军团已经在南部登陆了,他们距离这里还有两天的距离。”她懒洋洋地将那张纸放回到小茶几上,但人人都注意到她眼睛里的亮光比刚才更加明亮了。 听到公主的这句话,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喜悦或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加德纳主教轻轻拍了拍手,而西班牙大使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玛丽公主和首席大臣的暂时结盟,不过是狼和狮子之间所达成的暂时默契而已,毕竟圣爱德华王冠只有一个,而想要带上它的却有三个脑袋。于是玛丽公主的西班牙援军比计划当中提早出发了半个月,而早有准备的首席大臣则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控制住了首都。很显然,对于双方而言,纸面上的协议在无用时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更不用说仅仅是在口头上所达成的默契。 “真可惜达德利那个老狐狸预料到了我们这一手,否则现在就算是大局已定了。”西班牙大使咬了咬牙,用他那有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不过这也无妨,这最多给他赢得一个礼拜的时间,最后的结局是注定的,毕竟西班牙为您送来的三千军队,是冠绝欧洲的精锐,远远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临时征集来的那些乌合之众可以相提并论的。” “可惜他们还需要两天才能到这里。”加德纳主教看了看玛丽公主,“在我看来,这种时候的两天就如同两个世纪一样漫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玛丽公主不置可否地拿起塞在椅子靠背和坐垫之间的一把扇子,轻轻扇了扇,“伦敦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达德利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呢?” 加德纳主教微微欠了欠身,“达德利已经以伪王简·格雷的名义,向全国各郡发出伪诏,要求各郡治安官征召地方自卫队,向伦敦集结,抵御所谓的西班牙入侵。” “地方上的反应如何?” “许多治安官并不愿意服从伦敦的命令,他们更希望等到局势明朗时候再下注。然而据说达德利手里握着他们许多人的把柄,使得他们不得不服从他的差遣。” “他们的把柄?”玛丽公主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掌握了这么多人的把柄?” “据说是从内政部里沃尔辛厄姆爵士的档案库里找出来的。” 玛丽公主冷笑了一声,“看来我弟弟的这些收藏,最后还是便宜了他啊。” “这就是掌握住首都的红利之一。”加德纳主教点了点头,“除此以外他手里还握着整个议会,这也让他的势力如今看上去就像是英格兰的合法政权……这也再次说明了尽快夺回首都的必要性。” “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了,”玛丽公主站起身来,缓缓踱起步子来,她看向加德纳主教,“主教先生,请您以我的名义给各个郡的郡长和治安官写信,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效忠于我,那么那些沃尔辛厄姆爵士关于他们的档案都会被付之一炬,一切都会被既往不咎,请他们好好考虑一下,是愿意在我的统治下把一切一笔勾销,还是愿意在简·格雷女王的统治下一辈子被人威胁,我相信他们都是些聪明人,聪明人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咬着嘴唇,仿佛在内心里进行着什么激烈的斗争。 “请您同时告诉他们,”她犹豫了半分钟左右的时间,终于下了决心,“我将会支持宗教自由的政策,我本人会信仰天主教,但是我不会介意其他人的新教信仰,请您就这样告诉他们吧。” 她看向坐在一旁微笑着的珀尔红衣主教,“法座阁下,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苦衷,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终有一天,我要看到罗马教会的光芒再次照亮这个王国。” 红衣主教笑着点点头,“我完全理解,并且我要说,即使您自己没有想到,我也会向您提出同样的建议的。这是一步妙棋,殿下。” “哦,瞧我的记性。”红衣主教话音刚落,就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现在应该是陛下了,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女王,那不勒斯的王后玛丽一世陛下。” 玛丽公主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发亮,如同漆黑的夜晚里发亮的猫眼。 “玛丽一世,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女王,那不勒斯的王后。”她轻轻重复着红衣主教的话,仿佛这些字组合起来就成了某种咒语,只要照着念一遍就能让人梦想成真。 她转过头去,看向墙上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肖像,这幅画像上的王后脸上的线条比起实际显得钢硬了不少,这是按照玛丽公主的要求作出的修改,显然是她内心的某种投射。“我等待了二十年,就为了这个。”她轻声说道,“如今我只需要再等待两天。” 她脸上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微笑,仿佛英格兰的王冠不过是她花园里苹果树枝头挂着的果子,只消她踮起脚尖一伸手就能摘下。 “请允许我提醒陛下。”加德纳主教凑上前来,脸上带着一种谄媚的殷勤表情,“从爱德华六世国王逝世的那一刻开始,您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合法女王了。您现在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去赢得王冠,您只不过是在翦除那些螳臂当车的叛逆而已。您无需去争夺王位,因为您已经是它的主人了。” 玛丽公主看向加德纳主教,她眼睛里发出的光芒正是女人们特有的那种能将对方的肺腑看穿的目光,“谢谢您的提醒,亲爱的主教,请您别忘了在给各个郡的长官们的信里提到这一点。” 加德纳主教朝着玛丽公主深深鞠了一个躬,“愿为陛下效劳。” 他把“陛下”这个词的音发的很重。 玛丽公主高傲地点了点头,她又看向西班牙大使,“大使阁下,您觉得我们让西班牙军队直接转向伦敦怎么样?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发,在半路上和他们汇合,这样可以节约不少的时间。” 西班牙大使思考了片刻,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马刺划过地板的声音所打断了。 一个满脸是汗的高大男人闯进房间,他带进来的那股混杂着汗臭味的热气让玛丽公主微微泛起一阵恶心。她强忍着不适看向对方,发现进来的是自己的亲卫队长。 “您有什么事,先生?”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快。 “我十分抱歉打扰殿下。”卫队长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和手上全是汗,“一支军队正在靠近庄园,是首席大臣的人马,他们应该是打算对您采取行动。” “他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迅速。”加德纳主教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陛下必须马上离开,快去为陛下准备马车。” “马车恐怕来不及了。”红衣主教摇了摇头,“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骑马吗?” “当然不行!”西班牙大使立即阻止道,“陛下就快要临盆,现在这个时候连马车的颠簸都要尽量避免,更不用说骑马了!” 玛丽公主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一样。她看了看画像里自己的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脸上的神色似乎比起之前更加严肃了。 “他们有多少人?”玛丽公主问道。 “大约五百人。”卫队长回答道,“其中大概一百人是骑兵,剩下的是坐马车的步兵,如今他们正在下车。”他有些犹豫地看向玛丽公主,“如果您是打算抵抗的话,我必须提醒您我们并没有多少胜算,毕竟您的卫队不过五十人,即使我们给庄园里的所有男仆,马夫和门童分发武器,也最多能凑齐一百人。我建议由我们在这里吸引火力,您和诸位大人尽快离开。” “抵抗?”玛丽公主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谁告诉您我要和他们开战了?” 卫队长有些迷茫地看向玛丽公主,“那您是打算离开?” “我为什么要惧怕我的士兵们,既然我是国家的合法女王?”玛丽公主扬起脑袋,看上去如同凯瑟琳王后从墙上的画像里走了出来,“他们是我的臣民,我的士兵们,我要走到他们面前,要求他们对我效忠。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把他们手里的剑指向自己的女王!” 加德纳主教和西班牙大使惊愕地看向玛丽公主,他们的嘴巴滑稽地大张着。而红衣主教看向玛丽公主的眼神也颇为意外,然而其中也混杂了一丝赞赏。 玛丽公主大步走到房间一角,用力拉了几下挂在那里的铃绳,将她的女仆召唤进来。 “请您去我的卧室里,把那个摆放在梳妆台旁边的大箱子里面的盔甲拿出来。”她命令道。 “那是我母亲的盔甲,她曾经穿着那副盔甲亲自上了战场,击败了入侵的苏格兰人和法国人,而那时我正在她的子宫里。”玛丽公主凛然说道,“我天生就是战士,我的外祖母,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亲自上过面对异教徒的战场,我母亲也同样如此。我虽然是女人,但我也拿的起剑,我要用自己手里的利剑去捍卫我与生俱来的权利!” 她将自己头上的兜帽一把扯了下来,把头上的头饰一股脑地扔在地上,那些钻石和珍珠在地上弹跳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巨大的橡木箱子,被两个侍卫抬着进了客厅。他们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了沉重的箱盖。 箱子里放着一副胸甲和一顶西班牙式的头盔,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然而它们的表面依旧亮的能反射出对面的人脸轮廓,显然这些年来一直被精心保养着。 玛丽公主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这些自己母亲的遗物。她把胸甲和头盔轻轻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自己身边的地上。 箱子底下还剩下一把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红宝石,如同恶魔的眼睛一样盯着屋子里的众人。 玛丽公主拿起这把剑,将它从剑鞘里抽了出来,她用一种着迷的目光看着剑刃上反射出的寒光。 “把这些东西都拿起来,我们去隔壁换装。”她朝着自己的女仆下了命令。 玛丽公主和女仆一起消失在门后,留下她的几位重臣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这简直是发疯。”西班牙大使咕哝道,他脑海里想着的只有如今躺在玛丽公主子宫里的那位西班牙的未来王子或是公主。一个哈布斯堡家族的新成员,在母亲的子宫里就夭折,就因为他没有能够阻止的了那位母亲的疯狂行动,他的皇帝陛下会怎么说呢? 大使心里越想越怕,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上一路流到领子里,“你们怎么不阻止她!”他朝着两位主教不满地喊道。 加德纳主教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她想做什么事情时,没人能拦得住她。”主教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通常在这种时候最为虔诚。 “我倒是觉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红衣主教悠悠地开了口。他说完这句话,就再次低下脑袋,陷入自己的沉思中,而一旁的大使和加德纳主教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五分钟后,玛丽公主重新回到客厅里,她已经披挂整齐,身上已经换上了石榴红色的骑装,胸前是曾属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甲胄,头上头盔顶端的羽毛随着她脑袋的摆动而一跳一跳。那把利剑挂在腰间,而剑柄正与她的子宫平齐。她的头发从头盔里披散在脑后,一只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果不考虑到那腹部明显的隆起,她看起来活像狩猎女神狄安娜。 “备马吧,先生们。”她高傲地扬着脑袋,带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第134章 倒戈 从远处的山丘上看,正在开向玛丽公主庄园的军队,如同一条灰色的丑陋长蛇,正在郁郁葱葱的田野上蠕动着。在他们上空,人和马所扬起的尘土,让田野上方飘荡着一片土黄色的雾气。 玛丽公主从大宅里走了出来,她一边走下门前的台阶,一边给自己带上手套,而她脚下的马靴上早已经装上了马刺。 一匹黑色的安达鲁西亚马已经被马夫牵到了台阶下,马的鼻孔里向外吐着粗气,两只前蹄不耐烦地在地面上踢踏着。 玛丽公主走到马跟前,轻轻摸了摸马的脖子,让这高贵的动物镇定下来。 “您叫这么多人来是做什么?”她转向自从刚才开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卫队长,指了指喷水池的方向。顺着她的手指,可以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正整装待发。 “我从您的卫队里选了二十名精锐。”卫队长说道,“他们会尽力保护您的安全。” 玛丽公主轻轻笑了笑,“您说我们对面有大约五百人。” “很不幸,陛下,确实如此。”卫队长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那么您觉得二十个人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玛丽公主摇着头,“您这是在试图用树枝和泥土搭建起一座大坝来挡住洪水。如果他们真的要对我不利,恐怕不会因为二十把剑就改变主意。”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剑柄,“确切的说是二十一把。” “一旦事情不妙,这二十个人至少可以为您争取一些时间。”卫队长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事实上要叫我看来,您应该立即离开,由我带领手下的人抵抗,这样大约可以给您争取一个小时的时间,到那时您已经在十英里以外了。” 玛丽公主朝他摆了摆手,“战争不是靠逃跑赢得的。” 她不等待马夫上前帮助,就纵身跃上了马,把一直忧心忡忡地关注着她的肚子的西班牙大使吓得心惊肉跳。 “我不需要那么多人跟着我。”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队长,“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您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卫队长微微躬了躬身,“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 “还有您,主教先生。”玛丽公主又看向站在台阶上,因为刚才那段从客厅到大门口的短跑而气喘吁吁的加德纳主教,“您也跟着我,我们三个人就够了。” 加德纳主教吓得朝后跳了一步,他的脚后跟磕在台阶上,要不是身旁的西班牙大使眼疾手快,他就要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了。 “您……您是叫我和您一起去吗?”加德纳主教那张红润而又光亮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是啊……我很愿意跟在您的身后……但是必须首先说明……”他如同昏了头一样用一种惊恐不安的声音咕哝道,“您知道……我是个教士,一个在政府里服务的公职人员……我拿着十字架而不是剑,用的是羽毛笔而不是马刀……按照罗马人的说法,我是个披着宽袍子的文官……当然我是愿意为您献出生命的……但是我并不知道这能够帮到您什么……” 主教一边说话,一边往后慢慢地挪动着。他是不是地摸摸自己的耳朵,时不时又碰碰自己的鼻子,显然是在尽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惑不安。 “您也说了,您是政府的代表。”玛丽公主拉了拉缰绳,让那已经等不及了的马安静下来,“作为内阁的一员,我需要您站在我身后作为政府的象征。红衣主教阁下和西班牙大使都是外国使节不便出面,只有您适合骑着马走在我身边。” “啊……您说的对……”加德纳主教装出一副正在深思熟虑的样子,“我是愿意为您献出生命的……我不光是通晓法律和教义,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也能使用短剑……但是这个,这有些太突然了……我想是不是我继续作为您的顾问为您把控全局?这样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玛丽公主轻轻微笑了一下,与加德纳主教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她深深了解这位大人的性情。欣赏了一番主教的窘态,她终于开了口,“您不需要用任何武器,只需要跟在我身后就好,我唯一需要您做的就是这个。” 她弯下腰,冲着主教低声说道:“在这种时候,首相总是应当和他的女王站在一起的。” 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意思如同烈酒一样,让主教大人的胆子略微壮了一些。“啊,对,对,您说的对,我应当跟在您的身后……我听凭您的差遣,陛下。”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向玛丽公主效忠,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 玛丽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主教牵一匹马来!”她又看向加德纳主教,“您会骑马吧,主教大人?” 加德纳主教面如土色地看向那匹正向他走来的黑色大马,“我想我会的,陛下。”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的有些尖细了。 他在两个卫兵的帮助下爬上了马,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仿佛那绳子会咬人一样。 “现在我们走吧!”玛丽公主用双腿夹了夹马腹,还不等她用马刺去扎马的身体,那匹马就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蹦跳着从大门出来,沿着两旁生长着金合欢,长春花和迷迭香的大路朝着已经出现在眼前的军队冲去。 卫队长紧紧策马跟在玛丽公主的身后,而更后方的加德纳主教则忙着让自己不从马背上被颠下来。 对面的军队显然也注意到了迎上前的三个人,在一片忙乱当中,纵队行进的士兵转换为了横队,而骑兵则集结在步兵队伍的两侧。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玛丽公主看清那个骑着马,被一群士兵簇拥下的胖子,诺丁汉伯爵那张闪着油光的肥脸即使在几百英尺以外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对于首席大臣而言,玛丽公主和她的西班牙朋友们,不但是最大最危险的威胁,同样也是最为迫在眉睫的威胁。因此在首席大臣的严令之下,诺丁汉伯爵只能不情愿地冒着这灼人的暑气,亲自带领军队来逮捕玛丽公主了。 看到对方不过三个人,诺丁汉伯爵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早就料到以玛丽公主的性格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而如今跟在玛丽公主身后的不过是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无用程度甚至可以和他本人媲美。 这次的任务也许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困难,这是玛丽公主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时候,诺丁汉伯爵心里所想的。 伯爵竭力摆出一副庄重的模样,他挥了挥手,示意站在他身前的士兵们为他让开一条路,自己打马向前。然而他毕竟不敢太过冒险,因而只不过是从几排士兵的身后挪到了他们身前而已。 “玛丽·都铎。”他抬起胳膊,伸出手指指向对方,“我以女王陛下和议会的名义逮捕你!”那又短又肥的小手指微微颤动,而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伦敦剧院里的女高音,事实上他说这话时候的样子让人莫名联想起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乡村姑娘。 玛丽公主连看都不看伯爵一眼,就如同他是什么粘在地板上的脏东西一样。她解下挂在自己腰间的长剑,将它放在地上,又朝着身后的卫队长挥了挥手,示意他往后退,而加德纳主教根本不待玛丽公主的命令就已经躲在了卫队长身后十步远的地方。 “亲爱的勇士们。”她昂起脑袋,大声喊道,“你们认识我吗?” 站在前排的士兵们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有几个胆大的不顾诺丁汉伯爵阴毒的眼神,鼓起勇气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你们认出我来了。”公主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我是亨利八世国王和西班牙公主阿拉贡的凯瑟琳生下的女儿,是你们的前国王爱德华六世的姐姐,也是他的合法继承人。” “我是你们的女王!”她的眼睛里的光芒几乎可以和天上的太阳比肩,让几个离得近的士兵不由得晃花了眼睛。 “她在胡说八道!”诺丁汉伯爵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的想起,听上去比刚才更加尖细了,“简女王才是你们的合法女王,我以女王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即逮捕她!” 玛丽公主丝毫不理会尖叫着的诺丁汉伯爵,“你们每个人都对我的弟弟爱德华国王宣誓效忠过,你们当中一些年纪大的人也曾经向我的父亲亨利八世宣誓效忠过。难道现在你们要朝着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举起自己的武器吗?” 她张开双臂,“如果你们要冲着我开枪或是拔剑,朝着你们的女王开火,那就动手吧,我就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我命令你们逮捕她!”诺丁汉伯爵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不知道是由于愤怒还是恐惧,“你们手里的剑和火枪都是摆设吗?” 玛丽公主终于第一次看向伯爵,朝着他投去一个轻蔑的微笑。 她走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一位高大的百夫长,他看上去胡须和头发都有些发白,显然已经年纪不小了。 “先生。”她打量了一番对方那擦的发亮的护胸甲和手中闪闪发亮的长矛,“您今年多少岁了?” 那百夫长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看四周的同伴,似乎是在寻求建议,然而他们一个个都低下脑袋,回避着他的目光,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看向走到他身前的玛丽公主。 “四十二岁,陛下。我是二十五年前成为军队的一员的,那时还是在您尊敬的父亲亨利国王的麾下。”百夫长朝着公主鞠躬,他将手里的长矛朝后收了收。 “二十五年前。”玛丽公主重复道。 “是的,殿下。”百夫长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还有幸见过您的母亲,凯瑟琳王后陛下。” “您见过我的母亲?” “是的,殿下,我们曾经在检阅仪式上见到过国王和王后陛下,我们向他们宣誓效忠。” 玛丽公主点了点头,“您向我母亲宣誓效忠过,现在您要用您手里的长矛对付她的女儿吗?”她向前跨了一步,抬起头来,逼视着百夫长的眼睛。 “别再浪费时间了!”诺丁汉伯爵还在喋喋不休地喊叫着,“快逮捕她,我命令你!” 那位百夫长的脸涨的通红,那高大的身躯颤抖着,他用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看向诺丁汉伯爵,然而看到的只有对方那张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的紫红色的脸。 他重新转向玛丽公主,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根长矛从他无力的手里落在地上。 “真是该死!”诺丁汉伯爵大声喊道,他想到了站在队伍后方的火枪手,连忙把他阴狠的眼神投向那个方向,“你们手里的那些火枪是摆设吗?开枪,我命令你们开枪!” 然而令他怒火中烧的是,枪声并没有响起来。火枪手们如同一群雕像一样伫立在原处,火枪搭在他们的肩膀上,可并没有人扣下扳机。 诺丁汉伯爵神经质地颤抖起来,“开枪啊,你们难道是聋了吗?我命令你们开枪,以女王的名义!” 他拿起马鞭,朝着离他最近的士兵抽去,然而一股巨大的力量却抓住了鞭梢,猛地一拉,如果不是他及时松开了手,想必整个人都会被从马背上拖下来。 伯爵惊愕地看向四周,围在他身旁的卫兵们都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其中一个手里还握着他的马鞭。 一种骤然而来的绝望和恐惧笼罩了诺丁汉伯爵,他似乎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如今所身处的状况。他浑身哆嗦起来,如同那些患上疟疾的人们一样一阵阵颤抖着。他的牙齿不住地在口腔里互相磕碰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伸出手,从自己的腰后摸出来一把手枪。 “如果你们不愿意做,那我就自己来。”他一边咕咕哝哝着,一边往枪口里倒进去火药,他的手指不断颤抖着,黑色的火药从他的指缝间流过,在地面上聚成一小堆。 玛丽公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注视着诺丁汉伯爵费力地把铅弹塞进手枪的枪口里。 卫队长大步走上前来,站在了玛丽公主和诺丁汉伯爵之间。 “您快往后退!”他不由分说地就将玛丽公主朝着后方推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玛丽公主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用一种冷静的吓人的声音说道,“请您让开。” “陛下!”卫队长不满地大喊道,“这不是争论的时候!” 诺丁汉伯爵已经举起了胳膊,将火捻子凑到了火绳上。 “他打不中我的。”玛丽公主微微摇了摇头,推开护在她面前的卫队长,用自信的表情看向诺丁汉伯爵黑洞洞的枪口。 火绳燃烧到了尽头,一缕白烟从伯爵的枪口里面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乒”的一声沉闷的枪声。 子弹从玛丽公主身边飞过,又飞了大约五十步远才落到地里。 诺丁汉伯爵还要再一次装弹,然而他手里的手枪却不知道被谁一把夺了过去。他怔忡地坐在马上,呆呆地看着四周,仿佛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士兵们睁大眼睛看着玛丽公主,阳光从她的身后投射在她的悲伤,让她看上去如同全身被笼罩了一层圣光。 玛丽公主在胸前迅速地划了一个十字,她再次转向士兵们,“勇士们,你们是愿意追随这种可悲的叛贼,还是跟随我,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请选择吧!” “女王万岁!”从队列的一角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叫! 如同雪崩一样,队伍里的士兵们纷纷将手里的刀剑和火枪扔在地上,单膝跪下,向着玛丽公主效忠,“女王万岁!”潮水一般的欢呼声在田野上空回荡着。 诺丁汉伯爵肥胖的身躯颤抖的更厉害了,他悄悄试图拨转马头逃命,然而几个眼疾手快的士兵已经拉住了他坐骑的缰绳,用威胁的眼光看着在马鞍上瑟瑟发抖的伯爵。 诺丁汉伯爵感到自己的裤子有些湿润了,他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肥胖的身躯落在地面上,让他那华丽的骑装和盔甲上都沾满了尘土。 伯爵跪在地上,用讨好的眼神看着玛丽公主,用带着颤抖的哭腔哀求起来:“殿下……这都是首席大臣的主意……是他坚持要让他的儿媳妇做女王,也是他把您当做眼中钉……我对他的野心早就感到不满了……我没对您做过什么……请您发发慈悲心吧……” 玛丽公主摆了摆手,两个士兵走上前来,其中一个似乎早就对诺丁汉伯爵不满,照着他猛烈地踢了一角,将他那肥胖的身躯一下子踢出去几步远。 可怜的伯爵一下子昏了过去,那两名士兵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开了。 加德纳主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陛下果然是上帝赐福的君主!”他大声喘着气,“这可实在是神迹啊。” 卫队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您刚才让自己深陷险境了,陛下。” “我不是说过吗,他打不中的。”玛丽公主说道,“上帝不会允许的。”她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欣慰和激动的微笑,“我的母亲也不会允许的。” 她朝着激动的士兵们挥着手,“我现在可以确定,这就是天意!我就是天主的使者!”她抬起头望着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彩,喃喃地说道。 第135章 雪崩 在政治的舞台上,潮流的转变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一个人也许刚才还吉星高照,转瞬之间就已经大祸临头。 在赫斯登庄园外发生的一幕,是多米诺骨牌当中倒下的第一块。首席大臣本来有望通过威胁和勒索获得各个郡的支持,然而玛丽公主的一招釜底抽薪让整个局面反转了。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大批本来已经屈从于首席大臣的地方官员,纷纷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投入玛丽公主的阵营。 对于贵族阶级而言,无论谁坐在王位上,只要能够维持他们的特权和财富,就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而玛丽公主既已声称会维持宗教宽容的政策,不会强行复辟天主教,那么她就变得并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而对于平民百姓则抱有着朴素的正统思想,在他们看来,玛丽公主是爱德华国王的姐姐,而简·格雷不过是爱德华的表外甥女。如今弟弟去世,玛丽公主作为长姐继承王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七月十四日的下午,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援军在剑桥郡附近的萨德伯里会合了,此时玛丽公主麾下的地方军队已经达到将近五千人,加上三千精锐的西班牙军队,她已经拥有一支接近八千人的军队。与首席大臣的估计不同,西班牙舰队并没有冒险深入英吉利海峡,而是在海峡入口处转向北方进入北海,在东盎格利亚的一个小港口伊普斯维奇进行了登陆,因此如今玛丽公主的大军并非位于首席大臣所预想到的南方,而是位于伦敦东北大约六十英里的地方。 登陆英格兰的三千西班牙军队,全都来自驻扎在尼德兰的精锐弗兰德斯军团。这支军队包括两千两百名长矛兵和五百名火枪手,还有三百人负责操作二十门火炮。值得注意的是,昂贵的骑兵并不在这次的援军之列,这清楚地反映了玛丽公主的公公查理五世皇帝的谨慎态度。对于西班牙来说,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在比利时和意大利地区打击法国人,同时在德意志压制新教徒,更不用说还有正在地中海虎视眈眈的土耳其人。对于英格兰的这次军事冒险对于玛丽公主而言可以算得上是生死攸关,然而对于皇帝这不过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赌博,能赢自然是最好,即使赌输了也不至于损失太大。 当玛丽公主已经和西班牙援军汇合,并正在向首都开进的消息被送到搬进了白厅宫的首席大臣那里时,一贯以沉得住气而出名的首席大臣也忍不住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部都摔在了地上。 “诺丁汉如果不是个内奸,那就是这世上的头号白痴!”他冲着屋子里的众人怒吼道,“五百个人,手里拿着武器,朝着三个算得上是手无寸铁的人投降了,其中一个是个怀了孕的女人,而另一个是一头恶心的肥猪!”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敲击声在有着高大穹顶的大厅里回荡着,“这简直是千古奇闻!” 他的脸色因为气愤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他很快地克制住了自己,使得周围的人都仅仅注意到了他的愤怒,而非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如同一场雪崩一样,局势正在变得越来越坏:仅仅今天早上,就传来了三个郡宣誓效忠玛丽公主的消息,如今整个东盎格利亚已经全部投入了玛丽公主的怀抱,北方的天主教势力也蠢蠢欲动。 另一方面,首席大臣派去哈特菲尔德宫逮捕伊丽莎白公主的人也空手而归了,当他们抵达哈特菲尔德宫的时候,那座宫殿已经空无一人,伊丽莎白公主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动身前往她的支持者怀亚特爵士的城堡了,那位爵士已经为她准备了一支几千人的军队。 重新冷静下来的首席大臣走回了写字台后面,但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把扶手椅的后面,用两只手扶着椅背。 “我们在首都附近的军队有多少人?”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萨福克女公爵,简·格雷女王的母亲,这位女士刚才起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绷的紧紧的。 “大约六千人。”她皱起眉头,“还有大约两千人在更南边的地方,他们本来是要作为前锋迎击西班牙军队的……不过他们回到伦敦也不过就是一天的路程。” “很好……这样我们就有了八千人,八千人对九千人,大致还在伯仲之间,我们有机会赢。”首席大臣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不过要抓紧时间了,我们敌人的势力每天都在增长,就像滚雪球一样……她今天手下有九千人,明天就会超过一万人,一周之后就会有两万人。” “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迅速地打败当面的敌人,这样就会给全国一个清晰明了的信号——他们除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对,就是这样。”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种自负的表情,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吉尔福德勋爵,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您的妻子,女王陛下不是和伊丽莎白公主一直关系不错吗?请她给伊丽莎白写封信吧,我们同为新教徒,面对罗马和西班牙的入侵,应当团结一致……另外让您妻子谈谈她们的感情,友谊什么的……总之就是要说服伊丽莎白和我们联手,也不妨给她许诺一些东西。” “她身体不太舒服。”吉尔福德勋爵冷冷地说道。 “那么等到她躺在断头台上的时候想必身体会更不舒服。”首席大臣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吉尔福德勋爵因为震惊而瞪大了眼睛:“您怎么能这样说话?她不过是个吓坏了的小姑娘而已,您竟然要拿断头台来威胁她吗?” “我不是在威胁她。”首席大臣抬高了自己的音量,“我是请您跟她陈述一个事实: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她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当玛丽·都铎和她的西班牙军队开进城里,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她也是死路一条。她身上流着都铎家族的血,她曾经被议会宣布为女王,因此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现任君主的威胁。您觉得玛丽·都铎是一个大度的人吗?如果您爱您的小妻子,那就劝她别再摆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我把王冠戴在了她头上!她应当感谢我才对!” “我相信简只是一时想不通。”萨福克女公爵出来打起了圆场,“您知道,我的女儿的神经一直有些敏感,她有着艺术家的脾气……政治方面的事情一直不是她擅长的。” 首席大臣哼了一声,重新看向自己的儿子,“您现在就去吧。” 吉尔福德勋爵的脸颊失去了血色,他的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他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首席大臣脸上的表情却清楚地表达了“免开尊口”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大厅。 首席大臣重新回到挂在一侧墙壁上的作战地图前,上面已经插满了红色和蓝色的旗子,红色代表玛丽公主一派,而蓝色则是自己一派。目前看上去,红色和蓝色旗子的数量大致相同,然而不过是两天前,整张地图上还是铺满了蓝色的小旗子,而红色不过是零零星星的几点,仿佛大海上的几块微不足道的岩礁。 在首席大臣的命令下,站在地图下方的军官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将蓝色的小旗子都移到了首都的东北方向,与那边密密麻麻的红色旗子呈现出一种对峙的态势。 “很好,就按这个方案部署吧。”首席大臣凝视了这幅地图几分钟,终于做出了决定,“马上把消息告诉军队的指挥官们,不过一定要快,如今一天时间也许就能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了。” 就在这时,大厅的门再一次打开了,吉尔福德勋爵重新回到了房间,他低着头,看上去郁郁寡欢。 “她开始写了吗?”首席大臣朝着自己的儿子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吉尔福德勋爵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不愿意写。” “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愿意写?”首席大臣有些气急败坏,“您给她讲清楚道理了吗?” “我向简重复了您说的,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写。她说您已经输了,如今不过是在垂死挣扎而已,她不愿意再继续做您的傀儡了,也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人以她的名义死去。” 首席大臣怒极反笑,他用阴沉的目光扫向身旁的萨福克女公爵,把后者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女公爵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请您稍安勿躁,大人。”她用一种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去和我的女儿谈谈。” 首席大臣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亲自去和她谈。”他的脸上笼罩着浓重的阴云,显然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说着就要朝门外走去,然而却被自己的儿子拦住了去路。 “父亲,您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呢?”吉尔福德勋爵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首席大臣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她精神很不稳定,您就一定要让她现在写那封该死的信吗?” “这是一种需要。”首席大臣冷冷的回答道,他的胡子微微颤抖着。 “这是您一厢情愿而已!”吉尔福德勋爵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喊道,“伊丽莎白不会因为一封信就和您联手的,她的确和简关系不错,可您也说了,她和她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都是些六亲不认的政治怪物!她不会因为和简之间的友谊做任何事情的,您这样做只会把自己和我的妻子一起变成笑柄!” “我也没打算仅仅靠着感情牌就说动她。”首席大臣的声音也跟着抬高了,“我会给伊丽莎白相应的回报的。如今我们比起玛丽而言是弱势一方,伊丽莎白如果要获取最大的利益,自然要和我联手,因为我给她的出价是玛丽·都铎绝对不会愿意开出来的!” “您能给她什么呢?她想要的只有王位,难道您能把这个给她吗?” “为什么不能?”首席大臣耸了耸肩膀,“我准备把爱尔兰送给她,如果她觉得不够,那么苏格兰和威尔士也不是不能谈。”他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微笑,仿佛是下定了主意一般,“反正那都是些穷乡僻壤,几个世纪以来都是滋生叛乱的温床,她想要就给她好了,我只要留下英格兰就够了,她自可以在都柏林或是爱丁堡做她的爱尔兰和苏格兰的女王。” “您要把国家拆成两半?”吉尔福德勋爵因为惊恐而吸了一口凉气。 “拿到半个国家总比一无所得要好。”首席大臣说道,“我相信伊丽莎白也是这么想的。” 他说着就绕过自己的儿子,朝着门外走去,吉尔福德勋爵犹豫了片刻,也紧紧跟在后面。 “您留在这里。”首席大臣停下脚步,对着自己的儿子说道,“我一个人去和陛下谈。” “可是,我……” “我又不会吃了她。”首席大臣嘲讽地笑了一声,“按我说的做。”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 吉尔福德勋爵只得不情愿地留在原地。 首席大臣急匆匆地穿过白厅宫的走廊,来到了简·格雷如今所居住的寝宫。值得注意的是,简·格雷女王在搬进了白厅宫之后,并没有住进历代国王位于约克坊当中的套件,而是住进了王后的寝宫,而这里之前的主人还是亨利八世国王那些不走运的王后们。 寝宫里还保留着凯瑟琳·霍华德和凯瑟琳·帕尔两位王后时代的陈设,卧室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床,而简·格雷正表情呆滞地躺在床上,她的后背靠在两个枕头上,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仿佛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一样。 “陛下。”首席大臣神情冷漠地朝着简·格雷鞠了一躬,“我听说您心情欠佳。” 简·格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您是来让我开心的吗?难道您从今天起还要兼任宫里弄臣的角色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的双手,”您现在反正已经兼任了不少的职务,其中还包括六个部的大臣,我想再加上一个也无妨。“ 首席大臣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然而仔细地看就会发现他太阳穴上鼓起来的青筋,“我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这也不是一位君主对她的大臣所应有的态度。” “一位君主?”简·格雷冷笑起来,“您比我更像是这个国家的君主……而我不过是摆在台前的一个木偶罢了,这是我们大家都清楚的事情,您又何必这么惺惺作态呢?” 首席大臣凝视了简·格雷片刻,他走到窗边的茶几前,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简·格雷的对面,“您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然而如果您把目光放远一些的话,就会注意到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而您和吉尔福德只是十几岁的青年……这个王国最终还是会由你们和你们的孩子所主宰。”他停顿了片刻,“前提是我们赢下这一局,否则我们就都要上断头台了,您明白吗?” 简·格雷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我们!哦,亲爱的大人,您总爱说‘我们’这个词,不断地提醒我,我是和你们在一条船上。可这是我选择的吗?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她挺直了身体,头发披散开来,伸出手指向首席大臣,“从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女王!您做的这一切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已,而我不过是您压在牌桌上的筹码,就像那些罗马人在赌博的时候输掉的女奴!现在您要输了,就要拉着我和您的儿子一起陪葬,难道您还指望着我对您表达感谢吗?” “您已经输了,大人!如今您的面对的是一场雪崩,这是命运的引力,任何人也无法阻挡。您救不了您自己了,伊丽莎白也救不了您。您所做的挣扎,不过都是些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请您收手吧,别再让更多人失去生命了!” 首席大臣猛地站起身来,他浑身颤抖着,嘴角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过了片刻,他冷静下来,脸上挂上了一种有些夸张的笑容。 “您如今听起来终于有点政治家的感觉了,看来您这段时间学到了很多,我要向您表示祝贺。” 简·格雷把脑袋扭向一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 首席大臣看上去并不在意,“既然如此,那我就用对政治家的方式和您说话了。的确,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获取王位的手段罢了,我当初让吉尔福德和您结婚,与其说是让他娶您,不如说是让他娶您身上的王位继承权。换而言之,我买了一张彩票,而这张彩票如今开出了头奖。” 简·格雷惨白的脸因为羞愤而涨的通红,“真是无耻!” “您说的对极了,陛下。”首席大臣回敬道,“这正是无耻,如今您既然也要玩政治的巴西,这就该是您学会的第一课。” “您到底要说什么?”简·格雷被首席大臣的无理气的浑身打颤。 “我要说的是,如今我拿着这张开出头奖的彩票去领奖,然而却被人抢了先。如果我兑不到奖,那么这张彩票也就是废纸一张了,您觉得废纸会被怎么处理呢?” “您是在威胁我吗?”简·格雷听上去也有些生气了,“您刚才已经向我提起过断头台了。” “断头台,是的,陛下!”首席大臣大笑起来,“我从一进门来就和您说过,我今天来不过是给您陈述一个事实:玛丽·都铎如果做了女王,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上断头台。” “这话吉尔福德已经告诉过我了。”简·格雷高傲地扬起头,“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我不愿意再配合您把这出丑剧演下去了,如果玛丽到时候真的要处决我,那么我也无话可说,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无罪的。” “啊,好吧,我为您的勇气喝彩。”首席大臣说道,“然而吉尔福德想必没有告诉您,到时候他的脑袋也保不住吧。” 简·格雷听到这句话,那双小鹿眼睛一样的杏眼顿时瞪大了,“您这是什么意思?吉尔福德又没有王位继承权,他对玛丽没有威胁!” “可他是我的儿子。”首席大臣耸了耸肩膀,“您觉得玛丽难道不是那种斩草除根的人吗?” 简·格雷看上去如同眼前已经浮现出来吉尔福德勋爵被拖上断头台的场面,她面带惊恐之色,向后微微缩了缩。 “您刚才说到了断头台。”首席大臣笑的更开心了,“您并没有见识过断头台,对吧?” 他用手指了指这间屋子,“凯瑟琳·霍华德王后,当年就住在这间房间里,她上断头台的时候我也在场,亲眼看着那漂亮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献血从那天鹅般的脖颈里一股一股地喷出来,就像是喷泉一样,到处都是鲜血……不知道您见了这个场面之后,还能不能再云淡风轻地说出断头台这个词!” 简·格雷向后缩成一团,她伸出手,仿佛是要驱赶聚集在她身前的梦魇。 “看来您想明白了。”首席大臣说道,“您如今和我合作,不但是在帮助我们两个,同时也是为了救我们爱的人……争夺王位的道路是一条不归路,要么头戴王冠,要么粉身碎骨,而且是连带着我们身边的所有人一起。我承认许多人会死,但是他们死总胜过我们死,胜过我们所爱的人死,不是吗?” 简·格雷看上去仿佛被打垮了,她低下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我会让人帮您些这封信的。”首席大臣走到简·格雷身边,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您只需要把它抄写一遍就好,您能做到的,对吧?” 简·格雷用双手捂着脸,过了好一会,她终于点了点头,而后就如同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软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朝着她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门,在身后把门轻轻关上。 第136章 土崩瓦解 在从伦敦通向东盎格利亚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挤满了呈梯队前进的军队。身穿护胸甲的长矛兵和头上戴着装饰着鲜艳羽毛的帽子的火枪手们挤在一起,而在骑兵们身后跟着的是一辆辆巨大的辎重车,火炮就放在那上面堆着的稻草当中。 七月十六日上午,双方的斥候在距离伦敦三十二英里处的埃塞克斯郡的首府切姆斯福德城东面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当天午后时分,首席大臣一方由两千名步兵组成的前锋部队抵达城市以东七英里的布鲁姆菲尔德村。在这里,他们与前来侦查的玛丽公主一方的骑兵进行了短暂的交火并打退了对方。 取得胜利的首席大臣一方随即开始清扫村庄,当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后占领了村庄时,玛丽公主手下的三千名步兵也在村子里教堂的钟声中出现在这一派田园风光的战场上。 到了黄昏时分,村子里的每一座房屋都成为了厮杀的战场。士兵们在教堂的圣坛前用长矛捅穿对方的身体,那些鲜血淤积在大理石地板的裂缝里,如同一条条红色的河流。教堂的祭坛前悬挂了一尊耶稣受难十字架,上面耶稣的脑袋已经被不知道哪一方射出的子弹打掉了——那些火枪手们躲在墙后面开火,从阁楼的窗户里开火,从地窖的气窗里开火。每一块石头的缝隙,每个通风口和每个墙垛当中都向外喷射出致命的铅弹。 下午五点半,首席大臣一方的军队被迫从冒着黑烟的村子里退了出来,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篇燃烧着的废墟,从远处看上去如同一只内脏已经被捣得稀巴烂的动物,而在村子里的街道上,举目所及之处堆满了双方的尸体,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惨白,脸上僵硬的肌肉将他们死前脸上那恐怖的神色永远的定格下来。仅仅两个小时内,首席大臣一方阵亡已然超过八百人,而玛丽公主一方也有六百多人横尸战场——自从玫瑰战争以来,这样惨烈的场面已经很少再出现在英格兰的土地上了。 七月十七日,双方的主力军队再次在这一战场上展开了激战,而战斗的主要目的,是夺取切姆斯福德城外运河上所架设的一座木桥。双方的士兵们齐声呐喊着,如同嗜血的野兽一般试图杀死他们眼前的每一个敌人。这是一场用笔墨难以形容的血腥搏杀,尖叫声和枪炮声回荡在空气中,而往日里繁忙的运河那已经被染红的河面上飘满了面目全非的尸体。 在这场野蛮交战的最后时刻,玛丽公主的西班牙士兵们冒着如雨般的子弹,敏捷地跃上了桥面,将首席大臣一方在桥上堆积的几大桶火油和引火物扔进了河里。在“玛丽女王万岁”的欢呼声当中,埃塞克斯郡首府的大门已经为玛丽公主敞开了。 在十七日的战斗当中,首席大臣一方阵亡了超过三千人,而玛丽公主一方的阵亡人数也达到两千人。除此之外,双方还有大批的伤员,正在简陋的医护所当中呻吟着。由于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会在几天内死去。 当天晚上,玛丽公主亲自访问了一处刚刚被改建为野战医院的谷仓,当她抵达时,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处比但丁笔下描绘过的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数以百计的受伤的士兵挤在一起,已经发黑的鲜血涂抹在他们肮脏的衣服上。在夏天的高温下,恶臭的气味压倒了一切,无数的蚊蝇在空中如同潮水一样飞舞着,贪婪地落在伤口的腐肉之上大快朵颐。而疲惫的医生们看上去已经心力交瘁,他们正朝着谷仓的一个角落抛去刚刚从伤者身上截下来的胳膊和大腿。他们的围裙上和衣服上也满是血迹和汗渍,看上去更像是工作了一天的屠夫。 仅仅十分钟后,玛丽公主就提前结束了这次访问。她一走出谷仓的大门,就扶着一堵矮墙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将旁边那些也已经脸色惨白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上了马车。 在连续两天的失利过后,首席大臣被迫将城市让给了玛丽公主,朝着首都的方向退却,并在距离城市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而第二天,玛丽公主就进入了切姆斯福德,在那里她得到了埃塞克斯郡当地头面人物的热烈欢迎。她接受了城市的效忠,并慷慨的将这座城市和它的人民纳入她的保护之下。 这一天的终末时分,太阳与往常一样准时消失在地平线下,夜幕降临,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如同白日里的喧嚣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时间很快到了午夜,银色的月亮从翻卷着的云层当中探出脑袋,将柔和的光晕撒在首席大臣一方军队的营地上。不远处的城市屋顶和塔楼的轮廓,如同画家在画布上勾勒出的若隐若现的影子,玛丽公主的大军如今正驻屯在城里。 城市里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这哀婉的声音回荡在原野上,如同无数在这短短几天里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妻子与母亲的哭诉。 在营地一侧的一座巨大的帐篷当中,首席大臣正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他并没有脱掉白天穿着的衣服,只是卸下了沉重的甲胄。那上面还带着箭矢的划痕的头盔和依旧沾着鲜血的佩剑一起被随意地扔在床头的一张桌子上,旁边放着一根已经烧掉了一半的蜡烛。首席大臣睡的并不安稳,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也许是来自于炎热的天气,抑或是巨大的压力。他消瘦的脸上毫无血色,而两只眼睛则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肿胀。 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掀开了门帘,他看着困乏的首席大臣,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首席大臣睡的很浅,因而这轻微的叹气声就将他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支撑着床板,坐直了身子。 “啊,是您啊,威尔逊先生。”首席大臣认出来了进来的人,那是自己的仆人之一,“怎么了?” “哦,大人,请原谅我!我是来给您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位威尔逊先生愁眉紧锁地朝着首席大臣鞠躬。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又不是那位花剌子模的国王,会把带来坏消息的信使送去砍头……在我这里信使总是受到欢迎的。”首席大臣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我手下的一个马夫晚上睡不着觉,他在营地的东边兜圈子,偶然看到了您手下的那些大贵族都聚集在纽卡斯尔伯爵的帐篷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就悄悄躲在帐篷后面听着。”威尔逊先生说道,“他们在讨论出卖您,先生。” “出卖我?”首席大臣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是的,阁下。有一个从城里来的人和他们在一起,那个马夫似乎听到他们说,那人是玛丽公主所派来的信使。” 首席大臣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该死的犹大!我早就知道他们靠不住……只要能保住他们的权位和财产,他们甚至不介意用血在撒旦的契约上签字!” 他用双手抱住头,“所以呢?他们打算怎么做?” “他们计划今晚哗变,然后将您逮捕交给城里的玛丽公主。而玛丽公主会赦免他们,还会赠予他们一笔二十万镑的赏金。” “二十万镑!”首席大臣冷笑起来,“这是一位国王的赎金!他们倒是看得起我。” 他站起身来,系好腰带,拿起桌子上的佩剑,将它挂在腰间。 “都有谁参与了这见不得光的阴谋?”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忐忑。 “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贵族都在那座帐篷里。” “这世上的荣誉感都到哪里去啦?”首席大臣摇摇头,悲伤地说。 他拿起头盔,将它在头上戴好。 “他们要背叛我,就随他们的便好了。但我发誓,他们要交给玛丽·都铎的,只能是一具尸体而已。” “您还有机会,阁下。”威尔逊先生连忙说道,“我们现在就离开,带上依旧忠于您的人回伦敦去。您可以给伊丽莎白公主写信,用王位为代价换取她的支持——您支持她做女王,而她保留您如今的权位……到那时您可以让您的儿子吉尔福德勋爵和简·格雷离婚,然后让他去娶伊丽莎白女王,或是让罗伯特大人去娶她,她总需要个丈夫,到那时您依旧是胜利者。” “忠于我的人?”首席大臣凄凉地笑了笑,“既然所有的贵族都已经背叛了我,那么现在我连一个忠诚可靠的营都没有了……我敢相信的不过是几个侍卫而已,总数不超过一打人。” “那也够了。”威尔逊先生说道,“十个人把阁下围在当中……只要我们到了十英里以外就安全了,骑上快马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小时出头的路程……如果我们动作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送您回到首都去。” “好吧,那就按您说的做吧。”首席大臣点了点头,此刻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而仅仅是一位疲倦的老人,“请您去做相应的安排吧。” “我去去就来,阁下。”威尔逊先生点了点头,走出了帐篷,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重新回到帐篷当中。 “一切都准备好了,阁下。”他冲着首席大臣点了点头,“十个卫士以及您的贴身仆人已经上马,在外面等候阁下,您和我的马也已经上好了鞍。” “总共十三个人吗……”首席大臣喃喃说道,“多么不吉利的数字啊。” “事在人为,阁下。”威尔逊先生说道,“我相信只要……” 一声巨响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地面剧烈地震动着,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帐篷里的所有家具随之颤抖起来,帐篷外传来马的嘶鸣和人惊慌的尖叫声。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首席大臣跑出了帐篷,外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染红,而营地里的士兵们则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着。 “是火药库!”威尔逊先生大声说道,伸手指向过去存放辎重和火药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坑。 然而首席大臣却并没有看向那个方向,他的目光注视着城市的方向,一条长长的,大约有营地两倍长度的黑色细线正从那个方向如同游蛇一般迅速靠近。 “那是什么东西?”首席大臣问道。 “也许是雾气?”威尔逊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 “不,那不是。”首席大臣冷冷地说道,“那是从城里出来的敌人,很明显他们和叛徒已经勾结好了。” 果然,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那队列里发出星星点点金属的光亮,那是士兵们身上盔甲的反光。 “我们该走了,阁下!”威尔逊先生悄悄拉了拉首席大臣的衣摆,“别让他们有机会截住我们的去路。” 首席大臣恼怒地用马鞭抽打着自己的长筒靴,他一言不发地跳上了自己的马,夹了夹马的肚子,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跟上大人,先生们!”威尔逊先生朝着那些卫士们喊道。 转瞬之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营地的出口处,然而一队骑兵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们了,而那些之前聚集在一起密谋的贵族们也在那里。 “大人。”纽卡斯尔伯爵打马上前几步,朝着紧皱眉头的首席大臣微微弯了弯腰。 “是我。”首席大臣冷淡地回复道,“他看了看四周围上来的人群,“我是来问问诸位发生了什么事情?” “您指的是什么呢?”纽卡斯尔伯爵问道。 “请您别装糊涂了,伯爵先生。”首席大臣怒不可遏地说道,“我看到敌人的军队已经从城里开了出来,而您却没有任何迎击的意思。我们的火药在燃烧,而您的士兵却看上去根本不打算救火……事实就是,您是个该死的叛徒,犹大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了耶稣,而您和您的朋友们则为了二十万英镑出卖了我。这真是一笔好买卖!请您接受我对您的祝贺,先生。” “阁下显然对我有所误解。”纽卡斯尔伯爵结结巴巴地说,“您可能是听到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谣言,对此……我深表遗憾。” “也许那些是谣言。”首席大臣说道,“然而敌人从城里出来是我亲眼所见;您不去迎击敌人,也不去救火,而在这里拦截我,这也是我亲眼所见。” 贵族们因为羞愧而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阁下。”纽卡斯尔伯爵的脸涨红了,“请您允许我做出解释……” “没有这个必要。”首席大臣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证明:请您和您的朋友们集合起来你们的手下人,和我一起去迎击敌人。” “这恐怕做不到,阁下……”纽卡斯尔伯爵讪讪地说道,“士兵们东奔西跑了一整天,他们已经很累了……” “那您就带着您的人,和我一起回伦敦去。” 纽卡斯尔伯爵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看来您终于承认了。”首席大臣大笑起来,“您不是个懦夫,就是个叛徒。还有你们,先生们,你们诸位也是同样的货色。” 那些贵族们的眼睛里都冒出火焰,显然他们被首席大臣的直言不讳激怒了——犯下罪孽的人即使内心不安,通常也是不愿意听到别人数落自己的过错的。 “您说的不错。”两个耐不住性子的贵族互相看了一眼,策马上前堵在首席大臣面前,“因为您的野心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一切应该有个了结了……您的军队已经死了一半的人,我们不能看着您把另外一半也送上绝路!”他们咄咄逼人地靠近首席大臣,“您被逮捕了,阁下!请您让您的人把武器放下,别再无谓地流血了!” “逮捕我?”首席大臣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以谁的名义?” “以女王的名义!”那两个贵族说着就要去拉首席大臣的马的缰绳,“以正统的女王玛丽一世陛下的名义!” 他们的手还没有碰到缰绳,威尔逊先生就拔出自己的手枪,将其中一个人打翻在地。而一名护卫也拔出剑来,将另一个放肆的人捅了个对穿。 贵族们似乎被这出人意料的场面震慑住了,他们全都吃惊地往后退去。 首席大臣抓住了这个机会,他用马靴上的马刺猛刺着胯下那匹栗色的骏马的肚子,“冲啊,先生们!”他大声喊道,“拔出你们的剑,跟在我后面。” 十三把剑在月光下闪着光,首席大臣一马当先,用手里的剑刺向挡在他前方那个惊慌失措的贵族。 那些刚才聚集在一起,试图从这盖世奇功当中分一杯羹的贵族们惊恐地一哄而散,如同一群看到狮子拔腿就跑的秃鹫和鬣狗。 首席大臣兴奋地笑了起来,“冲啊,先生们,让我们送这些叛徒下地狱!” 包围圈被冲散了,首席大臣身边一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然而他们并没有时间朝后看,这些侥幸逃生的骑士们奋力驱赶着自己的坐骑,在原野上疾驰起来,将燃烧的愈发猛烈的营地远远地抛在身后。 第137章 别离 首席大臣在第二天,即七月十九日的傍晚回到了首都,而前方战败的消息也几乎就在同时传遍了伦敦城的大街小巷。 在之前的一个星期里,伦敦城里维持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不过是首席大臣强力压制的结果,其性质恰似海啸前迅速退却到港湾深处的潮水,被压制的越久,其积蓄的力量也越多。那些反对派暂时被他的雷厉风行所震慑,躲回到了他们的洞穴当中蛰伏,可现在他用来控制局势的最大依仗——军队,已经在东盎格利亚的战场上土崩瓦解了,因而对于洞穴里的蛇鼠虫蚁而言,如今也到了他们出来的时候。 如果有人在晚上十一点离开自己的家门去街上闲逛一番,就会发现全市的大街小巷上都游荡着无数古怪的幽灵。他们掀起马路上的铺路石,用它们在每一个街口搭建街垒,同时在街垒四周挖出深深的壕沟阻断了道路。他们手中基本上都拿着武器,那是铸造业行会的商人们提供的,而前来建造街垒的建筑工人们,不少也受到建筑业行会的雇佣。伦敦城里的商人们一贯是爱德华国王重商主义和改革的支持者,如今见到首席大臣有难,自然就急不可耐地要来出上一口恶气。 在沿着泰晤士河的街道上,聚集着一群群市民。贵族阶级出身的穿着黑色的斗篷,而平民则穿着灰色的斗篷。首席大臣夺权时对于议会的粗暴举动,同样激怒了贵族们,让他们甚至不惜与自己一贯看不起的商人和平民携起手来,以赶走这个“爱德华国王的拙劣模仿者”。 天色彻底的黑了下去,那些胆小的市民们躲在自己的住宅里,毫无睡意。外面的街道上响着奇怪的响声,整座城市如同一只巨兽,而那声音就是它粗重的喘息。显然外面的街道上正发生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那些隆隆声如同席卷而来的波涛,又恰似天边卷集起来的风暴。然而从窗户往外看去,外面却漆黑一片,如同古希腊神话描绘过的塔耳塔罗斯的深渊,而那些神秘的声音就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让听众们不由得联想到地震前地底所传来的那种不祥的响声。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些躲在屋子里的市民们看到自己城市的模样,无不大吃一惊。这座巨大的都市,如今就如同一只被逼到了墙角的豪猪,拿着火枪和刀剑的律师,学徒和泥瓦匠们站在街垒上,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四周的街道,而最近的街垒距离白厅宫不过只有两个街区而已。 时间到了早上九点半,已经有至少两万人涌到了街道上,白厅宫的彩绘玻璃也因为他们的呼喊声而微微震颤着。 首席大臣前一天晚上刚刚回到首都,他出发的时候身边围绕着一支大军,然而回来时依旧跟随着他的只剩下区区几个亲随。仅仅睡了四个小时之后,他就被惊恐万状的仆人叫醒了,因而自然可以想见,他得知城里发生暴动时候是何等的怒不可遏。 在一心镇压的首席大臣的命令之下,王宫守备队派出了五十个骑兵去城里进行侦查,一个小时之后只有一半人回到了白厅宫里,而余下的士兵们的尸体被留在了街上,血从被打碎的颅骨里流出来,看上去如同一颗被压碎了的熟葡萄。从那些回来的士兵带回的报告来看,整个伦敦城如今已经成了一座沸腾的锅炉。如今城市里依旧忠于首席大臣的势力屈指可数,而玛丽公主的大军距离首都也不过就是一到两天的行程,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镇压暴乱亦或是守卫都城,都已经变得既不可能亦无必要。 首席大臣面色铁青地从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切,他下令让他的家人们收拾好东西,半个小时后在枢密院大厅里集合。而他本人则打开了办公室里厚重的文件柜,将里面的一些文件打包,将剩下的文件扔进壁炉。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暴民们已经抵达了白厅宫附近,子弹如同冰雹一样打在宫殿的大理石墙面上,一颗子弹打碎了首席大臣办公室的窗户,将对面墙边的一尊巨大的中国青花花瓶打得粉碎,这引来了旁边宫廷总管的一阵哀叹。 “您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的,亲爱的先生。”首席大臣冷冷地说道,“用不了一个小时,这座宫殿里的每一尊花瓶都会被打得粉碎的,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宫廷总管浑身颤抖着,弯下腰捡起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瓷片,脸上的表情仿佛他手里捧着的并非碎瓷片,而是自己儿子的遗体。 首席大臣不再理会这位无足轻重的角色,他朝着仆人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打包好的文件搬走,而后他就走出了书房。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几缕青烟从不远处的街道上向上方飘荡,显然暴乱者已经开始四处纵火。 当首席大臣来到枢密院大厅时,他的家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们围坐在一起,如同海难当中坐在甲板上看着船身一点点没入水中的乘客。 如同主持枢密院的会议一样,首席大臣径直走到主座上坐下。 “如今的局面,已经令人遗憾地恶化了。”他扫视着房间里众人的表情,将右手放在会议桌上,手指轻轻敲着绣着金线的桌毯,“我们的军队损失惨重,首都在一两天以内就会易手。” 屋子里落针可闻,虽然这消息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闻,然而萨福克女公爵和她的女儿们的脸色依旧因为首席大臣的话而变白了,她的丈夫多赛特侯爵则神经质地用自己手里握着的一柄白藤木的手杖无意识地抽打着自己的长筒靴。 “然而对于我们而言幸运的是,玛丽·都铎的军队也遭到了巨大的损失,数千人已经阵亡,而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士兵,这是她短时间内所无法补充的。对于她而言,目前所取得的仅仅是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而已。”首席大臣那张面具一样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没人猜得透他在想些什么,“她赢得了这场比赛的第一局,然而代价就是她已然精疲力尽,她只能以目前手里的残兵去迎击下一个敌人。” “下一个敌人?”简·格雷抬起脑袋,从进门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直面首席大臣的目光,“您是说伊丽莎白吗?” “是的。”首席大臣点了点头,简洁干脆地回答道。 “然而伊丽莎白并没有回复简写给她的信呀?”说话的是萨福克女公爵,“您怎么知道她会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边,而不是去归顺她的姐姐呢?” “这很简单。”首席大臣回答道,“当我在几天前向她提出联手的建议的时候,我是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合作伙伴;然而现在局势已经改变,如果我们再要和她联手,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将要归顺于她……我相信她会对此感兴趣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萨福克女公爵喊了起来,“您是说简做不了女王了吗?” “我们必须考虑现实,亲爱的夫人。” 女公爵看上去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成为王太后的迷梦似乎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她无力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那石榴般红润的嘴唇如今血色尽失。 “我们怎么办呢?”她如同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一般哭了起来,“一切都完啦……” “您终于是明白了局势了。”首席大臣的夫人慢悠悠地开了腔,刚才开始她一直用一种看戏一般的态度注视着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的确是一切都完了,您说的太对了……您当初搅合进这滩浑水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夫人,请您别在这时候说这些无意义的东西。”首席大臣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妻子。 “我之前就说过同样的话,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讲。”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手指上的指甲深深扎进自己的手心,“为了满足您的野心,您把我们都当做筹码放到了赌桌上,如今您输光了,却还不愿意承认事实。” “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了,伊丽莎白……” “她不会接受您的投诚的,您的忠诚和保证价值几何,世人早已经看的明明白白。您背叛了一位国王,将一个小女孩奉献在野心的祭坛上,如今又打算另寻一个新主子……即使伊丽莎白是个傻子,如今也明白了您是个什么样的毒蛇,先生!” “您已经充分说明了自己的意见,夫人。”首席大臣傲慢地回答道,“然而请让我提醒您一下那句老话——‘夫唱妇随’。” 首席大臣夫人看向自己丈夫的目光里充满了她甚至懒得掩饰一下的厌恶,她凛然地转过头去,不再搭理自己的丈夫。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首席大臣清了清嗓子,“如今王权的基石,已经从整个社会结构里被挖了出来,这座城市已经选择不再顺从宫廷的命令……外面的暴民们再过一个小时就会冲进来,他们会把每一个遇见的人吊死在门口的铁栅栏上……我们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 “逃命!”萨福克女公爵把胳膊交叉在胸前,“被当作笑柄,从白厅宫的楼梯上一路滚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悉心培养自己的女儿,希冀于有朝一日她能够坐在宝座上……然而如今,当我的心愿就要实现的时候,那唾手可得的权力却在我的眼前炸开,把我们一起炸的粉碎!” 她瘫软在椅子上,啜泣起来。 “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首席大臣回答道,“我们手里还有几张牌,当我和伊丽莎白谈判的时候,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一些更有利的条件……例如说我们可以要求伊丽莎白将简定为她的继承人。” 首席大臣夫人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了,您竟然还在做梦……命运已经抛弃了您,玛丽公主要做女王了,即便您和伊丽莎白联手也阻挡不了命运的大潮。” 首席大臣并没有理会自己的妻子,“如今时间非常紧迫,因此我打算立即动身,吉尔福德会和我一起,我们骑快马去伊丽莎白公主那里。至于诸位女士们,我会让人送你们去威斯敏斯特教堂避难。” “威斯敏斯特教堂?”这次插言的是站在自己妻子身边的吉尔福德勋爵。 “是的,教堂作为神圣之所在,有庇护逃亡者的义务,任何人不得侵犯……当年兰开斯特王朝的亨利六世国王复辟时,爱德华四世的妻子伊丽莎白·伍德维尔不就带着她的孩子们躲进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地下室吗?他们在那里安然度过了风暴。” “然而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吉尔福德勋爵大声说道,“如今没有人会受到这些迂腐的教条的拘束了……就在您说过的那件事之后不久,重掌权位的爱德华四世就把亨利六世的王后和儿媳从她们藏身的修道院里抓了出来!” “玛丽·都铎和爱德华四世国王不同,她是个虔诚的人。”首席大臣说道,“再说,教堂的大门即使阻挡不住玛丽·都铎的西班牙士兵,至少也能阻挡住外面的暴民。我们没有时间把她们带出城去了,也不能把她们留在这里,送她们去教堂避难是最好的选择。” 他又转向木然地站在自己妻子身边的多赛特侯爵,“先生,您是和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女士们身边?” 多赛特侯爵打了一个激灵,他的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想我还是留下照顾女士们,她们身边总该留个人以防万一……再者说来,我也不懂得战争的艺术,留在您身边也不能帮到您什么……” 首席大臣轻轻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和吉尔福德去伊丽莎白公主那里,您带着女士们去威斯敏斯特教堂。”他看了看窗外,“我想我们最好立即就出发。” 简·格雷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说不清楚是由于生气或是害怕。她站起身来,猛地抓住自己丈夫的手臂。 “我要和吉尔福德在一起。”她凝视着首席大臣,斩钉截铁地说道。 首席大臣因为简·格雷突然的强硬而有些意外,“这不可能,亲爱的小姐。”他已经改变了对简·格雷的称呼,“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和我在一起,吉尔福德是唯一的选择。” 他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然而简·格雷冷漠地看着他,让那个微笑只露出一半就夭折了,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冻坏的花苞。 “您要踏上绝路那是您的自由。”简·格雷张开双臂,站在自己丈夫的身前,“但我不允许您带着我的丈夫一起下地狱。” “您这话是从何说起?”首席大臣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冷硬,他同样站起身来,朝着简·格雷的方向跨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我是在为我们大家寻求一条出路,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我需要吉尔福德的帮助。” 首席大臣又转向脸上依旧带着泪痕的萨福克女公爵,“请您劝劝您的女儿吧,夫人。” 萨福克女公爵深呼吸了几下,摆出一副严厉的姿态,看向自己的女儿:“请您冷静点,让您的丈夫去干正事吧。” “闭嘴吧,母亲!”简·格雷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让萨福克女公爵吓得几乎咬伤自己的舌头,“您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话!如果不是您为了您的野心和虚荣搅合进这滩浑水里,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您把我的一生都毁了,现在还要帮助别人一起让我失去我的丈夫,让我成为寡妇!那样您就开心了是吗?您和爸爸的婚姻不幸福,于是您也就见不得您的孩子们幸福!”她伸出手指向自己的妹妹们,“我们不是您的女儿,我们只是您用来谋取权势的棋子而已,您算是什么母亲?您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讲话?” 萨福克女公爵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淡薄,“我也是为了您好呀……”她讷讷地说道,听上去如同一个心虚地孩子在家庭教师面前自我辩解,“我想让您做女王,这难道对您不是件好事吗?” “女王?”简·格雷突然大声冷笑起来,那尖利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午夜时分夜枭的叫声,让试图辩解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再次打了个寒战,“我不想做什么女王,也没有人问我想不想做女王!是您想做王太后,是您想要抓住权力!都到了这个时候,请您就别再说那些虚伪的套话了。” 萨福克女公爵脸色由苍白变得灰败,她再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了。 吉尔福德勋爵叹了一口气,从身后张开双臂,抱住了自己妻子的腰。与一周前相比,简·格雷瘦了很多,那原本就娇小的身形如今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他感到自己的妻子浑身上下也在发抖,或许是因为愤慨,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需要和父亲一起去。”他把自己的妻子在怀里转了个方向,轻轻亲吻了一下简·格雷的脸颊,“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留在这里帮不了您,我也不能躲在大教堂的地窖里等待一切结束。玛丽不会放过我们家族,她也不会放过您,如果死亡真的不可避免,就让我为保护您而死吧。” 简·格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叹息,她用双手掩住脸,抽泣起来。 首席大臣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如果我们要动身,那现在就需要出发了,外面的暴民可不会有耐心一直等着。” 他说着就走到门边,拉开房门,看向吉尔福德勋爵。 吉尔福德勋爵将自己瘫软的妻子放在一把扶手椅上,“亲爱的简,在这段短暂的婚姻里,您让我无比幸福,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奢求了……如果承蒙上帝允许,我们得以再次相见,那么我发誓我再不会离开您一步;如果命运要我们就此告别,那我们就在此暂时分离吧,我心里怀着希望,我们终有一天会在天堂相见的。” 简·格雷的眼睛里的光泽正变得越来越黯淡,她绝望地看向自己的丈夫,浑身上下只剩下那双眼睛里还有着些许生气,而那点生气也在迅速消逝。 吉尔福德勋爵最后亲吻了一下自己妻子干裂的嘴唇,朝着房门走去。 走到门边时,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简·格雷,“别了,亲爱的,别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简·格雷发出一声令最为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容的哀叹,她的身体无力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毯上,再也一动不动了。 第138章 第六天 让我们暂且抛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离开首都的首席大臣和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地下室里瑟瑟发抖的女眷们,将时钟拨回到几天前的七月十五日。在这一切戏剧性的事件在首都附近上演的时候,爱德华国王如今驻骅的彭布罗克城堡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距离国王陛下中毒已经过去了近一周的时间,这几天以来,这座王国里最宏伟的城堡之一却如同一座发现了瘟疫的检查站一样凄凉。城堡里大部分的房间都被关闭并贴上了封条,在罗伯特的命令下,那些原来以陛下的座上宾身份居住在城堡里的随行贵族们,都统一搬进了城堡下方的地牢里,去和老鼠与虱子为伴了。城堡为数不多的窗子上都加上了护板,从外面看上去如同一座座被青石板盖好的坟墓。 禁卫军在城堡的四周巡逻,高塔上的火炮已经装填好了弹药,炮口正对着不远处的彭布罗克城。城里的市民见到此情此景,纷纷惊惶失措地逃离自己的家园——如今各种各样的传闻都在四处流传着,而其中最有板有眼的一条声称爱德华六世国王已经驾崩,而禁卫军和他们的长官罗伯特·达德利一起都发了疯,正打算将城市和城堡一起烧掉来为国王陪葬。 七月十六号的傍晚,两个骑着马的旅人出现在了城堡附近,其中一个人的马上还带着一个孩子。这看上去显得有些奇怪的组合正是从法国赶回来的塞西尔和庞森比,以及在那场不幸的谋杀当中幸存的马夫的儿子皮埃尔。由于风向的原因,近些日子里法国沿海的船只都无法出港,而当他们终于可以离开港口时,英格兰海岸已经因为迫在眉睫的西班牙入侵而封闭,他们只能贿赂了一艘渔船的船长,将他们送到康沃尔郡一个少有人烟的渔港,再从那里经陆路赶到威尔士。 两个人向在城堡附近巡逻的骑兵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在他们的带领下穿过三道岗哨,进入了这座凄凉的巨大城堡。巨大的庭院里荷枪实弹的士兵取代了成群结队的朝臣们,当新的来客进入时,他们用毫不遮掩的警惕目光盯着骑在马上的塞西尔和庞森比,即便他们之前曾经见过这两人不下二十次——如今朋友和敌人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到近乎于不存在的地步。过去的朋友就是今日的敌人,而今日的敌人也未必不是明日的朋友。 一个禁卫军的军官正站在入口处的台阶上等候,他如同一尊雕像一样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到塞西尔和庞森比下马,方才迎上前来。 “先生们。”他朝着这两个他认识的人点头致意,“罗伯特大人得知了你们二位到来的消息,他同意接见二位。” 他指了指如同一只被吓傻的鹌鹑一样躲在塞西尔怀里的男孩,“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算是个证人吧。”塞西尔耸了耸肩,回答道。 “那么我会让城堡的总管照看他,问问厨房能不能给他找些吃的。” “我对此没有异议。”塞西尔点了点头,“然而我想要见的并不是罗伯特大人,而是国王陛下。” 那军官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很遗憾,陛下现在无法会客。” “那这里现在由谁负责?” “罗伯特大人如今对这里的一切负责。” “这么说,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了?”塞西尔注视着那军官的眼睛,“罗伯特大人究竟意欲何为?陛下究竟怎么样了?” “我只是个传话的信使。”军官不耐烦地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您究竟听到了些什么样的传言。您如果愿意去见罗伯特大人,那么您可以自己去问他这些问题;如果您不愿意见他,那么我就回去禀报。现在请您给我个答复吧:您究竟愿不愿意去见罗伯特大人?” 塞西尔因为这有失体统的接待而有些生气,然而他终究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牢骚咽了下去:“您要知道,先生,如果我不愿意见他,那么我早就上马离开了。” “很好。”那军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二位请跟我来。至于这孩子,请让他在这里稍等,会有人带他去休息的。” 那名叫皮埃尔的男孩听到这句话,连忙抓住了塞西尔的袖子,他的眼神里满是恐惧,脑袋像一个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着。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塞西尔弯下腰,摸了摸那男孩的脑袋,“你不是说肚子饿了吗?这些先生们会带你去吃点东西,等你吃完之后我就会回来接你,好吗?” 皮埃尔犹豫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松开了拉着塞西尔袖口的手。 “乖孩子,我很快就回来。”他又轻轻捏了捏男孩的手,转头走上了楼梯,庞森比跟在他身后。 几天前,这座城堡里还刚刚举办过通宵达旦的宴饮,而如今那些曾经挤满了鲜衣怒马的宾客的走廊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凄凉的气氛在整座建筑里蔓延着,从地下室到高耸的塔楼,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被这气氛所感染,塞西尔和庞森比一进入室内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一行人穿过寂静无人的候见厅,本应当人声鼎沸的大厅里冷冷清清的,连走廊里巡逻的卫兵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这间大厅高大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华丽装饰无疑是用来彰显王权的威仪,然而如今,那煊赫一时的王权已然不复存在,游荡在大厅里的不过是过去的影子罢了。 军官走到通向国王书房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军官拉开了房门,示意塞西尔和庞森比进去。 罗伯特·达德利正坐在一张四角镀金的书桌前,桌子上放着一些文件和信件。他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仿佛是在思考些什么。听到有人进来,罗伯特将一只胳膊放在了桌面上,而另一只手依旧放在下巴下方。他转过头来,看向塞西尔和庞森比。 塞西尔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贵族,罗伯特看上去比起一个月前老了好几岁,他的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两只眼睛下方因为缺乏睡眠也聚集起了明显的青黑色阴影。他看向塞西尔和庞森比的目光里满是阴郁之气,那目光宛如一股寒流,在他们的血管里横冲直撞,让他们从脚底冒出一股寒气。 塞西尔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罗伯特,思考着外面流传的此人已经发疯的消息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你们是从法国回来的?”罗伯特用沙哑的声音首先打破了沉默。 “是的,伯爵先生。”塞西尔摘下手里的帽子,鞠了一躬,“我们奉国王陛下的谕旨,前往法国进行某项秘密调查。如今我们带着搜集到的重要情况回来面见陛下,请您安排我们觐见。” “陛下病倒了。”罗伯特微微欠了欠身,冷淡地回答道,“陛下暂时无法接见任何人。您有什么要说的,就和我说吧。” “我很抱歉,伯爵先生。”塞西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请您别见怪,我并不怀疑陛下对您的信任,然而这件事我必须要向陛下当面汇报。” “我说过了陛下无法接见任何人。”罗伯特说道,“如果您真的不怀疑陛下对我的信任,那么您把这件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很遗憾,伯爵先生,我办不到。”塞西尔摇了摇头,“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除了陛下以外的任何人,尤其是您。” “这是为什么?”罗伯特微微提高了自己的嗓门,“为什么尤其是我呢?” “请您冷静,伯爵先生。”塞西尔连忙解释道,“因为我要向陛下汇报的事情……与您有关,确切的说是牵涉到您的一位家庭成员……” “您是说我父亲吧。”罗伯特冷冷地打断了对方,“您是指先王陛下的死,还是指先王后那件事呢?” 塞西尔的嘴巴因惊愕而张的老大,“您……怎么会……” “我怎么知道?”罗伯特冷笑了一声,“您从法国带回来的,已经是过时的新闻了,首席大臣阁下已经承认了一切……不需要您的那些证据,我们就已经知道真相了。您晚来了半个月,我聪明的朋友。” “那我想首席大臣阁下已经被逮捕了?”这回说话的是庞森比,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逮捕?”罗伯特轻蔑一笑,“恰恰相反,他几天前就已经离开这里,回伦敦去了。现在嘛,他要么已经成了王国的主宰,要么就已经一败涂地,也许脑袋已经被插在伦敦桥上供乌鸦去啄食,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 “我……我不明白……”塞西尔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似乎已经失去理智的罗伯特,“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啦?难道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陛下已经驾崩了?” 罗伯特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面,那四条可怜的桌腿在这巨大的冲击下瑟瑟发抖,“请您注意分寸,谁告诉您陛下驾崩了?” “我……只是重复一下外面的传言而已……”塞西尔讷讷地回答,朝着庞森比身后微微缩了几步,仿佛是在寻求保护似的。 “一群可笑的蠢货!”罗伯特怒吼了一声,“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祈祷他们的国王平安无事,因为他们不清楚,一旦爱德华离去,他们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罗伯特绕过桌子,走到塞西尔和庞森比面前。 “你们以为这不过是历史上一次平常的改朝换代,对吧?”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连那些深受他的恩德的人也这样想……一群无耻的水蛭,该死的吸血鬼……” 他的脚步踉踉跄跄的,看上去随时都要摔倒,塞西尔伸手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这个王国配不上他的国王,这个当代的索多玛……他们一察觉到细微的风吹草动,就抛弃了他们的国王,无耻之徒……一群无耻之徒……” “现如今,我父亲,玛丽和伊丽莎白想必都在争夺王位,就如同一群野狗在争夺一块腐肉。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了陛下的血!如果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我就带着禁卫军到伦敦去,您明白吗?”罗伯特紧紧盯着塞西尔的脸,“我要让所有这些人为他陪葬,我要处决每一个参与了这件事的贵族,我要在白厅宫前为陛下修一座巨大的纪念碑,用这些人的尸骨来做地基!” “一切就从那些关在地牢里的叛逆开始。”罗伯特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我已经告诉他们,要他们从早到晚为陛下祈祷,因为一旦陛下驾崩,那么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的脑袋就会被插在塔楼的墙垛上……我们有足够多的墙垛供给地牢里的每一位大人。您现在只要到地牢门口就能够听到,他们祈祷的有多么起劲!” “所以,陛下是出了什么意外吗?”塞西尔小心翼翼地问道,避免刺激到对面双眼通红,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般的罗伯特。 “是啊,陛下中毒了,而且是我的父亲动的手。”罗伯特大口喘着气,他举起自己的两只手,用厌恶的眼神盯着它们,“这令人恶心的血统……弑君犯的血统……” 他再次用手猛地锤了一下桌子,殷红色的血液从虎口冒出来。 “等那座纪念碑落成的时候,我就用他送给我的那把匕首割开我的喉咙……“罗伯特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早就该这么做了……那天我就应该这么做……” “大人,请容许我问您一个问题。”庞森比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长官,“您有多久没有睡觉了?” “我不需要睡觉。”罗伯特脸色阴沉地回答道。 庞森比还想再劝,放在书房角落处的座钟敲响了七点的钟声。 “晚餐时间到了,你们二位赶了一天的路,一定饿了。”罗伯特走回书桌旁,摇了摇铃,“请去用晚餐吧。” “您不吃晚饭吗?”庞森比问道,“您看上去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要去看看陛下。”罗伯特指了指书房一侧通向国王卧室的小门,“请两位自便吧。” 庞森比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劝了。 目送着塞西尔和庞森比离开房间,罗伯特随即朝着那扇小门走去,他穿过连接着书房和卧室的走廊,进入了爱德华的卧室。 面无血色的国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张英俊的面容上仿佛被包上了一层薄薄的蜡,看上去毫无生气。陛下的嘴唇微微动着,这看上去似乎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生命力的部分了。 罗伯特走到床边,爱德华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滑了出来,轻轻地搭在桃花心木的床沿上。他虔诚地捧起那只苍白的手的手腕,弯下腰,轻轻吻了一吻,将那只手轻轻放到身体旁边,又用被子将它盖好。 做完这一切后,他站直身体,看向坐在床头的帕格尼尼医生。 “博士。”他朝着医生点了点头,“陛下今天的状况怎么样?” 帕格尼尼博士缓缓站起身来,“陛下今天还活着。” 罗伯特不满地看了一眼医生,“我所希望您做的可比这要多。”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帕格尼尼医生微微叹了口气,用安抚的语气说道,“现在,陛下只要还在呼吸,就是最好的消息。” “您之前说过,如果陛下能够撑过一周,就能够安然无恙……如今已经六天了。” “是的,大人。”帕格尼尼医生点了点头,“然而最后一晚会是异常凶险的一晚……我已经为陛下用过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疗法,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罗伯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威胁。 “我是说,这最后一晚,陛下只能靠自己了。”帕格尼尼医生用一个哀伤的眼神制止了就要发怒的罗伯特,“如果陛下撑过今晚,他明早就会醒来,那也就意味着他将会康复如初。” “如果陛下没有醒呢?”罗伯特的牙齿在口腔里轻轻磕碰着,他感到自己的舌头仿佛是打了结一样。 帕格尼尼医生没有回答,然而这无声的回答却比起任何有声的回答更加清楚明了。 大颗的泪珠从罗伯特的眼睛里像泉水一样地流淌出来,他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擦着脸上的泪水。 “去休息吧,大人。”帕格尼尼医生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罗伯特的肩膀,“陛下的命运掌握在上帝手中,我们能做的只有为他祈祷了。” “您去休息吧,医生。”罗伯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我在这里为陛下守夜。” 帕格尼尼医生再次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了。 “我会为陛下祈祷的。”走出房门前,他低声说道。 罗伯特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对方的话。 医生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关上。 罗伯特站起身来,重新走到床前,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爱德华的额头。那白皙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冰的像一块大理石。而后他将一把椅子拉到床前,坐在了上面,久久地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国王。 第139章 玫瑰洇血 夏日的太阳落山的很晚,直到晚上八点,阳光才仿佛依依不舍一般,从百叶窗的缝隙当中缓缓地溜出去。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那些家具和油画的色彩逐渐消失,之后形状也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团团黑影。 罗伯特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将它放在壁炉架上,那暗淡的光晕在一片寂静和昏暗当中勾勒出房间的轮廓。窗外白日里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卫兵们纷纷回到自己的营房里休息,疲倦了一天的鸟儿也回到自己的巢穴当中,甚至连微风都不再吹动枝头的叶片了。 挂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过了半分钟,城市里教堂的钟声也如回声一般回荡在房间里。 罗伯特将一把扶手椅搬到床头坐下,他用手撑着床头,两只通红的眼睛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国王。 …… 爱德华感到自己如同陷入了一种介于梦幻和真实之间的状态。他的脑子因为发烧而昏昏沉沉,而耳朵里又时不时地传来熟悉的说话声,然而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以致于实在是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亦或是昏睡着,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某种云雾一般变幻莫测的影子,而脑子里掠过的念头都如同裹了一层纱一般朦胧,混杂着种种稀奇古怪的灵光一现和转瞬即逝的印象。他试图用神志的缰绳套住这些念头,然而他的努力终究是徒劳的,没过多久,一切就如同白天的露珠一般迅速蒸发,他又昏睡了过去,被漫无边际的黑暗所包围。 与往常一样,国王再一次从黑暗当中醒了过来。然而这一次却和之前并不完全相同,周围的一切不再是各种模糊的影子,而是某种确切的存在。周围的一切越来越亮,他睁开眼睛,自己的神志在这些天来第一次清醒了过来。 爱德华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北欧风格装饰的客厅里,客厅贴着铁灰色的壁纸,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简单而又雅致的风格。墙上挂着的电视机开着,然而却没有任何节目在播出,屏幕上巨大的“暂停服务”的红字一闪一闪。 爱德华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然而似乎所有的电视台都停止了服务,那“暂停服务”的红字闪烁的速度越来越快,晃的他有些烟花。 他关掉电视机,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雨滴正一滴滴地打在玻璃窗上。外面的花园里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正在盛开着。一辆银色的奥迪旅行车从门前驶过,拐了一个弯,开上了对面房子的私家车道,车门打开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笑着从车里跳了出来。 无数的记忆涌入脑海,爱德华想起来了,这是在他的牛津郡的家里,他是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年轻的历史教授……外面是他自己种的玫瑰,在切尔西花展上获得过三等奖……对面住的是温特斯先生一家,他是伦敦金融城的股票交易员,他和太太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 突然间,爱德华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单膝跪倒在地上,手指紧紧抓住地上的羊毛地毯,他的指甲裂开了,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在地毯上留下点点污渍。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噼啪打在玻璃窗上,在窗户上留下蜘蛛网般的裂纹。花园里的玫瑰花在风中颤抖着,花瓣落在泥土里,迅速被泥土吞噬。 …… 罗伯特被国王粗重的喘息声吓了一跳,他连忙凑近去看,发现爱德华的脸正因为发烧而烧的通红。 他连忙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那是帕格尼尼医生临走前留下的药水。他从玻璃杯里倒出来一勺药水,喝了下去,确定没有问题,方才扶起昏迷不醒的爱德华,用勺子轻轻把药水喂进他的嘴唇。 那清澈的药水顺着爱德华的下巴流下来,滴在毯子上,然而那药水的确有效,没过多久,爱德华的呼吸就平静了下来。 罗伯特将国王再次轻轻平放在床上,坐回到自己的原位,继续他的守夜。 …… 挂钟指向四点一刻,最后一个学生已经从教室走了出去,爱德华将放在讲台上的教案收进公文包,将黑板上的笔迹悉数擦去。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爱德华摇了摇头,拿起放在讲台边上的长柄雨伞,走出教室门时顺手带上了挂在门背后的风衣。 建于中世纪的学院大楼里没有一个学生或是老师,墙上挂着的油画上也仿佛蒙上了一片水气。爱德华低下头,发现大理石的地面上也已经满是水渍。 他加快脚步朝着大门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幅幅油画上,人脸的颜色开始融化,在走廊尽头那幅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爵士的等身画像上,这位著名校友的脸已经变得如同毕加索笔下的人像一般,取代那张充满智慧的脸的是逐渐变得扭曲的轮廓。无数的颜料,连同家具和装饰上的油漆,都变成了流动的液体,仿佛火山口喷发出的熔岩流般一路流淌到地上,在这条颜色的河流身后只留下黑色与白色,犹如老照片当中的世界。 爱德华走出了大门,停车场里依旧没有人,他的那辆银色梅赛德斯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的角落。 他冒着雨穿过停车场,打开车门,发动了车,将雨刷器开到最大。 爱德华将安全带扣好,放下了手刹,他犹豫了片刻,打开了收音机。与电视机不同,收音机立即欢快地嚷嚷起来。 “……首相在结束对非洲八国的访问之后,于今天上午返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对记者发表了谈话……” 车轮开始转动,爱德华驾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一圈,开上了回家的大路。 “本地新闻,三十五号高速发生一起四车连撞的交通事故,受事故影响,三十五号高速牛津至海威科姆段暂停通行,预计重新开放的时间未知……” 雨越下越大了,雨刷器徒劳地工作着,然而它刚刚扫过,玻璃上就再次积满了水渍。 远处的道路上,一个绿色的小小生物在那里蹦蹦跳跳,让人想起树林里钻出来的地精,爱德华慢慢减速靠近,发现那是一个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他正在那里设置路障。 车停下了,爱德华打开窗子,那警察走了上来。 “下午好,先生,前面的道路封闭了。”那警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请你绕行其他道路吧。” “封闭了?”爱德华听到自己问道,“出了什么事?” “三十五号高速发生了一起事故,高速封闭了,非常抱歉。”那警察朝他点了点头,又重新跑了回去,接着设置路障。 爱德华叹了口气,他打开导航,重新设置了一番,发现新的路程要比原路多用掉十五分钟——倒也不是不可接受。 车子调了个头,往回开了半英里后右拐上了一条两车道的乡间小路。 天色越来越暗了,铅灰色的积雨云层越来越低,似乎就要从空中压下来。爱德华打开了车灯,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而收音机也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 “……他们刚刚结束为时六年的婚姻,据知情人士透露,双方已经聘请了律师团队,将就子女抚养权和财产分割等一系列问题对簿公堂……” 两道刺眼的光柱笼罩了一切,爱德华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兽从前方的弯角冒了出来,如同躲在丛林里伺机扑食猎物的老虎。 那是一辆巨大的卡车,不知为什么出现在了这条小路上,也许同样是为了绕开封闭的高速,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爱德华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刹车踏板被他踩到了底,轮胎和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声巨响,爱德华感到仿佛有人拿锤子砸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钢化玻璃如同一块塑料膜一般被撕开一个大洞,安全气囊弹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脸撞在了白色的气囊当中。 耳边传来颅骨碎裂的咔嚓声,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 当看到床上的爱德华开始抽搐起来时,罗伯特感到自己仿佛在冬天里被人扔进了冰水,浑身的血液都变凉了。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铃绳,死命拉了起来,几乎要把那可怜的绳子扯断。 五分钟后,衣冠不整的帕格尼尼大夫急匆匆地冲进了房间,医生握住国王冰凉的胳膊,探了探他的脉搏。 “怎么了?医生?”罗伯特焦急地拉着医生的衣摆,“您快说话呀!” “我没有什么能为陛下做的了。”头发花白的医生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凄然,为整个国家的宫廷服务了二十年,他所见过的无数悲剧,喜剧和闹剧把他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一个有些铁石心肠的人,或者不如说,他用极端的理性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保护壳。然而今晚,这坚固的壳子被撕裂了,没有比眼前的一切更可怕的悲剧了。 罗伯特的双腿如同折断了一般,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把爱德华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如果那只冰凉的手上之前还带着一些温度,那么现在那些余温正在飞速地消逝。 国王的抽搐逐渐停止了,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 …… 当爱德华醒来时,他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家的客厅里。 他用手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想要把灯打开。然而按下了开关之后,屋子里却仍旧是一团漆黑。 爱德华皱了皱眉头,又试了试另一个开关,依旧没有反应,显然屋子里断电了。 他走到床边,往外看去,一轮血红色的月亮挂在空中,月光照亮了外面的花园,然而花园再往外就是一团黑暗。道路,路灯,对面温特斯先生的两层住宅,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无边的黑暗,而他自己的房子和花园,就如同飘荡在这无边的黑暗之海上的一叶孤舟。 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了爱德华的全身,他快步走到房门前,想要出去看看,然而房门却似乎从外面被反锁住了,任他如何拧动把手,依旧纹丝不动。 爱德华愠怒地踢了一脚房门,他反身穿过客厅,来到厨房里,打开了橱柜的门,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箱子,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FIRE EMERGENCY(火灾应急)”。 他打开了箱子的锁扣,里面放着一个干粉灭火器,一把消防斧,以及一把锤子。 爱德华犹豫了片刻,一把抓起了那把锤子。 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用锤子猛击了一下玻璃,那被撞击的地方立即浮现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纹。 他心头一喜,再次举起锤子。 …… 罗伯特拿起一块丝绸手帕,沾了沾床头柜上的银盆子里面的薄荷水,轻轻擦了擦爱德华的额头,国王微弱的呼吸变得略微响亮了些。 他惊喜地看向医生。 帕格尼尼大夫俯下身来,握起国王的手,陛下刚才看起来就要消失的脉搏又变得强劲起来。 国王身下的被单和睡衣都被汗水浸透,罗伯特将他轻轻抱了起来。国王看上去十分憔悴,那漂亮的蓝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许久没有睁开,而他的身体则如同羽毛一样轻。那被汗水打湿的黑色头发一缕缕打在他的前额上。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进了房间,在国王的额头上飞舞着,罗伯特挥手将它拍开。 “大人,请您用枕头把陛下的后背垫高,这会有利于陛下的呼吸。”帕格尼尼医生说道。 罗伯特连忙行动起来,在国王的身下堆叠上一块块松软的枕头。 …… 落地窗的玻璃终于被敲碎了,爱德华扔下手里的锤子,转头回到厨房,拿起了红色箱子里的那把消防斧。 他重新回到客厅里,冷风正从窗子上被敲出的大洞灌进客厅。 爱德华弯下腰,从窗子上的大洞里钻了出来,他的脚踩在窗边的一丛灌木当中,那枝条折断的噼啪声在这一片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 突然间,如同得到了什么信号一样,花园里的玫瑰花开始疯狂摆动起来,随即,所有的花苞在同一瞬间展开了,黏腻的花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那些长着尖刺的花茎开始生长起来,在爱德华惊讶的目光中,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构成一座穹顶,将整座房子包裹起来,那血红色的月光也难以穿透花茎间细密的缝隙。无数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其数量连一场大雨中从苍穹间落下的雨滴都难以匹敌。 爱德华拿起手里的消防斧,奋力劈砍这面前无穷无尽的花茎,血红色的液体从切口中流出来,花茎剧烈地震颤着,上面的每一根尖刺都竖了起来,满怀敌意地正对着爱德华。 …… 罗伯特轻轻注视着国王闭着的眼睛,他的手里轻轻摇动着一把孔雀翎的扇子,让夏日炎热的空气吹起轻风,吹散了国王额间再次冒出来的那些细密的汗珠。 国王时而微弱时而粗重的呼吸变得稳定下来,如同清晨的朝霞般的淡粉色重新占据了他的面颊,这表现既可以认为是病情稳定的吉兆,又可以被当作是回光返照的凶兆。 罗伯特低下头,在医生惊愕的目光当中,他亲吻了国王的额头,“醒过来吧,爱德华……求你……上帝保佑……”他的头发披散在国王的脸上,眼泪顺着他的脖子一路流进领子里。 国王的胳膊微微动了动。 门外传来一阵嗡嗡声,城堡里的仆人和军官们都醒了过来,如今纪律已经不再有约束力了,他们都守在国王的卧室门口,期待着得到最新的消息。 …… 爱德华感到手里的斧子越来越钝,他将斧子的刃凑在眼前,上面已经布满了裂口。 他将手里的斧子扔在地上,用手去撕扯那越长越密的花茎,如同一只被困在渔网里的抹香鲸在奋力撕扯着网子。尖利的刺深深刺进他的手心,鲜血落在泥土里,随即泥土里又长出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红色的玫瑰,白色的玫瑰,一朵朵盛开的玫瑰向他展露着花蕊,它们的花瓣摆动着,仿佛一张张正在狞笑着的脸庞。 毫无预兆地,无数的记忆再次涌进他的脑海:白厅宫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香粉的气息混杂着松脂燃烧的味道;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射进来,落在小湖的水面上,与那粼粼波光一同舞动着;宽阔的大道上满是积雪,绿油油的山坡上金银花正在迎风盛开。 而后进来的是无数的面孔,它们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迅速地出现又消失:头发花白的男人;面容姣好的女人;一张张谄媚的面孔,惊恐的面孔亦或是失望的面孔在黑暗中盯着他;而后是某个被押上断头台的黑影,巨大的斧子落下,鲜红色的血液如同喷泉一样喷涌而出。那没有脑袋的躯体如同离了水的鱼一般徒然挣扎着,最终平静了下来,一动不动。 那无数的面孔聚集在一起,汇聚成一张面孔,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爱德华试图回忆起那张面孔的主人,然而还没等他想起来,那张脸上饱满的肌肉就逐渐萎缩下去,青黑色的眼窝深陷,光洁的橄榄色皮肤变得满是褶皱,没过多久,那张脸就变成了一个大张着嘴巴的骷髅。 爱德华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关节都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他的两条腿无力地瘫软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脸落在了泥土里,而那泥土突然变得无比松软,如同沼泽一般,他不断地陷下去。 那是谁呢?当淤泥逐渐将他包裹起来时,他徒然地想着。 “爱德华……”一声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请你……醒过来吧……求你……” 那撕裂般的痛苦逐渐消退了下去,爱德华的神志重新变得清明了些,如同一阵风赶走了闷热的暑气。那无数张面孔都有了对应的名字,那无数的场景也不再是一段段割裂的碎片,而是一幅连续的画卷,展示出他的一段人生。 他想起来了那是谁。 那遮盖了天穹的玫瑰花枝,毫无预兆的燃烧了起来,金色的火焰如同游蛇一般在颤抖着的花枝上流动着。那些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尖叫着,他们刚才还盛放的花瓣如同遭遇寒流一般迅速枯萎。无数还带着热气的血滴从空中落下,那些玫瑰花瓣沾了血,如同接触了硫酸一般冒起了青烟。四周支撑着穹顶的粗壮枝干在烈火中扭曲,变形,随即整个穹顶都塌了下来。 …… 金色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重新回到了房间,让屋子里的一切又有了形状与色彩,一只早起的喜鹊轻轻落在窗边,好奇地注视着房间里的动静。 爱德华的眼睑轻轻张开了,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微微眯了眯眼睛,当他终于适应了这光线时,眼前出现的就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罗伯特……”他轻声说道,嗓子里那嘶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大颗的眼泪从罗伯特深陷的眼窝里冒了出来。他一边哭泣一边笑着,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想起来了,那就是你……”爱德华缓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满是胡茬的下巴,喃喃地说道。 他的嘴随即被两片火热的嘴唇堵住了,这是个无比激烈的吻,里面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欣喜。 帕格尼尼大夫尴尬地缩在了墙角,转头看向墙壁,仿佛正在饶有兴致地欣赏壁纸的花纹。 那只喜鹊轻轻叫了一声,展开翅膀,随即消失在那金色的阳光中。太阳神尤里乌斯驾驶着他的太阳车升上天穹,那耀眼的金色光芒笼罩了世界,万物又重新变得明亮而又清晰。 第140章 交易 首席大臣离开伦敦之后的第二天,即七月二十日,玛丽公主和她的军队就进入了伦敦城,首都将她作为正统的女王来欢迎,伦敦的市长将城市的钥匙交给了她。 玛丽公主再一次回到了白厅宫,经历了几十年的沉浮之后,她终于成为了这座宫殿的主人,而她坐上宝座之后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勒令威斯敏斯特教堂将在它的地下室里避难的首席大臣的家眷们交出来——有一位来自罗马的红衣主教在身边随时赦免她的罪过,她丝毫不担心这一举动会触怒她一贯敬仰的天主。 且说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日夜兼程开往肯特郡的方向,身边仅仅带了一百多名骑兵。几乎在玛丽公主进入首都的同一时间,伊丽莎白公主的暂居之所阿灵顿城堡也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座临河而建的优雅城堡是公主的崇拜者小托马斯·怀亚特爵士的产业,如今伊丽莎白公主正是他的座上宾。 穿过城堡四周的意大利式花园和用白色大理石装饰的走廊,就来到一间用桃花心木和橡木装点的古朴图书室。图书室的墙边安置着三人高的巨大书架,上面摆满了烫金书脊的精美藏书,许多是从意大利和德意志,甚至是从君士坦丁堡和大马士革高价购买来的手抄本。 伊丽莎白公主正斜靠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长沙发上,她手里翻动着一本奥维德的《变形记》,这本古罗马诗人的不朽之作,是12世纪意大利的手抄本,也是这座图书室的原主人,著名的诗人老托马斯·怀亚特爵士最得意的收藏之一。 小托马斯·怀亚特爵士正站在公主身边,他的一只胳膊靠着沙发的靠背,另一只手轻轻摆弄着那浓密的黑色头发。他穿着一身希腊式的长袍子,然而脚上却套着白色的丝袜和浅口薄底鞋,看上去如同古希腊吟游诗人和佛罗伦萨花花公子的杂交怪物。 爵士低着头,装作饶有兴趣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手里的书页,然而那双眼睛却并不怎么关注书上的内容,而是忙于朝着公主投去一阵阵勾魂摄魄的眼波,同时还附送着一阵阵诗人式的长吁短叹。 老托马斯·怀亚特爵士曾经是公主和爱德华国王的母亲,安妮·波林王后宫廷里的红人,当年他想必也是用这种方式轻轻拨动了安妮王后心头的琴弦。在那场毁灭波林家的风暴当中,老托马斯·怀亚特爵士幸运地全身而退,回到自己的城堡里,将精力投入到十四行诗的世界里,同时用对那位香消玉殒的王后的追忆填满他的闲暇时光。 与他的父亲不同,小托马斯·怀亚特爵士是一个冲动且暴躁的年轻人,他原本可以在军事上有所成就,然而那致命的脾气使得任何军事长官都难以给予他充分的信任。他崇拜自己光芒四射的父亲,然而他天生缺乏作为诗人的天赋,因而也只能在平日的生活里和装扮上做一些不伦不类的模仿。他对伊丽莎白公主的狂热崇拜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此——既然父亲是公主母亲的崇拜者,那么作为老爵士的儿子,他自然也要做公主身边的宠臣。他对模仿自己父亲的执念是如此深重,事实上他身上总带着一点狂热的气质,这也许是由于他在随父亲前去西班牙担任大使时亲身体验过那片宗教裁判所林立的土地上的狂热气氛。 年轻爵士的眼波和糊弄玄虚的叹息换来了他想要的回报,伊丽莎白公主时不时地抬起头,让他看看自己那绯红的脸和眼角的秋波。两个人都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对于怀亚特爵士而言,伊丽莎白公主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舞台上的布景,一场双人舞当中的舞伴,他把这一切变成了一出戏剧,他饰演一位拜倒在公主裙下的崇拜者,而伊丽莎白只需要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一样摆出公主的气度就好。这样的表演让他感到自己成为了他那才华横溢的父亲的精神继承人,而伊丽莎白公主也不介意满足他的这种表演欲,以此换取托马斯爵士为她搜集来的那些黄金和兵员。 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伊丽莎白公主轻轻地合上手里的书册,“我没想到您对奥维德感兴趣,亲爱的托马斯。”她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您喜欢的东西就是我喜欢的。”怀亚特爵士试图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然而那笑容挂在他那胡须茂密的脸上实在是显的不伦不类。 他动了动那罩在高大身体上的袍子,坐在了伊丽莎白公主身边,看上去活像个穿女装的赫拉克勒斯,“我的父亲教过我十四行诗的写法,然而我实在是缺乏天赋,以致于如今我想为殿下写一首诗来赞扬您的美貌,却不知道从何下笔。”随之而来的是又一阵做作的长吁短叹。 “您为我弹弹琴吧。”公主说道,“您是个好的音乐家,您的琴声和歌声总令我感到心神放松。”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靠在沙发的靠垫上,笑吟吟地看着怀亚特爵士,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虽然往外漫溢着动人的秋波,那波光却毫无温度,甚至可以说是带上了一丝讥讽之意。 怀亚特爵士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他也并不在乎。他拿起放在旁边小茶几上上的鲁特琴,轻轻拨弄起琴弦,同时唱起了一首古罗马的歌谣: “拉瑞斯神啊,助佑我们吧!” “玛尔斯神啊,请勿让疾病和灾难危害你的子民!” “饱足的玛尔斯神,疯狂的玛尔斯神,站在门槛上守卫着我们!” “守护播种的神明啊,我们会不住地将你的名字呼唤。” 伊丽莎白公主面带微笑地听着怀亚特爵士的歌唱,不得不说,这副歌喉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艺术天赋当中最值得一提的部分了。 一名男仆低着头走进了房间,他的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子,里面放着一张纸条。 伊丽莎白公主接过纸条,将它展开,怀亚特爵士也停止了自己的歌唱,将鲁特琴放回原处,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公主。 伊丽莎白公主看完了纸条,那两道漂亮的眉毛抬起来,她轻轻笑了一声。 “您在笑什么?”怀亚特爵士问道。 “是那个人来了。”伊丽莎白公主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他就在楼下的候见厅里。” “您说的是什么人啊?”怀亚特爵士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是那位当代的卡山德,那位玩弄毒药的行家。”伊丽莎白公主弹了弹那用玫瑰水保养的很好的指甲,“一个把王国当作菜市场摊子上两便士一个的萝卜,以为自己趁摊贩不注意就能一把将它藏在自己的袖口里的窃贼!而人人都当他是什么高明的窃国大盗。” “您是说首席大臣?”怀亚特爵士即使再愚笨,此时也猜出来了伊丽莎白公主所指的对象,“您说他到这里来了?”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楼下的人是这么说的。”伊丽莎白公主再次打了个哈欠,“我想他们也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弄错吧。” “可他来这里干什么?” “一条丧家之犬被人从家里赶了出来,自然要去找新的主人摇尾乞怜。”公主满不在乎地说道,“他被我亲爱的姐姐彻底打败了,如今他不来找我又能找谁呢?难道要他去法国或是德意志当寓公吗?那恐怕对他而言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他赶出去。”怀亚特爵士说着就要起身,然而伊丽莎白公主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 “让他进来吧。”公主说道,“虽然是一条丧家之犬,但总还能有点作用。再者说来,他来这里拜访我,自然也得给我带上些礼物,何必急着要赶他走呢?” 她坐直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您去带他进来吧,托马斯。别对他太没礼貌,毕竟他是个老人了;但也别显得卑躬屈膝,如今是他来求我们。” 怀亚特爵士笑了笑,鞠躬退出了房间。 伊丽莎白公主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她调节了一番椅子的角度,确保自己的脸被隐藏在丝绸窗幔所投下的阴影当中。 没过多久,怀亚特爵士就带着首席大臣回到了图书室里。 “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阁下。”他朝着伊丽莎白公主通禀道。 伊丽莎白公主朝着那跟在怀亚特爵士身后的身影投去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与几个月前相比,首席大臣头上那花白的头发当中白色和黑色的对比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换,头发下方的那张脸虽然尽力摆出一种庄重的神色,然而那如同蜘蛛网一般不断扩展的皱纹网络还是将此公内心的疲惫与忧虑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公主面前。 “殿下。”首席大臣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微微欠了欠身。 “您为什么要对我行礼呢?”公主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道,“在您看来,我只是先王的私生女而已,而您则是大臣,公爵,嘉德勋位骑士……您没有理由要对我行礼。” 她说完,瞥了一眼首席大臣那微微发红的脸,隐藏在阴影当中的那张脸上的神情当中颇带了几分兴味。 “那是一种政治上的需要,殿下。”首席大臣说道。 “所以您来拜访我,恐怕也是一种政治上的需要吧?”公主轻笑了一声,“毕竟我们也算不得是什么老朋友。” “我一直为此感到遗憾,殿下。但现在还为时不晚,如果我能成为您的朋友,我将会感到万分荣幸。” “所以您是来和我成为朋友的吗?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即使算不得是敌人,也至少称得上是竞争者。” “您一定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昨天是敌人,今天就可以成为朋友,一切全凭需要。”首席大臣说道,“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利益一致的敌人可以握手言和,而利益冲突的朋友也免不了反目成仇。” “所以您是来和我握手言和的?” “的确如此,殿下。”首席大臣再次躬了躬身,“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带来了一份礼物。” “您是说您的那些宝贝档案吧?”伊丽莎白公主露出一丝不动声色的微笑,“在我亲爱的姐姐宣布对以往的一切既往不咎以后,那些文件和废纸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话不能如此说,殿下。”首席大臣说道,“玛丽·都铎的确宣布对一切既往不咎,然而对于文件里提到的那些人而言,这些秘密终究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就像冒着烟的维苏威火山一样,谁说得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喷发呢?” “也许您说的对,”公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而那些秘密毕竟是大幅贬值了。” “我不否认这一点。”首席大臣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还为您带来了一支军队。” “您还有剩下的军队啊?”伊丽莎白公主带着恶趣味欣赏着首席大臣脸上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浮现起来的阴霾。 “还剩下一千人左右。”首席大臣干巴巴地回答。 随即他又补充道:“然而一个小的砝码,如果放在天平上的正确位置,也能够彻底地改变平衡。” 伊丽莎白公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 “玛丽·都铎目前的确取得了暂时的胜利,然而那不过是皮洛士式的胜利罢了,她的军队伤亡惨重,尤其是她那只宝贵的西班牙军团,我的人加上您的军队,我们完全可以将她击败。”他微微停顿了片刻,“玛丽·都铎有西班牙人的支持,然而皇帝已经给了她自己愿意给的全部;可您的那些朋友还没有给您以任何帮助呢……如果他们愿意给您几千人作为支持,那么我们就赢定了,您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 “我的朋友?”伊丽莎白公主似笑非笑地问道。 “是啊,您在德意志不是有不少朋友吗?那些新教诸侯和您之间的通信可一直没有断过。他们一直希望英格兰有一位新教徒坐在王位上,这会是第一个新教大国。” “您是从沃尔辛厄姆爵士的档案里看到的吧?”伊丽莎白冷笑了一声。 “沃尔辛厄姆爵士并不是唯一懂得监视和刺探情报这门艺术的人。”首席大臣轻轻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我也有我的信息来源。” “好吧,就算您说的有道理。”伊丽莎白公主耸了耸肩,“我们击败了玛丽,把那些西班牙人赶回老家去,可这也不意味着我就能高枕无忧。您是不是忘了,在威尔士那边,还有一只军队,一只比目前国内的所有乌合之众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军队。” “您是说禁卫军吧。”首席大臣说道,“您暂时不必担心,我的儿子正忙于哀悼他那位早逝的君王,一个沉浸在悲痛当中的人是无法及时作出任何有价值的回应的。” “可他总会有从悲痛当中抽身的时候,不是吗?”公主回敬道,“当爱德华下葬,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无可挽回的时候,悲伤就会转变为愤怒,复仇的欲望会占据他的灵魂,而他将会向任何当时坐在王座上的人复仇,用复仇的火焰点燃整个国家。” 她轻轻拨了拨额头的秀发,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首席大臣坐下,“是您点燃了这把烈火,亲爱的大人,您打算怎么灭火呀?” “关于这件事嘛,我就要依靠您的帮助了。”首席大臣坐在了沙发上,用指节轻轻敲着沙发的靠垫,“我之前向您提出过您和罗伯特之间的婚约,您当时也同意了。” “而您的儿子拒绝了,因为他认为我的弟弟比起我而言更具有吸引力。”阴影当中的公主微微动了动,“您现在打算旧事重提啦?” “为何不可呢,殿下?”首席大臣露出一个奸商似的微笑,“您马上就要成为女王了,为了延续王朝,您需要一个继承人,而要取得一个继承人,您就要先找个丈夫……我为您找的这个丈夫,还附带一只一万多人的军队作为结婚礼物,在这一点上他虽然只是个伯爵,却比那些德意志一文不名却要硬充派头的王子强的多。” “我倒是无所谓。”伊丽莎白公主懒懒地说道,“正如您说的那样,丈夫对我而言不过是一种需要,我并不怎么在乎是谁,只要他有能力给我一个孩子就好。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我,在于您的儿子,他拒绝了我一次,想必就能拒绝第二次……我虽然不在乎嫁给谁,但是我可绝对不会接受一个两次拒绝我的男人。” “我相信不会再有第二次的。”首席大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如今您和罗伯特之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了。” “您是说我的弟弟?” “的确如此,殿下。如今爱德华国王不但不是您与罗伯特之间的障碍,而是助力。” “这又是为什么?”伊丽莎白公主好奇地问道。 “您和爱德华国王陛下是一母同胞,从某些角度来看,你们的长相有不少相似之处。” “您是要我去做我弟弟的替代品?”伊丽莎白公主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了许多,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上想必也带上了恼怒的神色,“您好大的胆子!” “当太阳下山之后,我们只能接受月亮作为替代品,即使心里再不情愿。” “您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公主冷哼了一声,“相比对于您而言,只要未来的国王姓达德利就好,至于孩子的父母是吉尔福德和简,亦或是罗伯特和我,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只不过是您达到目的的工具……无论是谁的孩子继承王位,他都是您的孙子。” “您实在是一针见血。” “我听说您的儿子吉尔福德就在楼下,不知道他听了会怎么想?” “他和他的妻子本身就对王位没什么兴趣。”首席大臣撇了撇嘴,“我这样做也是帮了他们一个忙,为他们除去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站起身来,朝着公主走了一步,“所以我们达成共识啦?我支持您做女王,您嫁给罗伯特,我依旧保持我现在的职位。” 伊丽莎白公主抬起头来,“您可真是直白。” 她朝着首席大臣伸出一只手,“我接受您的提议。” 首席大臣轻轻捧起那只手,弯下腰吻了一吻,“您不会对此后悔的。” “但愿如此,大人,但愿如此。”她将手收了回去,当着首席大臣的面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背,“希望您也不会为此后悔。” 第141章 晚霞 爱德华靠在放在窗边的一把躺椅上,将胳膊放在窗台上,用手轻轻揪着将脑袋探进屋里的牵牛花和爬山虎,这些生长旺盛的植物已经布满了整个外墙。依然带着暖意的斜阳将红润的光线洒在花园里那些高大的橡树和椴树的枝头,微风轻轻将天竺葵和蜀葵的香气带进国王的房间。 当陛下刚刚醒来时,他就表露了要立即返回伦敦的强烈愿望,然而正如谨慎的帕格尼尼大夫所说的那样,爱德华国王还没有彻底复原。因此国王的要求被罗伯特温柔而坚决地拒绝了——在健康的红色重新染上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之前,爱德华哪里也不许去。 房门出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脚步声。 “你来啦。”爱德华轻轻地说道,随即控制不住地轻轻咳嗽了几声。 罗伯特快速走上前来,将盖在爱德华身上的毯子压的更紧实了些。 “太阳快落山了,你会着凉的。”他说着就要关掉窗户。 “让我透透气吧。”爱德华抬起头要求道,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对我有好处,是医生说的。”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把窗户关上。 夏日黄昏那轻柔的微风,混杂了海水的腥咸和花园里花草那醉人的芳香,轻轻抚摸着两个人的脸庞。 “真美啊……”爱德华望着窗外夕阳红色的光辉,“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落日夕照居然能如此壮观,这样习以为常的东西却如此令人心神荡漾。” 罗伯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国王身边。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有的是时间。”国王自顾自的说道,“而如今我却在想着……这样的落日……我还能看到几次呢?也许是五次,十次,三十次,几百次,或是成千上万次……但谁说得准呢?也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别这样想。”罗伯特将他的手搭在了爱德华的手背上,用轻柔却坚决的声音说道,“你的气色好多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你想要看多少次夕阳都可以,一百次,一千次或是一万次,直到你看腻为止。” 国王轻轻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他出神地注视着天边那璀璨的红霞,那艳丽的霞光挂在天幕上,让天空看上去仿若被泼上了鲜血的白布,城堡四周的丘陵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等到太阳落山之后,用不了多久那轮廓就将只剩下黝黑的影子,如同宏伟的巴比伦城如今存留于世的些许残垣断壁一般。 “我们该回伦敦去了。”爱德华轻声说道,“我们已经在这里耽误太久了。” “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罗伯特拿起小茶几上果盘里的一个桃子,用一把银柄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它切开,“医生说了,你需要接着静养。” 爱德华轻轻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如今的局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内战已经爆发了。你虽然不让我看文件和快报,大致的事情我还是了解的。” 罗伯特拿起一瓣桃子,示意爱德华张开嘴,而后将那还在滴着汁水的果肉放在了爱德华的嘴唇上。 “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你手里有禁卫军,只要我们把军队开回首都,这场闹剧就会结束了,在这之前,你就当是在看一场戏吧。”罗伯特看着爱德华伸出舌头,将那瓣桃子卷进嘴里,“他们打得越激烈,到时候你收拾局面就越顺利。” “许多人已经死了,这场内战每拖延一天,就有成百上千的人失去性命。” “而这些失去性命的人,大多数是你的敌人,剩下的也算不上是你的朋友。”罗伯特耸了耸肩膀,“我父亲和你的姐姐们会帮助你解决掉那些不方便你亲自处理的家伙。如果你要处死数以百计的贵族,那么所有人都会将你视为暴君,但现在既然他们之间开始互相残杀了,那么你也用不着被那些肮脏的鲜血弄脏自己的手。” 爱德华沉默地看着窗外,一只云雀从天空中落在窗子对面的一棵大栗树的枝头上,那两只黑豆一般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国王。 “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遗憾。”他轻声说道。 罗伯特有些不自在地把头转向一边,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扶手椅的扶手,仿佛是在弹琴一般。 “我承认,我之前将他逼得太紧了,让他除了举旗反叛意外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爱德华接着说道,“我并不想对付他,我所要削弱的是他的职位,还有他所代表的阶级,事实上,我真心希望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其他人,这样我也就不必担心会牵连到你了。” “他有选择的。”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沮丧,”他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而已,不愿意承认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他总挂念着那些旧日的荣光,也就只能选择为那个旧时代陪葬……既然到了他该退场的时候,那么他就应该体面地鞠躬谢幕,否则就只能被观众轰下台。” 他沉默了半晌,接着说道:“他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就像两艘船被不同的浪潮裹挟去了相反的方向。”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让你免于去做这个选择的……我以为只要你父亲看清了形势,那么他就会知难而退。”爱德华反握住了罗伯特搭在他手背上的手,“然而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当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告诉我说,王座是世界上最好的位子,它让坐在上面的凡夫俗子也能成为某种半神一样的存在;然而这也是一把受诅咒的椅子,伴随着它的是永恒的孤独。”爱德华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万事皆为虚幻,唯有权力永恒。” 罗伯特伸出胳膊,把国王搂在怀里。 “这宫廷里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权力诅咒了。”国王接着说道,“亲属和朋友之间相互残杀,仅仅为了那与权力共舞的片刻欢愉……这疯狂的表演让我感到恶心,然而我却不得不接着演下去,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从我降生之日起一切就注定了: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离开这舞台,唯一的区别是躺在精美的棺椁里被抬下去,还是浑身是血地被拖下去。” “我想你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和我手中的权力接近我的人。”爱德华苦笑了一声,“你所感兴趣的并不是国王,而是爱德华·都铎这个人,我想我应当对此感到高兴才是。在其他人眼里所能看到的我,不过是承载着王冠和权杖的躯体罢了,就像是个用来装果子的篮子一样。” “瞧瞧我们两个。”爱德华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罗伯特,“我们是多孤独的两个人啊……我们的家人都是些虎视眈眈的猛兽,而朋友则是在空中盘旋着的秃鹫,茫茫的苍穹下,我们能信赖的只剩下彼此。” “这还不够吗?”罗伯特轻轻握住国王的下巴,将对方的脸转过来,他俯下身子,吻了爱德华的嘴唇。 那嘴唇起初是冰凉的,然而罗伯特感到热气正涌上那粉色的嘴唇,没过几秒钟,他就得到了令他惊喜的热烈回应。 “足够了。”当两个人终于结束这个深吻时,他听到爱德华轻轻地说道。 他们肩并着肩,肘碰着肘,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晚霞。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爱德华低声说道,“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会怎么做呢?你手里掌握着禁卫军,如同朱庇特手里掌握着雷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当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时,这是我内心里唯一能感到慰藉的事情,你能保护自己,你有为自己找到幸福和平静的可能……” 罗伯特微微抿了抿嘴唇,“不会的,不会有幸福,也不会有平静……那样的话,对于我来说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也不会在乎能不能保护自己了。” 他看着窗外,仿佛是对那辽阔的原野讲话:“那几天里,我感到我已经不是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但是也并非已经穿过来世之门的灵魂……而是某种游魂,因为未曾了解的执念而被困在这人世间,一旦心愿达成就会灰飞烟灭。对于我而言,那时我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复仇。” “对你父亲吗?”爱德华轻声问道。 “对他,对你的姐姐和亲属们,对一切为你的不幸而暗自窃喜的人。”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意,“还有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国,它理当在地狱的烈火里灼烧。” “幸运的是,我不必那样做了。”他抓起爱德华的手,又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很抱歉。”爱德华喃喃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让你陷入了这种可怕的境地。”国王看上去有些惆怅,“我太自大了,以致于忘记了被逼到墙角的猛兽是最危险的。我以为自己能够跳出这棋局,以棋手的方式俯视这一切……我以为我赢定了。” 他苦笑了一声,“多么惨痛的代价啊。我父亲说君主们与凡人不同,我们算得上是某种半神了,可半神终究不是神……阿喀琉斯死在帕里斯的箭下,忒修斯被吕科墨德斯这样的奸诈小人推下了悬崖,亚历山大死于毒药,而凯撒则命丧于阴谋家们的匕首。命运的一贯作风就是如此,它把身居顶峰的人推下悬崖,又将被它打落在尘土里的失败之人扶起来。” “然而你终究没有输。”罗伯特一直抓着爱德华的手,时不时地用手指轻轻摁一下那被他握住的手,“也许那本该是你的命运,可那又如何?你已经战胜了它……如今你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了。” 他拿起爱德华的一缕黑发,轻轻把玩起来。 “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给你父亲留下你们家祖传的庄园。”国王说道,“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为我做了很多事,也许是出于自利的意愿,但无论如何,我都应当给他以相应的回报。” “您不必如此的。”罗伯特低下了头。 “的确不必,但是我想这么做。“爱德华停顿了片刻,他的脸颊上染上了一丝绯红,”我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他,你清楚的。” “谢谢您。”罗伯特低声的说道,他的声音有些沉闷,仿佛鼻子被堵上了一般。 他们互相靠在一起,看着红色的晚霞逐渐消退,这个夏日晴朗艳丽的白昼即将黯然消失。 仆人们拿着油灯和蜡烛走进了房间,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份文件。 “我记得我特意强调过,不要把这些东西带来这里。”罗伯特不悦地瞪了一眼那个仆人。 “没关系的,把它给我吧。”爱德华轻轻拍了拍罗伯特的脸颊,“不过是一份快报而已,又不是《大宪章》,这玩意还不至于把我累垮。” 他伸出手来,从托盘里拿起那张纸,将它展开。 “出什么事了?”罗伯特从仆人手里接过一具烛台,看着爱德华就着烛火那昏黄的光线看完了手里的报告。 “玛丽已经占领了伦敦。”爱德华将那张纸重新折叠起来,放在了身边的茶几上,“你父亲和吉尔福德去了伊丽莎白那里,他把你的其他家人留在了伦敦。” 罗伯特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们安全吗?” “报告里没提到。”爱德华安抚地看了一眼罗伯特,“不过玛丽刚刚进入伦敦,恐怕也来不及对他们不利,再说她如今正在忙着收拢人心,这也不利于她营造自己宽和的形象。” “他真是个可怕的怪物。”罗伯特捏紧了拳头,“丢下自己的妻子和女眷们……把她们扔给敌人。”他脸上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因为她们没用了,不是吗?对于没用的人,他从来都是弃若敝履,就像我一样。” 爱德华用脸颊轻轻蹭了蹭罗伯特下巴上的胡茬。 “据说玛丽不会在伦敦逗留太久,她的军队已经遭到了惨重的损失。目前她正在集结军队,打算利用现有的数量优势,一鼓作气解决掉伊丽莎白这个最后的障碍。”爱德华接着说道,“我想我们该回伦敦去了:禁卫军从这里开去伦敦大概需要十天左右,到那个时候她们双方应该刚刚决出胜负……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帕格尼尼医生说你需要静养。”罗伯特抗议道,“在你休息期间,英格兰和欧洲都可以再等等。” “我在这里做爱德华·都铎,过的很开心。”爱德华将头靠在罗伯特的肩膀上,“然而这终究只是一场梦,一出戏剧的幕间休息,如今铃已经打响,休息室里的观众们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该是重新上场表演的时候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终究是国王,无论是为了履行责任还是巩固我的地位,我都必须现在回首都去。” 罗伯特看上去还想要反驳,然而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会让他们准备一辆宽大的马车,在里面设置一张软榻,让你能够躺着。” 夜幕那如同轻柔的幔帐一般透明的阴影笼罩了窗外的一切,点点繁星从天边探出头来,用忧郁的目光扫视着人间大地,一阵清风拂过花园,枝头那无边无际的树叶在阴影当中隐隐约约地颤抖着。国王内心里突然感到有些不安,这令他战栗的惶恐感觉从心头掠过,而后很快随着神经传遍了全身。他又想起了那个梦里遮蔽天空的瑟瑟发抖的玫瑰穹顶,那张牙舞爪的尖刺,还有如鲜血一般顺着茎干向下滴落的红色花汁。 他将罗伯特的手握得更紧了,如同一只趴在火炉上的猫一般,他紧紧地贴着罗伯特的身子,脸颊埋在对方的脖颈上。 夜色越来越浓,最后整个大地都浸沉在了这片阴暗而忧郁的夜色里。 第142章 耳提面命 转眼之间,距离玛丽公主进入首都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早在玛丽公主进城前几个小时,残存的议员们就急不可待地召集了议会,宣布玛丽公主为“不列颠,爱尔兰和法兰西的合法女王”,同时指斥不久前他们曾经联名效忠过的简·格雷为篡位者和叛逆。于是当玛丽公主抵达白厅宫时,这份决议连同议员们的百余封效忠书就已经摆上了她的案头。 对于议员们而言,如此急不可耐的做法,自然是出于洗脱嫌疑的需要,毕竟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在宣称简·格雷为女王的效忠书上签过名,而玛丽公主虽说目前对外显示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宽宏姿态,然而以历史上的经验看来,君主们对这一类的事情都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下雷霆。对于议员们而言,如今越积极地表露自己的忠心,就越能够有效洗清未来的女王对他们的偏见。再者说来,他们既然已经签署过一次这样的效忠书,那么签署第二次时候,心理负担就自然少了很多,第一次失节显然令人痛苦,然而这样的事情做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习惯了。 玛丽公主迅速恢复了首都的平静,与简·格雷不同,她并没有选择白厅宫当中那间曾属于她母亲的王后套间,而是选择了国王的寝宫。 与玛丽公主一起返回的加德纳主教终于得偿所愿,被任命为内阁首相,而其他职位也被赏给了玛丽公主的党羽,作为对他们的忠诚的回报。然而也有人注意到,内阁当中的一些重要职位依然空缺,包括财政大臣和内政大臣这两个重要位置,显然玛丽公主打算暂时把它们保留在手里,作为未来与其他派系谈判的筹码。 在四天的休整之后,玛丽公主下令她手下军队的主力开往肯特郡,以摧毁伊丽莎白公主的势力。在经历了几场血战之后,如今玛丽公主手下的军队比起伊丽莎白公主依然有着优势,然而这优势相比于之前已经大大减少了。除此之外,玛丽公主手中所掌握的金钱也已经趋于枯竭,兵不血刃地取得首都也代表玛丽公主失去了纵兵劫掠这座城市以充实军费的可能。而她的公公查理五世皇帝如今也已负债累累,难以给她有效的援助。因此无论从经济上还是军事上,玛丽公主都必须迅速结束掉这场内战。 伦敦城留下了大约一千军队,他们把守着城市的各个关键所在,包括白厅宫,议会大厦,伦敦塔以及威斯敏斯特教堂——首席大臣的家眷已然被从教堂的地窖里带了出来,软禁在伦敦塔里,其中就包括仅仅当了九天女王的简·格雷。显然对于信奉天主教的玛丽公主而言,破坏被英国国教信徒占据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所谓神圣避难权一事,并不存在什么心理上的障碍。 三天之后,从肯特郡方向传来了玛丽公主等待已久的捷报:在经历了一场八个小时的血战之后,玛丽公主的军队再次以惨重的代价赢得了另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如今伊丽莎白公主的残军正在缓慢而有计划地朝着他们的大本营撤退,而玛丽公主的军队也在谨慎地向前推进。如果这样的局势持续下去,那么玛丽公主一方将会赢得最终的胜利。 对于玛丽公主而言,这样的结局虽然因为未能够达到速胜的目标而显得不是那么完美,然而胜利毕竟是胜利。捷报传来的当天,她就命令加德纳主教将这场胜利的消息通报地方上的各个郡,目的自然是暗示那些首鼠两端的地方官员们早日公开效忠。 七月二十八日的早晨,玛丽公主如同往常一样起的很早,在进行了晨祷之后,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前去餐厅用早餐,随行的还有几名产科大夫——玛丽公主的预产期即将到来。 令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是,在早餐时分传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一只军队出现在了伦敦郊外,目前已经占据了距离城市不远的汉普顿宫,从他们的旗号来看,是自陛下中毒以来已然盘桓在威尔士超过半个月之久的禁卫军。 禁卫军抵达的消息立即在白厅宫里引发了恐慌,如今内战当中的各方实力,加在一起都难以望禁卫军的项背,这股强大的力量已经成为了内战的胜负手。这只军队究竟是敌是友?它和它的指挥官罗伯特·达德利下一步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将会支持哪一位王位继承人?这几个问题将直接决定这场玫瑰战争以来最大规模的王位争夺战的结局。 玛丽公主一得到消息,就立即下令让正在自己私邸休息的新任首相加德纳主教立即进宫觐见。而加德纳主教也非常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他的马车如同闪电一样,在半个小时之后就冲进了白厅宫的庭院,将两匹拉车的白马累的口吐白沫。 主教不待马车停稳,就自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敏捷的如同一只野兔,对于即将失去自己梦寐以求的权力的恐惧让他爬上楼梯的动作比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要迅捷。 玛丽公主在国王的办公室里接见了气喘吁吁的主教。这间华丽的办公室,曾经服务过自从爱德华三世以来的每一位国王。它那十五英尺高的天花板,装饰着四面墙的深色的橡木壁板以及四角镶金的古朴家具,无一不在彰显着权力的庄重感。 玛丽公主坐在写字台后的一把扶手椅上,在她身后是汉斯·荷尔拜因所创作的亨利八世国王的巨幅画像,当主教走进房间时,他所看到的就是父女两人那如鹰一般的眼神同时向他投来的场景。这一击的效果十分显著,主教的额头上立即冒出了冷汗:在喜怒无常的亨利八世国王手下服务了几十年,这种本能的恐惧已经被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如同兔子对苍鹰的那种本能的恐惧,只要有一个合适的信号就会被唤起。 “陛下。”主教的面孔一直红到了耳根,他深深朝着玛丽公主鞠了一躬。 玛丽公主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扶手椅,示意主教坐下。 “您已经知道那个消息啦?”玛丽公主看向主教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正如同一只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被评估着。他用力按了按扶手,让自己定了定神。这一动作果然有效,亨利八世的影子重新回到了墙上的肖像画里,而面前坐着的人影又变成了玛丽·都铎。 “您派来召唤我的信使把快报送到了我家里,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即赶来了。” 玛丽公主点了点头,“所以您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我想我们必须寻求和平的解决方案。”主教犹豫了片刻,用婉转的语气说道。 “您是说我们如果选择动用武力就是以卵击石吧。”玛丽公主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加德纳主教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他有些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扭扭捏捏地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我只是想说……我们应当先了解一下对方的来意,判断一下来的那支军队是友是敌……”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的几个单词的声音如同水面上正在散去的涟漪一般微弱。 “这倒真是个好问题。”玛丽公主自嘲地笑了笑,“那您说,罗伯特·达德利带领着禁卫军,开到了距离我们不过十几英里的地方,如今这个王国对于他而言宛若一个挂在枝头的熟透了的苹果,只要稍微踮踮脚,就能够摘下来。那么如果您是他,您打算拿这个苹果怎么办呢?” “如果是我的话,”主教微微皱了皱眉头,“我会用禁卫军作为筹码……待价而沽。” 他悄悄看了一眼玛丽公主脸上的表情,看到对方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方才接着说道:“如今他处于一种超然的地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这场纷争当中扮演造王者的角色,我想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他拉拢到您这边来……您只要比伊丽莎白公主出价更高就赢了。” 玛丽公主低下头,轻轻摸了摸自己鼓起来的肚子,突然,她不受抑制地笑了起来。 加德纳主教茫然的看着他的女主人,“陛下觉得我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玛丽公主拿起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恰恰相反,您说的完全没错,事实上,我也早料到您会这么说。” “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发笑?”玛丽公主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起来……就是那个金苹果的故事,您一定还记得。” 加德纳主教点了点头。 “传说中,在宙斯举行的一次宴会上,纷争女神厄里斯将一颗‘献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扔在了终身的宴会桌上,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罗狄忒都想要得到这颗苹果,于是他们找到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作为评判。”玛丽公主低着头,仿佛是在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讲话,“三位女神都给了他以慷慨的许诺:赫拉承诺让他统治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雅典娜宣称会让他成为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而阿芙罗狄忒嘛,她许诺给他以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想,如果您是帕里斯的话,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金苹果放在赫拉的手里的。”玛丽公主再次抬起头来,“然而帕里斯却最终将那颗苹果给了阿芙罗狄忒,而阿芙罗狄忒则让美丽的海伦成为他的妻子……再之后就是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城邦陷落,英雄殒命,胜利者则多葬身于还乡的风暴当中而尸骨无存。” “我不太明白,您究竟想说什么?”加德纳主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茫然。 “我是说,您和罗伯特·达德利不是一样的人,您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您不能理解他,而他也绝无法理解您。”玛丽公主把自己坐着的扶手椅向后一推,站起身来,“他不是来提条件的,他来这里是为了我的弟弟。” “爱德华国王陛下?” “是的,他是来为我弟弟复仇的。”玛丽公主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是个多血质的年轻人,不同于您这种苍白的教士,驱动着他行动的是激情而非理智。” “然而他如果要复仇的话,理应去找他的父亲才对。” “啊,不。”玛丽公主摇了摇头,“您这话可说的不太公正啊,难道您对于这个阴谋一无所知吗?这可不是一个神职人员该有的诚实态度啊。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沾上了爱德华的血,也许是主动的,也许是被动的,即使您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事实。” “我想他并不满足于只诛首恶,他要找一切人报仇,或者不如说,是要向命运报仇。”玛丽公主缓步绕过写字台,走到主教面前,“您要做的就是告诉他,这是不现实的。” “我,陛下?”主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细了许多,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是啊,就是您。”玛丽公主耸了耸肩膀,“您刚才也说了,我们应当寻求和平的解决方案……而您在我看来正是执行这个使命最合适的人选。”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吧,您是使者,他不会对您怎么样的。” “那我该怎么和他说呢?”主教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其中有的汗珠子已经要流到他的鼻子上了。 “您要告诉他,他要做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他不是爱德华,没有办法同时对付那么多的敌人。”玛丽公主轻声说道,“他手里握着他无法掌握的力量,如果他不想让那股力量在他手里炸开,将他炸的粉碎的话,那么他就要立即寻找一个合作伙伴。如今他父亲和伊丽莎白已经勾结在了一起,如果他选择伊丽莎白的话,那么就等于同时选择了他的父亲,杀死他的爱人的凶手,如果他愿意那样,那就请他自便;但若是他不愿意的话,那么他只剩下我这唯一的选择了。” “您是说……他无法长久掌握住禁卫军?” “他只是那只军队的长官,而并不是他们的主人,他还没有那个资格。这只军队是一只可怕的猛兽,我的弟弟亲手把它从幼崽喂养大,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加固了它的笼子,因而才得到了这只猛兽的忠诚。”玛丽公主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忧惧的神色,“如今它的主人死了,笼子的大门也被打开,它正漫无边际地在外面闲逛着,寻找着自己在这世界上所理当扮演的角色……而当它了解到自己手里的力量时,它就会露出獠牙了,因为这国家里的所有人都是它的猎物。” “在古代的罗马和如今的土耳其,君主不过是禁卫军的玩物,他们可以立任何他们愿意选择的傀儡做皇帝或是苏丹,而被选中的人也必须用金钱和权力去犒赏这只军队。”玛丽公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了,“一旦他们意识到他们在英国也可以这样做,那么君主,贵族,和议会都会沦为他们手里的玩物……如果罗伯特·达德利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那么禁卫军就会选择一个愿意这样做的指挥官来充当他们的喉舌。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只猛兽明白这个道理之前把它关回笼子里去。” “我明白了……”加德纳主教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会把这些话都转告给莱斯特伯爵的。” “您还要告诉他,我理解他对爱德华的感情,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我愿意给他以最大的哀荣。”玛丽公主接着说道,“我会在皮卡迪利广场建造一座爱德华六世国王的纪念碑;我会给在剑桥或是牛津捐款开辟一座爱德华六世国王学院;舰队的新旗舰将被命名为‘爱德华六世国王号’;而我的儿子也会被命名为爱德华·冯·哈布斯堡。”她用无限爱怜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日后会成为爱德华七世国王。” “议会会通过一份法案,授予爱德华一个尊号。”玛丽公主略微思考了片刻,“就叫‘公正者爱德华’吧,如果他不满意的话我们也可以讨论……一切他想要的荣典都可以讨论,即便是他要让伦敦改名为爱德华波利斯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加德纳主教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巴,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玛丽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说他不那么在乎权力和金钱,但我们该给的还是要给的。”玛丽公主补充道,“禁卫军的每名士兵可以得到二十个金币的赏赐,而没有爵位的军官都可以获得骑士勋位,有爵位的军官都升爵一级。至于罗伯特·达德利本人嘛,我会封他为威斯敏斯特公爵,财政大臣和内政大臣两个职位随他选一个。” 可怜的主教已经被弄的晕头转向了,他如同小鸡啄米一样机械的点着头。 “至于他的复仇欲望,我表示充分的理解……他的父亲要如何处置,就由他来决定好了,我绝不干涉……除此之外他可以处决三百个人,名单由他拟定,但需要经过我的核准。” “我都记下来了,陛下。” “好吧。”玛丽公主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想没有人能给他比这个更有诚意的条件了。您的马车就停在外面,我给您配二十五个骑兵,您现在动身,两个小时您就能到汉普顿宫,我希望您能在晚饭前回来。” “我希望能为陛下带来好消息。” “我也希望如此,不光为了我,也为了您。”玛丽公主已经重新走回了写字台后面,“用不着我提醒您,一旦禁卫军掌握了权力,那么在新政权里面是没有您这种人的容身之地的……对那些腰佩长剑的人而言,刀剑总是胜过笔尖的。” 她抬起裙摆,重新坐回到了扶手椅上。 加德纳主教一躬到地,倒退着离开了房间。与来时恰恰相反,他的两条腿此刻如同灌了铅一般。 他一路踉踉跄跄地穿过宫殿的走廊,来时搭载他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口。主教挥手拒绝了门前听差的帮助,自己打开车门,随即就跌坐在了天鹅绒的马车靠垫里。 他将窗帘放下,瘫软在座椅上,倘若此时有人打开车门,一定会以为主教大人发作了心脏病。 车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敲了敲车窗。 “我是陛下卫队的副队长,护送您去汉普顿宫。”他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主教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嗯”声,过了片刻,车轮开始转动起来。 第143章 加德纳主教的忠诚 当加德纳主教的马车穿过城区时,禁卫军抵达城外的消息已经在市民间传开了。大群的人正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走着,其中不乏有人用带着恶意的眼神看向巡查的士兵和道路两边的商铺。 一位优秀的船长可以从天际线上云彩的形状变化预测暴风雨的来临,而在主教看来,城市里如今的状况已经显露出骚乱来临前的一切特点。很可能的是,即使禁卫军不进攻城市,首都连同玛丽公主建立起的短暂政权也将在一场暴乱当中自我瓦解。 加德纳主教如今终于有了厄运临头之感,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坍塌,他的世界的天穹径直朝着他的头顶压了下来。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当中,加德纳主教不是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或许会倒台,然而当倒台的可能清楚明了地展现在他面前时,这个老人那坚强的灵魂也几乎要被彻底压垮了。 如今对于玛丽公主和主教而言,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期待着罗伯特·达德利能够听从自己的理智,而非被愤怒冲昏头脑。加德纳主教曾经用他的口才在无数次谈判当中大放异彩,然而这一次情况则完全不同,他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谈判。西塞罗的舌头没有拯救他的性命,而主教如果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和荣华富贵,就需要更好的口才和运气。 马车从城市里驶了出去,加德纳主教将窗子稍微向下开了一条缝,那带着尘土气温的风涌进闷热的车厢,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好受了一些。 加德纳主教在脑海里构思着即将到来的谈判:首先需要让罗伯特·达德利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并非具有如他想象的那种优势,而是身处悬崖边缘,稍不留神就会失足跌落。而后,他要让这个年轻人相信,面前的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是和他站在一边,为他的利益考虑的——在加德纳主教看来,这一点并不困难,毕竟这算得上是神职人员的看家本事了。再往后,就到了提出条件的时候了,玛丽公主慷慨的条件想必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动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马车的车轮压到了一块石头,车厢猛地颠了一下。腰部传来的痛感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让加德纳主教从一厢情愿当中清醒了过来。 他轻轻把后脑勺靠在车厢的缎面靠垫上,用手指按压着鼻梁,竭力把自己带入到罗伯特·达德利的角色里去,想象着这个如今将整个王国的命运握在手里的年轻人的大脑里如今正在进行着怎样的思考。 罗伯特·达德利为什么要接受玛丽公主的条件呢?主教在内心里问自己。如今他处在绝对的上风,只要这位伯爵愿意,禁卫军随时都可以进攻几乎算得上是一座空城的伦敦,今晚他就可以在白厅宫国王的桌子上吃晚饭了。他手中掌握着朱庇特的雷霆,有什么理由要仅仅因为几句虚无缥缈的威胁就把这巨大的力量如同一块烫手山芋一样地塞给别人呢? 主教用他政治家的精明计算着目前的形势:玛丽公主提出的条件非常慷慨,然而只要罗伯特·达德利手里握着禁卫军,那么他随时可以自己去取玛丽公主所承诺提供给他的东西。禁卫军想要的只有赏赐,他们才不会介意这些赏金和爵位是来自玛丽一世女王陛下,还是罗伯特·达德利……或者说是罗伯特国王陛下? 加德纳主教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仿佛一根烧红的铁针穿透了他的心窝一般,他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 仿佛一阵大风吹散了萦绕在原野上的浓雾,加德纳主教感到眼前的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诚然,罗伯特·达德利并没有王族血统,然而如今王位上的都铎家族的血管里,也没有多少金雀花家族的高贵血液,他们的王冠由博斯沃思战场上的鲜血所铸造,那么自然也可以被更多的鲜血所取代。再者说来,他如果需要王族的血统作为遮羞布的话,只要娶一个王族血统的女人,无论是伊丽莎白公主还是格雷家的几个小女儿,都可以达到目的。 “对,对,就是这样了。”加德纳主教低声自语道,“如今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做国王了……禁卫军自然想要这个从龙之功,而他一旦做了国王,就会没收来大笔的贵族财产用来赏赐这只军队,而他到时候要给爱德华国王以什么样的哀荣,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暴力是一切权力的基础,掌握暴力就掌握了最终极的权力,而这个年轻人手里正握着全欧洲最强大的暴力机器之一……” 主教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感到自己的脖颈后面凉飕飕的,仿佛刽子手的斧头的利刃已经贴了上来。他用一只手托着苍白的额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马车前壁上的木头花纹。 所以现在怎么办才好呢?主教在心里权衡着各种可能。为玛丽公主誓死效忠一条首先被从他的脑海里排除了出去,主教已经不是第一次改换门庭了,从一艘正在下沉的破船跳上一艘刚下水还散发着油漆香味的新船,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情。既然他如今有了这个好机会能够第一个上车,又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在车上占个好位子呢? “他如今正需要人投靠。”主教感到自己的血直往太阳穴上涌,“那些禁卫军的军人都是一群头脑简单的武夫,他们哪里懂得政治的奥妙呢!如今他正用的着我这种德高望重的政治家来主持内阁……” 刹那间,云开雾散,加德纳主教感到耳聪目明,他的思维一下子打开了:既然都是做首相,在哪位国王手下服务有什么区别呢?在一位年轻而缺乏根基的年轻人手下做首相,难道不比服务一位喜怒无常而城府深沉,又不缺乏合法性的中年女王强吗?罗伯特·达德利一贯是国王手中的剑,他习惯于听命行事,而非是做那个掌舵的人。只要他能让对方相信自己,那么很容易就能够反客为主,成为新国王身后那个真正掌握一切的幕后操纵者,就像法兰克王国当年那些权倾朝野的宫相一般。 主教如同苍蝇一样兴奋的搓起手来,面前的康庄大道令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马车刚出城门不远,就遇到了禁卫军的先锋队。在得知主教是城里派来的使者之后,带队的军官爽快的放行了,同时还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们,虽然这不过是监视的礼貌说法罢了。主教从车窗外看到了装备精良的步兵和骑兵,还有那些黑色的青铜炮,那狰狞的炮口正对着城市的方向。连毫无军事经验的主教都能看出来,禁卫军正在抢占进攻阵位,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对不堪一击的首都发动攻势。 如果说主教刚才还有所犹豫的话,眼前的这一幕就彻底让他打定了主意。他原本还打算先提出玛丽公主的条件,再视罗伯特的反应而见机行事,然而现在他却决定一见到罗伯特·达德利就向他投诚,不光如此,他还要竭力劝对方立即进攻城市。到新国王论功行赏之时,他的这一举动也就让他顺理成章的从投降者变成了对新朝建立有功的功臣。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成为新朝的首相呢? 马车穿过郊外的森林和草地,很快就抵达了汉普顿宫前巨大的庭院。那座雄伟的宫殿的扩张工程仍然在建设当中,但如今已经完成的部分也已经在规模上冠绝欧洲了。那巨大的大理石立面上,英格兰历代国王的雕像居高临下地看着主教的马车一路飞驰,直到马蹄形的楼梯前方才停下。 主教轻快地踩着踏板,从车厢里跳了出来。 一个穿着黑衣的军官在门口迎接主教,他冷淡地朝着主教鞠了一个躬,一言不发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主教跟在他身后。 大厅和走廊里空无一人,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的墙壁和拱顶间回荡着,阳光从落地窗里射进来,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军官将主教带进了空荡荡的亚历山大大厅,这间巨大的大厅长达两百二十英尺,与后世的凡尔赛宫一样,它的墙壁上大量采用水晶镜子作为装饰,这也令这座大厅的规模比起实际要显得更加宏伟。 大厅尽头的高台上,放置着金色的王座,而王座上方则是金色和红色的巨大华盖,上面用金线绣着都铎家族和爱德华六世国王的纹章。 罗伯特·达德利就站在王座旁边,看到主教过来,他冷淡地点了点头。 主教严肃地走到罗伯特的面前,朝着他深深鞠了一个躬。 “我听说您带来了玛丽公主的条件。”罗伯特生硬地说道。 “的确如此,阁下。”主教点了点头,“然而我现在不打算说了。” 罗伯特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什么?” “因为您不会对这些条件感兴趣的,您也不应该对这些条件感兴趣。玛丽·都铎没有什么能给您的,用对您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来和您谈条件,这是一种欺骗。”主教义正严辞地说道。 罗伯特的眼睛一瞬间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了,过了片刻,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复杂表情,令正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的加德纳主教不由得有些无所适从。 “那您打算和我说什么呢?”罗伯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兴趣。 加德纳主教因为这丝兴趣而大受鼓舞,“如今禁卫军掌握在您的手里,而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您愿意,就能成为国家的主人……如今谁手里的剑越锋利,那么他说话就越响亮。您手里握着最锋利的剑,自然人人都应该聆听您的话。” 罗伯特看上去似乎听懂了主教的话,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王座,微微扬了扬下巴。 “您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主教脸上露出一个狐狸似的微笑。 “王位对您来说如今是唾手可得,都铎家的王冠不就是用他们的剑赢来的吗?”主教循循善诱道,“我明白您对已故的爱德华国王的忠诚,您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参与了谋杀陛下的凶手坐在王位上吗?” “您可以完成爱德华国王的遗志,您可以为他修建宏伟的纪念碑,您可以让议会给他以尊号,‘公正的爱德华’,您觉得怎么样?让后世的人传颂他的名字,……您难道不愿意这样吗?” “议会和贵族们恐怕不会答应吧。”罗伯特低下头,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主教的提议。 “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将为您竭诚效劳。”看到事情有戏,主教连对罗伯特的称呼都变了,“我会为您料理好一切问题,关于先王的尊号,还有其他的任何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我看这个尊号挺不错。”随着一声熟悉的声音,侧面的一扇小门被推开了。 爱德华坐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轮椅上,被一个士兵推着走进了房间,他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微笑看着主教,眼睛里流露出一只狮子玩弄在自己爪子之间挣扎时所露出的那种眼神。 罗伯特听见加德纳主教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嘴巴滑稽地大张着,几乎塞得下一个苹果,花白的头发连根都竖了起来。 主教如同被人用剑刺了个对穿一样,他的喉头发出封箱似的“嗬嗬”声,脸色由惨白逐渐变成了青黑色,继而又变成了一种猪肝似的紫黑色。 他抬起一只手,颤抖地指向国王,倘若那位将在之后几十年大红大紫的文豪莎士比亚能够在场目睹主教的表现,那么当他日后描写麦克白指着班柯的场面的时候,想必会记起加德纳主教这张扭曲变形的脸。 罗伯特走上前去,扶着国王坐在了王座上。国王的脸上依然带着病容,那张脸的轮廓也比之前显得清瘦了不少,然而他显然没有任何的性命之虞,正相反,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久病初愈的样子。 “您看上去很惊讶啊。”国王不无讽刺地说道,“您可是一位神职人员……耶稣复生的故事,您想必曾经跟您的信众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以为对于我从坟墓里又回到人间这件事情,您应该是最能接受的。” 主教绝望地看着国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那条能言善辩的金舌头如今却变成了一条冬季被冻在了冰面当中的鱼,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他双膝一软,猛地跪倒在地上,那巨大的动静让国王一瞬间以为他会用膝盖把大厅的柚木地板砸出裂口来。 “我……请求陛下的……原谅……”主教语无伦次地说道,他感到自己的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得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受到了蒙骗……”恐惧如同冬日里蔓延的雾气,将主教包裹了起来,他浑身如同犯了热症一样直打哆嗦。 “有人蒙骗了您?”国王大笑了起来,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王座的扶手,“是我的姐姐吗?她是用什么蒙骗了您?是首相的位置吗?” 加德纳主教发出一声仿若面对屠刀的牲畜一般的大叫,他的双手合在胸前,眼泪和鼻涕混杂着汗水,在他的脸上流的到处都是,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看上去如同水灾过后的威尼斯城。 “求陛下开恩吧……”他大声喊道,“请您发发慈悲吧……” “您竟然是个这样的胆小鬼。”国王不屑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这滩烂泥,“克伦威尔,诺福克公爵,还有护国公,他们都输给了您,可他们哪一个不比您有尊严呢?” “请陛下饶命……饶了我吧,陛下……”主教朝着国王爬了过去,“我愿意辞去一切职务,我愿意献出自己的全部财产……” “这可不够让您逃过断头台!” “请您送我到伦敦塔里吧,请您让我在地牢里度过我所剩无几的可悲晚年吧……”主教抽噎着说道。 “您的求生欲真令我吃惊。”国王朝着侍立在一旁的士兵们使了个眼色,士兵们立即上前,把就要将嘴唇放在国王的靴子上的主教拖开。 “说真的,您用不着亲吻我的脚,我又不是教皇。”爱德华打了一个哈欠,“您倒是可以放心,我没打算要您的命。” “感谢您的仁慈,陛下……”主教嘶哑地喘着气,趴在地上。 “不光如此,我还需要您的服务呢,既然您这么想要做首相,那么我想让您再做三个月的首相,您觉得怎么样?” 主教瞪着充血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国王,他的头发蓬乱,紫色的袍子被他的动作弄的满是褶皱,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朝外流着泡沫,“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在这场叛乱结束以后,有一些人,事实上是许多人需要处理。”国王的眼睛里射出寒光,“我手上沾了不少的血了,如果您愿意以首相的身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那么我愿意让您体面的退休,您觉得怎么样?我也不要您的财产,毕竟您会帮我抄来几百倍的财富,对吧?” 加德纳主教终于明白了国王的意图,陛下要让他来做即将到来的清洗当中的那把利刃,他将要以首相的名义签发无数的死刑令,把无数的贵族财产搜罗进陛下的私库,免得陛下染上暴君的名声,作为交换,国王将让他的晚年安享富贵尊荣。 加德纳主教片刻都没有犹豫,立即开始猛烈地上下晃动自己的脑袋。这样做毫无疑问会让他成为贵族阶级的公敌,然而反正他也要退出政坛了,再说用几百颗别人脑袋换取自己的脑袋,这样的好买卖只有傻瓜才会犹豫。 “扶首相去图书室吧。”爱德华朝着站在主教身旁的侍从命令道。 他又看向加德纳主教,“您给我的姐姐写一封信吧,告诉她您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要何去何从,毕竟她还怀着孩子。” 加德纳主教如同一具木偶一般机械地点头,两个仆人架着他的胳膊,让他立起身来,而后将两条腿已经无法直立起来的主教拖出了大厅。 国王看着主教被像一袋脸上一样地拖了出去,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这些可爱的教士啊……在他们华贵的法衣和空洞的道德下面,往往隐藏着最肮脏的灵魂。”他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罗伯特,“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话,那这位可敬的主教恐怕死后要向他好好解释一番了!” 第144章 幻梦 锋镝之声响彻在首都的街道上,禁卫军在抵达伦敦城郊之后丝毫没有停留,立即向城市里玛丽公主一方所占据的几个重要据点发动了攻势,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包括白厅宫在内的一些易攻难守的地标性建筑已经易手,而剩下的据点也随时有覆灭之虞。 玛丽公主脸色铁青地看着窗外,从伦敦塔国王套房的窗户往外看去,浓烟正从城市的各个角度升起,泰晤士河对面,一队队士兵如同搬家的蚂蚁一样,整齐地排队前进着,从他们的服饰颜色上看,这些士兵显然属于敌人一方。 公主笔直地站着,将一只手放在身旁的一张小圆桌上,转过脑袋,朝着门口大喊了一声,“来人!”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玛丽公主的西班牙侍女之一走进了房间。 “陛下有何吩咐?”那穿着黑色宫装的女人用西班牙语问道。 “加德纳主教还没有回来吗?”自从玛丽公主从白厅宫撤离到伦敦塔以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提出这个问题了,而她每一次问这个问题时候的语气都在逐渐变得愈发急躁。 “还没有,陛下。”西班牙侍女再次行了个屈膝礼。 玛丽公主微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老混蛋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一回来就马上通知我。”玛丽公主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侍女离开了房间,玛丽公主走到窗前,坐在那里放着的一把藤椅上,窗外的烟尘已经染黑了西面的天空,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塔上,刚才还在风中卷集着的红色玫瑰气质已经连着旗杆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情景,如同一位濒临破产的银行家看着资产负债表上的赤字,那张因为常年的政治生涯而变得失去了女性的柔和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要么是加德纳主教没有见到罗伯特·达德利,要么就是这个蠢货没有能够说服的了对方,无论是哪种情况,她的短暂政权都将要在今天迎来尾声。 “多可悲啊。”她听到自己轻声说道,“我花了三十几年追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只消命运轻轻吹一口气,这座花了如此多的心血建造而成的大厦就在瞬间里土崩瓦解,就像纸牌搭成的屋子,像孩子在沙滩上堆砌的沙堡……我原以为天主站在我一边,我以为他会帮助我实现这光荣的计划,然而事实表明,他并不愿意我实现这些计划……他宁愿站在异端和那些道德堕落者的一边!” 一颗炮弹打在城堡的外墙上,整座塔楼微微颤动了一下,如同巨兽在半梦半醒之间的轻叹。 公主轻轻弹了弹指甲,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她感到一阵反胃的感觉,自己的肚子如同里面被放了铅块一样不断的下坠。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玛丽公主立即睁开了眼睛。 房门被猛地推开,还是刚才的那位西班牙侍女,然而与刚才不同的是,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浑身颤抖着,目光在房间里四处飘乎着,仿佛是不知道应当看向哪个方向。 看到这张预示着灾祸的脸,玛丽公主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她猛地把椅子朝后一退,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情了?”她大声问道,“是加德纳主教回来了吗?” “陛下……”那侍女结结巴巴地说着,她两腿一软,绝望地跪倒在玛丽公主面前。 玛丽公主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您倒是快说呀!” “加德纳主教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您派去保护他的人,他们带回来了加德纳主教的一封信。” “什么信?他为什么没有回来?是被扣押了吗?可是他是信使啊!”公主大喊道。 “据回来的卫队成员们说,他是被……爱德华国王任命为了首相。”侍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他写给您的信。” 玛丽公主的身体僵硬地竖得笔直,她用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惊表情死死瞪着对面的侍女,好像一个拳击手刚刚用脸吃下对方的一记重拳一样。 “爱德华国王?”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着这两个单词,仿佛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似的。 侍女将头低的更低,从侧面看上去她几乎已经趴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突然,玛丽公主毫无预兆地颤抖了起来,她发出一阵凄厉而又疯狂的大笑。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他并没有死,而是躲在威尔士的城堡里,看着我们演出这一幕丑剧……我,亨利八世国王和阿拉贡的凯瑟琳公主的女儿,被当作滑稽的小丑!” 侍女惊恐地朝后缩了缩身子。 “被全欧洲当作笑柄,从王宫的台阶上滚下去……我!沦为笑柄!”玛丽公主的声音越来越高,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浓,“不,绝不,我宁可去死!” “哦,陛下!”侍女惊恐地喊道,“请别这么说,请您为您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玛丽公主颤抖着将手伸向侍女,“把信给我。” 侍女颤抖着将信用手捧起来,玛丽公主一把将信封抓了过去,她甚至都等不及去写字台前拿裁信刀,而是径直用手把信封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将信封里的信纸掏了出来,动作如同狮子将被开膛破肚的猎物的内脏掏出来一般,她感到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然而愤怒将神经的痛觉彻底掩盖了过去。 公主展开信纸,她的眼神似乎随时就要给这张纸上烧上两个大洞。她的手指紧紧按着信纸的边缘,让那张薄薄的纸有些变形,而手指的关节也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失去了血色。 当玛丽公主看完最后一行字时,她的身体向后一仰,跌坐在身后的扶手椅上。 侍女惊叫一声,膝行上前,发现玛丽公主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她颈部和脸上的血管不断扩张着,毛细血管在白的透明的皮肤下勾勒出一幅蜘蛛网一般的纹路。 “我的肚子……”她大口喘着粗气,瘫软在椅子上。 侍女的瞳孔因为惊吓而大张着,愣了几秒钟后,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冲着房门的方向大声喊道:“叫医生,叫医生……快把医生们都叫过来!” …… 汉普顿宫前再一次变得车水马龙,伦敦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郊外的宫殿,在短短的一个月内第三次向一位君主效忠。 爱德华六世国王驾临汉普顿宫的消息,如同干燥的寂静夏日里的一声炸雷,震得这些以为他早已经驾崩的贵人们肝胆俱裂。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惊,而当他们的大脑得以正常运转时,恐惧的情绪就如同黑色的帷幕一样将他们彻底笼罩起来。毕竟,在刚刚过去的这动荡不安的七月里,能够不在军人的盔甲或是议员和法官的长袍上留下污渍和血迹的人,实在是为数不多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犯下了足以被视为叛国的罪行,而他们会不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将自己的脖子放在浸满了新鲜的血液的断头木上,不过是陛下的一个签名就能决定的。 金碧辉煌的亚历山大厅里挤满了人,仆人们在墙边的巨大瓷缸里堆满了冰块,才让屋子里那难以忍受的热气消退了些许。人群如同涨潮时的浪一样朝着坐在王座上的国王涌去,他们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试图让陛下注意到他们那夸张的喜悦和忠诚。 国王坐在御座上,和站在他左手边的法国大使说着话,而罗伯特·达德利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在国王的右手边,站着新任首相加德纳主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也将是最后一任首相了——陛下已经决定不再设置首相一职,而是直接主持政务。主教如同一尊雕像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面对着许多人不加掩饰的鄙夷目光,主教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与这些闻到一点气味就来展示自己忠心的随风草相比,他的道德水平也并没有显得多么卑劣。 法国大使用热情的语气,祝国王早日恢复健康,这引起了站在他身后的各国外交使团的一致附和。与西班牙敌对的威尼斯和米兰的大使满面红光,德意志新教诸侯的代表们面带微笑,而可怜的西班牙大使则只能尴尬地蜷缩在角落,唯恐引来国王的注意。得知玛丽公主大势已去的消息之后,大使几乎万念俱灰,然而为了西班牙的利益,他也只能忍辱负重地来到汉普顿宫,在各国使团讥讽的眼神里,为西班牙的失败而向爱德华国王表示祝贺。 对于嗅觉敏感的外交官们而言,如今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西班牙和不列颠作为姻亲,在这些年来不断走近的进程,就此戛然而止了。美丽的不列颠尼亚在舞会上邂逅了英俊潇洒的卢西塔尼亚,然而一支舞结束时,却发现这位绅士的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而刀尖则几乎扎进舞伴的肚子。 在法兰西和西班牙的欧陆大博弈当中,英格兰如今是最大的那张牌,而查理五世皇帝的首鼠两端将这张牌送到了法国人的手里。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列颠和西班牙都不会成为盟友了,恰恰相反,只要爱德华六世国王执政,他与这个试图谋害他性命的王国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不列颠加入由法国,威尼斯和新教同盟构成的反西班牙大联盟,不过是时间问题。 “请您转告亨利二世国王陛下,我接受他的邀请,期待在今年秋天和他在加莱见面。”在众人视线,国王笑容可掬地对着法国大使说道,“具体事宜请您和塞西尔,以及我们在巴黎的大使和法兰西的外交大臣共同协商。” “我们一定尽力让两位陛下满意。”法国大使激动地鞠躬。 “不列颠和法兰西,是被一条浅浅的海峡分隔开来的两姐妹。”国王接着说道,“过去的几百年间,两姐妹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争斗,然而现在是我们摒弃争议,再一次向对方身处友谊之手的时候了。” “我国国王陛下完全同意您的观点,不列颠和法兰西应当做朋友,尤其是共同面对一只虎视眈眈的豺狼的时候。”法国大使笑吟吟地说道,一边用余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西班牙大使。 突然,如同在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一般,大厅另一面的入口处泛起了波澜,挤在一起的达官贵人们惊恐地往后退去,给那个刚刚走进房间的人让路,仿佛他是身上挂着铃铛的麻风病患者一样。 教皇特使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这宏大的厅堂,纯白色的头发从他头上那枢机主教的帽子下露出来,每走一步就微微摆动几下。 “陛下。”当红衣主教走到国王面前时,他微微鞠了一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房间里的交谈停止了,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人都注视着国王的表情,猜测这位朱庇特将要如何使用手中的雷霆。 国王用严厉的眼神看向红衣主教,红衣主教的眼里闪过一丝心虚,但立刻就再次鼓起勇气,用超人的意志力自若地回应着国王的目光。 “您从哪里来,阁下?”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国王终于开了口。 “我从伦敦塔来。”红衣主教洪亮的声音回荡在香木和水晶玻璃搭建的厅堂里,“那里的指挥官让我转达他对您的问候,并且告诉您他愿意投降。” “是我的姐姐要向我投降吗?” “不,陛下。玛丽公主正在分娩,她暂时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了。” 血色瞬间回到了西班牙大使的脸上,那张刚才还愁云密布的脸一下子挂上了狂喜的表情,肌肉还来不及转换松紧,令大使的脸显得类似于一个劣质的面具。光芒从他灰白色的眼睛里发射出来,他看向红衣主教的眼神如同遭遇海难后在海面上漂浮的水手们看到片片白帆出现在地平线上。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如同几千万只马蜂同时开始振翅。 “您来还有别的什么事吗?”等到人群安静了些,国王接着问道。 “我恳求您对玛丽公主和她的孩子宽大为怀。”红衣主教说道,“那孩子是无辜的,请您不要剥夺他的合法权利。” “这是教皇的意见吗?”国王冷冷地问道。 “这是我个人的请求。”红衣主教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相信教皇陛下也会有同样的请求。” “您觉得我会为难一个孕妇和一个新生儿吗?” 红衣主教低下头,没有回答。 “我保证这孩子的生命安全,但日后这国家的王位继承人是谁,由我来决定。”国王锤了一下御座的扶手,“您无权对此评头论足,教皇和西班牙也没有权利置喙,更不用说那些自以为能从中渔利的投机者。”他用严厉的眼神扫视着房间,直到迫使每个人都低下头方才停止。 “男爵先生。”国王看向站在身边不远处随时待命的帕格尼尼大夫,他已经因为救治陛下有功而在前几天被国王封为男爵,还附带一座汉普顿宫附近的红砖宅邸和一万英镑的黄金,“请您去伦敦塔看看,孩子一出生您就把他带过来。” 帕格尼尼大夫立即动身前往伦敦塔,而国王则接着和法国大使闲聊起来,仿佛面前的珀尔红衣主教是空气一般。 第145章 “就像放了一个屁” 帕格尼尼大夫的马车驶进伦敦塔的大门时,爱德华国王的王旗刚刚在这座城堡的各个塔楼上升起。 在落日的余晖里,玛丽公主手下的士兵们,在禁卫军的监视下,排着队将他们的武器扔在白塔下的墙边,那些从西班牙运来的依旧闪闪发亮的长矛,佩剑和火枪凌乱地堆在一起。庭院里弥漫着硝烟的刺鼻味道,可以看出在投降之前,这座堡垒还是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抵抗的。然而城堡的守卫者们显然不会自以为是到以为他们能够抵挡住禁卫军的进攻,他们的抵抗不过是一种姿态罢了,其用意自然是让自己免于被冠上胆小鬼的称号,一枪不发就献出城堡与激烈抵抗之后被迫投降,二者之间毕竟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 帕格尼尼大夫的马车停在了白塔的入口处,车夫从前座上跳下来,伸手拉开车门。 大夫从马车里跳了下来,他抬起头,脱下帽子,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刚刚从大门的阴影当中现身的军官,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 那军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待帕格尼尼大夫回应,就转过身走进了塔楼,而帕格尼尼大夫也只能乖乖地任由他带领着进入这座征服者威廉所建筑的宏大要塞。 西边的暮色逐渐消退,而月亮那神秘的清辉也在天穹之上现身,两相结合,令天空呈现出一种淡雅的青色。 塔楼里硝烟的气味比外面弱的多,很显然,当外墙被突破之后,这座城堡没有经过什么犹豫,就立即放弃了抵抗,那些如迷宫一般的走廊也并未起到建造他们的诺曼人预想的抵抗作用。 玛丽公主的卧室门口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手里的长戟闪着寒光,没有得到准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出这扇大门。 军官向卫兵们展示了通行证,帕格尼尼大夫的药箱也遭到了严密的检查,终于,卫兵们竖起了他们的长戟,大门被打开了。 卧室里弥漫着麻醉剂和草药的味道,侍女们在房间里忙乱着,而医生们则聚集在玛丽公主的床前。 帕格尼尼大夫扫视了一眼房间里愁云惨雾的景象,他快步走到床前。 “怎么样?”他朝着一个自己颇为熟悉的同行问道。 那位被问到的医生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朝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仿佛不敢直视自己朋友的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的帕格尼尼医生问道。 “您还是自己看看吧。”那位被问到的医生咕哝道,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帕格尼尼医生发现,医生们看到他到来,纷纷向后退去,自己身边很快就形成了一片空地,就如同伦敦塔四周的壕沟。 他满腹狐疑地走到床前,低下头,看着昏迷在床上的玛丽公主。 玛丽公主的肚子依旧隆起着,看上去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帕格尼尼医生伸手摸了摸那满是汗水的额头,他发现公主正在发烧。 他弯下腰,开始为玛丽公主做检查。 从站在帕格尼尼医生身后的大夫们的角度看来,帕格尼尼大夫起初看上去颇为放松,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背影突然绷紧了,动作也变得僵硬了许多。 过了五分钟,帕格尼尼医生终于直起身来,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事们,那双看上去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的眼睛里的震惊溢于言表。 “这不可能……我无法相信。”他喃喃地说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们起初也难以相信。”帕格尼尼医生的那位朋友说道,“然而恐怕事情就是如此,人类的身体实在是难以捉摸,一切都可能发生。” “所以这么久,一直没有人发现吗?”帕格尼尼大夫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那些为她做检查的医生都没有发现吗?” “谁又能想到这种事情呢?这种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那位医生摇摇头,”您之前有遇到过此类的案例吗?” “没有。“帕格尼尼大夫摇了摇头,“然而我的确听说过这种事情……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亲眼见识到。”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药箱,“我要去告诉陛下这个消息了,不知道对他来说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医生说着,又朝着玛丽公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们告诉公主殿下这个消息时候务必尽量和缓些……她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的。” 医生们愁眉苦脸地互相看着对方,他们实在想象不出以什么样的方式讲述这件事情能让它的冲击变小一点。 帕格尼尼大夫不再理会他的同事们,他背起药箱,径直走出了房间,很快楼下传来马车骑驰而去的声响,车轮声在中世纪的石头墙壁之间震荡着。 晚上八点钟,帕格尼尼博士的马车如同一个霹雳一样落到了汉普顿宫的庭院里。 金碧辉煌的亚历山大大厅已经点亮了烛火,一盏盏巨大的威尼斯水晶吊灯投射出明亮的光线,在覆盖着墙壁的水晶玻璃之间反射,又顺着丝绸贴面的墙壁上的金线一路流到地面上,让那些花纹看上去如同传说当中波托西那流淌的黄金河。 当帕格尼尼大夫的名字被掌门官用洪亮的声音向全场通报出来时,所有人都如同触电一样,将目光转向入口的方向。这片由绿松石,钻石和红宝石构成的海洋,自动分成两半,为帕格尼尼医生让出一条通向王座的通路,而这通常是国王才能拥有的待遇。 在众人的注视下,帕格尼尼医生大步穿过长长的大厅,每个人似乎都试图从他脸上肌肉的轻微动作判断出他即将要向国王说的话。 医生走到陛下面前,庄严地鞠了一躬。 “您回来了。”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孩子呢?您把孩子带回来了吗?” “没有孩子,陛下。”帕格尼尼医生的声音有些颤抖。 刚才还如同蜂房一样吵吵嚷嚷的大厅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国王惊愕地看着医生,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您是说生产不顺利吗?玛丽公主怎么样了?” “不是的,陛下。”帕格尼尼大夫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没有孩子,也没有分娩,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您把我弄糊涂了。” “我是说,玛丽公主殿下……并没有怀孕。”帕格尼尼大夫说这句话的声音如同一位法官在宣读死刑的判决书。 如同一大块生石灰被扔进了水里,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夫人们的惊呼声和先生们的吸气声,如同奔涌的大海里卷集的波涛发出的声响。 国王站起身来,他凝视着帕格尼尼医生,轻轻咳嗽了一下以掩饰自己迅速变白的脸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医生都说她怀孕了,她的肚子每个人都看的轻轻楚楚!” “这在医学上被称作假孕,陛下。”帕格尼尼医生的两只手因为紧张而绞拧在一起,“非常少见,是的,非常少见……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费拉拉的图书馆的一本典籍里见到过类似的案例。这种症状通常是由于太想怀孕而引起的,玛丽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有怀孕,出现在她身上的只是她的身体因为她的心理而产生的一种反应。” “可她的肚子显怀的非常明显……您也看见了。”国王喃喃地说道,“看上去和一个正常的孕妇毫无区别。” “我猜想……那是肿瘤,陛下。”帕格尼尼医生再次深深鞠了一躬,“公主陛下很可能得了癌症,而她身上的妊娠反应也与癌症有关,她的腹部隆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因为产生了肿瘤。” “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孩子。”国王转过头看向罗伯特,对方安抚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陛下,一开始就没有孩子。”帕格尼尼医生做了最终的宣判。 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西班牙大使昏倒在了地上。 “这真是闻所未闻。”法国大使看向昏倒在地的西班牙大使,他刚才对自己的老对手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同情。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不住地摇着头。 站在他身边的威尼斯大使则看上去没有这样的多愁善感,他笑的嘴巴都咧到了耳朵边,“简直就像是放了一个屁!”他大声说道,引来了四周的一阵粗野的哄笑。 “谢谢您,医生。”国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朝罗伯特使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由人组成的篱笆,在众人的注目中离开了大厅。 …… 玛丽公主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里混杂着疲惫和茫然,瞳孔微微张大,似乎是在回想着自己身在何方。 “夫人。”玛丽公主的侍女们正瑟缩在墙边,看到她醒来,连忙一股脑地围了上来。 玛丽公主注意到了她们惨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不祥的预感如同冬日温泉池上空的热气一样在她的心头萦绕起来,而且越聚越多。 “我的孩子呢?”她的声音沙哑,仿佛是生吞了一篮子碎玻璃渣,“我的孩子在哪里?” 侍女们面面相觑,她们不由自主地转开脑袋,不敢直视玛丽公主那吓人的目光。 玛丽公主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那个侍女的胳膊,她的手指比秃鹫的爪子还要有力,以至于侍女那娇嫩的皮肤上立即出现了几道青紫,“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我的孩子在哪里,他还好吗?他健康吗?您快说啊!” 那被公主抓住胳膊的侍女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 “来人啊!来人啊!”见那侍女不回话,玛丽公主把脸转向房门的方向,用一种恐怖至极的语气大声喊道。 医生们纷纷从隔壁的小客厅里跑进了卧室,他们列成一排,在玛丽公主身前站定,看上去就像一群等待着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玛丽公主脸上的肌肉剧烈地痉挛着,她大口呼吸着夏日那凝重而又沉闷的空气,两只肺发出铁匠铺里的风箱那样的声音,“我的孩子呢?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把他还给我!” “夫人,请您冷静一下……事情有些复杂。”为首的那个医生有着一副漂亮的白色长胡子,而此时他正在紧张地揪着那平日里保养的很好的胡须,“我很遗憾这么讲,然而事实上,您……并没有怀孕……” 玛丽公主猛地抖了一下,她的瞳孔张的老大,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医生,试图去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然而她的大脑却仿佛一具被摔坏的钟表,齿轮在钟表里疯狂地乱转着。 她用两只手紧紧抓着身下的丝绸床单,让自己坐起身来,那尖尖的指甲将轻薄的丝绸床单划开了几个大洞。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发生在您身上的这种情况,在医学上被称为假孕,通常是由于患者太过想要怀孕,造成了身体做出错误的反应,包括晨吐,腹部隆起,胸部分泌乳汁等等。”医生说道,“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少见,因此之前一直没有人发现……但是我们现在可以确切地说,您并没有怀孕,夫人。” 玛丽公主呆呆地凝视着医生,过了几秒钟,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夜枭般的大笑,吓得医生朝后跳了一步。 “这样拙劣的谎言!“她大声指控道,“您指望我相信这些鬼话……我的孩子在哪,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夫人,请您相信……” “我什么也不相信!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她神经质地摇了摇头,“是爱德华让你们这么做的,对吧?是他让你们把我的儿子带走了?” “理智,夫人,理智,我恳求您……” “别和我谈什么理智!”玛丽公主将被子掀开,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的两条腿痉挛着,踉踉跄跄地朝着大门走去,“我的孩子还活着吗?我要见国王,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把刚出生的婴儿从母亲身边夺走,理查三世都不会做这种事情!” 老医生朝着距离门最近的那位同行使了一个眼色,那人连忙从门里溜出去通知卫兵,随手锁上了房门。 玛丽公主冲到了卧室门前,她紧紧抓住门把手,用力拧着,同时用她的肩膀顶着门,然而房门依旧没有打开。 她朝后退了半步,向前猛地使劲一撞,一下子将本已经陈旧不堪的门锁撞开。 她立即就冲进了隔壁的客厅。 在客厅的大门口,一位如同赫拉克勒斯一样的高大军官站在了门前,他朝着玛丽公主微微弯了弯腰,两眼像鹰隼盯着在地上奔跑的兔子一样紧盯着她:“夫人,没有国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这扇门。” 玛丽公主眯起眼,浑身发抖,看上去似乎恨不得用手掐死对方:“就是您把我的孩子带走的?我的孩子还活着吗?是您杀了他?”她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抓出一道道血道子,“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孩子。”军官微微皱了皱眉头,冷冰冰地说道,“但是您看上去很不好,请您回去休息吧。” “如果我不回去呢?如果我就要出去呢?” “那我只能遗憾地阻止您了。” “您敢对我动粗吗?您这个卑贱的爬虫,您竟然敢用您肮脏的手去触碰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那不勒斯的王后?” “这取决于您,夫人,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的。”军官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冰冷了。 “耸人听闻!这真是耸人听闻。”玛丽公主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绕过军官,试图向门外冲去,然而那军官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朝后一推。 玛丽公主几乎就要仰面倒在地上,幸而她的侍女们将她扶住了。 “他敢冒犯我!这个该受诅咒的混蛋……他抢走了我的孩子,如今还要阻拦我……该死的混蛋……”玛丽公主语无伦次地大喊着,白色的泡沫从她的嘴角沿着下巴一路流下来,她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两只眼睛瞪的老大,眼白上的血丝和荒宅里墙角的蜘蛛网一样密集,青色的血管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在太阳穴上,两只手的指甲深深地插进手心,直到那长长的指甲被自己的鲜血染成绯色。 她大叫了一声,如同一颗炮弹一样冲向对面的军官,用脑袋猛地顶在对方的肚子上。 军官闷哼了一声,捂着肚子朝后退了半步,痛苦地弯下腰,恰好将房门让了开来,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玛丽公主已经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她虽说光着脚,但却跑的像一只猎豹一样快,以至于门口的卫兵都来不及反应。 玛丽公主沿着走廊奔跑着,在身后的石头地面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她沿着楼梯一路跑到了塔楼的出口,冲进了庭院,径直朝着塔丘跑去。卫兵们跟在她身后,却并不敢动用致命的武力,因而只能跟在她身后一起奔跑。 塔丘上往常搭建断头台的地方的草,受了无数达官贵人脖颈里喷出的鲜血的滋养,长得比周围都要茂密的多。月光从外墙的墙垛间投下长而惨白的光线,在随着夏日的暖风摇曳的青草上跳跃着。 玛丽公主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将自己的指甲插进泥土里,将表面上的草连同根茎一起拔了出来,青草表面的锯齿在她的手指上划出一道道细密的伤口,血珠一颗颗滴在泥土里。她用手用力挖着泥土,很快就刨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坑,那保养的很好的指甲早已折断了,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是越发用力的铲着土。 医生,侍女和卫兵们这时候也赶了上来,他们将公主团团围在中间,用恐惧的表情看着跪在地上用手挖地的公主。 “你们快来帮我挖啊。”她朝着四周的人群喊道,“我的孩子就在这里,我就要找到他了,你们快来帮我一起挖!” 一张张惨白的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个意识迷乱的女人,每个人都因为这恐怖的景象而寒毛直竖。 “她疯了。”那个有着长白胡子的医生低声说道。 在他们上方的塔楼上,两只在这里筑巢的渡鸦被下面的动静吸引,好奇地探出脑袋看了看,然而很快它们就丧失了兴趣,重新缩回到它们的巢穴里,接着哺育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幼鸟,丝毫也没有受到刚才的插曲所影响。 第146章 弄剑者 一只灰色的信鸽展开翅膀,如同一个优雅的精灵,轻柔地划过南英格兰夏日晴朗的天空。 这只鸽子是前一天的午夜从伦敦城的某扇窗户里被人放飞出来的,它顺着吹向欧洲大陆的风一路向南。破晓时分,鸽子飞过了肯特郡北部的一片草地,前一天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军队刚刚在这里进行了一场血腥却缺乏进展的战斗,对于双方而言这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相互消耗,然而对于各种食腐动物而言,这却是一场盛宴,那漫山遍野的尸体引来了无数的乌鸦前来大快朵颐,于是这只信鸽只能朝着偏西的方向飞去,避免与这些贪婪的恶鸟迎头相撞。 又飞了四个小时的时间,那座熟悉的建筑轮廓出现在了鸽子的眼前,它将自己的翅膀收起一半,让自己的速度降了下来,朝着塔楼上的一扇窗户落去。 小托马斯·怀亚特爵士从窗户里伸出手,那只鸽子轻柔地落在他的手心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怀亚特爵士拿起几粒鸟食,放在指尖上,一边看着鸽子啄食,一边用另一只手解下绑在它左腿上的小纸卷。 他解开绑着那纸卷的细绳,将它轻轻展开,眼神迅速地扫过纸卷上那短短的几行字。随着目光的下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那捏着纸条的指头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怀亚特爵士将手里的鸽子放掉,用袖口擦了擦手,将那纸卷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快步向下走去。 爵士来到伊丽莎白公主的套间门口,那里有一队卫兵把守着,然而那些卫兵都是他的人,因此他们只是顺从地让开道路,让怀亚特爵士不经过通报就进入了伊丽莎白公主的套间。 伊丽莎白公主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放着一幅整个南英格兰地区的大地图,而公主则手拿放大镜,用一根炭笔在地图上圈出泰晤士河的各个渡口,似乎正在制定作战计划。 听到有人进来,伊丽莎白公主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出现在门口的怀亚特爵士的面孔,她注意到了爵士那惨白而满是汗珠的脸和如同风中的稻草人一样抖动的身体。 “是您啊,先生。”伊丽莎白公主将放大镜放在桌上,“出什么事啦?您的脸色白的像纸一样,是前方战场来了新消息吗?” “不是,殿下。”托马斯·怀亚特爵士说道,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然而这消息却比一次战场上的溃败更加可怕,这是一次政治上的溃败……军事上的溃败不过是砍掉大树上的枝条,而政治上的溃败则会掘开这棵大树的根基。” 他说着就要将那卷薄薄的纸片递给伊丽莎白公主,就好像那东西会爆炸一般。 伊丽莎白公主本能地对这张纸片上的文字感到一丝不安。 她接过那纸卷,将它慢慢展开,那紧张的眼神与巴比伦的国王尼布甲尼撒看到那只血手在宫殿的墙上写下“巴比伦城的末日已到”时候的眼神如出一辙。 托马斯·怀亚特爵士低着头,他看到那纸卷从公主的手指缝里落了下来,掉在地毯上,在猩红色的绒毛上面滚了几圈,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出乎意料。”沉默了大约半分钟,伊丽莎白公主首先开了口,她的语气平静的如同在谈论当天的天气,“至少我是没想到,这出戏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您觉得,”怀亚特爵士刻意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件事会不会从头到尾就是陛下设下的一个局,而首席大臣阁下就是他的同谋,他们合起伙来让所有人以为国王已经驾崩,而却在暗中让各方势力自相残杀,当所有的反对者奄奄一息的时候,陛下再出来收拾残局……” 伊丽莎白公主轻笑了一声,“您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一点,亲爱的托马斯。” “难道您觉得首席大臣这个人值得信赖吗?您觉得我的弟弟会愿意和这个有着一流的野心,却只有着三流的手腕的自大的白痴一起搞阴谋?不,这不可能,亲爱的爵士,您把事情想的复杂了。首席大臣策划了一个阴谋,而这个笨蛋把事情搞砸了,然而所有的人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您既然认为他不值得信任,又为什么让他指挥我们的军队呢?”托马斯爵士说道,“八千人损失了四千人,却没有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成效。” “我的姐姐也损失了同样数目的人,双方都在流血,这就够了。”伊丽莎白耸了耸肩膀,“这场内战的关键是政治而不是军事,因此我才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他,让他把精力集中在军事上,这样他也就没有闲工夫来插手政治了。” “在我看来,您还是给的太多了。”怀亚特爵士咕哝道,“若是我,就会用一个闲职打发掉他,而不让他沾染任何真正的权力。” “您错了,托马斯,猴子比起狗而言总是需要更多的空间,而诡计多端的野心家始终比忠诚平和的老实人需要更大的舞台。如果不给他们想要的东西,猴子就会狂躁不安,而野心家就会用他的那些过剩的精力来搞阴谋反对我。” “可他是个蹩脚的统帅。”怀亚特爵士反驳道。 “但毕竟玛丽的军队被暂时阻挡住了,不是吗?正因为如此,今晚在欢迎他的晚餐时,我要向他表示祝贺。” “别管玛丽了。”怀亚特爵士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她在政治上已经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了,她的军队用不了三天就会像春天河流上的冰面一样消融殆尽,现在的关键在于爱德华国王,我们靠现在这些散兵游勇可完全没有任何可能抵御禁卫军的进攻。”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伊丽莎白公主不耐烦地说道。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伊丽莎白公主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她凑到爵士的耳朵旁,轻轻说了几句话。 “这……怕是不妥吧。”托马斯·怀亚特爵士惊异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的身体因为胆怯而抖了几下,“这不是贵族该做的事。” “这就是这个阶级临近灭绝的原因。”伊丽莎白公主冷冰冰地说道,她逼视着怀亚特爵士,“如果您觉得这与您的身份不符,那就提出一个不会弄脏您的手的主意。” 怀亚特爵士低下头,沉默不语。 “没有吗?那好,就请您按我说的做吧……您是个好的猎人,用不着我来教给您如何设置一个陷阱,我相信您会按我说的去做的,毕竟比起弄脏自己的手,您还是更不愿意丢掉自己的脑袋,对吧?” “一切都会按照您的希望去办的。”怀亚特爵士终于妥协了,他低下头轻声说道。 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重新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幅地图上。 几个小时后,当壁炉上的珐琅钟表轻轻敲了八下时,怀亚特爵士再次来到了公主身边。 伊丽莎白公主正在完成最后的梳妆,一个女仆手里拿着一面大镜子,另一个女仆则在为她用从鲜花当中提取出来的染料浸染眉毛。 公主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身上的一串串钻石和珍珠在枝形吊灯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宛若波尔多葡萄园里老藤上的一串串葡萄。在怀亚特爵士眼里,她看上去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候更像一位尊贵的公主,毕竟让一个女人变成公主的,正是这些钻石和珍珠,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正如一棵圣诞树一样,全身上下都挂满了珠宝。 伊丽莎白公主从镜子里看到了怀亚特爵士,她转过头来,耳朵上两颗泪滴形状的钻石坠子顺着她的动作而轻轻跳动着,那钻石令耳朵显得更加动人,而耳朵本身也增添了钻石的光彩。 她站起身来,朝着怀亚特爵士伸出手,让他亲吻了自己的手。 怀亚特爵士看向公主的正面,他注意到伊丽莎白公主胸前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那一颗颗像榛子般硕大的钻石闪耀着诱人的光芒,如同一道火焰在她的胸前燃烧着,又像是一条每个鳞片都在发光的蛇,正在她的身上游走着。 “很漂亮吧?”伊丽莎白公主注意到了怀亚特爵士惊讶的眼神,她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很华丽,殿下。”怀亚特爵士搜肠刮肚,终于找出来了这个让他满意的形容词,“只有您配得上这样的东西。” “是啊,您说的对,的确很华丽,这东西价值二十万英镑,我把两艘战舰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要向您订购这条项链的那位珠宝商表示祝贺,他的确是一位艺术家。” “啊,您弄错了。”伊丽莎白公主的嘴唇上挂上了一丝讽刺的微笑,“我哪里买的起这样的东西……这是一份礼物。” “谁送的起这样的一份礼物呢?”怀亚特爵士惊讶地问道。 “只有一位君主可以,我亲爱的爵士。” “的确如此,殿下。所以这是爱德华国王送给您的礼物吗?” “啊,不是的。”伊丽莎白公主摇了摇头。 “那想必就是您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陛下啦?” 然而伊丽莎白公主依旧在摇头。 “那么想必是一位爱慕您的神秘君王啦。”怀亚特爵士做作地叹了一口气,“他要用这华丽的礼物闪的您睁不开眼睛,借此虏获您的芳心……这样的礼物是我这样的忠实臣仆永远没有希望送给您的,虽然我多么希望我能够送您一份这样的礼物啊。” “您这次倒猜的不错,的确是一位爱慕者,也的确是一位君王。”伊丽莎白公主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几下自己的头发,“然而却并没有多么神秘,事实上您还曾经见过他呢。” “这不可能,您说的是谁呀?” “就是那位那不勒斯的国王,西班牙的王储殿下,我的姐夫菲利普。” “他送给您这样的礼物?”怀亚特爵士看上去难以置信。 “是啊,您瞧瞧,这件事情多么有趣啊。”公主轻轻抚摸着胸前的钻石,“我的姐姐是他的合法妻子,然而他在离开时却只给她留下虚应故事的礼节性的告别语句。我不过是他的小姨子,然而他却给我留下价值十万英镑的钻石……您觉得这种事情正常吗?” “他真正想娶的是您,殿下,大家都知道的。” 伊丽莎白公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所以玛丽恨我,啊,她也理应当恨我:我的母亲让她失去了父亲,而在她看来,我又将要让她失去丈夫了。女儿们总是会重复她们母亲的命运,她如今是如此,也许我有一天也会是这样。” “请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怀亚特爵士提醒道,毕竟安妮·波林王后的人生虽然光彩夺目,但却实在是称不上幸福美满。 伊丽莎白公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 “我们的客人都到齐了吗?”她转换了话题。 “都到了,殿下,首席大臣阁下,他的儿子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再加上您和我,就我们四个人一起用餐。晚餐摆在蓝色餐厅,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好极了,好极了。”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现在劳烦您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去餐厅。” 怀亚特爵士殷勤地挽上公主的胳膊,两个人一起下楼,进入了餐厅。 餐厅当中摆放着一张椭圆形的胡桃木餐桌,四只角上镶金的扶手椅面前摆着中国的陶瓷餐具,威尼斯的水晶杯子以及佛罗伦萨的银制象牙柄刀叉。 在餐桌四周,贴着蓝色壁纸的墙壁四角各放着一颗巨大的棕榈树,它们的树根深深插在几尊巨大的青花瓷坛子里,而那优美的树冠则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在天花板下搭建起一座绿色的穹顶。壁炉上放着几盆正在开着花的灌木,而房间里放着的一盆盆冰块让餐厅里的空气清新而又凉爽,混杂着一丝丝有些清苦的暗香,让每一个从闷热的外面走进房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口呼吸这清爽的空气。 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已经在餐厅里等候了,他们已经脱下了沾上了鲜血和尘土的征袍,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之后,换上了由仆人洒上了香水的新衣服。 看到伊丽莎白公主进来,两个人连忙朝着公主鞠躬。 “殿下。”首席大臣的语气当中混杂着胜利者的自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讨好,“祝贺您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 “指挥军队的是您,这是您的胜利。”伊丽莎白公主走到主位上坐下。 “如果这称得上是一场胜利的话。”她补充道。 “我们阻挡住了玛丽公主的进攻,在战略上为我们赢得了招兵买马的时间,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胜利。” “暂时阻挡住了。”怀亚特爵士冷淡地补充道,他坐在了公主的左手边。 “您坐在我身边吧,吉尔福德。”伊丽莎白公主朝着站在自己父亲身后一言不发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吉尔福德勋爵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伊丽莎白公主身边坐下,自从离开伦敦,把自己的妻子抛下之后,他就一直处在这种沉默的状态当中,每天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您也请坐吧。“伊丽莎白公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首席大臣说道。 餐厅里同席用餐的只有四人,然而侍候的仆人却有八个人,每位宾客由两位仆人侍奉,其中一人负责上菜,另一个人负责斟酒。仆人们如同主人们的影子,在房间里四处移动着,却丝毫不发出一点声音,令餐桌旁的主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 伊丽莎白公主拿起被放在她手边的那杯香槟酒,白色的泡沫在金黄色的酒液上聚集,仿佛高山顶端的雪盖。 “祝您健康,恭贺您的胜利,先生。”她向着对面的首席大臣举杯致意。 首席大臣把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借着桌上枝形烛台的光晕仔细端详着,杯子里的金色酒液在烛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让人一瞬间以为杯子当中装的不是酒液,而是融化的金子。 “您觉得这酒有什么问题吗?”伊丽莎白公主用一种她特有的能看穿对方所思所想的明亮眼神看着首席大臣,似乎是在说“我知道您在担心着什么”。 她将那杯酒凑到唇边,轻轻向后仰了仰那天鹅般的优美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数喝了下去。将空空如也的杯底朝向首席大臣。 “没有任何问题。”首席大臣说道,“感谢您的款待,殿下,祝您身体健康。” 他将杯子里的酒喝掉了一半。 一道牡蛎被端了上来,那一只只娇小可爱的贝壳,散发着海洋的清香,肥嫩的牡蛎肉依旧在它的保护壳里扭动着。 “给我们讲讲战场上的事情吧,先生。”伊丽莎白公主用好奇的语气说道。 首席大臣拿起一只牡蛎,如同一只鳐鱼一样将里面的肉一口吞下,他开始讲述战场上的景象:列队前进的步兵;从侧翼出击的带着鲜艳装饰的骑兵;冒着白烟的大炮;无数人在火药刺鼻的气味当中互相搏斗,汗水混杂着血水,滴在尘土飞扬的干燥大地上。 “我们损失了四千多人,玛丽公主也损失了同样的数目……在我看来,局势接下来的发展就要看我们两方谁能够更快地补充自己的力量了。”当第二道菜被上来的时候,首席大臣终于结束了他的发言,“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们具有优势。” 伊丽莎白公主从盘子里的乳羊排骨上切下一块滑腻的如同奶酪一般的羊肉,“何以见得呢?”她用一种似乎对于战争完全不了解的天真语气问道。 她将叉子上的羊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西班牙人已经给了玛丽公主他们能够给予的全部支持,查理五世皇帝如今在各个战线上面临压力,他们不会再把更多的筹码放在赌桌上了。而因为西班牙士兵的存在,许多人都把玛丽公主视为侵略者的代言人,这也就让您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国家的守卫者。” 首席大臣感到自己因为刚才的演讲而口干舌燥,他又喝下了一杯冰镇的香槟酒,“人民会支持您的,至少新教徒都会支持您,而那些不愿意看到我们称为西班牙的一个属国的天主教徒们也会不情愿地投入您的怀抱,只要您宣布对一切宗教采取宽容政策,就像已故的爱德华国王一样。” 伊丽莎白公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吉尔福德勋爵,这个年轻人自从开席算起就一言不发,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下面前杯子里的香槟和安茹葡萄酒。 “您感到不舒服吗?”公主和善地问道。 “我感到有些热,殿下。”吉尔福德勋爵诚实地回答道,“这间餐厅里实在是有些闷,我在想您是否能恩准我去外面呼吸一下……” 他的话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这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他的肺都要从气管里跳出来一样。当咳嗽终于结束时,他已经满面通红,无力地靠在椅子靠背上,用餐巾捂着自己的嘴巴,喉咙里传来如同冬日的寒风从漏缝的窗子里吹进来是所发出的声音。 “您这是怎么啦?”伊丽莎白公主又喝下了一杯香槟。 “请原谅,殿下。”吉尔福德勋爵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他转向自己的父亲,对方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我只是有些喘不上气来,想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会变好的。” 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朝着站在吉尔福德勋爵身后的两个仆人说道:“你都听到了吧,大人喘不过气来。” 两个仆人走上前来,一个扶住吉尔福德勋爵的胳膊,而另一个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他看上去要扶住吉尔福德勋爵的另一只胳膊,然而他刚刚靠近吉尔福德勋爵,那年轻人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把匕首插在吉尔福德勋爵的腰间,那仆人没有片刻犹豫,将那把匕首一下子拔了出来,而后又再次刺进吉尔福德勋爵的身体。 吉尔福德勋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却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鲜血从伤口里不住地向外喷涌着,将他身下的丝绸垫子染成了彻底的血红色。 “这是要做什么?”首席大臣惊讶地站起身来,就要冲向自己的儿子,然而自己的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毯上。 首席大臣惊恐地将手伸向自己的喉咙,他感到似乎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您也感到喘不过气,是吗?”伊丽莎白公主放下酒杯,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您现在感到眼前发黑,好像有着无数的火星在您眼前跳跃着,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您是使用这种毒药的专家,您对它的药性想必比我更加了解。”伊丽莎白公主绕过吉尔福德勋爵的鲜血在地毯上面留下的大片污渍,走到首席大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听说您产生了抗药性,因此给您的杯子上涂抹了两倍的量,同时又在在您常用的番木鳖碱的基础上加了一点颠茄,它能够麻痹您的舌头,让您尝不出酒里面的苦味。” 首席大臣难以置信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您没有干成您该干的工作呀。”伊丽莎白公主的声音极其平静,“如果您在给我的弟弟下毒的时候能够有我一半的细心,那么爱德华也不至于现在还活在这世上。” 首席大臣惊骇至极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苍白的脸上的光泽迅速消散,留下来一张死灰色的面皮,嗓子里翻出一声既像惊呼又像是呻吟的嘶哑叫声。 “国王还活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这不可能!他中毒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所以要么是您的药剂师给了您过期的失效药水,要么是您搞错了剂量,无论如何,爱德华还活着,他的军队已经开进了伦敦,玛丽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了,您看,这就是您做不好自己的职责会带来的后果。然而我与您不同,我的药剂师给我提供的毒药是新从圣伊涅斯核桃里提取出来的,而我也绝不会搞错药物的剂量,所以您就要完了,而爱德华还安然无恙,这就是教训啊,亲爱的先生。” “所以您看,由于您犯下的这个致命的错误,整个局势如今被彻底的改变了。我们之间的联盟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正相反,它成为了一种可怕的负担,我用不着您了,先生,而且您还会拖累我,我相信您如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不可能,他怎么会还活着……”首席大臣缩成一团,声音嘶哑地吼道。 伊丽莎白公主没有理会首席大臣的叫喊,她朝着躺在地上的吉尔福德勋爵打了个手势,那个刚才用匕首刺了他两刀的仆人立即走上前,单膝跪地,抬起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将勋爵的后脑勺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将手里握着的那把匕首的锋刃抵在了吉尔福德勋爵的脖颈上。 首席大臣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儿子脸上的绝望表情,吉尔福德勋爵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随即,生命的色彩从他的瞳孔里蒸发了——那把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 首席大臣看到鲜血随着肌肉的抽搐,正从吉尔福德勋爵脖子上那骇人的伤口当中一股一股地如同喷泉一样向外喷出,连窗前挂着的丝绸窗帘上都溅上了殷红色的血点子。 “你怎么敢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我是给他一个痛快,这是仁慈的举动……毕竟他没有犯下任何的错,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做了您的儿子,先生。”伊丽莎白公主说话时的平静语气与说出的语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您身上带着罪孽,就像传染病的带菌者一样,把罪恶像鼠疫或是伤寒一样,传染给您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正是因为和您在一起,才沾染上了可怕的厄运,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您才会死的。您才是有罪的那个人,先生,而我给您安排了最合适您的谢幕方式。” “圣经里说‘弄剑者必死于剑下’,像您这样使用毒药的高手,自然也应当喝下您给别人服用的那种甜美的毒药,不是吗?就像波吉亚家的那些人,教皇和他的儿子凯撒·波吉亚用那臭名昭著的毒药坎特雷拉抹除他们的敌人们,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统一意大利的时候,教皇却死在自己的毒药之下,而儿子虽然侥幸未死,却变成了一条失去权力的丧家之犬,还不如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死了!这就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求仁得仁,先生,这就是您应得的结局!” “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您忘了您罪行的受害者之一,就是我的父亲吗?您虽然没有亲手给我的父亲下毒,然而您却是背后操纵一切的那只黑手。我作为亨利八世国王陛下的女儿,为我的父亲报仇,难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首席大臣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眼泪从他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哈!您说您是为您的父亲报仇,得了吧,殿下,您真是个虚伪的婊子。您根本不在乎自己父亲的死活,您就像一只母螳螂,为了得到权力连自己的丈夫都会毫不犹豫地生吞下肚,连骨头都不会往外吐上一根。如果杀了他能让您得到权力,您会毫不犹豫地把毒药倒进他的杯子里,就像小阿格里庇娜毒死自己的丈夫克劳狄乌斯皇帝一样!” 首席大臣的愤怒压过了恐惧和毒药带来的痛苦,他的声调越来越高。 “您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难道就没有勇气承认吗?您是为了向您的弟弟献媚,您是指望着把我抛出去,希冀爱德华国王能够宽恕您的罪行,就像迦太基人为了让罗马人放过他们,而流放他们最卓越的统帅汉尼拔一样!然而这背信弃义的城邦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厄运,您也是一样的!这样拙劣的把戏骗不了我,也骗不了国王……我会在地狱里等着您的……而且我相信,我用不着等很久!” 站在伊丽莎白公主身旁的怀亚特爵士脸色铁青,他一脚踢在首席大臣的胸口上,对方呻吟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瘫倒在地上,然而那仿佛融进了毒蛇的毒液的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在伊丽莎白公主身上。 伊丽莎白公主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这话说的可不够公正啊,先生。” “您说我要洗脱自己的罪行,请问我犯下了什么罪行呀?”公主又换上了一种刻意的天真语气,“难道我曾经宣称过自己是女王吗?难道我曾经扯旗反叛吗?难道我曾经和外国的政府勾勾搭搭,甚至把侵略军引来自己的国土上吗?不,先生,这些事情您做过,我的姐姐做过,然而我倒是一件都没有做过。” “所以我有什么罪行需要国王陛下宽恕呢?我召集了军队,然而这支军队仅仅被用在了抵抗西班牙侵略者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和忠于爱德华的军队交战过。是的,我接纳了您,然而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我会把您这颗叛国者的脑袋送到我的弟弟那里去,而我则会成为粉碎叛乱的英雄。不,先生,您说错了,我没有任何罪责需要洗清,您所指控我的那些事情,既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只是您的一面之词而已,而您恐怕也再没有机会向法庭开口说话了。” “真是卑鄙无耻……”首席大臣大口喘着气,“多么残酷无情的女人……多么高明的陷阱……您这个无耻的小人,该死的叛徒,上帝啊,我经历了一场多么厚颜无耻的背叛啊!” 伊丽莎白公主大笑起来,“我没听错吧,先生,您竟然在对上帝说这些话?您会逗得他也笑起来的。您指控别人背信弃义,然而您却是自从犹大之后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最恶劣的叛徒。您在我父亲的统治下发迹,却阴谋要毒害他的性命;我的弟弟让您做了首席大臣,您却亲自往他的酒杯里加进了毒药;您为了您的野心把自己的儿媳,那可怜的简推到了那满是尖刺的王位上,一看到势头不对,就把她像一袋垃圾一样留给您的敌人,自己逃命去了……像您这样一个视背叛如同儿戏的人,却敢来指责我背叛了您?您可真是不要脸!” 伊丽莎白公主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样,将首席大臣那所剩无几的灵魂烧的血肉模糊,他张大嘴,痛苦地呻吟着,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瞪的如牛眼一般大。 “国王不会饶过你的……他不会因为你的这些强词夺理就让你平安无事的……”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咕哝着。 “是啊,他知道我做了什么,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我做了什么,然而他们没有证据。”伊丽莎白公主的平静语气此时听上去已经近乎残忍了,“他可以削弱我的羽翼;他可以为我安排联姻,将我送到国外去;他甚至可以把我软禁起来……但是他不能没有证据就剥夺我的头衔,更不能没有证据就处决一位公主,即使在王权已经膨胀到这个程度的当下,这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我有一天会和您在地狱里见面的,但绝不会是最近的某个时候,换而言之,您还要在那里等我很久呢。” 血沫从首席大臣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痉挛着,那吓人的目光逐渐冷却下来。 他朝着伊丽莎白公主伸出一只僵直发青的手,食指威胁地指着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睛。 “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所有人……”他的声音嘶哑地如同两张砂纸摩擦时发出的声音,然而就连这样的声音他也很快就不再能够发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嗓子里发出的恐怖的“咯咯”声,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掐碎了他的喉骨。 首席大臣的身体变得僵硬,那张大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伊丽莎白公主,嘴角因为临终时的肌肉收缩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死了。 怀亚特爵士恐怖地朝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房间门口。 “怎么,您不害怕活着时候的首席大臣,却害怕死了之后的他?”伊丽莎白公主嘲弄地看着怀亚特爵士,“您可是个军人,先生,难道您没见过死人吗?” 怀亚特爵士咽下去一口唾沫,强撑着挤出来一个难看的微笑,“并不是如此,殿下。” “那就好,现在您可以让您的那些人来干活了。”她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完事之后把东西拿到书房来,我要看看。” 她提起裙摆,绕过地面上的点点污渍,走出了房间。 伊丽莎白公主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她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前一天没有看完的《十日谈》,接着之前看到的地方阅读起来。 公主看了大概二十页之后,房门被人推开了,托马斯·怀亚特爵士那张僵硬的脸出现在了大门口,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仆人手里各自捧着一个银盘子,上面用盖子盖好,就好像在上菜一样。 “打开来看看。”伊丽莎白公主站起身来,命令道。 怀亚特爵士脸上挂着极不情愿地表情,揭开了两个银盘子上的盖子,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静静地躺在盘子里。 伊丽莎白公主饶有兴致地走上前来,端详着首席大臣的脑袋,脖子上的鲜血已经被擦干净了,那张惨白的脸上睁大的眼睛也已经被合上了,如果不看那扭曲的肌肉和毫无生气的肤色,他看上去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们的朋友的脸色今天是多么苍白啊!”伊丽莎白公主感叹道。 第147章 凋零的红玫瑰 在汉普顿宫盘桓了数日之后,爱德华国王陛下终于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天回到了自己的首都。 国王的马车经过的大路两旁挤满了欢呼着的市民们,这些嗅觉灵敏的伦敦人敏锐地意识到,混乱和内战已经结束,一位胜利者已经产生。因此他们一反之前对首席大臣和玛丽公主的冷淡,冒着灼人的暑气走上街头,用他们全副的热情来欢迎凯旋而归的爱德华国王陛下。 禁卫军被部署在了国王车队途经的道路两旁,然而由于道路太长,这条防线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就如同沙子筑成的堤坝,不时有过于热情的观众从缝隙之间冲到路中央去,引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的一阵怒吼。 四百名骑兵作为前导,国王的车队驶上了首都的街道,骑兵们全副武装,他们的盔甲和利刃反射出骇人的寒光,似乎陛下进入的并非是自己忠诚的都城,而是一座刚刚被征服的依旧怀有敌意的城镇。 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方向传来闷雷般隆隆作响的礼炮声,无数的鲜花如同雨点般被从道路两旁的阳台上抛下,千万只手在空中向国王的马车挥舞着他们手中的手帕,然而陛下的马车的窗帘却始终没有拉开。 当马车驶过伦敦桥时,一直挂在车窗上的帘子被微微揭开了一条缝,然而很快就重新被放下了。有几个人赌咒发誓说他们看到了陛下的脸,而国王看上去神色冷淡,然而周围的群众却基本对这种无稽之谈一笑置之。这些市民们毫不怀疑,一天情绪高涨的表演,就能够冲刷掉他们经年来在国王心目中留下的心怀怨毒,怒气冲冲的形象。首都就像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交际花一样,朝着国王卖弄起了风情,如果陛下再不宽宏大量地原谅市民们之前做过的一切,在市民们看来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 国王陛下的马车驶进了议会入口处的走廊,他从马车上下来,在他身后跟着罗伯特·达德利和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手都放在缠绕着象征王权的金色丝带的剑柄上。 国王穿过议会大厦里挤满了人的走廊,贵族和命妇,军官和商人,地方代表和教士们都身着他们最好的礼服,按照地位的高低排列在从大门到议事大厅的路上。国王对于两边的人傲然直视,只有在看到少数在之前的风波当中始终如一地站在王权一边的人时,才会施恩赏给他们一个如同初秋清晨的淡霜一样转瞬即逝的微笑。 在议事大厅里,议长为了欢迎陛下的到来,宣读了一段热情过了头,几乎称得上谄媚的致辞,在这个历史悠久的立法机关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议长对于君主如此奴颜婢膝过。而如今依旧幸存,得以坐在这个大厅里的议员们,对于这样的演说都给予了最为热情的欢呼声,好像是要借此来洗净自己的丝绸领子和礼服花边上因为背叛所染上的污点。比起他们那些或是如今身陷囹圄,或是已经长眠于九尺之下的同僚,他们可谓是幸运的多,毕竟他们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和一部分财产,彻底丢弃的只有尊严而已。 国王用严厉的语气对议会首鼠两端的行为进行了指责,如果一次屈从于反叛者还算是情有可原,而第二次从贼就实在是不可饶恕了。他再一次揭开了每一位议员心口那血淋淋的伤疤:这个议会先是迫于首席大臣的威慑,将继承序列抛诸脑后,宣称简·格雷为不列颠的女王。而后没过多久,这个机构又屈从于玛丽公主手中掌握的更强大的暴力,将王冠拱手送到了她的手里。在这场席卷全国的可怕风暴当中,议会表现的就像是一块任人揉圆搓扁的橡皮泥,它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权威已经被扔进了街边的臭水沟里。 在国王演说的最后,他宣布这个议会已经失去了王冠和民众的信任,因而将于即刻起解散。大厅里的听众注意到,国王并没有提到新一届议会将在什么时候召开——很可能永远不会召开了。已经沦为橡皮图章的议会被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尘埃里,绝对君主制的新时代就此开始了。 如同一个医生一样,国王宣告了议会制度的死亡。在签下了死亡证明之后,陛下也就像一个合格的医生应该做的那样,在众人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当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离开了房间,留下议员们在这间大厅里哀悼他们的时代和权势的逝去。 国王的马车离开了议会大厦,然而车队却并没有直接返回汉普顿宫,而是绕了一个弯子,朝着伦敦塔的方向驶去。 与往常一样,伦敦塔的长官加吉爵士已经在庭院里等候陛下了,二十年的时间里,国王,贵族和囚犯们来来去去,无数人的鲜血让塔丘上的绿草长得格外茂盛蓬勃,然而加吉爵士却依旧是这座城堡的长官,事实上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堡的一部分,那脸上新添的皱纹和老年斑,就像是古朴的塔楼上新生的爬山虎和青苔一样,与其说是衰老的象征,不如说是历史留下的痕迹。 一个人的名字被写上伦敦塔的囚犯名单,就可以被看作是开具了一份死亡的证明。这座城堡那厚重的墙壁经历了数百年的考验依旧屹立不倒,如果那些石头有意识的话,它们一定会选择但丁所描述的地狱大门上的那句“进来的人们,必须放弃一切希望”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英格兰的历代国王,在加冕前夜都会下榻在伦敦塔的国王套房里,而当这座城市遭到敌军的威胁时,王室成员也会把这座宏伟的要塞作为自己的庇护所。而君主们在这座城堡行幸时所居住的套间,就位于白塔的中央。 穿过三道全副武装的岗哨,加吉爵士将爱德华国王陛下引入了他在加冕前夜曾经睡过的这间卧室。 距离爱德华六世国王的加冕礼,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这间曾经被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也被时间的洪流冲刷的一片荒凉。那些临时拼凑出来的家具,已经不知道在地下的储藏间里沉睡了多少年,房门和窗户的木头因为热胀冷缩而失去了弹性,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严丝合缝地合拢住,于是冬天的寒风与夏天的热气都从这些无处不在的缝隙里涌进房间,提醒着人们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时代即将逝去的影子而已。 散发出呛人的烟雾的油灯所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了这间因为陈设的不足而显得过于空旷的房间,爱德华国王环视四周,他感到自己如同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匣子当中。 玛丽·都铎,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英格兰的长公主,西班牙的太子妃,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坐在一张铺设着兽皮的软椅上。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如同是用白釉烧制成的一样,散发出的唯有冷淡和空洞的气息。公主的头发自然地沿着椅背吹落到地上,那黑发当中混杂的的银丝已经无法让人视而不见了,她疲倦而虚弱,就如同外面已经行将结束的夏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国王伸出手,擦了擦在自己额头上聚集起来的汗珠。虽然房间里依旧闷热,可依旧留在玛丽公主身边的忠心仆人们依旧在壁炉里升了火,于是国王已经大汗淋漓,而安乐椅上的玛丽公主却依旧在微微颤栗着。 国王沉默地走到玛丽公主面前,向她投去严厉的的目光。然而玛丽公主虽然依旧睁着眼睛,可看向他的目光却呆滞地如同一条冬天冰封的河流,让爱德华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觉得,自己的姐姐的灵魂和神智已经随着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一起消散如烟了。 “您为我的姐姐找医生了吗?”国王用一种忧郁的语气说道。 “我为殿下找了一打全城最好的医生,然而他们都表示无能为力……殿下并没有如同有的人那样发疯,事实上,她每天都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然而那些清醒的时光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加吉爵士说道。 “医生们认为,公主殿下的精神失常,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的神智意识到自己给主人所带来的痛苦,于是就自作主张,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而让公主殿下得以在每天剩下的二十几个小时里沉醉在梦神墨菲乌斯的怀抱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幸运,陛下。”加吉爵士说着,微微抬起眼皮,观察着国王的反应。 陛下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如同无风的夏日里平静的水面,他只是看了加吉爵士一眼,示意他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 “您的姐姐曾经拥有一切,如今也失去了一切,权力,爱情和孩子,都被一阵旋风卷的无影无踪,从有着枝形吊灯和华丽水晶镜子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坠落到这间仅仅配称作一个临时过夜之处的所在……过去围绕着她的是无尽的赞美和阿谀奉承,如今则是敌意和愤怒,至多不过是像我所表现出的这种带着同情的礼貌。失去神智,也意味着不再会感受到痛苦,陛下,那种痛苦如同一只锋利的利爪,会把即使有着最坚韧的灵魂的凡人也撕得粉碎的。” “您总是对您的这些客人们抱有这样的同情心吗?”国王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因为加吉爵士的直言不讳而恼怒,“当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们的时候,您仍旧给予他们这种‘带着同情的礼貌’。” “并不是经常,陛下。”加吉爵士苦笑了一声,“这份工作让我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这恐怕也是我的神智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如果让二十岁时的我看到现在的这位约翰·加吉爵士,他想必也会大吃一惊的。上一次我对一位客人产生同样的感情,还要追溯到凯瑟琳·霍华德临刑前那一天。” “凯瑟琳·霍华德的确是有罪的。” “是的,陛下,然而命运的巨手已经给了她远远超过她所应受的惩罚了。而先王陛下让她在那之后还要经历人世间的刑罚,也就显得格外残忍。您的姐姐也是如此,陛下,命运无情地惩罚了她,还在最后给她留下一个嘲讽的微笑,她已经赎清了她的罪,能够审判她的如今只剩下上帝了,而那一天已经为时不远: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灵车上。” 国王向加吉爵士投射出威严的眼神,“如果我父亲在凯瑟琳·霍华德的临刑前夜出现在这里,您会对他说同样的话吗?” “我不敢,陛下。那时候我还不够老,而先王陛下也与您不同。” 国王没有回答他的话。 就在这时,玛丽公主仿佛终于听到了发生在身边的这场对话,她微微转动脑袋,将那对因为发炎而显得红肿的眼睛看向国王。 爱德华注意到神智的火苗似乎开始在那睁大的瞳孔当中闪烁起来。 “您认出我来了吗?”他弯下腰,轻声问道。 玛丽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国王惊讶地发现喜悦的潮红色爬上了她的脸颊。那浮于表面的红色让那张枯槁的脸上如同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劣质胭脂,随时就要开始结块崩落。 “菲利普?”玛丽公主用颤抖的声音对着自己的弟弟轻声呼唤道。 国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混杂着各种感情,就像是一位画家不小心将他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洒在了画布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无数的话要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然而那千言万语最后都汇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而这声叹息就是对玛丽公主一生最好的注脚。 “您看到我们的儿子了吗?”玛丽公主急切地说道,“你看他多么漂亮呀,您看到过更漂亮的孩子吗……一个健康的儿子,您高兴吗?”她伸出手,抓住国王的胳膊,“您喜欢您的儿子吗?” “我很高兴。”国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孩子的名字……用您的名字加上我父亲的名字:菲利普-恩里克·冯·哈布斯堡,西班牙,不列颠和尼德兰的王子殿下,未来的国王……您觉得好不好?”玛丽公主摇晃着爱德华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好极了。”国王伸出手去,握住了玛丽公主的手,他感到自己好像是握住了一块冰一样。 玛丽公主那发红的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 “谢谢您。”她看上去好像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一样,“我没有更多的要求了……想想我那可怜的母亲,我已经得到了太多了。” 爱德华神色复杂地看着玛丽公主,他在心里把她与那位可怜的西班牙来的王后做了一番对比,发现母亲所没有得到过的,女儿也没有得到;而母亲曾经得到过的,女儿亦没有得到。 玛丽公主仿佛被刚才的那一番话耗尽了全部的气力,她无力地重新倒在椅子靠背上,再次昏睡了过去,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上去全然是一副已经厌倦了整个人生的神态,只有那嘴角残留的些许微笑提醒着国王,她刚才是沉醉在怎样美好的梦幻当中。在那场梦幻里,这颗因为几十年来接踵而至的打击变得伤痕累累的心灵,终于能够抛开一切世俗的肮脏,快乐地跳动摇曳起来。 爱德华轻轻捧起自己姐姐的手,低下头吻了吻那只手,又将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 “拿些上好的蜡烛来。”他环顾着房间的各个角落,“这样的光线,对任何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的眼睛都是有害的……还有那些该死的窗户,把它们全部打开,这屋子里的烟味简直比铁匠铺里还要浓。” “这里还需要些家具,您让人把需要的家具都从白厅宫或是汉普顿宫运过来。”国王命令道,“让木匠和裱糊匠收拾一间光线好些的房间出来,把房间粉刷好,家具准备好,让公主先住下来,还有她的西班牙侍女们,如果公主乐意由她们服侍,那就让她们接着做自己的工作,没有必要另外去安排其他人了。” 加吉爵士深深鞠了一躬,“我可否认为这就是陛下对于公主殿下的安排,她将要在这里长住,是吗?” 他将‘长住’用重音说了出来。 国王摇了摇头,“不会太久的。” “她是西班牙公主的女儿,西班牙王储的妻子,她会被送回西班牙去……也许那里才应当是她真正的故乡。” 加吉爵士再次深深鞠躬,“请陛下放心,我们一定在公主启程之前悉心照料她。” 国王沉默着点了点头。 陛下最后一次看向玛丽公主地方向,他摘下自己的帽子,朝着依旧昏睡不醒的玛丽公主庄严地行了个礼。 “别了,我的姐姐。”他用西班牙语说道,“如果您信仰的上帝真的存在的话,愿他能够原谅您做过的一切,如果此生您从未感受过幸福,那么希望他能够在天国里为您留下一点快乐。”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第148章 美杜莎的脑袋 在从伦敦塔返回汉普顿宫的路上,国王显得异常沉默。 六匹马拉着的马车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驶出了城市,马车上沾满了灰尘,车身也被高挂在空中的骄阳照的滚烫。上午聚集在道路两旁欢迎国王进入这座城市的人群此时已经散去,他们的热情不足以支撑他们再在阳光下收到三个小时的炙烤了。这也正合国王的心愿:陛下并不愿意让太多的人见到他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又离开伦敦城的场面。 汉普顿宫距离首都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在夜色迷蒙的夜晚,站在新宫殿那人工堆积的山丘景观上,就可以欣赏到伦敦城辉煌的灯火在蓝色的天幕上投下的影子。然而与白厅宫不同,汉普顿宫毕竟位于城外,这清楚地表明陛下已然不信任他的首都,他将这座城市视为滋生叛乱的温床,毒蛇的巢穴,他甚至都不愿意在这座城市里过夜。 马车行驶在城外的树林里,车轮发出隆隆的沉闷响声。爱德华的心情自从驶出了城市之后变得逐渐轻松了起来,他和身边的罗伯特在沉默中轻轻握着对方的手,每次座椅下方传来的细小的颠簸都会导致他们手上的细腻肌肤之间的互相摩擦,让他们的心头传来一阵莫名的战栗,仿佛是有人用天鹅那细腻的尾羽在撩拨着他们年轻的心弦。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许久,罗伯特终于出声打破了这开始让人有些透不过气的沉默。 爱德华打开窗户,这里的空气不再像城市里那样灼热逼人,轻柔的微风带来的也不再是尘土和臭气,而是山林里溪涧所带来的湿气和橡木林当中散发出的那种清爽的木香。 国王朝后靠了靠,正好让自己落到罗伯特的怀里。 “哪有结束的那一天呢?”爱德华苦笑了一下,“阴谋,鲜血和背叛,在我的生活当中就如同阳光,风或是潮水,也许我不喜欢它们,可它们却是构成我生活的基本元素……一直到我咽气那天都是如此。” “你今天心情不好。”罗伯特将爱德华抱得更紧,“是因为那些议员的缘故,还是因为你的姐姐?” “那些议员们的表现我早有所料了。”爱德华冷笑了一声,用食指的指节敲了一下包着丝绸缎面的座位,“他们就像是海面上那些随波飘荡的泡沫,浪潮朝着哪边奔涌,他们就随之涌向同样的方向,直到哪一天一个浪头把他们拍的粉身碎骨。我要是为了他们而生气,那我恐怕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一声了。” “那就是因为玛丽公主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给我带来了一些坊间的传闻。”国王看向窗外,高大的橡树正在一棵接一棵地飞速向后退去,“他们说都铎家族是个被诅咒的家族,嫁进这个家族的女人们生出来的都是一窝接一窝的毒蛇。我们血管里流着金雀花家族的血液,而那个家族就如同奥古斯都的后人们一样互相残杀,于是上帝震怒,他们强大的王朝就如同孩子们在沙滩上堆积起来的城堡一样,第二天醒来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 “我们继承了他们的王国,我们也继承了他们的罪孽,与他们一样,我们也是个阿特里代的家族,血亲之间互相残杀,最后自生自灭,我们比他们还要疯狂,比他们还要堕落,于是看看现在。”他伸出手,在空气里划了一圈,“这个王朝走到了末路,它的继承人互相毁灭了对方……在人民看来,这就是诅咒,这就是惩罚,没有人会支持厄运缠身的王朝的……我是维系这一切的唯一支点。” 他抬起头,用一种只有在卡珊德拉那样的预言家脸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表情看向罗伯特:“在我死以后,就是洪水滔天了。” 虽然车厢里依旧闷得如同蒸笼一样,然而罗伯特依旧感到浑身不受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他看向爱德华,试图说些什么来让安慰一下他,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语句。 “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国王轻声说道。 “您是说什么?”罗伯特问道。 “我指的是权力,它把我们家族里的几乎每一个人,把我们身边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嗜血的怪兽,为了染指权力,不惜撕开自己亲人的喉咙。” “我的姐姐想要我的命,她们两个都想。”爱德华的声音异常平静,“她们没有亲手把毒药倒进我的杯子里,但她们都知道一切计划,并且乐见其成。对于她们来说,我只是一个障碍,一个挡在王位和她们之间的,必须要移除的障碍……这一切完全是精密的逻辑计算,就像是一道几何题的解法一样,冰冷而优美,没有任何感情的考量,甚至连恨都没有……” “玛丽有理由恨我,不是吗?我的母亲夺去了她母亲的尊荣,她是故意而为之的;我夺走了她的继承权,这一点并非是我所能控制的。无论如何,她都有资格恨我,她也应当恨我……然而她做这一切却并不是因为恨意,仅仅是出于计算,因为我需要被除掉,所以她就要除掉我……就像一个犹太银行家看着一笔不良贷款一样!” 他用拳头重重地锤了一下坐垫。 “而伊丽莎白呢?她没有任何理由恨我,然而她却依旧做了同样的事情……做国王就是这样,你的所有亲人都盼着你咽气,这样他们每个人都能在王位继承序列里往前跳一位。” “事实上,感情在家庭当中总是一种奢侈品,陛下。”罗伯特轻轻捏了捏爱德华的手,“瞧瞧我的家庭吧,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不过是我父亲的棋子而已,他把我们一个个拉上权力的祭坛放血……这就是贵族家庭的常态,陛下,父母为了利益而结婚,而孩子们不过是家族传承的工具和联姻的一张张牌。” “而平民的家庭比这还要不堪,伦敦城里那些酒馆当中半夜里还在酗酒的醉汉们,当他们回家之后总有个遍体鳞伤的妻子或是几个瑟缩在房间角落的孩子供他们来虐待;那些街边卖花的女孩和贩售小报的男孩,如果每天不带着足够数量的铜子回家,那么在他们那肮脏的被称作家的破房子里等待着的,就是来自亲生父母的老拳和巴掌。这世上幸福的家庭凤毛麟角,而互相算计和折磨的家庭则如同过江之鲫。” “重点不在于他们怎么做,而在于我们,我们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凑到爱德华耳边,轻声说道。 爱德华微微眯了眯眼睛,朝着罗伯特的怀里缩了缩。 “我已经让人通知西班牙大使,玛丽将会被送回西班牙去。” “您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西班牙的太子妃,不能够死在英格兰的断头台上。” “是啊,我们还没准备好和西班牙摊牌。”国王耸了耸肩膀,“与西班牙摊牌就意味着我们要和法国人做朋友,而谁先伸出友谊之手,谁就要被狠宰一刀。我们和西班牙闹翻之后去找法国人,与法国人来拉拢我们一起对付西班牙人,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我必须保持外交上的弹性,因此我要和西班牙人产生些龃龉,但又不能够完全闹翻。” “所以玛丽必须被送回西班牙去,这个烫手山芋是西班牙人的麻烦,不是我的。”国王微微停顿了片刻,“再说她在政治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必要再结束她的肉体生命。” “那么伊丽莎白公主呢?您也打算饶恕她吗?” “我放过了玛丽,也放过了你的父亲,没有道理揪住她不放。”国王说道,“她会被软禁在哈特菲尔德宫,我会让她自己选择一桩婚事,等到她嫁到国外去,她就可以在那个国家的宫廷里玩弄阴谋了。不知道是哪个国家这么幸运呢?” “我不确定,如果赢的是他们的话,您的姐姐们或是我的父亲会给您以同样的仁慈。”罗伯特说道,“我想我的父亲此刻已经知道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了,他一定在后悔自己没有在您的酒杯里加上更大剂量的毒药。” 罗伯特停顿了片刻,“没有任何一位国王曾经饶恕过试图谋害自己性命的人,陛下。如果您是因为我而饶恕我的父亲的话,那么我十分感激,但我必须告诉您,这是一个错误。对叛乱者的仁慈只会滋生更多的背叛,他们繁殖的速度会超乎您的想象的。您不能够处死您的姐姐们,这会让您沾染上血亲相残的恶名,但至少您可以惩罚那个策划了这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爱德华睁大眼睛,看着罗伯特,“这样恶名就落到了你的头上。” “无论我怎么做,新的野心家都会涌现出来的,他们就像花园里的杂草一样,即便是用火烧过一遍,再用犁翻过一遍,第二年的春天它们依旧会茂密地生长……足够多的人已经死了,刽子手割下来的脑袋比我之前预料到的还要多,如果这还不能让他们学乖,恐怕就只有斧头真的砍到他们的脖子上时候,这些人才能够明白事理。” “您父亲已经过气了,他作为政治家的部分已经死去了,还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衰朽老人罢了,对于他而言,每一天这样的生活都是折磨,这是对他最合适的惩罚。” “萨福克女公爵作为您父亲的同谋,她的爵位和财产会被没收,她本人会被软禁,但我会为她未出嫁的女儿每人准备一笔嫁妆,毕竟她们也是王位的继承人。您的哥哥吉尔福德和他的妻子在这场阴谋中是无辜的,他们会被逐出宫廷,回到他们结婚的那座庄园居住……几年之后等风波过去,我会颁布大赦令,解除对他们的限制,您的母亲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和他们一起居住……我想她应当不愿意再和您的父亲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恐怕确实是如此。”罗伯特苦笑了一声,“我们的家庭如今都四分五裂了,过去宏伟的大厦如今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 “加德纳主教就要退休了,在新一届内阁里,我希望你能接受陆军大臣的职务。” “您忘记了,我是叛逆者的儿子。”罗伯特说道,“这不合适,陛下。” “你是粉碎叛乱的功臣,比起那些首鼠两端的随风草和那些躲在自己的洞窟里等待风暴过去的犬儒,你更有资格担任这样的职务。” 罗伯特含混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明确地表态。 马车驶入了汉普顿宫庭院的大门,车轮从碎石路上驶上了王宫前那用坚硬而洁白的石板铺就的平坦广场。 当车门打开时,国王看到塞西尔的那张脸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他了,那张平日里总是自信张扬的脸上却带上了一丝迷茫和惊愕,当罗伯特跟在国王身后下车的时候,塞西尔眼睛下方的肌肉竟然发出了一阵微小却十分清晰的抽搐,令国王感到颇为意外。 “您这是怎么啦,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塞西尔看了一眼国王,又看了一眼陛下身后的罗伯特,“是也不是,陛下。”他咕哝道。 “这是怎么回事?”国王皱起了眉头,“您是在和我打哑迷吗?是战场上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吗?” “并非如此,陛下。”塞西尔支支吾吾地说道,“对于国家而言,这也许算是个好消息;对于您而言,这消息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然而对于有些人而言,这是个悲惨的消息,陛下。” “这都是些什么话?到底是什么事情,先生?”国王有些失去耐心了,“我命令您快讲!” “伊丽莎白公主派来了信使,陛下,一位和平的信使。” “所以她愿意投降了?” “从某种程度上是的……信使就在宫里,我想还是让他亲自给您介绍情况会更好些。” “想必他不会像个斯芬克斯一样让我猜谜语。”国王冷笑了一声,“让他来我的书房。” 塞西尔如蒙大赦般地转身就走。 “他今天的样子真是奇怪。”当国王和罗伯特走上巨大的大理石主楼梯时,爱德华嘟哝道。 “在这场叛乱之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了。”罗伯特说道。 两个人走进了陛下的书房,国王走到写字台后,坐在了他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罗伯特则坐在了房间一侧的缎面沙发上。 过了五分钟,塞西尔走进了房间,跟在他身后的是托马斯·怀亚特爵士,刚刚从肯特郡策马赶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仆人,他们把手里的匣子放在壁炉旁的一张小茶几上。 怀亚特爵士挺着胸,装出一副坦荡的样子,就像是在招待会上一样,然而在其他人看来,这样的举止看上去比起他平日的做派显得更加傲慢不逊,在这样的场合,甚至可以被视作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 国王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了下来,他用狮子般慑人的眼神投向怀亚特爵士,直到逼得对方低下头为止,这无疑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而赢家将在接下来的谈话当中掌握主动权。 “我想,您是我姐姐派来投降的信使吧?”见到怀亚特爵士低头认输,国王又等待了片刻,方才开了口。 “并非如此,陛下。”怀亚特爵士虽然低下了脑袋,但是那张嘴里说出的话却依旧让国王眼皮一跳,“伊丽莎白公主一直是您坚定的盟友,如今她派我来向您报告,在我们双方的军队的合击下,叛乱者已经土崩瓦解。这是您和她的胜利,何来投降这一说呢?” “您说伊丽莎白是我的盟友?”国王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难道不是吗,陛下?伊丽莎白公主殿下从来没有自立为王,伊丽莎白公主殿下的军队对抗的都是您的敌人,伊丽莎白公主殿下与您的敌人势不两立,对叛乱者重拳出击,除了坚定的盟友以外,还能有一个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伊丽莎白公主在这场风波中扮演的角色吗?” 爱德华直勾勾地盯着怀亚特爵士,仿佛要掀开对方的天灵盖,看看能够说出这种颠倒黑白的混账话的人长了一颗怎么样的古怪大脑。 他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几乎让自己喘不过气。 “我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厚颜无耻的诡辩了。”国王说道,“您竟然觉得有人会相信?我即便任命一个低能儿担任主审法官,他也能看出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只要几句简单的证词就能驳的体无完肤……” 突然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念头钻进了国王的脑海,他的瞳孔一下子变大了。如同雷霆在他脚下炸开一般,他的身体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用一种又惊又怕的眼神看向对面茶几上那两个黑色的匣子。 “除非……”他用一种阴森的声音咕哝道,“那匣子里是什么?” 怀亚特爵士的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他快步走到茶几前,将匣子打开。 两颗已经变成灰黑色的人头并排放在匣子里,如今正值酷暑,虽然匣子里放满了冰块和香料,然而恶臭的气味依旧瞬间充斥了陛下的书房。 爱德华目瞪口呆地看着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正在腐烂的脑袋,那两颗头颅上原本饱满的肌肉已经收缩了不少,把一种扭曲的微笑挂在了那两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两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爱德华第一时间不安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罗伯特,正好看到对方浑身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扶手椅里面,他脸上的颜色和面前的两颗头颅一样难看。 “伊丽莎白公主殿下为您除掉了叛逆的首脑,陛下。”怀亚特爵士笑着说道。 “没有经过法庭?没有检察官和法官?也没有审判?”国王的眼睛里露出凶光,屋子里的仆人和侍卫们都低下脑袋,显然意识到一场可怕的风暴即将到来。 “事急从权,陛下。”怀亚特爵士说道。 “好一个事急从权!”国王冷笑着朝着侍卫们挥了挥手,“把他给我抓起来,扔到塔里去。” 怀亚特爵士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仿若倒春寒当中被冻僵在枝头的花苞,“您不能这样做!我是信使,我有我的权利,我抗议!” “这是您说的,爵士,事急从权啊。”爱德华的声音里满是讽刺。 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大喊着的怀亚特爵士拖出了房间,丝毫不理会他的大声抗议。 房门被重新关上,屋子里除了罗伯特和国王之外的所有人都借机溜了出去,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国王走到罗伯特身边,握起了对方的一只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是要用自己的温度将那只如同大理石一样冰凉的手暖热。 “你还好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罗伯特微微点了点头,“我没事,陛下。” 爱德华注意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国王大步走到茶几前,将匣子的盖子扣上,仿佛里面装着的是美杜莎蛇怪的脑袋一样。 “别再看了。”他轻声说道。 罗伯特用手撑着扶手椅的把手,当自己站起身来。 “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我要失陪片刻。”罗伯特的脸上越发惨白,似乎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被冻成了冰晶,“我要去见见我的母亲和我兄弟的妻子。” 他伸出手,指了指那镶嵌着宝石的精美匣子,当年埃及人相比也是用这样一个精美的容器盛放着庞培的脑袋,大张旗鼓地将它作为礼物送到凯撒面前的。 “当然,你应当去。”国王挤出来一个微笑,他拿起那个匣子,走到罗伯特面前,将它塞在了对方怀里。 他张开双臂,搂住了罗伯特,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让你好受些。” 罗伯特轻轻点了点头,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国王的脸。 他捧起匣子,走出了书房。 当罗伯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国王轻声叹了口气,犹如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移动。 过了几分钟,他突然一脚将刚才放着匣子的茶几踢翻,上面的小花瓶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第149章 未亡人 在汉普顿宫一楼大楼梯的东侧,有几间连在一起的套间,而达德利家的女眷们,连同简·格雷一起,在爱德华国王重新夺回伦敦城后就搬到了这里。 这几间房间的墙上涂着灰墁涂料,这是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所修建的枫丹白露宫那里引进的新风尚,而墙壁的基座则是米黄色的大理石。这些房间在规模上远远比不上楼上的那些用大理石和水晶建造的巨大厅堂,陈设也颇为简单,但是品味却也并不俗气。地面上铺着各种颜色的柚木地板,这些地板在地面上拼嵌出各种各样的图案,而墙边,茶几上和壁炉架上都放满了白瓷花瓶,每一只花瓶里面都放着两只各种颜色的鲜花。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晚餐,厨房为女士们准备了清炖肉汤,珍珠鸡,西班牙雪利酒和水果。这里虽说比不上君王的寝宫,然而比起她们之前避难时藏身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地下室,已经称得上是天堂了。 简·格雷小姐和首席大臣的夫人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虽然已经到了晚饭时分,但她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没有兴致动一动面前的菜肴,而那些与她们住在一起的达德利家的小女孩们,已经吃完了晚饭,早早地被她们的母亲和嫂子打发上床睡觉了。 简·格雷小姐坐在餐桌旁的软椅上,用一种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的眼神看着墙上涂料的颜色变化,她并未身着宫廷里绣着金线的盛装,脖子上也未悬挂昂贵的珍珠和钻石项链。包裹着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丽身体的,不过是一件很普通的深色连衣裙而已,然而那件连衣裙却异常合身,丝绸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仿佛她的整个人是在用衣服制成的模型里浇铸出来的一般。她的头发并没有被缀满珠宝的兜帽包裹起来,而是自然地垂落到地上,但却一点也不显得杂乱。那带着几分都铎家族特质的头颅上曾经短暂地戴上了沉重的黄金冠冕,而如今上面唯一的装饰不过是一朵别在鬓间的白色玫瑰花。 在餐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的是她的婆婆,首席大臣的夫人。比起她的儿媳,这位老妇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还在喘气的尸体。几十年的病痛缠身加上丈夫的冷漠无情,已然让她周身的哀伤气息结成了一层厚厚的乌龟壳,连夏日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都无法穿过。那具爬满了皱纹的衰老身体如同木偶一般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而在那身体的胸腔当中跳动着的,是一颗早已经流失了所有温度的心脏。她虽然没有身穿丧服,但任何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会把她当作是一个孀居超过二十年的寡妇。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餐厅里,事实上她们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她们作为爱德华国王的名义上的客人住在汉普顿宫里,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对于软禁的体面说法罢了。而在这个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的世界里,她们如今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拜她们丈夫的失败所赐,而她们两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年轻者还依旧对自己的丈夫满怀希望,而年长的却早已经心如死灰了。 “您应该多吃点东西。”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首席大臣夫人,她的精神自从来到汉普顿宫以来就显得十分沮丧。 “您也没怎么吃啊。”简·格雷苦笑了一声。 “我吗?我活不了太久了。”首席大臣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扬,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宛若刚刚离巢就丧命于鹰爪之下的雏鸟,“而您的日子还长着呢。” 简·格雷拿起放在桌上的调羹,从瓷盘子里舀了一勺肉汤,凑到唇边。 她用嘴唇轻轻碰了碰调羹里的液体,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将调羹连同里面剩余的肉汤一起重新放回了盘子当中。 “抱歉,夫人,我实在吃不下。”她低下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首席大臣夫人解释道。 “我想这是因为您的丈夫,没错吧?”首席大臣的夫人用两个指头轻轻夹住装着雪利酒的小酒杯,将它举到眼前,打量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这可真是有趣……我都已经忘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我刚刚和他结婚时,似乎也曾经像你一样担心过我的丈夫……那时他随着先王在法国打仗。每天早晨,我和管家谈完话,看过账目,安排好仆人们一天的工作。在那之后,我就让人拿一柄遮阳伞和一把藤椅,放在庄园的入口处,正对着大路。而我就坐在那把藤椅上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想着也许下一个瞬间,一位法国来的信使就会从地平线的尽头冒出来,策马飞奔到我身边,从马鞍上的信囊里掏出他写给我的信,或是一封有国王签名的阵亡通知书……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疲倦了,亲爱的……我厌倦了他的那一切阴谋诡计,他是一头不知满足的野兽,贪婪地吞食着权力,对于约翰·达德利来说,一切永远都不够。他总想要更响亮的头衔,更显赫的官职,更大的庄园和宅邸。我们的钱箱里已经放满了这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金币,那些黄金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对于他来说胜过天籁,于是他就想要更多的金子……我已经厌烦了这一切,如今他的这出戏就要演完了,而我也到了退场的时候。” “吉尔福德和他不一样……”简·格雷轻声反驳道。 首席大臣夫人轻轻挑了挑自己的嘴唇。 “您看得出来,您的人生是一场悲剧,对吧,亲爱的?” 简·格雷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没人能够预言未来。”她反驳的颇没有底气。 “您知道造成您的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吗?”首席大臣夫人不理会她的反驳,自顾自地说道,“您是个勇敢的人,然而却总是表现的软弱,这是您那位母亲的杰作:把一个婴儿放在罐子里,时间长了他就会长成一个四肢扭曲的怪物……您也是一样,您有一颗勇敢的心灵,然而您却没有得到应得的训练,正相反,您有意或是无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最后连您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了。” “我丈夫那样的人,就像海里的鲨鱼,他们嗅得到软弱的气味,就像鲨鱼能从几英里外闻见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气……您的性格加上您的地位,吸引来您身边的只能是这些野心家,从某种程度上说,您是在邀请别人来把您当作棋子。” “您在说些什么呀?”简·格雷被首席大臣夫人猛地用语言的剑刺了一下,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婆婆,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似乎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我不是在指责您什么,小姑娘。”首席大臣夫人身上裹着的那冰霜般的严厉的外壳融化了些许,“但我必须要告诉您,对于处于您这种地位的人来说,您如今陷在这样的状况里,讨论是谁的错,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王位的继承人们生活的世界,遵循的是另一套准则,一种彻彻底底的丛林法则……每个人都是一只在森林里游荡的野兽,互相窥探着,等到对方露出破绽,就用自己的利爪和尖牙撕开失败者的喉咙。而他的亲人们不但不会为他伸张正义,反倒会冲上来试图分一杯羹,因为没吞食掉一口自己亲人的血肉,他们自己就会变得更加强大一点。” “如果上帝保佑,您和吉尔福德能够撑过这次风暴,请您千万别忘记这一点……您可以厌恶阴谋和诡计,但这不能阻止别人把您规划进他们的阴谋当中,这是您的出身决定的,您无从选择。” 首席大臣夫人把雪利酒杯放在唇边,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壁炉架上的座钟的声音,在这一片凝滞的寂静当中,显得格外响亮,两位女士对视了一眼,她们意识到自己已经尽到了礼节赋予她们的义务,在餐厅里坐了足够久了。 当她们不约而同地提起自己的裙摆,就要站起身来时,餐厅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罗伯特·达德利的脚踩在地面上铺着的松软的奥布松地毯上,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如同一个幽灵一般悄然溜进了房间。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香木匣子,浑身摇摇晃晃地,就像一个发着高烧的人那样。 “母亲,还有您,夫人。”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就要窒息一般。 简·格雷和她的婆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祥的阴云。 “您是有吉尔福德的消息要告诉我们吗?”简·格雷猛地站起身来,她那张刚才毫无血色的脸如今却仿佛融化的铁水一样通红滚烫——紧张和焦虑令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我很抱歉……”罗伯特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着战,“我给您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请您积攒起您所有的勇气吧,您会用得着的。” 简·格雷呻吟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眼前直冒金星。她伸出一只痉挛的手撑住桌面,试图让自己站住,然而最终还是无力地跌落在了椅子里。 大颗的汗珠顺着那优美的脸颊的曲线流进她的领子里,简·格雷惊恐万状地看向被罗伯特放在餐桌尽头的匣子,她用手抓住自己漂亮柔顺的头发,用力之大以至于几缕金发被从头上揪了下来,露出下面血淋淋的头皮。 可怜的女人瘫软在椅背上,如同一个垂死的人一样,嘶哑的呼吸声从她的肺里传了出来。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听到自己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 罗伯特沉默地低下了头。 “把它打开。”简·格雷颠来倒去地嘟囔道,“快把它打开。” “孩子,别看了。”首席大臣夫人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朝着简·格雷的方向走来,她那张本就苍老的脸现在则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凹陷了下去,她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 首席大臣夫人走到自己的儿媳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知道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她的声音冷的如同寒冬女神斯卡蒂呼出来的白气,“别去看它了,那不是吉尔福德……他如今身在天堂里。那匣子里的不过是一团正在腐烂的肉,它能带给你的只有无边的痛苦……够了,跟我一起,我们回去休息吧……” 简·格雷打了一个寒战,她剧烈地摇晃着脑袋。 “不,不行!”她一把推开了首席大臣夫人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我要看看他,我一定要看看他……我不相信……” 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是在赛跑一样,身子向前倾,冲到了那匣子的面前。 少女的指尖用力按在匣子的机关上,匣子的盖子一下子弹开了。 两颗死灰色的头颅被对称地摆放在匣子里,他们的眼睛大张着,然而那过去曾经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两个黑色的空洞。这四个黑色的洞直勾勾地盯着简·格雷,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那两颗脑袋的头顶上挂着尚未脱落的所剩不多的头发,仿佛两个长了毛的鸡蛋一样。吉尔福德勋爵那张曾经氤氲着健康鲜红的红晕的脸,如今却白的发绿,过去那优美的脖颈连着身体的地方,如今却血肉模糊。 血腥味混杂着霉味,从匣子里漫溢出来,很快充满了整个房间,那鲜美的肉汤和多汁的水果也沾染上了这死亡的气息,即便并没有被怎么用过,也再不会有人愿意尝上一口。 简·格雷用一种如同少女抚摸情郎一样的温柔动作,抚摸着那散发着恶臭的脑袋,她脸上带着瘆人的微笑,将那颗脑袋抱在了怀里。 她将自己滚烫的嘴唇,贴在吉尔福德·达德利那冰凉的嘴唇上,仿佛期待着把生命的气息吹进这颗失去了身体的头颅当中。 “吉尔福德!我亲爱的丈夫!”她大声喊道,脸上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罗伯特浑身抽动了一下,他惊恐地看向那捧着一颗头颅傻笑着的美人,似乎是在判断她是不是也像玛丽公主一样发了疯。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那已经被这一系列的事件搅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却怎么样也无法想出合适的措辞来。 他又看向自己的母亲,这位老妇人曾经被命运施加给她的重担压弯了腰,然而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她却显得冷静的惊人。 首席大臣夫人用手扶着桌边,颤颤巍巍地走到匣子旁,低下头打量着自己丈夫的脑袋。 如同看到匣子里躺着一条睡着的蛇一般,老妇人朝后退了一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命中注定啊,真是命中注定!”她盯着自己丈夫那被黑色的血迹弄脏了的花白胡须,低声呻吟着,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她转过头来,看向简·格雷手中捧着的吉尔福德的头颅,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那干涩发红的苍老眼睛里涌出来,润湿了那干枯的眼皮——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一步一顿地走到自己的儿媳面前,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柔和声调开了口:“坚强些!我的孩子。” 她伸出两只手,轻轻抚摸着吉尔福德勋爵的额头。 “我的儿子,我漂亮的儿子!”首席大臣夫人泪如雨下。 简·格雷哀叫了一声,两条腿无力地弯曲,她跪倒在地上,幸好地面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才让她免于摔伤。 “您失去了您的丈夫,我知道,您深爱着他……可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不光失去了我的儿子,还失去了我的丈夫。我曾经爱过他,就像您爱着吉尔福德一样,他是个罪人,他理应去死,但我也应当为他祈祷。” “站起来,我的孩子!您身上流着亨利七世的血液,他也曾失去过一切,独自一人在欧洲大陆流亡,可他最终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王国……也许对于我来说一切就要结束了,然而对于您来说,来日方长。掩盖住你心里的痛苦吧,你的血管里流着王族的血液,别浪费了它……你还不到二十岁,你会有幸福的人生,这是对吉尔福德最好的怀念……” 简·格雷浑身颤抖着,她咬着牙,用一只手把吉尔福德的脑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强自站了起来。 她将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放在餐桌上,又从桌子上找来了一条丝绸餐巾,将那脑袋抱了起来,雪白的餐巾上很快就染上了黑色的污渍,那是可怜的年轻人已经凝固了的黑色血液。 爱德华国王站在房门外的阴影里,透过门缝,他看到简·格雷抱着那头颅,摸索着朝门口走来,她的袖子上,脸上,和手上都沾上了自己丈夫的血迹。 国王轻声叹了一口气,重新消失在黑暗当中。 第150章 审判官 1554年8月1日,国王的军队开进了伊丽莎白公主盘踞的阿灵顿城堡,将王旗插在了城堡的塔楼上。就在同一天,效忠玛丽公主的最后一只军队在肯特郡向禁卫军投降,为这场被后世的历史学家称之为“三王之夏”的内乱画上了休止符。 距离爱德华国王在彭布罗克城堡中毒昏迷,仅仅过去了二十几天的时间,然而如今的不列颠王国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国家。在王权的压迫下影响力日渐衰退的贵族阶级,动用了他们手里能够集结的全部资源,对王权进行了一次自从男爵们迫使约翰王签署《大宪章》以来最为激烈的反扑。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那样,他们将自己手里所有的筹码放上了牌桌,然而最终却是国王赢下了这一局,他们所有人都输了个精光。 超过两百名贵族死在内战的战场上,还有同样数目的达官贵人被内战的各方以叛徒和敌人的身份处决,他们的财产全部落入了国王的腰包,再加上接近一千名与叛乱者有联系的商人,贵族和官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而自愿“捐献”给国王的财产,这场叛乱为国王的内库带来了超过三千万英镑的收益。有了这笔进账,陛下不但可以还清欠银行家们的所有债务,剩下的财富还足以建造三十艘战列舰。 这笔巨额财富的转移,也意味着伦敦城日益兴隆的银行业迎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洗牌。一直以来,贵族们都是伦敦银行家们最大的客户群体,整个贵族阶级的借贷总数甚至超过国王的借款。自从亨利八世以来,随着资产阶级商人和市民们的兴起,贵族们在经济上的优势如同海边的花岗岩一样被侵蚀,而文艺复兴所带来的奢靡之风,也让依赖于田产收入的贵族们不堪重负。 作为削弱贵族阶级并刺激经济发展的一种手段,爱德华国王对于奢靡的风气不但不加禁止,反倒是身体力行的助长这种风气。陛下每天要换掉三套礼服,而且每套衣服绝对不会第二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因而贵族们也只能有样学样,把自己的财富贡献给英格兰发达的纺织产业。在这堕落而又浮华的十六世纪,让一个人成为贵族的,并非是所谓的骑士精神和高尚血统,而是丝绸,钻石和珍珠,是纯种马和带弹簧的四轮马车。归根结底,形式创造内容,而举止包含一切,一个人穿的像贵族,表现的像贵族,那么别人也就把他当作是贵族。如果有人掏不起这场游戏的入场费,那么就说明他不属于这里。 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许多囊中羞涩的贵族不得不靠借债度日,久而久之,连许多大贵族也开始从银行家那里借贷大笔的黄金用来展示自己一掷千金的派头,他们的豪宅和土地都成为了用来借贷的抵押物。 当这场叛乱尘埃落定时,许多银行家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许多债务人已经身首异处,他们用来抵押的不动产,则都被陛下收入囊中。从法律上讲,他们可以向法院起诉,要求国王的财政大臣退还这些应当属于他们的财产,然而实际上,这样的诉讼可以拖延超过一年的时间,而被国王雷厉风行的作风吓成了惊弓之鸟的法官们也十分乐意尽可能地拖延作出裁定的日期,丝毫不考虑这些银行家们的现金流基本上撑不了一个月就要断裂,在那之后他们只能宣告破产。 在爱德华国王的授意下,那些之前曾经借款给王室的银行家们,将会很快地得到那些自己应得的抵押标的物,而王室欠他们的借款也将被爽快地归还;至于那些对陛下的信用表示怀疑,宁可把自己的金币借给贵族们也不愿意给国王借款的银行家们,就需要公事公办地向陛下呈递请愿书,或是去向法院提起诉讼,而在那之后他们就只能耐心地等待了。在不列颠王国,任何人都应当以自己的方式为国王效忠:士兵们用他们的剑,农民们用他们的犁,而商人们则用他们的税款,至于银行家们自然就应当用他们的钱柜为国王服务,而忠诚的最好表现,就是踊跃购买王室债券。那些拒绝承担自己义务的人,自然也就不能期待陛下的隆恩。 在这场风波当中,损失最大的是犹太银行家们,这个被逐出故土,飘流四方的民族,对一切强权都抱有着本能的不信任,而他们的这种怀疑也有着充分的依据:对于将欠犹太放贷人的债款一笔勾销这件事,上千年来欧洲各国的君主们都从未有过心理负担。然而今天,他们为自己的这种怀疑付出了代价,伦敦注定将要成为欧洲的金融中心,但是在爱德华国王的统治下,这个国家只需要听话的银行家,如果那些犹太人不愿意为国王尽忠,那么他们自可以去阿姆斯特丹或是日内瓦放贷,可如果他们要留在这里经营,就必须把爱德华国王当作他们的主人来效忠。据说,国王即将成立一家英格兰银行,这将是世界上第一家中央银行,而不列颠所有的银行家们,都必须随着这家银行的指挥棒起舞,否则陛下只消把还款的日期从月初拖延到月末,他们用纸牌搭建起来的金融大厦就要顷刻崩塌。 欧洲的君主们正用充满兴趣的目光,注视着不列颠岛上发生的变化:这个国家的王权已经被加强到亘古未有的程度。议会这个自从1258年《牛津条例》颁布起就在王国的政治结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机构,如今已经被无限期解散,实际上无异于被彻底废除;贵族阶级在政治和经济上都遭受了永远无法恢复的重创,他们日后只能向王权摇尾乞怜,在汉普顿宫里担当为陛下装点盛世场面的花瓶;新兴的商人和银行家则发现自己的现金流都被国王牢牢地掐在手里,如果陛下愿意的话,他可以让任何一个商人或是银行家在几天之内破产;至于教会,他们早在亨利八世国王时期就被折腾的半死不活了,即便爱德华国王现在让他们为犹大封圣,恐怕他们也会照做不误的。 爱德华国王的先祖,曾经受到的桎梏,已经被一扫而空了,他的手里如今掌握的,是那些东方的专制大帝国的君王所拥有的那种权力,连古罗马的那些奥古斯都和凯撒们也望尘莫及。 陛下如今既已成为整个王国所有人命运的主宰,他就需要向整个王国展示自己的公正和仁慈,以打消公众对此新生的强大王权的恐惧,而最好的手段就是对于自己的血亲宽大处置。国王已经宣布玛丽公主将要被驱逐出境,然而对于伊丽莎白公主的命运,汉普顿宫里的陛下却始终没有做出明确的表态。 在汉普顿宫的内阁会议室里,国王的大臣们对如何处置这位公主伤透了脑筋。伊丽莎白公主在这场叛乱当中表现出惊人的精明,如同一条鲶鱼一般滑不溜手。她从未自立为王,也从未和爱德华的军队交战过,至于那些关于她和以首席大臣为首的叛乱者勾结的指控,现在也因为首席大臣的死而成了一桩悬案。仅凭现有的证据在法庭上指控伊丽莎白公主显然是完全不可能的,而如果国王强令处决伊丽莎白公主,则会让陛下背负上弑亲者的恶名,稍有不慎,爱德华六世国王就会被人看作是尼禄和卡里古拉那样的暴君。 然而如果让伊丽莎白公主平安无事地从这场风暴当中逃离,毫无疑问又是给未来留下了巨大的隐患:毕竟如今玛丽公主油尽灯枯,据医生们表示她恐怕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伊丽莎白公主几乎已经变成了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在她和圣爱德华王冠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爱德华国王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毫无疑问她就会再次露出自己的獠牙。 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内阁,只得把皮球又踢回到了国王那里。 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一个小时后,国王终于下达了命令,然而这命令仅仅限于将伊丽莎白公主以公主之礼护送至汉普顿宫,至于要如何处置自己的亲姐姐,陛下则只字未提,显然他也还没有做出决定。 八月三日,运载着伊丽莎白公主的马车,在全社会的注目当中抵达了汉普顿宫,与她一起到来的,还有被国王派去护送她的五百名骑兵。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剑锋,火枪和马刀,用来防备的并非是可能出现的敌人,而是马车里的那个人,就如同车厢里的公主殿下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一般。 伊丽莎白公主也许目前在平民当中还保存了她的部分名声,然而在知道整个阴谋的来龙去脉的人眼里,她已经被视作美狄亚一般的存在。英格兰的宫廷里从不缺善于耍弄阴谋的人,然而无论是法兰西的母狼伊莎贝拉,抑或是被人当作女巫的伊丽莎白·伍德维尔,与她相比简直都算得上是慈悲的圣母了。在宴会上夺取自己宾客的生命这种事情,实在称得上是骇人听闻,更不用说这一切的策划者,竟是一个有着甜美面孔的少女。再也没有人会怀疑,伊丽莎白公主是一朵带毒的白玫瑰。 一位仆役在伊丽莎白公主下马车时,通知她陛下将在亚历山大大厅接见她。显然国王选择这间最辉煌的大厅,其用意就在于以势逼人。 伊丽莎白公主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朝着那位仆役微笑着点了点头,提起裙摆登上大理石的楼梯。公主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宫装长裙,上面绣着一束束白色的玫瑰花。这间长裙的腰收的很窄,看上去略有些像一件骑马时候穿的劲装,如果在外面再套上一层胸甲,看上去就活像是在战场上手握长矛的圣女贞德。她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用挂满珍珠的兜帽包裹起来,露出那象牙般光洁的额头。 在额头下面是一对充满智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娇艳耀眼的嘴唇。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如果他们有幸见到下凡的雅典娜女神,大约也就是这番模样。 巨大的大厅里,每扇窗户和镜子前都站着一个手握长戟的卫士,当大厅的大门打开时,他们齐刷刷的竖起自己手里的武器,转身面向走进大厅的伊丽莎白公主。长戟的寒光在镜子和窗户之间反射着,从伊丽莎白公主的角度看,仿佛整个大厅都成了一片利刃构成的丛林。 伊丽莎白公主的脸色有一瞬间本能地变得苍白,然而这抹脆弱的姿态就如同划过天空的流星一般,在她的脸上仅仅停留了片刻。 她的背挺得笔直,如同在舞会上一样,昂首阔步地朝着大厅另一头的王座走去。 王座旁边并没有如同公主所预想的那样围满了人,国王高踞包着金漆的王座之上,他的目光像上了釉一样,光滑而又冷漠。在王座的两旁,威廉·塞西尔和罗伯特·达德利一左一右站在对称的位置上,如同圣母像当中常见的站在圣母两边的两位守护天使,他们看向伊丽莎白公主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伊丽莎白公主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肃杀的气氛,她笑意盈盈地走到国王面前,动作雍容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陛下。”这位美人喉咙里发出的清脆问候,听上去如同塞壬的歌声,让屋子里的士兵们感到仿佛一根柔软的羽毛刚刚从他们的心头拂过。 国王没有站起身来,只是略微直起身子,朝着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了,我亲爱的姐姐。”国王干巴巴地问候道。 “承蒙上帝保佑,陛下,我们在这场可怕的风暴里笑到了最后。”伊丽莎白公主温柔地说道,“您平安无事,而叛逆之徒已经身首异处,我必须说,这是公正的结局。” 她满怀深意地看了罗伯特一眼,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 “公正?”国王冷哼了一声,“您的结论未免下的有些为时过早了。” “另外我注意到,您刚刚说道‘我们’,如果这个词指的是我和您的话,那我可就要向您讨教一番了。”国王轻轻搓了搓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站在一边的?是当您和您的朋友们一起策划毒死我的时候?或是您在肯特郡拥兵自重的时候?还是……” 他微微顿了一顿,用余光撇了一眼罗伯特,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还是您杀人灭口,谋杀您的同谋者的时候?” “我听到了什么啊?您说谋杀吗?陛下?”伊丽莎白公主用吃惊的语气说道,“为您,为国家除去叛逆,什么时候称得上是谋杀了?” “为国家除去叛逆或许不算,但除掉将来会在法庭上指证自己的证人,毫无疑问这就是谋杀。” 伊丽莎白公主冷笑了一声,那一对清秀的眉毛向上抬了抬。 “我一直把您当作是马可·奥勒留那样的哲人王,陛下,我以为您还有些哲学家的头脑呢。您应当明白,在政治上,不存在谋杀这个说法;我是不列颠的公主,对于我来说,没有敌人,只有国家的公敌;我杀人不是除掉一个生命,而是清除了一个障碍。” “那么您是为谁清除了一个障碍呢?” “为我们,陛下。”伊丽莎白公主大声说道。 “这样说来,我应当给您颁赐嘉德勋章。”国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的目光已经彻底没有了温度。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伊丽莎白公主抬起头,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她的眼神里闪耀着桀骜不驯的光芒,仿佛是在说“您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可那又如何?没有证据,谁又能拿我怎么样?” “您觉得我不能拿您怎么样,对吧?”国王的眼神逐渐变得危险了起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您是个叛徒,是个谋杀犯!” “Verbavolant(拉丁语:口说无凭),我亲爱的弟弟。”伊丽莎白公主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国王被这公然的挑衅激怒了,他的心脏在拉夫领和丝绸花边当中剧烈的跳动着。 “您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猛地站起身来,“我还是不是国王?我还是不是国家的主人?” “您当然是,陛下。”伊丽莎白公主用一种高傲地冷漠态度回答道,“谁说过不是呢?” “好极了!”国王大喊一声。 他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塞西尔,“把帕格尼尼博士叫进来!” 伊丽莎白公主惊讶的看向国王,她的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您生病了吗?陛下?您感到不舒服吗?”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去冷静,连忙放软了身段,语气也显得不再如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了,“为什么要叫医生过来?” 然而国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陛下冷漠地如同一尊雕像,威严的目光盯着塞西尔刚才穿过的那扇小门。 伊丽莎白公主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有些不安地环视了一圈大厅,那些投向她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终于开始让她心里打鼓了。她终于意识到,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无论是公主还是平民,都如同蝼蚁一般渺小无助。然而与恐惧感一道出现在伊丽莎白公主心里的,是一阵嫉妒和羡慕,她想象着自己拥有这无边权力的感觉,那情景令她目眩神迷。 过了如同三个世纪一样漫长的三分钟,那扇门终于被气喘吁吁的塞西尔推开了,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同样急匆匆的帕格尼尼医生。 塞西尔让到一旁,待帕格尼尼医生进入大厅,他立即把那扇小门关上。 “把东西拿出来吧。”国王对着向他鞠躬的帕格尼尼博士说道。 医生打开自己的药箱,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来,玻璃瓶里装着半瓶血红色的液体,好似魔鬼的眼睛。 伊丽莎白公主惊骇至极地朝后退了一步,那眼里流露出的惊恐万分的眼神,即便是最无情的人看到了,恐怕也会心生一丝怜悯之情, “啊,陛下!”她用手捂住了心口,“这是什么东西?” 国王依旧不理会伊丽莎白公主,而是好奇地看着帕格尼尼大夫吧这液体倒进一只他随身携带的镶有宝石的金杯子里。 伊丽莎白公主的脸上早已失去了血色,如今光泽也从那张富有青春气息的脸上消失,留下的是一片死寂般的灰色。 她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战起来,发出瘆人的“咯咯”声。 “这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神如同那杯子里盛着的是一条露出头来,正在吐着鲜红色信子的毒蛇,“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想您已经猜出来了。”国王平静地说道。 “您说的对,我不能把您交给预审法官,更不用说断头台了……然而请您别误会,我所考虑的并不是证据,而是王室的声誉,您明白吗?”国王说道,“我不在乎您声名扫地,但我不希望我们的家族被当作是一个阿特里代式的自相残杀的家族,我不允许您用您的耻辱去玷污我们家族的姓氏,让这个国家的君主制声名狼藉,所以,您不能死在刽子手手里,您明白吗?” 伊丽莎白公主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她的身体僵直,头发从根上竖了起来。 “您刚才指责我谋杀,如今您也要做同样的事情吗?对您的姐姐?”伊丽莎白公主气急败坏地大喊道,“您作为国王,竟然如此不尊重法律和秩序!” “您也说了,我是国王。”国王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因此,我就是法官,我就是法律,我就是国家!”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被这句话里至高无上的威严压的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请您跪下,然后把杯子里的液体喝光。”国王命令道。 “您让我跪下!”伊丽莎白公主大叫起来,“我,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不列颠的公主,您的姐姐……不,绝不!我也不会碰一下那杯子里的东西,不管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 “那我只好强迫您喝了。”国王阴森森地说道。 “啊,这太过分了!”伊丽莎白公主大喊道,“您让您的姐姐喝下毒药,却把叛逆者的儿子留在您的身边!这就是您的公正吗?” 罗伯特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毫无疑问,对于这个年轻人而言,这件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是心头的一道伤口,也许可以暂时地隐藏起来,但却总是隐隐作痛,并且只要稍稍碰上一下就会再次破裂流血,更不用说被这样当众暴力地撕开。 罗伯特浑身颤栗着,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国王,那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瞧啊,陛下!”伊丽莎白公主指着罗伯特,她的声音尖利似夜枭,“他身上流着叛逆的血,叛国贼的儿子自然也是叛国贼!您饶恕了他,饶恕了扯旗造反的玛丽,难道您就一定要我的命吗?如果我要死,那么他也该死!他们都该死!” “住口!”国王感到鲜血涌向他的太阳穴,“莱斯特伯爵救了我的命,莱斯特伯爵指挥军队粉碎了叛乱,莱斯特伯爵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和臣子,我不允许您侮辱他!” “让她跪下来,把药给她喝下去。”国王朝着最近的侍卫命令道。 两个侍卫连忙上前,用老虎钳般有力的双手按住伊丽莎白公主的手脚,无视她愤怒的吼声,迫使她跪了下来。 帕格尼尼医生走上前来,他手里拿着那金光灿灿的杯子。 伊丽莎白公主尖叫起来,人类的声音所能模仿的最恐怖的语调都难以与之匹敌。 “饶了我吧,陛下!”这个被权力的欲望操控着的冷血怪物终于投降了,“发发慈悲吧。” “我没让您在泰伯恩市场被当众砍头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国王回答道。 “我是您的姐姐啊!” “好一个给弟弟下毒的姐姐!” “看在我们母亲的份上!看在我们早逝的可怜母亲的份上,发发慈悲吧,陛下!”她竭力向后缩着,试图躲开那越凑越近的杯子。 “您对您的受害者可没有表现出多少仁慈。”国王的眼神里满是厌恶。 帕格尼尼大夫朝着伊丽莎白公主微微弯了弯腰,无视对方那母狮子般的噬人眼光,他捏住伊丽莎白公主的两颊,迫使她把嘴张大。 红色的苦涩液体被倒进了伊丽莎白公主的嘴里,那一对漂亮的杏眼惊恐地看着杯子里的液体越来越浅。 侍卫们放开伊丽莎白公主的手脚,她痛苦地倒在地上,“好啊,完事了!”她狂笑起来,“这下您可满意了吧?这个国家如今落在了您和您的情人手里,您为了保护他,不惜要您的姐姐去死……希望您觉得物有所值!你们这对恶毒的罪人,我诅咒你们,和这个王国一起下地狱吧!” “我警告您注意您说的话。”国王说道。 “难道我不是要死了吗?”伊丽莎白公主发出嘶哑的喘息,如同一个破了口的风箱,“爱德华二世是什么下场,您不会忘记了吧?你们的脑袋总有一天也要被插在伦敦桥上,让乌鸦撕烂你们漂亮的皮肉……会有这一天的,这个家族将要灭亡,你们都得要付出代价!” 塞西尔惊恐万分地一直向后退去,而罗伯特则呆滞地站在原地,如同失了魂一样。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在地狱再见吧。”国王轻飘飘地说道。 伊丽莎白公主浑身抽搐起来,带着血丝的白沫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她的手腕和脚腕因为刚才的挣扎受了伤,那张漂亮的脸蛋浮肿到了之前的两倍大,泛着青紫色。 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而后瞳孔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伊丽莎白公主躺在柚木地板上,她的四肢不再抽搐了,乌黑色的血液从她的嘴里一直流到地板上。 偌大的大厅里是如此安静,仿佛连鸟儿的呼吸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国王重新坐回到王位上,微微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没有人敢打扰他。 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国王睁开了眼睛,他看向帕格尼尼大夫。 “时间差不多了吧?” “是的,陛下。”医生点了点头。 侍卫们从门外端了一盆水进来,他们走到伊丽莎白公主身前,将冷水泼在她的身上。 伊丽莎白公主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是一条被扔在地板上的鱼。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王座上的国王,眼神飘忽不定。 “欢迎来到来世。”国王轻笑了一声。 伊丽莎白公主似乎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用手撑着地面,试图让自己站起身来,然而那对胳膊却软绵绵地毫无力气,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强让自己坐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 “帕格尼尼医生修改了您用的药物的配方,您喝下去的药剂不过会让您暂时昏死一段时间而已。” “所以,这是个无聊的恶作剧?”怒火重新在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睛里燃烧起来。 “我想让您体会一下,那些死在您手下的人是什么感觉。”国王重新站起身来,走到伊丽莎白公主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您下次策划阴谋的时候,最好想一想今天的感觉,想一想自己可能面临的后果,这样您也许能学会谨慎些。” “玛丽会在一个月内离开这里,去西班牙,您也要和她一起离开。”国王宣布了对伊丽莎白公主的判决,“我会为您列一份潜在的夫婿名单,您要从他们当中选一位作为您的丈夫,在一个月后您会被送去您选择的国家成亲。” 伊丽莎白公主剧烈地咳嗽起来。 当她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时,她再次抬起头,看向国王。 “我现在就要做出选择,我要求嫁给葡萄牙的王太子,若昂·曼努埃尔。” “他不在名单里。” “那就把他加进去。”伊丽莎白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是个畸形儿!”国王大声说道,“他的身体有缺陷,智力也有缺陷,医生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您要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是葡萄牙的王太子,未来会成为葡萄牙的国王。” “他活不到当国王的那一天的。” “那我的儿子会成为王储,继承他的祖父,而我就是摄政王太后。”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国王,仿佛要把他刺穿,“我命中注定要统治一个大国,您明白吗?我绝不愿意去德意志的某个小公国做什么公爵夫人,我要做葡萄牙的王后,王太后,或是随便什么的……只要我能统治那个国家!” “您觉得若昂·曼努埃尔有生育能力吗?” “这有什么关系?”伊丽莎白公主脸上的表情让国王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只要我能生育就好。” “您真是个疯子。”爱德华看向伊丽莎白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英格兰和葡萄牙,自从十四世纪就是盟友了,我不能看着您的疯狂毁掉我们之间长久的同盟关系。” “然而葡萄牙如今已经快要彻底投到西班牙的怀抱里去了,这所谓的联盟已经名存实亡,您难道不想让葡萄牙和不列颠重续旧好吗?”伊丽莎白公主伸出手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迹,“只要您支持我,我亲爱的弟弟,您就能在不远的将来得到葡萄牙的支持。” “我之前觉得您是个疯子,现在我觉得您是个怪物。” “怪物也好,魔鬼也罢,只要价钱合适,您都会和我做交易的,我了解您,我亲爱的弟弟,我们都继承了我们母亲的某些特点,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 她怒了努嘴,示意爱德华凑近些。 爱德华蹲下身来,面对面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伊丽莎白公主轻声说道,“我需要您的帮助,让我的儿子坐稳葡萄牙的王位,只要您帮助我,那么您就可以得到巴西,我说到做到。” 国王神色复杂地盯着伊丽莎白公主看了一会,似乎要掀开对方的天灵盖,瞧瞧酝酿着这些疯狂念头的,究竟是一颗怎么样的脑子。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会召见葡萄牙大使的。”他低沉地说道,“希望您不要后悔。” 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谢谢您,陛下。” “送公主回去休息吧。”国王转向一旁的侍卫,命令道。 两个人抬着一座罗马式的软轿躺椅走进大厅,他们扶着伊丽莎白公主躺在轿子上,抬着她向大厅的另一头走去,血滴顺着公主的手腕一路滴落,在身后留下一片片鲜红色的印记,仿佛鲜红色的玫瑰在地板上盛开着。 第151章 辞职信 “多可怕的女人!”当屋子里的卫兵们退出大厅,屋子里只剩下国王和两位臣子时,爱德华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 “陛下真的要把她嫁去葡萄牙吗?”塞西尔刚刚一直没有插话,此刻终于忍不住了,“葡萄牙的王室孱弱无力,老国王油尽灯枯,儿子则畸形孱弱……德·阿维斯家族是一棵根部已经枯死的大树,他们是经不住伊丽莎白公主的搅合的,她会把他们当作开胃菜一口吞了,连骨头都用不着吐。” “事情没那么简单。”爱德华摇了摇头,“葡萄牙的大贵族们飞扬跋扈已久,那位野心勃勃的布拉干萨公爵早有不臣之心。在东面,他们的姻亲西班牙正虎视眈眈,随时要把这个邻国纳入到哈布斯堡帝国的大拼图里面去……她即使能够生下未来的葡萄牙国王,要控制住那个国家,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葡萄牙的人口不过一百万出头,全国的土地大多数是贫瘠的山区,粮食难以自给,还要从国外进口。然而他们却拥有着巨大而富饶的殖民帝国,巴西,非洲,好望角,还有印度和远东的商港,以及那些出产昂贵香料的东方岛屿……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不是一个这样体量的国家所配得上的,他们取得当今的地位,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就像是一个小孩在街上捡到了几枚金币,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抢去。” “葡萄牙帝国的地基建立在沙丘之上,本就不甚牢固,他们几十年来一直在走着下坡路,如今这个帝国的崩塌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我们和西班牙人就像是两个在富有的老寡妇的病床前等着给她送终的亲戚,只要她一咽气,就要彻底撕破脸,去争夺这笔巨大的财产了。” “菲利普的第一任妻子是葡萄牙的公主,他的母亲也是,这给了他继承葡萄牙的理由。而伊丽莎白一个人嫁去里斯本,她的丈夫是个低能儿,周围的廷臣大多是亲西班牙的,对她充满敌意,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母国,而这就让她成为了我们利益的代理人。” “若昂三世国王已经五十几岁了,他的儿子毫无治国的能力,这个庞大的香料和象牙的帝国,只等他一死就要分崩离析,那时我需要伊丽莎白在里斯本……西班牙尽可以拿去葡萄牙本土和那一百万人,而我要它的海外帝国里最有价值的那些部分,这才是这家破产公司的优质资产。” “希望一切如陛下所料。”塞西尔忧心忡忡地说,“然而我还是觉得,您表现的过于仁慈了……请允许我举个例子,美狄亚在夺去她弟弟的生命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为了为自己赢得和情郎一起离开的时间,她甚至把弟弟的尸体切成碎块,扔在山上的各处,让他们的父亲去收集。” “或许吧。”国王叹了口气,“我想,为了得到权力,她在决定把我撕成碎片时不会有片刻的犹豫的。不过现在她是葡萄牙人的麻烦了,别忘了,美狄亚后来为了报复自己的丈夫,不惜杀掉自己的儿子,我现在只想祝我们的葡萄牙朋友好运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如何处置她,都随他们的便。无论如何,我手上都不要沾上我姐姐的血。” “塞西尔先生说的是对的。”爱德华听到身后传来罗伯特沉闷的声音,这声音里毫无音调起伏,就像是一潭死水,上面长满了青苔。 不知怎么地,爱德华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有些不安地转过身,看向罗伯特,用眼神示意对方做出解释。 “您处死了那些参与叛乱的贵族,没收了他们的财产,然而对于那些真正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您却都饶恕了他们的性命。您饶过了玛丽公主,也饶过了伊丽莎白公主,如果我父亲活着,您恐怕也会饶恕他,这不公平。”罗伯特的声音很低,然而却颇为坚定,“您给所有人释放了一个不好的信号,陛下,与那些被您处死的人相比,您饶恕的人犯下的罪孽更重……许多人都会为此感到不公平,甚至为那些罪有应得的贵族们感到不平,他们会觉得您处死这些人,不是为了惩罚他们的背叛,而是觊觎他们的财产。国王不应当染上这样的污点,您应当被看作是公正的化身,而不是随心所欲的暴君。” “如果我处死我的姐姐,那我也会被视作暴君,如果我要每个人都满意,那我就必须饶恕所有的人,就好像没事发生一样……而这是不可能的。” “那并不是我的建议,陛下……除了您的姐姐,您处理其他的人,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您是在说谁?”爱德华猛的颤抖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升起些许不祥的念头,那些念头令他自己也心生恐惧,“我不是很确定我想要听到您的答案。” “我。”罗伯特轻声吐出了这个音节,他用凛然的目光直视着国王。 爱德华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您一定是累了。”国王大声说道,似乎是特意地放大了自己的嗓门,“可怜的人,这些天里接踵而至的这一系列事件,想必是把您的脑子搅糊涂了。您去休息吧,我准您的假,去睡一觉吧,去骑骑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晚上再来看您。” 他说着,朝罗伯特伸出手去,试图要拉住对方的手,然而罗伯特却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我没有丧失理智,陛下。我是叛逆的儿子,虽然我愿意以我珍视的一切对天发誓,我与这可耻的阴谋毫无干系,但我也清楚,在别人看来,我的姓氏就像是打在罪犯身上的烙印一样。我的父亲躲在幕后弑杀了一位国王,又试图毒害另一位国王,还煽动起了半个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叛乱,而我是他的儿子,和他拥有着相同的姓氏,如果我依旧留在陛下身边,在外人看来是不合宜的。” “因此,我要向陛下递交我的辞职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用两只手捧着,递向国王。 国王看上去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锤子朝着他的太阳穴狠狠地来了一下,他像喝醉了酒一样,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着。 爱德华朝后退了半步,用手扶住了王座的扶手,他的指甲在扶手上的金漆上划出了几道带血的痕迹。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嗓子却好似被冰冻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您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塞西尔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了国王,用自己的嘴巴替爱德华问出了想问的问题。 “马耳他的医院骑士团,正面临土耳其异教徒的入侵,我也许会去那里。”罗伯特的声音沙哑,“虽然他们是天主教徒,但终归是信仰基督的……或是去新大陆吧,据说那里的土地富饶,河里流淌着金沙。” “无论如何,我手里终归有一把剑,一把剑在哪里都能派得上用场。” 罗伯特忧郁地低下脑袋,手里的辞职信被手指捏出了印子。 国王一把推开塞西尔扶着他的那条胳膊。 “出去。”他的声音阴森森地,塞西尔感到一阵凉风从自己的脖子后面吹过,就像躺在断头台上时候斧子带起来的气流一样。 塞西尔注意到国王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于凶残了,他感到自己的头发都因为恐惧而竖了起来——面前站着的,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他朝着国王飞快地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了大厅。 罗伯特低着头,不敢直视国王的目光。他看到爱德华朝他走过来,耳边响起国王粗重的鼻息声。 罗伯特闭上眼睛,等待着迎接陛下的怒火。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他听到爱德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然而令他意外的的是,那声音里却并没有愤怒,而是茫然和无措。一个个音节在空气中颤抖着,恰似黑漆漆的大海上漂流在风暴中的一叶扁舟。 罗伯特浑身神经质地战栗了一下,国王那颤抖的声音如同一根烧的通红的铁条刺进了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我明白我看上去像是个背信弃义之徒,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种话。”罗伯特像一个面对着自己发怒的家庭教师的孩子那样垂下头来,“但我是为了您好。” “您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您将创立胜过征服者威廉和亨利五世的宏大基业,在您出生时这个岛屿不过是欧洲的边缘所在,而当您去世时,她会成为世界的主宰。千百年后,人们会像如今传颂亚瑟王的传说那样传颂您的故事,您的时代会被当作是新的卡米洛特。” “而我的存在,就像是一颗洁白无暇的珍珠上被抹上了一块污渍,与周围的纯白相对比,只会显得更加醒目。人们第一眼看到这颗珍珠的时候,不会注意到它优雅的光晕和丝滑的表面,他们的眼神首先会停留在这块污渍上。如果我留在您身边,那么后世谈到您的时候,他们最先想起的是我,他们会说您是非不分,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把叛臣的儿子留在您的身边。” 爱德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先是涨的通红,而后血液重新流回到心脏当中,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苍白。 “我爱您,陛下,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做这件事……我已经在我自私的感情当中陶醉了太久了,如今我必须回应我的理智的呼唤。我爱您,我忠诚于您,因而我必须要为了您考虑。” 罗伯特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似乎是试图以此刺激一番自己的神经,给自己以勇气。 “人们称您为‘公正的爱德华’,那么我请求您,把我连同我们的感情,一起放在公正的祭坛上吧,等待您的将是永世不朽的名声!后世的人不再会视您为君主,而会视您为圣人。我内心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因此我确信我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这样当我咽气的那一刻,我就可以安然地闭上眼睛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我能得到您的祝福吗,陛下?” 国王狠命绞拧着自己的双手。 “我做不了圣人。”爱德华喃喃地说道,“我也不想做什么圣人。” 他狠命地摇着头,“我不在乎什么身后的名声,那些历史学家可以说他们想说的,写他们想写的;那些对我不满的人掌权之后,可以像罗马元老院一样对我施以记忆诅咒,把我描绘成十六世纪的尼禄或是卡里古拉,随他们的便好了,反正我长眠于七尺之下,我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到!” “我不允许,你明白吗?”国王用力将那封辞职信撕成纸片,用力一抛,无数的纸屑就如同雪花一样在空中飘散,“我是国王,您明白吗?你救了我的命,那么你就是英雄;我爱你,所以你就是这国家最尊贵的人。如果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那就请他们小声点,可别让我听见!” 他用手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罗伯特悲伤地摇了摇头。 国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僵硬地坐回到王位上,用手扶住低下的额头。 当爱德华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眼圈已经开始发红了。 “我明白了,您害怕了,您要退缩了。”他的语气瞬间变得像秋日里的海风那样冰冷,“您开始了这一切,如今您要选择结束……好吧,我同意,这非常公平。” 罗伯特呆呆地看着国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比平时都要高。 “我的确是害怕了,陛下。”红色在罗伯特的眼角开始泛起,就好像有人在清水里滴进去了一滴红墨水,“您还记得吗?当您在彭布罗克城堡中毒的时候,我父亲以我来要挟您,迫使您签下了那份遗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我自己,我成了他用来对付您的工具,不论我是否是被利用,这都是既成事实。” “可这并不是你的错,”国王焦急地打断了他,“你不该……” “请您听我说完,陛下。”罗伯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然而却十分坚定,国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当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感到如坠地狱,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于失去您的恐惧,还有内疚,陛下。我知道您要说,我并不需要为此负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在谋害您的生命的这场阴谋当中,是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如果没有我,那么我的父亲就没有筹码让您在那份遗嘱上签字,他也就没有办法把简·格雷挪到继承序列的第一位,这样他在选择举旗反叛的时候,就会三思而后行了。我的存在为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根本说不通。”国王的双拳紧紧握着,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的肉里,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无论如何,你父亲都会反叛的,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罗伯特轻轻握住国王捏紧的拳头,温柔而坚定的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地掰开。他掏出一块丝绸手绢,轻轻擦拭着爱德华手上被自己抠出来的伤口。 “国王不该有弱点的,陛下。阿喀琉斯的身躯用冥河水浸泡过而刀枪不入,唯一留下的就是他的脚踵,然而就是帕里斯的一支射进那里的毒箭要了他的命。” “我是您的弱点,陛下,我爱您,我知道您也爱我……爱情如同汹涌的洪流,而理智则不过是沙子筑成的堤坝,它挡不住这股浪潮的。对于您这样地位的人,您的身边群狼环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理智就像是狮子把柔软的腹部暴露在敌人的爪子之下一样。” “我父亲知道您会为了我而让步,他猜对了,您几乎是把这个国家拱手让给了他,现在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每一个心怀不轨的叛逆之徒,都会用充满兴趣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思考者如何能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别人对付您的工具,陛下,而我清楚的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所以你就要像俄狄甫斯一样,承担起命运带给你的重担,为了并非是你所犯下的罪孽而自我放逐吗?”国王轻轻地把手贴上了罗伯特的脸颊,“你要把我留在这该死的毒蛇窝里,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些奴颜婢膝的小丑和笑里藏刀的伪君子?这一切,就仅仅是为了平息舆论,为了避免某些虚无缥缈,也许可能在未来会发生的麻烦?” “我们扫清了面前所有的障碍,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大颗的泪珠从爱德华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们之前的一切谋划,难道不都是为了我们能够从心所欲吗?如今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了,至少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在我们手里还握着权杖的时候……而如今,你却说你要离开了,你要抛下我,抛下我们一起建筑的这一切?” 他伸出手,指了指大厅高挑着的金色天花板。 “这座宫殿,是我的一个宣言,你明白吗?它并非位于城市当中,而是在平原上因为我的意志而平白无故地建造起来的,因为我的一个念头,山丘被堆积起来,湖泊被挖掘,花园被建造。我的统治无需城市,贵族,市民和大众作为支柱,我伸出手,张开嘴,下达命令,这就足矣!我的意志决定这山川形胜如何排列,我的意志选择了这里,于是这片林苑就要成为王国的中心!教士们会觉得我们的关系是罪孽的,但他们绝不敢说出口来;市民们也许会暗自议论和嘲笑我们,随他们的便吧!当他们被拖上泰伯恩刑场的绞刑架时,都会祈求饶恕的。” “我们就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亚历山大说‘赫菲斯提昂也是亚历山大’,同样,我也要说,你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你,我是国王,你也是国王……这一切荣光,不仅仅是我的,也是你的,如果后世有无尽的毁谤,那也由我们一起来承担!” “君王也不能随心所欲,陛下,他们也会为他们的随心所欲而付出代价。” “那又怎么样?我愿意付,而且我付的起!” “但您没有必要付。”罗伯特黯然地说道,“我也不值得您付。” “这轮不到你来定!”国王大吼了一声。 仿佛被这一声怒吼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他虚弱地靠在了椅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罗伯特轻轻亲吻了一下国王的手,犹豫了片刻,他探过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国王的脸颊。 国王的脸毫无温度,他感到自己如同亲吻了一尊大理石像。 “我会先送我的母亲和妹妹们回我家的庄园去,承蒙您的恩典,那座庄园被留给了他们,在那之后,我就要离开英格兰了。” 国王抬起头来,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阴沉而又苍白,毫无光彩,那双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里的希望之火正在逐渐熄灭。 “再见了,陛下。”罗伯特心如刀绞,他将眼睛瞪得老大,竭力不让那已经充满了整个眼眶的泪水漫溢出来,“我是有意这样说的,因为我衷心地希望,我们还能够再次相见,我会祈祷,当我下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脸上会带着微笑,告诉我您得到了平静,也得到了幸福。” 国王没有说话,而是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在王位上抽搐了一下。 爱德华用手捂着脸,无声的啜泣着。 罗伯特瑟瑟发抖地最后碰了碰国王的手,转过身,冲出了大厅,他压抑着自己回头看看的冲动,就好像是害怕如同欧律狄刻那样,仅仅向后看一眼,就会让他变成一尊石像,再也走不出这间大厅一步了。 大厅的橡木大门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墓穴一般死寂的大厅里回荡着。 第152章 任命 当罗伯特从大厅里冲出来五分钟之后,塞西尔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溜回了大厅里。 国王一动不动地坐在王座上,他的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塞西尔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想要探一探国王的鼻息的放肆冲动,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到王座前,发现国王正如同身处寒冬中一样瑟瑟发抖着。 塞西尔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他不敢打扰陛下,于是只能站在了王座前,垂下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声显得微不可闻,静静地等待国王的声音响起。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国王依旧一动不动。 塞西尔终于按耐不住了,他轻轻抬起头来,轻声叫道:“陛下?” 国王睁开了眼睛,塞西尔注意到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泛着血丝,四周还有些红肿,而眼角的泪痕也尚未完全干涸。 国王用两只手撑着王座的扶手,托举着自己的身体站起身来,动作看上去比起阿特拉斯用手托起大地还要费力。 他像幽灵一样向塞西尔走了过来,靴子踩在松软的波斯地毯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爱德华国王走到塞西尔面前,抬起胳膊,指了指大门。 “他走了吗?”国王轻声问道,声音低的就像是害怕惊到猎物的猎人一样。 问完这句话,国王的胳膊就垂了下来,泪花又在他的眼眶里泛起,他安静地等待着塞西尔的回答,就如同死刑犯在等待那把锋利的斧头将他的脖子砍断。 塞西尔深深地鞠躬,以确保国王看不到他那愁云密布的前额。 “如果您是说莱斯特伯爵大人的话,我想他应当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国王的顾问谨慎地回答道。 他犹豫了片刻,又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我听到他叫仆人来收拾东西,把行李搬到马车上去。” 国王抽了抽鼻子,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那对毫无血色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好极了,他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下……他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计划好了,只需要通知我一声!真是个果决的好汉……” 他用力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水,那白皙的皮肤都被揉搓的有些发红了。 “如果我当初听我父亲的话去做个教士,那我现在想必可以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一下陛下了。”塞西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国王干巴巴地冷笑了一声。 “那些教士会告诉我,我受到的这些苦难,是我尽到了做国王的责任的体现。而上帝则会在那永恒的天国迎接我,他会因为我尽到了责任而给我以奖赏。”国王抬起头,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天花板,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理石,一路直射到天堂去,“可那有什么用处?在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而在天国里想必也是如此……这世上没有甜蜜,只有苦涩……我可用不着那些玩意!塞西尔先生,没有上帝,没有天国,只有这无趣的生活,如同泥潭一样,张大嘴巴等着把我吞下去!” 塞西尔被国王这离经叛道的情感爆发吓了一跳,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也许陛下不愿意听。”他轻轻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然而即使是君王,也不能事事如愿……莱斯特伯爵做了正确的选择,我为此而敬佩他,因为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把我放在他的位置,我做不到像他那样,我的自私心也不容许我做出那样的牺牲。” 国王朝后猛地退了几步,当他的两条腿无法支撑住自己的重量时,他刚好落回到王座上。 “伯爵大人是全心全意地为您着想的,陛下。”塞西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悲伤,“他留在这里,那么您就是是非不分的昏君;而您让他离开,您就会被认为是公正无私的圣君。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表演,而这宫廷就是个宏大的舞台,重要的是外表而非实质。您也许可以一时不在乎所有人的看法,也可以永远不在乎有些人的看法,但您不能够永远都不在乎所有人的看法……恕我直言,即使您的权力再扩大十倍也做不到。” 国王的脑袋无力地后仰,他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低声啜泣着。 塞西尔再次朝着国王举了个躬,“我能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吗?” 国王轻轻发出一声鼻音,示意对方说下去。 “罗伯特大人必须离开,这一点恐怕您也无力回天,但您可以让他以另一种身份离开。” 国王抬起了头。 “我国驻西班牙的大使一职,如今已经空缺了三个月……您是否愿意考虑派罗伯特大人去马德里?” “大使?”国王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 “不列颠驻西班牙的大使,比起医院骑士团或是新大陆来说,想必是个更好的去处。”微笑重新爬上了塞西尔的嘴角,“至少您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全,并且几年以后,当事情风平浪静之后,您也可以更方便的请他回来。” “您觉得一切会风平浪静吗?”国王苦笑了一声,“您觉得几年的时间就足以冲淡一切吗?” “为什么不会呢,陛下?我们当今的时代是个堕落的时代,而您的这座都城如同当代的巴比伦,任何事情转眼之间就会被抛到脑后。这座宫殿里的每个人都在追求刺激,每个人都在迫不及待地变换口味,谁也不会有时间去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几年前的了。您的父亲当年将违背他命令娶了您的姑姑的萨福克公爵驱逐出了宫廷,几年之后不是也让他回来,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吗?” “况且这个职位如今也算不上是什么好去处,毕竟如果有利可图的话它也不会空缺如此之久。我们和西班牙的关系如今可谓是微妙到了极点,再向前一步就是战争,然而双方却都没有往前跨一步的勇气:我们的海军目前还难以和西班牙抗衡,而西班牙人忙着在整个欧洲救火,也不愿意在这时候为自己增加一个新的敌人……这时候您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在马德里,而这样的人可是不多见的。” “您说的有理。”国王看上去冷静了不少,但阴郁之色依旧没有从他的脸上完全消退,“如果他一定要离开,那么我宁可他能安全地呆在马德里皇帝的宫廷里做大使,而不是去马耳他岛的瓦莱塔要塞里躲避土耳其人的炮弹。” “也许有些不长眼的西班牙愣头青会挑衅他,那就会有一场决斗,不过我倒不担心这个。”国王喃喃自语道,“只要他们领教了他的剑术,就会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作为大使和外交官,西班牙人也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 “正是如此,陛下。”塞西尔往前挪了一步,“而比方说吧,三到四年以后,您往马德里写一封信,召他回英格兰来。大使的任期通常也就是几年,罗伯特大人任期届满,卸职回国,任何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我曾经听人说,您是全国第一聪明人。”国王淡淡地翘了翘嘴角,“我之前还不信,但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了……这是个好主意,事实上是您给我提过的最好的主意。” 塞西尔又一次微微躬了躬身,向国王表示谢意。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国王接着说道,“如何让他同意这个任命呢?他可从来没有表露过对外交的兴趣啊?” “我愿意为陛下解决这个问题。”塞西尔看起来胸有成竹。 “想必您已经有计划了。” “很简单,陛下。”塞西尔显得有些得意,“像西塞罗一样,用我的舌头。如果陛下信任我的话,我愿意替您去说服莱斯特伯爵阁下接受这项任命。” 国王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塞西尔。 “我听说您要结婚了。”国王突然转换了话题。 塞西尔有些始料未及,他摸不清国王的用意,于是只好如实回答:“是的,陛下。” “您的未婚妻是索尔兹伯里侯爵的女儿吧。” “正是陛下一位最忠实的臣仆的女儿。” “好极了。”国王点点头,“在您说服莱斯特伯爵之后,请您到财政部那里去一趟,从那些被没收的庄园里选一座您喜欢的吧,这是我送给您的结婚礼物。” “陛下的隆恩远远超出我的奢望。”塞西尔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脸上难以抑制的狂喜之色。 国王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然而他并没有点破。 “那么,您现在就去吧,我等着您的好消息。”国王朝着大门扬了扬下巴。 塞西尔倒退着离开了大厅,仅仅三分钟以后,他就来到了罗伯特的套间的房门前。房间的大门大开着,仆人们正在忙着将箱子从房间里搬到楼下去装车。 塞西尔伸手拉住了一个仆人,“莱斯特伯爵大人呢?” “伯爵大人在屋里,阁下,但是他马上就要动身离开了。” “那就去通报他吧,说伯利男爵威廉·塞西尔要见他,告诉他我从国王那里来。” 仆人立即转身走进了房间,过了没多久,他从门里又走了出来。 “伯爵大人请您进去。”仆人伸出胳膊,为塞西尔带路。 罗伯特的房间位于陛下的大套间的隔壁,两者之间仅仅隔着一道墙,由一道隐秘的小门联通,两边分别被国王套间里的一张描绘女神狄安娜春猎的塞弗尔挂毯和罗伯特房间里的一尊赫拉克勒斯的雕像所隐藏起来。 与国王的房间相比,他的宠臣的房间并没有那样宏伟高挑的天花板,然而上面装饰的美丽壁画却丝毫也不逊色。事实上,这些图案都是国王和艺术家一同设计的。在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艺术家描绘了正在帐篷里演奏竖琴的阿喀琉斯和在一旁饮酒的帕特洛克罗斯,柏拉图曾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推崇为爱情的模范。宫廷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陛下常以亚历山大大帝自比,而亚历山大进军亚洲时,曾和他的恋人赫菲斯提昂一道朝拜过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纪念碑。很显然,这天顶画故事的选择并非偶然,随着国王权柄日隆,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在意别人知晓他和罗伯特之间那半公开的秘密。 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四柱床,床上挂着金线丝绸织成的帷幔。塞西尔第一次进入罗伯特的卧室,好奇心驱使着他环视了一圈这房间,他注意到房间的窗户上也挂着和床上同样的帷幔,而大床的华盖上用金线绣着国王的纹章,这明显的逾制之举,竟公然发生在国王房间的隔壁,不消说这又是陛下的安排,显然国王虽不在这房间里,但这房间里处处都是他的手笔。 罗伯特正坐在房间一角的一把乌木镶金的椅子上,用手系上旅行斗篷的扣子。 “您从国王那里来吗?”罗伯特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然而声音是骗不了人的,“陛下怎么样了,他让您给我带了什么话吗?” 塞西尔轻轻叹了一口气,“恕我直言,大人,您刚才实在是有些欠考虑。” “我担心如果我耽搁的太久,我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勇气又会流失掉。”罗伯特回答道,“您应当明白我为什么必须这样做。” “我明白,大人,您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 “所以如果您是来劝我改变主意,那么就请免开尊口吧。”罗伯特站起身来,“我的母亲和妹妹们在等我。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赶呢,如果我们要在今晚回到我家的庄园去的话。” “您猜的不错,的确是陛下派我来的,然而我并不是为了劝您留下。” “那您是来干什么的?”罗伯特疑惑地问道。 “我向陛下提出了一个建议。”塞西尔压低声音,“我建议他任命您做驻西班牙宫廷的大使。” “大使?”与国王一样,罗伯特惊讶地重复了这个单词。 “您不应当去医院骑士团,他们受到西班牙人的赞助,查理五世皇帝是他们的保护人,而他们所坚守的马耳他,也是西班牙人抵抗土耳其扩张的前哨。您若是要加入医院骑士团,客观上就是要去为西班牙国王效力,而西班牙人是陛下的敌人。” 罗伯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这话说的有道理。” “您也不应当去新大陆,您去那里做什么呢?您不是探险家,您不懂得航海,您不知道如何预测风向和洋流的变化,也不知道如何用天空中的星座判断自己的位置……把这份工作留给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或是约翰·卡伯特那样的先生们吧,您是陛下的臣仆,难道不应当去陛下最需要您的地方效力吗?” “所以,陛下需要我去西班牙?”罗伯特有些迷茫,既像是在对塞西尔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外交部明天就会向葡萄牙大使发出照会,葡萄牙大使之前曾经向陛下求娶过伊丽莎白公主,然而当时陛下并没有做出答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婚约下周就可以签署。而陛下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计划在婚约签订之后就把伊丽莎白公主和玛丽公主一起送走,海军已经为此开始准备一支舰队了。这支舰队将前往里斯本进行访问,伊丽莎白公主会在那里下船,接下来舰队会前往加的斯,在那里把玛丽公主交还给西班牙人……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您也将和她一起前往西班牙,国书也会为您准备好。” “事情进展的这么快?” “是啊,葡萄牙人希望尽快为他们的王太子完婚,没人能预言那个怪胎还能活多久……他们急着为他留下一个后代,否则阿维斯王朝就要绝嗣了。” 塞西尔往前跨了一步,“接受这个任命吧,大人……我清楚您对陛下的感情,我想告诉您的是,从我刚才在大厅里所见到的看来,陛下对您的感情同样炽烈。您应当离开,但几年后您也应当回来,而不是把自己的生命抛在地中海的某座石头城堡的壕沟里,如果您非要这样做的话,那么您就是这天底下最残忍的人!” 罗伯特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脸色煞白,浑身神经质地颤抖着。 “您觉得我应当回来?”他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我还以为官员们都希望我离开的越远越好呢,毕竟如果将来闹出了什么丑闻,被叫来善后的还是你们这些人。” “恰恰相反,阁下。”塞西尔挑了挑眉,“与一尊神像相比,我们更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罗伯特呆呆地看向对方,过了半分钟,他轻轻拍了拍塞西尔的肩膀,“谢谢您。”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您接受了这个任命,对吧?” 罗伯特点了点头,“我会去陛下希望我去的任何地方。” “陛下会很高兴的。”塞西尔朝着罗伯特点了点头。 他一边退出房间,一边思考着要如何改造国王将要送给他的那位庄园的花园。 第153章 夜巡 在以上的谈话发生过后的第二天,汉普顿宫举行了盛大的婚约签字仪式,伯利男爵威廉·塞西尔和葡萄牙大使唐·曼努埃尔阁下分别代表不列颠和葡萄牙在伊丽莎白公主与若昂王太子的婚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这场婚姻的主角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却并未出席仪式,而是以“身体不适”的原因,被送回了她常居的哈特菲尔德宫。 一俟这份婚约签字用玺完成,一名早已等候在隔壁房间的信使,就将其中的一份装进一个硬木制造的圆柱型套筒里,用火漆将口密封住。这宝贵的文件被快马送到朴茨茅斯,在那里又被送上一艘挂着葡萄牙王室旗帜的快船,用不了两个星期就能被送到里斯本的宫廷。 与伊丽莎白公主的婚约一同公布的,还有新任不列颠驻西班牙大使的任命。内阁对于国王的这项任命表示了欢迎,许多观察家也认为爱德华国王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像罗伯特·达德利这样一位已经伏法的叛逆的儿子的确不适合继续留在国王身边,然而毕竟这位禁卫军的司令长官在平叛当中立下了功勋,将他一脚踢开又显得薄情寡义。驻外大使这样一个地位显赫,却实际上形同放逐的职位,简直就是为这种情况所量身打造的。罗伯特·达德利被体面的从权力的核心圈子里挪了出去,对于这一结果,除了国王之外的所有势力都乐见其成,并且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填补达德利家族垮台所留下的权力真空。 随着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外交舰队离港的时间越来越近,许多人都注意到爱德华国王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宫廷里的每个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揣摩陛下的心情,对于国王这如同即将到来的秋日阴雨天气一样的阴郁情绪背后的原因,许多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然而他们足够聪明,天生就判断的出来这件事背后的危险性,因此一个个都缄口不言。须知在这华丽却暗藏杀机的华堂里,有些事情即使已经人尽皆知,但却依旧如同高与水齐的岩礁,船只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否则就要在上面撞的粉身碎骨。 舰队离港的前一天,一五五四年的八月十七日,是陛下的十八岁生日,然而根据国王的命令,一切仪式都从简举行。白天里,伦敦城里的老百姓们举行了自发的庆祝仪式,就像是封斋节前的礼拜日那样,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陛下的生日给了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在这场风暴之后用狂欢庆祝自己又安然度过了一场风波,就像是在瘟疫肆虐的年代里一场疫情结束之后常见的狂欢那样。因此陛下虽然婉拒了伦敦市长的邀请,并未出席这项活动,但他也并没有叫停这场狂欢,而是按照旧例向市民们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在白天的纵情狂欢之后,随着夜幕降临,嘈杂的街道上逐渐平静了下来。而在这时,在郊外的汉普顿宫,国王的生日庆祝会也宣告开始。 人人都清楚陛下并不愿意出席这场庆祝会,事实上他甚至连早上的内阁会议都没有参加。陛下仅仅是出于做主人的义务,才勉强答应来这场盛会上露个面。 晚上八点起,宾客们就开始在亚历山大大厅里等待国王陛下的出席,然而庆祝会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钟也已经敲响了晚上十点,而陛下依旧不见踪影。 与夏天之前的庆典相比,这场庆祝会显得冷清了不少,许多宾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未能前来。明天将要出航的两位公主,连同罗伯特·达德利和其他外交使团的成员,此刻都在泰晤士河下游的查塔姆码头等待登船。而还有许多过去有资格出席这样仪式的人,由于他们已经没有了脑袋,所以今天也未便出席。在粉碎叛乱当中立下功勋的新宠臣们倒是很愿意借此机会炫耀一番,然而国王陛下显然心情不佳,因此他们也就知情识趣地放低了姿态,毕竟他们的一切都来自于陛下的赐予,而如果他们惹得陛下稍有不快,那么如今他们拥有的一切也随时会被国王收回去。 时间快到十点一刻,大门外终于传来了号角声和通报声,宣告圣驾的到来。 陛下穿着一身深栗色的服装,脸上的表情严肃庄重,看上去威势逼人,他一边用颇有些凌厉的眼光打量房间里的人群,一边脱下自己的手套,露出那双保养的极好的白皙的手。 看到陛下的脸色不善,大厅里的气温一下子仿佛降低了好几度一样。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正是这双纤细的像琴师一样的手,签署了上百人的死刑令,将无数自从诺曼征服算起就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扮演重大角色的世家连根拔起。那十根好像是由雪花石膏制成的手指,虽然不适宜握住剑柄,然而只要抓起羽毛笔,那么威力就比再锋利的刀剑还要强上百倍:须知一把宝剑一次只能砍下一颗脑袋,而一根羽毛笔只要轻轻划拉几下,就可以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谄媚的人群像湍急的水流一样涌向国王,在陛下四周打着旋。他们深深地朝着国王鞠躬,恨不得把脸贴到地板上,去吻国王的靴子。如今所有人都明白,谁在国王面前弯腰弯的最低,谁在政坛上就飞黄腾达的最高。国王乃是一切的中心,他如同太阳一样普照四方,而朝臣们则像是行星,只能沿着他们的轨道,有条不紊地绕着国王运行,他们的前程乃至于生命,都取决于陛下那对嘴唇里吐出的只言片语。 跟在国王身后的,如今不再是那被人称为“国王的影子”的罗伯特·达德利,而是新任的禁卫军指挥官阿尔弗雷德·庞森比,这个五年前还在伦敦东区干体力活的退伍老兵,如今却站在国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掌握着一支一万多人的强大军队。许多贵族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颇有微词,然而这种不满也就仅限于私下间的交谈当中——与六年前国王刚刚即位时相比,如今已经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无法适应环境的动物只能够灭绝,这一点对于个人,群体或是阶级而言依旧成立。 国王走到王座前坐下,朝着之前一直代替他主持庆祝会的塞西尔点了点头,如今内阁的首相是加德纳主教,然而他却连出席这场庆祝会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这种冷遇,主教自己却毫无不满之意,毕竟他能够保住生命和大部分财产,已经称得上是意外之喜。在内阁会议上,加德纳主教也同样表现的非常识趣,对于国王的要求他从不反对;而对那些会影响到陛下名声的不受欢迎的法令,他也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名义予以发布,仿佛丝毫不介意给自己带来骂名。 至于现在还站在主教身后的威廉·塞西尔,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如今他实际上已经是文官之首,据说很快会接任财政大臣的职位。由于陛下不打算再次设立首相一职,这位年轻人也就成为了事实上的第一大臣。这样的恩宠无疑也为他招来了不少的嫉妒,许多人在他面前或明或暗地指出,从先王的宠臣托马斯·沃尔西主教算起,几十年来,出于这一地位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得以善终。 对于这些不祥的预言,塞西尔一概嗤之以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在国王面前显得愈发诚惶诚恐。与他的前辈们相比,他在才智上并不逊于他们,然而他却毫无与陛下争锋的念头,而正是这种念头要了无数权臣的命。塞西尔已经打定主意,做国王手里最称手的工具,只要陛下给予他相应的报酬。 音乐再次响起,大厅里的人们随着音乐的节奏陶醉的舞动着,如果窗外有旁观者的话,一定会认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无缘无故跳动着的木偶。更进一步讲,如果这位旁观者是一位富有洞察力的政坛老手,那么他就一定会注意到,在宫廷这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些随着音乐跳动的华丽小丑不过是海面上的波涛,而那些海底不为人所见,却又主导了一切的暗流,可是一直在王座的四周打着转,从没有离开过国王十步远。 爱德华六世国王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自己的座位,显然他完全没有打算去跳舞。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毎过几分钟,就有一位有资格主动和陛下谈话的大人物,迈着试探性的步伐走到王座前,向陛下鞠躬,试图从一场和国王的短暂谈话当中窥探这位半神的心思。这些语言运用的大师们,巧妙的在自己短暂的几句话里夹进去对过去的种种影射和对未来的种种要求,里面混杂的种种暗示让那些古希腊的寓言家们都自叹不如。 对于所有人,国王这天晚上都保持着公平的冷淡。他用模棱两可的语句回答这一系列带着暗示的辞令,就如同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祭司们用语焉不详的神谕打发走前来祭祀的朝拜者。而后他轻轻打一个哈欠,告诉对方他已经对这场谈话感到厌倦了,于是这些朝臣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鞠躬告退。他们带着问题而来,却也只能带着更多的问题一头雾水的走回人群里,和他们的同伴们去细细揣摩国王的弦外之音。 国王在这间大厅里坐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他没有主动和一个人说话,也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时钟刚刚敲响了十一点,就站起身来,和庞森比一起离开了大厅。于是大厅里的人群很快变得稀少起来,那些还未尽兴而不想离开的人也只能随着人潮一起从大厅里退出,去外面的大理石长廊上呼吸一番新鲜空气之后,不情不愿地离宫而去。 陛下离开大厅之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他伸手从脑袋上撤下用钻石别针固定在头上的无边小帽,将它随手扔在沙发上,而后穿过被仆人们聊起来的紫色天鹅绒门帘进入了内室。 庞森比看了看壁炉上方的时钟,想着国王或许之后还会来召见他,于是他也学国王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和斗篷,将它们折叠起来,同样放在沙发上。 而后他静静地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金色扶手椅上,拿起旁边的一本故事书,随意地翻动着里面的纸页。 果然如他所料,没过多久,那紫色天鹅绒的门帘再度被掀起,一个穿着号服的年轻侍从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请庞森比进去:国王想要用夜宵,请他作陪。 庞森比立即站起身来,他将自己的剑留在椅子边上,疾步走进内室,门帘又重新在他身后放下。 国王的卧室里弥漫着一股美妙浓郁的天然香气,对于有些神经敏感的人而言,这味道已经可以算入刺鼻的范畴了。庞森比低下头去,他发现房间里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洒满了鲜花和干花的花瓣,玫瑰,月季,丁香和山茶花,这些在大自然中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各色花朵,如今却共同在国王的卧室里织成了一张色彩斑斓的花毯。 国王正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他赤脚踏在花毯上,仿佛提香笔下描绘的花神。这些花的茎干都被花匠剪掉,以免划伤陛下脚上娇嫩的皮肤。他的双脚时不时地踏一踏地面,让脚下的花朵的汁液沾上自己的脚底,而更多的汁液则浸染到下面那价值千金的地毯里面去。 两个仆人站在他身后,将那微微发卷的黑发向上撩起,而陛下的理发师正在为他梳理着头发。在国王面前,另一个仆人则为他在脸上抹上用花汁和香膏制成的香脂。 国王微微闭着眼睛,让仆人在他的脸上施为,他看上去如同一尊大理石的阿波罗雕像一般,女性的柔美和君王的威风凛凛结合在一起,让人的心中只能产生出庄严的感觉。 陛下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朝着正在鞠躬的庞森比坐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码头那边怎么样了?”国王好像是漫不经心地一样朝着对面发问,“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陛下,今晚也许会有雷雨,但是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出海。”庞森比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聪明地只点出实际的情况,而丝毫不附加自己的看法,“舰队已经完成了货物的装载,玛丽公主的私人财产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嫁妆都已经安然无恙地存放在舰队旗舰的底仓里了。” 国王含混地“嗯”了一声。 “莱斯特伯爵大人也已经抵达了查塔姆,他今晚在驿馆休息,明天会和两位公主一道登船。” 国王轻轻叫了一声,他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理发师:“先生,您是要把我的头发连根揪下来吗?” 理发师连忙双膝跪地。 国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围拢在他身边的仆人们立即一窝蜂地散开了,在离开房间之前,他们打开了房间的窗户,让外面的清新空气替换掉房间里已经变得有些污浊的空气。 两人份的精致夜宵被送进了房间,国王拿起银制的调羹,轻轻喝了几口碗里的汤。 “您随意吧,先生。”他朝着庞森比命令道。 屋子里只剩下庞森比牙床咀嚼的声音,听到了国王的命令,这个早已经胃口大开的壮汉也并不客气,开始享用起国王为他准备的双份夜宵来。 爱德华静静地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灯,吊灯上并没有插蜡烛,取而代之的则是香油灯,如今它正努力让房间里充满它散发出来的美妙香气。 国王显然心事重重,他漫不经心地轻轻用指节敲击着椅子的把手,如果塞西尔在这房间里,相比能从那敲击声的散乱节奏里,听出国王内心的烦躁不安。 但庞森比却对此一无所知,他风卷残云地将面前的一切扫荡干净,而后才看向国王。 “我以为陛下今天也会去查塔姆。”仿佛夜宵和葡萄酒让他放松了戒心,庞森比今晚第一次向国王推心置腹。 “可我并没有去。”国王依旧盯着天花板。 庞森比咬了咬嘴唇,“我并不像文官们那样善于运用词藻,他们会赞扬您的做法,声称您尽到了国王应当尽到的义务,您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怎么,难道您不打算为此而赞扬我吗?”国王冷淡地反问道。 “我只看得出来,您不开心,陛下。”庞森比站起身来,随即单膝跪在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国王惊愕地坐直了身体,他诧异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庞森比。 “几年前,在那场伦敦东区的大火之后,我失去了一切,是您拯救了我,陛下。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我对您的感激,只要您需要。我看得出来您不开心,请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您这样,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需要您做些什么呢?”国王苦笑了一声,“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先生,至少我现在不需要了……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的了我。” 悲哀的雾气在国王的眼睛里氤氲起来。 “塞西尔说的对,国王也许是半神,但终究不是神,那么也就无法从心所欲。如今的结果已经是我所能够期待的最好的结局了,我理应感到满足才是。” “可您对此并不满足。”庞森比声音沙哑。 “谁又能万事如意呢?”国王轻轻叹息了一声,“命运注定了人生中的种种欢愉和快乐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而剩下的时光都被空虚和失望所占据。 一直蝴蝶扇动着轻柔的翅膀,从大开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在房间里的明亮灯光下,它优雅地转着圈,终于落在地面上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凋零的花瓣上。 “人就像是蝴蝶一样。”庞森比伸出手指向那优雅的精灵,“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要及时行乐。”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我想说的是,一匹快马一个小时可以跑十英里,如今还不到午夜,而查塔姆码头距离我们这里不过是二十五英里。” “您已经做出了足够的牺牲,我想您有资格在这最后的一晚享有自由……您可以做您自己,而非国王,您甚至不需要费心去想一想是否还有一个国家需要您去照料。” 国王猛地吸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被内心的闪光晃花了眼一样,很显然,庞森比所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在考虑,却因为种种顾虑而并未诉诸实践的念头。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当国王再次抬起头来时,他脸上的苍白已经被激动的潮红所代替了。 “您愿意陪着我去吗?”他急促地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如果您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那么就没有第三个人需要知道。”庞森比挑了挑眉毛,“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重要性。” 国王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抓起旁边小茶几上的铃,轻轻摇了摇。 “给我取一件外套和斗篷来,不要过于显眼。”他朝着进来的仆人说道。 “取一件厚的来。”庞森比补充道,他指了指窗外,那银色的月亮已经被酝酿着闪电的乌云遮盖了。 “陛下要出门吗?”那仆人问道,“需不需要我让人备车?” “请您把我和庞森比先生的马准备好。” 仆人有些犹豫,然而最终还是屈从于国王话语中那副不容置疑的语气,他躬身退出房间,没过多久就把需要的东西都拿了来。 他为国王穿上了一件银灰色的紧身外套和长裤,以及一双直拉到大腿的长筒靴,再为他带上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色丝绒无边小帽,再为陛下披上了一件深色的斗篷。 当国王跨出汉普顿宫的角门时,宫殿教堂的钟楼刚刚敲响午夜的钟声。 两匹黑色的骏马已经在那里等候着,其中一匹便是国王心爱的那匹栗子色的安达卢西亚马。 国王翻身上马,他朝着庞森比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人一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当中。在他们头顶上夹杂着电流的乌云里,一场夏日的雷雨正在酝酿着。 第154章 雷雨夜的恩底弥翁 正如同庞森比所预料的那样,国王胯下的安达卢西亚马刚刚飞驰了五分钟,暖而大的雨滴就开始从黑沉沉的天幕里散落下来。 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爱德华睁大眼睛,勉强地分辨着面前的树林,道路和石块。夜空中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青紫色的闪电,用它蓝色的光芒照亮两位骑手四周那些包围着他们的高大橡树,随即半空中凭空炸响一声响雷,在空中回荡许久之后,方才不情愿地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狂风卷着雨滴,像一颗颗子弹一样打在国王的身上。那羊毛的旅行斗篷虽然厚重,然而仅仅撑了几分钟之后就浸满了水,如同暴风雨里湿透了的船帆,牢牢地裹在国王身上。 雨水沿着爱德华的头发流到脸上,又顺着脸颊一路流到脖颈里,迫使国王只能低下脑袋。幸而陛下骑的是一匹训练有素的名马,这匹安达卢西亚血统的高贵良驹有着修长的身体,像鹿一样的细长腿上交错着如同渔网一样的血管,在恶劣的道路上也能够如履平地。而这匹名驹在它成年之后又经过了驯马师常年的训练,不需要骑手的指示就能够避开面前的障碍物,这才使得爱德华不至于在这茫茫黑夜里跌跤,或是一头撞在粗大的树干上。 随着雨越下越大,原本平整的道路吸饱了水,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烂泥潭,马蹄踏在上面溅起无数的泥点子,爱德华不得不时不时地松开紧握着缰绳的一只手,去擦一擦脸上的泥水。而他胯下的马显然也对于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奔跑而感到不适,它的耳朵支棱起来,鼻子里也开始向外冒出代表着烦躁的热气。 虽然处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但国王和庞森比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这两匹马如同一阵旋风一般在通向查塔姆的大路上滚动着,在他们身后的烂泥地留下两串支离破碎的马蹄印。 当两个人终于把树林抛在身后时,国王的帽子已经被树枝打掉了,他身上披着的斗篷也已被道路两旁茂盛生长着的灌木割的支离破碎,然而他却更加用力地拿脚下的马刺刺着座驾的肚皮。而那匹马则显得比它的主人还要狂热,它的马蹄几乎不着地,仿佛变成了珀尔修斯胯下长着双翅的神马帕加索斯,就要带着它的主人一道乘风而起。 雨势逐渐减弱了,那一直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的月亮,如今终于从那晦暗的海洋里一跃而出,勾勒出整个世界的轮廓。在浑身湿透的旅行者的眼里,可以看到那广阔的草地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海边,在这片美丽的草地上,无数富裕的村庄和城镇星罗棋布,仿如一张巨大地毯上复杂而又精美的图案。一条泛着浪花的宽阔河流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上,那正是泰晤士河,它看上去就如同地毯边缘用作装饰的银色流苏。 查塔姆镇就位于那条银色流苏的拐弯处,这座城镇拥有天然的深水港湾,那些从泰晤士河口开进来的海船,如果要从这里接着驶向上游,则必须由引水员导航。于是许多远洋货船就选择在此处卸货,而后将货物用便于在运河和细流当中穿行的驳船运到这个岛屿的各个角落。 通常骑快马从汉普顿宫到这里也要两个小时多一些,而当国王的马在镇中心的广场前放慢步伐时,教堂的钟楼上刚刚响起凌晨两点的钟声。 查塔姆的驿馆是一座哥特式的三层小楼,位于广场旁边的一条街道上。这座繁华的商业市集,吸引了无数的各国客商,自然而然,许多嗅到商机的商人在这里开设了旅店,从两先令一晚的小旅社,到豪华程度堪比宫廷的大旅馆,查塔姆城里应有尽有。 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分别下榻在城市里最豪华的两家旅馆里,西班牙使团和葡萄牙使馆则分别和她们住在了一起。然而罗伯特·达德利却没有选择任何一家旅馆,而是选择了查塔姆城的官方驿馆。这座小楼还是亨利六世国王在一百年前建造的,当时他的未婚妻,安茹的玛格丽特从法国来到英格兰,在这里休息过一个晚上,自此以后,这座小楼就少有人迹。很显然,新任的不列颠驻西班牙大使正是看重这一份宁静,他并不想过早地和他的旅伴们见面。 庭院的门口并没有人站岗,国王骑着马一路跑到庭院的中央,之后才翻身下马,而那匹马不需马夫来照料,径直一路小跑进了边上的马厩去躲雨了。 国王抖了抖身上已经吸饱了水的斗篷,解开系带,将它随意地扔在地上。 一个穿着禁卫军军服的人,正靠着半开着的房门打瞌睡,他被马蹄声惊醒,用力地揉着眼睛,同时打了个响亮的哈欠。 “什么人在那里?”他大声问道。 “别嚷嚷!”庞森比朝着他嘘了一声,“是我。” “啊,啊,是大人?”那士兵连忙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头盔,伸手拿过一根燃烧着的火把,“您是来见罗伯特大人的吗?” “罗伯特大人在哪里?” “伯爵大人在二楼休息。”那士兵说着,将目光转向一边的爱德华,“这位是……” 在火光映照下,他认出了国王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他说着就要单膝跪地,却被眼疾手快的庞森比一把拉住了。 ”别出声。“庞森比轻声说道,“您带着陛下去罗伯特大人的房间,然后再回来,带我去你们卫兵们的房间里烤烤火,明白吗?” 那士兵忙不迭地点头,他放下那火把,拿起一盏昏暗的油灯,朝着国王恭敬地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两个人踏着因为年久失修而吱嘎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陛下。”那士兵有些谄媚地弯腰,伸手指了指房门。 “谢谢您,先生,您可以下去了。”国王命令道。 “我把油灯留给陛下吧?” “谢谢您。”国王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暗淡的油灯。 那士兵再次躬了躬身,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楼梯口。 国王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拧了一拧,门打开了。 爱德华踮着脚尖,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前厅。油灯发出的青色幽光照亮了这间小客厅的墙壁上所装饰的丁香花图案的壁纸,因为受潮,墙角处的壁纸已然翘起了角,露出下面灰色的墙壁。 前厅的另一面是一张蓝色的丝绒帷幔,国王快步穿过客厅,掀起了它,进入了罗伯特的卧室。 “什么人?”一个声音从卧室中央那张雕花橡木大床的丝绸床帏里传了出来。 爱德华举起油灯,朝着床边走去,当他走到床边时,绿色的床帏恰好被拉开了。 罗伯特身上只穿着细麻布的睡衣,在油灯的光亮下,他正在剧烈地眨着眼睛。 当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光线时,眼前所见到的一切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陛下?”年轻人惊愕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来不及去找拖鞋,只能光着脚踏在地上,“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以为国王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爱德华的嘴唇轻轻上扬。 “我去叫人点灯。”罗伯特说着就朝着房门走去,他拿起放在门口的铃铛,刚要打铃召唤仆人,突然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样,将那铃铛放回了原处。 “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又走到壁炉边,操纵了设在墙上的一个开关,随即天花板上的吊灯就被滑轮操控着降了下来。 罗伯特接过国王手里的油灯,点燃了吊灯上插着的蜡烛,而后又操纵滑轮,将吊灯重新升到了天花板上。 房间里被吊灯发出的光线照的通亮,罗伯特转过身看向国王,不由得被国王的样子吓了一跳。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他的嘴巴张得比刚才更大了,“您身上全都是泥,衣服也破了……简直就像刚刚从战场上回来。” 国王看向壁炉边的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他也不由得因为镜中自己的尊容而笑了起来:爱德华的脸上,头发上,甚至是睫毛上都沾满了泥水,有一些泥点子已经变干,在爱德华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点点醒目的黑褐色斑点。而陛下身上的银白色紧身衣吸足了雨水和泥水,如今已经无法辨认出它本来的颜色了。昂贵的丝绸,缎子和织锦缩成一团,将国王牢牢的裹着,黄褐色的水滴从皱巴巴的流苏上落下,在地面上留下几团水渍。 “可能你刚刚睡着了,外面刚才有一场暴风雨。”爱德华耸了耸肩膀,云淡风轻地说道。 罗伯特连忙走上前来,将他的手放在国王湿漉漉的额头上。 “还好没有发烧。”他长吁一口气,“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您出来做什么?” “我在那无聊的庆祝会上露过面后,就想来看看你。”国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你明天就要走了……自从你辞职以后,我们还没见过面。” 罗伯特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欢快的跳动着,仿佛迫不及待地要顺着喉咙一路蹦上来见见世面似的。 “可您至少也该坐马车来吧。”他不赞同地说道。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我要是选择坐马车的话,那么等我到这里,天都快亮了。” “您冒着大雨,骑了两个小时的马,是想要得伤寒吗?”罗伯特一边说,一边为国王解开紧身衣的纽扣,“这些衣服都湿透了,您穿着它们只会让您着凉的。” 外套落在地上,而后是衬衣,紧身裤和靴子,当罗伯特终于把国王身上的衣服脱的一干二净时,他才发现面前的爱德华已经一丝不挂了。 灼热的血液像喷泉一样涌上了罗伯特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像一面快要被锤破的鼓一样剧烈地跳动着。 “对不起……陛下……”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去为您找衣服。” 爱德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用手挡在身前,犹豫了片刻,又大大方方的松开了手,将一切展露在罗伯特面前。 罗伯特·达德利曾经直面过许多东西,然而他却从未感到过像现在这样的窘迫。眼前的景象,让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作里,而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个活色生香的那喀索斯或是恩底弥翁。 罗伯特翻箱倒柜,试图找到一件衣服让国王穿上,然而他徒劳地翻遍了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却连一块多余的布料也没有发现。 所有的衣服都在行李箱里,而要从里面取衣服出来,就必须把仆人叫醒。 罗伯特思考了片刻,决定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让国王穿上,睡衣的尺寸本就宽松,罗伯特的身形又比爱德华大了一号,这件亚麻内衣穿在国王身上,下摆勉强可以遮住那不应为人所见到的隐秘所在。 他正要向国王提出这个建议,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爱德华已经像一条鲶鱼一样溜进了床上的被子里。 “真的好冷啊。”爱德华用被子把自己包裹的只剩下脑袋,一边发抖,一边轻声抱怨道。那对因为寒冷而显得失去了血色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嘟了起来,混杂着那慵懒的声音,莫名地带上了几分暧昧的气氛。 与国王恰恰相反,罗伯特感到浑身热了起来,他的嗓子里仿佛在沙漠里行走了一个星期的旅行者一样,干渴的都要冒烟了。 他大步走到茶几边上,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满杯的凉水,一口喝下了大半杯。 他将剩下的一点水倒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用手把水在脸上抹了抹。 “嘿,您这是在干什么?”国王笑着看着罗伯特的动作,“您看到我浑身都湿透了,于是您也就想要试试湿漉漉的感觉吗?” “请原谅,陛下,我感到有些热。”罗伯特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他微微垂下眼皮,以避免国王看到他眼睛里已经开始变得危险的目光。 “可我却感到冷。”国王说道。 “那我去找人来生火。” “用不着那样。”国王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藕节似的白嫩胳膊,“您来坐在我旁边吧,我的手冷的像冰块……您拉着我的手,这样子您凉快了,我也能暖和一点。” 罗伯特浑身颤抖了几下,他像是被人用绳子操纵的滑稽戏里的木偶,僵硬地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国王的一只手。 正如国王说的那样,他的手冰的像冰块一样。 “昨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爱德华将那只比他的手大了一圈的手挪到自己面前,轻轻玩弄着那修长的手指。 “我还没有祝您生日快乐呢。”罗伯特微微弯了弯腰。 “真可惜呀。”爱德华轻声说道,“我原本打算成人的那个晚上和你一起度过的。可如今已经是第二天了,夜晚也已经过去了一半,用不了几个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是的,陛下。” “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会尽快让你回来的,三年,最迟不超过四年,我最多能忍受让你去做一任大使,而后我就要派人去接替你……我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要在一年之后就对西班牙宣战,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年后就回到我身边来了。” “是的,陛下。” 爱德华有些委屈地撅了撅嘴巴,“如果是在一个月前,面对现在的这种情况,你恐怕不会仅仅只会说‘是的,陛下’这几个词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罗伯特支支吾吾的说,然而他的脸色和身体那不由自主的反应还是出卖了他。 “我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送给你一份临别的礼物。”爱德华放下罗伯特的手,用自己的两只手捧住罗伯特的脸,迫使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然而你却表现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不希望您出于怜悯而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罗伯特猛地吸了一口气,“我没有资格要求您什么。” “是呀,你是没有资格要求我什么的。”爱德华一边说,一边轻轻啄了啄罗伯特的嘴唇,他满意地注意到罗伯特的呼吸因为他的这一吻而变得粗重了许多。 “我是国王,没人能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尤其是这种事。我今晚来是因为我愿意这么做,我想这么做,你明白吗?” 罗伯特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与我想的是一样的吗?”爱德华伸出双臂,搂住了罗伯特的脖子,被子从他的肩头散开落下,他感到罗伯特的胡茬正摩擦着他胸前娇嫩的肌肤,“你想要这么做吗?别去管别人,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让它来告诉你答案。” 罗伯特没有回答,当爱德华想要再次发问时,湿漉漉的触感从他的胸前传来。 罗伯特抬起了头,国王注意到他正用舌头满足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他的眼睛里的神色让国王想起夜间野狼眼睛里发出的绿色光晕,那是一种捕食者盯着落到自己爪间的猎物时所露出的贪婪眼神。 “我希望陛下充分了解过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罗伯特的声音里那毫不掩饰的危险气息让爱德华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而令他惊异的是,这种感觉给他带来的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兴奋。 猛然间,毫无征兆地,窗户处传来一声巨响,狂风连带着雨水一道从大开着的窗口涌进了房间,一下子将吊灯上所有的蜡烛都吹灭了。 罗伯特连忙跳下床,冲到窗前,将窗户重新合上,又把窗户下面的窗闩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后,罗伯特身上的睡衣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半,于是他索性一把将上衣扯了下来,当他走到床边时,那条薄薄的短裤也落在了地上,那矫健的肌肉,让他看上去如同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有了生命一般。 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下,罗伯特脸上挂着有些促狭的微笑,看向表情变得有些呆滞的国王。 “您对您看到的还满意吗?”罗伯特一边说着,一遍爬上了床,他看着国王那张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更加柔美的面庞,想必塞勒涅在月光下看到的恩底弥翁的绝色也不过如此。 “还……还好吧。”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色厉内荏的猫,“毕竟我也不是判断这方面的专家。” “哦?”罗伯特说着,抓住了国王的手,“难道陛下想要在这方面长些见识吗?莫非您想要多观察一些样本?” “别胡说八道了……你要是再这样,我可要后悔了。”如果灯此刻还亮着,想必罗伯特会发现国王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他凑到国王的耳边,轻声说道:“您现在后悔,怕是也来不及了。” 那轻柔的气流拂过爱德华的耳朵,又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罗伯特抓住身下丝绸床单垂到床边的部分,用力一撕,裂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 他用床单撕成的布条,将爱德华的双手双脚分别绑到大床的四根柱子上。 “您说的对,国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弯下腰,亲吻着爱德华,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现在您是我的俘虏了,这是我的房间,我是主人。也就是说,在这间屋子里,我才是国王,所以我想对您做什么就做什么,您明白吗?” 爱德华像一条在船甲板上挣扎着的鱼一般剧烈地喘着气,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时,他羞涩地点了点头。 原本一度有停息迹象的雷雨,突然间越下越大了,泰晤士河的水位一路上涨着,那一艘艘在港湾当中靠泊着的巨大船只,在湍急的浪涛当中上下起舞着,时而被抛到谷底,时而又被托举到峰顶。 在驿馆的马厩里,骏马们惬意的一边嚼着上等的大麦和燕麦,一边互相打着响鼻,而那个孤零零地靠在门口的卫兵,依旧在悠然的打着盹。风和雨的交响乐,将其他的一切声音都掩盖住了,无论是高亢的亦或是沙哑的,兴奋的亦或是哀求的,一切都融化在这大自然创造的声学海洋里,连一鳞半爪都未被外人所探知。 -------------------- 恩底弥翁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一位美少年,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月神塞勒涅驾驶着马车穿过天空时,无意中看到正在山谷中安眠的恩底弥翁的姿容,于是每天夜间,她都从空中飘下,偷偷吻一吻这位沉睡中的牧羊人。而当宙斯得知之后,他迫使恩底弥翁在死亡和青春永驻的长眠中做出选择,恩底弥翁选择了后者。 第155章 在驿馆的房间里 国王是被从窗户里直射到他脸上的阳光所叫醒的。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感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个关节都在尖叫着发出抗议,那种无边的酸痛感,让他感到自己如同被狂奔的牛群生生地踩进了泥土里一样。 “陛下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说话声激起的气流轻轻地流过爱德华的耳垂。 爱德华转过身,发现罗伯特微笑着的脸就位于对面几英寸的地方。 “我还以为我要被你折腾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呢。”爱德华冷哼了一声。 他眨着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明亮的光线。 ”为什么你把窗帘拉开了?“爱德华不解地问道。 “陛下忘了吗?那窗帘昨天被您扯坏了。”罗伯特伸手指了指那一团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布,促狭地说道,“我告诉过您抓着那东西的时候不要太用力的。” 爱德华面红耳赤,他环视了一圈,发现房间里已然一片狼藉:除了窗帘被整个扯了下来之外,房间里所有的茶几和扶手椅都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地面上。床幔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可怜巴巴地挂在柱子上,看上去似乎昨晚室内也掀起了一场与外面的风暴相比毫不逊色的暴风雨。 一只插着已然熄灭的蜡烛的烛台躺在床边上,而地面上和墙上也粘满了凝固的蜡油,甚至有一些还可疑地留在国王的身上和胸前。 “不知道陛下对微臣是否还感到满意?”罗伯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爱德华的胸前打着圈,时不时地碰到那些昨晚留下的红肿痕迹,引得爱德华不住地吸着气。 国王拍了一下那只不安分的手,“你简直像一头公牛一样横冲直撞,完全没有任何技巧,简直就是个野蛮人。” “您父亲的哥哥在他和西班牙公主的新婚之夜第二天是怎么说的来着?‘先生们,我昨晚深入了西班牙腹地’。”罗伯特再次吻上了国王的嘴唇,“而我昨晚也征服了英格兰,从内到外……这是我打过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战役了。” “至于技巧嘛,以后我可以慢慢在陛下身上练习的。” 国王笑着踢了罗伯特一脚,突然他脸上的五官扭曲了起来,“嘶”地吸了一口气。 “好疼啊……”爱德华的眼角泛出些许泪花来。 罗伯特探过头来,他轻轻吻着国王的眼角,将那些泪珠用嘴唇尽数拂去。 “哪里不舒服吗?”他关切的询问道。 爱德华看上去异常窘迫,彩霞从他的耳朵尖泛起,迅速扩展到整张脸上。 “是……那里……”他支支吾吾地说道。 罗伯特哑然失笑,他一边笑着,一边钻进了被子里。 “你要干什么?”国王惊讶地问道。 罗伯特伸手抱住了爱德华,将他翻了个身,“让我帮陛下检查一下。” “你又发什么疯?”国王说着开始挣扎起来,然而在罗伯特看来,国王的动作就像是一只在撒娇的小猫一样,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某种情趣。 “看上去比昨晚好了许多啊。”国王感到身后传来阵阵凉风,罗伯特的声音则听上去就像一个在做检查的医生。 “昨晚?难道你昨晚就看过了吗?”国王阴森森地说道。 “在您昏过去之后,我自然要看看您有没有事,这是一个忠诚的臣仆该做的。”罗伯特的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 “您真是太负责了。”国王翻了个白眼,“现在能去给我找件衣服来吗?” “您急着去哪里吗,陛下?我的船要快中午才起航呢。”罗伯特一边说着,一边将国王翻过身,让他趴在床上。 爱德华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想要……” “陛下可真聪明。”罗伯特俯下身来,给了国王的耳朵一个奖励的吻,同时拿起散落在床上的几块碎布条,将国王的双手轻轻绑在了身后。 “我要叫人来把你拖出去了。”爱德华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罗伯特,“你这个不知道满足的混蛋。” 罗伯特挑了挑眉毛,又拿起一块碎布条,他轻轻捏了捏爱德华的双颊,“请您把嘴巴张开。”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唔……” 爱德华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塞进他嘴里的布条无情地打断了。 罗伯特将堵住爱德华嘴巴的布条在国王脑后打了一个结,“这下您可叫不了人了。” 爱德华感到自己恐怕再也没脸见到任何人了,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到床单里。 当犯上作乱的逆臣终于心满意足时,国王的泪水已经把脸下面的床单打湿了。 当罗伯特将国王嘴里的布条拿出来时,满面通红的国王狠狠咬了逆臣的手指头一口。 “你这个现行弑君犯。”爱德华恶狠狠地瞪着罗伯特。 “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罗伯特解开绑着国王双手的布条,同时轻轻给陛下按摩着关节,“要罚我再来一次吗?” “如果你再来一次的话,那么他们今天就得用担架把我抬回宫去了。”爱德华打了个哈欠,“多亏了你,我昨天一晚上恐怕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我去让人送洗澡的热水来。”罗伯特说道。 国王指了指窗外,“舰队中午时分就要起航了。” “他们不会抛下我自己走的……让他们再等等吧,我有公务在身呢。” 国王微微挑了挑眉毛,“公务?” 罗伯特翻身下床,从地上捡起那条昨晚扔在那里的皱巴巴的短裤套在身上,“我要伺候陛下沐浴,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公务吗?” 他走出房间,没过多久又重新回来。 “躲在被子里。”他走到国王身边,用被子将爱德华包了起来。 在一片杂乱当中,爱德华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而后是罗伯特的命令:“就放在那里吧。” 某个重物被放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而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微弱。 最后传来的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国王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一个巨大的松木浴桶被放在了房间中央,木盆的上方氤氲着盆里热水散发出的白气。松木被热水一烫,散发出一种林间常见的悠然香气,引得国王不由得满意地深深呼吸了几下。 爱德华用手撑着床垫,试图坐起身来,然而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被打断了似的,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仿佛是在罢工一般,通过神经朝着大脑不断发出抗议的信号。 国王终于放弃了挣扎,任凭罗伯特将他抱在了怀里。 罗伯特并没有直接将国王放在浴桶里,而是将爱德华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时不时地捏一捏这里,又戳一戳那里,而国王已经无力挣扎,只能任凭这个食髓知味的恶魔予取予求,唯一象征性的反抗不过是几个在对方眼里看上去更像是情趣的白眼。 当罗伯特终于满足时,国王才被他轻轻地放进了热水里。热水接触到那遍布着红肿和各种可疑的痕迹的白皙肌肤,那种温度带来的微微的刺痛感又引发了国王的一阵颤抖。 爱德华将脑袋靠在浴桶的边缘,满足地呼着气,直到罗伯特跳进浴桶激起的水花溅的他满头满脸。 水从浴桶里溢了出来,在早已一片狼藉的房间里肆意奔流着,让这副景象显得更加惨不忍睹。 国王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水,而浴桶里另一个人的四肢趁此机会已经像八爪鱼的触角一样缠住了他。 罗伯特将爱德华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不会是还想……”爱德华不可思议地看向罗伯特。 “陛下把我当成什么了?”罗伯特用手舀着水,轻轻帮国王擦洗着背上凝固的蜡油,“我又不是一头公牛。” “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您也并没有真正的拒绝我,您虽然说了不少的‘够了’,但我听得出来,那些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罗伯特仿佛是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国王的耳垂,“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呀。” 罗伯特故作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西班牙远在千里以外,而您身边多的是漂亮小伙子,谁知道您会不会把持不住自己,有一天和别人一起也把您在汉普顿宫的卧室搞成一片废墟呢?” 国王用手抓起一捧水,泼在罗伯特脸上。 “照你这么说,”爱德华双手插着腰,“我也应该担心你会不会去找某个西班牙人去练习你那蹩脚的技术呢,毕竟那些伊比利亚人生活在温暖的地方,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着灼热的血液,想必比起我而言要更加热情,更对你的胃口。” 他说完,报复性地咬了一下罗伯特的鼻尖。 罗伯特大笑起来,“我敢担保,他们都不会有您昨天晚上那样热情的!” 国王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几秒钟,也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人在浴桶里热情地接吻着,打闹着,直到浴桶里水的热气都已经散发干净,直到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 罗伯特用一张毯子将爱德华包裹起来,重新放在床上。而后他再次走出房间,这次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银盘子,上面放着一只鸡,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 爱德华看着半裸着上身,举着银盘子的罗伯特,不由得想起市场里卖鱼的鱼贩子,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把早餐带来了,确切的说应该是午餐了。”罗伯特将盘子端到床前,放在床头柜上,“已经十一点多了。” “这么晚了吗?”国王撕下来一支鸡翅膀,塞进嘴里。 “我告诉他们把启航时间推迟到两点。”罗伯特往两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 “你告诉他们原因了吗?”国王拿起一只杯子。 “我告诉他们我有机密公务,他们无权知晓。”罗伯特坐在国王拿起另一个杯子,和国王碰了一下杯,“于是他们就不敢再问什么了。” “反正他们也会知道你在陪我的,毕竟我一会要去码头送你,他们都会看到我。” “可您现在按理应该在汉普顿宫。” “我总不能不去送你离开,让我直接坐马车回宫去,我做不到。”国王说着,眼角又有些发红,“我不想让你去,然而又不得不让你离开,但我至少可以把你送到船上。” 罗伯特凝视着国王,突然一把将爱德华紧紧抱住。 “你把油都弄到我脸上了。”国王抱怨道。 罗伯特拿起一块帕子,轻轻擦着国王的脸,“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陛下的行踪不被人发现。” “什么办法?”国王好奇地问道。 “先吃饭,吃完之后我就告诉您。” “你不会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吧?”国王怀疑地问道。 罗伯特笑着吃下一块鸡肉,“您很快就知道了。” 这顿饭吃的很快,还没过多久,这只可怜的鸡就只剩下森森的白骨了。 “我去给您找件衣服,您昨天的那身已经没法再穿了。”罗伯特将骨头,酒杯和瓶子收拾好,连着银盘子一起端出了房间。 罗伯特这次出去了很久,当他在十五分钟之后回来时,爱德华看到他的左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包裹,而右手则用两个指头夹着一个用红色绸带绑着的纸卷。 “庞森比让我带给你的,说是今早从汉普顿宫里送来的。”罗伯特伸手要把那纸卷递给国王 爱德华摇了摇头,“那是给你的,我昨天离宫前让他们今天早上送过来。” 罗伯特轻轻扯开绸带,将纸卷展开。 “您要封我为彭布罗克侯爵?”罗伯特扫视一番那纸上的几行字,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国王,“这是为什么?” “你救了我的命,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奖赏。”国王回答道,“我中毒的地方是彭布罗克城堡,如果不是你,那里也会是我的葬身之所,我觉得这个地方颇有纪念意义。” “除此以外,这也是我母亲当年的头衔。在我父王迎娶我母亲之前,他曾经封她为彭布罗克女侯爵……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国王低下头,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罗伯特感到鼻头一酸,他快步走到国王身前,单膝跪地,重重地吻了吻国王的额头。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愿意和你结婚。”国王轻轻抚摸着罗伯特的头发,“然而我想这种念头即使对于再过开明的人而言,都显得过于惊世骇俗了……我是国王,我本应该给你更多的,然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您给我的远远超过我最疯狂的幻想。”罗伯特的眼里燃烧着狂热的火苗,“如果一年前有人向我预言这样的未来,我一定会大笑不止,还会说他是个骗子。” “现在呢?” “您让我拥有了更大的胃口,陛下。”罗伯特握住国王的下巴,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爱德华,“现在我想要的是把您据为己有,陛下,从身体到心灵。”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才好。”当罗伯特将嘴唇凑上前来时,爱德华微微闭上眼睛。 结束了漫长的一吻,罗伯特意犹未尽地擦了擦自己的嘴唇,他的脸上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微笑。 “陛下该换装了,您一定会喜欢我为您准备的衣服的。”他将那包裹放在床上,在爱德华面前展开。 国王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的脸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似乎就要从枝头掉下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爱德华咬牙切齿地看着罗伯特。 包裹里的是一整套的女装,那是罗伯特刚刚派人从镇上最高级的成衣店买回来的。查塔姆作为各国布匹和丝绸商人集聚的港口,成衣店里卖的自然也都是时兴的高档货。 那位被派去购买这些东西的仆人显然颇具品味,他在包裹里装了深绿色的丝绸长裙,纯白色的亚麻衬裙,用鲸须作为龙骨的紧身胸衣和裙撑,以及天蓝色的长筒丝袜。任何一位上流社会的淑女,穿上这套衣服出门都不会显得有失身份。 “这是我给您准备的伪装,陛下,码头上的人会猜测您的身份,但永远不会有人猜对的。”罗伯特仿佛是在邀功一般,朝着国王鞠了鞠躬。 “我绝不穿这玩意。”爱德华一边不住地摆着手,一边朝着床的内侧缩了缩,“我宁可光着身子出去。” “那可不行,陛下。”罗伯特拿着衬裙,坏笑着靠近国王,“那种场面只有我能看,除此之外谁要是看到了,我就用我的剑戳穿他的眼睛。”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禽兽。”国王一边笑着,一边拍开罗伯特伸过来的魔爪,“我昨晚来之前可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可惜现在太晚了。”罗伯特抓住了国王的胳膊,“陛下打算怎么穿?是好好穿上呢,还是被我绑起来穿?” “能不能不穿啊?”爱德华哀求道,“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陛下。”罗伯特说着,从包裹最底下翻出来一顶女帽,上面还带着面纱,“我给您准备了这个。” 见到国王依旧是一脸拒绝的表情,罗伯特垂下眼皮,轻轻叹了口气:“真的不行吗,陛下?我就要走了,之后也许好几年都见不到陛下……再说海上风浪总是变幻莫测,谁能说的清呢?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 “别说了!”爱德华用手一把捂住了罗伯特的嘴,“你说这些,也不觉得晦气吗?我……我穿就是了。” 他为难地看着那一大堆复杂的布料,“可是这玩意该怎么穿?” “我来帮您,陛下。”罗伯特一下子恢复了活力,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我让那个去买这些衣服的仆人找服装店的店员给我画了一份图解,我看了看,画的还算是清楚明白。” 国王终于投降了,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随便你吧。” 罗伯特坏笑着拿起紧身胸衣,朝着缩在墙角的爱德华扑了过去。 第156章 起航 “好了。”罗伯特将帽子戴在爱德华的头上,他牵着国王的手,走到房间对面的镜子前。 爱德华惊讶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国王的五官继承了他的母亲,本身看上去就颇为柔和,他的身材高挑,然而却并不健硕,穿上这一身女士的装扮丝毫也不显得违和。 国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恰当好处的青涩让罗伯特联想起那些第一次在舞会上露面的少女,好似一支含苞欲放的玫瑰正缓缓地张开自己的花瓣。 “您看上去可真美啊。”罗伯特轻轻捏了捏国王的耳朵,“让我想想……似乎还差些什么东西。” 他环顾房间,突然眼前一亮,大步走到壁炉旁边的五斗橱前,那上面放着唯一一个还保持着完整的花瓶。 罗伯特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山茶花,将它轻轻别在国王的头上。 “我和您一起出去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到您身上的。”罗伯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男士们都会嫉妒我,而女士们都会嫉妒您。” “你现在总该满意了吧。”国王抬起头悄悄撇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瞧瞧我为你做了多少。” “我非常满意。”罗伯特说着,从身后搂住了国王的腰,“事实上,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您现在的样子,即使是隔着面纱……这只能让我一个人看。” 爱德华将面纱放下,遮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样?应该没人认得出我来吧?”国王有些紧张地问道。 “别人应该认不出来,但是我不一样。”罗伯特轻笑了一声,“您打扮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来。” “那就走吧。”爱德华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请允许我挽着您的胳膊,小姐。”罗伯特朝着国王鞠了一躬,伸出胳膊。 国王伸出脚,照着罗伯特的脚面狠狠踩了一下,方才把自己的手搭在罗伯特的胳膊上。 罗伯特拉开房门,两个人穿过走廊,走到楼梯口。罗伯特绅士地示意国王先走,自己则在后面为爱德华提着裙摆。 庞森比和罗伯特的随员们都已经在一楼大厅等候了,看到罗伯特带着一位妙龄女郎下楼,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惊讶的神色。 庞森比看上去也颇为惊讶,然而很快他的眼睛里就露出了然的神色,当国王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让面纱里国王的脸变得更加绯红了。 “请问大人,这位女士是……”罗伯特的一位随员代表众人问道。 “她是我的一位朋友。”罗伯特面不改色地说道,“这位小姐会送我到船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大人不是和陛下……“一个年轻的文书悄声对着他旁边的人问道,随即被捂住了嘴巴。 罗伯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扶着爱德华一起穿过驿馆的大门,走入了阳光下。 一辆马车停在院子的中央,罗伯特扶着国王,踩着踏板上了马车,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车厢。 车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车夫吆喝了一声,挥动鞭子,沉重的车轮开始在石板路上滚动起来。 国王看着窗外的街道飞速向后退去,他用手指头轻轻扯着袖口的花边,“我希望你去了西班牙之后要保持警惕,你是外交官,代表不列颠出任大使,西班牙人应该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我想你也不会受到他们的欢迎的。” “我料到了这一点。”罗伯特说道,“西班牙人在我们的背后耍弄阴谋,被抓了个现行,他们非但不会为此感到愧疚,反倒会恼羞成怒。” “有罪的人总不愿意被别人指出自己有罪。”国王说道,他的眉心微微折叠出几道纹路来,“我并不担心皇帝,他是个理智的人,知道如今和我翻脸对他没有好处,我担心的是他的儿子……菲利普是个年轻气盛的宗教狂,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十字架戳过脑子,如果他做了西班牙国王,他会和一切不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开战的。” “可他还不是国王。” “但是也快了,皇帝活不了几年了,菲利普如今权势日隆,你要小心他找你的麻烦。” 爱德华抓起罗伯特的一只手,“他本身不能对你做什么,但是派几个精力过剩的愣头青来挑衅你这种事情,他做起来没有任何障碍。” “那就意味着一场决斗。”罗伯特反手握住了国王的手。 “我想马德里就很多人都等着和你决斗呢,即使没有菲利普的授意,他们也会找上门来的。”爱德华耸了耸肩膀,“对那些多血质的伊比利亚人而言,决斗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方式,或者是在他们心仪的女人面前表现的手段。”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只能顺他们的意,用我的剑给他们放放血了。”罗伯特不屑地笑了笑,“陛下应当对我的剑术有信心的。” “但愿别出什么差错。”国王叹了一口气。 马车穿过查塔姆城的街巷,这座城市从暴风雨当中醒来,在白日里重又变得耀眼,温暖,而充满生机。 码头附近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艘大船进出港即便是在这繁忙的商埠,也算得上是一件吸引人的大事,更不用说今天将要从这里启航的是一只舰队了。 前往伊比利亚的外交舰队由八条船组成,其中的三条是有着三根桅杆的大帆船,而剩下的五艘则是身形更加灵巧的小船。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已经分别登上了三艘大帆船当中的两艘,而剩下的一艘自然是留给罗伯特·达德利使用的。 拉车的两匹马在码头前停下了脚步,罗伯特同刚才一样,首先跳下了车,而后他伸出双臂,将国王从马车里抱了出来,轻轻放在码头宽阔的石板地面上。 周围围观的人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和罗伯特·达德利同乘一车的妙龄少女,她虽然戴着面纱,然而从被海风时不时地撩起来的面纱下偶尔露出的半张脸已经可以看得出来她的风姿绰约。这位小姐的动作颇为优雅,看上去显然出身上流,打扮也显得颇为不俗。人群切切私语着,毫无疑问,他们谈话的主题自然是关于这位神秘的女士的身份的各种猜测。 罗伯特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人一般,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爱德华身上,就好像除了面前的国王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似的。 一艘带着遮阳篷的小船停在岸边,一个水手正用一条铁链将它拉住。国王和罗伯特一起登上了小船,那水手放开铁链,四个桨手发了一声喊,用力地将船从岸边划开,朝着停泊在河湾中间的大船驶去。 船桨拍打着水面,激起一串串水珠四溅的浪花,这艘流线型的优雅小船,如同冬日里冰面上的雪橇一样,在如镜般平滑的水面上滑行着。 夏日已经临近结束,七八月里灼人的骄阳到了这时候也显得温和了许多,照在皮肤上让人浑身都暖洋洋的,这实在是一个出海的好天气。一艘艘海船靠泊在从岸边到河湾中央的通道两侧,其中有开往地中海和新大陆的大商船,它们白色的风帆已经全部收起,像门帘一样缠在高大的桅杆上;那些往返于查塔姆与安特卫普和加莱之间的船舶显得更加短而肥胖,他们的底仓里放满了布匹,羊毛和染料。而在这些艨艟大船之间,穿行着无数的小艇和筏子,上面坐着忙于卸货的商人,急着回家看看的水手和海关大楼里的官员们。 罗伯特和爱德华乘坐的小船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这水上大街似的船阵,驶入了开阔的河湾中央,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外交舰队就停泊在那里。 “俄里翁”号战舰已经做好了起航的准备,甲板上的水手们正把黑沉沉的铁锚从河底的淤泥当中拉出来。而在她的前方,玛丽公主搭乘的“君权”号和伊丽莎白公主搭乘的“无敌”号,已经放下了部分船帆,正有气无力地朝着河口方向缓缓行进着。 小船像依偎着母鲸的小鲸鱼一样,轻轻地靠在“俄里翁”号的右舷,舷梯被放了下来。 罗伯特扶着国王走到船边,“抓紧扶手,陛下。” 国王紧紧握住舷梯侧边那用作扶手的绳子,一步一顿地向上爬,生怕自己踩到那繁复的裙摆,从舷梯上径直掉到河里去。 罗伯特注意到了爱德华的紧张,他从背后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搂住了爱德华的腰。 “别担心,陛下,我扶着您呢。”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爱德华感到放心了不少,脚下的舷梯看上去也没有方才那样陡峭了。 “欢迎您登船,大人。”舰长脱下帽子,走上前来,“我和本舰的全体船员会尽力让您有一段舒适的旅程。” 爱德华从面纱下悄悄看了一眼舰长那年轻的黝黑脸庞,他想起来在几年前的阅舰式上,他曾经与这位约翰·霍金斯船长见过一面。 “谢谢您,舰长。”罗伯特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是……”舰长用好奇的目光看向罗伯特身边那个带着面纱的美人,她刚刚登上甲板就吸引到了所有看到她身影的水手们的目光。 “这位小姐会送我去舱房,而后她就会离开。”罗伯特超前轻轻迈了半步,正好挡住舰长投向爱德华的好奇目光。 舰长轻轻咳嗽了一声,乖觉地转变了话题:“如果大人没有别的安排,那么我就带您去您的舱房吧。” 罗伯特“嗯”了一声,船长立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罗伯特和国王一起进入了船舱。 罗伯特的舱房位于船只的尾部,是全船最好的一间。房间里的床,桌子,柜子等家具都用重量更轻的杉木打造,地面上甚至还铺设了一块羊毛地毯。 爱德华用挑剔的眼神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国王立刻一把扯下了在他面前晃荡的面纱。 “看上去倒还凑合。”爱德华有些勉强地说道。 “这是船上最好的一间舱室了。”罗伯特将自己的帽子随意地扔在床上。 “所以,这次是真的再见了。”爱德华咬了咬嘴唇,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 罗伯特朝着国王走了过来,他的靴子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沉重的脚步声在狭小的舱房里显得更具有压迫感。 “您不愿意和我说声再见吗?”爱德华说着,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然而对方却用铁钳一般的双臂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放在了写字台上。 爱德华惊叫一声,狠狠地踢了对方的大腿一下,“这桌子可一点都不结实,你会把它弄的散架的!”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用写什么东西。”罗伯特将国王的女式帽子扔在地上。 “我当然要对您说再见。”在昏暗的光线里,国王看不清罗伯特的表情,只听得到他那沙哑的声音,“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用您永远也忘不了的方式。” 爱德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嘴唇已经被激烈的一吻堵住了。 当那绿色的长裙连同紧身胸衣一起落在地板上时,爱德华终于认命地躺在了写字台上,于是在象征性地防御了片刻之后,英格兰又一次门户大开。 一个小时之后,门外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我们要准备起航了,大人。”霍金斯船长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知道了。”罗伯特一边说着,一边为爱德华系上背上的系带。 爱德华感到自己的腰几乎都要被折断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的身体展现出了令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柔韧性。他感到自己的后背火辣辣的疼,那写字台和地板粗糙而坚硬的表面想必给他的背上留下了不少的淤青。 “我有点后悔了。”他恶狠狠地瞪了罗伯特一眼,“昨晚我就不应该来。” 罗伯特完成了最后的一个蝴蝶结,“您可真是个口是心非的骗子。”他做作地捂着自己的心脏,“您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您其实一点也不后悔呢?” 国王轻轻咳嗽了好几下,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可惜这里不方便沐浴。” “您的裙子很厚,没人看得见什么的。”罗伯特的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这次我真的要走了。”国王叹了一口气,反手抱住了罗伯特的脖子。 “我期待着回到您身边的那一天。”罗伯特把玩着国王的一缕头发,“到那时我们再尝试一些新的,您看怎么样?” “我看你的脑子是彻底坏掉了。”国王冷哼一声。 “怎么样,陛下?答应我,那么我就尽快回来,因为我知道有什么样的奖赏在等待着我。” “如果我不答应呢?难道你就留在西班牙了吗?” “那我也会尽快回来的。”罗伯特的目光在昏沉沉的房间里显得分外灼人,“因为我知道,陛下在有的时候,是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的。” 爱德华直勾勾的盯着罗伯特的眼睛,突然他大笑了起来,然而大颗的泪珠却随着笑声一起,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向下滴落。 他狠狠的咬住罗伯特的嘴唇,血的滋味在他的舌尖化开。 国王浑身颤抖着,拉了拉罗伯特的手,重新给自己带上了面纱。 “我送你上去。”罗伯特说道。 “不。”国王摇了摇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不然那些水手们又会开始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 国王提起裙摆,拉开了房门。 “那么,再见了。”他朝着罗伯特点了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梯,消失在罗伯特的眼前。 罗伯特怔忡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过了许久,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爱德华回到甲板上,霍金斯船长正在那里等候着他,他的态度看上去比起之前恭敬了许多,很显然某些念头刚才在他的脑子里成形了。 他朝着爱德华深鞠一躬,“我扶您下去。” 爱德华摇了摇头,他朝着船长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 “不管您以为您今天看到了什么,那都只是您的错觉,明白吗?” 船长把自己的腰弯的更低了。 国王沿着舷梯离开了大船,舷梯依旧和刚才一样摇摇晃晃,然而爱德华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稳当。 他登上小船,走到船尾坐下。 小船从大船的舷侧离去了。 正逐渐由金色变为红色的太阳,正朝着水平面沉去,那粼粼的波光染上了红日的光芒,看上去犹如跳动的火焰,正在水面上燃烧。 ”俄里翁“号张开中间桅杆上的主帆,船首的三角帆和后桅杆上的尾帆,渐渐朝着河口的方向驶去。 小船没过多久,就在爱德华刚刚登船的地方靠了岸。 庞森比已经带着马车在那里等候了,一看到爱德华上岸,他立即迎上前来。 “回宫吗,陛下?”他扶着国王登上了马车。 “不,去海关大楼。”爱德华命令道。 海关大楼位于市中心的广场上,马车用了五分钟就抵达了那里。 庞森比跟在国王的身后,两个人一道登上了海关大楼的钟楼,那里是整座城市的最高点。 国王站在钟楼的边缘,他的目光向远处搜寻着那艘载着罗伯特驶向浩瀚的大西洋的大船。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高耸的桅杆和巨大的船体变得越来越渺小,直到一个小时之后,那艘船终于化作远方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彻底融入到初起的夜雾当中。 第五幕 海神的冠冕 第157章 私掠船 1556年7月,大西洋上,亚速尔群岛以西五百海里处。 “圣埃斯特班”号和“阿托卡夫人”号这两艘大帆船,从哈瓦那起航已经有将近二十天了。这两艘船从墨西哥的韦拉克鲁兹起航,在哈瓦那经停之后,开启了横穿大西洋的旅程,而这次航行的目的地则是西班牙本土的塞维利亚港。 在那个时代,常有人将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比作一座中世纪的城堡。这样的类比不无合理之处,在地中海上进行的海战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一艘大帆船就如同坚固的城堡一样,抵挡着四周围上来的数十艘土耳其帆船的围攻,却丝毫也不落下风。位于船尾高大的艉楼,就是这座城堡的瞭望塔。用来操纵船只的舵轮就设置在这里,而当受到袭击时,火枪手和弓箭手也会从艉楼上居高临下地向试图登船的敌人发射铅弹和弩箭。 路易斯·德·巴赞男爵出身于海军世家,此刻他正站在“圣埃斯特班”号的艉楼上,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地平线。男爵的脸被热带的阳光晒的黝黑,皮肤也因为盐分的侵蚀而显得粗糙不平,这位年届四十岁的老航海家,曾经指挥着他的船探索过美洲和加勒比的许多港口,也曾经多次穿越过大西洋,然而这一次他却显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忧心忡忡,那张平日里就不苟言笑的脸,自从这只小小的船队驶出哈瓦那港之后,上面的线条就从来没有舒展开过。 巴赞男爵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圣埃斯特班”号和“阿托卡夫人”号的船舱里,分别装载了两百万枚金银币和八万多盎司(约二十吨)的金银和珠宝。这些被称作是“西班牙宝船”的大帆船,正是西班牙这个庞大帝国的血管。它们装载着无数由成百上千的土著奴隶从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开采出的黄金和白银,从西班牙人的美洲殖民地驶回帝国的心脏。而这些沾满鲜血的金银又将被马德里的宫廷迅速挥霍在战争和各类盛大的排场当中。 这些满载着财富的巨鲸,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国私掠船和海盗所觊觎的目标。然而大多数的觊觎者的装备,都无法让他们挑战这些装备着数十门火炮的西班牙皇家帆船,因此在过去的十年里,运宝船遭到袭击的事例可以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令人遗憾的是,从两年前算起,大海上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不列颠政府官方支持的私掠船,开始在整个大西洋上四处袭击西班牙货船。这些私掠船比起之前法国人使用的船只相比足足大了几倍,事实上这些私掠船就是由不列颠皇家海军当中的战舰抽调而来的。打击西班牙的运输航线,正是英国海军部向他们所下达的任务。 西班牙和不列颠并没有正式开战,然而双方已经在大洋上开始大打出手了。两年前发生在英格兰的未遂叛乱,让这对距离盟友只剩下一步的姻亲瞬间转化为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从年初算起,已经有超过十起西班牙船只遭到挂英格兰圣乔治旗的战舰袭击的记录,如今在尼德兰和意大利对于马德里的统治日益高涨的不满情绪,背后自然也少不了来自伦敦的推波助澜。 “圣埃斯特班”号和“阿托卡夫人”号的航行目的地和船舱里装载的货物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西班牙的新大陆殖民地每年向本土送去年贡,已经成了某种例行公事。这些金银被装在沉重的柳条箱子里,当他们被搬上船时,任何人都能听得到金币和银币在箱子里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响声。而负责装卸的水手们一贯是最不善于保守秘密的,只要几杯朗姆酒下了肚子,他们什么事情都敢在酒馆里嚷嚷。当他们离开哈瓦那港时,连城市里的混血妓女都知道返回本土的两艘宝船离港了。 巴赞男爵轻轻拍击着扶手,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英国人想必已经知道了有两艘宝船将要横渡大西洋,那么他们是否会尝试拦截呢?如果他们尝试拦截,那么双方会迎头碰见吗?正如哈瓦那的总督在拒绝男爵为宝船派出护航舰队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大西洋是如此的广阔,两艘大帆船在这比整个欧洲还要宽阔的洋面上,连两粒沙子都算不上。”也许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他反应过度呢? “左舷有船!”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一声大喊从桅杆顶端传来,那是位于最高处的瞭望哨发出的警报。 巴赞男爵连忙跑到左舷,朝着左边的地平线上看去,果然看到在远方地平线上正在升起的几朵乌云之下,有几片帆影正在水天之交处时隐时现。 巴赞男爵举起望远镜,朝着那影子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艘三桅帆船模糊不清的影子。 “右满舵!”他朝着舵手命令道,随即又冲着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喊:“落第一斜帆!” “圣埃斯特班”号向右微微倾斜,缓缓转动方向——船舱里沉重的货物让这艘笨重的货船比平日里更加难以操纵。 “给‘阿托卡夫人’号打旗语,让他们跟着我们。”男爵向信号员命令道,随即迎向走上艉楼的随船军官。 “唐·费尔南德斯先生,我们可能遇上麻烦了,您觉得您的步兵们靠得住吗?”他放低声音说道。 唐·费尔南德斯先生的须发已经变得花白了,这位年届五十的军官曾经为查理五世陛下在西班牙,弗兰德和意大利服役过近三十年,而后又来到了新大陆,如今早已到了卸甲归田的年纪。然而缺乏军官的新大陆殖民地却实在是难以找到合适的接班人,他已经是总督所能找到的最适合负责这只小船队安全的人选了。 “您知道,新大陆的所谓士兵都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恶棍,他们来海上冒险无非是为了钱,而这些人已经半年没有领到军饷了,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哗变已经算是个奇迹了……真正的好汉子都在弗兰德斯和意大利的战场上为陛下服务,新大陆的这些士兵不过是一群拿着武器的地痞流氓罢了。” “那么看来我们要尽量避免接舷战了。”巴赞男爵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的火炮也比不上英格兰人……我们的舰队庞大却臃肿,腐败和渎职横行,与此同时英格兰人却在给他们的舰队装备最新的火炮和船只……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呢……” 唐·费尔南德斯朝男爵投去警告的一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些东西请您别让下面的人听见。” 远处的船影越来越清晰了,之前那影子还是一个模糊的白点,没过多久在望远镜里就变成了四艘三桅帆船,桅杆上也升起了英格兰的红白十字旗。 “我们的速度太慢。”男爵背对着唐·费尔南德斯,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明显的紧张,“用不了几个小时他们就能追上我们。” “要不要考虑减轻一点载重?”老军官犹豫了片刻,隐晦地说道。 男爵浑身不自然地发抖了一下,不明就里的人也许会以为这是癫痫发作的前兆。 他盯着老军官看了许久,摇了摇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嘟囔道:“不,那可不行……我们没有权力这么做,我们无法负这个责任……” 男爵烦躁地在甲板上转着圈,仿佛是在对唐·费尔南德斯先生说话,又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英格兰人的三桅帆船本来就是快船,即便我们把船上的东西都扔掉,他们照样追得上我们……如果我们空船回到西班牙,那宫里会说什么呀?您也听说了财政破产的消息,这艘船上的金银早已经被规划好了用途,要是我们还没和英格兰人交火就把它们扔进海里去,那么您和我,我们就都完了,名誉扫地了……我们会沦为笑柄的……您也是贵族,不,我们不能这样做。” 巴赞男爵心情沮丧地低下头,似乎无论做什么选择,他的前景看上去都称不上妙。 “那好吧。”唐·费尔南德斯先生叹了一口气,“我去给我的人分发武器,至少我们每艘船上有二十个火枪手和二十个弩手,未必打不赢他们。” “圣母保佑。”男爵机械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四艘英格兰船也已经接近到距离“圣埃斯特班”号不到一千码的地方。在这样的距离,即便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得清英格兰帆船上的人影了。 “试着朝他们开一炮。”巴赞男爵冲着炮手下令。 一门长炮被水手们对准了打头的那艘英格兰战舰,火药和炮弹被塞进了炮膛。 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西班牙船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对面的英格兰战舰,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这颗炮弹落在海里所激起的水柱距离敌舰还有超过一百码的距离。 “真该死!”男爵跺了一下脚。 英格兰战舰舰艏冒出一缕白烟,随即巨大白色的水柱就在“圣埃斯特班”号的舷侧腾起了。 浑身湿透的巴赞男爵感到自己的手脚都麻木了,“他们的火炮射程这么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水面上逐渐平静下来的涟漪。 转眼间,四艘英格兰战舰如同四条灵巧的海豚,轻松地转变了方向,用自己的侧舷对着两只笨重的西班牙海兽。在地中海这样风平浪静的内海上,这些巨大的海上堡垒能够让试图登船的土耳其人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是在广袤无垠的大西洋上,决定战斗胜负的关键已经变成了机动性和火炮技术,而在这两项上英格兰人的新式帆船都有着显著的优势。 无数的白烟从四艘英格兰战舰的侧面冒了出来,男爵刚刚喊了一声“卧倒”,就被炮弹的冲击波推倒在甲板上。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那伤口是被飞溅的锋利木屑所割破的。 甲板上横七扭八地躺着已经没了呼吸的尸体和还在呻吟的伤员,而没有受伤的炮手正手忙脚乱地操纵着笨重的火炮,徒劳地试图反击英格兰人的炮火。 英格兰战舰又一次开火了,这些灵巧的战舰装备了四轮炮架,比起西班牙人的两轮炮架无论是装填还是瞄准都更加方便,西班牙人开一次炮的时间里他们的火炮可以发射两次。无数的沉重铁球撕裂了西班牙大帆船的橡木板,就如同撕开一张白纸一样,将这两艘大船变成了两个千疮百孔的蜂窝。 还算得上英勇的西班牙炮手们的炮弹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们的炮弹无一例外地落在了距离英格兰战舰超过五十码的地方。英格兰人娴熟地操纵着他们的战舰,始终保持在西班牙火炮的射程以外,用自己的先进火炮无情地收割敌人的生命,这实在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终于,丧失理智的西班牙炮手们开始增加火炮的装药量,他们朝着炮膛里塞进更多的火药,希望以此让他们的火炮打的更远。随着装药量的增加,落在英格兰人身边的水柱距离他们的船也变得越来越近。 当一组鲁莽的炮手在他们的火炮里装上平日里两倍量的火药时,可以预见的悲剧终于发生了。低劣的西班牙铸造技术制造的火炮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于是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炮膛终于炸裂了。四周的炮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而堆放在旁边用于发射的黑火药,也几乎在同时发生了殉爆。 “圣埃斯特班”号仿佛是被巨人生生地打了一拳一样,整艘船剧烈地抖动起来。在炸膛的那门火炮之前所在的位置,甲板已经塌了下去。 高耸入云的主桅杆如同狂风中的芦苇一样左右摇摆着,那些复杂的帆索一根根崩裂,巨大的白帆无力地垂落下来,如同裹尸布一样在甲板上方舞动着。从桅杆的底部传来不详的吱嘎声,听在船员们的耳朵里简直比地狱里传来的惨叫声还要可怕。 在巴赞男爵的面前,整根主桅杆连同上面的王旗一起坍塌了下来,它沉重地砸在甲板上,在上面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之后,又“咔嚓”一声拦腰折断,落进了海里。 西班牙战舰上的炮声逐渐变得稀疏,那些炮手们大多非死即伤,剩下的也已经被吓破了胆,连军官们用手枪威胁都不能让他们回到炮位上。 一面白旗在“阿托卡夫人”号的桅杆上升起,这艘较小的宝船首先在英格兰人的炮火下崩溃了。 巴赞男爵看着两艘英格兰战舰缓缓靠向投降了的“阿托卡夫人”号,那艘船上的八万多盎司黄金,白银和珠宝就这样落入了英格兰人的手里。而另外两艘英格兰战舰,正像两只等待着猎物咽气的狼一样,一左一右地朝着自己的座舰靠上来。 “火枪手,弓箭手,准备接舷战!”唐·费尔南德斯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男爵的耳边响起,震得他的耳膜一阵生疼。 所剩无几的火枪手和弓箭手小心翼翼的在被鲜血弄的如同冰面一样湿滑的甲板上挪动着,他们虚应故事地在船舷朝着英格兰人的方向开上一枪或放上一箭,随即就蹲下身来躲在船樯后,似乎是期望这一层薄薄的橡木能够从敌人的炮火里保住他们的性命。 “太远了!你们这群笨蛋,等他们靠近了再开枪!”唐·费尔南德斯声嘶力竭地大喊,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听他说话。一群被吓破胆的士兵就如同一群受了惊的野牛,在他们恢复冷静之前,任何试图恢复秩序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英格兰战舰不断靠近,男爵看到在对方的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操作几架古怪的机器——一根像炮管一样的小管子被放在一个可以自由旋转的回旋架上。那是什么?他心想,看上去像是某种火炮,但如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火光和白烟就从那几根小管子里冒了出来。 巴赞男爵在一阵剧痛中瘫倒在地上,他感到自己的左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鲜血正从他血肉模糊的左胳膊上冒出来。 他呻吟着看向身边的唐·费尔南德斯,对方的尸体正瞪大了双眼看着蔚蓝如镜的天空,而老军官的胸前原来绣着王家徽章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鲜血正向喷泉一样一股一股地朝外冒着,在老军官的身边聚集成一团血泊,将下面的木甲板浸透成黑色。 英格兰人新装备的用于人员杀伤的霰弹炮展示出了惊人的威力,它发射出的无数钢珠在西班牙宝船的甲板上降下了一场死亡之雨,也粉碎了任何继续抵抗的念头。没过几分钟,白旗就被挂在了“圣埃斯特班”号仅存的前桅杆上。 当夜幕逐渐降临之际,简单包扎了自己伤口的巴赞男爵最后一个离开了已经被搬空的大船,登上了英格兰战舰上放下的最后一班小艇。 他眼含热泪地看着这艘巨舰缓缓下沉,已然千疮百孔的甲板传来骇人的“嘎吱”声,这只垂死的巨鲸正在哀鸣。 它的船头缓缓前倾,那画着巨幅圣母玛利亚像的船尾翘了起来,随即像是被顽劣的孩子一把推倒的积木一样,整艘船从中间散了架。 满身血污的巴赞男爵,在英格兰水手的搀扶下登上了英格兰战舰“金狮”号,他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朝着那个向他走上来的年轻人行了个礼。 “我是西班牙贵族军官路易斯·德·巴赞男爵,西班牙国王的忠诚仆人。”巴赞男爵因为发烧而浑身颤抖着,“我要求见到贵方舰队的指挥官。” “您就站在他面前。”那年轻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海上航行的人当中少见的白牙,“约翰·霍金斯爵士,原为您效劳。” “是您打败了我?”巴赞男爵喃喃地说道,“可是您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四岁,男爵阁下。”约翰·霍金斯爵士再次鞠了个躬,“您是一个可敬的对手,倘若我们异地而处,我不觉得我会表现的比您更好。您已经做到了您能做到的一切,我要向您表示我的敬意。” “可您是怎么找到我的?”男爵好奇地问道。 “您从哈瓦那出航时我就跟上您了。”霍金斯爵士指了指桅杆顶端的瞭望哨,“和贵国不同,我们给瞭望员也配备了望远镜,这样他就可以在你们的视野范围以外对你们进行监视了。” “望远镜可是很昂贵的装置。” “然而这笔投资物有所值。”霍金斯爵士指了指甲板上正在整理金银的水手们。 巴赞男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看上去似乎老了二十岁。 “我为您准备好了符合您身份的舱室,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去休息,想必经历了这样的一天,您已经十分疲倦了。” “我该怎么向陛下交代?”巴赞男爵并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旗舰刚刚所在的地方,那里如今只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木片,尸体和点点油污。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会为您开具收据的。”霍金斯爵士握了握男爵的手,“我国海军部还会为您出具一份证明,指出您在面对强敌时做了英勇而顽强的抵抗,尽到了自己作为指挥官的责任。” “你们还开具收据?”男爵的嘴巴大张着,几乎能塞进去一颗炮弹了。 “那当然,我们可不是海盗。”霍金斯爵士耸了耸肩膀,“我们是不列颠国王陛下的私掠船,有陛下颁发的皇家特许状。私掠执照就放在我的船长室里,如果您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查阅。” 巴赞男爵感到自己的脑子里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他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表示他需要去休息了,于是一个英格兰水手立即殷勤地带着他下了甲板,领他进入了一间简单却颇为干净的舱室。 男爵虚弱地瘫倒在床上,还没等领他进来的水手关上门就已经睡熟了过去。 第158章 皇帝 一个半月以后,在一个晴朗九月的下午时分,整个西班牙帝国的显贵们都聚集在了马德里的皇家城堡里。 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马德里不过是一座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中央的小镇,显赫的西班牙宫廷由瓦拉多利德搬迁至此,也不过是几年时间。随着贵族,官员和他们的仆从的迁入,这座小镇的人口由几年前的五千人迅速膨胀到了如今的一万五千人。而在这个下午,这一万五千人当中的大部分,或者准确地说,除去那些无足轻重之人以外的大部分,都齐聚在城镇中央皇家城堡的大厅里,参加为查理五世皇帝(或者按照他在西班牙的称号——卡洛斯一世国王)所举行的盛大告别仪式。 皇帝退位的消息,是一年以前在布鲁塞尔向尼德兰的议员们正式宣告的。四十年的漫长统治,将年轻而精力充沛的查理·冯·哈布斯堡,变成了一个疲倦的老人,如今他所统治的庞大帝国,对于这位已至暮年的君主而言,已经成为了他所背负的庞大负担。 查理五世皇帝拥有一长串显赫的头衔,这也注定了连他的退位都注定要成为一场漫长的折磨。哈布斯堡的意大利领地,包括米兰和那不勒斯,几年以前就已经被传给了他的继承人菲利普。而在今年的年初,皇帝在布鲁塞尔又将富庶的尼德兰交到了菲利普的手里。 也同样是在布鲁塞尔,皇帝宣告从神圣罗马帝国的帝位上退下,将这个尊贵的头衔,连同哈布斯堡的中欧领地,包括奥地利,波西米亚和已然被奥斯曼土耳其蚕食的只剩下些边边角角的匈牙利王国,一并传给了自己的弟弟斐迪南。新任的斐迪南一世皇帝自从三十年前就已经成为了这些土地的实际统治者,因此这份退位诏书与其说是一份礼物,不如说是一次追认罢了。 当春天到来时,皇帝最后一次乘船出海,离开了他长大的布鲁塞尔,回到了西班牙。经历了几个月的漫长仪式,无数的法律文件被签署,西班牙连同她庞大的海外领地,终于被转移到了菲利普王储,也就是如今的菲利普二世国王陛下的手中。 厌倦了政务的皇帝,指定位于埃斯特里马杜拉的约斯特修道院,作为自己的隐居之所。一周前,修道院方面传来消息,这座为前任皇帝和国王准备的世外桃源,已经按照前皇帝陛下的要求布置完毕了,于是一周之后的今天,退位的皇帝将永远地告别宫廷,前往自己选择的退居之所,就像是大象在垂死之前离开自己的种群,静静地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今天下午,皇帝将要出席最后一次宫廷仪式,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而这场仪式的目的,正是为了向这位统治西班牙长达四十年的君主告别。 当门外传来阵阵喧闹声时,房间里的人群就像是接到了某种信号一般,都低下脑袋,转过身朝着大厅的入口处。 在西班牙皇室显要成员的簇拥下,五十六岁的查理五世皇帝身穿黑衣,手里扶着一根细细的拐杖,缓缓步入大厅。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重国事让他那高大的身躯已然弯曲下来,可在那张有着哈布斯堡标志性的大下巴的长脸上,那一对如鹰般的眼睛当中射出的目光依旧锐利。皇帝的头发已然变得花白,然而脸上那浓密的眉毛和胡须却依旧是年轻人般的漆黑,二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在皇帝身后约两步远的地方,新任的菲利普二世国王神情庄重地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活像一个教堂司祭亦步亦趋地跟在主教身后,一边捧着圣体盒子,一边嘟囔着“与你的灵魂同在”。与几年前相比,这位西班牙的新任国王看上去愈发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职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积聚着疲惫的乌云和压力留下的皱纹。 新国王每天工作的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他每个小时都要写一份备忘录,每个月要批复一千两百份请愿书。宫廷的仆人们像辛勤的蜜蜂一般,携带着无数的文件穿梭在宫殿的各个走廊上。朝臣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的新主子连吃饭时和就寝前都在批阅着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文件。菲利普二世对一切问题都坚持亲自批复,甚至连宫廷厨师的选用也要由国王亲自审批。 如果菲利普是一位小公务员,那么这样的勤勉显然会为他赢得上司的嘉奖,然而对于一位国王而言,这样的做法不但徒劳无功,而且颇为危险——臣仆们自然会觉得他们已经失去了国王的信任。统治是一门艺术,而在艺术的世界里,勤勉是远远无法弥补天分的不足的。 与国王并排走着的是他的妻子玛丽·都铎,两个侍女分别扶着这病歪歪的女人的两只胳膊,让她不至于瘫软在地面上。当她从人群中间穿过时,附近的人都清楚地闻到了玛丽王后身上那刺鼻的醋酸嗅盐的气味。 如今的西班牙王后玛丽,与两年前还意气风发的不列颠长公主玛丽,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她依旧戴着与自己母亲同样样式的西班牙兜帽,然而兜帽下的青丝已经尽数变成了白色,如今甚至连在满头白发当中找到一根黑色的头发都困难了。 玛丽王后的双脚仿佛被粘在了地面上一样,她看上去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两个侍女的拖拽下慢慢地向前蹭着,看上去随时都会晕倒在地。她脸上的肌肉和脂肪已然彻底消散,余下的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满是褶皱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包裹于头骨之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里轻轻嘟哝着别人都难以听清的声音,自从两年前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完全是子虚乌有之后,理智就甚少在玛丽公主的身上驻留了。而当她神志正常的时候,她也只会呆呆地坐在窗边,一边念着玫瑰经,一边独自垂泪,就好像是在哀悼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孩子。 在这对夫妻身后,是这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菲利普与第一任妻子的儿子,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唐·卡洛斯。这个十一岁的男孩看上去颇为瘦小,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他的嘴巴不大,而嘴唇又显得很薄,那对有些肿胀的眼睛里露出的目光,如果有人细细观察,已经能看出其中的残忍味道。威尼斯大使曾经称他“丑陋而令人厌恶”,“既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锻炼,只喜欢伤害他人”。他最喜爱的活动,就是在花园里将那些不幸落入他的手里的可怜的小动物活活烧焦,而更加过分的一次,是他曾经迫使鞋匠吃掉他不满意的鞋子。亲王的母亲和父亲互为表兄妹,正常人都拥有八个曾祖父母,而卡洛斯王子只有四个,这样的婚姻造就了这个纤弱而充满缺陷的结晶。哈布斯堡家族近亲结婚的惨重恶果,如今已然初露端倪。 这四个奇形怪状的人,构成了这个基督教世界里最显赫的王室家族,当他们走过大厅柱廊投下的巨大阴影时,许多人的心中都泛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一棵树根已经烂掉的大树。”在大厅侧面的柱廊里,瑞典大使轻轻侧过脑袋,朝着自己身旁的年轻人轻声说道。 罗伯特·达德利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然而距离整棵树朽烂还要很长时间呢。” “那可不一定。”瑞典大使冯·利滕菲尔德伯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这位充满热情的新教徒对于天主教的盾牌西班牙王室的看法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一个王朝建立需要五代人,然而却会在一代人以内翻覆,这样的历史简直不胜枚举。” “我听说贵国在大西洋上袭击了西班牙的两艘运输船?这可又是沉重的一击,他们已经破产了,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连弗兰德斯前线的军饷都要发不出来了。”瑞典大使的眉毛有些滑稽地上下摆动着,“这个徒有其表的帝国遍体鳞伤:意大利,弗兰德斯,德意志,还有地中海,每一个伤口都在往外流着血,如今贵国又给他们来了这样一下子,再折腾几番,这个外墙中干的国家就要咽气了。” “您这种计算法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罗伯特看着皇帝从怀里拿出一张稿子来,“再说我国毕竟还没有和西班牙正式闹翻呢。”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迟早的事情。”瑞典大使亲热地凑在罗伯特的身边,“贵国国王如今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或许吧。”罗伯特不动声色地将粘在他身上的瑞典大使轻轻甩开,“皇帝要讲话了,让我们听听他要说什么。” 果然,查理五世皇帝朝着司仪官摆了摆手,随即两边的卫兵一起用他们手中的长戟敲击了几下地板,让人群安静下来。 “我的朋友们。”皇帝朝着人群庄重地开了腔。 “当我十九岁时,我在我去世父亲的灵柩前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的候选人,从那时候算起,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里,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增加我的财产,也并不是要扩张我自己的权力,而是要积极地为西班牙,德意志以及我的其他王国的臣民谋取福利,是要在信仰基督教的人们中间带来和平,是要团结信奉神圣十字架的所有力量一起对抗异教徒,保护神圣的天主信仰。”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如今回顾我过去的四十年统治,我却发现我只让少数人得到了满足,也只有少数人选择忠于我,我付出了这样多的精力,最后的结果却只让我感到疲倦而又恶心。”皇帝的语调里满是疲惫,“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我想要扮演的那种角色,只有天主才能够胜任……” 站在自己父亲身后的菲利普微微皱了皱眉头。 “为了这个高贵的目的,我做了许多艰苦的旅行,发动了许多艰苦的战争。”他轻轻展开手里的稿子,“我曾十次到低地国家,九次到德意志,七次到西班牙,七次到意大利,四次到法国,两次到英国,两次到北非……我的人生是一段漫长的旅行。” “我清楚地知道我曾经犯下了许多错误,也许是因为我曾经过于年轻,也许是因为我被自己的激情冲昏了头脑,又也许是因为过度的疲劳导致的判断力下降……但我从未想要故意伤害任何人,如果有不公正的事情发生,那仅仅是由于我的无能而已。在我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里,我要对一切我无意当中造成的悲剧表示遗憾,并请求所有可能被我冒犯或是伤害过的人的原谅。” 人群开始鼓掌,然而那掌声听上去有气无力,而他们的眼神里则满是惊异和怀疑:皇帝刚才所说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了谦虚的范畴,听上去更像是在自我否定。 “他听上去简直是在做临终忏悔。”瑞典大使的嘴唇微微动着,“据说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做国王是一件损害健康的工作,尤其是以他那种统治法。‘我去过十次低地,九次德意志’,好像是这个帝国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一样。” “他的儿子不是更过分吗?”罗伯特轻轻弹了弹落在自己袖子上的几粒灰尘,“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几乎要把自己淹死在文件的海洋里。” “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场面。”瑞典大使凑趣道。 “两位大使先生在说什么呢?”两个人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有些粗野的声音。 罗伯特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上下打量了一番出声的那个人。 “是您啊,德·埃佩尼昂伯爵,您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罗伯特脸上露出一种在对方眼里看上去更像是嘲讽的亲热表情,“希望我的那一剑并没有给您带来什么永久性的损害。” “承蒙您的关怀,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那张因为一条新的伤疤而显得分外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很好,然而我的弟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哦?”罗伯特挑了挑眉毛。 “他在一星期前去世了,您的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医生努力了一个月最终还是救不了他的命。”德·埃佩尼昂伯爵的眼睛开始发红。 “我深表遗憾,请向您的母亲转达我的悼念之意。”罗伯特回答道。 “我们还没完呢,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超前跨了一步,“死去的人可以享受永久的安眠,而活着的人则必须为他们报仇。” “我看不出来您有什么需要报仇的理由。”罗伯特冷冰冰地看着对方,“您的弟弟死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里,如果您不愿意他遇到危险,那么当初您就不该带他一起来和我决斗,不是吗?” “您当初为什么要来向我挑衅呢?是奉了您的主子唐·卡洛斯王子的指示,我说的没错吧?于是您这个鲁莽的家伙,就带着您的弟弟和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朋友来找我决斗,那么我能怎么办呢?在街道上看到一条疯狗,我只能拔剑杀了它,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的荣誉,也是为社会做一件善事。” “请您注意您的言辞。”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双拳握地紧紧的,周围的人看到这逐渐变得火爆的气氛,都乖觉地朝后退去,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中间留下一圈空地来,仿佛是为了阻挡森林大火蔓延而砍伐出来的一条隔离带。 “我有什么好注意的呢?”罗伯特将右手轻轻放在剑柄上,“像您这样的疯子,我来到贵国这两年以来已经遇到了不知道多少个了,尤其是在贵国遇到大的军事失败的时候,您这样的人拜访我的频率最为频繁。这又是何必呢,先生?难道您真的以为您的这种鲁莽行动可以为贵国挽回些许已然扫地的颜面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简直是疯狂,是自取其辱……您才二十几岁,为什么不珍惜一下自己的生命呢?您的弟弟已经去世了,您可还有个母亲,别再让她承受同样的打击了。” 德·埃佩尼昂伯爵一把将被汗浸湿的手套从痉挛着的手上扯了下来,他扬起手套就要将它往罗伯特脸上摔过去,然而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个宫廷侍从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微微点头致意,然而却丝毫没有放开伯爵的手的意思。 那位侍从又将脑袋转向罗伯特,“国王和前皇帝陛下希望现在和不列颠大使彭布罗克侯爵阁下会面。” 罗伯特将目光投向王座的方向,果然王室的四个人的身影已经从那里消失了。 “您看到了,先生。”罗伯特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说道,“您的国王陛下有事情要对我说,我不能让一位国王和一位皇帝等着,因此我只能遗憾地拒绝您刚才没有表示完的邀请了。不过如果您在之后还依旧对此有兴趣的的话,我随时恭候您的到来。” 他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点了点头,随即在那个宫廷侍从的带领下离开,将丧魂落魄的德·埃佩尼昂伯爵一个人留在原地。 第159章 财政事务 那位宫廷侍从带着罗伯特沿着宽大的楼梯登上了城堡的二楼,来到空无一人的候见室内。侍从向罗伯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候片刻,随即就消失在通向菲利普二世国王书房的那扇门后面。 罗伯特走到房间的一边,在一把硬的硌人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环视着这间毫无装饰的房间。这间房间与其说是供国王的宾客等待接见时使用,不如说更像是让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们在这里等待过堂的。石头的墙壁上既没有安装护墙板,也没有壁纸或是挂毯用于装饰。在对面墙上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开了一个约一个人脑袋大小的小窗户,一道细微的光线从那如同牢房的气窗一样的窗户里照了进来。这间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壁炉正上方的一幅提香创作的耶稣受难像,在画像的中央,耶稣基督高悬于十字架上,由于房间里过于阴暗,他的表情实在是很难看清,让整个气氛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了。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那位侍从再次走进了房间。 “请阁下跟我走。”他为罗伯特拉开了通向国王书房的那扇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走进一间书房,在书房的中央,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陛下。”罗伯特朝着书桌后面的菲利普二世鞠了一个躬。 “大使先生。”菲利普二世将手里的羽毛笔插在了墨水瓶里,用手托着腮,朝着罗伯特看了片刻,但却并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 罗伯特显得并不以为意,他看向站在菲利普二世写字台旁的那个人,朝着他点了点头。 与他的主子相比,菲利普二世的国务大臣冈萨洛·佩雷兹阁下的态度就显得和善了许多,他脸上挂着一个酒馆老板面对自己客人时候的那种微笑,朝着罗伯特亲热地打了个招呼。 在书房的另一侧,国王的儿子唐·卡洛斯亲王正自顾自地躲在那里,用一把象牙柄的小匕首在墙上唯一的一张挂毯上划着道道。对于罗伯特的到来,这孩子完全视而不见,而是沉迷在他最喜爱的娱乐活动当中——在挂毯上圣彼得的大腿上用小刀刻出自己的名字来。 “大使阁下。”菲利普二世再次开了口,依旧是他平日里那种毫无感情且缺乏波动的语气,“我在伦敦的大使向我发回了一份报告,关于两艘西班牙帆船的最终命运。” “不知道陛下指的是哪两艘船?”罗伯特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挂着西班牙旗帜的‘圣埃斯特班’号和‘阿托卡夫人’号。”菲利普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件事情如今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海上航行总是充满了未知的危险的。”罗伯特接话道。 “是啊,的确如此。”菲利普二世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微笑来,“有时候似乎天主觉得大自然带来的危险还不够,他还要给不幸的海员们送来人为的危险。” “给他们送来该死的英国海盗。”房间另一侧的卡洛斯王子用变声期的刺耳嗓音喊道,同时用手里的匕首刺在挂毯上圣彼得的鼻子位置。 “卡洛斯,把你的刀放下,要么就从房子里出去!”菲利普二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唐·卡洛斯亲王的脸色变得煞白,很难讲是由于恐惧还是气愤。他冷冷地瞪了罗伯特一眼,并没有放下手里的匕首,而是拿着它朝门外走去。 当王子从书房里退出去,并把房门重重地摔上之后,菲利普朝着罗伯特微微笑了笑,“请原谅,阁下。”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关系总是复杂的。”罗伯特回答道。 “是啊,您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菲利普二世轻飘飘地说道。 罗伯特的脸色并没有改变,然而如果凑到他身边细听,就会发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不少。 菲利普二世满意于这小小的一刺,他决定不再乘胜追击了。 “好吧,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正题吧:贵国的海盗袭击了这两艘西班牙的船……” “是我国的私掠船。”罗伯特打断了菲利普二世。 “那就是官方背书的海盗。”菲利普二世不耐烦地说道,“无论如何,那两艘船上的货物价值一百五十万杜卡特,如今想必它们已经进入了我亲爱的内弟爱德华的内库当中,我要求他将这笔钱物归原主。” “爱德华国王陛下正是这笔钱的合法主人。” “那我就要请您向我解释一番了。”菲利普二世声音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 “这很简单,陛下。”罗伯特摊了摊双手,“两年前贵国曾经派出军队支持我国境内的叛乱,对于贵国军队造成的损失,我们两年前就已经向您的父亲提出了赔偿的要求,然而贵国一直置之不理,那么我们也就只好自己去取了,我们可以把这笔钱当作是第一笔赔款,当然是在扣除了滞纳金和伤亡水手们的抚恤金以后。” 菲利普二世被气的发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是说,在贵国,如今抢劫也是一门合法的生意了?” “这并不是抢劫,陛下。如果您非要对此下个定义的话,我觉得这应当属于‘强制执行’的范畴。” “好一个强制执行!”菲利普二世将椅子猛地朝后一推,站起身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么说,贵国是不打算归还这笔钱了?” “恐怕的确如此,陛下。您的船长已经收到了我国财政大臣签名的收据,他已经在返回贵国的路上了。” “当心,大使先生,因为或许有一天,我会派一只舰队到伦敦码头去取回我的东西的。” “这样的话您还是谨慎些说吧,陛下。”罗伯特面无表情地看着菲利普二世,“如果外人听到了,还以为您就要向我国宣战了呢。” 菲利普二世已经恢复了镇定,他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像斥退仆人那样朝着罗伯特摆了摆右手。 “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请您回去吧,我现在要工作了。”菲利普二世伸出右手的一根指头,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但请您把今天我说过的话告诉您的国王陛下:我已经向他无数次地伸出过和平的橄榄枝,如果他坚持要推开我的友谊之手,那么当不幸降临到他和他的国家的身上之时,就不要怪我未曾提醒过了。” 随即他又傲慢地挥了挥他的手,示意罗伯特出去。 罗伯特微微弯了弯腰,一言不发就走出了房门。 当罗伯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菲利普二世神态漠然地看向自己的国务大臣,“您听到他说的话了?” “听得一清二楚,陛下。”国务大臣说道,“看来我们一时间不能指望这一百五十万杜卡特的资金了。” 国务大臣阁下微微停顿了一下。 “遗憾的是,这就带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下一艘宝船要在明年年初才能够起航,而我们今年年底之前要偿还五百万杜卡特的借款。” “能从其他地方先腾挪一笔钱吗?”菲利普二世皱了皱眉头,“或者再借一笔新债补上之前的旧债?” “王国的总负债已经达到三千六百万杜卡特,连利息的金额都已经达到了两百万杜卡特,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很难再借到钱了。” “那您有什么建议吗?” “我想如果到年末之前局势没有发生某些戏剧性的转变,那么我们只能宣布债务违约。”国务大臣的脸上泛起难堪的红色。 “您是说宣告破产!”菲利普二世的语气里充满厌恶,“一位国王违背他所许诺的事情!” “事情未必会坏到那个地步。”国务大臣连忙说道,“我们可以和银行家们谈判,以获取债务展期。如今的关键是要恢复我们的信用,陛下,在财政上,信用就是物质和精神上的整个生命。无论是人或是国家,都是由信用支撑起来的,只要恢复了我们的信用,那么就像是尸体又有了呼吸一样……我们所需要做的,是让那些贪婪的银行家们明白,我们的财政依旧运转良好,如今的延期付款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们有能力继续还款。” “可我们的财政并不健康,我们依靠美洲的黄金和白银,以及银行家们的借款度日,我们的支出远远超过我们的入账。” “因此我们必须削减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国务大臣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我们最大的一项开支就是军事方面的开支,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把各支军队的军饷略微拖欠一段时间,当然是除了弗兰德斯军团以外,那里我们和法国人的战争正处在不利阶段。” “至于海军方面,我想我们可以把一些监狱里的罪犯征发到海上去,这样我们就可以遣散同样数目的海员,这些囚犯我们可是用不着发饷的。” 菲利普二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恐怕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这不会引起兵变才好。” “除了节流以外自然还要开源,我们必须要求美洲殖民地在年底之前再输送不少于两百万杜卡特的金银,这是维持周转的最低限度,此外……”国务大臣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菲利普二世脸上的表情,“我想我们不得不增加税收。” “又要加税?‘菲利普二世有些犹豫地皱了皱眉头,“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地区都出现了民变,米兰和那不勒斯也有暴动的消息,我听说现在国内物价飞涨,许多民众都感到非常不满,我们似乎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 与本世纪初相比,西班牙国内的物价已经上升了四倍,这种现象将被后世的经济学家称之为“价格革命”。与世纪初相比,欧洲的黄金数量已经由两千万盎司增加到了四千两百万盎司,而白银数量则由两亿五千万盎司暴涨到了七亿五千万盎司之多。自从罗马帝国覆灭以来,整个欧洲的经济都处在通货紧缩的状态,如今这样迅猛的通货膨胀,是菲利普二世和他的廷臣们从未见到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 令局面雪上加霜的是,这些从美洲输入的巨额金银,却被王朝用在了称霸欧洲的军事和政治活动当中。而西班牙孱弱的手工业,又让贵族们用于维持自己奢侈生活的消费源源不断地流去不列颠和法兰西的供货商和债权人那里。这些巨额的黄金和白银如同一个带毒的蛋糕,让西班牙短暂地成为欧洲最富裕的国家,可最终留下的却只有骇人的通胀,巨额的债务,困苦的民众和奄奄一息的工商业。 “我想我们可以仅仅向部分尚有余力的地区开征新税。”国务大臣说道,“至于那些穷困且向来桀骜不驯的地区,即使我们增加税收,恐怕也增加不了多少收入,反而会引起动乱,我们这次加税仅限于富庶的地区。” “您是说尼德兰?” “那些德意志王公将尼德兰称为您父亲的小金驴不是没有道理的,那里贡献了整个国家三分之一的收入。” “可是去年刚刚在尼德兰开征了新的消费税和进口税?” “那些尼德兰人的黄金主要来自于贸易。”国务大臣露出一个猫见到面前的老鼠时露出的那种微笑,“而他们的贸易对象是谁呢?他们最大的贸易伙伴就是英格兰人,您的敌人。您这些年来一直对这种贸易抱以宽容的态度,他们难道不应该对您的这种恩德给予适当的回报吗?或者他们更希望您禁止这种贸易?”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菲利普二世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道。 ”我建议在尼德兰颁布一份印花税条例。”国务大臣将手里的笔记本向后翻了一页,“从此以后,尼德兰的一切商业文件,证书,执照,报刊,借据和契约,以及所有向外发行的文件都需要贴上王室的印花税票,税额从两个铜子到一杜卡特不等,违反者将被罚款或者监禁,而伪造印花者将被处以绞刑。” “除此以外我还打算禁止尼德兰和美洲殖民地直接贸易,一切的贸易都需要经过皇家御准方可进行,而要获取皇家特许就需要向王室缴纳利润的百分之三十五。对于尼德兰的银行家,我们会要求他们对我们进行债务减免,如果他们不愿意血本无归的话,他们就必须同意,我们可以保证在未来对欠他们的钱优先偿还。除此以外,对尼德兰的十五项税收我也打算进行调整,例如把土地税从百分之十五增加到百分之二十,提高葡萄酒,羊毛和纺织品的关税,同时对咖啡和靛青征发新关税等等。我估计这样的举措可以为我们在一到两年内增加三百到五百万杜卡特的收入,那么财政的紧张情况就会大大缓解。” “这是不是太激烈了?”菲利普二世不安地问道,“这样的严苛举措一定会在尼德兰引发巨大的反对浪潮的。” “这只是权宜之计,陛下。”国务大臣安慰道,“如今的关键在于战争的走向,如果我们可以迅速地在弗兰德斯和法国北部对法国人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那么我们的信用就会恢复。当我们打败了法国人之后,英格兰人只要还有理智,都会和我们缔结和约的,那么我们就可以相应地削减军事开支,彻底地把财政问题解决掉。” “但愿如此吧。”菲利普二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那么我会让人准备相应的文件,我希望尽量在两个月内获取第一笔税款。”国务大臣干脆利落地说道,“请陛下给您的姐姐,尼德兰女总督殿下写一封信,请她配合这项工作。” 菲利普二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微微变得暗淡了些许。一年前,当他的父亲查理五世宣布将尼德兰交到他的手里时,新国王的姑妈,匈牙利王后玛丽也宣布辞去自己作为尼德兰女总督的职务。由于同菲利普之间的种种分歧,前任女总督拒绝了自己哥哥和侄子的挽留,在一场与菲利普的争吵之后,她返回到自己位于蒂尔瑙特的居所隐居。 无奈的菲利普二世只能将尼德兰领地交到自己的私生姐姐,帕尔马公爵夫人玛格丽特的手里。这位年方三十四岁的公爵夫人,曾经先后被两任尼德兰女总督,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和匈牙利王后玛丽抚养长大,她经历的种种培训让她成为哈布斯堡家族当中唯一能够在现在这个时候继任尼德兰女总督的人选,然而她毕竟缺乏作为统治者的经验,也许尼德兰女总督将要面临的形势,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菲利普二世将这些怀疑压在心里,只是朝着自己的国务大臣微微点了点头。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那个侍从再一次走进书房,通报查理五世皇帝的马车已经备好,就要起身出发了。 于是国王站起身来,“您还有什么要谈的吗?” “暂时没有了,陛下。”国务大臣弯下了腰。 国王跟着那个侍从走出了书房。 第160章 到大使馆不止一条路 唐·卡洛斯亲王从通向国王书房的大楼梯下来时,正好碰到了在花园的拱廊里烦躁不安地兜着圈子的德·埃佩尼昂伯爵。 德·埃佩尼昂伯爵在罗伯特那里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再加之自己弟弟丧生的阴霾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这一切不由得让他恼羞成怒。他不愿意回家看到客厅里悬挂着的黑纱和自己母亲哭的肿如胡桃的眼睛,又不知道能去哪里消磨时光,于是就只能像个游魂一样在宫殿的走廊里晃荡,用手杖的尖头抽打着花园里的花坛中种着的几丛天竺葵那已然枯死的茎干来撒气。这些可怜的天竺葵早已经过了季,残余的这些枯死的茎干是即将消逝的夏日留在这世间的最后残影。 唐·卡洛斯亲王高傲地昂着头,他的周身裹着一团那种天潢贵胄身上才有的傲慢之气,径直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走了过去。 看到亲王出现在自己面前,德·埃佩尼昂伯爵吓了一大跳,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主子。 对于唐·卡洛斯亲王这位主人,德·埃佩尼昂伯爵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心中就时刻保留着本能的恐惧。这个苍白的怪胎的四周总萦绕着那种暴虐的气质,只消看看他那不健康的肤色,薄薄的嘴唇和突出的下巴,尤其是那一对闪烁着残忍光芒的小眼睛,任何的颅相学家都不会觉得此人适合成为一位统治者。宫廷里那些年纪大的人,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的曾祖母,疯女胡安娜的影子,这一丝有毒的血脉,在蛰伏了两代人以后,如今又像经历了一个寒冬之后在回暖的春日苏醒的毒蛇一般卷土重来。这一次,这疯狂的血脉又混杂了塔奎尼乌斯和卡里古拉这种古代暴君身上常见的残忍气质,造就出了唐·卡洛斯亲王这样一个可怕的存在。 作为唐·卡洛斯亲王的亲信,德·埃佩尼昂伯爵亲眼见证了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王储的种种残暴事迹。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西班牙王位继承人,阿斯图里亚斯亲王殿下最喜爱的娱乐活动,是将从皇家林苑里抓来的兔子,松鼠这类的小动物丢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活活烤死,那皮毛烧焦的臭味让德·埃佩尼昂伯爵每次想起来都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而唐·卡洛斯亲王那种兴致勃勃的眼神则让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在血管里冻结起来了。亲王迫使鞋匠吃掉自己不满意的鞋子那一次他也在场,甚至他本人还因为不愿意听从亲王的命令把一支长筒猎靴塞进那快要窒息的鞋匠的嘴里而挨了亲王的一巴掌。几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他对唐·卡洛斯亲王的恐惧成为一种生物的本能,就像金丝雀见到猫时候的那种本能反应一样。 “殿下。”看到亲王径直朝着自己走来,避无可避的德·埃佩尼昂伯爵只能陪着笑脸,走上前来向亲王致意。他的腰弯的很低,因为亲王的个子不高,而他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头顶对着唐·卡洛斯亲王。 “您怎么看上去像条落水狗一样?”唐·卡洛斯亲王抿着嘴唇,用刻薄的眼神打量着他的手下,语气听上去颇为不满。 “我昨天刚刚参加完我弟弟的葬礼,殿下。” “啊,这么说他最终还是咽了气?”亲王轻笑了一声。 “达德利的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殿下,医生们也无能为力。”德·埃佩尼昂伯爵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讷讷地回答道。 “真是没用。”唐·卡洛斯亲王素来缺乏感情,对于一个自己手下普通贵族的生命,他自然是毫不在意,“白白让那个该死的英国人抢了风头,一个人对付三个,三个人却死了一个,伤了两个,您和您的朋友们可真是没用。”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板起面孔,看向德·埃佩尼昂伯爵。 “那么您没有去向达德利寻仇吗?怎么回事,您不会是要退却了吧?” 德·埃佩尼昂伯爵瞪大了双眼,他的脸色因为这接踵而至的羞辱而涨得通红。 “我今天上午去向他挑战了,”德·埃佩尼昂伯爵声音沙哑,“然而就当我要把手套扔在他的脸上的时候,您的父亲派人来召见他。” “这些该死的英国人,抢劫了我们的船,而我那懦弱的父亲却还允许这个可恶的大使在我们的宫廷里耀武扬威!”唐·卡洛斯亲王越说越恼怒,将脚边的一颗石子一脚踢飞。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远处的一片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 “您就在宫里等着,一旦他出来我就要您去向他挑战。”唐·卡洛斯亲王命令道,“这次您要多带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去,他们比起您弟弟那样的毛头小子要有用的多……我今天一定要除掉这个佞幸!当他的尸体被送到他的那个情郎英格兰国王那里时,他就会后悔拦截我们的运输船了!说不定那家伙还会发疯呢,就像阿喀琉斯看到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后丧失了理智那样。” 在那之后阿喀琉斯就要了杀死他爱人的赫克托耳的命,还用战车拖着他的尸体绕着特洛伊城示众,德·埃佩尼昂伯爵在心中腹诽着,然而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 “怎么了?”唐·卡洛斯亲王似乎被自己手下的沉默所激怒了,“您不同意我说的话吗?” “这和贵族的荣誉是不相称的。”德·埃佩尼昂伯爵咕哝道,“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得一个用我的剑尖刺穿他胸膛的机会,但我却不愿意让阴谋的刀剑伤害到他,让平民向一位贵族动手……如果那种事情当真发生了,我会感到羞耻的。” “真是活见鬼。”唐·卡洛斯亲王失去了耐心,“我才不在乎您是羞耻也好,欢喜也好,这是我的命令,我是亲王,您就得听我的,明白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亲王猛地跺了跺脚,“我不想再见到任何的英国人。” 德·埃佩尼昂伯爵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亲王拍了拍伯爵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为了您的弟弟,也为了西班牙的荣誉。” 他说完就转过身离开,把伯爵留在原地。 德·埃佩尼昂伯爵心不在焉地走到一棵棕榈树下,坐在了放在那里的一把长椅上,他肿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通向国王办公室的那道楼梯。 过了约十分钟的时间,罗伯特·达德利从楼梯上缓步走了下来。 德·埃佩尼昂伯爵从长椅上一下子弹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冲向罗伯特,在花园的入口处挡住了对方。 “您往哪里去,侯爵先生?” “啊,是您啊,伯爵。”罗伯特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弯腰致意,仿佛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您还在这里吗?” “我一直在等您呢。”德·埃佩尼昂伯爵同样朝着罗伯特欠了欠身,“希望能够有幸在国王召见结束之后第一个和您说话。” “我真是受宠若惊。”罗伯特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因为激动而大口喘着气的德·埃佩尼昂伯爵,“那么您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正如我刚才问您的那样,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自然是去大厅里,贵国的前任君王就要启程离开了,所有人都会在那里看着他登车离去,有的是出于对他的敬爱,而有的人恐怕是要去确认他真的离开了。” 罗伯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让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了,如同铁匠铺里的风箱在呼哧呼哧地向外喷着气。 “在那之后呢?”德·埃佩尼昂伯爵向前跨了一步,他眼睛里的火苗已经扩散成为一场无法轻易扑灭的熊熊烈火。 “自然是回大使馆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比不得您这样可以安享清闲的人。”罗伯特接着逗弄着德·埃佩尼昂伯爵,“那么您呢?您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我计划要去狩猎,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挤出一个狞笑,他的牙齿很小,因此两瓣嘴唇稍稍张开就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来。 “去狩猎吗?”罗伯特抬起头,看了看正向地平线上快速坠落下去的太阳,“现在去是不是有点晚了?” “一点也不晚,如今是夏天,天黑的晚。即使天黑了也没有关系,我随身还带了火把。” “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您猎的是什么呀?”罗伯特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问道,“是云雀?鸽子?还是雄鹿?” “都不是,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再次笑了起来,“是一头野猪,一头凶猛的野猪。” “哦?”罗伯特把右手不经意地放在了剑柄上,“您知道那只野猪在哪里吗?” “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您怎么辨认它呢?” “这很简单。”德·埃佩尼昂伯爵紧紧盯着罗伯特的眼睛,“这畜生的脖子上穿着英格兰天鹅绒做的翻领,小腿上还缠着嘉德勋章的吊袜带。” 他充满恶意的瞥了一眼罗伯特的脖子,又把目光移向罗伯特的左边小腿上。 “听您的描述这可是一头危险的野兽。”罗伯特轻飘飘地说道,“但愿您不要被它的尖牙刺的肠穿肚烂才好!” “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唐·卡洛斯亲王殿下希望明天早上能有一颗野猪头做他的早餐。” “野猪肉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未免不太适宜吧,他会消化不良的。” “殿下想要什么那是他的事情,我作为臣仆只需要考虑如何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德·埃佩尼昂伯爵回答道,“不知道我能否有幸邀请您一起去狩猎呢,侯爵先生?” 罗伯特继续和对方打着哑谜,“很遗憾,我亲爱的伯爵,我实在是没空,我今晚回去还有十几封外交信件要写,明天我还要参加波兰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外交工作就是这么无趣,您可真是受上帝保佑,什么也不用干,至少用不着干什么正事。” “看来您是要直接回去工作啦?” “正是如此,德·埃佩尼昂伯爵先生,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要请您帮我出个主意呢。” “请您问吧,侯爵先生,我虽然不敢自夸神机妙算,但我想我给您出的主意一定不会是最糟糕的。” “我来了马德里这么久,倒是一直没有怎么了解过城市的布局。”罗伯特说道,“这虽然是个小城市,然而道路却如图蛛网一般复杂,对我这样一个外国人简直算得上是迷宫一样。您能给我出出主意,告诉我走哪条路可以让我最快地回到大使馆吗?从这里回到大使馆的路不止一条,我实在是不清楚该选择哪条路比较合适。” 德·埃佩尼昂伯爵露出了然的表情:“您问我算是问对了人,侯爵先生。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出了宫门之后,就穿过摩尔人广场,之后就会沿着巴勒街往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的方向走,当我看到圣安的列斯教堂的时候就马上往左转,一路走到托莱多街,沿途经过圣伊西德罗教堂和圣阿格妮斯修道院,如果您到了圣十字宫那里还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话,您只要稍微朝右一拐就能找到您的大使馆了。” “好极了,先生。”罗伯特拍了拍手,“请让我复述一遍:从巴勒街走到圣安的列斯教堂,之后左转到托莱多街,一路走到圣十字宫。” “分毫不差,您有着天才般的记忆力,侯爵先生。” “您实在是谬赞了,我一定按照您给我的路线走,分毫不差。”罗伯特朝着对方鞠躬。 “那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德·埃佩尼昂伯爵同样鞠躬回礼,两个人像是认识了二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分了手。 罗伯特和德·埃佩尼昂伯爵道了别,就沿着来时的路再次回到了大厅里。 一刻钟以后,查理五世皇帝和他的儿子再次回到了大厅里,皇帝扶着自己儿子的胳膊,朝着大门的方向缓步走去。 从两个小时前开始,护送圣驾的人群就已经开始在皇家城堡的大门口排起长队了,一大队的侍从,卫兵和数也数不清的仆役,将护送着前任皇帝前往他退隐的修道院。一千多年前卢库鲁斯卸任罗马执政官后的排场与他在任时相比同样煊赫,而一千多年后护送着修士查理前往修道院的队伍,其派头也宛若教皇出巡。 城堡前的庭院中央停着一辆巨大的由八匹骡子拉动的大车,车厢呈长方形,安装着四个笨重的木质车轮,车厢里铺着天鹅绒和丝绸的垫子和地毯,车窗上挂着五彩锦缎织成的窗帘。与骏马相比,骡子的速度显然要慢上许多,然而它们是不屈不挠而坚强有力的动物,拉起车来又平又稳,对于年迈的前任皇帝而言这样的旅行方式显然比起乘坐颠簸的马车要舒服的多。 全宫廷的人目送着菲利普二世扶着自己的父亲进入了这座移动的行宫内,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上车的只有前任皇帝的贴身仆人和一位宫廷御医。 车厢的最里面放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神龛,里面放着一尊大理石做的抱着基督的圣母像,圣母低着头望着怀里的婴儿,脸上面无表情,仿佛怀里抱着的并非自己的孩子,而是某个冷冰冰的物件。 查理五世皇帝坐在了那尊神龛的正下方,他的后脑勺正对着圣母的脸,侍从和医生分别在国王的左手和右手边落座了。 “祝您一路平安,我亲爱的父亲。”菲利普二世握住自己父亲遍布了青色血管的右手,将它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他感到那只手冰凉的吓人。 “谢谢您,我的儿子。”查理五世点了点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我会向天主祈祷,请他指引您承担起这可怕的重担,这重担压垮了我,我希望您会有更好的运气。” “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菲利普二世最后问道。 “要耐心,菲利普。”查理五世皇帝用那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您是个勤勉的君王,然而治国并非一日之功,过于急躁不但会累垮你自己,也会动摇国家的根基……这个道理我年轻时候也不明白,当我彻底醒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菲利普二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然而查理五世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天鹅绒靠垫上,显然已经没了谈话的兴致。 西班牙国王陛下只能悻悻地点了点头,“我会经常带着卡洛斯一起来看您的。” 查理五世冷笑一声,睁开了眼睛,“请别让那个孩子来折磨我了,见到他一面我的生命就要减少一年,而我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他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真是一种诅咒!” 菲利普二世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父亲。” 他打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钟声在城堡的塔楼上响起,将一大群在屋顶上歇息的鸟类惊吓地展开翅膀,朝着落日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沉重的车轮滚动起来,车夫的吆喝声和轮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隆隆声在城堡的柱廊间久久地震荡着。 查理五世皇帝就此离开了宫廷。 第161章 马约尔广场 在1556年时,位于托莱多街和马约尔街交界处的马约尔广场,还只不过是一块没有铺设地砖和石板的空地,每天清晨,附近农村的农民们就会拉着他们的车子,在广场上向着来采购的贵族家的厨子们兜售自家出产的新鲜农产品。这片未经修整过的空地,在干旱的时节尘土飞扬,让过路的人免不了打一个响亮的喷嚏。而当雨水降下时,这里又会化身为一团泥泞的沼泽,让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全都叫苦不迭。直到六十多年后,菲利普三世国王才对这片空地进行了整修,让它成为一个风格独特的四方形广场,也成为了马德里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区。 当查理五世皇帝离开后,前来参加送别仪式的人群也纷纷离开了。 与其他人恰恰相反,罗伯特·达德利在人群离开皇家城堡时,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回到了城堡的花园里再次小坐了一会,直到月亮缓缓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之时,他才从花园里走了出来,骑着早已经在大门处等候着的马离开了城堡。 秋日里南国的月光宛如西天的暮色,轻柔地拂过大地,那神秘的清辉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些许诗意。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初秋夜晚,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丝毫也不流动,虽然时间已经是九月,可整座城市依旧热得如同罗马人那氤氲着水蒸气的大理石浴室一样。街道上并没有铺设铺路的石子或是大理石,那些淤泥和黄土白天里吸饱了人畜的粪便和泔水垃圾,如今正向外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馊臭味道,而闷热的空气又像是一个锅盖般扣在整座城市的头上,让这一切恶心的味道都只能聚集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发酵。 正如我们之前所提到过的那样,马德里如今不过只有一万五千名居民,而其中的大多是、数都是宫廷中的贵族和为他们服务的仆役,因此虽然刚刚天黑,可街上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街边的府邸的门洞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个看门人,他们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不穿上衣,美洲烟草燃烧的烟气从它们叼在嘴里的烟斗当中缓缓飘向天花板。街上仅有的几个稀稀拉拉的行人都光着头,将帽子拿在手里,有气无力地拖着自己的两条腿在地上挪动着。 罗伯特按照德·埃佩尼昂伯爵的指示,一字不差地沿着伯爵之前所说的路线走着。大多数的外交官都乘坐使馆的马车出行,然而罗伯特·达德利却喜欢自己骑马,有时带着仆人,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个人。他的马鞍上绣着英格兰的玫瑰,小腿上绑着嘉德勋章的绶带,再加上那颇有英国人特色的长相,不但让那些爱看热闹的平民百姓大饱眼福,也令热情的西班牙女郎们充分地感受了一番异国风情。 罗伯特平平安安地沿着巴勒街走到圣安的列斯教堂,左转到托莱多街,一路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圣十字宫。当他骑着马进入马约尔广场时,平日里喧嚣的广场已经安静了下来,马蹄踏在已经被烤干的地面上发出生硬的“得得”响声。月亮已经升的很高了,月光照耀在他的身上,让他头上戴着的黑色无边小帽上的白色羽毛发出闪亮的银光。 甫一进入广场,年轻的大使那敏锐的眼睛,就注意到靠着马约尔大街的那一道矮墙下面的几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感受到危险临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在故事发生的这个年代,在欧洲的大多数城市里还没有夜间巡逻队的存在,而城市的街道自然而然就成了杀人越货的场所。当夜幕降临之后,在街道上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罗伯特若无其事地继续策马向前,然而他的左手已经解开了斗篷的扣子,用黑色的斗篷遮掩着已经放在了剑柄上面的右手。 当罗伯特来到广场的中央,即后世的菲利普三世国王将在这里建造他的骑马雕像的地方时,那几个身影如同饥饿的猎狗一样,从他们的藏身之地跳了出来。 转眼间,那几个身影已经如同闪电一样穿过了半个广场,朝着罗伯特直扑过来。 “杀死他,杀死他!为了我的弟弟,为了亲王殿下的荣誉!”罗伯特听出来这狂热的喊声是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声调。 借着明亮的月光,罗伯特终于看清了伏击他的这一队人,他们总共有五个人,显然德·埃佩尼昂伯爵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给自己找来了更多的帮手。他们每个人都换上了红色的短裤和长筒袜,免得让自己的敌人看到他们流血而士气大涨,也免得让自己的同伴看到他们流血而心神大乱。这帮人的上身穿着简单的紧身上衣,以确保衣服的褶子不至于影响他们出剑的速度,而他们的脚上也穿着平底的鞋子,免得让他们在这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摔倒。 显然,德·埃佩尼昂伯爵一行人是有备而来。 “好啊,德·埃佩尼昂伯爵,原来这就是您所说的狩猎。”罗伯特拔出了自己的剑,如果这是在白天,旁观者就会清晰地注意到他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的红光,德·埃佩尼昂伯爵下午所说的话当中的挑战他听的明明白白,而那无畏的勇气让他敢于孤身一人前来迎战,即使面对着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也毫无退却之意,“好吧!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头野猪可是会用它的尖牙把您和您的朋友们戳得肠穿肚烂的!” 这时,打头的那个人已经冲到了罗伯特的马前,罗伯特以为他要用匕首来刺自己的腿,于是他连忙拨转马头,同时用马刺去刺那匹马的马腹,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这可怜的畜生却突然嘴里向外冒出血沫,两条前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原来是那个敌人将一把匕首刺进了这匹马的脖子。 “真是卑鄙!”罗伯特被激怒了,“您竟敢杀死我最喜欢的一匹马,我要让您血债血偿!” 他从马背上跳了起来,落在地上,向前连着跨了三步,那个刺死他的马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罗伯特就猛地把剑向前一刺,刺穿了对方的大腿。 那人哀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他伸手去寻找那把刚才刺穿了罗伯特的坐骑的脖子,又被他在倒地时候落在地上的匕首,然而还没等他找到,罗伯特的剑锋就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 “解决了一个,还剩下四个。”罗伯特脸上挂着冷笑,看着倒在地上的敌人用手徒劳地捂着正在向外冒着鲜血的喉咙,躺在地上抽搐着。 他看向德·埃佩尼昂伯爵,眼睛里的寒光让伯爵在这闷热的夜晚也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腾而起。 罗伯特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剑刺向德·埃佩尼昂伯爵,伯爵连忙举起胳膊用剑相抵抗,剑锋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锋镝之声,在这安静的夜晚听上去清晰的令人胆战心惊。 德·埃佩尼昂伯爵挡住了罗伯特的这一剑,他向后退了一步,再次要举起自己的胳膊,然而罗伯特的剑尖像闪电一样快,还没等德·埃佩尼昂伯爵反应过来,一股鲜血就已经从他的肩膀里喷射出来,有几滴甚至落到了罗伯特的脸上。 德·埃佩尼昂伯爵握着剑的胳膊一下子因为疼痛而垂了下来,罗伯特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再次向前刺了一剑,这一剑正好刺中了德·埃佩尼昂伯爵的肋下。 德·埃佩尼昂伯爵用右手抓着剑,左手捂着肋下的伤口,向后退去。 转瞬之间,五个人已经倒下了两个,余下的三个人都被这戏剧性的转变而惊到了,其中一个人掉头就跑,而另外两个人则举着他们的剑向罗伯特冲了过来,试图掩护受伤的德·埃佩尼昂伯爵。罗伯特向后一跳,躲过了第一个人刺过来的那一剑,同时他又一挥右臂,用自己的剑挡住了刺向他的另一把剑,他用的力气是那样的大,以至于让那把剑从凌厉的攻击者手中脱飞了出去,一直飞出十步远才落在地上。 那人试图去捡起他的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罗伯特的剑锋洞穿了他的胸膛。 第三个人受了致命的伤,他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将自己暴露了出来,于是罗伯特又抓住机会,一剑刺穿了他的肚子,那家伙呻吟着倒在地上。 如今只剩下一个还能够抵抗的人了,看到自己的同伙一个个倒在地上,第四个人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握着剑柄的手腕也无意识地痉挛着。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罗伯特已经冲了上来,于是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可是他显然居于下风,他的脚站的地方很滑,不容易稳住身子,而他的姿势也摆的不对劲。 罗伯特没有受到任何有意义的抵抗,他的剑一下子劈开了第四个人的脑袋,对方手一松,剑无力地落在地上,当他向后仰面倒去时,罗伯特一挥右手,用剑锋刺穿了他的心脏,剑深深地埋入第四个人的胸膛,一直深到护手处。 第四个人的嘴角涌出一股黑血来,他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罗伯特朝着孤零零的德·埃佩尼昂伯爵走了过去,他的身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看在德·埃佩尼昂伯爵的眼里宛若刚刚徒手打死雄狮,并将狮子的脑袋用来做头盔的赫拉克勒斯。 德·埃佩尼昂伯爵已经勉强站起了身,可是他的眼前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发黑,那强健的臂膀也变得无力起来。 他试图用手里的剑劈砍罗伯特,然而那笨拙的动作却被罗伯特轻易避开了,罗伯特轻轻一挑,伯爵手里的剑应声脱落,而罗伯特的剑锋也已经刺穿了德·埃佩尼昂伯爵的手腕。 德·埃佩尼昂伯爵捂住自己的右手腕,罗伯特趁此机会向前一跳,用自己剑柄上铜制的圆球猛击伯爵的太阳穴,让他痛苦地瘫软在地上。 “我赢了,伯爵先生。”罗伯特将剑尖抵在了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喉咙上。 “请您给我家里送个信,让他们在天亮之前来收殓我的遗体。”德·埃佩尼昂伯爵痛苦地躺在地上,大声喘着气。 “请您告诉他们,我是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中而死的,”他的眼睛里满是祈求,“我的死法无愧于一名贵族的荣誉……” “我没想要您的命。”罗伯特摇了摇头,将剑尖收了回来,“我已经夺去了您母亲的一个儿子,如果再要夺去她的另一个儿子的生命,那就显得太残忍了。” 绝望的神色逐渐爬上德·埃佩尼昂伯爵青灰色的面颊,“不,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死的……即使不死在您手里,亲王也不会放过我,因为我让他丢脸了。与其死在那个怪物的手里,我宁可死在一个有荣誉感的贵族的剑下。” “好吧,我答应您。”罗伯特点了点头,随即用剑锋割开了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喉咙,任凭灼热的鲜血喷涌到自己的脸上。 德·埃佩尼昂伯爵像脱了水的鱼一样痉挛着,抽搐着,在地上留下会令第二天早起的过路人毛骨悚然的痕迹,最后那痉挛变得越来越弱,直到那身体逐渐变冷,再也一动不动了。 罗伯特脸上挂着忧郁的表情,收剑入鞘。 他走回到自己的坐骑旁边,那可怜的畜生已经咽了气。 “这下我只能步行回去了。”他自言自语道。 这时,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似的,广场另一头传来几声马匹响亮的嘶鸣声。 “啊!”罗伯特笑了起来,“看来还不至于如此。” 他朝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果然在那道矮墙尽头的墙垛上放着一盏提灯,借着提灯的光亮,他注意到旁边的一根拴马桩上系着几匹骏马,显然是属于德·埃佩尼昂伯爵一行人的。 罗伯特满意地注视着他的战利品,他从中选了一匹毛色最鲜亮的枣红色阿拉伯马,而把其他的几匹依旧留在原处。 他侧身上马,用双腿夹了夹马腹,朝着英国大使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英国大使馆位于距离马约尔广场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外观相当漂亮的意大利式官邸,罗伯特胯下的这匹阿拉伯马跑的飞快,仅仅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将它的新任主人带回了家。 一个穿着大使馆制服的门房一直在门口恭候,看到自己的主人策马归来,他连忙抓起身边的提灯迎上前去。 “大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那仆人上前抓住这匹马的缰绳,看到这匹马并非罗伯特出门时所骑着的那匹马,他不由得感到有些疑惑,而当他抬起头来看到罗伯特身上那些还冒着热气的血点子时,这种疑惑就变成了惊恐。 “哎呀,上帝呀,大人,您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的血迹呀?”那仆人用夸张的声调惊叫道。 罗伯特伸手抹了一抹,“这不是我的血。” 他翻身下马,朝着门里走去,突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 “请您派人给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府上送一封信,让他们去马约尔广场收殓伯爵和他手下人的遗体,那里还有五匹马,我骑走了一匹,作为他们杀死我的马的赔偿,剩下的四匹请他们牵回府邸去。”罗伯特向那个门房吩咐道,“另外请务必让德·埃佩尼昂伯爵的母亲知道,他的儿子死于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当中,配得上他的家徽。” 那仆人的嘴巴因为吃惊而张得老大,他机械地点点头。 罗伯特“嗯”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大使馆的大门。 他登上楼梯,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随手将粘满了尘土,血污和泥渍的斗篷扔在地上,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上面的一块丝绸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污。 罗伯特的贴身仆人推开门,“大人要用晚餐吗?” “请您通知厨房,半小时后上餐吧,再给我拿一瓶波尔多酒来。” “谨遵您的吩咐,侯爵大人,那么在这之间的半个小时,需要我找个大夫来给您检查一下吗?” “我身上毫发无伤,没什么可检查的。”罗伯特挥了挥手,那仆人鞠了个躬,关上门出去了。 罗伯特坐在写字台前的安乐椅上,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信纸。 他用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在信纸的左上角用花体字写上:“亲爱的陛下。” 罗伯特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这几个字,他重新将羽毛笔放下,用双手捧起这张信纸,想象着它跨过怒涛卷集的海洋,最终被送到汉普顿宫里爱德华的写字台上。他想象着爱德华用裁纸刀割开信封上的火漆,将这张纸从信封里抽出,轻轻展开,握在那双白皙的手里。 他看了看壁炉架上的座钟,距离吃晚餐还剩下二十五分钟。 那张纸重新被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写字台上,罗伯特接着弯下腰,奋笔疾书起来。 第162章 故地重游 英格兰秋日的天空总是挂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从挪威和北海吹来的冷风,正在渐渐压倒从地中海和欧洲大陆那边来的暖风,将枝头的黄叶从日益变得稀疏的树枝上吹落。 前来送葬的马车从达德利庄园的大宅出发,穿过整个庄园,驶向庄园另一侧的小教堂。 一辆浑身漆成黑色的长形马车上,简·格雷小姐的灵柩安然地躺在那里,她是两周前孤零零地在达德利家的庄园里去世的,而自从她的婆婆在一年前去世以后,整座庄园里就剩下这样一位唯一的住户了。 国王陛下的马车上插着王旗,跟在灵车的后面,而在御驾的后面,跟着五十几辆私家马车和五百多个徒步送葬的人,自从前任首席大臣死后,这座庄园已经许久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排场了。 前来送葬的人群,自然一大半都是出于国王陛下的原因而来,既然陛下选择对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那么大家也乐得追随国王的步伐来做个顺水人情。 然而除此以外,送葬者们心头或多或少地也萦绕着一种惋惜之感,这位美丽而又纯洁的姑娘,从未心怀恶念,也从来没有任何野心,却因为别人的罪孽而失去了一切,像一朵插在角落的花瓶里无人问津的玫瑰花一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单调而萧瑟的季节里静悄悄地凋谢。官方发表的讣告上,声称简·格雷小姐是因为心力衰竭而死,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死于心碎。这可怜的姑娘的灵魂在两年前就已经死去了,而徒留在世间的这具躯体也只能像离了土的植物一样慢慢枯萎。 “我上一次见到这位小姐,还是快一年以前了。”在国王马车后面紧跟着的那辆马车里,塞西尔对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庞森比感叹道,“那也是一个悲伤的场合,是在她婆婆的葬礼上,陛下要我代替他出席,而他则留在宫里给罗伯特大人写信。我记得那位小姐浑身裹着黑纱,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她四周萦绕着的那种悲伤的气息实在让我深受触动。似乎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通向永生的那道门槛,而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外,那时我就知道,她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庞森比低声说道,“如同她之前那样,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迟早有一天要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的。” 这时灵车已经驶过了小教堂,在一座约二十英尺高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前停了下来,达德利家族的历代成员都安葬在这里。两年前,首席大臣和他的儿子吉尔福德勋爵身首异处的尸体已然在这里安息,一年前,首席大臣夫人的灵柩也在此处长眠,而现在,简·格雷小姐在与自己的丈夫天人相隔两年之后,终于来到这里和他相聚了。 “多气派的所在。”塞西尔打量着这大理石打造的巨大墓穴,“气派,宏伟,然而却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想想那样一个含苞待放的天使,如今却要永远地安眠于此,这实在让人感到命运无常。” “人人都有这一天的。”庞森比说道。 “是啊,人人都有这一天。”塞西尔点了点头,“总有那样一天,我们也要住进一座这样冬暖夏凉的行宫……再怎么样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过是通向永恒的死亡的门厅罢了。我们大家都坐在这门厅里,等待着死神这位执达吏来叫响我们的名字,带领着我们穿过那道通向往生的大门。” “您今天听上去真像是个哲学家。”庞森比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 “人人在适当的场合都能化身为哲学家。”塞西尔回复道。 车队停在了墓室前,车上的乘客们纷纷下了车,沿着两边长满已然枯萎的金银花的小路走向墓室的入口处。两个身穿黑衣的教堂执事,一前一后地将简·格雷小姐覆盖着黑色绸子的棺材从灵车上抬了下来。 有些人在目送着灵柩,然而更多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走在灵柩后面的国王。 二十岁的爱德华国王与两年前相比起来,已经逐渐退去了少年的青涩,那继承自母亲的法兰西式的柔和五官这些年里已经彻底长开来,如今又添上了来自父亲一方那威尔士凯尔特人式的英气。国王的一对蓝色的眼睛明亮而敏锐,那挺拔的鼻梁仿佛来自于某座古希腊的大理石胸像,每当那一对玫瑰花瓣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时,就露出一排洁白的如同珍珠似的牙齿。 爱德华六世国王依旧没有成婚,然而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胆敢在陛下面前提起联姻的事宜了。国王拒绝成婚的原因,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在不列颠群岛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这件事评头论足。一年前曾经有几家不长眼的小报登载过几幅以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为主角的不堪入目的讽刺画,一星期之后,那位在背后策划的小贵族就被送去泰伯恩刑场砍了脑袋,而这几家报社从老板到排字工,都被流放去了大洋彼岸新开辟的纽芬兰殖民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刊载任何他们想要出版的东西。 国王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衣,那包裹着脖子的黑色天鹅绒让他的面颊看上去更加白皙,陛下身上唯一的装饰是胸前挂着的一条细细的红色绶带,看上去如同被剑划出的一道血痕。他一言不发地跟在简·格雷小姐灵柩的身后,头向下低着,让好奇的人群很难看清楚这位至尊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送葬的来客们聚集在了墓室的门口,他们用目光打着招呼,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广阔的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从两边高大的橡树的枝头传来鸟儿振翅飞去的声音,这些候鸟在空中聚集成绵延数百英尺的梯队,飞向温暖的地中海沿岸过冬,直到明年春天方才会再一次回到不列颠岛的土地上。 本地教堂的神父用忧郁的声音总结了简·格雷小姐的一生,并为她那如今已经在天国与自己早逝的丈夫团聚的永恒灵魂而祈祷。从周围的人群里不时传出几声女士的呜咽声,她们用帕子擦着眼泪,在胸口用手指划着十字。这些心肠软的女士们,大都有着一位或是几位与简·格雷小姐年龄相似的女儿,她们无论是相貌或是地位都难以和已经安息的简·格雷媲美,可与这位高贵的小姐相比,她们是多么幸运啊! 棺材被抬进了墓室的大门,它将被安置在一个已经事先挖好的墓穴当中,其位置就位于吉尔福德勋爵长眠之处的右侧。国王陛下没有进入墓室的大门,与神父和抬棺人一起进入墓室的,只有逝者的两个妹妹凯瑟琳·格雷与玛丽·格雷,而她们的父母已经在一年前双双病死在伦敦塔的囚室里,官方给出的死因依旧是“中风身亡”,然而同样,没有人敢于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 都铎王朝正在衰亡,这朵玫瑰的花瓣正一片片地凋谢脱落,如今除了已然远嫁的两位公主,以及身在法国,被剥夺了王位继承权的前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这两位格雷家的小女儿,就是仅存的王位继承人了。如果爱德华六世国王真的如有些人推测的那样终身不婚,或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子嗣不丰,那么这两个姑娘就将成为打开那个装满了宝物的保险箱的钥匙。因此自然而然地,她们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但显然新一代的野心家们,已经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学到了教训:再也没有人敢于追求这两位姑娘,因为那就意味着把王位觊觎者的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两位格雷家的姑娘在神父的陪同下走出了墓室,墓室那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直到下一位达德利家族的成员入住时才会再次开启。 参加葬礼的人群很快就散去了,国王也坐上了自己的马车,然而那辆马车却没有和其他马车一样驶向庄园的大门口,而是向着右侧的大宅开了过去。 国王的马车停在宅邸后面的花园里,陛下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座宅邸的样子似乎还是记忆中的那样,只是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比上一次来时小了很多,那栋巨大的石质建筑看上去远远没有之前那样宏伟了,而花园里那些有着遮天蔽日的华盖的高大栗树似乎也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一样被岁月压弯了腰。 距离宅邸越近,岁月留下的痕迹就变得越发明显。那些长势迅速的爬山虎已经覆盖了直到二楼的墙壁,而这还在向上攀爬的藤蔓的尖端已经搭在了三楼的窗台上。历史悠久的石墙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欧石楠,香桃木和黄连木从石头缝里探出头来,茂盛地生长着,显然他们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石头结构的深处,与整座宅邸融为一体了。在这片环绕着宅邸的浓密灌木丛中,不时有一两只松鼠或是野兔子,悄悄地竖起耳朵,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连忙蹦跳着跑向树林深处。 国王没有带随从,而是一个人推开通向主楼的小门,进入了宅邸。 自从首席大臣进入内阁之后,他就因为繁忙的政务而带着全家搬入了位于伦敦城里的宅邸,每年也只是偶尔来这里小住几天。两年前,首席大臣和他儿子吉尔福德离世后,他们留下的两位遗孀回到这座祖宅隐居,然而她们也仅仅占据了左翼的两层楼,因此算起来,这座宅邸的主楼已经有将近五年没有被人使用过了。 国王怀着忧郁的心情,沿着宽敞的底楼走了一圈。大客厅里的家具都盖上了白色绸子制作的罩子,用手摸一摸就能沾上满手的灰尘,显然是已经许久没有人掀开过这些罩子了。那些松软的波斯地毯被卷起来,堆在房间的一角,看上去就像是倒闭的乡村小酒馆残余的破败旗幡。国王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掀起一团灰尘,它们在房间里打着旋,仿佛是在责怪闯入者破坏了这许久未曾被打破的寂静。 沿着熟悉的大理石楼梯,国王走上了二层,他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曾经和罗伯特一起住过的房间。 与国王记忆里的场景相比,这间房子大体依旧保留着当年的旧貌,然而一切看上去却又是那么不同:玻璃窗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洞,墙面上已经有了裂纹,屋里挂着的那几幅水粉画也因为受潮而褪色了,颜料在画布上晕染开来,让画中的人和物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不清的轮廓。 那张四柱大床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但尺寸看上去似乎也和这房间里的其它东西一起缩水了。之前挂在柱子上的幔帐已经被撤去,连床垫都早已经被人搬走了,所剩下的不过是个木质的空架子罢了。 爱德华六世国王将手放在床柱上,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 陛下在那间房子里呆了大约一刻钟,他的脚步几乎布满了这个房间,在每一处细微的角落,他都低下头来,细细地观察一番,仿佛是在与自己记忆中的景象做着比对。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熟悉,可一切看上去又是如此的陌生。 达德利家族曾经攀登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们的家长身居首辅要职,一个儿子深受国王宠信,而另一个儿子则迎娶了王位的第三继承人。可才仅仅过去了短短几年时间,这一切都像是海面上的泡沫一样消逝无踪了,那耀眼的权势就像阳光下的冰山,须臾之间就融化成了水。这座豪华的宅邸在它风光的日子里曾经高朋满座,香气扑鼻的人群挤满了一个个相邻的客厅,他们在灯烛生辉的华堂里摩肩接踵,光线被他们身上的珠宝向四面八方反射,看上去仿佛大海上的粼粼波光。 可如今,替代了这一切的,只有令人感到窒息的空旷。那些奢华的水晶吊灯已经许久没有被点亮过了,丝绸贴面的墙壁上面那些镀了金的装饰上也盖满了蜘蛛结下的网子,刺鼻的灰尘气味取代了香粉的味道,花园里肆意生长的灌木和野草也早已经把那些园丁修剪出来的完美几何图案扭曲地七零八落。 国王从这间房子里离开,沿着走廊,一路走到了简·格雷小姐生前曾经居住过的左翼。 这里的一切都挂着黑纱,与宅子里的其它地方一样,这里也依旧是空无一人,简·格雷小姐的仆人在葬礼之前已经被遣散了,而这座宅邸也将被关闭,直到未来有一天,或许某位新主人搬来这里居住,亦或者就此永远荒废掉。 简·格雷小姐的卧室依旧保留着她去世前的状态,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道,那是从墙角和家具的缝隙中释放出来的,是久病的人所居住的房间里常见的味道。 窗子上被挂上了厚厚的窗帘,加上屋子里那无处不在的黑纱,让整间屋子显得颇为阴森。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的家具,一张巨大的四柱床同样摆放在房间的中央,简·格雷小姐就是在这张床上咽气的。 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大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的一副吉尔福德勋爵的画像,画像里吉尔福德勋爵的目光正对着床上枕头的位置,相必简·格雷小姐生命当中所见到的最后的景象,就是花香中自己丈夫那微微含笑的脸庞。 这庄严而又萧索的气氛让国王打了一个哆嗦,他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似乎是害怕进一步地破坏这种庄严的寂静。 五分钟之后,当国王从大宅里出来时,他看到塞西尔正在自己的马车前等候。 “从汉普顿宫送来了这星期的西班牙来信,陛下。”他从隔壁下夹着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个信封。西班牙的英国大使馆每周给国内寄回来一个外交包裹,里面夹着一张大使寄给国王陛下的私人信件。这包裹由快马送到加的斯,再被送上一艘帆船,通常会在半个月到二十天之后被送到汉普顿宫爱德华国王的写字台上。而根据陛下的指示,一旦宫里收到这封信时他不在宫里,那么无论他身在何处,宫廷总管都要立即用快马把这封信送到陛下的手里。 国王的眼睛一亮,他伸手将信从塞西尔手里接了过来,轻轻抚摸着牛皮纸的信封和上面的火漆印子。 “和信送来的还有一份给我的报告,里面的内容颇为有趣,我想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回宫的路上向陛下汇报。” 国王点了点头,“上车吧。”他说着就踩着踏板上了马车。 塞西尔弯着腰,跟在国王身后上了车,随手关上了车门。 第163章 尼德兰问题 塞西尔坐在国王对面,一声不吭地看着爱德华撕开信封封口的火漆,将里面那两张薄薄的信纸一下子抽了出来。 国王轻轻地展开那折叠在一起的信纸,将它们放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信纸上带着海风中那浓浓的盐味,那是两星期的海上航行所留下的痕迹。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信纸的各个角落,想象着罗伯特的手指在半个月之前也触碰过他所触碰到的地方。 国王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在膝盖上抚平,开始阅读起来。 “亲爱的陛下, 这是九月份的第二封信了,自从上一次给您写信算起,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如果我能够决定的话,我愿意每天给您写一封信,然而这对于那些可怜的驿站官员们而言,未免称得上是一种折磨,所以我也只能数着日子,等待着给您写信的机会。 我今天参加了查理五世皇帝的告别仪式,坦白的说,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场景。那位皇帝的思想依旧敏锐,他的灵魂依旧坚韧,然而那凡人的躯体,让他已经无法承受那样的重担了,并且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要和历史上的无数巨人一样再次化为尘土。 在告别仪式之后,您的那位姐夫召见了我,他谈到了那两艘西班牙宝船的事情,很显然,这件事情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对于失去了这笔钱,他表现的非常激动,我认为西班牙财政恶化的速度,有可能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计,关于这件事,我想您可以让塞西尔先生进行一番调查。 我今天还看到了您的姐姐,她之前很久都没有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她的情况看上去并不是太好,显然西班牙温暖的气候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拖延那个无法避免的结局罢了。我虽然知道这是她应得的下场,但这一切还是让我感到有些伤感,她实在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今天还发生了另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位之前来找我麻烦的德·埃佩尼昂伯爵,今天又一次来向我挑衅了,不过这一次,他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还带了好几个人做他自己的帮手……” 塞西尔看到国王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握着信纸的指头也变得用力,连指节都开始发白了。 国王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一大段话,他的全身都绷紧了,直到读到这段话的最后方才放松了下来: “……于是最后我留下了他们的一匹马作为赔偿,把另外的那几匹马还留在了原地。这件事情背后那个要和我作对的人,自然还是那位好亲王殿下,自从我来到这个国家以来,他就一直对我怀有敌意。我每天都祈祷他健康长大,并且有朝一日能够继承他父亲的位置。说真的,我非常期待他成为西班牙国王的那一天,那恐怕就是这个国家遭受天谴的日子。” “虽然已经是九月,这里的天气依旧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回家路上的小小运动虽然没让我受伤,却还是让我出了一身汗,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些西班牙人的鲜血,当我晚上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浴桶里的时候,我会想念在水里抱着陛下的感觉的……” 国王的脸上泛起醉酒的人脸上会出现的那种红色,塞西尔若无其事地低下脑袋,打开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在里面翻找起东西来。 爱德华读完了信,他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塞进信封,将那个信封揣在了自己的怀里贴身放好。 “好了,您说您要跟我讲一讲什么报告来着?”他故意地咳嗽了几声,朝着塞西尔大声问道。 如同一个忠实的臣仆应该做的那样,对于不该看到的东西,塞西尔先生一贯视而不见;对于不应该听到的东西,塞西尔先生也一贯充耳不闻。 他像是平时在国王的书房里一样,动作优雅地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份报告。 “陛下,从尼德兰的我国商人那里传来消息,西班牙有可能在尼德兰增加税收,目前安特卫普和阿姆斯特丹的市面上已经有了相关的传言。如果这一消息属实的话,那么这已经是西班牙在这几年里第三次在尼德兰增加赋税了。”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罗伯特大人从西班牙传来消息,西班牙国王对于那两艘运输船上的金银落到我们手中这件事情反应十分激烈,他认为西班牙财政恶化的情况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我从银行家们那里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您知道的,伦敦的银行家们大多都与他们在欧洲大陆的同行们之间都有着密切的业务往来。目前整个欧洲的银行界,对于西班牙债券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在明年的年初,西班牙的债券将迎来一个到期的高潮,菲利普国王预计要在明年上半年归还一千万杜卡特以上的债款,许多人都认为他会中止偿付。” 国王用手支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窗外路边的大树飞速地朝后退去,“您是说,西班牙在明年上半年就会宣布破产?” “我想这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了。”塞西尔笑咪咪地说道,“由此看来,尼德兰加税的消息恐怕也不仅仅是市井传闻了,如果我是菲利普的财政大臣,我也只能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暂时撑过这一时,等待和法国人在弗兰德斯和皮卡第边境的战争彻底分出胜负之后再考虑削减军费。” “这样西班牙的债券就会变成废纸。”国王咬了咬嘴唇,“那些尼德兰的银行家们似乎承担了不少菲利普的债券?” “是的,陛下,一旦西班牙宣告财政破产,尼德兰的银行家们将会损失惨重的,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已经决定再也不购买任何的西班牙债券了。” “那么尼德兰的贵族们呢?他们对于加税的消息作何反应?”国王把身子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自然是非常不满的,贵族和商人们普遍认为,目前的税率已经是他们能够向马德里宫廷作出的最大限度的妥协。然而比起关税的调整,他们更加厌恶的,是传言当中将要开征的印花税。在这之前,西班牙在尼德兰开征的所有商业方面的税收和关税,全部都是间接税,那些商人和贵族们也许对此不满,但这些税收毕竟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规范商务秩序的举措。可是印花税是一种直接税,对于它的目的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要从尼德兰这片西班牙帝国最为富庶的领地上获取尽可能多的资金,而且不经过当地议会的同意。尼德兰贵族普遍认为,这这将会开辟一个危险的先例,如果印花税顺利推行,那么就将为未来更加沉重的赋税打开大门。”塞西尔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他们将会尽一切手段阻挡这种暴政。” “包括使用暴力吗?”国王问道。 “我认为是的,陛下。这项不得人心的政策,将把阿姆斯特丹,海牙,安特卫普或是布鲁塞尔街上行走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一个潜在的炸药桶,在任何一点上出现一到两颗跳动的火苗,就会引起一连串的爆炸。” 仿佛是在为塞西尔所说的话做注解似的,马车的轮子压到了一块石头,车身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而后接着向前飞速驶去,从马车下方又传来了车轮压过铺路的碎石时所发出的沉闷滚动声。 “您是说尼德兰将要爆发一场革命。”国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颠簸皱了皱眉头。 “我想如果菲利普国王真的打算把点燃了的火把往火药库里抛掷的话,革命将不可避免,陛下。”塞西尔把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要没淹没在车轮声中,“事实上,一些尼德兰贵族已经与我们在当地的代表进行了接触,他们隐晦地表达了希望在可能到来的革命里获取我们的支持。” “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国王问道。 “他们希望您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些武器,包括火枪和各类火炮,以及尽可能多的火药。一旦革命爆发,他们希望您能够封锁英吉利海峡,阻止西班牙继续通过海路向他们的弗兰德斯军团输送补给。” “所以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是让我来帮助他们抵抗西班牙海军。”国王的目光尖锐地看着塞西尔,语气里满是冷漠和嘲弄的意味,“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声称会尽快武装五十到八十艘商船,加入到您的舰队当中,但前提条件是您需要派出一支远征军在尼德兰南部登陆,总人数不能少于四万人,至于军费,他们愿意承担一半的金额。” “那么我能得到什么呢?”国王冷淡地说道,“虽然我对于他们的处境表示同情,但是一场与西班牙的战争,再加上派出四万人去欧洲大陆的花费,这一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们暗示我的代表,在尼德兰独立之后,独立的尼德兰王国将需要一位新的国王,而这个王位他们将赠送给给予他们最多帮助的朋友。” “前提是给予他们充分的自治权?”国王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皮。 “的确如此,陛下。”塞西尔点了点头。 “那么法国人那边呢?”国王接着问道,“他们与法国人有没有接触过?” “据说他们往巴黎也派了人。”塞西尔说道,“很显然,他们希望法国人在边境线上给西班牙的弗兰德斯军团施加更大的压力。”这只军团是西班牙最为精锐的一只陆军部队,它每年的花费占到西班牙人军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尼德兰人真的宣告独立,那么这只军队将是他们所面临的最为紧迫的威胁。 “那么他们给法国人许诺了什么东西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也许是弗兰德斯南部的一些城池?” 国王摇了摇头,“这可不足以打动亨利二世国王,要我说,他们给法国国王开出的条件,与给我开出来的是同样的价码。” “您是说尼德兰的王位?”塞西尔问道。 “只可惜尼德兰只有一顶王冠,而我和法国国王却有两颗脑袋。”国王冷笑了一声,“这些家伙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用一个虚无缥缈的王位,就想让两个最强大的王国成为他们谋求独立的工具。” “您是说这是一张空头支票?” “不然呢?”国王反问道,“难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摆脱了西班牙的桎梏,就是为了被另一个大国纳入她的势力范围吗?赶走了菲利普,难道他们还要迫不及待地再给自己找一个外国的主子?” “尼德兰是欧洲的十字路口,占据着莱茵河入海口的位置。如果我们占据了尼德兰,就会形成一个封闭的北海贸易圈,我们的商人沿着莱茵河和相连的水系,可以一路抵达中欧,到那时候德意志的西部也会成为我们的势力范围,您觉得法国人会容忍这种局面吗?如果法国人占领了尼德兰,那么他们的东部边界就会扩展到莱茵河,而他们的军港就会修建在泰晤士河入海口的对面,正对着我们的首都,而我们在欧洲大陆上唯一的据点加莱就会成为一座孤岛,这种局面我也绝对不能接受。那么最终我们双方就只能各退一步,用一个独立的尼德兰作为法兰西和不列颠之间的缓冲区……一个多么精妙的驱虎吞狼之计!” “那么您是要拒绝他们的要求了。” 国王的神情变得更加冷漠了,“可目前,我们的首要敌人还是西班牙人,我们和法国人都不希望西班牙势力继续占据尼德兰。您看,这就是这个计划的高明之处,我们根本没办法拒绝。” “那么陛下希望我怎么回复呢?”塞西尔接着问道。 马车似乎从碎石路驶上了更为坚硬的路面,国王看向窗外,汉普顿宫的身影已经逐渐从树林的尽头浮现出来。 “先答应他们吧。”爱德华轻声说道,“现在他们还没有举起反旗,自然可以随意地提出要求,而等到他们真正面临西班牙大军的时候,就轮到我们向他们提条件了。一旦尼德兰战争真的开始,就是他们有求于我们,那时候他们开条件时也会爽快一点,给予我们一些实际的好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企图用一张空白支票就把我们拉入局。” “他们需要的火药和武器都可以给他们,菲利普既然要点燃这个火药桶,那么我们也不妨给它多撒上一些火星。”爱德华咬了咬牙,“至于尼德兰的王位嘛……来日方长。” 马车驶入了汉普顿宫的大门。 国王朝着自己的大臣点了点头,“还有什么事吗?” “目前就是这些,陛下。” “很好。”国王推开车门,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停下要迈出去的腿,“以后尼德兰有什么新的消息,请您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完,他就跨出车门,没有踩踏板就跳到了地上。 国王飞快地穿过宽阔的走廊,对于那些看到他的身影,在走廊两侧向他鞠躬的廷臣和仆役,他一概视而不见。 陛下径直回到了他的书房,他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后面,挪开那里挂着的一幅罗伯特的等身画像,在画像后面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沉重的保险柜。 国王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链子,那链子上面挂着一把金黄色的钥匙,他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打开了柜门。 保险柜里放满了一模一样的信封,罗伯特从西班牙寄来的每一封信,都按照时间顺序在这里收藏着。 国王从怀里掏出那最新的信封,轻轻吻了吻信封上面的火漆,用两只手捧着它,将这信封放在了那一堆信封的最上方。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关上保险柜的柜门,重新将柜子锁好,将钥匙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与那不知疲倦地跳动的心脏之间,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第164章 沉默者 虽说昨晚下了一场大雨,然而布鲁塞尔中心广场上依旧弥漫着火刑留下的木柴燃烧的烟气和皮肉烧焦时散发出的恶臭味。在广场的中央伫立着几根己经被烧成黑色的火刑柱,上面新教徒焦黑变形的躯体已经被取了下来,只剩下那些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好似一块块位于城市中央的墓碑。虽说外面下着雨,可广场上仍然有着不少行人,他们在刚进入广场看到这几根柱子时,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同时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就好像那些柱子上方高悬着美杜莎蛇怪的脑袋,只消看上一眼就要被变成一尊石像。 一辆四轮马车在广场前缓缓停下,窗户上的帘子被掀起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从那被雨滴和水雾弄的模糊的车窗玻璃上,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的轮廓。 过路的路人纷纷看向这辆大胆的马车,在如今的尼德兰,这样的举动算得上是十分大胆,稍不留意也许就会被如今权柄日增的宗教法庭扣上一顶新教徒同情者的帽子。于是那些路人也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甚至连那辆马车也享受到了火刑柱的待遇,没有人敢于看那车厢一眼。 在广场上执勤的几个西班牙士兵也同样注意到了这辆孤零零地停在那里的马车,那拉车的两匹俊美的阿拉伯马和宽大的四轮车厢,都向外散发出有钱人的味道。那几个士兵们闻到了这种气味,就像是闻到臭味的苍蝇一样,打着旋朝着那马车飞去,试图从那个不长眼的有钱人那里敲诈几个金币用来供今晚在酒馆或是妓院里挥霍掉。 遗憾的是,当他们靠近这辆马车时,那车门上画着的巨大蓝底金狮纹章,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随即就像接到了什么信号一样,这些贪婪成性的吸血鬼如同被驱赶的苍蝇一样一哄而散了。很显然,这辆马车上面坐着的乘客,是他们招惹不起的存在。 那辆马车在原处停留了约半刻钟的时间,直到车里的那位乘客看够了,他才轻轻敲击了几下靠着马车夫的车厢壁板,于是马车的车轮又重新转动起来,驶过那流淌着黑色的水的青石板,雨水混杂着火刑柱上的焦灰,把这不祥的颜色染的到处都是。 马车穿过横跨沙特罗瓦运河的石桥,在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邸前停下,马车夫吆喝了一声,随即那沉重的锻铁大门缓缓打开。 马车驶进了宅邸的前院,绕着中间的喷泉转了个圈,停在了宅邸的正前面。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年轻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在踏板上跳了一下,随即落在地面上。他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头发的颜色则是一种金色与褐色混杂形成的栗子色。那一对炯炯有神的双目闪烁着智慧的光亮,而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则向外透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威廉·范·奥兰治今年年仅二十三岁,却已经从自己那在圣迪齐围城战当中为了查理五世而战死的堂兄那里继承了奥兰治亲王的封号,成为了整个尼德兰地区首屈一指的大贵族。那位善于识人的查理五世皇帝,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位年轻人的前途无可限量,他将威廉召唤进他的宫廷,用对待子侄辈的态度对待这位亲王,每一个事关尼德兰的重要决定,皇帝都会征询他的意见。当查理五世皇帝在布鲁塞尔退位时,是奥兰治亲王扶着他的胳膊,引领着他走下宝座。而那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也是经过他的手,由皇帝那里转移到了皇帝的弟弟斐迪南手中。 查理五世皇帝在退位前,曾叮嘱过他的儿子菲利普,要求他把奥兰治的威廉当作自己的兄弟看待,然而这位国王与他的父亲不同,他不需要任何人做他的兄弟,他需要的只是忠实的臣仆。菲利普国王授予威廉亲王荷兰,泽兰和乌特勒支三省执政的权力,但却把他从君王的学徒和朋友贬为了一个普通的臣仆,而这样的臣仆在西班牙帝国当中数不胜数。 奥兰治亲王朝着房间里最吵闹的那间大厅走去,那里是由他妻子主持的沙龙,如今虽然还只是下午,但尼德兰的许多贵族显贵都已经来到这里,正在客厅中激烈地高谈阔论着。 “正如我总对我领地上的主教说的那样,“亲王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一个响亮的女人说话声,那声音说是女人的声音,却实在是中气十足,但若说是男声又显得有些过于刺耳了,“我看马德里如今是把我们当作是他们的奶牛了,每当他们的钱包空空如也时,那些无能的大臣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从我们这里再挤出些钱来。在座的诸位,我们大家都购买了不少的公债,我的有些亲西班牙的朋友甚至把全副身家都购买了西班牙公债,如今他们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停止偿付我们的资金,还要让我们用金币和银币去买那些一文不值的印花票!没有经过议会的同意,也没有征询过任何人的意见,仅仅是从马德里发出一封冷冰冰的敕令!谁知道后面他们还要做什么,现在即使他们逼迫我把全副身家捐给马德里的那些大人们,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那说话的女人把她那战舰般巨大的身躯转向房门的方向,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奥兰治亲王,“哦,亲王陛下。”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笑容来,这种笑容是在那些年华已逝却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女人们脸上时常出现的,“您是马德里宫廷里的红人,我想连您也会承认,他们所做的太过分了!” 奥兰治亲王走进房间,走到那女人对面,低下头吻了吻她那散发着浓烈的香水气味的肉嘟嘟的小手,“我亲爱的女伯爵,任何有教养的男人都不会反驳从您嘴里所说出的任何句子的。”他就像是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时钟,用平淡的语气说着那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挤出来的微笑透露出冷漠甚至于是嘲弄的意味。 “您就用这一句话打发我吗?”格罗宁根的女伯爵把手挽上了奥兰治亲王的胳膊,“别人管您叫‘沉默者’,难道您也要在您的朋友们面前保持沉默吗?” 奥兰治亲王是两星期之前刚刚从菲利普二世的宫廷里返回尼德兰的,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菲利普二世刚刚授予他的金羊毛勋章。尼德兰正逢多事之秋,低地的十七个行省已经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每个人一张嘴就要往外喷吐出火星子来。然而这位尼德兰贵族的首领,哈布斯堡王朝的宠儿,在这个王朝利益和民族利益尖锐冲突的时刻,却显得异常地沉默。对于那些在马德里与新君进行的闭门谈话的内容,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向外透露,这也让他在贵族圈子里有了一个“沉默者威廉”的绰号。 “那您想让我说些什么呢?”奥兰治亲王的声音低沉地像是天际线上低低垂着的乌云。 “就说说加税的事情吧。”伯爵夫人捏着亲王手臂的铁钳夹得更紧了,她就像是一只抓到了体积过大的猎物的猎鹰,用爪子紧紧抓着猎物的皮毛,想要把这猎物拖起来又拖不动,可要将它就此放弃又显得过于可惜了,“您和菲利普国王交谈过,他是怎么想的?难道那些可怕的传言都是真的吗?西班牙要榨干我们所拥有的最后一分钱?” “一切还没有最终敲定,您不必过于担忧。”奥兰治亲王轻轻拍了拍女伯爵的手背。 “那么公债呢?”一个有些秃头,穿着绣花礼服的贵族插言道,“我买了两万杜卡特的西班牙债券,那是我三个女儿的嫁妆,其中五千杜卡特明年一月份就要到期,他们是不打算偿付这些债券了吗?” “是啊,是啊。”人群附和道,“那些债券难道就变成废纸了吗?” “还有宗教裁判所。”另一个声音在房间对面响起,“他们昨天在大广场上面烧死了五个人,罪名是传播异端教义,可那些人不过是在家里藏了几张加尔文派的宣传单罢了……难道菲利普国王以后打算烧死尼德兰全部的新教徒吗?” 奥兰治亲王苦笑了一声,事实上,菲利普二世的确是这样想的。这位新的至尊似乎把自己看作了一位医生,而正在他的国土上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的新教教义,就像是有毒的脓疮,需要被先用毫不留情的手术刀割去,再用高温的烈火烧去四周的腐肉。根据菲利普二世国王的计划,新教的各个流派在尼德兰都会被视为非法,即使是那些稍与路德教和加尔文教有接触的人都会遭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甚至仅仅阅读了翻译版本的圣经,就将会被以叛徒和破坏社会治安罪论处。对于那些拒绝改宗的死硬分子,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只剩下通向火刑柱的台阶了。 众人用不安的目光看向沉默者威廉,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奥兰治亲王的夫人,埃格蒙特的安妮,此时正在房间的另一头扮演着殷勤的女主人的角色,她敏锐地注意到谈话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起来,于是她提起自己的裙摆,朝着自己丈夫的方向翩然走来。 “我亲爱的女伯爵。”她一边用德语向格罗宁根女伯爵打着招呼,同时亲热地拉起她的那只胳膊,将她的丈夫从那可怕的桎梏当中解放了出来,“请您来一杯葡萄酒吧,这屋子里热得吓人!”她又转向仆人们,“请把窗户打开,让我们呼吸一些湿润的新鲜空气吧。” “大家也都喝一点饮料吧。”迷人的女主人又对着人群露出她的如花笑靥来。 随着女主人的命令,大厅的玻璃窗和百叶窗,一下子全都打开了,带着水汽的微风从窗户吹拂而来,涌进宾客们那因为烧的太旺的炉火而干渴不已的肺里。 奥兰治亲王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将右边胳膊搭在椅子旁边的一张小茶几上,用左手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泛起的细密的汗珠。 格罗宁根女伯爵此时已经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和几个贵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他们时不时地抬头看上一眼房间对面的奥兰治亲王,显然他就是这些人所谈论的中心话题。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格罗宁根女伯爵提起自己的裙摆,朝着奥兰治亲王的方向款款走来。她的裙子和地毯摩擦,发出轻微的窸萃声。她走到奥兰治亲王的面前,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两个人的腿几乎都要碰在一起。她的脸上又挂上了之前的那种有些庸俗的微笑。 “亲王殿下,”格罗宁根女伯爵的声音并不太高,但当她开口时,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自觉地停止了说话,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这两个人的方向,因此她的声音在这屋子里显得比起实际上要响亮的多,“我和我的几位朋友们商量了一下,事实上,我们和您今天的大多数宾客之前都已经碰过头了……对于这一次的征税,恕我直言,我们不能接受;同样,对于西班牙债券的违约,我们也无法容忍。” “您和国王陛下以及前皇帝陛下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我们想要恳求您给陛下写信,请您用他愿意相信的语言,陈述我们这些忠实的臣仆所面临的困境,请他体谅我们的难处……您是个高尚的贵族,是我们无可置疑的领袖,我恳求您务必帮帮我们。” 奥兰治亲王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女伯爵的手,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感情:“我亲爱的女伯爵,我请您务必相信,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全部,您之前说过的这些话,我已经全部向国王陛下说过了,甚至还说的更多……您对着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抱着一种恳求的态度,而我在陛下面前则用尽了各种手段:恳求,哀求,甚至违背了我父母的教诲和家族的传承,与我那位可敬的主人争吵了起来。遗憾的是,无论是眼泪还是怒火,都无法让我们的君王改变主意,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从尼德兰弄到钱,在拿到他想要的数目之前,陛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屋子里的气压一下子变低了,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不是那么好看。 格罗宁根女伯爵环视了一圈房间,她用征询的眼神看向许多人,而那目光扫到的每个人都冲着她点了点头。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的方法了。”格罗宁根女伯爵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和其他的贵族们已经商定,我们将要组成一个代表团,一等到征税的命令发布,我们就要去向尼德兰女总督殿下请愿,我们希望您能够成为我们的领袖。” 屋子里再次笼罩着尖锐的沉默,奥兰治亲王不但是尼德兰贵族的领袖,同时也深受西班牙王室的隆恩,他如今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上。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在尼德兰贵族的代言人和哈布斯堡王朝忠仆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可如今的政治形势,却将他逼到了必须要舍弃其中之一的地步。 亲王夫人感到如今是自己出来让聚会恢复正常的时候了,可她刚要说话,亲王就向她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其中的意思非常明显:亲王不需要他的妻子来为他解围。 “我会去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奥兰治亲王答应的异常爽快,格罗宁根女伯爵的肚子里本来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话要用来说服亲王,如今这些理由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么说,您答应了?”格罗宁根女伯爵怔忡了片刻,随即狂喜的表情涌上她的胖脸,将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庞变成了一个熟透裂开的柿子。 “是的,我答应您,我会和诸位一起去参加请愿的。”奥兰治亲王微微笑了笑,“我是一个尼德兰人,自然要和诸位一起为了尼德兰的利益而鼓与呼。除此之外,我的良心也告诉我,与诸位站在一起向陛下情愿,并没有辜负王室对我的恩情。我们作为忠诚的臣仆,行使自己的权利,向陛下传递人民的呼声,这不但不是一种辜恩的行为,反倒是我们忠诚的体现!” “说的对极了!”有人带头鼓起掌来,随即那掌声就扩散到整个房间里,时不时地还伴随着“亲王殿下万岁”的呼声。有人喊了几声“国王万岁”,然而响应者寥寥,很快就消失在掌声的浪涛当中。 这场聚会直到天黑之后才散去,当最后一位客人告辞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亲王和她的夫人时,一头雾水的奥兰治亲王夫人终于对着自己的丈夫问出了那个从下午一直困扰到她现在的问题:“当格罗宁根女伯爵要您表态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来解围的,可是您却不让我插手,这是为什么?您之前一贯是要在两边之间左右逢源的呀。” “如今的形势不同了,”亲王说道,“接着骑墙的结果就是招致两派共同的怨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失败者会认为我的袖手旁观导致了他们的失败,而胜利者则会对我拒绝帮助他们而耿耿于怀。” “您下定决心了吗?要和这些人一起干?”亲王夫人睁大了那一对猫儿似的圆滚滚的眼睛,“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和菲利普陛下决裂了……” 奥兰治亲王的眼睛微微眯着,把脑袋向后仰了仰,打了一个哈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已经做腻了臣仆,现在我要做自己的主人了。” 他再次张开眼睛,亲王夫人注意到那对褐色的瞳仁里正燃烧着野心的火苗。 “可这是为什么呀?”不安的亲王夫人用那种少经世事的天真语气问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奥兰治亲王耸了耸肩膀,“我想我只是不喜欢弯腰罢了,恰好尼德兰的许多人也不愿意接着向一个外国人弯腰了。” “所以……也许他们会更愿意向一个尼德兰人弯腰?”亲王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亲王大笑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狐狸似的狡黠表情。 “也许吧。”他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手臂伸向妻子。亲王夫人将她纤细的小手轻轻地按在自己丈夫的手臂上,两个人一起向宅邸的深处走去。 第165章 女总督的卧室 1556年10月5日,税收增加的敕令不出意料地在尼德兰发布,然而这次加税的规模,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本次增加的税种之多,税率之高,在尼德兰的历史上都是史无前例的。除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印花税以外,对于多达三十九种商品,西班牙当局都要开始征收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不等的关税,而八十九种已经在征税列表当中的商品的税率也普遍上涨了三到八个百分点。 在这份敕令里更让商人们感到愤慨的,则是禁止尼德兰与美洲殖民地直接进行贸易的条款,无论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赤裸裸的一种抢劫行为:普通的甘蔗糖浆在在西印度群岛每一千磅仅仅价值五个杜卡特金币,然而经过西班牙人的手,同样重量和质量的糖浆就要卖到十五个金币的高价。 不满的情绪如同秋日干燥的草场上失去控制的野火,在尼德兰的十七个行省内飞速蔓延着,在新教徒占据多数的北方七省,这烈火燃烧地尤为猛烈。 印花税票于敕令颁布的次日,即十月六日开始出售,在这一天里,尼德兰所有的大小城市都举行了规模不等的抗议活动。在阿姆斯特丹,这场抗议最终发展成为暴力行为,负责出售印花税的税务局大楼被一群愤怒的当地商人和市民彻底捣毁,那些西班牙税吏们被揪着头发拖出了办公室。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扒的精光,而后市民们给他们的身上涂满了柏油再沾上鸡毛,牵着他们游街示众。当地的西班牙官员试图维持秩序,却被人用从路面上挖出来的铺路石砸得落荒而逃,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当地驻军才暂时让局面平静下来。 西班牙当局在官方文件当中,声称女总督殿下对于“在一些省份里由一小撮人煽动起来的犯上倾向”深感震惊。这些可怜的西班牙代表们没有看明白,尼德兰如今的暴力对抗已经由个人的行为发展到了一种群体的行动。至于将那些闹事的人武断地认为是“一小撮人”,这可实在是大错特错。在这几十年来,西班牙政府的每一项不得人心的举措,损害的也许的确仅仅是一小撮人的利益,但是如果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把这些在一桩桩孤立事件里利益受到侵害的“一小撮”加在一起,他们就会发现西班牙政府已经把大多数的社会阶层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西班牙人的四周是由无数的“一小撮”构成的汪洋大海,而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不过是这茫茫大海当中的一座孤岛。 让我们将目光回到尼德兰的首都布鲁塞尔,如今距离印花税敕令的公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虽然外面的街道上已经天翻地覆,然而在城中央的总督宫里,一切还是老样子,这里仿佛是一个独立的恒星系统,其中的每一颗行星都按照自己的轨道行驶着,丝毫不受到外界纷扰的影响。一切就如同一座精密的钟表一般,按部就班地运行着。 这时钟如今指向早上九点,这是女总督殿下晨起的时刻。 在女总督的卧室门前,殿下的女管家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转动房门上那金色的把手,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女总督的房间里十分昏暗,百叶窗和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厚重的窗帘挡住了任何试图溜进这间卧室的光线。在最远处的小桌子上燃烧着一盏长明的油灯,它那细微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与其大小并不相称的昏暗影子。 女总督睁开了眼睛,从大床上空那因为女管家的脚步所带起来的气流而飘荡摇曳着的床幔当中,传来刚刚从舒适睡眠当中醒过来的人常发出的那种慵懒的哼哼声。 “是您吗?德·卡瓦耶罗夫人?”女总督问道。 “是的,殿下。”德·卡瓦耶罗夫人拉开了窗帘,将窗户和百叶窗全都推开,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涌入房间,替换走这屋里那不健康的碳酸气。做完这些之后,她拉开床幔,朝着女总督行了一个屈膝礼。 女总督把上半身从被子当中里探了出来,将后背靠在松软的鸭绒枕头上,那一头黑色的秀发在她的背后披散开来。尼德兰的女总督,帕尔马公爵夫人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虽说她一贯保养有方,然而经历了两段婚姻,生育了两个孩子之后,那无情的岁月和从不消散的忧愁还是在她那张光泽的脸上留下了难以被忽视的痕迹。 玛格丽特·德·帕尔马,婚前被称为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作为查理五世皇帝的私生女,是一次酒后激情的产物。她的母亲是一位法国贵族家的侍女,而在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让家里的侍女为地位高的男性客人侍寝,还被认为是待客有方的体现。与当时还算年轻的查理五世皇帝一夜春风后,这位侍女珠胎暗结,然而直到玛格丽特五岁时,查理五世才承认她的存在,并把她送去了奥地利接受教育,而她的监护人正是皇帝的姑姑和妹妹,即之前的两任尼德兰女总督。而后她先是被许配给了教皇克雷芒七世的外甥亚历山德罗·德·美第奇,在亚历山德罗遇刺身亡之后又嫁给了教皇保罗三世的外孙,帕尔马公爵屋大维·法尔内塞,她为公爵生下了一对孪生子。 自从四十年前查理五世皇帝登基算起,尼德兰的总督一直由哈布斯堡家族的女性成员担任,这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让外国王朝在尼德兰的统治显得不是那么富有侵略性,一位女性作为统治者比起一个耀武扬威的外国亲王,显然更容易得到尼德兰人的接受;除此以外,由于女性的继承权颇具争议,由女性统治这片哈布斯堡家族最为富庶的领地,也大大减小了家族成员利用这片领地作乱的可能性。因此当帕尔马公爵夫人的姑姑,上一任尼德兰女总督辞职以后,菲利普二世就顺理成章地任命他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来填补这一空缺。 趁着女总督还在醒神的功夫,德·卡瓦耶罗夫人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不一会她再次回到房间里,手里还捧着一个银盘子,里面放满了需要女总督过目的文件和信件。 女总督下了床,她指了指梳妆台,示意德·卡瓦耶罗夫人把盘子里的东西放在那里去。 德·卡瓦耶罗夫人按照女总督的命令,把盘子里的文件和信件分门别类地在梳妆台上摆好。当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女总督穿上一双丝绸拖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着梳妆台走去。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女总督梳妆,而她则拿起一把银纸的裁信刀,开始阅读那些信和文件。 “海牙又发生了一起动乱,”女总督愁眉不展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逐渐由眼角朝着四周蔓延的皱纹,“士兵们朝着人群开火了,五个人已经死了,还有九个人受了重伤。” 德·卡瓦耶罗夫人惊叫了一声,“我的上帝!”她迅速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 “一个鲁莽的海关官员,枪杀了一个朝着他家的窗户扔石头砸玻璃的男孩,于是转瞬之间,整个城市就开始反对我们,先是商人们,而后是律师们,还有码头工人和附近工厂里的学徒,他们开始朝着政府大楼扔石头。接下来,一个执勤的军官失去了冷静,朝着人群开了枪,就是这样。”女总督烦躁不安地把那封信扔在桌面上,“这些鲁莽的家伙还在给我添麻烦……就好像现在的局势还不够混乱似的!” “我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议论。”德·卡瓦耶罗夫人凑近了些,低声朝着女总督的耳朵说道,“似乎这次加税实在是不得人心,我听我的仆人说,在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革命了,还有些煽动者在散发传单,另外还有许多人都参加了反对西班牙统治的地下社团,甚至还包括宫里面的仆役。” 女总督脸上的血色消退了些许,“我已经告诉菲利普,这样的做法只会有利于一些本地人要求独立的计划,我们是在制造越来越多的反对者……可是他连姑姑的话都听不进去,难道还会听我的意见吗?” 两个侍女站在女总督身后,为她套上挂满了珍珠的发网。 “我虽然是尼德兰的女总督,可我手里什么权力都没有,我不过是菲利普在这里的办事员罢了,他在马德里下命令,我就要在这里执行,到头来尼德兰人的怨气全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怪不得姑姑无论说什么也要辞职呢!” “看来这次征税的敕令无论如何都要执行下去了。”德·卡瓦耶罗夫人为女总督戴上了两颗钻石耳坠。 “不然怎么办呢?”女总督摊开双手,“西班牙的财政状况已经败坏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可军事支出却毫无削减的余地,除了用各种方法捞钱,我弟弟的那些顾问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除非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否则恐怕是耶稣基督下凡也束手无策。” “会爆发一场革命吗?”德·卡瓦耶罗夫人不安地问道。 “希望不会吧。”谈到革命的话题,女总督的情绪显得更加低落了,“如今他们已经开始抵抗了,而从抵抗再向前迈一步就是革命。一旦爆发革命,菲利普为了应对这场新的战争,又要在其他地方加税,这简直是一种恶性循环。下一个步尼德兰后尘的会是哪里?巴斯克,加泰罗尼亚,米兰还是那不勒斯?谁能预料到呢……整个国家的肌体上长满了毒疮,稍有不慎就要一个接一个地裂开来了。” 女总督已经穿戴整齐,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已经带上了些许凛冽之意,显然秋天在和即将到来的冬季之间那沉默的斗争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即将降临尼德兰。在宫殿的花园里,拱顶上,以及铁栅栏的尖端,都还残留着早晨留下的露珠,它们正在一路向下滑落,在身后留下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痕迹,好似马车压过烂泥地之后留下的车辙。很显然,空中有气无力地挂着的惨淡的太阳,并不足以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将这些露水烤干。 “希望冬季的寒流能够让那些阴谋反叛者的脑子冷静一下。”女总督看着外面蓝色的天空,自言自语道。 既然女总督已经梳妆打扮完毕,男人们也就被允许进入女总督的内室。今天进来的第一个人大约四十岁出头,穿着一件颇为精美的银灰色套装,上面绣着暗淡的金边,这是女总督最为信任的一位顾问德·马蒂斯男爵,从意大利到西班牙,再到尼德兰,他一直在女总督的身边供职。 “殿下。”德·马蒂斯男爵庄重地行了一个礼。 女总督并没有回头,她只是从房间对面的大镜子里看着德·马蒂斯男爵的镜像。 “您有什么事呢?又有什么坏消息?您这些天里给我带来的可都是坏消息。”女总督把玩着套在手指头上的戒指,“的确是有什么坏消息了,对吧?” “我很抱歉给殿下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德·马蒂斯男爵说道,“然而遗憾的是,我不得不说,您的猜测准确无误。” 女总督终于转过身来了。 “有一些尼德兰贵族正在候见厅里,他们请求您的接见。” “我的接见?”女总督皱了皱眉头,“他们有什么事?” “他们要向您呈递一份尼德兰贵族的联名请愿书,请求西班牙政府废除各项不合理的税收和贸易限制。” “请愿书?”女总督的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一下,“他们有多少人?” “候见室里有四十个贵族,殿下。” “四十个?”女总督看上去略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的确不少了,倒是也不算太多。” “可他们要呈递给您的请愿书上有四百个名字。” 女总督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她脸上的线条逐渐变得刚硬,混杂着那副天潢贵胄身上常见的傲慢之气,这是她生气的时候常有的表现。 “还有一件事要禀明殿下,”德·马蒂斯男爵注意到了女总督的阴郁心情,他的动作和语言也变得愈发小心翼翼起来,“这些来向您请愿的贵族……颇有一些衣冠不整。” “衣冠不整?您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他们和赎罪的苦修士一样穿着粗布衬衣,光着脚,一边向前走一边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脊背?” “他们大多都是新教徒。”德·马蒂斯男爵干巴巴地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女总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 “如果殿下不想见到他们,我可以出去告诉那些人,您今天身体不适,不便会客。”德·卡瓦耶罗夫人自告奋勇道。 “没这个必要。”女总督回复道,“我今天不见他们,明天他们还会再来的,难道我能永远不见他们吗?既然他们要见我,那就来吧。” 她又转向德·马蒂斯男爵,“您还没说完呢,这些人究竟是怎样的衣冠不整法呀?” 男爵欲言又止,“您刚才的描述大致没错,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有偏差。” “看来您是不打算说了。”女总督冷冷地说道,“那我就自己去看吧。” 她扬起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那些侍女们忙提起自己的裙摆跟在女总督的身后,就像是母鸭子身后跟随着的一群小鸭。 第166章 乞丐 当女总督走进举行她的内阁会议的大厅时,她身边的顾问和高级官员都已经在那里等候她的到来了。与会者的面孔清一色地带着南欧人的特征,房间里除了几个负责为大人们服务的文书和仆役,连一个尼德兰人也没有。 当女总督走进房间时,他们纷纷站起身,朝着女总督鞠躬,直到女总督在他们的上首坐下时方才再次落座。 宫廷总管带着那副忧郁的神情走进大厅,很显然外面那些尼德兰贵族们的尊容无论是什么样,都让这位视礼仪为生命的老人大跌眼镜。 “夫人,贵族请愿团的成员们在外面等候了。” “您刚才见到他们了?请您先和我讲一讲吧,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女总督用指头轻轻扯着手里的丝绸帕子。 “来的都是尼德兰的显要贵族。”宫廷总管回答道,“包括赞德福特伯爵,埃尔默洛侯爵,奥斯坦德伯爵,埃格蒙特伯爵……” “全都是些新教徒。”桌子的另一侧传来一个憎恶的声音。 “大多数是新教徒。”宫廷总管回答道。 “而余下的都是些政客。”另一个人插言道,“他们说是天主教徒,实际上信仰的是他们自己。” 这话在屋子里引起了一阵笑声,然而女总督却并没有发笑,正相反,她的脸色看上去愈发阴沉了。 “您说埃格蒙特伯爵也来了?”女总督惊讶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不安,“奥兰治亲王的岳父也来反对我?这事情威廉知道吗?” “也许亲王殿下对他岳父的行为并不知情,他一贯是陛下忠诚的朋友,王室忠实的臣仆。”一个顾问说道。 “遗憾的是,大人,奥兰治亲王对他岳父的行为知道的一清二楚。”宫廷总管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女总督问道。 “因为他现在就在外面,就站在他的岳父身旁。” 女总督手里的帕子掉在了桌子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而后变为青色。人人都注意到,她的胸脯正在紧身宫装下剧烈地起伏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紧身胸衣当中的鲸须龙骨弄得变形。 “好,好啊……真是个好朋友,一个忠实的朋友!”女总督气急败坏,话音也都岔了声,“我父亲和弟弟给了他那么多,他却在关键时刻和叛徒们站在了一起!” 德·马蒂斯男爵轻轻拉了拉女总督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平静下来。 女总督站起身来,在大厅里走了几步,大口地朝肺里吸着气,她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至少在别人眼里看上去是如此。 “现在怎么办?”女总督看向她最信任的顾问,随着怒火逐渐消退,她开始感到害怕了,“连奥兰治亲王都站在了他们那一边,还有哪个尼德兰人可以被信任呢?这是一片滋生反叛的土壤,结出来的都是些有毒的果实!”她的音调又开始越说越高了。 “我倒是也得到了一些情况。”德·马蒂斯男爵说道,“奥兰治亲王殿下的确是和一些有名的反对派有过些接触,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现在依旧不知道……我想我们还是请客人们先进来吧,听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好吧,那就请他们进来。”女总督大声说道。 宫廷总管鞠了一个躬,走出了房间,掌门官也连忙开始推开房间的两扇大门。 女总督又喊道,“开一扇门,先生们,用不着开两扇!只有亲王进出时才开两扇门,叛徒不配得到这样的礼遇。” 此时那些请愿的贵族们已经沿着走廊走到了大厅的门前,显然女总督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一位西班牙军官和一群士兵们的簇拥下,尼德兰贵族们组成的请愿团进入了大厅。 女总督惊愕地看着贵族们的装束,他们没有穿着进宫时应当穿的礼服,事实上他们身上所穿的也只能勉强被称作是衣服。这些贵族们穿着粗布的衬衣,上面围着一块破布权做袍子,头上没有戴帽子,脚上也没有穿鞋子,而最令人注目的是他们手里拿着的乞食袋子,这一身怪异的装扮让这些尼德兰显赫的大贵族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乞丐。 “好一群富贵的乞丐。”女总督冷笑起来。 她的目光投向唯一一个装扮正常的人。 “我亲爱的兄弟。”女总督打量着奥兰治亲王那一身黑色的宫装,尖刻地评论起来,“您虽然穿的像是在参加葬礼一样,然而您似乎还保存着起码的理智,还记得进宫时候应有的礼仪。看来与某些人不同,比起做乞丐,您还是更愿意做亲王。” 奥兰治亲王被女总督刺了这么一下,可就像是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亲王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这不由得让想要借机发作一通的女总督有些失望。 “夫人,请您原谅我朋友们的失礼。”奥兰治亲王说道,“他们打扮成这样来求见您,虽然不合礼仪,可他们仅仅是希望借此让您对他们的处境有更清晰的了解。” “他们的处境?”女总督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完全了解他们的处境,这群富贵的乞丐只想着不劳而获,他们因为陛下的宽容拥有了财富,爵位和地产,可当陛下需要他们做出些贡献的时候,他们就叫得比将要被拔毛的鹅还要大声!他们总是说自己有多么困难,向陛下要这个,又要那个!我看这身衣服很配得上他们,这就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乞丐!” “夫人,夫人,请心平气和一点吧。”注意到大厅里的尼德兰贵族们脸上的不忿之色,德·马蒂斯男爵连忙凑到女总督的身边,轻声提醒道。 女总督轻蔑地抿起了双唇,“好吧,我亲爱的兄弟。”她故意地把“兄弟”这个词说得很重,“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见我,好吧,我来了,对诸位的光临,我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女总督连着说了三遍同样的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声调更高,就像是一级级向上的台阶,这是她激动时常有的习惯之一。 “我们感到受宠若惊。”奥兰治亲王干巴巴地回答道。 “那么让我们省略掉更多的客套话,直奔主题吧:诸位来见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奥兰治亲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这份文件上面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绸子。 “尼德兰贵族们想要向您呈递一份请愿书,夫人。”奥兰治亲王低下头,用两只手捧着那个纸卷。 女总督朝着德·马蒂斯男爵使了一个眼色,男爵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奥兰治亲王身边,从他手上接过了那个纸卷,再重新走回到女总督那里,将请愿书放在她的手边。 女总督将那纸卷又推回给德·马蒂斯男爵,“我昨晚没有睡好,现在眼睛还感到酸痛,请您给我念一念吧。”她的眼神扫过整个房间,“也让大家一起听一听。” 德·马蒂斯男爵解开了红绸带,将纸卷展开来。 尊贵的玛格丽特殿下,帕尔马公爵夫人,尼德兰女总督敬启, 我们作为尼德兰贵族的代表们,出于对公众利益的热忱和对敬爱的国王陛下的忠诚,一直关注着尼德兰局势的发展。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怀着深切的恐惧,见证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悲剧和不幸,见证了这片土地的安宁和祥和逐渐被愈发尖锐的冲突和各方之间逐渐明显的鸿沟所取代。如今正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的不满和无秩序,正在破坏陛下王国的平静,自由和繁荣。这样的失序每分每秒都在削弱王冠的权威,侵蚀王座下面的基石。 为了维护陛下的声望,维护王国的繁荣和稳定,我们认为自己有义务向陛下传递尼德兰人民的呼声。因此,我们向陛下和殿下呼吁做出以下的几项改革: 第一,于十月五日颁布的有关加税和贸易限制的敕令应予以撤销,我们始终倡导贸易自由,并认为工商业的发展是社会繁荣稳定的基石。 第二,自1552年以来颁布的全部十三项贸易条例,税收条例和法案,均未经过尼德兰方面的同意,应当全部予以撤销。 第三,立即召开由各个阶层组成的三级会议,讨论尼德兰议会的组成和选举事宜,并在六个月以内召开尼德兰议会,日后所有与税收和立法相关的事宜均需由尼德兰议会审议之后方可通过。 第四,国王陛下的政府将保护尼德兰人的财产自由和宗教自由,宗教裁判所应当立即被在尼德兰撤销,在此之前由宗教裁判所作出的所有裁决都应当被宣告无效,耶稣会不得在尼德兰开展任何活动。 第五,除与法国相邻的阿图瓦,康布雷,埃诺,那慕尔和卢森堡五省以外,西班牙军队未经过尼德兰议会同意,不得在尼德兰的其他地区驻扎。《驻军法》当中要求尼德兰为本地的西班牙驻军提供住宿和粮草被服的有关条款应立即废除,未来西班牙在南部五省的驻军费用分摊比例,将由尼德兰议会和西班牙政府协商确定,但尼德兰所承担的比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超过百分之五十。 第六,与生活必需品有关的专卖制度(包括但不限于盐,肥皂,皮革,煤炭和葡萄酒)应当予以撤销。 第七,尼德兰官吏的选任应当仅仅限于尼德兰人,未经尼德兰议会批准,外国人不得在尼德兰担任公职。目前在尼德兰政府当中任职的外国官员和公务员,应当在二十四个月内被替换。解职公务人员的退休金和补偿金将由尼德兰政府和议会全额承担。 尼德兰的全体贵族,恭请国王陛下和女总督殿下考虑他们的忠诚臣仆们的意见,否则我们将无法继续支持陛下的事业,亦不能对西班牙的财政做任何之资助。在陛下同意之前,我们将倡议不进口,不出口,亦不消费任何的西班牙产品,停止与西班牙的一切贸易,并成立常设委员会监督此项运动。 您忠心耿耿的仆人们敬上。 下面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签名,除了少数极端的效忠派之外,几乎每个在尼德兰有名有姓的贵族都在下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房间里的人注意到,德·马蒂斯男爵每念一条,女总督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一分。德·马蒂斯男爵捧着那份文件的手剧烈地发抖着,那张薄薄的纸几乎要从手指缝间掉下来。 当德·马蒂斯男爵终于念完了这些要命的条件时,女总督甚至连额头都变成了猪肝色,她的牙关紧咬着,过了许久才好不容易让颤抖的话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这真是耸人听闻!”女总督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她看向尼德兰贵族们的眼光里轻蔑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我简直无法想象,提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要求的人,怎么还有脸自称为陛下的忠仆!连犹大在基督面前的辩白,都比这可笑的诡辩可信的多!” “我请求殿下开恩,将这份请愿书送到国王陛下的手里。”奥兰治亲王叹了口气。 “把这份东西送到陛下手里?”女总督气得浑身发抖,“把这样的狂悖之言,拿去给陛下过目?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作为陛下的姐姐,要向陛下复述这样的言辞!” “我们直言劝谏,恰恰是为了使陛下免于遇到更大的灾祸。” “这不是什么劝谏,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们对于这次加税不满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贪得无厌到如此程度,实在是令我吃惊!西班牙在尼德兰驻军,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让你们免受法国人的侵略,可你们却连军费都不愿意贡献。” “恕我直言,夫人。”面对女总督的这种态度,脾气再好的人也会被拱出几分火气来,奥兰治亲王当然也不例外,“我们和法国人无冤无仇,我们没有兴趣和他们争夺霸主地位。和法国人的战争是国王陛下的战争,他想要在意大利和德意志的霸权,在全欧洲的霸权,所以才要和法国人打仗,而我们一直毫无怨言地支持他的军事行动。尼德兰不欠西班牙任何东西,夫人,恰恰相反,是西班牙一直在从尼德兰的身上吸血!” “您这是什么意思?”女总督的面容已经彻底扭曲了,“您和您的朋友不愿意承担对陛下的义务了吗?您可别忘了,这屋里的大多数人的财产可都来自于贸易,与英国人的贸易!和我们敌人的贸易!你们指责陛下对于贸易的限制,可他并没有禁止你们和英国人做生意,不是吗?” 她越说越激动,“你们把英国人当成是你们的朋友对吗?那就请你们看看英国的例子吧,爱德华国王是怎么对付他的那些反对者的?与他比起来,陛下可真算是个仁慈的主人了,可你们却还不满足,恕我直言,先生,这叫做贪得无厌!” “如果陛下不批准呢?如果陛下不答应你们的无理要求呢?你们打算做什么?难道你们真的敢于扯旗造反吗?英国的贵族们尝试过的事情,如今你们也想要试一试吗?留神呀,先生,在任何国家,断头台和绞刑架都是一样能致人于死地的!” “我很遗憾殿下是这样想的。”奥兰治亲王说道,“今天发生的不幸事件,并不是因为陛下要开征印花税或是别的什么税,而是由于马德里对于尼德兰的态度所导致的……尼德兰每年向陛下贡献最多的资金,然而却根本没有途径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不公正的情况绝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如果陛下不答应,你们就要谋求独立了,对吧?” “我只能说,如果陛下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意见,那么这只会有利于一些人要求独立的计划。因此我祈祷,陛下和殿下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这将是尼德兰和西班牙两国人民的福分。” “够了,够了!”女总督大喊起来,“我再也听不得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既然你们想要我把这份请愿书呈递给陛下,那我就如你们所愿,即便这义务让我由衷地感到厌恶!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陛下绝对不会批准这些过分的条件的,你们只能招来陛下的怒火,仅此而已。” “非常感谢您,夫人。”奥兰治亲王朝着女总督深鞠一躬,“我们想要从您这里得到的,也就仅仅是这个了。” “好极了,既然你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么就从我的宫殿里出去!如果你们下一次想要觐见我,就请你们穿的像个贵族的样子。我这里接待有修养的贵族,乞丐们应当到济贫院去,我这里恕不接待!” 焦急的德·马蒂斯男爵之前一直在向女总督使着眼色,看着贵族们鞠躬,倒退着朝房门走去,他终于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女总督的袖口。 “夫人,夫人,请冷静一下吧。”冒着女总督严厉的眼神,男爵轻声哀求道,“他们代表着尼德兰的全体贵族,以这样侮辱的方式结束谈话是非常危险的……请把强硬和坚定留在别的时候吧,别让他们这样子离去,这会让局势彻底失控的。” 他凑到女总督的耳边,把声音放得更低,“至少您要把奥兰治亲王留下,和他谈谈吧……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做盟友时是一个有用的盟友,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成为我们的敌人,他也会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女总督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子的两旁。 当贵族们就要退出大厅,而德·马蒂斯男爵已经变得绝望之时,女总督终于不情愿地开了口,“威廉,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请您暂时留下片刻。” 奥兰治亲王停下了脚步,“我悉听殿下的安排。”他转过身,朝着其余的贵族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我们就在外面等您!”一个贵族大喊道,他的话引起一阵附和,仿佛是在向女总督示威,提醒她如果要借机对奥兰治亲王不利,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请诸位也先出去吧。”德·马蒂斯男爵对着房间里其他的西班牙官员说道,“让我和女总督殿下与亲王殿下单独谈谈。” 女总督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反对男爵所下的命令,只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高傲地用手指抚弄着他裙子上的花边襟饰,等待着房间里的人群散去。 第167章 谈判 当房间里的人群散去,而屋子里就剩下女总督,奥兰治亲王和德·马蒂斯男爵三个人时,女总督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烦躁地踱着步,她的两只手臂绞在一起。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女总督像是决口的大坝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人人都看得到我的父亲对您的优遇,在您继承您堂兄奥兰治亲王爵位的事宜上,难道我父亲没有给您大开方便之门吗?难道他不是从您很年轻的时候就对您超常拔擢吗?这些事情难道您都不记得了吗?” 她根本不给奥兰治亲王回答的机会,接着说道: “当我的父亲退位之后,难道我的弟弟菲利普不是继续宠信您吗?他任命您做了荷兰,西兰和乌特勒支三个省的省长,让您列席国务会议,给您赠与大量的荣誉和金钱,难道这些不是事实吗?” “的确,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殿下。”奥兰治亲王点了点头,“对于两位陛下的隆恩,我永远铭记在心。” “哦!”女总督夸张的叫了一声,“您的意思是您铭记在心的方式,就是恩将仇报,像犹大出卖耶稣一样,出卖自己的恩主,是这样吗?” “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我犯颜直谏,完全是考虑到陛下的利益,我是在尽一个忠实臣仆的本分。” “够了,够了!”女总督轻蔑地喊道,“请您别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了……真正的原因我们都清楚。您这个野心家看到这席卷了整个国家的火焰,于是就想着也许自己能从火焰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里找到几块金子。亲王的爵位和国务会议的席位已经满足不了您了,您要的是做尼德兰的国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不惜和魔鬼结盟,将这个国家烧成废墟,然后在这一堆废墟之上称王!您说您是个贵族,您说您是个忠诚的臣仆……恰恰相反,您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您是个卖主求荣的叛徒!” 她紧握着双拳,朝着奥兰治亲王冲了过去,就像是要用自己的两只手把他活活掐死。 “夫人,夫人,求求您了……”德·马蒂斯男爵连忙拉住女总督的衣袖,“今天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奥兰治亲王看上去就像一尊沉默之神的石膏像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抽动一下,只有他双眼里那利剑似的冰冷光芒透露出他内心的怒意。 德·马蒂斯男爵扶着女总督重新坐回到扶手椅里,等到女总督终于平静下来时,德·马蒂斯男爵转向奥兰治亲王,开始代替她和亲王对话。 “亲王殿下,我想请您相信,女总督殿下并不是在针对您,或是怀疑您的忠诚,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出于对于尼德兰和平稳定的一片热忱……我想您也不愿意爆发内战吧?” “我愿意献出生命来确保这一点。”奥兰治亲王点了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德·马蒂斯男爵不住地点着头,“那么我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些避免这风暴的建议,如果您处在女总督殿下的位置上,您会怎样做呢?” 奥兰治亲王看了一眼女总督,女总督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处在殿下的位置上,我会建议陛下尽快答应这些条件。乌云和闪电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现在掉转船头还来得及,可如果继续拖延下去,局势将如何发展我就不敢保证了!” 女总督瞪大了双眼,那一对漂亮的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爆出来,平时嘴唇上那石榴般的艳红已经彻底退去,气得发白的嘴唇不住地抖动着,“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还是不是女总督?陛下还是不是尼德兰的主人?难道我没有朋友,没有卫兵了吗?难道驻扎在尼德兰的十五万佛兰德斯军团都是摆设吗?要我向陛下提出这样的建议,不,不,我做不到!”她的脸上露出威胁的表情,“我宁可用双手把我自己掐死!” 看到谈话的气氛又要失控,德·马蒂斯男爵连忙站到了女总督和奥兰治亲王之间。 “亲王殿下,对于尼德兰贵族们的不满,我表示完全的理解。”男爵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诏令确实显得过于激进了,贵族们对此感到不满是预料当中的事情,然而您作为国务会议的成员,对于王国政府的财政状况了解的一清二楚,您想必能够理解,陛下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我在马德里时,曾经给陛下指出过他可以选择的其他道路,那就是与法国人议和。”奥兰治亲王回答道,“法国人和我们一样筋疲力尽,他们国内天主教和新教的内战一触即发,亨利二世国王的财政状况也不比陛下好多少,他们和我们一样需要和平。十五万大军在尼德兰,五万人在意大利,还有三万军队在纳瓦拉,这样的军队我们负担不起多久了,我们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 “战与和的问题,还是让陛下去考虑吧。”看到谈话的话题逐渐开始变得有些大逆不道,德·马蒂斯男爵连忙止住了这个趋势,“现在的问题是尼德兰贵族们提出的这份要求,这些条款未免显得有些过分了吧?如果贵族们想要的仅仅是废除十月五日的征税法令,那么女总督殿下还可以向国王陛下进言,请他暂缓征税的举措……可今天您和您的朋友们提出的这些条款,实在是事关重大,我想即使女总督殿下建议国王陛下接受,国王陛下也不会同意的。您刚从马德里回来,先皇请陛下把您当作他的兄弟,您对陛下比我更为了解,我想您也会同意我说的话的。” “如今的形势不同了,陛下在十月五号的征税法令颁布之前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清楚的向他表明,这会引发严重的后果,现在的局势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是的,是的,您早就说过了,您早就预料到了,都是我们这些短视的人不肯听您这位喋喋不休的卡珊德拉那明智的预言,灾祸才降临到了我们头上!”不耐烦的女总督出言讥讽道。 “好极了,夫人,您现在终于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您终于明白灾祸就要降临了,就如同苏格拉底所说的那样,‘认识你自己’,既然您明白了这一点,那么想必您也可以理解,当火灾发生之后,想要不费任何代价就把大火扑灭是不可能的。” “如果陛下和殿下想要避免内战,那么做出让步就势在必行。” “如果我不让步呢?您的意思是,我不让步,内战就要爆发啦?”女总督拿起桌上的请愿书,朝着奥兰治亲王的脸上猛地投掷过去,奥兰治亲王一转头,躲过了那朝他飞过来的纸卷,“这不是什么请愿书,这是一份威胁,一份最后通牒!” “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很不幸,事情的确如此。”奥兰治亲王将那份请愿书从地毯上捡了起来,“我的朋友们似乎到了耐心耗尽的边缘。” “请别拿您的朋友们来做挡箭牌了。”女总督冷笑起来,“什么事情都是您朋友们的主张,而您是我们忠诚的臣仆,尽力在两方之间调节,这就是您打算扮演的角色吗?恕我直言,您的表演拙劣至极,甚至令人作呕!如果您还有一点荣誉感,如果您如您自诩的那样是一个有高贵血统的贵族,就请您在我面前表现地坦诚一点吧!” “夫人,哎呀,您这是怎么啦!”德·马蒂斯男爵再次用手拉起女总督的袖子来,同时用西班牙语劝说着女总督,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女总督一甩袖子,将德·马蒂斯男爵的手甩开,“奥兰治亲王殿下,您一贯自称为我们的忠实臣仆,我们也一向视您为我们家族的忠实朋友。如果我父亲和兄弟对您的照拂,您还记得一星半点的话,就请您告诉我,您现在到底站在哪一边?您愿不愿意做一个忠诚的臣仆和一个忠实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奥兰治亲王摇了摇头,“殿下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我要您去告诉那些在外面等候的贵族,用你的影响力去让他们撤回这大逆不道的提案。对于那些想要独立的新教徒和反叛者,您必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不,别否认,我知道您对这些人的身份一清二楚!我要您行使您的职权,把这些人全部逮捕。那么,您就会得到我的宽恕,您也会得到陛下的宽恕,我们会给您和从前一样的优遇,乃至于更多!这场风暴也许不是您引起的,但您在一旁袖手旁观,注视着这场风暴从刚开始的几块细小的乌云发展到如今的这种程度,现在您也是唯一能平息这场风暴的人,您愿不愿意这样做?” “我想您未免错误地高估了我的能力或是影响力。”奥兰治亲王冷冰冰地回复道,“您让我做的事情,不是我能做到或是应当做到的,而是您的政府的事情。” “不,这不是政府的事情,这是您,只有您应该做的事情!”女总督向前几步,一把抓住奥兰治亲王的胳膊,她指头上的长指甲深深刺进对方的皮肤里,让奥兰治亲王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步,从她的利爪当中挣脱出来。 德·马蒂斯男爵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终于成功地插进了话题:“女总督殿下,亲王殿下,请二位都冷静一些吧!”他再次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两个人之间的防火墙。 看到女总督平静了些,德·马蒂斯男爵又转向奥兰治亲王:“亲王殿下,女总督刚才的话虽然有些急躁,但是也并非毫无道理,这份请愿书看上去的确更像是一份最后通牒。要求一位国王全盘接受他的臣民们提出的所有条款,这未免有些过分,对陛下而言也是一种屈辱,任何有实权的统治者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最后通牒的。” 看到奥兰治亲王没有反驳,德·马蒂斯男爵接着说道:“关于这份文件上面的条款,能否有些商量的余地?我想女总督殿下可以建议陛下接受其中的一些条款,而你们也从中减掉几项要求,大家都做出一些让步,您看怎么样?例如说,建议陛下暂缓十月五日颁布的征税法令?” “不,男爵阁下,不是暂缓,而是取消。”奥兰治亲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这份敕令必须被彻底废除。” 女总督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德·马蒂斯男爵用手不住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好吧,好吧……我们建议陛下取消这项敕令,这下您和您的朋友们该心满意足了吧?” “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其他的条款。”奥兰治亲王说道,“然而有两项要求我们必须坚持陛下的同意:三级会议必须召开,以为后续尼德兰议会的选举做准备;同时宗教裁判所和耶稣会必须离开尼德兰的土地,信仰自由必须得到保障。” “您说要保障信仰自由,可又要求禁止耶稣会的活动,这未免说不过去。”德·马蒂斯男爵反驳道,“他们不过是一群热忱的天主教徒,致力于传播天主的福音。” “他们的热忱未免有些过度了。这些狂信徒无条件效忠于教皇,愿意执行天主教会给他们的任何命令,他们是一群危险的极端分子,尼德兰不欢迎他们。” “对这样的要求,我很难想象陛下会接受。”德·马蒂斯男爵意味深长地看着奥兰治亲王,“又或者这就是您想要的?一个挑起内战的借口?” “我已经多次声明,我不希望爆发内战。”奥兰治亲王用鞋后跟在地毯上磕了磕,“但如果一切努力皆成泡影,那我们也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好吧,那我们会向陛下建议,接受这三条意见,而您负责安抚您的朋友们,让他们冷静下来,接受这份妥协案,可以吗?” 奥兰治亲王看向女总督,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无力地点了点头。 “殿下。”奥兰治亲王再次朝着女总督鞠了个躬,“殿下错把我们的建议当成是反抗了,尼德兰的臣民们都对哈布斯堡王室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们怨恨的绝不是陛下或是殿下,而是由一些颟顸无能的臣仆肆意施加在他们头上的暴政,他们要求的仅仅是取消这些暴政而已,绝不是要谋求独立或是颠覆王朝。只要陛下把他们的合法权利交还给他们,那么民众就会安心地在您的统治下过太平的日子。” “好吧,好吧。”女总督无力地摆着手,“您得到了您想要的,现在请您回到您的朋友们身边去吧,我想如果我在多留您一会,他们就要拿着剑闯进来解救您了。回去吧,也让我安静一会,我实在是太疲乏了。” “如果殿下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随时等待召唤。” “但愿没有。”女总督再次摆了摆手,奥兰治亲王退出了房间。 “好啊,好啊,这该死的叛徒。”女总督恶狠狠地盯着那在奥兰治亲王身后关上的大门,“您今天给我倒下的这杯苦酒,总有一天我要让您也尝一尝的。” 德·马蒂斯男爵走上前来试图安慰她几句,然而女总督却当他不存在一样,径直从大厅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 第168章 局势升级 来自尼德兰的消息和1556年的冬天的寒潮一起抵达了马德里,自从西班牙统一为一个王国以来,这样凶猛的寒冬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南欧国家如今三分之一的国土都被积雪所覆盖,寒冬如同一只凶猛的怪兽,在千家万户的大门前咆哮着。 达官贵人们躲在他们豪华的宅邸里,享用着他们的毛皮大衣,鸭绒被和带着暖炉的四轮马车,寒冬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窗玻璃上挂着的那点窗花和外面树枝上挂着的皑皑积雪,意味着乘坐雪橇和冰鞋在冰面上滑冰的时候到了,总而言之,这一切不过是一种无害而颇有诗意的点缀罢了。 可对于他们的千百万同胞而言,这些正在受苦受难的人可没有任何心思去欣赏这片银装素裹的美景,大自然的美与生活中的大部分东西一样,是仅仅供有权有势之人欣赏的,就像是歌剧院的包厢也仅供付得起钱的贵客使用。过去的几个月里,整个西班牙中部的农民都被寒风和大雪驱赶着,朝着各个城市逃去,仅仅是首都一地就涌入了超过六万人,是马德里常住人口的四倍之多。就像是冬天里因为猎物缺乏而被迫去村子里觅食的狼或是黑熊一样,这些难民们也期待着能够在王国的首都得到他们需要的落脚之所,燃料以及食物。 不幸的是,这些人的希望终究要落空,虽然马德里的中央政府在几周之前就得到了各地受到寒流袭击的报告,然而这些目光短浅而又庸碌无能的官员们,却完全没有对此做任何准备。于是当难民潮涌进首都的时候,他们才惊恐地发现,无论是食物还是木柴,他们都没有做任何的储备,更谈不上为几万人提供栖息之所了。 穷人们占据了大街小巷,他们瑟缩着拥抱在一起,在大路两旁建筑的拱廊里躲避着凛冽的寒风,时不时地还会被那些厌恶见到这些下等人的屋主派人驱散。白天里那偶然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惨白色的太阳,还能够给他们的身上洒下些许的温暖,让那些无人清扫而变得越来越厚的积雪融化掉一小部分。可每当夜晚来临,这些融化的积雪就再次冻结成了冰块。天空中那些点点繁星,看在无家可归的人们眼里,此时也成了死神手里拿着的风灯,预示着他们的死期将至。 每当早晨来临时,一辆辆马车就开始从大街小巷各处收敛遗体,每辆沉重的四轮马车,由晃晃荡荡,不时就会摔倒的马匹拉着,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每辆车上都载着几十具僵硬发青的尸体,其中大多数死于严寒,还有一些是在冰面上摔断了脖子,或是在争抢食物和木柴时被人用石头打碎了脑袋。在十二月份开初的几天里,每天从城市里都会拉出两千具以上的尸体,去城外的乱葬岗埋葬。 在几个街区以外的皇家城堡里,菲利普二世也接到了有关的报告,然而西班牙国王却对此兴味索然,仅仅是签署了几份文件,让下面的大臣去操心,而他此时则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关心。自从尼德兰的消息传来,菲利普二世一直忙于和他的顾问们讨论各种可能的应对措施,其中有人坚决主张用铁腕镇压,但是大多数现实主义者还是提出了各种缓和尼德兰的敌对情绪的提案。 十二月中旬,不情不愿的菲利普二世终于向尼德兰贵族们做出了让步,一份妥协案被送往布鲁塞尔,然而这份妥协案来的实在是太晚,而其中所作出的让步也实在是太小了:菲利普二世仅仅同意将十月五日颁布的征税法令当中的征税金额削减百分之五十,至于尼德兰贵族们要求的取消宗教裁判所和召开三级会议以准备选举尼德兰议会这两项,菲利普仅仅做出了非常有限的让步。宗教裁判所的职权将遭到部分限制,他们所判处的的死刑必须经过国王御准方可执行;三级会议将不会召开,取而代之的是由十名尼德兰代表和十名西班牙代表所组成的财政和税收委员会,西班牙政府将不再直接向尼德兰征税,而是由这个委员会按照马德里所摊派的额度来自行课税,马德里仅仅保证在制定额度的时候会考虑到这个委员会的意见。 自十月末以来,还未等到马德里对于尼德兰贵族的请愿做出反应,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已经开始试图在整个尼德兰的十七个省份进行军事管制,对于这些了解菲利普二世性格的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和平解决尼德兰和西班牙纷争的前景表示悲观,唯一能够解决尼德兰问题的只有军事手段,在他们看来,与其在这里等着马德里那已经可以预料到的回复,直到局势失控再镇压,还不如趁等待命令的这段时间,先未雨绸缪地行动起来。 但不幸的是,对于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而言,他们手中掌握的资源实在是有限:在尼德兰南部驻扎的佛兰德斯军团,是西班牙最大的一只军事力量,可这只军队的指挥权被牢牢掌握在菲利普二世的手里,女总督根本无权调用,再加之与法国人的战事正处在高潮,佛兰德斯军团完全无暇他顾,女总督手中所能够使用的军事力量总人数不超过七千人,其中两千人驻扎在反西班牙情绪最为激烈的北部七省,在那里西班牙的统治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前兆,而余下的五千人驻扎在南部十省,尤其是在首府布鲁塞尔附近。 资源的捉襟见肘,让女总督的情绪冷静了下来,她求助于她的顾问们。德·马蒂斯男爵以他一贯的谨慎态度,极力劝阻女总督采取任何武力行动,可余下大多数的顾问都对于尼德兰贵族们表示了蔑视的态度,其中一位顾问查理·德·巴利蒙,向女总督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豪言:“夫人切勿担忧,不过是一群乞丐罢了。”似乎在他们看来,尼德兰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一旦西班牙正规军真的出动,他们看到军旗就会不战自退。军队只需要进行一些惩戒性的军事行动,例如“焚烧掉几座人口在三千人到五千人之间的小城镇”,这些尼德兰人就会老实下来,安安静静地接受国王陛下摊派给他们的任何税款。 德·巴利蒙先生的恶劣态度激怒了尼德兰的贵族们,十一月五日,尼德兰贵族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屈伦伯赫酒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带有示威性质的宴会,在宴会上,别迪罗伯爵作为贵族们的代表发言,宣称“为了尼德兰的事业,如果有需要,我们愿意成为真的乞丐”。与会的贵族们宣告成立了“贵族同盟”,同时也欣然接受了西班牙人给他们的蔑称“丐军”作为同盟的非正式称号。他们的徽章上是紧握的两只手,两手上缠绕着的绸带上面写着他们的格言——“衣衫褴褛,以忠吾王”,同盟的成员们将讨饭用的乞食带和碗作为饰物戴在他们的帽子和腰带上,这种做法很快在整个尼德兰流行开来,各大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都挤满了腰挂乞食袋的人。 意识到战争的风险正在不断增加,尼德兰各个城镇的市民和周围的农民们,都开始应贵族同盟的号召,收集和囤积武器弹药。一艘艘商船满载着葡萄酒,棉花和各种原料驶往英格兰,然而他们回航时所运载的却不再是平日里从英国进口的纺织品和手工业产品,而是整船整船的军火,他们将火药放在写着“酒精”的瓶子里,而枪支则放在写着“上等亚麻布”的柳条箱里,至于那些沉重的大炮,他们甚至连做掩饰的想法都没有,只是用一块粗布盖着放在底仓里完事。这些运输军火的商船都在北部的港口,例如阿姆斯特丹和乌特勒支靠岸,在那里,西班牙人的海关官员们正躲在海关大楼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敢管进港的船只底仓里究竟装载了些什么东西。 根据爱德华国王的口谕,尼德兰人可以在英格兰购买任何他们想买的东西,只要他们付得起钱。整个尼德兰南部的铁匠们,都推掉了原来的订单,集中生产尼德兰人那些高利润的订货——比起给菲利普国王缴纳税款,尼德兰人在购买军火时候明显付钱爽快的多。伦敦和查塔姆的皇家军械厂日夜赶工,每天晚上,铸炮车间铁水和火焰的光亮几乎要把天空和泰晤士河都染成红色。 从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不列颠王国向尼德兰交付了价值两百万英镑的军火,其中仅仅火炮就达到了一百五十门,由于交货的期限非常紧张,其中的许多武器是经爱德华国王特许,从不列颠军队的军械库里直接抽调给尼德兰人的。根据塞西尔的估计,这两百万英镑的武器,足可以武装起一支三万五千人的军队,如果考虑到尼德兰本土之前囤积和正在生产的武器,这个数字还要更高。 贵族同盟组织民兵的消息,意味着战争的爆发进入了倒计时。面对局势彻底失控的风险,束手无策的女总督只能够选择德·巴利蒙先生的计划,她下令尼德兰各地的驻军禁止当地人私自囤积军火,并对已经流入尼德兰的非法英国军火进行收缴。 1556年12月9日,位于海牙的西班牙驻军司令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得到消息,在距离城市不过四里格(约二十二公里)的赖斯维克镇,囤积了大批军火。海牙是目前还有西班牙驻军的城市当中最为靠北的城市了。这座怀有敌意的城市的主要居民都是新教徒,而在他们包围当中的是一千五百名西班牙驻军。 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接到了女总督的命令,要求他进行一次突袭以夺取这批军火,同时纵火焚烧赖斯维克镇,以“提醒那些头脑发热的乞丐发动叛乱的代价”。唐·费尔南德斯男爵虽然感到力不从心,然而还是决定尽可能地执行布鲁塞尔来的命令,他决定亲自带领一支一千人的军队出征。 如果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提前知道尼德兰人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的行事方式恐怕就不会如此鲁莽了。在西班牙军队出发前一天的晚上,在海牙一座教堂的钟楼之上,有人用灯火发出了预警信号,于是当西班牙军队出动的时候,沿途的村庄都已经严阵以待。 西班牙军队于12月11日的午夜开拔,在早上六点时,这只军队抵达了距离赖斯维克镇不到半里格的霍恩维克村,他们惊讶地发现,来自周围村庄的六百名民团士兵已经在这里修建了防御工事。 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就在军队的最前方,他策马上前,向面前的民团士兵们高呼:“散开,你们这些逆贼!以国王的名义,我命令你们立即散开!” 他的命令并没有达到效果,民团依旧坚守着自己的战线,局势千钧一发,但双方都没有开火,毕竟谁都不想承担开第一枪的责任。 通常情况下大人物们是历史的主角,但有时候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却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在这永不停息的舞台上有意无意地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这就是这天清晨所发生的事。也许是出于紧张,一个西班牙士兵用他那抽搐着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他手里的转轮打火枪打枪口处冒出一道火星,就如同划过漆黑天空的第一道闪电。而在闪电过后,紧跟而来的自然就是雷声和雨点,双方不约而同地开始开火,在一片混乱当中,军官们的命令被无视了,士兵们纷纷开始各自为战,铅弹在空中划过,肆意地收割着生命。 在战斗开始时混乱的对射之后,西班牙正规军首先恢复了纪律,他们开始冲锋,用自己的长矛和刀剑在尼德兰民团换弹时发起了冲击。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市民和农民与军队用火枪对射时并不落下风,然而他们对肉搏和白刃战有着本能的恐惧,西班牙军队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成功驱散了民团。在这场短促的遭遇战当中,西班牙军队死亡68人,受伤110人,而民团则死亡127人,受伤276人。 驱散了前方的障碍,西班牙军队继续向前推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已经空空如也的赖斯维克镇,但令他们失望的是,镇子里的居民连同藏匿在这里的军火早已经成功转移了。 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在镇子里草草放了一把火,之后就率军向着海牙方向撤退。出乎他所料,那些一贯为他所鄙夷的民团团员,却已经在返回海牙的大路上埋伏了。他们并没有选择和西班牙人硬碰硬,而是躲在石墙后,树顶上和房屋里,朝着西班牙军队放着冷枪,当这一天傍晚西班牙军队凌乱地撤退到海牙城里时,他们已经在沿路丢下了接近两百具尸体,这是他们在遭遇战中丧生人数的三倍之多。 在之后的两天里,海牙四周的村镇都开始武装起来,残余的约一千两百西班牙军队,被孤立在了海牙城中,而城市里的居民们普遍对他们怀有敌意。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眼里,这场冲突不过是近期尼德兰发生过的一系列冲突的延续,甚至连许多位高权重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场短暂的冲突意味着双方都已经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在之后的一周里,北方七个省残留的西班牙统治机构被一扫而空,西班牙的官吏全部遭到驱逐。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意识到,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将是一场漫长内战的序曲,而整个欧洲都将被卷入到这滚滚洪流之中。 第169章 斯赫弗宁根高地之战 作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赖斯维克战役在整个尼德兰,尤其是北部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到了十二月下旬,整个尼德兰的北部七省,就剩下海牙依旧掌握在一支一千人出头的西班牙残军手里,而在周围围困他们的是由一万六千名尼德兰商人,市民和农民组成的民团。而在南部的十个省,局势也几乎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在这些天主教徒占据多数的省份里,对于西班牙宗教政策的反对并不激烈,但是在税收的问题上,天主教徒们却和他们北方的同胞们一样抗拒纳税。毕竟无论对于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而言,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黄澄澄的金子来,都算不得是什么舒心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各种宗教的教徒达成了充分的共识。 张皇失措的玛格丽特女总督,亲自给正在和法国人在边境地区打得如火如荼的佛兰德斯军团的指挥官阿尔瓦公爵写了一封措辞哀婉的求助信,恳请他“使用三万人到五万人的强大军队”一劳永逸地摧毁尼德兰反抗运动,确保战争的后方稳定。阿尔瓦公爵意识到了局势的危险性,他也持武力镇压的意见,可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佛兰德斯军团也只能抽调出四千人去支援女总督,如果抽调更多的兵力,那么面对法国人的前线就会有崩溃的危险。 1557年1月15日,在一片冰天雪地当中,西班牙的四千援军由一支二十艘战舰组成的舰队运载,抵达了被围困的海牙,而这只军队的指挥官正是竭力劝说女总督以“雷霆手段”对付叛乱者的那位查理·德·巴利蒙。 海牙并非是一个适合长期进行战争的城市,当西班牙舰队进港时,船上的士兵和水手们清楚地看到了城北方向斯赫弗宁根高地上尼德兰军队的火炮,处在那样居高临下的位置,他们只需要开炮就能够封锁港口,迫使西班牙军队撤离城市,而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由于投鼠忌器罢了,毕竟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都与尼德兰叛军站在一起,或者至少对于贵族同盟的立场和行动报以同情的态度,用一场炮击摧毁这种同情未免有些太不值当。这座城市已经是一个熟透了的果子,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树上自己落下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摇撼树枝呢? 1月15日当晚,在海牙市政厅举行的会议当中,本地军队的指挥官唐·费尔南德斯男爵主张撤离海牙,将这座城市留给尼德兰人。围困这座城市的民团总人数是西班牙军队的四倍,只要他们愿意封锁港口,那么明天就可以切断城市的补给线,这座城市在战术上是无法防御的,而在战略上也不过是一个消耗资源的无底洞罢了。如果由他来决定,他声称,那么海牙将被完好无损地交给尼德兰人,这样毕竟也可以为将来和平解决尼德兰问题增加一点希望。 对于唐·费尔南德斯先生的看法,德·巴利蒙先生表现的非常轻蔑,在他看来,外面的尼德兰军队虽然将近两万人,但他们不过是些刚拿起武器没几天的平民百姓,城里的五千西班牙军队虽然要彻底给城市解围显得有些不足,可要守住城市还是不成问题的。现如今唯一会对海牙城的守卫者们造成威胁的不过是斯赫弗宁根高地上那些讨人厌的火炮,而他的计划,就是用一场“华丽的正面进攻”夺取这座高地,一劳永逸地解除它对于城市的威胁。 “诸位先生们,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可能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德·巴利蒙先生向着市政厅当中的西班牙军官和官吏们唾沫横飞地说道,“海牙是否能够保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问题,而是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的。如今北部七个省份的局势已经彻底失控,海牙是唯一还在我方控制之下的据点,一旦海牙陷落,将意味着北尼德兰事实上的独立,这在政治上产生的损害将是无可估量的!” “叛军的声望将会因此而大涨,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甚至有可能撕掉那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具,直接宣布独立。之前是阿姆斯特丹和乌特勒支,今天是海牙,明天就是布鲁塞尔,安特卫普和列日!我们将要面临尼德兰局势的总崩溃!” “我们的敌人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会像闻见了血味的鲨鱼一样上来撕咬。和我们作战的尼德兰叛军手里的武器,难道不就是海对面的那只可恶的伦敦城里的蜘蛛为他们提供的吗?等他看到他提供的这些武器产生了这样好的效果时,他自然会给这些叛徒以更多的援助,甚至直接派军队来支援他们,你们能想象五到十万英格兰军队在北尼德兰登陆吗?这会是一场灾难。” 在西班牙人看来,伦敦的爱德华国王算得上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之一,在整个欧洲层出不穷的反西班牙阴谋里都有着他的影子,因此就像法国的路易十一被称作“宇宙蜘蛛”一样,爱德华国王也从西班牙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伦敦蜘蛛”的雅号。 “还有法国人呢,先生们。阿尔瓦公爵正在南部和他们血战,承蒙上帝保佑,我军进展顺利,已经占据了半个皮卡第。几个月之前,筋疲力竭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已经派出信使和我国的国王陛下秘密接触过,可当这场叛乱开始之后,亨利国王就不再和我们进行和平的接触了,很显然,他是指望着靠尼德兰的这场叛乱为他扫清通往胜利的障碍,而我们就是要告诉他,这群可鄙的叛徒是指望不上的!” “这是一座临海的城市,先生们,只要港口保持畅通无阻,那么守住她就不成问题。我们要占领斯赫弗宁根高地,这件事刻不容缓,只要占领了高地,港口和补给线就能够确保安全,那么海牙就固若金汤!” “我承认您说的在理,阁下。”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反驳道,“然而您毕竟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他看着德·巴利蒙先生的脸逐渐涨红,可如今已经不是有闲功夫考虑对方心情的时候了,“任何一个军官都会告诉您,正面进攻高地会面临巨大的损失,我们现如今只剩下五千人,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是一种犯罪!” “那些不过是一些民团团员罢了。”德·巴利蒙先生冷哼一声,用手指卷曲着嘴上的胡髭,“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击退他们,伤亡不会超过一百人。您说我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可我也要说,您在政治上就像个三岁小孩子一样幼稚!任何一个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会告诉您,让城里和城外的那些不老实的市民们从自家的屋顶上和窗户里,就能够看到高地上叛军的旗帜,这才是一种犯罪!我们要让这些潜在的叛贼亲眼看看我们的军队摧毁高地上的火炮阵地,这不但会让城外的叛军士气大跌,也会打消城里这些市民们心里怀着的那些不理智的念头。” “您要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表演!我是个军官,不是剧院里的演员!”唐·费尔南德斯先生有些生气了,他的语调也变得越来越高。 “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表演。”德·巴利蒙先生冷冰冰的回敬道,“您是军官,也是陛下的仆人,那么陛下需要您上台表演的时候,您就得上台。” “这简直是疯狂,您也说了,他们有火炮,那山上的火炮比我们的全部火炮都要多,更不用说他们居高临下的优势。” “我们的战舰上也有火炮,舰队会对高地进行炮击的。”德·巴利蒙男爵指了指地图上画着的舰队。 “战舰上的火炮永远比不上高地上的。”唐·费尔南德斯男爵依然反驳道。 “这是为什么?”德·巴利蒙先生反问道。 “因为战舰会随着海波和风摆动,而高地不会;战舰会被打沉,而高地更不会!” “如果您不愿意指挥进攻,那么我就来亲自指挥。”德·巴利蒙先生看上去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头向上仰起,用下巴正对着唐·费尔南德斯。 “我会去的,如果您坚持的话,但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就是避免更多的士兵被一个白痴活活浪费掉,死的不明不白。”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将椅子往背后一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这场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而进攻的时间也就被定在了两天后,也就是一月十七日的下午。 一月十七日的下午,在整个海牙城的注视之下,三千名西班牙士兵身穿华丽的军装,向斯赫弗宁根高地发动了冲击,或者按照德·巴利蒙先生的说法,“把那些农民赶下山去”。军官们身上穿着礼服,身上带着绶带,用腰带把自己的腰像参加舞会的贵族小姐一样束得紧紧地,看在市民们眼里就像是一个个即将裂开的酒桶。就连普通的士兵们,也在前一天晚上统一把自己的脸刮得精光,武器也被细心的擦拭过。长矛,马刀和长戟的尖端在昏暗的阳光下面依旧闪着醒目的光亮。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而是一场政治意味远远浓于军事意味的武装游行。 斯赫弗宁根高地上被灌木和枯草覆盖的严严实实,直到抵达了半山腰,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才发现了山上那些之前由尼德兰民团所设置的障碍物和栅栏,可此时退却已经来不及了,西班牙军队只能硬着头皮向山顶继续推进。 距离尼德兰人的火炮阵地还剩下一百码时,西班牙军队里的火枪手开火了,这个距离大概就是他们日常向敌人开火的距离。尼德兰军队并没有还击,然而他们都躲在用沙袋和木板堆成的障碍物后面,因此西班牙军队的这次射击并没有给敌人造成什么伤亡。 在与军队一起上山的德·巴利蒙男爵看来,这样的情况只剩下一种解释,那就是对面的那一群乌合之众,已经在西班牙王家军队的威仪之下吓破了胆,他们就像老鼠一样,躲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发抖着。 西班牙军队继续向前推进着,距离前方的尼德兰阵地只剩下五十码了,可对面尼德兰人黑洞的的炮口依旧沉默着,而士兵们也没有从掩体里探出头来的迹象。 德·巴利蒙先生朝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唐·费尔南德斯男爵露出一种胜利者常对失败者流露出的得意洋洋的自谦表情:“您看到了吧,先生?这些平民们可远远没有您想的那么难以对付,一切只需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尼德兰阵地上火炮发射的声音就如同朱庇特的雷霆一样,在两人的耳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枪声,如同暴雨天里接连不断的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面时所发出的声音。 德·巴利蒙先生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那被鲜血染红的丝绸裤子,唐·费尔南德斯男爵的尸体躺在旁边的地面上,那一对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是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咒骂似的。 西班牙军队被这一阵猛烈的弹雨打蒙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士兵们开始向尼德兰人冲锋,他们必须在对方给自己的火枪装填完毕之前,将这场战斗变成一场肉搏战。此时,那些尼德兰人在灌木和草丛当中设置的简易障碍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灌木如同大树一样难以逾越,平缓的坡地被生生变成了峭壁和陡坡,西班牙军队的进攻速度被灾难性的拖缓了。 在海面上,西班牙舰队开始朝着山上开火,海面上到处都是火光和硝烟,那些火药燃烧产生的刺鼻烟气将战舰笼罩起来,向上飘去,最终融合起来,形成一道灰色的帷幕,从帷幕里露出的点点火光,恰似一座被浓雾包裹的城市里夜间所散发出来的灯光。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划过空气飞来,落在山坡上结了冰的泥土里。可尼德兰人在在山顶,而西班牙军队在山坡上,由于坡度的原因,这些烧的灼热的铁球更多地落在了西班牙军队当中,将一些人打得血肉横飞,把他们的鲜血和碎肉溅得周围的人满身都是。 在西班牙人抵达尼德兰阵地之前,民团的团员们进行了两轮射击,当他们最后一次朝着西班牙军队开火时,战线两方的士兵们几乎看得清对方眼睛的颜色。尼德兰人拥有大量精良的英国火器,在这一轮飓风般的弹雨之后,西班牙军队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再也没有勇气进入他们所擅长的白刃战当中了。 冬天的太阳落山的很早,当傍晚降临在斯赫弗宁根高地上的时候,在被血迹浸透的山坡上,僵卧着一千五百具西班牙士兵已经冷却的尸体,算上受伤严重的伤员,整座城市里能作战的人数只剩下两千多人了。而对面的尼德兰叛军,仅仅有一百五十多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 西班牙军队和尼德兰叛军交手了,然而这场正规战的结局却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尼德兰贵族们也没有料到,他们竟然有能力在正面战场上对抗西班牙人。斯赫弗宁根高地的名字在整个欧洲反西班牙势力的宫廷里流传着,如果西班牙帝国已经到了连一群商人和农民都无法战胜的地步,那么这个垂死的帝国是不是只要再受到更多一点的压力,就会轰然垮塌呢? 德·巴利蒙先生被勃然大怒的女总督不光彩地解了职,而在这场惨败之后半个月的2月3日,西班牙军队带领着几百名依旧忠于西班牙军队的当地人,登船撤离海牙,驶往南部的安特卫普。这次撤离,就像是司法官开具的死亡通知书一样,不过是一种对既成事实的追认罢了。海牙已经无法防守,而斯赫弗宁根高地上的尼德兰火炮也开始试探性的朝着港口方向开炮,一旦港口遭到封锁,海牙城就只剩下投降一条路了。 西班牙军队在离开城市时,并没有下令对这座城市进行破坏,其用意自然是为了保留最后的和解希望。但就像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在撤退的混乱当中,任何命令都是难以贯彻下去的。城市的部分地区还是零星地起了火,一些商人们的豪宅被烧成了平地,而城市里的几座加尔文派教堂也已经沦为了废墟。 就在海牙光复的同一天,尼德兰贵族同盟和北方七省的代表们,在乌特勒支召开了“联省会议”,会议同意建立一支统一的联省军队,并推举奥兰治亲王威廉成为联省会议的主席。 令人意外的是,这位新任的联省会议主席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如今的局势已经趋于明朗,西班牙军队撤出海牙,意味着这场冲突已经升级为一场正式的,可能会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无论斯赫弗宁根战役看上去多么令人鼓舞,这场长期战争中占据优势的一方依旧是西班牙。她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力量和在全欧洲首屈一指的陆军力量,她在尼德兰南部部署的精锐佛兰德斯军团每年要花费西班牙军费的三分之一,她拥有一个全球帝国和这个帝国能够提供的一切资源。 与西班牙帝国相比,尼德兰反抗运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甚至连尼德兰的十七个省,他们也仅仅占据了北方七省。西班牙人在南方的十个省虽然也发生了暴乱,但目前还是掌握在布鲁塞尔的女总督的手里。他们没有能力独立赢得这场战争,尼德兰人需要外国人作为盟友,而在其中最具合作前景的,正是和尼德兰隔海相望的不列颠王国。 尼德兰的贵族们原本打算在联省会议召开之后就派出信使前往英格兰,希望从爱德华六世国王那里得到提供尼德兰方面紧缺的物资的保证,同时竭力劝说英国加入到这场战争当中来。可在会议召开之前,从英格兰传来的一个意外消息,打乱了他们全部的安排。于是在联省会议召开前一天的夜晚,奥兰治亲王威廉化妆成一个渔民,在乌特勒支的码头秘密登上了一艘渔船,渡海前往英格兰。 第170章 内阁会议 汉普顿宫的内阁会议预定的召开时间是下午两点,然而时间还没过中午,在宫殿的走廊和各个连在一起的大厅里就已经挤满了人。自从内阁将要紧急召开会议,陛下在昨晚从埃普瑟姆的行宫提前结束假期回来的消息在宫里传开之后,整个宫廷就陷入了一种躁动不安的状态。 一切都开始于五天之前的清晨,当夜间的浓雾逐渐从海面上散去时,汉普郡的渔民们惊愕的发现,在温彻斯特西面五英里处乱石嶙峋的浅滩上,两艘西班牙帆船正像是两只搁浅的鲸鱼一样,困在浅滩上的碎石和沙砾当中动弹不得。 渔民们划着自己的小船,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两艘巨舰,对于海员们而言,对身处困境当中的同行施以援手,是一项义不容辞的义务。可令他们惊讶且愤怒的是,迎接他们的并非是西班牙人的感激和兴奋的握手,而是一阵枪林弹雨和不礼貌的吼声,这些吼声的内容对于完全听不懂这种语言的人而言,也能猜出它的大概意思来。 渔民们的小船朝着岸边退去,一个钟头之后,再次上门的就是海军和地方警备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了。西班牙人用同样的不友善态度对待这些新来的客人,然而这些新客人却不像是那些旧的客人一样逆来顺受,在半个小时激烈的交战之后,这两艘西班牙船上的海员和士兵们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英格兰人投降了。 在这两艘船的底仓里,英格兰士兵们找到了这些西班牙人殊死抵抗的原因:六十万枚威尼斯铸造的弗洛林金币,装在一个个箍着铁皮的橡木箱子当中,整整齐齐地码在底仓里。 这六十万枚金币,是菲利普二世为驻扎在尼德兰的佛兰德斯军团所准备的军饷。由于西班牙政府糟糕的财政状况,西班牙陆海军的饷银均有不同程度的拖欠,其中精锐的佛兰德斯军团,也已经被拖欠了接近四个月的军饷。为了搜集到这笔军饷,菲利普二世甚至连王宫当中的金银器物都折价变卖给了犹太商人们,同时削减了本土和意大利驻军的薪俸水平,才勉强凑齐了这样一笔巨款。 令西班牙政府尴尬的是,由于巨额的债务违约,西班牙政府的信誉已经彻底宣告破产。国王的大臣们找遍了整个西欧所有的银行家,却没有一家银行愿意为西班牙国王陛下开通汇票服务。因此这笔巨额的资金不能够通过安全的银行转账方式转去尼德兰,只能由西班牙海军自己进行运输。 屋漏偏逢连阴雨,当这两艘运载着宝贵黄金的船进入英吉利海峡时,迎接着他们的却是暴风雨和随之而来的浓雾。在浓雾中,两艘战舰被大浪带到了汉普郡外海礁石密布的浅滩上。西班牙船长们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让两艘船只脱困,最终这两艘船连同船上的货物,都落到了对西班牙满怀敌意的不列颠王国手里。 当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伦敦时,西班牙大使立即给国内发了一封加急快件,而后乘车前往外交部递交一份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不列颠王国在这两艘船完成维修之后立即放行。 尼德兰独立运动虽然还没有向英格兰派驻正式的外交代表,但伦敦城里常年都生活着一批从事不列颠和尼德兰两国贸易的尼德兰商人,而这些商人普遍对于西班牙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当西班牙帆船搁浅的消息传开时,这些商人们也立即推举出代表,前往最高法院以“西班牙债券违约受害者”的身份起诉,要求对这两艘船连同上面的货物进行扣押保全,直到西班牙政府归还所欠下的债务为止。 最高法院被这份起诉书拱上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对于这种事关外交大事的案件,他们完全不敢沾染,于是诉状刚刚抵到贝利街的法院大楼,就被原封不动地送去了汉普顿宫,在国王陛下表态之前,最高法院的大人们打定主意要装聋作哑。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整个伦敦城的气氛进一步升温,各种流言在市井间传播,许多好事者声称战争已然在望,有几家小报引述“接近宫廷的消息人士”的表态,声称舰队已经宣告动员,随时就要出港,而西班牙人的入侵也已经迫在眉睫。 终于,在前一天的早上,从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决定提前结束假期,而内阁会议也将在次日的下午召开,内阁的所有成员连同国王亲近的几位顾问都需要出席。 第二天的下午一点多,内阁会议的成员们陆续在宫里露面了。在众人好奇的目光当中,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刚才还嘈杂不堪的走廊里,如今却没有一个人在说话,甚至如果有一只鸟儿正在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的架子上熟睡,那么走廊里的人们都能够听到它的呼吸声。 当内阁会议室的大钟刚刚敲响了下午两点时,会议厅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两扇,国王走进了房间。爱德华六世国王身着一件褐色的猎装,头上戴着的帽子上插着长长的白色羽翎,一直垂到肩头。国王看上去神色不佳,显然是因为被打断了假期的缘故,屋子里的人见到了国王的神色,无不挺直了后背,显得比起刚才更加小心翼翼了。 国王在御座上坐下,他朝着左手边第一位上坐着的那位大臣投去了冷淡的一瞥,示意让他开始主持会议。 斯蒂芬·加德纳主教原本不过是国王用来对贵族阶级动手时所临时捡起来的一把顺手的工具,可到今天为止,他却已经在首相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不由得让国内外的评论家都大跌眼镜。甚至对于爱德华国王而言,这样的安排让两年前的他得知,一定也会感到颇为意外的。 根据国王最初的谋划,加德纳主教将在他梦寐以求的首相位置上坐上几个月,等到那些国王想要处理掉的贵族们都以主教的名义被送上了断头台或是没收家产之后,加德纳主教就可以满载着整个贵族阶级的仇恨光荣退休了。可令国王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几个月的首相生涯里,加德纳主教这个工具,实在是用起来过于顺手了。那些国王不便说的话,加德纳主教不需要陛下的命令,就会主动替陛下说出口;那些陛下不便签署的命令,加德纳主教也主动把骂名揽在自己身上,不需要陛下嘱咐就自己签署。与之相反的是,国王陛下不愿意他染指的那些东西,他就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在内阁会议上,主教总是扮演着主持人的角色,就像是一个司仪一样,他从不在国王陛下发表意见之前发表自己的观点,而在国王陛下发表观点之后,他的观点也永远和陛下保持一致。 对于这样一位好用的首相,让他就此退休未免显得有些可惜了,于是爱德华国王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下主教坐在他这个梦寐以求的相位上,替陛下处理那些国王懒得插手或是不便插手的琐事和脏事。而加德纳主教,自从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也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样,满怀热情地为国王陛下服务着,似乎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留给陛下任何将他撤换的理由。 “关于搁浅的西班牙运输船的消息,陛下和诸位大人想必都接到报告了。”加德纳主教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即使陛下并不理会,那微笑的弧度也丝毫没有变小,“下面请外交大臣先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吧。” 国王的外交大臣亨利·卡瑞,是亨利八世国王与爱德华国王的姨妈玛丽·波林生下的私生子,因此他既是爱德华国王的表兄,又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爱德华国王继位之后,他赐予这位兄长沃里克伯爵的称号,一年前的内阁改组中,国王又任命沃里克伯爵做了外交大臣。 沃里克伯爵年约三十出头,作为国王的私生子兄弟,他称得上是相貌堂堂,那一头的红发下面饱满的额头和宽阔的下巴,让他看起来比起陛下更像已经驾崩已久的先王。他继承了亨利八世国王为他准备的一笔遗产,同时蒙新王的隆恩又在抄没教会和叛乱贵族财产的狂潮当中用低价购买了几座上等的庄园地产,以此发了大财。 宫廷里的任何人都知道,沃里克伯爵从先王那里继承的不单单是长相,还有对漂亮女人和上等马的爱好,而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足以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任何女人和名马,这就足以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了。国王任命他成为外交大臣,其用意也正在于此:一切外交上的大事都由陛下乾纲独断,而外交大臣不过是要摆摆样子,应付一下场面,或是组织一场完美的招待会,这样的工作会让一位野心家心怀不满,却正适合一位心满意足的贵族打发时间。 “西班牙大使已经给我递来了四封照会,措辞一封比一封激烈。”沃里克伯爵的声音有些不满,很明显对于西班牙大使的态度颇有微词,“显然他还没有接到自己国内的回函,目前的这些照会都是他自作主张,但我在外交部的下属们认为,菲利普国王的反应,可能比他的这位大使的反应更加激烈。” 沃里克伯爵不懂得外交,但他有个最好的特点,那就是从善如流,对于他手下的那些专业人士的意见,他向来都十分尊重,“那位大使在照会里提到,如果我们不愿意归还这笔钱,那么双方的关系将要面临‘不可避免的灾难性结局’,很显然,他是在威胁战争。” “您觉得呢?”国王看向自己右手边的副首相兼财政大臣威廉·塞西尔,“西班牙人会为了这六十万弗洛林开战吗?” “我想我必须承认,这笔钱对他们很重要,陛下。”塞西尔看上去表情也并不轻松,“如果西班牙人得不到这笔钱,佛兰德斯军团很有可能会哗变,而这对于菲利普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我毫不怀疑他会尽一切手段要回这笔钱。” “所以他为了解决目前的困境,就要和我们开战?”国王有些怀疑,“这就像是为了治疗自己身上的绝症而自杀一样。” “因此,陛下,我并不觉得他们会立即开战。”塞西尔点了点头,“至少在他们和法国人在皮卡第的战事分出胜负之前不会。” 国王“嗯”了一声,他又转向桌子另一侧的内政大臣兼情报总监沃尔辛厄姆爵士,“那些在最高法院起诉的尼德兰商人,您查的怎么样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从怀里掏出一副眼镜来,“这些尼德兰商人当中的大多数的确在西班牙债务的违约事件当中收到了损失,但是他们的这次行动也并不完全是自发行为,其中有几个领头的组织者和尼德兰贵族同盟交集甚密。我想他们的这次行动,也像是西班牙大使发出的照会一样,并没有咨询过尼德兰方面,但是却也代表着尼德兰的意见。” “那几位组织者和我的人进行了接触,他们并不打算和我们争夺这笔钱的所有权,只要这笔钱不落在西班牙人的手里,他们完全不介意我们将这笔钱收归国库。” “六十万弗洛林,倒也是一笔巨款了。”塞西尔笑着说道。 “倒也没有那么多。”国王耸了耸肩,“这也不过就是西班牙在尼德兰的十五万大军半年的军饷而已……尼德兰人如果想用六十万弗洛林就让我们为他们而打仗,那这个价码未免也显得太寒酸了一点。一旦我们和西班牙人大打出手,六十万弗洛林用不了多久,我估计整场战争的军费不会少于三百万的。” “财政部的估计是在两百万到四百万之间,如果战争拖到五年以上,可能达到六百万到八百万。”塞西尔补充道。 “那么陛下打算把这笔钱还给西班牙人?”沃里克伯爵有些天真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如果我把这笔钱还给他们,那么西班牙人愿意给我什么?”国王翻了翻白眼,“可别告诉我说是他们的友谊。” 沃里克伯爵有些窘迫,“西班牙大使的确提到了这个。” “这可不算是条件,亨利。”国王将手握成拳,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上雕刻着的两只狮子,“菲利普国王想要这笔金子,想要挽救尼德兰的局面,那么他就必须要给我一些实际的东西,我才能考虑他的提议,否则这一切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西班牙大使提出,如果我们归还这笔钱,菲利普国王愿意和您进行一次会面,就解决我们两国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一次坦率的会谈,他也愿意支持您对法国王位的声索。” 爱德华冷笑起来,“查理五世皇帝也给父亲许诺过这个,如今他也来有样学样了。时至今日,虽说我还保留着法兰西国王的称号,但我想已经没有人真的觉得我有一天能在兰斯大教堂加冕了吧?我父亲也许会被这虚无缥缈的条件所打动,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不会为了一个渺茫的,毫无实现可能的希望去为西班牙人火中取栗,菲利普提出这个条件,不就是为了把我拉进和法国的战争里吗?我把钱还给他,自费与他一起打击法国人,最后他和法国人签订和约,把我留在这尴尬的境地里……他若是真有诚意和我做朋友,就不会试图用这种拙劣的骗局糊弄我。” “那陛下的意思是?”塞西尔问道。 “我们何必着急呢?把那两艘船连同货物和人员先扣押起来,让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着急去吧,如果他们想要我按他们说的做,那么就请他们表现的更有诚意一点,我只愿意和最有诚意的一方做朋友。” 爱德华看向沃里克伯爵和沃尔辛厄姆爵士,“你们分别负责和西班牙人与尼德兰人交涉,关于西班牙方面,交涉的重点应当放在领土问题上,尤其是美洲的领土,如果菲利普要我帮他解决尼德兰的问题,那么他就要给我几块殖民地作为报酬,我想这要求并没有多么过分,我只是想要几个加勒比海上生产蔗糖的小岛罢了,又不是要他割让整个秘鲁和墨西哥。” “至于尼德兰方面,我并不指望他们割让领土或者承诺让我做尼德兰的国王什么的,那些东西都太虚无飘渺了,如果他们要和我们合作,那么就先从商业部分开始吧。您可以和他们谈谈贸易特权什么的,例如取消对英格兰商品的进口关税,同时允许我们的银行家发行尼德兰公债……他们想让我们为他们打仗,那么给我们一些商业上的优惠也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我想……” 国王的话被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不满地停下来,转身看向房门,正好看到房门被一个气喘吁吁的侍从一把推开。 “您这是干什么?”国王身边的加德纳主教尖声问道,“内阁会议正在召开,您竟敢就这样闯进来?” 那侍从的脸涨的通红,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才用颤抖的语言说出声来:“我很抱歉,陛下,各位大人,然而有一个人要求马上求见陛下。” “您没看见陛下正在召开内阁会议吗?无论是谁,都要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再求见!” “我非常抱歉,主教阁下,然而……” “然而?”加德纳主教的语气越发不满了。 “然而这位客人的身份和这次内阁会议的主题相关。” 加德纳主教还要说什么,国王打了个手势,他马上像一只燕子见到空中振翅盘旋的鹰隼似的,听话地闭上了嘴。 “您说的这位客人,究竟是什么人?”国王问道。 “他自称为拿骚的威廉·范·奥兰治,奥兰治亲王。”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些大臣们都忘记了礼仪,惊诧的声浪如同海啸,在整个大厅里席卷而过。 国王一瞬间也因为惊愕而愣住了,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震惊,如果有人此时细细地研究国王的神色,想必不会漏掉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好奇和疑问交织的目光。 爱德华六世国王站起身来,朝着门口的侍从做了个手势。 “请把亲王陛下带到我的书房去。”他命令道。 “请诸位在此稍后。”国王朝着会议室里的众人点了点头,随即匆匆离席。 第171章 觐见书 奥兰治亲王乘坐的渔船,在前一天的太阳落山时分,于英格兰南部的某个渔港靠岸了。如今正当北海捕捞鲱鱼的时节,这样的小渔船自然是数不胜数,因此船长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西班牙和英格兰两国海军的巡逻线,将亲王送到了距离不列颠的都城不过三十五英里的地方。 一辆由两匹爱尔兰马拉着的朴素马车在那里等候亲王的到来,马车上已经为亲王准备了双层的弹簧坐垫。夜晚是一个英格兰秋季常见的阴冷天气,大块的积雨云在天空中随着北海方向刮来的冷风奔跑着,偶尔月亮从云层的缝隙探出头来,然而转瞬之间她的光华就又一次被遮盖起来,就像是一个躲在帷幔后面好奇地观看舞会场面的小姑娘,被闻声赶来的女家庭教师重新带回了房间里。车厢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厚重的双层玻璃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车轮时不时地压过一两个积满了水的小水坑,然而对于车上的乘客而言,这不过类似于摇椅微微晃荡所产生的震动,丝毫不影响这趟旅行的舒适性。 奥兰治亲王在马车上舒适地睡了将近四个小时,当他醒来时,马车已经驶上了伦敦城郊外的林荫大道,透过窗户上的水雾,在马车上点着的几盏灯笼的映照下,可以看到路两旁的两排大树正如同一群黑色的,瘦骨嶙峋的幽灵一样,被马车飞速地甩在身后。 亲王用手擦了擦窗户,水雾被抹去,英格兰的首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座巨大的都市,经历了都铎王朝七十年相对稳定的统治,如今已经成为整个西欧最大的城市,她的人口在整个欧洲只有君士坦丁堡可以与之媲美。看在奥兰治亲王的眼里,这座城市有如一片黑色的大海,而无数的灯光如同水母季节海面上的点点幽光,在雨中闪烁着,仿佛是在随着波涛起舞……一场永不停息的舞蹈!无数人的命运,一个个国家的命运,都是这波涛当中卷集着的泡沫,永不停息地跳跃着。 马车沿着罗切斯特大道进了城,进入了这座被罗马的天主教廷称为“当代的索多玛与蛾摩拉,十六世纪的尼布甲尼撒国王统治的巴比伦”的都市。自从两年前的未遂政变之后,卷入颠覆活动的罗马教廷代表就被爱德华国王逐出了这个国家,罗马和不列颠的关系也就此彻底破裂了。恼羞成怒的教廷,将爱德华六世国王称为“基督在人世间最危险的敌人”,在天主教世界当中将英国国王描绘成尼布甲尼撒,尼禄,卡里古拉或是叛教者尤利安那样的暴君,而这位君王与他的宠臣罗伯特·达德利之间的暧昧关系,在教廷的宣传里自然也变成了不列颠在抛弃天主教的荣光后日趋堕落的铁证。顺理成章地,这座英格兰的首都,也就成为了新时代的巴比伦,罪恶和腐化的巢穴,终有一天将会被愤怒的天主降下天罚,而虔诚的天主教徒们只需要耐心等待。 奥兰治亲王好奇地注视着这座浮华的城市的街道,时间已然过了午夜,可街上的人看上去依旧不少。剧院门前挤满了等客的出租马车和私家马车,显然最后的一场戏还没有散场,在那些沿着比起前几年已经清澈许多的泰晤士河修建的豪华宅邸里,传来萨拉班德舞曲的音乐声和谈笑声,显然夜晚的舞会和宴会才刚刚开始。道路两旁的屋檐上都插着用来照明的火炬,它们要一直燃烧到天亮才会被熄灭。对于一个习惯了马德里那阴沉的夜晚的人,在夜间参观这座没有宵禁的繁华城市,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奥兰治亲王的马车在旧肯特路附近的一条有些冷清的小街道停了下来,亲王下了车,进入了一座三层的公寓楼。这间用假名租下来的公寓位于三层,房间里算得上是整洁,但远远称不上是舒适。地面上铺着简陋的方砖而非豪华宅邸当中常用的柚木地板,家具都用较为廉价的松木和白桦木制成,沙发的蒙皮就像老太太脸上的皮肤一样松弛而满是褶皱,每当有人坐下时,它就开始吱嘎作响,仿佛是在抗议似的。 亲王和他的贴身仆人一道进入了房间,房门在他们身后锁上,没过多久屋子里点着的一盏灯和一根蜡烛也相继熄灭了,这条幽静的小路重新回到了平日里的寂静当中。 第二天中午,一辆豪华的马车在这条街上居民惊奇的目光当中驶到了公寓楼的门前。马车的车辕上套着两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即使是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来,这两匹正用自己的蹄子不耐烦的踢着地上铺路石的名马价值不菲。马车的车门上画着一个贵族的徽章,徽章上画着一个冠冕,如果此时有懂行的人经过,就会注意到那是一顶亲王的冠冕。这辆马车停在一群靠年金生活的退休老人和歇业的商人居住的街区里,实在是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响,一个看上去穿着华丽的人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立即登上了马车,周围围观的人群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车门就已经关上了,而车窗的帘子在那位乘客上车之前就早已经放了下来。在人群失望的叹气声中,车夫在空中甩了两下鞭子,放开了缰绳,马车立即好像是在赛车场上一样,闪电般冲了出去。 马车很快出了城,沿着泰晤士河的堤岸一路奔驰,距离两点钟还有一刻时,马车抵达了汉普顿宫前面的里士满广场。 爱德华国王扩建汉普顿宫的初衷之一,就在于要给每一个第一次抵达这座宫殿的来客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是要确保它的壮丽和辉煌在最见多识广的人心里也能够激起惊愕和震撼的感觉。建筑外立面最初建造时使用的红砖如今已经被米黄色的大理石所取代,千百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俯瞰着前庭广场上的来客,如同巨人阿尔戈斯的一百只眼睛。窗户之间肃立着历代英格兰国王和史上伟大统帅和统治者的雕像,阿尔弗雷德大帝身旁是头戴橄榄花冠的朱利乌斯·凯撒,手握重剑的黑太子爱德华与亚瑟王站在一起,而亨利五世国王则与非洲征服者西庇阿隔着广场四目相对。 四千名身着华丽号服的仆役维持着这座巨大宫殿的运转,马厩里养着两千匹名马,整个不列颠的贵族阶级,都住进了这座纯金打造的笼子里。他们从地方上的实权人物,变成了这华丽的社交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演员,而国王正是这出戏剧的总导演。这个阶级先是失去了他们在经济上的统治地位,自两年前的叛乱后,他们的政治地位也一落千丈。陛下将这些已不再能适应环境的动物聚拢在他的大动物园里,用这些高贵的头衔和姓氏来装点自己统治的门面,时不时地用一些财富和官职作为奖赏,让这些被驯化的动物按照他的指挥棒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在大厅的入口的正上方,是两对最显眼,最精美,也是尺寸最大的雕像。位于左侧的是手握长矛的阿喀琉斯和正在弹奏竖琴的帕特洛克罗斯,而右侧则是骑马进入巴比伦的亚历山大大帝和他身后的赫菲斯蒂昂。这两组雕像由著名的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亲自完成,当雕像于一年多前揭幕的时候,满意的国王陛下下令将一个装满金币的旅行箱和一份男爵的册封书一并作为答谢礼赠送给了这位巨匠。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两组雕像的主人公的面孔,与现实生活当中的某两个人有着许多相似的特征,这样的相似究竟是大师个人的创作灵感还是出自于主顾的授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整个宫廷议论的焦点。 马车刚一停下,奥兰治亲王就打开车门,敏捷地跳下车,摆出那副天潢贵胄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径直朝着宫殿的入口处走去。 在故事发生的十六世纪,不列颠的宫廷依旧保持着中世纪时候的传统,向那些好奇的来访者们开放。中世纪时期,国王的一举一动,都展示在好奇的民众面前,来宫里看国王和王后吃饭,则是最受欢迎的参观项目。在新时代的汉普顿宫里,依旧保持了部分旧时的传统,只要你衣着体面(这并不算困难,因为在宫门外的镇子上就有好几家出租贵族装饰的店铺,帽子,礼服和佩剑租用一天,加在一起不过两个英镑的价格),那么你就是国王的客人,陛下就会对你以礼相待。这些参观者们可以进入宫殿约三分之一的区域,包括门厅和几条有着颇为宏伟的大理石拱顶的走廊,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国王在侍卫们的簇拥下从这些走廊里一闪而过。 奥兰治亲王穿着一身挂满珍珠和钻石的橙色天鹅绒紧身衣,他的胸前挂着西班牙国王授予他的金羊毛勋章,当他进入走廊时,自然而然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就像是飞蛾在本能的指引下朝着屋子里唯一的光源飞去一样。那些游客们,其中大多数是乡村的小地主和小商人,纷纷赞叹于这位老爷这价值不菲的打扮,猜想这是一位大阔佬。至于那些在宫廷里混迹许久的人看向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神却要谨慎的多:此人的通身气派和衣着都显示出他地位不低,可这张面孔却从未在宫廷里出现过;更古怪的是,他的胸前挂着的是西班牙的金羊毛勋章,可西班牙大使的那张脸,宫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熟悉,面前的这个人比起老态龙钟的大使至少要年轻三十岁。 那些敏锐的人纷纷意识到,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显然将是一个具有爆炸性的新闻。于是随着奥兰治亲王穿过走廊,他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自发的随从们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只耳朵却都竖了起来,眼睛的余光则一刻都没有离开这位神秘人的后背。 这位不知名的客人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密涅瓦楼梯,这座以月神名字命名的楼梯呈月牙形,一路盘旋到二楼,从这里开始,就不是闲杂人等可以进入的区域了。 一位掌门官在楼梯前,彬彬有礼却坚决地挡在了这位客人面前。 “先生。”他朝着这位客人鞠了一躬,“从这里开始,只有居住在宫里的贵族和受到邀请的宾客方可通行。” “我不是来参观的。”那位客人用带着浓厚德国口音的英语说道,“我要求见到贵国的国王陛下。”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所说的“要求”(demand)这个词,一个人“要求”见到国王,那么他要么是地位极高,要么就是狂妄至极。 那位掌门官的眉毛也因为惊讶而微微向上挑了挑,但他依旧保持着之前那种礼貌却不带有温度的微笑,“请问您有觐见书吗?” 那客人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觐见书,陛下不能接见您。”那位掌门官把语速放得很慢,仿佛是在照顾面前的这位不晓事的外国人,“陛下如今正在参加内阁会议,如果您要觐见陛下,需要去宫廷总管大人那里登记,他会答复您能否得到陛下的接见。如果您被排进了觐见陛下的列表里,那么您会得到觐见书,您要按照觐见书上的时间前来等候陛下的接见。”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那外国人摇了摇头,“您的陛下正在召开的内阁会议的议题与我息息相关,我要求马上见到他。” 掌门官有些为难地摇着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本想直接拂袖而去,可面前这个人的通身气派却让他浑身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您这样让我很为难,先生。”他微微摇了摇头,“但我只能给您以这样的答复。” “那就去禀告您的上司。”那外国人冷淡地说道,“把我的名字告诉他,让他转告您的陛下。” “那么,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是拿骚家族的威廉,奥兰治亲王,西班牙国王驻荷兰,泽兰和乌特勒支三省的执政官,金羊毛骑士团成员。”那外国人用高傲的语气说道,“请您通报我的名字和头衔吧。” 四周的人群响起一阵惊讶的吸气声。 那位掌门官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奥兰治亲王,仿佛是在判别对面的这个人究竟是一位真的亲王还是一个疯子。 “如果大人愿意在这里稍等的话……我去叫值班的侍从长来。”他朝着奥兰治亲王弯了弯腰。 “请您尽您的职责吧。”奥兰治亲王点了点头。 那位掌门官掉头上了楼梯,在亲王的四周,那些好奇的观众聚集成一圈,和这个显赫的外国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尼德兰人,就好像他是从非洲或是新大陆来的某种奇珍异兽似的。 过了一会儿,那位掌门官带着一位高级官员从楼上下来了。 “大人,是您要求见国王陛下吗?”那位官员走到亲王面前,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礼地问道。 “正是。” “您自称为威廉·范·奥兰治,拿骚的伯爵,奥兰治的亲王殿下?” “您说的没错。”奥兰治亲王用一种充满尊严的姿态点了点头。 “那么,我将去向陛下通报您的到来,但是在那之前,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请您务必了解,这不过是一个问题,其中并无任何怀疑或是不尊重您的意思:您是否能够证明您的身份?” 奥兰治亲王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有两份文件,一份是尼德兰贵族同盟的授权书,授予我代表尼德兰贵族们和贵国进行外交谈判的权力,您可以在上面看到十二位尼德兰最为显赫的贵族们的签名和花押;另外一份文件,是西班牙国王授予我金羊毛骑士勋章的证书,您可以在上面找到西班牙国王的印鉴。” 那位官员接过那两份文件,将它们展开,果然他在其中一份上面看到了尼德兰贵族们的签名,而另一份文件上面则盖着西班牙的国玺。 “如果您还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西班牙的大使先生,他和我在马德里曾经见过不少次……请您看看他的样子,那就是最好的证据。”奥兰治亲王接着说道。 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去,看向正像一具僵尸似的站在大厅角落的西班牙大使,从刚才起,他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僵硬地站在那里,头上剩余不多的几根头发被他揪掉了一半,而苦涩的汗珠正顺着光秃秃的头皮一路流到他的额头上。 那位官员看了看惊惶的西班牙大使,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用一种优雅的姿势靠着大理石栏杆站着的奥兰治亲王,终于他打定了主意。 “那么请您跟我来吧。”他朝着亲王鞠了一躬,这次他鞠躬的幅度比起之前大的多。 那位官员走在前面为亲王引路,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两个人走上楼梯,消失在楼梯尽头的走廊入口处。 第172章 亲王与国王 那位侍从官引领着奥兰治亲王登上二楼,穿过一个接一个由大理石走廊连接在一起的大客厅,这些客厅布置的极尽奢华之能事,大理石的墙面上贴着丝绸,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花园,贵重的帷幔,刺绣和壁毯装饰着每一个角落,而用于装饰的艺术品都是高价从意大利和希腊的古董商人那里购买得来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与国王的书房相连的几个小客厅之一。这间客厅的中央面对面地放着两张长沙发,从沙发扶手上的纹路可以看出制作沙发的木料颇有些年头,沙发上面包着天蓝色的绸缎,与整间房子的蓝色壁纸颇为协调。 那位侍从官指了指沙发,示意亲王坐下,“请您在此稍后片刻。” 奥兰治亲王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让自己的身子陷进沙发的靠垫当中,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府邸上一样。 过了约十分钟的时间,两扇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爱德华六世国王走进了这间小客厅。 奥兰治亲王正在观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拉斐尔的《圣乔治屠龙》,听到门口传来的的声音,他立即转过身来,用好奇的目光扫视着走进房间的那个年轻人。 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国王今年刚满二十岁,可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两到三岁。奥兰治亲王曾经见过米开朗琪罗所创作的爱德华六世国王画像的复制品,他一眼就认出了陛下那优雅高贵的面容。爱德华国王俊美的名声早已经传遍了欧洲,如今在见到本人后,奥兰治亲王也不得不承认,那些传言不仅没有言过其实,反倒是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 与亲王一样,爱德华国王也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近来在整个欧洲名声大噪的人物。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亲王那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上,平心而论,奥兰治亲王算是相貌堂堂,他身材匀称,脸上棱角分明,留着漂亮的胡髭,但若说他英俊却倒是也有些不够客观。亲王的脸上最具有特点的,就数这一对明亮的眼睛,那一对褐色的眼珠子的中间透着一个小小的瞳孔,那对眼睛里发出的明亮的目光,能够给任何初见面的人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 奥兰治亲王站起身来,朝着国王鞠了一躬,说是鞠躬,可他的脊背却挺的笔直,胸脯向前鼓着,只是腰部微微弯了一弯,仿佛是屈尊来向国王致礼一样。 爱德华国王仿佛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意味,他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那程式化的微笑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国王冲着奥兰治亲王微微点了点头,坐在了亲王对面的那张沙发上。 “很荣幸见到您,亲王殿下。” “我也很荣幸见到您,陛下。”奥兰治亲王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道。 “您的英语说的很好。”国王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沙发的坐垫,“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用西班牙语或是荷兰语谈话。” “我很愿意和您讲英语。”奥兰治亲王再次微微弯腰,回答道。 “好极了。”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坦白的说,当我听到您来访的消息时,我实在是感到非常意外。原本我预想,您这个时候应该和您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听说他们正在乌特勒支召开会议,要推选您做他们的领袖呢。” “我感谢尼德兰贵族们对我的信任,但我认为,我应当去我能起到最大作用的地方。” “您是什么时候动身的?” “两天前,我乘坐一艘快船渡海,昨天晚上刚刚靠岸。” “很匆忙,不是吗?”国王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住的铁钉一样,紧紧黏在亲王的脸上,“看来您是一得到那两艘船搁浅的消息就立即动身了。” 既然国王已经把话说透,那么奥兰治亲王也就顺理成章地直入正题了,“的确如此,陛下,我一得到消息,就将我的朋友和同盟们抛下,乘船前来不列颠,希望尽快与您会面。” “看来您是来劝我留下那些西班牙的金币的。”国王说道。 “正是如此。”奥兰治亲王说道。 “既然这样,我也就直白地说了,我如果留下那笔钱,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奥兰治亲王仰身靠在椅子上,“陛下的钱柜里多了六十万弗洛林,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好处吗?” “对于一个银行家而言或许这就够了,可对一个国王则不然。”爱德华寸步不让,“一个银行家只需要考虑自己的银根,可国王要考虑的东西可比这多的多。” “您在考虑什么呢?”亲王问道。 “例如说,这些金币是不是一个带毒的鱼饵呢?”国王耸了耸肩膀,“六十万弗洛林可以让一个一文不名的人成为声名显赫的富豪,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也就是一笔钱罢了……为了一笔钱招惹一个大国,我可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陛下的私掠船曾经不止一次地袭击过西班牙的运宝船。”奥兰治亲王说道,“那时您似乎并没有将西班牙国王陛下的看法放在心上。” “这笔钱可不一样,这是一位沙漠旅行者水囊里剩下的最后一口水了,如果这点水也没了,这个旅行者很可能就要没命。” “如果这位旅行者没命了,他也自然就没有机会去向那个夺走他最后一口水的仇人报仇了。”奥兰治亲王冷冰冰地说道。 “可那位旅行者身边还有一位旅伴,这位旅伴的身上带着许多水,手里却没有武器。”国王说道,“欠饷的西班牙军团就驻扎在南尼德兰,如果他们得不到军饷,谁说他们不会就地征发呢?或许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让西班牙军队劫掠南尼德兰,把还在犹豫不定的十个省推到您这边来?” “既然南部的朋友们拿不定主意,就让西班牙人帮他们一把好了。”奥兰治亲王无所谓地回答道。 “即便是以烧掉半个国家为代价?” “陛下难道不会这么做吗?如果要您在将您的国家拱手相让与牺牲半个国家以统治另一半之间选择,难道您不会毫不犹豫地就烧掉半个不列颠吗?统治半个国家,总比一无所得要好,因为一旦抓住了权力,就永远也无法将它主动放弃了。您和我,陛下,我们是一样的人。”奥兰治亲王对着国王咧开嘴笑了起来,“权力是我们的伴侣,我们永远无法和它分手,因为告别权力所带来的那种彻骨的痛苦会把我们的灵魂都毁掉的!” “既然您愿意付出半个国家的代价,那么您想必也不介意多给我一些东西。”国王摘下自己的帽子,将它扔到两人所坐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您很清楚,扣下这笔钱就意味着我国和西班牙进入敌对状态,虽然战争不会马上爆发,但是从这时候开始,我们和西班牙的战争就不可避免了,这也就让我在事实上成了尼德兰的盟友。我并不介意和贵国结盟,但是我的友谊也不至于廉价到六十万弗洛林的水平,更不用说这还是别人的钱。” 奥兰治亲王的脸上一瞬间显出几分尴尬,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国能给陛下的自然不仅仅是这六十万弗洛林,如果陛下还记得的话,我们的代表曾经和您谈到过,当尼德兰独立之后,我们的国家需要一位明智,公正而伟大的君王成为我们的君主……” “好啦,好啦。”国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如果您是要暗示在战争结束后把贵国的王冠给我的话,那么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想我们都清楚,您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总不是为了单单给自己换一个主子吧?您给我和法国的亨利二世国王都许诺了这顶王冠,可实际上,这顶王冠是您为您自己准备的,因为我和亨利二世都不会允许对方带上这顶王冠,那么能戴上尼德兰王冠的就只剩下一颗脑袋,您的脑袋!” 国王的话像是一记重拳一样,将缺乏准备的奥兰治亲王一下子打得头晕眼花,他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爱德华六世。 “我没想到陛下说话如此直白。”他讷讷地说道,语速很慢,显然是在搜肠刮肚地考虑回击的方式。 “您是个聪明人,那么我也就和您直来直去了。”国王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我不指望您放弃那顶王冠,毕竟那恐怕是您毕生的夙愿,我想要的是实际的利益。如果您有朝一日做了尼德兰的国王,那么为了补偿失去尼德兰王冠的法国国王,想必您要给他相应的补偿,例如说边境上的城池,我想您这样的聪明人,一定已经计划好了将哪些城市割让给法国人了,例如阿图瓦,还有康布雷?” 国王满意地注视着奥兰治亲王脸上的血色变得越来越稀薄,“看来我是猜对了,那么好吧,如果您需要我的友谊,那么您至少要开出和给您的另一位朋友同样的价码。” “陛下说话可真像个银行家。”奥兰治亲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讥讽,“无情的现实主义可是君王身上稀有的品质。” “可拥有这种品质的君王都是伟大的君王。”国王高傲地抬起头,“所以我就当您是在赞扬我了,并且我也要给您以相同的赞扬,正如您说的那样,我们可是一类人。” “那么陛下想要得到什么呢?您要给您的友谊开一个什么样的价码呢?” “非常简单,我要求贵国对一切不列颠商品免除关税,整个尼德兰的所有城市,河道,都要对不列颠的商人和商船开放,我国的银行可以在尼德兰不受限制地执业,如果贵国政府要发行债券,那么不列颠的银行必须占据承销商的一半。” “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会以五十万英镑的价格购买莱茵河入海口处的鹿特丹港,以及城市周围直到海边的土地,您可以看到,比起您打算给法国人的,我们的领土要求可远远算不上多。” “可您得到的实际好处却更多,控制了莱茵河的入海口,那么整个德意志西部的邦国,就被您掐住了喉咙,您的影响力会一直扩展到巴登和符腾堡,那已经是德意志的心脏地带了。”奥兰治亲王说道。 “我能给贵国的,也比法国国王更多,他如今已经和西班牙人大打出手了,即使和您结盟,他也帮助不了贵国太多,而我的舰队是唯一可以挑战西班牙的海上霸权的海军,没有制海权,西班牙人就只能靠从意大利横穿德国的漫长补给线维持佛兰德斯的驻军,这是撑不了多久的。这一点您很清楚,所以您才来找我,否则这时候您应当在巴黎的。” 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奥兰治亲王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扭转局面了,于是他只能弃牌:“如果我答应了陛下的条件,那么我国什么时候可以期待不列颠向西班牙宣战呢?” “这恐怕要看西班牙国王的意思了,他什么时候会忍耐不住,给我送来宣战书呢?”国王回答道,“我不会主动做挑起战争的那一方的,这一点我希望您不要产生任何的误解。” “那么如果西班牙国王始终忍耐住,不向陛下宣战呢?”奥兰治亲王大声说道,“那样陛下可就轻松地摆脱了这份义务。” “如果菲利普有那样的耐性,那么他就会和您签订和平条约的,这样贵国不费什么代价就得到了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的自由,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至少您愿意和我签订一份正式的盟约吧?”奥兰治亲王坚持道。 “这个我倒是不反对,但是在我国和西班牙正式开战之前,这份盟约必须保密,如果贵国泄露条约的内容,那么条约自动作废,这一点我会要求在文本当中注明的。” “随您的意,陛下。”奥兰治亲王站起身来,这次他鞠躬的幅度比起刚才大了不少,“那么请问什么时候可以举行签约仪式呢?您知道,尼德兰那边还等着我回去,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是啊,是啊,您和您的朋友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国王说道,“你们还有一场战争要打,我明白,我现在就拉铃叫秘书和加德纳主教来草拟文本,您看过没有问题,就可以和主教一起在上面签字了。” “加德纳主教?”奥兰治亲王惊讶地摆着手,“我以为在条约上签字的是您。” “加德纳主教是我的首相,他会代表我在条约上签字。”国王一本正经地说道。 “一位失宠的首相。”奥兰治亲王丝毫不客气地点评道,“我不愿意揣测陛下的想法,但整个欧洲都清楚,加德纳主教是您的白手套,他存在的作用就是为您充当盾牌,把那些有损您名声可您又想要去做的事情自己揽下来。如果您要撕毁加德纳主教签署的这份文件的话,您只需要说这是主教擅自签订的条约,然后以此为由把他罢职完事……也许您就是这样打算的?” 国王冷笑了一声,“手套的作用不就在于此吗?把脏污和我们的手隔绝起来,它染上了脏污,那就扔掉,至少我的手指头是干净的。” “所以我必须坚持我的要求,请您在这份条约上签字。”奥兰治亲王态度坚决地说道。 “很遗憾,您说的是不可能的。”国王生硬地回答道。 “那么,我要求得到一个解释。”奥兰治亲王生硬地说道。 “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您今天第二次用‘要求’这个词了,似乎在楼下的时候,您就对我的掌门官说过一次类似的话。”国王也站起身来,针锋相对地看着奥兰治亲王,“您的英语很好,所以您一定对这个词的意思非常了解,那么我就直说了,您没有资格‘要求’(demand)我做什么,您的国家也一样,您和您的国家只能‘恳求’(implore),殿下。” 奥兰治亲王伸出双手,“我抗议,陛下!”他的脸一下子又涨的通红,”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您的国家的确在海牙城外打赢了西班牙人,可那场战役的结果主要是由于西班牙军队的指挥官是个白痴,任何脑子比胡桃大的生物都知道海牙守不住,唯一的选择就是撤退。尼德兰的军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您和您的朋友们的确赢了,可这只是一场战役而已,西班牙损失了接近两千人,可他们在尼德兰的驻军有十五万人。你们正在召开的联省会议只有七个省的代表,剩下的十个省要么还在西班牙的控制之下,要么就是还在游移不定,我刚才说你们掌握了半个国家,事实上你们控制的还不到半个尼德兰。您张口闭口就是‘我国’,可在我看来,尼德兰的独立还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客观的说成功的希望也没有多大。说实话,殿下,你们如今比起一个主权国家更像是一群叛匪,一个国家能对我提出要求,一群叛匪只能来恳求我的恩典。” 奥兰治亲王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而恼羞成怒,爱德华国王显得十分满意,“好吧,现在既然我们把话都说清楚了,那么我就把决定权交给您。您愿不愿意和加德纳主教在这份条约上签字?如果您愿意签字,我就叫主教和秘书来拟定条约,两个小时后您就可以带着其中的一份文本离开;如果您不愿意签字,我就叫仆人来带您出去,十五分钟之后您就可以回到您的马车上,那时候您想在伦敦多住几天,或者马上就回尼德兰去,这都随您的便。现在请您告诉我吧,您愿意签字吗?请您回答!” 奥兰治亲王感到胸前的拉夫领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一把将领子扯开,大口喘息了几下。 他用冒着火的目光看向国王,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当爱德华国王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已经非常明显的时候,亲王才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好极了。”国王绕过沙发,走到壁炉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个银铃,轻轻摇了一摇,“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您的确是个聪明人。” 亲王没有说话,重新坐回到自己之前坐着的地方,“沉默者”又再一次恢复了沉默。 第173章 兵变 奥兰治亲王最终还是和加德纳主教在同一份文件上签下了名字,在场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他的嘴唇抿的紧紧的,就像是有人拿线将他的嘴巴缝住了一般,显然这位尼德兰的显贵在英格兰并没有完全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在付出了巨大的让步之后,换来的却仅仅是一份差强人意的协议,换做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表现的比奥兰治亲王更加豁达了。 一俟签约仪式结束,奥兰治亲王就立即动身离开,那辆送他来汉普顿宫的马车一直在广场上等着它的主人。当天晚上,亲王就登上了一艘三桅快船,带着同盟条约的一份副本朝着尼德兰驶去。在那里,贵族同盟的成员们正在翘首以盼他们的头领能够从英格兰带来好消息。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星期,到了二月下旬,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不列颠与西班牙的外交谈判已经彻底陷入了僵局。菲利普二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任何的妥协,他甚至连交割圣马丁或是安圭拉这样的小岛以换取不列颠交还扣押的六十万弗洛林这样的交易都不予考虑。西班牙大使起初每天都要拜访外交大臣两到三次,如今他出现的频率也变得稀疏了许多。而他带来的却始终只是些空洞的许诺,就连半点实质性的好处都欠奉。 一五五七年二月十九日,走投无路的西班牙驻尼德兰当局,终于通知佛兰德斯军团的士兵们,原定于本月发放的军饷,将要拖延三个月再行发放。这一决定自然而然在军队当中引发了强烈的不满,自从上一次发饷算起,时间已经过去接近半年之久,许多士兵连同军官,都不得不依靠借债度日,对于再一次拖延发饷,他们的反应自然是极其激烈的。 在整个佛兰德斯军团中,不满情绪最强烈的,当属驻扎在安特卫普的第一军,他们被拖欠军饷的时间,在佛兰德斯军团的各个军当中是最长的,截止二月底,第一军还有八个月的军饷尚未发放。让局面雪上加霜的是,第一军所驻扎的安特卫普作为尼德兰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之都,其物价在整个尼德兰地区,甚至是西班牙帝国之内都是首屈一指的,这也就导致被拖欠饷银的士兵们很多生活的连城里的乞丐还不如,事实上两个月前就曝出了几名士兵利用休假的时间去城里乞讨的巨大丑闻,令西班牙驻军的指挥官们颜面尽失。 在佛兰德斯军团指挥官阿尔瓦公爵的严厉命令下,乞讨的行为被彻底禁止了,但即使是以严厉著称的阿尔瓦公爵也无法阻止这些穷困潦倒的士兵们在闲暇时候去城里找些零工来勉强糊口,毕竟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出路,西班牙精锐军团的成员们也不至于扔下自己的长矛和火枪,去城里为那些他们看不起的尼德兰商人充当码头的搬运工或是手工作坊里的杂工。 西班牙人面临的麻烦还不止于此,近些年来,安特卫普当地的劳动力市场早已经饱和,这些西班牙士兵的涌入,引起了当地工人的巨大不满,士兵们和当地人的斗殴此起彼伏,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又干燥的火药桶,只等着某个蠢货有意或是无意地擦出一点火星,这一切就要像维苏威火山一样喷发了。 就连军官们也深受金钱问题的困扰,这些国王的军官大多出身贵族,花钱一贯大手大脚,到了这座繁华的商业之都,自然是一掷千金。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只能向城里的银行家们用极高的利息借款,许多人甚至连家传的佩剑和戒指都拿来做了抵押,而连他们自己也清楚,他们永远也凑不到钱去赎回那些珍贵的抵押物了。对于尼德兰人的厌恶正像干燥季节的森林大火一样,在整个军队当中迅速蔓延着,这股烈火突破了阶级的界限,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对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尼德兰平民恨之入骨。 在安特卫普城市的一角,矗立着规模宏大的安特卫普要塞,这座由意大利工程师设计的庞大防御工程,是十六世纪的一件工程学奇迹,这座五角星形的要塞,被当时的许多人誉为欧洲第一的防御工事。 在这座精心设计的工事当中本应当驻扎着精锐的军团,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支精锐的军团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群乌合之众。第一军的指挥官桑乔·德·阿维拉伯爵是一位勤勉的军官,他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试图挽救低迷的士气,可时间到了二月下旬,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一切试图整顿军队的努力都是徒劳。在如今的形势下,要让这支军队起死回生,唯一有效的药方就是金币,而此刻他的金库里已经连一枚金币都不剩下了。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的最后一天,1556年到1557年寒冷的冬季即将过去,已经逐渐变得温暖起来的太阳在天空中露面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久,山谷和小溪里的冰块开始融化了,水流卷集着碎冰,让流经安特卫普城市的斯海尔德河的水位上涨了接近十尺。遗憾的是,太阳也许能融化自然界中的冰雪,却难以撼动政治上的坚冰,那一堵将整个尼德兰撕成两半的冰墙,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天都变得更加高大,更加坚固,很快它就将要坚不可摧了。 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当要塞的塔楼和棱堡上面的墙垛已经在暮色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影子的时候,一些穿着斗篷的人进入了城堡。整座巨大的要塞戒备森严,所有的关卡都加上了双岗,紧张的空气正随着夜幕一起四处蔓延着,每个人都嗅到了紧张的空气,显然,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在要塞中央主塔楼顶层的一间房间里,第一军的指挥官桑乔·德·阿维拉伯爵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写字台前,他的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用手托着腮。写字台的桌面上摊开放着一本朱利乌斯·凯撒的《高卢战记》,一千五百年来无数的军事统帅都通过阅读这部伟人的回忆录而有所进益。 德·阿维拉伯爵刚刚度过了他的三十四岁生日,这位高级军官出身于卡斯蒂利亚的显赫家族,其家谱可以追溯到《罗兰之歌》成书的那个时代。正因为此,德·阿维斯伯爵从未因为庸俗的金钱问题而操过半点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理解自己手下人如今所面临的困境。半个月以来,伯爵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为他的士兵们至少先发下一个月的军饷,然而无论是布鲁塞尔的女总督,还是身在皮卡第的阿尔瓦公爵,都向他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伯爵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原先红润的皮肤也因为焦虑和缺乏休息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可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军饷危机不但没有任何解决的迹象,反倒是愈演愈烈了。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伯爵的沉思,他转过头,从掀开的门帘后面露出一张同样苍白的脸。德·阿维拉伯爵认出来,进屋的是他的副手,来自德意志的奥托伯爵。 奥托伯爵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他身后的,是第一军团的另外几位高级军官,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愁眉紧锁,可眼睛里却燃烧着兴奋的火苗,这奇异的反差不由得让德·阿维拉伯爵的心里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先生们。”德·阿维拉伯爵摆出一副上官的倨傲姿态,朝着自己的下属们点了点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几位闯进房间的军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过了片刻,奥托伯爵向前走了两步,显然要作为代表发言了。 “您也看到了,大人。”奥托伯爵用他那德意志口音浓重的西班牙语说道,“如今的形势已经糟透了。” “这点不需要您来提醒我。”德·阿维拉伯爵冷淡地说道,“我如今指挥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一支军队了,它正在自我瓦解,这一点我每时每刻都能体会到。最新的例子就摆在我面前:你们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闯进了你们司令官的房间,这正是军纪废弛的最好体现。” “我们冒昧来打扰大人,就是希望您能够采取某种措施。”奥托伯爵说道。 “啊!”德·阿维拉伯爵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他的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愠怒,“您以为我之前两星期都在做什么?当您和您的朋友们在城里饮酒作乐,带着女人坐雪橇去郊外玩乐的时候,我一直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给每一个我能想到的人写信,可他们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他们也没有钱!布鲁塞尔没有钱,列日没有钱,马德里没有钱,整个西班牙帝国都给不了我一枚金币,我真的弄不明白,那些美洲的黄金和白银都去了什么地方。” 德·阿维拉伯爵大口喘着气,“您要我采取措施吗?这很简单,只要给每个士兵发十枚金币,那么到这周结束的时候,军队的纪律就会恢复了。遗憾的是,我可不是弥达斯国王,我并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我们正是来就此问题给您提出一个建议的。”奥托伯爵那掩盖在浓密的红棕色胡须下面的嘴巴夸张地咧开了,他脸上的一道长长的伤疤随着这个骇人的笑容也开始摆动起来,就像是一条结束冬眠的蛇正在扭动着身躯。 “哦?我不知道靠哪路神灵能创造出这种奇迹?”德·阿维拉伯爵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就靠我们自己,大人,就像那句老话说的那样,自助者天助之。” “靠我们?弄来六十万弗洛林?我想您一定是发了失心疯了。”德·阿维拉伯爵轻蔑地冷笑起来。 “我们要和您谈的可不只六十万哪,大人!您就坐在一座宝库的边上,只要您一声令下,别说是六十万弗洛林,就是一百万,一千万,恐怕您也能轻易弄到。”奥托伯爵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窗外。 满腹狐疑的德·阿维拉伯爵顺着奥托伯爵的指向朝着窗外看去,映入他眼帘的,是灯火通明的安特卫普城。月神阿尔忒弥斯已经从她的哥哥阿波罗那里接过了天穹的主导权,可这座城市却丝毫没有休眠的意思,蜡烛和火炬燃烧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又在空中散射开来。 而这座繁华的大城,就在要塞的高墙之外,就像是一个敞开的保险柜一样,灯火的光芒看在奥托伯爵的眼里,仿若保险柜里金子闪烁的光芒。 德·阿维拉伯爵惊恐地朝后推了一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上帝啊。”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您真是疯了,这样的念头,即便是在脑子里想一想也要下地狱的!”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士兵们很快就要送我们下地狱了。” “您考虑过后果吗?陛下会怎么说呢?” “这都是一群叛逆,大人。如果有人对陛下说:陛下,您明天就可以摆脱掉一座大城市里所有的敌人,当太阳再次升起之时,安特卫普就将得到彻底的净化,那么您觉得陛下会不高兴吗?”奥托伯爵说道,“那些新教徒,犹太人,他们竟敢瞧不起西班牙国王的勇士,这些贱民要付出血的代价!” “可城里还有不少天主教徒!”德·阿维拉伯爵有些气急败坏。 “我们会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奥托伯爵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原则上来讲,我们只杀新教徒,犹太人和外国人。” “原则上?” “是的,大人,如今是晚上了,您也知道,士兵们一旦杀红了眼,是什么也不会顾及的……您没办法要求他们在这样的时候判断面前的人是个天主教徒还是个新教徒……一些天主教徒也许会失去生命,但这是为了天主的事业,我想无论是教皇还是上帝都会理解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城里的天主教徒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他们真的足够忠诚,那么他们早就该来帮助我们,而不是站在一边看热闹,如今他们引火烧身,也怨不了别人。” “您要杀掉多少新教徒?”德·阿维拉伯爵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全部的,大人!”奥托伯爵兴奋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石头墙壁之间回荡着,激起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只要您的许可,我们就送成千上万的新教徒下地狱去!” 他用力拍打着腰间挂着的那把宽剑的剑鞘,“英格兰国王抢走了我们的军饷,那么我们就自己给自己发饷!” 德·阿维拉伯爵看向站在奥托伯爵身后的军官们,“先生们,我是否可以认为,奥托伯爵刚才所说的,也正是你们的意思?” 屋子里静的吓人,没有人出声,然而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清晰明了地回答了德·阿维拉伯爵的问题。 德·阿维拉伯爵神情沮丧地瘫软在扶手椅上,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撕扯着嘴唇上方那保养的很好的卷曲的小胡子。 “您是一位高尚的贵族,我明白,您的门第不容被鲜血所玷污。”奥托伯爵接着说道,“可是我不一样……我当年不过是个施瓦本的雇佣兵头子,伯爵的称号也是我自己封的,只是因为我为先皇帝陛下效力有功,这个头衔才被人承认,我不在乎给我的家徽上染上些血迹。您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叫您的仆人给您在八点钟送来夜宵,吃过之后您就上床睡觉,把窗户关的紧紧的,再把帘子拉上,这样您就什么也听不到,也看不到……明天早上您起床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至于您应得的那一份,我们会一分不少地给您送来,绝不会传出有损您本人和您的家族名声的传言……您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 德·阿维拉伯爵像一只正在往外吐着气泡的鲤鱼一样微微张开嘴,然而那干涩的喉咙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过了许久,那张嘴里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您把我逼得太紧了,先生,别忘了,我才是军队的统帅。” “不,您不是,大人。”奥托伯爵摇了摇头,“您也说了,如今您手下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您是他们的首领,也许连首领都算不上。当明天早上我用金币塞满每个士兵的荷包时,您就是真正的统帅了。” 德·阿维拉伯爵听天由命地望了望天花板,过了许久,他用极其轻的声音说道:“诸位都退下吧,我打算吃夜宵了。” 奥托伯爵再次露出之前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狰狞微笑,“那么祝您胃口好,大人,祝您晚安。” “我也希望如此。”德·阿维拉伯爵重新低下头,翻阅起桌子上的那本《高卢战记》来。 奥托伯爵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军官们跟在他身后,如同跟在死神披风之后的群鸦。 第174章 安特卫普之劫 在上面这场对话发生的同一天,同一时刻,位于教堂街上的一家酒店里,一场当地人的婚宴正在举行。按照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的传统,新人们通常是在黄昏时分走进教堂,而当宗教仪式结束之后再举办婚宴,因此当这场宴会的宾客陆续到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了。 参加这场婚礼的并非什么城里的头面人物,而是普通的市民,书记员,律师,小商人和靠年金生活的老人,他们齐聚在“金星酒店”二楼宽敞的大厅里,一边绕着大厅里烧得极旺的壁炉踱着步,一边喝着杯子里的果子酒——虽然冬天行将结束,然而此时的天气却还远远称不上暖和。 时间过了晚上八点半,婚礼的两位主人公终于从举行婚礼的教堂来到了酒店里,新郎是年轻的律师助理雷内·利奥波德,他是一个有些腼腆的高大年轻人,此刻正挽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斯蒂芬妮·莫尼克小姐——如今该称为斯蒂芬妮·利奥波德夫人的胳膊,脸上因为兴奋和热气的共同作用而泛起晚霞似的红晕。 跟在两位新人身后的是他们的父母,这四位满面红光的老人穿着颜色鲜亮的塔夫绸,远远一看就看得出是进口的英国货,两位得意洋洋的父亲手里都握着一根硬木的手杖,而两位正在擦着眼泪的母亲胸前也带上了一模一样的红色丝绸胸花。 在众人的掌声中,新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扬臂示意大家各自就坐,而他新婚的妻子则羞涩地低着头,用手紧紧扯着丈夫的袖口。 丰盛的宴席已经摆上了桌子,安特卫普是一座港口,因此上菜的银盘子当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海鲜,其中最吸引人的就是一只只漂亮的奥斯坦德牡蛎。如今虽然已经过了吃牡蛎的时节,但在骄傲的安特卫普人眼里,任何一场体面的婚宴都少不了这个国度所出产的最著名的美食。而在这些带着咸味的海洋糖果四周,摆放着闪闪发亮的龙虾和张牙舞爪的鳌虾,以及那些鲜美多汁的家禽,它们在盘子上张开翅膀,似乎就要振翅飞翔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酒精的作用下,宴席的气氛愈发高涨了。筹划婚宴的饭店老板之前还曾经担心气氛不够热烈,如今他反倒要担忧这一切是否会显得有些过头了。如今的局势动荡不安,但在天生喜欢热闹的安特卫普人眼里,无论是西班牙政府还是尼德兰同盟,冬日的寒风或是夏日的骄阳,都不能阻止一场欢乐的宴席。既然新婚夫妻的爱情受到上帝的祝福,那么他们的婚宴自然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人都别想把这种欢乐从宾客们这里夺走。 在这一片欢乐当中,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街上传来的嘈杂声和叫喊声,而楼梯上传来的沉闷的响声,也就如同地震前地平线上发出的雷声似的轰鸣一般,被欢乐的客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大厅沉重的橡木大门被人用力地叩响了,门外传来几声西班牙语的大叫,这奇怪的声音吸引来了几个距离大门最近的宾客的注意,然而更多的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依旧在忘我地跟身边人谈笑着,虽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听不清自己的谈话伙伴在说些什么,而仅仅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在往下说而已。 过了十几秒,大门处发出一身震人心魄的巨响,随即传来铰链破碎的吱嘎声,沉重的大门倒在地上,无数的灰尘在空气中飘荡着。 大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吵闹的宾客此刻终于都注意到了这令人不安的动静。 一群穿着盔甲的西班牙士兵走进了房间,领头的那个伍长身上斜挎着看不清颜色的肩带,身后跟着十几名士兵。他们的盔甲上似乎是生了锈一般,上面满是颜色浓厚的污渍,当他们走到房间正中时,一些眼尖的宾客才注意到,这些污渍似乎正在向下流动着,如果他们的眼睛足够尖,就会发现那污渍实际上是还在冒着热气的血迹。 惊恐的宾客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的目光投向西班牙士兵们手里拿着的长矛和利剑,一滴滴黑色的血正从武器的尖端落在地毯上,在士兵们身后留下一长串黑色的印迹,就像是一群从泥地里闯进来的猫刚刚在地毯上撒了欢似的。 几位太太张开嘴,似乎要尖叫起来,可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她们的丈夫捂住了嘴巴。 领头的那个西班牙伍长大约四十岁,留着脏兮兮的大胡子,他的褡裢和口袋里闪耀着金光,显然是塞满了金币。 “好热诺(闹)的红(婚)宴啊。”他用蹩脚的荷兰语说道,激起他身后的下属们一阵粗野的大笑。 在惊恐的宾客的注视下,那位伍长径直走到新娘面前,他脸上带着狰狞的微笑,看在浑身发抖的新娘面前完全是一个神话故事里描绘过的食人魔的形象。 “真是个飘(漂)亮胡(姑)娘。”他色眯眯地打量着新娘的脸,令人恶心的目光顺着新娘的下巴,脖子一路向下看去。 忍无可忍的新郎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不满地看着对面的西班牙人,用一位律师所掌握的流利的西班牙语说道:“这是我的夫人,先生,请您注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伍长就照着他的鼻子来了一拳,可怜的年轻人倒在地上,鲜血从被打破的鼻子上如同喷泉一样地向外喷涌着。 新郎的母亲尖叫一声,晕倒在了丈夫的怀里。 坐在新郎左手边的一位老者见状站起身来,那一对灰色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伍长,“您是在发什么疯?立即滚出去,不然的话我就要让市长知道了!” “市长?”那西班牙伍长的脸上露出一种滑稽的怪象,“你认识市长?” “我是市长的诉讼代理人。”那位老者挺直了干瘦的胸脯,他作为新郎的老板和导师,是这场婚宴上最德高望重的嘉宾,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站出来维护秩序,“我是莫里斯·范·克鲁格,安特卫普律师行会的会长,我以我的名誉保证,如果你和你的属下一分钟以内不从这里出去的话,市长明天早上就会知道你们的暴行!我会要求你们驻军的司令官对你们进行军法审判!” 那位伍长再次张开胡子拉碴的大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着,他朝着站在房间门口的那个士兵挥了挥手。 那个士兵会意地走上前来,将跨在肩上的口袋结了下来,递给了伍长。 西班牙伍长解开了袋口,伸出右手往那袋子里摸去,而后一把将袋子里的东西朝着诉讼代理人扔了过去。 诉讼代理人下意识地接住了那球状的物体,粘腻的不适感从他的双手上传来,他迷惑不解地低下头去,目光恰好与自己抱在怀里的那颗脑袋的眼睛对上。 安特卫普的市长那发青的脑袋上沾满了鲜血,从额头到下巴,到处都是血迹和伤口,市长的头发被扯掉了一大块,露出下面满是血丝的紫黑色头皮。他的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另一只眼睛则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漆黑的空洞,里面流出来的黑血已经凝固了。 “这家伙镶了金牙。”那西班牙食人魔向前跨了一步,他满意地注意到面前的诉讼代理人颤抖地像是暴风当中的一棵芦苇,“我们在他的家里弄不下来,只能先带回去再找人敲下来了。” “你今年多大了?诉讼代理人先生”伍长抓住了即将瘫软在地的诉讼代理人的领子,“在你这个年纪,牙口一定已经不好了……或许你也镶了金牙?” 诉讼代理人疯狂地摇着头,西班牙人挑了挑眉毛,他抓着诉讼代理人的脑袋,朝着桌角上猛地撞了过去。 在人群惊恐的喊叫声中,他掰开了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诉讼代理人的嘴巴,凑着烛光朝里面看了看,随即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没有。” 一无所获的伍长像是在宰杀家禽一样,轻松地拧断了诉讼代理人的脖子。 “新教徒都下地狱去吧!”他朝着地上正在逐渐冷却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 屋里的宾客发狂似的喊叫了起来,就像是屋里爆发了瘟疫一般,他们像浪潮一样涌向门口,然而早已经堵在门口的士兵们就像是一道坚固的堤坝一样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剑锋和长矛无情地捅进最前面的人的胸膛。 那伍长接着把目光转向瑟缩在母亲怀里的新娘,他看上去像是一只闻到了血腥气味的野兽,那张丑陋的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任何人都看得出其中的含义。 “行行好吧,先生!”新娘的父亲双手合十,哀求着挡在了伍长的面前,“我们不是新教徒,我们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是遵奉圣母玛利亚的天主教徒,每日诵念玫瑰经的天主教徒!” “哦?”伍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兴趣,“你发誓你是天主教徒?” “是的,是的!”那父亲因为对方的态度松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我们是最热忱的天主教徒,我们的本堂神父可以为我们作保,我们每星期都去望弥撒,不光如此,我们……” 他的话永远也没有说完。 新娘和她的母亲用手捂着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情景:伍长手里的长矛将她们的父亲与丈夫的脑袋捅了个对穿,于是那颗头颅就像是一个落在地上被压碎了的石榴一样碎裂开来,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从脑袋的各处不受控制地向外喷涌着。 当她们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之后,立即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勇敢的父亲像被扔进底仓的压舱物一样,沉闷地倒在地上。 新娘的母亲大喊着朝凶手扑过来,似乎要用她那长长的指甲深深插入凶手脸上的皮肉里,“你这个疯子,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你……” 伍长轻轻一挥胳膊,手里握着的匕首就划开了老妇人的喉管,鲜血喷在他的手上和脸上,可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伸出舌头将几滴血珠卷进了自己的嘴里,脸上还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一阵密密麻麻的枪声从大厅门口的方向传来,屋子里的玻璃窗纷纷被铅弹打得粉碎。 伍长粗暴地抓着新娘的裙子,将她从躲藏的桌子下面拉了出来。她绝望地朝着自己的丈夫求救,然而不远处的新郎早已经变成了一具大睁着眼睛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块沾满鲜血的塔夫绸,那是从同样倒在他身边的父母当中某人的衣袖上扯下来的。 新娘被粗暴地按在窗台上,碎玻璃将她的脸划破了,可她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当那伍长从后面撕开她的裙子时,她用手用力按住窗台猛地一推,随即从窗户里脑袋朝下栽了下去。 伍长发出一声失望的粗野吼声,他从窗户向外看去,整座城市都燃烧了起来,血红色的火光混杂着天空中那银色的月光,笼罩着这正在毁灭的城市。 他朝下面的街道看去,黑色的血正从新娘扭曲的尸体向四周扩散,周围的泥地的颜色都被染得比其他地方深了不少。 伍长将他的手下人留下,收集现场的财物,“记得完事之后将这里统统烧掉。”而他自己则朝楼下走去。 当他下楼时,街道上已经挤满了兴奋的西班牙士兵,他们的脸上沾满了鲜血,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鲜血混杂在一起,即使上帝亲临恐怕也无法分辨这些血迹的主人究竟持何种信仰。他们的身上装满了金币,银盘子和黄金烛台,昨天他们还一文不名,而今天看上去却一个个富比克拉苏和卢库鲁斯。与士兵们粗野的笑声混杂在一起的,是背街小巷里传来的妇女的哭喊声,这些西班牙人已然成为一群疯狂残忍的野兽,此刻驱使着他们行动的只有根植于人类内心深处的兽性。 在教堂街的另一头,士兵们已经将一座宅邸牢牢地包围了起来,这是一位银行家的府邸,不消说,包围着这座大宅的许多西班牙人都或多或少地与这位银行家有过业务往来,带着他们签名的借据也为这位银行家的金库添砖加瓦,今晚他们就要以自己的方式,让这些欠款一笔勾销了。 巨大的铁门倒在地上,士兵们涌进了宅邸,随即大门里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和喊叫声。劈劈啪啪的枪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铅弹像是春季雨后的蜻蜓一般,在大街上四处飞舞着。 伍长紧握着自己的剑,穿过宅邸的大门,走进前院,一具男人的尸体躺在院子的中央,他的脸埋在自己鲜血聚集成的血泊当中。 大宅里传来士兵们的狂笑声和男男女女的哀求声,以及那些价值千金的东方瓷器被打碎的声音。这些笨重且脆弱的宝物无法搬运,于是已经陶醉在杀戮和破坏带来的快感当中的士兵们就把它们打得粉碎。珍贵的挂毯上沾满了原主人的鲜血留下的血点,它们的价值也因此大大减损了。 一扇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窗户里露出一个西班牙士兵大笑着的脸,他伸手一挥,将无数的纸片朝着窗外洒去。一张张白纸在空中飘荡着,如同下了一场文件构成的大雪。 伍长从泥地里捡起来一张落下来的文件,虽然上面已经沾满了泥水,但依旧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份借据。很显然,士兵们和他们的债主之间的债务,已经一笔勾销了。 街上的枪声像是夏日雷雨天气落在地上的雨点一样,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浓密,可怕的嘈杂声和尖叫声像是不祥的乌云一样,在城市里四处飘荡着。浓烟和烈火正在四处扩散,城市里的街道上到处可见兴奋的西班牙士兵们拖动着今天白天还不可一世的城里显贵的尸体。这座城市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上都堆满了尸体,他们的衣服被扒得精光,任何值钱的物品都已经被贪婪的西班牙人搜刮干净。而在那些冒着浓烟的建筑当中,尸体的数量比外面更多,这些建筑已经变成了它们之前住客们的墓地,或者更形象的说,就像是古希腊人举行火葬仪式时候的柴堆,到不了明天早晨,那些残垣断壁里能找到的,就只剩下几根烧的焦黑的骨头了。 从如今还有声息的窗户里,时不时地就朝外摔出来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有的是完整的,而大多数被扔出来的,不过是尸体的一部分罢了。无论是尊贵的,富有的,抑或是低贱的,贫穷的,每一个安特卫普的市民,都难以逃脱降临在他们头顶上的噩运。 空气中弥漫着焦味和烟气,城中著名的安特卫普大广场,也许是整个西欧最有名的商业中心之一,如今已经被彻底毁坏了。市政厅,安特卫普大教堂以及五座精美的商会大楼都在燃烧着。这些华贵的建筑,是爱攀比的安特卫普市民们花费巨资建造完成的,可如今,明亮的火焰正在它们的屋顶上跳动着,那些昂贵的木料都化作了空中飘荡的飞灰,把广场中央喷泉的白色大理石都染成了灰黑色。 大广场连同周围的建筑上,一共安放了三百多尊圣母雕像,在圣母慈悲目光的注视下,无数的尸体被扔进了广场中央喷泉的喷水池里,很快水池里的水就被鲜血变得浑浊不堪。火焰从每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沿着墙壁飞快地爬行着。 这座城市的毁灭者们,这些新时代的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此刻却都因为这座城市的毁灭而兴高采烈,他们的身上装满了沾着血的金银,那是他们为西班牙国王服役二十年都无法得到的巨额财富。 在西班牙人的欢呼声中,大教堂的柱子和墙壁肉眼可见地变形了,像是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醉汉一般,高耸入云的塔楼先是左右摇摆了几下,随即垮塌了下来。塔楼顶上的十字架落了下来,在广场上像是犁耙一样拉出一道长长的沟壑,一直冲到喷水池前方才停了下来。随着教堂的垮塌,冲天的烟尘终于彻底遮蔽了月亮的光华,这座被誉为“尼德兰的明珠”的名城,在三百尊圣母像的见证下,彻底沦为了人间地狱。 第175章 出逃 在这场被称作“西班牙狂暴”的暴行发生之后第二天的下午,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骑着马冲进了布鲁塞尔总督宫的大门,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骑在马上而变得僵硬,甚至需要前院里的仆人撑着他的胳膊,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 安特卫普加急传递来的快报被送进了女总督的办公室,三分钟之后,从办公室里传来了召见顾问的消息。而当女总督的顾问们纷纷抵达宫殿的时候,安特卫普彻底毁灭的消息已经在布鲁塞尔城里不胫而走。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尼德兰的明珠”所遭遇到的劫掠和破坏,只有诸如阿拉里克焚毁罗马城或是拉丁人洗劫君士坦丁堡这样的暴行可以相提并论。根据信使所送来的消息,整座城市已经沦为一片火海,所有的大型商业和行政建筑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而整座城市的上层阶级已经被一扫而空,普通的民众也伤亡惨重。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现在也能够清晰的意识到,尼德兰的局势已经跨过了某种不归点。如果说在安特卫普被毁灭之前,西班牙王室和尼德兰贵族同盟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和解的可能,那么在这一天之后,这种微弱的可能性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这场战争注定要以一方的彻底屈膝投降为代价,在山穷水尽之前,任何一方都不太可能再做出争取和平的尝试了。 在总督宫的会议厅当中,那份从安特卫普快马加鞭送来的加急快件,被会议桌边上的顾问和大臣们传阅了好几圈,即使连他们当中最为强硬的代表,也因为文件中所写的内容感到不寒而栗。快报当中详细描述了失去理智的士兵们在城市里的暴行,那些描述令最为冷静的政治家读来也要感到浑身发冷。 在尼德兰的十七个省当中,北部的七个省如今正处在尼德兰贵族同盟的控制之下。新教徒在这七个省份占据绝对的优势,在这些省份当中对于西班牙统治的反感程度也来的更高。而南部的十个省,即千年前罗马帝国的比利时行省,一直以来都是全欧洲最富庶的所在之一,这里的天主教会虽然也收到了宗教改革运动的严重冲击,但依旧保持住了它的统治地位,西班牙在这里的统治也比北部要显得稳固许多。 安特卫普的驻军,对城市当中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实施了无差别的掠夺和屠戮,无论是城中的天主教教堂还是新教教堂,西班牙军队破坏起来都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这样的疯狂举动已经无法用宗教的理由来解释了,对于尼德兰人而言,这样的暴行只能够有一种解释:西班牙军队已经把尼德兰的人民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在会议上,女总督的顾问德·马蒂斯男爵强烈要求对于当地的驻军予以严惩,首先需要采取的措施,就是对第一军的高级军官全部予以逮捕。在他看来,如今只有用那些罪魁祸首的脑袋,才能平息南尼德兰将要因为这场事件而产生的复仇情绪,这种情绪如果处理不好,就要“动摇尼德兰总督府的统治根基”。 尼德兰的女总督用一种忧伤而无奈的眼神回应了她的首席顾问,这些日子里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已然令她疲惫不堪,据说女总督已经向马德里的国王陛下递交了辞呈,但截至目前并未得到回复,很显然目前没有任何人有能力或是有意愿接受这个烫手山芋。 “您知道的很清楚。”女总督刚刚从感冒当中痊愈,因此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沙哑,好像是在用锯子锯木头时候发出来的声音似的,“我没有权力这样做,我只掌握尼德兰的民政权力,尼德兰驻军的指挥官是阿尔瓦公爵,他只对陛下负责。” “我倒是可以给陛下写信提出我的建议,可我们都知道这已经来不及了。”女总督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看向坐在桌子另一侧的城防队长,“消息已经在城里扩散出来了,是吗?” 城防队长的脸皱成了一团,“我正要向您汇报这件事情呢,夫人。今天傍晚的时候,安特卫普遭到洗劫和屠戮的消息,就已经在城里传开了,根据我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许多市民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表现的十分不理智,有许多人发表了一些偏激的意见,同时也不乏有野心家或是北方的探子接机造谣生事,煽动人群。我想我们有理由开始对局势的剧烈变动做相应的准备,据说在一些十字路口,市民们已经开始构筑街垒,很可能我们将要面临一场巨大的暴乱。” “您和您的人有信心维持住布鲁塞尔的秩序吗?”女总督问道,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清晰地显示出她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像女总督所预料的那样,城防队长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夫人,但是事实就是我们极度缺乏资源,我手下只有五百个人,而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城市,这城市里有足足二十万人,在今天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二十万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我的五百人只能暂时维持总督宫附近的安全,但是一旦那股浪潮向这里奔涌而来,那么我的人是完全没有能力阻挡他们冲进这座宫殿的。” 女总督在椅子上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她用手紧紧的抓住了椅子的扶手,“那么对于我们如今所面临的这种麻烦的局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那声音里带着遮掩不住的恐惧。 “如果您要问我的话,夫人,我建议您……” “不,不,别在这里说。”德·马蒂斯男爵不安地打断了城防队长的话,“我想您应当把您的建议单独告诉殿下,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人人都清楚,总督府的漏洞比筛子上的还要多。” “好吧,好吧。”女总督站起身来,“队长先生,请您跟我来吧,我们去我的祈祷室说话。”她朝着德·马蒂斯男爵招了招手,“还有您,男爵先生,您也来。” 在众人含义不同的目光注视下,三个人走出了会议室,他们穿过整个总督宫,来到女总督平日里生活的区域,进入了殿下的祈祷室。 女总督走到房间内侧的神龛前,朝着里面的圣母像低了低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无论您有什么计划,先生,您现在都可以说了,但愿圣母保佑,您的计划能够成功。” “如果我处在殿下的地位的话……”城防队长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我会暂时离开这座城市一段时间,去西边做一次小小的旅行。” “去旅行?”女总督问道,“那么旅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我想殿下应该去图尔奈,那里的圣母像大教堂非常有名,您可以去那里为陛下的健康和国家的安宁祈祷。”城防队长说道。 “还因为阿尔瓦公爵的司令部就设在那里。”德·马蒂斯男爵在一旁作了补充,“那里有两万名西班牙军队,殿下在那里会非常安全。您也可以借此机会和阿尔瓦公爵面谈,如果南尼德兰局势彻底崩坏,那么他的十五万大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他对于这种情况想必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把尼德兰的首府留给这些叛逆?”女总督听上去颇为不满。 “恕我直言,殿下,这座城市已经是他们的了,您救不了这座城市了,您只能救您自己。” “也许您说得有理。”女总督开始变得有些犹豫,“可是您打算怎么撤走全部的政府雇员和效忠者?光是要收集到足够的马匹和车辆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可您刚才也说了,一场暴乱已经迫在眉睫!” “或许……我们用不着撤走所有的人。”德·马蒂斯男爵莞尔一笑。 女总督惊讶地打了一个哆嗦,“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供所有想要离开的人离开,城里的暴民也不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如果我们硬要带上他们,反倒会打草惊蛇,到那时候您想要离开,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既然那些人注定无法离开,那么不妨让他们为您充当掩护,也算是用光了他们最后的利用价值。” “这也是您的意思吗?”女总督瞟了一眼城防队长。 “正如德·马蒂斯男爵说的那样,要保证您的安全,最好的方式就是由我护送您悄无声息的离开。我们只需要一辆马车,您,男爵先生和您的女官长德·卡瓦耶罗夫人坐在车里,由我来驾车,我的一位最忠诚的下属将坐在我的身边,没有人会想到您是这辆马车里的乘客。如果我们现在走,还能在暴民们封锁城市之前出城,那么明天这个时候您就到了图尔奈的大军那里,安全地身处您的朋友们之间。” “那么还留在城里的人呢?我的那些忠实的顾问,为西班牙效力的官员,还有他们的家眷,这些人该怎么办呢?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 “我建议您不要去深究这个问题,归根结底,保护您的安全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城防队长咕哝道。 “另外还有一点,殿下。”德·马蒂斯男爵凑到女总督身边,城防队长识相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外面的尼德兰人很愤怒,您无法否认,我们的军队向他们欠下了血债,而这笔血债必然要用鲜血来偿还……如果他们在明天的暴动里满足了自己的报复欲望,对于我们留在城里的这些人的脑袋感到心满意足,那么我们就保留了一线让局势降温的可能。如果我们救不了这些人,至少可以让他们死的更有意义一些。” 女总督似乎终于被说服了,“那我们几点钟动身?” “现在,殿下,就是现在!”城防队长说道,“我让马车在花园出口那里等候,十分钟以后您,德·卡瓦耶罗夫人还有男爵先生顺着暗梯就可以下到那里。” “现在就走?”女总督大张着嘴巴,“必须这样吗?” “必须这样,殿下,时间是我们的朋友,或者说,是我们唯一的朋友。” 女总督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雷厉风行的城防队长立即转身出门,去找等候在走廊里的一位心腹布置相应的事宜。 五分钟之后,城防队长下楼来到他向女总督提过的花园入口处,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旅行马车车夫常穿的粗布斗篷,头上戴着卷了边的帽子,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灰黑色的包裹。 一辆四轮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马车是那种常见的用来进行旅行的驿车,上面没有画上任何的家徽,也没有豪华马车上常见的装饰。拉车的是一匹棕色的德国马,个头颇为雄壮,但显然已经有了年纪,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驿站用来打发旅行者用的中下等马匹。没有人会认为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坐的是尼德兰的女总督,查理五世皇帝陛下的私生女。 那个在走廊里领受命令的军官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他与城防队长一样,换上了一身下层阶级常穿的粗布衣服,嘴里还叼着一个烟斗,看到城防队长出现,他连忙挪动位置,给队长留下一半的座位。 城防队长解开包裹的系口,从里面掏出四把装好了火药和铅弹的手枪,以及两把出了鞘的利剑。他将两把手枪别在自己的腰间,一把利剑放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 他在座位上坐好,将剩下的两把手枪和一把剑递给了身旁的军官,对方也同样如法炮制地放置了这三样武器。 又过了几分钟,德·马蒂斯男爵出现在出口处,他挽着女总督的胳膊,而德·卡瓦耶罗夫人就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都没有携带任何笨重的行李,哈布斯堡家族在尼德兰的掌权者唯一从这座象征着西班牙统治的建筑里带出来的,是德·卡瓦耶罗夫人手里捧着的一个巴西香木材质的首饰盒,里面放满了价值连城的宝石和珍珠。 “请上车,殿下,请快快上车!”城防队长催促道。 三个人迅速地挤进了马车,走在最后的德·马蒂斯男爵从车厢里面将车门关上。 “请把窗帘放下。”城防队长对着车厢里说道,窗帘立即被放下了,如今任何人也难以窥知马车当中乘客的真实身份了。 城防队长放开了缰绳,用鞭子朝着马的屁股用力地抽了一下,那匹马不情不愿地开始朝前跑了起来。 马车从宫殿花园一角的一扇小角门里驶了出去,车上挂着一盏明亮的马灯,照亮了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 虽说道路上并没有看到人,但从窗帘的缝隙当中朝外看去,一场风暴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道路两旁被人挖出了两道小腿深度的壕沟,路上的铺路石许多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让车轮每隔一段时间就因为地面上那些新产生的坑坑洼洼向上弹起或是朝下落去。路边上商店的招牌也都已经被撤除,毫无疑问这些木板和铺路的石头,等到第二天天亮时就会变成各个十字路口阻碍军队行进的街垒。 马车没过多久就抵达了尼沃诺城关,从这里出了城,就能够径直驶上通往图尔奈的林荫大道了。 在这里,旅客们遇到了今晚旅行当中所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正手持火把,把守着路口,火光照亮了他们狰狞丑陋的面容,在马车上的乘客看来这些人无异于一群土匪,事实上也许这正是他们的真实身份。在这样席卷王国的浪潮当中,从古至今都少不了希图浑水摸鱼之徒。 “站住,是什么人?”那群人看到了靠近的马车,冲着马车大喊了起来。 “是去蒙斯的驿车。”城防队长回答道。 “把车停下,把车门打开!”领头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辕马的笼头,“我们没弄清楚车里坐的是谁之前,什么马车都不能通过!把车靠边停好,不然我们就给你们的马开膛破肚。” 那人的一个同伴走上前来,伸出手就要将车门拉开。 城防队长朝着自己的手下使了一个眼色,他将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挥,狠劲抽打在那匹马的身上,吃痛的辕马猛地蹦跳了起来,将那个用手拉着笼头的领头者撞倒在地,他手里拿着的提灯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快就熄灭了。 与此同时,队长身边传来一声如同重锤敲击一般的枪声,他的手下朝着那个将自己的手已经凑到车门把手前的倒霉鬼放了一枪,那人一声都没吭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缰绳被彻底松开,那匹马狂奔了起来,车轮猛地颠了一下,显然是从某个人的身子上压了过去。 马车冲出了城关,随即驶上通往图尔奈的林荫大道,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第176章 天翻地覆 女总督在离开自己的房间之前,在梳妆台上给依旧留在城里的官员和顾问们留下了一封几行字的短信。晚上十一点钟,当女仆按照平时的时间表来为女总督更衣时,她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而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上面的火漆印是女总督的纹章。 女总督出逃的消息立即被通知了此时还在会议室里的十几位顾问和官员,他们已经因为女总督的长时间离席而感到有些不安,得知这个噩耗,顿时有五雷轰顶之感——他们已经被女总督和西班牙政府无情地抛弃了。 总督宫里的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各自回家,去寻找出城逃亡的门路。自然而然地,这个消息也就立即不胫而走了,毕竟所有人都明白,女总督的出逃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可怕风暴,而每个人都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和亲戚要通知,于是这消息很快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 1557年3月1日的晚上显得异常安静,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空气中亦无一丝风的流动,星辰在蓝黑的的苍穹上闪烁着。然而隐藏在这令人意外的平静之下的,是正在积蓄着力量的巨浪。在这静谧的夜晚,革命并没有休息,它只是暂时收回自己的拳头,但这仅仅是为了在下一次出拳时能够更加有力。就像海啸到来前,港湾里的潮水总会向深海退去,这种退却越明显,后面袭击港口的巨浪就会越猛烈。 当3月2日的太阳升到空中,重新将城市照亮时,摩拳擦掌的市民们惊讶地发现,西班牙在城里的统治机构并不需要他们来推翻,就已经自行瓦解了。官僚机构的大楼已经空空如也,之前无数官僚涂写过的文件像是垃圾和废纸一样,被随意地扔在走廊里。而城防队伍里的士兵们,大多在昨晚得知女总督已然出逃的消息之后就作鸟兽散了。 如今西班牙国旗依旧在屋顶上飘扬的建筑,就只剩下位于城市中间的总督宫了,一只瑞士卫队依旧保卫着这座宫殿,就好像是什么事情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些忠诚的雇佣兵们,以他们对于雇主的忠诚而闻名于世,当西班牙军队已经消失无踪的时候,他们依旧在岗位上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正如他们的后辈在1792年为已经前去国民议会避难的路易十六国王保卫着杜伊勒里宫,最终全部牺牲一样。 女总督手下几个来不及逃离布鲁塞尔的顾问正在这座宫殿里避难,其中就包括那位曾经称尼德兰贵族们为“乞丐”,又在海牙的战事当中出了大丑的德·巴利蒙先生。作为整个尼德兰最受痛恨的人物,德·巴利蒙先生不敢冒险穿过市民们在出城路上构建起来的封锁线,于是他只能躲到这座象征西班牙统治的建筑里,寄希望于铁栅栏,石墙和瑞士侍卫兵的长戟能够保住他的性命。 总督宫里的人都凑在窗前,惊恐地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街区传来一声声响亮的钟声和隆隆的鼓声。毫无疑问,市民们正在集结,用不了几个小时,这一切就要以某种方式结束了,对于这座宫殿里的人来说,大概率这个结局对他们而言算不上太好。 那些曾经深受西班牙王室隆恩的顾问和官员们此刻已经六神无主,他们瞪着空洞的眼睛,像是游魂一样从一个房间毫无目的地游荡到另一个房间。当一艘大船行将沉没时,船上的乘客也正是如同他们现在一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期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 忐忑不安的情绪在宫殿里蔓延着,这座宫殿并非是中世纪时候那种坚不可摧的城堡,它不是一座用于抵抗袭击的堡垒或是一座军营,而是一座为了居住在里面的主人的舒适而设计的建筑。一旦外面的市民开始进攻宫殿,那么指望这座宫殿能够守住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场斗争尚未开始,可它的结果已经注定。 鼓声,吼声和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朝着宫殿涌来,转眼之间,成百上千个律师,商人,学徒工和杀猪匠,手里拿着火枪,长矛和斧头,朝着宫殿挺进,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隔着铁栅栏,向宫殿内部发出愤怒的吼声,这是对于接近一个世纪的压迫和掠夺的高声抗议,在哈布斯堡家族统治尼德兰七十余年后,清算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在宫殿正前方的广场上,有一尊查理五世皇帝骑着马的青铜雕像,市民们大逆不道地爬上了皇帝的脖子,在上面挥舞着尼德兰的橙白蓝三色旗,这面旗帜的颜色来自奥兰治亲王徽章上面的三种颜色,因此也被称作“亲王旗”,如今它已经成为了尼德兰反抗运动的象征。 人群朝着宫殿持续地发出雷鸣一般的怒吼,窗子上的玻璃因为这巨大的喊声而隆隆作响,画廊里挂着的哈布斯堡家族历代统治者的画像似乎也被震动地在墙上瑟瑟发抖。那些生铁制成的栅栏像是核桃薄薄的壳一般,被成千上万的人组成的铁钳轻而易举地夹的粉碎。 瑞士卫兵们试图反击,他们在宫殿入口前组成一道细细的红线,这是一道面对着海啸的由碎石和树枝草草搭建成的堤坝,转瞬之间就被人潮冲的粉碎,英勇的雇佣兵们被长矛刺穿,又被屠夫们用他们的刀和斧头一阵劈砍,就像是初冬时节被屠宰的牲畜一般,而他们的脑袋就被插在长矛上,被兴高采烈的人群像是节日里的装饰一样高高举着。火枪的子弹和如雨般密集的石头打碎了宫殿的玻璃窗,在走廊里四处乱飞着,又激起一阵惊恐的喊叫声。 皇家宫殿的大门被撞的粉碎,市民们冲上了宽阔的大理石构成的前厅和台阶,平日里这里只有经过精挑细选的蓝血贵族才能够迈入,而如今那些平日里在这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典仪官早已经不知所踪。再也没有人敢于阻挡这股浪潮,它沿着楼梯一路向上,在大厅和走廊之间肆意奔涌着,把挡在面前的一切人和事物轻松地打成齑粉。 这股浪潮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女总督的会议厅。房间的大门被闯入者们粗暴的用斧头砍成了碎片,当市民们涌进房间时,他们看到的是一群脸色惨白的达官贵人们,惊恐地缩在房间的一角,像是患上了热症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这些垂头丧气的官员们沦为了市民们的俘虏,他们被像死狗一样地揪着领子拖出了房间,一路上无数的拳头和踢打落在他们身上,有几个人还没被拖出宫殿就已经断了气,而剩下的人都在查理五世皇帝的青铜像前被人砍下了脑袋。他们的脑袋被插在长矛上,在全城游街示众,而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则被挂在宫殿对面一家豪华旅馆的招牌下面,正对着查理五世皇帝那雕像的目光。 至于那位最受人痛恨的德·巴利蒙先生,被市民们单独抓了出来,有人建议使劲掐他的脖子,让他把“从尼德兰人这里搜刮的黄金都吐出来”。这位女总督的顾问在来尼德兰任职之前只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座衰落的庄园,可在任职几年之后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万杜卡特的家产,甚至于他在布鲁塞尔城里的整套住宅的墙面上都贴着金色的天鹅绒。自然而然地,德·巴利蒙先生被人掐了个半死,直到他的眼球都要爆出来时,那用力掐着他脖子的铁掌才松了开来。 “行行好吧,善良的人们,行行好吧……”刚刚一被放开脖子,德·巴利蒙先生就瘫软在地上,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抱住最近的那人的脚哀求起来,把眼泪和鼻涕都糊在了人家的裤腿上。 “安特卫普的市民们向你们哀求的时候,你们放过他们了吗?”那人一脚踢在德·巴利蒙先生的胸口上,引来对方一声凄惨的哀嚎,“你在海牙让军队去向我们的同胞开枪的时候,难道你曾经犹豫过吗?” “说的对,说的对!”人群高声附和起来,“我们要复仇,我们要为安特卫普复仇!” 德·巴利蒙先生还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要哀求,也许是要辩解他不过是在服从女总督的命令而已,但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在如雷声般的怒吼声中,他的声音如图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激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即使听得清楚,恐怕也不会有人对此感兴趣。市民们七手八脚地抓着德·巴利蒙先生的衣服和四肢,将不断尖叫着的德·巴利蒙先生朝着窗口抬了过去。 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德·巴利蒙先生剧烈地挣扎着,可终究是徒劳无功,外面的冷空气从窗口进来,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的下身变得湿乎乎的,黄色的可疑液体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当中还混杂着些许半固体的黄色泥点子,周围的人都因为那股恶臭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德·巴利蒙先生被市民们从窗户里扔了出去,他在空中似乎停留了一瞬间,随即就像一个秤砣一样沉了下去,落在窗户下面的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是有人朝着沙袋来了一拳似的。 浑身是血的德·巴利蒙先生在地面上挣扎着爬行了几下,在身后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而后就一动不动了。当他彻底咽气之时,人群当中爆发出又一阵猛烈的欢呼声。 屋顶上的西班牙旗帜被人从旗杆上扯了下来,像一块破布似的在空中打了个旋,有气无力地落在地上,随即就被一群人用脚践踏,再用手撕成了碎块。光荣的奥兰治三色旗升上了宫殿的上空。当女总督逃离之后,被她抛弃在身后的这座宫殿不过是西属尼德兰王国空落落的外壳而已,而今天,这外壳被尼德兰人民用脚踩的粉碎。 布鲁塞尔所有教堂的钟楼上,都响起了欢乐的钟声。宫殿前查理五世皇帝的青铜雕像,数十年来都是西班牙在本地统治的象征。在众目睽睽之下,雕像被人群从底座上拖了下来,随即被手持锤子的壮汉们砸的粉碎。这些青铜将被投入火红的熔炉当中,铸造成一门门大炮,有朝一日用在面对西班牙军队的战场上。任何人都不该再对尼德兰人的决心心存疑虑,不但是菲利普二世在尼德兰的统治就此结束了,而是整个哈布斯堡家族在尼德兰的统治就此寿终正寝。从三月二号起,尼德兰人成为了尼德兰的主人。 在宫殿陷落的当天傍晚,女总督终于抵达了她旅行的目的地图尔奈城,拉车的马口吐着白沫,那辆简陋的马车上盖满了灰尘,这是西班牙统治的灵车。在布鲁塞尔举行的是民众的狂欢节,而在这里举行的则是西属尼德兰的葬礼。 女总督在图尔奈城的市政厅里得到了临时的避难之所,为她选取的这座全城最大的可居住建筑里一片荒凉,冷风顺着被打碎的窗玻璃涌进房间,每一扇房门开关时都会发出像是老太太挣扎着爬上木质楼梯的时候所发出的那种吱嘎声。佛兰德斯军团的士兵们手持烛台,勉强为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临时拼凑出了一个过夜的地方。 女总督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从华贵的丝绸贴面的宫殿落入这简陋的满是灰尘的石头房屋里,那些金碧辉煌的枝形吊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壁炉上面放着的几根在风中抖动着的蜡烛的火苗,对于一位王族而言应当是很难适应的。可女总督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见到军队的统帅阿尔瓦公爵,以西班牙国王姐妹的名义向他下达命令,或者说是恳求他施以援手,用这支西班牙军队作为她复仇的工具,让那些令她和她的国王兄弟声名扫地的叛徒用自己的脑袋来赎罪。 “他们选择了战争。”在来图尔奈的路上,女总督不断地咕哝着,她的脸上带着可怕的神色,车厢里的另外两个旅客如坐针毡,没有人敢接她的话,“好啊,既然他们选择了战争,我们就教这些市民们怎么打仗。我要让布鲁塞尔,安特卫普,列日,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统统化为灰烬,用这些市民的鲜血来浇灭暴动的火焰。我们要向王朝在全欧洲的敌人做一个范例,让以后的尼德兰人听到“布鲁塞尔”这个词语就浑身发抖,就像那些蒙古人在东欧所做的那样!” 可令女总督失望的是,当她抵达图尔奈的时候,阿尔瓦公爵和他的司令部已经在前一天离开了这座小城,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驻扎在周围的主力部队。法国国王亨利二世已经亲率法军进入皮卡第地区,而阿尔瓦公爵正是要去和法国国王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会战,这次会战的结果将要直接决定尼德兰的命运。于是女总督虽然心怀不满,但也只能在如今还算安全的图尔奈城暂时住下,将每日的空闲时间全部用在祈祷上,祈求上帝保佑阿尔瓦公爵和西班牙,能够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第177章 赎罪仪式 身着粗布衣服的西班牙廷臣们深深地低着脑袋,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巴埋在胸口里。他们安静地站在教堂里一排木头搭成的小隔间门前,这些小隔间是教堂的忏悔室,是神父聆听并赦免信徒们罪孽的地方。这些阴暗的小木屋,曾被人辛辣地评价为“灵魂的垃圾场”,信徒们走进这里,将自己的罪孽一股脑地投进去,听上小窗子另一面的神父说上一声“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赦免你的罪孽”,而后一身轻松的走出来,就仿佛自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全世界最正派的人似的。与赎罪券比起来更妙的是,这活动还完全用不着虔诚的信徒为此花上一个铜子。 隔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出现的是菲利普二世国王青灰色的面庞。与几个月前相比,他脸上的血色变得更加稀少了,与其说他像个国王,不如说更像个耶稣会的修士。他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头上的头发也肉眼可见地日益稀疏,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今年不过三十岁,可却已然有了老态龙钟之相,看上去就像是已经过了四十岁似的。 当西班牙国王走出房间时,廷臣们纷纷把腰弯的像是冬季被暴雪压弯的树枝一样,他们的头似乎是要亲吻地面,那脊椎弯曲的的幅度在旁观者看来已经到了行将折断的边缘。然而像是在给瞎子抛媚眼一样,国王完全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恭敬,菲利普二世像个幽灵一样地走过他们身边,他脚下的步子虚浮,神色阴郁,那呆滞的目光让他的一对眼睛看上去好像是两个十几年来从没有换过水的池塘。细心的人注意到国王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是在告解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过去的这个冬天,马德里宫廷当中的气氛,和冬天那阴沉的天气一样阴郁。坏消息从整个西班牙帝国的领土上接踵而至,饥荒和寒冷像是幽灵一样缠上了这个深陷麻烦的国家,而跟在他们身边的是动乱的影子。前一年的农业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歉收,财政也已经彻底破产,用于取暖的木柴业已消耗殆尽,甚至没有足够的燃料用来供面包师烘烤面包。 在菲利普二世严厉的命令下,马德里以及整个西班牙国内遭到寒潮侵袭的各大城市,都开放了大部分的公共建筑,供那些被严寒驱赶到城市里的灾民避难,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由于官方已经拨不出一分钱来,这些收容所仅仅靠着一些微薄的慈善捐款运行,根本无法为灾民提供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和取暖物资。 随着三月份的到来,那些厚厚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了,可这又带来了一场新的灾难:马德里在宫廷不久前迁来之前不过是一个小镇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排水系统,于是那些解冻的冰雪,立即将城市变成了一个大泥坑。在一些地势低洼的地带,街道已经成了一条条阴冷肮脏的河流,连高大的四轮马车都要被淹没在这一滩泥水当中。 而在西班牙帝国的边缘地带,局势已经完全濒临失控。尼德兰的局面已然彻底糜烂,西班牙宫廷还没有反应过来,北方的七个省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敌人,而安特卫普发生的暴行又把余下的十个省推到了尼德兰贵族同盟那一边。当布鲁塞尔落入起义者手中的消息传到马德里时,菲利普二世甚至在自己的书房里昏了过去。 对于菲利普二世而言,如今的局势称得上是危如累卵。西班牙最大的一只机动兵团,如今被夹在不共戴天的敌人法国人和满怀敌意的尼德兰人之间,而海上的补给线又被虎视眈眈的英国人所威胁着,唯一安全的补给线是经由意大利跨过阿尔卑斯山,再穿过德意志西部的几处被称为“西班牙走廊”的连在一起的领地,这条线路所消耗的巨大资源是银根枯竭的西班牙完全无法负担的。已经不止一位查理五世皇帝时代的老将军向菲利普国王发出了不祥的警告:佛兰德斯军团有遭到包围的危险。一旦这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那么如今在巴斯克山区,巴塞罗那城,米兰以及那不勒斯愈演愈烈的不满情绪,就会立即变成无数的火苗,将西班牙帝国烧的干干净净。 至于菲利普二世在奥地利的亲戚们,他们这个冬天也过的不怎么美好,布拉格和维也纳都发生了新教徒的抗议活动,萨克森和勃兰登堡等新教诸侯意识到哈布斯堡家族的衰落,于是就像盘旋在垂死的大象上空的秃鹫一样,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从尸体上咬下一块肉来。 看上去如今扭转局势的唯一可能,就是阿尔瓦公爵率领佛兰德斯军团,在法国北部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就像是几十年前他们在切利尼奥拉,加利亚诺河和帕维亚对法国人取得过的那些光辉灿烂的胜利一样。这会在几年之内解除法国人的威胁,同时也可以令野心日益增长的英国人在日后面对西班牙时三思而后行,这样西班牙就可以趁此机会解决尼德兰的大麻烦。 阿尔瓦公爵已经率军前往战场,也许这场决定欧洲命运的决斗已然分出了胜负,只是身在马德里的菲利普二世对此一无所知而已。焦虑的西班牙国王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战场做些什么,于是他也只能把自己的热情投入到在他眼里唯一能影响到战争胜负的活动——宗教上面去。 整个西班牙宫廷一大早就来到了宫外的阿尔穆德纳教堂祈祷,而菲利普国王也在这里进行了他的告解。在这之后将要进行的则是今天的重头戏,国王和整个西班牙宫廷,要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服赤着脚走回宫去,同时用苦鞭抽打自己的身体,以这样的苦行来赎清自己的罪孽。希望上帝被他们的虔诚所感动,保佑深陷麻烦的西班牙得以逢凶化吉。 菲利普二世虔诚地跪在了头戴金色冠冕的圣母像前,他嘴里嘟囔着“我罪,我罪,告我大罪”,同时紧紧抓着手里的玫瑰念珠,连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变成了白色。 西班牙国王终于结束了他的祈祷,他用手撑着地上的石板,从祈祷凳上站起身来。两个侍从连忙走上前来,为国王脱下身上那粗布制成的粗糙衬衣,露出他那苍白的上身。苦鞭被递到了菲利普国王手里,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猛地挥动起鞭子来,转眼间他的后背上就留下了几道鲜红色的痕迹。 贵族和廷臣们也不情愿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他们因为寒气而浑身颤抖着,为了讨国王的欢心不得不卖力地参与到这滑稽的活动中来,每个人都害怕自己身上的青紫和鞭痕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少。在一位虔诚的君王看来,向上帝忏悔时候留下的伤痕,远比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要高贵的多。 国王带头走出了教堂的大门,一阵寒风吹过,他的嘴唇都冻得发青了。西班牙国王赤着脚走在满是烂泥的大街上,那些肮脏的污泥在他的小腿上糊的到处都是。他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动作变得比刚才还要剧烈了许多,于是跟在他身后的贵族们也只能有样学样。然而这种举动很快产生了令人意外的效果,他们不再因为寒冷而浑身发抖了,这发狂般的抽打动作反倒是让他们全身都发热了起来。地上的污泥黏在脚上,那感觉实在是令人恶心,粗布衣服摩擦着他们的肌肤,让所有人的脖子处都出现了明显的红肿迹象,可那些官员,贵族和贵妇人们却没有人敢于抱怨些什么。 外交使节们跟在垂头丧气的西班牙宫廷身后,由于马车在这样的泥地里寸步难行,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用厚重的大氅将自己包裹起来。外交官们毫无疑问不会参与这样荒唐的活动,就连教皇的使节,那位长着一张胖胖的娃娃脸的红衣主教也恰好因为伤风而遗憾地错过了这次赎罪的大好良机,想必此时他一定在家里感到懊悔不已呢。 罗伯特·达德利心不在焉地轻轻拉着缰绳,他兴味索然地看着打扮成乞丐的西班牙贵人们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圣歌,这些自诩为文明人的先生和女士,如今看上去比起阿兹特克人活祭仪式上的同行们也体面不了多少。而在他身边的其他大使,无论是来自天主教还是新教国家,脸上都带着嘲讽的微笑,只不过前者只是笑而不语,而后者则已经开始大声出言讥讽了。 “他们这次看上去可不如上一次虔诚啊,您说是不是,侯爵?”丹麦大使朝着罗伯特大声评论道,声音之洪亮几乎赶得上剧院里叫好的观众,“人数也比不上上一次壮观。” 这评论引来了周围一圈北欧国家大使充满恶意的笑声。 “那恐怕是因为上一次是夏天。”罗伯特耸了耸肩膀,“在不必受冻的时候人自然会表现的更虔诚一些。” “幸好我不是个西班牙人。”丹麦大使说道,“这位陛下就不感到腻烦吗?如果拿鞭子抽打自己就能打赢仗的话,那么凯撒和亚历山大的身上恐怕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不会剩下了。” “真是疯狂的举动。”瑞典大使摇了摇头,“他应该和他父亲一样退位,加入耶稣会去做个传教士。” “那么希望他们把他派去香料群岛那些蛮荒的岛屿上,如果蒙主赐福,要不了多久那里的土人就会喊‘万福玛利亚’了!”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大使尖刻地说道。 “真是疯狂的举动。”萨克森的大使用余光看了一眼罗伯特脸上的目光,“像不列颠国王这样明智的人就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罗伯特微微翘了翘嘴唇,没有回复这句投石问路的试探。 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萨克森大使的话引发了其他新教国家大使的一阵附和,各种各样对爱德华国王的溢美之词就像是潮水一样向着罗伯特涌来。即便罗伯特知道这些不过是外交辞令,他对这些人的态度也不知不觉地软化了许多。 看着气氛活跃起来,不伦瑞克公国的大使同周围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颜色,随即朝着罗伯特发问道:“对于如今的局势,贵国的国王怎么看呢?”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的局势?” “自然是风暴的暴风眼——尼德兰如今的局势,贵国在尼德兰事务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不然奥兰治亲王怎么会亲自去伦敦走上一遭呢?” “尼德兰是我们最大的贸易伙伴,所以您想必可以理解,我们与他们的关系自然比和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姻亲要亲密的多。”罗伯特回答道。 “是的,是的,您说的太对了!”不伦瑞克大使拍了拍手,脸上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西班牙人所做的事情真是天理不容,他们用一只手和您握手,另一只手却拿着匕首,随时准备刺您一刀!贵国和这些宗教狂不会有什么可以谈的,他们永远做不了讲信义的盟友。” “或许是吧。”罗伯特抬头看了一下半空中挂着的惨白色的太阳,从那有气无力的阳光当中体会不到一点温度。 “贵国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做朋友呢?”不伦瑞克大使将自己的马朝着罗伯特凑近,罗伯特的坐骑发出几声不悦的粗重喘气声,“不列颠作为最大的新教国家,自然是全欧洲新教国无可置疑的领袖,无论是北欧的丹麦和瑞典,还是德意志的新教朋友们,都很愿意和爱德华国王缔结友谊,我们给予不列颠的,一定比钱包已经空空如也的西班牙人要来的多。”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您要给我们些什么呢?”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让它平静下来。 “我们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已经说服汉萨同盟的成员,愿意为不列颠商人给予最优惠的贸易条件,所有不必要的税收都会被废除,关税也会降到最低水平。吕贝克,汉堡和不来梅这三座自由城市都已经应允,会在下一次的汉萨同盟大会上,给予不列颠商人在波罗的海地区进行贸易的一切便利,他们可以像汉萨同盟的商人们一样,使用同盟的一切设施。丹麦和瑞典的国王陛下对此也积极响应。” 罗伯特微微眯了眯眼睛,汉萨同盟作为影响整个西北欧地区的大商业组织,从波罗的海贸易的垄断地位当中攫取了巨额的财富,这样的开价可以说是极有诚意了。只要爱德华国王答应,那么英国商人就可以利用汉萨同盟在当地的贸易站和分销网络,将大量的本国纺织品和手工业品出口到这些过去他们难以涉足的地区。只要想一想英国产品出口到普鲁士,里加,但泽,诺夫哥罗德甚至是莫斯科去所能够获得的收益,恐怕连克拉苏这样的巨富都会变得心潮澎湃的。 萨克森大使一直关注着罗伯特的面部表情,似乎是觉得这些条件还不够说服罗伯特似的,他凑上前来接过话头,继续说道:“我的主人萨克森公爵阁下,与勃兰登堡选帝侯和普法尔茨选帝侯阁下近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三位选帝侯都一致认为,奥地利家族垄断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的时代应当结束了。维也纳孱弱不堪,他们不过是马德里的傀儡,哈布斯堡家族正在退化,西班牙的这一支已经自身难保,完全没有能力把他们的奥地利堂兄弟拉出泥潭。土耳其人已经占领了几乎整个匈牙利,很快就要轮到维也纳了,如果不阻止他们,德意志就要落入异教徒的手中。三位选帝侯一致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应当选择一位强有力的君主作为皇帝,而爱德华六世国王就是最为适合的人选。” 又是一张空头支票,罗伯特不屑地想,可他并没有急着拒绝,“全欧洲最尊贵的冠冕,罗马帝国的皇帝,凯撒,奥古斯都和君士坦丁的直接继承人,这的确是一个让人难以忽视的条件。” 萨克森大使笑了起来,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罗伯特接下来的话而凝固了,“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和您的主人打算如何让这个愿景得以实现呢?萨克森选帝侯和他的两位朋友加在一起只有三票,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神圣罗马帝国总共有七位选帝侯,因此要当选皇帝需要四票,似乎还差了一票,不是吗?” 萨克森大使的脸色变得涨红,的确,罗伯特问出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自从1356年查理四世皇帝颁布《金玺诏书》以来,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就由七位选帝侯投票选出。七位选帝侯当中,包括三位世俗选帝侯,即上文所说到的萨克森,勃兰登堡和普法尔茨的诸侯,他们如今都已经皈依了新教。而另外的三位选帝侯,则是教会选帝侯,包括科隆大主教,美因茨大主教和特里尔大主教,自然而然地,这三位罗马任命的红衣主教的票毫无疑问会投给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 而余下的最后一张选票,则归属于整个帝国当中最尊贵的诸侯,波希米亚的国王。可自从1526年起,哈布斯堡王朝就继承了波希米亚王国,将这一张最关键的选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七票当中掌握了四票,这令哈布斯堡家族得以垄断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 “波希米亚一直对维也纳宫廷有所不满。”萨克森大使看上去变得有些不自然,“这些捷克人自从胡斯战争开始就对天主教会没有什么好感,整个德意志如今都认为,他们会是下一个尼德兰。一个新教的波希米亚,自然会把这张关键的选票投给他们在英格兰的新教兄弟。” “前提是这个新教的波希米亚存在。”罗伯特说道,“想必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已经摩拳擦掌,要充当这个新国家的助产士了。” “是的,侯爵先生,这也是我们希望贵国在尼德兰做的。”萨克森大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把西班牙人从德意志的东边赶出去,贵国把西班牙人从德意志的西边赶出去,那么德意志的新教化就不可阻挡了,这样一来西班牙人就会被赶回到他们的半岛上去,连意大利都没办法保住,变成一个二流国家,而新大陆的财富和土地就任由贵国攫取。” 罗伯特看向前方,菲利普国王已经抵达了皇家城堡的大门口,这趟噩梦般的旅行终于到了尾声。 他转身朝着仍然用期待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萨克森大使点了点头,“我会向我国国王转告您的提议的。” 萨克森大使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但队伍此时已经开始进入城堡的大门,于是他也只能朝着罗伯特微微弯了弯腰,拨转马头和罗伯特的马拉开了距离。那两匹马在刚才的冲突之后,现在已经适应了对方的存在,当它们分别的时候还显得颇有些不乐意。 空着肚子,赤着脚折腾了大半天,回到宫里的西班牙贵族们遭到了疲倦和饥饿的联手进攻,男男女女的身上都布满了鞭子留下来的红色和紫色的长条状伤痕,所有人的脚都肿的厉害,那些最为巴结的官员已经被自己用鞭子抽打地皮开肉绽。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己那壁炉烧得通红的房子里,喝上一壶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再吃上一只肥美的鸭子或是松鸡,之后就上床休息。因此国王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通向他套房的走廊里,这些贵族们就作鸟兽散了。 罗伯特对于这种无聊的场面感到厌倦至极,看到仪式就此结束,他打了个哈欠,就要离开皇家城堡回大使馆去,却被一个穿着号服的宫廷侍从叫住了。 “侯爵先生,”那侍从朝着罗伯特鞠了个躬,“陛下想和您谈谈。” “现在吗?”罗伯特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这是罗马教廷给菲利普上的尊号)即便是宗教热情再火热,折腾了这么一天也应该疲惫不堪了,“国王陛下不打算休息吗?” “陛下想和您谈过之后再休息。”那侍从确认道。 “那我受宠若惊。”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微的嘲讽,“请您带路吧。” 那位侍从庄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罗伯特走向通向菲利普二世套间的楼梯。 第178章 鸣钟 当罗伯特走进菲利普二世的小客厅时,西班牙国王陛下已经换好了衣服,正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让一个侍从为他按摩自己酸痛的肩膀。菲利普二世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份素餐,今天是斋日,因此不吃肉食倒也并不显得奇怪,可国王面前的盘子里却连鱼肉和鸡蛋这类不犯忌的食材都不见踪影,整个盘子里没有一点荤腥的影子,这可未免显得有些太过分了。 西班牙的国务大臣冈萨洛·佩雷兹大人坐在菲利普二世的对面,用一种为难的眼神看着自己盘子里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在经历了一天的苦行之后,他迫切地想要喝上一点滚烫的肉汤,再配上一些上等的赫雷斯葡萄酒,吃上几块饼干。可在国王这里,他所能得到的招待却仅限于素斋和清水而已。与国王共同用餐在外人看来是无上的荣宠,可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国务大臣并不敢拒绝国王的邀请,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在尼德兰问题上的进退失据以及在处理国内救济事宜上的笨拙,他已经大大地失宠了。一位失去国王恩宠的权臣就像是一棵被从土里挖出来的植物,枯萎不过是时间问题。国王咨询他意见的情况正变得越来越少,而陛下最终听从他建议的情况就更加稀少了。对于一位失宠的大臣而言,能够与国王共进晚餐实在是一次难得的翻身机会,即便是晚餐的菜品是烧红了的火炭,国务大臣也决心把它们吞下肚子去,只要那能够使得陛下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菲利普国王指了指对面那把放在国务大臣身旁的扶手椅,示意罗伯特坐下来。 “我们正在用晚餐,大使阁下。”菲利普国王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很明显是因为刚才吹多了冷风的缘故,“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您加入我们。” 罗伯特瞥了一眼菲利普国王盘子里的东西,礼貌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然而大使馆里我的厨师想必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饭菜,这样拒绝他的好意未免显得有些可惜。”大使馆的厨房里正在准备着用各种香料熏制的烤乳猪以及有着金黄色饼皮的鸡肉馅饼,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差点忘了,新教徒是不守斋礼的。”菲利普二世干巴巴地说道,“因此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这简单的食物。您或许忘了,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曾在开始传播他的教义以前,在荒野当中守斋祈祷四十个昼夜,那时他能得到的食物比起我盘子里的这些东西还要简单的多。” “陛下请我来想必不是仅仅要和我吃一顿晚饭的吧?”罗伯特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下,冷淡地说道。 “我听说您和您的新教朋友们在从教堂回来的路上聊的很愉快?”菲利普二世用一把木制的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豆子泥,将它们堆成一个金字塔似的三角形的小丘,“他们许诺给贵国什么东西啦?” “仅仅是些闲聊而已,没什么值得陛下注意的。” “闲聊些什么呢?”菲利普二世抬起头来,用那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罗伯特,“是关于西班牙,关于德意志,还是……关于尼德兰呢?” “大致都谈了些吧。”罗伯特耸了耸肩膀,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但就像是我刚才向陛下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些闲聊罢了。” 菲利普二世的嘴唇上都被他咬出了几道血丝,他浑身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 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他看上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关于贵国国王前段时间向我提出的建议,我加以了仔细的考虑。”菲利普二世脸上带着不情愿的表情,就像是个走向绞刑架的人一样。他的话说得很慢,一个一个的单词接续着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我愿意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向贵国出售特立尼达岛和多巴哥岛,而贵国要承诺不对尼德兰的叛徒予以援助,那四十万弗洛林的金币我们放弃所有权,它们归贵国所有。” 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出售这两块边边角角的领土,是国务大臣提出来的建议,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给菲利普国王留下一块遮羞布,免得他沾染上割让领土的恶名。 说完这些话,菲利普像是终于摆脱了一个折磨他的重担那样,深深呼了一口气。对于骄傲的西班牙国王而言,做出这样的让步,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他看向罗伯特,可从对方的脸色来看,不列颠大使似乎对这样的让步并不满意。 “特立尼达岛和多巴哥岛?”罗伯特皱起眉头,有些不悦,“我之前曾经向陛下表明过,我国感兴趣的是牙买加岛或是伊斯帕尼奥拉岛,如果陛下实在不愿意割爱,那么波多黎各我国也可以接受。” “牙买加岛和伊斯帕尼奥拉岛的面积太大了。”国务大臣插言道,“至于波多黎各,这个岛上的圣胡安要塞是我国在加勒比海地区最大的要塞,它是西印度群岛的锁钥,我们绝对不可能将它交给其他人。” “可您提出的这两个岛实在是太小了,它们不过是大西洋里的两粒沙子,既无金银矿产,亦无大的种植园,这就是两个荒岛,在您眼里我国的友谊就这样廉价吗?”罗伯特冲着国务大臣反驳道,这话他是说给菲利普国王听的。 “用利益维系的友谊,其价值本来就没有多少。”菲利普二世回到谈话当中来,他的声调微微抬高了几度,“我不需要贵国的友谊,我需要的仅仅是不列颠保持善意的中立,换句话说,就是让我的那位小舅子别搅合进我的事物当中来。我不需要他做什么,我只需要他什么也不做,就能用近乎于白送的价格拿到这两个岛,连同被他无理扣押的四十万弗洛林金币,要我说,这样的出价实在称得上是非常合理!” “如果您要给我国的善意中立估计一个价格,那么您就需要考量一下我国对贵国怀有恶意时能给您带来的损害。”罗伯特毫不退缩,“尼德兰人和我国不过是贸易伙伴罢了,我们出口给他们的武器和物资都是按照公平的价格出售的,有时因为订单的时间紧,价格比起公允价格还要高上不少,根本谈不上什么援助。如果我们真的要援助尼德兰人,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用极低的价格武装一支尼德兰军队,还可以派顾问去指导他们,甚至我们可以直接封锁海峡。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付出牙买加或是伊斯帕尼奥拉岛是非常合算的。这才是合理的价格,陛下。” “我绝不屈从于威胁。”菲利普国王狠狠地瞪了罗伯特一眼。 “请您千万别误会,我决不是在威胁您,只是向您提出一个事实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恐怕是没办法达成协议啦?”菲利普二世伸出一只手指,威胁地指了指罗伯特,他的眼里露出凶光。 “我会把您的建议写信告诉我国的国王陛下,但恐怕爱德华六世陛下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好吧,好吧,那您就去写信吧。”菲利普二世冷笑起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但请告诉我亲爱的姻亲兄弟,这就是我所做的最大让步,如果他真的决心和我做敌人,那么我们就在战场上相见好了,我已经伸出了橄榄枝,至于是要接过它还是把它扔到土里,全凭爱德华定夺。” 罗伯特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掉头走出了房间。 等到房门关上,脚步声也消失在走廊里之后,菲利普二世再次拿起木叉,将它狠狠地插在那一摊豆子泥里。 “如果陛下愿意听我说一句的话……”国务大臣冈萨雷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菲利普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既然您已经决定做出让步,那么让步的幅度稍微大一点也是无妨的。” 菲利普二世将脖子扭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国务大臣,脸上露出一种令对方毛骨悚然的表情。 冈萨雷斯大人开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把话说完,然后听天由命了。“我想陛下一定会同意,整个西印度群岛的价值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尼德兰的一个省份,如果用牙买加或是伊斯帕尼奥拉岛能够换得尼德兰的安稳,那么这对于我们而言是很有利的……” 菲利普二世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餐盘在地上摔的粉碎,盘子里的素食在地面上撒的到处都是。 冈萨雷斯大人吓了一跳,随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刚才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事到如今,您还让我做出让步?”菲利普二世猛地站起身来,超前夸了几步,来到国务大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围绕着我们的是一群不知餍足的野兽,他们不会满足于任何的让步的,因为他们每一次都要的更多!我们的国家如今是一个遭遇船难落海的人,不列颠,法兰西,还有土耳其人,他们就是绕着我们游动着的鲨鱼,鲨鱼们闻到了血腥味,打算上来从我们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算是看明白了,给他们让步就像是从我们自己身上割肉来喂它们吃,可是我们越割肉就失血越多,而血腥气越浓重,这些鲨鱼就越兴奋。” “今天英国人用尼德兰来威胁我们要西印度群岛的岛屿,如果他们成功了,明天法国人就会拿意大利来威胁我们,要我们割让阿尔萨斯和弗朗什-孔泰;后天土耳其人就会用奥地利来威胁我们把马耳他岛和地中海的霸权交给他们!不,不,给英国人那两个荒岛是我的底线了,我绝不会再后退一步!” “可考虑到当前的状况……” “当前的状况?”菲利普二世一边狞笑着,一边用手指头戳着国务大臣的胸口,迫使对方缩在椅子里,“正是您的建议让我们陷入了这样的困境当中,我想您总不至于已经忘了吧?是您建议我在尼德兰加税的,瞧瞧如今闹出了什么样的大乱子!您理应帮助我治理国家,而不是出一些遗祸千古的馊主意!” 这样的指责未免有些不够公正,毕竟面对西班牙噩梦般的财政状况,即使换一个人也会提出加税的注意,冈萨雷斯大人不过是恰好倒霉,在这个时候坐在这个位子上而已,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也不敢对菲利普国王讲的。 菲利普二世发作了一通之后,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一言不发的在屋子里踱着步,像是一匹在马厩里转圈的赛马。 冈萨雷斯大人搜肠刮肚,试图想出几句话来劝慰一下国王,可还没等他遣词造句完毕,门外的走廊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被从沉思中拉回现实的菲利普二世不悦地看着房门,一阵难以忍受的烦躁压在他的心头,就像是夏天雷雨降临之前低垂着的乌云。怒火在国王的心头聚集,无论将要进门的那个人是谁,他都活该倒霉。 房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在墙壁上弹了一下,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房门打开之前并没有敲门声传来。 宫廷总管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房间,他的领子有些松开,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来,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一副傻乎乎的微笑,看在西班牙国王眼里显得极其刺眼。 “是您啊,先生。”菲利普二世冷哼了一声,“维护宫规本该是您的指责,可我看到您却开始带头违反宫规了。且不说您衣冠不整,”他伸手指了指房门,“难道您进入您的国王的房间之前连门都不敲一下吗?” “请……请原谅我,陛下。”宫廷总管因为奔跑而显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因为过度兴奋昏倒在地板上,“我忘记了礼仪,是因为我有巨大的好消息要向陛下呈报!” “好消息?”菲利普二世那张已经在酝酿着怒火的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茫然,“您说有好消息?我恐怕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听说过什么好消息了。” “是啊,陛下,天大的好消息!”宫廷总管猛地一拍双手,从怀里恭恭敬敬地掏出一张信纸,“阿尔瓦公爵在法国北部距离巴黎不过十二里格(约合60公里)的圣康坦取得了史诗一般的大捷!法国人战死接近两万人,还有同样数目的人成为了我们的俘虏,我军仅仅损失两千人,法国人正在向巴黎撤退……法国人完了,陛下!您是意大利的主人,是欧洲的主人!” 菲利普二世一把夺过那张信纸,上面是阿尔瓦公爵熟悉的字迹。 “致陛下:我军对圣康坦城进行围攻,法军统帅蒙莫朗西元帅试图为城市解围,遭到我方优势兵力打击,两万法军阵亡,另有两万人被俘,包括法军统帅蒙莫朗西元帅,法军残余兵力正向巴黎撤退。” 下面是阿尔瓦公爵的签名和印鉴。 菲利普二世用一只手紧紧捏着那张信纸,在他捏着的地方留下了几道裂纹,而另一只手则捂着自己的额头,他浑身激动地发抖。 “果然,果然,上帝是公正的!”他像是喝醉酒的人那样大喊着,“赞美天主,上帝保佑西班牙!” 菲利普国王跪在了地上,他的膝盖重重地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如同铁锤在敲击砧板。 屋子里的两名臣仆连忙手忙脚乱地跟随国王的榜样,一起跪在了地上,他们的手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七点钟的钟声从窗外传来,清脆的钟声在房间里每个人的耳边回荡着。 “向市长下达命令,鸣响全城所有教堂的大钟!”菲利普二世朝着宫廷总管命令道,当对方就要冲出房间时,他又改了主意,“慢着,慢着,先生,不只是马德里,还有其他的城市,整个西班牙所有的城市都要鸣钟庆祝!” “现在您看到了吧,先生?”他又转向冈萨雷斯大人,“我说我是天主的使者,您对此还有丝毫怀疑吗?您还要劝我对异端让步吗?” “我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陛下,更准确地说,我从未有过怀疑。” 无数的钟声开始奏鸣起来,先是近处的的教堂,而后像是扩散的涟漪一般,远处的教堂也响起庆贺的钟声来。欢呼声随着冷风飘进菲利普二世的房间里,让空气当中的寒气都显得弱了不少。 菲利普二世大笑了起来,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兴奋地笑过了。 “如今该是其他人做出让步,来换取我们的友谊的时候了!”他冲着墙上的地图大声说道,那一对闪烁着火苗的眼睛紧紧盯着地图左上方那被涂成红色的不列颠岛。 第179章 凯旋 西班牙军队在圣康坦取得的大捷暂时缓解了西班牙所面临的危机。三月二十日,从中立国葡萄牙传来了法国国王亨利二世求和的消息。法国和西班牙为了意大利的霸权已经进行了超过五十年的漫长战斗,这两个国家像是两个遍体鳞伤的巨人,撑着一口气要先看着对方倒下去,如今尘埃落定,法国人率先倒在了擂台上,而西班牙虽是胜利者,却也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在战场上取得了辉煌胜利的阿尔瓦公爵,如今终于有时间料理尼德兰的叛逆了。他将军队分为两路,一半依旧留在巴黎郊外对法国国王施加压力,以让亨利二世早日下定决心在条约上签字。而另一半则开回尼德兰,兵锋直指布鲁塞尔,计划以雷霆之势夺回这座尼德兰的首府,给如今声势浩大的叛军以沉重一击。至于公爵本人,则应菲利普二世国王的要求,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马德里,一方面是来提振首都低迷的士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与菲利普二世就下一阶段的行动方略当面交换意见。 三月的最后一天,阿尔瓦公爵抵达了马德里,这一天阳光明媚,街上的积水已经排清,屋墙上的迎春花也开出了黄色的花朵,春天终于降临了。马德里的市民们用极高的热情欢迎这位国家的拯救者,如今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于是他们纷纷从楼上的窗户里,向从他们身下的街道上穿过的阿尔瓦公爵投下用彩色纸裁成的五颜六色的纸条,以此来代替花瓣。几百个人跟在亲王的后面,这些热心的市民们,自愿充当公爵的随行人员,他们兴奋地呼叫着,显得声势十分浩大。 西班牙宫廷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晚会来欢迎圣康坦的胜利者,王位的继承人唐·卡洛斯亲王亲自前往城外迎接这位“我们时代的西庇阿”,然而他们两个人虽然骑着马走在一起,可两个人之间却并没有在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阿尔瓦公爵高扬着头,似乎根本不屑与身旁这个讨人厌的孩子说话,而唐·卡洛斯亲王也抿着嘴唇,眼睛里露出凶光,似乎对这种热烈的欢迎场面并不感到欣喜。很显然,他寝宫里养着用来供他折磨的那些小动物今天恐怕又要遭殃了。阿尔瓦公爵曾经多次对唐·卡洛斯亲王的能力表示怀疑,在他看来,这个近亲结婚的悲剧产物根本不应该留在王位继承序列当中,这些话彻底地得罪了唐·卡洛斯亲王。 黄昏时分,皇家城堡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超过一百个人,几乎所有西班牙地位高的人都已经齐聚于此。掌门官们不断通报着那些显赫的头衔,每报出一个名字来就引起人群当中的一阵窃窃私语。 晚上七点半,菲利普二世国王以及玛丽王后进入了大厅,国王看上去心情极佳,那长久以来萦绕在这张最尊贵的脸上的阴霾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宫廷里的人惯于用国王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来揣测风向的变化,就像是有经验的水手从云层的形状变化预测将来的天气似的。陛下脸上肌肉的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被赋予了重大的意义,因此看到国王脸上喜气洋洋,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心头轻松了不少。 菲利普二世的好心情并非毫无缘由,法国和西班牙的外交官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接触,从目前传来的消息来看,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很大。亨利二世如今面临的困境,比起西班牙人来说只多不少,他愿意在意大利问题上做出大量的实质性让步,以此换取一份和约。查理五世皇帝征服意大利的目标,如今看上去已然触手可及。 几个月前,西班牙帝国看上去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可命运的意志实在是难以捉摸,几个月之后,主动权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西班牙国王的手里。法国屈膝投降意味着西班牙所受到的巨大压力减轻了不少,至少强大的佛兰德斯军团如今可以全力对付尼德兰的叛贼,据菲利普国王的顾问的意见,这次平叛行动将是一场“摧枯拉朽”的迅速胜利。在那之后,西班牙人唯一的敌人,就是那个终日里被雾气所笼罩的,阴暗潮湿的群岛国家了,对于这个欧洲一切阴谋的策源地,西班牙国王如今有了充分的行动自由。 与菲利普国王一起进入房间的玛丽王后,依旧和平日里一样显得病歪歪的。她的脸上扑上了比平日里更多的香粉,时不时地就从脸上掉下几颗来。她脸上同样涂上了厚厚一层腮红,可那股颓败的气氛还是无法抑制地从她脸上的无数条皱纹里朝外冒出来。玛丽·都铎佝偻着背,体重似乎掉了好多,让她看上去更加瘦小孱弱,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声,癌症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彻底扩散开来。两个仆人扶着她的胳膊,没人会怀疑只要他们一松手,她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上。 人群用肃穆的深情注视着王后艰难地坐在了御座旁边的那把椅子上,他们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恭敬之意,更多的是一种对于行将就木之人的同情,这种目光对于平日里的玛丽王后而言无异于恶毒的利刃,她宁可面对一屋子充满敌意的目光,也不愿意得到别人的怜悯。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这些事情对于玛丽王后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神智在她的身上驻留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短,如今还驻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大厅里的钟表敲响了晚上八点的钟声,毫无征兆地,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长戟和枪托敲击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以及人群的欢呼声。 房门被推开了一半,宫廷总管走进大厅,等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时,总管大人用高亢的声音大声说道:“阿尔瓦公爵阁下刚刚从法国北部抵达宫廷,想要求见陛下,陛下愿意接见他吗?” 喧闹声从屋外蔓延到了屋里,菲利普二世点了点头,“我很乐意接见公爵。” 宫廷总管倒退着走出了来时穿过的那扇门,片刻之后,他带着阿尔瓦公爵进入了大厅。 阿尔瓦公爵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举止高贵,对位高者不苟言笑,对自己手下那些地位低下的士兵们虽然严厉,却也注意照顾他们的福利,因而得到了佛兰德斯军团上下的一致爱戴。他有着茂密的黑色头发和浓密的黑色胡子,这些毛发长在他的脑袋上,让那颗原本就很大的脑袋看上去尺寸又更大了一号。他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五官英挺而富有攻击性,一双锐利的眼睛莫名地令人想到鹰隼一类的猛禽,此刻他正在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宾客们。 当阿尔瓦公爵走进大厅时,掌门官用有些声嘶力竭的声音大声通报。 “佛兰德斯军团指挥官,陆军元帅德·阿尔瓦公爵大人!” 大厅里靠着墙边每隔一段就站着一个卫兵,听到这一声通报,他们都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向这位杰出的统帅致敬,就像是他们刚才迎接国王和王后一样,这实在称得上是难得的优容。 宫廷总管带领着德·阿尔瓦公爵走到菲利普二世国王面前,国王兴奋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大步走向阿尔瓦公爵。 “欢迎您来马德里,我最出色的统帅!”菲利普二世高声说道,“您是西班牙的英雄,是您拯救了国家,就像是辛辛那图斯拯救了罗马一样。我和王后,连同这屋子的每一个人,西班牙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欠您的情,请您允许我拥抱您,公爵。” 阿尔瓦公爵单膝下跪,向菲利普二世致敬,菲利普二世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用一种真诚的态度拥抱了他,随即又在人群当中引发了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唐·卡洛斯亲王跟在阿尔瓦公爵的身后进来了,亲王的脸色异常难看,他并没有走到他的父王身边去,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大厅的一个角落,用冰冷粘腻的目光盯着阿尔瓦公爵的背影。 菲利普二世朝着玛丽王后说道:“夫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圣康坦的胜利者,他的名字令法国人心生寒意,却令每个正直的西班牙人感到骄傲,他就是我们时代的熙德。我向您介绍德·阿尔瓦公爵大人。” 王后微微抬了抬眼皮,用空洞的眼神看了看阿尔瓦公爵,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菲利普国王刚才的介绍似的。她像是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只有眼眶里的眼珠子微微转了一转,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阿尔瓦公爵并不以为意,他走到玛丽王后身前,恭敬地弯下腰,捧起王后一只枯槁蜡黄,像是猛禽的爪子一样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布满青色血管的手背。 “请您原谅王后,她身体不佳,但我相信她如果神志清楚,那么她给您的欢迎会比我给您的还要热烈的多。”菲利普二世说道。 “陛下。”阿尔瓦公爵躬身说道,“能够见到王后陛下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而她刚刚施恩允许我吻了她的手,这对我而言已经是无上的恩宠,我对王后陛下再无所求了。”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欢呼声,一位绅士凑到他同伴的身边,一边鼓掌一边赞叹道:“这话说的真漂亮!” 菲利普二世朝着房间一角招了招手,片刻之后,王后的一个侍女从那个角落走上前来,她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的东西被红色的天鹅绒盖着。 “公爵阁下。”那侍女行了一个屈膝礼,“王后陛下身体不佳,但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吩咐我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说着,将那个托盘举到了阿尔瓦公爵面前。 阿尔瓦公爵微微颔首,伸出手揭开了覆盖在托盘上的天鹅绒。 托盘上放着一个金黄色的桂冠,用黄金打造的纸一样轻薄的金叶子反射着烛光,闪的人睁不开眼。人群中又传来一阵赞叹声和吸气声,比起古罗马凯旋式上曾带在西庇阿,马略,苏拉和凯撒等一系列伟大统帅头上的橄榄枝桂冠,这黄金制成的冠冕要更加荣耀的多。 阿尔瓦公爵转向菲利普二世,微微摇了摇头。 “我感谢王后陛下的隆恩,但我绝不敢接受这样的冠冕。两位陛下过于抬举我了,这样的冠冕,只配戴在一位君王的头上。” “恰恰相反,公爵,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带上它。您虽然不是国王,可您拯救了这个国家。整个心怀感激的西班牙都欠着您的情,这不过是一份聊表心意的小小礼物罢了。”菲利普捧起那冠冕,将它放在阿尔瓦公爵的头顶上。 大厅里回荡起充满激情的呼声:“国王万岁!王后万岁!阿尔瓦公爵万岁!” “现在,公爵阁下,我想请您到我的书房去,和我谈谈您在尼德兰的经历和那些令人激动的战役,我如今身边缺乏优秀的顾问,也缺乏忠诚的朋友,再也不会有您这样能够同时扮演这两个角色的人了,因此,我要听听您的见解。” “我受宠若惊,陛下。” 兴冲冲的菲利普二世拉起阿尔瓦公爵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大厅,走向国王的书房。 唐·卡洛斯亲王目送着他们离去,如果有人这时候看到他,一定会注意到亲王眼里的怨毒。在城门口,这位王位的继承人朝着阿尔瓦公爵摆起了君主的派头,而阿尔瓦公爵对于这个毫不具备成为君主的素质的孩子同样不假辞色。一位是高傲的王位继承人,一位是刚刚凯旋归来的统帅,两个人都不愿意低头,最后毫不意外地闹的不欢而散。 亲王病态而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他一边将手用力地捏成拳头,一边在心底里暗自发誓,要让阿尔瓦公爵为今天发生的事情付出代价。 第180章 九头蛇的脑袋 当阿尔瓦公爵跟在兴冲冲的菲利普二世国王身后走进书房时,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房间正中央摆放着的一具精密的微缩沙盘,它由十几名能工巧匠不计工本打造,一周前才刚刚完成。沙盘用精妙的比例尺还原了整个欧洲的山川形胜,从海格力斯之柱(直布罗陀)到圣城耶路撒冷,从瑞典的拉普兰到利比亚的撒哈拉沙漠,从西欧到中东的每一座山脉,每一条大河,每一个叫得出名字的大城市都被体现在了这座沙盘当中。 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带着五颜六色小旗子的大头针,其中金黄色的代表西班牙军队,它们分布在从法国北部到那不勒斯再到比利牛斯山的漫长战线上,其中一大部分的大头针密密麻麻地插在法国的北部地区,那代表着兵临巴黎城下的佛兰德斯军团。而在西班牙帝国的边缘地带,金色旗子就要稀疏的多了,甚至在西班牙的本土,金黄色的旗帜也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代表法国的是蓝色的小旗子,比起几周前,蓝色的旗子已经大大减少,且大多数都被集中在首都附近,漫长的边境线上空荡荡的。即使是对于战争一窍不通的人,也可以看出法兰西已经再无一战之力了。 象征不列颠的红色小旗子全部插在英伦三岛上,只有一面小小的红旗插在和不列颠隔海相望的加莱要塞的位置。不列颠是一个岛国,因此并不需要太多的陆军来维护这个国家的安全,这些红色的小旗子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可以作为远征军被派到欧洲大陆去。 整个尼德兰如今已经成为了橙色小旗子的海洋,其中最靠南的一面橙色小旗子已经插在了法国和尼德兰的边境线上。西班牙已经基本上失去了对尼德兰的控制,如今只剩下边境上的几座城池还掌握在西班牙军队的手里。但这一切只是暂时的,随着佛兰德斯军团在击败法国人之后挥师东进,尼德兰叛军被逐出南部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如果他们足够聪明的话,就会暂时撤回北方,依靠尼德兰密集的水网障碍和西班牙大军周旋。 将目光投向更东面,奥地利的另一支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着波希米亚和奥地利,其领地不可谓不广阔,可在位于匈牙利和特兰西瓦尼亚的边境线上,面对铺天盖地的绿色奥斯曼小旗子的,却只是几面象征哈布斯堡黑鹰的黑色小旗。奥地利在长期的宗教冲突和内乱中已经衰弱地如同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没有西班牙的支持,这个病人随时都会咽气。 像是一个急于向自己的伙伴炫耀的孩童一样,菲利普国王迫不及待地向阿尔瓦公爵介绍这个他亲自参与设计的沙盘。 “请您看看这张立体的地图,阁下,比起普通的作战地图,这个沙盘要精确的多,请您看看上面用小旗子标记出来的形势吧,您觉得它们足够准确吗?” “再精确也没有了,陛下。”阿尔瓦公爵鞠了一躬,“请允许我向那些参与了这座沙盘制作的地理学家们表示我的祝贺。” “我一定转达,阁下。”菲利普二世看上去对阿尔瓦公爵的赞赏十分受用,“我打造这座沙盘的目的,就是为了我们今天的谈话能够更加顺利。对于如今的局势,请您谈谈您的看法。”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阿尔瓦公爵轻轻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圣康坦战役给了法国人以沉重一击,陛下,他们的财政和我们一样不堪重负,至少在几年之内,法国人再也难以组织起能和我们抗衡的军队了。现在正是和法国人签订和约的好机会,我将一部分军队留在巴黎郊外,正是为了我国能够在谈判当中取得更好的条件。如果我们提出用法国人退出意大利来换取和平,亨利二世国王大概率会同意的。” “仅仅是把他们赶出意大利吗?”菲利普二世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我的一些顾问认为,如今法国人损失惨重,巴黎已经唾手可得,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进入巴黎的大门,废黜亨利二世国王,推翻瓦卢瓦王朝。” “这种说法实在是可笑至极。”阿尔瓦公爵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圣康坦虽然是一场大胜,可英格兰当年在普瓦捷和阿金库尔取得了比这更辉煌的胜利,但看看现在,瓦卢瓦王朝依旧统治着法国。您可以通过一场战争迫使法国人退出意大利或是割让几个省份,然而要推翻一个王朝就需要几十年的殊死搏斗,直到我们和法国人其中一方把血流干,这场搏斗才能够分出胜负来。” “巴黎从古至今都是一座叛逆的城市,是滋生叛乱的温床,这座城市的市民不止一次地迫使法兰西国王从自己的首都逃了出去。他们的确不喜欢亨利二世国王,可我们在他们眼里的形象怕是更加不堪……一旦围城开始,他们对自己国王的不满就会转移到我们身上,市民们会和法王的军队同仇敌忾,共同守卫他们的首都。想要夺取这座城市,可是要付出不菲的代价的,可正如我说的那样,这远远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一切不过是开始而已。夺取巴黎除了激怒法国人以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些先生们要废黜亨利二世,推翻瓦卢瓦王朝,可是即便一切顺利,我们完成了这个目标,在那之后又如何呢?他们打算请谁来做法兰西的国王呢?英格兰和法兰西进行了百年的战争,那是因为英格兰国王就是半个法国人,他们对于法国的王位有着宣称。可哈布斯堡家族从来没有宣称过法兰西的王位,难道您要把这顶王冠送到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那里去吗?” “或许可以从法兰西王室的旁系当中寻找一个候选人?” “那不会有什么区别的。”阿尔瓦公爵摇了摇头,“这位旁系王族可以靠着您的支持坐上卢浮宫里的王位,可若是他要坐稳这位子,那么他就要和历朝历代的法兰西国王一样行事。” “好吧,好吧。”菲利普二世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有道理,我不再考虑这个不切实际的提议了。我们和法国人议和,您只需要对付尼德兰的那些叛逆就好,我希望这场烦人的叛乱在年底之前画上句号。” 阿尔瓦公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许多人都认为荡平尼德兰易如反掌,可遗憾的是,陛下,这件事情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我不明白。”菲利普二世不解地问道,“那些叛军不过是一群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英国人给他们派去了顾问,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没办法将一群农民和城市里的流氓训练成合格的士兵的。您已经打败了法国人,难道您要告诉我这些家伙比起法兰西的王家军队更难对付吗?” “叛军自然是不能与训练有素的法国军队相提并论的。”阿尔瓦公爵解释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尼德兰的地形,那里与法国北部不同,并不适合大军团的行动。” 公爵走到沙盘边上,拿起放在那里的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沙盘上法国的北部。 “陛下想必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法国北部是一片缺乏起伏的平原,佛兰德斯军团在这里可以进行充分的展开。在这片土地上所进行的战斗,通常都是大规模的会战,决定胜负的最主要因素是双方军队的实力对比和统帅的指挥艺术。” 公爵又将木杆的尖端朝着东北方向移动。 “尼德兰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陛下,这里河网纵横,为了灌溉和航运的需要又修筑了大量的运河,这些河道将这片土地割裂成了一堆细密的马赛克,尤其是尼德兰的北部,也就是叛军根基最为稳固的那七个省份。这还没有算上过去几十年为了守住这片土地所修筑的那些要塞,它们如今都落到了叛军的手里啦,我们必须要拔掉这些钉子。在这样的地形上,我们的大军团是无法展开的,佛兰德斯军团在这里如同一个被束缚住了手脚的巨人,虽然力大无穷,然而能够一次性投入的实力是极其有限的。” “我可以向陛下保证在年底之前夺回尼德兰南部,那里的地形相对而言还称得上是规整,更加适合军队的行动,南尼德兰的居民大多数是天主教徒,他们加入叛乱不过是对于安特卫普发生的暴行感到愤慨所导致的……这是一件难以想象的蠢事,我已经下令逮捕对于这起暴行负有责任的军官,他们将会受到最为严厉的惩罚。我相信通过这一举措,可以把一部分居民重新拉回到我们这一边来。” 菲利普二世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应得的。” “至于北部的七个省,我必须向陛下承认,夺回她们将是一场旷日持久而艰巨的战役,这场战争将主要由对各个渡口的争夺以及对要塞漫长的围攻所组成……这一切恐怕将要持续数年之久。而这些叛乱分子得到外国的支持,时间拖得越久,他们的军队就越装备精良,越训练有素,反观我们的军队就越疲乏,财政也将会变得愈加的不堪重负。尼德兰会成为我们国家肌体上一个可怕的脓疮,一个吞噬资源和人命的无底洞。” 阿尔瓦公爵这不祥的预言令菲利普二世的神色变得越发的阴沉了。 “英国人!”菲利普国王的语气里混杂着愤怒和厌恶,“他们是我遇到的一切麻烦的始作俑者……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潮湿阴冷的岛屿,在那里度过的日子是一场噩梦!若是我有机会,我一定要和他们算总账!” “这也就是我要和陛下谈的。”阿尔瓦公爵脸上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神秘微笑。 “您要和我谈英国人?”菲利普二世有些意外。 “当您在野外遇到一条毒蛇的时候,您应该怎么办呢?自然是把那颗蛇头砍下来。” “您是在说……” “如果把您的敌人比作一条九头蛇的话,那么不列颠就是那颗最中间的蛇头。其它的脑袋砍下一颗又会长出来两颗,对付它们是没有用的,您需要把最中间的那颗蛇头砍下来,这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菲利普二世惊讶地叫了一声,双手一拍,朝后退了一步。 “您是说入侵英格兰吗?”国王问道。 “是的,陛下,我已经考虑这件事情很久了。”阿尔瓦公爵点了点头,“我在来马德里的路上一直在马车上构思相关的方案。” “击败英格兰人的关键在于控制海洋,这将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入侵,需要整个西班牙舰队的力量。一只强大的无敌舰队将在加的斯集结,美洲,地中海和本土的战舰都要加入这只舰队当中,旧有的战舰将要得到检修,正在建造的战舰将被建造完成并加入舰队,同时还要招募水手,储备物资,整个行动的准备工作大约需要持续一年左右的时间,也就是到明年的春天。” “无敌舰队将在明年的初夏起航,这是最适合的季节,无论是风向还是气候都适宜入侵。他们将会从西班牙携带少量的军队,在英格兰人统治薄弱的爱尔兰南部登陆,占领一到两个海湾以作为补给的中转站和舰队的避风港。” “在那之后,舰队将径直进入英吉利海峡,我预计英格兰舰队将要在那里集结对我们的舰队进行拦阻,这将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海战,只要我们能够穿越英吉利海峡,这场入侵就成功了一半。” “可如果他们的舰队不出动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因为我们的目标就是穿过海峡。”阿尔瓦公爵说道,“无敌舰队将要驶往安特卫普,与我们如今驻扎在尼德兰的那只小舰队合并。在安特卫普,佛兰德斯军团的一支精锐将会登船,舰队会运载他们在东盎格利亚登陆。那时英格兰人即使不情愿,也必须派出他们的舰队,否则我们士兵的靴子就要落在他们小岛的土地上了。” “考虑到不列颠禁卫军的规模,第一波登陆的士兵至少要达到两万人,为此我们需要至少一百五十艘战舰,考虑到海战当中可能的损失,为了以防万一,我希望无敌舰队能够包含两百艘以上的战舰,最好能够达到两百五十艘左右。” “第一波登陆的军队将要占领并守住一个港口,无敌舰队将会往返于这个港口和安特卫普之间,将总数约五万人的军队运到不列颠岛上,这将是佛兰德斯军团总兵力的大约三分之一。当运输结束之后,军队将要向伦敦进发,他们的目标是占领首都,并确保泰晤士河河口畅通无阻,我们的运输船可以将补给物资沿着河直接运到伦敦的码头上。” “如果这一切取得成功,那么这将会是都铎王朝的末日!那个不信神的,堕落的小子会被一脚从王位上踢下去,和他的那位趾高气扬的情人罗伯特·达德利一起。”菲利普二世看上去十分兴奋,“一位信仰天主教的新君将带领阿尔比翁(不列颠的古称)重新沐浴在天主教的光芒之中……是的,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陛下。”阿尔瓦公爵提醒道,“正如我们刚才谈论法兰西时所说的那样,更迭王朝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概率爱德华国王会迁到北方继续他的抵抗。我们的入侵将以占领伦敦为目的,而不是占领整个岛屿。” “可这有什么意义?”菲利普二世问道。 “目的就在于削弱英国人。”阿尔瓦公爵回答道,“不列颠尼亚的权杖是她的舰队,只要我们取得了海战的胜利,那么他们就再也无法对欧洲大陆施加什么影响力了。等到我们夺取了伦敦,爱德华国王就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不列颠就像是个卷心菜,伦敦是它的菜心,那些叶子如果他想要保留着,那就随他的便好了……不过到那时他的王位八成也是坐不稳的,那些因为他的政策利益受到损失的贵族们,可都是在翘首以待这一天的到来呢。他们会在不列颠残存的土地上掀起叛乱的狂潮,爱德华六世国王八成要淹死在这浪潮里。” “我以为他的反对者早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菲利普二世怀疑地说道,“那些贵族们许多已经上了断头台,剩下的恐怕也早都被吓破了胆。” “君主的敌人是消灭不完的,陛下,他们就像蛇一样,在寒冷的冬季暂时蛰伏,等到天气回暖就又从他们藏身的洞穴里钻出来,我们要扮演的就是温暖的太阳的角色。” “一旦伦敦陷落,爱德华国王的势力将会受到巨大削弱,那些他的反对者自然就会重新跳出来。等到英格兰内战爆发,他们双方满心想着的就是消灭掉另一方,为此他们甚至会愿意和我们做朋友,您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双方互相出售武器和提供雇佣兵,用沾满英格兰人的血的金币来充满您的钱柜,就像是爱德华六世如今正在尼德兰做的那样。” “法国人元气大伤,英国人陷入内战,尼德兰叛军失去了外界的支持,必定会士气衰竭,到那时您想要强力平叛还是和谈,完全都随您的意思。那些德意志的新教小国,失去了外援之后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您大可以把精力用来对付土耳其人。只要在陆地上守住维也纳,在地中海上守住马耳他,那么您就是基督教世界无可置疑的主人。” “等到英格兰内战的各方把鲜血流光,等到他们筋疲力尽的时候,那么也许他们会选择一位能够为他们带来和平的君主,一位能够确保得到急需的外国援助的君主,例如说王后陛下,到那时这顶王冠也就落在了您的手中。” “前提是她能活到那时候的话。”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冷的像冬天结了霜的玻璃窗,“更不用说她恐怕也生不出孩子了。” 阿尔瓦公爵低下脑袋,对于王后的健康问题他不敢也不愿意评论,但他心里清楚,菲利普二世说的话一点也没错。玛丽·都铎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化到药石无用的程度,所有的医生都认为,她已经不太可能撑过下一个冬天。当对英格兰的入侵开始的时候,她八成已经长眠于六尺之下了。即便有朝一日她坐上了英格兰的王位,她的状态也完全不适合执政,只能够由她的丈夫进行摄政,就像是菲利普二世的祖父“美男子菲利普”对玛丽王后的姨妈胡安娜公主所做的那样。可比胡安娜公主更加悲惨的是,玛丽·都铎断不可能生出一个继承人来,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血脉注定要断绝,而英格兰的王冠也注定要旁落到其他人的脑袋上。 “不过这也无所谓。”菲利普二世自顾自地说道,“到那时候我也需要一位续弦妻子,格雷家还剩下的那两个姑娘就很不错,她们的继承权很站得住脚,只要她们皈依天主教就行了。她们很年轻,一定可以生出健康的继承人。” “您说的有道理,陛下。”阿尔瓦公爵赞同道。 “听说您在进城的时候和我的儿子发生了争吵?”菲利普二世毫无征兆地突然转换了话题。 “是的,陛下。”阿尔瓦公爵毫不遮掩,“唐·卡洛斯亲王觉得我的两个随从挡住了他的路,于是就要用鞭子抽打他们。这两人都是陛下忠诚的仆人,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十几处高贵的伤痕,全都是在为陛下和陛下的父亲服务时候留下的,他们不应当得到王位继承人这样粗暴的对待。” “您公开表示过他不适合继承王位。”菲利普二世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承认我说过,陛下。” “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目前的确如此,陛下,不过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 “即便我有了新的儿子,我也没办法随意改变继承顺序,这您清楚的,我不能无缘由地剥夺他的继承权。” “我倒不担心这个。”阿尔瓦公爵耸了耸肩膀,“您的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自己毁掉的,如果他那时候做了国王,他也会把西班牙一起毁掉的。” “可他现在还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菲利普二世说道,“为了您自己,我建议您和他缓和关系,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和我最伟大的统帅之间产生裂痕。” “如果这是陛下的意志,那么我会遵从的,但我不能保证亲王陛下会接过我伸出的橄榄枝。” “唐·卡洛斯留给我处理。”国王的声音里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么就如陛下所愿。”阿尔瓦亲王鞠了个躬,“另外关于入侵英格兰的计划……” “我批准了,先生。”菲利普二世用拳头锤了一下沙盘的边缘,插在不列颠岛上的几面红色小旗受到震动,从沙盘上被震了出来,“请您去和陆海军大臣聊一聊,一起制定出一个计划和时间表来,我们马上开始按照这个计划作准备,明年冬天的圣诞节,我希望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参加感恩弥撒。” 他拿起一面倒下来的红色小旗,将它掷到地上,用靴子的尖头将它踩得粉碎。 -------------------- 阿尔比翁是希腊神话当中海神波塞冬与安菲特里忒的儿子,传说他将造船的工艺和占星术带到了不列颠岛,因此阿尔比翁也成为了英格兰的别称。 第181章 不受欢迎的人 四月十五日,法国和西班牙的代表在皮卡第的卡托-康布雷齐镇的市政厅里签订了《卡托-康布雷齐和约》。鉴于西班牙军队已经兵临巴黎城下的现实,亨利二世国王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犹豫就同意了这份将西班牙所梦寐以求的一切拱手相让的屈辱条约。 条约规定,法国在意大利只能够保留都灵,基耶里,皮内罗洛,基瓦索和阿斯蒂这五个要塞,除此之外不得在意大利驻留一兵一卒。1536年被法国征服的萨伏依公国重新获得了独立,科西嘉岛被授予了热那亚共和国,锡耶纳和皮亚琴察被划归了托斯卡纳大公国,而西班牙将统治包括那不勒斯王国,西西里岛,撒丁岛,米兰和意大利中部的罗马涅诸领地的庞大意大利领土。法国五十年来在意大利的扩张成果被一扫而空,西班牙成为了亚平宁半岛无可置疑的主宰。 在面对德意志地区的东部边境线上,法兰西王国同样做出了重大让步,已经几乎被法国收入囊中的洛林公国又被吐了出来,而法兰西只能够在洛林保留图勒,梅斯和凡尔登这三个主教区。自从查理七世和路易十一统治的年代,法兰西就希望获取莱茵河以西的全部土地,建立以莱茵河为东部边界的“自然边疆”,如今这一企图也被大大地挫败了。 法兰西既已失之东隅,未免就不得不打起了收之桑榆的主意,在谈判当中,西班牙的代表们竭尽全力要将法兰西的扩张方向引向北方的不列颠,他们许诺如果法国在两年之内向不列颠开战以夺取加莱,那么就可以得到西班牙的军事援助。但是法国人对此建议表现的十分冷淡,亨利二世国王刚刚被西班牙羞辱了一通,即使再天真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去做这种为西班牙火中取栗的事情,于是这项提议就被暂时地搁置了下来。 和议既已达成,西班牙自然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对付尼德兰的叛军了,佛兰德斯军团对南尼德兰发起了迅猛的攻势,才到四月底就已经兵临布鲁塞尔城下,这座城市仅仅抵抗了三天就被迫投降了。 根据阿尔瓦公爵的命令,依然留在城里且参与到叛乱当中的贵族和富人们,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被火刑处死,他们的财产连同那些逃往北方的贵人们的资产都被抄没,其中的大部分收归了已经濒临枯竭的西班牙国库,而剩下的财产则被用来贴补城市当中的普通市民,每个家庭都领到了一个月分量的食品和一笔不菲的救济金。这些市民们大多是天主教徒,虽说和贵族们短暂地站在了一起,虽然统一被称作尼德兰人,说着相同的语言,信仰相同的宗教,可身穿丝绸的贵人和身穿亚麻的贫民终究不是一路人。如今局势逆转,市民们从贵人们的垮台当中享受到了好处,自然也就忘记了安特卫普发生过的事情,重新做回了西班牙国王忠诚的臣民。那些导致了安特卫普毁灭的罪魁祸首们已经伏法,普通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来享受这“西班牙治下的和平”呢? 西班牙军队一路高歌猛进,到了五月中旬,南尼德兰的十个省已经基本被光复了,可正如阿尔瓦公爵所预料的那样,西班牙军团的攻势在进入北部七个省后停滞了下来。尼德兰军队利用水网和要塞群,阻挡住了西班牙人的脚步,迫使他们进入到耗时长久的围城战当中。阿尔瓦公爵集中了庞大的力量来围攻位于关键位置的布雷达要塞,但看上去一时半会局势依旧将处在僵持阶段。 西班牙的财政状况得到了初步缓解,于是不顾那些稳健派的顾问的反对,菲利普二世决心推行阿尔瓦公爵的计划。入侵英格兰的行动被以英格兰的主保圣人命名为“圣乔治”,圣乔治以屠龙的传奇著称,而都铎家族起家的威尔士的象征恰恰是一只红龙。 圣乔治计划是一场极为冒险的赌博,这次入侵将占用整个西班牙舰队接近一年之久,一旦土耳其人在地中海发起攻势或是殖民地发生某种意想不到的紧急事态,那么西班牙将面临无力应对的窘境。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项计划如果得以成功,其收益也会是惊人的,由于其在地理上的优越性,不列颠已经逐渐成为比起法兰西而言更为棘手的麻烦。成功入侵不列颠岛将意味着西班牙在基督教世界里再无挑战者,至少在十年之内是如此,那么他们将有机会建立一个新的西罗马帝国,与土耳其人争夺欧洲的主导权。 从菲利普二世个人而言,他对于不列颠王国和爱德华六世国王都印象不佳。为了和不列颠结盟,菲利普二世不得不接受一桩他自己并不乐见的政治婚姻和一位比自己年纪还大,已然年老色衰的妻子。可最后一切却成为了一场闹剧,西班牙和不列颠反目成仇,而菲利普也没有从这桩婚姻里得到他想要的继承人。 对于如今统治不列颠的爱德华六世国王,菲利普将他视为一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爱德华六世国王已经不再掩饰他和罗伯特·达德利之间那种会招来天谴的关系,他如今甚至连尝试着去遮掩一下都不肯了。菲利普二世曾经在英格兰居住过半年,在他看来,奢华而堕落的不列颠宫廷,无疑就是当代的巴比伦,而爱德华六世就是荒唐残暴的暴君尼布甲尼撒。菲利普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国王”,感到自己有责任将英格兰民众从这个不敬神的暴君手中解救出来,以免他们的灵魂受到地狱烈火的永恒折磨。 无论顾问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圣乔治计划终于还是开始推进了起来。如今西班牙的造船厂里已经有十几艘战舰在建造当中,而五月初菲利普国王又下了五十艘战舰的订单,这些战舰的武备和防护都被尽可能的简化,国王的唯一要求就是它们必须在明年三月份之前建成。通常情情况下用来造船的橡木都要选用树龄在二十五年以上的,可为了赶上国王要求的工期,这一批战舰将使用树龄在十年左右的橡木建造。这些木头因为树龄过短,其中油脂和水分的含量过高,因此用它们建造的战舰不出几年就会朽坏,但似乎国王对此一点也不在乎。 菲利普二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下一步就是寻找战争的借口了。当统治者们铁了心要开战的时候,合适的理由总是不难找到的。 六月二日,一艘宝船在古巴和美洲大陆之间的佛罗里达海峡上遭到了英国私掠船的袭击,由于这里距离哈瓦那不过一天的航程,西班牙船长并没有做足够的防备,因此仅仅十五分钟之后,西班牙帆船就被迫投降,将上面的二十万杜卡特金银留给了英格兰人。 西班牙帆船被凿沉了,而幸存的西班牙水手被送上了两艘小艇,英国水手们给他们提供了清水,干粮和罗盘,让他们能够自己回到古巴岛上去。第二天,幸存者们在古巴北部的一处海湾登陆,又过了两天,运输船遇袭的消息被报告给了哈瓦那的古巴总督。 七月六日,马德里得到了它梦寐以求的消息:一艘运输船被英格兰私掠船在公海上攻击了。虽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作为开战的借口略有些小题大做,但菲利普二世已经懒得再等待下一次机会了。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他就向不列颠大使罗伯特·达德利发出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不列颠在一个月以内将这二十万弗洛林连同私掠船的船长一道交给西班牙处置。 这份照会作为外交急件,在第二天就被送往了伦敦,半个月之后,不列颠使馆收到了外交大臣的回信。其实完全不必等待这么久,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种条件完全不可能被不列颠王国所同意,也许第一条还有谈判的余地,第二条则任何头脑正常的君主都不会考虑。况且即使不列颠同意这两项条件,在一个月内履行它们也是不可能的。那艘私掠船在袭击了西班牙运输船之后就回到了茫茫的大西洋上,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几个月之后才会回到不列颠,即便爱德华国王愿意妥协,他也是有心无力。 七月二十四日,不列颠拒绝西班牙条件的声明被送给了菲利普二世,当天晚上,一个身穿全套礼服,身上挂满勋章的西班牙官员来到英国大使馆,彬彬有礼地通知罗伯特·达德利,西班牙国王要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召见他。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半,罗伯特乘坐一辆装饰着英格兰狮子纹章的四轮马车抵达了皇家城堡,一位侍从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将他带到了国王的会客室,并表示菲利普国王在结束当天的祈祷后就会来接见他。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菲利普二世果然如同那位侍从官所说的那样回到了房间,国王看上去状态极佳,连眼睛下方的青黑色阴影都消退了不少。 国务大臣佩雷兹跟在菲利普二世身后,看上去似乎背负在他的君主心头的重担都转移到了这位大臣的身上,那张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灰败的脸上挂着悲哀的神色,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上去水汪汪的。 国务大臣是圣乔治计划最为强烈的反对者,在他看来,西班牙如今该做的是借压服法国的余威,与四面八方剩余的敌人握手言和,为此甚至可以付出一些代价。如果英格兰人想要牙买加,尼德兰人想要自治权,那就给他们好了,西班牙需要休息的时间,疲惫的王国需要一次Siesta(西班牙语的午睡),而不是投入到一场危险的赌博当中去。他的这种坚持大大触怒了菲利普国王,大臣本有些恢复的圣眷又再次消失了,他的任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请坐下吧,大使先生。”菲利普二世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沙发。 等到罗伯特在沙发上落座,菲利普二世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看上去郑重其事地开了腔。 “如果您还记得的话,阁下,七月六日当天我向您提出了一项照会,要求贵国归还窃取来的属于我国的二十万弗洛林金币,并且将有关责任人移交我方。” “是的,陛下。” “您昨天给我送来了贵国的回信,根据我的理解,贵国给我的答复是否定的。” “并非如此,陛下,我国政府仅仅是要向您表明,您所要求的事情需要经过复杂的讨论和法律程序,因此在您所要求的时间范围内是不可能的。”罗伯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那就是拒绝了。” “如果您非要这样理解的话。” 菲利普二世冷哼了一声。 “我想我们不是第一次就贵国的海盗行为进行谈话了,我国运输船被贵国袭击的事情可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我一直对此保持了克制。也许这给了贵国某种错误印象,以为我对于这种令人不齿的行径只能够逆来顺受。” “我也不止一次向陛下解释过,我国只是对贵国在我国所造成破坏的赔偿款予以强制执行罢了,这是我国的合法权利。” “我还要提醒您一句,大使阁下。”菲利普二世厉声说道,“如今的局势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可是已经全然不同了。” “如果您指的是贵国和法国签订和约这件事,那么我承认这极大改变了形势,但是我国的国王陛下并非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他所采取的政策是一以贯之的,不会因为外界环境发生某些不值一提的变化就改弦更张。” “我警告您,”菲利普二世抱着胳膊,“贵国的国王这样子固执己见,可是要面临可怕的后果的。” 罗伯特一言不发地微微躬了躬身,就像是在接受决斗的挑战时所做的那样。 国务大臣刚才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眼见局势剑拔弩张,他终于不得不介入了。 “大使阁下,我国绝非要和贵国为敌,恰恰相反,我们一直以来都希望欧洲的和平与稳定,但是贵国的种种不友好的做法持续地在对于这种稳定造成破坏。”国务大臣决心为和平做最后一搏,为此他不惜冒着菲利普二世不满的目光,生硬地插入到对话当中来,“如果贵国愿意为了和平做出一些让步,那么我相信我国也会投桃报李,这样双方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菲利普二世狠狠地瞪了国务大臣一眼,只不过由于在外人面前才没有发作,免得在外国大使的面前表现的君臣失和。 罗伯特冷淡地看了一眼国务大臣,“贵国的许多做法,恐怕也称不上友好吧。” “您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例如在加的斯,拉科鲁尼亚和巴塞罗那的造船厂里赶工的那些战舰,阁下,它们的工地任何人都看得到,这些战舰是用来对付谁的呢?为什么赶的如此之紧呢?” “是为了对付土耳其人,据说苏丹正准备对马耳他岛和东地中海的威尼斯殖民地发动新一轮的攻势。” “如果那样的话,你们就该多造桨帆船,可现在船厂里正在建造的所有战舰都是适合在大西洋上行动的盖伦帆船。贵国已经在磨刀了,这把刀就是为不列颠准备的,阁下,这从任何角度上都称不上是朋友应当做的吧?” 国务大臣无言以对,悻悻地低下了头。 “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菲利普二世捏了捏拳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那么我就坦白地告诉您,我已经对贵国的种种不友善行为失去了耐心。大象暂时不理会野狗的骚扰,不是因为不能做什么,只是暂时懒得搭理它罢了。我一再容忍贵国的无理挑衅,看上去我的妻弟是因此产生了我软弱可欺的错觉了。那么好吧,这一切在今天到头了,西班牙是最强大的大国,她理应得到其它国家的尊重和敬畏,包括贵国在内,如果有国家不信邪,那么我们就给她上一课,就像是我们对法国人所做的那样。” “这是战争威胁吗?”罗伯特站起身来。 “如果您认为是的话,那就是。”菲利普二世同样站起身来,“为了让贵国知道我所说的不是空洞的威胁,我还要采取行动。” “从今天起,任何英格兰商人和货船都不能进入西班牙的港口,甚至连运载英格兰商品的货船都不行。哪怕船上有一尺英格兰出产的布匹,这艘船也不得进港,我国不再和贵国做生意了。” “外交大臣会把您的护照发还给您,我宣布您是‘不受欢迎的人’,请您回去收拾行李吧,不列颠使馆要在一个星期以内关闭,您和您的随员将被护送去加的斯港。请您给伦敦写一封信,让他们派遣一艘战舰去那里接你们上船。” 罗伯特惊讶地张开了嘴,他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和冷峻,可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您要驱逐我回不列颠去?” “是的,阁下。”菲利普二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哼声,“别装出一副受侮辱的样子来,我知道您等这一天很久了,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别费心向我解释了,把您的那些理由留着您死后去向上帝讲吧。” 罗伯特盯着菲利普二世看了一分钟,突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甚至眼泪都在他的眼角浮现了出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菲利普二世被吓了一大跳,“您在笑些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是在笑我自己,陛下,我真是个白痴才会离开英格兰。”罗伯特止住了笑声,严肃地说道。 “我完全不明白。”菲利普二世的表情十分严厉,可眼神却显得比起刚才更加迷惘了 “您刚才说错了,陛下。”罗伯特摇了摇头,他不再遮掩内心的喜悦了,于是他的整个人在一瞬间变得容光焕发,“我没打算向您解释什么,也没必要向您解释什么,陛下。您没有资格听我的解释,甚至上帝本人都没有资格。” 菲利普二世一下子脸色煞白,他惊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亵渎神灵!”菲利普惊恐地在自己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您怎么敢这么说?您怎么敢对于您的罪孽毫无愧疚之心呢?” “如果上帝认为爱某个人都成为了一种罪孽,那么这位造物主就不值得被人信奉。”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因为您这种庸人的流言而离开了不列颠将近三年,现在想来我真是个傻子。你们就像是一群苍蝇,无论我做什么,苍蝇都会围着我嗡嗡直叫的,这是它们的本性,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充耳不闻,或者用一本书把它们拍扁。” “您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大可以把我们视为异类,大可以想尽办法来对付我们,如果我们输了,那你们自可以用任何你们想用的方法来处置我们。”罗伯特用手指指着菲利普二世,一步接一步地向前走,而菲利普二世则不断后退,直到他的后背靠在了墙上。 “可如果我们赢了,陛下,那么无论你们多么看不惯我们,多么仇视我们,你们都只能闭上你们的嘴巴,因为在这世上强权即是公理。我们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去活,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如果任何人,哪怕是您的上帝想要来阻止我们,那么就活该他们倒霉。” “请您让您的外交大臣把护照快些给我送来,毕竟在您的国家,任何东西都要比实际上到的晚,而我实在是在这个鬼地方呆够了。” 说完,罗伯特鞠了个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二世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门在他面前关上,过了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国务大臣,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他竟敢这么对我说话?”菲利普国王的声音因为惊讶和激动都有些颤抖了。 国务大臣耸了耸肩膀。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菲利普二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房里,过了片刻,隔壁的书房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而国务大臣依旧留在原地,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第182章 玫瑰与桃金娘 根据菲利普二世国王的命令,罗伯特连同大使馆的其他官员的护照,在第二天就被往常效率低下的西班牙官僚发还给了他们。与此同时,一封外交快件被寄往伦敦,要求不列颠派出几艘战舰将伦敦的西班牙大使送回西班牙,之后再顺路将在西班牙的英国外交官们接回去。 关闭大使馆的行动持续了一周,在这一个星期之内,英国大使馆的烟囱一直在朝外冒着白烟,那些刺鼻的烟气聚集在街区的上空,甚至引发了周边居民的不满。显然,英国人是在烧毁文件。毫无疑问的是,当英国大使馆关闭之后,西班牙的警探们会把这座房子翻个底朝天,而依据罗伯特的命令,这座房子里任何一片带着字的纸张都不能留给西班牙人。 八月一日,在五十名骑兵的护送下,不列颠大使罗伯特·达德利和大使馆的其他英国官员乘坐驿车离开了马德里,沿着通往塞维利亚的大道向西南方向行进,他们将经过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最终抵达位于西班牙东南角,面向大西洋的加的斯港,在那里等候不列颠战舰的到来。 车队行驶的速度很快,但也并没有快到令人不适的地步。英国使团于八月五日抵达塞维利亚,八月七日的下午抵达格拉纳达,这里距离加的斯不过两天的行程,他们将在这里休整几天之后再接着上路。 不止一位诗人和旅行家曾用各种语言赞叹过这座格拉纳达王国的故都以及城市高处被誉为仙境的阿尔罕布拉宫。那些红色的围墙,流水潺潺的庭院和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一同构筑了一座异教风格的天堂。作为阿拉伯帝国在伊比利亚半岛扩张的最后遗迹,直到1491年,这座城市才向西班牙的缔造者斐迪南国王与伊莎贝拉女王打开了大门,这座宫殿也成为了伊比利亚基督徒持续数百年的“收复失地运动”的象征。 对于这座已经安静了许久的故都,不列颠使团的抵达无疑是一件少见的新鲜事,街道两旁的市民都怀着好奇的心情,站在路边或是从自家的窗户朝外观察着从他们面前穿过的车队。令这些观众们大失所望的是,那些英国人与他们平日里见到的其他人并无什么区别,而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市民们也就很快地对这些英国人失去了兴趣。 城里最好的旅馆被整个包了下来,顶层的所有房间全部归罗伯特使用,包括一个装饰雅致的客厅,一间书房,两间卧室和一间土耳其式的吸烟室,格拉纳达的市民们依旧保持着东方人的习惯,用水烟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 罗伯特用了一顿丰盛的茶点,正当他准备去尝试一下水烟顺便午睡片刻时,那位一直从马德里护送他到这里的那位骑兵队长敲开了房门,递给他一封觐见书,通知他如今正在阿尔罕布拉宫疗养的玛丽王后想要见他一面。 “我不知道王后什么时候来了这里。”罗伯特一边阅读那一封觐见书,一边说道。 “她是大约半个月之前抵达的,阁下,王后希望保持安静,所以这次旅行并没有大张旗鼓。”骑兵队长回答道,“她非常坚持要来这里居住,而医生们也认为这里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会对她有好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要见我。”罗伯特重新将那封觐见书折叠起来,“坦白地说,她落到如今的地步,其中我可起了不少的作用。” “我不知道,阁下。”骑兵队长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不能,也不应当揣测王后陛下的想法。” “如果我愿意去见她,那么我什么时候去呢?” “现在就去,一辆马车就在楼下等您,准备带您去阿尔罕布拉宫。” 罗伯特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动身。” “那么请随我来。”骑兵队长带着罗伯特下楼。 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外,车门上画着一颗裂开口的红石榴,上面缠绕着一朵盛开的红色玫瑰花。罗伯特刚刚上车,车轮就转动了起来。 马车轻快地驶上城东的山丘,一路开进了被称作“红堡”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大门。这座宫殿比起她黄金时代的盛况,已然显得有些荒废了,一些庭院里长了杂草,蜘蛛也在那些长久不被使用的房间的墙角留下了细密的网子,但就像珍珠上沾染的尘土不会折损珍珠的美一样,这座宫殿的华美和优雅也从未消退,只要稍稍打理一下就必定能够重放光芒。 玛丽王后的一位侍女带领着罗伯特走上了被甜橙树的树荫遮盖着的石子路,穿过环绕着一个又一个庭院的园林,过去统治这里的奈斯尔王朝的那些戴着面纱的女眷和宠妃们的脂粉香气似乎直到今日还未在那些庭院里彻底消散。一百年前,当天气好的时候,那些摩尔女人们就穿着她们颜色鲜艳的袍子与绣了花的丝绸拖鞋,在手举着遮阳伞的黑人奴隶的陪伴下漫步于这些园林当中。 侍女带着罗伯特来到桃金娘庭院的入口处,穿过大理石的入口和一道接着一道五颜六色的丝绸帷幔,他们终于进到了大理石的中庭,一圈大理石的柱子包围着这个人间的伊甸园。庭院的中央是一个同样由大理石砌成的大水池,清凉的山泉水正从喷泉的出水孔里向外流着,在水池的两旁种着两列桃金娘树篱,盛开的花朵比宫殿那金色的屋顶还要耀眼夺目。 在水池旁正对着桃金娘花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扶手椅,桌上的银盘子里放着一颗被剥开的石榴,里面血红色的石榴籽像是一颗颗红宝石一样。 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衰弱的妇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虽然是盛夏,可她的身上还盖着厚厚的狼皮褥子。罗伯特认出来,那就是过去的英格兰长公主,如今的西班牙王后玛丽·都铎。 用不着什么医学常识也可以看出,玛丽王后已然命不久矣了。她就像是一艘破了底的船,生命力每时每刻都在从巨大的破洞里向外流失着。一年前她每天还能保持四个小时的清醒,而到了今天这个时间已经缩短到了两个小时,在其它的时间里她不是在沉睡,就是看着蓝色的天空和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脉发呆。桃金娘花正在盛开,而红玫瑰已然凋零。 玛丽王后靠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闭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那位侍女轻车熟路地走到她身边,整理了一下将要从王后身上滑落的褥子,她的动作让玛丽王后重新睁开了眼睛。 “陛下,不列颠大使到了。”侍女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拂过花园的微风一般。 罗伯特走到玛丽王后面前,面无表情地微微弯了弯腰。 玛丽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确认面前所站着的人的身份。 “是我的幻觉吗?”她喃喃地说道,“我看到了……他,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 “如果您说的‘他’是指我的话,”罗伯特看着对方的眼睛,“是您叫我来的。” 迷茫的雾气在玛丽王后的瞳孔里升腾起来,过了一会,那雾气终于又逐渐消散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她虚弱地试图坐直身子,站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来扶住她的后背。 “您去吧,欧仁妮,让我和大使阁下单独呆一会。”玛丽王后轻轻挥了挥手,那位侍女领命退下,消失在庭院入口处的帷幔当中。 “陛下请我过来,有何见教呢?”侍女离开房间后,罗伯特冲着玛丽王后直截了当地发问了,“我们两个远远称不上是朋友,您恐怕不是想要和我闲聊的吧?” 玛丽王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张脸上的肌肉已经脱了形,这笑容在看在罗伯特眼里更像是一次无意义的抽搐,“是啊,我们的确算不上是朋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还算是仇人……如果不是我,您的父亲就不会死了。” 罗伯特微微咬了咬嘴唇,“即便您没有打败他,陛下也会打败他的,到那时他依旧会去投靠伊丽莎白公主,而他只要去了伊丽莎白公主那里就必死无疑了……有时一个人的命运早已写就,但只有演到最后一幕的时候,本人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您说的没错。”玛丽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某个时刻产生一些念头,如果命运的长河在某个点上稍有分叉,自己的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呢?” “‘如果’(what if)是这世上最无意义的词汇。”罗伯特说道。 “但却是最让人着迷的。”玛丽王后说道。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罗伯特连忙拿起桌上的水壶,为她倒上一杯清水。 “谢谢您。”玛丽王后喝了水,咳嗽停止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啦?哦,对了,如果……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是一个男孩的话,这一切就完全不同了,不是吗?或者,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如果我和菲利普真的有个孩子的话……”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那样我的人生也不至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恐怕是的。”罗伯特冷淡地说道,“但那些事情掌握在命运的手里,它们不是凡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了的。” “是啊,世上有几个人能逃离命运的巨掌呢?”玛丽王后叹了一口气,“我最大的恐惧就是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可看上去女儿总会重复母亲的命运,瞧瞧我现在,和我的母亲一样,生不出继承人,年老色衰,成为了一个弃妇,在她度过童年的宫殿里等死。” “我并没有听说菲利普国王有和您离婚的意思,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有些狂热,但这也保证了他绝对不会寻求离婚。” “那只是因为我快死了而已。”玛丽公主冷笑了一声,“他知道我不会构成什么障碍的,他只不过再需要忍受几个月而已……要是我父亲当年知道我母亲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他也会忍耐上几年的。” “您没什么理由对您现在的情况不满。这一切都是您选择的,您也几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您住在您之前从未踏足过,却一直魂牵梦绕的您母亲的宫殿里;您成了您心中所爱的国家的王后,您是整个基督教世界中最显赫的女人,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得到这些东西不是没有代价的。”玛丽王后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得到任何东西都有代价。” “例如说我的弟弟?”玛丽公主嘲讽地说道,“为了得到他,您可是也付出了不少代价,您的父亲死了,您的兄弟死了,您的母亲和嫂子也因为心碎早早地去世。而您和他未来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毕竟这可是一个绝佳的叛乱理由……这还只是尘世间的代价,我还没有算上地狱的烈火呢,您和他有朝一日都要在那里面受到永恒的灼烧的,不过恐怕到时候你们八成还在一起受苦,对于您而言恐怕也不算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我只知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 玛丽王后微微闭上眼睛,喷泉的水声从庭院的另一侧传来,听上去却像是来自天边一样。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罗伯特问道,“您找我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呢?” “也许您不敢相信,我真的只是想见见您而已。”玛丽公主的声音变得像那水声一样空灵,“您知道我就要死了吧。” 罗伯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既没有承认,又没有否认。 玛丽王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道: “您也许是我死之前能够见到的最后一个英格兰人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想见见您……您是最后一个曾经在我过去的生活当中出现过的人,那种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永远消逝了,就像阳光下蒸发了的水渍一样。” “我以为您厌恶那种生活,我以为您讨厌英格兰。” “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不敢确定了。”玛丽王后的目光又投向远方金色的山丘,“当在英格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在想着我的母亲曾经向我描绘过的阿尔罕布拉宫金色的庭院,那些大理石水池里流着清凉的泉水,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回廊的倒影,窗户上装饰着繁复的雕花,还有那多汁的石榴和蜜桃,在结果的季节让整个宫殿里都弥漫着香甜的果香。” “可如今我坐在这庭院里,眼前就是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曾经玩耍的池水,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我母亲喜爱的西班牙石榴,可我却总是想着英格兰那铅灰色的天空,还有早上起来花园里那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我过去以为西班牙是我的应属之地,可或许英格兰才是我真正的故乡,或许我既不属于西班牙,也不属于英格兰,就像是冥后珀尔塞福涅那样,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地府,被困在缝隙里,永远也无法抽身出来。” 玛丽王后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她脸上的灰败之色每分每秒都变得更加明显。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太晚了,对吧?”她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是的,陛下。”罗伯特说道,“这出戏已经演完了,至少您到了谢幕的时间。” “我本想让您给我弟弟带几句话,可亲眼见到了您,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玛丽王后再次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您说的那样,说什么都太晚了。我们本有机会成为盟友,可最终却还是反目成仇,那些人说我们是个阿特里代的家族,惯于自相残杀,看上去他们说的没错。” “这个国家的王族惯于自相残杀,我的祖父的王位不就是从杀死自己侄子的篡位者手中夺来的吗?我的祖母手上也沾着血,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娶我的母亲,为了让我的外祖母放心,同意了处决她的亲堂弟沃里克伯爵,为都铎家族除掉一个可能的王位觊觎者。我就不用说我的父亲了,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 “鲜血越积越多,尸体也越堆越高,这是王冠的诅咒,谁离它距离最近,谁就要遭殃!”玛丽公主摇了摇头,“祝您好运吧,也祝我的弟弟好运,我不会请求他的宽恕,我只想请您告诉他,今天的这个结局并不是我所希望见到的。” “我会转达的。”罗伯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再次鞠了一个躬,这一次他的动作幅度明显比起上一次要大了许多。 “我让人采摘了一些宫里的石榴。”玛丽公主伸手拿起桌上的银铃,轻轻摇了摇,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请您把它们带给爱德华吧,我没有接过他递给我的石榴……如今我把这些石榴送给他……” 她向四周张望着,目光最后落在身边的桃金娘花枝上。 玛丽王后用尽全身的气力,从桃金娘树篱上折下了距离最近的一根花枝。 “您再带上这根花枝。”她将花枝塞到了罗伯特手里。 “什么石榴?”罗伯特迷惑不解地问道,可玛丽王后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又昏睡了过去,银铃从那无力的手指间滑落,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刚才的那位侍女重新走回到房间里,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仆役一起抬着一个巨大的柳条筐,石榴清甜的香气从缝隙当中向外散发开来。 “我让人帮您把这些石榴抬回旅馆去。”那位侍女朝着罗伯特说道,“陛下选择的都是还没有开口的,它们可以保存几个月也不会坏掉。” “王后陛下的病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吗?”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淡淡忧伤。 “恐怕是的。”那位侍女摇了摇头,“肿瘤已经太大了,她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她走到玛丽王后身边,准备叫人将她抬回房间。 罗伯特转过身,慢慢地从庭院里退了出去。他的手里捧着那根桃金娘树枝,就像是捧着圣体匣子的助祭一样郑重其事。 第183章 赛马会 “还有最后一件事,陛下,忒修斯号和勒托号将在明天上午从朴茨茅斯出发,西班牙大使和他的随员们已经在那里等待登船了,如果一切顺利,半个月后就能抵达加的斯,从那里回来大约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塞西尔结束了他的汇报,朝着爱德华国王鞠了个躬,合上了自己手里的文件夹。 爱德华国王懒洋洋地靠在御座上,因为夏日刺眼的阳光而微微眯着眼睛,这是温莎城堡举行的皇家赛马会的最后一天,国王作为活动的主办者,将要向最终的优胜选手颁发奖杯。 “好极了。”国王冲着塞西尔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并不算大,毕竟观礼台上的每个人都伸长了耳朵,试图听到这两人之间对话的只言片语。 西班牙传来的消息,在歌舞升平的汉普顿宫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如果之前还有人对维持与西班牙之间的和平心存幻想,那么两国互相关闭大使馆的消息已经清楚明白地向他们证明两国之间的关系已经跨过了战争与和平的临界点。大西洋广阔无垠,可它终究只能有一个主人,西班牙和不列颠这两个最强大的海洋国家,将争夺海神波塞冬的垂青。 但是对于宫里的大部分人而言,与西班牙的战争不过是地平线上刚刚聚集起来的阴云。虽然预告了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可那毕竟是未来的事情,而大多数人的目光只能看得到这星期五的下午。他们所更加关心的,是两国关系破裂将带来的一个副作用,即驻西班牙大使罗伯特·达德利的归来。 当西班牙驱逐不列颠大使的消息传来时,爱德华国王理应感到受到冒犯或是恼羞成怒,然而恰恰相反,他表现的欣喜若狂,似乎是已经盼着这个消息许久了。陛下甚至打算只留给西班牙大使两天的时间来打包行李,以让前往加的斯的两艘战舰能够尽快起航。伤透脑筋的塞西尔苦劝了国王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勉强让陛下打消了这个实在是有些失礼的念头。 对于罗伯特的归国,大多数的内阁成员都心怀疑虑,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担心自己的位子被人取代。与大多数人的估计完全相反,国王与罗伯特·达德利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段时间的分别有所冷淡,所有迹象都表明陛下对于这位宠臣的圣眷一如往昔。看起来,之前将他派往西班牙不过是在那场叛乱之后让他暂时离开风暴中心,与其说是放逐,更像是一种保护。 罗伯特·达德利已然被封为彭布罗克侯爵,跻身全国最显赫的大贵族之列,再加上陛下对于他的优容和这两年来在西班牙的出色表现,毫无疑问国王将在他返回不列颠后授予他极大的权力,至少一个内阁的席位是免不了的。在这个抢椅子的游戏里,一个新人进来,那么下一轮就必定要有人出去,如果罗伯特·达德利回到伦敦,那么国王势必就要对内阁进行改组。 内阁里不同的人对这件如今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反应不一。加德纳主教作为一个橡皮图章,这几年里似乎已经彻底接受了伊壁鸠鲁的哲学,对万事放任不理,毫不在意地在摆在他面前的每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与历史上的其他首相恰恰相反,这几年的首相生涯不但没有损害他的健康,反倒让他的脸色显得更红润了,体重也重了将近二十磅。无论国王是要改组内阁还是踢几个人出去,已经提前开始享受退休生活的加德纳主教都全然不在意。 同样不甚担忧的还有塞西尔,作为副首相和实际上的内阁掌舵人,他的地位无可取代,而行政事务向来不是罗伯特所擅长的领域。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内政大臣沃尔辛厄姆爵士,恐怕国王也并不打算让他的宠臣在这个职位上弄脏自己的手,内政大臣也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 在整个内阁当中,最为担忧的两个人自然就是陆海军大臣了,出于这两个职位的敏感性,陛下在考虑人选时更加注重的并非是才能,而是忠诚和可替代性,因此这两位大臣与其说是一部之长,不如说是两个兢兢业业的办事员,他们自己非常明白,罗伯特比起他们更加能胜任这两个职位。 这两位大臣不知道的是,爱德华并没有打算摘掉他们头上的帽子,对于两个忠诚的仆人,没必要用解职这样残忍的方法羞辱他们。对于罗伯特的去处,陛下已经有了安排:国王将要成立一个“战争指导委员会”,在战争期间,这个委员会将“协调陆海军和全国各个部门之间的关系,并做出重要的决策”,换句话说,这将是不列颠王国的最高指挥机构,而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位子自然是留给了罗伯特。那两位兢兢业业的大臣将在罗伯特的手下做他们擅长的下属工作,而他们的头衔和职位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他们一点面子也不会丢掉。 那两位大臣如今正坐在国王身边不远的地方,他们把耳朵伸得最长,想要听到国王说话声的心情也最为迫切。爱德华国王并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这两人,毕竟让自己的大臣们时刻感到自己站在悬崖边缘,正是君主们能够高枕无忧的不二法门。 “我听说您的马是夺冠的大热门?”国王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大臣们,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塞西尔说道。 “是的,陛下,七号马‘赫克托耳’是我的。”塞西尔的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他伸出手指向草地的另一边,赛马和骑手们正在那里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那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陛下,还有那个穿蓝色外套的骑手,那就是我的马。” 国王举起手里的望远镜,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那骑手还是个孩子啊。”他评论道。 “是的,陛下。”塞西尔躬了躬身,“我想陛下还记得那个孩子,皮埃尔·巴蒂斯特。” 爱德华在脑海里搜寻了片刻,“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法国孩子,两年前您住过的旅馆的马夫的儿子,我记得他的父母都在那次袭击当中遇害了。” “是的,陛下。”塞西尔说道,“那孩子无处可去,于是我就收留他在我府上了,似乎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才能,对于驯马很有天分,赫克托耳就是他训练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今年只有十一岁吧?” “下个月就满十二岁,陛下,但是已经是一位出色的骑手了。” 国王笑了起来,“看来您对他很有信心啊,您在七号马上押了多少钱的赌注?” “五百镑,陛下,一点小小的彩头,赔率是一赔三,我有充分的信心这笔钱会变成一千五百镑。” “那好吧。”国王挥了挥手,一个一直关注着陛下的贴身仆人连忙跑上前来,“请您帮我也下上一千英镑的赌注,就押七号马。” 那侍从连忙一路小跑着去下注了,过了一会,他拿着一张赛马票回到陛下的包厢,将赛马票递给国王。 “这是您下的注,陛下,另外法国大使已经在观礼台外面等候召见。”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国王听上去有些不快。 “来为他们和西班牙之间的和约做解释。”塞西尔提醒道,“他之前预约过的,陛下还记得吗?”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国王咕哝了一声,“那就请他进来吧。” 过了五分钟,法国大使走进了包厢,他穿着绣花的礼服,银色的假发下面是一张修的没有一丝胡茬的扁平的脸。 法国大使朝着国王低下脑袋,那喷了香水的假发正对着爱德华的鼻子,让他费了很大气力才止住打喷嚏的冲动。 “欢迎您,大使先生。”国王礼貌地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大使坐下,可这表面的礼貌中透露出的冷漠却像冬天里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的冷风一样,怎么也遮掩不住,“我们是在赛马会上,不知道您为什么急着想见我,这时候我们大家都应当好好看赛马才对。” “很抱歉打扰陛下,但是我已经求见过陛下许多次了。”大使尴尬地笑了笑,“我国国王屡次催促我,要我向您就我国与西班牙之间刚刚签订的条约做出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爱德华说道,“这完全是贵国和西班牙之间的事情,亨利二世国王想要打仗那么就接着打,如果他厌恶了战争,那就和西班牙议和,这完全是他自己决定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国国王担心陛下产生误会。”法国大使讷讷地说道。 “我看不出来这些事情当中有什么会让人误会的。”爱德华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他看向赛道尽头,参赛的马已经各就各位,比赛随时都要开始了。 “我国国王陛下让我转告陛下,与西班牙签订和约并不意味着我国外交政策的转向,西班牙和我国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我们并不打算投靠到菲利普国王那边。” “但你们也不打算和我站在一边,不是吗?即便我们之前已经达成了不少的共识。现在贵国和西班牙签订了和约,菲利普就把目光投到了不列颠身上,现在轮到贵国待价而沽了。”爱德华嘲讽地撇了撇嘴,“您看,这一切都非常清楚明白,没有任何令人误解的地方。” “我国国王想要我向您保证,一旦局势允许,他愿意和您一起对抗西班牙的霸权。”大使的脑袋低的更低了,“您一定可以理解,我国如今陷入困境当中,短时间里实在是难以重燃战火。” 爱德华没有回答,法国国王的意思非常明白,在不列颠和西班牙分出胜负之前,对于英西战争他决不会插手;而等到胜负已分,他就会像鬣狗和秃鹫一样,从失败者的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当然,如果我国国王得到一些来自您的帮助的话,我国的恢复过程可能会变得更快一些。”法国大使的声音变得有些局促,像是他的喉管突然因为某种原因而变窄了一半似的。 “亨利国王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爱德华意味深长地看了法国大使一眼。 法国大使低头看着交叠在腰间的两只手,显得有些难为情,“西班牙在谈判时曾经向我国提出了一个建议……如果我国愿意对不列颠开战的话,西班牙会支持我国夺取加莱要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贵国愿意将这座要塞移交给我国的话……那么不列颠和法兰西之间就再也没有产生误会的基础了。” 爱德华盯着法国大使的脸,让大使藏在假发下面的头皮上冒出了许多汗珠,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冷笑,“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换取一座要塞……这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吧?” “如果陛下这么想……那么我们还是……再等等好了。”法国大使的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就要因为天热而喘不过气,或是被自己礼服上的领子勒死。 “我并不着急,阁下。”爱德华打了一个哈欠,“您瞧瞧,赛马就要开始了,我们应该先看赛马。” 国王的话音刚落,发令枪的响声就从场地的另一边传来。 十匹马像是离弦之箭一般,从起点一齐冲了出去,他们的马蹄声在观礼台上听上去都如同雷鸣一般。环形的赛道总共有一英里长,而比赛的终点就位于陛下的观礼台的正下方。 七号马的开局并不算惊艳,它处在第四或是第五的位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它前面的几匹马开始逐渐被领头的那匹银色的法国马甩开了距离,可七号马却依然不紧不慢地跑着自己的节奏,与领头羊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的排名也稳步上升。 在七号马的背上,少年骑师皮埃尔·巴蒂斯特展现了比起成年人而言都毫不逊色的驭马技术,有好几次,他比起成年人而言显得有些瘦小的身体似乎都要从马背上被甩下来了,事实上,为了让比赛公平,裁判在皮埃尔的衣服口袋里塞上了二十磅重的铅块。这些惊险的场面,引起了包厢里贵族夫人们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可令人意外的是,十二岁的骑手每一次都成功化险为夷,当捂住眼睛不敢看的夫人们张开眼睛时,皮埃尔依旧稳稳地坐在马鞍上面。 当骑手们冲上通向终点处的直道时,七号马已经成为了无可置疑的第二名,距离第一名的三号马相距不过一个身位。看到这样激烈的比赛,观礼台上的许多人不由得紧张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男士们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女士们则要把手里的丝绸帕子都扯烂了,甚至连御座上的爱德华国王陛下,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终于在距离终点线不过五十码的地方,两匹马并驾齐驱了。三号马的骑手用鞭子死命地抽打着自己胯下的坐骑,可它已经在之前的冲刺当中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笼头下传来嘶哑的呼气声,马蹄蹬地的声音听上去也不那么有力了。与三号马恰恰相反的是,七号马依旧保持着之前的节奏,就和刚刚从起点出发时没有什么区别。无可奈何的三号骑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号马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将他甩在身后。 在如雷的欢呼声当中,七号马率先过线,甩开了紧跟在它身后的三号马两个身位的距离。 “获胜者是伯利男爵的赛马‘赫克托耳’!”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 “好极了。”国王拍着手,朝着塞西尔祝贺道。 七号马停了下来,随即马匹和骑手就被兴奋的人群包围了,人人都想要和勇敢的少年骑手握一握手,再摸一摸七号马沾满了尘土和汗水的鬃毛。 金质的奖杯被交给了满面笑容的爱德华国王,陛下手捧着金杯,走到正在和塞西尔拥抱的骑手那里。 “祝贺您,先生。”国王打量着获胜的皮埃尔·巴蒂斯特,这孩子脸上依旧没有脱去少年的稚气,任何看到这张娃娃脸的人,恐怕都没办法将这张脸和皇家赛马会的冠军联系在一起。 皮埃尔单膝跪地,从国王的手中接过奖杯,“感谢陛下。”他的声音同样听上去奶声奶气的。 国王又转向塞西尔,“您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您让这孩子得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先生,我祝贺您。” 塞西尔兴奋地朝着国王鞠躬,“也祝贺您,陛下,您赢得了三千英镑。” 一位殷勤的主办人走上前来,他手里的托盘当中摆满了金币。 “这是陛下赢得的彩头。” 爱德华国王拿起几枚金币,在手里把玩了几下,又将它们放回了盘子里。 “请您代替我将这笔钱捐给伦敦的济贫院。”国王命令道。 人群为国王的善举而热烈的欢呼起“国王陛下万岁”来,其中不少人都是发自真心的。 国王点了点头,对大家的热情表示感谢,随即就朝着等在出口处的马车走去。 第184章 邀请 1557年8月28日,两艘不列颠战舰经过半个月的航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加的斯港,港湾入口处的瞭望员向城里的港务局发出信号。 两位引水员分别乘坐小艇,在港口的防波堤附近登上两艘战舰,然而他们并没有引导两艘船在岸边的码头上靠岸,而是指引着她们在港湾的正中央下锚。 一俟铁锚落入水中,船帆和缆绳都在桅杆上收好,两艘大船上就分别放下了两艘小艇,每艘小艇上配了四个水手来划桨。西班牙大使和他的随员们,连同他们的行李被一道放上了小艇,根据港务局的安排,这四艘小艇将运载西班牙乘客到码头,在那里接上等候的不列颠外交官们,待小艇返回大船之后,两艘不列颠战舰就会起航,不会在加的斯港做任何的逗留,甚至连补给清水和物资的时间也没有留下。 四艘小艇像是飞鱼一样划过海面,四只船桨拍打着水面,在船身后留下一团团的白色泡沫。当小艇靠近岸边时,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个值班水手抓住被船上的水手投掷过来的铁链,将小船拉到岸边来。 小船在岸边只停留了不过五分钟的时间,旧的乘客下了船,新的乘客连同他们的行李一起被装上了小艇,在那些箱子当中放着一个格外醒目的柳条筐,筐子里面向外散发出石榴的清香。 罗伯特和他的随员们刚刚在小艇上坐好,四个桨手就发了一声喊,小船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就从码头边上划开了。乘客们在港湾的中间登上了大船,一个小时之后,两艘大船拔锚离开了港口,等到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时,这两艘船已然消失在西边水天相接的地平线上,融入到那里残余下来的几缕微光当中。 两艘船一路向着西北方向驶向大西洋,从加的斯起航的第一晚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可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船上的瞭望员就注意到了天际线上升起来的乌云,很快,从亚速尔群岛方向吹来的强劲的西风已经吹到了船边,两艘大船立即开始向一侧倾斜,骤然变得猛烈的浪花涌上了两艘盖伦帆船高高的甲板。 在暴风雨当中挣扎了十二个小时之后,勒托号的船底已经开始进水,而忒修斯号的桅樯也已经损毁过半,断裂的缆绳和破碎的帆布像水母的触角一样,在黑夜中随着风的节奏疯狂地舞动着。西风将两艘船朝着葡萄牙海岸的方向吹去,海岸上的悬崖峭壁的朦胧暗影像是一团团黑雾一般出现在船员们的目光里,离船时近时远。在那些悬崖峭壁之下无疑是无数嶙峋的礁石,轻轻碰撞一下就会在船底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船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两艘船远离这片危险的浅滩。 当天光放亮之际,骇人的暴风雨终于停歇了,但两艘船的底仓里已经分别积了两英尺和三英尺的水,它们就像两个患上了水肿病的人一样,在海面上步履蹒跚地挪动着。 如今两艘船已经将锡尼什角甩在后面,进入了塞图巴尔湾,距离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不过一天的航程,鉴于这两艘船已经不再适合远洋航行,两位船长在商议了一番之后果断决定,前往这座最近的拥有大船坞和造船厂的城市进行修理,并对船上的物资和淡水进行补充。于是在八月三十一日的下午时分,两艘遍体鳞伤,挂着圣乔治旗的不列颠战舰驶进了特茹河的河口,在里斯本的码头靠了岸。 不列颠和葡萄牙两国之间的友谊,可以追溯到1373年,那时的英王爱德华三世和葡萄牙国王斐迪南一世签订了同盟条约,以共同对抗西班牙的前身卡斯蒂利亚王国。两国之间的同盟关系经过联姻以及1386年签订的《温莎条约》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和巩固,如今已经存在了近两个世纪之久。 令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葡萄牙与不列颠之间的同盟已经日益变得名存实亡,就像是行星无法抵抗恒星的引力一样,葡萄牙王国的外交政策,也随着邻国西班牙的日益强大而日益失去了独立性。葡萄牙本土不过只有一百万人口,这样体量的国家没有西班牙这样一个大帝国的支持,是万万不能统治其庞大海湾领土上的千百万生灵的,即便这些当地臣民中的大多数在里斯本宫廷看来都属于“未开化”的标准。为了获取西班牙的支持,葡萄牙的外交政策也不得不开始或多或少地和邻居保持一致,因此自然而然地,不列颠和葡萄牙之间的关系也就逐渐的冷淡了下来。如今不列颠和西班牙走到了战争的边缘,葡萄牙的立场也变得颇为尴尬,至今为止,他们依旧没有在西班牙和不列颠之间选择一方,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做出选择,而只会一直中立下去。 罗伯特并没有打算下船,他留在了自己的舱房里,通过窗户观察着葡萄牙的首都。天空中铅灰色的阴云像是锅盖一样压在城市上空,整座城市闷热的如同蒸笼,在这样的天气里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码头附近的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偶尔经过的几个人影也是匆匆掠过,就像是很不愿意在街道上多逗留一样,倘若不是船长再三向罗伯特保证,他一定会以为这座城市里爆发了传染病的。 罗伯特在船舱里用了下午的茶点,当他正准备小睡一会时,一位船员敲响了他的房门,通报不列颠在葡萄牙的大使前来码头拜访。于是虽说有些不情愿,他也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把这位有些不识趣的同僚带进船舱来。 驻葡萄牙大使坎宁子爵走进房间,他朝着罗伯特鞠躬的幅度,比起通常这种情况下的鞠躬的幅度要显得大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将剩余的五官都挤到了那张肥胖的大脸的边角位置,就像是在水里投下了一块大石头那样。无论以任何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作态都显得过于谄媚了。 坎宁子爵的这种表现自有其理由。虽说都是驻外的使节,可坎宁子爵和罗伯特可完全称不上是一类人。前者出身于普通贵族家庭,在宫廷里和各位大臣的府邸沙龙中混迹了二十年,最终还是抓着某位影响力不小的大臣夫人的裙角才得到了如今这个职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在这个职位上退休。而后者则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明星,派驻西班牙不过是一场暂时的挫折,就像是行星每隔几个月在天穹上的短暂逆行一样,等到他回到不列颠,一切又会恢复正常,权臣的位置始终为他保留着。 坎宁子爵的脸上满是油汗,部分是由于闷热的天气,另外的原因则是紧张和尴尬。当得知罗伯特大人的座船前来里斯本修理的消息传来时,他马上意识到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给这位国王眼前的红人留下个好的印象,那么调回伦敦出任新职,在退休前官升一级,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指望。可当他正在等待马夫套上马车时,一封带着女士香粉气息的短信被送到了他的府邸里,彻底打破了坎宁子爵对于这次会面的所有构想。于是当他抵达码头时未免有些垂头丧气,那张脸上僵硬的微笑看上去就是硬生生地挤出来的,好像在用力挤一个有些干瘪的橙子,试图从里面挤出来一点橙汁一样。 “我很荣幸见到大人。”坎宁子爵说道,“我和驻里斯本大使馆的所有随员都愿意尽我们所能让大人在这座城市的停留尽可能地舒适。” “太感谢您了。”罗伯特礼貌地点了点头。 “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大使馆里已经为您安排了一间舒适的房间,如果您愿意下榻,那么我们将感到非常荣幸。”坎宁子爵一边呼气一边笑着,罗伯特感到自己仿佛是在看着一条正在兴奋地吐着舌头的牛头犬。 “谢谢您,大人。”罗伯特朝着对方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容,“可我们的行程很紧,陛下要我尽快返回不列颠,我希望能够等两艘船一修好,就马上继续我们的旅程,所以我不能不婉拒您的盛情邀请了。” 令罗伯特惊讶的是,坎宁子爵却并没有如他预想的一样显得失望,恰恰相反,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脸上的五官本就尺寸不大,此刻更是挤成一团,看起来显得十分滑稽。 罗伯特竭力克制住自己笑出声来的冲动,他沉默着,静静等待着坎宁子爵做出解释。 过了大约半分钟之久,坎宁子爵终于支支吾吾地开了口,“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呢。” 罗伯特微微挑了挑眉毛。 “刚才我就要出发时,太子妃殿下,就是我们的伊丽莎白公主给我送了一封信来。”坎宁子爵从衣服兜里掏出那封信,信纸已经被他那湿漉漉的手弄得皱皱巴巴,“她想要请您去王宫见一面,并且……和她一起用晚餐。” 他说着,将那封短信塞到了罗伯特的手里,就好像那张纸会咬人一样。 罗伯特脸上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可要是仔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他的上眼睑在微微颤抖,呼吸也粗重了许多。 他用细长的手指展开那张信纸,将它拿到自己的眼睛前方,借助从窗户射进房间的光线,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上面的几行字。 当罗伯特读完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信纸揉成一团,扔到自己的脚下。 “和她一起吃晚饭?”罗伯特微微转过头,他看向坎宁子爵的眼神让对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那眼神里的寒意如同挪威来的寒流,让子爵的血液都在血管里冻住了,“我可没有这个胆量,谁知道她会在晚餐的菜肴或是酒杯里加上什么东西。” 坎宁子爵用手指擦了擦嘴唇上方越积越多的汗液,“这倒是不至于,阁下。”他干笑了一声,“但是我想她的确是想把您暂时留在这里……我想您很快就会听说,这两艘军舰需要的维修时间比预想的要更长……您了解公主殿下,不达到她的目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可真是奇怪。”罗伯特面无表情地盯着有些脏了的窗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我们分别的时候,那个场面可并不算得上是好看。我并不是她的朋友,她为什么这么坚持要见我呢?” “我想,这是由于您作为国王陛下宠臣的身份,在有些人看起来……”坎宁子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罗伯特的表情,“在他们眼里,您可以代表不列颠。” “我还是不明白。”罗伯特看上去对于坎宁子爵话里的暗示一点也不介意。 “您了解葡萄牙国内的形势吗?”坎宁子爵问道。 “略知一二吧。”罗伯特说道,“他们这些年来算不上稳定。” “岂止是不稳定。”坎宁子爵苦笑了一声,“这个国家如今就是个失火了的火药库,人人都知道它要爆炸,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从去年年底开始,若昂三世国王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从二月份开始他就卧床不起,医生们尝试了各种治疗方法也不见成效,我私下和您讲,我觉得葡萄牙国王已经油尽灯枯了,毕竟他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几年前身体状况就已经开始衰退。” “至于他的儿子,那个傻子的身体一直比他的父亲还要差,如今所有人都在猜,父亲和儿子究竟哪一个会首先蒙受上帝的召唤而撒手人寰。” “一旦德·阿维斯王朝绝嗣,那么最近的继承人就是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他的母亲是葡萄牙的公主,如今他是血缘最近的继承人,但是国内的大贵族们可没那么容易就接受西班牙来的国王,尤其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布拉干萨公爵,他想要学矮子丕平的例子,将王冠弄到自己手里,这已经算不上是秘密了。” “局面本来已经够混乱了,可到了六月份,局势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王太子的生日晚宴上,代替卧床不起的傻子丈夫出席的太子妃突然宣布,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可我记得您刚刚告诉我,她的丈夫已经卧床不起了。”罗伯特皱起眉头,“他应该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 “确切的说,他从来就没有留下后代的可能,只要见上他一面,您就会确信这一点的。”坎宁子爵冷笑了一声,“您可以想象,这个消息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晚会还没结束,关于太子妃肚子里孩子真正父亲的流言已经开始四处传播了……她的侍卫队长是个英俊的意大利人,他们之间非常亲密,亲密的有些过了头。” “这可不算是一步好棋。”罗伯特评论道。 “这完全是出于绝望。”坎宁子爵解释道,“如果她生不下继承人,那么等到她的公公和丈夫死后,她就一无所得了。如果国王先去世,那么她还能够在王后的宝座上坐上几天,如果她的丈夫死在公公前面,那么她就只是王太子寡妃,公主殿下绝对接受不了这个。” “所以您看,她迫不及待地邀请您,是想要说动您让国王陛下给予她以支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坐上葡萄牙的王位,事实上您只要出现在宫里,那么她就可以大造舆论,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已经得到了来自自己母国的支持。” “那我如果不去呢?”罗伯特问道,“她打算强行绑架我去王宫吗?” “这倒是不至于,但是她可以拖延您的船的维修进度,这样看在其他人眼里,就像是您在拖延时间,和她策划着怎么样夺取葡萄牙的大权,至少她会让别人这样认为的。” “这场该死的风暴,要不是因为它,我们现在已经快到比斯开湾了,真是不走运。”罗伯特冷哼了一声,“关于现在的棘手情况,国王陛下没有向您下达过指示吗?” “陛下让我在不影响我国利益的前提下,可以给予太子妃适当的支持,前提是等到她夺取大权之后给予我国应当的报酬。”坎宁子爵露出为难的表情,“可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如果我贸然承诺什么,很可能就把陛下也拖入了这个泥潭;而那位太子妃殿下则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她不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是绝不会满足的……所以我只能暂时拖延下去。” “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罗伯特叹了一口气,“您的马车在吗?好极了,那就请您送我去王宫吧。” “您确定要去吗?”坎宁子爵问道。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罗伯特回答道,“如果她非要见我一面,那我就去见她好了,至于其他人怎么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如果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也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想太多的缘故。” 坎宁子爵看上去也没什么更好的建议了,他认命地站起身来,走在前面,为罗伯特带路。 第185章 太子妃 坎宁子爵的马车从王宫的一扇角门驶入了宫里,在侧翼的一扇小门处停了下来,把守那扇门的士兵没有做任何的阻拦和检查,显然对这辆马车和里面的不列颠大使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太子妃殿下专用的通道。”当他们走上楼梯时,坎宁子爵对罗伯特解释道,“她并不希望一些来拜访她的人走主入口,那样就会被所有人看见。” “她平时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罗伯特冷哼了一声,“这样的见不得光。” 坎宁子爵讪讪地笑了笑,“殿下的事情我可不敢过问,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真的知道吗?”罗伯特摇了摇头,这时他们已经抵达楼梯的尽头。 这条隐秘的楼梯一直通到三楼,楼梯的终点又是一扇白色的小门,坎宁子爵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房门立即打开了。 一个黑皮肤的侍女朝着两人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用身体的动作示意他们进来。 “她是个非洲人。”坎宁子爵轻声对罗伯特说道,“那些葡萄牙的奴隶贩子们,对这些可怜的黑人施加以可怕的刑罚,这个女孩子就被割掉了舌头。太子妃殿下想要一个不会透露她任何秘密的女仆,于是她的代理人就为她购买了这个女奴,她听得懂,但是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字,就像是一个保险柜一样,装满了秘密,可没有主人的允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哑巴女仆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房间的墙壁上贴着巴西香木的护墙板,这是葡萄牙的海外帝国最为珍贵的产出之一。墙上没有挂毯,用来装饰的是几幅色彩明快的风景画,每一幅当中都有着蓝白色的天空,与窗外阴沉的天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个平台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瓶,有塞弗尔的彩陶花瓶,希腊的陶土瓶,以及东方明帝国出产的青花瓷大花瓶,而每只花瓶里都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那些白色的玫瑰,橙色的郁金香和紫色的绣球花的花瓣上还挂着从温室里带来的水珠。 那侍女给两位客人端来咖啡,又行了一个礼,就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她去通知太子妃了。”坎宁子爵给自己在白瓷杯子里倒上了一杯咖啡,“请您尝尝这饮料吧,它在伦敦还算不上常见,但是在里斯本已经非常流行了。” 罗伯特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然而他只是将杯子凑到鼻尖稍微闻了闻,就将它放回了原处。 门再次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位穿着蓝色丝绸连衣裙的红发女人走进了房间,她的那件连衣裙做得异常宽松,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与通常怀孕的女士们倾向于用束腰遮掩身体曲线的变化截然相反,伊丽莎白太子妃试图向所有人展示她的孕肚,就好像这是她胜利的象征一样。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上面挂满了繁星般的宝石,看上去就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激起的团团泡沫。 罗伯特将椅子朝后一推,椅子腿与木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他站起身来,打量着站在房门处的伊丽莎白太子妃,比起三年前两个人上一次相见时,伊丽莎白太子妃似乎已经彻底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女人的优雅风韵,显然,她在葡萄牙的宫廷里过的非常自在。身体衰朽的公公和天生智障的丈夫,让她在葡萄牙宫廷里享有了充分的行动自由,当这种生活不可避免地走到尽头时,可以理解她自然会诉诸一切可能的手段,哪怕是在外人看来称得上是疯狂的手段。 伊丽莎白太子妃微笑着看着罗伯特,似乎两个人并非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而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好久不见了,大人。”她自顾自地走进房间,朝着向她鞠躬的坎宁子爵摆了摆手,径直走到罗伯特对面不远处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 “是啊,殿下。”罗伯特生硬地回答道。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伊丽莎白太子妃又开了腔:“听到您遭遇风暴的消息,我真是感到十分遗憾,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让您和您的随员们感到宾至如归的。” “我只希望您能够尽快完成对我们的船的修补,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我们的旅程了。”罗伯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态度。 “啊。”伊丽莎白太子妃看上去有些苦恼,“我想这个恐怕有些困难。”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十分遗憾。 罗伯特并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伊丽莎白太子妃要说什么,他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表现出来。 “您在来的路上必定已经看到了街市的萧条,这些年对于葡萄牙可一直都不好过。”伊丽莎白太子妃发出一声有些做作的叹息,“好几家大的造船厂都已经倒闭了,余下的几家也缺乏熟练的工人。我已经让他们把修理您的两艘战舰列为最优先的任务,但是我刚刚得到消息,似乎那两艘船的损坏颇为严重?”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造船总监告诉我,两艘船都进了不少的水,船底破损严重,这就意味着要修补船底,而修补船底就意味着要使用船坞……可是真不凑巧,现在一时间实在是找不出空闲的船坞来,但是我向您保证,一旦有船坞空出来,我马上让人先修理您的两艘船……” 罗伯特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伊丽莎白太子妃不由得停下了自己的辩白。 “我想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了,殿下。”罗伯特讽刺地说道,“您请我来这里,总不是来叙旧的吧?您一定明白,如果我们两个叙旧,那么我们之间能谈的肯定只剩下些不愉快的东西……还是别谈过去的事情了吧,至少我不想和您谈。” 伊丽莎白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像是放久了的猪油一样凝固了。 “好吧。”伊丽莎白太子妃点了点头,“既然您不想要谈过去,那么我们就谈些现在的事情,但是首先……” 她优雅地转动脖子,把目光投向一边的坎宁子爵。 “大使先生,我已经打扰您这么久了,就不再占用您的时间了。”伊丽莎白公主轻飘飘地下了逐客令,甚至连一个理由都懒得去想。 坎宁子爵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失望或是尴尬的痕迹。想要在权力的竞技场里活得久,那么就别去打听不必要知道的秘密,这个道理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了。 当子爵离开房间后,伊丽莎白拿起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咖啡。 “您看到了,里面什么都没加。”她喝了一口杯子里冒着白气的液体。 “眼见未必为实。”罗伯特依旧没有尝一尝自己杯子里的饮料的意思,“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您如果要说什么就请赶快说吧。” “这么没有耐心吗?”伊丽莎白轻轻笑了一声,轻轻撅了撅嘴唇,露出一种带着些许稚气的媚态,“好吧,我承认,听到您意外抵达里斯本的消息时,我感到十分兴奋。” “我请您来的原因很简单,我需要帮助,我需要有人能在这段敏感的时期保护我的安全。”伊丽莎白太子妃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罗伯特不动声色的躲开了,“您作为一位贵族,一位骑士,难道能拒绝一位女士的求助吗?” “请您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弱女子的情态。”罗伯特厌恶地将椅子朝后挪了挪,“您是我见过的最危险的人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我就当您是在称赞我了。”伊丽莎白太子妃将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您是要我帮助您取得葡萄牙的大权。” 伊丽莎白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摆了摆,“是帮助我的孩子守护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与生俱来的权利?”罗伯特用一种低沉的目光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我倒是不清楚,私生子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权利呢?” 伊丽莎白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一对剑眉凌厉的竖起,瞳孔中划过一丝红光,就像是短暂照亮夜空的闪电一样。 她警惕的竖起耳朵,等到确信房子外面并没有人偷听时,那绷紧了的腰肢才放松下来。 “我警告您,先生,说话要有证据。”太子妃嘶哑的声音从紧紧咬着的牙关中间流出来。 “我虽然是第一天来这里,可是也已经听说了一些流言。”罗伯特说道,“其中不少还说的很难听。” “您也说了,那些不过是流言罢了。”伊丽莎白太子妃高傲地抬着头,几乎要用下巴对着罗伯特,可她的两只手却在肚子前面紧紧地握着,连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那您为什么这样如临大敌?”罗伯特指了指房门。 伊丽莎白太子妃咬了咬嘴唇,“流言如果不及时消灭,也会有着巨大的破坏性,我想这世上您比起任何人都应当更明白这一点。” “在我看来,破坏已经造成了。”罗伯特说道,“整个葡萄牙没几个人会认为您肚子里的是王太子的孩子。您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应当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重要的永远不是事实,而是观感,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所以我才需要来自不列颠的帮助。”伊丽莎白急促地说道,“我的敌人们在不断散播这些有毒的流言,他们败坏我的名誉,损害我肚子里孩子的合法性,他们为了削弱王室,不惜将我们变成一个笑料。” 她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纸,“您瞧瞧吧,这是我早上收到的……真是恶毒至极!” 罗伯特接过那张纸,发现那是一张用粗劣的油墨印刷的传单,上面印着一首讽刺诗: “每个人都在私下里问自己/王太子能行吗?他不行吧/悲伤的太子妃失望至极。” 他抬起头看向伊丽莎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几乎要在上面咬出血来。 罗伯特低下头,接着读下去: “若昂王太子,您若想要看看/野种,王八和娼妇/就先照镜子看看/再看看太子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孩子/长着意大利人的鼻子。” “这是谁写的?”罗伯特问道。 “这是个次要问题。”伊丽莎白从罗伯特手里接过那张传单,将它撕得粉碎,“写这些玩意的人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我的敌人们雇佣他们来败坏我的名誉,就像是雇佣一个杀手去取受害人的性命一样。” “那您的敌人又是谁?” “还能是谁,西班牙人和他们的走狗,还有布拉干萨公爵这个道貌岸然的大伪君子!”伊丽莎白太子妃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们不敢在肉体上消灭我,就要在道德上损害我,损害我孩子的名誉!” “若昂国王怎么看?如果我是您,我就会注意国王的态度。” “您以为我没有吗?”伊丽莎白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他不愿意见我!他的医生说国王正在静修,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这些流言,可是他没有证据,因此也不能贸然做些什么。” “那您想要不列颠为您做什么呢?” “自然是给予我支持!如果不列颠能够支持我,那么我的敌人们就会投鼠忌器,这群胆小鬼对于被卷进不列颠和西班牙将要爆发的战争的前景怕的要死,更不用说让葡萄牙成为战场了,他们不敢触怒菲利普,也不敢触怒爱德华。只要他们意识到只有让我的孩子继位才能够维持和平,那么他们就会支持我的,我会在战争中保持中立,用高官厚禄收买那位布拉干萨公爵,爱德华也能得到我承诺过的巴西殖民地,人人都会得到他们想要的,所有人都会满意的。” 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您所指的是什么样的支持?如果您想要的是一百艘战舰和两万名士兵组成的远征军这个级别的支持,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这是不可能的。不列颠和西班牙即将开战,如果不列颠往葡萄牙驻军,那么西班牙人立刻就会发动入侵,葡萄牙会变成战场,而且是一个对不列颠很不利的战场。这里距离马德里只有几百英里,距离伦敦却有几千英里之遥,如果一定要和西班牙开战,我还是宁可在英吉利海峡或是尼德兰和他们打仗,而不是把宝贵的力量浪费在葡萄牙这种次要的地方。” “我不需要爱德华真的派两万人来里斯本,我只需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会发生就好了。”伊丽莎白抓住了罗伯特的胳膊,罗伯特面露不悦,但她的手就像是鹰爪一样越抓越紧,罗伯特只能够放弃将她的手甩开的努力,“您也说了,政治就是表面现象,您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不列颠是我的坚强后盾,那么就足够让一些骑墙派站到我这边,让一些意志不够坚定的敌人保持中立。” “我没有权力给您做出任何的承诺。” “您可以写信给爱德华,我相信他会答应的。”伊丽莎白的语速越说越快,“人人都知道您和他的关系……请别见怪,但是如果您表露对我的支持,那么没有人会质疑些什么的。所有人都知道,您不喜欢我,您恨我,这只会让一切显得更加可信。”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罗伯特问道。 “因为这对爱德华有好处。”伊丽莎白紧紧地盯着罗伯特的眼睛,“因为他能够得到他想要的殖民地,您会把更伟大的利益摆在自己的私怨之前的,对吧?难道这不就是爱人之间应当给对方做的事情吗?” 罗伯特厌恶地瞪了一眼伊丽莎白,“别说那个词,殿下,您说那个词时候的语气令我恶心……您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而即便您懂得了,您也会把它当成一种工具的。” “所以您是答应了?”伊丽莎白面露期待。 “我不能承诺什么,我只能说我不会主动去拆穿您营造的这种假象。”罗伯特说道,“至于您能够得到多少真金白银的援助,要看陛下的态度。” “这目前对我来说就够了,我……” 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兴冲冲的伊丽莎白。 刚才来上咖啡的那个黑人女仆走进了房间,她用手朝着伊丽莎白打着手势。 “国王要见我。”太子妃惊愕地翻译了手语的内容,“还要见您。” “他怎么知道我请您来了宫里?”伊丽莎白看上去十分不安,“我特别吩咐让人从小门带您进来,是谁给他报的信?” “他毕竟还是国王。”罗伯特拿起桌上依旧有着余温的咖啡杯,“几年前的事情还没有让您得到教训吗?别以为除了您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傻子。” 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满意地看着血色从伊丽莎白太子妃的脸上彻底消退了。 第186章 五十五岁的若昂三世 “您觉得……他是知道了什么吗?他开始怀疑我了吗?”伊丽莎白神经质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难道那些耸人听闻的恶毒传言,已经传到了我的公公那里去?是谁在搬弄是非?我要扒了他的皮!”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国王既不比别人知道的多,也不比别人知道的少。”罗伯特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来。 “您这是干什么?”伊丽莎白看着朝门口走去的罗伯特大喊道,“您这是要去哪里?回来!” “去见若昂三世国王陛下,不然呢?”罗伯特摊开两只手,“您的公公,葡萄牙的国王陛下召唤我们去见他,难道您打算拒绝他的邀请?那只会让您显得心虚而已。” “是的……是的。”伊丽莎白咬了咬牙,“您说的对,他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最多不过就是试探我几句罢了,这并不难应付。” 她说着,同样朝着门口走去,然而罗伯特却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去路。 “在您出发之前,我要问您一个问题。”罗伯特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每一个音节都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味道,“那些流言里谈到的东西,有几成是真相呢?” 伊丽莎白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您向我问出这个问题就是在侮辱我。”她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虽然声色俱厉,但罗伯特一眼就看得出她的色厉内荏,罗伯特已经确信,那些流言并非是无根据的胡编乱造。 “是问题也好,是侮辱也罢,您都必须回答。”罗伯特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让步。 “倘若我拒绝呢?”伊丽莎白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 “那么我就不会给陛下写信,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产生您得到了不列颠的支持这种可怕的误解。如果您要和我们做朋友,那么您就要对我们坦诚相待。如果我要下河游泳,不弄清楚这条河有多深,我是不会下水的;如果我不知道您的这一摊麻烦的棘手程度,我也不会把爱德华拉到这个泥潭中来。” “这是在威胁我吗?”伊丽莎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嘴唇微微抖动着,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随您怎么说。”罗伯特懒洋洋地回答道,“决定权完全在您手上。” 好像有人拔去了浴缸的塞子一样,伊丽莎白眼里的泪光一下子消失了,冷笑又挂上了她的嘴角,“好吧,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话……简而言之,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想从道德角度评判您什么,但从理智上讲,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疯狂,不是吗?” “难道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伊丽莎白用手捂住冷汗涔涔的额头,“我尝试了一切手段,可我那个可悲的丈夫……嗨!他根本就做不到,更不用说现在他都快死了。” “如果我不能生下一个继承人,那么等到我的丈夫和公公死后,王位就落到了西班牙的菲利普手里,我什么也得不到,他们会给我一座城堡和一笔养老金,我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却要过守寡的生活,一辈子穿着黑衣,在空荡荡的城堡里无所事事……我不能接受,您明白吗?婚姻是我的王牌,我已经把它打了出去,这张牌一定得给我换回来点什么!” “西班牙的菲利普也许还愿意娶您。”罗伯特说道,“当时还在不列颠的时候,他就对您很有兴趣,如今你们两个都快要丧偶了。” “可他也许会娶别人,法国人一直想要塞给他一个公主。”伊丽莎白剧烈地摇着头,“那样子我就完蛋了,再说……”她微微沉吟了片刻,“我的名声毕竟不是那么完美。” “您找的那个意大利侍卫……是什么人?”罗伯特斟酌着自己的语句,“是贵族,还是普通的平民?” “是个贵族,而且还是个不错的姓氏。”伊丽莎白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祖上和斯福尔扎,美第奇,帕齐以及贡萨加这些名门都通婚过,但是到他这一代已经没落了,而且他是第七个儿子,第七个儿子只要您给他些甜头,他什么都愿意做的,更不用说我给他的比一点甜头要多得多……我给了他我自己。” “他长得很英俊,很健康,所以我肚子里的孩子血管里流着的再不是我丈夫家族那因为近亲通婚而变得有毒的血液,他会健康的活到八十岁,统治这个国家八十年!” “您觉得那侍卫可靠吗?”罗伯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如果葡萄牙国王派人审问他,恐怕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和盘托出的。要是他来勒索您呢?当年凯瑟琳·霍华德的事情您也亲身经历过,您清楚如果他开了口,您会是什么下场。” “他已经不在宫里供职了,我把他藏了起来。”伊丽莎白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十分神秘,“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我建议您给他一笔钱,让他离开这个国家,回意大利去。”罗伯特说道。 “我做的比这更好。”伊丽莎白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地面,“他永远没机会对任何人说任何事情。” 罗伯特看着伊丽莎白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正在吸血的蝙蝠。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伊丽莎白摆了摆手,“您也得承认,我采取的是最完美的办法……我可不是凯瑟琳·霍华德那样的白痴。” “您显然不是。”罗伯特干巴巴地回答道,“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伊丽莎白公主整了整自己的裙摆,高傲地走出房间,罗伯特跟在她后面。 若昂三世国王的房间,位于王宫另一侧的同一层,因此去国王那里,就意味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整个王宫。当伊丽莎白和罗伯特穿过宫殿的走廊时,他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还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的窃窃私语。 当两个人进入国王的寝宫时,若昂三世国王正和他的儿子呆在一起。 葡萄牙国王躺在病榻上,他的后背靠在堆在一起的几个靠垫里,浓密的花白头发一直垂到肩膀上,他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二十岁的王太子坐在地毯上玩着积木。 五十五岁的若昂三世国王,已经在葡萄牙的王位上坐了三十六年之久,在他的统治下葡萄牙虽说逐渐丧失了对于印度和东方贸易的垄断,可通过殖民巴西,这个国家成为了一个全球帝国,但因为自身体量的不足,如今已经是外强中干,正如他日益衰朽的躯体一样,已经时日无多了。 当伊丽莎白和罗伯特走进房间时,国王的目光只在自己的儿媳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就立即像是被磁铁吸住的铁钉一样转移到了罗伯特身上,那一对乌黑的眼珠子一直对着罗伯特的方向,似乎是在将这位有名的宠臣的形象和八卦消息当中所描绘的进行对比。 “我亲爱的父亲。”巧笑倩兮的伊丽莎白太子妃走到若昂三世的床边,行了一个屈膝礼,捧起国王干瘦枯黄的手,用那好似沾上了露水的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吻了一吻。 “欢迎您,我亲爱的女儿。”国王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轻轻握了握伊丽莎白太子妃的手,“您看上去好极了。” “您也一样,父亲。”伊丽莎白太子妃似乎非常欣慰,“我很高兴看到您康复了。” “康复了?”若昂三世微微眨了眨眼睛,“我的那些医生们是这么说的,可我自己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退潮罢了。” 他又看向站在伊丽莎白身后的罗伯特。 “您就是彭布罗克侯爵阁下,著名的罗伯特·达德利?”若昂三世的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好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罗伯特恭敬地朝着葡萄牙国王行礼,“我很荣幸见到陛下。” “您是个英俊的青年。”国王接着说道,“就像我听说的那样,我看得出来为什么爱德华国王如此看重您了……” 罗伯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低下头,没有回答。 “我听说了您遭遇风暴的消息。”国王微微朝上抬了抬眼睑,“真是遗憾,不过海上航行就是这样,总能遇到些难以预料的事情……这对于您来说自然是不幸的,我想您应当迫不及待地要回到不列颠去,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则不然……” 国王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用余光打量着伊丽莎白太子妃,对方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儿子,伊丽莎白的丈夫。”国王指了指身边地上那个正在把口水口水弄在地毯上的大孩子,他在说“丈夫”这个词的时候略微加重了语气。 若昂·曼努埃尔王太子抬起头,傻笑着看向自己的父亲,他的眼睛里水汪汪的,罗伯特莫名地想到一只张着嘴,向外吐着舌头的小狗。他身上智力低下的特征十分明显,皱成一团的五官,无神的眼睛和喉咙里发出的嘶哑的吸气声,都让人一眼能看得出他身上的不正常来。 王太子似乎对于第一次见到的罗伯特十分新奇,他对着罗伯特嘿嘿地笑着,口水在他的嘴角聚集,而后一团一团地滴下来,落在他的衣服领子上。 若昂三世的目光锁定在伊丽莎白太子妃身上,他没有漏掉当自己介绍王太子时,他的儿媳脸上掠过的那一闪而过的厌恶。 王太子蹦蹦跳跳地走到罗伯特旁边,兴高采烈地在自己的口袋里面摸索着,掏出了几样东西:两个双头鹰银币,一个别针,还有三个沾满了糖浆的玻璃球。 “他喜欢您。”若昂三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他送给您的礼物。他是一个国家的继承人,可是被他视若珍宝的却是些只有孩子才会感兴趣的廉价小物件……他是个慷慨的孩子,总把他眼里最好的东西给第一次见面的人。他虽然是个傻子,可他一点也不危险,他有着纯洁的灵魂,比我们当中的许多人要纯洁无暇的多……” 国王哽咽了,他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王太子又走到伊丽莎白太子妃身边,他因为发育不良显得身材矮小,因此不得不抬着头看着自己的妻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玻璃球,歪着头打量了一番,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上面已经凝固的糖浆,而后献宝似的将它捧到太子妃的面前。 伊丽莎白太子妃用指尖接过那个玻璃球,就像是被迫用手捡起蟑螂的尸体似的,她脸上的肌肉用力挤出来一个怪异的笑容,因为用力过度,嘴边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微微地痉挛了。 王太子似乎对于自己的妻子接过礼物表现的很高兴,他一边拍着手,一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嘴里还咕哝着“丽兹,丽兹(伊丽莎白的昵称)!” 若昂三世国王的神色越发阴沉了,他伸手一把抓过床头的银铃,用力的摇了摇。 “带殿下回去休息。”他朝进来的那个侍从命令道。 当十分不情愿的王太子被两个宫廷侍从连哄带抱的带出了房门之后,国王的脸上再次挂上了那种礼貌的假面具,这样的面具他带了五十五年,几乎已经要和他的脸融为一体了。 “谈谈您肚子里的孩子吧。”国王对伊丽莎白说道,“我很高兴知道若昂还能够给自己一个继承人……要知道,我早已经对此不抱希望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伊丽莎白。 “是啊,这是上帝赐予的奇迹。”伊丽莎白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得尴尬或是不自然,“上帝保佑德·阿维斯王朝,上帝保佑葡萄牙,我肚子里的正是奇迹之子!” “奇迹之子?”国王轻轻念叨着这个词,似乎要将它嚼成碎片,再吞进肚子里去,“或许吧,至少对于某些人来说是这样的。” “我曾经派许多医生去教授太子相应的技巧,可他似乎在这方面表现的很迟钝,而且始终不得要领,另外他的身体也不太好,后来我也就没有再逼他做什么了。”国王用手捏着被子的边缘,他的手指不停地抖动着,“我很高兴,您是个好的老师。” 伊丽莎白有些羞怯地低下头,“这是我应当做的,毕竟我是他的妻子。” “是啊,您的确是他的妻子。”若昂三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列颠国王陛下,想必对于他要有一个小外甥的消息也会十分高兴的吧?”若昂三世又转向罗伯特,“如果他真的不打算生育一个继承人,那这个孩子不但会继承葡萄牙,还会成为不列颠的国王……一个孩子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头上却已经带上了两顶王冠,我的儿媳说的对,这真是个‘奇迹之子’。” “不列颠王位的继承问题,完全由爱德华六世陛下决定。”罗伯特提醒道,“在不列颠,陛下的话就是法律,陛下的钦定比任何的继承序列都要神圣。” “真希望在葡萄牙也是如此。”若昂三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向往。 国王轻轻摆了摆手,“我有些疲倦了,请二位下去吧。丽兹,请您好好保重身体,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侯爵阁下,祝您在葡萄牙逗留期间一切顺利。走吧,让我单独呆上一会。” 他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捏着自己的鼻梁。 罗伯特和伊丽莎白分别向国王行礼,而后退出了房间。 国王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着,直到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怎么样?”当房门被推开时,国王轻声向进来的人问道,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 “医生为殿下做了测试。”那人低着头,不敢直视床上的国王,“殿下……什么都做不到。” 床上传来一声苍凉的叹息,“去吧,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那人躬身退出,把若昂三世一个人留在他的房间里。 第187章 接踵而至 罗伯特礼貌而坚定的拒绝了伊丽莎白的晚餐邀请,在太子妃失望和哀婉的目光中告辞离去。很明显,如果伊丽莎白太子妃想要打消罗伯特对她的疑虑,她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罗伯特一个人沿着来时的楼梯下了楼,寻找坎宁子爵离开时向他承诺过的来接他的马车,可当他走出出口,来到院子里时,那里却空空如也,根本找不到什么马车的影子。 当他正要沿着楼梯重新回去叫人时,一个穿着宫廷侍卫衣服的人从柱廊的阴影里钻了出来,他告诉惊讶的罗伯特,坎宁子爵派来接他的车因为进大门时损坏了车轴,不得不被拖去修理。王宫的马厩总管对造成这样的不便深感不安,因此为尊贵的客人准备了车马,请罗伯特赏光乘坐。 他的话音刚落,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黑色马车就从王宫的另一边绕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停下。 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一切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可他也不觉得有人胆敢在这里对他做什么不友好的事情。 他将手握在剑柄上,登上了马车。 车门立即在他身后关上,当罗伯特注意到车厢里坐着的另一个人时,车轮已经嶙嶙地转动起来,朝着宫外疾驰而去。 “您是什么人?”罗伯特将手里的剑拔出来了一半,剑锋的寒光在车厢里闪烁着,“您为什么坐在我的马车里?” 那人不慌不忙地点亮了车里用来照明的马灯,“这话说的不准确,阁下,事实上,这是我的马车。” 他将自己的帽子从头上脱下,拿在手里,“我想我应当介绍一下我自己,在下是狄奥多西·德·布拉干萨,第五任布拉干萨公爵,请您原谅我的冒昧,但是我自从听到了您来到里斯本的消息之后就想和您谈谈,但是却被太子妃和国王陛下抢了先,为了不再被其他人捷足先登,我也只能不请自来了。” 罗伯特借着马灯的光亮打量着对方,这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硬朗的五官和浓密的黑色胡子,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爽朗的绿林好汉,但这想必只是表面现象,一个没有任何心机的人怎么会拿自己的马车作为陷阱呢? “我想坎宁子爵的马车并没有出问题,对吧?”罗伯特试探道。 “啊,那辆马车的确是坏了。”布拉干萨公爵又露出那爽朗的笑容,他白色的牙齿在灯光下闪亮亮的,“是我让人把它弄坏的。” 罗伯特因为对方的坦诚而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只是想和您谈谈而已。”布拉干萨公爵摊开双臂,“别担心,我会让人把那辆马车给坎宁子爵修好的。” “我大致可以猜出来您想和我谈些什么。”罗伯特重新靠在靠垫上,“每个人想和我谈的都是这件事,您和伊丽莎白要的是同一样东西,可惜的是王冠只能戴在你们当中一个人的脑袋上。” “您恐怕对我有所误会。”布拉干萨公爵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图谋王位,我的祖先是葡萄牙国王的私生子,我没有王位的继承权。” “征服者威廉也是个私生子。”罗伯特说道,“但他却建立了横跨英吉利海峡两岸的诺曼王朝。您是个天主教徒,只需要一道教皇的特许令,就能够把私生子变成合法的子嗣,对于有权有势的人,罗马在给予特许令的时候一贯是表现的很通融的。” “那也得是在当前王朝绝嗣的情况下。” “所以您才让人写了那些低俗的诗词。”罗伯特丝毫未被公爵说服,“如果伊丽莎白的儿子被认为是私生子,那么等到国王和王太子去世之后,德·阿维斯王朝就只剩下若昂国王的弟弟,亨利红衣主教,而他受制于教会的戒律,如今四十五岁了还没有子嗣,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了,德·阿维斯王朝就走到了尽头。” “那么王冠也落不到我的头上。”布拉干萨公爵说道,“在那种不幸的情况下,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就变成了现任国王的外孙,西班牙的唐·卡洛斯亲王,这个国家就变成了西班牙的属国。” “而您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罗伯特怀疑地问道。 “这就是我要向您说的。”布拉干萨公爵朝前凑了凑,“我和太子妃不应当做敌人,而应当做朋友,西班牙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这个国家的人口只有一百万,本土的陆军动员起来不过两三万人,西班牙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把我们打垮。等到若昂三世国王故去之后,毫无疑问菲利普国王会借由那些关于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的流言发难,出兵来确保唐·卡洛斯亲王的继承权,那时候我如果愿意的话还能够向西班牙人暂时屈膝来保住我的地位,而她若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只能够流亡了。” “这些话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和太子妃讲呢?”罗伯特心不在焉地说道。 “怎么说呢?”布拉干萨公爵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尴尬,微微停顿了几秒,他接着说道,“我和太子妃殿下之间存在着一些误会,而她是个女人,即便表现的再像个男人,也是受到情绪操控的,她似乎把我当成了某种不共戴天的仇敌。” “然而在政治上,既不存在仇敌,也不存在朋友,一切人是敌是友,全凭需要。”罗伯特替公爵说完了后半句话。 “正是如此,阁下。”布拉干萨公爵赞许地说道。 “那么您和太子妃之间,究竟有些什么误会呢?” “这么说吧。”布拉干萨公爵沉吟了片刻,缓慢地说道,“太子妃殿下在来到葡萄牙之后,似乎想要复制她的弟弟爱德华国王在不列颠所做过的事情,您可以想象,贵族们对于她会持有何种看法。” “她想要削弱贵族们的特权,同时加强王室的权威;她想要无限制的收税,想要建立常备军;她用自己身边的宠臣和官僚塞满每一个有油水或是有权力的职位。总而言之,她想要阉割贵族阶级,而这个阶级才是葡萄牙王国的根基。”布拉干萨公爵骄傲地挺起胸膛。 “不列颠的贵族当年也是这么想的。”罗伯特看着布拉干萨公爵的眼睛,“可是现在,没有了他们,不列颠依旧坚如磐石,比她历史上的任何时刻都要强大。” “葡萄牙不是不列颠,伊丽莎白太子妃也不是爱德华六世国王。”布拉干萨公爵不屑地摇了摇头,“她缺乏资源,缺乏金钱,更缺乏武力,也没有爱德华国王享有的平民阶级的支持。在这样的基础上试图建立中央集权,是在沼泽上面建立一座城堡,那松软的地基根本支撑不住上层建筑的重量。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国王,也不是女王,甚至连王后都不是!她只是太子妃罢了,如果她的丈夫去世,如果她生不出孩子,那么她就什么也不是。” “我试图和她讲道理,可是她不愿意听。”布拉干萨公爵无奈地说道,“她变得越来越偏执,甚至觉得我是反对她的阴谋的策划者,是试图推翻她的集团的核心,她绝不愿意听我的任何建议的。” “您的确试图对她不利。”罗伯特说道,“不然您为什么要人写了那些诗呢?” “这是为了自保。”布拉干萨公爵冷哼了一声,“难道您觉得我会受到别人的攻击之后不作任何反击吗,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还要再把右脸伸过去?” “《圣经》里是这么说的。”罗伯特耸了耸肩膀。 “您根本不信那本书。”公爵说道,“这世上位高权重的人,除了菲利普国王这种白痴,都不过是在装装样子罢了。” “那么您想要和她怎么合作呢?”罗伯特接着问道。 “我没有肖想王冠。”布拉干萨公爵说道,“葡萄牙和阿尔加维的王冠也许有一天会落到我家族的头上,但不会是我这一代,我想要的只是未来摄政的位子而已。” “摄政?”罗伯特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国王活不了多久了,等他去世之后,继承王位的要么是个连从一数到十都做不到的白痴,要么就是个还在襁褓之中,甚至还在母亲腹中的孩子,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葡萄牙王国都需要任命一个摄政。” “您觉得伊丽莎白会答应吗?”罗伯特说道,“她想要的不也就是这个吗?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也不过就是她谋求摄政位子的工具罢了。” “我并不想要单独摄政,”布拉干萨公爵大笑起来,“我既没有那样的实力和威望,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不,我只是要和她共同摄政,我只希望她把自己手中的权力拿出来一些和我分享,这样就足以让我感到心满意足了。” “这倒不算是很过分。”罗伯特评价道。 “不算是很过分?您就是这样形容的吗?”布拉干萨公爵拍了拍罗伯特的胳膊,“要我来形容的话,我会说这个条件很有诚意。” “那您要我做些什么呢?”罗伯特又问道。 “我正在尽力劝太子妃接受我的意见,我需要您来助我一臂之力。” “您怎么觉得她会听我的?” “她也许不会听您的,但是如果她的弟弟表示了意见,那么她就不得不考虑。”布拉干萨公爵凑的更近了,他呼吸的气流直冲罗伯特的面门,“您可以让不列颠的国王陛下考虑我的提议,这是唯一能够稳定葡萄牙,避免内战或是西班牙吞并的办法。” “无论伊丽莎白太子妃向您保证了什么利益,我绝不会阻挠。”布拉干萨公爵将一右手的食指指向上方,“巴西会是爱德华国王的,即便是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也会维持自己的信誉。” “最坏的情况?”罗伯特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班牙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至于他们会不会入侵……这一点我不敢肯定。”布拉干萨公爵的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们已经有足够多的战场要料理了,如今和不列颠也到了开战的边缘,很难想象他们会贸然投入一场新的战争。不过事情也无绝对,也许菲利普觉得葡萄牙是挂在枝头,垂的最低的那个果子,打算先摘下来解渴。”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只能尽量抵抗。我和我的朋友们会撤到北方去,一边和菲利普周旋,一边派人谈判,他没必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会向他效忠,以此来换取自治权,他会答应的。” “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会为不列颠国王尽我们的义务。巴西总督是我们的人,他不会服从马德里的命令,恰恰相反,他会向爱德华国王效忠,将整个殖民地,连同上面的所有人口,军队,武器,船舶和产业,移交给爱德华国王派来的代表。西班牙也许能得到葡萄牙,但巴西无论如何都是不列颠的。”布拉干萨公爵观察着罗伯特的反应,“这样的条件在您看来足够有诚意吗?” “我必须承认,这个条件很有说服力。”罗伯特坦诚地说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了。” “请讲吧,阁下,我今天来和您谈话,目的就是要尽力消除您的一切顾虑的。” “您想从不列颠王国这里得到什么样的支持?”罗伯特十分严肃地问道,“我刚才已经向太子妃表明了我的立场:如果您指望的是我们派出大规模的陆海军在葡萄牙登陆,那么我只能遗憾的告诉您这不可能。我们即将面对西班牙的全部武力,不能够四处浪费已经非常有限的资源了。” “我们不会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布拉干萨公爵说道,“我们所要的只是金钱和物资上的援助,不列颠是全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而我们虽然发现了通往印度的航路,可现在却像乞丐一样的贫穷。如果我们有一天撤到北方去,没有不列颠的援助,我们是不能独立生存下去的。” “我想陛下不会吝啬于一些金钱和物资的。”罗伯特点了点头。 “我想要的还有一个承诺。”布拉干萨公爵说道,“如果贵国打败了西班牙人,那么我国如果当时还存在,就会加入到贵国一边;如果我国已经不存在,那么剩下的残余力量也会揭竿而起。我希望在最后签订和平条约的时候,贵国能够考虑到我国的利益。” “您想的有些远了。”罗伯特微微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不过我会在给我国陛下的信里提到您的要求的。” “这就是我现在想从您这里得到的了。”布拉干萨公爵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啊,您瞧瞧,已经到码头了,时间过的真是快。” 罗伯特朝窗外看去,那两艘船静静地靠在岸边,似乎没有任何已经开始维修的迹象。 “在葡萄牙,有些事情的效率就是无可救药的低。”布拉干萨公爵自来熟地拍了拍罗伯特的肩膀,就像是他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似的,“我想只要您给您的陛下写了信,那么许多事情的节奏都会变快不少的。” 罗伯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推开车门,“我今晚就写信。” “好极了。”布拉干萨公爵朝着已经从车里跳到地上的罗伯特点了点头,从里面关上车门,用自己的手杖敲了敲马车的前壁,马夫挥了一下鞭子,两匹马再次迈开步子,很快马车就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 第188章 造船厂 “您看完了吗?”国王一边隔着车窗玻璃向窗外欢迎的人群挥手,一边用余光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塞西尔。 在与西班牙的关系彻底破裂之后,不列颠也开始了战争前的准备工作,在国王的亲自督促下,新战舰的建造和旧战舰的维护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内阁提出了王国历史上最为雄心勃勃的舰队扩张计划,打算在两年内建造超过一百艘的战舰,同时对造船工业予以大规模的补贴,以协助造船业的扩张。 九月初,国王向亲近的大臣宣布,他将要对王国的备战工作进行视察,包括军火制造,战舰建造和物资储备等在内的各项工作都在国王的视察日程当中。位于南部海岸线上的朴茨茅斯港,是不列颠最大的军港,同时也是最大的海军造船厂所在地,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陛下视察的第一站。 与在王国的其他地方一样,来到朴茨茅斯的国王受到了当地官员和民众的热情欢迎。当陛下的马车进入市区时,朴茨茅斯的大街已然变成了由身穿节日盛装的男男女女所构成的丛林,他们挥动着自己手里的帽子,向陛下的马车投掷鲜花和花瓣。这座城市的市民主要由海军的官兵,造船厂的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属组成,自从爱德华六世国王登基以来,他们的收入已经增长了接近五成,闪亮的金币比起任何东西都更能唤起民众的忠君之心,进入朴茨茅斯的国王,犹如正沐浴在热情的民众所构成的温暖的波涛中。 塞西尔重新将国王刚才给他的那几张纸折叠了起来,当罗伯特·达德利因为座船损坏而滞留里斯本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宫廷似乎都被积雨云所笼罩,陛下身边所聚集起来的阴郁之气让在国王面前颇为说得上话的塞西尔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个消息是在这一天的早上抵达的,与这个消息一同到来的,是罗伯特·达德利写的一封长信,这封信足足写了十页纸那么长。陛下从吃早饭的时候就开始看,一直到上了前往造船厂的马车时还没有看完。当国王终于看完了信后,他将中间的四页纸抽出来递给塞西尔,把剩下的六张纸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很显然,那六页纸里写的是与国事完全无关,而国王也不想让自己的大臣看到的东西。 “我看完了,陛下。”塞西尔的声音里难掩震惊,“这实在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知道伊丽莎白公主势必要在葡萄牙做一些大胆的事情……可我实在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大胆到这样的地步。” “这已经超出了大胆的范畴。”爱德华冷笑了一声,“这简直是疯狂,比她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情更加疯狂,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将会闹出多可怕的丑闻啊!”塞西尔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看上去就要晕倒了,“不光是她,整个王朝都会身败名裂的!她是在赌博,可她放在牌桌上的不光是自己的一切,还有您和都铎王朝的声誉。我们会沦为全欧洲的笑柄,而且是在我们和西班牙决战的当口……菲利普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他一定会借此给您泼脏水,再加上……” “再加上我也算是个罪人,对吧?”国王依旧朝窗外挥着手,“西班牙可以大做文章,宣扬整个都铎王朝的堕落,声称推翻这个罪孽深重的家族是上帝的意志。” 塞西尔低着脑袋,不敢接过国王的话题。 “竟然找了一个英俊的意大利侍卫……这简直就是凯瑟琳·霍华德的翻版。”国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幸运的是,她还有一点脑子,知道毁掉最关键的证据……至少如果这件事情败露,我们不会见到那个意大利人在法庭上描述他们两个人偷情的细节了。” “我认为罗伯特大人提出来的建议颇为中肯。”塞西尔再次展开那四张信纸,重新阅读了一遍他记忆深刻的几段,“我们不应当把葡萄牙整个扔给西班牙,那不符合我们的利益;我们也不应当让自己陷在这个泥潭里。罗伯特大人说的对,葡萄牙的价值在于她能给西班牙制造一个新的麻烦,在西班牙帝国的身体上加上一道新的伤口,让他们失血更多,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够得到巴西,那就更是锦上添花。” “话虽如此,可如果我们不能在海战中打败西班牙人,那么不但得不到巴西,连现有的这些殖民地也保不住。”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海军造船所不远的地方,从车窗里已经可以看到连绵的厂房。 “只要能给西班牙人创造些麻烦,花一点钱和物资总是合算的。”塞西尔说道。 “是啊,您说的没错。”国王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我会给伊丽莎白和那位公爵他们想要的援助,前提是他们暂时握手言和对抗西班牙人。我的姐姐也许有时候会被情绪操控,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个理智的政治家,她会明白与布拉干萨公爵建立友谊的价值的。毕竟,对付敌人的最好方法,就是和他们做朋友。” 马车驶入了造船厂的大门,在防波堤前停下,在那里,四艘刚刚出坞下水的军舰沿着防波堤停靠着,风帆和武器还没有装配上去,无数的工人正在甲板上有条不紊的工作着,他们人数虽多,从远处看上去却也算得上是秩序井然,从中可以看出整个造船厂运行的状态颇佳。 这是一个秋日里的英格兰极其稀有的晴天,往日里包裹着港口的浓雾和阴云,此刻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明亮的金色太阳和波光粼粼的大海。灿烂的阳光洒在大海上,让英吉利海峡冰冷的海水似乎也带上了些温度。几只海鸟在太阳与大海当中的广阔蓝天里自由自在地飞翔着,用好奇的眼光观察着港口里停泊着的那些庞然大物。 不列颠自古以来就是个海洋国家,早在公元前的蛮荒时代,朱利乌斯·凯撒的军团乘坐着他们的三层桨帆战舰,将凯尔特人的布里吞岛变成了罗马帝国的不列颠尼亚行省;七百年前,来自北方的维京人驾驭着他们的长船,从他们的峡湾里出发,跨过波涛汹涌的北海,给不列颠群岛带来鲜血和毁灭;1066年,诺曼人的舰队为英格兰送来了一位新的君王,他以“征服者威廉”的名号被后人传颂,时至今日的不列颠国王身上也流着这位私生子出身的伟大君王的血液。 所有的君王,将军和政治家都清楚,掌握了海洋就掌握了不列颠群岛,可令人惊奇的是,直到亨利八世国王之前,英格兰王国都没有建立过一只常备的海军。每当战争来临,王室就要从不情愿的商人和市民那里征发商船,给它们装上简易的武装后就当作战舰使用。 之前的国王们受制于议会和贵族的掣肘,既无权力,也没有足够的资金来维持一只常备舰队,到了亨利八世时期,议会终于在国王面前变得俯首帖耳了,于是亨利八世国王启动了雄心勃勃的海军建设计划,其原因除了现实需要之外,也是为了满足先王陛下炫耀的欲望。对于亨利八世国王,炫耀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是空气一样不可或缺,这只庞大的舰队自然也就成为了他炫耀的工具,如果将他看作是一只孔雀,这只舰队就是最为鲜艳的一根尾羽。 在爱德华六世国王统治下,不列颠拥有了整个欧洲最为宽裕的财政。不列颠的舰队虽然在数量上依旧难以和强大的西班牙并肩,但是爱德华国王已经拥有足够的财力来建立起庞大的海军工业和堪与西班牙媲美的舰队了。在过去的几年里,舰队规模已经扩展了超过一倍,如今不列颠已经拥有超过一百五十艘战舰,其中包括最新式的改良型大帆船二十艘,这种新式的战船设计还没有被西班牙人所采用;至于次一等的盖伦帆船的数量,则从国王刚刚登基时候的二十六艘增加到了六十艘,虽然和西班牙人的一百一十艘还有着不小的差距,但这种差距已经被大大缩小了,更不用说不列颠战舰因为不需要考虑往返殖民地的货运需求,其身形普遍比起西班牙战舰来要显得灵便的多,更适合在大西洋上的交战。 国王站在防波堤上,用满意的目光观察着面前的舰队:无数体型庞大的海上巨兽连成一体,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木头搭成的岛屿,而岛屿的表面则随着海浪而轻轻地上下起伏着。无数的黑色炮管向四面八方伸出,就像是海胆的一根根尖刺,提醒着人们这些造型优雅的战船的本质,是用流水般的黄金打造的完美的杀戮工具。 “十年前西班牙人只需要派出三分之一的力量就能够确保打败我们的舰队,如今他们要面对我们,就必须倾尽全力了。”国王的语气里难掩骄傲,“在陆地上他们最大的敌人是法国人,在海上就是我们了,我们会做到法国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塞西尔说道。 “我们的战舰比起西班牙人,在质量上要优越的多。”造船厂的主管献宝似的示意国王看向造船厂另一边堆积成山的木材,“从造船的木材开始,我们就建立了优势。我听说西班牙人已经开始用树龄不足十年的木材建造战舰了,由于资金不足,他们甚至用杉木和松木代替了橡木。” 主管脸上的轻蔑神色难以遮掩住,“那样的战舰用不了几年就会朽坏的,那些木头里的油脂和水分是虫子的天堂,几年之后,那些战船就会成为一团朽烂的渣子,它们不过是为了入侵建造的一次性用品而已,我们绝不建造这样的东西。” “我们的战舰都使用树龄在二十五年以上的橡木制成,它们的主要产地是北欧的森林,丹麦和瑞典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都盼着我们能解除天主教西班牙对于他们这些新教国家的威胁……西班牙人费巨资才能得到的橡木,我们只用付成本价和运费就可以得到。我听说您的探险队在北美的纽芬兰和加拿大都找到了一望无际的森林,等到那些森林得以开发,我们造舰的成本又能够减少一大截。” 参观继续进行着,国王一行人沿着造船厂的大路步行穿过庞大的厂区,他们首先参观了充斥着黑烟和火星的铸炮车间,这里的工人们正把融化的铁水倒进不同尺寸的模具当中。 “请陛下原谅。”那位主管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里热的像地狱一般。” “我们平均每天可以铸造十门火炮,要为一艘六十门炮的战舰配备武器,只需要这个厂房工作一周的时间,这还不包括查塔姆,谢菲尔德以及伯明翰的工厂,那些工厂每一个都拥有和我们相同的产能。” “我们的火炮比起西班牙人的同类产品射程更远,而且炸膛的概率更低,这是由于我们铸造的质量更高,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气腔的产生。”主管指着向外不断冒着热气的铸模,“这也就是西班牙人倾向于接舷战,而我们则更愿意在远距离进行战斗的原因。” “令人印象深刻。”国王赞许地说道,“我很高兴见到这座工厂正在高水平地运行。” “我代表整座工厂感谢陛下的称赞。”主管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了。 国王环视着整个车间,他注意到工人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于是他摘下帽子,朝工人们点头致意。这一举动效果显著,一些头发花白的中年工人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 下一站是缝纫车间,这里的女工们正在为战舰编制风帆和绳索。 “我们用到的帆布和麻都是上等的。”主管拿起一块帆布的边角料递给国王,“这些女工大多数是船厂工人和海军士兵们家中的女眷,工厂为她们的子女开办了日托所,这样她们就可以出来工作,为她们的家庭增加一笔收入了。” “这里的产量可以满足需要吗?”国王问道。 “目前勉强可以,但是随着造舰规模的不断扩大,很快这个厂房的产能就会彻底饱和。”主管指了指窗外的一处空地,“我们正准备扩建厂房,同时也打算向民间的纺织厂订货,许多符合条件的纺织厂都表达了愿意接单的意思。” “您可以转告他们,如果他们愿意给您一个优惠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成为王室纺织品的供应商。”国王说道,“我甚至可以穿他们出产的布料做成的衣服出席活动,只要他们给您的价格合适。” “我相信有了您的这个承诺,我们在谈判价格时会处在一个很有利的地位。”主管感激地朝着国王弯腰。作为时尚界的风向标,贵族们争相效仿爱德华国王的衣着打扮,全国所有的布匹商,裁缝和珠宝商都清楚,只要陛下在公众场合穿戴了他们的产品,那么第二天他们的门槛就会被贵族和富豪家里的管家和仆人踏破。 走出纺织车间,就来到了船厂的核心,也就是船坞所在的地方。朴茨茅斯船厂目前拥有大大小小十二座船坞,而陛下面前的正是最大的一座船坞。 无数的工人们正在大船坞里工作着,在船坞的底部,一艘巨舰已经初具雏形,她的龙骨已经放置完毕,船底也已经搭建好了。这座船坞就像是母鲸鱼的子宫,正在孕育着未来的海上霸王。 “这是正在建造的‘不列颠尼亚号’,陛下。”当他们沿着吱吱嘎嘎的木质扶梯下到船坞的底部时,主管向国王介绍道,“这是整个欧洲建造过的最大的巨舰,她的排水量将达到两千五百吨,拥有三层甲板,装备一百门火炮,当她完成之后,将成为舰队的旗舰。” “请您注意她修长的身型。”主管接着说道,“她是一艘放大版的改良型大帆船,虽然体积和重量都十分惊人,但在操控性和速度方面都远远超过西班牙人的战船……除此之外,还有我们的独特发明。” 国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你们在船底加上了金属?” “是的,陛下。”主管兴奋地说道,“在船底包上了一层铜皮,这不但使得船底更加光滑,也让藤壶之类的有害水生物更不容易生长,船底的木材因为不直接和海水接触,朽坏的速度也大大降低了。只要保养得当,这艘船使用一百年都不成问题……她就是战舰中的皇后,就像斯巴达的海伦一样,每个国王都想要拥有,可只有您获得了她的芳心!” “代价也是惊人的。”塞西尔对主管的自吹自擂颇显的不以为然,“光是那一层铜皮的造价,就顶得上一艘普通的战舰了。” “但如果您考虑到海军在未来的一百年里都能够使用这艘船,那么她的价格就非常实惠了。”主管解释道,“这艘船每年的平均成本,在海军的所有战舰里属于最低的一档。” “现在有几艘这样的战舰在建?”爱德华问道。 “还有一艘正在查塔姆建造,和我们这里的进度大致相同。”主管说道,“第三艘已经向利物浦的造船厂下了订单,他们已经开始采购所需的材料了。” “我们也造不起更多了。”塞西尔补充道,“这种战舰实在是昂贵的惊人。不过我想三艘已经足够了,毕竟西班牙人连一艘这样的船都没有,他们更注重数量而非质量。” “这艘船什么时候可以完成?”国王问道。 “预计明年春天可以下水,明年的这个时候能够彻底完成。”主管回答道。 “如果西班牙人明年夏天发动入侵,那么她就赶不上参战了。”国王说道。 塞西尔挥了挥手,让那位主管退到一边去,他凑到国王耳边,低声说道:“这也就是我们需要葡萄牙的原因……如果菲利普真的入侵葡萄牙,那么入侵就会被推迟至少一年的时间,到那个时候,一大批的新战舰就能够建成并投入使用。我们会拥有两百到两百五十艘战舰,而西班牙人即使将殖民地和地中海的舰队数量削减到危险的地步,也只是勉强凑出三百到三百五十艘船用于入侵,我们的战舰数量会达到他们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这还不算质量上的优势……时间是我们的朋友。” “看来我们必须支持伊丽莎白的孩子登上葡萄牙王位了。”国王点了点头,“我们需要西班牙人入侵葡萄牙,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都必须成为王位的继承人。” “至于他能坐多久,就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事情了。”塞西尔补充道。 “正是如此,我们只需要他们为我们拖延一年的时间。”国王看上去十分赞同。 “为了保证这个计划的顺利进行。”塞西尔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需要有一位绝对忠诚于陛下,同时也拥有足够的能力的臣子在里斯本坐镇,幸运的是,如今最完美的人选就在里斯本。” 国王像是被蜜蜂的刺蜇了一下一样,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如果您指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的话……”他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我想请您任命罗伯特大人为特使,全权负责王权交接期间和葡萄牙各方势力的沟通。”塞西尔不顾国王的不满,硬着头皮说道。 “您知道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建议。”国王的不满溢于言表,“我相信罗伯特大人也不愿意。” “但我相信陛下会按我说的去做。”塞西尔回复国王,“因为这是正确的。” 国王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塞西尔,“是啊,您总是正确的,有时候正确的令人讨厌。”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朝着船坞的另一头走去。 第189章 布丁 罗伯特最终还是在里斯本住了下来,他并没有住进不列颠大使馆里,而是搬进了王宫附近一座前后都有花园的优雅意大利式住宅,在他下榻于此期间,一切花销全由慷慨的太子妃殿下解囊。值得注意的是,这座房子的上一位住客还是太子妃的那位意大利侍卫,他在被安排离开王宫之后的起初一段时间里曾经暂时住在这里,至于他之后去了哪里,恐怕就要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了。 经历了数次秘密会谈,布拉干萨公爵和伊丽莎白太子妃终于达成了初步协议:当若昂三世驾崩之后,无论是若昂·曼努埃尔王太子还是伊丽莎白太子妃腹中的孩子继位,抑或是王太子驾崩而伊丽莎白腹中的胎儿还未出生造成王位空悬的情况,都会成立一个三人摄政委员会,其成员由伊丽莎白太子妃,布拉干萨公爵和若昂三世国王的弟弟红衣主教亨利组成。亨利红衣主教对于国事一贯缺乏兴趣,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用来凑数的,另外两人将他拉进摄政委员会仅仅是为了借用他隆重的声望而已。至于大权将由布拉干萨公爵和太子妃两个人共享,红衣主教不会染指分毫。 随着秋天的到来,若昂三世国王的身体也急剧恶化,到了九月三十日,国王已经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时不时地还伴随着全身痛苦的抽搐,无能为力的医生们如今能给国王的只剩下不限量的镇定剂了,除此之外他们的作用还比不上一位听告解的神父来的大。 十月一日早晨,国王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好转了,他对此感到十分兴奋,马上决定在当天晚上举行一场盛大的晚会,来庆祝他的康复。同时,他还打算在几天之后移驾郊外的辛特拉行宫,那座宫殿位于茂密的森林当中,清新的空气和美妙的环境对于病人而言是极其适宜的。 可国王的医生们看上去却一点也没有分享陛下的喜悦,他们的脑子里都盘旋着那个不祥的念头。国王身体的好转并不是预示着陛下行将康复的吉兆,而是死神到来前迷惑性的障眼法,这样的回光返照医生们已经见过无数次,可没有一个人敢于将真相告知兴奋的国王。陛下的好情绪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麻烦,因为他们不得不在面圣的时候挤出尽可能自然的笑容,以免让国王感到怀疑。 这一天的晚上八点,王宫里灯火辉煌,所有客厅的大门都被推开,让它们连成一体。在这之中挤满了香气扑鼻的宾客和廷臣,贵族和外交官窃窃私语,贵妇与冒险家相互调笑。在这座被愁云惨雾笼罩着的都城里,整座欢乐的王宫简直明亮的像是漆黑的大海上的灯塔一样。 全城的显贵和外交使团都受到了邀请,其中也包括以不列颠国王特使身份暂居里斯本的罗伯特。在伦敦送来的任命书当中并没有提到这位特使的职权和将要与葡萄牙政府商讨的内容,让这个任命看上去显得有些奇怪,无论是葡萄牙宫廷里的大臣还是各国的外交官们,都在猜测不列颠国王在这个敏感时期让这位“与国王负距离”的大臣留在里斯本的用意。 已经连续卧床几个月的若昂三世国王,在这一天表现出了令他那位英雄祖先“航海家亨利”也要为之叹服的强大意志力。当太阳距离地平线还有不少的距离时,他已经在三个仆人的帮助下从床上起身梳妆了。 为若昂三世国王化妆是一件赫拉克勒斯式的任务,虽然国王自己觉得他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但在外人看来情况却远非如此。化妆师注意到,国王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通常在尸体上才会出现的死白色,而在那满是鸡皮疙瘩的皮肤下面,国王的肌肉正在萎缩着。他的眼窝和脸颊都深深的陷了下去,头骨的轮廓清晰地展示在外人面前,那高贵的脑袋如今不过是一个覆盖着皮肤的骷髅罢了。 晚上八点一刻,国王终于出现在宴会大厅里,随即就遇到了人群好奇而又关切的目光。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国王脸上涂抹着的的白色化妆粉和鲜红色的胭脂,这一层浓厚的妆虚浮地挂在国王脸上,就像是水面上飘着的一层油脂。只要国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白色的粉末就像下雨一样从国王的脸上落在他的领子上或是肩头,而血红色的胭脂,也难以遮掩住陛下的病容。 由他的侍从长搀扶着,国王穿过向他鞠躬的人群,一路上他一直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上。他的两条腿因为无力而颤抖着,对于健康人而言不值一提的这一小段距离,对他而言却成为了一场艰难的长征。当陛下终于在御座上落座的时候,他已经像是从马拉松抵达雅典的斐迪庇第斯那样气喘吁吁了。 若昂·曼努埃尔王太子被人用软榻抬着,跟在国王后面进入了大厅。王太子的病情也和他的父亲一样日益恶化,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在一次晚餐时突然爬上了餐桌,又从上面跌了下来,不慎摔断了自己的小腿,于是这些日子里他无论去哪里都只能依靠着软榻和轮椅的帮助。 王太子和平时一样傻傻地笑着,对于他来说痛苦和舒适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世界就像是一团云雾一般,从未向他展示过自己的真实面貌,这未尝不是一种恩赐,至少在这个不被人喜爱的年轻人脸上,永远都挂着呆滞的笑容。 伊丽莎白公主面带着一个儿媳所能够对公公做出的最为温和和甜美的笑容,向着御座走来,她在刚才国王走过她身边时就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可国王并没有停下来对她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或许陛下根本就不想要看她一眼。 她向国王行了一个很深的屈膝礼,她的脑袋低下去,这使得她没有注意到国王凝视着她那优雅的脖子时眼睛里闪烁着的黑色火苗。这道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又像是阴雨天里划破长空的闪电,里面包含着无尽的威胁意味,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伊丽莎白那天鹅般的修长脖子捅个对穿。 “我亲爱的父亲。”伊丽莎白轻轻吻了吻国王枯瘦的手,“您感到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您,我的女儿。”国王拿起被放在他身边的止痛剂,大口喝了下去,“医生们建议我去郊外休息……我一贯喜爱自然风光,那里的新鲜空气会对我很有好处的。”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伊丽莎白公主欣喜地大喊道。 “对有些人来说是的,对有些人来说则不然。”国王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当一位国王去世的时候,无论他是多么的昏庸或是十恶不赦,总有人会觉得失去了什么,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在下一位国王的统治下,他们过的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呢。” 他扫视了一圈房间,陛下的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垂下自己的脑袋,不敢直视这道带着谴责意味的目光。 伊丽莎白公主站起身来,走到自己丈夫的身边,轻轻吻了一下对方沾上了些许黑灰的面颊,那姿态就像是圣路易国王屈尊亲吻麻风病人一样。 “丽兹。”王太子又嘿嘿笑了起来,口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肥厚的嘴唇上向外溢出来,在他的领子上滴的到处都是。 伊丽莎白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天使般的笑容,但她却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身体向后挪了挪,同时微微移开自己的目光,尽量不让仆人为自己的丈夫擦拭口水的尴尬景象映入自己的眼帘。 若昂三世国王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的目光意味深长,但这目光并没有在太子妃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国王又看向了外交使团所站的位置。 “彭布罗克侯爵阁下。”他朝着罗伯特打了个招呼,“真高兴看到您今天出现在这里。我听说您似乎打算接着在我们这里接着住一段时间?这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罗伯特从外交官的队列里走了出来,“我奉我国国王的命令,作为特使在葡萄牙暂时驻留,以进一步加强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好极了,好极了。”若昂三世有些夸张的拍着手,“您被任命为一位外交特使,而坎宁子爵依旧在这里留任驻葡萄牙的大使……葡萄牙只是个小国,却能够让不列颠国王陛下派来两位使节……这可真是难得啊!看上去一个小国,在关键的时刻,也能成为拨动天平的那颗决定性的砝码。” “陛下过于谦虚了。”罗伯特恭敬地回答道,“陛下的国家虽然小,可陛下的海外帝国却广阔无垠。葡萄牙不过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您的伟大国家还隐藏在水面之下呢。” “海外帝国?”若昂三世呼出一口浊气,“只是暂时的罢了……只是暂时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没有别人能够听得清的自言自语。 过了许久,他猛然抬起头来,就像是刚刚回过神一般。 “那么您作为特使,是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国王又说道,“一位特使,肩负着特殊的外交使命……您是在这里等我咽气,对吧?” 他大笑起来,“那您恐怕还要等待很长时间呢!” 国王周围的人都发出附和的笑声,罗伯特也微微笑了笑,“虽然这并不是我留在葡萄牙的理由,但是我依旧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说得好!”国王又一仰脖子,喝下了另一杯止痛药,他脸上挤成一团的五官略微松散了一些,“您来葡萄牙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您对我们的观感如何?” “您的国家美丽而安详。”罗伯特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希望她永远平安稳定下去。” “您是说死气沉沉吧。”国王冷笑了一声,“您说的对,我们的确是一年不如一年,一代不如一代……这个国家,这个家族,就像是一棵垂死的大树,等到虫子将树干蛀烂,一切就灰飞烟灭啦。” 伊丽莎白太子妃像是被雷击中一样,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 “陛下这样说,实在是有些太绝对了。假以时日,谁又能说得清楚老树会不会重发新枝呢?”罗伯特说道。 国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的兴趣又转回到站在伊丽莎白身后不远处的布拉干萨公爵身上。 “您也来了,我亲爱的朋友!”他冲着布拉干萨公爵大声说道,“我看到您站在我亲爱的儿媳身后……这很好,很好,我想你们之间的误会,如今想必已经全都解除了吧?过去的敌人,如今应该已经变成了朋友,对吗?” 倘若一个人在几个月前离开里斯本到乡下小住,那么将他突然投进这些挤满了人的大厅之中,他一定会对这里弥漫着的其乐融融的气氛感到大为惊异。一个月前还试图要掐死对方的两群人,如今却像是最好的朋友一样,在大厅里手挽着手,用虚情假意的华丽词藻互相恭维着,用最真诚的笑容和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们谈笑风生。 伊丽莎白太子妃与布拉干萨公爵,如今已经化敌为友了,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则是在边境线的另一侧虎视眈眈的西班牙人。菲利普二世早已经将葡萄牙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那些关于伊丽莎白腹中胎儿的流言,有不少也是出自于他手下人的手笔。 布拉干萨公爵脸上带着狐狸似的狡黠微笑,“我必须要纠正陛下,我和太子妃殿下从来都不是敌人,恰恰相反,我们都是深爱着葡萄牙的忠诚爱国者,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只是希望采取的手段有所不同而已。” 国王的目光一会看向太子妃,一会又看向布拉干萨公爵,就像是在估计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友谊的强度似的。 “好极了,好极了。”国王的语气远没有他的话语内容那样兴奋,而是像鲶鱼的表面那样,冰冷而又缺乏热情,“我就喜欢看到这种场面。” 就在这时,王太子突然朝着自己的父亲喊叫了起来,“爸爸,我要吃布丁!”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和声细语地对自己的儿子说道:“曼努埃尔,我刚才跟您说过了,布丁对您的肠胃不好。” 王太子的要求未被满足,这令他十分不开心,他把手握成拳头,在空气中用力挥舞着,“我是太子,我要吃布丁!” 若昂三世看上去实在是没了办法,他长叹了一口气,“好吧,如果一定要吃的话,那就稍微吃一点吧。” 他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伊丽莎白,请您去喂您的丈夫吃一些布丁吧,不过不要太多,就是让他尝尝滋味罢了。” 伊丽莎白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冷冻在冰层里的猛犸象一样彻底僵住了,“可是陛下……”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国王那阴森的语气表明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伊丽莎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那一对红唇上向外渗出了细微的血点子,她走到餐台旁边,拿起一盘布丁,走到王太子身边,尽力挤出些许笑容,用银勺子将布丁一勺一勺地喂进王太子的嘴里。或许她此时正在希望眼前的这个怪物被自己吞下去的布丁噎死。 若昂三世享受地看着这个场面,他的嘴角因为报复的快意而微微向上翘了起来。 第190章 若昂三世的抉择 在晚会结束的当天晚上,若昂三世国王接见了他的律师,两个人一起在国王的卧室里呆到了深夜,直到凌晨三点半,那位律师才终于告辞离去。 当律师离开之后,国王立即又发起了高烧来,根据医生的建议,整个宫廷在第二天就迁往了郊外的辛特拉行宫。这座行宫位于里斯本城外的森林里,如今已经是深秋,无数金黄色的叶片在枝头随着清凉的微风轻轻摆动着,如同黄昏时分海上的金色波涛。 当一位富有的老寡妇行将就木时,她的病床边总会挤满了那些平日里从不来往的亲戚,他们像是秃鹫和鬣狗一样,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床上的老人,摩拳擦掌要在对遗产的争夺当中分上一杯羹。 在若昂三世的卧室门口,那些翘首以待的人所盼望的大致也是同样的事情。王位交替的时刻,就是权力重新洗牌的时候,之前抽到烂牌的人指望着这一次抽到一张大牌来翻盘,而手里的牌本就不错的玩家则想要把大小王也纳入自己的手里。在老国王的统治之下享受了高官厚禄的臣子们,像守财奴一样盯着自己手里的权力和财富,唯恐被新冒出来的挑战者所染指;而那些将赌注押在伊丽莎白太子妃,布拉干萨公爵甚至是西班牙人身上的投机客们,正用他们汗津津的手指头紧紧捏着彩票的票根,等待着开奖的时刻揭晓他们究竟是赚的盆满钵满,还是要把自己的脑袋都赔进去。 小小的辛特拉行宫,如今成为了这样一窝互相撕咬的毒蛇所居住的巢穴,他们挤在狭小的走廊上和平台里,让整座宫殿里的每个人都感觉自己透不过气来。虽然身处一个度假胜地,可他们的眼里却丝毫看不到四周的美景。无数的目光穿过厚厚的墙壁和紧紧关着的房门,野心勃勃地注视着卧床不起的国王,等待着那个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他们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国王来到辛特拉行宫之后的第三天,即1557年10月5日的午间时分,陛下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叫喊,紧随其后的是一叠声的“大夫,快叫大夫,快来救救陛下!”之类的呼喊声。 挤在门厅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像一窝蚂蚁似的活动了起来,他们漫无头绪地在走廊里四处乱窜着,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医生在哪里,他们这样四处跑动仅仅是为了向其他人显示自己的热忱罢了。 经历了一阵巨大的混乱之后,医生们终于进入了房间,当他们走到病人身前时,若昂三世正用他无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彩绘,两只手无力的垂落在床边,他身上的冷汗将丝绸床单和被子全部打湿了。 医生们同样手忙脚乱地行动了起来,虽然他们能够提供给国王的仅仅是嗅盐瓶或是止痛剂而已,但当别人都在忙碌着的时候,你最好还是有样学样,否则就要冒被迫承担责任的风险。 两大杯止痛药终于让若昂三世国王安静了下来,他脸上的血色更加淡薄了。国王的身上与刚才比起来最大的不同,是那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绝望的眼神。这个垂暮的老人,终于看到了所有人都不敢向他指出的真相——他已经大限将至。 “你们没什么可做的了,对吧?”他用目光扫视着房间里低着头的医生们,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告诉他,这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然而他们却都像是石像一般屏气凝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若昂三世终于接受了命运的摆布,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国王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他听到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其中一个熟悉的高亢的女声听在他耳朵里,显得尤为刺耳。 “外面在干什么?请您去看看。”他朝着正在床头为他调配止痛药的贴身侍从命令道。 那位侍从领命走出了房间,过了没多久,他重新回来向国王禀告:“是太子妃殿下,她在外面想要求见陛下,但是被卫兵拦住了……因为陛下之前曾经下过命令,不会见任何客人,即便是太子妃殿下。” “尤其是太子妃殿下。”若昂三世大口向外吐着浊气,“我这个时候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了。” “可太子妃殿下不愿意离去,她说……她说她是您孙子的母亲,如果您已经到了临终时刻,那么由于您的儿子也卧病在床,只有她有资格站在您的床边上。” “啊!”垂死的国王发出一声可怕的怒吼,吓得那个仆人朝后跳了一步,“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亲眼看着我咽气了吗?” 国王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他用两只手臂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身下的丝绸床单因为用力过猛被手指头撕开了几个窟窿,细小的血滴子从国王的指甲缝里冒出来,挂在他的指尖,就像是秋日清晨挂在枝头的露珠一般。 “我想要安安静静地死去,难道这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吗?”国王用凶狠的语调大声说道,同时用带着血的指尖用力捻着自己浓密的大胡子,“这个女人把我,我的儿子,我的家族都变成了笑柄,她把丑闻的污泥抹在我的家徽上面。她把葡萄牙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可显然这对她还显得不够!” “那我去请太子妃回去。”那位侍从颤抖着说道,刚才他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样,都被国王突然间的情绪爆发吓了一跳。 “她不会回去的,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因此不需要再听任何人的命令了。”国王说话时候的样子看上去像个从坟墓里刚爬起来的幽灵,而回到人间的唯一目的就是拖着太子妃一道下地狱,“让她进来吧,让我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那仆人如蒙大赦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间。 伊丽莎白太子妃在一分钟后就来到了国王的床前,她笑容可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而后向床上的国王伸出两只手,可她一接触到国王的目光,那两只手就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原处,就好像在太子妃和国王之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一般。 “陛下。”伊丽莎白脸上的笑容像是春日里开的太早的花,在寒潮的侵袭下骤然凋谢了,她脸上挂上了一副怯怯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在为打扰了国王的休息而深感不安。 “您说您要见我,有什么事吗?”国王冷淡地问道。 “陛下是因为我的惊扰而感到生气吗?”伊丽莎白的眼角浮现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用丝绸手帕在那里轻轻沾了沾,“我很抱歉打扰到您的休息,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曼努埃尔的身体一直不好,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知道应当去找谁……” 国王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伊丽莎白太子妃的哀诉,他侧过脸看向医生们,“请你们都出去,我的女儿要和我单独谈一谈。” 医生们连忙退下,他们的黑袍子因为走得过快而飘荡着,从后面看起来宛如一群乌鸦从房间里飞了出去。 “好吧,我猜想在我死之前,我们两个终究是要谈一谈的。”当屋子里就剩下自己和伊丽莎白公主两个人时,国王严肃地说道,“您刚才说您害怕,您害怕的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来,您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地方。” “我因为陛下的病情而夜不能寐。” “这真令我感动。”国王冷笑了一声。 “是真的,我亲爱的父亲。”太子妃双膝跪在了国王的床前,用两只手抓住国王那被汗水已经完全打湿的衬衣袖口,“如果没有了您,我该怎么办呢?曼努埃尔怎么办呢?所有人都对我们虎视眈眈,要剥夺您儿子与生俱来的继承权,没了您,我们应该怎样保护自己呀?” “您说的所有人是指谁呀?”国王问道。 “自然是虎视眈眈的西班牙人和狼子野心的大贵族们。” “您未免太妄自菲薄了。”若昂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儿媳的头顶,“我完全相信,您有能力保护好您自己的。” “我愿意尽全力保护我的丈夫和他的后代的生命,我愿意用我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他们的权利!”太子妃激动地说道,“但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的帮助?”国王不慌不忙地说道,“您是不是忘了,等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但您可以立下一份遗嘱,一份盖上国玺的遗嘱。”伊丽莎白激动地说道,“这份文件能够让所有人明白您的意志,在这铁一般的证据面前,任何人都再也无法否认您的后代继承王位的合法性。” “啊,这倒是个好主意。”国王说道,“那您觉得,这份遗嘱我应当怎么写为好?将我的王位传给我的儿子,若昂·曼努埃尔,这是您希望的吗?” 如果是在平时,伊丽莎白一定能够听出国王话中的讽刺意味,可她如今正沉浸在狂喜当中,以至于所有的感官和大脑都变得比往常迟钝了不少。 “我很希望我的丈夫能够继承王位。”伊丽莎白此时完全像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妻子了,“但我害怕这样的责任对于他而言并非是一种赐福,而是一副枷锁。” “哦?”国王的目光紧紧盯着伊丽莎白太子妃,似乎是要窥探对方内心世界的一鳞半爪,看看在这副美丽的皮囊之下,隐藏的是怎样一个肮脏而又残忍的灵魂。 “曼努埃尔不适合继承王位,如果您让他坐在王位上,只会让贵族们和外国人轻视葡萄牙的王权,那种生活对于他和葡萄牙而言,都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幸运的是,您现在有更好的选择了。”她骄傲地直起身子,将自己的肚子凑向国王,“一个健康的孩子正在我的肚子里孕育着,他是我的儿子,是您的孙子……他虽然年轻,可有我以他母亲的身份指导,一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至于曼努埃尔,他将作为国王的父亲而备受尊崇,度过平静而幸福的一生,不需要被困在一个他不适合的角色里,难道这样不好吗?” 国王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过了半分钟时间,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好,好极了!”若昂三世国王一边大笑,一边拍着手,“您什么都考虑到了,我亲爱的女儿,如果您肚子里怀着的真的是我的孙子,那么我一定会同意您的看法的。” 伊丽莎白太子妃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比垂死的国王还要苍白,她惊恐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甩开国王的袖口,就好像那些花边会蛰人一样。 “我……我不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您很明白。”国王擦了擦自己的袖口,就好像上面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他的声音这时候反倒变得非常平静,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我是在否认您肚子里的孩子与我或是我的儿子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我知道他不是曼努埃尔的儿子。” “啊,您这说的是什么呀!”伊丽莎白太子妃像是就要昏倒一般,“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的确曾经希望过曼努埃尔能拥有一个孩子,可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我早就已经不再抱有了。”国王脸上的表情像是法官一样严厉,“他没有这个能力,五个不同的医生都对我这么说过。” “医生们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伊丽莎白依旧在辩白,“您的医生们都是一群骗子,要不是他们,您的身体也不会恶化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也许可以不相信医生,但是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眼睛。”国王再也不掩饰自己对伊丽莎白的厌恶,那充满谴责的目光直视着伊丽莎白,让她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挪动着,“我亲眼看到了您对他的厌恶,那种神态和眼神是没有办法掩饰的。您从没有把他当作丈夫,他只不过是您用来获取权力的工具,现在这个工具没有用了,您就毫不犹豫地将它甩开……我宁可下地狱,也绝不会把我的独生子留在您这种人的手里!” “那您还能把王位留给谁?您没有别的亲人了呀?您的血脉就要断绝了。” “谁说的?”若昂三世死灰色的脸上因为复仇的快意而短暂地升腾起些许红晕,“西班牙国王是我的外甥,西班牙王位的继承人唐·卡洛斯亲王是我的外孙,除了曼努埃尔之外,他们是我最亲近的血脉!” “您刚才谈到了我的遗嘱?是啊,是有那么一份遗嘱,只可惜您恐怕不会喜欢它的内容!我要把葡萄牙和我的儿子,留给我的外甥和外孙子去照料,而不是不负责任地把他们交给一个荡妇和她肚子里的野种!” “您要把葡萄牙拱手让给西班牙人?”伊丽莎白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公公,“您是发疯了吗?葡萄牙会成为西班牙的属国!” “我不在乎!”国王因为激动而浑身发抖,“菲利普和唐·卡洛斯会善待我的儿子,曼努埃尔活不了多久了,只要他们好好在最后的时间里照料他,我就把葡萄牙当作报酬送给他们。” “您因为您的那个怪胎儿子,就要抛弃葡萄牙的自由和荣誉?” “请您注意您的言辞。”国王用威胁的语气说道,“如果您再说一句那样的话,那么我就让人把您连同您肚子里的野种一起从塔楼上头朝下扔下去!” “您竟然这样威胁我?我是不列颠的公主!” “如果您不是不列颠的公主,您早就上了断头台了!我会给您留下一座庄园养老,您可以在那里抚养您肚子里的私生子成人,这已经是我能够表达出的最大善意了。您的弟弟会感谢我的宽宏大量的,我出于维护我们两国友谊的考量,才选择不把您的丑闻公之于众,请您别误以为这是软弱的表现。” “如果您没有什么别的要说,那就请您出去吧,我要叫人请西班牙大使来,现在我要和他谈话了。”国王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银铃。 伊丽莎白公主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国王的手,在某一个瞬间,她似乎就要扑上去将那个银铃夺过来,而后再用枕头把国王闷死。可就在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国王已经摇响了铃。 刚才出去的仆人走了进来,伊丽莎白的两只手无力地垂落,一切都太迟了。 “叫西班牙大使来见我!”国王一边下着命令,一边用威胁的眼神注视着伊丽莎白太子妃。 “西班牙大使回城里了,陛下,他的儿子生病了。” “那就让他现在过来!”国王大声说道,“我在这里等着他。” 伊丽莎白太子妃发出一声母狮子般的怒吼,在目瞪口呆的仆人注视下逃跑似的冲出了房间。 第191章 密谋 伊丽莎白太子妃面带怒容地穿过狭窄的走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恨不得自己能够躲进墙壁里面去。 当她终于冲进布拉干萨公爵的房间里时,她已经气喘吁吁,头发也因为奔跑而有些散乱开来,一簇红色的头发搭在那满是汗水的额头上面。 布拉干萨公爵正俯身在桌边,研究摊在桌子上面的一张地图,听到闯进房间里来的急促脚步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将手上拿着的放大镜放回桌面上,随即直起腰来。 “这是怎么了,殿下?您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这么匆忙?”他亲切地向伊丽莎白太子妃问道。 伊丽莎白走到靠在窗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她的胸脯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您倒是悠闲得很!”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布拉干萨公爵,“您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研究地理,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要完蛋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布拉干萨公爵不慌不忙地问道。 “那个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国王要死了!” “这不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吗?”布拉干萨公爵说道,“您说服他立下遗嘱了?” “是啊,他的确是立了一份遗嘱。”伊丽莎白几乎要把自己的一口银牙咬碎,“可是他把王位留给了西班牙王储唐·卡洛斯亲王!” “啊!”布拉干萨公爵的嘴唇微微绷紧,“他真的这样做了?” “他刚才亲口对我说的。”伊丽莎白太子妃有些发火了,“他还派人去请西班牙大使去见他。” “您认为是什么因素造成国王陛下不愿意把王位留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这两个与自己共享同一个姓氏的亲人,而要让自己的外孙,一位外姓的亲王成为继承人呢?”布拉干萨公爵玩味地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她轻微地哆嗦了一下,“您必须承认,这一点很奇怪,不是吗?” “我怎么会知道?”伊丽莎白的嗓音变得异常尖利,“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理解,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您刚才为什么那样焦躁?”布拉干萨公爵脸上的笑容在气急败坏的伊丽莎白太子妃眼里显得是那样的令人厌恶,她恨不得将那张笑脸从对方的颅骨上面撕下来,“我想,陛下终于和宫廷里其余的两百个人一样,知道了您的那个小秘密,对吧?” “您竟然敢这样侮辱我?” “从什么时候起,说出实情也变成了一种侮辱呢,殿下?” “我以为您是我的朋友,所以才来找您商量。“伊丽莎白太子妃看上去因为受了莫大的侮辱愤愤不平,“我还是在一位朋友这里吗?” “好吧,好吧,您当然是在朋友这里。”布拉干萨公爵摆了摆手,“既然您这样看重我们之间的友谊,那么我们就别去谈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让我们把目光投到现在吧,我们一起来解决当下的麻烦,我现在需要的是您冷静下来,您觉得您能做到吗?” 伊丽莎白太子妃向外呼了几口浊气,微微闭上眼睛,过了几秒钟的时间再重新张开,“我现在很冷静。” “好,那么我要问您一个问题:国王陛下是什么时候立下遗嘱的?” “还能是什么时候?”伊丽莎白太子妃冷笑了一声,“宫里举办晚会的那一晚,他和他的律师一起在屋子里呆到了后半夜,他们那时候一定是在草拟那一份该死的遗嘱。” “离城的前一天,那么就是三天之前。”布拉干萨公爵喃喃地说道,“那么这份遗嘱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在国王那里,他刚刚叫人去传召西班牙大使,一定就是为了把那份遗嘱交给他!”伊丽莎白太子妃不耐烦地说道。 “可是他一时间找不到西班牙大使。”布拉干萨公爵说道。 “西班牙大使临时回城了。”伊丽莎白的呼吸因为焦虑又变得粗重了起来,“但是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感染了风寒。”布拉干萨公爵接过话头。 伊丽莎白太子妃惊愕地抬头看向布拉干萨公爵,“您怎么知道的?” “您觉得那孩子是怎么样感染的风寒?”布拉干萨公爵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您做的?”伊丽莎白太子妃浑身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您做了什么?” “西班牙大使家里的家庭教师,每天下午都会带那孩子出来散步一个小时。”布拉干萨公爵低声说道,“只不过前天下午,他们出门的时间略微晚了二十分钟,虽然现在的天气有点寒冷了,可那孩子依旧在花园里玩的十分开心,以至于一个小时之后他还哀求家庭教师再留下玩一会……可怜的女教师实在是难以抗拒孩子的泪水涟涟,于是户外活动的时间又被延长了半个小时。那孩子有一些过于兴奋了,他浑身弄的都是汗,在这样的天气里,孩子是很容易得风寒的。” “所以您看,整件事情没有人有错,孩子只是想多在外面玩一会,而可怜的女教师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过于心软了,没人能够指责她什么,即便她被心生不满的大使夫人辞退,我送给她的金币也足够她度过下半辈子了,孩子很快就会康复,这对所有人来说不过是一件恼人的烦心事罢了。” “一件恼人的烦心事,却可以改变历史车轮转动的节奏。”伊丽莎白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来。 “您说的非常正确。”布拉干萨公爵赞许的点了点头,“既然国王已经写好了遗嘱,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西班牙大使没有机会拿到它。如果大使先生在这里,一切就会变得很难办,可等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至少会是四个小时以后,那时天都要黑了。” “我们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来扭转乾坤。”伊丽莎白脸色苍白,“多么短暂的四个小时,却要决定我未来五十年的命运。” “恕我直言。”布拉干萨公爵耸了耸肩,“如果我们不能够扭转局面,那么您可能活不了五十年啦……您觉得国王打算怎么处置您?” “他说他会给我留下一座城堡养老。”伊丽莎白叹了一口气,“表面上说是静养,实际上是变相的软禁。” “我不觉得您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布拉干萨公爵说道,“在我看来,国王陛下只是要稳住您而已,在他死前,他会要您的命的。您觉得他会让您和您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吗?只要西班牙王太子成了葡萄牙的国王,连傻子都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您会成为德·阿维斯家族身上耻辱的烙印,这个家族虽然绝嗣了,可国王不会让它在历史书上留下的最后一页记录是耻辱和笑话!” “只要您死了,一切就名正言顺了:王太子无法理政,也不能留下继承人,即便他继承王位,最后葡萄牙的王冠也注定要落到菲利普父子的手里。他们既是王太子最亲近的亲属,又是他血缘最近的继承人,入主葡萄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样也能给德·阿维斯王朝的名誉留下一层遮羞布,至少没人能拿出证据反驳您病亡的官方结论。” “您不会上断头台的,国王陛下会保存您所剩无几的名誉,因为无论他喜不喜欢,您都是葡萄牙的太子妃,您的名誉和王室的名誉是相连在一起的。他会让您安安静静地死去,这只要一杯甜美的毒药就能够办到,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您应当比我清楚的多。” 伊丽莎白还想反驳,“我是不列颠的公主,我的弟弟……” “您说的是您两年前打算杀死的那个弟弟吗?”布拉干萨公爵毫不给对方留情面,“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姐姐,我会很感激有人帮我用一种体面的方法解决掉这个麻烦。如果您的丑闻被公之于众,那么不列颠的公主五十年以内都别想着能嫁进一个体面的外国王室了!” “您谈我谈了这么久,不就是要告诉我,现在是我有求于您吗?”伊丽莎白用高傲的眼神睥睨着布拉干萨公爵,“您这样的大贵族,改朝换代后地位依旧坚如磐石,毕竟无论谁做国王,解决掉您所带来的麻烦都远比收益要多。我们只剩下四个小时了,所以就请您直入正题吧,您打算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只要您要价公允,那么我马上答应,绝不讨价还价,您看这怎么样?” “我并没有想现在从您这里得到一些什么,您现在恐怕也给不了我什么。我只是想让您记住,您欠我一个人情,这就够了。”布拉干萨公爵说道,“您可不是个好相处的女人,而我们马上就要一起摄政了,我只是想让我们未来的合作更加愉快一些。” “我会记住我欠您的情的。”伊丽莎白的手紧紧抓着裙子的花边,“现在请您快讲吧,我们要怎么利用剩下的这四个小时……如今恐怕只剩下三个半小时了。” “如果您不想让一个人看到一份文件,那么有两种方法。”布拉干萨公爵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尖端,“第一自然是解决掉那个人。” “您要在路上袭击西班牙大使?这等于直接向他们宣战了。”伊丽莎白连忙摇头,“再说西班牙大使馆又不止他一个外交官,国王随时可以叫他的副手过来。” “所以还剩下第二种方法:我们毁掉那份文件。” “可那份遗嘱在国王那里!您是要让人去把它偷出来吗?国王完全可以重新写一份,这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呀?” “谁说到盗窃了,殿下?”布拉干萨公爵不屑地摆了摆手,“我不是要去偷,我是要光明正大地去取。” 伊丽莎白的嘴巴张成了圆形,“您是说一场政变?” “小声点,殿下!”布拉干萨公爵警告道,“政变可不是野餐会,没必要闹的众人皆知吧。” 伊丽莎白太子妃放低了声音,“您打算怎么做?” “我在这附近有一处地产,那里有三百个全副武装的好汉,我派人去给他们送信需要半个小时,他们来到这里再需要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能到这里?” “不,是四十五分钟之后。”布拉干萨公爵纠正道,“您和国王的争吵声在房间外面都能听到,那时我觉得事情不妙,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我想那大概是一刻钟以前。” “好极了!”伊丽莎白太子妃激动地说道,“那么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宫殿里的卫兵和侍卫加在一起有五百人,可您的手下只有三百个人。” “他们可以出其不意地发动袭击,这项优势决定了无数次战役的成败。” “您没有什么其他的保险了吗?”伊丽莎白太子妃追问道。 “如果我们能说服王宫的卫队不要阻拦,那么一切就会顺利的多。” “这不可能。”伊丽莎白太子妃轻蔑地说道。 “恰恰相反,这差不多算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王宫的卫队长,德·马里内先生,是我的人。” 伊丽莎白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她的脸上混杂着震惊和不安,“您说的是真的?” “他有个同性情人。”布拉干萨公爵说道,“但可惜他不是不列颠的国王。如果他不想死在火刑柱上,那就只能按照我说的做。” 伊丽莎白太子妃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面前人的真正能量,她变得有些局促不安了。 “很好,先生,我相信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就这么办吧。” 布拉干萨公爵似乎非常满意于自己的话在太子妃的身上引起的反应,“一切都会办妥的,殿下,现在还剩下一件事:我们要通知罗伯特·达德利,既然要和西班牙撕破脸,那么我们就必须确保不列颠的支持。” “您确定您能得到吗?”伊丽莎白不安地问道。 “只要给的价格公道,什么东西都能得到。”布拉干萨公爵自信地说道。 说罢,他重新走回到桌子前面去,嘴里还哼着一首猎人在山林间行走时候常唱的小曲。 第192章 政变 大约十分钟之后,罗伯特·达德利从刚才伊丽莎白太子妃进来的那扇门走进了房间,他是被公爵的信使急匆匆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请来的。 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两个人:伊丽莎白太子妃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绷的紧紧的,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让人怀疑如果用劲再大上一点,弓弦就会彻底断掉。与她相比,布拉干萨公爵显得要自在许多,他翘着腿,靠在一张扶手椅的靠垫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能挂在一个自认为胜券在握的人的脸上。 “我在走廊里听到准备武器的声音。”罗伯特一进门就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是国王的卫队在集结。”布拉干萨公爵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来逮捕太子妃。” “您做了什么?”罗伯特惊讶地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 “不是因为她现在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之前做过的事情。”布拉干萨公爵指了指伊丽莎白那已经非常明显的孕肚。 “这么说来他已经知道了。”罗伯特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对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恐怕的确如此。”布拉干萨公爵说道,“事实上,这早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陛下迟早会猜出来的,只要看看王太子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无法产生继承人。” 罗伯特不慌不忙地走到房间最里头的那张长沙发前坐下,“那国王打算把王位交给谁?” “据我们所知,陛下在遗嘱上指定的继承人,是西班牙的唐·卡洛斯亲王。”布拉干萨公爵严肃地说道,“我想不需要我特意指出,您也能够明白,这份遗嘱将要导致一个对于不列颠而言极其不利的外交形势,葡萄牙连同她的海外帝国,都会从盟友瞬间变成贵国的敌人。” “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这份遗嘱绝对不能够生效。”布拉干萨公爵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和太子妃殿下刚才已经达成了共识,陛下已经糊涂了,我们不能让一个老人临终前的糊涂决定毁掉葡萄牙的自由,即便为此要采取断然的手段!” “你们计划发动一场政变。”罗伯特脸上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微笑,就像是土耳其女性脸上带着的粉红色面纱一样,掩盖着他内心的所思所想,“你们希望得到不列颠的支持。” “事实上,我们早已经跨过了计划的阶段,我们不是正在计划一场政变,而是正在进行一场政变……就在我们谈话的同时,我的信使正在向早已经埋伏在行宫附近的我的属下传达了信号,不到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占领这座行宫。无论您和不列颠支持还是不支持,我们都要干到底。” “那您请我来干什么?”罗伯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厌烦,“如果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够夺取这个国家,那么我对您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夺取这个国家易如反掌,可是要从西班牙人的手里保住她就是另一回事了。”布拉干萨公爵说道,“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就当作这场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但如果我们成功了,我希望不列颠可以给予葡萄牙您曾经许诺过的援助。” “坦白地说,我不觉得你们面对西班牙人的时候拥有什么胜算。”罗伯特微微点了点头,“但是不列颠会履行她曾经做过的承诺的。” “自然而然地,我也希望贵国可以履行自己所曾经许下的承诺。”罗伯特微微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 “这很容易,当摄政委员会成立之后,第一份生效的命令就是向不列颠交割巴西。” “那么第一批支援您的物资和武器将会立即从伦敦启运。”罗伯特向布拉干萨公爵保证道。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布拉干萨公爵用一种同谋之间的亲热态度握住罗伯特的右手,用力地摇了一摇,“等到今天晚餐时分,我们就会成为葡萄牙的主人!” “您打算怎么对付西班牙大使?”罗伯特好奇地问道,“他肯定已经知道那份遗嘱的存在,而他外交官的身份又让您不能随便伤害他。当他晚上到达这里的时候,您打算怎么样接待他?” “我自然不打算对他不利。”布拉干萨公爵已经胸有成竹了,“当西班牙大使抵达这里的时候,他会发现他到的太晚了,国王陛下已然病逝,至于那份遗嘱,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会不再提起,免得在众人面前尴尬;如果他是个笨蛋,那么我们就让宫廷里的所有人都看一看西班牙不加掩饰的野心。一个好的玩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弃牌认输,我对他也算得上是了解……” 伊丽莎白太子妃发出几声清亮的咳嗽声,打断了布拉干萨公爵的自吹自擂。 “我有个更好的办法。”她冲着因为被打断而有些不满的布拉干萨公爵说道,自从罗伯特进屋以来,她一直显得颇为沉默,“西班牙大使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不应当被直接放弃掉。” 布拉干萨公爵生硬地说道:“那您打算做什么?” 伊丽莎白太子妃并没有直接回答布拉干萨公爵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开始发问起来:“如果国王是病逝的,那么自然没有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可如果他的死亡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呢?” “那样就有人要上断头台了。”布拉干萨公爵有意无意地不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这也就是我们要尽量让陛下显得像是正常病逝的原因。” 罗伯特侧过身去,似乎突然对墙上挂着的壁毯上纺织物的纹理产生了兴趣。这场谈话的话题已经进入了敏感的区域,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他的理智都要求他置身事外,而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对此显然也非常理解,他们的目光也刻意地避开了罗伯特落脚的沙发,就好像房间里并不存在第三个人一样。 “如果国王是被谋杀的,那么必然有人要承担责任。”伊丽莎白太子妃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当美狄亚下令将自己的弟弟阿布绪尔托斯切成碎块来拖延追赶她的父亲时,脸上挂着的大致也就是这样致命的微笑,“既然我们掌握了宫殿,何不让我们的敌人承担这份责任呢?” 短时间惊愕的沉默过后,布拉干萨公爵满怀兴趣地问道:“您是说要让西班牙的大使,成为谋害葡萄牙国王的嫌犯?” “外交官的身份也救不了他。”伊丽莎白因为复仇的快感而显得容光焕发,“到那时候,西班牙人就会被看作是图谋遗产的邪恶亲戚,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那套关于所谓的遗嘱的鬼话。我们可以公开宣布,根本没有什么遗嘱,一切都是菲利普二世为了篡夺葡萄牙王位所炮制的谎言,这是西班牙野心的又一明证!如果全欧洲爱好和平的国家不能联合起来对抗这个贪得无厌的暴君,那么菲利普对葡萄牙的这种兴趣很快也会扩展到他们的身上。” “您觉得他们会相信这个理论?”布拉干萨公爵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为什么不相信?”伊丽莎白大声说道,“一位父亲不把自己的王冠留给儿子,反倒要交给外人,这件事情本来看上去就不合常理!我在想,陛下立下那份遗嘱,也许就是受到了西班牙人的怂恿。我觉得那个为陛下草拟遗嘱的律师也值得好好调查一番,一封他的供状会让一切显得更加可信的。” “我必须要说,您是个天生的阴谋家。”布拉干萨公爵朝着伊丽莎白太子妃弯了弯腰,“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至于别人相不相信这个解释,那其实也不是多么重要。他们的行动将取决于他们的立场,我们只需要给那些反对西班牙的人一个不那么荒谬的解释,这就够了。” “况且这还是一个很有根据的解释。”伊丽莎白补充道,“西班牙人不遗余力地抹黑我,如今也轮到我把脏水泼在他们身上了……复仇的滋味可真是无比的甜蜜!” 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确认了若昂三世和西班牙大使,以及无数人的命运。 “抱歉打扰一下二位。”罗伯特此时已经走到了窗户旁边,以免让正在谈话的两个人感到不自在,他正用手指向对面的山坡,“我想山谷那边骑着马的,应当是您的人吧?” 布拉干萨公爵大步走到窗前,把半个身子从窗户里探了出去,微微眯着眼睛,凝视着罗伯特的手指指向的方向,“是的,是的,那些就是我的人!”他转过身来兴奋地宣布道,“我手下的好汉们到了,我们赢定了!” 他将自己的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天蓝色的帕子,用剑尖将它挑了起来,伸出窗外,向对面的山谷轻轻挥动了几下。 随即,对面的人群处散发出一道道反光,他们纷纷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无数的利刃组成了一片金属的丛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布拉干萨公爵的手下开始接近行宫,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发出警报。 “我想我们还是最好离窗户远一点。”罗伯特向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建议道,“毫无疑问,这里马上要爆发一场激烈的战斗,如果你们当中的哪一位在即将成为摄政之前却因为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断送了性命,可就非常令人遗憾了。” “这可不见得。”布拉干萨公爵轻快地说道,“我向您保证,不会有什么战斗的。难道您没有注意到吗?他们虽然得到了逮捕太子妃的命令,可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也没有人从这扇门闯进来。今天将要发生的最多不过是几起零星的冲突,也许有人会流血,但那不过是几滴血而已,绝不会出现您所想的那种血流成河的场面的。”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罗伯特满脸的不愿相信,“难道走廊里和塔楼里驻扎的那些士兵,他们手里拿着的刀剑和火枪,在您看来都是没用的摆设吗?” “当然不是,但是他们已经得到了命令,不允许他们和我手下的人交战。这些士兵们惯于服从命令,他们也会遵照这个命令行事,也许有几个抗命的愣头青,但正如我刚才说的,那只不过会导致一些冲突罢了。” “他们得到了谁的命令?” “是宫廷的侍卫队长。”伊丽莎白冷哼了一声,“在您进来之前,公爵大人正在向我介绍他是怎么样得到那人的把柄的。” “他一看到那些揭示了他拥有一个同性情人的秘密的证据就答应为我效力了。”布拉干萨公爵的语气难掩得意,“侍卫队长的情人可不是一位国王,他没有您这样的好运气。” “希望您的威胁和您所说的一样有效。”罗伯特冷冰冰地说道。 布拉干萨公爵的手下人,此时已经接近到距离行宫入口处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宫殿已经被他们纳入到手中火枪的射程当中,而挡在他们和宫殿大门之间的,不过是一道浅浅的壕沟而已,这座壕沟比起农户在自家果园四周为了防止野兽侵袭而挖出来的那些沟壑也宽阔不了太多。 当第一个政变参与者来到壕沟边上时,吊桥缓缓地放了下来,像是受邀前来的宾客那样,整座宫殿的大门向他们洞开。 “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布拉干萨公爵大笑起来,“走吧,我们去接管葡萄牙。” “请您先走吧。”布拉干萨公爵朝着伊丽莎白太子妃做了一个手势,“在我们成为共同摄政之前,走在前面的荣誉是属于您的;而在我们成为共同摄政之后,我也会唯您马首是瞻。” 外面传来密密麻麻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其中时不时地混杂着一声沉闷的枪响,可随即又消退下去,让那些听到这声音的人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 伊丽莎白太子妃提起自己的裙摆,按照布拉干萨公爵所说的那样朝着门口走去。 第193章 美狄亚(上) 当若昂三世再一次醒过来时,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落了下去,残余的些许光线经过厚厚的玻璃窗的散射,最终能够成功进入房间里的不过是些许微弱的光晕罢了,就像是躺在床上的国王正在熄灭的意识之光一样。 若昂三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渴的就要着起火来了,高烧让他的身体虚弱而又酸痛,就像是被人用剑捅穿了肚子,而生命力正在从那个破洞里向外流出着。病痛如同上涨的潮水一样,一波退去之后稍稍给予国王喘息的时机,而后另一波更猛烈的痛苦就要袭来,一波连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直到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到来,让若昂三世从这样的痛苦当中得以解脱。 国王艰难地抬起右手,试图拿起刚才被他放在旁边枕头上的银铃,可他的手指软弱无力,上面又沾满了汗水,那铃铛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手中滑落。经历了四次尝试,他终于让那铃铛在他手中摇响了。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与之同行的是裙子的下摆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声音让若昂三世国王的脑子里不知如何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一只通身黑色的野兽借助灌木丛隐藏着自己的行踪,它的皮毛和爪子与灌木的枝叶摩擦着,发出令茫然不知所措的猎物不安的些许声音。 事情非常不合常理:如果光从这个声音来判断,来者像是一个女人,可按道理来说,贴身服侍国王的应当都是男性仆人。 国王的脑袋因为高烧近乎要融化成一滩浆糊了,可那种来自本能的不安感觉还是顽强地冒出头来,当房门的枢轴缓缓转动起来时,国王看向门口的目光已经变得警惕而又不安。 借助门外传来的些许光线,国王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走进了房间,空气中弥漫着那影子带进屋里的淡淡香气。 他睁大眼睛,试图分辨那人的身份,“西班牙……大使,他来了吗?” “他还要一会才能到呢。”那熟悉的声音令若昂三世心头一凉。 黑暗当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若昂三世感到好像有人将手戳进了自己的胸腔,再抓住他跳动的越来越微弱的心脏猛地捏了一把似的。 那人轻轻拍了拍手,两个侍从走进房间,点亮了房间里面早已经预备好的一打灯烛。 伊丽莎白太子妃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公公,“这屋里可真暗啊,陛下,我让人给您点灯。” “你……你……”若昂三世一下子明白了一切,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声带像是两片干燥的砂纸那样相互摩擦着。 “陛下刚才打了铃。您是要让人送水来吗?”伊丽莎白穿过房间,拿起对面胡桃木小桌子上的水壶,在旁边的水晶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 她拿着杯子走到国王的床前,然而若昂三世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的嘴巴像是被缝住了一样紧紧地闭着,毫无要喝下杯子里的液体的意思。 伊丽莎白了然地笑了笑,她将杯子放到自己的唇边,喝了一大口。 “您现在总该放心了吧?”她再次将杯子放到国王的嘴边,“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今早才采集来的清冽的山泉水而已,极其适合您这样的病人饮用。” 若昂三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始就着她的手吮吸杯子里的清水,他喝的很急,那些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在被子上留下两片黯淡的水渍。 “难道您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吗?”若昂三世喝下了半杯水,他的呼吸平复了不少,“为什么不在那水里下毒?您已经做了那么多次,想必对于这种事情已经非常有经验了。” “正如您所说的,我已经做了太多次那样的事情,多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厌烦了……总是用毒药,实在是缺乏创意。”伊丽莎白太子妃做作地叹了口气,“再说了,您已经是孤家寡人,我想要了结您何必要偷偷摸摸的呢?” “目前我倾向于用枕头。”她的纤纤玉手拂过国王脑袋边上的另一个枕头的表面,感受着丝绸枕套的顺滑,“如此的顺滑而又轻柔,洁白的就像是天使的羽毛一样。提比略皇帝就是被他的禁卫军长官用枕头捂死在病榻上的,这样的死法也不算是特别辱没您,对吧?” “您可别忘了,提比略皇帝之后即位的是卡里古拉,瞧瞧他是……什么下场!”国王用诅咒的语气朝着伊丽莎白太子妃说道。 “他的下场是他的事情,而我的下场则会由我自己决定。”伊丽莎白太子妃高傲地扬起头,“但无论我的下场如何,有一点非常确定:至少您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的同谋……是布拉干萨公爵吧。”国王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你们发动了政变……这里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有人背叛了我!” “您猜的大致不错,陛下。”伊丽莎白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您的卫队长德·马里内先生,不幸被布拉干萨公爵抓住了把柄,为了让他见不得光的小秘密永远留在阴影里,他为我们打开了王宫的大门。” “你是说他那个同性情人的事情?”若昂三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一丝鲜血在嘴角浮现出来,“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靠这个理由可根本威胁不了他。他愿意帮助你们,无非是因为我要死了而已,就和其他那些投靠你们的人一样,要给自己谋一个出路……你们的威胁不过是让他说服自己的过程变得简单了些罢了。当一艘船要沉没时,船上的老鼠总是跑的最快的!” “无论他的动机如何,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伊丽莎白太子妃无所谓地说道,“我们赢了,您输了,这就是最终的结果,而过程完全无关紧要。” “‘我们’赢了?”若昂三世发出一阵让他那孱弱的身躯颤抖不已的大笑,他笑了很长的时间,直到被缺氧导致的呛咳打断,“恕我直言,我亲爱的‘女儿’,我看出来布拉干萨公爵已经大获全胜,可遗憾的是,那是他一个人的胜利而已,您看上去可一点不像是赢家。” “我们两个已经达成了协议,共同分享摄政的头衔。” “头衔不是权力的根基,它不过是权力的装饰而已。胜利者在他们的头上带上桂冠,可并不是桂冠让他们成为胜利者的。”若昂三世又开始大口喘着气,“权力的大小并不在于头衔的高低,而取决于您能让多少人服从您的命令。您只要对比一下服从您和服从他的人的数量,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摄政了。贵族们更愿意听从他,而不是您这样一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外国人……他会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如果他心情好,或许会赏给您一些甜头,可那不过是他不屑一顾的残羹剩饭罢了。” “那也总比一无所得要强。”伊丽莎白说道,“如果我不和他合作,那就要接受您的安排去隐居了……我想,到了那时候,或许我想要隐居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对吧?您想要我的命,就像是我如今想要取您的性命一样。” 若昂三世用手撑着床,艰难地坐起身来,“您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孽!您把我的家族的荣誉扔进了路边的泥坑,任人践踏!我的确打算给您一些您用过的甜美的毒药,因为那是您这种美狄亚一样的毒妇应得的下场!” “您说到了我的罪孽?”伊丽莎白脸上的线条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上去如同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唯一的罪孽就是身为一个女人,两腿之间天生缺少了某项东西罢了!如果我是个男人,我现在就是不列颠的国王,而用不着在这个穷酸的国家和你们这些令人倒胃口的家伙周旋!” “上帝注定了我为女人,于是我要拥有权力,就只能借助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您明白吗?就像是牵牛花只有攀缘着大树才能够见到阳光,我也只有委身于您儿子这样无用的废物才能够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您以为我不知道布拉干萨公爵打的是什么主意吗?可我没有任何选择,您不承认我腹中的孩子,您要剥夺您儿子的继承权的时候,我就已经别无选择了。至少和他合作,我还能够让自己留在牌桌上!” “可您又还能在牌桌上坐多久呢?”若昂三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血色的泡沫,“您也不剩下什么牌可打了,也许就剩下这一张。”他伸手指了指伊丽莎白的肚子。 “布拉干萨公爵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向您保证,我在牌桌上还能够留下的时间,一定比他预料的要长的多。”伊丽莎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虽然只有一张牌,可这是一张红桃K,只要我打得好,也未必不能翻盘。我可以接受输光筹码从赌桌上滚下去,但绝不会在手里还有牌的时候认输。时间还长着呢,正像是那句老话说的,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她抓起手边的枕头,“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陛下,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最后的一件事情需要了结:您把您的遗嘱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的遗嘱?”若昂三世重复道。 “是啊,就是您几天前立下的那份遗嘱。”伊丽莎白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平摊向上,“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就帮您解脱这痛苦……我想这种病痛一定让人难以忍受吧,告诉我,那么一切就结束了,您可以休息了。” “您的声音就像塞壬的歌声,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国王朝着伊丽莎白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被她轻松地避开了,“我真后悔让您嫁给了曼努埃尔!” “现在说这些未免有点太晚了,陛下!”伊丽莎白太子妃正在逐渐失去耐心,“如果您实在不愿意说的话,我可以让人把这个房间翻个底朝天,总能找到那份您要交给西班牙大使的遗嘱。但我向您保证,到那时候,您的死可就不会这样的安详和平静了……我会用枕头捂住您的口鼻,但我会给您以喘息的机会,我会让这一切显得异常漫长,直到您抛弃自己的一切尊严,哀求我让您解脱时,我才会让这一切结束。如今我是猫,您是金丝雀,只有我玩的尽兴了,您才有去死的权利。” “您哪怕是拆了这间房子,也找不到那份遗嘱的。”若昂三世脸上毫无对死亡的恐惧神色,反倒是得意地笑了起来,“几天前它刚刚盖上国玺,就被人用快马送去了马德里,算算时间……如今应当早已经跨过了边境,到达了萨拉曼卡或是阿维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份文件就会被摆在菲利普二世国王的书桌上。” 伊丽莎白浑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大锤子在她的太阳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砸的她眼冒金星。她的脸色变得比床上垂死的国王还要苍白。 “您觉得我会把那份遗嘱留在我身边,一直到最后一刻?”若昂三世嘴边的血迹越来越多了,那些流出来的血沫子从淡红色逐渐变成深红色,到了现在已经开始变成黑色了,“也许许多君王在垂死之前都是这么做的,毕竟在死到临头之前,人人都倾向于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可他们忘记了,随着他们生命力的流逝,他们的权势也就像是阳光下的冰山一样消融,到了他们油尽灯枯之前,最后的权势也会彻底蒸发掉。垂死的国王是没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意志的,每个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每个人都会投向权力的继承人,就像是今天所发生的一样……我感到真幸运,我没有要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您就这样坚决地要剥夺掉您儿子与生俱来的权利?”伊丽莎白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异常尖利,几乎要把厚厚的窗玻璃都震碎。 “这世上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权利。”若昂三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所谓的君权神授,不过是用来糊弄那些愚人的笑话罢了,这个可笑的神话能够维持到今天,就是因为这世上占大多数的都是些毫无思考能力的蠢货。难道您觉得将圣膏涂在曼努埃尔的额头上,他就成为了上帝赐福的‘葡萄牙和阿尔加维的国王’?王冠对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了,它会把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头骨都压成粉末,如果我让他做国王才是真的害了他。他一辈子都会成为像您这样的野心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也许您已经把我的王国当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那么就请您去和那些野兽搏斗吧,你们可以肆意地互相撕咬,最后谁活下来,葡萄牙的王冠就归谁!”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现在请您做您想做的事情吧,但我以上帝和我先祖的名义发誓,我绝对不会向您这种人求饶的……您是恼人的瘟疫,是地狱的使者,像是携带着瘟疫的老鼠一样,您的罗裙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遭殃!” 国王摊开双手,躺在床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像是一个等待着殉道的圣徒。 第194章 美狄亚(下) 伊丽莎白看着若昂三世的眼神,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一样,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声。 “您犯了个大错误,陛下。”她将手里的枕头重新扔回到床上去,“在我看来,您是为了您的那个畸形的儿子,出卖了葡萄牙和她的人民……历史绝不会善待您的,您会遗臭万年。” “历史如何评价我,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也不是您能够决定的。”若昂三世的脸因为心口处突然袭来的一阵疼痛而变得扭曲,“曼努埃尔是我的儿子,我唯一关心的是他的利益。” “国王是万民之父,您本该是葡萄牙一百万臣民共同的父亲!”伊丽莎白厉声说道,“为了一个儿子,却抛弃了一百万的子女!您不配做葡萄牙的国王!” “我看您已经迫不及待地做葡萄牙人民的母亲了,好吧,那您就去做吧……只要他们能接受您这样一个外国荡妇!”若昂三世不屑地说道,“我只要做曼努埃尔的好父亲,我也只能做他的好父亲,其他人就让上帝和您这样的野心家去为他们操心吧!” “您觉得西班牙人能够善待他吗?”伊丽莎白发出一声夜枭似的冷笑,“他们也盼着他早点去死!您的儿子这辈子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障碍,一个讨人厌的累赘,他最好的命运就是从母亲的子宫里出生的时候就被自己的脐带勒死!” 若昂三世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的嘴里喷出一股黑色的鲜血来。 随即,他又像是被人抽出了脊椎骨一样,软软地重新倒回到床上。 “一个连自己的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人,如果不是生在王后的子宫里,那么根本连在这个世界上长大的资格都没有。”伊丽莎白坐在了床边上,侧过身来看着国王,“西班牙人会把他关在一个镀了金的笼子里,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他,等着他咽气。他们不敢直接要他的命,但是一场风寒或是一场传染病是很好安排的,没有人能够指责西班牙什么,因为这是上帝要降下灾祸!” 若昂三世的眼睛瞪的滚圆,眼睛里满是蛛网似的红色血丝,“那也比……落在您这种人……手里要强得多!您会把他毁了的,您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拖到祭坛上放血,只要那能够给您换来权力!” “您说的对极了!”伊丽莎白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国王满是冷汗的脸部轮廓,若昂三世试图扭开脸,却被伊丽莎白牢牢地捏住了下巴,让他动弹不得,“您知道我打算怎么处置您的儿子吗?我要把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只给他清水和黑面包!他既然是一个不通人性的畜生,那么我就要用训练畜生的皮鞭和烙铁来让他守规矩!您用葡萄牙作为代价请求西班牙人善待他,可是前提是他得能活到西班牙人进入里斯本的时候!” 若昂三世从他的胸膛里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吼叫,“您胆敢这样……对您的丈夫,真是亵渎神灵!您要用您的爪子把我的国家撕碎了!” “您要让一百万人为了他而流血,那么他受一些伤,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伊丽莎白有些无趣地放开了国王的下巴,“您把葡萄牙视作您的私人产业,想着自己签上一个字,就能把她拱手让人。可您送出去的并不仅仅是一盒珠宝或是一栋宅子,而是一个民族,是一百万活生生的人,他们想要流血,因为他们不愿意失去自由和独立!这是他们的意志,我只不过是顺应他们的想法罢了!” “如果命运注定葡萄牙将要被烧为灰烬,那就顺应天意吧!至少我会确保您的儿子为她陪葬的。”伊丽莎白站起身来,“当您死后,我们就会让他成为葡萄牙的国王,而当王国覆灭的时候,他的结局就是和这个国家一起下地狱!” “可如果我们赢了。”伊丽莎白低下头,用一种和刚才截然相反的温柔姿态,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就会成为葡萄牙的主人。他拥有着您的姓氏,可他却和你们这个退化的可悲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身上流着我的血,那是高贵而健康的血液,而不是你们血管里那些有毒的血!王冠戴在他头上,比戴在你们这些令人恶心的爬虫头上要稳固的多!” “您是个可恶的毒妇!女巫!就和您那放荡的母亲一样!”若昂三世用诅咒的眼神盯着伊丽莎白的脸,“巴比伦的荡妇和您相比都成了圣女,小阿格里庇娜和梅萨利纳和您相比,都像是维斯塔神庙里的贞女一样纯洁!您的母亲不得好死,您也会是同样的下场!我诅咒您肚子里的孽种会要了您的命,我诅咒您死在产床上的血泊里!” “多么苍白的诅咒!”伊丽莎白大笑起来,“我发现位高权重的男人总是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败,尤其是当他们输给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女人的时候!您以为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诅咒吗?那位罗伯特·达德利先生的父亲,不列颠位高权重的首席大臣,当初像是一条死狗一样在我脚下的地毯上抽搐时,他也是那么说的!可您瞧瞧,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那些古罗马维斯塔神庙里的贞女,难道与外人之间通奸的还少吗?修道院里的修女和神父,有几个坚守了禁欲的誓言?我母亲是个荡妇,是个不择手段爬上国王的床的野心勃勃的女人,是个迫害丈夫前妻和继女的毒妇,可她的儿子如今坐在王位上,所以谁敢在不列颠说这样的实话,那么第二天早上就要挂在泰伯恩刑场上的绞架上面随风晃荡!胜利者不受指责,如果我赢了,我自然可以把我自己描绘成圣女,描绘成国家的拯救者,就像是贞德那样。如果我输了,那么随便他们如何抹黑我,反正我也看不见了!”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伊丽莎白不耐烦地看向门口,“有什么事?” “是西班牙大使,他刚刚抵达。”门外的人隔着房门向太子妃禀告道。 “让他在外面的客厅里等着!”伊丽莎白太子妃命令道。 说完,她又将脑袋转到了国王这一边。 “在您谢幕之前,还剩下最后一出戏。”她朝着国王说道,“这出戏的最后一个演员,刚刚已经抵达了。” 她走到房间对面的壁炉架上,从上面拿起一盏油灯来。 “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们认为,火能够消除罪孽。”在国王惊恐的眼神中,她将油灯里的灯油倒在了国王的被子上,“我祝您去天堂一路顺风,或者是去地狱,随便您的上帝打算安排您去哪里。” 她将这盏油灯里面的灯油倒出来了一大半,之后将它放回原处,拿起了旁边放着的另一盏油灯。 “我们的那一位演员刚刚赶了那么久的路,让他在后台稍事休息吧。”她将这盏油灯里的油倒在了国王的脸上,那滚烫的灯油让国王发出几声嘶哑的嚎叫。 “救命……快来人!”他下意识地喊叫起来,可他的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能够发出来的不过是微弱的喃喃呓语。 “没有人会来的,陛下。”伊丽莎白将另一盏油灯里的灯油倒在了床上,“在所有人眼里,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有人会为一具尸体赔上自己的性命的。”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床上的被子和床单上已经沾满了灯油,“我想这样应该就算可以了。” 她将最后一盏油灯放在了床头柜上,拿起了原本放在上面的烛台,站到了国王身边。 “请让西班牙大使进来。”她冲着门外大喊道。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西班牙大使快步走进了房间,一个穿宫廷侍卫服的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西班牙大使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站在国王床边,捧着烛台对着他微笑的伊丽莎白太子妃时,一下子凝固了。他惊愕不已地看着太子妃,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朝前伸出去,而脑袋却朝后仰,似乎在试图将面前这可怕的景象一把推开。 “这……这是怎么回事,陛下?”他朝着床上的国王问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然而若昂三世没有回答他的话,事实上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国王像是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他身上生命力唯一的体现就是那被微弱的呼吸微微吹动着的嘴角上带着血的泡沫。 “我是陛下的儿媳妇,是王室里唯一健康的成员。”伊丽莎白太子妃平静地说道,“在这样的时刻,自然只有我有资格留在陛下身边。倒是您,先生,您不请自到,可是显得有些可疑啊。” “是陛下传召我来的!”西班牙大使反驳道,“陛下有重要事宜要和我商量!” 他伸手去找剑柄,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他的武器在进宫时已经被收走了。 伊丽莎白得意地看着大使的动作和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这是您的说法,可在我看来,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您和西班牙对葡萄牙的王位觊觎已久,如今你们终于等不及了,竟然丧心病狂,想要谋害陛下。” 她握住烛台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了,烛台落在国王的床上,转瞬之间国王的床榻就被火焰所吞噬,那明亮的火光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晃花了眼睛。 西班牙大使大张着嘴巴,愣在了原地,过了十秒钟的时间,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朝着床的方向迈出去了半步,似乎是要去拯救深陷火海的国王,可这时后心处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凉触感,而后接踵而至的是撕裂灵魂的痛苦。 大使面朝下倒在地上,后心处插着一把匕首,那是站在他身后的宫廷侍卫刚刚捅进去的。刀尖一直从他的前胸冒了出来,鲜血从两头的伤口里向外涌着,在地毯上留下暗色的污迹,看上去和雨天里鞋子带进屋里的泥点子也没什么区别。 “把他翻个面,这样子更逼真一点,再把匕首拔出来。”伊丽莎白朝着那个下手的侍卫命令道,当垂死的西班牙大使被翻过身来时,她饶有兴趣地低头观察着对方那难以置信的扭曲神色。 等到确认西班牙大使咽了气,伊丽莎白才发出一阵惊恐的喊声,“着火了,快来人啊!快来救救陛下!” 她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朝后退了几步,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跌坐在了地上。 几个侍卫冲进了房间,他们手里拿着装满水的桶,将上面的水朝着像是一堆篝火似的床榻上泼去。 布拉干萨公爵跟在他们后面冲进了房间,刚好在伊丽莎白太子妃昏倒在地上之前扶住了她。 “冷静些,殿下。”他将伊丽莎白太子妃抱在怀里,“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伊丽莎白太子妃在布拉干萨公爵的怀里抽泣着,“是西班牙大使!他强迫陛下写一份什么文件,陛下拒绝了,于是他就恼羞成怒,把烛台扔到了陛下的床上!他还试图来劫持我,多亏了这位勇敢的侍卫拯救了我!” 布拉干萨公爵安抚地拍着太子妃的后背,“一切都过去了,殿下,您很安全,您身边的人都是您的朋友。 国王床上的火终于被扑灭了,水蒸气包裹着已经被烧的散了架的大床,周围的侍卫们正不安地看着床上的景象。 伊丽莎白太子妃朝着床的那一边看了一眼,她轻轻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布拉干萨公爵将她抱起来,放在房间另一侧的长沙发上,而后也走到了床边。 床上躺着一具炭黑色的焦尸,因为受到烈火的灼烧而蜷缩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看上去让人想起那些古埃及法老们的木乃伊。房间里弥漫着皮肉和油脂烧焦的恶臭气味,让公爵也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要呕吐的冲动。 他用熏了香的手帕捂住鼻子,看着侍从们用白色的丝绸床单小心翼翼地把国王的尸体包了起来,朝着门外抬去。 第195章 交易 若昂三世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当天晚上就被封进了铅质的棺椁,安葬在了辛特拉行宫的小教堂里。虽然棺材被紧紧地封闭着,但负责下葬的人依旧声称他们闻到了若隐若现的恶臭气味,这种气味如今正萦绕在宫殿的走廊里,尤其是国王生前居住的套房当中。那间卧室如今已经被彻底封闭起来,泥瓦匠们用一堵墙封住了大门,就好像那间卧室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二天清晨,还不等到太阳升起,整个宫廷,或者说是宫廷剩下的部分,就离开了辛特拉行宫,踏上了返回首都的旅途。当他们穿过行宫四周茂密的树林时,那些黑色的树木当中传开阵阵悠长的呜咽声,像是那些死去的冤魂对凶手的指责和诅咒。这些手上沾了血的政变者如今正处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听到这样的声音未免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 10月6日是一个美丽的秋日,空气像是泉水一般清澈,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像是一块被整个展开的蓝色绸子。夜晚曾经在里斯本城里肆虐的大风如今彻底平息了,大自然也和城里的市民们一起屏住了呼吸,见证这场王位继承争夺当中的胜利者进入首都的景象。 在队伍中央的那辆六匹马拉着的四轮马车上,伊丽莎白太子妃——如今该称为伊丽莎白王后了——与布拉干萨公爵坐在一起,车窗的帘子全部收了上去,他们面露微笑,朝着道路两旁的民众招着手。然而新任的国王的影子,却完全无法在队伍当中找到,很显然,对于如今掌握大权的王后和重臣,若昂·曼努埃尔国王并不是什么值得对外骄傲展示的东西,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耻辱,一个王冠上洗刷不掉的污点。只要多一个人看到他们的国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怪胎,那么君主制的根基上就多了一道裂缝。谁会效忠于这样的一个人?谁会承认这就是“上帝赐福的葡萄牙和阿尔加维的国王”呢?这一切与其说是上帝赐福,更像是撒旦降罪。 里斯本的市民们用漠不关心的冷漠对待笑容可掬的两位掌权人,仿佛他们见证的并不是一场庆典,而是一场葬礼,而面前走过的正是葡萄牙王国的灵车。过去二十年里沉重的社会和经济危机,已经让葡萄牙王室的声誉跌到了最低谷,而那些对于新任王后道德和贞操方面的攻击,更是让整个宫廷声名扫地。那些炮制这些笔墨制成的利箭的大人们,满意地看着这些狠毒的流言射向王朝的心脏,如今与野蛮的中世纪不同,羽毛笔比起匕首和利剑要更加致命。在文明的十六世纪,摧毁政敌不再是用肉体毁灭的野蛮方式,而是在道德上摧毁他们。可这些始作俑者似乎忘记了,攻击伊丽莎白王后,就是攻击整个王朝,而当王朝倾覆之时,只有少数人才能够火中取栗,更多的人则要面临利益受损,甚至丢掉脑袋的尴尬局面。如今恶果已经初步显现,暴风雨正在首都的晴空上聚集。 当天中午,在里斯本王宫的大厅里,举行了向若昂·曼努埃尔一世国王效忠的仪式。按照惯例,大臣和贵族们需要一个接一个地受到国王的召见,可鉴于新国王无法在公众面前保持安静超过五分钟以上的情况,仪式被修改为所有参与者一起向国王宣布效忠。这样的修改十分明智,当仪式刚刚结束时,国王就开始大呼小叫起来,“我要吃松鸡馅饼”的呼叫声直到陛下被侍从们抱出房间时还在拱廊里回荡着。很显然,将他藏起来假装不存在,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看着伊丽莎白王后的表情,似乎更是恨不得将他也装进铅棺,埋在三尺之下和他的父亲作伴。 当效忠仪式结束之后,指定摄政的命令被立即公布。鉴于新国王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履行职责,因此伊丽莎白王后和布拉干萨公爵将共同担任摄政。根据这两人之前达成的协议,原本先王的弟弟亨利红衣主教将成为第三位共同摄政者,可此时先王死因可疑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毕竟那如今还萦绕在辛特拉行宫里的臭味实在是难以令人忽略掉。在这样的情况下,将亨利红衣主教引入权力中心,很可能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此三人摄政也就顺应时势地变成了两人摄政。 当天下午三点,在王宫当中举行了由两位摄政主持的内阁会议,令参加会议的内阁大臣们惊愕的是,会议桌上竟然见到了不列颠特使罗伯特·达德利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财政大臣不满地抱怨道,“为什么这位大人会在这里?难道我们现在已经成为了不列颠的属国,连不列颠国王身边的佞幸都能在内阁会议上指手画脚了?”这位财政大臣是宫廷当中亲西班牙势力的代表之一,他娶了一位西班牙太太,并且维持他自己奢侈生活的许多花费都由西班牙大使馆买单。 罗伯特并没有说话,而是似笑非笑地看向布拉干萨公爵。 “特使阁下并不是来发言的,他只不过是来旁听的。”布拉干萨公爵解释道,“我们今天会议的第一个议题,与不列颠王国有关,为了让事情简单些,我们请特使来旁听第一个议题,等到第一个议题讨论结束,他就会立即离场。” “我保证,我绝不会给各位大人造成不便的。”罗伯特看向那位财政大臣,笑着点了点头,可对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哼了一声。 “既然误会已经解除,那么我们就开始正式的议题吧。”布拉干萨公爵打开面前的文件夹,“第一项议题是关于我们与不列颠王国的一笔交易,鉴于西班牙正在边境线的那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借我国权力交接的脆弱时期发动入侵,我们现在极其需要财政和军事上的援助。我和王后陛下已经与特使先生达成了协议,向不列颠出售巴西殖民地,以换取我们急需的金钱和武器。” “这是卖国行为!”财政大臣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放在上面的文件被弹的跳了起来,“另外西班牙王国什么时候成为了我们的敌人?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先王的妹妹和女儿都成为了西班牙的王后,菲利普二世国王的身上流着一半的葡萄牙血液,而他的儿子唐·卡洛斯亲王则是四分之三的葡萄牙人!谁说我们要和西班牙打仗了?” “我想,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伊丽莎白王后插言道,“任何还自称为葡萄牙人的人,都不会对西班牙报以任何的善意。他们的大使亲手谋害了先王陛下,他们的野心昭然若揭,我们把他们视作朋友,可他们却用实际行动宣告他们更愿意和我们做敌人。” “既然谈到了先王陛下的死。”财政大臣转换了话题,“我的确听到了一些关于陛下死因的流言。既然王后陛下当时在场,那么您也许可以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西班牙大使要谋害陛下?” 财政大臣摊开自己的两只手,“这件事没有任何道理,完全不合逻辑,更像是有人在蓄意嫁祸!”他的目光投向伊丽莎白王后,“您这么急于给西班牙定罪,未免显得有些太迫不及待了。” “这种无意义的流言,不过是风中的烟尘,认真对待只会有损我的尊严。”伊丽莎白王后鄙夷不屑地回答道,“我的衣服上沾上了几滴脏水,我不会为此而伤神,只会将它从我的袖子上清理掉。” “随您的便。”财政大臣说道,“但是我作为一个正直的葡萄牙人,绝不愿意和西班牙反目成仇。我不同意和西班牙开启战争,我们不该和他们打仗,我们也没有获胜的希望。”他伸出手指向桌子对面的罗伯特,“能够从中得利的只有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不列颠的古称)!” “我要向您保证,我们绝不期待战争。”布拉干萨公爵回答道,“事实上,我已经准备派出特使前往马德里,与菲利普国王协商解决我们两国之间发生的这一系列麻烦事的办法。目前我们所做的准备,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我很怀疑有王后陛下插手,这场谈判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财政大臣冷笑着,“她和她背后的不列颠国王,都巴不得我们立即和西班牙开战,拖延菲利普国王入侵他们那几个小岛的时间。” “您错了,大人。”伊丽莎白王后凛然说道,“我是葡萄牙的王后,我的儿子未来将成为葡萄牙的国王,我永远将葡萄牙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并不想要战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战争,是西班牙人要将战争强加于我的头上。他们谋害了先王,贬损我和我腹中孩子的名誉,目的就是像强盗一样把葡萄牙的王冠握在自己的手里!只有天真的蠢货,才会觉得在风暴到来时收起风帆,就能够让风暴平息下去。恰恰相反,风暴只会越来越猛烈,利用掌舵人的软弱不断地积蓄自己的力量,最后这艘船就会被巨浪打成碎片,船上的每个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就是去与风暴搏斗!为了增加我们的胜算,就必须未雨绸缪!” “我不反对未雨绸缪,可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点?”财政大臣依旧没有让步的意思,“偌大的巴西殖民地,物产丰饶,应有尽有,如今您要用它来交换诡计多端的不列颠国王那几句虚无缥缈的承诺?那个不信神的堕落者能有什么信誉?您竟然还把他的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又转过头看向罗伯特,“把这个人带到内阁会议厅里,把他当作尊贵的宾客……这是何等的道德沦丧!不,对这种肮脏的交易,我绝不会赞同的。” 伊丽莎白王后似乎也有些被激怒了,“您似乎是有所误解,我不需要您的赞同。巴西是王冠殖民地,换而言之,她是王室的私产,如何处理我的家庭的私人产业,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今天不过是通知您一下而已,无论您觉得这是纯洁的交易还是肮脏的交易,我都做定了!” 她从自己面前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份文件,拿起羽毛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用力之大以至于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面。 王后将文件推到布拉干萨公爵面前,布拉干萨公爵犹豫了片刻,也在文件上签下了字。 “拿去吧,大人。”她将文件递给一个侍从,让他传递给罗伯特,“巴西是不列颠的了。” 罗伯特从侍从手里接过文件,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将它折叠起来放进了怀里,“和您做交易非常愉快,我相信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必定会万古长青的。” 伊丽莎白王后冷淡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履行了我们应尽的义务,我也期待不列颠尽快履行这笔交易当中贵国所应当承担的义务。”她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现在我们要讨论其他议题了,您该离开了,否则财政大臣阁下恐怕要犯心脏病。” 她嘲讽地瞥了一眼财政大臣,对方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掐着他的脖子。 罗伯特顺从地站起身来,走到伊丽莎白王后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感到对方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自己的手里。 他将王后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而后走出了房间。 当他确定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时,他从手心里掏出了那张纸条,将它展开,上面是伊丽莎白王后那娟秀的笔迹:“请您在宫里等等,我有些事情想和您面谈。” 罗伯特将这张纸条轻轻撕成了细小的碎屑,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第196章 后路 当内阁会议终于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会议一结束,伊丽莎白王后就匆忙地离开了会议厅,她面色不善地穿过宫殿的走廊,一路上遇到的人只要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就像是看到猫竖起来的尾巴的金丝雀一般,迅速躲在了墙边的阴影里,唯恐和这个可怕的美杜莎对视。 当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客厅时,她发现罗伯特正坐在长沙发上,用手指逗弄着一旁架子上的鹦鹉。他的手指尖上粘着几粒鸟食,而那只虎皮鹦鹉正贪婪地在他的指尖啄食着,同时用脑袋亲热地蹭着罗伯特的手背。 伊丽莎白王后将房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将手里的扇子随意地扔在了最近的一张扶手椅上面。 “您倒是悠闲得很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 “我总要找些方法来排遣自己的无聊。”罗伯特将手指头缩了回来,那只鹦鹉发出一声失望的鸣叫,“您说让我等您一会,可没想到您是要我等三个小时,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去附近的滑稽剧院看场戏再回来。” “我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滑稽剧院今天演出的是什么剧目,都比不上会议厅里发生的事情那样荒诞可笑!”伊丽莎白的脸红得像鸡冠子一样,气鼓鼓地坐在罗伯特的对面,用自己的臂肘支撑着扶手椅那刷了金漆的扶手,“这些可笑的小丑对我的所有提议都一概反对,似乎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让这个国家在我的手里彻底瘫痪!” “那您指望怎么样呢?”罗伯特反问道,“您几乎是把这个国家从他们手里硬生生地夺了过去,难道您还指望着他们会给您什么好脸色吗?” “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夺回去的。”伊丽莎白王后整了整那因为沾上了汗水而有些蓬乱的发髻,“布拉干萨公爵嘴上说的好听,等到西班牙人进了里斯本,他早已经滚回北方的封地里去了!您以为他真的能抵抗得了西班牙军队?不列颠的金钱和武器救不了葡萄牙,这个巴掌大的小国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才走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风光了半个世纪,早已经够本了。陆军是一群乌合之众,海军的战舰年久失修,军队就是个花架子,而整个国家就是一栋摇摇欲坠的破屋,菲利普在门上踢上一脚,整座建筑就会轰然倒塌。”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赞同用巴西殖民地来交换一些杯水车薪的援助呢?”罗伯特不解地问道,“据我的了解,您可从来都不是会做亏本生意的人。” “我不过是从着了火的金库里试图抢救出来些许还没有融化的黄金罢了。”伊丽莎白摘下手套,轻轻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我们是老相识了,侯爵,您是知道我的,我永远都会选择拼死一搏,而不是拱手认输。我夺得了葡萄牙的权柄,也会尽心尽力将它守在我的手里,有朝一日再传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但是我并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子,我清楚自己胜算渺茫,因此我也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被逼到墙角的野兽表现的最为疯狂。”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伊丽莎白王后,“死在您石榴裙下的人,也大多是葬身于您的困兽之斗当中。” “您是在说您的父亲吗?”伊丽莎白直白地问道。 罗伯特微微沉默了片刻,“不光是他。” “我不知道您对您的父亲怀有这样深的感情。”伊丽莎白脸上露出一股若隐若现的笑容,她似乎丝毫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嘲弄,“在我看来,您应当感谢我呢……我与其说是夺走了您的父亲,不如说是为您除去了一个障碍,如今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的弟弟也是如此,你们可不是都欠着我的情吗?再说他可是个叛国贼,如果爱德华要了他的命,你们之间就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如果他被赦免,那么就相当于是在向所有潜在的叛乱者们发出邀请,告诉他们国王软弱无力,尽情地反叛吧,反正你们也丢不掉脑袋!您的父亲落到那样的下场是咎由自取,而你们都应当感谢我为你们除去了一个大麻烦!” “就算他是咎由自取。”罗伯特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好像是一团烈火正在他的脑壳里燃烧着,“那么吉尔福德又犯了什么错?您要了他的命,等于同时杀死了他的妻子……简·格雷是您的朋友!” “他没犯什么错。”伊丽莎白王后看上去毫不在乎,她将刚才脱下来的二十个金币一双的丝绸手套扔到脚边,用自己的鞋尖轻轻踩踏着,“我和他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里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仅此而已。” “就因为这个,他就必须去死?”罗伯特的眼里露出凶光。 “您看上去像是就要把我掐死一样。”伊丽莎白王后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难道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这世上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地就送了命,他们的死比起您的兄弟来更加毫无缘由。女神阿特洛波斯切断了他的生命线,这是命运的选择,这位命运女神对待所有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残酷,即便是众神之王宙斯也只能尊重这样的意志。我不想要他的命,吉尔福德的死是个悲剧,但我又不能不杀了他,否则我除掉您父亲的计划就难免会节外生枝,您可以把他的死当作一种附带伤害吧。” “所以简·格雷呢?您的朋友,她也算是附带伤害?就像是采购时候商人送上的添头?” “抱歉,但是我必须要纠正一句。”伊丽莎白王后高傲地说道,“也许简·格雷小姐那贫瘠的大脑把我当作了她的朋友,可她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我是王室的公主,而她虽然有着王族的血统,可在我面前与其他的贵族女孩没什么区别,她是我的臣民,仅此而已。” “至于她的死,是她自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欲望。我没有要她的命,没人要她的命。” “您只是击碎了她的心。”罗伯特打断了她。 “哦,得了吧。”伊丽莎白不屑地用手拍了一下扶手,“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这种事情您就没必要赖在我的身上了。如果我是她,我向您保证,我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呢。是她自己杀了自己,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您就是这样对您的良心解释的吗?” “哦,我很多年前就不再向它做解释了。”伊丽莎白耸了耸肩膀,“现在它只说我爱听的,就像是您旁边的这只鹦鹉一样。” 听到主人说起自己的名字,那只鹦鹉骄傲地叫了一声。 “随您的便吧。”罗伯特冷冰冰地回答道,他站起身来,“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听这些令我恶心的话了。” “可我们就要说到正题了。”伊丽莎白王后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的去路上,“您是外交官,这可是您的工作。” 罗伯特盯着伊丽莎白的眼睛,似乎是要分辨出在这朵娇艳的玫瑰花的花瓣当中,隐藏着一只怎样危险的毒虫。 “您想说什么,就尽快吧。”他面无表情地重新坐回到刚才坐着的位置上。 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就把过去的事情抛到一边吧,我今天想要说的是,我现在和西班牙人翻脸,客观上也是帮了不列颠一个忙。在解决掉身边的问题之前,菲利普不会发起对不列颠的入侵。” “战争随时都会爆发,菲利普会把原本准备用在入侵不列颠岛上的资源和人力,用在对葡萄牙的入侵上,我们撑不了几个月,但是菲利普则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够彻底控制住这片土地,甚至他永远都控制不住。这个贫瘠的国家,会成为西班牙帝国肌体上的又一个脓疮。” “按照他们目前的准备程度,大概入侵的时间就是在明年夏天。”伊丽莎白王后接着说道,“但是一场对葡萄牙的入侵,必然会打乱他们的时间表,只要将入侵时间推后几个月,那么大西洋上的风向就会变化,不列颠岛将被浓厚的雾气所掩藏起来,那是这个岛国最有效的防御。西班牙人不能在冬天入侵,那么他们的行动就只能推迟一年,也就是到1559年的夏天。这也就是说,我为不列颠争取了一年时间。” “可西班牙也多了一年的时间。” “不列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强盛,而西班牙每一天都变得更加虚弱,时间站在你们一边。西班牙像是个遍体鳞伤的壮汉,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在向外流着血,他们的舰队建筑在债务的高山之上,而这座大山如今已经开始崩塌了。他们正在急切地要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摧毁不列颠,这样尼德兰的反抗运动就孤立无援。这场入侵多拖延一天,菲利普就要多支付三百艘战舰上的五万名船员和佛兰德斯军团十五万人的军饷一天,按照这样的速度,也许到了1559年的夏天,西班牙帝国已经彻底崩溃了。” “所以您觉得不列颠欠了您的情?”罗伯特问道,“那么您想要用这种人情交换一点什么呢?毕竟您可是从来不会给别人白白施舍人情的。” “我要的很简单,”伊丽莎白微微抿了抿嘴唇,随即又展颜一笑,“我只希望一旦葡萄牙的局势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您能够将我带回到不列颠去避难。” “我以为陛下在送您来这里时候说的很清楚了。”罗伯特回答道,“您永远也不能回到不列颠的土地上。” “可我如今给他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我想这足够他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了。” “我们开诚布公吧,王后陛下。”罗伯特似乎丝毫没有被伊丽莎白的解释所打动,“您要的恐怕不止这个吧?如果您丢掉了一顶王冠,那么您如果不想着要在其他地方给自己另外找来一顶,那就不是您了。” 他的目光看向伊丽莎白王后隆起的肚子,王后下意识地将两只手放在了肚子之上。 “您想要让这个孩子,做不列颠的王位继承人。”罗伯特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在来葡萄牙之前,见到了您的姐姐……她活不到明年的春天。到那个时候,按照继承序列,您就是不列颠的王位第一继承人。” “如今在不列颠,我弟弟的话就是法律。”伊丽莎白王后轻蔑地吐出一口浊气,“谁来继承王位,由他的遗嘱决定,而他决不会让我做王位继承人的。” “于是您就想到了您的孩子?您觉得相比于您,您的孩子更容易被爱德华和不列颠接受?” “母亲总会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应得的权利的。”伊丽莎白王后又看向了自己的肚子。 “私生子没有任何权利。”罗伯特干巴巴地说道。 伊丽莎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罗伯特,“我并没有考虑王位继承权那样遥远的事情,爱德华至少还能够统治五十年……” “只要您别从中作梗,他会的。”罗伯特打断了他,“所以您看,让您踏上不列颠的土地,就像是进口了一船的危险品一样。” “如果我不住在不列颠岛上呢?”伊丽莎白退让了一步,“我和我的孩子可以住在爱尔兰的庄园里,在那样的穷乡僻壤是没办法煽动什么有价值的叛乱的。” “在我看来,那里离伦敦还是太近了。”罗伯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伊丽莎白王后的服软而有所软化,“如果要我说的话,您如果要来不列颠避难,那么您只能去巴西或是纽芬兰。我会建议陛下封您的儿子为里约热内卢伯爵或是纽芬兰伯爵,这要看您是喜欢寒冷还是炎热的气候了。” 伊丽莎白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我可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不列颠的公主,您要把我像罪犯一样流放到殖民地去?” “恰恰相反,我们会给您以尊贵的待遇。根据您选择的地方,我觉得陛下可以封您为巴西女公爵或是加拿大女公爵,您自可以在殖民地作威作福,把自己当成那里的女王,只是不能够再返回欧洲了,我想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安排。” “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不能带着一个婴儿远渡重洋。” “您可以在爱尔兰呆到他四岁为止。”罗伯特说道,“在我看来,这个条件已经足够宽厚了。” 伊丽莎白王后轻轻抹了抹眼角泛出来的泪珠,“您是在报复我吗?因为您的父亲和您的兄弟。” “恰恰相反,陛下,这只是我的工作,您刚才也说了,我是个外交官。”罗伯特重新站起身来,“再说,是您主动要求不列颠的保护,如果您觉得这个条件不可接受,那么大可以去菲利普那里碰碰运气,也许他现在还依旧愿意娶您做西班牙的王后呢。” 他说着就朝着门口走去。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伊丽莎白冲着已经拉开了房门的罗伯特喊道。 “当然有啊。”罗伯特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只要您打赢了这场战争,那么就没有任何必要同我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虚与委蛇了,不过坦白地说,我觉得您胜算不大,所以我想您还是最好考虑一下,巴西和纽芬兰,您更喜欢哪一个。” 他走出了房间,将门在身后关上。 -------------------- 阿特洛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命运三女神当中当中的一位,负责剪断生命线 第197章 拜访 若昂三世国王的遗嘱,在葡萄牙新国王若昂·曼努埃尔一世登基的同一天,即1557年10月6日抵达了马德里,而到了10月9日,若昂三世国王在辛特拉行宫暴毙,葡萄牙指控西班牙大使为凶手的消息,也在西班牙宫廷当中传开了。 10月10日上午十点钟,阿尔瓦公爵正在他位于马德里郊外的别墅里用早餐。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公爵一直在西班牙各地巡视,视察为了入侵不列颠所做的各项准备,直到前一天的深夜才回到马德里。 在公爵的铁腕督导下,原本乱成了一锅粥的入侵准备工作变得顺畅了许多,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即便是经过了梳理和改革,几乎所有的工作都还是落后于原本的时间表。混乱低效的官僚机构,腐败颟顸的官员和入不敷出的财政,是阿尔瓦公爵的个人努力所完全无法抗衡的,这些是西班牙王国身上已经扩散的癌症,即便是高明的大夫,也只能够推迟病人的死亡事件,想要彻底治愈则完全是痴心妄想。 六十艘以上的战舰正在西班牙各地的船厂当中建造,其中大多数的建造用木柴都是高价采购的劣等货色,而采购商总与一些宫廷当中的大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军队的被服看上去像是陈尸所里的破衣烂衫,火药里掺了沙子,而许多本该在仓库里储存的武器不过是账本上的一个虚假的数字,它们甚至从未到货过。 阿尔瓦公爵吊死了一打中饱私囊的军需官和黑心商人,可他既不敢,也不想,更没有能力去触碰操纵着这些木偶的幕后人物。对于有权有势的大人们,这场西班牙几十年来最宏伟的计划,就是一场为他们准备的盛宴,无数的吸血鬼都指望着从西班牙帝国的血管当中吸上几滴香甜的鲜血。这些大贵族们拥有着巨大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菲利普二世也不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和他们撕破脸,更不用说只是一介臣仆的阿尔瓦公爵了。 阿尔瓦公爵的早餐刚刚吃了一半,就被匆匆闯进来的仆人打断了,他向公爵通报菲利普二世国王和唐·卡洛斯亲王突然来访,如今正在客厅等候。 阿尔瓦公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让那仆人重复了一遍才彻底确认国王的确来到了他的家里。他连忙中断了早餐,很快地换了衣服,去客厅面见国王和王储。 菲利普二世国王与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衣,脖子上的白色拉夫领子紧紧的勒着,令每一个见到国王的旁观者都会暗自思忖他是如何顺畅呼吸的。他坐在客厅正对着门的长沙发的最中间,后背挺得笔直,两只手分别平放在两条腿的膝盖上。 唐·卡洛斯亲王则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自在许多,他环绕着客厅踱步,抬头看着墙上的几幅提香的油画。这些画作和阿尔瓦公爵收藏的许多艺术品一样,来自于意大利某位红衣主教或是大贵族的私宅。这个文艺复兴的摇篮在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铁蹄下,已经受了半个世纪的折磨,整个亚平宁半岛沦为战场,那些昔日里闻名欧洲的城市日益衰落,商业凋敝,农业歉收,那些伟大的艺术巨匠留下的文明瑰宝一部分毁于战火,而更多的则是落入了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手里,永远无法回到那个创造了它们的国度。 阿尔瓦公爵走到房间中央,朝着菲利普二世行了个礼,国王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唐·卡洛斯亲王,微微低了低自己的脑袋。 唐·卡洛斯亲王没有转过头来,他用自己的后背回应了阿尔瓦公爵的礼节。 “您在研究艺术作品吗?唐·卡洛斯。”菲利普有些不满地提醒着自己的儿子,“公爵在向您问候呢。” 唐·卡洛斯亲王终于转过身来,“看上去您喜欢提香啊,公爵大人。” “是的。”阿尔瓦公爵干巴巴地回答道,甚至没有费神加上“殿下”的称谓。 “我的祖父陛下也喜欢这个威尼斯人的画作。”唐·卡洛斯亲王说道,“据说他每天在修道院里将他和他收藏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一起关在一个阴沉沉的房间里,这些画本身就吓人,在那样的光线里就显得更阴森了。” “查理五世皇帝陛下是一位优秀的艺术鉴赏家。”阿尔瓦公爵说道。 “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唐·卡洛斯亲王摇了摇头,“这些画作的基调都是那样的阴暗,没有光线,让人觉得每一幅描绘的都是太阳即将落山时候的黄昏……一切都是黯淡无光的,也许只有老人才喜欢这样的画。” “提香的画里体现了世界的本质,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光彩,非要让它显得明亮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尔瓦公爵说完这句话,就转向了国王,不再理会似乎还打算接着说些什么的唐·卡洛斯亲王。 “刚才仆人向我通报陛下来访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陛下如果要见我,派一个侍从来传召我进宫即可,何必要亲自来呢?” “我刚刚做完了早课,感到心口有些闷得慌,于是就和唐·卡洛斯一起出门骑了一个小时的马,一路骑到了您别墅的附近。既然已经到了,就不妨来看看您。只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才好,毕竟您昨天晚上刚刚回到自己家里。” “您的到来让这座房子蓬荜生辉。”阿尔瓦公爵恭维道,长期的统帅生涯令他的恭维也变得像是他手里的利剑一样生硬了许多。 菲利普二世伸出手,示意阿尔瓦公爵在自己对面落座。 “我看到了您给我发来的那些报告。”菲利普二世说道,“看上去您让整个入侵计划变得高效了许多,我要向您祝贺。” “这还不够,我们很有可能在明年初夏入侵开始时,并没有计划当中的那样强大。”阿尔瓦公爵摇了摇头,“但到时候我也只能尽力利用已经到位的资源了,时间非常紧迫,舰队必须在夏天结束前出发,否则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既然准备工作无法按照预期的时间表来完成,是否推迟一年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菲利普二世试探地问道,“一年的时间,可以让整个行动准备的充分许多。” 阿尔瓦公爵皱起了眉头,“不列颠也在扩军备战,多拖延一年,我们双方的实力对比就更加接近。尼德兰的状况虽然暂时得到了缓解,可是据我所知,不列颠如今正在大力援助北方的叛军,战况已经陷入僵持。这是一个吞噬财富的无底洞,我们的财政状况不允许再拖延一年了,陛下。入侵不列颠的计划,其目的就是要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问题的源头,如果再拖延一年,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这也未必。”菲利普二世微微眯了眯眼睛,“或许这一年可以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收获呢。” “您是说葡萄牙吧。”阿尔瓦公爵轻蔑地说道。 “您听说了?”菲利普二世笑了笑,“对于一个昨天才来到首都的人,您的消息也算是够灵通了。” “这个消息连街边的乞丐如今都知道了,我要是还蒙在鼓里,岂不是闭耳塞听了。”阿尔瓦公爵也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可恕我直言,陛下,葡萄牙不值得让我们为她耽搁一年。” “可那是一顶王冠!”菲利普二世因为公爵的态度而有些不满了,“整个基督教世界里能有多少顶国王的冠冕?” “冠冕不过是些无用的装饰罢了。”阿尔瓦公爵直视着菲利普二世的眼眸,“在我看来,一位君主拥有一顶王冠,用来装点门面,这就够了,重要的是土地和臣民,那才是国家力量的源泉,就像是参孙的头发一样!” “葡萄牙能给我们什么?”阿尔瓦公爵反问道,“那片贫瘠的土地只能种植葡萄和橄榄,连粮食都要向我们进口。整个国家全都是丘陵和山脉,人口不过一百万,海外最有价值的殖民地似乎已经被转手卖给了不列颠人,余下的不过是些非洲和印度海岸的要塞,再说那些殖民城市天高皇帝远,即使您夺得了葡萄牙,也不一定能够获得他们的效忠。葡萄牙的财政和我们一样病入膏肓,东方的香料贸易已经亏损了二十年,在可见的未来还要接着亏损下去。他们就是一堆骨头渣子,从里面一点油水也榨不出来。” “不列颠则完全不同,那几个岛屿如今是全欧洲最富庶的所在,他们用自己的产品掏空了我们的国库,又依靠着银行业将我们洗劫了一次。夺取葡萄牙只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问题,而登陆不列颠,则可以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如果您真的想给您的收藏里加上一顶王冠,那就选择不列颠的王冠吧,而不是去做什么‘葡萄牙和阿尔加维的国王’,这个头衔一文不值。” 阿尔瓦公爵的此番回答,显然与菲利普二世想要听到的相去甚远。 “按照您的意思,我们就把我儿子应当继承的这顶王冠,拱手让给两个弑君的罪犯,其中一个是个野心勃勃的大贵族,另外一个则是人尽可夫的荡妇?到最后,这个王国还要传给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杂种?那可是我母亲和我亡妻的祖国!更不用说那无耻的诽谤了,他们竟然打算将我舅舅的死推到我的头上,而那分明是他们自己犯下的罪责。为了达成这个卑劣的目的,那些罪人们竟然谋害了我国的大使来杀人灭口,我国的荣誉被他们丢进了阴沟,我绝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我想请陛下三思。”阿尔瓦公爵接着劝道,“入侵葡萄牙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敢担保英勇的西班牙陆军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够开进里斯本,但这仅仅是麻烦的开始。伊丽莎白·都铎是个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她肚子里的孩子血统也存疑,她不足为虑。问题是那位布拉干萨公爵,他有贵族们的支持,北部那些桀骜不驯的山民也忠诚于他,要对他的势力进行清剿将是个旷日持久的工程,一不留神就会变成下一个尼德兰。” 听到“尼德兰”这个词,菲利普二世脸上阴云密布,几乎就要下雨了。这些日子里,只要有不长眼的人在国王面前提到这个词,就别想要指望国王的好脸色。 但在自己最为倚重的统帅面前,菲利普二世也不得不暂时按耐住自己的不悦,“那您怎么确保在我们入侵不列颠的时候,葡萄牙王国不会反手背刺我们呢?在关键的时候,一颗不算重的砝码,也能够改变整个天平的平衡的。” “那我们就让葡萄牙陷入内部的纷争当中。”阿尔瓦公爵回答,“将伊丽莎白王后和布拉干萨公爵暂时粘合在一起的胶水,是对于我们的恐惧。当我国入侵的威胁逐渐消散的时候,他们两个自己就会先斗的不可开交。伊丽莎白·都铎是弱的一方,那么我们就扶持她,许诺未来保护她儿子的继承权。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只要别影响到我们,他们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菲利普二世的脸绷的紧紧的,显然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唐·卡洛斯亲王时不时发出的不耐烦地咳嗽声短暂地打破这尴尬的寂静。 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菲利普二世看向阿尔瓦公爵,缓慢而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不能同意您的建议……我不信任伊丽莎白·都铎,我也不想和她打什么交道。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朵甜美的白玫瑰,可那玫瑰的花蕊里却隐藏着毒蛇的毒牙。葡萄牙的王冠属于哈布斯堡家族,我不想看到它被外人肮脏的手所玷污。” “这是您的最后决定吗?”阿尔瓦公爵最后一次问道。 “是的,这是我的最后决定。”菲利普二世说道,“入侵不列颠的行动暂时推迟一年,我希望您能够担任入侵葡萄牙的指挥官,您是一位出色的统帅,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我相信您一定会不辱使命的,您会发现料理那些葡萄牙人远远没有您想的那么麻烦。” 看到国王如此坚决,阿尔瓦公爵也不再坚持了,“如果这是陛下的命令的话,我会遵从的,不过请允许我提出一个建议。” 看到自己的统帅终于点头,菲利普二世也变得放松了许多,“请您讲吧,公爵,您知道我是一贯很看重您的建议的。” “入侵葡萄牙必然会成功,到那时候,唐·卡洛斯亲王将成为葡萄牙的国王,而那时候他将会需要一个摄政。” 唐·卡洛斯亲王发出一声不满的喊叫,阿尔瓦公爵对此置若罔闻,“我希望您可以考虑让布拉干萨公爵保持他如今已经占据的摄政的地位,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安排,我们没必要一定要摧毁掉他的势力,那将意味着几年之久的游击战,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葡萄牙不值得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菲利普二世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阿尔瓦公爵的建议,“当然可以,对于这样的大贵族,拉拢他是很有必要的。只要他不反对西班牙,并且听从我的指示,我可以允许他保留葡萄牙的摄政地位……” 唐·卡洛斯亲王不满地打断了他的父亲,“我不需要什么摄政!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在这个年纪,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已经掌握了真正的权柄!” 阿尔瓦公爵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他在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利用千载难逢的时机让议会屈膝,已经能够压服那些身居高位十几年的大贵族。如果您能够做到这些,您也完全用不着什么摄政!” 唐·卡洛斯亲王气得脸色发青,他还想要反驳什么,可菲利普二世却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他。 “阿尔瓦公爵说的对,您得到了一顶王冠,就别再挑三拣四的了。至于权柄,那就像是尤里乌斯的太阳车,法厄同强行驾驶它只会引火自焚。您的手不够强健有力,如果要强行握住这朱庇特的雷霆,这股力量会在您的手里炸开,把您炸的粉身碎骨的。” 国王站起身来,“我们已经耽误您太久了,公爵,我们现在就告辞,您可以回去接着享用您的早餐了。”他说着就朝着门口走去。 唐·卡洛斯亲王犹豫了片刻,跟着他的父亲一道走了出去,当他就要走出房间时,他转过脖子,瞥了一眼阿尔瓦公爵,那道目光当中夹杂着怨毒,仇恨和嫉妒,令久经沙场的阿尔瓦公爵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脚底升起。 他不安地离开了客厅,重新回到了餐桌前,可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半点的胃口也不剩下了。 第198章 两难 罗伯特给爱德华国王的最后一份报告,在西班牙舰队封锁里斯本出海的杜罗河口前的一天,被送上一艘快船返回了不列颠。 在过去的几周里,葡萄牙的局势发展已经成为了不列颠各个城镇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尤其以政治中心伦敦为最。在各个档次的沙龙里,开场的前一个小时都是关于葡萄牙最新动向的讨论。而在街上的小酒馆里,那些散了工的工人,学徒和店员们,也乐于花上几个铜子买一杯麦酒或是啤酒,和在场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聊上几句有关葡萄牙的闲话。 虽然依旧存在来自于沃尔辛厄姆爵士所派出的书报检察官的桎梏,但在爱德华国王的统治下,不列颠的新闻和出版业依旧得到了爆炸性的发展。与欧洲大陆相比,不列颠的宗教宽容政策让这里成为了整个欧洲的文化中心,大批法国和德意志地区遭到天主教廷迫害的新教徒和犹太人纷纷移居不列颠,他们大多数都属于受过教育的阶层,这些人将他们的文化成果同样带到了这个位于欧洲边陲的小岛上。 当爱德华六世国王刚刚登基的时候,整个不列颠只有不到十家采用了新式的古登堡印刷机的印刷坊,如今这个数字已经达到了六十家。五年前,全国发行的合法报纸和小报加在一起不过二十家,如今则早已经超过了三位数,几乎在每个排的上号的城市里,都至少有一份报纸正在发行。这些报纸的内容从国家大事,欧洲局势到当地的市井杂事,甚至包括给贵妇们的时尚介绍和给家庭妇女们准备的生活妙招,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不同阶层和性别的读者大可以选择他们自己喜欢的报纸来阅读。 对于这些报纸的内容,政府采取了非常宽容的态度,即便是对于政府的批评也堂而皇之地登载于头版上,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些攻击王室的内容。之前曾有一家由某位大贵族投资的小报用含沙射影的方式攻击了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之间那已经算得上是众人皆知的关系,没过一个星期,整家报社从编辑到排字员,都被流放去了纽芬兰岛的殖民地。据说整家报社在当地又重操旧业,很快就成为了纽芬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但这次想必他们在选稿的时候就谨慎的多了。 至于那位大贵族当然是被吓破了胆,没过几个月就在自家的床上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将一大半的财产赠送给了国王陛下,换取了陛下对他家族的宽恕,终于也不至于死不瞑目了。 半个月以来,葡萄牙来的消息几乎成为了各大报纸头版头条上的常客,由于伊丽莎白王后是国王的亲生姐姐,谨慎的编辑们对于她并不敢多加臧否,可对于布拉干萨公爵,若昂三世父子和如今已经成为不列颠最大敌人的西班牙国王,他们的笔就不那么客气了,舰队街甚至没有一家报馆愿意为这几个人说上几句好话。 关于下一步的局势和不列颠应当采取的政策,舆论场上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论战,而战场就是报纸第三版的时事评论区。许多贵族,官员,大商人,连同他们家里的妻子和儿女,都怀着巨大的热情用化名向自己平日里常看的报纸投稿。 以商业界名流和进出口生意从业者为代表的一部分人认为,既然要与西班牙开战,那么在西班牙家门前的葡萄牙打仗,总比在不列颠的海岸外要强得多,毕竟后者意味着整个国家航运和贸易的暂时中断,商业界将要面临严重的损失。 而另一部分人则站在军事和财政的角度上考虑,派出远征军前往葡萄牙意味着要维持一条将近两千英里的补给线,这笔花费将是天文数字,而效果也十分存疑。葡萄牙居于西班牙的卧榻之侧,如果菲利普国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征服葡萄牙,那么任何国家都难以阻挡。再考虑到劳师远征往往会出现士兵水土不服的情况,到时候还没和西班牙人作战就白白损失几千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而在不列颠岛附近开战,则是以逸待劳,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必要把可以用来制胜的资源白白地浪费在葡萄牙这具冢中枯骨的身上呢? 塞西尔此刻正坐在汉普顿宫的候见室里,他手里的那份报纸就持此种观点。为了陛下和诸位大人的方便,汉普顿宫订购了所有数得上号的报纸,每天早上仆人们都会用烧的滚烫的铁熨斗将新送来的报纸熨烫一遍,免得上面的油墨弄脏了读报的贵人们的手。 当仆人来通知他国王已经准备好接见他时,塞西尔刚刚读完第三版的最后一篇评论,他将报纸折叠起来,随手扔在座位上。 当他进入国王的书房时,他发现陛下的桌子上摆着同样的一份报纸,报纸也同样摊开在第三版。 “‘葡萄牙是就像是一个套在溺水者腿上的铁锚,如果我们和他们做朋友,那么他们就成了我们的累赘,不把我们一起拖下去淹死是不会罢休的。’”国王饶有兴致地读着报纸上的评论,“‘所以不妨把她推给西班牙人,让他们去烦恼吧!让葡萄牙做敌人远比做朋友给我们的好处更多。’您看到这篇文章了吗?” “我刚才在门外刚刚看完。”塞西尔朝着爱德华国王行了个礼,“要我说写的挺有趣,也不知道作者是哪位贵族老爷,或许还是我的同僚呢,如果有机会我倒是真想见见他。” “或许并不是‘他’,而是‘她’呢。”国王放下报纸,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臣。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塞西尔耸了耸肩膀,“如今给报纸投稿成了太太小姐们的新风尚了,我昨天接到我母亲的信,她似乎也跃跃欲试呢,似乎她是想要在镇上的报纸里开个专栏,写一些关于园艺什么的东西,您知道,乡村的老太太们都把花园当作自己的情人,不但对它体贴备至,甚至还要互相炫耀。炫耀情人会弄出丑闻,炫耀花园则安全的多。” 国王也被塞西尔逗的笑了起来,“既然您也看了这份报纸,那么想必您也是赞同这家报馆的意见了?” “我的确不赞成在葡萄牙浪费过多的资源。”塞西尔回答道,“我们要把有限的资源集中到本土水域,在这里我们取胜的概率最大。” “可这的确意味着航运和进出口会暂时断绝。进出口的订单会消失,原材料的价格会大幅上涨,甚至包括食品价格。”国王靠在了椅背上,“商人们会叫苦连天的,尤其是那些船主,让他们的船停在港内就像是用刀子割他们胸口的肉。” “不过是暂停几个月而已。”塞西尔用一种讥讽且自信的语气说道,“这些人就像是公鸡一样,还没被拔毛就叫的震天响。西班牙舰队会在初夏起航,只要冬天之前他们还不能登陆不列颠,那么这场入侵就失败了。商人们在您的治理下赚的盆满钵满,如今只是要暂停他们几个月的生意罢了,如果有人连这个也要抗拒,那么他们的忠诚就实在是值得怀疑。至于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上涨,完全可以用财政补贴消除掉,这也费不了太多的钱,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一切自然会恢复正常。” “商人哪有什么忠诚。”国王冷笑道,“他们忠诚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利润。” “如果船东们不愿意让自己的船闲置,那么陛下可以下令征用他们的船,租金按照市价给付,舰队需要大量的辅助船只,用来运输什么的,这些商船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如果在战争中有所损失,那么等到战争结束后他们也可以收到赔偿。我相信这项政策一定可以让这群铁公鸡安静下来。” “这倒是个办法。”国王点了点头,“另外请您告诉商业界,只要他们在战争中大力支持政府的政策,那么在战争结束后这些忠实于我的商人们都可以获得三年的税收减免。” “陛下仁慈。”塞西尔说道,“相信这两项政策就可以解决掉绝大多数的反对意见了。” “那么葡萄牙怎么办?”国王又问道,“我们答应他们的援助还要不要发送?” “自然了,至少在我们接管巴西之前,援助都会一分不少地送到的。”塞席尔狡黠地说道,目前一只舰队正在穿越大西洋,开往南半球的巴西,舰队运载了三千名不列颠士兵,足以初步维持巴西殖民地的基本秩序,“我正要荣幸的向陛下禀报,第一批援助已经装船,明天就要开往波尔图。这件事情也关乎我们的信誉,别人为我们流血,那么我们也不应当吝惜一些金钱和物资。” “好极了。”国王再次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环视了一圈房间,尤其注意打量了一番门窗,而后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抽出来几张纸,“我收到了里斯本来的报告。” 塞西尔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报告里说了什么?” 国王从那几张纸里抽出来了两张,“您自己看吧。” 塞西尔从国王手中接过那两页纸,才看了几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并不是很介意伊丽莎白公主去我国的殖民地避难。”读完了那两页纸,塞西尔将它们重新递给了国王,严肃地说道,“但那个孩子会是个麻烦。” “的确如此。”国王说道,“那么您建议我怎么做?” “这取决于您怎么看待这孩子继承不列颠王位的前景。”塞西尔直白地说道,“请原谅我的直白,但是我想陛下应该是不打算成婚了吧?” 爱德华淡淡地看了一眼塞西尔,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孩子就是血统最纯正的继承人。”塞西尔并没有就国王的回答做任何评论,而是立即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虽然他的父亲是谁我并不清楚,但无论是谁,也比若昂·曼努埃尔那个白痴要强。葡萄牙王室的血管里流着有毒的血,我可绝不愿意让那种毒素来污染不列颠的王室血脉。万一有一天我们也出现一个类似的白痴国王呢?这会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可这孩子的母亲……”国王有些犹豫,“如果我让他成为王位继承人,那么客观上我就是把伊丽莎白重新引入了不列颠的权力中心,无论她是在伦敦还是里约热内卢,凭借着这孩子,她都会重新建立在不列颠的影响力。” “而您不想看到这件事情发生。”塞西尔补充道。 “的确如此。”国王皱起了眉头,“她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但是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成为一个危险的敌人。她冷血而不择手段,这也就罢了,可她有的时候真的是有些疯狂……您看到葡萄牙国王死亡真相的那一段了吗?” “看到了。”塞西尔脸色僵硬的点了点头,“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午餐吃了那么多东西了。” “如果我要让那孩子做王位继承人,那么把他的母亲送去美洲,让他们永远不能见面,只会让他恨我。”国王叹了一口气,“如果经过有心人的挑拨,那么这恨意的种子有一天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而您也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类似的有心人。” 塞西尔看上去也有些失望,“您说的对,这的确十分危险,也许会导致又一场内战……如果这孩子的母亲不存在就好了。” “您是在暗示什么吗?”国王摇了摇头,“那行不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那孩子会知道是我除掉了他的母亲,我们又会回到之前所说的那种情境里。” “我们没必要现在做出决定。”塞西尔说道,“时日还长着呢。这孩子如今还在母亲的肚子里,能不能健康出生又平安长大还是个未知数,您知道,即便是在显贵的家族,婴儿的夭折率也是极高的。至于这孩子的天资和性格,现在更是无法预测,也许他适合于继承王位,也许他不适合,我们完全可以在十年后再做出决定。或许在这十年里,上帝会施恩为我们除掉那个最大的麻烦呢。” 国王长叹了一口气,“那就先这样吧,如果里斯本沦陷,她想要来不列颠的话,我不会阻拦的,她可以在爱尔兰住到孩子四岁,但她只能在庄园里活动,其它任何地方也不能去,如果她要见任何访客,必须要经过我的批准……还有那孩子的老师,仆人,保姆,都由您来负责,他的母亲不能够插手。” “我听从陛下的吩咐。”塞西尔立即接下了这个任务,“另外还有一件事,既然葡萄牙的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应当是罗伯特大人回来的时候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不愿意。”国王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认为我们在葡萄牙的大使坎宁子爵没有能力把握住目前那里复杂的局势。” “这一点我赞同。”塞西尔说道。 “另外他觉得如果到时候真的要将伊丽莎白从里斯本撤离出来,他也是最适合主持行动的人选。”国王用指头捏着自己的鼻梁,“他说的对,我没办法辩驳。” “罗伯特大人的确是最合适的。”塞西尔也表示了自己的赞同,“陛下不需要担心什么,他的钱袋装的满满的,手下也有忠心的下属,只要有这两样东西,那么天底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但愿如此吧,先生。”国王又叹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张纸和另外几张纸并在一起,重新放回了抽屉里。 第199章 封锁线 1557年10月15日,西班牙向葡萄牙提出了最后通牒,要求葡萄牙按照若昂三世国王的遗愿,由菲利普二世国王成为葡萄牙摄政,并且遵奉唐·卡洛斯亲王为葡萄牙王位继承人,同时驱逐勾连不列颠人祸乱朝纲的伊丽莎白王后。除此以外,葡萄牙还要为损害西班牙王国名誉的行为公开道歉,支付在政变当中不幸丧生的西班牙大使的抚恤金。 这样一封毫无妥协余地的哀的美敦书,毫无疑问地被葡萄牙王国拒绝了。事实上,这份文件被草拟出来,就是为了让葡萄牙人拒绝的。当葡萄牙拒绝的消息传来时,西班牙王国就立即对葡萄牙宣战了。 西班牙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吱吱嘎嘎地运作了起来,阿尔瓦公爵虽然觉得葡萄牙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让战争的节奏变得更快一些。那些原本用来入侵英格兰的军队和物资,都被投入到了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战场上,阿尔瓦公爵决心利用这场战争作为一次检验,寻找他所亲手打造的这台战争机器当中的缺陷和不足。 在战争爆发前,西班牙已经着手开始在葡萄牙的各大港口外布置封锁线了,而到了战争开始后,用来执行此项任务的战舰已经达到了一百五十艘的规模。这个数字虽然大,但考虑到葡萄牙拥有从北到南绵延数百英里的海岸线,沿途港口和渔村星罗棋布,要用一百五十艘战舰封锁住这片海域,还是显得十分捉襟见肘。 对于西班牙而言幸运的是,葡萄牙的舰队如今已经处于彻底瘫痪的状态。常年的政治斗争和被削减到最低的经费,让这只之前曾经在东西方世界都声名远播的舰队彻底衰落了下去。如今葡萄牙海军的战舰年久失修,船员人心浮动,当与西班牙开战的消息传来时,几乎一半的海员在三天之内就逃离了自己的岗位,那些对于里斯本新政权不满的军官们也纷纷挂冠而去,如今葡萄牙的海岸线毫无防御,这也让西班牙人勉强可以暂时对于各个大港口进行封锁。 波尔图作为葡萄牙北部的重要港口,是西班牙海上封锁的关键节点之一。唐·阿萨尼亚伯爵率领着一只由二十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封堵住了杜罗河的河口,切断了这座城市通往外海的通路。 十月二十八日的清晨,停泊在河口外的西班牙舰队上空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铃声。在早上笼罩着舰队的薄雾中,铃声混杂着祈祷声,让整只舰队的规模听上去比起实际上大了一倍不止。少年海员们用他们稚嫩的嗓子唱着圣歌,牧师们在船头念着祷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唐·阿萨尼亚伯爵从主持晨祷的神父那里领了圣体,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出生的太阳刚刚撕裂了正在消散的雾气,照亮了海面上的舰队和海岸线上郁郁葱葱的丘陵。秋日已经将丛林涂上一层耀眼的金色,在阳光的映照下随着风荡漾着金色的波纹。 舰队正在开早餐,而在舰首和舰尾,船上的水手们正在排队上厕所,一些等不及了的海员纷纷跑去底仓里先行解决,在那里,人类和偶尔运载的牲畜留下的粪便混杂着舱底的积水,形成了当时人所说的“地狱的气息和恶魔的味道”。这种臭味在整艘船上扩散,只有在最上层甲板上,有着充足的海风流动,才能够让人暂时地忘却这令人厌恶的气味。 士兵们的早餐是面粉配鹰嘴豆,加上橄榄油,大蒜和洋葱,而军官们则可以额外领到肉类,干酪和沙丁鱼。由于舰队此刻正在海岸线附近行动,因此获取的食物普遍较为新鲜,不至于像是他们那些远航穿过大西洋的同事们,要依靠已经有了一百年历史的肉干和发了霉的面包度日。 早上八点,各艘战舰上值夜班的领航员将战舰的指挥权移交给了值早班的航海官。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虽说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可只要待在阳光下面就会觉得暖洋洋的。大海上风平浪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西班牙人将会再次迎来一个悠闲惬意的平静日子。 “这根本不算是战争。”唐·阿萨尼亚伯爵一边喝着用来祛寒的热朗姆酒,一边和站在他身边的舰长闲聊,“那些葡萄牙人的战舰已经腐朽成了一堆木渣子,即便我们不阻拦他们出港,外海的波浪也会让它们自己散架的。” “马德里担心不列颠人。”舰长将自己的杯子放在船舷的护壁上,眺望着远处的海平线,“似乎葡萄牙人将巴西送给了不列颠国王,以换取他的支持。” “那我看他们的指望怕是要落空了。”唐·阿萨尼亚伯爵又喝了一口朗姆酒,他满足地向外吐着白气,“不列颠人只会心满意足的把巴西收入囊中,至于所谓的援助嘛……只要稍微拖延一段时间,受援助的对象就不复存在了,那么自然而然的,一切也就不了了之。” “不列颠人至少得给他们些东西吧。”舰长有些不信服地说道,“否则他们的信誉可就荡然无存了。” “也许吧。”唐·阿萨尼亚伯爵耸了耸肩膀,“不过葡萄牙有这么多港口,谁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恐怕我们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也等不来不列颠人……据说马德里打算在圣诞之前粉碎葡萄牙的抵抗,阿尔瓦公爵已经就任最高统帅,有他在我丝毫都不会担心。” “无论怎么说,我们和不列颠人总要打仗的。”舰长回答道,“虽然入侵不列颠的计划被推迟了一年,但在我看来,这项计划还是会继续进行下去的,已经投入了这么多的资源,现在半途而废已经太晚了。” “是啊,是啊,如今已经没办法改变主意了,只能蒙着头走下去。”谈到这个问题,唐·阿萨尼亚伯爵的情绪也变得低沉了不少,“我不怀疑阿尔瓦公爵的才能,但是这个计划实在是有些冒险了……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出路,可万一要是输了呢?我们在不列颠的外海和他们作战,如果打输了,那么舰队估计没有多少能回到西班牙的……” “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舰长的声音也阴沉了下去,“我们所有的敌人都会如同春天到来时结束了冬眠的毒蛇一样从土里钻出来,尼德兰人,土耳其人,法国人,还有德意志的那些新教徒,这一条条毒蛇会吐着血红色的信子,将我们逼到墙角……那会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巨大危机,如果那种事情真的要发生,我只能向上帝祈祷让我在那之前就咽气。” 唐·阿萨尼亚伯爵叹了一口气,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然而却被桅杆顶上瞭望员的一声大喊打断了。 “正北方向有船队正在靠近!” 唐·阿萨尼亚伯爵下了一大跳,一不留神,将手里的酒杯掉进了海里。 “竟然会这么倒霉?”他喃喃自语道。 所有战舰上的船钟都发疯似的响了起来,船上的船员和炮手们将吃了一半的早餐扔在原处,奔向自己的岗位。沉重的铁锚从海底的淤泥里被拉了起来,让清澈的海水里弥漫起了几团乌云似的污渍。 远处的海平线上,海洋和天空都蒙着一层阳光为它们镀上的淡淡金色,就好像是融合在了一起似的。在那只有那些有着最为敏锐的眼睛的海员才能够分辨出来的水天线上,冒出来了几个细微的黑色小点。 那些小点缓慢地变大,一个成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使用望远镜已经可以分辨出战舰的轮廓了,而在那些战舰的桅杆顶上,飘扬着英格兰的圣乔治白底红十字旗。 事情已经非常明白了,这就是爱德华国王派来为葡萄牙运输援助物资的船队,而他们选择的目的地正是波尔图港。 在不列颠旗舰的艉楼上,舰队的指挥官约翰·霍金斯爵士同样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西班牙封锁线,这个意大利人发明的小玩意,经历了尼德兰人的改良,如今已经成为海军军官们的必备配件了。 “十八……十九……二十。”霍金斯爵士兴奋地数着对面的西班牙战舰,“好极了,刚好二十艘。” “十九艘对二十艘。”旁边的船长也颇为激动,“基本上我们双方势均力敌。” “我们并不是要打败他们,我们只需要拖住他们,让商船进港就好。”霍金斯爵士将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了下来,转身看向跟在舰队后面的四十艘商船,那些船上满载着布拉干萨公爵要求获得的军火和物资。 按照当时的惯例,舰队里的战舰通常还会担任货船的职能,西班牙就经常使用战舰运输物资和士兵,而战舰和商船之间的界限也并不明显,很多商船装上了一些火炮,再挂上了海军旗,就成为了王室的战舰了。 不列颠海军如今已经将这类商船全部划分到了辅助船队当中,而舰队里的战舰都是专门为海战设计的战舰,由于不需要搭载物资,船体可以设计的更加修长,无论在速度还是灵活性上面都拥有了巨大的优势。再加上不列颠先进铸炮技术的加成,这只舰队的火力要远远胜过他们的西班牙同行。 “挂满帆,向西南方向行驶。”约翰·霍金斯爵士下令道,”我们去缠住西班牙人,让商船进港。” 双方的舰队相向而行,距离迅速地拉近了。可如果此刻有旁观者从侧面观看,一定会觉得占据上风向的不列颠的舰队像是一群乘波而行的逆戟鲸,而对面不幸只能够逆风航行的西班牙人,充其量只是一群笨重的海豹。任何人都不会将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混淆。 “他们在打旗语!”舰长用望远镜看着对面西班牙旗舰上打出来的信号,“不列颠战舰……你已进入西班牙海军……封锁区域,请立即离开……否则我们将采取断然举措。” “别管他们!”霍金斯爵士大笑起来,临战前的紧张感让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兴奋,“我们接着全速前进。” 西班牙战舰开了两炮作为警告,炮弹落在距离打头的不列颠旗舰不到一链的地方,在海上溅起两根白色的水柱。 这就是不列颠舰队一直等待着的信号,霍金斯爵士将手向左一摆,整只舰队就如臂指使似的,纷纷转舵向左驶向海岸的方向,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弧线。 不列颠舰队横挡在了西班牙人的前进方向上,用自己将西班牙人和正在朝着河口处航行的商船隔开。 西班牙人已经开了第一枪,虽然仅仅是警告射击,但作为开火的借口已经足够了。火焰和浓烟从不列颠战舰侧面无数黑洞洞的炮口里向外喷出,那刺鼻的烟雾笼罩着每一艘不列颠战舰,就仿佛它们都被击中了似的。 无数的铸铁炮弹尖啸着划过天空,像是撕开白纸一样撕开了西班牙战舰的木板,使用没有经过足够树龄的木材造船的恶果如今终于显现出来了。木屑在西班牙战舰的船舱里飞舞着,刺进那些不走运的船员的身体里,引发了一阵阵可怕的惨叫。 西班牙战舰也开始还击了,他们笨拙地扭动自己的身躯,让自己侧舷的火炮得以瞄准,虽然占据了数量优势,然而西班牙战舰的火炮搭载数量却比起不列颠战舰要少得多,他们更擅长于用船上搭载的士兵和对方进行接舷战。可由于这次行动只是一场封锁行动,西班牙战舰上并没有搭载陆军的士兵,于是这只数量占优的舰队,从战斗一开始就一直处于下风。 几艘受到集中火力打击的西班牙战舰已经变得比之前还要笨拙,显然它们的底仓已经积上了不少的水。很快三艘受伤最严重的战舰就被舰员们放弃了,而剩余的战舰也无心恋战,开始朝着南边撤退。 不列颠战舰并没有对他们穷追猛打,霍金斯爵士下令派人登上了那三艘西班牙战舰,将其上有价值的东西搜罗一空,而后就将它们凿沉。这几艘战舰已经被打的千疮百孔,没有继续利用的价值了。 接下来,不列颠战舰在杜罗河口停泊了下来,接替了西班牙人刚才的角色,各艘战舰上纷纷开始收容伤员,并且修补刚才的战斗中留下的破损。 “那些商船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来卸货。”霍金斯爵士打了个哈欠,“他们会借助晚上退潮的潮水离开港口,和我们汇合,我们今晚就回国去。等到西班牙人明天早上带着援军回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在几十海里之外了。” “这一次我们是打了西班牙人一个措手不及。”舰长看上去并没有分享霍金斯爵士的乐观心态,“他们之后必然会加强封锁线,我们下一次来的时候恐怕就没有这么走运了。” “没有下一次了。”霍金斯爵士冷笑着摇摇头,“葡萄牙人撑不到下一波援助到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物资挥霍在这些人的身上。用这四十艘船的物资换巴西殖民地,我们也不算是过于狮子大开口。这是最后的糖果,剩下的就要靠他们自己了。” 霍金斯爵士又打了一个哈欠,“我要去睡一会,等到开午饭的时候再通知我吧。” 他说着就消失在通向船长住舱的楼梯口处。 第200章 阿尔梅达要塞 11月1日,阿尔瓦公爵抵达了位于西葡两国边境地带的罗德里戈城,这座城市建立在平原当中的一处高地之上,是西班牙此次入侵行动的准备基地。 从西班牙进入葡萄牙通常有两条路线,其一是经由罗德里戈城跨过边境,渡过科阿河,再经过阿尔梅达要塞,就进入了葡萄牙北部,从那里可以一路直达科英布拉和波尔图这两座北部的大城市。除此以外,还有一条路线是经由南部的埃尔瓦斯要塞,向西直抵首都里斯本。 虽说后者可以尽快地抵达葡萄牙的首都,但是阿尔瓦公爵在经历了一番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将进攻的重心放在北部的阿尔梅达要塞。在他看来,西班牙真正的敌人并不是里斯本的伊丽莎白王后,而是在北方树大根深的布拉干萨公爵。对阿尔梅达要塞的进攻,将迫使布拉干萨公爵从里斯本赶来救援。而只要西班牙军队攻克了阿尔梅达要塞,继续向西进军,就可以把葡萄牙北部与这个国家的其他部分分割开来,布拉干萨公爵的势力也就会被封锁在北方的山区当中。到那时,只要西班牙开出有诚意的条件,那么他毫不犹豫就会答应的。 阿尔梅达要塞与边境另一边的罗德里戈城相距不到二十英里的距离,它修建在莱昂平原东部的一处平坦的高地之上,正对着科阿河的渡口。遗憾的是,要塞修建的位置距离河边还是太过遥远,难以攻击渡河的敌军。在要塞的炮火范围之外,留下了许多通路可以供敌军自由出入,但毕竟这座要塞把守着附近的制高点,同时又位居商品流通的必经之路上,因此也算得上是葡萄牙北部最为重要的战略据点之一。 11月3日,阿尔瓦公爵率领两万人跨过边境,当天晚上就渡过了科阿河,将阿尔梅达要塞团团包围了起来。按照正常的部署,阿尔梅达要塞当中此刻应当有四千名士兵把守,可自从和西班牙开战的消息传来之后,已经有将近一千五百人逃亡回家了,那些从附近村庄里临时征发来的民兵更是逃的一个也不剩下。要塞的指挥官本就不支持里斯本的新政权,又深恐激起兵变,对于逃跑的行为不但不敢严厉处置,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就像雪崩一样,最初还是一两个人逃亡,到了十月底已经出现整个小队趁夜色脱逃的情况。 除了人员的不足,要塞的物资供应也捉襟见肘。许多士兵没有武器,有超过两百人没有领到服装和帽子,至于没有子弹袋,水壶或是外套的情况,已经称不上是问题了。令人欣慰的是,要塞里的粮食和火药还称得上是充足,这也让葡萄牙人有了些许抵抗的底气。 11月5日,西班牙军队的火炮和辎重终于全部抵达阿尔梅达要塞之外,炮兵阵地也已经修建完毕,六十五门火炮开始朝着这座十四世纪修建的古老要塞一刻不停地开火。在这个时代,虽然有了火器的帮助,但对于要塞的围攻依旧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程。炮弹的落点全凭概率决定,而要在要塞的墙壁上打开足以供突击队进入的破口,则需要大量的炮弹落在城墙上,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达到的目标。 围攻开始三天之后,布拉干萨公爵亲自率领着一万两千葡萄牙军队出现在距离要塞不远处的科阿河上游,他们的到来引起了正遭受猛烈炮击的要塞守军的一阵欢呼。可令守军失望的是,布拉干萨公爵似乎并没有发动进攻为要塞解围的意思,他只是和西班牙人互相对峙着,用自己营地里的旗帜和鼓角声试图振作城堡当中日益低迷的士气。 这支葡萄牙国内最强大的军队几乎是布拉干萨公爵如今所掌握的全部筹码,伊丽莎白王后要求他将这些军队用来拱卫首都,而北方的党羽们则期待着他用这些军队来保护北部贵族们的领地不受侵犯,但他所想的仅仅是要将这支军队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这宝贵的资源只能被用来维护他自己的地位,必要时成为与西班牙人谈判的筹码。布拉干萨公爵万万不敢将这些筹码放上赌桌,尤其是在这个牌局的走势变得不利的时候。 11月10日的黄昏时分,炮击已经持续了五天,忙了一天的西班牙炮兵们还在重复着单调的射击工作,对面要塞的石墙已经是伤痕累累,但似乎距离垮塌还剩下很长的一段时间。 下午五点半,阿尔瓦公爵出现在了炮兵阵地上,他的到来引发了士兵们的一阵欢呼。公爵此番前来是为了视察炮击的效果,根据他的时间表,西班牙军队应当在十天之内攻克阿尔梅达要塞,如今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之久,而要塞的外墙上还没有打开一个可以供突击队员进攻的破口。 阿尔瓦公爵用望远镜打量着要塞的毁损情况,“看上去炮击的效果比起我想象的要差一些。” “他们的防御非常坚固。”旁边的副官解释道,“大部分的炮手和士兵都躲藏在防御工事里,我们的炮弹不能伤到他们分毫,只能期待着要塞的外墙在炮击当中垮塌,但是这恐怕要耗费很多的时间。” “如果我们在这里拖延半个月,那么雪季就到来了。”阿尔瓦公爵严肃地说道,“大雪会把山谷封闭,大军直到明年春天积雪消融之后才能够通行,如果融雪引发了山洪的话,可能要等到初夏。那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粉碎葡萄牙的抵抗?明年秋天?那可就太晚了,我必须赶紧把这里的事情了结,否则入侵不列颠的计划还要再拖延上一年。” “那就是1560年了。”副官喃喃地说道,“到那个时候,不列颠人早已经严阵以待,入侵成功的概率几乎就已经不存在了。” “到那时也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入侵了。”阿尔瓦公爵冷笑起来,“我们的财政可能到时候已经崩溃了,我和你会忙于镇压各处的叛乱和暴动,至于那些消耗了无数金币建造的舰队只能在船坞里慢慢腐烂,因为西班牙没有钱去运行和维护他们……没有了海军,海外帝国那时候也保不住。” “如果明年春天之前不能够击败葡萄牙人,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和他们签订和约,哪怕是把这顶王冠白白送给伊丽莎白或是布拉干萨公爵,也要和他们达成妥协。”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如果陛下不同意呢?”副官问道。 “那么我就辞职。”阿尔瓦公爵说道,“如果陛下不愿意听我的意见,那么我就只能用这种方法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说到您的态度……”副官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圈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您在面对陛下的时候是否过于强硬了一点?虽然您是他父亲的老臣,可是他毕竟是国王,只要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不会愿意别人用说教的态度和他讲话的,有时您总该作一些让步。” “我按照陛下的意思,率领军队来进攻葡萄牙了,这难道还不算是让步吗?”阿尔瓦公爵不满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土块,“如果按我的意思,一个铜子都不会花在这场好大喜功的入侵上面!” “小声点,大人!”副官连忙提醒道,“这话要是被陛下听到了,他会怎么想呢?无论您对他有什么看法,他都是国王,而国王天生和凡人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您可别让他记恨上了您!” 阿尔瓦公爵低下头,没有回答。 “陛下就算了,唐·卡洛斯亲王那里又是怎么回事呢?”副官不安地劝说着阿尔瓦公爵,“王位的继承自古以来都是一滩浑水,您何必要把自己搅合进去呢?” “如果他做了国王,那说明西班牙罪孽深重,这是她该领受的天罚!”阿尔瓦公爵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您知道他竟然还把自己和不列颠的国王相比,打算亲自在葡萄牙执政吗?我怎么可能赞同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想!” “可他毕竟是王位继承人。”副官接着劝说道,“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都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王后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据说陛下想要求娶法国亨利二世的女儿,但无论如何,唐·卡洛斯亲王都是陛下的长子,他的继承权别人难以挑战。” “那等他继位的时候,我就辞职好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阿尔瓦公爵说道,“我就回我的庄园隐居,就此不问世事。” “恐怕没那么简单。”副官摇了摇头,“他可是气量狭小,就怕他连这样的田园生活都不愿意让您过呢。” “那就随他的便吧!”阿尔瓦公爵豁达地笑了起来。 副官虽然不赞同公爵的做法,但也不得不叹服于自己上司的这份气度。 阿尔瓦公爵又转身面对要塞,“看上去似乎我们对这个乌龟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够接着消耗火药和炮弹了,但愿……”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要塞的内部发出了地震一般的隆隆巨响,大地疯狂地震动着,要塞的顶部被撕成碎片,抛到了空中,无边的浓烟和烈火从被撕开的破洞里喷薄而出,就像是毁灭了庞贝城的维苏威火山喷发了似的。 无数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朝着阿尔瓦公爵的方向砸了过来,副官连忙拉着他躲进了堑壕里。重达千斤的火炮,像是孩子的玩具一样被抛到空中,落在很远处的泥土里,砸开一个巨大的坑洼。 当硝烟终于散去时,阿尔瓦公爵才从堑壕里爬了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上也沾满了硝烟和尘土。 在阿尔瓦公爵的眼前,大半个要塞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还残留在地基之上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和石头的碎片。而如雨一般的碎片还在持续不断的落在已经彻底瘫痪的要塞的头顶上。 “是弹药库,他们的弹药库爆炸了!”阿尔瓦公爵张大嘴巴大声喊道,他的耳膜此刻还在隐隐作痛,“我们的炮弹引燃了他们的弹药库!” 他说的正是事情的真相,一颗走运的炮弹,在葡萄牙人打开库门运送火药的时候,从门口飞了进去,引燃了里面储存的十五万磅黑火药。于是转瞬之间,这座坚固的要塞就在爆炸的气浪当中灰飞烟灭了。 “我们要派突击队去进攻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副官冲着阿尔瓦公爵的耳朵大声问道。 阿尔瓦公爵眯起眼睛,看着面前这地狱一般的惨景:整座要塞城市里所有两层楼以上的建筑都已经倒塌了,哀嚎声和呻吟声正从残垣断壁当中传出来,在风中绝望地徘徊着。要塞的四周满是支离破碎的尸体,这些炮手和士兵们被爆炸的气浪撕碎,而后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抛到远处。太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以下,然而城市里蔓延着的大火却把天空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没有必要了。”阿尔瓦公爵有些忧伤地摇了摇头,这样的惨景无论任何人见到想必都会有所触动的,“这座要塞已经不复存在了,没有必要再为了它徒增伤亡……让那些英勇的守卫者们休息一晚吧,明天我们派信使去那里,他们会投降的,因为他们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需要守卫了。” “那布拉干萨公爵的军队怎么办?他们会来支援要塞吗?”副官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连完整的要塞都不愿意救援,怎么会来拯救这一堆残垣断壁呢?”阿尔瓦公爵看向远方的葡萄牙军营,那里灯火通明,显然每一双眼睛都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正在燃烧的要塞,“明天天亮的时候他就会离开,把这座要塞剩下的部分留给我们。” 公爵虔诚地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这真是上帝庇佑,但愿祂还没有完全抛弃多灾多难的西班牙!” 第201章 出逃计划 11月11日的清晨,一个西班牙代表团被派去了阿尔梅达要塞,更准确的说,是那座要塞之前所在的地方。他们在一片废墟中接受了残余的葡萄牙军队的投降。 如今葡萄牙的大门落入了阿尔瓦公爵的手里,这也意味着西班牙军队将会在大雪封山之前深入葡萄牙的腹地,将这个狭长的国家劈成两半。而对于布拉干萨公爵而言,这座他本来寄予厚望的要塞提前崩溃实在是出乎意料,可如今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够咽下这杯苦酒。 从阿尔梅达要塞继续向西行进有着两条路线,靠北的一条是沿蒙德古河的北岸前进,翻越阿尔科巴山,经过维塞乌和布萨库,最终抵达大西洋海岸的科英布拉城。这条道路要穿过葡萄牙北部险峻的群山,且道路都是狭窄的山间小路,对于军队的行进可谓是一场灾难。 靠南的一条路同样要穿过山脉,但道路的状况比起北边要略好一些,甚至有部分道路可供运载辎重的四轮马车通过。阿尔瓦公爵并没有怎么犹豫,就选择了靠南边的这条道路,西班牙军队将要走蒙德古河的南岸,途经福尔诺斯和莫尔塞拉桥,最终抵达科英布拉。 虽说比起北线来要好走的多,南线的征途依旧十分艰难,西班牙士兵们发现他们身处在一片山的海洋当中,九成以上的道路比通常城市里的巷子还要狭窄,运输物资只能依靠从山民那里征购来的骡子。阴冷的山风让西班牙士兵们的衣服因为潮湿而发臭,熟悉地形的葡萄牙军队时不时进行的袭扰更是令他们苦不堪言。 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西班牙军队还是于一个多月之后的12月15日进入了已经是一座空城的科英布拉,为了抵达这里,他们付出了接近四千人的代价,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来自于葡萄牙人的袭扰,而绝大多数牺牲者都是死于沿路恶劣环境所引发的瘟疫。 虽说付出了不少的代价,但阿尔瓦公爵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葡萄牙王国被切成了两半,布拉干萨公爵率领着他的军队躲进了北部的群山当中,里斯本宫廷的丧钟已经敲响了。 对于身处里斯本的伊丽莎白王后,这可谓是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的秋天。她依旧身着华服出席各种活动,但人人都看得出她的力不从心,据宫里传出的消息称,她的孕吐反应正变得愈发强烈。 12月23日,罗伯特蒙受伊丽莎白王后的召唤前往王宫。 虽然从葡萄牙南部侵入的另一只西班牙军队距离里斯本已经不到五十英里之遥,然而城里却依旧因为圣诞节而张灯结彩,与往年唯一的区别是街上的人明显少了许多。贵族们大半都已经出了城,而还没有离开的也已经将家人送去了郊外的庄园里。至于那些没有能力逃离的平民们,只能把自己锁在家里,乞求自己不受到兵祸的牵连。 罗伯特的马车抵达了王宫,当他下车时,他注意到平日里给他开门的仆人已经换成了新的面孔,显然那位前任已经毅然决然地从这艘沉没了一半的船上跳了下去。据传言称宫里的仆人和官员们已经逃跑了一半,而剩下一半留下的并不是出于忠诚,而是指望着尽快和新政权搭上线,从而在新朝定鼎时确保自己站在一个有利的起跑位置。 当罗伯特走进伊丽莎白王后的客厅时,她的女仆刚刚把盛满了呕吐物的盆子从房间里撤出去,而王后本人则虚弱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张大嘴巴呼吸着。她的额头和脖子,以及露出来的其它皮肤上都沾满了细密的汗珠,如同一条被退潮留在沙滩上面的鱼一样。 “您觉得我在宫里准备的这些圣诞装饰怎么样?”伊丽莎白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我敢说它们比起往年要有格调的多。” “您是为西班牙人准备的吗?”罗伯特在她对面坐下,将自己的帽子放在膝盖上,“我还以为您这时候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上。”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伊丽莎白惨笑了几声,她的脸上没有施任何的粉黛,平日里白皙的皮肤因为怀孕而显得蜡黄又暗沉,像是放久了的香蕉一样,“西班牙人三天之内就会拿下这座城市,而我手下剩下的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武器欢迎他们……我预料到这个国家撑不了多久,但没想到一切竟然崩溃的这么快!” “当亚历山大大帝在马其顿的群山里降生时,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伟大的波斯帝国就要化作沙漠当中的烟尘呢?”罗伯特说道,“葡萄牙像是一棵已经内部已经被蛀虫掏空的参天大树,外面看起来依旧枝繁叶茂,可只要用斧子轻轻来上一下,整棵树就会轰然倒地。” “是啊,这个国家垮掉了,可是我不会和她一起垮掉的。”伊丽莎白坐直了身子,“您还记得我之前和您谈过的事情吗?我想我们现在已经走到了那一步。” “您已经选好了吗?在纽芬兰和巴西之间。” 伊丽莎白有些不悦地咬着嘴唇,“这是您的意思吗?还是我弟弟的意思?他已经给您回信了吗?” “您知道的,里斯本如今被包围的水泄不通,外交信件没办法送到。”罗伯特说道,“不过我想,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伊丽莎白冷笑了一声,“那看来我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是的,您的确是没有了。”罗伯特点了点头,“但是恐怕现在您要去不列颠避难已经太晚了。如果我让您搭乘不列颠战舰离港,那么西班牙人会在特茹河口截住我们,那时候就会是二十艘战舰对两艘,我们没有丝毫胜算,您也会落到他们的手里。” “如果我化妆呢?我可以化妆成一个女仆,甚至化妆成男人。” “那您的肚子怎么办?再说了,西班牙人肯定也会觉得,您搭乘不列颠战舰逃跑的概率最大,他们会搜查的十分仔细。” “那在您看来,我就只能留在这里束手就擒了吗?”伊丽莎白不满地瞪着罗伯特,“我宁可从钟塔上面跳下去,也不会忍受这种屈辱。” “事情还到不了那一步。”罗伯特摆了摆手,他警觉地环视了一圈,站起身来,走到伊丽莎白王后的身旁坐下。 “我有办法将您从里斯本带出去。”他低声说道,“但您的身体撑得住吗?” 伊丽莎白顺着罗伯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肚子,“您是说我的孩子?这没什么关系,他已经八个月了……那些孕吐反应不过是因为我最近压力过大导致的。” “是啊,是啊,我们最近压力都很大。”罗伯特叹了一口气,“好吧,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不列颠战舰实在是太惹眼了,而我们也没有实力去硬闯西班牙人的封锁线,因此我只能把您偷运出去。” “您是说……像走私犯那样吗?”伊丽莎白睁大了眼睛。 “差不多吧。”罗伯特点了点头,“我让人用假名买下了一艘船,一艘小船,就是走私犯们常用的那种快船,在有经验的人手里,一个小时大约可以跑八海里。” “您是打算用它把我们运出去?” “操纵这艘船只需要五个水手,还可以另外带五个乘客,前提是我们挤一挤的话。我,您,您的一个女仆,坎宁子爵,当然还有您的丈夫,正好是五个人。” “为什么还要带上他?”伊丽莎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让西班牙人得到他好了,反正那个病秧子也活不了多久。” “无论如何,他也是葡萄牙的国王。”罗伯特不赞同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是一张牌,也许不算是什么好牌,可是您别忘了,您手里也不剩下几张牌可以打了。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是葡萄牙的国王,虽说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木偶,但国王的头衔总能晃花几个一根筋的家伙的眼睛,会有人支持他的,他会成为我们干涉葡萄牙局势的抓手,爱德华会尽全力让他多活几年的。” “我想你们还没有明白,那张真正的王牌,如今在我的肚子里呢。”伊丽莎白不服输地说道,“我的孩子才是葡萄牙的未来。”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实情。”罗伯特无奈地说道,“至于这个孩子的未来,完全掌握在上帝和爱德华的手里……我给您一条忠告吧,为了这孩子的前途考虑,您抵达不列颠之后最好规矩一些,别又像当年那样搞一些可笑的小阴谋,那只会弄巧成拙。” “好吧,好吧。”伊丽莎白不耐烦地说道,“我都听您的,这个主意很好,就按照您说的做吧。”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这艘船很小,比起港口里的引水员用的船大不了多少,大约四百长担(约二十吨)吧。如今已经入冬了,海上波涛汹涌,而我们至少要航行八百海里以上,绕过伊比利亚半岛再穿过比斯开湾,最早也要在法国南部才能够登岸。” “所以呢?” “这趟旅行存在危险性,而且必定不会舒适,您确定您的身体撑得住吗?”罗伯特怀疑地看向伊丽莎白王后,“留在这里,无论如何菲利普国王不会让您有生命危险的,您也许会去隐居或是进修道院,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我刚才已经和您讲的很明白了,我宁可从钟塔上跳下去。”伊丽莎白厉声说道,“与那相比,一场危险的海上旅行就像是郊游踏青一样。” “既然您坚持的话。”罗伯特耸了耸肩膀,“那么我会让人开始准备那艘船,我会从两艘战舰上抽调五个最可靠的水手和船长,由他们来采买相关的物资,为出发做相应的准备……您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随时都可以。”伊丽莎白王后高傲地扬起自己的下巴,“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国家了,这里给我留下的回忆只有痛苦和屈辱……那些肆意贬损我的名声的贵族们,希望他们在菲利普国王手下能够讨到好!” “那么我们明晚就出发。”罗伯特说道,“明天晚上是平安夜,您要在宫里举行盛大的晚会,那时候您会在整个宫廷面前露面,您要显得兴致勃勃,似乎入侵的西班牙军队根本不存在一样。您要让出席晚会的每个人都觉得您信心满满,他们会觉得您还留了什么后手,根本想不到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您了。” “等到晚会结束之后,您就去您的房间里,您的女仆在这之前应当已经帮您的丈夫换好衣服了。她会帮您换装,而我会化妆成一个侍卫,把您的丈夫带到您的房间来。我们就从我第一次来见您时候走的那道楼梯下到花园里去,坎宁子爵会亲自驾驶着一辆马车在那里等我们,把我们一路送到码头。” “我们趁着夜色出港,每天夜间海上都会升起浓雾,西班牙人会注意到一艘四十门炮的战舰,可他们不可能注意到一艘五个人操纵的小船。等到天亮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外海上了,只需要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可以抵达法国。” “我会按照您的计划准备的。”伊丽莎白坚定地说道,她双拳紧紧握着,手指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变白,“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刚才提到的路线上的所有人,您都需要把他们打发走,这应该不困难,毕竟宫里的很多人都已经逃跑了,余下的也都人心惶惶,想必不会有多么尽忠职守……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明白吗?这城里的人如今要么是西班牙间谍,要么即将成为西班牙间谍,您谁都不能相信,除了那个您从不列颠带来的女仆之外,您确定她可信吗?” “非常可信。”伊丽莎白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她全家的性命都握在我手里。” “好极了。”罗伯特站起身来,“那么我们明晚再见。” 他将自己的帽子重新戴在头上,走出了房门。 第202章 夜航船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二天,到了平安夜前的下午,里斯本城里已经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像是霍乱和鼠疫一样飞速传播着。有人说西班牙陆军已经到了城门口,第二天就要进城;还有传言称伊丽莎白王后已经逃往北方,去和她的同谋布拉干萨公爵会合;更有甚者,甚至声称王后已经因为早产在宫里驾崩了,如今不列颠人秘不发丧,正打算用矫诏的方式控制葡萄牙的政局。因此,当晚上五点钟宫廷的圣诞节晚会按时开始迎接宾客入场时,那些聚拢在王宫四周试图得到第一手消息的市民们不禁大为惊异。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古老王宫那些通常在黑夜降临之后就变得阴暗如怪物眼睛的窗户,如今每一扇里面都灯火通明。王宫里的各个院子都挤满了华丽的马车,那些仍留在里斯本城里的贵族,有的是出于好奇,还有的是为了探听消息,都接受了伊丽莎白王后的邀请,前来这场圣诞晚会一探究竟。 王宫的一个个大厅里挤满了珠光宝气的人群,他们身上的香粉味道浓烈的似乎要将他们自己和其他人一道闷死。那些已经和西班牙来的新统治者搭上线的贵族们看上去容光焕发,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见证一个王朝的末日,就像是去观赏一场死刑似的。至于那些还没有找到门路的倒霉鬼,则一个个忧心忡忡。他们的额头上聚集着阴云,就像是挂在麻风病人身上的铃铛一样,让每个遇到他们的人都敬而远之。毕竟即将到来的可是一次改朝换代,在这种时候总有几个人要倒霉,而如果你和倒霉鬼走得太近,那么霉运就有可能附到你自己身上。 唯一的例外则是伊丽莎白王后,她本该是最大的那个倒霉鬼,可在场的人却难以置信地注意到,她看上去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兴致勃勃。王后穿着一身天蓝色的丝绸宫装,剪裁的非常合身,那已经有了八个月的孕肚虽然无法遮掩,但只要不刻意去看也能忘记它的存在。她像是一只兴致勃勃的蝴蝶,飞舞于一群群宾客所构成的花丛之间,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让每个圈子的谈话和牌局都不至于冷场。 王后的异常举动引发了底下人无数的猜测,她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确实另有后手?不同的人因为他们的立场选择了自己想要相信的那个答案。王朝的声势已经降到最低谷,伊丽莎白王后的临危不乱终于让它有所回升,可到底是否极泰来抑或是回光返照,尚需要等待时间来揭晓谜底。 当王宫钟楼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伊丽莎白王后向众人告罪,声称自己要回房间休息了。这一举动并无可疑之处,对一位怀孕八个月的孕妇而言,伊丽莎白王后已经算是精力充沛的了,她的离去并没有在人群当中激起什么意外的反应。人人都以为王后的确是筋疲力尽,要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 伊丽莎白王后回到了自己的梳妆间里,她挥了挥手,示意女仆们都出去,只留下她从不列颠带来的贴身女仆苏珊·温德尔小姐侍候她就寝。这位女仆是王后的心腹,之前也经常被单独留下,因此剩余的女仆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她们顺从地离开了房间,没有提任何问题。 一俟走廊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伊丽莎白王后就朝着温德尔小姐使了个眼色。温德尔小姐立即轻手轻脚地溜到房门口,插上了房门的插销。 她又走到衣柜边,拉开衣柜,从里面掏出来两套普通的黑色丝绸宫装,这两套衣服对于普通的贵妇而言算是得体,可对于一位王室成员而言就显得太过于寒酸了。 “很抱歉,陛下。”温德尔小姐说道,“您要的太急,一时间来不及做新的衣服了,这两件衣服都是二手的。” 伊丽莎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但那表情如同闪电一样转瞬即逝了。 “如今我们是在逃命,这时候没时间计较这些了。”她展开两只胳膊,示意温德尔小姐给她换装。 温德尔小姐连忙捧着其中看上去更新的一套上前来,为伊丽莎白王后换上了这套宫装,至于原来她穿着的那身价值千金的华服,则被草草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衣柜的角落里。 伊丽莎白王后换好了衣服,她将身上的珠宝首饰全部取了下来,只留下不显眼的几样,如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前来宫里参加晚会的普通贵妇。 她将温德尔小姐留在原处换上另外一套衣服,自己则穿过房门,来到卧室里。 伊丽莎白王后将墙壁上的一幅小小的水彩画取了下来,水彩画后面的墙壁已经被掏空了,空腔里面藏着一个黑色的保险柜。 伊丽莎白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小钥匙,插进保险柜上的锁孔,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放着一个巴西香木制成的匣子,匣子上面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银牌子,上面雕刻着一顶王冠,王冠下面雕刻着字母ER,即伊丽莎白王后/女王拉丁文(Elizabeth Regina)的缩写。银牌子虽然没有被腐蚀,但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如同寡妇面前垂落的黑色面纱。显然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开始以王后甚至是女王自居了。 伊丽莎白轻轻拧了一下匣子上的一个机关,箱盖弹了起来。 匣子的第一层放满了品相极佳的钻石,宝石和眼珠子大小的珍珠,即便是阿里巴巴在藏宝洞里发现的珠宝的品相也难以与之媲美,它们在烛光下反射着勾人的光泽。伊丽莎白用手指轻轻拨动着这些珠宝,它们互相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如同仙乐,是人间任何音乐家的作品都难以与之媲美的。 她又拉开匣子的下层,里面装满了各种证券和债券。其中有伦敦最有信誉的银行家签字的银行本票,只要凭票就可以在欧洲任何一家银行支取金币,仅仅需要附上一笔小小的贴现;还有三年期的不列颠公债,如今它已经成为整个欧洲信誉最为良好的债券,在大部分场合甚至可以像现金一样使用;余下的则是几家不列颠著名商行发行的股票,连去年刚刚成立的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和哈德逊湾公司的股票也能在其中找到。 伊丽莎白王后将自己的百宝匣合上,夹在胳膊下面,这个小小的匣子里面的财富变现之后的金额不会少于三百万英镑。 她重新走回到梳妆室里,温德尔小姐已经给自己也换好了衣服。 两个人安静地在梳妆室里等候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终于等来了门外传来的三声敲门声。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锁孔里传来。 伊丽莎白王后长舒了一口气。 “快把门打开。”她向温德尔小姐命令道。 房门被打开了,罗伯特·达德利走进房间,他全身上下被黑色的旅行斗篷紧紧裹着,而他的背上则背着一个昏睡过去的人。 “我给您的丈夫用了一点助眠的药物。”他将若昂·曼努埃尔一世国王放在最近的一把扶手椅上,长吁了一口气,“如果他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大呼小叫,那可就麻烦了。” “真是个累赘。”伊丽莎白王后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丈夫嘴角聚成一团,正在向下滴落的口水,“要我说,我们还不如做一件好事,结果了这个可怜虫,虽然我们得不到他,西班牙人也别想要得到他。” “那么明天西班牙的唐·卡洛斯亲王就会成为葡萄牙国王唐·卡洛斯一世。”罗伯特冷笑了一声,“您的丈夫很有用,也许您不愿意承认,但他实际上比起您要有用的多。” 伊丽莎白气的涨红了脸,但她明智地没有再说些什么。 “好吧,女士们,我们现在就出发。”罗伯特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外面非常冷,请你们穿上旅行斗篷,这里有比较不显眼的斗篷吗?”他看向温德尔小姐。 “我准备了两件。”温德尔小姐点点头,跑到衣柜前,不一会就从里面找出两件厚厚的黑色羊毛斗篷。 罗伯特看着伊丽莎白王后和温德尔小姐穿上斗篷,当她们的身体完全隐藏在斗篷之下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把若昂·曼努埃尔国王背在自己身后。 “我们走吧。”他低声说道,“脚步放轻一点。” 三个人走出房间,伊丽莎白王后将那个匣子抱在怀里,紧紧贴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温德尔小姐走在最后,她用钥匙将通往梳妆室的门锁住了,这样如果有人试图开门,就会以为王后有事情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从里面将门锁住了。 三个人沿着罗伯特第一次来王宫时候走过的小楼梯下到了一楼的花园入口,这里平日里把守的卫兵早已经不见踪影,而一辆马车就停在这里。 坎宁子爵和他的一个手下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看到伊丽莎白王后一行人出现,他连忙从座位上跳下来,拉开了车门。 罗伯特和坎宁子爵一起,将陷入昏睡状态的若昂·曼努埃尔国王放进了马车,而后他扶着伊丽莎白王后和温德尔小姐的手,将她们先后送上了马车,最后他自己也踩着踏板上了车,将车门在身后关上。 坎宁子爵跳上了自己的座位,他身边的手下挥了挥鞭子,拉车的马就开始小跑起来。 王宫距离港口并不算太远,马车跑完这段路程只不过需要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在这段时间里,车厢里的四个人相对无言。若昂·曼努埃尔国王靠在椅子靠背上打着呼噜,他脸上挂着只有在孩童脸上才能看得到的天真笑容;伊丽莎白王后看着窗外飞速向后退却的街景,如果不出意外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看到里斯本的街巷了;温德尔小姐坐在她的女主人身边,两只手局促地握在一起,似乎感到很不自在;而罗伯特则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车厢壁板,似乎要用目光在上面刺出一个洞来。 当罗伯特一行人抵达码头时,“卢西娜号”已经整装待发了。这是一艘漂亮的双桅帆船,有着尖尖的船头和修长的船身,许多人会将它归入帆船比赛时使用的赛艇的范畴。这艘船适合在风和日丽的白天出海游玩,可要乘坐它在风高浪急的大西洋上行驶一千海里,就未免显得有些冒险了。 “这艘船倒是保养的很好。”伊丽莎白王后用淡漠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这艘小船后给出了自己的评论。 这一番评论的确是公正的,整艘船上的金属部件都被擦的通亮,索具都是新换的,甲板上也擦的干干净净,绝无一点污垢的痕迹。船长菲利克斯·邦迪上校是受损的战舰“勒托号”的舰长,另外的四名水手都是他从两艘战舰上抽调来的最为经验丰富的手下,意志坚定而又技术高超。 为客人们准备的住舱位于船尾,是一间方方正正的船舱,墙壁向内凹陷形成几张床铺,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上面的烛台上插着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 伊丽莎白王后看着罗伯特和坎宁子爵合力将若昂·曼努埃尔国王放在其中的一张床铺上,她走到桌子前,用手帕擦了擦一把椅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 “这比我想象的要强一些。”她环顾着房间,“至少还算得上是干净。” “我们尽力让您满意。”船长向伊丽莎白王后微微鞠躬,“但很遗憾,我们只能够给您提供这样的条件了。” “我对此非常感激。”伊丽莎白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陛下,我们就准备出发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船长的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请说吧,船长先生,这是您的船,您有说任何话的权利。” “那么我希望陛下在这次航行当中能够尽量留在船舱里……当然,我不是说您不能上甲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但是请您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我的手下们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可他们毕竟都是些水手,而水手普遍是很迷信的……” “他们觉得女人上船不吉利,特别是怀了孕的女人。”伊丽莎白王后替船长说完了后半句。 “正是如此,陛下。平时也就算了,这次航行实在是有些冒险,我不希望他们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这是为我们大家的安全着想。” “您不用担心,我会尽量留在船舱里的。”伊丽莎白王后解开了自己的旅行斗篷,让温德尔小姐给她铺在床铺上,“我可不愿意让您为难。” “那就太好了。”船长局促地干笑了一声,他局促地朝着伊丽莎白王后鞠躬,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船舱。 罗伯特走到船舱远离门的那一头,“我让人在房间里准备了一道帘子。”他拉了一下挂在舱壁边上的一根绳子,一道帘子立即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将狭小的船舱隔成两部分,“你们两位女士可以拥有一些隐私。” 伊丽莎白“嗯”了一声,她非常明白,这已经是在目前条件下所能够做到的最好安排了。 船舱外传来锚链被拉上水面的声音,缆绳被解开了,“卢西娜号”放下了前后桅樯和三角帆,风帆立即兜满了风,牵拉着小船驶入浓密的夜雾当中。 第203章 卢西娜 浓重的夜雾将水面和岸边隔开,就如同帷幕将舞台和后台隔开一样。“卢西娜号”刚刚驶离码头不过一寻的距离,海岸的身影就已经和雾气融为了一体,船上的人只能看到城市中尚且燃着的点点灯火所留下的些许光晕,像是蹩脚的画家滴在画布上的颜色留下的逐渐晕染开来的痕迹。 在一片黑暗中,小船沿着特茹河顺流而下,船长在一团浓雾当中仔细地观察着河水的流向,以避开危险的浅滩和礁石。 船上没有点示航灯,这也就意味着其它的船只不可能在这一团雾气当中注意到这艘小船的身影,虽说这一举措降低了被西班牙人拦截的概率,可也让碰撞的危险大幅增加。这艘船就像是一只在海面上游动的天鹅,只要轻轻的一次撞击就足以折断她修长的脖子。 身后里斯本的方向,响起了午夜的钟声,伊丽莎白王后转过头,从玻璃窗里看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那座城市的最后一点灯火正在被咸湿的海雾所吞没。 “您的脸色很苍白,陛下。”罗伯特一直注视着伊丽莎白的反应,“您之前有过晕船的情况吗?” “我之前没坐过这么小的船出海过。”伊丽莎白在自己的铺位上微微挪动了几下,让自己的后背靠在厚厚的天鹅绒靠垫上,“多讽刺啊,我乘坐着装饰华丽的战舰来到这里,却要挤在这样的一艘小船上从这个国家灰溜溜地逃出去。” 她指了指自己丈夫的方向,“您确定给了他足够的安眠药吗?我可不希望他在我们穿越封锁线的时候醒过来。” “我给了他足够十二个小时的剂量,等到他醒来之后我会再给他同样的药量,除了必要的吃饭和喝水时间,他都会保持昏睡……为了我们大家的安全,还是让他以昏睡的状态渡过这场旅行为妙。” “幸而如此。”伊丽莎白王后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也比平日里要低沉一些,“如果他保持清醒的话,用不了三天,不是我已经杀了他,就是我因为无法再忍受而跳到大西洋里去了。” 坎宁爵士干笑起来,可他的笑声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附和,恰恰相反,罗伯特和伊丽莎白都转头用冷淡至极的眼神看着他,他立马收住了笑声,整张脸涨的像是被晚餐时候吃的布丁噎住了一样。 “如果您要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正,那么我只能提醒您,这一切可都是您自己选的。”罗伯特并没有看向伊丽莎白王后,他似乎已经懒得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了,“您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您依旧选择嫁给他,为了获取与他伴生的权力,就像那些矿工为了寻找水晶去开掘云母矿一样。您上了赌桌,您输掉了本钱,那么您也别抱怨。” “但愿您输光一切的时候,也能够像您如今所说的那样有风度。”伊丽莎白轻轻的说道,她用手指抚摸着舱壁,水汽正在那上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您想要知道您父亲死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我不想知道。”罗伯特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房间中央的帘子所投下的阴影里,“但我想您是按耐不住要告诉我的冲动的。” “是呀,您说的对。”伊丽莎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的瞳孔里反射着蜡烛的火苗,右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诅咒我,诅咒所有的人,虽然恐怕连他自己都清楚,他落到那个地步是咎由自取。有罪的人总不愿承认自己有罪,更不喜欢被别人指出自己有罪。” “看上去似乎他的诅咒生效了,您这两年确实一直在走霉运。”罗伯特嗤笑了一声。 “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奈我何,那么他死前留下的几句可笑的梦呓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伊丽莎白不屑地摇摇头,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像是巨龙在拨弄着自己的财宝堆。 罗伯特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进入船舱的船长打断了。 “请把蜡烛熄灭掉,保持安静,我们接近西班牙人的封锁线了。”船长低声嘱咐道。 罗伯特连忙将蜡烛吹灭,他跟在船长的身后,两个人一起登上了甲板。 正如同船长所说的那样,在不远处的浓雾中,闪烁着几点黄色的亮光,它们相距大约几百英尺的距离,如同海里成群结队的闪光水母。 船长摆了摆手,水手们立即收起了船帆,小船顺着河水的流动,朝着大西洋的深处飘去。 “卢西娜号”从两艘西班牙战舰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罗伯特甚至听到了从雾气当中传来的西班牙值更船员的谈笑声,他不禁因为紧张而屏住了呼吸,直到这个声音逐渐消失时才敢于重新大口喘气。 船帆重新放了下来,立即就鼓满了风,“卢西娜号”像一只飞鱼一样,将西班牙人的封锁线甩在身后,在浪尖轻快地跳跃着,驶入了波涛翻滚的“西方大洋”。 罗伯特在甲板上又呆了一个小时,等他回到船舱时,舱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从船外传来的海浪声,其余的乘客已经全都睡着了,刚才的紧张出逃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罗伯特打了一个哈欠,他脱下自己的靴子,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有忒修斯的温柔浪涛作为摇篮,他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罗伯特是被甲板上传来的船员的呼号声所吵醒的,他睁开眼睛,铺位上方木头的纹路映入眼帘。由于长期处在潮湿的环境里,木板上已经有了些许细小的裂纹,就像是常年征战的战士留在手上的细小的伤疤。 “卢西娜”号已经离开里斯本将近一百海里,如今它正沿着一条距离海岸线大约十五海里的航线向北行驶,船上所有的帆都放了下来,借助着风力以惊人的速度在海面上滑行着。 船长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小船在浪涛的缝隙之间穿梭着,与战舰相比,这艘小船的舱壁像纸一样薄,龙骨像是鱼骨一般的脆弱。它无法正面与浪涛搏斗,大浪的拍击不但会大大减慢船只的速度,甚至会拍裂薄薄的舱壁,让脆弱的龙骨变形。 船上的餐点是简单的面包,干酪和咸鱼,配上一些柠檬汁和柑橘来预防坏血病,水手们都吃的津津有味,可乘客们普遍都没什么胃口,尤其是伊丽莎白王后,她从起航起就受到晕船的折磨,即使勉强吃下去了什么东西,用不了多久也会全部吐出来的。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已经到了第三天的晚上,船长用六分仪观察星象,确认“卢西娜”号已经将伊比利亚半岛的西北角彻底甩在了身后,在漫无边际的大西洋里,这艘小船不过是一颗沙砾,她从西班牙人的手指缝里溜了过去,想要再一次找到她就是大海捞针了。 在这一天的深夜,船只航行的速度慢了下来,海面上的波涛正在逐渐增强,有些甚至高达数英尺,它们互相拍击着,卷起阻碍航行的漩涡,把这艘可怜的小船在浪花间抛来抛去。 伊丽莎白王后一夜都未曾闭眼,当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她已经虚弱的无法从床上爬起来了。尽职尽责的女仆伺侯她呕吐了一个晚上,到了最后她吐出来的已经只剩下胃液了。 在第四天的白天里,风变得越来越大,一些新手可能会觉得这股风可以从后面给船推上一把,可经验丰富的船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警惕地看着远方的海平线,那里的颜色比起天空的其它部分要昏暗的多,暴风雨正在那里酝酿着。 到了黄昏时分,船上的气压计已经开始疯狂的跳动起来,就像是地震之前发狂的牲畜一样。这个精巧的小工具,是爱德华国王赞助的皇家科学院应用最广泛的发明之一,发明它的那个意大利学者为此获得了五万英镑的高额奖金。这样剧烈的气压波动,预示着这场风暴已经走上了房门前的梯级,就要叩响房门了。 根据船长的命令,船上的风帆被收起来了一半,索具也被牢牢地固定了起来,舱室的入口都被关上了。“卢西娜号”原本打算横穿比斯开湾,如今也只能向东航行,以避免和海岸离得太远。 乘客们都留在自己的船舱里,由于窗户和舱门都被关上,船舱里的空气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污浊不堪,再加上愈发猛烈的颠簸,让其他的乘客也产生了想要呕吐的冲动。 大风卷集着豆大的雨滴,像子弹一样打在船的甲板上,“卢西娜号”如同一片轻巧的羽毛,在奔涌的浪涛间飘摇。那些巨浪高的有如一座小丘一般,只能由操舵技术高超的船长操纵着小船在浪与浪的缝隙之间穿梭着。白色的浪花劈头盖脸地打在甲板上,舱门虽然已被密封好,然而还是免不了有水流进船舱当中。有好几次,整艘船都被一个巨大的浪花所吞没,随即又奇迹般地从另一边穿了出来。两根细细的桅杆的根部传来令人不安的嘎吱声,它们受到浪花的打击和狂风的摧残,可到现在了,它们依旧还没有折断。 罗伯特躺在被海水打湿了的铺位上,他闭上眼睛,竭力放空自己,尽力想在天亮之前睡一会,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的让自己勉强睡了过去。 一声凄厉的尖叫将罗伯特从睡神的怀抱当中拉了出来,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到自己浑身酸痛,他的背部因为昨晚的颠簸想必是产生了淤青,如今那种僵硬的疼痛正从他的腰部沿着神经向四面八方扩散着。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现自己的脚踏在冰冷的海水中,地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他的脚踝处,而每一次这艘船遭到浪花的洗礼,冰冷咸涩的海水就从所有的缝隙涌入这小小的船舱。 罗伯特走到隔开房间的帘子前,那声音来自于帘子的另一头,听上去像是来自于温德尔小姐,或许是伊丽莎白王后,但这也并没什么区别。 “出什么事情了?”罗伯特隔着帘子向对面喊道,“我听到有人尖叫。” 回答他的只有浪涛那沉闷的巨响,或许其中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啜泣,但那声音于大自然的怒吼相比,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坎宁子爵也醒了过来,他没有穿鞋,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呆呆地望着罗伯特,像是一个被吓傻了的男孩,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向自己的父母。 没时间再犹豫了,罗伯特抓住帘子,猛的一用力,天花板上传来一阵布料被撕碎时发出的“嘶嘶”声,他将帘子整个扯了下来。 伊丽莎白王后看上去如同一具尸体一样,她的眼睛无神地瞪着上方,而温德尔小姐则跪在她床边的积水当中,用手捂住嘴巴,不断啜泣着。 罗伯特的目光被温德尔小姐袖口上暗色的污渍吸引了,那是什么?他心里冒出了一个不祥的念头,上帝啊,千万别是那样,别在这个时候! 他点燃了一根蜡烛,走到伊丽莎白王后的床前,发现她的床单上满是同样的污渍,那污渍的颜色比起海水留下的水渍,颜色要更深许多,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能够发现二者之间的区别。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罗伯特的身后传来坎宁子爵茫然不知所措的声音,这位快要退休的老贵族实在没有想到在他任期的最后竟然要经历这样的场面。 “她的羊水破了。”罗伯特冷静的连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羊水破了?”坎宁子爵呆呆地重复着罗伯特的话,他机械地念着这些音节,但似乎完全不明白将它们组合在一起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现在要生孩子了。”罗伯特感到自己脚下的海水是如此冰凉,似乎就要结冻住一般,”在这艘正在漏水的船上。” 又是一个大浪打在船上,无数的水从天花板上向下漏了下来,浇的房间里所有的人满身都是。 房间一角的气压计的水银柱依旧在不停跳动着,暴风雨丝毫没有止息的迹象。 -------------------- 卢西娜是古罗马的生产女神,传说如果没有她的保佑,妇女就会难产 第204章 难产 罗伯特扶着温德尔小姐的胳膊,让她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姑娘浑身上下正在剧烈地颤抖着,或许是因为恐惧,抑或者是因为寒冷。她的衣服沾上了冰冷的海水,像是裹尸布一样贴在她的身上。苍白的两只手无意识地互相搓着,几乎要把手上的皮肤都搓下来一层。 “请您冷静点,好吗?”罗伯特的目光盯着温德尔小姐的眼睛,“请您按我说的做……深呼吸然后呼气,隔五秒再来一次,很简单是不是?您能做得到吗?” 温德尔小姐僵硬地上下摆动了两下脖子,她开始深呼吸起来,重复了三次之后,她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不少。 “对不起,大人……”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刚才……” “您刚才被吓到了。”罗伯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没关系,我们都感到很震惊。” “我现在好多了。”女仆勉强着在脸上挤出来一个难看的微笑。 “好的。”罗伯特点了点头,“现在我必须问您一个问题,请您慎重地回答:您会接生吗?” 温德尔小姐看上去有些尴尬,“我……之前曾经看到过别人接生,但我并没有亲自上手做过,而且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但是您知道应该怎么做,对不对?” “我想我知道。”温德尔小姐呆呆地看着罗伯特,“可是……” “没有别的办法了,小姐。”罗伯特拉着温德尔小姐走到床边,“我和坎宁子爵会去甲板上叫人准备您需要的东西,您来照顾王后陛下,告诉我您需要什么东西。” 温德尔小姐按照罗伯特的指点,又做了几次深呼吸,“好吧,大人……我想,我需要干净的剪刀和刀子,一些烈酒,干净的布,还有热水……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罗伯特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的。”他看向已经成了一座雕像的坎宁子爵,“走吧,子爵,我们上甲板上去。” 坎宁子爵像梦游一样跟在了罗伯特身后。 罗伯特推开了舱门,一股海水就劈头盖脸地浇在他身上,让他呛了几口水,身后传来坎宁子爵的尖叫声,一个五十岁的老胖子竟然能发出女高音般的叫声,放在平日里一定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拉住我衣服的下摆!”罗伯特朝着身后喊道。 水手和船长一起在甲板上忙碌着,甲板剧烈地上下跳动着,罗伯特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炒锅里面的豆子,只要掌勺的大厨一不留神就要从锅里飞出去。 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的天穹,那上面聚集了无数的阴云,它们的边缘被从上方泻下的月光照亮,形成一道道银色的流苏。一道闪电时不时地划破黑暗,它后面本该跟随着的雷霆之声却被淹没在浪涛的怒吼里。这里是海王尼普顿的地盘,朱庇特的雷霆在海神的力量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您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说过让你们留在船舱里面吗?”满身是水的船长冲着罗伯特一边大喊,一边疯狂地摆着手,“快回到舱里去,外面太危险了!” “王后要生孩子了!”当船长终于挣扎着挪到罗伯特身边时,罗伯特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喊叫着,“我们需要准备相应的东西!” “生孩子?现在吗?在这艘船上?”船长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了调,“我的上帝啊,这可是不祥之兆!” “没时间说这些废话了!”罗伯特用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肆意横流的雨水,“那个女仆会给她接生,我们需要给她提供干净的剪刀和刀子,还有一些布和烈酒,另外她还需要热水。” “剪刀和刀子马上就可以准备好,布和烈酒也不成问题,船上有备用的帆布和给船员们祛寒用的朗姆酒,可热水我该上哪去找?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炉子烧水,那太危险了!” “那就拿凉水吧,但是一定要是干净的清水,明白吗?”罗伯特强调道,“您能把它弄到多热就多热吧。” 船长点了点头,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示意水手们在前甲板上聚拢。 他走到水手们面前,和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四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几乎要哭出来了。 船长拍了拍那个年轻水手的肩膀,他重新走回到罗伯特面前,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们都很害怕,大人,有孕妇上船已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了,而如今她又要在船上生产,再加上这可怕的风暴……” “您觉得这几件事之间有联系?”罗伯特感到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衣,那湿透了的布料和皮肤接触产生的不适感令他愈发焦躁,“您觉得是王后要生产导致了这场风暴?” “正如我之前和您说过的那样,水手们都是很迷信的。”一个浪头打过来,船只向左边倾斜,船长连忙伸手抓住一根帆索来维持住自己的平衡,“他们从事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工作,他们自己的意志与主宰着他们命运的自然之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就像是萤火虫发出的微光无法和中午时分的日光相提并论一样。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难以捉摸,毫无规律,如何施展它全凭诸神的意愿……如果您是个水手,您也会一样迷信的!” “可他们是国王陛下的水手。”罗伯特的睫毛上沾满了海水,那咸涩的水流进眼睛里,产生一阵刺痛感,让他想起在烈日之下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您是个海军军官,他们都是皇家海军的水手,你们难道要因为迷信而拒绝执行命令吗?” “他们会执行您的命令的。”船长低下了头,“他们会尽力为您准备您要的东西,但他们宁可下地狱也不愿意进入那间舱房,换而言之,他们在甲板上把东西给您,您把那些东西拿下去。” “这没有问题。”罗伯特点头同意。 “另外,请您回去之后把舱门关好,没有急事的话不要再出来。”船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惭愧,但这并没有丝毫折损他语句里的坚决之意。 他凑到罗伯特的耳边,“那些叫声和血腥气会影响船员们的心智,我希望尽量让他们不要注意到船上有个孕妇在生产。如今我们在风暴的中央,我需要他们每个人都拿出最好的状态,如果有人因为这件事乱了阵脚,那么我们大家都要完蛋……我这些话也许有些冒犯,但我觉得这是我必须要给大人强调的。” 罗伯特伸出手,拍了拍船长的胳膊,“我完全理解,您是在做您的本职工作,我向您担保,等我们回到不列颠,您会为此得到陛下的嘉奖。” 船长用力在倾斜的甲板上站直身子,“我让他们去准备您要的东西。” 罗伯特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坎宁子爵,这位老贵族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在闪电的光线映照下,他的脸像是一张正在融化的蜡质面具,五官已经彻底变了形。他可怜巴巴地抓着罗伯特的上衣下摆,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惊恐万状的小兽正在担忧会被自己的母亲抛弃掉。 “您先回舱里去吧。”罗伯特用安抚的声音说道,“刚才那帘子被我扯坏了,您看看能不能把它重新挂上去,我们得给王后留一点隐私空间。” 坎宁子爵如蒙大赦一般,他的听力似乎一瞬间有了质的飞跃,完全不需要罗伯特重复一遍自己的命令,他就迅速地溜进了通向船舱的入口,就像是一条受了惊的海蛇窜回到了自己的洞穴里。 罗伯特依旧在原处等待,他紧紧抓着将桅杆顶端和船的侧面连接在一起的绳索,朝着船外看去。无数的浪涛在海面上卷集着,它们的顶端像山峰一样高,那聚拢在尖端的白色浪花让罗伯特想起覆盖着高山顶部的积雪。而在浪涛之间的波谷,就像是塔耳塔罗斯的深渊一样,似乎一直通向地狱的深处。“卢西娜号”像是被众神玩弄的玩偶,时而被托上顶峰,时而又被抛下悬崖。而每这样来一次,整艘船就要被翻转数次,从他脚下的甲板下方传来令人不安的吱嘎声,像是火山爆发前回荡在山坡上的不祥之音。 这艘船的结构已经被损害了,用不着做什么检查,罗伯特也可以肯定,这艘船的龙骨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形。如果明天这场风暴还不停歇,那么这艘可怜巴巴的小船就会像是一个被玩坏了的布娃娃一样扯成碎片,船上的船员和乘客们都要葬身鱼腹。 一个满脸胡子的水手,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和一个桶,挣扎着走到罗伯特面前,桶里的水已经被撒出去了大约三分之一。 “这是您要的东西。”他将那包裹一把塞进了罗伯特的怀里,“愿上帝保佑您,愿上帝保佑我们!” 他长吁短叹地重新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罗伯特用左臂夹住那包裹,用右手提着桶,艰难地挪到舱室的入口处,当他正在下楼梯时,整艘船因为一个大浪几乎滚转了九十度。 他狼狈地跌落在舱室里,水桶里的水洒出了一大半。 罗伯特感到自己的肩膀传来一阵剧痛,显然是因为摔倒而扭伤了,但他此时并没有闲暇去照料自己的伤势。 他将包裹和水桶塞给了坎宁子爵,自己挣扎着关上了舱门,水不再从门外朝船舱里涌入了,但是舱底的积水已经到了小腿肚子,这艘船已经成了一个患上了水肿病的病人。 他重新打量了一圈船舱,坎宁子爵已经重新把湿漉漉的帘子挂在了房间中央,那块可怜的布先是被罗伯特用力扯了下来,而后又浸满了冰冷的海水,如今可怜巴巴地搭在天花板上,还在朝下滴着水。 伊丽莎白王后的尖叫声从帘子那一头传来,在罗伯特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痛苦的叫声,那声音让他想起伦敦塔的拷问室,当那些受刑的人被敲断胫骨时,他们发出的叫声也比不上这尖锐的声音那样痛苦绝望。 罗伯特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一把从坎宁子爵那里将包裹搂进怀里,提起水桶,撞开了因为吸了水而比平时重的多了的帘子。 “这是您要的东西。”他将包裹在桌子上展开,里面放着刀子,剪刀,几块被裁开的干净亚麻帆布,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朗姆酒的香气正从瓶子和瓶塞的缝隙里朝外冒出来,“至于热水恐怕现在没办法烧,我让他们准备了些清水。” 温德尔小姐摸索着来到桌边,轻点起了那些工具。 罗伯特走到伊丽莎白的产床前,如果这简陋的铺位能够称得上是产床的话。 借助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伊丽莎白王后正在铺位上剧烈地颤抖着,就像是患上了疟疾的病人一样,青色的血管在她的额头上爆起,像是那些老树露出地面的长满了青苔的根。她的脸上全是水,衣服和床单都湿透了,有的是漏进来的海水,而更多则是她自己身上的汗水。她的牙齿因为打战而互相碰撞着,眼睛里满是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罗伯特。 温德尔小姐拿着几样工具,手举着烛台,重新走回到床铺前,罗伯特注意到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他低下头,借着变亮了许多的烛光,他看到伊丽莎白王后下身的衣服和床单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出了什么事?”罗伯特朝着温德尔小姐发问道,但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王后陛下似乎……难产了。”温德尔小姐的回复正如罗伯特所猜想的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大口地喘着气,“我们需要个医生,上帝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向外流淌着。 “她撑不到能有医生来的时候了。”罗伯特扶住温德尔小姐,“这里只有您见过别人接生,您就把自己当成是医生吧。” 温德尔小姐呻吟了一声,她似乎就要昏倒了。 床上的伊丽莎白王后发出一声怒吼,她似乎用光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瞪圆了眼睛,看向温德尔小姐,“你这个傻丫头,快按他说的做……你要给我的孩子接生,这是我的命令!” “可是,陛下……” “没有什么可是!”伊丽莎白的声音嘶哑,似乎她的喉咙里已经积满了血水,“只要你让我的孩子平安降生,我就让你的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去做,那就现在开始想!” 伊丽莎白王后的话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温德尔小姐脸上依旧是那副惊恐的表情,可她的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床边迈去。 罗伯特适时地回到了帘子的另一边,将帘子重新放好。 他看了看坎宁子爵,这位老贵族虚弱地靠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上去就要犯心脏病了。 而在坎宁子爵的隔壁,若昂·曼努埃尔国王睡得正香,他脸上带着天使般的笑容,似乎无论是自然的力量还是人类的琐事,都不会丝毫打断他和睡神之间的美妙约会。 罗伯特羡慕地叹了一口气,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他感到自己的眼皮似乎也吸了水,变得像屋里的帘子一样沉重了。 他躺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这一次即便有着肩膀上传来的隐隐痛意,他还是很快就再次进入了梦乡。 第205章 命运 当太阳重新在海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暴风雨终于有了止息的预兆,“卢西娜号”重新挂起了横帆,如今直航不列颠已经不再可能,船长下令借着西风朝法国海岸行驶。 到了正午时分,那狂暴的风速度慢了下来,失控的野兽又重新变成了顺服的绵羊。滔天的巨浪也变成了柔和的轻波,轻轻摇晃着船体,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卢西娜号”的底舱昨晚进了半尺深的水,如今风平浪静,船员们也有了时间将涌进船舱的水抽出去。于是到了午后不久,这艘船又重新变得轻便而又灵活了。 在客舱里,伊丽莎白王后折腾了一整晚,等到天亮时分,她的叫声开始变得越来越弱,而在最近的半个小时里,客舱当中甚至没有传来她的一声叫喊,安静地如同坟墓一样。 炉子生了起来,热水终于被送了进去,而沾满了鲜血的帆布则被送了出来。从分娩开始算起,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五个小时,即便在陆地上,这样的情况也是凶多吉少。 罗伯特和坎宁子爵都离开船舱来到了甲板上,将整个船舱留给温德尔小姐使用,船舱的舱门大开着,让些许新鲜空气可以流进那充满着血腥气的潮湿房间里。至于若昂·曼努埃尔国王,他依旧在自己的床铺上昏睡着。 下午四点左右,船舱里突然传出来了一声尖叫,很快又变成阵阵的呜咽,令甲板上的水手们都打了个寒战。他们纷纷停下了自己的工作,呆呆地看着罗伯特,那眼神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刚刚被判决永坠地狱一样。 罗伯特咬了咬嘴唇,走到船舱的入口处,轻轻敲了敲开着的房门,“怎么啦?” 回答他的只有温德尔小姐的呜咽声。 罗伯特只得走下通向船舱的楼梯,船舱里的积水已经被排了出去,然而舱室里的地毯和家具都已经遭到了不可逆转的破坏。皱成一团的地毯和被泡烂的家具被堆在房间的一角,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垃圾堆。 伊丽莎白王后呆滞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有一瞬间罗伯特以为她已经咽了气,随即他注意到了王后鼻翼的微微颤动,那是唯一她还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他又看向瘫软在床边的温德尔小姐,这可怜的女仆折腾了一整晚,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用颤抖的双手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呈现青紫色,像是一个未完全成熟的茄子,脐带绕在那孩子的脖颈上。 温德尔小姐看上去已经被吓呆了,她紧紧抱着那孩子,可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将他举的远些。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不敢看孩子的模样。 “大人,大人!”听到罗伯特的声音,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声嚎哭起来,“孩子死了……死了,上帝啊,我要遭天谴的!” 罗伯特一把将那孩子从她的手里夺了过来,解开了绕住他的脖颈的脐带。这孩子的身体还有着余温,并没有完全变凉。他用手探了探孩子的胸口,感受到了那里传来的微弱的心跳。 他掰开那孩子的嘴巴,朝里面吹了一口气,而后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微微摇晃着,每隔大约十五秒就重复一次这个循环。 过了大约几分钟的时间,那婴儿终于开始自主呼吸了,随即他就哭了起来,但那哭声是如此的微弱,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 罗伯特双腿一软,也跌坐在了地上,他长出了一口气。 “看呀,看呀,他活过来了,大人!”温德尔小姐止住了哭声,她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欣喜。 “是啊,您说的没错,他活过来了。”罗伯特似乎也颇为激动,“请您去拿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吧,这里没有丝绸,只能暂时用帆布代替了……对于王室的新生儿,这恐怕还是头一遭。” 温德尔小姐从罗伯特怀里接过那孩子,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在那里的一大堆细亚麻布当中翻拣起来。 罗伯特走到伊丽莎白王后的床前,她的眼睛缓缓地睁开来,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 他看向伊丽莎白王后的下身,暗红色的鲜血正从床单上向地上流着,就像是有人在床上打翻了一桶果酱。 在那一瞬间,罗伯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玛丽·都铎的影子,她坐在桃金娘树篱当中,两眼无神地看着池水当中云彩的倒影,从那两片死灰色的嘴唇里轻轻吐出重若千斤的预言:“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命运。” 温德尔小姐抱着孩子回到床边,那孩子蜷缩在细亚麻布的襁褓里,他的哭声比起刚才要响亮了不少。 “这是怎么回事?”罗伯特问道,“为什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我……我不知道。”温德尔小姐的眼睛瞪的滚圆,“我试着想要止住血,可是我做不到……它越流越多……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再一次带上了哭腔。 “没什么可做的了。”罗伯特背后传来伊丽莎白王后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她平日里的嗓音,“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温德尔小姐将那襁褓凑到伊丽莎白王后的面前,她想要将孩子递给伊丽莎白,可王后已经虚弱到抱不动自己的孩子了,她瘫软在床上,就连坐起身来都成了一种奢望。 “是男孩还是女孩?”伊丽莎白迟疑地问道,似乎既期待又害怕听到答案。 “是个男孩,陛下,是个健康的小王子。”温德尔小姐脸上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角难以抑制地向下滴落。 伊丽莎白看上去既没有欣喜若狂,也并不显得失望,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已经没有力气表露自己的情绪了。 “我恐怕没办法给他喂奶了。”伊丽莎白说道,“把孩子抱出去吧,让我和罗伯特大人单独谈谈。” “可是……把孩子抱到甲板上去吗?”温德尔小姐迟疑地问道,“外面的风有些大,那些水手们看上去也很野蛮……” “照我说的做。”伊丽莎白用丝毫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温德尔小姐只能行了一个屈膝礼,带着孩子消失在通往甲板的楼梯上。 罗伯特从墙角拉了一把还没有完全被水泡坏了的扶手椅,在伊丽莎白王后的床前坐下。 “我想这时候您需要的应该是一个牧师吧。”罗伯特看向伊丽莎白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怜悯。 “大洋中间可找不来一个牧师。”伊丽莎白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虽说已经油尽灯枯,可她做起轻蔑的表情时还是那样生动,“除非有一只鲸鱼这时候浮上水面,给我们吐出来一个约拿……不,即便有牧师,我也不会把剩下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忏悔上。” “我本以为您会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呢。”罗伯特耸了耸肩。 “您知道我不会那样自降身价的,即使是在死前。”伊丽莎白轻轻咳嗽了几声,“既然上了赌桌,那么若是赢了就拿下全部的筹码,若是输了就弃牌走人。我懒得去原谅别人,也用不着别人原谅我,若是您喜欢这种烂俗的戏码,就去读读经书和赞美诗吧。” “您是要和我谈谈这孩子吧,”罗伯特靠在湿漉漉的椅背上,椅子的四条腿同时发出可疑的噼啪声,“您想和我谈他的前途。” 伊丽莎白轻轻上下晃了晃脑袋。 “可是您一定明白,这孩子的前途完全掌握在爱德华的手里,他可以给您的儿子带上全欧洲最荣耀的王冠之一,也可以让他一无所得。” “可他现在并不在这里,所以我只能先和您讲了。”伊丽莎白说道,“在我看来,和您讲与直接对他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我的孩子是他血缘最近的继承人,是我父亲唯一的孙辈,如果爱德华让他做继承人,那么王朝的继承就有了指望……他也许是坐不上葡萄牙的王位了,但不列颠的王冠理应由他来继承。”伊丽莎白的脸部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着,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火光,像是一根蜡烛在熄灭之前突然变得异常明亮。 “他会是血统最近的王位继承人,那些觊觎者们的继承权都排在他的后面,爱德华再也不会受到娶妻生子方面的压力了。他没有必要为了延续王朝去娶一个国外的公主,您也不再是阻碍国家传承的绊脚石……我的儿子是你们之间的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 “您说的听上去好像是我们欠了您的一个人情一样。”罗伯特苦笑了一声,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难道不是吗?”伊丽莎白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平日的自信,虽说虚弱,却丝毫不减其笃定,“如果爱德华没有子嗣,那么他还能把王位传给谁?格雷家的那两个傻姑娘?还是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王太子的儿子?您得承认,我的儿子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可以从小培养这个孩子,把他变成能够延续他的政策的继承人。” 她这话倒说的没错,罗伯特心想,这孩子的确在血统上排在第一位,当然这是建立在排除那可疑的父系血统的前提下。但那些传言毕竟是传言,只要爱德华国王承认他的外甥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那么他就是。归根结底,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呢?这种床榻间的秘闻,从古至今都是一团说不清的烂账,再多上一笔又有何妨?有了一个算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贵族和其他有继承权的王位觊觎者们会安分不少,官僚集团也会放心许多。 “您说的没错。”罗伯特点了点头,伊丽莎白王后的逻辑的确无可辩驳,“您的儿子的确可以为爱德华减轻不少的威胁,但他自己本身不就是个最大的威胁吗?历史上继承人反对在位君主的叛乱数不胜数,您自己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也许这孩子也继承了您身上搞阴谋的天赋呢,如果到时候他等不及了,做出像您一样的选择,那么我们又要老调重弹了!” “我没听错吧,大人?”伊丽莎白王后惨笑了几声,“伟大的不列颠国王和他宠信的权臣,他们吐一口冷气,欧洲就要感冒;跺一跺脚,大陆就要颤抖。这样的两个巨人,竟然会害怕一个还在襁褓当中的孩子?” “孩子会长大,巨人也会衰朽。”罗伯特淡淡地说道,“谁能够预言二十年后的事情呢?” “您也说了,那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伊丽莎白伸手抓住了罗伯特的手腕,罗伯特试图将她甩开,可是她却越抓越紧,像是老鹰不愿意放弃一只过重的猎物似的,“等到他长大,等到他羽翼丰满,已经是二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如果爱德华和您愿意,在这二十年里随时都可以对付他……您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他的父亲……” “那正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伊丽莎白似乎早就期待着罗伯特提起这个话题,“这是您和爱德华的双重保险……如果日后爱德华不想让他继承王位,只要公布他不是婚生子的秘密,那么他就自动失去了继承权……也许他会感到不甘心,会煽动起一场小小的叛乱,可那只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毕竟他最大的一张牌就是自己的血统,您废掉了那张牌,他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罗伯特目瞪口呆地瞪着伊丽莎白,“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您的儿子还是仇人?” “您知道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他好。”伊丽莎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我的弟弟……我太了解他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永远不会放弃权力,因为失去了权力,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他选择的继承人不需要什么出众的才能,唯一的考量就是足够安全,不会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我既然要把我的儿子托庇给他,自然就要让他觉得这孩子对他没有任何威胁,这样我的儿子才能够平安长大!” 她狠命地抓着罗伯特的手腕,似乎把全身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如果我活着,那么这孩子还称得上是个威胁,而当我死了,这孩子就成为了爱德华的一笔资产。”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是有人刚刚捏碎了她的气管,“命运冥冥当中自有安排!爱德华的降生要了我们母亲的性命,他如今坐在王位之上……我的孩子也一样!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用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我现在明白了……” 她握住罗伯特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您想好给自己的儿子取什么名字了吗?”罗伯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转移了话题。 ”塞巴斯蒂安,中间名就用爱德华和亨利。“伊丽莎白的两只手轻轻搭在自己身子的两边,“家族的姓氏就用两个伟大家族的结合吧……都铎-阿维斯……” “塞巴斯蒂安·爱德华·亨利·德·都铎-阿维斯。”罗伯特点了点头,“如您所愿。” “您看到我拿的那个小箱子了吗?”鲜血像决了堤一样,从伊丽莎白的下身涌出来,“在对面的桌子上,请您打开它看看吧。” 罗伯特站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小匣子,那匣子比起他预想的要沉重许多。 他打开箱子,看着里面那些光彩夺目的珠宝。 “这是我给爱德华的礼物。”伊丽莎白喃喃地说道。 “我还以为您打算把它留给自己的儿子。”罗伯特说道。 “财富有什么用?”伊丽莎白轻蔑地咳嗽了一声,“财富不过是权力的影子罢了,有了权力,黄金和珠宝不过是泥土和玻璃珠。有了权力,财富自然滚滚而来;没了权力,手里的财富也保不住。” “三百万英镑……换一张继承人竞争的入场券。”伊丽莎白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毫无一丝血色的嘴唇,“这样的出价……足够有诚意吗?” “陛下完全可以私吞了这笔钱。”罗伯特拿起几块钻石把玩着。 “他当然可以。”伊丽莎白看着罗伯特,从她的瞳孔里可以看到她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正如我说的那样……塞巴斯蒂安足够弱小……他什么……也做不了。” “因此也就足够安全。”罗伯特将钻石放回到盒子里。 “打开……下面那一格……”伊丽莎白挣扎着说道,“在最下面……信封……看看……” 她似乎已经喘不过来气了。 罗伯特打开下面的一格,在那些债券和股票的下方,果然躺着一个小小的信封。 他撕开信封上面的火漆,从里面取出来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 “我,安东尼奥·德·阿尔贝托,葡萄牙宫廷侍卫,承认我是伊丽莎白太子妃头胎子嗣的生身父亲。”罗伯特惊愕地念着信纸上面的那一行字,在这行字的下面,是那个如今想必已经不在人世的意大利侍卫的亲笔签名。 罗伯特又看向信纸的底部,伊丽莎白用她娟秀的花体在下面写下了另外一行字: “我承认以上信息全部属实伊丽莎白·都铎” 这位母亲亲手给自己的儿子头上挂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罗伯特感到自己像是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有了这张纸条,这孩子永远不会对爱德华造成任何威胁,即便他有朝一日变成了一只猛兽,他的脖子上也永远套着出生前带上的项圈……多高明的以退为进! “您竟然做到了这个程度……”罗伯特惊叹道,“您给自己的孩子签下了一张死刑判决书!这值得吗?” 罗伯特永远也等不来这个问题的回复了。在面前的床上,伊丽莎白王后依旧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上方,她已经咽了气。正如她的母亲安妮·波林二十一年前那样,她在产床上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结束,一个生命的逝去,换取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女儿终究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罗伯特将那张纸条重新放进了信封,而后将那信封又放回了格子的底部,就像是它会咬人一样。 他将那匣子重新合上,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 第206章 投石问路 “虽说我们如今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可那样的死法实在是太可怕了。”爱德华低声说道。 他的脑海里想象着那幅可怕的画面,血水混杂着海水,在黑乎乎的地板上四处流淌着,而伊丽莎白则躺在湿漉漉的肮脏床单上,浑身抖若筛糠,感受着自己被无边的寒冷和黑暗逐渐包围,唯一能刺激神经,不让她昏过去的,却是那撕裂般的剧痛。 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朝外看去,汉普顿宫长方形的观景湖的水面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粗糙的冰。无数衣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在冰面上玩着滑冰或是雪橇。像是俄国人的三套车那样的雪橇,在雪橇犬的拉动下,在冰面上如闪电一般地飞驰。绅士和小姐们在冰面上凑在一起相互谈笑着,那欢乐的声音乘着冰冷的北风,一路飘进国王的办公室里。 爱德华听到身后塞西尔在椅子上发出的轻微响动,每当这位大臣感到紧张时总是坐立不安,就像是一只竖起了身上尖刺的刺猬。 国王低下头,看了看食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这戒指是安妮·波林王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二十一年前,当她生下伊丽莎白公主时,亨利八世国王虽然感到失望,却还是将这枚戒指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的第二任妻子。自从伊丽莎白公主离开不列颠后,宫廷当中关于她的印记就被有意无意地逐渐抹去了,如今国王戴在手上的戒指,是还余下为数不多的能和她联系起来的物件之一。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表达我的哀悼之意呢。”塞西尔开了口,自从罗伯特一行在法国波尔多登陆的消息传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您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国王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至于其他人,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孩子身上。” “舰队街的报馆称他为‘奇迹之子’。”塞西尔的声音有些不安,“有评论甚至认为应当在全国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王室直系继承人的诞生。” “看来伊丽莎白在不列颠还是有几个剩下来的朋友的。”爱德华听上去心不在焉,但塞西尔非常明白,君主们通常最在意的就是他们表现的漠不关心的东西。 “有一些报纸的确是收钱办事。”塞西尔谨慎的回答道,“但付钱的不止是那些和伊丽莎白公主有联系的人……许多人都乐于看到继承问题尘埃落定,我的许多下属都表达了类似的意见。”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是打算投石问路,他们在报纸上刊登这些东西,想要从您的反应里窥探您对于这位小王子的态度,从而确定要如何下注。” “只是这样旁敲侧击而已吗?”国王问道。 “不光是如此,伦敦市长和银行家同业协会要向您进献一份礼物,祝贺您外甥的降生,据说很多贵族也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只要您的反应正面,他们立即就会跟随市长的步伐。” 国王将朝外开着的落地窗重新关上,锁扣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湖上的欢声笑语被隔绝在了外面。 “那您是怎么看的呢?”国王转过身来,看上去十分轻松随意,就像是在闲聊一般,“您觉得这个孩子是我命定的继承人吗?” “这完全要看您的意思。”塞西尔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回复,“与您的意志相比,继承顺序算不得什么。再说您如今才二十一岁,等到那孩子长大也要二十年的时间,您完全没必要现在就做出决定。” 他在猜测我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爱德华有些烦闷地想,这就是一位强势君主所面临的困境,他的臣属们都会蜕化成为卑躬屈膝的臣仆。他们的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而是他们认为陛下想要听到的意见。 但至少有一个人不会,他想,这就够了,我比其他的君王都要幸运的多。 “那些报纸背后的先生们如今已经迫不及待了。”爱德华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他们耐心再等待二十年,几乎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您知道,这整个宫廷就是一个大赌场。”塞西尔说道,“而最重要的一次下注,就是关于王位的继承人的……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一辈子都只会遇到这样的一次机会,一个选择,就决定他们本人和家族未来的命运。无论怎么说,这孩子如今都有着最好的赔率,前提是……您没有子嗣的话。” 塞西尔那探究的目光让爱德华有些不舒服,他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那道视线。 “您就当作我不会有吧。”国王低声说道。 “那么您就应该为了未来的继承问题考虑了。”塞西尔说道,并没有对国王的决定作出评判,“您可以在二十年之后再做出决定,但是您现在就应当开始着手做相应的准备。” “看来您也觉得这孩子是个完美的继承人。”国王打量着他最为倚重的顾问。 “如果不考虑天资,纯看外界的因素,那么是的。”塞西尔点了点头,“他是您血统最近的亲人,如果您的姐姐还活着,那么他的降生会让伊丽莎白公主声势大涨,可如今,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至少在未来的十几年里,他不会对您构成威胁。” “孩子就像是一块空白的画布,最后的成品如何全看画家如何涂抹颜料。您可以教育这孩子,您是他的舅舅,也可以做他的父亲,您有一个机会按照您的心意去培养您想要的继承人,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塞西尔苦笑了一声,“我之前可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机会。” “可如果我失败了呢?如果最后的成品画作是一团糟呢?”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也许他的天资驽钝,也许他生性残忍,也许我做的不够好……无论如何,如果最后我发现他不适合做国王,那该怎么办呢?” “您知道该怎么办。”塞西尔咽了一口唾沫,“您只是不愿意去想。” 国王严厉地看着塞西尔,没有回答他的话。 “如果您不幸言中,那么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到时候就还有别的选择。”塞西尔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格雷家的那两个姑娘,如今是在王室的监护之下,她们都已经成年了,该是时候为她们寻找合适的配偶了……至于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王太子的子嗣可以排除在外,现在不是十二世纪了,不列颠人不能接受一个说法语的国王坐在王座上。如果不幸塞巴斯蒂安王子天不假年,或是他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那么格雷家的两姐妹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 “那孩子还是葡萄牙的继承人。”爱德华转移了话题,“他的那一顶王冠,我们还要去争夺吗?” “葡萄牙本土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塞西尔说,“但葡萄牙的殖民地,我们可以以他的名义争取一下。我想要建议您封他为巴西亲王,那个殖民地的大多数人都说葡萄牙语,让他成为巴西名义上的主人会很受当地人欢迎的。除了巴西之外,葡萄牙剩余的殖民地也很有价值,好望角还有印度的商埠,以及香料群岛的种植园,都是值得我们争取一番的。” “至于葡萄牙本土嘛,即便西班牙人没办法吞并那个国家,最后的实权也会落到布拉干萨公爵的手里,也许我们可以和他达成协议,让塞巴斯蒂安王子成为这个国家名义上的主人,至于更多的我们是做不到了。” 国王的目光又看向窗外的湖面,穿着各色服饰的游人将冰面染成了一幅鲜艳的水彩画,池子边上的小径上,观众们正在为某位技术高超的滑冰者作出的动作热烈地鼓着掌。冰面变成了一面厚厚的镜子,倒映着世间百态。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爱德华听到自己轻声说道。 “如果他们想要把他当作我的继承人,那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吧。”国王轻轻用指尖擦着自己的呼吸在窗户上凝结成的水雾,“他是我姐姐的儿子,如今伊丽莎白已经故去,无论她做了什么,那一切都已经是历史了……至于玛丽,似乎也到了弥留之际,这孩子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缘近亲了,只要他别干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将来他就是我的继承人。” 只要他别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塞西尔心想,过分与否,全凭国王陛下的心意。他开始有些同情那孩子了,襁褓之中的塞巴斯蒂安王子还不知道在不列颠迎接他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为了这顶王冠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了,希望这一切到此为止吧。”国王的声调里带上了一丝忧伤,“它沾满了我们全家人的鲜血,这总应该足够了吧?” “但愿如此。”塞西尔说道,虽然他根本不信自己所说的话。王冠的光华全依靠鲜血的滋养,而王族们注定要前仆后继地用自己的鲜血作为喂养权力怪兽的养料。 “您和法国大使交涉的怎么样了?法国人什么时候给罗伯特大人他们发放通行证?”国王再次转移了话题。 “他们已经在从波尔多前往巴黎的路上了,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获准前往加莱,法国宫廷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塞西尔说道,“法国人如今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既不想要得罪我们,也不愿意触怒刚刚签订和约的西班牙人。” “法国国王总不能把他们扣在巴黎不放。”国王听上去有些不悦,“罗伯特是不列颠的外交官,塞巴斯蒂安是我姐姐的遗孤,他们是一场海难的遇难者,法国人有责任让他们安全通行。” “是的,这也许会拖延一段时间,但是法国人没理由不让罗伯特大人和您的外甥回到英国,我担心的是那位同行的葡萄牙国王,据说西班牙人一直想要把他要回去……他是菲利普国王的表兄弟,也是唐·卡洛斯亲王的舅舅,您想要回您的外甥,西班牙人也有理由要回他们的表亲。”塞西尔忧心忡忡地说道。 “或许他们想要自己把这张牌握在手里。”爱德华补充道,“他毕竟是葡萄牙的国王,法国人如今虽然衰弱,可是也未必不想要在这场乱局里插一手。” “那就正合我们的期待。”塞西尔挤出来一丝干笑,“葡萄牙越乱对我们越有利,反正我们已经从这个泥潭里抽身出去了,如今葡萄牙是西班牙人的麻烦,如果法国人想添上一把火,那么我们也乐见其成。” 国王点了点头,“您尽力去和他们交涉吧,让罗伯特大人和塞巴斯蒂安尽快回不列颠来,至于那个葡萄牙国王就尽量争取吧,如果法国人一定要把他扣下,那就留给他们好了,我想他们应当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转手交给西班牙人。” “如您所愿。”塞西尔点了点头,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那么伦敦市长送来的礼物,您打算怎么办?” “他们送来的是什么?”国王好奇地问道。 “一张巴西香木打造的婴儿床,还有一匹小马驹,那是一种小矮马,塞巴斯蒂安王子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就可以骑着玩了。” “那就收下来吧。”国王说道,“其他的礼物也这样办,免得他们不放心。” 塞西尔朝国王鞠了一躬,倒退着走出了房间。 国王绕过办公桌,在自己办公的扶手椅上坐下。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昨天花房里送来的白玫瑰,玫瑰花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可边缘的花瓣已经微微有些变黄。几朵脱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办公桌的桌面上,当国王走过办公桌时,它们随着陛下身后带起来的气流微微摆动着,就像是在招手一般。 他将后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摩挲着戒指上红宝石那光洁的表面。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伊丽莎白公主的头发,在阳光下也呈现出这样明亮的红色。 第207章 鸟嘴面具 “医生很快就到了,大人。” 罗伯特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他穿着一身法国宫廷侍卫的制服,胸前绣着金色鸢尾花的徽章。然而他并不是个士兵,罗伯特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一对肿胀的眼睛总是在观察着四周,而他说话的声音里总带着一丝冰冷的黏腻,让罗伯特想起蛇表面的触感。用不着多么有洞察力的眼光都能够看出来,这人是一个密探,很显然,法国国王手下也有沃尔辛厄姆爵士这样的人物。 这位先生从他们在波尔多登岸的时候,就一直伴随在他们的身边,名义上是来保护他们并为他们效劳的。至于他实际上的身份,双方都心照不宣,毕竟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列颠,爱德华国王也会授意沃尔辛厄姆爵士做出同样的安排的。 “谢谢您。”罗伯特朝着那人点了点头,他将后背靠在一把同样装饰着鸢尾的扶手椅上,懒洋洋地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的表面打磨的并不够光滑,与他相互对视的不过是一团白色的模糊影子罢了,每当他稍微动一下,那镜子里的白色影子就变换一次形状,就像是天上的云朵在空中不断呈现出各种形态一样。 隔壁再次传来孩子的哭声,比起几天前,那哭声并没有响亮多少,然而却很有穿透力。塞巴斯蒂安王子在船上就弱小的像一只小猫一样,当罗伯特一行抵达波尔多之后,当地的市长为他寻找了一打的乳母,只有其中一个加斯科尼女人的奶水他喝下去之后不至于全部吐光。在他们前往巴黎的路上,虽说被包裹在厚厚的毛皮里,时刻都不离开温暖的马车,可到了奥尔良这孩子又发起了烧,如今他们抵达了巴黎,可病情却似乎还没有好转的迹象。 “别担心,大人,医生马上就到了。”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罗伯特再次看向他那张干瘦的脸,那两撇滑稽的小胡子,以及胡子上方那尺寸与剩余的五官不太相称的法国式的大鼻子。 他抑制住自己想要发笑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圣母院的两座塔楼的黑色影子被蜜糖色的晚霞包裹着,黑夜即将笼罩巴黎。窗外的街道正逐渐变得安静下来,虽然这里距离卢浮宫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但要在夜晚出现在大街上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身手的。 “拉瓦里埃尔医生是巴黎最有名的儿科大夫之一,您完全可以相信他的医术。”那位密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罗伯特对他的敷衍,“他在圣奥诺雷区有一家诊所,对我们法国人来说,这就类似于贵国的一位医生在哈利街开了一家诊所一样……几年前威尼斯爆发瘟疫的时候,他就在威尼斯,走街串巷为染病的人治疗,上帝也赐福于他,没让他染上瘟疫。他是最好的医生!许多贵妇都让他看她们的孩子。” “我非常感谢贵国的好意。”罗伯特说道。 “这没什么……您和塞巴斯蒂安王子是法兰西国王和王后的客人,你们的健康是我们最为看重的事情。”密探先生微微弯了弯腰,看上去倒确实像是一位殷勤的主人。 “所以亨利二世国王也希望塞巴斯蒂安王子平安长大吗?”罗伯特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我还以为,他会更希望不列颠王位没了直系的继承者,那样他的儿媳妇可就成了法理上的第一继承人……一个从苏格兰到地中海的帝国,由他的孙子统治,听上去蛮吸引人的。” 那密探尴尬地笑了笑,“您说话可真是风趣。” “您就当我是风趣吧。”罗伯特轻声说道。 如果我是玛丽·斯图亚特,我可不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长大,他想。如果没了这孩子,爱德华又没有子嗣,亨利八世的一脉将就此断绝,王位就要传给亨利八世的两个姐妹,玛格丽特·都铎和玛丽·都铎的子嗣。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权来自她的祖母玛格丽特·都铎,而格雷家的姑娘们的继承权则来自于她们的外祖母玛丽·都铎,由于玛格丽特·都铎是玛丽·都铎的姐姐,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权排在格雷家的女孩子们前面。 一旦塞巴斯蒂安王子和去世,不考虑西班牙的玛丽王后,法国太子妃玛丽·斯图亚特就是不列颠王位的法定继承人,虽说如今法定继承顺序在不列颠已经不再是金科玉律,可还是有不少人颇为看重所谓的正统性的。如今他们在巴黎,距离那位前苏格兰女王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如果玛丽·斯图亚特不采取些什么行动,那么她就真是个圣人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去加莱?”罗伯特朝着那密探问道,他并不期待从这位先生口中听到什么有价值的答案,仅仅是为了通过他向那些派他来这里的人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他们自己的耐心正在逐渐耗尽。 “我相信卢浮宫里很快就要做出决定了。”那密探似乎已经被问了无数次这个问题,他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了,“贵国的大使今天刚刚进了宫,我想您和塞巴斯蒂安王子很快就可以动身了。” “我和塞巴斯蒂安王子?”罗伯特反问道,“不包括若昂·曼努埃尔国王吗?他可是这孩子的父亲。” 那密探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眨了眨眼睛,“这种事情,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可以置喙的……一切都要听宫里的意思。”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将密探先生从这个难堪的局面当中拯救了出来,他大声冲着房门喊了一句“进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 一个侍从将房门从外面推开,“医生到了,先生们。” “那么请吧,大人?”那密探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宽阔的大理石走廊上。这座府邸属于蒙莫朗西元帅,在不久前的圣康坦战役中,他率领的法国军队被阿尔瓦公爵打得丢盔弃甲,元帅也就此失去了宫里的宠信。将这座宅邸借给王室来招待罗伯特一行人,正是他试图重获恩宠的尝试之一。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驼背男人出现在楼梯口,他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药箱,当他向罗伯特鞠躬时,他身上浓烈的香料味道几乎要让罗伯特打一个喷嚏出来。 “您是医生?”罗伯特用法语问道。 “是,是,大人。”那医生的五官皱成一团,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表情。 “法国人?” “巴黎人,大人。” 这医生身上的有些东西让罗伯特感到不太舒服,也许是那过分谄媚的表情,又或许是那一对虚伪的灰色眼睛,与在不列颠时常见到的帕格尼尼医生比起来,这人看上去实在是不值得信任。 “您已经收到了诊费了吧?”那位密探插言道,“那么您知道规矩的,出了这座府邸之后,不许和任何人讨论病人的事情,明白吗?” 那位医生连忙点头,罗伯特注意到他的大腿在微微颤抖。 “那么请吧,医生。”罗伯特微微颔首,三个人一起沿着拱形的走廊走进了塞巴斯蒂安王子的房间。 塞巴斯蒂安王子的婴儿床位于房间的正中央,那个黑色头发的加斯科尼乳母正在给他喂奶,带着泡沫的奶水从孩子的嘴角流出来。 见到有人进来,乳母连忙将孩子放回到婴儿床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还是不肯喝吗?”罗伯特走到婴儿床边,看着那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就像是一个干瘪的橘子一样,他想。 “殿下还是在吐奶。”那乳母行了一个屈膝礼,“而且还在发烧。” 那孩子的脸蛋因为发烧而红扑扑的,罗伯特有些不安地捏住了拳头,这孩子只有八个月就从母亲肚子里降生了,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想要长大可并不容易……还有这可恶的高烧,可千万别造成什么永久性的伤害才好。 “请拉瓦里埃尔医生看一看吧?”那密探适时地提醒道。 罗伯特表示同意,“请吧,医生。” 拉瓦里埃尔医生走到婴儿床边,半蹲下来,开始检查床上的孩子,他将孩子抱起来,听了听他的心跳,又重新放回到床上。 罗伯特警惕地注视着这位拉瓦里埃尔医生的背影,虽然他用厚厚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包裹的像一只蝙蝠一样,可罗伯特依旧看出来,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您看上去很紧张。”罗伯特问道,“您去您的其他主顾家里看诊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不,不。”拉瓦里埃尔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只是第一次给这样显贵的主顾看病。” 医生结束了他的检查,站起身来,打开他的药箱。 “塞巴斯蒂安王子感染了风寒,他身体本来就先天不足,又不得不在冬天做这么长的旅行,得风寒是不可避免的。”拉瓦里埃尔医生干笑了几声,“如果我是您,我就带着王子在温暖的南方先住一段时间,等到春天再启程回不列颠。” “遗憾的是,这不太可能,我们的时间很紧。”罗伯特说道。 “当然,当然,我完全理解。”医生忙不迭地点着头,似乎连自己的脑子都要从头盖骨里面摇晃出来,“我给殿下准备了一份药水,只要喝下去,略微休息几天,他就会恢复健康的。” 他从药箱底部摸出来一个小小的水晶瓶,瓶子用金色的瓶盖封着,里面的液体像血一样红。 他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柜子旁边,拿起桌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而后将小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进了杯子里,杯中水几乎没有变色。 “如果您允许的话,大人,我来喂殿下喝药。”他拿着水杯,重新朝着婴儿床的方向走去。 “您刚才看到了,殿下喝不下。”罗伯特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医生面前,“不如让乳母喝了吧,她的奶水殿下还能喝下去几口。” “不,不行的,大人。”医生似乎没有预料到罗伯特会那么说,有一瞬间他看上去甚至有些慌乱了,虽然他立即掩饰了过去,可还是被罗伯特注意到了。 “那样的话,药效……可就不够了。”他大腿上的颤抖已经扩散到了全身,杯子里的水面也随之上下跳动着。 “您总是在来见病人之前就准备好药水随身携带吗?”罗伯特又问道。 “只会携带一些常用的,大人。”医生的脸看上去像是一朵开败了的残花,“例如……治疗风寒用的。” “听说您去过威尼斯?”罗伯特转化了话题。 “是的,大人。”医生说道,“在上次瘟疫大流行的时候。” “我听说在瘟疫期间,医生们都要戴上鸟嘴面具,来防止感染。”罗伯特向前迈了一步,医生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您也戴过吧?” “是的,大人。”医生肯定地说道。 “这可就有意思了。”罗伯特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鸟嘴面具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发明,可对医生们来说,它有一个恼人的缺点,就是戴久之后会在鼻子边上留下疤痕。”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医生鼻子四周毫无疤痕印记的皮肤,“您在威尼斯戴了几个月的这种面具,它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在您的脸上留下。” 罗伯特握住了医生手里的杯子,缓慢却坚决地将它夺了过来。 “作为一点额外的保护措施,”他说道,“您不介意在把杯子里的药水喂给殿下之前先尝上一口吧?毕竟,这只是治疗伤寒的药水,不会损害到您的身体的。” 当那杯子被举到医生嘴边的时候,医生不由自主地朝后一跳,就像是那杯子里装着的是滚烫的熔岩一般。 “您不愿意喝吗?”罗伯特轻笑了一声,“现在您看上去可就有点可疑了。” 医生灰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飞速打着转,突然,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就朝着婴儿床冲去。 早有准备的罗伯特一甩手,将杯子里的液体尽数朝着医生的脸上泼去,医生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手去挡,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瞬间,罗伯特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医生摔倒在地上,刀子也脱了手,他用手支撑着地板试图站起来,可一把剑却插进了他的后心,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大张着眼睛倒在了地上,黑色的鲜血在他的身下扩散着。 罗伯特看向收剑入鞘的密探,“您没必要杀他的。” “我只是想帮帮您。”那密探说道,“万一他还有一把火枪之类的呢?” 罗伯特眯着眼睛打量着对方,“您就不想听他讲讲是谁派他来的吗?如今他死了……死人可不会说话,方便的很,不是吗?” “如果您是在暗示……” “我什么也没有暗示。”罗伯特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请您把这人的尸体让人带出去吧。” 密探有些不忿,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我会去叫人的,我们先出去吧,大人。” “您去吧,我今晚就留在这里。”罗伯特将一把扶手椅拉到婴儿床边上,“谁说的清晚上还有没有另外的不速之客来造访呢?” 那密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面对罗伯特冷淡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好吧,大人。”他听到自己说道,“我就去叫人。”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208章 毒蛇夫人 罗伯特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在塞巴斯蒂安王子的房间里呆了一整晚。第二天上午,当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在一把狭小的扶手椅上醒来时,他感到自己浑身的每个关节和每一块肌肉都在向大脑发出激烈的抗议。 他用手撑着扶手,让自己在椅子上坐直,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让酸麻的手脚重新恢复正常。 “请进来吧。”他一边说,一边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门打开了,走进房间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和昨天那位密探的气质有几分相似。 “您有访客,先生。”新面孔有些局促地朝罗伯特鞠了一躬。他有些紧张,罗伯特心想。 “是什么人?”罗伯特问道。 “您见了就知道了。”那人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问题,“我接到的命令是向您通报她的来访。” 所以是“她”而不是“他”,罗伯特在心里盘算起来,一个不愿意让自己的行踪被广而告之的女人,这样的人可真不少。 罗伯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确认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并且插销都已经扣好。 他又看向婴儿床上的塞巴斯蒂安王子,那孩子折腾了一夜,如今终于安静地睡着了,他的小脸上泛着潮红,显然发烧依旧在继续。 “我们走吧。”他朝着那人点了点头。 “昨天那位先生呢?”当他们走下长长的大理石楼梯时,罗伯特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他生病了。”新来的密探看上去浑身都不自在,“得了风寒。” “啊。”罗伯特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希望他早日康复。” 新密探没有回复罗伯特的话,只是悄悄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那人带着罗伯特走进了一楼的会客室,他朝着屋里已经在等候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就退出了房门,就好像是害怕在房间里逗留的太久一样。 罗伯特谨慎地朝着那个女人的方向走了几步,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身体微微有些丰腴,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上面装饰着珍珠和血红色的花边,就像是鲜血和泪珠一样,他想。这位神秘的客人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当中,唯一的例外是那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当罗伯特一进门时,那对眼睛立即转了过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进门的英国人。 那女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抬起头,罗伯特看清了她的脸,意大利式的五官平平常常,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对突出的眼睛和嘴唇上涂抹的颜色鲜艳的口红。 “罗伯特·达德利,彭布罗克侯爵阁下。”那鲜红色的嘴唇张开来,它们中间吐出来的话同样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我久仰您的大名。” 罗伯特向这位客人短促地弯了弯腰,“可我却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是我的错,客人应当首先向主人自我介绍的,我真是失礼。”她的嘴唇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是卡塔琳娜·德·美第奇,法兰西的王后。” 罗伯特看着她的眼神里混杂着惊愕和迷茫,他再次朝着卡塔琳娜·德·美第奇鞠了一躬,他弯腰的幅度比起刚才略微增加了些。 “我是在法兰西的国土上,在这里我是客人,您才是主人,因此您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他谨慎地回答道。 卡塔琳娜的脸上依旧挂着刚才挂上去的微笑,她朝着自己对面的沙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罗伯特坐下。 “我想,首先我要向您道歉。”当罗伯特坐下时,卡塔琳娜平静地说道,“昨天晚上发生的那种闹剧,以后不会再有了,相关的责任人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罗伯特回想起自己在走廊里看到的仆人和侍卫都已经换上了生面孔,这位法国王后的动作可真快,他想,看上去……就像是急于掩饰些什么似的。 卡特琳娜精明的目光没有放过罗伯特脸上肌肉最细微的动作,“您不会觉得,那个可笑的刺客是我派过来的吧?” 罗伯特被她的直言不讳吓了一跳,他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我并不是说……” “我们还是没必要对彼此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我看得出来您是怎么想的。”卡塔琳娜轻轻弹了弹自己的指甲,“我出生后的一个月里,我的父母就都去世了,孤儿总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上帝从他们身上夺去了父母之爱,就用这种能力来做些许的弥补;当我八岁时,佛罗伦萨被叛军攻陷,我躲在修道院里,听着那些人议论一旦谈判不成功,就把我交给军队,随他们对我做什么……用不着什么想象力也能猜出来那些禽兽会对一个小女孩做些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如此平静,就像是在复述其他人的经历一样。 “佛罗伦萨解围之后,我被我的叔叔教皇陛下接到了梵蒂冈,在那里度过我的少女时期。那些红衣主教们嘴上说着最圣洁的话,脸上挂着最为仁爱的微笑,可他们心里却想着些最为不堪的龌龊事,策划着撒旦也要为之咋舌的阴谋……昨晚发生的一切跟我在那里见到的阴谋相比,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一般幼稚。” “如果塞巴斯蒂安王子在巴黎出事,那对法国有什么好处呢?人人都会把我们看成谋杀婴儿的凶手。”她耸了耸肩膀,“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并不介意谋杀婴儿,但我从不做没意义的蠢事。一旦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凶手,那么外交上法国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并不怀疑您所说的话。”罗伯特看上去比起刚才稍微放松了些。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您可以告诉我幕后黑手的名字?” “我听说您是个聪明人。”卡特琳娜脸上的微笑这时看上去多了一点嘲讽的成分,罗伯特感到她就像是一只正在玩弄猎物的猫,“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场闹剧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行为罢了……一个小姑娘刚刚开始学习阴谋的技巧,可却不得要领,由于她出身高贵,于是那未经锻炼的大脑总是倾向于把一切问题简单化,那笨拙的举动她本人觉得颇为高明,可在外人看来实在是非常可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正在指控的是您的儿媳,玛丽·斯图亚特。”罗伯特说道,似乎并没有显得多么意外。 “我听说亨利八世国王原本打算为他的儿子娶她做新娘。”卡塔琳娜冷笑了一声,“不得不说,您的国王陛下可真是幸运。”她的眼睛又将罗伯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您可比她要强多了……如果是您就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罗伯特有些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所以是她收买了那位拉瓦里埃尔医生?” “昨晚来的不是拉瓦里埃尔医生,拉瓦里埃尔医生如今躺在塞纳河底,恐怕得等到河面化冻才能把他的遗骨捞出来。”卡特琳娜的语气里满含着不屑,“她还算有一点脑子,派来了一个我们查不到身份的刺客;遗憾的是她也没那么聪明,不知道让自己的侍女来与这位刺客联系是个愚蠢至极的行为。” “所以那药水的确是毒药。”罗伯特说道。 “那侍女已经招供了,就是普通的咳嗽药水加上了砒霜。”卡塔琳娜微微翻了翻白眼,“砒霜!真见鬼!苏格兰人永远也无法掌握毒物学,这是一门艺术。砒霜的苦味会让那孩子剧烈地挣扎,等到他咽气之后,医生用勺子都能在他的胃表面刮出来残余的毒药。 “在我们意大利,有无数种办法让那孩子在睡梦当中就上了天堂。”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那些甜美的毒药,它们的受害者连死后脸上都带着甜美的微笑,可是她却选了砒霜!这就像是从一屋子的精美兵器里面挑出来了一把屠夫用的杀猪刀。” “您觉得下毒杀人是一种艺术?”罗伯特被卡塔琳娜的语气弄的颇为不自在。 “毒药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卡特琳娜不甚在意地说道,“每个人这辈子总会遇到些挡路的人,除去这样的障碍是一种现实的需要。在我们意大利常用的是毒药,而你们北方民族似乎更喜欢刀斧和利剑这样直接的方式。您必须承认,我们的方法不但更有创意,而且要体面的多……当然凡事也有例外,您的父亲比起他的同胞们而言就要文雅许多了……番木鳖碱,对吗?从植物里面提取的毒素,比起砒霜这样的入门玩具高级了不少。坦白地说,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有点意外呢。” 罗伯特冷淡地看着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您今天来拜访不会就是来和我说这些的吧?” “当然不是。”卡塔琳娜说道,“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呀,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她叹了一口气,”在卢浮宫里,我们每个人都各行其是。我的丈夫和他的情妇做他们想做的事;玛丽·斯图亚特和她的舅家吉斯家族也只听他们自己的命令;至于我嘛,我只听从自己理智的指引。” 或者是自己的野心,罗伯特心想,他警惕地看着卡塔琳娜·德·美第奇。 “您并不想让玛丽·斯图亚特得到不列颠的王冠,对吧?”罗伯特说道,“您的儿子弗朗索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她背后的吉斯家族野心勃勃,如果她成了不列颠的女王,那么法兰西的王位还能在瓦卢瓦家族手里维持多久,可就真不好说了。” “到那个时候,您也保不住手里的权力。”罗伯特看着卡塔琳娜的眼睛,”我也许不像您一样善于察言观色,但是我看得出来一个人对权力的热衷……我身边满是这样的人,权力对于他们就像是空气和水一样,我看得出来,您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您看,我们都不喜欢我可爱的儿媳。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爱德华国王,她都是一个讨厌的障碍。”卡塔琳娜眨了眨眼睛,“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做朋友。” “如果您真想获得我们的友谊,那么不妨从实际行动开始。”罗伯特说,“例如您可以给我们发放去加莱的通行证。” “我想您和塞巴斯蒂安亲王的通行证很快就可以准备好,至于若昂·曼努埃尔国王,事情恐怕就会复杂一些……” “若昂·曼努埃尔国王要和我们一起走。”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是这孩子的父亲,孩子要和父亲一起。” 卡特琳娜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她拿起放在身边小茶几上的一个金色的小铃铛,轻轻摇了摇。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走进房间,他看上去又矮又胖,留着黑黑的长发和大胡子,像是个终日躲在塔楼顶上的占星学家,那一身黑色的袍子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显的更加阴森了。 与他一起进来的是一个大约四五岁的漂亮小姑娘,她像是个漂亮的洋娃娃一般,光闪闪的暗金色头发一直垂落到肩头。当她走进房间时,那一对日后将被无数诗人和崇拜者赞美的漂亮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唯一的陌生人罗伯特。 “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女儿,法兰西的公主玛格丽特·德·瓦卢瓦,我们常叫她玛戈。”卡特琳娜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小女孩的身边,牵起她的一只手。 罗伯特朝着公主行礼,玛格丽特虽然才四五岁,但已经学会了用冷淡而高贵的态度回应了。 “还有我的药剂师,来自我的故乡佛罗伦萨的勒内先生。”卡特琳娜指了指那阴郁的年轻人,年轻人朝着罗伯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现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去看看塞巴斯蒂安王子,好吗?”卡特琳娜用命令的语气问道。 她不等罗伯特的回复,就率先带着她的女儿走出了房间,而药剂师则像她的影子一样紧随其后。 -------------------- “毒蛇夫人”是当时的法国人给予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的外号 第209章 婚约与婚姻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饶有兴致地看着婴儿床上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珠宝商正在给一块未经打磨的钻石估价似的。 “看上去有些弱小。”她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想对于早产儿来说还算是好的。” “勒内先生?”卡特琳娜看向药剂师,“您是专家,您来看看吧。” 药剂师听从王后的命令,朝着婴儿床走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勒内先生是个药剂师。”罗伯特伸出一只手挡在了勒内先生的面前,“他不是个医生。” “在我们意大利,这是一回事。”卡特琳娜摊开手,“他是药剂师,他是香料商,他也是医生,他还为我调配化妆品。”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嘴上的口红,“只要我有需要,他什么都能做。” 包括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罗伯特心想。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手臂。 勒内先生发出一声猫头鹰似的怪笑,他走到婴儿床前,弯下身子。 他盯着床上的小王子的脸看了看,随即伸出两只手指,捏住了孩子的脸,让他张开嘴巴。 孩子被他的动作弄醒了,猫叫似的微弱哭声又在房间里回荡了起来。 罗伯特因为药剂师有些放肆的举动而皱起了眉头。 勒内先生将孩子抱了起来,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孩子一下子就不哭了。 他将塞巴斯蒂安王子重新放回到婴儿床上,转过身面向王后。 “的确是风寒。”他用嘶嘶的声音说道,仿佛一条正在吐着信子的蛇,“我给他配三副药水,现在喝一副,晚上十点喝一副,明天上午十点再喝一副,到了明天午餐的时候他就会康复。” 他说着就走到房间一角,打开自己斜挎在肩上的药箱,从里面取出原料,开始专心地配制起来。 卡塔琳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张开双臂,将自己的女儿抱了起来,“玛戈,来见见您的表弟塞巴斯蒂安。” 她将小女孩举到了婴儿床的上方。 玛格丽特公主皱着眉头,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 “他长得好丑。”她评论道,“他的脸皱巴巴的,就像那个照顾我们的老嬷嬷似的。” “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卡特琳娜笑着将公主重新放回到地上。 “弗朗索瓦,查理和亨利小时候也是这样吗?”玛格丽特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太相信。 “都是这样的,连您也是这样的。”卡特琳娜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您说我们是表亲?”玛格丽特掰着自己的指头,“我们是表亲吗?” “您的家谱学老师没有教过您吗?”卡特琳娜一下子收住了笑容,变得有些严厉了,“您的继祖母,奥地利的埃莱奥诺雷,和塞巴斯蒂安的祖母,奥地利的卡塔琳娜是姐妹……这也就意味着你们是表亲关系,当然是建立在父系血统准确的前提下。”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罗伯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带着试探之意。 罗伯特面无表情地看着卡特琳娜王后,就好像完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一般。 勒内先生拿着一个小水晶杯子走上前来,里面的药剂像水一样清澈透明。 卡特琳娜被罗伯特注视着那杯子的怀疑目光逗得笑了起来,“如果我想要这孩子的命,那么他早就已经安息了,我甚至都用不着亲自来这里一趟。不需要让他喝什么,也不需要让他吃什么,在意大利,死神的脚步是无声无息的,只有那些最有经验的专家,才能够注意到他走过房间时候袍子下摆拨弄起的微风……勒内调配的是治病的药水,如果您不相信的话,他可以当着您的面喝一口。” 卡特琳娜朝着药剂师使了一个眼色,勒内先生立即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下了一口药水。 他张开嘴巴,让罗伯特看到他已经把药水咽下了肚子。 “现在您总该放心了吧。”卡特琳娜说道。 “并不完全放心。”罗伯特吐了一口气,“不过我愿意让您的药剂师试一试。” 勒内先生拿着杯子,走到床边,他将杯子凑到王子的嘴边,喂塞巴斯蒂安王子喝下了药。 药水被小王子尽数喝了下去,连一滴都没有吐出来。 “等到三剂药水喝完,他就不会吐太多的奶了,我晚上会让人送来剩下的两剂药水。”勒内先生向罗伯特说道。 “如果我刚才错怪了您,我向您道歉。”罗伯特惊讶地看着睡的安稳的塞巴斯蒂安王子,“我愿意付给您丰厚的诊金作为补偿。” “这就不必了。”勒内先生将杯子放回到药箱,“我为王后陛下服务,一切都由慷慨的王后陛下解囊。” “谢谢您,我的朋友。”卡特琳娜朝着勒内先生点了点头,“现在孩子看完了,您去看看他的父亲吧。” “葡萄牙国王陛下可没有生病。”罗伯特反驳道。 “他从来就没有健康过。”卡特琳娜冷笑了一声,“您不是要带着他一起走吗?我愿意给您签发通行证,但前提是让勒内给他做个检查,这交易还算公平吧?” 她不等罗伯特回答,就又看向勒内先生,“请您顺路把玛戈带到会客室去休息,我有些成年人的事情要和彭布罗克侯爵大人谈谈。”她念罗伯特的头衔时候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房门沉重地关上了,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提起自己的裙摆,坐上了罗伯特前一晚用来过夜的那张扶手椅。 “我刚才说过我们应当做朋友。”她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有什么比起一纸婚约更能确保一份友谊的稳固呢?” “这就是您带女儿来的原因吗?”罗伯特拉过来另一把扶手椅,面对着卡特琳娜,“您不觉得给一个还在襁褓当中的孩子计划婚事,有些为时太早了吗?” “对于一场婚姻来说是的。”卡特琳娜点了点头,“您的小王子看上去实在是……要我怎么说呢?谁知道他能不能健康长大。至于他的父系血统,我不知道那些传言的真假,但他如果真是您要带走的那个可悲白痴的儿子,那么我也有理由怀疑他长大之后也会是个同样的低能儿。至于他的前途嘛,这更是不好说,谁知道您的爱德华国王对这个继承人满不满意呢?我的玛戈要嫁的是未来的不列颠国王,婚礼只有在一切都确定之后才会举行。” “可您刚才还说……” “我说的是婚约,不是婚姻。”卡特琳娜轻轻拨弄了几下自己鬓角处落下来的散发,“这世上签订过的婚约多了,可它们当中只有一少部分被真正履行过。我本人曾经被许配给了苏格兰的奥尔巴尼公爵,可最后我却嫁给了法国国王的次子奥尔良公爵亨利;您的国王陛下曾经和玛丽·斯图亚特定下婚约,可她最终却成了我的儿媳。婚姻是几十年的共同生活,而婚约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所以您要的只是一张纸?”罗伯特问道。 “目前来说是的。”卡特琳娜点了点头,“一张纸,让我们共同的敌人不再怀疑我们站在了一起,至于这张纸以后会不会发展成真正的联姻,那就要看上帝的意志啦。” “您刚才说到我们共同的敌人……我想这其中并不包括西班牙人吧。”罗伯特冷眼看着卡特琳娜王后,“您把您的女儿伊丽莎白许配给了菲利普国王……只等如今的西班牙王后归天,她就要去马德里做西班牙的王后,而且这次可不仅仅是一纸婚书,而是一桩确实的婚姻了。” “伊丽莎白是个好女儿,安静文雅,知道听她的母亲的话。”卡特琳娜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把她嫁给您的爱德华国王,可是却受到了毫不犹豫的拒绝……看来他觉得您比我的女儿要强得多,至于原因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您说的对,西班牙的确不是法国的敌人……至少目前不是我的敌人。”卡特琳娜接着说道,“我们刚刚签订了和约,虽说我对和约的内容并不满意,可是它毕竟让法国得到了急需的休息时间。法兰西已经民穷财尽,没有精力再投入到那些血腥的冒险当中去了。贵国和西班牙的战争即将爆发,胜利者将要成为海洋的主宰……而法兰西将会成为赢家的朋友。” “所以我们的共同敌人,就只剩下您的儿媳了。”罗伯特盯着卡特琳娜王后。 卡特琳娜不屑地哼了一声,“她不过是个头戴王冠的小姑娘罢了,以为靠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和高贵的出身就可以无往不利,其实她自己不过是别人的提线木偶而已……真正的敌人是背后操纵她的那些人。” “我的丈夫每日沉浸于舞会和骑士比武当中,和他的情妇厮混在一起,他看不到,或许是不愿意看到,暴风雨的阴云正在远方的天边聚集。”卡特琳娜摇了摇头,“吉斯家族用玛丽·斯图亚特作为棋子,在宫廷里不断扩张自己的影响力,他们勾结那些天主教的极端分子,勾结西班牙人和罗马,想要借一场烈火烧掉挡在他们和王位之间的障碍;在南方,波旁家族,孔代家族和那些当地的贵族们,用维护新教的名义行割据之实。法兰西如今就是一个火药桶,一场宗教战争就要爆发,我的丈夫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他就把我和我的孩子们留在了火药桶上。” “玛丽·斯图亚特觊觎法兰西的王位,玛丽·斯图亚特觊觎不列颠的王位,在我们两国也都有人想要看到这个脑子里全是稻草的洋娃娃坐在王位上,而他们通过控制她来控制国家。她是一种瘟疫,我们应当携起手来阻止她的传播!” “那么不列颠能为您做什么呢?”罗伯特耸了耸肩,“您不喜欢您的儿媳妇,可这是法国的内部事务,我们能做什么呢?” “等到法国爆发内战,难道你们不会在当中选边站吗?”卡特琳娜说道,“波旁家族和吉斯家族可都想要国外的支持,我也一样。甚至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有这一纸婚约在,就可以让他们在举兵反抗王室之前多思量一番了。” “我也听说了一些关于这孩子的流言,和玛戈订婚,就意味着法兰西王室承认了他的身份,那些流言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您看,我们双方都可以从这一纸婚书当中收益。” “我会把您的建议告诉国王陛下的。”罗伯特向卡特琳娜伸出一只手,“但是我想如果您只是想要一份婚约的话,那么陛下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就向您说的那样,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卡特琳娜同样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短促地握了握。 “啊,勒内先生回来了。”卡特琳娜看向走回到房间的药剂师,她的眼神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勒内先生的左手放在腿边,向王后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既然您希望带上若昂·曼努埃尔国王一起走,那么作为我诚意的体现,我会给他也签发一份通行证的。”卡特琳娜站起身来,“和您谈话很愉快,侯爵先生,那么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对吗?” “非常好的朋友。”罗伯特笑着朝她鞠了一个躬,将卡特琳娜一直送到门口。 王后领着自己的女儿,和药剂师登上了同一辆马车。 “怎么样?”当车轮开始转动的时候,卡特琳娜朝勒内先生问道,“那个白痴还能活多久?” “一年吧。”勒内先生又怪笑了几声,“最多不超过两年,坦白地说,这位国王陛下能长到这么大,已经是个奇迹了。” “那么就让我们的新朋友把他带回去吧,既然他们这么想要带他一起走。”卡特琳娜打了个哈欠,“对朋友,我总是非常慷慨的。” “妈妈。”坐在卡特琳娜王后身边的玛格丽特公主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裙子,“我真要嫁给那个塞巴斯蒂安王子吗?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或许吧,小玛戈。”卡特琳娜笑着将自己的女儿抱在了怀里,“或许是他,或许不是他,谁知道呢?但正如我的叔叔教皇克雷芒七世陛下常对我所说的那样,‘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安排’。” 第210章 会议室 1558年2月1日,亨利二世国王终于签署了给罗伯特一行,包括葡萄牙国王若昂·曼努埃尔在内的通行证,据卢浮宫里的消息灵通人士称,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王后在促使国王签字的过程中发挥了重大的影响,据说为了这件事,她还与一贯相处融洽的国王的情妇黛安·德·普瓦捷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无论如何,盖着国王印玺的通行证还是被送到了英国使团暂住的蒙莫朗西元帅府邸。而在拿到通行证的第二天,罗伯特一行人就告别了巴黎,乘坐马车驶上了通往加莱的皮卡第大道。从巴黎到加莱的路程本来三天就可以走完,然而由于路上结了一层薄冰,上面还覆盖着新落上去的积雪,因此这场旅途被延迟到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当加莱要塞的塔楼终于遥遥在望之时,已经是2月10日的下午时分了。 自从1357年爱德华三世国王占领这座城市起,英格兰人已经统治这座城市达两百年之久。而时至今日,它已经成为了不列颠王国在欧洲大陆上的最后一块领土,至于当年那个横跨海峡两岸的安茹帝国已经在一百年前化为历史的尘埃。 时至今日,不列颠国王依旧保持着“法兰西国王”的称号,但那不过是一种政治宣言罢了。可在百年战争的巅峰时期,英格兰几乎要把法国王位收入囊中,可怜的法王查理七世只能躲到南部的布尔日苟延残喘。时殊事异,如今庞大的英属法兰西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这一块可怜巴巴的残余,作为那个伟大时代的纪念碑。 马车驶入了加莱城的城门,作为不列颠最大的进口港之一,这座城市比起她在海峡对岸的姐妹们而言可谓毫不逊色。无数的货车在城门前排成长队,港口里也挤满了挂着不同旗帜的货船,鉴于不列颠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迫在眉睫,进出口商人们正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囤积物资和原料。 西班牙的入侵如今虽然已经被葡萄牙的战争拖延,但如今葡萄牙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布拉干萨公爵和西班牙国王之间已经倾向于达成协议,那么西班牙的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不列颠王国了。西班牙入侵的时间大致会在1559年的夏天,距离现在大约只有一年出头的时间,届时不列颠与欧洲大陆之间繁荣的贸易也将因为西班牙舰队驶入海峡而暂时中断。无论是欧洲大陆出产的粮食,原料和葡萄酒,还是不列颠岛出产的布匹和手工业品,都将暂时处于断供的状态。为了应对这场必然到来的危机,商人们已经开始抓紧时间做准备了。 海关大楼前挤满了报关的商人和船主,而在大楼前的阶梯上,要塞的司令官,市长和港务总监从中午开始就在那里等候了,他们殷勤地欢迎了罗伯特的到来,并且告诉他用来搭载他横渡海峡的战舰已经准备好,只等他上船就可以开航了。 当襁褓当中的塞巴斯蒂安王子被从马车上抱下来时,眼睛放光的当地官员看上去就好像是在盯着祈祷仪式上的圣器盒子一般,那位肥胖的港务总监甚至还从他的小眼睛里挤出来了几滴眼泪。他们凭借着本能凑到闭着眼在乳母怀里睡得正香的王子面前,就好像指望着两个月大的婴儿可以记住这些谄媚的面孔似的。自从半个月前国王宣布封他的这位外甥为巴西亲王起,塞巴斯蒂安亲王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王位继承人。许多贵族和朝臣,已经开始打起了王子身边伴读,教师和廷臣的主意了。 罗伯特顺着他们的手指方向看去,他看到海关大楼旁边的码头上停着几艘手划的小艇,上面满是精美的金色和银色装饰,像是威尼斯狂欢节上争奇斗艳的花船,显然,加莱港的诸位官员们有些用力过猛了。 罗伯特连同那宝贵的孩子被送上了第一艘划艇,而剩余的随员和葡萄牙国王一起则登上了第二艘。这位名义上的国王是被人一路抬上船的,那副流着口水的呆滞尊容让所有朝他行礼的人都有些尴尬。 乘客们在刚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身下就传来一阵震动,桨手们一齐发力,小船离开了码头。 两艘划艇悠然地划过冰凉的海面,朝着停泊在港湾中央的两艘战舰靠上去。“奥德赛号”和“忒修斯号”半个月前刚刚建造完成,如今她们正在海峡里做最后的试航和调试工作,恰好可以将罗伯特一行顺路带回不列颠岛去。 “奥德赛号‘的艉楼装备了舒适的会议厅和卧房,这艘战舰未来将要作为某位分舰队司令官的旗舰,这些在陆地上仅仅称得上是舒适,可在海上就算得上是豪华的设施,正是为那位将来将要占据这艘船的司令官和他的幕僚们所准备的。 罗伯特亲眼看着那孩子在他的舱房里被安顿好,躺在婴儿床上睡熟,之后他才来到了为他准备的房间里。这间原本为司令官准备的套房拥有一个舒适的卧室,一个会客厅,甚至还包括着一个不大的会议室,供司令官举行作战会议的时候使用。 他在会客室里距离房门最近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取下自己的帽子,随手一抛,帽子稳稳地落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准头不错。”罗伯特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罗伯特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浑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了,那声音曾经无数次在他的记忆里闪回过,在那些记忆当中,这声音听上去如此的遥远,像是从某个深邃的洞穴里传出来的似的。而如今,这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就像是……在他的耳边一样。 罗伯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脖子扭转了一个方向,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关节发出的“喀嚓”声,就像是有人用靴子踩在玻璃渣子上面时候发出来的声音似的。 爱德华坐在房门边上的一把椅子上,笑盈盈地看着罗伯特,“你看上去晒黑了。”他审视着罗伯特橄榄色的皮肤,“西班牙的阳光倒是真的不错。” 罗伯特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的两条腿撞在了一起,几乎要把自己绊倒。 “陛下……”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爱德华,二十一岁的国王陛下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黑色的卷发,蓝色的眼珠子和苍白的皮肤,他看上去完全是安妮·波林王后的男性翻版,而其中混杂的少许来自父亲一方的威尔士血统让他的五官上带上了几分英气。 国王站起身来,与罗伯特记忆中的样子相比,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超过了六英尺。三年作为至尊的时光,让他通身的那种君王特有的气派更加浓厚了。 罗伯特按耐住自己的激动,朝着国王深深鞠了一个躬,“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国王走到罗伯特面前,他的呼吸轻轻拂过罗伯特的脸颊。 “而您说国王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罗伯特向前跨了一步,吻住了国王的嘴唇,当嘴唇相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低头——国王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 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这个吻才终于划上了句号。 “我告诉他们我去了温莎打猎。”爱德华轻轻抿了抿嘴唇,“但是我其实是去了多佛尔,这两艘船正在那里试航,我一登上船,她们就离开了港口。” “你撒谎了。”罗伯特伸出手,将国王抱在怀里,他的嗓音变得低沉了许多,眼睛里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芒。 “这也算不上是撒谎吧?”爱德华用指尖轻轻划过罗伯特下巴上的胡茬,“至少我带了猎物回来。” “这可说不好。”罗伯特不安分的手轻轻解开了国王领子的系带,“您不经常打猎吧?有许多新入行的猎人自以为是在打猎,其实自己已经被当成了猎物。” “况且这在我看来完全就是在撒谎。”爱德华听到自己背后的衣服传来丝绸撕裂的声音,“撒谎的人要受到惩罚。” “你刚才撕掉的这衣服值二十个金币。”爱德华瞪了他一眼,“说真的,学会好好脱衣服就那么难吗?”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同样的撕裂声,价值二十个金币的衣服如今从国王的身上被扯了下来,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被随手抛去了舱房的角落。 “我会照价赔偿的。”罗伯特一把将国王抱了起来,即便身高相同,他抱起国王却丝毫也不费力气。 爱德华咬了一口罗伯特的虎口,“这船舱里可没有壁炉,你要把我冻死在这里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往罗伯特的怀里钻了钻,“现在可还是二月!” “我保证很快就让陛下暖和过来。”罗伯特用手拍了拍那个在自己怀里不安分的家伙的屁股,换来了对方的又一次白眼,“您是来受惩罚的,这样顽固不化的态度只会加重惩罚……别又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可是个公正的法官。” 他抱着爱德华朝左边的那扇门走去。 “你走错了!”爱德华大喊道,“右边才是卧室,左边是司令的会议室。” “让罪犯悔改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当众惩罚了。”罗伯特满意地看着国王涨的通红的脸,“这是我的最终判决。” “我真是个傻子才会来这里。”国王闷声说道。 “看来您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啊。”罗伯特揉了揉国王的卷发,让它看上去像是个蓬乱的鸟窝一样,“您可不是傻子,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可不会做傻事。” “您知道您来这里面临的是什么,可是您还是来了。”罗伯特轻轻对着国王的耳朵说道,那气流拂过爱德华的耳垂,罗伯特感到怀里的青年在微微战栗着,“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您是主动来……” 爱德华用脑袋顶了一下罗伯特的胸口,“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把你扔到伦敦塔里去。” “竟然敢威胁法官,您要罪加一等了。”罗伯特一边说,一边将国王的靴子随手丢在了地上。 船上的会议室算不上大,四周的墙壁上都挂满了海图,连房间中央的胡桃木桌子上也摊开放着一张巨大的海图。几扇舷窗打开着,两只海鸥单脚站在窗框上,好奇地打量着进入会议室的两个人。 “我说什么来着?”罗伯特将国王放在了《不列颠群岛及附属诸岛屿海域全图》上面,“这是公开的惩罚,您看,观众已经到场了。” “把那两只蠢海鸥赶出去。”爱德华用威胁的眼神盯着那两只海鸥,可它们似乎完全没有看出那目光当中要把它们拔光羽毛的威胁,反倒是更加兴致勃勃了。 “陛下现在知道错了吗?”罗伯特俯身看着国王的眼睛,爱德华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落到了狮子爪子里的兔子,身下的桌子硬的硌人,他确信等到面前这个禽兽心满意足的时候,他肯定已经浑身青紫了。 他朝着地图上的北方爬去,然而刚刚挪动了大约几格的距离,就被罗伯特拉着脚拖了回来,对方还顺手脱掉了他的长筒袜。 “至少把窗户关上吧?”爱德华听到自己哀求道,“甲板上的那些水手,万一他们听到了怎么办?” “他们忙着起航的事情呢,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在干什么……只要您一会受惩罚的时候不要太大声就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锚链被从水里拉了起来。 “您看我怎么说的,我们要起航了。”罗伯特脸上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卷成一团,扔到了那把装饰着金色船锚的椅子上,那想必是分舰队指挥官的专座。 爱德华彻底放弃了抵抗,他认命地看着罗伯特脱下自己的衬衣,露出那精壮的橄榄色皮肤的上身,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希腊雕像似的。 “你那里是怎么了?”爱德华指着罗伯特的腰间,那里有一道几英寸长的伤疤,像是一条吸在皮肤上的水蛭。 “一个西班牙人留下的。”罗伯特若无其事地说道,他将衬衣同样卷在一起,和外套扔在了同一把椅子上,“这些可爱的西班牙人!他们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地来找我挑衅,那些奉命而来的人,他们的主子甚至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至于那些一腔热血上了头的家伙们,就只能说是愚蠢了,我可怜他们,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和他们决斗……但通常这样的愣头青比起前一种要危险的多,毕竟奉命而来的是为了在他们的主人面前讨好,他们还是惜命的。这些愣头青倒是一个个恨不得和我同归于尽,这道伤疤就是一个这样的疯子留下的。” “他还活着吗?”国王问道。 罗伯特惊异地看了一眼爱德华,国王问题里带着的寒意让他几乎要打个寒战,“我给他留下了一条更长的伤疤——在脖子上,他的脑袋几乎都要掉下来了……这就是为了西班牙的荣誉所付出的代价。” 国王“嗯”了一声,听上去似乎还是不太满意,“他倒是幸运的很。” 罗伯特都开始有些同情那个死在他剑下的愣头青了,“这不是什么荣誉,这不过是愚蠢的好勇斗狠罢了……我听说您在不列颠禁止了决斗。” “是啊。”国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从我把两个胆敢在汉普顿宫的花园决斗的白痴送上了断头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决斗了,至少是不敢再公然地决斗了……既然他们这么急于抛弃自己的生命,我也不介意帮上他们一把。” “您知道您刚才的样子多迷人吗?”罗伯特轻弯下腰,轻轻吻了吻国王的脖子,感受着那动脉在自己嘴唇下缓慢而坚定的跳动着,“我迫不及待地要惩罚您了。” “他们会听见的。”国王朝后微微缩了缩,他脸上的绯色比黄昏时的晚霞还要红。 罗伯特拿起被自己扔在椅子上的衬衣,将它撕了开来。 “那么看来我们就得用老办法了。”他拿起一根干净的布条,塞进了国王的嘴里,在爱德华的脑后打了个结。 爱德华绝望地看向窗台上的两只海鸥,它们看上去丝毫没有打算飞走的迹象,反倒是瞪大了绿豆似的小眼睛,似乎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极其好奇。 太阳缓缓坠向西边的地平线,暮色降临,平静的海面上吹着依旧带着寒意的南风,微弱的星光开始在东边的天穹逐个亮起,就好像身后的城市里依次亮起的灯光一般。 当浑身酸痛的爱德华在会议桌上失去意识时,他正在脑子里过着海军里他认识的司令官的名单。他发誓,一定要把这艘船交给他最不喜欢的那个家伙。 第211章 渡海 “真是奇怪,我们看上去明明一样高,为什么你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就像是罗马人的托加袍子一样。”国王一边用手扯着耷拉下来的袖口花边,一边朝着罗伯特说道。 夜幕落下,爱德华从窗户向外看去,身后的港口逐渐由金色变成了蓝紫色,最终彻底消失在阴影当中。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银色的光辉洒在镜子般的海面上,那粼粼的波涛如同无数条银蛇,在海面上舞动着。 “那么下次您就应当记得要带上几件新的衣服了。”罗伯特走到国王身后,轻轻亲吻了一下国王的头顶,那蓬松的黑色的头发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的味道。 “反正那些衣服您也不会穿第二次,不是吗?”罗伯特轻轻帮陛下在颈后系上了领子的系带,“我听说那些贵族们也都有样学样……许多大人们表面上光鲜,实际上却要找银行家借贷来买进宫穿的礼服。” “让他们把钱花在衣服和珠宝上,总比让他们用这些钱来玩政治强。”国王打了个哈欠,“至少那些纺织工人能多拿到几个铜子的工资。” 罗伯特抓住国王的肩膀,让他站起身来,转了一圈,他端详着自己为国王穿上的衣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陛下饿了吗?”罗伯特问道,“这船上应该有厨房吧?您刚刚吹了些冷风,还是吃点热的东西吧。” “门旁边有个铃绳,你拉三下就会有人送晚餐来。”国王一边说,一边拉上了窗户,冰冷的海雾正在海面上升起,从窗户飘进来的海风也变得潮湿而又阴冷,“但我想,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把这个房间整理一下,这里看上去就像是被几颗炮弹打穿了一样。” 即便是一场激烈的海战,恐怕也难以给这间几个小时前还是崭新的会议室造成这样巨大的破坏。墙壁上挂着的海图和装饰画都掉到了地上,椅子翻倒了一半,而桌子上的那张海图已经被弄的皱皱巴巴,图上整个不列颠岛从东到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而南部的海岸线则被泡的皱皱巴巴,许多地方如今还湿乎乎的。 罗伯特轻轻捏了一下国王的腰,换来了对方“嘶”的一声细气声,“陛下的破坏力可真强。” “我的腰都青了。”国王伸手拍开了罗伯特那不安分的爪子,“再说这都是你的错……好好的床放在那里为什么不用?” “都是我的不是。”罗伯特抓起国王的一簇鬈发,轻轻吻了吻,“陛下去床上休息吧,我把这里整理一下。” “别留下任何痕迹。”国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当爱德华就要走出门去时,他又回过头来,“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把不需要的东西扔到海里去。” 爱德华穿过起居室,进入了对面的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张橡木制成的四柱床,由于空间的限制,那张床比起陆地上通常的大小要小了一大圈,两个人躺上去恐怕要挤在一起了。 他半躺在了床上,双脚放在地上,后背靠着松软的枕头,感受着身下传来的船身的微微摇晃,这艘船已经驶入了外海,每一片风帆都鼓满了风,明天早上就能够抵达多佛尔。 不过是一晚上的航程,爱德华想,这数千年来庇护着不列颠的天堑,一只舰队只需要一个晚上就能够跨越。一年之后,这条海峡里会挤满数百艘战舰,数万名水手,阳光将被火炮发射的硝烟所笼罩。国家的命运将被放在赌盘上,正如历史上所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一切都听凭命运那无可置疑的意志所左右。 在萨拉米斯,希腊城邦的独立和自由悬于一线;在亚克兴角,安东尼和屋大维争夺罗马世界的权柄。帝国的兴衰存亡在大海上决定,无数的战舰和船员作为献祭给海神的贡品而长眠海底。大海像是一个薄幸的女郎,古时候的波斯人,雅典人,罗马人,近代的威尼斯和西班牙,都做过她的情人,她看着这些追求者们相互撕咬,只有胜利者才能够得到她的垂青,暂时戴上海神那光荣的冠冕,直到下一个挑战者出现在海平线上。 “还有一年。”爱德华用手抓着床单,仰面看着天花板上随着波浪缓缓摆动的吊灯,自言自语道。 你会赢的,他听到自己的脑子里一个声音这样说道,比起真实历史上的英格兰王国,你的国家更加富强,你的舰队更加庞大,如果伊丽莎白能打赢西班牙人,那么为什么你做不到呢? 可战争总是结果难料的,另一个声音在爱德华的脑子里响起,波斯的薛西斯国王在俯瞰萨拉米斯湾的黄金王座上观战时,难道能料到一团散沙的希腊舰队能抵御万王之王的意志吗?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来到亚克兴角时,不也是信心满满?如果命运站在你的对立面,如果你输了战争,那该怎么办呢?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罗伯特走进房间,冲着床上的国王点了点头,“我已经收拾好了。” 国王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如果我们必定要灭亡,那就让我们和他们一样,在万世之后依旧被世人传颂吧。 “您在笑什么?”罗伯特注意到了国王脸上的笑容,他有些一头雾水地问道。 “没什么。”爱德华摆了摆手,“您叫人送晚餐来了吗?” “还没有,但我让他们送来了别的东西。”罗伯特说道,“在我们吃晚饭以前,我想让您先看看。” 国王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用手撑着床垫站起身来,“您听上去很严肃,是什么东西?” “是您两位姐姐送给您的最后礼物。”罗伯特的声音像外面的夜色一样低沉。 国王沉默了,他快步穿过房门,走进了起居室,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匣子,而茶几旁边则放着一个两英尺见方的柳条箱。 罗伯特打开了柳条箱的盖子,水果的清香从箱子里溢散出来,很快那甜丝丝的味道就充满了整间舱房。 “是石榴。”爱德华从柳条箱里拿出一个熟透了的果子,石榴的表皮已经变得像里面的籽一样红,就像是玛丽公主当年最喜欢穿的裙子的颜色。 “还有这个。”罗伯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根桃金娘的花枝,那是玛丽公主从阿尔罕布拉宫的树篱上亲手折下来的。 爱德华轻轻一用力,熟透了的石榴就裂开了一个口子。他从里面捡起一颗红宝石似的石榴籽,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压碎。 “一颗石榴里有成百上千颗籽,可她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得不到。”国王叹了一口气。 他将石榴放回到茶几上,从罗伯特手里接过那根已经干枯的花枝,凑到蜡烛前仔细观察着。 “十天之前从西班牙传来消息,”爱德华轻轻抚摸着那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的花枝,“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法国人和菲利普已经达成了共识,只等她一死,菲利普和法国的伊丽莎白公主就要结婚。”国王的声音里带着些淡淡的忧伤,“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她都是个障碍……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谢幕,然后就把她像是一个过时的布景一样从舞台上撤下来,扔进垃圾桶里去。”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罗伯特轻轻将手放在国王的肩上,“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世上有几个人在做选择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呢?”爱德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罗伯特放在他肩头的手上,“有几个人清楚未来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不过是一群蒙着眼睛的船夫,在命运的长河上随波逐流罢了。至于是一路顺风,还是粉身碎骨,全凭命运的旨意。” “玛丽公主让我转告您,今天的结局并不是她所希望的,她祝您好运。” “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爱德华将花枝放在了那个石榴的旁边,“可我们注定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双方对此都无能为力。” “这个匣子是伊丽莎白公主殿下送您的。”罗伯特打开了箱子,堪与窗外的月光争辉的流光溢彩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国王并没有被珠宝的光华晃花眼睛,他平静地从匣子里抓了一把珠宝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又随意地扔回到匣子里,珠宝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像是冰雹撞击玻璃窗时候所发出的那种清脆噼啪声。 他又打开匣子的下层,翻看着那些债券,股票和银行本票,上面许多银行家的签名都是陛下十分熟悉的,真是难以想象这些薄薄的纸张竟然价值数以箱计的金币。 “她要用这些钱为她的儿子买一张王位继承人竞争的入场券。”罗伯特说道,“这箱子里财富的总金额大约是三百万英镑。” “一千多年前尤利亚努斯用三亿塞斯泰尔斯银币购买到了罗马皇帝的位子,这样说来,三百万英镑买一张门票倒也算是价格公道。”爱德华评价道。 “不只是这个。”罗伯特走上前来,从箱子的最底下掏出来一个拆开口的信封递给爱德华,“她还给了您另一份礼物。” 爱德华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 “有一点她说的很对,”当国王看完信纸上的内容时,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古怪,罗伯特甚至觉得其中包含了某种敬意,“如果她得到了权柄,那么一定会在将来的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或许吧。”罗伯特点了点头,“但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生活在您的统治下,而不是她的。” “对于她而言,一切人都是争权夺利的工具,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只有黑白两色。而对您来说,每个人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简单的统计数字或是文件里一闪而过的几句话,不仅仅是好用的手下或是需要除去的障碍。他们是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自己所爱和所恨的人,他们不是冰冷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这就是伊丽莎白输给您的原因,也许她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君王,但那样的君王,这世上曾经出现过无数个,日后还会出现无数个……而您是独一无二的。” “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国王轻轻将那份宝贵的文件折叠起来,重新藏回了箱子的底部,“您觉得她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是否也是这样子导演了自己的毁灭?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命运,那么儿子是否要重蹈父亲的覆辙?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父亲晚年时候那样的权力怪物,被权力腐蚀了心智,成为它在人间冰冷的投影?” 罗伯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国王抱在怀里,他感到怀里的青年在微微颤抖着。 “那永远不会是您的结局,因为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罗伯特感受着布料另一头传来的青年的心跳,“哪怕像伊卡鲁斯一样被灼热的日光烧化翅膀,我也会用最后的气力朝着太阳飞去……因为没有了太阳,这世界就不过是一片冷寂的荒原。” 爱德华轻轻将脑袋放在了罗伯特的肩头,“我们去看看那孩子吧。” 他们走出了套房的大门,来到了一条贯穿整艘船的长走廊上,沿着走廊向前走了十英尺,就到了那孩子的卧室。 塞巴斯蒂安王子的乳母,那个加斯科尼女人正坐在门旁的一张椅子上打着瞌睡,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猛然惊醒。 “大人。”她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行了个礼。 她又看向站在罗伯特身边的国王,似乎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是国王陛下。”罗伯特向她解释道,似乎怕她听不懂似的,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那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瞪成了两个标准的圆形,她单膝跪在地上,捧起国王的手,虔诚的吻了吻,就像是在许愿一样。对于各国的农民阶层而言,任何君王都是介于凡人和神灵之间的存在。 “孩子怎么样?”爱德华朝那女人安抚地笑了笑。 “殿下刚吃了奶,如今已经睡熟了。”乳母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然她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感情。 “好极了,您去吃点东西吧,我和陛下在这里和小王子单独呆上一会。”罗伯特命令道,乳母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如果我说他看上去有些丑是不是太刻薄了?”国王站在婴儿床前,低下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不过刚出生的婴儿,看上去大概都是一个样子。” “您和那个法国小公主的反应一样。”罗伯特笑了起来,“而她的母亲还想要把她嫁给他呢!”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国王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小王子的嘴角吐出来几个泡泡,“那可是个难缠的对手……她想要什么?” “她想和我们一起对付玛丽·斯图亚特。”罗伯特说道,“显然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融洽。” “又是一个自相残杀的家族。”国王拿出手帕擦了擦沾在手上的婴儿口水。 “她似乎觉得法国就要爆发内战了,希望当内战爆发之后,我们能够站在她这一边,帮助她对付天主教和新教两边的极端分子。” “真是有趣,教皇的侄女却主张宗教调和的政策。”国王说道,“这就是中间派的尴尬之处,支持他们的只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弱者或是首鼠两端的投机客。” 他又看向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那孩子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舒服的打着呼噜。 “您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王位的继承人吗?”国王低声问道,“他会做个怎样的国王?是像我父亲那样的暴君,还是向他母亲那样的权术大师?是圣路易那样的圣徒,还是沉迷于酒色的浪荡子?” “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上帝都暗中掷下了骰子。”罗伯特站在国王身边,同样看着那熟睡的孩子,“但只有等他们长大成人,这世界才能知道骰子的点数。” “希望我永远用不到他母亲留下的那张纸。”国王握住罗伯特的手,罗伯特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些潮湿,“可往往我们希望避免的,正是最终将要降临的命运……就像俄狄浦斯那样。” “我已经给他选好了老师,还有伴读的人选。”国王接着说道,“兼顾了各个势力的利益……希望他们能暂时满意。” “看上去您是把他扔进了一群狮子当中。”罗伯特说道。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可如果他连教书的学究和一群孩子都不能收服,又怎么能够对付这些老奸巨猾的贵族和官员呢?” “我们去吃晚饭吧。”罗伯特轻轻挽住国王的胳膊,“把将来的事情留在将来去处理。” 国王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第212章 工程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两艘战舰已经抵达了多佛尔那标志性的白色巨岩之下,等到天光大亮之时,她们已经驶入了多佛尔港的停泊区,将沉重的铁锚投掷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国王的车驾已经在码头上等候,从多佛尔向北的大道一路畅通,刚刚过了正午,国王的马车就驶入了汉普顿宫前的大广场。 一轮冬日里少见的白色太阳挂在半空当中,像是舞台上照明用的马灯一般照亮了这宏伟的建筑,马车的车轮轧过广场上残余的积雪,发出一阵阵沉闷的滚动声。 罗伯特从车窗向外看着这座建筑的正立面,虽说他曾经和国王一起参与到了这座建筑的设计过程中,当它真正完成时,看上去比绘图板上可要宏伟的多。 “一个君主权力最为宏伟壮丽的象征,就像是您所说的那样。”罗伯特看向坐在对面的国王,“让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被它的壮丽所慑服。” “这只是第一期工程。”国王说道,“花园和庭院的扩张还在进行当中,许多附属建筑已经完成了设计,随时都可以开工……但我想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开始。” 马车在广场上转了一个圈,驶向主入口所在的方向,国王指了指入口上方亚历山大大帝与赫菲斯提昂的巨大雕像。 “米开朗琪罗先生的成品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完美。”国王看着雕像那与真人别无二致的线条,“这恐怕是我做过的最为精明的一笔投资了。” 车门被拉开了,身穿华丽号服的仆人早已经将脚凳放好,国王和罗伯特踏着脚凳,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当他们穿过大门,进入大厅的时候,早已经挤满了大厅和走廊的贵族和官员们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女士们将手里捧着的花篮当中的玫瑰花瓣朝着罗伯特抛洒着,激动的她们看上去有如在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投掷铁饼的运动员。 “我为你准备了一场凯旋式,或者是类似的东西。”国王低声说道,“不过看上去塞西尔先生做的有些太过火了。” “恐怕的确是有些过了。”罗伯特看着那一张张讨好的面容,当罗伯特和国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把腰弯的像是被狂风吹断了的芦苇一样低。而在那一张张谄媚的面具下,掩藏的却是被嫉妒折磨的通红的灵魂和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 人人都痛恨国王身边的红人,可人人都想做国王身边的红人,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所痛恨的仅仅是国王身边的红人不是他们自己而已。如果陛下是太阳,那么朝臣们就是一颗颗不安分的行星,每日里都期待着轨道距离太阳最近的那颗行星一时不慎,被太阳的烈焰所吞噬,而自己就可以向前递补一个位置。 历史上,处在罗伯特这个位置的宠臣,几乎没有善终的例子。虽说他与国王的关系特殊,可人人都把他当作是下一个伊卡洛斯式的人物,飞得距离太阳越近,那么末日就来的越快。他们如今弯腰弯的越低,就是为了到那时能够飞黄腾达的越高。无数表面上笑盈盈的欢呼者们,内心却在期待着罗伯特·达德利早日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当国王和罗伯特登上密涅瓦楼梯,将这些心怀鬼胎的家伙甩在身后时,罗伯特依旧感到无数的灼热目光正盯着他的后背,那些目光犹如一根根蜜蜂的尖刺,蛰的他浑身难受。 “看来塞西尔先生虽说总是一副哲学家的派头,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凡人。”当他们爬到楼梯顶端时,从刚才开始神色就变得有些古怪的国王终于开了口,“只要是凡人就会嫉妒。” “恐怕也不算是嫉妒。”罗伯特摇了摇头,“更多的应当是担忧……担忧我会分走他手里的权力,所以想要先一步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我想他也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最多就是搞一些可有可无的小动作罢了,例如今天这样。” “能干的人总有些小脾气。”国王笑了起来,“幸而他的这些小脾气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会和他谈谈的。” “我没打算和他争些什么,政务是他的专长,等到加德纳主教退休之后,首相的职位自然就是他的。”罗伯特说道,“您应当让他明白这一点。” 国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两人走进了罗伯特的套房,与他离开时相比,这里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时光都没有给这个房间留下任何印记,就像是这间房子的守护神是青春女神赫柏,让她的被保护者也同样青春永驻了。 “同样样式的家具,帷幔和装饰。”国王解释道,“但一切都是全新的,东西放久了,即使保存的再好,也总是有一股子霉味。” 他走到房间一角,用手轻轻按了按那里摆着的一尊赫拉克勒斯雕像上的机关,雕像立即向左边让开,露出挡在后面的一扇白色小门。 “我们去我的房间吧。”他将那扇小门轻轻一推,小门就顺从地打开了,显然经常有人为它做保养。 “这扇门您还留着?”当他们一起走进密道时,罗伯特好奇地问道。 “不然呢?”国王瞪了他一眼,“你以为除了你,还有谁会住进那间房子?” 国王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精美的沙盘模型,当罗伯特进入房间时,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汉普顿宫和周围附属的花园和林苑的模型。 他看向窗外,外面的花园已经初具雏形,在花园的边缘还有着几处空地,显然是为了沙盘上展示出的几座附属建筑准备的。 “帕拉蒂奥先生之前来向我汇报的时候,让人搬来了这个沙盘。”国王说道,“显然,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它搬走。” “帕拉蒂奥先生是您的新建筑师?” “是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帕多瓦人,连他的姓氏都是智慧女神的名字……不过似乎那是一个满意的主顾为他改的。”国王说道,“他在意大利给维琴察的贵族们修建了不少的宅邸和别墅,我去年请他来设计一些附属建筑,就是沙盘最边上的那些。” “看上去像是个意大利式的别墅。”罗伯特看着沙盘上的模型,那是一座颇有古典风气的别墅,位于花园当中的一个小山丘的半山上,就像是古罗马的那些贵族们在郊外建造的消夏别墅一般。 “您不觉得这里有些令人厌烦了吗?”国王看向那片将要建造这座别墅的空地,“汉普顿宫像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演出的剧场,而我们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这里不存在隐私,也不存在独处,走廊里的镜子和窗户如同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房间里的空气总在传播着阴谋和八卦的低语。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国王,而国王的一切都属于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国事,连吃饭或是喝水都是如此。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做国王就是如此,这座舞台也是我亲手搭建的,但至少我们该有一处世外桃源,一个避难所,让我们在那里不非要做国王和大臣不可。” “那里后面是山,前面是湖,四周是茂密的树林,我们在那里不受到任何礼仪,地位的拘束,因为那里只会有我们两人……也许偶尔会宴请一些宾客,但只有我们会在那里过夜。至少在那里,我们可以暂时的忘却一切,忘却国家,政治和时代……甚至忘却我们自己的存在。” “我也许可以忘却自己的存在,但我绝对忘不了您。”罗伯特轻轻环住爱德华的腰,“真是可惜这项工程因为战争推迟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您一起探索这个世外桃源了。” 敲门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国王推开罗伯特的手,“请进来吧。” “塞西尔大人来见陛下。”掌门官一边鞠躬,一边向国王通报道。 “您先去密道里躲一躲吧。”国王对罗伯特说道。 “如您所愿。”罗伯特轻轻吻了一下国王朝他凑过来的脸。 国王满意地看着罗伯特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间的密道里,当他重新转过头来时,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平日面对朝臣时候的那副面具,从凡人爱德华·都铎切换到爱德华六世国王,这之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当塞西尔走进房间时,国王敏锐的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那股不安的味道,大臣的步伐比起往日要轻飘飘许多,而当他向国王鞠躬时,则一直在尝试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国王的神色。 国王安静地看着塞西尔,任凭尴尬的沉默笼罩整间会客室。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如果某个人心里有鬼,那么只需要给他们以胡思乱想的时间,他们就会被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推测所压垮。 他现在一定在猜测我有没有看出他的把戏来,国王心想,他看着塞西尔的太阳穴变得亮晶晶的,新生的细密汗珠在皮肤上闪着光。 “我希望陛下对这个小小的欢迎仪式还算得上满意。”过了约一分钟的时间,塞西尔终于首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恐怕我们对于‘小’的定义实在是大相径庭。”国王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向上一跳,坐在了写字台上。 “今天许多人是不请自来的。”塞西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您一定理解,许多人都对罗伯特大人有些好奇……” “而您只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国王冷笑了一声,“您与其要用他们来试探些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塞西尔有些局促地向后退了一步,“陛下,我……” “加德纳主教会在和西班牙的海战结束后退休。”国王说道,“这副手套戴了这么些年,已经脏兮兮的了,该是时候把它脱下来了。” 塞西尔感到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那么,您决定了继任人选了吗?” 国王拿起写字台上的一根羽毛笔,轻轻把玩着,“您觉得一个优秀的首相的标准是什么?” “我……”塞西尔结结巴巴地说道,“或许是有足够的能力……” “那让我换个问题吧,您觉得首相是什么呢?” 塞西尔迷茫地看着国王。 “对于我来说,谁做首相并没有什么区别,那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加德纳主教是一个好用的工具,我只需要确保下一个代替他的人能够同样好用就行。” “我想我不会比主教阁下做的差的。”塞西尔说道。 “这倒不见得。”国王冷笑了一声,“主教虽然是个神职人员,可却一点也不介意给自己的法衣上沾上泥点子。您是要做首相,而不是做教堂里的圣像,既然如此,就要做好被嫉妒和敌视包围的准备,而不是总想着拿别人来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因为您就是那个应当被用来吸引注意力的人……至于做圣像,那是我的工作。” “我向您保证,今天的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塞西尔向国王保证道。 “好极了,那么我也可以告诉您,您会是首相职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国王从写字台上跳了下来,“我不会让个人的偏见影响自己的判断,您比罗伯特大人擅长政务,那么这个位子就是您的……当然前提是,您明白这个职务意味着什么。” 塞西尔连忙点了点头,他的领子已经被汗水打湿,牢牢地贴在脖子上,当他走出房间时,他感到自己都要喘不过来气了。 “您可把他吓到了。”罗伯特笑着从密道里走了出来,“他也真是自寻烦恼,我可根本没有和他竞争首相的意思。” “我也根本没打算让你当。”爱德华重新做回到写字台上,“手套戴久了就要换掉,我父亲曾经把大臣们比作橙子,等到他们的果汁榨干净了,就到了扔掉他们的时候了。” “哦?那陛下看来是不打算把我换掉了?”罗伯特抓住国王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写字台上,他的声音有些危险的沙哑。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国王笑着将对方的领子扯了下来。 第213章 策略 在返回汉普顿宫之后的第二天,国王就签署命令,任命彭布罗克侯爵罗伯特·达德利为新成立的战争指导委员会的主席,作为不列颠的最高军事指挥机构的掌舵者,他也获得了列席内阁会议的权利。 2月12日,在汉普顿宫里召开了罗伯特返回不列颠之后的第一场内阁会议,这场会议的主题自然是事关目前迫在眉睫的西班牙入侵。 在去年的圣诞节之后三天,西班牙军队就进入了已经是一座空城的里斯本。当国王和伊丽莎白王后逃亡不列颠的消息在城里传开之后,还在守卫城市的士兵们只经过了一个上午就作鸟兽散了。 夺占了首都和各大城市的阿尔瓦公爵对葡萄牙的贵族们采取了怀柔的政策,他毫无将本土势力赶尽杀绝之意。在他看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所能够得到的收益,远远比不上在这里耗费的时间的价值。 面对阿尔瓦公爵抛来的橄榄枝,布拉干萨公爵爽快地与他达成了协议。1558年1月20日,布拉干萨公爵返回里斯本,承认唐·卡洛斯亲王为葡萄牙国王唐·卡洛斯一世,而他自己则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葡萄牙王国唯一的摄政。对于和平的降临,阿尔瓦公爵自然是求之不得,葡萄牙贵族们也十分满意,菲利普二世亦乐见其成,只有唐·卡洛斯一世国王为他的权力落入布拉干萨公爵之手而郁郁不平,但他的不满自然而然地被菲利普二世和阿尔瓦公爵所忽略了。 随着葡萄牙的局势逐渐平息下去,西班牙的注意力再次转回到了不列颠身上。因为入侵葡萄牙而被暂时搁置的圣乔治计划,又重新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来,然而被这场入侵行动所耽搁的一个冬天的时间,却怎么也难以弥补回来了。 当罗伯特进入房间时,房间里的内阁成员们都用好奇的目光观察着这位离开了不列颠三年的宠臣,而与之相对的是,罗伯特也同样在观察着他们。 如今坐在内阁会议室里的,大多是年轻的生面孔,那些灰白头发的老臣们,已经逐渐地被国王从内阁里清除了出去。那些在先王亨利八世统治时期发迹的老人,如今除了被国王当作靶子和花瓶的加德纳主教,内阁当中已经一个都不剩下了。取代他们的,则是与国王关系更为紧密的近臣,其中的大多数都出身于有产阶级和中小贵族家庭。 内阁会议在国王进入房间之后就立即开始了,今天首先讨论的问题,是关于西班牙入侵时间的相关情报。 “诸位大人。”沃尔辛厄姆爵士向国王鞠了个躬,当他准备好的材料被分发给了列席的众人时,他开口说道,“根据马德里传来的新消息,阿尔瓦公爵已经返回了马德里,继续投入到入侵我国计划的监督工作当中。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目前西班牙宫廷对于入侵的开始时间存在一定的分歧。” “由于天气的原因,为了确保在秋冬的大风季节到来之前入侵我国,西班牙舰队从本土出发的时间不能晚于六月初,而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这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一定要在今年进行入侵,那么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就只剩下三个半月了。 “他们的准备工作目前进度如何?”国王问道。 “似乎远远落后于计划。”沃尔辛厄姆爵士说道,“由于入侵葡萄牙导致的财政压力,造船和征募船员的工作都暂时停止了,我们估计西班牙人在六月之前至多可以准备不到三百艘的战舰,而他们很有可能无法为这些战舰准备足够的舰员,武器和物资。” “而我们到今年夏天会拥有两百艘战舰,在数量上达到西班牙人的三分之二。”塞西尔插言道,“但是在质量和火力上要远远胜过西班牙人,事实上如果计算火炮的总数,那么我们的战舰虽然比西班牙人少三分之一,可总的舰炮数量却比他们多三成,更不用说我们的船员都至少经过四个月的训练。” “目前西班牙宫廷内部分为两派。”沃尔辛厄姆爵士又接过了话头,“一部分人认为既然今年入侵显得过于仓促,那么就应当将入侵开始的时间拖到明年。” “听上去倒很合理。”国王嘟哝道,“那么有谁对此表示反对呢?” “阿尔瓦公爵,陛下。”沃尔辛厄姆爵士恭敬地回答道,“他似乎想要尽量在今年进行入侵,无论准备的状况如何……似乎他认为,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拖的越久,我们和西班牙之间的数量差距就越小,而数量差不多是他们现在所唯一能够依赖的了。” “西班牙的财政状况已经恶化到了惊人的地步。”塞西尔向国王那边微微探了探身体,他身下坐着的椅子轻轻嘎吱了几声,“菲利普国王的那些臣仆们似乎都有着啮齿动物的血统,阿尔瓦公爵从尼德兰掳掠来的那些财富,就像是落在沙漠上的雨点一样,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马德里已经开始大肆买卖官职和爵位,国库因为水涨船高的各类花费而空空如也。他们已经没有钱造新船了,而现有的舰队已经成为了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如果拖到明年,那么维持舰队的费用也许就能够把他们勒死……他们只有一次机会,这是一场赌博。” “所以您看,我们当然希望入侵的时间被拖延到明年……也许到那个时候根本不会有什么入侵了。”沃尔辛厄姆爵士干笑了两声,“但我们不打算将希望都寄托在西班牙宫廷的决定上,我们会主动给他们制造一些麻烦,以诱导他们暂时推迟对我们的入侵……” “我们在布拉格的人已经行动了起来,”他放低了声音,“我之前和您提过这件事情,具体情况在我写给您的备忘录里。” 国王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的确记得沃尔辛厄姆爵士曾经向他提及过的计划。 在德意志,宗教冲突的烈火已经燃烧了将近半个世纪,而这场风暴的风眼就是波希米亚王国。从一百多年前的胡斯战争算起,在这之后的一个多世纪当中,捷克人从来都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忠诚的臣民,如今的布拉格已经显露出尼德兰暴动之前的全部迹象,而对于捷克人而言幸运的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支系与他们的西班牙堂兄弟相比,实在是虚弱不堪。 从一年之前开始,沃尔辛厄姆爵士就开始秘密向波希米亚的新教徒提供秘密的资金支持,其总数如今已经达到一百万英镑之巨,而这笔款项全部由国王所掌握的秘密基金拨付。一百万英镑足以建造十艘战舰,然而如果沃尔辛厄姆爵士的计划成功,那么波希米亚叛乱给哈布斯堡王朝造成的麻烦将会远远超过一支装备精良的舰队。一旦波希米亚宣告独立,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刚刚熄灭的宗教战争之火势必重新燃起,而那就可能导致哈布斯堡奥地利家族的总崩溃。 “我们在欧洲各国的大使都在活动,试图将更多的国家拉拢到我们这一边来,特别是那些和西班牙人不算友好的国家。”这回说话的是外交大臣,国王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兄弟沃里克伯爵,“法国人似乎短时间内不打算插手到我们之间的冲突当中,他们虚弱不堪,随时都可能爆发内战……但从君士坦丁堡传来的消息来看,土耳其人似乎对我们的提议颇为感兴趣。” “您派去的大使见到了苏莱曼苏丹吗?”国王似乎提起了兴趣,他将手肘放在桌面上,用手撑着下巴,“这是苏丹的意思?” “不是苏丹本人,但是也差不多了。”沃里克伯爵看上去颇为自得,“是他的女婿,奥斯曼帝国的大维齐尔,鲁斯坦帕夏亲口说的……他接见了我们的大使,并收下了您给他的那份小礼物。” 国王也笑了起来,他还记得那份小礼物的具体内容,一个小小的摩洛哥皮的小包,里面装满了榛子大小的钻石。 “他肯收就好。”国王眼前浮现出那位贪婪的大臣在烛光下翻看钻石的景象,那亮晶晶的反光将他眼睛里的贪婪照的一清二楚。 “我部门里的人认为,这位帕夏必然已经得知了他主子的意思……土耳其人一直对维也纳虎视眈眈,苏莱曼苏丹三十年前曾经试图征服这座城市,可是却在城下铩羽而归,他可不是一个善于忘记的人。除此以外,威尼斯人占据的塞浦路斯和医院骑士团占领的马耳他,这两座地中海上的钉子还掌握在基督徒的手里,他一直想将它们拔掉。” “而无论土耳其人进攻哪一处,菲利普都很难坐视不理。”国王淡然地说道,“可如果菲利普真的孤注一掷呢?维也纳,马耳他,塞浦路斯,无论哪一个,至少总能撑上几个月之久。” “因此我们应当做两手准备。”塞西尔说道,“我建议将建造的重点转移到完工程度最高的战舰上,确保在今年夏天之前完成更多的战舰,尤其是您参观过的那艘‘不列颠尼亚’号,我们需要这只海上巨兽,一定要让她在六月份之前完成。” “沿海各郡的瞭望哨和烽火台必须在夏天到来之前完成,如果西班牙舰队起航,整个南部海岸各郡就要进入紧急状态。囤积物资的工作也必须要加快,战争可能持续到年底,因此我们必须做好进出口贸易暂时停滞的准备。总之各项工作都应当以西班牙将在今年夏天入侵作为前提,我们可承担不起猜错的代价。” 会议的下一个主题是关于迎击的初步部署,一张巨大的不列颠群岛和海峡地区的地图被送进了房间当中。 “西班牙舰队将由其大西洋海岸的港口起航,加的斯,拉科鲁尼亚,还有如今落入他们手里的里斯本和波尔图都可能是舰队的集结地。”罗伯特走到地图前,用一根柳木手杖指向地图,“当他们驶入不列颠群岛海域之后,可能的前进方向有两个。” “其一是从本土运载军队,直接在爱尔兰或是不列颠岛西部诸如康沃尔郡这样的地方登陆,这些地方距离首都较远,登陆会更加容易一些,但同样也意味着登陆的西班牙人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构成威胁……或许菲利普指望爱尔兰的天主教徒会发动叛乱,但沃尔辛厄姆爵士向我保证这不可能。” “我可以向陛下保证,爱尔兰臣民的忠诚是绝对靠得住的。”沃尔辛厄姆爵士朝着国王点点头,“自从您即位以来,爱尔兰人的各项权利和生活水平都有了明显的提升,面包总是比经书更能够说服人的,再说您的宗教自由政策也确保他们不会收到国教徒的迫害,贵族肆意在爱尔兰圈地的行为也被禁止了……您在爱尔兰还是很受拥护的。” “谢谢您,爵士。”罗伯特用手里的手杖尖端敲了敲地图上爱尔兰南部的位置,“如果西班牙从本土运载士兵,那么舰队所能够搭乘的总人数不会超过两万人,由于水土不服等缘故,这些长途跋涉的士兵还会损耗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一万多人需要在爱尔兰岛上孤军奋战一个冬天,因为气候原因,补给线要在第二年春天才能够恢复。” “我想我们可以轻松在那之前解决掉他们。“陆军大臣说道,“只需要把禁卫军从不列颠岛运到爱尔兰就行了,狭窄的一道海峡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够安全航渡。” “因此,我很难想象阿尔瓦公爵会甘心把有限的资源投入到这一场毫无意义的入侵当中去。”罗伯特摇了摇头,“我想,既然他如此看重时间,那么就意味着他的计划必然是雷霆一击,与我们相比,时间是他更凶险的敌人。如果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摧毁不列颠王国或是让她失去抵抗能力,那么他只能在首都附近发动进攻。” 他的手杖移向海峡,“他会让舰队进入海峡,冲破我们的封锁线,抵达尼德兰,在那里,他的佛兰德斯军团整装待发,足以和不列颠禁卫军抗衡,他将要在首都附近的东部登陆,那里距离尼德兰不过是咫尺之遥,他的舰队可以来回穿梭,运载尽可能多的西班牙人到我们的岛上来……如果我是他,这就是我将要采取的计划。” “雅纳克式的一击。”国王看着地图,赞许地点了点头,“只要夺下伦敦,那么这座城市的财富就足以解决掉西班牙人所面临的诸多麻烦了。” 会议桌前的众人都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想象着自己的宅邸被纵火焚烧,那些装满金银和债券的保险柜,被眼冒红光的西班牙士兵用斧子整个劈开。 “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状况,诸位大人。”国王的声音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却显得洪亮如雷鸣,“这将是决定两个国家命运的战争,胜者获得一切,而失败者万劫不复。无论诸位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命运,为了不列颠,也为了你们自己,我想现在应当是大家抛弃派系的成见,同舟共济的时候了。” 塞西尔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过了片刻,他将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朝着国王深深鞠躬。 随即,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齐刷刷地向国王弯下腰,恭顺地将自己的头顶展示给国王。 罗伯特将手杖放下,他看着爱德华,同样弯下了自己的腰。 “谢谢诸位。”国王说道。 -------------------- 雅纳克的一击通常指出乎意料的一击,让·雅纳克是一位法国贵族,在决斗中出其不意地刺向对方膝盖,反败为胜 第214章 金苹果 鲁斯坦帕夏低着头,看着大理石地板上的花纹,博斯普鲁斯海峡吹来的海风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让他想起自己昨晚宠幸的那个亚美尼亚爱妾柔和的触碰,如此的顺滑,而又如此地富有生机……恰好与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截然相反。 三月的西欧依旧寒冷而且萧瑟,可在东方的君士坦丁堡,春之女神的脚步已经穿过了狄奥多西城墙的城门,苏丹居住的托普卡帕宫的花园里,奇花异草已经从冬日的沉睡当中苏醒,和花园里穿着鲜艳的宠妃们一样,准备开始新一年度的争奇斗艳。 他轻轻抬了抬眼睛,看了看面前软榻上的老人,那闭着眼睛的老人微微动了动,随即鼻子里发出几声轻轻的哼声。 看到那老人就要醒来,鲁斯坦帕夏立即绷紧了身体,摆出一份恭顺至极的样子来。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如今已经完全是驾轻就熟了。 床榻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那老人似乎醒了过来,鲁斯坦帕夏听到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随即传来伸手拿杯子的声音。 “是您啊。”榻上的老人喝了一口水,缓缓地开了腔,鲁斯坦帕夏感到那声音有些低沉,还带着刚刚从睡梦当中醒来的浓重鼻音,听上去似乎颇为疲惫。 鲁斯坦帕夏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主子兼岳父。 苏莱曼苏丹陛下的威名曾经让欧洲的基督教君主们颤抖,令罗马的教皇夜不能寐,可如今坐在软榻上的,却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曾经高挑而硬朗的身材,被“大帝”的盛名和繁重的政务压得弯曲了下来,就像是果树的纸条因为挂满了果实而不得不低垂下来一样。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即便是对于“真主在大地上的影子”也不会网开一面。 鲁斯坦帕夏注意到,苏丹瘦削的面孔上似乎又增添了几道皱纹,那巨大的鹰钩鼻子也变得比起之前尖利了许多,而他的眼窝也陷下去的更深了。毫无疑问,苏丹的憔悴是由于他的皇后的缘故,他宠爱的许蕾姆苏丹娜,如今已经性命垂危。而他的两个仅存的儿子巴耶济德和塞利姆,也为了继承人的位置而剑拔弩张,甚至他们共同的母亲的病危也不能让两个人之间的敌意减少分毫。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苏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低沉的如同雷雨天里远方海平面上的雷声,“希望我没有让您等很久。” “并没有太久。”鲁斯坦帕夏恭敬而谨慎地回答道,“重要的是陛下刚才似乎休息的很好,对于一位忠诚的臣仆而言,等待您醒来是一种幸福。”鲁斯坦帕夏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前任的下场,上一位大维齐尔易卜拉欣帕夏就死在了自己主子的手里,虽然他们二人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鲁斯坦帕夏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自己触怒了岳父大人,那么苏丹陛下在处死他时绝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片刻犹豫……他的妻子也不会,一位苏丹的公主缺什么都不会缺乏丈夫的。 “您是来和我说捷克的事情的吧。”苏莱曼苏丹轻生说道,他张开自己的手掌,似乎在研究着掌心的纹路,“这些异教徒总是自相残杀……真主保佑,也许有一天,这些害虫能够自杀自灭干净。” “陛下和往常一样准确。”鲁斯坦帕夏让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洞察力,似乎是完全为苏丹陛下的洞察力所慑服。随着这位“真主在人间的影子”的年纪逐渐增大,这简单的招数也变得愈发的有用。“波希米亚的贵族们,刚刚推举萨克森的选帝侯奥古斯特担任他们的国王,而萨克森选帝侯也已经接受了这个邀请,很快就要前往布拉格加冕了。” 波希米亚王国的局势发展完全按照沃尔辛厄姆爵士的剧本展开,2月25日,由于燃料和粮食价格的上涨,在布拉格爆发了大规模的动乱,许多亲维也纳宫廷的大贵族的宅邸被愤怒的暴民抢掠一空,而后又遭到纵火焚烧。而到了第二天,这场暴动已经发展成了一场捷克新教徒的全面起义,哈布斯堡家族在布拉格的统治机关,一夜之间就被扫荡的干干净净。而这场起义就像干燥夏日里的野火一样,在一个星期内就从布拉格蔓延到了整个波希米亚王国境内,转眼之间,波希米亚王国已经推翻了统治她三十年的哈布斯堡王朝。 面对新教徒来势汹汹的攻势,维也纳的奥地利哈布斯堡支系手足无措,事实上,自从查理五世皇帝将整个哈布斯堡帝国分割以来,奥地利一脉面对危机的唯一手段,就是向他们的西班牙堂兄弟求救。西班牙拥有庞大的海外领土和富庶的尼德兰和意大利领地,而奥地利只拥有一个皇帝的空架子,以及中欧四战之地的贫瘠山谷。 奥地利的皇帝缺乏资金,缺乏士兵,甚至缺乏自救的意志,可在这个时候,自己已经深陷泥潭的西班牙人根本没有能力来拯救他们的奥地利亲戚。如今看上去,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等不到西班牙人有精力施加援助了,在那之前,这个多民族构成的马赛克就会自我瓦解成一堆碎片和残骸。 “我和其他的大臣都认为,这是我们向异教徒发动进攻的良机。”鲁斯坦帕夏深深吸了一口气,“枝头的金苹果已经垂落到了我们面前,如今您甚至不用踮起脚尖来,只要轻轻一伸手,那座城市就落到了您的手里。” “维也纳城。”虽说相距咫尺之遥,可苏丹的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金苹果之城……那座让我蒙受耻辱的城市,上一次我没能占领它。” 他吐出一口浊气,“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是我还是个年轻人……” 苏丹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似乎是迷失在了回忆的海洋当中。 “而这一次,您定将得偿所愿。”鲁斯坦帕夏说道,“明年的这个时候,真主的旗帜就将飘扬在维也纳的城墙上。西班牙国王如今正准备入侵英格兰,他们没有余力来照管那些祈求帮助的乞丐。西班牙人在地中海的力量已经削减到了最低水平,无论是维也纳,还是地中海上的马耳他或是塞浦路斯,只要您想要取得,那么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落到您的手里!” 苏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女婿,他的沉默让大维齐尔感到自己的胃里似乎像是吃下了一个秤砣,一路向着下方沉去。 苏莱曼大帝用玫瑰水轻轻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嘴唇,再用手背擦去上面的水珠。 “您收了不列颠大使多少钱?”苏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而鲁斯坦帕夏却像是被人照着鼻子来了一拳似的,在原地剧烈地摇晃了一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青白色的斑块,似乎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到了窒息的边缘。 “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汗珠从太阳穴一路流到他的下巴,他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可如果屋子里此时有第三个人在场,那笑容看在他眼里会更像是一个做工粗陋的小丑面具,“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别急着否认。”苏莱曼苏丹皱巴巴的脸挤成一团,硕大的鹰钩鼻子的鼻尖正对着鲁斯坦帕夏,“苏丹看得出谁在对他撒谎,苏丹什么都清楚……如果有人试图要用他们拙劣的谎言蒙蔽我,那么这就是在侮辱我的智慧,我绝不允许别人侮辱我而不付出代价。” 鲁斯坦帕夏想要否认,可他的脑海里却一刻不停地闪烁着不列颠大使送来的那些钻石的亮光,苏丹的目光向剑一样刺过来,似乎那目光能够射穿他的头盖骨,似乎苏丹正在阅读他的所有秘密……一切都完了。 鲁斯坦帕夏双膝一软,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跪在了地上,而膝盖处正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显然是因为撞击而留下了淤青。 苏莱曼苏丹满意地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鲁斯坦帕夏,他怕我,苏丹想到,而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给他莫大的愉悦。这位可爱的女婿实在是个贪婪的蠢货,他无法抗拒金钱的诱惑……可喜爱金银珠宝,总胜过热衷追逐权力。 “还是刚才的那个问题,您收了不列颠大使多少钱?”苏丹靠回到软榻的靠背上,轻轻蹬着脚上的丝绸拖鞋。 “一些钻石和珠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维齐尔,此时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我愿意全部献给陛下,请陛下开恩……但我向陛下提出的建议完全是为了陛下考虑,我对陛下的忠诚绝不会为一点小小的财帛所动摇,请陛下明察!” “我承认这的确是个好机会。”苏莱曼苏丹打了个哈欠,“可若是西班牙人因为我们的行动放弃了入侵不列颠,转过头来和我们开战,那样我岂不是白白给那个不列颠的小国王卖命吗?那些异教徒都是些恶心的畜牲,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谁赢谁输,反正胜利者都是一样的肮脏。” “请陛下明鉴,西班牙人绝不能终止入侵,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见到事情有了转机,绝处逢生的鲁斯坦帕夏连忙开始尽全力试图抓住苏丹扔给他的这根救命稻草,“他们建造了大量笨重的战舰,那些战舰只有在大西洋上才能够发挥作用,在地中海这样一个平静无波的池塘上,那样的战舰是没有用武之地的。他们已经在赌桌上压上了太多的筹码,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弃牌走人了。” “再说,即便西班牙人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身上,那又如何呢?”鲁斯坦帕夏挺直了自己的腰杆,“西班牙人已经衰落不堪,如今他们的庞大帝国已经成了一个空架子,您可以派出几十万大军围攻维也纳,他们能送来多少援军呢?两万人还是三万人?还有地中海上那些威尼斯人占据的讨厌小岛,当您遮天蔽日的舰队将它们包围住时,西班牙人又能如何?您命定要统治整个世界,那些试图阻碍这一进程的人不过是在螳臂当车而已。” “这倒是也有些道理。”苏丹再次打了个哈欠,“除此以外,你们这些家伙也有些太闲了,所以才有精力在我的两个儿子之间选边站队……该是时候给你们找点事情做了。” 鲁斯坦帕夏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我绝不敢参与这种事情!”他连忙辩白道。 “塞利姆和巴耶济德德礼物您都笑纳了,所以您也算是不偏不倚。”苏丹看上去对他臣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不是说了吗,别试图对我撒谎。” 鲁斯坦帕夏跪在地上,他膝行上前,捧住苏丹的脚,亲吻着丝绸拖鞋的鞋尖。 “我马上将那些礼物连同不列颠人送来的钻石一道敬奉给陛下。” “这就不必了。”苏莱曼苏丹摆了摆手,“我不介意您收些小礼物,但别试图隐瞒我,明白吗?” 鲁斯坦帕夏重重地点着头。 “您去拟定进攻维也纳和马耳他的计划吧。”苏莱曼苏丹看上去似乎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他打哈欠的频率愈发频繁了,“具体事宜完全由您决定,只有一条,行动开始的日期一定要在西班牙入侵不列颠的舰队离港之后。” 他摆了摆手,示意鲁斯坦帕夏离开,随即闭上了眼睛。 鲁斯坦帕夏倒退着向房门挪去,不列颠大使不会高兴的,他想,奥斯曼帝国将要和西班牙人开战,但也许不会是在不列颠人希望的时候。 “至少我说了他让我说的。”当鲁斯坦帕夏走出房门时,他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他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只希望那位不列颠大使不会觉得自己送来的钻石打了水漂。 他一边哼着昨晚那位爱妾教给他的一首亚美尼亚小调,一边朝着宫殿的门口走去。 第215章 父子 三月底的一天,西班牙的国王菲利普二世前往距离马德里约两天路程的约斯特修道院,探访在那里隐居的父亲,前国王和皇帝查理五世,与他随行的只有他的儿子唐·卡洛斯亲王(如今亦可称为葡萄牙国王唐·卡洛斯一世)和阿尔瓦公爵。 明媚的阳光给西班牙中部绵延的丘陵撒上了一层明亮的金粉,也让国王一行的队伍染上了一种庄严而神秘的色彩。虽说是轻车简从,可陛下还是保持着必要的排场,一百名保卫陛下安全的侍卫穿着鲜艳的军装走在修道院所在的埃斯特里马杜拉小镇的街道上,外加同样数目的仆人和差役,对于镇子上淳朴的居民而言无疑是一种难得一见的景象。 在修道院的大门处,院长热情地接待了身穿黑衣的菲利普二世国王,院长虽说是上帝的仆人,可上帝离得太远,而国王就站在面前,想要在教会里高升,仅仅有上帝的赐福是不够的,还需要权力的时时照拂。他已经获取了前任君主的青睐,如今也打算将之延续到现任君主的身上。 查理五世皇帝,如今的“卡洛斯兄弟”的隐居之所,是位于修道院一角的花园当中的二层小楼,菲利普二世注意到,小楼的所有阶梯都被改造成了斜坡,以方便行动不便的前皇帝出入。当皇帝的痛风发作的时候,他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仆人们推着行走。 皇帝的驮轿停放在小楼的入口处,当天气晴好而陛下又有心情的时候,就会乘坐驮轿在周围的镇子里转转,每当那时候,镇子当中就像是狂欢节一样的热闹,在那个时代,一位君主还是普遍被当作半神来崇拜的,他们身上的光环,要等到数百年之后才逐渐消退,只有到那时,人民才会意识到,那个头戴王冠的不过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凡夫俗子罢了。 在前任皇帝的老仆人带领下,国王,亲王和公爵走进了先皇帝的起居室,屋子里摆着简单的家具,窗帘被拉了起来,将大部分的阳光隔绝于外,只有少数的漏网之鱼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提香的画,画中的人物躲在阴影里,用阴森的目光注视着打破房间里这篇寂静的来客。在屋子一角的神龛里放着一尊圣母抱子像,圣母的面庞被神龛前的两支长明烛照亮了,可那张面庞却并非平时圣母像常见的慈爱表情,反倒是透着几分令人心虚的严厉。 查理五世皇帝正在他房间当中的一张躺椅上小憩,在过去的半年里,陛下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虽然屋子里的壁炉烧的通红,可他的身上依旧盖着厚厚的狼皮褥子。 听到有人走进房间,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门口。 弄清了来者的身份,皇帝坐起身来,在椅子上微微坐直身体。 “父亲。”菲利普二世轻声说道,他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头发已经彻底变成了白色,比起上次见面,他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如今躺在躺椅上的,不过是那个过去精力充沛的皇帝留下的影子罢了。 查理五世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您看上去真憔悴。” 菲利普二世在来和自己的父亲会面之前,让理发师为他修理了头发和胡须,还让化妆师在他的脸上涂抹上了些许香粉和胭脂,自从尼德兰爆发革命以来,这已经是菲利普二世在出席重大活动时候的惯例了。然而那眼底的青黑和脸上新添的皱纹,却是再高明的化妆师都无法遮掩的。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菲利普二世苦笑了一声,“希望您的身体健康。” “健康吗?”查理五世叹了一口气,“到了我这个年纪,是不是健康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他又转向阿尔瓦公爵,“谢谢您,我的朋友,我知道您在忙着入侵英格兰的事情……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来看望一个退隐的老人,我很感动。” 阿尔瓦公爵一言不发地走到他的恩主面前,单膝跪地,捧起他的右手轻轻吻了吻,再将那只手轻轻放在前皇帝的腿上,就好像那是什么圣物一般。 菲利普二世脸上的线条微微绷紧,随即又再次松开,一切都发生在阴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国王脸上些微的小动作。 查理五世又看向自己的孙子唐·卡洛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只剩下严厉和威压了。 面对着这种眼神,平日里脾气怪张的亲王立即被慑服住了,他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让自己祖父的眼神落在他的头顶上。 查理五世很快对这孩子丧失了兴趣,他摆了摆手,示意唐·卡洛斯退下,小亲王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信号,他朝着祖父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皇帝又看向阿尔瓦公爵,“您也出去吧,我的朋友,我要和我的儿子谈谈……但别走得太远,我在之后还想要和您聊一聊。” “陛下的意志就是我不可抗拒的命令。”阿尔瓦公爵说道。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菲利普两个人时,前皇帝重新躺回到躺椅上。 “您听说过我们的好教皇的一桩趣事吗?”皇帝缓缓地说道,“他本来已经病得快死了,可当枢机主教团将他推举为教皇时,他的病一下子好了,变得荣光焕发,教皇的三重冠冕对于他而言成了最有效的灵药……可看上去,西班牙的王冠对您产生的效果恰恰相反。” 菲利普二世沉默地在自己父亲对面落座。 “当您进来时,我看到了一个不堪重负的人,王冠所包含的责任太过重大,以至于压弯了他的腰。”皇帝长叹了一声,“您本该成为它的主人,却被它变成了奴仆,它要毁了您,就像它曾经毁了我一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只能说这是身为君主的责任。”菲利普二世回答道。 “您妻子的葬礼怎么样?”皇帝又问道。 “按照她的意思,将她葬在了格拉纳达的皇家礼拜堂,就在她的外祖父母,伟大的西班牙双王的身边。” “上帝保佑她的灵魂。”皇帝看着房间角落的圣母像,“愿来世比起这个世界对她更加和善些。” 菲利普二世沉默着点了点头。 “您已经派人去巴黎签订婚约了?”皇帝又问道,“这么急不可待?” “只是签订婚约而已,明年我才会和法兰西的伊丽莎白公主完婚。” 菲利普二世话音刚落,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将他的肺都从气管里咳出来似的,胸腹部传来的痛觉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当他重新抬起头时,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我听说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皇帝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可那关心和担忧的眼神却实在做不得假,“这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我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菲利普二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 “有时候命运的方向,不是凡人的努力所能够改变的。”皇帝说道,“我在王位上坐了四十年方才明白这个道理。” “您是让我袖手旁观,坐看西班牙衰落,神圣的天主教式微吗?”菲利普二世摇了摇头,“我宁可被命运的车轮碾的粉身碎骨。” “就像《罗兰之歌》里写的那样。”皇帝摇了摇头,“我一直觉得您是个穿着僧袍的骑士,人人都觉得您这样的人会是神圣的君主的材料,可那样的君王只能出现在诗歌和传说当中。一个好的君王更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就像意大利的那位马基雅维利阁下所描写的那样。您想成为一位圣人,可对于君王而言,这注定是一种奢望,我们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要想有所成就,就必然要给我们的灵魂染上脏污。” 菲利普二世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睛里的倦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 查理五世再次摇了摇头,“入侵英格兰的事情,如今进展的怎么样了?” “阿尔瓦公爵坚持要在今年入侵。”菲利普二世说道,“即便是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 “如果您铁了心要入侵的话,那么早一年总比晚一年好。”皇帝说道。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很轻,可他眼睛里的凶光却让查理五世皇帝联想到一只红了眼睛的野兽。 皇帝压制住心里泛起的担忧,勉强地笑了笑。 “我不是想要告诉您该怎么做。”老皇帝斟酌着自己的语气,用一种最谨慎,最不会令自己儿子不满的语气说道,“我只是希望您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这场入侵的必要性。” “您是在劝我放弃。”菲利普二世一字一顿的说,“这绝不可能。” “您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岛屿太久了。”查理五世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和自己的儿子推心置腹,“以至于您忘记了其他的敌人……我们四周群狼环伺,如果您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只狼的身上,那么您就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其他的狼。” “布拉格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皇帝皱着眉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可怜的兄弟斐迪南……如果您不帮他一把,那么他的在皇帝的位子上是坐不了太久的。” “如果他没有对应的实力,那么他也就不配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菲利普二世高傲地扬起头。 “您还在怪我没有把皇帝的位子交给您?”皇帝打量着自己儿子的面孔,一种令他恐惧的陌生感在他的心底里像是冬天清晨的雾气一样逐渐弥散开来,“您虽然有个德国姓氏,可您在西班牙长大,对于德意志的诸侯而言,您是个外国君主,他们不愿意接受外国人来做皇帝,我必须考虑他们的意见。” “皇帝的位子不过是个虚名。”菲利普二世冷淡地说道,“您给了我的叔叔,那就给了他吧……可他至少应当自己把那顶皇冠照看好,而不是像个讨秋风的穷亲戚一样,天天请求我的援助!我帮不了他什么,我也不想帮。” “维也纳是基督教世界的东部门户。”查理五世皇帝疲倦地微微眯了眯眼睛,“如果斐迪南垮台,土耳其人和德意志的腹地之间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您别忘了苏莱曼苏丹,他比起不列颠的国王是更危险的敌人,他可以在匈牙利平原上集结几十万大军,同时用几百艘战舰围攻马耳他,而您却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土耳其人!” “当入侵结束后,我会立即将舰队和陆军调回东方。”菲利普看上去胸有成竹,可皇帝注意到了他身体绷的紧紧的,显然菲利普二世并不如他表现的那番有信心。 皇帝的眼睛里突然冒出鹰隼般的亮光,这种严厉的目光令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 “可要是您打输了呢?”查理五世一字一顿地说道。 菲利普二世在椅子上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相信……” “战争中永远没有确定的结果,历史书上的每一页都告诉您,战争的胜负取决于上帝而不是凡人。”查理五世失望地说道,“一阵风,一场雨,一队骑士,几个农民,也许都会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而一场战役的结果也许就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是世界上最为宏大的赌局,民族和国家,王冠和财富,都不过是赌桌上的筹码而已,胜者青史留名,败者遗臭万年!您连这一点都没有弄清楚,就敢坐上这赌桌吗?您连输了之后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就要将我们的一切全押上?” 菲利普二世的脸一阵轻一阵白,他很久没有被人像学童一样教训过了,可查理五世却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窘迫,接着说道: “全欧洲都在注视着这场战争的结果,如果冬天到来之前您的军队不能把西班牙的旗帜插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塔楼上,那么整个欧洲都会和我们翻脸!法国人会撕毁和约,土耳其人会围攻维也纳和马耳他,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会罢黜斐迪南,选一个和我们敌对的新教徒来做皇帝,他们甚至有可能会选举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本人!佛兰德斯军团会在尼德兰被包围,意大利的所有城邦都会投向法国人,甚至连教皇也会站在法国那一边……到那时候您怎么办?” “您似乎很确定我会输。”菲利普二世十分不满地说道。 “我虽然足不出户,可我总能听到些东西。”皇帝说道,“您去看看您的舰队吧,东拼西凑加上赶工完成的战舰能有多可靠?您临时征调来的那些水手里充斥着苦役犯,人渣和地痞流氓,您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我把希望寄托在佛兰德斯军团的身上。”菲利普二世斩钉截铁的说道,哪怕这些船都被打沉在英吉利海峡的海底,只要有五万佛兰德斯军团的士兵踏上不列颠岛,那么我们就赢了。” “或许再做一次和平的努力?”查理五世恳求道,“我们和不列颠为什么不能妥协呢?他们如果想要些殖民地,那就给他们吧,一个一流强国的友谊值得几个加勒比海上的富庶小岛;还有尼德兰人,他们想要自治,那么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您请奥兰治来西班牙,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可以和他谈谈……” “奥兰治!”菲利普二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椅子倒在地上,“这个该受诅咒的名字,犹大以来最大的叛徒,两面三刀的禽兽……请您别和我提他的名字,我要把早饭都吐出来了!” “我一个铜板都不给不列颠人。”菲利普在屋子里烦躁地踱着步,“他们抢劫我们的货船,支持我们的敌人,我们却要付给他们赎金来让他们停手!不,这不可能,我绝不对这种罪行妥协!” “还有宗教的问题,老天保佑,我绝不对新教徒妥协!在天主教的荣光照耀世界之前,我绝不会停下脚步!”菲利普二世画了个十字,看向天花板,似乎是期待着天花板裂开,露出上帝赞许的笑容似的。 “法国人当年甚至可以和异教徒土耳其人携手对付我们。”查理五世提醒道,“您没必要把话说的那么死。” 菲利普二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看到自己儿子的态度,查理五世皇帝也没什么可以接着说的了。 “那您去休息吧。”皇帝的声音听上去更加疲惫了,“叫阿尔瓦公爵进来吧,我想要和他谈谈。” 菲利普二世脸色微微一变,他朝着门口走去,当他正要推开房门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向国王。 “阿尔瓦公爵,还有奥兰治亲王……您把他们都看作是您的儿子。”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被烤干了的水果,“或许比起我,您更希望他们是您的儿子。” 说罢,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216章 君臣 当阿尔瓦公爵走进房间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很显然,刚才父子之间的谈话即使称不上是火药味十足,至少也算不上愉快。 他将那把椅子扶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椅子坐垫上的天鹅绒缎面上沾上的灰尘,在上面坐了下来。 “他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查理五世并没有转向阿尔瓦公爵,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提香所做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上,画布里的爱神一丝不挂,用挑逗的眼神看着年老的皇帝,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今看上去尽是嘲讽之意。 “经验需要时间来积累。”阿尔瓦公爵回答道。 “可如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了。”查理五世仰面看向毫无装饰的灰色天花板,“无论是对我,对您,对他还是对西班牙,都是如此。” “我希望我能为这个国家赢得时间。”阿尔瓦公爵说道,“西班牙百病缠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疗不过是在延长她在病床上的时间,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的……只有用一剂猛药,才能够给王国的肌体赢得她继续的自我治愈的时间。” “可对于一个虚弱的病人而言,也许一剂猛药就能要了他的命。”查理五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阿尔瓦公爵看出,老人正在竭力掩饰他的不安,“您确定您用的是正确的药吗?” “我希望如此。”阿尔瓦公爵说道,“但药效如何要等到用完药才知道……可无论如何也比什么也不做强。” 皇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沙漏,他翻转着这个小小的玻璃饰物,出神地看着里面金色的流沙在瓶子当中翻滚。 “决定一个国家数百年命运的,也许就只有几个月或者几天的时间差。”他看着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了下去,“如果您在十月之前拿下伦敦,那么西班牙的辉煌还可以延续两个世纪,可若是拖到十一月,风向一变……” 他再次翻转了沙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阿尔瓦公爵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 “我刚才问菲利普,一旦入侵失败,他打算怎么办。”查理五世将沙漏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怀里,“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或是不愿考虑吧……当一个人开始考虑起失败的可能性时,恐怕他往牌桌上下注的手就要开始发抖了。” “一旦这场入侵失败,那么比起军事上的灾难而言,政治上的灾难要更恐怖。”皇帝的目光越发凝重,“维持霸权的并非是黄金和军队,而是一种根植于人内心的信念,我们的敌人们相信这个国家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而要和她对抗只有粉身碎骨这一种结局!被自己的挑战者击败,无异于一只老狮子被新狮王逐出了狮群,连鬣狗和秃鹫都会上来撕咬它的残躯。” “当我们的敌人察觉到我们的虚弱时,他们被压制住的野心就会像春天的山洪一样喷薄而出,到那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数的尼德兰,每一个民族都会要求自己的独立,每一个国家都想要从我们的身上咬下一口。威望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需要几代人花费无数的黄金和鲜血来积攒,可将它输得精光或许只需要一个下午……当我们威望扫地时,就没人再会把我们说的话当回事了。” “可我们的威望不过是个泡沫而已,轻轻一戳就会爆破,这个泡沫越吹越大,可也意味着它正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只要我们再等一到两年,它就会自己破裂的。”阿尔瓦公爵说道,“维持西班牙的霸权需要钱,而我们没有钱了,陛下。”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关于金子。”皇帝笑了起来,他那蜡黄色的脸看在阿尔瓦公爵眼里恰恰是弗洛林金币的颜色,“美洲的金矿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弥达斯国王那般点石成金的魔力,无数的财富都被挥霍在了无意义的战争和奢侈生活上……无数的黄金经过我们的手流到我们敌人的钱包里,而我们自己的国库却空空如也,真是上帝的惩罚!” “如果上帝不佑西班牙……”阿尔瓦公爵痛苦地说道,“那么我会建议陛下像壁虎一样,果断抛弃掉尾巴来求生。西班牙如果注定要沦为二流国家,那么我们最好还是早点接受现实,并且让这个国家早日适应她的新地位,而不是像败落的豪族那样强撑排场。” “一旦不列颠打败了我们,那么尼德兰注定保不住,佛兰德斯军团留在那里是一步死棋,不如把这只精锐军队用在别的地方——法国人必定要趁火打劫,我们需要这支军队来保卫西班牙,尼德兰就留给不列颠人,尼德兰人或是随便什么人吧,但愿他们为了那个王国打得头破血流。” “那么意大利怎么办?德意志又怎么办?”皇帝问道。 “意大利八成也保不住。”阿尔瓦公爵沉痛地摇了摇头,“北部的城邦会投入法国人的怀抱,教皇也惯于见风使舵,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没什么油水,不如索性放弃,让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争斗去吧,那是他们的麻烦了。” “至于德意志,我们没有功夫管那里的事情了……土耳其人对维也纳志在必得,‘天助自助者’,如果斐迪南皇帝自己救不了自己,那么谁也帮不了他。至于那些德意志的诸侯们,他们一直反对您的家族的统治,如今他们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土耳其人会告诉他们,在奥斯曼帝国眼里,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肮脏的异教徒,他们才不在乎一个人领不领圣餐呢!如果他们不想要西班牙治下的和平,那么就让他们试一试战争的滋味吧。” “也许土耳其军队会打到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查理五世皇帝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就更好了。”阿尔瓦公爵冷笑起来,“法国自称为天主教的长女,如今可不是到了他们表现的时候了吗?我们已经充当基督教世界的卫士太久了,法国人既然不断给我们拆台,那就请他们上台表演吧,让他们去阻挡土耳其人,我倒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比我们做得更好些……有他们挡在我们和土耳其人之间,我们大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不列颠嘛,如果我们赢了,她自然不再是威胁;如果我们输了,那么就马上和他们议和,我们本来已经没有能力统治那些海外殖民地,如果不列颠人愿意帮我们维持帝国,那么他们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他们想要什么殖民地,只要出价合适,一切都可以商量……欧洲领土也是同样,意大利,尼德兰,这些都可以挂牌出售,我们已经破产了,一个破产的家族难道还能死抱着自己的家当不出手吗?如果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丢掉那些领地,那么不如趁它们还在我们手里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他瘫软在椅子上,似乎他最后的生命力已经随着阿尔瓦公爵的那番话而彻底流失了。 “在我出生前二十年,西班牙不过是欧洲西陲的穷乡僻壤,而当我登上她的王位时,这个国家已经成了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而如今才过了四十年,她似乎又要回到她当年的位置去……盛衰兴亡,此起彼落,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功夫,真是一场幻梦!” “古往今来,所有的大帝国不都是如此吗?”阿尔瓦公爵回答道,“居鲁士,亚历山大和凯撒的帝国如今在何方?亚述,巴比伦与埃及,那些宏伟的宫殿,神庙和纪念碑,剩下的也不过是黄沙中的残垣断壁。这是西班牙的命运,如果不列颠人取代我们登上了霸主的宝座,那么有朝一日,这也会是他们的命运……但至少历史会记载,在您的统治下,西班牙达到了她辉煌的顶峰,您的英名将和那些伟大的古代君王的名字一起被永远传颂,对于一个凡人而言,还能够期望什么呢?” “是啊。”皇帝的声音里满是酸涩,“即便曾经拥有过一切,可终究还是个凡人……一切都如同指间的流沙,连君王也无法抓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呓语。 “您的计划很明智。”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查理五世再次打破了沉默,“唯一的问题是,您觉得菲利普会听您的吗?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到把筹码输的干干净净是不会下场的。” “当一艘船沉没时,船长应当与船一起沉没。”阿尔瓦公爵说道,“如果命定如此,那么我接受我的命运。” “您不是国王,您不是这条船的船长。” “但我对这条船有责任。”阿尔瓦公爵坚定地看着皇帝,“我是她的领航员,她是跟随着我的指引而撞上暗礁的,那么我只能尽全力去拯救她,即便要用自己作为祭品。” “我现在明白菲利普为什么不喜欢您了。”查理五世又皱了皱眉头,他额头上的抬头纹像峡谷一样深不见底,“他是个固执的船长,凭自己的意志操舵……他用不着什么领航员。” “所以他身边围绕的都是一群跟屁虫和马屁精。”阿尔瓦公爵压制住自己情绪的巨石终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小心点。”皇帝警告道,“如今他是国王了……得罪国王对您没什么好处,我活不了多久了,而菲利普还没做多久的国王,如今他已经开始不喜欢身边的杂音了,当他秉政日久,可就更不能忍受逆着他性子来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他父亲的老臣。没人喜欢被像学童一样教训,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国王的时候。” “如果陛下将我解职,那么我就一个人骑着马上前线去,冲向敌人的方阵。”阿尔瓦公爵说道,“这样至少我为西班牙尽到了我的义务,将我的生命和鲜血都彻底献给了她。” “就像骑士小说里写的那样。”查理五世笑了起来,“啊,我的朋友,恐怕您享受不到那样的幸运了……您不会像我一样死在床上,您也不会像那些骑士一样光荣地长眠于战场,杀死您的会是匕首,毒药,抑或是刽子手的斧头。” 阿尔瓦公爵张大嘴巴,他的身体因为惊愕而抽动了一下。 “我……我不明白,陛下。”他疑惑地问道,其中又掺杂了一丝恐惧——皇帝的语气听上去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您不是历史上第一个处在这样地位的人,只要看看他们的结局,您就能轻易地猜到您将要面临些什么。” “如果入侵不列颠成功,那么您就会成为汉尼拔那样的英雄,西班牙的拯救者。”皇帝挑了挑眉,“这样的角色有几个得以善终的?您会成为国王的威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对付您的……事实上,如果我是国王,我也会那样做。” “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阿尔瓦公爵生硬地说道。 “重要的不是您的意愿,而是您的能力……一个有能力威胁王权的忠臣比起一个没有能力造成威胁的叛徒要危险的多。” 阿尔瓦公爵沉默地低下了头。 “如果这次入侵失败了,那么您恐怕就会声名扫地,菲利普正好将您扔到一边,您也许会被解职,幸运的话还能保住目前的地位,但无论如何,您的权势都大不如前了,可这是在菲利普还活着的情况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尔瓦公爵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膛当中传来的一般,低沉而又充满了恐惧。 “您觉得我的儿子还能活多久?”皇帝耸了耸肩膀,“他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我想他不会长寿的,至少不会比您长寿,到那个时候,主宰您命运的人是谁呢?” “唐·卡洛斯亲王。”阿尔瓦公爵喃喃地说道。 “您现在都明白了吧。”皇帝打了个哈欠。 “我还剩下一个问题。”阿尔瓦公爵定定地看向皇帝,“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菲利普国王陛下和唐·卡洛斯亲王殿下,他们是您的儿子和孙子,您和我说这些,难道就不害怕我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而对他们不利吗?” 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啊,我的朋友,您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您的命运。命运是什么呢?就是凡人无法抗拒的浪潮……卡珊德拉预言了特洛伊城的命运,可他的兄弟们对此一笑置之;俄狄浦斯的父亲试图摆脱被自己儿子弑杀的命运,可正是他所做的导致了他的横死。无论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越用力挣脱命运的束缚,命运的网子就将您缠的越紧,而如果您听凭命运的摆弄,最后也逃离不了被它拖入深渊的结局。人生在世,不过是舞台上的一出戏,剧本早已经写就,我们这些可怜的小演员只能按着剧本演下去,以图博众神一笑罢了。” 阿尔瓦公爵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皇帝说的是对的。 “我听说您打算返回尼德兰了。”皇帝又问道。 阿尔瓦公爵整理了一下思绪,“是的,陛下。”他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心不在焉。 “您不和舰队一起出发吗?” “我不懂得海战。”公爵回答道,“我的位置在尼德兰,我会在那里让佛兰德斯军团做好渡海的准备,等到舰队冲破不列颠人的封锁线抵达安特卫普,我会和登陆的军团一道上船,第一个踏上不列颠陆地的殊荣,我绝不会让给别人。” “那么我祝您一路顺风。”皇帝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如果没有意外,这应当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尔瓦公爵恭敬地捧起查理五世的手,再次虔诚地吻了吻。 “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阿尔瓦公爵轻声说道。 “我真希望您是我的儿子。”皇帝反手握住阿尔瓦公爵的手,轻轻拍了拍,公爵注意到皇帝的两只手像冰柱子一样毫无温度。 公爵轻轻放开皇帝的手,他感到泪水已经在眼睛里开始打转。 “再见,陛下。”他朝着皇帝深鞠一躬。 皇帝举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摆了摆,“再会,我的朋友。” 阿尔瓦公爵倒退着走出房门,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滴下,在地毯上留下一点点暗色的痕迹。 皇帝看着关上的房门,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们生命的尽头掩藏在一层厚厚的帷幕之后,这恐怕是上帝恩赐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唯一的恩典了!幸运的是,能看穿那道帷幕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他轻声叹道,“可如果能看穿那道帷幕,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翻了个身,重新将自己的身躯掩藏在窗帘投下的阴影当中。 第217章 战备 与前任皇帝谈话之后两天,阿尔瓦公爵就离开了马德里,返回到他在尼德兰的岗位上,他将在那里指导佛兰德斯军团的入侵准备工作。一年前,当他从尼德兰返回西班牙时,马德里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而当他在清晨的薄雾中再次离去时,护送着他的马车的只不过是二十名骑兵而已。 从美洲的殖民地和地中海集结而来的战舰,如今已经挤满了加的斯,里斯本和拉科鲁尼亚等西班牙和葡萄牙海岸线上面朝大西洋的港口,其总数已经达到了将近三百五十艘,为了凑齐一只这样规模的舰队,甚至连地中海舰队那些不适合大西洋航行的桨帆船都被收拢进了这只“无敌舰队”来充数。而任何有经验的海军军官都知道,这些船在风高浪急的大西洋上,不过是些无用的摆设罢了。 为了给这只舰队配备足够的舰员,菲利普二世几乎将整个西班牙的渔民和水手都征募进舰队服役。由于入侵葡萄牙导致的财政赤字,原本去岁就应当开始的舰员招募工作不得不被推迟,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将这些平民训练成海军的士兵了。 由于经费的紧张,菲利普二世将整个西班牙监狱里的囚犯,只要是还能动弹的,都送上了桨帆船做桨手,或是送上风帆战舰,让他们在底仓劳作。这些囚犯许多仅仅是因为拖欠了地主的租子或是在饥饿中射杀了皇家林苑里的一只兔子,就被菲利普二世国王的法官判处五年苦役,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恐怕都将在这场战争中因为疾病和劳累而葬身于大西洋的深处——对于这些“耗材”们而言,西班牙当局是不会费心为他们准备葬礼的,大海就是他们的坟场。 对于这些沿海城市的市民们而言,只要看看海面上浮动着的那一大团如同小岛一样的舰船,就可以清楚的知道,入侵不列颠的行动已经是迫在眉睫,舰队出发的日子不会是明年的初夏,而是在今年。码头上堆放着大量的物资,无数的装卸工人正如同蚂蚁一样,将这些箱子和包裹装进战舰的底舱。 在千里之外的尼德兰,安特卫普和奥斯坦德等港口里,也是一派同样的繁荣景象。佛兰德斯军团如今已经撤除了对于除了布雷达要塞以外的北尼德兰叛乱城市的进攻,仅仅留下足够的军力维持住目前的战线,而军团的主力则开始向各个港口进行集中。为了在不列颠禁卫军的猛攻下守住一个港口以等待后援的到来,第一波登陆的人数将达到三万多人,而被选中执行这一光荣任务的,自然是佛兰德斯军团当中最精锐的部分。 哈布斯堡帝国像是一栋破烂的老房子,正在要将它连同地基一起拔起的狂风当中吱嘎作响。波希米亚王国已经俨然敌土,如果不是因为布拉格的贵族们的约束,兴奋至极的捷克农民们早已经举着他们的干草叉子冲进维也纳的大门了;北尼德兰的贵族同盟面对庞大的西班牙军团已经接近一年之久,可北方的七个省份如今依旧保持着她们的自由和独立;在意大利各个城邦君主的城堡里,一张阴谋的大网子正在结成,而编织这个网子的法国蜘蛛满怀着对西班牙的复仇欲望,期待着将意大利半岛上的西班牙势力一扫而空。西班牙是一个垂死的病人,而这场入侵将是他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恶气,至于那之后将会如何,恐怕只有上帝才能揭晓答案。 这些清晰的信号自然不会不被沃尔辛厄姆爵士遍布欧洲大陆的耳目所忽略掉,从两个月前开始,无数关于西班牙入侵的告急文书就像雪花一般落在了内务部的办公室里。种种迹象表明,西班牙将在今年夏天发动入侵,而最可能的入侵开始时间,将是今年的五月份,届时,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将要从本土起航,向英吉利海峡的方向杀来。 就在阿尔瓦公爵离开马德里的同一天下午,在朴茨茅斯港外的英吉利海峡上,一艘小山般高大的巨舰,正乘着呼呼作响的西风,在海面上挂满帆行驶着。白底红十字的圣乔治旗在桅杆的顶端随风飘扬,而在圣乔治旗上方挂着的那面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王旗,则表示着国王陛下正留驻在这艘战舰上。 国王正站在艉楼上方,他满意地看着不列颠尼亚号战舰行驶在斯匹特海德海湾深色的海水里。在朴茨茅斯皇家造船厂员工们的辛勤工作之下,这艘不列颠海军的新旗舰,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几个月完工,如今她正在港口以外的海面上试航。 与后世的钢铁巨兽相比,这艘木制的帆船不过是一条简陋的舢舨,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她那如同教堂柱子一样的高耸桅杆和比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眼睛还要多的黑洞洞的炮口,实在是极其具有视觉冲击力。 船长下达了收帆的命令,船员们操纵着一套精密的滑轮组,只用了短短十几秒,就收起了顶部的几面船帆,不列颠尼亚号灵巧地在海面上划了一道弧线,朝着港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套滑轮组,连同这艘船上所采用的许多新技术一样,是由爱德华国王成立的皇家科学院的技术成果。如今欧洲大陆的科学家们,在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之前,都对日益紧张的宗教氛围颇为忌惮:天主教的宗教裁判所在整个欧洲范围内试图用火刑柱恐吓一切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思想或是个人,而新教的狂信徒们有时候比他们的天主教敌人做的更加极端。而不列颠虽说是整个王权最为集中的国家,可除了批评国王本人的言论之外,发表其它的任何观点都是十分自由的。 自从爱德华国王成立皇家科学院,并宣布将对加入的科学家的研究给予资助以来,大量来自欧洲大陆的科学家和技术工匠都迁居来了不列颠岛上。对于他们的研究成果和学术观点,国王不加以任何限制,其中许多观点在教会看来已经超乎了离经叛道的范畴,完全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了。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这样在欧洲大陆被教会严查的书籍,在伦敦城却可以在任何一家像样的书店里找到精美的印刷本,其中还有格林尼治天文台热心于日心说的天文学家们为它所画的插图。 教会对这些异端邪说的大肆流传,自然是非常不满,然而不列颠的教会在两代国王的压制之下,已经彻底被阉割了,它们已经失去了独立的意志,而即便他们还有自己的意志,也绝对不敢在国王面前将它表露出来。除了教会之外,财政部门对于给皇家科学院的巨额拨款也颇有微词,认为这纯粹是在把黄金交给一群疯子打水漂玩,然而当皇家科学院的许多研究成果被应用在工业和军事领域之后,这样不和谐的声音一下子就减少了许多。 太阳像是一个巨大的金盘子一样,缓缓朝着西方的海平面上落了下去,风变得小了许多,同样也变得更加温暖。战舰的航速慢了下来,试航已经结束,对于不列颠舰队的新旗舰而言,一切似乎都非常完美。 “当我们回到港口之后,我要向造船厂的总监阁下表示祝贺。”约翰·霍金斯爵士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欢欣鼓舞,他在半个月前刚刚因为在葡萄牙海岸的卓越战果被授予了海军上将的军衔,而据宫廷当中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陛下准备在对西班牙的战争结束之后,将伯爵的头衔赏赐给这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毫不怀疑您会让这艘船派上最大的用场。”国王说道,“真可惜,如果入侵能够拖到明年,那么我们就有三艘这样的战舰可以使用了,可是现在我们只能完成两艘。” “而这两艘战舰是整个欧洲的任何国家都不曾拥有过的。”霍金斯爵士的兴奋丝毫没有因为少了一艘可用的战舰而打上折扣,“西班牙人没有任何手段对付这两只巨兽……她们的船板就像是大象的皮一样厚,西班牙人那些可怜巴巴的火炮射出的炮弹打在上面会像网球一样被弹开的。她像山丘一样宏伟,却像是海豚一样灵巧,西班牙人那些体积只有她三分之一的战舰的航速还比不上她。这艘船就是战舰当中的海伦,陛下,任何得到她的船长都会被别人所妒忌,就像是帕里斯一样!” 艉楼上的所有人都被爵士的俏皮话逗的笑了起来。 “希望您能好好利用这艘船。”国王说道,他看向不远处的岸边,在距离沙滩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刚刚建造起来的烽火台,可以看到几个蚂蚁似的小小的黑影正在烽火台的四周巡逻着——从半个月前开始,南部海岸线上的各郡已经进入战前的戒备状态,郡治安官已经开始征召自卫队,随时准备应对西班牙人的入侵。 霍金斯爵士朝着国王点了点头,随即兴致勃勃地走向船头,他迫不及待地要看遍这艘新船的每一个角落了。 爱德华国王用两只手扶住船舷的栏杆,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罗伯特,“我觉得我们能打赢。”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罗伯特伸出手,为国王将身上披着的毛皮斗篷的系带系的更紧了些,而不远处的其他随从们见到此情此景,无不默契地同时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西班牙人劳师远征,而我们则是以逸待劳。”爱德华将脑袋靠在罗伯特的肩膀上,“这让我想起了希腊人和波斯帝国的萨拉米斯海战……那一次希腊人也成功保卫了自己的祖国,保卫了伟大的希腊文明。” “而您的舰队与西班牙人舰队的数量差距,远远比希腊人和波斯帝国之间的差距来的小。”罗伯特说道,“更不用说质量了……我们的冶金技术和造船工业远远胜过西班牙人,为了这场战争,我们已经准备了许久,西班牙人以为他们踢上的是一块木板,当他们的脚肿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碰上的是一块石头。” “教会把傲慢排在七宗罪的首位,的确是有些道理的。”爱德华沉默了片刻,咕哝道,“傲慢毁了菲利普,傲慢也会毁掉西班牙的未来。” “傲慢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到自己的帝国正在分崩离析,他本该与已有的敌人妥协来休养生息,可事实上他却在一刻不停的给自己制造更多新的敌人。西班牙不过是十年前的她的影子罢了,这个伟大的帝国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可他却固执地拿这个空壳子四处去和岩石碰撞……光荣导致傲慢,傲慢又招致鲁莽,鲁莽则意味着毁灭,这就是命运对胜利者的诅咒!我希望不列颠能避免这不幸的命运,可‘命运’这个词已经说明了一切——它是不可阻挡的。” “那是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罗伯特用宽慰的语气说道。 “您就不好奇历史将会如何评判我们吗?”国王轻轻闭上眼睛,让海风拨弄着那一根根长长的睫毛,“当我们百年之后,留在这世上的,也不过就是泛黄的书页上面的几行字罢了。” “您也说了,不过是几行字罢了。”罗伯特将国王抱在了怀里,“这个岛屿上曾经居住过无数的人,之后还会诞生无数的人,那是他们的世界,而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在乎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它世界里的人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了解我们,他们也没有资格评判我们,我才不在乎他们要怎么写那两行字。” “我想,如果我们打赢了,那几行字就会写的好听一些。”国王看了看那飞速下沉的太阳,那明亮的球体的颜色已经由白色变成了橙色。 “我想会比写其他任何君王的都要好听。”罗伯特对着国王的耳朵说道,他看着国王的耳垂微微变红,这景象每次都让他感到莫名的开心。 不列颠尼亚号缓缓驶入港口,灵活自如地穿过防波堤,整个朴茨茅斯港的市民似乎都挤在岸边,好奇地观看着这艘举世无双的战舰的英姿。他们取下头上的帽子,在空中挥舞着,朝着挂在桅杆顶上的王旗发出忘情的欢呼。 整座城市的玻璃窗反射着太阳发出的橙色光芒,让一切都染上了这诱人的暖色调。沿着港口的防波堤,十几艘刚刚完成的大战舰停泊在一起,工人们正在为它们装配绘上了巨大的都铎玫瑰的船帆。将要操纵她们的船员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登船,等到西班牙人抵达的时候,这些战舰将成为保卫不列颠岛的木制城墙,这城墙虽然由橡木而非花岗岩打造,可对于一个岛国而言,实在没有比这堵墙更加坚固的屏障了。 战舰在岸边抛了锚,舷梯被架上甲板,国王一边朝着热情的市民们挥手,一面走下舷梯,而当他的双脚再次踏在坚实的大地上时,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陛下了。 “我们现在回汉普顿宫,等到到达恐怕已经是深夜了。”当车门被关上时,罗伯特向国王提醒道,“或许我们应该在城里多呆一晚。” “谁说我们要去汉普顿宫了?”国王挑了挑眉毛,那笑容看在罗伯特眼里似乎别有深意。 “那您要带我去哪?”罗伯特问道。 “等到我们抵达的时候,您就认出来了。”国王拉上窗帘,他靠在靠垫上,闭上了眼睛,显然不打算再回答任何的问题。 第218章 旅途 没有装饰任何徽记的马车在黄昏时分驶出了朴茨茅斯的城门,跟在马车后面的只有四个穿着黑衣,披着厚厚的毛皮斗篷的护卫,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普通的商人或是贵族在做一次短途旅行。 罗伯特将爱德华抱在怀里,感受着对方每一次呼吸时身体的微微颤动。国王身上传来矢车菊的淡淡香气,在狭小的车厢里闻起来异常明显。 从车窗朝外看去,右侧的大海倒映着夕阳那金色的光晕,随着夜晚的降临,白日里那强劲的海风也逐渐停歇了下来,在这无风的时候,海面看上去就像是像是一面金黄色的铜镜,倒映着上方那已经变成了迷人的粉红色的天穹。 “我真希望你告诉我,我们要往哪里去。”罗伯特喃喃地说道。 “一个对你而言算不得陌生的地方。”国王打了个哈欠,“别逼我说出来,那样我们会少了很多乐趣的。” 罗伯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所熟悉的地方,结合着他们所行进的方向,很快他就排除了不少的选项。而最终留在他脑海里的,是一座黑色的石头建筑,掩映在高大的栗树那伞状的华盖之下,在那黑色的石头墙壁上覆盖着绿油油的爬山虎,几乎遮盖了它本来的颜色。 “我们不会是要去我的庄园吧?”罗伯特轻轻抓住国王的手,用手指头摁了一下陛下的手背。 国王转过头来,翻了个白眼,“您这人可真是无趣。” “因为我总是对的吗?”罗伯特吻了吻国王的头顶,那黑色的头发当中传来玫瑰香水的甜美味道,“我不是故意要破坏您想要营造的神秘感的……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 国王把脑袋依旧放在罗伯特的肩头上,“让您知道也无妨,我们就是要去那里。” “那里什么也没有了,不过是一座空空荡荡的石头壳子。”罗伯特的声音有些黯然,“我想,那里大多数的房间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自从简·格雷女士去世之后,那里就已经彻底荒废了。” “我让人稍微做了些修整。”国王说道,“至少当我们抵达的时候,有一间房子是可以住人的。”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去那里干什么?”罗伯特抓住国王的一缕头发,用自己的指尖缠绕着。 “您不是很能猜吗?”国王冷哼了一声,“您可以接着再猜猜看。” “不必了,等我们到达的时候,我自会知晓的。”罗伯特笑着将自己的脸贴上了国王修长而白皙的脖颈,用自己的胡茬摩擦着那里的皮肤,“如果您不想让我现在知道,那么我也就不去管它了。” 他轻轻将嘴里的热气吹在国王脖颈处的皮肤上,引来了对方的一阵颤栗。 “你的胡子就像是砂纸一样。”国王用额头顶了一下对方,试图从罗伯特的怀里挣脱出来,可罗伯特却像一只章鱼一样,将爱德华缠绕的越来越紧。 罗伯特将国王像煎蛋卷一样翻了个面,他将国王按在马车的座椅靠垫上,用力地吻住了对方的嘴唇,爱德华甚至感到对方的嘴唇在微微发抖着。 国王用力将罗伯特向后推,然而双方的力气实在悬殊,他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是把罗伯特向后推出了几英寸的距离而已。 “别闹了,我们还在马车里呢!”爱德华低声警告道。 “等我们到了那座庄园,已经是后半夜了。”罗伯特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后来他索性不再掩饰了,“这之间的这么长时间,我们可都无事可做……这车上甚至连一副消磨时间的纸牌都没有!” 他一把将窗户上的帘子拉了下来,再次吻上了国王的嘴唇,这一次,爱德华终于不再挣扎了,这一个吻是如此的绵长而又温柔,尝起来就像是蛋糕上装饰着的奶油一般。 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似的,罗伯特毫无预兆地紧紧将国王按在了座椅的天鹅绒靠垫上,爱德华的脸埋在柔软的垫子里,垫子上那些细小的绒毛让他的脸有些发痒,然而很快充斥着他脑海的就只剩下疼痛了。 罗伯特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黑熊,在狭小的车厢里,他的动作比起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笨拙。幸而马车的车轮与铺路石之间摩擦的声音是如此响亮,让车外的护卫根本听不清楚车厢里在发生些什么事情。 当一切终于结束时,马车已经向前行进了好几英里。在车厢当中,两个衣冠不整的人气喘吁吁地躺在自己的座位上,紧紧地抱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驱走春日里仍然凛冽的寒气。 国王将窗帘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用指尖擦了擦玻璃上凝结的那一层薄纱般的水雾,在车窗外面,阴冷的夜晚已经降临,道路两旁的大树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和乘客对视着,像是在荒野上徘徊着的幽灵。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被您带着不由自主地干些蠢事呢?”国王看着马车驶入了一片树林,他一边整理着自己被揉的皱巴巴的衣领,一边叹了一口气。 “您就索性承认了吧。”罗伯特说道,“您内心深处也是喜欢我这样做的,不然的话您只要把窗户拉下来呼救一声,您的那些侍卫们就会让马车停下,把我从车厢里拖出去的。” “也许我有一天会这样做的……让您搬去伦敦塔的地牢里过夜。”国王狠狠地咬了一口罗伯特的手腕,那只手正在促狭地弄乱国王刚刚整理好的领子。 “这车厢里的空气这么沉闷。”爱德华重新整理好了领子,他伸出手,将车窗打开了一道小缝,夜间清澈冰凉的空气,混杂着树木的香气和松脂的味道,一下子涌进了车厢当中。 “西班牙如今应当已经是繁花似锦了。”国王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树林,从树林当中横穿而过的马车犹如在无边的大海当中航行的一艘船,恒河当中的一粒沙,新生的嫩叶随着风在枝头战栗着,如同海上的波浪在随着风的拨弄而相互拍打。 “可我更愿意回到阴冷的不列颠,因为这里有我的太阳。”罗伯特再次轻轻吻了吻爱德华的脖颈。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不列颠,也从来没有出过海。”国王的声音里有些惆怅,“我想看看书里所写过的那些东西,亲眼看看文字描述的和实际之间,究竟有哪些不同。” “我想看看威尼斯的狂欢节,看着总督乘坐着那色彩斑斓的花船,在全城人的欢呼中将金戒指投入泻湖里,祝福威尼斯和大海的联姻;我想看看君士坦丁堡那巍峨的城墙,亲自测量一番黄昏时的太阳能够让它在地面上投下多长的影子;我想见见那些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却从来无缘得见的人,他们究竟是何种相貌,他们的谈吐又是否和他们的思想一样精妙而富有教益?” 爱德华抿了抿嘴唇,失望地摇了摇头,“然而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已……我是国王,船长不能离开他的岗位,国王也绝不能远离他的宝座。” “这倒也未必不可能。”罗伯特说道,“等到我们扫除了一切敌人,等到您可以安排好国内的政务而不会有任何变数的时候,我们就让人打造一艘亘古未见的豪华游艇,比克利奥帕特拉访问罗马城时候所乘坐的大船还要光彩夺目。我们用上好的彩绘木料来打造这艘船,再用丝绸,珍珠和钻石作为点缀。” “等到那艘船打造完毕,我们就乘坐着她,去您想去的地方访问。我们可以去参加威尼斯的狂欢节,让总督的花船在您的游艇旁边看上去就像是渔民用的破舢舨,让我们告诉这些威尼斯人,他们或许能成为大海的姘头,而我们才是大海的主人。无论您想见到谁,我们都邀请他到我们的船上来,用上好的美酒将他灌的烂醉,看看他的舌头到时候会不会打结!” 国王大笑了起来,“您这样子,恐怕很快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来做客了。” “那正合我意。”罗伯特重新将国王的双手束缚住,“我正好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们。” 马车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行驶着,大路铺的极好,带着弹簧的马车行驶在上面,乘客们所感受到的些许颠簸更像是摇篮的轻柔摆动,当他们都筋疲力尽之后,这样的摆动很快就让他们沉入了梦乡。 当马车驶进达德利庄园黑漆漆的大门时,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醒了过来——道路一下子变得坑洼不平,因此马车的颠簸也变得剧烈了不少。 罗伯特心情复杂地看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祖宅的黑影,这座石头搭建而成的堡垒从它奠基的十三世纪算起,已经经历了四个王朝和超过一打的国王,它的前任主人已然在九尺之下长眠,而这个石头搭建成的纪念碑,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以自己的方式接着存续了下去,直到风化让这些坚固的石头全部变成沙砾的那一天为止。 门口的喷水池关闭着,池子里的水刚刚解冻不久,上面还漂浮着些许肮脏的碎冰。 马车在长满青苔的石头楼梯前停下,一个拿着火把的人立即像是土拨鼠一样,从不知道某个地方的洞里钻了出来,他殷勤地打开车门,用火把为陛下照亮。 当国王第一次在这里下车时,罗伯特·达德利将他从车上抱了下来,而如今,爱德华轻轻一跨,他的双脚就落在了有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上。 罗伯特跟在国王身后下了车,他抬起头,打量着这里的石头栏杆,石头雕像和石头的墙壁。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里长什么样子,可如今再次回到这里,一切看上去却又是如此的熟悉。”他喃喃地说道。 栗树的顶上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每当春天来临时,它们总是第一批露面的不速之客,这些鸟在枝头不满地叫着,似乎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正在不满地抗议着马车的抵达惊扰了夜晚的安宁。 罗伯特和国王一起走进了大门,巨大的大厅里只点着几根蜡烛,为客人们照亮那通向二层的大理石楼梯。一层的所有房门都紧闭着,上面挂着大大的铁锁,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了。大厅里的雕像和画像,也都被白色的绸子遮盖了起来,免得灰尘和湿气腐蚀它们的表面,让它们的价值有所折损。 “我只让人先收拾了一部分房间。”当他们登上楼梯时,国王转过头,朝着罗伯特说道,“剩下的房间暂时还用不着,毕竟我想我们几年之内都不会在这里举办些什么重大活动。” “我想也是的,我想不出要邀请谁来这里。”罗伯特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登上二楼,进入了一间有着高高的拱顶的餐厅,这间餐厅是套房的一部分,有一扇门直通当年国王来这里拜访时候住过的房间。 两个人的晚餐已经摆好,精美的银盘子里放着两份似乎正在拍打着的松鸡翅膀,明帝国出产的青花瓷汤盘里则是还冒着热气的清炖肉汤。在桌子的中间摆放着一个日本瓷盘子,里面放着各色清香扑鼻的水果,这座庄园的温室并没有开启,因此这些果子都是白天从汉普顿宫用快马送来的。 罗伯特很快就喝完了汤,又喝了两杯波尔多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暖意洋洋,他看向对面的国王,爱德华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 晚餐用毕,仆人们为两位主人端上厨房刚刚做好的巧克力饮料,这种香醇的迷人饮品,同样来自于遥远的海外,刚刚涌入欧洲就受到了上流社会的大力追捧。总是和大众的喜好唱着反调的天主教会,给可可饮料扣上了“魔鬼的饮料”的帽子,原因是阿拉伯人和西欧人一样,同样对可可树的果实有着异乎寻常的热衷。但在不列颠岛这个教皇鞭长莫及的地方,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用自己满意的价钱喝到新大陆的这份馈赠。 罗伯特轻轻抿了一口热巧克力,“我想,您现在总该告诉我,您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国王喝完了杯子当中的饮料,将杯子放回到桌面上,“我打算明天早上再告诉你。”他打了个哈欠,“现在我们该睡觉了,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对我准备的惊喜感到失望的。” 两个人换上了睡衣,被一个手持烛台的仆人带进了卧室。 这间卧室的陈设,与十几年前两个人来这里留宿时并无二致,甚至连床单和帷幔上面的花纹,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张床比我记忆里要小了许多。”当他们都躺在床上时,爱德华说道,他轻轻伸了伸胳膊肘,就碰到了罗伯特的腰。 那仆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上了同一张床,他朝着床的方向鞠了个躬,随即就带着烛台一起退出了房间,将罗伯特和爱德华一起留在黑暗当中。 罗伯特的手再次伸进了国王的睡衣里,然而却被爱德华坚决地推开了。 “我们要睡觉了。”国王说道,“明天我们还有大事情要做,这次我是认真的。” 他转过身去,将眼睛闭上,故意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罗伯特叹了一口气,只得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他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立即落入了梦神的怀抱当中。 第219章 敬阿芙罗狄忒 国王和罗伯特是被从窗帘的缝隙之间流入房间的暖烘烘的阳光所叫醒的。 爱德华眯着眼睛看向对面壁炉架上小爱神厄洛斯所怀抱着的钟表,从上面时针的指向来看,时间刚刚过了早上十点。 “早上好。”爱德华轻轻拉了拉挂在床头柱子上的铃绳,没过多久,一个仆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银托盘,托盘里放着两杯茶。 他们很快的将茶喝完,罗伯特揭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 “我们看上去简直就像结婚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他一边穿拖鞋,一边说道。 国王吃吃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接着问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 “陛下终于肯说了?”罗伯特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爱德华那散开在枕头上面的长发。 国王同样坐起身来,他的双手搭在了罗伯特的肩上,脸上泛起些许红晕。 “我在想……既然所有人都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我们不妨更进一步。”国王压低声音对罗伯特说道,仿佛是有些难为情似的,“我布置了一下您家里的小教堂,有个人愿意为我们举行一点仪式,他答应对此守口如瓶……再说,他没有证据,即使告诉了别人也会被当作是疯话的。人生短暂而命运无常,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想要在战争之前……” 国王低下了头,他的脸看上去红的像着了火一样。 罗伯特明白了国王的意思,“您是要告诉我,您迫不及待地要嫁给我,成为达德利夫人了吗?”他促狭地大笑了起来。 国王抬起头瞪了一眼自己的“未婚夫”,“别忘了我可是国王,我是要施恩给你王后的名分。”他得意洋洋地看着罗伯特,“你还不说‘谢谢陛下’吗?” 罗伯特一把将国王抱进了怀里,他恶意地朝着陛下的耳垂吹着气。 “谢谢陛下。”他低沉的声音让国王浑身的骨头都酥麻了,爱德华连忙一把将他推开,满面通红的下了床,给自己套上晨衣,远离这个显然已经开始变得危险的不知道满足的野兽。 “你恐怕该回去了。”国王转移了话题,“新婚的双方在结婚前夜开始就不应当见面了,我们虽说昨天晚上是一起过的,现在至少应当别黏在那里为止。” “可在我看来,我们早就有了夫妻之实了,我亲爱的夫人。”罗伯特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床上,像街上的浪荡子那样,朝着正在给自己套上白色晨衣的爱德华吹起口哨来。 “说真的,您是怎么找来那个主持婚礼的神父的?”罗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很难想象一个神父会愿意主持这样的仪式,这几乎是违背了无论天主教还是新教的每一项基本法则,您确定他愿意主持这个仪式?” “我找的并不是神父。”爱德华摇了摇头,“是一位牛津的学者,这辈子都在从古罗马的典籍当中整理这些古代的文明人的风俗,我看过一些他的研究,必须承认,与这些古人相比,如今的我们简直就是一群肮脏的野蛮人。” “您让一位学者来主持婚礼?” “是啊,他是古罗马婚俗方面的权威。”国王说道,“把基督教的仪式用在我们身上,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 “您可是不列颠教会的领袖,宗教的守护者。”罗伯特笑了起来,“虽说经常有些离经叛道,可别人若是听到您这番话,恐怕还是会瞠目结舌的。” “宗教不过是工具罢了。”爱德华耸了耸肩,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晨衣,“就像是衣服一样,在不同的场合就穿不同的衣服,冷了穿的厚一点,热了就换上薄的,纯看我们的需要。” “古代世界有能让我们借鉴的风俗吗?”罗伯特问道,“似乎在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时代,同性的伴侣颇为常见,但我似乎也没有听说过成婚的例子。” “尼禄曾经阉割了年轻的斯波鲁斯,把他打扮成女人而后按照男女之间的仪式举行了婚礼。”国王露出狡黠的笑容,“显然我们不会遵循他的旧例。” 罗伯特自信地看着国王,“毁掉您的快乐源泉吗?不,我可不觉得您舍得这么做。” 国王朝着罗伯特的胸口打了一拳,“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呢,如果你伺候的不好的话。” “我保证让陛下满意。”罗伯特轻轻啄了一下爱德华的鼻尖。 “我和那位教授商量好了,”国王的语气里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我们只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先是一个小小的占卜仪式,之后我们交换戒指,最后给阿芙罗狄忒以祭献,祈求爱神保佑我们之间的链条永不断裂。” “听上去就很有异教色彩。”罗伯特点评道。 房门处传来敲门声,刚才端茶进来的那个仆人推开门走进房间。 “小教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那个仆人向国王宣布道,“陛下和大人现在可以换装了。” “还要换装?”罗伯特惊讶地问道。 “既然我们要学古人,那么就要学全套。”爱德华兴奋地推了一把罗伯特,“你去隔壁换。” “陛下身上还有什么我没看过的吗?”罗伯特凑到国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而后迅速跑出了房间,留下面红耳赤的国王一个人在房间里。 仆人将罗伯特带到了走廊对面的房间里,这间房子里并没有什么陈设,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条长长的雪白色长袍,在衣摆和袖口处都装饰有高贵的紫色边饰。这样的长袍被称作镶边托加(Toga Praetexta),这是罗马王政时期国王的装束,而在罗马共和国时期,共和国的执政官在重大的节庆活动当中也身着这样的高贵长袍。 两位仆人将罗伯特的晨衣脱了下来,给他穿上一件被称作“丘尼卡”的套头内衣。而后他们将长袍搭在他的左肩上,用这条足足十五英尺长的袍子在他的身上复杂地缠绕了许多圈。当长袍终于穿戴完成之后,他们在罗伯特的头顶上放了一顶月桂枝编成的花环。 罗伯特看着等身水晶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面所站着的,仿佛真的是一位古罗马的贵族公民,穿戴整齐,准备前往元老院发表演讲,或是去广场上参加征服胜利后的凯旋式。 “瞧瞧这些罗马人,这些世界的主人,这个穿托加的种族!”他不由自主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维吉尔的名言。 他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罗伯特用手托着袍子的下摆,转过身来。 国王的身上同样穿着一件类似样式的长袍,只不过他的长袍是紫色的,上面用金线予以装饰。陛下的长袍名为刺绣托加(Toga Picta),高贵的紫色,是皇帝专属的颜色。只有皇帝和参加凯旋仪式的将军,才有资格在自己的身上披上高贵的紫色金边袍子。 国王的头顶同样带着一顶月桂花冠,只不过陛下的花冠完全由黄金打造,上面那些轻薄的金叶子,就像是真正的月桂叶子一般,只不过更加光彩夺目。 “您看上去就像西塞罗。”国王上下打量着罗伯特。 “而您就像是奥古斯都。”罗伯特一边说,一边向国王伸出自己的手。 两个人手牵着手下了楼,走入了花园,朝着庄园一角的小教堂走去。 杂草从小路的石子的缝隙之间钻了出来,而光滑的石头上也长了不少的青苔。罗伯特小心翼翼地带领着国王,他抬头向上看,一棵棵栗树那巨大的树冠几乎在空中搭建出来了一座树枝和嫩叶构成的穹顶,阳光被茂密的纸条分割成一块块的马赛克,在地面上投下蜘蛛网般的复杂影子。 小教堂位于花园的另一侧出口处,是一座简单的乡村小教堂,而在教堂的旁边,就是我们之前所描述过的那座达德利家族的大理石墓室,最新的一位住户简·格雷小姐刚刚在一年多之前搬了进来。 当两个人走进教堂时,罗伯特发现这个自己小时候每周来参加礼拜的小教堂已经大变了样子,从基督教的堡垒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座异教的圣殿。横梁上的旗幡被取了下来,古代希腊-罗马多神教的装饰被挂了上去;在原来的神父讲经的地方,之前摆放在那里的耶稣受难像和十字架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爱神阿芙罗狄忒,或是罗马人所称的维纳斯的大理石雕像。爱神赤裸着身子,毫不避讳地向外界展示她那优雅绝伦的身体线条,她的脸上的表情因为光线的原因而看不真切,而在她的脚下,祭坛里的圣火正在熊熊燃烧着。 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老人正站在那里,他留着一头顺滑的长发,像水流一样洒落在他的肩头,再加上下巴上的大胡子,让他看起来活像拉斐尔的那幅《雅典学院》当中的柏拉图。一位古希腊或是罗马的祭司,罗伯特心想,大致也就是长成这个样子。 老祭司颇为优雅地走到国王面前,朝着身穿紫袍的陛下深深鞠了一躬,就像是他那些精神上的前辈当年恭迎凯撒,奥古斯都和图拉真时候所做的一样。 “谢谢您的帮助,亲爱的教授。”国王伸出手,和他握了一握。 “为陛下服务是我的荣幸。”那位祭司说道,“事实上,我也一直期望能够重演一次古代的神圣仪式……只是考虑到教会房门的看法……”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才应当感谢陛下给我这个难得的机会。” “既然这样,我们就开始吧。”国王说道,“我记得首先是占卜仪式?” “是的,陛下。”祭司连忙走到大厅的另一边,从那里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托盘,“陛下要向神明奉献祭祀所用的面饼。” “古代人把这样的面饼认为是缴纳给神灵的税金,对吗?”当国王拿起面饼时,他朝着祭司问道。 “正是如此,陛下。”祭司看着国王将面饼投入祭坛当中,他重新走回到之前的桌子前,拿起另一只托盘。 “古希腊人会在祭坛前杀死一只羊来做奉献,通过观察它的内脏来揣摩神明的意志。”祭司听上去似乎颇为遗憾,“然而陛下坚持不愿意让这样的场景发生在婚礼上……” “我现在依然坚持。”国王说道,“我虽然对古代人充满敬意,可我还是不能接受在自己的婚礼上面见血。” “这样的神谕或许有偏差。”祭司叹了一口气,开始低下头,专心地观察起来那一盘血淋淋的内脏。 “您尽您的全力就好。”国王朝着罗伯特做了个鬼脸。 “神明同意赐福两位的婚姻。”过了大约两分钟时间,祭司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满是喜色。 “感谢众神。”罗伯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国王向他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祭司从自己的袍子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对黄金打造的戒指,戒指的形状颇为别致,每一个都是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的形状。 他将一只戒指递给了国王,另外一只递给罗伯特。 国王捧起罗伯特的右手,将戒指戴在了对方的无名指上。 “我的赫菲斯提昂。”他轻轻捏了捏罗伯特的指尖。 罗伯特捧起国王的右手,这只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手,现在摸上去却柔软而又温暖。 他缓缓将戒指套在国王的无名指上。 “我的亚历山大。”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国王凑了过来,两个人的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 祭司再次走上前来,这一次他的手里拿着两个金杯子,杯子里盛满了葡萄酒。 “现在请二位给爱神以祭祀,请求她赐福于你们的联姻。” 国王和罗伯特牵起手来,走到了祭坛前,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 “敬阿芙罗狄忒。”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将两杯酒一齐倒进了祭坛里。 祭坛里的火焰猛地向上蹿起,明亮的火焰照亮了阿芙罗狄忒的面庞,她的脸上挂着的,正是那标志性的若隐若无的神秘微笑。 第220章 宇宙的中心 国王和罗伯特在两天之后悄然返回了汉普顿宫,对于这几天里陛下不曾露面,官方的解释是陛下受了风寒。由于国王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内不出现在公众面前的记录,因此这一次国王的消失并没有引发什么怀疑。 随着四月份的到来,气温逐渐升高,不列颠岛也迎来了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三月里还漂浮在河面上的碎冰已然无影无踪,嫩绿色的新芽也从去岁那干枯的枝条当中钻了出来。各种各样颜色的花在花园里和野外盛开着,在明亮的阳光下,将整个岛屿变成了一幅五彩斑斓的挂毯。 与之前的春天相比,这个春天显得要冷清了许多。如今战争之神已经走到了王国门口的台阶上,无论是游园还是举行花园派对,都显得不是那么合时宜,无论是主人还是宾客,也都缺乏这方面的兴致。报纸上充斥着关于西班牙舰队的报道,整个社交界谈论的话题,都是即将到来的战争。这场战争如同一副细密的罗网,将每个人都罩在了其中。 到了四月中旬,全社会的注意力终于部分地转移到了一个新的话题上。自从爱德华国王建立皇家科学院以来,这个机构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对于许多离经叛道的科学家而言,在国王的保护之下,他们可以进行一些在欧洲大陆会给他们造成许多麻烦的的离经叛道的实验,例如对尸体的解剖研究。为了推动医学和生物学的发展,国王甚至自己掏腰包为科学院贡献了不少的尸体,而这自然而然地引来了保守人士的莫名惊诧。 除了尸体解剖之外,科学院正在进行的另外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是对日心说的研究和宣传。自从公元前托勒密提出了地心说以来,这古老的学说一直被后世的天文学家们奉为圭臬,教会也公开宣称地心说即是宇宙运行的真理,毕竟如果宇宙是由上帝所创造的,那么他自然会把他的终极造物——人类,摆在宇宙中心的位置上。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日心说作为如今被教会深恶痛绝的“异端思想”的代表,在欧洲大陆遭到了严厉的打击和钳制,它的提出者哥白尼直到自己临终之前才敢于出版他的《天体运行论》,而这本书一经出版,就立即遭到了天主教会的查禁,而新教徒则比起天主教会更加敌视哥白尼的学说,宗教改革的旗手马丁·路德在科学的问题上比起梵蒂冈的教皇更加冥顽不灵,甚至公开称哥白尼是“一个想要推翻整个天文学的疯子”。 自菲利普二世掌权以来,整个欧洲大陆的宗教气氛愈发紧张,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那些穿黑袍的法官,如今正在把他们的宗教恐怖扩散到伊比利亚半岛之外的地方。根据教皇颁布的通谕,宗教裁判所已经拥有了在整个基督教世界“用一切必要手段净化异端”的权力,耶稣会那些狂热的传教士们,也在整个欧洲的宫廷和教堂里诱导领主和国王通过越来越严苛的肃清法令。而在新教徒掌权的日内瓦共和国,他们烧死的“异端”甚至比西班牙人还要多。 大批受迫害的天文学家,为了逃离火刑柱的阴影,纷纷渡海前来不列颠,在格林尼治新建成的天文台供职。与他们一起在这个自由的小岛上生根发芽的,还有哥白尼的新理论,无数的论文和著作经由皇家科学院的渠道得以发表,格林尼治天文台精密的观测仪器每一天都在用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日心说的正确性。 对于国王对皇家科学院的慷慨赞助,教会自然是十分不满。在欧洲大陆的虔诚君主们纷纷向教会捐款以求得上帝青睐的同时,爱德华国王却把这些钱赏赐给一群古怪的疯子,让他们能够尸体开膛破肚或是整夜地盯着天上的星星。教会的免税特权被剥夺了,那些所谓的“科学家”们却得到了陛下的税收减免和终身年金。一千多年来,科学一直是神学的婢女,如今反倒要登堂入室了!国王正在鼓励的,是一种新的思想,新的哲学,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而在这样的哲学里面,是没有一个全能上帝的容身之地的——这将意味着教会的末日。 为了打击科学院,以教会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纷纷联合了起来。可如今的教会已经被阉割过了,就像是去了势的太监,丝毫不敢当面和主人对着干,只能够躲在暗处耍弄阴谋,他们所选择的突破口,正是科学院正在大力推广的日心说。如果能够否定理论,那么自然也就否定了提出理论的人,甚至还能够否定站在背后的那个人。 于是,自从二月份以来,对于日心说的批驳一直充斥着保守势力占优的报纸和沙龙,即便战争在望,他们每天也能够分出一些时间和版面来“批驳异端”。剧院里上演了一部大投资的新戏,演员都是城里当红的名角,而内容则是描写一个装腔作势的天文学家如何想入非非,把自己变成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疯子,最后被看不下去的魔鬼套上锁链,一路拉进了地狱的大门。 在约克郡,当地的主教从书店里购买了两百本《天体运行论》,在约克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举行的一场浮夸仪式里,他将这些“撒旦之书”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当众焚烧。如他所愿,第二天这条新闻就登上了报纸的头条。整个不列颠的教会纷纷有样学样,一时间《天体运行论》洛阳纸贵,喜笑颜开的出版商不得不加急加印了超过五万本。 当这场闹剧终于引发了全国的关注之后,教会向皇家科学院的天文学会提出了举行一场公开辩论的要求,对方爽快地同意了。经过陛下批准,辩论将定在四月二十五日,地点则定在了考文垂花园刚刚落成的皇家剧院的大厅,无论任何阶层的民众都可以免费入场观看,而陛下也承诺会在那一天亲临现场。 四月二十五日很快就到来了,辩论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然而天还没亮,皇家剧院里的位置就已经被占满了,上流社会的人自然可以让自己的仆人来为他们占座,至于普通人就只能一夜不睡觉在剧院门口排队了。而到了中午,这座巨大的建筑里已经挤了几千个人,无论是休息室,走廊甚至是窗台上都占满了好奇的民众。 看着自己的剧院变成了一个拥挤的蜂房,剧院经理忧心不已,不住地用手帕擦着自己光亮的脑门,深恐自己剧院的立柱不够坚固,支撑不住着几十万磅人肉的重量,而当他们开始走路或是在地面上蹦蹦跳跳时,整个建筑所承受的力就更大了。虽说建筑师用他所珍视的一切向经理保证,这座建筑一百年之后依旧会巍然屹立,可经理的担忧却一直没有消退的迹象。 “如果陛下来了之后出些什么事情,我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他表情夸张地唉声叹气道,看上去就像是得了阑尾炎似的。 下午两点钟,国王准时在皇家包厢里露面了,陪伴在他身边的除了罗伯特·达德利之外,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外国人,那些见多识广的观众们认出,此人正是皇家科学院的院长,安德烈·维萨里,如今已经被国王封为维萨里子爵,以表彰他在人体解剖学上所做出的贡献。 与他在科学院的其他同僚一样,维萨里子爵也是从欧洲大陆背井离乡来到不列颠的。维萨里家族祖上四代都是哈布斯堡家族皇帝的宫廷御医,而维萨里本人更是曾经在著名的巴黎大学和帕多瓦大学受过教育,而当他在帕多瓦大学任教的时候,维萨里得以解剖了大量被处决的罪犯尸体,绘制了大量的解剖详图。他发现了心脏的功能和结构,探索血液在人体内的循环,并在1543年出版了他的旷世巨著——七卷本的《人体结构》。 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维萨里将这本书献给了查理五世皇帝,然而天主教会并没有因此而对他青眼相看,于是维萨里只能离开帕多瓦,前往西班牙以获取他的保护人查理五世皇帝的帮助,并担任皇帝的御医,可随着皇帝逐渐年迈,菲利普国王权柄日隆。宗教裁判所之前难以奈何维萨里,如今时殊事异,他们的魔爪又朝着这位大科学家伸了过来。 三年前,维萨里为一位西班牙的贵族做了验尸解剖,然而宗教裁判所却诬陷称当维萨里打开尸体的胸腔之时,里面的心脏还在跳动,以杀人的罪名判处维萨里死刑。年迈的皇帝予、进行了干预,维萨里被改判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赎罪,可当他一离开西班牙的国境,他就立即改变方向,径直前去了不列颠,在这里他得到了爱德华六世国王的热情接待。 在下面的池座里,身穿教会长袍的教士们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坐在国王身边的科学家,他们看着陛下和身旁的维萨里交谈,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过去那个荣耀的位置,总是属于教会的,而现在,他们就像一块用过的抹布一样,被国王随手抛弃了。 在上面的包厢里,国王看着台上的幕布逐渐拉开,“您派出的骑士是谁?” “是列提克教授,陛下。”维萨里恭敬地朝着国王禀报,就像是他当年面对哈布斯堡皇帝时候一样,“列提克教授绝不允许别人与他争夺这个荣誉。” “当然了。”国王轻声说道,哥白尼的好友,他记得这个名字,没有这个人,哥白尼不会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手稿公开出版,如今他要上台来捍卫自己友人的荣誉了。 “教会派出的是谁?”国王的目光看向台上的那个穿紫袍的教士的大鼻子,不知怎么的,那人的长相总让国王想到一只狐狸。 “威尔伯福斯主教。”这次说话的是罗伯特,“几年之前我在一场宴会上见过他一面……不得不说,那是一个让任何人见一面就不会忘记的人,他有着西塞罗的舌头,我对他在教会里的爬升可是毫不意外。” “耶稣基督是靠什么收拢信众的呢?”国王眯起眼睛看着台上的主教,“那些神迹不过是以讹传讹,归根结底还是靠一张嘴巴,就像是推销员一样。只不过推销员推销的是杂货,而教士们则推销思想,不同的宗教,不过是不同牌子的产品罢了,包装不同,用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维萨里惊讶地看了一眼国王,随即明智地决定对这句实在是渎神的话装作没听见。 威尔伯福斯主教已经开始发言了,罗伯特向前凑了凑,对着国王的耳朵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看这个……天上的星球如何运转,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星球远在亿万里以外,可西班牙的舰队就要抵达我们的门廊上了。” “有些东西比起人世间的纷争要重要得多。”国王揉了揉鼻子,“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理性的光正在驱散愚昧的黑雾,哥白尼先生的学说是刺穿这遮盖了人类智慧的迷雾的第一缕金光。威尔伯福斯主教大可以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罗马的教皇和西班牙国王可以烧死每一个受到这金光洗礼的人,可这个时代终将到来,把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碾得粉碎……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个时代的助产士,那么这将是我最为值得骄傲的成就,比起征服了一片大陆更加值得夸耀。” “我还是不明白。”罗伯特握住国王的手,“但无论您怎么想,我都和您站在一起。” “哪怕我正在向地狱狂奔?”国王打趣道。 “没有您的任何地方,对我而言都是地狱。”罗伯特严肃地说道,他将国王的手抓的更紧。 爱德华咳嗽了几声,“接着听吧。” 台上的威尔伯福斯主教,此刻已经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带到了高潮,他将剧院的舞台,当做了自己的教堂的布道台,而台下的观众,甚至包括楼上包厢那个头戴王冠的罪人,都是等待他去拯救的迷途羔羊。 “我的朋友们!人类是万物之灵,当上帝在创造他的孩子们时,除了将它们放在宇宙的中心,还有其他更加合适的地方吗?宇宙由上帝所创造,主宰这个精妙的体系运转的,不是什么可笑的科学理论,而是上帝赐福的,永远正确的神学!否认这个精妙的体系,就是否定宇宙由上帝所创造,就是否定上帝本身!” “这些天文学家们想要解释一切,他们声称天象不过是自然的现象,带来厄运的彗星不过是宇宙中一颗奇怪的天体。”威尔伯福斯主教不屑地冷笑几声,“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上帝的意志,不容他们用冰冷的公式来解构,神圣的天球是上帝用来和人类对话的工具,它的神圣性不容玷污!有些人渴望用他们那点浅薄的智慧,用所谓的观察和计算来探索世界运行的规律,这就像是我家里的老鼠听到我的脚步声在早上九点钟小时,就认为这是宇宙运行的铁律似的。” 台下的教士们纷纷鼓起掌来。 威尔伯福斯主教向台下的观众鞠躬,同时用挑衅的目光扫了一眼对面的列提克教授。 列提克教授的表情与国王见到的其他德国人一样严肃,他一板一眼地走上演讲台。 “引导天文学家的应当是现象。”列提克教授展开自己的讲稿,严厉地看向威尔伯福斯主教,“而主教所赞同的地心说,恰恰与这一条准则格格不入。天文学家,用地心说解释天体的运行,然而却是错漏百出。” 列提克教授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列举了地心说理论和天象的不协调:行星的实际位置,总与地心说所计算的结果存在偏差;太阳的周期变化不明显,这也就意味着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明显的改变,这不恰恰说明太阳并非绕着地球转动,而是恰恰相反吗?至于所谓的彗星,它们和其他星球一样,也是围绕着地球做转动,只不过它们的周期没有其他行星那样便于计算而已。因为它们的外表,就武断地认为它们是上帝的所谓预警,这实在是可笑至极。 “您所说的那些现象,地心说都已经解释过了!”威尔伯福斯主教反驳道,“通过在星球的运行轨道上加上本轮和均轮,计算的准确性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加上了八十多个本轮和均轮!”列提克教授用拳头猛敲了一下桌面,“宇宙的本质应当是简洁的,而不是叠床架屋的!您拼凑出一套理论,当实际与理论不同时,就给您的宝贵理论打上些拙劣的补丁。那些站在您的立场上的学者,用一些个别的,孤立的观测拼凑出什么本轮和均轮来试图解释理论和现实之间的不协调,就像是有人试图用东拼西凑的四肢和头颅拼凑出一具人体一样,做出来的绝不会是人,只会是一个怪物!”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一个小时,当裁判官宣布辩论结束之后,双方依然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按照事先约定的规则,辩论的结果被交由包厢里的国王圣裁。 威尔伯福斯主教高傲的仰着头,他看向对面楼上装饰的金碧辉煌的皇家包厢,上面红白两色的都铎玫瑰的装饰是如此醒目,无论在剧院的任何角落都能够看到,这是一种提醒,告诉所有人国王的雷霆就高悬在他们的头上……一位凡间的君王,却想要扮演上帝的角色,真是狂妄自大! 主教看到那个裁判官走进包厢,国王对着他说了些什么。圣裁的结果不消说,一定是那些异端得到国王的青睐,可那又如何?权力钦定的真理终究难以服众,甚至会引发反效应,主教确信在今天之后,支持他的人必然会因为国王的专断而对教会更加狂热。假以时日,这些不满的涓涓细流未必不能冲垮暴君王位的根基。 可令主教意外的是,国王并没有做出圣裁。 “真理不是由国王或是什么人来决定的,真理的评判标准只有事实。”那裁判官大声重复着国王的话,“因此陛下不会对学术问题做出裁决。” 威尔伯福斯主教惊讶地看向王室包厢,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楼下国王的马车从君王专用的出口驶了出去,在车厢里,罗伯特看向国王的目光同样充满惊讶,“您显然认为日心说是正确的,那么您为什么不愿意裁决呢?” “正确的?”国王笑了起来,“威尔伯福斯主教有一点说的对,宇宙的运行规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推算清楚的……也许有一天会,但必然不是在可预见的将来。” “所以您不觉得太阳是宇宙的中心?” “为什么宇宙一定要有一个中心呢?”国王说道,“大海如此浩渺,当您乘船行驶在大洋上的时候,周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您能够指出大海的中心在哪里吗?那么宇宙比起海洋还要大无数倍,它为什么就一定有一个中心呢?人类觉得自己是万物之灵,可或许人类连同地球,太阳,都只不过是宇宙当中一粒悬浮的尘埃,平平无奇,却自命为宇宙的中心,这才是真正好笑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罗伯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不就意味着……” “意味着宇宙或许并非有一个造物主。”国王耸了耸肩膀,“不过恐怕在我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您可千万别对别人讲这些话。”罗伯特担忧地看着国王。 “您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做裁决吗?”国王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与他登基时相比,一切看上去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人类必须学会自己去寻找真理,而不是听凭某个声音的裁决,无论这声音来自神父,国王,先知,甚至是救世主,这才是通向未来的钥匙。当人类用这把钥匙打开理性的大门的时候,新世界就会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到那时我们才会发现,过去的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愚昧。” 马车越跑越快,很快窗外所掠过的就变成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第221章 入侵爱尔兰 五月十日,备受瞩目的西班牙舰队,终于完成了启航之前的最后准备。 根据计划,多达三百五十艘战舰,在从这一天开始的三天内分别从加的斯,里斯本和拉科鲁尼亚的军港起航,在西班牙北部的海岸线上集结,再乘东南风穿过比斯开湾,驶向不列颠群岛的海岸。 大批的物资,粮食和火药,在最后一刻被送上了还带着油漆味道的战舰。一万两千名用来在爱尔兰建立前进基地的士兵,大部分也已经在战舰的底仓里给自己找了一块还算得上是干燥的地方作为落脚地,与他们一起上船的,还有一大批的造船工匠——许多战舰虽然已经加入了舰队,然而许多细节的工程还没有完工,于是造船厂只能够寄希望在出征的旅途当中尽量修补如今还没有完成的部分。 舰队的指挥官是来自热那亚的乔瓦尼·多列亚,在两年之前刚刚从他那位名声显赫的叔公安德烈亚·多列亚手中接过了舰队的指挥权。多列亚家族作为热那亚的名门望族,是哈布斯堡皇帝在海军当中倚重的柱石,前任舰队指挥官,著名的安德烈亚·多列亚,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唯一能与奥斯曼帝国的“海盗王”海雷丁对抗的基督教将领,如今年过九十的他,将自己的衣钵传承给了侄孙,继续为哈布斯堡帝国的海权服务。 在加的斯举行的出征仪式上,教皇派来的特使向上帝祈求舰队一路顺风,祝愿天主的利剑劈散异端的黑雾,将信仰的光明重新播撒到陷入迷途的不列颠群岛上。同一天,在罗马,根据教皇保罗四世的诏谕,整个罗马城所有的教堂塔楼上的大钟都被敲响,以祝愿西班牙的神圣入侵一切顺利。 密探,外交官和投机者,他们的影子在欧洲各个显要宫廷里流窜着,无数的外交信函,密件和便条被涂写,阅读,而后又投入壁炉烧为灰烬。各个大国的首都是一个个结点,而之间的海路和驿道就像是一根根蛛丝,在整个欧洲大陆上结成一副细密的蛛网,蛛丝的每一次轻微波动当中都蕴含着无穷的信息。不列颠和西班牙如今坐上了赌桌,然而似乎无数的观众比起两位主角更要关心骰子开出来的结果。 五月二十日,来自各个港口的舰队在西班牙西北部的海岸完成了集结,向北方行进,可天气情况却不尽人意,在一天的大多数时候,天空中都刮着强劲的西风,将舰队朝着法国海岸的方向吹去。而当西风停歇下来时,天空又像是凝结了的猪油一样,没有一丝风,连空中挂着的白云都静止不动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舰队的行进速度收到了巨大的影响,保持队形彻底成为了一种奢望。组成西班牙舰队的水手们来自各个国家,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说意大利语的那不勒斯人和有着极重的口音的德意志人,都在西班牙国王的旗帜下服役,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此之前几乎从未出海过。在这样复杂的天气条件下,指挥官乔瓦尼·多列亚也只能勉强依靠旗语指挥舰队,然而事故依旧接连不断。 在起航之后的第三天,两艘战舰在漆黑的夜晚撞在了一起,在其他舰只派出小艇去救援遇难者之前,她们已经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只在海面上留下无数的碎木片和少量的幸存者。而至于桅杆损坏,船只漏水这样的小毛病,则更是数不胜数。这些赶工建造的新战舰的工艺水平本就不佳,而西班牙严重的腐败所导致的偷工减料更是让战舰的质量问题雪上加霜。 接踵而至的事故对舰队的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而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那些在底仓里被像牲口一样运载的陆军士兵们,许多因为吃了受潮发霉的食物而患上了痢疾,恶劣的卫生环境让一艘艘西班牙战舰都成为了疾病传播的温床。到五月二十七日,整个舰队里已经有超过六千人染病,其中的大多数都卧床不起,无法参加战斗。 此时,无敌舰队距离爱尔兰的南部海岸,还剩下大约一百五十海里的路程。 三天之后,清晨时分,爱尔兰沃特福德郡。 丹尼·奥哈拉心不在焉地挥着手里的鞭子,驱赶着羊群沿着湿润而又柔软的土路向前走着。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直到今天早上方才止歇。树梢上挂着的绿叶和脚下的灌木枝条上,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牧羊人奥哈拉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斗篷,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矮个子而言,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旧斗篷实在是显得太宽大了些。虽说已经是初夏的时节,可空气中依旧带着清透的凉意,让人每次呼吸时都感到一股寒意涌入了自己的肺里。 他轻轻摸了摸胯下坐骑背上的鬃毛,给马的嘴里塞进去一块方糖,马儿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你听说了吗?卡代尔老爷要卖掉他的一半羊群。”他侧过头,朝着身旁另一匹马上的保罗·马丁说道。 与自己的同伴恰恰相反,保罗·马丁是个瘦高个子的红头发青年,他有着树枝似的细细四肢,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拉长的橡皮,插在身上像是螃蟹的腿一样不协调。 保罗本来正在马背上打着瞌睡,听到同伴的话,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真的吗?这是为什么?”他不等到在马鞍上重新坐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这该死的战争。”丹尼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羊毛的行市实在是不好,如今港口封闭,布匹和成衣都堆在港口发不出去,纺织厂都停了工,还有谁买羊毛?北边各个郡的庄园主都在屠宰自家的绵羊,羊群越多,赔掉的本钱就越大。” 保罗年轻的脸上也挂上了愁容,“我妈妈天天担心我会被征去打仗,特别是民团开始训练之后……我舅舅当年就为了亨利国王死在了法国,她一提到打仗这个词就要大哭大闹一通。” “即使要召集民团,恐怕也就是做一些守卫地方之类的工作。”丹尼短暂地干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那么有说服力,“我那天偶然听到本堂神父和司祭讲,这场战争会在海上就定下胜负,即使有陆战,也会在英格兰那边。”即便如今已经成了一国人,爱尔兰人对英格兰人遇到的麻烦,总还是怀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情。 “听说神父对西班牙人要来表现的兴高采烈。”保罗弯下腰,用马鞭抽打着道路两旁灌木的枝梢,“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被乡公所抓去问话,我听我妈妈讲,他说的那些话,要是放在亨利国王那时候,可是要受肢解大刑的。” “那是老黄历了。”丹尼·奥哈拉笑着摇了摇头,“如今的爱德华国王搞的是什么宗教和解,天主教徒也许还受到些歧视,可至少官方的迫害是没有了。所以你看,也只有我们的神父那样的老顽固还抱着老一套不放,其他有谁愿意和他一起发疯?” “他说西班牙人是来解放所有的天主教徒的。”保罗的坐骑左前蹄踏进了一个满是积水的泥坑,他连忙用双腿夹紧马腹,“他还说爱尔兰是天主教的忠实堡垒,菲利普国王一定会对爱尔兰人另眼相待。” “解放?”丹尼·奥哈拉发出一声突兀的大笑,离得最近的几只羊被这声音吸引,转过头来,嘴里还叼着几根青草。 “我可是打过仗的,告诉你吧,当一个人手握武器的时候,他就拥有了对手无寸铁的人任意施为的权力,这种权力会把最善良的人也变成野兽的……这就是战争所做的,它把人变成野兽,或许人本身就是野兽,战争不过是撕掉了我们身上那层文明人的外衣罢了。” “你想过那些‘解放者’来到村子里来会发生什么吗?他们会砸开每一家的房门,把里面带一点金色的东西都掳掠一空。他们会屠宰你们的鸡鸭和牲畜,拉走你们的粮食,再把他们吃不完的部分糟蹋掉。他们会点燃所有的房子,在火光里喝着从酒馆的地窖里挖出来的藏酒,强奸还留在村子里的倒霉姑娘!那时候,他们才不会管自己施暴的对象,是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还是信新教的英格兰人呢!” 他从鞍囊里掏出一个酒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烧酒。 “怎么,你还以为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和你们一起去教堂做弥撒,沐浴在主的荣光之下的吗?”丹尼看着青年的脸变得比冬天的积雪还要白,“听我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就带着你母亲逃命,离这该死的一切越远越好……战争就是地狱!” 保罗低下头,沉默地消化着自己年长同伴话里的信息。 “如果卡达尔老爷要卖羊,那么他肯定就用不着三个羊倌了。”青年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丹尼甚至怀疑他或许要哭出来了,“那么他肯定要辞退我,留下你和莱尼……毕竟我来的最晚,你们和他可都是老交情。” “我听说的版本,是他只打算留一个人。”丹尼·奥哈拉伸手拨开一根伸到他眼前的树枝,“我猜莱尼会留下,这个马屁精可会讨老胖子的欢心了。” “那我该做什么呢?”保罗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同伴,“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吗?”丹尼打了个哈欠,“我想到城里去见见世面,去都柏林,甚至去伦敦。这乡间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我实在是烦透了。” “至于你嘛。”他耸了耸肩,“这场战争不会拖的太久的,这是海战的优点,如果上帝想要战争偃旗息鼓,他只需要改变风向就行了。冬天之前这场战争就会结束,爱德华国王和菲利普国王,到时候只能够剩下一个……就像是卡达尔老爷的羊倌一样。” 他被自己的这句俏皮话逗得笑了起来。 羊群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小路在这里拐了个弯,大海出现在了道路的左侧。 保罗看着海面上的景色,他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圣母呀……” 平日里,两个牧羊人曾经无数次路过这平平无奇的海湾,可如今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在梦里也不曾见过的景象:无数的战舰从海天线上正朝着这狭小的海湾涌来,像是从天边飞来的一群蝗虫,最远处的战舰还是远方海面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而最近的那几艘已经在海湾里下锚了。几百艘黑色的战舰上传来水手的吆喝声,混杂着风声和波涛之间互相拍击的沙沙声,构成了人世间所能够奏响的最为震撼的交响乐。 两个牧羊人勒住了马头,呆呆地看着海湾里的景象,这样的景象只有萨拉米斯海战前在高处的黄金王座上检阅自己舰队的薛西斯国王才又幸亲眼见证过。 “你不是担心没了工作该怎么办嘛?”丹尼·奥哈拉看着鳞次栉比的舰队,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沙哑,“如今我们可发财了。” 保罗惊讶地看向同伴,他的脑子里划过在乡公所布告栏上张贴的告示——第一个预警西班牙入侵的人将得到一千英镑的奖金。 “我们平分之后,每个人能拿到五百镑。”丹尼兴奋地拍了拍保罗的肩膀,“如果你还想要放羊的话,你就可以放自己的羊群了,保罗·马丁老爷!” 半个小时之后,两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村庄里,他们骑着马径直冲进了村公所的大门,五分钟之后,一个信使飞马向沃特福德城的方向疾驰而去,与此同时,教堂钟楼上的大钟开始发出歇斯底里的响声。 三个小时之后,几乎整个村庄的居民都踏上了逃难的旅途,他们携家带口地乘坐着载有全部值钱家当的大车,人喊马嘶地沿着泥泞的道路向郡首府的方向挣扎着,而在队伍的最前面是那位可敬的本堂神父的马车,这位西班牙国王在本郡的首席拥护者,在其他的所有人之前就已经动身了。 第222章 齿轮转动 “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的命令已经传达到各个郡并公告示众,当地的治安官已经开始工作。”塞西尔的手里还拿着平日里所拿着的那个文件夹,他的声音很洪亮,以让挤在汉普顿宫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整个爱尔兰和英格兰南部各个城市和乡村都将要执行宵禁,一切试图借机抢劫,偷盗或是从事其他破坏社会秩序活动的人,将会遭到最严厉的审判,具体的命令将在会议之后传达到各位的手里。” 西班牙军队在爱尔兰登陆的消息,在逐渐对战争的新闻感到麻木的伦敦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原本还在以一个不影响正常社会秩序的状态低速运行的战争机器,如今每一个齿轮都开始全速运转起来。对于惊愕的市民们,这场战争过去不过是报纸上一个被喋喋不休的主编们印刷了无数遍的词语,而现在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战争的气氛。 “市面上的情况怎么样?”有人问道。 坐在长桌尽头御座上的国王看向沃尔辛厄姆爵士。 内政大臣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内政部对传播谣言的行为正在进行严厉打击,截止今天上午已经有超过一百人因为煽动罪被指控,我们怀疑这些谣言的背后有西班牙人的影子,很显然他们试图用谣言来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幸运的是,这一招的效果并不显著,流言蜚语虽然还在传播,但并没有造成什么值得一提的恐慌。” 国王又看向塞西尔,“市场的反应如何?没有出现物价的剧烈波动吧?” “主要的消费品价格平稳,一些品类略有上涨,政府已经开始抛售储备物资以平抑物价。”塞西尔翻看着文件夹当中自己的笔记,“证券交易所出现了短暂的恐慌性抛售,但是财政部和英格兰银行都预计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一周之内就会趋于稳定。” “我希望您和银行家们谈谈,让他们明白,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在政府一边协助稳定市场的诸位,将得到国王对他们的感激,而国王绝不会拒绝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还他们一份人情。”陛下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下来,像是混进了冰碴子,“至于那些一意孤行,试图火中取栗的人,那么就请他们当心玩火自焚。” “陆海军的部署情况呢?”国王不等塞西尔回话,就立即转向坐在身边的罗伯特,“舰队和陆军的准备情况如何了?” “舰队已经在南部海岸完成了集结,随时可以拔锚出港,整个南部和爱尔兰都动员了民兵自卫队。”罗伯特回答道,“禁卫军也已经在伦敦附近进入戒备状态,随时可以开拔。” “舰队将禁卫军运到爱尔兰南部大概需要多久?”桌子另一侧有人问道。 “算上登船的时间,大约需要四天。”罗伯特迅速地做了一番简单的计算,“但是我并不建议这么做。” “可西班牙人已经在爱尔兰登岸了,显然他们认为那里是整个王国最为薄弱的部分,并打算在那里打开一个缺口。”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反驳道。 “爱尔兰总督阁下手里有一万正规军,西班牙军队的规模不会比他大太多,他还有各个郡的民团,西班牙人不至于在爱尔兰给我们造成太大的麻烦。更不用说爱尔兰在之前的一个月里普降雨水,如果西班牙人试图向北进犯,他们会陷在泥潭里动弹不得。” “您相信那些爱尔兰人的忠诚吗?”一位头发花白的官员摊开手,他丝毫不打算用一些华丽的词藻来掩饰自己对爱尔兰人的不信任,“那些民团手里拿到了武器,可谁知道他们会朝着哪一边开枪!他们都是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作为天主教保护者的名声,在那里会很受欢迎的,我们必须考虑到爱尔兰爆发大规模叛乱的可能。” “爱尔兰人也是陛下的忠诚臣民!”爱尔兰事务大臣看上去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连他的秃头的头皮都涨的通红。 “我对此丝毫不怀疑。”罗伯特站起身来,走到房间一侧的墙上所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但即使我们失去了整个爱尔兰,这虽说不幸,可也算不上是什么致命的事情。爱尔兰岛的人口还比不上伦敦城里的居民人数,而且大多数都是农民和牧羊人,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失去这个岛屿不会对我们的战争潜力产生什么影响。如果菲利普想要在冬天之前解决我们,那么他就必须直击我们的心脏——” 他用力敲了一下地图上标志着首都的巨大红点,“他们必须要直接入侵英格兰南部。” “我认为对爱尔兰的入侵,只不过是为了建立一个跳板,一个补给的基地,在那里登陆的西班牙军队不是用来进攻,而是用来防守这个中转站的。”罗伯特的手移向地图的右下角,“要入侵英格兰南部,只有佛兰德斯军团可以做到……只有他们才能够正面迎击禁卫军。” “西班牙人当然希望我们把舰队派往爱尔兰,英吉利海峡是我们的后院,对这里的水文条件,我们的舰长们烂熟于心,在这里我们将拥有巨大的地利优势,西班牙舰队的指挥官肯定是不愿意强闯海峡的。如果我们主动把舰队派往爱尔兰外海,那就变成他们以逸待劳了。” “可如果西班牙舰队一直不进入海峡,那又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他们不会在那里等待太久的,”罗伯特摇了摇头,“西班牙人的时间非常有限,他们必须在冬天到来之前完成登陆,每过去一天,距离风向的变化就近一天。” “除此以外,还有政治上的因素:据我所知,西班牙国内对于这场入侵有着巨大的反对意见,尤其是在海军当中,只是菲利普国王一意孤行,才让这些声音暂时偃旗息鼓。”罗伯特用手抱着双臂,环视着房间,“我想请大家带入到西班牙统帅的角色里,如果这位统帅在爱尔兰消磨太长的时间,看在菲利普国王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菲利普国王会以为,这位统帅是希望用这种阳奉阴违的方式拖到冬天降临,那么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掉这场苦差,这次远征也就无疾而终了。”国王替所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静,可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异常洪亮。 “如果诸位是西班牙统帅,那么你们愿意冒被国王猜忌的风险吗?”罗伯特再问道。 一个人摇了摇头,很快是第二个人,整个房间里的人都若有所思地摇着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在风中摇头晃脑的一片芦苇,罗伯特说服了他们。 “那么,如果没有人有意见的话,就让舰队在南部待命好了。”国王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 到处都是令人恶心的泥巴,乔瓦尼·多利亚海军上将心想,泥巴黏在车轮上,被溅得到处都是;黏在人的脚上,被带进室内留下一团团乌黑的痕迹。阴暗的天空下是无穷无尽的烂泥巴,整个岛就像是一个被雨水泡软了的烂泥潭。 他站在自己营帐的门口,目光看向海边,士兵们在那里用附近砍伐来的树木建造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延展到海湾里。几百艘战舰在海湾当中挤在一起,像是一群挤在池塘当中的鸭子。 “这该死的雨还不停。”海军上将抬起头,任由空气中细密的雨丝织成的水雾覆盖自己的脸,冰凉的雨水里混着土腥味,似乎天上的云里也沾上了泥巴。 “我们的粮食一大半都已经发霉了。”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军官抿着嘴唇,额头上的皱纹像是马车在泥地里碾过留下的车辙一样深,“许多火药也受了潮,如果没办法晾干的话也只能扔进海里去。” “您让人去附近的村子里收集物资了吗?”海军上将问道,他的语气显得非常客气,这位年轻的圣克鲁斯侯爵作为菲利普国王的亲信,被国王派来充当他的副手,但人人都知道,所谓的副手实际上就是监军的角色,多列亚上将丝毫也不打算冒得罪这位红人的风险。 “附近的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了。”虽说手握大权,可圣克鲁斯侯爵却一点也没有这类人身上常见的跋扈之气,因此他与多列亚上将之间截至目前依旧维持着和睦,“本地的村民在逃离之前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没带走的似乎也被毁掉了。看上去爱尔兰人并不像耶稣会所说的那样忠诚于天主教的信仰。” 多列亚海军上将心里完全赞同他的话,但他并不打算冒险在国王的宠臣面前谈论宗教的敏感问题。 “我本来打算招募些民夫来修筑防波堤和栈桥,看来恐怕是不可能了。”他转移了话题。 “这个港口作为补给的中转站怕是远远不够格。”圣克鲁斯侯爵赞同地说道。 “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多列亚上将擦了擦脸上沾上的雨水,“我打算,如果不列颠人的舰队不找上门来,那么我们在一个星期之后就向海峡的方向出发。” “这未免有些仓促吧?”圣克鲁斯侯爵有些惊讶地看着多列亚上将,“许多舰船在从西班牙行驶到这里的路上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损坏,许多船的底舱进了水,桅杆,索具之类的损坏几乎每艘船上都有报告……这样短的时间恐怕是不够随舰队一起抵达的那些工匠完成维修的。” “再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照样没办法完成修复。”多列亚上将的眼角像是挂上了秤砣一样向下垂去,“您瞧瞧,这个海湾唯一不缺的,只有石头和泥巴,再瞧瞧那片树林——“他伸手指向高处的树林,”全都是些低矮的树种,枝干像是老太太的后背一样弯曲,完全不是做木材的料,只配用来烧火!我本来以为在村子里能找到些亚麻和布匹来修补帆索,现在这指望也落空啦……连材料都没有,您指望那些工匠们能做些什么呢?” “再说了,陛下给我们的命令是以最快速度将佛兰德斯军团送到不列颠岛上。”他用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向圣克鲁斯侯爵,“而我是陛下的忠实臣仆。” 圣克鲁斯侯爵对上将的意思洞若观火,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您没必要担心我会向陛下说些什么……您是现场的统帅,而陛下远在千里之外,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愿意在陛下面前为您辩白的。” 他看上去说的是实话,多列亚上将心想,可即便他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国王的耳目,可国王只相信他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我们没什么好的选择。”多列亚上将压低了声音,他轻轻捏了捏自己总随身携带着的玫瑰念珠,那念珠经过了数十年的摩挲,如今表面就像是珍珠一样光滑,“如果我们一直留在这里,那么且不管陛下怎么想,这只舰队就变成了一颗死棋。我们留在爱尔兰沿海有什么用呢?这里远离不列颠的心脏地带,也远离他们的主要贸易线路,更不用说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如果在这里拖到秋天,到那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那时候舰队已经朽坏,也没有足够的物资来过冬,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打道回府了。” 那么等到我回到西班牙,国王就会把我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上将没有将接下来的这句话说出来。一场耗费巨大的劳师远征,如果以这样可笑的方式无疾而终,那西班牙和她的国王都会沦为笑柄,西班牙的勃艮第十字旗帜,将被当作酒馆的旗幡,任何人都不会再对这个王国留下丝毫的敬意,更不用说拯救破产的财政的最后机会也将被彻底浪费,毫无疑问,西班牙的太阳将要永久的坠入海平线之下了。 “在这里滞留就是等死,进入海峡放手一搏或许还有一线成功的可能。”多列亚上将有些烦躁地踱着步子,他的靴子深深地陷进泥巴里,每次拔出来时都在他的紧身裤上溅上些泥点子。 “或许不列颠的舰队正在来的路上。”圣克鲁斯侯爵试图说两句话宽慰一下意志消沉的长官,可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因此说出的话就不由自主地显得有些缺乏底气。 “不可能。”多列亚上将背过身来,用自己的后背对着海上刮来的潮湿而咸涩的海风,“爱尔兰不够重要,而我们不过是占领了爱尔兰南部的几个光秃秃的海湾罢了,如果要引诱不列颠人主动出击,就必须让他们觉得我们在爱尔兰给他们造成了严重的威胁,例如说我们打下来了都柏林什么的……靠这点子陆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更不用说他们当中的一半人都卧床不起,而剩下的一半在来的路上已经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液体都吐出来了……整个舰队头上都萦绕着一股呕吐物的气味,我都快要被这味道弄的要吐出来了!” “那么,我们就向着海峡进军。”圣克鲁斯侯爵叹了一口气。 “但愿上帝保佑西班牙。”多列亚上将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他呆呆地低下头,看着脚下几乎要渗出水来的烂泥巴,泥巴发出一种动物粪便似的恶臭,他的脑海里想着意大利明媚阳光下的花园,花园的花坛里那松软的泥土,在阳光下发出微微有些发苦的清香。 第223章 无敌舰队之战(上) 在大约十海里的距离外,康沃尔郡的海岸线上绵延的丘陵看起来不过是一条细细的深色弧线,将浅蓝色的天空和深蓝色的大海分割开来。 而在多列亚上将的望远镜里,岸上的景色比起肉眼所看到的就要清晰许多,那些丘陵的起伏和意大利十分相似,像是海上轻柔的波涛,而与通常分布着农田和葡萄园的意大利北部不同,英格兰的丘陵上面却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和草地,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整个海岸线都铺上了一层绿色的毯子。 在海岸线上分布着些星罗棋布的房子,看上去是当地渔民的小屋,如今正是中午,然而村子里却一丝炊烟也看不到,想必这里的居民已经尽数被疏散到了内陆。 康沃尔半岛南岸的这个小小的渔村,正位于英吉利海峡的西侧入口,在这里,海峡的宽度约为一百一十英里,从这里向东,海峡的宽度不断变窄,如同一个收紧的喇叭形,到了多佛尔和加莱之间,就只剩下二十一英里的距离了。 六月二日,西班牙舰队从爱尔兰的避风港拔锚起航,排除了一只留在当地的小舰队和受损的船只,整只舰队还剩下大约三百艘出头的舰船,三天之后的六月五日,舰队终于进入了海峡的入口处。 “风向似乎又改变了。”上将抬起头看着桅杆上飘扬的旗帜,那旗帜如今正指向西南方向,表示着风向转为了东北风。 “原本以为三天时间就能够穿过海峡,如今看上去要推迟到五天了。”站在一旁的圣克鲁斯侯爵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转向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舰船,上面的两万多名船员正因为风向的改变而忙乱着,试图维持住舰队的阵型,就像是蚂蚁窝里面乱哄哄的一群蚂蚁似的。风神轻轻吹上一口气,地上的生灵就要奔波劳碌一番,他在心里感叹道,或许战争的胜负,就决定于这一次小小的风向改变呢! “只希望上帝保佑,让我们尽快抵达安特卫普。”多列亚上将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个军事统帅,更像是一个疲倦的老公务员,在狭小的办公桌前做了几十年的文牍工作,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赶紧到点退休。将这只马赛克似的拼凑起来的舰队大体完整地带到了英格兰海岸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上将并非他的叔公那样的天才,这次航行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圣克鲁斯侯爵感觉到他似乎只希望从这名为职责的桎梏当中解脱,甚至都不再在意战争的结果如何了。 “如果您愿意再重新考虑一下的话,直接入侵朴茨茅斯军港的计划似乎比起直接航向安特卫普显得更加主动。”圣克鲁斯侯爵犹豫了片刻,还是按耐不住说出自己看法的冲动。 直接入侵朴茨茅斯港的计划,是由几个舰队当中野心勃勃的参谋军官提出的,根据他们的计划,西班牙舰队将要穿过朴茨茅斯港与外海相连的狭窄通道,直接开进不列颠人的老巢,把英国舰队摧毁在港口当中。这个计划毫无疑问存在着巨大风险,海岸和港口的入口处水文条件十分复杂,且要面对不列颠港口守备队的迎击,然而一旦成功,收益也将是十分巨大的——在狭窄的港区进行战斗将最大限度地弥补西班牙人的火炮劣势,同时便于西班牙人实施其擅长的白刃战和接舷战。 不出所料,这个计划一经提出,立即就被不愿节外生枝的多列亚上将否决了,甚至上将连分出一半舰队,将不列颠人堵在港口,而剩下舰队快马加鞭赶往安特卫普运载佛兰德斯军团的这种折衷方案都不愿意考虑。他的理由是不列颠舰队是否在港口内目前并不清楚,同时西班牙舰队对于当地的水文条件缺乏了解,也缺乏在敌人港口附近行动的经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将只是不愿意执行任何在他看来算得上是“自找麻烦”的行动罢了,既然国王给他的命令是去安特卫普,那么舰队就去安特卫普好了,至于其他的问题,一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以内。 果然,一听到圣克鲁斯侯爵的话,多列亚上将的嘴角和眼角一下子耷拉了下去,整张脸瞬间便垮了下来。 “陛下的命令是去安特卫普和阿尔瓦公爵会合。”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这句他已经对不同的人说过不下二十次的话。 圣克鲁斯侯爵因为对方这生硬的语气而有些窘迫,他将手放到嘴边,轻轻咳嗽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随即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指挥台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直到被瞭望哨上发出的一声尖锐的哨响所打破。 “敌人舰队在十二点钟方向!”瞭望员像一只布谷鸟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喊道,那声音穿透了海浪和船只之间相互拍打发出的沙沙声,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 当西班牙舰队从爱尔兰离港时,徘徊在爱尔兰南部海岸的“金鹿”号侦察船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这艘船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不列颠岛上最近的军港,随即整个南部海岸的烽火台都被点燃,宣布一场入侵行动迫在眉睫。 根据国王的命令,舰队的指挥权被全权交给了年仅二十六岁的约翰·霍金斯爵士,这位著名的海盗在之前的海上掠袭战中屡建功勋,将自己变成了在西班牙大名鼎鼎的海上恶魔,他的名声甚至可以和著名的海盗王海雷丁·巴巴罗萨相提并论,菲利普国王也为他的脑袋开出了十万弗洛林的天价悬赏。 早已经严阵以待的舰队,立即驶离了军港,在海峡当中摆开阵势准备迎击西班牙舰队。用于通讯的轻型快速帆船在舰队和军港之间来回穿梭,而在从军港到汉普顿宫之间的大道上,每隔十英里就设置一个驿站,确保舰队送来的急递在一天之内就到达陛下的手中。可毕竟战机转瞬即逝,舰队飘荡在大海上,她的行动都由舰队的指挥官说了算,身居汉普顿宫的国王也只能够等待消息,而非对舰队进行遥控。 六月五日的清晨,爱德华六世国王起的很早。 国王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打发走了来伺候他更衣的仆人,自己披上了一件睡袍,赤着脚走到窗前。窗外的花园里,雾气已经逐渐散去,朝阳的金光在大理石水池的鳞波上跳跃着,在这金光之间,几只天鹅从梦中醒转,将自己的脑袋从翅膀下重新伸了出来,睡眼惺忪地啄着水面上的光影。 上一封海军部的急递是昨天晚上到来的,西班牙舰队的踪迹已经在海峡的入口处被侦测到,而不列颠舰队正航向敌人,将在海峡的入口处迎击西班牙人。根据时间来推算,如果现在战斗还没有打响,那么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两国的舰队也会开始交火的。 国王靠在玻璃窗上,那冰凉的玻璃坚硬而又冷淡,虽说是夏天,可清晨时分的外面还是颇为凉爽的。花园里没有一个人的影子,整座汉普顿宫尚在梦中,即便是战争也不会改变这座宫殿里的人的作息习惯。 他重新走回到床边,用力拉了拉挂在床柱子上的铃绳子。 “您去给罗伯特大人送个信,问问他愿不愿意出去骑马。”国王向应声走进房间的仆人命令道,“之后您就回来伺候我洗漱,换衣服。” 仆人领命而去,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回来复命。 “罗伯特大人半个小时后在楼下恭候陛下。”他转告道。 国王点了点头,一队仆人随即走进房间,他们的手里拿着国王的洗漱用品和一套骑马的服装。 爱德华像是一个任人摆弄的玩偶一样,让他们伺候着他洗漱完毕,而后又套上一件深蓝色的骑装,这件骑装上没有太多的花边和珠宝装饰,只在左右两边的领口上分别挂上了一颗黑色的珍珠。 国王沿着一条少有人行的小楼梯下了一楼,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当他穿过通往花园的入口来到户外时,罗伯特已经牵了两匹马,在那里等待他了。 “我自作主张给您选了珀硫斯。”罗伯特轻轻抚摸着为国王准备的那匹栗色阿拉伯马的鬃毛,“我猜想您是要痛快地跑上一跑的。” “而您选了号兵。”国王看向罗伯特为自己准备的那匹枣红马,“两匹马不相伯仲。” “我也想要好好呼吸一下早上的空气,据说对身体有好处。”罗伯特伸出一只胳膊,国王也并不客套,扶着他的胳膊爬上了马。 等到罗伯特也上了马,国王用两条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腹,珀硫斯立即小跑了起来,马蹄踏在石子路上,发出清脆而有韵律的“哒哒”声。 进入林苑之后,国王让胯下的马撒开步子快步跑了起来,他大口呼吸着涌入肺里的那清凉同时混着树脂香气的林间空气,每当遇到障碍时,他就驾驭着马从上面跃过去。耳边的气流声呼呼作响,而从身后传来的马蹄声看来,罗伯特也并没有被他甩开,依旧紧紧地跟随在后面,和他相距大概一个马身的距离。 两个人在林间的一片草地上停了下来,两匹马大口喘着气,汗珠子从它们的后背一路流下来,滴落在茂密的草丛当中。 国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拍了拍马的脖子,珀硫斯自觉地跑到了草地边缘的一条小溪边,低下头开始喝水。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罗伯特有样学样地打发走了自己的马。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拉住罗伯特的手,同时低下头看着那一滴滴挂在草叶尖端的露珠,露珠晶莹剔透,看上去毫无一丝杂质,可如果用那些新发明的光学镜子仔细地凑近去看,就会发现在每一滴露珠里头,都飘荡着无数的细小生命。每一滴露珠,都自成一个世界,而人类所身居的这个世界,亦不过是宇宙当中的一颗露珠罢了。 “您在想些什么呢?”罗伯特好奇地看着国王,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国王的手,那只苍白的手上面的皮肤就像是丝绸一样的顺滑,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只手,竟然是一只天生就用来统治的手呢。 “我在想亚历山大大帝。”国王轻声说道,“当他取得格拉尼库斯河,伊苏斯和高加米拉战役的辉煌胜利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我如今这个年纪。” “您觉得,在高加米拉战役的那天早晨,他在想些什么呢?”爱德华抬起头来,罗伯特看到自己的倒影出现在那蓝色的眼珠子当中,“在底格里斯河北岸的荒原当中,呼吸着带着尘土气味的冰冷空气,那些沙子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脸。” 他接着描述道:“从他所在的那一座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小山上,下方那一望无际的平坦荒原尽收眼底,这样的地形正适合波斯人的战车行动。远处波斯人的营帐当中,无数的炊烟正在升起,那是他们在做早饭。那些五颜六色的旗幡,组成了一座茂密的丛林,在那巨大的营地当中,无数来自欧亚各个民族的士兵们,都为‘万王之王’大流士三世效忠。” “那些穿着金色盔甲的波斯骑兵正在给自己的战马喂掺了酒的燕麦,卡尔达克步兵们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长矛的尖端。无数的战车被装备完毕,它们的车轮上安装着卷镰,要把胆敢挡在他们前进方向上面的任何人的腿骨搅成碎片。” “您觉得那时候他会害怕吗?他会感到恐惧吗?”国王将罗伯特的手握得更紧,“或许恰恰相反,他感到血脉贲张,那些战车,骑兵,步兵,还有微风凛凛的战象,在年轻的大帝眼里不过是沙漠当中的海市蜃楼罢了。” “而事实正是如此,到了那天的晚上,这只强大的军队就烟消云散,化作了沙漠里的黄沙,而不可一世的波斯帝国也被这些黄沙永远的掩埋了。”罗伯特看着国王的眼睛,“我不知道他那天早上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确信,在未来的某一天早上,一位历史学家,抑或是一位国王,也会猜想,在今天的早上,爱德华国王是怎么想的呢?” “那幸好他们不会知道。”国王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否则他们就会明白,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统治者们,无论是庸人还是伟人,终究不过是些凡人罢了。” “我们已经做到了凡人能做的一切。”罗伯特将爱德华揽入自己的怀里,“如果命运不存心捉弄我们,那么我们也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局的。”他轻轻吻了吻国王的耳朵,“命运让我拥有了您,无论它想要从我这里要什么样的代价作为补偿,我也不会说它的坏话了。” “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确定……你对我的感情的。”国王拉着罗伯特,两个人一起坐在了有些潮湿的草地上,“是我们还小的时候?还是要再晚一些?” “我也不清楚。”罗伯特看向河边,两匹马正互相亲热地蹭着对方的脖子,“也许一开始我只是对您怀着忠诚和友谊,可到了后来,友情当中就沾上了些其他的东西……”他的脸有些微微泛红,“当您成为国王之后,我才发现,我无法想象您牵起其他人的手走进教堂的景象……仅仅是想象一番都要把我逼疯了。” “您还记得我中毒的时候吗?”国王问道。 “我记得。”罗伯特的声音变得低沉。 “那时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国王回忆着自己在梦里见到的景象,那遮天蔽日的红白两色玫瑰,像是海啸一般朝着他奔涌而来,梦里的他几乎要无法呼吸了,“我感到自己也许永远要被困在那梦里,或许那是前世,或许那又是来世,我也不清楚……直到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剑一样,梦神的帷幕被硬生生地撕开了。” “我没有回到前世,也没有走向来世,而是留在了这个世界里。”国王抱住了罗伯特的脖子,“因为这世界里有你。” 他主动地吻上了对方的嘴唇,这个吻与罗伯特的吻相比显得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君王那不容置疑的权威。 “如果命运要夺去我头上的王冠作为回报,那就拿去吧。”一吻结束后,国王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愿意用一百顶最尊贵的王冠,来换取刚才的这一个吻。” 罗伯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他再次将国王揽入怀中,这一次亲吻直到两个人都呼吸不过来时方才停止。 “那么我就再送您一个。”罗伯特大笑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坐在草地上,看着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阳光穿过茂密的树林,被一颗颗高大的橡树组成的剃刀切割成一条条金色的带子。 …… 从多列亚上将所在的旗舰圣·马丁号的位置看去,不列颠舰队像是一道橡木构成的长墙,挡在西班牙舰队的必经之路上。整只不列颠舰队从北到南绵延将近十英里,组成一个巨大的新月形,似乎要将猬集一团的西班牙舰队整个包围起来。 “他们占据了上风向。”多列亚上将喃喃地说道,圣克鲁斯侯爵注意到老上将的手腕正在微不可察地轻轻抖动着——又一个不祥之兆!他的心里飘过一丝阴云。 “我们快进入他们的火炮射程了。”圣克鲁斯侯爵提醒道。 就像是在证明侯爵的话一样,一艘不列颠战舰的船头处冒出了一缕白烟,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一根巨大的水珠从西班牙舰队前方两三海里的水面上冒了出来。 “那么,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多列亚上将叹了一口气,“这将是决定海神的冠冕花落谁家的时刻。” “您的叔公击败了土耳其的海盗王海雷丁·巴巴罗萨,您也能战胜英格兰的海盗王约翰霍金斯。”圣克鲁斯侯爵鼓励道,“西班牙战胜了新教徒,战胜了土耳其人,战胜了摩尔人和法国人,没有我们不能够击败的敌人,无论是在海上还是陆地上!” 多列亚上将点了点头,像是换上了一副面具一般,他的脸上扫去了刚才的颓唐,重新挂上了人们曾经在伟大的安德烈亚·多列亚脸上曾经见到的那种坚毅神色。 “舰队进入战斗准备!”他朝着甲板上的信号官大声命令道。 第224章 无敌舰队之战(下) 在不列颠舰队的正中央,小山一样高大的旗舰“不列颠尼亚”号,在海面上平稳地行驶着,所有的船帆都放了下来且兜满了风,在她的四周,抢到了上风向的不列颠舰队正向着挤在一起的西班牙人直扑过去。 这一天的清晨,约翰·霍金斯爵士很早就起了床,他乘坐着一艘小艇在正在开早饭的舰列当中穿行,大声向每一艘战舰上的船员和军官们加油打气。在巡视结束之后,霍金斯爵士登上了舰队的旗舰,很快,“不列颠尼亚”号那像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立柱一般高耸的桅杆上就挂上了旗语——“英格兰期待每个人恪尽职守”。 上午十点半,西班牙舰队的帆影终于出现在了远处的海天线上,到了正午时分,西班牙舰队和不列颠舰队的前锋开始交火了。 西班牙舰队缩成一团,像是一个巨大的乌龟壳,只求保住舰队安然穿过海峡;不列颠舰队的部署则恰恰相反:整只舰队被分成三部分,由北到南摆成了一条极其长的新月阵型。北面和南面的分舰队各拥有六十艘左右的战舰,而霍金斯爵士则亲自在中间率领最强大的一百艘战舰,和西班牙舰队迎头对撞。不列颠舰队的部署清晰明了,就是要用更少但更优良的舰只,封堵住西班牙人的全部前进路线,绝不让他们顺利通过海峡。 风向的改变让西班牙舰队手忙脚乱,措手不及,而对于不列颠的水手而言,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船,就像是在风平浪静的池塘里划船一样。舰队的队列依旧井然有序,就像是在港湾里锚泊时一样壮丽而整齐。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六月中午,两只基督教世界里最庞大的舰队,在风和上万只划桨的推动下,在空中拖着白烟的冰雹般的炮弹当中,在火枪发出的铅弹和弓弩手射出的羽箭当中,互不相让地撞在了一起。无数的战舰挤在海峡当中,连风和大海都因为这些沉重的巨无霸而感到不堪重负。 “不列颠尼亚号”像是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堡,她一马当先地冲进了西班牙舰队当中,船上的一百多门火炮,像是巨人阿尔戈斯的一百支眼睛,因为火药的燃烧而发着红光。刺鼻的硝烟气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笼罩在杀的难解难分的两只舰队上方。烧的通红的炮弹四处横飞,将路上遇到的倒霉鬼打得血肉横飞,而当炮弹最终打进船舱的木头当中时,飞溅出来的木屑又像是一根根匕首,深深地扎进离得近的人类躯体当中。 火枪手和弓箭手站在他们的岗位上,朝着对方战舰上的敌人开火,就像是城堡里的守军。只不过城堡的守军的战位是在高耸的石头塔楼上,而这些勇敢的船员的城堡,仅仅是木头搭成的舰船,漂流在大海上,城堡并不容易垮塌,而船只也许下一秒就要沉入海底。 不列颠舰队原本打算和西班牙人一击之后立即脱离,在一个较远的距离利用自身的火炮射程优势打击西班牙舰队,然而越来越大的风浪却让两只舰队的阵列变得犬牙交错,战斗成为了一场彻底的混战。但在这场混战当中,不列颠舰队的技术优势依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火炮的射程远也代表火药量装的多,火炮的威力就大。不列颠火炮射出的炮弹,打在西班牙战舰用劣质木料赶工而成的船板上,就像是撕开一张纸一样,将船板打得粉碎;而西班牙战舰的许多老掉牙的火炮,发射起来就像是老太太的喘息一般,有气无力的炮弹打在不列颠战舰的船壁上,就像是网球一样被轻易弹开,只在被击中的地方留下一处黑色的凹陷印记。 战斗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许多战舰上就已经血流成河。在伤员凄惨的呻吟声中,黑色的鲜血在甲板上流的到处都是,它们甚至沿着木材之间的缝隙渗透下去,从下面舱室的天花板上一滴一滴的向下滴落。那些发射火炮的炮手们用手抹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却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暗色的血迹,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会注意到,自己的头上刚刚下起来了一场血雨。 为了防止船员们被滑倒,大量的沙子被倒在了甲板上以吸干这些令人作呕的血迹。金黄色的沙子吸饱了血,也变成泥巴似的暗沉黑色——死亡的颜色。 约翰·霍金斯爵士被一颗滚烫的弹片打伤了,这颗从某个西班牙火枪手的枪口里射出的子弹,打在“不列颠尼亚”号的桅杆上,裂成了碎片,而其中的一片恰好有足够的动能打碎站在桅杆边上指挥的霍金斯爵士的肩胛骨。 “看来从今往后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要诅咒那个开枪的西班牙人了。”当医生为他取出弹片时,霍金斯爵士疼的满脸是汗,但依旧用惨白的嘴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用玩笑的口吻调侃起来,“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西班牙人,至少那个鬼地方的雨水可没有这么多!” “弹片取出来了。”医生为霍金斯爵士包扎着伤口,“但是您最好还是回船舱去休息一下。” “哪怕再有一百颗子弹打中我,我也不离开这里一步。”年轻的指挥官虽说受了伤,可语气里却带着嗜血的兴奋,“你看不出来吗?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刻,难道我要在这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不,除非我变成一具尸体,到时候您愿意把我抬到哪里去都行!”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一样,脚下的战舰又打出一波火炮齐射,甲板下方发出雷霆似的闷响,像是地震一样,火炮的后坐力让整艘船颤抖起来。 火炮攻击的不远处的那艘西班牙战舰顿时被炮弹击中时激起的烟尘所笼罩,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烟尘当中冒出一点火光,随即那火光就变成了一个明亮的火团。 西班牙战舰“圣母无原罪”号,在双方数万名官兵的面前炸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庞大的风帆战舰像是积木搭成的房子,被火药这个莽撞的顽童一脚踢的粉碎。火焰从所有的开口当中向外冒出,最上面的一层甲板坚持了几秒钟就坍塌了下去,随之倒下的还有战舰上高大的桅杆,当它们倒下时,看上去就像是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一般。那些复杂如蛛网一般的帆索和绣着血红色十字架的洁白船帆,也被桅杆倒下时的巨大拉力扯得粉碎。 两只舰队的交火,都因为这震人心魄的景象暂时停止了。枪炮声和呐喊声止息了下来,无论国籍和身份,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圣母无原罪”号那正在迅速下沉的残骸上空腾起的蘑菇云。 “是弹药库!”霍金斯爵士听到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海军军官说道,那发抖的声音里满含敬畏,“一定是他们的弹药库发生了殉爆。” 两只舰队当中的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他们脚下的每一艘战舰,都是火药堆成的小山。而他们现在所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互相朝着对方的火药山上投掷点燃的木头。 “圣母无原罪”号在两只舰队的注视下沉入了海底,当沉船引发的漩涡平静下来之后,海面上所剩下的只有无数的碎木片,连一个幸存者的影子都看不到。 短暂的停顿之后,战争的喧嚣再次笼罩了海面,对于这些舰船上的人来说,杀戮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这样动人心魄的景象也只能让他们冷静下来片刻。而另一方面驱使着他们的则是恐惧,想要避免“圣母无原罪”号上那些牺牲者的可怕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种命运先降临在敌人的头上。 在西班牙舰队的旗舰圣·马丁号的甲板上,多列亚上将也受了伤,他躺在被搬到了甲板上的一张软榻上,头上像贝都因人那样缠上了一块滑稽的纱布,他的左侧身体中了两颗铅弹,此刻正因为失血过多而在躺椅上发着抖。 “您来指挥吧。”虚弱的上将拉着他的副手圣克鲁斯侯爵的胳膊,“舰队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鲜血……别忘了您的职责是让她抵达安特卫普,尽可能地拯救更多的船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支撑不住,松开手昏了过去。 圣克鲁斯侯爵接过了指挥权,然而这时候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这场海战的天平正在向不列颠人一方缓慢却难以阻挡地移动着。在“圣马丁”号的左前方,两艘最强大的西班牙战舰“圣三位一体”号和“阿方索国王”号似乎已经在劫难逃,两艘战舰像是受了重伤的猛兽一样停在海面上,桅杆折断,浓烟和火焰在船上肆虐着,绝望的船员们试图用海水和毛毯灭火,甚至开始用尸体试图压灭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两艘战舰上那些胆小的船员已经开始跳船逃生了。 圣马丁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圣克鲁斯侯爵的脚下,船的底舱里已经积了三英尺深的水,整艘船像是一个得了水肿病的病人一样,在海面上步履蹒跚地缓慢挣扎着。炮弹从四面八方射来,不列颠人用更少的战舰将更多的西班牙战舰包围了起来,然而后者却难以撕开这个包围圈。 圣马丁号的舰长走到了圣克鲁斯侯爵的面前,他的脸被炮火熏黑,汗水正在他黑色的脸膛上勾勒出一道道星罗棋布的沟渠。 “我建议您更换旗舰,阁下。”舰长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艘船快要撑不住了。” 圣克鲁斯侯爵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他意识到这场海战已经输定了,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不列颠人的铁掌当中将尽可能多的船抢救出来。 一艘划艇被放进了海里,半刻钟之后,圣克鲁斯侯爵和在担架上不省人事的多列亚上将都被送上了划艇,桨手们用力地划着桨,朝着圣克鲁斯侯爵选择的新旗舰“熙德”号驶去。这艘用著名的西班牙英雄命名的战舰与圣马丁号这样的大帆船相比并不起眼,更不容易成为不列颠人集中打击的目标。 下午三点钟,海战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双方沉入海底的战舰总和已经达到了三位数。自从屋大维和安东尼争夺罗马统治权的亚克兴角海战以来,欧洲还从未爆发过这样规模的大海战。就在此时,天气也开始发生变化,明媚的太阳开始被乌云所笼罩,海面上的风越来越大,浪也变得越来越高,让那些收到重创的战舰陷入了极度的危险当中。 霍金斯爵士的脸像是天气一样变的阴沉了下来,他冷漠地看着越积越高的浪花,远处不列颠舰队的队形不由自主地变得杂乱起来。 在西班牙的新旗舰上,圣克鲁斯侯爵同样注意到了天气变化所造成的影响,他意识到,这将是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即便他不能拯救整个舰队,至少也能够把自己身边的这些战舰带出不列颠人的捕兽夹子。 “向右转舵三圈,挂前桅帆,二层帆和三层帆!”侯爵命令道,“向所有战舰打出旗语:‘跟上我’!” “熙德”号向右侧倾斜,向着东南方向行进,在那里,不列颠南路舰队和中路舰队之间因为风向的变化而短暂出现了一条大约一英里宽的缝隙。在她的身后,跟着一长串看到旗舰信号的西班牙战舰。 “真该死!”霍金斯爵士用拳头猛锤着面前的栏杆,“发信号!快拦住他们!” 风神如今站到了西班牙一边,不列颠船员们使用了一切能用到的方法,缺口逐渐变小,然而变小的还不够快。 在西班牙战舰上,为了加快航速,船员们将一切不影响航行的东西都扔进了海里。首当其冲的是大桶的黑火药,接下来是所有可以拆卸的火炮。在西班牙舰队的身后,漂浮着无数的被服,粮秣和碎木板。 “熙德”号一马当先地从缺口当中冲了出去,越来越强劲的海风将她的风帆满满地鼓起,在她的四周,大群的西班牙战舰像是簇拥着蜂后的工蜂一样挤在旗舰的周围。 “等一等。”在西班牙新旗舰上,圣克鲁斯侯爵突然灵光一现,“如果我们现在向南转向,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反过来将不列颠人南侧的分舰队包围起来。” 他兴奋地看向舰长想要征求对方的意见,可对方的脸色却十分尴尬。 圣克鲁斯侯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船上的其他舰员,他们都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你们不愿意?”圣克鲁斯侯爵仿佛被扇了一个耳光,他的脸都气得白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尖利,“你们知道叛变是什么样的罪名吗?” 船长为难地看着圣克鲁斯侯爵,他走到统帅耳边,低声说道:“请您别这么说……也许您真的会引发一场叛乱的!他们刚刚从死神手里保住了自己的命,哪怕是魔鬼现在也没办法让他们调转船头的!” “即便我们听从您的命令,您觉得其他的战舰有几艘会跟随我们的脚步?他们只会对我们的信号置之不理……您不能阻挡一群受了惊的马,只有等待它们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才能重新驯服它们!” 圣克鲁斯侯爵眼睛里的光消失了,他长叹一声,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似乎比刚才矮了一头。 看到画着红色十字架的片片风帆乘着风逐渐向东南方远去,依旧留在包围圈当中的西班牙战舰都慌了阵脚,她们纷纷挂起还剩下的风帆,试图寻找不列颠战舰之间的空隙来逃出生天。可此时的风神却像是故意在捉弄他们似的,风向又变为了东北风,不列颠舰队重新占据了上风向。 看到缺口重新被填补起来,霍金斯爵士松了一口气。他恼怒不已地看向那些从包围圈当中脱逃的西班牙舰船,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化作两道利剑,从瞳孔里朝外刺出来。 “派一支分舰队去跟上他们。”低沉嘶哑的声音从他紧咬着的牙关里传了出来,“余下的西班牙战舰,一艘也不许离开战场!如果他们想离开,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沉下去!” 不列颠舰队开始收拢包围圈,如同刽子手收紧套在死囚犯脖子上的绞索。不列颠战舰上的海员们本来预料被包围的西班牙战舰将要一触即溃,可被困在角落的猛兽往往最为危险。西班牙战舰上这些拼凑而成的船员们,这些被强征来的农民,被判处苦役的罪犯,世代从军的贵族,从商船上转来服役的水手,这些人本是一团散沙,可在巨大的压力下,沙子也能变成金刚石,当末日的阴影笼罩了他们的头顶时,这些刚才还想着逃跑的懦夫,也被改造成了杀红眼睛的困兽。 不列颠人原本已经计划接受敌人的投降了,可当他们向敌舰喊话时,西班牙人的回答却是密集的枪炮声和视死如归的怒吼声。他们将自己战舰上一切可以投掷出来的东西朝着不列颠战舰掷去,甚至还试图用自己的战舰冲撞不列颠人,双方一起同归于尽。 到了下午四点钟,天气变得越来越恶劣。随着日头的逐渐西斜,西班牙舰队的士气终于像是天边逐渐消退的光晕一样逐渐黯淡了下去。如今还留在包围圈当中的西班牙战舰都已经遍体鳞伤,大多都失去了航行能力,像是肚皮翻白的死鱼一样飘在海面上。随着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还留在这些海上垃圾场上面的西班牙舰员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危险。看上去摆在他们面前的出路,就只剩下屈膝投降或是葬身鱼腹了。 第一艘西班牙战舰上挂上了白旗,对于剩余的西班牙战舰,这是一个他们等待已久的信号,早已经准备好的白色旗帜立即被挂上了每一艘战舰的最高处。第一个屈膝投降的人会被称作懦夫,而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却只会被当作是无可奈何。 在帆船上,所有的风帆都被收卷了起来,而在桨帆船上,所有的船桨都被桨手们高举起来以示臣服,包围圈里的西班牙舰队投降了。 霍金斯爵士面无表情地收起了自己的望远镜。 “向陛下报捷吧。”他的语气淡淡的,丝毫没有赢得胜利带来的喜悦,对于他而言,这是一场不完整的胜利,而只有取得全胜的统帅,才会为自己赢来庆祝的资格。 黑夜终于降临在飘满了残骸和尸体的海面上,那些被放弃的西班牙战舰孤独地在海面上燃烧着,而后又像是风中的残烛一般孤零零地熄灭,直到最后一切都归于黑暗当中。 第225章 剧中人 就在这场被后世称为“康沃尔大海战”的海上战役结束的当天晚上,国王陛下乘车前往伦敦的皇家剧院,参加当代的著名剧作家尼古拉斯·尤德尔先生的新作《萨拉米斯海战》的首演。 自从不列颠和西班牙走到战争边缘以来,许多社交名流和新闻界人士,就开始引用萨拉米斯海战的旧例来类比如今的这场战争。公元前480年,希腊各城邦组成的联合舰队在阿提卡半岛西侧的萨拉米斯海峡击败了波斯帝国不可一世的入侵舰队,捍卫了希腊文明的自由和独立。根据这样的类比,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自然就是当代的波斯王薛西斯三世,他肆无忌惮地凌辱各个弱小的民族,向他们索取“水和土”,这个野蛮的征服者,要让整个欧洲屈服于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和西班牙征服者的鞭子,要让行将结束的黑暗时代再延续一千年之久。 既然西班牙人代表着野蛮和毁灭,那么与之相对的不列颠王国自然而然就代表着文明和进步。官方控制的报纸将如今的不列颠王国比作当年的雅典和斯巴达,是一座基督教文明的灯塔,是驱散黑暗的朝阳,而保卫不列颠岛的战争,就是捍卫文明火种的圣战。 看到了国王的立场,贵族,商人和文化界也立即行动起来为陛下捧场,关于萨拉米斯海战和希腊-波斯战争的书籍和画作被大量地创作了出来,沙龙里的夫人们举行朗诵会时选择的书籍也由诗集和小说变成了希罗多德的《历史》,其中关于萨拉米斯海战的描写自然成为了被朗诵最多的段落。 今天在皇家剧院首演的《萨拉米斯海战》,是由加德纳主教投资的一部大作。主教已经宣布将在今年圣诞节之前退休,以“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享受平静安宁的田园生活”,而这部作品,将是他留给国王陛下的临别礼物。剧本由曾经在1552年创作了《拉尔夫·洛伊斯特·多伊斯特》的尼古拉斯·尤德尔亲自操刀,首演的地点也放在了拥有三千个座位的皇家剧院。 对于加德纳主教的忠诚和拳拳爱国之心,国王陛下表示自己深受感动,并且将用亲自出席这场戏剧的首演的方式向行将卸任的首相表达自己对其忠诚服务的感谢。无论这话有几分真假,当这一消息传出之后,《萨拉米斯海战》一时之间也变得一票难求。 通常情况下,当幕启的时候观众席上还是空荡荡的,大多数的观众要等到第一幕开演期间才陆续入场。可由于陛下亲临的缘故,当天晚上十一点钟,距离开幕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候,皇家剧院的包厢和池座就都已经被兴奋的观众挤满了。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国王的马车在剧院广场上传来的欢呼声当中驶入剧院的皇家入口。随着道路上照明设施的普及,伦敦街头的斗殴和犯罪大幅减少,因此夜生活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十年前剧院通常在晚上九点钟开场,如今开场的时间已经拖延到午夜时分。等到凌晨三点钟散场之后,观众们还可以前往各个府邸当中正在举行的舞会,一直玩到太阳升起再回家休息。 在所有观众的注视之下,皇室包厢的房门打开,身穿一件黑色礼服的国王陛下走进包厢,面对着下方池座当中站起身来鼓掌的观众,他有些惊讶地顿了一顿,似乎是感到有些受宠若惊,随即他反应过来,笑着朝人群微微挥了挥手,在包厢正中央的御座上坐了下来。 罗伯特·达德利坐在国王的左手边,而右手边的位置则被留给了这场演出的赞助人加德纳主教。 主教穿着一身紫的发亮的教士袍子,像一个刚刚从暖房里摘出来的油光水滑的茄子。几年前当他作为玛丽长公主的首席助手谋朝篡位失败时,他本以为自己就要在伦敦塔的断头台上丢掉脑袋了,谁曾想到如今他竟然能够以首相之尊退休,还能够保住自己的大部分财产呢!虽说几年橡皮图章式的首相生涯让他收获了车载斗量的仇恨和鄙夷,可那又如何呢?汉普郡的庄园已经买好,几个“侄子”(实际上的私生子)也各自安排了一份产业和前途,这样的结局比起之前所预料到的可算得上是天壤之别了。至于名声,这对一个行将就木的退休老人而言还有多大的用处呢? 国王刚刚在御座上就坐,帷幕就拉了起来,舞台上展现出富丽堂皇的波斯宫廷的情景,孔雀王座上饰演薛西斯国王的秃头胖子正在接见前来献上“土和水”的被征服民族的代表。 “这广大的世界!”薛西斯王轻轻摆着手,“从印度到海格力斯之柱,哪个民族不服从万王之王的号令!只剩下希腊的叛逆,龟缩在他们的穷山恶水当中,拒绝向我表示臣服。” “我要让箭矢像暴雨一样落在他们头上!我要把石弹像冰雹一样撒在他们身上!” “这是罗贝尔·勒鲁先生?”国王饶有兴致地转向加德纳主教,“我听说他生了病,已经一年多未曾登台了。” “而这是他回归舞台的首次演出。”加德纳主教笑的像一只抓住野鸡的狐狸,“出于对陛下的忠诚,演员们都怀着极高的热情争夺每一个角色。” 国王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其中转瞬即逝的嘲讽恰似风中颤抖的烛火,眨眼之间便熄灭了。 在剧院昏暗的灯光下,如果有人这时候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剧院里的三千多名观众,几乎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台上的演员身上,即便这出戏正如加德纳主教所夸赞的那样,是一部十分精妙的作品。西班牙战舰在康沃尔南部海面出现的新闻,早在今天上午就随着快报送到了伦敦,今晚的晚报刊发时,无论是大报还是小报,都将这条消息放在了头版头条。 如今已经是午夜时分,想必不列颠和西班牙的两只舰队早已经相遇,也许在台上的海战上演时,台下一百多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也在上演着真正的海战。只不过台上的演员们身上的血迹不过是道具颜料,而海战当中所洒出的则是真实的热血。演员们收割的是观众的欢呼和掌声,而海上战舰上的船员们则要代替死神去收割鲜活的生命。 “陛下看上去真是冷静。”在楼下的包厢里,一位贵妇人轻轻向身边的年轻贵族凑了凑身子,她用扇子遮挡在面前,让包厢外面的人看不到她嘴唇的动作,“您看他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我们正在打仗呢!” “恐怕这就是所谓的‘君王气度’吧。”那位年轻贵族捏了捏夫人的手,轻浮地笑着,“后来的历史学家写到这场战争的时候,可以给他们的著作里加上一条有趣的脚注了。您看看,比起台上的演员,台下的才是真正的表演大师呢!” “前提是我们打得赢。”贵妇人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扇子。 “明天的早报上就会有结果了。”年轻贵族打了个哈欠,“过去的战争是鲜血,尘土和火焰组成的人间地狱,可如今却变成了早餐桌上解闷的话题……这世界真的改变了不少。” 他自从进入包厢里之后第一次看向舞台,台上饰演祭司的演员正在向希腊人宣告阿波罗神的神谕。 “当他们满怀妄想,夺去了雅典的光荣,以恣意的骄睢,贪求完全的饱足;” “那疯狂的暴怒,那灭绝百族的野心,终将烟消云散,因为这是天理不容!” “青铜将和青铜撞击,那赫然震怒的阿瑞斯神,命令用鲜血去染红四海!” “洞察一切的万神之主宙斯将把自由的曙光赐给希腊!” 帷幕落下,观众们随即像涨潮时分涌入泰晤士河口的潮水一样涌入休息室和走廊。 ……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从勒德门冲进了伦敦城,马和马背上的人都穿着粗气。一人一马,毫不减速地冲上了路人和车辆熙熙攘攘地经过的舰队街。街上的行人和马车看到迎面冲来的烈马,连忙向路的两旁躲避,不少人滑稽地摔倒在地上,险些被马车的车轮压断腿。 不满的人群愤怒地朝着这横冲直撞的莽撞骑手愤怒地挥舞着拳头,然而当他们看到对方马鞍上的带一根白色羽毛的都铎玫瑰徽记,就立即偃旗息鼓了。 “是皇家信使,军情急递!”人群中传来低声的惊叹声,面前经过的原来是一位费里皮得斯,那位向雅典人宣告马拉松战役胜利的信使。那些刚才还愤愤不平的摔倒的人,此刻好奇也取代了愤怒,不再诅咒那毫不减速的信使了。 当信使冲进海军部大楼时,那匹枣红马已经开始因为用力过度而口吐白沫了。而在海军部大楼的门口,此刻也挤满了激动的人群,那些卫兵们也难掩好奇,并不十分卖力去阻拦,因此人群一直挤到了大楼的主入口的台阶上。 在海军部的会议室里,以塞西尔为首的内阁成员已经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候多时了,陛下还有去看戏的闲情逸致,这些臣仆们则只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心急如焚地留守。大楼的厨师为大人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可如今已经热了两次,这些精美的菜肴还是摆在会议室隔壁的休息室里,几乎没有被人动过。 朴茨茅斯港的信使到来的消息,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下去了一滴清水,刚才略微有些平静下来的会议室再次炸开了锅。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塞西尔撕开了急递上的火漆封印,他捏着信纸,将它从信封里抽了出来,胸腔里的心脏像是擂鼓一样轰轰作响着。 大臣们看着塞西尔大人的目光一路向下,当他读完之后,他将信纸轻轻地折叠起来。 塞西尔抬起头,看向同僚们那混杂着好奇和紧张的目光。 他转向身后的文书,将信纸重新塞进信封递给了他。” “去把这个送给陛下,告诉他我们打赢了。” 在楼下,激动的人群看着信使消失在大楼里,过了约十分钟的功夫,另一个信使又从那扇门里再次出现,一匹快马已经在台阶下给他备好。 “我们赢了吗?我们赢了吗?”当信使上马的时候,附近的人纷纷挤在他的马前。 “赢了!我们赢了!”喜形于色的信使将信封高举起来,“我要去向陛下报捷!” …… 第二幕已经演了一半,在台上,波斯军队在渡过赫勒斯庞海峡时,他们架设的浮桥被风暴所摧毁。暴怒的薛西斯王下令用皮鞭抽打海水三百下,又将一副镣铐丢入海中以示惩戒,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自然引起了现场观众的一阵嘲笑。 “不知道菲利普现在正在干什么。”国王对罗伯特说道,“恐怕是在祈祷上帝将雷霆投掷到我们的舰队之上。” “谁知道呢?但肯定不会在看戏。”罗伯特在国王的耳边说道。 国王轻笑了一声,在光线黯淡的剧院当中,那笑声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罗伯特的心脏。 就在此时,剧院里的人们纷纷注意到,从剧院的墙壁外面传来如雷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这声音越来越大,接连不断,从剧院外面来到了一墙之隔的走廊里。 台上的演员敬业地增大了自己的嗓门,他们的脸都涨的通红,甚至已经开始向外吼着自己的台词了,可这依旧不足以将观众们的一丁点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王室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浑身是汗的信使闯进了包厢,他的身上还在冒着带有汗酸味的热气。 加德纳主教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喷了香水的手帕盖在自己的鼻尖上,“您是谁,您有什么事?” 那位信使没有理会主教的问话,他径直走到国王面前,一躬到底,从怀里拿出那个被他像宝贝一样一路送来的信封。 “朴茨茅斯港送来的急递,陛下。”信使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们赢了!” 国王打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我们胜利了,雅典得救了!”他轻声重复着那位宣告马拉松战役胜利的信使在倒地而亡前留下的最后信息。 信使骄傲地挺起胸膛,为自己有幸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感到与有荣焉。 “谢谢您,先生。”国王摆了摆手,示意信使退下。 当信使推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陛下又说道:“您和一路上送这封信的信使,你们都是爵士了。” 信使浑身激动地发抖,他语无伦次地咕哝了几句感谢的话,僵硬地关上了房门。 “作为陛下的首相,请允许我第一个向陛下表示祝贺。”加德纳主教一脸谄媚地凑了上来。 “谢谢您。”国王朝主教点了点头,“请您去后台告诉演员们,我赏给他们每人五十英镑的金币。” 主教知道这是要将他打发出去的意思了,早已经事实上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他对此也不以为意,潇洒地站起身来,向国王鞠躬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怎么样?”等到主教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时,罗伯特终于问道,“你看上去并没有应当的那样高兴。” “我们打赢了,但没有完全打赢。”国王将那封信递给罗伯特,“霍金斯本来想要歼灭西班牙舰队,可他的目标只完成了一半。大约一百五十艘西班牙战舰沉没或投降,还有一百艘左右的敌舰从他的包围网里逃了出来。我们损失大约五十艘战舰,还有二十艘受到重创,必须返回港口维修,霍金斯正在率领我们的舰队追击敌人。” 罗伯特看完了信纸上的内容,“一比二到一比三的交换率,这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了。” “但是别忘了他们还剩下一百多艘战舰,如果装满士兵,也可以把一万五千到两万西班牙人送上我们的海岸。” “然后禁卫军就会吃掉他们。”罗伯特说道,“他们没有能力占领英格兰了。” “除非菲利普的祈祷真的应验。”国王笑道。 “如果他的祈祷真的能应验的话,那么西班牙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局面。” 当国王和罗伯特谈话的时候,海战胜利的消息也在剧院里传开了。人们纷纷向王室包厢欢呼起来,绅士们取下手里的帽子掷向空中,女士们也将手里的鲜花和手帕从自己的包厢里扔下来。 “这简直像狂欢节一样了。”刚才的那位贵妇人把自己随身带着的手帕扔了下去,随即被黑暗中的某个绅士捡走了,“我们是来看戏的,可谁能料到,最后竟然成了演戏的人呢!” 正如夫人所说的那样,已经没有人还在关注台上演员们的表演了,但出于自己的职业道德,他们依旧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表演,虽说他们的台词都已经被欢呼声所掩盖了。 “我们希腊人彼此之间的积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可我心里还总怀着希望,那同仇敌忾的心理终究将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一切依照神明的意志吧!我们的成败存亡,全看我们能不能运用坚强的手腕。”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那位夫人再次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226章 避风港 第二天的清晨,在康沃尔郡和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之间的海面上,漂满了碎裂的木板,撕碎的船帆和旗帜,还有无数死状凄惨,甚至被烧的焦黑的尸体。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时不时地都会有几具腐烂的尸体被潮水送到海峡两岸的海滩上,而更多的尸体则成为了长眠于海峡底下的白骨。 残存的西班牙舰队在科唐坦半岛西侧的海面上再次集结,此时余下的战舰总数已经下降到一百二十六艘,且大多数都是遍体鳞伤,洁白的船帆沾染上了炮灰,上面满是弹孔,船板上也布满了炮弹留下的裂孔和凹痕。有的战舰的底仓里已经积了几英尺深的水,像是一只笨拙的鲸鱼一般瘫痪在海面上,只能够依靠其他舰艇的拖带才能够在海上以极低的速度移动。 对于圣克鲁斯侯爵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是余下的战舰基本上都是适合在大西洋上活动的大帆船,那些被菲利普国王硬塞进舰队充数的来自地中海的桨帆船,即便桨手们绽裂了虎口,也难以在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上操控这些战船,因此在昨天的海战当中,没有几艘桨帆船成功地逃离了不列颠人的包围圈。那些投降的战舰还算幸运,至于那些不愿意投降的战舰,不列颠人不费什么工夫就将他们全部击沉。这些船上的桨手大多是被西班牙法庭因为轻罪就送到海上服苦役的可怜虫,他们被锁链绑在自己的座椅上,当战舰沉没时,又被那些锁链无情地一起拖进冰冷的大海。 面对无敌舰队的惨状,圣克鲁斯侯爵自然感到灰心丧气,可如今的局势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舔舐伤口了,庞大的不列颠舰队正从西边以更快的航速掩杀而来。西班牙舰队本身就不具有质量优势,如今连数量优势也消失了,那么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避其锋芒。 圣克鲁斯侯爵将那些受伤严重的,航速较慢的战舰留在原处,希望用这些战舰拖慢不列颠人的追击节奏,而他本人则率领余下的九十八艘战舰全速向东方行驶。这一策略的确起到了效果,为西班牙人赢来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利用这个时间差,他们将不列颠舰队甩开了大约二十五英里。 不列颠舰队在解决了圣克鲁斯侯爵抛弃的断尾之后,重新开始追击无敌舰队,到了当天的晚上,双方的舰队都已经可以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看到对方的帆影了。 六月六日的夜晚对于双方的高级军官而言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当太阳重新升起之时,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缩小到不足五英里了。 无可奈何的西班牙舰队向右转舵,朝法国海岸的方向驶去。 “他们要去法国人的港口寻求庇护。”在‘不列颠尼亚“号的舰桥上,霍金斯爵士将望远镜收了起来,嘴角像秋日里枝头的枯叶一般上下抖动着。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西班牙舰队几乎是贴着法国海岸行驶,两个小时之后,他们进入了距离加莱不远的滨海布洛涅港。 滨海布洛涅市是一座小小的渔港,她的海滨浴场在法国颇具盛名,算得上是一个度假胜地,如今正是游客们纷纷前来的季节。海滩上的游客们好奇而又惊讶地看着大量的西班牙战舰涌入平静的海湾,城里的防波堤,教堂的钟楼和临海餐厅的露台上,都挤满了好奇的观众。他们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疲惫不堪的西班牙人在港口当中抛锚,而当他们的目光移向远方时,就会看到堵住了港口出路的那支虎视眈眈的不列颠舰队。 港务总监德·昂纳克先生的马车抵达了码头,一艘划艇在那里等待他,他刚刚登上小艇,桨手们就用力划动船桨,小艇像海湾上空盘旋的海鸥一样,轻盈地掠过海面,朝着打头的那艘西班牙战舰疾驰而去。 小艇靠上了西班牙旗舰,甲板上放下绳梯,德·昂纳克先生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样,手抓着绳梯,不要别人帮助就登上了甲板。 刚一登上甲板,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臭味就让德·昂纳克先生几乎要把自己刚刚吃完的早午餐吐出来。夏日的天气让伤员的伤口极易腐烂,混杂着战舰上常有的粪便的恶臭味,招来了无数的苍蝇在甲板上盘旋着。脚下的木头浸透了血渍,让木板变成了乌木似的暗黑颜色,虽说被简单的打扫过,踩上去依旧有些黏腻。 那些衣不蔽体的水手们,呆滞地站在甲板上,两眼无神地看着上船的港务总监,看起来比起活人更像是一群僵尸。 头上包着纱布的船长接待了港务总监,带领着紧张的总监走下通往船舱的楼梯。楼梯上依旧黏黏糊糊的,显然某些液体曾经顺着楼梯一路向下流去,总监竭力让自己不去想这液体到底是何种东西。 两个人进入了船尾处的一间昏暗的舱房,几缕微弱的阳光从靠近天花板处的小小舷窗射进来,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上黄豆大小的火苗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军官坐在油灯后面的一张扶手椅上,他看上去颇为憔悴,下半张脸上布满了新长出来的胡茬的青色须根。他用右手握成拳头,支撑着自己的下巴,而左手则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看到有人进来,那军官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进来的港务总监。借着屋子里那昏暗的光线,总监注意到了他眼底的青黑和眼睛里蛛网一般的血丝——完全符合未经历过战场的人对于败军之将的想象。 “您是法国政府的官员吗?”那军官的法语带着一丝口音,听上去就像是法国南部加斯科尼人的语调。 “我是敝港的港务总监,罗贝尔·德·昂纳克,为您效劳。”港务总监行了个礼。 “而我呢,我是西班牙海军中将,这只舰队的指挥官,圣克鲁斯侯爵阿尔瓦罗·德·巴赞。” 港务总监再次鞠躬,“我很荣幸见到侯爵先生。” 他停顿了片刻,“但我必须要问先生一个问题,您的舰队未经过通报,就进入敝国的港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希望在贵港口里躲避风浪。”圣克鲁斯侯爵站起身来,“希望我的舰队能够在您的港口当中得到友善的对待。” “风浪,阁下?”港务总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风浪……只要您去甲板上看看,就会发现,今天的天气极好。” “后面会有的。”圣克鲁斯侯爵冷淡地回答。 港务总监颇为为难地弯了弯腰,“我必须要提醒侯爵先生,在贵国与不列颠之间的纷争当中,我国一直以来是保持严格的中立的。” ”对于我们这样的水手而言,拯救海上的遇难者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我的舰队里的很多战舰已经无法航行了,您将她们赶出港口,就无异于对风暴中见到的遇难者的木筏置之不理。” “可是我必须说,”港务总监十分为难,“我国的中立地位……” “那么我也要提醒您,”圣克鲁斯侯爵向前跨了一步,他身高有六英尺多,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矮胖的港务总监先生,“贵国的伊丽莎白公主已经和我国的国王签订了婚约,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要成为西班牙的王后,未来还会诞生流着哈布斯堡和瓦卢瓦这两个高贵家族血液的王子和公主,我们两国之间是血浓于水的姻亲。” “而对面的那个岛屿,是贵国不共戴天的死仇,数百年间,这些英格兰强盗,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他们抢劫财物,烧毁村庄,屠杀法兰西的男人,凌辱法兰西的女人。直到今天,他们的国王依旧觊觎法兰西的王位,想要将他的暴政也推行到法兰西的土地上。” “一边是姻亲,一边是血仇,难道对于法兰西而言,这二者可以划上等号吗?” “这些问题不是我应当评论的。”港务总监尴尬地笑着,“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政府官员而已……” “那么就请您去请示您的上司,如果需要的话,去请示巴黎的大人们和贵国的国王。”圣克鲁斯侯爵摆出了大贵族的架子,像是上司命令下属一般,“您告诉他们,我所要的只是在贵国的港口里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并且修补我的战舰,一切的人工和材料花费我们都按照公正的价格付款,等到我的战舰都能够重新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我们就马上离开,去外海面对我们的命运,再也不来为难您了,您看这样如何?” “我想贵国的国王也愿意看到我们给不列颠人多造成一些损失。”他低声补充道。 “恐怕我必须要请示巴黎的意见。”港务总监用手指头夹着那沾满了汗水的手套,“请恕我暂时失陪。” “请自便吧,先生,我等您的消息。”圣克鲁斯侯爵点点头,“在此期间,如果我的士兵们从贵港口的商人这里合法购买一些食物和修船用的材料,您想必也不会反对的吧?” 港务总监打了个哈哈,勉强地笑了一笑,那样子似乎是同意了,却也不说出“同意”二字,鞠了个躬,就掉头出了房间。 总监下了西班牙大船,重新登上自己来时乘坐的小艇,从西班牙舰队当中划了出来,他看到舰队的周围聚集了一大群好奇的小艇,那些码头上等生意的船夫们载着好奇的游客来看热闹。其中还混杂着不少的小商贩,向西班牙战舰上筋疲力尽的水手兜售鲜鱼,面包,水果和便宜的葡萄酒。 “每天晚上封闭港口,不许这些人和西班牙人接触。”总监脸色铁青地向身边的秘书命令道。 秘书连忙打开胳膊下夹着的文件夹,拿出一根碳笔,记下了总监的命令,“那么白天呢?” 总监冷哼了一声,从紧咬着的牙关里吐出一句话:“随他们的便!” 小船很快地来到码头旁边,一个瘦高个子的人在码头上看到了小船的影子,滑稽地挥着手,像是一只大螳螂在挥舞着自己的钳子。 港务总监认出来,那是一个他手下的文书。 船靠岸边,那位文书连忙小跑上来,殷勤地扶着总监大人的胳膊,而那位船上的秘书也不甘示弱,托着总监的屁股,两个人一起用力,总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上了码头。 “有什么事吗?”一回到陆地上,港务总监的派头就立即回来了,就像巨人安泰俄斯的力量来自大地,赫拉克勒斯将他从地面上举起就能够轻易扼死,而他一回到地面上,就再次变得力大无穷。 “有位客人来府上拜访。”那文书看上去有些紧张,脸上的笑也僵硬的像狂欢节时候戴的小丑面具。 “是什么要紧的客人?”总监不满地挺起肚子,走向等待着他的马车,“我要忙着给巴黎写报告,您告诉他让他改日再来吧。” “可这位客人……”那文书接着陪笑道,“是个英国人。” 总监停下了脚步,他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 “英国人?” “他自称是英国舰队的代表。” 总监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嗨!真是……难道就没个完吗?为什么这种倒霉事情都落到我的头上啦?” 他快步登上马车,用手杖敲击着马车的壁板,催促马车夫快走。 港务总监的别墅位于城外四分之一法里的地方,宅子前面有草坪,宅子后面有花园。草坪中央的喷泉向外流着清凉的泉水,草地上刚被园丁浇过水,在炎热的夏季更显的清凉。 总监无暇观赏整齐的草坪和花园里开得正好的英国玫瑰,他大步走上台阶,穿过橡木制成的大门。 一个神色冷淡的英国官员早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看到总监进门,他站起身来,脱下帽子,冷淡地行了礼。这人比起圣克鲁斯侯爵来说算是中等身材,可他给港务总监先生带来的压迫感却丝毫不逊于前者。 “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英国人的法语带有北方民族说拉丁语言时候那种挥之不去的生硬语调,“我是亨利·安特拉塞爵士,奉爱德华国王的海军中将约翰·霍金斯爵士的命令来拜访您。” 他掏出自己的护照和身份证明,递给总监。 总监接过文件,上面的信息和陌生人所说的完全吻合,最后面还盖着不列颠海军部的大印。 “我不知道我为何有幸能够迎来您的拜访呢?”总监将文件递还给英国人,示意他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就坐。 “我来拜访的缘由就在您的港口正中央,任何人都能看得见。”英国人的灰色眼睛冷漠地盯着港务总监,“今天上午,一只西班牙舰队未经批准就进入了滨海布洛涅港,我国政府认为这侵犯了贵国作为中立国的地位,因此我们要求贵国立即驱逐西班牙舰队,尽贵国作为中立国的义务。” “这恐怕有些难办。”港务总监感到自己似乎要中风了,“西班牙方面说他们的战舰破损严重,目前已经不适宜航行……这样的状态怎么好赶他们走呢?” “如果您让他们在港口内维修,那么就是在帮助他们。”那英国人不依不饶,“如果他们不愿意出海,那么至少应该让他们的战舰失去作战的能力,钉死他们的火炮,将他们的武器收缴起来,那样我们才可能考虑让他们在贵国的港口里修补。” “我明白您的意思。”港务总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但是您必须明白,这种事情我真的无法做主,我希望您给我些时间,我需要向巴黎请示一下。” 那英国人点点头,站起身来,冷漠地向总监告辞。 “我静候您的佳音。”当他走出房间时,他向总监说道。 港务总监哀叹了一声,走向自己的书房,他有一份很长的报告要写。 第227章 火风暴 港务总监的报告在两个小时之后被快马送去了巴黎,从滨海布洛涅到巴黎的距离,沿路更换快马,第二天早上就能够送到卢浮宫,可以想见,这样的消息将在法国宫廷里引发巨大的震动。 西班牙舰队暂时在滨海布洛涅港内落脚了,令城里的法国官员们放心的是,不列颠人似乎暂时尊重了法国的中立地位,并没有让他们的舰队冲进法国的港口来犁庭扫穴,而是在港外组成了一道虎视眈眈的封锁线。霍金斯爵士特意选择了最大,状态最好的战舰堵在港口的入口处,让西班牙舰队上的船员和城里的民众看的清清楚楚,就像是一柄悬浮在他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 第二天的午夜时分,巴黎来的急递被送到了市政厅,亨利二世国王命令滨海布洛涅城和本省的行政与军事官员严加守备,维持本地的安全。其实用不着等国王的命令,本省的驻军长官已经向滨海布洛涅城调配了六个营的军队,将这座海滨小城塞的满满当当。安特卫普被西班牙人毁灭的悲剧还殷鉴不远,对于这些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兵痞,法国官员们自然是十分警惕,生怕让自己的城市步上安特卫普等尼德兰城市的后尘,成为“西班牙狂暴”的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巴黎的命令当中,却没有明确提及到最重要的问题——西班牙舰队是走是留,在信中,上峰只是命令当地官员“坚决维持中立地位”,可这种可笑的中立早在西班牙人未经许可闯入港口时就已经被破坏了,如今这样的做派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很显然,巴黎也并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他们并不愿触怒已经奠定胜局,将要主宰大海的不列颠人,又不愿意得罪即将结成姻亲的西班牙人。可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试图在双方之间骑墙的行为,只能够收获双方共同的恼恨。 暂且逃出生天的西班牙人,在布洛涅港内开始修补自己的船只,城里的商人和附近的渔民也划着小船,在战舰之间穿梭,推销新鲜的海鱼和蔬果,把整个舰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海上集市,每人从早到晚都吵吵嚷嚷,毫无军纪可言。圣克鲁斯侯爵屡次想要予以弹压,却都因为恐惧兵变而暂时搁置了。 时间过去了五天,不列颠人的使节每日都前往港务总监的宅邸拜会,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但当地政府却并没有驱逐西班牙舰队的意思,即便他们有意,恐怕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这些不速之客,谁知道这些西班牙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呢?幸好不列颠人目前看上去还是不敢直接入侵法国港口,否则局面可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六月十二日的晚上,吵嚷了一日的港口终于安静了下来,西班牙舰队的士兵们用了晚饭,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打着哈欠,到了这时候,原先舰队当中的值更和哨戒制度早已经形同虚设了,上级军官的任何命令已经不过是一纸空文,即便不列颠舰队就此撤围,西班牙舰队还有没有能力行驶到安特卫普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圣克鲁斯侯爵从多列亚上将的舱室里出来,重新回到了甲板上。多列亚上将自从几天前受伤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在初夏的天气里,他的伤口毫不意外地感染了,如今甚至出现了败血病的征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对于一位已经年纪不轻的人而言,这样的情况可称得上是极为凶险了。 月光从阴云的缝隙当中探出头来,洒在一团漆黑的大海上。如今的月亮大致是半月,正在不可阻挡地朝着满月扩展。白日里的热气渐渐散去,带着咸湿气味的海风正从港外飘来,在港湾的入口处,升起来一层薄薄的雾气,仿若伊斯兰教女人面前戴着的薄纱,将不列颠舰队的踪影遮掩了起来。 圣克鲁斯侯爵轻轻将自己的身子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自己的全身,他很少感到疲惫,而每当疲惫袭来的时候,就像是沙漠里少见的暴雨一样,很快就将演变成一场洪水。 过去的几天的节奏像是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圣克鲁斯侯爵只是机械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竭力让舰队能够在法国的海岸线上找到一个落脚之所,一切决定都如此迅速的被做出,以至于他从没有时间去回想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所作出的决定的意义。直到今晚,那些一直以来被他的机械工作压制住的思绪才像如今海面上的夜雾一般,将他牢牢地包裹起来。 还有什么出路吗?侯爵的脑海当中被多列亚上将脸上那垂死的灰黑色所填满了。西班牙舰队无路可去,他们没有任何可能通过不列颠人的封锁线,只能在滨海布洛涅港口内苟延残喘,让咸腥的海水一天天腐蚀船底的木头。一只被困在港口里的舰队,与一只沉在海底的舰队并没有什么区别,船只是用来征服大海的,将他们留在港口里,就只是些毫无作用的摆设罢了。 圣克鲁斯侯爵感到自己的大脑深处隐隐作痛,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仅仅睡了几个小时罢了。无边的倦意包裹着他,让他的眼皮开始向下沉去。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港口的入口处,夜雾已经变得像牛奶一样稠密,再难看到不列颠舰队的踪迹。 他又看向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船员们,他们将头枕在炮架,弹药箱或是一切可以被当作是枕头的凸起上,那些被当作被子盖着的衣服已经被污血和炮灰染成灰褐色。 看到这样的军容,侯爵颇有些心灰意冷,他叹了一口气,重新走上了通往船舱的楼梯,回到自己的舱室里。他并没有叫自己的仆人来为他更衣,而是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没过多久就被那无边的倦意吸入了深沉的梦乡当中。 侯爵睡的很不踏实,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境,时而是国王在向他说话,时而是某个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炮手正在给火炮装填,时而又是自己的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戴上珍珠耳环。不约而同的是,他们的眼睛都变成了两个黑色的大洞,血色的泪珠从洞里大颗大颗地向外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侯爵从自己的梦境当中醒了过来,他是被船舱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和爆炸声惊醒的,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忍着喉头处传来的恶心感,在床上坐起身来。 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辨别自己是在现实当中还是深处梦境,直到一声爆炸声后身下传来的震动让他确信是前者。 仿佛一种不详的预感抓住了侯爵的心脏,还用力捏了几下。他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冲出了房门,一进入走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走廊里光线昏暗,挤满了惊慌失措的船员,他们像是蚂蚁窝被灌水时四处乱窜的蚂蚁一样,在各个舱室之间无意识地奔跑着。 侯爵用力推开挡路的障碍,沿着记忆里的方向摸到了多列亚上将的舱室,他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桌子上点着一盏将要燃尽的油灯,灯火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像是即将落山的太阳的颜色。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探了探多列亚上将的鼻息。 上将已经断了气。 侯爵惊恐地向后跳了几步,直到自己的后背靠在了墙壁上。 他用手扶着墙壁,像是惧怕那具床上的尸体一般,缓缓地挪出房门,用力呼吸着满是烟味的空气,直到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 侯爵慢慢登上通向上层甲板的楼梯,楼梯尽头的出口处被明亮的火光笼罩,看上去如同白昼再次降临。 甲板上同样充满了呛人的烟雾,甚至比起甲板之下更加刺鼻,水手们在甲板上忙乱地奔跑着,从海里舀水来扑灭甲板上的火舌。侯爵所在的这艘船上的火已经基本被扑灭了,但甲板上残存的黑色表明这里曾经遭受过火焰的无情舔舐。 可对于剩下的战舰来说,她们的处境就不如旗舰这样幸运了,许多战舰已经被烈火烧成了一个正在垮塌的空架子,高耸入云的桅杆燃烧着,像是一柄柄火炬一般,直到被烧成一团黑炭方才折断。那些侥幸灭掉了火的战舰也大多失去了他们的船帆和缆绳,刚刚被炙烤过的黑色船身还在向外冒着烟雾和白气。 在密集排列的西班牙战舰当中,几艘英格兰纵火船正在向两边的西班牙战舰用投石机投掷点燃的石弹,当这些石弹用完之后,船上那些勇敢的不列颠志愿者就点燃船上的引火物,将整艘船化作一片巨大的火海,冲向距离最近的西班牙战舰。而他们则跳海朝着岸边游去,岸上的法国士兵自然不会为难他们,而是好声好气地暂时将他们扣留,相信不久之后就能够被遣返回不列颠去。 那些还没被点燃的西班牙战舰连忙砍断锚缆,乱哄哄地试图逃窜,许多战舰在一团混乱当中撞在一起,冰冷的海水立即涌入船舱,让战舰动弹不得,船员们只能弃船逃生。借着火光,侯爵注意到白天里挤满游客的海滨浴场此刻却满是逃出生天的西班牙水手们,他们在沙滩上仰面朝天喘息着,而城里的法国人正从他们房间的阳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出好戏。如果西班牙帝国在此前还保留着什么尊严的话,那么至少从此刻算起,这些所谓的尊严和荣誉已经像一个被戳破的气泡一样荡然无存了。 侯爵颓丧地转过身来,他看到脸已经被熏成炉膛色的舰长穿过甲板,朝他走来。 “您有什么命令吗,阁下?”舰长的声音沙哑,很难讲是由于情绪还是被烟火所熏的。 “您坐船去岸上,告诉那些法国官员。”侯爵咳嗽了几声,“不列颠人正在侵犯法国的中立,他们的战舰侵入了法国的港口,法国必须尽她作为中立国的义务,这无耻的行为必须立即停止!” “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她。”面对代理长官的命令,船长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我的岗位在这里,而您的岗位在岸上,那些法国人不会听我的,但他们却有可能被您说动……小艇已经放下水了,请您去岸上吧!” 圣克鲁斯侯爵点了点头,他一言不发地沿着绳梯下到小船上,不愿意回头看一眼船上水手们的表情,他对于自己在这时候离开的举动感到无比羞愧,可他的内心里知道,这是他拯救残余的舰队的唯一机会。 港口入口处又传来剧烈的爆炸声,侯爵看向爆炸发生的方向,一大群小山大小的不列颠战舰撕开了夜雾的帷幕,在战争的舞台上粉墨登场。打头的那艘正是被西班牙水手称为“北海巨鲸”的“不列颠尼亚”号,此刻她们的所有火炮都向外喷吐着致命的烟火,把整艘船变成了一座浮在海面上的枝形吊灯。 不列颠人竟然这样大胆!侯爵感到自己如坠冰窟,这样的凌厉攻势,显然是必定要灭此朝食,对西班牙舰队斩草除根了。这样的决心,会因为法国人虚弱的抗议和假惺惺的中立而改变吗? “快点,再快点!”他烦躁地拍着正在划桨的水手的肩膀。 小船靠近码头,圣克鲁斯侯爵看到了那些挤在码头上的城里头面人物的身影,那些法国人把斗篷套在自己的睡衣上,穿着拖鞋,迷茫而又恐惧地看着这场地狱主办的烟火秀。 在无数好奇和嘲讽的目光注视下,圣克鲁斯侯爵的船靠上码头,他不用人搀扶就用力跳了上去。 “市长先生!”他走到离得最近的那个秃头胖子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贵国难道不是中立国,这里难道不是中立国的港口吗?为什么不列颠人能够在法国的港口里如入无人之境?” 市长虽说平日里是个慈眉善目的胖子,此刻也不由得因为西班牙统帅的尖锐语气而皱起了眉头,“如果要说侵犯中立的话,是您的舰队首先侵犯了我国的中立权,不列颠人不过是被您引来的而已。” 圣克鲁斯侯爵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将自己的语气放的平缓了些,“可我们毕竟现在在您的港口里,我们是法兰西的客人……难道法兰西要让强盗在自己的客厅里屠杀自己的宾客吗?” “我对您如今的困境表示万分的同情。”见到侯爵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市长也重新挂上了平日里的微笑面具,“可是您指望我们做些什么呢?这个港口里没有战舰,最近的法国舰队在勒阿弗尔,只有不到二十艘战舰,这够干什么的?我像您一样厌恶这些岛民,当年亨利八世国王围攻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死在围城战当中!我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我也只能说,我们没有能力把不列颠人从港口里赶出去。” “你们还有一座炮台……” “总共只有二十门炮,而且还是夯土堆成的,那艘最大的英国战舰一轮齐射就会让它崩塌。”市长寸步不让,“我不想激怒不列颠人,如果他们要登陆,那么我们的这点守备兵力是挡不住他们的,我可不愿意我的城市落得安特卫普一样的下场!”他最后有意无意地刺了侯爵一下。 “您是在告诉我,法兰西将要坐视她几百年来的宿敌侵犯她的中立,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吗?”圣克鲁斯侯爵不由自主地变得激动起来,“在这个决定欧洲历史的时刻,亨利二世国王要选择袖手旁观,让全欧洲的人都认为法兰西是个无足轻重的国家吗?” “我不知道什么欧洲历史,也不知道其他国家的人怎么想。”市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只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绝不对任何一方开第一枪。现在您请回吧,您的舰队还需要您,就像是临终的病人需要一个忏悔的神父一样。” 像是在印证市长的话一般,港湾里再次传来一阵令圣克鲁斯侯爵肝胆俱裂的爆炸声。 一艘英国纵火船,用它最后的动能,和侯爵刚刚下来的旗舰“熙德”号撞在了一起,后者立即像是火葬仪式上的柴堆一样燃烧了起来,船上的火药桶时不时地爆炸,将碎木片和尸体像网球一样抛到天空中去。 侯爵感到两腿一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瘫坐在了码头栈桥潮湿的木板上。 “虚妄之虚妄,一切皆虚妄。”市长着迷地看着烧红了天边的烈火,这是西班牙帝国的火葬仪式。他的嘴里不停的重复着《旧约》当中的这一句话,一千年前,在君士坦丁堡为凯旋的贝利萨留举办的凯旋式上,作为俘虏的汪达尔国王盖里莫尔,嘴里念叨的也是同样的这句话。 第228章 临终 尤斯特修道院的走廊里,挤满了张惶不安的人群,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面带不安之色地看着前任皇帝查理五世卧房那紧闭着的大门,每当医生打开房门进出时,他们的目光就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庞,似乎是要从肌肉线条的细微变化当中推测房间内皇帝的情况。 皇帝病危的消息,是一周前传到马德里宫廷的。今年一月份以来,前皇帝陛下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昏睡的状态,半个月前,他又患上了严重的疟疾。而似乎冥冥当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布着一切,就在同一天,从法国传来了无敌舰队初战失利,退入法国港口的消息。虽然从法国传来的消息极其简单,并没有提到双方的损失等情况,但从舰队已经退入法国港口暂避锋芒这一点来看,西班牙舰队的损失必然不小。 对于无敌舰队的此次远征,包括国王近臣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悲观的态度,即便是最初制定计划的阿尔瓦公爵也对这场错过最佳时机的行动持保留意见。只是由于菲利普二世的坚持,这场远征才得以进行,因此远征失败的消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个爆炸性新闻,但也算不上令人大跌眼镜。 似乎整个西班牙王宫里,只有菲利普二世对于入侵的胜利坚定不移,他在自己每天的日常祈祷当中,都加上了对舰队的祝福,盼望这天主之剑旗开得胜,一扫笼罩在不列颠群岛之上的异端阴霾。因此当首战失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一开始拒绝相信,之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无敌舰队只是遭到了一次小小的挫败,而退入法国港口,是舰队指挥官的高明战略举动,试图通过引诱不列颠人入侵法国领海来把法国拖入战争。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给巴黎的亨利二世国王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法王加入伟大的天主教联盟,一同参与到对宿敌不列颠人的战争中去,可以预料到,这样的信会在巴黎引发怎样的嘲笑和讥讽。 匆匆了结了入侵相关的事务,菲利普二世率领着整个宫廷,立即动身前往前任皇帝暂居的尤斯特修道院,每个人都清楚,这一次将是去送别这位统治西班牙四十年的老君主的时候了。 此刻,菲利普二世正坐在皇帝套房的会客室当中,医生们忙碌的声音从隔壁的卧室穿过墙壁,传到这个房间里来。比起几个月前,西班牙国王瘦削了不少,他的脸色更差了,眼窝也陷得更深,眼睛下方的青黑色之前是上弦月的形状,现在已经有向满月发展的趋势了。 西班牙国王怔怔地看着房间的正中央,原先是茶几的地方,如今却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六个月前,皇帝订购了这具棺材,并且亲自躺在里面见证了自己葬礼的排练。当排演结束时,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像是大象在临终前不愿同伴见到它的临终景象,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自己的父亲要死了,这个念头在西班牙国王的心里刚一落地生根,就迅速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竟然也会死!国王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这样说道,有史以来统治过最大疆域的统治者,基督教世界的首席君主,教皇和国王都在他面前低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死! 可他为什么不会死呢?另一个声音适时地响起,人人都会死,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乞丐会死,皇帝也是要死的,在这世上,唯一公平的神灵,恐怕就是死神了,他不收祭品,亦无法被贿赂,更不会被蒙骗,人人都会在该出生的时候出生,人人也都会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死去。 菲利普被他的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冷战,死亡就在隔壁!它几乎是触手可及。菲利普本该守在隔壁的房间里,可他却以不愿打搅医生工作的理由退居到了隔壁,而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踏入那间房,在那间昏暗的卧室里,那些家具,装饰,还有墙上挂着的提香的画作,上面都浮现着死神的脸庞。如果不是受到礼法和舆论的约束,他甚至不愿意呆在这间修道院里,生怕死神的脚步会穿过房间之间的隔挡,走到自己身边来。 太阳渐渐落山了,仆人们点亮了整座修道院里的灯,还为国王送来晚餐,国王没有动面前的盘子,而一同前来的唐·卡洛斯亲王却吃的津津有味。 大约晚上十点的光景,卧室的门被打开了,前任皇帝的主治医生恭敬地走到国王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悲伤。 “陛下已经命在旦夕了。”他宣布道,“我想您应当去叫陛下的忏悔神父来,我和我的同事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们在这里随时等候两位陛下的吩咐。”他又补充道。 菲利普二世盯着医生的脸,沉默了片刻。 “去叫神父来吧。”当国王终于开口时,他的语调比平时缓慢了至少一倍,“这样妥当些……叫他准备听忏悔,还有涂油礼,也要准备好。” 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时,才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无数的药剂的蒸气已经渗入到家具的缝隙当中,甚至连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也沾染上了这股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沥青一样粘稠,每天打开窗子通风也挥之不去。 查理五世皇帝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他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 “父亲。”菲利普二世捧起前任皇帝的手,“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皇帝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坐下。 皇帝浑浊的目光从菲利普的身上移开,移向跟进房间的孙子唐·卡洛斯亲王,那目光先是严厉,而后变得无力,最后则是一种心灰意冷。 他又看向房门处,自己的私生子,奥地利的唐·胡安正怯怯地站在门口,这孩子今年不过十一岁,如今正在自己哥哥的抚养之下,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查理五世低下头,轻轻摆了摆手,“除了菲利普之外的人都出去。” 唐·卡洛斯亲王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而奥地利的唐·胡安则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得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后,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您肯来看我,我很感激。”等到剩余的人都离开,房门再次关上,皇帝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菲利普的肩膀绷紧了,“这时候与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皇帝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他瘦弱的胸脯在被汗水打湿的寝衣之下微微起伏着,“舰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那只是第一战而已。”菲利普二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多列亚上将和圣克鲁斯侯爵有他们的计划,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的。” 皇帝看向菲利普二世的目光十分复杂,“我就要长眠于六尺之下了……您愿意最后听听我说的话吗?” 菲利普咬着嘴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和不列颠人媾和吧。”查理五世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世上……最难得的能力,就是知道何时应该收手。我们已经输了太多了,别把剩下的一点筹码都压上去。” “我们不能入侵不列颠,爱德华国王也没有能力入侵西班牙本土,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闹的不死不休。如果他要殖民地,那么就给他些;尼德兰人想要独立,那么就随他们去,甚至不妨把南尼德兰也给奥兰治,既然我们要失去尼德兰,那么就让她成为一个插在英国和法国之间的强国。我们保不住这些财产,那么就将它们扔到大街上,让那些强盗们自己去互相争抢,到那时……谁还会顾及到我们呢?这是西班牙脱身的机会!” 皇帝因为发烧而浑身颤抖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抓住菲利普的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请您别错过,不然我即便是在坟墓里也不能安然的!” “您是要我坐视西班牙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二等国家吗?”菲利普轻柔却坚决地掰开自己父亲那紧紧掐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让天主的旗帜插遍寰宇,这是我的神圣使命……也许如今遇到了些许困难,可这不过是上帝的考验罢了!我有上帝的赐福,我必须获胜,我一定会获胜!” “我对宗教也不乏热情,”过了半分钟的时间,皇帝再次开了口,“可有时候我们需要考虑的不只是宗教……” “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言,这就够了。”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像钢板一样冰凉而坚硬。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一阵混杂着痛苦,尴尬以及绝望的寂静,天花板似乎从上方正向着两个人的头上压下来,四周的墙壁也朝着房间中央缩水,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让菲利普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画中的人从黑影里露出窥探的脑袋,黑色的颜料黑的像是化不开的罪恶,红色的颜料却比鲜血显得更要殷红。 “如果您不愿意听,那就算了吧。”皇帝的叹息从他干瘪消瘦的嘴角轻轻流出,他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变得像未成熟的李子般青紫。 菲利普二世站起身,“我去叫医生来。” “没那个必要。”皇帝大口喘着气,菲利普莫名地想到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是维萨里还在的话……” 听到维萨里的名字,菲利普二世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垮了下来,嘴角也向下耷拉着,看上去非常不满。 “他是个异端。”菲利普国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给了他机会,让他去耶路撒冷朝圣赎罪,可他却将我的好意弃若敝履,逃去了不列颠的那个叛教者那里!他是个巫师,是个异教徒,他会下地狱的!” “可如果我说,只有这个巫师,这个异端,这个异教徒,能救我的命呢?”查理五世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菲利普二世不自在地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我明白了。”查理五世颓然地点了点头,失望地闭上眼睛。 “那我去给您叫医生来。”菲利普国王站起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还是叫神父来吧。”皇帝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菲利普二世点点头。 他重新回到隔壁的会客厅里,皇帝的忏悔神父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陛下叫你进去。”他指了指房门,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父亲说的是对的。 “爷爷和您说什么了?”唐·卡洛斯亲王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晦暗深色,自己祖父的性命垂危也没有让他有多么悲痛,他发问的语气充满着好奇。 一股火气从在菲利普二世的心口燃起,“安静些!”他朝着唐·卡洛斯亲王大声吼道。 唐·卡洛斯亲王甚少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菲利普二世作为父亲,对这个儿子很难说有多少感情,平时两人并不亲密,至于其他人在王储面前都表现的奴颜婢膝。 他脸色难看地从椅子上弹起,说不清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因为父亲的态度而生气。 可菲利普二世却再没有心情理会唐·卡洛斯的心情,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在扶手椅上面一动不动,两只手握在一起,撑着自己的额头,因此他并没有看见唐·卡洛斯亲王眼里酝酿着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怨毒之色。 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神父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的脸色煞白。 “请您快进去吧,似乎就快……” 他没有说完,就冲出房间,去请医生来。 菲利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两条腿上,强让自己站起身来。 他重新回到卧室里,那股药味依旧挥之不去。在床上,查理五世皇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他身上唯一还在活动的部位是那几根还在抓着床单的手指。 菲利普二世呆呆地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那对眼睛里的光芒正在逐渐消失,像是一对烧尽了灯油的油灯,白沫从他的嘴角向下流着,在下巴上留下两道痕迹来。 皇帝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医生们涌进房间,他们一窝蜂地挤在皇帝的床前,互相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 终于,领头的那个医生鼓起了勇气,走到菲利普国王的面前。 “陛下,查理五世皇帝……驾崩了。” 菲利普像是刚刚被惊醒一样,他浑身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从医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太阳穴上面的血管像是一群发情的海蛇一样,剧烈地扭动着。 他在胸前机械地划了一个十字,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脚放着的一把扶手椅上。 床边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刚刚进入房间的皇帝的姐妹和女儿们发出的,皇帝的非婚生女儿,那位前任的尼德兰女总督将自己的脸埋在父亲刚刚用手指紧紧抓住的床单当中。 医生们离开了皇帝的床边,在对面的小桌子边上一起起草着皇帝的死亡证明,而后,他们将签好字的证明交给宫廷的书记官留存。 现在,是该处理遗体的时候了,根据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皇帝的心脏将要被从他的胸腔当中取出来,和身体分别安葬,为了避免这个血腥的场面给尊贵的王室成员们带来巨大的刺激,医生们礼貌地请陛下,王子和公主们再次回到隔壁的客厅等候,并在那里为先皇帝陛下守夜。 客厅里已经做好了守灵的准备,桌子上点着两根新的蜡烛,蜡烛中间放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银盘子,一根黄杨木的枝条浸在里面。 一个信使在客厅当中等候,显然是刚刚众人齐聚在卧室里时进来的,他看上去衣冠不整,靴子上也满是尘土,在身后的地毯上留下一串褐色的脚印。 菲利普二世看了看这个信使,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那本应当对宫廷礼仪负责的宫务大臣。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越来越迷惘了,“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是马德里来的信使,陛下,关于无敌舰队的最新消息。”宫务大臣看上去像是被人照着脸打了一拳似的,脸上的肥肉抖动的像是挂在屋外晾晒的床单被风吹动一般,他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都要尖利。 那信使走到国王面前,恭敬地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国王。 菲利普二世惊惧地看着那信封,好像它会咬自己的手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急报,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之后薄薄的一张纸,国王展开信纸,一眼就读完了上面的那几行字。 在众人的注视下,菲利普国王的手指在信纸上留下了几个裂口,他的眼睛睁的老大,脸上的那副表情实在是无法形容,那信纸上的每个字母,都如同一颗滚烫的铅弹,打进他的身体,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 西班牙国王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那笑声令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连那位平日里混不吝的唐·卡洛斯亲王也一路退到了墙角。 “陛下……陛下……”宫务大臣朝着国王伸出一只手,可终究是不敢走上前去,国王看上去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菲利普二世昏倒在了地上。 当所有人都忙着去看国王的情况时,唐·卡洛斯亲王轻轻从地上捡起了那张被自己的父亲几乎要扯烂的信纸。 “无敌舰队在勒阿弗尔港遭遇火攻,损失惨重,部分残余战舰得以搁浅,或有极少数战舰突围出港,有关船员遣返等善后事宜正与法国方面交涉。” 下面是西班牙驻法国大使的签名和印章。 唐·卡洛斯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那些围绕着自己父亲的人群,他将信纸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趁没有人注意他,独自离开了房间。 第229章 无忧 爱德华从睡梦当中醒了过来,他朝一边轻轻转身,用胳膊去搂躺在自己的身边的那个人,却扑了个空。 国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从拉着的窗帘的缝隙里,隐约流进来几丝亮光,想必罗伯特已经在天亮之前回了自己的房间。虽说许多人都知道爱德华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的房间之间有私人暗道相通,但每次来爱德华的房间过夜时,罗伯特一直坚持在早上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毕竟国王和他的大臣躺在一张床上的画面,对于早上送茶进来的仆人而言,想必还是会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国王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拉了拉铃绳,没过多久,一个仆人就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茶和几块甜饼。茶叶这种来自东方的饮料,自从受到了陛下的青睐,在社会当中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像国王杯子里这种明帝国出产的上等武夷茶,每磅的价格甚至要卖到一百英镑。 “几点了?”国王一边喝着茶,一边朝着正在拉开窗帘的仆人问道。 “早上八点,陛下。” “罗伯特大人呢?”他轻轻将茶杯放回到托盘上,用手指掰碎一块甜饼,放进嘴里。 “侯爵大人早上和战争委员会的其他人一道去为霍金斯爵士送行,而后是战争委员会的会议,他说中午会来和您一起用午餐。” 国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想起来今天是霍金斯爵士的远征舰队出征的日子。 三周之前,约翰·霍金斯爵士在法国北部的滨海布洛涅港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西班牙无敌舰队已经化作了空中如同雪花一样飘落在港口屋顶的飞灰。那些没有在烈火当中被烧成灰烬的战舰也大多在海滩上搁浅,像是被开膛破肚了的鲸鱼一样躺在海岸上,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在大海上航行了。 在一团混乱当中,或许有少数幸运的西班牙战舰从不列颠人的封锁当中逃出生天,但这些幸运儿的总数不会超过十艘。这些逃出去的战舰都砍断了锚缆,船帆和绳索也几乎损失殆尽。如今风向已然改变,这些战舰正朝着北海的方向飘去,如果他们想要回到西班牙,就必须从北面绕过不列颠岛,穿过波涛汹涌的挪威海域,那将是一条九死一生的旅途。 在被送往巴黎的前一天,西班牙舰队的代理指挥官圣克鲁斯侯爵,在布洛涅暂居的旅馆房间里吞枪自尽了。舰队既已不复存在,舰队的司令官自然也不能够独活。至于那些如今被法国扣留的西班牙水手们,则将要在漫长的外交谈判之后,才会被遣返回西班牙,但至少他们如今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 在整个大西洋上,如今再没有飘扬着西班牙旗帜的战舰了,从纽芬兰到巴西,不列颠王国成为了这片广阔海域的主人,而这个刚刚成年的巨人已经迫不及待要试一试自己的身手了。 根据爱德华国王的命令,约翰·霍金斯爵士的一只远征舰队就要起航,运载着一万多名士兵前往加勒比海域,他们的目标则是攻占西班牙在该地区的几座要塞:古巴岛的哈瓦那,波多黎各岛的圣胡安,以及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圣多明各城。之前不列颠和西班牙的外交谈判当中,爱德华国王要求获得西印度群岛当中几个岛屿的要求被菲利普二世拒绝了,如今,不列颠要把整个西印度群岛囫囵吞掉。 西班牙帝国的蛇头已经被斩下,剩余的部分自然无法维持统治,约翰·霍金斯爵士的目标,就是尽可能的接管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除了西印度群岛之外,佛罗里达,墨西哥和新西班牙的局势都已经动荡不安,当地那点可怜巴巴的驻军已经无法维持秩序,相信本地的总督会很愿意和不列颠远征军合作的。 国王让仆人为他换好衣服,在隔壁的小餐厅里,塞西尔和早餐一起在那里恭候国王的到来,他的文件夹里放着国王的日程安排表。 国王的日程安排排的很满,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他总共要接见十位来自各个国家的大使。如今英西战争的大局已经尘埃落定,欧洲的各个国家都纷纷向不列颠王国示好,各国的大使们在汉普顿宫频繁活动,试图为他们的主子获取不列颠国王的友谊。 “您和外交大臣跟他们随便谈谈吧。”国王将日程表看完,放在一边,“把下午的时间给我空出来。” “如果陛下坚持的话。”塞西尔说道,“但法国大使和尼德兰大使,您一定要见一见。” “那就安排在上午吧。”国王说道,“他们想找我要什么呢?” “尼德兰人自然是想要您帮助他们收复南边的一半国土。佛兰德斯军团如今被困在南尼德兰,既没办法入侵不列颠,又不甘心就此撤回西班牙,实在是进退两难。” “他们的胃口倒是不错。”国王用叉子叉起一块葡萄柚,“只可惜牙口不太好,咬不碎这块硬骨头。” “那么恐怕他们即使吃下南尼德兰,也会消化不良的。”塞西尔说道。 “南北尼德兰的宗教不同,语言也有区别,何必硬生生地捏成一个国家呢?”国王打了个哈欠,“这样的事情如果尼德兰人自己愿意做,那就随他们的便吧,但我可是帮不了他们什么的。” 塞西尔了然地点点头,尼德兰的十七个省组合在一起,有潜力成为一个数一数二的大国,可若是只剩下北边的七个省,就未免显得有些后劲不足了,“那就请陛下随便应付他几句吧。” “这是自然。”国王说道,“还有法国人呢?” “他们想必也是看上了西班牙的属地。奥兰治亲王曾经向法国许诺过割让南尼德兰的十五座城池,而在法国边境线上的那些小的西班牙属地,诸如阿尔萨斯和弗朗什-孔泰,亨利二世国王也已经觊觎多时了。更不用说意大利,法国人不久前刚刚被西班牙人赶了出去,如今西班牙虚弱不堪,法国人正好趁这个机会重返亚平宁半岛,把米兰和那不勒斯收入囊中。为了在这场瓜分西班牙遗产的盛宴当中有一个好位置,他们当然希望和您达成一个反对西班牙的同盟。” “花园里只剩下一种花未免有些单调,就像欧洲大陆上不应当时候一个国家独大一样。”国王将叉子放回到盘子里,“我们和西班牙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既然法国现在在大陆上独领风骚,那么西班牙就成了我们天然的盟友。” “希望菲利普国王也明白这个道理。”塞西尔叹了一口气。 “他的病怎么样了?”国王突然想起之前沃尔辛厄姆爵士送来的信息。 “似乎并不算太妙,阿尔瓦公爵已经被传回了马德里,恐怕西班牙宫廷要有一次大洗牌了。”塞西尔说道,“或许他的继承人会比他更明白事理?” “我可不这么认为。”国王站起身来,“疯子和笨蛋,谁知道哪一个更不好打交道呢?” 与法国和尼德兰大使的会晤持续到正午时分,当国王下午一点回到餐厅进午餐时,正好遇到回来的罗伯特。 “陛下看上去很高兴。”他轻轻吻了吻国王的头顶,绕过餐桌,坐在了陛下对面。屋里的仆人们纷纷将自己的目光抬起看向天花板,似乎突然对上面的壁画产生了兴趣似的。 “你真应当看看法国大使临走时候的那副表情。”国王喝了一口酒,“就好像我是个对他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似的。” “毕竟他老了,不是吗?”罗伯特在椅子上坐下,示意仆人给他倒上一杯酒,“陛下身边可不缺年轻人。” “是啊,所以那些如今占着位子的人可要当心伺候,否则说不定哪天就要被换掉了呢。”国王翻了个白眼。 “那看来那占着位子的人,到时候只能以经验取胜了。”罗伯特耸了耸肩膀。 国王再次瞪了对方一眼,“你那边还顺利吗?” “派遣四万人去大陆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说起了正事,罗伯特也变得严肃起来,“南尼德兰的西班牙军团已经开始向布鲁塞尔周围集中,预计我们占领安特卫普港不会收到太大的阻力。” “别忘了,我们只是去收取属于我们的报酬而已。”国王提醒道,“占领安特卫普之后,如果西班牙人不主动挑衅,我们也不会向他们发动进攻,我可不愿意为尼德兰人火中取栗。” 罗伯特点了点头,国王又说道:“午饭之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去林苑的那一头,帕拉蒂奥先生为我们设计的那座别墅已经开始建造了。” 国王的意大利建筑师为他在汉普顿宫的林苑里设计了一座古典风格的别墅,之前因为战争工程暂时搁置,如今入侵的危险刚刚解除,陛下就迫不及待地重启工程。 “在汉普顿宫的这些大理石拱顶下,我感觉我就像是马戏团里的一只猴子。”国王对罗伯特说道,“这里就像是一座没有帷幕的剧院,观众们无论是前台还是后台都能看得到,因此演员们必须从早到晚都在表演……至少在我们的那个小避难所里,我不用一醒来就处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 “您给这座新宫殿起好名字了吗?” “‘无忧宫’怎么样?”国王毫无心理压力地剽窃了后世普鲁士的腓特烈国王为自己的宫殿起的名字,“把那些烦恼和不快都留在这里,在那里则只有欢乐和放松。” “只有我们两个能住在那里,如果我们想的话,可以招待一些朋友,但只有我们能在那里过夜。”国王接着说道,“在汉普顿宫,在宴会上与什么人坐在一起,该说什么话,舞会上先和哪位小姐跳舞,一切都有礼仪;可在我们的宫殿里,我们愿意招待谁,全凭我们自己做主,那些无聊的家伙可别想着靠自己的头衔就能够挤进来!” “有人会不高兴的。”罗伯特说道。 “那就请他们把自己变得有趣一点。”国王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波尔多酒,“赶紧用餐吧,我已经让马车半个小时以后在楼下等候了。”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登上了在楼下等候的敞篷马车,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如今空气吸进肺里都显得润丝丝的,一点夏日的暑气也没有,正适合出来兜风。 马蹄在石子路上哒哒作响,枝头的鸟儿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两个人互相依偎着,任由凉爽的林间微风轻轻拂过他们的身体。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做国王的好处。”当马车沿着一英里长的大理石水池的边缘行驶时,国王看着一对在水池里交颈共游的天鹅,轻声说道。 “因为您的意志就是法律吗?”罗伯特问道。 “是因为你。”国王的脸有些红,“如果我不是这国家的国王,我就无法将你留在我身边了。” 罗伯特笑了起来,他将国王搂在自己的怀里,呼出的热气再次染红了国王的耳垂。 马车在大理石水池的尽头向右拐了个弯,行驶了半英里的距离。 在茂密的森林中间的一片小山丘上,工人们开辟出了一片空地,如今是午休时间,因此工地上并没有人影。一些大理石静静地躺在空地中央,那是用来建造新宫殿的基座用的。 “他们用石灰标出了池塘的边缘。”当马车停下时,国王指了指山丘下方地面上用石灰画出的白线,“水池不是规则的形状,这里的一切都是曲线,花坛,树篱和水池,一切都没有规则,就像是大自然当中一样。” “我计划让他们在水池当中种上睡莲,再养一些各种颜色的鲤鱼。水池前面会建造一个半开放式的三榻餐厅,夏天我们坐在水边吃晚餐,看着落日缓缓下沉,再让他们在餐厅里放满冰块来驱散酷暑……一定会很有趣的。” “山丘上面是卧室和会客厅,会客厅在一层,我们的房间在二层,但这一次,我们的房间之间可没有一堵分隔的墙。”国王拉着罗伯特的胳膊下了车,朝着山丘上走去,“一楼还设计了娱乐室,书房,还有一间武器室,你以后要做塞巴斯蒂安的老师,你可以在那里带着他练剑。” “我想他不需要在这里过夜吧?”罗伯特警惕地问道,“如果他练完剑,晚上不愿意离开舅舅,非要留在这里呢?” “那我们就把他丢出去。”国王轻轻捶了一拳罗伯特的腰,“你是狮子吗?这么在乎其他动物入侵你的领地?” “我在乎的可不是房子,而是房子的主人。”两个人走到山顶上,那个马车夫此时正在自己的座位上睡觉,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山上的动静。 罗伯特的嘴唇轻轻贴上国王的后脑,爱德华感到对方的嘴唇热的像烧红的火炭一般。 国王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他转过身来,看到阳光正好从罗伯特的身后射来,将他周身包裹在一团金色的光晕当中,国王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脸上那比起阳光更加耀眼的微笑。 “这些工人什么时候回来?”他听到罗伯特问道。 国王冷笑了一声,“大概半个小时吧……但无论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的回答都是不。” “为什么不呢?”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些大理石日后要建成我们的宫殿,你不想留下一些痕迹,封装在地基和墙壁当中吗?” 国王面红耳赤,“这太疯狂了。“他抗议道。 “但是会很有趣。”罗伯特朝着爱德华轻轻挤了挤眼睛。 “大理石太硬了。”国王徒劳地抗议道。 “陛下放心,我绝不会让您被硌到的。” “你不会才怪。”国王冷哼一声,脑子里已经可以想象出自己腰部将要留下的淤青的形状。 罗伯特张开双臂,将国王搂进怀里,伸手去解开陛下的腰带。 “我现在可以确定,我们在这里的时光会很有趣的。”当腰带落在地上时,他一边亲吻着爱德华的耳朵,一边轻声说道。 第230章 “陛下” 七月五日的深夜,马德里阿尔瓦公爵府邸的门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哼唧了两声,在床上打了个滚,就要接着睡过去,却听见门房外锻铁的大门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 门房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一盏马灯,披上睡袍走了出去。他看到一辆马车和几匹马正在大门外等着。 “是大人回来了。”领头的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护卫放下自己的斗篷,给门房看了看自己的脸,“快把门打开。” 门房连忙拉开大门的插销,打开了大门。拉车的两匹马迈着小碎步,沿着环绕喷水池的石子路走了半圈,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宅邸的门前。 阿尔瓦公爵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走进了宅邸,过了约五分钟的时间,二楼的一间房子的窗户里亮起了淡黄色的烛光,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那烛光熄灭了,整座宅邸再次陷入黑暗当中。 第二天的午饭之后,昨天的那辆马车再次从公爵的大门前驶出。整座城市静悄悄的,此时正是西班牙人神圣不可侵犯的Siesta(午睡)时光,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到。毒辣的太阳照着满是尘土的道路,除了马车经过时引起的一阵气流之外,空气当中连一丝风也没有。道路两旁的树都垂着脑袋,它们的叶子在热气当中有气无力地轻轻抖动着。 阿尔瓦公爵的宅邸距离皇家城堡算不上太远,宫殿的门口一队站岗的卫兵正稀稀拉拉地穿过宫殿前面的广场。汗水从他们沾满了尘土的额头上一路流下去,在它们身后留下一道道黄褐色的沟壑。几只苍蝇在空中盘旋着,马车一在宫殿的门前停下,这些害虫就迫不及待地落在车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乘客,就仿佛阿尔瓦公爵是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臭味的腐肉一般。 满面愁色的宫廷总管在门厅里迎接阿尔瓦公爵,与公爵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总管大人头顶上的头发更加稀少了。 “您总算是来了!”总管向前跨一步,拉住了公爵的手,“陛下每次醒来时都要问您的情况。” “我不想让太多人看见。”阿尔瓦公爵隐晦地说道。 “那我们走小楼梯。”总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当两个人登上楼梯时,阿尔瓦公爵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朝着总管的方向偏了一偏,“陛下的情况如何了?” 总管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圈,“算不上太好……陛下的身体早已经被掏空了,无敌舰队的事情又给了他巨大的打击,医生们看上去也束手无策。” 公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吃惊,显然对如今的局面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 菲利普二世的房间门口平日里总是挤满了来碰运气试图让国王看到他们的贵族和官员,此时这些讨厌的飞虫已经被宫廷总管以打扰国王养病的理由赶走了,因此亲眼见到阿尔瓦公爵走进房间的,只有一直在门口站岗的两个侍卫。 西班牙国王仰面躺在床上,听到阿尔瓦公爵进来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公爵注意到了国王那青灰色的脸庞和变得有些蓬乱的胡子,平日里国王看上去就像是个苦行僧,而现在几乎已经变成在十字架上挂了三天的耶稣基督了。 “您好吗……阁下?”菲利普二世用胳膊撑住床,试图坐起身来,阿尔瓦公爵连忙快跑几步,扶住国王的后背。 “感谢陛下,我一切都好。”公爵往国王的后背放了个枕头,让菲利普二世靠在上面,而后朝国王行了个礼。 “可我不太好。”国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两片砂纸在相互摩擦,“所以才要劳烦您大老远从尼德兰跑来这里。” “为陛下服务是我的天职,我相信上帝保佑陛下,陛下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阿尔瓦公爵宽慰道。 国王再次做了他的标志性动作,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如果不是我对自己的情况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在这时候将您从尼德兰叫回来的。”菲利普二世咬了咬嘴唇上干枯的死皮,“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里的局势已经完蛋了。” “尚可支持。”阿尔瓦公爵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对国王说出残忍的真相,可尼德兰的局势怎是“尚可支持”这四个轻描淡写的字所能概括的呢! 自从无敌舰队覆灭以来,西班牙军队已经进行了数次大踏步的撤退,一直围困着的北尼德兰的布雷达要塞撤围了,原本用来作为入侵不列颠基地的安特卫普港被放弃,现在不列颠的旗帜已经在之前毁于大火的市政厅那残余的骨架上方飘扬。十五万大军在布鲁塞尔和列日之间的狭小区域当中猬集一团,试图自保,虽说尼德兰人还没有能力和佛兰德斯军团正面相抗,可不列颠人的远征军已经登陆,如果爱德华国王真的决定帮助尼德兰人收复剩下的一半国土,那么佛兰德斯军团的赢面恐怕也不是太大。 “我现在考虑的并不是尼德兰,而是西班牙。”菲利普二世出神地看向天花板,仿佛是在那里看到了前来接引他上天堂的天使长圣米迦勒。 “您之前曾经对我说过,您不认为我的儿子唐·卡洛斯是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合适人选。”突然,菲利普国王毫无征兆地看向阿尔瓦公爵,用平静的语调问出了一个令公爵浑身一颤的问题。 “我的确说过这句话。”公爵看上去有些紧张,但还是坦荡地承认了。 “您现在依旧这么想吗?”国王又问道。 这次阿尔瓦公爵犹豫的时间就变得更长了些,“唐·卡洛斯亲王是您唯一的继承人。” 国王摆了摆手,“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我只有一个儿子,可是王位总是不缺乏继承人的。如果让您选择的话,您会支持我的儿子成为西班牙国王吗?还是您会选择一位在您看来更有能力在如今波谲云诡的局势当中掌舵的人——例如我的私生子弟弟唐·胡安?” “这样的事情我无权置喙。”阿尔瓦公爵咬了咬头,一对嘴唇紧紧地抿着,就像是害怕自己的嘴巴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什么将要令他后悔的话似的。 “可您肯定想过这个问题。”菲利普二世丝毫不打算结束谈话,“从尼德兰来这里的半个月路程里,在某个时刻,您一定曾经想到过这个问题……我想知道您是这么想的,这将是一次私人谈话,不会对您和您的家族产生任何的影响。” “我的确做过一些假设性的思考……”阿尔瓦公爵思索了一会,终于再次开了口,“我从来都不是您儿子的崇拜者,但这世间自有些不可侵犯的原则,其中之一就是神圣的继承顺序。” “您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个了?”菲利普二世干笑了两声。 “如果我们今天把继承顺序弃若敝履,那么到了明天,谁知道有多少位王子和公主就要自称为王呢?您可以剥夺您儿子的继承权,可许多人还会视他为正统君主,那就会导致一场内战。”阿尔瓦公爵直勾勾地看着国王,“西班牙如今担不起任何的风险。” “您知道唐·卡洛斯不喜欢您吧。”国王的眼睛里燃起了兴致的火苗。 “如果殿下希望的话,我会向他递上我的辞职书。” “可我不希望那样。”菲利普二世说道,“船长的精神不健全,那么就要给他配上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副。” 国王咳嗽了几声,阿尔瓦公爵试图去搀扶,却被国王摆手拒绝了。 “我要让您成为西班牙王国的摄政。”菲利普二世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的肺安静下来,“直到唐·卡洛斯有足够能力治国的那一天……如果那一天永远没有希望到来,那就给他找个合适的妻子,生下未来的继承人,由您来教导我未来的孙子,让他成为合格的西班牙国王。” 阿尔瓦公爵吓了一跳,“陛下,这恐怕有些……” “不合适?”国王冷笑一声,“没什么不合适的,我现在还是国王呢……” “如果我要接受这个任命的话,那有些东西我必须要提前和陛下说明。”阿尔瓦公爵用一种钢铁般的严肃语气说道,“如果上帝真的降下灾祸,而我不得不担起您留给我的重担的话,那么我将会在第一时间内改变您的许多政策……包括不惜一切代价和国内外的敌人取得和平。” “我知道您会这么做的。”菲利普咕哝道,“那么……您打算给这群包围我们的狼多少东西呢?” “不列颠人可以得到西印度群岛和佛罗里达,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墨西哥和中美洲也可以给他们,我们只保留南美洲,葡萄牙获得独立,布拉干萨公爵成为国王,受到西班牙的保护,葡萄牙的所有海外殖民地转交给不列颠人。” “我们承认北尼德兰的独立,南尼德兰新教徒占优势的省份可以加入新成立的尼德兰国家,尼德兰国内的天主教徒的权益需要得到充分的保护。” “天主教部分的尼德兰移交给法国,作为回报,法国要承认我国在意大利的权益。” “所以您是要抛弃尼德兰来保住意大利?”菲利普二世喃喃地说道,“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那么奥地利人呢,我们怎么帮助我们的堂兄弟们?还有土耳其苏丹,他会不会趁火打劫?” “奥地利人无药可救了。”阿尔瓦公爵冷淡地说道,“我们放弃奥地利,以此换取土耳其人在地中海的中立,这是奥地利人唯一剩下的价值。土耳其人自可以在德意志邦国长驱直入,只要他们不进入意大利就行。” “教皇不会高兴的。” “那就请他亲自去对付土耳其人吧。”阿尔瓦公爵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或许上帝会因为他的这位好仆人的勇敢而降下奇迹呢。”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国家交给您,试着去拯救她吧。”菲利普二世长叹一声,“现在,我们来聊聊具体的事情……” …… 当阿尔瓦公爵走出房间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血红色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房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 公爵沿着来时的楼梯下了楼,他的步伐很快,并没有回头去看,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个躲在楼上回廊的柱子当中的身影。 公爵刚刚从楼下的出口出去,那影子立即移动起来,穿过整个皇家城堡,进入了城堡另一头的套间,这间套房属于唐·卡洛斯亲王。 与菲利普国王的房间恰恰相反,唐·卡洛斯亲王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在客厅里围坐着一群年轻的贵族,穿着外省特征明显的旧衣服,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腰间的一把佩剑。 唐·卡洛斯亲王大肆招揽随从并不是什么秘密。菲利普二世国王对于这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报以公然的轻蔑态度,而这种轻蔑恰恰成为了亲王的保护伞。他的这些随从和卫士们大多出身于贫穷省份的贵族家庭,且都不是家中长子,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除了一匹马,一把剑和一个体面的姓氏以外再无他物。为了出人头地,他们愿意将自己的血和剑卖给一切愿意给他们财富和权力的人,既然总要找个买家,那么还有比王储更完美的买主吗? 那黑影正是这些王子的私人武力当中的一员,他朝着房间里的同伴们点了点头,未经通报就进入了王储所在的内室。 唐·卡洛斯亲王靠在一张沙发椅上,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扫着桌上的一盆绣球花,鞭梢抽打着花尖,在花瓶下留下一大堆白色的碎花瓣。 看到来人,亲王抬起头,挑了挑眉毛,示意对方禀告。 “阿尔瓦公爵刚刚离开,殿下。”年轻贵族恭敬地说道。 “总共呆了快四个小时。”亲王算了算时间,冷笑一声,“我父亲还真是信任他,信任到要把一个国家拱手相让!” “看来陛下已经打算让阿尔瓦公爵摄政了。”那年轻贵族用余光窥视着王储的表情,“只是不知道摄政诏书的具体内容。” “摄政?”唐·卡洛斯亲王因为气恼而脸色发白,“我已经受够了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骑在我的头上了,你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神吗?你觉得那眼神里有丝毫恭敬的成分吗?” “阿尔瓦公爵是军队的统帅。”虽说立场不同,年轻贵族对于阿尔瓦公爵还是颇怀着几分敬意的,“这样的人很难对别人毕恭毕敬,他们见惯了死亡,而在死亡面前,一切人终归就是凡人而已。” “如果我不能够让他对我毕恭毕敬,那么至少我也要让他对我感到恐惧。”唐·卡洛斯亲王站起身来,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我要让他眼里露出绝望的光,到那时,我可要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当年没有对我——西班牙的法定继承人——表现的更加恭敬一点。” “您是在打算……” “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刚即位的时候似乎也有一位摄政大臣,”唐·卡洛斯嘴角露出他将兔子和野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时候所露出的那种残忍的微笑,“他后来的命运如何了?” “他被指控叛国罪,上了断头台。”年轻贵族低声说道,“可是爱德华国王的手里有禁卫军……远远超过他的敌人能调动的军力。” “我不是有你们吗?”唐·卡洛斯亲王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给了你们金钱,还许诺要给你们爵位,您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可我们只有不到一百人,佛兰德斯军团则有十五万人!” “那十五万人在佛兰德斯,在这里,阿尔瓦公爵只有他一个人。”唐·卡洛斯亲王将手搭在年轻贵族的肩膀上,“凯撒有他的大军,可当他死的那天走进元老院时,再多的军团也远在天边,救不了他的性命。” “另外您可别忘了,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的权力和头衔,之有国王才能给……是真正的国王,而不是被一个摄政压在头上的样子货。”唐·卡洛斯亲王嘶嘶的声音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阿尔瓦公爵有十五万把剑,不缺你们这几把剑的效劳,只有我需要你们,只有我能给你们相应的回报……现在回答我,你们跟着我一起干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那就跪下,亲吻我的靴子。”亲王的眼睛里流淌着止不住的恶意,“您的嘴唇碰到我的鞋面的那一瞬间,您就是伯爵了。” 那年轻贵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他跪在地上,膝盖猛地撞击地板,发出擂鼓似的一声闷响。 他像奥斯曼宫廷里的宦官那样趴在地上,不住地亲吻着亲王的鹿皮靴子。 “我把我的生命献给殿下。”他抬着头,讨好地笑着。 唐·卡洛斯亲王挑起一边的眉毛,“殿下?” “不,不,是陛下!”对方立即反应过来,再次吻上了亲王的靴子。“陛下万岁!” “去通知您的同伴吧,伯爵先生。”亲王收回自己的靴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第231章 “不应当让国王等” 菲利普二世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他感到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就像是有人往里面灌了半瓶子酸液似的。 他伸出一只胳膊摸索着床头柜,试图寻找记忆里总放在那里的一瓶清水,然而却摸了个空。 菲利普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他将床的帷幔拉开一道缝隙,呼唤了一声躺在他床下守夜的仆人。 没有人回答,国王意识到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 出了什么事?菲利普的脑袋因为发烧而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像是被包裹在一团白雾当中,那仆人去哪里了?为什么整座宫殿安静的如同坟墓一般? 菲利普国王用力抓住挂在床柱上面的铃绳,用力的拉着。他感到自己如同身处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身下的床是一叶晃荡的扁舟,而四周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将全身的力气都施加在那根绳子上,仿佛海难的遇难者不愿意放开那根救命的绳子。 他等了一分钟,又等了一分钟,按照平时,一位仆人在他拉铃之后不到二十秒就会推开房间的门,可他等了快五分钟,那扇门还是如同被冰冻住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他用力试图坐起身来,可自己的胳膊却像面条一般软弱无力,不住地打着战,完全不听大脑的使唤,他艰难地坐起了一半,而后双臂一软,再次躺在了床上。 当国王准备不顾礼仪和体面开始喊叫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久违的脚步声。 房门被推开了,接着外面传来的光线,菲利普看到一个身影走进房间,那人个子不太高,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不知怎么的,这身影看上去有些莫名的熟悉,熟悉的令菲利普有些不安。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的房间里没有守夜的人?”国王朝着进来的那人问道。 然而那人却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将托盘放在门旁的茶几上,从兜里掏出引火石,点亮了放在那里已经熄灭的油灯。 他转过身来,菲利普二世认出了自己儿子的那张苍白的脸。 不需要任何解释,西班牙国王明白了一切。 “你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声音惊怒交加,“你好大的胆子。” “事情已经做完了。”唐·卡洛斯再次端起托盘,“木已成舟,还是请您保留些体面吧。” 他端着盘子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丝毫不理会菲利普的怒视。 托盘里放着一瓶清水和一个杯子,唐·卡洛斯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水。 他捧起杯子,凑到菲利普二世面前。 “您拉铃是让人送水吧?”唐·卡洛斯的眼睛似乎被拉长了一样,那薄薄的嘴唇也朝着上方钩起,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他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神如同一只猫看着落在自己爪间的一只金丝雀。 菲利普二世两眼圆睁,他紧紧咬着牙关,丝毫没有打算喝下这杯可疑的水的意思。 唐·卡洛斯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冰冷,拉长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他垂下头去,从那菲利普看不到的角度,传来一声阴冷的嗤笑。 突然,王储一甩手腕,将杯子里的水尽数泼在了菲利普二世脸上。 “我给了您体面的机会。”唐·卡洛斯满意地看着自己父亲脸上那混杂着惊愕,愤怒和屈辱的脸色,“您为什么就不肯抓住呢?” 国王挤着眼睛,让眼皮上的水流下去,血液涌到他的头部,让他的脸涨的通红。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物!”如果目光有实体存在,那么唐·卡洛斯早就被国王眼里的这两道光撕成碎片了。 “这就要问您自己了。”唐·卡洛斯终于开心了起来,他像是那种以尸体为食的食腐动物,别人越痛苦和愤怒,他就越快活。 “您这样虔诚,这样尽职尽责,您是个完美的道德楷模,可为什么上帝不保佑您呢?”王储越来越兴奋,“为什么他不赐给您胜利?为什么他不愿意给您一个您想要的那种儿子?” 菲利普二世怔怔地看着唐·卡洛斯,他的嘴微微张开,又再次合上。 “看来您明白了。”唐·卡洛斯再次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满水,“您自命为‘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可上帝不喜欢您,上帝诅咒您,即便您念了再多遍的玫瑰经,也得不到他的青睐!” “那么你觉得上帝会更青睐你这个怪物?之前犯下种种恶行不说,如今还要弑君杀父!你要走上尼禄和卡里古拉的老路,将来也会得到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如果他不青睐我,那么他为什么会让我的政变成功呢?”唐·卡洛斯拿着水杯,杯子里的液面像狂风天气里的池塘一样抖动着,“或许上帝像我一样残忍,像我一样凶恶,比我还要道德败坏。所以他欣赏我,所以他支持我,所以我才是天主的利剑!” 菲利普二世惊恐地吸了一口气,“骇人听闻!你怎么敢说出这样受诅咒的话!你以为你的政变成功了吗?你只不过控制了一座宫殿,距离控制整个国家还远着呢!” “也没那么远。”亲王打了个哈欠,“我可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由我继承王位,比我的私生子叔叔唐·胡安和您青睐的那位阿尔瓦公爵都要名正言顺的多!” “这是什么意思?”菲利普二世尽力保持镇定,但他的那副冷静的面具已经开始裂开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在我亲爱的叔叔的睡前饮料里加了些东西。”唐·卡洛斯的声音这时反倒变得极其平静起来,“毫无痛苦,甜美而又见效迅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为您准备的也是同样的好东西。” 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至于阿尔瓦公爵,他现在还活着,但他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唐·卡洛斯亲王做作地叹了口气,“您一定明白我留不下他,您让他做摄政,那么就是签下了他的死刑判决书。他是一个能干的大臣,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成为一个难缠的敌人。” “不,不,别这样。”菲利普二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慌乱的神色,“他是唯一能拯救西班牙的人了……国家已经成了个火药桶,你如果要了他的命,就是点燃了导火索。” “他的确能拯救西班牙,可前提是他要踩在我的头上。”唐·卡洛斯脸上的表情,正如尼禄在观赏罗马大火时那样心满意足,“如果西班牙不能属于我,那么她就对我毫无价值。与其把王国拱手让人,不如就让她化为飞灰!” 国王沮丧地瘫软在了床上。 “现在,喝吧。”唐·卡洛斯再次将杯子凑到了国王的嘴边。 菲利普二世还是紧闭着嘴巴。 亲王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将杯子重新放回了床头柜上。 “真麻烦。”他环视着四周,目光定格在一块雪白的枕头上。 唐·卡洛斯拿起了枕头,菲利普二世已经难以活动了,他看着那雪白色的枕头离他的脸越来越近,直到他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一团雪白色当中。 …… 当阿尔瓦公爵走出府邸的房门时,马车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一刻钟之前,皇家城堡来了一位信使,公爵从睡梦当中被叫醒,信使通知他:陛下病情迅速恶化,请他立即入宫。 听到这个消息,阿尔瓦公爵起初有些吃惊,毕竟几个小时前陛下看上去虽然病情不妙,但还到不了垂危的水平,如今不过过了半个晚上,如何就恶化到这种地步?可他随即又想起菲利普国王那如同壁炉熄灭后留下的青灰般的脸色,看来陛下早已经油尽灯枯,下午不过是强撑着身体向他交代后事罢了。 公爵下令备车进宫,不过一刻钟之后,马车已经在黑洞洞的街道上行驶了。 阿尔瓦公爵将车窗朝下拉开一道缝隙,让外面的风吹进闷热的车厢里。他感到整个世界正向他扑面而来,他像是一只吐丝的蚕,被困在了自己织就的茧子当中。 “摄政。”他轻轻品味着这个重若千钧的单词,他从来都不想做什么摄政,也从未谋求过这个位置。历史上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又有几人得以善终?他和新王势同水火,与王室也毫无血缘纽带,一朝成为摄政,必成众矢之的。 可他还有什么选择?抛下这里的一切回尼德兰去?他不敢想象,如果这样做了,国王陛下的眼里会露出怎样的失望目光……还有天国的查理五世皇帝,他决不能辜负先帝的隆恩。再说,将西班牙王国留给一群疯子和小丑,那将是怎样的怯懦和犯罪啊! 阿尔瓦公爵下定了决心,他要接受摄政的位置,如果唐·卡洛斯亲王不安分,那么就把他软禁在某个城堡里,只要他生下一个继承人,就随他在那座城堡里去过他的荒唐日子。 决心既已下定,阿尔瓦公爵就变得平静了许多,马车的车轮和路上的石子发出的摩擦声听上去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刺耳了。未来的一段日子势必不会平静,国内和国外的敌人都将对他虎视眈眈,但他自信自己有能力操纵西班牙这艘千疮百孔的大船穿过风暴,驶入风平浪静的避风港。当这艘船再次起航的时候,将会是以一个崭新的面貌踏上征途。 阿尔瓦公爵再次看向窗外,皇家城堡那黑沉沉的影子就在前方,马车驶入庭院的大门,车厢刚刚通过,大门就立即关上了。 马车在城堡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从黑暗当中窜出来几个穿着号服的人,一个人抓住了拉车的两匹马的龙头,另外几个人绕着马车站成一圈,将马车包围了起来。 阿尔瓦公爵下了车,他注意到那几个人见到他,纷纷低下自己的头,可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在公爵身上瞟着。 公爵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慢了一拍,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心想。 宫廷总管再次从门厅里走了出来,他简直像是一个被人用绳子操纵着的木偶,一具行尸走肉。他脸上的肥肉向下耷拉着,几根稀疏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了头皮上,像是被海水冲上沙滩的几条海带。 难道国王的病情给他造成的打击就这么大吗?阿尔瓦公爵满腹狐疑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宫廷总管,他注意到总管的脚步虚浮,如图一个喝多了的醉汉似的。 “大人。”总管勉强地笑着,“陛下等候您多时了。” 阿尔瓦公爵抬头看向楼上,只有几扇窗户向外漏出些许微弱的光线,若是陛下病情严重,整个宫殿都会从睡梦中惊醒的。 他看向那几个打扮成仆役的人,他们正朝着他围拢上来,每个人的手都放在腰间,公爵锐利的眼神从衣服下隐约看出了匕首的轮廓。 阿尔瓦公爵轻声笑了起来,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昂起头,高傲地看向宫廷总管,像是在出征前检阅军队一样,用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 “那么我们可不应该让国王等!” 既然上帝要惩罚西班牙,那么“愿主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这个国家腐化堕落,自命为天主之国,却以天主之名行野蛮之事,他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违抗天主的意志呢! 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是,当他从舞台上退场时,至少是高昂着头穿过帷幕的。 阿尔瓦公爵大步走进门厅,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敏锐过,那些柱子和回廊的阴影当中潜伏着的毒蛇的身影,他看的一清二楚,他们腰间的刀剑轻轻碰击着,手放在剑柄上,只要一个命令,利刃就要出鞘。 宫廷总管带着阿尔瓦公爵沿着白天行走的楼梯上了楼,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似乎整座宫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在一片沉寂中,两个人的脚步声如同战场上鼓手们敲击的鼓点,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上下弹跳,令宫廷总管冷汗直冒。 两个人来到国王的套房门口,这里依旧有两个卫兵站岗,当阿尔瓦公爵到来时,他们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可太阳穴上跳动的血管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看的清清楚楚。 “请原谅我只能陪您到这里了。”宫廷总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秃头上淋漓的冷汗,“陛下在里面等您。” “那么,谢谢您给我带路。”公爵点了点头,就要进门。 “请您……”宫廷总管怯怯地想要说什么,那两个卫兵立即向他投去警告的凌厉眼神,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不再说话了。 “祝您好运吧。”过了十几秒,总管颓丧地说道,他看上去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阿尔瓦公爵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进了房间。 国王的卧室里没有其他人,而陛下的床榻的帐幔紧紧地拉着,床头柜上点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油即将耗尽。 他走到床边,拉开幔帐。 一块白布覆盖在躺在床上的那人脸上,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下白布。 菲利普二世安详地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他寝衣的领子上沾上了些水渍。 阿尔瓦公爵单膝跪地,捧起菲利普国王的一只手,他本想吻一吻国王手指上的权戒,可那戒指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他只能亲吻了国王的手背。 卧室另一侧通往国王书房的校门被猛地推开了,一群手拿着火把的人冲进了卧室,那明亮的火光让阿尔瓦公爵睁不开眼。 他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认出了几个曾经在唐·卡洛斯亲王的身边见到过的熟悉面孔,他们一只手握着火把,另一只手则握着匕首,匕首的寒光比起火把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 “愿上帝饶恕你们。”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咕哝道,“愿上帝饶恕西班牙。” 那些手握匕首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做了个手势,像捕食的狼群一样,他们朝着阿尔瓦公爵扑了上去。 匕首插入身体,发出用拳头打击枕头时候发出的那种沉闷响声。血滴在地毯上,洒在墙壁上,沾在凶手们的身上。 阿尔瓦公爵倒下了,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瞳孔里的光芒逐渐熄灭。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湍急的河流一样飞速流过,这河流的水量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干涸了。 唐·卡洛斯亲王从刚才那扇门里走了进来,他脸上混合着兴奋,忐忑,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忌惮。 他走到阿尔瓦公爵的尸体前,低下头观察着公爵身上的无数伤口,鲜血正从每一处创口向外涌出,公爵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染的通红。 亲王伸出一只脚,踩在了阿尔瓦公爵的胸膛上,他用脚尖用力向下踩了踩,似乎是在确认躺在地上的人已经彻底死去了。周围的人也警惕地握着匕首,似乎是害怕公爵会突然坐起身来,将这些谋害他的人亲手送进地狱里去。 那尸体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发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唐·卡洛斯亲王嘲讽地看着地上的阿尔瓦公爵,他战胜了自己的敌人,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任何意志。 “我现在是真正的国王了!”他兴奋地大声喊道。 第232章 蜡烛 西班牙发生的政变,菲利普二世国王的驾崩以及阿尔瓦公爵遇害的消息,在整个欧洲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七月六日,唐·卡洛斯亲王在马德里公告自己成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国王唐·卡洛斯一世,然而他收获的却并非整个国家的拥戴,而是全国各个阶层的敌意。在巴塞罗那,巴斯克和加利西亚都发生了暴动,连当地驻军都牵涉其中。全国都为新国王的暴行所震惊,阿尔瓦公爵一贯受到全国的爱戴,虽然无敌舰队的兵败让他的威望有所下滑3,可这样悲剧性的死亡,又把他变成了一个殉道的圣徒。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大半个王国都拒绝承认唐·卡洛斯国王的统治,一场血腥的内战似乎注定将要爆发。 阿尔瓦公爵的死讯在尼德兰引发的动荡更加激烈,佛兰德斯军团对受到他们爱戴的统帅的冤死反应极其激烈。七月十八日,佛兰德斯军团宣布和西班牙断绝关系,同时宣告南尼德兰将成立独立的比利时王国,而阿尔瓦公爵的长子则被推举为比利时王国的新国王。 新成立的比利时王国被强敌环绕,法国和尼德兰从南北两方对这个新国家虎视眈眈,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向不列颠王国伸出橄榄枝。 七月二十五日,比利时使节抵达伦敦,他全盘承认了不列颠之前和尼德兰贵族同盟签订的协定,还做出了许多新的让步。比利时同意将安特卫普港割让给不列颠王国,同时向不列颠开放其全部内河航道的通行权,不列颠商品在十年内获得免税待遇,同时比利时王国的海关,政府和军队都将聘请英国顾问来进行改革。作为回报,不列颠王国将公开保障比利时王国的独立。 虽说爱德华六世国王和不列颠内阁一直不愿意过多涉入欧洲大陆的事务,但比利时王国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慷慨,因此他们没有考虑太久就点了头。七月二十九日,双方的代表在汉普顿宫的亚历山大大厅里签署了《伦敦条约》,比利时王国在事实上成为了不列颠王国的保护国。 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尼德兰的贵族们自然是气急败坏,比起北尼德兰的七个省份,南尼德兰的十个省原本要更加富庶,虽说经过了战争的荼毒,但依旧是全欧洲最有价值的土地之一,更不用说这些贵族们在南尼德兰都有着不菲的家业,他们本来还期待着在战争结束之后收回这些产业,如今这些打算都要落空了。 在贵族们的支持下,奥兰治亲王一直和法国保持着联系,如今不列颠指望不上,尼德兰人决心和法国合作,他们向法王亨利二世提出建议,愿意和法国一起瓜分比利时,尼德兰得到北部的弗拉芒,而法国人得到南部的瓦隆,这相当于将半个比利时送给了法国。 面对这样的建议,亨利二世国王自然心动,但他又不愿意和如今气势正旺的不列颠王国硬碰硬,于是便决定采用更为迂回的手法,试图在这一团乱局当中火中取栗。 八月四日,他在卢浮宫会见了不列颠和尼德兰的大使,提出要在巴黎郊外的枫丹白露宫举办一场三国参加的和平会议,来讨论比利时问题。 至于比利时新政府,他们可以派出代表来旁听,但他们没有在会议上发言的权利,这也是亨利二世国王的精心算计,确保在会议上法国和尼德兰加在一起,可以获得两票对一票的优势。 尼德兰方面立即宣布赞同法国国王的提议,并感谢亨利二世国王为和平所作的努力。这样的表态将不列颠王国推到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境地,如果拒绝参加和会,那么不列颠就会被看作是和平的破坏者。 无数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汉普顿宫,而爱德华国王却一直没有表态,直到八月十日的上午,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一起接见了情报总监兼内政大臣沃尔辛厄姆爵士,三个人在房间里一直呆到日头偏西,沃尔辛厄姆爵士才离开王宫。 第二天,爱德华六世国王召见法国大使,宣布新任首相塞西尔阁下将作为不列颠王国的代表,前往枫丹白露参加和会。 各方都表示愿意参会,亨利二世国王心情十分愉悦,毕竟这样的重要会议标志着法兰西王国依旧在欧洲政治舞台的中央。在经历了之前的挫败之后,其它大国依旧愿意卖法兰西一个面子。他将和会召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五日,并要求枫丹白露宫的管理人员做好准备招待宾客。 八月二十日,尼德兰代表团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前往巴黎,这个代表团的首席代表自然是尼德兰执政奥兰治亲王本人。随着对西班牙的独立战争的胜利,奥兰治亲王已经成为了尼德兰人的民族英雄,他的威望水涨船高,如果能在这场和会当中再次为尼德兰谋求到足够的利益,那么这些威望就足够让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变成一个王国,让这个国家的王冠落在他的头上。 尼德兰代表团乘船抵达法国北部的滨海布洛涅,在这座已经驰名欧洲的小城里,他们看到了不可一世的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残骸。那些焦黑色的船只骨架深深地陷在沙滩的泥沙里,就像搁浅了的鲸鱼,而附近的居民正从它们的躯体上剥下能够回收的木材。 看到此情此景,尼德兰代表团的成员们都颇为兴奋,他们依旧忘不了西班牙人当年在尼德兰颐指气使的景象,如今无敌舰队成了海滩上的垃圾,佛兰德斯军团和西班牙断绝关系,甚至西班牙自己人之间都爆发了内战,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令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在喜形于色的尼德兰贵族当中,唯一表情冷淡的就是他们的头领奥兰治亲王,而他担忧的原因很简单:西班牙如此强大的无敌舰队在顷刻之间覆灭,那么摧毁这只舰队的,将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 他看向阴云密布的海峡,这里距离不列颠岛的海岸不过几十英里之遥,那个岛屿过去曾经是尼德兰人最有力的盟友,可如今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两个国家共同的敌人西班牙帝国已经轰然倒塌,这桩友谊本就是因利而聚,如今自然也会利尽而散。 尼德兰是一个海洋国家,这意味着无论她是否愿意,都将成为不列颠王国的竞争对手。不列颠尼亚手握三叉戟,刚刚将海神的冠冕戴在头上,只要她环顾四周,就会发现,整个欧洲唯一潜在能挑战她的海权的,就是刚刚获得独立的尼德兰王国,那么她难道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未来的挑战者扼杀在摇篮之中吗?他们已经在南尼德兰扶植了比利时王国,十七个省被剥离掉一半,不列颠人的扼杀已经开始了。 如今不列颠化友为敌,那么尼德兰唯一所能够依靠的,就只剩下南边的法兰西了。奥兰治亲王下定决心,将要在即将开幕的和会当中和法国人站在一起,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他深信,虽说他不过是个亲王,却能够周旋于那些国王和皇帝之间;尼德兰虽然是个小国,可只要进退得宜,也能在大国之间游刃有余。和不列颠人结盟的时候,他已经选择了法国作为自己的后路;如今他和亨利二世国王站在一起,可关于他的下一位朋友的人选,亲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在滨海布洛涅港稍事休息后,尼德兰代表团继续向巴黎进发,八月二十三日,他们抵达了枫丹白露行宫,此时法国国王尚在卢浮宫,而不列颠代表团要第二天才能抵达巴黎,因此这一晚,尼德兰代表团成为了这座行宫唯一的住客。 枫丹白露宫在先王弗朗索瓦一世统治期间,由一座离宫别苑,扩建成为一座文艺复兴风格的豪华宫殿。可自从先王去世之后,继任的亨利二世国王并不经常率领宫廷来这里驻跸,因此这座宫殿也就逐渐寥落了下来,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像这一天这样热闹过了。 奥兰治亲王住进了二楼的一间豪华的套房,当年查理五世皇帝访问法国时,曾经在这间房子里住过几晚,斯人已逝,可这间客房却依旧保留着当年的布置,甚至连窗帘的花纹和桌布的材质都和当年别无二致。亨利二世国王这样做,既可以理解为是对奥兰治亲王这位查理五世皇帝视作亲子的宠儿的一种关怀,又可以理解为是对亲王忘恩负义的一种讽刺,其中的真意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天逐渐黑了下去,仆人们给房间里点亮了灯,奥兰治亲王并没有下楼去和他的同僚们一道进餐,而是让仆人将晚餐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要了两人份的晚餐,给出的理由是一路舟车劳顿,他实在是饥肠辘辘。 亲王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查理五世皇帝的画像,那画像大概是在皇帝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创作的,他看上去年富力强,目光炯炯,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和永不满足的野心,亲王很难将画像里的这个人物与他记忆当中的那位疲倦的老人联系起来。 他想起他得到皇帝死讯的那个下午,他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而整个阿姆斯特丹城则成为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他们为皇帝的死而欢呼,全然忘记了几年前皇帝最后一次驾临这座城市时,他们也是用这样的欢呼去欢迎他的。大众不过是一群可笑的木偶,只要抓住操纵他们的线头,那么无论你想让他们做什么动作,他们都会充满热情地去完成。 对于皇帝,他有些歉疚,正是他本人给摇摇欲坠的西班牙帝国砸下了第一锤,尼德兰则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想要一顶王冠,而所有的王冠都是由鲜血和罪恶作为材料,再由背叛和阴谋的火焰来加以锻造。他的确背叛了皇帝,可要是将皇帝放在他的位置,那么查理·冯·哈布斯堡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亨利二世这样布置房间实在是徒劳,即便是皇帝本人站在他面前,他也能心安理得,更不用说这些物品了,他们不过是些记忆的碎片而已。皇帝已经死了,西班牙已经崩溃了,而他和尼德兰的时代,才刚刚要开始。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亲王的思绪,他看向门口,那里传来锁扣震动的声音。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走进房间,她手里拿着一个烛台,上面的一根蜡烛顶端跳动着惨白色的火苗。从那人的身形来看,这是一个女人,她的脸上带着一块黑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对蓝色的眼睛来。 “亲王殿下。”她朝着奥兰治亲王打招呼,但并没有行礼。 奥兰治亲王站起身,朝着来人鞠躬,“太子妃殿下。” 那女人将烛台放在桌上,摘下了面纱,朝着奥兰治亲王微微笑了笑。 奥兰治亲王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全欧洲都传说着法兰西太子妃,自称为苏格兰女王的玛丽·斯图亚特那如同玫瑰花一样艳丽的美貌,可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虽说的确有着清秀的五官,但却算不上是多么精致,更远远谈不上倾国倾城了。 两个人在餐桌前坐下,没有叫仆人进来,奥兰治亲王拿起桌上的大肚玻璃瓶,给两个人面前的杯子里分别倒上了一杯酒。 “我很高兴您对我的条件心动了。”奥兰治亲王拿起杯子,让里面的酒液轻轻碰了碰嘴唇。 那女人也举起杯子,吮饮了一口,在桌上那摇曳的烛光下,她的脸忽明忽暗。 “我可没说过我愿意和您站在一起。”她露在阴影之外的半张脸笑了笑,“今晚我们难道不是仅仅吃顿晚饭而已吗?” “如果您没有心动,那您为什么要来呢?”亲王用了然的目光盯着对面的女人,“而且这样迫不及待……您本可以明天和其他人一起来的。” “我只是对您有些好奇而已。”女人又喝了一口酒,“全欧洲如今都知道您的名字,如今您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我当然想要亲眼看看您的样子。” “那您愿意接过我的友谊之手吗?” “这就得要您来说服我了。”女人又喝了一口酒,“我从小就失去了我的一切,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友谊是需要利益作为基础的。” “我知道您想做尼德兰的国王,这无可厚非,您拯救了那个国家,那么自然而然地,您也就有资格骑在他们的头上,我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而我的公公想要开疆拓土,于是您用半个南尼德兰收买他,让他和您站在一条战线上对付不列颠人。” “我恨不列颠人,所以我很高兴您如今也成了他们的敌人。但我不明白的是,您既然已经有了我公公作为您的朋友,为什么还要谋求我的友谊呢?”她摊了摊手,“如您所见,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没有大军,也没有舰队,我对您有什么价值呢?” “夫人,关于友谊有一条铁律:今日的朋友就是明日的仇敌。” “就像是您和不列颠人一样?”女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您刚刚和我的公公搭上线,就已经开始考虑和他撕破脸了?” “我倒并不觉得我们会撕破脸。”奥兰治亲王轻轻摇了摇头,“但人总要为未来考虑,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 “而我的丈夫会继承法兰西,您想和我们延续这份友谊。”女人挑了挑眉毛,“那么我就直来直去了,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您打算给我公公半个比利时,这是你们之间友谊的价格;那么我们之间的友谊,您又打算如何定价呢?” “您说的倒是直白。”奥兰治亲王说道,“那么我也就坦白地说吧,如今法兰西的王座下埋着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这个火药桶名为宗教冲突。您的丈夫要坐在法兰西的王位上,他总要依靠一方势力,要么是他的母亲,要么是新教同盟,要么就是您和您的舅家吉斯公爵,以及你们背后的天主教势力。当然啦,您是希望他能够依靠您,这样他就成为了您手中的傀儡,从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的儿子,变成了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 “这并不算是什么秘密。”那女人依旧微笑着。 “那么您和您的舅舅,你们能够成为他的依靠吗?你们能够支撑住王座,使得它不至于在时代的洪流当中坍塌吗?” “我听您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做不到。” “的确如此。”奥兰治亲王耸了耸肩膀,“您,您的母亲,您的舅舅,三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的足智多谋,而你们手里握着的力量又不足以让你们凭借强力压倒所有的敌人。” “所以您是打算帮助我们啦?” “前提是你们也支持我。”奥兰治亲王举了举杯子,喝干了里面的酒液,“你们支持尼德兰的独立和自由,支持我坐在尼德兰的王位上,那么我也支持你们在法国的统治,我们公平交易。” 那女人思考了片刻,也举起杯子,将里面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能理解为我们达成协议了吗?”奥兰治亲王朝站起身来的女人问道。 “您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友谊有了一个好的开始。”神秘的来客重新戴上面纱,“那么我们明天欢迎仪式上再见。” “确切的说,我们明天在欢迎仪式上第一次见面。”奥兰治亲王感到自己的脑子有些昏沉,想必是有些疲惫的缘故,“恕我就不远送了。” 女人点了点头,像一阵轻风般从房间里溜走。 她从仆人们进出的小门来到花园里,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待她。 她上了车,从怀里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在楼上的房间里,奥兰治亲王毫无食欲,他拉了拉铃,叫仆人来给他更衣。 仆人们将奥兰治亲王送入了卧室,伺候他就寝,按照平日里的规矩,他们将一根蜡烛留在了房间的壁炉架上,而这根蜡烛,正是刚才被那女人放在餐桌上的那一根。 整座宫殿陷入一片寂静当中,只有喷水池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在文艺复兴风格的走廊里回荡着,像是命运女神的呢喃。 第233章 坎特雷拉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蓝白色的天空像镜子一样晶莹剔透,阳光给整个枫丹白露宫以及周围的林苑,猎场和小镇都刷上了一层金漆,让这座行宫看上去富丽堂皇。 枫丹白露宫已经为亨利二世陛下的到来做好了准备,花园被重新修整过了,花匠们用蓝金两色的鸢尾花将花坛装饰成法兰西王室徽章的样子,如今鸢尾的花期已过,这些花朵都是从花房里为了国王的到来而临时移栽的。花园的石子路用细小的白色砂石重新铺了一遍,树篱和草坪都被重新修整过。枫丹白露宫像是一件蒙尘的旧珠宝,经过一番仔细的清洁与保养,如今再次像它当年全盛之时那样光彩夺目。 本地的市长,驻军军官,宫殿里的仆人,总管以及前一天抵达的尼德兰使团,都在宫殿前的广场上等候法兰西国王的到来。令人奇怪的是,奥兰治亲王却并不在这些人之列,前一天晚上他打发走了仆人,而没有亲王的召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 尼德兰使团的其他成员在早上没有见到亲王的身影,他们起初有些奇怪,但又很快释然了。很显然,奥兰治亲王有他自己的考虑,很可能是不愿意在法兰西国王面前显得过分谄媚,尼德兰应当是法兰西的盟友,而不应当是法兰西的奴仆。因此,尼德兰代表团也并没有人前去打扰亲王的计划。 早上九点半,亨利二世国王进入了枫丹白露小镇,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向街道上和阳台上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他的父亲弗朗索瓦一世被称作“骑士国王”,如今他的这番作态,自然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一种模仿,意图唤起小镇上的居民对那个法兰西全盛时代的回忆。从居民们的反应来看,国王的计划还是颇为成功的。 王太子弗朗索瓦骑马跟在父亲的身后,他是一个苍白的年轻人,五官毫无特色,肿起来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法兰西的君主们像双面神亚诺斯一样,有着两张面孔,一张是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八世这样精力充沛的骑士,而另一张面孔则是查理六世和路易十一这样缺乏生命力的阴郁角色。像是抛硬币一样,法兰西的王冠在这两类人之间来回传递着,精力充沛的亨利二世,将把国家交给阴郁而体弱多病的弗朗索瓦二世。 在国王的身后,一百名卫士环绕着三顶装饰着金色鸢尾花纹章的豪华驮轿,第一顶自然属于王后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第二顶里坐着的则是国王的情妇黛安·德·普瓦捷,这位亨利二世国王的宠姬,凭借着陛下的宠爱,在宫廷里和卡特琳娜王后分庭抗礼,从驮轿的规制就可以看出,黛安·德·普瓦捷只有女公爵的爵位,却和王后用着一样的轿子,甚至还挂上了王室的徽章,俨然有“第二王后”的气派。 第三顶驮轿上除了法兰西的鸢尾徽章,还挂上了苏格兰的红色狮子徽章,它的主人正是法兰西太子妃玛丽·斯图亚特,被废黜的苏格兰女王。她自幼在法国宫廷长大,深得亨利二世国王的喜爱,身后又背靠自己的舅舅,大贵族德·吉斯公爵,在宫廷当中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在夫人们之后的几辆大马车里,是国王的子女们。年幼的奥尔良公爵查理,昂古莱姆公爵亨利和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坐在第一辆马车里,克罗德和玛格丽特两位公主则乘坐第二辆马车。陛下和王后的长女伊丽莎白公主单独乘坐第三辆,她和西班牙国王菲利普的婚事刚刚告吹,据传说亨利二世国王打算将她嫁给奥兰治亲王,成为未来的尼德兰王后,至于奥兰治亲王的原配妻子不过是德意志小诸侯的女儿,因此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障碍。 在法兰西王室的队伍之后跟着不列颠代表团,不列颠代表团由刚刚被封为索尔兹伯里侯爵的首相塞西尔阁下领衔,在前一天抵达巴黎,并和法国国王的队伍一起前来枫丹白露。对于英国人,法国市民们就表现的冷淡了许多,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更多的则是一种好奇。 庞大的队伍穿过了行宫前的铁栅栏,来到了宫殿那著名的马蹄形楼梯前。国王环视了一圈迎接他的人群,试图分辨出哪个是奥兰治亲王。 亨利二世国王下了马,和当地的头面人物互相问候,终于走到了尼德兰代表团的面前。 他笑容可掬地朝领头的那个人说道:“亲王殿下,我很高兴在这里接待您。” 那人看上去有些惊讶,随即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尴尬的神色:“陛下想必有所误解,我不是奥兰治亲王殿下,我是德伦特伯爵,亲王殿下的副手。” “啊。”亨利二世向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头,“那么亲王殿下是哪位呢?” “亲王殿下不在我们当中。”德伦特伯爵朝着国王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事实上,我们自从昨晚之后就没有见到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亨利二世转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总管,“亲王殿下去了哪里?” “殿下一直在他的房间当中,没有出来。”总管说道。 “亲王殿下不愿来迎接我吗?”亨利二世已经有些不满了。 “或许亲王殿下身体不适呢,毕竟他刚刚结束长途旅行,舟车劳顿也可以理解。“黛安·德·普瓦捷已经下了轿,她走到国王身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或许他只是想摆谱而已。”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王后嗤笑了一声。 “或许殿下只是不知道陛下抵达了。”一个明艳的少女在卡特琳娜王后身后说道,她笑的像玫瑰一样甜美,一双像是水池里的月影般明亮的眼睛向亨利二世国王抛去柔媚的轻波。 卡特琳娜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玛丽·斯图亚特:“那么亲王殿下要么是个瞎子,要么是个聋子,要么既是瞎子也是聋子。” 玛丽·斯图亚特咬着嘴唇,虽然还带着笑容,可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像是玫瑰花刚刚盛开,就被突如其来的寒潮冻住了。 不列颠的首相此时也走到了这群人的身边,他同样环视了一圈人群,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奥兰治亲王呢?我一直想要向他问好,自从汉普顿宫一别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怎么他不在这里?” 亨利二世国王的脸开始发青。 “如果他不愿意来迎接我们,那么我们就去他的房间拜访他好了。” 人群跟随着国王涌入宫殿,他们都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显然对事情的走向十分好奇。人人都看得出来,国王很不高兴,他来这里本是要扮演尼德兰人的拯救者,再收取半个南尼德兰作为回报,没想到被拯救者反倒在他面前摆起谱来了。 人群刚刚来到二楼,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惊恐的喊声。 两个仆人从奥兰治亲王的套房里狂奔出来,他们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嗨,这是怎么回事!”国王大声说道,“你们两个冒失鬼在干什么!” 两个人浑身发抖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亲王房间的大门。 “这成何体统!”亨利二世的胡子都竖了起来,他大步走向走廊尽头,人群连忙小跑着跟上,夫人们甚至都提起了自己的裙摆。 所有人一股脑地涌进奥兰治亲王的卧房,只见亲王的心腹仆人正痛苦地跪在床边,将亲王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他花白的头发蓬乱,看上去快要发疯了。 奥兰治亲王像是一具尸体那样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唯一的动作只有鼻翼的微微开合以及发紫的嘴唇的轻微抖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胳膊露出来的皮肤上浮现出大块的青紫色斑纹,像是尸体上出现的尸斑。 “啊!”亨利二世惊恐地叫了一声,“他……死了吗?” “似乎还在呼吸。”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打量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亲王。 一个医生被叫进房间,他检查了一番亲王的身体,有些为难地看向国王,“殿下还活着,然而……” 任何人都听得出医生的弦外之音,奥兰治亲王已经无药可治。 “竟然会有这种事情!”亨利二世国王惊怒交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像是中了毒……”医生不确定地说道。 卡特琳娜王后走到床边,俯下身,观察了一番亲王的脸色,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看上去倒像是坎特雷拉。”她冷冰冰地做出了结论。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臭名昭著的毒药是几十年前波吉亚家族的邪恶产物。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和他的儿子凯撒·波吉亚的敌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神秘死亡,而最终这毒药反噬了他们自己,教皇中毒身亡,凯撒·波吉亚容貌尽毁,一蹶不振。 亨利二世国王脸上的神情像夜雾一样变幻莫测。意大利的毒药,那么或许和教廷有关?天主教会悬赏五十万弗洛林,要奥兰治亲王的命,难道这笔钱终究起到了作用? “殿下昨晚吃了什么?”亨利二世朝那个亲王的老仆人问道。 “殿下叫了两人份的晚餐,现在还在外面的餐桌上摆着。”不等老仆人回话,宫廷总管已经开口说道。 “夫人,请您去看看外面的菜肴。”国王朝着王后命令道。 卡特琳娜离开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她重新回来。 “菜肴和酒都没有问题。”她说。 “这真是奇怪。”国王自言自语道,“那么毒药是怎么下给亲王殿下的呢?” 卡特琳娜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壁炉架上的蜡烛,蜡烛已经烧完,那在毒药里浸泡过的灯芯已经化为飞灰,一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至于那些致命的烟气过了一整晚,早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 “您刚才说两人份的晚餐。”她看向宫廷总管,“那么殿下昨晚是和谁一起吃的晚饭。” “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陛下。”宫廷总管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不让我们伺候,他的房间只有他自己带来的仆人能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仍然跪在床边的老仆人。 “如果您想为您的主人报仇的话,那么就告诉我们吧,昨晚有谁来过这里?殿下和谁一起吃的晚餐?” 那仆人抽泣着,“殿下昨晚……见过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国王问道,“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亲王殿下称她为……太子妃。” 亨利二世如遭雷击,他转身看向玛丽·斯图亚特,她周围的人已经和她拉开了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她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一动不动,像是被美杜莎变成了一尊石像,脸上还挂着最后的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您能解释一下吗?”国王对自己的儿媳妇从未用过如此冰冷的语调讲话。 玛丽·斯图亚特似乎刚从梦里醒来一样,“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是真的无辜,那么她就是一条极其危险的毒蛇,亨利二世心想,这样恰到好处的惊愕,一点都不会显得不自然。 “您昨晚来过枫丹白露宫吗?您和奥兰治亲王一起用了晚餐?”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玛丽·斯图亚特惊恐地摆着胳膊,似乎是在驱散某个缠绕上她的鬼魅,“我昨晚没来过这里,我也从未见过这位亲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亨利二世国王阴沉沉地打量着惊恐的少女。她和吉斯公爵,以及他们背后的极端天主教势力,一贯和罗马教廷走得很近,如果说是她做的,那么也说得通。夺取南尼德兰会让瓦卢瓦王室声望大涨,吉斯公爵对王位的野心他并非不知道,他自然是有理由破坏国王到手的胜利的。 或许玛丽·斯图亚特只是一把刀子,而握着刀柄的正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德·吉斯公爵,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她可真是个没有脑子的漂亮蠢货!等到弗朗索瓦坐了国王,她就是王后;可吉斯公爵若是篡位成功,她不过是国王的外甥女而已,那位好舅舅一定会送她进修道院的。难道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不理解吗? “您看看太子妃。”国王向那仆人命令道。 “那女人脸上戴着面纱,但身材看上去差不多。” 大颗的眼泪从玛丽·斯图亚特的眼眶里向外滚落,“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在这时候,她表现的像个被吓坏了的小姑娘。 亨利二世国王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那样多的谋划,那样多的展望,如今都要化作泡影了。 “您能治好亲王殿下吗?”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朝医生问道。 “我们尽力而为。”医生谨慎地回答。 卡特琳娜王后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奥兰治亲王绝活不过明天。蜡烛烧的干干净净,那些烟雾的剂量足够毒死三个壮汉。 她看向房间另一头的塞西尔,塞西尔也在看着她。 你们不列颠人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她的眼神说道。 塞西尔朝着玛丽·斯图亚特的方向努了努眼睛,意思是说:您也借机打击了您的儿媳妇,我们双方都从中得利了。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垂下眼皮,的确是一笔双赢的买卖,她心想。 亨利二世国王失望地离开了房间,人群也跟着他鱼贯而出。 第234章 纪念碑(大结局) 第二天上午,当着整个法国宫廷和不列颠,尼德兰两国的使节团,医生们向亨利二世做了汇报:奥兰治亲王已经无药可治。 亨利二世国王失望至极,还没等奥兰治亲王咽气,他就抛下所有人,自己骑马返回了巴黎,将谈判的一应事宜都交给自己的大臣们去处理。 当天下午,三国和会在枫丹白露宫正式召开,而就在和会开始的同时,奥兰治亲王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凉。恰在这时,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预兆,室外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将花匠们好不容易按照法兰西王室徽章的形状打造的花坛里的鸢尾花吹的七零八落,那些折断的花枝凌乱地洒落在花园的石子路上,像是刚刚遭到了一场浩劫。 奥兰治亲王的暴毙,令尼德兰政府陷入混乱当中,贵族同盟失去了他们无可置疑的领袖,就像是一条蛇被砍掉了脑袋,剩下的躯体只能够无意识地抽搐。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所有人都忙着争权夺利,试图在奥兰治亲王留下的权力空白当中争夺更多的一份。巴黎的尼德兰代表们,同样急于回国参与这场关键的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会也只能够草草收场。 九月一日,不列颠,法兰西和尼德兰签署了《枫丹白露条约》,三国承认比利时的独立,法国承认不列颠在比利时所获取的特权,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了法国和比利时边境上的十五座城市,这相比原本亨利二世所期待的六个省要大大缩水了。而最大的输家自然是尼德兰人,他们所获得的甜头,不过是边境线上的一些细微修改,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整个秋天,欧洲局势如同走马灯一般变化莫测。首先是九月初,西班牙的各方终于撕破了和平的面纱,正式爆发了内战,受此影响,西班牙在欧洲的其它属地,包括米兰,那不勒斯等,也都陆续宣告独立或自治,而葡萄牙的摄政布拉干萨公爵,也在九月底正式宣布和西班牙脱离共主邦联的关系。 十月三日,维也纳落入土耳其人的手中,而就在同一天,地中海上最关键的要塞马耳他岛也向土耳其远征舰队投降,整个基督教世界都陷入恐慌当中,罗马教皇向枢机主教们哀叹:“这是世界末日!” 哈布斯堡皇帝在维也纳陷落之前已经逃往因斯布鲁克,如今奥地利崩溃,德意志的东方门户大开,诸侯们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而土耳其人已经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进攻,预计目标不是巴伐利亚,就是波希米亚,而意大利也难免受到威胁。 桀骜不驯的诸侯们,如今终于开始后悔之前和皇帝之间闹的太僵,当维也纳被围攻时,他们纷纷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坐视皇帝的崩溃,如今轮到他们面对星月旗和土耳其弯刀了。 十月底,从大西洋对岸传来了消息,霍金斯爵士的远征船队已经占据了富庶的西印度群岛。而剩余的西班牙殖民地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当地的西班牙军政长官,也只能够向霍金斯爵士发出邀请,希望不列颠远征军帮助他们恢复秩序,这也就是在事实上将当地的控制权移交给了不列颠人。自哥伦布横跨大西洋以来,西班牙人用半个世纪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海外帝国,如今却在半年之内就付之一炬了。 当秋日告终的时候,一个德意志诸侯派来的代表团抵达伦敦,他们向爱德华国王通告:七位选帝侯已经一致通过,邀请爱德华六世国王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甚至连教皇都抛出了橄榄枝,愿意为之前还被他斥为异端和恶魔的不列颠国王在罗马加冕,让他真正成为“罗马人的皇帝”。 面对皇冠的诱惑,爱德华国王并没有急于答应。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德意志诸侯们为了获取不列颠的保护采取的绝望之举。虽说罗马的皇冠地位超凡,但与土耳其人相抗衡,就意味着将要像西班牙一样付出巨大的人力和财力,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为他人火中取栗罢了。 德意志诸侯的代表团在离开伦敦之后,又去了巴黎,在那里他们并没有花太大力气就说服了亨利二世国王。前任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当年曾经试图让自己被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如今儿子终于得偿所愿,即便许多大臣向他表达了隐晦的劝谏之意,可被皇冠的光芒迷了眼的法王此时哪里又听得进去这样的话。他已经敲定,第二年的春天,就要出发前往罗马加冕。 在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之际,在伦敦新建立的爱德华六世广场上,为了庆祝英西战争胜利的海峡战役纪念碑也宣告落成了,而剪彩的时间就定在十二月一日,包括国王在内的大臣,贵族和社会头面人物们都会出席。 在飘落的雪花当中,国王的车队在从汉普顿宫一直到伦敦城的林荫大道上飞驰着。早上时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殷勤的伦敦市长已经在陛下到来之前在路上撒了盐,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上了一层白色的雪,将树枝向下压弯,就好像是在向陛下的马车鞠躬行礼一样。 爱德华国王将头靠在座椅的靠垫上,小心翼翼地不让帽子上的翎羽被压弯。他将手套脱了下来,用手指夹着它们,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我看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塔楼。”国王指了指远处铅灰色天空和大地交界处建筑的轮廓,“果然就像他们所说的一样,和好天气里去伦敦一样快。” “那是自然的,从汉普顿宫到伦敦的路恐怕是全国维护状态最好的一条大路了。”罗伯特笑着看向道路两旁的行道树,“连这些树都是从森林里挑选品相好的树木移植而来的。”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样的道路联通不列颠和爱尔兰的每一个村镇,道路和运河就是国家的血管,血管通畅,那么身体才会健壮。” “会有那么一天的。”罗伯特说道,“您之前对我说到的那些宏伟蓝图,如今都实现了,不列颠岛是大海的主人,我们的国家成为照亮了欧洲的文明火炬。我相信,无论您有什么构想,您都会将它变为现实。” “而无论您打算做什么,我都会在您身边。” “我并不是一个人完成了这些的。”国王重新戴上了手套,“枢密院正在起草嘉奖的诏令,塞西尔已经得到了索尔兹伯里侯爵的爵位,他还会再被授予嘉德勋章;沃尔辛厄姆会成为德比伯爵,他手下的那些密探也各自都有爵位和勋章的封赏……我甚至给退休的加德纳主教都送去了一枚勋章,据说他对此还十分激动呢。” “他那样知情识趣,也该得到一枚勋章。”看到马车眼看就抵达城门,罗伯特整了整自己的袖口。 “你就不问问我为你准备了什么封赏吗?”国王问道。 “陛下知道我不是为了那些东西。”罗伯特摇了摇头,“再说,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奖励……而且不止一次。” 国王瞪了他一眼,随即也笑了起来。 “我要给你白金汉公爵的爵位,这个爵位自从我父亲将它废除,如今已经快四十年了,也是时候重新恢复了。” 罗伯特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想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国王拉着罗伯特的手。 “他一直希望我位极人臣,如今他也算得偿所愿了。”罗伯特自嘲地笑了起来,“但也许不是以他想要的那种方式。” “是啊,命运总是这样难以捉摸。当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谁知道会有后面的这些冒险呢?”国王有些出神,“我们两个在一起,可经历了不少事情。无数的人来来去去,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还在对方的身边。” 他突然抱住罗伯特的脖子,将自己向前一拉,吻上了对方的嘴唇。 “陛下很少这样主动。”当这一吻结束之后,罗伯特有些惊讶地说道。 “有时候我也该提醒你,我才是国王,国王天生就该掌握主导权。”爱德华低沉的声音在马车里回荡着,“无论是在政事,还是其他事上。” 罗伯特愣了片刻,也大笑了起来,“那就要看您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马车穿过城门,驶入了伦敦市内的街道。 虽然天气寒冷,可国王的马车经过的道路两旁,依旧挤满了热情的市民,他们朝着马车欢呼着,嘴里吐出的白气似乎都要汇集成一片白色的帘幕。两边建筑的阳台上洒下无数的花瓣,伦敦城的花店为了满足市民们的需求,几乎将全国的温室里的花朵储备都一扫而空了。 不列颠的首都热情洋溢地欢迎她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君主,在不列颠岛的历史上,只有统一了英格兰的阿尔弗雷德国王被称作“大帝”,而如今,将这个王国推向欧洲之巅的爱德华六世国王,似乎也同样当得起这个尊号。全国所有的报纸,无论持何种立场,至少在这几天里,都不吝惜对于国王的赞美。 十一年前,爱德华六世国王从先王手中接过了一个被宗教和政治冲突搅合的四分五裂的国家,而他的身边则挤满了各怀鬼胎,野心勃勃的权臣和亲人。法兰西和西班牙在欧洲争霸,而不列颠只能退居她所在的欧洲边缘一隅。十一年后,他成为了全欧洲最有权势的国王,不列颠帝国的太阳,在欧洲,非洲和美洲的土地上缓缓升起,而这初升的太阳,未来还要照耀更广阔的领地。 宗教冲突被消弭了,政治上的分歧也已经是昨日的事情,整个国家安定而又繁荣。她的商人们驾船出海,前往世界各国贸易;她的工人们生产着享誉欧洲的产品,不列颠的工艺受到市场的推崇;科学,文化和艺术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不受宗教的影响,也不会受到愚昧的钳制。中世纪的蒙昧已经被甩在身后,新时代的帷幕已经拉开,而不列颠正一马当先,朝着新的时代自信地迈进。 马车穿过亨利八世国王桥,这是在爱德华国王治下修筑的伦敦城里第六座横跨泰晤士河的桥梁,一尊骑马的亨利八世雕像威严地矗立在桥头,当国王的马车通过时,太阳从阴云当中探出头来,将先王的雕像包裹在一团金光当中。 纪念碑所在的广场,就在白厅和威斯敏斯特教堂之间的中心城区。在号角声和欢呼声当中,马车驶入广场,禁卫军向国王举剑致敬。 国王走下马车,抬头看着大理石底座上巨大的青铜雕像。不列颠尼亚女神高踞于她的宝座之上,手握着海神的三叉戟,而她头上所戴的金色冠冕,在这样阴沉的天空下依旧明亮。 这宏伟的纪念碑,依旧由米开朗琪罗大师设计。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虽然是教皇的御用建筑师,但对于文明开放的不列颠王国一直心怀好感,对肆意钳制思想,阻碍文化的西班牙则一贯颇有微词。对于不列颠国王请他设计纪念碑的要求,他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答应了,而罗马教皇此时正不愿得罪不列颠国王,也就顺水推舟地让艺术家接下了这份订单。 纪念碑的设计在九月份宣告完成,从那时候算起到最终落成,仅仅用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全国的贵族,商人和知名人士,还有广大的普通民众,都踊跃参加资金的募集,最终所筹到的资金,在完成纪念碑之后,还剩下一百二十万英镑的巨款。 利用这些余下的款项,爱德华国王成立了“纪念碑基金会”,基金会将利用这些钱作为启动资金,对在这场战争当中残疾或丧生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们提供帮助。捐躯的陆海军士兵的遗孀,可以获得基金会提供的终身抚恤金,而他们的子女也能够得到教育和生活津贴;对于那些失去生存能力的残疾士兵,基金会同样将给予救济,而还具有劳动能力的残疾者,基金会也将在他们重返社会的进程当中给予必要的帮助。 以“纪念碑基金会”的成立为契机,爱德华国王也开始酝酿一场宏大的社会福利改革。作为改革的第一部 分,汉普顿宫已经开始计划将由教会和私人捐助维持的济贫院改组为专业的社会福利机构。 在劳工政策方面,圈地运动期间,为了将失地农民赶入城市的手工场,议会颁布了一系列臭名昭著的法案,例如《反流浪者法》就规定失去土地的农民在进入城市之后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工作,就会被逮捕入狱,甚至需要服苦役。如今这些法律虽然早已经被废除,但劳工权益依旧不容乐观,国王也打算从建立基本的最低工资和最长工作时间的标准开始着手改善劳工的生存环境。工场主们普遍对此颇为不满,但如今国王挟战争大胜的威势,他们也难以争锋,预计陛下的改革还将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进下去。 罗伯特看着国王和前来迎接他的头面人物们一一致意,这些人脸上都挂着谄媚的笑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之前都曾经起过某些不该起的念头,而到了现在,国王已经彻底征服了他们。 他又看向欢呼雀跃的民众,十几年前,那些人曾经生活窘迫,居无定所,眼睛里只剩下疲惫和麻木;十几年后,他们的眼睛里又有了希望的光芒,也许生活依旧窘迫,但至少不会挨饿,孩子们也可以接受陛下的免费教育,至少不会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成为不会读写的文盲,每年也有钱给自己做上几件新的衣服。 罗伯特想起国王有一次对他讲过,比起战争的胜利和土地的扩张,让王国的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比之前过的更好,这才是他更加值得的成就。他自豪地看着周围的人群,欢呼声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是对当政者最好的褒奖。 他看到一把金色的剪刀被递到了国王的手里,爱德华轻轻一剪,将红色的缎带剪成了两截。 国王笑着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爱德华那蓝色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清亮,与他第一次见到那对眼睛时没有半分区别。 细密的雪花落在罗伯特的肩头,他用手轻轻擦了擦,几片残留的雪花粘在他的手套上,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滩水。 他的思绪像雪花一样,随着风飘飘荡荡。 他想到,一百年后,两百年以后,这座广场上的所有人,都会化作天地间的尘埃,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座纪念碑,还会在这座城市的中央,向所有人展示着这个伟大的时代。人类终于拥有了通向文明的钥匙,他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正要拧开大门的把手——后世的历史书若是要评价爱德华六世国王的时代,想必会这样总结吧。 在欧罗巴这个巨大的舞台上,无数的演员们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切永无止息,盛衰兴亡,此起彼落,都不过是舞台上的桥段罢了。历史的长河永不止步,谁又能预言它流向何方呢? 旧的演员已经下场,而新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 我还记得写下这篇文的第一个字,是在2019年的5月,那一天距离我的研究生毕业典礼还有三天;而我敲下这篇文的最后一个字,是在2022年1月3日的凌晨。 过了两年半的时间,写这篇文章似乎已经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最初开始写仅仅是出于好奇,可就像是无意中在土地里栽下了一颗种子,当它生根发芽之后,再弃之不顾,未免显得有些可惜,于是在阴差阳错之间,就坚持写了下来。如今虽不敢称为长成了参天大树,却也算是开花结果了。 非常感谢愿意抽出时间看这部作品的大家,我想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我恐怕也不会有写完它的动力,下一本会在本周五开始更新,也希望大家同样能喜欢这个崭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