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疾,无药可医 春雷炮 著 十年夫妻,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却嫌她年老色衰。 她曾痴笑:“原来年少情深,也可以走到相看两厌……” 后来,孩子重病缠身,他佳人在怀,潇洒至极。 后来,孩子没了,她跟着没了。 而他,突然疯了…… 重生后,他小心翼翼的守护她,再不负她。 可她拒绝他的示好,拒绝他的邀约,拒绝他的聘亲。 他红了眼,“为何?” 她冷漠的看着他,“我发过誓,生生世世不会爱你。” 即便他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再动心,今生,她做到了…… 第1章 她的心死了 秦王府,高阳殿。 钟凝身上穿着好几条裙子,打扮成老嬷的样子。 她紧了紧衣襟。衣襟里火浣布包裹着的,是一柄切金断玉的昆吾刀,上头浸过乌头汁液,见血封喉。 这一次,她一定要杀了姜丽楼。 这个害死她孩子的凶手! …… 更鼓敲过,戍卫的力量就会变弱,只要抓住机会轻轻一划,就能要了那个女人的性命…… 为了熙儿,她一定要做到…… 和薛焘也不是没有相爱过的。 她钟凝,堂堂丞相之女,嫁与秦王薛焘十年,为他生儿育女,情比金坚,可他居然为一个侧妃,损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辱她颜面,这便也罢。 他最宠的侧妃竟害她幼子,让她到了如今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滔天恨意燃烧在心头,不杀了那祸害,难解这恨! 更鼓敲了三下,看到碧纱橱里熄灯已久,钟凝矮身,打算潜进后寝,却没有想到白天空无一物的地上,竟泼洒了无数小金铃,抬脚上去滑的不行,根本站不稳! 她不由得轻叫一声,努力想稳住身子却还是扑倒在地,地上金铃四溅开,响个不停。 四壁阴影里早就藏好了的暗卫迅速冲了出来,将她扣翻在地,夺走了刀。 火烛燃起,女人娇滴滴的笑声传出碧纱橱。 “白天就听着下人来报啊,说王妃要杀妾身,还准备好了浸过毒药的刀呢。可把妾身吓得面色苍白,连忙问王爷该怎么办呢?王爷便教了这个好主意,专等王妃来。果然,王爷是聪明人呢!” 一阵儿银铃似笑,身段儿妖娆,容貌娇艳的女子款款行出碧纱橱,轻蔑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钟凝。 “不知妾身做了些什么,竟让王妃这样恨,非得手刃妾身不可?” 钟凝挣扎了几下,眼见不成,绝望从心头泛起,她看着姜丽楼,眼底涌起嗜血的恨。 “姜丽楼,是你害了熙儿,那时候……熙儿重病,高烧不退,下人们都欺负我是弃妇,不肯为我寻太医……” “我好不容易用金珠细软买通了门路,寻来的太医却被人叫了去,是你,姜丽楼,你那时装了几个时辰的病不放那太医走,最后跟没事人一样,可我的熙儿,却死了,活活病死的……” 姜丽楼突然呀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连忙向着碧纱橱跪在地上,哽咽难语地道:“王爷明鉴!王妃这样讲,丽楼可就当不起了。丽楼怎么敢害小世子?那时候丽楼身上确实不好,也去叫了太医,因此太医一来,丽楼只当是自己叫的,并不知道小世子重病。这事,王爷也是知道的呀!” “本妃不信这样的话!王府这般森严,进出门禁都有规矩,怎么可能诳误?分明是你有意为之,颠倒黑白……” 钟凝还没有说完,声音却被碧纱橱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 “够了!传本王的令,赏王妃三十廷杖!” 钟凝神色一滞,姜丽楼看似惊慌,实则狂喜地跪在地上,切切陈情: “王爷,那东西可是会打死人的呀!” “三十廷杖而已,”男人站在窗边,“如果死了,也是她自己先要谋害本王爱妃的缘故,不值得可怜。” 三十廷杖,而已…… 钟凝凄然的笑了,十年夫妻,到头来他不信她,反倒信一个刚入门的妾…… 姜丽楼眼泪长流地道:“妾身多谢王爷对妾身的情意。只是,妾身不知做错了什么,竟然引得王妃的杀意,妾身实在惶恐……想来,是王妃嫉妒妾身多宠,妾身实在不敢再受王爷的情意!” 碧纱橱中传来的声音温和多了:“没关系,本王相信爱妃。毒妇若再癫狂不驯,本王必杀她,绝不姑息。” 钟凝的指甲嵌入掌心,“你要如何不姑息,有种便立即杀了我!” 男人却没吭声,挥了挥手,钟凝便被暗卫押了下去。 几个腰粗体壮的老嬷,面色冰寒的抬着春凳走了出来,将钟凝下衣褪去绑在上头,拿着长杖一左一右挥了起来。 姜丽楼不忍似的用绢子掩住面容:“哎呀,王妃都流血了,好可怕啊。王爷,您就看在丽楼没事,王妃又可怜的份儿上,饶恕王妃罢!” 男人道:“本王说了是三十廷杖,就是三十。爱妃心善,可她不会领情,你又何必为她求情?” 春凳上,钟凝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 听到这两个男女的对话,她溢着血的唇扯出一抹冷笑。 他甚至不愿意见到她么? 碧纱橱里,随便几句话就断了生死,她的,熙儿的。 色衰爱弛,不过如是。 她想,她是真的心死了…… 第2章 冒犯 “唔。” 钟凝费力地睁开眼睛,周围的环境很有些陌生,这是什么时候,她……她在哪儿? 恍惚的头脑里还残存着昏迷之前的印象,她要杀掉侧妃姜丽楼,却被……薛焘打了三十廷杖,她昏迷了过去,结果还是没能报仇…… 熙儿! 钟凝猛地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虚弱的可怕,头晕目眩,站起来都很难,更遑论再去杀那个姜丽楼了。 不止如此,身上还疼的厉害,这坐都没坐稳,直接倒在了床上…… “王妃?” 钟凝的陪嫁丫头菱角从外头冲到了床前,看着自家王妃睁开了眼睛,不由得眼眶湿润: “王妃,您可终于醒了。可千万别乱动啊,您伤得很重,已经昏迷好些天了,神医先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救下您的命……可给菱角吓坏了。” 钟凝虚弱地笑笑:“是那位先生又来了么,可要多谢他了。” “是他,奴婢已经谢过了。”菱角端来茶水,钟凝看着盘盏不过是普通的土定盘盏,茶也不过是下人们随常喝的老竹大方,不由得蹙眉:“怎么回事?” 菱角忙跪下,嗫嚅道:“王妃……莫要动气,那晚王爷惩戒了您后,就直接命人把您架到这偏院,把我们原来住的毓秀殿给封起来了……” 堂堂正妃挪到偏院,这是要将她打入冷宫的意思?薛焘要下人们都怎么想,要朝廷上下的人都怎么看他秦王府,怎么看丞相家的女儿! 钟凝只觉一股气直冲脑门,不由得就要坐起来,可把菱角吓得连连叩头: “王妃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啊,可不要再这样了。不论怎么说,还是身子最要紧啊!况且,况且天下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呢?王妃的良人又是堂堂王爷,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钟凝瘫在床上苦笑,熙儿的命,自己的情伤,原来最后不过一句三妻四妾,没办法的事而已…… …… “王妃,神医先生来了。要请他进来吗?” 钟凝已经昏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几天了,菱角正担心得紧,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那个手到病除的神医又来了,连忙喜滋滋地告诉钟凝。 钟凝不以为意,也不做声。 菱角急得咬咬唇,还是自作主张请了神医进来,来人三十多岁,白布衣青布鞋,一见钟凝气色便皱起眉头。 钟凝无所谓地由着来人看了左右手脉,神医温声劝她: “王妃这病还是忧思过虑所致,想要好起来,还是别想那么多才是。” 钟凝发呆,菱角见钟凝不说话,不由得哭起来:“神医先生,我家王妃这几天都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了,可怎么好啊?” 神医叹口气:“王妃的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受伤还是小事,如今这脉象淤逆损脾、肝气郁结,所以人的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可不是好治的。只能先吃药试试看。” 说着,他开了药方告辞。 菱角煎好了药送进去的时候,只看到钟凝抱着死去小世子的百衲衣肚兜和虎头鞋哭泣。 “熙儿,熙儿……” 菱角不敢说话,放了药碗退了出去。钟凝也不喝药,哭着哭着,她耐不住疼痛,昏过去睡着了。 …… 醒过来看到秦王薛焘时,钟凝只觉得自己看错了。 可那眉眼,那气质,无一不是自己爱过,却终究负了自己的男人的样子。 钟凝心底一声冷笑。 菱角倒是极欢喜,忙扶着钟凝靠在靠背上。薛焘坐在床前,淡淡道:“身子可好些了么?本王带了丸药来,用水化开,外敷治棒疮是极好的。” 钟凝恹恹地道:“好也无所谓,歹也无所谓,也不敢用王爷的药。王爷既然已厌旧人,何必来和钟凝说这些。” 薛焘皱起眉头,“本王特地来这儿,可不是看你这样冒犯的。” 钟凝笑了,“姜丽楼啊,想来以后还会有甚么姜金楼啊、姜玉楼啊,说话一定都比臣妾好听,还是请王爷和她们去说。妾身粗颜陋质,不配与王爷多言。” 薛焘不耐烦地盯着钟凝看:“本王惩戒你,只是因为你犯了醋妒动了杀念。只要你日后安分守己,本王顾念过往情分,还会让你住回毓秀殿,做你高高在上的王妃。” “况且,孩子的事……” 提起孩子,到底是亲生骨肉,男人的眼里终究溢出难过来:“孩子的事,你别伤心,本王也很是吃惊难过,熙儿竟就这样去了……” 第3章 宠妾灭妻 提起孩子,到底是亲生骨肉,男人的眼里终究溢出难过来:“孩子的事,你别伤心,本王也很是吃惊难过,熙儿竟就这样去了……” ------------------- 在她面前不能提孩子,提了钟凝的怒意怨念便起啦了,她一声冷笑:“王爷伤心?王爷难过?王爷想不到?真是让我吃惊。” “王爷既然伤心,又为何和姜丽楼夜夜笙歌,朝秦暮楚,没有一日停了寻欢作乐?谅我眼拙,没能看出王爷的伤心难过。” “王爷想不到?自纳了这侧妃姜丽楼,王爷处处贬低我,视正妃的体统于不顾。下人们拜高踩低,眼睛里自然也没有了王妃,事事轻慢,将熙儿的小风寒生生拖成了大症候。想不到?从王爷宠妾灭妻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 “王爷自己先犯了错,却偏偏要撇清,装作自己尽到了责任的样子,实在让我发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偏要看看这姜丽楼又能横行得了多久!” 薛焘皱起眉,最不爱听她的怨言,“本王是当朝王爷,天下男人都有妻有妾,唯独你要求本王一心一意,本王从前为了你十年未娶未纳,诸多忍让已是情意,你不要得寸进尺。况且丽楼没有错,做正妻合该宽待妾室,怎地你就这样醋妒?” “事情已经发生,孩子已经去世。你就在这里舌灿莲花,难道能说得熙儿复生?何况熙儿会发烧,安知不是你照料不好的缘故!你这样不驯吵闹,伤人害己,本王也保不了你……” 钟凝冷冷地打断了薛焘的话:“王爷不必和我多费什么唇舌,更不必保我。想彼此都好,不如现在给我一纸休书,放我归家!” 薛焘看着钟凝,眼底都是不可思议。她是说真的?真的不想再做他的王妃?真的所有的尊容体面都不理? 他气的笑了:“你不要放着给你的体面不要,冥顽不灵。本王不是负心人,从前的情意总还是有的,不会给你这一纸休书,你大可放心!” 钟凝嘲笑地看着薛焘。 他竟还以为是自己不放心。他竟还以为自己说这些话,是为了从他那里求得什么保证。 “王爷误会了。我不是不放心什么,而是再也不愿做你的妻子,做这秦王府的王妃。王爷若是真还有心,还是给我一纸休书好了。” 薛焘简直气的目呲欲裂,猛地站起身来:“休书?你休想。” 她把自己当成什么,把这秦王府的体统都当成什么? 钟凝对上薛焘双眼,神色一点儿都不畏惧,甚至有些鄙夷: “那王爷,就慢慢等着我的报复好了。” “冥顽不灵!” 薛焘气的拂袖而去。 …… 菱角一直躲在门外,不敢捋这两个人的虎须。 待秦王走了,她便见钟凝又在榻上懒恹恹的躺着不说话了,她心头发急,再想到刚才王妃和王爷起了那么大的争执—— 如果真惹火了王爷可怎么好? 思前想后,她还是扯出一副笑脸,端着薛焘带来医伤的丸药给钟凝看:“王妃,这是王爷带来的给您医伤的丸药,听说是宫里带出来的呢,奴婢待会儿就给您用上。王妃,王爷、王爷心里还是有您的啊,您别生气……” 却没想到钟凝冷笑一声,徒手夺过来掼在地上,将药摔得粉碎:“别给我看这样污秽东西,我看了他拿来的东西就想吐。以后只要是他送来的东西,通通扔掉了!” 菱角吓得连连应是,收拾了地上的丸药残渣,偷偷拿出去扔掉,还不敢让别人知道。 …… 又过了几日,吃着神医留下的药方,钟凝终于能下床慢慢走一走了。 用过午饭,她打发丫鬟出去自己小憩,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着出去走走。 一步步走在廊上,突然听得前头菱角和自己另一个丫头莺歌儿正说着什么,她不由得站住脚听住了。 “听说啊,王爷对那个侧妃近来特别的好。” “是啊是啊。听说她想要饮茶,王爷就差人快马奔到扬子江为她取南泠水煎茶;她要吃鹌鹑羹,王爷就差人买办了上千只鹌鹑割了舌头做羹,后厨的死鹌鹑堆了一地;她嫌宫殿不凉爽,王爷就要人日夜踩水轮向殿顶运送凉水,从檐上挂下水帘纳凉。” “呸,这样的宠爱,也不怕折了她的寿!” “哎,咱们的王妃可怎么办啊?王爷这样宠妾灭妻,咱们的王妃得多难过,毕竟这宠爱,以往都只给王妃一人的,如今却……” 钟凝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愿意宠谁便宠谁,哪怕再找十个女人来宠,也再和她没什么干系。她现在只想报仇。 不过从那天往后,即便是伤好了些,钟凝也没再下床…… 第4章 住手 “不好了!” 姜丽楼的贴身丫头素月急切地行到书房外,跪下身禀报: “不好了王爷,侧妃病得很重,已起不来身!” 薛焘正在磨墨写字,听了这话赶忙站起身:“丽楼怎么了,快带本王去看看!” …… 薛焘进门的时候,姜丽楼正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见到薛焘来也没法起身,只哀哀地低叫了一声: “王爷……” 只把薛焘急得跳脚。 只是召了许多太医来看脉,也没谁能说个明白。最后这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起拱手立在阶下道: “侧妃的脉象,很是奇怪。看似没什么异常,气色却有些气虚血瘀,印堂发黑的样子。想来不是平常的病,只怕是被阴祟冲撞了,臣们实在不知该怎么治这病,求王爷恕我等才疏学薄之罪啊!” 然后齐齐跪在阶下。 恰在这时,外头隐隐传来一个道士的声音: “五雷正法,玉历宝钞,自小精熟。小道专看各样家宅不宁,凶险疑病!” 薛焘正急,想着这道士的声音竟然能传到这深宅大院里,想来只怕是有些道行,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道:“快把他请进来,哪怕试试也是好的。”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家王爷迷信方士道术,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不过姜丽楼近来这样受宠,只怕王爷为她做出什么,都是不奇怪的。 薛焘已经急不可耐,下人们只得去了。 …… 道士望了望姜丽楼的气色,又坐在前堂,瞧着姜丽楼的八字,装模作样批出了一堆鬼画符。 薛焘忙道:“大师可曾看出来什么?” 道士摇摇头: “尊夫人的八字很是奇怪。想要断出来,还至少需要这府里其他人的八字才行,最近去世的也不能例外。” 薛焘皱皱眉,只得把所有人的八字都给了他。 道士又装腔作势了半天,才道: “这是贵府刚去世的小世子的八字吧?小世子的八字硬,会克人,加上埋葬的地方不好,冲撞了,才会有今天的险事。为今之计,只有将小世子另迁别处,才能免除此恙!” 薛焘皱眉头:“挪尸?好端端让逝者不安,你哪来的外门道士!” 听这话,姜丽楼忙嘤嘤哭道:“王爷,王爷,求您可怜可怜妾身的性命吧。妾身自是不能与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比较,可小世子到底已经逝了,妾身却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王爷若这样不管妾身,妾身可好不了了。” 薛焘不愿,那是他的孩子,也是钟凝的,钟凝再妒妇,他也不能让她受此委屈。 但姜丽楼哭的他心烦,到底还是说了句:“再等等吧,让太医们轮流来请脉看药,本王就不信治不好这病。” …… 闹了整整一天,姜丽楼的病也没什么起色。太医们各种汤药流水价灌下去,又切了参片含着,还是没有一点儿用处,昨天还好端端的侧妃,如今水米不沾牙,面如白纸、气若游丝,眼看就要死了。 那道士一直没走,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些人忙乱,见姜丽楼真快死了,才冷笑了一声:“这本来不是实病,药石无用。你们这样折腾,这位夫人反而死的会更快,不止如此,这府里所有的女眷都要死。小的说过,是死的那孩子埋的地方犯了忌讳,既然王爷不信,那小的请辞了。” “等等,你说什么?”薛焘听到了一句话不对,连忙问道:“所有的女眷都要死?包括孩子的生母?” 道士见薛焘终于有了反应,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就是如此。” 薛焘几番犹豫,咬咬牙:“好吧,本王就依你所说。可如果最后没灵验,本王就要你为小世子陪葬!” 道士抚了抚胡子,一脸不怕:“王爷尽管按我的话做,小道对自己所学,还是很有信心。” …… “不好了,不好了!” 菱角满头是汗,慌慌张张的跑进屋子,跪在地上。 钟凝一直懒恹恹地躺了好些天,谁的话都不理,这时候见菱角真的慌张才有了些反应:“怎么了?” “王妃,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道士说侧妃的病是死去的小世子克的,现在要给小世子迁坟!” 什么,迁坟! 钟凝心痛如绞,连忙强撑着起身,道:“快带路!” 菱角心疼钟凝都这个样子了还要走路,但也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路向着小世子的坟茔磕磕绊绊地走去,到了那儿,钟凝正好看到薛焘站在一边,指挥着下人们要扒开坟茔。 “住手!”钟凝猛地扑过去,一下子护在了坟茔上。 第5章 不得他的心 见着钟凝来,薛焘的唇抿了起来,“不是说过,不许将消息透露给王妃的吗?去查是谁多嘴多舌,杖责了报与本王知道!” 他要让自己的孩子死后不得安宁,竟然都不想让自己知道。 钟凝红着眼看了一眼男人,并不想再多理会他,只是将自己的身子牢牢护在坟茔上:“都退下!” 下人们进退两难,虽然王妃不得王爷的心,但毕竟是明公正道的王妃,过于违逆她的话,传出去要人知道,岂不是会指摘他们秦王府没有个上下尊卑? 薛焘见下人们犹豫,反而更起了火:“都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王妃病了,还不上去将她扶下来,快将小世子的墓迁走!” “你们敢!”钟凝横身挡在下人面前,横眉怒目自有威严,沉声对那些下人道:“我是秦王的结发妻子,是皇上钦封的秦王妃,堂堂正正的朝廷外命妇,宗谱玉牒上有姓名!我知道王爷不看重我,你们这些下人对我颇多怠慢,但即便如此,该劝谏的事情,作为王妃我也依然要谏!” “秦王被妖言所惑,相信了和尚道士的话,你们这些下人也本该劝谏!你们不说,任王爷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作非为,便是做了下人的失职!” 薛焘皱起眉:“王妃,本王是听了法师的话,为的也是救丽楼性命,你怎地如此迂腐不化!” 钟凝冷笑着看着薛焘:“这么荒谬的话,王爷竟然也信?本朝立国多年,向来禁止这样胡言乱语的妖道,如今王爷为了一个侧妃的命,竟犯天下之大不违而信了!这话传出去,会不会说是王爷沉迷酒色而乱了双眼?” 薛焘正色道:“本王并非沉迷酒色之徒,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并非只是为了丽楼的性命!固然丽楼可怜,但也不值得本王为此污了清名,本王已和那个道士说过,如果迁坟不灵验,就将他斩立决!” 钟凝冷笑道:“王爷既然这么说,何不就舍了侧妃的性命看看虚实?若是侧妃未死,那可见这些邪说不过是子虚乌有,王爷也得其所愿;若是侧妃死了,王爷斩了道士以正视听,想必侧妃能为王爷的清名而死,心中也甘愿!如今迫不及待来动土,还是王爷舍不得她的缘故!” 一时之间,下人们都不敢再上前,薛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局势竟突然动弹不得起来。 侧妃的两个丫头素月和碧云对视一眼,嗖一下跪倒地上开始连连叩头: “王爷,王爷,王妃好狠的心啊,竟完全不顾侧妃的性命啊。” “王爷,我们侧妃好可怜,如今这些事都是无妄之灾,王妃却还舍不得小世子,没有宽和体下之心。如今时辰就要到了,只怕,只怕侧妃是活不成了啊。” 薛焘板着脸一扬头,几个老嬷冲了上来,将钟凝硬生生架到了一边。下人们马上前去挖棺,很快就将棺材挖了出来。 钟凝简直绝望已极,呼号着哭道:“薛焘,薛焘,难道你是个没有心的人?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我钟凝与你结发十年,为你操持这个家,又养下了一个孩儿,自问没有哪件事对不起你!秦王府到如今,一草一木,多少本细账,哪里不是我在操心?” “当年你和我发过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我年少天真,动了心,用了情,原以为你是良人,却没想到会有色衰爱弛的今天!可薛焘,我怎么样都无所谓,那坟里埋着的尸骨可是你的孩儿啊!” “熙儿在地下,不知要有多害怕,若要让知道,他的亲生父亲为了别人挖他的坟,叫他不得安宁,他得多难过啊……” 薛焘心头也难受,但想着道士说钟凝可能也会死的话,又实在没办法,在一头焦急地左右踱步。 另一头姜丽楼的丫头们,却都听不下去了:“王妃这样的话,也让我们下头的奴婢听了胆寒!侧妃好好一条性命,如何不如死人要紧?王妃冰心冷性,蛇蝎心肠,可见一斑!我们奴婢对王妃可不敢亲近,亦不敢伺候王妃这样的主子!” 钟凝怒瞪着两个丫头:“你们也都是些助纣为虐的东西。本妃在一日,就容不得你们这等货色,乱了这秦王府的大局!” 薛焘实在忍受不了了,怒喝道:“王妃不要再多言多语!若再言行无状,必然杖责!” 第6章 钟凝气的脑仁儿发涨,一跳一跳地疼:“王爷为了一个侧妃的命,就要迁嫡子的坟墓,伦理纲常都不顾了。我身为王妃也规劝不得,反而要被王爷用强权力压。杖责?满府的人都看着,你薛焘也不过是一个无能之辈而已,只会用刀棍说道理!” 眼看就要过了道士算的时辰,孩子的尸身依旧还放在那儿,钟凝却在这里纠缠不休,薛焘实在没了耐性:“来人,将王妃拖走,再杖责三十。上主下,妻从夫,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怎容你一个女人在这里喋喋不休?” 钟凝还要再辩,几个老嬷却再也容不得她,扯了一张帕子捂住她嘴,便拖到了一旁的下院去。 钟凝呜咽道:“放开我,放开我!” “王妃莫要再挣扎了。惹毛了我们,真光着屁股打板子,给下人们看了,只怕要被一辈子耻笑!” 几个老嬷毫不客气地挥起杖来,她们早就被姜丽楼用钱买通,下手又快又狠,恨不得把钟凝打死,伤上加伤,钟凝又昏了过去。 …… 钟凝再次醒来的时候,遍体鳞伤,全身剧痛。 菱角进来看见她醒了,喜极而泣,低声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可她全然顾不上,立刻低声问道: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丫头菱角立刻跪在地上,呜咽着道:“王妃恕罪,菱角也无能,被他们扔了出来,没能拦住他们迁走小世子的棺木,小世子……小世子已经迁到别处下葬了。” 钟凝的目光破碎了。 她直直地瞧了一会儿帐角,终于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道:“起来吧。” 木已成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她一个弃妇,还能怎么办呢?不过就算折腾了一次,熙儿好歹也是入土为安了,希望九泉之下,不要恨自己,不要怨娘亲太无能,没好好保护他…… 菱角却还是跪着不动,钟凝蹙眉,觉得出了什么不对:“怎么了?一定还有什么事,你说!” 菱角在地上叩头,砰砰有声:“王妃……为侧妃治病的道士说给小世子新迁的坟茔。也是块好风水的有福之地,可菱角向别的道士打问了,他们说,说那是个下葬之人永生永世都不能轮回转世的大凶之地啊!他们把小世子的尸身葬在那儿,小世子……” 什么? 怒急攻心,钟凝胸口绞痛,有什么腥甜的东西溢到喉咙,她吐了一地,摄人的猩红灼伤了她的双眼。 菱角被劈头吐了一脸的血,吓得愣在那里,听见钟凝剧烈的咳嗽才想到端茶来给钟凝漱口,“王,王妃,您可要保重身子啊……” 钟凝便漱边吐,半天才止,菱角已经吓得手脚冰凉了。 钟凝看着地上的鲜血。 她吐血了,这条命是不是也要保不住了? 菱角跪在地上,也放声哭起来: “小姐,小姐,您听菱角一句劝,这个王妃我们不要做了啊。您如今这样的身子,王爷下手又毒辣,不顾您的身份,惩罚奴婢的刑杖往您身上挥。神医又说您忧思过虑,今天竟还吐血了……” “不论什么,总也没有身子重要啊。再这样下去,天长日久,可怎么得了呢?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您在王府过得是这样的日子,还不要心疼坏了啊!咱们还是回府去吧。再怎么,丞相府也是欢迎咱们回去的。” 说得钟凝是眼泪长流,是啊!这王妃做下去,也实在是个笑话了。想要薛焘休了自己,也不是头天的想法,熙儿已死,对这座王府,她也早就没有什么留恋了。 不如……回家? 不管怎样,家里还是温暖的地方,还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可这样回去,会给爹娘丢脸,为朝廷上下所耻笑。 她心里犹豫不决,固然贪恋着家里的温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啊! 自己走了,岂非是给那个女人让位!从此往后,再也保护不了熙儿,再也没法为熙儿复仇! 不成,她不能走,她不能走…… 她要复仇,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很不合格,没有保护好孩子,如今她一定要复仇! …… 菱角急得要死,钟凝却仿佛终究没有下定决心,一直沉默不语。 她也没办法,只得把屋子里都收拾干净,又多少哄着钟凝吃了些东西,想着要不要出门去找来神医,一起劝钟凝回家。可神医萍踪无迹,又要到哪里去寻?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来人报,自进府以来从来未曾参拜过她这个正妃的姜丽楼好巧不巧,竟在这个时候求见。 钟凝面无表情,“让她来。” 第7章 姜丽楼进了屋子,施施然自己寻了一把玫瑰椅坐下,扬脸儿要自己的丫头倒茶来喝,旋即悠然的看向憔悴疲惫的钟凝。 “妾身今日啊,是特地来感谢王妃的。若不是王妃宽和体下,情愿舍了小世子死后的安宁来救妾身的性命,妾身只怕就好不了了。不过这和尚道士的话还真就得听,小世子的坟一迁,妾身今日一下子就好了。” 钟凝冷呵,“侧妃若没有别的话说,还是请吧。我这里门槛低,容不下你这种大福大寿的贵人。” 姜丽楼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帕子:“别啊,我还有好些有趣的话没有告诉王妃呢。” 旋即凑过来,像说什么私房话一样笑眯眯地低声道: “我倒是好了。只是不知道小世子死后未几日,就迁坟挪地的,又葬在了没法转世托生的好地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只怕要怨恨他生身母亲的狠心和无能吧?” 还未等钟凝开口,菱角已在一旁听得愤怒满腔:“一个小小侧妃,见了秦王妃却不行礼,未曾赐座便自己坐下,成何体统?又胡言乱语,污王妃的视听!王妃现在身子不好,你不仅不体谅,还在这里颠倒黑白戳人的心,简直蛇蝎心肠,不可理喻。” 姜丽楼漠然拂了拂帕子,抬眼瞧了自己的丫头一眼。素月和碧云两个人冷冷一笑,冲了上来将菱角押住跪在地上,用帕子塞住了嘴,姜丽楼则假作手抖,将一盅热茶都泼在了菱角脸上。 姜丽楼开口,莺啼燕语带着得意:“哎呦,瞧我这手,连盅茶都端不住。作践了王妃的贴身丫头,实在是对不住了。” 钟凝喝道:“放开她!在我的屋子里越庖代俎凌虐我的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姜丽楼哼了一声,对着菱角道:“哪怕你是王妃的贴身丫头,对我堂堂侧妃如此不敬,也实在是以下犯上!王妃未曾好好教训你规矩,我却不是那等心慈面软的人,给我拖出去杖责!”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钟凝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却浑身虚软,根本起不来身。 “你不知哪里找来了道士,一番胡言乱语,让我们的糊涂王爷听信了你的鬼话,害得我孩儿不得安宁,如今又来我屋里炫耀权威,还要罚我的丫鬟,这府里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 姜丽楼捂着嘴娇笑:“可不敢呢,妾身不过是个小小侧妃而已。” 话说到此,钟凝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情知今日姜丽楼就是来逼宫的,如果不遂她的意,自己尚且不要紧,只怕菱角就要让她活活打死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丽楼咯咯笑着:“王妃果然是聪明人,一说就懂,不必二话呢。这屋子里现在也没有旁人,我就直说了罢,我想要你的正妃之位,还望姐姐去和王爷自请下堂。” “我不过是个弃妇,我的话又有什么用?你如今这样得王爷的宠爱,这样的话,合该你自己去和王爷说!” 姜丽楼瞧着钟凝,目光冷幽幽的。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王爷早就给了她承诺,如今只是不愿意让出正妃之位,而在这里敷衍她? 薛焘固然很宠爱她,有求必应,却也对她说过,这王妃之位,只能是钟凝的! 为着结发之情,也为着死去的小世子,为着钟凝娘家丞相府的势力,她只能永远做个侧妃,一辈子屈居人下,生了孩儿也不过是庶子庶女,还要认这个没用的女人做嫡母! 她不甘心呐,可她真真假假闹了好几次,王爷就是不松口。王爷的执着几乎让她满心发凉,会不会这没用的女人依旧是王爷心头的真爱?对自己,不过是一时糊涂,图个新鲜,迟早会丢在脑后! 滚热的欲望冲上头,姜丽楼厉声道:“说得好听,不过是你不愿意罢了。听我一句劝,你这王妃做的如此不舒心顺意,忍在这里何苦呢?你知道我在王爷心头的地位,如果你今日不答应我,我向你保证,下一个遭难的就是丞相府!就算你是出嫁的女儿,也该为了自己的娘家想一想!” 丞相府! 钟凝死死地盯着姜丽楼,心头恨得滴血,她一己之身死就死了,这女人却用父母威胁她! “好,我答应你,自己去求一纸休书。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带我出门,我要去寺庙为我的孩子祭祷超度,之后便讨休书!如果是我自己出门,王爷一定不许,我不管你想出什么样的办法,这事若不成,你也别想王妃之位!” 第8章 “好,我答应你。” 姜丽楼心头急急思忖着,觉得此事不难,她警告钟凝,“我会带你出门祭祷,也希望你别搞别的花样!” …… 姜丽楼拿了出门的对牌,将钟凝打扮成自己小丫头的样子带在马车上,施施然是出了府。 薛焘很宠她,因此出门的对牌是随着她用,王府的门禁对她也不严查,很容易就能带人出得去。 钟凝在车上换过了自己的衣裳,和姜丽楼冷眼相对地到了寺庙。 钟凝在佛堂数了两个时辰的佛珠。姜丽楼跟在后边早就不耐烦了,冷声道:“你还有完没完?” 钟凝道:“快了,还有最后一件。” 她睁开眼,看向姜丽楼身后的丫头:“素月,我的香盒忘在禅房里了,可否帮我去取来?” 姜丽楼几乎失去耐性地对着素月道了一声:“去吧,快点回来。” 她回过头,恶狠狠地对钟凝道:“我劝你别玩儿什么花样。就算在这里拖几个时辰,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要狼狈地滚出秦王府!祭祷个死孩子,究竟还要多长时间?有这么没本事的娘,只怕地底都没有那么大的命,活活折了他的福!” 钟凝心头冷笑,没有应声,直到听得姜丽楼的丫头走远了,才缓缓转过身来: “的确只有最后一件了。” 姜丽楼看着钟凝冷幽幽的眼神儿,心头发悚:“你干什么这么盯着我!” 钟凝死死的盯住了姜丽楼。 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她的丈夫,害死了她的孩子,如今在佛前还要口出污言秽语,对死者不恭,对佛祖不敬。 最后一件事—— 是杀了她! 姜丽楼见钟凝并不说话只是看,胆气儿不由得壮了些,硬着头皮厉声道:“很快我便是秦王妃了,你不过是个下堂弃妇!还敢这样看着我,让你这些威严都见鬼去吧!” 这一瞬间,钟凝挥手,快如电光,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利刃,横在了姜丽楼的脖子上:“不许动!” 姜丽楼瞪大了眼睛,呐呐不能语。 钟凝露出浅浅一丝笑:“熙儿,娘亲要为你报仇了。玷污佛祖净地,钟凝愿意以死相报!” 姜丽楼从喉咙眼里挤出几个字:“你,你疯了么,杀了我,王爷不会放过你的!” 钟凝淡淡道:“我不怕。” …… 薛焘急急走着,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下人来报,说那个女人伤还没好,却药昏了自己的丫头失踪了,不知跑到了哪儿去,在此之前丽楼曾到过她的屋子,随后很快去寺庙礼佛上香。 只怕这里头有什么联系。 那个女人有伤在身又能走多远?丽楼也是个不喜欢寺庙的人,如果这两个人在一起,又会去寺庙干什么? 他问过了看门的和尚,果然说几个时辰前有个衣着华贵的夫人带着一个很憔悴的女人来了,占了两间禅房后便去礼佛了。 薛焘忙表明了身份,急匆匆往佛堂走过去,却在佛堂门口,看到钟凝用利刃把着姜丽楼的脖子! 薛焘眼睛都赤红了,但又更怕别人觉察,只得低声喝道:“钟凝,放开她!” 钟凝回头看见是薛焘,冷冷一笑,一撒手,姜丽楼便倒在了蒲团上,喉咙上一道狰狞伤口,她连哼都没一声,瞬间没了气息,鲜血溅了一地,显然救不得了。 薛焘压低声音喝到:“你在做什么,你疯了!” 钟凝看他,“复仇。” 不知为何,姜丽楼死在眼前,薛焘竟没有太多的愤怒,而只是恐惧,恐惧眼前的女人,接下来还可能做什么。 他其实猜对了,钟凝要死了,而且下辈子,他追逐她一生,忏悔了一生,甚至把命给了她,也没再让她喜欢上他…… 但此刻他不知,他一跨步就要走到佛堂里,却被钟凝喝住:“别动!” 她将刀尖儿抵在自己心脏上。 薛焘太阳穴一紧,下意识喝了出来:“把刀放下!” 钟凝呵呵一笑:“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听你的话?如今我看你一眼,都觉得万分恶心!” 薛焘周身无力,恐惧将他摄住,动弹不得:“钟凝,你就这样恨我?” 恨?当然恨! “情愿生生世世,永不复见。” 钟凝说完这句话,毫不犹疑地将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第9章 这世界,这一切,她都全然不想再理会了,睡去吧…… 另一个世界,说不定不会有负心人。 可手中的刀却刺不进去,划在了肋骨上…… 就差了一点点的时间,大力袭来,她手中的刀飞了出去。 薛焘一脚踢开那把刀,将钟凝抱在了怀里。她胸口衣衫已经割裂,鲜血直流,幸好倒不伤及性命。 他大口的喘息,还在,真好,还在! “怎么这么傻!” 钟凝慢慢地放下手,皱着眉。自己胸口没有那么痛,没有喷血,也没有无法呼吸。 她真的没死,可能这个男人也不会让她死了。 她苦笑,闭上眼: “你杀了我吧。” 薛焘摇头,痛心地问:“为什么?” 怎么真的有这么大的恨,这么深厚的悲伤?到了一定要她动手去杀人!还要动手杀自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没想过她会这么恨。 钟凝嘲笑地道:“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只怕马上就会有人来看到。我变成众人皆知的杀人犯,自然也是要死的!” 只是要被千夫所指,不能清清静静没了性命了。 况且,她的孩子没了,大仇得报,她也没有可活下去的念头…… 薛焘冷酷地笑笑:“随便死了一个女人,这点事本王还处理得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对地上已经逐渐冰冷下去的尸体毫无怜悯……仿佛从前那些宠爱从未存在。 大概也只是宠吧,他想。只是装饰王府的一个漂亮的解闷儿的女人,玩笑的时候合他的心。不管怎样,事已至此,他不会因为这种女人的死,要他的王妃也赔上性命。 几个被声音引来的和尚看到了一滴鲜血,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小和尚还尖叫出来。但很快薛焘的侍卫一一涌入,控制住了局势。 薛焘打横抱着钟凝,冷冷地立在佛堂门口: “叫你们的住持来。开拜匣,写帖子,送给府里太爷去,就说本王的侧妃骗王妃出来,带刀图谋不轨,幸好王妃意志坚决,为自保夺了刀将侧妃杀死。这间佛堂先封起来,留几个人在这儿等仵作验尸,王妃受到惊吓不浅,本王带王妃先走一步。” 钟凝浑身无力,躺在薛焘怀里冷笑出来。 这就是姜丽楼的结局罢。 草率得让人心凉。 是非黑白这样容易被人颠倒,一如从前被颠倒世界的……自己。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薛焘的拜匣里,放着五百银子,无论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只要写个拜贴,递到京兆尹那儿,事情总是悄无声息地就被压下了! 说到底,姜丽楼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千把银子娶过来的歌妓罢了,父母不过是普通百姓,根本抵不过秦王府势力,女儿死了也无处申冤! 而自己之所以还活着,不会有相同的被牺牲掉的命运,也不过只是因为自己是丞相的女儿,皇帝钦封的秦王妃。 她嘲笑地笑了几声,闭上了眼睛。 …… “王妃!” 菱角被领进毓秀殿从前住的屋子,看见床上躺着的浑身血污却仍旧活着的钟凝,喜极而泣。 几个时辰前,她被人用冷水泼醒,几个老嬷厉声喝问她王妃去了哪里……她却茫然无措,只记得喝过王妃给的茶水之后就昏了过去,在那之前,只有侧妃姜丽楼来过…… 几个老嬷要对她用刑,王爷却在一边冷冷地阻止了: “不必了,本王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打坏了钟凝回来就没人伺候了。这是她的陪嫁丫头,她要心疼的。” 旋即拂袖绝尘而去。 她跪在那里,慌慌张张求问那几个老嬷到底发生了什么,才知道自己家小姐居然丢了,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出了秦王府! 幸好,王爷把小姐带了回来。 薛焘亲自关上了屋子的门,目光炯炯看着钟凝: “现在没有一个人在了,凝凝,可不可以告诉本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姜丽楼不可?” 钟凝闭着眼,神色冷漠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菱角却终于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加。 “王爷,我家王妃是真的受了大委屈啊!孩子的事,真的真的不是我家王妃的失职!” “那一日小世子高烧起来,王妃是拿的您的腰牌,求着那些没良心的下人去寻的太医院的高太医。高太医这样的有品级得御医,没看到腰牌是不会来的,” “不知道派去的下人是怎么说的,总之高太医来了以后,便直接去了姜侧妃的院子,几个时辰没有出来,王妃一开始还在等,后来觉出可能是姜侧妃刻意针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再另找大夫,可那时候下人们推诿说没有太医肯来,谁都不肯再去出府为我们请太医……” 第10章 菱角哭的不行。 “王妃,王妃为了救小世子……委屈到亲自去向姜丽楼哭求,要她把太医还来,但还没有进高阳殿,就被她的下人们堵住了,不许王妃前去!王妃担心小世子,没有办法只能回来了,小世子,小世子终于熬不过去走了……” “后来奴婢去打听道,门口守门的人被侧妃收买了,就是他们颠倒黑白,让高太医误以为是侧妃请了他来!” 薛焘沉默在那里,无言。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恰好有些事忙着处理,没有理会这一妻一妾。嫡子重病的消息他并没有收到,反而是姜丽楼那边派了丫头,与他说姜丽楼身上很不舒服,可不可以去太医院寻太医来。 他随口应允了,也没有多想。 虽然只是一个侧妃,又没有皇上许的腰牌,不过秦王府毕竟是王爷府邸,只凭下人说出名号的脸面,就总会来一位差不多的小太医。 后来下人来报高太医来了,他有些疑惑,高太医是太医院的医正,按说只有钟凝手中的腰牌请得动,根本不会理会一位王府侧妃,可既然来了,他又忙,也就没有多问。 难道,真的是姜丽楼使手段害死了自己的嫡子! 薛焘眼中的阴翳越来越深:“菱角,伺候王妃好好休养,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告诉本王手下的人,没什么山珍海味是吃不起的,没什么人参鹿茸是用不起的——一定要让王妃身子好起来。” “至于你说的这事,本王会亲自处理,你放心,也让王妃放心。” 说着,他起身出了屋子。 菱角愣愣地瞧着薛焘出去,转身对着钟凝落下泪来: “小姐,你怎么突然就药倒奴婢失踪了?奴婢要被你吓死了啊!” 钟凝睁开了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菱角。我当时为了复仇,也是实在不想活了,竟然就忘了给你留下退路。” 菱角嘤嘤哭泣: “没事的,小姐,奴婢都不要紧的。小姐究竟是怎么了?王爷为何突然转过性子?” 钟凝的眼神木然:“我把姜丽楼杀了。别再问了,别再问了……” …… 第二天一早,高阳殿。 下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薛焘冷面正襟危坐在那里,一旁的软榻上,卧着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的钟凝。 薛焘端过茶饮了一口:“今日若不说实话,便就都跪在这里别起来了。” 旋即,他转过头对着钟凝嘘寒问暖,钟凝却未曾理他。 日头转高,大中午晒得人挥汗如雨,砖头瓦片跪着终于有人熬不住了,姜丽楼的大丫头素月身子一歪,晕在地上。几个老嬷冷眼看着,立刻舀水泼了过去,将她弄醒。 薛焘冷冷一笑:“扶她起来,接着跪。” 素月实在跪得怕了,加上听说主子竟被王妃杀死,王爷又保了王妃,府里一晚上就变了天。如今没人给撑腰,明知道说出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但至少不会再这般难耐。 “王爷,我说!王妃实在是个委屈的,侧妃实在是个恶毒的,小世子的事,是侧妃造的孽!” “接着说。” 薛焘神色淡淡的,用茶盅盖儿拂了拂茶水。 已经开口,就再没什么忌讳,素月瑟瑟在那里道: “从王爷冷落了王妃,娶了侧妃进门后,侧妃就满心想要王妃之位!但王妃虽然被冷落,到底还是一府主子,又有嫡子,王爷不松口,侧妃也只能做梦了。” “但侧妃一直心有不甘,就拿了金珠细软要我们奴婢帮她做事。我们也是知道好歹的,一开始都死活不肯,可是侧妃心里恶毒,就胁迫了我们家人,要我们帮她做事啊,王爷!” 薛焘一挑眉,嘲笑地道: “你们都是家生子儿,世世代代跟着这秦王府。家里的人,无不是我薛焘的奴婢,是秦王府的奴婢——真的会被一个外来的女人胁迫?凭她何德何能胁迫得了你们!必是她许了好处,做奴婢的又不忠心。” 素月怯怯地低下头去,老嬷喝一声: “接着说!” 第11章 素月萎在那里,此时对死去的侧妃只有满腔怨恨。 “是,王爷说的都是,实是我们做奴婢的糊涂油蒙了心,以为侧妃此后做了王妃,我们也跟着有好处!奴婢们罪该万死!” “侧妃知道嫡子若在,她就绝不可能做王妃,便买通了乳母,要她给小世子穿少衣服,或熟睡的时候掀被,刻意要小世子着凉!又威逼小厨房的人,欺负王妃不懂医家食性,给小世子送的饮食里,明里暗里下了许多阴湿寒凉之物。” 乳母,小厨房,很好。 钟凝的手捏紧了,薛焘气的心脏狂跳,自己的眼皮底下,以为铁桶一片的秦王府,就这么多忘恩负义不知忠心的奴婢! “再说!说得好了,我就饶你性命,说得不好,杖毙你全家!” 素月在地上砰砰磕头: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奴婢都说!” “侧妃买通了下人们孤立王妃,又终于将小世子折腾出来风寒,她知道王妃手里有王爷赏的腰牌,便要守门的留心,一旦王妃拿出这块腰牌寻太医,便要去的人张冠李戴,说是侧妃派人去寻……奴婢,奴婢……王爷,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求王爷饶命!” 菱角喝骂一声:“还有呢,小世子迁葬的事,你们侧妃做的其他好事,为何不都说清楚?狗吐骨头,也要吐的干净!” 素月心头恨恨地骂一声。 如今说出来的这些,还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毕竟世子高烧至死,虽然是侧妃动了手脚才风寒,也是侧妃请走了太医,但毕竟不是侧妃亲手害死小世子,更不是他素月亲手害死的小世子!可往后的事,说出来就…… 这个菱角实在可恨! 明明都是一府的奴婢,自己的主子死了,她的主子却活着,又重得王爷垂爱,又有什么不知足?一定要得陇望蜀,对人赶尽杀绝! 可薛焘的目光已经死死盯住了她,她不得不说: “侧妃……世子死后,侧妃向王爷求要正妃之位,王爷还是拒绝!侧妃便……想要除掉正妃,彻底扫清前进的路。这次约王妃出去寺庙,可能就是想杀掉王妃!至于什么小世子迁葬,难道不是一个道士指的路数?那些事奴婢就实在不知道了啊,王爷!” 薛焘气笑了: “她不愿说,还有没有人愿说?谁说的最好,我就许谁活!” 素月一怔,一旁的碧云赶忙趁机磕头: “王爷,我说!侧妃,不,姜罪妇知道王妃有报仇雪恨之心,刻意买通了王妃手下几个粗使丫头,要她们常在正妃面前挑拨,刻意夸大着说些王爷对侧妃有多好的话,刺激王妃要她发怒!” 菱角瞠目结舌,立刻跪下: “王爷!有个叫莺歌儿的丫头,的确如此!” 薛焘道: “继续。” 碧云磕着头。 “姜罪妇又买通上下的人,苛待王妃饮食进出,端些馊腐之物应付王妃饮食,务必要她忍受不住真的动手!然后自己假作无辜告知王爷,借此机会挑动王爷怒气杖责王妃,以为能将王妃打死或者彻底失了王爷的心,王妃却依旧活着!王爷也仍许她王妃之位!” “她便又刻意装病寻了道士来,重金收买道士,要他胡言乱语将自己的病断成邪祟,好趁机要小世子迁坟!她派人透了消息给王妃,要王妃亲眼瞧着小世子的尸身被挖出来,希望能把王妃活活气死,又要道士指了一个下葬的人,永世不能轮回的大凶地,谎称好风水给小世子下葬……” “什么?” 永世不能轮回之地? 薛焘怒气冲头,怒喝: “说!再说!” 碧云咬着牙,将最后几句也挤了出来。 “王妃福大命大,这样也没失了性命。便是素月,在那之后又挑拨姜罪妇去王妃那里告诉王妃这些事,扎王妃的心,要以丞相府为胁迫,让王妃自己答应下堂!那以后的事,奴婢是真不知道了。” “说的是实话……” 薛焘的手捏在椅子的扶手上,突然觉得无比疲累,像年少时逃了尚书房掏鸟蛋却被先皇看到一样,愧疚又恐惧。 是自己做错了事啊,错得离谱,再也逃不脱惩罚。 “要人,”他低声道,“给熙儿迁出来,重新装敛一副最好的棺椁,选风水好的地方下葬,去仵作那里领了尸身,把姜罪妇葬到她自己为自己选的好地方去!饶了碧云的命,贬她做洗恭桶的贱奴,剩下的人统共八十廷杖,素月直接杖毙!” 侧妃的奴婢何止十几个个,听了这话都跪在地上号哭不止,求王爷饶命,但没人能比此时的薛焘更冷情冷性…… 第12章 哭喊声震天,但抱厦下的两个人只是冷漠地听着。 薛焘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茶盅。 茶盅一抖,一滴茶溢了出来,烫到了他的手指。 真的是自己愚贤莫辩? 他一直以为,男人都有妻有妾,他和钟凝已经有了嫡子,便是娶上一位如夫人也不要紧。年轻时虽然发过誓言,但天下男人都如此,钟凝若是个懂事的,自然明白那些誓言都是年少轻狂的时候随便说说的东西,不会阻碍于他! 钟凝的确没有阻碍他,不过是看他的眼神里,失去往日那些光亮。不过他也无所谓,他有新鲜的猎物要寻找,也对钟凝再没那么多兴致。 她生了孩子之后有些见老了,眼角生出细纹,身材臃肿,身上也总是不方便,日夜忙碌着孩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妆容精致讨他喜欢。 每次去毓秀殿,她都围着嘤嘤哭叫的婴儿转,虽然是自己的骨肉,可哭的久了吵的他头痛,时间长了就不想再去。 他偶尔想起,趁着不哭的时候去逗逗孩子,问几句饮食起居。想要亲密,却看见钟凝肚子上斑驳的纹路,厌恶而去。耐心从来只有一点儿,用过就无。 他又以为,就算自己冷落了她,有正妃的尊容位置,有儿子,又不缺她的吃穿,荣华富贵享受着,他也不算亏待了她!日子如何不能过呢,难道没有自己就过不得了?哪个女人不是这样来的,他的母亲也是! 也不是没听说过下人对钟凝的慢待,可他记得孩子哭泣或生病的时候,钟凝训斥下人的严酷,只当是钟凝自己不得人心,随口说了下人几句就不再多管。 现在想想,是他一直以来嫌责任太重,自己逃避放任自流。 他颤抖着放下茶盅,转头对上钟凝的眼。 钟凝冷冷地看着男人,心里头只有轻蔑。 奴婢,侧妃,固然罪不可赦。但真正戕害自己的,让熙儿离去的,难道不是他薛焘本人?善恶生死,只不过是因为他罢了! 他漠视,下人们便拜高踩低,他宠爱,下人们就趋之如骛。 下人们都是没长心的东西,不过只认钱认势。可他薛焘难道也是没长心的人?他自己蒙蔽了自己的视听,假作她真的过得好,欺骗自己的良心! 如今他却可以打打杀杀,要别人承担他的罪孽。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这个男人,真的让她恶心。 …… 事情已了,钟凝又被送回毓秀殿。 天色落晚,几个丫头忙前忙后地围着她,上药,擦洗。身后前胸都疼的要命,她默默忍着。 恶毒心性的下人不是被杖杀就是被发卖,她却也都不感兴趣了。熙儿已死,做这些身后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好在熙儿终于挪到了风水好的地方安葬,做娘的对得起儿子心无挂碍,在这世上没有一点儿牵挂了。 至于自己这具苟延残喘的身体,能活多久,要怎样活,又有什么要紧? 菱角却是欢天喜地,感慨终于老天开眼,自家王妃这样的好人可算沉冤得雪,王爷也不再那么昏聩,知道王妃受委屈了。 碍事的侧妃也已经死去,京兆尹拿了银子只当是秦王府家事,并不多管,上头也并不待见一个挑拨了王爷王妃关系的妾室。这事情就这么压了下来,自家王妃毫发未损。自己也恢复了大丫头的权利,很能管些人了。 忙折腾起小厨房给王妃做了可口晚饭,又找王爷重新要了腰牌打算明天再去唤高太医来给王妃看脉案,又开箱子找东西布置殿堂。王爷送来的赏赐一波又一波,等她都处理完,已经到要睡觉的时候了。 菱角悄声踱进屋子,钟凝仍旧躺在那里,身上衣裳换洗过了,鲜亮的颜色更显得她面色苍白,神情淡漠恍惚,让人看的心底咯噔一声。 菱角忙行到钟凝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 “王妃!” 钟凝淡淡看了菱角一眼,见她身上衣裳妆饰又如从前一样体面: “又做回掌事丫头了吗?很好啊。有了权利地位,我死那天你也能好好的,我放心了。” 菱角听了这话心头酸,又不敢再哭出来惹王妃伤心: “王妃,你怎么能这么说啊?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嘛!王爷又垂爱于您,您养好身子,还能再生一个小世子,我们,会好的……” 钟凝眼角带出泪水: “不会好的,不会了。” “可老爷和夫人还在世上,今早才遣了人来问您。您也舍得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钟凝泪水长流,却终究说了一句: “命已至此,我也只能做个不孝女了。” 菱角死死咬了咬唇,她可不能让王妃就这么下去,不能! 第13章 “凝凝好些了吗?” 第二天一早,薛焘便带着高太医出现在毓秀殿。 菱角已经起身忙忙碌碌,见到薛焘就如见到救命稻草,低声行礼禀报:“王爷可来了,可把奴婢愁坏了。” 发生了这些事薛焘明白,只有菱角才对钟凝真正忠心,吃了许多亏还是不离不弃,于是对她也很倚重,听了她这样说便皱起眉。 “是新换的厨子做菜不合王妃的口味?还是殿里的布置有什么不合她心的地方,或者下人还是不堪驱使?说给本王听听。” 菱角嗖的一下就跪下了: “王爷,王妃根本不肯吃东西,她亲口告诉奴婢她根本不想活在世上。奴婢守了她整整一晚,只怕她想不开便自尽,好在她只是一直好好躺着。但她水米不沾牙,只怕想要绝食而死,求王爷救救王妃!” 薛焘心头剧痛,却也怔住了,他来救,他怎么去救凝凝?是了,他可以叫最好的太医,要天下最好的厨子来做流水席…… 菱角叩头在地上: “王爷,恕奴婢轻狂说几句不知死活的话。奴婢服侍王爷和王妃这样久了,就算是蠢笨了些,但奴婢敢保证自己是一片忠心为王爷王妃着想!王妃心中只有王爷,一片心都是为了王爷,奴婢伺候她这样久了,看得出来……” 薛焘蹙眉,他依旧不明白菱角的意思: “你尽管说就是了,本王绝不会见怪!” 菱角一横心: “王爷,王妃是教您伤了心,才会这样,所以能救她的也只有您!身病还可治,心病怎样治?须知有老话,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山珍海味神医良药固然有用,也都不及您啊,王爷!” 薛焘慢慢坐在太师椅上,思考着:“真的是这样?” 菱角见薛焘没有动怒,便胆子更大:“是!” 薛焘艰涩地开了口:“菱角,本王究竟是八尺男人。有时候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本王是真的不懂。从前以为一切理所当然,失去才知道全不是这样。本王以为的理所当然,是不是已经伤了她的心?” 菱角怔了怔,没想到薛焘会说这些。 “奴婢……奴婢也不太知道。奴婢发誓一辈子跟随小姐,不想成婚,也不懂这些。” 薛焘苦笑:“是了。” 他薛焘竟也有一天,要和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说起这些。 “可锦衣玉食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满意?只为了本王不再倾心于她?但本王也从未有意苛待。” 菱角喏喏: “那些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小姐总是和我说,她心里苦。心里苦,就食不甘味。” 薛焘紧紧蹙着眉:“本王究竟是王爷。过去十几年,想要的,从来都能得到。妻妾相合,也是天下常事。可偏这一样,老天爷不给我。我以为我得到了,却只是个空壳,她反抗不了,就在心里放弃了我。本王是王爷啊,难道这真的不可以么?” 菱角定定地看着薛焘,很是诚恳。 “菱角不知道别家女子,但小姐绝对无法接受!王爷难道忘记了昔年成婚时,与小姐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小姐一直记得,还曾和奴婢感激过您所给她的幸福。” “小姐执着,所以会一直当真;小姐性烈,容忍不了诺言消逝;但小姐又隐忍,因此您违背了她也自己咽下苦果,如果没有后来种种,想必她也不会有如今激愤……” 薛焘神色不明,“如果我真的保护了她尊重了她,她便还会爱我?” 菱角一愣,低下头去:“大概……也不会了。” 两个人静了许久,薛焘怔怔。 “所以,娶了姜丽楼,便是我第一次伤了她的心?” 菱角一咬牙,摇摇头。 “王爷恕罪,其实不是的。” 薛焘奇怪地看着菱角:“那是什么?” 他隐隐有了感觉,却不想承认。 菱角磕头道: “小姐刚生了小世子那会儿,身上难受,小世子又爱哭,王爷却讨厌哭声不常来。那时候王妃就很伤心了,说自己生下孩子变丑,竟然也会色衰爱弛。” 薛焘定定地坐在那儿。 他想从别人处听到自己的理所当然,但终究发现她的绝情拿捏住了他。就算他能让天下悠悠众口都说出他是对的,他不过是做了男人都在做的事,可感情是你情我愿,有千对万错,她不爱他了,谁都没办法。 哪怕他真的理所当然,也阻止不了她放弃了他。 不成,绝不成。 难道就要在这里彻底服输? 她不肯活着,他偏要她活着。她不爱自己了,他非要她重新爱起来。 他薛焘,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第14章 “凝凝,我来了。” 薛焘坐在了钟凝面前。 钟凝厌恶地看着帐角,不想理会。 两个人沉默以对许久,薛焘终于忍不住了: “凝凝,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凝凝?你的身子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再有孩子……” 钟凝竟然笑了:“然后你还会再有别的女人,我的孩子又会早死,一切都和现在一样。” 薛焘急了:“凝凝!” 钟凝闭上眼睛,不想再理会薛焘。 “我现在连多看王爷一眼,都嫌王爷脏了我的眼。我们不会再有可能,真对我好就放过我。如果我惹怒了王爷,王爷或者把我杀了,或者给我一纸休书,我期待着。” 说着,她眉头一皱,吐出一大口血。 薛焘本心头不舒服得很,下意识要说话回过去,看到这一口血吓得什么都忘了—— “凝凝,凝凝!太医呢,高太医呢!” …… 给钟凝把过脉,高太医脸上的神色不好看得紧。 “王爷……” “你就说实话!” 薛焘心头有火,语气也不大好。 高太医叹口气,摇摇头:“恕老臣直言,王妃的身子好不了了。她身子受创严重,失血过多,虚不受补,心肝俱裂,用好的独山参吊着,不过也就是一两个月。” 薛焘大吼了出来: “你说什么!” 高太医作揖到底。 “老臣所说句句实话,王妃的病药石无医。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老臣一定尽心竭力保王妃性命,也要王爷节哀顺变。” 高太医是皇上的孤臣,不怕薛焘的脾气,也没必要对薛焘讲谎。薛焘恍惚地退了几步,腿一软瘫坐在罗汉床上。 “请……请务必拜托高太医,吊住王妃性命,薛焘这里多谢过!” 终于,他张开干涩的唇,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 高太医多年行医,见惯了人们即将失去重要之人时的痛苦,对薛焘的失态并不在意,拱手一礼便去开方煎药。 薛焘怔在那里,落下眼泪。 只有几个月,几个月…… 怎么可以! 他刚刚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挽留她。可这样下去,等不到她的原谅,阎王就会派黑白无常伸出他阻止不了的手,用死亡的漩涡将她带到另一个世界,他会永远失去她。 她好好儿的时候自己忽略了那么多,自己终于明白过来,她却要走了。 时间不会允许他求到她的谅解。 真是老天都不肯原谅自己吗?如此安排! …… 屋子里,钟凝却听到了薛焘的失态,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明白她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男人的失态却让她快意,所以菱角双眼含泪端着桂圆莲子羹进来求她吃一点儿的时候,她便答应了。 之前还生怕自己吃了就能活,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肯。如今薛焘这样,大概高太医说了自己必死无疑,既然如此自己吃几口也没什么所谓。 只要终究会死,早一点晚一点又怎样。 薛焘一步步走进屋子,看着钟凝肯吃东西,心头大喜,还以为是她想活下去了。 “凝凝,你放心,倾尽天下,本王也会救你!你只管多吃多睡,好好吃药,没关系的!” 钟凝正吃着突然大笑,笑得呛起来。 “王爷可别惹我发笑,你的样子好笑死了。生怕我死了没人原谅你,开始展示自己的愧疚了?我劝你歇一歇,没人看。如果我还有的活,只怕现在王爷还在自己和自己较劲儿,觉得自己做的也没大错,为何要先低头示弱吧。不过是我快死了,才在这里装模作样。” 心头事被说中,薛焘愣在那里,咬着牙转过头去。 不是的,自己要救她,是为了这是自己结发妻的一条命,为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为了他要待她好,让她重新活回来再爱上自己……为了自己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是,她说的对,是为了自己。 她就这样死了,自己怎么办?永远背负害死发妻的错误和遗憾活下去?这是他该当的,没错,虽然发生的一切从不是他想要的,他没有主观的恶意,事事都对,却错得离谱。 他终于明白,是她的喜欢给了自己坚守一切理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蔑视他了。 薛焘苦笑。 “凝凝,你这是何苦?哪怕本王有私心,你自己总该活下去的。为何不答应本王,说你会尽力?” 钟凝鄙夷地道: “我连给自己的希望都一点儿不留,凭什么要给你留下希望?你是谁?你算什么?” 第15章 钟凝字字不容情,说得薛焘脸色煞白。 他真的后悔了,去他娘的新鲜感,糊涂着做下的一切。他不该放任逃避,不该对她这样,不为了对错,只是失去她的喜欢让他承受不起。 他跪下,诚恳道:“是我不识人,害得你这个样子,对不起!” “钟凝,原谅我吧,我为了猎取新鲜感做的一切伤害到了你。往后真的不会了,下辈子只宠你一个人,求你好起来,好吗?” 钟凝嘲笑道: “好啊,有新鲜感好啊。只怕是我现在的口气王爷从没见过,对我也有新鲜感了。只是王爷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我还能不能活了,何必给自己一种尽力了的错觉呢?” 她说着咳嗽起来,咳出大团大团的血,旋即哑着嗓子勉强说道。 “新鲜感是总会有的,世上的女人是很多的。钟凝也不会因为遇上了一个姜丽楼,就敢说世上没有心地纯良,善解人意的女人了。说不定王爷就能遇上一个,新鲜感要紧,那时候怎还会记得钟凝是谁?我很累,要歇了。” …… 薛焘终究是吃了闭门羹。 钟凝不肯接受他,不肯原谅。 他站在门槛上,要院落里的泠风吹醒他剧痛的神经,然后对菱角说: “本王住在这里不走了,有侧房打扫出来两间。” 他不信,最后这些时日,他不信。 高太医被留下斟酌药方,一碗一碗的中药丫头们捧着,穿花蝴蝶似的向房里送。有几个侍女丫头会对他挤眉弄眼。 可这里是病人的房间。 薛焘终于明白这世界的确如此,但不一样的是自己的选择,是自己是否爱她。 他要人将不老实的丫头带下去杖毙。 …… 高太医尽了力,钟凝的病却越来越重。一开始只是情绪激动时会咳血,渐渐便总是咳血了。 高太医的药方逐渐也成了负担,薛焘不忍心放弃希望,仍旧坚持用药,但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不想再那么自私。 注定救不了了,不如,别喝那么多苦涩的汤药,好好吃点儿好吃的东西吧。 非要她吃药抓取那一点儿活着的可能,只是成全了自己而已。 独山参吊出汤来维持着钟凝的性命,榻上的人越发苍白憔悴。薛焘心痛如绞,在菱角的提醒下想起了他们情意尚笃时的闺阁游戏。 他亲自做了云片糕和杏仁酪,又挖出成婚那一年两个人一同酿的,树下埋着却被忘怀了十多年的梅花酒,去寻钟凝。 小花园的芭蕉树下风景好,钟凝陷在摇椅上熊皮褥子里看着菱角在自己脚下做针线。她枯柴似一把瘦骨,脸上嶙峋脱了形,几乎让自己认不得了。 他也寻了个小杌子坐下,柔声道:“外头风大,身体要紧,别坐在这里,回去吧?” 钟凝又笑了: “明知道最后我只想看看花草,偏在这里说让人恶心的话。什么时候都要掌控别人,是你们王爷的本色。” 她从前就爱笑,不过那时候是幸福的笑,如今空洞的笑声里是没底的虚,带着毫不保留的轻蔑。 他侧头掩去眼中的泪: “前天菱角说你晒太阳怕见风,我送来了一件白狐皮的抹额,怎么不见你戴上?” 是盛夏,她却要穿冬天的衣服了。 钟凝淡漠不理,菱角细声细气地道。 “小姐说那个抹额上头缀着的金丝和东珠太沉了,戴着头疼。” 薛焘颇为尴尬,幸好菱角提醒了他: “小姐瞧,王爷给你带了些爱吃的东西来呐。” 菱角放开小桌子,为钟凝一一摆上食物。钟凝眼神略过云片糕和杏仁酪,在梅花酒上停留下来。 “这坛子很熟。” 她蹙眉回忆道,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成婚那年,两个人郎情妾意的时候,埋在树下一同酿的酒。 “是梅花酿。” “是啊,要喝一点吗?”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薛焘欣喜地道。“嗯。” 钟凝尝着菱角递到她嘴边的梅花酒。 真浓澧啊,是一口就会醉人的那种酒吧。不过自己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了。当年的美好亦是醉人的,可惜消逝得这样早,这样狼狈。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 时日荏苒,转眼三月过去。 薛焘抱着将要咽气的钟凝,泪流满面。 钟凝蹙眉看着这个男人,他身上的味道让自己恶心,他的眼泪珠子,像房檐上挂下来的污水似的不值钱。 她真想骂他,可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儿和精力了。 反正都要死了,无所谓。 “我死之后,别在我坟前哭,怕你脏了我的轮回路。” 这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第16章 薛焘的泪水簌簌落下。 “钟凝?凝凝?” 女人闭上眼,无声无息,在他怀里瘦得硌人。她再也不会回答他了,幸福的笑和轻蔑的笑都不会有了。 薛焘的手发抖,慢慢合上她的眼睛。 她死了,自己害死了她。 薛焘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的毓秀殿十年如一日,只是殿内外的下人已经都下跪痛哭了起来。 殿门口有一株梨树,是钟凝刚入府时二人亲手栽的,太久没人照料已经憔悴,一树白雪似的落花,凄惶的白色刺人双眼。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浑身上下发凉,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不,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她死了,自己怎么办…… …… 他就那么抱着她,一直在那里,不顾周围人的劝说,甚至还嫌他们烦,吼叫着要他们快滚。 记忆流转,是成婚的那时候。 他和钟凝虽非青梅竹马,也算旧时相识。世家赏花狩猎的宴会上,婚丧嫁娶的仪俗里,他们一个是先皇最小的儿子,一个是三朝老臣丞相府的嫡幼女。 相遇时,总是守着身份礼仪,浅浅笑着说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擦肩而过。 后来他出宫开府,自己的亲哥哥、当今皇上赐婚,圣旨宣到府中时,他才明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清晰地记着钟凝的样子。不知不觉,她已在自己脑海中停留了很久,是从没想过姻缘,却也有拨云开雾的惊喜。 皇上宣他进宫,细细叮嘱。虽然其父已老,廿年内便要致仕,如今也不过领虚衔而已,但钟氏是百年世家,钟凝也不愧为高门贵女。容貌端正不提,管家针黹也是数一数二,性子也敦和。 算不上情意深厚,可也许亦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那时年轻,尚有憧憬,便是抱着这样诚恳的心娶了她进门。从此以后,银钱细账,人情往来,都一份份地教钟凝接了过去。一同生活七八年,他从未操心过秦王府的经营,身家也一点点的厚实起来。 记得新婚燕尔之时,自己题了‘毓秀殿’三字的匾在她的寝宫,原是借了她的姓,‘钟灵毓秀’的意思。她那时极是高兴,抱着自己眼泪汪汪,自己一时冲动,便答应了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 现在想来,她的确钟灵毓秀,不过是自己变了心。 这么多年以来,夫妻相和,然而子嗣上屡屡遭难。钟凝三次怀胎,最终都小产,她自己又执着,坚持要生下嫡子、遵循誓言,虽然未曾明说,但默默反对着他纳妾续嗣的意图。他安慰自己,他们还年轻,不着急。 她的执着偶尔让自己烦躁,小产多次她也伤了身体,脸上长斑,精力倦怠。自己劝她不必如此执着,庶子庶女也是她的子女,要认她为嫡母!她却说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女,她一定要生下嫡子嫡女,继承秦王府与丞相府荣耀! 他拗不过她,便也随着她罢了,日子从一开始的郎情妾意逐渐变得平淡如水。 向来矜持稳重的妻子,在生子这件事上如此强烈的欲望让他感到不解,甚至烦躁,他们房事不遂,她身子也愈发不好,却还是坚持着掌事管家,焦虑的每一天忙头忙尾,人不再可爱甜美,却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肯放下,像一直圜转的车轮。 他看着她,像看从山顶滚下的巨石,越滚越快。他觉得她迟早要粉身碎骨。 最后他忍无可忍,剥夺了她管家的权利交给老嬷们,要她安心备孕不做他想。后来她终于生了熙儿,他却也移情别恋……看上了京城花楼里的歌妓。 薛焘的眼泪落下来。 一辈子就这么短,想想就没。 曾经没有太过珍惜,如今连多一点儿的细节,腾腾整理都再也搜寻不到。 终究,是他负了她。 …… 秦王始终不肯下葬秦王妃,谁劝也不肯听,连王妃的父母、已垂垂老矣的丞相,和其韶华已逝的夫人相携来苦劝,他也恍若无闻。 宫里也来了人,却也不敢擅动状若疯魔的秦王。高太医望气观色,说秦王有可能是受了太大打击,疯了。 秦王最后终于嘶哑地道: “为本王找一个真有道行的道士来,立刻,马上。本王……要问他扭转阴阳的续命之术,快!快……” 而后,他伏地痛哭。 下人们面面相觑,但皇上终究体恤,自青城山为秦王寻来了真正有修行的道长。秦王在道长的劝说下终于肯放开钟凝的尸身,两个人一同进入密室,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是秦王出密室的时候,面色惊喜,恍若重生。 第17章 薛焘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秦国府自己的榻上,窗外的阳光直照进来,暖融融地晒在他身上。一边的丫头凝酥正跪坐在地毯上,看着炉子里的安息香。 他蹙眉,问道:“现在是……哪一年的什么时候?” 凝酥奇怪地看着薛焘,不知道这位小王爷为何只是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过她还是恭敬答道: “是乾元二年的四月啊,王爷。您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要小憩,平时是从不中午睡的,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要不要奴婢给您揉揉?” 乾元二年,是他十七岁那一年。 他方出宫建府,自由自在,未曾婚娶,没有婚约。 真好……真好。 如今回到了一切原点,他再也不脏,再也不是她口中不干净让她恶心的人…… 那个道士竟没有骗自己!他要自己好好葬了钟凝,然后喝下他给的符水,在秦王府自己寝殿的榻上入睡,说这就是重生法术,逆转阴阳,他听着只当是招摇撞骗,却没想是真的! 他睁眼醒过来,还是那张榻,时间却回到了十多年前! 狂喜冲上他的头脑,不由得大笑了几声,笑出眼泪来! 凝酥蹙起眉,柔声道:“王爷是怎么了?” 薛焘平静下心绪,摇摇手: “没什么,做了个好梦。” 如今身边的几个丫头是先皇临终时指给薛焘,随他出宫建府伺候他的宫女,都是比他大几岁的年纪,做事稳重妥帖。她们是先皇不放心幼子无母年幼、在自己死后无人照料而特地指给他的,因此他也颇为倚重。 上一世他和钟凝成婚后,这几个丫头都被他放出府去嫁了人,也算有好结局了罢! 凝酥凑过来要给他按太阳穴,他慢慢坐起身来,长吐出一口气: “不用了,王妃……不,丞相府的嫡幼女现在何处?” 凝酥眼眸中闪过了然的笑意,虽然这问话没头没脑,可自家王爷莫不是看上了那丞相府的小姐?据说这位小姐是声名在外的大家闺秀,自家王爷尚未婚娶,如是此意,的确也是门好姻缘。 “王爷是说丞相府的钟凝小姐?” “便是!” 凝酥低下头想了想: “钟凝小姐尚且待字闺中。王爷可是想见她?近来没有节庆大宴,丞相府家教又严,小姐的性子又矜持,单独邀约,只怕不成!不过三日之后便是王爷的生辰宴,奴婢写一张请帖,邀钟凝小姐来参加可好?” 薛焘大喜过望:“好!” 凝酥便笑了,“王爷可是看上了钟凝小姐?” 薛焘意兴颇高,下榻来要凝酥为他更衣。 “当然!本王定要娶她!” 如今一切归零,他还是秦王府意气风发的小王爷,他就不信不能再一次娶了钟凝,宠她一生! 凝酥矜持一笑,伺候薛焘更衣用饭,抽空恭敬写了请帖特地要机灵下人递到丞相府去。 这次生辰宴邀来的夫人小姐不可胜数,但都是统一写了请帖投去,凝酥从前做宫女时便以一手好飞白书名满宫中,这次得她亲自写请帖的只得钟凝一人。 用过饭,薛焘便拉着知道的丫头,要她们细讲近来丞相府如何,钟凝姑娘又如何如何。丫头们都是八卦的性子,对京城各家的贵女熟悉得很,叽叽喳喳和薛焘讲了许多。 有的说,钟凝小姐管家的能耐是和她娘亲学的,很是精干呢。不过丞相府里只有一位正妻,丞相终生未纳妾,四子三女都是夫人所生,琴瑟和鸣呢。想必钟凝小姐也把这学来了,谁要娶了她,只怕…… 有的说,别看钟小姐在外面温温柔柔一个人,实则很是烈性呢。她也有些闺阁女儿性子,好吃些精巧点心,不过小厨房做出来若是先分给别人,剩下的她便一口不碰了,说是嫌脏。 薛焘听了愣了许久,然后细问了钟凝爱吃的菜式点心,吩咐生辰宴当天一定要做上。 凝酥在一旁默默伺候着,暗地看着薛焘神态。小王爷从来没对其他女人这么上过心,这是他人生头一个——莫不是来真的? 凝酥微微一笑,暗地里派了人入宫禀报皇上。 自家王爷想要的,她凝酥便要为他弄到呢。这样,也不负先皇临终所托了。 …… 秦王府生辰宴的那一天,满府张灯结彩,静待人来。 自早晨起,秦王府前车轿便络绎不绝,夫人小姐香风拂面。相对而言公子哥儿来的就少了些,毕竟前几日就传出风声,说这生辰宴看似是庆祝秦王生辰,实则是为秦王选正妃。 既然如此,他们还来凑什么热闹? 不过贵女们倒是趋之若骛。 第18章 秦王虽不是先皇后嫡子,母妃亦早仙逝。但先皇在世之时颇多宠爱,临去又细细吩咐了当今皇上好好照顾幼弟。 如今先皇方去二年,还是余荫庇护幼子的时候,秦王爷也才十七岁未曾婚娶,很多世家夫人都想着带自家女儿来见见世面,说不准秦王青眼相中,自家便能出一位光耀门楣的王妃。 况且,这场生辰宴宫里是来了人帮忙操办的,规格礼仪俱足,更可见朝廷对这秦王爷的重视。 小王爷一大早就整了衣容,在仪门前迎来送往,笑着应付往来道贺的人,旁人看了只觉得是小王爷喜欢热闹,却不知小王爷只是想快些看着钟家的姑娘而已。 然而好事多磨,钟家嫡幼女始终没露面。人快来齐,宾客都已就坐,薛焘不能再等在仪门口了,只得安慰自己钟凝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不能来,或者耽搁了时间,自己含着一包焦虑回席宴饮。 夫人小姐们却不知道,这小秦王此刻正心情不爽,席上莺莺燕燕婉转滴沥暗送秋波,然薛焘心里只有钟凝,她们再鲜亮,又如何能入他的眼? …… 天色将晚,夫人小姐们再恋恋不舍,也不好再留,一个个请辞都去了。 “别撤。” 薛焘眉一蹙,挥手制止下人停席撤摆盘。 下人们面面相觑,人都已经散了,残席也都凉了下去,这样的席面还要等谁来? 只凝酥大概知道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低声吩咐下人将席上热闹了一天、狼狈不入眼之处收拾清爽,又将大部分残席撤去,只留一两席上等席面,吩咐下人重做肴馔端来。 薛焘已要下人抬了靠椅出来,在上头正襟危坐,秉烛以待,整座秦王府明晃晃的。 下人们暗暗对视,腹诽就自家王爷这动静,活像高堂审犯,就算真的是等谁,那人看到了这架势还能来?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席上的菜来回加热重做了多次,薛焘看看下人们都开始不耐烦起来,不由得苦笑: “她为何还是不来?” 凝酥在一旁轻轻给薛焘捶背,听了这话柔声劝道: “王爷也等了一日了。这个时候,钟小姐想必是不来了,王爷何不安置,奴婢明日去丞相府问问原因?” 薛焘蹙眉不愿:“想是被耽搁了,不如再等等?” 凝酥心底叹口气,柔声接着劝:“奴婢也派人去问过了,只道钟姑娘今日并不在丞相府,想是出门去了。” 薛焘心底不舒服,不在丞相府,却也没来这里,那她是去了哪儿? “备车马,本王要亲自去丞相府看看怎么回事!” 凝酥想劝,但看着薛焘焦急神情,还是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 “王爷,到丞相府了。” 下人低声禀报,薛焘下了车驾,抬头一瞧,水墨砖墙围就巍峨府邸,很是庄严肃穆。 上一世,他和钟凝成婚后也曾数次来过丞相府,但和如今自己所见并不太一样。虽仍是一条街上只此一家的气派,但门楼没有这时轩敞。 他叹了口气,抬步到侧角门,掏了腰牌向守门的下人亮了亮。 这等高门贵府的守门下人都是挑聪慧机灵的来,虽然不认得薛焘容貌,但宫中标识身份的象牙腰牌都认得,见腰牌上一个秦字,当即便要跪下来。 薛焘忙一把扶了他起来,低声道自己便是秦王。今晚他是专程来拜访丞相的,却不知可不可以不要通报,悄声放自己进去,到了垂花门口他自有道理。 下人愣了一愣,不知这小王爷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他看起来还是尚未成熟一身贵气的少年人,身边也没有随从。 气质谈吐如此,衣饰又鲜亮雍容,又能拿出腰牌,想来身份是不错的,就是放了他进去,想也不会怎样。 他一点头就放了薛焘过去,却没想到这小王爷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甚么结党营私,更不是为了见丞相,而是为了他们丞相府的小姐钟凝…… …… 薛焘进了卡子门,抬眼便看见钟凝和一个男子身形的人一起站在垂花门口,男子身后落了一副尊贵车驾,车帘上绣着家徽。 怎么回事? 他眉头一皱,心下就紧了起来。 第19章 薛焘蹙眉细细瞧着车驾。 是,他想起来了。 上一世的时候,钟凝的确另有追求者,且是炙手可热的陈国公的世子邱凌。 他虽然是皇子,但是母妃早死,手无权势,不过是先皇数个皇子之一;陈国公却手握军权,是先皇和当今皇上倚重的公爵。真要说起,自己这个空有血脉的皇子,未必能争得过陈国公世子! 不过那个时候,钟凝只是他见过的诸多少女之一。虽然早已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但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自然没有争,也不会去争。 最后陈国公府和丞相府也并未达成婚约,皇上一纸赐婚,将钟凝和他联系在了一起。 可这辈子,自己必须争,没有退路! 他定下心神,仔细听着钟凝和他说什么。 若是这两个人现在已经幽期秘会,那自己可真的要费心了!不过不管怎样,钟凝他可不会让给别人,邱凌若想抢—— 自己便让他有来无回。 …… 钟凝还是少女装束,戴着帷帽,出门游春的窄袖便服打扮,穿着很是简洁随心,显然是和熟悉朋友一块儿才会这么穿,而并非应酬。 她正客客气气地和邱凌说些谢谢今日相待,有机会再去出游的话。 邱凌在一旁自是狂喜,钟凝本是稳重的性子,典型的大家闺秀,极少答应和世家男子出游踏青之类的邀约。两人虽是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但钟凝豆蔻时,便不再答应他出门的邀约。 可今日不知怎的了,突然派丫头来找他游春踏青。 陈国公军功起家,向来愿和丞相府这等清流世家联姻,让后人染些书香之气,亦更进门楣。于是当即首肯了儿子出门,并细细叮嘱了邱凌若有机会便更进一步。 邱凌喜不自胜,拜别了父母,细细准备了车马随从穿戴才出门,又派人速速去城外河边自家产业的水亭馆舍,吩咐备好茶马香舍款待。 见面才知钟凝也是禀过父母才出来的,身边跟着媳妇家人。 他虽暗暗失望,这样就不能有什么亲密举止,却也感慨钟凝不愧是大家闺秀的体统。加之既然是禀过父母且被允许出来,想必丞相心里也自有忖度,说不定便有意要二人成婚。 登时心里很是欣喜。 二人踏青一日以礼相待,言谈之间也甚是愉快。天色落晚,邱凌便先行送钟凝回来,钟凝在丞相府垂花门口下了车轿,为着礼貌就和他道别几句: “今日有劳世子款待了。钟凝从前没想到钓鱼竟也这么有趣呢,世子何时还有时间?” 邱凌正细赏着钟凝容颜,心醉神迷间,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应答,钟凝就噗嗤一笑: “那我便回去了,改日见罢。” 邱凌结结巴巴才答出一个好字,钟凝微微一笑便要进垂花门,远处却一个人影走过来—— “今日我生辰宴,钟小姐却怎地不见?” 邱凌吃了一惊,抬眼却看见是秦王薛焘。他是皇上幼子,素受宠爱,年纪却不大,只和他们这些年青人相当,他们私下都唤他做‘小秦王爷’。 邱凌从前和这小秦王爷也没什么交情,如今这样又来只做没看到自己,招呼也没一个,显然是将自己当做路人甲了。既然他直奔钟凝来,自然是对钟凝有想法,他心里不由得泛起醋意。 钟凝倒是清清淡淡,并不吃惊的漠然表情。 “秦王如何这样晚到了我钟府?却也未曾通报,便到了这垂花门外,是有什么要事么?” 薛焘一时语塞,很快倒也反应了过来。 “是本王冒昧,惊扰到钟姑娘了,本王向钟姑娘赔罪了。只是先前曾向钟姑娘递过请帖,却未见钟姑娘来府,便想来看看钟姑娘可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为何不来?” 钟凝淡淡地道:“请帖我的确是收到了,但王府贵地,我胆小怕失了体面,惹王爷见笑,便没有去,在这里也给王爷赔罪。” 她深深万福一礼,然后道:“况且听说秦王生辰宴贵女无数,并不差我钟凝一人,早就约好和陈国公世子今日去城外踏青,亦不好失约不去。钟凝言微人轻,亦不劳秦王爷,为我如此走一趟探问。” 邱凌在一旁,自然是不会说出钟凝并非早和他约好,而是今日早间才派出丫头找他。 心里还暗喜着,钟凝这些话拒人于千里之外,显然是不想和这秦王爷有任何干系,分明是向着自己,他又怎么会拆她的台! 自然把所有黑锅,都默默的背了下来。 第20章 薛焘皱起眉。 她为着陈国公世子,就这么拒绝自己? 他知道,这一世一切重新开始,她不再是他的妻,如今只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贵女之一!但涉及到和她有关的事,自己还是没办法清醒理智…… 为了别的男人,她便不再理会自己! 他沉声醋道:“踏青何日不可为,本王却难得如此办一次生辰宴。钟姑娘如此行事,是看不起本王为人么?” 钟凝敛衽一礼。 “小女怎敢。况且也不必将事情说到如此地步,小女承担不起!王爷也大可不必为小女劳心,小女卑微之身,并不敢当。” 薛焘皱眉:“本王既然下了请帖,钟姑娘不来,本王自然心中烦躁。” 一旁的邱凌听了这话却笑了。 “小秦王爷这些话说的好生有趣,请帖请帖,去请也要别人愿来才是!难不成为着小秦王爷一个生辰宴,满京的贵女都不要往别处去了?皇上选妃也不曾这样大的场面!钟姑娘既然不想,你也少毛遂自荐一副赐了别人恩典的样子。” “况且难不成每一位下了请帖却不来的贵女,小秦王爷都要偷偷溜到人家垂花门口逮着人未出阁的姑娘这样问讯?没见过凤子龙孙有这样的体统,我也不曾听过有这样的道理,实在是我孤陋寡闻。” 薛焘正在气头上,呵然一笑。 “本王不成体统?你又成何体统!无父母之命,青天白日拐了丞相府淑女二人出游,私相授受,有伤风化!” 邱凌听着这些话,也是上了火气。 薛焘是先皇幼子,娇生惯养到这么大,可他又何曾不是陈国公爷的手里宝?虽然陈国公爷教育子弟并不宠溺,多加磨炼,但这也不是说他是个没气性的! 如今他正踌躇满志要与钟凝喜结连理,又怎能听进去薛焘这等不阴不阳的话? 真有了冲突或者打起来,他也不怕,一是不理亏,二来他也在军营服役过,谅他薛焘一个只知道给衣服熏香的纨绔,挨不过自己几拳! 于是逼近一步,他将钟凝挡在身后,慢慢朝着薛焘走来。 “小秦王爷还要说?不如就去那边单独谈!” 薛焘冷笑:“你有种。” 两个人慢慢行到离钟凝三五米的地方,薛焘死死盯紧了邱凌:“邱世子,本王劝你离钟姑娘远一点。” 邱凌嗤地一笑,压低了声音,让说出的话只他和薛焘能听到。 “小秦王爷可别打错了主意。我与钟小姐出游,老丞相和我父亲都是知道允准的。有父母之命,算什么私相授受?况且小秦王爷若是对钟姑娘真的有意,自当堂堂正正追求!如今在这里大声吵嚷,要下人们都听到,是要坏了钟姑娘的清誉么?” 薛焘怔在那里,一时语塞,邱凌冷冷地又添上一句。 “况且小秦王爷自觉是凤子龙孙,没什么不可得的,却也该知道男女姻缘还是要你情我愿的才好!就算你真争起来,本世子却也不见得不如你!本世子和钟姑娘竹马青梅,钟姑娘对本世子亦青睐。小秦王爷就是用身份强压人,我陈国公府也不见得就怕了你。” 薛焘气的青筋暴起:“你……” 眼看二人就要打起来,钟凝却在他们身后冷幽幽地出现,不动声色横在中间分开二人,柔声道:“邱世子、秦王爷,二位投缘,但说了这样长时间,想必也乏了。” “如今天色晚了,小女身子又不好,有些病痛,想先回府休息,不便再作陪二位;但若放二位在此,岂不是我丞相府失了礼数?” “不如二位亦先回府歇息。小女今日也颇有失礼之处,若仍有兴,小女明日在丞相府烹清茗作陪二位,为今日失礼处道歉。但今日已晚,再不回去,母亲便要训斥我了。” 话说到这里,两个男人再争下去,便是刻意为难这纤纤弱质的少女了。况且说了明日烹茶,但明日谁又会来?就是薛焘心急见钟凝,也不会应这种托辞。 钟凝的意思,便是看她的面子,今日事了。 两个男人不好再争,各各向钟凝施礼道了扰,钟凝回礼。 薛焘本还有话想说,钟凝却客气淡漠地对他道:“那改日再见秦王爷了。” 旋即转过头去,她的双眼笑成了月牙儿:“邱世子,改日再见。” 分明是一样的话,对邱凌却满腔笑意,邱凌很是觉得荣幸: “嗯!” 薛焘却站在一旁,重生的惊喜和热情在他心中冷却。他不是傻子,钟凝对他虽然客气,可他能感到区别……. 第21章 薛焘失魂落魄地出了丞相府。 邱凌已在二门外整了自家车驾欲走,看见他冷哼一声,眼神得意洋洋很是挑衅。薛焘却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茫然地继续往随便一个方向走。 吃醋是吃醋。刚才确实是因吃醋而昏了头,说出那些不入流的话。 但他明白,对自己也有着自信,如果他和钟凝之间真有什么阻碍,这阻碍也绝不应该是他邱凌。 把注意力放在邱凌身上没用,他知道自己身后随着暗卫,是凝酥派来跟着他的手下、宫里的高手。可就算这时候把那陈国公世子从车下拉下来臭打一顿也没用。 钟凝若是不喜欢他,怎样都没用。 可这不应该。他隐约记得当年那时候,虽然邱凌热烈追求着钟凝,可她对那种武夫并不太感冒,虽然青梅竹马,但陈国公夫人和丞相夫人有亲,钟凝只是把他当做表兄。 反而是对自己更青睐一些。 那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隐约带男女之间的青涩情愫,而看邱凌的时候,他记着恍若兄妹一般,还要再疏离许多。 可如今怎么样样都变了? 她对邱凌那几样小女儿情态,就是前世二人婚后郎情妾意的时候,他也很少看到。显然她对邱凌之意远胜于对他。 他害怕起来,无比的恐惧。重活一世,他做到了,可如果这一世没有钟凝,她终将嫁给别的男子,而他也终将娶一个不认识的随便的女人,他和她相隔陌路…… 不!那是噩梦,那太恐怖。如是如此这一世就不是惊喜,而是煎熬。 薛焘越来越急,越走越快。风云突变,天上阴森森的黑下起了雨,连世界都淹没,浇得薛焘落汤鸡一般。 他的车驾跟在他身后,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终于某个街角,凝酥撑着伞迎了上来,将薛焘护在伞下。 薛焘:“凝酥,她……她不要我了。” 凝酥眼底略过危险的气息,但话语却越发放的柔和:“王爷,我们走吧,雨大了。” 薛焘茫然地看着凝酥:“我现在走了,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凝酥一手按在薛焘心口,一手按在自己心口。 “不会的,王爷。凝酥向你保证,一定为您达成所愿。” 薛焘定定地看着凝酥一会儿。他被雨浇了这些时候,已经烧了起来,昏沉沉地终嗯了一声。凝酥忙将薛焘扶进马车,薛焘倚在那里昏睡了过去。 凝酥瞧着薛焘憔悴容颜,眼里闪过雪亮的坚决之意—— “派人立刻进宫,将此事告知皇帝。就说以先皇临终托付所求,秦王一定要娶这丞相府钟小姐——为妻!” 她唤来手下暗卫,低声厉道。 …… 好在年轻底子强,凝酥又整夜不合眼地照料,烧了黄连汤给他喝下败火,第二日早起的时候薛焘烧已退了,但流了一晚上汗还是有些虚弱。 得了宫中回复的凝酥心里有底,柔声劝薛焘再养一养好出门,薛焘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非要出门再去丞相府看看虚实。 凝酥便缓缓跪在地上,吓了薛焘一跳。 “凝酥?” 凝酥叩头在地上,缓缓说了几句话。 薛焘面色由阴转晴,最后完全沉淀下来,古井无波。 …… 待薛焘养好了身子出门,已经是三天以后。 他又如上次一般来了角门,给守门的小厮塞了一荷包银子,要他将自己带进丞相府外花园后,唤钟姑娘的贴身丫头菱角出来。 小厮去了,薛焘踱步在外花园林荫路上,蹙起眉。 上次这样过来,虽然要那小厮别声张,但和邱凌在垂花门外那样一吵,老丞相早该知道了。这一次还能这样进得来,说明老丞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想管。 可见凝酥那边的确做了事,钟凝的父母,不会是他们二人成婚的障碍! 皇帝那边也说清楚了话,皇兄会全力支持自己。 只差钟凝本人…… 很快菱角过来,上次钟凝和邱凌踏青菱角病了没有跟随,亦不知道门口那一吵,如今见着薛焘并不认得,呆愣愣奇怪地想着,为何这素不相识的年轻公子,会这样偷偷摸摸求见自家小姐。 薛焘拿出腰牌表明身份,要菱角为自己向钟凝带好,并问问如今春来天气正好,钟凝可不可以出来见他,二人一同去游玩? 菱角听得一愣一愣,薛焘连番催促她才反应过来,欢欢喜喜地施礼告别秦王,赶路回去告诉自家小姐这件大好事,炙手可热的秦王求见! 第22章 卷起虾须帘进了屋,正看见钟凝在镜前梳妆,比着通草花向自己鬓边戴。 菱角欢欢喜喜地道:“小姐,秦王薛焘来了呢,就是那位先皇幼子,尚未婚娶最小的王爷。他现在在外花园,刚派小厮唤菱角出去,问问小姐近来好不好,要不要和他去游春?小姐,要不要菱角现在就为您更衣?” 钟凝只觉得头痛,不是告诉爹爹吩咐门口的那些人,不许放薛焘进来了吗,他为何还能进府,还能缠着自己不放? 看菱角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钟凝柳眉倒竖。 “不是要你不许乱走的?怎么别人唤你你就出去?” 菱角不知道小姐为何突然生气,瑟瑟地道。 “那小厮说有个大人物找我呀,我没有多想就出去了,小姐别生气。” 钟凝叹口气:“算了,你别多问了。便直接去回绝他,说我不见就好,多余的话不许多说。” 菱角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小姐。 她是钟凝从小到大的贴身大丫头,将来也要和钟凝一起陪嫁出去的。素来忠心耿耿,自然也期望钟凝嫁的更好一些,照她来看,秦王是小姐此刻能嫁的最好的人,比那什么陈国公世子更堪称良配。 况且看样子秦王对自家小姐该有意,千金易得难嫁有情郎,这等好机缘…… 可小姐为何拒绝? 钟凝看菱角不动,忙瞪了她一眼:“到底去不去!” “是!” 菱角一溜烟地跑了。 …… 薛焘走出丞相府,但这一次,没有那么绝望。 他静静地搜寻了一圈,指着一座临近的高楼问刚才守在外头,此刻亦步亦趋,撑着油纸伞跟在自己身后的凝酥。 “这座楼是谁家的产业?” 凝酥望了一眼,恭敬道:“回王爷的话,这是乔国公家的产业,乔国公夫人信佛,先皇特许他们家造五层高楼供经。” 薛焘:“买下来。本王要在上头住一阵。” 凝酥道:“是!” 两个人站在楼下撑着伞,要下人去乔国公府交涉。这佛楼是乔国公夫人的心头好,虔诚礼佛的地方,怎么可能这样出手?但不知乔国公突然想起来什么,和夫人耳语几句,夫人竟让步了。 下人们麻木地跟在主子身后,在丞相府外头绕圈,不到一个时辰便来人回道成了。 他们都是薛焘出宫开府后才拨给他的下人,从前一个个都听说过,但并未亲眼见过薛焘的任意妄为。 一开始跟这个主子的时候简直心头发悚,生怕他那一天放纵热闹了上头降下大祸来,如今才发现,简直是横行无阻啊! 薛焘上辈子也的确如此,输,也是只输给了钟凝一人而已。 他慢慢一层层登上了那座楼的最高层,要人将佛像之类都取走,自己凭栏望了望丞相府。这座楼四处一望一览无余,丞相府每一座门的进出都如在眼前。 “就住这里了,派人把我的盥洗文玩盒子拿过来。” 薛焘拂了拂栏上的柳絮,淡淡地说。 凝酥捧着香炉,跟在身后:“王爷买下这座楼,是为了何时钟小姐出府都能看到?” 薛焘拉过太师椅坐下,遥遥看着丞相府高低错落的建筑:“嗯。” 高楼的风很凉,吹的人心头清爽,凝酥微微一笑。 “王爷何不直接给丞相写贴求见,或是干脆要皇上赐婚,那不是直接得多。如今王爷这样费心苦求,那钟小姐还是不愿,岂非苦了王爷自己。” 薛焘仔细想了想,道:“不。” 他没有忘,上辈子自己都犯了些什么错。 “钟姑娘是性子烈且柔韧的人,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如果她自己没有和本王成婚的意思,若本王轻举妄动,很可能会惹她厌恶。毕竟本王要的不只是和她成婚,更是一辈子和她琴瑟和鸣!我能勉强她嫁给我,却不能勉强她爱我,强行为此,实是无趣。” 凝酥躬身一礼:“是王爷思虑周详,奴婢失言了。” 薛焘叹口气:“我也不过是……失去之后才看明白一点儿而已。” 他伸手,指着底下鳞次栉比的,楼阁中的一座花园里小院落:“那是她的院子么?” 凝酥奇道:“是。王爷怎么知道?” 薛焘怔然不答,上一世他也和钟凝踏入过她从前的闺房,钟凝出嫁已久,老丞相和夫人却一直为她留着房间…… 他微微一笑:“我猜的,凑巧而已。要人盯紧了这个院子和丞相府各处门户,她有动静,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凝酥应了一声。 不过此后三天,除却吃饭睡觉,秦王薛焘都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亲自看着整座秦王府。 第23章 第四日一大早,钟凝便出了府。 当时薛焘守了三天已经撑不住,早晨仍在熟睡,凝酥替他守着。 凝酥看到了钟凝动向,犹豫了一会儿,便派人去盯着钟凝往何处去,自己守在薛焘床前等他醒过来。 果不其然,薛焘醒来第一句就问:“凝凝呢?” 凝酥如实说了,薛焘和她发急:“为何不马上唤我起来?” 凝酥心底叹口气,细细地和他讲:自己已经派人尾随了钟凝,随时来汇报动向;薛焘已经熬了三天,不能再起早了,她已经熬好了粥菜等他起来用饭,用过饭便去追钟凝姑娘。 薛焘这才安了心,“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多亏你了。薛焘急了冒犯了你,是薛焘的不是。” 凝酥噗嗤一笑,使眼色要下头汇报的人先别来,伺候薛焘认认真真吃了一顿饭,然后又仔细盥洗了一下。薛焘心里想着等一会儿去见钟凝,洗刷的很是仔细,还特意给衣裳熏了香。 直到杂七杂八的都做完,薛焘才终于想到:“等等,凝凝这样一大早出门,她要做什么?就自己一个人吗?” 凝酥心底叹了口气,才让被她拦下的下人,上来禀报。 “报王爷,钟凝姑娘……她不是一个人出去的,是陈国公世子接了她游秋水湖去了!” 什么? 薛焘醋劲儿一翻,当即就吼出来:“那小子也敢?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凝酥挥手要那下人下去,然后立刻跪在地上。 “王爷别急,是我拦的。您已经好几天没认真休息、吃过饭了,原谅奴婢擅作主张!奴婢已经派人过去暗中控制了秋水湖,钟凝小姐很安全,不会让邱世子有过轨的举止!” 薛焘已经定下神来:“凝酥姐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宫中去人了吗?” 凝酥点头道:“马上要派人去报给皇帝知道,王爷有什么特地要说的话没有?” “拜托皇兄不要直接下旨,我要自己争取!” 薛焘眼神坚决起来,一马当先下了高楼。 …… 秋水湖中,倒是水天一色甚是平和的景色,邱凌对薛焘的即将到来一无所知,正带着钟凝坐着一艘画舫游湖。 昨晚钟凝派了下人来找他,只道有话说。邱凌以为是钟凝真下定了决心嫁他,喜得不能自胜,立刻拿银子派人包了这秋水湖一整天,为的便是让两人互诉衷肠的时候,别有外人打扰。 不过如今都快到晌午了,钟凝还是没说过什么认真的话,不过是几句随口闲聊,眼神里像含着什么犹豫和深意,仿佛忘了自己约见邱凌的目的。 邱凌倒也不见怪,婚姻大事,女孩子羞涩犹豫都很正常的嘛!况且这种事,难道真要等着女孩子先说出口?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邱凌也是细细准备了的,前头那座水亭,便是他想好了的告白之处。时间、地点、气氛都合适,他先来点破,诚恳求婚,和钟凝所想不谋而合,估计那点儿女孩子的羞涩犹豫也就没有了! 今日,他必得抱得美人归! 钟凝瞧瞧湖边周围一转都没人,不由得问邱凌。 “世子莫不是把这座湖都包下来了!如此大气的手笔,到底还是太破费了,钟凝很不好意思。” 秋水湖可是京中著名的景点,素来游人无数,想要包下来,不仅要有钱,家里也得有足够的实力才行。 邱凌倒是豪气地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挥挥手。 “小事一桩,钟姑娘不必在意。” 钟凝柔柔一笑,眼光放远了看向水天相接的边际。 这样一来,就更对不起邱凌了。其实嫁给他也挺好的,可是……她没办法,她也有她自己的考虑,不能害了他呀。 钟凝的眼神逐渐深邃下去,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希望他不要怨她吧。 还有那个人,千万不要来。 …… 果然,到了前头那座水亭,邱凌便要带着她下船。 看着水亭的布置,颇为清雅,又避着人,钟凝便知道这是邱凌准备的告白之处,不过因为愧疚和一些不好的预感,她犹豫了! 但邱凌目光炽热,她没法不下船。 画舫一点点驶走,邱凌不动声色地接近着她,钟凝几乎有些惊慌了。薛焘……势在必得地缠着自己,他和邱凌对上了怎么办? 可有些事她拦不住,一转身,邱凌便站在了她的身前,距离很近 “钟姑娘,可能有些唐突,但……邱凌真的思慕钟姑娘许久,睡里梦里都忘不了?如钟姑娘不弃,我们……我们成婚好不好?” 第24章 钟凝还没等说话,邱凌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冒了出来,开口便是嘲讽—— “原是邱世子啊。本人和邱世子倒是有缘,每次见面,都能看见邱世子在痴心妄想的,做些不可能实现的事。” 邱凌精心挑选了求婚的场所,就打算在这里抱得美人归,没想到连这种时候薛焘都能窜出来搅局,他气的青筋直竖。 “我已经包下了这座湖,你却为什么进得来?秦王每次都来搅局,难道这就是秦王的涵养!” 薛焘随便往旁边一坐。 “本王虽然不知礼,但和邱世子还是不一样,花街柳巷从来不去的。邱世子呢就不一样了,家里已经有两个通房,侍妾随身左右,听说其中一个不小心还怀了身孕,好在小产了,不然正妻未进门,就有了庶子可多有趣呢。” “不光如此,邱世子还好在花街和人抢花魁,成百上千的银子流水似的花。金水河畔多少家花楼,谁家没招待过邱凌公子?先前我记着还许了重誓,要赎一个歌妓的身,抬进家里做妾,这会儿便又在这里求娶丞相府嫡女了。还真是好算盘打的哗哗响,两手抓两手都不放啊。” 邱凌气的笑了。 “好,好!秦王为了和人争夺女子,打问的倒是清楚!我邱凌亦明人不说暗话,花魁之事自然是有,但天下男子谁不纳妾?通房是我父母所指,天下男人谁又没有?就是你薛焘,身边又何曾未跟着一个身娇体软的凝酥!” 薛焘正色道:“邱世子这话就不对了。天下男子谁不纳妾?本王若能娶到钟凝小姐为妻,便终生不纳妾!至于凝酥姐,是先皇在时的御前宫女,父皇指给我的女官。父皇的人,我尊重还来不及,更没什么苟且之想!” 这话的确是真的,上一世,薛焘待凝酥就如同姊弟,最终是好好送了她出嫁,没有收做屋里人,也从没那样想过! 邱凌震惊地看着薛焘,他说自己不纳妾?他邱凌虽然很是喜欢钟凝,却也永不可能说这种话来!他一个王爷,来真的? 薛焘不再理会邱凌,而是诚恳地看着钟凝。 “钟姑娘,天地为证,薛焘刚才的话是拍着良心说的。你若嫁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薛焘不会负你,嫁给我,好吗?今天我和邱世子一同求娶,只求钟姑娘做个选择。” 他相信他能做到的牺牲,邱凌做不到!天下的女人不都是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好,他都可以的,她现在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他就不信她不会选他! …… 记得上一世,也是这样,也在这座湖边。两个人同时求娶,钟凝选了他。 那时,赐婚的旨意先到了秦王府,并没有同时在丞相府宣。总管太监传话,是因为皇兄、当今皇上怕他真的是不喜欢钟凝,给他圜转考虑的余地。 他想了想,出了府,去见钟凝。 听说当天是陈国公世子在湖边求娶钟凝。他虽有旨意在身,不怕钟凝被人抢走,但年轻好胜,偏要看看只凭自己,能不能抱得美人归。 那时一腔少年志气,直接就闯了进去,压根儿没有在意陈国公世子,只把邱凌当空气。炽热的告白之下,钟凝毫不犹豫地就选了他,然后他才拿出了圣旨,换来钟凝噗嗤一笑。 现在想想那时,可真的好啊…… 可这一次呢?上一世那个时候,自己可没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照旧降服石榴裙。可这一次呢…… …… 钟凝淡淡地看着薛焘,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 誓言……让人听了想笑的誓言。 她已经样样都不信了。不过也不要紧。 邱凌在一旁急切地看着她,钟凝转向邱凌,眼光放柔了许多。 “邱世子,谢谢你!” 谢谢? 邱凌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眼巴巴看着钟凝。 “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但我……我对你的感情真的不是喜欢。我只是把你当哥哥而已,并不想欺骗你,今天将你约出来,也是为了告诉你这句话,你要怨我,就怨吧。但你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姑娘,钟凝只想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想踏足这富贵浮云。” 她这话说的太配料,邱凌心里没有一丝不甘愿,甚至眼含热泪:“好!好!钟姑娘也是坦荡的性子。你也未曾负我,将事情说的清清楚楚,我邱某没什么可怨。至此拜别了,也望邱姑娘达成心愿!” 邱凌看了一眼身边的薛焘,随即大踏步出了水亭,再不回头。 第25章 薛焘心中狂喜,钟凝拒绝了他,自然就是选自己了!她又一次选了自己! 却没想到,钟凝转过来冷漠地对着他道:“秦王也请回吧。” 薛焘愣在那里,“你不嫁我?” 钟凝重复道:“请回吧。” 薛焘的心中瞬间翻江倒海。 为什么和上辈子不一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明明他这辈子所许的誓言比上辈子更多,明明他重生了,可以挽回心头那令人撕心裂肺的遗憾了…… 可不对,情况不对,一切都不对了。就算是场景和人都一样,可钟凝的选择变了,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喃喃道:“为什么?” 钟凝笑笑:“男女姻缘,到底要你情我愿。我并不喜欢邱世子,亦不喜欢你。希望秦王爷不要错付了。” “当然,是否喜欢也并不要紧。钟凝今生所愿,是嫁一位不在这名利场中,普普通通的郎君,过些平淡如水的日子,足以。邱世子或者秦王爷,都不是我想要的男人。况且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私下底允诺婚约,也不是钟凝想要的姻缘。” 薛焘不甘心:“平淡如水的日子,普普通通的郎君?明明本王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你为什么不情愿?普普通通的人给不了你富贵荣华,本王不信,本王哪里会不如那种人!” “况且你既然说了婚姻是父母之命,你是丞相府的嫡女,丞相可会同意?你嫁给那样的人,也不怕低了自己的门楣!本王要向丞相提亲,想必丞相一定会答应!” 钟凝淡淡地道:“这样的志向,虽然让王爷不齿,却是钟凝想要的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爷为何要管我的事?” “况且我曾和爹娘说过这些,他们也愿意让我嫁给不求功名的文人,只图丞相府一个心安。我两个姐姐已经嫁给了有权势的皇族,丞相府气势过盛也会引皇上注目。富贵浮云,臣女不想再涉足其中,望王爷理解。” 薛焘咬牙道:“只要你嫁给我,没人能伤害你的家人。这样还不够么?” 钟凝神情冷漠:“麻烦王爷让开了。” 她怎么会答应他?她绝不可能答应他! 上一世的场景历历仍在眼前,她本以为自己闭上眼睛,就是真的死了,可谁想到,睁开眼睛,自己竟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她还没有嫁给薛焘,还是未出阁的闺中女子…… 自己竟然重生了? 她登时热泪盈眶,足足地哭了三天。她自由了,她可以重新选择一切,不会再沦落到上辈子那种境地…… 上辈子薛焘负了她的时候,她便发誓,若有机会重来,绝不重蹈覆辙。 可没想到,老天真的给了她机会! 她去拜见父母,对着父母起誓,自己要嫁给普通人,不愿意嫁给公爵豪勋,尤其是秦王!希望父母能成全她! 丞相一直痛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也一直担忧丞相府气势过盛会引皇上侧目,本就有将小女许配给不求功名的文人的想法。但小女是娇溺长大,又颇有才华,心气高,怕直接和她这样说亏了她,本想着慢慢图来日计! 却没想到小女竟体贴,自己来说了这些,自然无不可,当即便答允了她! 薛焘生辰宴,给自己送来了请帖,自己避之不及又没有理由,只好去找了邱凌敷衍。不过只要不嫁给薛焘,其实钟凝觉得邱凌也不错! 但没想到,上一世因为婚约才和薛焘联系在一起,这一世的薛焘却对自己紧抓不放。不仅找上门来吵闹,还因为她的态度而记恨上了邱凌,而且自己的父亲也不再支持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任守门下人数次放了薛焘进府,显然薛焘已向父亲施压过! 她知道薛焘的性子,为了不给邱凌添烦,主动约邱凌出门说清事情,她并不喜欢他……希望邱凌能得到更好的女子,而自己,不想嫁给薛焘,也不愿意给将来自己选择的男人添麻烦,她宁愿终身不嫁。 薛焘眼看着钟凝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了:“凝凝!你为什么不选择我?难道如今的一切不是恩赐,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钟凝边走边嘲笑道:“王爷的话好生有趣,也别太故作姿态了吧?只是追求女人失败而已,难道就算得上什么惩罚?” 薛焘完全控制不住情绪:“我已经以为一切重来了,凝凝,这辈子我一点儿都不脏了,我很干净!整个人都是你的,你为何还不接受我?为什么重生了一切还是这样,是不是都弄错了!” 钟凝心头一个炸雷…… 第26章 她回头看薛焘。男人是年轻时的少年样子,她却终于从他眼中看住了那一闪偏执的戾气。没错,是那个人。 身子可以换,灵魂是不换的。 她心里一沉,绝望的感觉蔓延出来。 逃了这么久,用死亡,用一切,竟还是换不来脱胎换骨么?他重生了,还在这里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只要和他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她就永远别想幸福安乐。 前前世做了多少孽,如今遭得这样的结果? 她空洞地笑了笑,熙儿,姜丽楼,前世的一切扑到眼前。切肤蚀骨的痛,狂暴悖乱的怒意,让她心脏隐隐作痛…… 终于,她说了一句:“滚。” 薛焘后退了几步,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盯着她——多么熟悉的眼睛,眼睛里那种烈性如火烧烬一切的神色! 两个人定定站了几秒钟,钟凝突然不再畏惧,昂然抬起头来,看着薛焘道:“不要说你不认识了。钟凝,也是上一世那个钟凝!” 薛焘喃喃道:“是的,你是……你是她!” “重生的时候,我很欢喜。如今却只剩下厌恶。你已经明白了我为何不愿和你在一起,希望别再打扰我,滚吧!” 钟凝低声喝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转身就要走。 薛焘抓着钟凝的胳膊,眼中欢悦与恐惧交替,狂喜笑着,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不,我既然找到你了,绝不会放手!” 钟凝看死人一样看着薛焘。 “松开。我要你松开!” 薛焘不敢和那双眼对视,犹豫着,默默放开了手。 钟凝整理好撕扯间弄乱的首饰衣衫,将簪子重新稳稳插回髻上,“我该回去了。” 薛焘扑通一声跪下了:“钟凝,嫁给我,重新嫁给我!” 钟凝冷笑:“你觉得呢,薛焘?我上辈子宁可死,也要逃开你的掌控,这辈子凭什么要我自己回来!我没有原谅你,你别痴心妄想!” 薛焘摇着头:“不!不,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你以为这辈子我会放开你?” 钟凝鄙夷地看着薛焘:“上辈子我就说过,你那些看似忏悔的话都是假的。果然如此,这辈子,你也从未曾学会真正放开手。” 薛焘大笑:“放手?小爷这辈子,上辈子,从来都不懂这种词!小爷只知道,该是我的东西永远都应该是我的,小爷是犯过错误,但小爷改得起!不会让你离开!” 钟凝看着他,眼神危险地眯起来:“不会让我离开?这就是你的改得起?你能强逼我的人,还能强逼我的心?我现在看见你,都觉得恶心的反胃要吐!” 薛焘执着地道:“只要我对你好,迟早你的心会回来的。” 钟凝大笑:“我钟凝宁可死也不会嫁你,你就死了这条心!我知道这秋水湖内外已经都是你的人了,但我钟凝也不是怕死的人。你可以再打我,再羞辱我,可我是不会再为你难过了。” 薛焘气笑了:“你是看低了本王!本王当然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不过对你父母可就不一定了。既然你这么说,好,朝堂上见,你不嫁,我偏要让你嫁!” …… 钟凝游湖回来,便跪在丞相府正房门前,不动,不说话。 老丞相和夫人在里头急得团团转,却也没办法。怎么劝女儿都不肯说话,不肯起来,他们还能怎么办?难道两个头发都白了的老人苦求自己的女儿,围着她转?不合理体啊! 菱角也慌得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说话结结巴巴,两个老人问了半天,才问出本是和邱世子游湖,两个人在小亭里说话,菱角在湖边守着。可半路却杀出了秦王薛焘,气势汹汹的领着一群人走过去。 邱世子先出了来,失魂落魄的,薛焘的手下就等在那里,和邱世子手下的人起了冲突,将邱世子打昏了过去。 邱世子被手下们背走,但小姐一直在小亭里没有出来,远远看着她和秦王两个人仿佛争吵了起来,钟凝出来的时候满眼是泪,气的身子都在抖。 老丞相缄默不语了,要菱角和其他下人们都退下去。 夫人直抹眼泪:“是不是……是不是为着皇上说的那事?凝儿的心里头,不乐意么?” 丞相沉默了半晌,老头子六七十岁的年纪头发都白了,心里头有多少难过还是没法说出口,反而先安慰妻子: “你去歇着吧,我来和凝儿说。” 第27章 老丞相出了庭院,钟凝依旧在海棠树下跪着,低着头一言不发。 丞相老泪纵横:“凝儿啊,和爹说。是不是为了秦王的事?他要强逼你婚事,你心里到底不乐意的,是不是?” 钟凝嘴唇干涩,勉强低声道:“爹。” 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哭出来。 老丞相心里头难受得很:“凝儿,爹知道,爹都知道。之前皇上派内监来传口谕,要我们不得阻碍秦王爷和你的交往,所以爹才……假作看不到他来府内找你!” “爹以为秦王也是年轻公子,你虽然说了不愿嫁他,但爹只当是你怕咱们家声势太赫才不肯嫁,凝儿,咱们家不怕,爹就怕你嫁的不好!爹以为你接触接触就也会喜欢的,爹没想那么多,凝凝,你是不是真讨厌秦王这个人?” 钟凝再也憋不住,磕头在地上,眼泪滴到泥土里。 “爹,凝儿明白!皇上给了压力,爹很难做!” 老丞相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凝儿,爹也不怕难做呀,爹……心底是就要你好的呀!秦王那孩子,爹也觉得不错呀,怎的你就是不喜欢呢?” 钟凝跪在地上,哭得哽咽:“爹都这么说了,凝凝不会让爹难做,凝凝愿意嫁给秦王爷。” 老丞相知道自己小女儿的性子,这么说就是讨厌得很了却没办法,想到小女儿为了自己而委屈婚事,老丞相的心里疼得厉害。 可他也想不明白,秦王好好一个人,虽然恣意妄为了些,倒也是出众的容貌,讨女孩儿们喜欢的样子,怎么到了自家女孩儿这儿,就落得个不喜欢甚至讨厌了呢? 可自家的女孩儿主意一直都很多啊!他这个老家伙又不是不知道!但皇上施压了,他就自作主张,以为她不想嫁也是因为小儿女性子的原因,总能化解,这样大家都好交代,没想到真让女儿难过了。 老丞相痛心地道:“凝儿,秦王殿下是不是冒犯你了啊?有什么误会,总能解开的,万一是段好姻缘呢?皇上说会要秦王迎你做风光的王妃,办盛大的婚礼,随你的性子来!” 钟凝苦笑:“爹,不是的,别问了。皇上既然是这个意思,那钟凝嫁!” 即便是前世,薛焘也都是不错的良配,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有了改变罢了,如今要她说出薛焘的不好,她也是说不出来的…… 毕竟,她是重生的人啊,如何能让自己的老父亲相信,她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呢? 老丞相焦急地在地上踱着步,终于下定决心。 “凝凝,没事的,咱们不嫁!爹和他们斗,不怕,凝凝快起来,地上凉……” “爹……”钟凝心颤了,还没等起来,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 丞相府和秦王府,就这么剑拔弩张了起来! 丞相府家大业大,门客无数,秦王府只是秦王一个人,一开始秦王是很吃亏的。陈国公儿子受了委屈,也是恨秦王恨得牙痒痒,道秦王为了一个人女人挑起朝廷波澜,实在是不分轻重任意妄为! 但皇帝加入战局后,情况就变了。 皇帝一直有心处理尾大不掉的丞相府,只是找不到由头。他也并非有多宠爱迁就和自己不同母的幼弟,不过一是看在先皇临终的嘱托分上,二是这幼弟和他最想处理的丞相府对上,实在是合了自己的意。 况且,这幼弟要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女人而已,没有大志,好打发得很!自己将他当出头鸟利用起来,最后也会给他想要的女人,两全其美! 皇帝几番训斥丞相府的幕僚门客以后,朝上的人嗅到了微妙的味道。很快钟凝两个姐姐的婆家被皇帝打压,哥哥们都被远调边疆,没有被处理的,唯有老丞相。 也许下一步就是他了。 但老人家这把年纪,如果也出京外调,安知还能不能回来? …… 钟凝气急赶到秦王府的时候,薛焘正悠哉喝着茶等着她。 钟凝开门见山:“薛焘,你若想惹事尽管冲我来!拿我的父母胁迫,这就是你的悔过,你的本事?冤有头债有主,别伤无辜!” 薛焘笑:“钟小姐紧赶慢赶过来,只怕是渴了。先喝口茶冷静一下可好?” 钟凝未曾多想,端茶一饮,立刻醒悟过来,茶里下了药! “薛焘?你,小人……” 钟凝还能说话,但身子已经不听使唤。薛焘早就遣退了下人,随手把钟凝一抱就往屋里去。 钟凝怎么能想到,重生回来的薛焘竟连这样下三滥的事都做,却不知道这是皇帝暗示的。 “薛焘,你放我下来!” “尽管喊,喊来下人们都看看,丞相府的小姐,是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任我欺负的?” 钟凝紧紧的闭上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 她又脏了,这一次,没有转机。 第28章 秦王府和丞相府的亲事结下的那一天,钟凝趴在自己的榻上哭得天昏地暗。 到底如此,自己是逃不过的。 而且这辈子他还没有脏,自己却先脏了。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还有什么路可走? 恨啊,真恨啊。 得不到她就先毁了她,用所谓的爱来粉饰。她承认这一世,现在的薛焘什么都肯为自己做,如果自己真的要他做什么也绝不会违逆,只是他首先要得到她,为了这,杀人放火在所不惜。 所以她只有一条路。别无可选。 如果不嫁给他,自己,丞相府,爹娘,珍视的一切她都保不住。 她躺在床上,心头一片死寂。 …… 大婚的那一晚,薛焘揭开钟凝盖头时,钟凝已经哭花了妆。 虽然还是得到了她,可只得到了她的人。想得到她的心,还需要很艰涩、很漫长的过程。 薛焘只觉得新婚的喜悦散的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有深沉的无奈和悲苦: “凝凝,原谅我!我真的会对你好,我想要的只有你,我以后什么过分的事情都不会做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钟凝冷笑,“这样的誓言,我已经听过一次了。你说要对我好,可上辈子、这辈子,能伤害到我的事,你都做尽了。” 薛焘笑了笑:“你若恨我,就恨吧。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本王想要得到你,做了很多的事,就也要承受得起你的怨恨!但本王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打动你的!” 钟凝自己慢慢卸了钗环妆容,自顾自躺在床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想再拘束自己。他也再没什么能威胁得了她。 所以她懒得再搞什么交杯酒,合卺礼,也懒得像上辈子一样,怀着诚恳的热情和信念要做一位贤妻良母,从新婚第一天起就面面俱到地伺候夫君。 她想坐,她就坐,她想躺,她便躺。 她只觉得分外疲惫,什么都不想管了。 “上辈子,这辈子。你从来都没学会过尊重他人,没学会过怎么是待别人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先满足了自己,再按着自己所想的去待别人好。我也没法怪你,你这样的性子,是环境造就,是先皇娇纵。可总有一些东西,你得不到。” 薛焘倒对钟凝随便的举动无所谓,那些仪式和礼体此刻对于他来说也是完全没用的东西,能得到钟凝,把她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他就心满意足。 他淡淡道:“时间会证明一切。本王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对你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对我好,真心能换来真心!” 钟凝淡淡地道:“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罢了,也不指望你能明白了,你从来就没明白过。可真心这东西是会变的,上一世,十年之后的你不就是变了?天下就没有不变的东西!” 薛焘微微笑出来:“说的是,天下就没有不变的东西!因此你现在厌恶我,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变了!” 钟凝不想和他纠缠:“上一世,我曾经也是爱过你的。可十年之后,我无时无刻不恨你到想要你消失过去。爱情?这种善变的东西,难道可以信任?” “钟凝已经不信了。一开始觉得一样东西完美很容易,一旦开始厌恶,想要弥补就难上加难。既然已经和你成婚,我没有了回头的路。但你不要指望我再喜欢你,不可能了。” 薛焘笑笑:“我的确也没有那么大的指望,能把你绑在身边,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会对不起你的,你放心。” 钟凝无言,龙凤花烛燃灭,屋子陷入一片黑暗。薛焘在锦被里摸过来想要亲热,钟凝如避蛇蝎般躲开这个让自己厌恶的人,但力气到底没有男人大。 薛焘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新婚之夜,还是配合一下。否则第二天的锦带上没有血,怎么和宫里皇上交代?你丞相府的脸面也要丢光了吧。上一次做不是很放得开,这次激烈点还是会有血的,不要闹起来让大家都难堪。” 钟凝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 …… 下人们都知道,秦王对新娶的王妃亲热得很,为她建了阔朗富贵的毓秀殿,面阔进深各三间的大藏书楼,移来北地的梅花,西府的海棠,川蜀的荔枝。可王妃是个冷面冰山美人儿,从不对王爷假以辞色。 而只有薛焘自己知道的是,钟凝至此以后没让他碰过一下。两个人背对背,度过漫漫长夜。 第29章 那一晚,鼓声响起的时候,薛焘和钟凝还在背对背熟睡。 是有刺客! 薛焘首先反应了过来,翻起身想要摇醒身边熟睡的女人:“凝凝!凝凝!” 可是女人怎么也摇不醒。 钟凝嫁给他之后便心情抑郁,久不成眠,她便要高太医开了强力的安神药,每晚喝了之后睡下。可这药喝了没几天,居然就出了这种事! 眼看来不及叫醒钟凝,刺客的刀光却已劈开屏风,薛焘心头一股豪气冲上来,拔了墙上悬着的剑,便要和刺客分出个一二。不过他又怎么打得过精心训练的刺客,从肩到背被划了一条狰狞的伤口,鲜血喷涌。 幸好凝酥及时拿着匕首赶过来,杀了刺客保下他性命。 …… 刺客是从何处来的、为了什么事行刺已经不可知,不过好在没有特别严重的后果。 秦王薛焘从小到大没吃亏,第一次吃亏就是伤筋动骨,疼得他龇牙咧嘴,不过钟凝在的时候装男子气概,咬着牙死忍,钟凝不在了,凝酥照顾时就直着脖子喊痛。 刺客的刀上还有毒,好在凝酥及时为薛焘喂下了解毒丸药。高太医为薛焘制了药方,早晚煎药以期伤口快好,钟凝也终于暂时放下了种种情绪,照料起了薛焘。 毕竟,不为了保住她性命,薛焘蛮可以立刻逃走。说不欠他,也是假的。 偶尔要亲热,也木头似地配合了。 只是薛焘慢慢发现了不对。伤口愈合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一开始以为是刀上浸毒的原因,后来却发现不是。 伤口用几个月的时间,才剩最后一条细细的血线,可根本不像愈合了的样子。像瓷器碎出裂缝,身体失去血肉,那一条伤口所在的地方永远地空了。 仿佛整个人的精力和灵气,都在那里空了一块,身体不再完整。 他的生命也像薄脆的纸,秋后打了晚霜的枫叶,轻薄飘忽,自伤口里逐渐溢走,再也留存不住。 那天钟凝来了葵水,小憩不在,凝酥为薛焘的伤口涂药。 两个人沉默着,突然薛焘感觉到一滴泪打在自己的背上。 他突然就笑了。 “凝酥姐,算了吧。别哭。我知道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可你也别哭啊。要女人为我哭,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又活了这么久,娶到喜欢的人,薛焘也够本了。” 身后的凝酥定了定,才低声哽咽道:“王爷还年轻啊,为何如此说?” 薛焘笑笑:“虽然活到了现在,我却觉得都是偷来的。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从前曾犯过一个错误,那个时候本来我就该死了。况且我不会马上就死,总还有几年可活,至于是不是年轻?罢了。” 凝酥默默涂着药膏,不语。 薛焘微笑道:“不要告诉她。” “好。” “本来……本来想放你出去的,可如今我真的不放心。凝酥姐,再让我自私一回,求求你……跟着她。在我死后,别让她着了别人的欺负。” “好。” “她那个叫菱角的丫头,忠心是忠心,可是人太傻了,总是不自觉被别人利用着对付她,大惊小怪的。凝酥姐却是聪明绝顶的人……你往后跟着她,我心底就放得下了。” “好。” “皇上将来可能要清算丞相府。如果那时候我死了,我会给你留下一本,你参上去保住她家里人性命……她家里人待她很好,如果他们有事,她也不会独活。” “好。” “我死了之后……我要和她合葬,墓地里,一定要留出同棺再启的余地。” 凝酥的眼泪彻底滚下来,“……好。” “凝酥姐,谢谢你。” …… 身后的人不再作声了,伏在自己背上哭得哽咽难语。 薛焘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那时候道士和他说的话:“有所得,必有所失。” 找道士的时候,他求的是续命,续钟凝的命,却没想到变成了重生。但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道士所做的一切仍是为钟凝续命……道士将时间线拉到了害死钟凝的人,也就是他,他和钟凝相遇之前。 这样,上一世的因果被斩断,可保钟凝无虞。 但他,还是强硬地选择了和钟凝产生交集。 因此从大婚起,结果就注定了,他会死在钟凝死的那一日!钟凝会按他原本该有的寿命活下去,他将他的命,换给了钟凝,因此他已经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了,自然生命脆如薄纸,虚幻的一捅就碎…… 罢了,他认,他愿意! 没关系,如果没猜错,那他的生命还有十年…… 他来得及。 第30章 钟凝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是一个秋天落叶的下午。 她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赏枫,看着血红的枫叶心中萧瑟,便要菱角推她荡秋千散心。谁想到突然自己头晕目眩,手松开了秋千绳跌到了地上,裙子下头溢出血来,昏迷了过去。 众人急急把她拥到榻上唤了高太医来诊治,高太医说是喜脉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这孩子才一个多月,不稳当的时候,做母亲的又摔了。高太医说胎像不稳,较难保全,要钟凝卧床静养,一步不能动,过了三个月说不定有转机。 薛焘喜得不成,连连问高太医这胎到底有没有事,要怎么保养,是男是女,问得高太医很是无奈。 “王爷大可放心,只要好好保养,这一胎还是保得住的,不过是怕王妃躺不住而已。况且王妃身子是易滑胎的体质,以后要多注意,不能劳累、情绪波动,更不能把持重物。至于是男是女,王爷会心想事成,得一位小世子。” 薛焘喜不自胜:“能保住就好,能保住就好,她没事就好。我也不是非要一个儿子,只是想知道男女,好准备出生之后的襁褓和小衣服,是男孩准备木马木剑,是女孩儿准备拨浪鼓和花绳儿。” 说的众人都笑了:“王爷自己还没养过孩子,就说的头头是道的了。这些话倒也没错,可见王爷拳拳爱儿之心了!” 又是热闹又是庆贺,众人都散去只留下薛焘和钟凝时,薛焘看到了钟凝脸上的抗拒:“凝凝,怎么了?” 钟凝道:“这孩子我不要。” 薛焘不可思议地看着钟凝,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扑到她跟前,生怕她突然起来,把孩子弄掉了似的:“答应我,你必须要,必须要!虽然艰难些,可总有保下来的可能,你别怕!” 自己只能再活十年了,她这身子的脾气,又一直是难留孩子的,安知这一胎不要了,往后还有没有可能?如果再也怀不上孩子,他死了以后她又该怎么办,有什么依靠! 钟凝淡淡地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担心留不住,我是根本不想和你有孩子!” 薛焘愣住了。 许久,他坚定地道:“这一胎,你必须留住。我知道你是想起了熙儿,我薛焘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上辈子的悲剧,这一世不会重复!我会保护好你和你的孩子。” 钟凝冷淡地道:“我不相信你。” 薛焘看着钟凝,喜悦的狂热慢慢冷淡下去,但另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从心头升起。 “我说过,这个孩子你必须生下来。你不愿意,我也总有办法让你愿意,丞相府你的家人们都还在,我想你总不会也放下他们不管!” 钟凝青丝披散,绝望地看着薛焘。 她不能,他会一辈子握着她的把柄,她不能。 薛焘放柔了声音:“凝凝,算我求你,求求你生下这个孩子来,将来还有个伴!上辈子我们生疏了,是因为孩子的事是你所求,这辈子是我,是我求你生下来!我再也不会那样,你不要心存芥蒂。求求你……” 钟凝看着薛焘,心情复杂。 真的,也不是喜欢,也不可能再喜欢。有时候这个男人露出本性里的执拗自私的时候,她还是会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抗拒。 可到底也有些事情变了。他会勉强自己凝聚耐心听她的话,会为了她而让步,会说软话,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她只能说自己放下了,很多恨意都放下了,她也没办法再喜欢一个人,但也可以和他相敬如宾地过日子。 “好,我答应你。希望你善待我的家人。” 就这样过下去吧,她想。不好也不坏,平淡如水的日子,这般相处。 …… 十月怀胎,钟凝生下了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依旧起名叫熙儿。 薛焘请旨,册封了这个孩子为世子,从牙牙学语开始亲手带着,参与育儿的一点一滴,不再不耐烦。 钟凝看着男孩儿和上一世熙儿一模一样的面容时,也感到了内心的安慰。 京城里人都说,秦王妃是满京最幸福的妻子,秦王是京城里最宠妻的男人。凡秦王妃想要,那怕是天上的星星,秦王也要想办法为王妃去摘。 十年之后。 薛焘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 “凝凝……” “我在。” 钟凝坐在床前,淡淡看着薛焘。 “下辈子……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薛焘说完这句话,慢慢合上了眼睛。 钟凝凝视着男人再无声息的面容,冷硬了十年的心,终究还是疼了一下。 下一世,她还会想遇到他吗? 也许还会吧。 那一定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