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作者:谢堂前u 文案: 穿越女主,什么样的类型最喜闻乐见最受欢迎啊? 一是,倾国倾城(虽然才6岁)聪明绝顶(虽然才6岁)万能女(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生得如此完美无瑕,艳冠群伦,才智超群,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二是,冷艳高贵(虽然1女N男)清泉白莲(虽然1女N男)大圣母(众多男人的狗血争斗里为什么要卷进一个女人的柔情似水,我好无奈好悲凉好苦逼。。。) 以上类型已经有了够多的经典范例,但是还不够,于是本文进一步囊括两者,一网打尽。 只是穿越的存在,使得一切都有了很多种可能性。 譬如,前者先是变蠢了,再是变丑了,所有人都嫌弃了,最后就KO了。 后者则是活得比山高,比水长,反正比所有人都长,最后就孤独终老了。 当然,一样的是,身后骨灰都是没人抢的。 内容标签: 清穿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卿云,悠然 ┃ 配角:不就九子夺嫡那帮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个女主清穿如何失败的故事 立意:一部有关“穿越”、“言情”等五花八门主题的长篇评论文集 前言 本文是一篇有点小长的伪清穿,懒得起人名,所以借助这么一个框架、人设基本确立的的题材,贩卖一点个人的私货。 在笔者手中,两个身为穿越试验品的女主,在最最开始,都是白纸一张。 好了,直接跳过三观形成的六年成长期,正式出场的两人,一个生活在天下第一大妓院,染成了五颜六色,一个脱胎于山灵水秀的江南,依旧纯净如白纸。 故事从这里开演,讲述迥然而异的两只,如何各凭本心,一个从浓墨重彩又回至空白透明,一个则从白纸一笔一划堆砌出五彩斑斓的沉重。 PS:梁实秋有语赞:“四君子”曰:“竹,筛风弄月,潇洒一生;兰,空谷幽香,孤芳自赏;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菊,凛霜自得,不趋炎热。” 这是最早的设想,有兴趣的筒子,可以试着找找看,分别对应哪四位君子。 没别的意思,就图好玩。 引子(上) 缘起 康熙二十一年平定三藩,二十二年收复台湾,二十九年大败噶尔丹,较前而言,朝中无大事的康熙三十二年,注定平平无奇,静静而逝。诚如诸王大臣所奏,此时之清廷内外,四海升平,蛮荒向化,纵有噶尔丹残留余部蠢蠢欲动,却不过肌肤微疾,尚未成急切之大患,故几无损于清平盛世之气象万千、欣欣向荣景象。 新年之际,百般庆贺,以祈来岁之福,而宫廷年节活动延至上元佳节方休。是日正值正月十五,奉皇太后懿旨,赐家宴慈宁宫。虽同是家宴,奢华隆重如故,却与腊月廿四日的除夕宗亲宴不尽相同。皇子、皇孙、公主、皇子福晋自是悉数到席,妃嫔仅限荣宠正隆数人,而赴宴宗亲则只止于直系皇族之人,即圣祖二子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及其福晋子女而已。确如太后所愿,除佳节小聚、共享天伦,再无它矣。 上元及前后两天,宫内悬灯相庆,此习汉代即有,以后历代沿袭。而清沿明旧,宫中不仅张挂各式华贵的宫灯,且制作有冰灯分饰宫廷各处,尤以御花园中所置最众。 雄狮、猛虎、苍鹰、甚而楼阁、殿宇,俱个晶莹剔透,赏心悦目。其中,又有镂五六尺冰为巨龙灯者,中燃双炬,望之如双目炯明,此最为难得。及至入幕之后,灯光流彩,五彩斑斓,置身其间,如同进入仙境。片片鲛冰,吐清辉而交璧月;行行龙烛,腾宝焰而灿珠杓,其景蔚为可观。 吉时将至,慈宁宫内华灯高照,亮如永昼,殿中香氲缭绕,暖馨袭人,一派祥和喜庆景象。因是皇室小宴,除分男主女眷桌外,连虚以分界的翎卷幔帐也尽数收起了。于是,趁着筵席未开,济济一堂的天皇贵胄们,三五围拢,或是端身寒暄,或是畅然神聊,到处笑声人语不绝,热闹非凡。 待筵台摆定,众人陆续归座,两廊下韶乐忽起,殿中顿时一肃,跪了黑压压一片,山呼万岁罢,皇帝御驾、太后玉辇终于姗姗而来,升座主位宴桌。 安坐方定,太后见此佳儿佳妇、子孙满堂的和合喜气之象,当真比怀抱手炉,闲卧烘着地炕的暖阁中小憩,更为暖酥百倍,欢喜至极,满面笑容道:“今日不过自家人聚聚,规矩暂且放一边,福全,常宁,快坐这桌来,咱娘几个儿也好好说会话。”太后一身家常绛色团寿宁纹袍,鬓边也只插戴两三样珠翠,眼角笑纹蜿蜒而去,素净中掩不住慈颜和态自然流露,奕奕璨然,与慈宁宫中满满当当的明媚笑脸相映同辉。 慈宁宫正殿梁宇深广,一张金龙大宴桌摆于正中央,华贵阔大处,殿中其他筵台无有能及者,却只皇帝与太后两人高居上位,未免显得冷清了些。 裕亲王、恭亲王略一踌躇,见皇上亦欣然点头示意,起身揖道:“儿臣僭越。”这才好生坐到了太后和皇帝的下手处,却依然离着远远的。太后含笑而视,心中仍觉不足,未及开口,皇帝已道:“既是不论规矩,皇额娘,那儿子还有个主意。今次咱们不妨也学一回寻常百姓家,皇额娘,朕,福全和常宁,一人喊一个儿孙辈上来,祖孙共聚一桌,乐也融融,岂不妙哉。”“这个主意好。”太后一听,心下欢喜,哪会再有异议,这事便算定了。 此言一出,若石片削过水面,纵再举重若轻,亦难免荡开几圈涟漪,几层细波。随着主桌上四双眼珠来回游戈,连适才间或而起的窃窃私语也不见了,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却是心思各异,各有各的百转千折,九曲回肠。 其实,欲待猜出谁人有幸与上同座亦非难事,不过瞧谁最得圣心罢了。 太后道:“太子呢?”话刚落,所有目光立时朝大阿哥们所在的宴桌聚去,果然不见太子踪影,剩下之人被盯得暗自惴惴,均不敢擅起答话,只桌上最年长的一个阿哥轻轻一哼,几不可闻。 太后有些不悦,皇帝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胤禔,你知晓些什么,还不快快向太后道来。”“是。皇阿玛。”低沉硬朗的嗓音,二十略出头,皮肤黝黑,目光如电,青茬微蓄,更增眉宇间的英武之气,正是那最年长的大阿哥。他那声轻哼极是细微,却还是叫皇帝听着了。 大阿哥利落地一撂前摆,起身肃手道:“儿臣不敢欺瞒皇祖母和皇阿玛,开宴前,太子正与儿臣和三弟闲谈,常安忽跑来请安,递话说御花园所设冰灯出了些纰漏,御花园总管太监也没法可想,便来请太子过去善加处置。儿臣想,些许小事,太子必然很快便回,也就不需专门回禀了。是么,三弟?” “啊?”大阿哥身侧一人蓦然惊醒,缓缓置好掌中酒杯,恍然不觉几滴碧酿溅上宝蓝袄褂的前襟,瞬即没入绫纹间,不着痕迹地渲染开朵朵暗花,平添了层煞气,触目不祥。三阿哥也不起身,只淡淡道:“那时殿中人又多,我也不甚在意,是以没听真切。依儿臣所见,不妨将常安唤来,一问便知。”“三弟,还是你思虑最为周全。”大阿哥说着,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一时倒叫人辨不出他这话究竟是讽或赞。 皇帝亦是微微笑着:“既是很快便回,也不必多费事了。”太后会意一笑,安坐不言。 御花园纵出再大纰漏,又何需堂堂一国太子亲去料理,此话一听便知是临了胡诌,但皇帝不欲追究,谁还敢多问。 恭亲王忽哈哈笑道:“只可惜太子那新添的小子还太小,不然替父出席,承欢皇额娘膝下,正正好四世同堂,方算是佳话一段。”裕亲王原是静坐不语,见此情状,恰如其份地附和道:“皇额娘心慈念善,千秋鼎盛,自得神灵庇佑,不消说四世同堂,纵五世六世都是会有的。”恭亲王抚掌而起,举杯朗声道:“二哥所言甚是,倒是儿子见识浅了。皇额娘,儿子水酒一杯,谨祝您甲子绵绵,齐寿春秋,亿亿天长!”太后大悦,笑骂常宁:“偏就你五哥儿花样最多!” 皇帝应声亦举起杯来,桌椅碰撞作响中,众人纷纷站起齐声敬祝。太后喜不自胜,引盅小呷一口,恭亲王却不甘休,非要太后一气喝干不可,裕亲王低声喝止,两人缠淆不清地理辩起来,惹得太后更加开怀。 “三哥?”三阿哥未及答应,已被座旁的一位少年阿哥强拉起身,幸得人影交错间,众人都专注着一向罕见的两王插科打诨,才没在意他的失态。三阿哥眼睑半斜,知其好意,心中虽已烦极,但还是一径笑谢:“五弟放心,我不过一时走神,没大碍。” 五阿哥一身箭袖装束,剑眉星目,极是清朗明快,端看其风姿特秀,天质自然,便知其人性情超迈洒脱,行事坦荡自如,却是一桌大阿哥们中生得最好的一个。古曲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当如是也。此刻,他笑吟吟地扬手一敬偶然瞥来的大阿哥,恍若不觉地饮了祝酒,方才轻道:“三哥没事便好,不过,四姐那边似有话要说与你听。” 三阿哥闻言一愕,转目寻迹而去,正对上一双清丽逼人的亮眸,仿若天边镶着的两丛星,深邃,却不清寒。 四公主亦是含笑扬手遥敬,只一眼,便又不落痕迹地重归女席群芳之中,端的是随风来,如水入,浅眉儿,识大体。论到信义昭昭,这一眼便尽够了。 三阿哥果然放下心,一仰脖,满满饮尽杯中苦酒,幽深眼底复归盈亮。 一番兴潮被皇帝揭过,便轮至裕亲王点人进前了。虽是圣上之兄,却也不能任由着自个性子来。扶着酒盏的指尖轻垂,裕亲王低撇眉眼,清淡笑意祛不尽难合时宜的浅浅寡然,肃身轻启道:“皇上恩典,微臣斗胆愧受了。十三阿哥生而聪睿,卓而出众,入尚书房一年即已遍读五经,悉能讽诵,实值嘉慰。依微臣瞧来,十三阿哥正是最恰之选,还请皇上明鉴。” 殿中之人虽众,却无一或露异色,本该如此,怕也只这四字萦绕心头了。 皇帝将筷子一撂,瞧了会福全,忽又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筷子,道:“二哥见外了。胤祥,还不快来谢过二伯赏识。”“是,皇阿玛。”十三阿哥应声而出,进前请了安道了谢,又听皇帝指着下手位吩咐道:“你便坐在这,挨着你二伯罢。” 圣令一下,侍立在旁的小太监忙添椅摆箸,俟其完毕,十三阿哥方才安身入座。太后见了孙儿粉妆玉琢的笑脸便觉欢喜,转而对恭亲王道:“常宁,你可琢磨好了?” 从主意敲定至此早过了大半会功夫,纵再繁难之事,岂有还没思量明白的。恭亲王已是成竹在胸,当下笑道:“儿子瞧中的人选是早有了,只是若要说出,还需再讨个额外的恩典不可,不然儿子可不敢在御前造次。”太后抿嘴笑道:“你个精怪小子!我替皇上准了,但若你的主意既不在情又不在理,那可定要好好吃上一顿罚才罢。”恭亲王陪笑道:“皇额娘放心,儿子的主意若非情理兼备,儿子自愿罚酒三杯,绝不含糊。” 听了恭亲王这番夸夸之语,人人均是兴味浓厚,翘首只待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何种灵丹妙药。 十三阿哥脚踩着椅杠,趁着说话间,倾身探头朝公主格格那桌张望,目光所及处乃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年纪虽幼,一身耀眼大红窄衽箭袖,却衬得眉眼间华贵英气毕见,其明快特秀处,倒与五阿哥是一个路子的。她也不管恭亲王如何,但见十指灵动,将一支银箸把玩了个风流轮转,倏忽一个华丽高抛,嘴角一弯,竟是在向十三阿哥轻笑示意。小女孩放了玩物,似是若有所觉,携着轻屑傲色缓缓转头往阿哥桌瞧去,扬眉一笑,颇带挑衅之色。 那桌坐的均是尚未成年的小阿哥,个个攀着座椅,竭力伸长脖子瞧热闹,只有十三阿哥原座空位边的一个小阿哥懒懒歪着,一道斜眼回赠过来,毫不示弱。须臾,他的目光回转,绕至另一个淡粉衫子的小女孩身上,张大嘴巴,隔空递了几字唇语,两人均是撑不住吃吃捂嘴而笑,全不在意那红衣女孩的横眉怒对。 着红衣的小女孩重重一哼,不过一瞬,冷脸又即冰释,笑若三月春风拂面,心道:“等着罢,待会有你们好瞧的!” 裕亲王挥退侍酒太监,自斟一杯,一手把盏,一手轻拍十三阿哥脊背,温和笑着,似是一切了然于胸。 恭亲王道:“微臣以为,即便太后、皇上、二哥和我一人挑一个小辈,满打满算,不过也只八人而已,瞧来实在不够热闹,若待会耍起来难以尽兴,倒与太后共享天伦之意相去谬远了。所以,微臣想多求份恩典,容许我拟定两个人选,既不失皇上嘉奖子辈的美意,又全了太后与儿孙同乐之愿,岂不一举两得,皆大欢喜!”他起先倒还肃然禀奏,讲至最后,声调陡然拔高,听来喜气十足,哄得太后好不开怀。 太后捏起手中白绢擦擦眼角,笑道:“好你个五哥儿……瞧在你真心为我分忧的份上,这顿罚便算饶过了。”“谢皇太后宽宥之恩!”恭亲王拖调高唱,惹来嬉笑一片。直至此刻,殿中方始真见半分暖意融融。 恭亲王这番耍宝作为,不知者全当瞧个热闹,知者却要会心一笑,暗叹其心窍玲珑,思虑缜密。 皇帝瞥了眼茫然若失的裕亲王,轻轻笑了一声,道:“正当热闹才好。” 福全心头一凛,笑望常宁道:“这当口还卖甚关子,快说!”他勉强打叠起精神,却是再不敢多思于内,神游于外了。可惜,若神思当真如此轻易便可掌控自如,他亦绝不致如斯境地了。念及此,嘴角笑意不由转涩,毕竟圣驾当前,福全赶紧假意饮酒以掩饰错漏,暗自默默告诫:“既便不顾自个,也得为了她好。”幸好皇帝只笑望着常宁,才没捉到他这番心潮颠狂,隐忍曲折。 恭亲王笑呵呵地冲下喊道:“小十四,小卿云,你俩个小东西,还不快过来,莫非还等皇叔我亲自去三催四请不成?” 言未止,红衣小女孩犹含着的笑靥刹那绽放,明明在一片寂静里,却恍惚给人以正放声大笑的错觉,粉衫女孩兀自坦然自若,心下却莫名狼狈起来。 瞟见适才还懒懒歪着的小阿哥整装排众而出,红衣小女孩亦跳下椅来,她也不急,朝目光闪烁的四公主点头一笑,这才迈步向前,走至粉衫女孩身侧,忽地撇身凑近,轻声道:“悠姐姐莫急,等会我求求皇上,一准让你也上去!”她嘻嘻笑着,扬长而去,却听得粉衫女孩心头一惊,料知必无甚好事。 卿云格格大名鼎鼎,整座皇城里,若还有谁不知不晓,那定是石头里蹦出来,大天上掉下来的方外高人了。 郭络罗·卿云乃已故安亲王岳乐的嫡外孙女,生来即是多罗格格身份,自小承欢岳乐膝下,视若掌上明珠般宠爱无双。岳乐生前文武双全,战事建树无数,因而得晋亲王爵位,是以安亲王府可算朝中显贵,素受皇帝器重,而卿云自临世伊始更是极得圣心,长年嘉赏恩赐不断,怕连生来尊贵无双的皇女们亦相形不及。想来再过几年,不及她成年便晋封个和硕格格,亦属等闲。单看身为旁系宗亲的她,仍能自由出入今日皇室家宴,已可见一般。 卿云格格横行安亲王府多年,骄纵之名早扬于外,即便不时奉召入宫,仍是刁蛮任行,无所顾忌,可偏就人人都得宠着顺着,任她不可一世亦是无可奈何。若一时失察冲撞了云格格,那也仅剩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了。细细算来,诺大紫禁城中,也就同属凤毛麟角一族的十四阿哥,敢与其一较长短了。 粉衫女孩愈思,不由暗忧愈起。而今,她一个裕王府连称号都未有的大臣之女,竟敢当众要了云格格的难堪,真真是…… 自卿云冷脸转笑之际,周遭眼见分明之人便已料定,此事必然无法善终。昔年卿云设计太子,令其在寒冷彻骨的冬水里泡了半天,好容易爬上岸来,卿云一张巧舌如簧,竟说的康熙又罚了太子一顿板子之事,风闻全城,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憾未亲临其境之人自是心心念念,悠然神往,今日赶巧,终于碰上个不怕死冒头的,竟如旁观戏耍一般,翘首以盼,只待瞧云格格的手段。 粉衫女孩瞅见聚来的几欲没顶的目光,或同情怜悯,或冷眼旁观,或幸灾乐祸……她面上虽仍撑着淡淡笑意,不觉间,眉梢已转向了主桌。卿云与十四阿哥正向恭亲王行礼,太后、皇帝都含笑瞧着,只有一人,似是被她眼风带到,又仿佛早停候在那,依旧微微笑着,云淡风轻,若在轻声慰道:“别怕,一切有我。”正是她,舒舒觉罗·悠然的姨丈,康熙皇帝的兄长,和硕裕亲王福全是也。 “胤祯(卿云)谢恭王爷垂爱眷顾。”卿云与十四阿哥俱是一翻马蹄袖头,轻捷之极,倾身行了个全礼。“快起快起,太后既说规矩暂放一边,那便不必闹这些虚礼劳什子儿了。”“谢王爷。” 两人被常宁亲自扶起身,待众人瞧清卿云的装束,那因其突行男子礼节而生出的惊诧,便立告无踪了。只见她一身大红窄衽箭袖,剪裁合宜,绣饰精细华美,粗看并无异处,但俟其行动开来再细入一瞧,赫然竟是男装样式。激赏之余,众人不由暗叹:“到底是云格格,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总能想他人所不能想,倒难怪受宠如斯了。”却不知,若非其惯来的居高临下,天纵地骄,又怎能如此了无忌惮地泰然孑立,悠哉独行? 太后笑道:“原是这两个可人劲的鬼灵精,怪道你个风行火了的和硕恭亲王,也有委决不下的一天了。” 太后性子一向平和,相较卿云和十四阿哥那能飞便想捅天的天生豪绝,怕还是跳脱有度的十三阿哥更合她心意。是以,太后这会虽仍慈颜和笑不改,却是正襟端坐,浑不见适才的悦容满面,忘形犹自不觉。十四阿哥与卿云过年刚满六岁,个头只及宴桌下沿,纵想察言观色也是不得其便,更何况,他俩此刻思绪波澜,自有精彩,分心旁骛早已是不能。 与太后迥异,皇帝抬手一招,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温润之意直沁入眼底深处,当中的怜惜爱宠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可不是。俩个小猴儿,底下嘀嘀咕咕什么,不会又在谋划着去拆了保和殿的顶罢?” 拆房之事说来话长,还得回溯到除夕宗亲宴当日。话说那天吉时尚早,保和殿内,布置筵席巨细的内务府太监们正有条不紊地各自奔忙,忽听哪里“哐啷”、“喀喇”声响一片……急忙回顾,骤然望见西首主桌正中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刚刚摆好的珍馐佳肴无一幸存,菜汁酿液四射开去,直浇得崭新鲜亮的台布污秽一团,不堪入目。惊变突起,太监们个个讶然失色,面上好一阵青白无状,忙乱不知所措。 正在满殿静寂沉沉时,一通肆意大笑冲天而起,回响返彻,震得殿顶积尘扑扑直落。乌黑锃亮的铺地金砖,光可鉴人,隐约照见空中人影晃动,循迹望去,竟见两个小小身影坐在高逾数丈的大殿主梁上,半身隐入暗处,那时华灯初上,明彻烛火赫然照亮两人的面孔,正是众人夜间不敢梦见,日里退避不及的十四阿哥和云格格。 接下来,又是飞奔告讯,又是搭梯救主,又是收拾残局,险些便误了开宴吉时。直到皇帝亲来训话,俩人虽仍怒目对视,却意外默契十足地封口不言,任他人如何斥责诱询,就是闷声不发,铁了心地一路瞒到底。最后,此事终以十四阿哥得皇阿玛赏一顿板子,云格格被明尚额驸领回家闭门思过告一段落。 “回皇上,卿云在家静思己过,尚算小惩,怎比得祯哥哥大吃板子苦头,大半月未见,却不知他的伤势将养好没有,心中牵念,便出言一问了。” “呵呵……”皇帝忽地大笑,只道,“朕的好卿云,快过来朕身边,让朕好好瞧瞧,半个月没见,还多了哪些长进!”言罢眼尾扫过恭亲王,一时之间,常宁纷扬二年之久的名言霎时迸出,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国之将兴,卿云烂兮,祯祥糺缦,旦复旦兮。” 胤祥,胤祯,卿云,三人被集体点名,无论是有意无意,恭亲王常宁完全是把那歌功颂德之语,又用真人演绎了出来。这一通别出心裁的马屁,拍得康熙果然十分受用。 另一边,卿云嘴角一翘,眸中笑意未尽,才提脚朝康熙走去,足踝倏忽一拐,不过电光火石间,那斜次里踢过来迅若流星、势若奔雷的一脚已被她险险避开。然而身子的前倾之势不缓反急,卿云足下一个踉跄,脸现惊恐之色,已瞄准右侧裕亲王的座位冲了过去。 “卿云!” “十四!” 大阿哥们桌边,霍然站起的两人衣襟带风,呼声凌空劈下,一怒一急,两对极为相似的眸瞳陡然碰上,皆是微微一怔。恰于此刻,被呼之人却已稳稳当当地扑了裕亲王一个大满怀,略去鬓发略松,眉眼颊上惊魂未定,确是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十四阿哥一击不中,恨恨不已,待迎上厉声呵斥之人的冷颜怒色,迟疑间,一脸决绝终于瑟瑟而退,别目他顾,蔑然缄口,竟似适才一出好戏完全事不关己。 “卿云莽撞,还请裕王爷见谅。”卿云洒然一笑,见好就收地站直身子,指尖轻掸腰间衣褶,舒了眉眼,微仰首道:“祺表哥放心,新靴难免底滑,我会加倍小心了。” 五阿哥全无愕色,一丝异亮若浮云掠过眼池,连连摆手,“那就好,那就好……”,随即温存叹息,好生坐下了。卿云的本事,他一向最清楚,只是殿中精彩迭起,好戏纷呈,直挠得人心痒难耐,面对卿云的拳拳邀约之意,他自是不无乐意地倾情客串一把,聊作消遣而已。他好整以暇地举杯欲掩唇边笑纹,却被一双促狭味满的眸子捕了个正着。五阿哥也不慌乱,谦雅大方的回以一笑,风度翩然间便溃散了四公主的凝目调侃。 另一个立着的阿哥,瞧来不比五阿哥大许多,气度却着实沉凝稳重得多,眼见此事已谐,便也归座了,棱角分明的面上仍是冷峭峻切,目不稍瞬地牢盯十四阿哥,未免与一桌的轻松明快显得格格不入。 层层叠叠的视线逡巡来往,连原本不动声色、持身敛容而坐的妃嫔们,亦不由侧目回顾。四阿哥犹自揪眉不语,突觉一径冷浸浸的眼梢扫来,锋芒削人,却是他与十四阿哥的额娘,德妃。四阿哥寒眸一沉,只觉讽刺可笑。 卿云在皇帝身侧坐了,与臂旁的十三阿哥一打照面,两人乐滋滋一笑,小指一勾两拳相碰,再接轻击三掌,熟稔之极。见礼完毕,卿云涎皮小脸,已攀着了皇帝臂弯,嘻嘻笑道:“皇上,你歇会就让悠姐姐上来罢。悠姐姐不常进宫,跟公主姐姐们也不熟,孤零零一个多可怜。再说,裕王爷才帮了卿云个大忙,保泰哥哥又出门在外,就让悠姐姐给王爷作伴,不是一举两得么?卿云这也算为皇上分忧了。” 皇帝微微一笑,将卿云额边一缕散发捋至耳后,按了按她脑门,道:“好个为朕分忧,小卿云难得开口求事,朕哪有不允的道理。”顿了顿,对恭亲王道:“既然太后许了你多荐一人,那朕便也顺承个人情了。胤禩,悠悠,你俩这便上来罢,也不用谢恩了。” 此话一出,宴上十有八九惊跌在座,呆愕不解。悠然格格还就算了,怎地连八阿哥也……只不知,那多出的人情,却是哪个。 裕亲王原含笑听着热闹,淡淡的面上忽地一滞,沉眉默了默,万般猜度旧忆涌上心头,筹思不能,寻落无处,最终还是垂了眼,缄了口,不过装傻充愣,浑沌了事。眼见两人出席行礼,满目空空瑟瑟,似落于当中一人那清逸曾谙的脸上,又似早已间关万里,遗梦千载,抵了遥不可即的昨路陌朝,亦真亦幻,恍然不再。 卿云手托腮,目光乏然地扫过底下俯低的两个背影,也不停留,又掠过上手的皇帝,嘴角微撇,一闪即逝,笑意不合年纪的冷冽。她无味地撤了手,臂肘一推十三阿哥,笑道:“哎,你说,等你到了五表哥那么大,你和八阿哥两个,哪个更好看?” “吃不准,”十三阿哥头一歪,凝思片刻,笑吟吟道,“你以为如何?” 卿云嘿嘿笑道:“论先天,人家有昔日后宫第一美人的底子,已胜过你几分。但你也别丧气,需知,后天栽培也是极为重要的,你的胜算也不小呵。” “何至于丧气。人生弹指尽,老去颜衰,死去皮囊臭。个人有个人的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此诚我之所愿也!”十三阿哥挺背端颜,极是郑重。 卿云亦是正容以待,拱手叹道:“不愧是祥大学士,佩服佩服。所思不远,若为平生;吞吐大荒,万象在旁。皇子龙孙,当如是也!” 一个满目雄浑,寥寥长风,一个肃面崇仰,古镜照神,真是人生忽逢一知己,相见恨晚!两人胶着半盏茶功夫,终于僵持不住,一个掩目将息,一个捂嘴低首,吃吃笑到了一处。 “哼。”对面两人相谈甚欢,十四阿哥却是不屑一顾,他就坐于恭亲王上手位,双手扶桌,身子后倾,只以椅子后两腿支撑,伸脖越过皇叔,紧压嗓音,遥相轻呼:“悠悠,这边有你喜欢的回香萨其马,快过来!”席已热开,个个低笑细语,是以无人在意。 舒舒觉罗·悠然内着一身素净宫袍,外罩浅粉琵琶襟马甲,上绣兰倚娟竹,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遥衬两道浅浅的眷烟眉,稍稍一蹙,便是两钩清凉月,空碧悠悠,淡不可收。 她行礼完毕,犹自心有怔忡,瞧见十四阿哥远远招呼,更是一愣。若她应其所邀,势必紧挨太后而坐,那可是为太子预留之位,怎是轻易能坐的?于是,她头微一摇,歉然婉拒,侧身坐入了八阿哥拉过的椅子,靠着裕亲王左近,她这才心稍安些。 卿云虽在谈笑,这一切却悉数收落眼中,暗暗盘算着,连十四阿哥迁怒的一瞥都轻略了。悠悠的父亲刚领了江苏巡抚的差事,正月一过,便即携家眷去苏州上任,悠悠自不会在京城久待。十四阿哥好不易逮到个和悠悠攀谈的机会,竟叫她给搅和了,心中如何不恨。 这时,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迈入殿来,目不斜视地走到主桌前,翻袖刷刷有声,拜于太后、皇帝跟前:“儿臣给皇祖母、皇阿玛请安。胤礽未及回禀,擅自离席,实属不该,不论皇祖母、皇阿玛如何处置,胤礽皆愿领罚。”太子声音清朗,传遍殿内,惹得人人侧目,就是恭亲王,亦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他这请罪,也未免忒理直气壮、轰轰烈烈了点。 “来了就好,坐下陪太后说会话罢。”皇帝仍是无波无澜坐着,语气淡至了极处。 “谢皇阿玛不罪之恩。”太子也不推辞,便在太后旁边坐了,众人一呆,又是悄声非议一阵。太子虽有些恃宠称骄,却绝非不知进退的蠢人,此刻常态大失,怕是心火中烧,憎怒如荼,戾狂至了极处。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猜度他此前究竟去了何处。 太子面上强忍,心中却已怨毒至深,一腔酝酿已久的怨气尽数由眼喷薄而出,逐个射向那令他不止无功折返、一败涂地,还捎带当众受辱、威风尽扫的罪魁祸首,穷凶元恶。 四公主垂落眼睑,端庄从容,一如既往。 三阿哥这会子倒坦然接下了太子的咎难,手中轻抚一方暖玉,俊雅温文,尽复旧观。 这一场眉眼交错,星火四溅,饶是最钝木愚之人,亦是全无错过,心中明透。 卿云啧啧数声,连连摇头与十三阿哥咬耳道:“红颜祸水哪——佛说,美女如盛血革囊,果然有理。”“那你呢?”十三阿哥听着好笑,不由反问打趣。卿云努嘴道:“承你看得起,那盛血革囊虽丑,但做做也是无妨的,只怕老天不给机会。”话未完,两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嘻笑不止。 冷盘进完则是热膳,再是甜点,其中必有元宵一品。皇帝陪着太后略进了些浮圆子,便先行退席了。如此一来,席间的皇子皇孙们少了拘束,闹得更是欢腾,若非有宫门下钥的规矩,只怕闹至深夜也不得散。更有不畏夜寒、新奇爱玩的小字辈们,成群搭伴地往御花园而去,赏冰灯,观烟火,乐游园,对他们而言,佳节庆乐才刚刚开始。 欢声笑语远远飞出,越过重重亭台楼阁,穿透层层佳木奇石,直至御花园东南一隅的一所小院落内,终于声衰力减,渺不可闻。 月色清泠,夜寒如水,院落中依稀游荡着一剪单薄的身影,悄悄定在几株秃峭的光树前,良久良久,久至树影轻移,两者暗然相合,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院内寂凉,明明淡澈在眼前,却仿佛雾深不知处,月白星寒,无可熨慰。 门外一人垂手而侍,思绪缥缈间,一声叹息,辛涩沧桑,昔时旧景翩然浮于眼前。许久以前,正是在这绛雪轩中,海棠花盛,清香弥远,未几便是雪瓣飘落时节。那一场落英缤纷,光华丽转,一人长剑轻灵,舞于蕴藉耀日之下,烂烂风华,处处皆是那人凤目含春,静静的笑,愈瞧愈是叫人沉醉,只愿一梦不起。 未觉“嗤”的一声,一道红光划破天际,顷刻间,天雷地火齐争拥上,漫天火树银花,玉壶轮转,艳绝不可方物,四下绚彩如昼,惊醒栖鸟一片,却独独衬得小院更增凄涩黯淡,未免残忍。 烟火放毕,新年欢庆便正式告结了。门外侍者回到现实,仰头瞧那遮天蔽空的最后热闹,只见“哗啦”四道亮光急窜入空,“五福齐天”,光照宏宇,亮彻天地,久久不褪。 《尚书·洪范》有云:“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又福者,百顺之名,无所不顺之谓备。五福完备,鸿福齐天,但求祈得一岁之福,一岁之政和事理,祈求江山社稷平安永固。 “五福齐天”犹自熠熠璀璨,一条灰影狂奔而至,满面慌乱:“不……不好了,谙达……”李德全厉声轻喝:“大胆奴才,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不,不是……”小太监气喘汗湿,兀自急急道,“云格格出……出事了,还有悠然格格也……” 李德全眉一皱,手一挥,正欲答话,门却霍然拉开,皇帝静静立于门槛内,不经意抬头,雾眸微转,淡淡道:“在御花园何处?” 引子(下) 观星 暗月偏居,寒星疏落,却是有甚好看?十二阿哥瞥了眼上空,拉紧风帽斗篷,干冷寒气依然侵入衣内,默叹一口,牢牢跟着前面一人,沿堆秀山登道,缓缓拾级而上,须臾,已至了山顶御景亭前,伫立门边,面南而望,两人均无入内之意。 十二阿哥自怀里抽出手来,呵了呵气,才一撂篷摆,解开系于腰间的一条绳带,双手拉着展开,竟是一管可伸缩的西洋望远镜。他试着转轴调好焦,才双手捧递给身旁的道士,御花园钦天监监正,一个在皇宫浸润了大半生的老太监,觉明。 觉明接过来,边隔镜观星,边道:“昨夜的天象异变,你定然也瞧见了,可有所获?” 十二阿哥将手拢回斗篷内,款款道来:“昨晚焰火虽盛,却依然不掩一道红色光柱擎天而起,直入紫薇中垣,彻于天地,仿佛席卷了霄宇灵杰清气下界而来,殊为可异。”凝神飞思片刻,又道:“还有一象,就紧接那道红光之后,因不甚显了,且稍瞬即逝,匆忙一瞥间,极易与烟光花火相误淆,我实在无法确证其实。”他努了努嘴,有些泄气,不觉间已切眼过来求教。 觉明道:“但说无妨,一块参详参详。” 十二阿哥点头道:“若我所记不差,紫薇垣当中近左曾有红白两颗小伴星,其华气毫光,常放异彩。昨日焰花间隙,二星光辉倏忽转暗,我原以为是火光的缘故。不想,二星摇曳一臾,竟斗然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花火团内,三投再起,隐隐角质似若有声。自我五岁与姑妈修习观星之术以来,似乎未曾见过此类景象。” “何止这四年,只怕有史至今,亦属千古罕有的奇观。”觉明放下镜筒,移步靠上宝亭四围的汉白玉石栏杆,栏柱积雪已被细细扫去,“那二星平日里的违常之处,你可有察得一二?” 十二阿哥知其欲考较自己是否精细,略一思忖,方才郑重道:“此二星居处颇奇,位于紫薇垣中,却非主非客,甚为怪异,所以每次画天宫图至此,我都会逗留观察许久。还记得那二星中,红光华彩亘远,白光清悠绵长,每逢双日,尤其焕彩,较平时迥然而异。嗯,以阴阳而论,双日属阴,纯阴主女,只怕……啊!若以此而论,那岂不是……” “不错。”觉□□目涌动,叹道:“人世一切行止,皆会投射于空中运行的星宿,而星宿运行,亦昭示着上天对于人间的指引。若行非常之事,则天象必有异变;天象异变,则人间必有大事发生。旧有传闻,天上一星,遥指地面一人,即便默默无名之人,空中也有一颗无法明辨的星辰照命。若此为真,则这两星所主之女,只怕,确为眼下暂居延禧宫中养伤的那二位了。” “那,那她二人岂不生死悬于一线,危险之极?”十二阿哥惊呼一半,蓦地紧捂嘴巴,后半句这么一拦便噎在喉口,不由尴尬不已。 隆冬时节,早已是鸣虫绝迹,天籁寂寥,凛风呼呼声中,冷得直可压却一切杂乱浮绪,冻结所有活络生机。 觉明哑然失笑,道:“你虽然心里明白,但话到中途再突然停口,恐非上策。” 十二阿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觉明将镜筒递过去,道:“你再看看。” 十二阿哥心下微奇,依言而为,这一瞧,更觉大讶:“咦?这……怎么会这样?昨日,两星三投于地之后,明明又再升空,怎地今晚却不见了?”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十二阿哥再三确认无疑,移开镜筒,颓然望向觉明。觉明蓦地一反常态,面容肃穆,凝目注视远空,一言不发,十二阿哥无奈,只得埋首镜前,琢磨好一会,忽叫道:“在这!可是……” 觉明点头道:“你没看错,正是那两颗银色小星。至于其中的道理,你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十二阿哥又细观一回两星的成色芒泽,虎口托腮,思度之余,竟连凛冽寒气刺骨都不觉了,沉吟道:“经得昨夜天象异变,两星不止芒色有变,□□亦是大异从前,几乎被我误以为初升之新星。银芒星辉本就难见,今逢双日,焕彩犹甚往昔,且星体四面若有紫雾盘旋,清气氤氲。唉,若非两星居处实在迥异,只怕我即便登极泰山之巅,观天百遍,也是难以认出。” 十二阿哥见觉明听得入神,似有默赞之意,于是放心续道:“天宫星宿之属,从来奇诡莫测,幻变无常,一子易,满盘皆错。两星所处本就极是玄妙,经昨大变,星位虽无稍移,但因总局面目皆非,所以细微变幻之后,已是另一番景象。两星仍离紫薇帝胄极近,却已跳脱垣外,不复其中。诶,帝星左右伴星,仿佛也因其牵引而有异动,似遐似迩,若即若离……看来我得去古观星台上重新绘制天宫图,细细演算推敲一遍才好。” “先不忙。”觉明呵呵笑出声来,道:“天现奇端,种种垂兆,此中必然内寓机缘。银芒属阴,文光主才,据这景象,只怕俱是巾帼奇才,方外高士也不一定。你方才不是说,那二者竟似初生之新星么?按我说,天外飞星,听来新鲜,却也着实耐人寻味。” 十二阿哥闻言一愣,不觉吃惊,怔忡许久方才道:“紫薇垣中,帝星四围伴星云布,亮度均是参差不等,经此异变,其中竟有微妙难言之处,怕是以后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这其中,会否也波及我的……又或换言之,竟会将我牵入某类本不应有的缘故中?”他愈言话声愈细,眸光半转,却因恰时低眉而不见其中颜色。 觉明却眼光一亮,摩拳擦掌道:“远的我不清楚,近在前眼的是,我可能多个徒弟,而你会多个同学难友。” “老道士。”十二阿哥双手互抱胸前,没好气道:“你似乎对我这个弟子很不满意啊?” “没法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觉明笑容可掬地拍拍他,道,“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去侍奉你的阿扎姑罢。” 十二阿哥无法,收好西洋镜,直道:“白天念佛经,夜间观天象,阿扎姑难道会不知?”他走出几步,忽回首问道:“道长,你可想亲眼一见那两颗天外飞星的真貌原形?” “天知道。”觉明耸耸肩,手指天道。 半年之后,已是炎热夏季。 十二阿哥将亲手扎制的法船摆于焚炉旁,就势仰头望天,时隔半年,星空依旧,却是面目全非。“道长,你确定她今晚会来?” 正俯身拨弄法船的觉明,不禁莞尔,仿佛在说,且看着吧。他双手一探,领着十二阿哥重回钦安殿中,清点祈福吉祥道场一应供物祭奉,吩咐道众经师,钦安殿的中元斋醮规模虽小,也得办得似模似样,方才不失了监正的职责云云。 “道长,阿扎姑曾说,此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又何必寄予莫大期望?”十二阿哥攥经槌手中,晃了几晃。 觉明沉眉环视一周,颔首略思,只觉道场所需俱个齐全了,方才向十二阿哥续道:“无凭无据,一时间确实难以令你信服。我料定,今晚斋醮未完,我们的贵宾必然已至殿中。胤祹,其实欲待试出她的本性,亦非难事。你待会只需顺着我话中的由头,直言胸中所想,便能有答案了。” “道长想问什么?” 觉明眉一皱,嘴一努,没好气道:“这还用说,初初见面,不显现得高深莫测一点,奇诡难辨一点,世外谪仙一点,以后我这个牛鼻子老道,还怎么震得住她?唉,我这老道也不容易啊,年近花甲,方才遇上这么一棵好苗子。豁出老脸去,这个徒弟,我也是收定了。” “了解,了解。”十二阿哥嘿嘿应了声,盘膝坐于自己的蒲团上,埋头默诵,静候斋醮开场吉时,不复多言。 觉明却自个倒贴过来,搭上十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非是我故意与你的阿扎姑作对,她的眼力一向也是我所敬服的。别忘了,那二人既然异于当世,则所遇陌路,自然也包括了你我在内。若因此妄念丛生,行差踏错,也是犯了你阿扎姑给定的禁忌。”言及此,他忽地顿住了,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十二不放。 十二阿哥长叹一口,缓缓侧过脸:“然后呢?” “你这小子!”觉明猛地一拍他背,差点将十二阿哥打趴在地上,满面的笑逐言开:“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担心你,怕你多年道行,毁于一旦哪!” 十二阿哥了然地点点头,拱手道:“承蒙您老关怀备至,胤祹自是感激不尽。但只怕又是,智者多虑,杞人忧天罢。” “希望如此,但愿如此。”觉明趣味乏乏地站起身,边朝更衣阁走,边嘀咕有声:“现今的小孩,没一个叫人省心的,上界三清保佑,这第二个徒儿是个乖娃娃。” “郭络罗·卿云?”十二阿哥哼哼道,“老道士真老糊涂了吧。” 觉明猛地回转身,眉头倒竖,喝道:“你刚才念的什么经?” “佛经。”十二阿哥没好气道。 出师(上) 时光飞逝,略过六年浮云沧海,如今已是康熙三十八年,二月初十。 既已入春,日光映照雪面,夺目光芒一瞬而过,倏忽不见,远处苍茫的天空低沉沉压下来,仿若触手可即,旋风乱舞一阵,又卷来了点点飞絮,悄悄飘落。此间入目尽皆白茫一色,假山迤俪,掩映曲廊飞檐,水榭雕阁,均是冻得晶莹剔透,冰湖如镜,倒映墙角暗处的几脉红香,好一个雅冽丽园,琉璃世界。 此时,忽有靴声橐橐,几杆青稠油伞挤入画中,竟是七八侍从奴仆各持一伞,簇拥着四位衣着华显的少年缓缓行来。 打头一人披着海青羽缎斗篷,雪帽半掩面部,回首与后面三人低声交谈,嗓音清雅,入耳颇为受用:“眼见南巡之期将近,事务繁杂,又何苦为了我这小小寿辰,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不必。” “八哥,这怎么算小事。死生亦大矣,况且过寿,一人一年只得一次,岂能轻忽之?”一个极见雄壮的声音响起,此人比之打头之人身量稍矮,却生得浓眉大眼,威猛非常。他外系一条玄狐大氅,围着大貂鼠风领,头戴暖帽,双耳冻得通红犹不自知。 他这一席话,本想用典,却用得很不伦不类,叫另三人禁不住乐了。那两个年纪稍小者,穿着甚为相类,其中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连连点头,笑道:“十哥此言,实为至理!对罢,十四弟?”十四阿哥胤祯忍着笑意,神色郑重道:“可不!十哥说话,真是越发爱引经据典了。” “你俩小子尽管笑罢,哪天下巴脱臼了,牙齿掉光了,那才真是幅好景象。”十阿哥胤誐愤而扭头,只对前头的八阿哥胤禩道:“八哥,我一听说徽地名头最响的庆喜班进京,就赶忙请来与你贺寿,这可比南府那老样应承戏有意思多了。” 十三阿哥胤祥忙道:“庆喜班?听说它还没进京,堂会之期便已排至一个多月后了,京中达贵富豪纵掷千金也未必可得一见,十哥你居然把他们请来了?小弟拜服,拜服。”十阿哥鼻中轻哼,眼睑一翻,笑意却已悄然爬上嘴角。 十四忽叹道:“八哥,你这新府我也来过几次,怎地从未见过湖对面那几株梅?”他遥指白雪茫茫中一抹鲜亮的色彩,值此早寒春上,冷峭时节嘲弄凛风,粉白嫣红,缭绕在苍朴虬枝间,仿若脆生生笑着,抖得翘枝细雪纷纷直落。 “在汉文中,梅字发音去声,轻声吟读,有温软含骨、刚柔并济的意味。”十阿哥悠然道来,见众人面露讶色,顿时又不忿又不屑,添了句:“上次西苑赏梅,三哥说给我听的。” 八阿哥拍拍他肩头,只笑道:“六瓣梅影染霜色,引得新雪斗芳菲。怎样,我这几株新梅还可供诸位一观否?” “你说什么?”十阿哥惊雷般的嗓门忽起,众人不禁一愕。 十三被他一喊,尴尬笑道:“我没说什么,只是猛地想起,兄弟间最应听取诵梅之语的,该是九哥才对。”此言一出,众人便即了然,哄地笑声大作,将正在松柏间探头探脑的几只松鼠,吓得吱吱乱叫,急溜藏身之所。 “这个我知道!”十四忙喊了进来,摇头晃脑念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哈哈!” 这句诗出自《诗经》中的一篇《国风·召南·摽有梅》,说的是待嫁女子渴望男方及时前来求婚的心情。 按照龄序,七阿哥胤祐成家之后,下一个该当轮到八阿哥,不想却教小他一岁的九阿哥胤禟抢了先。 十阿哥一脸贼笑道:“未来九嫂近日就住在延禧宫中,看来真是好事近矣。”延禧宫是紫禁城东六宫之一,宫中主位宜妃,正是九阿哥与五阿哥胤祺的生母。 “莫非是小时候进过宫那位董鄂氏玉苓?”十三回忆道,“模样普通,又呆头呆脑的那个?”十四讥讽道:“在你眼里,除了卿云,就没有长得好看的人罢?”十三毫不介意,反而笑眯眯道:“那你倒是找出一个胜过她的来?”十四朝八阿哥一指,还没张口,十三又加了句:“同辈人里。”十四只好重重一哼,没了言语。 十阿哥忙岔开道:“那女的是挺呆的!”十三笑叹道:“连十哥都觉得呆,那该呆到什么地步啊!”十阿哥立时象征性地冲他挥了挥拳头。 十四也奇道:“九哥阅女无数……”话才脱口,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仍坚持说完:“怎么会看得上她?”大家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久未插嘴的八阿哥忽然道:“董鄂氏虽非朝中权柱,却是满人中少有的经商富贾,满地黄金之家。”十阿哥挠挠头道:“我居然不知道,九哥除了搜集女人,还有聚敛黄金的嗜好?” 谈笑间,众人行至廊下,摘了一应雪具,又由近侍掸去周身雪末,继续往前,沿长廊直通湖边船厅抱厦下,方才除去斗篷等御寒之物。待三兄弟步入船厅,八阿哥却唤住他的哈哈珠色马起云,吩咐道:“若有人或事寻上门,人可遣走,物事则直接送去书房,我自有道理。还有,记得去一趟水榭,那里面穿堂风大,你瞧瞧御寒器具是否应备妥当,若冷着那班伶人,传出去,别人还当八贝勒府苛待了奴才。” “嗻。”马起云得令,一溜烟地跑至门房传完话,径直便往园中水榭奔去。“什么人?”马起云猛地一顿,脚下打滑几乎跌倒,目光依旧紧盯着东向一条小道,此道连一角门,却是府中后院的紧要门户所在。马起云一向服侍八贝勒于宫中,去年方随主子出宫建府,自是警敏非常,适才那抹疑影虽只惊鸿一瞥,但亦不可轻易放过。他慢慢移近角门,门板半开,刚欲抬手去推,心头一紧,缩手便要喊人。未及他张口,忽觉眼前花色一片,便没了意识。 “马公公,得罪了。”只见一穿着绣面花团锦簇的青色戏服之人,扶着昏死的马起云,轻轻一笑,眸光清盈,灵慧狡黠之色,呼之欲出。 此人随手一携,提着马起云隐入角门之后,竟是毫不费力。扒了马起云的外袍,马起云随即冻得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呼救,便被袭击之人堵了嘴,用井边的绳子绑了,直接丢进井里。幸好那人还有良心,固定好吊水的轱辘,使得马起云悬在井道半空,没有浸入水里,否则冬天冷水一浇,小命必是难保。 约莫半盏茶工夫,角门复又开合,一个抖擞精神的马起云,便重又立于八贝勒府中了。 “马起云”略一拾掇衣帽,不由眉尖微蹙:“这衣服怎么有股怪味……定是死太监的味道!”他似有悔意,却忙摆正颜色,恰与一队端捧茶点的内侍擦身而过。 此时,风中远远飘来丝竹戏曲之声,“马起云”眼珠一转,调头赶上那队内侍。临了抱厦前,“马起云”接过茶水盘,领头走入船厅。 毡帘一掀,融融暖意立时迎面扑来,厅中本就拢了地炕,又另设熏笼,只见那熏笼错金镂银,极尽华丽,但觉炭火噼啪微响,更添了分富贵安逸之意。船厅对湖敞开,恰能避离风口,远远望见对面水榭人影交错,水袖轻扬,那悠扬笛韵,婉转歌声清晰传来,明明白白,一字不落。 “马起云”躬身上完茶,待其他人退去,他便侍立于八贝勒身旁,低眉顺目,不敢丝毫逾矩。 厅中四人皆是听得津津有味,十四用指扣轻击椅臂,打起了节拍,一曲听毕更是大叹:“庆喜班果是名不虚传,也是五哥七哥没耳福,堂堂男儿,竟会惧于天寒地冻而不能成行,张扬出去,外头还道咱们皇子阿哥尽是些无用的羼头!” “各人有各人的事忙,岂是强求得来的。”八贝勒噙了口茶,含笑望着十四。 十阿哥埋首戏单,不置一辞。倒是十三接道:“真真可惜了四哥,他原是极爱听戏的,却在这当口往江南办差,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他有甚可惜?昆曲源出江南吴地,他这一趟江南之行,因利便宜,想听戏还怕少了机会去?”十四满脸不以为然,忽地一撂茶盏,呼喝道:“小云子,还不给爷换茶,真是越发没往日的伶俐劲儿了。” “马起云”身子一震,连忙依命而为,却听十三轻声埋怨道:“十四弟,叫顺口便再改不掉了,皇阿玛的训话你忘了么?” 原来十四阿哥幼时好与郭络罗·卿云争斗,某日发现八阿哥的哈哈珠色马起云,名字里也有个云字,为了卸卿云的面子,便当着众人前,同时以“小云子”对两人呼来喝去,自然又惹了康熙好一顿教训。时隔六年,十四阿哥早已不复当初孩童心性,刚才只是一时叫顺口,并非有心,因此受了责备,也不还口,笑笑便罢。 十阿哥将戏目名册递给十四,说道:“不过称呼罢了,老十三,人家正主都未在意,你跟着着什么急。”他略偏头,见十四眼瞪戏单只在发呆,眼神游离,似乎有些慌张,不由笑道:“我看你还算了罢。适才已经帮你点了,什么游园惊梦,西厢牡丹的,一锅烩的尽给你端来,今日定要叫你这里开了窍方罢!”他一指十四的脑门,笑声更是肆无忌惮。 众人得睹向来直喇喇的十四面色扭捏之态,均觉有趣非常。十三嬉笑道:“听四哥说,德母妃正打算在这届包衣秀女中物色拔尖人选,想来,不久便见分晓了。”永和宫主位德妃,正是十四与四阿哥胤禛两人的生母。 “说笑罢,十三哥。”十四正色道,“月中便要打马南巡,宫务杂乱,额娘才没闲情想这些有的没的。再说……”他兀地住了口,眼帘低垂,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八阿哥与十三见此情状,不由相视一笑,十阿哥却犹自无知无觉,言及江南烟花鼎盛云云,不禁雀跃难奈,只惋惜自己无有陪驾之幸,恨憾无限。他这一挑头,话题竟是一去千里,既是戏言无忌,于是张狂开来,大有放浪形骸之势,荤话风语,一段接着一段,一套又换一套,嘻哈耍闹声中,船厅越见暖洋如春了。 “马起云”退至其他阿哥近侍队列中,当此景况,甚觉无味,正暗思如何闪人,不防身侧的魏其征一推,手势一打,指向门边探头探脑的一个小厮。“马起云”心念一动,喜得猛一重拍魏其征的肩,顺势至门口接了一个匣子,与八阿哥耳语清楚,通报分明,便直奔后院书房而去。 “八哥,有要紧事?”十三见状问道,十阿哥与十四亦回顾相望。 八阿哥淡淡道:“还能有什么,不过内务府那么点事儿。” “哼,又是凌普那老小子在作怪罢,”十阿哥万分嫌恶道,“皇阿玛让八哥去一试才干,他倒好,仗着太子做靠山,颐指气使,蹬鼻子上脸的,连奴才的本分都忘了!” 十三不明内情,噎顿当场:“什么?” “你管他什么,看戏!”十四正值入迷,耳听周遭叨唠不休,扰人兴致,烦人之极,当下闷声顶了回去。 厅中立时一静,众人无言,各自入戏不题。十四这边厢瞧了一出又一出,端的是意兴十足,不防茶水饮多,正欲起身如厕,岂料蓦地一声“哎哟”惊倒四座。众人急望去,却见他竟屁股着地,与座椅倒在了一处,双手抱头紧护辫根,五官狰狞扭作一团,显见当真剧痛无比。又听“噗嗤”一喷,正喝茶的十阿哥赶紧捂住嘴边狼藉,但一身簇新袄褂,仍是遭了殃。 “哈……你的发穗怎么绑到椅子上了?”十三耐不住大笑,心中闷气,却是解得及时。而魏其征急奔救主,更是不消多说。 十阿哥自招蒙难,笑不息声,忽又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十三刚才在园子里是叹了句‘梅女长伴是知音’,没错,就是这句!”这回换了十三脸一红,尴尬异常。 八阿哥面露微笑,目色却微敛,若有所思,当下不动声色地起身道:“风雪越发大了,老十你这样可出不得门,你们先安坐看戏,我去让人寻身利落的来。”言罢出厅而去。这事着实出奇,也难怪他,重重疑虑罩心头,步履匆匆风火急。 话分两头,“马起云”捧着一道红木匣子,连穿几层院落,临至书房重地,便停步院门口,沉声道:“贝勒爷早有明令,书房要地,闲人不得轻近。你们几个留守院门,你俩跟我进去,守在院里,若有闲杂人等靠近,立时当地拦阻,并高声通报。可记住?” “奴才记得。”一众侍卫各归各位,只两名随身太监跟着进院,“马起云”复又煞有介事地重申一二,方才取出贴身扣匙,开门入屋。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入春降雪,为天家戏宴平添滋味,只苦了农家百姓一年的生计。”“马起云”熟门熟路地逛了一圈,将匣子摆于书案上,打量匣外细锁封条,冷哼道,“悠悠说他是笑面虎一只,果不其然。若是光明坦荡的人物,搞这些有的没的干吗。”他只顾感慨,却不管封条上写着的是“内务府总管凌普亲启”字样。 “马起云”不敢稍待,将书房里外上下搜罗了遍,岂料依旧无功而返。“马起云”斜倚多宝格边,以虎口轻托下巴,凝思筹谋,不觉间,目光重又落至红木匣子上。“古人什么逻辑,这么个封条能拦得住谁?”他俯身观察匣外细锁,一时间,倒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琳姑娘,您不能进去,这是爷的书房……琳姑娘,琳姑娘……”门外守备突然叫嚷起来,且渐趋渐近,眼见须臾便要进门。 “马起云”惊愕之余,也不慌张失措,目光速速扫过四围,确定无漏,便奔至门边,拿捏定方寸,方才打千请安:“奴才马起云,见过若琳姑娘,姑娘万安。” 片影未现,异香自出。“谙达不必拜我。”此女启唇轻呼中,娉然缓步,堪堪避开“马起云”的大礼。 “马起云”涩然起身,依旧躬腰谄笑道:“贝勒爷定下的规矩,奴才怎敢或有疏忽。”他抬首乍见此女颜色,纵然早已遍观群芳,亦不免惊艳当场,心下暗叹:“早听闻八贝勒金屋藏娇,原来竟是这般样貌,倒也难得。”面上却不露声色,屏退叫嚣之人,只是一味吹溜拍马,大唱法螺。 话说此女名唤若琳,原是罔落风尘,自来练得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联赋,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再兼靥辅巧笑,神飞倾城,娇态千变,万种风情,端的是艳名远播,共所向往。只不过她既位卑身贱,常怀黯思,又天性冷僻,孤傲不近,亦教那些竞欲一沐芳泽之徒,无得其便,徒叹奈何。却不知,八阿哥使的何种手段,竟能叫此女甘心下顾,青眼有加。想来那不得轻近书房之闲人,是不包括此女在内了。 “马起云”将若琳让入屋中,不意尚有一女紧随其后,丫鬟装束,却已梳发成髻,虽不比若琳貌堪倾城,但也是皓齿朱唇,粉妆玉色,别有一番韵味在眉间。只见她宫步矜俨,恭随慎侯,然神色间,却偶露桀骜轻蔑之色,“马起云”由此了然,此女纵非八阿哥的养母惠妃所授,也定是出身禁宫无疑。 若琳轻移缓步,目光四处流连,不似初来乍到,倒像在寻觅什么:“谙达在此作甚?” “马起云”估量她不过没话找话,便只嗯啊应承,也不明答。 果然,若琳行至西窗架前,又道:“瑶环姐,你所说的,便是这个么?”顺她所指瞧去,竟是一方状锦盒,形制普通,并无甚特异之处。 “看着像。”瑶环凑去望了望,垂首思忆片刻,方道:“奴婢应该没记错。记得过去在宫中,贝勒爷无论出入,都时时随身携带这盒子,奴婢经常瞧见他或对着发呆,或抚着盒子不住地长叹,等到出宫建府,爷便又带进了府里。谙达也是知道的,上回因我一时好奇,想打开盒子看看,却被贝勒爷发觉,狠狠罚了一场。奴婢服侍贝勒爷多年,还从未见过爷发那么大脾气,这会子想起都后怕得紧。”她手捏白绢,按在心口,作出一副极度恐惧之状,反倒令人发笑。 “马起云”垂手侍立一旁,闻言不觉大喜:“难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争吧,争吧,透露的消息越多,俺这出师第一功才能成啊!” 若琳默了片刻,方才道:“如此说来,瑶环姐姐也不知晓这里头的究竟?” 瑶环目中欣喜瞬即消散,代之以若有所失的茫然。“马起云”一努嘴,勉强压下竖大拇指赞叹的冲动,静观其变。 “丝竹共振,执节者歌。行云流水,用心无多。”若琳姑娘沉吟良久,回眸一笑道:“莫不是,哪位红颜知己的心意,被关在了里头?马谙达跟随贝勒爷多时,您说呢?”她似是怕二人听不懂四字骈文,特意用白话重复了一遍。 “马起云”忙奴颜媚笑道:“琳姑娘客气了,贝勒爷的事,奴才从不敢多问。倒是瑶环料理爷起居,知道得多些。”这几句说得在情在理,只是恰巧暗吹了道风,明点了场火,说好听点,乃闻弦歌而知雅意,说白了,则是惟恐天下不乱。 那瑶环立于若琳身后,越见傲色可居,却拿手中素绢掩饰。 若琳玉指纤纤,于一排垂笔上掠过,提起右首一管,端详稍许,柔声道:“这棕竹雕云纹管笔,八爷十分喜爱,央求再三,我奈不过,只好重操刀笔,描画,雕刻,嵌毫,方才有了世上这多一支,想不到,他居然一直搁置未用。”她目光淡然,嘴角似含一缕冷冽笑意,又如此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来,确是转盼多情,挥洒自如。 果然,那瑶环听得一时惊愕醒悟,一时忿恨无奈。 再精彩的戏码,看多了,也觉索然无味。“马起云”正想着该如何恭送二位大姐,那若琳竟立即迎合其心愿,嫣然笑道:“若琳执意闯入书房,已是叫谙达为难,这便告退,只求谙达莫怪。若八爷欲加责究,若琳必当一肩担下,不叫谙达枉自受过。” “琳姑娘好意,奴才真不知何以报答了。”一见有门,当下因利趁便,“马起云”谨以千古谗臣为圭臬,一路低头哈腰,直将两女送出院去。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风刮夹着雪子,渐密渐急,打在青片瓦上飒飒轻响,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小顾子,你去我屋里,取套年节新做的袄褂送去船厅,你见过十阿哥,记得挑件合他身量的,快去!”八阿哥连声吩咐,小顾子得命却退而下,竟与身后的撑伞苏拉撞个正着,八阿哥一见,蹙眉成茧:“撑什么伞,退下退下。”说着一拢风帽,匆匆向前。 临至书房院门外,八阿哥瞧了眼脚下一众伏奴,问道:“你们不在里头守着,都杵在这做什么?” “回爷的话,是马谙达让奴才们守在这,以防闲杂人等靠近。”书房领头太监如是答道。 “哦,唐兴?”八阿哥一抬手示意其跟上,足不稍停往内走,“那么有人靠近过么?马起云那奴才呢?还在书房里?” “回禀贝勒爷,除若琳姑娘外,并无其他人来过,因贝勒爷曾特许她自由出入,是以奴才们也不敢硬拦,约莫半盏茶前,直待若琳姑娘离开后,马谙达命我等全部院外守侯,也便走了。” “若琳?”八阿哥目露意外之色,猝然住了脚步,面色怔仲,讶愕之态无从掩饰。 但见眼前乌龙四窜,肆意烂舞,滚滚黑烟尽从书房门缝窗隙之间漫出,虽不见火蛇吞吐,但任何明眼人瞧了也都知道,火场涂炭,大事不妙。 那唐兴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以至五官无状,七窍全开,僵直良久方才想起叫喊:“来人哪,救火啊……”他既找回嗓子,目转清明,这才明白望见八阿哥直冲过去,也不顾横锁上悬,一脚猛踹门板“轰隆”倒地,纵身跃入屋中,黑烟当即合拢,屋中一切尽皆隐没不见。“主子,危险!”他刚想跟进去,不期他那惊天一喊召来救火者蜂拥而至。“别乱别慌,贝勒爷还在屋子里……”此刻,即便他的嗓门再震天动地千百倍,夹杂其间,亦不免恹恹得紧。 唐兴一心只念救主,推开人墙重围,尾随两个救火的奴才,刚欲迈入书房中去,不期两个横物蓦地自门内飞出,恰好与他撞个正着,□□之声立时不绝于耳,现场愈发嘈杂混乱。唐兴护住脑门就地一滚,头眩目晕中,模糊可见一人高立跟前,头顶那永远镇定自若的嗓音,此时显得十分急促。 “谁允许你们擅入书房?火星子没见半点就乱糟糟一团,都停下,退下!”见众人毫无反应,八阿哥不由忿意乍起,飞脚踢向唐兴,“作死么?起来!处置失当,遭此大祸,还指望我替你收拾残局么?” 唐兴一骨碌爬起身,叩头噔噔有声:“爷赎罪,奴才该死,奴才这便收拾。” 八阿哥按捺心中烦闷,垂眼凝注手中锦盒,重重一叹,语气复还往日清悠,舒缓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 “嗻。”唐兴领命噌噌退下,又见小顾子低头来报:“启禀主子,十爷已经换过奴才送去的衣物。因天色见晚,风雪又大,诸位爷这便要告辞回去了,免得宫里担心,是以特命奴才来报一声,不知爷还有何吩咐。” “既是如此,叫人套马车,送他们回宫便是。”八阿哥手掩双眼,浓烟熏燎,怎不鼻呛目涩,迎风泪流。 “贝勒爷,贝勒爷,不好了……马马马谙达被人吊在了侧院的井里……”唐兴才将救火众人斥退,太平未久,那厢又奔来几人仓皇报讯,惹得乱事又起。 八阿哥喉头发痒,耐不住俯身大咳:“什么……咳咳……”接着又想起什么,转身便要入屋,却被唐兴扯住臂袖:“主子,等烟散了再……”话到中途,已被八阿哥甩开袖去:“多事,咳……”八阿哥以袖掩实口鼻,冲至书案前,欲待细察案上刚送来的匣子,可惜岌烟熏吹,无法睁开眼来。他眯眼勉强四下一瞄,闷声呼道:“唐兴,进来!” “奴才在。”浓烟破开,一人近前唯唯道:“爷有何吩咐?” “咳咳……”八阿哥咳得几乎直不起腰,指着南墙角落,道:“你探探那里,咳咳,是不是有什么异,咳咳,异异物……”耳听唐兴连连应诺,他稍舒口气,无意间将手中锦盒举至面前,轻声长叹。这时,忽觉一物搭上手腕,他自幼精习狩猎骑射,日练布库,自是身手矫健,当即本能地侧身退后一避,同时抬臂回击一掌,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八阿哥只觉被一股大力按了下肩膀,一阵酸麻席卷四肢,仰后跌坐椅上,不止周身无法动弹,喉舌无处用武,右手腕竟亦脱臼了。 却见唐兴将他手中盒子取走,陡一高抛,嘻笑行礼道:“贝勒爷明鉴,奴才受您一足之恩,岂有不竭诚相报之理?”八阿哥现下有口难言,眼睁睁瞧着唐兴直接打开了盒子,叫道:“一条破手绢?什么鬼东西!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稀世奇珍,或是什么大秘密……”唐兴凑近瞧清帕上用黑线绣着的几行字句,蓦地住了口,沉吟片刻,笑道:“还真是有秘密。” 八阿哥不由一怔。先前他还只当此人是个盗宝小贼,可此人居然一眼便看出帕中玄机,那么不是出身宫禁,也必与皇室宗亲有极大的关系。果真如此,便更难猜出其居心何在了。 唐兴低身一番摸索,左手提笔,一边纸上草书,一边轻声长吟:“物之可爱尤可憎,归马萧萧向北风。门外寒光利如剑,上樽日日写黄封。” 八阿哥听完他脱口而出的打油诗,立即便明白了诗中蕴含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想不到此人竟不是普通粗俗武夫,莫名起了爱才之心。 唐兴写完将笔一掷,将纸扔在八阿哥身上,扬手一挥,抬脚便走。他手捧锦盒才迈出门槛,见混乱已平,连府中总管亦赶至善后,当下边拾阶而下边朗声道:“贝勒爷吩咐,书房并无火事,浓烟稍后便散,尔等只在外间打扫,不得妄入房中惊扰,违者定责不赦。”他走至府中总管周长安面前,又道:“贝勒爷命奴才转告周管事,因适才混乱,爷想亲自查点一遍,就不送列位阿哥回宫了,命奴才代劳即可。” 周长安当即捻须点头道:“那你快去快回。” “是。”唐兴扬长离开,径直走向前府大门,正见几位阿哥脚踏奴才后背上车,其中立于车旁之人回首望见他,笑道:“原来是唐兴儿,你们爷还好罢?那黑烟是怎么回事?” 唐兴小跑上前打千道:“奴才唐兴见过十爷,十三爷,十四爷。后院忽生变故,虽已平息,但主子碍于料理,□□无暇,只好命奴才将几位爷好生送入宫去,一路小心服侍。今日事出无奈,若有忽怠轻慢之处,还请几位爷宽谅。” “好个能说会道的奴才!”十阿哥爽朗一笑,只对车上探头寻视的十三阿哥道:“不说马起云,周长安,只瞧这小厮,出口朗朗,头头是道,纵然丢进人精成堆的宫里去,也是个拔尖的人才。难为八哥怎么□□出来的,倒似这京里的人尖子尽出在他府上了。” “说的是。”十三拿眼在唐兴面上一绕,含笑不止。却听十四阿哥在车内呼道:“十哥,你也跟我们乘一车罢,大冷天的,坐一块也暖和些。” “这便来了。”十阿哥一应,唐兴忙扶其上车,又听十阿哥问:“你手里握着什么?是你们爷的?” 唐兴笑答:“回十爷的话,贝勒爷知道惠妃娘娘心有挂怀,便命奴才顺道去钟粹宫请安回话,这是爷进奉给惠主子的心意,奴才须当面呈献。” “你们主子真有心了。”十三侧身让进十阿哥,笑道,“八哥今趟这寿辰过得真算热闹了,却不知招来何方神圣,一场人仰马翻不说,连我们十四爷也成了殃及的池鱼!我倒迫不及待地想一见其庐山真面目了。” 十四重重一哼,几乎直喷去十三脸正中,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们拦着,我早将那鼠贼之辈揪出来了。” “别忘了,这是八哥府上,向来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岂容你喧宾夺主地胡来?”十阿哥难得的语重心长,“你尽可放心,连皇阿玛都称赞八哥是咱们中处事实干之才最高的,这点小状况,哪里会难倒他。” 说话间,车轴轱辘,徐徐向前开动。趁众人没留意,唐兴轻轻一抛,将手中锦盒丢到了“八贝勒府”门匾的后面。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他竟弃如敝屣,毫不在意。 此时已值酉初时分,风稍住,雪却下得越发大了,一片片,重重叠叠,若搓棉扯絮一般绵绵不绝。一路上,入目屋舍尽皆银装素裹,除了得得马蹄,辚辚车峋,静默得直钻入髓,寒彻心肺。唐兴缩身车驾上,掩紧袖领口,边呵气暖着已然冻成红紫色的握伞之手,边默望远处起伏可见的殿宇。 出师(中) 马车进入宫门,唐兴躬身送别诸位阿哥,竟不去钟粹宫,转道直入御花园内。园中东南一角有一楼阁名唤养性斋,因占地甚高,周围垒了许多太湖怪石。唐兴也不循石径走正门,双足点地,轻轻巧巧地从侧面跃上石台,从早已打开相迎的侧窗翻进养性斋。 绕过一扇屏风,暖炉熏熏,红烛摇曳,竟是一个装饰华美的女子闺房。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子斜倚在妆台上假寐,唐兴脚下悄没声息,走近那女子背后,突然低声道:“好漂亮的小娘子,又在想你的情哥哥了?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那女子惊呼一声,急忙起身相迎,福身道:“格格,你回来了。”语罢盈盈一笑,端立凝然,竟是风流蕴藉,秀美绝伦。那八阿哥府中所藏美眷固是极美,可若与这女子一比,便不够瞧了。 唐兴问道:“今日没出意外罢?”暖玉关上窗户,摇头道:“无人来访,一切如常。只是冯茵上来几次,接连被我堵在屋外,似乎不大高兴。”唐兴一哼道:“我瞧她也没高兴的时候。多半还是为了这次南巡,我只带暖玉你去,在闹别扭。不必理她。” 唐兴忙碌一天,此刻回到自己屋中,总算放松下来,身心为之一畅,于是伸手在她下颔一拂,笑道:“如此绝色佳丽,真难怪太子爷和三阿哥都念念不忘。我是男人,也定要把你娶回家。”暖玉轻嗔道:“格格!”嗓音低柔婉转,娇吹旖旎,令人如聆梦境仙音,缠绵入骨。唐兴往榻上一歪,叫道:“哎哟喂哟,我骨头都酥了。”暖玉“扑哧”笑出声,说道:“格格总爱取笑。暖玉又怎及格格之万一。” 唐兴“嘿”地一声,跳下地来,脱去外袍,道:“明日拿去烧了,小心处理,别被人发现。”说着散开一头长发,坐到梳妆台前,小心揭起了脸角的一小块假皮,却见一丝血迹顺流而下,道:“居然真的弄伤了……”原来适才动手时,他虽避得及时,却还是被八阿哥那一掌拂伤了脸,不禁心中暗恼,明日该如何见人。 暖玉惊道:“格格,这可如何是好?” 唐兴笑道:“这点事哪里难得倒卿云格格?”原来这先后假扮马起云、唐兴的,便是自幼传奇不断,谣传与争议齐飞,流言共蜚语一处,云云雾雾,莫衷一是的郭络罗·卿云了。只是她这一句之中,不似怡然自得,倒更像是讽刺自嘲。 一夜雪后,金灿灿的日头洒落辉煌殿宇间,泛起晴丝点点,更觉璀璨耀目。 卿云头戴罩至眉下的宽厚软胎帽一顶,下半边脸还横围绸布面巾一条,将整张脸掩了个严丝合缝,大气不透,这才施施然出门,去延禧宫向她的亲姑姑宜妃请安。 当她到时,宜妃正在大发雷霆,卿云便在门外候着。不多时,一个奴婢泪眼汪汪地低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打扮出众的旗装少女,两人各怀心事,均未发觉有人站在旁边。 卿云认得,这少女便是即将与九阿哥完婚的董鄂·玉苓。自她半月前住进延禧宫,便常与底下奴才发生龃龉,令宜妃不胜其烦。但既是儿子定下的亲事,在表面上,宜妃还是得顾全礼数,只是呵斥自家奴才。今日不知哪个奴才倒了霉。 宫人掀开门帘,卿云这才进殿,却见宜妃高坐主位,兀自怒气未消,一个宫装少妇站在一旁,低声劝解。听见宫人通传,她们才抬头瞧见底下请安的卿云,均是一怔。 宜妃奇道:“卿云,你这是什么打扮?”卿云笑道:“不知是不是昨日吹了风,脸上癔疹又发了。”宜妃道:“怎的这样不当心。必是暖玉和冯茵那两个奴才没尽心服侍,回头本宫一定要说说她们。”卿云坐到宜妃身边,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地喊了一声:“姑姑!她们已然手足无措,惶恐万分了,就不必再训斥了。左右不过十几天见不得人,没什么要紧。”宜妃握住她的手,笑道:“偏你护短。” 旁边那少妇并不打扰,双眸清淡平和,不藏一物,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她们姑侄俩叙完话,才开口道:“卿云,还记得上次你癔疹发作,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此人便是五贝勒嫡福晋,他塔喇氏。 这话厉害,一语击中卿云软肋。卿云笑容一僵,听完都不太敢抬头了。 五福晋告辞退下。宜妃望着她出殿,不禁喟然长叹:“这次南巡,你五表哥宁愿带新纳的侧福晋,也不愿与你五嫂同行,便是本宫这当额娘的,也是无能为力。” 五阿哥与卿云一样,自小遗传了郭络罗一族的俊美外表,更甚得太后钟意。他与五福晋这一对天成佳偶,便是太后一力撮合,在人前,出了名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惜夫妻情分,也就止步于人前了。 这宫里的女人有很多种,有蠢得要命的,比如暖玉,自然也有聪明得要命的。而女人太聪明了,就会处处自以为是,就会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男人就要遭殃。五福晋就是这样的女人,冷静,清醒,天生一双慧目,仿佛一眼就能把人扒光看透了,让人敬畏之余,更多的却是害怕了,尤其是男人。谁愿意被这样一双眼睛整日盯着?背脊都要阴恻恻的发凉了。 卿云六岁时,也曾在她身上栽过大跟头。那时她还小,尚无可奈何,但却暗暗立志,早晚要将这笔账找补回来。 宜妃忽叹道:“卿云,你可也要多多留神,别总浑浑噩噩地孩子气。之前在太后面前几次提及,该替你和十三阿哥定亲了,太后却总说十三阿哥还小,置之不理。此事怕是还有得头疼……” 卿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若太后属意的,均是五福晋这样的人,那她便恕难伺候了。 这时,外面宫人朗声道:“九阿哥宫门外请安。”宜妃命宣,叹气道:“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卿云起身站到一旁,九阿哥胤禟已走进殿来,磕头问安。 宜妃瞧见他睡眼惺忪、精神不济的样子便来气,皱眉道:“可是何玉柱那起子奴才偷懒?居然让主子这个样子便出门?”她瞥了眼卿云,又道:“瞧瞧你妹妹,穿男装便有个穿男装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一个女娃子都把你给比下去了,羞不羞?” 因今日要去南书房报到,卿云便穿了一身乳白色男式长袍,腰系水色滚金缎带,尽管面目不见,但疏懒中却透着丝优雅,十分赏心悦目。 不用说,九阿哥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卿云赶紧告辞,任身后一双毒目直戳脊梁骨,亦不稍停一瞬。 偌大深广的延禧宫穆然肃立,无边的静默,忽被一阵若断若续的嘤嘤泣声打破,静默更甚。 卿云循声走到僻静处,发现原来是适才受罚的奴婢在偷偷流泪,便走上前问道:“是哪家小花猫在这抹鼻子?” 轻柔而略带顽皮的调侃自身后响起,似曾相识。金铃惊得急转过身,正见一人折腰半俯地探看自己,因逆着光,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将其脸颈廓线勾勒分明。金铃只觉一时恍惚,欲待睁眼看清其相貌,却是力有不逮,总不能够。满目满眼望来,尽是此人领口帽沿油亮亮的毛,嵌蕴在昏昏晨光中,悠悠晃动,竟似泛着一圈圈的光晕。 卿云见她呆望着不动,不由“哧”地笑出声来,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过来道:“风沙进了眼可揉不得,若揉红了眼,叫人误以为偷犯宫规,便有理也说不清了。” 金铃瞧着丝帕先是一怔,缓缓醒过神来再听此人言语,这才忆起为何对其嗓音似曾相识。有日在正殿外侍候时,她曾远远望见两位入行省安之礼的皇子背影,随后听见一人朗声高谈阔语,引起欢笑阵阵,当时还自暗暗纳罕,便是此人了。 “谢……谢主子。”金铃喉头哽咽未消,啜嗫着接过帕来,低头擦拭泪痕,也无暇思及此举可有不妥。当她再度抬首望去,却见来人已站直了腰身,转身离去,细影投下,更觉玉树峻拔,高远非常。 “金铃,原来你躲这来了,叫我一番好找!绮雯姑姑,找着了,蹲这跟榆木头大眼瞪小眼呢!”一听见这清脆有如黄莺的嗓音,金铃便知定是巧儿姐无疑,只觉肩头一紧,仰头果见巧儿伸长脖子倒望,满面笑靥如花:“看你这手冻得酱紫酱紫,地上冷得紧,回屋姑姑有话说。”当下不由分说,拉住她便跑回屋去,正见绮雯翘首张望着。 金铃低头将姑姑让进屋,却被绮雯拉着,笑道:“好金铃,快别伤心。喏,这是宜主子特意叫我找出来赏你的琉球贡品,化淤润肤膏。今早的事确实委屈你了,但你要明白,主子也有主子的难处,我们做奴才的,素往受主体恤,此时岂有不多担待之理?” 众所周知,绮雯姑姑是宜主子身边第一人,眼下亲来劝抚一个低等宫女,又是替着主子的名头,这天大的恩惠,想他人盼都盼不来,金铃却只低头不语,思绪早飘至万里之外,反赖巧儿从旁周全。 绮雯吩咐巧儿去打水,柔声道:“洗把脸,梳好头,再换身齐整的衣裳,可不能再气了。想来玉苓格格那边急切间还不至缺你不得,你只管歇着,其他我自会与你打帖妥当。” 巧儿送走姑姑,扮个鬼脸,不忿道:“好说歹说,总是奴才的不是,这便是命!” 金铃一听笑了,道:“真奇了,听说今日挨掌掴的是我才对。” 巧儿不止早入宫,更年长她若几,因此私下说起话来便大胆许多。她递过绞干的巾子,说道:“谁瞧不出来,今儿这事儿,全是玉苓格格自个撩起的。她与九阿哥掷气,自己蠢拙不争气,抡不到半点好处便拿别人撒泼,还真当自己是延禧宫的主子不成?还记得你前儿告我的事么,九阿哥瞧不见她耗三日夜摹的那幅书帖,反一个劲夸你磨墨磨得好,那时她便记恨下你了!我算看出来了,就算今儿不出头,明日后日她总要使坏治你一顿方休。” “我瞧着,玉苓格格没你说的那么小心眼……”金铃听了似若有理,却仍不敢信。“你来寻我时,可碰着谁没?” “没,怎么?”见巧儿语露疑顿,金铃忙道:“没什么。”潦草应付过去。巧儿便不再问,只道:“要换件衣裳么?”金铃点头,岂料衣襟半解,就势一抖,竟见一袭雪帕飘落于地,她才错愕初醒,巧儿已捡起了丝帕,就手一瞧,奇呼:“这……不是茵儿姐的绣活么?” “茵儿姐?”金铃吃惊更甚。 巧儿重又细验一回,斩钉截铁道:“凭这针脚线路,绝对是她!”见金铃懵然依旧,不由笑道:“茵儿姐,冯茵,你入宫才数月,难怪你不知道,她与我同岁包衣选秀进宫,一起入值延禧宫,她被拨去服侍云格格前又是一直同屋,她的绣活我怎么也认错不了。” 金铃豁然道:“原来如此。”却犹转念不及,又问:“那这帕……”忽想起递帕之人轻笑细语“你没见过我,我也没看到你哭”,不觉已住了口。 “不是她的。”巧儿自信道,“雪芙纱非一般凡品,岂是小小宫女用得的。看这陈色,该有好些年头了。而这花色,绿叶,紫红茎,黄色小花,绣的是菱花,这是云格格的。” 金铃越发迷茫,莫名嗫嚅半酸道:“虽然我进宫没多久,却不断听到云格格这、云格格那的各样传言,越听越觉得摸不着头脑……” 巧儿一向性情直爽,此刻话头正中下怀,兴之所至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说道:“人人都晓得安亲王府卿云格格的大名,除了她,又有哪个宗亲格格八岁便能晋封和硕郡主?云格格曾与阿哥们同上书房读书,因男女之防而早早罢了。自从最早几个洋先生走后,也只云格格能助皇上与洋教士互通方便了。如今皇上须臾离她不得,特恩准她可着男装自由出入内外廷,可不比皇子阿哥又强了几分!”巧儿吹嘘得越发神乎其神。 金铃听她一番一番道来,不由自叹自思,又是黯然,又是欣羡,及至“着男装”三字,不觉两眼发黑,方才醒悟。 巧儿或是痴长几岁,怎奈天性实诚,心思不细,哪理会得金铃这番纠结。她还待大发议论,可惜绮雯让人来唤她回去,这才遗憾作罢。 见到巧儿,绮雯问明金铃已然无碍,总算放下心来,叹道:“可怜了金铃这丫头,将来有得受了。”巧儿惊诧不已。绮雯说道:“宜主子只是打赏,叫她忍耐,说明这还只是开头。瞧她迷糊的性子,你既自恃资历,还是善加提点一下方好。”巧儿猛一醒神,惊道:“莫非……宜主子真起了把金铃送给九阿哥的念头?!” 出师(下) 去延禧宫请过安,卿云即往乾清宫南书房点了个卯,因康熙突然想起有几本薄册在南巡路上或需用得着,便打发卿云到三阿哥处去取。卿云只得赶到武英殿,三阿哥一时不得闲,只得又劳烦卿云亲自去尚书房,找他的随从宋太平拿书。 尚书房位于西华门内南熏殿等处,作为皇子阿哥读书之所,舍宇轩峻,门庭骆绎,自成一格,不与别同。 正值巳初时刻,可见各院落内积雪夯实,然已铲出条条羊肠小径,成或田或井状,一派俨然。忽听一串髑髑步声急促,一灰衣小太监匆匆行来,却专拣僻静处走,待自院侧角门奔出,顾不及喘息,便向隐于偏处的卿云回道:“奴才问过了,宋太平不在,下面的更不晓得哪些书了,您还是自个儿进去瞧的好。” 冰天雪地,卿云直摇着把折扇,将帽沿以下都遮住了,一声细语自扇后幽幽传出:“既是如此,没法子,只好冒险一进了。小齐子,前头带路。”说着一连两响喷嚏震动云霄,卿云忙摆手示意无碍,却犹自言自语:“看来不早离了这旮旯,老毛病是永没得好了。这回不知又是谁背地咒我。”小齐子边忍偷笑,边瞅着她在门边疑虑,迟迟不敢举步入内。 真不怪卿云如此害怕,要知道,卿云幼时曾在此读书,因此深知此地之险极矣。 自晓事起,所有皇子阿哥都要整日价起早摸黑地闭门读书,披星戴月不说,除开外习骑射,便是近乎圈禁于此。长此以往,时时挑机寻衅,几成这帮子小爷的唯一之乐,仿若群蜂狂蝶乍见蜜源,无不立时趋之若鹜,惟恐稍落于后。 犹豫再三,卿云心想:“死就死吧。早死早超生。”鼓起勇气,还是跨出了这一步。主仆两人不再多言,先至诚郡王,三阿哥胤祉屋中寻了一遭,空手而回,只好往乐志斋一试运气。乐志斋俗曰内堂,乃皇子阿哥课余歇息之所。时值课中,堂内空无一人,两人于书案高架间徘徊再三,依旧一无所获。 来回折腾仍不可得,卿云不耐之极,“啪”地一合宝扇,信手插于后腰带间,左右无事,转而翻阅案上一叠散纸,只候三阿哥大驾到此。 “小云子,小齐子,两个人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莫非是来偷东西的?”朗声发于门外,张扬跋扈,气势汹汹,明打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金字招牌,除了十四阿哥胤祯,无作其他人选。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果然最聪明无过十四阿哥!”卿云回头,抽扇徐送清风。 此刻卿云绸巾遮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平素的清亮炯明,此刻亦变作森冷骘诡,乍见之下,碜人之极。饶是胆大如斗的十四阿哥,也不由得一惊。道他天家子孙,见多识广,自是不同别个,一时骇乱,旋即平复, 宫中旧人皆知,此种针锋相对,于二尊小爷而言,由来已久,早非新事。唇枪舌剑,不过初初前奏罢了。只见这二位遥相峙立,一人斜靠门沿,状若懒漫,背衬盐白雪地,咄咄微露,更透寒意;另一则闲立当中,扇面旖旎,似送温馨暖风,因神色不可察,反成倨蔑煞戾之势。当此情境,无声中隐隐可见的汹涌暗潮,凡有路过围观者,均自一颗心怦怦直跳,雀跃不已,几欲呐喊助威二三。 十四近前端详了会卿云手中的折扇,嬉皮笑脸道:“即便老十三一手好字,也不需如此招摇在外,与之传扬罢。” 话落,卿云不由怔住,跟前黑影一闪,却是十四长臂猝举,直取卿云肩胛关要,扭住后再将其顺势带倒。危急中,卿云想也不想,肩力一收一放,已如泥鳅般滑溜溜地躲开去,毫无狼狈之态。十四这才想起,两人均是自小习练布库,又系出同一谙达,招来对往间纯熟之极,哪有轻易折辱得逞之理。 十四目光在她那遮面绸巾上一绕,面露嘲讽不屑,冷哼道:“装神弄鬼,我偏不信!”稍瞬又已紧逼而至,出手全然不讲情面。 “戴这劳什子,我是为你们好!”卿云凝神迎敌,因十四适才一言,心生芥蒂,只好将十三阿哥题字的折扇合起,收回腰间,空掌接招。原本她就不是对手,这一来更是败相立显。但是,别忘了卿云是谁?拳脚比不过算什么,她平生没多少长处可自负的,聊以□□的,就是比别人多生了两条舌头。她那一张嘴才是终极杀手锏! “慢!”卿云一记大呼,十四不由得住了手,且听她一本正经道:“人瑞兄已出三十九招,孔夫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可不能再动了!” 此话实属莫明,却令十四面红直烧。 卿云格格传奇多多,岂不闻十四阿哥亦是不甘稍后,奇行奇事,层出不穷,圣叹匪如。皇子上书房读书,不时常有考校。应是某年岁考,出题曰《如此则动心否乎》,十四不暇多思,大笔挥就:“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曰:动、动、动……”竟一气写了三十九个“动”字方才停笔。 毫无意外,臀股遭殃,不责够三十九大板笞杖之刑,是如何也不能停手的。诚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是也。 按说祥文祯武,此宫中所共知。然于此空前绝后之三十九连“动”,人人翘首拊掌称道,竟不知十四阿哥于文章一路,含毫凤池,尚有异材。 过得不久,又是某日小考,不知谁个临时起意,竟出题曰《西子来矣》,哂笑之余,却是莫人敢不谨慎以对。须知每次考校结果均得呈交圣上御览,哪个敢轻忽大意?唯十四阿哥一人不以为意,唰唰写就,并特意圈出自认为精妙语句:“出其东门,西子不来;出其南门,西子不来;出其北门,西子不来;出其西门,曰:西子来乎?西子来乎?” 十四那会儿的汉学师傅郭斌向以严讷耿苛闻名,见此金言玉语,想也没想,仿其笔调批曰:“置之一等,无是理也;置之二等,无是理也;置之三等,无是理也;置之四等,曰:奇才降矣!奇才降矣!” 至此,十四阿哥的“奇才”之名,震惊书房内外。就连短于调笑的四阿哥,闻听此事,也第一时间批了一句:“什么奇才,莫如‘人瑞’二字恰当。” 被卿云这般当众揭短,十四恼得冲上去狂风骤雨一通烂打。卿云笑得全身松懈,哪里能敌,被一记绊马腿撂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卿云也不呼痛,笑意更盛。 十四见状,愈发怒不可遏,重拳紧握,挥至中途,忽叫斜次冲出一人给拦下了。“原来你在这耍,郭老头候你老半天了。”十四奋力欲挣,却总甩不脱十阿哥铁箍般的围阻,喘着粗气,终还是咬牙关忍住了。 卿云好不易爬起身,走过去攀着十阿哥的肩,压声失笑道:“多谢了!”十阿哥皱眉道:“这是什么?”卿云只觉脸上一凉,遮面绸巾不翼而飞,竟是叫十阿哥偷空一把扯掉了。此变突生,卿云犹自镇定,神色如常,倒是在场众人反齐齐倒吸凉气一大口,实在骇得不轻。 那是怎样一张脸,原本白皙干净的肤表,冒出群计的潮红圆斑,大小形状不一,有些斑红晕中,甚而长出个米粒大小的透明色水泡,远望去,疙瘩成片,几令脸颊扭曲变形,可憎可怖之外还添一分恶心,如何叫人不惊不惧。 卿云坦然直立,拿过绸巾掸去衣上微尘,才又包严面部,和气道:“早说了,我是为你们好。”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一声问下,众人齐转头望去。三阿哥胤祉微愣,随即又正色道:“上课时候不在书房读书,逗留内堂,想治个研学不恭之罪么?还不快回自己书房去。”尚书房中,三阿哥乃是奉旨督察皇子学业,令行禁止,莫敢不从。两位阿哥纵然心有千般不服,此刻也只得诺诺去了。 三阿哥歉然对卿云道:“难为你了,为南巡一事忙得瘾疹复发,今儿还得满宫里四处奔波,让我于心何安。这几日皇阿玛忙于各地救灾要务,南巡之期将会稍缓,你也趁隙喘口气,好好歇养才是。那几本册子我已亲自找出包好了,小宋子,去把架子最顶层的匣子拿来。” “此事原是卿云本份所在,何谈劳累。”卿云吟吟笑答,眼见宋太平捧来木匣一盒,不由楞住,区区几本薄册,何必劳动这么个精贵不菲的匣子。待瞧清匣子四围精雕镂致图案,卿云心念一动,随即了然,命小齐子接了,轻道:“恕卿云无状。这东西我可以代为转交,但是三王爷,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三阿哥沉吟片刻,低声道:“本王明白……” 既已明白,卿云便即拱手告辞而去。是非之地,早离早了。 小齐子抱匣随后,出了上书房地界,方大松口气:“幸好奴才我跑出来探风,一瞧见三爷立马给请来,不然可有得浑了。” 卿云耸肩不语,足下却无稍停,直出了书房地界,才吩咐小齐子:“我还得去御前听差,你将这匣子送回去,记得,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暖玉,她会明白怎么处置。”小齐子答应去了。 而卿云捱完这一天,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她回到养性斋,一刻不得歇,洗了把冷水脸,脸上红斑仍在,那些峰拥突起的疙瘩却一扫而净。她挺身一翻,倒立在地,又用冰袋敷额,直待彻底目清脑明,方才落地更衣。 暖玉捧来她素日所穿的玄色长衫,担心道:“格格,要不要紧?”卿云笑了笑,道:“往常日夜颠倒,每天只能睡个把时辰,昨晚回宫后,那么早便就寝,难道反而撑不住了?”她虽然在笑,但暖玉却能觉察到笑声中殊无乐意,想到过去六年,卿云日日皆是如此硬撑,不禁心中酸涩,凄凉无以言喻,当下含泪带笑道:“格格不是说,过了今夜,便能想睡多久,便睡多久了吗?”卿云微笑道:“说的是。这两年每晚都劳你守在屋里,辛苦你了。” 暖玉神情一黯,幽幽道:“暖玉生来命苦,自四公主走后,便只有格格一人不计一切地维护于我,暖玉不为格格辛苦,还能为谁呢?”暖玉原是四公主房里的人,两年前,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因不忍让暖玉陪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特意将她交托于卿云,她便一直随侍卿云身边。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卿云笑道,“不过你来了之后,我确实轻松了不少。”她穿了一半衣衫,忽又脱了下来,说道:“换那件道袍来。”暖玉讶道:“夜间会不会太醒目?”卿云道:“没关系。今日是觉明师父的头七,他就留了这么几件东西给我……”暖玉立即去衣箱里换过。 悄没声息地纵身跃出养性斋,又过丹陛,重穿月台,推开钦安殿沉沉的红漆描金大门,香烟缭绕中,那个穿着杏黄色道袍的清矍身影隐隐若现。卿云揉揉眼皮,再看时四围俱寂,雪冷霜寒,果见皆是幻觉,不由轻叹。仰望明明如月,淡淡怅惘袭上心头。 若没有那个糟老道觉明的提携,教会她立足皇宫的一切法门,相信这六年的宫中生活,她是定难熬过来的。 不知立了多久,卿云负手背后,身形竟无稍动半分。忽闻风动,杂之踏枝碎叶微响,卿云立时转身,撩袍,拱手,单腿跪地一气呵成,恰如行云流水,从容之极,全然不似白日里那般笨拙拖沓。于是朗声笑迎:“师父在上,徒儿在此静候多时了。”未拜至底,一手伸过已然扶起,“早已讲明,你我不是师徒,不必闹这些虚礼。” 卿云欣然起身,只见跟前之人与往日一样做派,蒙面束发,故意裹上层层不合量度的宽袍臃衣,将原体态全然掩住。 “瞧你这副模样,就知事儿即便成了,也办得不够利落漂亮。” 卿云闻言,下意识地摸摸脸颊,嘿嘿直笑道:“旧病复发是真,略微修饰一番,也不算过头。” “觉明嘱托我传授你功夫防身,算来也近六年了,今日大考,且看你是否能通过,正式出师。” “是。”卿云撩开衣摆,从靴中拔出一把暗黄色短木剑,见对方目光大动,不免得意道:“此剑名曰龙吟,乃觉明飞升之前所赠,并叮嘱我,能用便自用,如不能用,便转赠于更适合之人,切不可罔顾一力之有限,强行独占。”说完一跃而起,挽了个剑花。 那蒙面人立时折了一根树枝,抢攻上来,两人你来我往,迅疾无比,顷刻之间已经过了百余招。无论对方多凶狠的剑招,都被卿云化解于无形,一点也近不了身。那蒙面人朗声道:“很好,这套剑诀,你已尽得个中精髓,丝毫不输于我。”说着突然凌空一跃,将树枝随手掷出,虽不是向卿云飞来,卿云依然大惊失色,往地上一滚,那树枝已转了个弯呼啸而过,破空之处,正是卿云适才所立之地。 树枝重新回到蒙面人手中,待其回头看时,卿云已不在原地,当即四下搜寻。突然间,卿云自松柏间飞出,那蒙面人急忙转身相迎,两人同时扔出手中武器,喀嚓一声,木剑竟被树枝击落,那蒙面人笑道:“你输了!” 卿云人在空中,趁其得意忘形,伸出双臂,便一只一个,抓住了那蒙面人的双手,落地之后身子一扭,两人各自施展起擒拿手,缠斗不休。却不料,此举正好落入卿云的计中。卿云轻轻一笑,那蒙面人顺其目光望去,却见那树枝击落木剑后,去速更急,几乎是急转了个大弯,径直朝两人飞过来。而两人的手均被对方扣着,动弹不得,闪避不及,由于卿云早有准备,那树枝只是从卿云的肩头擦过,便直击蒙面人的胸口要害,若是真的兵刃,只怕此刻已然非死即伤了。 两人同时松开手,那蒙面人静默良久,才徐徐道:“想不到这招燕回手,你不但练得炉火纯青,还懂得自己灵活运用。很好。” 卿云捡起木剑,放回靴内,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是觉明教我的。” “武功过关。下面是计谋韬略了。让你探听八阿哥的一件机密,可曾得手?” “得手了。” “东西呢?” “我扔了。” “什么?” 卿云笑道:“我能不能问一句,为何要挑八阿哥为考试题目?”她早就起了疑,觉得如此考题,倒像是要教出一个密探细作,居心有些不良。 那蒙面人略一迟疑,道:“这是觉明的意思,我怎知道。” 卿云听出此言不尽不实,便道:“那好,既是觉明的主意,那我在心里默默告诉他,便可算过关了。” “果然觉明老道所言不差,你天生反骨,绝非尊师重道的主儿!好自为之。” 卿云见其卷袖而去,抬足待追,却即顿住,百味杂陈涌至心头。“哼,老奸巨猾,早晚掀了你那块遮羞布,瞧瞧到底何方神圣!”想起下午自己的同样遭遇,不禁乐了。再想到六载艰难苦辛,宛如攀登天梯,步步而进,今日终于正式出师,不由豪气万丈,只觉世界之大,天地任我去,四海任我游,何其壮哉! 望江南 既有大雪挡道,南巡队仗在延逾数日之后便即启程成行。渡过黄河之后,暂换车乘而行,愈近南方,料峭寒气虽未尽消,却已处处春回大地,生气盎然,气候愈见温泽咸宜。甚而空气中,亦若含着鲜美甘甜的草木香气,人人畅快吐纳,乐之无极。 浩浩仪列,唯此一辆车门窗密闭,丝风不透,煞是闷人。热汤缭起软烟袅袅,暖玉以帕沾取汤水,替卿云擦洗面上疹患伤部,极尽温柔细致。卿云正拥枕斜坐,呼呼已入眠梦深处,仿佛要将六年所缺之觉,一次全补回来,于周遭种种全然不觉。暖玉细瞧了瞧,卿云脸上红斑虽存,却已有渐渐消退之势。 蓦地听得一骑飞驰而至,帘外高宣:“皇上叫和硕卿云格格起!” 暖玉反身去拍卿云,不意其已一惊坐起。车中昏睡半日,面未洗,发犹散,如何能去面圣?卿云边胡乱擦把脸,边吩咐握梳在手的暖玉:“反正要戴帽子,随便打个辫子就成。”暖玉口中应着,速速替她梳发结辫,卿云业已抖衣着靴,整装完毕,抬脚便出车去。 撩袍踩镫,翻身上马,卿云挥鞭正要奔出,心念一转,随即拉缰回头,正见暖玉挑帘疾呼。卿云俯身一把揪过绸巾,笑着扬手一挥,纵马便走。 蒙上面,仍觉软软香风绕身不去,卿云满吸一腔胸臆间,只觉通体畅达,飘飘然直上云霄,惬意非常。当下策马向前,也不顾扬尘惹来众人侧目,远远瞧见御驾皇辇明晃晃耀眼,方才放慢脚程,不敢造次。 尚在半途,忽然被路旁一人给喊住了。卿云勒马立定,拱手笑道:“原是李谙达,卿云在此有礼了,不知皇上有何吩咐。”作势下马却为请住,她便真坐着不动了。 李德全也不见怪,亲自奉上一黄绢包裹:“皇上已先轻骑往行宫去了,特命奴才在此恭候格格,几位先生昨儿刚进术数新法,皇上演算良久也不得其法,又放不下,这便交给格格。只如往日一般,写下个中精微真义,务求简当明了便可。” “卿云明白了。”卿云嘴角一撇,单手接过绢包打开略一翻,神态如常,眼里却隐含不耐烦,待翻至最底层处,僵视片刻,方道:“谙达,怎么错放了本折子在内?”抽出转交李德全,仿佛不过平常事耳。 李德全“哦”了一声,未免惊讶得稍显过头,经其查看:“果然。这事儿可不小,奴才得赶紧给皇上送去。格格缓行。” “多谢谙达。”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会意。卿云将绢包胡乱裹好,见李德全背影渐远,左颊泛起一抹浅浅笑涡。 那是四阿哥胤禛的请安折,说他已在扬州漕运总督府行宫恭候圣驾。李德全此举,想是康熙授意而为,只因卿云日日在耳边叨叨,江宁如何,悠悠如何的,搞得康熙不胜其烦,于是抛出刚去过江宁的老四来挡驾。 卿云正欲回马,突然听见有人直呼其名,四下环顾,却不见半个如此大胆的人。还是身畔有人指点,方看见远处一人驻马在绿坡半腰,扬鞭挥手。卿云脑子里弹指间已转过千般念头,思量再三,终将绢包随手丢人带回,应邀打马上坡。待奔至那人跟前,见其笑脸盈盈,喜不自胜,正是自小与卿云最合得来的玩伴,十三阿哥胤祥。 “瞧,我寻到处好景!”他举鞭指着方向,当先而行。卿云跟着并辔登坡,顷刻,山路一转,两骑已齐肩立于坡顶绝壁之上,眼前登时豁然开朗。登临凭望,此崖虽止数十丈高,可山下田畴青黄相接,尽收眼底,更见远处层峦叠翠,丘嶂起伏。天地壮哉,观之不由胸怀顿阔,意兴飞扬。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十三豪情万丈,只觉四肢百骸处处是气,不自禁纵声长啸,好不痛快。 卿云不自觉地击掌为拍,跟着呼喊,虽则气势更逊一筹,但两者却是呼应相和,浑如一体。 俩人互为激勉,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直至声嘶力竭、无以为继,方才大笑而止。喊声却已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耳中犹自轰轰而鸣,两人便只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了,只觉得偶尔做回魏晋名士,滋味真不赖。 十三鞭指西山,比划道:“此景虽壮,却稍嫌呆板。应自西首群山怀中引出一水滔滔而下,直贯田野后便辞地东流,整幅图方才活了。” “你也知是图画。天地造化岂有十全十美的。”卿云目送归鸿,笑道:“再往南去,如这般北方雄峻山水便见不着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真美。”一首江南咏叹调,由她娓娓慢吟,情味悠然,令人不饮自醉。而于结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你信么?每当读各式古代传奇、杂家小说时,我便总想着,有天骑马江南游,途遇酒旗茶寮,必得进去喝一口,然后趁机调戏一把美貌老板娘,最为赏心乐事!春水碧天,风物如画,还得配上如雪似月的美人,人景俱佳,方足叫人留恋,以至发下那‘不老不还乡’之宏愿。” 劲风萧萧,扬起袍摆,猎猎作响。十三听她说着,身为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的后代,心中实是觉得,南词虽绵绵,然而纵马奔腾,驰骋于大漠草原、万里风沙之中,才是世间一等一的乐事。 半晌,十三方才笑道:“好不易从皇祖母旁抽身,差点忘了正事。前儿过淮安时,知府杨朝麟不是进献了好些物件么,我一眼就瞧中这个,你一定喜欢。” 卿云接手一瞧,原是白玉镶柄、香木做骨的玲珑宝扇一把,却也无甚出奇之处。十三阿哥示意开扇再作定论,果听卿云轻“噫”一声,道:“竟是文征明的丹青墨宝,‘钱氏池上芙蓉’,还是他所有诗作中我颇爱的一首。难得,难得的书画双绝。”她仅露的双目满溢惊喜之色,宛如蒙了层新月清晕,流光溢彩,熠熠璨然。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卿云正颔首细赏诗文时,十三不自禁长声吟诵,衬着扇面上芙蓉低头娇羞之态,寥寥数笔,却含道不尽之袅袅娜娜,韵味绵长。 卿云呵呵笑道:“到底还是做皇子好,这可比进献公主格格们的,什么香球、香囊、香枕、香头油的一色女儿家‘香物’强多了。最近正缺个顺手使的,你便乖乖送上门来。谢了!”说着回臂插在腰间。 两人控马缓缓下坡,言笑晏晏,却见一匹黑马迈着高蹄,昂首近前来,通体乌毛油亮,膘肥体健,傲贵之态流露无遗,十分骏壮。 “十四爷,春风催得马蹄急哪!”卿云歪头打趣。 马上之人闻言越发得意,老脸皮厚道:“噢,原来你还不晓得!” “听说四哥又递了请安折,皇阿玛已经骑马赶去行宫了。咱们是不是也跟去凑凑热闹?”十三忙岔进来。能令三人聚首时平和以对,而不致立时反目成仇之唯一由头,他自然深谙。 虽然卿云和十四从小就不对盘,但因有悠悠、十三从中维系,他们四个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帮的,俗称“□□”。什么拆房上树,耍人打架的事没少干过,几乎将紫禁城翻了个底朝天。当然,使坏的主意多以卿云和十四打头,悠悠和十三则只是从犯兼善后处理大臣。 十四一听提到悠悠,果然立时多云转晴,道:“四哥见到皇阿玛头一件事,定是回禀办案巨细,眼下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上。” 卿云窃笑不已,原来他俩全知道请安折的事了,看来天天烦着康熙的,非只她一人啊。 “真没料到,昔日同窗学友,竟是四哥先见着。”十三忍笑,一本正经地接口。 十四仿佛又瞧见了当年“□□”最鼎盛时的光景,那家伙,他只消振臂一呼,绝对是群情激奋,应者云集。 卿云见十四那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张狂样,真个瞧不入眼,表示了一下嗤之以鼻,自遛马下坡。 十三、十四相视一笑,各自沉吟不语。 相较卿云,十四阿哥同龄稍大,十三阿哥却要长出两岁有余。这二人本就至亲兄弟,年既相若,平日里一处起息读书,不止衣着常相类,又是一般的鼻挺额广,眼如点漆,奕奕有神,一派渊停岳峙的气度。不经意间,错认误识之人,亦不在少数。其实只须身入山中一游,庐山之真面目,尽可轻易辨得。 十四阿哥虽未长成,然面廓深刻,其与生俱来的放达豪逸之态,尚奇任侠之肠,并无稍逊;而十三阿哥更见长身挺拔,颜容却偏儒秀清俊,乍看去,宛似一位舞风吟月的江南佳公子,翩翩少年郎,但胜在不见纤毫羸弱书生气象。 “发什么呆?”卿云驻足回首一喊,提议道:“旅途无聊,赛一场如何?” 十四头个鼓掌赞成,道:“好极!等上了船,便得困在舟中月余,光想想,都要闷坏我了。” 十三亦笑道:“赛马可以,不过皇阿玛才有明令下,不准随行人员践踏麦禾,明知故犯可不比以往。” “不用你提醒,我自有分寸。”十四挑高眉梢,颇不耐烦,“只望小人们也懂得自省身份,别暗地里搞小动作,恃多欺寡,不知羞耻。” 十三哈哈笑道:“说准了,这便开始罢。” 当下三人并肩列齐马头,十四特意挤到中间,将他二人隔开。只听凌空三记鞭响,一骑腾地绝尘奔出,骏马飞蹄,自是不同凡响,此刻野性激发,更是一往无前,气势锐不可当。恐怕即便绝顶控马高手至此,一时间也不易稳住烈马。祥、云二人相视一眼,扬手轻击三掌,笑意愈发不可遏止。原来那三记劲鞭,尽皆受于同一臀股之上了。 两人正在志得意满,忽听背后一口一声“哥”叫得正急,回头望去,只见车内一轻灵少女探头张望,豆蔻年华模样,已是婷婷玉立,见二人回马渐趋渐近,怯生生地垂低眼眸,竟不敢再喊了。 八公主与胤祥乃同母胞妹,虽长卿云一岁,观其娇怯之状,相较卿云,反而更似一个懵懂未开的弱龄女孩。卿云与之不熟,兼且心有所系,寒暄数句便先告退。 八公主见得方便,方才微含嗔怪道:“哥,额娘劝你别和云格格一起,你总不听。”十三只摆手道:“简宁,你还小,不懂。”八公主道:“我虽然不懂,但见你天天叫所有人盯着,仿佛想剜出千个万个洞似的,瞧着实在难受得紧。”十三不由失笑道:“宫里就是这样了。你整日价呆在车里闷坏了罢,出来,我带你驰会儿马。”八公主闻言顿时绽开笑靥,璨若春晓花放,一派烂漫无争。 于是两人共乘一骑,一路说笑缓缓而行,不多时便见道旁聚众,竟是十四被三阿哥截下,强摁着,一起接见当地迎候官员,权当恣意驰马的惩罚。十三故意冲他扬了扬鞭,气得十四几乎要哇哇直叫。随皇辇车仗进入扬州城,卿云早不见踪影了。“溜得真快。咱们也加快一鞭,去找四哥。”十三招呼一声,直朝行宫所在飞奔去。 另一边,暖玉一行亦随众至行宫落脚不提。 直待一切休整停当,暖玉左右等不来卿云回来,又天色转沉,心下焦疑,便想出门打探相迎。遥望中庭灯火通明,道上行人匆匆不绝,实不宜造次。暖玉犹自思忖,见一园岑寂,且恰巧位于回屋必经要道上,不觉间已身入园内。 云月半遮,照见小园清幽,暖玉漫步其中,耳听水声淙淙,可见草木花石苔一应俱全,树影婆娑中,又引水灌成溪流,穿梭林下后汇为一潭,竟得小桥流水、池塘亭台等江南妙景无穷。虽不及皇家苑囿之富丽堂皇,然秀石清泉,游鱼荇藻,莫不自然写意,妙趣横生。 可叹高墙深院之内,园林之美纵然再盛,终只得一家门户闲来游乐,春深秋浓,夏午冬夜,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候皆是困锁一角,寂寞不见天日,无人赏玩。 暖玉伫立良久,池面夜雾渐浓,风吹动层层涟漪,波心忽然浮现一个人影,竟是个陌生男子。暖玉回首不识来人,不由惶张连退几步。此园四围皆是皇亲贵戚宿所,此人虽面生,其貌不扬,素服朴拙,然配饰华美不让,显见身份地位不俗,一时间倒教她不知何以施礼,窘迫更甚。 凡尘世人,但凡亲眼见过暖玉的,莫不惊为天人,为之倾倒。此人也不过一庸碌之人,又如何能免俗。此刻乍见暖玉容光,惊艳之下,竟上来攥住暖玉衣袖不撒手。 暖玉脸色大变,惊呼:“你,你……”话说一半忙即住口。 须知宫规森严,外人向来不得轻近,入得内闱者莫不身世非凡。若当真有一日临此窘境,宫婢除了忍气吞声,自求多福,怕也别无良策。如若出声呼救,即便脱险,事后却定会归责于宫婢一身,毕竟,天家颜面才是最要紧的。到时以狐媚惑主,居心叵测,甚而莫须有之罪加身,宫婢们纵然周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轻者,配人或放出宫去;重者,一命呜呼于杖责私刑之下的亦不在少数。 素服男子见她咬着下唇,强忍恐惧,几乎泫然欲泣,于是松了手,笑道:“不意此地竟遇旷世绝艳之色,妙极妙极!” 暖玉低头欲走,却叫此人拦在当口,连转数次方向,皆是如此。暖玉不由气苦,恍如又回到昔日某个相似的场景,不禁悲从中来,泪珠不绝滴落在地面青草上,立时碎裂翻覆入土,无痕无迹。 暖玉恁大反应,却是素服男子意料不到。他本身份特殊,又处行宫重地,起先还略有迟疑收敛。奈何此时见了美人梨花带雨之态,他本自负风流才子,再兼刚才受人嫌语,满腔郁闷无处发泄,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于是抬手抚弄暖玉鬓发:“常言道,梨花一枝春带雨,梨花美则美矣,却仍需美人回衬,方才互得益彰,名花倾国两相欢。”原来他手中握着一支白玉镂雕梨花簪。 暖玉偏头避开,望着身后幽暗池水,忽觉生无可恋,不如一跳了之。自古红颜多舛,暖玉又读得几句诗书,常行那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文人之事,黯世之思,业已由来日久。 这时,一只手凭空从旁伸出,接过玉簪,并将暖玉拉过护在身后,正是戴帽蒙面作小子装扮的卿云。 素服男子不由大惊,他刚于四阿哥处与此人打过照面,打扮古怪,却与一众阿哥厮混玩闹,谈笑无忌,纵非皇子宗亲,定也尊贵显赫非常。他既心存惮意,便以察言观色为先,至于悔惭懊恼之心,却是丝毫也无。区区宫婢,何值一哂? 卿云只顾边叹“好玉,好簪”,边就着月色细观玉簪,将其成色、款式、琢工一一赏毕,笑道:“此等宝物,实属罕有之珍。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素服男子只当她有索宝之意,忙拱手谢道:“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那便如你所愿罢!”卿云还礼一笑,反手拿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送,摧枯拉朽一般轻巧之极,只听“扑通”一声,素服男子登时直摔入池中去,水涨没顶,没了声息。 卿云将玉簪一丢,那人自行爬上岸后,脑门即被玉簪砸个正着,只是默不吭声。 卿云瞧了不瞧,转身便走,瞥见暖玉满面忡忡,道:“那种脓包纨绔子弟,还有能耐兴风作雨不成?耍便耍了。哼,自作孽,不可活。这种糗事,料他也没脸抖落出去。” 回到屋中,暖玉心境略平,问道:“格格,听说您又和十四爷起争执了。” 卿云一扬手上卷轴,故作神秘道:“今日的争执,皆是因她而起。”暖玉不解,她便将画铺开桌面,示意其自寻谜底。 卷轴绢质普通,绘着一个汉装少女山下采菊图。暖玉观摩片刻,自然而然评道:“此画笔墨趋于简逸放纵,设色明净淡雅,使得山、石、花、人尽显潇洒清虚之气,嗯,倒是现今少有的兼工带写的明快格调。画由心生,作此画者,定是胸怀广阔,境界脱俗。但可惜太过随意,短于舒润,耽于寡寒,实在可惜。格格哪里讨来的?” 卿云道:“胸怀广阔,境界脱俗?这你恐怕说错了。园中对你无礼,又被我摔进水的浪荡子,便是作此画者。”暖玉不禁轻轻“啊”了一声。卿云又道:“刚才大家一起在四阿哥那里闹,我趁着众人不备,顺手牵羊,牵了这画回来。你只说,这少女如何?” 暖玉说道:“少女衣饰不过数笔勾勒而就,不泥于古人法度,爽爽而有风骨;至于少女本身,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神情姿态尽皆栩栩如生,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她看了又看,叹道:“这位少女可真是个罕见的美人。” “总算讲到重点了。”卿云笑道。暖玉“扑哧”笑出声,又道:“此女容貌虽非绝色,但胜在气质无双,清新秀雅,深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画之意。” 卿云手指画旁一行题诗,道:“再看这,‘孰是芳质,在幽愈馨’,写得沉稳峻切,棱角分明,与画显然不是一个路数,可见是赏画者后来添上的。嘿嘿,意义深远哪!”卿云全情凝注字画,笑得古怪之极,直呼:“我真是迫不及待要见到画中人了!” 看戏 虽然卿云这么说,可她毕竟离江宁还远得很,只得暂且忍耐。 出扬州,过杭州,再经苏州,便到了南巡的最后一站,江宁。与过去一样,皇上太后的车辇依旧驻跸在织造府行苑内。 才入江宁城,卿云与十三便悄悄脱离大队,打听好了江苏巡抚家宅所在,先往一游。不料门庭紧闭,无一人在家。打听方知,江苏巡抚府衙邸设在苏州,舒舒觉罗·明德夫妇自然在那,至于悠悠,竟是长年居于江宁织造府中。卿云兴之所至,却悻悻然而归,好不丧气。 回去路上,两人牵马走在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卿云意兴阑珊,胤祥却极少见民间热闹街市,十分兴味盎然。 卿云忽停住了脚步,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何处,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立时上马,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城,跑出金陵,跑出很远很远,直到宫里再也找不到我们,可能么?” “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胤祥哑然失笑。 “我只问你,可不可能?”卿云坚持问道。 十三收起笑容,思考片刻,摇头道:“咱俩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走丢了,主人找不到便算了。若真跑了,皇阿玛说不定会传令全国,让所有人上天入地的去找。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咱俩怎么躲得过?” 卿云仍不放弃,又道:“我在深山老林躲上个一年半载,也就躲过去了。皇上日理万机,顶多只能盯这么久,当真找上三年五载,耗得起么?到时‘讣告’一发,人人都以为卿云格格千古,我便可得自由了。” “你想得也忒简单了。”十三并不认同,沉吟道,“咱俩一失踪,头一个倒霉的便是父母兄弟,你是跑了,你父母怎么办?安王府怎么办?一旦捉着把柄,那可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都有的。” 卿云笑了笑,也道:“我也知,这事没这么简单。” “不是简不简单,而是完全想入非非的无稽之谈。”十三补充道。 “也许罢。”卿云轻轻道。六年前起,她便认定了,只要找准时机,手段得当,便没有干不成的事。 市井间车水马龙,商贩云集,摊铺传来各式吃食的浓香,直闻得两人口水横流,食指大动。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再遛会儿?”既然达成共识,两人立时欢欣无限地奔着香味去了。从街头到街尾,两人又吃又拿,均是肚中鼓鼓,怀里囊囊,什么仪态修养都踩在了脚底。 只听十三边吃边含糊不清道:“待会去给皇祖母请安,咱可得好好洗漱一番,把外边的异味去净了。”卿云嘟囔道:“太后?我可没空去找罪受。” 胤祥一愣,匆忙咽下口中食物,肃容道:“其实皇祖母最是慈祥不过,这一关早晚你都得过,为什么不肯花点心思哄她老人家开心?还有简宁、舒宁,她们并不难相处,何必一见面就跑得没影了?”正经讲完,方才觉出不妥,窘住了。 “什么叫,这一关早晚我都得过?”卿云怫然不悦,脑海忽然浮现出五福晋那令人敬而生畏的面孔,不由心头一阵恶寒。于是回道:“异想天开的是你罢。” 十三尚在不好意思,不料却被卿云暗损明讽了一顿,登时急了,口不择言地叫道:“你故意气我是吧?谁不知卿云格格最懂得讨好人,你不是不会,就是不愿意。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夹在你和皇祖母中间,有多难……”然而身边早已空空如也,后面的话一下子便堵在了嗓子眼,噎得十三脸都绿了。 他移目四顾,却见卿云正蹲在路边,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说话。走过去竟发现,那小女娃子提着一竹篮花在叫卖,而卿云则全神贯注地挑拣着。 于是,面黑堪比锅底的胤祥问道:“你在做什么?”卿云头也不回,答道:“不是你才说要去异味么?这栀子花香气最是浓烈,正是佩戴的时令。”十三无奈地一顿足,除了忍气吞声,完全无法可想。 “哎哟!”十三忽然惊呼一声,捂着脑门,垂眼便见一粒花生落在脚边滚来滚去,不由叫道,“谁砸我?” 卿云闻声抬头,见十三先是吃惊,继而狂喜地望着茶馆二楼的窗口,跟着一瞧,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入了眼底。却是一位中年男子,五官生的十分秀气,目光如电,转向蒙面遮丑的卿云时,似有若无掠过一抹愕然之色。只这一眼,卿云便断定此人虽外秀于形,却内厉于心,深藏不漏,不可小觑。 卿云问:“这人是谁?明明从未见过,怎么好像认得我似的……”十三冲口便道:“我师父……”他猛地睁大眼,硬生生半道改口:“我们师傅巴多明……巴师傅的朋友,你忘了,巴师傅六年前被皇阿玛派来江宁,主持编译中西学典籍。”巴多明是□□小时候的洋师傅,专授西学。卿云嗤笑了声,没了言语。 十三道:“卿云,我还有事,你先回去罢。”说话就走。若在往常,卿云纵不跟去,也必得调侃挤兑一番。但今日,她反常地十分乖巧听话,静静地望着他扔下自己就跑了。而二楼窗口的人影也已消失。 “小姐姐,你还要不要花?”小姑娘忍不住问道。 “当然要。”卿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早没了带钱出门的习惯,便取出那柄文征明题诗作画的芙蓉扇,微笑道:“小妹妹,我这会儿手头没散碎银子,就用这把扇子和你换,如何?” 小姑娘迟疑着接过扇子,打开看了看,反问道:“这扇子能换到糖葫芦么?”卿云笑道:“能换到一整篮的糖葫芦。”小姑娘一听开心道:“那好,这一篮子花都给你!”把花递给卿云,便蹦蹦跳跳地溜了。 卿云提着花篮,上马驰至织造府,沿途护卫自然都不敢拦。却见李德全正在行苑门外守望,一瞧见卿云,便直念叨阿弥陀佛,边扶她下马,边大叹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就算出去逛逛,也得带上几个侍卫护身。”卿云绽开笑靥,道:“连累谙达担忧,都是卿云不好。皇上也知道了?”李德全摇摇头:“还没来得及上报。十三阿哥呢?”卿云奇道:“他没回来?我们半路分开各自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李德全让手底小太监领卿云进去,自己仍继续候着十三归来。 卿云只道是回自己屋休息,不想小太监却领着她走到一座大戏院前,原来洗尘午宴吃罢,织造府还特意供奉一场堂会,供亲贵们赏乐消食。她走进戏院时,好戏已然开锣,前排尽数坐满,随驾的阿哥们几乎都来捧场了。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女眷们,本该在二楼包间落座。但卿云原就不爱听戏,便在后面随便拣了张位子坐了。 栀子花香渐渐浸透到戏院的边边角角,众人纷纷回眸张望,却见卿云十分悠闲地,在将篮中白花一束束拢起来,人们不明所里,便不再理会。 “嘿!”十四一屁股坐在她旁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卿云扯着一段锦带,仔细地缠着花束,头也不抬道:“有事说事,没事滚开。”十四凑近,压低声音道:“瞧你也闲得很,不如玩个游戏罢。”卿云道:“什么游戏?”十四道:“现下这戏院的二楼,坐满了江苏本地的官宦家眷,我们就比一比,看谁先找到悠悠,如何?”卿云手一顿,抬头环顾周围,这才发觉一丝异常。 怪道她一进大厅,便觉芒刺在背,极不舒服。原来二楼那一扇扇窗口之后,有那么多双眼睛在四处逡巡,暗暗窥视。她不禁觉得十分好笑,不知偌大的戏园子,有几人是在专心看戏。对于那些大臣女眷而言,恐怕在她们眼中,看戏的阿哥们,才是戏台上的戏子。而正在演戏的阿哥们,又何尝不在欣赏围观者的表演? 卿云问道:“你怎么知道,悠悠在这里?”十四不耐烦道:“你只说比不比?”“比!”卿云慨然应战,道,“说说彩头罢。”十四等的就是这一刻,立时笑逐颜开,更小声地和她咬耳朵。卿云边听边连连点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啪!”地一声巨响,卿云所在的方桌被震得跳起了脚,却是一把白玉镶柄的折扇被拍在了桌上。两人一抬头,便见到额头青筋直暴的十三,脸色阴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喝道:“什么意思!”明摆着来寻卿云的晦气。 戏院当即一静,连戏台上伶人的视线都移到了这边。 卿云托起刚做好的栀子花球,不疾不徐道:“喏,换了它。”十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道:“你们玩什么呢?”十三狠狠瞪了他一眼。卿云却接口道:“我玩我的,他玩什么,我可不知道。”十四“哦”了句,愈发乐不可支。 十三本就满肚子火,一进门又见他二人亲昵地说笑,而十四在这撩拨,卿云却依旧面无波澜,好似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样,便再也按捺不住,怒不可遏地一把夺过花球,用力掷了出去。 “啊!”只听一声轻呼,卿云面无表情,不是,是仅露在外的双目神采全无地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站在二楼一扇窗口,手中握着花球,傻呆呆地不知所措。十三显然也发现自己无意中砸了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以示歉意。那少女忽然脸颊飞红,退回窗后。 “嗬!”卿云笑道,“十三爷玩的原来是抛绣球这一出!”观众登时稀稀疏疏地笑了起来,十三的脸则早分不清青红皂白了。 只眨了眨眼,那少女消失的地方,又被一个身影填满了。这一回,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女孩,正好奇地俯瞰下来。那张脸,带着一点点探寻,还有几分玩味,与卿云房里那幅采菊少女像重叠,契合得宛如量身定做。 她一露面,卿云与十四同时一怔,待反应过来,争先抢着,却几乎异口同声道:“我赢了!” 盛筵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五月新夏,江宁日斜,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织造府行苑内,正是暮色初上,忽见两条长影闯入,将那一池平静打破。当先一人二八佳龄,被服杏子红单衫,乌发如云,合着一缕夕阳金辉,若泛微光,柔软且而细腻。她向水中观望倒影,不由着恼:“鬓角果真松了,若不紧着修好,赶不及晚宴,那丑便丢大了,太后定要不高兴。” 侍婢却道:“小姐莫急,左右还有悠然小姐殿后,她可是一向的不慌不忙,就连太后赐戏,她都推不露面。”说着边张望,边将袖内绢帕包裹之物纷纷抖落池里,竟是满满当当一小包瓜子壳儿。小姐瞅上一眼便走:“采瑛,当心叫人瞧见,这可不是自个家里。”采瑛诺诺应着。 回到暂时居所,僻处一间清静小阁,沐浴霞光彩照之中,落得一身人间烟火,寂寥不失暖意。小姐推门径入,笑道:“悠悠你可舒服了,走哪都是闺秀样,一早不见人影,回来倒头便睡。我便没这福份,想歇也只能撑头打小盹儿。” “格格,步荻小姐定是催你来了,再不起身洗梳便糟了。” 客庐简阔,陈设寥寥,不过略经收拾,却是纤悉毕具。步荻稍解烦躁,每至悠悠闺房,她总有豁然开朗,心旷神怡之感,不由思及悠悠曾解释过,此乃迳从苏州晚明风雅世家文震亨之《长物志》,其“随方置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的家居美感,正是极富文人气质的意蕴由来。步荻慨然,这番道理,饶是她绞干脑汁,也掰不出一二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岂是羡慕得来的?”许若琴音娟蕙,又或微风拂耳般的轻灵秀逸,只一言,佳柔处已是铭刻入心,只觉万事万物,莫不静好。却见美人塌上锦衾半斜,一女抱枕斜卧,手持书册掩卷而思,望到步荻主仆二人,方才起身笑迎。她见步荻未待喘息,便迫不及待地对镜理红妆,“噗哧”笑出声来:“瞧你面泛桃红,杏眼含春,真真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穗儿,更衣。” “小妮子,胡吣什么!”步荻一听,禁不住的又羞又急,脸上驳不去,只好眉尖一揪,冲伺候悠悠穿衣的穗儿道:“你家格格没睡醒,你也糊了头不成?哪有不换衬衣便起身的道理。”穗儿“哎哎”应着,手上却不停,悠悠笑接道:“我这没你恁多讲究。” 步荻由着采瑛替其修鬓,颊上余有些许窘红,宛若搽了层淡淡胭脂般,勉强正色道:“你姨母可是裕亲王福晋,我家里自是比不上的,我又是庶出,哪比得你能随性子来。” 悠悠道:“你这又是闲出的哪门子心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你瞧我光鲜,我瞧你热闹罢了。”穗儿忙道:“可不,福晋一早便嘱咐格格一切恭谨行事。”悠悠笑望她一眼,若有所思道:“不怪额娘唠叨。圣驾南巡本就多劳多事,谁知不日前竟又出了陈知府的案子,我阿玛既是江苏巡抚,再撇清也难逃督治不严之责,够呛。” “陈容声案与巡抚大人有甚相关?”步荻笑道,“谁呛也轮不上你,陈容声一案,你可帮了四阿哥天……大一忙,皇上都得谢你!”悠悠连连称是:“皇上那吃不准,太后却是打小相中了你,这孙媳妇的名头,休提江南,你便逃至天涯海角怕也逃不过了。”步荻忽地幽幽一叹,不再言语。悠悠自知失言,心中歉然。 步荻曾悄悄告诉过悠悠,母亲分娩时遭遇难产,她是倒着出世的,父亲以为逆生不祥,将来必是忤逆不孝之徒,祸延家人,因此连带着也冷落了她的母亲。她母亲本是庶室,素受大房嫉恨,此刻又失了丈夫的庇护,生怕女儿受苦,于是便带着步荻自回江宁娘家居住。此事私密,只因她俩交谊甚厚,步荻方才坦言相告,是以知者无几。步荻侨居江南,寄人篱下,因此心中常常记挂阔别十余载的生身之地,空自嗟叹,难以排遣。 悠悠穿着完毕,凑到镜前端详片刻,笑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却不知螓首蛾眉为谁容?”步荻立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慌,却叫悠悠紧紧盯住不放,越发忸怩难堪。悠悠捉弄得逞,洋洋得意,仿佛又见步荻昨日推窗窥探之际,一霎时的窘涩娇态不经意流露,一如空山新雨后,波光滟潋,山色空蒙。“那个回眸一笑间,便引得荻花簌簌骤开颜之人,究竟何方神圣,现下可以告诉我了罢。” “你疯了?!别,别胡说……”步荻匆忙携了悠悠离去,途中经不住她死缠烂打,支支吾吾道,“你当时在我身后,会瞧不见。” “这位姑娘!”悠悠笑道,“那种境况,于你,自然是雨霁夕照尽落一人身上,于我,就光看见人山人海了。”此话不假,那时步荻掩面退开,待她得空观望,底下几乎有十数人皆含笑送目,不时交首接耳,议论纷纷。幸得步荻及时避走,否则面对那种情景,可非羞赧一词可达了。 步荻只顾埋头奔赶,紧咬牙关,绝不吐露半字。悠悠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步荻急道:“你果然知道,快说,他是谁!”悠悠却有样学样道:“佛说不可言,不可言。”步荻缠道:“不说我便胳肢你了!说不说?说不说……” 两人一路走一路闹腾。 日夕时分,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悠悠、步荻来时匆忙,只得从角门悄无声息地溜入偏厅,安坐厅角一隅,倒也舒坦。但见一众大臣家的小姐福晋们围坐四面,着眼处尽是莺莺燕燕,衣香鬓影,皆翘首望向大厅中太后主位,以及陪坐于旁的嫔妃宫主,颇为拘谨。 步荻就手慢嚼一方豌豆黄,却是心绪烦浮,食不知味。她与母亲被弃江宁已久,孤处同辈宦女中间,闲气自没少受,彼此间更不曾多话。谁知幼年幸瞻凤颜,太后竟然记念至今,惊喜交集之下,众人投来目光中,那种种或嫌,或鄙,或不屑,或戒备,她又岂会瞧不出?这一时撺掇着上前请安,免不得唐突犯众;一时顾念着悠悠义气,不忍心弃之独出,却少不得强压暗自较劲之念。思前想后,终是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但见众人偶侧傲目,投来嘲弄之色,不由懊恼一身杏红如此鲜亮耀眼,当真自取其辱。再瞥得悠悠素衣淡妆,却是从容不迫,不禁沮丧更甚,只得勉力自持,求个不露痕迹。 悠悠素日怜她自苦,知其一世机缘或许全在此际,这时瞧破步荻的难处,只是调笑轻侃,不动声色间便助她缓了过来。 忽地喧哗乍起,瞬间又是一静,除长传唱喏、抖衣碎响外,一片鸦雀无声。烛灯高悬,人影憧憧,今天的盛筵原是当地官员女眷为太后而设,谁知皇上忽然过来请安,圣驾当前,无一人敢抬头直视。 步荻向随驾众人挨个望去,没寻见她想找的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若有所失,笑问悠悠道:“你不是说,那个生得最好以致惨绝人寰的五阿哥也有来么,怎地总也见不着。” “怎会见不着,呐,一直在太后身旁站着的不就是。”在悠悠指点下,果见一人立于凤座右侧,衣着俨然,一嘴的络腮胡子,左瞧右看,不过平平庸人一介。步荻纳闷,但见悠悠坚持,只好凝神再看。此人长身略弯,似在恭聆太后懿训,虽有浓须遮面,眉眼依稀可见旧日风仪。然面颊削瘦,满目萧索,竟较其龄显老了十倍百倍,令人顿生扼腕叹息。单观其神态便可知,五阿哥自幼由太后亲自□□,膝下承欢时久,亲昵犹胜生母。可惜福泽难知,锦衣华服堆砌之下,反生孑然无依,徘徊寂寂空谷的萧寒之气。 “好锋易折,强极则辱,终不过凡人而已,惨淡收场。”悠悠无心一叹,步荻却是听者有意,不觉暗自灰了争强之心。 悠悠接着叹道:“你或许不知,郭络罗氏一族既是风姿特秀,举世无双,自然招天妒恨,横生劫难,是以便有‘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四’的箴言。老天设的坎,迈过去你就还是天之骄子,迈不过去,说不定就比平常人还要落魄寒碜。” 见步荻听出了神,悠悠笑道:“放心,你那位虽比之略输天才,但谦谦尔雅,绝不至招天妒嫉,英年早折,一世凋零。” “去!”步荻啐道。 这时,内侍们抬上可折叠的锦绣屏风,将大厅与偏厅隔了开来。 悠悠还在说笑,却突然顿住,发现四周尽是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还没反应过来,一柄燕尾扇骨便按上了她的肩头。扇骨是湘妃竹所制,泪痕点点潇湘怨,触目惊心。悠悠登时心领神会,垂首连连唉声叹息。 扇子的主人浑然不觉身旁有异,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道:“午休可好?”看悠悠爱理不理,这才瞧见座侧紧挨着的步荻,笑道:“这位小美人莫非便是你的闺中密友,传说中的金陵双姝?小妹妹,初次见面,我便是悠悠十一年的相好,幸会幸会。”除了卿云,还有谁会这么贫嘴。 悠悠唬她一眼,摇头叹息。卿云脑袋一歪,扇骨压唇,嘿嘿发笑。 步荻不明就里,只觉来人言笑间颇似悠悠,更彰显了三分放诞不羁,但看她故作翩翩公子行径,却又让人觉得十分欠揍。正想着,步荻蓦地感到芒刺在背,这才惊觉这里已成了众目睽睽之地。 卿云最近一直瘾疹遮面,宛如阴霾蔽日,明珠蒙尘。此刻既得重见天颜,果然如悠悠所言,旁人见了往往自惭形秽,都身不由己地做了路人。 悠悠扶着步荻右肩,笑道:“初次见面?哼,云格格果真是贵人事忙。” 卿云愕然,这才郑重打量起步荻来。 步荻虽低头硬盯着手中残糕不动,却分明可觉一道目光射来,斜睨着在自己头脚间来回逡巡,不禁根根毛发倒竖,僵坐难以舒展。 正难堪处,只听头顶一阵笑声传来:“哦——想起来了。昨天在戏院玩时,那个被花球砸中的小丫头,原来就是你!这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名头,我算认栽了。”卿云大咧咧挤过悠悠半张椅子,然而一回首,意外道:“你怎么在这?你亲爹亲奶奶都在那边大厅呐!” 锦衣玉带的十三阿哥,就这么挟着风神飞扬的灼灼天家之势,凭空从地底冒了出来。虽遭卿云冷言冷语,他却毫不介怀:“知道还杵在这?”说着除对悠悠拱手略揖,拉了卿云便欲回走,犹旁若无人地低声教训:“你过得越发不上相了,连皇阿玛劳累一天都不忘给太后请安,你又哪来的胆皮……”却叫一连串的喷嚏以绝佳的声量音效打断,当场黑了脸。 卿云逃似地甩开,指着十三衣襟,以袖掩鼻道:“喂,你这浸得满身的栀子花气,是想熏死我啊?” “怕是给简宁摘花时染上的……”胤祥住了口,怔怔瞅着她手中的扇子,霎时间眸中明暗转了数回,终笑道:“还气呐?昨儿本来好好的,若非叫十四他惹急了,我哪里会……” “十三爷的意思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卿云口中刻薄,眼却望着悠悠笑,指着步荻对十三道,“逗你玩儿,你的真债主又不是我。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十三阿哥一愣,顺其示意去瞧步荻,但看他一脸懵然不解的样子,显然跟卿云一样,也是个睁眼瞎。 步荻脸上红白交替一阵紧过一阵,满腔羞愤,化作滴滴耻泪含在眼中,欲落未落,虽倔犟地偏头躲闪,身周之人却仍瞧得分明。 胤祥正在咋舌之际,明台灵光一闪,干笑道:“枫叶荻花秋瑟瑟小姐!是我之过了,昨儿才听五哥讲过,今儿竟急切想不出……”卿云挥手打断道:“什么枫叶荻花秋瑟瑟?悲悲戚戚的好没意思。该是,荻花瑟瑟秋醉人!”胤祥忙笑和:“应该,应该。” 悠悠却于一旁冷笑不止。这两人一来一回的对答,应和得默契十足,却丝毫不顾及被打趣之人如何难堪。悠悠看得出来,卿云从一开始将话题引到步荻身上,便存了耍人的心思,而胤祥那么聪明一人,自然立刻反应了过来,为了讨好卿云,竟宁可让步荻当众下不来台。这二人也算“无耻”至一新境界了。 “两位都错了。”步荻突然抬头朗声道,“步荻,我叫步荻,是我娘亲自取的名字。漫漫冬日余晖短,步步荻花相映长。步荻步荻,字字如金,缺乎任何一者,皆不成其涵盖。”她适才一直是副张慌无度的模样,突然一番侃侃而谈,如何不叫人既讶又奇。 “好句子。”眼见胤祥口中赞叹,抱拳欲拜,卿云适时拦住,笑道:“果然是佳句,不知步荻小姐可否将整首诗吟诵出来,也让我等再三拜读。” 步荻果然一下子被难住了。她空有一副好记性,却是识字不多,曾听母亲讲起自己名字的来历,并随口念了这一句,她便记住了,又哪里知道全诗是什么。 步荻未及应对,卿云忽叫道:“啊,我想起来了!这句诗好似出自黄庭坚的《清江引》,江鸥摇荡荻花秋,八十渔翁百不忧。清晓采莲来荡桨,夕阳收网更横舟。漫漫冬日余晖短,步步荻花相映长。全家醉着篷底眠,舟在寒沙夜潮落。是么,荻姐姐?” 步荻见她问得诚恳,那诗又朗诵得似模似样,还有作者出处,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十三阿哥“哧”地喷笑出声,终是深揖到底:“黄庭坚向乃北宋诗坛大家,此诗构思奇特,章法细密,真不负他‘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之盛名。是么,步荻小姐?” 话音刚落,众人哄地大笑起来。如果刚才虽觉平仄韵脚不太对头,但因黄庭坚的《清江引》实在太过冷僻,而有人一样被卿云忽悠住。那么等到十三阿哥这么浅显地将黄庭坚与王维混说一通,大家哪还能意会不过来? 步荻好不易积攒起的心气登时泄尽,甚而摸不准十三究竟反诘何人,衷心拜服何人。 悠悠眸色暗沉,冰寒一片,只觉眼前这个寻衅般挑眉而视的卿云,陌生得从未见过。 十三阿哥留神动静,忍不住提醒卿云:“可没空跟这饶舌了。”卿云了然,这里也耍够了,便由得胤祥拉着她走人。“小心点,待会找你。”临行不忘回头笑抛悠悠一句。 “别理她,她就天生这副张狂样,没有恶意,就是皮痒!”悠悠望着俩人身影隐没,含笑劝道,突见步荻怵若石雕,一副面如死灰、失魂落魄之状,不觉失声:“怎么,你那位难道是……” 良久,步荻问:“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云格格?最是能哄得圣上开心的云格格……” 悠悠怔了一会,点了点头。 步荻又问:“她也姓郭络罗罢。”悠悠不解地点点头。步荻又道:“听说,她今年已十二了。”悠悠猛然醒悟,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女不过十四么? 静寂片刻,悠悠微微太息,指向步荻身后道:“太后终于招人唤你了。喏,别忘了你亲手炮制的贡品。” 步荻霍然起身,一时又惊又喜,竟没察出悠悠语捎暗讽。“有劳云西姐姐。”她恭声向来人请道,当下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去。沿途美目如织,裹得她一阵暗自雀跃,一阵惶惑难抑,只得将头愈垂愈低,直至自觉安心方止。待稍镇定了些,离着尚远,突听太后高呼一声“好孩子,快到哀家身边来”,心脏登时忘跳一记,脚下浮趔,差点便扭伤了足踝。忍痛加紧步子,却见堂中犹有一人跪于驾前,背影极是眼熟,待从旁边绕过时匆匆一瞥,竟是方才嘲弄于己,“大名鼎鼎”,“最是能哄得圣上开心”的云格格! 太后拉过犹自失神的步荻,将她的手裹在掌中亲抚,含笑望了会,回头向身旁道:“好个玲珑剔透的玉人儿,皇上,我没说错罢?!”话虽如此,眼却凝视着身旁的十三阿哥,完全忘了请安的不止一人。 胤祥垂首恭立,似笑非笑,斜丢了卿云一眼。卿云不理不睬地白眼朝天,只当眼不见为净。 此间种种,落于步荻眼内,直如根根尖针刺目生疼。太后虽是有心夸奖,但当着卿云的面,除非人人闭目空珠,否则不过哗众取宠的滑稽之举罢了。太后恍有所觉,笑着反握住胤祥右手,有意无意间,便让他与步荻正向照了个面,一众人等当即俱个笑了,大厅里登时一片如诗如画。对上胤祥如沐春风的笑靥,步荻只觉嘴角僵涩,忙垂下头。 “适才无意冒犯,步荻见过十三阿哥。” “荻姐姐客气,不必多礼。未请教荻姐姐芳龄几何,比我大了几岁?” 太后奇道:“怎么,原来你们已见过面了?唔,也好,既是谈得来,倒免得显生分了。”语中甚是满意。 步荻满腹尴尬,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云格格,恰见其低头打了个哈欠,并不慌不忙地四处顾盼,兀地视线停在自己身上,步荻虽吓了一大跳,却怎地也移不开眼,只觉得她虽在看着自己,但目光却似望着极远极远之处,远得她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此刻,康熙忽地适时插进话来:“太后所言极是,若皇额娘欢喜,带回宫便是。这小丫头瞧着干净,定比老五和十三心细得多,能陪伴母后左右解乏,儿子便更放心了。”说着瞄了眼仍跪着的卿云,倒像是在煽风点火。 卿云安心长跪不起,一副八风吹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十三不无忧色地刚想看过去,即为太后眼色所止。“皇上,你可知她是谁家的丫头么?”太后呵呵笑着自问,又呵呵笑着自答:“正白旗的马尔汉。”康熙恍然,许若见惯此等场面,当下陪着太后叽叽咕咕,竟也将卿云抛至脑后了。十三刚巧夹在两人当中,来回往复,欲待求情,亦是不得其便,只好向五哥求助。由始至终,五阿哥便一直站在太后座旁,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与背景融为了一体,而被人们忽略。 卿云好整以暇地独个待了会,突见脚下两条长影渐近渐短,又是两位请安的阿哥,老八和十四。卿云暗叫不好,微微偏头,故意不去瞧向来不怀好意的某人,免得平白无辜里又受气不顺。忽地臂上一紧,已叫人扶起身来了,卿云抬头一看,竟是五阿哥。于他,自可在太后面前便宜行事。 两人退至一旁,五贝勒摘了她的瓜皮帽,皱起了眉:“看你到处乱走乱闹,吹得脸上黝黑,额头黑白分半边的,好看么?” 卿云摸摸额面,眸光不合年纪的复杂幽深,勉强笑了笑。 “哟,谈什么有趣事儿,这样好笑?”十四阿哥刷地蹦了过来,见两人爱理不理,不由好没意思,“皇阿玛招你们待会进去,有事商议。” “也叫了悠悠罢?”卿云终于应了一句,趁天雷尚未勾起地火,五阿哥已拦在两人当中道:“你们瞧!”两人应声看去,却是红毯上一道最是熟悉不过的倩影映入眼帘,不禁齐呼:“悠悠!?” 定音 “巴多明呈上的《人体剖学》朕已粗粗翻阅过了,译得很好,当得起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八字。依朕看,这多亏了你在旁用心协助之功,很好。” 得皇帝连赞两次“很好”,实是莫大之殊荣。悠悠不觉意外,嘴角带着一抹浅笑,殊无居功桀骜之色,只淡淡道:“将《人体剖学》译成满文是皇上交待之事,参与者皆国之博学栋才,小女年幼识短,虽有巴先生倾囊相授,习练日久,也只窥得西医点滴皮毛,并无尺寸之功,怎当得如此赞誉。” 康熙笑了,道:“皮毛?巴多明信中所言,却非如此,可谓不吝华丽赞美之词。他说,西学之道,你不但尽得其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体剖学》译本的好些章节,竟由你一力完成。较佛郎机(法兰西)人皮理的原书所作的改动,精要得当,众人无不心叹诚服,刮目相看。不仅如此,朕听说,你还独自将全书译成了汉文本,可有此事?” 悠悠一愣,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慌不忙地笑着说道:“陛下谕令译书之举,为的是引入西医新理,广加传化,小女亦但求尽到本份罢了。” “皇额娘,你瞧这孩子!”康熙望向太后,哈哈笑道,“小小年纪,竟将福全、明德那滴水不漏的恭谨性子学了个十足十。”太后笑着微一颔首,不置一词,照例寒暄二三,起身便领着浩浩荡荡一众脂粉队伍离去,厅中霎时显得空冷了。 女宾虽去,却余一众皇室贵胄围立四周,肃肃然之势逼人而至,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室,数代睥睨天下所浸润出的凌人气势,使得见者莫不屈膝匍匐于地,卑微甚于蝼蚁。 悠悠静静站着,只因无欲无求,方能不卑不亢。而康熙穷问不休,一问一答更须小心谨慎。 果然,康熙又问:“据胤禛奏,陈容声案人证牢中病重,亦是为你所救?” 悠悠沉下口气,脸上神色唯剩漠不关心,如实答道:“皇上明鉴。那一日,臣女与往常一般随巴先生收诊治病,临阵才知患者竟是四贝勒爷亲自送来。按说此人病因不明,巴先生本不愿接,但救人如救火,在我执意劝道,并四贝勒作保承担下,方才给他动了个小手术。半途虽遇凶险,蒙四阿哥襄助,侥幸成功,实不足一言。”圣驾来宁前,巴多明便已受命赶赴边地勘测绘制地图,是以转询于她。听她这番描述,此事当真稀松平常得紧,一时间,不止皇帝默然不语,众人皆不知从何说起了。 “手术?怎么个动法?”十三阿哥忍不住插了一句。 悠悠饶有兴味望他一眼,含笑道:“很简单,用药迷晕病人后,拿刀剖膛开腹,找出盲肠中曰‘阑尾’的一根,切去,再吸去腹中积水,便可运针线缝合了。”术语多多,直听得众人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唯余一念:好血腥,好残忍。 这一节揭过,纵有疑虑,想来也无人记得追问四阿哥如何襄助了。无论如何,若将手术中,四贝勒不光全程旁观于侧,甚而动手助其拉开腹腔皮肉之事抖落出来,怕是莫有能等闲视之者罢。毕竟,西医之胆量,非一朝一夕便能练就的。不知何故,悠悠亦不愿将此事全盘托出,或许,她心中本就十分佩服进退有度、能做大事之人罢。 “依你所言,由始至终,你都不知刀下所救者是谁?”皇帝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厅中,叫人莫名凛然。 “不,我一开始就知道。” “哦?”康熙颇觉趣味地笑了笑。 悠悠一字一缓道:“能劳动四阿哥亲自送交的病人,定然不容小觑,小女既长在官宦之家,自不会孤陋寡闻到哪去。” 皇帝道:“老四办事一向让人放心,朕相信他不会干那糊涂事。若非万不得已,断不会如此。你既猜出内情,怎地不知避嫌?” 言中所指,悠悠自是心知肚明。那陈容声入罪前位居江宁知府一职,与她父亲江苏巡抚明德,不仅同地为官已久,更曾是同科同甲上榜进士,年宜之故,又是相交岁久,此中干系岂是轻易撇得清的。更何况,眼下最可怖的就是摊上贪墨这泼脏水,闻者无不胆战心惊,这大狱处死多少官员,有多少官员是冤枉的,人人知晓。世人恐惹牵连,又有几个郎中敢揽这份活计。 悠悠虽心境清明,但平白遭此诟责,难免微微有气。若在以前,她大可将《日内瓦宣言》一字不漏地背给他听,可眼下,她只需说一句:“某虽不才,亦愿做李时珍万千门徒之一。”纵人微言轻,入得耳去,压于人心之力,却较千钧巨石还要重上万万倍。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 ――孙思邈 康熙目露赞许之色,笑叹:“好,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恐怕当中的争议并不在“嫌隙”二字罢,光看结果,污点证人毕竟救活了,陈容声毕竟畏罪自尽了,悠悠行事一片青衫磊落,另担有遭人挟佞报复的风险尚未可知,又何谈私心,矛头专指悠悠身后,倒是更为可信。 悠悠百无聊赖地有问有答,人影交错之间,竟有一双幽深眸子定定射来,未及辨明其中潜流何来,视线便已匆匆隐去。“是卿云?……”悠悠心中莫名栗六,眼前皇袍加身之人,仿似重上另一身影,不由恍然。 “四贝勒爷,请借一步说话。”悠悠示意巴多明少安毋躁,将四阿哥让至后院僻静处,成竹在胸道:“患者病症虽奇,治来却也不难,巴先生为的不过保全自身罢了。悬壶济世原本医者所当为,虽是义不容辞,我却冒昧地想求个恩典,还望四贝勒宽宏大量,准了我的请求。”她辞令客套,却无半分恳乞神色,一脸坦然。 四阿哥了然道:“我既乔服而来,自是不欲声张此事,巴先生尽可宽心。” 他虽不动神色,但言语间的微嘲轻讽,悠悠怎会觉察不出,揪眉不悦一瞬即逝,反笑道:“四阿哥如此替他人着想,巴先生放心,我更是放心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事不如成双,请四贝勒爷准许我顺便为陈容声把一回脉。” “陈容声无恙。” “陈容……”悠悠一顿,道,“陈世伯染头风症已有数载,多方求医不果,便一直由我挂主治虚名,勉力照持至今。逢月初十五便请脉一回,乃是旧例。” “你不信牢中狱医?”四贝勒紧踱几步,念及自己当前所为,忽地无声一笑,回头时已霜容稍缓,徐徐道:“陈容声虽关押狱中,其子陈良却只暂时禁步自家府内。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当真糊涂,竟会信了明德信誓旦旦的保证。早听闻陈良那厮的才子之名誉满江宁,书画双绝,尤擅丹青,不想,竟还有凿壁偷光之能……” 悠悠轻轻一哼,道:“在下虽小窥医道,读书方面却是差劲之极。四贝勒既然直问,我又何妨明言。的确,我与陈良兄不止很熟,更是互引为画中知己,不论陈世伯何许,良兄的父亲,我是定要尽力护得周全的。”她这番振振陈词才说完,忽又弯眉嫣然一笑,补道:“四爷若信狱医的手段,怎地有耐心在此听我罗嗦?!” 两人相视而笑间,气氛立时松融了不少。 “我若不准,你待怎地?”四贝勒不显山露水地敛住了笑意。 悠悠故作无奈地长长一叹,很是灰心道:“那便没法子了,我本无讨价还价的筹码,还能怎地?我已有言在先,治病救人乃我辈义所当为,事已至此,救得一个是一个。” 见她一副装腔作势的可怜样,四贝勒不禁莞尔:“你倒有良心。”说罢在院中踱来踱去,沉吟不语,显然一时间尚委决难下。风掀衣袂,顿时嗅得泥草清气满怀,神思亦为之一爽。原来院子苗圃内遍植奇异草药,埂径齐整,显是主人精心耕锄浇灌之故,犹见叶尖遗露晶莹,纤纤可爱。“这些都是你亲手栽培?” “巴先生无意通晓中医。”悠悠淡淡回道,瞅他一眼,暗自嘀咕:“到底还太年轻。” “好,我答应你便是。” “真的?一言为定,不得反悔!”悠悠不禁大喜,摊开右手,生怕他会反悔。四贝勒亦笑着伸出手:“好,绝不反悔!”两只手掌空中挥出一道优弧,只听“啪”地清脆一响,击掌为证,就此定格。 悠悠愿既得尝,临走不忘大唱法螺:“你也很有良心,老天会保佑你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她恭恭敬敬地让四贝勒在前先行,心中乐滋滋地欣喜无极,其实,她适才并未尽实相告,有此一举,怀揣唯一的一只筹码便已足矣:陈容声那厮,可万万死不得。 可惜,陈容声最终仍逃不过投缳自尽,悠悠哀叹不息。不过亦是幸得如此,方换来陈良保全性命,陈氏一门免于满门获罪。陈良有知,当须再三谢天谢地生逢其时,未碰着个凡事做绝、罔顾旧谊的“抄家皇帝”才是。 康熙见她神情闪烁,微微一笑道:“手术虽易,但之后的看护却甚是费神,难为你入黑牢三日三夜未出,定然辛苦得紧罢?” “不苦不苦,一点也不苦。”悠悠哈哈一打,咚咚敲着心鼓:“才怪!那可真正是,走进一间房,四面都是墙。抬头见老鼠,低头见蟑螂!”面上却笑得一片云淡风轻,“此事本是从权之计,狱中虽无天日,但有四阿哥相协打点,并无任何缺简陋失之处,他这份宽仁厚德,悠然心中十分感念。” “宽仁厚德?” 冷不丁一声反问,促狭地钻出人堆缝来,惹得众人一边吃吃闷笑,一边前瞻后仰地寻其源头。 应昨日打赌之约,十四刚给卿云捧上一杯新茶,劝了句“彩头凉了,快喝罢”,听见众人发笑,不由地转过头怔怔地瞅着悠悠,头回显出黑云压眉之色,半晌不动不语。卿云却已然发觉被他加了料的茶盏,将鼻子捏严实了:“这还得了?当心闪了舌头。” 悠悠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不好,又叫这丫头揪着个把柄!”霎时间思绪联翩,脑中登时涌起牢中数日种种情境。 “穗儿,怎么了?”悠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自手术后,一切汤水药罐,她皆是亲力亲为,一日一夜未睡,毕竟有些倦了。 穗儿一抬手中药碗,颇觉委屈道:“那姓钱的可倔了,说什么也不喝。” “哦?”悠悠便即明了,接过药碗,走入重重把守的单人黑牢,在床沿边坐了,去看那姓钱的。只见他闭目而躺,一副雷打不动的惫懒样,苍白的脸颊没半分血色,显是术后虚弱未复。悠悠好声好气道:“钱本川,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怕烫,我先替你尝尝便是。”说罢喝了一口,皱眉道:“真苦!”于是又拣了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嚼了嚼,笑道:“药不烫,果子也甜爽得很,你可以喝了罢。” 过了一会,钱本川终于缓缓睁开眼来,苦笑道:“悠然小姐,奴才虽蠢,却还晓得你与大少爷交情匪浅。” 悠悠道:“你蠢?知府门下幕僚第一人,会蠢吗?你心中定在想,我若在药中放了什么,自然有法子解救自己,是么?舒大夫医术颇高,若有意做手脚,自可做得滴水不漏,是么?你既不信我,我便说破了嘴也是无用。但你扪心自问,我悠然何曾损人分毫?”愈至后来,语意渐趋严峻。穗儿更是愤愤不平。 正自僵持不下,忽听身后一人道:“钱本川,本贝勒你可还信得?”四阿哥快步上前,接药仰头便是一大口,饮毕却慢条斯理地抽出帕子,边擦嘴角边吩咐底下人:“在此多设一张床榻,以后钱本川吃什么喝什么,我便吃什么喝什么,其它概不沾口。我倒要瞧瞧,谁敢心存侥幸,在我眼皮底下耍弄花样。钱本川,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痛快!”钱本川尚未发言,悠悠已高声喝起了彩。 翌日,悠悠如常迈入狱门,却见四贝勒于槛栏过道中徘徊不去,似遇难事,甚为烦心劳神。于是上前请安,笑问:“怎么,难道经昨天一事,钱本川仍不愿上堂指证陈容声贪墨之罪?若未记岔,后日便是开堂审案之期了。” “后日……”四贝勒喃喃念道,静静望着悠悠,双目微露茫然。倾之,蓦地惊觉有所失态,忙端色雍容道:“听你言下之意,似是早有主意。” 悠悠微微一笑道:“钱本川此刻,想必已然满腹矛盾,挣扎难决。作为贪墨案中从犯,坦白从宽,是一诱惑,却显然抵不过事后遭人报复的威胁。其实,只需提供一套污点证人保护制度……”说着猛地捂嘴,心中连连大喊糊涂透顶,多年浸润,日日三省吾身,竟在得意忘形下破了口戒,该打该打! 四贝勒道:“哼,他若上堂作证,或可逃得一死,不然……”眼角一抹狠辣转瞬即逝,化为淡淡一笑,又道:“其实,他又何须担心?一旦陈容声的贪墨之罪坐实,陈府还指望有人能逃出生天么?”瞥见悠悠猛退一步,他不自觉地顿住话头,莫名的惘然若失,忍不住问道:“你既欲护得陈容声周全,为何又说这些助我破案?岂非……” “岂非自相矛盾,自抽巴掌,对么?”悠悠轻轻一笑,背过身朝天做了个鬼脸,道:“我做什么,若全叫人猜中了,那还得了。四贝勒既然未忘所允之事,那我现下可去与陈世伯请脉了么?” “不行。”四阿哥喝止悠悠,一字一顿道:“欲见陈容声,须在案子审结之后。” 悠悠仿似未曾见过般地打量起他,良久,冷冷笑道:“好信诺!好清官!” “抄家皇帝”的名头,果不是白得的。 “这是什么?”十三见十四和卿云埋着头不知做什么,也来凑趣,却见两人跟推太极似的,把一个茶碗推来让去的,于是一把抢过,惊奇之色方兴未艾,已赶着要把烫手山芋送将出去,适逢卿云随手一挡,杯子应声碰地,摔个污壑横流,一地脏乱,使得见者无语相望,闻者迎风流泪。 卿云、十三正没理会处,却听旁边一人轻声道:“怎地如此不小心?”那名奉茶宫人当即“扑通”跪倒于地,缩成一团,不住口地磕头求饶。 十三感激地看看出声救者,松了口气。卿云却白眼一翻,没好气地对那宫人道:“这事与你无关,胡跪什么!是我一时手滑,扫去擦净便是。”面色不善地一席话,唬退十三,干脆将八阿哥直接晾在当地。八阿哥讪笑连连,好意解人难堪,反被倒打一耙,此事当真难堪得紧。 十四看不过眼,挑眉道:“小云子,嚣张得很啊!”面对他不带脏字的骂法,卿云仿若无知无觉,只在发愣。 一顿鸡毛狗碎的热闹,悠悠无恁闲情多问,却已隐隐嗅觉不安气息。袖口一紧,却是卿云引她穿堂过廊往后去,原来厅上众人早已走得一个不剩了。 卿云一路望天,不作一声。悠悠亦只好保持沉默,优哉游哉。眼见临近远香洲,此高斋建于假山叠嶂之上,飞檐流阁,楹轩宽敞,四时风光,尽收眼底,确是登临佳处。卿云终是没说什么,一撩袍摆,自顾自登阶进斋去了。 悠悠跟上,却见康熙正于案前端神凝气,握管挥毫,大书特书,凑近一瞧,题了“兰亭”两个大字。这才了然,原来钦赐御宝,还得挑个风雅地儿。 诚郡王胤祉不知何时亦立在了一旁,见题字写讫,双手一拍,示意宫人捧去挂起风干,又请道:“皇阿玛,匾额写了,是否还需另附一副联子。”康熙笑着点点头,却隔下笔,道:“你们谁愿自告奋勇,当场诹出一联来,需得应时应景,方算好。”众人闻言,当即不动声色地倒却半步,整齐划一得奇诡莫测。“啊?”悠悠登时晕眩了头,她这初来乍到,哪里生将出此等默契?区区半步之遥,却已足够让她顿显鹤立鸡群,坐实毛遂自荐之名了。 “年少志高,好。”康熙负手而立,当下顺水推舟道,“胤禩,你先起个上联,让悠悠好生想想。”“是。”八阿哥领旨。这也算降低难度了罢。 悠悠无奈道:“皇上明鉴,臣女不曾去过兰亭,不知……” “这好办。”三阿哥向卿云道:“卿云!”然而连喊三遍,一声高过一声,卿云却装聋作哑,始终无动于衷。三阿哥便被晾在当地,下不来台。 好在八阿哥及时拱手启道:“儿臣有句了。” 康熙示意且慢,叫上十四:“胤祯,听法海讲,你的字甚有长进,便替朕写了罢。” “哎!”十四很是雀跃地奔上去,能用御制四宝,谁不高兴?他攀椅坐好,舔饱墨毫,又是吹气,又拿指捏了捏笔尖,苦声道:“皇阿玛您看,墨不够浓。”李德全忙上来研墨,却被他拦住了,笑说:“何敢劳谙达动手?况且,谙达研出的墨再好,怕也不一定合我心意。云丫头,你说是吗?” 卿云斜睨一眼,瞧他那歪脑袋的惫懒样,恨不得当面就是一记老拳,打个鼻青脸肿方才解气。其实,十四又何尝不是同等心思。“祯哥哥所言甚是。”那“祯哥哥”三字一出,悠悠登觉凉风飕飕,吹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卿云却兀自笑得春风满面,说道:“我毕竟曾与他同学多时,知其习好,研个墨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言罢袖子一捞,匀水调墨,倒挺煞有介事。 十四一本正经地点头赞赏:“伺候文房的活儿,你倒蛮有天分!”卿云打千道:“谢十四爷夸奖。”这一现眼,众人再也撑不住,哄地笑开了。 八阿哥走将过来,微笑道:“我这上联是,竹阴满地清于水。”十四不敢懈怠,提笔便写。卿云一听当即宽下心,此联规矩,倒也易于对仗工整。 悠悠不暇略思,脱口便对道:“兰气当风静若人。” “对的好。”八阿哥拱手让了让,高明的恭维,谁人能拒? 卿云蚊子般一哼,拉住十四提醒道:“腕别抖!唉,这人字两个比划,全成败笔了。连个‘人’都写得歪扭不正,我瞧你这书法也稀松平常得紧。” 十四禁不住狠剜她一眼,却见皇阿玛于身侧端详片刻,然后笑说:“云丫头说得对,十四,这下联需得重写。”十四不便发作,服服帖帖地铺纸舔墨,对卿云道:“请罢。”卿云攥紧墨锭,长舒口气,垂首重复千篇一律的转墨动作。偷鸡不成蚀把米,所说便是此等情景了罢。 康熙笑道:“明德□□的好女儿。罗怀忠常跟朕抱怨,他那个内廷行走当得又苦又累,活计多,人手少,起早贪黑不说,还常不得归家留宿,害得他老婆都天天在耳边吹牢骚风,烦不胜烦。别说他耳朵起茧,朕也被搅得不得安宁。今儿可好,朕算给他寻着个称意的助手了。悠悠,你可愿进宫一展所长?” 罗怀忠乃一传教士,与巴多明一样精通外科,康熙任命他为内廷行走,可在内宫自由出入。 总算入正题了。悠悠垂首答道:“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臣女家中上无兄长,下无弟妹,惟愿长随高堂身旁,侍奉双亲,望圣上赐个恩典,容许我一尽孝心,偿还父母生养大恩。” 这叫甚么回话?八阿哥袖手腰间,朝悠悠微摆了摆,示意其应三思而后行。卿云默默瞥了她一眼,突然道:“人以忠孝为立世之本,悠悠说得很是。”十三拉住她,轻声道:“别乱说。”十四却道:“不对,额娘说悠悠她额娘已然答应送悠悠进宫了。”他这绕口令,惹得康熙忍俊不禁,待斋中平静些,方道:“悠悠,论年岁,你也将至入京选秀之龄了罢?” 悠悠见果然躲不过,咬咬牙暗作了决断,于是释怀道:“皇上说的是,三年之选眼见又至,悠然确实应该早早入京备选了。”说着瞥见卿云嘴角微弯,似在发笑,神情间却一扫厅中时懒洋洋的散漫样,眼神深邃犀利,隐隐透出一股清冷之气,仿佛跳脱世俗凡尘之外,冷眼旁观芸芸众生。悠悠听到心中“咯噔”一响,感觉自己是透明的,被其目光直穿而过。 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总究庄子“齐万物”之理,无非“顺应”二字。六年蛰伏,绝非虚度,即便尽数往小里说,思明为人处世之道,亦属一生不匪之财富。 悠悠不是卿云,她性情温和,随遇而安,全不似卿云那般激烈,爱恨都走极致。只因无欲,无求,是以从无激进之举,一切只因随变而能顺应。学医济世,术业专攻,一切皆自自然然便可做到。功业于他人是兢兢业业,上下求索,于她,却不过适逢其会,聊作游戏罢了。轻舟飘过万重山,山水固是山水,她亦仍是她。 离情 与南来时相比,北归的路上,光是卿云等便多了两个同辈玩伴。换车乘船,步荻自是呆在太后舟上,十三阿哥胤祥也总被太后拘着,欲见卿云总不得其便,心中懊憹。悠悠本是与卿云同乘一船,但十四阿哥胤祯却常在悠悠身边,跳前跳后,不知疲倦。这么一来,卿云忽然间便被冷落在一旁,独自一人。 这一日,悠悠又被十四拖上岸去游玩。卿云无所事事,斜倚在船舷上,望着四周舟船游弋,愣愣出神。身处这样无垠的汪汪白水间,时日也过得特别快,只见昼夜,不知岁月。 暖玉见状,便过来陪她说话。卿云只是听着,也不出声。直到暮色四合,远处出现悠悠与十四的身影,她才突然开口道:“我原以为,悠悠是最好的同伴。谁知只是我一厢情愿……”暖玉默然无语。卿云叹道:“有的路,或许注定只能一个人走下去,谁也帮不上忙。”暖玉皱道:“格格不必伤感。如果格格要走,暖玉愿意相随,如果格格要留,暖玉也会相伴。” 卿云沉默片刻,笑道:“暖玉,你真是个好人。可惜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她摇了摇头,猛地一拍船舷,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好!就让所有人都瞧好了,我想做的事,到底是不是想入非非的无稽之谈?!” 暖玉笑道:“看来格格已有了决断。”卿云神色顿转凝重,叹道:“该如何做,还需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正说话间,一叶扁舟将悠悠送上了船来。用过晚膳,卿云穿着睡袍,赤脚跑进了悠悠的卧舱,笑道:“咱俩多久没秉烛夜谈了?”说着便跳上了床,悠悠也只得挪窝让个位子。 两人躺了一阵,但听浆声幽幽,篙影重重,粼粼波光映得满舱荧荧,耀眼生花。 悠悠忽道:“咱俩之间,仿佛陌生了好些。”卿云无声而笑:“拜托,都分开六年了。”悠悠道:“六年说长也不长,可你却变得太多了。”卿云低低问:“怎么说?”悠悠拿捏了半晌措辞,才道:“在你身上,什么特质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真心。” 卿云知道,因为步荻的缘故,久别六载后重逢的悠悠,很看不惯自己的所作所为。隔了许久,她才徐徐道:“这不正是康熙的目的吗?把卿云像宠物一样,关在宫里十二年,貌似恩荣无匹,其实明眼人一瞧便知,依康熙这般宠法,当年文武全才的安亲王岳乐,早晚只剩一堆犬子虫女,庸碌无为,白吃山空。” 悠悠就窗深吸一口湖面清气,叹道:“只怕我的境况也不比你好多少,看康熙那日问我,就是奇奇怪怪的,像在试探我一般。联对而已,又想起让老八和我一起。” 卿云道:“谁叫你与老八都是裕王爷□□出来的。你俩不是一国人,还有谁跟谁一国?”她忽然呵呵笑起来,语焉不详道:“对了,一直没空问你,你跟四阿哥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啊,我躲他还来不及,哪有什么事?”悠悠神情闪烁,略显紧张。 “就知道你会嘴硬,看!”卿云不知从哪取出一幅卷轴,展开摊在悠悠面前,原来正是那张少女采菊图。 悠悠才一见画,还能竭力保持神色如常,待看到画边的一行陌生题字,只觉得脑子哄的一声就炸开了,急问道:“这是陈良的画,不是都被查抄了吗,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你就甭管了。”卿云得意道,“现下你可以招了吧。听你在江宁说的话,是不是与四阿哥闹摩擦了?要不,怎会想起当众小小讥讽他一句‘宽仁厚德’?” 悠悠匆忙将画合上,脸红道:“呃,这个,人嘛,总归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坚持,产生摩擦,亦是再所难免。” 卿云淡淡一笑,不再追询,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胤祯不可一世的神色,便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这老友总得提醒一句:当心十四。他这个人,只要看中的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弄到手的。你脸皮太薄,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一旦被纠缠上,便永无宁日了。要不要我出手,帮你打发了他?” “瞧你说哪去了……”悠悠顿了顿,努力正色道:“别尽说我,我还没盘问你呢,瞧这几日光景,你和十三很是要好哪!” 卿云笑道:“我就不需你担心了。没有结果的事,我是不会让它发生的。” 无声无息中,阳光一格一格地爬上南窗棂台上,透过青烟糊纱,又缓缓漫入书室来。 十三阿哥胤祥只着薄薄一件单衫,将笔管尾含在口中,撑首伏在案上,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涡,精怪得紧。半晌,他绕桌踱至窗前,颔首立思良久。“卿云!”猛然一声高呼,十三噌地跃起,身影竟已没于大门外了。稍顷,他拉着一人便奔进屋来,叫道:“云西,拿条巾子来!这大晴日头的,你怎么倒像遭了场大雨似的。” “有甚么法子,半道遇见太后,只好在锦绣山堆的水法里躲了算事。”卿云甩甩发梢水珠,竟而笑得呵呵直乐,倒是难得见她简易女装示人。 “清早浇个凉水澡,就这么值得乐?”十三颇觉无语,手上却没停时地替她擦拭。 卿云不耐地挡开,看到桌上摊开的笔墨,问道:“你在作画?”十三笑道:“请云格格品评品评。”卿云走过去一瞧,只见寥寥数笔,细枝粗干,勾花点蕊,一杆疏节墨梅顿时活跃纸上,便摇头道:“梅花家中摆三年,霉到卖屋又卖田。你就不能换个吉利点的东西画画?”十三只轻说了句:“你呀……”笑着也摇了摇头。 卿云正色道:“不说废话。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十三问:“什么事?”卿云道:“自从回京后,十四便总是缠着悠悠,令她好不烦恼。咱们不如想个法子,叫他知难而退。”十三却笑道:“你又怎知,悠悠不是乐在其中?” “不帮便算了。”卿云一哼,拔腿便走。十三急忙追上,叫道:“我也没说不帮。”伸手去捉卿云的手腕,卿云二话不说,使出布库擒拿术,径直拿其腰间穴位。十三斜身避让,同时手肘一挡,反手便即扭住其双臂。卿云也不硬碰,顺势俯低一转,横脚钩扫,却叫胤祥敏捷地跳闪过去。布库紧要只在腰部力量,两人拳来腿往地扭打几个回合下来,皆是死死拿稳对方腰处,急切间一时倒也难分输赢。 见占不得上风,卿云眉头一皱,道:“不玩了,不玩了。”忽觉十三身子异样一僵,极为古怪。“伤着你了?”卿云惊奇地松开手,转上前,欲观其面色何如。十三却慌张得面红耳赤,一味左闪右避。“我,我只是……”往日习练布库,两人常需如此贴身相搏,但今天,十三却突然起了丝异样感觉。 “真受伤了?”卿云学着悠悠模样,强拉住他搭腕把脉。十三只觉她的手掌十分温软,抬头见她一本正经作捻须郎中状,湿发腻在面庞耳侧,犹见水珠落落分明。此时一道天光从门中射入,将她整个笼罩住,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他一时瞧得出神,一时蓦地惊醒,不由得满心激荡惶惑,讷讷地更是说不出话来。 卿云感觉到他的手掌心愈来愈热,便松了开来。十三竟是一脸失望。卿云道:“是你亲口答应要帮忙,事到临头,可不许反悔。”十三上前一步,近乎可以闻见彼此的气息,还想握住她的手,但终究不敢唐突,只轻声道:“答应你的事,我何时反悔过?” 卿云偏头沉吟片刻,说道:“我得走了,今天还得去慈宁宫参加端午汛的祈福。”她提脚要走,却被胤祥反手拉住了:“我还没说完……”卿云皱眉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罢,我今天一定加倍乖巧,不惹太后她老人家生气。” “卿云!”胤祥低喊了一声。自从南巡回来,他俩便经常为了太后、步荻等人而争执,前几天刚刚冷战过,今天稍微融洽了些,卿云偏无缘无故地又提起了太后,怎不令他气结。转念一想,他蓦地暗自心惊,颤声问道:“你说老十四他死缠不休,是在指桑骂槐吗?” 卿云道:“你觉得是,那便是吧。”说着甩手欲走。十三气不过,右手用力往后一夺,左手也抱住她肩膀。此时布库术已无用,卿云若是使出真功夫,自不会输于他,但心中谨记不能将暗中所学显露人前,这一迟疑,便被十三双臂牢牢锢在怀里,不得动弹。 卿云也动了真怒,恼道:“放手!”十三本是一时气迷心窍,以至于此,被她这么一喝,不免犹豫起来,感觉到她呼出的灼热气息,十□□而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卿云冷颜道:“怎么,你也要学你的皇阿玛,找个大大的笼子,把我当金丝雀一样养起来?”十三愕然,颤声道:“你……你没良心……” “围猎时的用物都收拾好了……”领着一个小丫头翻叠衣物的云西走出里间,撞见这一幕,不由尴尬地站在当地,手足无措。 十三脸一红,赶紧撒开手。卿云定了定神,道:“云西,快帮你家主子沏碗宁神茶,不然烧坏了脑子可不好。”转身便奔出门。十三顿时一默,黑沉着脸往里屋走,忽而驻足,转目凝视云西,不过瞬息,脸上恍惚漫起笑意,低沉道:“你过来。” 阳谋 慈宁宫中,冯茵神思一涣,即叫噌噌的刨冰声给拉了回来,略收心神,拿袖绢给身旁忙个热火朝天的卿云抹汗:“格格,这会儿没人,最后三盘冰盏子就由我替你……”说着便要去接砸冰锥子,却被卿云一抬臂拦住了:“别!吃了一堑,你还没长一智么?太后是让我亲力亲为,自然不可假手他人。”冯茵忽觉背上一凉,回身便向来人请安。 步荻亲手扶起冯茵,笑道:“沂嬷嬷让我来传一声,多备几份冰盏子,今次为南方端午汛祈福,几位已成年的公主亦自愿参与……做什么?!”一盘碎冰猛地递至面前,将下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卿云道:“这儿又脏又乱,不是闺秀家家呆的地方,荻姐姐回去罢,只管安心去服侍太后,也请沂嬷嬷宽怀,冰盏一碗都不会少。” 老人家最爱操心子孙的终身大事,五阿哥和十三阿哥又是太后最疼惜的两个孙子,是以太后对他俩婚事的决定权,连皇帝都是默认的。自从太后南巡时相中步荻,并亲自安排她见过康熙和十三,这事基本就算定了。 而入宫之后,常常以慈宁宫一员自居的步荻,这会儿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卿云时,便吃了一大亏。步荻欲言又止,忽将脸一扬,身旁的侍女采瑛会意,连忙上前搀扶:“小姐,当心地上碎冰滑脚。”说着只听“喀”地一响,步荻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向陈放冰盏的高几,将卿云忙了一个时辰的成果毁于一旦,慌得冯茵忙喊:“小心冰!” 不过是瞬息之间发生的变故,卿云本就记挂着几桩心事,这时眼睛一亮,猛觉这是一个好机会,当下不及细想,一把推开步荻。 “啊——”步荻一声惊叫,众人当场楞住了。 “小姐,血……”采瑛见小姐左臂一道颇深的刺伤,血流如汩,登时急哭了。 锥子触地滚了几滚,尖头兀自血红滴落。原来适才卿云伸手推时,锥子尚握在她手中。 采瑛使劲一抹泪,叫道:“你竟敢伤我家小姐,我去告诉太后!”说着蹬蹬跑掉了。 卿云忙起身给步荻按穴止血。 “你的手简直冷得没一丝人气。”听步荻在耳边说着,卿云眉间愈紧,答道:“冰里浸久了。” “我才走开一会儿,怎地便闹成这样?云格格,你如此不慎手脚,这往后太后哪还敢再吩咐你做事?”沂嬷嬷被哭哭啼啼的采瑛拉来,摸清了状况,无奈道:“采瑛,还不快扶你家小姐去治伤,待会也不必见太后了,免得她老人家白添一场悬心,今日琐碎事毕,我自会禀明一切。”完了三言两语间,已着底下的人处理善后。 卿云见沂嬷嬷转脸面对自己,当下供认不讳,十分坦白,戚戚然道:“沂嬷嬷既已发话,卿云也不能不知好歹。依旧老规矩,我去侧院那块日照足、通风好的宝地跪了便是。”沂嬷嬷微笑道:“云格格如此识时务,确实免去了些零碎苦头。上次格格曾抱怨老套无趣,今次不如便依您上次所推荐的,咱换点膝跪碗、头顶盘之类的新花样,可好?”卿云整个僵住,呵呵笑道:“那是我一时无聊下的调侃戏言,怎可做真?不可,决不可。” 忽见一个小婢匆匆来报,原来五公主在佛堂中突然晕倒,德主子吓坏了,太后令赶紧就近抬去永和宫。 沂嬷嬷道:“这事难道还须我亲自张罗?着人善加置备便是。”正说着,却见卿云笑眯眯地跟了过来,问那小婢可有传报太医,小婢回答还未。卿云转头笑对沂嬷嬷说道:“若待德妃娘娘回宫后再传太医,那便迟了,既然步荻姐姐亦需救治,何不同去传唤,省却好些时辰与奔走麻烦。”沂嬷嬷想想也是,便命小婢去了。卿云又追着嘱咐:“五公主一向看的都是罗先生,直接去找罗怀忠先生,他今日当值!” 沂嬷嬷瞅了瞅她,道:“云格格,省却些心思罢,你自己的事可还未算完。”卿云霜打的茄子般长声一叹:“嬷嬷向来好心,可否准许茵儿回养性斋替我收拾一二,明日便要出塞,我怕回去晚了来不及。”沂嬷嬷明知其欲外出求救,仍撑不住被逗乐了,只好点头应承。 卿云不胜大喜,将冯茵拉至一旁:“你立刻去阿哥所跑一趟。” “去找十三爷?” 只听身后“哧”地一声轻笑,随即隐去。 卿云背着身后的沂嬷嬷,微一颔首,低声道:“只说五公主病了,太医院派了罗怀忠师傅出诊。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冯茵点点头。卿云满意拍拍其肩,提高音调道:“茵儿,我命系于你身,当中轻重,你可掂量准了?”冯茵既去,卿云大袖一挥,亦当她慷慨赴刑之时了。 沂嬷嬷笑道:“此事并未至不可收拾的局面,毕竟……毕竟格格的冰碗保住了……”这话说得嬷嬷自己都笑了。卿云只是笑而不发。 永和宫中,正给德妃打扇的锦书细细打量起跽坐于右手边、着医倌随从衣领的一人。适才还忧心女儿安危、坐卧难安的德妃,这时也在凝神端详起这位颇显文弱的太医随从。 一位金发碧眼的太医干坐边上,踮脚搓手,极不耐烦的模样。随从有条不紊地挨次为纱帐中人搭左右腕脉,不时朝太医使眼色,示意少安毋躁。 哪有如此问诊之事? 德妃忽微笑道:“瞧这情景,我便忍不住想起当年延禧宫里的时候,你一个小人儿静静躺着由太医换药,一声不吭,也不叫痛,怪惹人疼惜的样子。转眼间,六年都过去了。想不到,今日照看夷儿之人竟成了你。” 适才被德妃瞪得浑身发毛,蓦地听她开口搭腔,随从反觉轻松不少,回头冲德妃淡淡一笑,温煦如风,清濯如水,竟是悠悠。她起身整理脉枕等物,欲待回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苟酿的……”罗怀忠突然揪住自个儿的大胡子,乌七八糟乱学来的词儿刚要全豁出来,便被悠悠拉到一边了。 见二人叽哩咕噜不休,想来应是佛郎机语。德妃奇道:“罗先生可是有何见教?”悠悠忙道:“德妃娘娘稍待,此事,我与罗师傅还需商酌一二。”转身鸟语依旧。 罗怀忠道:“这算怎么回事?五公主我从未看过,胡里胡涂把我拉来,既无病例,我更加不会劳什子的隔幔请脉,这病怎么看?!这不瞎搞么!” 悠悠镇定道:“多的是赶鸭子上架的事儿,师傅你在宫中呆恁久了,难道还未明白?您也别急。依我之见,五公主是出了名的药罐子,估计先天不足,看一百个大夫也就那样,咱俩先勉强对付着,搪塞完了,回去换来五公主的主治太医才是正经。” 罗怀忠沉吟一会,道:“唉……你刚才装模作样半天,瞧出什么了?” 悠悠道:“我琢磨着,像是先天性心脏病,天热气闷,经不住跪祈之类的折腾,便昏过去了。也没其他路数可走,只有歇养着了。” 罗怀忠耸耸肩,道:“既然无事可做,弄醒她就行了。” “那就这样罢。”悠悠无奈地跟着耸耸肩。佛郎机人一向以风趣幽默为己任,若巴多明只是紧中有松、偶尔为之的消遣,那罗怀忠便是见缝插针、随时随地地跟人侃上一侃,娱人娱己。悠悠正思考着如何忽悠过去,突然一怔,木木问道:“她还晕着?” 罗怀忠呵呵一笑,露出白惨惨的两大排牙来:“你不知道?” 悠悠无语道:“我知……我知道你……什么的!你一早叫人拖走了,我跟后头屁颠屁颠地帮你扛医箱,哪听去劳什子的病症!她若真没知觉了,有得你好看!” 急切间,悠悠便要去掀纱幔,不想帐帘不动自开,露出一张苍白胜纸的俏脸来,颊上胭红未褪,娟丽之中隐隐透着天生的孱弱之态,可贵竟无半分久病后所遗的恹恹戾气,平添一股娇花弱柳之风,俨然是副病西施模样。这位病中少女勉力支身外探,朝悠悠望了会,嘴角浮起浅浅一个笑涡,问道:“你便是十四弟不绝于口的那位明德家的小姑娘?”虽只一句话,她却接连喘上好几大口气,方才说完。 悠悠暗骂罗怀忠老奸巨猾,无聊之至,而面对五公主此问,尴尬笑着,实难作答,天晓得她有啥值得十四那小鬼整日价念叨的。 德妃耐心地等他二人叽噜完,见爱女缓转,忙坐到榻边嘘长问短。底下边的宫女们各自暗暗纳罕,朝廷重臣之女,尤其还是坐镇江苏赋税重地的封疆大吏,怎地会是这副光景? 德妃问道:“罗先生,夷儿应无大碍了罢?她自小体虚,若总是如今日般……那可如何是好?”说着眼圈泛红便要滴下泪来。五公主侧身而卧,反劝道:“额娘莫急,我觉得好多了,真的。赶紧叫人去慈宁宫递个信儿,免得太后她老人家担心。下……下回入佛堂祈福我准挨得住。”德妃摩娑着女儿的鬓发,怜惜不已:“傻丫头,哪还有下回。” 罗怀忠絮絮叨叨地回话,尽是如何防范夏日中暑的常识,开了些镇暑清热的方子,悠悠也只管诺诺去备药了。 甫出殿外,悠悠举手便挡刺目强日,长叹一声。又是一趟白用工。她算彻底明白,为何巴多明乞死白赖地都要闲散宫外,即使边塞苦寒之地,也甘愿以赴了。这叫什么玩意儿!历练没见长进,至多能想开点,不求有功,但图无过,折腾些白用工也不错了。 “唉——”悠悠趁无人处伸腰捶背,大打哈欠。 行走在红墙黄瓦切割出的长长甬道上,宫人受不住滚滚热浪的淫威,大多龟缩不出,空空荡荡的甬道一眼望到头,空气仿若停滞胶着一般,憋闷令人窒息。 悠悠抹着额头流不尽的汗,愈发苦叹不已:“这节令时辰还得在外头乱窜,命苦啊——”走一步,汗水汩汩直下,湿透衣背;再多走两步,衣领里几可翻出白花花的盐巴来。她别扭地整整领口袖口,总觉得黏糊糊的怪难受,这时突然瞥见前方来人,赶紧低头肃手,规规矩矩地面壁而立。谁叫她品级太低,搁着跟罚站似的。 耳听一行人匆匆将过,却忽地顿住了步子。莫不是找茬的?悠悠疑云乍起,又听身后一人道:“小兄弟跟哪位太医手下当差,过来一会,我们爷有话问。”悠悠知道,来人是看到了她腰间的太医院挂牌,方才有此一问,于是转身做足全套礼数。只听头顶上又一人道:“不必多礼。你可是从永和宫出来?哪位太医在永和宫出诊?” 此人刚一开口,悠悠登时心凉了半截:“不是这么巧罢?冤家路窄。”踌躇半晌,方才说一字、顿三行地回道:“小人,小人是跟随内廷行走罗太医听差。” “罗太医?罗怀忠?你是……” 悠悠笑着抬起头:“不才正是小人。”正瞧见四阿哥不知是愕是惊的古怪表情。 四阿哥只一个眼色,刘正直等人便识趣地退开左右。悠悠最是见不得此类演戏般的举动,直言回话:“五公主只是略中暑气,现下已无大碍。至于公主病情如何,小人不过是个煎汤送药的小厮,见识浅薄,有辱四爷下问。”说着便要却步告退。 “等一下!”四阿哥道,“五妹之事是一则。上回江南事急,临行前我也没得空特为向你告辞,个中情由亦未说明,心中一直抱愧。” 见悠悠略一犹豫,终于点头表示愿意一听,四阿哥不由松了口气,此间不是说话之地,于是简单道:“当日之事,不是我为自己借口辩白,虽然我有心取了个巧,但却绝非有意毁诺。你可以去见陈容声,但须得在案子了结之后。陈案内情复杂,在一切尚混沌未明之前,我不能轻易给人钻营空子的机会,毕竟涉案之人冗杂,你又能笃定其他人居心纯正?” “依你之言,你是信我,不信陈良?”悠悠早已不为此事介怀,耿耿于心者实在其他。 四阿哥无话可接,权当默认。 悠悠亦默了会,才道:“笑话。你是信我么?你所信的,怕是笃定我不敢拿自己阿玛的前程开玩笑罢。” “我就是信你,才答应让你为陈容声诊脉。陈良何许人,我不知道,但既是你的好友,多半品性不差,不至于狠毒到拿父亲为自己续命,这才放心允许你去见陈容声。后来左思右想,仍觉谨慎不出纰漏为上……”四阿哥正急着分说清楚,不觉悠悠竟已笑了起来。 悠悠道:“你不必说了,我明白的。实心用事,无论哪般行止,都错不了。再说,陈良结局也还尚好,且一并算作你的一份功劳得了。”大手一挥,直如万事无忧之状。 “说来惭愧,形势所迫下的权宜之计,实在不够光彩。哼,早晚能有一清明时局,叫那一干庸官恶吏无所遁形。”四阿哥嘴上说着,不自觉地轻松满怀,心下却也暗觉奇怪,对这么一个年仅十二的小丫头,他干吗总那么事事较真? 悠悠瞧了他一眼,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忽地想起了那幅采菊图上的题字,脸上一红,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于是装假抬头遥望天色,道:“我得走了,罗师傅还在等我。五公主虽已无碍,清心降暑的汤药却也不能免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一路上都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如影随形地跟着,直到转过甬道,全身的僵硬才稍缓了缓。 冯茵报完讯回到慈宁宫,遥遥瞥见二人从主殿走出来,竟是八阿哥及其生母庶妃卫氏,冯茵慌忙低头沿墙朝侧院去。 “沂嬷嬷请留步,天气酷热难当……” “……良主子切勿多心,太后她老人家……” “谢过沂嬷嬷……我自会送额娘回宫。” 冯茵不觉地住了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都是儿子连累了额娘,额娘尽可宽怀,儿子自会尽快处理此事。” “……此非我之本意……众口烁金,积销毁骨,何必在乎世俗偏见……只盼你能秉真随性,勿伤人心。” “额娘多虑了……一介风尘女子,他人相送无法推辞,是以让她暂留府中……相知不深,又谈何其他……时时小心……” 话渐不闻声渐消,冯茵轻蔑一笑,八阿哥金屋藏娇之事,早就传开了,因那女子出身不好,是以人人都等着看笑话。 冯茵回到卿云身边,却瞧见十四阿哥抱胸高坐画廊栏上,指桑骂槐地训斥侍立一侧的魏其征,好不恣意。他的发辫湿漉漉的犹在滴水,仿若盥洗时突遇急事,未及打理便匆匆完事了。而与十四梳理辫发之人,竟是十三阿哥的贴身丫头,云西。 卿云面色略显不佳,嘴唇干皲,奄奄然精神已有不济。此处风吹日晒,任谁罚跪恁久,也要支持不住,而周围四人中,却是无一稍见担忧神色。卿云忽笑道:“今儿什么日子,奇事一茬接一茬地没完没了,叫人一时间如何招架得住。哦,十四爷?” 十四轻轻一哼,道:“若非云格格神机妙算,只怕我至今仍是个懵懵懂懂的无知小童。大恩不言谢,早晚必有回报。” 原来适才冯茵通禀过十三,十三立时心领神会,便依卿云所请,将五公主病倒一事知会了她的同胞兄弟四阿哥。当他硬拖着十四追过去时,自然而然便碰见了四阿哥与悠悠的路遇闲谈。十四忿忿不平,一猜便是卿云的主意,首先便是来找她算账。十三不放心,只好跟过来,却瞧见卿云跪在院中受罚,已自去向太后求情了。 卿云见十四仍冥顽不灵,说道:“人贵自知之明。放过别人,即是放过自己。” “用不着你在这冷嘲热讽!到了慈宁宫便成了只瘟猫,半点不敢动弹。哼,我就是喜欢悠悠,不怕四处传扬,人尽皆知,将来我是一定要娶她的!眼前不过稍遇挫折,能奈我何?我十二了,不再是小孩了,我晓得自己哪里不如四哥。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一个个,心服口服!”十四素来不喜拐弯抹角,说话直来直往,达意便行。若让他费劲学卿云、十三那般对话,圈子绕上一重又一重,却永远言浅不及要害,真不如死了痛快。 卿云瞅着十四,仿似在看一个庞然怪物,颇感纠结。她与十四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一向最怕的就是那个冷面冷心的四哥,四阿哥哼一声,他就立马跟老鼠听见猫叫似的,缩手缩脚地不敢动弹。卿云原想借四阿哥的威风,叫十四不敢去纠缠悠悠,谁知他今天竟不吃吓,直喇喇的嗓门越发高了,只好继续言语挤兑道:“便宜话谁不会说?我劝你还是死心的好。”说着手指自己脑门,“小朋友,就凭你这儿的层次,悠悠一辈子也欣赏不了!” 卿云、十四互相瞪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笑者无心,却激得冯茵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十四道:“若一夜间长大十岁便好了,我定可样样胜过别人。” 卿云道:“我却想一夜间变小十岁,那样便不会人人都想来一番教诲了。” 云西听了两人胡掐,好不易才忍住没翻白眼。 “瞧,新一轮的教诲来了!”十四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对款款行来的沂嬷嬷抚掌相迎。 沂嬷嬷笑道:“劳格格久待了,太后主子这会儿子已然得空,这便请格格去跟前叙话。” 卿云靠着冯茵站站起,勉强将膝盖、脚踝活络开,便让冯茵自个儿先回去,冯茵不愿。正僵持不下时,沂嬷嬷扶过卿云,压声道:“你主仆俩矫情什么,慈宁宫非是龙潭虎穴,无人故意存念为难你们。太后可不耐烦等人。” “那是。”十四凑热闹般附和,“茵儿,皇祖母慈爱祥和,沂嬷嬷亦是出名的和蔼可亲,哪能与你主子为难?何况还有素来宅心仁厚的十三哥,管保你家主子有果子,没虫子!” 冯茵笑着只好离开,回至养性斋时已然旱热难当,寻遍屋中阁上楼下,空无一人。屋中沉闷只觉窒息,心中郁结不由更甚,捧起注水盆里一壶放凉的茉莉清茶,几口便喝干了,半滴不剩。冯茵赌气一坐,良久,斋前绿荫知了声声,闭门塞耳亦无法隔绝不闻,叫人更是烦躁。忽觉门外黑影一闪,冯茵全身顿时一僵,待瞧清原来是暖玉、穗儿二人,心弦这才松弛下来。 “外面走一圈,心痛症有好些吗?”穗儿扶暖玉坐下,见她额上薄汗密布,显然并未奏效。顺手抓起茶壶,叫道:“凉茶怎么全没了?我出去前才沏的满满一大壶!”暖玉忙拉住她,穗儿吹鼓着腮帮子,自去重新沏茶。 冯茵忽道:“都说江南烟雨之地,水汽郁佳,出了名的滋润养人。怎么数月未见,暖玉姐反倒愈见病容憔悴,装死作活的本事可是见长!” 暖玉将手捂紧心窝痛处,撇过头去。 冯茵不依不饶:“心痛症?心虚罢。御花园里遍布邪风戾气么?作甚么每回逛完后都摆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养性斋别无他人,又何苦再装出这副可怜样来?” 没理会处,穗儿已端着茶壶走了回来,替暖玉斟完茶,照旧浸入注水盆中放凉。冯茵只好暂且作罢。霎时间,苍穹变色,云雨密布风满楼。 “起风了。”暖玉仓促站起,“我去楼上关窗降纱。” 穗儿却拦住她:“你多歇会。我去。” 冯茵不由笑了:“是我说错了。美人娇弱之态,无论去往哪处皆不缺人怜惜。上至主子下到奴才,个个叫收拾得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暖玉皱起眉:“你今儿可是遇了什么事?疯疯癫癫,哪里诹出这么些胡话来?”她来到门外拉动柱边挂穗细绳,将垂于檐下的遮阳竹帘收卷起,凉风登时吹彻中堂,屋中随即清爽一片,屋外黑云压顶,天地骤然暗沉。 “胡话?大字不识的粗人,只懂得讲大白话。”冯茵不领她情,眼珠一转便即想起慈宁宫中八阿哥母子俩的对话,又道:“世上也不缺明白人,卑微□□之人,早晚必遭人弃。”倒与太后一个腔调。 这时,穗儿已从楼上下来,剜她一眼:“怪不得要灌那么多凉茶,果然口臭得紧。” “你!”冯茵咬牙切齿正待回嘴,却听外面暖玉叫道:“格格回来了!变天了,我正琢磨着是否要去慈宁宫接你。”话落,卿云已然大步流星地奔进来,提了茶壶仰头便往嘴里灌,牛吞海饮,喝了半截忽叫穗儿一把抢了茶壶去。卿云满脸诧异,穗儿却理直气壮道:“这一半得留给我家格格。”卿云望望另两人,这才觉出些许异常来。 六年前,卿云与悠悠便曾在养性斋同住半年,那时候,冯茵和穗儿便总口角不断。后来,悠悠去了江南,转眼到了康熙三十六年,自暖玉入住养性斋起,冯茵竟似与之结了大仇怨,常趁无人处于言语间大加厄难。虽然暖玉总如今日般反替其圆场,以德报怨,这点丫头间的把戏却也瞒不过卿云。 “冯茵,捶腿!今天我可遭罪遭大发了。”卿云玩味似的一笑。 电光划过天际,照得冯茵面颊苍白色的亮。 看着腿边听话的冯茵,天雷大作声中,犹可听见卿云说道:“论名不符实,诺大的禁宫里,咱这养性斋也算排上号了。满屋子陈兵百样,何来‘养性’之谓?只可惜还少了一样兵刃,铁画银钩的钩子。凡乱嚼舌根、口舌厉害之人,下至阿鼻地狱后,首先就得受钩舌酷刑,用的便是这柄钩子了。到时候,犯一罚十,小鬼难缠,没得情面可讲。哼,窃钩者诛。” 几点雨落,不稍瞬,已听得窗下芭蕉唰唰直响。 “你伤一个我救一个,伤两个便救一双。”悠悠蒙头跑进屋来,边甩袖子边笑着眨眨眼。穗儿嘟嘟囔囔地替她擦水送茶,悠悠拍拍她的脑门,接着道:“小云子,闲着发慌,又开始耍你那格格威风玩儿?下一句‘窃国者诸侯’怎么不说了?” “快喝你的凉茶罢!特意给你留的。”卿云扇扇鼻子,“莫非,今儿终于轮到你闻哪宫的七彩琉璃壶了?步步高升,可喜可贺!” 例行公事地互损一通,悠悠一笑而罢,而卿云今日的作为,她却仍然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转折(上) “卿卿小云子!” “十全大老爷!” 两人难得撞面,马头一并,便肩并肩手搭背、明目张胆地勾结到一块了。两人清一色的宝蓝箭袖束腰袍子,干练清爽之余,列处护卫营长长的扈从骑队中,更是醒目惹眼。 “你也凑热闹跑来训我?”卿云不由得不警惕。自从她弄伤步荻之后,凡熟识年长者,遇上必要念叨一番。 “怎么能!”十阿哥胤誐一脸阳光灿烂,“咱俩什么交情?是在草原围场的骑战射杀中,在尚书房的口沫书山里,在布库房的拳脚摔扯间,一块摸爬滚打闯出来的,没得比这更亲了!试问哪有助着外人,矛头对内之理?”这番深情剖白,若非卿云早已听得耳茧厚重,倒确为感天动地、鬼泣神嚎之作。 卿云轻嗤一声,奇道:“你怎么也落在后头?没听说你也要随围行走。” “还不是十四那小子!不知捣什么鬼,临行闹起别扭,不愿去了。左右我无事,权当出门练练骑射罢。”十阿哥还是老样子,胡同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卿云若有所思地笑笑,却叫十阿哥的破锣嗓门吓得几乎落马:“你脑门上戴的什么东西?杂草?怪丑乎的。”“这个?”卿云正了正头上他口中的“一团杂草”,笑得愈发乐呵,“好好一顶竹编斗笠,不过旧了些,咋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多美的一幅画。”十阿哥却不待见:“你还当在南巡不成?塞外风沙肆虐,可不比江南斜风细雨的温绵。” “它可不止遮阳装饰之用。瞧我的回旋镖!”卿云随手抛出,只听“呼”地一阵旋风卷起,晴空之下草原广袤,就见一只圆扁之物倏忽升起。斗笠明明追风逐日而去,强光刺眼一花,它竟已自太阳上疾飞而回,卿云伸手一抓,斗笠便即稳稳当当地归坐头顶了。 如此巧技,从所未见。包括十阿哥在内,身后行进中的护卫营将士们均是惊奇万分,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卿云向众人一抱拳,除下斗笠高举,纵马就地转了个小圈,算作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人更是欢声雷动。 十阿哥两眼捡了宝似的放光,道:“真不够意思!这么门绝活,你怎么一直揣在怀里,藏着掖着也不耍给我看?”他啧啧几声,欣羡万分。又行几里,他忽指着远处喊道:“瞧,木兰围场的幔城建好了!”欣喜雀跃溢于言表,宛如头回随围行猎似的,处处透着新鲜。 “跑起来罢!”卿云的鞭子还未挥出,便被十阿哥且慢了。他不慌不忙道:“望见城前迎候的那些猎兵、枪手了么?都是翁牛特、敖汉、喀喇沁诸旗选派来的。”卿云问道:“那又如何?”胤誐撅起了嘴:“瞧你这记性。去年行围后昭乌达盟进宴上,你叫一帮子蒙族悍妇逼得落荒逃窜,险些无处容身。若非五嫂特意护你先回,此事可没个收场时。” 卿云没好气道:“是啊,那回你可生生笑掉了两颗大白牙,自是印象深刻。” 胤誐满脸笑意已是无可遮掩,接着吓唬她:“瞧他们今年这阵势可是大胜往昔,携带眷属之数,想必亦是蔚为大观,你不怕?” 卿云笑了:“没看我早有准备么?此趟围猎,我便混迹人堆,与十全大老爷同作同息,管保无一个认得出我来。”将斗笠压低至眉眼间,装作一个低等苏拉的模样,打马去追大队。 “若是如此……”老十跟上来,笑眯眯地接着道:“蒙族子弟吸取上回教训,定然将自个儿老婆盯得死死的,只怕,嘿嘿,只怕还要来向你寻仇呢!所以,你还真得牢牢跟紧了我,大老爷我罩着你!” 卿云忙作揖道:“小云子不甚惶恐,感激涕零谢过十全大老爷再造之,噗……之恩。”她半途没憋住,搭着十阿哥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收拾,好一会儿又道:“眼红了?哈喇子都直淌了!要不由我略施手段,替你拐带几个姿色上佳者回京,也算为大清的满蒙联姻大业贡献一二了。既能为君分忧,又可抱美而归,岂不大妙?” 十阿哥哼哼道:“瞧,只需少顷,你这小人面目便毕露无遗了!” “小人也罢,君子也罢,咱俩都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一个也少不得。”卿云笑道,“况且人家刘鹗都感慨了,‘天下事误于奸慝之手者,十之三四;误于不通世务之君子者,十之七八。’小人多好,嘻笑怒骂皆可任意为之!” “刘鹗是谁?” “忘了。” “有你这么记事的吗?”胤誐颇为不满,一瞬还未过,又涎着脸讨好道:“快把那个绝招教我。”他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总令人猝不及防,而至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卿云突然喝马箭一般的窜出,向后摇着鞭子,叫道:“追上我便教你。”十阿哥立刻跟上去。于是蹄翻尘飞间,远远地便听到十阿哥喊着:“如此便说定了,晚上一块饮酒,不醉不休!” “兵将兄弟们都听到了吗?今晚十阿哥请大伙烤肉斗酒,听者有份!” “好啊!” 欢声震天,犹可听见十阿哥气极败坏的嗓门:“找打!” 随众在幔城前恭聆圣训,再用膳毕,卿云回到自己帐中,已是筋疲力尽。这几日来,她似乎十分容易疲累。箬笠外袍一甩,只着单衣便瘫倒在毡榻上,闭目养神。 忽然,一股奇特的香味钻入鼻去,卿云当即醒觉顾盼。除了冯茵帐中拾掇,此外一目了然,并无出奇之处。由于暖玉身子不大舒服,这次她便只带了冯茵出塞外。 “什么味?”卿云蓦地出声,冯茵不由吓了一跳,惶张回道:“味?没有什么味。”卿云紧着猛嗅几下,奇道:“难道我闻错了?”说着狐疑地望向冯茵。冯茵道:“格格若嫌这帐子有异味,我去寻点香来驱驱味?”卿云忙摆手喊不用。冯茵便埋首手头未完的活儿。 卿云呆怔半晌,只觉脑子不太好使。她一拍额头,心道:“我的臭毛病算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哪恁多事值得猜忌?”反省完了,翻身继续梦周公。 “云丫头!皇阿玛在看城上等着考校骑射,我先去了,你快出来!” 十阿哥帐外一喊,便溜得无影无踪了。“皇家粮多,也没的这么消耗多余精力啊!”卿云气得大捶睡榻,却仍得乖乖穿衣出门。 考校场上,一众八旗子弟虽未披甲武装,但也个个佩橐鞬,握弓矢,骑马射箭,身手矫健之极。唯有卿云哈欠一个接一个,一路淡定,淡定,淡定定……结果可想而知,不止马落孙山,射箭亦是连连脱靶。如此状况频出,终有幸得康熙亲自召见,爱抚其头曰:“车旅劳顿,小小年纪确实不易啊。明日围场上可要加把劲了。”然后在皇子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拉风而去。卿云此时才敢放声打出一直憋存的喷嚏。 忽然脑勺猛吃一记,十阿哥从后跳了出来:“今天手感很差啊。”卿云道:“没落马已是万幸了。”说着揉揉鼻尖又问:“什么味?”“什么什么味?”胤誐抓着她便拖走,“走走走,喝酒去。那边有蒙人摔跤高手决战,迟了便没好位子了!” 可怜卿云就这么被拉来扯去,鼓鼓捣捣直近人定,才放回去休息。缺觉再兼饮酒,她不止头痛欲裂,脚步也变得虚浮不稳。 还未进帐,却听得有女子嘤咛啼哭之声传出,吃惊而入,竟是黑灯瞎火不见一物。卿云伸手探空,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步子:“是茵儿么?怎么不点蜡烛?”哭声停了,悄然中可听见角落里的粗重呼吸声。“嚓”地点亮火折,只见幽暗的光影下,投射出一个蜷缩的身形,正在瑟瑟发抖。“你在这做什么?”卿云蹲下相询,禁不住好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回身点亮所有的照明火烛。 卿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惫懒之极。喝了口醒酒汤,她猝然一愣,将遮遮掩掩的冯茵强行拉近,这才看清其头颈的淤青,顿时沉下脸问:“谁打你了?”冯茵支吾道:“过斜坡时摔……摔了一跤。” “哦。”卿云狐疑的目光扫过其手背、后颈等处伤痕,“我走后有人来过么?”说着转身迈步,然后直直扑倒,摔了个实打实的狗啃泥。抱着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卿云彻底懵了。自己绊倒自己,她实在迷糊得不轻。突然面前亮光一闪,抓起暗处绿幽幽的宛如鬼火一团的东西,是件虎形翡翠挂饰。 “Shit!”霎时间热血直冲脑门,卿云气得踉踉跄跄地冲出去,也不知怎么七弯八拐,踢开何玉柱,一阵风似的刮进了一顶圆帐内。帐帘掀起案上卷页凌乱,惊愕了弯腰拨亮烛火的九阿哥胤禟。 卿云将挂饰往地上一丢,冷脸质问:“这算什么玩意儿?” 屏退何玉柱,胤禟眯眼望了会,拾起翡翠虎饰,反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新学到一句话,说的便是你这种人。”卿云竖起中指,一字一顿道,“人头畜鸣,有如禽兽。” 只听“喀”的一声,翡翠挂饰竟让胤禟生生捏断了。他面无表情道:“你终于憋不住嘴了?算是挑衅,还是不惜宣战?将此事说出去前,我劝你还是多多掂量内里的轻重,当心玩火自焚。” 他这一威吓,卿云不由更是火大:“我凭什么不敢公诸于世?你当真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世界,可以为所欲为么?你道他人位卑言轻,便可任意欺凌么?丑话先撂前头,失道寡助,即便王法降不了你,天理人心也必饶你不过!”话虽强硬,她终究仍得顾虑到冯茵,毕竟现行的游戏规则是,名节大于一切。 “天理人心?哈哈……我还真怕你早忘了!”胤禟嗓音愈发刺耳尖锐,“是谁跪地指天发誓,若敢泄漏于第三人知晓,不但身受天戮,不得好死,死后亦要挫骨扬灰,魂下地狱,永世不得安宁。” “发……发誓?” 胤禟蔑然道:“怕了?何必装傻,不记得不打紧,我可以时时提醒你。” 头皮一凉,卿云这才警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块挂饰……”她拿眼注视着胤禟,迟疑片刻才缓缓道,“我无意间捡到了,记得你似乎也有一件相像的……” “这就是我那块。”胤禟将翡翠碎片朝案上一掷,“你待怎地?” 一时间,帐中只有烛火燃旺的噼啪作响声。 卿云强忍着没抱头抓狂。“那,那便好。”心慌意乱之下,她不自觉地寻思抹油开溜。 “表妹,这事没算完。”九阿哥的狠话也紧随出帐去。他伫立未久,道:“夜深露重,陈兄还欲在外候至何时?” 话音刚落,一个素衣男子已挑帘走了进来,微笑道:“这位云格格果然仍是那么有趣,半夜气咻咻的特地赶来,却是摆了一场乌龙。”此人其貌不扬,负手而立,颇具儒雅风采。 “你认识她?” 素衣男子道:“虽止一面之缘,互不相通姓名,她却实可称作我陈良的大恩人了。当初南巡行宫中戴罪面圣时,若非云格格偶加援手,我那苦肉计也难在皇上面前顺利施行,更别提那么快得到宽宥了。”原来,此人竟然便是陈良,亦即那日被卿云授以“洗耳”之刑的轻薄厚颜之徒。 “哦?”胤禟显然半信半疑。 陈良笑道:“两回虽都是夜色里惊鸿一瞥,只瞧见些些侧面和背影,便已是不得了了……” 此类胡扯胤禟虽有常听,但一牵涉卿云便触动了心病,脸色不由越发难看。世人皆知,郭络罗氏一族无论男女,皆是俊美无匹,因此他的兄弟姊妹,个个卓而超群。相形之下,九阿哥胤禟容貌之五官端正的平庸,几可用“惨不忍睹”一词加以形容了。胤禟冷冷道:“你不好奇那道毒誓所为何事?” “为什么要好奇?勉强得以偷生,怎不更加珍重万分?”陈良笑道,“秘密可成秘密,便是绝不可说。而能永远守住秘密之人,多半来日无多。明知如此,我又何必好奇?” 胤禟闻言默不作声。 陈良忽而叹道:“可惜了,若换上了女装……啧啧,一笑望穿一千年,始知人间有绝色,真非虚言啊。” 九阿哥嗤的一笑,转作沉思。 子夜过半,已是三更天了。 天波地浪,苦海深渊,溺欲终生者何可逃脱……“啊!!”卿云惊叫着从无休无止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大汗淋漓,几乎全身虚脱。 草原晨曦之美,露湿袍袖,青翠欲滴。久之聚焦视线,她才看清摇醒自己的巡夜侍卫的脸。“我没事。”卿云晃悠悠地爬起身,庆幸道,“多谢多谢。”侍卫行礼却退入列,勒令齐步而去。其中一人兀自折叠毛毯,卿云忽觉亮光晃眼,这才瞧明那竟是一匹牦牛绒加金丝毛毯。 朝阳下,远处小如模型的黄色幔城也不再那么刺眼。卿云舒络筋骨,见此天远地旷,清新爽华,禁不住一声长啸,仿佛想从云上震落一位早起晨练的神仙来。“究竟谁要害我,赶紧来吧。我快等不及了。”卿云心道。 回帐途中,卿云再三思量,还是转向往上驷院马厩去。沿路穿梭来往,皆是披甲戴箭、鞍辔齐备的骑兵将士,围猎场上的喧嚣似已近在眼前。 马厩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品级各色人等都有。满人以弓马骑射得天下,马事也爱亲自照料。在等夫役牵马来时,卿云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良马馆聚着许多人,正对着一匹新进的骏马品头论足,牙口、体态、腿形云云。再往里走就是上驷院小马馆,好些骑手、夫役侍立在旁,原来三阿哥胤祉正陪着一位女子挑马。此女容貌秀丽,却颇为面生,想必是他的某位新纳的侍妾罢。三阿哥的小妾太多了,是人都难认得周全,说不定还包括他自己。 想到此刻暖玉生病,独自一人留在宫里,卿云鄙夷地重重一哼,牵马便走。途中可望见大栅栏围成的试马场,已有人在试着驾驭方才看中的新马。 刚出马厩,迎头又撞上十阿哥,与所有人一样旗胄全副武装,本就身形敦梧,此时更显威武不凡。他望望那头抱得温香软玉满怀的三哥,道:“即便三哥得罪了你,十几天下来,气也早该消了。究竟什么严重的事,值得你俩僵成这样?” 卿云纵身上马,拉缰徐徐而行:“果然又来个和稀泥的。说教的话还是免谈了。” “瞧你,衣没换,头没梳……你是不是病了?”十阿哥犹疑着问。卿云讪讪发笑,矢口否认。 两人走了一段路,就见八贝勒胤禩、九阿哥胤禟小跑着马擦肩而过,面色都不甚好看。十阿哥举手打个招呼,只有八阿哥回首应和。卿云却立马黑了脸:“此丫贼坏!昨晚明明瞧见我身后支着火盆,也不吱声,就幸灾乐祸地看我撞了上去!真是小人。”十阿哥忙问:“可有磕着烫着?”卿云摇摇头。 十阿哥道:“别瞎说,八哥不是那种人。他最近也有烦心事……似乎是因为一个叫若琳的女人,听说出身不太干净。不知太后又从何得知了,将八哥连带他生母都狠狠申斥了。没法子,只好早早将那女子打发出府门去。” 卿云回忆片刻,悟道:“哈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满脸玩味的笑意。 “可不?!我在八哥府里见过她,人是很美,派头却大得很,成天一张臭脸摆着,好似全世界都欠她一般……”他忽然想起道,“不对啊,你没道理见过她!” 卿云听而不闻,继续鸡同鸭讲:“别把你家八哥说成一情圣似的。他不开心,是为自己,或是为他娘……” 话没讲完,她竟独个在一边大笑开了,十阿哥顺着她指向望去。那边厢,九阿哥仿佛想一展高超马术,坐骑颠儿颠儿地跳起了小舞。好马儿边陶醉地四足蹈着,臀后还边扑啦扑啦的一坨坨粪便往下掉,赏心悦目之极。十阿哥哈哈笑弯了腰,再回头时,却见侧手位空空如也,卿云早失了踪影。 卿云离了人群,打马专往僻静处去,直到眼前一弯小溪阻了去路,便放马自去吃草饮水。四下寂寂无人,水草鲜美,不远处一片小树林可作天然屏障,端的是个避世清凉胜地。 呆怔半晌,卿云拾起石块若干,蹲下死死盯着水中倒影。“你很得意?”风吹动一丝涟漪,倒影亦随之轻轻摇荡,似在挤眉弄眼地不住讥笑。卿云倏地站起:“去死吧,你个卑鄙无耻的寄生虫!吸血鬼!活僵尸!死了也不安生,凭什么让我替你还债!”骂一句,朝倒影狠砸一块石头,水中那个“卿云”越发张牙舞爪的丑陋嚣张。 “谁惹得云格格发这样大脾气?”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吓得卿云不轻,竟是一身戎装的十三阿哥胤祥。他见卿云爱答不理,只好下马迁就。好些日子没聚,生疏不少。 卿云不知他听去多少,闷了半天才道:“集合号角响了,你还不去?” “等枪手将猎物都围了还得好一会工夫,急什么。”他脱了帽盔,长舒口气,“你不也没去么?” “我与你不同。”卿云道,“何况这种猎法与守株待兔又有何异,射杀再多也没意思。” 十三笑道:“幸亏皇阿玛不在这。狩猎完清点战利品,可是他兴致最高的时候了。” 卿云断了回应。 少顷,十三吞吞吐吐道:“你猜……皇阿玛跟我提了什么?” 卿云摇头。 “他说我勇于担当,已经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这里头有什么意思或讲究吗?”十三一直望着卿云,说话时半是踌躇半是得意,想要高兴却又不好意思。 “哦,恭喜恭喜。” “你就这么打发我?” “呃?” “……” 卿云这才回过神来:“男子二十而冠,皇上金口一开,你少花六年的白用功便行了成人礼,这不值得恭喜?”这会听分明了,康熙所说自是他已到婚配之龄,但卿云有心岔开话题,却是真的颠倒敷衍。 “那真该多谢云格格费心!”十三胡乱踱了几步,试图舒缓心底烦躁,“孩子气也该有个限度。我实在摸不准,你一个小丫头,脑子装满了又能有多少东西,忽冷忽热,时晴时雨……你有什么天大怨气?还是仅仅对我不满?……有时我会觉得,你我的交情甚至都比不上老十四的瞎搅和!”近日事事不顺,加上母亲病势渐趋沉重,烦躁之下,这才离群散心,谁想连卿云也不知体谅,碰个一鼻子的灰。十三越想越觉气闷,哪里还有耐性,于是诸多不快,当场发作。 卿云静静听着,显然没有一点回驳的念头。 十三根本不信她是理屈的哑口无言,忽然觉得受到了侮辱,就像被人抡了个大耳刮子。“我早该信了皇祖母的话,你这种肚肠九弯八拐的人,永远不会用真心待人。没人能时时掐算准你的心思,算清你有几分真几分假。” 卿云似已出离了愤怒,不气反笑道:“老实说,我很替太后欣慰。身负万千瞩目的十三爷,终于迷途知返,体谅到她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说得太对了!若经过那什么荻受伤一事,我还看不清真正谁人的心肠歹毒,那我就真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蛋!” “这点小花招居然也被看破了。”卿云啧啧惊叹,“十三爷无愧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此时的十三阿哥,面色铁青,被嗝应得半个字也蹦不出来。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十三挤出个笑容,扶着卿云右肩,缓和道,“随围人多,总也闹哄哄地扎堆一块,好不容易有个清静地说说话,别虚费在争执上。” 卿云只道:“风吹了一地的鸡毛,还能干净如初么?” “你!……”十三终于开始发现,眼前之人虽生得一副熟悉面孔,却犹如阻隔着几百几千年的陌生。卿云的肩膀几乎被他捏碎,却似浑不觉痛。十三绝望的搜寻着,仿佛幻想着,只需使一把劲,便能将过去的卿云从这躯壳中捏出来了……然终究颓然,双手无力垂下。“好,好,好得很。郭络罗·卿云,你可莫怨我撂狠话,我今天还就明白告诉你了。你谁都不信,最终只会落得个孤家寡人。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谁都觉得寒心!” 又是一轮号角吹响,铮铮铁蹄震得大地都在害怕战栗。旗纛高举,战鼓雷鸣,近万骑兵、射手集中于围场纵横驰骋,追杀野兽,一如回到了惊心动魄的古战场。尚武民族,孰人不为之热血沸腾,豪气干云,只待大展拳脚。 卿云笑了,眼睛亮得好似暗夜里的北极星:“走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事已至此,十三又贪望两眼,虽不甘心,最终仍是上马绝尘而去。 “真是现世报!才一夜工夫就全还回来了。”卿云撩袍席地坐下,见水中倒影亦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笑对那“倒影”道:“和硕卿云格格,您还是早日安息早投胎的好!我就不妨直说了。过去凡是与你交好的,一概驱逐出身周十丈以外;凡是你瞧不上眼的,我就偏偏凑过去打成一片。总而言之,我不会再送你任何可乘之机。 不管周围什么在变,哪怕乾坤颠倒,物质消弭,我,永远只会是我。即便一条道走到黑,我也认了。” 她仰身睡倒,阳光很温暖,闭上眼就只看见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风吹过耳,可以听到草叶歙动声。 早晨的清醒劲刚过,头痛死灰复燃,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卿云下意识地摸摸脸,还好还好,风疹没有再次复发。 她揉挤着微觉酸软的后脖颈,脑子像被榔头砸了,完全糊了,不由嘀咕:“莫非真是外邪入侵,伤风感冒了?”自嘲一笑,她坐起想取些水冷冷额门,半道里突然顿住了,大叫一声:“不对!”方才那动静根本不是风声! 卿云竖尖耳朵,撇清远处鼓角争鸣,细辨夹杂其间那丝丝轻不可闻的声响,一阵紧一阵慢,吁吁呼呼,倒像是人在吹口哨。想到这,手心吓得猛捏一把冷汗。 是……是鹿哨?! 颤巍巍地回头一望,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里,明明白白映出一大批的鹿群,仿若平地一声惊雷,突起异军正潮水般奔涌过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 危急关头哪容多想,卿云眼下最该做的就是一步跨上马逃生去,现实却是寸步难行。真要命,关键时刻,居然肚痛不止。于是一人一马,两相深望,短短丈许距离,此刻竟如天涯之远,遥不可及。配合远处围场的杀嚣尘上,此地亦是千钧一发,搏命于旦夕。马儿不由焦急地扬蹄刨起了土。 鹿性温胆小,并不可怕,危险只在紧随其后的枪林箭雨,赶尽杀绝。 卿云沉目凝望,眼神彻地一变,凌厉敏锐,一如猎鹰临敌,蓄势待发。只见她左手一按,示意马儿稍安毋躁,右手举起,赫然抄出一把火铳握在手中,乌洞洞的枪口直接瞄准了领跑头鹿。只听瓜剌剌地一响,头鹿悲鸣倒地,血如泉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鹿群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之时,卿云腾空跃至鞍上,控住惊吓欲逃的马儿,立时回身涉水疾走,只求离得身后暗藏杀机的小树林越远越好。 果不出其所料,但听得咻咻破空声响,弹指间,已有数枝冷箭追魂而至。卿云看也不看,或闪或挡,或夺或拨,将来箭攻势一一化解,轻松得仿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一举一动得忍受多大的苦楚煎熬,腹痛如针刺,如绞拧,宛如永没有个尽头。 马儿不需呼喝,划拉开步子,足不沾地的奋力狂奔。渐渐然,箭势愈见迟缓,再跑出几丈,箭只冲至马尾便已力尽堕地,无可奈何。 卿云略松口气,环察四境,只需再拐过前方的矮树丛,望见营地便算成功脱险了。 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卿云已然弯腰趴在了马背上。潦草地望眼寂静如常的矮树丛,多半没有问题。正想吃力地拉缰避远些,手脚发虚,几乎滑落马鞍,全赖死命揪住鬃毛才得幸免。卿云气喘吁吁,只盼赶快结束。 就在此刻,忽见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刮得草木刷刷乱响。卿云见风来得古怪,又觉耳膜刺痛,本能地闪身将手一扬,却听咻地一声,某物贴手疾飞而过,掌心登时热辣辣一大片。卿云惊惧不已,箭仍是射自树林方向,却是谁有如此本事,射程如此之远,箭势依然如此之猛?这一分心,谁知一切还没算完。只听劈空连声数响,马儿臀部中箭,怆然长嘶,人立而起,卿云将身一歪,左肩骤然吃凉,整个人被高高抛了出去。竟是一连三发的连环箭!且箭箭阴毒狠辣,专射要害,不置人于死地决不罢休。 卿云滚出丈外,鼻中轻哼几声,便再没了声息。密草高过人胯,将她掩盖严实,伤马呜呜哀鸣,老早跑得远远去了。 苍野茫茫,鹰翔长空,一切似已恢复往日平静,不过梦境一场。 转折(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一骑扬尘而来,证明这并不是一场梦境。 马儿长嘶一声,就地立住。全副戎装的八阿哥胤禩跃下马来,拨开长草,找到背上插着一根羽箭,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儿,急忙上前扶起,叫道:“卿云!卿云?”此刻卿云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显见已是命悬一线。 八阿哥又喊了几声,卿云方悠然醒转,眼睛却无力睁开,蹙眉直呼:“痛!好痛……”八阿哥喜不自胜,轻声道:“箭没有射中要害,不要紧。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治伤。”卿云微微摇了摇头,吃力道:“箭上有毒……”“什么?”八阿哥大吃一惊,莫名呆住,怔怔出神。直到卿云把他的手臂抓疼了,他才回过神来,不敢再耽误,立即把卿云抱上马背,纵马往幔城营帐驰去,因怕令卿云伤上加伤,一路只是勒着缰绳小跑,好在路程不算太远。 沿途上,卿云的伤口出血虽不多,却是流淌不止,染红了背部衣衫,不多会儿,又濡湿了马背,沿着鞍鞯,一滴又一滴,坠落到草叶上,翻进泥土里。八阿哥见了不禁心惊肉跳,焦急不已,双腿猛然一夹,座下青骢马闪电般离地而出,卷蹄狂奔。 卿云本已昏昏沉沉,这会儿一受颠簸震荡,登时又痛醒过来。眼看营寨将至,八阿哥一颗心逐渐放下,低头一看,却见卿云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卿云嘴角一弯,露出一个诡异莫名的笑容,伸手颤巍巍到他脸上。八阿哥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正自奇怪,不料卿云却突然用力,在他面颊上抓出三道血痕来。 八阿哥固是惊愕不解,但瞧见卿云的阴冷眼神,瞬间明白了此举之意。卿云这是在说:“第一个来救我的,必与射箭之人脱不开关系。虽然我此刻奈何不了你,但别把我当傻子。” 过了辕门,八阿哥纵马直奔太医院驻地,半道正好与围猎方归的诸阿哥撞个正着。由于卿云是背部受伤,八阿哥便扶着她的脖子,靠在自己肩上,十三阿哥胤祥在后面远远一望,还以为两人拥抱在一起,赶紧挤出人群,追上来喝问:“八哥,你干什么?”到了近前,这才瞧见卿云受了重伤,急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将头盔弓箭一扔,接过卿云直奔太医大帐。 与此同时,御前行在之内,康熙尚兴致高昂地清点狩猎所获,不多时,便被一个传话太监的到来给破坏了。“卿云格格中了围场流矢,性命垂危!”小太监启禀道。 康熙问道:“垂危?怎么个垂危法?”小太监道:“箭头没入了左肩骨,血流难止。”康熙听了面色一弛,不疾不徐道:“宣随行太医会诊,起出箭矢即可。”小太监忙道:“太医都说,起不得。箭尖有些蹊跷,只怕一拔出,便是鲜血四溅,流尽而死。因此没有一个太医敢冒险一试。” 康熙不再闻言,立时摆驾,亲自来到行医大帐,问道:“卿云现下怎样了?”太医回道:“正昏睡中,只是口中时时唤着五郡主。只要箭不拔出,可保长久无恙。”康熙道:“如此,便派人送她回安王府,交其父母照看罢。”太医领命,这便张罗着将卿云好生抬上一辆马车,由一队骁骑营官兵沿途护送回京。 一直呆呆坐在角落里的十三,被众人嘈杂声惊醒,发现卿云竟已不在,猛跃而起,高叫道:“我去陪她。”说着便往帐门外冲。 “拦下他!”康熙一声令下,侍立门侧的侍卫立时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十三回首叫了声:“皇阿玛!”康熙却疾言厉色道:“送十三阿哥回帐休息,须臾不得离其左右。”十三脸色一沉,拔剑挥道:“谁敢拦我?”侍卫们稍一迟疑,十三一眨眼便失了踪影。帐外便有人请示是否要追,康熙叹息着摇了摇头,摆手作罢。 待挥退左右,帐内只剩为卿云会诊的几位太医,康熙方才问道:“箭呢?”太医呈上剪下的箭身。康熙细细查看一圈,发现没有任何标记,当下沉吟不语。太医们面面相觑,迟疑再三,方有一人越众而出,小声道:“启禀皇上,箭矢虽未起出,但臣等却发现,云格格的的创口肌理有发黑腐臭之象,如无意外,应是中了剧毒。”康熙目光一厉,喝道:“你是说,箭上有毒?”那太医垂首道:“未经详查,臣等不敢确定。” 康熙默然踱了几步,又问:“那依你们所见,此毒可能解?”太医们纷纷表示,不知所中毒为何种门类,便极难救治,即便勉强救了命,也可能沦为一介废人,再也无法痊愈,完好如初了。康熙道:“那她还有几日性命?”太医们低声议论一番,答道:“剧毒不解,最多不过二十余日。”康熙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当即传令将卿云帐下所有奴仆全部锁拿了,回京再行发落。 而十三一路照顾卿云回京,因怕车马颠簸,触及伤处,他便一直将卿云搁在怀里,用手稳住。马车日夜不停地飞驰,他就十几天不曾合过眼。 当车轮终于驶至安王府门前,戛然而止,昏睡至今的卿云竟似有所感应,默默醒转。两人四目相对,十三犹大喜过望,可一瞧见掀开车帘的悠悠与五阿哥,卿云立时变了脸色,无力地动了动手臂,虽然毫无作用,但谁都看得出,她是要把十三推开。卿云喘着粗气,使了劲地恶狠狠道:“滚……离我远点。” 十三瞬间面无血色,眼看着卿云被抬下马车,呆若木鸡。突然旁边有人问道:“这伤口流出的血好生古怪,十几天了,瞧着还这么新鲜?”胤祥目光下垂,定定地在脚边一小口血碗上生了根,半天不动也不出声。 自出生百日之后,卿云便被接入宫中,由宜妃抚养,十二年来,回过家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因此卿云此番重伤归来,竟是阖府震动。 卿云被人抬到其母五郡主的卧房,榻前围了一圈人,她眼神迷茫,几乎谁都看不清楚,唯独认出了悠悠,伸手一把就拉住她,喃喃低语:“帮我,帮帮我……” 悠悠含泪点头,让五阿哥帮忙将众人都赶出门外,只剩她和罗怀忠两人在屋里。塞外急报传来,因无旨意,太医院留守京中的太医们,便无一人肯出诊。只有罗怀忠禁不住悠悠哭求,方才冒着风险,擅自出宫救治卿云。罗怀忠这时也不复多言,打开药箱,将带来的各种西医器械摆放消毒,准备为卿云开刀取出箭矢。 悠悠俯身蹲在卿云面前,轻声道:“箭矢虽然可以取出,但一时间,我也查不出是什么毒,因此也无法对症下药。现在我只能兵行险招,以毒攻毒了。只是……只是可能没有疗效,也可能伤及身体,留下后患。” 卿云趴在榻上,闻言只是虚弱一笑,摇头表示并不要紧,颤声道:“我已努力运气,将毒都锁在左肩之下的手臂上,不让其扩散……你不必担心……若实在无药可解,只管砍了左臂救命便是……” “这怎么行……”悠悠本就紧张关切,听了她这席话,更是心乱如麻。 “不必说了,你只管治罢……只要能就此远离皇宫禁地,便是断一条手臂,也是值得的……这叫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卿云轻轻叹息,闭上了眼。 悠悠站起身,一边协助师傅摆弄医具,一边细思卿云语中含义,蓦地大惊,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心头恍然若悟:“难道……难道卿云竟是明知有人暗害,也不躲避,只为了能逃出宫廷,逃离皇帝的掌控监视?” 悠悠剪开卿云的衣服,露出背部创口,当下更是深信不疑。这一箭本是直取心口,可只偏了少许,便射中了肩骨,既未伤及要害,出血也不会太多。如若不是卿云故意为之,当不致如此巧合。可惜射箭之人歹毒之至,一计不成,害怕有失,竟然还在箭头涂了毒药。卿云有心利用遇袭之事,必须受上一箭,方可骗过众人,因而终是没逃过这一劫。 道别 残阳如血,浸染了大片天空,触目惊心。 悠悠慢慢前行,风中已透出些许微凉秋意,再温暖的夕阳重彩,似也无可挽回,心不由缓缓沉了下去。 穗儿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依她本意,如卿云那般可恶之人,哪值得为其做任何事,遭了难也是咎由自取,须怪不得他人冷眼旁观,甚或落井下石。她嘟起嘴巴,不敬地疑惑起主子是否猪油蒙了心。 悠悠无奈苦笑,使眼警告她勿要再出言不逊,因为她们已走进肃穆的钦天监大殿。 殿中悄寂,空无一人。 悠悠略一思索,拿起法器连击三下玉罄,响声清悠,回荡不息,搅扰了一方静土。只见殿后走出个淄衣道士,想是打理此处的监正,挥开拂尘行了见礼,便自顾自地去了。悠悠也不介意,出殿往那监正拂尘所指方向而走,未几,果见苍劲古松一株,浓荫遮蔽下摆着一桌案一蒲团,香炉中升起渺渺轻烟,笼罩了案边拨弦弄琴之人,不过三两琴音,情悠思远,令人听之心神俱宁,怡然忘俗。穗儿不觉呆了,思潮起伏,总觉心有所感,欲辨却已忘言。 “见过十二阿哥。”悠悠行礼。 那人一点头,走出凉荫,这才瞧清是个少年,相貌清朗,虽止十六上下年纪,随便这么一站,仿佛浑身缭绕着安宁祥然之气,沐浴其间,令人心境平和舒服。 十二阿哥笑道:“久闻悠然格格才名满江南,音律造诣不凡,敢请赐教一曲,以正清音雅乐,不知可否?” 悠悠也不推辞,在蒲团上盘膝坐定,谦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向日疏懒,久未练习,琴艺粗浅,只怕有误君听。”说着随手拨弄,琴韵悠悠,行云流水般地倾泻而出,却是一曲《伤别离》。 曲调简单,却见十二阿哥皱起了眉。此曲原以凄婉取胜,这时在悠悠手下,竟而一扫如怨如慕的黯然神伤,端然祥和,恍如遥见孤鸿飘渺,余韵徐歇。十二阿哥不觉舒展开了眉关,含笑静赏。 一曲初了,十二阿哥轻抚掌道:“哀而不伤,中正平和,大有蔚然之风。” 悠悠笑着起身,坦然应承溢美赞辞。 “且由我应和一曲。”只见十二阿哥凝神微思,扬手挥出起始的泛音,接着一段反复的猱吟,似乎七弦琴在指下呜咽起来,像是一缕似断似续的烟,想要连在一起,但其实已不能,它们无望地上升,企望在上升中再续前缘。这是曲《忆故人》。 那故人慢慢地走进琴声,却是谁的故人? 琴弦吟哦着,颤动着,心就一点一点怅惘起来,然而终究空落落的。 从今山阻水隔,无须了鸿雁传书,看淡了心心相印,也许,根本就没什么故人,故人如空气散向四方。 当柔波一般的散板,开始在指下抚出,当最后一个泛音,留下一种远望般的凝视……或许,回望不一定是灞桥作别,亦非折柳送行,回望,只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气息,有茶香酒意,有依恋伤情。 “多谢。”十二拱手道。 忽见一道香烟袅袅,自设于东南的焚帛炉升起,有人来做法事。 三人走回大殿,殿内已有一人。 但见那人宫女装束,双手合十跪拜在神像前,闭目虔诚祷告:“大慈大悲的玄天上帝,上天有好生之德,千万保佑恩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切灾祸,小女子愿以身相替为恩公承受,绝无二话。若不是云格格,小女哪能苟活五年至今,只要她能躲过此次劫厄,愿女甘心减寿十年,酬谢玄天大帝的大恩大德。无量寿佛。南无阿弥陀佛。”说着毕恭毕敬地三拜九叩,一丝不苟。 此情此景,悠悠心中一酸,几欲流下泪来。 她与师傅忙碌四个昼夜,这才为卿云捡回条性命,谁知却等来为防恶疾祸乱宫闱,禁止入宫的皇令。朝夕之间,卿云宛如化身瘟疫一般,人人自危,避之惟恐不及。而卿云虽逃得了性命,但因以毒攻毒之法,将来会有何后遗症,尚是未知之数。 “是了。”卿云清醒后,只说了这一句。或许连她也没料想到,原来,还是有人惦念着她的平安祸福,真心,且纯粹。 “哪有人在道观里念阿弥陀佛的?”穗儿震惊之余,不忘纠错。 那宫女吓得跳脚欲躲,看清门口来人模样,这才记起行请安礼,想着自己手足无措的窘样,不由涨红了脸。 穗儿指道:“你不是宜主子身边的巧儿么,我在延禧宫见过你!” “是,巧儿……不是,我是巧儿……”她平日里一张巧嘴,此刻竟似抹了糨糊般,总也不能灵活地划拉开。 悠悠“扑哧”一笑,道:“你且放心,我便是你那位恩公的主治大夫,她命大得很,活儿得美美的,再将养几日便又是生龙活虎了。” “谢悠然格格。”巧儿一听,禁不住的眉开眼笑,“怪不得人人说格格您是大善人,活菩萨!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有好报,玄天大帝也会保佑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如意永不愁!”她念顺了口,正自洋洋得意,忽望见十二阿哥正淡淡笑着看过来,脸唰地又烧了起来,更显娇俏可爱。 我等候你(一) 三十八年闰七月 某种意义而言,抹去卿云的禁宫,好似蒙上了层灰尘尘的滤镜,处处透着乏善可陈,黯然失色。 红黄俨然的画布上骤然消失一笔异彩,奇怪的虚空,莫名的停滞,就像久望烈日之后,人们往往就被落在眼膜上的青色残影给蒙住了,其实周围一切都维持原状,分毫未差。 宫廷的舞台说小不小,“卿云”这个名字的悄然退幕,是天意也罢,人为也罢,佛堂上念再多遍的“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千中也难得一人是绝对的心如止水,吃睡照旧。管其他人怎样,步荻至少是开心的。 一个人生来高人一等不要紧,若当真眼高于顶,轻飘得自觉头脑永远胜人一筹,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才要惹人发笑呢。步荻不算是小人,因为她从无害人之心,这会儿止不住地自个儿笑,也妨不了任何人。鬼门关走一遭,那云格格今后总该找对眼珠子窝了罢,她笑着想。 立于一扇门前的步荻,几次三番深吸了口气,伸出手却怎也敲不上门棂。她不禁要怀疑,上边贴了门神么?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死命地往回拽她,严正警告她:切勿轻惹非议!然而心里的怪物早扯着嗓子喊上了:“我不在乎!” “你说什么?” 步荻唬得跳开了脚,原来是十三阿哥房中的奴婢,云西。适才她喊出声了? 见她不答,云西又问:“又是你。屋里没人,你方才冲着门缝嚷嚷甚么?”云西问得毫不客气,毕竟她是太后跟前的老人了。 步荻登时飞红了脸,尴尬不已:“云西姐姐……慈宁宫小厨房新出了种爽口小点,太后念想十三阿哥上书房辛苦,送来与他打发零嘴。” “劳累小姐奔波。”云西推开门,闪身容她进去,将一个灰色蟋蟀陶罐放在里屋窗下,转身抱起青花盆中的一大捧卷纸轴画,放在书案上挨个细细挑拣。 “秋虫一叫,就好似瞧见了满地的枯叶。” 云西侧目望见步荻欲去拨弄蟋蟀罐,说道:“书房很晚才歇,今儿晌午十三阿哥怕是没闲回来了,小姐且先回罢,下次约定再聚不迟。” “我也不赶,”步荻气定神闲道,“何妨再等片刻。” 云西原也是为她着想,见她不知好歹,便也作罢,手上兀自不停,一遍翻完毫无头绪,急得直挠头,奔去里屋抱出另一摞卷轴,尽数高高堆在案上,又是好一阵埋头猛找,滑落了几卷画犹懵然不知。 步荻凑过来:“姐姐赶着寻什么画,我可以搭把手。” “饶了奴婢罢!”云西忙得香汗淋漓,却连连摆手,“主子的画从不许外人碰。” 步荻听了不由一呆,忽听屋外蹬蹬急促的脚步声,“找到没?”话落,十三已然奔了进来。酷暑余威犹在,只见他满面潮红,跑得汗滴四溅却顾不得擦,显然未料到屋里另外有人,倏地一停,收势不住,几乎向前扑倒,尴尬得两颊更是通红。步荻见状,不由笑出声来。 十三也不招呼一句,沉脸直接走向书案,瞧着小丘般隆起的画堆,头都大了。当下一言不发地自个动手,霎时间,诺大屋子里压抑得只剩下指尖滑过纸面的窸窣声。 为了透口气,步荻就手捡起地上的一卷画,装裱得极尽精致之能事,拉开一瞧,更是惊叹不已:“好漂亮的梅花!我只见悠悠画过些颜色很淡的墨梅,却不知道,上了色彩后会这样好看!原来你也喜欢梅花……”才说一半,画卷已被十三阿哥一把夺了去。步荻吓了一跳,斜眼看他爱惜地再三检视画面,确定无碍,方才小心翼翼地卷将起来,放入长条形的画筒,似乎生怕爱画被玷污到半分。却不知什么来头的画,步荻心中暗暗纳罕。她识字不多,题字潦草难辨,印旁两字落款写得刚劲有力,也只勉强识得后一个“山”字,左思右想,认得的人里仿佛没有名字中含“山”的。 十三斜背了画筒拔腿正要跑,却见步荻伸手拦住了,大是讶异:“荻姐姐这是何意?” 步荻犹豫了会,才说:“太后关心阿哥们学业繁重熬坏了身子……”她话刚出口,十三便即回味过来她此来之目的,不由皱起眉头。“……午歇时辰既短,正当好生休养精神,十三阿哥何必受这来回奔波之苦,若连累到下午开课时静不下心来,如何是好……”她是真个忧心忡忡,却见十三恍若未闻地只盯着窗口,不自主亦随其目光望去,蟋蟀罐?步荻登时无名火起,他还惦记着玩。“耽误了学业,皇上必然见责,辜负了太后好意关怀,十三爷可还承担得起?……” “恼人的蛐蛐儿也似,叫起来就没完!”十三忽地翻倒蟋蟀罐,“啪”地清脆一声,无辜的虫子还没蹦达几下,已叫一脚碾个粉碎。步荻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扬长而去,竟忘了该生气,该拦道。 时候不早,十三本是自南薰殿长路迢迢的小跑回阿哥所,此刻不及喘上口气,又匆匆往东六宫的延禧宫赶去。幸好下午骑射课改在阿哥所西面的射殿外操练,否则再自延禧宫奔回南熏殿,跑断了腿也赶不及了。 自卿云出宫后,宛如人间蒸发一般,音讯全无,总算等到卿云的额娘,五郡主入宫探视宜妃的机会,他纵当真跑断腿,迟到挨板子也顾不得了。 穿过长长的甬道,转过弯,奔到虚掩的延禧门前,十三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大口呼吸,肋骨两侧便痛如刀绞。但一想到只需跨进门去,立马可知卿云近况详尽,大喜过望下几乎兴奋得要连翻三个筋斗才舒坦。他勉强平复一下,抬手欲待推门,心脏腾地再次狂跳起来,手上一抖,只听“吱呀”一声轻响,门却不推自开了。 门里门外面面相觑,十三倏地缩回手臂,颇为不好意思。门内之人慌忙收起惊诧,俯身请道:“锦书见过十三阿哥。”胤祥心虚得只清了清嗓子,作了回应。他哪里能料知,竟会在延禧宫门口撞见永和宫的女倌。 他自小与十四阿哥胤祯同院起作,同屋读书,是以也常往德妃寝宫永和宫走动。谈及性情契合,两人其实天差地别,迥然而异。一来二去,最后反倒与四贝勒胤禛相熟亲近起来,无他,天性使然。 锦书让开路,却摇了摇头:“福晋没到。沂嬷嬷在里头。”胤祥心口一紧,忙感激地道谢不止。锦书一笑,自去永和宫回话了。 宫女们每当得闲时,往往以对女主男主子们评头论足一番为乐,俨然自己也成了主子。永和宫中,虽然德妃家法严厉,却也没得例外。四阿哥沉默寡言,难以相与;十四阿哥热闹归热闹,却人小鬼大,极易惹祸。比来比去,大家自然更喜欢好脾气的十三阿哥了。 听见太后心腹沂嬷嬷在里面,十三忌惮地退出丈外,就地守着,竖尖耳朵,打算一听到里边动静立时撤退。天上的云,吹来一朵,又即飘远,待他数到第十八朵上,日影微斜,已过了开课时辰。他一摸背后的画筒,滚烫的外壳刺痛了指尖,立时溃不成军。 门仍是虚掩着,仿佛千百年尽亘古未动。或许站立过久,胤祥忽然倦了,望着自己的影子,压抑数载的一股酸涩冲进眼眶,徘徊不去。夸父逐日的悲哀与绝望,逐渐清晰成一幅幽黄画卷,铺陈开去,直到满满充塞于天地之间,就连自惭形秽都显得那么渺小,无足轻重。 可是宫门仍然虚掩着,门缝后的世界,神秘而诱人,令人身不由己地追逐,追逐,再追逐……似乎只需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推,那柳暗花明的无限美好,自然尽收眼底。 他早已忘了,所谓的美好无处证实,令人沉沦的不过是梦幻的遐想。 他还记得什么吗?有。门后容纳了他所有的念想,门未锁,他却总也过其门而不得入。 十三无奈地甩甩头,瞅了眼依旧虚掩的宫门,悻悻然而归。 步荻可以不必再忧心他大冒风险,招人口舌了。少年单薄的背影刚转过拐角,门内人声渐起,却是沂嬷嬷终于在绮雯等延禧宫众人簇拥下离开了。明尚福晋进一趟宫,不单太后、德妃,哪一宫不是惟恐落于人后地前来慰问送礼,一表心意。太后随便搜罗些小物件以示关怀,可比步荻那得罪人的笨办法有效多了。 绮雯目送沂嬷嬷远去,直到宫门前声消人寂,冷落空空,暗叹口气,方才转身关门。而那袭单薄的背影,是再难找回来了。 反正已经误时了,十三望着天边飘移不定的白云,索性慢悠悠地走去射殿。 射殿前宽敞开阔,清初时,特许在大内骑马的王公大臣凡入东华门者,一律在射殿前下马,而当时用来拴歇马匹的空旷之地,现今则成了殿试武进士阅技勇之处。皇子的年龄参差不齐,开课一般都是各自为政,很少有齐聚一处切磋较量的。只因刚从围场行猎回来,实地大操演后,全当放骑射谙达们个小假,年长的带小弟们活络下身手,切不可因车旅劳苦而松懈了精神。今日既选在射殿前练习,武进士殿试时的三样考试,马步、射弓、刀石,自然缺一不可。 而十三到时,众阿哥们已然跑完了马,空地摆起箭靶,正自开弓拉弦。所幸师傅们并大阿哥们都不在,他竟躲过了责罚。 十三走进场地,闷闷地搭弓试箭,却听耳边零星的喝彩声起,原来身旁的十二阿哥胤裪连发三箭,到第三箭始偏离了红心正中寸许,着实了得。十二却殊无喜色,似乎被好大的难题困住了。十三虽才十四岁,臂力可是不小,挽开雕弓直如满月,正蓄势待发,走近左近的十二突然说道:“卿云出事前,她见的最后一人是你吧。”胤祥手一抖,听见远处一声惊叫,飞箭越过靶子老远,差点射中在后面拾箭的苏拉。他举手以示一时失误,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十二哥,点点头,又摇摇头,终是无法肯定。 十二阿哥出了名的清净散人,自小跟着苏麻喇姑吃斋念经,指不定哪天就立地成佛了。今儿骤然关心起世人俗务,不知是何用意。 “可惜……”十二从靶子收回目光,又问,“卿云的举动可有反常之处?” 十三木楞楞的,思来想去只有“最后一面”四个字,无奈叹气道:“记不清了。” “你们当日都谈到些什么?”十二恐他生厌,补道,“如不介意,可否告知?” 尽管做哥哥的好声好气,十三还是厌了,他现下急需的是抛却脑后,而非回忆。 “你们争执了?”十二忽然压低的声线透着异常。 十三定定地望着他。“十二哥,你看我这手箭法如何?”他单手拈着三箭在弦,将弓拉满,依旧的身端手稳,渊停岳峙,只见呼啸过处尘土飞扬,三支羽箭一个紧追一个穿透远处靶心,去势犹急,听得噔噔噔三响,三箭竟而一字排开,钉在了红色宫墙之上,箭头入砖寸许,墙距箭靶两丈有余。这一回无人尖叫,静静的操练场中弥漫起淡淡的肃杀气息,苏拉们俱个呆若木鸡,再不敢动半分。“哥哥以为如何?” 十二一笑,陷入沉默。悠悠虽替卿云捎来声好,他却难以放心。此桩“意外”蹊跷太多,即便卿云日后远遁,避开漩涡,但总需探明个中的究竟,他才能安乐。其实,他既然直截了当地问,自是早信了十三的磊落坦荡。 “十三哥果然是深藏不露。十哥,瞧瞧人家,视虚名如浮云,在围场上尽让着你们玩儿呢。”神完气足的十四阿哥拄弓站在一旁,痞痞地笑着。 十二微笑道:“我这一时技痒,风头没出成,竟激出了他的看家本事,值了。” 只见十四身后人影闪动,十阿哥腾地跳了出来,兴奋道:“做甚么,比箭?有彩头么?嘿,十四弟,你也下场练练,来个四五六箭齐发,把老十三当心肝子的双头蟀给赢过来,他那宝贝今遭可刮走了我好些民脂民膏!”他看出十三这手绝技,早非外家功力所能及,自己不上,倒推搡起十四来。 十四斜瞄十阿哥一眼,就差没真在他脸上刮几刮,呼“羞羞羞”了。 “比箭奉陪,彩头我可拿不出。” “怎么,舍不得?” 十三只好将青头蟀适才如何意外丧生略讲一遍。 “莫非天欲亡我——”十阿哥一声惨呼,悔青了大小一干肠子,一肚恼火兜头盖脸地朝十四泼了过去,“都是你撺掇得我!”俨然十三十四合伙剜去了他一大块心口肉。 “十哥莫急。”十三忙赔好,“眼下秋虫大盛,何愁寻不出更壮硕擅斗的狠角儿来,我原也不精此道,多亏云西眼尖,赶明儿我便吩咐她捉只送你屋里去,算是为弟一点心意,十哥可别推辞了。” 十阿哥想,输物不输人,赌押品岂能强要回来,便也满意了。 “云西那么本事,顺道送我一只罢。”见有便宜,十四立马涎皮老脸地凑近来。 十三一怵,连连道:“送,一并送。” 十阿哥却大手一挥,仿佛瞧不上十四的无赖,昂着头说:“十三弟,我也不是仗着脸大来讹你,说好是比箭的彩头,终须得手底下见真章。”十四一听,倏地缩回头去。十阿哥左顾右盼,“哎,八哥!”远处八阿哥走得正急,只摆摆手,攀上前头九阿哥的肩,俩人眨眼间便失了踪影。“他们赶着去……”老十回身询问,却见众人俱个沉脸不提。 十阿哥背脊一凉,顿觉秋风颓然萧瑟起来。一如眼前本是花红柳绿的旖旎风光,和煦融洽,忽然一利刃轻轻滑过,应手而破,这才发觉,不过是幅极尽妙笔的画作,焉可当真。而卿云遇袭就是这样一把匕首,插在心头,拔不出,也死不了,大家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任其流血,生脓,溃烂,直至结出触目惊心的疤痕。 “八哥九哥不在,还有陈良小子嘛。”十阿哥不负众望,毅然打破了徘徊不去却抓心挠肺的沉默,招呼远处一直袖手旁观的沉默者。 陈良微一犹豫,慢吞吞走过来。十二未曾与他照过面,不由着意细看了几眼。 “听人说你也曾任过武职,打遍江宁绿营无敌手,今儿兴致高,也别藏着掖着了,露一手来瞧瞧,叫咱哥几个见识一下汉八旗高手的厉害!”老十自来熟地一拍陈良的肩,自顾自眉飞色舞,未理会对方的幽暗眼神。 陈良本是戴罪之人,再谈以往的耀武扬威云云,岂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当下平静道:“奴才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上马勉强,弓矢粗略,十三爷既精且准的连环神箭法,奴才更是拍马难追,望尘莫及,哪还敢起丝毫比斗之意。承蒙十爷看得起,可惜奴才有心无力,辜负了十爷错爱,甘愿见罪。” “十哥,那些道听途说,本就不足为凭。陈兄,京城风沙苦寒,不是留纳江南才子吟诗作赋、描红画绿的温柔乡,上不得马,拉不开弓,早晚得赶出书房去。”十四话锋如刀,寒气冷冽。 实话,但不中听。 陈容声既自投缳,保住家人,但家财却尽数抄收籍没。康熙怜悯陈良只是为父所累,又年少怀才,便收容他入书房陪皇子读书。若哪一天发现他的才名不符实,被无情抛弃,也是可以想见的结局。 面对年龄上占有绝对优势的陈良,十四没法有好脸色。陈良笑谢十四阿哥警言,推托行猎受伤,无论老十如何软磨硬逼,坚辞不动。与此同时,陈良的目光闪烁,以及顽固得近乎强硬的意志,却尽数收入了十二阿哥眼底,印上了心。 “十哥,若再寻不出个帮手比试,我可先行一步了。”十三要溜了。 “那……青头蟀怎么办?”十四巴巴地问。 “天天都能往后宫跑,真好啊!”老十也来凑趣。 十三收到十阿哥满眼的欣羡,哭笑不得。羡慕他的额娘病重不起?忽然想起,十哥的亲母贵妃钮钻禄氏,早在三十三年便没了。能有个额娘时常去探病,于他,竟也成了夸父逐不到的日?他老十三或许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 我等候你(二) “想堂堂安亲王府,至尊至贵,何曾受过这般折辱与欺侮?”一个贵妇人恨恨道,环头珠翠亦激愤得簌簌直摇。 明尚福晋五郡主只是中人之姿,此刻歪坐一侧,温言软语的延禧宫主子宜妃,便美过她十分。话说,卿云外袭郭络罗氏之貌,内里,却将母亲骄横跋扈的性子继承了个十足十。宜妃本就奉了旨意安抚于安王府,是以相较往常,更多赔了十万分的柔声小心。 “入宫时还好好儿一个人,如今再见,竟背上插着箭簇头,叫人抬回家里……一个小孩,什么都不懂,能与人结出多大的怨恨,竟舍得下狠心害她,听太医说,箭头还淬着毒啊……拔箭时,血流得满床满地,皮开肉绽,都能瞧见骨头发黑了……”话中哽咽,五郡主闭紧双目,宛如那幕恐怖景象犹然近在眼前,心痛不忍再看。她握住宜妃双手,似欲借其助力,方才能继续说下去。 宜妃掬一把动情泪,轻道:“都过去了,卿云会慢慢好起来的……” 五郡主道:“卿云是我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瞧着她生死边缘徘徊,若非胤祺一路撑扶着我,府里倒下的,怕不止卿云一个了。” “胤祺已经成人,是该有所担当了。” “若非瞧胤祺的情面,卿云的阿玛又硬拉住我,当时我就要闹上金銮殿去。什么犯上作乱,触怒龙颜的,我都不管了。皇上当初是怎样应承的,保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事到如今,却连完好如初都谈不上。皇上又如何?他如给不出个口服心服的说法,安王府怎肯干休!”五郡主怒容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宜妃思绪飘远,太息一声:“嫂子一时气话,可冤错万岁爷了。平日里,皇上将卿云宠成什么样,人人看得眼红心热,嫂子是明眼人,岂会不知。小妹冷眼旁观着,自卿云蒙难后,皇上愁得寝食难安,太医院呈上的脉案诊方,每日里都再三亲自查看方才安心。瞧着万岁爷日渐消瘦憔悴,宫中谁不暗暗揪心焦急,可谁也劝不住,总自责说,‘都是朕害了她’。卿云在宫外受苦,皇上在宫里,也是受苦啊。”标准的一咏三叹调。郭络罗氏从不出光耐看的绣花枕头,二分人才,二分温柔,再添三分善解人意,三分和颜细语,这才是十分的温柔乡,英雄冢。 “哼,罪魁祸首,还是那个天煞的贼子!滚钉板,下油锅,剐个三千六百刀都不足以赎其罪,惩其恶!” 凿岩般一锤重过一锤的诅咒,其怨毒之深,惊醒了伫立窗外良久,几已入定作古的两尊人形化石。 九阿哥胤禟收拾起一霎的慌乱,掌中的玩物转得愈发飞快,下意识地回望身后之人。八阿哥胤禩显是未及设防,顺手按住同父异母兄弟的肩。九阿哥一愣,待捕捉到这位熟悉得近乎陌生的哥哥的目光时,那其中一瞬的鄙夷、不屑、嫌厌已被略过,唯剩浸着亲近、友善、慰藉的温润,嘴角甚而噙着一抹孩子气的笑意,捂得人心底暖洋洋的。 就在此时,近在延禧宫正西向的永寿宫外,一个相类的身影亦默默立着,像在入神倾听什么。似断还续的歌声,飘飘渺渺,好似九霄仙乐,自遥远的天边传来,又仿佛一个女子隔着云端,低吟浅唱着一曲杏花烟雨的江南乡谣。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窗内两个少女丝毫未觉,犹全神贯注于手中绣活。那年幼少女颇有神思不属,一旦针线稍慢,愁色便即漫上眉梢眼角,一发不可收拾。年长少女不时开解几句,又拣些笑话段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很是耐心。 “多亏是步荻姊姊,不然那悠然格格总杵在安亲王府,怎请得动。”简宁望着西暖阁,喃喃道,“这一回,额娘一定能好起来,一定……” 步荻只笑了笑:“这也难怪悠悠着急,听人说,寻到那云格格时,袍子上都湿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回京路上全靠老参吊着一口气,凶险得紧。” “莫非被射中血脉了?”简宁瞪大了眼。 “那还能活?就连大罗神仙也没辄了。”步荻摇头道,“传言都说,那箭好大的力,箭簇整个儿嵌进骨头里,骨头没裂没碎,除非挖肉撬骨,便极难起出铁簇。” “骨头?岂不是要像关老爷一样刮骨疗毒?”简宁捂住耳朵,宛如刮骨尖刀正一下下挫在耳膜上。 步荻想想也是:“差不多罢。” 简宁却又摇头了:“围场我也上过,受伤流血之事更没少见,背上只中一箭,还没伤及脊梁要害,怎会流出一地的血?没道理……” “这个嘛……”步荻示意简宁凑近,边附耳悄递私房话,边笑得古怪。 简宁闻言,不由杏眼圆睁,桃腮羞赧,一脸又是忸怩又是不屑的表情,愈发古怪得紧。“原来是头一回来葵水……女儿家嘛,总有这一日,本也没什么……”说了这句话,简宁脸上红得更加厉害,疑惑道:“宫里都在盛传,八哥今次有幸,成了那云格格的救命恩人,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莫非,还让他正巧撞见……”简宁难以启齿,回头征询步荻意见。 步荻表现得比她大方多了,一本正经地点头附议。 “啊,真不要脸!”简宁秀眉微蹙,扭扭捏捏,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 扫叶秋风卷起窗外立者的袍角,寒气袭人,却抵不过立者脸色霎那铁青的冷清。 宜妃仍是一贯的温和可亲。 坐在塌上主位的五郡主,即便脸堆热忱,依旧盛气凌人。 秋阳笼罩下,那高高在上的两张迥异面孔,仿似重叠成一张脸,携着摄魂夺魄的美态,见者顿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一霎那,九阿哥垂眼望地,攥紧椅靠,像是坐不稳。 而温文笑颜、不卑不亢的八阿哥,却颇觉慨然。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却有着颠倒众生的媚惑之姿,这不是妖孽,是什么?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歌声划伤了沉默。一场唤不醒地梦中,十三痛醒过来,这才看见心底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风吹上来,宛如无底。 永寿,永寿,住此宫中之人,又有几个曾得永寿?前朝董鄂皇贵妃之鉴,犹在眼前。 十三挥散不祥念头,一撂前摆迈进正殿,永寿宫前年才经大修,空气中还隐隐弥漫着新漆味道,华雕美饰,描金涂红,却掩不住彻骨的萧索凉意。一走进西暖阁,眼前骤然一暗。但见门窗紧闭,帐幔合拢,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混着加大份量的焚香,虽不难闻,却熏得人有些晕晕的。阁中竟无一个宫婢侍候,昏黄烛晕中,只照见一个身影孤独地忙碌着。果然是将悠悠请来了。 “乖,良药苦口,喝完病就好了,乖。”悠悠好像正强逼着病人喝什么。 “拿走,咳咳,不要……” 桌上两只空碗,悠悠又端起第三碗:“很好。最后一碗了,听话,慢慢来,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就好。” 病人挣扎得更厉害了:“不……你这该死的奴才,我杀了你,我……祥儿,快替娘杀了他,快!” 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喊,十三登时醒觉,床上□□之人可不正是他的额娘,敬嫔章佳氏。“住手!”十三冲上去,拽住悠悠的手,怒道,“你没听见,我娘不要么?” “不要什么?不要治病,不要活命?”悠悠只抬眼一望,便将十三制得大气也不敢出,却不松手。悠悠只好耐心解释:“你娘恶疾深入肺腑,体弱气虚,又兼服食过多大补之物,积滞在体内而无法排出,现已化为热毒,若不急救,只怕命在旦夕!”十三无法分辨,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母亲无力地干嚎呜咽,却被悠悠撬开齿关,将一整碗药硬灌下去。 待悠悠走开,这才露出床上平躺的中年女子。自三日前,太医暗示母亲进入弥留,他每次来探,只不过见证着母亲一点点的油尽灯枯,一日老过一日。如今,那张秀丽的面庞,已被疾患折磨得不成人形,颧骨突起,皮肤亦是郁郁寡欢的苍白色,从头到脚,唯一还透出些许生机的,就只剩那双不复黑白分明的眼睛了。而此刻,它们正死死盯住胤祥,浑浊,怨毒,目眦欲裂,仿佛要将他生生咬碎……随着烛泪一滴滴地滚落,渐渐的,泛黄的眼白蒙上了一层轻雾,空洞无神。或许是药起作用了。敬嫔嗫嗫地开始讲胡话,不知哪里生出气力,双手竟可竖起,在空气中乱舞,似在摸索什么。 十三跪倒床前,接住额娘的手,颤声道:“额娘,儿子在这,您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咱还和以前一样,带着简宁、舒宁她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额娘?……”敬嫔迟疑着问,突然间癫狂了般地又哭又笑,“简宁……舒宁,哈哈,儿子!” “是,我在这,儿子在这陪着您。” 敬嫔噎了声,喉咙中嗡嗡的却发不出声响来。她伸手去抚十三的脸庞,轻轻地摩娑着爱意,双目却空荡荡的,似乎无法聚焦视物。“儿,子……”她艰难地一字字道。“是,额娘,您有什么吩咐。”十三急切着应,脸上亲抚的手却忽地一僵,没等他回过神,就被冷冰冰的一个巴掌掀翻在地。“狗东西,凭你也敢冒充我儿子,滚!”敬嫔倏地坐了起身,眉发倒竖,指着榻下完全懵住的十三破口大骂,骂完又哭,“谁也别想骗我,儿子,还我儿子……是我没用,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呜……让我知道了是谁偷藏我儿子,活着报不了仇,我死也不瞑目,做鬼也放不过你……儿子!……” 悠悠显然未料到药性如此激烈,大吃一惊。年仅十四的胤祥何曾经过此事,以为娘亲已是回光返照,不由泪水盈眶,扑上去抱住母亲,不让她锤打自己:“额娘……你病糊涂了!我是胤祥,我就是你的儿子啊,娘!” “谁是你娘?你又是谁的儿子?”敬嫔发了疯似的拼命挣脱,喝道,“来人,快将这该死的奴才拉下去,立时杖毙了……” “不行!”悠悠抢前捂住她的嘴,命令十三道:“制住她,不能让她把人都招过来……”谁料敬嫔猛咬一口,血如泉涌:“咬死你,我咬死你!”悠悠大骇,慌忙松开了手,处理伤指。 “为什么……”十三却已撑不住理智,只是抱着母亲一遍遍地问,“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怎么会……” “额娘!”只听一声尖叫,简宁一头冲进来,不由分说,搂着敬嫔就是抱头痛哭。 步荻站在一旁,眼圈泛红,门口亦是人头攒动。因为悠悠曾下了死令,治疗之时,宫娥太监,谁也不许迈进西暖阁中一步,是以尽管阁中吵闹,大家却无一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连见八公主、步荻小姐破了禁令,大家这才忍不住聚到门口一探究竟,但都不敢发出声响。 “饶命,大人饶命……”中了邪的敬嫔,突然间蜷缩起身子,惊恐万分地往床角钻,眼见退无可退,竟而咚咚地不住磕头求饶,“奴婢再也不敢了,不报仇,不要儿子了……饶命啊肖大人,奴婢知错了……” 敬嫔不知惧怕什么,竟吓得面如死灰,嘴角一道殷红色血痕,鲜艳得更是森然恐怖。十三瞧在眼里,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只苦了简宁,声嘶力竭地越哭越凶,几乎晕过去。 悠悠眼疾手快,一根金针刺在敬嫔昏睡穴上,便撇开她不理,走到门口,沉声道:“性命攸关之事,是你们凑热闹的地方么?是不是真有人挨了板子,你们才会有记性?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人群登时噤若寒蝉,作鸟兽散。悠悠回头看见步荻,说话更是严厉:“步荻,我叫你看住这小丫头,你是怎么做的事,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听着,我不说第二次,赶紧把她拉出去,管好底下的无谓人。” 步荻诺诺道:“敬嫔娘娘叫得如此凄惨,我一时情急才……” “你凭什么乱骂人?”简宁伏在床沿,揪着十三衣襟,呜咽道:“哥,额娘是怎么了,晌午还好好儿的……都是她害的,她与那云格格是一伙的,咱不要她治了,额娘……” 针下没多久,敬嫔眼神一散,终于安静下来,只是不时傻笑几声,迷迷糊糊地哼起了小曲。 “八公主。”悠悠本待与她讲理,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目光却是落在简宁头顶,一支白玉镂雕梨花簪上。简宁泪眼婆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步荻拉将出去了。悠悠调匀呼吸,对十三道:“还有你,你也请罢。” 看见简宁被带走,胤祥俨然清醒了些。“你究竟给额娘喝了什么?”他放开痴痴呆呆的母亲,端起一只药碗,一嗅之下,勃然大怒,“酒?你竟然给她灌酒!额娘她连一滴的酒量都没有,你竟一口气给她硬灌了三大碗!我倒要请教,你学的是哪家的医理,开的是哪门子的良药?你……你是救人还是害人?”饶是十三厚道,此时业已气得浑身发颤,眼中怒火随时可能压制不住,喷薄而出,总算瞥见悠悠伤指犹在滴血,才竭力忍耐着。若换作旁的太医,还噜苏什么,早就着人轰出去了。 悠悠什么阵仗没见过,更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病人家属也有,何况连发脾气都如此克制的十三。她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我做事时,不喜欢跟人罗嗦。你若实在不愿离开,那就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边,否则后果自负。” 十三指着母亲:“怎么,也想一针把我刺倒?” “在你积郁成疾,日日失眠以至形容枯槁如你母亲之前,倒还不必那么麻烦。不过,脸上小小一针,令到舌头瘫痪个三四天,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什么?舌瘫……” 只要她愿意,短短一句话,再横的人,也能被嗝应得好似囫囵吞了一只活苍蝇。 摊开针囊,点燃酒精灯,悠悠已然替敬嫔宽衣解带,因避嫌,十三不得已只好偏头走远。轻烟起处,只见她左手执针,右手取艾草自脚底往上,慢慢熏炙各大要穴,每炙完一路经络,就见金光一闪,金针分毫不差地刺封住穴位,随手一弹,轻轻颤动,熠熠生辉。“挡着光了,走远点!”悠悠瞥见十三明明满腹疑惑,却生怕惊扰而强自按捺的样子,不禁想笑,“治疗之时,容不得半点差错。光线不够,一不小心刺到别的穴位上,可就万事休矣。”十三当然不敢反驳。 耳听得敬嫔犹自轻哼,句不成句,曲不成曲,依稀便是那首江南乡谣的调子。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浓浓的烧艾味,醇醇的酒香,在烛影摇红的发酵下,纠缠晕染成一幅幅久远韵长的画面。胤祥仿佛喝醉了般,脚虚站不稳,有些恍惚。“酒?……” “酒——可是个好东西!”少年一仰脖干完,得意地一亮空荡荡的海碗,浓得化不开的笑容,足叫天地为之一黯。昔日那个卓然超群的五阿哥,有气焰,但不嚣张,那份实实在在的霸气,似乎稍有不慎,便会堕为灼灼伤人的跋扈,他却掌握得刚刚好。“痛快!三大碗灌下肚,便是冰天雪地,光着膀子照样抡枪使剑。上马逐鹿,单手擒虎,全都不在话下。” 搁这气场里,底下围坐一圈的小弟们,早震得只剩瞪眼呆看的份了。略过众人,自然也包括心痒痒的十三,五阿哥独独抱过了当年的小卿云。 那时的她,堪堪五岁出头,小小的个子,竟似浑然不觉五阿哥所谓的摄人气场。不得不赞叹,五阿哥真个好眼光。惟有此二人合于一幅画中,各显各的惊才绝艳,相得益彰,谁也压不下谁的风彩。谁能断言,一定就天无二日? “想喝?” “五哥哥,你何时也学了姑姑妇人家的婆婆妈妈?”卿云下巴一翘,偏不受他逗。 “好,你尝一口。” 卿云审视着五阿哥推过来的大碗酒,伸出细细一根食指,蘸着喳么了一口,“甜丝丝儿的。”她放心地喝了满满一口,才抹抹嘴巴,酒劲噌地窜将上来了,热辣辣的火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兀自逞强道:“真痛快!” 五阿哥哈哈长笑不止,说:“我荐给你这么个好东西,你怎么谢我?” 卿云很是不屑:“我原以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都是大英雄真豪杰,哪里会讲这么寒酸小家子气的话。五哥哥,你可把咱满洲老祖宗的脸面给丢尽了!” “好,以后我但凡想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必少不了你云丫头的份。至于大英雄真豪杰,要做咱俩也一块做。” “不好不好。”卿云嫌恶地瞄了眼碗中的解忧杜康,严重不同意,“什么英雄豪杰的虚名头,能值什么?我才不希罕呢。当英雄太累啦,倒不如嫁一个天下第一的大英雄,万事自有他出面挡着,那才是真痛快。” 五阿哥兴趣极浓,问她:“那怎样才配称得上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满清第一巴图鲁?” “巴图鲁?整日价喊打喊杀的粗鲁武夫,谁稀罕去倒贴?” “那你倒说说看……兴许咱们卿云格格的未来佳婿,就在这个大帐里呢。” 两人越谈越没边没谱,此刻话题彻地一转,众人均是一个激灵,浑身打颤。 卿云于是扳着手指数开了:“要有阿玛的相貌,三哥哥的学问,五哥哥的骑射功夫,十哥哥的逗趣,十三哥哥的聪明,十四……他就免了,若是比太子哥哥还逍遥就更好了。反正最要紧的,得跟额娘一样,只疼我一个,不许跟别的女人好。”她嗓子很脆,一口一个“哥哥”,喊得直甜腻到人心窝子里去。 “这……还是个人吗?”五阿哥望天。 卿云哼道:“找不到我便做老姑娘。就是去庙里跟姑子作伴,也不要皇上乱指给我的丑马瞎马。” 五阿哥禁不住又逗她:“即便叫你找着了,若他娶了三四房小的回来,你就是个固伦公主,怕也没辙。” “除非他嫌命长!”卿云怕人没听明白,解释说:“他讨几房,我就撵几个。真把我逼急了,心一狠,杀光那帮女人,再将他这个罪魁祸首给千刀万剐了。到时候,不等皇上姑夫抓我下狱,我就逃之夭夭。逃不掉就抹脖子,大家同归于尽。反正叫我一点一点地尝零碎苦头,宁死也不干。” 小卿云之言狠得决绝,掷地有声;影像却在渐渐淡去。 突然想起这个,真是好没来由。十三托着头,仍是一如当年的迷惑。只是隐隐觉得,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过去的卿云若还在,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所谓的天下第一大英雄,他固然成不了,即使她愿纡尊降贵下嫁于己,自己焉能保证一生不变,永不娶小? 被酒气这么一激,十三倒逐渐清醒了过来。 这时,照明巨烛燃去了大半截,悠悠长舒口气,终于针炙完毕,而她业已筋疲力尽,大汗淋漓。 “敬嫔娘娘大好了吗?” 蓦地一声说话,悠悠和十三均吓得不轻。回头看处,原来是步荻,她歉道:“简宁妹子睡了,我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 悠悠摇摇头,只说:“你来得正巧,取只空盆来。”步荻立即拿来,瞧见悠悠打开手术工具包,抽出一把小刀,刃口锋利,寒光凛凛,正贴在敬嫔右手腕处比划,方欲下刀,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抢过刀去,却是十三。敬嫔身插金针,衣衫未整,只见他夺刀就退,远远叫道:“额娘又未受外伤……你搞什么鬼!” “快还我刀,若药效过了,你娘可忍不得痛!” 十三岿然不动,只是牢牢盯着悠悠,坚决要个答案。 悠悠苦笑道:“你放心,我没有替人开膛破肚开上了瘾。”见十三不信,只好解释道:“敬嫔肝病危重,已入膏肓,换肝或许尚有一救。即便你愿捐肝给她,如此大的手术,怎么可能在这么简陋的卧房内动刀?今日,我只不过助她稍稍理气调血,或可延得一二月的性命。” “你说什么……一,一二月的性命?” “从一二日延长至一两个月,怎么你还贪心不足?若非步荻说,你们兄妹只望母亲多活一日好一日,我是不会来的。” “好,好吧,只要能让母亲熬到舒宁从盛京回来……那你动手罢。”十三将刀交还悠悠手中,奔出房去。 “端稳盆,莫溅到衣裳。”悠悠一提醒,步荻慌忙收回目光,眼看着敬嫔瘦骨嶙峋的手腕被割破,血流了一小盆,腥不可闻。坏血放尽,敬嫔依旧脸色苍白,却少了层渺无生趣的死灰色,呼吸平稳,已沉沉睡去。 止血包扎,拔针灭灯,等到一切收拾停当,悠悠洗净手,背着一身家当走出西暖阁,抬头就见十三倚门而立,招呼道:“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 “是啊……”十三正失神地望着西山薄日,忽道,“卿云真中了毒?” “中毒?你也信那风言风语?”悠悠倦了,淡淡道,“箭头涂的只是普通狩猎用的麻药,虽然……”她苦笑着不再继续。 “额娘呢?” “睡了。无论睡到何时,都别叫醒她,她太久未睡个酣畅了。药还是照会诊的方子吃,我另拟了张补血养气的方子,煎服法都写在上面,大补之物却是不必了,尽孝心也没这么个孝敬法。你也别太伤心了,照顾好妹妹,多陪陪母亲。” 胤祥兀地回过神来,收摄心绪,一一应着。望见悠悠一脸疲色,十分憔悴,不由怃然之外,更生敬意,倾身拜道:“有劳你今日特地跑一趟,我还不识好歹,多番冒犯,实在惭愧,无地自容。” 悠悠忙托住,笑说:“既托庇于太医院中,行医后宫,乃是份所应为之事。你真要谢,应该去谢步荻。” “她要谢,你更应该谢。”十三恭恭敬敬行一大礼,“他日若有可供驱策之处,你只管开口,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如此……我还真有一事相求。”悠悠心念微动,也不假仙了,立时开口。“想必你早有所闻了,尚书房新来的伴读陈良,与我渊源颇深。你也知,宫规森严,自从入宫之后,一个在太医院,一个在尚书房,虽同在一城之内,却从无机会碰面叙旧。你日日出入尚书房,若能遇见他,还请替我捎声好,数月未见,甚是挂念。新近手绘丹青一幅,盼有日能与之共赏,再赋新诗。” “你这一提,倒让我想起了从前,你,我,十四,卿云,一起上书房读书的情景。”连日来,胤祥头次展露欢颜。 “是啊,我还记得那时绛雪轩闹鬼,咱们一时好奇,伙同十阿哥半夜去爬御花园的墙头,然后白天就被罚抄,那则抄了五十遍的降罪诏书,我至今都背得出来!” “我也背得出,加上卿云的,我可抄了足足一百五十遍!” 然后,两人就齐声背起来:“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恣意乱为,做有违宫规祖训之事,如若再犯,不需皇阿玛(皇上)降旨,自愿去六科罚做科抄两月。”背完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那是个飘香的季节,十三模糊地记得,卿云的书桌上,成天摆着一盏细颈青花瓷瓶,盛了少许清水,一枝桃花斜倚其中,含春带笑,花色正浓,粉瓣嫩枝上犹带着清早的晨气,被室内温热一蒸,沁出一颗颗细碎的水珠。 可惜,即便色若春晓之花,一入秋凉,亦逃不开凋零破败的穷途末路。 当年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今日又往何处去寻。 十三笑道:“你与陈良见面之事,说来不难,做来却也不易,我记在心上了。你且再等几日,容我思虑成熟了,自去找你。” “此中厉害,我理会得。数月都等下来了,何妨再多几天。敬候佳音,告辞。” “慢走。”十三目送悠悠的背影渐渐消失,压在胸口的大石,轻轻提起,又轻轻放回原位,未减分毫重量,连叹息都不能够。他走回西暖阁门口,新烛依旧昏黄,又见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灯下忙碌,若非母亲睡得安详,他几乎要误以为适才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这一天,都是在做梦罢? 在太阳的光辉下,还有什么东西能保有自己的色彩?再低眉顺眼,温柔多情的花儿,也成了陪衬,曝晒之后,没了清新,失了芬芳,仿佛生来便是一无是处。世间非无赏花人,只可惜早教夺目的光芒刺瞎了双眼。 他怔怔地,望着步荻不放。步荻仿佛有所觉,侧首微微一笑,颊映红霞,含羞带俏,更增娇艳风致。胤祥蓦然惊醒,张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步荻怎猜到他这番心思,骤见十三阿哥挥手自掴,既惊且忧,但要开口探问,却是不敢。 十三只瞧她的表情,已然明白了,轻叹口气,暗想:“若卿云当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我一早狂喜得姓甚名谁都忘了,何况一生不娶侧室之区区小事尔。纵然当场就死,万劫不复,我也甘之如饴。”决心一表,围场争吵的画面,卿云半讽半笑的惫懒神情,就针刺般扎进了脑门。十三忽然觉得很好笑,很轻松。毕竟,这一切又不是他的错。 步荻低头走近,千头万绪,竟拣不出可说之话,只好沉默。 “这几日,辛苦你了。”胤祥诚恳道。 “不必谢我,是太后吩咐我来探视敬嫔娘娘,我只是奉命行事。夜了,我也该回去复命了。”步荻冷淡地说着,行礼要去。 想起中午失态之举,十三歉仄道:“对了,今日还未向皇祖母请晚安,我顺路送你回去。” 步荻仔细地打量着他,生怕漏过他脸上任何一瞬的神情。“这是你头回真心对我笑罢。” “是吗?原来我平日里这么吓人?”胤祥笑说,眼梢眉角染了层暖暖的黄昏色,“我记下了。日后只要一与荻姐……步荻小姐照面,那就在提醒我,‘你该笑了’!” “如此说来,将来人们见到笑脸迎人的十三爷,那可都是我的功劳!”步荻眉眼弯弯。 十三亦笑着连连称是。 两人并肩往慈宁宫去,一路融洽。望见慈宁宫宫门,步荻轻轻一笑,说:“同样是谢,你许了悠悠那么大一人情,怎么到了我这便不提了?十三阿哥,你未免有点厚此薄彼罢。” “果然是我的疏忽。想要什么谢,请但说无妨。” “我也不贪心。”步荻道,“那幅署名‘青山’的梅花图,能送给我么?”晌午时还不识得那“青”字,但她过目不忘,回去写了,一问悠悠便知。 十三一怔,这才慢下了脚步,心虚道:“那也不是什么大家名作,要来作甚?因了爱画的妄名,我屋里倒收藏了许多皇阿玛赏的古画佳品,哪日得闲你尽管来拣,有瞧中的,尽管拿去,不必跟我客气。” “可我偏只爱梅花,尤其是那幅画中的梅花,看了就再也搁不下,忘不了,就想日日夜夜都能对着它。” 十三脸色微红:“你若真爱梅花,我识得那位青山兄,只需说一声,让他为你重画一幅便是。至于那张画,真的不值什么。” 步荻也不失望,说:“那倒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十三阿哥权当我讲了个笑话。” “你为什么喜爱梅花?”胤祥感歉地岔开话题。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只是因为我娘的名字里有个‘梅’字罢。”步荻极目南方,表情低沉。“你放宽心,悠悠的医术我是亲眼见识过的。只要有她在,再危急的人,没有不手到病除的……”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娘那一句‘漫漫冬日余晖短,步步荻花相映长’,真是不俗的佳句。听皇祖母说,你娘仍住在江宁,你想她吗?”十三停下道。 步荻心中一热,面上仍是感伤一片:“再过些时日罢。”终有一日,待她有了能力,“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母亲接入京城。”到那时,倒要瞧瞧家族里还有谁人敢怠慢她们母女。 “何不向太后求恳,皇祖母她最是好心,说不定……” “不成!”步荻急急否决,“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怎好意思去麻烦太后她老人家。母亲之事,我自有主张,待会见了太后,你千万莫多口,便是真心谢我了。” 步荻可是太后的新宠,怎地如此忌怕太后?十三顿时起了疑心。“咦,你流鼻血了!” “什么?”步荻一抹鼻子,惊见血红,慌忙仰头,并拿手帕塞鼻止血,“想是秋天干燥,近来又忙,未注意休息……” 胤祥看她一脸狼狈,想到这些日子里,她为了母妃忙前忙后,照管简宁,将永寿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由柔了心肠,轻轻握住了步荻的左手,暗叹:“这世上,何曾有谁如此尽心尽力地只为了我?”十三正沉浸在万千感慨中,眼角忽而瞥见宫门口一个人影,是沂嬷嬷。凉水一浇,他又回到了秋日渐凉的傍晚。毫无预兆的,十三轻轻一伸手,揽住了步荻。或许这样做,能让太后安心,让他二人都少一些压力。 步荻尚被莫大的欣喜包裹着,轻轻浮浮的身子,好似在海水中漂游,突然一个大浪兜头盖过来,将她打回冰冷的岸上。面对这个没有一丝温情的拥抱,步荻失落进了惆怅,无法自拔。 只有沂嬷嬷知道,在步荻瞧不见之处,十三阿哥正含笑望着不远处的宫门。其实,在朦胧的夜色里,根本看不分明。兴许他不是望着宫门,是慈宁宫殿?是紫禁高墙?又或者是天边渐行渐远的火烧云。 我等候你(三) 因今夏淮、扬决堤,引发了端午汛,是以继南巡北狩之后,康熙又带着几个儿子巡视河工去了。 紫禁城北五所有一排堆放杂物的黑屋子,也常被慎刑司拉作不定点牢室。柴炭司的小进子一向安分守己,乍然奉命来此,东瞅瞅,西望望,总像听见了冤魂厉鬼死前熬不住酷刑拷打的惨叫声,胆战心惊。于是暗自念道:“祖上是追随项王反秦的八千乌程兵,江东子弟之后,我怕什么!老家隔墙就是项王庙,有霸王爷爷神仙罡气保佑,什么牛鬼蛇神也近不得身,害不到我。”小进子正默念着,忽觉耳颈间被蚊子叮了一下,后来就不知道了。 “他是谁房里的?”悠悠收起针囊,问小进子领来的那个青年男子。青年男子摇头,推门走进一个小院。悠悠跟上,合门道:“我封了小太监五觉,待拔了针,便连被人下针一事也会忘了。” 青年男子却是警惕万分,直到确定万全无虞,方才得空认真端详眼前之人。 怎么会约在此地见面?偷偷摸摸,倒像幽会似的。悠悠自我打趣地笑,以求忍住背脊一阵阵的发凉,骨子里的阴虚刺寒,和掩鼻难去的恶臭味。 “你瘦了。” “你瘦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微一愣,相视而笑,均是勉强而恍惚。 “久未动笔,可有生疏笔墨?” “可曾听闻敬嫔之事?”陈良欲待收回,已自不及。 悠悠黯然。“敏妃……这是丈夫对妻子的最后一次讥讽么?”她面露不忍道,“是我不好,医术浅陋,竟还夸下海口,说什么可延月余性命,给了十三兄妹希望,结果……反害得他们更加伤心……”她关了自己数日禁闭,遍寻医书,又请教太医院所有前辈,仍是不得其解。她的诊疗手段虽有激进,但是对症下药,治标治本兼顾,即便回不得春,却不至于会令敬嫔活得两日就告一命呜呼呀?十三阿哥是真的旷达厚道,如此结果,竟仍愿意履行承诺。 “你还未明白么?” “什么意思?”悠悠愕然。 “京城不比江宁……这个地方,有些东西已经烂到了骨子里。”陈良答非所问,“你那一套‘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的说辞,说说便罢,再不可当真了。” “言下之意,”悠悠道,“我没留神,踩着地雷了?” “宫里事事都有讲究,何况事关生老病死的太医院。你且放下大夫的身份,再细细回想一下。” 陈良一番启发,永寿宫里敬嫔病中哭喊登时浮现脑海。“难道……”悠悠猛地打了个寒颤。她仿佛又看见了老太医脸上永远不缺的讳莫如深,翻查敬嫔的请脉记录,总是写着“伤寒未愈,进补调理”。“她不是行将就木的疯子……我才是送她下黄泉的催命鬼!”悠悠眼前一黑,轰隆隆声中,天地坍塌成一片稀里糊涂,田荒玉碎,心事已迟暮。 犹自颤巍巍,又听见头顶陈良继续说道:“悠悠,听我一句。你可以继续做有良心的大夫,却绝不可做多管闲事的大夫。” “多管闲事?”悠悠眸一正,神一清,好似天大的笑话莫过于此,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那么卿云呢,我多管的闲事可不止敬嫔一桩。”相交多年,今日他既想打破交深言浅的惯例,好心赠以忠告,悠悠也不能无所回报。 “什么意思?” 悠悠潮思起伏,诸般念头电闪而过,终于咬牙道:“箭簇上淬麻药,本是围猎中的平常事,奇只奇在,猎物体内预先送入了一种清神醒脑的药物,两相作用,便是极为厉害的神经性毒素,毒素停留愈久,就会对经络造成愈重的损害,且是永久性的,终生愈合无望。” 陈良挑高了眉毛,示意她继续。 悠悠瞥他一眼,说道:“那药状似普通,无论药性气味,极类薄荷,只是入口之后更为辛辣。稍不留神,被人下进提神、解酒、消暑一类的汤药中,也不是没可能。” “这与我有何相干?” “更奇之处在于——”悠悠骤地提高嗓音,“此药无名无姓,因为它正是我新培育的杂交药草,尚在观察研究中,除了年前送你一包香囊供熬夜醒神之用外,关于它的种种药用忌讳,怕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你知。” 一阵风过,飞沙迷眼,似乎将遥远御花园里的青黄落木也给捎来了。 陈良忽笑了,说:“怎么在你眼中,我已沦落成一个打手了……” 干涩的双目竟胀得发痛,悠悠揉揉眼睛,耳中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也是飘忽的。“卿云虽压制住毒素的蔓延,逃得了性命,但毒质人为积留在左臂上太久,侵蚀手臂神经,她的左臂只怕从此就废了……这一笔公道,难道不该讨还?!” “你跟我谈公道?!”陈良两眼充血,青筋爆起,拳头捏起、松开好几个来回,才按捺下打人的冲动,稀释了骨子里的残酷暴虐。“你真以为他们在玩打打闹闹的顽童把戏?又或真把云格格想成了无辜受害的羔羊?在这儿讲公道?你真该睁眼好好看一看脚底这个地方了。”他粗暴地将悠悠丢到黑屋子的窗根下,“往里看,擦亮眼仔细地看,这就是你的良心,早晚会害死你!” 透过早已霉烂风化的窗纸,悠悠战战兢兢地才瞧上一眼,当即脸色大变,跌坐在地上,腿软脚虚,半天爬不起来。 屋子里黑黝黝,空荡荡,并未放什么杂物。直到腐烂的气息熏出了泪,一张幽灵般扭曲的脸,才隐隐浮现出来,在空气里释放着地狱的沉沉死气。不错,那是死尸,一具投缳自尽的女尸!想到那陈腐的极尽丑陋恐怖,悠悠哇地吐了一地狼藉。 “现下你总知晓,为何你我能有这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是啊,当然不是什么十三阿哥的旷达厚道,十三远在随驾,连丧母之痛都没法品尝彻底……悠悠捂嘴就想往外冲,却被陈良强拉回来。为什么要把这丑陋的一面,轻易地塞到她面前?凭什么高看她的承受力,连一点点准备都不肯施舍?为什么不让她继续眼不见心不烦,继续自欺欺人?为什么!……太多的为什么瞬间淹没了悠悠,压得她透不过气,挣扎呼喊都是无用。 悠悠荒凉的眼,烧灼了陈良的手,缩回已自不及,那份炙肉般的痛感,倏地传到心头,凝寒成霜,冻结覆盖了整片心田。 “那是……冯茵?”悠悠问,毫无意义地。 陈良不答。已是最好的回答。 “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什么理由,能叫人非死不可?”悠悠怎会不明白,那黑色尸斑的含义。服了毒,还有人不放心,还要追赐一条白绫? “理由?”陈良移目望天,淡淡道:“延禧宫,安王府,甚至乾清宫,都不愿再见到有这个人。她还能不非死不可?再说,她也算不得无辜。如你所说,那制毒的药物之一,便是她下在醒酒汤里,给云格格服下的。自作孽,不可活……”他缓缓屏住了呼吸,这一句,是否也是自己他日的谶言? “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灭口而已,那么何时轮到我呢?我也知道一切内情,甚至还有敬嫔的事……我岂不亦是非死不可?” “不,你不是她,单独一个的存在。”陈良说,“你的身后有明德世伯,有裕王爷……你也是他们的一分子。” “所以让我看这个,是威胁?提醒?即便我做了个听话的安分人又如何?冯茵她,还不够听话吗?”悠悠很想大笑,笑却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出不了声,“真想不到,最后是你这个画中知己、君子之交,来警告我。”悠悠上前一步,直视问道:“告诉我,这事的主谋是谁?你又为什么要帮他害人?” 陈良沉默片刻,才徐徐道:“先父枉死,家道中落,此仇不可不报。但是以我一人之力,是不够的。既然有人用得着我,而我又需找个依靠,一拍即合,有何不可?” 瞧着陈良被人推到前台,当攻城掠地的开路先锋,叫悠悠如何不伤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心,而又极尽诚挚婉切地,想要挽留江南那个知己的远去。“还记得你我的江南之约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辈子就这么徜徉五湖,寄情书画,将故里的青山绿水尽数付诸笔下丹青,终老于江南,此生无憾。相比与此,仇恨还那么让你放不下吗?” “别……”陈良狼狈地避开悠悠眼中的期许。曾几何时,不识愁滋味的轻狂少年,才敢轻易地发下一生的心愿。不是心意善变,只怪形势比人强。人之无力,在于永远也猜不着,下一刻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你,你若仍认我这个朋友,还是远离我的仇恨罢。” 面对陈良怯懦的结巴,悠悠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你嫌我与四阿哥还不够生分疏远么?” 陈良认真地摇摇头,说道:“你要永远记住,在宫里,你不是单独一个的存在。我……我真不愿见到,你我有对立的一天……” “谁能将阿玛、姨丈拉拢去,那是谁的本事,我是不再管了。”悠悠大袖一挥,着急赶回去冲掉满身的恶臭味。然而当三日三日又三日的闭门创作之后,她却再也画不出胸中梦中的那幅春水碧天,画船听雨图了。一落笔,黄花黄叶,尽是秋意。 三十九年·冬(一) 康熙三十九年,真是喜事连连的一年。年头五公主出阁,下嫁佟佳氏舜安颜,年中九阿哥完婚,迎娶早已指定的老婆董鄂氏玉苓。到得年终,天降瑞雪,于是人人纷纷传说,宫中定然又有喜事。白茫茫的大地,尽管添了那几点生动的红色,冬天,到底还是一个万物蛰伏的季节。 看着罗师傅与皇帝不亦乐乎地探讨着,自药疗与食疗而起,至河东狮掐死人而止的故事,悠悠终于开心了些。 可也开心不了多久,现如今,她的心是再难有暇平静一下。难得十四老实了一年,却仍有没完没了的麻烦,在如影随形地闹心。 去年,因为赶着救卿云,错过了选秀之期。好赖父亲一封接一封请罪表玩命地往京城送,姨丈裕亲王更是不辞辛劳地亲自上乾清宫说情,康熙夯不住这架势,就没再说什么了。悠悠庆幸之余,类似多亏卿云出事的时机巧的话,自然烂在肚子里,打死不敢再提。 可怜她从此几乎孤家寡人了。宫人视她有如怪物,家书从没好言好语,就连裕王府,呵呵,也是少去为妙。事过境迁已过一周年纪念日了,只要一想起,见面就是苦大愁深的姨娘姨丈,慨叹她错失良缘,三年之后,恐有变数云云,悠悠随时都能打个哆嗦。她又不蠢,其实,早在七年前离京奔赴江南时,从裕亲王瞧着她与八阿哥的目光里,悠悠就估摸出了,这就是福全心中,寄托他全部念想,最最珠联璧合的天生一对。老人家爱扮月老,可惜当事人即使明白他的善意,却不领情,不约而同地避之不及,更教裕亲王气闷至今。 眼看又到年关,甭管两年后的变数,这一回,她可真得好好琢磨一番,怎样去哄老人家回心转意。因为若想出宫,还得仰仗这个贵人。 悠悠一向身无长物,变不出奇珍异宝来,虽然卿云出宫两手空空,留下一屋子宝贝,悠悠还不至于沦落到拿此充数。 莫非又是送画?念头一出,悠悠不禁笑岔了。她早欠了一屁股的画债了。最近还在忙活步荻交待的任务呢。 当初步荻说,只是临摹一幅画,很简单。悠悠信了,尽管正被人追着债,还是答应了,谁知竟是招来了比创作没灵感更费神的活计。画是很简单,一树开得锦绣热闹的梅花而已,只是形似,说道笔法、构图什么的,就拙劣得很了。过去图个好玩,仿名画制赝品的事,悠悠没少干过,当即娴熟无比地布局草图,铺纸研墨,然而刚秉笔挥毫,终于发现麻烦才刚刚开了头。她忘了,这可是在宫里,画简单,不代表承载画作之物也简单。 此后,悠悠日夜奔忙在画纸、颜料、卷轴、帧材之间,直到动用了卿云的私人珍藏,这才勉强凑齐,仍独独缺了颜色相近的朱砂。 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她始终弄不明白,画中梅花怎么会那么红,红得耀眼,红得深重,红到朱色中隐隐沉淀出了黑。名贵朱砂不行,调色不行,悠悠甚至将胭脂香料等一切赤色之物都拿来试了,终归无解。 半途而废从不是她的做风。梅花为什么那么红?悠悠天天问着。每一天醒来,她都相信,答案唾手可得了。 太医院值房内,罗怀忠还在望着自己的奏折上,康熙批复的“勿妄夸口”四字,嘿嘿傻笑。这一场君臣之间有关夫妻相处之道的大讨论,似乎以喜剧落幕了。罗师傅可是远近驰名的“妻管严”,他再大声疾呼“我身强体壮,老婆能把我怎么样?”,也掩盖不了内里的外强中干,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皇帝心里可亮堂着呢。 “白痴!我真白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悠悠一拍脑门,连蹦带跳地冲出门去了。 大冬天的,连病毒也懒得动弹,太医院清闲得很,坐它几个时辰意思一下,随时可走。悠悠这番动静,可把罗怀忠吓散魂了。提醒他该早早收拾走人,冰天雪地的,若晚回家,叫老婆关在房门外,那可不是玩儿了,小命也得不保。 悠悠伏在假山后石道上,探头出去,触目所及尽是白里,一点红色甚是扎眼。怕什么,准来什么,皇宫貌似就是这么邪乎。那点红色可不是什么梅花,而是一个人,一个跪着的人,而那人所跪的地界,正是悠悠在宫里的老巢,养性斋。“看来,穗儿把她伺候得还不错!”悠悠自嘲道,显然她是认得这个人的,且一直躲着她。 悠悠说得不错,冬天跪在雪地里算不得好差事,但这人的待遇却委实不错。上有遮雪伞,下设烤火盆,斗蓬,毡帽,暖炉,总之所能想到的取暖之物都给这人配备上了。莫非这人竟是个大人物?当然不是。因为除了身上一件冬衣,所有物品皆出自养性斋,此人比悠悠还要身无长物。 悠悠心中默念:“一,二,三!”跪着的人还没看清,就觉一溜烟飞过什么,然而咣当一声,悠悠滑倒在门前,也不敢回头看,扒住门槛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这滑稽的一幕,映入跪者眼中,她却丝毫不觉好笑,只是一声长叹,默然垂首。 天空又飘起了雪片,时间仿佛凝结,簌簌无息。 “她走了吗?”步荻刚进门,悠悠迫不及待就问。步荻漠然点点头,悠悠于是怅惘不已。这番对话加反应,已重复三次了,区别在于,悠悠今天又总结了一句:“她明天不会再来了。”步荻问道:“为什么?”悠悠老实答道:“因为穗儿替我摊了牌,告诉她说,我的手就这么长,伸不到延禧宫。你就算去钦安殿求神拜佛,也胜过找我。” 步荻叹道:“为了朋友,能在雪地跪上三天,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惭愧……”悠悠眉宇纠结,却找不着词来形容,“她的脑子有些……不清楚。卿云救过她,朋友有难,来求卿云也算合理。可她明知卿云出了宫,就认定恩人的朋友也能帮她,未免一厢情愿。枉她取名叫‘巧儿’,心眼也忒……呃,忒实诚了点。” 步荻笑道:“你一向主意多,就真不能想法子帮帮她?” “你真瞧得起我。”陈良的警告言犹在耳,悠悠怎敢或忘。她有自知之明,此刻也只能言不由衷,笑道:“阿哥相中宫女,要想阻了这桩好事,无非从三方入手。九阿哥我不熟,金铃的主子宜妃我也不熟,难道我去喂金铃吃假死药?我有门道么?假死容易,脱身太难。总之还是那句话,我的手就这么长,甚至伸不出这养性斋。” “新婚燕尔的当口,成了九阿哥夫妻俩的磨心,金铃那小丫头可怜了,连唯一能想法子的人都不见踪影……”步荻的表情讳莫如深。 悠悠明白,卿云这个话题,永远是横亘她二人之间的一层纱糊纸,碰不得,更捅不得。 虽如此,有时,或许连步荻也不得不承认,宫里不缺聪明人,但敢于做这种得罪人的无谓事的人,屈指可数。 “巧儿应该多担心自己,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养性斋前跪三天的事,我被人骂骂冷酷无情也就算了,她却还要托庇在延禧宫檐下,日子怕不会好过。”话虽如此,悠悠并不特别担心。依巧儿的习惯,求救无过,多半真会去求神拜佛,所以让穗儿传话时,着意加重语气,多次重复了“钦安殿”三个字。因为悠悠心里隐隐觉得,能想法子的,尚有一人。而常去钦安殿的那位清净散人,能让他管闲事的人里,除了卿云,或许还有一个巧儿。 “悠悠,你说我的为人,是不是太随波逐流了?”步荻像被什么揪住了,言辞闪烁。 “你是想到,锦书那档子事儿……”悠悠了然。 与悠悠一样,错过去年选秀的还有步荻。古人丁忧,守丧三年可不是假仙的,就算走形式,也得做足了样子,十三阿哥的婚事自得往后拖个三年。所幸有太后在,随便扯个理由,便没让步荻参加,既免了落选的尴尬,也不教肥水流入外人田。步荻却依然发愁,毕竟她本就比胤祥年长,若日后又有变数,三年复三年,岂非成了老姑娘?即便她等得,娘亲孤身飘零江南,怎等得起? 可叹步荻这边,忧愁暗生,十三阿哥那边,小日子继续过,哪有设身处地的体会。敏妃既没,皇帝可怜他兄妹三人幼弱,便交由德妃看顾。从此,胤祥房中又添一人,德妃最贴心的侍婢,锦书。名义上,是代替德妃照料生活起居,内里实情,傻子也看得出。步荻不是傻子,所以她明白了,三年之后,即便她被指给十三阿哥,先入府门的,也决不会是她。 到底何时,才是她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算了,不谈这些丧气事了,谈也无用……你专程找我来,到底是为什么?”步荻有些坐不住了。 “有好消息!如果一切顺利,你的画,今日便可收工了!”悠悠不慌不忙拿出一把刀,神秘一笑,说道:“要想完成此画,还缺一味颜料。你让我仿画的用意,我自然知晓,所以贡献颜料这件事,非你莫属!” 步荻轻道:“是吗?”仍是揪然不乐。这世上真有非她莫属的是吗? 少了谁,太阳也照常升起,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严苛到非谁莫属的。 十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可以一天之内就变了初衷。 五公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的命不长了,若联姻能给他人带来福气,何乐不为? 悠悠送走步荻,接下来完成画作,装裱做旧不提,熬夜是免不了的。不过这一夜无眠的,她并不是孤单的一个。 灯光下打了个哈欠,悠悠抬头瞧见墙上积攒了一年的旅途速写,秦皇岛,大明湖,蓬莱阁,泰山,黄山,九华山,庐山,婺源,岳阳楼,凤凰,漓江,黄果树瀑布,洱海,丽江,乐山,峨眉山,雅鲁藏布大峡谷,布达拉宫……似乎清朝自东向西的半边疆域,已隐约可见大致轮廓。 三十九年·冬(二) 就在悠悠叹息漫漫长夜,何以遣怀之时,为朋友之义,在养性斋门前跪了三天的巧儿,拖着疲惫身躯刚回到延禧宫,便被绮雯姑姑叫人拿住,关进了暗房。 锁好房门,绮雯吩咐看守的小太监:“好好盯着,除了饮水,不准任何人给巧儿送吃的,这是宜主子的旨意,方巧儿行事糊涂,连累的整个延禧宫上下颜面无光,只是饿她四五天,小惩大诫,已算是主子格外开恩了。”小太监答应了。 临走之前,绮雯叹了口气,隔着气窗道:“巧儿,你真是太糊涂了……白白跪地求人,不但救不了人,反而害了自己……真是愚不可及!你好好想想罢。”寂静片刻,才传出巧儿平静的声音:“姑姑,你也知道,我这条命,本就是被人从阎王那救回来的。若是当时救我之人,也要好好想想,迟疑片刻,我哪还能在这儿跟姑姑说话?”绮雯无话可说,只道:“你呀……”巧儿坚决道:“虽然救不得金铃,但我即便为她死了,也甘愿。” 绮雯不住叹息,径自去了。到得三更半夜,看守的小太监渐渐熬不住夜间刺骨的寒意,便去值房取暖,眯会儿眼,暗房里的巧儿只有身上一件单袄,冻得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整宿都没睡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巧儿忽然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望,却见气窗外伸进一双手,手中拿着一个包裹。巧儿全身僵硬,好一会儿才挪到窗前,踮脚一瞧,竟是金铃,喜道:“你怎么来了?” 金铃脸上挂着泪珠,说道:“我偷偷跑来的,这里有两个干馍和一壶暖酒,来的路上一直揣在怀里,还热乎着呢。你快吃些罢,这里又冷又饿,当心弄坏身子。”巧儿接过,只喝了一口酒,心里已自暖洋洋的。 看着巧儿嚼了几口干馍,金铃忽道:“明儿我就要出宫了。”巧儿愕道:“怎么这么快?”金铃道:“绮雯姑姑说,这事被你大加宣扬之后,延禧宫已成了全紫禁城的笑柄。因此从速了结为是。”巧儿黯然,道:“对不住,都是我坏了事……”金铃亦垂首不语,默默又垂下泪来。巧儿叹道:“为什么云格格不在宫里……只要她在,一定有好主意,不会袖手旁观。” 巧儿只顾遗憾惋惜,却不知,正是她这般拿卿云当神仰望的眼神,才逼得卿云不走不行。 金铃擦干眼泪,说道:“我走以后,你自己可得当心。这一次,你真是把全宫人都给得罪了……宜主子气得不轻,以后便连绮雯姑姑都没法回护你了。你可怎么办……”巧儿苦笑道:“别提我担心,快回去罢,当心叫人发现。”她将空酒壶重新包起来,递出窗外,两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金铃这才离开。 巧儿独自坐在地上,寻思日后即便放出暗房,从此在延禧宫中也没了立足之地,真比死了还要难受,心中不禁惶惶不可终日。 或许是老天见怜,巧儿的好运气还在,每每陷入绝境,总有转机接踵而至。 不久宫中又添一桩喜事,十二阿哥胤裪要娶侧福晋,女方便是太后心腹沂嬷嬷的内侄女。太后念在主仆多年,为了给沂嬷嬷面上增光,特许其在后宫挑几个可心的宫女,作为内侄女的陪嫁侍女。不想这一挑,便挑到了巧儿头上。宜妃正瞧着巧儿心烦,此举不但可将巧儿撵出宫去,又可卖沂嬷嬷个人情,自是无不允可,欣然答应。 一桩婚事,能有解人危难的意外功效,可算是喜上加喜。而随着皇子们纷纷长大成年,这样的喜事注定要不断纷至沓来。 巧儿放出暗房那天,正是皇上大肆加封诸嫔妃位分的好日子。而做了二十年无名无分庶妃的卫氏,也终于要册封为良嫔了。出身卑贱的卫氏,终于熬出头了。 挤在同时受封的贵妃、嫔位当中,卫氏的晋升看似微不足道,却无人敢等闲视之。 这一夜,卫氏固然辗转反侧,而其子八阿哥胤禩,也更有理由彻夜难眠。他高兴,因为自己的争气终于惠及了母亲,他不安,更因为被安王府相中的女婿,绝不能出身有亏。哪怕只这一次高调,此后的日子,少不得万钧风雨,惊心动魄,再休谈平安宁静。 果然第二日,他的担心愈发显得必要。尽管康熙同时晋升数人,力图淡化此事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然而依安王府一贯的做派,饕餮哪易满足?册封诏书才下,良嫔的位子还没坐热,卫氏已然易名改称良妃了。于是宫里宫外一片哗然,仿佛又见当年郭络罗·明尚良配安王府五郡主的依稀光景。至此,三十九年末梢的最后一抹喜色,花落谁家,不难猜出了。 但若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以安王府风光无限告结,那就完全错了。天意向来高难测,八阿哥的担忧,竟而一语成箴。 第三日,故安亲王岳乐坐前审拟贝勒诺尼一案失入,追降郡王,儿子僖郡王岳希、贝子吴尔占俱降镇国公。 安王府一贯的气焰嚣张,仅有的明白人,又出门云游了,以致终于教苦候日久的康熙逮着了打压的机会。皇帝整人,理由信手拈来,容易得很。何况他还算手下留情了,安王府众人无一幸免地大降级,唯有卿云硕果仅存,八岁时凭本事挣来的和硕格格到底没丢。似乎在康熙看来,两家联姻,门弟是否对等,光用升是不够的,有升有降,此消彼长,方才合乎天道自然。小样,跟我玩?别忘了,谁才是谁的自家人。 第四日,御旨又下,正式赐婚和硕格格郭络罗·卿云,配为多罗贝勒皇八子胤禩嫡福晋。 于是人们终于可以放心言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眼下,卿云怕是早已离开藏区,取道天山进入回疆,踟躇着该继续西行,抑或回身向东。而婚旨的男主角,此刻亦是另有去处。 八阿哥推脱了兄弟特意作东的贺喜酒宴,也不急着赶往安王府参见未来岳父母,仆一下朝,无须犹豫,快马加鞭,风火兼程的去处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他安在东门大街的第二个家。北京常见的青砖胡同,四合小院,然而院子的主人似乎并未打算长住,行礼箱包打理得妥妥贴贴,显然随时可以装车走人。见此情景,八阿哥更是焦急,一落鞍,马鞭未弃,大氅不解,扑了一身的雪粉就往里冲,一路不见一个下人,直跑进里屋,才见着一女子娴静纤细的背影,轻盈得好似一只惊鸿,时刻都会飞离,无影无踪。不能让它飞走!胤禩心中喊着,张臂紧紧拥住这抹淡若新荷的影子,生怕一个闪失,它就倏忽不见。 女子身姿娉婷,风情袅袅动人,男子五官漂亮,仪态优雅贵气。在这样一幅莫不静好的图画里,在视线各自不及之处,两人均是长松口气,从容如昔。这或许已成了习惯,只有切实的拥抱,才足以平息惶张,回复平静,才能真切地感受并确定彼此的存在。 仅凭此可见,以贤才出众,十八岁就已封作贝勒的八阿哥,从来都不是安王府眼里的乖宝宝,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子。 若琳替他取了风帽,解了大氅,声音愉悦道:“我说过了,十日,我只等你十日。距离上回八爷走后,今日不多不少正是第十日,若到子时仍不见八爷,我立时便走。八爷切莫当作一时戏言。”眼睛溢满傲气。 这时代的女子,生来便只需做一件事——等待。等着长大,等着嫁人,等着丈夫,等着儿子,等着死亡……如步荻般积极进取者,实乃异数,如卿云悠悠般无所谓者,更加凤毛麟角。若琳出身风尘,恐怕早丧失了信任的能力,遑论以身托付他人。敏感如她,自己卑微的自尊和骄傲,比什么都重要。居于如此尴尬境地,十日,这就是她所能忍受的极限了。可叹世间女子,纵然平庸,也别学她,太过骄傲的人都太容易受伤。 “这回只是意外,琐事缠身,实在脱不开身,以后再不会了。”八阿哥歉疚道,宠溺地笑望她,眼里是无尽的怜惜。 若琳冷哼一声,说道:“我已备好酒菜,为八爷庆祝定婚之喜,如愿抱得美人归。”她自然晓得,这位八爷近日纠缠于哪些琐事,今日唯有事成,他才可能得空赴约。甚至硬起心肠,她宁愿再也不见他,独个嘲笑他的枉自筹谋,也胜过现下口是心非的煎熬。 “庆祝之说,为时过早,一切尚有变数。”八阿哥道,“那位宝贝格格不老实着呢,出宫这一年多来,再无人曾见过她,宛如人间蒸发一般,教人难猜。” “你怕她会逃婚?” 八阿哥愕然,不知是因未曾想到这一点,还是因为未曾想,自己居然想到了这一点。他揽过美人,安慰道:“我要的本就是一纸婚约。卿云尚年幼,在成婚以前,只消她不出来捣蛋,婚约有效,我自有计较。”他心中想的,是皇阿玛贬斥安王府的深意。 若琳忽然掩袖长笑,老八说了多久,她就笑了多久。 “笑什么?” “现下我可放心了……即便那丫头不逃婚,她对你也只有怨恨,绝不会喜欢你……”若琳斟酒剧饮,俨然打算就这么笑下去,直到笑破了肚皮。 天道好还,凡事有得必有失,无论谁,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自己得不到,瞧见别人受同样的苦,再良善之人,也难免宽慰的可怜,庆幸的同情,只因自己不孤独了。 八阿哥坐下陪饮,酒香的刺激,又一次渲染出眼前大片大片的赤色,在这片赤色下,就连若琳双颊酡然引人欲醉的胭红,都是那么微不足道。酒与血,仿佛有种天然的联系,沸腾着远古的气息,就像毒蛇,能勾出潜藏在人心底最深处最原始的欲望。八阿哥揉揉双眼,见惯猎场厮杀的他,竟被一个关于血的回忆侵扰如此之久,且如酒一般,历久弥新,愈陈愈浓,实在不可思议。他确定,这绝非负罪的愧疚。 回忆里,卿云的脸庞,苍白近乎透明,然而衣袍上充斥眼球的赤色,将荒凉的原野装扮得高贵神圣。恍惚间,卿云的脸色似也不再淡薄,平添一抹热闹的笑靥,其浓烈欲腻的娇妍,沁酿成芬馨四溢的花雕玉露,凡溅落处,瞬间开出一朵朵犹带温热气味的滴血玫瑰,鲜艳绝伦。 时隔一年了,只消一想起送她回帐时,那滴满一路的殷殷繁芜,他仍会感到失魂落魄的窒息,心脏停了跳动。 在时间的冲刷下,一切都可能成为淡而无味的白开水,然而血的回忆,很难褪色掩盖。 四十年·春 是年,多暗流汹涌,然除悠悠搬出宫外,无大事。 随着旅途速写陆续又添了天山天池,罗布泊,莫高窟,月牙泉,嘉峪关……卿云继续勾画着自己的足迹版图。 各自走在各自的路上,各自的人生各自耕耘,以求来年,开花结果,夏木荫荫。 四十一年·夏(一) 半年了,旅游速写已停了大半年了,定然出了大事,卿云…… 悠悠将快翻烂了的厚厚一沓画稿又压回箱底,哈欠,懒腰,灭烛,开窗,东方微露鱼肚白,感觉不到一丝夏日的暑气。 卿云短于笔墨,画稿绝非出自她之手。旅游速写断了,也许她终止了旅程,也许信使出了差错,而更大可能是作画之人遭了意外。要知道,卿云可不是孑然一身地流浪江湖。 皇宫虽然人多事烦,太医院却着着实实会集了全天下一流的杏林高手,悠悠蛰伏两年,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于是她竖起“再生草庐”的医幡,借居裕王爷在西山的一所庄子,潜心治学,精益求精,希望在医道上能更上一层楼。 西山的日子,平淡又安宁,舒适且惬意,仿若连空气中,处处都弥漫着长久未有的宁静,让悠悠的嘴角弯总平不下来。 每日里,或是在窗格下迎着朝霞晚日,静敛地读书;或是沐浴月白风清,聆听落叶无言花开有声;或是徒步素装踏苔而去,徜徉青山和绿水间;或是独个轻车简行,随性逛去拜访旧友新朋。反正,做什么,想什么,去哪儿,全由她自个做主。无论是小楼明月光,深巷杏花清,还是竹林淡淡风,这世间的任何美妙的景色,只要她喜欢,她就可以去追随,去拥有。因为,头顶天,脚立地,那整个天地就都是自己的了! 洗漱一新,悠悠背起篓筐,手握镰刀,扛上药锄,进山采药,移植到庄园后面的自留地里,然后又干起了菜农的活计。忙活完一上午,已是满身汗泥,灰头土脸,待到沐浴更衣,神清气爽地往案桌后一坐,脑子刚好进入最亢奋阶段,正是读书时候。 木格子窗棂,青纱竹影隔出了一室的清凉世界,大夏天的,凉得不正常,不正常到悠悠开始回望前尘。兴许她真老了。“下雨吧……”她默默念叨。 这哪是什么最佳读书时,凉得出奇,无非是一个人呆着自由了,却也孤独。 抬眼,书室微暗,依旧阴凉。 自从北上京城,悠悠就很怕日光,尤其是自窗缝漏进来的光线。 江南的夏天就很温和,帘子拉得再实,也总有亮晶晶的晴丝偷偷钻进画室,她喜欢摊开手,看光线在手上跳跃,很美。然后,顺着跳跃的光线,就那样发现了一幅幅画作的曼妙之处。于是每每酷暑难耐,偶尔也会想起那些个庸懒的午后,穿过丝丝跳跃的阳光,画中人的眼神,如微风一样清凉。 然而,现在怕了……她宁愿将每扇窗户糊上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尽管糊得很是美观典雅,风一吹,沙沙轻响,宛如听见了帘外雨潺潺,敲打着窗梗,簌簌有声。再细致入微地描上几支翠竹,每层都不同,风一吹,竹影交叠成一幅动画,仿若看见了山风吹过竹林叶梢,细碎得沁润心凉,爽爽有清气。 原本是为了消暑,谁成想,大夏天的,反而要着凉了。 “莫非我饿眼花了?”春日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悠悠几乎惯性地,视线追着阳光跳动发呆,就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一听乐了:“我来找罗先生借几本书。” 悠悠才醒味过来,慌忙丢笔,行礼完就僵住了,直面无话可说的窘境。这里是师傅(罗怀忠)的私人图书馆,不是皇宫那种场面地,没曾想会有外人闯来看到自己家常的随意样,真是太丢脸了! “找到书我就走,你别拘谨了。”像是被感染了,二十五岁的四贝勒胤禛竟然有些怯场。 一回生,二回熟。 到第二次撞见,四阿哥懂得问了句:“又在画竹子?” “哦,夏天要到了,窗纱得置换新画的。”想一想,悠悠觉得该添一句,“书读乏了,动笔换换脑子。” “哦,趁天光好,多出去转转吧。”说着四贝勒拿书走人。 到了第三次,悠悠终于觉得对话毫无新意了,忍不住问道:“你怎么都借些西医外科类的书?” “罗先生荐我先看着了解些。”四阿哥想了想,也觉得该添一句,“五妹的事,你也知道。” “嗯,替我问候五公主。”悠悠目送他又拿书走人,继续埋首于自己的笔记。 而当两人不知第几次偶然碰头,探讨五公主病情时,夏天早咋呼呼地预告来期了。 悠悠烦出了一头薄汗,无奈而硬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与其有这工夫,我治好的病人都能排队绕紫禁城一圈了。” “请慎言。” “人命以数计,而无轻重分。”悠悠一步不让。两人不欢而散。 时隔半个月后,四阿哥终于才露面。 刚一照面,悠悠便吞吞吐吐问:“园子里都在传言,五公主夫妇婚后生活不谐,你听过么?” 四阿哥神色一变,却坦言:“五妹尚好,已被额娘接入宫中小住,只是病体缠绵,常有黯然厌世之语。” 悠悠陷入沉默,淡淡道:“人一生病,容易生出消极偏激的念头,想来唯有德妃娘娘与她母女情深,方才听得苦口忠言,好好劝慰便是了。” “怪不得无论罗先生还是巴先生,尽皆叹服于你的见识。”他瞧出了悠悠眼中的不忍。 “是罗师傅荐你来此?你是特意……怪不得。”悠悠一改此前的不耐烦,四阿哥心里不由又生出了希望。悠悠捧起书案上排好的一摞书,笑道:“巴先生不在,我也无妨妄充一回专家。其实往前追溯,西医之外科术在中国医史上早有记载,最著名的莫过研制出‘麻沸散’的华佗。曹操苦于头风病久,乃是脑内长了一个瘤。华佗既然诊出病因,便提出要用斧子为他撬开脑壳,取出肿瘤。江南时,你也曾观摩过一回割除盲肠手术,无论剖腹开脑,道理都是一样的。人的头骨乃由多块巧妙嵌合而成,只要环境适宜,条件许可,自可打开天灵盖骨,除去病因,再行缝合,休息个把月之后,病人头颅便能完好如初了。可惜曹操本性多疑,惜命太甚,一代名医竟就此命丧他手。而世人多如曹操,认为血光之灾不祥,避而远之,渐渐地此术便失传了。” “原是如此。听你这么细细讲来,我便好像突然宽了心。” 悠悠笑着摇摇头,道:“与开脑术相比,开膛换心之术便容易些了。如何开法,巴先生那本《人体剖学》图文配合,写得明白,你不妨拿去参详参详。” 四阿哥低头接过,翻了几页书,轻声说道:“书我早已看过……只是图中所注名词术语太过偏僻,看得我一知半解,愈加迷惑。” “哦,哪里不懂?”悠悠立时郑重起来。此书她可出了大力,康熙赞以‘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八字,可不是白饶的。 四阿哥正在紧张,见她蓦地里一脸戒备,转念一想明白,不禁哑然失笑。 悠悠忙抽出记载这一节的书册,从头解释起来,每讲一点,便要确定地问上一句:“懂没?”语重心长的口气和不可思议的神色组合在一起,让四阿哥忍笑忍得很是辛苦,还得不住点头称是。讲到动刀的细节,悠悠又觉光用语言无法表述明白,四下找不见平日惯用的铜人模型,于是顺手就抓了四阿哥这个真人充数,一手握书,一手在他身上比划下刀的准确方位和走势,直到陈述完毕,又问一句:“可明白了?”抬头看见四阿哥满头满脸的古怪,这才惊觉自己职业病发以致行为造次,却仍装作一无所知地再问了一句:“这下总懂了吧?” “如何还能不懂……”四阿哥道,渐渐从僵化状态缓和了过来。 “窘里个窘!”每将以上情形回想一遍,悠悠就觉烦乱,忍不住吼它一声。反过书册往案上猛地一扣,离座来回踱步,脑子里将陈良的“闲事莫理”之论又过了一遍,顺便大骂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即便时刻自律,可一旦碰上罕见的奇难杂症,便是技痒难耐,跃跃欲试。“此事尚有挽回余地,再不可因一时冲动,意气用事了。”悠悠自言自语,下好决心,便呆呆立在了当地。 “格格!”穗儿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惊得悠悠刚拿稳的书又丢了出去。看着奔得满头汗水的穗儿又慌又喜的样儿,悠悠无奈地捡回书,半怒半笑道:“山里住久了,野得你快没边了。” “不是我……”穗儿边喘边道,“是有客上门了。” 悠悠安坐高台,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给药庐看门,还用我教?问清楚来人是过路、访友,还是求诊,你就依着惯例去办吧。” “这我还能不知道?”穗儿噗嗤一笑,附耳轻声说道,“问清楚了,三样都不是,来人只说是早跟格格约定好了的,非要你亲自去迎才肯进门,还神秘兮兮地叮嘱不准张扬,好大的派头!” 悠悠一听,心里登时凉了半截,该来的还是逃不了。她长长太息一声,继续看书:“说我正忙,安排来人在客舍住下,便不用理会了。他们既然派头足,自然事事都能料理停当。何需我们帮手。” “这……恐怕不太好罢……”穗儿目瞪口呆,“来人说,来人说……” 悠悠微微一笑,道:“你紧张什么,来人说得明白,不可张扬。如其所愿!即便真要追究起什么慢待之罪来,有我这当家的在,轮不着你什么事。快去,闭关时间,有事也不许来烦我!” “啊?哦……”穗儿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等穗儿走远,悠悠才嘿嘿掩卷偷笑出声来,尽管明知此举根本无用且无聊。于是,继续来回踱步。当心思再回到书册上时,已然火烧红霞,时近黄昏。想来,穗儿早已将那位神秘来客安排妥了。意气用事,可一不可再。悠悠环视屋子一圈,摇摇头轻声吟道:“孔子云,何陋之有?”书生心气纵高,又有何益?挥挥衣袖,荡然无存。 走到客舍别院门口,侧耳一听,竟是悄然无声。进门一瞧,草木舒展,一切如旧,看不出丝毫有人迁居的迹象。悠悠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走错路了,望望红彤彤的天空,再定睛一瞅,这才看见一个隐在屋檐下的身影,倚柱而靠,垂头抱手胸前,仿佛跟身后的阴影溶成了一体,难怪,不仔细瞅还真难发现。“芝麻大事,何劳贝勒爷大驾亲临呢?”那影子闻声一动,却不答话。悠悠也不再理睬,入屋自去与来客以主人家身份絮叨上几句,转眼又出了门来。那影子果然也未挪窝。 悠悠以同样的姿势,也靠在另一根廊柱上,抬头望去,天边一条赤龙腾空出世,横亘万里,看得她不由泛起了嘀咕,飞龙在天?其血玄黄?吉凶莫测啊。 “西山的落日,与京里的看起来也没多大差别,你为何又恋栈不去?” “这儿就算山里了?”悠悠笑了笑,有点小小的得意,“诶,终究还是你先沉不住气,开口说话!” 四阿哥微微一笑,道:“想说什么就说罢,四爷恕你无罪。” “嗬!”悠悠道,“我能有什么想说的?不管是该不该说的,能不能说的,你若猜不出个八九不离十,还凭什么在人前摆四——爷爷的谱?” 这一回四阿哥却不笑了,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说,我是不是真错了?” “你后悔了?”悠悠语含讥讽。相比他现在心里一时的困苦,当初积极促成五公主与佟家婚事的时候,可曾不忍过,犹豫过?佟家与五公主有什么关系,隆科多只是他四贝勒一人的舅舅。世上有谁愿意娶一个必然不久于人世的妻子,舜安颜又岂能例外。这敢情好,结亲等于结仇。怨结已深,此刻就算拼命去挽回,去补偿,也只求得个心安,根本无济于事。“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四爷谱大啊,想找个人吵架,骂骂自己,还得先赦那人无罪。哼,我偏不说。” “什么?”四阿哥失笑。 悠悠摇摇头,不疾不徐道:“我有个很爱出游的朋友,走过很多的大川大水。她常常说,旅途艰难,从来没有一条道走到底的好事,最怕的还是无路可走。如果岔路多,千万别怕会误入歧途,条条大路通京城,即便走错了,不过多绕些路罢了,总归能绕到目的地的。” 四阿哥转过身来:“你这个朋友倒有意思。” “不说她。”悠悠苦笑,继续道,“有选择总好过没得选。选好了要走的路,就一直向前,别再回头,无论好坏全都得一并承受。将来,兴许你还要作出更多,更违背自己心意的选择,慢慢试着习惯罢。” “你似乎很有感触。”四阿哥望着她,问道,“换了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我?”悠悠轻轻一笑,“你不妨去太医院问问,出了名不按常理出牌的那个家伙,就是区区在下了!给我一道选择题,我就得规矩作答吗?我就不能把它改成是非题,问答题?山野草民做久了,怕什么无路可走。跋山涉水,破草劈石,路也就走出来了。孰是愚公,孰是智叟,谁又能说得清。”言罢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四阿哥忽道:“我明白了。五妹之事,绝非偶然,你是否想起了这个?如此不相称之事,我只当你从不曾放在心上呢。” “想取笑便取笑个够吧。” “不,我是认真的。”四阿哥思忖片刻,终开口问道:“恕我冒昧,若有一日,家族需要一场联姻,你愿意遵从族人的要求?” 悠悠自嘲一笑,道:“人情俗世,到底血缘维系,岂有只管乘凉,不肯栽树之理。你这一问,实在多余。”见四阿哥听得发怵,悠悠站直伸个懒腰,大声叹道:“太闷了!天光还早,有兴趣上山里逛一逛吗?”四阿哥仍在踟躇,悠悠已经头也不回地去了:“想知道西山落日的好处,便跟着来罢。” 四阿哥只道空手便可动身,谁知悠悠指挥他背了一篓子的锄镰斧凿,奇道:“咱们真是上山开路去么?”悠悠道:“怎么,长这么大个,还怕出力气?”说着拿出一副画满圈圈点点的图来,问他:“你能看得懂这地图么?”四阿哥看过,纳闷道:“这是地图?这一圈圈的是指什么?从未见过。”“这是我那位朋友送我的西山地势图,她曾解说过,图里的圆圈叫作……噢,等高线。算了。”悠悠收起图纸,一脸释然,“想不到堂堂四贝勒爷,居然跟在下一样,也是个地图白痴,这笑话一定能供人们在茶余饭后传上十数载。也罢,地图既无用武之地,只能使出我这一介药农的看家本事了。” 走在山间小径上,薄雾渐起,鞋底沾了少许轻苔,软软的仿若踩着了青荇流水,让人沉醉。四阿哥长居城中,几乎忘了这时节的清透春风,繁花似锦,他有那么一瞬,觉得一生所求,不过如此,不过,也只是一瞬。 四阿哥长吸一口山林清气,问道:“此行到底所为何来?”悠悠道:“庄子地处山腰,水源偏远,我见仆人们每欲取水,便要推着水车去到后山脚下的河流,徒步来回数十里,苦不堪言,便想着山涧多有溪流飞瀑,何不直接将山泉引至庄中,大大省却人力。”四阿哥悟道:“如此善事,我辈岂可惜力,你尽管拿我当劳力使唤。”悠悠呵呵笑道:“出力,可也,只是别以此邀功,又叫我做些无能为力的勾当。” “你……”经她这一提醒,四阿哥才觉到了暮色的凉意,微微轻叹,笑着说道,“何必这样想。我从不惯强逼人做违心之事。五妹心情难过,此来不过是出城散散心,图几天清静日子罢了。你勿要多想。” 悠悠垂下眼帘:“你认为,一个有过不良诚信记录的人,还值得被人信任么?” 四阿哥为之语塞。 悠悠又道:“你就没想过,在江宁时,除了跟随巴先生学习,其它时候我可是住在织造曹大人府,而非自己家中。” “曹寅?”四阿哥轻蔑哼道,在江南办案时没少与他打过交道。织造听命于内务府,本就是皇帝外派心腹的驻扎地。对于他这皇子而言,曹寅是奴才,一条忠心为皇室卖命的狗腿子,却绝不可轻忽视之。织造官就是皇帝的眼睛,事无巨细,所上秘折都可直达天听,当年查陈容生案时,他时刻都承受着背后有双眼睛牢牢紧盯的压迫感,对曹寅怎能不反感。 “嗨,说这些做什么。”悠悠走走停停,不断俯身捻起草木又闻又嗅,显然是在查看植被,根据所熟知的草木属性来确定水源的位置。“应该不远了。趁天色尚亮,赶紧走几步罢。” 四阿哥道:“果然事到临头才晓得地图的好处。”悠悠接道:“由此便看出你父亲的见识了,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将国家的每一寸土地都丈量遍,日后测绘结果汇总而成的《皇舆全览图》,怕会是有史以来最精确的全国领土地图。”四阿哥开怀一笑,奇道:“你居然连名字都想好了,皇舆全览图,好名字,皇阿玛定然也喜欢。”“啊?”悠悠大惊,但没敢说什么。四阿哥又问道:“用那什么‘等高线’真能画明山川水流的走势?眼见为实之前,始终难以令人置信。你那位朋友是如何想出的这种画法?” 悠悠越发心虚道:“她一脑门的怪点子,我哪能猜得准。不过凡是她曾游历的地方,其地势地貌等便俱个了然于胸,过多长时候都不会忘记。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 “真是个怪才,也许我可以引荐他去此次大测绘的衙署领个差事,学以致用,人尽其才,岂非甚好。” “只怕她不稀罕。” “哦?!”显然名利场混迹久了,四阿哥已不信还有不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道:“你的朋友是个女子罢。” “听!”悠悠心生厌烦,假意发现了什么,谁知周围一静,还真有一丝几不可觉的汩汩流水声,两人大喜,争先顺着声音奔去。沿途林木渐渐沉暗,跑出好远,眼前豁然一亮,只见乱草丛中,从岩石的缝隙里细细地漫出了一股泉水,四围悄寂,除了偶尔鸟鸣啾啾,便是水流潺潺。悠悠上前披开杂草,掬起一捧泉水,感觉着微凉水滴从指缝淋漓而下,嘴角漾起一抹温暖的微小笑意。水光清亮,将一日中的最后一缕阳光映在她身上,一时间光线离合,乍阴乍阳,仿佛身后黑压压的树木都变得婆娑柔美起来。 “发什么呆,还不快来帮把手。”悠悠喊了声,取出一支细长瓶子装水。四阿哥道:“这是做什么?”悠悠小心地封存好瓶子,道:“回去验验水质,看看是否合用。”四阿哥明白她找水并非只为了生活饮用,不再多问,取出工具推开乱石,清理枯枝败叶,直到泉水毫无阻滞,愈涌愈多。悠悠走到林前空旷处,向山下望去,沉吟良久,回来后便教他砍了些富含油质的树枝,生起一堆篝火,火势渐长,这时却见悠悠将新鲜草叶覆盖火上,顷刻之间,火转小,而烟转浓,扶遥直上青天,相信几十里内都能望见。 四阿哥明白她是在提醒庄内,记下水源所在位置,虽然无风,但此时暮色无声四合,他不由担心庄内能否及时寻见烟起所在。仿佛听见了他的忧虑一般,悠悠拿出了一管竹箫,乐声远远飘了出去,林鸟惊飞,鸣声大作。四阿哥会心一笑,在一旁照看着浓烟不灭。 忽然,一长声尖厉的哨音划过天幕,悠悠放下竹箫,收起所有用具,见四阿哥仍站在灰烬前,于是朝他挥了挥手,喜不自胜道:“大功告成,可以回去了。”走了几步,发觉他还没跟上,回头一看,四阿哥已经笑着跑了过来,手中却多了一支火把。悠悠微微怔住,待火光映红她的脸,清晰倒影在两人目光中,才淡淡笑道:“聪明人!”四阿哥笑着应道:“彼此彼此。”然后在一团红光笼罩下,两人循着原路并肩下山。 下山的路似乎变短了,很快山庄大门便隐隐在望了。 “果然是有福气的人,要水得水!”悠悠一脸笑眯眯,宛如望着满地黄金堆积,道,“动动手,出出汗,心情也大好了吧。”四阿哥却道:“被人诓了,心情还能大好?你说的西山落日在哪?我可是连片光只影也没瞧见。”悠悠道:“太阳每天都会落下,总会有机会。”四阿哥还想说什么,悠悠目光躲闪开,奇道:“咦,这么晚了,又有客到?”门前停着一辆大车,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四阿哥惊疑不定,道:“我回避一下……”还没抬脚,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四爷,您可算回来了,福晋等您好久了。”原来是平日跟随他出入的哈哈珠子刘正直。 悠悠歪头看着刘正直,问道:“是哪家的福晋?”四阿哥走上前道:“不是让你在城门口帮我应着门吗,跑这里做什么?”只一眨眼,他又转回了四贝勒的样子,面沉如水,不苟言笑。悠悠几乎要怀疑,刚才若不是她在做梦,就是此人患有轻度的人格分裂症。 刘正直老实道:“福晋命我带路,另外留了人应门。”四贝勒眉微皱,刘正直登时噤若寒蝉,缩着头跟在身后进门去。见此二人架势,悠悠呆在门外半晌,不断反问自己,这是我家?是吧。不是吧?等她慢吞吞走进主院大厅,却见厅里并四贝勒两主仆站了好些人,一时发憷,竟不知该不该进去。 只听四贝勒道:“你怎么来了?”对面一个妇人道:“额娘思虑再三,始终放心不下,便着我过来照看五妹的起居。”四贝勒道:“过门只是客,不问主人意,你便贸贸然登门说要住下,实在太失礼了。”他的语气渐渐严厉。那妇人依旧好声气道:“我本也这样想,可是额娘忆女心切,等不及到天明,便叫我一定过来看看。我只得答应,想着上门向悠然格格多多恳求道歉,医者父母心,她当不会忍心拒绝。”“你倒想得周全。”四贝勒似乎笑了,好半会又道,“此事本甚私密,如此一闹,还不传得满城皆知,也不知会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那妇人答道:“爷且宽心。我出城之事,只有额娘一人知道原委,就连府里的下人我也一并瞒着,只说我是去自家庄上巡查田产,从北门出了城方才调头过来,想来不会外泄出去。”四贝勒道:“府里的家人自无妨,要紧的是防备佟家来人探听消息。舜安颜整日价与老九之流厮混,成了什么样?真是我的好表弟,好妹夫。” 悠悠觉得往下的话不能再听了,扯着笑容走进厅中,与四贝勒夫妇挨个寒暄,如同初次见面一般,四福晋却是格外的热情,完全感觉不出,她俩其实只在九年前见过唯一一面。 当时正值四贝勒夫妇新婚之夜,新房闹得热火朝天,一大群人围在其中,谁也瞧不清谁。在悠悠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面目模糊但却娇羞无限的新娘子状,此时看清她的长相,竟与娇羞二字全无关系。只见她相貌秀美端庄,行止大方得体,悠悠不由暗叹,四福晋本就该如此模样。 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庄子里多出了两个人,她这主人俨然架空了一般,似乎只有无可奈何接受的份。 站在门口送客,望着四贝勒夫妇门前叙话,悠悠又想起黄昏时吉凶难料的天象,心中不安愈发浓重。眼前的宁静,未尝不是暴风雨的前奏,而前奏的第一个和音却是由她吹奏出的,尽管非她所愿,身不由己。四贝勒执缰上马,投来的目光似有深意,却因顾忌什么,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道了声“保重”,扬鞭绝尘而去。 四十一年·夏(二) “四贝勒爷当真有办法,短时间内居然弄来这么多血液样本。”穗儿边倒腾着一堆瓶瓶罐罐,边大表佩服。 “专心一点。”悠悠专注于一张地图,连头都没抬,忽皱眉自言自语道:“目前找到的四处水源既相隔太远,水量又不大,开渠引水所费甚巨,根本不可行。” 穗儿很是不以为然,道:“格格,你何必费那心思,庄里仆人这么多,还怕多走些山路去取水么?”悠悠道:“是啊,反正你穗儿姐在里屋服侍,打水的事怎么都轮不上你出力。”穗儿嘟嘴道:“何不打一口井完事?”悠悠没好气道:“哪有这么简单。此地贫瘠,挖不了几下便全是岩石,如何凿井?”穗儿继续出主意:“那收集雨水呢?”悠悠接着否定:“滤水太费时费力了。”穗儿举手投降,不再插话。悠悠只好又独个陷入纠结中。 半个时辰里,除了瓶罐磕碰叮当响,实验室里便只听见风吹窗纱的沙沙声。 恍惚入定的悠悠突然被人拍醒,原来穗儿已有了血液鉴定结果,拿过一看,与自己之前验出的结果全无二致,十八份样本中只有三份符合要求。这时,敲门声起,悠悠最得力的助手赵大仁进来禀道:“格格,王爷让忠叔捎来一封书信,此刻忠叔正在门房等着,要亲手交给您。”悠悠点头,道:“穗儿做事粗心,你把这些样本再验一遍。”便留下不服气的穗儿朝前院走去。 穗儿还在喋喋抱怨,不一会却见悠悠黑着脸回来了,吓得立时住了口。只听“啪”的一声,悠悠将手中书信轻轻拍在实验台上,没有说话,气氛却压抑得穗儿赵大仁二人大气也不敢出。正在面面相觑,便听悠悠发话道:“去,把这两天进出过后院的人全叫来。”语气平稳,却仿佛蕴藏着雷霆之威。穗赵二人慌忙去了。 裕王爷来信也无甚新鲜内容,不过又是“莫管闲事”四字,但比起卿云的善意委婉,陈良的底气不足,长辈的措辞口吻要严厉激烈多了。但悠悠此刻恼的却不是这个。信中虽未明言,但从字里行间,她直觉地认定,裕王爷已然知晓五公主一事。 此庄虽被悠悠戏称为草庐,但既为裕亲王所有,气魄又岂会小了。庄子主体大致分为三进,前院多为招待外人之用,人来人往,进出不受限制。中间的院落称作里院,悠悠日常作息全部在此,主屋是寝室,侧屋则作读书贮书之所,看守亦颇松散。唯最后一进的后院门户最是严密,乃是悠悠开诊实验之处,除了穗儿,便只有从江宁跟过来的五个家仆赵大仁、钱二义、孙三礼、李四智、周五信能够进出。五公主来时走的后门,此刻又与四福晋一并住在后院,怎会教裕王爷这么快便知晓? 悠悠越想越是急怒攻心,不禁有些理解四贝勒那日因担心泄密而难以自控的小小急躁了。等到众人到齐,悠悠已作好了决断,心境慢慢平复如常。 在用审视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时,悠悠心念如电,瞬间转了几个来回。五公主一事,所涉人众,本就不易保密,此刻再来追究根本于事无补,平白倒伤了家人们的心。想起前日四贝勒夫妇在大厅上的对话,更确定此事环节漏洞太多,要查也是无从下手。 悠悠轻轻一叹,脸色渐缓,只道:“你们都是我从江宁带来的家人,想必清楚我的作派,只要作了决定,便万难更改。当初全家人都反对我抛头露面与巴先生学医,用上了能想到的所有手段,软硬兼施,可我还是学了。眼下,我又要去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你们都知道后院住着什么人,此事不比以往,牵扯权贵,僭越犯上,攸关生死。这本是我一人的决定,不想连累无辜,你们若仍愿做我助手,我自然无任欢迎,若不愿,我也绝不强求。便请立即移出后院,只当从不知晓此事,一步也别靠近那是非之地,待我事了,自会放你们安然回江宁去,与家人团聚。” “格格……”穗儿喊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钱二义立时道:“格格说的什么话,我们弟兄五个进京是受了老爷福晋重托,力保格格不受一分一厘的损伤,哪有责任未尽,贪图苟活,撇下格格独自回家的道理。” 周五信忙不迭得应声附和:“哪还有面目回老家,乡亲定要骂我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 “你本来就叫周无信嘛。”孙三礼常嫌他粗鲁无礼,此时也不忘打趣一番,但又郑重道:“格格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便是看轻了我们兄弟!” 赵大仁年纪最长,也最沉默寡言,当下便回到实验台前,继续刚才悠悠吩咐下任务。 悠悠与穗儿对视一眼,心中尚在感佩不已,李四智道:“格格仁心济世,所行所为皆是大善之举,我等都是心甘情愿跟随效力。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如何打发候在门房的忠叔,先行安抚住王爷,才能再谈其它。”悠悠道:“李四哥说的是,我差点自乱了阵脚。我这便与往日一般修书给姨丈,并说思念姨母,三日后即过府探望,以安其心。”李四智又道:“恐怕不够,不如就让我随忠叔回城一趟,随机应变,当面打消王爷疑虑,顺便也可探听城中风声,摸清情况,也不致两眼一抹黑。”察言观色之间,便将事情估了个七七八八,怪不得舒舒觉罗·明德要给他改名叫李四智了。悠悠喜道:“李四哥去,我便放一万个心了。” 穗儿难掩激动之色,道:“格格,要干什么,你就给我们下令罢!” “有你什么事儿?”悠悠笑着白她一眼,至此却才真正松了口气,正色道:“李四智,带我信去裕王府,并同时打探城中虚实。赵大仁,尽快测验血液样本,若三次结果都一样,便可去四贝勒处领回器官捐献者,每人每半个时辰做一次身体检查,不可出半点差错。孙三礼仍旧留守后院,听候病人任何要求差遣。至于庄子的门户,钱二义负责外围,周五信专盯后院,将整个庄子牢牢掌控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放过。得令即行,有不尽责尽力者,严惩不贷。” 看着众人一个个依令鱼贯而出,悠悠不觉心情激荡,眼睛微微发酸。李四智犹有疑虑,道:“格格,不知那几个器官捐献者来历是否清白,拿出心脏等于放弃性命,我担心……”悠悠却道:“此事不归我管,咱们也不必多问。”李四智道了声“是”,最后一个去了。 众人走了良久,穗儿见悠悠还望着门发呆,想了想,道:“格格,王爷知道了五公主的事,你是不是疑心咱们府里的人嘴不牢靠?” 悠悠闻言,忍不住望了眼实验台前的赵大仁,见他装聋不知,心虚道:“此事是我错了。他们五人虽出身农户或草莽,感念父亲恩德,竟肯舍了本家姓名,入府为奴,实是豪气干云的信义之士。父亲临行前曾千叮万嘱,绝不可怠慢五位兄长。唉,论胸襟,我实在惭愧。” 穗儿却轻轻一哼,道:“哪有什么内鬼,依我看,根本是外鬼在作怪。” “你又知道?”悠悠低头看过来。 “我当然知道。”穗儿撅着嘴道,“我看,一定是赖在后院那个道貌岸然,一脸伪善的四福晋告的密。” 这么多年来,悠悠早就装嫩装习惯了,每遇上费思量的事,先歪头反问上一句什么。同样的这一次她问道:“动机呢?” “她怕你啊,格格!”穗儿崩溃地喊道。 “你又成老母鸡了?说了别这么喊我。”悠悠目光转向门外,道,“怕我?难道怕我拿她开刀?” 穗儿无法理解,平日那个聪明绝顶的主子哪里去了,道:“好,我的姑奶奶,你就没想过,一个已经嫁人的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尤其还是格……你,无论出生家世,相貌才德,哪样不是胜过她十倍,可不是威胁到她正福晋的地位。我看她那一副从容大度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心里不定在捉摸什么坏主意,要把格……你赶得远远的。所以这回的事,多半就是她捣的鬼。”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悠悠正色道,如遇知音。 穗儿忙不迭的点头,道:“格……你也看出来了,四福晋就是戏文里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坏蛋典型,是秦桧,不对,是妲己。” 悠悠重重一拍她肩,长声道:“放心吧,格你我也不是吃素的岳飞,挖人心的刀还操格你我手里呢。再说谋夺福晋位子之事,兹事体大,格你我须得与手下谋士慢慢筹划,从长计议,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说着在穗儿的注视下,负手踱到门边,忽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你闲着也闲着,记得查查字典,看看‘格你’这个词满语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这称呼真不错,比母鸡下蛋有深度多了。”语毕才踱着步子去了。 良久之后,实验室里猛地爆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大笑声。 悠悠一走进后院客舍,孙三礼立时上来回报一切事宜。悠悠边走边听,问道:“怎么不见四福晋?”孙三礼道:“四福晋这几日也累坏了,趁病人午睡的当口,回房打个盹儿。”四福晋此行确实不负德妃所托,日夜看护着五公主,煎药饮食全部亲手料理。做人做到她这样,也算是为人妻的极致了。悠悠点头道:“也好,我正好要与五公主单独谈谈。你在门外候着,别让人进来。嘱咐仆人们手脚都轻些,别打扰四福晋休息。”孙三礼一直是府里的管事,在五人中最是知情识礼,其实不用悠悠吩咐,凡事也自会打理得妥妥贴贴。 客房常供病人留居,是以装饰摆设全由悠悠亲自敲定,务求每个走进之人都有豁然开朗,心旷神怡之感,然而今日仿佛有些不同。悠悠慢下步子,此时正是盛夏晌午,她却异样地觉得寒意入骨,不由望向窗口,帘子并未拉起,午后的阳光虽被拦在屋外,却熏黄了本是一片幽绿的窗纱,恍如夕阳。 “四嫂,你这么快便醒了,多睡……”病人从床上微微探起身子,这才发现错了,淡淡一笑,“是你啊,难怪脚步声与往日不同。” 这一切仿佛就是她们在永和宫会面的翻版,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动作,甚至连病人嘴角的笑涡都丝毫未变,只是人更加瘦弱,更加憔悴了。或许没有人告诉过五公主,她斜卧病榻时,正是她最美的样子。 “不用起来,我就坐这跟你聊一聊。”悠悠扶她躺好,顺势坐在了床沿上,仔细望了望五公主的气色,见她面露畏色,于是笑道:“精神不错,也没什么倦容。你是为了哄嫂子休息,才装午睡的吧。” “你真聪明。”五公主被人揭破心思,虽觉小小的窘涩,却是由衷的赞美。 悠悠道:“你怕我吗?”五公主道:“你是问病人对大夫的那种怕吗?”悠悠笑着点点头。五公主答道:“人们不是都说,久病成良医,这么多年下来,早不怕了。”悠悠道:“可我毕竟与你往日见的大夫不太一样,很多没病的人,也都怕见到我。”五公主道:“别担心,四哥很早便送了我一套你与巴先生写的书,西医的道理,我多少也明白了些,不会怕的。”语气倒似反过来宽慰悠悠不必疑虑,尽可放手一试。悠悠不由心中唏嘘,这个公主虽是体弱多病,却别有一分敏心蕙质。 悠悠暗暗握紧双拳,终于说道:“公主,有一些事,我得向你坦白。我希望你听完之后,再认真考虑是否要接受我的治疗。” “这是宫外,就别再公主公主的叫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和十四弟一样喊我五姐。”五公主很是亲切。然而悠悠却倍感别扭,想了想道:“如果五公主不嫌我冒昧,我称呼你夷儿姐可好?”五公主的小名便是夷儿。夷儿笑道:“自然是好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第一件事,我必须得向你郑重道歉。”悠悠站起身,躬身一拜到底,夷儿慌忙起身要扶,悠悠却坚决不动,只道:“我要道歉,是因为一些自私的念头,我在今日之前,一直都在敷衍夷儿姐你,并未尽心尽力为你看病。作为一个大夫,我严重失职了,病人任何的责难都是应当的。”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快起来吧。”夷儿气力不济,稍稍支起身子即复歪倒,只好道,“你再如此,便真叫我心难安了。” 悠悠也不好再坚持,坐回床沿,问道:“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夷儿讷讷无话,好一会方道:“此事,本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不怪你,不怪你……”最后几近喃喃自语。 悠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怪我一时私心作祟,所有事原不该让你一人承担。其实,这件事本不必弄得如此复杂,我这的门槛从来不高,一般病人求上门来,总有应承,又何用他四贝勒连番亲自出马作说客,反不招人待见,徒增曲折。” “那你今日怎地忽然改了主意?” “我也说不清。”悠悠摇摇头,露出了一贯自信得理所当然的笑容,淡然道:“说下面的事吧。首先容我大言不惭的说一句,要根治先天性心脉病损,唯有换心,而论对换心术理论的了解,只怕当今世上找不出比我更多更深入的。所以,你根本不必多虑,找我治病,绝对是找对人了。”此刻的悠悠,侃侃而谈,那份泰然自若的神采,那份沉稳从容的气度,那份卓而出群的光华,于禁忌之外见风骨,于高天之上看春秋,这正是真正的良医大德,这才是真正的舒舒觉罗·悠然。 悠悠说至兴处,站了起来:“而论时机,现在也正合适。今日我也不与你避讳了,换心是项大手术,不但对大夫要求高,病人身体状态也很重要。你知道自己已不足一月的日子,这个时机称不上绝佳,却是刚刚好,若再迟几日,只怕我纵有心力,你的身体也虚弱得不宜开刀了。” 夷儿一直沉吟不语,见她忽然停下,不由苦笑道:“下面该讲不利之处了,别瞒我。” 悠悠侧身而立,低头一笑,道:“首要的不利还在我身上,对于换心这种综合性的大手术,我的理论学养再充足,却从未主过刀,实际经验几近空白。若在过去,怕是我连进手术室打下手的资格都不够,可现在,你我都没得其它选择。所以这一次,咱俩都是在冒险。”悠悠坐回原位,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成功的机率也不小。一旦成功,你自然重获新生,对我,更是医术的最大肯定,只怕将这次手术写进世界医史都够格了!”悠悠讲得眉飞色舞,夷儿登时被她逗乐了。 这时,悠悠又坐近一步,直视她的眼睛道:“其实,最终决定手术成败的,仍在你。”夷儿怔住了,只听悠悠徐徐道来:“我所负责的,不过手术尔,病人的意志是否坚定才是最重要的。病人意志坚定,即便手术不完善,也能创造出奇迹。若病人自己都不救自己,就算我手术做得再完美,亦是枉然。我需要确定,只要我没有放弃你,你便决不能放弃自己。所以请你告诉我,你真的准备好冒险了吗?” “我现在就能认真答复你,我不怕冒险。”夷儿望着愈发幽黄的窗纱,轻叹口气,道,“横竖都是一死,准不准备,真的有分别吗?” 当然有!悠悠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了。 夷儿兀自沉浸在自己没有一丝色彩的世界里,灰暗遮眼,她又怎能看到,一个公主倒在悠悠的手术台上,她岂能全身而退?一命赔一命罢了。这就是一场非生即死的手术,病人是,大夫也是。是以,也就怪不得裕亲王如此焦虑。而对于悠悠,尽管人人相劝,但只要一想到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渐渐枯萎,她的手就在止不住地发抖。终是学不会明哲保身,终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好。既然你作了决定,那我们便一起来搏这一把罢。”无论何时,悠悠清淡如水的笑容,总是能带给病人最大的信心。 找水源只能暂放一旁,手术的一切准备都在静默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转身便是三天之后,正是手术的日子。悠悠本就没奢望能瞒住所有人,即便有不速之客,她也早与李四智作了万全的准备。 手术就在下午开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直到午饭后,除了四贝勒早早到来陪伴五公主,便再无其他人叩门。悠悠已将心态调至最佳,虽略觉不安,倒并未放在心上。 一切准备停当,悠悠开始洁身消毒,正要更衣进入手术室,后院之外忽起一阵喧哗,不由皱眉对赵大仁道:“你们继续,我亲自去瞧瞧。”走出院门,发现竟是孙三礼与周五信又吵在一处,一望见悠悠便双双闭上了嘴巴。周五信虽鲁莽,却非无知蠢汉,孙三礼更是精于人事,就算争执,也不会挑这么个时间地点。 悠悠问道:“何事?”周五信却一副欲言难言的模样,憋得满脸涨红,朝孙三礼看去。孙三礼轻哼一声,道:“已然惊扰了格格,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周五信窘得耳朵脖子也红了,吞吐道:“回格格,是……是陈,陈少爷前来拜庄。”“他?……”悠悠愣住,举头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周五信又道:“陈少爷……”孙三礼暗推他一把,低头道:“哪里来的陈少爷!”周五信慌忙改口道:“陈,陈……”却陈不下去了。孙三礼扶额,真是为他绝倒。 四贝勒夫妇不知何时立在一旁,想来亦是闻声赶到。孙三礼看在眼里,见周五信仍懵懵然傻站着,就拿手肘挭了梗他,大庭广众之下,周五信也不便发作,只能憋着一口闷气,按他现教的说:“手术在即,我们恐怕格格□□无暇,李四弟已代劳在偏厅奉茶招待陈公子,只是不知格格是否要去见上一见?” 等了半天悠悠也没回应,孙三礼急道:“格格,格格!”悠悠如梦方醒,瞧见周围的人个个都睁圆了眼珠子瞪着自己,不免心惊肉跳,强装镇定道:“很好,你们处置得很妥当。”孙三礼拱手一揖,等她示下。悠悠面目表情地看着他,眼角已瞥见了一旁的两个外人,若无其事的四贝勒,以及微露倨色的四福晋。悠悠淡淡一笑,道:“见,当然要见。你们全都回去罢,各归各位,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说着又朝四贝勒夫妇举手示意道:“两位客人稍待了,我去去便来。” 走在路上,悠悠的脑子一会儿空白一片,一会儿乱麻一团,连何时到了偏厅,何时遣走了李四智,何时站在了厅中央,全都不甚清楚。在她整理思绪的当口,陈良便一直静坐,左手握着青花压手杯,也不见他饮茶,只是不断吹着水面茶沫。 忽然,一声细不可闻的太息传入耳内,陈良终于抬起头来。悠悠望着他只是微微发笑,一甩袖便要出厅去。 “慢住!”陈良的姿态是维持不下去了,“悠悠,你真的无话可说吗?” 悠悠顿住,身不转,头不回,只道:“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有!”陈良主动走到悠悠面前,道:“该说的早就说了,今日我只再多嘴一句。我今日之行,只为受人之托,抢先探知五公主的安危。不要妄想救活了她便万事大吉了,若五公主真多福多寿了,恐怕她的多灾多难也要转嫁他人之身了。” “陈良。”悠悠头一次直呼他姓名,“你自己怎么想?希望她生,还是希望她死?” 高粱之下,广室之中,被沉闷压低了脑袋的两个人,背影显得那么渺小。 “我也有最后一句话奉告于君。”悠悠抬眼,平静地望着他,道,“知道我为什么应承下这桩自己都没把握的手术吗?”陈良坦然与她对峙,没有丝毫要回答的意思。悠悠静静答道:“只为这世上,总得有那么一个人,不将五公主视作已死之人。”言罢甩手断然离去,再无任何流连之意。 当回到后院时,就只剩四贝勒一人候在门边。悠悠经过他身边时欣然停下,以沉稳得完全不合思议的语调,轻松调侃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不是吗?” 此刻,悠悠的心境才真正达到了最佳状态。 冷静,平和,并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兴奋感。 直至进入手术室前,她再没有说一句话。其他人也仿佛都被紧张控制住了,一声不吭。而五公主一被送上手术台,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助感便笼罩难去,直到悠悠握住了她的手。悠悠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明如星辰,能照亮阻拦去路的任何暗夜阴霾,深比汪洋,能包容化解这世间一切的苦难沉重。 只听口罩后的声音道:“放心睡吧,醒来后的世界会大不一样。” 简单的一句话,却抚慰了在场所有焦躁不安的心灵,并使它们坚信,奇迹是这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了,好像它们从未怀疑过一般。 四十一年·夏(三) “世味年来薄似沙,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听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夜雨初歇,晨间天色清明,大梦方觉的悠悠立于屋檐之下,观庭中满地落红,天上凝碧澄空,习习凉风掀起衣袂,吹得人神清气爽,她在惊鸿一笑间道:“今遭会是个好日子。” 梳洗完毕,穗儿就兴冲冲地奔来报喜:“五公主醒了!” 悠悠摇头叹道:“女人啊,有时还真就是直觉在手,万事莫愁!” “可不?”穗儿深有同感,道,“清早一起床,就听那喜鹊叫得尤其欢畅。当时我就肯定,今日五公主必醒无疑!” 悠悠大乐,道:“走,看看去!” 被夜雨冲刷过后,整个庄子都似焕然一新,客舍院内,树木草叶上的雨露犹在,不止瞧着郁郁青青,翠色可人,闻着也是芳香清新,鲜美无比。一路走走停停,主仆二人愈发心情大好,还未踏进院门,便听见病房里飞出一串笑声,悠悠忍不住高声呼道:“什么好玩的事儿,也说与我听听!” “哟,是大大夫来了!”话音未落,竹帘掀开,便见四福晋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满面容光焕发,多日的操劳疲惫竟是一扫而光。 “怎敢劳福晋出门亲迎?”悠悠很是谦厚识礼,笑道,“山野陋室不比京城,不方便之处甚多,福晋可还住得习惯?” “妹妹说笑了,跟我还用说这些客套话?快进来罢,五妹一醒就念叨着要见你了。” 悠悠才说个“好”字,便听见穗儿在后面捂着嘴偷笑,悠悠唬她一眼,道:“你就别跟着了,该干嘛干嘛去。”穗儿真个吐吐舌头就溜了。悠悠回过头,发现四福晋的目光一直跟着穗儿,不由尴尬地耸耸肩,笑道:“她还有事要忙。”四福晋扑哧一笑,道:“你们主仆俩真有趣。”说着便拉着悠悠的手并肩进屋去。 刚与五公主打个照面,悠悠便大声抱怨道:“哎哟公主娘娘,您可算舍得醒了?存心想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吧?您瞧我这身子骨,再多几天,可不就剩皮包骨了!” “你还说呢!”五公主气血虽未全复,却已有了回敬的精气神,于是故作嗔怒道,“我都醒了这么久,老不见你过来,还以为您这大大夫动完手术就撒手不管了。” 估计又是一阵大笑远远传出院子去了。 嬉笑归嬉笑,悠悠接着一丝不苟地替五公主作完全面检查,打了个响指,道:“所有能查的身体机能都很正常,不能检查的即便有问题,嘿,多笑笑,自然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 “你这大夫也太好当了。”五公主笑得停不下来了。她从没见悠悠这般几乎要手舞足蹈的样子,可这样的好天气里,连空气飘着兴高采烈的味道,还有什么可惊奇的呢?“哎唷!”五公主突然一声□□,立时把个四福晋吓得魂飞魄散,一问才知,竟是笑的幅度太大了,扯到还未愈合的伤口,众人更是大笑不止。 “睡了这么多天,有梦见什么新鲜好玩的事么?”可怜五公主痛并快乐着的样子,悠悠挑了个不太容易笑场的话题。 “什么也没梦见。”五公主好歹缓过口气来,道:“我好像睡在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黑屋子里,一开始很久很久,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过了到底多久我也不清楚了,慢慢地就听见了说话声,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就在耳边上,反正一直和我说话,然后我就醒了。” 悠悠了然道:“说话的一定是四福晋了。”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悠悠干咳一声,笑道:“有没有计划,病好之后要做什么?”话中的语气却不知不觉地冷淡了些。 五公主兴奋道:“当然有。以前带着病,我连京城都没出过半步,现下好了,所有过去我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我都要走一遍。首先我要去一趟草原,瞧瞧祖辈们是怎样生活的,顺便还要去探望四姐,姐妹之中,她一向待我最好,却嫁得最远……” “怎么了?”四福晋问道。 忧伤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悄悄遮住了五公主眼中的光亮,只听她喃喃道:“病没了,我就得离开额娘,得回去额附府,再不能长住宫里了,是也不是?” 四福晋怜惜地轻抚五公主额头,柔声道:“你大好之后,一切便都不同了。只消好好相处,夫妻俩的日子自然长久。” 五公主咬着下唇,闭目轻轻摇了摇头。 四福晋还要再劝,却听一直旁观的悠悠忽然道:“些许小事,也值得苦恼?夷儿姐,莫忘了你可是公主啊,世上最不需要搭理‘出嫁从夫’的女子了。若不喜欢驸马,休掉再找便是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五公主猛地睁开眼瞪着悠悠。四福晋也被隔应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好歹没把“大逆不道”四字冲口而出,只道:“这种事就算过去有,本朝可不曾有过先例……应该没有罢。”她似乎也无法确定了。 “你们慢慢聊,我有事要先去处理一下。”悠悠听见窗棂上一长二短三响叩击声,这是与下人约好的一种暗号,所以知道出了事,可不是为避开众人围观而说的托辞。 悠悠出了客舍一看,原来负责山庄门禁的周五信,问道:“何事?” “格格,你罚我吧……”周五信头垂得低低的,用蚊子大的声音道,“我没看好庄门,也没看好陈,陈良那厮,我,我就只打了一个小盹儿……就那么一小会儿,就被他瞅准空当儿,骑马溜掉了……格格,你罚我吧。” “只是这件事?”悠悠问道。 “嗯。”周五信嗓门缝里溜出了一丝声儿。 “你既然困了,那就与钱二义换个班吧,你守后院,他守庄门。后院现在没多大的事,你尽可以休息。”悠悠说着便往外走。 周五信木桩似的在原地杵了半晌,怎么不仅没罚,还特许他换班休息?尽管想不明白,但他再追上来时已轻松了不少,道:“格格,陈良那厮也跑不了多远,他在庄里的这几日,我可是一直在给他的马喂加了料的饲料!”显然还很自鸣得意。 悠悠闻言,特意停下脚步,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道:“你忘了他那两条腿一向跑得比马还快吗?”见周五信呆呆地大张着嘴巴,悠悠仿佛赏鉴一尊雕塑一般,啧啧几声,又添了句:“你真是比穗儿还可爱!” 用过午饭未久,便见李四智风急火燎地冲进了书房,逮着悠悠便问:“陈良今早跑回城了是不是?”悠悠欣然抬头,道:“何事匆匆,忙得满头大汗都来不及擦拭。”李四智急道:“他已离去半日之久,你居然当作平常,连我们一人都没知会?”悠悠道:“他想离去便离去罢了,左右手术圆满完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李四智顿足道:“格格,你又忘形了!糊涂啊!”言罢便要奔出。悠悠腾地站起喊道:“哪里去!”李四智回身道:“如所料不差,今日之内定会生出事端。庄子离京城有半日脚程,纵然已经迟了,但怎么也要让人飞骑去裕王府报讯,以便有个照应。”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从早上起一直兴奋难耐的悠悠终于回过味来,脑子开始飞转,道:“钱二义与周五信的骑术最佳,让他们骑上快马,分别去裕王府和四贝勒府传讯,至于如何应对,就随他们意好了。”李四智应声大步迈出门去。 悠悠放下手中画笔,逢此突变,久未兴起的闲情画致旋即淡下了。咬了一会指头,悠悠心头忐忑,直是如坐针毡,于是又往后院看了一回,相当于医生查房,确定五公主已然无碍,正在渐渐好转。然后便往前院大厅坐下,试图将此事的前后梳理清楚。 手术当天,陈良早已分讲明白了。五公主若不幸,她自是难逃干系,而眼下救活了五公主,性命或许无忧,那位五额附却是不肯干休了。也是,原本一了百了的好事儿,被她这么一折腾,竟成了不死不休、没完没了的纠缠,换谁谁不忿忿然焉?念及此,悠悠真是又怒又无奈,难怪五公主如此厌恶甚至惧怕舜安颜,果然不是个东西! “格格?”不知何时,穗儿悄悄立在了悠悠身侧,“格格,你脸色看着不大好。” “唉——”悠悠长叹一声,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格格我是惹上了一个地痞无赖,将来只怕是没得安生日子过了。” 穗儿担忧道:“这个我知道,无赖耍起流氓来,那就是癞□□上脚背,不咬人,死烦人,甩都甩不掉。” 悠悠咧了咧嘴,只觉恶心异常,笑道:“你就不能举个赏心悦目的例子吗?” 穗儿头一扭,眼一瞪,亦忍不住放声大笑。 方才笑至半途,门房来报,一群人在山门前叫嚣要与悠悠算账,门卫见他们来者不善,气势汹汹,已经拦住。现下十几号人正在门外推搡吵嚷,随时就要闯进庄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悠悠摊手耸耸肩,挥退门房,吩咐护院勿与来人冲突,要紧的是看好后院门户,决不能放进一个不相干之人。转头又对穗儿道:“去请孙三礼李四智来此议事,赵大仁按年岁,足可算你我长辈,勿要去惊扰。此时病人需要安歇静养,可令赵大仁替上孙三礼的位子,听候病客差遣。” 直到大厅空空,再无他人,悠悠猛地发觉自己已犯下一个错误。她手下亲信,赵钱孙李周五人当中,除了赵大仁从医,孙三礼管事,李四智善谋,均是偏文一路,只有钱周二人习武,一者技高艺绝,一者力大胆壮,负责日常安全防卫。此刻,正因为他二人全被派出传讯,方才如此被动。正自懊恼不已,却见钱二义、李四智两人赶来报到,登时讶得下巴都要掉了。李四智笑着一点头,自是他的主意了。 “悠悠,你这庄子好生气派,轻易难进哪!”一个粗豪的嗓门响起,便见十阿哥昂首入了大厅,身后跟着陈良和另一青年男子,悠悠并不识得。其余人等则均止步于大厅前,束手静候,还算卖了她这发小老友的薄面,不至于刚上门就立即撕破脸皮。 悠悠拱手行礼道:“寒舍简陋,贵客临门,当真蓬荜也要生辉!阔别多年,十阿哥豪气不减当年!陈世兄风采依旧,有礼有礼!却不知这位客人如何称呼?”她挨个拜会过去,轮到那位陌生青年男子,她却望着十阿哥含笑相问。 对于悠悠一介女流却行男子礼,那陌生男子正自惊讶,这时见她正眼都没丢来一个,显然有意轻慢,更是不悦,冷冷道:“舜安颜。” “原来是额附大人,久仰久仰!”悠悠淡淡道,这个舜安颜虽然算得上仪表堂堂,她却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一身猥琐,气质不堪。“请坐。奉茶。”穗儿应声退下。于是十阿哥胤誐、五额附舜安颜、陈良分坐两侧,悠悠自在上首坐定,钱二义、李四智两人则侍立身后左右。 穗儿正在上茶,十阿哥便急不可耐道:“悠悠,你这主人也忒无礼,我们好心好意,专程前来拜访,却被你那几个恶行恶相的看门奴才强行拦住,还动上了手,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竟有此事,我实不知。”悠悠装糊涂。十阿哥道:“一句‘不知’便想揭过这一节?”李四智接道:“十阿哥容禀。此庄本是裕王爷所有,去年方才赠与我家主人作生辰之贺,长辈厚爱,我家格格也不敢妄以主人自居,擅自更改庄子旧制,是以规矩大了些,有冒犯访客之处,也是在所难免,情有可原。” “你是什么东西,主子们说话,何时轮到你这奴才来指手画脚!”舜安颜突然发难,刀锋直指李四智。 李四智目光一厉,旋又垂下眼帘。悠悠却笑道:“额附息怒,怪我没有为众位介绍这两位兄长。”她起身指着左边道:“这是钱二义钱世兄,武略出众,在江南武林倒也薄有名声,陈世兄想必最是清楚。”钱二义上前一步,毫不掩饰桀骜之色,略一拱手便又退下。悠悠道:“右边这位乃是李四智李世兄,对于他的过人才智,上科秋试的探花郎莫丘莫大才子最有发言权了。”李四智岿然不动,只微微一抬手道:“奴才一介布衣白丁,格格言过其实了。”悠悠笑道:“认真论起资历,李世兄还是我与陈良世兄的学长呢。” 同被悠悠称作“世兄”的陈良一时间尴尬不已。 舜安颜嘿嘿笑道:“怪道悠然格格在西山留恋不去,原来有这一众江南才俊终日相伴,逍遥快活得很。” “你!”钱二义抡着拳头就要冲出去,被李四智死死拉住。十阿哥亦不由皱起了眉头。悠悠兀自高坐,只道:“好说好说,怎比得五额附生来荣华显贵,尝尽人间烟火。” “臭娘们……”舜安颜骂骂咧咧地刚站起,便叫陈良牢牢按回椅子上。 十阿哥干咳一声,忙打岔道:“舜安颜如此激动,也是思妻心切,悠悠,你也不要跟我们耍嘴皮子了,好生请出五姐,让我们接回佟府去,自然无事了。”听见切入正题,舜安颜立时停下嘴仗,满目煞气地盯着悠悠,道:“不用绕圈子了,公主就被你软禁在庄上,若非消息确凿,我们也不敢上裕王爷旧宅来要人。你若不赶紧放人,就是闹到宗人府去,闹得尽人皆知,我也誓要讨个说法。” 此前,若非听闻悠悠不过十五岁的一个小女娃,以为五公主落到她手上必死无疑,舜安颜也不能安心等到手术结束才来要人。今日眼见为实,这位一派大家气度的悠然格格,哪有半点小丫头片子的稚嫩可欺。栽了个大跟头,这番舜安颜自是再不敢轻视,拿出了如临大敌的万分小心。 悠悠明白,他们敢明目张胆地闯上门要人,不怕把事情闹大,就是吃定了自己未得任何人明面的允旨,属于私自为五公主行医手术,保密犹恐不及,哪儿敢再大声张扬。虽觉此事棘手难决,悠悠却不慌乱,纵然事情大白于天下,她到底为五公主续了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不等的寿命,也许皇帝一高兴,只是随口训斥几句,顶多受些活罪罢了。可是为五公主身体着想,决不能让人打扰她手术后的休养,以免又落下别的病根。 “原来几位误会了,五公主并不曾来过庄上。”悠悠一脸抱歉道,“五公主堂堂公主之尊,怎么可能屈尊纡贵到我这山野小庄来?就是来了,我自然好生侍候款待,何谈软禁之说?不敬皇室之罪,可大可小,切莫拿这个开玩笑。” “误会?”舜安颜哼哼冷笑。 十阿哥目光刚转向陈良,悠悠又道:“列位的确凿消息,可是由陈世兄处所得?陈兄,这几日你都住在前院客房,你真确定在庄上见到过五公主?”她问得这样自信,十阿哥也不禁有些动摇。 众人的焦点一下子集中到陈良身上,陈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在近乎发懵的舜安颜耳边私语了几句,舜安颜神色一振,直视悠悠道:“适才已讲了,少打些哑谜。公主在不在庄上,辩是辩不分明的,一搜便知。”十阿哥一听登时领悟。 悠悠一愣,淡淡道:“我这庄子虽非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但也不会任由闲杂人等随意进出。想要搜庄可以,或皇上旨意,或王爷亲命,或衙门公文,只要你能出具,就是掘地三尺把庄子翻个底朝天我也由你。否则,别说我不答应,私闯民宅之罪,怕连王法也不会答应你。” “跟爷们讲王法?”悠悠这一席话,竟把十阿哥的浑蛮劲激了出来,“我倒偏要搜上一搜了!” “真是人大了,脾气也见长。”悠悠注视十阿哥良久,道,“好好说话!” 十阿哥陡然涨红了脸,只放话道:“好,你只说,让不让搜吧。”他这一想起过去两人同窗时,欠了悠悠不少的人情,难免底气不足。奈何他对悠悠就是没法像和卿云那么亲近。 “我劝你,凡事留一线,适可而止的好。别头脑一发热,听人摆布,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悠悠忽觉有些乏力。 十阿哥还没回应,舜安颜跳了出来,怒道:“把话说明白,谁在摆布谁?” 陈良作和事佬状安抚住舜安颜,笑着对悠悠道:“悠然格格舌锋好是凌厉,何必把话说得这样僵?十阿哥与额附也是关心则乱,语气急了一些。格格既然坚持公主不在庄上,何妨体谅一下额附爱妻情切,就让我们在庄子前后看一看,也好打消误会。” “想搜庄,行,若搜不到人怎么办?先称称自己有没有承担后果的斤两罢!”既然道理说不通,悠悠也开始放狠话。 “搜到又怎样!?”十阿哥霍地跨前一步,不甘示弱道,“我就不信,我堂堂一个皇子的分量抵不过你一个不入流的小格格!” 陈良道:“格格如此执着,莫非心虚所致?” “公主果然就在庄上!”舜安颜咬牙道。 “世兄步步紧逼,当真尽心尽力得很啊。”悠悠望着陈良,盛怒之下,回话虽毒,却说不中要害。 每至节骨眼上,陈良总是能或借人口,或亲自作出最关键有力的一击。而李四智早前被舜安颜一顿抢白,此刻便无法再开口帮腔,眼见悠悠被三人车轮战似的针锋相对,独木难支,渐渐落于下风,自己却实无能为力,只能暗暗心急。钱二义则有意无意地往悠悠身侧移近少许,时刻防备对方突起发难。 十阿哥长叹一声,道:“悠悠,你想清楚喽,最好还是交出五姐,不然,不管你让不让,我们只能强行把人带走了。”说着原本静静站在门外的一排帮手壮起了声势,一起嘘声哄吵。 “你也想清楚了。”悠悠几乎是从喉咙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真动起手来,可就没得回头了。真动起手来,我也不一定就束手待缚。”仿佛一声令下,钱二义瞬间移到了悠悠身前,庄内的护院也将门外哄闹的打手围了个水泄不通。眼见冲突难避,兵戈在即,悠悠的手不由微微发抖。 危机关头,局势一触即发,对峙双方全都屏息以待,大厅霎时间静默得针落可闻。 “格格!”不知哪里钻出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此刻灌耳,不惮于晴空霹雳般震慑心魄,擦去掌中淋淋冷汗,人人竟是暗松口气。 众人看去,却是穗儿站在后厅,显然被这场面唬住了,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是好。 悠悠走上前,低哑着声音道:“什么事?”穗儿结巴道:“五,五公主听说佟府来人接她,急,急得晕过去了。”“什么?”好似挨了闷头一棍,悠悠又惊又急,心神大乱,“谁告诉她的!”穗儿吓得不敢抬头,只知道说:“不,不知道。”李四智在一旁听了个大概,问道:“四福晋一直在病房陪着,她怎么说?”穗儿努力镇定下来,回忆道:“赵大仁觉得不好,又不能进去,就找人来叫我,我刚到门口,听见四福晋还在劝,然后一进门,就厥过去了,于是赶紧跑来告诉格格……”她说得含糊不清,悠悠已不耐烦道:“还问什么,赶紧去看看。” 才走几步,十阿哥斜次里冲出来拦住去路,李四智忙把他扯在一边,以防他与悠悠动手。“拽我干什么!”十阿哥嚷道,“没谈明白前,谁也不准溜。”悠悠好声气道:“有病人发急症了,人命关天,我得第一时间赶去瞧瞧。”谁知后面的舜安颜一听,立时高叫道:“公主!是公主出事了!你哪也不准去!”悠悠没防备,左手腕被他抓住,就好像被铁箍紧紧铐死了,动弹不得。“放手!”悠悠遏不住怒喝道。“带我们去找公主!”舜安颜如狼似虎地瞪着悠悠,手上更是越来越用力,悠悠掰也掰不开,疼得差点哼出声来,不由转头向钱二义求助。却见他正与陈良面对面站着,显然两人互相掣肘,谁也分不出身来。 舜安颜此时发了恶性,双目充血,仿佛张口就能囫囵吞了悠悠,低吼道:“快说,公主在哪!”悠悠不顾手腕快被捏断的剧痛,硬撑着就是不吭声,此刻把这疯子带去病房,就真要了五公主的命了。“公主在哪,说不说!”悠悠倔强地闭上眼,她已经能听见腕骨将要崩裂的喀喀声了。 穗儿傻傻看着,茫然地喊了声:“李,李四哥……”李四智与十阿哥这才注意到,具是大惊失色。李四智到底是个文人,两只手都加上,却敌不过舜安颜单手的力气。十阿哥一推舜安颜,喝道:“你疯了,敢跟女人动手!快松开!”舜安颜猛地一个趔趄跌出去,竟被十阿哥一下子就推开了。舜安颜恼羞成怒,冲着十阿哥吼道:“你是帮谁?!”十阿哥一哼道:“不帮谁,打女人就是不对!” “赶紧走!”悠悠顾不得手腕伤,就要往后院奔,却见赵大仁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扑通跪倒,哭道:“五,五公主薨逝了……” 原本炸了锅的大厅瞬间冷至冰点,人人呆若木鸡,似乎很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有舜安颜,早就已扭曲的脸,夹杂了不知是惊是喜的表情,尤其的狰狞可怖。 空咚一声,悠悠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终日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这就是大夫的生活。她不是早就习惯了么? 四十一年·夏(四) 悠悠真不太清楚这儿打官司的程序,一夕之间,那位五额附舜安颜便成了苦主,以阴谋胁持并弑杀公主的罪名,把她给告上了宗人府,然后她便被请进闻名遐迩的宗人府大牢,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这宗人府的大牢洁净得很,根本不是还珠格格里那般黑咕隆咚,蟑螂老鼠满地爬的样。毕竟宗人府是专门为皇室宗亲服务的,她姨丈裕亲王便曾经当过宗令,主持过皇室玉牒的修撰,宗人府上下可不都好声好气的。虽然宗人府的牢房住得尚算舒心,也许因为她是重点要犯,外头能往里递话,能往里捎东西,可就是不能探视。 该来的总是要来,难熬的是那之前的等待,漫长得仿佛永无了期。当数到十个指头都不够数时,悠悠开始坐不住了。这既不开堂审案,又不传讯问话的,她就是想替自己申辩又能上哪儿说去。就这么坐等判决书下,束手待毙? 这十几日的牢狱生活,注定成为悠悠一生难以磨灭的别样记忆。而这些日子里,牢外是怎生光景,或许她能隐约估到一些,或许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当天孙三礼飞马传讯时,四贝勒胤禛并不在府上,从六部衙门处理公务归来,已是入夜时分,城门紧闭。谁知翌日便传回悠悠身陷囹圄的消息,于是立即赶往暂摄宗人府宗令的恭亲王常宁处拜望,常宁却高挂谢客牌,称病不出。吃了闭门羹的四贝勒又去找罗怀忠,希冀从医学角度入手,为悠悠脱罪。可惜罗怀忠亦是无能为力,若有心脏移植术方面的其他权威,他当初又何必向四阿哥推荐悠悠呢。除了悠悠自己,谁也无法作出有力的辩护词。一天天过去了,眼见宗人府毫无开堂审案的意思,无奈之下,第七日四贝勒便携福晋同往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这些天里,德妃哀痛于五公主少年早逝,终日以泪洗面,以致伤及己身,面容憔悴,清瘦不少。四阿哥夫妇少不得又劝慰一番。 “额娘……”胤禛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五妹之事的结果,我们谁也不愿看到。如今逝者已矣,生者犹可追。悠悠是我们请来的,可眼下她被舜安颜诬告,我们应该说出事实,为她洗清不白之冤……” “不用说了!”德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若非她,夷儿现下还好好地陪着我。让我为她求情,不可能!你们一个个,谁也不许插手这件案子,我要她给五儿偿命!”德妃的手一个个指过去,最后落在刚刚进门的十四阿哥胤祯身上。十四一惊,扫了眼表情复杂的众人,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默不作声地坐到德妃身边。 胤禛仍努力作最后一搏,争辩道:“额娘,当初是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最后利用了悠悠的仁善之心,才终于说服她治疗五妹。悠悠事先早已告知手术的风险,我们怎能因结果不尽如人意,便生害人之心,这不是过河拆桥,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你这是与母妃说话的口气?”德妃冷冷的望着这个并不甚亲的儿子,那目光立时刺痛了四阿哥,他明白对话到此为止了。 四贝勒自出生后,便由以贤名著世的故孝懿皇后佟佳氏抚养,佟贵妃是康熙的表妹,佟佳氏在朝中势力颇大,有“佟半朝”之称。直到康熙二十八年佟贵妃薨逝,长到十二岁的胤禛才又回到德妃身边。所以姓佟的隆科多只是他一个人的舅舅,舜安颜只是他一个人的表弟,德妃没跟他算结错亲的账,他倒教训起自己的母妃来了。 这时,四福晋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尽好话,德妃的脸色才缓和些。既然闹了个不愉快,四阿哥夫妇只好匆匆告辞。 临走,四阿哥瞥了眼十四,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地靠着德妃,不由心生不满,十四却有恃无恐地笑了笑。这几年时间,十四变得尤其厉害,每次见面,仿佛都与上一次有些不同,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胤禛发觉越来越看不透十四的心思,过去那个听他喊一声便抖抖缩缩的弟弟是找不见了。 回至府中,一走进书房,四贝勒挥手便摔了书案上的天青色笔洗。清水洒了满地,把夫妇二人的衣襟下摆都溅湿了。 四福晋微微一笑,宛如对着一个无故发脾气的任性孩子,转身叫人收拾并端了茶来,亲自奉与他道:“你何苦顶撞额娘。”胤禛道:“真不明白,额娘何时变得如此偏激。”也不接茶,自顾自道:“还有十四弟,枉他总把与悠悠打小的交情挂在嘴边,适才却不帮忙说一句话。”四福晋只道:“喝口茶消消气。”四阿哥转头望一眼妻子,道:“额娘向日颇看重你,你又为什么一言不发?”四福晋终于放下压手杯,道:“我能说什么?”四阿哥道:“你一直陪着五妹,当天山庄里到底发生何事,你最清楚。只要有一个在场的庄外人站出来,便不致任由舜安颜颠倒黑白。”四福晋淡淡打断道:“我的话,皇阿玛会信?”四阿哥登时哑口无言。 在胤禛低头饮茶并思索的当口,四福晋又道:“你心已经乱了,自然看不清皇阿玛的心意。皇上既然认为五妹之死有可疑,为何迟迟不让宗人府开审,更不见老宫人给五妹验明死因。” “皇阿玛是在等。”四贝勒爷脸色一沉,眼帘微垂,定定地望着水中浮沉的茶叶,目光就像幽静悒郁的深潭,不会让人看到那下面的惊涛骇浪,尽管表面还宁静着。“等裕王府和江南的反应。” “你终于想到这一层了。”四福晋点头道,“皇阿玛是明君圣主,定然明辨是非曲直,岂能受宵小之辈蛊惑,虽是借题发挥,相信他不会为难悠然格格的。只消裕王爷和悠悠的父亲甘愿服低,上书请罪,自然就会放了悠悠的。” 四阿哥笑着摇摇头:“当年皇阿玛派我去江南查陈案,言语之间便很忌讳江南地方官员抱成一团,致使地方势力坐大。可惜奔波多时,我只查出了一个知府贪墨案。其实陈容声小小知府,何须一个皇子出面料理,统领一方兵马并与朝中权贵有裙带关系的江苏巡抚才是皇阿玛最在意的,陈容声顶多算他一条臂膀而已。难怪皇阿玛坚持让悠悠进京入宫了。明德只这一个独生女,她又受裕皇叔器重,真是很好的一枚质子。” 四福晋又道:“拎清此事的轻重,你该知道如何举措方才适当了罢。” “只是,连累了悠悠……”四阿哥颓然坐倒,只觉从未有过的懊恼,愧疚,后悔,“这事的起因毕竟由我而起,即便事件了结了,她又如何面对家人……” “悠然格格怕也称不上无辜受累罢。”四福晋忽然道,语气略显冷漠,“她三年前入京便是为了参加选秀,与皇室联姻,如此一来,皇阿玛又何须再惦念着江南的平安,可她偏偏错过了入选之期,怎不教人猜疑?” “联姻?或许是个法子……”四贝勒沉吟道。 四福晋又道:“若还是三年前,轻易选上个皇子大福晋自然不在话下。事到如今,时移世易,她既惹了官非,无复往日清白,今年的八旗选秀,怕是连参选都难了。” 四阿哥想起西山与悠悠的对话,突然笑道:“话扯远了。别说悠悠根本不愿意,即便她肯了,谁能干得出这等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勾当来。”他又道:“明天我得跑趟乾清宫,想必皇阿玛也在等我一个交待。” “你预备如何交待?”四福晋问他。 “照实说。”四贝勒答道。 话虽如此,四贝勒连着三天请求面圣,都未受到召见。 另一边,要数京城中谁最为悠悠焦急上火,莫过于裕亲王福全,然而裕王府这十日里却异常平静。王府朱门紧闭,行人稀落,毒辣辣的日头底下,晒得那些石砖石狮都泛起了一层刺眼的白光。明明热得要生出火来的天气,光看一眼那三间兽头大门,便予人森森然之感。 这时一骑从街东拐出,鞍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直接由西角门飞奔而入,行了一射之地,那骑马青年便跳下地来,任小厮牵了马去,一路大步流星经过正房大院,从两旁抄手游廊穿过来到一个月洞门前,迎面遇上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青年不由长舒口气,顾不得礼数,边抹着额上的汗珠子边道:“忠叔,事态有变,我得赶紧向王爷面呈。”那被喊做忠叔的中年人二话不说,立时当前领路,青年紧紧跟上。 亲王府邸,自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忠叔尽引他往府后偏僻处去,道:“王爷风寒未愈,现在后府花园的花厅中休养。”青年接口道:“王爷贵体染恙,正需静心安神,偏偏这个时候出了这么件事,唉……”忠叔道:“事已至此,后悔固然无用,埋怨亦是无用,只盼王爷能宽慰些,勿要偏执一端才是。”青年听出他言下似有指责之意,笑道:“格格今年才十五岁,年少气盛,难免有行差踏错之时,只有实实地栽上几个跟头,才能学会仔细稳妥,哪个少年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忠叔回首看他一眼,不再言语。青年颔首一笑,此人正是悠悠带进京城来的智囊,李四智。 行不久,从一片叠翠锦嶂的太湖石中曲曲折折地绕出来,便是王府花园了,只见沿途尽是佳木葱茏,奇花烂灼,怪石嶙峋,清水潺湲,种种美景,观之不尽。 李四智回顾路边一块石碣,题着华林园三个字,不由会心一笑,想起三年前悠悠初次领着他们五人来此园中游逛,明明一个小丫头,却负手摇头晃脑装着大人样地评价道:“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正寻思前事,忽抬头望见前面翠竹千竿,掩映着数楹修舍,中间羊肠一条卵石砌的甬道,道上立着一对太监,不见其它执事太监或侍卫。想来这里便是裕亲王保重调养的闲处。 李四智这些天常有进出,无需通禀便直入内堂,就见裕亲王只着便服躺在乘凉的枕榻上,暑气蒸人,他额角淌着汗,身上却还搭着一袭薄被。福全的相貌本就略显悲苦,况连连遭遇三灾八难的,劳怯成疾,气弱血亏,刚到知天命的岁数,竟已现了垂垂老态。一时间,李四智都不忍心打扰他小憩。福全却已察觉,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目,一直候在榻边的奴婢忙扶他稍稍坐直。 李四智回过神来,跪下回道:“宫中刚刚传出的消息,原定了皇上明日亲自传讯所有与案相关人等,现已改到今天,只等皇上用过午膳,稍侍休息后便打算召见十阿哥、五额驸等人。” 福全惊愕道:“什么?何故突然改期?” 李四智眼珠转了数个来回,最终只答道:“尚不清楚。”因他仍未起身,面孔朝地,也无人发现这一丝异常。 福全咳了几声,抬手让他起来,眉间天生的川状纹更加深了几分,苦笑道:“皇上……何苦逼我逼得这样紧……”“老爷……”忠叔开口喊了一声,福全却摇摇头,闭目道:“皇帝想怎样,天下人谁敢拂逆其意?皇帝爱看我这个‘贤王’在他面前服软,趴在地上哀求他,我便永远都要照做?”忠叔知道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越发不敢插口。福全又道:“我不求他,我倒想见识一下,他还能怎样为难悠悠……友忠,你去找一趟老八,让他代我去听审,就说悠悠孤身一人客居京城,怎么也得去个能依靠的人,陪她一起受审。” 李四智拉拉忠叔的袖角,忠叔犹豫道:“老爷,让八阿哥出面,这……这不太合适罢……”福全恼道:“你今日怎的这般啰嗦,用不着你,我叫别人去。”说着剧烈咳嗽起来。忠叔急道:“是奴才糊涂,老爷别与奴才一般见识,不值当。太医千叮万嘱过,您不可再动气了。奴才这就骑快马去八贝勒府,一定让八阿哥赶得及入宫。”直到福全止了咳平复好心情,忠叔这才放心出门。 福全歇了会,见李四智还站在面前,问道:“还有事吗?”李四智道:“有些话,或许不该由我说,但是……忠叔的考虑有他的道理,我以为,让世子出面也比八阿哥合适。”福全欣慰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有你帮衬着悠悠,我一直很放心。”夸完人便没了下文,李四智明白确实不该开这个口。 福全又问道:“你的消息可是又由那个翰林编修莫丘递出宫的?”李四智道:“是,莫丘最近正好是当值的日讲起居注官,皇上有任何旨意变动,他都第一时间知晓。当年多亏格格,他才赶得及参加秋试,中探花、入翰林更是后话了,是以他很感念格格的救命之恩,这回事发,便一直尽心尽力地相助。”福全轻叹一声,道:“你若是为悠悠着想,以后不可与莫丘接触过多。”李四智不解道:“请王爷明示。”福全道:“莫丘如今是皇上的近臣,又是出身江宁,你不避嫌,反而与他来往密切,不是明白告诉皇上,明德这个江苏巡抚很得南方士子的心吗?”李四智猛拍脑门,叫道:“哎呀,王爷说的极是,怪我做事鲁莽欠思量,竟忘了这一节。” 又叙谈一番,福全吃完药便睡下了,李四智亦自回去不提。 不知从何时开始,八阿哥胤禩正慢慢地展露头角,进入众人的视野。也许从康熙三十七年十八岁的他即被封为贝勒起,也许从三十八年与安王府石破天惊的联姻起,总之看似意料之外,实则情理之中的是,这位排行第八的少年皇子已从康熙诸子中脱颖而出,初现峥嵘。 胤禩自幼聪慧,且甚晓世故,性情阔达随和,全无阿哥的骄纵之气,因而广有善缘,诸王大臣莫不交口赞誉,说他极是好学,极是好王子。众所周知,其中尤以和硕裕亲王福全对他最是器重,甚至曾毫不见外地当着康熙的面夸他“心性好,不务矜夸”。 有一个词用在他身上最是恰当——漂亮。仪表漂亮,人品漂亮,才具操守更是漂亮得叫人无可挑剔。 尽管主子对八阿哥的欣赏几乎达到了盲目推崇的地步,忠叔却一直持保留态度。忠叔本名訾友忠,服侍福全大半辈子,可以说他就是福全的影子,对主子的每一寸心思都摸得透透的。福全的“贤王”名声远播在外,与康熙相亲相敬的兄弟君臣情谊,早已树成了世人的典范,注定青史留芳。至于这情谊中所夹杂的些微不谐,或许除了福全与康熙,只有訾友忠领略于心了。而所有的不谐,或多或少都与八阿哥脱不开关系。是以福全可以对八阿哥掏心掏肺,他却不行。 訾友忠飞马奔驰至八贝勒府门口,府中家人却告知,八阿哥早先已被九阿哥请去了。訾友忠一听,眉头更是皱成了一团。九阿哥的府邸很近,与八贝勒府仅一墙之隔,开在一条大街上的两家大门相距都不超过三十丈(百米)远。于是訾友忠拉着马缰,缓缓走到九阿哥府左近便止步观望,显然并不打算进去。 直到三个头戴红顶凉帽,内穿蟒袍,外罩石青色补褂的身影出现,訾友忠下意识地往墙边退了几步。三人被众奴仆众星拱月地围着,边走边说笑有声,虽然衣饰相类,但一眼望去,最先映入眼底的一定是站在中央的那位皇子,好似鹤立鸡群般醒目。訾友忠只窥得一眼,便知是八贝勒无疑。看那左手边的舜安颜也算仪表堂堂,右手边的胤誐更是生的魁梧威猛,但此刻,他那一向惊人的气势竟而荡然无存,只衬得八阿哥端的是人物俊秀,玉树临风。 眼见此景,訾友忠惟有默叹口气。若只是因为福全与康熙间隐藏的不谐,他尚不至于当面违逆质疑福全的决定。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八阿哥与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越走越近才是他最介意的因素,舜安颜可是九阿哥的伴读。 待那三人行至街上,訾友忠方才上前打千请安。八阿哥忙笑着拦住,十阿哥叫了声忠叔,便立在一边嘿嘿傻笑着,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舜安颜则立马沉下脸,独自走开。见胤誐一副站不住的样子,八阿哥便叫他入宫去等候传召,胤誐一听如释重负,向忠叔打了声招呼慌忙便溜。送走这二人,八阿哥拉着忠叔的手,先询问福全今日病情,訾友忠却不等他寒暄几句,赶紧将福全的意思转述分明。 八阿哥静静听完,笑道:“忠叔,其实不用二伯开口,你瞧,我一早就穿戴齐整准备进宫了。”訾友忠不禁暗吃一惊,刚想问他从何得知的讯息,胤禩已答道:“悠悠出了事,二伯又病重不能辛劳,既然我当二伯面将援助悠悠之责一力应下了,自当倾尽全力。连日来我见皇阿玛不曾问及案情,料想明德叔定会有书信上陈,便找人守在景运门的九卿房奏事处,只要江苏的奏折一到,便回来报知。果然,今早明德叔的奏折刚到,皇阿玛便有旨意下了。” 他这一答,訾友忠反而惊愕更甚,道:“皇上突然改期,竟是因为这个……既是有折送来,怎的未向王爷知会一声?幸得八阿哥你有心,否则裕王府阖府上下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说着他又想起那李四智报讯时的怪异举动,疑云更盛。 胤禩心念一转,已明白七八分,劝道:“或许明德叔也是与我一般的心思,不愿打扰二伯静养罢。” 訾友忠轻轻一哼,不再多言。他望了望十阿哥离去的方向,忽问道:“却不知八阿哥您到了圣驾前,打算如何为悠然格格澄清辩护。” 胤禩知他疑心自己存有二志,也不气恼,只微微一笑道:“也好,我先试言之,忠叔您帮着参详一下。那日山庄里的情形,我分别问过胤誐他们和庄里的奴婢,发现双方多有误会,互不相让之下引发了些许冲突。四哥好意向悠悠求医,急切之下,未及告知舜安颜,而舜安颜又听信一些谣传,误以为悠悠要对五妹不利,上门去要人,悠悠怕五妹身体吃不消,不肯放人,双方这才起了摩擦。相信大家的本意都是为了五妹着想,至于五妹不治身故,则是大家谁也不愿看到的事情。忠叔,您觉得这样讲是否妥当?” 他这一袭说辞,听来倒甚是合情合理。訾友忠瞧八阿哥一脸的自信,估计他已说服舜安颜接受调解,思来想去,也只有无奈地点头认可,或许这对悠悠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了。难不成还指望康熙相信,当天是舜安颜闯上门去,把五公主活生生吓死的? 八阿哥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胁持弑杀公主的罪名摘去了,但咱们也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如果皇阿玛要追究悠悠医治不当,或者非法行医之类的过错,悠悠肯定还是要吃些亏的。忠叔,你回去只管让二伯放心休养,即便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我也一定想出法子,让悠悠尽可能的免受牢狱皮肉之苦。” 胤禩说的快,訾友忠花了好一会才理清头绪,深服于其思虑之缜密,且感染于他那份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笃定态度,赞许而放心地离去。 或许这就是八阿哥最大的魅力,他能在不知不觉间,让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靠拢他,甚至乐为致死。 闲话少提,八阿哥目送忠叔离去后飞身上马,在紫禁城西华门下鞍改为步行,相继穿过隆宗门、月华门,来到乾清宫南书房门外,就见胤誐、舜安颜两人还候在殿外等宣,却不见悠悠的踪影。三人互递一番眼色,胤禩这才了然殿内已有人在回话,于是凝神细听动静。这一听倒把他吓了一跳,里面正接受康熙问讯的可不就是四阿哥胤禛。他这位四哥是出了名的冷面无私,和谁都不特别亲近,和谁也不特别疏远,见了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讲王法,不讲情面。此刻他若当场指摘起舜安颜的不是,让舜安颜这个出了名的刺儿头亲耳听见,如何肯干休。只怕事情要糟! 其实,八阿哥这番担忧纯属多虑了。且不说四阿哥已然摸清了此事的关卡,只是瞧在舅舅隆科多的面上,他也不致公然批评舜安颜的品性不堪。不然这门亲事,可真就白结了。 三人俱个伸长了脖子,侧耳听那四阿哥将自己所知的事情的原委始末缓缓道来,言语中对悠悠颇多回护,使得闻者无不以为,给五公主治病,从头到尾都是四阿哥一意孤行,强人所难,而悠悠则一直处于无可奈何的被动地位。至于舜安颜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则只字未提。 对于四阿哥的陈词,康熙并未立即表态,只是用不置可否的口气对事件细节详加盘问,譬如罗怀忠的立场,德妃的态度等等。待问到舜安颜闯庄事上,四阿哥以不在现场为由答曰不知详情,康熙显然不满意这个含糊其辞的说法,语气越发严厉,最后直接质问胤禛,求医问诊,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何一路鬼鬼祟祟,隐瞒不报,难道是怕他这个父亲,还是别的什么人横加阻拦不成? 只听“扑通”一声,似乎是四阿哥跪倒在地,并一口承认了这是他自己见识不明,办事不力的错,然后又坦言,他曾在江南亲眼目睹悠悠手术救活病人,是以深信不疑,但要常人接受,终究很难做到。兼之五公主性命垂危,不可久待,情急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希望事成之后,再慢慢向人解释也不迟,谁曾想当中竟出了岔子云云。 四阿哥都揽错于一身,康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再三确认是否还有隐瞒,四阿哥自是连连称否。听到这,十阿哥是频频拭汗,舜安颜更加洋洋得意,八阿哥悬了半天的心也终于放回了原位,且暗暗纳罕,这一回四哥处置的方式竟是与自己不约而同。 问完老四,康熙即将候在殿外的人都召了进去,逐个巡视一遍,意外发现未受传诏的胤禩也位列其中,望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康熙便觉心中烦躁,他实在长得太像他母亲了,于是玩笑似的问他,是否带来了福全的什么话。八阿哥一愣,只说是自己担心悠悠独个面圣会慌乱了手脚,才来看看。“那你是白来了一趟。”康熙道,笑着略过不提。而依旧冷着一张脸的四阿哥听见胤禩提及悠悠,不自觉地瞥来一眼,八阿哥极友善而分寸的回以一笑,胤禛明显一惊,那不习惯是相当的。 既然台阶都给搭好了,舜安颜还不赶紧借坡下驴,当下添油加醋地将关于悠悠喜欢给人开膛破肚的传闻描绘得愈发栩栩如生,表示自己完全是被谣言所误,方才有那强闯山庄的行径。舜安颜在前头唾沫横飞,十阿哥跟后头连声附和。乍一听,两人好像在以自责的心态作深刻的检讨,实际却竭力掩饰了当日闯庄的一些过激举动,不知情还以为他俩只是去串门子,找悠悠唠嗑拉家常了。 康熙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俯睨着一唱一和的二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正在观看一场滑稽又无趣的戏。 见那二人越说越夸张,怎么不靠谱怎么来,四阿哥嘴边的笑意愈浓愈冷,八阿哥面上波澜不兴,心里简直哭笑不得到家了,于是颔首轻轻干咳了声,谁知那二人太投入,压根没带耳朵。 康熙却注意到了,问道:“胤禩,你有什么想法?”他这一出声,舜安颜登时噤若寒蝉,喘气都不敢太重。焦点忽然转移到自己身上,胤禩不慌不忙地站出来,将与訾友忠共同参详过的说辞复述了一遍。这时的康熙终于表现出了些许兴趣,端起茶杯,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胤禩骤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力压在了肩头,沉重得差点让他站不稳,但终究是顶住了。 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否在康熙的意料之内,四个人的口径太一致了,容不得人不相信,真相就是如此简单。 就在连四阿哥也以为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时候,康熙手中的杯盖突然落下,一声脆响,如帛裂弦断的震颤,惊得人人背脊瞬间冰凉。“大胆舜安颜!”一喝之下,舜安颜立时扑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你明知误信谣传,不思自省,反生恶念,于宗人府挑拨搬弄,意图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今日当朕之面,竟妄想以巧言掩饰己过,如此欺罔,简直丧心病狂,殊为可恨!”见康熙恍惚动了真怒,殿内人等“唰”地跪下一大片,舜安颜更是只知磕头不止。 “舜安颜,你可知罪?” “奴……奴才……”舜安颜已慌不择言,希图侥幸道:“那……那真不是谣言,那个悠然可歹毒,她要挖公主的心啊,心都没了,人……人还怎么活……” “你还敢嚼舌头!”舜安颜的表演终于激怒了四阿哥,他真恨不得把这垃圾一脚踹飞了。 康熙皱眉道:“老四,你别多话。” 胤禛不敢抗命,只得强压下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气。 良久,殿内仅剩此起彼伏的喘气声,无人敢再冒头。 “皇阿玛……”一个微弱的声音如同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循声望去,竟是十阿哥胤誐。他抬起头道:“我虽然没去宗人府告悠悠,但……但当日闯庄我也有份,我原以为悠悠要对五姐不利,所以才……只要皇阿玛查明了,悠悠是好意救五姐,怎样罚我都愿意认。” 康熙道:“刚才老四回的话,相信你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朕已问过罗怀忠,与老四所言分毫不差。胤誐,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儿子不敢。”胤誐一脸坚毅,视死如归道,“皇阿玛尽管罚我罢,吭一声我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好。”康熙笑道,“人孰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明日你就去宗人府报到,悠悠在牢里住了几日,你便住几日。” “谢皇阿玛!”一听罚得不甚重,胤誐的嗓门又粗了。 眼看着十阿哥都认了罚,舜安颜再不敢嘴硬,一个劲地磕头认罪。 “你?”康熙冷冷道,“存心险恶,不受重典不知悔过。来人,拖下去着实地打二十板子,然后收押宗人府大牢,刑期翻倍,是老十的十倍,少一天都不行!” 直到舜安颜被带走,康熙叫平身,心惊肉跳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甚而有些大快人心之感。四阿哥几乎要猜测,皇阿玛这是在为五妹抱不平。 “皇阿玛!”八阿哥蓦地上前道,“请恕儿臣无状。既已证明悠悠无罪,是否应立即将她释放,并好生安抚?”四阿哥被他抢先一步,也随后附议,急切地盼望康熙马上应允。十阿哥自觉有愧,于是也不甘落后地一起求情。 康熙摆摆手,淡淡道:“舜安颜诬告的挟持弑杀公主的罪名虽然不成立,但悠悠她不自量力,医术还未研习透彻,又妄自窥探一些个旁门左道,希冀以小博大,不懂装懂,真乃庸医害人。即便她是本着救人的初衷,却不可不追究,如此才能让她明白人命关天,岂是可任由她年少猖狂,恣意妄为的?” 果然,八阿哥所担忧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亦如四阿哥所料,在换心术方面,除了悠悠自己,无人能做出有力的辩驳。 此刻再回想起康熙对老八说的那一句,“那你是白来了一趟”,尤其显得惊心动魄。康熙问过罗怀忠,老四知道的,他自然也尽数知晓。可现下他几乎传召了所有相关人等,独独缺了悠悠,摆明了是不打算给悠悠自我申辩的机会。 康熙想做什么? 老四、老八心里明白,所以难以启齿。 老十或许不明白,可皇阿玛说的义正严辞,句句在理,他无从开口。 看来,这一泼脏水,悠悠是受定了。 对于既定现实的无可奈何,充斥了整个南书房。八阿哥赫然发现,旁边的四哥静默得可怕,他哪知胤禛正硬忍着一股子从心底最深处涌出来的恶寒,霎时间席卷全身,每个细胞都止不住的战栗。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厌弃、痛恨、仇视自己,这感觉粘稠得,甚至发酵出对整个世界的敌意和戾气。漫无边际的悔恨,自责,绝望,逼得他想一刀抹了脖子干净。不是夸张,对于老四这样方正的人来说,亏欠一个人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皇阿玛!” 这一声高喊,不蒂于睛天一霹雳,响在四阿哥耳际,更犹如一破石惊天的炸雷。众人齐齐转身,正见十四阿哥胤祯不顾执事太监的阻拦,倔强地站在南书房门口。与所有人一样,他也是蟒袍补褂夏凉帽的穿戴,更彰显得今天这场集会有别往日的庄严隆重。 “放他进来。”康熙道。 “谢皇阿玛。”胤祯甩开碍事的太监,抬脚迈过门槛,一步步朝书房中央走去,他神情肃穆,脚步沉稳,不疾不徐中透着惊人的气度。十五岁的胤祯,个头已窜到十阿哥的高度了,不同于胤誐的威武雄壮,胤祯面廓深刻,与生俱来的放达豪逸之态,尚奇任侠之风,令人一见难忘。看着十四目不斜视地从面前经过,八阿哥不由得暗暗叹息,四阿哥却觉莫名的紧张。 走到康熙的书案前,胤祯一言不发地跪下,直接叩了三个响头。康熙不禁微探起身,关切道:“十四,可是有事要让朕做主?”胤祯仰头直视康熙,认真道:“儿子今天来,是求皇阿玛赐给我一个福晋。” 什么?!众人均是一呆,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连康熙亦轻骂了声:“胡闹!” “儿子并非胡闹。”胤祯朗声道,“求皇阿玛将悠悠赐给我,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面对十四掷地有声的宣言,康熙眉头一扬,道:“朕明白了,你小子也是来为悠悠说情的。”难得见到儿子们同心协力地关注于一件事,他却没有一丝欢喜,板起脸道:“此事朕自有主张,尔等勿复多言。” 胤祯毫无惧色道:“请皇阿玛听完儿子的话。”十四自小便招康熙喜欢,此刻央不住他张嘴一“请”,康熙便点头道:“你说,朕听着。”胤祯见他松口,双目愈见神采奕奕,道:“儿子知道,五姐过世之后,皇阿玛很生气,额娘也很伤心,悠悠或有过失,皇阿玛对她稍施惩戒也是应该的。但是我喜欢悠悠,希望能与她同受责罚,共赎前罪。毕竟一个人的罪责分担到两个人头上,那就轻多了。儿子还以为,皇阿玛和额娘虽然失去了一个女儿,但若恩准悠悠嫁给我,皇阿玛不是又添了一个女儿。就让悠悠和我一起替五姐尽孝,侍奉阿玛额娘,那可比单纯为泄愤而重责悠悠有意义多了。皇阿玛,您说对不对?” 康熙抚掌笑道:“好啊,小十四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孝顺阿玛额娘了。” “皇阿玛,您也觉得我说的是罢。”胤祯高兴道。 康熙却问道:“那如果悠悠这次未受重罚,以后仍是不思悔改,依旧我行我素,你说该怎么办?” 胤祯侧头一想,满不在乎道:“那皇阿玛就下旨,不许她再行医好了。” 此言一出,四阿哥的嘴巴抿得更紧了。康熙却开怀大笑不止,道:“好了,你们都先回去罢。” “皇阿玛,您是答应了?”胤祯不依不饶地问。 “好了,好了。”康熙挥了挥手,哄小孩似的道,“你的话皇阿玛都记下了,快回去念书罢,小心师傅们打你手心。” 胤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老八、老十一边一个给架走了。 “老四!”恍惚听见有人叫他,四阿哥茫然环顾周围,发现殿内只剩自己一人,这才惊醒过来。原来是康熙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唤了一声。胤禛忙低头道:“皇阿玛有何吩咐。”康熙盯了他一会,才缓缓道:“适才你也反省了自己的过错,回去好好想想罢。你那喜怒无常的性子,也该好好收一收了。”四阿哥唯唯应着,却步退出南书房去。 这是悠悠第二次有幸进入帝国心脏的最中央处——乾清宫。或许她真倦了,是以常常陷入回忆,如在梦中。依稀记得初次来时正是隆冬时节,冰天雪地,初来乍到的她,躲在温暖的小轿中往外张望,事事好奇,步步留心,兴奋又忐忑。而这一次,徒步走在威风凛凛的日头底下,沿途的景色没变,人的心情却变了。她不再只是旁观者,一旦成为亲身参与者,忐忑加倍,新鲜感却不再了。 十阿哥曾讽刺悠悠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这话不错。悠悠并非皇室宗亲,没有格格封号,人们不过瞧在裕亲王的面上,称呼一声悠然格格,若非此次的人命斗讼牵扯到公主额附,她进的就是刑部班房了,那滋味恐怕不好受。哪有眼下进宫受个审,都由宗人府府丞亲自押送的待遇。 府丞一直送到月华门边,把她移交给了早已候着的李德全。李德全似乎永远一脸温和的笑意,引她至南书房,打起垂在门外的竹帘,道:“悠然格格请罢,皇上久候多时了。” 上一回,多仰赖福全从旁照拂,这一次,她真成孤家寡人了。 悠悠握紧拳头,深呼吸一口,踩着门槛进入殿内。可能被阳光照射久了,一进门,便觉眼前一黑,触目处只见一块块青色红色,悠悠眯了眯眼,好一会才适应屋里的亮度。南书房四周是一排排几近天花板高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都是书籍,只有中间一溜空旷之地,依次摆着玉石屏风,御座,御案,而康熙正端坐其上,案边侍立着李德全,两人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盯得悠悠十分不自在起来,赶紧进前叩首行礼,康熙也不叫起,她便只好一直跪着。 “悠悠,你人缘不错呀。”康熙道,“朕的儿子,臣工,近侍全来替你求情。” 悠悠闻言,心中不由突地一跳,侧眼接着李德全关切的目光,慌忙又垂下头道:“悠然有罪,乞请万岁发落。” 康熙并未直接回应,过了会,只听案上纸张翻过的哗哗轻响,才道:“明德的请罪折昨日刚刚送到,自承平日对子女督教不严,以致闯下大祸,情愿贬官降职,以赎罪过。朕看他言词恳切,确出自一片肺腑真心,已准了他的折子。”说着将一片折子扔到悠悠跟前。 悠悠捡起来,才读了开头“奴才明德伏乞”几个字,已是泪眼朦胧,以致下文都是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楚,只有附在折尾的一段大红朱批,赫然醒目,令悠悠渐渐强自镇定。那是康熙的批复,写着:“伊镇守江苏多年,代天巡守,抚军安民,劳苦功高,着先革去江苏巡抚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留兵部侍郎衔,并授散秩大臣,仍摄江苏一省之军政直至新命巡抚到任,交接完毕之后即速回京述职,听候另用。”短短几行字,悠悠读来却甚为吃力,读完一遍,脑中依旧空白一片,只好再□□复,直到冷冰冰的批文印入脑海,刻在心上,她才缓缓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康熙,道:“有罪,也是我一人犯下的,我家人何辜,何必迁怒于他们?” 康熙冷冷道:“你既如此说,显见殊无悔过反省之意。” 悠悠道:“悔过反省可以,需得有个让我心服口服的说法。”康熙道:“看来宗人府大牢太舒服了,仍没叫你学乖。小小年纪,粗通一点岐黄之道,便妄自尊大,竟拿活人来试验你的旁门邪术,你目中还有王法吗?”悠悠道:“如此罪名,臣女可不敢认。”康熙道:“医治不当,以至葬送了五儿性命,朕冤枉你了?”悠悠道:“医治不当我认,但五公主并非死于我的‘旁门邪术’。我是有错,错在只顾着治疗五公主的身理疾病,却忽略了她心中难解的郁结。若我能早一日发现五公主的心疾,采取必要的措施,不让五公主在身体虚弱之时,又受外界刺激,精神重压,结果必不会如此!” “住口!”康熙喝道,“事到如今还敢口出狂言,你仗的谁的威风!” 悠悠忽然笑了,平静道:“我不过仗着自己的良心。”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朕也无需再客气。”康熙仿佛已恼到了极处,唤道,“李德全,宣旨。” 李德全应着展开一道黄折子,朗声念道:“镶蓝旗舒舒觉罗氏明德之女,因太医院院士巴多明荐其于岐黄一道颇有天赋,特许宫中行走,谁知其实秉性顽劣,目无尊上,且行止乖张,扰乱宫闱,屡教不改。兹念明德膝下单薄,又此女却有几分歪才,灵犀通透,施以教化,或有回心归正之日,着即放其家去,只是永世不得行医。今皇二十三子胤祯已介婚龄,明德之女近才罹罪,盖少不更事,堪堪配为十四阿哥侧福晋,望其家去之后,宜养柔德,且慎勿骄,修心待嫁,则不负皇恩浩荡,朕之殷殷期盼焉。钦此。” “永世不得行医……”悠悠口中喃喃,只这六字。 李德全走近她,道:“悠然格格,还不快领旨谢恩。” 悠悠一惊,回过神来,双手接过圣旨,脸上只是木呆呆的,也不叩拜,只不卑不亢道了声:“舒舒觉罗·悠然,谢皇上恩宠。”也不等康熙赐平身,也不觉腿脚酸麻,仍是木呆呆的样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按说悠悠如此失礼无态,康熙竟不计较,望着她好似梦游般出了殿去,忽然轻一跺脚,便在御案后头无声而笑。 李德全叹道:“这位悠然格格,此番栽的跟头可是不小。” “倒是个有骨头的孩子。”康熙仍是笑着,道,“真便宜了十四那小子!” 话音刚落,悠悠便被乾清宫宫门高高的门槛绊了个大马趴,十分狼狈。 放生池 同生今世亦有缘, 同尽沧桑一梦间。 往事不堪回首论, 放生池畔忆前愆。 ——元·赵孟頫 自那日开释出宫后,西山的“再生草庐”便被裕王爷收回,因家人不日将迁回京城,赵钱孙李周五人自然在外奔波打点,唯有穗儿一人陪着悠悠暂居裕王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枯坐思过。 整个五月就浑浑噩噩的过了,进入到如火如荼的六月,日子越发难熬,于是康熙携太后前往热河,避暑塞外。悠悠庆幸,老四和十四也都跟着走了,经此一劫,无论面对他们中的哪一个,唯有别扭二字。尤其是十四阿哥,那日悠悠摔倒在乾清宫门口,胤祯好心扶她,却叫悠悠生生撂开了手,事后她记起这节,仍觉尴尬异常。 值得欣慰的是,家中书信未断,只是捏在手心,单薄许多。信中不见片字呵斥怨言,只略微提了句别有内情,万勿自责过甚,但悠悠还是嚼出了几分冷淡,几分隔阂。 六月中旬的一天,步荻偷闲来探悠悠,刚被领进悠悠一人独居的小院,便见她正站在藤萝架旁,朝空中挥手,于是抬眼望去,却是一只全身黑羽的大鸟,身形颇巨,生得极为彪悍凶猛,步荻站得远远的,都仿佛感觉到它振翼高飞时带起的凌厉之风。只见那黑鸟绕着悠悠盘旋三圈,长鸣一声,倏忽往西南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步荻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呆了半晌,却听悠悠道:“你来了。”步荻点头走近,问道:“那是什么?”悠悠道:“那是猎隼,即俗称的猎鹰,鹞子,一般驯养作狩猎用的。”步荻奇道:“没听说过你还养鹰。”悠悠笑道:“猎隼可是贵族身份的象征,我哪有闲情闲钱来养这个。只是问别人借来一用罢了。”步荻注意到了她手上握着一块白布,依稀写着几个字,悠悠忙收回袖子里。其实此举纯属多余,步荻认字不多,又是匆忙一瞥,根本没认出上面写的是“七夕节前必回”六个字。 步荻从进门起,便觉院子与往常不同,环顾四周,发觉所有树上都挂满了黄布条,迎风飘动,将一棵棵绿树装扮得煞是得趣,好奇道:“这有什么意头吗?”悠悠道:“算是为五公主祈福罢。”顿了一顿,黯然道:“再过几年,还有谁记得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步荻此来本是陪她说话散心,谁想无意间又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上。 “一步错,步步错。”悠悠低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太高估自己了。除了治病医人,我根本一无所长。如今连这仅有的技能也被禁用了,现在的我,就是废人一个,还有什么存世的价值……” 步荻拉着她的手,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问道:“你心里有事吗?”她虽痴长悠悠几岁,却从来看不透她的心思。 悠悠笑道:“哪个人的心里,没有一两个秘密。可在这个地方,没人管你是怎么想。”她轻叹一声,望着猎隼远去的方向,喃喃道:“现在的我,就好像飘在半空中,连心都在上下摇摆,都不晓得,我是不是,还是那个我……” 印底安神话中有一种奇鸟,这种鸟生来就没有脚,永远不能落地,只能在高高的云朵里休憩,只有死的时候人们才能见到,当比鹰还长的翅膀慢慢合上时,它将变得和手一样大。 宛然就是她这一类人的最佳写照。无根的命运,情感的疏离,永远的孤独,忘记,拒绝,却又深深恐惧着被忘记,被拒绝。 或许她一生中最繁茂的夏季已经不再了。 步荻近来心情很好,可对着悠悠这个样子,一向明亮的双眼也渐转暗淡,只觉闷闷不乐。悠悠见状,长舒口气,微微一笑道:“还是说说你罢。看你总笑咪咪的,遇上什么好事了罢。”步荻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只道:“你会猜不出?”悠悠转念一想,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步荻举手要来打她,两人追逐着闹了会,便坐在藤萝架下纳凉聊天。 步荻生恐悠悠不信,道:“真的,他这一回是真的回心转意了。”语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十三阿哥胤祥。悠悠静静听她继续道:“不知是不是我每日跟太后一起在佛堂虔诚朝拜的缘故,佛祖保佑,在正月里,十三随圣驾巡幸五台山的时候,给他托了个梦。他说,就是这个梦点醒了他。”步荻一脸悠然神往,悠悠却咂舌道:“佛祖托梦?什么梦这么邪乎?”步荻忙瞪眼制止她亵渎神灵,道:“我问他做的什么梦,他却不肯透露半字。问得急了,只回答说,是一个关于‘放生池’的梦。” “放生池?”悠悠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百思不解,最终笑着摇摇头,认定这不过是十三的搪塞之词。 “好大的雾!” 空荡荡的山间突然涌起迷迷蒙蒙的一阵浓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而人裹在白茫茫的湿气之中,亦渐感窒闷。隆冬腊月,怎地会起如此重雾?当真是罕见的异象。十三阿哥胤祥正琢磨着,倏的一个念头浮起,不会在做梦罢? 十三伸手拨开浓雾,忽见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他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那人似是缓缓而行,可无论胤祥怎样紧赶慢赶,只能隐约望见一片青色衣角,其他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雾气弥漫的山路上,不消片刻,衣物鬓发便尽打湿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停下的刹那,平地卷起一阵疾风,雾气转瞬间给刮得干干净净。胤祥这才瞧清那人的装束,竟是一个青衣道士,不由微感错愕,五台山乃是佛门圣地,怎地会有道士出没。当下也不敢上前搅扰,只站在一株百年老槐树后远远看着。 那道士伫立在一小池塘边,半天纹丝不动。池面轻烟薄雾,在岸上根本看不出水的深浅。就在胤祥快失去耐心时,那道士身形一晃,只听扑通一声响,竟跃入了池中。胤祥惊呼了声“啊”,正要飞步去救,却听身后有人道了句“阿弥陀佛”,惊得他急速转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灰衣僧人在持珠念佛。胤祥忙道:“师傅,有个道士投水自尽了,再不救便迟了。”僧人却道:“施主莫慌,那人并非求死,乃是放生也。”胤祥顿住道:“什么?”僧人道:“不瞒施主,此水不是别物,正是敝寺的放生池。” “放生池?”胤祥仍不放心,惊疑不定地望着僧人,问道:“寻常放生都是些飞禽走兽游鱼,哪有人自己跳入池子放生的?”僧人双手合十,弯腰行了一礼,方道:“施主且宽心,听贫僧慢慢道明其中缘由。”刚才池水还起了几圈波澜,眼下已然恢复平静,想救也晚了。胤祥无法,且管听这和尚有何话说。 僧人道:“佛门倡导戒杀放生,本意是希望能唤醒世人的恻隐、仁恕、慈悲之心,为天下苍生祈福,德被万物,祥满人间。奈何世人不解真意,常有那心怀鬼胎之辈,造下恶业,心生惭愧,方才装模作样行些善事,以求得个心安理得。佛门广大,度一切可度之人,只要真心念佛向善,便尽可入得佛门,去得西方极乐。凡寺庙皆有放生池,便是专为那些有罪欲赎,有愧欲消之人所设。” 胤祥听得有些绕头,似懂非懂。那僧人又道:“放生,是以慈悲心,放世间所有万物以重生之机,功德至大。这世间万物,当然也包括放生人自己。可叹世途多舛,常有那沉沦红尘浩劫之人,执着痴迷于那色空本相,苛求度日,逼己过甚,其实最需要被放生的,便是他们自己。” 僧人的话越发刺耳,胤祥已沉下脸,骂道:“和尚疯了!”僧人却拉住不让他走,道:“施主莫忙走!佛门有云,或劝他人放生,或见人放生,赞叹随喜,增其善念,亦是福德。施主何不与贫僧一同诵偈发愿,完此功德。” 胤祥哪还愿听这迂腐的疯和尚罗嗦,拔腿就跑,已隔得老远了,仍听见那僧人还在诵念《放生偈》:“人既爱其寿,生物爱其命。放生合天心,放生顺佛令,放生免三灾,放生离九横,放生寿命长放生官禄盛,放生子孙昌,放生家门庆,放生无忧恼,放生少疾病,放生解冤结,放生罪垢净……” 月夜(上) 八阿哥胤禩虽已出宫建府,然每天五鼓时分仍须上书房,因如今算是个办差阿哥,不用像幼年皇子般读书至黄昏方休。自十八岁晋封为贝勒后,期望很高的康熙便有意让他多历练一番,因此每日有半天上书房,半天入内务府学习。内务府衙门总管宫禁,底下所属有七司二院,凡皇宫的衣、食、住、行等各种事务,都由内务府承办,俨然相当于一个小朝廷,不但人多口杂,事靡巨细又多是攸关国体,举措稍有不当便是失了皇家脸面。康熙以为,若能当好皇宫这么大个摊子的家,将来出入朝堂,经世治国自然是水到渠成了。胤禩也的确不负厚望,锻炼得愈发干练老成,是以此次康熙出塞避暑期间,便指派他与三贝勒胤祉一起留京代理政务。 话说转眼到了七月初六这一日,夜已渐凉,但白昼里仍是暑热未消,依然是响晴的天气。 三阿哥胤祉和八阿哥胤禩与留守京师的大学士、六部官员等商讨处理日常政事毕,在旁协助的五阿哥胤祺和七阿哥胤祐于每日例常的请安折上签了名,便与众人自行离去,留下胤祉和胤禩两人整理需要送交圣览的折子。忽然胤禩抬起头,发现值房中还有一人踟蹰未去,不由讶道:“纳兰先生,还有事吗?”此人正是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的纳兰揆叙,或许他的父兄更为人熟知,其父亲是曾经权倾朝野,后为康熙罢相的纳兰明珠,而其兄长则是享誉清初文坛的一代词人纳兰性德。 纳兰明珠雅好书画,素来亲近朝中理学名臣,纳兰性德平日所交亦尽皆汉族文士中的一时才俊,诗书传家,崇文重礼,纳兰揆叙或者稍逊其长兄,但也是极具文才,文武兼备,否则怎能担当得起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是以阿哥们见了面,都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纳兰家族是地道的正统满州贵族,从龙入关,立有功勋,并数代承袭官爵,乃功名奕世,钟鸣鼎食之家,与皇室的姻戚关系也一直紧密非常。明珠乃大阿哥胤禔的叔外公,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揆叙娶了耿聚忠之女为妻(耿聚忠是清初三藩之一耿精忠之三弟,靖南王耿继茂之三子),耿聚忠则娶了安亲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成为额附,因而无论是养母惠妃这一层,还是与安王府结亲之故,胤禩自然常常出入纳兰府邸,和揆叙熟络起来,此刻相问,更是十分之和颜悦色。 胤祉却不以为意道:“既是有事,怎的刚才不曾当众奏来?”他这一堵,揆叙面上难色更甚,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胤禩劝道:“三哥,纳兰先生向来谨慎,想是有极要紧的事情不便公之于众,咱们且姑妄听之也无妨。”胤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揆叙先抹了把冷汗,方道:“两位贝勒爷可知,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胤祉、胤禩略一对视,不约而同道:“不知。”揆叙肃然又道:“奴才原也不知,亏得那索额图的一个家奴不堪受其□□,逃至奴才府中据实以告,否则只怕世人都要叫那索额图给蒙骗过去了。”才听见索额图的名字,胤祉便知又是老一套的明索相争,明珠与索额图斗了大半辈子,权势相侔,互相仇轧,斗得一个被罢了相,一个年老致休,居然还不消停,念及此,胤祉脸上浮出一丝不耐烦。 胤禩却认真地听完,问道:“那个索府家人到底说了什么?”揆叙道:“两位爷也知道,去年万岁爷强令索额图致休,他当时虽不敢抗旨,却积下了满腹怨恨,当着门人的面就常大发牢骚,私底下还不知怎样了。他那家奴还说,索额图致休一年来,不但与门生故吏频繁接触,近日趁着圣驾出塞,竟又招徕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亡命之徒登堂入室,只怕所谋者大矣,不可不防啊!” 胤禩皱起眉头,沉吟不语。胤祉则问道:“那个家奴何在,我要亲自问过一遍。”揆叙张大了嘴,好半天才道:“事关重大,奴才怕打草惊蛇,便让那家奴仍回索府呆着,免得露出马脚。”胤祉又问:“那可有口供的画押文书?”揆叙僵硬地摇摇头。胤祉道:“如此,无凭无据,叫人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明索两党都是一丘之貉,心中存着万般猜疑,自然万难置信。揆叙立誓道:“奴才若有半句虚言,管教天诛地灭!”胤祉闻言只是冷笑不止,笑得揆叙一阵阵头皮发麻。见气氛窒闷,胤禩忙解围道:“先生且先回去罢,此事容我和三哥商量一下再作计较。”揆叙如蒙大赦,躬身却步退出值房。 胤祉道:“你信么?”胤禩摇摇头。胤祉又道:“这个老滑头,知道若自己把这话捅到皇阿玛那里去,定然讨不了好,便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做这冤大头!偏生我们还拒绝不得,否则便是隐匿不报!”胤禩道:“我只担心,若叫二哥知道了,怕会疑心我俩背后中伤他。”胤祉默了片刻,道:“如此,请安折上就不必提了,你我联名单单递个密折便罢了。”胤禩道:“三哥说得极是。” 两人处理一应琐碎事毕,便在西华门分手各自回府。 胤禩寻思良久,调转马头去裕王府。与三阿哥不同,他这是头一回被皇阿玛点将,试着独当一面,这一个月里都平安无事,谁想今日遇上这么一件可大可小的棘手事。思前想后,若因经验不足,初次理政便出纰漏,那以后恐难以服众了,还是向老前辈福全请教过了才觉心安。 按说悠悠已安然开释,福全将养一个多月,病情却时好时坏,似是沉疴深入肺腑,缠绵难祛。裕亲王今天的气色不错,见了八阿哥更是精神大振,一起用过午膳,屏退众人,带着胤禩逛王府花园消食去了。走到鱼池畔,福全边丢鱼食,边听他叙述适才的事。池中养的一色黄金鲤鱼,平常难见浮出水面,只有人来喂食,方才涌在一起争抢,阳光之下,但见满眼的鱼头攒动,金光闪闪一片,煞是好看。胤禩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福全道:“三阿哥久奉圣驾,既然他觉得如此做妥当,便无碍了。再者,皇上让你俩主持京城事务,原意就是以三阿哥为主,以你为辅,即便有了错漏,也怪责不到你头上。” 胤禩收回目光,道:“话虽如此,我总想着……未免草率,应该先查清揆叙所奏是否属实,再上报给皇阿玛知道。不过,我瞧三哥根本无此想法,便没开口。” “这就是三阿哥比你高明之处了。”福全笑了笑,那模样就像一条狡猾的老狐狸,道,“他阅历多你几年,自然更了解你们皇阿玛。皇上这个人最是要强,自己的事,一向最忌讳别人插手。今次难得的主政机会,你一定要多听多看,弄清楚你皇阿玛划定的界线,哪些事是公事,哪些又是皇上自己的事。就好像明索之争,那是他一手扶植出来的局面,你又是个皇子,倘若掺和进去,就是附逆党争,居心叵测。其实,这些事并不难处置稳妥,你只要牢记,皇上没有吩咐,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便可,当皇上真有需要时,自会找到你去帮忙。” “还是二叔见事分明。”八阿哥登时茅塞顿开,悟道,“无论揆叙所言真假与否,皇阿玛自会查明,我只要做好皇阿玛的传声筒便足够了。” 不愧是八阿哥,总是一点就透。福全望着他,目光中的慈爱珍惜,甚至远远超出了注视自己亲生儿子时的温情。 忽然,从王府花园的粉墙外隐约飘来几声琴音,时断时续的音符,虽串不出一句完整的调子,传入耳中,却暗含了一股闷煞人的气息,萧萧肃肃,连这锦嶂堆绣的花园都立刻黯然失色了。 听到琴声,福全的脸色渐渐暗沉。八阿哥微叹道:“我瞧悠悠如今越发的郁郁寡欢,怕她成天闷在屋里,生生闷坏了身子,常邀她出门逛一逛,她总也推托不去,真白叫人又担一分心。”福全冷道:“若让你白天黑夜都被宫里派的八个嬷嬷跟着,怕也难提起什么兴头。”想到江南那个洋溢着一脸明媚的笑脸,正在慢慢暗淡,慢慢消失,八阿哥心中怜意不由大盛,问道:“不知明德叔现下行到何处了?或者有家人陪着,悠悠便不会闷闷不乐了。”福全只长叹了声:“难啊……” 金鲤们见再无食料丢下,已然纷纷散去,池面重又恢复静默。 福全道:“我虽然有那么多孩子,但最看重的,还是你和悠悠。可惜你二人都太过执着于世事的完美无瑕,天地尚且有缺,何况人乎?往后必然为此障念所累。这或许都是我的错……胤禩你行事处世圆通随和,倒没什么,我所担心的还是悠悠。她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是得失之心甚重,于是非善恶之际又极固执,遇上不如意事,便很容易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这次的五公主一案,即是明证。‘终生不得行医’,皇上轻易定了一条禁令,几乎抹杀了悠悠所有的心气,原也怪不得悠悠迈不过这道坎。其实,便是世上的男子,也多的是一生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何况她一介女流。”说到最后,语调已转作自感自伤,充满了无限寥落的意味。 “二叔……”八阿哥小心地喊了一声。 “不说这些了。”福全勉强笑道,“你最近若得闲,就帮我照看一下西山的庄子。自从悠悠搬走,我身子又一直不好,庄子便悉数交给下人自行打理。近日忽然间庄子里怪事频传,想是庄上的奴仆久无人管束,生出了事端。偌大的庄子,于我本也无用,目下更是没那心力照管,你若不怕受累,以后庄子便划归你府名下罢。”说话间,便送出了一座山庄。 胤禩也只淡淡道:“也好,左右无事,我今天便过去看一趟。” 听他如是说,福全恍若想起什么,略一犹豫,最终苦笑道:“你看着办罢。”倏尔又叹道:“近来我经常好端端的就心促气短,有时坐久了,再站起身,往往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想是时日无多……原指望你与悠悠将来能互相扶持,相互依存,我便是走也走得安心,唉,这些过时的话多说无益……我乏了,你去罢,也不必去看悠悠了。”话落蹒跚着要离去。 “二叔!”胤禩上前扶住福全,坚声道:“无论如何,悠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只要有我一日,便有她一日。”他一脸郑重,语气不容置喙。 “好,好……”福全哽噎了喉咙,半天都只会说一个“好”字。胸口好久以来的大石终于放下,步履也仿佛轻快不少。他背转身,擦了擦微湿的眼角,仍由胤禩搀扶着从原路返回住所。 胤禩临走前,福全突然问道:“你府上现有的佐领护卫可还足以胜任?”八阿哥不解道:“看护府邸应该够了,若是加上西山的庄子,只怕略有不支。”福全笑道:“庄子的守卫,我不会抽走,不用担心这个。”他这一说,胤禩愈发不懂了。福全亦笑意愈浓,又道:“揆叙即便信口开河,但有一句话怕是说对了——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胤禩神色一正。“你得懂得自保。”福全慢悠悠道。 因翌日一早还有事,八阿哥回府将所需物品装了辆马车,出西城门直奔山庄而去。不久马车驶入山地,自山庄落成之日起,便修了一条宽约丈余的驰道直抵山门,是以一路上车子都行得十分平稳。胤禩也正好得空琢磨福全最后那句话。 忽听吱呀一声轻响,车子刹在了半道上,八阿哥没防备,差点头往前一冲扑倒,稳住身子便问道:“什么事?”车驾上一个声音回道:“爷,有人在王爷的山庄外闹事,咱们是不是避一下,免得冲了贝勒爷的驾?”“哦?”八阿哥挑开车帘张望,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山门前,但见一群人堵在大门口,推搡之间嘈杂一片,其中倒有多数是统一服制的山庄护院。福全提过庄子里的下人不□□生,果然如此。胤禩本就专程为此而来,岂有避之大吉的道理,当下坐回车内,命道:“毛六,你去庄前传报一声。马起云和□□江留下,等管事过来请了安,再与我进庄去。”车驾上坐了两个人,其中执鞭赶车的马奴得令之后,噌的跳下车,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另一个衣饰略显达的则接过马鞭,偕同骑马随行的一个大汉,一左一右侍立道边。 不一会,毛六便领着一人过来,只见那人小跑到车前,打千请道:“奴才见过八爷。奴才接驾来迟,请贝勒爷责罚。”马起云拉起车帘,便露出正襟危坐的八阿哥,才看了那管事一眼,他那一脸肃容登时化作了满面春风,大喜道:“孙三哥,怎么是你?”毛六忙伏在地上,胤禩一撂衣摆,踏着他下了地,亲自扶起那管事,寒暄道:“悠悠搬走后,我只当你也跟着走了。”那管事道:“蒙王爷不弃,仍叫我总理这一庄的琐事,孙三礼自是无不从命。”原来此人正是悠悠从江宁带来的家人,孙三礼。 孙三礼年近三十,穿戴长相都像是个教书先生,白净面皮,留着一缕短须,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不同于儒生的精明世故。 八阿哥很是亲热地拉着孙三礼并肩而行,恰可遥见那群人仍聚在山门前,叫骂之声不绝于耳。不待他动问,孙三礼已道:“奴才接到王爷口讯,正要领着众人出门迎候八爷,却不知从哪里闯来四个江湖人士,言称他们追踪一个仇家刚到了庄外便失了踪影,一口咬定那仇家藏在庄上,硬要搜庄,奴才自然不让,大家便一直僵持到现在。”才说完,已走到了山门石阶前,庄里人都认得八阿哥,于是稀稀落落的都跪下行礼,那四个仍站着的不速之客骤然醒目地从人群中分离出来。 胤禩斜睨而视,只见当先三个彪形大汉各持拿手兵刃,一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有的脸上身上还带着刀疤刺青,十分吓人。八阿哥回府时已换过便服,然而衣饰华贵,显非寻常人家。见适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对头黑压压跪了一片,三个大汉自然明白,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贵族青年才是众人的头,于是睁圆了铜铃般大的眼,使劲瞪着八阿哥,好似要生吞活剥了他。然而胤禩却格外注意到三人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因为只有这女子一声令下,那三个大汉才会立马猛扑过来。 那红衣女子生的娇媚非常,纤眉秀目,体态玲珑,然而神色凛然,叫人不敢亲近甚至多看一眼。她一双眼珠在八阿哥身上滚了一转,目光停留在了他腰间系的黄带子上,不觉皱眉撅嘴,又气恼又无奈道:“我们走。” 转瞬间四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在场众人反倒摸不着头脑了。 八阿哥亦奇道:“江湖中人都这么怪行异状,放诞不羁么?”孙三礼道:“若是钱二义钱兄在这就好了,他过去曾混迹于武林多年,交游广阔,见多识博,自可认出这些人的来历。”八阿哥笑道:“只有见过钱二哥,才不致叫人以为,所谓江湖人士,都是些斗狠好杀,嗜血如狂的亡命之徒。”两人谈笑着进了山门。 门后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孙三礼召集了庄内所有人,宣布裕亲王已将山庄转赠于八贝勒,然后与众人一齐恭聆八阿哥训示。胤禩则坦言,山庄上下有孙三礼打点,他是无不放心,待简单陈述了八爷府的规矩,便移步正院大厅,由孙三礼引见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人才。至此,福全的良苦用心,胤禩自是尽数洞悉,因此格外留意,逐一细细考较后再量材而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完一应人等,胤禩颇感疲惫,这时又见两个行色匆匆的挎刀侍卫姗姗来迟,低头问安。 孙三礼喝道:“你俩哪里去了,这会子才来?”其中一个答道:“奴才护庄不利,使得乱民冲撞了贝勒爷,自知有罪,先行责过手下,并重新布置了山庄的守卫,才敢前来请罚。”孙三礼不再多问,介绍道:“贝勒爷,这两位是总司山庄禁卫的正副总管,刘青和卫武,刚才多亏了他们,方能拒那四个狂徒于门外。”两人齐声道:“奴才见过八阿哥。” “你俩过去在王府当过差吗?看着有些面生。”胤禩兴致大起,道,“起来回话罢。”两人谢恩站直。 适才答话的是总管刘青,二十七八左右,方面大耳,双眉斜飞,横生威风,而那副总管卫武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浓眉大眼,青髭满腮,意甚剽悍。刘青道:“回八爷的话,奴才们原来在盛京老家做侍卫长,最近才被王爷召来京城的。”胤禩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二人的肤色迥异于常人,像是日日被塞北朔风磨砺过一般,粗糙,黝黑,却不失红润光泽。 八阿哥道:“说说你们有哪些看家本领。”刘青得意道:“拳脚,弓马,十八般兵器,我兄弟二人虽谈不上未逢敌手,但也略通一二。”话音甫歇,一直默然静候边上的□□江跳了出来,叫道:“只怕是胡吹大气罢!”未待刘青反驳,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卫武忽伸手道:“是不是胡吹,手底下见真章。”□□江跳脚道:“让你小子夸口!谁怕谁,来就来!”口中这么说,眼睛却望向八阿哥,胤禩好整以暇地坐着,不置可否。□□江目光一亮,边撸袖子边往外走道:“来来来,是汉子的就出去切磋一下,分不出个高低来,爷就跟你姓!”刘青心知八阿哥也想试一试他们的家底,于是朝卫武使了个眼色,卫武便真跟着□□江朝外去了。 隔了片晌,不时有呼喝声,鼓掌声,和拳打脚踢声传入大厅,显然二人相斗引来不少人围观。 胤禩含笑听了会儿,抬眼正瞧见他府中伺候书房的领头太监唐兴儿进来,问道:“周长安让你带什么话?” 唐兴打欠回道:“爷明鉴,您前脚刚走,纳兰揆叙大人后脚便进了门。周管家说贝勒爷出城为裕王爷办事去,不知几时才回,纳兰大人却还坚持要等。周管家打发奴才出门时,纳兰大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走呢。” 八阿哥望望天,日已西斜,不禁笑道:“看来,今遭我是回不得家了。”他如何不明白揆叙的心思,现下京城里掌事的就他和三阿哥,而胤祉与太子走得很近,多半指望不上,揆叙只得跑他这来探听消息了。诚如福全所言,为图自保,他最好是不说不动,方可万无一失。 孙三礼忙道:“那我这就命人为贝勒爷打扫房间。”胤禩欣然应允。厅外则一时欢呼震天,一时鸦雀无声,然后不知谁人猛喝一声,又一阵喝彩呐喊,显见那两人正战至酣处。胤禩对唐兴道:“你也留下,明早跟我回城。”他挥退了唐兴,见刘青凝神辨听厅外动静,微微一笑道:“刘侍卫长,你觉得那四个乱民硬闯山庄是何目的?” 刘青“啊”了一声,不及多想便答道:“奴才以为,只是一般的江湖仇杀。”胤禩未予置评,又向孙三礼道:“二叔曾收到山庄报讯,说有怪事发生,会不会与那四人有关联?”孙三礼支吾道:“庄里是有异状,说来话长,我稍候再说明此事。但是和今天那四个人,我以为,应该没什么关系……”胤禩笑着又转向刘青,问道:“若当真与那四个江湖人动手,你有把握拿下他们吗?”刘青面上一红,语焉不详道:“我曾与其中一个大汉对了几掌,也只是略胜一筹,若欲一举拿下四人……仅有我和卫武两人怕是不行。” 胤禩此刻才真正了然福全那句“懂得自保”的含义,目下的索额图一事,正提了他个醒。江湖之大,奇人异士数不胜数,然后他身边却无一个精于此道的高人。倘若今日那四人是来向自己寻仇,岂不惟有伸长脖子,任人宰割的份?急切之间,却又何处去寻访这么个人才,哪怕是将悠悠手下那个钱二义讨来也好啊。 想到这,胤禩心生不快。眼见满头大汗的□□江和卫武哥俩好似的手挽手迈进大厅,知道他俩准是棋逢对手,难分伯仲,甚而发了惺惺相惜之意,胤禩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刘青卫武,明日也与我一起回府罢。”然后叫众人散了,独留下孙三礼解释庄中有何事故。 两人穿过厅堂,孙三礼在前面引路,说道:“格格在时,把后院改成了收诊治病之处,寻常人轻易难入内。待格格走后,院子就搬空了。”来到一扇落了锁的门前,孙三礼取出一大串钥匙,边开锁边道:“贝勒爷也知道,但凡医寮,自是血光难免,出入生死,再加上格格那件事,庄里便盛传后院里有挖心恶鬼索命,无一人敢进这院子,奴才便干脆封了它。” 门支呀一声开了,胤禩当先进去,到处走走望望,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平常院子,而所有屋子里除了简单陈设,也空空荡荡的,瞧不出什么端倪。 胤禩奇道:“我不记得王府来搬过东西。”孙三礼道:“是的,院子里的药物器械都是宗人府派人收走了。”胤禩回身笑道:“你不会想告诉我,所谓的怪事,就是后院闹鬼罢?”孙三礼道:“奴才原也不信,只是这两天不断有值夜的人回报,有的说撞见过鬼火,有的说墙上有鬼影飞过,奴才觉得蹊跷,这才上传给王府知道的。”胤禩也道:“确实奇怪。但是,鬼怪之说,我始终不信,因每每追究到底,都是活人在装神弄鬼。”孙三礼道:“贝勒爷说的是,奴才正在彻查。” 孙三礼仍将后院大门锁上,八阿哥传了晚膳,洗漱之后,便在主院寝室歇下了。此处虽曾作悠悠的闺阁,因主人尚简洁素净,几乎闻不着一点女儿家气息,无需多作收拾,便与贝勒府的居所相差无几了。 胤禩素来择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望着月光从南窗口慢慢爬至屋中央,他一抬臂,左手便浸在了清泠的月色中,修长的手指,像遮了层薄雾,袅袅柔柔的,只能描画出约莫的轮廓。收回一看,还是普通的一只手。 这当口,胤禩忽然想起了若琳,那个一颦一笑,都叫人怜爱无限的女子。 和所有皇子一样,他什么都不缺,更何况是女人。在初懂人事时,便有母妃帮着物色,建府之后,除了宫中御赐的,也有兄弟们出于各种目的送的,和下人为了固宠给寻摸的。然而在女色上,胤禩却从来不甚热衷,一是看不上眼,最主要的,还是他的出身摆在那里,他唯有付出超过别人十倍、百倍的努力,真正的出类拔萃,才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自然难有精力分心旁骛。他已二十有二,其他兄弟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妻妾成群,儿女都抱上了,可他除了定下一门婚事,仍是光棍一条,竟比吃斋念佛的十二阿哥还要清心寡欲,胤裪可两年前就娶了一侧福晋一媵妾了。于是外面纷纷扬扬,私底下议论着,可惜了八阿哥胤禩,千好万好,偏偏好的不是女色。 坊间传言,胤禩不是不知道,可怜他好不易相中一个女子,却还见不得光,那些风言风语,他也唯有哭笑不得地照单全收了。 胤禩太息一声,起身套了一件长衫,决定找本书来消磨长夜,兴许会有睡意。他信步走进东书房,点亮烛火,环顾周围书架,都是有关医学的厚重典籍,便随意挑了几本,坐到书案前翻阅。医典内容艰涩深奥,胤禩是越看越烦燥,干脆扔了一边,心想反正无聊,不如抄书好了,既能练字,又可打发时间。抬手去取墨锭,却才发现砚堂中余有大片的残墨,且已干涸,而砚沿上,则随意架着一只半蘸墨色的白毫,胤禩不由愣在当场。东书房里纤尘不染,显是经常有人打扫,那么除了悠悠和他,谁还胆敢这么大剌剌地坐下,研墨写字? 八阿哥警敏地四处打量,见书案旁一个半掩的抽屉,拉开来,只拿出一大叠图纸。他一张张细看,都是西山的全景图、山势图、水系图等等,画工严谨,注解简明,数据夯实,此外无甚特别。当翻到最后一张时,胤禩神色一振,此图明显与之前的大不相同。这只是一张草图,右下角画了几间房屋,瞧着像是山庄缩影,从山庄一侧起,一条细线蜿蜒向上,细线沿途曲折处都标明了走法,路标等,然后一直延伸到了左上方画着的三道峰岭间,并用朱笔将终点圈了又圈。显然,这是从山庄通向某个未知之处的一幅地图。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书房陷入漆黑一团。胤禩这才醒过神来,这么长时间,他竟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图中那个朱笔圈注的圆点。 胤禩下意识的唤了声“马起云”,半天不见人回应,又喊“唐兴”,也无丝毫动静,他这才想起并不在自己府上,而这个院子因为悠悠的喜好,除了主卧,便是书屋,没有供下人听值休息的耳房,如何能唤到人。低头就着月色,他就像中了邪一般,目光在这图纸上生了根,放不下,也移不开。 未几,八阿哥霍然站起,将图纸塞入袖口,飞奔回寝室披了条斗篷,提盏风灯出了院门。此刻子时已过,夜深人静,他一路上没有见着一个巡夜之人,在山庄西面僻静处,果然发现一道无人值守的小门。拉开门栓,跨过门槛,便是沉睡中的西山老林。 走到阴沉沉的山道上,忽然起风了,吹来好大一片乌云,盖住了本就微暗的残月,霎时间,周围森森然的树木猛然间活了,仿佛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而他手中一点嬴弱的灯光,随时都会被它们给吞灭。被冷风吹得彻底一寒,胤禩已有些后悔了,可要说回去,却实难甘心。那种感觉,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向前,去赴一个根本子虚乌有,偏生无法抗拒的约会。估计他是鬼迷了心窍。 晕黄的灯光仅照及脚下数尺,八阿哥只能按照图纸所画的路径,一步一步往前摸索。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秋夜的疾风呼呼过耳,他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单凭着脚底的落叶苍苔越发厚实的踩踏感,猜想自己已进入西山老林人迹罕至的深处。 离那图中的终点越近,便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紧,当走到图中所示的咫尺之遥时,他实在受不了心脏狂跳着将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扯了斗篷一角,发足往前狂奔,呼吸渐渐粗重,眼中所见的世界,似也在忽上忽下地不停晃动。突地一个踉跄,胤禩惊呼一声,刹住了奔跑之势,然而风灯却脱了手,眼瞅着那盏灯光飞起划过夜幕,没有落在地上,而如一颗流星一样,向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急坠下去,转眼失了踪迹。霎那间,云破月开,一下子照亮了身前的峭壁深渊,胤禩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回头望见一棵枝干遒劲的参天老槐,不由暗呼万幸,若非被这老槐的树根绊住,只怕眼下他已和那盏风灯一般下场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处断崖边,下临深谷,左右身后皆是山峰笔立,峰顶深入夜雾之中,难见尽头,与图中的三峰并矗之景一模一样。崖上风大,吹得八阿哥身披的斗篷扑扑翻飞,且送来了轰轰水鸣和潮湿雾气,游目四顾,隐约可见两侧山峰的岩壁中泻出数条白练,垂落山谷,不知去向。 走到老槐树下,胤禩轻轻一拍树身,思及适才差点堕崖的险状,仍觉不寒而栗。正喟叹时,忽听身后略带沙哑的一个声音道:“你走错路了罢。” 胤禩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凛,猛然回首,只见一个佝偻的人影站在断崖边缘,身后是深蓝如墨的天幕,一钩清月低低的,就挂在那人头顶,这人影便如他伸入月光中的手一样,云山雾绕,除了约莫的轮廓,什么都看不真切。 老槐树正挡在通向断崖的山路上,这个人悄没声的,徒然出现在崖边,莫非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想到这,胤禩仍按在槐树上的左手不禁一颤。老人们常说,槐树年岁一大,便成了精,容易招惹鬼怪。再看他今晚反常的举动,难道真是撞鬼了? 月夜(下) 八阿哥兀自惊疑不定,那人已从崖梁上走了下来,胤禩向西南面紧赶几步,那人只得缓缓转过身来,借着微薄的月色,总算看清了那人的本来面目。 那人原来是个未成年的小道士,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只是十五六的年纪,竟已弯腰驼背,实在可怜。山风愈起愈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而月光在他身上流动,如同披上了千年的霜雪。 胤禩不由略松口气,道士应该是抓鬼的罢?他试探着问道:“未敢请教,道长在这里做甚么?”隔了半晌,那小道士才答了四个字:“吸风饮露。”胤禩听着别扭,疑心又起,便想吓他一吓,于是沉脸低声道:“你根本不是个修道之人。”那小道士奇怪:“为什么?”胤禩只是笑而不答。那小道士气定神闲地等他笑完,才道:“是啊,谁叫当今的世道是,留发不留头,僧留俗不留。” 八阿哥还没笑完,已自悔了。现下他是确定无误,面前这个是人非鬼。 短短三段对话,明白传递出了小道士的敌意,胤禩不由觉得好没意思,转身欲走,却听那小道士喝道:“别动!”很生硬的命令口吻。胤禩想了想,转身道:“小道长很是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却见那小道士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地望着天边乌云。胤禩微微有气,不再停留,还没走出几步,耳边传来一声冷哼,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便动弹不得了。就听那小道士说道:“既然来了,那就留下罢。” 胤禩猛然间醒悟到,所谓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时间闪回至四年前生辰之日的那场虚惊,与记忆中一样的招数,一样的受制于人,心底久未翻出的暴戾之气似乎又在蠢蠢欲动了。 “贼道士说的对。”突然老槐树后有人格格笑着,胤禩一抬眼,便见下午闯庄的那个红衣美貌女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娇滴滴道,“你便留下罢。”转瞬间,断崖上的两人,已被她手下那三个恶行恶状的大汉团团围住了。 站在东首的大汉一抖手里的扣环大刀,随地吐了口痰,骂道:“他奶奶的熊孙子,走路走得好好的,你跑什么跑,害老子到处寻摸了半天!”其他两个大汉也是脏话连篇,发泄满肚子的火气。 胤禩这才醒悟,这四人下午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一直吊在庄外,从他出了门,便一路尾随而至。看来,这个小道士便是他们的仇家,那就难怪小道士满怀敌意了,毕竟是他引来了这四个对头。胤禩越琢磨越觉疑点重重,地图是怎么回事?这四个人又为何跑到山庄抓人?然而这会子,自认无辜受累的八阿哥,只得直挺挺地站着,庆幸这帮子粗人没直接上来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只听身后那小道士笑道:“夏姑娘好兴致,这么晚不归置,带着手下出来赏月。”红衣女子亦笑道:“怎比得万道长的雅兴高,为了躲我,宁愿藏在湿气这么重的好地方。怎样,你的左臂旧患痊愈了?沾了潮气,不再发作犯痛了?”小道士道:“保命要紧,也只得用这么个笨法子了。”“你笨?”红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们搜山,你便躲在那山庄里,等我们注意到庄子,你又躲进了山里。我手里空有这么多人,却被你一个耍得团团转。你笨?那世上便再没聪明人了。”小道士嘿嘿笑道:“好说好说。” 红衣女子如一只高傲的孔雀般,踱到胤禩左前,打量几眼,挑眉道:“怪道你突然间往京城跑,原来是有皇亲国戚作大靠山,讲给大伙听听,做满清家的包衣奴才,却叫笨蛋主子卖了的滋味,有多美妙?”小道士则从右面走近,笑嘻嘻道:“讲到做奴才,我自是比不上得心应手的夏老英雄,连京城九门都混得忒熟,说封查便封查,说抓人就抓人,似我这等无权无势的贱民能怎么办,惟有逼上西山了。”被戳到痛处的红衣女子一跺脚,叫道:“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第一个撕烂你的嘴,剁了舌头喂野狗!” 被扣了顶“笨蛋主子”的大帽子的八阿哥,正好站在中间,看着左右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心里面那叫一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大小姐!”西首提溜个流星锤的大汉不耐烦了,请命道,“这龟孙子嘴巴利索着呢,何必跟他浪费唾沫星子,咱兄弟仨来个一拥而上,捆了之后,大小姐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看,我的朋友快没耐心了。”红衣女子笑得极其妩媚,柔声道,“我是好心劝你一句,我这几位朋友动起手来,不太知晓轻重,何苦要吃些零碎苦头?还是爽快一点,把东西埋在哪了,自己交待的好。” “你是说那块麒麟角所制,雕镂着虬龙云纹的牌子?”小道士沉思片刻,苦恼道,“不记得丢在五台山的什么地方了,你们陇右夏家那么多人,慢慢去找就是了。” 红衣女子一哼,道:“你是打定主意,死扛到底了?”三个大汉闻言,均逼前一步。 “唉……夏姑娘,为了一块牌子,你追着我跑了足有小半个中原……”小道士满面愁容,哀求道,“真的没得商量吗?你们追回牌子,也只是供在夏宅的高堂之上,没有什么用处。然而对我而言,那却是救命的宝贝。我这左臂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每逢刮风下雨,潮湿阴天,便要痛得死去活来……求夏姑娘大发善心,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之人吧!” 小道士一番哭诉,几乎声泪俱下,红衣女子不意他忽然间服软,登时手足无措,踌躇起来。胤禩却心中暗笑,他一眼便瞧出那小道士只是装腔作势,以掩盖其真实意图。果然,小道士的身子猛然间向后滑出,好似有人用绳缚住他的上身,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后拉扯一般。这一招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守在南面断崖上的大汉,他还没看清小道士,下盘已被扫中,失了平衡,同时当胸一掌,他便觉浑身轻飘飘的直往下坠,惊骇间,眼前闪过一条黑影,他赶紧如抱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那黑影,下堕之势立止,整个人便悬空吊在了悬崖边。 小道士本欲先除去一人,谁知红衣女子眼明手快,甩出长鞭将人救了,正想凌空补上一脚,落井下石,斜次里突然飞来一记流星锤,小道士只得足一点地,后跃避开。趁着这个空档,红衣女子手上加劲,已将那大汉提上崖来。功败垂成,却也试出了这群人的根底,小道士退回至包围圈中央,有恃无恐。而那位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大汉,呼呼喘着大气,只顾瞪视那小道士,浑没发觉刚才挣扎间遗落了手中的狼牙棒。其余两个大汉则相顾骇然,不敢轻举妄动。 红衣女子似乎并不动气,盯着小道士的左臂良久,缓缓问道:“你的手臂好了?”小道士不回答。红衣女子蓦地指着他背后,喝问道:“你背上是什么?”小道士依旧默然以对。“你骗我!”红衣女子喊道,也不知为什么,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是说,已将那个贱人和牌子一块埋在五台山了吗?你……那贱人都化成灰了,你居然还将她带在身边……” 胤禩顿悟,原来那小道士未老先驼背,只因负了东西在身后,若如红衣女子所言,竟是一个人的骨灰……念及此,胤禩浑身一个激灵,忒碜人了。再听那红衣女子话语之间,竟是大含幽怨之意,微露缠绵之思,倒叫人揣玩起,她紧追这小道士不放的真正目的了。可瞧那小道士出手便取人命的架势,又似并非如此简单。 弹指间,小道士脸上已变了几变,忽然笑道:“夏大小姐,你吃醋了?”红衣女子一怔,努力正色道:“放屁!”小道士又道:“贱人?你不也一直想当这么个贱人,日日跟着我,时时侍候我……”红衣女子一张俏脸涨得绯红,只知道骂:“放屁!放屁!放屁!” 人际圈子所限,八阿哥还从没见过一个连说四声“放屁”的女子,真是叹为观止。而断崖上的气氛亦陡然一转,淡了肃杀,别添一抹旖旎风光。 说来奇怪,那小道士明明讲着极为恶毒的话,嗓音又带沙哑,然而他的神态,语气,仿佛极精准地掐中了什么,别说脸皮子薄的姑娘家,连八阿哥这么个大男人,听了都觉得心里痒丝丝的,情不自禁的欢喜无限。 那小道士大大方方地望着红衣女子不放,双目晶晶,倏尔嘴角一弯,贼精精地一笑,那夏姑娘便连耳根子都红透了。胤禩却立时读明白了,他这一笑,其实是在拨弄对方情绪得逞之后,再讥讽其活该犯贱。与其说,这小道士深谙男女相处之道,不如说,他对人心的拿捏,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便是胤禩自己,也不敢肯定能否及得上。至于这位夏姑娘,如她自己所言,唯有被耍得团团转了。 想清这些关碍,八阿哥投向那小道士的目光愈发郑重。这样一个人,如果成为敌人,那便是世上最危险的事,可若为我所用…… 拿刀的大汉咳嗽一声,提醒道:“大小姐,这假道士出言不逊,对大小姐很不恭敬,是不是该教训一下?”说话竟斯文了起来。 红衣女子“唔”了一声,为摆脱目下的窘境,忽然转向八阿哥,板起脸道:“你刚才笑什么?”胤禩一惊,尽管他极力地使自己透明化,但终究叫流弹乱矢给砸中了,欲待辩解,无奈有口难开。红衣女子怒道:“我与你说话,你竟敢不答!”挥起鞭子便要照脸劈下,然而小道士只长袖一卷,将八阿哥带在一旁,鞭子落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鞭痕。胤禩虚惊一场,面上始终泰然以对。 红衣女子收回长鞭,冲小道士叫道:“你干什么?”小道士道:“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打坏了多可惜。”说着就像胤禩往日对待女人一般,小道士伸手抬起了八阿哥的下巴,还边端详边调笑道:“瞧瞧人家,皮囊好,里子好,家底也好,又怎是我这样的山村野人比得上的?”胤禩脸上的淡定自若终于挂不住了,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小道士终于丢开手,叹了口气,又道:“被夏家追捕的这大半年里,夏大小姐,您可是亲眼看着我,如何一步步沦落到如今这寒酸窘迫的模样,唉……不如您委屈一下,就把他带回家罢。至于牌子,等我老伤好全,必定双手奉上!”说话间就送出了一个人,足可与送庄子的裕亲王较一日之短长了。看着小道士轻描淡写的样子,被送人的八阿哥瞬间石化。 “你!”红衣女子又羞又恼,恨恨道,“来人,符牌就在他背上的包袱里,谁拿下了,我重重有赏!”三个大汉吃不准她这乍喜乍怒的态度,生怕真伤了这道士,大小姐一心疼,反迁怒于他们,就可真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见三人磨蹭着都不动手,红衣女子一挥鞭子,怒不可遏道:“你们三个傻站着作甚么,还不给我上!”差点命丧黄泉的那位大汉早已按耐不住,呀呀叫着赤手空拳地扑了上去。另两个亦骤然醒觉,一抖兵刃,双双加入战团。 小道士见状夷然不惧,抬手一送,把八阿哥推至老槐树下,一个纵身跃起,同时来自三个方向的厉害杀招便尽躲过了。然后空手的和使大刀的上前合围,与小道士近身肉搏,而使流星锤的则在虎视一旁,瞅准机会便飞出一锤。好一场恶战,刀光剑影,掌风呼啸,直斗得个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胤禩看得眼花缭乱,已将适才受辱一事忘得七七八八,正猜想那小道士既然故意惹恼红衣女子,必是胜券在握,十拿九稳,果然便见小道士身形灵动地左腾右跃,光是避让,不曾还手,偏偏那三人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碰着。小道士还忙里偷闲,笑道:“三个打一个,你们夏家要不要脸了?” 红衣女子见久战不下,心中焦躁,高声叫道:“专攻他的左手!他左臂有残疾,动多了便要脱力,痛起来也是个死!”她这一喊,三人果然齐齐往小道士的左路攻去。 胤禩瞥见小道士眼中闪过凶残之色,接着大步踏前,拔出短剑迎战,用的仍是左手,不由心头一震,他太明白为倔强所付的代价。 小道士本是灵巧迅捷的风格,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然而这会憋了口气,竟跟着三个大汉走刚猛的路数,正面硬碰硬地接招。眼看着局面慢慢地向大汉一方倾斜,八阿哥也暗为他捏了把汗。打得兴起,使流星锤的叫道:“你们躲开,让我来!”然后欺近小道士身前,抡着大锤一下一下往他头顶猛砸,小道士也不闪避,举起剑一下一下地硬生生抗住。到底不是普通的带柄大锤,最后一击的力使猛了,铁链吱溜一声滑脱手,流星锤便斜着疾飞老槐树而去。树下的八阿哥大惊失色,顷刻间锤子便要砸中头颅,脑浆迸裂,小道士已伸出右手拉住铁链,手臂一转,流星锤便转头向它的主人飞去,那大汉知晓锤子的厉害,慌忙逃得远远的。只见小道士左手提剑,右手飞锤席卷全场,流星锤到了他手上,使得更见别开生面,众人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红衣女子急得直跳脚:“你们都躲什么,这贼道士色厉内荏,撑不了多久。今天拿不下他,你们也别想活命了!”三个大汉硬着头皮往前冲,立时又被逼回去,徒叹奈何。小道士笑道:“飞虹,我们不闹了好不好?咱俩口角,我给你赔不是便完了,何苦为难这三位朋友?” 胤禩一听,扑哧笑出了声。 那芳名夏飞虹的红衣女子正有气无处撒,八阿哥倒自己撞枪口上来了。三番两次遭人耻笑,夏飞虹怒火中烧,不再顾及他的身份,抽出腰间匕首,猛力往八阿哥胸口掷去,想一刀了结其性命。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横空飞出一剑,势如长虹贯日,当的一声,打落匕首,但余势不衰,几乎贴着胤禩耳边掠过,牢牢钉入老槐树身。胤禩用余光瞟了一眼,惊异地发现,那是一把木剑。 那小道士挺立断崖之上,衣襟当风,徐徐说道:“夏大小姐,咱们江湖事,江湖了,生死各安天命,你不该牵连进江湖以外的人。我最不爱看你稍不如意便妄杀无辜的样子。” 夏飞虹冷笑道:“杀便杀了,你待怎地?我先结果了你,瞧还有谁敢来救他。”她不再指望请来的三个脓包朋友,抖开长鞭,亲自下场对阵。一时间,但见空中鞭来锤往,交错一团,两人似是旗鼓相当,不分轩轾。 小道士单手舞动流星锤,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竟比夏飞虹手中的皮鞭还要柔软灵巧。只见又一鞭子当头劈下,流星锤便如灵蛇般游上去绞住了长鞭,夏飞虹不以为意,猛一抖长鞭想甩掉锤子,不料小道士弃了锤链,飘身掠至近前,抓住了鞭子的中段。夏飞虹才看清他古怪的笑,小道士已一个纵身跃起,在空中轻轻回旋数下,长鞭正好顺势缠了夏飞虹几圈,当他落在夏飞虹背后时,用力一拉鞭子,夏飞虹便倒在他怀里,被勒得动弹不得了。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捷逾电闪,待那三个大汉反应过来,大小姐已陷入敌手,除了大声叫骂,亦别无他法可想。 小道士拿了夏飞虹命门,笑吟吟道:“夏大小姐,你够狠的呀!”夏飞虹全身酸软,口中犹不示弱,恶声咒道:“你盗我夏府至宝在先,又毁我清誉在后,我恨不能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将你大卸八块,再拧了你的脑袋当球踢!”小道士哈哈大笑,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骂我的丫头,还揭我的短。所以,我现下改主意了。放心,我不会亲自动手,只是请你这三位朋友再帮个忙。”夏飞虹睁圆了双目,欲待叫喊,已被小道士封了哑穴。 众人哪知他说了什么,只见小道士把夏飞虹抱至树下,十分温柔地说道:“早这样多好啊,也不用累得大家伙儿半夜在此缠斗不休了。”那三个大汉俱大吃一惊,他们是夏飞虹临时在京城雇的帮手,不清楚这两人的渊源,起先已生了疑心,见此情状,便真以为是一对欢喜冤家了。小道士亲昵地为夏飞虹解开缠身的长鞭,伴着流星锤落在地上的当啷作响,忽听小道士高声道:“你这三位朋友是该受点教训,竟当真来砸我的左臂。这一回,你只在旁边看着,我自己动手!” “大……大小姐!”那三个大汉慌了神。而夏飞虹一直低头坐在树下,不闻不问,似是完全默认小道士的言行。摸不着头脑的三人面面相觑,眼瞧着小道士站起来,将长鞭卷握左手中,右手拔下了钉在树上的短剑,然后璨然一笑,说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只有近处的八阿哥看得分明,那小道士的左手,正在身不由主地瑟瑟发抖。 其中失了流星锤的大汉面露惧色,结巴道:“你,你想做,做什么?”还是那个一早便丢了狼牙棒的大汉胆气壮,竖眉一声大喝:“我准备你老母!什么西北拳王夏,什么陇右第一世家,过河拆桥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使大刀的赶紧附和:“就是就是。贼道士,有种你过来,怵你咱就是龟孙子!”口中骂得痛快,脚下实不敢动半步。连夏飞虹都不过勉强能与之一战,何况他们还不如夏大小姐呢。 小道士一步步地逼近,笑道:“你们也用不着喊冤。这大半年里,飞虹先后带了十几拨人来为难我,都走在前头了。再说出家之人须守杀戒,我手脚很利索,你们不会吃太多苦头。” 那三个大汉互换眼色,若适才因投鼠忌器,未尽全力,此刻攸关生死,唯有一拥而上,真正以命相搏了。“大家一齐上!”三人大喊着,一个个如饿狼扑食般冲上来。小道士仍是缓缓而行,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看清他如何挥剑御敌,杀猪般的叫声冲天而起,三人或弯腰,或跪倒,或滚翻在地,都抱着自己的左臂不放,鲜血还在喷涌,而在一地的血泊中,赫然躺着三只不久前还活动自如地断手。 胤禩当时就呆了,脑中不断闪回鲜血喷溅的瞬间,和皮肉外翻的残肢,莫名的很兴奋。夏飞虹依然垂着头,不知表情。 小道士不疾不徐地走到断崖边缘,这才转过身来,脸色平和,仿佛对眼前的惨状根本视若无睹。他忽然解下背上所负的包袱,取出一个小匣子,举在手里,淡淡道:“你们不是说夏家祖传的夜行符牌在此么?想开开眼界吗?”话落,他将匣子向上一抛,随手一掌将其拍碎,山风一吹,无名的粉末登时飘散了整个断崖。因小道士站在上风口,除他外的所有人都被粉雾笼罩,双目迷离,无法视物。 八阿哥正自惊愕,迷雾中骤然飞出一个人影,落在自己面前,只听见此人轻轻一笑,朗声道:“夏姑娘,我想了想,咱俩还是不太合适,就此别过,有缘再会!”然后长袖一挥,粉雾当即退散一片,此人不是小道士,又会是谁?他在树下二人肩上分别一拍,胤禩受制太久,四肢麻木,一时间尚无法动弹。而夏飞虹一得自由,立时施展擒拿法来取小道士,可惜小道士怎会给她这个机会。只见他右手使鞭吊住槐树枝干,左手携了胤禩,双足点地,两人便已荡出了丈远开外,此刻挥退的粉雾又即合围过来,哪里还寻得着那二人的踪影。 胤禩只道脱困下山,谁知一出迷雾,脚下竟是暗不见底的深渊,不由望向小道士,意示询问。不料小道士却掏出火折,丢进了粉雾中。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雾中四人还没摸清状况,便听见炸雷般的空气爆裂声,粉雾弥漫处皆化作滔天火光,其威势,似乎足以焦土裂石,吞噬一切生机。 断崖上情况究竟如何,八阿哥无法知晓。因为火折一脱手,小道士便挟着他纵身跳下了悬崖。斗然离地,浑身皆无着力之处,胤禩心头一寒,然而见旁边的小道士无所畏惧,好歹没有惊呼出声。两人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小道士右手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堕之势,如此几次反复,小道士忽地侧身一翻,跃进了一个岩洞内。 几乎刚一进洞,那小道士便即摇摇欲倒,忙伸右手去扶岩壁,哪知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眼前一黑,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胤禩双足猛的踏上实地,惊魂未定,只觉从头到脚又冻又僵,连衣服都寒浸浸的,冷得人直打颤。待他调匀呼吸,定了定神,扫视身周环境,却是一个约五尺深的天然岩洞,潮湿晦暗,苍苔满壁,月光冷辉仅照及洞口半尺方内。胤禩心想:“这里便是小道士的藏身之所了,怪不得他会突然出现在断崖边,原来真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隔了良久,眼睛适应了洞内的亮度,方才见到暗处躺着一个人影,如街角乞儿般缩成一团,似在微微发抖。这与高崖上那个谈笑间杀人于无形者,是同一个人? 胤禩怜悯心起,近前好意问道:“你怎么了?” “滚开!”那小道士低吼一声,抱着左臂翻身向里,片刻之后,才幽幽道:“旧伤发作而已,不用理我,熬过这阵便好了。” 胤禩返身坐了一会,见那背影抖得越发厉害,终究不忍,问道:“有什么能帮到你么?”半天没有回应,于是抬手想拍拍他,然而指尖一触到小道士的右臂,便如触电般仓皇退回。他原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凉了,哪知此人周身寒冷得更胜万年不化的玄冰,令人不由担心,这人快要被自己冻死了。胤禩忙解开颈中双绦,将斗篷披在小道士身上,但是毫无起色,那止不住的颤抖,渐渐加深,最终演变成全身抽搐的痉挛。胤禩焦急道:“你适才不是说,有块牌子能治你的伤,你没带在身上吗?” “牌子?……”那小道士身子动了动,口齿不清道,“暖……玉拿命换的,我死……也不能用……” 胤禩没听清,直问道:“你说什么?牌子在哪?” 小道士继续喃喃低语:“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哈哈,谁要,我也不给……” 胤禩知道他已开始胡言乱语,慌忙将其身子扳正,微弱的亮光里,只见小道士两眼紧闭,脸色煞白得吓人,全身冰凉,但却汗滴如雨,那条左臂更是滚烫如沸,身上的衣物也早已被汗水湿透。胤禩听见他牙关打战声,生怕他咬了舌头,左右摸索,只找到那把刃口无锋的木剑,便塞入他口中抵住了上下齿。 小道士本已昏昏沉沉,忽觉嘴里多了异物,伸手一搭,再熟悉不过的触感,神志立时清醒过来,腾地坐起身,将胤禩撞倒在地。胤禩不及爬起,高兴道:“你好了?”小道士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盯着手中的短剑。胤禩见他举止古怪,心中突然浮起一个诡异的念头,颤声问道:“你……你想做什么?”小道士闻言缓缓抬起头,惨然一笑,闭目咬牙,挥剑猛向左臂斩落,竟是想斩断病根,永绝后患。这一下迅捷无伦,料无幸免,然而早有所觉的胤禩终究抢在了前面,一掌拍在他后颈上,将其打晕。 胤禩扶他躺好,将短剑放在自己身旁,方才长舒口气。小道士安静了没多久,忽而又痛醒过来,仍是侧身一翻向内,蜷缩着瑟瑟发抖。胤禩亦无法可想,只能守在一边看着,防备他再干什么傻事。闲坐一会儿,脑中便开始胡思乱想。 难怪这小道士死活不肯归还那什么牌子,他这旧疾一发,果然很是要命。不久前还威风八面的一个人,转眼竟被折磨至此。这样厉害的伤,却不知是惹了什么厉害的角色。江湖中人,当真邪性得很。这小道士尤其邪得厉害,一出手就砍了三个大汉的手,若刚才抢救不及时,岂不应验了一报还一报的老话。对了,他居然还有意戏弄那位夏姑娘,也不知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 他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洞中隐隐响起了似有若无的抽泣声。胤禩讶然探头,望见小道士肩膀微微耸动,但将衣袖咬在口中,暗暗隐忍的样子,心中一软,觉得不管怎么说,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微一踌躇,胤禩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似在哄一个孩童入眠。这么拍着拍着,眼皮渐渐沉重,也不知为什么忙活了大半夜的八阿哥,终于有了睡意。 求贤 这一觉,八阿哥睡得并不安稳,怪梦连连,忽而看到满地鲜血残肢,忽而惊见小道士挥动短剑来砍自己手臂,忽而画面又转至木兰围场,世界是漫无边际的赤色,在天地之极却有一个白点,那个白点慢慢放大,化作了一张扭曲而病态的脸,缓缓地,愤怒的双目变成了两个黑洞,旋转着吞噬周围的一切…… “是时候醒醒了。” 胤禩猛然醒转,十分感激叫醒自己之人,揉揉酸涩的双目,发现斗篷又盖回了自己身上,抬头一瞧,立在洞口的小道士也正朝自己看过来。胤禩见他身形端凝,喜道:“你大好了?”小道士点点头,道:“昨晚多谢你有心照顾。我这旧疾一发,常常身不由己地做些傻事,过去还有丫头看护……”说到这即戛然而止。 胤禩走到洞口,原来红日初升,天已大亮。而此刻容身的岩洞却是开在峭壁上,下不着地,向上则直如墙壁一般陡峭,甚至微微往下倾斜,云雾缭绕,难觅尽头,令人见之不禁心惊胆颤。 小道士抱歉道:“现下我的左手使不出力,只有我先攀上崖去,再寻树藤结成绳索,拉你上去。”说完拿眼一瞟,见胤禩面露难色,于是微一冷笑,又道:“或者,我直接背着你上去也行。”要让八阿哥将性命贸贸然交托陌生人之手,实难从命。可他见这小道士身材单薄,左臂僵硬地垂着,又是大病初起,心中委实不忍,只得勉强压下满腹猜疑,选择了前一种法子。小道士颇感意外地望着他,眼神柔和了些。 “你等着。”小道士一提气,纵身便向峭壁上窜去,石壁滑不溜手,他总能找到安全的落脚点,身无停滞,一气攀进了云雾之中,之后好久,杳无踪影。 倘若小道士就此一去不复返,他岂不就此等死在这岩洞里?这个念头在脑中挥之不去,胤禩便始终坐立难安,直到一条粗藤垂至眼前,方才平复心境。 胤禩将树藤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依照约定的将粗藤连扯三下,便觉腰里一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快得令人咋舌。临近断崖,腰间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小道士面前。 断崖之上一片狼藉,鲜血和着粉末糊了一地,但除了小道士,再无他人,连那三个大汉的断手也不翼而飞了。莫非那四人并没有被炸死烧伤?胤禩解开树藤,见脚边散落了一些白色粉末,便取了少许闻了闻,无甚异味。却听小道士在身后道:“那是面粉,逃生时吓唬人玩的,伤不着人。”他一解释,胤禩心头豁然敞亮,这小道士费心布这个局,一者是病发气力不济,遂求自保,二者则是使一招离间,借那三个大汉之手除去夏飞虹。生死存亡之际,这小道士竟能想出如此毒辣且周密的一石二鸟之计,心机之重,城府之深,实在叫人胆寒。 小道士拱手含笑道:“夜里情势所迫,连累兄台在洞穴中委屈一宿,万某在此谢罪。” 胤禩忙还礼道:“是我无心间为小道长惹来一场灾祸,赔礼道歉的该是我才对。”他抬头一瞧,不觉愣住。夜里暗沉,他一直没看清这小道士的相貌,只觉举手投足之间满是邪气,离经叛道,难登大雅之堂。谁知光天白日里再打量,明明是个草莽,五官平实,却难掩一身的清贵之气。兼之宽袍大袖,头发高束,竟是一个神清骨秀,人品洁净的少年道士。胤禩不由暗叹,难怪那位夏姑娘经他随意一挑拨,便轻嗔薄怒,娇羞无限了。胤禩当即又施一礼,请教法号。 小道士道:“我俗家姓万,道号虚明,不足挂齿。未请教兄台如何称呼?” 胤禩听成了“道号虚名,不足挂齿”,只当他不愿将名号相告,于是一样顺口诹道:“在下姓卫,家中排行第八,人称卫老八。” “不会罢?”小道士大讶道,“昨夜夏姑娘曾说过,兄台乃是皇亲国戚。” “误会误会。”胤禩原本一时兴起,信口胡言,然而此刻也只得硬着头皮将谎话圆下去,笑道,“那夏姑娘见我住在西山裕亲王的庄园里,便当我是皇室宗亲了。其实我不过升斗小民一介,父亲与裕王爷相识,便叫我入王府做事,现今只是一个粗使下人,哪有与皇家攀亲戚的福气。”他这三分真七分假地一混说,自己也觉有趣。 小道士“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原来是卫公子,幸会幸会!”眼珠一转,忽又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还好你不是那山庄的主人,我躲进去的那几日,吃的喝的用的,没少顺手牵羊……” 胤禩呵呵干笑,凝神细细端详了一下小道士,脱口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万道长很像一个故人。”小道士来了兴致,问道:“有多像?”胤禩道:“大约有四五分相似。”小道士淡然道:“既是瞧着眼熟,或许前世有缘罢。”胤禩定睛看了又看,笑道:“想是我眼花,现在看又不太像了。” 小道士道:“那四人想必早走远了,我们下山罢。”胤禩应声,正要取出地图看路,心念一转,侧头望了眼小道士,当即悄悄放回袖内。昨晚见识了小道士非凡的武功才智,比那钱二义高出了何止一筹,胤禩便已生了爱才之心。这会沿途交谈之中,胤禩听他谈吐隽雅,见识广博,不禁大为倾倒,更是笃定了邀其为府上幕宾的打算,至于对小道士两度登门行盗的怀疑,自然不会再提。只是十分后悔适才胡诹了一个假身份,此时却又如何开口请他先回山庄稍息,徐图说服,收归己用? 正为难着,小道士突然停下,道:“听!”胤禩竖起耳朵,然而除了风摆草木,落叶有声,再无其他。那小道士却笑得越发高深莫测了。少顷,林中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呼叫,胤禩一听,尴尬不已。那是很多人在高喊着“贝勒爷”、“八爷”、“八阿哥”之类的。 小道士问道:“他们在找谁?”胤禩虽觉难堪,仍就坡下驴道:“那是裕王爷山庄中的仆人……他们在找我。”小道士嘴巴大张,表现得十分之惊诧。胤禩诚恳道:“在断崖上,我本有心结识道长,不想道长连名号都不肯见告,故而一时戏言相答,望请恕罪。” “误会误会。”小道士连连摆手,道,“虚明的明,不是名字的名,是明心见性的明,这个名字于我大有渊源。我曾拜两位道家仙长为师,一位法号觉明,引我向道,然已仙逝多年,另一位道号虚云子,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因有缘在天山得遇,领我入道。我现下只在五台山云水观挂了单,尚未持戒受箓,算不得真正的道门中人,于是擅自取了两位师长法号中的一个字,合起来作为自己的道名,是为虚明。”他讲得十分详尽,倒似是为了打消听者的所有疑虑。 胤禩见他肯将自己的师门来历和盘托出,心中大喜,道:“我可真是鲁莽了,这里谢过。”说着又施一礼。虚明大方道:“不知不怪。”胤禩立时请他回庄中洗换歇脚。虚明假意推辞道:“这不好罢。之前已然白吃白住了几天……”只待胤禩再三相请,方才答应了。 “贝勒爷,小心!”只听一声大喝,一个人影自树丛后窜出,便向虚明一掌拍去。这一掌刚猛狠疾,虚明略侧身,啪的一声,已打在他肩头。那人连加数道劲力,虚明竟是纹丝不动,还一脸微笑地望着他,仿佛此人只是在给自己挠痒。那人大惊,慌忙撤掌,谁知手掌如同粘在了虚明身上,哪里拉得回来? 夜里与那四人对阵时,虚明占尽上风,如入无人之境,然而究竟不知那四人之根底,胤禩尚未敢确定他的身手有多了得,直到这一掌,才将心里的疑问尽数打消。胤禩喜形于色,喝止道:“□□江,还不快退下!万道长是我请来的贵客,休得放肆。” □□江如何不想退下,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手心却始终脱不出一股吸力的挟持,当他奋尽全身之力最后一次拔掌时,吸力倏地消失,□□江不及收劲,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江已是八贝勒府的顶尖好手,尚且过不了一招,可见这小道士武功之高,实乃生平从未所见。□□江偷眼一瞧虚明,恐惧中带了几分敬畏。原来天明之后,山庄众人发现不见了八阿哥,当即上山找寻。□□江走在最前头,第一个看到略显狼狈的胤禩,和衣染血污的虚明,只道八阿哥被此人挟制了,心急救主,上来便打,可惜一败涂地。 胤禩正为下人致歉,虚明却亲自拉起了□□江,直夸奖他忠心可嘉。落在后面的孙三礼、马起云等人也已赶将上来,行礼问安,胤禩叫起,又向众人介绍了一回身边的贵客。胤禩见虚明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即命孙三礼先回庄上准备一应换洗衣物,自己则和虚明一路说得投契,缓缓而归。 回府之后,以唐兴、刘青、卫武为首的另一路上山的人马亦即得讯赶到。才一晚,□□江便与刘、卫二人混得烂熟,一照面就噼里啪啦地开讲遇上一个怪人,武功怪异,且一身奇装异服,不知是男是女。正激烈议论中,八阿哥和虚明已先后洗换一新,来至前院大厅。众人伸长脖子围观,只见虚明还了俗家装扮,青衣儒服,结了发辫,头戴瓜皮帽,不过扔在大街上便找不着的路人一个。这种人,就是八阿哥奉若上宾的贵客? 胤禩见虚明衣着平淡,皱眉望向孙三礼,孙三礼忙道:“贝勒爷您知道,这些年只有格格住过庄园,除了我们这些下人,庄上实在没有找不出更好的男装了,奴才看这位道长身量与自己相仿,是以……”虚明走过来道:“这样挺好,多谢孙管家!”孙三礼奇道:“道长怎知奴才姓孙?”虚明打哈哈道:“我听帮我换衣服的姐姐说的。”说着朝胤禩眨了眨眼。胤禩忍住笑意。这孙三礼哪里知道,连日里在庄中闹腾的鬼影,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早膳已在偏厅摆好,胤禩即邀虚明一齐入席,虚明也不客套,微提衣摆,大模大样地坐在了上位。他这一连串傲慢的举动,做来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神情潇洒,众人竟不觉嫌恶,第一次见人把粗布青衣穿出了仙风道骨的味来,大感眼前一亮。再看陪坐一侧姿容修美的八阿哥,反而纷纷暗道,被比下喽。 桌上摆了四道清淡菜肴,四碟精致小点,八阿哥与虚明坐定,马起云与唐兴便上前盛粥布让,伺候用膳。胤禩原还担心虚明不惯如此吃饭,然虚明却十分从容,倒似见惯了此类场面。两人均是略用几匙燕窝粥,拣合口的菜点夹了几筷,便算进完食了。 胤禩道:“万道长此来京城,可是有要事在身?”虚明道:“此行只为会友,无甚别事。”他笑了笑,又道:“八贝勒说话勿需如此客气,我既未正式拜入道门,此刻又非道家装束,不用道长道长地叫,平白把我给喊老了。”胤禩微笑道:“昨晚蒙万兄弟多番救命之恩,即便不是道长,称呼一声先生还是必须的,你说呢,万先生?”虚明道:“你随意。” 胤禩直入主题道:“万先生进京访友,想来尚未定下栖身之所,不如暂到我府中将就几日,容我稍尽地主之谊,也好报万先生续命之恩。”虚明自是一点就透,笑道:“八贝勒相请,雅不欲推辞。只是我等游方道侣,向来四海漂泊,闲散惯了,难以定在一处,亦受不得拘束,怕要辜负了八贝勒一番美意。”胤禩不意他竟一口回绝,难掩失望之色道:“我与万先生一见如故,本想倾心相交,多盘桓些时日……既然万先生如此说,我也不好勉强。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万先生尽可来找我,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虚明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也无需日后,今天便有一事,想请八贝勒略施援手。”胤禩“哦”了一声,道:“万先生但讲无妨。”虚明道:“这几日京城九门盘查甚紧,我只为会友而来,却总不得其门而入。”胤禩立即心领神会,口中连连应承,肚里却暗暗嘀咕,难怪他肯随自己回庄上,原来早有所图! 刘青听□□江说得玄乎,激起了争强好胜的傲气,在虚明迈步出山门时,按捺不住,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腕,往外一带,叫他当场摔个狗啃泥,挫挫威风。想法虽妙,刘青还没使出十分劲道,斗然间忽觉那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后,突然膝盖酸麻无力,噗地一声,人已跪倒在门槛边。 除了卫武和□□江,众人根本没瞧清发生何事,而虚明去得好快,晃眼之间,已立在十余丈外的华盖大车旁边,等候八阿哥一起出发。刘青羞惭无地,然而双膝奇痛彻骨,哪里站得起来,卫武纳罕之余,忙上前扶起他,□□江则昂起头,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刘总管何必行此大礼。”这时,八阿哥走过拍了拍刘青的肩膀,不动声色间替他圆了面子,吩咐道:“待会回城之后,你与卫武先随唐兴回府里去,我另有要事去办。”刘卫二人低头领命。胤禩又对孙三礼道:“山庄还是有劳孙三哥费心了。”孙三礼连称不敢,面露忧色道:“这位万先生来历不明,贝勒爷小心为上。”胤禩笑道:“我有分寸。” 初秋的山岭,草木依然葱茏,朝阳透过绿荫洒在驰道上,温暖而不刺眼。 宽敞的大车里,只八阿哥和虚明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胤禩展示着一贯的谦和有礼,侃侃而谈,虚明亦彬彬有礼地微笑倾听,应答自如。恍惚间,八阿哥仿佛正置身于朝堂上礼节性的照会,人人都是客气的寒暄,内敛的疏离,看似说了很多,其实空无一物。胤禩初始有些失望,后来隐隐起了疑心,这种王公贵族们场面上应对的技巧手段,他一个江湖异士不但极熟稔,简直精通得太过头了。 车子才行至山脚,虚明忽然神情凝重,略一思忖,叫道:“停车!”车驾上不知谁暗骂了一声,然而马车还是停下了。虚明道:“八贝勒少等,我去去就回。”说着跳出车外,胤禩探身望见他从道边一个陡坡飞奔下去,消失在层层树林间。本来挤在车驾上的马起云、唐兴、毛六三人,这会都下了地,而骑马随行的卫武、□□江面面相觑,刘青则不满地砸了咂嘴。虚明留下了包着脏衣和短剑的包袱,因此胤禩也不怕他一走了之。等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只听□□江喊道:“瞧,那姓万的回来了。”胤禩看时,果见虚明正手足并用地爬坡而上,行动略显迟缓,待走到近处来,众人才发现他背上还负着一个人。 虚明拭了把汗,笑道:“不知八贝勒这车子能否再容下一人?”胤禩无奈一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虚明左臂不便,少不得让胤禩帮了把手。 将那半死不活的伤者安顿好,马车继续前行。虚明拉开裹住伤者头脸的大衣,胤禩扫了一眼,吃惊不已。这不是昨晚那位夏飞虹,夏大小姐么?只见夏飞虹头发散乱,面白如纸,两眼紧闭,显是伤重昏迷。亦或又叫虚明制住了?既然夏飞虹还活着,那么难逃大限的就是……胤禩唏嘘,若论心狠手辣,这两人怕是谁也不遑多让。 虚明此举,胤禩相当不解,暗想:“昨晚害人的是你,现下救人的又是你!”虚明便如亲耳听见一般,答道:“老天既然认为她命不该绝,我又岂能逆天而行?”他这淡极轻极的一句话,犹如平空一道炸雷,震得八阿哥脑袋嗡嗡响。 在断崖上,面对夏飞虹的步步紧逼,虚明从被动应战到主动陷害,八阿哥作为局外人,一直洞若观火,并自以为将他看得透透的。而到了这一刻,胤禩才恍然悟到,在这小道士面前,自己又何尝不是透明人一个?回想昨晚起至现在的桩桩件件,无论是他足以看穿计谋的机智,他的收揽结交之意,甚至他的身份,显而易见,虚明若非早已洞悉这一切,怎能每一步都将自己吃得死死的?而他自己呢?或许在这小道士的眼中,从头至尾,他就像一只街边耍把式的猴子,笑话百出,尚不自知。胤禩越思越是心神激荡,半天默默无语。 如此人物,即便招徕在手,自己能否控制得住?八阿哥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车内的血腥气渐渐浓重,虚明不由皱起眉头,若路过城门时,叫人闻出味来,怎生是好?他还没开口,便听八阿哥道:“老马,将后车厢里的熏香点了拿进来。”马起云应道:“可是爷,那是您特意搜来要送给安王府……”胤禩打断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马起云只好道了声“是”,不一会儿便递了个精致的三足小香炉进来,炉中飘出一缕紫烟,溶在车窗照进的日光中,若隐若现。 缓缓地,血腥味被一丝清馨的香气盖过,虚明反而不自在地换了好几回坐姿。 控制欲强的人,总希望能掌控一切,任何意外的出现,哪怕是一点点偏离了自己预先设定的轨迹,都是绝不可忍受的。 同样的,喜欢将别人的里里外外都审视、解剖、研究一遍的人,当发现自己也被剖析得彻彻底底,连一丝的私隐都不剩时,那简直要抓狂发疯了。 一股奇诡的气流在车中翻腾涌动。 对坐的两人,一个浑忘了贵族们至死都须带进棺材的淡定自若,一个不见了修道者泰山压顶犹面不改色的泰然从容,你看这,我看那,倘若视线偶尔对上,也迅速各自溃散千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泄露了心底的什么秘密。 “车子停在这就好了。”虚明自车窗外瞧了一瞧,街市繁华,人烟茂集,不知不觉间,马车已进入城中。八阿哥暗松口气,道:“万先生的朋友住在何处,送您到了门口也不迟。”虚明道:“救人如救火,我得先找家医馆给她治伤。”胤禩道:“先生人生地不熟,我送您去京城最负盛名的医馆即可。若是仍不顶事,我府上还可召唤宫中御医,必能帮到夏姑娘。”虚明道:“八贝勒政务繁忙,实不敢再叨扰了。”胤禩见他态度坚决,背起夏飞虹要下车,忙拦住道:“伤者不宜搬动,我将马车让与万先生便是了。”说着跳下车去。 虚明微一发怔,亦跟出客套了几句。胤禩笑道:“料想万先生也不需我这马奴驾车了,那么先生路上自己多加当心。”待马起云并唐兴俩,将后车厢内的许多锦盒搬出了,胤禩又说了些打扫庭院、恭候仙驾的话,与下人一齐拱手告辞。虚明斜靠在车驾上,抬手还了个礼,道:“有劳八贝勒送我入城来,今日你我两清了。”一挥马鞭,马车登然头也不回的去了。 车子拐了几个弯,虚明将鞭子丢在一个街角捉虱子的乞丐头上,那乞丐正要破口大骂,虚明却道:“这车子送你了!”乞丐赶紧把堵在喉咙口的脏话吞回肚里,急道:“你说真的?”虚明点了点头。那乞丐跳高一欢呼,眨眼间,便将华盖大车的前前后后印满了黑乎乎的掌印,然后张嘴望着虚明,一脸得意洋洋,再也不怕他会反悔。 虚明心中好笑,也没空理他,背了昏睡不醒的夏飞虹,正要走人,忽听那乞丐“咦”了一声,然后又是嘭地一响,不禁好奇地回望一眼,那乞丐却紧张地站在车后,双手死死抱着后车厢不放。虚明走过去,问道:“里面有什么古怪吗?”那乞丐叫道:“车子归我,车里的东西自然也归我!”虚明两眼一翻,答道:“这个得我说了算。”说完推开那乞丐,打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个拆开过的锦盒,里面摆着一束香,并一个鼎状的凹槽。 那乞丐凑过一瞧,失望道:“我还当什么值钱的物什儿,不过一个空盒子,你拿走吧,我不要了。”虚明冷笑道:“别急着不要,这一小束香,你随便拿到一家香料店去,都抵得了几千两白银。”那乞丐听了两眼直放光,贪婪地望着盒子,垂涎欲滴。虚明却拿起了盒盖背面插着的一张字笺,打开来瞧,整个呆住了。 那是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上面写着:“皇八子胤禩,恭肃谨叩卿云格格芳辰。” 目送虚明远去,八阿哥转过身,见众人仍望着车轮扬尘处,笑道:“怎么,你们还想再试一试?”刘青与□□江忙收回视线,卫武却紧盯了不放。胤禩道:“也好,卫武,你远远地吊着马车后头,能跟多久是多久罢。”卫武领命,弃了马发足追上去。对卫武这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执著,刘、乌二人深表惋惜大过欣赏。胤禩亦道:“我们就在这等他一会儿。”众人即牵马退至街边空地,翘首而待。 马起云忽道:“贝勒爷,这位万先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唐兴附和道:“对,我也是。而且是很不好的感觉,好像上辈子结了仇,一看见他,我浑身就冷得起疙瘩。”胤禩早已疑心四年前在府上生乱的便是虚明,他俩有此反应,并不出奇,只是听唐兴描述得有趣,不由微微一笑。 唐兴道:“爷,适才路过西门时,奴才见几个守门兵士的手里捏着那姓万……万先生的画像,他不会是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罢?”胤禩还未答话,马起云又叫道:“不好了贝勒爷,奴才忘记您亲笔写的帖子放在了那个香盒里!”□□江嘿嘿笑道:“或许卫老弟能帮你追回来呢?”刘青听了哈哈大笑。正乐和着,遥遥便见卫武神色不豫地大步奔来,众人赶紧收起笑容。 卫武怒道:“那姓万的欺人太甚,竟然把车子白送给一个穷要饭的!”□□江幸灾乐祸道:“那你怎么没把马车赶回来?”卫武道:“你是没瞧见,那车子都被叫花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唐兴忙问道:“香盒呢?还在不在后车厢里?”卫武“啊”了一声,道:“什么盒子?我一气,踹了那叫花子一脚就回来了,没注意。”□□江双手一拍,再一摊开,道:“得,人财两空!”唐兴愤愤然道:“定是叫那姓万的顺手牵羊了……” 胤禩站出来道:“好了好了,香盒拆了,自然不能要了。帖子丢了,再写一封便是了。”话音甫毕,七嘴八舌登时止歇。当下,刘青、卫武和唐兴应八阿哥吩咐先行回府,胤禩则领着余下人临街又备一份贺礼,纵马朝安王府赶去。 今日正是秋夕,七月初七乞巧节,不得不提的是,今儿还是卿云格格的十五岁寿辰。 昨天,当八阿哥以为未婚妻祝寿的理由,请假缺席翌日的议政例会时,三贝勒胤祉笑着劝了一句:“还没成婚便这么纵着她,将来怎么压得住啊?”胤禩听了真想当场地遁。裕亲王毕竟更了解他,但也要得了一句视悠悠如家人的口头承诺,方才老怀安慰。众人表情越是暧昧,八阿哥便越觉啼笑皆非。天地良心!自从订婚之后,逢年过节,寿辰家筵,他都去安王府报到,却连卿云的一丝儿影子都没见着。常言道女大十八变,时隔三年,他这未来妻子是胖了瘦了,高了矮了,美了丑了,他是完全没数。估计哪天卿云真站在他面前了,他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胤禩长舒口气,虽然如此,安王府仍是要经常走动的。 尽管康熙为了加强君权,架空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宗亲们空有爵位,而无实权,但若他们扭成了一股劲,其力量亦是不容小觑。皇亲贵族当中,能有声望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非安王府莫属,而这,全有赖于安亲王岳乐打下的丰厚家产。 顺治朝时,岳乐便备受皇帝亲信,手握军政大权,靠着军功政绩一步步由辅国公擢升为亲王。后康熙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岳乐沉寂多年,然而身为皇族中难得的帅材,终因平定三藩作乱,建立殊勋,声名人望一时达到巅峰,连康熙亦有不如。虽然吴三桂一死,清军胜利在望时,岳乐便被调回京城,交出兵权,但在众人眼里,功过归属自有论断。若非康熙执意撤藩,怎会逼得三藩造反,以致半壁江山陷落贼手?若非安王爷临危受命,患狂澜于既倒,给皇上收拾了烂摊子,最后还不定是怎生局面呢。如今,岳乐早已作古久矣,但即便康熙削了安王府众人的爵位,亦不妨碍子孙辈们享尽祖荫。 岳乐一直是力主满汉共和的改革派,因此通晓汉学,于子女教习中也甚上心。舞文弄墨本非满人所长,倘要强论一个高低,满大臣中当以纳兰氏为首,宗室文风则以安邸最盛。这本是段佳话,谁知祸福从来难料,可叹岳乐文武双全,子孙之中尽是画画写字、逗蛐溜鸟之流,浑浑噩噩,钻营苟利。此固然为康熙所乐见。 当然,凡事总有特例,安王府的特例,就是胤禩没过门的福晋,和硕卿云格格。她的母亲五郡主素受岳乐宠爱,因不忍其出嫁,而成为唯一招婿入赘留在王府的女儿。到卿云这个小外孙女一出生,更是不得了,直接就被岳乐呼作“最肖自己”的子嗣,加倍疼惜。于此,康熙与岳乐竟是少有的不谋而合,在安王府众人集体大降级之际,独独抬举了这个小女娃子,这怎么看,都不会是安王府的幸事。而卿云与八阿哥的联姻,初始是由五郡主牵的头,但在得到王府众人允可之后,不可避免的掺了一抹杂色,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妥协。 正如卿云对悠悠所言,当安王府成为宗亲中出头的椽子时,自然就吸引了康熙不同寻常的关注。而当安王府同时又是一根不安分的椽子时,那份关注显然就要人命了。若岳乐在世时,尚能压制住骄纵的家人,那么岳乐之死,犹如一锅热油浇下,将所有怨怼都给明面化了。康熙二十七年,噶尔丹构衅兴兵,六十五岁高龄的岳乐奉命领区区五百兵丁远赴蒙古驻防,近乎于流放,使得岳乐撤还京师不久即因病去世。这一笔帐,安王府自然要算在康熙头上。 俗话说,胳膊再粗,也扭不过大腿,更何况是被抽筋去骨的胳膊?既然拗不过,唯有暂且妥协罢。于是,康熙与安王府合演了一幕别开生面、空前绝后的指婚记,人们看得尽兴过瘾,却未发现,婚约的主角之一缺席了。 此中过节,卿云知之甚深,南巡时即告之悠悠,也是希冀她能引以为戒。奈何后来因缘际会,悠悠终究难逃劫数,成为君权祭台上的牺牲品。一样的结果,不一样的只是过程中的细节。 闲话少说。才讲到八阿哥对去安王府的路径,早已驾轻就熟,而胤禩的拜访,府中人们也是司空见惯,其中的冷淡态度,胤禩自是了然。 这就又要扯到岳乐的第三房嫡福晋,赫舍里氏。她是辅政大臣一等公索尼的女儿,康熙孝诚皇后的姑母,权臣索额图的妹妹。既然皇帝都是安王府的侄女婿,与皇子的联姻,便无甚惊奇可言了。胤禩自己猜测,或许还因为他与大阿哥、明府的过从甚密,使得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安王府对这桩联姻不太热心。 念及此,胤禩不觉哑然失笑,其实,据他这几年的观察,大可不必将安王府想得如此深沉。现今的安王府,大半是沉迷诗画的文人,深耻于这桩妥协婚约的屈辱,干脆无视八阿哥的存在,余下一小撮则均为蝇营狗苟之辈,无利不起早,有便宜可贪,自然早早地迎出来了,就像眼前正笑眯眯望着他的吴尔占和色亨图。吴尔占是岳乐最小的儿子,色亨图是安王府的长子长孙,两人相差一辈,却年纪相同,都比八阿哥大了九岁,最爱混在一处。 八阿哥打了个照面,便进里间去给未来岳母请安,不出所料,果然又不见卿云的踪影。自从胤禩在围场救回了卿云,五郡主便越瞧胤禩越喜爱,不顾丈夫的反对,当即拍板给女儿定下了亲事。往日五郡主一意孤行地任性,明尚都能容忍,但这件事上,明尚终于发了脾气,婚旨到府之日,便搬出了安王府。胤禩自觉难辞其咎,因此得空就两处来回跑,盼能劝得二老消气和解。 八阿哥听五郡主絮叨了会,问道:“好日子没见过卿云妹妹,不知近况如何?”五郡主轻轻一哼,道:“她啊?从小就跟她阿玛亲,嫌弃我这额娘,你去问明尚罢。”胤禩回忆道:“上半年早些时候,我听闻明尚舅舅带卿云回盛京扫墓祭祖,估摸行程,应能赶回京城做寿,不想又错过了。”正经来说,明尚只是五阿哥、九阿哥的舅舅,但他是经过康熙认证的大舅子,因此大家一齐混着叫。就好比卿云从小对所有皇子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也是毫无问题的。 五郡主冰霜罩面道:“有这事?他爷儿俩倒快活得紧……我以后只当没女儿,没丈夫了。”话音微颤,眼圈一红便要流下泪来。胤禩忙宽解道:“卿云定是……是仓促成行,方才忘了知会您一声。况且,卿云不在,正好给我个机会替她好好孝敬您。”五郡主拿丝绢拭了拭眼角,欣慰道:“胤禩,我果然没看错你。至于那丫头,我是指望不上了。” 胤禩又陪了她片刻,方才告退。回至正厅,便见吴尔占、色亨图围着一堆礼品指点。卿云不在,安王府自然没摆宴庆生,但从大早起,前来送礼的仍是络绎不绝。忽听一声通传“九阿哥府派人到贺”,陈良已大步走进厅内,献上九阿哥所送之贺礼。 陈良一应事毕,只觉背后有道视线间或尾随自己,转头瞧去,却见八阿哥正含笑望过来。陈良上前请道:“八爷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奴才回禀九爷?”八阿哥摆摆手,尽拣了些不紧不要的事问他,陈良亦随口答着。冷不丁的,胤禩突然问道:“你听说过陇右第一世家,西北拳王夏么?”陈良一怔,道:“陇右夏家?八爷从何得知这个?”胤禩道:“你只管说自己知道的。” 陈良略作思考,才道:“那是称霸西北武林的一方强豪,聚拢了一批高手为其效力,无论黑道白道,都有他们的生意。因夏家是靠着祖传的拳法打下了天下,所以江湖中人奉送了每一任当家人‘西北拳王’的名号,夏家现任的当家人叫夏炎烈,不知是传到多少代了。” 八阿哥听完,若有所思道:“既然他们的老家在西北,那有无可能将势力延伸到京城来?”陈良失笑:“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胤禩亦笑道:“我见最近京城九门多了好些闲杂人等,又曾提起什么陇右夏家,方才有此一问。”陈良道:“哦?这倒奇了。” 陈良尚在沉吟,却听八阿哥说道:“陈兄弟,我与九弟府上离得这样近,日后无事时,你可以多来走动走动。”陈良一惊,心念电转,转瞬间已作了决断,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陈某愿听八爷差遣。” 胤禩满意地笑了笑。既然大贤高士轻易难以请动,那么退而求其次,陈良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会友 自蒙受婚旨后,悠悠当真坐守闺阁,每日里早睡晚起,不是吃饭发呆,便是琢磨着今日吃什么饭,发哪些呆。 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悠悠容色间却总也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从六月里飞鹰传来书信,悠悠捱一日少一日,好歹熬到了七夕这一天,早早醒来,坐在窗口苦等。自晨至午,再自午至夕,转眼便已天黑,竟是白吹了一天的冷风,一场空。“什么‘七夕节前必回’,丫也就骗骗我的本事!”悠悠气得没用晚膳就和衣躺倒了。 还未睡沉,惺忪里忽被人低声唤醒,却是穗儿。此刻柝声轻传,已是二更天了。悠悠双眼朦胧,听说是钱二义有事叩门,立时清醒过来,最近噩讯频传,悠悠只当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匆忙间穿反了鞋也不及换就奔出去。 穗儿打开大门,便见钱二义提着一盏书写“裕”字的灯笼候在门边。悠悠才要询问,却注意到钱二义身后一个隐在夜色中的人影,瞧着很是眼熟,正惊诧时,钱二义扑地跪下,说道:“我知道格格现下叫圣旨拘住了,本不该开口……可是,我求格格,救救这位姑娘。”“什么?”悠悠愕然,叫他弄糊涂了。钱二义素来拙于言辞,这会一急,更是舌头打结,只顾不住地磕头。身后那人不耐烦道:“进去再慢慢讲罢,这位夏姑娘可沉得很。” 听见再熟悉不过的腔调,仿佛听见了阔别已久的乡音,悠悠惊喜得差点叫出声。那人当先进屋,把背上所负之人放在一张美人榻上,累得直喘气。灯光照清那人陌生的相貌,悠悠当即止步,怔怔望了半天,始终不敢相认。 那人瞅见悠悠犹豫不决的样子,笑道:“瞧你那傻样,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 悠悠闻言,疑心又去了大半,当下前后左右打量一遍,失声道:“你……你也整容了?” “什么叫‘也整容了’?我又没去过辽东半岛!”那人很不满地高声抗议。 悠悠乐得扑过去搂住那人脖颈,才要说话,那人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脸一扬,示意还有人在场。 悠悠撒手清了清喉咙,脸色一正,指着榻上的病人,对钱二义道:“钱二哥可是让我救这位姑娘?”钱二义点头称是,满面焦容。悠悠迟疑道:“那几位老嬷嬷……”钱二义道:“我进来敲门前,都已经摆平了。那帮老婆子,不睡到日上三竿,一准醒不过来。” 悠悠替病人粗略检查一遍,为难道:“这位姑娘的外伤都包扎好了,只是元气大损,气血虚亏,内伤恐不大容易治。”钱二义活了近三十年,悠悠已是他生平所见医术最高的,连她都这么说,必是棘手之极,登时急得直搓手。悠悠柔声道:“病不难治,麻烦的是,现下我身边没药,手头又无医具……”钱二义一拍脑门,从门外提进一个药箱,道:“我真糊涂了,把东西从王府里的大夫那儿借了来,竟然忘了。要什么药,格格只管说,我马上去办。” “这便好办了。”悠悠接过药箱,吩咐道,“二哥,你去守着院门。穗儿就在大门口坐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通个信儿。大家都精神点,咱这回干的可是掉脑袋的买卖!”穗儿道:“该怎么通风报信?”悠悠道:“学猫叫,你平时不是学得挺像么?”穗儿扁嘴道:“叫人听见了,还当哪里跑来的夜猫子呢!”然后真的“喵喵”几声,连钱二义亦绷不住笑了。 “哎——你,那个谁?”钱二义瞪着背病人来的那人,皱眉道,“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出来,跟我一起守院门去。”那人笑道:“我也是来求医的病人。”穗儿先还以为这人是钱二义的朋友,一听不对,于是挺腰凸肚道:“你一个大男人,跟这起什么哄,赶紧出去!”那人把帽子一摘,道:“我是女的,可以看病了么?”穗儿一看,前额果然未剃,登时语塞。钱二义更是大吃一惊,适才只道此人是伤者的亲友或手下,谁知不仅猜错,竟连是男是女都看走了眼。他可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不想此番连栽两个跟头,气闷之下,越瞧这人越觉形迹可疑。 “好了,救人要紧。”悠悠笑呵呵道,“这位姑娘,能帮我把病人抬进去么?”那人自是欣然从命。 将病人往床上一摆,房门一关,悠悠转身就踹了那人一脚,装怒道:“你小子,一声招呼不打,居然就这么冒出来了!”那人嘻嘻笑道:“够准时罢!没到凌晨,七月七就没过!”“算你走运!”悠悠哼哼道,噗哧一声,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 悠悠开怀畅笑良久,良久,直到将月余的郁气都发泄尽了,方才渐渐停止。那人静静等她笑完,叹道:“看你这幅熊样!一个月没悬壶济世,就憋坏了似的?”悠悠平复心境,点头道:“是有一点。”那人讥讽道:“你就这么安分守己?”悠悠望着床上的病人,苦涩道,“谈何容易……若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抗旨就抗了。”那人笑道:“我又没让你明目张胆地抗旨。难道你就不会打几个擦边球,曲线救国?医学嘛,我不懂,你那么聪明,不用我再说了罢。” 这么一提醒,悠悠果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说着撸起袖子走到床边,朗声宣布道:“好!就从这开始第一次抗旨!”悠悠本就颖性非凡,只因一时障念遮目,方才钻进了牛角尖。其实,只需有心人稍加点拨,她自然而然就走出来了。 悠悠“咦”了一声:“这姑娘怎么睡得这么沉?”那人涎皮了张老脸,道:“因为我点了她睡穴。”悠悠奇道:“你认识她?”那人道:“不然我费那么大劲把她背来这做什么?我原打算趁夜悄悄摸进来,都怨这女的累赘,死沉死沉的,才被那钱二义发现了,打了几个回合。幸亏他半道里认出这女的,不然我早被王府侍卫射成马蜂窝了。”悠悠道:“我从未见钱二义如此失态过,也不知他和这姑娘什么关系?”那人嘿嘿笑道:“什么关系?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呗!” “哟!”悠悠眉头扬起,道:“想必您也有一堆的江湖恩仇传奇,给咱分说分说,长长见识,卿云格格?” “停,停,停!”那人一气重复三遍,拍了拍自己的老脸,笑道:“舒大国手,您仔细瞧瞧这张脸,还有半点卿云的模样不?” “刚才我就怀疑了。”悠悠奔过来将那人的脸又拉又扯。那人登时痛得嗷嗷直叫:“真脸,百分百的真脸!”检查确是真皮无误,悠悠罢手,不可思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低头作深沉状,压着嗓子道:“矫情的说法是,相随心生,相随心灭。” 悠悠一翻白眼,没好气道:“我要听朴实的说法。” “朴实来说有两种可能。”那人双手一摊,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道,“一是基因决定了卿云她就属于‘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越长越残的典型,二是你研制的那药和你那陈兄都实在太他妈的毒了,一条废手发作起来要死要活,一张天天苦哈哈皱巴巴的脸还能美到哪去?” 悠悠见她发作,不由神色黯然,虽有满腹话语,却是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想给你治手的办法……” “我不是冲你……”那人刚说完便已生悔意,摸摸后脑勺,讨好似的笑道,“其实,我挺喜欢现在这模样,跟卿云比,丑是丑了一点,你不觉得很像我过去的样子么?” 这人倒挺会自我陶醉,悠悠听了不由傻笑。应该说,“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四”的箴言,又应验了一条。 那人接着道:“至于你那老乡陈良,我该谢谢他才对。若不是他,我还得犹豫好久,哪能那么快就作下决断,离开皇宫?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有后悔么?”悠悠问。 “后悔什么?”那人轻叹一声,徐徐道,“路就两条,要么继续贪恋荣华,做卿云,要么就去浪迹天涯,一无所有,但能做自己。这就是我的选择。一个人,应该用他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 悠悠微微一笑,作一个揖道:“初次见面,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那人躬身还了一礼,笑道:“悠然格格有礼。在下姓万,江湖上起了个别名,虚明,虚是空竹虚怀的虚,明是明心见性的明,请多指教。”对答完毕,两人不由哈哈大笑。 相比卿云,如今的虚明,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路人,然而,却是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路人,一个有着别样夺目光彩的路人。因为坚持做自己的人,总是有一种萧疏落寞、却说不出道不明的高贵。 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悠悠只能这样想。 既然我们的主人公如此执着,那我们就如其所愿,暂且呼之为“虚明”罢。 悠悠忽然叹道:“什么‘悠然格格’之类的称谓,你以后也少喊罢,没得听了添堵。我们舒舒觉罗氏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虚明道:“你父亲不是兵部侍郎么?官不算小了。”悠悠苦笑道:“半个月前,康熙又以逾期仍未交割印信的名义,将父亲再降一级,现下只是兵部一个小小郎中了。” 隔了片刻,虚明方道:“信中只说了个大概,你把治病一事的经过再细讲一遍。”虚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边看悠悠给病人扎针,边听她叙述前因后果。待悠悠说完,虚明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道:“要不要我帮你参详一下,这里头有谁暗怀鬼胎,有谁居心不良?”悠悠连连摇头道:“不用了。都是熟人,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存嫌隙便不好相处了。”虚明笑道:“我也无需指名道姓,只说此事前后的两个蹊跷之处,如何?”悠悠略一犹豫,道:“你说。”虚明道:“其一,为什么五公主一到山庄,京城里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就全知道了?其二,舜安颜闯庄一事,又是谁告诉五公主,使得她惊骇过度而亡?” 这两点蹊跷之处,悠悠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每一思及,便觉不寒而栗,无法再深思下去。此时虚明提起,悠悠又一阵心惊肉跳,茫然道:“如此做,又有什么好处……”虚明笑了笑,平静道:“你还不懂。将威胁消除在萌芽阶段,便是最大的好处。”悠悠心下一片冰凉,勉强笑道:“就好似你以前当众羞辱步荻,是一个道理罢。”虚明一怔,尴尬道:“这怎么会相同?至少……至少我从不在背后暗箭伤人。” 两人各有所思,一时间均默默不语。 少顷,悠悠问道:“这次计划在京城呆多久?”虚明笑道:“我特意赶回来,就是为了讨你一口喜酒喝。你婚期定了么?”悠悠点头道:“等康熙秋狩归来,大约八月中旬完婚。”她想起什么,正色道:“十三阿哥也是同一天娶侧福晋,你打算喝谁的喜酒?咱俩那么多年的交情,你可不许重色轻友。”虚明“哦”了一声,傻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虚明叹道:“当年的□□,还真成就了一对!”悠悠道:“要不是三年前你一走了之,先成就的或许就不是我与十四了。”虚明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她靠在椅背上,以右臂枕着头,娓娓而道:“当时在围场上,我知道有危险,却不知道危险是什么,将如何发生,那种对未知的恐惧,最是折磨人了。如果胤祥当时能稍微理解一点,别逼我逼得太紧,或许我就因为害怕而退缩了。事实就是,没有如果,一切都是必然。” “可我觉得,”悠悠想了想,说道,“十三是太老实了,逼你逼得还不够紧。”虚明笑道:“咱们四个人里,一个比一个更怪胎,只有胤祥,太正常了,注定了不是一路人。非把两个不合适的人绑在一起,削足适履,只会大家痛苦。”悠悠叹了口气:“是啊。”虚明道:“叹什么气?莫非你与十四也不是一路人?”悠悠淡淡一笑,道:“不就是过日子么,至少我不讨厌他,应该能适应罢。”虚明竖起大拇指,以示佩服。 悠悠啐道:“快别替我操心了,卿云格格可是也有婚约在身。”虚明笑吟吟道:“山人自有妙计。”悠悠施针完毕,坐在床沿。虚明谄笑着道:“此计若能成功,您首先得记一大功!”悠悠没好气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喝了卿云格格的喜酒,再大摇大摆地离开京城?”虚明继续拍马屁道:“您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悠悠正整理针囊,虚明凝视睡容安详的病人,忽然道:“你有没有办法,控制她复原的速度?”悠悠抬起头:“干什么?”虚明懒洋洋道:“她叫夏飞虹,跟我有过节,在京城似乎又有熟人。你能不能让她一直躺到我离开京城,免得又来跟我啰嗦。”悠悠道:“那你何必背着她来治病,丢在无人处,任其自生自灭不是更省事?”虚明笑道:“那怎么行,我还没跟她玩够呢!”见她笑得暧昧,悠悠明白其中大有文章,再三询问,虚明便述说起这三年的经历。 虚明缓缓地道:“开始两年,日子过得还是挺惬意的。我带着暖玉一路南下,走走玩玩,银子花光了便停下,赚足了盘缠再继续上路,就好似咱们那的‘背包族’一样,为了行走方便,还扮成了男人。途中,每遇高山大川,风景名胜,暖玉便会画出其大略,再让超风捎回京城给你。” “等等!”悠悠打断道,“超风?你说那只全身乌黑的大鹰?它怎么会叫超风?”虚明笑道:“它是母的,不叫超风,难道是玄风么?”悠悠嘘声道:“矫情过头了罢!真当自己是东邪黄药师了?还特意穿一身青衣……”虚明不禁莞尔,道:“我起这名,是冲它那双爪子,轻易便可将一只猛兽的头骨抓碎,不像九阴白骨爪吗?”悠悠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直道:“它那爪子倒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字。” 虚明微微一笑,继续道:“到了云贵,因湿气重,我的手臂屡屡发作,于是决定折而向西,走的都是高原峻岭,沙漠戈壁,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地。饥渴,寒冷,野兽,疾病,好几次的死里逃生之后,暖玉反而渐渐开朗了。你知道登临大地之巅,俯瞰万物的感觉吗?当我独个攀上昆仑山绝顶时,绵延千里万里的天山山脉就在脚下,天地虽广阔,宇宙间却仿佛唯有我一人。那时候,人才真正能够了解,一己渺小之异常。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悠悠蹙眉一笑,虚明如今这样,哪里像是看破红尘的人? “当走到西陲边境时,我和暖玉第一次有了分歧。”虚明目光渐渐凝重,说道,“依我的意思,该当继续前行,周游西域列国。然而暖玉思念故土,意欲折返向东。我知道她仍有心愿未了,拗不过又放心不下,只好陪她回去。谁又能想到,等我们千辛万苦穿过河西走廊,渡过黄河,来到了甘肃省会兰州,不久便出了事。” 悠悠忽道:“暖玉……已经过世了?”虚明点了点头。悠悠心念微动,指着夏飞虹道:“与她有关?”虚明冷笑一声,并不答话。悠悠道:“你等一下。”她走到床前,背身不知做了什么,放下床帏拢好,才坐回来示意虚明继续。虚明冷冷道:“她睡得那么沉,能听到什么?更何况,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怕她听到什么?”悠悠只是笑而不语。 虚明抬头向外,接着讲述:“长途跋涉之后,我俩都甚为疲乏,难得碰上一个人烟富集的大都会,便住下休整,顺便赚取日后所需的盘缠。正好碰上夏家广招好手,包吃包住,工酬又十分丰厚,我便鬼使神差的进了他们夏府。这一进去,当真大开眼界。不愧是陇右第一豪强,光靠名下地产收租子便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明面上开着镖局、酒肆、赌坊的生意,私底下巧取豪夺、走私贩货黑吃黑的事更是少不了。我知道这样的人家沾惹不得,还好我只当了个小小的镖师,便打算赚足盘缠立时抽身走人。” “暖玉没有练过,只好留在夏府等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第二次出镖回来时,夏家居然在张灯结彩筹办喜事……”虚明双眉紧锁,似乎仍在迷惑不解,她忽然问悠悠,“你知道是谁的喜事么?”悠悠心中栗六,茫然摇头。虚明哈哈笑道:“是夏家那个老不死的当家人,五六十岁了,还要再娶一房姨太太!”她虽笑着,眼中却无一丝喜色。悠悠见了她有些吓人的表情,惶恐不已,问道:“他要娶的,是暖玉?暖玉肯定不是自愿的。” “我也是这么想。”虚明低声道,“我心中认定是那夏老头垂涎美色,使了什么手段,强迫暖玉答应,于是立即跑去问暖玉。但是暖玉否认了,坚称是她自愿的。我告诉她不用害怕,夏家虽然人多势众,但凭我的本事,护着她离开还是绰绰有余的。暖玉却说,她只是走了太久,累了,想找一个归宿,若能嫁入夏家,她的下半生便有靠山了。这种鬼话,我自然不会相信,只问她,是不是忘了当初坚持要东归故土,为的是什么?谁知暖玉一口否认,还将自己如何主动吸引夏老头注意的过程讲给我听。我听得火冒三丈,便不再理她,随她去了。” 悠悠情知当中必有隐情,亦禁不住暗暗焦急,却不是为暖玉,而是为了虚明。因为这一个疏忽,虚明或许一生就要活在自责中了。 虚明却不理会,又说道:“自那之后,我不去找她,她也不来见我,我便再没见过暖玉了。行礼之日,夏家大摆宴席,我也没去,蒙头躺到天亮,一夜未曾合眼。或许是隐约感到了要出事,外间嘈杂声起,我想也没想便冲去暖玉的新房,拨开人群,就看见了一地的血,顺着血迹,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暖玉,心窝口插着一把匕首,血还在流,一直流……” 说到此处,虚明似乎已非在讲述过去的事,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当时就吓呆了,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本能地走过去推开所有人,扶着她坐起身。暖玉看到我很高兴,说幸好我还没离开夏府,不然可怎么办。说我再不来,她就要撑不住了。说她不想一个人留在夏家,想回京城……然后,再没了说话声,身体也凉了,没救了……”虚明闭上了眼,悠悠紧紧握住她的手,待虚明笑着再睁开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虚明深吸一口气,才有气力继续说道:“我认定是夏老头下的毒手,便想要他的命,可我打不过他,在夏家人还未来得及围上来时,只好抱着暖玉离开。夏家人并没有追上来,我既救不了暖玉,又报不了仇,只能抱着暖玉,在荒野中胡乱奔走,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对不起暖玉,更对不起将她托付给我的四公主。天渐渐黑了,又慢慢亮了,我跑了一昼夜,却不渴不饿,丝毫不知疲倦。最后走到一处绝壁,无路可走了,方才停下,这时,暖于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她说要回京城,我就带她回去。在把暖玉的尸身火化之后,心头一直萦绕不去的疑惑,也终于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悠悠问道。虚明凝视她片刻,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眼中却含哀戚之意,只道:“你是不是曾经告诉她,要治好我的手臂,需用到麒麟角?”悠悠惊骇失色,颤声道:“难道,难道……” “不错。”虚明面无表情道,“我在她的骨灰里,捡到一块夏府的夜行牌子。牌子一握在手上,就好似一道电流迅速传过身体,然后源源不断的暖意送入体内,左臂早已损坏僵化的筋络宛如逢春的枯木,开始渐渐复苏……我也终于明白了,暖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块牌子。后来夏家人反应过来,追来索要东西,我才知道,这牌子是他们祖先自元朝传下的,以麒麟角所制,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因此长年供奉在夏家宗祠内。而那宗祠,看守森严,机关罗列,非夏家人不得擅入,暖玉没办法,只得借婚礼之机,进入宗祠拿到牌子,并吞入了腹中。” 听她讲完,悠悠半天没有言语,只是拉起虚明的左臂,详加检查,问道:“既然有了治病的良器,你的手怎么还是……” 虚明弱弱一笑,道:“那牌子是暖玉拿命换来的,每次握在手里,就仿佛是从暖玉身上吸取她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我受不起……没等到手臂痊愈,我就将牌子和暖玉放在一起,不再去碰。我也不会交还给夏家,除了暖玉,这世上已无人能配拥有它了。”话说得太多,她的嗓子已然嘶哑了。“自那之后,我便常想,若我不坚持要离开皇宫,不去招惹陈良,老老实实做好卿云,我就不会受伤,或许暖玉仍好好的活着。这样想得久了,两年半来一直压抑着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悠悠知道,虚明所谓的心魔,就是卿云。 世间事,兜兜转转,均起于当初一念。那些看似左右我们际遇的人和事,其实不过是一些从偶然到必然的过程,而人生真正的劫数,其实只是自己。 虚明虽苦于应付心魔,到底清楚自己面对的为何物。那么我自己呢?悠悠心中茫然,我的心魔又是什么? 悠悠微一叹息,事未临头,思虑这些渺渺茫茫之事,实在无谓。况且,悠悠从不认为,每个人都必须完全战胜心魔,最终达到所谓正道的彼岸。毕竟超越自我的束缚只是一种追求或理想,能完全到达这种境界的,也许只有那些慧根深厚的人。很多时候,我们只求全身而退。 虚明还在讲述之后的一切:“就在我快忍耐不住时,突然想起在昆仑山遇上的一位道士,他曾劝我入道,但被我拒绝了。然而这时候,只要能救我脱离苦海,便是做牛做马我也是毫不犹豫。所以,我按他引导的,去五台山寻到他的一位朋友,余一禅师,晨钟暮鼓地休养了一段时日,我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悠悠愕道:“五台山?你去过五台山?”虚明道:“我在五台山住了足有小半年,当接到你的急讯之后,方才匆忙赶来。”悠悠不再言语,心头却颠来倒去翻腾着那个有关“放生池”的梦。 片刻之后,悠悠问道:“暖玉逝去,固然难受。可与这位夏姑娘又有何关系?害暖玉的毕竟是那夏老头,你就算报不了仇,也不能牵累无辜罢?” “她无辜?”虚明冷笑连连,咬牙切齿道,“归根结底,她才是罪魁祸首!” “什么?”悠悠今日已说了太多个“什么”,然而世事之云诡波谲,发展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不得不问。 虚明又露出那似讥似鄙的笑容,道:“从兰州出来后,这位夏大小姐便一直领人追踪围捕,让我交出他们的传家之宝。初始,我也不以为意,为了摆脱夏家纠缠,便略施小计使她们相信,我已出家入道,将暖玉和牌子一起埋在五台山上了。她却仍是紧跟不放,说是五台山那么大,搜到何时才是个头?不如抓住我,逼我带路去寻来得便捷。” 见虚明忽然顿住了,悠悠奇道:“继续说啊。”虚明好笑道:“你还没听明白?显而易见,这位夏大小姐追宝是假,抓我才是真。”悠悠大张了嘴巴合不拢。虚明道:“夏大小姐空生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却相中了一个小道士,可笑的是,这个道士还是个假男人。不愧是姓夏,有够瞎的!” 悠悠已大概猜出了故事的真相,虚明仍继续道:“我起了疑,随便一套话,她便尽不打自招了。只因她的一己私心,想将我长困在夏府,便撺掇暖玉去铤而走险,以至送了性命。”悠悠摇头道:“这些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事实如何,你有证据确认吗?” 虚明并不答话,一脸轻松道:“你知道,这位夏姑娘现今年方几何了?”悠悠怔住。虚明兀自微笑道:“我做人的原则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百倍地送还回去。夏飞虹今年已二十有五,尚未许定人家,既然暖玉死于她的一己私念,我便要好好耍她个七八十年,等到她人老珠黄,嫁不出去了,我再告诉她,其实,我是个女的!哈哈,光想想那时候她的表情,都要笑破肚皮了!” 悠悠只听得一阵阵恶心欲呕,再看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的虚明,眼中流露出的兴奋,与嘴角戏谑的笑意交织在一起,那种表情,就像一只猫在玩它抓到的老鼠,残忍而享受着。 现在的她,到底是卿云,是虚明,还是她所认定的过去的自己?卿云睚眦必报,不可一世,虚明云淡风轻,潇洒来去,然而过去的她呢?万菱,这个名字遥远得,连悠悠都觉得陌生了。过去的她,没有身份地位,没有武功传奇,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当万菱拥有过,或正在拥有这些东西时,她到底成了谁?她真的想明白,要做个什么样的自己了么?还是仅仅在自欺欺人?抑或入戏太深,根本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悠悠按住了太阳穴。我是谁?或许,每个人都曾这样问过自己。饶是替虚明想了一会,悠悠已然一脑袋的浆糊,头痛不已了,真难为虚明琢磨了整整十年。 虽然悠悠很不认同她这近乎自虐的苦行生活,然而一想到她这三年所受的苦,便让人不忍心揭穿她,哪怕产生一丁点苛责的念头,都是卑陋的。 一条手臂,够还卿云欠下的债了。 虚明神色一凛,警觉道:“什么声音?”悠悠回过神来,侧耳细辨,嘤嘤弱弱的抽噎声,宛若一个女鬼在背后幽怨地吟叹。两人相顾骇然,浑身汗毛倒竖。 虚明霍然起身,走到床边,一把拉开床帏,赫然可见夏飞虹双眼圆睁,正望向自己,枕头、衣领皆已湿透。而她的眼中,有惊惧,悔恨,悲戚,更多的却是直指人心的谴责,仿佛最肮脏的词汇都不及眼前这人卑劣人格之万一。 虚明一惊之下,脸色刷白,猛地回首望向悠悠。悠悠道:“怨仇宜解不宜结,有什么纠葛误会,还是当面分说清楚为好。” 虚明沉眉坐回位子,一言不发。夏飞虹冷声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是我告诉了暖玉符牌在哪里,并给她出了骗婚偷宝的主意。但是我们夏家从未亏待她,更谈不上存心加害。”虚明笑道:“难道是暖玉匕首没拿稳,不小心捅了自己一刀?”夏飞虹神色一黯:“事实就是如此。她是自戕而亡,随你爱信不信。”虚明腾地冲至床前,恶狠狠道:“那也定是夏老头用强逼她,迫得她去自尽!”夏飞虹眼睑半垂,道:“谁叫你打定主意不肯长留兰州,我原是想先困住了暖玉,不怕你不服帖,却不知她从答应婚事起,便是抱着必死之心。她临去前曾对我说,为了报恩,失了清白,她再没面目回京城了……” “报恩……清白……京城……”虚明喃喃自语,目光慢慢变得锐利,仿若两把尖刀,一出鞘便要致人于死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终究还是他害了暖玉!” 抓鬼 秋意渐浓,生活照旧一天天地过。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静静流淌的日子,漾起了一圈深过一圈的涟漪,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兴许,是由七夕而始的罢。 摸索月余,对于宫里派出的八对眼睛,十六只耳朵,悠悠似是找出了拿捏的窍门,步步循规蹈矩,极尽乖巧,那八个老嬷嬷却总觉得似是而非,可惜抓不到有力的把柄。就譬如,悠悠每日去给裕亲王请安,总要拉着福全的手好一会儿不放,能说她在把脉问诊么?悠悠包揽下福全的一切饮食,亲自料理饭菜汤水,能说她在开方下药么?悠悠与福全闲聊时,常常为之推拿按摩,能说她在治病物疗么?说破了天,就是天皇老子,又能以什么名义阻止一个外甥女尽心照顾病中的姨丈? 瞧见那些老嬷嬷全神戒备,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悠悠不禁小小得意一番。其实,转念一想,她还要多谢康熙那一纸禁令。若非经此机缘,她怎有闲静下心来,反思以往行医时的浮华不实之处,于医道的领悟更上一层楼。能在平淡中见神奇,才称得是大宗匠的手段。 悠悠渐渐回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最高兴的当属裕亲王福全,病情开始有了起色,八阿哥看在眼里,自是十分欢喜,便也放心的不再每天上门探视。 奇吊的是,随着福全的日益好转,另一个人却在慢慢消沉下去,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今儿一早,八阿哥到宫中报到时,三阿哥身感不豫,已派人来告了假。是的,那人就是三贝勒胤祉。时隔半月,三阿哥似是迅速苍老了十多岁,八阿哥怎么也不会忘了他昨天的样子。眼窝深陷,双目无神,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吓得他跳起脚来,可怜众人也要陪着一惊一乍。 如此,八阿哥少不得去三贝勒府望慰一遭,以便及时向热河发折,说明变故的详情。他先回去换了常服,可巧陈良过府走动,两人便在书房叙谈起来。 陈良道:“八爷眼力不差,近日京城九门确实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江湖人,扮作平民混迹人堆,不知何图。习武之人,坐起立行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但若不是同道中人,实难辨其真伪。只是,经我多日察访,可以确信,他们绝非出自陇右夏家门下。”八阿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陈良又道:“基于种种细节推理所得,我以为,他们应与西山发现的三具男尸是一路人。”胤禩微微吃惊,直直望着陈良,似欲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隔了会儿,八阿哥才道:“知道是什么人么?”陈良略一犹疑,恢复一贯的漠色,直接道:“八爷可曾听说过南镖镖局?” “南镖镖局?”胤禩默念一遍,觉得隐约在哪见过这个名字,他向来自信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然而此刻搜肠刮肚,仍是茫然毫无头绪。陈良轻笑道:“这个镖局十分神秘,很少人知道它的名号,我也只听说它的总局设在江南某地,更确切的地址便无从得知了。”既然南镖镖局地处江南,那与西北夏家,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啊。陈良又道:“怪异的是,南镖镖局名头虽小,但是大清国库凡有库银押运之事,都会交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镖局承担。”听见国库二字,胤禩豁然大悟,当年他在内务府翻查财务帐本时,可不止一回见过南镖镖局的条目。当中记载,基本都是大内向其拨出数额不菲的款项,然后便没了下文,至于钱帑的最终去向用途,竟然无人问津,是以胤禩印象还颇深。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八阿哥犹苦思不解,唐兴却来通传纳兰揆叙大人再度登门造访了。胤禩眉头皱起,难道他多次避而不见的暗示,太委婉了……他忍不住笑道:“看来我又得从后门开溜了。” 陈良忽然问道:“八爷可知,现下的九门提督是何人?”八阿哥道:“内大臣纳什。”陈良笑了笑,道:“除此之外呢?”纳什还是索额图的姻亲,这个谁人不知?八阿哥看他一眼,并不作声。确实,若陈良适才所言句句属实,那么揆叙所报便是大实话无疑了。 细细想来,胤禩模模糊糊,似已参透了南镖镖局的玄机。 陈良笑道:“八爷何需为此烦恼,我有一言,只消说与纳兰大人一听,他自然再不会来搅扰八爷的清静。”八阿哥饶有兴味地“哦”了声,问道:“什么话?”陈良道:“郑伯克段于鄢。” 八阿哥微微一笑道:“纳兰先生家学渊源,怎会没读过这个典故?”陈良随声附和,面露得色。胤禩静默片刻,忽而不动声色道:“陈兄才名远播,果然博闻广识,不输博学鸿儒。然而书读得多了,也得念在正道上。就好比悠悠,医书读得再多,又怎抵得过一纸圣谕?” 陈良大惊失色,心头惶惑不已。难道八阿哥竟看穿了,十四阿哥当众求婚之事,是他在背后暗示指点? 胤禩笑而不语,他原本只是无根据的猜测,但见了陈良如此模样,显然是猜中了。胤禩温和道:“陈兄与悠悠曾有旧谊,相信惋惜之情,绝不下于我。”陈良盯着地面,漠然道:“我自然希望她从此一切顺遂,万事如意。”胤禩微笑道:“我这会要赶去探望三哥,那么纳兰先生,便请陈兄替我告罪了。”陈良应声退下。 八阿哥目送陈良远去的背影,嘴角笑意渐凝。相比虚明,陈良用起来可就顺手多了。因为他有欲求,有弱点,便于拿捏。 整个三贝勒府都弥漫着诡秘与不安的气息,人人行色匆匆,神情闪烁,每一张脸仿佛都贴着厚厚的苍白色面具,青天白日的,令人毛骨悚然。 带路的宋太平是三阿哥的哈哈珠色,领着八阿哥在宅院门墙间穿梭时,亦是蹑手蹑脚,一脸紧张,唬得胤禩身不由主地绷紧了神经,大气也不敢出。宋太平抱歉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您来得真不是时候。 临近一处飞檐画栋的阁楼,一大股浓烈的香火味猛地呛入鼻内,熏得两人眼泪汪汪的。八阿哥轻咳几声,忍不住道:“三哥所染何疾,须得这么大剂量的焚香?”宋太平擦着眼泪道:“谁也说不准,反正贝勒爷就突然间气色越来越差,整天疑神疑鬼,说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搅得阖府都不得安宁。这不,昨儿刚寻来一个会捉鬼的道士,用什么茅山术作了会儿法,贝勒爷果然舒服了些,便整宿整夜地跟那道士念咒画符,连福晋都不敢去劝。” “道士?”八阿哥眼睛一亮。宋太平苦脸道:“可不?也不知从哪旮旯扒拉出来的,哄的贝勒爷言听计从,还要跟着他连做七天的法事,谁都不许打搅。”八阿哥环顾四围,此处地介幽僻,人声不闻,倒确是个闭门静修的好地方。 八阿哥忙催促宋太平去通报,待宋太平推门走进阁楼,他便迫不及待地透过窗纱往里窥视。屋里倒没装神弄鬼地摆满朱幡皂纛之类的作法物什,正中简单的一个神龛,前面蒲团上有两个人正盘膝打坐,一前一后,都是身披道衣,装扮得似模似样。后面那人听见宋太平传报,便起身出来,正是三阿哥,前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却是动也未动一下。八阿哥失望地收回目光。 乍一见到赤足散发的三阿哥,胤禩觉得十分滑稽好笑。才过一夜,他宛如又衰弱了很多,眼神飘忽,看着真像一段失水干枯的木头,了无生趣。三阿哥如此精神不佳,想来很长一段时日都无法出面主持京城政务了,免不了向胤禩交待几句。八阿哥也宽慰一番,嘱他好生休养,一切事务自会担待。说话间,八阿哥忽然捕捉到一缕奇香,迥异于那刺鼻的焚香味,深吸一口,全身便软绵绵的,说不出的受用。胤禩特意瞄了三阿哥一眼,胤祉似是一无所觉,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思绪却不知早已飘至何处了。 自踏进三贝勒府大门,胤禩便觉浑身不自在,待三阿哥交待完毕,赶紧告辞离去。 马起云一直在门房等候,与众小厮闲扯没多久,八阿哥已慢步走了出来,脸色怔忡,透着不同寻常。 “贝勒爷,您没事罢?”马起云毕竟跟了他那么多年,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对劲。胤禩摇了摇头,默然踩镫上马,轻轻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显然很不舒服。 自从闻到那股奇香之后,不知不觉地,他脑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松垮掉了,封存已久的陈年旧事一下子潮涌而出,无论怎样压抑,努力克制,也是无济于事,他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控马缓缓而行,眼前忽然跑过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一路飞奔,撇在后头的玛嬷喊得越紧,他就跑得越起劲,追得气喘吁吁的嬷嬷便越落越远。 突然,小男孩煞住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熟悉的宫门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后宫里最美的女人。 “你走罢。除了卑贱的出身,众人的羞辱,你还能带给他什么?”高高的宫阶上,另一个女人冷冷道,“你的出现,只会让我的儿子难堪,请你快走罢。” 阶下的女子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垂泪,最后又望了宫门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垂首离去。 “看你还顽皮!”嬷嬷一把抓住小男孩,然而小男孩并未如往日般挣扎叫嚷,站着一动不动,呆呆望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但是他就是知道,她是什么人。 阶上的女子闻声投来目光,登时笑逐颜开道:“乖儿子,快到额娘这来,额娘疼你!”嬷嬷推了小男孩一把,催促道:“还不去给惠主子请安。”小男孩点点头,没有像过去一样扑进惠妃怀里,叫上一声“额娘”。他只是稳步走上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说道:“胤禩给母妃请安,恭祝母妃福寿安康。”惠妃嗔怪地看他一眼,拉起他道:“今儿行这么大礼作什么?怪生分的。”胤禩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女人临走前的最后一眼,逼迫他不得不如此。 那一记眼神,他到死也忘不了。 直到十年之后,一个容貌相类的女人走进他的世界。但是,她是太子送的女人,无法推辞,不能亲近,只得敬而远之。太后的斥责正是绝佳的借口,能把她送出府去。她并未吵闹,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又是那个眼神,那个他记了十年,并且将要记一辈子的眼神。那柔媚入骨的孤寂,犹如一口冒烟冬井,水气雾气,凄迷一片。他没有办法再故意忽略。尽管尚有疑虑,尽管风险重重,他却不顾一切地想留住她,仿佛只有将她放在身边,才能觉得心安理得。 片刻的安宁,永远无法长久。胤禩想要的,只是不时想起她,能知道她在哪,但却不想见面,很怕见面。因为每见一次面,他心头的重压便又沉上几分,那种揭开老伤疤的疼痛感,总要消化很长时间。 然而,太过长久的分离,却是她无法忍受的。她一样有着自己的不堪,自己的尴尬,自己的不安。 十日,这是两人可以同时容忍的极限,也是胤禩目前唯一可以给出的承诺。 “贝勒爷!贝勒爷!”一阵急促的叫喊把八阿哥拉回至现实中来。胤禩猛地神智一清,抹了抹一头的冷汗,向马起云摆摆手,游目四顾,愕然发现自己仍在三贝勒府的大门前。他适才神思不属地信缰溜达,绕了一个大圈,又绕回了原地。呆了半晌,八阿哥方才重新上路,诧异之余,更后怕一时不小心,着了什么道,幸好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莫非三哥是中了什么人的暗算? 正沉吟时,侧面胡同忽然拐出一辆马车,八阿哥随意扫了一眼,重又低头思考,蓦地心头一震,慌忙拉住缰绳,急朝那辆车马望去。同时目瞪口呆地望回来的,还有坐在车驾上的赶车人。这么炯炯有神地互瞪片刻,胤禩尚未完全从适才失控的情绪中走出来,一时舌头打结,竟不知如何措辞招呼。最后还是那赶车人率先恢复淡定,解围似的道了句:“好久未见,真巧哈!” “是,很巧,很巧……”八阿哥极力想掩饰情绪的低落,可惜意愿越强,越想不出最佳的对答语,显得尤其笨嘴拙舌,大异往常,他只好表现出一脸欣喜,废话道:“原来,万先生还未离开京城。” “是啊,还有事没做完。”虚明也异常的声音不太洪亮,仿佛有些心虚。 相比头一次见面的机敏交锋,两人今天明显不在状态,反应迟钝,言辞拘涩,索然无味。 胤禩注视着虚明,半个月没见,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虚明的相貌。上次是虚明驾车而去,现下虚明又驾车而来,若非青衣换了白衫,胤禩恍惚间会相信,虚明是穿越了半个月的时空,直接连车带人驶到了自己面前。 马起云忽道:“贝勒爷,这车子……”八阿哥以为他要提及送车与乞丐之事,一个眼色丢过去,马起云便乖乖闭上了嘴巴。虚明却直直盯着马起云,似乎相当担心他那张高贵的嘴巴,真蹦出啥冷艳的词来。 虚明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马车重新徐徐开动,一路向西。然而后面马蹄声近,八阿哥主仆已追了上来。虚明心下又恼又烦,面上还须装得若无其事。 八阿哥问道:“万先生这是往哪里去?”虚明道:“出城办一件事。”胤禩想起虚明曾被九门缉查,道:“京城最近风声甚紧,九门加紧了进出人等的排检……”言下之意,你能出得去吗?虚明道:“哦,那是一场误会,我与夏姑娘已然达成和解,她不会再穷追不放了。”听了这话,胤禩颇为意外。看当日的情景,虚明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夏飞虹,又是个睚眦必报,一旦咬住猎物便绝不松口的狠绝之辈。这样的人能主动与敌人和解?胤禩摇摇头。 虚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从来对事不对人。只消将冤仇讲开了,自然没必要继续追究了。”八阿哥闻言侧目而视,又忆起了遥远的前尘往事,若有所悟。 一瞥间,虚明问道:“八阿哥,你今天看起来似乎不太快活?”胤禩一惊,连忙收摄心神,笑着否认。 虚明眼珠一转,笑道:“听说当今圣上离京避暑期间,京城便交由八贝勒一人管理,想是政务繁忙,休息不足,以至精神欠佳罢。”八阿哥一怔,不知怎地提起这个话题,谦逊道:“哪里有这种事,多是人们茶余笑谈,以讹传讹之言。我家里面弟兄众多,个个精明强干,又怎会让我一人独力当家?”虚明只是笑笑,不再言语了。 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焚香味,突听哐当一声,好像什么重物砸在了木板上,虚明骤然停住车子,马嘶车辚,一下子盖住了那声异响。八阿哥已奔出丈外,待掉头回至车边,疑惑地多瞧了车身几眼,他确信,动静是从车里传出来的。 刚碰上八阿哥时,虚明还特别张皇失措,但这会儿,却十分气定神闲,说道:“八贝勒送到这便行了,我还有私事要处理,大概需要忙上两个时辰,您先请回罢。”胤禩奇道:“两个时辰?”虚明点头道:“八贝勒谈吐不俗,与您聊天,是件既舒服又能增长见识的美事。目下我暂时借住在西山大佛寺,若八贝勒得闲,两个时辰之后尽可来找我,不甚欢迎。”说着拱手一让,扬鞭绝尘而去,半道犹传来一声高呼:“日后,你还得感谢我呢!” 八阿哥坐在鞍上,错愕不已,忽对马起云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马起云的嘴巴终于蒙得大赦,长吐口气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车子很眼熟,像是……像是在三贝勒府里见过。”八阿哥听了猛地一拍大腿,大叫:“不好!”马起云被吓得差点跌下马。八阿哥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马起云惴惴道:“爷,出什么事了么?”胤禩只道:“走!回三哥那去。”狠狠一抽马臀,坐骑吃痛一呼,大步流星地撒丫子奔起来。马起云赶紧跟上。 “等等。”飞驰过几条街道,八阿哥骤然勒马立定,疼得骑马又是一声长鸣。他这忽走忽停的,累得马起云也够呛。八阿哥竭力甩掉所有杂念,冷静地将虚明临别之语颠来倒去琢磨了好几遍,咬牙心一狠,当即改变了主意。 八阿哥抬头道:“你去把刘青、卫武、□□江几个叫来,记住,轻装便衣,不可惹人注目。我在西门等着你们。”马起云迷惑道:“是去那个大佛寺吗?”“嘘!”八阿哥沉眉道,“什么大佛寺?京城周围方圆百里,哪有什么大佛寺?见到他们几个,也不许声张,有人问起,就说是去山庄。”马起云更加如坠雾中,摸不着头脑,唯唯应声去了。 因果 距北京城百余里远的西郊白带山下,坐落着一个荒凉的古刹,当山腰间白云萦绕,寺庙便如浮于云端,好似仙境楼台,唯有飞鸟可及,因此取名云居寺。 寺中损毁严重,断墙残垣,斑驳凄清,然居中的大雄宝殿仍保存完好,殿中大佛有三层阁楼高,宝相庄严,默默述说着云居寺全盛时的宏伟景象。 四围悄寂,夕阳将人影无限拉长,却是虚明拖着一口大布袋,缓缓自繁芜的杂草上压过,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迈过大殿门槛,也不理会布袋会否撞破磕散,最后随手丢在了地上。虚明点燃了供台上的两支蜡烛,殿宇深广,昏黄微弱的烛光只驱散了前殿的暗沉,模糊照出了佛像的真容。按说一个寺庙破落了,没有香火,和尚自然也就跑光了。然而这个大殿虽然冷清,却拾掇得井井有条,不见片点蛛网积尘。 虚明抬头仰望佛相,久久默然不语,直到脚边的布袋动了一下,方才移开视线。虚明用剑挑开袋口的绳索,布袋轻轻滑落,先露出了一双强自镇定却抑制不住惊恐的眼睛,接着一头散发,一身道衣,不是三阿哥还能是谁?此刻的他,没了平日里的高傲与自负,狼狈得就像一只可怜虫,是生是杀都随虚明高兴。 虚明居高俯瞰了会,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擒获的战利品,然后解去了绑住他手脚和嘴巴的布条,并不担心他会企图反抗或逃跑。 三阿哥坐在地上,静静地揉搓酸麻的手脚。他心里明白,过了半个月非人的折磨,现下的他已是精神萎靡,全身脱力,一切抗争都是徒劳,只会自招羞辱。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为谁?”三阿哥抬起头,屏住了呼吸。 虚明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果然。三阿哥只觉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何必去问。还能为谁讨债?他这半个月来,睁眼闭眼,都是那人的身影,耳中脑中,都是那人的声音。每一场梦里,都在重温从相识到分离的每一幕场景,即使醒来,依然犹在梦中,她就站在面前,片刻不曾离开,说她说过的话,做她做过的事,简直要把他给逼疯了。 “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三阿哥喃喃自语,忽然跳起四处找寻,叫道:“你在哪?快出来罢!你是那么好,怎么忍心这样折磨我……暖玉,你出来!要打要骂,都随你,即便要取我的命,我也绝无二话!只是,别再这么折磨我了,我快疯了……” “你终于也尝到被人逼疯的滋味了么?!”虚明冷眼旁观他的癫狂样,平静道。 三阿哥呆住,很久才低声道:“你杀了我罢。”他说了一遍,猛地抬头,几近崩溃地喊道:“行行好,给我个痛快,你杀了我罢!” 虚明却道:“你不是想见一见暖玉么?” “她真的肯见我?”三阿哥痴痴问道,仿佛无边苦海里,终于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然。” 虚明纵身跃起,自离地数丈高的大佛掌上拿出一个匣子后,飘然落地,然后双手捧至供桌正中,撩袍跪下,一脸肃穆。 “暖玉呢?”三阿哥问道。 “你认不出她了么?”虚明头抬都未抬一下。 “这是我送她的东西,她人在哪里?”三阿哥执著的继续问。 “她就在这里。”虚明缓缓转过头来。 见到虚明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三阿哥身躯一震,如遭雷击一般,面如死灰,只重复道:“我不信,我不信……” 虚明心中恨极,故意大声道:“她死了,化成灰了,你可以安心了,她再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三阿哥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砰地跪在供桌前,绝望地闭上眼,道:“你是索命的鬼差,还是地府的判官?” 虚明站起来,道:“我什么也不是。现在,我只是来讨债。” 本就精神脆弱的三阿哥,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终究被压垮了,整个人瘫软地跪在那,双手抱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手臂间,肩膀瑟瑟耸动,初初还只是轻声地啜泣,渐渐放开了所有顾忌,干脆掩面失声恸哭。 虚明心如铁石,没有一丝动容,举剑指着他道:“说,你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 “你对得起暖玉吗?” “我对不起她……” “你怎么对不起她?还用我一件一件帮你讲吗?” 现下的三阿哥,就好似一个没有任何保护的软体动物,任人摆布。虚明一声令下,他果然哽咽着,一五一十地,将过去那一桩桩压在心底,羞于启齿甚至回忆的丑事交待出来。 “我答应了要娶她,可皇阿玛一指婚,我便没了主意,还连累她被额娘刁难至今……” “太子看中了她,便想仗着权势强要了去,他是君,我是臣,我无法可想,若非四妹出面,只怕暖玉惟有以死相拒……” “谁知又教太子妃知晓了此事,便在宫中哭闹,骂暖玉是狐媚,是故意勾引太子的祸水,当时便激怒了太后,着人去验明暖玉的清白,我欲自陈原委,却叫额娘禁足在府里,最后仍是多亏了四妹买通验身的宫人,否则,暖玉已被太后赐死了……” 他起先还结结巴巴地,后面越讲越快,好似每说完一件,便卸去了压弯腰的一件负重。原来,比起深藏心底,说出来会这么舒服。 “到了这会儿,你还妄想砌词狡辩,替自己遮掩心里的龌龊?”虚明笑着摇摇头,道,“你真是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小人,最懦弱无能的男人!” “你!”三阿哥猛地望过来,目眦欲裂,然而在虚明恍若天神的威势之下,颓然不敌,迅即垂下脑袋,再也抬不起来,嗫嚅道,“你骂得好……” “不,我骂错了。你不是小人,你是虚伪的伪君子。造下什么罪孽,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别人拿亲情、拿权势来逼你就范的,是不是?你可把自己摘得真够干净的。”虚明道,“由始至终,都是你自私,你贪恋权位富贵。既然爱不起,就别去招惹暖玉,既然招惹了暖玉,就别吝啬得不肯作出一丝牺牲,不愿承担一点责任。” 虚明说话并不大声,在三阿哥听来,却有如洪钟在侧,震耳欲聋。 气冲脑门,虚明明显动了真怒,沉声道:“还记得你们的盟誓么,生不同衾,死则同穴。”话音甫落,虚明突然冲过来揪开三阿哥的头发,对准后颈,一剑砍了下去。眼见死在顷刻,三阿哥登时吓得黄白满裤,晕了过去。其实,虚明只是斩断了手中的一大缕散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阿哥方才悠然醒转,只觉脖子发凉,就手一摸,脑袋还安得好好的,只是少了一大把头发。他默默起身,正见虚明点了一柱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内,哑声道:“你不一刀杀了我,是想继续下毒慢慢折磨我?” 杀人,从来不是报复的最佳手段。诛心,才是最高段的境界。 “你想多了。如你所言,暖玉那么好,若还在世,怎舍得让你去死?我不过是遵照她的遗愿,让你一生一世都记住她罢了。”虚明静静地看着他,说道:“这十五天,我一直让你闻‘致幻草’的香气,它是沙漠里的一种毒草,专攻人脑,能让人瓦解意志,释放情感,让你见到最想见却又最怕见的人。只要再多闻一天,毒气攻心,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了。这一柱香是解药,若非看你良知未泯,肯为暖玉掉上几滴眼泪,我真想让你慢慢被致幻草吃光脑汁,受尽折磨而死。” 三阿哥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从他第一天看到幻象起,自己便跌入了通向死亡的陷阱。解药无色无味,他深吸几口,真觉神情气爽不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却要费尽心机混入府里,把我绑到这里?” 虚明轻哼一声,讥笑道:“怎么你认为,你不该当着暖玉的面忏悔?你不出来,难道还要暖玉去你府上?那个肮脏的地方,我去一趟就够了。” 三阿哥不敢出声反驳。他虽然神志明朗了些,心思又活泛起来,但中毒已深,手脚酸软无力,自然不想再激怒虚明。 虚明不再理他,跪下郑重地三叩首,望着那一直静默无言的匣子发呆。自从暖玉去了之后,她足足折腾了将近一年。到这会儿,做完了所有能想到的事,她才感觉到发自内心的轻松。虚明长长舒了口气,道:“你不想再对暖玉说些什么?” 三阿哥警惕地后退几步。他找回了自己的护身甲,脑中更是筑起了更厚更坚实的城防,哪会继续任其摆布。 “可怜的暖玉……”虚明摇头叹息,道,“你负了她那么多次,仍是安享富贵,妻妾成群。她不过负了你一次,便自责愧疚得无法偷生。人与人,真是太不同了……” “你到底是谁?”听到暖玉竟然有负于己,三阿哥立时竖起了一身的刺,高声问道,“为什么你对我和暖玉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显然,他是将虚明看作了诱使暖玉负心的情敌。 他这番作态,虚明瞧在眼里,真是既可鄙,又可怜,以及荒诞入骨的悲凉。“我什么也不是。”虚明又重复道,“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欠下的债没有还清,只能游荡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等到一了百了的那天,多一刻,老天也不会允许我停留。当太阳一出来,大风一吹,就会消逝在空气中,连一缕青烟也留不下,好像我不曾来过这个世界。”虚明讲得轻描淡写,明知是唬人,三阿哥却心生惧意,哪敢继续追问,畏缩地又后退几步。 这样一个人,暖玉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且一往而情深,至死不悔?虚明虽然想不通,但仍尊重暖玉最后的心愿,将斩下的头发与匣子包在了一起,然后负在背上,提脚便往外走。 “慢着!”三阿哥忍不住叫道,“你要把暖玉带哪去?”他不敢要求虚明留下暖玉,这一点自知之明,他勉强还有。 虚明顿住,隔了片刻才道:“五台山,云水观。若有空,来找她说说话,或许,这样她就很开心很知足了。” 霎时间,虚明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人去殿空,三阿哥仍呆呆傻傻地立在那,任心痛如刀绞,一动不动。殿外,清风匝地,寒鸦栖树,殿内,佛像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眼睑低垂,祥和而悲悯地俯视苍生,姿势都未换过一下。 “普渡众生?你算是哪门子的神仙?”胤祉有气无处洒,转而恨上了这尊泥像。胸口跳跃着一团邪火,灼痛的只有他一人。这不公平!三阿哥抓起桌上的烛火,将殿内可燃之物尽数点着,却听身后一人喝道:“住手!” 怎么这里还有人?三阿哥手一抖,猛地转身,却见后殿突然出现一个清癯的中年人。火光高举,映得佛殿满室皆红,赫然可见那人的一脸怒容,粗布儒服,丰神隽爽,一看就是个儒雅端方的饱学之士。 三阿哥是众皇子中最醉心于汉学的,好与文人雅士往来,向以尊师重道自许。然而这会,他却一无崇文重礼之心,脑中浮现的只有一个念头,刚才的事,决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一想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曝于人前,骨子里的狼性当即沸腾起来。 那中年人见他忽然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吓得慌忙逃命,这么一个逃,一个追,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久病初愈,在大殿内围着佛像绕了几圈,既追不上,也甩不脱。未几,火势渐盛,烤炙得头发都起了卷,那中年人赶紧跑出佛殿,忽地站住在台阶上,三阿哥立时扑上去扼了他的脖颈,要将其活活掐死。无奈胤祉力有不逮,直掐得那中年人满颊潮红,两眼翻白,一时间却也难令其速死。那中年人挣扎无果,双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似在指着什么,胤祉余光一瞥,瞬即全身僵硬,骇得七魂飞了六魄,手一失力,那中年人滚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夜幕底下,略见局促的庭院里,火把通明,亮如永昼。火光之后,满满当当地排列了一队队兵甲齐备的步军将士,那一张张混杂了各式表情的脸,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可怜作为现场绝对焦点的三阿哥,斗然惨遭众人围观指点,已然懵住了,茫然地站在那,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势单力孤。他适才太全神贯注于毁灭行迹,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的异动,此刻,他甚至不敢试想一下,这些人来了多久了? 老半天,打头的九门提督、内大臣纳什才想起了行礼,身后的步兵们如梦方觉,跟着稀稀拉拉地跪下请安。 “三哥,你没事罢?”八阿哥胤禩从后面赶上来,关切地问。三阿哥睁圆了眼,指着地上的中年人道:“放火烧寺的元凶,拿下他!” 话音未落,人群中好一阵窃窃私语。眼见为实,人们所看到的,明明是一个赤脚、乱发、狼狈、癫狂的恶人,差点扼死另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 “冤枉!”那中年人才喊了一声。三阿哥厉眼一瞪纳什,纳什会意,抬手一挥,手下两个兵士已将那中年人摁住,简单粗暴地绑了完事。那中年人又叫道:“我死没什么,赶紧救火,不可让此千年古刹毁于一炬!”兵士就手抓了把泥塞进他嘴里,用布条封了口。 八阿哥面沉如水,道:“来人,救火!”然而并无军士听命而行。一阵尴尬的静默后,纳什才开口道:“没听到八爷的话么?救火!”一声令下,众兵将立时开动,有去寻水源的,也有砍了新鲜树枝或拿起其他就手可用之物,拍打扑灭火焰的,一片混乱。 秋天本就风干物燥,极其燃烧,加之火起已久,风助火势,人们根本连佛殿的大门都无法靠近了。八阿哥招手让刘青、卫武近前,附耳说了几句,两人当即不顾火光冲面,打头冲了进去。受到鼓舞,也有几个胆壮的随后跟进去。不一会儿,所有人便均退了出来,直嚷嚷着,火太大,没得救了。他们的须发衣裤皆有烤焦燃着的,众人忙上前帮其扑灭火星。现场人声鼎沸,谁都没注意到,刘卫二人第一时间跑向胤禩,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又过片刻,将庙宇前后巡查了一遍的□□江悄悄走到八阿哥身侧,也只是摇了摇头。八阿哥眉头深锁,脸色却已松弛了些。 话说下午与马起云分手之后,八阿哥果然等在阜成门内,直到马起云将那三人领来。刘青、卫武长年在东北大山里狩猎,最是精通追踪搜捕之术,当下嗅着气味,循着车辙印子追出城去,□□江则负责联络传讯。临行前,八阿哥特意嘱咐,路上要特别留意寺庙道观,即便追上了马车,只须悄悄盯着,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三人悉数离开之后,八阿哥才又骑马缓行,与马起云慢慢晃回了三贝勒府。 见了宋太平,八阿哥只说还有事要与三阿哥商议,宋太平即去通报。未及,府中便吵翻了天,宋太平惊慌失措跑来说道,三阿哥失踪了。八阿哥提醒他冷静回想一下,三哥是否只是有事外出了。宋太平断然否认,一口咬定是那老道士搞鬼,掳劫了三阿哥,不然也不会一同消失了。没了三阿哥这根顶梁柱,三贝勒府立时乱成了一锅粥,连三福晋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所有家人纷纷出外寻找。 这时,便多亏了有八阿哥在场稳定人心,筹谋对策。经过厉害分析,众人一致认同,此事必须立即报知九门提督衙门,无论是三阿哥自己出走,还是遭人绑架,靠府里这么点人手是无所作为的。 九门提督纳什一接报案,当即传令九门守将严密监防一切可疑人事。一盏茶还未凉透,阜成门守将已回报说,一个时辰之前,有一少年驾车出城,因手持三贝勒之通关文书,没有仔细搜查马车。宋太平听了,迷惑道:“怎么不是个老道士?”纳什问道:“什么道士?”宋太平道:“一个叫杨道昇的道士,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纳什沉吟不语。八阿哥却道:“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追究那人是谁,而是弄清楚那人出了阜成门,究竟去了哪。是直接离京而去了,还是仍逗留在外城之内。偌大的外城,百姓混居,品流复杂,搜捕一个人又谈何容易。”纳什一挥手,着人先行探路,随后点了二百军士,亲自出城寻人。八阿哥与宋太平亦各自带上府里的侍卫,一起出发。 才出了阜成门,探路者已从外城回来报说,是有一持三贝勒印信之人从广安门出京了。纳什略松口气,离开京城,反而好办了。于是大队人马立刻快马加鞭,往城外飞驰。来到京郊,再也无法明确马车去向,纳什只得祭出最朴实的法子,每到一处叉路口,便分一半人马各自前行。 在赶路途中,□□江不露痕迹地混进队伍,把追踪到的马车动向告诉了八阿哥。马车一直在向西南方行驶,京城西郊的寺庙有好些,但那个方位上,只有百里外的一座云居寺。八阿哥再三确认,中途有否换人换车,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再无犹豫,一路想尽各种方法借口,将纳什一行人往云居寺带去。虽然虚明素来说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一回,好歹赌一把罢,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纳什所部,加上三阿哥、八阿哥府所带人马,约有近三百人,奔出城外百余里后,仅剩下了三十来人。当山腰冲天而起的火光遥遥映入眼帘,八阿哥心头的大石方才彻底放下。 心忧三阿哥的安危,纳什领人匆忙冲进了寺内,谁知正巧撞见了一场杀人放火的好戏,真乃天意。 望着窘迫虚弱的三阿哥,胤禩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毕竟,在听了虚明隐隐有所指的话后,或多或少的,他便被其中暗示的可能性牵着鼻子走了。 明丽妖冶的火焰,越窜越高,将整个佛殿都包裹在了怀中。众人切断大殿与其他屋舍的连接,放弃了挽救。有笃信佛门的,甚至跪地垂首,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 “糊涂!”只听三阿哥一声暴喝,众人望去,他已甩手给了宋太平一记响亮的耳光。三阿哥向来克谨自持,今日连连大失常态,着实诡异。三阿哥明知行为不妥,但精神才受重创,实在控制不住波澜激荡的情绪,一受打击,动不动便暴跳如雷。他心中愤恨怨毒已极,抬眼,将每一束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堵截斩杀回去。 八阿哥见到他寒意逼人的眼光,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胤禩镇定地慢慢移开了视线,肚里犹在暗暗地打鼓,他与虚明在城中的对话,被三哥听去了多少? 然而,三阿哥此刻满腔愤懑,却是为了宋太平一时的没心没肺,竟然将自己请了道士作法之事当众和盘托出。 找了一个江湖术士放在家里,谁有空刨根究底地问一声,为的什么缘故?大家只会往一个方向去想——占卜问命。堂堂一个皇子,天生富贵,还要问的什么命?这么一来,除非是傻子,不然谁会不清楚他存了个什么心思。凭白惹来一身臊,当真是飞来横祸! 与此事相比,就算他与暖玉的丑事被公之于众,也简直不值一提。 大阿哥与太子不和,这早已不是秘密。刚一出生,围绕着储位的立嫡立长之争,两人便身不由己地被推上了对立的舞台。之后,经过明珠与索额图权斗的推波助澜,两人的矛盾便成了不可调和的死局。随着□□与长子党愈来愈势成水火,波及朝堂之上,几乎人人被卷入了选边站队的大潮中。一开始,三阿哥选择了独善其身,架高姿态,与清流文人为伍。这在两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在康熙精心维持的平衡打破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他作主了。 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因卖官鬻爵触碰了康熙的底线而被罢相,明珠党就此作鸟兽散,朝廷一时间成了索额图的天下。太子没了掣肘,渐渐暴露出了性格中骄奢淫逸的一面,暖玉之事,正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同时亦将三阿哥推向了风头浪尖,所谓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便成了痴心妄想。 庆幸,康熙三十五年,大阿哥随康熙出征噶尔丹,很争气地立下大功,作为监国留在京城的太子,相形之下,便显得灰不溜秋了。从此,长子党的气焰再度高涨,加上康熙逐步压制,索党声势大不如前,太子自然而然生出了危机意识,为了不多树敌,在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之后,便主动向三阿哥示好求和。权衡之下,三阿哥假意放开了心中芥蒂,与太子亲厚起来。毕竟,太子是钦定的储君,臣服于皇太子,不失为一种忠于皇权的表态。于是包括康熙在内,人人都以为,三阿哥选择了偏向太子,而疏远大阿哥。而他在两派之间时不时走钢丝的危险动作,就只有当事人太子爷才清楚了。 这半个月,三阿哥虽然被毒香迷了心窍,脑袋却不糊涂。请道士捉鬼之事,他不怕被老八知道,一则他从未真正将老八放进眼里,二则胤禩无权无势,从不搬弄是非,知道了也对自己毫无威胁。但纳什是什么人?索额图的心腹,太子的左右手。而□□何曾真把他看作了自己人?三阿哥甚至绝望地想,或许明天一早,纳什的报章便已送至千里之外的御案上了。 在两派夹缝中生存已属不易,倘若不幸言中,眼瞅着将要成为众矢之的,此刻,他真是杀了宋太平的心都有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某皇子被神棍掳去狠敲了一顿的故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皇城百姓又多了一条新鲜出炉的谈资。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八阿哥有力的佐证之下,或许人们一时大意,会被甚嚣尘上的传闻蒙蔽住,不去深挖其它有的没的,那么他这面子也丢得值得了。这回,三阿哥才真是该赶紧的求神拜佛烧高香了。 总之,在脑袋上的头发长齐全之前,他铁定没胆上街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的。 两天后,圣旨终于送至了八贝勒府上,胤禩已率阖府家人出迎。 圣旨里,康熙少见的大赞特赞了八阿哥一番,诸如行事公允,不偏听偏信,有大将之风之类的。而三阿哥此次主理京师事务,却屡屡失当,惹来上下一片怨声载道,深负朕望。即日起便由胤禩接替三阿哥,在圣驾归来前,主持京城一切政务。显然,这是一道任命状。然而康熙最后还不忘提一句,十三与十四联袂大婚已选定了八月十五,着八阿哥督促内务府加紧筹备,以免误了上上大吉的吉日云云。 宣旨的是敬事房太监,阎进。八阿哥欣然领旨谢恩毕,才欲起身,阎进道:“贝勒爷稍待,皇上还有一道口谕。”胤禩忙又跪正,听阎进述旨道:“朕闻悉,纳什在云居寺抓获一名叫何焯的纵火疑凶,然你与三阿哥各执一词,尚且无法定论,暂时仍关押于九门提督衙门,你要好生看管人犯,等朕回京再行发落。”确定没了下文,胤禩唱诺站起身,阎进笑脸上前道贺,马起云已将备好的一封红包送上,阎进假意推辞几句方才收下。 八阿哥笑道:“阎公公长途奔波辛苦,不如在府中吃顿便饭罢。”阎进摆手道:“多谢八爷美意。只是奴才皇命在身,还要再跑一趟明府宣旨。”胤禩听了微微一怔,问道:“皇阿玛可是有什么恩赏赐予明府?”阎进一口否认,道:“哪有恩赏,训斥还差不多。”八阿哥好奇地看着他。阎进压低嗓子道:“皇上最近大发雷霆,说揆叙大人在京散布谣言,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实在可恶。”说着一脸神秘,仿佛在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胤禩笑笑而已,不予置评。 话说阎进在明府宣完旨走后,被康熙特意追上门骂了一通的揆叙,正气闷着,谁知消息传到了老爷子那里,明珠手拿家法,边骂着“蠢才”、“笨蛋”,边追着他打了一顿。 揆叙一个大老爷们,还被老子追着满院子跑,可把下人们给乐坏了。对着老爷子,揆叙虽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其实心里可委屈死了。 “蠢才!”明珠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骂道:“你长本事了。我跟索老不死的斗了几十年,都没分出个胜负来,你还想瞒着我,一招就扳倒索额图?你算个什么东西呀!” “可……可确实是索府一个逃出的奴才,告发索额图那厮心存不轨,有反叛之意的。”揆叙不服气道。 “所以说你是蠢才,你还就真是个蠢才。”明珠把藤条一丢,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自己这个儿子,道,“你以为留京人选,是皇上一拍脑门,单凭喜好随意拟定的吗?” 明珠话题斗然一转,揆叙就迷糊了,这跟他被训斥有何关系? 明珠叹气道:“皇上此次避暑塞外,几乎将大半个朝廷都搬了过去。主政的皇子是三阿哥、八阿哥两人,大臣则只留下了我和纳什两个内大臣,这么明显的制衡之举,你都瞧不出来么?所以,你再怎么费心揭发索额图的所谓图谋,皇上都不会理睬你半分。” “可隔了半个月,皇上还是训斥了我。”揆叙仍理不清头绪,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不好,会不会皇上这回又倒向索额图那边了?” 明珠庆幸这个儿子总算笨得有救,道:“那是因为,皇上也没料到,三阿哥突然出了事。苦心经营的平衡被打破,皇上自然恼怒,不得已暂时倾向索额图。拉一边,自然要打一边。什么造谣生非,那就是个借口,皇上只是想警告你这个笨蛋,老实安分些,别老惦记着自己那点小算盘。” 揆叙憋闷了会,忽然记起什么,道:“您老人家如此气定神闲,是不是早就算准了什么?” “什么?”明珠诧异地望着二儿子,奇怪他怎么突然开窍了。 揆叙道:“之前,我找八阿哥探听皇上的回音,他总避而不见,后来问得急了,就用一句‘郑伯克段于鄢’搪塞了我。我琢磨了半天,生出一个念头,但总怕是自己想岔,会错了意,也不敢来和您商量。但看阿玛这个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珠怔住,良久才问道:“是八阿哥亲口跟你说的?” “不是。”揆叙道,“是九阿哥的伴读,那个叫陈良的小子讲的。” 明珠陷入沉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胤褆何时才能有这份眼力,这份沟壑呀。只怕比起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半斤八两,长进不了多少。 真名 有皇命在身,翌日一早,八阿哥胤禩便去了九门提督衙门探监。 一碰面,纳什便抱怨道:“那人骨头硬气得很,怎么问他,都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反正死不认罪。”八阿哥愕然:“你用刑了?”纳什连连摇头:“那倒没有。不过例行公事地问几句。”胤禩想了想,问道:“汉人,尤其是读书之人,向来都被‘气节’二字拘住,吃软不吃硬,所以问他话时,得讲究点策略。你是不是一开口,就给他安了个什么罪名?”纳什讪讪笑着道:“我是急躁了些。八爷您也知道,此案的原告可是三爷,奴才也是没办法。” 自从胤禩受命主事京师以来,毫无心理负担地,纳什立时展露出热忱的微笑,客气得近乎谦卑。 “三哥这趟是真的吃了大苦头,难怪他咽不下这口气。”八阿哥道,“三哥是告他纵火伤人罪么?”纳什道:“不止,后来又添了勾结强人,谋财害命等好几项罪名。”八阿哥又问道:“云居寺附近可有仔细搜查过,如目击者、可疑人等?”纳什道:“云居寺就一个耳聋眼花法号智泉的老和尚当家,在一个月前便出门化缘去了,只剩下一座空庙,方圆十几里都没找到半个人影。”八阿哥道:“那个杨道昇呢?”“咳,不提也罢!”纳什猛一挥手,烦闷道,“我手底下的人把京城内外的寺庙、庵堂、道观都问了遍,没人听说过一个叫杨道昇的老道士。” 胤禩听了,微微一笑,道:“皇阿玛回来之后会亲自断明此案的是非,你也不必再过问了。三哥若再催促,你就这么回复。我今日不过奉命来看看人犯。”纳什脸色一滞,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认定了此事大有文章,原想一查到底,但皇上都发了话,他也只好从命。 纳什亲自领着八阿哥走到一单间外,铁栅栏里架了一木板床,另有一方桌,一条凳,一个书生安静地坐在上面,似在冥想。狱中简陋,犯人大多不修边幅,然而此人却十分注重仪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服帖得没有半分褶皱。 纳什叫道:“喂!”那书生闭着眼,恍若未闻。纳什面子有些挂不住,大嗓门道:“何焯,八贝勒来看你,还不跪下行礼?”何焯仍是一动不动,意态甚为闲暇。纳什骂了声娘,叫狱卒打开门,撸袖竖眉,正想冲进去讲道理,却被八阿哥拦住,道:“算了。” 八阿哥走进牢房,寒暄慰问了一番。然而从头到尾,何焯都是闭目高坐,无视他的存在。胤禩也不着恼,依旧温和道:“我知道何先生是当世有名的学者,尝学于钱谦益、方苞两位大贤,定然十分爱惜自己的名声。何先生如有冤屈,何妨直言,若一直缄口不辩一词,最后受害的只会是自己。一旦坐实了罪名,囹圄之灾还是小事,世人不明真相,误以为先生有丧德败行之举,只怕不但有损先生的清誉,于尊师的英名恐也有累。” 何焯肩头耸动了一下,忽道:“说出来又如何?官字两张口,鄙人一介蚁民百姓,哪里说得过当官的。”八阿哥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君子所为,但求无愧于心。你不为自己辩白,人们永远也不知道,只会以为你是心中有鬼,默认了所犯罪行。” 何焯静了一会,缓缓转过身来,睁眼直视八阿哥。他面庞削瘦,是南方人常见的单眼秀眉的长相,额头宽广高洁,虽不比孔夫子画像中夸张隆起的额头,但中国人相信,那代表着睿智与学识,令人肃然起敬。 八阿哥道:“何先生安心在这住上一段日子。当今圣上乃是古来少有的英明圣主,只要何先生是清白的,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纳什见何焯果然有些动容,不觉暗自叹服。 “我不清楚你们想问出些什么,事实就是,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何焯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借住云居寺的一个落第考子,智泉大师出门后,托我看守寺院门户。职责所在,碰上有人放火行凶,我如何能不出面阻止?谁知却被反咬一口。哼,升斗小民,人微言轻,还不是任由那手握权柄之人随意栽赃陷害皆可?古今不外如是。” 他说话时,八阿哥和纳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观察其每一寸的表情,审视其每一字的真假。 离开九门提督衙门,八阿哥胯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走在长安大街上,掉头一转,在裕王府门前下马,却见两侧角门全部打开,人们络绎不绝地抬出许多沉甸甸的大箱子,装车起运。胤禩这才想起来,明德已然回京,今天是悠悠搬回家中旧宅的日子。 进门穿过抱厦,一棵棵银杏都染成了金黄色,秋阳一照,光华满树,金灿灿地耀眼生花。树下一群老嬷嬷簇拥着两个宫装少女走来,眉目如画,风采各异,一个温文婉娈,一个娇俏明丽,仿佛从工笔细描的江南卷轴中走出一般,肤如凝脂,指若柔荑,烟笼翠罩,神仙人品。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倾心,神魂飞荡,如痴如醉。不愧是当年的金陵双姝。 八阿哥见状忙退在一旁,笑着问好,悠悠则拉着步荻淡然地回了个礼。自打知晓了八阿哥的婚事,步荻满心都充盈着对他的好感,这会儿忍不住又着意多看几眼。即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步荻也不得不承认,单论相貌,已算得俊朗不凡的十三,是完全比不过啊比不过。 今日的八阿哥更是不同以往。明眸顾盼间,清华隐然,整个人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神采,好似群林中竭力向阳的一株乔木,终于能够排众而出,从容舒展地撑开一片自己的天地,说不出的风神秀异,天质自然。好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皇子,二十二岁的年纪,正是刚刚好。站在他面前,虚岁十七的胤祥便稍嫌过于稚嫩了。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将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 是权力罢。悠悠猜想。 八阿哥送至大门外,看着嬷嬷扶着二人登了马车,对悠悠道:“替我问候明德叔。”悠悠道:“多谢八阿哥挂心,我一定带到。”胤禩笑道:“这么说就见外了。近来京城实在多事,等闲下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明德叔。”悠悠知道他不过随口一说,先行谢过了,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我有事要交待孙三礼,让他跟我回去一趟,你不会介意罢?”八阿哥自然表示不介意,还道:“悠悠,你太客气了。孙三礼本就是你府上的家人,暂时被二叔派去了西山守庄,只要舒府有需要,随时都可叫他回去。”悠悠再三又谢后才下令车队出发。 透过车窗,步荻见八阿哥并未着急进去,而是站在路边,一直目送车队徐徐走远。待车子拐过街角,再看不到裕王府大门,没来由的,步荻心里蓦地翻出了一点酸楚,一丝苦涩。 悠悠见她总望着窗外,小声问道:“怎么了?”步荻转过脸,笑着摇摇头,隔了片刻才道:“我在猜那些大箱子都装了什么宝贝。是裕王爷送给你的嫁妆么?他对你可真好。”“说笑了。”悠悠哂然一笑,道,“箱子里都是我的书,不值钱的,哪是什么宝贝。” 步荻道:“裕王爷那么疼你,平日出手已很阔绰,到你出阁之时,所赠自非等闲之物。女人这一辈子,也就风光这么一回了。哎,不知道我那一天还要等多久……”她比悠悠大出足足五岁,难免少许焦虑。悠悠淡淡道:“我觉得还好,没什么特别。”步荻毫不惊讶,似乎很能理解。在江宁的时候,步荻还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嫁信无期。短短三年,她攀上了太后这一根高枝,悠悠家里却已日薄西山,两人正好倒换了一下位子,怎不教人唏嘘。步荻很为悠悠不值,毕竟同为皇子福晋,一个“嫡”与一个“侧”,那几乎是云泥之别。 步荻怕悠悠难过,便岔开话题,笑得跟朵花似的道:“你听说了么?三阿哥被仇家割了辫子,好几天都没敢出门!”悠悠好笑地望着她,问道:“这也值得你这么高兴?”“笨啊!”步荻啐她一口,道:“你难道忘了,当年敏妃娘娘过身时,就是他大不敬,未满百日便即剃发,惹恼皇上削了他的郡王爵位。这下可好,也不知是哪位大侠做了善事,可算给胤祥出了口恶气!”步荻满脸感激之情,虔诚得就差一天三炷香地膜拜了。对此,悠悠只能默默慨叹世事的变幻莫测,错综复杂。 未及,已近舒府大门。这所京城旧宅在宣武门内大街上,虽非什么朱门巨户,却也是宅第俨然,楼阁轩轾,错落有致。 官场素来现实,人走茶凉,舒舒觉罗府的门庭自是冷清非常。不过,依然有一个人,坚守在舒府门前,耐心等侯悠悠的归来。 步荻大老远便招手叫道:“李四哥!”阳光洒在李四智脸上,笑容温暖而干净。悠悠见了他便觉得心安了。李四智迎上来道:“另三人都到齐了,格格是不是现下就见他们?”步荻道:“府上今天有客?那我来得可不是时候。要不,我先回宫好了。”悠悠拉住她道:“吃顿饭的工夫都没了?那三人你也都认识,一起见见罢。”李四智吩咐从人卸车搬箱,自己则领着悠悠二人来到一个偏厅,早有三个男子侯在厅内。 悠悠才抬脚迈过门槛,那三人连同李四智便排成一行,跪下向悠悠请安。步荻细眼一瞧,果然都认识。赵钱孙李周,五缺一,只少了钱二义。当下,四人见完礼,与步荻一起望向悠悠,都在猜她有何真意。 悠悠并不急着开口,因为那八个日夜贴身跟随的嬷嬷就在门外,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字词。步荻会意,以太后的名义,拉着众嬷嬷下去饮茶叙话。 “大家很久没聚在一处了。”悠悠将四人逐个打量一遍,微微笑道,“可惜钱二义已然离开舒府,它朝相逢,不知将是何年。” “什么?”周五信叫出了声。赵大仁亦是张大了嘴合不拢。孙三礼则暗松口气,他刚还惴惴不安,生怕悠悠追究其未经回禀、擅自听命于裕亲王的罪过。既然尚有钱二义作伴,法不责众,听悠悠也不像秋后算账的口吻,他便放了一万个心。周五信嘟囔道:“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 “休得胡言。”悠悠静静地看一眼周五信,他便立时闭嘴噤声。悠悠又道:“钱二义确实有要事去办,且是征得阿玛同意,方才安心离去的。”孙三礼听得面上一红,他自己心虚,自然总觉得悠悠句句含沙射影,刺耳的很。 悠悠笑道:“从此,钱二义这个名字便不再存在了。日后再相见,大家便以原名相称罢。”话音甫歇,除了步荻,在场众人无一露出惊讶之色。显然,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赵钱孙李周,仁义礼智信,都是化名。而他们的真实身份与姓名,除了明德,便只有自己心知肚明。若非明德有失势的这一天,或许这一辈子,他们都将在舒府化名度过了。 李四智问道:“二哥他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名?”悠悠点点头,道:“钱二义说,你们永远是他的好兄弟,兄弟之间,不应有任何隐瞒。钱二义本姓吕,名讳思安,因不容于家族,很小便流落市井间,落拓江湖,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便是在入舒府前,也无几人知晓他的姓名,但要说起江南第一快剑,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悠悠面带笑容,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骄傲,自豪。这样一个早已名满天下的豪侠,却甘愿改名换姓,以近乎卖身为奴的方式为明德效力,更加证明了她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了得的人物。悠悠极少有佩服之人,明德便是其中之一。虽然身处高位,却绝非弄权之辈。是以,悠悠很不喜八阿哥。 偏厅里一直鸦雀无声,众人都在等悠悠的后话。毕竟,大费周章将人召集来,定然不仅于此。 “钱二义之事,也给我提了个醒。”悠悠环顾众人,这五个人中,又有哪个会是等闲之辈?对于父亲的眼力,她是推崇得接近迷信的。悠悠正色道,“列位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可惜我舒舒觉罗氏日渐衰微,无力再为诸位提供庇护,思之实在惭愧。我与阿玛商量过了,决定放还诸位以自由身,并赠千金,去留但凭君意。自今日起,与吕思安一般,诸位便请改回原名,无须再以奴仆自称。我谨在此,替阿玛道声祝福,愿诸位都能谋得一个好的前程。” 一时间,屋里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只听风拍窗梗,摇得树叶唰唰作响。 悠悠见无人答腔,又补充道:“当然,诸位若有何难处,只要力所能及,舒府都会一帮到底。阿玛他毕竟为官多年,人脉尚在,写封举荐信,疏通个别人事,应该不是大难题。” “不行!”周五信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略慢一拍的赵大仁、孙三礼一回过味来,也忙不迭地应声附和。周五信决然道:“我当初发誓要终身为格格效命,难道是发的假誓么?”说着横了孙三礼一眼。孙三礼等同重投新主的行为,舒府上下早已传遍。周五信难以置信的是,现下就连钱二义也要背离舒府了,以至于悠悠生出了遣散其余人等的念头。想到这,周五信愤懑不已,认为自己实在无辜。 “好了。”李四智轻轻一句话,偏厅登时一静,解了悠悠的窘迫。从头到尾,李四智都未表现出任何讶异之色,似是早已料到何事。李四智抬眼望向悠悠,只道:“府里最近连生不幸,也难怪老爷他心灰意懒,疏于理事。但是格格,你要明白,此刻我们五人听命的不是老爷是你。格格,你还年轻,你确定真要如此么?” 同样一番话,明德已明确提过。悠悠再次陷入深思。明德于钱财方面不甚热衷,自然比不得裕亲王,但是他为独生女精心筹备的嫁妆,却是天下最最独一份的。不错,就是赵钱孙李周五人。钱财易得,人才难求。这才是真正的宝贝。 在权贵仕宦的联姻中,出嫁之女要想巩固在夫家的地位,靠家世,靠金钱,靠相貌,甚至靠情义,都算不得万全之策。女子永远是弱势的一方,可变因素太多,丈夫若因故而妥协,最先牺牲的往往就是自己的妻子。妻子只有成为丈夫切身利益的一部分,让他离不开你,才是最安全的。悠悠是明德的掌上明珠,他怎么舍得悠悠将来受一点点的委屈,于是想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 试想,五个术业有专攻的顶尖人士站在陪嫁队伍里,那风光程度,绝对招摇得空前绝后,旷古烁今了。得妻若此,哪个丈夫能不极尽宠爱,怜惜万分?当丈夫的左右臂膀,全是听命于己的自家人,等到那一天,你的地位,还有什么能够撼动? 这些,悠悠都明白。但是,这一次,她拒绝了。没人知道为什么。而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十四阿哥,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错失了这样一份丰厚的资产。 “我确定。”悠悠郑重道,“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当然确定。” 李四智知道,悠悠一旦做了什么决定,便万难更改,他苦笑道:“既是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悠悠小心道:“你生气了?”李四智笑着摇摇头,道:“怎么会?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的。”语中含了似有若无的一丝落寞。 悠悠安心地点了点头,对赵大仁道:“赵叔,我希望你能继续留在这。虽然我被终生禁止行医,只是平生所学倘若就此付诸东流,岂不可惜?我想把自己所学所知尽数教给你,也不枉费我苦读了多年的医书。”赵大仁闻言,大喜过望,当即拜谢不止。 “赵大叔能留下,那我也不走!”周五信赶紧插话进来。悠悠道:“赵叔留下是为了学医。”周五信道:“我得护卫格格安全啊。”悠悠不禁莞尔,道:“等我入了宫,宫里有的是侍卫高手,我是不能带你进去的。”周五信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走。”悠悠道:“赶你也不走?”周五信道:“对,我死活就赖在这了。”他施展开厚脸皮神功,无论悠悠好说歹说,都只回一句“不走”。最终,悠悠还是拗不过他,无奈地耸肩一笑,以示投降妥协。 至此,最后结果便出来了。五个人,走三留二。孙三礼已有了去处,留在京城;李四智则决定回江南老家,歇段时日再图后计。 “好了。”悠悠拊掌而笑,提议道,“今夕一别,不知何日有缘再会。大家不如也学一学吕思安,互通姓名,也不枉相识一场。” 当下按照龄序,众人依次上前道出真是姓名,至于身份家世等其它事,则各自斟酌着需否坦诚以及坦诚多少。 赵大仁先道:“鄙人确实姓赵,本名赵肯堂,入府最早,过去是一个薄有名气的草药郎中,蒙格格赏识,方才有今日。”孙三礼接着道:“在下秦道然,入府前只是一介布衣寒儒。”周五信讥讽道:“你怎么不说,蒙格格赏识,方才有今日?”秦道然假装没听见。悠悠道:“周五信,你是急着要自报家门么?”周五信道:“不是。”悠悠笑道:“得了,你就先说罢。”周五信脸一红,老实交待道:“我叫常明,以前是一个空有一副傻力气的庄稼汉。我们一村的土地都被八旗强占了,是老爷把土地还给了乡亲们,保住了一村人的生计,也等于救了一村人的命。就算当牛做马,我也要报答老爷的大恩。”他一说完,众人的目光便一齐移向李四智。李四智也不含糊,只简单道:“邬思道,老爷救过我的命。” “什么?!”悠悠失声而叫,骇得下巴要掉了。见悠悠这么大反应,邬思道皱起眉,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谓。悠悠托好下巴,脑子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捉奸 喜庆的八月,丹桂飘香,秋菊溢金。銮驾还朝之时,已介中旬。 八月十五,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更兼难得的双喜临门,龙心大悦,特准书房停课一日,大家都去喝杯喜酒,好好地乐一乐。宫中为筹备两位皇子的婚事,闹得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舒府倒还算淡定,只不时有内务府宫人、应邀而至的亲友进进出出。 婚前三日,借着掩护,虚明以观礼宾客的身份大摇大摆地拜上门来,早就套好词的悠悠自是奉为座上宾,安排入住客房,好生款待。 翌日,悠悠邀虚明正要去自己屋中品茗,“格格!”八尊门神之首的张嬷嬷试图拦阻二人。虽然这两人年纪都还小,但在嬷嬷们眼里,让一个陌生少年随意进入少女闺阁,共处一室,实在有伤风化,太不像话了。 为免喧宾夺主,虚明一言不发,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八张褶子脸上直打转,笑眯眯的模样,不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悠悠则一反常态,仿佛坏笑道:“远亲也是亲,难得一聚,我想请他参观我养的虫子,嬷嬷们有兴趣,可以一起进来欣赏。”话未说完,八个嬷嬷不约而同地想起另有要事,转眼间溜得一干二净。虚明奇道:“什么虫子,攻击力这么惊人?”悠悠故作神秘道:“看了便知道了。” 悠悠所居,又是一座带有明显悠氏风格的阁楼。她领着虚明上至二层的寝室,取出一个圆圆扁扁的钵型青花瓷筒,打开盖子,虚明探头一瞧,“哇”地一声俯身干呕起来。那是什么啊!一大坨白乎乎的,黏不拉几的虫子,在那蠕动着,密密麻麻,挤满眼球。 “蛆?!”虚明扶墙吐了半天,脑中一想起那画面,身上恶寒的疙瘩便疯狂地涌出来,直打冷颤。“你养这玩意儿干什么?” “给你治病。”悠悠表情十分天真道。虚明震惊了:“你让我吃它?”悠悠摇头道:“不是你吃它,是让它吃掉你伤口深处的坏死细胞和组织,新的细胞组织才能重生。” “你是说,把这玩意儿,从我肩上的旧伤口,爬进我的身体里,然后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把左臂掏空了,再重长出血肉,把手臂撑回原样?”虚明一句一顿地咬牙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悠悠想了想,补充道,“它不吸血,而且只吃坏死的腐肉,我试验过很多次,效果显著,又无风险,非常可行。我可是费了老大劲,才找到这么条妙法,治好你的左臂。” “万一它在里面玩得太开心,吃完肉不肯出来怎么办?万一它找不着出来的路,在身体里乱冲乱撞怎么办?万一它一时兴起,想换换口味了怎么办?万一吃光了坏死组织,长不出新的来怎么办?这手臂岂不彻底没用了?我不是白受了三年的苦?听你的话,为免手臂萎缩退化,我可是一直忍着巨痛做物理康复治疗,要不是最近那次意外,我的手臂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得得得!”悠悠果断地打断她,“你觉得,它有你这么大的脑组织,想得了这么多么?” “管它脑子大不大。总之就一个字,”虚明白眼一翻,一脸决绝道,“休想!” “好!”悠悠竖起大拇指,赞道,“有气魄!” 僵持一个时辰之后,虚明终究还是屈服了。乖乖躺下,褪了肩衣,闭上眼睛,假装悠悠是在往伤口上涂蜂蜜,对,是香滑甜美,美肤养颜的蜂蜜。虚明努力地自我催眠着。 为了说服她接受治疗,悠悠绞尽脑汁,陈述了很多条理由,然而令她动心的,只有最后一条——祛疤。 因为毒质残留,左肩背后的伤口恢复得很艰难,好不易勉强愈合,亦留下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疤痕。在虚明看来,这显然是块极不光彩的疤痕,只会不断提醒她,那些痛苦的记忆,不堪的过往,以及早该抛之脑后的那些人与事。去了这块疤,她才算真正与过去完全割裂。 “格格,十三阿哥看您来了!”楼下忽然传出穗儿的声音。 “妈呀!”虚明吓得赶忙披衣而起,跳下地来,提着鞋便要夺窗而逃,谁知窗子全是朝南而开,跳下去就是阁楼大门口,正好顺便打个招呼了。 悠悠也道了声“奇怪”。穗儿早先已被叫进宫去,帮忙布置新居,她是悠悠跟前的老人了,自然最清楚悠悠的喜好。这会儿怎么跟胤祥一起出现在这? “怎么办?万一被认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虚明无处可逃,急得团团转。 “放心。”悠悠大包大揽地手一挥,“你就躲在楼上,我去打发了他。” 虚明感激地送走悠悠,长吐口气,这才感觉到背后一点一点刮骨噬髓的痒,然而一想到蛆虫蠕动时的模样,终究不敢伸手去抓,只得咬牙强忍着。楼阁主体为木质结构,不太隔音,楼下的对话声清晰地传入耳内,宛如说话之人近在咫尺。 一进入八月,便经常有后宫或内务府的宫人进出,舒府中人已然习以为常,再有着宫中服饰的,都懒得多看一眼。是以穗儿领着十三阿哥来瞧悠悠,竟未惊动一人。然而悠悠见到一年多没谋面的十三阿哥,还是小惊了下。胤祥相貌倒未大变,一般的剑眉星目,俊雅超群,且个头又高了几分,瞧着愈发长身玉立,犹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只是,他今儿那一身宫中太监服,着实惊得悠悠不轻。 “你是偷跑出来的?”悠悠问道。 胤祥尴尬地一清嗓门,笑笑道:“今儿起不用上书房,我就出来逛一逛。” 太后家教严厉,悠悠是早有耳闻,笑道:“是不是穗儿撺掇,引你逛到了我这来?” “哦。”胤祥连忙否认道,“不关穗儿的事,是我求她帮了个小忙。”穗儿闻言一笑,出门去留下二人叙话。 “那你是找我有事了。”悠悠道。 胤祥面色微沉,木讷讷地望着悠悠,明明满腔话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悠悠也不追问,只耐心等着他答话。良久,胤祥才鼓足勇气道:“你有卿云的讯息么?” 他未开口,悠悠已猜得差不离了,然而听他真的说出了口,仍禁不住怫然不悦,冷淡道:“没有。十三阿哥,你认为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合适么?” 胤祥一愣,这才醒过味来她在为谁抱打不平,不耐烦道:“我知道。无论锦书还是步荻,我都会对她们好的,用不着你再来教我。就算有再多的女人,也不妨碍我问候一声卿云。难道你嫁了十四,便要与过去所有的朋友绝交么?” 悠悠猛地被问住了,为之语塞。 “什么?那个男人在哪?!”一个高亢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那冲天豪气已挟着惊人的声势扑面袭来,霸气凛然,极具穿透力。 不会罢!听到声音的瞬间,悠悠与胤祥只来得及互换了下错愕的眼神,当场石化。真是白天莫说人,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显而易见,因好事将近而特赦放假的,可不止十三阿哥一人。 张嬷嬷一听闻十四阿哥驾到,老胳膊老腿登时利落起来,一路小跑赶到,正好在半道截住他,苦口婆心劝说,新人在行大礼之前见面,很不吉利云云。十四阿哥本就一肚子火,当即脸色一放,喝道:“你当的好差!怎么能放陌生男人进去悠悠的闺房,也不留一人看着?老东西,爷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跟这唧唧歪歪。”说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把张嬷嬷甩在了一边,无人再敢阻拦,一路畅行无阻。自胤祯能跑会跳起,宫里人最怵的便是他和卿云,尤其脾气上来时,哪个敢在他们跟前晃荡?避之惟恐不及。 “不好。”穗儿轻嚷着跑进阁楼,一把关上大门。悠悠道:“慌什么,听见了。”胤祥叫苦道:“惨了惨了,被他发现我在这,早晚满京城都得传遍了,叫皇祖母知道了可了不得。”悠悠皱眉道:“应该不要紧罢,十三阿哥你……”胤祥哪里听她的,既然大门不通,赶紧着四下里另寻出口。悠悠素爱简朴淡雅,屋子里面陈设无几,一览无余,别说出口,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胤祥一晃眼发现道楼梯,拔脚噌噌就往上跑,身手敏捷,悠悠才反应过来要去拦,他已经溜得没了影。 胤祥奔至木梯尽头,一转身,没防备扶栏边坐着一个人,惊得差点仰倒。地上那人低着头,正在费力地穿靴,无奈手汗掌滑,怎么也套不上脚背,瞧他笨手笨脚的样,胤祥亦忍不住焦躁起来。这人可不就是虚明么! 忙活半天,才勉强穿进了一只靴子,虚明泄气地把另一只靴子就地一扔,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虚明立刻落荒而逃。她本就坐在地上,胤祥居高临下的俯视,更令她自觉矮了一截,结巴道:“对……对,对不起。”“啊?”胤祥愕然,想起胤祯外面嚷嚷的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来捉奸,呃,不是……捉你的。”虚明愣住,不自然的笑了笑,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惘然若失。 胤祥越咂摸刚才说的话,越觉窘不可耐,一时没了言语。虚明亦陷入沉默,忽然觉得道歉什么的实在多余,抛开包袱的同时,心头猛地涌起一股会错意表错情的羞耻感。她起身拾了靴子,一下子便穿上了。 悠悠追至楼梯口,听见头顶传出几声喁喁细语,正在犹疑上不上去,哐当一声,大门已被人大力推开了,十四阿哥胤祯就站在门外。 不比胤祥白皙依旧,在塞外风吹日晒两个月,胤祯整个人都又黑又瘦,显得年纪一下子拔高了几岁,沉稳老练不少。此外,他个子也窜得异常快,短短两月又长了寸余,据悠悠目测,现下他足足高过自己一个头了。对此,十阿哥胤誐早已表示过强烈不满,谁让胤誐自十八岁后个子便彻底停滞不前了。 “悠悠!”胤祯迈过门槛,笑嘻嘻地唤了一声,他的哈哈珠色魏其征则守在了院子里,那些嬷嬷更是躲得远远的。悠悠脸上微微一红,与穗儿主仆俩一齐近前行礼请安。这当口,胤祯的视线仍马不停蹄地四处逡巡,将每一个角落都搜寻了遍。悠悠问道:“你在找什么?”胤祯一无所获,目光自然也瞄上了通向楼上的木梯,于是笑道:“长大后我还没见过你的寝室什么样,今天能参观一下么?”未等悠悠回答,他已走向了楼梯口。 这可真是热闹,十四阿哥上去之后,加上自己,都能凑成一桌麻将了。悠悠哭笑不得,然而眼睁睁望着他越走越近,一时间死活想不出阻挡的借口。突然,穗儿站出来道:“十四阿哥,你不能上去。闺阁重地,男子岂可轻易窥探?”胤祯哈哈笑道:“穗儿,道理是不错,可惜你用错了地方。三天后,我与你家格格就是一家人了,怎能与寻常人一概而论?”见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悠悠不觉有气,道:“我向日疏于摆弄器玩饰品,房里没有什么值得一顾的物什,就不必参观了。”胤祯正色道:“如此,我更要看上一看了。悠悠,我得知晓你的喜好。”言罢,就在悠悠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一掀衣摆,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了二楼。 悠悠呆站了会,赶紧跟了上去,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空荡荡的房里竟然只有十四阿哥一人。悠悠长出口气,跳至嗓子眼的心脏好歹有了喘息之机。恁大的两个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当然,胤祯要找的只是嬷嬷口中的一个男人。总之,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人,均是惊疑不定地四下观望,寻找一切可疑之处。 确定危机排除,悠悠故意问道:“十四阿哥,你不会在找什么人吧?你看,这里就这么大地方,一眼望到底,哪有别人?” “是啊,这里没有别人。”胤祯忽然和了一声,停止了搜寻,转身面对悠悠,只是望着她笑。突然间,他好似换了一个人,一扫平日嘻嘻哈哈的没心没肺样,连笑容也变得饱含深意。悠悠被他这么一瞧,倏地晕生两颊,羞赧无地。屋子里流动着暧昧不明的气息,而这改变的起点,却是她主动提醒了十四的。 悠悠难堪地别过眼光,顾左右而装不知,蓦地僵立当地,视线锁定在了北墙上两个淡淡的投影上。她捷逾电闪地往头顶一瞥,心脏猛一阵狂跳不止。怪道不见了两个大活人,他们居然躲在了横梁上! 然而这时,胤祯却缓缓靠了过来。这种情景,做出这种举动,谁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悠悠只觉四肢僵硬,双脚如生了根一般,动不得,退不得。眼睁睁望着他愈来愈近,悠悠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重复:“有人看着!有人看着!有人看着啊……”可是怎么张得了这个口?悠悠郁闷得快呕血了。不如,给他一拳?于是梁上的两人就见到悠悠缓缓抬起了右手。这会儿,十四仍在靠近,两人近得已经能数清对方的眼睫毛了。 时间仿佛延长了数倍,梁上的看倌有些不耐烦了,虚明甚至很想喊出来:“拜托赶紧的行不行?要么就亲,要么就打,磨蹭个什么劲!”十三阿哥十分认同,并在思考:“这到底是谁捉谁的……好事呢?” 终于,胤祯已是近得不能再近了,温热的呼吸就吹拂在耳边,眼看着两人的鼻尖就快相触,虚明与胤祥刹那间笑开了花。然而,就在重头戏上演前的一瞬,悠悠悬在半道的右手终于挥了出去。“有事出去谈。”悠悠一把拽住十四的手臂,一阵风似的冲下了楼,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梁上两人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要不是在半空,早就满地打滚了。虚明一个不留神失了平衡,往后一倒,便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胤祥惊呼一声,紧跟着跳下伸手去捞人。虚明却倒栽葱似的翻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地板上,没发出一丝儿声响。胤祥亦是悄无声息地飘至虚明身侧,姿态潇洒之极。同时显露了过人的身手,两人均是一脸惊异地打量对方,若有所思。 虚明将一扇窗打开一条缝,窥见悠悠将胤祯拉出了阁楼,但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立于黄绿相间的梧桐树下,东拉西扯,没完没了。 好戏散场,后背的剧痒再次占据了大脑,且愈演愈盛,甚至蔓延到了更加敏感的腰部。可是十四赖着不动,十三自然也走不得,她又如何宽衣清理背上那些恶心玩意儿?虚明怒视犹聊得逸兴横飞的十四,目光凶悍得足以杀人。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跳出去把十四一口咬死,再使劲嚼吧嚼吧碎了。 胤祥瞧见她五官扭曲,作龇牙咧嘴状,不由担心道:“你没事罢?”虚明强自镇定,赫然发现,窗棂上已被她抓出了五道深深的爪痕,不禁莞尔。她灵机一动,找到舀水的铜匙,从药罐里挖了一勺蛆虫,登时把胤祥吓出了三丈开外。虚明嘿嘿笑着,从窗隙间对准目标,轻轻一抛,满满一勺的虫子便极其精准的落入了胤祯的衣领内。 胤祥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便听见窗外有人惊奇地一声“咦”,接着愤怒的咆哮声起,震得满院子落叶扑扑直掉,虚明却还矮身躲在墙后偷笑。胤祥凑到窗边,正好将十四狼狈逃窜的背影尽收眼底,那喜感到令人肝颤的画面,让他一下子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整个人就像吹鼓了气的皮囊,飘啊飘的就飞上了天。 虚明已经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了,最后肚子实在疼得不行,她不自觉地抓住胤祥的左臂,似在向他求救。胤祥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这人的举动,这时的心情,都是那样的熟悉,似曾相识。 见十三一脸平静,虚明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夸张,赶紧控制情绪,努力恢复正常。胤祥努了努嘴,抛开奇怪的念头,说道:“我也该走了。”虚明“哦”了声,站着没动。胤祥走到阶梯前,犹豫再三,还是回首一本正经道:“以后小心点罢,十四弟他可不是个好惹的主。”虚明哑然失笑,道:“十三阿哥误会了,在下姓万,是悠悠在江南时结交的朋友,此番特意赶来观礼,讨杯喜酒喝喝。”“我也希望是个误会。”胤祥垂眼望着木阶,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年(一) 只听门外啄木般三声轻响,正在灯下发呆的虚明猛然惊醒,笑道:“怎么这么晚?”说着便起身开门,将悠悠迎了进来,意外的是赵肯堂,即过去的赵大仁也背着药箱跟了进来。 虚明嗔怪道:“我只当你为了明日能容光焕发的出嫁,今晚一早便睡美容觉去了。”悠悠亦笑了,道:“就你话多。不等那八位老婆婆睡了,我能出的来么?”虚明笑嘻嘻道:“她们多半是教你看些‘压箱底’罢?”悠悠点头道:“你说我尸体都解剖了不计其数,还用她们来教?”赵肯堂年近不惑,却听眼前两个少年少女百无禁忌的谈这种话题,难免尴尬。虚明悠悠相视一笑,略过不再提。 虚明这会儿只穿了白色亵衣,汉式襟款,发髻高束,赵肯堂知道她是即将入道之人,也不诧异。直到她解开半边衣襟,露出左肩,上身线条若隐若现,赵肯堂这才发现她是女的,立时窘得无所适从。然而虚明却毫不介意,任由悠悠在肩后涂抹那些虫子,泰然自若,悠悠甚至还招呼赵肯堂过来观摩如何操作。 赵肯堂磨蹭了会,抵不过求学之心,转到悠悠身后看了一眼,一下子惊到了。只见一块巴掌大的疤块盘踞在还算光洁白皙的肩背处,狰狞可怖,中间隐隐露出一条黑缝,深入腠理,敞口处仿佛透着冷飕飕的凉风,一望便知是极难愈合的旧伤口。再加上好多白色的虫子正在缝隙之间爬进爬出,恶心之余,不禁让人觉得,这完好的皮囊之下其实早已腐坏透了。赵肯堂可怜地摇摇头,相信每逢刮风下雨潮湿天,她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悠悠道:“我走之后,就由赵大叔接手替你治伤了。”她耐心地讲解种种细节和注意事项,赵肯堂一时听得入了神。 “悠悠。”虚明忽然唤了一声,淡然道:“我考虑再三,觉得我明日还是不陪你进宫,就在府里喝杯喜酒好了。毕竟那位三爷见过我,为免多事,还是不去冒险的好。”她最近老回想起前天偶遇十三的事,深刻反省之余,更是后怕不已。倘若再多几次这样的偶遇,谁知会不会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你怎么婆妈起来了?”悠悠道,“估计,我这辈子也就只此一回了,你敢缺席?” 虚明揪眉不语,她是真怕被人认出来。 悠悠笑道:“我都帮你想好了。”她一拍手,门人便有人应声走进屋来,却是常明,即过去的周五信。赵肯堂干咳一声,不自然地退开几步。常明到底年轻,进门便瞧见衣衫不整的虚明,一惊之下,涨得满脸通红。悠悠却指着他道:“明日,你就替他送嫁好了。” “果然好主意。”虚明笑脸盈盈地把常明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常明愈发难堪地手都不知该往哪摆了。虚明长叹一声,闷闷道:“京城果然与我八字犯冲,到了这,我便得藏头露面,做不了自己了。” 婚礼,顾名思义,得到日落之后,黄昏时分方可行礼。只为了迎亲这一刻,舒府乱糟糟地闹腾了一整天,直到夕阳将屋舍行人都镀成了金色,鞭炮齐鸣,落红缤纷,彩舆方才抬出了大门。 炮仗轰鸣声中,成群的小孩边捂着耳朵尖叫,边四处穿梭奔跑,或去争抢抛洒的喜糖,或在拾拣地上燃剩的鞭炮壳。十四阿哥身着秋香色礼服,胸前绑着一团红绸花,络绎不绝的道贺人群哄得他愈发的喜气洋洋,乐得嘴巴就没合拢过。只见他器宇轩昂地走下台阶,回转身郑重地向岳父母大人拜别,一双眸子格外的明亮。哄笑声里,胤祯在礼官簇拥下,跃上白马金鞍,登时礼乐大作,沸腾了整条街道。只听报喜倌扯开嗓门拖长调的一声“升舆——”,锣鼓开道,彩旗招摇,护军、内侍、女官组成的长长送嫁队伍,开始朝城中央的紫禁城进发,浩浩荡荡,引得沿途围观潮涌。 虽然只是出嫁一个皇子侧福晋,单看这迎亲的架势,皇室也算给足了明德脸面。 虚明一直平静地在旁观看,身边再大的热闹也与她无关,这一刻,她仿佛就是嫁女的明德,满心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忧,甚至生出了一丝年华老去、韶华不再的感慨。“想什么呢!”虚明猛地一拍脑门。她乘马坠在迎亲队尾,遥遥望见大开的神武门,不由得背脊发凉,整个人都被重入瓮中的压迫感包围住了。尚在迟疑,又一支迎亲队伍出现在了宫门前,两相会合,并头进宫。与十四的迎亲队相比,那一边要朴实低调得多,然而虚明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同样鲜衣怒马的新郎官身上,不用问,自然是十三阿哥了。 这场婚礼,相当于康熙最爱的两个少年皇子的成人礼,其隆重度可知。 虚明在神武门外弃马,跟着入宫来参加喜宴的舒府亲友,从顺贞门进入御花园后,两队人马便要分道扬镳了。 十三、十四既已成家,便不可再居于阿哥所内了,是以康熙早早即下了旨,将乾西五所之头所分予十四婚后暂居,并赐名震旦堂。而十三则被指派入住御花园内的绛雪轩,直至宫外的皇子府邸落成。 穿过琼苑西门,彩轿直接被抬进了震旦堂大门,落在空地,内府女官才掀起轿帘把新娘搀了出来。震旦堂是三进院落格局,此刻张幕结彩,已是人满为患。虚明随便扫过一圈,发觉自己改装纯属多余,到底只是娶侧,再兼双喜临门,十三那里又分流了一部分,并无多少熟人到场赴宴。虚明放心地挤到了人群前,占据了最佳观礼位置。 夜里的风很大,蒙着头脸的新娘子刚跨过马鞍,呼地一声,那块绣着龙凤呈祥的头盖便飞上了天。变故斗生,乍然露面的悠悠一脸的茫然,十四亦是一呆,众人齐齐仰头望向飘在空中的喜帕。而那块红盖头,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进了挂在檐角的大红灯笼内,不一会,火苗噌地窜起包裹了整个灯笼。 内务府承办了无数次婚宴,也未遇到过这种事,傻看了会,内府大臣才想起命人灭火换灯。喜娘们则赶紧去寻一块新头盖,婚礼只得暂且中断。有幸见识的众人兴奋地议论纷纷。 悠悠也是一身秋香色蟒袍,外罩石青色吉服褂,颈挂朝珠串,头上还顶着镶满宝石,好似一座宝塔的朝冠,光看着就觉累得慌。而在如此繁琐的华服堆砌之下,那清水芙蓉般的容颜,依旧夺尽众人瞩目。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她着了粉黛的样子,便如给一幅白描的水墨画上了颜色,花红胜火,水绿如蓝,柔美之余,又添几分妩媚多情,艳光更盛。 悠悠困惑的目光四处游曳,巡至虚明这时,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亦忍不住笑了。“悠悠。”十四突然小声嘀咕了句,悠悠忙收起笑容,垂首盯着自己脚背。待喜娘空手而回,十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没办法,婚礼不能再耽搁了,即便是以新娘子抛头露面这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也只得继续了。 女官将悠悠扶进前院正殿,两人伏身下拜,听八阿哥宣读圣上口谕,一早候在廊下的内侍们鱼贯而出,将赏赐之物一一捧上来。皇帝恩旨宣毕,步荻又诵念了太后懿旨,俱有封赏不提。走完所有繁文缛节,女官正要送新娘入洞房,悠悠却停下来,就耳对十四说了什么,众人便见胤祯点点头,亲自把裕亲王福全请上高堂而坐,两位新人一齐跪下三拜,高兴得福全几乎动情失态。 终于,又是扯着嗓子的一声嘶喊“送入洞房——”,由女官在前引路,十四与悠悠穿过后堂,转入中院新房去了,在那儿,他们还要行合卺礼。 虚明急忙要追过去,忽然被人一把拽住左臂,拦在半途。“干什么……”虚明恼火地转过头,然而一张几乎是用刀一划一划刻入脑海的面孔映入眼帘,一霎惊愕之后,她抿紧了嘴巴。 “这话该我问吧。”眉梢吊起的陈良,带着散漫的笑容道,“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么?周五哥?” 虚明嘿嘿一笑,左臂微抬了抬,陈良识趣地撒开手。此刻在他面前的周五信,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虚明清了清嗓门,用周五信的声音道:“原来陈大兄弟还不晓得,我已改回原名,以后叫我常明便可。” “我知道。”陈良漫不经心道,“只不过还是周五哥叫来亲切些。” 望着身边不断涌向中院围观的人流,虚明发笑道:“怎么说,大兄弟你与我家格格也算相识一场,就不想去凑个热闹?”她隐约猜出了陈良拦住常明的意图。如此良辰如此夜,若能觅得一二同是天涯失意人,便不太难捱了。 陈良悄然,没了言语。虚明一笑而过,不再理他。 等赶到新房外,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闹婚人士,里面有十四的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宗亲大臣里的好事之徒。皇子娶个侧妃,也确实不必那么庄重。虚明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人堆,凭借高超的身法,活像一条泥鳅般,很快滑到了最前沿地段。大家推来搡去,终于把房门给挤爆了,低低的门槛也几乎快被踩塌,只见十四与悠悠二人则正襟危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摆满了精致的吃食,杯中酒已空,看来合卺礼已经行完了。 虚明了然,估计挑盖头一环可以略去,所以才这么快。正想着,前后左右的人们都在激情高涨地大喊:“亲一个!亲一个!……”受到感染,虚明情不自禁地跟着挥拳喊起了口号。这时,悠悠的一张小脸已是刷白刷白,惶恐无措地望着汹涌的人群,若非有喜娘堵住门口,两位主角怕是早已陷入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了。当捕捉到手舞足蹈一起哄闹的虚明,悠悠真是哭笑不得,立马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但神色总算镇定了几分。对悠悠无声的抗议,虚明视若无睹,反倒跳得更高更欢了。 “好了,好了。”十四阿哥嘻笑着站起身,人群顿时一静。只见他转到悠悠面前,倾身一拜,笑道:“十四福晋大人见谅,咱今天要不略作表示,这帮人怕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不如就少少吃点亏,满足他们一下?”他这姿态一摆,顿时引来满堂哄笑喝彩。 悠悠低头咬着下唇,不知是在斟酌考量,还是单纯的不好意思。然而未等她作答,胤祯已迅若流星般地伸手抬起悠悠下巴,在她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十四的脸就近在咫尺,面带得色,悠悠傻不愣登地望着这张脸,连新嫁娘该作的娇羞无限状都忘摆了。 “这不行,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就是,不带这么糊弄人的。”“该轮到新娘子了……”七嘴八舌的挑刺声此起彼伏,呈逼宫之势。 “得寸进尺了啊!”十四走出来道,唰地一声,反手便把房门合上,“走走走,喝酒去!什么事咱酒桌上见真章。”说着又一拍虚明的肩膀,直道:“常明,待会儿我一定好好敬你几碗。今晚喝不尽兴的,谁也不许回去。”虚明只得唯唯应着。他既如此说了,众人只得作罢,边叫嚣着要灌倒新郎官,边呼朋喝友地杀回去吃喜宴。 酒席热开,十四少不得开始一桌一桌的敬酒,待得酒过三巡,几桌上席竟然都空了。虚明坐在尾端的末席,正在奇怪,却见陆陆续续好几个熟人姗姗来迟,都是代替一家之主出席的福晋家人等等。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莫过近来风头最劲的三阿哥的福晋,所到之处,青眼与白眼齐飞,私语共笑语一色。向十四道贺之时,尽管三福晋竭力打叠起精神,也掩不住疲惫倦容。虚明用脚趾头一想,就知道三福晋从何而来,而上席宾客们又往何处去了。显而易见,大家都在赶场,两头不得罪。 虚明正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赶个场,凑个份子,忽然身侧人影一闪,陈良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一手提酒壶,一手握酒杯,咧嘴一笑便是浓烈的酒气刺鼻。虚明不由皱眉道:“喝了不少。”陈良又斟一杯,却不着急饮尽,只捏着杯沿在唇角摩挲,两眼放空道:“这酒不够劲,喝不醉人。”他是替九阿哥出席的,原该坐在上席,想是溜这躲清静来了。虚明根本不想和他废话,当即打定主意,去串个门为好。 说走就走,她刚站直,忽听身后喧嚣声起,扭头望去,却见十四端着酒碗目标明确地向这一桌走了过来,周围聚着一群专职压酒的乌合之众,来势汹汹。虚明暗道不好,朝陈良翻了个白眼,多半又是他招来的。 “陈良!你怎么躲到这旮旯了,害我寻了你老半天。”十四高声道。再装聋作哑便不适宜了,陈良无奈起身,谦卑地赔笑客套,表示自己已不胜酒力。胤祯二话不说,递上一海碗酒,道:“这一碗我是非敬你不可。”陈良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当得,当得。”胤祯笑得十分豪爽,“若非陈兄,我和悠悠又怎能有今日?千言万谢都在这碗酒里了,瞧得起我就干了它!” 话音一落,虚明瞧得分明,陈良的脸色有那么一瞬的铁青,但迅速便缓和如常。他不再推挡,接过酒碗,两人爽脆地一碰杯,仰脖对饮而尽。围观之人均佩服得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句“海量,海量”。 十四今晚的表现,确实当得起这一声赞,凡有敬酒上门者,来者不拒,粗略一算,光白的便饮了足有十来大碗,真正做到了来即能饮,饮即能尽。尽管这时的白酒纯度不比日后,但十来碗下肚,也是很可观的分量了。看十四这会儿依旧吐字清晰,脚步稳健,眸子愈喝愈是明亮澄澈,便知离喝醉还远得很呢。 与陈良这一碗,似乎喝得他兴致大起,犹如一个从战场凯旋的得胜将军,大发感慨道:“可惜四哥他不在这,不然凭他的功劳,少说我也得敬他十碗,不,敬他一百碗,哥儿俩一醉方休才罢。” 此言一出,众人的反应明显冷淡了,不约而同地假装没听见。 “常明!”十四猛地一声喊,震得虚明心头一颤,果然还是跑不了。虚明忙道:“我喝我喝。”很自觉地举起酒杯让人倒酒,却惹得十四极为不满,直道:“拿指头小的杯子,你什么意思?”于是不由分说,把一海碗塞进她空着的左手里,虚明倏地脸色一变,只听咣当一声,酒碗坠地,摔个粉碎。不大的声响,却骇得人人大惊失色,熙熙嚷嚷的宴会场仿佛突然静止,只有晚风呼呼地掀起翻飞的衣袂。 此刻,虚明的内心是很郁闷的,郁闷自己躺着都能中枪的衰运。她总不能跳上饭桌,大声辩白说,自己的左臂只是条好看的摆设罢。既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便安生扮好“天涯失意人”这个很有前途的角色罢。 静止了一弹指的工夫,便有礼官奔来唱着“落地开花,富贵荣华”之类的吉祥语,打圆场,和稀泥。就在气氛略见松融的当口,十四不曾发话,虚明却先坐回至位子上,一副“我就是故意捣乱,你能奈我何”的二五八万样。人们刚放下的心当即又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让人跌破眼镜的事发生了。面对虚明的“挑衅”,十四不但不见怒意,反而十分欣赏地拍拍她,道:“够胆识,是个人物!悠悠的眼光真不错。” 对付十四这个老朋友,她可太知道怎么耍了。他是天生的斗士,只敬服强者,你若示弱,只会招其鄙夷,发起恶性更加不留情面。 待十四走开后,虚明忍不住得意地笑,一抬眼,赫然发现过道里有个人正凝视着此处,是刚刚串门归来的八阿哥胤禩。虚明神色一正,好整以暇地夹了筷菜,再度抬眼瞧时,他仍是目不转瞬地望着这里,看得虚明心里一阵发毛,反省是否露出了马脚。好在马起云适时跑上前,通报了什么,八阿哥这才返身走了。虚明长舒一口气。这就是她最讨厌的感觉,假扮别人,掩藏本性,时时惊心,刻刻小心,日子就像天天架在火上烤,漫长得永无尽头。 宴上仍在觥筹交错,虚明打算先走一步。一切尚未盖棺之前,她决不可出一点儿纰漏,功亏一篑。至于悠悠,将来的事,得靠她独自面对,她这老友是无能为力了。 秋夜的御花园,弥漫着月桂的淡淡甜香。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她闭着眼都能一一辨明。熟悉的潮汐声涌动在空气中,她听到了,强行按住了前行的冲动,甬道的尽头再一拐,便是门前有五株海棠迎客的绛雪轩。 自虚明记事起,绛雪轩便是长年落锁的禁地,宫中甚至一度流行绛雪轩闹鬼的传闻。向以挖遍紫禁城每一寸土地为大业的□□,自然不会错过。又是海棠花瓣飘落时节,被忽悠着一起夜探鬼屋的十阿哥,刚打头阵翻上高墙,便叫守园太监逮个正着,见同伙们闻风消失,逃得无影无踪,吓的他两腿发软,急的他冷汗直冒,愣是骑在墙头大半夜下不来。若非悠悠好心,坚持回去投案自首,怕是黑锅与板子都得十阿哥一人抗下了。事后,只要一想起十阿哥抖抖索索地坐在墙头,迎着他们那不知是喜是怒,惊惧交集的表情,虚明都能笑得直不起腰。 夜探虽不成功,却也不无收获,绛雪轩闹鬼的谣言就此不攻自破,再无人问津,很快的,永远不缺新目标的□□,亦将之抛诸脑后。直至今日,沉睡御花园一隅多年的绛雪轩,竟而以皇子新居的姿态复苏,重新步入人们的视野,不可谓不出奇。 人声响起,甬道尽头忽然多了几道影子,拐过转角,宫灯一照,又是熟人!虚明一慌,忙往树木深密处躲,正凝神留心外面动静,凉风灌耳,也送来了一些细碎的窸窣声。虚明伏身转过头,隔着矮木丛,在太湖石后,隐约看见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御花园太小了,由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拾阶而上,便是卿云在宫中的旧居,养性斋。 月光下彻,清辉所及之处,尽描摹得绮丽万分,包括女子姣花初放般的容颜,和男子水落石出后的冷眸。 虚明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儿喘气声。 “多难得才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心?”那女子轻轻柔柔道。男子只“嗯”了一声,似乎不太耐烦。那女子嗔道:“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接着传出了她嘤嘤咛咛地啜泣声。“嘘!”男子拉着她躲进了太湖石洞中。 虚明竖起耳朵,原来甬道上的人已行至她藏身地的近左。 “月恒,你先送福晋回府,我还要去十四弟那绕一圈。”是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只听一个女人应了声,却有另一个极为清冷的女声说道:“也好。我歇得早,若贝勒爷回得晚,便不去向您问安了。”那位贝勒爷淡淡道:“不要紧。太医说瓜尔佳氏的产期就在这两天,也不方便招呼你。”“既是如此,在侧福晋诞下小阿哥之前,我就不去惊扰了。”该福晋的回答也淡到了极处。 声渐远去,虚明长出了一口气。她这一对表兄嫂啊,正是太后一手撮合的模范夫妇,相敬如宾,不愧为皇室一段佳话,那形同陌路的口吻,听的人都快冻僵了。 “这儿人来人往太多,我们再往深处挪挪。”“你别碰我,就想你的心思,别理我好了。”那厢的两人藏在石堆后,只有蚊丝儿大的说话声时断时续。男的一声短促的轻笑,道:“不碰你,那我冒着杀头的风险,偷溜到这里做什么?”只听女的啐了他一口,似乎被逗得破涕为笑了。 少顷,那女的又道:“我知道九哥的脾气不太好,是不是他又给你气受了?”“我不开心不是为这。”男的语中显有未尽之意,顿了顿,沉声道,“我有今日,全拜四阿哥所赐。”那女的忙道:“你别恨四哥,德妃娘娘很照顾我兄妹三人。再者,当年的事,四哥是遵皇阿玛之意行事,他也是身不由己。”默了片刻,她叹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好不好?”这回男子终于有了回应,语调颇为悠然道:“我不恨他,相反的,我还得感谢他。陈氏一门确实没落了,但正因为此,我才识得了你,不是么?”“你这人!”女的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口气中却是满满的娇羞欣喜。 听到这,虚明伸长了脖子,她很想看清楚男的说这话时的样子。 那男的接着道:“现下我只想尽快了结这的一切,然后带你一起离开。”女子轻轻“唔”了声,格外温顺服帖。那男的不断拿些甜言蜜语哄着她,尽管瞧不见,虚明完全能想象出那女子此刻有多么心花怒放。 软语温存了一会儿,只听那男的十分自然地问道:“德妃娘娘真的对你们好么?今天怎么说也是你哥哥成家的大日子,一整天却只看到四福晋一人露面。”女的答道:“真的很好。四哥是被皇阿玛差去为南巡打前站了。至于德娘娘,昨儿还特意拉着我说了,一边是亲儿,一边是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分得出先后?索性她就都不出席了。”男的松了口气道:“对你好就好,我也就放心了。皇上又要南巡了,你去么?”女的道:“这一回皇阿玛只带上了哥哥,四哥哥和太子三个人。听哥哥说,这次的路线与过去都不同,会从通州、德州什么地方过道,途中还要祭泰山呢……” 虚明赶紧钻出树丛,回到灯火照明的甬道上,以穿透百米的音量,用力干咳了咳,待要火速逃离现场,却发现一个高高瘦瘦的侍卫正慢悠悠走在前面,朝着出宫的方向。她稳了稳心神,三步并两步地跟上。 “前面的朋友,请等一下。”那男子突然从背后喊了一嗓子,声音异常洪亮。 侍卫闻声缓缓转过身来,望见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脸色微微变了两变。而虚明与她身后的男子则同向而立,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侍卫一人。这是一个十分诡吊的场景。在场的三个人,映入每个人眼底的每一张面孔,均能使其呆立当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虚明思如潮涌,心头翻滚着难以言说的感觉。她的后面,是九阿哥的书房伴读陈良,她的前方,是十三阿哥的拳脚谙达肖颜。多么奇妙的组合! 不过一瞬,肖颜回身腾空而起,虚明大惊失色,当即点地踏枝跟去。 陈良急追几步,然而转念一想,放慢步子,眼睁睁望着两条人影掠过宫墙,划破夜空远远飞去,眨眼没了影踪。 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他突然厌倦了无止境的游戏,很想一击得手,泯灭所有冤孽。 陈良奔回震旦堂,借一步对八阿哥道:“我寻到了南镖镖局的一二端倪,要跟进么?”才与十四推心置腹地把盏一轮,八阿哥头已昏昏然,反应颇为迟缓,只问:“当真?”“千真万确。”陈良斩钉截铁道,“只要追踪下去,相信无论南镖、夏家甚至纳什的秘密,都将浮出水面,真相大白。”他竭力地压抑心中激奋,然而两簇复仇的火苗在眼底跳跃,亮得可怕。八阿哥见了一下子清醒过来。 陈良此举,必有所图,只是一时间,胤禩尚摸不准其用意。但有一件是他模糊估到,而陈良却一无所知,甚而无力承受的,那就是南镖镖局的来头。 南镖镖局领内务府的饷银,难保不与织造一样,只受皇帝的钦命提辖。假若被夏飞虹灭口的三个南镖镖局的人并非偶然,那么夏家、乃至索党一伙,已叫皇帝盯上了也未可知。浑水摸鱼是不错,只是小心不知深浅,反误了卿卿性命。 八阿哥于是道:“已是过去了的事,相信无此必要。”“可是……”陈良欲待反驳,却又无从辩起。八阿哥又道:“江湖之远,非庙堂之上可以随意插手。相信去问九弟,他也是这般答你。”语气斩钉截铁。 半晌,“八爷的意思,奴才明白了。”陈良冷冷瞥了一眼,好似这会儿才认识了他。胤禩拍拍其肩,转身起开。 既是如此,他唯有独自上路了。陈良想着,匆匆离去。 夜渐深,八阿哥扶着微醺薄醉的裕亲王福全,亲自送他回府。身后十数随从跟着,当先引路的一溜宫灯在风中摇曳不定,福全步履蹒跚,一行人走得很慢。 虽是八月十五,但今夜一直多云,月黑风疾,倒是满天星光,璀璨芒芒点点。福全遥望长空,忽然问道:“近来出入户部,还适应么?”八阿哥不防他乍然开口相询,只道:“去户部行走只是兼着,主要差事仍是在内务府。”自銮驾回京后,一城的重担自然卸下,仿佛打回原形一般,他又回到了内务府学习,差别只在于每日多出一个户部例行报到。 福全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太急进了。” 胤禩沉默片刻,颔首道:“二伯说的是。仔细一想,我近来动辄受到某些干扰,常常生出急切于证明,或是想得到什么的冲动,做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事后回想,都觉不可思议得教人后怕。” “看来不用我多说,你已自行把脉问诊,找到症结所在了。”福全道,“心浮气盛,急于求成都是要不得的。现在的你,需要一盆冷水。” “二伯。”八阿哥笑道,“与悠悠呆得久了,您也学了不少治病医人的本事。”福全笑了笑,长叹一声,道:“我只怕悠悠日后受委屈。”默然片刻,又问道:“观十四阿哥今日的言行,你以为他这人如何?”胤禩道:“十四弟是个性情中人,我看他和悠悠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当真绝配!”“希望如此。”福全不确定道,“可我瞧悠悠,似乎并不太乐意……希望是我多想了。” 福全多半是想多了。悠悠的性子极是沉静淡薄,所有的刁钻较真都用在了习医上,于情一字,向来看得很轻。直到禁止行医,闲得发慌了,方才得空思量一番。当她得出无论嫁给了谁,丈夫都得与众共享的结论时,很快摆正心态,该干嘛干嘛去,不再多作无谓之想。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眼见悠悠眯眼打起了盹,女官忍了又忍,终于耐不住拍醒了她。悠悠用手撑开直往下坠的眼皮,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坐等。烛台上十数支红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影摇红,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然而未几,悠悠便即故态复萌,作昏昏欲睡状。内府女官们也只得摇头叹息,相顾无言。 忽然房外一阵骚乱,悠悠蓦地惊醒,恰见内侍把一个人抬到了紫檀木雕花床上,并七手八脚地扒了外面那层厚重的礼服,换上轻便的常衣。没一会儿,内侍女官完了事,请安退出房外,偌大的新房内,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对新人。悠悠不觉有些傻眼。 悠悠悄悄靠近床边,浓重酒味扑面而来,就眼一瞧,十四似已醉的不省人事了。“十四阿哥?”她小心唤了声,没有回应,不由松了口气。正在庆幸,一阵闷笑响起,犹如水面涟漪层层荡漾开来,悠悠头顶“嗡”地一炸,十四已笑望着她坐起身。“福晋放心,这么重要的时候,我怎么敢真醉了?”他就这么毫不掩饰地直目凝视,悠悠终究脸上微微一红,避开眉眼交错,气氛胶着得让她很想逃离。 十四突然穿靴下了地,才站直身,悠悠下意识地退后,想保持一定安全距离,十四却已抢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神秘兮兮道:“跟我来,有东西要给你看。”不由分说,拉着悠悠朝房门走去,几步外忽又停下,扫了眼悠悠的着装,问道:“这样出去冷么?”合卺礼后,女官们便伺候悠悠换了常服,丝绸制的衣衫,瞧来很是单薄。不等悠悠作答,十四跑进屏后隔间,出来时身上披了件青锻大氅,手中则提了件鹅黄色斗篷,悠悠急忙去接:“我自己来。”十四并不理会,直接披在她肩头,亲自系好了披风的双绦,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笑了,朗声道:“好,这下可以走了。”他伸出了手,悠悠淡淡一笑,收起杂念,将手交到他手中,任由他牵着自己出门往后院跑。 婚宴曲终人散,会场一片狼藉,正在收拾残局的内侍们俱个瞪大了眼,瞧着两位主子风风火火地打廊下奔过。十四站住了脚,向魏其征招一招手,问道:“准备好了么?”魏其征点头称是。十四道:“去把门户关严实了,待会谁来喊门都不许开。”魏其征应声而去,十四携了悠悠又往后走。其余人木楞了会,低头接着奋力打扫。 空荡荡的后院,无甚出奇之处。悠悠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下张望。夜凉如水,大风吹得两人衣袂飘飘,远观宛如两只蹁跹翻飞的蝴蝶,并肩共舞。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十四突发奇问。 在此处的记忆,始于康熙三十二年的元宵节。悠悠拼命回忆,能搜寻到与他有关,最初最初的第一个画面,是九年前的另一场婚庆,那时的主角还是四阿哥夫妇。她只得笑着沉默。 十四并未在意她的异色,自顾自道:“所以我特意央求皇阿玛在今日行婚礼,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就是十年前的今天,裕王叔第一次带你进宫过节赏月。那时我就告诉你,一定要把你娶回家做十四皇子福晋。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虽然耗时十年之久,虽然中途波折重重,但我还是成功了。悠悠,你是我的福晋了。” 是我么?悠悠失神地想。“你是怎么做到的?”她终于问出了口。 “是我向皇阿玛保证,你不会再行医,我会与你共同承担,替五姐孝敬父母,补偿过错。悠悠你放心,一切都是暂时的,等我再大些,舒舒觉罗家的荣光,由我来重振。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做十四皇子的嫡福晋。” 十四一句接一句地说着,然而悠悠只听得了第一句,便觉那声音呼地离自己远去,飘荡浮动着,只见他嘴唇翕动,却全然听不见说些什么。 四下里都是风,冷冷地扑在她身上。她没有虚明的九曲回肠,无需那么麻烦,简单看一眼结果,谁得益,谁受损,一切便清楚明了了。她不是不知道,早知如此,何必要问?何必要问。 蓦地里,天空升起彩光无数,霎时间,爆鸣声动四面八方,那惊世骇俗的阵势,足令大地为之发抖,灵魂为之颤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此刻的天空,原本墨蓝色的穹庐,仿佛都叫这焰火流光给填满了,铺天盖地,像是包围了整个天地。而悠悠,竟像是站在了这天地的中央,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悠悠开始恍惚,仿佛又看到六岁的他从光芒深处跑过来,脸隐进了光里忽明忽暗,对她说:“再美,可惜不是自己的,是不是?悠悠,你放心,我……” 九年后的花火,玉壶光转,更加声势浩大,更加高亮华美。他终于实现承诺,送给她一场属于她自己的花火。 十四一脸快活地笑,悠悠不由跟着一起笑了。再美,可惜不是自己的。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发觉,自己永远也成不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舒舒觉罗·悠然。 同样的花火,九年前,初来乍到的她,或许会感动,会陶醉,可惜如今的她,早过了好奇的年纪。一个人在最年轻激昂的九年光景里,耗费所有的青春与热情,打拼属于自己的事业,然而十四却轻而易举地表达了轻慢与蔑视。若非今晚的焰火太过刺眼,恐怕连悠悠自己都忘了,脑海最深最私隐处的秘密——凌晨,这曾经是她的名字。她是宁愿忘记的,丧失了自立资本的她,只配做自伤自怜的舒舒觉罗·悠然。她现在所立足的天空下,只容得下一个叫舒舒觉罗·悠然的女子,根本没有凌晨存世的空间。 她能怪十四吗?不。他只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 焰火流光,仍在夜空中绽放着千重繁华,万树旖旎。悠悠似笑非笑地仰望漫天烟花,苍穹之下,她犹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琳琅美玉。这个女子让十四陷入了一种甜蜜的眩晕,如愿以偿的狂喜在胸中涌动,却不知一道鸿沟已在她不声不响间划下。 悠悠不在宫里长大,她不明白,十四的这份心意有多么难得与可贵。就像今夜的花火,绚烂华丽,却转瞬即逝,若不珍惜,随着十四一天天长大成熟,它会很快消逝无踪,甚至不曾经历烟花的灿烂,便注定归于无边的暗寂了。悠悠只在悔恨,悔恨没有坚持对十四的第一印象,他就是一团危险而华丽的野火,稍有不慎,便有灼手之患,直至将靠近之物烧得一无所有。 炫目的焰火照亮了西半边天,十三阿哥胤祥立在窗前,远眺别处的精彩,久久未动。 “吱呀”一声轻响,云西端着一盆热水推门而入,已然宽衣散发的锦书忙接过来,道:“夜了,你下去歇罢,让我来伺候爷洗漱。”云西望了眼十三,胤祥仍是一动不动,云西便掩门退出房去。锦书试了试水温,叫道:“水预好了。十三爷?”她连唤数声,十三方才回过神来,一脸疲惫道:“你也赶紧睡罢,明天还得早起去各宫请安。”锦书笑着指了指热气腾腾的水盆。胤祥醒过味来,亦禁不住笑了。 新婚 翌日,绛雪轩二人夙兴赶至乾清宫朝见皇帝,候到辰末时分,康熙方才散朝回宫。光明匾下,内府女官引十三阿哥居左稍前,三跪九拜,他的侧福晋瓜尔佳氏锦书则居右稍后,六肃三跪三拜。康熙欣慰地叫起二人,赐座闲话家常。 谈起南巡一事,十三上前道:“此次南巡,儿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阿玛首允。”康熙道:“朕听着。”胤祥又道:“步荻的母亲现一人寡居于江南,自入宫后,她已有三年未见母亲一面。是以儿子想替她求个恩典,准许她陪同出巡,让她母女团聚。”康熙无意地瞥了眼锦书,锦书忙道:“奴婢会留在宫里,代替十三爷服侍德主子。”康熙含笑道:“你二人都这样有孝心,朕若不答应,岂非太不通情达理了?锦书,你已是皇子侧福晋,这奴婢主子的称呼,日后不可再提了。”锦书心头一凛,仓促间连连称是。 聊了一盏茶工夫,康熙道:“朕不能再留你们了,太后想必等得心焦了,你们去吧。”于是二人起身告退。 走出乾清门,胤祥拉住锦书,轻声道:“我那样说,你会不会不高兴?”锦书羞赧地垂下头,只低低道:“这什么话。奴婢有幸能侍候十三爷左右,是奴婢的福气。”胤祥笑望着她,一脸柔情道:“锦书,你真好。”锦书心中甜蜜无限,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了。 正在温馨缱绻时,另一对新人恰好姗姗来迟。 “您二位来得可早!”十四阿哥显得十分神采飞扬,老远便打招呼。身旁的悠悠依旧一脸淡然,只是精神欠佳,面色略显暗沉。 十三笑道:“你们俩昨晚闹得动静也忒大,搅得一宫人都睡不安生,该吧,今早起不来了。”十四与悠悠闻言均是一怔,尴尬得无话可说。十三转念一想,这才发觉这话说得歧义大发去了,不禁懊闷得直欲扶额,却故作正色道:“那焰火花去你不少家当罢,十四弟?”可惜事与愿违,如此一来,反倒更加露于行迹,欲盖弥彰了。这会儿,纵使再黝黑的肤色,也遮不住十四阿哥罕见的满面飞红了。悠悠拿手绢挡住半张脸,清了清嗓子。十三与锦书见状,不由嗤地笑出声来。 一径笑毕,十四与悠悠自入乾清宫觐见康熙,十三与锦书则匆匆往慈宁宫赶场子去。 婚夜焰火之事,悠悠早已作好了长期被人取笑的准备,此刻步入正大光明殿,颇为忐忑地行完朝见礼,然后恭聆父皇圣训。果然,康熙一开口便笑呵呵道:“你这小子!朕刚给你题了‘震旦堂’三个字,入住第一天,你就把整个紫禁城震了个通宵达旦?”“哪有通宵达旦。”十四口中谦虚,下巴微抬,含蓄地表达了内心的张扬。作为事件的另一主人公,悠悠既无胆直认,又无颜辩白,只得深深埋下头去。 康熙体恤悠悠窘状,揭过这节不提。不久,他忽然道:“适才胤祥问我要了个恩典,胤祯,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十四转头望向悠悠,稍作思忖,方道:“我能不能向书房领一个月假,和悠悠出去散散,玩个尽兴?”康熙不料他竟然狮子大开口,道:“落下一个月的学业该当如何?”十四不在乎道:“十三哥不也要去江南玩么?我就跟他一样,带上先生陪同出游好了。”康熙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悠悠,很快便同意了,叮嘱道:“那就让法海跟去罢。记得每日回报行程,不可走得太远了。”十四喜道:“我早想好了,就去京城北郊的小汤山耍耍,不会走远。悠悠,你说好不好?”贸贸然被问到,悠悠舌头打结,只唔了声作答。 “悠悠,你阿玛自回京便一直称病不去兵部,近日可好些了么?”康熙关切道,“小汤山温泉水具医疗养生之效,素有‘一盆金汤’之誉,不如让明德同去一游,于康复健体或有奇功。” 他这算不算是班门弄斧呢? 悠悠侧头微微一笑,点头道:“皇上的问候,我一定向阿玛带到。至于阿玛的病是否适宜浸泡热汤,我会回去问过家中大夫再作计较。” 康熙带笑的目光似乎多了些无奈,摆了摆手,十四与悠悠便行礼退出。 此时已过午时,两人又疾步向后宫走,打算抢在德妃用午膳前赶到永和宫,敬茶请安。悠悠本就因迟到而惴惴不安,才跨入永和宫主殿,立时觉察到气氛的沉郁,压抑得她大气都不敢出。通报之后,婢子直接带出德妃利落的回话,两个字——不见。十四与悠悠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当真离开,只得立在廊下苦守。 过得一刻,等得不耐烦的十四正要直接往里闯,一个仪态端方的贵妇走了出来,却是四福晋。十四压着火道:“四嫂,额娘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见我们?”这话还用问?他与悠悠心知肚明得很。 站在德妃的立场,她实在太有理由嫌弃,甚至憎恶这个儿媳了。因为她,仅剩的一个女儿过世了,还是因为她,儿子们一个个鬼迷心窍,罔顾她这母亲的禁令,与之夹缠不清,尤其是十四,她最亲最爱的小儿子,居然私自请求指婚!这个儿媳,她是绝不承认的。昨晚的婚礼自然不会出席,今日悠悠敬的茶更加不会饮。 四福晋也不答,温和一笑,直接道:“十四弟,你小点声。额娘今儿心绪不宁,用完午膳已然歇下了。你们先回去罢,鲁莽闯进去反而惹恼了额娘。”她拉过悠悠,颇为亲昵道:“悠悠你也别急,咱们现下是一家人了,我会帮你劝着额娘。这事得慢慢来,要请安日后有的是机会。”悠悠福了福道:“多谢四嫂。”望着四福晋的眼神略微冷淡。 “那我们先回去了。”十四有气无处发,握着悠悠的手扭头就走,走到永和宫门口,转身见四福晋仍站在殿前目送,他故意大声道:“对了,四嫂。额娘醒了之后,你记得替我们转告一声,皇阿玛特许我和悠悠明儿起去小汤山游玩,一个月后方回,叫额娘别惦记着。”说罢走得没影了。几乎同时听见哐当一响,永和宫内什么物件摔碎了。 用过午膳换了便装,八阿哥胤禩才出府门迎面便撞见何玉柱,九阿哥的哈哈珠子。 打个千儿,何玉柱佝着背恭敬道:“我们爷打发奴才来问一声,八爷今儿可曾见过陈良?”“陈良?”八阿哥诧异道,“昨晚十四弟的喜宴上还见到他,他没回去么?”何玉柱道:“昨天婚宴结束,未见他回府复命,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八阿哥道:“想是有事耽搁了,让你主子勿太心急,观陈良平日行止很有分寸,该回时自然便回了。”何玉柱微一苦笑,一想到待会该如何回报,便觉头痛,让道:“奴才不敢再扰,八爷有事先行。”八阿哥颔首绕过,上马走了。 行至九门提督衙门外,下了马,八阿哥也不进去,只站在石鼓边等候。未多时,一个落拓书生踉跄地被赶了出来,八阿哥立时迎了上去,拱手道:“何先生,您受苦了。” “你是……”何焯眯眼细认了认,方才想起,道,“你是那日探监的八贝勒?若是又要打听云居寺大火时发生的事,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何焯生性率直,此次羁押在九门提督牢房近一月,前前后后有不计其数的人来套他的话,他已有惯性地逢人便先声明一遍。 这边厢,八阿哥听了却不禁莞尔。 云居寺起火前,虚明到底做了什么,他也很好奇。但是偌大的京城,若数起最害怕将此事曝光之人,非八阿哥莫属了。本来这一席位,虚明也是极有力的竞争者,但她来去匆匆,压根不知事后又起波澜,撞大运地免去一番劳心劳力。 胤禩深知,越是怕,越是急着撇清,便越要做出意图相反的举动来。于是,当着纳什的面,亲自说服何焯坦诚实情,便是极冒险却又最为安全的选择。何况这份冒险并非基于赌博式的盲目侥幸,他一早便查明,何焯此人耿介刚直而有傲骨,既然一开始便打定主意不吐一字,便是软硬不受,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巴。而事实证明,何焯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八阿哥笑道:“何先生且宽怀,我此来只为与先生接风,一洗囹圄污秽。”他的谦虚有礼,贵在自然而无媚骨,想让人不心生好感,都难。 何焯这些日子听惯了各色的粗声恶语,斗然间遇上个和气的主,竟而有些受宠若惊。他心有余悸地望了望九门提督公堂,略感迷惑道:“怎地忽然又放了我……” “有吏部尚书李光地李学士为先生作保,皇上岂有不放之理。”八阿哥道。 “李大人怎会知道我……”何焯仍然不解,只问道,“那么云居寺那场火,是何论处?”胤禩道:“古寺年久失修,又值风物干燥,相信是桩意外。”何焯眉头紧锁,黯然不语。八阿哥笑着又道:“皇上已命三哥,就是三贝勒,着他筹资重建云居寺,要让千年古刹尽复旧观,更胜往昔盛景。”何焯默了片刻,拱手向北敬祝:“圣上英明。” 八阿哥请道:“李学士还等着与先生一会,何先生若无大碍,我们快走几步罢。” “什么?”何焯惊慌起来,“我此刻衣发乌糟,如何见得李大人?”胤禩道:“先生勿急,还有时间稍加梳洗。”何焯仍旧无措道:“李大人乃朝中重臣,翰林鸿儒,该当我专程登门,谢过李大人活命之恩,怎地敢劳李大人约见?”八阿哥道:“何先生才名远播,李学士也是仰慕已久,深憾先生考运不济,报国无门,是以愿为伯乐,直接将先生举荐于御前,为国选材纳士,却不知何先生愿否?” 猛地被个天大的馅饼砸着,何焯都懵了。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诚不我欺也。他不无忧虑道:“这……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有些取之不义……” “何先生过虑了。”八阿哥耐心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先生缺的只是一个机遇,若无真才实学,李学士纵说破了嘴,也难得皇上赏识,亦是枉然。” 何焯闻言,不觉肃然正色,有所悟道:“除了李大人,在下最该谢的是八贝勒爷才对。八爷,请受学生一拜。”说着便要下拜。胤禩慌忙拉住他,笑道:“何先生无论年纪学识尽长我那许多,我如何受得起。叫人看见,我可没法儿做人了。”何焯拗不过,只好略揖了揖,道:“大恩不言谢,八爷这份云天高义,学生永世铭记。”八阿哥笑道:“这话还是留待李学士那再说不迟。” 不管何焯是因何保守云居寺的秘密,八阿哥都算承了他这份情,自然不能不有所回报。 话说虚明追着十三阿哥的拳脚谙达肖颜,连翻紫禁城、内城、外城三道城墙,一路往南,紧咬不放。从巍巍峻岭至平野莽莽,不吃不喝不睡,直奔出了一夜一天,两人却始终相距数丈,虚明是追不上了,肖颜却也难以摆脱。 眼见天色转暗,虚明心下焦躁,她此刻已是又累又饿又渴,这么跑下去终不是个办法。当即筹思强行拦阻之计,只这么一念间分神,肖颜竟而凭空失了影踪。虚明暗惊,缓缓停住,四下张望。借着熹微暮光,依稀可见不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横亘正前方,并不曾听闻涉水趟河之声,多半是藏身在附近,窥视可趁之机,突施袭击。待看清身周地形,虚明骇得双腿一软,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这里居然是个乱坟岗!这年的八月半,是一个赏月良辰也无。今夜又是月寒星微,岗前一片竹林簌簌作响,更显得鬼气森森。虚明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冷汗淋淋直下,早已湿透的衣衫更加一塌糊涂,寒风一鼓,冻得她瑟瑟发抖。 虚明不及常明壮实,便将他的衣物直接套在了惯常所穿的道袍之外,是以奔跑途中,她顺手就脱了侍卫服,抹去装扮,又成了个跑江湖的小道士。一霎慌乱过后,虚明敛气揽神,撩来衣摆前襟,俯身自长靴中抽出短剑,警敏地细察任何可疑的动静。 “不必再躲了,我都看到你了。”虚明挺剑而立,朗声道,“足足九年,我可算是见到您的真容了。” 旷野空远,喊出的话却仿佛带有回音,一下下重复冲击着耳膜,压抑而难受。 虚明还要再叫,耳听得身后兀地风声劲猛,心知有变,手挽剑花护住全身,向前就地一滚,已正面直对突袭之人。尚未来得及看清,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已劈头盖脸打来,乒乒乓乓一通兵刃相交乱响,虚明一招不落地轻松接下,间或偷空,不时还能递还几招。开始时还剑气纵横,凌厉凶险,从土馒头间一直斗到了竹子梢头,直斗得个狂风卷土,万叶齐落。再观林海中东纵西跃,上下翻涌的两人,竟是一般的身形轻灵,一般的姿态飘逸。不但路数惊人的相似,越往后,两人几乎同时发招,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如出一辙,真似两只振翅高飞的大鸟,翩翩飞舞。一整套招式使完,两人同时落地,相视而笑。 虚明收剑单腿跪地,笑着请道:“阔别三载,恍如一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有长进啊!若非你只单手,只怕我也占不了什么上风。”肖颜洒然一笑,取下红顶侍卫帽,大大方方地任由虚明打量。 宫中六年授业,虚明一直都在猜想,隐藏在那蒙面长巾、宽袍臃衣之后的,会是怎样的一张面孔?然而真到答案揭晓之时,这一看,却惊得虚明差点掉了下巴。昨晚乍见肖颜露了自家功夫,她消化了一昼夜,才勉强接受,肖颜与师父的关联。但眼前明明是个身段窈窕的中年女子,修眉入鬓,凤目含春,眼角之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虚明直愣愣地望着她,脑中一片混沌,纠结而不解,到底是师父是女人,还是十三阿哥的师傅肖颜是女人?是师父是肖颜,还是肖颜是师父呢?虚明拍拍脑门,已然被自己绕糊涂了。 原来人的皮囊,才是世间最能迷人眼、乱人心之物。 有其师,必有其徒,虚明本身便是此中的佼佼者,何况传授她华丽转身之道的师父。一旦脑子转过弯来,她自然安之若素。 抛开其它,就十三阿哥的拳脚谙达这一身份,肖颜也是极为神秘。宫中人满为患,却无一人知道她的存在。就是虚明,长居宫中六年,又与十三过从甚密,也不过偶然撞见过一回,方才听胤祥露了点口风。是以,须怪不得她千猜万猜,却怎么也怀疑不到肖颜身上去。 虚明又盯着她使劲看,忽然间,这张仅有一面之缘的脸,越瞅越觉得似曾相识,莫名的熟悉。真是咄咄怪事! 只听当啷一响,肖颜手一松,侍卫佩刀便即落地,刃口缺裂无数,这刀是无用了,而虚明那把貌不惊人的短剑,依旧完好无损。肖颜叹道:“龙吟一动惊天下。果然好剑!” 虚明怎么听,怎么觉着她说的是“好贱”,鞠了个躬,道:“您认错了,这不是龙吟剑。此剑出自道门,剑名一心,尚未开光,近可装腔作势,远可捉鬼画符,实乃居家旅行,修身问道必备良品。” “不若叫诛心剑,更加名副其实。”肖颜轻蔑地哂笑道。 虚明依旧不卑不亢地笑着,她深知,此人虽寒暑不断教了自己六年,却从未给过好脸子,真把自己当徒弟看待。如此矛盾的行为,犹如一个斗大的问号,盘旋在心头已久,此刻揭开了她的真面目,谜底却依旧觅无踪影,甚至愈发扑朔迷离。现下不问,只怕再无机会了。虚明想着,终于沉不住气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处心积虑潜伏宫内,教我功夫,究竟是何居心?” 肖颜笑道:“第一天教你,不是就明白告诉你了。” “别再拿觉明作借口敷衍我,你撒的谎,根本第一天就露出了马脚。”虚明昂首道。 “哦,什么马脚?”肖颜敛起了笑容。 “你说你是受觉明之托,却连他的祭日都不知情。你真拿我当傻子么?” 肖颜冷笑一声,沉吟道:“我确实小瞧了你。原来从一开始,你便看穿了我,却还装疯卖傻扮无知,哄骗我将所知所学倾囊相授。卿云格格,你果然是个天生的怪胎。” 这一回,轮到虚明大吃一惊了。她猛然间记起,自己模样早变了,这位师父如何毫无惊奇之色?实在难以置信道:“你怎么看出我……我是……” “我怎么看不出?这可是我的老本行。”肖颜斜睨着虚明。 终于切入正题了,虚明一激动,捏出了满手心的汗。却听肖颜徐徐道:“我是走镖的。”虚明不敢打断她,知道还有下文。只见肖颜伸指在一竿翠竹上画了个符号,指力苍劲,入竹三分,单凭着些微的夜光,仍然清晰可见。虚明只瞧一眼,登时呆住,再三回望肖颜的脸色,以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肖颜坦然而立,随她去看。虚明瞧不出异常,只得沉默了。 竹上画的符号,是“”的样子,除了横躺着,这压根就是人民币缩写符号嘛! 肖颜反问道:“你在外游荡了两年,就没听说过‘南镖镖局’的名头?”虚明战战兢兢地摇摇头,肚里却直骂娘,她怎么什么都知道,连自己出去游历两年都知道。“这也怪不得你。”肖颜一脸理所当然道,“便是老江湖,也不一定听说过。”虚明忽然有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只问道:“那与这个符号又有什么关系?”肖颜道:“这是镖局的总暗号,‘南’字去掉框,可作道路标记,箭头朝向便是路径指向。再配合数字与其它符号,可用于内部联络,互通有无。”虚明恍然大悟,问道:“南镖镖局是你开的?”肖颜点头:“可以这么说。” 这种自成体系的暗号轻易胡诌不了,虚明姑且先信了。然而肖颜解释得越细,谜团却越来越深,虚明不解道:“即便如此,那又与你潜入宫教我功夫有什么关系?” “你真想知道?”肖颜笑得颇有点高深莫测。 “当然。”虚明已然急不可耐了。 “那好,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帮我做一件事,等价交换。” “很公平的交易。”虚明道,忽然觉得肖颜的笑里,似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狡黠,不由心中咯噔一响,隐约觉得自己掉入一早铺好的陷阱了。她赶紧补充道:“做什么事,得事先讲明白,否则我有权随时退出。” 肖颜道:“就是走一趟镖。至于所保何物,还真不能说。” “你不会设了圈套等着我钻罢?”虚明单刀直入地问。 “畏首畏尾,这似乎不是你的做派?”肖颜眉毛一扬,讽道,“难道你还指望什么代价都不付,便得到想要的东西?” 虚明最受不得人激,当即恶声道:“不就是走镖么,我又不是没干过,去就去!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有人想害我,我也有自保之力。” 肖颜嘴角一弯,毫不遮掩那种计已得逞的笑。 “慢着开心。”虚明打断道,“想让我出力可以,给我一个身份先。让我在外走动时,也方便一点。” “身份?” “您这么了解我的一举一动,想必明白,我为什么落得如今这副样子。”一语方毕,虚明一手握拳,一手竖起三根手指,把自己的疑虑比划了出来。 是十三。旁观他与肖颜那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关系,难保有一日,她不会卖了自己。一想到这,虚明是如何也放心不下的。 肖颜微微一笑,当场应允,并道:“今日起,你便是我正式的关门弟子。”瞧她讳莫如深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可不要后悔”,虚明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忍不住问道:“我能知道自己拜的是哪一方山头么?”肖颜似笑非笑道:“三年前分别时,你不是早已猜出了么?”“呃?”虚明明知有诈,却仍依言绞尽脑汁地去回忆,然而她说的话太多了,千头万绪,毫无印象。 同门 肖大。 这是肖颜的一众手下对她的敬称,只听得虚明连连咋舌,那个羡慕妒忌恨啊,何时自己才能混到这等范儿?不过,最教虚明暗暗吃惊的是,这帮人所穿统一制式的青色袍子,竟与夏飞虹招揽的那三个大汉如出一辙。她越琢磨越是担忧,他们会不会把那三条人命算到自己身上? 肖颜似乎在追踪什么人,一路无言,只有她们两人,跟着镖局沿途所留的暗记前行,偶尔才有一两个探子出现回报情况。在一昼夜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之后,虚明已不确定身处何地,但观察天象地貌,可以确定,她们在向西北走回头路。肖颜走得很慢,闲庭信步,恍如秋日出游一般,意态甚为闲暇。于是三天的脚程,还没八月半那一夜跑得远。 这一日晌午,两人正在饮水进食,忽见一骑扬尘而来,奔至眼前立住,马上跳下一个青衣探子,帽边插着一支白羽,跪前禀道:“西北飞讯,小鱼已脱网,不知去向。请示肖大,是否把网撒大,继续搜寻?” 肖颜摆摆手,笑道:“不出我所料。着西边的人原地隐匿,监视鱼儿老巢,不可走脱了一条。至于那条小鱼,我料定折返向东南来,南边的兄弟们只在要道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白羽飞探立时领命而去。虚明在旁边听了个一团浆糊,咂摸暗语的意思,一只鸡腿咬在口中,半天没动。肖颜则端然安坐,相当之淡定从容。 虚明清楚,直接问她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过了一会,好歹咽下了嘴边那块肉,顺着他们的暗语问道:“呃,肖老大。你们为什么追着小鱼到处跑,却不去抓大鱼?”肖颜颇为意外地看看她,答道:“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这口风果然把得够严实。虚明晃了晃手里的鸡腿,又道:“杀鸡焉用牛刀。想必捉条小鱼,还轮不上我去罢。”肖颜喝了口水,悠然道:“你倒挺沉得住气。”虚明呵呵道:“需要我出力时尽管说,千万别客气。只是我担心,您有没有足够多的秘密来交换。”肖颜望天,含笑道:“我先劝你,当真事到临头了,可别打退堂鼓。”虚明扁了扁嘴,不再多口。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仍是游山玩水,迤逦行至通州地界,这里是京畿附近的大粮仓,漕运通达,人烟茂集,然而肖颜尽在旷野徘徊,非人迹罕至之处不去。 随着“小鱼”再度落入掌控,肖颜与下属之间的信报来往愈发频密,到最后,甚至有一个姓史的镖头率众贴身跟随。 南镖镖局的人员组成与一般镖局并无二致,探子,镖师,师爷,后勤,都归四大镖头统领,镖头们则总听命于肖颜。镖局中可谓人才济济,框架构建严谨,各部门既各司其职,又互为依傍,使得上下运转井然有序,根本无需肖颜操心。虚明从他们交谈获知,西北的鱼儿老巢是一位段镖头布置监视,而此处捕小鱼的行动,就由身边这位红光满面的史镖头,负责实施了。 肖颜似是独来独往惯了,既未成家,又没子嗣,兼且从无收徒继承衣钵的兴致,因而当她将虚明以入室弟子的名义介绍给手下时,镖局众人对此甚为震惊。待到回过味来,所有人都对虚明青眼有加,恭敬周到,隐然已视其为镖局的少主人。 虚明自然明白,拥有任何东西,代价是必须的,即便是“肖大”这么个简单的称呼。她最擅长的便是假模假式,心中嗤之以鼻,表面却装无知无觉。她这份人,最是散漫,性又喜新厌旧,一个地方呆长了,或一个人处久了,都会厌倦嫌烦的。连养尊处优的和硕格格都懒得当,何况终日兢兢业业干着刀口舔血营生的镖局头子?自家找乐子才是头等大事。再次的再次,人肖颜压根没半点瞧上她这把牛刀的意思。对此,虚明甚有自知之明,她最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了。 简言之,阖局上下没人把虚明视作外人,无论信报传达、合计商议,都不避开她,是以虚明及时掌握了此行的每一步动向。至八月底,罗网终于布好,而遭合围的小鱼,却还一无所觉。喜讯传来,人人振奋不已,议定拉网收获之处,肖颜便冒夜雨长途奔袭至当地,亲自坐镇,显得十分郑重其事。 山地泥泞,坎坷难行,大雨倾盆的夜里,格外漆黑黑一片,虚明再次迷失方向。当天边蒙蒙亮时,他们终于停下来,潜伏在长草间,依然淅淅沥沥的雨珠,在天地间串起一幅巨大的帘幕,此刻正是掩藏行迹的天然屏障。 虽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衣物却照样被雨水浸透了,哗哗滴着水。虚明正绞着湿答答的左袖,蓦地被人一拍肩,转头一瞧,原来是肖颜。肖颜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虚明便乖乖跟过去,两人走到一地势略高的山丘上,肖颜指着远处隐隐绰绰的一点微弱亮光,道:“那便是此行的目标。出了一些意外,我们会提前开始行动,你是留下等消息,还是跟我们一起过去?” 虚明愕道:“什么意外?”肖颜道:“探子发现一个可疑人物,此人似乎非常了解南镖的暗号标记,借着夜色雨势掩护,已经跟着队伍一夜了,而我们直到现下才接到警报。”言下之意,似在暗示虚明去料理那个尾巴。然而虚明全无反应,她向来的原则是,别人不主动开口相求,自己绝不先动。听肖颜的语气仍旧十拿九稳,她又何必多事。 这会儿,雨势转小,天光又亮了些,双目已可视物,周遭环境渐渐亦显露出原貌。只见两侧野岭危耸,当中夹着一条颇为开阔的山谷,状似葫芦,望不到尽头,而她俩现下正站在葫芦口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确是个围堵的绝佳地点。再看那点微弱光亮,却是从一个庞大的阴影里透出,依稀可辨,好像一座破庙。若鱼儿果真在里面,必是为雨所阻,入内躲避的。 肖颜道:“那你就留在这罢。”话音甫落,虚明忽然指着那光亮,大叫:“不好!”肖颜闻声望去,正瞧见一条黑影从雨雾中跑出,闪身窜入了破庙内。 肖颜怒道:“谁不听我号令,擅自行动?”然而除了潺潺雨声,无人答腔。未几,那史镖头溜过来回报说,虽然联系不到负责封堵葫芦谷对面出口的另一拨人马,但可确定,跑进去的那个黑影不是自己人。虚明默不作声地望向肖颜,这还只叫意外?一队人马下落不明,便意味着这张精心织就的罗网,也许已然破了一个致命的大漏洞。再是一个外人突然出现,却不见戒哨示警,可知不仅仅是围网,便连探风戒备的岗哨都出了问题。 好一场大雨,既造就了绝佳的天时地利,却也冲垮了连接整个团队的通讯网络,丢失了人和,整支队伍形同散沙,胜算几成便要大打折扣了。 不及深思,肖颜挥袖向半空发了一记响箭,一阵尖锐的哨声掠过草丛上方,伏在草内的一众镖局青衣子弟,顷刻间倾巢而出,悄无声息地快速向破庙急速靠拢,训练有素。眼见肖颜纵身已跃下高丘,虚明不甘落后,随即跃下跟上。 肖颜与虚明的步法最快,转眼已奔到了打头位置。肖颜猛赶几步,抢先赶至破庙的另一端,打算自行截断葫芦谷的第二条逃生口。不料,一个人已从虚明这边的窗口跳出,与虚明面对面狭路相逢。两厢目光相接,几乎惊得瞬间灵魂脱壳。 居然是夏飞虹! 虚明下意识地旁边一让,夏飞虹已冲了过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跳出窗口的人,一个一个都从虚明身侧跑过,仿佛那只是个无生命的摆设。一一打完照面,虚明惊讶到了极处,反倒平静下来。夏飞虹,陈良,吕思安,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人是怎么到了一块?哪一条又才是肖颜要抓的“小鱼”?勉强计较,似乎只有夏飞虹与南镖镖局有三条人命的纠葛,夏家也经营镖局,这两家都是走镖的,莫非是争地盘的江湖帮派火并? 三人明知已被包了饺子,却偏从人多一面突围,真是兵行险招。不过,若换了虚明,她也会这样做。江湖拼杀,人多势众不一定有用。三人中除了夏飞虹稍弱,吕陈均非易予之辈,而南镖一方能拦得住这两人的,只有肖大一个。 勉强跟在虚明身后的史镖头,原冀望虚明会截住那三人,一时来不及反应,指着她结巴道:“你怎么回事……”高手过招,一点疏忽晃神,便可立分高下。吕思安一手快剑果真名不虚传,瞅准空隙,电光火石之间,已刺穿史镖头的右膝,鲜血横流,好在史镖头迅速就地一滚,躲开第二剑,保住了另一条腿。吕思安也不恋战,只顾着往前冲,运剑如飞,所向披靡,转眼间废了近十人的腿,好似斩瓜切菜一样轻松,生生为夏飞虹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南镖的目标显然不是吕思安,始终以夏飞虹为中心,组织层层封锁的包围圈。吕思安既要开道,时不时又得回护夏飞虹,这一阻,两人急冲的势头便渐渐放缓。南镖众人惮于吕思安的第一快剑,不敢触其锋芒,当即阵势一变,见缝插针,专攻两人中间地段,以求分而围之,逐个击破。 而那史镖头更是神勇无比,不顾膝伤血流不止,手一撑地,整个人猛地弹起扑倒跑在最后的陈良,双臂似铁,紧紧钳住陈良,死活不撒手。陈良见挣脱不出,便一个侧翻高高跃起,拿史镖头当垫子,狠狠摔在了地上。幸亏雨后泥软,史镖头不至当场毙命,但也活活被压得喷出了一口血。趁着他摔懵的刹那,陈良手肘往后一顶,雨声掩盖了所有响动,虚明却仍可见,史镖头的两只胳膊已在无声无息间,被陈良卸了。 陈良一个打挺站直,忽听脑后风雨呼啸大作,暗道不好,身子朝前一倾,避开了这一击。眼睛迅速一瞄,竟是一段枯枝从头顶飞过。然而还没结束,枯枝明明向前掠去,毫无征兆的,忽然又从侧面旋转着飞回来,来无影,去无踪,但那惊人的声势,又明白昭示了当中的危险。陈良每每总在最后关头方才发觉,一通手忙脚乱,堪堪避过,惊出了一层覆一层的冷汗。陈良也确实身手不凡,一连躲过了枯枝四面八个方向的攻击,终于气喘吁吁,没注意枯枝突然从天而降,重重砸中了他的脑门,发出一声闷响,好似被人打了一记冷棍,陈良颓然倒地。 全多亏史镖头适才拼命的一阻,已然定了胜负。 枯枝在陈良头顶一敲,再弹回半空时,正好被赶到的肖颜就手接住。这一手绝技,可不就是虚明当年在草原演练了一遭,便叫十阿哥眼红心痒的绝活么。燕回手,肖颜所授的独门秘技,拼的就是一双巧手。虚明勉强能让物什飞上五六趟来回,肖颜居然已出神入化到,能让所掷之物来回九趟,并且不带重样,师父就是师父啊。 虚明心中慨叹着,走近了去瞧清楚,却不防陈良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不知他有没有看真切,兀地开口唤了肖颜一声:“师叔。”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弹指一挥,肖颜根本瞟都没瞟陈良一眼,便踩了他的背,又去追前方逃窜的另两人。剩下虚明一人站在雨里,望着晃悠悠努力站直的陈良,若有所思。直到瓢泼的大水再次兜头浇下,她才向肖颜处赶去。 而那边,南镖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略有小成,凭人墙在吕夏之间隔出了丈宽的缓冲区。没了高手加持,夏飞虹早已章法大乱,现出败象。吕思安急得一声暴喝,接连劈倒数人,包围圈登时破了一个小洞,吕思安迅速闪身抢出,揪住夏飞虹挥来的长鞭,回手一甩,叫道:“走你!”夏飞虹便连人带鞭都被甩上了天,落在十丈远的安全地带。一站稳,夏飞虹撒腿就跑,匆忙得连回头瞧一眼吕思安“安否”的举动都省略。吕思安几乎是同时逃至葫芦口,然后打住,提剑转身,竭尽全力守住这天然的防线,为夏飞虹出逃争取愈多愈好的时间。 一下子攻守易形,南镖虽然人众,却只能排队挨个与之一对一,如何能敌?大队人马立马便乱了。可惜优势未守几刻,同样的悲剧一样发生在了吕思安身上。 吕思安一心应对眼前之敌,不防头顶飞过一段枯木,疾风掠雨,声势浩大,不知何往。正没作理会处,那枯木却骤然一个急弯,目标直指吕思安背心要害。若不格开,这一击正中背脊,非死即瘫。吕思安腾挪无地,只得调转身子,迎面奋力一剑,劈碎了这段要命的枯木,自己却也虎口震裂,手颤不止。他这一瞬后背门户大开的弱点,南镖又怎会放过?几乎同时,奔至最前沿的肖颜凌空一脚,借着冲力与自身的重力,立时把吕思安踢得三个前空翻,又跑出十丈远,才勉强化去了这一脚的力道,五脏六腑受此重创,自是内伤不轻。 攻占了唯一的关卡,南镖众乌泱泱地冲出豁口,四散去追失了踪影的夏飞虹。南镖众或者武功稍逊,但追踪寻人,搜骨探密的本事,是个个绝顶高超,且不分任何绝地。虚明前脚刚跟出豁口,他们后脚已发现了夏飞虹的去向。尽管吕思安拼命爬起拦截,奈何大势已去,终究徒劳。 此刻天已大亮,雨云低垂,黑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一时间,人们均忘了打斗,一个追着一个,天地间肃杀一片,只能听到踩泥碎草,水珠飞溅的声音。 直跑出了几里地,虚明才追上南镖的先头部队,而夏飞虹已被围在垓心,奋力前冲后突,却始终不得脱,神情已近癫狂。虚明又放缓了步子。 夏飞虹最终绝望地住了手,喝道:“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这么死咬着耍人玩么?”她双目怨毒地望向虚明,虚明已本能地连连摆手摇头:“不关我事,我只是路过围观。” 在夏飞虹叫骂不绝时,终于摆脱吕思安缠斗的肖颜正好从虚明旁超过,下令:“绑了!”南镖众刚要动手,一边大树浓荫里忽然甩出一个绳套 ,刚套至夏飞虹颈部,便迅速往回一拉,只听夏飞虹一声尖叫,绳套立时收紧,扯着她往上吊。这一下真是又快又准又狠,等同给夏飞虹上了绞刑,若非她脖子够结实,怕已横尸当场,香消玉殒了。终因往回拉的力道太猛,南镖众未及撤回兵刃,夏飞虹整个人撞在几柄刀枪口上,身上划拉出几道血口子,消失在树阴里。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镖众尚未反应过来,肖颜早飞身冲入了浓荫。 又听后面一声怒吼,虚明转头一瞧,原来是吕思安、陈良两人一前一后蹒跚地跟来了。虚明也跳上树梢,望见肖颜在树木间跃了几个弧次,便被三个黑衣人逼下了地。待虚明追到眼前,哪里还有夏飞虹的踪迹,而肖颜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个,正抓住第三个,急问:“说,人抓去哪?”但那黑衣人便如哑巴一样,任她如何摇晃,都毫无反应。肖颜一惊,扯下黑衣人的面巾,虚明凑上一看,亦不禁骇然失色。这人面色青紫,嘴唇发黑,竟是咬破口中毒囊,服毒自尽了。这帮黑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样可不好玩了。虚明心道,忽然间觉得舌头发苦,咽了口唾沫。 “夏姑娘!”吕思安循着血迹追来,焦急地连声呼唤,当瞧清地上三具尸首,脸色大变,但却和肖颜一样,不再追下去了。在他身后的陈良见此情景,竟似长出了口气。 “我可以走了么?”吕思安平静地问肖颜,目光却如鹰眼一般,明亮,锐利。肖颜道:“请便。”吕思安想了想,回头望向陈良,似在说“我需要你的帮助”。陈良心头一喜,然而不敢轻动,于是请示似的叫了肖颜声:“师叔……”肖颜却道:“你跟了我们多久。”陈良先是沉默,继而答道:“到今天,正好十日。”肖颜一挥手,不再言语。陈良躬身拜了一拜,便与吕思安步履踉跄地离开了。 虚明围观恁久,谜题似乎越解越多了。不过,她还是了然了一点,就是陈良如何在此出现的。他既是肖颜的同门晚辈,自然晓得南镖的暗记,并跟了十天之久。南镖并不以武立馆,顶尖的都是刺探情报的人才,最是精通追踪、反追踪之术。如此,居然十天都未发现陈良吊在身后,若非一场大雨逼得他冒险靠近,只怕永远也暴露不了。至于他为何跟踪南镖,就是未解的谜题之一了。凭着多年养成的直觉,虚明立刻发现,谜题虽多,但缺少的只是一个关键,只要找到了这个点,一切谜题自可迎刃而解。 待那两人走远,只听肖颜道:“追!”南镖众疑道:“追哪个?”“小鱼脱了钩,你说追哪个?”肖颜依旧十分简略道。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失败的沮丧,只是略显疲倦。 肖颜又交待了一番善后事宜,才朝虚明勾了勾手。虚明认得这个手势,意思是“跟我来”,便再次乖乖跟上了。她知道,牛刀派用场的时候到了。这也意味着,谜题的关键点就要出现了。 转眼九月过半,已届深秋,山间落木萧萧,一阵秋雨一阵凉,虚明身着洗得发白的单薄道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肖颜领着她登上马首山腰,凭危远眺,当一片依山傍水而建,绵延数里的营寨映入眼底,虚明抖得愈发厉害了。夕阳余晖里,行营中央那顶明黄色大帐犹如一座七宝琉璃塔,流光溢彩,金碧辉煌,尤为赫然醒目。虚明望得久了,不由头晕目眩,惊疑自己定是尚在梦中未醒,眼前景象全是虚幻。 然而真实的肖颜,指着真实的营寨,真实地说道:“有一伙以夏姓头目为首的贼匪,将对这支队伍不利,你接的这趟镖,就是要将整队人马平安护送至江南。” 虚明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地望着肖颜,但是肖大师父一脸认真,毫无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无意识间,虚明把脸皱成了苦瓜状,明显已经吓傻了,只有耳边不断回响着十三阿哥远在江宁的声音:“好了,我坦白。那人姓肖名颜,在巴先生处相识的,教过我一些拳脚功夫,听说三十五年皇阿玛亲征噶尔丹期间,他曾暂代过御前侍卫总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肖颜显然早预料到她会如此反应,静静站在一边,耐心等她元神归位。 “敢问高人何方神圣?”虚明消化了一顿饭工夫,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保完这趟镖,我自然会守信践约,如实相告。”肖颜淡然道。 虚明松下脸皮,断然道:“不好意思,这单活太大了,我接不起。”幸好围捕“小鱼”那日,她押对了宝,只围观,不参与,尚未介入过深,此时抽身还来得及。 “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了?” “如果得知真相,是件彻头彻尾损己利人的事,还有去好奇的价值么?” 肖颜沉下脸,道:“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于己有利之事,才值得去做?” “你说对了。”虚明昂首道,“我的事,或者自己人的事,才值得我去冒险。” 肖颜仍是惯性地斜眼望她,带着早已看透的不屑。 “您是第一天跟我打交道么?”虚明笑着一哼,扬眉道:“我就是对人不对事,谁做过什么,我的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谁也别叫屈。” “即使是性命之忧,那片营帐里也没有一人值得你冒险?” “没有。” “也包括胤祥?” 虚明一怔,面色迅速阴沉下来,变得十分难看,半晌方道:“我现下又不是卿云,跟他毫不相干。” “好。”肖颜淡淡地一点头,接道,“如此,这一趟镖,便更加非你莫属了。” “什么?!”虚明失声道,立时发觉自己遭受了羞辱,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凶光。 肖颜嘴角微微扬起,不疾不徐道:“我为什么要费心教你?不为别的,就因为你是卿云。知道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你会对自己,对我,甚至对同门中所有人,都有一个新的认识。” 同门?她是在暗示十三、陈良两人么?虚明的脑子仿佛失了控,没法不往她引导的方向去走。 “没有我,你会有今天么?没有我,你仍然还陷在那座围城里,永远不见天日。”肖颜突然加重了语气,严词厉色道,“京城那三条人命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若不是你,我早早就将夏飞虹牢牢握在手心,何至于数月来连连损兵折将,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便是你对恩师的回报?嗯?” 毫无预兆地被翻了旧账,虚明确实又心虚,不由慌了,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你……你手下人才济济,我……我又何德何能,干什么找到我?” “这一趟镖不同寻常,我需要一个人,他不但要有勇,能保此间所有人的平安,更要有谋,能够活捉贼首。” “承蒙看得起。”虚明硬挤出个笑容,“您亲自出马,连条小鱼都捉不着,我还不如您呢,如何捉得着更加滑不留手的大鱼?您为什么不大驾亲征,岂不更有胜算?”虽然有些六神无主,但虚明依然迅捷无伦地抓住了借口推脱的重点。 “那里有我不想见的人……有人代劳,自然最好。”肖颜遥望那黄昏时分已然灯火通明的营寨,陷入深思。“待会儿有人领你去见托镖人,届时,他会将这一营的守卫都归你统一调配。” “我一个人去?”虚明错愕得脸部肌肉都抽筋了,“你们的人呢?” 肖颜冷冷道:“宫中藏龙卧虎,若与贼匪正面冲突,南镖尚且不及御前佩刀侍卫。” 尽管隐约猜出了托镖人何许人也,但听她明明白白地讲出口,虚明仍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干笑几声,极为无奈道:“别说我根本打不过夏炎烈,单单活捉一个可能口中含着毒囊的死士,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相信我教出来的徒弟,没有完成不了的事。”肖颜笑着送了一顶高帽。 “诶!”虚明突发奇想,脑海浮现出肖颜使燕回手连败两大高手的画面,失神道:“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她这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自然是答应接活了。 肖颜微微一笑,指着山脚道:“接你的人来了。” 虚明惊醒过来,移目但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欣长身影,在一队侍卫簇拥下寻径而上。及至近前,火把映照着来人欣喜若狂的面庞,撇下侍卫,迫不及待地奔向了肖颜,大叫了声:“师父!”然而瞧见一旁笑得十分不自然的虚明,不禁呆了一呆。 肖颜道:“来,大家认识一下。虚明,这位是你的师兄,当朝皇帝第十三子,胤祥。胤祥,这位,”肖颜忽然顿了一顿,虚明猛地身不由主的紧张起来,肖颜却笑着续道,“这位是你的同门师妹,虚明。” 果然被卖了!虚明心中大叹。她倒不是特在意什么男男女女,僧僧俗俗的,只是多一层的伪装,便多一分的安全。十三阿哥却吃惊地狠狠打量了她一番,难以置信都摆在了脸上。虚明看了直想笑,若他发觉自己的师父,其实也是“师母”,该吓成什么样哦。 十三呵呵笑道:“那天……真是不好意思,误会你了。”虚明知道他在说十四演出的那幕“捉奸”好戏,大度地摆摆手,以示虚怀若谷,毫不介意。 “对了!”十三想起来意,忙道,“我奉命来接御前侍卫总管,师父,不会就是您吧?” “不是我。”肖颜微笑道,却指了指身侧的虚明。 十三不由木愣住了,机械地将目光转向这位同门师妹,久久无语,直到再三确认周围再无他人,方才缓缓回过神来。只是嘴巴圆张,虽然没有声音,但能看懂他在发出“哇”地一声惊叹。“史上最年轻的御前侍卫总管!还是女的!厉害厉害!” 钓鱼 “你为何要这副装扮?”十三阿哥看着凭空冒出的这位师妹,高髻道衣,奇装异服,期期艾艾半晌,才问出口。 “时局所迫啊……”虚明沉重地叹口气,道,“待会你可给我兜住了,别露了我的底。” 十三呼吸一紧,几乎怀疑此人不会是搞反复清明之类的地下活动的罢。念头一出,立时将自己逗乐了。 虽然是仓促搭建的简易营地,却也巡守密织,岗警森严,十三则领着虚明从中门而入,直向御帐而去。突然冒出一张新面孔,营中之人尽皆侧目而观,指点窃语。 虚明视若无睹地走过,只压低声线与十三对话:“我从来不知还有您这么一位皇室师兄,到现在都觉得像在做梦。” 十三见她真的非常激动,不由微微一笑,道:“我们师父才真叫非等闲之辈呢。我听师父听过,我们这一派,那可是武林中的第一把交椅。只是不知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虚明摇摇头,奇道:“既是第一把交椅,怎会连你都查不出名字?” “我也奇怪,倒像是被故意封锁了相关讯息一般。”十三沉吟道,“师父倒也答过,只说后人不争气,传到他这一辈,因陷入门户之争,谁也不服谁继承衣钵,便大打出手,斗得个一塌糊涂,两败俱伤,整个门派都因此而大伤元气,再也无法恢复往昔好景。” 虚明悠长地“哦”了一声,这倒是个有价值的新闻,忽然笑道:“出现这种事,多半是先掌门人没眼力,又无用,兴许还有些过分的偏心。既选不出得人心的继承人,更无力为下一代掌门人创造最佳的继位环境。真是失败。” 十三见她如此轻松地调侃师门旧事,毫无敬畏之心,不禁有些诧异。 虚明想了想,问道:“师父不会就是因为此事,于是脱出派外自立门户,创办了南镖镖局罢?” “南镖镖局?”十三猛地停下,脸上是一无所知的无辜表情。 虚明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表示,只道:“看来这个镖局的名头太不响亮了,是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十三同意地点点头,“嘿”了声道:“下次见着师父,我得好好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身上总有挖不完的秘密似的……”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起步。 “她是什么人,我也很想知道。”虚明一步步越往前,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是的,她又回来了,这久违的战场,这熟悉的气息,阴谋的虎视眈眈,厮杀的如影随影,无不令人血脉喷张,如痴如狂。 面对这一切,曾经的她是那样的无助,无力抗拒,只能沉沦,甚至极度狂热地迷恋上了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上,将天下都踩在脚底的快感,当卿云的快感。好在,她没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就像一个沉迷五石散的瘾君子,长久的醉生梦死之后,忽然有一天午夜梦回,蓦然回首,刹那间的清醒足以令其泪流满面,羞惭无地。 这一次毕竟是不同的。她长吁了口气,空气中隐隐躁动不安的闷湿,已然悄悄钻入左臂,刺骨的疼痛才是此刻最真实的感觉。无声地提醒她,成为虚明的不易。而虚明,绝无可能再落入“卿云”这个彀中第二次。 “十三爷,这小丫头便是您接来的暂代总管?”走到御帐不远,一个身材健硕的大胡子侍卫拦住了去路。因他居高临下而视,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 胤祥未及反应,只“哎”了声,虚明则直视其人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大胡子嘿嘿笑着不答,十三才接口道:“他便是御前侍卫总管周国栋。”虚明一抬手道:“区区一介草民,怎敢劳周总管亲自出迎,愧不敢当。” “原来是个后生。恕我眼拙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十四五岁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长得比女孩还要清秀的少年并不乏见,显然,周国栋听她嗓音暗哑,而目沉如水,深不见底,完全不似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于是立时又变了口风。只是他边说,边在挤眉弄眼,不怀好意摆在了明面上。 十三听出了一丝异样,略皱了皱眉,虚明却笑道:“周总管过奖了。”周国栋收走她的短剑,侧身一让,笑道:“小兄弟太谦了。你可是十几年来第二位压我一头的代管,我可不敢拦您的道太久。”虚明果不谦让,当真走了过去。十三想要跟上,却叫周国栋截住了:“皇上只召见小代管一人,十三爷见谅。”十三不依道:“我还要向皇阿玛复命呢。”周国栋也坚决不让,两人当场僵持不下。虚明回头看了十三一眼,他才不再坚持。 虚明随口一句“替她兜住”的戏言,十三便上了心,然而当他望着虚明的背影没入黄帐后,方猛然发觉,她适才只用一招先声夺人,三言两语便搞定周国栋,何用他来多此一举。 几乎在虚明入帐的瞬间,软榻上之人霍然起身望过来,目光甫一相接,虚明就势跪下抢地呼道:“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被跪之人同时一怔,脸上难掩的激动之色霎时隐去,吃惊道,“你是何人?” 虚明抬起头,平和道:“小姓万,贱号虚明,乃道门俗家弟子,是十三阿哥将我请来的。” 康熙冷眼审视片刻,忽然叫道:“胤祥是不是在外面?还不给朕进来。”话音刚落,十三阿哥便一路小跑地溜了进来,慌张道:“皇阿玛,什么事?”“你办的好差事。”康熙指着虚明,道,“这就是你给朕找来的侍卫头子?他可有你大?”十□□驳道:“我是遵照您的吩咐去到马首山,地点分毫不差,可那儿除了他,便再无别人了。”康熙道:“差事办砸了还敢犟嘴……” “若皇上想找的是本局总镖头肖大……”虚明突然插嘴,朗声道,“不必为难十三阿哥。我就是奉总镖头之命,前来接镖护镖。” “是么?”康熙眉毛一扬,道,“还没请教万小哥你佳龄几何。” “眼睛是最易上当受骗的。”虚明只淡淡道,“很遗憾,相比外貌,您至少少算了十年。”“十年?!”十三震惊得当场炸了毛。虚明依旧不动如山,心平气静道:“我虽是镖局内最不中用的,但肖总镖头曾有言道,越是外表怪异、惹人注目之人,越适合走这一趟镖,这才找上了我。只是不知,是否合托镖人的心意?”她一脸坦然,完全理所当然地把球踢去了康熙那边。 康熙却微微一笑,不见分毫踟蹰难决,立时道:“你既如此夸口,那便留下罢。朕倒要瞧瞧,你能给朕的近卫们带来何种新气象。” “虚明谢过皇上信任。这一路必竭尽所能,不负圣上期望。”虚明郑重地三叩首。 听他俩一唱一和,对答如流,十三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此刻夜色四合,巡夜侍卫高举火把,犹如一条条火龙,在林立的营帐之间的阡陌小道上川流不息,照得整个营地亮如永昼。而虚明立于星空之下,眼前之景渐渐模糊,巨大无朋的营地仿佛幻化成了一头已然沉睡的猛兽,吸引着那些或远或近的猎手们,汇集到苍穹下这片广袤无垠的狩猎场上,角逐,争雄。 自荣升万代管,包括康熙在内,所有人都一早托好了下巴,等着看她的笑话。而虚明,仍然是老神在在的样,不时冒出在康熙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晃荡一圈,与她名义上的手下众侍卫,反倒不假辞色,形容陌路。这位小万代管,只在商议行程安排、扎营所在的大会上出现,并负责最终的决策,一锤定音。 显而易见,虚明确实是在夸口,她压根无意做什么“开一代新风气”的高尚行为。只是既然走了进来,还未完成肖颜交代的任务,便叫人立马赶出去,这么丢份的事儿,就算她再老脸皮厚,那也很难安之若素,岿然不动的。 虚明此人,从头到脚,就没有一根毫毛与老实本分搭界的。肖颜布置了火中取两颗栗,她若不先打个对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万。这不仅仅是投机取巧,更是经过再三权衡,深思熟虑所得。对于这一支南巡队伍来说,虚明越高调的加入,越张扬的存在,打扮成一只钓饵,其实更像一块写着“水下危险,请勿靠近”八字大红标语的警示牌。而在她而言,只要活捉了肖颜想钓的大鱼,那便万事大吉,谁也无话可说。至于其他人平安与否,顺便照拂一下罢了。 是以,虚明一路只让在原野中安营扎寨,既防备又期待着什么,完全不顾底下人早已不堪其累,敢怒不敢言。 这一日,銮驾扈从迟迟行近山东境内,黄昏时分,仍是择峻岭间的旷远之处落脚下寨。虚明在自己帐内沐浴后,正梳理湿发,忽觉背脊一凉,似有人在门帘外偷窥。她也不声张,取簪将头发随便一挽,提了短剑悄没声息地欺至门边,听声辨位,反手便是一剑,只听嗤地一声,蒙住帐篷的牛皮被刺穿了个洞,但见破口处微光一闪,虚明已冲出帐外追了上去。火炬下看得分明,前方一个藏头盖面的黑衣人捂着肋下,奔得并不甚紧,甚至抽空慢下步子回望了眼虚明。待虚明追上前,那黑衣人转头一拐,隐入了影影幢幢的帐子间。 虚明抓住一队巡卫,问:“见到刚才那黑衣人哪去了?”然而适才明明就在这片巡逻的众侍卫纷纷推说不知。这会儿,虚明终于尝到了不屑于人情交际的恶果。 “走走走。”虚明一挥手,不再理会。她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方才那一剑,刺中了那黑衣人,于是低头寻了一会,果然发现断断续续的点滴血迹。血迹一直延伸到营地边缘,便消失不见了。虚明略作沉吟,走出了营地。 图安全计,御营周围百步内的乔木灌木已尽数砍去,以防有人高空藏匿,或低处伏行。虚明提剑出了空地,一头奔进了崇山老林中去。到最后,她已不像在搜寻黑衣人,更似在逐片排查营寨周边的形势状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闲云拢来,山中漫起了稀稀落落的夜雾,迷茫朦胧,凄清异常。 忽然对面草丛微动,簌簌细响,只一瞬便知不是平常的风动,正巧平地绕起一乘风,虚明已趁势飘了过去,一个暗影晃过,她使开小擒拿手欺了上去。人影一怔,三两下便被扣住双臂反压于背,动弹不得了。 来人一颤,许若偏了下头,两人之间隔了稀薄的夜雾,遮了半层光,都只描画出个约莫眼熟的轮廓来。惘然间,来人的月白衫子飘然而动,虚明仿佛瞧见他雾中的嘴张了张,一句话半含在口中,正落于耳内:“是我……” “啊?”虚明一呆,然后笑了,却不松手,只道,“原来是十三阿哥,半夜不睡,鬼鬼祟祟,背后偷袭,是何目的?” “这该问你才对吧?”胤祥的声音有些发闷,“是你趁夜跑出行辕大营,我才跟来瞧瞧,你鬼鬼祟祟的有何目的。” “我?帐子里很气闷,出来散散心。”虚明撒开了手。“带着把剑散心?”胤祥轻轻一哼,不适地松了松被制住的肩臂,忽地转身道:“刚才不算。好容易没有其他人,咱们师兄妹可以切磋一下了罢?哦不对!”胤祥眉毛一扬,怪笑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一声师姐?”虚名无所谓道:“随你的便,反正被人尊称一声师姐,我也不吃亏。” “那好。”胤祥折了两根细枝,递给虚明一支,道,“就请大师姐多加指点。”“指点谈不上。”虚明将短剑放回靴内侧,接过细枝,道,“我就陪你练一练。” 话未说完,胤祥已当胸一剑刺来,虚明以“飘逸”剑品的一个起剑式正好格住,同时声东击西,还了虚实难分的三剑。胤祥却是不慌不忙,步法轻灵地侧身避过,顺势回剑一挑,两枝相交轻颤,竟是契合得严丝合缝,有如天成。虚明微感讶异,然而接下来的第三式已收势不及,使将出来,而胤祥亦不假思索地直还一招,两下里一齐高跃而起,一个是“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一个是“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两杆细枝奇迹般地枝尖一点,复又相对回旋着缓缓落地。 胤祥已惊讶得合不拢嘴了,虚明略一迟疑,又换一路剑法再试招,胤祥不及多想,也换一路剑法,于是两人又喂了三个回合。可惜,大叫不好已是太迟,他们又一次见证了三项神迹的发生! 无需再试了。两人均狼狈地丢开细枝,别扭地瞅着脚下斜逸出去的两剪清影,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胤祥犹豫道,“这套剑法……我学会了十二路。” “哦。”虚明干笑了下,道,“我也是。” 又是良久,良久的静寂。 “我们回去罢。”胤祥小声道。“好啊好啊。”虚明求之不得。 方入初冬,夜里冷风朔朔,月色溶溶,胤祥见虚明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衫,不由脱口问道:“你穿这么少,不冷么?”虚明不在意道:“出来得太急,忘了披上外衣。”说着转过脸婉然一笑。胤祥身子猛地一震,那月下勾勒出的如玉脸庞,较白日,轮廓多了几分柔美,侧影那样熟悉。 “其实,你看起来并不很像男的。只是第一眼让人晃下神,当时环境又使得我先入为主,以致一错再错。”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悠悠游来。 虚明哈哈大笑,说道:“一般而言,男生女相是句好话,但女生男相便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别这样说,你真的很特别。”虚明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胤祥却认真道:“这不是恭维。”废话!虚明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明显的讽刺,还有必要强调么?然而她脸上笑得十分温柔。 胤祥又道:“你很高明。其实你非常清楚自己最出众的,便是一种超乎男女之别的态度。所以你才这样装扮,不男不女,不僧不俗,看似什么都沾一点边,但又什么都似是而非。刻意的模糊,正是将这种美推向了极致,令你占尽了便宜。” “便宜?”虚明听得相当乐呵,试着总结道,“你不会说,我是占了比所有男人都美,比所有女人都帅的便宜罢?一个人要真长成这样,那还是一出悲剧啊!”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是真心的夸赞。”胤祥一本正经道,“曾经有个女孩也与你有一样的特质,可你比她幸运,你的相貌更为平实,不易惹人关注,便也远离了是非。一个人长得太过夺目,便也太过咄咄逼人,逼人第一眼便落下非爱即恨的印象,从此万难更改。” 虚明收起了笑容,忽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叹道:“不得不说,你的夸赞十分动听。你对女人很有一套,想必一定桃花泛滥,特招女人喜欢。” “这回你可猜错了。”胤祥涩然一笑,眉间颇为落落。 虚明正色道:“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孩么?那我送你一句话罢。一个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根本不值得留恋。她不喜欢你,是她有眼无珠,配不上你,与你无关。” 胤祥也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虚明回道:“这不是恭维。”胤祥扑哧一下笑出声,忍俊不禁。 虚明却郑重其色道:“不要小视女人的智慧。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敏感,一个男人肯将爱人摆在什么位置,值不值得女人付出,她只消一嗅便知。这世道千奇百怪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是他们之中最懂得如何欣赏女子,尊重女子的。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错过一个重情义的男子。可惜我认识你太迟了,要不然……” 虚明说得坦荡无私,胤祥听了个面红耳赤,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此人怎地如此轻佻不庄重,大约江湖中人都是如此粗鄙,不拘小节罢。虚明正越讲越不成体统,亏得胤祥眼尖,及时瞧见远处一块大白石上坐着一人,在她腌臜话出口前,拔腿跑了过去。 胤祥奇道:“步荻,你怎么坐在这?”一身嫩绿宫装的少女嫣然一笑,抚着左膝,目露苦楚之色,道:“我崴了脚,走不了路,只得坐在这歇一会。”胤祥重重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但仍柔声道:“你先站起来罢,石头上凉,不宜长坐。”步荻便扶着他右臂,单脚跳着立起。 这时,虚明已跟过来,行上一礼道:“见过步荻小姐。”胤祥掂量了下虚明的身板,摇了摇头,对步荻道:“扭伤拖不得,我先背你去看太医罢。”“好啊!”步荻喜滋滋地一口答应。胤祥不由莞尔,又低声道了句“冒犯”,方才俯身背起步荻,大步流星地朝营地走去。 三人一路无言,才至辕门,虚明便叫周国栋堵住了去路。周国栋开口便道:“小万代,我等你很久了。”眼角一瞄胤祥,十三立时识相地走开,身后犹可听见周国栋的嗓门:“明日便要进入山东境内,众兄弟叫我来问过代管,明晚仍要在野外露营么?”虚明只应了声“是”。周国栋道:“你说得可轻巧,连日里用不着你下寨安营,拔寨起行,兄弟们都多久没睡上囫囵觉了?就连太子爷都被你折腾得病了,你吃罪得起么……” 声渐远去,十三心头压了块巨石,难以释怀,于是安顿好步荻,匆匆又往回赶,半路却见周国栋尾随一人打横穿过,只听那人冷冷道:“那小子打哪冒出来的,简直是头犟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啊!”周国栋鼻中一哼,笑道,“不就是十三爷荐来的高人么!皇上向来看重十三阿哥,亦免不了爱屋及乌。”两人转身一拐,抬头正望见帐边的胤祥,周国栋面上挂不住,脑袋登时耷拉了。前面那锦衣华服之人则面色如常,蔑然轻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胤祥却得低头恭敬叫上一声:“太子哥。”太子胤礽只“唔”了声,与周国栋一同离去。 没过几行营帐,便见虚明蹲坐在一条青石边缘,手托下巴,望天发呆。胤祥快步奔至面前,劈头便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虚明缓缓收回远目,见十三面色不善,俨然是来兴师问罪,不由心生大大的不快。良久不做声,胤祥又要发作,她却忽然问道:“你喜欢下棋么?”她的声音,仿佛有种安稳人心的震慑力,胤祥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才定定道:“略通一二。” 虚明轻轻一叹,十分感慨道:“每个人都想当棋手,每个人都想别人做棋子,其实一旦入了局,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事实上,棋手,一定要分出输赢,棋子,却不一定都会牺牲。” “你总想得这么复杂,又怎能享受到下棋最简单的乐趣?”胤祥并不着她的道。 虚明呵呵笑道:“还是你的境界高。” 要鱼儿上钩,总须抛出鱼饵,那便需以己方弱点示人,利于引诱。可她却一直严防死守,变相警告生鱼勿近,不露一丝破绽。却叫鱼儿如何下得了口?鱼儿不上钩,又捉的哪门子的鱼? 从一开始,肖颜所布置的两项任务便是相互对立,无法共存的一个悖论。或许在肖颜的潜意识里,捉鱼,还是护镖,她也拿不定主意,方才将难题丢给了虚明。而虚明则煮烂的鸭子嘴还硬,明明妇人之仁作了决断,却还装腔作势,自欺欺人。 “有时候,一些必要的折腾,是为了最终的不折腾。”虚明徐徐道。 胤祥委实看不透,她与肖颜,甚至与皇帝之间有什么默契。或许是同门之谊,或许是一见如故,他却本能地愿意相信她,情愿保持沉默,等到恰当时机,由她亲口告诉自己。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虚明一夜难眠,起来后头昏昏沉沉,精神不济。才至御营报到,却听敬事房的太监高声一呼:“起驾!”猝不及防,虚明被吓得神色一振,连忙尾随御驾而去。未多时,早有许多太医近侍跪在一顶大帐前迎候,虚明略一迟疑,不敢再跟,与所有人一样只候在帐门外。 帐内人语悄悄,听不真切。忽然一个小太监请她进去,虚明忐忑地走入帐中,却见周围几名内侍垂手环立,当中一具矮榻,两名老太医跪于榻前,正向端坐榻沿的康熙回报什么,身后是一个人躺在狼皮褥子上,病容满面,正是昨晚强与她理论的太子。虚明见众人目光皆落于己身,赶紧跪下请安,心中却是惴惴难安。 果然,康熙见了她便道:“虚明,你这一路安排的好行程,拖延迟缓,累得扈中病者大增,连太子都难以幸免。”虚明响头连连,直道:“虚明知罪。”康熙也不处置,只问太医:“依你之见,此类病患该当如何诊治?”太医不敢抬头,面朝地道:“此病乃因户外跋涉过久,受了太多野地厉气,盘踞体内,无法化解而起,只要去到人气旺盛之地,佐以药石调理,很快便可痊愈。”康熙道:“你的意思是,要去人烟茂集的大镇,借人气化解厉气?”太医声如蝇语:“可以这么说。”听到这,虚明忍不住拿眼角余光一瞥,见康熙神色间已不见了来时的闲适,虽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总觉得带了些故作从容的怔忪之色。 “虚明。”康熙目中两道寒光突然射向虚明,唬得她一个激灵,赶忙俯首向地,耳听康熙淡淡问她:“离此驻地最近的重镇,哪里可暂住休整?” 虚明想了想,回道:“再往南几十里便是山东的北大门,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的德州,应符合太医的要求。” “德州?”康熙稍作沉吟,颔首道,“也好。着人传令四阿哥,让他速速先往德州打点一切,好生寻个利于病患修生养息的所在。”帐门外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应声去了。 那榻上面如贴纸,一头子汗唰唰直下的太子,忽地微探起身,艰难道:“儿子不敢耽搁南巡之期,皇阿玛不必理会我,容我休养几日,自会追赶上大队的。”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下躺好,和颜道:“你只管养你的病,其他事不用管。”太子便即住了口。康熙的神色渐渐严峻,出了一会子神,忽而笑着问他:“胤礽,你今年多大了?”太子怔了一怔,低低答道:“二十九。”康熙“嗯”了一声,叹道:“一转眼,你都快近而立之年了。”太子嘴巴微张,半晌讷讷无言。 又坐片刻,康熙方才起驾回至御帐,挥退众人,独独留下了虚明一个。他久久不说话,虚明自然不敢多口,帐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在虚明站到膝盖发麻,很想换个站姿时,康熙突兀开口道:“你适才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虚明心下一惊,正欲矢口否认,却被康熙目不转瞬地盯着,便怵在当地,动弹不得。但是,她总不能坦白说,我觉得你这皇帝很可笑,既然选择了钓鱼,便得作好了钓上来破鞋烂瓦的准备。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你应得的下场之类的吧。思绪纷乱之际,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虚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回万岁爷的话,草民不过想起了家师讲的一个小故事。” 康熙侧耳以示在听。 虚明慢条斯理道:“故事发生在唐贞观年间。话说唐太宗对官吏纳贿深恶痛绝,为了惩治那些有贪心的官员,他想了一个招儿,派人故意送财物给他们,有一个司门令史不知是套,接受了一匹绢。唐太宗知道后,认为抓住了把柄,要杀掉这个令史,这时,民部尚书裴矩谏阻说:这个人受贿,确实该杀;但陛下你是故意用贿赂来试探他,这叫陷人以法,这样做恐怕不符合道德礼法。唐太宗马上醒悟过来,知道是自己错了。以犯罪的手段来诱使别人犯罪,这显然是不符合司法公正的,他知错改错,取消了自己的命令。” 虚明讲完,又过了良久,康熙倒是向她笑了一笑,缓然道:“也只有你才敢如此放肆。”虚明不胜惶恐道:“草民不敢放肆,草民只是将家师所言复述了一遍而已。”“那好。”康熙问道,“你不是出身道门吗?师父是谁?”虚明神色一滞,答道:“若非家师有命,草民也无那份机缘站在此处,向万岁您回话。”康熙“哦”了声,陷入沉思。 过了晌午,南巡队列方才拔营起行。仪仗銮驾在壅道之上迤逦向前,行列绵延十数里,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换了侍卫服的虚明混在其中,一路闷闷不乐,为自己半月来的白用功默哀。这回是她错了,是她低估了某些东西的诱惑力,愈明令禁止靠近,反倒愈教人惦记心痒。事到如今,虚明没得再悠闲了,须得用心好生想个捉鱼的万全之策。 越临近德州城,虚明越见心事重重,忽听身边窃窃声起,竟是队列停了下来,而水声溅溅,却是一条水气郁青的河川流经此处。只见康熙下了车,远眺那如一条绿腰带绕山而过的川水,问道:“此间何地?”一时间无人应对,虚明便道:“此处三里外便是德州城,因春涧野花,秋林红叶,望之如锦,故名锦绣川。”两岸之上,峭壁云峰,松柏掩映,晚风传来了飘渺的钟声。康熙指着高处层林间隐约露出的一角黄墙,又问:“那儿又是何处?”虚明答说:“红叶寺。”康熙瞥来一眼:“你怎知道?”虚明道:“我去过的地方,我都记得。”康熙不禁笑叹道:“竟还是一张活地图。” 康熙一时兴起,徒步登高去那红叶寺一游,御前侍卫清了道,只几名近侍跟随,其它所有人都在山脚等候。 遥遥望着九曲黄柄大伞没入山林,身边忽有一人叹道:“此情此景,真如杜牧《山行》诗中的写照。”虚明一回头,便见十三阿哥一脸沉醉地吟诵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他见虚明完全无动于衷,又重复道:“你看这夕阳晚照之景,枫叶流丹,层林尽染,灿若朝霞,艳如去锦,不比二月春花更美?”虚明仍是木然地看着他,半天才回了句:“我是个粗人,不懂诗词。” 十三碰了个钉子,犹自暗暗生闷气,御驾却已归来,队列重新开动。进了德州,早有城中官兵迎接,南巡队伍直接入驻德州将军府。 虚明记得,德州有南镖的分坛联络点,然而细细转了一圈,依然和之前的排查结果一致,无任何南镖人出没的痕迹。看来肖颜所言非虚,说是派一个人,便真只有她一个人。再次错失一着,虚明左思右想,找上了十三的大门。 “你说什么?有人要对皇阿玛不利?”十三一听,果然立马跳了起来,大叫,“你在说笑?”“你小声点!”虚明拼命摆手,紧张道,“这是绝密!”十三肯定不信地摇摇头。虚明瘪着嘴道:“那你以为我在这做什么?你老爹干嘛忽然找个江湖人代理侍卫头子?难道都是吃饱了撑的?”十三还是不信。虚明无奈道:“你就当受邀玩个游戏吧,是真是假,游戏结束自然就知道了。” 十三疑虑良久,方试着问:“你玩真的?”虚明肯定地点点头。十三又呆片刻,拔腿就跑:“我去找四哥商量商量,此次南巡的安保跸警,可都由他负责。”唬得虚明慌忙扯住他:“不能找他!绝对不能把他牵扯进来!这事儿,谁沾谁倒霉。”十三立时站住:“那你还找我?”“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啊。”虚明谄笑一声,便即肃容道,“而且,皇上既然当初让你接我,自是不介意你掺和进去。” “这倒是个理儿。”十三终于松了点口。其实,不管此事真假,虚明肯来求人,他已满心欢喜了。但还得虚明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他才装作勉为其难地答应。 虚明好歹谋得一个帮手,欣慰之余,更多的却是歉疚。她从不服软求人,除非心怀不轨。谁沾谁倒霉的事儿,是谁把她强行拉进来的?是肖颜,是康熙。既然在他们眼中,十三要比她虚明金贵得多,那倒要瞧瞧,十三掉进了漩涡里,他们该如何过河拆桥。可叹,面对十三的诚心相助,虚明此刻的私心便显得尤为龌龊刺眼。 虚明前脚刚走,御前后脚便特差人来嘱咐他,早点安歇,勿要肆意走动,十三这才有些信了。他思前想后,终究觉得不妥,倘若真有人要对皇阿玛不利,四哥身负南巡安全重责,即使不被牵扯,第一个跑不了的,还是他。念及此,胤祥拿起佩剑,便往四阿哥住处去,谁知扑了个空。问过四阿哥的哈哈珠子刘正直方知,四阿哥早领了口谕,要寸步不离地照看病中的太子。胤祥无法,又追到太子行在大门前,不见到四阿哥誓不罢休。 当此情境,十三少不得要机警几分,远远瞧见两人走出门来,他下意识地躲进暗处。入冬后天黑得早,今夜无月,待那两人走近,路边稀微的灯火方才照见前面人的脸,竟然就是四阿哥胤禛。十三心弦一松,正要出去招呼,忽地一道白光自二人中间闪跳而过,胤祥定睛一瞧,赫然可见一把寒气森森的利刃正指着四阿哥背心。后面的人黑衣蒙面,而四阿哥脚步虚浮,脸色阴沉,一看便知为人所制,身不由己。胤祥才松下的心弦又是一紧,可惜投鼠忌器,只得暂且按捺,寻机再行搭救。 胤祥一路尾随,也不敢跟得太近被发觉。却见那黑衣人押着四阿哥由后门进入皇帝驻跸的行馆,在后园古井边与另一人会合,接着轻轻一声唿哨,又有人自井中陆续爬出,最后黑衣人增加到了十人,仍押着四阿哥,悄没声息地朝御驾行在潜行而去。 胤祥四下观望,竟未看到一个御前侍卫,以及护军亲兵,实在太不对劲了。此次南巡,除了大内侍卫,另外还有四阿哥统领的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三营御前亲兵随行拱卫。来到德州,前锋营与骁骑营均驻守城外,就算一同入城的护军营未接管德州将军府的防卫,那虚明、周国栋手下的侍卫们又哪里去了?他之前居然未发现。 胤祥越思越觉心惊肉跳,匆忙追了上去。行馆里竟未上灯,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仅有的光亮是从寝宫的窗内透出,好似旷野中绿莹莹的一点鬼火,有着莫名的魔力,吸引人向其靠拢,即使再危险再恐惧也停不住脚步。胤祥恍惚了那么一瞬,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寝宫的大门豁然洞开,受挟持的四阿哥已当先迈进了大殿。 “胤禛,你趁夜率众潜入,手握利器,是何意图?”依稀是康熙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阵锥心噬骨的死寂。 胤祥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脏失控了般地狂跳不止。虚明哪去了?他又该怎么办?脑子里一刹那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抓得住,听着耳边隐约的风声,也那样遥远。 望岳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尽头处的一案,一椅,以及高坐案后椅上,身着明黄色袍子的一人。 大门骤开,一阵穿堂风瞬间吹遍寝宫前殿,烛影摇曳,愈见暗淡。刺客簇拥着四阿哥胤禛一踏入殿内,迅即四下散开,分堵住所有门窗等可能逃生口。而案后之人,虽然一应看入眼中,却仍然端坐原处,纹丝未动。他淡然凝注打头的四阿哥片刻,方一字一顿道:“胤禛,你趁夜率众潜入,手握利器,是何意图?”依稀似是康熙的声音。 四阿哥额角已沁出了涔涔冷汗,但却默然依旧,飘忽的灯火映得他脸上明灭不定。 漫长的死寂,徘徊在头顶,人人均是大气也不敢出。那蒙面的黑衣人,一个个的眼睛放出绿幽幽的光芒,宛如一群饥饿难耐的恶狼,只待头狼一声令下,随时就要扑上前撕咬。然而终究无一个胆敢先动一步,于是群狼只得硬生生按捺住了,亮出爪牙,虎视眈眈。 又一会儿,康熙忽然微微一哂,冷冷道:“还等什么?现下退缩,可是迟了。” “放心,永远不会太迟。”一个肚子滚圆的黑衣人重重一哼,自四阿哥身旁站了出来,直直望着康熙,道,“待会我们会下手利落点,不让您吃大苦头。您见了阎王,可别认错了冤仇。要怪,只怪您生养的好儿子!” 康熙只来得及瞟了眼四阿哥,只觉寒光一晃眼,那人身边一个高个子已舞着一把快剑,扑了上来。这时,天上飞来一柄黑黢黢的短剑,对准高个的脑门直砸下去,高个子一惊,慌忙倒掠退后,仿佛心有余悸的模样。那短剑未有斩获,在地面附近一个回旋,又飞向了高空。康熙嘴角弯了弯,高呼:“大内侍卫何在!”空中响彻云霄的一声应和,好似饺子下锅一般,十数个人影呼喇喇地纷纷从横梁上跃下,领头一左一右而立的,正是虚明与周国栋。 “是你。”高个壮汉紧盯虚明,语中并无一丝惊异。而那圆肚子则道:“早知道会有几只不知死活的蚂蚱挡道。就凭你,就凭这几个虾兵蟹将,也想拦住我?” 虚明也不啰嗦,呵呵笑着一抬手,只道:“清场。”轻轻一句话,却足以传遍殿内每个角落。 余音未歇,侍卫已分作两排,绕圈将康熙围在中央,后排密不透风地组成人墙,前排屈膝稳住身子,张弓开弩便是一顿扫射。刺客均只携带短兵,如何能敌,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那圆肚子初始还气定神闲地拨开飞箭,犹有余力护着四阿哥,不料侍卫们所配皆为无需换箭,可十余支连续发射的连弩,前排射完,退后添箭,后排变前排继续扫射,不留一隙空余。面对整齐划一,接近正规军般团队作战的对手,几个领头刺客亦渐露颓势,自保尚且勉强,那还能顾及其它。 忽然一二流矢疾向四阿哥面门而去,而他周围之人尽皆忙于应付密如雨下的□□,无暇分身。千钧一发之际,虚明飞身而出,挥剑打落流矢,回首道:“瞄准点。”此刻黑衣人已倒下了一大片,最后边一个瘦子渐渐不支,见四阿哥身周数尺无一箭掠境,竟窜上来躲于其身后,直接拿他当挡箭牌使了。虚明看在眼里,一剑刺了过去,那瘦子揪着四阿哥肩膀一带,虚明慌忙收劲,几乎只差半寸,这一剑便要刺在了四阿哥心脏正中。 虚明暗骂一句,突然听见门外一声“四哥”,一条人影大鹏般飞掠而来,手中之剑化作一道长虹直刺那瘦子的背心。虚明心领神会,同时举剑劈向四阿哥身后,那瘦子腹背受敌,只得撒手松开四阿哥,退至红漆大柱之后躲避□□。 虚明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十三阿哥急道:“四哥是被逼的。”虚明瞥了眼脸色愈发阴晦的四阿哥,依然笑道:“他的命,我保下了。他是否无辜,还得问那位朋友。”说着脸朝柱子后边的瘦子一扬。十三愣住,猜不透她这哑谜。 虚明笑了笑,不再多言。她自是明白,太子虽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但皇帝与他一同出巡时骤然驾崩,太子亦逃不掉嫌疑。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一个替罪羊。而找四阿哥背黑锅,最可能是谁进献的妙计?答案不言而喻。 “是胤祥吗?停手。”康熙站了起来。 一声令下,如蝗箭雨倏地飞尽,墙壁柱子上插满了羽羿,满地尽皆射成刺猬的枉死冤魂,还剩三个人在苟延残喘,分别是圆肚皮,那高个子壮汉,以及藏在柱子后的瘦子。 望着遍地尸骸,那圆肚皮仰天一声怒吼,悲愤之极。高个壮汉将大门轰地一关,不知是否喊声终于惊动了外边,只听脚步匆匆,窗面寒光点点,似乎有大批精甲兵士正在靠近。“这里的人,谁也别想活着出去。”那圆肚皮蒙面汉大踏步向前,目不斜视,死死盯着居于人群之中的康熙,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势。 康熙默了默,只唤了声:“虚明。”虚明“哎”地一应,她登场的时刻,来了。 虚明追得快,那圆肚皮奔得更快,面对御前侍卫层层拦阻,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一拳一个,逐一放倒。那一双铁拳,一拳下去,足有千斤之力,断金碎石,易如反掌,何况人的血肉之躯,挨一挨皮开肉绽,擦一擦伤筋动骨。这班挑选出来的侍卫,个个身怀绝技,绝非泛泛之辈,然而遇上这对拳头,竟如隔靴搔痒一般,还没交手已被轻轻松松捏成粉糜。 “四哥,你没事罢?”胤祥扶着四阿哥,为他推宫过血,解开桎梏。四阿哥缓过劲来,喉头一甜,呕出了闷在胸口的一滩瘀血,脸上更是惨白得无一丝血色。胤祥心下担忧,眼角却牢牢锁定柱子之后,警惕任何细微异动。虽然那高个壮汉就跟在圆肚皮身后,为其防范后路攻势。但那瘦子却一直隐身暗处,作壁上观。趁暂时无人留难,胤祥跑到门边,因不知外边是敌是友,便贴着门缝往外瞅,却见行宫一片寂静,一墙之隔的外面却是火光冲天,显然是有大批人马在静静等着什么,伺机而动。 殿内,大内侍卫已是溃不成军,眼见刺客逼近康熙面前一丈,虚明却为高个壮汉所阻,急切之间实难通过,只好再次掷出短剑。只见一道黑影绕过边路,一个旋身,直插那圆肚皮的面门,然而他随意一挥拳,短剑便高高飞出去,喀的一声,短剑钉在了圆柱没顶之处,颤动不止。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却是周国栋偷冷门,大胆与其正面对了一拳,好歹刹住了刺客的前冲之势,周国栋却一连退了七八步,方才勉强化解了这一拳的劲道。就这么一顿,对虚明而言,已然足矣。她一矮身,如同在冰上滑行一样,脚下未动,便从高个壮汉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了,众人还没看清,她已长身立于康熙之前,对着那圆肚皮只是在笑。 那圆肚皮冷冷一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言罢舞动双拳,光是凌厉的拳风,便压得虚明抬不起头来,步步倒退。 又是一拳下死力挥过来,虚明侧身一躲,拳头便将那御案砸了个粉碎。康熙身后便是墙壁,已是退无可退,周国栋急忙抢上来护着康熙。虚明亦知,身后不远就是皇帝,她已不可再退了,然而此刻为拳风所笼罩,稍不留神,丢命是分分钟的事,根本动弹不得。那圆肚皮得意地哈哈大笑,高个壮汉砍倒了余下几名侍卫,趁虚直取康熙项上人头。周国栋刚才一拳受伤不轻,力不能敌,三五回合便落了下风,被高个壮汉一脚踢开。 两边同时告急,容不得胤祥细想,他丢开四阿哥,接替了周国栋的位置,舞着自己的金丝缠柄鹿卢剑,顶住了高个壮汉又快又猛的攻势。 见虚明形势愈发凶险,胤祥喊道:“虚明,到我这来。”虚明并不答腔,一堆人挤在一块,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她静了静心,回道:“没事,等我想个法子。”那圆肚皮似是胜券在握,大笑道:“让我先告诉你个法子罢。”说着专攻虚明左臂而去。虚明一凛,奈何左臂转圜迟缓,被他拳角带到,巨痛霎时席卷全身,疼得她抱臂弯下了身子。那圆肚皮趁胜追击,一记重拳便向虚明脑门砸去,势欲将其立毙拳下。 胤祥大惊失色,把手中宝剑直接丢向那圆肚皮刺客,那圆肚皮略一犹豫,终究后撤一步避了开去,虚明赶忙要闪,慌乱中足下一踉跄,整个人撞在了墙壁上。鹿卢剑救了虚明,并未飞回主人手中,却正好钉在了虚明那把短剑之旁,力道之强,震得两把剑均颤鸣不息。 胤祥解了虚明之危,不意失却防身利器,将自己置于了险境之中。他望着虚明,松了口气,却未发觉,高个壮汉的快剑已趁机直刺他的要害。虚明看得分明,急欲出声提醒,却忽然愣在了那儿。胤祥见她神色有异,一回头,正见刀剑交于眼前,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周国栋勉力爬起,替他挡下了这一剑。可虚明仍然在愣愣地发呆,周国栋救主自然不致教她如此惊奇。惊就惊在,她适才清清楚楚地瞧见,是康熙将一粒小纸团弹在高个壮汉的肘间,使其脱力,周国栋方能够架住那一剑。这怎么可能? 刺客一时受阻,顷刻便又迫了上来,那圆肚皮心中恼火,这时凶神恶煞地冲虚明而去,攻势更凶猛凌厉了几倍。然而虚明忽然轻轻一笑,自动退到一旁,说道:“晚辈不敢再拦,您尽管请便。”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为之一肃,顿时人人侧目,十难置信。 难道,虚明竟于此危难之际,生死关头,倒戈相向?胤祥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握紧了拳头。而那两位几乎已踩到康熙脚背的刺客,面对唾手可得的猎物,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反倒进退维谷,踟蹰不前了。 “又动你那虚虚实实的脑子?”那圆肚皮嘿地一笑,道“也好,我就先收拾了你这只聒噪的麻雀。”他撇了康熙,一步步朝虚明逼过去,虚明表情惶恐,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一时间,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向这二人,浑然不觉身在何地,应做何事。 虚明忽然一甩右手,大叫:“暗器!”那圆肚皮忙向右避,却见虚明右手空空,举于身前,哪里有什么暗器,不由怒火暗生,沉声道:“你居然还会暗器?”虚明笑道:“刚练了一天,还请前辈指教。”那圆肚皮不甘上当,随即亮拳说话。虚明又一扬右手,喊道:“小心,暗器真来了!”那圆肚皮只当她又行诈,不予理会。却听高个壮汉一声惊呼,耀眼银光闪动,无数银针已激射而至,那圆肚皮踢起脚边一具侍卫尸首,抡着一转,银针便尽数钉在了尸首身上。他夹出一针,细看一眼,不禁仰天大笑,道:“缝衣针?还有多少玩意儿,尽使来瞧瞧。” 虚明摇摇头,更正道:“这叫暴雨梨花针。”说着又掷出满满一把银针,那圆肚皮照前法炮制,又挡下了所有的针,得意更甚。虚明并不放弃,右手第三次扬起,那圆肚皮仍旧肉盾在手,照搬前法,只是银针扎人,换了一具尸首而已。然而这一次,肉盾却挡了个空,那圆肚皮正觉有异,蓦地里不知何方一道微光闪过,空咚一声闷响,尸首掉在了地上。在看那圆肚皮,双目紧闭,脑袋低垂,竟如昏死了一样,全身石化,一动不动。 殿内鸦雀无声,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但是刚刚,虚明只发了一根银针,用的燕回手法,在半空低旋一圈,一针刺中了对手脑后颈间的五阴穴。 是的,五阴穴。如果悠悠在场,便能说清这五阴穴的来龙去脉了,因为她才是首创人。五阴穴乃联络脊椎大脑的神经富集点,一旦被封,四肢僵硬,五觉尽失,人体自动进入休眠,犹如一具活死人。 虚明先是出奇的静默,继而放声大笑,叫道:“我做到了!” 不错,活捉大鱼,她做到了! “做得好。”康熙一声喝彩,惊醒了陷入错乱的高个壮汉,他如困兽般一声怒嚎,发了疯似的挥剑向康熙砍去。胤祥揪住他不放,高个壮汉反手一剑,胤祥左臂呲地划拉开一道口子,血迹慢慢浸透衣袖之外。康熙急道:“胤祥,退开。”胤祥忍痛摇头,双手坚决抓着不松。高个壮汉杀红了眼,还要再砍,却听背后一个声音叫道:“接剑!” 胤祥一回头,却见虚明凌空跃高,单手拔下两柄剑,双足点柱,转向便朝他这里飞身直落。胤祥接着抛来的鹿卢剑,二人从未配合,但此时双剑合璧,威力竟然陡增百倍,打得对手一败涂地。 那高个壮汉踉跄倒退十余步,脸上露出绝望待死之色,他已准备作最后的垂死挣扎。胤祥正待缴了此人的械,虚明忽然打乱步伐,斜身抢在前头,连连抢攻近身格斗,容不得其他人再与插手。尚自纳罕,却见虚明侧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高个壮汉斗然失色,惊恐无状地望向远处负手而立的康熙。禁不住虚明连声催促,高个壮汉一咬牙,转身破窗而出。胤祥哪肯干休,环目一扫,对虚明道:“你照应四哥。”也翻窗追了过去。 虚明微微一笑,自然不会跟去追击,因为她适才所言,是这样十个字:“还不快走,这皇帝是假的。” 然而当她回目四下寻望时,哪里还有四阿哥的踪影。 原来,在虚明一针生擒贼首之后,那一直藏在暗处的瘦子一早便寻路落荒而逃了。四阿哥不假思索,捡了一把侍卫佩刀,立时追了上去。 那瘦子一路飞檐走壁,四阿哥不会高来高去,只得跟在后头狂奔急赶。直到刺客窜入御前行在各院之间的隔道上,便如地遁一样,凭空消失了。甬道狭窄,伸手不见五指,寒风迎面一吹,四阿哥心头猛地涌起了不安。 忽听得耳后风声劲猛,四阿哥一个前翻,正好调转身子半蹲在地,抬头一瞧,却见火星飞溅,一柄宽刃剑已有小半插入了石板之中,就在他适才立足之处。视线上移,模糊可见一人握着剑柄,两点眼白泛着幽异的光泽。 只见那仅有的两点白光一闪,那人拔剑奋全身之力又砍了过来,四阿哥已有准备,提刀接住,四射的火星一下子照亮了双方的面孔,那蒙面的瘦子眼神阴狠决绝,四阿哥不觉一凛,失声道:“你……你是陈……”可惜不容他说讫,那瘦子一剑狠过一剑地迎头砸下来,四阿哥连挡两招,双手虎口迸裂,已抓刀不住了,再是一剑,却听喀地一响,精钢所铸的御前用刀竟被生生砍断。 眼见敌人又要举剑,被逼至墙角的四阿哥二话不说,一头往其胸口撞去,先发制人,谁知歪打正着,那瘦子哼了一声,仰后摔倒。四阿哥不及去想此人怎地突然如此不济,就地一滚,躲得越远越好。没走多远,忽觉头顶风声过去,四阿哥心底一凉,以为敌人卷土重来,仓皇转头去瞧,却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飞掠而来,本身便化作了一把利剑,直插刺客心窝而去。那瘦子远远望见,已捂着胸口落荒而逃。 “原来昨晚夜窥营寨的是你。”虚明望着那人背影,笑道。她眼角一瞥四阿哥,确定其并无损伤,抬脚便去追那刺客。 虚明跟着那瘦子跃过御前行在的外墙,立时叫明晃晃的火炬照得睁不开眼,才刚落地,便是十几把钢刀架在脖子上。虚明眯起眼勉强看了看,发现周围数不清的兵士,个个全副武装,将她团团围住,而他们手中的武器,无论刀枪箭矢,所对准的靶心都只有她一人。一个人的本事再高,又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军队? “走!”一个下士冲她粗暴地喝道。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虚明不敢不听,只得乖乖被人五花大绑,押送至他们的头头那。“将军,又抓到一个!” 那身量相当硕大的将军按剑立于行宫门口,斜睨过来,但却一言不发。 “纳库伦,有刺客不抓,你抓我作甚么?快放了我!”循声望去,正见双手被缚的十三阿哥,对那将军怒目而视,高声叫骂。好在还顾忌其皇子的身份,没像虚明绑得那么难看,但因为不时的挣扎,比他高得多的两位看守明显使了真力,令其苦痛难当。胤祥兀地瞧见同样被俘的虚明,眉宇扭成一团,不再言语了。 虚明知道,纳库伦便是德州将军,而他有个哥哥,现任京城九门提督,名字叫纳什。 纳库伦闭目养神,恍若未闻。直到有人来报,所有逃生出口全部封好,寝殿也静悄悄的,再无人进出。他才缓缓睁开眼,下令道:“将寝殿门窗封死,点火烧宫,不可放过一个犯上弑君的乱贼。” 十三大惊,喝道:“我看谁敢?皇上好端端的在寝宫里,谁敢放火,谁才是妄图弑君的乱贼!”他这一喝止,果真无人敢动了。 纳库伦冷笑道:“十三阿哥,你颠倒黑白,助纣为虐,莫非自己觊觎大宝,暗存谋逆之心?”说罢手一挥,那些个手执火炬的待命兵士,立时鱼贯而入。 “纳库伦,你个乱臣贼子,你真要造反么?”十三又忍不住开始大骂。 骂又有什么用?虚明一直冷眼旁观,不吭一声。至此,这帮人今晚整个的计划已十分清楚了。刺客不过是表面文章,无论能否成功斩首,都将与康熙一起葬身火海。而拿四阿哥做替罪羊,更是整个计划中最精彩的一笔。若没有十三阿哥横插一杠子,无论今晚哪一方胜,他就算不死,也永世翻不了身了。 虚明适才还担心那高个壮汉,即吕思安,能否安全逃走。但现下,她方始回过味来了。若她是刺客,明知有来无回,要想逃出生天,能寄希望于外面这帮同伙?是怕死得还不够快罢。若她是刺客,会让外面同伙缠住追兵,然后伺机潜回行宫,从唯一的出口逃生。不错,园中那口古井。 “将军且慢。”虚明平静道,“是非曲直,相信您是心如明镜。开弓没有回头箭,希望您三思而后行,此刻收手还来得及。” “狗奴才,轮得到你来教训我?”纳库伦狞笑道,“你这么心急,那我就先成全你。”说着叫住自己的副将,命道:“此人勾结外贼,谋害圣上,罪大恶极,就地处决。”那副将果然拔刀走向虚明,预备亲自行斩首刑。 胤祥见状,死命要往外冲,叫道:“放开她,要杀要剐,先冲我来!” 虚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脉脉不语。 胤祥眼睁睁瞧着那副将举刀过头,对准虚明后颈便要砍下,霎时血冲脑门,惊痛更胜过自己被当场碾碎了。他猛地挣脱绳索看守,几乎一步飞冲至虚明身边,一把将她护在自己怀中,暗哑道:“……别走……”他一时顺不匀气,风停住了,声音却还在微微发抖。 只是一瞬,却漫长得好似过了一生。 “十三阿哥?”虚明小声试探道,“你……没事罢?” 胤祥蓦地惊醒,低头一瞧,虚明的头颈完好无损,而那副将却已栽倒于地上,背后一箭没顶刺穿,显见无救。胤祥不由大窘,慌忙撒开虚明,暗骂自己怎么急昏了头,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多想,我只是……我以为你没命了……” “明白。”虚明笑了一声,指天道,“我命系于天,安得轻易毁伤?!” 胤祥不敢看她,转目他顾,却见周围将士都全神戒备地东张西望,无暇顾及他俩,赶紧为虚明松绑。 “何方鼠辈?给我滚出来。”纳库伦大嗓门一喊,不知为何,这会儿竟显得气弱胆怯。“将军!”传令兵连跌带撞地跑进来,回报道:“将军,前锋营、骁骑营的兵马已经进了城,整个将军府都被包围了!”纳库伦一听懵了,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城门已闭,没有我的印信令符,城门守将怎敢擅自夜间开门?”传令兵又道:“府外都是兵马,马上闯到这……”还未讲完,又是咻地一支冷箭,将他射翻在地。 闻听消息,军士们顿起一阵骚乱。纳库伦尚未理清头绪,脖子一寒,胤祥与虚明已一左一右,擒拿在手。现场登时一静,只听见虚明的声音:“纳库伦狼子野心,暗结匪徒,图谋不轨,现已伏首。皇上仁心淳厚,特诏只诛贼首,从众皆免。”军列内原还有蠢蠢欲动的少数人,此刻亦偃旗息鼓,不敢轻举妄动。 虚明又道:“御驾所到,百步之内皆不许陈兵列武。还不快快收起刀箭,大开中门,迎接圣驾?” 此令一出,德州军士只是左顾右盼,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起了个头,哗啦啦的霎时间倒了一大片。纳库伦见大势已去,两腿一软,无力跪倒。 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接着从外连番跑进三批禁卫军清场,再是御前侍卫,内臣近侍,最后才是着明黄大氅的皇帝,缓缓行来。 把纳库伦交至侍卫手中,胤祥、虚明方才上前参见。康熙看也不看纳库伦一眼,只将脸一扬,侍卫便带了下去。康熙欣然扶起胤祥,道:“做得好。”十三少不得又谦逊几句。康熙忽然想起什么,顾谓左右道:“老四呢?去把他叫来。朕要好好问一问,将护军营尽数调入太子行馆,以致御前防务空虚,是个什么道理。”胤祥这才想起这茬儿,忙向虚明询问。虚明道:“四阿哥平安无事,此刻尚在行宫之内。” 然而康熙刚迈过门槛,却见一侍卫来报:“找着四阿哥了!四阿哥受了伤,失血过多,已然不省人事……” “什么?”虚明惊呼出声,断然道,“绝不可能!” 康熙召了太医,已领头跟着那侍卫去了。 虚明一路心惊肉跳,猜了一万种可能。难道刺客去而复返,又回来杀伤了四阿哥……虚明不由苦笑,以她对陈良的了解,怎会这么不干净利落?遥遥望见侍卫们将四阿哥就近抬入一间干净的屋子,太医团团围住,一盆盆血水不断端出来,康熙的神情愈发沉重。胤祥守在一旁,脸色更是怔忡不宁,埋着头直打转,见到凑近前的虚明,忍不住道:“我让你照看四哥,你就是这么照看的?”虚明原还想上去看一眼,被他一说,心情郁闷,自去坐在一边。 太医直忙活了大半夜,方才出来回禀:“四阿哥挨的一刀好凶险,正中心脏,血流不止,若是再晚发现一会,纵有华佗在世,也难妙手回春了。还好,幸不辱命,四阿哥现下已然清醒了。” 胤祥听了大喜,着人去禀告皇阿玛,自己则匆忙奔进屋探视。虚明随后跟着,一声不响地立在侧手边。胤祥一回首,吓一大跳,但这会儿心情愉悦,也就不予计较。 四阿哥重伤初醒,气色沉郁,非常虚弱,神情却十分镇定,出奇的淡然。他接着虚明近乎审视的眼光,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虚明与他本就不熟,但是此时,只不过被他默默望了一眼,一粒粒的疙瘩便悄然爬上了后背。记得悠悠曾说过,他是能做大事的人。即便为真,那他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大人物。长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目似寒星,亮得可怕,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想到这,虚明打了个哆嗦,立马告辞走人。 当一个妩媚无限的笑容,出现在康熙那张老脸上,会是怎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情形。 当撕去那张老而弥坚的面皮,露出底下万种风情的秀丽面庞,又会是怎样沧桑巨变的幻灭。 “刚才,我真是担心你。” “都是我的疏忽。”肖颜淡淡一笑,叹道,“夏炎烈实在老奸巨猾,他潜入京城,我是一点风声都未捕捉到。本来运气上门,夏家长女自己雇了三个镖师,谁知意外下落不明,这条线便又断了。” 康熙不自觉地敛容正色,听肖颜继续说道:“如今虽擒住了夏炎烈,但并没有其与索额图勾结的证据,仍是拿他没办法。原指望将他最心爱的长女捏在手里,便不怕撬不开他的嘴,可惜又让对方捷足先登……此时纵然生擒得夏炎烈,亦毫无用处。” “怎会一无所用?”康熙笑起来,反问道,“你有心让你那徒儿带来句话,怎地自己倒忘了?” “徒儿?”肖颜稍作思忖,便知又是虚明捣鬼,于是轻轻“唔”了声,含糊过去。 “陷人于罪,这话说得多好。”康熙太息道,“这些年,是我忽略了胤礽,以至听凭索额图唆摆,歪了心思。今后我得亲自看着他,慢慢引其回归正道。” 肖颜盯着他,问道:“那今日谋刺,你预备如何处置?” “把夏炎烈、纳库伦晾在明处,既是对胤礽的警醒,更宽了索党的心。”康熙沉吟道,“索额图这老匹夫,居然教坏太子,实在可恶,合该千刀万剐,只是时机尚未成熟。这一回,先除了西北一方豪强,断他一臂,等到太子脱离其掌握,才是他的末路。” 肖颜默然许久,转身离去。康熙却拉住她,低声道:“你我多年未聚,多留几日。” “你不是还要祭泰山么?” 康熙笑道:“让咱们的小十三去就好了。” 肖颜神色一凛,道:“你答应,不把他推至火炉上烤的。” “我自然都听你的。” “虚明。”十三阿哥弱弱唤了一声,近乎哀求道,“你能陪我待一会儿么?” 虚明倏地止步,回望失魂落魄的胤祥,然而满心只想着尽早开溜。鸟尽弓藏,卸磨杀驴的事,她见得可不少。她忽然一顿足,轻呼:“哎呀,不好!我刚才被毒蚊子叮了一口,我失忆了!我得去吃药了。”说完挥了挥手匆匆走开。 疾步奔出不远,虚明思前想后,终究放心不下,长叹口气,只得又原路返回,却正撞见胤祥揽一女子入怀的画面。 “十三阿哥,你怎么了?” “……” “你……哭了?” “没……我只是突然发现,很多事,不是原来的样子,很多人,我根本没认识过……还有我自己,我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没法确认……” “那我告诉你,你叫爱新觉罗·胤祥,是当今康熙皇帝第十三子。” “是么……” “你若忘了,那我每日都重复一遍,直到你能记得,能确认。” “步荻,陪我去个地方。” “无论你去哪,我都跟着你。” “……” 虚明无声伫立良久,直至夜深露重,爬上了眉眼,打湿了衣袖,方乍然回神。她拭了拭脸颊,悄没声息地退入了夜幕之中。 “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独立泰山之巅东南方的日观峰,胤祥禁不住长吟道。 旭日初升,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然而层层云海翻腾,遮住了向下远眺的视线,望着望着,忽然就起了奇妙的错觉,仿佛只要垫脚一起,就能从这悬崖的顶端飞起来,脚踏云海,踩过千峰上的孤石,扶摇直上青天。 胤祥见步荻神情肃穆,不由一叹,脸上恍惚是笑意:“千百年来,多少人梦寐以求着登临泰山之巅,封禅,祭祀,改制应天,以求江山永固。可惜,一步登天终究是人的妄念。真正站在了这里,也只有四个字——不过如此。” 步荻答不上话,只是在笑。 “你喜欢这儿的景致吗?”胤祥忽然问她。 步荻璨然一笑,喜不自胜道:“你喜欢,我便喜欢。” 胤祥道:“我不喜欢。” 步荻脸色一滞,睁圆了眼瞧他,过了许久方才端正神色,道:“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 胤祥摇头笑了笑,携她转向南面,两眼放空片刻,始语调悠然道:“今次不能陪你回江南,在此遥望,聊作慰藉,权当魂归故里了。” 步荻并未依言瞭望南方,而是仰起脸看着胤祥,心中欢喜触动到了极处。 求不得 “皇阿玛,你想额娘吗?”胤祥问道。 康熙凝视着面前这个,已渐渐褪去少年青涩的儿子,欲言又止。 “皇阿玛,你想简宁、舒宁她们俩吗?”胤祥不依不饶地问,语调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康熙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胤祥又喃喃道:“额娘去得好痛苦……她真的不在了?”等了片刻不见回应,胤祥长长叹了口气,垂下头自言自语:“算了,无论如何,她们永远都在我心里。” “胤祥,你哪儿都好,就是太重情义了,早晚为之所累。”康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告诉你。” “你为什么来教我本事?”虚明从竹林深处缓缓走出来,道“别再拿觉明作借口。” 肖颜却霍然转身质问她:“将胤祥置于危难中,也是我吩咐的?” 虚明笑道:“您没吩咐的事,我干了可不止这一件。”说完便收起笑容,不觉口气淡淡道:“现下才反悔,未免不合您一代女侠的身份。” 肖颜盯她半晌,笑着摇头:“你果然很像你的母亲,明尚的仁和淳厚,天生侠气,你却一点也没学到。” “你认得他们?”虚明一脸狐疑。 “那你以为是谁?”肖颜嘲弄一笑,道,“若非明尚相求,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 虚明听了不觉直挺挺而立,双眼发直,神情木然。每每以为往事已然如烟,其实是未触碰到记忆的阀门,一旦拨开,那些逝去的旧时光便纷至沓来,鲜亮恍如昨日。 茫茫人海中,什么人才会一听见你叫了声苦,就不辞劳苦、不计回报地为之四方奔走? 这个追寻良久的答案,如此简单,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 虚明慢慢咧开了嘴,不笑别人,只笑自己。她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苦心孤诣,筹谋多年,只是为了摆脱“卿云”这个名字的阴魂不散。到头来却发现,她能学会这一身赖以达成愿望的本领,还是因为了“卿云”这两个字。这不可笑? 短促地笑了三声,虚明表情渐渐凝重,带着三分无力,七分无谓,道:“这么说,你们认识的时日不短了,而且至今都有联系。” “到底多少年前我也记不清了。”肖颜不觉淡淡道,“那时候还没有你,哦,那时候很多人都没有……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虚明失了会儿神,才又道:“阿……既然他找上你来管我的闲事,想必,你是有过类似的经验罢?!” 肖颜笑道:“一个人再聪明,还是藏着点比较好,否则反倒叫人看轻了。” 虚明却失笑道:“师父言重了。徒儿我素有自知之明,仅有的一撮小聪明,也分得清在谁面前该藏,在谁面前该露。” “也罢。明人不说暗话。”肖颜不再拐弯抹角,一字一字斟酌着道:“我门中的功夫,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旦遭人暗算或攻击,轻则内力暂失,有如废人,重则手足残废,功力尽毁,送了性命也是有的。瞧你的神情,似是早已知晓?” 虚明摇了摇头:“也不算知道,只是有过好奇,为什么您的独门秘技燕回手,没有授予您的得意门生十三阿哥?”答案不言自明,她耸了耸肩,不再说下去。 肖颜继续道:“我与你父亲相交时,正值派中的掌门之争最白热化的时候。江湖门派继承,不分男女,我也不得幸免。于是,排我之上的一位师兄,为了假人之手搬开我,便将这一弱点告之他人,令到我最终内力尽失,受制于人近两三年之久。” 肖颜讲得十分平淡,而虚明听得却并不乏味,因为她有个爱浮想联翩的好习惯。 “你是被软禁在了绛雪轩。”虚明直接道。 “原来如此……”胤祥的笑声颇为尖锐,康熙不由皱起了眉,他却犹自顾自喃喃道:“原来……原来我的求不得,是注定的……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不许胡言。”康熙脸色凝重,有意加重口气。 “我没有胡言,难道不是么?”胤祥只看他一眼,固执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应有此报。” 康熙只觉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却是无话可答。 虚明想了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逃离那座围城?能说么?” “那你又为什么要逃离?”肖颜反问她。 虚明自是默然以对。 “不管最初的理由为何,只要结果是好的,又何必再去追问。”肖颜慨然长叹,道,“相比坐困在那围城里的其他人,正因为我离开了,所以我活得最自在,我离开了,我的位置便也无人可及了。” “胤祥,你还小,以后的路还很长远,怎能有如此灰暗的念头?”康熙先是严词厉色,见胤祥无所动,又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道:“皇子娶妻,是事关前程的大事,长辈们都是为你好。卿云此人,爱自己胜于一切,绝非你的良配。” 胤祥沉默片刻,说道:“她不是这样的,是我配不上她。” “胤祥!”康熙怫然一喝,大声道,“朕富有四海,万民臣服,你是我的儿子,这天由我去抗,这地任你去踏,你只要记得,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以后,这样的混账话,都给朕吞回肚子里去。” 胤祥无力地笑了笑,只道:“您的江山自有人去继承,不会是我。我是皇子又如何?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恨,五阴盛,求不得……没有一样不苦,只有更多更苦。” 虚明最后望了肖颜一眼,再次确认道:“您既然知道我的事,还望对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透露一个字。” 肖颜自然明白她话中特指的谁,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怎么可能放心把他交给你?” “那我就放心了。”虚明垂下视线去,不过顷刻便又抬脸一笑,神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心跳 金秋十月,南方刚过了稻黄蟹肥,京郊已是寒林肃肃,落叶萧萧。 山林之间,随处可见温泉的水汽蒸腾,烟霞雾泽。隐没在这与世隔绝的一角,格外寂寂的南山苑,却也温软出人间烟火的暖媚来,令人身不由主地驻了足,心动不已。 悠悠一觉睡到自然醒,穗儿伺候梳洗毕,便该用午膳了。悠悠深嗅一口,不禁喜上眉梢,直问:“哪里来的蟹香腥味?”穗儿抿嘴偷笑道:“您到底是问香味,还是腥味?”悠悠斜了她一眼,穗儿忙道:“是南边送进京孝敬老爷的,知道格格爱吃,常明专程捎了一筐过来。”悠悠又使劲闻了闻,迫不及待地跑至廊下,边东张西望,边奇道:“他还没回来?”穗儿道:“常明已经回京里去了。” 悠悠一顿,转过身望着她,笑道:“小蹄子越发坏了!你说我在等谁开饭?”穗儿竭力忍笑道:“怪您自己没说清。十四爷一早出门打野味了,想是今日走马走得远了些,格格莫急,十四爷从不敢误了您用膳的时辰,片刻必回。” 悠悠却笑着摇摇头,说道:“饿得紧,开饭!”穗儿即着人吩咐下去,自己则献过茶,安放杯箸。悠悠看着又大又肥的螃蟹端上桌,登时眼放精光,口水直淌,顾不得馋相毕露。可惜尚未动上手,便听门外人声嘈切,自是十四阿哥行猎归来了。悠悠强咽了口唾沫,千万忍住,依依不舍地离开饭桌,出门去迎。 未及蹲身下拜,却见魏其征一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得手脚并用地一个劲比划。悠悠领会不了,便循着吵嚷声出了飞霜殿,正瞧见殿前草地上躺倒了一大片,十几来人都是叫痛连天,哀号不止。两三个挨不住地早已泪水涟涟,一望见悠悠便似看到了大救星,爬过来忙不迭地磕头。魏其征也不再遮着丑,手一放下,便露出了肿得又红又厚的两片嘴唇,伴着一股骚臭味扑面而至。 穗儿一见,立马捏紧了鼻子,捧腹大笑。悠悠亦不禁莞尔。穗儿笑了一会,才去问魏其征:“姑爷呢?”魏其征的脸已呈涨紫色,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答道:“咱们爷没事,只是落在了后面。” 悠悠望了望可怜巴巴的众人,向魏其征招手道:“你进来。”魏其征当即乖乖跟上,然而悠悠却不理他,只在摆好的饭桌边坐了,好整以暇地剥起了蟹肉。穗儿剔了一壳蟹黄,悠悠蘸着酱醋一面吃,一面瞥见魏其征耐不住痛又去揉按肿块,说道:“蜇伤越是挤压,蜂毒越是深入体内。”魏其征吓得赶紧停了手。悠悠对穗儿道:“你给他看看。” 穗儿取了根绣花针,点燃烧酒消了毒,挑出毒刺瞧了瞧,回道:“刺上没有逆钩,怕是黄蜂蜇的。”悠悠道:“黄蜂蜇人一般不留毒刺,定是你拍打过急了。”魏其征连连点头,悠悠接着又道:“黄蜂较普通蜜蜂蜇伤严重得多,普通的尿液浇淋就不顶事了。”一语方毕,一屋子人都嗤嗤笑出了声。魏其征恨不能立刻地遁消失。 悠悠淡淡道:“这时令也无甚草木,拔了毒刺,可用酸醋涂抹,或菊花叶、蒜姜、老黄瓜,任选其一捣汁外敷,每日数次,便可解毒消肿了。”她说得太快,魏其征扳手指正数着,穗儿已尽数誊写纸上,递给了他。 这时,突然身后冒出了一个声音:“悠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行医?”唬得魏其征浑身一个激灵。 悠悠主仆俩却只目不间错地望着那人,镇定得恍若未闻。 十四本意吓她一吓,可惜收效甚微,自然觉得无趣,对魏其征道:“还不照福晋的吩咐去办。”魏其征唯唯地去了。悠悠让穗儿也去,道:“中毒深的,先拔火罐吸出毒汁,再行外敷。一发现过敏反应的,立时来报。” 十四笑着坐下一起用膳,忍不住问悠悠:“你真不怕我向皇阿玛告状?”悠悠正有滋有味地嚼着蟹腿,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做得出来,怕有何用?”十四下面的话就被噎住了,甚觉无味,于是闷声进食,不再言语。 用完膳,十四按着惯例,陪悠悠外面兜上一圈消食解闷,回来后才上书房跟着法海学习,悠悠则自去做自己的事。这一下午,十四都提不起精神,应付两个时辰,便随便打发了法海,回至飞霜殿找悠悠。 飞霜殿便是南山苑中的温泉宫,中有和春池,水清见底,不盈不虚,是悠悠这一个多月来流连最久之地。因为贪近,这儿也成了她日常起居之所。 和春池南峭北柔,乃是半遮拦抱厦构造,沐浴时一抬头,便可见满天星辰旧时月。池边细密白沙铺地,嘉木成林,春飘柳絮东飘雪,故有飞霜殿之名。而于此秋冬之交,虽不见飞霜佳景,却有香风阵阵,吹来漫天红叶以助雅兴,身处其境,莫不陶而忘忧,怡然自得。 悠悠坐在池沿,只穿着贴身小衣,光着脚丫拍打水面。暖暖的泉水包裹着小腿,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翕张舒畅着,腾腾上升的热气让人恍若在梦境中一般。 她拍了拍手,便有一只托盘随水飘流而来,上面摆着一壶清酒,一对酒杯。悠悠跳下池子,逐流接过托盘,自斟满饮一杯,油然叹道:“若再增添一轮明月,一树桃花,那才真真是瑶池仙境,极乐世界了。” 却听池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道:“你可真贪心。” 这个地方旁人进不来,悠悠自然知道是什么人。适才那一杯酒,入口虽温,却有些上头。悠悠探了探略烫的脸颊,推着盘子往池子更深处挪了几步,直到缭绕的雾气横亘中间,谁也瞧不清谁。 过了片刻,并不见十四有任何异动,只是坐着说道:“我刚才去看过了,小魏子们的伤都消了肿,也不痛了,你果然用的好法子。” 悠悠怔了怔,不禁心中一动,低头笑了起来。 十四忍不住问道:“悠悠,你在听吗?你怎么不理我?” 悠悠道:“你还敢说。这是什么时节,哪里来的黄蜂不好好筑巢越冬,却有闲心追着你们这一群人跑?多半又是你作的恶,却叫底下人替你挡祸。” “知我者,悠悠也!”十四笑嘻嘻道,“是我不小心射中了马蜂窝,只是他们不听我的站着不动,非要逃命似的躲,我也没办法。” “你还好意思说。”悠悠轻轻哼了一声。 “哦——我知道了。”十四忽然领悟道,“你今儿故意拿话堵我,就为这事儿?你心里明白,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悠悠抬手拾去覆在盘面的红叶,低声道:“我可不明白……” 只听哗啦啦地水花飞溅,十四蓦地落池涉水走了过来,悠悠忍俊不禁,笑着连连后退。十四边笑着伸手来抓她,边大声哼哼道:“看来不尝点厉害,你今儿不会老实答话。”两人在水中追逐嬉戏了会,笑得十分开怀。 闹得累了,十四一把捉住悠悠,贴着耳廓道:“我说你明白的……”悠悠微闭着双眼,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言语。两人就这么轻飘飘的浮在水中,曼妙地缠绵,像是与水儿在进行一场最倾情的拥抱与亲吻,甚至悠悠异乎寻常地主动回应,也成了最最自然的事。这一刻,天地仿佛突然间变小了,脱离了尘世的纷扰,静谧而安详。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十四颇为诧异地问道。 “主子恕罪。”却听魏其征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宫里快马送来的急报。” 十四不由晦气地暗咒了句,悠悠推他一把,他只得悻悻然爬出池子,边更衣边问道:“什么急报?” 魏其征答道:“日前,南巡路上有贼子冒犯了圣驾,四爷受了重伤,跟着万岁爷,昨晚刚刚回銮抵京。德主子不便出宫,让您闻讯即刻启程回京。” 十四听了登时神色一正,三下五除二换好干爽的衣物,匆匆走出飞霜殿向报讯人问明详情,便去找师傅法海商定尽早回京事宜。直至夜幕降临,一切打点妥当,方才重返飞霜殿内。这时,寝室中的帷帐全放了下来,四下里寂静无声,一望便知悠悠已然安置了。十四掀开床帏,轻声道:“悠悠,定了明儿一早赶回京去,快叫穗儿连夜收拾好行装。” 悠悠只是一动不动地面朝里卧着,过了良久,方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这么早就睡了?”十四俯身拍拍她,不住唤道:“悠悠,悠悠?” “别闹。”悠悠甩开手,又向里移了移。 十四心中烦闷,也无暇再多作纠缠,自去书房歇了。 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一行人马便告别了停留月余的南山别苑,踏上归程。 “悠悠,快看!”骑马施施然向前的十四兀地高叫道。悠悠从车窗探出头来,顺其所指望去,却见高空中一只全身黑羽的大鸟,盘旋一圈后即振翅飞向南面。“这只扁毛畜生好眼熟。”十四迟疑道,便无甚把握地乱猜:“真像小云子家那只……”然而悠悠肯定地摇摇头,道:“没道理。” 十四见悠悠脸色忡忪,忍不住勒马靠近,就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淡淡一笑,顿了顿,才道:“我只是一想到要回宫中,便觉得害怕……” 十四坐直身子,望她望了半晌,方徐徐道:“无妨,且忍耐几日,我会再想办法。” 悠悠听了也不接话,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一路畅行无阻,待入得内城,已近午时。十四着底下人回府的回府,进宫的进宫,自己则与悠悠二人,轻车简从,先往四贝勒府走一趟。 这还是她头一回踏足此地。一念及此,悠悠难免愣神,生出片时的忐忑唏嘘来。过了三层仪门,入眼所见正房厢房游廊,皆是方正严谨,轩峻森然,别有威仪。悠悠不自觉地驻足观望,正自沉吟,转目却见十四并府中引路内侍都在等着自己,便抱歉地笑了笑,赶紧跟上。十四伸手携悠悠才走入院中,四福晋已迎了上来,两人忙撇开少许间距,各自行礼。 四福晋还是一如往常的妆饰得体,举止端方,只是面色偏暗,眼圈泛红,平白叫人起了一丝怜意。 十四奇道:“四哥带伤方归,不在惯常居息之所静养,却呆在这人来人往的正室作什么?”四福晋道:“我也这么说,可四爷一早便穿戴齐整,着人将他移了过来,谁劝都不听,仿佛算准了将有客至。”悠悠看她一眼,十四已笑道:“四嫂,我和悠悠可算不得不速之客。”四福晋笑着待要揶揄他,却听下人来报,太子爷与十三爷一齐登门来探。 来不及召集阖府接驾,太子已领着浩浩荡荡的长列太监宫娥,进了仪门内大院落。众人慌忙跪行大礼,四福晋便亲自引太子进堂屋的东厢耳房去。面色不善的十三阿哥与悠悠、十四打了个照面,尾随太子鱼贯而入。 一见太子,四阿哥便要下炕来行礼,太子急忙接住,大叹道:“四弟,此番真是多亏了你。若非有你挡灾,怕是遭刺客绑架,为乱臣所害的便是我了。只是连累你受此重伤,哥哥真是既感激又惭愧。” “二哥言重了。”四阿哥淡淡道,虽未行礼,似乎依然牵扯到了伤处,眉头骤地一紧,没了言语。他转过脸,这才望见远处的三人。 十三、十四同时踏前挨着炕沿,问询病情,悠悠一下子便被落在了最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嘈嘈切切,四阿哥到底病中虚弱,勉勉强强地应付着,越发少言寡语,多赖四福晋从旁周全,不至冷场尴尬。 十四忽然插嘴道:“听说,稍后会有一百来西边押送的罪犯进京,关入刑部大狱等候处决,一人作孽,满门遭殃,真惨。” 这席话一出,满室陷入沉默。 太子目光转向十三,道:“这种人是死有余辜,谋反等同逆天大罪,从者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主犯更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十三弟,你说是也不是?” 胤祥嘴唇微动了动,却是无言以对。十四即答道:“国之重典,便是惩凶震恶,此时正该用时。有法不依,置国家威仪于何地?那帮贱民还不得翻了天去!”太子点了点头,依然对十三道:“十三弟,你以为如何?”胤祥皱起眉,迟疑道:“皇阿玛只叫我配合八哥,看管嫌犯,至于如何处置,皇阿玛自有公断,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咳咳……”四阿哥突然脸色刷白,一阵剧烈地咳嗽后,胸前渐渐渗出了一点血印。四福晋急道:“怎么办,伤口又崩裂了……”十三、十四两人下意识地同时唤了声:“悠悠!”悠悠一震,趋步向前,然而见到众人脸色忽又大变,便即止步。四福晋忙叫道:“快,快传太医!”话中已隐隐带有哭腔。府中待命的太医闻讯立刻赶到,为四阿哥重新换药包扎,胤祥、胤祯便在一旁焦急围看。 四福晋到底老成持重,强忍悲伤,将太子请出屋去,回头瞧见悠悠,立时觉得不妥,拉着她便要往外走。不想悠悠竟如双足生了根一般,怎样也拉她不动,目光更是死死地盯着四阿哥的伤口,毫无避嫌之意,甚为古怪。按说悠悠从来不是不知进退的人,四福晋一时惶惑,又恐流于行迹,只得抿紧了双唇。 若适才还只是略有怀疑,那么此时此刻,便是确认无疑了。 只望见伤口的一眼,犹似是轰雷掣电,悠悠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又是惊,又是怕,最终茫然地抬起脸。无论太医怎样摆弄,四阿哥始终神色凝淡,不为所动的样子,然而映入了她眼中,却总觉得唇角隐约有笑意浮现。悠悠止不住地一阵颤栗,完全空白的大脑,甚至分不清那一下一下冲击耳膜的,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那遥远,却又异常清晰地由指尖传递而至的另一个生命信号。 “人的外表是平常,但它的内在构造绝不平常,愈是深入研究,愈是深觉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那是一个无限复杂而神秘的领域,或许穷尽人类整个种族兴灭的时间,都无法探知人体本身的所有奥秘。 比如人的心脏,很多时候,它的生命力比人们想象中要强得多。心脏停止了,适当的挤压,便能再度跳动起来;心脏取出体外,适宜的温度,便能冷藏很久,直至再度植入人体,它依然是鲜活的。 心脏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动脉血管。因此心脏一旦损伤,便是血涌难止,最终殒命。但神奇的是,它又存在极细微的一个点,周围全是毛细血管,即使利刃刺入,最多流少量的血,却绝无性命之忧。” “这个点在哪儿?”四阿哥笑着问。 “在这里。”悠悠说着,将指尖按在了他心口的正中间。 窗外落木暗黄,微一晃神,悠悠惊讶地看见,忽如一瞬间,枯枝缓缓地发了绿芽,含了花苞,日升月落几个轮回,光阴荏苒,已是春去夏至,葱葱郁郁。 交易 在路上。 这三个字,可以说道尽了虚明现下的生存状态。因为路程的不确定性,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怎样的奇遇,充满了新奇与刺激的生活,永不过期。漂泊在路上,忍饥挨饿、食不果腹是小事,餐风露宿、无处容身亦寻常,最难捱的却是孤独,旷日持久的孤独,行走在旷野中,或许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碰上个能交流的物种。除了悠悠,还有谁会关心一个叫“虚明”的人,身在何方,平安与否?或许某一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哪个犄角旮旯,八年十年,甚至化作一堆白骨,都无人问津。 在她而言,老天给她开了个玩笑,自然该还以一个大大的惊喜,哪怕要与全世界作对。或许在历尽世事沉浮的过来人眼中,简直就是一个孩童的意气之争,放弃坦途捷径,却挑了一条遥遥无期的崎岖小道,公之于众,只怕人人都要笑她是个傻子,骂她是个疯子。 然而这是她自己挑的路,再苦再难,自己觉得值,便走得也开心。 这条漫漫长路,远的看不到尽头,她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撑到几时。但是此刻,尽管累,她依旧坦然。 天子脚下,放眼望去,尽是摩肩擦踵的人群。自与肖颜别过,她一路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乱走,鬼使神差地便回到了这。虚明兀地止步,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极目远眺天边的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越飞越近。她转身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才拔出短剑,头顶一阵劲风卷过,一羽神气非常的黑鹰已昂首落在了剑上。 虚明呼哨一声,笑道:“真聪明,总是你第一个找着我。”黑鹰听见夸奖,张翅扑扇三下,甚为得意。虚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比人可聪明多了。不管我什么样,你一眼就能认得,而人呢?”说着不禁一声冷笑,道:“他们只会拿眼看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表象。殊不知天生的一双明目,早已叫这俗世染浊,又能认得什么?”黑鹰静静地望着她,眼睛锐利而明亮。 虚明一托剑柄,对黑鹰道:“走吧。别让人看见。”黑鹰应声而起,不舍地再三长鸣后,方才振翼飞走。虚明怅然而立,目送它重归天际一点黑影,直至消失不见。 她长舒口气,重又展颜笑道:“我也该继续上路了。”话虽这么讲,脚却不听使唤,身不由主地往黑鹰离去的方向移动。 她躲在街角,遥望门户紧闭的“郭府”门楣,久得化作了一尊石像。直到被一串炮声惊醒,虚明方动了一下,忽然大笑道:“古有大禹,今有我假卿云三过家门而不入!可叹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她放声尽情地笑着,渐行渐远。 转眼已敲了二更鼓,再有一个时辰,最迟的一道城门也将响典关门了。九门之内业已关防宵禁,坊间商肆皆已收铺打烊,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着急出城,一骑狂奔的虚明。四周蹊跷的静,令她心头不由升起一丝不安。正自惊疑不定,暗里蓦地扑出一人把她撞下马去,又拉了一人上马,回头道:“借马一用!”话未落地,便即纵马驰出。 虚明“呸”地一声,起脚就追,去得好快,虽然只有两条腿,瞬间便已与四条腿的马齐头并进了。她伸手要去抢缰绳,不意半空一条鞭子挥至,虚明一把接住,脚下嗤地刹住,后座之人便被连人带鞭拽下地来了。鞭子一上手,虚明这才发觉很熟悉,笑道:“夏姑娘?咱俩怎能有缘成这样?”夏飞虹重重一哼,用力一扯长鞭,虚明也不争抢,松开任其收回。马上之人见状赶紧勒马掉头,瞧清虚明模样,登时一愣,脱口道:“是你?” 此刻,猛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乱,兵甲铿锵,一大片火光正朝这疾扑过来。 远处的城楼,晚钟声声传送,布散开苍凉而古老的气息。城门响典不等人,钟声一起,整座城池便严密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来不及了!”马上之人忽然俯身一拍虚明,道:“你照顾她。”光亮将吕思安脸上的郑重托付之色映照得异常清晰,说完,他便喝马奔向旁边一条斜街上去。 等大队追兵都被引开,藏在暗处角落里的两人这才略松口气。虚明转念一想,惊问道:“你们……不会是趁夜去刑部劫狱了罢?”夏飞虹冷脸道:“你若怕了,或要举报,尽可离开,我不拦你。” 虚明听了只觉忍俊不禁,很直接道:“想让我帮你?可以。求我!” 夏飞虹只是一声不吭地瞪着她,甚至连口大气也不出。 “好了。跟我来。”虚明转身便走。夏飞虹却站着道:“我没求你。”虚明指指自己耳朵,笃定道:“我听见你心里求了。” 夏飞虹又僵立片刻,好歹跟了上来,忽然问道:“你知道是谁从中作梗,害得我父亲被擒吗?”虚明直视她道:“恕我直言,夏老头那是咎由自取。”“你!……”夏飞虹一时激动得要动手,不过极力克制住了。 虚明道:“知道负责看押夏家人的官员是谁吗?”夏飞虹道:“干什么?”虚明道:“回答。”她的语气愈发生硬,却暗含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压迫力。夏飞虹回忆道:“我白天有看见办理交接的人,是两个年轻的王孙公子,其中一个你认识。”虚明奇道:“你知道我认识?”夏飞虹哼了一声,道:“你不认识,又怎会三番两次从我手底下救人?”虚明努力搜寻与夏飞虹有关的记忆,终于恍然大悟,不由笑得古怪道:“是他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突然,虚明恍惚又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夏飞虹亦是脸色一变,看来追兵又摸索了过来。虚明做个噤声的手势,低低道:“走吧。”夏飞虹问道:“走哪去?”虚明笑道:“没听过这样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由分说,虚明拉着夏飞虹便往东城区跑,途中连闯几道关卡,围追堵截的官兵却越聚越多。夏飞虹实在跑不动了,停下直摆手。虚明见追兵丢了几条街,便任她喘口气,直到追兵重新进入视野,才不慌不忙,拽着夏飞虹又是一阵狂奔。 东城这一片乃是王公大臣聚居区,夏飞虹瞧着一座座朱门大户的宅院,越发觉得不对劲,猛地扯住她问:“没走错罢……我刚从这边逃出去……”虚明“嘘”地叫停,自己却忍不住挖苦她:“逃出去?怎么可能?索额图不是你的干爷爷么?!”夏飞虹脸色一变,甩手要走,却被虚明死死攥紧了,甩她不脱。虚明停在一面墙前,沉声道:“到了。”只见她不知掷了什么东西,把周围好几家的围墙打得瓦片哗啦啦直掉,跟着便与夏飞虹并肩翻过了墙头。 好大一座宅子,前门府第深广,鳞次栉比,轩昂壮丽,后府花园灵巧,曲廊飞檐,风流别致,一看便知是王侯巨户之家。 夏飞虹犹自默默暗叹,却惊异地发现,虚明领着她在其中左出右进,宛然回到自己家中一般,不仅熟门熟路,就连侍卫巡逻的路径班次都谙熟于心,如入无人之境。 正自分神沉吟,虚明突然把她拉进暗处,刚掩藏好,便见一个太监提盏灯笼,引着一个垂发披肩的白衣女子出了一道院门,从面前走了过去。虚明使个眼色,当先掠过高墙,夏飞虹急忙跟了进去,心惊胆战地落地一瞧,果然无人把守。夏飞虹才松口气,却见虚明一声招呼都未打,立刻跳窗入屋,掌风扑灭烛火,夏飞虹匆匆翻过窗时,虚明已把剑搁在了屋中一人的脖子上,她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且没发出一丝儿多余的动静。 黑漆漆中,只听那人喝问道:“什么人?”语气不见分毫慌乱,夏飞虹一耳便听出了是那日几乎命丧己手的八阿哥。 “小点声,别吓着我的朋友。”虚明道,“此刻我的手只消微微一抖,你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屋子里骤然间鸦雀无声,夏飞虹还在发呆,虚明催促道:“检查门窗。”夏飞虹这才醒觉,立刻依言而行,掩紧窗户,插好门闩,一转身却被地上不知名的物什绊个正着。虚明“嘘”地示警,握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夏飞虹赶忙捂住口鼻,一动不敢动。 只听喀喀喀三下叩门声,却是马起云的口音响了起来:“瑶环已送回屋了,奴才来伺候烛火。”八阿哥则沉稳答道:“我乏了,你下去罢。”马起云应了声,掩上院门出去了。 夏飞虹绷紧的身子终于缓了缓,确定安全无碍,便爬起来去点灯,豆大的烛光渐渐亮起,她突然一声轻呼,又吹灭了灯火。虚明一头莫名,问道:“怎么了?”夏飞虹含糊不清的嘟囔着,虚明哪里听得明白,不禁有些恼火,再三追问,夏飞虹方羞答答地道:“是他,他没穿衣服……”虚明一怔,一股无法抑制的笑意涌上来,只得竭力忍着,冷冷对八阿哥道:“自己穿好。”八阿哥还是不疾不徐道:“你的剑指着,怎么穿?”“也罢。”虚明轻轻一笑,移开剑锋,背过身道,“八贝勒也是熟人了,知道我们这些江湖草莽的手段。” 此处似是府主人的惯常起居处,黑暗中也看不出什么摆设。八阿哥扣好衣衫,正欲下床站起,早听得动静的虚明已一剑指来,八阿哥复又坐下,笑道:“我早有言在先,我府中的大门,随时为万先生而开,何必深夜不告而访,刀剑相加?” 他虽说得好听,虚明却毫不放松,亦笑道:“今日冒昧造访,确有一件极难之事相求,只恐八贝勒事到临头才悔口,反为不美。” 夏飞虹擦亮火折,刚要张口插嘴,虚明却一掌扇灭火光,拉着她跳上床,扯下床帏,揪住八阿哥以剑相胁道:“小心说话。”一语方毕,院门洞开,脚步声杂乱地直向寝室门口而来,这一回来的显然不止一人。 又是马起云先敲门叫道:“贝勒爷,统领大人追捕通缉要犯,怀疑犯人逃进了府内,为免冲撞到贝勒爷,想领兵入府排查一遍,您看……”八阿哥道:“想搜便搜吧。我睡了,你替我陪同排查就好。”马起云答应了。却听另一个粗犷的声音问道:“打扰八爷休息,奴才真是死罪。不知八爷这儿可曾遇上什么不妥?”八阿哥道:“我都说睡了,我哪能知道。”那步兵统领碰了个钉子,只得讪讪闭了口。马起云“咦”了声,八阿哥的贴身侍卫□□江已叫了出来:“贝勒爷似乎有些不妥。” 这会儿再堵口已然迟了,虚明将剑一偏,八阿哥只觉颈间一凉,已然被划了道口子。 只听那步兵统领道:“屋里只有八爷一人么?”马起云道:“还有两个守夜的奴婢。”说着便不住口唤起了那两个奴婢的名字,可惜叫了十几声都无人回应。过了片刻,才传出八阿哥的声音:“你们去吧,我不方便起身……我睡了……”话至一半,便戛然而止。 原来是虚明见胁迫无用,便干脆封了他的口,却不再妄动兵刃。她心念如电,忽然灵机一动,手肘一挤夏飞虹,让她随机应变,谁知夏飞虹毫无反应,完全领会不了她的意思。耳听得门外窃窃不休,虚明心下一狠,便故意低沉下嗓子,不耐烦地高声喝道:“有完没完,扰人清梦!” 外面刷地一静,许久无声无息,再细细分辨之,却是不知何时,一应人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八阿哥霍然转过脸,直直望着掩盖在黑暗中的一张面孔。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想吐脏字的瞬间,忍得肋骨间都在吱吱作响,若有亮光,或许能发现,满腔愠气已转化为面有菜色了。 虚明亲手点亮烛火,得意道:“这下好了,闹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打扰。”昏黄的亮光渐渐充盈了整个屋子,八阿哥静静地坐着,游目四顾,将神情倨傲的夏飞虹,风尘仆仆的虚明,和横躺在地的两个奴婢,一一收入眼底。尤其虚明,即使是无声而笑,却明白写着放肆二字,仿佛在说:“你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胤禩没好气地又是一阵肝疼。 夏飞虹指着他道:“现下怎么办,押他做人质去救人么?”虚明闻言惊奇地睁大眼,然后摇摇头道:“下下之策。”说着丢去一块帕子,让八阿哥擦拭伤口血迹。脖子上的剑伤很轻很浅,未作处理,已然止了血。 夏飞虹不免毛躁起来,冲胤禩厉声下令道:“要活命,就立即放了所有夏姓族人,否则我让你死得很惨很难看!” 八阿哥只笑了笑,一口回绝道:“对不起,玩忽职守,监守自盗,知法犯法的事,办不到。” “那我先废了你一条胳膊!”夏飞虹使出小擒拿手,抓着他的左臂直接一扭一转一扯,只听三声喀嚓脆响,腕、肘、肩三道关节便都脱了臼。 八阿哥并不是文弱之辈,但是他既不还手,亦不吭一声,嘴角还一直保持着好看的弧度,微微发笑,并自动送上了另一条胳膊。 夏飞虹最受不得激,一遭挑衅,便怒火中烧,正要再下重手继续施刑,没注意一旁围观的虚明愈发面沉如水。她似乎忘了,最在乎“废”手、“废”脚等词的人,还在身后呢。 “没用的。”虚明忍不住出声道。她上下打量了番八阿哥,用淡得出奇的口气道:“他已经试出我们不敢伤他性命,再威胁恐吓,亦是徒劳。”“什么?”夏飞虹疑惑地问,显然仍未明白八阿哥脖子上那道伤口的含义。胤禩的笑容一滞,忍不住望向虚明。 虚明道:“经过适才一搜,你我已是同坐一条船了,是不是,八贝勒?” 胤禩笑道:“如果我说,我有九种方法把自己摘干净,你信吗,万先生?” 虚明莞尔道:“信。”她顿了顿,最终还是举手认输,笑着道:“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你以为呢,万先生?”八阿哥不动声色间,只舌头打个滚,便将局面扭转,倾向了由自己主导,并反将一军。虚明于是若有所思,两眼呈放空状态,似已入定。八阿哥瞥了眼茫然无知的夏飞虹,起身自己接好臂膀,对虚明道:“借一步说话?” 虚明正有此意,不意夏飞虹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见她因极度的不安,而已面无血色。虚明只道了声“放心”,便跟着八阿哥走出屋子。 胤禩对守在院外的马起云道:“呆在这,不许任何人进出。”一番闹腾之后,府中上下皆没了睡意。见到虚明突然出现,四周巡夜的下人虽不敢显露异色,一个个投射来的目光,却也闪闪烁烁得很是古怪。胤禩权当视而不见。 虚明一径暗笑,发觉八阿哥引她来到了书房。领头太监唐兴急忙跑来伺候,上了灯,品貌观色,自动退出远远的。房中陈设如旧,虚明移动视线一件件逡巡过去,上回到此一游的情景,霎时间重新清晰起来,顿时心头一凛。 八阿哥道:“万先生到底是个凡人,为朋友甘愿身犯险地。我欣赏先生为人,不愿也不会欺瞒敷衍。或许先生尚未深知德州案的始末,夏家全族所犯乃是弥天大罪,国法昭昭,休说我无权过问,即便能做得了主,亦不敢袒护罪犯。此刻牵连其中,莫乎危矣,唯先求得自清,方能徐图后计。”他嘴角并无笑意,却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禁地放松警惕。 虚明听他把自己描摹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好汉,不觉好笑,说道:“因此我也不敢难为八贝勒,只盼您能收留夏姑娘几日便足矣。” 八阿哥愣了愣,当即领悟,方才是漫天要价,现下则是就地还钱了,很明显,虚明打头儿起存的便是这个心思。他笑着问道:“这也是夏姑娘的意思?” 虚明道:“我是为她好,早晚她会明白。”说这话时,夏飞虹最后那可怜见的眼神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有些不忍。 “窝藏包庇逃犯,一经查实,便与犯人同罪。”八阿哥慢慢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虚明悠然道。 八阿哥不置可否,又道:“只恐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虚明笑道:“此事倒也无妨。相信不出十日,法场一刀正刑,夏姑娘的命便算保住了。” 八阿哥奇道:“万先生缘何如此笃定?” 虚明一笑,她自然知道了。康熙自命为仁君明主,便叫这名头拘住了,放不开手脚。此次,他若想趁势将索党一网成擒,或许还会留着夏炎烈,引愿者上钩。但是他既打定主意回护太子,容忍索党张狂气焰,等一一剪除了羽翼,方才动手,那么夏家一百多口便非死不可了。只有等他杀完了一百来人,余下一二漏网之鱼,便不忍再穷追不舍了。 虚明未回答,八阿哥亦笑而不语,只是注视着眼前这位万先生,目光愈见深切灼灼,许久方道:“我是皇子,但面对君上,也只是个臣子。蒙皇阿玛宠信,遣我看守众犯,于情于理,都做不出欺上瞒下之举。” 虚明立时会意,忙道:“八贝勒若能一念之仁,救她逃过此劫,夏姑娘日后必当感念厚恩,粉身以报。” 八阿哥却笑着摇了摇头,道:“经此一难,夏姑娘即便逃得性命,却也家破人亡,沦为孤女。我若是为了她日后报答,岂不是有趁火打劫,欺凌孤小之嫌?” 虚明一听,当场脸色一沉,看着他,毫不掩饰厌嫌之意。她还有什么法子能逼其就范吗?当然有。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是有些手段,未被逼上绝路,是使不出的。虚明暗咒一声,但还是忍着烦躁,把所有可能付出的代价,最糟糕的结果,都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斟酌掂量透了,然后冷着脸道:“若是我求你呢?”她慢慢道:“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保她一日,我会十倍奉还。日后无论你遇上什么天大的危难,我也绝无二话,还你十日平安。” 她这一番慷慨陈词,不想八阿哥既不惊,亦不喜,只是似笑非笑地走到书案后,从最近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握在手中,问道:“不知是否何时言行冒犯了,万先生似乎对我颇有成见?”虚明笑了笑,不置一词。胤禩便又道:“我一直觉得,我与万先生是极有缘的,不算上今天,粗粗算来,你我也已有三次谋面的机缘了。” “三次?这么多?”虚明假装惊讶,心里忙默默数上一遍,西山一次,捉鬼一次,然后……不就是今天?!她不由得真的错愕了。 “兴许万先生已不记得你我的初次相遇了。”八阿哥颇为遗憾道。 虚明道:“八贝勒说笑了。那次九死一生,若非您在,我差点砍断自己一臂,此等经历,实乃永生难忘……”她忽然住了口,却见八阿哥露出“你果然忘了”的表情,并递过手中的书,示意她打开。虚明狐疑地接过来,却是一册线装木刻本《尚书》,翻开一页,赫然瞧见起头一行便印着“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虚明只看得“卿云”二字,霎时间全身血液都冲上了脑门,眼前发黑,心脏猛地一顿抽搐,几乎当场休克。 虚明僵立良久,然而脚下虚浮,身子便如飘在空中,晃悠悠随时就要栽倒。她使劲掐了下自己,借助疼痛带来的片刻清醒,强撑着问了句:“你……什么意思……” 然而八阿哥却走近前,将书翻后几张,取出夹在书页间的一张薄纸片,放在了她手上。虚明努力定睛一瞧,正看清了最上面横着念的四个字,“物归门上”,陌生的笔迹似曾相识。她呆了会儿,慢慢地,血液开始倒流回原处,她又找着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纸上一首藏头的打油诗,可不正是她的大作,只因左手挥就,便认不出了? 八阿哥见她先是如遭雷击般傻了,继而憨笑着抹了把汗,忍不住关切地问:“我把你吓着了?” 虚明笑而摇头,倘若再来一次,指不定她就要把自己活活吓死了。她罕见地流露出忸怩之色,道:“少年时的一次恶作剧,八贝勒见笑了。” “果然是你。”胤禩将纸片重新夹回书里,笑道,“初次见面,你就把我捉弄得好苦!” 虚明迅速恢复常色,坦然笑道:“第二次才轮到西山月夜。” 胤禩继续道:“第三次,是在宫中的喜宴上。” “什么?”虚明很不幸地又一次愕然了,他忽略捉鬼那次不提,可以理解,但是怎么会……她难以置信道:“你认出我了?”隐含之意,我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八阿哥微笑道:“上了那么多回当,我难道还学不会,不光靠一张脸来认人么?” 虚明忽然转过身,忍不住抿嘴微微一笑,道:“我也是江南人,曾找悠然格格治过伤,遂结为至交。她出阁之日,做朋友的怎可缺席,因好奇宫中如何办喜事,于是乔装偷跑进去长长见识。” “原来如此。”胤禩叹道,“为何江南如此多才?” “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虚明问道。 八阿哥神色一正,极尽恳切之意说道:“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缺的,只是一个表露诚意的机会。” 虚明斜觑着他伸出的手,迟疑片刻,终究笑着握了握。胤禩尚未及反应,她却笑道:“八贝勒真是会说笑。各取所需,一场交易罢了,哪有这般严重?” 夏飞虹独自苦等良久,终于候到两人返回寝室,急忙飞奔着迎上来,抓住虚明不放。虚明笑吟吟道:“没事,我与八贝勒谈妥了,你放心在此住下来,自然平安无事。”八阿哥补充道:“我叫人将这屋子收拾一下,不会有人打扰。”夏飞虹问道:“那父亲他们……”虚明怒道:“你只管住你的,其它都不用理会。”夏飞虹果然不敢吭声了。虚明又笑道:“明早我就去找吕二哥,你在这等我们回来。”夏飞虹答应了,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虚明转身要走,却听夏飞虹在背后又问道:“你为什么肯帮我?”虚明顿住,想了想,才道:“别误会,我帮的是吕二哥,他让我照顾你,我便只好送佛送到西了。”话未说讫,房门哐地一声便被甩上了,直接碰得虚明一鼻子灰。 八阿哥禁不住笑出了声,调侃道:“看不出,你对女人挺有办法的。” 虚明正一肚子闷火无处发作,便攀着他的肩,笑道:“你没看出,我对男人更有办法?” 第九日 安顿好两位不速之客,一夜未合眼的八阿哥,抬头见天已蒙蒙亮,便更换朝服,扶正暖帽,驰马来至刑部衙门公堂之上,却见十三阿哥胤祥正伏在案上打盹,身上只盖了条毛毯。八阿哥命衙役不许惊扰,但胤祥睡得极浅,一听见脚步声,便即醒转。 十三揉着睡眼,望了望天,道:“你来早了,八哥。”八阿哥道:“昨晚有人劫囚,这么大件事你怎么不派人给我送个讯儿?若非步兵营追逃犯追到了府里,此刻我还被蒙在鼓里。”十三脸一红,忙道:“其实我……”他忽然收了声。其实,他是一时不忍,有心要放那两人一条生路,是以既未组织搜捕,亦不知会八阿哥。十三吃不准八哥的态度,稍作思忖方道:“本该由我值夜,怎好意思打搅八哥休息。” 八阿哥颔首道:“累了一天,早点回去歇着罢。”十三摇头道:“时辰太早了,回去了又要扰得四哥四嫂不安稳。”他这次猝然领了这份差使,常需夜里值守,进出皇宫实在不便,就暂时借住在了四贝勒府中。 两人寒暄完了,几乎同时陷入缄默,找不到话可说。正尴尬地面面相觑,所幸宫里来人适时闯了进来,却是康熙宣两人一齐回宫问话。 当敬事房太监举着白纱灯,顺着宫墙夹道,将两人送进乾清宫时,天边只浮现一线白,远近殿宇都隐没于熹微晨光之中,寂静无声。 康熙身上明黄朝服已穿戴齐整,正翻阅奏折,等着视朝,见到两人即将昨晚之事细细问过。十三不敢有瞒,如实陈述一遍。康熙沉吟片刻,抬了抬手,李德全便捧出两幅画卷,着小太监打开给他们看。八阿哥只瞧一眼,便认出了这两幅分别是夏飞虹、吕思安的肖像。 康熙道:“这是步兵营送来的凶犯画像,你们认得么?”十三连忙否认,八阿哥也道从所未见。康熙不疑有他,道:“相信囚犯一日未量刑正法,凶徒一日不会死心。自今天起,全城戒严,把画像张贴出去,照影图形,全力搜捕可疑人等,直至此案完结。” 十三问道:“若案子具结之日,仍未寻获凶犯,该当如何处置?”康熙笑道:“难道还要偌大的京城陪着他们一起耗下去?自然一应照旧,恢复如常。量一二余孽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两人异口同声道了个“嗻”,领命退下。 忽忽苦等至第九日,夏飞虹已濒临忍耐力的极限,又熬过了如坐针毡的一夜,食不下咽,就连喝一口水,都反胃得连连干呕。 这九天,她就像困在了无形的真空里,没有一丝杂质纷扰,安全,却也成了一个聋子,瞎子。她一个人是平安了,可一想到身陷囹圄的家人,怎么能坐得住?拔脚要走,耳边随即响起虚明的叮嘱禁令,迈出去的腿只得又生生地收回来。如此循环往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逼得她发疯似的在院子里直打转。 忽听墙外传来一把熟悉的男声,夏飞虹顿时一僵,不及多想,已冲向门外喊道:“陈良!”被喊之人猛然转身,待看清楚眼前之人,活像白天见鬼一般,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异变突生,正与之交谈的马起云挨了个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反应,夏飞虹的长鞭甩出,盘住陈良左臂,一扯进院子里,立刻关门上闩。马起云敲门嚷了几声,既不敢硬闯,又怕惹起府里注意,只好守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原来你也逃出命了。”夏飞虹望着陈良,恨恨道。见陈良没搭腔,只是目光闪烁地回望过来,她又问道:“是谁害了我父亲?你一定知道。” 陈良沉默片刻,冷笑道:“你有闲情在此饶舌,却不去送家人最后一程?可怜姓夏的三族一百来口人,午时三刻一到,菜市口又多了恁多无头冤鬼。” “什么?”夏飞虹大惊失色,顷刻间泪水决堤,夺眶而出,失声道:“她……她又骗了我!”说着掩面疾奔而走。 陈良却叫住她,道:“那天夜里,本来一切计划如常,本来我们几乎就得手了,可就有一个人,一个无耻小人,突然耍阴招暗算夏老爷子,以致功亏一篑,老爷子更是为其生擒,若走慢一步,我也难逃一死。” “那人是谁?”夏飞虹埋着头,一动不动道。 “你可以尽管去查,当天的三营统帅,负责行宫布防跸警,组织反击围剿的大臣,都是同一个人,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四贝勒胤禛。” 夏飞虹猛力拉开门,恰与门前的八阿哥胤禩撞了个面对面。八阿哥见她满面泪痕,不由皱眉道:“夏姑娘,你这是……”夏飞虹垂首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身交出一个方盒,道:“请把它转交给姓万的,从此我再不欠她的了。”言罢飞身掠空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江举步欲追,八阿哥却道:“不必管她。”反正此刻城内的层罗密网都已散了。 八阿哥回首瞥了眼陈良,道:“回来了。”陈良忙道:“其实我……”胤禩笑道:“有些事,皇上有命不许再提,便无人再问起。”陈良勉强笑了笑,不敢再多口。八阿哥又道:“快回去罢,九弟寻你很久了。”陈良略显踌躇,行礼告退。 甚至不用一个眼神,马起云、□□江等已把看守此处的下人领到一边,好生说道说道。院子里只余下了八阿哥一人,他微有迟疑,还是打开了手中的方盒,里头搁着一块长方形符牌,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外面一层古旧紫金□□,头尾皆雕有虬龙云纹,□□破损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了深褐色的内胆。胤禩取出符牌,正好握了满手,在与肌肤接触的一刹那,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流传入掌心,瞬间席卷全身。他惊奇地“咦”了一声,恍惚中眼睛一花,那固状内胆忽然红光一焕,化为了地底流动万年的炽热熔浆,随时喷薄而出,吞噬万物。一时间,牌子竟烫得拿不稳,滑落在青石板路上。八阿哥俯下身,却瞧见符牌正面刻着三种文字的阳文,“奉天承运”四个字,除了汉文、蒙文两种,第三种波斯文他就不认得了。 八阿哥将符牌放回盒子合好,心中隐隐猜到,这是什么物什了。 “门开着,这儿怎么没有人?”边东张西望着,虚明边大喇喇地一脚跨过了门槛。 八阿哥回过身,瞧清了在她身后的吕思安,一脸轻松不觉渐渐凝重,犹似寒霜罩面,厉声对吕思安道:“你还在京城做什么?想害死你的旧主子么?” 陡遭呵斥,吕思安嘴唇一哆嗦,张了又合,半晌之后,方面如死灰道:“今日别过,此生我永不会再踏足北京城一步。” “算你还有心。”八阿哥脸色略缓,道,“你也算得上是一方义士,盼能说到做到。” 那边厢,虚明已入屋绕了一圈,出来问道:“夏大小姐人呢?” 八阿哥道:“她等不及,适才自行离去了,想来未走多远。” 吕思安自是呆不住了,虚明招呼一声,两人匆匆告辞而去。八阿哥忽然记起手中的盒子,忙追几步,叫道:“虚明,等一下……”虚明却只摆了摆手,头回也不回道:“放心,九天,一共是九十日。闲下来我会来找你的。”话声传来,人早没影了。 八阿哥怔了怔,讪讪然收回举在半空的右手,望着掌上的方盒一时出了神。他叫来马起云,将盒子交给他,道:“你去外面跑一趟,把这东西亲自送到若琳手上,让她好生收着,就说今儿晚些时候我才去瞧她。”马起云自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去办了。 每逢秋后处决,便是全城涌动,争相围观的大日子。 京城九门之中,过了走囚车的宣武门不远,便是菜市口。在这条必经要道上,相较往年,人越多,车越忙,堵得水泄不通,城门的守卫也松弛不少。 夏飞虹往脸上随便抹了把土,随着人潮涌出了宣武门,围在刑场四周,远远等着最重头戏码的上演。日头一点点爬上了头顶最高点,她心中反倒一分分平静下来,无波无澜,甚至眼泪也一下子流尽了一般。 “时辰已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突然间骚动起来,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但很快又被响彻云霄的炮声淹没了。 “看,是四阿哥监斩!”“那是,听说就是这些乱贼害得他几乎丧命,可不得亲眼送他们上路。”“受伤?怪不得四爷的脸色那么差……” 夏飞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边是群情激动的人海,几乎将其吞没灭顶。 “是谁害了我父亲?”她固执地问。 “别问了。”吕思安支支吾吾道,“是……是一个很有权势,你惹不起的人物。” 她以为,自己似已失去了知觉,却又将法场高台之上那掷出牙牌的高瘦身影,深深刻入了眼底,记进了骨子里。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尘土里,一泼泼鲜血染红了整片天,这样一幅妖艳得毫不真实的画卷,真如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境。 及至所有犯人处决完毕,四阿哥颤巍巍的,几乎是由人搀着走下了监斩台。 等在场外的十三阿哥胤祥见了,快步上前扶住他,唤了一声“四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四阿哥淡淡地报以一笑,略显气短虚弱。胤祥动情道:“只怪我见不得此等场面,连累四哥带伤都要替我监斩,我真是……”忽然间便无言以继了。 四阿哥微一摇头,道:“此事,该是四哥谢你才是,给我这么个自清的机会。” 两人这么谢来谢去,不由相对莞尔,一笑方始作罢。四阿哥登车回府,十三亦骑马随行,穿过几条横街,胤祥只觉背心发凉,似是有人一直在后窥视跟踪。他放慢脚程,一回首即望见一个红衣女子无声地吊在车队之后,两眼直直地锁定四阿哥的马车,阴恻恻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怖。 胤祥疑心顿起,驱马近前才要查问,忽然路边跑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一掌击在红衣女子后颈,将其打昏。另一个少年却奔至胤祥马前,抱拳嘻笑着道:“叨光叨光,借过借过!”胤祥微微一愣,见她喜气洋洋得跟拜年一样,不觉好笑道:“是你呀,小师姐?”说话间,那中年男子已带同红衣女子不见了踪影。虚明作势便退,胤祥忙问道:“在德州,你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虚明道:“有时间再聊!”走得更急更快了。胤祥不敢去追,只得无奈地目送其离去。 “是谁借你的狗胆?”耳听一声怒喝,陈良垂首埋得更深了。 此刻,他正跪在一临湖水榭前的石子路上,尽管寒风凛冽,他却兀自岿然不动。纵然是万物凋零的冬季,却遮不住这一园的锦绣,说不尽的花光满路,罗绮飘香。 不用问,又是一户朱门豪宅,仅后府花园已占地甚广,越过园子的红墙绿瓦,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层宅院。只见红楼画阁,遍地金粉,室宇精美,铺陈华丽,相比一墙之隔的八贝勒府,却是另一番光景。 忽听一串落足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侧目一瞥,却是八阿哥一人自那九曲桥上缓缓行来,神态颇为闲适。众人见了,无一显露讶异之色,八阿哥径直从陈良身边走过,丫鬟打起帘子,将其让进了水榭内。 厅门开处,便有一脉馨香扑面而至,烘得一室皆暖洋如春。水榭不大,一览无余,八阿哥才刚立定,就见东首窗前铺着白虎皮褥子的软榻上,一个青年男子撑头侧卧,定定地望向前方,而在他对面,一个丽服美姬正执笔描摹着什么。听到动静,那姬妾忙搁下笔,俯身见礼。八阿哥便笑道:“九弟,陈良他是又犯了家法了?” “倒也不是。”九阿哥胤禟轻笑着一哼,道,“八哥,你也太好心了。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有时太宽纵了,那些不长眼的刁奴只会蹬鼻子上脸,忘了形,不知自己是谁了。就是养一条狗,还得时不时紧一紧链子呢。”他仍那么躺着,姿势丝毫未变,目光一如既往的呈迷离状,仿佛宿酒未醒。观其气色,十足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糜烂样,然纵复不端正者,亦勉强不输些富贵风流的味儿。 “好了,不说闲话。”八阿哥拣张椅子坐了,道,“不如谈些你感兴趣的话题。” “生意!”九阿哥眉毛一跳,腾地坐直了身,吩咐下面:“都散了,都散了!看在八哥的面上,陈良也先放回去。”他屏退左右,兴奋难耐地望着八阿哥,眼底漏射出贪婪的碎光。 “以你的嗅觉,难道闻不出一个绝佳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八阿哥笑着反问。 九阿哥眼珠骨碌一转,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小声试探道:“莫非,是内务府的生意?” 内务府承揽皇宫庞大名目的采购,向来肥的流油,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但是内务府总管先后由索额图、凌普担任,前者自不用说,后者的妻子更是太子乳姆,足见得内务府的大门直接开在了太子宫中,成了独门的营生,外人想要染指,真个难如登天。 见八阿哥迟迟不应,九阿哥催促道:“八哥,到底怎生回事,你就直说了吧。” 八阿哥微微一笑,慢道:“自我初入内务府至今,也有四年之久了。表面上看,所有的明账都做得很漂亮,但真实情况如何,恐怕要翻过凌普的秘密账簿方见分晓。这本账簿假若存在,兴许早就经过了我的手,也未可知。到最近几日,皇阿玛抓了几只蛀虫,内务府的亏空这才浮出水面。” “八哥的意思是……”九阿哥迟疑道,“让我主动请缨,去填补这个亏空?” 八阿哥道:“机会稍纵即逝,再有下次,不知是何年月了。” 九阿哥当即笑道:“谁都知道,只要是有赚头的生意,九爷我是绝不会错过的。可巧,我那老丈人这两天正嘀咕着呢,等我问过他,他一定高兴,非亲自上门拜见八哥不可。” 两人又商议一阵,不觉时近黄昏,日已西斜。八阿哥便要起身告辞,九阿哥留其用晚膳,胤禩却道另有约会,推辞不受。九阿哥只好让自己的哈哈珠子何玉柱,送其出大门去。片刻之后,何玉柱回来时却多带了一个人。那人跪下行了大礼,九阿哥忙亲自扶起道:“有劳秦先生过来见我,有怪莫怪。”原来此人正是昔日的孙三礼,今天的秦道然是也。 秦道然突然被连拉带推地请过来,本就一头雾水,这会儿他一句莫名其妙的“有怪莫怪”,反倒奇怪得愈发不知所措了。 九阿哥坐回位子,道:“我素来不爱兜圈,找秦先生来自然是有事相商,待谈完了再去饭厅用膳不迟。”秦道然唯唯应了,待丫鬟献过茶,方磨磨蹭蹭地坐下。却听九阿哥又道:“有传言道,秦先生近日心情不大爽快?”秦道然禁不住暗吃一惊,“不安”两字几乎写在了脸上。“先生勿忧,这里没有旁人。”九阿哥笑道,“此事也怪不得先生。怎么说,您也是八哥自家人了,好不容易皇阿玛放个恩科录遗,他却举荐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都不举荐你,这事儿无论摊在谁的头上,谁都顺不过气。”这一席话,直说得秦道然黯然无语。 九阿哥顿了顿,又道:“考取功名,说难也难,说容易,其实也容易得很,端瞧一个人是否有心了。”秦道然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直愣愣地望着他。九阿哥斜嘴一笑,道:“取功名,不一定非得用考的。” 秦道然忙起身拜道:“还请九爷指点。” 九阿哥道:“近日西北不甚太平,秦先生向日曾协理过一省经务,定然知道,此间的水越是浑浊,越是大有可为。现本王外家有心往西北发展,正缺一个总管人才,未知秦先生可愿出去搏一搏?它朝功成之日,何愁谋不来个名正言顺?” 秦道然忖思良久,又朝九阿哥拜了三拜。 十年(二) 过了冬至,便是春节。一年又去,一年复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康熙四十二年的大年初一,节味淡薄的裕王府,显得有别往昔的新鲜气象,这一切的根源,皆出自于初次登门拜年的新外甥女婿——十四阿哥胤祯身上。不同于裕王府的内敛沉静,他就像是一把横空出世的尖刀,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锋芒毕露,锐气逼人,一扫全府的阴郁晦暗。 然而,不同的却不止于此。裕亲王福全候了一上午,没有等来往年必然早早即到的八阿哥胤禩,却等来了安王府的一封请帖。遍邀王公大臣,达官显贵,共聚元宵佳节,赏灯夜宴,所贺不为其它,只为替祭祖方归的明尚额驸、卿云格格二人接风洗尘。 悠悠捏着帖子看了又看,不觉笑道:“我猜她也该回来了。” 入夜,久旱无雪的御花园万籁俱寂,冷清的表层之下,隐隐翻涌着一丝躁动不安。唯有形制各异的五彩宫灯,竞辉争艳,却绝少人迹赏玩。 悠悠长长一声叹息,手略一松,两根细线从指缝间悄悄溜走,一对孔明灯稍有迟顿,迅即挣脱大地束缚,飞入了无边暗夜中去,不多一会儿,便只见两点昏黄光亮在半空闪烁,犹如两颗寒星,寥然而常有被墨色吞没之忧。 “悠悠,你许了什么愿?”步荻问道。 “不是许愿。”悠悠道,“是祈福,为两条曾经鲜活,却已随风逝去的生命。” 又默立片刻,步荻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却不敢出声打扰悠悠。悠悠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上元,城中张灯五夜,车声彻夜不绝。 她二人共乘一车,出宫行至安王府上,只见宾客盈门,络绎不绝,俱是华服锦裘的王公贵妇,一下子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并肩一步入筵席,更是早已被眼花缭乱的花灯晃晕了眼,金光彩影之间,映照着一张张兴奋明畅的笑脸,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悠悠一眼扫过整个宴会,都是这种场合的老客,实在认不得几个,忽然瞧见远处有人招手,步荻已拉着她走了过去。近前一看,却是五贝勒福晋,旁边的四福晋亦笑脸盈盈地站起相迎,原来这一边都是皇阿哥福晋们的筵台。皇子们尚年少,自八阿哥起尚未及大婚,倒是让九阿哥抢先了一步。悠悠逐个望去,只见到了七福晋,加上她自己与步荻,连一桌都还没坐满。令她颇为惊奇的是,包括十四在内,大部分的阿哥都未出现,几位大阿哥家甚至连侧福晋、庶福晋都没来一个,倒是列席的宗亲王孙很多。 有别于来往穿梭,三四围拢着攀谈的王孙贝勒,女眷席多已各自落座,彼此聊天寒暄皆是小声,即使相熟的闺友,也只是拉着手含笑招呼两句。五福晋常出入慈宁宫,与步荻较亲厚,一见面便比邻而坐,相谈甚欢。瞧见了四福晋满含期待的笑眼,悠悠先是在七福晋下手位坐了,却听四福晋道:“悠悠,这儿不比宫中,不拘那些排位。”话一撂下,立时招来众目围观,悠悠只得笑着起身,移到了四福晋与七福晋之间。 忽听身后一串爽朗清脆的笑声,叫道:“四嫂,五嫂,七嫂,你们都到了!”悠悠二人已属姗姗来迟,这人比她们还要晚,居然嗓门还这么大。悠悠暗暗纳罕,转头一瞧,却是一个身材长挑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肌肤微丰,浓眉大眼,五官神态皆似西域外邦女子,令人眼前一亮。 四福晋见悠悠不识,忙介绍道:“这是老十家的媳妇。”五福晋笑道:“小猪子,你又哪里疯去了?这么晚才到。”那少女急道:“什么小猪子?我叫宝珠。宝珠!”她冲着悠悠咬字极重地强调了一遍,换来众人满堂欢笑。宝珠却毫不介怀,道:“我一早就到了,才替云哥儿梳妆完回来。”悠悠依旧一脸茫然,四福晋又说道:“云哥儿是家里人对卿云妹妹的爱称,宝珠也是郭络罗家的,她俩的父亲可是同一支的堂兄弟。” 悠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郭洛罗氏,怪不得又是个绝色。她笑道:“宝珠,你不会还有个兄弟叫宝玉罢?”在座均自一怔,宝珠亦不解道:“没,没有……”开了个无人听懂的冷笑话,悠悠懊恼得真想自打嘴巴。 宝珠打量了悠悠一会儿,忍不住赞道:“十四那小子眼光真是没得说!”悠悠道:“十嫂这是损我呢。论相貌,我连步荻姐都不及,更不用说十嫂了。”宝珠瞄了眼对面的步荻,大笑三声,语气傲然道:“我是不成,见过云哥儿,你才知什么叫做倾国倾城第一美!”悠悠闻言笑而不语,步荻神色如常,面上却暗暗凝结了一层淡淡的阴云。 “瞧,她出来了!”宝珠高声一喊,会场瞬时一静,所有人皆顺其所指望去,却见一个盛妆少妇仪态万方地施施然走来,待看清楚来人,人群不约而同地嘘了声,轰然散开。 此女原是往福晋筵台这边来的,悠悠、步荻业已起立相迎,但被众人一嘘,顿时脸色一变,生生刹住了脚步,怒目四顾。她自然不是卿云格格了。悠悠带笑福了福,唤了声“九嫂”。然而九福晋玉苓却斜眼望天,装作视而不见。悠悠被晾在当场,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坐回原位。 能选为皇子妃的,九福晋也算得生有几分人才,但今晚的安王府内,衣香鬓影,聚集了春兰秋菊的各色莺莺燕燕,把她丢进人堆里,立时便不够瞧了。再加上吊眼薄唇,颧骨高突的面相,似乎总含了些挥之不去的凄冷味,使得她纵是一身的珠光宝气,富贵逼人,亦令人生出福禄不寿的念头。 宝珠忽然嗤地笑出声来,玉苓瞪她一眼,怫然离去。宝珠朝其背影吐了吐舌,骂道:“活该!” 步荻笑道:“不愧是云格格。”宝珠眉梢一挑,道:“那是当然。卿云一出生便透着与众不同,岂是一般人能比的?”步荻道:“刚出生的娃儿能有何不同?” 宝珠道:“你居然不知道?卿云周岁时,安王爷便亲自选了许多物什让她抓取,谁知连换了好几盘物件,她连看也不看一眼。你猜她最后抓了什么?”步荻笑着摇了摇头。宝珠得意道:“安王爷想出的东西越来越奇,到人们都摇头叹息,不抱希望之时,卿云却伸手抓起了一把小玉斧,喜得安王爷抱起她朝空中连抛了三下才罢休。”步荻笑道:“斧头?劈柴用么?”宝珠露出鄙夷之色,说道:“当时在场一些没见识的人也这么说,最后还是安王爷揭开了谜底。斧子,又叫钺,在古时候,那可是军权和王权的象征。商朝有位领兵打仗的王后,用的兵器便是大铜钺。” 听到这,步荻敛起笑容,低头静思。宝珠又道:“卿云抓周的事,当初可是传遍京城,无人不知。皇上听闻之后,便将卿云接入了宫,亲自□□,宠爱有加,那会儿谁不羡慕眼红,都道皇上指不定是把她当作未来的太子妃般培养呢。” 五福晋突然打断道:“宝珠,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四福晋亦对悠悠笑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宝珠虽然年长,却有个‘小卿云’的诨名,绝非没有缘故的。”宝珠腮帮一鼓,还想反驳什么,那边悠悠却淡然道:“正主登场了。” 忽听丝竹声响,不知何时,一个少女被丫鬟奴婢簇拥着步下台阶,走到院中系在一根木桩上的巨大孔明灯前,举烛便要点灯。 众人自动分开道路,众星捧月般以少女为中心,绕成一圈,中途人头攒动,竟未发出一星半点声音,四下里一片寂静。人人均是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少女,呆若木鸡。 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几乎异口同声地,所有人长出了口气,仿佛只是看那少女一眼,便足以惊艳得令人完全窒息。 悠悠看着在场人等的各种神态,微微发笑,接着目光游移,又落在了那张精致完美得不似凡间物的脸上,笑得已是合不拢嘴了。 步荻忽低声道:“三年多没见,云格格似乎……长大不少。”悠悠轻轻“哦”了一声,是少了几分幼时的灵气,她心中暗暗想道。但是,面对这样一张美得无与伦比,能让所有人惊叹造化神工的皮囊,怕是神仙也要把持不住,何况普通凡夫俗子?所以,这就是卿云了,不用怀疑。也只有卿云,才配得上这副皮囊。悠悠笑道:“是啊,女大十八变。” 少女点亮灯心,早有人解开了绳子,交到她的手上,然后凝目注视着她,嘴角噙着一缕温润笑意。是八阿哥胤禩。两人合力放飞了孔明灯,少女娇羞地低眉一笑,那一嫣然的光华,瞬间照亮了周遭整片天空。众人不由得纷纷赞叹,真个是俊雅无双,一对璧人。 悠悠正有所感,侧头见步荻一脸木然,而除了她俩,同桌的人皆尾随正主赏灯去了。悠悠坐到步荻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无声相陪。步荻蓦地太息一声,涩然道:“为什么她从不曾付出,却总能得到那么多。而我不间断的努力,却无分毫回报?老天不公。” 悠悠不禁默然。倘若虚明听到这话,八成得笑破了肚皮。作为卿云,她得到过什么?对于十三,她是替身,傀儡,对于八阿哥,更是一块踏脚石罢了。如果谁想要这些,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万分乐意。隔了片刻,悠悠方徐徐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况且,你又怎能断言,自己毫无回报?” 步荻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想先回去了,你呢?”悠悠道:“我还要再待一阵。回去路上,自己小心一点。”步荻也不勉强,失望地走了。悠悠则一个劲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悠悠。”陈良鬼魅般的骤然出现在她身后,轻声细语道,“你怎么独个呆在这?”悠悠自斟自饮,恍若未闻。陈良又道:“你不是与云格格一向交好,怎的一整晚她都对你不闻不问?”悠悠摩挲着空杯沿,道:“这不正如你所愿吗?”陈良微愕,问道:“什么意思?”悠悠放下杯子,说道:“当年你领我去见一具女尸,难道不是渲染她的自作自受,挑拨我俩的关系么?”她轻轻一笑,又道:“很可惜,你自己小人之心,何苦去度君子之腹。” 过了良久,陈良冷眼一直不离远处热闹所在,低声道:“悠悠,你变了不少。”悠悠冷冷道:“如你所愿。是件好事。” 陈良全神贯注于视线聚焦点,慢慢移了过去。悠悠始终未曾转身相对,缓缓合起了双眼。今年的冬天好冷,宴厅中虽然薰着檀香,烧着暖炉,她依然冻得四肢冰凉,瑟瑟发抖。这时,一双手突然在她肩上一拍,掌心的暖意如电流划过,迅速驱除了侵体寒意,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一个人躲在这,好惬意呀!” 悠悠欣然回首,便瞧见了笑容灿烂无匹的虚明,长身而立,神情自在又潇洒。而不远处,俊美无俦的卿云格格则正与八阿哥一起,矜持有节地招待宴会来客,谈笑风生。 “真是大胆。”悠悠故作嗔怪道,“你居然敢这么大喇喇地就出来了。” 虚明笑嘻嘻道:“怕什么?我有九十九条理由,可以解释虚明为何出现在此。”悠悠白她一眼,道:“那是。像你们这种人,说一百句话都不定有一句是真的。”虚明笑道:“所以一直听我讲真话的你,够荣幸了罢!”悠悠笑而摇头。 虚明叹道:“为了捧你的场,我才提前半年回来,谁知意外频生,差点便让我的春秋大计付诸东流。好在因祸得福,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虚明,到底得了个能见光的身份,可算歪打正着。”言罢,她敛容正色凝视远处的风景,目光肃穆而深邃,一字字道:“而且,我等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十年了。” 悠悠亦默默望了一会儿,半晌始又开口道:“对于这样一幅画面,有何感想?” “很精彩的一出戏。”虚明平静道。 “还有吗?”悠悠追问。 虚明轻轻一叹,低下了头。 悠悠猛推她一把,挑眉道:“想笑就得意地笑吧,可别憋坏了!” 哈哈……虚明猛抬头张大了嘴巴,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肆恣无忌地,无声大笑。 等她好不容易笑完,才一脸夸张兴奋的表情,洋洋自得道:“这是艺术品!是你我共同导演创作的绝世之作!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将以我的剧本开锣上演!而我,终得解脱,彻底自由了!” 虚明还在慷慨陈词,悠悠蓦地把她揪到坐席上,端身埋首,等席间一些人穿行过去。 却听背后有人大叹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类的话,接着又有人泼冷水,斥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边说着“这云格格可非善类,五岁时便曾放言,绝不许未来夫君纳妾娶小,否则同归于尽,有死而已”云云,边渐行渐远。 虚明见悠悠看过来,忙道:“不是我。我没说过这话。”悠悠仍狐疑地斜睨着她。虚明嘴巴一努,微恼道:“我又不是傻子,明知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是什么,还故意说那些出格的话,上赶着去当那被枪打的出头鸟么?” 悠悠颔首沉吟,兀地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 “除了她,还能有谁。”虚明冷着脸道。 悠悠微微一笑,道:“我忽然有些惭愧。” “卿云。”虚明苦笑一声,道,“她确实拥有被人神话的资本。” 悠悠不再接口,只是几不可觉地轻轻一叹,望向虚明的眼里,意味深长。 虚明摇摇头,猛挥袖甩去无谓的烦绪,昂然道:“去他妈的卿云格格,已死之人,却还阴魂不散。事实证明,只要机缘合适,谁都能坐上那个位子。什么都是假的,谁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是。”悠悠鼻端一哼,道,“你这可是大手笔。一刀两断,把所有东西都割裂得干干净净,地位,财富,健康,前程,婚姻,甚至亲情,友情,爱情……” 虚明却微笑着望过来,补充道:“你忘了,还有她的前仇旧恨,她欠的债,她背负的宿命,缘定的冤孽,悲剧的来源……嗬,太多太多了。”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命送了算了?”悠悠道。 “如有必要,我是不介意的。”虚明呵呵道。 “好吧。”悠悠说不过她,无奈笑道,“你觉得好就好。”她替虚明斟酒满杯,问道:“接下来,你是打算留在京城大摇大摆地晃段日子,还是就此远游不再回来?” “当然是继续我未竟的事业,将足迹印遍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了。”虚明笑眯眯道,“也是保险起见,等所有人都习惯接受了这位卿云格格,那才万无一失。” 悠悠扑哧笑出声来,说道:“那我得瞧仔细了,你的好运,又能用到几时?” 卿云 “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荧荧灯光下,陈良颔首回忆道。 九阿哥冷笑着一哼,但却无意答腔。 “只是……”陈良眉间舒展,释然笑道,“那张脸就如画上去一般,一点也不活色生香。” “画皮?”九阿哥邪魅一笑,道,“才子就是才子,连点评佳人都三句不离本行。” “若真是她回来了,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就怕她先放出一个□□,扰乱视线,自己却躲于幕后,静观其变。”陈良道,“只是不知我猜得对也不对。” “那就当面向她问个清楚好了。”九阿哥笑道。 然而,大出风头的元宵赏灯会后,卿云格格竟收敛起了一贯的张扬,整天守在明尚额驸家中,一不见客,二不出门,就连其额娘所居的安王府,也未登门过访一次。 直到正月底,一算日子,京城自入冬以来,已有百日未见一滴雨雪水降落,以至人心浮动,怨声四起。长年吃斋念佛的太后,素存乐善慈悲之心,此时自然不甘落后,便召集了众嫔妃亲眷,商量着做一场法事祈天求雨,也算与君分忧,聊尽绵薄之力。既有太后懿旨,怎样也推托不掉了,卿云格格也只得拾掇得清爽一新,入宫赴会。 才下轿舆,便在慈宁门外碰上了九福晋,董鄂氏玉苓。各自见礼,玉苓怪声怪气道:“云格格,见你一面真是难。花灯会后,我三番四次邀你过府一叙,你都推而不见。今日瞧来,还是我这表嫂的面子不够大。”云格格微微一笑,优雅得体道:“九嫂怪罪,卿云不胜惶恐,只能在此告个罪了。” 祈雨法事将在慈宁宫中的大佛堂举行,两人说得三言两语,便有太监奴婢来引路。一进佛堂,满目经幡,檀香扑鼻,已然济济一堂的全部是公主福晋。按品阶逐个见完礼,小太监将卿云格格领至事先排好的位子,一张蒲团前,她不由得一呆,愣在原地。 她的位子,居然是佛堂之内的最末席,春寒料峭,不时从门窗缝隙偷溜进来的刺骨冷风,第一个招呼的,也是她。 卿云格格慢慢抬起眼,从她这末位再往上,便找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分别是十三侧福晋瓜尔佳氏锦书,和十四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悠然。她双唇紧闭,目光在悠悠面上徘徊良久,终究一言不发,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锦书怯生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悠悠则望向了堂前深处,在那儿,步荻正与两位小公主闲谈说笑。悠悠叹了口气,忽觉有些难过。和硕卿云格格的高调回归,最碍谁的眼?相信虚明不假思索,也能答得十分妥帖。她这么想着,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观望的态度。 “卿云,你怎么会在这?”晚到的十侧福晋郭络罗氏宝珠,进门就是一嗓子,立时吸引了一屋子的注目。她却仿佛未知未觉,又嚷道:“这是谁排的位子?” 静了一会,只见步荻越众而出,说道:“十嫂是叫我么?”宝珠故意上下打量数个来回,才道:“你?”步荻道:“我也是奉太后之命行事。”宝珠一哼,道:“我道是谁?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步荻道:“若是我有什么错漏,十嫂不妨直言。”宝珠道:“好,我问你,这法事的座次是照什么安排的?为什么把卿云排到了角落里?” 步荻瞥了眼旁边一直缄默不语的卿云格格,说道:“宫中排位向来如此,各宫娘娘之后,公主在前,皇子福晋其次。而云格格毕竟未与八阿哥完婚,和公主福晋一处不太合适,只能单拎出来在一边。”“谬论!”宝珠大喝一声,又挖苦道:“如此一来,你这太后特使是否更该排在卿云之后?”步荻笑了笑,道:“我会与沂嬷嬷一道,伺候太后诵经上香,无需排位。” 宝珠一听,登时暴跳如雷,怒道:“从来排位都是按品阶拟定,卿云虽未完婚,但她本身便是和硕格格,与郡王同等尊荣,最次也得排在这里唯一的郡王福晋,大嫂之后。” 步荻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答话。一时间,两人均是互不相让,僵持难下。 “够了。”一语打破胶着局面,却是太后身边资格最老的沂嬷嬷。 宝珠委屈地瘪着嘴,还待申辩,卿云格格忽然开口道:“不用再说了,我就在这挺好。”她这一句,听得步荻嘴角一弯,却叫适才还义愤填膺为其打抱不平的宝珠一下子绝了退路,干晾在台上的宝珠不由得秀眉微蹙,大感憋屈。 这时,沂嬷嬷身后走出一个旗装少妇,蹬住宝珠的手腕,温声和气道:“珠子,你的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人群顿起一片窃语翻浪而去,倏忽便即不见。饶是悠悠见多识广,然一眼瞧见这位女子,仍是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找不回神。 如果说,卿云格格乃是八旗第一美人,那么与之相对的第一丑,只怕就非在场这位十二侧福晋,方佳氏孟阿秀莫属了。怎生个丑法,以至于成为众望所归?简言之,她五官所生长的形状、位置、比例,都不太符合人类的主流审美。尽管相貌另类到了这份上,但孟阿秀不仅不令人望而生厌,甚至还颇有人缘,这或许要归功于其待人接物的态度,和风细雨,兼且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虽然同样温柔和顺,但她与悠悠却是大相径庭。悠悠冷静自持,爽爽自有一种风骨,令人敬而爱之,而孟阿秀则是笑容可掬,犹如一位邻家大姐,教人亲切而生欢喜之情。 孟阿秀自是好声好气,宝珠实在气不过,甩开她的手,狠狠瞪了卿云一眼,道:“好好好。当我多管闲事,瞧我下次还理你。”言罢昂首望天,气鼓鼓地找自己位子去了。 孟阿秀也不在意,笑道:“卿云妹子,前年我与十二爷成婚时,你外出未归,一定还不认识我,你十二哥却常念叨起你呢。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喝你与八哥的喜酒了?”卿云格格正为一时失言懊悔,便爱搭不理道:“这事儿,不该问我。” 孟阿秀无话可接,不由无奈地与沂嬷嬷对视一眼,走向宝珠身侧,自己的位子上。不得不提一句的是,同姓方的沂嬷嬷正是孟阿秀的本家,论辈分,那可是她嫡亲的姑奶奶。 锦书见热闹散了,忍不住小声对悠悠嘀咕道:“我瞧云格格是有点不对劲。最近传得可厉害了,都说八阿哥喜欢男人!”说者与听者均是一脸严肃。悠悠口中言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心里却早就幸灾乐祸得炸开了锅,以至于自己都深感太不厚道,于是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但是映入旁人,即锦书眼中,这直接就是默认并讽笑之了。 悠悠偷眼去瞟那略显形单影只的卿云格格,余者各就其位,佛堂亦渐渐静止。只见几排身着锦襕袈裟的高僧喇嘛鱼贯而入,围绕佛龛供桌盘膝而坐,有的敲击木鱼玉罄,有的手握法器佛珠,还有的双手合十,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宝相庄严而肃穆。但听得一声长宣,众女当即盈盈拜福跪叩,太子妃与五福晋便扶着太后缓步入殿,身后是应诏而至的一众妃嫔宫主们。 悠悠犹在低首接驾,不防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愕然抬眸,却见四福晋附耳说道:“待会儿法事结束了先别离宫,额娘让你去她寝宫一趟。”言讫若无其事地回至群芳环列中间,了无痕迹。 自出宫过年后,悠悠便将回宫之期一拖再拖,谁想还是被揪住了。她禁不住好一阵慌乱,以至于祈雨时,心神不宁地总往德妃那旮旯瞄,每一秒都好似在火炉上煎熬。捱过了漫长的不知几百几千年,枯燥乏味之极的法事总算完满了,德妃等人还在太后跟前絮叨不休,悠悠冷笑一声,转身瞧见了同样怔忡不安的卿云格格。此时,已有人纷纷告退,九福晋更是抢在最近门边的卿云格格之前,一脸倨傲地当先走了出去。悠悠的心情愈发沉重了。 而卿云格格已快步奔出佛堂,远远望见何玉柱亲自来接九福晋,吓得不顾门外的家人,赶紧从角门溜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往后张望,没留神一头猛地扎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显然也被撞懵了,就手托住她的肩背,垂首时正对上怀中之人慌张仰望的眼眸,顿时双双惊呆,无声对视。 卿云格格强自镇定,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笃定地说:“不用怕,除了那个凶手,什么人都没关系。你要相信,光凭着你的脸,你的存在本身,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话语一遍遍地重复,神奇地抚慰了狂跳不止的心脏,让它回复了正常的频率。卿云格格凄然一笑,一双澄若秋色连波的水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烟雾朦胧的水汽,一行清泪亦随之滑落,她侧头靠在那人的胸口,轻声道:“十三哥,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那时候的话,我不是真心的,真的……” 胤祥傻呆呆的,本来就已魂飞九霄之外了,此刻蓦地被她泪眼拥住,更加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了。久久之,待他从她的话里会过意来,顿时掉进了天大的狂喜之中,难以置信地屏息问道:“你……你是说……” “若不是还生我的气,你又怎么会故意拿她来使我伤心……”卿云格格语带幽怨道。 胤祥茫然地望过去,远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扶墙而立,好似秋风里的花,临风欲折。 “咳咳!”十四阿哥胤祯清着嗓子,适时插了进来,玩笑似的道:“小云子,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也会哭?” 他二人急忙分开了,却都低着头暗自沉吟,并不搭理十四。过了片刻,胤祥才开口道:“卿云,我送你回去罢。”卿云格格低低应了,胤祥便携其手,旁若无人地走了。徒留下十四张目结舌半晌,方含糊道了句:“成了什么世界了。” 直到车驾停在了郭络罗府门前,卿云格格一颗悬空的心,始才堪堪放下,面上浮现一缕微笑。一步跨上台阶,却为身后的胤祥叫住了。他这一路都闷不作声,魂不守舍的,刚刚下马,竟被马镫勾住了衣角,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而这一趔趄,似乎反倒把他震醒过来,收紧拳头,捏的指关节都发白了,神情却断无迟疑地朝卿云格格走来。 “卿云。”他的声音有些飘,“今天这样,真不像你……我……” 卿云格格笑道:“这不正是你日夜所盼吗?” 不知怎地,胤祥忽觉一阵反胃,好似地沟里翻出了一股酸臭绿水,令人恶心欲呕。他一冲动,转身跳上马背,朗声道:“这话你三年前怎么不说?现下太迟了。”他奋力一叱坐骑,策马绝尘而去。 卿云格格翘首望了会儿,一眨眼间,冷不丁便叫几个彪形大汉围了起来,何玉柱则在阶下,皮笑肉不笑道:“云格格,请吧。”她悚然一惊,这才发觉回来这么久,居然无一个家人来门口迎她。不等她细想,一只大手一推,她便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大力带下了台阶。卿云格格勉强维持仪态,冷脸道:“凭你这奴才也敢动手?我自己会走。”何玉柱笑着一摆手,那几个大汉果然齐撤一步,让出了仅供一人过去的通道。 随后,卿云格格便被蒙上了眼,并一溜小轿直接抬进了一座高墙深宅之内。其时天色已暗,青砖层层垒就的房屋宅院却都未上灯,阴沉沉的森然可怖。她摘去了蒙眼黑巾,却见自己停在了一栋大屋子正前,大门洞开,里头是望不到底的黑暗,使得整座屋子宛如一只张着巨口的猛兽,静静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突然,脑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逃不过的。过了这一关,你就是真正的卿云了。” 尚在踌躇,何玉柱伸手一挭,卿云格格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一跤摔趴在地上,随即哐当一响,身后的房门又关紧了。 目不能视物,卿云格格便用手摸索四周,冷冰冰的地面空无一物,未多时,指尖碰上了一个东西,她正试探着握了握,屋子里却骤然一亮,明白照见她的手正放在一只脚上。尽管怕得要命,亦由不得她不抬起头来,这一看,吓得她猛地仰后跌倒,惊恐万分。 “好表妹,阔别数载,一见面就行这么大的礼,我可怎么敢当?”九阿哥胤禟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戏谑而残忍。 卿云格格猛打一个寒颤,哆嗦着还未及应答,斜次里窜出一人便抓着她手腕,硬拽了起来,迫得她不得不正面与九阿哥相对。她转过脸,只见陈良面无表情地对九阿哥道:“没有功夫。” “哦?”九阿哥不紧不慢道,“这倒奇了。” 卿云格格强颜笑了笑,道:“表哥,咱俩毕竟是一家人,我想……我想再大的误会,也是能化解的……”她终究底气不足,越说到最后简直声细如蚊。 九阿哥不答,右手却一把扯开她的衣领,将整个左肩暴露在光亮之下。他绕到她身后,啧啧几声,指尖从左肩背后碗口大的伤疤上抚过,说道:“就差这么一分几厘,一箭穿心!”他的口吻欣赏而又惋惜,侧头又对陈良笑道:“卿云格格真是天生富贵,老天竟厚待至此。” 卿云格格再也忍受不住了,两腿一软,扑通瘫跪在地,呜咽道:“求求你,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九阿哥捏着她的下巴,从嗓眼里挤出声音道:“放过你?那你可曾放过我?”他起身一甩袍摆,咬牙切齿道:“这个世上,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我不会再放任任何一个威胁坐大,哼,无它,唯穷追不舍,斩草除根耳。”说到这,他忽然一笑,轻柔道:“别怪我不念表亲之情,陈良,有什么既无痛楚,又看不出痕迹的法子,送卿云格格上路罢。” 卿云格格仍瘫软在地上,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听觉亦慢慢消失了,然而,脑中那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犹如天降神谕一般,一字一个炸雷道:“无谓抵抗了。跟着我念。” “表哥。”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冷峻肃杀,然而脸却埋着向下,瞧不出什么表情,“如果我是你,我会留下她。” “什么?”九阿哥怔住。他眼睛一花,恍惚看见一个莫大的黑影笼罩在她身后。 卿云格格抬起头来,嘴角轻扬,咯咯笑道:“九爷,你真不认得我了?”她右手伸至背后,一点点撕扯下了那块伤疤,那呲呲的声音,回荡在这黑夜包围的清冷屋子里,听的人不禁一个激灵,毛骨悚然。 “你……”九阿哥迟疑道。 卿云格格却掩嘴轻轻一笑,媚眼如丝道:“围场那一箭的功劳,是否应该算上我一份?” “是你……你没死?”九阿哥眯起了眼,只有些许异光,不时从那缝隙间一闪即过。他将脸朝陈良一扬,陈良便上前检查她的脸。卿云格格也不躲闪,只道:“不必白费气力了,悠然格格的精湛医术,想必陈良你再了解不过了。”陈良手臂一僵,站着不动了。九阿哥冷哼着一挥手,目光沉郁的陈良便却步退了出去。 卿云格格边整理衣领,边从容不迫道:“我是活着,活得好好的。因为云格格她不让我死,做奴才的,只能照办。她不但救了我,还许我以平步青云,富贵荣华。于是一个病死的宫女,那个种毒后全身溃烂,面目难以辨认的尸体,就成为了我的替身,也成了冯茵留在世上的最后凭证。” “冯茵。”九阿哥重重念了一遍,失笑道:“她居然挑中了你,你这个卖主求荣的娼妇……”他笑着顿了顿,转口道:“她倒是大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名头。” 冯茵也不着恼,问道:“你会帮我的,是吗?表哥?”九阿哥微微一笑,突然间便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凶相毕露地不住问:“说,她在哪?她现在一定躲在哪里,看我们所有人的笑话!” 冯茵呼吸不得,求生意念催动之下几乎就要脱口说什么了,就在这时,脑中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威赫凛凛道:“除了真实身份,你若胆敢泄露任何其它的事,便是自取灭亡。就是跑到天边,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言犹在耳,她仿佛仍能感觉到那份寒彻骨髓的杀气。这么一犹豫,霎时之间,她便满脸紫胀,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冯茵悠悠醒转,见九阿哥背身而立,而自己则躺在了地砖上,死里逃生,她这才吁了一口气。 “以她的一贯谨慎,想来你也不会知道什么。”九阿哥转过身坐下,漠然道,“而且,她猜对了,我会帮你坐牢卿云格格这个位子,只要你听话。”他见冯茵仍呆在那儿,不耐烦道:“怎么,格格没当几天,就忘了怎么伺候人了?”冯茵一愣,忙跪在他脚边,在他腿上轻轻捶着。九阿哥笑道:“这才乖。不会伺候人,我留你做什么。”冯茵忍不住问道:“九爷是想让我服侍好八阿哥?” 胤禟微微一笑,道:“在那之前,先把九爷我给伺候舒服了。”说着抬手便去拉她。冯茵惊呼一声,已翻身倒在了他腿上。胤禟抚着她的脸颊,叹道:“被这样一张脸,像一条狗似的追着脚舔,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当冯茵拖着疲惫的身心,慢慢挪回到家中时,却见卿云的父亲,明尚额驸已伫立在大门口,迎候着她了。 明尚淡淡道:“恭喜你。卿云。我的女儿。” 冯茵愕然。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她终于成为真正的,世上唯一的卿云格格了。念及此,卿云格格不由挺直了腰,嫣然一笑,风姿绰约。 而酝酿了百来日的一场春雪,也终于不情不愿地翩翩而至,飘散在半空中,上下飞舞。 爱别离 时间倒回到前一天,彤云密布,朔风凛冽,眼看着就要降下一场大雪来。有史所载,但凡祈雨祈雪,挑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一节,自古如是。 十四阿哥胤祯原想接了悠悠便即出宫,打道回裕王府,谁知却被德妃截了,只得乖乖尾随母妃所乘肩舆,往永和宫去了。进了宫门,转过影壁,却见捧了提炉、犀拂等诸色御用器物的太监宫女都候在院子里,悠悠不禁大怵,十四却握了她的手,一齐入殿拜行大礼。康熙正在东暖阁的大炕上坐着,临窗翻书,便头也不抬地宣了起,众人纷纷理袍起身,德妃即向西边下首坐了。 悠悠尚在暗暗惊心,岁末以来,吕思安遭追缉一事自知晓之日起,她便时时忧心不已,生怕父亲又要被牵连到。正不自在,康熙已直接对她道:“明德回京有多少时日了?”悠悠微愕,答道:“五月有余。”康熙忽然便没了言语。悠悠慌忙补充道:“阿玛他长久在外,一回京便因水土不郁病倒了,卧床至今。”十四亦附和道:“是,儿子正想请旨,陪悠悠回家住几日。”德妃闻言,不由瞥了悠悠一眼,目光幽复。 康熙道:“回去一趟也好,将朕的话也一并带与明德,不愿回朝做官,那就永远别回来了。”他神色如常,口气也淡到了极处,然而压在悠悠心头,却更胜于海天翻浪,雷霆万钧之怒。见识过龙颜大怒的翻脸无情,早不复当初青稚模样的悠悠,只管磕头道:“儿臣领旨谢恩。” 悠悠特赦归宁,病榻上的明德闻讯一跃而起,第一时间便递了封辞呈,很快得到批复,绶印交割完毕,即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回乡。他这一走,许多家眷奴仆皆跟随而去,偌大的舒府自然成了悠悠与十四二人的天地。 这一年却是倒春寒,久旱无雪,这一下下来,便是铺天盖地,浩浩汤汤,一直持续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方转为小雪疏疏密密地飘着。这一日,悠悠一早醒觉,只见窗外雪光莹然,出门一看,天色依旧阴沉沉的,却是雪停了。 十四偷觑着悠悠的神色,嘟囔道:“我真不想去……”悠悠嗤地一笑,接过穗儿捧出房的一件斗篷替他披上,边系好风兜的绦子,边道:“啰唆什么。别耍孩子脾气。咱俩总赖在宫外,已然惹得你额娘大为不悦,若再偷懒不去上书房,看谁还容得下你?”十四道:“可是阿玛今日一去,再见不知是何年月了,怎么也该送一送罢……”悠悠道:“好了,阿玛他懂得。”十四又磨蹭一会儿,经不住魏其征再三催促,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等到午时,也无一人前来送行。明德注视府门上那黑底金漆的“舒府”两字良久,倏忽淡然一笑,对妻女道:“走吧。”穗儿便扶悠悠母女一齐上了车,车轮滚动,缓缓向前驶出。 因择水路离京,所有行李提前一天都已装载上船,这回便只有一马一车在空旷的街道上,一路默默,躅躅前行。 灰色的天空,低沉得直接压在了心口,悠悠只觉得被什么揪住了脖子,呼吸艰难,更加说不出话来。她卷起车帘,但见马背上孤零零的背影,丢弃在初春的寒风中,无限萧索黯然之意。悠悠鼻子一酸,便要流下泪来,却听得身后母亲轻轻的一声太息,那泪水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不觉行至渡头,只见一艘扁舟系在河边,光秃秃的岸堤,寸草不生,兼之春雪初霁,天寒地冻,古老的渡头显得格外冷清。这是明德特意挑选的一条船少人稀的内河,由此先登小舟,再换乘泊在大运河之中的大船。 其时车鸣马嘶,惊起枝头一群栖鸦,啊啊飞过头顶。悠悠挽着母亲才一落地,就见河边树下系着两匹高头骏马,而马的主人已望着这边走了过来。是一身便服的四阿哥胤禛,和端着一壶酒,两只杯子的刘正直。 明德微微一怔,立刻迎了上去,笑道:“现下我已是一介白衣,想不到还有人记得。四阿哥有心了。”四阿哥默了一会,凝重道:“真正该走的,不是您。” 悠悠心不在焉地听母亲叮嘱,注意力却集中在了另一边,奈何疾风呼啸,听不真切。 “借这壶酒,”明德自斟一杯,道,“先谢过四爷当年的详察明断之恩,使得这一天,迟来了三年。” “舒舒大人言重,这是我分所应为之事。要谢,不如谢您自己,其身端正,其德自明。”四阿哥陪饮一杯,又道:“只是时至今日,我还不知您是如何结怨于曹氏,以致……” 明德哈哈一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你一问常明,便知是何事了。”他一指赶车的常明,道:“织造府是为大内供应何物?说来说去,为的不过是一村之地。” 四阿哥闻言,登时沉眉不语。 明德忽然肃容正色,说道:“土地之策,事关千家万户之生计,更是保国安民之根本。每朝开国,尚能耕者有其田,然而兴至承平年代,官商坐大,往往为利所趋,巧立名目,巧取豪夺,以至土地兼并严重。农民只能为地主干活,辛苦一年,大半倒要上交作佃租。丰年还可养家糊口,一旦碰上天灾欠收,饥民流窜,动乱四起,此危及国家稳固之根源。” 四阿哥暗思其言,听得一下子出了神。 “还说这些做什么?”明德自觉失言,笑道:“我忙碌了半生,家人不言,但我心知,实在亏欠她们太多。这一闲下来,正好多陪陪家人,拾起往日里所辜负的良辰美景,重温天伦之乐。” 四阿哥双手敬上一杯酒,道:“临别无以相送,唯有奉上一杯水酒,祝一帆风顺。” 明德满饮而尽,忽叹息道:“我亦无所托,只有一样放心不下。”说着目光移向悠悠,良久才又道:“她的性子极倔,外和内方,我观十四阿哥也是脾性刚强之辈,只怕哪天冲撞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还望四爷给说和说和,劝令弟多包容一些。” 四阿哥亦侧头望过去,嘴角恍惚一笑,轻声道:“自当尽力。” 其时风过,悠悠身上一寒,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环着母亲的手臂,走近前道:“阿玛,你们盯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了,定是再说我的坏话。”母亲敲了敲她的脑门,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悠悠笑着突然瞥了眼四阿哥,胤禛会意,与刘正直退到一边,让他们一家人独自话别。他一走开,悠悠脸上的笑容立时隐去,道:“阿玛,你恨吗?” “恨谁?”明德反问一句,笑得豁达道:“愤怒与仇恨,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杀敌一千,倒要自损八百,实属无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凡事只要尽了全力,无愧于心,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我不甘心……”悠悠眉宇纠结,远目它处,慢道:“只要康熙在位一日,我便永世不得翻身……” 母亲轻呼一声,捂住了她的嘴巴。明德却微微一哂,轻声道:“悠悠,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如果是你认为值得的事,只管放胆去做,旁人说什么,管他娘的。”悠悠听了不觉展颜一笑,母亲的目光却不住地在父女俩之间游移,忧心忡忡。 天色不早了,等得不耐烦的船家开始迭声地朝天抱怨,慌得悠悠一把攥紧母亲的手,面色微微发白,问道:“姨夫走了,你们也不回来么?” 明德嘴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如常道:“他还有多少日子?” 悠悠道:“就这一年半载了。” 明德叹了口气,道:“人死如灯灭,我就遥祝三杯水酒,送他一程。”他连斟满三杯,尽皆洒在地上,然后按了按悠悠的肩,转身登船,母亲亦忍痛含泪跟上。 悠悠颤声道:“我怕……怕就剩我一个人。”父母都走了,福全再没了,她便再无亲人在身边了。 明德夫妇站在船头轻轻挥手,艄公用力一撑竹篙,小舟便沿着河道顺流缓缓而下。悠悠忍不住追着船走,人在岸上,舟在河中,初时还并肩而行,越到后来,即使疾步猛赶,那船仍是渐行渐远,最后河道转了一个大弯,终于消失不见了。悠悠怔怔地望着弯尽头,眼眶中转了许久的泪珠终于簌簌直落,打湿了衣襟,跌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的冰花来。 悠悠伏地哭了许久,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她扶起揽入怀中。悠悠还沉浸在悲伤中,微微抽泣着,却听那人道:“别伤心。”只这一句,悠悠果然立时止了哭声,然而却是被此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她慢慢抬起头,四阿哥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慢道:“早晚有一日,我会亲自迎他回朝。”语声坚定,不容置喙。 悠悠这一追,不知不觉竟追出了里许。那穗儿、常明、刘正直三人随后赶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互视一望,尴尬地避了开去。 悠悠回到自己屋中,已过人定。穗儿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多话,只是默默上灯,熏好暖炉,取了一些吃食端进暖阁,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今夜无月,然而雪光映在窗棂之上,有如月色一般。悠悠伏在书案上,茫然抬起眼来,却是心乱如麻,头痛欲裂。这种感觉,就好比明明是远在天边的一个庞然巨怪,蓦然间逼至了眼前,猝不及防之下,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她不禁苦笑,原以为,这一天不会来得这样快。 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起身开箱,取出一卷画轴来,铺在案上,凝视,良久良久。不知不觉,便趴在案沿睡着了。 “悠悠,今儿真是快笑死我了,十哥他实在太有意思了!”一个声音迅速穿廊推门而入,顷刻到了面前。 悠悠慢慢睁开眼,便瞧见十四眉开眼笑地奔进暖阁,穗儿替他摘了风兜大氅,捧至廊下掸雪。十四叫道:“怎么趴在这睡了?当心冻着。”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悠悠身侧,搓着手,兴致极高道:“我跟你说,今天十哥和他媳妇实在太好玩了。”悠悠看他十根手指冻成酱紫色,便将手炉推给了他。 十四接住了,笑着继续道:“皇阿玛要给十哥指婚,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他媳妇那儿,立马拉了一帮姐妹,就跑到上书房来闹……”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握了握悠悠的手,轻呼道:“这么冰?”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悠悠两只手按在手炉边缘,他的手掌却盖在悠悠的手背之上,一起取暖捂手。悠悠拗不过,笑着摇了摇头。十四则接着道:“宝珠就领人堵在书房的大堂门口,不许宣旨的人进去,窘得十哥躲在了自己书房里,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一下午都不敢探头出去半步。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自己又哈哈笑了起来。 “宝珠这样放肆,你皇阿玛能饶得了她?”悠悠问。 “说来也奇怪。”十四回忆道,“皇阿玛只是把宣旨太监召了回去,便当没事发生了。” 悠悠唇际似绽开一抹笑意,却不再接口了。 “这事儿到后来也没什么意思。”十四脸上的笑容亦渐渐淡了,极力搜肠刮肚,道,“我再说一件更有趣的事给你听。” 悠悠明白他在变着法儿的逗自己开心,不禁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没事儿,只是累了一天,有些困了。” “那还不早点睡?”十四拉她起身,便要向里间寝室去,不经意一低头,目光便落在了自悠悠袖下乍然露出的那幅画轴上,顿时僵在当地,纹丝不动。 忽然间耳朵便如屏了气一般,悠悠竟有些惶惑,摸不准他是否在说话。隔了片刻,才终于听见十四干巴巴的声音说道:“这是谁的画?怎么没有落款。”悠悠反问:“你果真看不出?”十四直视她的眼睛,道:“我不爱乱猜,只想听你讲。”悠悠移开目光,生硬道:“这画我也是偶然得来,并不知何人所作。”十四道:“画中人不是你?”悠悠又扫了眼画中少女手中所执的墨菊,答道:“似是而非。我嫌秋菊凄寒悲苦,又怎会与之为伍?” 十四兀地哈哈大笑两声,道:“那就撇开画不提,这题字又如何?”他轻声念了一遍:“孰是芳质,在幽愈馨。”念完叹了再叹,冷笑道:“好俊的一手行书,遒劲有力,而又余韵不尽,这几个字,便是烧了化成灰我都认得。” “既然明知,何必故问?”悠悠道,“什么都不必说了。”她转身出房,走过十四身边却突然被他反手握住手腕,眼中冒着森冷寒气,质问道:“你今天定是见了什么人?这会儿子翻出这些劳什子来?” 悠悠一哼,道:“我见过你四哥,满意了么?”被她话语一冲,自己满腔的真挚热忱不但直接抹杀了,更当成驴肝肺一般徒惹嫌弃,想到这,十四气极了反笑道:“你这样说话,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坦荡无私?”悠悠执意把头扭在一边,不去看他,也不回答。 “很好。”十四又道,“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做到坦诚相对,其它什么事都好说。” 悠悠恼火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表情一变,笑容满面地问道:“男人是不是都是这么的无耻?”十四显然无法领会。悠悠讥讽道:“你的十哥嫂俩够坦诚相对了罢?你不大加赞美,反而极尽挖苦嘲笑之能事,自然是暗示我,将来到了你那一日,千万别有样学样,做出可笑的举动来,驳了你十四爷的面子。” “到了那一日,我巴不得你去闹。”十四颇为向往道,然而眉毛一扬,笑得略显隐晦地问,“可是,你会吗?” 悠悠只轻轻一挣,十四便松开了手。她抚着微微酸痛的手腕,头也不回道:“明早我去裕王府住几日,大家清静。” “什么才叫做坦荡无私。”十四犹追着喊道,“我会让你知道的。” 三张画 悠悠突然回来小住,福全虽然不多过问,却也心中有数。一日晚膳,穗儿将预备好的鸡丝面摆在了她面前,悠悠微微一怔,转念一想,不禁笑道:“今天三月初二,明儿才是我的生辰,怎地提早把长寿面摆上了桌?”福全淡淡道:“我已嘱咐了保泰,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悠悠动筷尝了几口面食,默不作声。 福全精神依然不济,话多讲一句便是一脑门的虚汗,他太息一声,道:“嫁了人,便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姑娘家了,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你一遇上难事,便总想着往别处躲,终非长久之计。”悠悠道:“有些人,有些事,费多少唇舌也是说不通的。无谓啰嗦。”福全眉间深锁,只道:“这话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回去之后切莫再提。” 过了片刻,悠悠忽问道:“今天胤祯来找过您?”福全一口否认。悠悠道:“不为他做说客,那您是认为,这回是我错了?”福全神情一肃,渐渐声色俱厉道:“你们俩之间的事,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旁人当然无从评断。但是所有长辈,包括你父母,我们从未要求你如汉人女子一般,三从四德,规行矩步。且不谈皇室规矩大过天,即便是平民人家,出嫁女子对丈夫,对公公婆婆最基本的尊敬,你有做到吗?” 悠悠轻咬下唇,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又道:“您放心,我不再逃了。明天我就回去。” 次日,悠悠一早拜别了福全,便由裕王世子保泰一路护送至舒府。冷清了几个月,门可罗雀的舒府门庭,一夜之间大变了样,门前停驻的车马排成了一条长龙,华盖云集,延伸至街角,不见尽头。眼见正门大开,许多华冠锦服之人进出其间,保泰便不进门,道了声安,呼众而去。 府中人往人来,悠悠竟是一个也不识得,但见个个高冠博带,打扮皆似文人墨客,兴致盎然,像是来赴什么风雅集会。悠悠扶着穗儿的手,才过了垂花门,正遇上匆匆赶到的八阿哥胤禩,身后跟着一群饱学儒士,胤禩奇道:“今儿专为你而设的宴集,你这主角怎么才从外边回来?” “我?”悠悠错愕不已,呵呵干笑道,“问得好。你可问住我了。” “八哥,你来了。”声先到了好一会儿,才见十四阿哥胤祯神完气足地迎了出来。他看了眼悠悠,笑了笑,又假装怪罪八阿哥,道:“为了悠悠这第一个生辰,我精心准备许久的惊喜,不等我自己说,你怎么先露了底?” 众人闻言大笑,八阿哥亦忍俊不禁,让道:“原是我多嘴,十四爷请。”一双双饶有兴味的眼睛均投注于这一对小夫妻身上,然不待十四开口,悠悠先道:“小小一个寿辰,何至于大动干戈,大肆铺张。”她环顾庭院,脸上殊无乐意。“这事儿铺张不了。”十四笑道,“来,你进来一看便知。” 为了这一场宴会,十四竟将前院首尾相连的三个大厅尽数搬空,略略打扫布置,却是窗明几净,极尽清幽。庭前是花开簌簌,风吹随枝上下轻摆,耳边有丝竹声声,幡然不见奏乐之人。行走其间,悠悠自然而然心旷神怡,忍不住对十四调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十四笑道:“好戏还在后头!” 迈过第一厅的门槛,放眼尽是挂得满墙满壁的图轴,山水、人物、花鸟、鞍马,无所不包,工笔、写意、青绿、水墨,应有尽有,端的是琳琅满室,异彩流光。厅中人流如织,赏画品玩,如痴如醉,见到主人方始暂下含笑示意。 十四得意道:“我知道你爱这个,便附庸风雅,试着写了封帖子给兄长几个,邀他们携上素日收集的名画佳作,来此展示一日,互换交流品鉴。这样一来,咱们只需提供一个场子,招呼一些茶点,便可欣赏到如此多的名家真品,太赚了!” “难得你竟想出这般绝妙点子。”悠悠说着,已粗粗转了一圈,发现此厅图轴虽众,品质却只在平庸徘徊,层次不齐,少有出类拔萃之作。十四在旁又絮叨道:“我也不曾想到,帖子发出去后,竟是应者如云,一传十,十传百,不止几个兄弟,连他们的门人清客,雅好丹青的朝中文臣也都风闻而至,纷纷拿出家中私藏,谁也不肯落于人后。”悠悠一听,立时恍然,料想此厅展出的都是朝臣门客的画,皇子们的收藏才是重头大戏,他们这班陪客又岂敢喧宾夺主。 果然,第二厅一改前面的花团锦簇,疏疏落落的几幅画轴,然每一张的沉甸甸分量,一眼便知。或许,这才是应有的皇室气度,低调的华丽,安静的张扬,在臣下不谋而合地陪衬下,分外彰显。就连人们品画交谈,都是轻声细语,唯恐搅扰了一方的祥和肃穆。 十四却朗声道:“八哥,能入你眼的东西定不是普通俗物,带了什么,快拿出来瞧瞧。”话落,马起云即领人捧上来三个画盒,一字排开,八阿哥笑道:“俗人一个,谈什么藏画赏画的雅兴?手边都是往日的赏赠,随意拣了三幅,聊供悠悠妹子一笑罢了。” 众目之下,马起云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幅卷轴,登时惊叹声四起,却是张墨竹图。图中绘有一竿垂竹横斜旁逸之态,秀峭劲挺,一派自然生趣,其墨色已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但却装裱一新,保存精良。 离画最近的一位着青色长袍的中年书生,指着图中所印鉴读道:“闲静书屋,文同与可……虽未署名款,但此画是石室先生真迹无疑。” “不错。”悠悠赞同道,“诗堂上有明初王直、陈循二题,是文同的画。” 十四小声问她:“文同是谁?”悠悠尚未作答,那中年书生已叹道:“不愧为一代墨竹大师,只看此画,法度严谨,而富潇洒之姿,实在上上之品。”十四问道:“这位书生怎么称呼?”八阿哥介绍道:“这是何焯,何先生,皇阿玛赞其博雅,连赐举人、进士,现下入值南书房。”十四便没了言语。 悠悠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道:“文同乃北宋一代竹画宗师,他首创浓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画竹之法,后人多仿效之,始形成了墨竹一派。相传,文同作画,往往振笔直挥,可同时握两枝不同深浅的墨笔,同时画两枝竹。成语‘胸有成竹’,便是由他画竹而来。”十四笑道:“还是你说的明白,不似那些掉书袋里的酸秀才,虚头八脑,不知所谓。” 说话间,第二幅卷轴已缓缓展开,众人均是一呆,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依然是墨竹。 八阿哥笑道:“此画一出,方才点了今日雅会之题。”早有懂画之人叫道:“旁的不说,只看这最上边的竹叶,用藏锋笔法挑出的“燕飞式”,便知是管夫人的手笔。”另有人也道:“要说才绝当世的奇女子,不独独管夫人,身居闺阁之内便已名扬南国的十四侧福晋,亦是不遑多让,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众人连连附和,齐声唱祝悠然格格生辰之喜,芳龄永继云云。 八阿哥调侃道:“十四弟,家中有位不让须眉的女才子,别有滋味否?”十四面有得色,嬉笑道:“只怕是永世不得翻身喽!”引得满堂哄笑。唯悠悠无动于衷道:“还是看第三幅画罢。容我猜猜,画中所写,定然还是墨竹。” 马起云应声启匣取画,随着卷轴一点点打开,一幅烟姿雨色的墨竹图便呈现人前。一时满室寂然,鸦雀无声,人们皆看得入了神。 “夏卿一个竹,西凉十锭金。”悠悠会心一笑,道,“压轴之作,果然还得是写竹行家,时推第一的自在居士,夏昶。” 八阿哥叹道:“夏卿以楷书入画,所作竹枝,偃直浓巯,各循矩度,却又气韵生动,从无复笔。古今多少写竹名家,无人能出其右。”听得此论,众人俱是心悦诚服,无不点头称是。 这三幅画一出,立刻艳惊四座,震慑全场,懂行的是再三赏玩,流连忘返,凑热闹的亦是啧啧称奇,为之倾倒。最难得的是,三幅画同以墨竹为题,一得其始,一得其异,一得其绝,说是随手拣得,谁信?这一场宴展虽无斗宝比较之意,然画中之魁首花落谁家,已然自在人心,甚而有人直接提议,不若将今日的集会命名为“墨竹会”,不亦乐乎? 八阿哥自然笑而婉拒,此番良会,主角尚未登场,他又岂敢独掠其美?十四猛地一拍其肩,大笑道:“哥哥如此捧场,这个人情,兄弟我记下了。” 悠悠望着他们哥俩好的模样,莫名其妙地,心底发起虚来。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依稀就在刚才,她答应五公主的一瞬间,天空裂开了一道血口子,天地玄黄,融为一色。 正在发呆,穗儿突然贴近,咬着耳朵道:“常明带话,让您千万别去后面的大厅。”悠悠秀眉微蹙,叹道:“我答应过姨丈,不会再躲了。”“悠悠!”十四回头一呼,悠悠即抬脚跟了上去,急得穗儿直跺脚。 到得第三厅前,人流便愈发的少了,高梧疏竹,庭院深深,似已出离世外,不在人境。与前略有不同,门前有人看守,来客须得凭名帖方可入内,因此大多数慕名而来的人,都被挡在了门外。悠悠这才了然,怪道一直只看到八阿哥,原来其它正客都在这儿。 甫一进去,悠悠未及站定,全身的血液霎时间直冲脑门,心下便只剩一片冰凉。那些五彩斑斓的图画,五颜六色的眼光,潮水般涌过来,张牙舞爪地,都在面前跳闪,乍然清晰,乍然虚化,她甚至分不清,是天地在旋转,还是人在转动。 原来,什么宴乐雅集都是虚的,到了这里,才真的进入正题。 这第三个厅里,展出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的寿星,十四侧福晋的手书画作。话说我们的悠然格格擅长画什么?除了兴之所至,信手涂鸦,其余几乎全是仿的昔日一位朋友的伪作。天幸此人还算薄有名气,相信与会之士,没有不识得的。 悠悠嘴里回上来一阵阵苦涩,却是哭笑不得。她回过身,道:“难为你。这点子简直绝了!” 十四本是抱胸倚门站着,听见她的话,便走过来,脸带三分笑意道:“我早就提醒过你,在我面前,别整那些虚的。”他经过悠悠身侧时,挨头语速飞快地又道:“本王行事一向恩怨分明。今天是你婚后首个寿辰,刚才的是赏;可你对我说话不尽不实,现在的是罚。”他脚下没有半分停留,径直走到大厅中央,赫然可见一幅长卷悬挂高墙之上,醒目之极。随着他的移动,在场稀稀落落的视线逐渐聚焦到了同一点,那画更加成为全场注目所在。 画中所绘着实简单,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少女柔美的轮廓,眉目灵动,直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画中女子斜背一只竹篓,遥望远山,似是怅然独立久矣。 大厅里静得落针可闻,在悠悠耳中,却听见了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半遮半掩的轻薄嘲讽,无所顾忌的大肆狂笑,其声更响更胜于滚滚夏雷,惊心动魄,震耳欲聋。那一张张体面无暇的脸孔,在悠悠眼里,却犹如石膏浇筑的苍白面具,咔咔碎裂成了一地狼藉,隐藏其后的各种冷漠、鄙夷、与龌龊一齐释放,充斥眼球,扼人窒息。 一张画,从画,到字,再到画中人,种种似有若无的含义,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在场都不是外人,自然而然便领略在心。然而还是有人稍感不足。 十四拉着四阿哥,问道:“四哥,这画如何,你给评评。”四阿哥竟是无一言可答。十四笑道:“画我不在行,但说道书法,倒是能论之一二。我瞧这行题字,笔锋刚劲,力透纸背,与四哥倒是一个路数的。” 最后的一层窗户纸也被捅破了,破口处蓦地里阴风大振,无声的气流在厅中来回涌动。 悠悠撑不住退了几步,正巧撞上一个背向亦在发呆的家伙,十三阿哥“呀”地一呼,这才惊觉厅内气氛之诡异。八阿哥心下不忍,搀了悠悠一把,轻唤了声:“悠悠?” 已近乎失魂落魄的悠悠,却是充耳不闻。此刻,她羞愤难当的心情,就像被人当众粗暴地扒光了衣服,□□地曝于阳光之下,哪怕一丝儿的阴私,也都无所遁形。 八阿哥亦不禁暗叹:“了不得!没想到十四弟也学会用计了。此计虽然过激,但只小小一个警告,足以让他们俩畏于人言,知难而退。” 向来最好的法子,不是防微杜渐,除患于未然,而是抢先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把对手钉在耻辱架上,借睽睽众目之力,才能一劳永逸。 就在所有人的焦点尽落悠悠一身,暗自揣测,她是泪雨滂沱,不支昏厥,还是当场发飙,歇斯底里时,悠悠冰寒彻骨的目光已扫视一圈,兀地疾步抢至十四面前,因其势太过突然,骇得人们均是倒吸一口冷气。 悠悠死死盯着他,两眼通红直欲喷出火来。十四侧头斜视,毫不示弱。可是,幻想中天雷地火的画面并未出现,悠悠忽然就笑了,笑得柔媚之极,十四不由皱起了眉。悠悠却转身面向众人,落落大方地福了个身,道:“贱妾小小寿辰,竟得十四爷如此珍而重之,兴师动众,又有众位叔伯嫂嫂屈尊降贵,莅临赏光,真是三生有幸,此恩此情,悠然没齿难忘。” 清泠泠的大厅里,唯有她的声音在回响,绕梁不绝。她说得愈是轻柔婉转,愈是教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忍不住去思量话中真意。 只听悠悠呵呵笑着,又道:“厅内俱是闺阁内的游戏之作,粗拙不堪,有污佳宾清目。只有这一幅,乃是昔日江南的画中翘楚,陈良的手笔。陈家罹难,可叹一代天才陨灭,从此息心封笔,并将所有画作亲手付之一炬,存世之作不得一二。沧海遗珠,更显弥足珍贵。” 人群中突然窜出一声窃笑,更多的则在面面相觑,不知她说这些做什么。 悠悠恍若未闻,神情专注道:“大约四年之前,因缘际会,此画终落入我手,代为收管。别看它貌似平常,其实暗藏玄机,可惜至今尚无一人解开谜底。今日之画展雅集,饕餮盛宴,亦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若有人能找出其中的答案,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此言一出,恰如一粒投石激起了千层涟漪,画厅里漾开了一阵骚动。 “四哥。”悠悠笑眼相迎,四阿哥不由得悚然一惊,接着她磊落分明的目光,心境方始慢慢平复。悠悠却是笑问他:“您与此画曾有一面之缘,未知可有些许发现?”四阿哥略作思忖,才道:“尚无头绪。” 耳闻目睹两人仿若无事的一问一答,十四脸上渐渐凝结了一层阴云。看来,他和悠悠俩今天算是杠上了,拼的就是脸皮厚度,瞧谁敢将坦荡无私进行到底。 悠悠的话,到底引起了与会者的兴趣,纷纷围在少女画像前,七嘴八舌地议论。八阿哥右手掌猛地一拍十四后背,也参与到讨论中去,兴味盎然。 四阿哥又与悠悠对望一眼,无声告退。悠悠眼前一黑,只觉得全身酸痛无力,而即将离体、飘飘荡荡的灵魂,又重重地砸回到躯壳内,好似高空坠落的泥团子,摔了个稀巴烂。此刻,她只想躲开人群,要么钻地洞把自己埋起来,要么逃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跑得越远越好。 悠悠身不由主地退了几步,一转身,却见两人定定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张画,竟是五福晋和十二阿哥胤裪。 “这画真奇怪。”听见五福晋喃喃自语,悠悠无意识地走了过去,抬眼一瞧,画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大片黄色几乎挤爆了眼眶。五福晋瞥了她一眼,道:“乍一看,就是一堆深浅不一的黄色,看久了,倒像是满满当当堆积一地的黄花黄叶……” 悠悠思绪飘远,黯然道:“这是我四年前所画,借鉴了西洋油画的技法,强调光影,色彩层次和厚重质感,但却不状一实物,只求写出秋意之大略。”她看久了这画,无尽悲凉充塞胸臆,鼻子微微一酸,突然间很想大哭一场。悠悠素来自控力强,不超过一刹那的意念松动,她便很好的克制住了,一如往常。她从容笑叹道:“此画既然是写意之大概,便无需执着于一定的固相,你心里有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五福晋沉默良久,微微一笑,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黄花虽寒,却不失为一种凌霜自得、不趋炎热的态度,着实令人可敬。” 十二阿哥却哑然失笑道:“悠悠,这画的是秋天?我只当是漫山遍野的向阳花了。” 同样的一张画,入了三双眼,便显露了三种不同的心境。 悠悠若有所悟,过得片刻,她亲自取下画轴卷好,递给五福晋,笑道:“此画今日终遇其主矣。”五福晋讶然,但依然接过了画卷,轻抚着问道:“这画可有了名字?”悠悠心念一动,道:“却才有了。不如就叫它‘金甲霜醉’罢。”十二阿哥忍不住赞许道:“好名。” 就在气氛转柔,乐也陶陶之际,一个人突然横插进来,口气生硬道:“悠悠,这一张我也拿走了。”他手一抖,握着的卷轴便自动垂落开来,只见一支红梅跃然纸上,细枝粗干,勾花点蕊,容色丽绝,娇艳欲滴。 悠悠心里吭噔一响,惊骇之色,溢于言表。尽管面前这人保持风度依旧,但她还是隐约嗅着了一丝儿,潜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危险气息。 这一张画,她又怎会忘了?不记得哪一年的冬天,由她亲笔炮制出足以乱真的赝品,现下还藏在原画主人的书房内,而最初的真品,自然就被落在了这。她光顾着沉浸于一己之私,竟将这一头全然抛诸脑后了。 今天莫非是真相大白日?悠悠暗想,不禁苦笑。 八阿哥胤禩被画给引了过来,端详良久,问道:“这梅花,红得好生奇怪……悠悠,用的是什么朱砂?”悠悠迟迟未答,胤祥却已回道:“血,是人血。”他口气平平,周围却猛起一片倒吸气声。胤禩静静地望向十三,也不说话。 闻声而至的十四忍不住插口道:“人血凝结之后,应是暗红发黑之色,不可能是这样。”少不得有人附和。确实,画中梅花的着色,红得很是周正,甚至完全压制住了大红底色之下,隐约透出的一抹妖异。悠悠却冷笑一声,道:“普通人血自然不行,可若是混了毒素的毒血呢?” 十三惊呼了声“悠悠”便即缄默,脸上却是阴晴不定,脑子里转了无数个来回,一句话才终于问出口。他慢道:“那种毒,你也会调配?” 悠悠迟疑着一点头,黯然道:“而且配制的源头,就是从我这流出去的。”“你!”胤祥咬着牙,手中的卷轴亦被他捏得喀喀直响,近乎怨毒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八阿哥身上,然而不久即散去,化作无尽悲愤,含恨恸道:“我真是该谢谢你了……”他只一抬手,画轴便自动卷起,当场不告一词,拂袖离去。 如果说第一眼看到这幅血梅,胤祥还只是气愤难当,一气朋友瞒骗,更气自己愚蠢。原画一早被人掉了包,他都毫无所觉,反倒将假画供置高台,视若珍宝,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等到听见了悠悠亲口自承,她不但参与了骗局,更可能是此画的始作俑者,元凶之一,那感觉糟糕得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不蒂于晴空一道霹雳,直接把他劈下了万丈深渊。 黑暗,绝望,以及深深的无力感。每每思及此生最大的憾事,都是如此。那些将他推下深渊的手,有朋友,有兄弟,甚至还有他至亲至爱之人,每一双手都似饱含善意,并且无法抗拒的强大。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滑落,下坠,什么都做不了。 胤祥无助地闭上了眼。不行,他必须做些什么。坠崖的过程太漫长了,若不学会打发时间,心底的空虚没有吞噬了他,无聊的日子早晚也得把他给逼疯了。 胤祥睁开眼,拎着真假两幅画,决定找他的骗子兴师问罪去。 太后又在佛堂礼佛,十三问过宫女,才知步荻居所何在。他直接找上门,却先撞上了步荻的丫头采瑛。采瑛吃惊之余,把嘴一撅,屈膝行了个礼,挖苦道:“稀客,稀客!”十三自然不理睬,闪身夺门进了步荻闺房,采瑛未敢阻拦。 步荻正在房中绣花,听见声响,抬头望了来人一眼,面目表情,接着便又低头继续手中绣活。原本火冒三丈的胤祥见她反应不咸不淡,大异往常,简直把他看作空气一般,不免微微惊愕。但他还是凭着气性,将两张画俱往桌上一丢,卷轴即自行展开,十三脸上冷若冰霜,质问道:“给我一个说法。” 步荻低着头,一声不吭。胤祥眉头深锁,叫道:“你这样子有意思吗?”步荻还是默不作声。胤祥笑着摇了摇头,作痛心疾首状,道:“把心思都动到了死物上,你真让我觉得可怜又可鄙。” 听到这,步荻终于停下了飞针引线的手,深呼一口长气,忽然轻笑着问道:“你终于想起我了?” “什么?”胤祥欸了声,木楞在当地,满腔愤怒唰地一下就被抽空了,渐渐地,眼神隐隐浮现出一丝慌乱。 “不为这死物,你何时又能想起我这个活人来?”步荻缓缓抬起了头。 胤祥这才发觉,自从二月祈雪之后,似乎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她了。他被卿云的态度突变搅得一头乱麻,自然就顾不上她,可向日有事没事便在眼前晃荡的步荻,竟也没主动找过他,委实古怪的紧。他这么想着,心下竟不由得焦灼起来。 “你当我是什么?”步荻穷追不舍。 胤祥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这两件死物都不如?!”步荻已是一脸惨淡。 “不是……”胤祥下意识地否认。步荻竟猛地扑上来,作势便要撕扯桌上的两张画,胤祥大惊失色,抢前一推,因一时分不出画之真假,便把两张画都抱在怀里,惊魂稍定,这才看见被他推倒在地的步荻,登时呆住了。 步荻坐在地上,再也忍耐不住泪流如雨,哭道:“在你眼里,心里,永远只有你的卿云。哪一次,哪怕一次是你主动来找我,不是为了她?碰了钉子,来找我发泄,受了委屈,来找我诉苦,一旦得了乖巧,却立时把我抛在九霄云外,半点也回想不起,这世上还有一个我。我受够了……我不是人吗……”她述说着种种不为人知的煎熬与折磨,那些已然铭刻入骨的痛楚,仿佛依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的阴霾,压抑得她嗓子都喑哑了。 胤祥期期艾艾半天,颓然垂下双臂,容光晦暗道:“我不知道令你如此痛苦……这,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心里难过,过不去……” “你自己难过,便也不让别人好过?”步荻已近乎声嘶力竭地低吼。 “我不是,我没有……”胤祥无力地抗辩着,然而眼角余光落在怀中的画上,便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了。为了表明立场,他脑门一热,举起那幅真画正要撕,画中的红梅突然就活了,一跳跃出纸面,把思绪直接拉回到四年前的回忆里,半天不动也不出声。 “做不到的事,何必勉强自己为之?省的将来后悔,又要迁怒于他人。”步荻嘲弄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又将胤祥拖回了实地上。 胤祥心口一酸,果然便下不去手撕画了。然而,月前卿云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在脑海一闪而过,软软糯糯的声音对他道:“十三哥,你说过不管我做错什么,都不会怪我。”他蓦地萌生出一顿快感,耻笑着自言自语,什么卿云格格,也不过如此。他心一狠,干脆利索的划拉两下,手中的画便撕成了四片,零落不成样。 这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了,步荻“啊”地一声惊呼,许久才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你作什么扯烂了我的画?” “什么?”胤祥脸上刷地惨白惨白,手脚哆嗦着捡起残画,和桌上的完好之作上下比量,却听步荻嗤地一声轻笑,已转怒为喜道:“逗你玩呢!”她嫣然一笑,倒头扑在胤祥身上,竟是泣不成声。 胤祥轻轻拍着她的肩,聊作迟来的安抚。静淡无声中,屋外的阳光爬过了门槛,悄悄笼罩在一地残画之上,画中鲜艳之极的梅色朱华,转眼间冒起了缕缕青烟,化作了一滩滩的乌黑炭点,好似一方白锦上虫蛀了无数个大洞,触目惊心。胤祥浑身僵立在那,恍惚依然保持着四年前的姿态,呆若木鸡,余光却落在了脚边的残纸片上,纹丝不动。 辨别两张画之真伪,全凭原作者的心情,只要他乐意,假作真时真亦假。而等到世上只剩下了其中一幅,真真假假更是无关紧要了。 此刻,皇城的另一边,宾客一散,悠悠便在庭院中燃起一堆熊熊烈火,将所有画卷尽数丢入火焰,烧成灰烬。至始至终,十四都在身后袖手旁观。火光映红了所有人的面庞,明灭不定。 悠悠又看会儿,转身斜了他一眼,带着唯一的幸存画轴,回了自己房里。十四慢步跟了过去,恰好瞧见穗儿举着长杆,将仅剩的画轴挂在墙上,展开细细摆正。她自然是听悠悠所命而为,即便不予言明,十四也能收到,这不是一个友好的讯号。 十四问道:“这画真有什么名堂?”悠悠置若罔闻,走到床边当面开始更衣,完全不加避讳。她无所谓,十四自然更是毫无避忌,直视而道:“我知道你今天心里不痛快,放心,晚上我睡客房。明儿起,我会跟皇阿玛去西苑瀛台小住几日,相信等我归来之时,你一定想明白了,我对你有多好。”言罢扬长而去。 待十四离开,躲出去的穗儿方敢又转回里间。只见悠悠已换了睡衣,失神挨床沿而坐,烛火摇曳,把她的黑影拉出去老长老长。穗儿蹲在脚踏上,倚靠着仰望她。悠悠乍然回神,垂眼看了看她,忽然低头笑出了声。她伸手一弹穗儿的额头,长吁一口,吐出了憋在胸间的一团闷气,反掉过头来安慰道:“没事。十四有句话说对了,熬过今晚,到了明天,昨日种种自然烟消云散。没什么大不了。” 序幕(上) 随着第二天的太阳再度升起,这一页到底是揭过去了。 悠悠依然得尽十四侧福晋的本分,亲自在府门外,送丈夫出行。十四前脚刚走远,永和宫的宣召后脚便到了。显然,昨日雅会上的暗藏风波,一早就传入了德妃耳中,家里出了此等丑事,纵然难以启齿,也得找她一口咬定的罪魁祸首,好好说道说道。 虽不情愿,悠悠却也不敢怠慢,乖乖换了旗装,正待入宫,只见常明欣喜若狂地一头冲进大厅,手舞足蹈地高叫道:“格格,你猜,你猜猜看,是谁来了?!”悠悠还在纳闷,出去探风穗儿也尖叫着飞奔过来,激动道:“天啊,是李四哥!李四哥回来了!” 悠悠惊呼一声,快步走向门外,却见一个背负行囊的青年书生,仿佛踏着春风,笑容满面地进得厅来。悠悠又惊又喜,步履轻盈地迎上前,一把拉住,心中实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诉,然而眼圈一红,哽咽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穗儿已大声道:“李四哥,你不是回乡了吗?这么长时间你都做什么?家里还好吗?今遭特地来看我们的是不是?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她连珠炮似的扔出一大堆问题,惹得悠悠亦不禁莞尔,道:“什么李四哥,该称呼一声邬先生才对。”邬思道哈哈大笑,说道:“快别改口,多久没听穗儿喜鹊似的声音,李四哥前,李四哥后地叫,还怪想的。”穗儿听了觉得挺美。常明却偷空对他扮个鬼脸,连道:“才怪,才怪。天天这么听着,也就只剩麻雀的闹心劲儿了,叽叽喳喳,聒噪得很。”“找打!”穗儿转身就追,常明一早溜了,却哪里追得上。 笑了一阵,悠悠发话道:“好了,还不替邬先生拿行李?”那两人不敢再闹,来接行李,可除了一个轻轻巧巧的包袱,便身无一物,清风两袖了。邬思道笑道:“悠悠,我还是爱听你叫我四哥。”久别重逢,见他突然改了称呼,穗儿心下奇怪,说道:“格格现下又有了一个四哥,再这么喊,可不得搅浑了。” 刹那间,厅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邬思道见众人面色有异,问道:“出了什么事?”悠悠只是微微一笑,别人自然更不敢言。邬思道哪里晓得昨日之事,情知蹊跷,却也不便追问,自己暗暗揣测一番,已能估摸出个大概。 悠悠转口问道:“李四哥此番进京,必是有要事去办。只要是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邬思道笑道:“还是格格,知我心意。”悠悠会心一笑,却道:“你还是叫我悠悠罢。” 邬思道递了个眼色,悠悠便让穗明二人下去打扫客房,备酒备菜,为他接风洗尘。常明却叫开了,嘟嚷道:“四哥,你有什么话是兄弟不能听的?”“多什么嘴!”穗儿不耐烦他啰唆,拽着直接拖走。 两人在堂前椅子上相对而坐,邬思道望着悠悠,仔细端详了许久,盯得悠悠心里面直发憷,心虚道:“怎么了?”邬思道笑了笑,只道:“没什么。”此番相见,悠悠虽是一脸笑意盈盈,但眼睛里自然流露出的一抹悲伤,纵然极力掩饰,他又如何会看不出?悠悠松了口气,心下感激,忙问道:“今天来到底所为何事?” 邬思道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想,既然进了京,怎么也要来见了见老爷。以为你已经入了宫,不曾想……”悠悠低声道:“一言难尽。父亲他已辞官归故里了。”邬思道闻言又是深深一叹。一时间,伤感的气息,轻轻淡淡地弥漫在二人周围,久久不散。 “悠悠,你还记得莫丘吗?”邬思道脸色一变,十分沉重道。“莫丘?”悠悠想了想,道,“是不是你的那个探花郎朋友?”邬思道点点头,压着声音道:“他过世了。”“什么?”悠悠惊呆了,第一念头想到,难道是她当年没有治好,手中的冤魂又多了一个? “与你无关。”邬思道连忙否认。悠悠短促干笑两声,敛眉肃容,问道:“到底怎么样一回事,快告诉我。”又长长太息一声,他才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去年五公主事前后,莫师兄已是翰林院编修,兼起居注官,在南书房行走。到了年底,皇上恩科录遗,选取了大量文采俊秀之士,充实南书房,御前待诏。莫师兄便顺道得了旨意,被放出为官,谁知刚刚擢升为礼部给事中不久,家中老母便即病故,莫师兄只得推官丁忧,白身扶棺还了乡。偏是老天捉弄,屋漏又逢连夜雨,莫师兄哀伤过度,才料理完先母丧事,即为一场急病拖倒,没几日也撒手人寰。” 天缘不竞,命运捉弄,一个人竟福分浅薄至此,悠悠听到这里,真是唏嘘不已。 邬思道继续道:“你也知道,莫丘出身贫寒,六亲情绝,只有孤儿寡母二人,相依为命。当年若非格格义诊,治好恶疾,老爷又资助其上京赴考,他哪里会有今日。” 悠悠点头道:“去年承蒙他热心相助,我一直感激在心,不想尚未当面相谢,已成永诀。” “此事须怪不得你,是莫丘只恨未帮得上忙,自觉无颜再见格格。”邬思道又道:“母子相继过世,已是人间惨事,可叹停灵七日,竟无一个亲族出面料理。莫丘俸禄微薄,办完母丧,仅有的一点积蓄业已倾尽,几个老友也是囊中羞涩,我实在看不过眼,多方筹措,才勉强凑出了一副薄板,草草入了殓,可买墓地的钱是再也拿不出了。好在时值隆冬,棺木停在屋里月余,急切间出不了殡,也不甚紧急。可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样子,总不能将莫师兄随便埋在乱葬岗罢?即便丁忧,莫丘到底还是朝廷中人,我与朋友合计一番,决定去找官府出面解决。谁知这一找,却才找出了大麻烦。” 悠悠急问道:“什么麻烦?” 邬思道叹了口气,道:“经官府一查,朝中不但无一个名为‘莫丘’的官员,就连翻遍府志宗卷,人口造册,全江宁府都没有一个叫莫丘的人,更别提探花郎莫丘,翰林院莫丘了。莫丘这个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人间蒸发了。” “这怎么可能?”悠悠愕然。 邬思道颔首沉吟道:“虽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我当时第一直觉便是,其中必定有人动过手脚。”何人施的诡计,悠悠思索不出,问道:“你有什么打算?”邬思道微微一笑,道:“待会儿,我会先去吏部一趟,查问清楚。”悠悠不无忧虑道:“吏部?你进得去吗?”邬思道笑道:“所以,我才来先行见过老爷。” 悠悠心下恍然,只是明德不在,而她所能想到吏部主事的人,只有四阿哥一个,可惜这种时候……邬思道见她一脸忧虑,踌躇之色,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去吏部门前排个号再谈其它。”悠悠急道:“先不忙。”说着命人奉了茶,又取来笔墨写了封名帖,晾干墨迹后交到邬思道手中,刚好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悠悠叫来常明,吩咐道:“你拿着这块出入宫禁的令牌,陪李四哥去吏部走一趟。若不让进,便说是从宫里派出给四爷传个话,相信无人再敢拦阻。”邬思道望着她,道:“这样做,会不会给你惹上麻烦?”悠悠笑道:“些许小事,料不至于。”这令牌是她搬出宫外,德妃因思念爱子而赐予十四的,只得这一块,方便他随时入宫团聚。常明接过宫牌,问道:“我们拿走了,那您待会怎么入宫呢?”悠悠淡淡道:“你陪完李四哥,再骑快马将牌子送到宫门口,我就在那等着。左右是迟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交代妥帖,悠悠亲自送邬思道出了府门外,重逢之喜尚未话尽,眼前又要分离,临别依依,总是不舍。两骑绝尘去得远了,仍能听见悠悠的声音在身后叫道:“办完事了,无论好歹,都记得回来聚一聚!” 常明在马上笑道:“瞧格格紧张的,好似咱俩是一去不回头了。”邬思道笑了笑,不觉有些恍然。 来到吏部衙门,果然依了悠悠之言,邬思道方才得以入内,且是由四贝勒胤禛亲自接见。常明完成使命,出门上马,一回首瞄见街角的几个人,来的路上便在探头探脑,此刻更是鬼鬼祟祟地偷觑着这边。但他着急送令牌给悠悠,就没放在心上。 又是一年吏治绩考时节,事关未来一年的宦途升迁,没有一个官员敢轻慢之。穿过层层公堂官舍,所经行处,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顶子,却连一丝高亢人声都听不到。 在前门小吏引导下,邬思道一跨进四阿哥日常办公的值房,便见他坐在案后,右手扶额,身子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在桌面的名帖,愣愣出神。邬思道不由暗觉奇怪,他适才一路马蹄疾飞,心急如焚,竟没顾得上瞧一眼帖子的内容。 四阿哥屏退闲杂,问道:“你是邬思道?”邬思道点了点头。四阿哥不置一词,只是神色如常地合起帖子,放进袖里,道:“所为何来,但讲无妨。”尽管他的口气不冷不热,略显漠然,但邬思道奔波千里,终于盼着这么一个机会,便也顾不得其它,将前因后果一古脑儿都倒了出来。 四阿哥如数听完,表情也没多出一个,只是起身道:“稍候片刻。”便出门走了。邬思道被不尴不尬地晾在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期间不时有官吏来来往往,却都阴着脸,额头写着生人勿近四字,把他当成了空气。饶是邬思道这样素来冷静沉着的人,亦等得心烦意乱起来。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四阿哥才姗姗归来,回复他道:“你所言不差,吏部也找不到莫丘的记录与履历。一般官员病故辞世,即使他已然罢官或致休,地方也会上报吏部。但是,至今未有任何莫丘的讣文陈情。” 邬思道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是镇定道:“莫丘家中亲缘已绝,是我和几个朋友亲手为其入殓,送了他最后一程。”四阿哥不禁微微一哂,似是在说,他并没有怀疑,也不含反诘问难之意。邬思道心中稍安。四阿哥却淡淡道:“吏部虽然不见了莫丘的卷宗,但是却有一份御笔批复的官员名讳更替表的记档,因过继给外族一个无后亲长,莫丘已自请改了名讳。” “这,这怎么可能……”邬思道彻底惊呆了,喃喃自语道,“过继这么大件事,莫丘生前,从不曾提过……”来之前,他已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邬思道心念一动,促声问道:“他改了什么名?” 四阿哥静静望了他一眼,答道:“秦道然。” 邬思道脱口便道:“哪个秦道然?”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四阿哥倒是颇为意外。只见邬思道足下一跌,退后几步,缓缓坐倒在一条长凳上,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轻声问道:“那莫丘寒窗苦读得来的功名禄位,不费吹灰之力,便都归秦道然所有了?”四阿哥不置可否。邬思道心中不平,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却只能恨恨骂道:“好毒辣的手段,好阴险的小人!贼子!强盗!”一通发泄尽了,他自然而然陷入了深思。 秦道然,当年同入京师的孙三礼,他又岂会不知?此人貌不惊人,一介寒生,却通晓人事经济之道,是五人中最懂礼数,知进退的一个。行此偷梁换柱之计,须得朝中有人,篡改履历记录,地方会意,压着死讯不报,如此上下串谋,方得成功。且不论秦道然有没有这个能耐,首先要动皇上身边的人,便借他一万个胆也不敢了。看悠悠遣散家人时的光景,秦道然似已被裕王爷收归麾下,引荐给八阿哥只是早晚的事。 邬思道迟疑道:“这事儿,还查得下去吗……”“查!怎么不能查?”四阿哥斩钉截铁道。邬思道神色一振,可毕竟是共事多年的兄弟,内情一旦揭发出来,往日情分自然尽毁,秦道然又岂能善终?一念至此,他便忧心忡忡,更加难以决断了。 四阿哥道:“此事,却也真有一个难处。莫丘改名,是他亲笔奏陈,皇上御旨恩准的。若要查明真相,怕是不得不惊动万岁爷了。”邬思道心中优柔,委决不下,于是目光闪烁道:“笔迹可以模仿,但让万岁亲口承认下错旨意,矫枉归正,怕是难上加难。”四阿哥见他流露畏难之色,不悦道:“你若有心为友人平复冤屈,我即刻就带你去面见圣上,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邬思道再想到,莫丘死得已是凄凉,不但不能入土为安,却连该有的名分都为人所夺,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人世,天理何在?他愈思愈觉得义愤填膺,难以自已,直如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慨然答应前去面圣。 走出吏部衙门,邬思道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之前那几条尾巴竟都不见了,心中反倒不安起来。四阿哥催促着,打马同往南海瀛台去了。 果不其然,那几条尾巴早已接着了衙内传出的消息,一路飞传回了九阿哥府后花园里的主子耳中。游廊上挂了鹦鹉、画眉等鸟雀,九阿哥胤禟正与来客一齐赏玩逗弄,听下人附耳一番密语,冷冷一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找了四哥撑腰,就敢去皇阿玛面前告御状?真是活见鬼,怎么不见别人这么古道热肠?” 身后一人也是鼻端重重一哼,讽笑道:“我这个大舅子,向来爱扮白面青天。世上,就他一个正人君子!”却是五额驸舜安颜。 “多亏曹颀来报讯得及时,否则背地里被人下了一刀子,流干血都不知道被谁害的。”九阿哥微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曹颀二十出头,生得倒是眉清目秀,满身风尘,似是远途跋涉,刚刚进门问了声安。他乍然得了声好,立时诚惶诚恐,陪笑道:“临出家门时,大哥就特意嘱咐过了。若不是有八爷、九爷在京里关照,曹家哪有今时今日的便宜。因此只消阿哥一句话,二位爷的事,就是奴才的事。有用到的地方,阖府上下敢不竭诚以报?” 九阿哥忽然微微一笑,反问道:“皇阿玛一直把你们看做自家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的日子也会不好过?”曹颀叹道:“九爷有所不知,我们曹家说得好听,是皇上的奴才,但平日看得最多的,还是内务府的眼色。”九阿哥笑道:“还是八哥引见得好。人生在世,无非你关照我,我关照你。我是个生意人,庸俗归庸俗,求的就是个财,不整那些虚架子。大家是同路人,那就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赚,要是觉得没意思,散就散了。” 曹颀还待说些什么,一直躲于人后的秦道然终于忍耐不住,十分惶恐地站出来,小声提醒道:“九爷,眼看着就要火烧眉毛了,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九阿哥直如未闻,口中呼哨着逗鸟儿,完全若无其事的模样。秦道然焦躁得,心里像爬了几千几万只蚂蚁,却不敢多一句嘴。 未几,只见陈良足下生风般地快步走来,回禀道:“我已安排了人,在路上尽可能拖住他们。”“好。”九阿哥转过身,问道,“适才为什么不直接绑了完事儿?”陈良道:“邬思道出了舒府,那常明就一直贴身跟着,此人一身蛮力,力大如牛,有他在旁,无处下手。” 九阿哥道:“看你胸有成竹,定是已有主意了。”陈良拱手道:“九爷明鉴。此事既然牵扯到了四阿哥,当务之急,就得先打断了他的步伐,阻止他涉入更深。”九阿哥望着他,忽然笑了。陈良接着道:“我有一策,本待将来以备不时只需,眼下迫在眉睫,却也顾不得了。”九阿哥道:“既有主意,还不速速去办。”陈良走出几步,蓦地回头道:“以策万全,最好还是由五额驸出面。”“去为难我阿玛那便宜外甥?再乐意不过了。”舜安颜二话不说,提脚就跟上。 望着两人背影远去,九阿哥沉下脸,道:“姓邬那小子,绝对留不得!”曹颀忙道:“九爷宽心。此事原是我们兄弟疏忽,让他偷空溜到了京城,险误大事,最后还得由我们兄弟来了结,将功赎罪。”九阿哥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曹颀便吩咐底下人快去快回。 九阿哥斜眼瞧见秦道然呆头呆脑的样子,将嘴一咧,笑得邪里邪气地道:“我忘了,八哥也在瀛台伴驾。唉,看来这事儿是瞒他不过了。”秦道然闻言大惊,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曹颀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是从陈良出现后,便目光不离其左右,一脸戒备之色。忽然便开口道:“久无音信,这位陈少爷原来是投入了九爷门下。” 九阿哥敛起笑容,问道:“二位同出一地,莫非存有旧怨?” “旧怨谈不上。”曹颀道,“只是两家于官场之中,常有些龃龉不谐。” “哦?”九阿哥道,“愿闻其详。” 曹颀叹道:“九爷有所不知,这说起来,还与被皇上罢免的前任江苏巡抚有关。巡抚总揽一省军务,与织造本是八竿子打不着。可那明德在任期间,总爱跟奴才们过不去,他的手常有伸不到之处,身为知府的陈容声,便常与之连成一线,同声出气,齐来刁难,每每令家中父辈们不胜其烦。陈容声因贪墨案发而亡,虽然与曹家毫无关系,但防不过陈家会这么想,将一己之冤仇悉数加在奴才身上,耿耿于怀,虎视眈眈,时刻准备伺机报复。” “都是过去的事了。”九阿哥口中这么说,冷眼旁观,嘴角却浮现一抹戏谑的笑意。 当谁不知道,陈案之所以事发,是有人借直达天听之机,屡屡坏言,甚而告密检举? “就算被人骂作小人之心,奴才也是不吐不快。”曹颀满脸沉痛,以示极力为君着想之意,大声道:“此人毕竟曾与邬思道为伍,而与我等素有嫌隙,若是关键时刻,倒戈相向,那可怎么得了!” 听到这,九阿哥瞥了眼秦道然,直笑道:“无妨。”他顿了顿,又道:“我与陈良名为主仆,却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比亲兄弟还要亲,谁也离不得谁。一旦分开了,那是要倒大霉的。是不是,秦先生?” 他这一问,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道然猛然醒悟,自己一时贪念,这便着了对方的道了。有顶包案的污点在身,他还能怎样?这一辈子算是都折在他手里了。从此与陈良一样,为其卖命,任打任骂,永无出头之日。可他与陈良毕竟不同,陈良是自愿登上贼船,他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惜纵想回头,业已骑虎难下,悔之晚矣。 序幕(下) 三月里的瀛台,闲云入户,溪光树色,最是一时明媚春光。三面环水的涵元殿前,康熙正领着一班大臣坐而垂钓,欣赏无边秀美之景。兴至浓处,少不得吟诗作赋,卖弄一番风雅。这可憋坏了向来坐不住一刻钟的十四阿哥胤祯。 十四焦躁难耐地连换了十几次坐姿,八阿哥胤禩终于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拍,问道:“瞧还有谁的鱼筐是空的?”不用看,十四也知道只剩自己一个了,他却满不在乎道:“钓鱼,图的就是一个故作姿态。再说,我又不爱吃鱼。”八阿哥微微一笑,道:“前半句说对了,但这姿态可不仅仅摆出多少个坐姿,而是这样。”说着拉起浸在水中的鱼篓,十四就前一瞧,约有七八条鲤鱼,一离了水,立时活蹦乱跳起来。他正忍不住要赞叹一句,胤禩却翻过鱼篓一抖,将鱼全部放回了湖里。只见阳光之下,水花四溅,仿佛闪着银光,哗啦啦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交头接耳,注目顾盼。“高!”十四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八哥,还是你的姿态高。” 这时,却听康熙的声音响了起来,问道:“老八,十四,聊什么这么尽兴?”十四腾地站起身,朗声道:“不行,皇阿玛。我得去找个大网来,将满湖的鱼都一网打尽了,看你们谁还坐得住?”等不及康熙批准,他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康熙莞尔,众人亦自哄笑一阵。 八阿哥正笑着,对身旁大臣道:“多半是逃走躲清闲了。”就见那边跑来一个小太监,跪道:“启禀万岁爷,五额驸舜安颜大人求见。”听见回报,康熙眉间略略一动,八阿哥脸上的笑容则瞬间凝固了。 康熙道:“他能有什么事,叫他回去。”小太监道:“五额驸说他自知无颜面见皇上,但事关皇室的体面,不敢怠慢,只能冒死乞见。”“煞风景的东西!”康熙把钓竿丢给近侍,这一天的好兴致,都叫他给败坏了。康熙站起身,对小太监道:“带他去蓬莱阁候着。”众大臣慌忙弯腰恭送,八阿哥已然走近前,康熙瞧见他,便道:“胤禩,你也来听听,看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八阿哥自是求之不得。 康熙于蓬莱阁升座,宣召舜安颜,谁知却先跑上来两个花甲老人,忽而呼天抢地地大声吵闹,忽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冤情。八阿哥出言安抚后,二老方才将来龙去脉分说明白。原来,这一对白发夫妻竟是来告四阿哥胤禛收买人命,害死女儿的御状。 眼见舜安颜低头顺目地进来,启禀道:“此二人一大早就跑到府前叫嚷,说不讨回一个公道,就撞死在门上,儿臣不敢擅专,只能来请皇阿玛发落。”康熙未有回应,那两位老人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哀号不止,口中直叫喊着:“老天没眼啊!谁让咱家娃儿生的贱,哪有皇家的女儿金贵……随手打发点钱,不声不响就把命给送人了,让我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可怎么活?这还有天理没有……”两个老人家已是满脸沟壑,却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喊得声嘶力竭,实在叫人目不忍视。 八阿哥看得出来,康熙虽然面不改色,但表层的平静之下,似乎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潮。他上前扶起气虚力竭的二老,侧头等康熙发话。 康熙并不着急,一言不发地望着底下众人。当周围一静,两个老人家所凭借的,敢向天子叫板的一股胸中怨气缓缓退散,皇帝的威仪终于慢慢显露出来,震慑得二人大气也不敢出。康熙才道:“此事若查证属实,朕会给二老一个交代。” 话落,却听门外高声宣道:“四贝勒爷门前跪请,有事觐见!” 那二老一听愈发激动,叫道:“就是他!花钱买我女儿的心,杀人凶手!”康熙唤了声:“胤禩。”八阿哥会意,与几个内侍合力,将两位老人拉去了后殿。这边刚走,那边四阿哥已大踏步进得门来,跪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 康熙也不叫他起,只道:“想必,你也是为此事而来。”四阿哥一惊,抬头道:“原来皇阿玛已然知晓,那就请您拨乱返正,还当事人清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康熙道:“是,教子无方,是朕之过。” 这时,恰见八阿哥从殿后转了出来,四阿哥望了他一眼,道:“相信八弟只是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请皇阿玛不要深责于他。”八阿哥愕道:“这事儿与我有什么相干?”四阿哥撇过脸不答,甚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已给了一个台阶,既然老八不识相,还不赶紧地借坡下驴,那就别怪他反脸无情了。四阿哥启道:“儿子带了一个人来,皇阿玛只消问过他,自然真相大白。” 一语方毕,康熙突然拍案而起,喝叱道:“带什么人?你还嫌这丑闻闹得不够街知巷闻么?”这一骂,却把四阿哥给弄懵了,虽然不明白康熙为何龙颜大怒,且矛头直指自己,但也意识到了中间有些不对头。 康熙厉声质问道:“当初为你妹妹换心,是你使钱,将人家好女儿的心买来的?”四阿哥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清晰地答了声:“是。”康熙一脸怒其不争,指着舜安颜道:“瞧你干的好事,现在人家父女都找上门,闹到你妹妹府里去了,你是要她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么?”四阿哥这才发现舜安颜也在场,然而此刻面对着天子的雷霆之怒,心中再恨,也是敢怒而不敢言。他伏地磕头,不住口地认错请罪。 八阿哥听康熙语下之意,竟似只是怪老四处事不够干净利落,并非为了伸张正义,自是心下了然,适时插口道:“皇阿玛,请恕儿臣多嘴。儿子以为,这件事上,四哥虽然有错,但也是护妹心切,以致失了分寸,不是那等蓄意为恶之徒。皇阿玛辜念四哥一片赤忱,纯出自于仁孝之举,不要深究了罢。” 康熙面色缓了缓,一挥手,舜安颜顺势退下,由始至终,他都不曾与八阿哥有过眼神交会。 康熙对八阿哥道:“事情交给你,你如何处置?”八阿哥谦恭道:“此事既然捂不住了,那便于人前大大方方地解决。两位老人家一把年纪,求的不过一个说法。那女子是为救公主而牺牲,感其忠义,莫如让德母妃认其为义女,赏赐一个名分,风光大葬,相陪五妹陵寝一侧,世飨皇室香火。想来其家人也该安心了。”康熙听完,捻须不语,他虽未作评断,但八阿哥仍然看出此事已谐。 过得片刻,康熙方道:“也罢。老四,你去见见那对年迈夫妇,好生安抚,小心处理。”四阿哥低头答了声“是”,却无人瞧见他埋在胸前阴影里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看的紧。 康熙叹了口气,道:“朕乏了,都下去罢。”四阿哥身子一僵,突然抬脸启奏道:“儿子斗胆,还是想请皇阿玛见一见我带来的人。”康熙目光一厉,两人对视许久,四阿哥却一脸顽固,毫不退让,康熙只得道:“宣。” 内侍出去召唤的间歇,四阿哥起身,静静地翻折着马蹄袖。一头雾水的八阿哥,只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暗自忐忑。 少顷,只见内侍只身返回了蓬莱阁,回报道:“四下里找遍了,并无一人。” “你找清楚了吗?”四阿哥大惊而起,冲上前揪住了小太监,再三追问,直到自己出去重找了一遍,方才确信。光天白日的,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四阿哥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蓬莱阁中,立时遭康熙当面诘问:“是什么人?”“是……”四阿哥张开了嘴巴,却又如何讲得出口。 眼下人证都不见了,就算他再怎么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不但显得毫无说服力,恐怕就连他的动机,也不免令人生疑。尤其是,他今日已无故惹得康熙一场不快,深究起来,邬思道要告的状子里,还有皇帝的过错在内,一旦爆出,首先难堪的便是康熙,其次才是八阿哥胤禩。老八刚刚才极力斡旋,以仁孝之名,替他遮掩过一个难关,他却一个转身,就反其道而行,做出有伤兄弟之情的事,不论事情是否属实,只怕第一个要生气的,就是康熙。 四阿哥顿在那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一张薄纸片却从袖中轻轻飘落,虽然一沾地即被他拾起,却已引起了康熙的注意,见他一脸心虚的紧张样,直接命道:“拿来我看。”四阿哥只得交出来。 康熙看过悠悠那方帖子,将脸一沉,怫然道:“邬思道,这便是你要引见的人?”四阿哥默然点头。康熙十分怒其不争的神情,直道:“昨天你与十四那起子事,旁人说给朕听,朕还当时胡言。”他重重叹了口气,又道:“老四啊老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处事方正,向来周全稳妥,深得朕心,怎么一牵扯到悠悠,你就方寸大乱,不成样子?”四阿哥被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了,康熙放缓语气,叹道:“这个人朕是不会见的,你回去罢,好好想想朕说的话。” 想他来时,义不容辞,一心只为张扬人间正气,竟不知是如此惨淡退场。四阿哥脸色萧瑟,略打了个欠,形容寡然地却步退去。 舜安颜出了蓬莱阁,绕道欲从边门回去,行至较僻静处,却见十四双手抱胸,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水边,看着几个小太监举着长杆大网兜捞鱼。 舜安颜笑着上前打招呼,然而对这位嫡亲姐夫,十四却是不理不睬,只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十四弟也是你叫的?知点礼数,称呼一声十四阿哥也行。” 舜安颜脸上肉一抽,倒未当场发作,伸臂打了个欠,皮笑肉不笑道:“十四爷当真好兴致!若换了奴才,家藏无边春/色,怕是守着半步也不敢稍移,哪还有闲心在此悠游自在?”十四放下了双臂,叫道:“到底想说什么?”舜安颜见他上钩,神情开始洋洋自得,笑道:“本也难怪。世间哪个稍有姿色的女人,不会恃宠生娇,尤其那些未出阁时便不缺男子献媚的,即使嫁为人妇了,也不安于室。”十四抓住他的领口,握拳威胁道:“你敢再胡说一句试试?”舜安颜冷笑道:“自家的媳妇自己看紧喽!被人瞧见了,有嘴的人自然会说,你能堵得了多少?” 十四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亮得十分可怕。舜安颜刚觉得发憷,忽然间,十四就哈哈大笑地放开了他,鄙夷而又不屑道:“旁人说什么,我从来不管。” “是吗?”舜安颜后怕了一阵,立马便恢复了神气,将邬思道一早进了舒府,出来后便为悠悠、四阿哥二人传书的事讲了一遍,说完又笑送一句:“现下去蓬莱阁,兴许还赶得及下半出戏。” “我最爱看戏了。”十四毫不在意,大咧咧笑道,“只要是精彩好戏,绝不会轻易错过。” 舜安颜自以为得计,嘿嘿笑着扬长而去,却听背后十四叫了声“喂”,他脚步稍住,突然被一个大网兜照头盖下,像鱼一样捞在半空,天旋地转了好几圈,突然握杆的手一松,他便掉在了湿地上,眼前直冒金星。舜安颜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要爬起,却被人从后揪住脑袋按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水,那双手才把他拽出水面。舜安颜鼻腔进了水,又是咳又是喘,十分难受,一睁开眼,便是十四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唬得他几乎肝胆俱裂。 十四一字一字道:“你的小命就在我手里。你信不信,我现下就把你丢进湖里做水鬼,为五姐报仇,为悠悠雪恨?只要我说你是一时不慎,失足落水,所有人都会相信,甚至皇阿玛还要赏我呢。”一脸狼狈相的舜安颜忙不迭地点头,直道:“相信,相信。”十四松开手,舜安颜立时瘫倒在地上,十四忍不住大笑,又道:“乖孩儿,记住了。你十四爷的人,我能说得,旁人说不得,我能打得,旁人打不得。不好好记着,是会要命的!”他拍了拍舜安颜的脸,仿佛在确认一副行尸走肉是否死透了。舜安颜自然不住口地应承道:“记住了,记住了。” 十四甩袖赶至蓬莱阁外,恰巧听见了康熙对四阿哥的一顿训。可怜四阿哥灰头土脸地退出来,抬头就看到此刻最不想碰见的人,面上更是无光。 “四哥。”十四支支吾吾地问道:“昨天的事,你不怪我罢?” 四阿哥脸黑得已瞧不出任何颜色了,只道:“邬思道不见了。你回去告诉悠悠,也许他自己走了,也许他是遭人掳劫了,多半凶多吉少。”言罢匆匆逃离此地。 十四目送其远去,转过身,便回去陪康熙垂钓闲游,直至金乌西沉,淡淡的月牙儿挂在天边。背着满天红霞,十四策马狂奔,回到府中,已是大汗淋漓。不意悠悠也是被德妃强留到这时,倦容满面,迟迟方归。 乍见十四,悠悠奇道:“干什么这么急,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十四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赶着为你和四哥传讯,如何不急?”悠悠一怔,问道:“什么事?”十四不答,反道:“你看起来很累。”“陪了德娘娘一天,当然累了?”穗儿故意咬字极重地回答。十四不加理会,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悠悠,悠悠便道:“穗儿,你先下去罢。” 当只剩二人相对而立,屋子里已渐渐暗了,虽瞧不清对方的脸,十四的眼睛在黑暗里却仿佛在发光。沉默片刻,他开口道:“你昔日的家奴,邬思道无故失踪了,下落不明。”悠悠顿时睁大双眼,呆了半晌,立时朝门外冲去,却为十四拦住,不客气地问她:“哪去?”悠悠急道:“当然是召集全府中人,都出去找去,晚了恐有不测。”十四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道:“不许去。”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这场面,竟是似曾相识。悠悠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下午,手腕快断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样挣扎,也逃不出这桎梏,结果都是一样的。尽管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在抚慰她,李四智的结局还远着呢。 悠悠近乎虚脱道:“夜了,你不会忘了,你的房间不在这?”十四不退反进,一步步把她逼到了墙角,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悠悠心中烦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躲得他越远越好,口气也不觉央求道:“我今天真的很累很累了,你去找谁都好,我不想……”话未讲完,十四已压着她,强吻上来。 气力悬殊,再怎么样反抗,终究无用。推搡间,悠悠的手忽然触碰到一物,抬眼一看,竟是那幅采菊少女像就挂在头顶,霎时间,犹如泰山压顶一般,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别逼我看不起你!”身后已退无可退,悠悠无力的声音,宛然就是发自心底的呐喊。十四却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眼底直欲喷出火来,奇怪地问:“你几时看得起我了?”悠悠目光一暗,脑中绷得过紧的一根弦,终于不堪重负,砰地一声断开,巨大的冲力震得她头痛欲裂,只能在心里不住地麻醉自己,熬过去就好,很快就没知觉了。 得得的马蹄骤然止住,再过得一座桥,便是红灯十丈软红街,青楼三千温柔乡。隔得老远,便能闻得香风阵阵,恨不得魂为之消,旖旎绵绵,都仿佛近在眼前。 望着那满楼红袖,莺莺燕燕,八阿哥胤禩面色微沉,对前面牵马的何玉柱道:“你家主人就是要引我来这?”何玉柱道:“回八爷的话,主子今天心情大好,特在风月楼订了个干净的雅间,与诸位大人共谋一醉。”八阿哥立刻调转马头,不动声色道:“夜色初降,现下庆功,未免太早了些。”丢下一句,便自顾自赶去了若琳所居的别院。 到了时,却见偌大的饭厅里只有若琳一人,伏在桌面,独自饮酒。一壶清酒已见了底,桌上的几碟小菜却纹分未动。听见脚步声,若琳睁开朦胧醉眼,勉强瞧清了来人,便重又枕臂趴下,道:“你来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来却似缠绵悱恻,饱含了无限的思念幽怨之意。 八阿哥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抬手将遮在她眼前的一缕秀发拢至耳后,轻抚其面庞,轻声道:“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空腹饮酒,伤胃。你怎么总不听话?”若琳握住他摩挲脸颊的手,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一行清泪。八阿哥问道:“不开心么?”语气愈发温柔。若琳却突然破涕为笑,转而投入他怀中,八阿哥笑着不再追问。两人便这么相拥而坐,耳鬓厮磨,呢喃低语,正在面红耳热之际,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 若琳入内抿了抿松散的鬓角,换了正衫出来见客,只见下人已重整了一桌酒席,桌边八阿哥正与那不请自来的客人寒暄把盏,客人回头打了个照面,若琳不觉微微一怔,竟是九阿哥胤禟。 九阿哥看到她就笑了,道:“八哥,难怪你很少跟我们出去混,身边藏了这么个美人,外边那些庸脂俗粉自然看不入眼了。”若琳见惯了风月场上的逢场作戏,当下大大方方地坐下陪饮,更无丝毫扭捏作态,亲自为二人斟酒。 九阿哥接过她敬的酒,恍惚闻到了一脉如兰似麝的幽香,竟比馥郁扑鼻的酒香,还要令人心醉神迷。胤禟轻咳一声,低头正瞧见一滴清液,自酒碗外壁慢慢滑落,将碗上的胭脂色水釉浸润得分外魅惑诱人。胤禟不觉心中一荡,满口饮尽杯中之酒,大叹:“好酒,好酒!”说完把酒碗得还若琳,笑道:“依酒桌上的规矩,琳姑娘该斟满三杯才是。”若琳不自觉望了眼八阿哥,见他并无异色,便又起身倒了杯酒。这一回,胤禟闻得明白,那股幽香是从她袖中若隐若现地透出,似花非花,吸得一小口便连骨头都酥了。心窍迷了一阵,他突然记起,这位琳姑娘乃是太子送给八阿哥的建府之礼,一想到这,满腔的爱欲之念,便尽化作了嫌厌烦恶之情。如非必要,他从来不屑遮掩,喜怒均形于色,于是当面把酒碗重重一放,面如铁青,不发一言。 若琳见状不由大窘,进退不得。八阿哥便道:“我与九弟有事要谈,你去弹首小曲助助兴。”若琳低头答应了,匆匆奔进里间。过了许久,琴室里才传出了清韵悠然的乐声,似断还续,余音绕梁,若含暗思。 九阿哥狐疑地观察良久,实在不明八哥为何撇开众人,单将自己引至此处商谈。八阿哥却已直言不讳道:“邬思道在哪里?”九阿哥笑道:“八哥这话问得我摸不着头脑了。”八阿哥道:“这儿没有外人,在我面前,不说暗话。”九阿哥收起笑容,认真道:“我是真不知道。” 换了旁人,直接便当假话听了,只有八阿哥毫不意外道:“我相信你。”言下之意,他早料到了。胤禟自然应声怔住,思忖片刻,试探道:“中间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八阿哥道:“与势均力敌,或是远胜于己的人打交道,没有人会掉以轻心,唯有下面那些唯唯诺诺,吹溜拍马的小人,平日里毫不起眼,不声不响间就是致命一刀。” 九阿哥猛然惊醒,叫道:“曹颀,是曹颀主动请命去捉邬思道将功赎罪。”八阿哥道:“九弟,别怪哥哥我话重。你太不小心了,这种事,怎可随意交托给什么人?”九阿哥皱起眉,只道:“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他们有胆拿到明处大声对质,这事抖出去了,谁也没好处。”八阿哥微微一笑,道:“的确勿需忧心,眼下自然无事。等到日来有用处时,谁敢担保,这个人证会是谁的护身符?” 听他这么说,九阿哥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仿佛劫后余生,犹有余悸,感激道:“我就说自己还太嫩了,凡事没有八哥你看着,肯定要出问题。”八阿哥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只盼往后再上演什么移花接木的好戏,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仓促间拉上马,毫无准备。”九阿哥陪笑道:“我也是刚吃了这种亏,便有样学样,跟那个高人学了点皮毛,倒是好用得很。” “高人?”八阿哥颇为惊讶。九阿哥却答非所问道:“八哥你常来此会佳人,就不怕我那表妹着恼,大吃飞醋吗?” 纵然胤禟不通音律,却也发现琴音明显变了一个调子,凌乱而使听者心惶惶然。他笑着又道:“算起来,八哥你也有两个月没见卿云了?”八阿哥道:“有这么久了?以前没见时,心中倒是常牵念,现下见过了,也许反而近乡情更怯了。”九阿哥一听,十分热心道:“舅舅、舅母早想见见你了,既然你也有心,那便由我出头,替你们牵牵线,两家人哪天聚一聚罢?” 胤禩如何不明白,那边要见他,谈的就是两人的婚事。不知何时,琴音已杳然而绝,恍惚有那么一瞬即逝的失神,他似笑非笑道:“也好,那就有劳费心了。” 半城烟沙 今春的风沙别样大。 九阿哥胤禟奉母命在府内摆下一桌和酒,八阿哥出面请来了未来岳母,卿云格格也拉着父亲如期赴约。往日即便要上门约谈婚事,八阿哥先登哪一边的门,总不妥当,是以一拖再拖至今。今日找一个第三方前头邀约,才谁的面子也驳不了,两全其美。可惜好容易照上面的这一对夫妇,竟都顽固非常,俱是冷颜相向,分坐两侧,泾渭分明。把个八阿哥与卿云格格小两口挤在中间,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好在进入正题,明尚夫妇方始脸色稍缓,有问有答,显得水火不容的双方,唯有在女儿的婚事上,意见难得的一致,这倒是令五郡主分外惊奇。她夫妇二人之所以失和,便是为了卿云的婚事,五郡主自作主张,明尚一怒之下,搬出了安王府。不想时过境迁,明尚已然回心转意,反而是她甚为满意的女婿,态度不冷不淡,有些敷衍。 五郡主一想,多半还是女儿任性胡为,惹出的祸事,便寻个空,把卿云叫到一旁,问道:“卿云,你是不是与八贝勒闹别扭了?”卿云格格闻言大讷,随便扯了个笑容,道:“额娘说到哪里去了。八阿哥出了名的好脾气,怎会与我闹别扭?他自是一直让着卿云的。” “没有便好。”五郡主缓了缓语气,却仍盯着她不放,又问道:“莫不是,你心里还存着小时候的念头,故意冷落他?”卿云格格脸一红,五郡主见她默不作声,叹了口气,道:“卿云,这可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咱家不同平常人家,你的婚事更是不同别个,皇上指婚,岂是依你小孩脾气而能随意更改的?咱们家能有今日的荣宠,全赖圣荫庇佑,得此恩旨,叩头谢恩惟恐不及,哪里能有半点异意,那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卿云,额娘不是吓你,这里面的要紧,你可得看得明白。” 这么顶大帽子压下来,卿云格格是欲辩无处辩,只有尴尬地一直笑。 “卿云,”五郡主握住女儿的手,温和一笑,又道,“八贝勒德才兼备,皇子中难得的好性子,把你交给他,额娘和阿玛都很放心。卿云,别胡思乱想了,以后跟胤禩好好过日子,相信他会好好待你,打心眼里看重你,甚至比我和阿玛对你还好。因此,未成婚前,额娘可容不得你使性胡来,知道么?” 她这一棍子带一颗枣的讲完,卿云格格自是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上一刻还在语重心长,淳淳善导,下一刻将脸一抹,她忽然脸转阴沉,疾言厉色道:“死丫头,就知道帮着你阿玛来气我,他三年不进家门,你也忘了自己老娘了?都是没良心的东西,亏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早知道生个女儿等于没女儿,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把你扔进木桶溺死!你们爷儿俩把我气死了,就没人管了,自由开心了,是吧?” 卿云格格只是陪笑,急切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澄清或劝慰。 而另一边,明尚一开口便很直接:“卿云自小就被宠坏了,与旁人相处时,不知轻重,也不懂避讳,八贝勒到底虚长了七岁,不要与她计较的好。”八阿哥见他意有所指,笑道:“哪个人小时候不曾顽皮,大了,也就懂事了。”明尚却道:“这怎么能相同。卿云从小当小子养的,在男孩堆里长大,你当初求取婚约时,她便是这个样子,将来变或不变,你都得一生爱护,始终如一。是也不是?”八阿哥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明尚微微一笑,道:“前段日子,卿云与十三阿哥的一些不好听的传闻,相信八阿哥也不会放在心上罢。”胤禩只觉心中一寒,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父亲,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一副事先撇清,生恐他反悔的模样。虽然疑窦忽起,但他还是笑道:“当然。十三弟与卿云自小打闹惯了,自然较旁人要亲厚些。”明尚满意地笑了。 正说话间,卿云格格母女已走了过来,深春时节,清明如镜的水边,这三人绝世容颜与风姿的华彩,足以令满世界的桃红柳绿失尽了颜色,更不用说本就乏味可陈的其他人。 九阿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却听五郡主发问道:“谈得差不多了?”八阿哥先道:“舅母容禀。裕王爷一直看护我,视若己出,因此我希望婚期能予配合,等他身子养好,担任大婚时的主婚人,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得安乐。”一语既出,听者皆是一怔。待回过味来,五郡主赞赏道:“知恩不忘,真是个好孩子。” 趁着八阿哥在明尚夫妇之间居中调和,卿云格格慢慢拉开一段距离,靠近九阿哥,听他低声道:“忘了我留你是做什么了?”卿云格格急道:“依我如今的身份,他不来找我,我难道能厚着脸皮送上门去?”九阿哥笑道:“看你上次几滴眼泪,便把老十三手到擒来,这一回竟连那些装纯的□□都不如了?”两人也不敢多耽搁,九阿哥又道:“迟些去老房子再详谈。”说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吓得卿云格格差点惊呼出声,慌忙捂住了嘴,若无其事地走回到母亲身边。 他二人还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身边那一池澄明如镜的湖水,早已泄露了秘密。 八阿哥不动声色地从水面收回目光,告别明尚父女,再好生将丈母娘送回了安王府。内务府今日无事,他一时无处可去,便骑马沿街乱走了一阵,最后停在了一扇小门小院前。随从正要进去通报,却被他拦下了。 此刻已是午后,胤禩甚至能想见,若琳小憩时的慵容睡态。他用心听了听,院内始终静谧无声,有这一刻的宁静,便极好了。 自卿云格格回来之后,若琳便愈发古怪,时哭时笑,情绪起伏不定。他本已心怀芥蒂,现下更是越来越怕去见她了。 他又多停留了片刻,直至心绪沉静下来,方才转身离开。 回到热闹非凡的街头,八阿哥信步走进了一家戏院,刚在包间坐定,沏上新茶,便听见台上开锣演出了。巧的是,唱的竟是一出《潘金莲戏叔》。胤禩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台的戏子,一口茶端在手心,放凉了都未动半分。耳听得外面叫好连连,掌声雷动,一出好戏落幕收场,他才将压手杯放回桌上。 这时,马起云推门进来,八阿哥问道:“找到地方了?”马起云点点头,道:“去的人亲眼瞧见九爷与云格格相继走进了一户老宅子,才敢来回报。”八阿哥冷笑一声,起身道:“走。”主仆几人快步出了戏院,八阿哥却忽然停止不前了。 马起云见他神色不明,忍不住问道:“贝勒爷这会儿想去哪儿?”他连唤数声,胤禩方醒觉,微微一哂,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这……”马起云尚沉吟未对,胤禩却已神色如常,眸正神清地望着他,笑道:“日落之前,我会赶回府里。”马起云听他的声调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涟漪,便放心地领着从人走了。 胤禩背向缓缓而行,仰头望天,说不出的苦闷烦乱,困在胸中无处发泄。无需牵缰绳,他的坐马也始终如影相随。突然间,胤禩一鞭子打在马臀上,力道之猛,活活拉出了一道血痕,马儿吃痛,长嘶一声,转眼间跑没了影。胤禩却将鞭子一丢,跟着向前奔跑。 他跑过街道,跑过人群,一直跑到了一片长满香草的高地,方才力竭而止,尽管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涟涟,却已舒服多了。 他怔怔地站在当地,看那飞云冉冉蔽天日,看那漫天迷沙遮望眼。明尚说的对,当初争取联姻的是他,现下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更何况时至今日,这一门婚事于他依然大有助益。胤禩长出了一口气,只见风吹草低,翻出了一层接一层的波浪,连绵不绝,飘逸而广阔。夕阳的回光返照,更是把他的脸染上了一层橙黄暖色。胤禩心潮激荡,只可惜,这一刻的豁然开朗,无人与共。 又过许久,胤禩才转头徒步归家,路过一波横塘前,听见几个孩童朗朗吟诵声:“一川烟草,满城风沙,梅子黄时雨。” “错了,错了。”一个清亮的声音,懒洋洋地纠正道,“明明是满城风絮。” “不对,不对。”孩子着急反对,认真道,“看吹了一天的沙尘,门前窗台都积满土了。” “是吗?” 胤禩只道自己幻听了,蓦地一回首,却正见到那一张熟悉的脸庞,笑意中带了些狡黠,和一点小得意,坐在青石阶上与几个孩子拌嘴。 那人随手弹出几粒小石子,每一粒都打中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力道之劲,竟比刮地三尺的强风还要有力,那屋前的五株柳树顿时颤栗不止,白色的柳絮也甩落树身,四散纷飞。风吹起丝丝儿白絮,和着沙尘,轻飞乱舞,迷人眼,乱人心,道是杨花水性,却不知梦随风万里,抛家虽无情,傍路亦有思。 “这不就是满城风絮?”虚明打了个响指,洋洋自得。 “耍赖!”一男童不服,拽着她宽大的衣袖猛摇乱晃,虚明禁不住一通哈哈大笑,忽然板起脸道:“也想吃一颗石子?”被她一吓,众孩童顿时作鸟兽散,虚明笑得愈发放肆了。 “发什么呆?”虚明突然转过头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 胤禩如梦初醒,惊疑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虚明并不答话,只将手一招,一匹青骢马便自柳树下奔出来,挨着八阿哥厮磨亲热,身侧一道血痕极为醒目。胤禩捋了捋马鬃毛,叹道:“是我的东西,怎么赶也不走。不是我的东西,强留也无用。” “这么大感慨?”虚明好奇地问,然后轻轻一笑,道:“难怪瞧你适才跑过去,那一脸怨恨的样,百年难得一见哪!”胤禩不禁莞尔,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身体里像藏了一条毒蛇,张扬着一对毒牙,随时要扑出来咬人。”虚明恍然大悟,叫道:“是嫉妒!想不到堂堂八贝勒,也会为情所困?” 胤禩不置可否,听她虽是一如既往的玩笑调侃,细细凝视,眉目间的神态却仿佛完全不同了。如果说虚明过去的洒脱自在,似极了末日狂欢之下的放达,那么现下从她眼中流露出的,则是彻底无忧无虑后的闲适。胤禩心念一转,含笑道:“如此说来,刚才那么久,你一直在这等我?” “没办法。”虚明耸了耸肩,道,“谁让我欠了你。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从今天四月初一算起,下面的九十天,你可以随意差遣我去办任何事。” 胤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只道:“确实意外。一个口头誓约,并无多大约束之力。隔了这么久,始终不见你出现,我已然不抱期望了。” 虚明却正色道:“江湖中人,最重信诺。言出不行,以后我还要不要混了?” “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胤禩朗声道,欠身容她先请。虚明少不得也让一让,两人便齐头并肩,缓缓而行。 途中,胤禩又忍不住问道:“分别四个月,先生是从何处而来?”虚明欣然道:“从盐官而来,观钱塘春潮方归。”胤禩叹道:“先生闲情岁月,令人好生羡慕。”虚明却笑嘻嘻道:“我忙的时候,你没瞧见。也就是偷个空儿,穷开心,论风月无边,哪里及得上天生好命的富贵闲人。”胤禩微微一怔,不再接口。 转眼走到了八贝勒府门前,虚明蓦地停了下来,站在阶下正中央,默默望着暗红色的大门。 胤禩奇道:“怎么了?”虚明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正面打量它。”“不会吧?”胤禩笑道,“第一次上门,你就把我的东西藏在了门梁上,就没正眼瞧过?”虚明摇头道:“不一样。人们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么想着,站在底下仰望朱门金匾,就像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胤禩好笑道:“原来一代少侠也会害怕!是怕进得去,出不来?”虚明立时报以嗤之以鼻,傲慢道:“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能牵绊住我了。” 午后 话说虚明大小也算个人才,能办常人力所不逮之事,得她亲口承诺任凭差遣九十日,一般人还不马上打得进尽打,占尽便宜方罢。虚明已有了豁出去的觉悟,谁知八阿哥偏偏反其道行之,别提命令吩咐了,就连口气稍重都不曾有,极尽和颜悦色之能事。虚明便真如贴身保镖似的,每日里跟进跟出,甚至起卧都在一个院子里,同作同息,朝夕与共。她所需的,只是带上一双眼,一对耳,看他衙门办公,奔忙办差,听他谈笑鸿儒,觥筹筵宴,自己则无所事事,跟个大闲人一样。 然而,八阿哥表现得愈是客气,虚明便愈是心烦意乱。当一个人什么都不要的时候,你就要当心了。虚明又如何猜不透他的意图? 短短一段时日,虚明已将整个八府摸索了个遍。这一天晓晨,晴光乍好,虚明颔首沉吟着前脚迈进书房,下意识地转个圈儿,抬头便对上了后脚刚到的八阿哥。胤禩笑道:“你在找什么?”虚明想了想,问道:“你会不会有礼物忘了送我?”胤禩笑着摇了摇头。 回答是意料中事,虚明不再多问,但瞧见他一脸玩味的笑意,便觉心中不快,说道:“好歹相处过几天,你怎么不问我夏飞虹离开后怎样了?”胤禩道:“你没有特意提起,想必是好消息。”虚明挑不出刺儿来,嘴巴一努,忍不住地气闷。胤禩见了也禁不住莞尔。 虚明突然扭过头,怒道:“干什么看着我偷笑?”听她这话,胤禩干脆直接明笑道:“都被你发现了,怎么能算偷笑?”虚明一哼,完全不觉得好笑,沉声道:“我是个惯于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向来有一句说一句,别指望耍些小花招,就能逼我就范。”胤禩原是逗她玩儿,不想她却动了真气,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胤禩忽然微微一笑,他的小心思,本来就没指望瞒得住她。长久以来,他的求贤之心始终未变。虚明游踪无定,是强留不住的,唯有借这九十日的相处契机,才略感之,恩德化之,或可令其自愿留下。若此计不奏效,最后方轮到夏飞虹的礼物。这一场较量,两人虽不是明刀明枪的针锋相对,但其间的暗潮汹涌,同样惊心动魄,僵持不下。此刻尚未足一旬,虚明便突然发作,强硬表态,反倒让人觉得,她先自慌了神了。 虚明似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清了清嗓子,和气道:“今天做什么?”胤禩忍着笑意,道:“皇阿玛刚给我换了位新师傅,今儿第一天入府授课,许多常来往的文士清客都要上门贺一贺。” 话音刚落,唐兴便来报曰:“俞百里,秦道然在书房外等候进见。”八阿哥点了点头,着他将二人领进来,道:“再有来人,直接领过来,不必回禀。” 虚明自动列站一旁,看着那二人进门恭行大礼,短须长衫的秦道然她自然认得,另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便是俞百里,文吏打扮,是八府中专门伺候书房笔墨的执笔文书。 八阿哥道了句:“快请起。”那俞百里便低头双手奉上一沓宣纸,道:“这个月的帖子已临好,请贝勒爷过目。”八阿哥摊开在案上,逐张细细看过,沉吟道:“练字与平日书写不同,关键得精气十足,让阅者一眼就瞧出当中的用心。”虚明好奇地凑过脑袋,一望便知是临帖练字的习作,字迹十分眼熟,问道:“这是……你写的?”八阿哥笑了笑,道:“皇阿玛说我字不好,因此每月布置了功课,抽不出空时,说不得只能找人代写交差了。” 虚明望向俞百里,笑道:“看不出,百里兄还有这等绝技。”八阿哥道:“论仿字,他可是百里挑一的行家,甚至能凭笔迹认人,辨别执笔人的个性、经历、心境等等。”虚明起了兴致,摩拳擦掌道:“这么神奇?我也要试一试。”但她右手刚握起一支笔,便定在了半空。 八阿哥奇道:“怎么了?”虚明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搁下笔道:“我忘了,我的左手使不出力,还是算了。”八阿哥目光落在她右手上,若有所思。虚明缩了缩手,笑道:“看不出罢,我是个左撇子,右手字根本上不得台面。”她见八阿哥不说话,只是在笑,灵台一闪,叫道:“我四年前留的字条呢?那便是我用左手写的,拿出来让笔迹专家瞧瞧。” 八阿哥果然取出递给俞百里,俞百里道了声:“献丑了。”然后凝神观字片刻,方徐徐道:“常言道,人如其字,字可观人。万先生的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奔放豪迈,是一种不受禁锢的潇洒,只是……”他顿住不言,虚明忙问:“只是什么?只是什么?”俞百里淡然一笑,道:“只是过了,有点管不住自己。”虚明一听,立马竖起大拇指,叹道:“服了!” 三人聊得融洽,唯有秦道然一人独自在角落旁听,神色黯然。 眼见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位文人清客,书房略显局促,八阿哥便引众人往前厅去。奴婢献完茶点,他瞥了眼秦道然,温和道:“数月不见,秦先生仿佛清减了些,近日可好?” 秦道然突然被问道,竟是一惊,俯身拜了拜才答话。众人皆知,秦道然背主求荣,早已转投九府当了大管家,名利双收,现今居然觍了颜还敢上门来,真是无耻之尤。众客不是当面白眼相加,便是暗地里咒骂了无数遍,均自意料中事。唯独八阿哥,问答之间,温文谦和一如当初,秦道然甚而能感觉到,他是发自肺腑的毫无介怀,一时间哽咽难言,又悔又恨,感动得无以复加。 待心境稍稍平复,秦道然方启道:“奴才此行是给八爷送帖子,九爷明日在府上预备下了一场好戏,还请赏光莅临。”说罢将请帖举过头顶,却步送上前。八阿哥欣然接过,道:“兄弟盛情,我一定准时赴约。”这时,却见秦道然直起腰后,伸手递给虚明第二张帖子。虚明惊讶道:“还请我了?”秦道然道:“万先生受八爷如斯器重,九爷是慕名已久,明天还请务必赏脸。”虚明望了眼八阿哥,才接帖道:“一定一定。” 秦道然送完帖走后,众清客方如释重负,有的不解,有的不平,均是一脸忿忿然。八阿哥轻轻干咳一声,厅中顿时静悄悄。这一刹那,便只听见虚明一个人,即使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入耳的声音:“虚伪。” 一语甫出,众人皆脸现尴尬色,转目都去瞧那八阿哥,他却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颔首翻看着帖子,意态甚为闲暇。 虚明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却毫无怯意,朗声道:“八贝勒,难道你不讨厌他?”胤禩闻声抬起头,认真答道:“不会。人各有志,岂能强求?”虚明撇过脸,仍是丢了句:“虚伪。”胤禩全无恼意,只雍容道:“这不叫虚伪。凡事给对方留下情面,早晚于自己会有福报。”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在座众人均是连连点头称是,心悦诚服。但虚明可不吃他这一套,目光直视,厉声道:“你在指桑骂槐?”胤禩不由莞尔,举手投降,无奈道:“我求饶!不然这一身皮都快被你扒光了。” 虚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于是快步奔向门外,恰与一老学究样子的中年男子撞个正着。那男子怔了半晌,指着她道:“你……你不是云居寺里的道士吗?” 这话问得宛如地下暗语一般,虚明忍俊不禁,认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笑道:“你是那个一根筋的穷秀才?”那男子立时微露赧颜,论年岁,他做虚明的父辈都绰绰有余了。 八阿哥听见说话声,便率众客亲迎出了厅门,道:“你来了,何先生。”虚明“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姓何。”八阿哥问道:“你怎么会不认得何先生?我还当你们见过了。”虚明道:“见是见过,一面之缘,尚未来得及通姓名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小姓万,叫我虚明就行。”那男子恭敬一拜,道:“鄙人姓何,单名一个焯字。” 八阿哥补充道:“何先生乃当世著名的文人学士,去年底刚通过皇阿玛的考试,选拔进南书房,今年一个月就赐了举人,两个月赐了进土,现下又入选了庶吉士。是我向皇阿玛再三请求,才肯让何先生来我府里教读,并兼了武英殿纂修。” 何焯谦虚道:“八爷过奖了。若非您尽心搭救并举荐,微臣只怕此刻仍身陷囹圄,不得见天日。” 虚明听出些许蹊跷,思及前事,惊道:“难道在云居寺中,你并未听我劝告,立刻远走避祸?”何焯不答,便是默认了。虚明顿时生出了大片大片的愧疚,她最怕欠人情,更何况连累无辜受罪,替她挡了灾解了难?何焯道:“这也怪我,自以为是,不把一个小道士的话放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虚明不便深问,细想来自己当时除了提过暖玉,并无其它破绽,便暂且压下不表了。 何焯叹道:“八爷说要引见一位故人,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虚明笑道:“世事就是如此奇妙。不同的是,何先生好人有好报,平步青云,为皇子师。而我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兜兜转转,始终要给人卖力气,看家护院。由此可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诚不我欺也。” 胤禩见她侧头斜视,颇有另眼相看的意味,脱口问道:“看什么?”虚明笑道:“你这人也不算一无是处。” “是吗?”胤禩故作受宠若惊状,太息道:“就是虚伪了点,是吗?” 虚明道:“对。还要加上阴损,善妒。” 听到最后一词,胤禩还是吃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万虚明,你太放肆了!”终于有人忍耐不住,站出来呵斥她。 虚明眉毛一挑,道:“你怎么不问问八阿哥,我说的哪一件,是没有真凭实据的?”那人期期艾艾,自是问不出口的,八阿哥也笑看不语,虚明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其实,即便是假装谦恭下士,你若能坚持一辈子,直到死的一刻,也就无所谓真或伪了。” 胤禩用看不透的眼神望着她,笑言:“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未知万道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每个认识她的人,似乎都带着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神情,如何叫人不起疑? 虚明俏皮地眨了眨眼,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跳过不答。 中午拜师宴上,虚明借人声鼎沸时敬酒,单独问了何焯一声:“先生高义。在佛殿里的所见所闻,还望一直紧守秘密?”何焯慨叹道:“当日,也许正因为我一字未吐,方才得以苟全性命。”虚明道:“先生是个明白人。”何焯坦然道:“恕我直言,似那等狼心狗肺之徒,我当然不会为其张目,予以反噬之机,但是以暴易暴,亦属君子所不屑为之。”虚明笑了笑,再次道了声谢,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何焯酒量甚浅,酒过三巡,已不支倒下,众人只得匆匆散了席,各归家门。八阿哥亲自安顿好何焯,转身对虚明道:“你怎么样?要不要也歇会儿?”虚明摆手道:“这点酒算不得什么。”八阿哥看她眸正神清,连小酒微醺都谈不上,便道:“压了一上午的公务,我要去书房处理掉。”虚明伸臂一请,脸上分明写着,您是老板您做主! 八阿哥摇了摇头,当先回了书房。而他一旦落座案前,便要一动不动坐上好几个时辰,虚明长吁口气,还是去书架间徘徊消遣,自找节目。 虚明随手挑了本书,打开扉页,目光移过开头几字,神思便不知不觉飘忽了。随着酒劲散发出来,她没来由地觉得很开心,脑袋靠在一排书上,眼皮愈来愈重,便心满意足地去见周公了。模模糊糊间,意识轻飘飘的仿佛飘离了躯壳,浮在空中,她正自欢畅窃喜,啪啦啦一串巨响袭来,吓得三魂六魄四散奔回体内,虚明只觉整个人猛地一坠,差点没站稳。 惊魂甫定,虚明低头一瞧,原来自己睡时无状,竟将架子上的一排书都推落地面。她尴尬一笑,心中犹有余悸,却听八阿哥不客气地送来一句:“安静。”语调平复,却不容置喙。 虚明不觉微恼,也不捡书,气鼓鼓地席地一坐,扭头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心里还道:“看你能忍多久!”这一僵,便是一刻钟,换了别人,不说瞬间被她的眼神戳成了刺猬,那也是如坐针毡,滋味很不好受。可是八阿哥却相当坐得住,头也不抬一下,全神贯注于手中之事,时而凝神沉吟,时而落笔直书,屋子里静得便只剩笔尖游移于纸上的沙沙细响。敌方尚未露出败相,虚明的脖子已先酸麻了,悻悻然只得鸣金收兵。 虚明揉了揉太阳心,忽然无声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居然干出这等无聊事来。她侧过脸,又望了八阿哥一眼,渐露狰容的阳光经蠡壳窗滤过,斜照进书房里,只余下了一片春光明媚,人隐没在其中,虽看不清面目,却金灿灿似有宝光流转,漂亮得简直……无辜……无辜?!这词一从脑子中蹦出来,把虚明骇得不轻。任何其它词,都要比“无辜”准确合适吧?虚明不自禁轻轻笑了起来。 突然间,八阿哥抬眼望过来,虚明慌忙转目他顾,右手撑着脑袋,作百无聊赖状。 这时,只听见八阿哥的声音恍惚带着笑意,问道:“生气了?”虚明却是一怔,不甚利索地否认了。过得片刻,又听他道:“你觉得何焯此人如何?”虚明定了定神,道:“一个作得好八股文的好人。”八阿哥听出她话留了一半,便道:“看他对你那般维护,我还以为你也对他青睐有加?”虚明回头望向他,笑道:“交情再深,不过一面之缘。怎比得八贝勒您对他的再造之德,复生之恩,比山高,比海深?”八阿哥微微一笑,闭口不再多言。 文人嘛,总乐于自怜自艾着自己的怀才不遇,既梦想着得遇伯乐,从此一展抱负,平步青云,却又拘束于自己那可怜的自尊与清高,不甘低下高贵的头颅,看人脸色。真是标准的既想当□□,又要立牌坊。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于是老八这样,既肯为其升迁报国之路扫除障碍,又给足面子奉其为上宾的贵人,便显然尤为弥足珍稀了。他正是摸透了读书人这种微妙的心态,才能对症下药,一治一个准。而天底下的文人,日思夜盼的,就是能遇上这样一个好主公,真是做梦都得笑醒了。 虚明伸了个懒腰,起身将满地书踢出一条路,绕过书案,坐在窗下的一张圆背椅上,支着脑袋乱翻书。八阿哥也不理会,埋首于案牍之间。开始还能听见她唰唰的翻页声,久而久了,便连这一点声响都不见了,屋子里静到了极处,只有偶尔一阵细风,把垂在案边的临字帖吹起,极微的一丝哗哗异动。 胤禩心下诧异,两人只相隔几步远,他一抬眼,瞧见虚明已伏在高几上睡着了,便不自觉地会心一笑。阳光调皮地在她身上游走,虚明安静得就像一个初生婴孩,皮肤鲜艳,一缕头发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撩拨着花瓣一样的嘴唇。睡梦中,虚明忽然动了动,胤禩冷不丁手一抖,蘸饱的白毫立时掉了一大滴墨汁,把他即将要收尾的千字文弄脏一片,刚才花去的半个时辰算是白用功了。胤禩心下懊恼,搁下笔,抬眼见虚明并未醒来,不过蜷缩起了身子,像猫儿一样慵懒地趴着,享受暖洋洋的午后阳光,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八哥,八哥!”紧跟着一阵呼喊,一个壮实的身躯风驰电掣般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八阿哥,大喘着道:“快,快,叫人堵着门……” “喘过气来慢慢说。”八阿哥皱眉道。 十阿哥胤誐急得都快哭了,叫道:“慢了就要死了,八哥,你一定要救救我,那凶婆娘追上门来了!” 八阿哥见他脸红脖子粗的,脸上流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实在可怜,便干咳一声,掩饰住笑意,正色道:“你先躲一会儿,我去看一看。”说着义不容辞地出去了。 十阿哥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有八哥出马,自然是安全无虞了。他一口喝干了案上的凉茶,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一身干练长衫,凭窗而立,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卿云?你怎么在这里?”老十左顾右盼,道,“还穿成这个样子!” “嘘!”虚明大惊失色,警敏地跑到门口张望了下,才回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因为心情激荡,说话都带颤音。 老十只好跟着捏细嗓子,奇道:“你不就是你,有什么认得出认不出的?” 虚明激动得真想一把搂住他,抱头痛哭一场,然而还是竭力自持,以至嗓音都变了形,轻叹道:“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 “什么?!”这回轮到老十大吃一惊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难以置信道:“怪事。” 虚明却无声而笑:“因为你有一双慧眼呗!” “那是!”老十眼珠朝天一翻,老实不客气地受了,转念又道:“其他人都什么眼神哪?” 虚明微微一笑,同样自得道:“不管旁人,只要我自己眼力准就成!”她突然凑过脸,神秘兮兮道:“你见过安王府里那个卿云格格吗?” 老十点点头,道:“我一猜就是你捣的鬼!看个几眼,也不敢跟她说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记住,现下旁人都叫我万虚明,别给我穿帮了!”虚明狠狠敲了敲他的额头,以示威吓。 “你以为我傻呢?”老十不屑地撇撇嘴,却不太相信地嘀咕:“你真是万虚明?” 虚明终于笑出了声,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的惊喜啊!在毫无准备之下,就这么突然间从天而降,她禁不住热泪盈眶,大笑道:“还是抱一抱吧!”老十还没反应过来,虚明就一个熊抱搂住了他,胤誐犹豫片刻,忍不住小心问道:“你是不是被那一箭给射傻了?”虚明猛地一踩他脚,痛得胤誐杀猪宰牛般嚎叫着蹦开了。 虚明回头瞧见,八阿哥正站在门外,神情古怪,刚才那一幕,多半都被他看去了。老十毫无知觉,只顾着对虚明道:“卿……”虚明刷的背过身,朝他一瞪眼,胤誐便吞了下半句,结结巴巴道:“卿,亲,亲爱的八哥,你又救了小弟一命啊!”他急中生智,扑过去也搂住了八阿哥,拍一下背,讲一句感激涕零的话。他这手上不知轻重,八阿哥一下子被打得又咳又喘,急忙一把推开。 胤誐以为蒙混过去了,可八阿哥一缓过口气,便即问道:“你们俩认识?”胤誐脱口便道:“当然认识。万代管嘛,他便是抓捕西北拳王的头号功臣,十三弟讲给我听过。”虚明不禁莞尔。八阿哥却道:“我倒不曾听过。”胤誐呵呵笑道:“可不?皇阿玛下令封口,是我软磨硬泡缠了好久,老十三才肯讲的。”八阿哥仿佛真不知道,又望了眼虚明,陷入沉思。 虚明早盼着他这一刻的反应了。显然,他是明白了,为什么虚明不顾一切地要保住夏飞虹?而如她这般,连议论都被康熙明令禁止的人,他也敢用?虚明看戏似的双手一抱,一脸幸灾乐祸。 胤誐不明所以地看看这,望望那,却见八阿哥倏忽笑了起来,打趣道:“老十,你们两口子闹得越来越没边,传出去徒留人笑柄。”一扯到自己身上,胤誐立时唉声叹气,没了神气。八阿哥又问道:“你预备如何收场?” 胤誐紧张道:“宝珠回去了?”八阿哥道:“这会儿她还算听我的劝。可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胤誐苦着脸,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重重叹了口气,道:“自从皇阿玛赐了婚旨,我就躲在平郡王那,连家也不敢回。谁知道她居然带了人马,全城搜索,我今儿一出门就被追得跟过街老鼠似的,东奔西逃,再这么下去,可没有活路了……”八阿哥道:“今天这么一闹,可有主意了?” 胤誐右拳在左掌上一砸,咬牙下定决心,道:“安吉雅生我的气,跑回了家。我打算直接逃出京城,偷偷溜去草原先成了亲,等到米已成炊,宝珠也就没法子了。”瞧他目光坚毅,倒像是即将英勇就义,视死如归一般,胤禩、虚明两人憋不住暗暗发笑。 胤誐又道:“此计若要成功,还得八哥襄助一臂之力。”八阿哥道:“想让我怎么帮?”胤誐盘算道:“我一个人偷溜了去,安吉雅肯定不理我,八哥你得送我一队人马,找几个相貌堂堂的人跟着,让老郡王面子上好看些,才能哄得老婆归。”八阿哥道:“这话倒还在理。”胤誐顿时两眼放光,道:“我想过了。如有兄弟作陪,场面就更加过得去了。八哥你若是能来,一定更加事半功倍。” 八阿哥见他一副精明相,心念一转,忽然若有深意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抽不出身,就让虚明领人陪你去好了,他去和我去是一样的。何况宝珠那儿,也得有人稳住不是?”胤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还是八哥想得周全。万代管,就麻烦你陪我走一趟了?” 虚明向八阿哥报以同样的笑容,拱手道:“贝勒有命,小人岂敢不从?十老爷请放心,在下必定全力以赴,一定帮您载得美人归。” 隔夜修书 三人合计了一夜,随行队伍、迎亲礼、向导等悉数敲定了方案,十阿哥这才安心入睡,第二天一醒来就恨不得立马上路,远走高飞。八阿哥三言两语,好歹劝住了,毕竟一切尚未准备就绪,他家那位又盯得紧,仓促出行反而容易败露行藏。十阿哥思前想后,以安全计,便跟着八阿哥与虚明去赴九府的约。 两家相邻,不过几十丈远的距离,十阿哥先观望一阵,出了大门便撒丫子开炮,跐溜一下就窜进了九府,把虚明等全抛在了后面。瞧他那疑神疑鬼的架势,仿佛地缝里,墙头上,宝珠随时随地会蹦出来逮他一样。八阿哥便笑对周管家道:“赶紧打点好送十爷上路罢,多留一日,多一日的艰难啊。”众人登时哄笑。 笑完,只八阿哥与虚明二人去了九府,老远便听见会客厅里,十阿哥在大嗓门地诉苦水。迈过门槛,九阿哥已迎了上来,双方各自寒暄。虚明跟在身后,一眼瞧见垂手退在一旁的陈良,两厢目光一接,陈良立刻移了开去。虚明自是神色如常,相信他心里正在打鼓,摸不准自己到底被看穿了多少。 九阿哥看向虚明,怪笑道:“这便是八哥你出钱出力,费尽心思,苦等半年才盼来的大贤?我该说闻名不如见面,还是见面不如闻名呢?”虚明赶紧行了个大礼。十阿哥打量了九哥几眼,便朝虚明咧嘴一笑,看来是相信旁人都什么眼神了。 八阿哥笑道:“别看虚明年纪小,可是见惯厮杀,看透生死的老江湖了。”九阿哥“哦”一声,道:“那倒要听听是什么来头。”虚明淡淡一笑,说道:“一介江湖草莽,谈什么来头?不过与陈良兄倒是老乡,我什么来历,他最清楚了。”陈良一惊,眼前霎时闪过那个雨夜,自己瘫软在地,而虚明俯身察看时,脸上捉摸不透的笑容,悚然诡谲。他故作镇定道:“我只听本门一个师叔说过,收了一个弟子姓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九阿哥乍然抚掌大笑,叫道:“原来是一家人,甚好甚好。”八阿哥笑着表示赞同,然而也意识到了,他对虚明每多了解一点,随之而至的疑团总是只增不减。 扯出与陈良的这一层关系,虚明自然是有意的。先发制人,自己先抖落出来,也就打消了陈良的疑虑。免得他总盯着自己,东猜西猜,看是不是发现了他就是当初的黑衣人之一。 八阿哥道:“你准备的好戏呢?何时开锣上演?”只见府内悄寂,完全不像要唱堂会的样子。九阿哥却不急不忙道:“等人来齐了,随时可以开始。”十阿哥问道:“还有谁?”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内侍高声唱曰:“四阿哥,十三阿哥到!” 虚明与八阿哥对视一眼,迅速退到一边,看着他们五兄弟一一见过,然而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面色不善,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邀而来的。十三阿哥的视线扫过虚明,明显一呆,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四阿哥,四阿哥见到虚明亦怔住了,目光幽复,若有所思,两人显然是认出了她。八阿哥心里不由咯噔一响。虚明却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九阿哥道:“四哥,约定的时辰未到,你来早了。”四阿哥道:“我特意早来一步,为的就是问一句话。”九阿哥自然道:“请说。”四阿哥道:“邬思道人在何处,平安否?”九阿哥讶然道:“邬思道?这名字好耳生,不曾听过。”四阿哥嫌恶地瞟了眼陈良,道:“你是打定主意不说了?”九阿哥笑道:“不认识的人,叫我从何说起?” 八阿哥忽然插口道:“邬思道曾化名李四智,效力悠悠娘家,舒府一段时日。”九阿哥一听,高叫道:“既是有名有姓,该去找他的主子问,干什么来与我饶舌?”十三阿哥抢道:“上月初四,邬思道刚进京,见过悠悠之后便失踪了,四哥派了几批人,我也托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四处找寻,至今杳无音讯。”八阿哥面露忧色,道:“发生这样的事,怎地不早说,兄弟几个也好出一份力。” 四阿哥冷哼了一声,十三阿哥已气得叫道:“八哥,你竟然不知?邬思道此番进京是为了检举秦道然,也就是你新收的门人,冒名窃取他人功名爵禄之事,可惜尚未立案,便莫名失踪,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你是逃不去干系罢?” 见矛头指向自己,八阿哥只笑了笑,十阿哥却不解道:“秦道然?他不是替九哥跑了趟西北,刚刚回京,什么时候成了八哥的门人?” 九阿哥当场翻脸,骂道:“陈良,我们弟兄几个说话,你听什么?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滚出去?”陈良略一欠身,默然退出厅外。八阿哥递了个眼色,虚明亦赶快识趣地走人。 等厅中没了外人,九阿哥便无所顾忌道:“四哥,你宁可相信一些不相干人的乱嚼舌根,血口喷人,也不相信自己的亲兄弟?往后那些查无实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否则别怪我不以兄长之礼敬你,伤了和气。”十三阿哥不由气结,叫道:“让秦道然出来,咱们这就去皇阿玛面前对质,看是谁信口胡言?”九阿哥笑道:“此案连个原告都没有,你凭什么要秦道然去受审?”料他二人也拿不出实据来,才会徒逞口舌之争,他便也不介意奉陪到底。十三阿哥果然被刁难住了,九阿哥十分得意道:“人家主子都没发话,何时轮到你们,以什么立场来问我?” 也不知是两句问话掷地有声,或是其它原因,反正一下子震得兴师问罪的两人无言以对,有口难开。这时,直如救命仙丹一般,门外内侍唱诗似的声音传来:“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侧福晋到!”十三阿哥顿时喜上眉梢,叫道:“正主来了!这回该是什么说法?” 话赶话讲到这,九阿哥也是没有退路了。十四阿哥进得门来,立觉气氛不妙,便打哈哈道:“我还以为来早了,不想仍然落了后,反叫哥哥们等我,真是该打。” 十三阿哥一把拉住他,道:“就等你们俩了。”顿了顿,直视九阿哥道:“秦道然是九哥,还是八哥的人,先不管,你自己说好的,邬思道曾是悠悠的家奴,那她出面要人,合情合理了罢?”九阿哥被问得哑口无言,几欲自打嘴巴。 旁观十三阿哥在激动地慷慨陈词,正主悠悠却一脸漠然,只是有意无意地,向八阿哥投去一瞥。八阿哥皱眉道:“无论信与不信,我确实不知邬思道现在何处,就连九弟,我也可为其作保。”他说得诚挚非常,十三阿哥一下子就相信了,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四阿哥。会客厅瞬间陷入难以言说的尴尬之中。 突然,十四阿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闷道:“我还道是什么事,原来又是为了邬思道。此人一向我行我素,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与人交代一声。兴许那天,就是另有要事自己走了。正因为深知其为人,悠悠才一点儿也不焦急,列位兄长又争论了作甚?” “不可能。”十三阿哥斩钉截铁道。他走到悠悠面前,沉声问道:“不是你忧心邬先生恐生不测,才打发穗儿来求助吗?” 十四阿哥轻轻一哼,道:“原来是那个小蹄子在作怪,怨不得你们误会。” 十三阿哥却只盯着悠悠,厉声道:“我只听你亲口说。不用怕。” 悠悠抬眼望着他,忽地轻轻一笑,道:“穗儿自作主张,我从未叫她向你或四阿哥求助。邬思道的麻烦,只有他自己能帮得了自己。” 十三阿哥是没辙了,只能转身交给四哥,然而四阿哥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悠悠一进门,四阿哥便瞧出她的神态大异往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总是淡淡的样子,仿佛是骨子里冷冽,散发成周身环绕的无形寒气。 十四阿哥笑道:“九哥,得了什么好东西,差不多赶紧拿出来瞧罢,别卖关子了。”九阿哥却神秘道:“还不是时候。而且大哥与十二弟尚未到。”十阿哥适才听他们唇枪舌剑,一直忍而不发,好不易能出声,赶紧喘了口粗气,不耐烦道:“他们总不来,我们就在这一直闷着等?”九阿哥笑道:“也好,大家就先移步后花园。小何子,前面带路。”何玉柱应声忙不迭地跑过来。 众人一路分花扶柳,三三两两,缓缓而行。正穿行在一片太湖石间,打头的何玉柱骤然止步,差点与一个石洞中奔出的人铺个满怀。此人神色慌乱,待见到紧随其后的九阿哥,更是惊惶无措,两厢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八阿哥瞧见了,快步近前,关切地问道:“卿云,出了什么事?” 卿云格格见自己身处众目环视下,勉力镇静下来,口气却很急促道:“湖边有人失足落水了,快,快去救!” 十三阿哥闻言,第一个冲了过去。及至赶到鉴湖之畔,水面平静,碧波微澜,四顾之下,才瞧见树荫下一块大石头上躺了一个人,虚明侧蹲在一侧,凝视那人的面庞。十三阿哥疾奔上前,躺在石头的女子浑身湿透,正在慢慢吐出腹中积水,料已无碍,而虚明一手握着女子的手腕,一手放在其颈间,身上只有衣摆鞋尖湿了一点。 十三问道:“是你救了她?”虚明抬脸一笑,点了点头。耳听众人脚步声近,十三忙打开她的手,道:“此女是十二哥的一个侍妾,你现下这模样,给人瞧见不好。”虚明先是一惊,继而眉间微蹙,面露难色。随着人群渐渐合拢,落水女子亦悠悠然醒转,茫然望着众人,眼光落在虚明身上便不再移开了,欣喜万分的样子。虚明脸色一变,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有何举动。 倒回一刻钟前,虚明被赶出会客厅,便跟着陈良往后花园来,中途分道,她便自己溜达到了湖边。远远望见两个女子身影,她只道是九阿哥的妻妾来院子里游玩,才要转身避开,便见其中的红衣女子将另一人猛地推落水。虚明不及多想,纵身飞掠至水边,伸手便捞起了溺水女子,相救及时,只喝了几口湖水,并无大碍。 此时,只听头顶一个柔弱的声音结巴道:“你,你干什么要救她?”虚明道:“我还没问你,干什么要害人……”她一抬头,这才发现这红衣女子可不就是卿云格格,当下双眉倒竖,冷冷道:“活得不耐烦了?” 卿云格格惧得扑通跪下,止不住地颤栗道:“她认出了我是谁。” 这个答案,全在虚明意料之外。她神情凝重,眯眼又细看了女子几眼,确定四周无人经过,便对卿云格格道:“交给我。快走,别让人瞧见。”卿云格格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走了。虚明把溺水女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思量如何处置,十三便已奔到了眼前。 虚明犹满心焦躁不安,却听人群后一个清和的声音说道:“让开。”众人自动让出一道口子,只见十二阿哥大踏步走到溺水女子身旁,手背试了试额头温度,轻声唤道:“巧儿,怎样?还有哪不舒服?”那女子却拂开他的手,揪着他的袖子,满脸热切地只是望着虚明,眼中甚至带有小小敬慕,十足是夙愿得偿的喜悦。被一个陌生人这么看着,虚明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十二阿哥顺其视线望见虚明,竟是会心一笑,问道:“你救了她?” 虚明从他的笑里,读出了慰藉与安心,于是从容笑道:“以后要小心些。” 十二阿哥道:“我会叮嘱她的。”说着低头向巧儿摇了摇头,那似怪责,实则疼惜的目光,任谁见了都不免触动。巧儿脸颊绯红,温顺地伏贴在他怀里。十二阿哥抱起巧儿,对九阿哥歉然道:“先行一步。”简单交代一句,便兀自穿过人群离开了。 虚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畅,瞥了眼仍摸不着头脑的十阿哥,心中暗道:“太好了。终归还是有东西是不变的。” 一段小插曲,很快结束。只听何玉柱躬身道:“观景楼已摆下茶点,请诸位移步就座。”众人陆续迈步跟去,待虚明清理完沾了湿泥的鞋袜,已坠在了最后,这时才发现十三阿哥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虚明欣然走上前,十三脱口便道:“你帮八哥做事,师父知道吗?”虚明耸了耸肩,道:“这是我的自由,她知不知道,有区别吗?”十三的表情很是纠结,踌躇再三,又问道:“你不会是被皇阿玛派去的吧?”虚明扑哧一笑,只道:“你猜?”十三哪有这闲工夫跟她磨叽。 沿湖边走,水面渐渐变窄,转弯处一道九曲玉兰桥,连接了对岸一座花厅,而湖这边顺着石山之势起了一座两层高楼,四角飞檐高高翘起,形如一只大鸟,轻盈欲飞。此楼乃全府之最高点,登临其上,周围鳞次栉比,方圆十里的视野都毫无遮挡。 不多久,劳众人等候的大阿哥终于姗姗迟来,人们互相见礼之时,只有悠悠一人落寞地在西北角,倚栏杆而坐。虚明走过去,靠着横栏俯身前倾,边观风景边道:“几个月没见,你好像瘦了不少,恭喜恭喜。” 悠悠嗤地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徐徐道:“你干什么要替他卖命?” 虚明讶然不已,失笑道:“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说他,长袖善舞,弄权投机,八面玲珑,但似乎,都不如现在这么讨厌他?” 悠悠道:“我以为你忘了。他怎么对李四智,你刚才也听到了。” 虚明“嗯”了声:“听到了。” 悠悠转过脸,眼睛里无波无澜,唯极尽淡漠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样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踩你上位的吗?” 虚明笑道:“你记错了!你说的,是站在那边的卿云格格,而我只是个叫虚明的江湖小虾米。” 悠悠移开目光,轻轻一笑,道:“我无话可说了。” “你就是八哥极为推崇的那个高手?”十四阿哥忽然走了过来,虚明忙站直了,拱手道:“让我想想,今儿是第几个这么问我了?”十四阿哥眼望着悠悠,口中说道:“有机会,切磋切磋。”虚明笑道:“十四阿哥可能还不知道,我祖籍江苏,侧福晋未出阁时,曾与我相交一二。”十四阿哥“哦”了一声,见悠悠爱搭不理的样子,便道:“那你们聊。”说完走开。 然而,她二人却仿佛想不出什么话可说了。虚明默默叹了口气,但她可以理解,悠悠的黯淡与失望。 看着悠悠的转变,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是老天当年不太厚道,没有给足够的时间供她接受,只有短短几天,她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一个自己都嫌弃,厌恶,恨不得亲手毁灭的人。如今,活生生的卿云格格站在了世人面前,她开心到几近癫狂,因为终于把这个名字的□□与精神都彻底摧毁了。她一手扶持的卿云表现得越拙劣卑陋,为之信服心动痴迷的人越多,她就越高兴,越痛快。 直到昨天,十全大老爷的出现,及至今天,十二小佛爷的成全,恰如棒喝,终于唤得她停下来,猛回首处,幡然顿悟。 也许,每个人都曾天真无邪过,视黑白之界犹如死生之间,当某一天突然戳破了幻想泡沫,便彻底扭转态度,只觉天塌地陷,这世界的黑暗是如此的无边无际,人人面目可憎,无味言说。于是,自以为长大,成熟了。其实,无论偏执于哪一端,亦或混沌搅作浆糊,所见的何曾是这人世的全貌? 虚明挠挠头,笑道:“何必把自己逼得太辛苦。你觉得,秦道然是个什么人?”悠悠道:“十四曾说他是‘三姓家奴’。”虚明一听乐了,道:“是吧。当时老八有一个举荐的机会,却宁可送给一个没大用场的穷酸秀才何焯,也不照顾刚刚归附、人心不稳的三姓家奴,这就证明他也不算太差劲。是吧?” 悠悠瞧着碧水荡漾的湖面,思忖片刻,依然坚持摇头道:“做人总有个是非对错,做事总有个黑白曲直,你真相信,他是出自好心?”虚明道:“你管他真心还是假意,结果好就是好,有必要分那么清吗?”悠悠道:“何焯结果是好了,那么邬思道呢?结果好坏,到底谁说了算?”虚明一时词穷。 两人看似是在争论老八的好坏,其实,却是两种生活观念的碰撞,虚明认为悠悠拘于小节,不知变通,悠悠却觉得她随性过头,大节有亏,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另一边,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楼中央,一方红木矮脚食案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铁箱,锁外贴着一张封条,上书“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九午时一刻龙虎天师张亲封”,也就是昨天刚贴的。 “石柏奎。”九阿哥叫了一声。一个中年儒生立刻从角落里钻出来,俯首听命。他不自己走出来,几乎没有人发现,九阿哥请来的宾客中还有这一位。九阿哥相当和气道:“石柏奎,你是琼林画院的院长,学富五车,可曾听说过‘隔夜修书’的故事?” 石柏奎道:“回九爷的话,略有所闻。”九阿哥道:“讲给我们听听。”石柏奎欣然答应,猛地一清嗓子,道:“相传过去有一位书生有预知未来之能,今日能知明日事,他在当天晚上修书一封,到了第二天,书上所写的事都会一一应验,是谓隔夜修书。” 众人三两落座,听他将此典故娓娓道来,八阿哥与卿云格格坐在一处,不时贴耳低语,言笑晏晏。这一幕一丝不错地落在对面的十三阿哥眼中,便如一根钉子慢慢扎了进去,无休止的麻木刺痛,心中反复问着,她怎么可以和别人坐在那,还笑得那么灿烂?他苦涩一笑,默默转开了视线。 “巧了。”九阿哥笑言道,“近日我也遇上了一个能知未来事的人,这铁箱里锁的,便是他在扶乩、卜算之后,于昨日午时写下的一封修书,封条还是我亲手贴的,中间绝无人做手脚。”十四道:“那还不打开看看,书中所言是否应验?”九阿哥却道:“先不忙。石柏奎,画院是在哪个方向,能给在座各位指出来吗?”石柏奎首次露出了不安之色,但还是遵令而行,指向东南道:“由此往东南五里远,绿琉璃瓦顶的就是。”十阿哥不耐烦道:“九哥,你叫这么多人,到底是看什么?”九阿哥不答反问道:“难道就没人瞧出,今日到场的人,有什么共通点吗?” 他这一问,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大眼瞪小眼,寻找共通点。悠悠心思敏捷,眼睛一眨,已隐约猜出了大概。也许想通关节的人不只她一个,但无人去抢这个风头。 最后,还是大阿哥迟疑道:“上次十四弟开赏画会,仿佛也是咱们几个面孔。”九阿哥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说道:“当日赏画雅集,在座每一个人都拿出了自家珍藏的名家画作,哪一件不是价值万金的真品?这些画现在何处?”那天集会的东道主,十四阿哥赶紧站出来,道:“应石院长所求,在琼林画院展出一月之后,一定将画完璧归还。”十阿哥悟道:“一月期限已到,莫非九哥你是找我们来领回自己的画?” 此时,石柏奎脸色苍白得竟没有一丝血色。九阿哥也就快按捺不住满心张狂的劲儿了,直叫道:“我请诸位观赏的,那可比任何图画都要好看得多!” 话音刚落,城楼午炮响了。当炮声渐渐隐去,只听见檐角铁马叮铃作响。 “我去过。”十三阿哥忽打破沉闷道,“我去看过画展。石院长好大面子,从宫中如意馆借出了一批绝不外传的库藏珍品,我特意慕名去看了。”这么多阿哥中,也就他可称得上独一份的画痴。 “快看!”十四霍然起立,指着远处,势如猛虎地打断了他。 众人纷纷离座望去,依稀石柏奎所说的方位,平地窜起一股火苗,夹杂着浓烟滚滚,烈焰在风中肆意翻腾,火势越烧越旺。观景楼上观得此景,众人惊愕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在九阿哥冰冷的目光中,石柏奎腿一软,坐倒在地。 十三拎着石柏奎的肩膀就问:“是不是画院,你快看清楚,哪里走水了?”石柏奎勉强提起精神,匆忙告辞要走。“慢着。”九阿哥当路拦住,道,“我已派人快马去了,大家先用些吃的,不多时就会有消息来。” 虽然已届用膳时间,但突发事故,谁还有胃口吃喝?尤其十三阿哥,整个一坐立不安,求神告乃地期盼不是展馆失火。过得半个时辰,就在众人注视之下,火头渐渐压了下去,颓倒一半的废墟上,代之以几缕青灰色烟雾挥散不去。 九阿哥见人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站出来,一拍手掌,道:“是时候揭晓这封隔夜修书的内容了。”何玉柱打开铁箱,取出薄薄的一张纸递到他手中。九阿哥只看得一眼,便笑了出来,道:“第一条真是应验得分毫不差。”十阿哥忙问:“写的什么?”九阿哥却将纸一扬,摇头道:“先听听打探回来的人怎么说。” 只听有人蹬蹬上了楼,拜下就回道:“经查明确为琼林画院走水,火起于厨房,蔓延至封馆休展的凌烟阁,抢救不及,阁中藏画已尽数烧毁。” “啊——”画痴十三阿哥噌地跳起脚来,惨呼一声:“我的唐摹本洛神赋图!” 痛失爱画的均不约而同跨前一步,把石柏奎围在了当中。别人或许还能勉力克制,但画是十四做主借的,这会儿还不急红了眼,揪着石柏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问。石柏奎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自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徒招来周围更加鄙夷的目光。 十阿哥也来凑热闹,他一把夺过九阿哥手上的信纸,展开念道:“四月初十,午时,琼林画院失火,整座凌烟阁化为灰烬。”时间,地点,果然应验得分毫不差。 大阿哥皱眉道:“九弟,你是如何提前知晓此事?”九阿哥笑答:“这话该去问那位龙虎山的张天师。”“没有这么简单。”十三才反应过来,沉脸道,“知道了画院要起火,却不制止,反而将我们都请来观赏白日烟火。九哥,我倒要问问你安得什么心?”九阿哥道:“十三弟,你别忘了,凌烟阁中也有我的画。何况直到午时,我都只是半信半疑,怎敢到处声张?”十三“哦”了一声,叫道:“你承认一早知道了!”十四却只盯着石柏奎,道:“依我看,最蹊跷的,还是在他身上。” “别吵了!”十阿哥大喊一声,楼上顿时一静,他抖了抖信纸,道:“听完这第二条再吵不迟。”十三忙走过去,两人异口同声读道:“阁中烧毁之画,皆是赝品伪作,借问真迹何处,须向石下去寻。” 念完信中所书,死一般的寂静徘徊在众人之间,就连四阿哥亦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每一道视线都利如刀剑,顷刻就将石柏奎刺成了浑身窟窿无数。 大阿哥面色铁青,只简短一句:“拿下!”他带来的两个手下立刻拥上,反扭了石柏奎双臂,摁跪在地。然而别看石柏奎身无四两肉,抖抖索索,十分惊恐的样子,要撬开他的嘴却不容易。四阿哥道:“去他家中搜,定有所收获。”大阿哥立刻大声附和。 这一次没有等太久,便有九府侍卫抬回了一箱子的当票、本票等物,竟然就藏在石柏奎的床头之下。众人一张张检看,粗略一算,足有三十万两之多。 十四猛地一拍石柏奎肩膀,挑眉道:“石院长,做得好买卖啊!”十三道:“我瞧他一人是没胆做出此事的。无缘无故,如意馆也会将库藏外借?”十阿哥连连点头道:“不错,肯定有同党。”大阿哥那两个侍从慢慢使上了重手,把石柏奎的肩关节扭得卡卡直响。而石柏奎面无血色,疼得汗如雨下,嘴唇咬出了血也不吐一字。四阿哥道:“这会儿忍着,死得可不止你一人了,想想你的家人。”石柏奎被一吓,惧怕得当场昏了过去,可未晕多时,又在剧烈的疼痛刺激下醒转过来。 恰值此刻,却听悠悠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何必逼他?此事只需报请刑部,去本票上的钱庄查,是谁取走了赃银,同党是谁自然水落石出了。” 悠悠的办法果真刺着了石柏奎的要害,好像泄了气的皮球,霎时间便萎靡下来。 大阿哥拿着一叠纸票细细看过,忽然怔住,接着便哈哈大笑,边笑边道:“石柏奎啊石柏奎,真不知该说你是真聪明呢,还是真愚蠢。你们自以为妙计安天下,天衣无缝,竟然大大方方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说完依旧大笑不止。 四阿哥上前一瞧,底下一个颇为熟悉的名章跳进眼底,不觉失神念出了声:“凌普?” 这个名字仿佛含有不知名的魔力,乍一听见,人人均是呆若木鸡,茫然无措。八阿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九阿哥一眼,从第二条预言公布开始,九阿哥便没了声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却只悄立一旁,似笑非笑。八阿哥不觉失悔,他把老九拉进内务府,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太急了。”他暗自摇头叹息,对最终结果能否如其所愿,并不乐观。 “他这是要干什么……”十三迷惑地望向四阿哥,后者却制止了他再说下去。 十四问道:“九哥,现下该拿他怎么办?”悠悠却不疾不徐道:“适才搜查石家,已是越俎代庖,滥用私刑,这会儿还想怎地?”十四没料到她突然抢白,九阿哥笑道:“此事本轮不到我出头,但三哥大半年来,深居简出至今,鞭长莫及,哪知道文人堆里出了奸贼,叫那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做得好,老九!”大阿哥手搭在他肩上,威严有力地大声喝道,一脸喜不自胜。九阿哥挨不住这一夸,心里发虚,反觉矮了半截。大阿哥道:“走,带他去皇阿玛面前,瞧他还嘴硬!谁跟我去?” 他这一发话,大家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响应。大阿哥正欲甩袖离去,十三却走出人群,道:“大哥,我跟你去。但是在报知皇阿玛以前,还是得依循常规,先交由刑部立案搜查方可。”自夏家逆反案之后,他便留在了刑部,因此领头站了出来。大阿哥冷哼一声,道:“我看这件事刑部管不来,要去,也去宗人府。”十三无奈何地站住不动,然而表情坚持,虽不与反驳,却也寸步不让。大阿哥不耐烦道:“好好好,刑部就刑部。” 他已是迫不及待,下楼前经过九阿哥身旁,又笑逐颜开地小声道:“改天,也将那张天师与我引见引见。” 九阿哥脸上陪笑,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这事儿明摆着是他提前收到风声,却偏偏选了最玄乎其玄的方式抖落出来,隔夜修书?说出去谁信啊?对这种装神弄鬼的道道,康熙最是厌憎得紧。除非真傻了,否则没人会直接这么讲。 连人带物证一下子全走了,好似抽光了整楼的空气,时间停歇,静默无声,身处其间的人们都变得迟钝了,不知所措。 只听悠悠忽然说道:“世上真有人能预知未来,隔夜修书吗?” “有。”八阿哥不假思索道。他再不出声,众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了。他又道:“预知未来最精确的方法,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它。” 这一句似含禅意的话,听来意味悠远,思之发人深省。不少人都暗暗认同了。 悠悠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天地运转,人世翻新,自有其一定的法则,只要看穿了其中的规律,天下未来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走势,也能洞若观火。” 虚明知道,她虽是面向众人,话却是只说给自己一人听的。 悠悠接着又道:“可惜,纵然天下大势了然于胸,人啊,最难预知的,还是自己的命运。几年,几十年后的你我,又会在哪里?” 好风过境,吹拂起衣角飘动,观景楼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侃侃而谈,众人听得皆出了神。 悠悠笑道:“今日适逢其会,咱们不妨也替自己占上一卦,一天太少,就给……二十年后的自己修书一封,封存起来。等到二十年后相约再见之时打开,那时却要瞧瞧,谁人写的牛头不对马嘴,谁人应验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好玩!”十阿哥兴味盎然道。这时,四阿哥却突然起身,告辞离去。十阿哥道:“四哥不想玩,我们来玩。赶紧的,笔墨伺候!”说完兴致勃勃地张罗起来。 不管旁人愿不愿意,都或认真或敷衍地写了一封书信,封套落款之后,一并放进了九阿哥那只铁箱内。十阿哥仔细地贴好了封条,问道:“该放哪保管呢?写的人都不行,别叫他提前偷看了去。” 众人哄笑,悠悠便道:“让虚明保管吧,我相信她。” 一直坐在角落的虚明诧异而起,到底无人表示异议,她便抱走了铁箱,笑道:“也罢。二十年后,我这个闲人,一定不负所托,将所有书信交还原主手中。” 抢亲 谁也不知道她抱着铁箱去了哪儿,直到再出现时,已是夜雾凉薄,而她恍如从天而降,卷起一股陈年旧瓦上的青苔气味,拂面而至。 不等十阿哥发问,虚明便拉着他避开耳目,以快到人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飞檐走壁,奔行在城中密不见尽头的屋脊之上。十阿哥只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犹如一根轻盈的羽毛,挣脱了笨拙躯体的束缚,乘风而行,一直向那夜空最深处飞去。从未有过的极致快感,将体内污浊涤荡一清,他尚沉浸在眩晕中,脚忽然又踩上了实地。回头一看,背后便是巍巍肃穆的城门高楼,而他二人正站在墙体巨大的阴影里。 虚明丢过一匹马,不等城门守卫发觉,两人两马已绝尘而去,顺着月光铺就的大道,踏上了草原之旅。尽管旅途以这样的方式开场,显得新奇刺激,而又浪漫风流,凡此种种色彩光环,却依然掩盖不了其仓促出逃的本质。 十天之后,□□江才率着一个十人小分队追赶上来。这十天里,虚明与十阿哥早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只有铁箱的下落,虚明是打死也不讲。 □□江同样也是匆忙起行,至于计划中的彩礼,哪里赶得及置办。又过得十天,眼看就要进茫茫草原了,□□江提议在城镇稍作休整,将一应迎亲礼备齐了再上路。虚明却不以为然,直道:“兵贵神速,拖了几大车礼品,何时能赶到巴颜额伦?”十阿哥连声附和,道:“选秀前,锡林郭勒盟就有好些旗的扎萨克向老郡王提亲了,安吉雅临走前气得只说,回去找个比我……俊的就嫁了。”安吉雅的原话是,草原上的男人,随便挑一个都比他英雄气概。显然在他心里,被人嫌弃貌丑可比英雄气短有面子多了。虚明笑道:“堂堂皇子不远千里,亲自上门迎亲,这份诚意,不比什么礼贵重得多?” □□江见他俩执意如此,而八阿哥确有令让他听命于虚明,便也不再坚持。一入草地,早晚温差极大,一行人还是在城镇里补充了给养,买了御寒衣物以备万一。 走进大草原上,就仿佛换了人间。这里只有三种颜色,金色的太阳,瓦蓝的天空,和青青原上草。在这个世界里呆久了,人也变得通透了,感觉这种简单的生活,才是真实,而渐渐远去的喧嚣,才是虚幻,庸人自扰罢了。 “天空似圆盖,大地似棋盘,世人黑白分……”夜幕落下,虚明坐在篝火边,轻轻吟唱。十阿哥却嘘了声,道:“我瞧这天就像一个大墨斗,一颗星星也不见。”虚明裹紧毯子,望天道:“起风了,不会要变天了罢?”□□江却一口否认,说道:“这风再吹一阵,把云层吹散了,星光就会漏下来了。” 一进入草原,□□江这个向导便有了用武之地。在旁人看来,连绵起伏的草原,只是无限重复的单一绿色,茂盛的夏草掩盖了所有的路径,□□江却总能一眼识明坦途,避开布满泥淖、陷阱的岔道,甚而天气、地标山川、乃至途中所见蒙古各盟部落,事靡巨细,尽皆知晓。每当大显威风时,面对众人仰视的目光,□□江仍不忘拽一句:“三十五年征噶尔丹,我也就是跟着八爷,有幸见过一回世面。”这种低调内敛的狂劲儿,大家还是喜闻乐见的,因此他这时又发话,所有人均是深信不疑。 十阿哥打了个喷嚏,缩起脖子叹道:“真冷。再往北,兴许都能见雪了。”虚明忍不住调侃:“怕是佳人牵念,相思成疾罢?”十阿哥打了个哆嗦,道:“思个屁,多半是宝珠正骂我骂得欢呢!”虚明道:“都走到这了,你还想着别的女人,合适吗?”十阿哥愕道:“有什么不合适?两个都是我老婆,两个我都爱。”这下轮到虚明瞠目结舌了,直问:“一个人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十阿哥道:“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可能?”虚明只能表示拜服。 这种话题,□□江不敢多口,只顾着低头把柴火堆得又高又旺。跳跃的火苗在每张脸上投下红光,明灭不定,虚明不自觉地又靠近一些。 十阿哥搓着手,问道:“离开察哈尔正蓝旗都三天了,怎么还不到锡林河?”□□江答道:“计算脚程,明儿起个大早,晌午过了就到了。”十阿哥“嘿”了声,道:“恨不得日夜兼程,再快些才好。”虚明的笑容一闪即逝,徐徐道:“我瞧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冷水一泼,十阿哥静了片刻,轻叹道:“若是八哥在就好了,凭他跟察哈尔都统的关系,也许能借一支兵马用用。咱这十来人实在不够瞧。”虚明忍不住促狭一笑。十阿哥赶紧笑眯眯道:“当然,他把你借给我,也不错了。”虚明道:“你想错了。我这一趟可不是建功来的。打个比方,如果他是君,我是臣,那我就是被贬谪放逐了而已。”十阿哥闻言,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江蓦地清了清喉咙,虚明笑道:“既然明日就到了,□□江,你介绍一下十老爷未来老泰山的情况。”□□江略作思索,理清思路,便道:“此刻,我们已在锡林郭勒盟的地界上。锡盟有五部十旗,会盟之地就在锡林河北岸的楚古拉干敖包,那一片正是阿巴嘎部左旗的所在地。普老郡王身为扎萨克(旗主),已经当了半辈子的锡盟盟主,虽无实权发号施令,但是声望隆重,地位不可动摇。” “多半又是个老狐狸。”虚明裹紧毯子,席地幕天而眠。其余人早已睡下大半,十阿哥与□□江也不再出声,个个围火横卧。 没有营帐拖累,翌日天一发白,虚明一声令下,洗漱完的众人便即踩蹬上马,啃着干粮,策马奔驰。午后稍事休息,也是衣不卸甲,马不卸鞍,绝不瞎耽误工夫。这般紧赶慢赶,直到日影西斜,一行人方才翻过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原,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极开阔的平原上,水草丰美,数以千计的白色蒙古包星罗棋布,牛羊嘶鸣,炊烟渺渺。明媚的阳光下,流水不竭的锡林河,犹如一条金光闪闪的缎带,将营地一分为二,缓缓流淌着蜿蜒向远方。 虚明不由得叹道:“山秀水美,真是处好地方。”十阿哥得意道:“那是。‘锡林河畔的珍珠’听说过吗?都说卿云是八旗第一美女,那安吉雅就是草原上最夺目的一颗明珠。”虚明笑道:“既有一宝珠在怀,又何求千里之外的明珠?也只有你十全大老爷,才能贪心得如此理直气壮。” □□江忽指着远处道:“瞧,营地外有人在列队。”十阿哥道:“少说也有几百人。”虚明对胤誐道:“莫不是特意出门迎未来姑爷来了?” 十阿哥难掩惊喜之情,猛挥鞭子,只觉马蹄轻快,一阵风似的,转眼便刮至了队列之前。打头的一位中年男子,面容富贵,再加上一嘴巴修剪齐整的大胡子,甚是威武。十阿哥下马便请安道:“京城匆匆一别,王爷安好。”此人便是他未来的老丈人,□□锦噶喇普郡王了。紧随而至的虚明疾速扫过众人一眼,几百人排列俨然,却并非全是营中兵甲,几十人的大乐队已停止了弹奏,就连寻常牧民也装扮得喜气洋洋。而对于突然窜出的十阿哥,包括普郡王在内,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许久都未反应过来。直觉告诉虚明,当中必定有蹊跷。 普郡王神色一凛,突然“哈”地一声,分不出是在冷哼,还是清嗓子,甩手转身。这时,队伍里一个大臣走上前,附耳低语几句,普郡王叹了口气,略一颔首,兀自先去了。 十阿哥面露喜色,果见那大臣走过来,随众人行过大礼,便道:“王爷请十阿哥帐内叙话。”胤誐自是欣然答应,□□江正要跟上,不料却被两杆□□交叉拦住了去路。大臣道:“身怀利器者不得入内。”说着几个武士便要上来缴械,时刻戒备的□□江等人,立刻本能地拔出随身兵器,对方也不含糊,眨眼间几十柄刀枪逼过来,围了个密不透风。草原部落历来有人人皆兵的传统,果非虚言。 只见双方挥刀相向,无数刃面寒光跳跃,明晃晃的闪得人眼花。虚明打着哈哈道:“大家伙消消气,稍安勿躁。咱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别伤了一家人的和气。”她有四年未加练习蒙语,舌头发直,用语粗浅,勉强能让人听懂。大臣摆手着众人挑起枪头,道:“那就请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在原地歇一会吧。”虚明陪笑道:“十阿哥毕竟是个阿哥,总得有个人跟着罢?”大臣将□□江及其手下十几人逐个打量一遍,虽非全副武装,但也个个身佩腰刀,背负弓箭,人高马大,不容小觑,最后目光落在一身布衣,两手空空,最不打眼的虚明身上,便道:“就你罢。”虚明看了□□江一眼,□□江无法,只得矮身坐在地上。 虚明便跟在大臣身后,向高高耸立于营地中央的蒙古包走去。十阿哥满心迫不及待,早跑没影了,是以这位蒙古大臣一翻过脸,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施个下马威。 虚明边走边四下逡巡,发觉不止是亲贵王大臣,就连普通围观牧民,眼中都放射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她算是明白了,此事果真不是能简单了结的。当初,老郡王亲自送女入京待选,谁知指婚之后,却遭胤誐无故推延,成婚之日遥遥无期,一时气愤,父女俩屈辱地回了草原。或许,这对整个阿巴嘎部而言,都是永志难忘的耻辱。 一进蒙古包,便见到十阿哥涎皮着脸,竭力讨好,而普郡王却无动于衷,爱答不理的场景。十阿哥尴尬地耸了耸肩,虚明盘膝坐在他下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死活想不起来,便低声道:“你要娶的是谁?跟他饶什么舌,见了正主再说不迟。”十阿哥会意,道:“安吉雅在哪儿,我要见见她。” “她不想见你。”普郡王眉毛一竖,冲口而出道。那大臣轻轻咳了一声,普郡王诧然醒悟,强压下了满腔怒火。那大臣便和气地继续道:“格格为什么不想见您,十爷想必心知肚明。”十阿哥“啊”了一声,嘿嘿只是发笑。那大臣又道:“十爷不辞万里到此,诚心可鉴,想必不出两三日,必能哄得格格回心转意。”十阿哥叫道:“什么?还要再等几日?” 瞧他吃惊又失望的模样,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猴急难耐了,就连一直没给过好脸色的普郡王,亦是忍俊不禁。唯有虚明清楚,他这哪是色字上头,分明就是犯了气管炎。他可是偷偷溜出来的,不定啥时就被逮回去了,哪里等得起? 虚明虽觉好笑,但在一侧冷眼旁观,也看出来普郡王性情忠直,倒不是老狐狸。只是和那大臣一搭一唱,倒像在遮掩着什么。她凝神细想这一路的异状,明台灵光一闪,急对十阿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间,安吉雅早已不在家中,今日便是她的出嫁之日,此刻恐怕已在百里之外。”为了掩饰窘态,十阿哥正端杯喝马奶酒,听她连珠炮似的一串话,噗地喷了一地。虚明忙给他拍背匀气。 十阿哥腾地站起身,带翻了面前一桌的酒菜,冲至普郡王面前,大声叫嚣道:“你糊弄我,安吉雅根本不在家里!”乍然被揭穿真相,普郡王大惊失色,铁青着脸道:“就是我糊弄你,你待怎地?”胤誐一哼,道:“安吉雅是皇阿玛下旨指给我的福晋,你敢抗旨不尊,不怕诛你九族?”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普郡王勃然大怒,叫道:“半大的小子,就是你皇阿玛来了,也得看我三分薄面,没了老爹,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的女儿是容得人轻贱的?你们既然做得出,悔婚在先,现下又想求她回去,做梦!” “皇阿玛不在,我就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十阿哥两眼充血,缓缓拔出腰中长刀,然而拔至中途,便被虚明一把按了回去。普郡王忽然放声大笑,刷的抽出一柄匕首,钉在面前的木案上,叫道:“还不拿下。”话音刚落,虚明二人已被武士团团围住。十阿哥昂首道:“我倒要瞧瞧,谁敢对我无礼!”虚明拔起竖在案上的匕首,双手捧着递还给普郡王,笑道:“老王爷,撕毁婚约与禁锢皇子,是一个罪名吗?” 普郡王却不接,哈哈笑道:“谁说我要抓你们了?”他顿了顿,方道:“给我好生送十阿哥南归京城,路上客气着些,别慢待了贵客。”虚明笑道:“谢王爷成全。”说着扬手一丢,匕首便化作一道白光直向普郡王飞去,众人惊呼声起,普郡王尚未及反应过来,匕首已稳稳当当地还回他腰间的鞘套内。见者无不暗抹一把冷汗,想来刚才她递还匕首时,若是普郡王真打着抓人不放的主意,只怕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血溅当场都有可能。 十阿哥还不服气,虚明却揪着他直往外冲。□□江远远瞧着不好,赶紧呼哨一声,十几人立时翻身上马,只待虚明与十阿哥骑上马背,便往南面疾驰。普郡王则派了一支骑队一路尾随,监视并督促他们哪来回哪去。 十阿哥忽地勒住马,沉声道:“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安吉雅这个福晋,我是要定了。”虚明回望身后甩不掉的尾巴,拖着他的马头向前,道:“我知道。”十阿哥神色一变,道:“那你是在做什么?”虚明道:“放心吧。你这媳妇是娶定了。就这么空手回去,我的脸面又往哪搁?”十阿哥急道:“可是来不及了,一过黄昏,婚礼一成,万事俱休矣。”虚明道:“所以刚才绝对不能被他们扣住,现在时间还多得很。” 望着日头一点点地西移,十阿哥心里急得像爬了几千几万只蚂蚁,虚明却只顾一个劲地说“不急,不急”,可是能不急吗? “来了!”虚明松开辔头,轻声快道:“放慢脚程,随他们靠上来。”说着一个倒转身,伏贴在马肚子下面。十阿哥闻言惊讶不已,回首望去,果见那甩不掉的尾巴突然加速,追了上来。尽管虚明早已提醒,但眼睁睁看着一队骑兵气势汹汹地冲来,饶是见过沙场战阵的□□江,握着兵器的手亦不免冷汗涔涔。十阿哥再看向虚明,却见马背鞍鞯空空,腹下寥寥无物,虚明已然不知去向。 “站住!”追兵头领大声喝道,十阿哥立刻调转马头,□□江侧身将虚明那匹空马挡住,两边人马隔了约十丈远时即压住阵势互相对峙。 十阿哥高声叫道:“又想反悔,抓我们回去么?”那追兵头领手按胸口,前倾行礼道:“不敢。我等只是想提醒十阿哥,不要偏离南归途径。”“什么?我们不是一直在往南……”十阿哥不满道,话未讲完,忽然便中途顿住了。而他身后眼力尖的也一早瞄见追兵身后闪过的一道白影。 追兵带来的三个十人队本是叠列散开成梯形,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白影飞掠过处,最后一排七骑手即扑扑地逐个坠马。中间一排十人尚未反应过来,便也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啪啪摔倒在地。这一回,十阿哥看得清楚了,是虚明借众人头顶为立足点,一脚踩着一个,竟如平地飞奔一样平稳迅疾,顷刻间十步即跨到尽头。想她脚上一用劲,那被踩之人又如何承受得住?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被她秋风扫落叶一样料理了十七人,真是不堪一击。 这时,最前排的十三人已是溃不成军,仓皇四散逃窜。十阿哥大叫道:“一个都不能放过!” 虚明踩晕中排最后一人,身子即高高跃起,凌空一个翻转,尚未落地,突然挥手扔出一把碎土,所掷之处的一大片范围之内,中者纷纷落马,瞬间又解决了五人,余下流寇吓得鞭子挥得愈快愈猛。虚明却是越追越勇,足不沾地似的掠着草头叶片疾奔向前,竟跑得比那四条腿的马儿还快。 眼见要被追上,其中一人绝望得回身搭弓乱射一气,虚明身形灵动,自然无碍,倒将自己身后的难兄难弟射伤两人。虚明深吸口气,突然瞬移至那人马头旁,轻轻拍了一掌,那人顿时飞将出去,化作流矢,连续将相距较近的另二人撞飞了出去,简直是一石二鸟的最佳注解。虚明喘了口气,抬头定睛一瞧,此刻仅剩的五个余寇已分成两股,逃得更远处了,正哀叹要花更大笔力气,却听数下箭羽劈空之声呼啸而过,那五人惨叫着翻滚下马。 虚明一怔,回身望去,却见十阿哥与□□江二人握着大弓,纵马奔了上来,不由得皱眉道:“下手太重了罢?”十阿哥亲手射中两人,正欢欣鼓舞着,笑道:“我哪会没分寸?那箭头都去掉了。” 虚明忍俊不禁,下令道:“将所有俘虏绑在一块,一个不漏。”经此一战,虚明威望已立,旦有令出,众人自是无不乐从。十阿哥问道:“抓他们做什么?”虚明看着众人忙活,答道:“我们需要马,却不需要碍手碍脚的人跑回去通风报信。” 眼见手下败将俱个绑成了粽子样,十阿哥真是大快人心,又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追上来?”虚明道:“你忘了他们刚才问什么了?”十阿哥依然不解,□□江轻声提了一句:“方向。”“方向?”十阿哥茫然地重复一遍。虚明对□□江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我刚才带的路,最初是向南,中间却一点点向东斜,等到不知不觉绕了一个大圈子,开始向东北向偏了,他们方才醒觉过来,自然要追上来问一问了。” “怪不得!”十阿哥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刚才我还奇怪,太阳明明是在前头的,后来怎么走到脑后去了。所以,我们现下是在……”虚明笑道:“所有路程加起来,我们实际上一直在向东走,而不是南回。这个大迂回策略,绕得是远了些,若非野外历练过的人,是很难察觉。”这不露痕迹的一句奉承话,听得□□江得意地笑了起来。 十阿哥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向东去?”虚明反问道:“你不要媳妇了?”十阿哥“啊”了一声,虚明笑道:“你试想一下,我们刚到阿巴嘎部,那么多人站在营地外,在看什么?”十阿哥回忆道:“他们都在……向东看!”他醒过味来,大叫一声,匆忙上马道:“那还等什么,快追!”虚明亦振臂高呼道:“好,每人带上两匹马,咱们换马不换人,跟着十阿哥去抢亲啊!”众人哄笑着应声而起,丢下捆成一团的三十个蒙古兵,策马奔驰,雄赳赳地正式奔赴抢亲征程。 既然目标明确,障碍扫尽,这一开拔便是绝尘千里,一往无前。兼且每人配有多马换乘,一路跋山涉水,人马皆无疲色,满腔慷慨激昂,更添精神百倍。 这茫茫大草原上,无遮无拦,只消确定了一定方位,要寻一支迎亲队又有何难,百里之外便已尽收眼底。“我看到了!”十阿哥忽然一声大叫,挥鞭遥指远处大地上一团黑点。这一发现,众人振奋不已,就连马儿亦通人性,马蹄纷飞,奔得越发卖力尽兴。眼见黑点渐渐明晰,具化为一支车马首尾相接近里远的长队,更有那牧民赶着千余头的牛羊,众人脑门的热度这才稍退,表情凝重起来。 “下面就全靠你自己了。”虚明对十阿哥道。 胤誐笑道:“这个自然。”说着麻利地将弓箭兵器丢给旁人,只余下一把防身短刃挂在腰带上,沉着静理一番思绪,当先绕到了队伍最前头。这时已有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说道:“我家小主人今日大喜,路过便是客,也请一同去旗内喝杯喜酒罢。”十阿哥不理他,只道:“我找的就是你家主人,今日是谁大喜,叫他出来说道说道。” 那人一听来者不善,当即惊慌失措,未及通报,一个装束灿然的蒙古贵族子弟已驱马慢慢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你就是新郎?”十阿哥斜睨着打量几个来回,重重一哼,昂首道:“按你们草原上的规矩,只要没入洞房,谁能抢得走,便是谁的新娘,是也不是?” “你想抢亲?”那新郎一下子急红了眼,怒道,“抢便抢了,却编个草原里哪门子的规矩?”他这倒是实话,不能因为历来抢人的多了,便捏造成一条定律罢? 十阿哥哈哈一笑,道:“一天到晚自夸是黄金家族的后人,怎么连自己老祖宗,成吉思汗的福晋也是抢回来的都忘了?”那新郎惊愕道:“你是满人。”“你管我什么人!”十阿哥一蹬马鞍,闪身向他扑了过去,哪知那新郎十分不经打,这一撞便被欺落马,摔了个灰头土脸。他爬起身,便指着下面人叫道:“蠢死了,还不给我上!”猛然间围上来五个迎亲郎官,十阿哥也不慌张,没费几下拳脚便皆打散开去。胤誐赶忙往花车前冲,叫道:“我来了,你还不快出来!” 那新郎急得直跳脚,可他哪曾想迎亲中会出这等事,连带驱赶牛羊的牧民在内,统共就带了十来人,与十阿哥这一边,人数倒是相当,可都是迎来笑往的礼倌,怎及对方有备而来。他还想纠众与胤誐搏一搏,然而望见后边跟来声势不小的□□江等人,登时泄了气,恨恨道:“你们等着!”掉头与几个从人拍马就跑。 出乎意料地轻易得手,虚明略感诧异,正欲安抚那些吓得胆战心惊的牧民马夫,却听身后□□江大叫一声:“小心!”虚明扭头望去,只见十阿哥刚奔至花车前,一支冷箭凛冽非常地直飞向他,听见□□江的呼喊,他步子稍缓,那箭却失了准心,倏地一声从离了数尺远外掠过,射中了套在花车前三匹马中的一头。伤马仰天长嘶悲鸣,发狂般地胡冲直撞。留在婚队中适才还吓得一动不动的人,仿佛突然蒙遭赦令,四散奔逃,成群的牛羊失了管束,更是乱上加乱,瞬间把车队冲得七零八落。 十阿哥跟着东扭西歪的花车旁边跑,不断喝叱那车夫:“稳住,稳住!”然而三匹马一起左冲右突,其势如狼似虎,一个急转弯便把车马给甩了下去。“安吉雅!”胤誐失声惊叫,拼尽全力往前一跃,竟然真的跳上了驾车位,立足未稳便是一个颠簸,幸好他死死攀住了车辕,否则一旦掉下被车轮碾过,哪还有命在。 刚勉强维持住平衡,胤誐就去勾三匹马的缰绳。伤马奔得最是狂野,他虽竭力前倾,也只拿到了其他两匹马的,情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站着便往回拽绳子,两匹马嘴都给扯裂了,也难抵那伤马搏命狂奔的势头。 此刻的胤誐青筋暴露,一口钢牙都给咬碎了,还不忘对身后问句:“你怎么样了?”话音甫歇,他便听到了自离别后,一直魂牵梦萦的声音,只是在这关头,显得格外的冷淡:“这么晚才到,你干脆别来了。”“什么话……”胤誐急得想去望她,手劲略减,那两匹马猛得松脱,俱个往前一突,震得车子又是一个趔趄,慌得胤誐赶忙回身拉紧缰绳。而无论马车如何颠簸,从始至终,都未听见车内之人轻哼一声。 “她快从车尾掉下去了,你别乱动,我先把她救下来。”虚明骑马追了上来。她此刻出现,不啻于天降神兵,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十阿哥心呼谢天谢地,话从牙缝里艰难地往外挤道:“赶紧……我撑不了多久……”耳边传来马蹄声震天彻底,似乎还不止虚明一人。 十阿哥大喝一声,猛力往后一拉,然而那两匹马再也吃痛不住,尾巴一甩,突然调头往伤马相反的方向挣脱,车子正在急速行驶,斗然一转,竟整个旋转着飞了起来。十阿哥双手抱头,滚落进草丛间,抬头望见车尾一个身影被高高抛出车外,不由大叫:“卿云!” 这时,虚明的马躲闪不及,早被车子撞翻出去,虚明则闪身跃起,脚踏车顶借力一个转身,伸出双臂去接已呈下堕之势的女子。 然而重力一压上手臂,她才发觉不对,左臂上一股巨痛袭来,疼得她几乎眼冒金星,落地之后下坠之势依然不减,身子往前一跪,双手贴地扑倒。这一刹那,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有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压迫感,强烈到刺穿天地。 几近晕厥之时,手上的重压忽然消逝无踪,眼前暗雾亦瞬即退去,虚明一抬眼,便望见一人站在面前,怀中抱着接过去的女子,女子面容安详,并无知觉,那人却怒不可遏道:“你傻啊?!” 话一出口,迎面便是阵风一下子将声音打散,吹出老远。 虚明却恍惚笑了,虚弱而得意地笑了。 追逃 八阿哥自觉失态,转开目光,俯身将怀中女子放在草地上,不意却见她正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十阿哥抱着肘部,慢吞吞挪了过来,长吁口气,道:“没人受伤便好。”虚明笑着站起身,八阿哥手一晃,便把还没放稳的安吉雅滚落在地。 “臭男人!”安吉雅气呼呼爬起来,嗔怪地白了十阿哥一眼,“没一个靠得住的。” 如果说宝珠是个娇生惯养的亲贵小姐,恰似一株风中摇曳的牡丹花,绚丽夺目,气势傲人,那么这位锡林河畔的珍珠,便是草原上跳跃奔跑的小野兽,矫健多姿,旁若无人,当她停下来回过头,身上的汗珠在阳光下也发出金色光芒。她若望着你咯咯地笑了,便宛如一朵玫瑰忽然怒放,鲜艳欲滴,光彩照人。 十阿哥不服气道:“不是我把那脓包打走,你可不就要一辈子插在牛粪上了。”安吉雅轻轻一哼,道:“没我从中周旋,阿巴哈纳尔部会只派了几个不中用的来迎亲?我已打算了没有你,就自己开溜。”十阿哥眼睛一亮,沾沾自喜道:“难怪老王爷急着要赶我,原来,女大不中留,胳膊肘朝外拐啊。”“我呸!”安吉雅一跺脚,转身去瞧那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伤马,神情一黯,甚是哀伤。 此时,黄昏独照,漫天彩霞,晚风送来一丝劫后余生的清气,就连那二人的争吵,听得耳来,竟也如草原牧歌一般绵绵悠长。 不久,□□江等人沐浴着霞光晚照,逐渐集齐过来,一一点算,除了车骑有遗失损伤,万幸人无大碍。□□江回报道:“那放冷箭的阴险小人已追不上了。” 八阿哥颔首示意,虚明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八阿哥道:“若是我说,专为某个人而来,你信么?”虚明眼波一转,点头笑道:“信!”八阿哥忍俊不禁,老实交待道:“你们走后第二天,宫里便收到了普郡王的婚书。我只有日夜兼程,赶在婚期前一日就到了阿巴嘎部,但见你们不在,便按兵不动,装成客人尾随在送亲队伍之中。十弟,你适才一拳打跑新郎官的好戏,我可都瞧见了,精彩之极!”十阿哥心里乐翻了天,表面还假模假式地干咳一声,摆摆手以示不值一提。 经此一事,众人仿佛生出了些许默契,对望之间,相视而笑。却见刘青牵着自己和八阿哥的马走来,对□□江道:“有你这向导在,怎么早出发还比我们晚到了?”□□江明白意有所指,忙道:“久不来草原走动,都生疏了。”虚明微微一笑,道:“乌大哥也不必替我俩背黑锅了,十阿哥一心要套出铁信箱所在,是以一路走走停停,闹个不休,方才晚了。”八阿哥尚未发话,刘青便挖苦道:“乌老大,你才出来几日,就被人收买了?”□□江一时语塞。 正站在安吉雅身后,缩手缩脚、进退难决的十阿哥听见有人叫,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茫然道:“谁叫我?” 虚明却不出声,只朝他挥了挥手,又一指正伤感于马之将逝的安吉雅,示意此乃绝佳时机,放胆去追。十阿哥张大嘴巴,摊手耸了耸肩。见他还茫然无措的样子,别人只能瞪眼干焦急,□□江干脆伸手一推,十阿哥往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在安吉雅的身上,站稳后转身就竖起拳头,气得直想骂娘。 看他死活不开窍,虚明心念微动,俯身折了一朵开得灿烂的红花,然后眼望老十,拈花一笑,抬手便要插于身旁之人的鬓上。八阿哥本能地朝后一仰,这朵花便别在了刘青的帽檐边。这一连串的动作,由她做来竟是十分的流畅潇洒,一派自然天成,毫无扭捏做作之态,甚至让人觉得,给男人戴花也是一桩理所应当的赏心乐事。 刘青的脸涨得通红。十阿哥则已看呆了,下巴几乎脱落,虚明让他学着照做,那是死活不成的。 八阿哥轻咳一声,打破僵化的局面,说道:“恐怕男方不会轻易罢休,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商议一下,赶往何处去。” “四面八方哪里都去得,就是不往西走。”十阿哥不假思索道。 安吉雅一听噌地冲到他面前,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十阿哥气闷道:“你知道你阿玛都说我什么了……具体什么也不提了,反正才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转眼又自己跑回去找骂挨,我是犯贱啊?” “你就欠骂。”安吉雅咬牙道,忽然眼圈一红,便要流下泪来,“就你委屈。你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回草原,成了没人要的鱼眼珠,人人都来笑话我,而你却在京城和你的宝贝珠子逍遥快活,这两个月但凡过得去,又何用急着把我嫁出去……”一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辛酸苦楚,当真又是恼怒,又是羞愤,又是委屈。 听她亦嗔亦怒的一番诉说,十阿哥心下已自软了,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安慰,下意识地对八阿哥道:“八哥,还是你拿主意罢。” 他这一问,安吉雅更是火冒三丈,大声道:“要走你们走,我就在这等他们来抓我回去。”说完便坐回生命正在渐渐流逝的伤马前,置气发呆。 十阿哥无声地望向八阿哥求助,八阿哥点头道:“那今晚就在此安营扎寨好了,若有人敢再寻上门,了不起就报出我们十爷的名号罢了,看谁还敢轻举妄动?” 众人闻言不觉失笑,连安吉雅亦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十阿哥瞄见真是大喜过望,安吉雅却又立即绷紧了脸,十阿哥空欢喜一场,只得苦兮兮地哀声长叹。 “既然不走,我先歇会儿。”虚明扶着歪在一侧残缺不全的车轮,抖落开马车里掉出的一块毡子,缓缓斜倚坐下,抱臂闭目养神。 刘青一把揪下帽檐上的红花,丢在脚底踩了个稀巴烂,但碍于八阿哥目光制止,只得忍着怨气,牵马去吃草。 虚明着实是累了,刚合上眼便沉沉睡去,待到左臂骨髓最深处的刺痛一波比一波凶猛地袭来,生生把她疼醒,夜已降临。她揉揉眼,发现四周已燃起了数堆篝火,不远处一顶简易帐篷隐没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虚明坐直,盖在身上的毯子即轻轻滑落,这一幕竟与山洞醒来的那个清晨如出一辙,她不禁愣了愣神。 而正围坐火旁交谈的两人,察觉她已睡醒,不约而同地笑望过来。虚明问道:“有什么可笑的?”八阿哥“哎哟”一声,叫道:“糟糕!他怎么醒了?我还是喜欢他睡着的时候,多安静。”虚明脸色微变,十阿哥却已大呼小叫道:“啊!喜欢?”与虚明目光一接,迅速错开,笑呵呵地又道:“八哥说得是,如果她是个女人,我一定死心塌地的爱死她了!”八阿哥赶紧低头,拨弄火堆。明知是玩笑,但虚明生怕十阿哥语多必失,轻轻一哼,不客气道:“你是男人,我也爱死你了!”十阿哥吃了个瘪,还未怎地,八阿哥却是明显一惊,猝然抬头,适才强忍着的笑意尚残留在脸上。 损人嘛,比的就是谁更不要脸。虚明心中一快,似乎连旧患发作的隐痛也没那么难熬了。 解气归解气,虚明更好奇的是,他二人适才在聊什么,以致大违本性,讲些甚至颇为低趣味的玩笑话。难道?!她猛然间记起,在车仰马翻的紧要关头,十阿哥那一声“卿云”,难道是他被套出话来了?虚明头皮一紧,屏住了呼吸,但暗暗观察了两人片刻,便即推翻了这个假设。胤誐虽然性子直爽,却不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而且看八阿哥最后的反应,明显毫不知情。 虚明还在发动九曲回肠,翻来覆去地寻思,却见八阿哥正色道:“言归正传。十弟,听我一句劝,收收你的气性,低头认个错便好。女人天生就是要哄的。”十阿哥道:“我没错,凭什么让我低头?”八阿哥面露忧色,语气凝重道:“悔婚本就是你理亏在先,现下对方特意上了一份联婚告知书,先斩后奏,皇阿玛纵有想法,又怎可能为你与锡盟交恶?咱们此刻外患重重,前路叵测,万不可自己先起内讧,生出事端了。”十阿哥摸摸脑袋,没了声音。 “此言极是。”虚明也附和道,“今儿马车一场狂奔,她可是遭了大罪,在车厢里跌跌撞撞,估计身上是没一块好皮了。”十阿哥“哦”了一声,神色怔忡不宁,显然就快被说服了。虚明趁热打铁道:“哄女人本就是男人的天职,没谁来笑话你。”十阿哥霍然起身,望天讷讷半晌,才蹦出一句:“我去看看马夜草吃得好不好。”说完魂不附体地走了。 目送他身姿怪异地飘远,虚明撑不住吃吃笑道:“我打赌,数到一百,就得被赶出来。”八阿哥道:“不用一百,我赌数到十。”虚明忽然发现就剩下她与八阿哥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便不再说话了。气氛一下子静默得有些怪异。 不知过了多久,八阿哥忽然道:“我输了,已经数到十了,你想要什么?”虚明依然不出声,八阿哥又道:“明白了,你是想要‘安静’?”虚明恍若未闻,还是无动于衷。 片刻安静之后,八阿哥忽然笑了笑,道:“我只是好奇,十弟到底有何手段,能让你相识不久,便如此倾力相助。为十弟,为夏姑娘,你为旁人奔忙,总是如此卖力,简直到了不惜命的地步。为什么单单对我例外?” “那你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有何问题了。”虚明眉毛一扬,眼睛亮晶晶的溢满笑意。 八阿哥不再接口,良久才轻轻问了一句:“手臂又疼了?”经他一提醒,刻意忽略的剧痛猛冲脑门,虚明只得硬忍着,生生逼出了一身汗,待略缓过一阵,方苦笑道:“想是要变天了。”“什么?”八阿哥问道。虚明道:“这东西跟关节炎一样,预报天气倒是挺准,一碰上阴雨天,空气中的湿度大了,发作得便要厉害些。”她虽故作从容,可惜牙齿不争气地咯咯打颤声却是掩盖不了的。 八阿哥扔过一个皮囊袋,道:“喝些烈酒取取暖,兴许能好些。”虚明接着,踌躇再三,还是丢了回去,笑道:“老实说,在你面前,我还真不敢喝酒。” “马贼来了!”不知哪里有人撕裂了嗓子般高喊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足有一晌的死寂过后,营地迅即人声鼎沸起来。 八阿哥大喝一声:“不要乱。”慌乱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只见安吉雅跑出帐子,叫道:“这不可能。我们这一向安宁,多少年没出过乱子了。”八阿哥沉眉道:“是谁乱喊,自己站出来,绝不追究。”大家面面相觑,茫无头绪。 这时,值夜哨戒的刘青惊惶万分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东面有数目不详的一支马队急速奔这来了,我等先挡着,贝勒爷骑马快走!”话音刚落,只见遥遥一条火龙乍然由地心涌起,伴随突如其来的喊打喊杀声,声势浩大,愈来愈近。众人大惊,叫声此起彼伏:“马贼!真是马贼!”营地顿时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只因八阿哥平素威望犹在,才没有落荒逃命。 八阿哥一指安吉雅,对虚明道:“你照顾她。”虚明点头,拉了安吉雅就要跑去找马。却见十阿哥骑马而来,手里还另拽了四根缰绳,老远便叫道:“有人使坏,把马都赶跑了,幸亏我动作快,抢回来几匹。”八阿哥道了声“好”,推着虚明上了一匹马,对十阿哥道:“你们先去,我带人去找马,有几匹是几匹,找不回就去抢那些‘马贼’的!”他刚转身,便被□□江拦着道:“贝勒爷不要难为奴才,刘青,你护送几位主子上路,我留下殿后,不多时必然追上。”八阿哥怎么能答应,□□江却是一步不让,僵持住了。 十阿哥见状,急道:“八哥,别再推来推去,没时间了。”八阿哥终于露出一丝焦容。就在此时,几乎趴在马背上的虚明望着他,不耐道:“一起走罢,马留给□□江。”八阿哥望着她伸过来的手,不假思索便握住了,一跃上马坐在虚明身后。鞭子一挥,五马六人当即飞奔入无边夜色之中,而□□江指挥余人齐心合力套回惊马的偌大动静,也渐渐抛在了远处。 逃了一阵,八阿哥忽然问刘青道:“会分辨方向吗?”刘青点头称是,问道:“是往南去?”虚明道:“不可。”安吉雅道:“东面也去不得。”十阿哥道:“西方更不行了。”八阿哥道:“那就只剩一个方向了。” 安吉雅忙道:“不可。再往北跑,那就是漠北草原,进入喀尔喀蒙古了。”喀尔喀?虚明听见不觉一愣,觉得好生耳熟。十阿哥已喜道:“那才好呢!四姐既然嫁给了喀尔喀,那就是到了咱自己的地盘,什么也不用怕了!” 安吉雅怒道:“为什么要跑?我去跟他们讲清楚。”“别傻了!”虚明有气无力道,“他们自称马贼,自是为了便宜行事。”十阿哥愕道:“如何便宜?”八阿哥道:“贼寇凶残成性,大开杀戒,将碍事之人料理得差不多了,自会有人英雄救美,赶走流匪。若是心下一狠,连抢走的新娘都不顾忌了,让所有人就此消失于流寇的血刀与铁蹄之下,又有谁知?”听者细思其中险恶,只觉冰凉彻骨,不寒而栗。“那□□江他们岂不……”十阿哥说不下去了。 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驱赶众人狂奔在漫无边际的暗夜草原上,然而方向难辨,前路不测,未知的恐惧愈放愈大,虚明几乎觉得自己是垂直而下,朝无底深渊坠落。 “不对头!”刘青大叫一声,吓得所有人如梦初醒,精神一凛。刘青举鞭指着远处已微若荧火的一片光点,道:“从刚才起,它们就停下,不再靠近了。”十阿哥亦奇道:“他们改主意,不再追了?”众人不由勒住马,惊疑不定。 今夜无月,四下里黑乎乎一团,根本无法视物。眼睛不好使,虚明便猛嗅一口,泥草气息之间,似还夹杂了一股腐臭之味。“我明白了。”虚明翻身下马,摸索着捡起几块石头,往任意数个方向一丢,只听响声传来,有实有闷,还有扑通一声,竟像落进了水泊内。“我知道了!”安吉雅恍然大悟,“我们是误入科布尔最大的沼泽地了。” “沼泽?”众人纷纷下马,不敢再动,只等黎明到来。原地立久了,疲劳困倦渐渐袭来,无论人马,靠定一处,便很快进入梦乡深处。 当虚明第一个痛醒过来,天色依然暗沉无光,不知时辰,而栖身周围,夜间的黑乎乎也被白茫茫的浓雾瘴气所代替,五步之外皆不可见。听见响动,人们渐次醒觉,望见此情此景,原本仅存的一线希望瞬即破灭,茫然无助,溢于言表。 “我饿了。”十阿哥摸摸肚皮,老实道。安吉雅与他对望一眼,亦小声道:“我渴。”众人一翻随身物品,发现昨晚走得匆忙,只有八阿哥带了一只盛满烈酒的皮囊袋,除了越喝越渴,毫无用处。八阿哥道:“大家小心些,尽快找路出沼泽。” 此刻,原路业已为雾所迷,即使虚明这等走惯野地之人,因伤痛缠身而迷迷糊糊的,更是难辨方位。刘青悔不当初,直道:“换□□江跟来就好了。”大家商议一番,只得随意选定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择实地缓缓通过。这般前行了大半日,浓雾不见消散,沼泽遥无尽头,人马却已个个疲惫不堪,肚饿事小,口干舌燥,最为难忍。 微白的天又渐渐暗了,精神与□□的双重重压,已濒临人们承受的极限。一个不留神,安吉雅连人带马陷进了一潭泥淖中,越是挣扎,下沉越快。十阿哥伸手够不着她,心急之下,一脚踩进泥潭,眨眼间就没到了大腿。八阿哥赶忙揪着他衣领,往后一拎,拖了上去。而污泥已悄无声息地,漫至了安吉雅胸口,向脖子迈进。千钧一发之际,虚明闪身跃起,抓住安吉雅一只肩膀,在同样仅露在泥面的马头上一踏,终于将她拉出泥淖,救回岸上。转身再看时,泥潭已恢复一片平静,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看出它刚刚吞没了一头高个大马? 受此惊吓,安吉雅只躺在地上不住喘息,满身污秽,神情萎顿,全没了昨日的神采。这会儿,人人疲乏,饥渴交迫,无一个愿意开口说话。只有十阿哥握住她的手,聊作安慰。 待心境平复,安吉雅难以忍受身上懊糟,便寻了一处澄清的水面,简单清洗衣上脏污。十阿哥望着那异常清澈的静水,仿佛看到了平生未见的美味,忍不住掬起一捧,正要往嘴里送,却被安吉雅一掌打翻了。 十阿哥恼得大叫:“你干什么?”安吉雅被他一吼,哇地一声便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把个十阿哥吓得手足无措。虚明却好笑道:“水有毒。”十阿哥慌道:“我混蛋。我没有真怪你……”安吉雅却一头扑进他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哽咽道:“对……对不起,都怪我任性,害了所有人……” 十阿哥揽着她,轻声道:“这怎么是你的错?明明是那个脓包背后耍阴招。而且就算你有不对,我们也全都没有怪你,八哥,虚明,是不是?” 虚明笑着点了点头。八阿哥微微一笑,擦汗表示松了口气,轻叹道:“这一趟苦总算没有白受。” 在十阿哥难得柔声细语地不断抚慰下,安吉雅泪珠渐止,眉蹙轻愁,抽噎着问道:“我们会不会死在这?”“我……我不知道。”十阿哥实在没把握。虚明听了却是有口难开,此处瘴气弥漫,浓雾阴湿,实是犯了她的大忌,她每多呆一刻,脑中就只重复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至于刘青,这一日行来,满心懊悔不安,竟将往昔的桀骜不驯尽皆收了起来。 然而八阿哥却道:“现在哪里就能绝望了?”他见众人聚集精神听自己说,便将一件往事徐徐道来:“记得三十五年征噶尔丹,一次我带了五百兵士押运粮草,中途遇上风沙,就和今日一般,五步开外不见人影。” 安吉雅打着火折,勉强照亮了每个人的轮廓,细若游丝的白色雾气,飘荡在半空,缠绕在身周,如幽浮,似游魂,吓得她赶紧灭了火光。 八阿哥继续说道:“队列被吹散后,转眼只剩我与□□江两人,低头冒风而行,半路发现一段极为古老的破城墙,便在残垣之后一等就是八日,所有能想到的吃的,喝的都没了,风沙却依旧吹得个遮天蔽日,毫无减弱之象。” “什么吃的,喝的?”十阿哥忍不住问,八阿哥却卖关子,只道:“说出来太煞风景。”胤誐还要追问,被安吉雅“嘘”地一声制止了。而原本埋首于双臂间的虚明,亦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 “夜里,躺在地上,听着外面凄厉如鬼神夜哭般的风声,那时候,是真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在神智陷入昏迷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生中最美的东西。”八阿哥仿佛已沉入了记忆的海洋,目光如痴如醉。 “什么东西?”安吉雅问道,八阿哥往后一仰躺倒,笑道:“这个姿势还能看到什么?”“天空。”虚明鼻子一酸,眼底似有波光涌动。 “那是一种什么颜色……蓝得发黑,却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清晰地看见天空的真貌,就像整个压到了鼻尖上,繁星璀璨的壮美,玉宇澄清的深邃,压得我完全透不过气来……” 叙述者动情忘我,聆听者更是忘我动情,他们一个个均不由自主地仰面躺下,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蛊惑众人迷失在幻境与现实的边缘,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一场晚来急的夜雨,将草苇间的雾瘴冤孽全部冲刷干净,尽管衣衫湿透,但迎着初升的朝阳,恰似一场脱胎换骨的新生仪式,庄严神圣。昨儿还嫌森霾恐怖的沼泽,此刻展露出了全貌,亦是如此的自然可爱。 十阿哥与安吉雅欢呼雀跃着,当先跑出去寻路离开沼泽。刘青一脸喜色,向八阿哥问过安,望着他忽然欲言又止。八阿哥正感诧异,虚明已抬右手在他脸颊匆匆拂过,带着温凉的暖意,一触即逝,原来是沾着一片草叶。八阿哥正觉微窘,虚明却笑道:“好扎手。”原来几日不梳洗,他们几个男的脸上都已生出青色短胡碴,只有两个人例外,安吉雅,和虚明。八阿哥愣住,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也用手背在虚明脸上轻轻一拂,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试探道:“原来万先生还没张开呢?” 虚明扑哧一笑,接着他的目光直视,毫不露怯地反问道:“卫八公子,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八阿哥轻咳一声,回头看时,刘青早识趣地不知滚哪去了。 只听虚明放声笑道:“卫八?干脆叫尾巴得了!”八阿哥却郑重道:“我外公家乃是卫姓。”虚明脸一冷,老远传来十阿哥的连声催促“此时不走,天黑起雾又得被困了”,两人默契地略过不再提。 行走在雨后的草泽间,一脚踩下去,便是半鞋水来半鞋泥,马儿更是常失前蹄。忍得大半日下来,早上重新燃起的斗志与希望又消磨殆尽。 十阿哥突然想起道:“八哥,昨晚的故事还没讲完,你最后怎么逃出去的?”八阿哥道;“自然是天星指引,□□江背着我一步步走出去的,到遇上来寻我的援军,风沙便停了。”刘青感慨道:“难怪八爷如此器重倚仗□□江。”八阿哥笑了笑,对十阿哥道:“行路无聊,说说你最难过的一关是什么,也给我等解解乏。” “我?”十阿哥回忆道,“额娘走时,我还不晓人事。就数前日罢,老王爷说我没了皇阿玛,就什么也不是,那时候,还挺难过……”他见众人皆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亦自觉汗颜。然而安吉雅却悄悄握住他的手,双目似喜含情,脉脉无语地望着他,胤誐觉得魂儿飘啊飘地飞上了天。 八阿哥问起刘青,刘青便讲了自己在老家黑森林里,与一群绿眼睛饿狼整整对峙一夜的故事。当话头转移至虚明头上,她却仿如刚从海底捞上来的样子,懵懂而失落,也不肯多谈,只道:“我的情形与十阿哥差不多,没什么可说。” “我看到了!”安吉雅蓦地惊喜大叫一声,拉着十阿哥便往前冲去。虚明眯起眼,恍惚望见一杆子彩旗在远处迎风招展。离得近了,发现原来是石头堆就的一个敖包,而那两人早已激动得手舞足蹈,不住的欢呼:“出来了,终于走出来了!”虚明这才惊觉两脚踏上实地,不知不觉间,沼泽早已被甩在了身后。 安吉雅拣了块石头摆在敖包最顶端,与十阿哥双双跪下,摊开双臂,向天呼唤道:“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啊,保佑我们从此相聚,至死不离。”“对。”十阿哥附和道,“让她永远都甩不掉我。”“你也别想甩掉我!”安吉雅回道。两人一顿抢白,转脸便又无事,对着敖包拜了三拜,低头闭目,默念祷祝。微风轻抚草叶,阳光跃动明影,乍分乍合间将本是孤单的两个拴在了一处,融为一体。 目睹此情此景,八阿哥不觉望向虚明,虚明亦同时转过脸来,相视一笑,这或许是迄今为止唯一称得上纯粹的笑容,最简单的随心而喜,若山花竞放,令春风沉醉。 “只可惜……”安吉雅语调忽转黯然,道,“可惜了那几个侍从……”虚明却道:“离开我们,才成全了□□江他们的福大命大。”众人莫名,唯有八阿哥会意微笑,四处张望道:“需得发个信号,引他们来找。”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贴地先至,少顷之后,一队铁骑如旋风般从天而降,领头之人一跳下马,便扑通跪在八阿哥面前,伏地痛哭:“奴才无能,苦了贝勒爷了!”此人可不正是□□江。而日前普郡王帐下的那名蒙古大臣,也对着安吉雅倒头就拜,连声直道:“格格受惊。” 待□□江情绪稍复,叙述前事,才知当晚那帮人只顾着追赶这边逃走的五人,并不曾为难他们十几个。第二日一早,阿巴嘎部人赶到,便将他们都放了。 安吉雅紧张道:“博尔术叔叔,你是要送我到阿巴哈纳尔部,还是要带我回去见父王?”十阿哥忙拦在她身前,高声道:“她哪儿也不去,只跟我回京城。”博尔术见状,呵呵笑道:“格格勿慌,老臣正是奉王爷之命送您去见大清皇帝。”“当真?”安吉雅只当是听错了。博尔术和颜悦色道:“大清皇帝北狩至昭盟,召见的圣旨一到,王爷已先行去了,留我在此找寻格格踪迹。”安吉雅惊喜地一声大叫,拉着十阿哥跳起了最欢快的舞蹈。 换洗一新之后,人人均感神清气爽。与来时的聊聊数人,忧心忡忡不同,这一路东回,心中再无后顾之忧,尾随人众更是浩浩荡荡,十阿哥不自觉地昂起了头,意气风发。进入昭乌达盟境内,又得当地牧民热情款待,夜色中燃起了熊熊篝火,架起了烤肉金黄,倒满了酒香四溢,男的剧饮千杯,女的载歌载舞,真个耍得热闹非凡。 虚明坐在一旁,多饮了几杯,看那男女互相唱和,大胆追逐,便渐渐地忘乎所以,将躯体所有的病痛灾厄,一体抛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一阵欢呼声起,只见群舞的众人散了开来,随乐器节奏一齐拍着手,将安吉雅围在当中,看她独自舞蹈,绕着火堆跳起了明快奔放的回回舞,飞速的旋转,轻盈的身姿,掀起了一波接一波的狂欢热潮。 当她转至八阿哥面前时,突然右手一扬,丢下一块手绢,八阿哥躬身拾起递还给她,这时在场所有人一通欢呼,他还不明所以,便被巧笑倩兮的安吉雅拉上了场,邀其共舞。八阿哥连连推辞,周围男男女女却一个劲地推搡,把他二人往一块凑。 虚明正瞧得哈哈大笑,十阿哥已忍耐不住,跑上前拉着安吉雅跑出人群。走到僻静处,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安吉雅挑眉道:“看不出吗?我在勾引他。”“什么?”十阿哥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安吉雅道:“男未婚,女未嫁,有何不可?”十阿哥黑着脸道:“你别傻了,八哥早与卿云有了婚约,至今未娶,是在等她长大。”安吉雅眼一斜,道:“你既然能抢我,我自然也能抢他。” 老十气得哇哇大叫,犹忍满腔不忿,问道:“为什么?”安吉雅道:“他比你好看得多。”“好看?”老十瞪圆了眼,重重一哼,道:“要好看是吧?那好,有本事你就把八哥的婚事给搅了,八哥归你,卿云归我,咱俩一人一个,我也不亏。” “好啊!”这次轮到安吉雅气得直跳脚,叫道:“可算把你的心里话逼出来了!你……你对得起我?”她这反戈一击,十阿哥登时呆若木鸡,懵然不知所谓。安吉雅恼羞成怒,恨恨道:“你当我没听见你与他说的话?什么八旗第一美人娶不到,娶个蒙古第一也不错。”十阿哥已僵成了一尊化石,而安吉雅矛头所指,便是尾随而来的八阿哥。 虚明听明原委,终于知道那天晚上醒来之前,他哥俩奇奇怪怪地说什么了。必是八阿哥问及老十为何危急关头大叫“卿云”的名字,十阿哥急中生智,便胡扯因为没娶到卿云这个八旗第一美人,才退而求其次,娶个蒙古第一也不错,因此才把安吉雅叫错成卿云。这话堵得就是八旗第一美女之夫——八阿哥的嘴,只是没想到,竟被安吉雅偷听到了。 虚明于是上前拍了拍十阿哥肩膀,轻声道:“好兄弟,够义气!委屈你了。”十阿哥不由咧嘴一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朋友因己之故而招了祸,虚明自当挺身而出,对安吉雅道:“安格格此言甚是无理,是要冤死十阿哥么?” “冤死他?”安吉雅横眉怒视,似有迁怒于她的倾向。 虚明道:“一个大男人,长得好看顶什么用?”“就是就是。”十阿哥忙不迭地附和。虚明笑道:“一个男人,尤其是志存高远的男人,皮相生得太好,反而是个负累。尤其是如十阿哥这般身份贵重的,将来出入朝堂,相貌超过端正,便失之花巧,不庄重了。”十阿哥道:“对,对,对。谁相信绣花枕头小白脸能顶大用场?”虚明颔首道:“同理推之,一个要娶回家的女人,好看与否绝非首选。说得粗俗浅白一点,你搞大事的话就不要搞女人,实际上事业搞好了的话也不会缺女人,不过只搞女人的话到头来就只剩下女人……这一点相信每个聪明的男人都很明白。” 十阿哥忽然隐隐觉得不安,他俩在这一搭一唱,貌似枪炮全落到在场某个人头上了。 “就他?”安吉雅冲着十阿哥,左瞅瞅右看看,轻哼一声笑道,“你是聪明人吗?” 混沌 夜里吵完不欢而散,次日两张黑面又是阴沉了一路,捎带着天色也渐渐暗下,乌云聚顶,劲风鼓动旗帜猎猎作响。八阿哥见虚明脸色愈见苍白,歪在马上,几乎摇摇欲坠,便靠近些,随时扶她一把。 行近日暮,遥遥望见绕围场行在最外层的鹿砦,高高的辕门内随即奔出了一小列人马。“八哥,十弟,一路辛苦。”领头的九阿哥笑脸相迎。老八、老十拍马上前招呼,才问了句:“皇阿玛让你来接我们?”却听身后一声闷响,虚明已摔落在草丛间,一动不动。八阿哥慌忙跳下马,才跑几步,忽觉头皮一凉,伴随着一声漫长的尖厉鸣啸,却是一只黑鹰疾速俯冲而下,张翅立在了虚明背上,一副全神戒备、随时反击任何攻击的防卫状态,倒教众人看得一愣。 安吉雅忍不住叹道:“这鹰养得好,通灵性。”九阿哥道:“是谁家养的,瞧着真眼熟。”十阿哥忙打哈哈道:“全是鸟类,还不都长的一个样。”安吉雅一嘟嘴,道:“谁与你讲话了?”这时,虚明仿佛醒觉,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嚷了声“去”,那黑鹰便即振翼而飞,盘旋几圈往营寨方向去了,直至消失在空中,安吉雅仍恋恋不舍地望着,自言自语道:“真是咄咄怪事。” 八阿哥扶起虚明,轻声细问,虚明却只犯傻气似的笑着,神志已然模糊,赶紧吩咐刘青:“快请太医来……”他瞥了九阿哥一眼,续道:“来九爷帐中,速去速回!”刘青领命去了。十阿哥也要来扶虚明,八阿哥却推开,道:“皇阿玛正等着你俩回话,还在此耽搁?□□江,你也去,皇上问起你,一切如实作答。”安吉雅闻言,哼了一声,昂首走进辕门,十阿哥只得硬着头皮跟上,□□江则毕恭毕敬地尾随在后。 八阿哥招来几个近侍,将虚明抬回九阿哥的营帐安顿好,转身见老九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出了帐。等走到开阔处,只剩他二人,九阿哥方道:“八哥,琼林画院的事,你还在怪我自作主张?”八阿哥只是笑而不语。九阿哥竟而大窘,吞吞吐吐道:“你应该怪我……” 八阿哥却挥手打断他,问道:“最后可是无疾而终了?”九阿哥迟疑着点了点头,微感挫败道:“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八阿哥叹息一声,道:“我早有言在先,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时机不对,只会费力不讨好,徒惹灾祸。”九阿哥再不掩饰满腹的沮丧,焦躁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时机方到?” 八阿哥直视他许久,目光凝重,然后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道:“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们兄弟俩,今天就敞开肚皮说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语调平淡,却极具安定人心的凝慑力,九阿哥不知不觉间已沉静下来,全神贯注听他缓缓道来:“此番外廷内务整顿,二哥固然折损了几名奴才,但是,皇阿玛怎么可能针对自己一手培养的继承人?他真正要拔除的,是索党。索额图与二哥关系太密切了,等于把太子握在手心当了人质,这是任何一个君王所不能容忍的。除非将两者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一剪断,才能保证日后动手时,不会损及太子的英名。皇阿玛真可谓用心良苦。” “你的意思是,与太子作对,便是与皇阿玛作对?”九阿哥不由得冷笑一声,神情阴鸷,道,“那是皇阿玛老糊涂了,一直没看穿他的真面目。” “凡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可以让他慢慢看清呀。”八阿哥道。 “那我现下该怎么办?还未如何,倒先惹了一身臊。”九阿哥愈想愈觉晦气。 八阿哥按了按他的肩,说道:“亲自将你的藏画送到太子宫,只说自己一时年幼无知,受那江湖术士愚弄,并不知竟会牵连到二哥,特来赔礼认错。” 九阿哥猛踢脚旁一截马桩,将满腹怨恨发泄一清,喘息稍定,方笑着对八阿哥道:“八哥,我现在算明白,为什么向无遮拦的十弟,唯你马首是瞻,就连眼高于顶的十四弟,也独独敬你如师。” 八阿哥微微一笑,只道:“我去御前瞧一眼十弟过关没有。”刚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被九阿哥唤住,问道:“听报讯人说,你们一路北行最远到了漠北草原?”八阿哥心中诧异,摇头否认,余光不自觉望了眼大帐。九阿哥道:“八哥尽管放心。”他站在风口里,声音也被吹得飘忽了。 目送八阿哥离去,一个人影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九阿哥身后,用地底钻出来的声音说道:“你害得我好惨,我杀了你!”九阿哥惊吓得一跳转身,便被一只手死死掐住了脖子,而虚明苍白森冷的面孔就近在咫尺,状若疯狂道:“去死!”她只消手一用力,九阿哥立刻命丧当场,然而终究差了一步,她兀地晃了晃身子,摔倒在地,不醒人事,露出了站在她身后的陈良,正是他及时将虚明一掌击晕。 陈良指着地上浑身颤抖不止的虚明,问道:“如何处置?”九阿哥惊魂甫定,道:“他毕竟是八哥的人,不宜造次。”说着蹲下端详了片刻那张脸,狐疑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说我害过他,是在哪儿?”陈良道:“但看八阿哥适才体贴入微的神情,颇有意思。”他忽然笑了,一脸不怀好意。“兔儿爷?”九阿哥笑接一句,伸手去探虚明喉头,摇头道,“年纪太小了,不好辨认。”犹自沉吟未对,忽瞥见刘青领着太医匆匆赶来,便站起语速极快道:“查他的底。” 陈良早有此意,只是心存顾忌,不曾付诸行动。此刻得九阿哥亲口允准,可谓正中下怀,赶紧拱手应命,想来日后纵有惊扰八阿哥之处,有张金牌令箭傍身,亦可保无虞。 是夜,康熙在御帐前大宴群臣,及前来朝见的各盟各部旗主台吉,无数松明火炬照得整个会场亮如永昼。 八阿哥正要进去,却听道旁一阵聒噪声起,放眼望去,却见旗杆投下的阴影里,两个一等侍卫在与一个人纠缠,走到近处一瞧,赫然便是那日遭人拦路抢亲的倒霉新郎。八阿哥问道:“怎么回事?”侍卫拱手答道:“回八爷,这位是锡盟阿巴哈纳尔部台吉胡勒根,皇上特别召见,他却不肯搜身。”“胡勒根?”八阿哥用蒙语重复一遍,不觉好笑,在蒙语中,“胡勒根”是老鼠的意思。他对两个侍卫以满语道,“果真是个鼠辈。”两个侍卫亦禁不住笑出了声。八阿哥含笑重新打量一番胡勒根,只见他身穿草原上很常见的臃肿蒙古袍,手扶在腰间,一脸鬼祟,便又换了汉语,正色道:“不要紧,我带他进去。” 尚未入场,老远便听见十阿哥与安吉雅互不相让的斗嘴声。十阿哥道:“皇阿玛,这种刁蛮无理没脑子的小女子,我才不要呢!”安吉雅亦回敬道:“你多好呀?又丑又笨,就算嫁给一身烂疮的流浪汉,一脸麻子的盗马贼,我也不嫁给你。”大庭广众之下,他俩却是旁若无人地嗓门越来越高,激得底下观众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窃笑私语,几乎无人发觉两人走入了会场。 八阿哥一不留神,胡勒根已冲上去,跪地请道:“请皇上做主,允许我带自己的新娘回家。”十阿哥大惊失色,安吉雅怒道:“你这鼠辈,差点害我没命,居然还敢出来?”十阿哥忙偷觑康熙脸色,然而康熙只微微一笑,俟全场静下,鸦雀无声,他才开口道:“你二人既无意于彼此,那便如普郡王所请,放小格格回去与阿巴哈纳尔部台吉完婚。” “皇阿玛!”十阿哥与安吉雅几乎同时惨呼出声,对望一眼,迅速拉手并肩跪下,哀求道:“适才我们只是说着玩,请皇阿玛重新发落。” 见此情景,康熙早已忍俊不禁,在场其他人更有笑得前仰后合,腹痛大跌的。 正值欢笑满堂之际,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开外袍,抖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刀,双手握柄朝着安吉雅砍去。突变忽生,安吉雅吓得完全呆住,还是十阿哥大叫一声,抱着她从刀下滚了出去。这第一刀劈空,那便再无机会了。离得最近的侍卫总管周国栋眼明腿疾,一脚踹在胡勒根胸口,把他踢飞出去,砸在一张宴桌上,打翻了摆满桌的美酒佳肴,而正端坐其后的十四阿哥与悠悠惊得立时站起。 凶徒就在眼皮子底下,对于十四阿哥而言,手到便可擒来,他却霎时犹豫不动了。胡勒根挣扎起身,手中刀亦乱挥乱舞,犹如一片冷魄薄光,不定何时引祸至谁身,晃得人心惊胆战。眼看就要被殃及池鱼,悠悠却是迈不动步,口不能言。 “十四!”不知何人大喊一声,十四恍如触电一般,凛然惊醒,立刻将悠悠扑倒在地。几乎同一瞬间,半空飞来一只酒杯打在胡勒根拿刀的手腕上,刀落的刹那,八阿哥一伸手接住了宴会上仅有的一把利刃,轻轻一挥,胡勒根已人头落地。伴随着尖叫声四起,悠悠就在最近距离,眼睁睁看着表情极度狰狞的人头在地上滚动,一下子吐了出来。 霎时间狂风大作,肆意玩弄着所有的明火,生死明灭只在瞬息。风沙扑面,十四不禁眯起了眼,只能分辨出面前的黑白二色,然而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天幕,目光瞬间定格在刀刃上滑落的血滴,那一点红色渐渐渲染开来,画面突然又变回到彩色。 赴宴的蒙古亲贵跪了一地,俯首请罪,每个人都绷紧了头皮,等来了那一声炸雷,分明感到脚下的大地都为之动摇,灵魂也被震出了躯壳。 八阿哥丢了刀,跪下道:“儿子鲁莽。”很奇怪,刚才那一声巨响将众人山呼万岁之声都打散于无形,他只是轻轻说出口,却奇迹般地穿透了雷声,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又是一道闪电,悠悠捂嘴略一抬头,竟而发现满地污秽已被侍卫清洗一空,若非空中弥漫的腥臭激得她又一阵干呕,几如梦境。 待滚滚雷声稍弱,康熙才道:“众卿以为该当如何?”蒙古亲贵皆异口同声道:“如此凶顽之徒,足教我族蒙羞,但凭尊意发落。”喊打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身为锡盟盟主的普郡王连滚带爬,跪到御座下最前方,不住口道:“微臣知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康熙且看一眼,微微颔首,对兼辖锡盟十旗的察哈尔都统道:“今年锡盟的人数可交足了?”只此一句,全场唰地一片死寂,就连狂风亦乍然停止。 察哈尔都统趋步上前,回道:“锡盟人丁渐旺,前年已超额过百,蒙皇上特赦予以免缴,只去年便又净增四百五十六口,折合一算,今年应上缴数为五百六十七头。”康熙道:“如此,便尽记在阿巴哈纳尔部身上,以示惩戒。”察哈尔答“嗻”,却步退下。这一段对话音量已放轻,只有康熙身边近臣,及坐得最前的几位蒙古亲贵听得见,普郡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只知磕头不止。 坐在下首次席的大阿哥胤褆站出来,道:“儿臣恐那族人不甘伏法,愿领兵同去一遭,督点人数。”康熙道:“如此甚好。若生出了事端,你可便宜行事。”大阿哥道:“儿臣理会得。”说着走下席来。康熙笑道:“胤誐,还不快扶起郡王爷。老王爷,你我就快成亲家了,何必如此拘礼。”十阿哥搀着普郡王颤巍巍地站起身,这位王爷一时竟再直不起腰了。 大阿哥走过时,瞥了眼犹自一头雾水的安吉雅,不禁暗叹,又是个红颜祸水,只在顷刻,便埋葬了五百六十七条性命。 任何时候,要收服一人、一族、乃至一国的人心,尤其要震慑住畏威而不怀德之辈,蜜枣与大棒都是缺一不可。所谓标榜于世的满蒙一家,除了联姻和亲,其它的铁腕之策便不足与外人道矣。如每盟每部皆有人口定额,一旦超过,便须按时上缴多余的人头数。可怜阿巴哈纳尔部,只因一人之罪过,便牵连全部族,将按惯例本该平摊到各部旗头上的人头数,尽揽于一身。此刻,怕是暗自欣喜的不在少数,更遑论全场更无一人为其直言求情了。 康熙道:“老八,进帐来说。”八阿哥答应着,跟了上去。一出宴会就此匆匆收场,十四懊恼地一拍桌案,却听人群里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失声叫道:“小心伤口!”悠悠闻声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十四的右肩一片殷红。 八阿哥再度回到九阿哥帐外,恰见一太医连连摆手离开,任凭刘青如何拉扯挽留,那太医却逃得越急。胤禩皱了皱眉,分帘走进帐子,只见虚明一人躺于毡榻上,此外并无一人侍候。而虚明,更如初见那晚一般,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八阿哥拭去她满头的冷汗,察觉刘青脚步近前,便叱问道:“让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全当耳边风吗?”刘青尚首次被他如此严厉喝斥,一时惊诧,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胤禩眉峰紧锁,他亦雅不欲呵责,只是那晚虚明忍耐不住巨痛,拔剑断臂的举动太过记忆深刻,生恐那一幕会再度上演。他见虚明右手揪得左臂甚紧,便伸手轻抚那已青筋暴露的手背,刘青大叫一声“小心”,已自不及。虚明反手一握,抡住他的手腕一扭,幸亏胤禩适时避让其势,手腕方才没有脱臼,不过吃了些小苦头。刘青唉声道:“手臂碰不得,适才那太医就是想为她把脉问诊,结果……”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此时,八阿哥的手腕依然被虚明紧紧禁锢住,他轻声道:“看得见吗?是我。”虚明微微张目,两眼迷蒙,虽然神智不明,但还是缓缓松开了手。直到第二轮雷鸣轰隆隆地炸响,虚明身子一震,眼里方才渐渐有了神采。 八阿哥道:“我这便要启程回京,你能走吗?”虚明点了点头,右手支撑着要起身,却是后继乏力,瘫软地往下跌,八阿哥忙把她抱住,走出帐外,□□江已赶着车马前来接应。 虚明却才爬上马车,便见十阿哥与安吉雅手牵手来到面前,二话不说,就朝八阿哥双双下跪,规规矩矩三叩首后,十阿哥方极认真道:“大恩不言谢,八哥,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哪怕断头抢地,血流成河,我也会跟着你,一往无悔。” “你这礼可行得大发了,为兄岂敢承受?”八阿哥笑着扶起二人,说道,“只要你们俩今后好好儿的,便是最好的答谢礼。”十阿哥看了虚明一眼,笑嘻嘻道:“八哥,今日你玉成了我的好事,他朝你若有了好姻缘,小弟我一定牵线出力。”八阿哥尚未作答,虚明却冷笑一声,有气无力道:“你八哥他是姻缘早定,只要十阿哥、十福晋不整日惦记着,搅黄了好事,一人分一个,那就万万大吉了。” 安吉雅闻言登时俏脸绯红,羞赧万分,十阿哥被她一刺,却混不吝地嘿嘿笑了两声,便住了口。 “好了。”八阿哥笑辞道,“为兄先行一步,京中再见。”众人各个行礼毕,车辚辚,马萧萧,一行人连夜向南疾驰而去,未几消失于浓重夜色中。 远处遥视这一切的十三阿哥太息一声,转身欲走,然而营帐阡陌之间,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让他身不由主地止了步。他看到了卿云格格,狂风吹散了她的垂肩乱发,柔弱的身躯,在黑云卷涌中不时电闪雷鸣的背景下,一动不动,这一幅构图奇妙的画面,一下子便将已远抛在亘古之外的那份惊心动魄的心痛,又带了回来。 卿云格格本是行容惶惶地埋头疾走,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仓皇抬头,与那人正好视线相接,一时羞惭万分地垂下头,几乎无地自容。 十三却以为她是来送八阿哥,故而心中有愧,于是漠漠不得语,良久,方有所触动道:“当年,你被抬上马车送回京城,在想什么?” “当时生死一线,前路茫茫,犹未可知……”卿云格格低垂脑袋,瞧不清什么表情,只是恍如梦呓般道,“但我心知,从此再也配不上你了,宁愿骂你赶你,也不想拖累了你……”她吸了吸鼻子,哀伤莫名,泫然欲泣。 隔了许久,方听见十三阿哥轻叹了句:“可怜的卿云。” 冯茵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肩上,痛哭失声,哽咽道:“十三阿哥,我就知道,这世上……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待我,我……我好难过……” 十三阿哥一动不动,任自己的衣襟都被她的泪水打湿,等哭声渐渐微弱直至无语凝噎,才道:“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卿云格格身子一僵,缓缓抬起脸来,十三阿哥却推开她,说道:“我认识的卿云,从不说这样的丧气话。”言罢转身走开。 “我知道你恨我。”卿云格格不依不饶地追着喊,“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是无辜的!” 铺天盖地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越来越密的闪电和雷声几乎没有了间隔,在如此磅礴的天象面前,人的任何一缕思绪都飘荡在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之间,无处躲避。 栖身于车马内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八阿哥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虚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淡然道:“一些往事。”她紧紧扯着左臂,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八阿哥?” 八阿哥不答,却笑道:“你还是像适才那般称呼我,少一个字,听来比较舒服顺耳。” 虚明微微错愕,待明白过来,不由嗤地笑出了声,试着唤了一声:“八哥?” 帘外有一阵剧烈闪电鸣雷。 太医给十四包扎伤口时,悠悠一直斜身跪坐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四亦望着她那脉脉如秋水连波的眸光,只等太医一走,便拉进自己怀中,轻抚她的脸颊,低头深吻。正在面红耳热之际,风雨忽然卷起门帘,打进营帐里,两人匆忙分开,德妃已走了进来。 德妃只瞪一眼,悠悠便跪离尺许,侧眼看德妃坐下又是察看伤情,不住口地问长问短,十四开始还含糊其辞地敷衍着,时间一久,就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德妃一脸痛心,又狠剜悠悠一眼,悠悠却甚从容,知道自己一直不讨她的喜欢,早已习以为常。 “额娘,今天这事不怪……”十四话到中途忽然咽回去了,目光一厉,转而盯着帐帘。而此刻,被雨水浇湿半身衣裳的四阿哥就站在那,辫发散乱,颇为狼狈。从悠悠的位置望去,只瞧见袍子的下襟直如刚从水里拎出来一半,滴答滴答地全部淌到了地毯上,湿了一片。 四阿哥向德妃请过安,问十四道:“太医治过了,伤可要紧?”十四却怪声怪气道:“宴会上,四哥好大一声叫唤,这会儿风雨里赶得这样急,可是要来犒赏我?”四阿哥默了片刻,道:“是我逼你挡刀的么?”十四呵呵一笑,回道:“是我逼你叫唤的么?” “够了。”德妃忍不住叫道,“你还不给我出去!” 悠悠抬起头,十四撇过脸,不理不睬。四阿哥脸色阴沉,背身欲走,却听德妃不容置喙地一声喊:“胤禛站住。”她直直看进悠悠眼底,又重申一遍:“出去!” 悠悠不疾不徐地起身,整理跪皱的裙摆,然后径直走出帐外,从头至尾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尽管悠悠如德妃所言去了,帐内僵冷的气氛却不见丝毫松融。德妃心中只觉一片哀凉,较之刚才,愈发恨极了悠悠,可叹往日的母慈子孝,兄弟和顺,全都被半路跳出来的她给毁了。 翌日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绿草青青,世界新鲜得犹如刚从一夜雷雨中新生。 大阿哥与察哈尔都统集结齐兵马,便由戎装上阵的康熙在御帐前,亲送出发。礼毕,康熙转身对众阿哥道:“今儿的围场是女子的天下,你们都去陪自己的福晋罢,好好耍一天。”众人领命,候在一边的各家女眷早已喜上眉梢。于是散回各处,康熙却见唯有十四阿哥伸长脖子,依然望着兵马扬尘绝迹之处,笑道:“瞧什么,都挂彩了还心有不甘?” 十四阿哥懊丧道:“如今太平盛世,再要寻今日这般难得一见的机会,且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了。”十三阿哥闻言,转头道:“你是惟恐天下不乱?”十四昂首道:“男儿大丈夫,有谁不想指挥千军万马,鏖战沙场,建不世之功业?”康熙笑道:“朕竟不知,你还有如此远志?”十四豪情满怀道:“皇阿玛,文章我是写不好了,但若要选一个日后能为您上阵杀敌、封疆扩土的大将军,一定非我胤祯莫属!” 话音刚落,当场有两个人笑了起来,大声的是太子,小声的便是十四侧福晋,悠悠。 康熙斜了一眼,太子方才有所收敛。康熙笑道:“朕记在心上。”说着又问十三:“胤祥,你的武功亦不逊色于文略,可有此志向?”十三没防备被问及,一时无措道:“我?我……儿子又不通兵书阵法,空会几下拳脚,能做到如师父一般固守御驾,拱卫皇阿玛圣安便心满意足了。”十四叫道:“周总管,你可要小心了,十三爷惦记着你这侍卫头子的位子呢!”众人随即哄笑,康熙拍了拍胤祥的肩,径回御帐去了。 恭送康熙离开,十四右臂尚用纱布缠着挂在胸前,左手就要去牵马缰。十三拽住他,道:“疯了吧?受伤就歇着。”十四甩开手,扬眉道:“少看不起人,我一只手足矣。”言罢扶鞍上马,看也不看悠悠一眼,呼喝着跑起来。十三拉着自家的侧福晋锦书,见悠悠独自一人被冷落在侧,瞧不过眼,问道:“悠悠,天光大好,跟我们去猎些野味回来吧。”悠悠淡淡一笑,道:“我想一个人溜溜弯,你们自己去吧。”十三也不好强求,看着悠悠一人一马慢慢走远,不觉叹了口气。 那边厢,十四驱马冲出营地,沿途稀稀拉拉的人马均被他超了过去,忽听路边一个声音赞叹了句“真厉害”,他怔了怔,即勒马回过头来,却见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女坐于马上,十分艳羡地望过来,虽然缰绳握在马奴手中,她却忐忑依旧,骑得很不安适。 十四大笑道:“你就是昨晚提醒我的人?”那少女生得肌肤白皙,甜美无比,此刻羞涩颔首,嫣然一笑,更是笑靥生春。十四绕到她身旁,道:“总叫人牵着马,可永世也学不会骑马。”伸脚在她马臀上一踢,那马儿立时如风般奔驰出去,马奴亦被带了个狗啃泥。 等十四追上来,揪住鬃毛,那少女已吓得捂脸趴在马背上,泪水也从指间流了下来。十四不由大是歉疚,呵呵笑道:“开个玩笑,你别哭了……”他扶着少女下马坐到一截断木上,连声介地赔不是赔小心,那少女把脸埋在膝盖间,只是哭得肩头耸动。直到十四察觉不对声音不对,忙拉起来看,才发现她早已破涕为偷笑了,自己也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好气又好笑。 那少女黯然轻叹道:“你也笑话我胆子小?旁人说得对,我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满洲人,这辈子都别想学会骑马,像你那样,策马如飞,真是神气。”十四见她说得可怜,心中憋闷反倒有所释怀。 那少女忽问道:“你昨晚为什么那么生气?”十四脸一阴,露出凶相道:“因为我在气自己,为什么猎物都送到眼皮子底下了,我却没有当机立断杀了他?”那少女“啊”地一声轻呼,果然被唬到。十四哈哈大笑,道:“我一直以为杀人很简单,谁知事到临头,手脚却僵住,动弹不得了。”他默想片刻,斩钉截铁道:“你信不信?早晚我会杀人,而且是很多很多的人,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那少女眼神如小鹿般清澈柔和,害怕中又带着小小的崇敬仰望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轻轻道:“你也别急。” 十四霍然起身,道:“来,由我教,包你一天学会骑马,看谁还敢再笑话?” 悠悠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刺眼的阳光照得她一阵阵天旋地转,竟未发觉身后有人,一直不远不近地紧紧相随,这兴许是最安全的距离了,既不敢过近越了界,亦不甘太远落了后。遥望草天相接之处,唯剩这两个黑影慢慢蠕行,有种不合时宜的苍凉肃寂。 当头烈日,悠悠今天格外吃不消,未撑得多时,一时气喘不上来,晃晃悠悠地晕倒在地。 四阿哥冲过去抱她上马,一路狂奔回营地,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十三阿哥眼尖,瞅见此景,无暇多想,立刻扯住了去势凶猛的马儿辔头,道:“我那儿近,送她去我那儿。”四阿哥瞥见不远处一脸目瞪口呆的锦书,当即跃下马来,抱着悠悠直奔进十三阿哥的帐内。 锦书慌张地跑过来,胤祥却挡在门口,顺势把她拉到一边,道:“你赶紧把十四弟找回来。”锦书迟疑道:“可刚明明看见,十四爷与一个小丫头玩得正开心……”胤祥怒道:“自家媳妇都病倒了,玩什么玩?叫你去就去。”锦书脑袋一蒙,转身就跑。 四阿哥将悠悠轻放在毡榻上,盖上一条薄衾掖好,听见外面一声轻咳,刚起身站得远远的,十三便将太医请了进来。 经初步诊断,太医一抹额头老汗,贺喜道:“大喜大喜!两位阿哥勿要心急,十四侧福晋并未染病,只是身怀有孕,日头下曝晒过久,一时体力不济,略有中暑,方才厥了过去。不用吃药,休息一会,便可无碍。” 十三送走太医,再进帐时,只见四阿哥已坐在榻沿,伸手将悠悠额角乱发捋至耳后,轻柔的动作中,却饱含着压抑已久的酸楚,他不由大惊失色,支吾道:“四哥,难……难道你是……” 四阿哥犹一脸淡然,只是问道:“你知道,她失去知觉前,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十三摇了摇头。四阿哥并未抬头,却仿佛一早猜准了他的回应,自顾自答道:“她说,疯子,这一家人全是疯子,全是疯子……”十三亦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叫了声:“四哥……” “是我害了她。”四阿哥扶起悠悠上身,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近地细细端详,悠悠低垂着头,脸色安详,宛如酣睡入梦,只有时不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在提醒着,纵然做梦,也绝不是什么好梦。四阿哥猝然拉她进怀,深深拥住,因勒得太紧,悠悠的双颊泛起点点潮红,“是我害了她……她进宗人府大牢,她一世不能行医,她被迫嫁给十四,全都是因我而起,可我,却什么也没法为她做……”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落在悠悠的后颈上,慢慢滑进衣领间,便消失不见了。 十三阿哥悄悄退出帐外,正自嘘唏嗟叹,却遥遥望见锦书领着十四急匆匆赶来。胤祥忙进去拉了四阿哥离开,才走到帐后背阴处,十四已掀帘扑到了榻边,大叫一声:“悠悠,你怎么了?” 悠悠猛然惊醒,十三却已站在门口高声恭贺道:“怎么了?你这混小子,连自己要当阿玛了都不知道?”十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锦书忙趴到枕头边,喜出望外道:“悠悠,你也有了?太好了!”悠悠只是默然扫了十四一眼,翻身向里。 十四却一把将她扳正了,道:“别气了,好悠悠!都怪我坏,惹你生气,随你怎么打骂来罚我,只要你高兴。”他因心急要哄她,几近语无伦次了。悠悠挣不脱,便斜眼看着旁边,不理他。十四急得抓耳挠腮,最终十分难为情道:“对,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不对你凶,否则……”他苦思一阵,口不择言道:“否则就叫我这右臂治不好,残一辈子。” 此言一出,悠悠却才有所动容,万般委屈涌上心头,都化作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大片的枕头。十四拿袖子替她擦拭,悠悠扯住了不放,十四便跪在踏板上,俯身与她额头相抵,轻声私语。 十三再也看不下去,出帐四下里寻觅许久,才发现四阿哥扶着营边的鹿柴,孤身只影望着天边,表情平静得瞧不出任何端倪。 十三陪他待了一会,担心地试探道:“四哥,你和我说说话?” “没有用的。”四阿哥摇了摇头,口气淡淡地道,“说再多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听了这话,十三只觉满心空落落的,便是将整个世界装进去,也是填不满了。 四阿哥微笑着按了按他的肩,忽觉一道金光晃眼,追望其源,却是发自营地外一片草丛之内。他一拍鹿柴尖叉,借力一跃,跳出了圈地之外,走过去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串血珀佛珠串,阳光一照,晶莹剔透,流光熠熠。 “什么东西?”十三朗声问道,他依然身在鹿砦之内,并不急着跳出圈外。 四阿哥也不答,只是将佛珠握于掌上,若有所思。 血与火 “空咚”一声,这已经是虚明不知第几次从马车座上滚下地,十余日不分昼夜地快马兼程,想睡而不可得的痛苦,已经让她抓狂得挠下了整整一层头皮。就在怒火濒临爆破边缘,虚明刚要发作的时候,突然车门大开,瞬间窜入的几道强光逼得她睁不开眼,却听八阿哥的声音传了进来:“我们到了。” 虚明钻出车厢,迎面一阵凉风吹走了堵塞大脑的睡意,夜色浓重,除了几支火把,便再瞧不清什么,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是西山的驰道。山林已沉沉睡去,只有草丛间啾啾鸣唱的夏虫,更凸显了此刻的宁静。 八阿哥扶着她下车,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大家都累了,先在此歇一阵,等明早城门开了再进城。”虚明走几步后停下,抬头仰望,借着□□江举高的火把,依稀瞧见了山门上斗大的三个字,三山庄。八阿哥笑问:“我拟的名,如何?”虚明久久凝视庄名,并不答话。 八阿哥正要拾阶入庄去,虚明却忽然拉住他,道:“我又不困了。”赶了一天路,八阿哥困乏得站着都能睡着,可看见她眸子里闪动的光,脱口而出就成了另一句话:“这么巧,我也是。”虚明道:“既然睡不着,不如去赏月,等着看日出!”说着先跑了出去,八阿哥忙叫:“等等我。”拿过一支火把,追了上去。 被撇下的众人只得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二人走远,刘青还想跟着,却让□□江给拉住,刘青不由得好没趣,望了望乌漆墨黑的天空,嘟囔道:“赏个鬼的月。” 虚明负着手,步履轻快地抢在前头,八阿哥怎么也追不上,便紧赶了几步,反捞住她的右肘,喘着气道:“走这么快作甚么?”虚明砸了咂嘴,作势一请,道:“行行行,你前面,我跟着。”八阿哥依言领头走了一阵,方始觉得不对,回头问道:“咱这是要去哪?”虚明把头一撑,没好气道:“是你抢着打头的,这话该问你罢?”两人又交换了位置,她忍不住得意道:“老老实实当我的尾巴,先生不会亏待你的。”八阿哥只觉哭笑不得,把她拽回来,严正申明道:“并肩走,最公道。”这么喋喋不休地你一句我一句,未消多时,两人便又回到了那棵成了精的大槐树下。 八阿哥不由叹道:“转来转去,还是转回了这。”虚明只是仰望峭壁石缝里挂下的瀑布飞湍,脸露畏难之色,压根没听见。 胤禩拍掌一吓,才把她的目光吸引过来,指着天问道:“月亮呢?”虚明笑道:“待我作法搬走那层厚云。”说着摇头晃脑念了会咒,扬袖一挥,右手在半空轻轻抹了一段弧线,喝道:“开。”漫天黑云竟真的应声而破,月光从缝隙间洒落下万千清辉,只待云层顺着她划出的弧线,尽数散开,在那湛蓝的天空中,一轮明月就清晰可见了,它呈雪白色的,只缺了一道小口子,静静躺在蓝色的天幕上,美得无与伦比。 八阿哥侧眼一瞥,虚明右手悬空,还定格在适才抹云的姿势,轻轻渺渺的月色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银光,衬得笑靥愈发柔和。他不觉心旌荡漾,在夜雾无声侵袭处,仿佛闻到了一缕暗香浮动。 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一句诗,于是念道:“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虚明一听便觉十分喜欢,连连称好,沉吟道:“起个什么名呢?”八阿哥将火把往土里一插,虚明便蹲下,捡了根树枝,画了“昊氵月台”三个字。八阿哥颔首道:“如日中天,如月在水,好名字。只不过……”虚明望过来,他才含笑续道:“只不过,仓颉造字时漏了造中间那个三点水的月。哪有人起名字如你这般堆砌,玩文字游戏的?”虚明把字划掉,丢了树枝,翻脸不理他。 八阿哥讪讪而笑,倒是毫不介意拿热脸去贴冷臀,又问道:“此间又无日,为何要有个昊字?”虚明嘘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我们脚下这石梁是呈倒三角形延伸而出,东南西三面皆开阔可见,乃是西山景观最盛之地。无论日出日落,月升月降,均可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八阿哥若有所悟,捡起她丢掉的树枝,在划掉的字下方,又添了两字,并用手肘推了推虚明。虚明不耐烦地瞄了一眼,猛然怔住,再三看了又看,显得难以置信。八阿哥已念出了声:“明潩,明潩台。瞧,有日有月有水,有你,也有……”虚明见他解得认真,笑着抢道:“可惜多了个你,太煞风景!”八阿哥却微微一笑,悠然长吟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你我二人也。”虚明笑道:“算你懂事,知道把自己放在后面,不抢头位了,饶过你这遭了。” 语罢两人不由相对大笑。 虚明侧过身,靠在他背上,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道:“打会儿盹,天亮前叫醒我看日出。”眼皮刚一合上,即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正挂当空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令她许久方才适应。她大叫一声,冲到崖边四下张望,青天白日,可不早过了午时,若非辘辘饥肠生生把她饿醒了,还不知要睡到何时。 虚明垂眼瞧见地上睡得正香的八阿哥,不禁心生微嗔,拿脚尖轻轻踹醒他,也不多言,径直下山去了。八阿哥实在莫名其妙,一时气性上来了,竟一反常态,冷淡处之。 两人一夜未归,过了晌午才回到庄里,刘青跳出来正要大发一番言辞,然而见他二人面色不善,便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尤其是虚明,明明长着一张少年的脸,却有种压人的气势,特别抬起下巴,不加掩饰的时候。 稍事休整之后,刚从草原远游归来的四人便又跨上马背,踏上回城之路。向来有说有笑的八阿哥与虚明,忽然同时变了脸孔,一声不吭,倒把刘青闷坏了,沿途不断地与□□江交换眼色,各自琢磨隐情。 虚明突然打破沉默,问□□江:“昨晚睡得可好?”□□江道:“很好,一夜无梦到天明。”虚明道:“这是福气。我就不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江忙问:“什么梦?” “让我想想。”虚明知道八阿哥正竖着耳朵在听,特意放高语音,说道:“我一开始梦见自己骑马逐鹿,陡然间光芒大盛,白马化作金龙,驮着我直冲霄汉。金龙消失了,我就落在了云端,周围全是大朵大朵腾空而起的祥云,碧悠悠的天空,红彤彤的太阳,真是个干净剔透的光明世界。站在云上向下看,江河湖海,三山五岳,全都踩在了脚底。”纵是平平无奇的话语,经她脱口而出,便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令人神往而激动。 “然后呢?”刘青忍不住问。 “然后?”虚明微微一笑,接着道:“然后我就摸了摸脚下的祥云,软绵绵,暖呼呼,很像是……棉花糖!”“啊?”□□江与刘青惊愕得差点掉下马。虚明笑呵呵道:“于是我开心地抓下一把,舔了舔,果然甜丝丝儿。”刘青已发出了抗议的咂舌声。虚明却忽然话锋一转,道:“我正想大快朵颐,不料脚下一空,就从半空直线往下摔落。”刘青问道:“落在哪儿了?”虚明摇头道:“还没落地,我就醒了。”刘青真想扇自己一嘴巴,无奈一时口拙,只能怪腔怪调地重复一声:“棉花糖?!” “这个笑话不错。”八阿哥回马道,他们此时已身处繁华热闹的京城大街上了。他默默望了眼虚明,又道:“我要去见一个人,你们先回府罢。” □□江与刘青即刻了然。虚明问道:“什么人?”“女人。”八阿哥简短道。虚明不假思索道:“我也要去。”八阿哥闻言一愣,倒是颇为意外。 刘青耐不住高声道:“你还懂不懂……”□□江一脚踹在他马腿上,其坐骑立刻拔地而去,惊得刘青一路哇哇大叫。八阿哥似笑非笑地看着虚明,似是等着看她如何应答。虚明则依然神色如常,云淡风轻道:“我答应当你三个月的跟班,就得言出必践,除非你叫我走。”八阿哥无声而笑,道:“那你可得寸步不离地跟紧了。” □□江告退追上了刘青,只见他气得青筋暴露,怒发冲冠,不禁无奈道:“就不能好好说话,少抬杠?难道你看不出,贝勒爷对这位万先生另眼相看得紧?”“你会说话!”刘青抢白一句。□□江道:“此趟草原之行相处月余,她也确有令人折服之处。”“那是另一回事。”刘青十分怒其不争道,“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来了才几天,就骑到了咱们头上,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江笑着直摇头,道:“原来你不但气糊涂了,还睁眼瞎了。”招呼他走近前,附耳稍加提点,刘青听完登时脸色大变,呆在当地。 虚明闷了满肚子的气,在一个娉婷女子婉转现身的刹那,瞬间烟消云散。 若琳福了福身,迎上前柔声道:“三十年的女儿红已出窖多日,八爷虽照应过,但这次也未免太迟了。”两人很自然地双手相握,八阿哥微感歉意道:“辛苦你了。” 他二人说话时,虚明已环顾四周,将里里外外巡视了几个来回,心中大约猜到,为何寻遍八贝勒府也找不见那块救命令牌。想来八阿哥很看重这位姑娘,方才连如此贵重的东西都交与她保管。她嘴巴一扁,只觉八阿哥此时望过来的目光仿佛也在说:不错。我可以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托给她。 若琳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问道:“这位谙达有些眼生。” 虚明一听差点没喷笑出声,暗想,怎么一到这位琳姑娘面前,自个儿就成了太监公公?她见八阿哥毫无反应,坦然得恍若未闻,便道了声请辞。八阿哥亦只微微颔首允准,直到虚明匆匆的脚步声消失于院门外,嘴角才浮起一抹暗藏得意的笑容。 “八爷笑什么?”若琳忍不住问。八阿哥摆摆手,正色道:“马起云带来的东西可曾收好?翻出来我有用。”若琳“嗯”地一声答应了。 八阿哥也不着急催促,显得心情大好,取下挂在墙头的一支长笛,笑道:“长袖舞排得如何了,我且吹和一段,你练来瞧瞧。”若琳叫来乐伎伴奏,腰肢轻摆,甩开如水长袖,随着笛声欣然起舞。笛曲的一音一调吹来清脆悠扬,水袖一收一放之间亦绵长幽回,两相配合,竟然丝丝入扣,有若天成。 忽然,若琳接连踏错几个舞步,再跟不上笛声节奏,便停了下来,兴致缺缺地散了一班乐伎,八阿哥也随她意,就此作罢。 再坐得一刻,八阿哥就侧头瞧了七八次沙漏,每每估算着时辰刚一起身,若琳便极力挽留。这般连续几遭,他始起了疑心,正襟端坐,右手握着玉笛,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在左手背上,问道:“你有心事?” 若琳眼睑低垂,只能瞧见长长的睫毛后,间或闪动的几丝微光,只听她低低道:“八爷今晚能留下吗?” 玉笛陡然顿止,八阿哥撩袍起身,将其挂回墙头,抬脚却向房门走去。若琳慌忙关门,将身挡住,急切道:“明早之前,您都不能出去。”八阿哥负手而立,只不动声色道:“让开。”若琳几乎泫然欲泣,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别逼我……”八阿哥目光微冷,露出淡淡的笑容,揽着她的肩移开门前,似温言抚慰道:“离家月余,府里还迎候着我回去。改日我再来瞧你,听话。” 八阿哥拉开了半扇门,若琳一把扯住其臂膀,死死不放,无力地闭上眼,一行热泪滚落脸颊,待八阿哥转过脸,她已垂首撇过半张脸,声音细若蚊蝇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留下?”八阿哥轻轻揽过她,眼光亦转回作柔和怜惜。 “我哪儿像太监了?”虚明弃马径直走进八贝勒府,一边猛问自己,一边想找个真太监比比,可惜府内空荡荡的,只有松散的几个侍卫值岗,连进几道门也没见多少人。她捏捏脸,忿忿不平道:“真当夏飞虹是睁眼瞎啊?黑帮老大的女儿能看上个公公?”瞧见角落里一口井,便探头对着水中的倒影,脱了帽子,左顾右盼了好一会,最后一把将头发揪乱了,点头笃定道:“果然还是有刘海才是真的帅!” 她这番顾影自怜的表演,全让从抄手游廊上过来的□□江、刘青二人看在眼里,后者已笑得捧腹不已了。□□江却皱眉道:“你怎么能撇下贝勒爷一人?如遇不测怎么办?”虚明道:“我也是听他吩咐。”刘青的笑声全憋在喉咙口出不去,眼泪都挤出来了。 虚明则完全无所谓,瞧着冷清的庭院,奇道:“人都哪去了?主人一不在家,就摆起空城计了?”刘青好不容易笑完,肃容道:“适才府里转过一圈,一般下人得闲都回了家,留下的全早早歇了,呆在自己屋里,至于领头的,我问过当值的侍卫,都被裕王府召去了。”难得他说话不语中带刺了,虚明却反倒不自在了,总觉得他即使表情一本正经,也透着揶揄的窃笑。 □□江始终不放心,道:“我去寻贝勒爷。”快步出府去了。虚明不解道:“都到了家门口,能出什么事?”刘青嘿嘿笑着不讲话,虚明甩甩手,溜去厨房找吃食填肚子。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调快了滴水沙漏的速度,天咻地一声就黑了。 当厨房里暗得再分不清鼻子嘴巴,虚明才端着一盘糕点,踱出屋外,坐在阶前,晒着满天星辉,细细咀嚼。初夏之夜,灿烂的的星海一望无际地显现在眼前,若在以前,阖府的点点灯光也会形成另一片小小的星海,但此刻,黯然失色的建筑群,仿佛群山环绕中的一个沉寂小湖,人迹罕至,难免意兴阑珊。 “虚明!”一声惊喜的呼喊发自于院门口。她回过头,看着那人朝自己跑过来,星光从他眼底折射而出,变得格外明亮。 到了跟前,八阿哥不由分说拉起她,虚明左手无力,残余的半盘糕点便翻撒一地,虚明痛惜地叫了一声:“我的晚饭!”八阿哥瞪她一眼,虚明赶紧收声,任由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往外疾奔。 奔出中庭,迎面便被卫武拦住,急促道:“来不及了。”再往前就是八府大门,此时已然落栓关得严严实实,一下接一下沉闷的撞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宛如直接砸在心口,震得人身不由主地随之一下又一下地抖动。 闻讯而来的刘青不住口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八阿哥看他一眼,刘青便不敢再出声。八阿哥问道:“府中还有多少守卫?”刘青答道:“不足二十。”八阿哥当机立断道:“关闭每一道闸门,所有人退回书房,等候救援。” 命令一下,侍卫分头执行,当府中一道道的门都被关上,仅剩的二十几人全聚集到了书房外的高墙之下。八阿哥选择此地待援,确有他的道理。书房乃是全府的最中央之地,修筑之时便是比照的最高防御标准,墙体坚固厚实,还可俯瞰全府概景。 虽然八阿哥安慰众人:“要一夜控制住全城王公大臣的府宅,乱贼分散出击,又以为府中无人,人数不会太多。”但是随着破门砸墙声,下人惊慌逃窜声,渐渐由远而近,额头手心的冷汗也越冒越多。这种等待死亡逼近的感觉简直令人焦躁欲狂,每个人的心里都如波涛翻滚,推动着一个疑问愈来愈高:会有援兵吗? 虚明隐约记起十阿哥说过,那位琳姑娘乃太子所送,又见八阿哥偕卫武同回府来,便问道:“八哥是从裕王府来的?”八阿哥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她念转如飞的敏捷,点了点头,然后刻意提高声调,对众人道:“反臣作乱,篡夺朝纲,裕王爷早有布置,拱卫京师的大军一到,不多时即可戡平叛乱,荡清奸贼。”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虚明却自哀叹,人人都避暑塞外躲清静,就他们走背运,日夜兼程只为上赶着撞枪口来了。她忍不住调侃道:“谢天谢地,多亏了八阿哥与佳人有约,否则命丧今日都不知冤主何人。”此刻除了八阿哥,也无人有闲情表示会心一笑了。 叛军连破三进院落,显然一路未遇任何有力抵抗,兵士斗志已有松懈,如散兵游勇般四散摇晃,但很快将进攻方向定位到书房这来。 最靠前的侍卫透过门缝略一数,轻声回报道:“门外有三十来人。”登高察看的侍卫补充道:“里里外外全加起来,在百人以上。”耳听一阵嘈杂纷乱声起,兼之火光大作,登高的侍卫回道:“是九爷府上。”虚明一听差点没出声喝彩,肚子里暗暗叫好:“活该,让你金银满屋爱炫富!”然而,随着叛军步步逼近,虚明亦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时,忽听远处三声炮响,八阿哥握紧拳头,道:“反攻开始了。”虽然隔得较远,但街道上奔马呼喝之声猛然转盛,已到门外的叛军当即停下前进之势,疑惑地东张西望,似在等待与外界互通消息。 刘青一直默念“快走,快走”,声音渐渐高起,连虚明都听见了。过了片刻,那班叛军忽如得令,慢慢往外撤出。就在众人大松口气时,却听门外几人争执起来。 “这八阿哥府真是寒酸小气,搜了那么多间房,居然没见到一件值钱的宝贝。”“可不,没听见隔壁都抢疯了。”“好歹干件没命的勾当,一般好东西都藏在书房,就差临门一脚,怎甘心空手回去。”“外面催得紧,想是大事不好。”“呸,抢了就走能消多久?”…… 藏身书房内的众人暗道不好,才松弛的神经立马又绷紧起来。 虚明低声对八阿哥道:“纵然千军万马,北京城高九仞,我也能带你毫发无伤地出去。”八阿哥当然相信她有这个本事,但是看着围绕身周的众侍卫,郑重万分地告诉她:“不行。”虚明轻轻一笑,道:“享了这么久的清福,也到了回报的时候。这百来个虾兵蟹将,倒还难不住我。”说着便要起身。 八阿哥却拉住她不放。他实在太了解虚明了,搁在过去,哪怕他千百个不行,她也全不当事,交易讲明只保他一人性命周全,那就贯彻始终。可现下,她居然自愿接下这额外的二十份负担,只为圆他身为一府之主的颜面和立场。顷刻之间,念头已转过千百回,眼中翻涌的万顷波涛随时都有决堤溃坝之险。 “我最讨厌欠人情。”虚明抽出手来,纵身越墙而出。 “开门!”八阿哥大踏步冲到门边,推开一个挡在门前因脚软而动弹不得的侍卫,猛掀开门,只见虚明又是用的那一招速战速决,打晕了十来人,这会儿正追着三个并非兵勇的粗野汉子跑,边赶边叫道:“原来是练家子,那条道上混的?”八阿哥记起去年七月,揆叙特来密告他与三阿哥二人,说索额图豢养了一大批绿林草莽,居心叵测,却不知这三个混在叛军之中,趁火打劫的家伙,是三教九流里的何等角色。 虚明许久未碰见能过上超过一招的练武之人,这次一下撞上三个,还不像猫捉老鼠一般,耍个够本再动真格。八阿哥瞧着提心吊胆,提醒道:“勿要轻敌。”“遵命——!”虚明拖长了调答应,一伸手就搭上其中一人的肩膀,笑问:“好不好玩?”却不知那人一转身,就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洒向虚明,虚明猝不及防,被偷袭个正着,惊呼一声,双眼立时热辣辣的,火烧似的灼痛刺疼,再也睁不开来。 虚明虽然知道自己中了江湖上最下三滥的低级招数,撒石灰,但是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亦免不了一阵惊慌。听声辨位,她有意要离敌人远一些,奈何挪动几步,便觉两眼痛不堪言,正犹豫该不该用手去擦,忽地被人一把推倒在地。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冲出来的侍卫中有人大叫一声“贝勒爷”,尽管立时闭口,但还是让叛军听见,兴奋地朝外呐喊传话:“了不得,这里还藏着一个大人物!”接着刀兵相接,响声乱作一团,虚明极力的撑开条眼缝张望,可看见的也只有众多模模糊糊的人影乍分乍合,敌我尚分不清,谈何其它。 乱战当中,一双熟悉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虚明歉然道:“对不起。”八阿哥的声音几乎贴着耳边吹了进来:“先进书房再说。” 刚一进屋,乱箭便即尾随而至,两人只能矮身藏于窗下,贴墙而坐,然而穿窗从头顶飞入的箭如雨下,所到之处,乒乒乓乓的破碎砸裂声不绝于耳。 仓皇躲避间,虚明无意触碰到八阿哥的臂上衣袖湿黏一片,大惊道:“你受伤了?”八阿哥却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是别人的血。”虚明这才放下心来,若因自己马失前蹄,害人受伤,那就真的于心不安了。 一番折腾下来,虚明满头满脸都沁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于是灼痛蔓延到了一整张脸,她忍不住要用袖摆去擦,却让八阿哥喝止住了。隔了片刻,虚明感觉到一块干帕在一点一点吸去浑浊的汗珠后,再小心翼翼地掸抹掉余下的灰粉。虚明想象着自己的脸色,笑道:“我现在的脸肯定跟煮熟了一样,红透了。” 叛军仿佛是嫌生石灰的烧伤还不够灼热,只听叮叮几声响动,一股热浪猛然从头顶扑下,烘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直发烫。八阿哥冷道:“看来,他们想用火把我们逼出去。”言罢引着虚明转移到离着火的窗子较远的墙角,少顷之后,虚明渐渐觉得满屋子都翻腾着滚滚气浪,偌大的书房一下子变得格外狭小。门外刘青的喊声遥遥传来:“贝勒爷,没事吧?”八阿哥回道:“暂时无妨。”虚明抵受不住热气,低下了头,八阿哥便伸臂揽着,让她把脸埋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直扑面门的汹涌热潮。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打斗之声渐止,虚明惊疑不定地抬起头。虽然闭着眼,眼前却是红彤彤的一片,却听一人问道:“贝勒爷呢?可受了惊扰?”听到这人的声音,虚明几乎惊喜得大叫出声,手不由自主攥紧了八阿哥的衣襟。是□□江,既然他能进到这里来,定是叛乱已遭平息了,一切都结束了! 只听八阿哥亦长舒口气,语带笑意道:“别哭!”“谁哭了?”虚明心道我还不想把眼睛烧瞎了呢,忽而恼羞成怒道:“你哭去,你全家都哭去……”她蓦地住了口,只感觉到一股与自己的迥然而异的呼吸近在咫尺,清晰可闻,然而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唯有唇上的灼人滚烫,缠绕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欲辨却已忘言。 四下里静无一物,忽然一声锯齿划破钢刃的尖叫,将半身轻飘的两人重重拉回实地。叫声转为低沉,渐渐隐去之后,奇异的残声余音依然不间地的回旋在耳边,让人想起了鬼魂吹埙般诡魅无比的画面,迷离而凄清。 虚明捂住耳朵,茫然道:“什么人?”八阿哥却默不作声。 洗牌 当八阿哥扶着虚明走出书房时,众人纷纷聚拢过来,一场恶战结束,负伤之人不在少数,即便完好无缺的,亦是衣发凌乱,满身血污。然而在这狼狈的形容下,每个人的眼睛却闪闪生光,格外炯炯有神。□□江看到八阿哥左手小臂上一道颇深的刀伤,心急如焚地奔上前,八阿哥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甚至不许他给自己包扎。 虚明双眼不能视物,只能问道:“适才大叫跑掉的女的是……?”□□江这才想起与他同来的若琳,请示八阿哥道:“要不要追回来?”八阿哥摇头,下令道:“□□江、刘青、卫武、虚明,立刻与我去裕王府,其余人留下收拾家中残局。”众人领命。 此时全城戒严,家家门窗紧闭,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八旗兵马来去匆匆,追捕穷寇余孽,不时听到零星的兵戈争斗声。 在一队骑兵护送下,八阿哥等安全抵达目的地。或许是因主人在家,裕王府所受到的冲击明显更胜别处。门墙受损,房屋倾塌,空气中弥漫着大火扑灭后的焦炭味,废墟里不时可见清理破砖烂瓦的人们。八阿哥看着眼里,心急如焚,吩咐□□江照看虚明,疾奔至华林园内翠竹掩映着的一间修舍前。 福全身边的近侍訾友忠站在门外,才开口让他放心,屋里便传出福全虚弱的声音:“是胤禩吗?”八阿哥答应一声,走进修舍,定睛望见躺在榻上的福全。他在悠悠半年的精心调养下,才略回复的一点元气,经过这一场大变,又再次耗尽。今夜时间的飞速流逝,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生命的沙漏在迅速流失,较一个时辰前相见时,他似是又衰老了几分。 福全手微微一抬,忠叔即会意,将卫戍京城的丰台大营的兵符印信都交予八阿哥,胤禩双手接过,见福全嘴巴嚅动几下,半晌才听清他说的话:“我只能帮你走到这,以后靠你自己了。” 千钧一刻,毋庸多言。八阿哥旋身出门,两位将领扑跪在跟前,其中一个便是丰台大营主帅,禀报道:“应王爷之命,全营将士已入京布控全城,叛逆基本肃清,下一步动向指令,还请王爷训示。”訾友忠跪着将一卷皇帛圣旨高举过头,八阿哥接过平示胸前,朗声道:“裕亲王病重不支,现奉圣上旨意,由本贝勒暂领帅印,总摄一城军务,遇突发情势,可审时裁夺,便宜行事。”两将领当即拜道:“奴才愿听贝勒爷发号施令。” 八阿哥略一颔首,道:“非常时刻,丰台营接替京城防务,扑灭城中余火,各个街道上均需派军值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日夜戒严,凡有趁机鼓动骚乱、聚众抢砸之徒,有一个抓一个,关押刑部大牢,直至圣上回京再议。”丰台大营主帅领命而去。 八阿哥看了眼余下那人,口气放轻缓些,微笑道:“九门副提督柴胡开城门接应有功,即刻接替纳什,升任九门提督,看押叛军俘虏,并在全城抓捕乱臣同党。”柴胡三拜谢恩,又请示道:“敢问八爷,这捉拿的同党可有名单所限?”八阿哥道:“圣意虽无明示,但有真凭实据,或有案犯口供指认,皆可擒拿。”柴胡试探问道:“宁枉勿纵?”八阿哥听了不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柴胡面色一喜,他本是早年间跟随大阿哥东奔西征的旧部,一心为主,想着机不可失,只道这位与大爷一母所养的八爷不说话便是默许了,于是欢欣鼓舞地走了。 八阿哥摇了摇头,走出竹林,闻讯而至的马起云一早拉着太医在园外待命。趁太医为其简单处理伤口的空当,他又详询了虚明的情形,得知她的双目已用油清洗干净,并服过安神药歇下,心中方才大安。接着吩咐完乌、刘、卫三人去城中巡视,探明实情,天亮后宫门外听宣,自己便即动身入宫去。 皇城周边因有禁卫军的尽忠职守,宫禁、六部等地几乎毫无损伤。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忌讳,八阿哥一行骑马直至东华门外,尾随的丰台营军士便止步,交由禁军开门迎入,侍卫开道,径直前往朝房,便将此辟作临时指挥所。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通报过宫中详情,分派全城各区清查战况的人亦先后快马回报,汇总可知,叛军此次为图一举控制全城,故而攻击目标都集中于留京的朝臣王公,百姓得以幸免于难,方才没酿成大乱。八阿哥只传令各区营兵,严密盯防煽动传谣之辈,消弭一切隐患。 民间虽未生乱,但受殃及的王公大臣着实不少,东方才露鱼肚白,蜂拥至宫门外的大小臣工或探听消息,或诉苦喊冤,闹得不可开交。 八阿哥命宫门守将拦住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并驱逐出紫禁城百丈之外,各自还家。而聚在朝房外空地上的五品以上官员,他让一嗓音洪亮的太监大声宣读了一早备好的靖乱圣旨,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或独自琢磨当中提及的肃反、安民、严惩三道旨意,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后两条无须多言,单就第一条,便引发争议万千,特别是内务府总管凌普火急火燎的赶来,状告九门提督柴胡打着抓捕叛军同党的旗号,肆意捉拿许多无辜官员,仿佛在极力压制的火头上浇了一捧油,立时炸开了锅。 柴胡虽不在场,但自明珠失势之后,便一直备受打压的长子党得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岂有不顺势还击之理。几个脾气火爆的当面斥责凌普无理取闹,气得□□一个个横眉怒目,双方从互相指摘,渐渐演变为恶意攻击,加入骂战的人愈来愈多。有的武将直接爆了粗口,不堪入耳,一些文臣也顾不及风度体统,小到鸡毛蒜皮,远至陈年旧账,皆可入题成章,说得唾沫横飞。随着唇枪舌剑逐步升级,群臣中间渐渐出现了一道隐形壁垒,将他们划分成两个阵营,而少数几个无所适从地立于中间的,最终受不了流弹飞矢的侵扰,缩头缩脑地任挑一边,躲到了人群之后。 眼看着众大臣争得脸红脖子粗,八阿哥却负手站在一旁,静静等着他们最终吵无可吵,想起来找他这位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判定输赢的仲裁官。 八阿哥首先对凌普道:“柴胡已被任命为九门提督,是我授命他将与首犯索额图、纳什等人共谋之同党全数锁拿归案,但有错失纰漏,也由不得内务府来指手划脚。越俎代庖,造谣惑众,你可知罪?” 凌普一早认定他的屁股坐在长子党那边,此刻受其质询,也只是冷哼一声,道:“就许州官放火,还不准百姓喊冤了?” 他竟然敢当面诘难主事皇子,在场群臣无不闻声色变,八阿哥却一脸泰然自若,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回答,朗声道:“好,你既不服,那就传柴胡来当众对质。”言罢,命内侍给所有大臣赐座奉茶,自己则趁着等人的间隙,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各类陈情条子。这当口儿,明哲保身的官员们都在观望态势,唯恐受到牵连,哪还有心思处理分内事务。八阿哥料想六部衙门定然人去楼空,便命人将各处纷至沓来的大小麻烦全送到这来。 清茶入口,稍坐片刻,血冲脑门的大臣们便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八阿哥一人埋首纸堆,忙得焦头烂额,心下如何能安?忽然,八阿哥仿佛无心地问了句:“银锭桥撞断了栏杆,这过去都是哪个衙门负责检修?”话音刚落,工部主事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主动领了差事。如此一来二去,各部各衙门皆被调动起来,运转如常,等八阿哥终于腾出空闲,朝房外的官员业已走了一大半,留下的基本都是死硬派,不讨个明白说法,绝不肯轻易离去。 八阿哥悠然自得地吹着水面茶沫,又过得一盏茶工夫,柴胡方才姗姗迟来,赶紧向八阿哥请个万福。 胤禩也不叫起,语气温和道:“可知找你来何事吗?”柴胡道:“回八爷的话,奴才听说了。”八阿哥点点头,问道:“可还记得命你去拿人时,我说了什么?”柴胡道:“记得,八爷特别嘱咐奴才,但有真凭实据,或有案犯口供指认,皆可擒拿。”胤禩道:“那内务府凌普总管的指控可是属实?” 柴胡磕了个头,道:“不敢欺瞒八爷,因涉案人数庞大,人多口杂,极易混淆视听,为免错放一人,奴才便将嫌疑人等尽数带回衙门,慢慢审查分辨。”这话明显含了另一层意思,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关押起来,再要什么证据口供,还不是信手拈来。凌普一听,立马跳起脚来,叫道:“好啊,不打自招了吧。” 八阿哥还未开口,柴胡已狡辩道:“奴才不敢恣意胡为,抓的全都是有嫌疑之人。”凌普反问道:“无证无据,还谈什么嫌疑?”柴胡道:“那该去问索老贼,为何叛军在城内大肆杀烧抢掠,大家全都遭了大难,单单你们几家安如磐石?”这一击正敲在了众人心坎上,当场激起了所有损失惨重的大臣的义愤。凌普冷笑道:“笑话!这也叫嫌疑,那全城那么多毫发无损的平民百姓,全都与叛臣勾结?”柴胡被问得哑口无言,一阵面红耳赤后,口不择言道:“满朝谁不知太子爷与索老贼是一家人,是你家主子拼命撇清,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吗?”凌普一声低吼就要扑上去,被眼明手快的侍卫强行挡住了。 “柴胡。”八阿哥蓦地打断他二人,目光惋惜地望着柴胡,人一旦得意忘形了,那是谁也拦不住的。胤禩环顾众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郑重道:“太子伴驾北出塞外避暑,日日帐前随侍,清不清白自有皇阿玛来定夺。柴胡妄自揣度上意,昏聩无能,着即褫夺九门提督之职,仍降为副提督,以观后效。至于追缉反臣同党之事,将请三贝勒代为主持。”如此一锤定音,所有人都震惊得张口结舌,凌普是惊愕于他竟为己张目,柴胡则叫闷头一棍给打蒙了,两人均是呆呆地目送他出宫去,久久回不过神来。 明明柴胡忙活半天,乱党已经抓得七七八八了,可尚未来得及享受胜利果实,便被打回了原型。既然他的作为已被一举推翻,又为何只换主事人,不干脆将错抓之人尽数放了?脑子转不过弯的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柴胡虽懵然,却还清楚知道一件事,便是自身宦途已到尽头,从此升迁无望了。 出宫之后,八阿哥即往乌、刘、卫三人所汇报的昨晚城中冲突最激烈处,赏军抚民,慰问伤亡。 回到裕王府时,只见门前车马如龙,破壁颓垣之内,聚集了一批太子门人。一见八阿哥归来,齐齐拥上前,口中千恩万谢,面上恭敬有加,但胤禩岂会不知,柴胡半天的作为已搅得满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一帮惶惶不可终日的□□此趟上门,是寻定心丸来了。 八阿哥宽慰他们,道:“清者自清,尔等只管静候銮驾还朝,相信皇阿玛必会还君一个公道。”众人皆愿洗耳恭听:“还请八爷指教。”八阿哥笑道:“家园被毁,朝中自然不乏议论,追根究底,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众人幡然醒悟,纷纷表态:“臣等自愿出钱出力,为城中所有被毁家室修缮翻新。” 这一拨人刚去,又见纳兰揆叙领着另一拨人浩荡而来。本以为是上门兴师问罪,谁料揆叙一把拉住八阿哥的手,眼光殷殷切切道:“若非我家老爷子点醒,奴才此刻尚不知,几乎铸成大错。柴胡一意孤行,绝非我等主张,还望八爷明鉴。” 八阿哥嘴里应和,心念电转,立时明白过来。大阿哥与太子咬来咬去,皇帝早已不胜其烦,索额图已是这般下场,明珠自然避之惟恐不及。念及此,八阿哥禁不住微微一笑,若偏袒太子是有意投皇阿玛所好,那无心挖下大哥的这一块墙角,则是老天眷顾的意外之喜了。可见事在人为,却不及时势造化之万一。 送走揆叙等人,已是日正当午。马起云问是否可传膳,八阿哥却春风满面,直说要先去看过虚明。马起云瞥了眼偷笑的刘青,无奈道:“万先生一醒来,便要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他未讲完,八阿哥已瞧见独自摸索着走到偏厅的虚明。 只见她换了一袭粉色单衣,长发披散,眼部缠着厚厚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全没了平素行动如风的潇洒。看着她这副慵懒无辜,而又稍显笨拙的模样,谁还会怀疑,她其实就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懵懂少女? “虚明。”八阿哥庆幸地喊了一声。虚明听见回身一转,砰地一声,脑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柱子。胤禩笑着跑过去,道:“去那边坐会儿。”他本可指引虚明走到椅子旁,却抑制不住满心欢愉,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原地转了几圈,才放到了偏厅一张圆桌边的座位上,并吩咐马起云:“传膳!”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可谓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马起云担心地盯着他的伤臂,八阿哥摆摆手,马起云只得领命退出厅外。 虚明嘴角一弯,道:“看来,八哥最近在交好运,恭喜恭喜!”八阿哥撩起她的额发,察看撞得红肿之处,笑道:“也许,你就是我的福将,每次见面,总是好事不断。”虚明推开他,自己以手覆额,轻轻揉按,口中赶紧撇清:“适逢其会,我可什么也没干。” 刚迈出偏厅,马起云才与乌、刘、卫三人打个照面,便听见了“福将”一词,□□江并不在意,刘青眯起了眼,卫武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漠不关心。马起云见三人虽面色各异,却无一表露不满之词,便替其抱不平道:“莫说□□江你追随贝勒爷出生入死多年,便是刘、卫二位侍卫长也比她早效命于爷,论资排辈,哪轮得上她称‘福将’?” “马谙达,您这么说可折煞我等了。”刘青嘿嘿笑着,怪声怪调道,“谁叫我等没人家会投胎呢!” “好了,都散了罢,别打扰贝勒爷用膳。”□□江忙推着众人离开。 虚明听觉灵敏,四下嚼舌的闲言碎语哪里逃得过她的耳朵,忍不住问道:“马起云待谁都宽仁和气,为何单单对我冷言冷语?”八阿哥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反问道:“不知是哪位,寒冬腊月,把个人悬空吊在井壁内,冻了足足一个时辰。”虚明恍惚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不禁莞尔,道:“看来吊得还不够久,没久到让他一见我就怕,浑身直打寒颤。”八阿哥叹服:“万先生果然是铁腕无情,令人畏惧。”虚明道:“总好过拿甜言蜜语、柔情缱绻挖个陷阱,上一刻还在天堂,下一刻就是地狱,让人跳进火坑还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活埋了。” 八阿哥怔住,笑容渐渐凝固,化为乌有,凝视着她蒙住眼的脸,却依稀透过纱布,看到了另一双眼睛,犹如冒烟冬井,水气雾气,凄迷一片。是若琳。 四年来,小心翼翼呵护、视若珍宝的这一方美玉,为了就是等待最终破碎的一瞬。结局是一早预见的,过去每当念及,总是胆怯、畏难,然而真到了越过界限的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是这么容易,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迈过去了,甚至心脏还是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稳健如常。也许,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凉薄狠绝如斯。说穿了,也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用四年真心诚意营造一个隔绝世外的孤岛,换得最终时刻的倒戈相向。只是不知现下不知去向的若琳,可觉得公平否?此后相见无期,可有悔意? 八阿哥怅然一笑,对虚明道:“原来你怕后者?” 虚明摇了摇头,笑道:“怕什么?你兴许还不晓得,我最擅长的,就是让这种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手放在桌上,头往前探,仿佛目能视物一般,在与八阿哥的脸近无可近之处停住了,用根本不存在的眼神盯着他,问道:“你怕不怕?” 八阿哥被她盯得一阵莫名的心虚紧张,好似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完全动弹不得。直到让蓦地一声轻咳惊醒,虚明撇开脸,八阿哥才觉浑身松弛下来,舒了口气。 马起云低头道:“贝勒爷,三爷来了。”虚明一听赶紧站起,八阿哥拉住问:“怎么了?”虚明道:“你不会希望让他看到我和你一起的。”八阿哥记起了火烧云居寺那茬,虚明转身要走,他却还是拉着不放,虚明急道:“坏了事可别怪我。”却听八阿哥爽朗的笑声传开来,答道:“我只想告诉你,方向错了。你再往前就真与三哥正面撞上了。”虚明一愣,亦是忍俊不禁。胤禩笑完朝马起云微微颔首,马起云会意,扯着虚明的袖子,引她走到屏风后去。 尽管拾掇一新,但大半年的消沉度日,还是在三阿哥脸上遗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这平添的一分陌生,令八阿哥乍见之下,不由得愣了会儿神。 随即胤禩忙迎上前,请道:“原打算过了午膳时间再登门拜访三哥,却不想您先来了。”三阿哥望了眼正在布菜的丫鬟,笑道:“是我心太急,却打扰了八弟进食。” 寒暄一番,三阿哥便直承来意:“我来只要八弟的一句话,今日于众大臣前所言,由我惩办乱党叛贼,可当真?”八阿哥闻声一笑,告饶道:“三哥可会怪兄弟自作主张?”三阿哥淡淡道:“八弟能想到我这个富贵闲人,给我这个机会,做哥哥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怨怪?”八阿哥连称不敢,心下却很笃定,这可不是什么明松暗讽的话,而是当真感激。 若纳兰明珠失势后,使得长子党受打压多年,怨毒颇深。那么这位三贝勒被挤在两党夹缝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隐忍不发,简直用旷日持久来形容都不为过。遍布荆棘的坎坷之路,再加上,他在康熙面前保持中立、洁身自好的表象经营得如此之好,真是想想都替他心酸喊累,捏一把冷汗。更何况,去年才被纳什坑了一把,花了大半年才缓了过来,光是纳什一人,他便早已恨透了。 八阿哥问道:“皇阿玛回京前,三哥预备如何行事?”三阿哥虽然竭力忍耐,作云淡风轻状,可还是遏制不住多年夙愿得偿的激动,牵动了脸上两三根肌肉无意识地扭曲、抖动,说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该清楚有何下场。”言罢一撂袍子前摆,大步出门而去。 听到这,在屏风后的虚明禁不住长出了口气。虽然她并不知昨夜至今的变故详情,但细想去岁七月七回京后经历的种种风波,脑中自然出现了极为辽阔的一盘棋,看似只是一夜之间,就打破了楚河汉界的双强对立旧格局,跨入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其实,却是所有参与棋局的人,一步一步推动到了这里。 康熙的前半生,波澜壮阔,除权臣,打江山,主要倚仗的除了宗亲,就是明珠、索额图两位重臣。而随着在位时间愈久,权谋帝王之术运用愈娴熟,他的猜忌多疑便愈重。过去他能抽身在外,旁观这两派互斗,渔翁得利。直至明珠卖官鬻爵,严重触犯了康熙的底线,于是便借索额图之力打垮明珠,同时也彻底打破了原先的平衡。唇亡齿寒,索额图的日子越来越难过,逼到绝境之时,便只能怀揣着挟太子提前登基以求善终、永保富贵的念头,铤而走险。康熙心知肚明,放任其心思坐实,又借亲兄弟之力诛除了索党。臣子再心腹,终归是外人。在诸皇子长成之际,她就是用脚趾也能预见到,康熙朝权臣当道的一页揭过之后,拉开的便是皇子参政掌权、各放异彩的大幕了。 转过屏风,虚明前伸探路的右手便被一双极为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笑着问:“他的小辫子可是又长齐全,能见人了?”八阿哥放声大笑,道:“你总是对的。” 两人再次于饭桌边坐定,八阿哥见虚明袖手不动,便调笑道:“等着我喂你?”虚明却自岿然不动,道:“又有人来了。”胤禩抬起头,只见安王府的吴尔占与色亨图推开拦阻的马起云,一前一后踩着门槛进来。 八阿哥忙起身相迎,叫道:“小舅舅,大哥哥,二位这会儿子找我,可是府里因乱遭了什么折损?”吴尔占道:“还好还好,人倒是都平安……”色亨图抢着道:“就是被一帮匪徒趁乱洗劫,家中哄抢一空,破门破墙破桌破凳更不知打坏多少……”他数落得一脸痛心疾首,就连同来的吴尔占都看不下去,瞪他一眼,打哈哈道:“其实是五姐差我们来的,夜里纷乱稍定,即派人去姐夫那儿报平安,谁知府上空空,至今不见影踪。五姐心中牵挂,一听闻现下京里由八爷当家,便差我俩来问问。”原本泰然自若的虚明,立刻竖起了耳朵。 “原来如此。”八阿哥了然一笑,道,“舅舅向来贪清静,数天前已由五哥五嫂请去白云观小住几日,幸无贼子打扰。是我疏忽了,一早着人探得此事,却未及时向舅母报讯,令她悬心至今,实在不该。” 虚明心口一松,这才顾及到哂笑他这段话中的混乱称谓。什么大哥哥,小舅舅,是随卿云的辈分喊,可喊卿云的爹妈时却又不改口,好玩得紧。 色亨图乐呵呵道:“不愧是八阿哥,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周全,更长远。咱一路穿街过巷走来,短短半日,你就让城里恢复平日葱茏,商铺照开,贩夫出摊,除了人少了些,哪还有半点大变后的乱象。怪不得大家都说众阿哥中,论贤德才干,首推八王,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一套。” 见他滔滔不绝地颂词不停翻新,八阿哥着实担心他舌头一时捋不直,把八王念倒了,变成王八可怎么办,忙打断了他的话头,抢道:“损毁屋舍的修缮不日将开工,二位且放宽心,此事有专人专款负责,一定彻底翻修一新,让所有无辜受灾人家都满意。” 此言一出,连吴尔占也扛不住,顾不得矜持地加入进来,把八阿哥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舌灿金莲,天花乱坠。 虚明实在忍不住,趴在手臂上,捂嘴吃吃暗笑。吴尔占不满地投去一瞥,虚明仿佛有所感应,故意回脸让他瞧个仔细,弄得吴尔占、色亨图愈发不明所以。 吴尔占心念一转,当即向八阿哥提议:“常言道,大登科后小登科。你跟卿云的婚事拖了这么久,不如就趁着这一阵春风得意,择个吉日办了罢。” 八阿哥微微吃惊,不自觉地移目向虚明,却见她张大了嘴巴,虽然听不见声音,虽然蒙着眼睛,可那看戏看到期待已久的高潮似的表情,简直叫一呼之欲出,无形的眼光望着八阿哥,笑得那才真叫一春风得意。 八阿哥身边有个不知名女子,且竟敢当着客人面如此嚣张放肆,想到这,吴尔占与色亨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流露出了警惕和敌意。 亲自送走这二人,胤禩匆匆赶回偏厅,恰瞧见虚明兴奋地拿筷子一敲碟子,轻呼:“果然不虚此行。”并在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的刹那,端凝住了情绪,换上了一副淡然高远的姿态。 八阿哥故意自她身后缓缓绕过,坐下,如同不经意地问道:“我可笑吗?”虚明终于憋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停不下来,胤禩耐性极佳,只待她无以为继,脸僵脑呆了,又问道:“可笑吗?”虚明只得摇白旗投降:“好吧,可笑的是我。”八阿哥继续问道:“你一醒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跑作甚么?”虚明差点就将本意脱口而出了,堪堪刹住嘴,心道差点中了你的道。既然自己想打听的事,刚才他已交待明白,也就不必再陪笑陪小心了。打定主意,虚明便不慌不忙、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道:“无它,占个好座,看戏呗。”她捧着肚皮,再度痛苦而又痛快地大笑不止。 伤逝 摘去纱布,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穿过窗纸投入黑白分明之上,微微泛红的眼底,高亮通透的光晕中,一点点游移不定的青红愈聚愈多,最终合成了一大片暗影,世界却渐渐显现出了它的本貌。 虚明走到镜前,呆呆望了一会,原先脸上最具光彩的部位,双眼,现下是如此的暗淡无神,像是不知让谁吹了口气,将长夜里唯一的星光如灯般吹灭,没有一点亮光的脸上,五官显得愈发模糊不清。虚明凝目瞪视,想使眼光变得锐利一些,然而刚刚伤愈的眼睛却无力负荷,酸痛之中不自觉地已有泪水滚落,沾湿衣襟。虚明抬袖擦拭,才发觉身上所穿的衣裳,无论颜色、剪裁都带着十足的阴柔气息。她立刻脱了丢在一边,换上自己那洗得发白的皱巴巴道袍,梳起发髻,推门越墙,无声无息地混入了街道人群中。 踩着湿滑的苍苔石阶,虚明只一眼便极轻松地望见了,在那青松环抱、白雾弥漫的凉亭里,一道士一男子正在对弈。 她早该想到的,虚明心道。长长一声太息,她转身欲走,遥遥瞥见重重叠叠的长阶下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雾气遮罩,又兼目力难及,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感觉到应该是个女子。惆然立久,见那人如石雕般纹丝未动,虚明摇了摇头,跃过阶旁栏杆,直接跳下了数丈高的殿前平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出观时途经灵官殿,有道士上前施礼,虚明便捐了一些银两,立时惹来殿中群道侧目,她低头瞧见自己的打扮,不禁哑然失笑,随手在功德簿上留了姓名,笑着离去。浑然不觉殿后转出暗中窥伺已久的陈良,拿起了功德簿,一时惊诧,继而颔首沉吟。 离白云观越远,雾气越淡薄,直至步入烟尘涌动的人间俗世,升得高高的日头,将适才的一方清净地,撇得犹如孤绝海外的仙岛般飘渺遥远,不过幻境一场。 虚明一路漫步踯躅而行,沿街望来,不见值守警戒的兵士,只有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宾客盈门,茶坊酒肆,人声喧空。看来,那色亨图所说虽有夸张粉饰,却也并非全属虚言。只用三天,便让京城繁盛尽复旧观,八阿哥在自己履历上留的这一笔,可谓浓墨重彩,瞩目之极了。经过刚刚粉刷一新,漆气甚重的裕王府大门时,虚明特意停下比量了一番,看三日来络绎不绝的各色人等可曾把门槛给踩趴了。 今天府里静得出奇,虚明只当会客厅总算腾空了,走进一瞧,不想靠门的侧手第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一人。只见八阿哥俯身前倾,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半晌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像。 “你回来了?”虚明问着,在隔着一张高几的椅子上坐下。 八阿哥乍然回神,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往后一靠,一声长叹,仿佛很是疲累。“你的眼睛……”他突然坐直身,指着虚明的眼问道。 虚明道:“完全康复,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她低眉一扫,不觉含笑拿起几上一本残痕斑驳的《尚书》,问道:“从火场里救回来的?”八阿哥点点头。虚明翻到中间,取出烧缺了一角的那首打油诗,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八阿哥道:“可惜了你这张手稿。”虚明轻叹道:“是啊,是我唯一一张左手手迹,再想写也没有了。”八阿哥奇道:“怎会是唯一一张?你从前不是左撇子吗?”虚明自觉失言,忙补救道:“哦,我字太丑了,不敢多写现眼。”八阿哥虽不接口,虚明亦心虚得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其目光。 隔了片刻,八阿哥才缓缓道:“今早我去死牢探视了索、那等几个首犯。”虚明应道:“想必场面震撼,讲来听听。”八阿哥笑道:“还是算了,免得你也没胃口吃东西。” 虚明抬眼望他,几天汹涌如潮的极乐,都不如这一刻的淡淡伤怀来得真切,她若有所思道:“成王败寇,非生即死。既然选择了玩这个游戏,就要有这个准备,赢有赢的活法,输也有输的死法。不过如此。” 八阿哥轻轻一笑,道:“你倒是索额图的知己,说的话几乎如出一辙。” 虚明好奇道:“他怎么说?” “八个字。”八阿哥淡淡道:“赢的怕死,输的怕生。” 虚明又问:“你怎么答的?” “皇阿玛是仁君,自会给他个痛快。”胤禩懒懒道。 虚明实在觉得好笑,眉梢一扬,自问自答道:“这算走运,还是不走运?是个问题。” 八阿哥站起身,问道:“和我去看裕王爷?”在此打扰数日,虚明还未拜会过主人,见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出,便跟在身后。 经青青翠叶滤过的阳光,稀薄如晨曦般,笼罩着华林园里的这处竹篱茅舍,洋溢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美态。虚明越看越觉得眼熟,稍作思忖便即了然,论宁静恬然,这儿还真与悠悠在江宁织造府栖身的小楼真是如出一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福全看重悠悠,简直把她当成了自身的投射。虚明不禁会心一笑,老实说,福全这想法本身就极为有趣。他究竟是菲薄过甚,是以只能期望于下一代,还是妄自尊大,以至于要打造出第二个自己? 他们进去时,忠叔正在服侍福全吃药。福全精神尚好,但却老态毕现,脸上爬满了因岁月而生的迟缓无力,令人唏嘘。八阿哥走到凉榻前,道:“让我来罢。”福全动了动眼皮,忠叔便将药碗递给胤禩,领着屋里的奴婢退出去,胤禩亦对虚明微一颔首道:“就在门外守着。” 虚明转身掩上了门,隔着薄薄的两片木板,房里任何一点动静都逃不过耳。她与忠叔对视一眼,此刻守在这个位置的只有他二人,不得不说,即使是在下人的世界里,森严的等级与排位,同样无处不在。虚明忽然发觉自己不太入戏,她居然未因这份荣宠体面而沾沾自喜,这太不敬业了。 “她就是你那晚执意去寻的人?”福全道一字喘两下的声音分外清晰地传了出来。 只听八阿哥极简短地答道:“是。” 许久,福全才又缓缓说道:“安王府不断使人来问,婚期该定了。” 静默片刻,八阿哥声音放轻道:“以我之见,还是过了六月再定日子为好。” 虚明蓦地一惊,原来转眼已是六月了,掐指一算,再有二十来天便满了九十日之约,她就重获自由了。 “你一向有主张,从不需人烦忧。只是……”福全的嗓音仿佛突然间误入迷途,锁在重重浓雾之内,晦暗难辨,“情之一字,处置不当,免不了害人害己。就好比那位琳姑娘,你额娘一早劝你秉真随性,勿伤人心,你又何曾听得进……” “我不是你。”只听磕噔一声某物倾覆的瞬间,连风都似屏住了呼吸。“请不要提起额娘。” 话音落地,房门霍然掀开,八阿哥一步跨过门外二人,飞扬的衣角带起了一个气流漩涡,裹挟石径上几片落叶随之起舞回旋。 “八爷。”忠叔叫住了他,“太医昨儿曾有过暗示,时日无多,该准备起来了。” 忠叔说完进了屋,八阿哥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儿。 “我只当你很敬重这位二伯呢。”虚明走过他身侧,轻道。 “大部分时候确实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漫步至竹林深处,八阿哥回眸直视她,“唯有一点,谈情,他只是个懦夫。” 虚明笑道:“你就这么冲出来,反应这么激烈,或许在他面前,你也是个懦夫。” 八阿哥被她堵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于他的这些身世纠葛,虚明压根没兴趣知道。但是旁观者清,凭宫中六年耳闻目睹的零星印象,她只知道,从某种意义而言,真正对这八阿哥尽到监护义务的,是他的养母惠妃,和二皇叔福全。一个有四个爹娘、从不缺爱的人,还要挑肥拣瘦、得陇望蜀的永不满足,那就天性凉薄得过了头了。 “那你呢?”八阿哥问道,“你的懦弱又在何人何时何地?” 虚明不禁苦笑,其实不必他来反问,她都自知,适才心中所思所想,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合用。虚明道:“一个时刻准备出家的人,怕的还会是什么?” 八阿哥脸色变得柔和了些,道:“从未听你提起家里的事。” 虚明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我是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家中但凡有一席容身之地,何苦出门受那风刀霜剑之苦?不提也罢。” 八阿哥明白,话说到这份上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转身欲走,却被虚明拽住:“你忘了一件事未做。”八阿哥表示不解,虚明却微微一笑,亮出藏在袖中的那册黑迹斑斑的《尚书》,问他:“相信你专程回去抢救的,应该不是这个吧?”八阿哥诧异地望着她,目光灼灼。 虚明轻声一叹,道:“他们是最爱你的人,为什么要对他们最不宽容?”她的声音细而轻柔,低低嗫喏,更似是在自言自语,显得底气不足。 八阿哥抽出手,默立良久,掉转方向往偏房去,弥漫了整座府邸的药味便是由此飘出。房中虽甚明亮,但几个表情沉重、正小声讨论的太医,一群忙得满头大汗、脚不沾地的医倌,以及堆得满满当当的药材医具,无不显出一股窘迫的局促感,令人透不过气来。虚明看着他向太医详询福全的病情种种,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便耸了耸肩,就此作罢。她向来懒散,更讨厌婆婆妈妈的惹人嫌,闲事管到这个地步,已是她的极限了。 接下来的日子,八阿哥推却了一切俗务应酬,把自己关在这一方寸之地内,没日没夜地与太医探讨病情,研究药方,乃至亲手熬制汤药。然而一碗碗药喝下去了,福全却一天比一天虚弱,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坚定不移地拖着他一步步走远,无论怎样用心熬出的良药,都无法将他拉回半分。挫败的情绪在蔓延,绝望占据了屋子里每一双日渐空洞的眼睛,直到最后,仅剩八阿哥一人依旧不动声色地忙碌着。 这时候,虚明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被轻轻拔动,一种久违的感觉被唤醒了,目光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他转。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怎么来表达,可以确定的是,有一份流淌在心底的温暖,它既可以是烟沙中的飞絮,原野上的红花,也可以是云台边的月光,烈火里的血色。 时值午后,虚明端着饭菜掀开竹帘,刚想说话,八阿哥熟睡的面庞便映入了眼帘,忙住了口。今日新开的一剂药得用文火慢熬三个时辰,将五碗水煮成一碗,因此一上炉子,众人便都被赶出去进食午休,只留下八阿哥一人看着药炉,不想他竟靠着墙睡着了。虚明见炉子里的火小了些,便捡起地上的蒲扇,添加桑柴,扇风鼓旺火苗。 六月里,天气已然很热了。尤其坐在炉前,这么一通忙活,虚明的额头便沁出了一层细汗。她边挥扇送风,边侧头瞧了眼坐在旁边方凳上的八阿哥,只见他的眼皮仍紧紧合着,似乎真的睡得很熟,眉间微蹙,估计没遇着什么好梦。虚明忍不住倒过蒲扇,拿扇柄在他眉间轻轻点了几下。胤禩不适地努努嘴,偏了下头,仍好好睡着,没半点梦醒的意愿。虚明不禁捂嘴偷笑起来。 檐前挂着帘子,挡住了毒辣辣的日头,窗口全敞着,透过竹帘吹来的夏风,已变得温温凉凉。 虚明乏乏地打了个呵欠,也开始犯困,又侧头瞧去,却见八阿哥睡得犹酣,呼吸声轻轻传来,胸膛亦随之微微地一起,一伏,眉尖已经舒展开来,嘴角仿佛还带着淡淡的一丝笑意。 为了对抗如潮水般不断涌来的困倦,虚明不时掐一下自己,打叠起精神,瞪大了眼看着炉火,未几,灼伤尚未好全的眼睛便撑不住,酸胀不已。 虚明难受得低下头,正要抬手去揉,忽然,眼前一黑,一只温凉的大手已轻轻合起了她的眼皮。“它们该休息了。”声音挨得太近了,轻轻淡淡的呼吸从耳后颈间拂过,吹得心痒痒的,虚明皱了皱眉,脸上却烧了起来。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虚明直接转过脸问他。 八阿哥被问得猝不及防,目光闪烁,无意识地在她脸上游离不定,但就是不回答。而虚明头一动,刚才还搭在眼皮上的手,此刻已顺挪至耳后,肌肤相接之处,耳廓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传来烫得惊人的热度。 虚明却忽然舒臂揽着他的脖子,凑到唇角,掠水般的一点,然后仰着脸,笑道:“我还蛮喜欢你的。” 话一出口的瞬间,八阿哥立时收紧双臂,低头吻了下来。 记得上一次在书房角落里,面前火势滚烫,身后墙壁冰冷,人就好像禁锢在双层世界的夹缝里,被动地感受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极度冲击,而一冷一热的绝对面,也因对方的存在,变得更加刻骨铭心,永恒不朽。 但这次却不同,她的耳中不再嗡嗡微鸣回响,以至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嘈杂。此时,她的眼眸清明,看得见窗棂上扬起的一缕亮亮的蛛丝,耳朵亦很聪敏,听得见隐隐响起的蝉声,忽远忽近,显得屋子里静淡无声,恍如梦境。 虚明缓缓合起了眼,享受这难得的一刻安心与温情。 等药煎好,时已近暮。虚明倒在碗里,端着与八阿哥一起送去福全房中,自上次离开后,这还是八阿哥首次再度踏足这儿。 纵然之前有再多的侥幸念头,见到福全之后,也尽烟消云散了。处于弥留之际的福全,神志模糊,明显已是元气耗尽,油尽灯枯,即便悠悠赶回,也无回天之力了。 看福全对着空气胡言乱语,犹如梦呓,八阿哥的脸色迅速暗淡了下去。但是隔着一道纱屏,虚明眼睛一花,却恍惚瞧见了康熙站在那,与福全两人有问有答地说话。 康熙叹息道:“此战凶险万分,敌人已亮剑出鞘,悬于头顶,不知何时落下,一旦应对不及,阖城性命危在旦夕……”福全道:“不必多言。臣愿留京应敌,为君分忧。”康熙不禁动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福全又道:“只求皇上能答应奴才一个请求。”康熙面色一沉,才因兄弟情而激沸的满腔暖流疾速冷却下来,口气淡淡道:“又是为了良妃母子?” 福全苦笑道:“同样是你的儿子,你可以为了老二来向我低头,为什么吝啬于给老八一些父亲的关怀眷顾?他不逊色于你任何一个儿子,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又是老八,又是那个女人。”康熙摇头道,“二哥,这么多年了,原来你还在钻牛角尖。他们才是横亘在你我兄弟之间,令你与我生分的源头。” “这明明是你一手造成。”福全悲愤道。 康熙脸色铁青,道:“你这是指责我?” “微臣不敢。皇帝怎么会错?”福全低头道,忽地话锋一转,“若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为何会对胤禩心存顾忌?贤王也罢,万年老二也罢,你也说我们从小那么深的兄弟情分,我尽心尽力辅佐你,从不敢争,从无要求,你回报我的是什么?霸占我最心爱的女人?” “那只是个意外……”康熙往后一挫,隐没在空气里。 福全突然面容狰狞,眼珠暴突出来,死死抓住八阿哥的手腕,显然将他错认为康熙,嘶哑道:“天地不仁,逼人造反。我这次豁出命去,放手一搏,就是为胤禩争一口气,争一个公道。”他说得激动,大口大口狠狠地喘着粗气。 八阿哥僵立片刻,从襟怀内取出一物,塞在他的手中。福全先是一呆,继而猛地弹坐而起,如痴如狂地盯着手中之物,浊目渐渐亮起,如炬般几乎要将东西给烧化了。 “对不起,二叔。”八阿哥道,“是我私自做主,把这东西截留了十年。” 福全望着他,悲怆无语,老泪纵横。 八阿哥迟疑再三,低声道:“我曾经怨恨过你与额娘,甚至觉得,你无论为我做多少事,都是应该的。” “不,是我的错,怎么能怪你?”福全哽咽道,“是我辜负她在先,却又连累你从小受尽冷落白眼,是我对不起你,就算拿我的命去抵也补偿不了。” 隔着轻轻薄薄的一片纱屏,也分不清,是谁的泪水,潸然滚落,打湿了手中的旧丝帕。 次晨红日初升,参差竹影再度映入窗来,爬得满屋阴阴翠润,守在外间的忠叔开门进来,摸了摸福全的手,原来已经凉透了。 守灵 接到京城信报,塞外避暑的大队伍立时分批开拔南归,第一个赶到裕王府的悠悠,却终究还是来晚了。望着满眼皆白的灵堂,已不堪疲累的悠悠,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往后晕倒在跟在身边的十四阿哥怀里。 醒来时,向阳的南窗上已染成一片殷红,妖冶如血色。 悠悠定了定神,挣扎着便要下炕,守在一旁的十四忙拦住,道:“太医说你的身子还很虚,得好生歇几日。”悠悠摇头,意态坚决,不为所动。十四只得妥协道:“这一路赶得急,你都没正经吃过一餐。你现下可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听我的,用过膳,我陪你出去。”悠悠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奈何天气闷热,又兼心下抑郁,悠悠实在毫无胃口。胡乱吃了几口清淡饭菜,与十四一起换上孝服,方踏着夜色,走进了灵堂。 白日纷至沓来的祭客都走光了,这里变得出奇的静,几排白烛将层层叠叠的幔布照得越发惨淡无光。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阵森冷阴风,把人吹得遍体彻骨生寒,仿佛一下子抽走了灵魂,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两个人跪在摆放灵位的祭台前,火盆内一星一点的烧纸亮光,是这漫天惨白中唯一的异色。 十四扶着悠悠,灵前三叩首,那烧纸的人抬起头来,与身后跪着的人一齐还了一拜,却是八阿哥,而他后面那人,脸虽陷在烛光阴影中,但瞧衣着应是他的哈哈珠子。 三人互换了眼神,无需言语,悠悠自顾自在八阿哥对面跪下,十四知道劝不住,便也跪在她身侧,陪着一起守夜。 太静了。十四不适地歪了歪双膝,却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悠悠则一直盯着眼前的地面,过得片刻,忽想起道:“忠叔呢?”八阿哥用微哑的嗓音答道:“他不放心让二伯独自一人上路……”悠悠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出声。没有眼泪,也没有惊奇诧异。她既不问遗体何在,也无人问她,是否要见上最后一面。 除了大门敞开,灵堂四围窗户紧闭,无风自动的烛火,似乎又暗了些,烛影摇曳得叫人胆战心惊。十四余光一扫,隐约瞧见祭台后漏出的几许荧荧冰魄微光,不由得脖子一缩,感觉辫子被人猛地往上一揪提溜了起来,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了。他移目瞥了眼对面,一身重孝的八阿哥因数日未眠,眼眶凹陷,脸色白得接近虚无,此刻半垂着眼睑,无神发呆。在他的衬托下,身后暗影中的一双明亮的眸子,便从背景色中凸显出来,反客为主,格外扎眼。 十四打了个寒颤,道:“悠悠,这里阴气太盛,你有孕在身,不宜久待,我送你回去罢。”八阿哥愕然道:“真的?”他身后的小太监噌地站起身。十四点了点头。八阿哥皱眉道:“胡闹!十四弟,还不带悠悠回房,我可要赶人了!” 十四半蹲着扶悠悠,悠悠斜睨着对面二人,一动不动。八阿哥看了眼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立马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搀悠悠。悠悠见了鬼似的,目不转睛地瞪着这小太监,十四也一眼认了出来,此人不就是八哥上回向众人引见的万先生?两个多月没见,怎么当了太监?虚明冲悠悠眨了眨眼,悠悠一时晕乎,已被她搀起了身,不想跪得太久,两腿酸麻无力,一个不稳便要坠地扑倒。十四见虚明伸手欲抱,忙将悠悠一扯靠到自己一边。虚明暗觉好笑,退了回去。 “那我先送悠悠回去歇了,再来陪八哥你守灵。”十四硬推着悠悠往外走,悠悠却一步三回首。 尽管心绪低落,但悠悠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真是难为了她这出神入化的演技,做个江湖游侠,便是神采飞扬,风靡万千,成了猥琐太监,也可唯唯诺诺,惟妙惟肖。这会儿倒不纠结自己是谁了?何苦来哉。 翌日,天蒙蒙亮,大鸣大放的喇叭唢呐已声闻百里,催醒了一切或深或浅的睡眠。 老话说,人走茶凉,这时候才是检验出一个人真实的品质成色。近亲远邻亦或远亲近邻自不必说,那些深交好友、萍水之交,甚至怨怼死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士,都从各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上一炷香,鞠上一躬,有心之人,免不了还得真真假假地哭一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人头。八阿哥虽非负责治丧的,但身为目下裕王府唯一的主事人,少不得以子侄身份,招呼每一位登门拜祭之人。作为逝者最后的馈赠,这是后人完全接受其广阔人脉网的绝佳时机。或寒暄一二,或喟叹几语,或引入内室倾谈许久,此中差异,全凭个人掌控选择了。 八阿哥周旋人前,虚明亦寸步不离左右,居于亲眷席上的悠悠,目光跟着转了没多时,已眼花头昏。 当三阿哥、五阿哥偕同在变乱中负伤的恭亲王而来时,焦墙残檐之间的混乱,瞬间达到了顶点。恭亲王常宁一进门,便扑在了福全灵柩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见此情景,几个阿哥登时跟着一起抹眼泪,就连十四阿哥也身不由主地凑上前。 悠悠却毫无所觉,转头再寻虚明身影,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溜走了。趁所有人注意力全集中于灵堂上,她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一挑门帘,果然见虚明躺在了向阳的长炕上。悠悠脱口便道:“你怎么还不走?” “走哪去?”虚明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望过来。 “你看了我写给二十年后的卿云的信,还装什么傻?”悠悠老实不客气地质问。虚明跳下地,嘴巴微张,尚未出声,悠悠便又打断道:“你穿成这副德行是要干嘛?”虚明正要开口,悠悠又抢道:“格格不当,要去流浪,我就当你是图自由逍遥,那现在又是怎地?好好的人不做,来给人当奴才了?”虚明干脆放弃反驳,叉腰而立,等她发泄完了再理论。 悠悠轻哼一声,炕沿上一坐,脸色缓和许久。虚明便嬉皮笑脸道:“你是不是得产前忧郁症了?”悠悠白她一眼,却被逗得忍俊不禁。这时虚明反倒正色道:“包身太监皮,也不定就是奴才。你别忘了,我师父本就是个太监道士。我这也算继承衣钵了。”悠悠见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没正形的话,不禁笑骂了声:“滚!”虚明道:“我又不是你老公,说滚就滚,毫无地位。” 听了这话,悠悠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道:“你当这是哪儿?要能找出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老公,算你本事。” “我瞧你和十四两公婆磨合得还不错。”虚明转身踱了几步,忽问道:“我听说,康熙在围场命人御前赋诗助兴时,十四可是出了个大风头,把康熙的龙屁拍得极为舒服。” “这有什么出奇的?”悠悠平静地望着她。 “当然稀奇。”虚明手一挥,道,“一代奇才十四阿哥,向来是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风横行于世,一篇文章讨一顿板子亦属等闲,御前赋诗?没蹦出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气死他老子,都算他家十八代祖宗积下阴德,坟上青烟飘渺了。” “这首词的气象万千,便是吟诵出来也不会辱没了康熙。”悠悠轻描淡写道。 虚明自打嘴巴道:“啊呸!他也配?奉送一句‘日破云波万里红’就绰绰有余了。” “过了啊。”悠悠笑得略显隐讳,良久才又接道:“是,你猜得没错,是我默了首七律给他。”说着她便背诵起来:“骑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灵王。邯郸歌舞终消歇,河曲风光旧莽苍。望断云中无鹄起,飞来天外有鹰扬。两千几百年前事,只剩蓬蒿伴土墙。此诗虽非夺人眼球之作,但是立意不俗,别具一格,不失为一篇佳作。” 隔了片刻,虚明才想起道:“悠悠,你何曾这么刻意地讨好人了?” “讨好谁?十四?还是康熙?”悠悠嗤地一笑,道:“无论哪个时代,人心都没多大变化,生存总是不易。何不聪明些,学些无伤大雅的小技巧,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虚明沉默许久,只能回应一句:“你开窍了……” “那你何时才会开窍?”悠悠反问道。虚明吃了一惊。悠悠道:“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我也就现在这样了。但你不同。既然有本事逃出了笼子,就别再走回头路,三心二意。” “慢着慢着。”虚明总算明白过来其意所指,抽出短剑道,“剑名都改叫‘一心’了,又哪里来的三心和二意?” “那你和老八算怎么回事儿?”悠悠直接摊开来问。 虚明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笑容,不假思索道:“事实是你想多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玩玩而已。反正我就当是乏味旅途中的一场艳遇,喜欢就留下,开开心心在一块,厌倦了就爽爽快快地分开,继续上路,无烦恼,无负担,perfect!” 悠悠见她讲得眉飞色舞,不禁失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理想?” 虚明“嗯”了一声,得意道:“所以收起你那套‘隔夜修书’吧,我真用不上。她卿云的下场再惨不忍睹,也不关我事。” “最好你能记得今日所言。”悠悠道。 不知是否治丧所致,悠悠此刻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孤寒清绝之气。 就是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虚明心下依旧是温暖的,但此时唯余冰凉一片。在屋外哭声震天的背景音里,她们俩却在这面带微笑地探讨这个话题,一想到这,虚明又抑制不住地可笑。哭又哭不出,笑又笑不来,虚明只觉得自己快错乱了。不过,想必悠悠更加快憋坏了。 发觉有人靠近,虚明忙钻出房去。站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隔窗犹听见悠悠问道:“别人都是干嚎,你怎么把衣服都哭湿了?”十四嘟嚷道:“哪呀。是人太多,乱糟糟的,挤出的一身汗。” 走回灵堂,已是人散一空,恭亲王常宁伤重且悲痛过度,被几位同来的阿哥送回了府。虚明想了想,转而进了东侧的一间耳室内,只见到八阿哥一人,右肘搁在炕桌上,扶额休息。他这几日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又得守灵,只能偶尔偷个空,就近在此眯一会儿。想到适才所说的话,虚明止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八阿哥正捏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宇间,若有所觉,抬头伸手道:“陪我坐会儿。”虚明微微一笑,握住这只邀请的手,坐在他身边。八阿哥叹了口气,道:“要你装作小太监,见了三哥还得躲起来,实在委屈你了。”虚明笑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耍我,我这算是跟太监杠上了。”八阿哥淡淡一笑,道:“但惟有如此,我才能时时刻刻都看到你。”虚明低头不语,只是抱着他的左臂,轻轻靠在肩上。 静静依偎片刻,八阿哥忽又道:“还有件对不起你的事,一直没机会讲。”虚明问道:“什么?”八阿哥道:“当日夏飞虹离开时,曾托我转交你一块治手疾的符牌,怪只怪我保管不力,弄丢了……”虚明无所谓道:“这病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治不了也没什么。” 八阿哥就势揽她入怀,说道:“如果你是……该多好。”他徐徐轻叹,似在低声诉说,却更似在自言自语。虚明微微一怔,待渐渐回过味来,细细咀嚼话中的疲惫,酸楚,不安,心中蓦地一痛,眼底却是热热的,抬手回抱住他。“就一直这样也好……好几天没睡好了,真的好累……”八阿哥把头埋在她颈间,喃喃地似在梦呓。 踌躇再三,虚明终于开口道:“今天六月廿九了。” 八阿哥徒然一惊,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心乱如麻,然而很快恢复镇定,突然灵光一闪,放开她道:“别怪我斤斤计较。当初夏姑娘在府上是住了九天,但你们夜闯求助那一晚,并未计算在内。是以满打满算,应以十日为准。” 一语甫歇,虚明的笑靥已瞬间绽放,像花儿一样灿烂鲜妍。她略一思忖:“既是如此,没有办法,只能凑个一百天的整数了。” 八阿哥开心得一把搂住了她。然而喀喀两下叩门声响打断了短暂的松弛,马起云在门外轻道:“福晋、世子已赶到城外,不出半个时辰车驾便至府门。” 八阿哥霍然起身,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召集全府各归其位,一切准备就绪,自己整了整衣冠,亲出府门迎候。虚明本想跟上,却瞥见悠悠独自站在灵堂一角,脸色苍白,之前的从容不迫不见了,惶惶然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似乎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她吓倒在地。虚明悄悄走到她身后,也不打搅,只是颇为担忧地看着她,悠悠竟也丝毫未觉。 突然一通巨响,把两人都吓得浑身一颤。原来哀乐陡起,专责哭灵的大群奴婢亦同时放声大哭,一个个干嚎得撕心裂肺,若在平时,虚明定然早笑了场,但此刻悠悠瑟瑟发抖的背影,更为令她在意。 一眼瞧见裕王福晋被人搀进灵堂,悠悠情不自禁地迈前一步,谁知踩在了曳地的麻衣上,歪身一个踉跄,虚明忙抢上扶住了她。这么一阻,裕王福晋已哭倒在了灵前,而随驾出塞的一众妻妾儿孙也塞满了整个灵堂,凄惨哀鸣之声,令人不忍闻睹。 未几,裕王福晋已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但无论人怎样劝说,她也不肯离开半步。悠悠甩开虚明,冲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弱弱喊了一声:“姨妈……”裕王福晋闻声转过脸来,隔着朦胧泪眼,隐约辨认出了悠悠,立刻揪住了她,喑哑问道:“他走时,可还……”话未讲完,一下子泣不成声。悠悠连连摇头。裕王福晋不甘心地叫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堂停灵之地,遽然刹住奔势,绕过横亘在前的巨大冰块,缓缓走近柩边,痴痴凝望。跟着跑过来的悠悠,猝然见到了福全的遗容,惊得呆在当地。 虚明远远瞅了一眼,只见福全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暖暖的笑意,右手所放的心口位置,层层衣物之下微微隆起,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多半是些陪葬珍宝。 悠悠捂住嘴,也止不住一声哀嚎,积蓄已久的泪水冲破堤坝,如雨磅礴而下,瞬间泛滥汇成一片汪洋。悠悠哭成了个泪人,正陪着裕亲王世子保泰的十四闻声而至,任她哭得昏天黑地,只是默默相偎相伴。 虚明撇开脸,无论是摧人心肝的哀嚎,还是痛彻心扉的饮泣,她都不忍再看,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一个人的身影。不多时,就发现了在墙角远远望着这一切的八阿哥。荧荧冰芒照在他的脸上,若泛青光。虚明忽觉悲伤莫名,看着他眨了眨眼,转身手扶墙面,背向众人而立。 到得天光微暗,人也渐渐散了,八阿哥才心事重重地步出灵堂。一抬头,便见虚明正站在庭前等着他。两人无声相视,兀地被人拍了下肩,八阿哥侧眼一瞧,却是十阿哥与安吉雅,想是也与裕王府众人同路回京,适才人头耸动,竟未发觉。 十阿哥道:“八哥,去我府上坐一坐吧。”八阿哥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孝子贤孙都回来了,也就轮不上他在此守夜治丧了。虚明听见,走过来问十阿哥:“自己不敢回去?”十阿哥笑不出来,不愿点头认怂,却也不敢摇头否定,思想斗争许久方期期艾艾道:“家里那位,就只服八哥一个人……”安吉雅忍不住嗤之以鼻。 “去吧。”虚明扯了扯八阿哥的袖子。胤禩心中会意,回首又深深看了一眼灵堂,答应了老十。 走到街口,飞尘裹着一骑奔至眼前,马上是个带刀的黄马褂,跳下地就向八阿哥传了皇上召见的口谕。计算路程,御驾还要再走上三日才到京,康熙这便等不及要听回报。八阿哥已忙活了十几日,没道理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他抱歉地向十阿哥交待几句,等不及脱了孝服,立刻快马加鞭,与传旨侍卫同去。 虚明刚要动手除了白顶麻衣,却叫十阿哥拦住了,她转念一想,了然道:“你想让自己显得风尘仆仆的,扮可怜,博同情?”当场被拆穿,十阿哥“啊”了一声,忸怩道:“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八哥……”安吉雅昂着头,利落地解了腰间白布丢给左右。 三人骑马回到十阿哥府门外,安吉雅也不下马,直道:“我不去进去了。”十阿哥耷拉着脑袋,望着虚明犹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虚明拍了拍他,爱莫能助地笑了笑,道:“这种场合,如果有外人在场,反而显得你有恃无恐,心不诚了。”十阿哥颓丧着脸,忐忑不安地挪动灌了铅的双腿,还未敲门,门已不动自开,一个奴婢探出头来,瞧见十阿哥,面无表情道:“十爷回来了,福晋等您好久了。”十阿哥不由打了个哆嗦,强自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往里冲。 片刻不见动静,虚明自己推门而入,守在门后的奴婢便把她往外推,口中直嚷嚷道:“你们这群坏人,把福晋一人留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虚明一个激灵,揪住她就问:“前些时京中大乱,府里有反贼来打杀吗?” 那奴婢未及作答,忽听府内一声惊呼:“不好了,老爷福晋打起来了!” 虚明将这碍事的奴婢一把推倒,飞也似的瞬间转移至门窗紧闭的主屋外,听见宝珠厉声高叫:“我早说过了,你若心里有了旁人,我便杀了你……”十阿哥亦大声道:“为了这婚事,锡盟已经死了太多人,我没有退路,没得选……”间杂劈里啪啦的碰撞声,似是争抢什么。虚明拨开人群,破门欲入,不料一个身体正好直朝她砸了过来,虚明右手匆忙探后一撑,方才免于背部与实地来个硬着陆,但也被上面那人压得要吐血,余光一瞥,竟是宝珠。而十阿哥傻愣愣地站在屋中央,手握匕首,显然二人适才争夺的正是此物。 宝珠眼尖,赫然瞅见虚明藏在靴子里的短剑,伸手拔出,放在颈间。 虚明大惊,奈何右手压在身后,只能左手去抓她的手臂。 宝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面如死灰,望着十阿哥道:“我祝你们反目成仇,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说着横剑一抹脖子,留下血的诅咒。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现场一片死寂,若非喷涌的鲜血在白衣上画出了一朵大红牡丹,虚明几乎以为时间永远静止了。 十阿哥蓦然从呆滞中惊醒过来,发疯似地把虚明挭开,冲着她大叫:“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他抱起血泊中的宝珠,可无论怎样呼喊,再也不见任何回应。 虚明也不辩驳,默默退到一边。她刚才手搭在宝珠右臂上,虽然使不上半分力,但旁人看来倒像是助推了一把,也难怪十阿哥会这样。虚明看着沾满血的左手,甚至觉得胤誐骂得一点没错,反而还不够狠。为了她这自找的伤,已经害死了第几条人命?想到这,虚明忽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吓得围在身旁的人全都跑开,以为她疯了。其实,可笑的悔疚,早在暖玉那时候就已经用尽了。而更可笑的是,她心里更多是认同,即便方才拦的是右手,瞧见宝珠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可能也会松开吧。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十阿哥死死搂住怀中再无生气的人儿,大叫:“宝珠——”远处的安吉雅扑通跪倒在地,紧捂嘴巴,目中惊恐无比。 虚明最后苦笑了一下,这孝服是真的再也不需要脱了。 当世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化为石头的胤誐终于动了一下,嘶哑道:“全部出去。”四下里悉悉索索的踮脚声,虚明一晃火折,点亮了唯一的一个光源。幽暗的火光里,安吉雅迟疑着,将走未走,胤誐道:“等送走宝珠,我再去驿馆找你。”安吉雅扭头消失在夜幕中。又过得片刻,十阿哥轻声道:“帮我把她送回家去。”虚明愣了一下,若未理解错误,他指的是将宝珠送还娘家。她顿时眉头深锁,道:“这样做,所有人都会以为你负心薄情……” “难道我不是吗?”胤誐平静地反问。 虚明明白了,此刻他最想要的,就是千夫所指,万古骂名。虚明点了点头,道:“真想不到,卿云发的誓言,她自己没怎地,宝珠却当了真。这也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是你让她当了真,你倒好像置身事外,一点错也没有?!” 原来他所谓的“杀死了她”,并非虚明推波助澜的手,而是卿云灌输的偏激思想。前者还能谅解,后边这大帽子一扣,虚明真是要冤死了,久违的恨意又从心底最深处渗了出来。 “果然是非一般的铁石心肠,卿云格格。” 虚明脸色一变,几乎发作。“说的不错。”她冷笑一声。卿云格格,自从元宵节后,这个称谓早已与她毫无瓜葛,偶有谈及,也当在说旁人的事,言笑自若,无关痛痒。她以为自己彻底放开了。谁知这么随便一激,便立马身不由己地代入其中,心潮跌宕,无法自已。胤誐说得不错,只要是与卿云有关的一切,她会瞬间变脸,心肠比铁石硬百倍,脾气比茅坑石头还臭千万倍。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她的死穴,一戳一个准。 虚明深呼吸一口,强自镇定下来。她真是气糊涂了。其实,朋友之间,这有什么可计较的?胤誐行事只凭心意而为,哪怕收一针见血之效,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天赐的泽心淳厚,使他能轻易地将卿云与虚明划上等号,但是中间的隐情故事、曲折求证,就与他无关了。 两人这么硬邦邦地绷着,话也越说越干,归于沉寂。 第二日,一大群宝珠娘家人气汹汹地闯上门来,任其如何泄愤,胤誐全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而过得一夜,虚明大早去敲房门,半天无人回应,这才发觉胤誐已失了踪,找遍各房也不见人,圣旨却不请而至了。原来康熙将于七月初二,即明日抵京,会暂居景仁宫悼念亡兄,所有皇子须得在裕王府戴孝守灵一夜,次晨一齐扶灵出殡,送出城外百里方归。旨意既下,十阿哥也不能抗旨不尊。全府人只得倾巢而出,搜索城内大街小巷,直到规定时限的最后一刻,依然一无所获。 没法再拖延了,阖府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了主意。虚明于心不忍,轻叹口气,对管家任非原道:“拿一套十阿哥常穿的蟒袍补褂来。”在众人惊愕而忐忑的目光中,一个神气活现、无一处不像的“十阿哥”出了门。 重返灵堂,人尚未齐,心事重重的“十阿哥”躲在角落里,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形容落寞。当八阿哥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他完全吓了一大跳。 八阿哥见他不对劲,问道:“出了什么事?”“十阿哥”心神恍惚道:“宝珠宁死也不肯原谅我。”八阿哥表情凝重,道:“我走那天的事?”“十阿哥”叹了口气,黯然点头。八阿哥捏紧他的肩膀,劝道:“往者已矣,你也别太伤心了,保重身体。” “十阿哥”也不抬头直视,忽道:“八哥你也是,要多多保重自个儿。”八阿哥微感错愕,只道:“宝珠少年早夭,我也惋惜得紧。”“十阿哥”却目光闪烁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八阿哥更加费解。 “十阿哥”顿了顿,才接着道:“宝珠被称作‘小卿云’,已然如此决绝刚烈,那真正的卿云还不知何等量小,难以容人了。八哥,你可不得小心保重?” 八阿哥微微一怔,倏尔又目色一厉,道:“十弟不会这么说话,你是谁?”刚问出口,随即醒觉,惊讶道:“你是……”“十阿哥”淡淡一笑,八阿哥再无疑惑,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片刻,虚明突然转回自己的嗓音,道:“你只准对我一个人好。” 或许是眼前这张脸与声音的严重脱节,或许是这句笑话太过逗趣,两人悚然一惊过后,俱撑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日落之后,第一个哭叫着“来迟了”,同时又是最后一个压轴出现的,便是避暑方归的太子爷。他领头一跪下,众人按序位分列为两排,披麻戴孝,跪得齐齐整整。 太子哭得越发像唱歌一样,孤单徘徊在空灵的大堂里,似有回音。大阿哥听得眉间一阵抽动,忍不住道:“这里又没旁人,差不多就得了。”太子顿时收住了哭声,喝道:“二伯就躺在里间,尸骨未寒,如此悖逆不敬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大阿哥哼了一声,道:“尊敬是放在心里,而非挂在嘴上的。我可不比某人……”他顿了顿,忽然鼻子里发出了一下夸张抽泣声,向着灵位道:“二伯,你死得真是冤啊!害他的元凶不但逍遥法外,现下还在这猫哭耗子,如何瞑目……”太子道:“少在这夹枪带棒的,有种就摊开来明言……” 幸好这里确实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一班成了家的兄弟,否则如此不堪的话流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在?四阿哥默默走到门槛前,哐当一声,重重合上了灵堂大门。 “十阿哥”继续垂头丧气地呆着,仿佛隔绝在一片真空中,再大的热闹都置若罔闻。九阿哥则冷冷发笑,附耳对前面的八阿哥道:“看这两副熊样!” 八阿哥不置一词,起身去劝架,不想大阿哥立马调转矛头,指向这位和事佬,阴阳怪气道:“八弟这回可是出了大威风!想要什么只管说,何必偷偷挖哥的墙角,现下倒教训起我来了。”就差没当面啐一句“小人得志”了。 “大哥,八哥可是一片好意。”十三阿哥看不过眼,忍不住抱不平。“十阿哥”闻声抬起了头,也道:“对,可别不识好歹。” “反了,反了!”大阿哥嚷了起来,“莫忘了,在这里,我才是大家长。”他心里其实也委屈,总而言之,他这回是走背字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光顾着泄一时之愤,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他显然已成为这儿最不受欢迎的人,触犯了众怒的边缘。 身为和稀泥的鼻祖,三阿哥瞅准时机,把两人拉离得远远的,一劝一个准。 被强行摁回到蒲团上,大阿哥犹然骂骂咧咧。隔了老远,“十阿哥”还能闻到一股子黄汤味。所幸无人揪着这点攻击他,毕竟长兄为大,德行操守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这时,耳边却突然飘过一个阴恻的声音:“头七还魂之夜,就不怕撞上什么秽物?”话刚落,九阿哥尚未及露出一个同等毛骨悚然的冷笑,只听砰地一声,人就往前锄倒,磕了个大大的响头。而他身后才从梦中撞醒的十四阿哥,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接着缩起脖子继续打瞌睡。九阿哥愠而转身,在他头顶猛敲一记爆栗,十四这才嘟嘟囔囔地道了声歉。九阿哥气得没话可说。自回京之后,十四也是熬了数个通宵,难怪跪着都能睡着。 瞧了十四的酣睡相,八阿哥坐在蒲团上,心弦略一松弛,疲态立时尽显,含糊地对“十阿哥”道:“我也好困……”口气软软的,仿佛一个渴睡的小孩儿在撒娇。 “十阿哥”干咳一声,转过脸正好碰上十三阿哥的目光,胤祥笑着一点头,似是在为他适才拔嘴相助之举感激示意。“十阿哥”不由微觉尴尬,如坐针毡。 就在众人一个个昏昏欲睡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满堂烛火瞬时熄灭。今夜暗无星月,一片乌漆墨黑之中,没睡的四下询问,睡着的亦被挨个推醒。外面又未起风,门居然会自个开了,蜡烛好端端地也灭了。四周不时有人晃亮火折,手一颤抖,未及便又复归黑暗,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专门对着火光吹气。 人一遇上诡异、且无法立时解释清楚的事,就会开始自己吓自己。不约而同地,九阿哥那一句“头七回魂夜”罩上了每个人的心头,灵堂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针落可闻,而摆满后堂的冰块也在惊悚之上,又加了把力,寒气从每个人的头顶一直通到了脚底。哪怕为了看起来壮实些,而穿了七八层衣服的“十阿哥”,仍觉得浑身凉透。 再多僵持几刻,冷汗分泌过度的几人,只怕就要支持不住厥过去了。然而没有等很久,突然间一阵狂风大作,彻地穿堂而过,不分人还是物,灵堂内的一切顿时大乱。 一长声近乎刮骨般的尖叫剧烈冲击着耳膜。只听十四忍不住大吼道:“哪个孬种叫得跟个娘们似的?”可惜作用不大,随着头顶的盘香不断落下,凭着涌动的气流,可以感觉到有人在争先恐后地往门口冲。 “安静!”一个清亮无比的声音,伴着通透无比的一下磬响,清冽如冰,闻者莫不心头一凛,瞬间震慑住了全场。 在向外冲的人迟疑的短暂间歇,大门又被人掩上了。片刻死寂之后,后堂乍然传出一声巨响,音量大得足以惊动全府,众人闻声簇拥而上。待确定门边再也无人了,八阿哥晃了晃火折,火苗摇了摇,这一次终于不再熄灭了。 灵堂再度亮起,人们这才看见后堂一幅愈发奇诡的画面。冰块碎了几块,满地狼藉,停在当中的寿木也被撞歪了,而“十阿哥”坐在冰渣水渍间,直摸脑袋。对面则站着十三阿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幽复,脸色黑得渗人。 八阿哥忙扶起“十阿哥”,目露问询之色。“十阿哥”却摇了摇头。十三阿哥转身离开,人群间却发出了极轻的嘘声。八阿哥道:“既然是奉命守夜,天亮之前,大家还是不要离开灵堂为好。”多亏他晚亮了会儿火折,给那些临难脱逃者留了些颜面,此刻自是无人再说要走了。几个人帮忙将后堂收拾干净,八阿哥扶正棺木,仔细地替福全理了理遗容。 虽然骚动已平息,但还是察觉出人心依旧惶惶。十二阿哥坐到灵位旁,拿起高僧喇嘛念经做法的木槌,诵一句佛经,敲一下木鱼。 一篇大悲咒念毕了,虚明心下平复不少。 刚才在灵位前大叫“安静”的就是她,一语出口,便觉一道风袭面而来,而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人犹疑喊了一声:“卿云?”虚明大惊,慌忙挣脱,那人却是紧追不舍。黑暗中,虚明慌不择路,一脚踩在了冰块上,整个人摔出去,后脑勺磕在了棺木上。 一想到适才情急之下,自己居然忘了伪装声音,虚明便懊悔不迭。余光一瞥,瞄见了十三疑惑难安的沉默眼神,她又心慌意乱起来。 眼睛易蒙蔽,声音却很难。尤其当世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睁眼也如盲人时,耳朵就愈发灵便重要。而且更巧的是,唯一还认为那个没有改头换面、也没有刻意暗哑的声音有意义的人,居然也正好在场。 这一霎那,忽然有些无所适从的虚明,又一次尝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果然太贪心不好。再能的人,也别妄想掌控一切。 画地为牢 纠结一夜,虚明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 某种意义而言,那些重情重义的人往往都有个令人厌憎的特性,优柔寡断。哪怕真相近在咫尺,只隔了一道门,他也轻易不敢去推。再大的破绽在面前,他也视而不见,宁愿不断自我催眠,是自己眼花了。因为最想知道的人,从来也是最怕知道的人。 果然,次日出殡,每有迎面相遇,或眼神交会时,十三不是面露犹色,欲言又止,便是目光闪躲,远远避开。虚明先是忐忑,继而默哀,最后就只觉得可笑了。 大部队按旨抵达送葬折返点,是夜露营一宿,次晨回京的车马堵满了驰道,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路边的虚明正低头躲挡,一辆马车突然停在面前,车窗拉开,一个人直冲她招手。定睛一瞧,却是十二阿哥。虚明随即跳上车,矮身进了车厢。 来时走走停停,回程只需一路向前,只用了大半天,已然到家门口。天热人乏,无甚胃口,两人在路上胡乱吃了点心填肚子,回府第一件事,便是脱下孝服假面,洗去满身风尘。 拎着一头湿答答的还在滴水的长发,虚明坐到阳光里的紫藤花架下,晾干头发。时值夏末秋初,紫藤萝又再度开花了,花穗、荚果在翠羽般的绿叶衬托下,相映成趣。星星点点的淡紫色,虽没有四月里开得辉煌盛大,却也闪着光彩,还有淡淡的浅紫色芳香,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身周。很快地,虚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怎么睡在这?当心着凉。”一个轻柔温婉的声音从天边飘来。 虚明微微睁开眼,待视线渐渐清晰,一张七扭八拐、丑得无以复加的脸横陈在前,吓得她往后一仰,差点滑下石凳,一屁股砸在地上。幸好那丑妇眼疾手快,一把拉回稳住,并歉然道:“对不起,吓着你了。”虚明嘴上道不要紧,却止不住瞄那丑妇一眼,心里就出上一层白毛汗。本来嘛,她从不讳言自己于色相方面,一向是宽于待己,严于律人。直到见对方愈发窘迫不安,虚明方才打哈哈道:“若说相由心生,那我岂不早丑得人神共愤,一跑出去就吓死一大片?” 那丑妇倒也不萦怀抱,淡淡一笑而过,递过一把黑黢黢的短剑,道:“你落在换洗衣物里的,是不是?” 虚明默不作声地接过,闻了闻,道:“怎么洗,也洗不掉沾在上面的血腥味。”那丑妇显然习惯于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声不吭,带着温度的眼神却仿佛在鼓励她继续。虚明嗤地一笑,连连摇头道:“说来也好笑。它还叫‘龙吟’,光鲜耀眼的时候,被人拿来自戕了。尸体火化成灰,它也重见天日,变成这么一副黑不溜秋的模样,改了名叫‘一心’,谁知又让人抢去自刎了。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虚明知道她听不懂,但正因如此,这样毫无负担的交谈才令她感觉舒服安心。 “你是什么人?”聊了这么会儿,虚明方想起来问。 那丑妇笑着还未开口,身后已有人替她答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你嫂子了。”那丑妇闻声侧身一让,便见十二阿哥含笑负手站在花架外,一身清凉白袍随风轻摆。 虚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二阿哥坐在石台对面,吩咐道:“孟阿秀,奉茶来。”孟阿秀福身去了。虚明望着她走远,道:“这就是你娶的侧福晋,真是……”她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颇为尴尬道,“口味真重……” 十二阿哥哈哈大笑,爽快道:“我也不瞒你了。我的口味当然没这么重,当初我相中的是延禧宫的一个宫女,叫巧儿。那时巧儿受朋友之累,无法再在宫里容身,为了帮她脱身,我就去求太后身边的沂嬷嬷,只要她帮我送巧儿出宫,我愿意娶她家族里出了名难嫁的丑姑娘,就是孟阿秀。” 虚明恍然大悟,笑道:“买捆白菜搭棵葱,旁人只道巧儿是那棵葱,其实完全相反。” 说着反复慨叹,直道:“你这一手真是高明。既不需得罪人就把人给救了,又娶回了自己合意的姑娘。只怕不仅巧儿死心塌地跟着你,孟阿秀一家视你如救命恩人,全天下的男人更得感激你的牺牲和忍辱负重!” “你笑话我?”十二阿哥笑道。 “不,你知道我最佩服的人,总归是你。”虚明长叹一声,道,“偌大的皇宫,聪明人不少,可称得上智慧者,却难寻一个。你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在你面前,我只有惭愧的份。” 十二阿哥忍俊不禁,道:“何必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 虚明却一脸郑重,表明现下这番说话并无玩笑之意,轻叹道:“人们都讨厌有心计的人。其实对于心计,它本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拿它动歪脑筋的那些人们。就好比钱,在不同的人手中,它起的作用那是千差万别的。有人一文不名,却爱打肿脸充阔,有人腰缠万贯,却比乞丐还窘迫。而你,则是我见过的人里,最会花钱的人。钱可为我所用,我却绝不可为其奴役,多少人是完全颠倒了过来。” 这时,一个侍婢将茶盏摆在了她面前,虚明本不为意,却听那侍婢说了句:“恩公,请用茶。”虚明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此女怀抱茶盘而立,面容楚楚,双目放光,犹露三分盈盈笑意,含羞带俏。这不是那天在九阿哥府,被推落水的侍婢吗?虚明随即了然,此女想必就是巧儿。 虚明问询地望向十二阿哥,胤裪却只看着巧儿,目光温存绵绵。巧儿似得他眼神鼓励,大着胆子对虚明道:“恩公的头发干了,我替你梳起来罢。”不等虚明回应,她便急忙忙将手上拎着的镜盒放在石桌上,替她梳理长发。 一时间四周静了下来,只听见风吹紫藤花叶,簌簌有声。虚明甚至能感觉到摩挲过头皮的手指,似在隐隐发抖,心下虽甚好奇,却也雅不欲拂逆其意。她望向镜中,若非照出的容颜已改,恍惚间她都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养性斋,坐守方寸之间,等人侍奉梳妆。 她蓦然醒悟,近来有意无意间,脑子里总会浮现零星片羽、往昔点滴,这不是个好兆头。悠悠骂得对,如此三心二意,思绪纷乱,实属不智。她慌忙打碎眼前这熟悉的一幕,而巧儿业已结好了发辫。戴上凉帽,她依然是来去潇洒无挂碍的万虚明。 “多谢了,小嫂子!”虚明笑道。巧儿羞得垂下头来,十二阿哥便替她问道:“你当真不认得她了?”宫中的记忆是虚明不愿多碰触的,于是想也不想便道:“人有相似,事有误传,怕是小嫂子认错了。” “认错谁,奴才也不会认错您。”巧儿睁大了眼,激动得大叫,“没有您,我十年前就命丧乱棍之下了!” “十年前?”虚明霎时间僵住不能动了。 巧儿喜道:“格格,您想起来了?” 虚明仍是面无表情。 巧儿急切道:“我是巧儿,方巧儿。十年前,和茵儿姐、月恒姐、暖玉姐一同被选入延禧宫当差的。您还有印象吗?当时我们四人,在被选送给几位阿哥格格前,先留在宜主子身边,看护长年卧病在床的十一阿哥。我记得,我和暖玉姐是在里屋照顾衣食,茵儿姐和月恒姐则负责旁的事儿。谁知有一日,十一阿哥喝下我喂的药后,就七孔流血,险些不治。宜主子当场就要把我拉下去打死算数……”她说一句,停一下偷瞄虚明脸色,似在提点她一一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讲到后来动情之处,眼圈泛红,口中哽咽,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暖玉姐拼命哀求,宜主子也毫不为动,那么多人看着我被打,我以为自己死了……”她眼含热泪,凝视着虚明,扑通跪倒,拉着她的袖子,道:“我醒来才知道,是云格格为我求情,只有您肯为我一个奴才奔走,查明事实非我之过,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为了您,让我死也行。” 十二阿哥不自觉地站起,正欲去扶巧儿。虚明却突然甩开她扯着袖子的手,由于力道过大,竟将巧儿带倒在地,磕得满手血污。 “你认错人了。”虚明直起身,拿起桌上的短剑塞进靴内,一撂袍角,冷冷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府去。 虚明一路无目的地奔行,跌跌撞撞,脑壳里仿佛有几千几万个人在争执吵闹,令她头痛欲裂,扶墙一阵干呕,可一天没好好进食,什么也吐不出来。就在脑袋快被吵炸了时,那几千几万个声音忽然都开始叫她,可惜几千几万张口此起彼伏,竟是一个听不清楚。很快,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人,清晰地宛如就在耳边低语,她打了个寒颤,莫非是出现幻听了? “卿云……卿云?卿云!”一声比一声急促,似疑似喜,似怒似怨,浮出水面,犹带雾气。 “别叫了,我又没聋,听得见!”我不情不愿地钻出花丛。 胤祥指着头道:“今天书房大考,你怎么没有去?”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怕考不到第一,又被人笑。”胤祥作色又要长篇大论,我立马拱手告饶道:“十三爷,你放过我吧,我真是怕了你了,别再喋喋不休地说我怎么变得这么畏手畏脚,胆小怕事……” 胤祥不由莞尔,然而很快又板起脸,正色道:“谁叫你自己以前把话说绝了,绝不允许任何人高你一头。你今儿胆怯不去,才真叫人耻笑呢。” “你说的是。”我低下头。胤祥刚放心地笑了,我却龇牙一笑,拔脚就溜:“明儿再说!”可没跑出几步,就被他掐着后脖颈提溜了回来,一脸怒其不争道:“你怎么变得这么没皮没脸的,你是摔伤了腿,又不是脑子。你以前不这样!” 我心中却不耐烦地焦躁起来,直道:“我还约了十二阿哥去找钦安殿的道长聊天呢。” “这是我正想跟你说。”胤祥脸色一沉,道:“你以后少和十二哥混在一块,还有十哥。”我脱口问道:“为什么?跟他们一起玩,我才觉得轻松和开心。”胤祥道:“你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都是不求上进的边缘人,排斥在核心圈子之外,自然开心轻松了。你也想和他们一样么?” 我很想大声说“我本就和他们一样”,可胤祥说话时鄙夷的神情,还是让我露怯,不敢开口。既然已被说成没皮没脸,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噎噎道:“我想回家……我想爸妈……” “胡闹!”额娘一声呵斥,吓我顿时收了声,不敢再哭。“你忘了自己从小是为何进宫了?给我记住,你可是从安王府走出去的,在宫中的言行举止,代表的都是安王府。哭哭啼啼地逃回来,堕了威风,丢了脸面,多少人在笑话我们,你知道吗?” 我低下了头。直到阿玛说:“别理你额娘。你只要做好自己,天天过得舒心就好了。先回宫住几日,阿玛再替你想法子。”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了。 回宫路上吹了风,脸上就出了第一次的癔疹。太医说,此疾无法根除,不时发作,内心抑郁焦灼便是发病之因。一个月后病愈方才能见人,我却十分怀念起躲在屋里谁也不见的宁静逍遥了。 姑姑宜妃怕是这宫中最温柔可亲的人了,可她同样会要人的命。看着那可怜的宫女要被活活打死,我终忍不住告诉姑姑,十一哥体虚偏寒,除非大火大躁的连续几剂猛药灌下去,否则绝无可能七孔流血。太医也验过了,饮食药物都无任何差错。然而我错了,这也是我干的最后一件蠢事。 “卿云,你病好了。”听见声音,我脸一红,转身瞧见五表哥和他尚未过门的五嫂。五嫂望着我一脸奇怪的笑,看得我不自觉地不寒而栗,她却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你是谁?”胤祺劈头盖脸就问:“或者问,你是什么东西?哪儿跑来的腌臜货,厚颜无耻,鸠占鹊巢,到底是何居心?”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仓皇间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卿云何曾那般无用,宫女间的玩闹,她也会看得眼去?要你来卖好心,扮菩萨?我盯了你这么久,你这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说,你用的什么妖法,占了卿云的身子,有什么企图?” “我什么企图……我才是受害者……”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又流。 “少来这一套。你心里是不是还挺得意的,白得了一副这么好的皮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想想都恶心,你那本来面目必是丑陋之极,方才配得上你这般恶毒的心思!”胤祺看着面前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可谓深恶痛绝到了极处。 “是!”我恨得浑身发抖,“你们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无人可及,我就是地上的一滩烂泥,居然还敢来弄脏你们的鞋底,简直罪大恶极!” “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胤祺嫌恶道。 “你怎么还不去告发我是妖邪,祸乱宫闱,将我活活烧死!”我声嘶力竭地喊,发出的声音却远远比不上他一声冷笑响亮。 “我倒想看看,你能装到何时。”胤祺冷笑道。 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去,一直跑到筋疲力尽,萎顿在地,无法动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清醒明亮。我就当它几年卿云又如何?我难道还真当不了吗?为了就是将你们所有人最终踩于脚底,供我践踏! 我慢慢走进钦安殿,跪在觉明的面前,觉明问我:“你活得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 觉明道:“道祖会保佑你的。” 我仍旧摇摇头,道:“我谁也不信。我只信自己。你能教我多少本事?” 觉明道:“远了不多说,自保足以。” 我立刻磕了三个响头,道:“好,我拜你为师。” 三年后,我迎来了第一个机会。康熙的几个洋先生回国了,我适时毛遂自荐,填补空缺,凌然超脱于南书房之外,谁也高不得我一头。由于陪练西学数理奇巧技法有功,我更得升为和硕格格,与卿云的母亲同级,叫那安王府也悉数闭嘴。可巧,五阿哥随驾出征噶尔丹期间,竟吃了个败仗,灰头土脸而回。奉姑姑之命特去安抚,端看他一向自负俊美脸上新添了一道赫然醒目的刀疤,心里别提有多解恨。然而我才说了声“可惜”,他已一副面如丧尸般的死灰,却让我连落井下石都懒起兴致。 结束了吗?远远没有,这不过是刚开始。 很快,我想到了更好玩的一个游戏。尤其面对着越来越多欣赏青睐的目光,包括曾经的胤祥、胤祺、额娘……那么多人自得、自卑、自豪的目光,却已满足不了我什么了。既然创造一个卿云,等于延续了他们心中的神迹,那我何不亲手毁灭之,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他们心中的卿云有多神圣,我就要这个名字由里到外变得有多不堪,自私、龌龊、放荡、卑鄙……配上任何肮脏的词都不为过。我要告诉所有人,只要我愿意,任何人都能被推上这个位子,成为卿云,受尔等膜拜。 每次想到精彩处,我都会大笑不止。 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前不见去路,后自绝退路,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不,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残了一只手的废人…… 迷茫中,钟声悠悠响起,我恍惚看到了觉明又站在三步开外,笑着问:“你活得开心吗?”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声泪交迸:“你在哪里?道祖又在哪里?” “不是一直在你心中吗?”觉明笑答。 我呆住了,脑中闪过什么,却完全抓不住。忽然感觉有人在使劲扒开自己的手指,抬头再看时,觉明不见了,只有一个惊惶失措的小道士。 虚明“啊”地一声,转目四顾,却见头顶一块匾上斗大的三个字“白云观”,更是惊异不已。 愣了一会儿,虚明忙放开手。小道士揉着青紫一片的手腕,嘟囔道:“你真是个疯子,在观门口坐了一天一夜,非要来赶你才肯走?”虚明口中道歉,却才拔腿要走,手里却被塞进来一封白皮帖子,小道士道:“一位施主让我交给你的,拿了就快走罢。”说完入观关门,生怕她又要追进去。 虚明拆开看了,清秀的字迹,是封生辰贺帖,并邀请她赴七夕小宴,唯有二人对酌,把酒共叙。“到底还是瞒不过她。”虚明似有若无地一笑,将帖子收好,转身回八王府。 此时,晚钟声声飘送,似也在催人离去。 虚明累得几乎迈不动步,真想就此找一个无人打搅的洞穴,大睡不起。 “虚明?”八阿哥匆匆奔下石阶相迎,待瞧见她眼部血丝、面色暗淡的憔悴样,顿时吃了一惊,忙问:“这两日你去哪儿了?”虚明没精打采道:“我是从祭点一路走回来……”八阿哥不疑有他,目光柔和,甚是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虚明闭上了眼,正要说什么,肚子已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八阿哥笑道:“来,你今日有口福,九弟招来几个江南大厨,就等着你开席了!” 虚明这才发觉府门外多了些生面孔,便驻足不动了。八阿哥解释道:“九弟府上此次受灾严重,大修期间不得入住,我便邀他来家暂住几日。”虚明闻言脸色一变,太阳穴心再度隐隐作痛,她也只能一声苦笑罢了。 想了想,虚明拉住他,声音细不可闻道:“你我相识于西山,剩余这几天,我想回去静静度过,将所有烦事俗务全部抛诸脑后,好吗?”八阿哥不假思索,满口答应。虚明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八阿哥道:“明儿就去,今天还有事我得交代一下,从明日起就只陪你一人。”虚明愣神,失神道:“没有时间了……”八阿哥没听清,问道:“什么?”一刹那的软弱哀伤稍纵即逝,很快地,虚明眼底的神采已慢慢恢复,嘴边咧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招牌式笑容,永远都是三分戏谑,七分漠然,划分得清清楚楚。 “走吧。”虚明走到前头,“现下最切实际的事,就是填饱肚子。” 宴席一桌摆在了后园的船厅里,虚明记起来了,上回一掀开毡帘,扑面暖风登时将沾身雪花化作湿滑露水,但是这一次门一推开,擦身而过的,却换成了冰块消融的阵阵凉意。厅内转过的一张张脸,还是那么几个,消失了几张旧脸,又添了几张新面孔。 虚明不敢说,这种改变,除了天工造化、四季轮回的作用,自己是否也贡献了几分力量。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是虚幻,卿云永明不灭,那眼前又会是怎样的一幕?”或许,当然也只是或许,虚明只能猜测,或许现在还能见到依旧少年得志的十三,老八自然也无缘娶到一个冒牌格格,暖玉仍好好地呆在宫中幽怨,卿云绝不会叫宝珠无助绝望至死,老十就还是那个十全大老爷,老九岂有嚣张之时,陈良自无出头之日……似乎所有人的变化都与她有关。一个人,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这怎么可能?!虚明笑着摇摇头。少年得志必有梦醒的一天,争权夺利免不了联姻弃爱,暖玉遇人不淑、此生无望,宝珠天性刚烈、宁为玉碎……即便卿云早死早超生了,这些也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人啊,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真以为众人因我而移位,历史由自己一手缔造,那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笑话。 虚明忍不住又是一笑。每个人先把自己管好了,不拖累到其他人,不臆想拯救众生,那这世界就彻底清静了。既然选定了方向,先走出了自己的路来再说,旁的管他娘的。 打定了主意,心中也就不再彷徨不安,虚明长出了口气,迷思退去,却是怅然若失。 “你们在此好吃好喝,居然也不叫上我!”伴随一股刺鼻异味,虚明突然被人大力撞了一下,回首便见抱着酒坛、一步一踉跄的十阿哥,他还是穿着失踪前晚的孝服,只是衣裳也破了,辫子也散了,说话间打了个响嗝,满身油污,酒气冲天,熏得人个个掩鼻逃远处去。 十阿哥将酒坛往九阿哥鼻子底下一送,嚷道:“你们也喝!”九阿哥忙推说不用。十阿哥便抢了他面前的杯子,嘻嘻笑道:“原来你们背着我藏了好东西。”言罢一饮而尽,然而舌头咂摸了一下,立刻摔了杯子,大骂:“白水?你敢耍我?”十四阿哥笑道:“十哥,你喝高了罢?”八阿哥斜了他一眼,道:“十弟岂会不知,百日之内,忌沾荤腥。”十四笑着不再接口。虚明乘势拉着十阿哥坐到身边的空座上,胤誐继续大口大口灌着独自一人的苦酒。 “适才八哥讲到,皇阿玛有心历练我等。”九阿哥找回中途打断的话头,续道,“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此天赐良机,岂可等闲坐失?” 十四点头道:“九哥说的是。此次平乱本是八哥一人之功,他却不事矜夸,反为兄弟几个铺平道路,咱们若再谦让推辞,便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八阿哥微微一笑,忽然问兀自发呆的十阿哥:“十弟,你意下如何?”虚明正陪着他发呆,听见问话,不由看了胤禩一眼。 回京至今,裕王府、安王府,长子党、□□……这么几群人个个都争先抛来了花枝,一般人怕是老早得意膨胀,忘乎所以了。然而他却保持了冷静,并清醒意识到,这些锦上添花开得再花团锦簇,却早已是昨日黄花,垂垂老矣。且不排除还有多少株是无主无根之流,那就是更不值钱的墙头草了。与其接收、猜忌兼赡养着这些老家伙,莫如培养更有朝气活力的后起之秀,来得实际,也更贴合自己作为新崛起势力的身份和地位。 难怪今日之会,他怎么也不愿错过。虚明端起一碗白水慢慢啜饮。面前是八阿哥夹满了一碟的菜,她吃了几口,便反胃再也吃不进了。 九阿哥笑道:“十哥还用选吗?家里供了个专门从草原请来的活菩萨,此刻不抱佛脚,更待何时?”十四跟着起哄:“不用说,十哥若能坐镇理藩院,有未来十嫂背后撑腰,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 “哈哈……”十阿哥突然纵声大笑,令讲得正兴起的二人一下子冷了场,只觉好没意思。 过得片刻,十四正色道:“八哥待在户部已有时日,我自然是要去兵部,九哥,你呢?三院六部,就没有一个衙门想去逛一遭的?” 九阿哥故意笑而不语。八阿哥替他答道:“九弟现下要占稳了内务府外办的事务,暂时无暇分心旁骛。” 虚明无意听这些无聊琐事,只是看着十阿哥从大笑迅速转入沉默,神情木然,仿佛魂被抽走了一般,忽然又吃吃笑了起来,喃喃道:“理藩院好,草原好,我就去理藩院……”“别再想了……”虚明忍不住劝道。十阿哥却猛地抱住她的右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咽道:“可我,我好难受,卿云……” 几乎出于本能地,虚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脸上青白交加,咬牙道:“白水也能喝醉人?十阿哥认错人了,请自重。”十阿哥羞惭无地,酒也立时醒了大半。他的话只有近处的八阿哥听个大概,由于草原之行早有先例,胤禩倒也并不出奇,反而徒生一片唏嘘感叹。 “先行告退,各位慢用。”虚明低头,疾步而出。 八阿哥愣了愣,立马尾随追去,穿过几道回廊,却见虚明蹲在一处偏僻墙根,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八阿哥显然对此情景毫无准备,默立片刻,方才走上前揽住她。 “我好后悔……”虚明哽咽道。八阿哥轻声抚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虚明却哭得更加凶猛。“你知道什么?”这句话,虚明到底是没有讲出口,或者说,是羞于启齿。 后悔,不就等于认输吗?可此刻,再坚固的理智堤坝,也堵不住泛滥成灾的洪水潮涌。是的,她确实后悔了。若她仍是卿云,自可光明正大地安慰胤誐,不会如虚明般畏首畏尾,总有顾忌,更不会将他推倒,在还没痊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以图自保。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冷漠、自私与懦弱。 虚明哭得好似一个孩子,八阿哥既陌生得仿佛还是初次认识她,却又觉得离她的心从未有过的贴近。轻拍她的背脊,看她哭得久了,胤禩自己也不禁伤心起来。 这一场天昏地暗的哭下来,直至难以为续,抬起红肿的眼,才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人似在朝这张望。虚明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手遮挡住眼部,背过脸道:“你回去罢,我自己洗把脸就好。”也不管他应不应声,眨眼间没了影。 八阿哥微微一笑,转身走过陈良身前,突然想起什么,退回去问道:“若没记错,你们俩是同门?”陈良亦笑了笑,道:“虽是同门,可惜我二人的师父却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八阿哥道:“那是谁更胜一筹?” 陈良避而不答,只笑道:“万师妹尽得师门真传,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滴血不沾身。得此高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八阿哥却摇头道:“武夫之勇,倒在其次。”陈良道:“八爷如此器重她,难道不想永远留在身边?”八阿哥笑道:“强留无益。我只怕自己没有这个福分。”陈良呵呵笑道:“我看她倒是个有福气的人。” 八阿哥岂会听不出他话中尚有深意,也不追问,径直回到船厅,只剩老九与十四两人捉对谈得满面红光。问过下人才知,他走后不久,十阿哥即摔了酒坛,独自离去。老九与十四则愈聊愈是兴奋,席间虽无酒,两人却自醺醺然矣。 待送走十四,道别老九,夜已过半。八阿哥记得虚明席上没吃什么,便让厨房做了些江南小食当夜宵,亲自端着去敲虚明房门。此刻月明星稀,四围悄寂,只有虫鸣蝉噪间或响起,却是许久也不见人应门。 回想起虚明今日回府后的种种异常之处,八阿哥心中咯噔一响,猛地拍开房门,冲进去转了一圈,空无一人,被衾也折叠整齐,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 呆呆伫立良久,胤禩方才缓缓放下餐盘,心中空落落的,不过反复碾揉着同一个念头:“她走了……她到底还是走了……” 突然间意识到房子里只剩他一人,胤禩蓦地害怕起来,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屋里,紧紧掩上了门,扣紧门闩。头靠着门喘息几声粗气,平稳了呼吸,方才垂手,却步往后退。 他退了几步即站住,过了良久良久,轻轻一声长叹,却抒不尽满腔抑郁苦闷。兀自揪然不乐,忽然背后伸出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胤禩一惊,急忙转身,虽无灯火亮光,但黑暗中犹熠熠生辉的一对明目,立刻让他认出来是虚明。胤禩大喜过望,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没走?”虚明不声不响,仍是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贴在他胸口的脸颊,滚烫犹如火烧。 胤禩一下子紧紧拥住了她,凝视着她波光流转的眼睛,心中情热如沸,但失而复得的狂喜,又让他不敢稍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她,令她再度不告而别。 虚明轻轻道:“怎么办,我似乎有点舍不得你了……” 胤禩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到了脚后跟,猛地收紧双臂,把脸埋在她肩颈间,似乎用的力大一分,这一刻便能够停留得更久一些。过了片刻,胤禩缓缓拉开了她左肩的衣物,却见肩后有一块淡红色的印记,形态似一朵牡丹,媚态横生,飞起来又像一片流动在天边的火云,气象万千。 番外:我是卿云 记住,我是卿云,卿云就是我。 我是卿云,我的名字,青史传唱,我的故事,注定传奇。我就是人上人,要嫁也只嫁天下第一人。 我是卿云,是天生的棋手。大地是棋盘,世人皆为我主宰,更何况这小小的皇宫。宫里有小人,有蠢人,又废人,有庸人,更多的还是贱人奴才。康熙是我唯一的对手,然而他畏惧我,如同畏惧我的外祖父,只敢将我禁锢于深宫,圈养在身边,牢牢看紧了。父亲尚且如此不堪,儿子们更加不成器了。 太子算什么,未来的天下第一人,他配吗?老大是蠢才,老三是废才,老四是庸才,老八更是个奴才。这么一群人,却个个有着贪天之高的可笑妄想。只要我愿意,未来的第一人将由我一手打造。 我是卿云,所以我不需要朋友。在我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徒劳,任何手段都是玩笑,别怪我站得太高,是你们太愚蠢。我不需要朋友,要的,只是世人的膜拜。 我是卿云,在这深深宫苑之中,我也不需要亲人。姑姑,只是对手的棋子;五表哥虚有其表,却娶到了全天下最聪明的老婆;九表哥?那更是郭络罗氏的笑话,一个貌丑心更丑的小人,日后娶的也定是肤浅无知的俗妇,真真绝配。可怜四表姐,终其一生,都为一帮子废才小人所累。 我是卿云,我生于康熙二十七年七月初七,死于康熙三十二年正月十五,过了年,刚到六岁。从此,世上再无卿云。 记住,只有我,才是卿云。 十年(三) 康熙四十二年七月初七。 一天的时间,离别的滋味已足够深入体味,而又尚未麻木习惯。陈良估摸着差不多时候了,随便找个借口不与九阿哥外出,神清气爽地向书房走去。然而却被伺候书房的首领太监唐兴拦住:“贝勒爷吩咐了,谁也不见。”陈良笑着一侧身绕开他,眨眼间人已在丈外,直闯书房而入。 一进门,只见因修葺而显得杂乱的屋子里,唯有八阿哥一人独坐书案后,左手撑头,目光落在窗前的一张空椅上,怔怔发呆。 追来的唐兴奔得太急,一脚将烧得焦黑的门槛踩踏半边。巨响吓了八阿哥一跳,转目望来。唐兴边拉着陈良往外退,边解释道:“他硬闯进来,奴才也拦不住……”陈良却半步也不动,昂首迎接八阿哥的审视,僵持片刻,八阿哥摆手道:“让他留下,你出去罢。”唐兴不高兴地看了陈良一眼,应声而出。 八阿哥也不说话,往后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他,无声的眼光仿佛在说,看你要干什么。陈良则举起一张薄纸片,不慌不忙道:“相信看过这个,八爷的心情会好起来。”神态十分自信,甚至不亲自将东西递上前。八阿哥面无波澜,却鬼使神差地走过来,接过一看,平平无奇的一张纸,似是从什么册子里撕下来的,再一打开,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虚明”。八阿哥看不出什么门道,不由怀疑他是来戏耍于己,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陈良笑道:“相处这么多日,虚明的字,八爷还认不出么?” 八阿哥表情瞬时凝滞,直愣愣地盯着那两个字,眼神几乎要直接将其刺穿了。他见过虚明的左手字,写得龙飞凤舞,不拘章法,略显稚嫩。而这上面的两个字,却写得收放自如,苍凉大气,没有十年的功力是绝写不出来的。若这当真出自虚明之手,只能是右手字。虚明曾讲自己是左撇子,知道她左臂有隐疾,他自然不好追问。现在看来,全是谎话。到底为了什么,她要隐藏起自己的笔迹? “八爷,”陈良显然快忍不住不笑了,又道,“您不觉得这字很眼熟吗?” 八阿哥却只问:“你确定这两字是虚明手书?” 陈良拱手一拜,笑道:“若换做十三阿哥,想必一眼就可认出这字迹的出处。” 八阿哥目光斗然凌厉,捏紧了纸片,默不作声。 陈良接着道:“八爷,您若不信,尽可以让府上的笔迹专家俞百里来认一认……”他猛地收了声,只因八阿哥的嘴角突然溢出了一丝鲜血。 八阿哥将纸慢慢捏成了团,直到指节发白,手汗浸渍,抬眼见陈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手背一擦嘴角,自己也微微吃惊,口中只淡淡道:“不小心咬破了舌头。”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也许早在认识的第一天起,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而所有蹊跷的疑问,也都找到了答案。怪不得自己智计百出,她却始终淡然处之,自己情难自禁,她也无动于衷,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过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整天幻想自己无所不能,其实除了可笑,还是可笑。 满嘴的血腥味直冲脑门,胤禩一时挫败得无以复加,原来在她心中,他也只不过是与所有人一样的提线木偶,一时又狂悖得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找出来,将她赠与的这份羞辱,加倍奉还。 “如今人前的卿云格格只是个幌子,虚明才是真的卿云。”陈良直接说了出来。 胤禩目光如电,逼视得陈良顿觉头皮发麻,不寒而栗。陈良一阵后怕,很快镇定下来。纵然八阿哥掩饰得再好,但眉宇间写满的无能为力,依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甘心又如何?这会儿却又去哪儿寻她?找到了又如何?她既去意坚决,那便谁也留不住。四年前,她在毒箭之下死里逃生,便如云归天际,乘风化龙,再无人能追的上。 “八爷可知,我的师父与师叔,就是万,哦不,是卿云格格的师父,为何反目成仇吗?”陈良不疾不徐道,胤禩背身走到窗前,却依旧侧耳在听,“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一个男子爱慕师叔,便向家师请教,如何才能与之长相厮守,家师怜他一片赤诚,便教了他个法子。师叔武功超卓,尤其一手绝技燕回手独步天下,这门功夫虽厉害,却也有个极大的弱点。只需一亲近之人,在她毫无防备之下,刺中其命门,轻则内力受损,半年不能言武,重则功力尽废,甚至就此殒命。” 胤禩听毕,沉吟良久,方道:“九弟知道了吗?” 陈良道:“若九爷知道了,八爷还指望从我这听到半个字吗?” 胤禩问道:“你想要什么?” 陈良答道:“八爷心如明镜,怎会不知?” 胤禩道:“九弟已视你如左膀右臂,你还有什么不能从他那儿得到?” “我等不及了……”陈良饥渴难耐道,“我要快,再快一点!” 胤禩斜睨着他,目光变得阴冷莫测。 陈良却浑然不觉,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纸,眼神狂热道:“八爷若下定了决心,奴才愿再送一份大礼,助您一臂之力!”不用看,八阿哥也认得出来,那是一封请帖,内容他早已看过了。卿云格格归来的第二年,轮到其父家这一边做寿,中午开一席简单家宴,就摆在了五贝勒府,九阿哥一早出门便是赴约而去。陈良双手捧上帖子,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八爷最好还是不要错过此会,定有所得。” 八阿哥转身定定地望着帖子,伸手欲接,这时,前晚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突然跳了出来,在脑内反复回响:“强留无益。”这帖子,他是接还是不接呢? 在明潩台上坐了一夜,期间一有任何风吹草动,虚明便误以为有人找来了这。如此一惊一乍,直至天明,目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飞瀑蒸腾的雾汽上架起一道虹桥。虚明摸了摸已酸麻不知痛为何物的左臂,忽然间豁然开朗,展颜一笑,心底敞亮。只待了了最后一件事,她便可无牵无挂,继续上路寻幽探胜,足迹遍天下。 回到热闹纷繁的四九城,虚明沿街徐行,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一个锦缎缠身、施舍乞丐时将铜钱撒得叮叮当当格外响亮的人,一下子从人堆里突显出来。这不是去年回城第一天,就被她砸了一辆车、一盒香的乞丐吗?不过一年,凭着从一个皇子身上拔下的九牛一毛,便足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更遑论皇帝随便甩甩手、抬抬腿,又会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正是这样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人们前仆后继,疯狂争夺,也留下了一座又一座尸山骨海,碾碎成泥,又有后来人踏脚而上。 人心不足,拥有的越多,想要的就会更多,求之不得,心便常生忧与怖,难得安乐。或许,乞丐才是世间活得最快活最自在的人。 虚明嘿嘿一笑,把前街后巷见到的乞儿都吆喝了过来,将那位热衷于布施的前乞丐围了个水泄不通。抱臂远观尽了兴,虚明方才跃上房顶,俯冲而下将那位前乞丐拽出了人堆。前一刻差点儿被踩踏至死,这一会儿便被带上了天,迎风疾速奔行在屋脊间,感觉会飞一样。直到脚踏上了实地,这位前乞丐犹觉意犹未尽,待瞧见了虚明的样子,又惊吓得结巴起来:“你,你……”虚明微笑着一拍他的肩,扬长而去。 她现下虽不是格格,甚至一文不名,穷得跟乞丐一样,仅有的“智”与“力”,恐怕是这十年来自己努力所得的最值钱的东西了,这还得多谢了觉明与肖颜,给了她立足于世的最大资本,谁也抢不走。 此次赴会,虚明自不能走大门,甚至不能在第二个人前露面,于是一路翻墙走壁,潜入五贝勒府后宅,刚要从檐头掠入正院内,却见五福晋在与人交谈,便停住稍等片刻。 五福晋问道:“月恒?贝勒爷叫你来的?”月恒道:“不,奴婢只是来禀报福晋一声,主宾俱已齐聚,只缺卿云格格一人未到,尚不能开席。”五福晋道:“知道了,你去吧,把院门掩上,我不叫,谁也不许进来。”月恒答应着去了。 看着院门合起,草木忽地无风自动,五福晋一转身,但见虚明负手而立,轻轻浅浅地笑着,仿佛一早就等在了那儿。 虚明迅速扫视一圈,道:“说是为我祝寿,却又无酒无菜,算什么待客之道?” “卿云。”五福晋笑道,“等你来了,茶都凉了。”她表情再轻松,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 虚明纠正道:“我如今是个尚未传戒受箓的实习小道士,俗家姓万,法号虚明。” “有区别吗?”五福晋反问。 “在你面前,自然没有区别。”虚明服气道,“无论我变没变,你总是第一个察觉。今日如是,十年前亦如是。我猜你请我来,正是要从头叙旧吧。” 两人对视片刻,五福晋微笑道:“是眼睛。”她顿了顿,接着道:“你的眼睛,与卿云实在太不一样了。她有你没有的神采,你也有她没有的温度,怎么也不可能弄混了。” “神采?”虚明嗤地一笑,道,“那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稀罕物。” 五福晋却摇了摇头,道:“一个人有两只眼睛,要同时说谎实在太难了。伪装了左眼,便忘了右眼,等到想起右眼,又顾不上左眼。” 虚明道:“真正的聪明人,即便看穿了别人的伪装,也不会随意揭破。” “道理我懂,可惜做起来太难了。”五福晋轻轻叹息,问道:“若你真爱一个人,是眼睁睁看着他走向不归路,也不提醒一声,还是宁愿招他厌憎,也要把他拉回正途?” “这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误。”虚明道,“难道你聪明得能提前看到路的尽头是什么,就有资格判定此路是对是错,是正是邪了么?路是让人走的,谁也无权强行干预。” 五福晋放下脸,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你低估的何止是我?”虚明垂下眼帘,说道:“你认为自己的丈夫才智有限,却存着不切实际的念想,便要摧毁他赖以尊荣的自信之源,教他认清自身的渺小无能,安分守己,走上你所谓的正途。而我,便成了你实施计划下的牺牲品,因为卿云是郭络罗一族最出色的后代,你要旁敲侧击地告诉他,连卿云这个所谓的神人都被人害死了,你又算得了什么?我有说错一句吗?” “我只想让他平平静静过完一生,难道有错吗?”五福晋深深闭上了眼,苦笑道:“事实证明,他确实经不起半点风浪。一场败仗,一道伤疤,已足以令他一蹶不振。而你踩上的一脚,让他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虚明冷冷道。 五福晋突然间掩面而泣,哽咽道:“这么多年的冷衾空房,难道我还没受够惩罚吗……” 见她哭得如此凄凉,虚明不禁心生不忍。可怜她或许早忘了自己的姓名,而只记得是五福晋了。可惜她做得太称职了,每个人在她面前,都不过是□□的一堆血肉和骨头。可叹她一手划定了五阿哥的轨迹,却操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在五阿哥眼中,她就是地狱。 虚明扶住她的肩,竟想不出任何的抚慰言语。五福晋转身趴在她的身上,轻轻抽噎。虚明也不好推开,只得任她尽情发泄完了。 没过多久,等到院外传来一些杂音盖过了她的哭声,虚明慌得赶忙要走,却被她紧紧抱着脱不开,不由一愣。这时,门霍地就被踢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一拳就将虚明打翻在地,然后怒不可遏地指着五福晋,吼道:“你好……你对得起我?” 虚明鼻血横流,整个被打懵了。五福晋放下捂着眼的手,她没有哭,于是轮到虚明止不住地浑身颤栗了。 输了?明明是来收割最后的胜利,为什么又输了?十年的武装与积蓄,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无懈可击,结果还不是和十年前一样,输得这么轻易而玩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终于不需要再花十年时间去琢磨,这一切是为什么。 五福晋面色沉着道:“而你踩上的一脚,让他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就在不久前的回答,却原来是自己弄错了对象。 “他是谁?”五阿哥还在大声喝问。 “贝勒爷误会了。你知道她是谁吗?”五福晋挽着他的手臂,口中说道,传入虚明耳中却变成了殷切劝进:“一拳还不够,快踩她一脚,把你丢失的东西都找回来。” 虚明很想逃,却没有力气,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怀抱轻轻环住了她。虚明身子一软,潸然泪下。不管是谁,她只求能救救她,带她立即逃离开这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永远不再回来。 “卿云。” 轻轻的一声唤,整个世界都静默了。 虚明惊呆了。她都几乎认命了,只等对面那张嘴巴吐出最后定音的一锤。然而不是女人的声音,五福晋尚未来得及开口,耳边一个男人已平静地揭开了谜底。虚明猛地扯住这人的前襟,四目相对,望着胤禩那张冷静得近乎僵硬的脸,虚明仍是难以置信,许久,她头慢慢垂了下来,靠在他胸口。隔着衣物,依然清晰感觉到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不止,虚明不禁疑惑,它躲在里面,听得见其它同类的声音吗? 短时的震惊,过后便只剩“不信”二字。昔日的卿云格格,会沦落成这副可怜样?这是八阿哥与卿云格格串通好了开的玩笑吧?许多人开始转盼四顾,兴许下一刻,卿云格格就要从哪儿笑着走出来说:“你们上当了!” 也许在这儿,第一时间就选择相信的除了胤禩,就只有五阿哥了。 “哈哈……”九阿哥突然爆发出狂欢般地大笑声,眼角都挤出了泪来,直道:“报应!真是报应!瞧瞧你的模样,连那个假卿云的脚趾头都不如,你现下再笑话谁去?” 八阿哥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明日我自会向皇阿玛禀明一切。”说罢,抱起始终低着头的虚明,撇下心思各异的众人,大步出府上了马车。 几乎是刚落座,马车一动,虚明尽管浑身无力,却立刻挣脱开他的臂膀,滚落在地,头抬也不抬一下,将抖得不听使唤的右臂甩到面前,便见一枚钢针直挺挺地戳在腕心脉门位置。她举左手费力地去拔,然而来来去去忙出了一头汗,钢针都不见松动半分,就连左手也哆嗦起来。 “你知道这没有用的。”八阿哥冷眼旁观道。 虚明一狠心,转而用牙去咬,只磨得满口血迹。胤禩忍不住扳正她的脸,道:“只消一两个月,你便可恢复如初了。”虚明一字一句道:“跟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 胤禩脸色一变,许久才道:“你和小时候一样,从未拿正眼瞧过我。” 虚明一声冷笑,道:“我最恨人强迫我做不想做的事。” 她闭上眼,明知筋脉受阻,却强运内力去冲封住脉门的钢针。胤禩察觉有异,问道:“你想做什么?”虚明仿佛忍受着成倍递增的巨痛,不久额头即大汗淋漓,脸色亦愈来愈差。胤禩忙喝令她停下。可会听话就不是虚明了。胤禩连声喝止都不见效,心急如焚,不暇多思便把她拉进怀里,捧着脸猛吻下去,激缠间,恨不得把她吞下去。虚明皱紧眉头,忽地睁开双眼,一口血喷出来,同时染红了两个人的唇齿。虚明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胤禩捧起她的脸,无论呼唤都不见醒转,嘴里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胸前一大片,他急得大声催促车夫快马加鞭赶回府。 车到门外,尚未停稳,胤禩已抱着虚明跳了下去,踢门进了府。马起云等人不明所以,围了过来,胤禩却转身道:“退开。”众人见了他的神情,登时吓得一动不动,噤若寒蝉。胤禩一眼看到人堆里的陈良,命道:“你过来。”径直走入了自己的卧房,将虚明小心安放在床上,便转身去找候在房外的陈良。 陈良被他的声势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八阿哥直接伸手一推,揪着他领口抵在柱子上,目光如刀,逼视道:“她有任何损伤,我保证,你一定比她更难过。”陈良差点喘不过气来,忙道:“我知道。”八阿哥手劲略松了松,又问道:“你不是说,她只不过功力受制,于身体绝无损伤吗?”陈良道:“确实,命门被穿,只要她不试图抵抗,绝不会伤及自身。但是……” “但是?”八阿哥眼神一狠,一把将陈良掼进了屋子里,指着虚明道,“但是什么?”陈良伸头望了虚明几眼,突然放大了胆,把虚明的右手拨到床沿,在腕下一拍,那枚钢针立时激射而出,喀地一声钉在了床楣上,针尖仍在滴着鲜血。在此之间,虚明仅仅微皱了皱眉,便再无任何反应。陈良道:“八爷宽心,这一口淤血吐尽了,卿云格格已无大碍。” 八阿哥俯身细观,见她果然不再呕血了,心下略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陈良回道:“想来云格格是不甘受制于人,强运内力反抗,逆天而行,要将钢针逼出体外。这一门功夫便是如此,抗击愈是激烈,反噬回来的伤害便愈大。”八阿哥默默将遮在虚明眼皮上的乱发捋到一边,道:“她会怎样?”陈良道:“当年师叔也曾试过反抗,结果元气大伤,足足花了两年,武功方才尽复旧观。看云格格伤势,似乎较师叔当年又重了几分,只怕……”八阿哥道:“最坏会如何?”陈良稍作停顿,才答道:“武功尽废。” 胤禩一手握紧了虚明的手,一手轻抚在她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屋子的静默压下来,陈良正无所适从,八阿哥简单的一句“出去”解放了他。陈良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打扰这方寸之地的悄寂,蹑手蹑脚地出了屋,端端正正合上门后离去。 传奇 醒来时,月光已爬满了窗棂,空洞洞的房子,昏黄的烛晕也驱不走赶不尽彻骨的寒凉。 没有时间愤怒与悲伤,必须尽快接受眼前的现实:她又成了那个6岁的小女娃,幼弱无力。下面该做什么,她得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好好想想……不行,尽管心里不断地默念,大脑却仿佛被一股躁狂绑架了,始终冷却不下来,是恨,源源不断的恨意,堵得脑袋快要爆掉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哪怕是在十年前,最深恶痛绝着自己的无能时。 虚明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双手无力,一下子翻下床去了。看着月光里毫无生气的手臂,她不禁开始后悔,当初犯的什么傻,将暖玉以命搏来的治伤符牌又原样送回五台山,和暖玉一起供了起来。可那时候,谁又能预知今天的下场? 老天改变一个人,只需一瞬,她自己改回去,却花了足足十年,结果一年不到,便告失败。还有比这更讽刺可笑的人生吗? 她一直坚信,有舍才有得,甚至一厢情愿的以为,一条左臂就是自由的全部代价。因此宁愿忍受不时发作的痛苦,也不想治愈,以换得从此的心安理得,毕竟还有一条右臂,习武有成,一只手就顶得上普通人的十只。可正如她所练的独门绝技燕回手,同样是人,凭什么你的一只手就要比别人的更灵活,更有力?武功本身就是逆天的存在,老天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一旦醒来,一切就该回归历史常态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虚明躺在地上,就瞧见穿着一身白的人倒着走了进来。目光接触,均是微微失神,合上门,八阿哥轻轻将她抱回到床上。依然是对坐默默相视,八阿哥忽又用手盖住了她的双眼,道:“别这么看我。”虚明不说话。胤禩缓缓续道:“我不是十三弟,你逃一百次,我也能把你抓回来。”虚明还是一声不吭。胤禩松开手,只见她神色甚是平常,单单不在看他。 隔了片刻,胤禩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开心是什么时候吗?” 虚明目光闪烁,像在反问:“你知道我最开心是什么时候吗?” 胤禩中断片刻,才坚持继续道:“我承认,当初订立婚约时,我是动机不纯,用了不太光彩的手段。人人都说我攀了高枝,这本就是事实。”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又道,“这也没什么。然而你突然间出现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狂热而欣喜万分,“相处越久,我就一天比一天更疑惑,为什么我要娶的是那样一个人?” 虚明的眼神在说最简单的答案:“你是活该。” 胤禩自然看见了,凝眸直视道:“留你百日,也难以改变你的去意。我本该死心了,可在最沮丧的时候,居然又让我知道了,虚明即是卿云,卿云即是虚明。我知道,这就是你对我当初用意不诚的惩罚。这也没什么,最要紧的是,原来我最想留的人和我要娶的人居然是同一个,你知道吗,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是我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时候。” 虚明垂下眼帘,许久之后,忽问道:“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不等他张口回答,紧接着又道,“为什么要逼我做回卿云?” 胤禩略一迟疑,亦问道:“那你不爱我吗?不愿与我长相厮守?” “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那就和我一起死罢。”胤禩揽过她,也就瞧不见她的痛苦表情,“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摆脱卿云的身份,无中生有地造出个虚明来。” “你说什么?”虚明一下子僵直了。 胤禩只是贴着她的脖颈,一点点移动着轻吻,细细吮吸,令她身不由己地慢慢松弛下来:“正因为明白,所以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是我最爱你的时候……从来没有像那样发疯似的爱一个人,不顾一切,非你不可。” 虚明隐隐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眼底的幽黑雾气渐渐凝结成了冰。 胤禩却毫不介意地与她目光相对,深深道:“你我是一类人。穷尽心血,所求为何?只为了摆脱宿命一早烙在身上的印记。”他的表情温柔而痴迷,稍不坚定的人,立刻就要被蛊惑了去,应和他所下的定论:“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你我才是天生一对。” 虚明轻笑道:“既是如此,那何不与我浪迹江湖,天涯漂泊?” 第二天醒来,便有几个丫鬟伺候沐浴洗漱,刚擦干身子,虚明伸手便端起一盆凉水,泼在了自己脸上,这么一激,当真逼得大脑冷静下来。 丫鬟赶紧又替她擦拭,瑶环已双手捧来了更换的衣物,大红色的礼服,形制出位,是卿云的专用。虚明沉吟道:“谁送来的?”瑶环答道:“贝勒爷昨夜送额驸大人还家时,带回来的。”虚明沉默,卿云的阿玛闻讯找上门来,已被八阿哥打发回去,一夜之内,真假卿云的事传得满城尽知,她也毫不怀疑。这可是欺君之罪,牵连进来的人,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但这不是她需要担心的问题。 虚明望向镜中,看着里面那模糊的五官,经梳头婢女巧手描摹之后,渐渐清晰起来,似乎隐约有了些卿云的影子。可卿云是谁?素面朝天时亦明艳照人。因此即便再刻意地装扮,她也只是影子的影子。虚明阻止了她们往头上堆砌任何珠翠的意图。 穿戴齐整,丫鬟拉开了门,虚明适应了直射入眼的阳光,迈步走出房外。 远远站在廊檐下久候的八阿哥闻声转过身,看了一眼,便对旁边的马起云吩咐了一句,然后走到庭中,微微一笑,道:“岳乐之裔,当如是也。” 虚明见他一身吉服,却是孝期之内可许的暗青色,便也不动声色地,突然一踢腿,将右脚上的花盆底当作暗器向他脸甩过去。可惜飞到目标面前,已无威慑之力,八阿哥一伸手便轻轻巧巧地接着了。 八阿哥把鞋放回她脚边,只道:“时候不早了。”虚明迟疑着又套回了脚上。这时,马起云端来一盘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供她挑选。虚明却懒得看一眼。八阿哥便替她选了一朵朱紫相间的牡丹,簪在鬓边,道:“走吧。” 虚明把唇色咬成了牡丹花一样的颜色,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她还是跟着走了。 八阿哥才骑上马背,虚明便讥讽道:“还有避嫌的需要么?” 又只剩他二人,相对坐于狭小的车厢中,出发到宫门,这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程,因此两人今天一个比一个沉着得多。虚明还有舌头,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这最后一搏了。 “早知今日。”虚明开口道,“当初我就该杀了卿云,让她彻底消失,也免得如今啰嗦。” 显然她只是起了个头,八阿哥不插嘴,等她的后话。 “我敢笃定的说,我安排的卿云格格,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你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虚明说来言之灼灼,八阿哥“哦”了一声,虚明却笑了:“她不漂亮吗?”八阿哥点头认可。虚明眼角一瞥八府远去的方向,道:“她能让你与九阿哥,比现下更亲密无间。”她一顿,又道:“而我只能给你树敌无数,首先是九阿哥,我算是他此生第三厌憎的人吧,还有三阿哥,你猜他看到我的样子,会怎么想?”虚明清了清嗓子,学着三阿哥的声音语调道:“好啊,原来当初是你们俩公婆给我下的套,害我受那奇耻大辱,颜面尽失。” 明知是切身利益的事实,八阿哥还是被逗乐了,只道:“你多虑了。” 眼见逼近皇城,虚明却焦躁起来:“丑话撂在前面,卿云跟你认识的虚明可不一样,卿云喜欢胤祥,看不上你老八,卿云爱记仇,最恨被人耍……” 马车停住了,八阿哥起身便要下车,虚明急忙拉住他:“算我求求你了……”她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但是人都看得出来,这算是苦苦哀求了。可八阿哥还是当先出了车厢。 “你还有机会后悔。”站在高高的红墙下,虚明面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不会希望娶一个有残缺的人做妻子的。” 八阿哥皱起了眉。两人在宫门口僵持良久,引来里里外外众多的诧异目光。直到相携而至的明尚夫妇二人走入眼帘,虚明一下子就慌了,羞赧无地,只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八阿哥见完礼,她还呆呆如一段木头。 明尚一脸忧思,倒还从容。卿云的额娘则茫然地不时瞄虚明一眼,神色不属,特地不安眼前之人到底是还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虚明低下头,打定主意,为免他们受到牵连,有什么事都得先捱过这一天,再图后计。 “你将卿云……”明尚一脱口便觉不妥,含糊道,“她……被你带哪去了?” 四双眼睛混乱交错,但谁都明白,他问的是哪位卿云格格。 八阿哥请道:“皇阿玛传召的时辰将至,届时自有分晓。” 明尚叹了口气,目光阴郁地瞅了瞅虚明,卿云的额娘则分外怨毒地,将他二人各狠狠剜了一眼。 虚明想起,自昨日起,便再未见卿云格格,即冯茵露面,想必早被八阿哥握在手中,才会制得明尚毫无办法。这出掉包计也算不得什么绝顶妙计,之所以能出奇制胜,完全是钻了人心的空子,刁钻之极。好似一出皇帝的新衣,不同的是,她这出戏里不需要骗子推波助澜,因为每个人的眼睛就是世上顶好的骗子。这是一次性的诡计,无人戳穿,可以永远骗下去,而“卿云格格”就是一个嘲笑局中人的活生生战利品,一旦破败了,便如覆水难收,“卿云格格”亦摇身变作指向布局之人的铁证。 直到跪在康熙的面前,虚明也一点都不慌张,只等着看八阿哥的独角戏上演,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安王府摆平,他还是趁早知难而退,退了这门亲事吧。 康熙审视的眼神,从虚明的头打量到脚,又从脚移回至头,在这过程中,虚明知道,他正在将所有与“虚明”相关的记忆,从头至尾,又从尾到头捋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康熙既未雷霆震怒,更无半分惊异之色,只是若有所悟地看了眼明尚,目光意味深长,教人难以揣摩。帝王试探,身为臣子的明尚却坦然而对,不现丝毫畏惧。 赐座之后,只剩虚明一人下跪御前。只听康熙语带调侃道:“堂下所跪何人?” 八阿哥回道:“只等一人到场,便可当面向皇阿玛详禀原委经过。”话音刚落,门外太监宣道:“和硕卿云格格觐见!”接着,卿云格格几乎是被人硬推着,挭进了乾清宫。卿云的额娘立时起身,却为明尚眼神所止,讪讪然坐回圆墩上。卿云格格吓得脖子一缩,呆了那么几瞬,慌忙抢前磕头行大礼。康熙命她抬起头来,便与虚明并排跪于阶前。 “京中一些风言,朕已有所耳闻。”康熙直接问道,“你二人到底谁是卿云?”满殿顿时静得大气也不出,久久不见人答,康熙又道:“胤禩,你希望谁是卿云?”胤禩被问得一怔,康熙便咬字颇重道:“毕竟是你未过门的福晋,你说谁是,谁便是。” 胤禩沉默,望向下面那两张脸。确实,在人们看来,这是如此迥然而异的两张脸,好选得很。捕捉到了小小一缕希望的卿云格格,尽管满心惴惴,但还是昂起了头,只盼能留多一点注目,便多一丝眷顾。 胤禩却视若无睹,一径只盯着虚明,虚明虽面若古井无波,心却一直沉到了井底最深处。胤禩跪在虚明身边,握着她的手,朗声道:“皇阿玛,我的福晋,从来只有一个。” 这或许是他小半生来,最光辉万丈的时刻了。顾念旧情,忠贞不二,兼且不为美色所惑,以貌取人,再经众口传诵,好一个重情重义的皇子。就连康熙的眼光,也染上了不曾对其流露过的温情,甚至微露惊异的赞赏。虚明却闭上了眼,实不忍心见。 八阿哥看了一眼那边的卿云格格,只见她一个激灵,转头便向虚明拜倒,颤声道:“奴才冯茵,确奉格格之命,在格格离府期间,假扮暂代其位。” “好个忠心的奴才。”康熙笑道,“你只知敬奉主命,竟不知欺君罔上是何罪状么?” 冯茵伏地,道:“奴才该死。求皇上听奴才讲完,格格这么吩咐,是有苦衷的,不得已,她心中也苦……” 虚明睁开眼望她弓着腰,瑟瑟发抖的脊背。 得到默许,冯茵接着道:“自围场受那一箭之后,格格的左臂便留下了病根,再难见好,再加上长期服食性极猛烈的药,容貌亦渐渐改了,大异往昔。格格思之苦闷,担心将来奉旨完婚之后,八贝勒爷会就此厌弃了自己。于是……”听到此,原本冷着一张脸的卿云额娘忽地一声啜泣,引得冯茵亦不由哽咽起来,续道:“于是格格想出一法,命我暂替她居于家中,掩人耳目,自己却改换身份,亲自出面去试他一试。” “试探结果可曾中意?”康熙问。 冯茵忙道:“格格统共试了三回,一试西山老林,一见如故,二试春堂午后,知己难逢,三试九门惊变,患难与共。直到此时,格格方才放下心来,还归原位,并亲自向万岁爷陈明情由,请罪求恕。” 格格阿哥,三试定情。好一个缱绻缠绵的传奇故事。这答词是如此之工整,几乎无须再行润色,拿上戏台便可直接开唱了。流传后世,兴许会和“苏小妹三试秦少游”的段子一般经典。 “难为云丫头有如此灵巧的心思。”康熙叫起,又招手示意其走到身边来。四年未见,虚明高了不少,坐于龙椅上的康熙也只能仰视,虚明便蹲身伏在椅圈上。康熙便如过去一样,轻轻一拍她的脑门,道:“好丫头,比起小时候,越发出息了。”虚明听不出这话是讽是赞,康熙却笑得慈爱道:“南巡路上代行侍卫总管之权,也是为一试老十三么?”虚明露出茫然之色,道:“南巡?皇上忘了,那时是师父叫我帮她一个忙,我便去了。” 康熙念头一动,伸手挽起她的右袖,只见腕间赫然一点红色针眼,格外扎眼。心神一晃,再看虚明与八阿哥两人便觉分外亲近,尤其八阿哥,隐约就是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明白缘故的虚明禁不住回望明尚,两人目光一错,各自揪然不语。 康熙心生恻隐,有意成全,微笑道:“既然你二人心心相印,用情已深,朕便替你们择个吉日,月内尽快完婚罢。” 八阿哥一听,下意识地就要提出异议,裕亲王薨逝尚未满百日,不宜嫁娶,但想到时日一拖延,迟恐生变,便将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与明尚夫妇二人,一同跪谢皇恩。 她挖空心思,筹谋多年,为的竟是成全他这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虚明一出乾清宫门,身旁“恭送格格”之声不绝如缕。放眼四顾,这宫里的每一根柱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窥视,每一片砖下,都有一只耳朵在偷听。不出百步,她无惊无险,再度荣归和硕格格之位的讯息,想必早已传遍了每一间殿宇,每一寸角落。同样的,还有卿云格格“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惋惜和喟叹。 虚明早已等不及摘下头上簪花,揉碎手心,强弩夏末中的第一缕秋风乍起,便吹落了一地。而不远处,一只脚躲不及,踩在了那乱红之上。虚明一抬眼,正对上了十三阿哥一脸的惊慌。 虚明恨声道:“别看了,我便是卿云,卿云就长我这样,你们有什么不满的?” “真的是你。”胤祥心虚,已自目矮三分。 虚明冷笑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事已至此,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过去我一直曲意假装卿云,一意迎合你心中最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用完之后,将你一脚踢开。”她瞥见八阿哥走近前来,便又拔高了声音道:“你也别难过。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深的羁绊,就别用那么多的心思,最终也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八阿哥朝胤祥点头示意,伸手拂去虚明肩头一片花瓣,虚明将头一偏,便露出了白色盘领所遮掩的一些紫红色斑点。胤祥看向地面不出声。八阿哥笑道:“我送你回府。” 虚明回首,见谢完恩刚走出宫门的明尚夫妇二人隔得老远,便主动上前,挽住卿云额娘的手臂,道:“阿玛,你先回去罢,我送额娘回府。”卿云的额娘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明尚点了点头,却站着未动。冯茵弯腰低面躲在后面,虚明看也不看,只问八阿哥:“如此忠心的奴才,我可领回去,好好赏一赏。”冯茵以几近绝望的眼神,哀求八阿哥。八阿哥却还是答好,只道:“舅舅舅母恕罪,我前朝还有事,便由□□江代为送二位回府。” “你还怕我跑了?”虚明怪笑道,“你放心,我便再黔驴技穷,也不至于走为上那么没出息。”卿云额娘急得一拍她的手,道:“别胡说,叫八贝勒看笑话。” 等人皆散了,胤祥方才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还剩明尚一人未走,正端眼望着自己,便呵呵笑道:“我没事。”明尚微微一笑,虽不吭声,双目清明,却仿佛什么都知道。胤祥默然,又道:“我原也以为会很难过,但是……其实不是,我也不明白,心里为何轻松更多一些。” “我明白。”明尚道,轻轻太息。 “你不明白。”胤祥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着急辩白道,“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不好……”他声音低了下去,自己仿佛又置身泰安行宫,二人联手夜战,虚明几乎命丧贼人刀下之时。 人在世上活得越久,与生俱来的天赋直觉便日渐消磨殆尽。或许曾经生死关头,他的潜意识里早已告知了他真相。可惜危险一旦过去,便又将其抹平过去,而他仍旧懵然不知。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顿悟的慧根福分的。 明尚道:“卿云也有不好,她还是个孩子,还未学会珍惜。” 这宽解的话,胤祥听进耳中,却声声戳在脊梁骨上,字字锥心。 “为人父母者,千千万,为子女的心,却是一样的。有的父母只盼谋划好一生,唯恐子女有不如意,”明尚看了眼胤祥,又道,“我却不以为然。当女儿想做做一支箭的时候,父母就该是一张弓,助她冲上云霄,飞向她要去的地方。” 胤祥微微失神,道:“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孩子……” 明尚一惊,终于无言。 入见请安时,康熙正埋首于案牍之间,执笔批阅奏折,但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抽问胤祥的学业功课。胤祥酝酿了许久,方才脱口而出道:“看皇阿玛如此辛劳,儿子却终日无所事事,心中实在惭愧。儿子年满十八,已然长成,愿意替皇阿玛分忧。” 康熙意外地抬起头,笑道:“又来求御前侍卫总管的位子?”胤祥脸一红,微感窘迫道:“儿子没有主意,皇阿玛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这番转变,康熙虽觉诧异,却也禁不住莫大的欣慰和满意。 当卿云格格,要过的第一关便是她的本家,安王府。这一回,可不同于前次元宵放灯的和乐融融,冷嘲热讽想必少不了,明知自己的待遇注定是不如冯茵,虚明却非回不可。 隔着老远,便听见吴尔占的声音在嚷嚷:“看她以前眼高于顶,连长辈都敢笑话的张狂样,现下还不是倒贴着自个儿送上门去,谁比谁贱呀?”不少人连连附和:“真是丢尽了安王府的脸面。”“亏得老爷子生前如此看重她,常常念叨‘吾有后矣’,唉……”“闹出天大的笑话,宗亲面前,咱们这腰是再直不起来了。”…… 五郡主面露不悦,拈着帕子拭了拭嘴角,分开走侧面的抄手游廊绕过正厅,径直回了自己屋。虚明却回头对□□江、冯茵道:“跟我进来。” 虚明一亮相,众人霎时一静。短暂沉默过后,吴尔占正越发来劲地要当面啐她,然而一瞧见其身后的□□江,便自动闭紧了嘴巴。 虚明环顾一周,吴尔占等人只是跳梁小丑,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才是安王府真正的当权派。她笑了笑,道:“小舅舅,别怪我这做小辈的说话难听,您当真以为阖府都与您一样,恨不能多几个女儿嫁为皇子福晋?”吴尔占气得直翻白眼。虚明不管他,更不理会□□江就在一旁,接着道:“在座只要还自认为外祖的子孙,莫不以这桩婚事为耻。为了匹配他贝勒的身份,一夕之间,安王府全府降为镇国公,奇耻大辱,小舅舅莫不是已然忘了?” 吴尔占受不住众人的目光如刺,脸上开始挂不住了。 “外祖故去之后,康熙只当安王府没了人,可随意折辱,毫无还手之力。”虚明抱着自己左臂,昂然道,“我却偏要教他知,即便我这等废了一只手,放逐出宫的小女子,却绝不至唯唯诺诺,任他予取予求。”她激情洋溢的演说,成功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的义愤。 “而她!”虚明举手一指冯茵,冯茵吓得扑通跪倒,“她是宫中最卑贱的奴才。我要教康熙知道,饶是皇帝的儿子多矜贵,由她这等奴才来配,已绰绰有余了。” 她的言辞,极具感染力,她的动作,煽动力十足,众人恍然大悟的同时,更是群情投入,恨不能与她同蹈这条复仇之路。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她!”虚明猛一摔衣摆,反身坐于椅上,若是她还身穿道袍,想必这一套动作会更加凌厉潇洒,追逸神飞。“我好心送她一世富贵,她却受不住威逼利诱,背叛了我。都是她,我这计划才会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冯茵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的嗓子眼似乎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虚明抬手道:“来人。将这不争气的奴才,拉出去,杖毙。” 冯茵手脚乱舞,大叫救命,两个侍卫直接架了往外拖,冯茵哭叫着,扒着门不肯撒手:“冤枉,奴才家人被人扣押,我能怎么办……” “再多说一字。”虚明道,“便将你家人也乱棍打死。” 冯茵一声呜咽,扒着门缝的手一松,人就立刻被拖得没了影。 过得片刻,侍卫来报行刑完毕,众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方才吁了出来。 虚明走到尚未回过神的□□江面前,道:“我已安然回府,你可回去复命,也可就此歇下。请便。” 是夜,虚明便与卿云额娘同榻共眠,枕边长谈。自康熙三十九年,明尚与卿云搬出安王府,已足足三年有余。谈及多年来的孤苦无依,五郡主便喋喋不休地一一数落出来,声讨他父女二人没良心;再听虚明多年来在五台山养伤清修,亦是孤独寂寞,又禁不住频频执手拭泪。 诉完衷肠,话题自然转向今日归来之举。五郡主道:“额娘虽不知你与八阿哥之间有何恩怨,但也瞧得出,你今儿是一定要当着他的人面前,杖毙了那奴才。” “您多虑了。”虚明道,“我只是想堵住众人之口,方便日后行事,别让他们拖了后腿,给你我添堵。” “额娘还没老糊涂。”五郡主叹气,道,“额娘知道你与十三阿哥自小便好,一起长大的情分更是深厚,额娘替你选的亲事,你心中必然不愿意。但是卿云,你要知道,额娘做什么,一定是思量再三,认定是对你最好的,才会去做。” 五郡主详述起自己的盘算:“额娘不是说,十三阿哥不好。他若不好,怎会是皇上的心尖尖,太后的乖孙子?可正因如此,卿云,以你的性子,愿意一辈子伏低做小,为了他去服侍讨好太后,皇帝,还有他现下的母妃德妃吗?”她顿住,似是希望得到正面回应,虚明却只笑了笑。五郡主又继续道:“八阿哥就不同了。一样是皇子,他的亲母出身低微,自小又不得宠,性子自然和顺得多,但凡争执起来,你再任性,他也能包容。” 虚明乍然回过神来,故意逗她道:“可他并非真心实意想娶卿云。” “傻丫头,你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五郡主着恼道,“你在宫里那么多年,看到一对皇兄皇嫂是因情结合吗?与皇家联姻固然是富贵荣华,但嫁进去的女儿,到底不如在自家时自在。既然免不了要嫁给皇子,那自然是八阿哥最好。结亲时,他高攀了咱家,那么碍于情势,碍于人言,他一辈子都得宠着你,让着你,甚至供着你。” “结亲非关情?”虚明想了想,反问道,“那您当初为何选择嫁给阿玛?” 五郡主一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正千回百转间,虚明洒然一笑,令她缓过气来。 “您放心。”虚明道,“八阿哥此番深情厚意,我会好生谢过的。” 她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他既待以情,她必然也回以自己最昂贵的情相谢。 恨,是这世上最高尚、最纯粹、最可贵的感情。它一往无前,它无所畏惧,它是痛苦,它更是快感,它疯狂,它却与冷静为伍,它卑贱,它又与懦弱为敌,□□陨灭,它亦永生不灭,它是一个人所能贡献的无上之宝。 在恨面前,爱是如此渺小。爱有条件,恨无高低。爱有深浅,恨难丈量。爱有失信,恨才可信。爱有期限,恨却永不原谅。 正因为虚明穷得一无所有,因此她从不惮于恨,吝于恨,甚至苦于恨。 因为勇于恨,她的血就是最炽热的,因为尽于恨,她的身就是最自由的,因为乐于恨,她的心就是最辽阔的。 连恨都不敢的人,还能干得成什么? 立誓 次日天蒙蒙亮,虚明便穿戴齐整,入宫谢恩,因是朝见太后,她特意换了素雅清爽的衣着。卿云额娘怕她没人使唤,便拨了屋里两个丫头给她。出得府外,早早候在门房□□江便拉出了车马,护送至西华门外,那两个丫头便跟着虚明进了宫。 走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叫红素的丫头忽道:“格格,这似乎不是去后宫的方向。”虚明“哦”了声,停下东张西望一番,道:“是吗?从前常在南书房和武英殿之间走动,习惯了往这边来。”嘴里这么说,脚却没有动,她又看看天色,问:“什么时辰了?”红素答道:“朝食一刻,太后想必已然起身。”虚明沉吟未对,另一个丫头紫绡忍不住催促道:“太后不喜人请安去晚了,格格最好还是早些到慈宁宫,等候传见。” 虚明微微一笑,转向往后宫去,拐过一个墙角却与三阿哥正面相遇。一见虚明,三阿哥惊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捧的一摞书哗啦啦掉了满地。“来,来人……”三阿哥急忙叫人,当发现前后左右皆无可用侍卫,更是慌得连连后退,指着虚明,结巴道,“你又想怎样,胆敢闯进宫来,不怕死么你……” 虚明上前行礼,十分之和颜悦色道:“许久不见,三哥哥却连卿云都认不得?”三阿哥顿时呆若木鸡,虚明又福了福身,道:“卿云还急着去给太后请安,先行一步。”言罢直接从他身侧绕道而过。 直至虚明的身影消失,三阿哥才猛然醒悟,脑子亦重新活络起来。他只听闻真假卿云之事,竟不知真卿云便是那另自己饱受羞辱的妖道。两者身份一重合,那便一切都说得通了。除了卿云,还有谁对他与暖玉之间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卿云,还有谁会处心积虑地要为个婢子报仇? 等等,他转念再一想,自己当时遭虏,是谁奔走营救最是积极?之后他因此沉沦半载,又是谁得的好处最大?越想越是冷汗涔涔。 “好啊,原来是你们两公婆合伙挖了个坑专来坑我!”三阿哥捏紧了拳头。 今天赶来请安的人七七八八,似乎比往常要多些,每个见到虚明时,表情皆千奇百怪,打听清楚的,更不敢过分寒暄。估摸着请安的人已塞满了整间宫室,虚明依然站在宫门外等候传见。 在慈宁宫,卿云从来不是受欢迎的存在,但虚明心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只能忍耐。 等到日上三竿,终于出来一个嬷嬷唤虚明进去,她带来的两个丫头则不许入内。孤身趟过百媚眼如织的脂粉阵,多年未尝这番滋味,虚明竟陡然心惊肉跳起来。低头走到凤驾之前,虚明口呼参见太后,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九拜大礼。耳听太后叫起,虚明方才平身,瞧见四周呈合围之势的众女眷们。 宜妃近前握住虚明的手,垂眼细细打量,道:“果然是与小时候大不同了……”她顿了顿,仿佛是拿捏不准措辞,忽地嫣然一笑,续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太后,您说是不是?”太后看了看,招手道:“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虚明依言上前,蹲坐在宝座脚踏边,仰起脸,两眼却不直视,只是望着地面。 太后端详片刻,笑道:“哀家瞧着倒比过去端庄了些。”虚明谦逊了几句。太后又道:“皇帝既然赐旨选了吉日,婚期又迫在眉睫,内务府便立时准备起来,也有不到之处。今儿一早便进宫来请安,也算你这孩子有心。仓促之下,哀家虽没什么准备,凑出一份嫁妆,装点一下场面倒还能够,不教婚礼显得太过寒碜了。”人群中挤出了吃吃笑声。虚明只当未闻,低头谢赏。 太后道:“与八阿哥成了亲后,他的母妃自然也是你的母妃。” 此语一出,惊动了坐在角落里的良妃,看了过来。虚明转目正好接着。两双曾先后称为后宫第一美人的眼睛,仅仅对视那么一瞬,随即错开。 虚明跪在了惠妃面前,行参拜大礼。惠妃笑容满面地受了礼,俯身亲自来扶。虚明却不肯起来,两人相让几回,虚明情不自禁,一行清泪忽然滑落。惠妃忙问端倪,虚明再三不肯回应,宜妃忙关切地问道:“卿云,旁的新嫁娘都是欢天喜地,今儿一见你,却总是满面忧愁,到底何事如此伤怀?”虚明轻轻拭去泪水,哽咽道:“太后面前,再大的委屈,卿云原也该隐忍不言,可太后与惠妃娘娘这一句‘母妃’,便让卿云果真如见了母亲一般,只想倾诉心中所想,再也忍耐不住。” 惠妃道:“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漫说母妃,便是太后也会为你做主。”太后颔首以示认同。宜妃亦道:“谁欺负了你,快告诉姑姑。” “还不就是八阿哥。”虚明幽幽道。 宜妃惊愕不已,惠妃则缓缓坐回到了凳子上。 虚明长叹口气,开始徐徐道来:“卿云乔装易服,试探八阿哥之事,想必太后与各位娘娘都听说了。人人都道八阿哥洁身自好,君子风范,但经卿云一试之下,才发现并非如此。他是未娶侧福晋,府上也没几个侍妾,可却在外金屋藏娇,养的还是京中名妓。我问过他贴身的近侍,那位色艺双绝的琳姑娘,已跟了他足足五年有余,却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她说的每一句话,蒙在鼓里的人听得是面面相觑,然而太后的脸色却一阵阴沉过一阵。 良妃跪地道:“臣妾替八阿哥请罪。”太后冷哼一声,道:“看来,哀家的话,是越来越没有分量了。”太后一怒,殿内立马扑扑跪了一地。惠妃也告罪道:“太后明鉴,臣妾深知胤禩素无此心,事情是否属实,尚有待查证。” 太后问道:“卿云,你这话可有凭据?”虚明磕头道:“卿云怎敢欺骗太后。”说着还将藏娇金屋的地址明明白白报了出来,并道:“太后只消派人去,一看便知真与假。” 惠妃道:“此事即便当真,胤禩定然只是一时糊涂,是臣妾疏于管教,臣妾之过。” 太后一时未对,虚明又道:“身为阿哥,哪个府里不是三妻四妾,做妻子的,若因此呷醋争风,自然不对。但八阿哥既已定亲,却私置外室,是将我置于何地?欺世盗名,隐匿不报,是将皇上太后置于何地?狎妓淫乐,放荡无形,又将皇室宗亲的颜面置于何地?卿云虽只羸弱女流之辈,却也不屑与此人共对一生,请太后为卿云做主。” 她坦白得太快了,是因为她自信,只第二条就足以彻底激怒太后。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的表态。然而,太后才来得及吐露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子”,手臂便被身旁紧张兮兮的步荻摇得快断了。太后拍拍她的手,表明自己自有分寸,以示安抚。 虚明看在眼里,心知无幸,便打定了主意,纵然无功而返,熏也要熏死几个垫背的。她正要说话,侍立太后另一侧的太子妃却迟疑不决地先开了口:“儿臣有一言,却不知当不当讲……”太子妃素有贤德之名,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太后自然表示愿意一听。 太子妃道:“适才卿云妹妹报的地址,乍一听儿臣便觉得耳熟,思之再三,现下方才回过味来,儿臣三日前刚刚去过那。”虚明诧异地望着她,众人亦不由得身子前倾,洗耳恭听。太子妃接着道:“日前戡乱之中,东门大街一片屋舍皆毁于大火,化为瓦砾焦土,因划归太子爷督办重建,儿臣便也跟着去赈济安民。卿云妹妹所说的宅院,据协理管事回报,此前一直荒置无主,此刻更是倾覆成一地废墟,什么也找不见了。” 她说完后许久,都无人接口或插嘴。但每个人都听懂了,这话本就很是浅显。大火荼尽,尘土掩埋,什么都死无对证了。 虚明忽然发觉,今早出门前该翻一翻黄历,查查究竟是诸事不宜,还是自己时运不济,为何连老天都要来锦上添花,助八阿哥一臂之力? 既然无法追究查证,太后便叫地下的都起身。几乎所有人都为虚明觉得难堪,惠妃也慰解道:“底下的人多嘴多舌,难保没几个胆子壮,怀恨诽谤主子,那些风言风语岂足为信,你说是吗,卿云?” 太后虽不至有意为卿云做主,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想到自己当年明令良妃母子将那不干净的东西逐出府去,他们竟敢阳奉阴违,隐瞒至今,着实可恶可恨。念及此,太后道:“哀家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当众人弯腰行礼时,虚明第一个站直了身子,显得格外的高。一出慈宁宫,红素就迎上来,见虚明阴沉着脸,只管大步如飞朝前走,当下也不敢作声,紧紧跟着便是。拐进一条长长的甬道,一眼瞧见八阿哥已站在中央,负手静候。 虚明视若无睹,直接擦肩而过,八阿哥终究还是拉住了她的左臂。虚明瞬时大怒:“我现下双手皆无缚鸡之力,有必要吗?明知我左手残疾,还故意朝我弱处下手。连拉人都显出卑鄙无耻,你也算极品了!” 无论骂得多难听,八阿哥都只当清风过耳,绝不动气,沉默相视片刻,才缓缓道:“知道你有一肚子怨气要发泄,只管冲我来,都不要紧,但是别牵连旁人。” “哟,心疼了?”虚明轻轻一笑,“原来你还是有紧张的人的?” 八阿哥眉间郁结愈深,但到底没有发作。 “有其母,必有其子。”虚明的声音冷厉如刀,她一旦抓到人的痛脚,是绝不会留情的,“还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我还没有公之于众呢,自己兄弟死也要贴心带进棺材的东西,想必你的皇阿玛会很有兴趣一听……” 随着“啪”地一声轻响,两人均不由得呆住了。 八阿哥望着自己的手,心中已自悔极。 虚明哼地一声冷笑,道:“好得很,我也没什么好再顾忌了。我现在就去乾清宫。” 八阿哥死死攥着不松手,近乎失控道:“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 虚明回眼看他,简单干脆道:“我失败了,你也别想成功。” 八阿哥渐渐恢复了平静,放开了手。虚明立刻往前奔,再不回头。 脸面是要相互成全的,既然撕破了脸,索性就一撕到底吧。 红素一路追着问:“格格,您真要去乾清宫?”虚明恍若未闻,走得愈发飞快的脚步便是答复。红素仿若天塌下来一般,哭丧着脸,猛地跪地抱住她哀求道:“这怎生使得,您好歹想想福晋,想想老爷,想想王府上下上百口人……”虚明道:“那谁又替我想过?”说着一脚踹开她,红素还想去拖她的脚,奈何正好一队侍卫巡视路过,也不敢太招人耳目,忙低头爬起身,虚明则早跑得没影了。 奔至乾清宫门口,正要让太监通禀求见,守门的太监已招呼道:“见过云格格,您这消息可是灵通,这么快就赶来了。”虚明愕然,胸中逞强的一股意气被这么一阻,眼神也清明了点,顺其所指望去,却见殿外丹陛之前跪着一人,背影熟悉而又陌生,迷茫地搜寻了番记忆,幡然醒悟,这是卿云的阿玛,明尚。 过得片刻,虚明问道:“他怎么会在这?”守门太监道:“格格还不知道呢?额驸爷一早就来了,仿佛要求什么事,万岁爷不答应,额驸爷偏不肯走,在这跪了快半个时辰了。”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空中飘起了绵绵细雨,人都说一阵秋雨一阵凉,这一场秋雨连夜下到天明,地面不知又该有多少落叶了。 “淋坏了可了不得。”守门太监忙着去取雨具。虚明接过一把油纸伞,站到明尚身旁,亲自撑开了为其遮挡风雨。 “回去罢。”虚明道。 明尚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不情愿这门婚事,昨天御前奏对,你只是为了我与你额娘不受牵连,方才忍气吞声,未有异议。” “先回去吧。”虚明还是劝道,“君无戏言,即便我们跪断了腿,他也不会收回成命的。我惹下的事,我自然有办法解决。” “你的办法,就是打杀人?”明尚的声音明显冷淡了下来。 “她是死有余辜。”虚明也答得硬邦邦的。 明尚叹了口气,问道:“你忘了自己当初一心只求脱离皇宫,是为了什么?”虚明道:“我没忘。”明尚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你厌恶的那些人有什么两样?”这句问话犹如凭空一声炸雷,轰得虚明脑袋里嗡嗡直响。 她抗拒卿云的一切,却不得不暧昧不清地忍受了六年。她费尽心机摆脱了卿云,甚至造出一个崭新的身份和名字,虚明。她一直以为这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得好似一个天一个地,可事情一旦逼到了眼前才发现,她玩的依然是卿云那一套。卿云,虚明,虚明,卿云,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已丧失了辨别的能力。或许,她根本从来就不认识自己。 明尚的声音又从天外飘了回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阿玛真心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这只怪阿玛是个无用的人,没有能力让你万事随心意而活。我这一辈子,从未向谁低过头,可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屈膝求人……阿玛也老了,争不了什么了,只盼能为你遮挡一分风雨是一分……” 他虽然极力让口气显得淡淡的,但虚明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虚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膝盖,缓缓弯下,跪在地上,而这一跪之后,虚明的一切也都将随风消散在雨中,跪在这儿的,只有卿云。卿云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我愿意嫁。” 云雨交织,偌大的天地间,只看得见宫墙之内、雨幕之中的两个跪影,是那样的渺小。 回到郭府,卿云便着人端热汤来驱寒宁神,俟明尚换了干爽便衣,安置在躺椅稍歇,卿云请示道:“把额娘接出来吧。”明尚听不出商量的余地,闭目不再说话。卿云便直接吩咐人去请了。 她回自己房里也换上便服,放心不下,又叫人去请悠悠来。等回信期间,卿云推开窗,正对着满池萍碎垂塘柳,感受细雨微风拂面,站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派去请悠悠的人回报,悠悠并不在家,现下仍暂住裕王府陪伴其姨母,裕王福晋。卿云“哦”了一声,也不回身,依旧斜倚而立,只轻声道:“再请。”那人得令刚走,又有丫鬟门外通禀,八阿哥求见。 “阿玛刚歇下,别惊扰到他。”卿云的话立刻传了出来。隔了片刻,混杂着雨声,略显冷清的嗓音才又响起来:“你有一个好父亲,我父亲却要在雨中长跪不起,是谁一大早把他请进宫的?你去传我的话,只说,我阿玛不能白白淋雨跪了半个时辰。” 听完丫鬟传话,马起云很是震惊:“这算什么意思?” 八阿哥无声一笑,道:“去回禀你们格格,我会叫她满意的。” 他尚未及屈膝,马起云已嚷着“使不得”跪在了地上,请命道:“让奴才替贝勒爷。”八阿哥笑着拉起他,自己撑伞走进雨中,马起云忙追着苦口劝阻:“奴才的命不值钱,跪上一天也不打紧,可贝勒爷怎么使得,您是阿哥,除了万岁爷,还有谁受得起您一跪?这万一传出去了,更加不得了……”八阿哥点头道:“言之有理,阿哥的两个膝盖到底要金贵些,因此我跪上一个半时辰,也就合了她的意,若由你来替,就是跪上三天,也是无用。” 马起云还想劝,八阿哥却已没二话地跪在了雨地里,泰然自若,像是心甘情愿认了罚。马起云只得陪着跪下,羞臊得不敢抬头,眼睛却不时瞥着周遭,但凡有下人多瞧一眼,或是张下嘴巴,便禁不住焦心如焚,唯恐此事被人传扬出去,于八阿哥名声有损。 而府中有点眼力见色的下人,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没了主意。既不敢抗命去打扰明尚,又无胆去劝卿云改变主意,只得隔上一会儿工夫,便去卿云跟前禀报一声时辰。但卿云始终无动于衷。直到悠悠唤了一声“卿云”,才将她从窗外的世界,拉了回来。 卿云缓缓转过身,悠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卿云无意识地摸摸脸,忽地心念一动,走到镜前一照,只见镜子里的人脸上,不知何时起了数不清的红斑点,果然,是癔疹又发了。 悠悠忙把窗子关上,责备道:“明知道不能吹风,还这么不爱惜自己?”卿云完全不在意,问道:“你来得好快,看过我阿玛了?”悠悠点点头,伸手道:“他没什么。我给你把把脉。”两人坐下,边问诊边交谈。 悠悠先道:“我三番五次提醒过你,八阿哥绝非善类,不是个易相与之人,若早点离他远一些,何至于今天这步田地?”卿云沉着脸不作声。悠悠叹了口气,又道:“也许是天意不可违,注定你要留下来,好赖日后你我二人能互相做个伴,也好过漂泊在外,孤独无依。” 她说了这么多,卿云却一言不发,毫无反应。悠悠细细端详卿云面色,似乎正在琢磨什么心思,便握住她的手,引起她的注意,才道:“你就是心思太重,才会起了癔疹。事情既已成定局,就别想那么多了。”卿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悠悠微微一笑,道:“你劝我别钻牛角尖,我才要劝你,别不撞南墙不回头。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牵无绊,无法无天。我们如果只为自己而活,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我们的身上承担了很多责任,很多希望,不是你能推脱得掉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卿云口音干涩道。 “放了他。”悠悠道,“给别人一条退路,也给自己一条生路。” 卿云想了许久,许久,最后极坚决地摇头:“不公平的事,我怎么也不服。”她十分失望地看着悠悠,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不是我的道理。” 适才去请悠悠的人突然跑进来,跪在跟前道:“格格恕罪,奴才在裕王府还是没找见十四侧福晋……”然而抬头望见高坐的悠悠,这人立时便傻了。 卿云站起得太急,将圆凳都给带倒,歪在一边摇摇晃晃。她把报讯的赶出门,道:“原来你是他请来的说客。”悠悠正欲答她,不敢进门的奴才在门外大声通报:“福晋已请了回来,但此刻却滞留前厅,不肯再入内。”卿云应道:“小心侍候着,我即刻就来。”她转向悠悠,近乎恳求道:“帮我一个忙。”悠悠唯有点头。 卿云又换了正装,悠悠则在她脸上抹上厚厚的脂粉,遮掩住碍眼的癔疹。 涂抹时,卿云问道:“我身体怎么样?”悠悠笑道:“这一年你养得不错,之前四处浪荡撂下的毛病都好了,肚里生的虫子没了,人也养得白胖许多。”卿云不禁莞尔,又问:“那你用药的后遗症可有法子治了?”悠悠手上停住,又羞又惭,含糊道:“我现下哪有机会研究药理……” “没有就好。”卿云对镜左顾右盼,抹了厚厚一层浓妆的脸仿佛整个换了一张,既瞧不出半点疹斑,也让她更像卿云了。卿云直身抚平衣服的每一丝褶皱,出门前记得又对悠悠道:“我没有任何怨怼之意。当年,那么多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是你救了我的命,让我现下还能站在这大放厥词,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眼里,没有怨毒,没有愤怒,只有冷冰冰硬梆梆的恨意,这就是卿云格格了,冷静理智地计算好一切,任何没价值的情感都是多余的。 悠悠追到门边,目送她的背影隐没在雨幕后,莫名恐惧袭上心头,怅然久立。 去前厅的途中需经过一段抄手游廊,卿云远远便见许多人抬着大箱小包,堵在廊中避雨,一问方知,是卿云的额娘不肯搬回屋里,只得暂放于此。卿云叫他们只管抬走,自己则从后门入得厅去,绕过隔墙,却见不止额娘一人坐在厅中,陪同归来的还有吴尔占与色亨图二人,此刻正站在前门槛内,对着外面指指点点。 一看到卿云,吴尔占便忍不住笑了,那笑容分明在说,原来你也是和我们一样,反正早晚都是要卖的,先前扮什么大义凛然,这会儿又装什么贞洁烈女? 这便是话说过头的下场,卿云既然无法与安王府众人交代,只能将自己的额娘接回家,暂避风头。只是,即便她干了惹人发笑的蠢事,那也不是谁都有笑的资格的。 站在厅中央,隐约能瞧见雨中并肩作伴的两个跪影。五郡主拍案怒道:“这便是你请我回来的目的?卿云,你太过分了。过去无论你怎么闹,额娘也能宽纵,但是这次,你实在太过分了!你还站在这,还不快去把八阿哥请进来?”卿云摇了摇头。五郡主痛心疾首道:“你是想额娘也给你跪下?!”说着作势要跪,卿云急忙搀住,吴尔占二人趁机连连附和:“卿云,看你把你额娘气成了什么样?”“她就是眼高于顶,从未把谁放在眼里!”…… “额娘,吴尔占舅舅,色亨图哥哥,你们误会我了。”卿云打断他们,道,“事无利,不起早。你们就没想过,这门婚事,为什么八阿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积极?说穿了,皇子们也是要子凭母贵,生母出身卑微的他,图的不就是咱们王府的门荫庇护。”见三人听进了耳去,卿云便扶五郡主坐好,继续道:“一桩联姻,唯有双方互惠,方得稳定长久。皇子成年前是子凭母贵,但敕封之后便是母凭子贵了,八阿哥此时是事事应承,亲如一家,安知日后不会过河拆桥,反面不认?你们太……不小心了,不立契约的生意都敢做?当心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卿云说得在情在理,吴尔占当即倒戈,连声称是,甚至没发现卿云白了自己一眼。色亨图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今天做的,全是为了……”卿云点头道:“为了给他立个规矩,也是一个警告。”她说“警告”二字时,特别看了一眼自己的额娘。 见大家达成了同一阵线,卿云即吩咐下人去请八阿哥。 八阿哥将滴水的雨伞递给马起云,衣服的下摆也已尽湿透,虽然略显狼狈,但见厅内众人表情,就发觉情势并未倾斜向自己一边。 卿云正色道:“八贝勒,既然额娘求情,冒犯之罪,权且记下。只是私置外室一事,我纵不为难你,安王府规矩大,却是很难过的去的。你若能立下一道誓约,花轿临门,一切好说。不然,纵是再拉去圣上面前分说,安王府又怕过谁?婚事成与不成,全凭八贝勒一心间。” 八阿哥猜不透其意何在,一时沉吟未对。 卿云笑道:“放心,皇室的颜面在哪我知道,总不会苛求你不近女色就是了。” 八阿哥知道再不应答,便等同于拂了安王府众人的面子,于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卿云走近一步,直视其双目道:“我要你立誓,贝勒府的嫡长子,必须是我安王府的血脉。” 此言一出,吴尔占与色亨图均是精神一振,简直要拜倒在卿云的脚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八阿哥亦是眼睛一亮,明白这个要求意味着,她是真的回心转意,情愿履行婚约了。想到这,不由心中大喜,反手拉住卿云的左臂,关切地问:“一下雨,这天就又阴又湿的,还痛得厉害么?” “哪里痛?”五郡主愕然站起。 卿云惊慌地看她一眼,再转向八阿哥的目光也软了下来,低眉道:“你……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不用。”八阿哥举起手,万分郑重其事道,“我爱新觉罗·胤禩,在众人见证之下立誓,此生只尊郭络罗·卿云为我唯一嫡妻,将来我的嫡长子,只能是卿云所出,否则绝不纳妾再娶。若生二心,天人共诛!” 卿云听得愣住了,直到见马起云有不平之色,眼神复又一凌厉,补充道:“今日之事,唯有在座之人得悉与闻,绝不外传,但若他日你有违誓言,自当大白于天下,教天下人都来评评这个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焚书 回到裕王府,悠悠是又乏又困,然而穗儿欣喜万分地跑来叫道:“赵叔来了!”悠悠立时有了精神,快步走至安放福全灵牌的竹屋外,恰见赵肯堂致祭完出来了。 赵肯堂一瞧见悠悠,便抛下正互致谢礼的王府中人,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一如当初当家奴时一样。悠悠示意穗儿扶起他,然后同回自己的堂屋叙话。 看座后,悠悠亲自斟了杯茶给赵肯堂,问道:“在李四智的家乡可曾打听到他的消息?”赵肯堂双手接过茶,答道:“说来惭愧,打听数月,一无所获。却连王爷的最后一面都未赶上。”悠悠尚未反应,穗儿已急道:“好好儿一个人,怎地就这么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赵肯堂道:“格格,或许有些蛛丝马迹被我忽略了,歇几天我再回去从头找起。”悠悠却摆摆手,道:“不必了。我的身子也渐渐显了,需要有个贴心的人照应着,过了这一阵,我还有事要嘱咐你。”赵肯堂答应了。 临退下时,赵肯堂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道:“此行倒也并非全无收获。歪打正着,叫我撞上了格格早前梦寐以求的好东西。”穗儿打开一看,竟是一套四册的《神隐经》宋残本。不同于千金方、针灸法等只教人以施救方法的医书,这可是千年医史上罕见的,撰解人体经络、百草药理等中医不惯概述领域的专著。悠悠不禁惊喜万分,捧在掌上,爱不释手,心中回响着一个念头:卿云有救了。 穗儿却猛地捂住书封面,紧张道:“这东西……可不敢叫人瞧见!”不用提醒,悠悠也正徘徊在“看”与“不看”之间,纠结出一脑门的汗来。住在裕王府原本安全一些,但是三天后,十四阿哥就要来接她回去了。这一去,怕是一年半载都不能摸到书的边。可是,三天时间,如何看得完厚厚一摞的艰深文字。思来想去,最终,她还是经受不住诱惑,摁住书,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对赵肯堂道:“三天后,你再来取。” 当晚,悠悠房中的烛火整整亮了通宵,浑然不理自己尚有孕在身。穗儿劝不住,只能彻夜相陪,小心侍候。 悠悠有个习惯,为了将书中所写尽数背下,历久不忘,她在心中默念的同时,还会在纸上写写画画,加深记忆。这虽是一张张的废纸,但如落入有心人之手,可是个不小的祸患。因此穗儿拿来一火盆,她用一张,就烧一张。火盆放在窗下,将窗打开一线天,烟气全部用扇子从缝隙间送出去,烧剩的灰烬则用水浇湿后,撒到花丛里。务求不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待天光盖过了烛火的亮度,悠悠才翻到了第二册中间。为了加快进度,悠悠托病不出,一天都紧掩房门,吃喝只有穗儿一人端进端出。悠悠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首书卷间,穗儿睡了好几觉醒来,仍然看到她在如饥似渴、不知疲倦地读着,写着。 转眼又是天明,翻过全书最后一页,已经一昼二夜不休不眠的悠悠两眼通红,身子也因陷入极度的亢奋之中而滚热发烫。太久了,她太久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感觉了。那么多的文字,犹如百川入海,汇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洪流,不断冲刷着干涸已久的脑海,舞蹈出音乐的律动感来。而她就如同一个几乎溺毙的人,突然被奔腾的海浪卷出了水面,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悠悠贪婪地深嗅几口书香,忽觉鼻子一酸,泪水盈眶。 “这书后怎么还写着字?”穗儿突然出声道,她不知何时站到身边,把悠悠吓了一跳。 悠悠定睛一瞧,只见底页上写了两行字,“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不觉呆呆地愣住了。 “这是谁的字……”穗儿沉吟道,只觉得眼熟。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奴才的请安声:“十四阿哥万福金安。” 悠悠惊得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与穗儿对视一眼,也不需吩咐,穗儿忙抱起笔砚,跑去丢进火盆一起藏起来,耳听脚步声已到门口,悠悠慌乱之下,只来得及将摊开的书册胡乱裹成一团,塞到了一边的白纸堆里,刚站起身,门就被推开了。 十四阿哥神清气爽地招呼道:“起这么早?”悠悠努力保持面不改色,笑道:“是你来早了。”十四凝神细看,突然脸一沉道:“眼里全是血丝,你难道一夜没睡?”说着就要训斥穗儿,悠悠赶忙阻住他,问道:“去给姨母请过安了吗?”十四点头大是,然而疑心却丝毫未减,他凑近悠悠颈间嗅了嗅。悠悠登时屏住了呼吸,十四已叫道:“怎么有股墨香……你又漏夜不眠地作画了?”便要去看桌上,悠悠一急,匆忙抓起一把剪子,道:“哪有什么墨香,是纸的味道罢了,我想着就要走了,自己动手裁点纸钱烧给姨丈。” 十四听了将信将疑,但脸色有所缓和,轻轻拎着她的耳朵,道:“真是胡闹,这是你任性的时候吗?尽孝当然可以,但是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就算为了孩子,也该有所顾忌才是。” 悠悠松了口气,连声答道:“是是是,你就快比那些嬷嬷还要婆婆妈妈了。”十四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悠悠娇羞一笑。 十四转身招呼带来的几个嬷嬷进来,帮悠悠收拾东西。悠悠便大大方方对穗儿道:“你去王爷灵前将这些纸钱烧了。”穗儿将桌上白纸囫囵抱在怀里,正要往外去,十四却叫住:“等等,正好我也要去拜一拜。”悠悠霎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拉着他道:“我也同去。”十四却把她推回到床边,让她坐下,口气加重道:“看你都累成了什么样,还要到处跑,快给我躺下歇一会儿,哪儿也不许去。”悠悠却拉住他不放:“你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讲。”十四拍拍她,道:“很快就回来。”悠悠眼前一黑,半真半假地装起了不舒服,十四吓得问长问短,也不敢走了,悠悠趁机朝穗儿摆摆手,叫她快走。谁知十四也吩咐近侍魏其征代为致祭。穗儿立时站着不动,望向悠悠请示,悠悠无奈地合上眼,只好用嘴型道:“烧了。” 穗儿叹了口气,与魏其征一起来到竹屋,然后背着他将纸中藏书一页页都烧了,只剩下最后一张有字的书底封,穗儿怔了会儿,眼瞅着没人在意,伸手进火盆,两指迅速将四角烧着了的书封夹出来,甩灭余火,藏进衣袖。 “你想说什么?”十四握着悠悠的手问。 悠悠忍着恶心欲吐的感觉,想了想,淡淡道:“上次请安时,额娘一直念叨着你年纪也不少了,也该张罗着娶个福晋,管管你了。额娘还探我的口风,可曾替你留意,额娘问得紧,我便替你招了。” “招什么?”难得十四的语气平白多了一分局促和忸怩。 悠悠忍不住笑道:“这才依依惜别几日,就将塞外策马共骑的风月旖旎尽数忘了?太伤人暗许的芳心了吧?”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十四心中不悦。 “幸好我知道了,额娘还夸我懂事乖巧呢。”悠悠继续揶揄道,“你怎么不夸我?” 十四板着张脸,不再搭腔。 “她,是不是性子特别柔顺,特别听话?”悠悠问道。 “你想知道?”十四期待地望向她。 “我自然是比不上人家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了。” 十四听出了一丝酸味,呵呵笑道:“你是你,她是她。她再好,也替代不了你的位置。”俯头贴着悠悠腹部,听了会儿胎动,越发笑歪了嘴。 悠悠忍不住推开他,道:“你八哥的婚事可近了,宫里面什么东西没见过,真不知该送什么贺礼。” “费这脑子做什么?”十四手一挥,满不在乎道,“让下人去想好了,再说了,八哥从来不计较这个。这几日,他正和我们兄弟几个商量着,怎么借这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让所有人都沾沾喜气,特别是近来格外倒霉的十哥。真得好好想个法子,撮合撮合他和他那颗从锡林河畔来的小珍珠,叫他重新高兴起来。” 悠悠难得真心点头称许道:“这还真是桩正经事。”十四凑近,嬉皮笑脸道:“那咱一块想想。”悠悠受不了他那味,出掌揯到一边去。 苦酒 行完合卺礼,八阿哥刚从新房出来,围在门口的人便一拥而上,十四阿哥一见更是红光满面,披开人群挤到前沿,将身子累赘的悠悠落在了外边。 悠悠转身瞧见同样无意去凑热闹的四阿哥,微微一笑,道:“多谢你的书。”四阿哥亦甚坦然,点头道:“若有何不便之处,派人捎来一句话即可,我自会办得妥妥当当。”悠悠想了想,道:“暂时没有。” 那边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瞬间淹没了刹那的宁静。只听见十四大声叫道:“小云子,快出来吧,丑媳妇终归要见叔伯,扭扭捏捏,躲着不见,可不像你!”他这一喊,旁人自然有样学样,跟着不停地喊“新娘子,快出来”。八阿哥笑着虽未出声阻止,但也一直站在门口不让一步。渐渐有人开始不耐烦了,直嘟囔道:“人皆道这八福晋未出阁时,便是爽快豪气,犹胜男儿,从不做那忸怩小女儿情态,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十阿哥听不过耳,反唇相讥道:“你去当新娘子,爽快给我看看?” 哄笑声中,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八阿哥回头,就见卿云在身后扶门而立,眼光一扫,吵闹声倒消了大半。八阿哥自觉让到一旁。 过了大半个月,卿云的癔疹自然是好了。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加上今天这一身众星捧月的打扮,虽非什么绝色,倒还算光彩夺目。 冷场片刻,人们只当她破门而出是要大发雷霆,却不想忽地展颜一笑,挨个目光停顿道:“怎么,是谁说要敬我一杯的?”屋里的喜娘嬷嬷忙拦道:“这不合礼数。”虚明望向八阿哥,盷着双大眼,反问道:“早就不合礼数了吧?”八阿哥尚未回答,富于幻想的人士已嗷嗷叫唤了起来。显然,在这种场合,似卿云表现出这般玩得来、又玩得起的特质,是最受欢迎的。 卿云走入席间,八阿哥手一挥,马起云便端来一壶两杯,满满斟了两杯琥珀色的玉酿。十四自告奋勇道:“我跟你喝。”“先别急。”卿云举起一杯,对八阿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易,除你我外,更无第三人可知。因此这第一杯……”八阿哥伸手拿起杯子,卿云已转身洒向了天空,“该敬这天。”八阿哥悬空握杯的手不免微窘,马起云迟钝了会儿,急忙又将她递来的杯子倒满。 卿云反身走了几步,举杯道:“第二杯,敬今日无缘前来观礼的两个人。”好事之人赶紧扭动脖子东张西望,数有几个该到未到之人。卿云却直接否定了他们这么做的意义:“两位已不在人世的故人。” 她一杯泼于地,表情神圣而庄重,浮云般几不可觉地掠过一丝残忍的戏谑,这甚至是十四都不曾领会过的隐秘奥意。因为在场诸人之中,他或许是唯一可以肯定尚未手沾血腥之人,但他引以为耻。 不过敬下来两轮,婚宴的喜气便几乎被扫荡一空。“这第三杯,”卿云仿佛浑然未觉自己的不合时宜,干脆自斟一杯,环视一遭,突然出乎意料地递到了十阿哥面前,“十哥,这一杯谢媒酒,你一定要喝。” 众人面面相觑,十四已发问道:“谢媒酒?十哥,你干了什么好事?”十阿哥亦张大了嘴,茫然不解。八阿哥会意,举杯四顾,那安吉雅便教悠悠推了出来,八阿哥走上前,笑道:“果然要喝谢媒酒,也得两个人一起敬才是。” 自那日匆匆别后,十阿哥和安吉雅还是初次见面,目光刚一交错,便立刻躲了开去,两人均低下头,默然不语。 卿云推了十阿哥一把,揶揄道:“女孩儿家羞涩腼腆,你怎么也学会了?”胤誐不禁莞尔,然而眉头一皱,又硬生生把脸板回去。安吉雅忍不住瞥了眼卿云,大吃一惊,捂嘴道:“你,你,你是……”卿云笑道:“我不就是我。”安吉雅恍然大悟:“这么说,当初在草原上,他并不是……”她想起的,自然是十阿哥情急之下所喊的那声“卿云”。卿云点头道:“那件事,确实是你冤枉了十哥。当时他是为了替我遮掩,才撒谎背下了黑锅。一直以来,十哥都是一片真心对你,从无半分欺瞒。” 安吉雅脸一红,别人或许听不懂,但她却完全明白了。那声危急关头的“卿云”,是十阿哥的呼救,真的在向卿云求救,事后为了在八阿哥面前搪塞过去,他才装傻充愣,愣说自己当时是喊错了安吉雅的名,假扮钟情卿云而不得,只得移情于她这个替身身上的痴汉。想到为了此事,自己与胤誐别扭了一路,至今方拔出心里的这根刺,安吉雅只觉得哭笑不得,愧疚牵动了柔肠百转,更加无颜面对他。 “想想也知道,十哥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我”字被隐去了,卿云愈发忍俊不禁,朝十阿哥眨眨眼,道,“我们俩向来是长相不俊的不爱,是吧?” 那么多人的吃吃暗笑声糅合在一块,那声势也是不低的。 十四挖苦道:“臭美,你自己长得有多俊呀?” “那才互补呀,是吧?”卿云很是落落大方地向安吉雅征询意见。安吉雅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十四头往前一倒,磕在八阿哥的肩上,表示力不能敌。八阿哥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卿云,笑得杯子里的液体也洒了几滴。其他人更是笑得肆无忌惮,气氛顿时大热。 趁热打铁,八阿哥收住笑,把杯子往十阿哥手里一塞,道:“什么都不必说了。就为卿云的一句‘互补’,敬安吉雅妹子这一杯,你也得替我喝了。”十阿哥咧着嘴,自然再无推辞之意。安吉雅也不扭捏作态,直接夺了卿云手里那一杯,与十阿哥对饮道:“这一杯,我也替八嫂喝了。”两人相视一笑,将那满杯前嫌,仰脖尽数一饮而尽。 “啊呀!”安吉雅喝完直咋舌,皱眉道,“你们中原的酒,怎么是苦的?”无辜的问话引来满堂哄笑。八阿哥亦大笑不止,答道:“傻妹子,因为这本来就是茶。”安吉雅惊讶地问卿云:“不是你说,喝谢媒酒吗?”十阿哥看不过眼,小声提醒道:“别再问了。亲人丧未满百日,今儿一应酒席都是以茶代酒……”卿云道:“是我的错,日后一定补上。” “我可是错过了什么?”好戏散场之后,太子方才姗姗来迟,身后送贺礼的下人却站了整整一排,除了御赐之物,无人能及。八阿哥出门亲迎,称谢不止。 一直沉默寡言的三阿哥,突然冷不丁地接口道:“八弟喜结良缘,可是娶了个好福晋,贤内助。”八阿哥瞥他一眼,笑道:“我去将卿云叫来,敬太子爷和几位兄长一杯。”太子尚未作答,三阿哥便抢着道:“我可受不起。”太子笑道:“三弟素日无甚言语,怎地今日这般话多?”八阿哥道:“难得众兄弟今日齐聚一堂,言笑不拘,三哥也是真心为兄弟高兴。”三阿哥道:“今日又非我娶亲,我高兴什么?” 八阿哥笑了笑,对马起云道:“去请福晋。”马起云却面露难色道:“福晋适才说她劳累一天,先行歇下,吩咐谁也不许打扰。”八阿哥登时被晾在当地,进退两难,三阿哥还待瞧他笑话,太子却按着胤禩的肩,道:“这卿云妹子自小娇养,少不得你以后多担待了。”这回的尴尬便算是一笑而过了。 远处,大阿哥朝这边招手,八阿哥告饶一句,走了过去。 待其走远,太子问道:“老八这门婚事,你似乎很不以为然?”三阿哥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闪烁其词道:“听闻在太后面前,二嫂可为老八说了不少好话。”太子笑道:“郎有情,妾有意,又有皇阿玛开金口指婚,何不就成人之美,讨个顺水人情呢?” 三阿哥闻言,彻底没了言语。看来,不但大阿哥原就与老八连成一线,现下连太子也与其达成了某种默契。此刻,他即便再恨老八夫妇俩,也只能隐忍不发。好在,这不过是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罢了,只是忍字头上的刀,又多了两个新目标。 而新房内,大梦初醒,天尚未亮。 卿云见一旁锦衾整齐未动,便知八阿哥夜里并未回房安置。掀开床帏,红素、紫绡二人已捧着盥洗之物候在外边。一瞧见紫绡,卿云便心生无名邪火,直接叫她出去。紫绡茫然不知所对,卿云脸现愠色,道:“你既然有能耐,爱上哪就上哪去,从此永不许踏入我屋里半步。”紫绡扑通跪下,欲待哭求,已被人拖了出去。 红素吓得惊魂未定,卿云已警告道:“你若也生了二心,休怪我反脸无情。”红素忙连声称是,得赦免方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伺候梳洗。卿云见状,便又轻言安抚。 稍后,八阿哥与她携手入宫,朝见帝后嫔妃自不必提。 一应礼毕,两人刚回至府门口,九阿哥的近侍何玉柱便蹭蹭跑下石阶,恭请八阿哥过府一叙。八阿哥着他起来,卿云却斜过一眼,问道:“九表哥可是有病在身,下不得床了?”何玉柱讶然,道:“爷身体安泰,不曾有恙。”卿云“哦”了一声,道:“既是无病无灾,怎地昨日不曾来道贺,今日又来搅扰我俩新婚燕尔之喜?你去回报他,不去!八贝勒今儿没空,明儿没空,要一个月后方得闲,那时再来相请不迟。”说完,卿云便拖着八阿哥进府,关门。 走了一段路,卿云才发觉八阿哥正乐不可支地暗笑不已。 卿云松手,问道:“八贝勒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八阿哥笑道:“你是我的福晋,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阖府人事皆由你做主,我只怕你不肯做主,怎会责怪?”“那就好。”卿云转身,胤禩却拉着她的手不放。 牵扯间,马起云不识时务地过来禀报:“何先生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贝勒爷是不是立时去见他?”八阿哥点点头,对卿云道:“我会留何焯一块用午膳,你先命人准备着吧。”言罢与马起云一道往书房去。卿云则自回房去了。 路经僻静墙垣,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臭丫头,这么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什么意思?” 卿云兴致大发,叫着喊回去道:“你用那假卿云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仿佛是被吓着了,对面很是沉寂片刻,蓦地又爆出九阿哥躁狂的怒吼声:“人都死哪去了?来人,立马给我扒了这墙!嘴贱是吧?我管你攀了谁的高枝,屁都不是!女人我也照打!专门照着脸往死里打……” 明显听得出来,对面已乱成了一锅粥,不过就算他再发飙,这墙是没人敢动手砸一下的,甚至一个两个都得拼命拦着劝着九阿哥,以免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虽是毫无意义的嘴仗,但小胜一场,卿云依然得意非常,当下改了主意,改道去找八阿哥。走到书院门口,正碰见一个打扮如教书先生的中年人。这不是何焯么?卿云不禁诧异。 何焯迟疑片刻,才记得行礼道:“何焯……见过福晋。” 卿云见他语带犹豫,极不干脆,不禁莞尔:“换了装束,何先生可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何焯微窘道,“只是不甚习惯。” “习惯?”卿云反问。 何焯自嘲似的一笑,直言道:“我见过的世面不多,却也从未见过一个和硕格格,一个皇子福晋像您这样……” “这样狼狈,这样粗俗,这样不堪,是吗?”卿云干脆替他说好了。 何焯不答,便当是默认了。 卿云思路转回原处,既然何焯刚到,那适才八阿哥急着要见的人是谁?猜也无用,书房伺候的人一见到她,早一溜烟地跑进去通报了,此刻倒也并未得令阻拦,卿云便直接推门而入了。屋里除了八阿哥,还有匆忙起座的陈良,只见他脸色十分苍白,似是身染有恙。 “我当是谁呢。”卿云冷笑道。 八阿哥与何焯寒暄一番,特意解释道:“今日请何先生等前来,是为他二人不日即将南下而饯行。”“南下?”“是江宁。”八阿哥道,“自兼顾内务府与户部两头以来,有许多事,譬如南下寻访古籍,我实在是□□无暇,只能请人代劳。”何焯神色如常,唯陈良眼神阴冷,令人不寒而栗,卿云的目光却偏偏只定在了他身上。八阿哥又道:“我听闻陈良亦奉命今日启程赴江宁,便有意请来与何先生路上做个伴。”陈良听得极不自在。 “赶得这么急啊?”卿云的表情愈是诡秘莫测,愈教人觉得心惊肉跳。 “而且此去一别,归期不知何日。”陈良不知在说给谁听。 当着此情此景,卿云若还整不明白个中玄机,那这十年就真白混了。陈良,原来害自己多年筹谋功亏一篑的,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倒真是小觑了。而此刻,明面上陈良是被放逐去了外地,其实内里却是在保护他周全。八阿哥算是把卿云给看透了,睚眦必报,从来不是一句虚话。卿云嫣然一笑,对陈良道:“八贝勒待你可是真心好,你可莫要辜负了他。” 在过去,陈良与她并不是没有结过怨,但于虚明而言,是没有计较的立场与意愿的。陈良不傻,必是有更大的诱惑抛给他,方才不惜换回一个危险的仇人,也要帮八阿哥这个忙。 果然,陈良一听卿云模棱两可的话,心中疑虑更是肆意疯长。尽管命他南下的确是九阿哥,但其中又岂会没有八阿哥的参谋?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支使开自己?是过河拆桥,还是另有所图?毕竟现下,卿云和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卿云武功尽失,这笔账总得找人填上吧?陈良越想越是冷汗淋漓。 美人计 一日午后贪睡,卿云一直歇到日影偏西方起。隔着窗,依稀瞧见院子里站了一排人。虽已入秋,暑气所余无几,但站在日头下曝晒久了,亦很难吃得消。 卿云挽起散发,问道:“这是什么人?”红素道:“说是九阿哥送来的八个美人儿,贝勒爷没空理会,便都打发来请格格做主。”“哦?”卿云瞬间睡意全消,笑道,“是多美的美人儿,我倒要鉴赏鉴赏。” 换了常服,卿云出至廊下,远远扫了一眼,甚是无趣道:“就这等姿色,也敢自称美人?以我看来,只配伺候府里的杂役。” 瞧见正主出来,这八女本是头垂得一个比一个低,一听这话,齐刷刷地抬脸瞪眼,然而到底是敢怒不敢言。 领人来的小太监向卿云请示,该如何处置这八名女子。卿云扑哧一笑,招手让他靠近,附耳教他该如何如何。那小太监听完吩咐,不由大惊失色,呆若木鸡。卿云脸一沉,道:“还不去。”小太监身子一哆嗦,如魂回体,拔腿就往外跑。不多时,当真领进来八个杂役,卿云便让他们面对八女,一字排开。卿云笑道:“九阿哥体恤你等终年埋头苦干,以致直到今天都尚未娶亲,便挑了八个好人家的姑娘送过来,你们就各自选一个看得入眼的,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惊心。那八名女子更加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谁再叫唤,撕烂她的嘴巴。” 众人立时收声,其中唯有一个女子不为所动:“奴婢是来伺候八阿哥的。” 卿云细细打量此女,品貌果然较其余七女更胜一筹。 “仗着生有几分姿色,便天不怕地不怕了?”卿云笑着摇摇头,又道,“也罢,你只要有一样绝活能胜过我这陪嫁丫头,我便让八贝勒将你收房。” “如果胜过福晋呢?”那女子轻声问道,神态之间,倒是有几分目无下尘的清绝之味。 “好啊,原来是冲我来了。”红素端来把椅子,卿云好整以暇地坐下,道,“胜过我,就把我这位子给你。” 那女子微微一笑,仿佛已是胜券在握,说道:“奴婢擅长音律,各种乐器无所不通。” “好本事。你若能吹拉弹唱,哄下天上的一只飞禽,便算你赢。” “这怎么可能?”那女子惊诧万分。 卿云却立时吹指作哨,召来了久不曾见的黑鹰,挥动有力的翅膀超起一阵乱风,待到风停,那女子脸颊上已多了几条热辣辣的爪印。 那女子竟丝毫未受惊吓,昂着头一字一顿道:“我不服!”其余众女受到鼓舞,亦跟着她吵闹反抗。 “这府中,”卿云故意延长了词语的间断,却又掌握得恰到好处,听得人头皮发麻,心口发紧,仿佛一口气提在半路,等不得又慢不得,十分煎熬,“除了八阿哥,我也是你的主子。还有谁不服?”那取名“超风”的黑影再度俯冲而下,几乎贴着众人头顶低空盘旋,唬得院中鸦雀无声。 卿云手一挥,杂役们便人手领着一个白送的老婆退下,最后,院子里就只剩下那破了相的女子不肯离去。卿云示意超风落在此女肩上,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这是不公平的比试,我不服。”虽然此女极力压制情绪,但嗓音已隐隐带了点哭腔。 卿云望着她,心里竟开始有些欣赏她了,口吻放轻柔道:“那就在这跪到服为止。” 用过晚膳,回至寝院,天已黑透,卿云换了睡衣,扶门张望一眼,只见那女子依旧静静跪着,背脊挺得笔直,并无丝毫屈服之意。红素犯愁道:“任她这么长跪不起,待会儿八爷回府后瞧见,不太好吧……”“她这般执着,总得让她与正主见上一面吧。”卿云转身回房。 正洗着脚,便听外面传报八阿哥回家了。卿云不耐道:“早晚都得回,还报什么报?” 一回府,八阿哥几乎未在别处作片刻停留,由马起云打灯引路,直奔正房而来。经过那女子旁边,奇怪地停下多看一眼,问道:“跪者何人?”马起云不知。那女子闻声却是一惊,如梦初醒,抬头望去。只见八阿哥身子向前微倾,从灯笼顶洞漏出的烛光极亮,皆落在高而光洁的额头上,只照得他的脸泛出莹莹玉色。见他俊雅无双,此女不由发起了迷糊,恍惚仍在梦中。 八阿哥又问:“叫什么名字?”那女子乍然醒觉,急忙扯着他的衣摆,凄声道:“求八爷垂怜,搭救奴才。”八阿哥愈发摸不着头脑,那边马起云打听清楚,忙来道明原委。八阿哥“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见她委屈又倔强地跪着,双目含泪,希冀而又软弱地凝眸痴望自己,不禁怜惜起来。他抬起她的脸,看了颊上伤口,啧地一声,道:“带下去先治伤罢,女孩儿家爱美,留下什么疤痕可不懊悔一世。” “福晋没发话,奴……奴才不敢。”那女子惊恐道,楚楚可怜地望向一旁,原来是红素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红素道:“福晋说,若贝勒爷喜欢,尽可收入自己房中。”八阿哥只得抱歉地一笑,转身进房去了。那女子自绝退路,只能继续跪下去,听里面传出的说话声。 “就让她一直这么跪着?”八阿哥还是又问了一句。 “你心疼了?” “到底是老九送来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不是他送的,我才懒得计较呢。” 八阿哥轻轻笑了一声,问道:“现下消了气么?” “没有。去,把这洗脚水泼那倔骨头身上!” 红素“啊”地一声,八阿哥笑道:“这夜里凉了,万一淋病了还得请大夫,出药钱,你这内当家算一算,多不划算?” 卿云被逗乐了会儿,才又说道:“我就看不得他那样子,教的奴才也是一个窑烧出来的坏胚子。你以后少和他混在一起。” “成亲以来,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你又不是不知。” 隔了片刻,卿云终于松了口:“拖下去吧,好好治伤。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不叫爷儿们见一次心疼一次?” 红素应声而出,顺带把房门也关上了。 卿云握着团扇,先自爬上了床。八阿哥也跟着坐在床沿,提脚脱靴。卿云拿扇子一拍他:“满身臭味,离远点儿。”八阿哥压根不理会,手肘一推,硬往里挤,卿云只得让出点地方给他。胤禩抢过她的扇子,轻轻摇着,替她送风纳凉,两人就这么并排躺着说话。 卿云忽然忍不住笑道:“你若知道了我是怎么处置那另外七个美人儿的,便不会这般轻松了。”胤禩道:“你且说与我听听。卿云绘声绘色地将今日之事从头描述一遍,讲得眉飞色舞,得意道:“是不是气得肺快炸了,气得想立时休了我?” “那不是如你所愿了?”胤禩笑着摇头,接着不无失望地叹惜道,“我还以为,她那脸上的伤,是你恼羞成怒,不小心抓破的呢。” 卿云哼了一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为你而失态?不值当。”挑衅地看过来。 “真的?”胤禩丢开团扇,伸臂揽住了她,“天色不早了,咱们是不是……” “别说话!”卿云气急道。 “妻命不可违,好,那咱就不当君子了。”胤禩压着笑道。 翌日寒气陡盛,卿云掖好了秋斗篷,去找悠悠说话,不想却值家中无人。门房告知,悠悠乘车送人出京去了,卿云不免多问一句,所送者何人。门房叹气道:“还不是福晋过去那位闺中密友,步荻小姐,听说她生母没了,赶着回南方料理后事呢。” 卿云惊讶道:“有这回事,我竟毫不知情。”旁边的红素忙提示道:“月前消息传到京城时,赶巧碰上咱们府里办喜事,因怕添了晦气,故此无人说起。十三阿哥那天也是因此而缺席未至。”卿云惋惜道:“真是可惜了,好不易盼到十三哥三年服孝期满,可以把婚事办了。”“谁说不是呢。”听者无不叹息附和。卿云总结道:“这就叫好事多磨。” 而在紫禁城神武门外,一头冲进车厢的步荻急声催促马夫快走,随着车轮缓缓滚动,不顾而去,她再压抑不住失声痛哭。 悠悠疑惑地打起窗帘回望,道:“没人来送行啊?”步荻听了顿时破涕为笑,呵呵笑了几声,又再度转为了嘤嘤啼哭,这般笑一阵、哭一阵,简直疯了一般,教悠悠愈发地一头雾水,问道:“你这是伤心,还是开心呢?” 步荻时哭时笑地回答:“我一想到走了不知何时才回来,便觉得伤心,可……可再想起他说的话,我又禁不住地开心……” 悠悠了然,道:“十三阿哥?他说了什么?” “他说……“步荻忽然沉默下来,双目明亮而迷离,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刻骨铭心的美好瞬间,低低道:“他说当初我等了他三年,从今日开始,他也要等我三年。” “这不是很好么,你还伤心什么?”悠悠忽然发出深深一声叹息。 步荻探头回望车后那渐渐远去的城郭,叹道:“三年又三年,三年之后,天知道我成了多少岁的老姑娘了……”她不禁苦笑。 悠悠也不知该如何开解,总不能告诉她,在俺们那年代,二十三正是刚步入婚龄的大好青春年华吧?然而再一想到自己十五嫁人、十六生娃的亲身经历,亦不由跟着神伤起来。 步荻道:“你这身子也不方便,不用送了,赶紧回去罢。万一出个好歹,你那当家的还不得闹得我一世不安生?” 悠悠笑道:“才七个月,不妨事的。我送你到下个集镇,看你上了运船,再走也不迟。否则,你那未来的当家的也难放心。” 步荻翻身将脸埋在随身包袱间,笑得浑身直打颤。 生子 悠悠她们自然不会去挤品流复杂的码头,即便是在步卒戒卫的官渡口,也是不能抛头露面的。一顶小轿,直接将步荻抬进了南下的船舱。只听艄公一声吆喝,水波涌动,推送小船驶离了渡头,渐行渐远。悠悠忍不住掀开车帘,招手作别,舱内的步荻则隔着疏疏密密的竹帘,轻道保重。眼见绕经河岸一段栈道时,与船身交错的一个熟悉人影,引起了悠悠的注意。他怎么会在这? 正在疑惑,悠悠忽然记起,答应过十四天黑前一定到家,于是忙催促车把式往回赶。若这次失信于他,那日后再想独自出门可就难了。 今日官渡口的看守似乎格外严密,好不易排队过了哨卡,为了节省时间,马车就挑了条人流不多的小道抄捷径。马儿正放开奔得兴起,突然车夫惊叫一声,车子猛地收住冲势,车厢里的悠悠受了几下磕碰,肚子竟隐隐作痛起来。她感觉到车子被人牵引到了僻静处,一把剑斗然从窗口刺进来,虽没挨着,但也捂紧了嘴巴,不敢惹出一点动静,叫人摸准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别伤及无辜。”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尽管压低得走了样,但悠悠却似曾相识。紧接着有人跳上了车驾位,还是那个男人:“看车的制式,恐怕不只是个官员家眷,最低也是个有爵位的。”帘子一掀,那人只说了半句“别害怕”,便再没了下文。 悠悠刚才的感觉没有错,两人确实相识,而且熟得不能再熟了。 “钱……不对,是吕,吕思安?” “格格!?” 这就是劫道劫到了自己人头上。待会儿分赃还不知道怎么分呢。 “你怎么会在这儿?”悠悠相当疑惑,但口气却像在问另一句,一样而又不一样的话:“你怎么沦落至此?”吕思安连连摆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只是想……想借……”见他吞吞吐吐,同来的另一人还剑入鞘,道:“借车子一用。”悠悠一眼认了出来,这位可不就是那曾经瞎了眼的夏飞虹,夏姑娘。一年不见,她不但换了少妇装扮,连气质风韵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女子一过了二十五,精神稍有不济,容颜衰败的进程便飞也似的一骑无尘了。 悠悠试探着问:“借车子做什么?”夏飞虹虽未回答,但她满脸的煞气,就连瞎子也闻得出来。吕思安跳下地,道:“适才鲁莽了,格格急着回京,我这就去再雇一辆车来。”悠悠四下一看,一个车夫,两个侍卫全倒在地上,扔进了路边草丛里。她原以为送步荻花不了多少光景,当天就可来回,是以轻车简从,就连穗儿都没带上。悠悠又问:“那你们找王公以上品级的马车做什么?”吕思安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悠悠立时起了疑,心知不会是甚好事。 待他二人要将车拉走,悠悠假借动了胎气,直喊肚子疼痛难止,无法动弹。吕思安吓了一跳,还是夏飞虹首先察觉其腹间隆起,一时触动柔肠,钻进车厢查看,道:“看这肚子,怎么也有五六个月了吧。”吕思安喜上眉头,忙不迭地拱手道贺,真心为这位过去的主子而高兴。悠悠反握住夏飞虹的手腕,只一会儿便惊讶道:“原来二嫂子也有喜了?”不知是否悠悠眼花了,吕思安听见后,笑容仿佛变得有些苦涩。 悠悠继续装作痛得死去活来,吕思安慌得忙安排她入住河滨一家小客栈,并请了郎中来问诊。郎中自然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开了贴安胎药,叮嘱避忌事项,均在悠悠意料之中。 吕思安照方去煎药时,屋里只剩下夏飞虹与悠悠二人,悠悠趁机问她:“六月底裕王爷没了,想是吕二哥没接到我派去报丧的人,因此不曾见他来奔。”夏飞虹却冷笑一声,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他便接着了讯也不会去的。他答应了一个人,此生绝不踏入京城一步。”悠悠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夏飞虹也不再言语,只是拔剑出鞘,细细地擦拭着。悠悠皱眉道:“这寒光闪得我心惊肉跳的。”悠悠怎么说也曾救过夏飞虹一命,虽不求她感恩,可也不必句句话中带刺,时时撂着一张冷脸吧。这夏大小姐,确实不招人待见。夏飞虹也从不稀罕人待见,恰好吕思安端药进了门,她便提剑出门去了。 “她不是一直使鞭子的么?”悠悠仍眼盯着门口。吕思安道:“她嫌鞭子杀人不见血,不够快。”悠悠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陈良。 悠悠推开吕思安端来的药,沉下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此行究竟为了什么?”吕思安还装不懂。悠悠便替他道:“是杀人吧。”吕思安默不作声。悠悠难免恼怒,叫道:“你疯了吧?带着个孕妇去杀人,就不怕太作孽了吗?”吕思安心中也苦,唉声长叹,道:“若不是为了孩子,根本就不会有此一行。”悠悠实难理解。 这时,门突然被拍得哐哐大响,吓了两人一跳。吕思安放下药,应了声:“等格格用完药歇下,我就来。”手却在床沿板上写字:“去官船通知四爷,今夜危险,速离勿疑!”原来他早已瞧出悠悠是假装,悠悠张大了嘴巴,吕思安已推开后窗,看清无碍,立即扶着悠悠跃窗而出,指明适才探查过的后院小门,低声道:“抓紧时间,我尽量拖延。”便跳回房,重新关好窗户。 悠悠并不着急走,俯身听见吕思安出门说了句“格格睡了”,即被匆匆拉走,知未败露,便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上街头。 这个运河滨的小镇人口不多,入夜后便极为静谧,狂奔中的悠悠,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嗒嗒地脚步回音,由于太过紧张,没走多远即气喘吁吁,声大如牛。待跑到渡头,悠悠只觉两腿酸软乏力,心头却是欣喜若狂,谁知又遇上个不认脸的一根筋哨兵,好说歹说,硬是把门不让,这一急,她一口气没接上来,眼前一黑,扶着栅栏晕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腹中一阵又一阵剧痛又将悠悠疼醒过来。刚一睁眼,晃眼的亮光中,隐约可见身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悠悠急忙拖住他,道:“危险!快走!”那人却依旧安坐如磐石,毫无动摇之意。直至悠悠的眼睛适应了船舱内的亮度,四阿哥不明所以的脸才渐渐显现了出来。悠悠咽了口唾沫,竭力镇静下来,道:“今夜有人要来取你性命,正面交锋恐难相敌,速速避往安全之地为上。” 然后,四阿哥甚至连惊讶、疑惑的神情都没有,只轻描淡写道:“我知道。”悠悠呆道:“你知道?”四阿哥道:“是有一伙歹人从南边,一路尾随至此,不过尚未胆敢近身一步。”悠悠立时想到,必是吕思安一路暗地阻扰,否则只这几个兵卒能拦得住他?如此无奈之下,夏飞虹方才设计冒充官府中人,蒙混进来取事。念及此,悠悠大惊失色,大声催促道:“快,快下令关闭卡口,不许任何人车进门。” “此刻才想到,怕是太迟了!”夏飞虹冷笑三声,声尚未落,身已先至,把剑搁在了四阿哥的脖子边。就在下手前,她的手却先抖了一下,剑尖登时染上一点血红色。原来眼见大仇即将得报,夏飞虹喜极而泣,面朝西北跪下,高呼为枉死的一百的家人招魂:“我知道你们都在,都在看着,看我如何手刃仇人……” “悠悠,你怎么了?”四阿哥发觉了悠悠的异常。 悠悠当然明白这阵痛意味着什么,可此刻也只得忍着,哪怕忍得汗如雨注,衣衫湿透。她不知道那些冤魂是否真在看着,但她知道吕思安这会儿就在外面等着,尝试着叫道:“吕思安,我知道你在,吕思安?……” “用不着再喊了,他是不会回答你的。”夏飞虹缓缓起身,手中之剑始终握得稳稳的,“因为他若救了别人,便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悠悠脑子绕了好几道弯,方才明白最后一句话的含义,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世上怎么会有一个母亲,拿自己孩子为人质,要胁丈夫去帮自己杀人?心神一乱,疼痛更是加倍袭来,她忍不住发出“啊”地一长声大叫,声音凄厉得惊心动魄。唬得吕思安立马冲了进来。船虽泊于栈道顶头,离岸甚远,但这声惨呼还是惊动了人。 四阿哥沉眉道:“要杀快杀,不要耽误去请稳婆来接生的大事。” 夏飞虹正要动手,悠悠急喊:“慢着。”她艰难地抬起身,对吕思安道:“我现在,现在羊水已经破了……早产儿,很险……你知道我,如果你杀了他,我不敢保证孩子平安……” 吕思安目瞪口呆,脸上已惊吓得无一丝人色。 到了这一刻,似乎已经无关乎四阿哥本身的性命了。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一边是自己的孩子,另一边则是曾经的恩人、过去的主子的孩子,而哪一边的分量更重,只取决于他一心间。选择就摆在眼前,吕思安却只能无意识地不断后退,直到舱壁阻住,无路可退。 “我替你选了吧。”夏飞虹心一狠,举剑刺了下去。悠悠大叫一声,扑在四阿哥身前,四阿哥却抱住她,反身背对来剑。 眼看剑尖就要穿背而过,忽地哐当一声,闭目待死的四阿哥等了半天,却未感觉丝毫异样,回身一看,才发现那剑原来已坠地。而吕思安与夏飞虹则面对面站着,恍如两具风霜雕刻而成的石像,已这般相对相望了几百几千年。 “吕,吕二哥……”悠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机会只在那么一瞬,过了便再追不回来了。夏飞虹弃剑奔出船舱,却见一列明火执仗的兵卒大步朝这靠近。 舱内,吕思安突然拱手拜道:“格格,老爷与您的恩德,我已报答。你知道我家住何处,日后,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们任何一人,容我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吧。”这是划定了一个范围,永不欢迎他二人踏足一步。 “我答应了。”四阿哥也不再追究,手一挥,道,“你们走吧。” 吕思安一脚踢醒晕倒在外舱的刘正直,兀自去了。而这边悠悠的阵痛是一阵紧过一阵,刘正直急忙飞奔去请稳婆。 等待的时候,四阿哥紧紧握着悠悠的手,为其擦汗,轻言抚慰。悠悠倒也并不甚慌乱。 四阿哥突然问道:“你不是说过,人名以数计,而无轻重分。你刚才那样做,拿你两个,换我一个,并不划算。” “那都是年少不懂事的话。”悠悠苦笑,百般萧索地合上了眼,疲惫道,“你若死了,我将来也就没了指望。所以,救你,就是在救我自己。” 喜脉 消息传到卿云这,已是三天后。闻知的一刹那,她竟没由来地恍惚一下,天哪,不知不觉间,这都成孩子他妈了,过年也得掏压岁红包了?不行,她这干妈得第一个去瞧瞧,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卿云才坐起身,刚从隔间换好衣服走出来的八阿哥已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可是……”卿云还在迟疑,便被他强行赶上床掩好被角。八阿哥道:“你去了也见不着孩子。”卿云忙问:“怎么了?”八阿哥叹口气,道:“听说孩子不太好,许是胎里不足,又未满十月即出世,太医都道悬得很。十四弟已赶过去了,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回得来。” 卿云失了会儿神,摇头道:“不是都说,七月活,八月死。虽是早产儿,但这孩子正好是七个月,想来不会有事。”八阿哥叹道:“难说啊。你也知道,就是在宫里,足月出生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便早夭的婴孩也不少。这回悠悠还是在京郊一间小店,请的乡野稳婆,仓促接生……”卿云撅起嘴,不爱听这话。八阿哥微微一笑,转口安慰道:“我也盼这孩子福泽绵长,能有皇阿玛御笔赐名的那一天。” 懒得再啰嗦,卿云道:“你不是要出远门么,还不走?”“不急。”八阿哥笑着俯下身,两人面对面近得鼻与鼻相触,说道:“这一去,有一个月都见不着面,想不想我?”卿云脸一偏,道:“不知道。”“不知道?”八阿哥眉一扬,伸手便挠她胳肢窝。卿云吃不住痒,大笑着一翻身,两人便抱着滚到了床里贴墙一面。 “你若当真舍不得走,那就推了你皇阿玛的差事好了……”卿云贴着耳呵气,八阿哥立时堵住了她的嘴。 忽听外边两下轻轻地啄门声,却是红素细声细气道:“启禀贝勒爷,兵部的几位大人已到府前,恭候贝勒爷一同起行。” “知道了。”卿云应了声,催促道:“还不快走。”八阿哥埋着头,深深太息一声,翻身跳下地,径直往外走。卿云却突然叫住了,手向他指了指。八阿哥不明所以,卿云只好穿鞋走过去,替他整了整褶皱的衣领,又将几丝弄乱的散发抿抿紧,才一拍他肩膀,道:“走吧。” 八阿哥一直含笑任她摆弄,此刻被放行了却仍然不动,凑近轻声道:“你什么时候,也替我生个孩子?”卿云表情一僵,眼珠转动,笑得格外鲜艳妩媚,道:“我也很期待。”八阿哥在她额角轻轻吻了一下,笑着走了。 送他离开,卿云的笑容渐渐凝止,目光亦转深远。她一直相信,一对夫妻若然无后,焉能长久? 此后每一日,卿云都使人去悠悠府上打探,下人只道马上就回,却始终不见人回来。等了七天,卿云按捺不住,正准备亲自去悠悠羁留之地一趟。 看着卿云收拾出行,红素喊了一声“格格”,期期艾艾似有话想说。卿云点头示意,但讲无妨。红素方低低回禀:“听闻这几日,九爷府来的那位姑娘水米未进……”卿云不耐烦道:“这点小事也来报,不吃就硬灌下去,由不得她使性。”红素连道两声“不是”,因不知如何措辞,竟憋红了脸。卿云笑道:“你急个什么,有什么话,慢慢说。”红素的脸涨得愈发红粉绯绯,想了想,声若细蚊道:“她不但不吃,她还吐,不断反酸呕吐……” 卿云到底明白了她的真意,若证实不假,天可怜见,这终于是进入正题了。可这一天未免来得也太快了?!她心中矛盾得也不知是悲是喜,表情却依旧平静无澜,只道:“去叫家里的郎中来。” 吩咐完,卿云便高堂端坐,闻香品茗,静候消息。 因差事有别,这次八阿哥只带了刘青、卫武二人随行,留在家的□□江、马起云等此时亦被召唤过来,侍奉在侧,寸步不离。似乎预料到要出事,□□江与马起云接连交换眼色。虚明的厉害,他们是尝过的,而如今有了福晋身份加持的卿云,手握一府之人的生杀大权,就更不好惹了。眼下,他们也只能互相鼓励对方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约莫一盏茶放凉了,便见红素领着郎中来见。红素先附耳对卿云密语一番,卿云眼睛一亮,笑了起来。□□江与马起云愈发面面相觑,她这笑容,怎么瞧怎么磕碜。卿云朝郎中点了点头,道:“那,那……那姑娘……”红素小声提醒道:“她叫弄影。”卿云弹指轻轻一瞧额角,笑道:“是了,云破花弄影,是个好名字。弄影姑娘是得了什么病症?”那郎中跪禀道:“福晋大喜!八爷大喜!经奴才再三确诊,可断言弄影姑娘并非得了什么病,乃是梦熊有兆,喜脉。” 马起云张大了嘴巴,指着郎中叫道:“你胡说!这绝不可能!”大嗓门吓得郎中半死。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卿云也不看他,口气淡淡道,“弄影本就是来伺候八阿哥,绵延子嗣的,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她随即向□□江下令,命即刻动身,飞马传报八阿哥这一喜讯。但□□江却不敢立时就去。 马起云扑通跪下,状似文臣般忿忿然苦谏道:“福晋明鉴。奴才天天跟着贝勒爷,怎会不知他都跟……”他忽然语塞,下边的话难以启齿。卿云看着好笑,反问道:“莫不是还有什么府丞、录事专司记档?”马起云大窘,仿佛自己要被冤死了一样,急得口不择言道:“贝勒爷对福晋可是一心一意,别人不明白,您心里还不明白?” 卿云鼻端一哼,笑道:“你这奴才当得真好,他心里怎么想,我心里想什么,你全知道!” 马起云醒觉自己说错话已太迟了,咚咚咚地不断磕头谢罪。卿云叫停道:“别磕坏了,日后你们爷回来了,我可说不清。”马起云趴着想了想,忽地若有所悟,直起背,问那郎中:“一般女子有孕,需多长时间,才会开始害喜?”郎中道:“各人体质有异,长短并无一定,从不害喜的也大有人在。一般,大约在一到两个月左右。”马起云揪住了要点,激动道:“福晋您看,这就不对了。那弄影姑娘来府上,统共连半个月都不满。”红素掐指算了算,低头道:“正好十天。”卿云不由皱起了眉。 马起云见说动了,忍不住得意起来。那郎中却小声插了句嘴:“若是体质敏感之人,十天也是有的。”说得马起云脸黑得更甚锅底。 卿云挥手打断他们,这种医学范畴的生理反应讨论,实在毫无意义,她只再问郎中一句:“不能进一步确认孩子怀上有多久吗?”郎中脸上的冷汗登时涔涔而下,他禀告时回避掉的细节,自然是他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卿云根本没指望问出什么,时间根本不是关键所在,谁不知道那八名女子是十天前进府的,但是,鬼才知道八阿哥与其是否早就相识在先了?卿云在意的,是马起云这般死谏到底的姿态,不像作假。她不由陷入沉思,进退维谷。 □□江小心问道:“还用去向贝勒爷报讯吗?” 卿云抬起头,既然发现确有蹊跷之处,为免出现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果,她决定还是谨慎点为上,于是说道:“暂缓一下。等我查明此事,再告知也不晚。”她顿了顿,又道:“好生照看那位姑娘,无论是也不是,她的事都应交由胤禩回来后亲自处置。” 回到内院,卿云慢慢踱步,低头沉吟,不自觉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原本好好一桩事,尽让那马起云给搅和了,不过,他既然敢当面如此闹,倒像是胸有成竹。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棘手多了,更不要提违背初衷,一路朝着脱离原定剧本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卿云轻叹口气,问红素:“你觉得,那孩子是不是八阿哥的?”红素明显一惊,哪敢参与置评,讷讷半天,涨红了脸。卿云原也是随口一问,于是笑了笑,心中的天平已完全倒向了马起云,完全被他说服了。念头一定,卿云顿时觉得浑身一轻松。 如此一来,事情也完全明朗化了,只剩一个问题需搞清楚,弄影的肚子到底是谁搞大的? 卿云目光东移,宛如穿刺了重重壁垒,直接与隔壁的主人对上了眼。 既然九阿哥是千方百计,也要往这安插耳目,她当然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他家里打一口钉子。 其实,这件事她大可以不管,推给八阿哥去查的。然而,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尽管是在半哄半推之下勉强忍受了,但八福晋当久了,很多事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分内事。 这时,下人回报,十二阿哥的媵妾又来了。 又来的就是巧儿,自成亲以来,她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卿云一直不冷不淡,懒得搭理。可不巧,这次却撞上了卿云心情大好,不但亲自去迎,还分外亲热地喊了声“小十二嫂”。巧儿自是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卿云随即着人奉上好茶好点,殷勤招待,笑容可掬。 巧儿问道:“格格今日可遇上什么喜事了?” 卿云道:“你没听说吗?悠悠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正琢磨着该送什么作见面礼,想遍了也无甚新意。可巧你来了,快帮我出出主意。” 巧儿不觉脸一红,卿云问:“怎么?”巧儿忙说没什么,岔开道:“我一直觉得,格格与八阿哥日后生的孩子一定是最好看的。” 好一会儿,卿云才醒过味来,她话中指的是父母相貌遗传,不禁自嘲一笑,道:“你说的是以前的卿云格格吧。” 接下来,两人说说笑笑,相谈甚欢。 渐渐地,话题转到了过去在延禧宫的日子。卿云忽然想起道:“我记得谁提过,绮雯姑姑和你是同乡吧?”巧儿点头道:“我们都是湖州人。除了绮雯姑姑,延禧宫有好些姐妹都是湖州下三旗包衣选送进宫的,金铃,月恒姐姐,对了,还有冯茵,茵儿姐。” 一听见“冯茵”的名字,卿云脸色微变,道:“想必你们的感情很不错。” 巧儿道:“金铃是个小妹妹,后来的。刚进宫时,多亏了茵儿姐一直照应我,当然,是在她被拨去侍奉格格之前的事了。” 卿云嘴角略过一丝讥讽笑意,但很快调试如常,道:“你们四人如今也算各有归宿了。冯茵出宫嫁了人,你成了小十二嫂,月恒陪在五嫂身边,那金铃是……” 被冠以“小十二嫂”的头衔,巧儿羞涩不已,低声补充道:“金铃是九福晋的陪嫁丫头。” 卿云恍然大悟,道:“都是好福气。” 巧儿闻言一愣,幽幽叹气道:“有格格做主,茵儿姐嫁的必然是个好人家,月恒姐与五福晋两人相依相伴,也算得不好不坏,就是金铃,年纪最小,命却最苦,过得最凄惨……” 为何凄惨,无需名言,卿云即心领神会,说道:“你这做姐妹的,若能经常去看看她,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巧儿却立时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黯然不语。 卿云微笑道:“前儿,府里的门客从南边送来了些东西,正巧有几件是给九哥九嫂的,就劳小十二嫂的大驾,帮我送过去吧。” 巧儿欣喜不已,跪地就要拜,忙被卿云扶住,直感动道:“我就知道,格格是世上最好的人,是奴才一辈子的恩人。”她几乎是在仰视卿云,一片衷心之言,完全发自肺腑。 梦魇 女人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卿云心里门儿清,因此撺掇巧儿跑这一趟,什么都不为,投石问路,仅此足矣。 石头丢了出去,她并没有等太久,就有了回应。三天后,九阿哥亲自登门造访。卿云大开中门,微笑相迎。三天时间,足够他查明隔壁发生了何事,而他既然来了,便足以证明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两人甫一见面,一个如遇生平死敌,恨不能生啖其肉,分外眼红,一个虽笑得云淡风轻,却是半句客气话也无,清茶白水更加免谈。底下的人虽只是在旁观战,但也被这涌动在四周、暗藏波涛的气息,压得大气也不敢出。 卿云先开口道:“敢问九表哥今日所为何来?”九阿哥道:“听闻日前送来的八个婢子资质粗陋,难入八哥法眼,今日就来领回去,再换一批更胜一筹的使女来。”说着朝跟来的一队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得令作势便要去搜人。 “慢着。”卿云喊住,道,“九哥哪里听来的谣言风语,那八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我与八贝勒都很满意,她们住得也挺踏实,就不劳九哥记挂着换人了。”侍卫望向九阿哥请示。胤禟仅微微颔首,明示尽管做你的事,不必理会旁人口舌。卿云一叫“□□江”,□□江立时应声而出,卿云便拖长调说道:“别人似乎没将你这侍卫长放在眼里。” “你别给脸不要脸!跟我摆八福晋的架子?”九阿哥青筋毕露,呸地一声,咆哮道,“我可不吃这一套。你就是个太子妃,说死也就死了。” 卿云冷笑一声,道:“我从不怀疑,你敢再来第二次。” 九阿哥见马起云等八府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如□□江等甚至已有同仇敌忾之色,只得暂且压下满腔怒火,转个套路,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个什么人,谁都知道!嫉妒性恶,气量狭小,善使诡计,你会容得下旁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我今天来,就是替八哥把弄影带到一个你伸手难及的地方,好生照料,护其周全。你若还有点人性和良知,就别多方阻挠。” 他抛出了这一席话,端的是义正言辞,正气凌然,而在外人面前,此刻最该发言的马起云却不敢妄自插口了。 卿云却丝毫不着急上火,她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道:“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巴不得有人来代为开枝散叶呢。十个月后孩子出世,自然有的是办法确认父亲是谁。” “你想说什么?”九阿哥一张黑脸,满是煞气。 卿云沉声道:“我想告诉世人,有的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是有多肮脏!” 九阿哥突然狂笑起来,止都止不住:“这世上,谁又比谁干净?出去见了几年世面,怎么脑子半点没长啊?”他神情诡诈,阴测测地凑近,背对所有人,只轻声对卿云道:“你信不信,就算孩子真是我的,八哥知道了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好。”说完,仰天大笑出门去。 “等等。”卿云叫住他。九阿哥回首,眉头一挑动,仿佛在嘲笑地问:“还有何见教?”卿云可是从小唬到大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只平静道:“把人带走吧。”她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卿云又咬字清晰地重复一遍:“对,赶紧带走。” 眼睁睁看着对方把人领走,大摇大摆而去,马起云等实在不服气:“贝勒爷回来了,可如何交待?” 卿云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难道留在府里等死,一尸两命吗?” 如此倒成全了她的菩萨心肠。 这一去,便该隔壁府里鸡飞狗跳地闹上几天了。好戏连番登场,卿云一时应接不暇,就将探望悠悠之事抛在了脑后。这一日,泡了一壶好茶,卿云晒着太阳,津津有味地听下人复述从墙根底下挖来的趣闻妙语。故事正渐入高潮,听得她如痴如醉,红素却突然没眼力见地来打断了,原来是那巧儿又来了。 卿云不耐烦地一摆手,道:“眼睛下面长泪痣,一碰见她就倒霉,不见!”并示意那兴许是说书出身的下人继续。 “格格!”平地一声喊,惊得卿云洒了半盏茶。几个太监丫鬟没能拦得住巧儿,碍于身份尴尬,出得大力的侍卫等又不方便动手,巧儿很快闯到了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见到卿云,二话不说,直接跪倒:“求格格救金铃一命……”不见也见了,卿云只好扶起问她怎么回事。 巧儿显得懊悔之极,自责道:“都怪我,好心办坏事……”她掏出一块血帕,急得直掉眼泪:“这是她今早想尽方法递出来给我的,不然我还不知道,自我去看她之后,九阿哥和福晋愈发变本加厉地刁难折磨她……若非逼到绝处,没有活路,她怎么会向我求救……” 卿云立时明白了,原来连日来听到的那些精彩段子,也有金铃的一份子,且是最不起眼、也最凄凄惨惨戚戚的那部分。 她接过血帕一瞧,雪白的丝缎,堆满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血印子,触目惊心。卿云觉着气味难闻,便递还给巧儿,就在这时,帕角上的刺绣引起了她的注意。紫茎叶,黄菱花,是极为少见的花样,但卿云却一眼就相中了它。可以确定,这是她以前用过的旧物,怎么会流转到金铃手上,今日又以如此诡异的方式重现面前? 卿云忙问:“你如何确信,这帕子是金铃之物?”巧儿道:“这是金铃最宝贝的东西了,我记得还是四年前,在宫里的时候,大雪天里,也不知是谁送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一直视若瑰宝,小心珍藏。可见她此刻有多危险……”她说着说着又起了哭腔。 “好了好了。”卿云让她别急。这么一提,卿云倒是隐约有了点印象,便将帕子塞回给巧儿。听着巧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哀求,卿云不由浑身起了鸡皮,实在受不来她那饱含希冀的眼神。卿云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东边,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老天赐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良机么?他能大庭广众地带走一个人,我也能悄没声息地偷走一人啊?!思路一换,卿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要我帮忙也可以。”卿云道。巧儿顿时喜上眉头,紧紧挽住了卿云的左臂,不过短暂的忘形之后,又迅速意识到此举唐突冒犯了,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垂头绞指,惶恐不安。卿云笑着续道:“不过你得应承我一件事。”此刻她就算提出一万个不合理的要求,巧儿也都无不允可,更何况才一件,立时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卿云却旋即正色道:“没什么事,还请小十二嫂别再三天两头往这跑了,拜托了。”说着拱手弯腰一长拜。 巧儿表情傻了会儿,直到脑内判断这只是种调侃,才缓了过来,呵呵一笑,问道:“格格打算如何去救?”卿云道:“还能如何?写封信,约九哥九嫂出来商量一下。” 巧儿一听又傻了:“您……您是说笑吧?”然而卿云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玩笑之意。巧儿不由急道:“这怎么行……他们可厉害了,又不讲理,又爱记仇,肯定既救不成金铃,又连累格格您也被他们给害了!”她忽地捂住嘴,惊恐不定四下张望,生怕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叫人听去。“格格,您能不能想个悄没声息就把人救了的法子?”她小心地问。 卿云嗤地一笑,完全不当回事,说道:“多大件事?若是把我自己搭了进去,我怕你这恩怎么也还不起了。” 巧儿将信将疑地走后,卿云便去了书房,这里的太监头儿唐兴忙跑来伺候笔墨。 信,是肯定要写的。但是落款,不应该是她。 卿云命人叫来了那位仿字专家,俞百里。俞百里问要模仿何人笔迹,卿云却笑了笑,只推说自己也不知道。俞百里不禁面露难色,卿云沉吟片刻,道:“算了,不用仿字了,那样只怕画蛇添足,反露行迹。你就用满文,写一封简短的家书。出嫁的姐姐写给弟弟的,就说不日将归宁省亲,预计抵京之日在九月……九月二十,信得比人早十日到。入城前会在京畿库仑默尔草甸驻扎一宿。” “姐姐写给弟弟?”俞百里摸不准这行文口吻,又问:“抬头和落款该怎么写?” 卿云摇摇头,道:“怎么写都不对。空着,空着不写,自然不会错。” 信写好了,卿云又千叮咛万嘱咐,教下人如何假装正常通信渠道,将信投往隔壁府上。 如果此计得逞,也许,也许她就能搞清楚,他恨得究竟是卿云,还是卿云。 至于救一个丫头,那不过是顺便的事。 自信成功送入收件人手中之后,隔壁便一下子静了下来。听墙根的人连着几日来报,均是几若空巢的静默,透着股子不寻常。这似乎也意味着,当磨心的金铃终于有了一刻喘息之机。等的日期一天天地临近,一设想将要面对的种种可能性,卿云便情难抑制地兴奋不已。 九月十八,为了不引人注意,卿云提前一天换了男装,独自一人混出府外,到集市上买了匹马,往信中约定的地点赶去。 出了城门一路西行,卿云隐约总觉得有车子一直尾随在后。她突然提速疾驰出一里地,躲入了一片密林中,过不多时,果见一辆马车狂奔呼啸而过。车子她认得,自从下了限客令,连日来便总是停在府门外街拐角,只是没想到的是,她都改了装,居然还是被一眼认了出来。 卿云心里暗骂一声,策马追了上去,猛地一拍车壁,喝令车把式赶紧停下车,拿鞭子挑开车帘,没好气道:“谁允许你跟来的?”而坐在车厢内的巧儿一见大喜,支吾道:“我……我不放心……”卿云直接打断她:“回去。”巧儿自然赖着,死活不肯。 卿云的忍耐已接近极限了,这会儿便是十二阿哥冲到眼前,也不给脸面。她先撂了一句话:“想跟来,只准一个人骑马跟着。”这倒是难住了巧儿,那车把式急得正要分辩,巧儿已抢先道:“是。”不由分说,当场解了一匹套车的马,并将车把式赶走了。 位于西郊的库仑默尔草甸离城约二百里,骑普通的马,也只需半天的脚程。两人到达时,天边已布满红霞。艳光照在人脸上,也能看出巧儿面色苍白如纸,很是不妥。卿云视若无睹,找了一块大石的背风处,升起一堆篝火,将水与食物丢给巧儿,就地歇下。 夕阳西下,把这一片草原染成了金色,天空的云压得很低。 卿云选的这个地方极好,放眼望去,四野茫茫,均是一览无遗。她一个人站在高处,面向北方,看着苍茫草原,手抚着枯黄的长草,眼神凝重而炽热,像两团不灭的火种,随时要将这无边的野草烧个精光。风很烈,将她的将袍卷起,她却岿然不动,好像一个被镶上金边的雕塑,立于天地,既豪迈又孤独。 远处捡了些枯树枝回来,赶在天黑透之前,卿云将火一分为二,尽可能堆得更高更旺。 “这样真能救出她么?”巧儿衣衫单薄,说话时牙齿直打架。卿云低着脸,漫不经心地拨弄柴枝,似乎压根就没听见。巧儿不再出声,抱膝蹲坐在地,缩成一团。 过了不知多久,卿云又将分出的第二堆火移回来,从马背上拿下一块毡毯,摊在已被篝火烧得滚烫的地面,并解下斗篷,扔在毯子上,道:“睡吧。”自己又坐回了原位。 巧儿惊讶地问:“那您呢?”卿云道:“荒野露宿,我习惯了独坐到天明。”巧儿奇道:“为什么?”卿云仿佛觉得这问题很可笑,抬头正视道:“防备忽如其来的威胁。”卿云的话,巧儿向来奉若圣旨,言听计从,当下躺在毡毯上,盖好了斗篷,笑容满足而幸福。简易被窝的暖和,显然让她完全放松了拘谨,巧儿打了个哈欠,问道:“难道今夜也有什么危险吗?所以格格才不希望我跟来?” 卿云有些心不在焉,只简短答道:“不是,我习惯了一个人。”巧儿却谈兴正浓,专注道:“可是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个帮手吗?”卿云道:“帮倒忙的能手?”巧儿认真思考了会儿,问道:“格格是不是曾经被人连累过,因此谁也不信?”卿云脸色一变,思绪终于飘了回来,似笑非笑地反问:“怎么你对我的过去这么感兴趣?”巧儿窘红了脸,起身坐正,郑重起色道:“您是巧儿的恩人,巧儿一辈子都不敢忘。” “恩人?”卿云觉得格外讽刺,她见多了报不了恩,便把恩人杀了一了百了的事,还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她又问道:“你不怕我害你?”巧儿十分惊诧于她会有这种想法,不解道:“您曾经那么救过我,自然是个好人。好人又怎么会害人?” 虽然巧儿的表情很天真无辜,但卿云早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偏见,被人称作“好人”,绝不是种赞美,而是莫大的侮辱。 “看来,你真是把我当活菩萨来拜了。还是救苦救难,有求必应?”卿云口中嘲弄,心里则在不断设想,如果她知道了自己都做过什么,会怎样?质疑?幻灭?崩溃?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叫她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卿云清了清喉咙,眼中闪着亮光,笑道:“虽然我很享受被人膜拜,但还是善意地提醒一句,我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也没有纯粹的好人。”巧儿不信:“您救过我,是真的吧?那您就是好人。”卿云有点笑不出来了。那件事,是自己绝对不想提、不愿想的禁忌,可她倒好,三句不离,总是挂在嘴边,这是报恩还是报仇来了?但凡卿云想得再狭隘一点,直接踹飞她没商量。 “冯茵认得吧?”卿云懒得跟她玩虚的了,声音压得又阴又冷道:“她是出了宫,但是我做主替她找的归宿不是嫁人,而是回了老家。”巧儿颤声道:“是,是回了湖州?”卿云呵呵一笑,道:“不。不是你们的老家,是所有人的老家。”巧儿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还未问出口,卿云便答道:“杖毙。” 巧儿一凛,浑身打了个哆嗦,宫里呆久的人,没有一个不怕这个词的。 “现在认得我了么?”卿云轻蔑一笑,“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十二哥的人,看在他面上,我还是会把你照顾得妥妥帖帖。但是,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别给我添乱。碍事的人,管它天王老子,一个不留。” “那是不是还包括我?”话音未落,九阿哥已从巨石后走了出来。 巧儿一声惊叫。卿云却毫无意外之色。 “原来,冯茵已被你处置了。”九阿哥咬牙切齿道。 “你是一个人来的?”卿云不是在问,而是志得意满的求证。任何赌局都是有风险的。之前,她心知此次行事实在太过仓促草率,因此推演过无数遍计谋败露的后果,但是,但是只要她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所有的破绽就全部不值一提。现在,九阿哥来了,这首先验证了她的猜想是对的,而且他还是独自一人而来,这更表明他果然忽略了所有的不合理之处,甚至比自己还要提早不知多少天来了……言而总之,简而言之就是,她赌赢了。 “好,你敢耍我?!”九阿哥勃然大怒,他踏前一步,卿云扭头就往坐骑那儿跑。胤禟一声唿哨,便听见远处嘶鸣频频应和,来得飞快。然而鞭长莫及,这边卿云已抓住了缰绳,九阿哥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卿云攀着鞍鞯刚爬上马背,斜刺里一脚飞来,硬生生踢断了马一条前腿,卿云便连人带马滚落在地。 这一跤摔得真是狠,卿云只脑袋有点晕忽忽的,兀地脖子一紧,被强拉了起来。随着绑在颈间的力道不断加大,卿云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凭着求生本能的驱使,她拼命去扯脖子里的异物,可惜双手无力,除了手指触觉能感觉到是条马鞭,压根无济于事。 临死前的瞬间,卿云忽然镇静了下来,以至于放弃了最后的垂死挣扎。被马鞭勒死,这就是她最后的下场么?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卿云甚至能看到自己死后的样子,有多难看,头颅紫涨似猪,两眼暴突翻白,舌头挂得老长,如果八阿哥看见了,会是什么反应?是恶心欲呕?还是忍住吐,掉几滴眼泪以示悼念?正想着,身子突然一轻,似一片鸿毛飘了许久方才着陆。 卿云听见了一阵哭喊,鼻子也闻到了泥草香,脑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正面朝下埋在草丛里,却偏偏睁不开眼,醒不过来。 这时,有人把她翻了个身,啪地一声,甩了她个清脆无比的巴掌,得意地笑道:“你也不过如此。”舌齿间霎时间充盈了血腥味,不断冲击着耳膜,那一丝渺渺无无的哭声,竟渐渐大了起来,最后简直如雷鸣一般在耳边轰炸,卿云实在受不了了,只得醒了。 一睁开眼,卿云便瞧见巧儿捂着肚子,坐在不远处,仍在发出适才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嘤咛声,也不知究竟是在痛苦□□,亦或悲啼抽泣? 见地上的人动了动,站在旁边的九阿哥惊呆了,表情就像看到诈尸一般,慌恐起来。 卿云坐起身,缓缓擦去溢出嘴角的血。九阿哥反应过来,狠狠剜了巧儿一眼,巧儿全副心思都放在“死而复生”的卿云身上,喜得眼泪直淌,完全没有察觉。九阿哥急跑向自己的马前,从背囊中取了防身匕首,拔出刚一转身,便愣在当地,一动不敢动。 “对。乖乖站着。”卿云慢慢挪近前来,右手举着一管火铳,乌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九阿哥。巧儿亦赶紧爬起身,跑到卿云身后。卿云伸手护住,见九阿哥脚移动半步,立时高喊:“别动!”她又露出了那种残忍而妖异的笑,提醒道:“我这里头装的弹药,可不同一般□□铁弹,而是我亲自研制的,名叫磷弹。里面加了大量的白磷和粘稠剂,它不致命,让中弹的人立刻就死,而是可以附着在人体身上,直接将肉烧没了露出骨头。这种慢慢就死的滋味,可是过瘾得很。” 这番危词,只听得九阿哥脸上横肉直跳,杀心又盛。他就是个亡命之徒,愈是威胁,愈是要逼上门去。 眼看他不要命似的一步步逼近,两眼通红,像是要将人给活吞了,巧儿已自受不住重压,连退数步坐倒在地。但是卿云却一步也不能退。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直到枪口几乎抵在了九阿哥胸口,卿云还是没有开枪,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已满是冷汗,滑得差点握不稳火铳柄。“我可不是在吓唬你……”她的再度忠告尚未说完,一眨眼的工夫,九阿哥一招空手入白刃就夺去了火铳,并将枪口对准了卿云的脑门。 “不——”巧儿惨呼一声,跪在九阿哥的脚下,求他手下留情,饶过卿云的性命。 一大滴汗珠沿着脸颊滚落进土里,卿云虽不至于跪地求饶,但此刻若能让她选,她宁愿刚才被勒死,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也好过零零碎碎地受尽苦楚而亡,死都死得毫无尊严。 “这磷弹真有你说得那么神奇?”九阿哥孩子气地笑了,慢慢往后退了开去,以免她死前扑上前,想跟自己玩个同归于尽。 卿云闭上了眼,十分后悔没有带上那把木剑,尽管如今的自己已无力使用,但关键时刻拿来自尽,还是绰绰有余的。现在该怎么办?咬舌?毫无科学根据。撞石?离得太远了!卿云望了眼三丈开外的巨石,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准备好了?”九阿哥难言兴奋地问了声,卿云只能勉强苦笑作答,对还跪着的巧儿道:“你走吧。如果见到八阿哥,就告诉他我走了。还有,别让任何人看到,我变成了一堆烧焦的白骨。”她自嘲一笑,道,“你知道,实在太难看了。” 卿云强作欢笑,交代的所谓遗言也是不伦不类,弄得巧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巧儿忽然起身,抓住她的肩,认真道:“不管您是不是好人,能认识格格,是巧儿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卿云见她似含悲戚之意,正自奇怪,巧儿却已松手退开了。 就这一瞬,卿云看见那头枪口抬了一下,还想最后对这世界说一声“再见”,背心却突遭一重击,整个人就直挺挺地朝前扑倒了,还在发懵,一连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已自后传了过来。卿云一个激灵,猛转过头,就看到滚滚白烟裹挟着的一团黄色火焰中,有一个人影在扭曲挣扎。 九阿哥跑到近处想看一看清楚,这一瞧,手中的火铳咣当滑落,他惊恐地发现一张脸在烟火里时隐时现,急切地仿佛想说什么。 “我今天很快乐。” 如梦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卿云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黑暗总也等不到头的长夜,黎明漫漫无期。好在,对面还坐着一个九阿哥,提醒着,这毕竟是另一个夜晚了。 确实是有不同。当年欠暖玉的,她用心替她报仇,便当是还了,可如今却再没有借口了……再也还不清了…… 卿云冷得蜷缩成一团,太阳高高升起,她依然学鸵鸟的样,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不敢看哪怕一眼。 “卿云。”轻轻一声低唤,于卿云而言,不啻于苦海翻波里从天而降的一段救命浮木,她一回头扑进了已日渐习惯的怀抱,抓住了就死也不撒手。 八阿哥不免诧异,这样惊惧害怕的卿云,他真是从所未见。像是箭伤未愈的鸟儿,哪怕听见一点疑似弓弦绷动声,立时吓得崩裂了旧伤口,血流不止。而胤禩也从没有感觉像现在这样,被她所需要,他现在唯一可做的,便是更有力的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给予温暖,和足以容纳她停留喘息的平静。 此时寻来的当然不止八阿哥一个。就在昨天,卿云前脚白天刚出门,胤禩后脚就提前赶回了府里,正遇上来报讯寻人的十二阿哥,匆匆问过俞百里,两人急忙带人连夜追来。 “九哥?这两个人怎么都傻了?” 熟悉的声音,卿云听得全身一颤,透过捂着眼睛的指缝,刚隐约瞥见十二阿哥掀开了盖在草地上的斗篷,便惊得一下子晕了过去,不醒人事。 可能,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就像昨晚的假死一样,只是神经线路堵住了,指挥不动身体四肢。折腾半天,这不又绕回到原点了吗?选择当卿云,就要否定无能平庸的过去,要变成虚明,又得与人前尊荣的卿云彻底决裂,现在,是又要重启一个新的轮回了吗?世上最怕如果二字,而她最怕的就是,“如果自己错了”。那该怎么办?俗话说,事不过三,这一回大脑自动启用了自我保护机制,回避一切相关问题,强行封闭思维活动。 也有可能,她是真的承受不住心理重压,受惊过度,崩溃、晕厥、乃至昏迷了一段时间,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屋子上下维持原貌,好像人从来没离开过。只有念头略一动,便顿感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的脑袋,似乎被人换了一个。 “醒了?”刚倚柱眯了会儿眼的八阿哥立时醒觉,想要站起,卿云却急忙把手攥得越发的紧,生怕他丢下自己一个人。胤禩只好顺从地坐回床沿,命红素端来预好的羹汤,道:“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喝点热汤暖暖胃。”卿云虽然不饿,却也并不抗拒,靠着臂枕,任由他喂了几勺,直到实在食不下咽,才推开重新躺下。 她脑子混沌,不知日夜,只想就这么大被蒙头,永远睡下去。然而睡不了多久,就会突然从不知名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虚汗,再去回想,却对梦中情景,找不回一丁点的印象。这时,如果八阿哥就在旁边那还好,若是不在,她就急得跟什么似的,赤着脚,疯了一样地四处又叫又喊地找。因此,八阿哥也只能寸步不离守着,陪着她不断重复睡去、惊醒、再睡去的无休止循环。 当不知第多少次醒过来时,脑袋里面又是隆隆轰鸣,疼痛难忍,身边又不见了八阿哥的身影,卿云抱着头,跳下床便直接往外跑。然而找遍了他惯常呆的地方,都不见踪迹,红素捧着外衣鞋袜追来时,就见她靠墙蹲在书房的一隅,不停地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 红素俯身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劝道:“格格,咱们还是回房等吧,贝勒爷是有事出去了,得好一会儿才回来。”卿云目光呆滞,似乎在竭力理解她所说的话,等到明白过来,红素刚替她套好了鞋袜,卿云却立刻起身奔向大门,连外衣滑落在地也顾不上了。红素只好拿着衣服跟着后面跑。 堂堂福晋只穿着亵衣,披头散发地跑出了内院,府里看到的人几乎都惊得下巴掉了。尽管红素拼命拦着,却犟不过卿云,硬要在府门口等着八阿哥回来,反应过来的人赶紧招呼着要关上大门。 两人分站一边,在四个人一起使劲推动下,朱漆大门缓缓合了起来。当中间只剩一条缝隙时,却忽然被外面抵住了,同时传来马起云的声音:“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红素顿时大喜,叫道:“快开门,是八爷回来了。”于是内外合力,刚刚掩上的门,便又再度徐徐打了开来。 八阿哥迈过门槛一进来,卿云便奔上前拥住他,一脸柔顺而委屈的笑,显得格外可怜。“拖了这么些日子,总得向皇阿玛交代一下差事办得如何了,等急了吧……”八阿哥一看她衣衫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忙脱下秋斗篷将她裹起来,转脸怒斥下人是怎么照顾福晋的,若是卿云有甚病痛,必饶不了他们云云。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一直在外观望的十阿哥,边进门,边弄点声响化解自己突然出现的尴尬。 卿云呆呆地看他一眼,不但面无表情,还丧失了语言能力。十阿哥大喇喇地反倒尴尬起来,倍感压力。八阿哥扶着卿云往里边走边道:“十弟今晚留下吃饭,你俩也好久不见了,进去收拾一下,出来一起陪着他聊聊。”十阿哥一听忙摆手客气道:“我就不用招呼了,来八哥你这,还不熟门熟路的,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八阿哥不禁莞尔,卿云还是表情全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红素来搀着她先行回房,一路还频频回首,痴痴地望着八阿哥。八阿哥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离开,以备时时都在她视线之内作出回应。 十阿哥看着不对劲,侧脸小声对八阿哥道:“你来找我时一说,我还不信,平时多机灵一个人,今天这么一瞧,还真是傻呆呆的,跟丢了魂一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八阿哥冲着再度回头的卿云微笑点头,口中却叹气道:“她心里有道坎,迈过不去。怪我一时疏忽……”十阿哥很快明白了,道:“我看就是闲的,没事干净瞎想。”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的精辟,八阿哥拍拍他的肩:“因此才找你来陪她说说话,开解开解。” “啊?”十阿哥摸了摸后脑勺,那边红素又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苦着张脸,只一个劲催促他们赶紧去看看。 八阿哥立刻跟着她奔到书房前,唐兴等人正抓耳挠腮地在外头乱转,一见到八阿哥回来,便如蒙大赦,也不敢高声,指手画脚地比划着发生了何事。八阿哥皱起眉头,将门往上一提再往里推,门便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阳光透窗而入,将整个新修好的屋子照得黄澄澄一片,转了一圈,却不见卿云,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脚就像踩在海面上,高高低低地越过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架往里探看,每察看一排,心就狂跳一顿,直到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到一个与书架不成比例的渺小身影,他才松了一口气。 听见脚步声,卿云抬起头,便瞧见八阿哥单腿跪在面前,关切的脸,就近在咫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哭道:“你怎么才回来呀……”原来这才一转头,她就完全忘了刚见过八阿哥这回事了。 由于数日不曾开口说过话,卿云显得沙哑低沉的嗓音,竟一下子勾起了八阿哥的回忆。去年七月六,卿云还是虚明的时候,两人的初次见面,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自我介绍。虽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八阿哥心头酸涩,紧紧拥她入怀,连续说了两遍:“对不起,对不起……”眼角亦隐隐闪着泪星。 饭是吃不成了,但看到卿云终于哭了一场,八阿哥总算心中略安,亲自送她回房躺下。一连几天不曾真正入眠,卿云已是疲惫不堪,她害怕再惊醒后犯头痛,更加使劲瞪大了眼,不敢再睡。八阿哥瞧着心疼,自己亦是无计可施,想了想,便让红素去请十阿哥进来。红素愕然:“这,这不大合规矩……”八阿哥道:“眼下还顾得上那个?快去!” “十哥也来了?”卿云似乎有所好转,领会话意明显快了一些。 十阿哥一进门,便无所顾忌地高声道:“听说你睡不着啊,卿云,要不你试试吃点药催催眠?”八阿哥笑道:“她不是睡不着,是睡不踏实。”十阿哥“哦”了一声,没了下文。任八阿哥挤眉狂使眼色,还是没了下文。 卿云默然片刻,兀地问道:“你怕做梦吗?”十阿哥啊地一声,表示没听懂。卿云又接着问:“你有很怕在梦里见到的人吗?” “没有。”十阿哥很干脆地回答。 卿云深望着他。连八阿哥都明白了她想问的是谁,他却仿佛还懵懵懂懂的模样。 “真的没有。”十阿哥急了,“不就是做梦么?都是假的,怕什么?”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卿云不住口地喃喃自语,每念一遍,便如给自己壮胆打气一般,神态语气都跟着变化了几分。当八阿哥洗漱过后,放下帐帘,躺在她身边时,卿云的声音已与往日无异了。 帐外尚有两三枝烛火未灭,蒙蒙胧胧地透进来,漾开了一帐的昏黄微光。 就着残光,卿云忽然伸手轻抚八阿哥的下眼睑,劳累加上睡眠不足,那里的眼圈眼袋可谓无一不缺。她看了愧疚更盛,轻声道:“你放心睡吧,这回不会再惊醒了。”八阿哥握住她的手,道:“好,我看着你睡着了就睡。”卿云一时情动,不自禁地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这还是婚后以来,卿云头次主动与自己亲近,八阿哥禁不住满怀欣喜激动,不由分说把她抱在怀中,彼此间都是静静的,呼吸可闻。从来只有两情相悦,才是最令人春风沉醉的美好。 许是身体撑到了极限,之后卿云又感染了风寒,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人虽病得昏昏沉沉,面容却是十分安详。或许这也是一种自我疗伤方式吧,放一把火,把脑子里所有的芜杂荒草烧个干干净净。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进入十月,朔风乍然呼啸凛冽起来,天色虽死沉沉的一片灰暗,却不甚沉重阴霾。 为了便于卿云休养,正房西暖阁比宫里还要早地笼了地炕,再点上凝神静气的香料,熏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温馨如春。 八阿哥在南窗前的炕上设了个简易书案,将那些冗冗杂杂的公文书函都搬了来,就着天光批阅回复。这一日,他兀自捧着一本账册沉吟,一抬头却见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卿云正望着自己,笑意盈盈。直看得他亦不由得心情大好,也这么笑望着她。 卿云伸了个懒腰,忽然异想天开道:“我想出去逛逛。”八阿哥当然不准,道:“今儿天不太好,等你再养几日,挑个和风丽日的天气,我陪你去。”卿云唔地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两只脚啪啪地敲得床板直响,以示抗议。八阿哥只装作看不见。卿云偷眼见他没反应,便静了下来,在床上滚了几滚,裹着被子当外衣,踮着脚哧溜溜跑到了炕上,盘腿坐在胤禩对面。 胤禩既惊讶又好笑地看着她。卿云很知趣道:“你做你的事,不用理我,就当我不存在。”胤禩只好依言继续翻看手上的账册,却怎么也没法如刚才般全神贯注,眼角老忍不住去瞄对面在干什么。卿云突然又道:“我渴了。”胤禩便叫人来添茶。卿云一双眼却直直地盯着他手边那盏,垂涎三尺:“我看这一杯就挺好。”不等胤禩作何反应,已迅速抢了过去。光是听她咕咚咕咚地牛吞海饮声,胤禩便再忍不住了,无奈道:“我这还怎么做,你教教我?”卿云却已耷拉下了脑袋,闭目装睡。胤禩拿她没辙,只好假意重重一摔账册,接着倒腾。 暗自闷笑了会儿,卿云又凑上去,见他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长串大写数字,问道:“你在做什么?”胤禩头也不抬道:“算账。”卿云拿起一本账册,发现原来是山东全省各县府一年上缴的税赋总账,她一看满纸的文字账,立刻觉得头大,便道:“户部没人了,要堂堂八贝勒亲自来算账?” “倒也不是。这事说来就话长了。”胤禩也是遇到关卡,难以为继,便放下笔,详细回答她:“是四哥新近入主吏部之后,便建言要革新官员升迁考评制度,其中一部分涉及到地方官所辖区的财政状况,就需要户部介入,共同推敲出一套可供参考的标准来。” 卿云一下子想起了日后大行其道的GDP、GNP等名词,颔首示意完全理解,又问道:“你又不是没学过数学,用阿拉伯数字,画一张表格,随便算什么增量、增长率、平均值、方差什么的,多一目了然。用这汉字写,写到什么时候去?”胤禩脸一偏,笑道:“论西方算术,从小有谁学得过你?你都给皇阿玛当老师去了!我还是习惯用中式的算法,这么写着我踏实,而且也不见得有多慢。” “那咱就比一比,看谁算得快?”卿云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提议道。 “好啊。输的人怎么办?”胤禩慷慨应战。卿云道:“我输了,你说怎样便怎样。”胤禩道:“我也一样。” “咱们也不用比得太复杂了。”胤禩将纸笔递给卿云,“一人算十个县赋税总额,谁先算完谁先赢。”卿云表示无异议,却多留了个心眼:“可以心算,但必须得将整个计算过程写下来,否则赢了也不算。”胤禩笑道:“看来你是真养好了。” 原本就是。卿云只要脑子恢复常态了,心眼自然就随之活泛了。不过这个心眼倒也正恰当,以他俩的心算能力,一眼看过去,压根不用笔记,就能直接得出结果了。这斗快,原就是比的不同数字体系的书写速度。 来端茶倒水的红素一声令下,两人立即提笔开算。只用了一分多钟,卿云便拔得头筹,这时胤禩也只差最后一个县没加上了。 卿云洋洋得意道:“若非要将字翻成阿拉伯数字再计算,我还要更快些。”胤禩微微一笑,拿起托盘上的丝帕,替她拭去额头急出的汗珠,大大方方道:“我输了,想让我做什么?”卿云眼珠一转,道:“我要你以后跟着我写阿拉伯数字,再也不许用汉字数字。”“就这么简单?”胤禩的笑容莫名暧昧起来,“我还以为……”“以为什么?”胤禩招手让她靠近些,贴耳低语了几句,卿云翻身猛一打他,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格格,贝勒爷。”红素蓦地打断了他们,回禀道:“金铃求见。” “金铃?”卿云迟疑地反问一声,第一直觉便是隔壁派来的,不由脸一冷。 “叫她进来吧。”胤禩率先开口道。 卿云只好将被子丢回床上,放下帷帐遮挡这里的凌乱,随手披了一件天青色风帽大氅,掩住全身,与胤禩一人靠着案几一边,刚在炕沿坐定,红素便领着金铃进来参见了。 金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奴才的伤已养好,蒙八爷和福晋不弃,费心搭救和多日照顾之恩,唯有寄希望于来生相报。临走前,特来向八爷和福晋拜别。” 卿云先是一愣,这才知道,□□江还真依照她的吩咐,趁九阿哥不在家,伺机悄悄偷回来金铃这个大活人。她不禁怨怼地看了胤禩一眼,怪他一直瞒着自己。既然金铃得了救,那巧儿也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这个念头一出,卿云真想抽自己一大耳刮子。 还是胤禩问道:“你有去处了吗?”金铃默然,又拜了三拜,匆匆离开。胤禩仿佛已预见到什么,即催促红素忙跟上去相送。卿云瞥见地上她适才跪伏之处,落了几滴水珠印,与其初会时的情景竟骤然间变得清晰无比,摇头叹道:“真是个爱哭鬼。”不多时,红素赶来禀报说,金铃一出门,就又回了九府了。卿云霍然起身,十分怒其不争,又恼又羞道:“这就是个傻子,没救了!”胤禩亦很惋惜,轻轻叹息:“只怕还要出事。” 卿云的性子老是这么大起大落,流于行为也是大开大阖,矫枉必须过正。之前懒于应付的府内琐事,如今她都情绪高昂投入其中,做得津津有味。可她表现得愈是兴高采烈,反倒叫八阿哥无法放心。 这一日卿云正要用午膳,八阿哥突然跑回了家,催她换上便服一块出门。卿云本能地往后躲,紧张道:“我不是早说过,不去么?”八阿哥道:“我已经去过十四弟家了,喝了一杯满月酒就回来。”卿云松了口气,奇道:“那是去哪?”八阿哥一边推她进尚衣轩,一边解释道:“城南有个六世同堂的平民家,今天给家里的老太爷做108岁大寿,皇阿玛不知从哪听说了,早朝一散就叫我送上贺礼祝寿。你不是嚷着要出去吗,正好跟着一起粘粘喜气。” “这个有趣。”卿云很快更衣,直奔候在大门口的马车。 天高蔚蓝,卿云忍不住朝手心呵了口气,适才走得匆忙,竟忘了带上手炉、暖套等一应保温之物。八阿哥见状便坐过来,拉着她两只手搓了几下,然后十指紧握,揣在怀里。 卿云只觉得全身都暖烘烘的,相视笑了会儿,忽然记起问道:“孩子怎么样了?”八阿哥道:“我也是隔着老远瞥了一眼,气色不大好,人也面黄肌瘦的,一头毛发也不见几根。”卿云想着失了神,八阿哥又补充道:“皇阿玛倒是已赐了名,叫弘春,万物复苏的春天,只盼能给这孩子增添几分勃勃生气。”卿云却扑哧一笑,道:“弘春?小春春?是啊,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说话间,便到了目的地。一下车,卿云便被乌泱泱一大片的迎接人群震住了。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两百来人吧,除去拜贺的亲友,剩下的子孙数量仍然很惊人。她还没问,八阿哥已侧头小声道:“六世同堂,不多不少,136人。”卿云望着院子内外临时搭建的顶棚下,摆得满满当当的流水席,实在叹为观止。此时凡大办寿庆的,多是富室且有社会地位人家,八阿哥口中的所谓平民家,虽非大富大贵,想必也是底子殷实的小康之家。 八阿哥亲切地与当先的几个鹤发老者交谈,卿云则只需保持微笑,带着一双耳朵去听。原来这几个白发皑皑的老头,也是儿孙辈了,年纪最长的是寿翁的一个女婿,今年96岁有余。而136个儿孙里最小的,还是被抱在怀里几个月大的奶娃娃。 寿酒席上,寿星一般不在正堂入座。那几个老者先领着八阿哥往里屋去,向寿星公拜寿。八阿哥见到人群里唯一一个小女孩,便蹲下亲了亲脸,抱着走进里屋。不多时,被几位夫人拖住寒暄的卿云一到正堂,恰见这小女孩又跑了出来,便又蹲下亲脸抱入里间。两人前后动作如出一辙,小女孩可不依了,在卿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惹得人们发笑。 卿云单手使力,本就不甚牢靠,见小女孩挣得厉害,也怕摔着她,只好放下了,讪讪然继续向前,却见八阿哥正站在门口,单等着自己来汇合。 皇子伉俪亲来拜寿,寿翁自是不敢受的,只在堂上虚设空座,八阿哥拱手行了个半礼,儿孙辈代表则侍立一旁答礼。接着一群人喜气洋洋地围坐一圈,陪着与老人话仙。 这老寿星虽年已过百,却耳不聋眼不花,有问有答,思路清晰,精神矍铄,牙口也是好得很。儿孙们端来茶点鸡蛋,一人一碗长寿面,不多时便有半碗下了肚。如此一来,贺客们也不能不作陪。卿云只动了一筷子,闻见有很浓的香菜味,便将吃了一半的面食放回碗里,不动声色地推给了八阿哥。八阿哥正与老人聊得兴浓,也没有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就将两碗面都给吃了。 坐了有半个时辰,八阿哥与老人约定了,待有朝一日宫里举办千叟宴,定然还要赴会再聚,然后便起身告辞。 还是那几位儿孙长者送他们夫妇到门口,照例双方还要再寒暄几句,谁知卿云径自走向了马车。八阿哥小声提醒她回来,卿云一时微窘,居然拉着他的手,当众笑倒在八阿哥的肩上。八阿哥只好颇为尴尬地微笑着向那几位长者致歉。 一直到马车驶出了老远,卿云还在忍俊不禁,偷偷发笑。八阿哥只得无奈地望着她。卿云强自肃了肃容,掀起帘子一角,又惊又喜道:“雪!刚还是大晴天,这会子怎么下起雪了?”八阿哥也凑过来瞧。卿云按捺不住激动,道:“反正离着也不远,不如下车走回去吧?”不等他回答,已自喝停了车夫,钻了出去。 迎着入冬的第一场雪,卿云欢快得像个孩童一般,又跑又跳,转了几圈。八阿哥嘱咐马车远远跟在后面,追上来,递给她一个捂得热乎乎的护手套。卿云惊讶不已:“什么时候回去拿来的?”八阿哥笑而不语,只道:“慢慢走,地面沾了湿雪,当心打滑。”说着去握她的左手,一触之下,竟是冰凉无比,不由皱起了眉。卿云却浑不在乎,道:“没事,这手不犯病就不错了,冬天里,再烫的火炉也暖不了。”她想抽回手,八阿哥却不让,紧紧握着这只完全就是一块冷气逼人的寒冰的手。卿云只好将两只手一起塞进了暖套。 今日无风,那雪花便如片片飞絮,静静飘荡在天地间,徐徐而落,绵绵无声。 虽没有寒风灌领,但他二人还是掖好了各自的斗篷,沿着一条河岸东堤缓缓向北,踟蹰而行。 “你说今天这位老人家,算不算是享尽人间福乐,一生无憾?”卿云侧头看着他问道。 “也许吧。他的福气确实都快赶上皇阿玛了。”八阿哥语带欣羡,说道,“不过,生的儿女数可远不如皇阿玛,如今连十四弟都有了子嗣,只消哪个孙子辈争点气,比那老倌早个十几二十年就实现了六世同堂,也未可知。” 卿云忽地站住了,脸色有些怔忡不宁。八阿哥察觉到异样,她便假装是看雪看出了神,还伸手接了几片雪,雪花一飞入掌心,迅即瞬间融化为一点水渍。在出卖自己之前,卿云眨了眨眼,略显慌张地岔开话题道:“你说,那只小绵羊自投虎口之后,怎么样了?” 八阿哥也站定了,深望着她道:“我以为,你永远不在我面前提九弟了。”确实,如非必要,卿云的确是抱着这么个心思,不过现下对她而言,这个话题却又安全得多了。 “你恨他吗?”既然开了个头,八阿哥便不妨继续追问下去。 卿云不由失笑,道:“恨是很费神的,一个小丑,值得么?”八阿哥好奇起来:“那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你恨?”卿云淡淡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八阿哥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知是否真的明白了话中真意。 “对不起。”卿云犹疑道,“由于我的存在,疏远了你们兄弟的距离。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屡屡下死手,必欲除我而后快?” “我知道。”八阿哥道。卿云登时愣住了。八阿哥无声而笑,左手搭着她的肩,道:“你懂的。这世上有的关系,不是任何外力干扰,就能轻易疏远、甚至阻隔得了的。” 卿云的脑筋连转了几个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推想的出发点根本就是错的。她不禁又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之人。引而不发与畏手畏脚,有时在表面上看是一样的。有人明目张胆地害到了自己的妻子头上,身为丈夫却毫无反应,这么不光彩的事可不招骂吗?但是显然,八阿哥是属于前者,因为看得足够透彻了,自然摈弃了所有无谓的作为。 卿云慢道:“难怪你们俩会走到一条道上去。各自所需所求,彼此间皆知根知底,自然经受得住任何挑拨离间。”原来在他眼里,前段时间自己的作为,是如此的无谓。奇怪的是,卿云竟未感到一点气愤不平。 八阿哥却怕她因此迁怒着恼,边察颜观色,边道:“九弟已经答应,以后再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寻衅生事。你放心。” “为何?”卿云一问完,又苦笑着自答道,“是因为在他的大仇面前,我的分量就不够瞧了?因小节而失了大局,就不值得了,是吗?” 八阿哥不出声,就当做是默认了。 “看来,他与陈良二人,真是天生的一对主仆。”卿云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厌倦,“而你与他,也是天生的一对搭档。所谋者相同,他不怕你不尽心尽力,你也不必担心他抢班夺权,真是绝配。” 这或许就是卿云与悠悠最大的不同。很多事情,悠悠能理解,却绝不会认同,于是无形中便与人隔了一层生分。而卿云再不认同,也一样能接受,毫无避忌地坦诚相谈,也就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八阿哥不禁莞尔,暖套里的手也忍不住轻轻握紧了紧。也只有她,才能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最后甚至还暗示了一下,走得同样很近的老十、十四二人,所欠的那一点缺憾又在何处,竟比自己还要更想深了一层。“卿云。”他嗓音低沉动情地唤了一声,许久之后方道,“幸亏当初我留下了你,不然又去哪里再找一个懂的人?” 卿云默然,若在九月十八之前,她或许会因此而得意,沾沾自喜。可现在,她也只能苦笑一声,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经历、付出了多少,才能换来一句简单的‘懂得’?”她举起双手在面前,空落落地望着,心事苍茫。“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她怅然失笑,又道:“不过我若是早明白了,也没咱俩的什么事了吧?” 八阿哥尚未置一词,那边有家里侍卫骑马来,附耳通报消息。八阿哥一听惊讶非常,转脸直接对卿云道:“一起去趟九弟府上。” 破 又死了一个。这一回轮到了卿云口中的小绵羊。 行刺主子不成,反遭不测,这样的奴才,绝对死有余辜。若非半夜弃尸荒野被逮了个正着,事情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了了。 一见到八阿哥的面,九阿哥的哈哈珠子何玉柱立刻叫苦连天,遥指客厅道:“十二爷已经杵在那一天了,只要把金铃交给他,怎么劝都不肯走。”卿云一听见“十二爷”三个字,便身不由主地打了个冷战。八阿哥望了望客厅方向,问道:“尸体呢?”何玉柱特意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怕落人把柄,又拉了回来,暂时停放在了侧院偏房。”卿云道:“带我去。”八阿哥却道:“还是先见一见九弟,把眼前迫在眉睫的事解决了要紧。” 何玉柱伸手一让,领着他们绕过客厅,抄捷径直接去暖阁见九阿哥。可站在庭院内等了好一会儿,都不曾请他俩进门。 卿云等得不耐烦了,便命令何玉柱:“带我去偏房。”何玉柱道:“爷正在看病,是从外面特别邀来的大夫,就快好了。”八阿哥问道:“九弟得了什么病?”何玉柱一下子换上了便秘的表情,欲言又止。卿云识趣地走开几步,何玉柱确定言论安全了,才咬耳对八阿哥道:“金铃那丫头行刺时,正引诱我们爷在办那事儿,可把我们爷吓得不轻……因此……”八阿哥不自觉地瞄了一眼卿云,满满的啼笑皆非感,却半点也没法流露在脸上,实在憋得慌。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布衣大夫提着药箱走出来,听完了何玉柱的介绍,忙跪下向八阿哥行礼。待转到卿云面前时,这位老大夫硬是表情凝固,完全呆住了。 至于卿云,看到这位老大夫的第一眼,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全部起来了,这会儿又被他跟研究罕有病例似的使劲打量,卿云便愈发惶恐不安,下意识地挽着八阿哥的手臂,往他背后躲了躲,唯恐被人瞧见。八阿哥也不诧异,而是善解人意地让何玉柱带她去见金铃。 来到侧院,敲打念经声便嗡嗡地响个不停,非但无凝神静心之效,反而又催发了卿云的头痛。 何玉柱解释道:“这是福晋的意思,办场去污法事,扫清所有不干净的东西。”卿云眉头一扬,道:“原来你们也怕受冤枉死的人,怨气聚集,徘徊不去么?”何玉柱陪笑数声,支吾道:“福晋说笑了……” 卿云捂着耳朵穿过道场,走进一间四壁不透光的小黑屋,几支白烛的映衬下,用白布随便一裹,停放在一块木板上的长条状物体,显得格外阴诡瘆人。卿云此时竟无半分惊惧之意,上前揭开白布的一头,露出来一张血迹斑斑、眼睛仍然圆睁的面孔,明白诠释了“死不瞑目”的含义。然而这毕竟是一张得偿所愿的姣好面容,全身不着一缕,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尤其是那双眼中凝固的最后一丝神色,远离了狰狞可怖,一如其主人生前一样,纯良无辜,从无害人骇人之心。 “该死的不是你。”卿云喃喃自语。就好像草甸上的那一夜,最该死的两个人,却怎么也死不了。卿云从怀里取出那块染血的绣帕,盖在那依然鲜活的倔强双目之上,只觉得腿一软,扶着墙缓缓坐倒在地。 铺天盖地、无休无止的念经声越来越大声,吵得她烦不胜烦,就像一根电钻,兹兹响着拼命往太阳穴里钻,震得整个脑袋痛不欲生。而一旦撬开了一个豁口,那些勉强封闭住的不安分,便会接踵而至,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缺口,也会经不住山洪巨吼般的冲挤,瞬间土崩瓦解。 如果她足够愚蠢,自知笨拙的站到一边,无非是维持原状,更不会救不成一个,反搭上一个。 如果她真的聪明,那就把事情办的干净漂亮一点,大家一块开开心心、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最惨的就是不好不坏,手里做着一套,心里想着一套,吊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接地。而现在,这最可怕的一种状况,已然发生了,代价就摆在眼前。无论接不接受,她这位无所不能的恩公,就是始作俑者。 “是的,我错了。”卿云轻轻道。错了就是错了,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这错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自己是蠢,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费尽心机学来的东西,既不能自保,还累死了暖玉。自己是小心眼,无容人之量,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挖空心思地刁钻耍弄人,就君临天下、高人一等了不成?自己是凉薄寡恩,这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踢走了一个又一个碍脚石,自以为一步一步在走向登峰造极,一回头才发现,一切竟然只是臆想中的假象,而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往前无路,后退无门。 卿云无意识地站起身,两眼空空地往外走,可是她又能往哪儿去呢?当逃跑时的所有不安、痛苦、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了,逃跑本身也就全无意义了。触目可及的,只有干瘪的枯树枝,灰暗的石头,和若有若无的残雪,不但不美,简直丑陋。她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何玉柱高高的说话声忽然传至,卿云吓了一跳,返身进屋,四处找寻躲的地方,最后爬进了罩着白布的供桌之下,蜷缩起四肢藏好。 她这番举动,惊得一帮子和尚喇嘛停下了诵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伏在布帘之后的卿云,目虽不能视物,耳朵却听见来人驱散念经的和尚,然后抬走了什么物什。当一切动静皆归于沉寂,松了口气的卿云,旋即瘫软在地上。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供桌,声音虽小,对卿云而言,却不亚于平地两声惊雷,骇得她弹簧似的跃起上身,额头即重重磕在了桌子背面,震得满桌供品随之一跳,哐啷啷直打颤。 白布唰地掀开,卿云往后欲退无路,已被一双手猛地拽了出来。她还想往外挣,直到迎上了一对熟悉的眼睛,定睛瞧清了是八阿哥,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你在躲什么?”八阿哥口气严厉地质问,目光沉毅而痛惜。 卿云却仿佛没听见,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口,渐渐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 见她如此,八阿哥亦实在不忍苛责,微弱深长地太息一声,道:“十二弟只想带金铃回去好好安葬,刚刚领了遗体,这便走了。” 卿云满脸的惊惧色渐退,手脚恢复气力,便自行站了起来。八阿哥却扶着她的腰,不让她走,想说什么,却又不忍。卿云忙紧紧抱着他,头靠在他肩膀,轻轻道:“我只有你了。”八阿哥伸手轻抚她的鬓发,皱眉不语。卿云听不见回应,便抬起头凝视着他,忽地嫣然一笑,笑中的胆怯虚弱,令人见之不由心酸,她小心地问:“有一日,你烦了我……会不会也丢下我……一去不回头?” “不会。”八阿哥目光坚定,十分肯定道,“除非你先不要我,不然谁也分不开你我。” 卿云揽着他的脖子,八阿哥却捉住她的手臂,往后一仰,转目望向门口,远处果然还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卿云只得松开,两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走,回家。”卿云突然拉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外跑。胤禩也再不理会其他,只想陪着她,肆无忌惮地疯狂一回。两人一路携手狂奔回府,斗篷翻飞碍脚,便解开随手抛上了天,笑声亦跟着直透云霄。 这一夜的激情有一点过头,但是卿云水气氤氲的眼,妖娆妩媚的笑,和热烈缠绵的吻,让神志无从清明。 胤禩撑起身,无尽怜惜的拨开卿云眼前湿发,望着她熟睡的容颜,脸上浮起了恍惚温暖的微小笑意。望得久了,东方已现鱼肚白,虽然不舍,但他还是立即起身,否则便要误了早朝。为免扰了卿云清梦,胤禩也不叫人伺候,自己穿了衣裳,便悄悄带上了门,出去洗漱用膳。将朝服朝珠穿戴齐整,迎着半天晨曦,正要出门,却见何玉柱领着一个人,早早候在了门房处。 八阿哥一眼认出了,此人正是昨日所见,九府重金礼聘来的老中医,已自不悦,不等他们开口,便道:“回去问你们主子安,可是这么快就忘了我的话。”何玉柱似乎早料到会被这么责难,恭恭敬敬请安,道:“我们爷自然不会忘,但也请八爷牢记心头,时时思量。” 见气氛颇为凝重,那老中医道:“八爷莫要误会。医者父母心,今遭是老夫自己请缨,来为福晋治病的。”八阿哥道:“不劳烦长者,府里有郎中。”那老中医还欲细说,却先看了何玉柱一眼,待左右自发屏退出老远,方开口道:“老夫昨日偶然一观福晋面色,发觉气色不正,焦如枯木,全不似青春少艾之龄应有之相。恐是患了阴阳两虚之症,不知八爷家的郎中可曾诊出?”八阿哥俨然不信,笑道:“原来老先生还擅长与人看相。” 那老中医道:“别的不敢夸口,老夫这一双眼,看了几十年的奇难病症,要走眼也不会是现在。”八阿哥收敛起轻浮,问道:“阴阳两虚,何解?”那老中医道:“人体之中,阴阳互根,阴中有阳,阳在有阴,阴阳滋润,才显生机。但观福晋面色,阳盛阴衰之象毕露。阴虚到一定程度,便累及于阳,使阳气化生不足,而形成阴阳两虚之症。如树木失去水份滋养,到一定的程度就受不了阳光,两者皆成催使树木枯萎之源。此即阴损及阳,阴阳两虚。” 八阿哥细细回想去,除了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并不觉卿云身子上有任何不妥,眼中便闪过狐疑之色。 那老中医道:“八爷想必知晓,老夫擅断何症。《春秋内事》曰:‘伏羲氏定天地,分阴阳’。阴阳二气交合,乃生万物。因此阴阳配偶,天地之大义也。男属阳,女属阴,应助男子,是为先天的补数。但福晋却是阳盛于阴,光风霁月,成自立之势,这便是阴阳生出暗斗,自然不得安宁。故夫妻难免时常反目,或喜极生悲,终不得长久,二人更难有所出。” 八阿哥皱眉道:“依老先生之见,该如何医治化解?” “那自然得从引发阳盛阴衰、五内失调的源头查起。”那老中医道,“老夫瞧着,福晋苦于此顽疾已根深日久,如此长的时日都不见好转,很可能当初遭了场大变故,或是曾有外力干预,服用药物太急太猛,以致损了本元,使得人力已无法挽回治愈……” 说到这,八阿哥倏地转身,抬手令其住口,直接命马起云:“送客。” 他出门走过几条街道,才有随行战战兢兢地请示,是否要骑马。朝会时,康熙叫了好几声,他才醒过神来,劳旁边人提点,方知又在议论自己之前出使的差事,功败垂成,免不了要招来一些背后非议。当场回了什么,他转过身便全忘了,下朝途中,又被十四阿哥半道截住了。 十四阿哥呵呵陪笑道:“听说皇阿玛又提起东北剿匪的事了?”八阿哥道:“此事再议多少回,我还是一句话,不知情。当初我是奉旨前去招安,统共就带了十几名御林军随行。前后谈得七七八八,约见受降之时,对方却突然反了悔。亏得几个手下得力,护我脱身,哪还顾得上其它?贼首为何背信毁诺?我只能回答,不知情,不知道。” 十四阿哥连连摆手道:“八哥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适才听皇阿玛的口风,似是有意出兵剿除,如此几年不遇的良机,军中有志上阵斩将擎旗、沙场建功立业之人,谁愿错过?可惜无人举荐……” 八阿哥明白过来,望着他笑了,十四倒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八阿哥便微笑着问道:“悠悠母子可养得大好了?”十四一见有门,两眼放光,忙应道:“上次虽摆了满月酒,八哥却还不曾见过弘春。今日左右无事,我就陪您回去看看,那小子好得多了,能见人了。” 对于不请自来的访客,悠悠并未表露出任何意外之色。逗弄了会儿,小弘春便耷拉下了眼皮,直打哈欠,十四阿哥便让嬷嬷抱走,自己也跟着去哄儿子睡觉。 他这一走,八阿哥便转而沉默,尚未开口,悠悠已道:“去中庭说话吧。” 庭院中空荡荡,静无一人,连脚踏石板的细微响动都仿佛能听见回声,静得简直有点毛骨悚然。屋檐上落了一层薄雪,地面清扫过后却是湿漉漉一片,即便如此,青石板上斑驳的烧焦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找我了。”悠悠虽然在笑,嗓音却冷冽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懂你的意思。”八阿哥竟仍在试图倔强坚持,拒不承认。 悠悠轻蔑一笑,不再出声。 “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八阿哥目光一厉,道,“你到底对卿云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悠悠怫然而怒,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敢如此理直气壮地来指责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会不清楚吗?” “我……我不知道。” “那你听清楚了。”悠悠咬唇道,“下毒的虽不是你我,但毒药是我研制的,你眼看凶手下毒却不阻止,一样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这是她默许下发生的又如何?这不代表凶手就可以无罪开释。善恶到头终有报,谁也逃不掉!” 八阿哥腾的一下像是浑身都烧起来,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 “谁也逃不掉……我也逃不掉……”悠悠已然双目含泪,喃喃道:“一个用于麻醉,一个醒脑提神,麻药加人造醒神剂,原来会变成毒素,生麻断经素……多么伟大的发现……我怎么就一时高兴忘了形,轻率地说了出去……” 她的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笑容,八阿哥却觉得内心深处的一个什么地方开始冻结,冰冷寒意不能控制,丝丝渗出冻结全身。 “你,制的毒,不会解,你怎么?”八阿哥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但是喉咙干涩刺痛,嘶哑着几不成句。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对症下的良药?”悠悠苦笑道,“明知是杀人箭,卿云还不是挺身受了?明知是贻害无穷的救急方子,我还不是用在了她身上?明知不是自己的东西,你还不是动手要了?残了一条手臂,卿云尚且能承受,娶一个无所出的妻子,你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很可笑吗?”八阿哥反问。 “没人可笑。”悠悠淡淡道,“我只是没想到,才两个多月,你竟这么快便发觉了此事。” 八阿哥自己却觉得甚是可笑,回府之后,独自一人悄悄地进了书房,谁也不许惊动,关紧门窗,谁也不想见。他颓坐在椅子内,臂肘撑在书案上,双手扶额,连带着遮住了眼睛。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卿云的那一句“你不会希望娶一个有残缺的人做妻子的”。 那她让自己发的誓又算什么?她明知自己不能生育,却逼他当众立誓,日后之嫡长子只能是她所出,这竟是要他断子绝孙么?若那弄影当真怀了他的孩子,她却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回来要做什么?一个无子嗣的皇子,又有何前程可言? 他完全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那这段日子的两情缱绻又算什么?什么温顺可怜、依恋仰赖、妩媚欢好,都是假的吧,不过是迷惑自己愈深,拖延真相愈久的陷阱。这比往日的冷面恶语,又要更加可怕上千万倍。 他命令自己不要想,脑子却依然不受控制飞速运转。 窗影渐渐东移直至不见,夕阳终于缓缓落了下去,带走最后一点光线,及其温度。 夜色凄迷,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似有又无,若即若离。 等得太久,不知不觉已梦入南柯的卿云,忽然间被脸上一片冰凉惊醒了。陡一睁眼,却见八阿哥坐在床边,而那片冰凉的触觉,是他犹然冒着寒气的右手。卿云想握住他的手,他却已收了回去。由于背对着屋里唯一的一支烛光,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卿云坐起身,八阿哥却走向窗边,隔着远远地重新坐下。未几,就连最后一支巨烛忽闪了几下,也灭了,短暂的黑暗之后,暖阁便整个沐浴在清冷的天光中,一个正对在明,一个背靠在暗。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睡过一觉了。”卿云揉揉眼,打了个哈欠。 “你在等我?”胤禩隐约笑了一笑。顿了片刻,才又道:“我今天去看了悠悠的孩子,孩子的情形越来越好,幸亏我当初猜错了。” 卿云一愣,随即心虚地垂下脸,竟不敢搭腔。 “当年是九弟他们对不起你。害得你与十三弟从此天涯陌路,不然,你们的孩子现在比弘春还要大些了。”胤禩口气淡然,就像在说毫不关己的事。“这事我也撇不清关系,你一定很恨我。” 卿云惊讶地抬起头,茫然不知所对。 胤禩仍是淡淡地继续道:“是我错在先,因此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不计较,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能包容……我以为,你没那么恨我,我以为,时间能够冲淡所有怨怼,我以为,只要尽力弥补,终有一日你会从心底接纳我……我太高估自己了……” “你说这作甚么,我,我不明白……”卿云颤声道。 “弄影诊出有喜脉时,你是高兴居多,还是伤心居多?你自己最明白” “不是这样……”卿云的脸唰地变成惨白,嗫嚅地试图辩解,声音却渐渐低得再也听不见了。 “我还记得,我对你立下的誓言。你明明清楚,我绝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但你希望的,却只是我早日破了誓,早日脱身得自由。如果孩子真是我的,你是逼着我履行誓言,还是自己动手解决,一样逼我反目?” 听着他如此平和地,将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一一说破,卿云真是羞惭无地,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赢了。”胤禩长时间的默然之后,又重复一遍:“你赢了……” 卿云像被施了定身术,只是看着他起身,向自己走来,短短几步路,却仿佛走过了几个世纪。 “我明天送你回去,从此无论何去何往,我都不会再过问。”说完胤禩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想拽住他的手,然而眼前一片模糊,终究抓了个空,只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渐行渐离视线,直到消失在门外,哪怕心底已汹涌成灾了,她也没有喊出一句“别走”。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仅剩的一点点希冀终于破灭殆尽。她爬到地上,便如一块石头般,蜷缩着呆坐了一夜。屋子里暖意融融,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别傻了,他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头了。你早猜到了有今日,怎么到这会儿还要犯傻?”霎时间,泪水肆虐,倾盆如雨。 为什么在她终于想依赖一个人,偷偷懒时,结果却总是去如春梦了无痕,尽付流水? 改过 门房见他二人回府,还当是回来省亲,急匆匆就赶进去通报。然而只送到台阶前,八阿哥便站住了,也不看她,侧着身,默了默,只轻道了声:“我走了。”随即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就要挥鞭而去。 恰在此时,卿云忽然冲过来扯着他的衣角,哀声道:“我知错了……”八阿哥没防备,一鞭子已经甩了下来,落在马臀上,顺道在她手背划下一条血印。那马奋力拨开四蹄,绝尘而去,有怎是人之两腿,能够追得上的?脚下止了步,目光却紧紧跟着不离不弃,只盼能觅到一丝的犹豫与不舍,哪怕仅仅回一下头也于愿足矣。奈何这迟来的望穿秋水,终究落得了一场空。适才那一鞭子即便是无心之失,又何尝不是一种必然之举。 “姑爷怎么走了?”门房通报完便领着仆人出来搬卸车上的大小箱包。 卿云无力地笑了一下:“就连他,也不容我了。” “您说什么?”门房从未见过她如此灰暗的脸,惊讶得摸不着头脑。“听说格格回来了,老爷福晋都高兴坏了。” “先把这一车东西卸了吧。”卿云吩咐道。趁着众人忙碌,她仰起头,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便循着日照之向,悄没声息地往东南方去了。 这便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脑里一片混沌,脚却停不住地四处乱转,漫无目的,甚至专往牛蛇混杂之处钻。饿了便买吃食,尚未入口又被几个流匪拦在了僻静处,她倒也干脆,主动交出了一应财物首饰,见难得一只如此合作的“肥羊”,流匪两眼放光地还要搜身。卿云后退着往泥里一跌,摔了个灰头土脸,却也将支火铳摔落在手边。她茫然地望了一眼,拿起递给那匪头,几个流匪面面相觑,立时作鸟兽散。 爬起来后,一身再鲜亮的锦衣华服也已污秽不堪,卿云全不在意,反觉一身轻松,捡起地上沾了泥巴的吃食,揣在怀里,却将火铳随手丢进了路过的一个小池塘。当惊起的水波渐复平静,她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到四周已然吹灯拔蜡的民居起了咒骂声,她才收了声,随便挑了个方向,不知疲倦地继续走下去。 如此不过几日,当她坐在路边稍作休息时,便被行人迎头砸了几枚铜钱。真是雪中送炭,身无分文的她早已饥肠辘辘了。 卿云捡起钱币,脸上才浮起一丝微笑,却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把抢过,并唾了一口,骂道:“哪来的野小子,也不瞧瞧是谁的地盘,就敢赖这,从爷爷嘴里夺食?”一样的蓬头垢面,污衣糟袜,在乞丐的群体里,从来分不出男女老少,公平的很。卿云看也不看他,很自觉地拍拍屁股走人,冷不防那乞丐背后一脚踹倒在地,追着骂道:“下次再瞧见,爷爷我一定废了你这双狗腿,打得你求爷爷告奶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卿云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乞丐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炒了吃。”卿云果然收回目光,默默走出了这条街。这时,墙角蹲着的另一个瘌痢头乞丐跟上来,搭讪道:“很能忍啊小兄弟,以前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吗?”卿云觉得声音耳熟,便站住了,斜眼一睨,不觉微微一怔,笑了起来。那瘌痢头乞丐亦陪笑道:“刚才那泥腿子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这一片都是史老大的盘口,那泥腿子也就看你是个生面孔,才敢来唬唬人。小兄弟你越是忍耐,他便越蹬鼻子上脸,□□得没边。” 卿云显然并不关心他说的话,只是撩开遮脸的乱发,问道:“还认得我吗?”数日来头一次开口说话,嗓音虽略显沙哑,语气却甚是平静。 那瘌痢头乞丐愣了愣,恍然大悟,指着她道:“你,你……你是那个怪人!” “怪人?”卿云哑然失笑。不错,先平白送人一笔横财,后又促狭捉弄一番,如此不伦不类的行径,着实怪异得很。这瘌痢头乞丐,可不就是那位因她打赏一辆马车,就此脱贫翻身的故人,不想才别数月,富贵荣华里滚了一圈,又转回了初见时的模样。 “对。怪人。”那瘌痢头乞丐点头予以肯定,眼珠滚动上下打量,问道:“怪人,您老还惦记着我这点小钱呢?只管搜,除了几只虱子,啥也抓不着。”他抖了一下烂布条缕状的破衣,以示身无分文。 卿云嘲弄道:“咱俩往路边一蹲,我绝对比你来钱快,还用贪你的钱?”说着,便真踢倒几块破砖,一屁股坐了下去。 哟,一见有人来踢场子,那瘌痢头乞丐猛地精神一振,愈发热情百倍地追着行人讨要。奈何遭了十几个不耐烦地白眼,才得了一枚古道热肠的铜钱。再看向卿云那边,只是像木头人一样,神色枯槁、目光呆滞地坐了这么一会儿,不但面前被丢了十数枚钱币,甚至还有老妈妈送上了刚出炉热乎乎的炊饼,此刻吃得正欢呢。 “你是怎么做到的?”那瘌痢头乞丐忙虚心请教。 “什么也不用做。”卿云掰了半块炊饼给他,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也不用做,便有大把的人愿意送钱送物给我。” 那瘌痢头乞丐也不知是被炊饼,还是被她的话噎到了,咳得满脸通红:“什……什么?” 卿云便拍着他的背,帮他顺过了气,才慢慢道来:“扮可怜,博同情,这便是乞丐的谋生之道。如何做得让人自动掏腰包,而不生厌,这便是分寸。”她脸色蓦地一肃,仿佛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直到那瘌痢头乞丐催着继续,才接着道:“万事欲成,分寸最难拿捏。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找个连自己都不想掏钱的在旁边衬托着,什么也不用做,自然财源广进。” 那瘌痢头乞丐红着脸,连叫了三声:“怪人,怪人,怪人!”方才好过一些,便又问道:“您老这是遭了什么三灾五难,真来抢食来了?” 卿云嘿嘿一笑,道:“我来这的原因,跟你一样。”那瘌痢头乞丐当然不信,狐疑道:“我什么原因?你真的知道?”“无非坐吃山空罢了。”卿云道,“豪门万贯家财,总有吃光用尽的一天,何况你那一点见光就没的小财。”那瘌痢头乞丐这一听,也跟着嘿嘿笑起来,这一咧嘴,便掉了一地的饼屑。 卿云望了他许久,道:“你倒是想得开,这么快被打回原形,竟也甘心?” “这也要问什么甘不甘心?怪人就是说怪话。”那瘌痢头不屑道。 “换了很多人,得来复失去,往往都比从未得到要怨恨得多。”卿云解释道。 “怪人也是?”那瘌痢头追问。 卿云沉思片刻,黯然道:“曾经是,现下我已没有了资格。” 那瘌痢头乞丐嘴里塞得满满,嘟囔道:“说你怪人,还真是怪。有了钱就放开了吃喝,钱没了,要么就去挣回来,要么就勒紧裤腰带,讨到多少吃多少。这么简单的事,咋地被你一说,就跟馊了的剩饭剩菜一样,一股怪味?当乞丐有什么不好,晒晒太阳,捉捉虱子,吃啊睡啊,都比有钱时香得多了。” 经他一讲,卿云亦禁不住欢脱起来,笑道:“既然这么好,那我就安心跟着你,当个乞儿好了。” “什么?”那瘌痢头吓得跳起来,呆了半晌,赔笑道:“您老一定是开玩笑,逗我玩呢。” 卿云笑了笑,一枚一枚捡起地上的铜钱,自言自语道:“钱丢了,想捡就捡,不想捡就算了。功夫丢了,想要就重新练回来,不想练就算了。人丢了,想要就重新追回来,不想要就算了……” “你嘀嘀咕咕念叨什么?”她说话声太轻,那瘌痢头乞丐自然听不清。 “我说。”卿云这回是发自真心地调侃道,“你若是趁着有钱时,赶紧讨个婆娘,便绝不会又回来做这三餐不继、温饱难保的乞丐。” “婆娘?”那瘌痢头乞丐当真试想了片刻,立马连连摆手道:“不好不好。”至于哪里不好,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卿云站起,长吁口气,拍拍他的肩,道:“好好当你的乞丐,丐帮帮主之位也指日可待。”言罢便走了出去。 当她终于愿意见人时,第一个想见的,是悠悠。 可惜未及见到,便被门房拦在了舒府大门外。不但不通报,门房拿起把扫帚就直接赶人,嫌恶道:“哪来的叫花子乱撞乱闯?仔细你那爪子弄脏了门前的地。”卿云本来还赖着不走,听了这话,默然片刻,点头承认道:“说的是,我身上原也是脏的。”若在以前,她就目光如电地瞪上一眼,自可叫对方诺诺无言。到如今,她的眼神只剩下了淡之又淡,而那门房竟也奇迹般地乖乖闭了嘴。也许,平静中所蕴藏的力量,从来都是不输于威势逼迫的。 衣服虽然脏了,但到底是好的,卿云拿去平常人家交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又在妇人淘米洗菜的河边清理了一下头脸,望着水里重归洁净的倒影,心中渐渐安定。 世上的事本就如此简单干脆,既然知错,那就设法改过吧。只是,千头万绪,该从何处开始呢? 正沉吟间,一长条麻布忽然自上游漂至眼前,卿云伸手捞了起来,向上张望,朗声问道:“是哪位大姐浣衣时落下的?”却哪里有人答应她。卿云便将布条拧干了水,握在手里发了会儿愣,忽而微微一笑。既然这就是天意,那她就顺天意而为吧。 天色暗垂,眼看着一场风雪又将至。 卿云努力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呵气,一路问人,寻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民间墓地。很快,她就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两座比邻而居的新坟。瞧见有人来,蹲在旁边的一个守墓人匆忙跑没了影。卿云不去理会,怔怔望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由于尚未描色,显得尤为暗淡无光,仿佛一直等着她来描字添色。卿云将麻布系在腰间,轻声道:“希望没有太晚……” 她打来自己带来的东西,分别在两座墓前上了香,烧了一些纸钱,又坐着发了会儿呆,最后才拿出了笔和朱漆。之前讨来的十几枚铜钱,刚刚够买这些东西,要再多的祭品,她便无能为力了。 先从右边开始吧。卿云提笔蘸饱了朱漆,眼睛看着碑上的名字,便自然而然脱口念了出来:“金铃。”这是个她从不曾想过,会让自己铭刻于心的名字。卿云想了想,说道:“按理,你这个字是不该我来描的。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欠你的是九阿哥爱新觉罗·胤禟,和他的老婆董鄂·玉苓。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是我的错,我不会逃,不是我的错,我也绝不会抢着认。”说着挥笔又快又稳地添完了色。 “铃”字那最后一点填得太满,溢出的朱漆便顺着碑面淌了下来。卿云瞧见了,便从袖里掏出一块崭新的丝帕,小心地将其抹去,就好像在拭去墓主人的最后一滴血泪。 “想必你认得这帕子?”擦完之后,卿云低头摊开丝帕,露出了上面绣着的紫茎黄花的纹样。卿云笑了笑,又道:“这是菱花,跟你身边那块一模一样。这样的帕子,我还多的是,十年前天天带在身边,可惜从没人发现,我也从不敢说,这毫不起眼的水生小花,才是真正的我。”她点燃了帕子,看着它一点一点烧尽,神情显得特为轻松,道:“本就是我自己一人在意的东西,烧了这最后一块,也就再没什么了。”她顿了顿,深深望着那鲜红的名字,好似在留恋最后一丝曾经鲜活的生机,而随着目光渐渐虚化,那最后一丝鲜活也终于被风带走了。“相识是缘,那丝帕便是你我曾相识的唯一见证。我从未想过,还会有人如此珍视这么件无谓的物什。今日我已身无长物,提笔描字添色,便算是报答你这份知遇之情罢。” 轮到左边,卿云什么也不说,直接执笔上色,奈何手不住地发抖,试了三次终是不成。卿云只得搁下笔作罢,苦笑道:“还是不愿原谅我吗……” “那就说说话吧。”卿云席地而坐,望着阴沉沉的天色,不由得生出了就近垂在眼前,触手可及的错觉。当然,她心知这只是错觉。须臾,才缓缓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实在不是个完人,对于完人,我从来是敬而远之,至于如你们般,那样渴慕完人出现、以至甘愿俯首追随的人,更是敬谢不敏。不知道是我的荣幸,还是合该我倒霉,身边总是不缺这样的人。你一个,暖玉一个,这份看重,是我永远无法同等回报的,可你们还是傻得一头扎进去……是拼着搭上自己的命,也要让我内疚至死吗?若是如此,那你们成功了。” “没有你们在旁边,提醒着,衬托着,或许我永远不会自知,自己已是如此之罪孽深重,我该谢谢你们吗?日后,无论再走得多远,俗世之内,红尘之外,我都不过是个身带镣铐的囚徒,我该怨恨你们?不。”说完“不”字,天上飘下了第一片雪花,望着天的眼角,一滴清泪也随之滑落下。她想起了多年前跋涉在雪山之顶,从那虚云子的拂尘之端挥扫而出的一世清明,“何时才能去清净之地,做无辜之人。” 听见身后响起连串脚步声,卿云垂脸暗暗拭去颊上泪痕,拿笔蘸了蘸朱漆,举在眼前,摘去笔上的几根乱毫,沉声道:“你名叫巧儿,可巧的是,每次遇见你,都是我遭了难,最落魄的时候,怎能不叫我讨厌?你越是要靠过来,我对你的厌恶,便越深一份。哪怕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多谢你,我只会讨厌你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你!……”停在背后的人当即便要发作,却不知叫谁给拦住了。 卿云边描那个“巧”字,边轻轻道:你总说我救过你,恩重如山,现下你也救了我一回,咱们一命换一命,从此无拖无欠,两清了。” 背后那人再忍不住,冲上来摁着她的肩,强迫她跪下,声音悲愤之极:“云格格,你要讲良心!你欠得何止是一条命,孩子呢?你还害死了我们爷最爱的孩子!” “小齐子!”十二阿哥的声音再不复平日的祥和安宁,微微颤异道,“退下。” 小齐子不情愿地放开手,哭着奔了出去。卿云实在难以为继,停下了笔,回首正好对上了十二阿哥的眼光,四目相投,凝望片刻,卿云低下了头,十分艰难地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叫住他,便是骂我一句也好……” 然而,依旧是长久的静默。当她瞧见那双脚一步步走到了跟前,仍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接着,一双大手握住了她执笔的手,轻轻抬起,平稳有力地继续描石碑上那未完的字。看似是两人在合写,实则卿云满手心都是冷汗,半点力也使不上,唯有痛苦地闭上眼,道:“我对不起你……”十二阿哥只是摇了摇头,卿云便没看见。直到描完了最后一笔,十二阿哥方才轻声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也没有顾及你。”卿云猛地睁开了眼,两人同时松开了手,那笔便滚落在泥土里,那最后一段香也终于燃尽。 鹅毛般的雪一片接一片地下着,纷纷扬扬,簌簌无声,仿佛将这一块地方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十二阿哥续上了三炷香,两人一起磕了个头,卿云道了声“对不起”,又转向十二阿哥磕了个头,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十二阿哥眉眼低垂,将手按在她头顶,便如佛家上师给弟子摸顶加持一样,目光似哀苦似悲悯似豁达,长长叹息一声,笑道:“你何时才能长大?” 卿云不懂何谓长大,自然无法回答。也许她已然长大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拒绝长大。 过去的事,尚不全知,未来怎样,只有天知道了。 解开腰上的麻布带,舒府的大门总算进得去了。见到悠悠时,她正在唱着摇篮曲,哄孩子睡觉,看到卿云,也只微微点了点头,全无意外之色。为了不惊扰到孩子,二人出了暖阁,在温度略低的正堂里叙话。 悠悠打量一眼,问道:“穿得这样单薄,不冷吗?”卿云道:“还好。”悠悠见她站着不落座,便道:“十四不在家。”卿云笑道:“所以我来了。” 穗儿奉上热茶,悠悠就吩咐她:“去把今年新做的几件冬衣取来。”穗儿眼角一瞥卿云那布衣荆钗的装束,答应着去了。卿云也只得笑道:“我并不是为讨盘缠而来。”“我知道。我也没什么好的衣服可送。”悠悠笑答,态度颇为殷切,“我早知道,你不会在这呆久的。可有了下一步的去向?”卿云摇头,问道:“有什么好提议?” 悠悠噙了一口茶在嘴里,岔开道:“成婚不满三月,八福晋无端被逐回娘家,才几日光景,便传得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议论纷纷。一开始是同情老八者居多,都道是名声历来毁誉参半的云格格恶行发作了,八贝勒忍不可忍,愤而逐妻。但渐渐地,随着你娘家人上门兴师问罪,老八却只是三缄其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舆论便掉了个头,人人都在猜测,可是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错漏被抓住了,方至如此。” “挺有意思。”隔了良久,卿云才回道,只是表情并不如何有意思。“一直听说,小弘春体弱多病,现下可好些了?” 悠悠道:“过得了今冬,也活不过明年。”简短的回答,冷眼旁观她那神情,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孩子,不冷不热。 “就真的没法治了?”卿云皱眉道。 “他得的,是和你一样的病,不同的是,你是后天所致,他是先天不足。有没有得治,你还不清楚吗?” “我还以为,有孩子以后,能够调和一下,不让你和十四再那么生分,天天见面,也跟南北两极似的。”卿云叹道,既然是同样的病根,她猛地醒悟,叫道:“那……” “你不愿用的东西,我就愿意为了一个孩子,去打扰死者安魂吗?”悠悠自然早想到了暖玉用命换来了那块符牌,非常决绝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这怎么能一样……”卿云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古怪幽复,沉吟道:“原本还有一块放在那位若林姑娘处,可惜她失踪后,居所也被烧成了白地,此刻更往何处去寻一根新的麒麟角……” 悠悠含笑道:“你真信世上有麒麟?”卿云愕然:“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悠悠稍作思忖,说道:“我最近新得了一本古书,上面记载了,上古神兽麒麟常于极北寒凉之地出没,以地厉之火为食,奔行如火,鸣音如谣,其角如冠,赤烈如骨,佩之宜子孙。倘若真有麒麟神兽,却从未有人们将其猎获的记录,如何知道佩其角,宜子孙?据我猜测,地厉之火指的是火山岩浆,而所谓的麒麟角,不过是深入地底深处,产于火山岩洞之内的一种矿石,成分不明,早有人将其采出过,因此才知有何药用神效。只是久而久之,愈传越是玄乎罢了。” “你不行医,真是世人一大损失!”卿云忍不住叹服道,却未在意悠悠笑容中平添的三分苦涩,“极北寒凉之地,还要有火山,我想起了——长白山!”最后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报了出来。 “那还等什么,带上弘春,立刻启程赶去长白山挖矿啊!”卿云向来是行动派,说走就走,悠悠却还有些犹豫。卿云的不满便不再掩饰,直道:“什么都别想,你只要想着,要不要让这孩子活过今冬,活过明年,活得越久越好?” 悠悠苦笑道:“那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卿云道:“要走,就赶在十四回来之前走,除了银子,什么也别带,假装只是出门访友,瞒过所有的人,免得啰嗦。”她不住口的连声催促,哪还容悠悠再有暇多思,匆匆忙忙留书信一封给十四,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卿云提醒道:“路途遥远,如遇凶险,你我二人怕是都无自保之能,最好再带上一个有些手段、且信得过的护卫。”悠悠觉得有理,便叫上了常明,穗儿则留守在家里,待十四回府后,多拖得一时,他们便多一时走得更远。 雪山(上) “十四弟,此次剿除索党余孽,皇阿玛甚是看重,至关紧要。且你又是第一次作为军中主将出征,独力擎天,无论是你一人之荣辱,还是举荐者日后之前程,皆系于此战,因此许胜不许败。”在八府书房内,八阿哥握着十四阿哥的手,再三叮嘱,目光殷切而沉重。 十四亦郑重回应道:“其中的厉害,我晓得。” 见气氛凝滞肃穆,十阿哥忙打哈哈道:“八哥你就是偏心,这样的好事就是想不到我。”九阿哥白他一眼,道:“你啊,就当好你那准福晋替你在理藩院谋来的好差事罢。”他歪靠在椅子上,气色还是显得病恹恹的,连说这么些话,都仿佛十分吃力。十阿哥嘿嘿笑着,也不与他计较。 八阿哥瞧十四的神色,隐隐似有心事,便道:“可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十四面露难色,他能明白跟八阿哥说,您的老婆把我的老婆拐跑了吗?更何况悠悠曾留书有言,若期望孩子能活,便不要将自己离府之事四处传扬。他想了想,还是选择旁敲侧击地问:“卿云……哦,我是说八嫂,她回来过吗?” 九阿哥闻言眼神一沉,脸色说阴就阴。八阿哥倒无不妥,依然十分温和道:“我不知。此事或许岳父岳母大人更清楚,你可以试着去一问。”说着坐回书案之后,摊开一道公文,细细批阅起来。 众人屏住了呼吸,都在观察他的反应,书房内一时竟静得针落可闻。 最终还是十阿哥沉不住气,大声道:“八哥,你还是把卿云接回来吧。夫妻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平常人家的媳妇被赶回娘家,都是天大的屈辱。好歹卿云还是个皇子福晋,让她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外面,成什么样子?” 不待八阿哥回答,九阿哥冷笑一声道:“十弟,不若八哥这个家让给你来当吧。” 十阿哥不禁恼羞成怒,毫不客气地回击道:“这叫什么话?要说客,咱俩都是客。旁人都是劝和不劝离,偏你心眼最毒,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看八哥和卿云不睦,多半就是你使得坏!卿云怎么得罪你了,你就这么见不得旁人好?无道人皆嫌,我都不屑与你立于同瓦之下,活该你断子绝孙!” “想让我断子绝孙,还早着呢!”九阿哥忍住涌到喉口的血,亦恨声道,“好啊,你既不屑与吾辈同席,那便请罢。” 十阿哥望向八阿哥,见他毫无反应,脸立时涨得通红,叫道:“我干嘛走?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卿云的家,只要她一日是八福晋,她就一日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既视她如仇雠,干嘛还赖在这不走?” 九阿哥却忍不住笑了道:“我是被八哥请来的,主人尚未发话,何劳你来赶人?”话挤兑到这份上,十阿哥到底被堵得哑口无言了。九阿哥戏谑道:“女主人?你也太瞧得起她了。不妨问问旁人,如她仍在府里,可还有人愿意进门一步?” “胡说!”十阿哥口中呵斥,眼睛却不自觉地望向了一直保持缄默的十四阿哥。十四抱歉地一笑,说道:“谁都知道,我与卿云打小不和。如她在家,我还真不太敢来。”十阿哥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懊丧挫败之极。 “好了,何必为了一个不在的人,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八阿哥抬起了头。本来还有一顿为十四出征壮行的酒饭,今儿气也气饱了,自是可是免了,于是他站起来直接送客:“今天大家也都累了,事就先议到这,都回去早些歇了罢。” 八阿哥拉着十阿哥的手,一直送到门口,等九阿哥与十四都离开了,才放开问道:“你极力为卿云说话,也是在替自己开脱吗?” “啊?”十阿哥原本还有气,听见这么一问,自是一脸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八阿哥笑着摆摆手,权当没说,转身回府。 看着八阿哥走远,十阿哥忽然意识到,他话中所指莫非是“宝珠”?念及此,十阿哥吓了一跳,只因这位向来温文雅致的八哥,从不曾对自己下过如此“厉害”的评语。慌忙冲八阿哥的背影喊道:“八哥!”八阿哥回过身,十阿哥已追至面前,压低了嗓音,认真道:“八哥,咱们都是男人,有些话我也只愿意对你一人说。” 思及往事,十阿哥脸上难得露出既不忍又坚决的复杂神色,他调匀了呼吸,续道:“或许八哥还不知,宝珠临去之前,曾怨恨地咒我,夫妻反目,断子绝孙。” 听到“断子绝孙”四个字,八阿哥不觉脸色微变。 “但夫妻多年,我们也有过亲密无虞的好时光。身为她的丈夫,我又岂会不知,她嘴里这么讲,心中却并非这么想。她爱惜我,甚至比我爱惜她更多,她又怎会忍心让誓言应验,让我一生孤苦?因此,哪怕要受世人唾弃,背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人的骂名,我也要对安吉雅好,因为我只有待她越好,才越不会辜负宝珠。”十阿哥越讲越是慷慨激荡,声音高得足以叫其他人听见,也是浑然不觉。 “我知道,卿云也是这样的,刀子嘴,心却最软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但咱们男人,何必与小女子斤斤计较,让让她又何妨?卿云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肯放低身份哄一哄她,她也会回报以百倍的好。八哥比我更了解卿云,自然明白,我说的是也不是?” “好。我知道了。”八阿哥按着他的肩,心绪翻涌,也不知是尴尬惭愧,亦或无奈自嘲。事情要真是如此简单便好了。 “找药的事传扬出去,我是百口莫辩,九死一生了。”悠悠忍不住感叹。 “那就别让人知道。”卿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悠悠轻轻拍打怀中的弘春,看着孩子睡得甘甜的小脸,眉头也不由得舒展开来。 “你担心别人追问,你从何得来的‘古书’?” “生死有命,强求所得,有时并不值得。要不是你,很多东西我即便知道,也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世上总有双全法,治好了弘春,也不一定会要咱俩的命。” “你知道我心脏不太好,不爱冒险赌博。” “看来,那一纸禁医的诏书不但禁锢了你的人,连你的心也给框住了。” “人总要学会为自己筹谋。” 卿云转过脸来,神情怪异,悠悠只当她又要反驳什么,还待洗耳恭听,不料她却凑到耳边,故意捏着嗓子道:“还是先筹谋眼前吧。再这么走下去,咱俩的命今天就得先交代在这了。”悠悠不解。卿云又问:“可有带什么防身利器?”悠悠皱眉道:“说什么呢?伤着孩子怎么办?”卿云庆幸道:“好在还有个常明跟着。”她突然大喝一声:“停车!”把弘春都给惊醒了,咧着嘴就要哭,悠悠忙摇晃着哄起来。 拉车的马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喷着白色热气。常明扶着卿云下了地,心中亦是莫名。 四周皆是白雪皑皑的荒山,从哪看去,每一座似乎都一模一样,山鸟飞绝,不见人踪,只剩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茫茫一片。而此刻,他们正位于群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缝隙中。 卿云望了望后面深长的车辙印,沉思片刻后,目光落在了领路的向导身上,微笑着问:“老大爷,您这是要领我们去哪?”那老向导反问:“不是官爷吩咐,去下一个可落脚的村寨吗?”这一路,为免惹人注意,卿云又换了男装与悠悠扮作一对夫妻,常明则是随从。“官爷”二字,称呼的便是卿云本人。 卿云笑道:“我们看着特像在大山里多转几圈就昏了头的外乡人吗?”她重重一哼,道:“我们是要往东北去,你一直领着我们兜圈子,在往回走,当我不知道吗?再错综复杂的迷宫,我用鼻子闻闻,都知道出路在哪,何况这点小伎俩。” 那老向导起先还装无辜,这时嘿嘿一笑,问道:“那官爷能否用鼻子闻一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卿云突然把他撞倒,并招呼常明帮忙:“快,别让他发射信号!”奈何卿云手劲太小,常明扑过来时,那老向导已将一支短竹哨弹上了天。 随着尖利的呼啸声响起,早已埋伏好的抢匪收紧口袋,将所有引进来的猎物一举擒获。 奇怪的是,这些抢匪竟是十分规矩有礼,除了蒙上三人的眼,绑了卿云与常明的双手,对悠悠与孩子均没有任何粗鲁举动。还是塞回车上,颠簸了一阵,也不知道了何处,三人被请下了车,推进了一个温暖的大屋子里,卿云不但闻到了肉味酒香,甚至还有清幽扑鼻的浓郁花香,呛得她猛打几个喷嚏,引起四周一片哄笑。卿云这才醒悟,是到了这帮抢匪的山寨大本营了。 少顷,有人揭下了卿云的眼罩,她一时无法承受四周亮得刺眼的光线,忙用手捂住了眼睛,待慢慢适应之后,才从指缝中发现,这顶高面阔的大屋子竟没有以砖砌墙,而是围了一圈晶莹剔透的冰墙,以至不需门窗,小小几根蜡烛便照得整座屋子亮如白昼,流光四溢。卿云呆看了会,震惊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一样居于冰窟之中的爱斯基摩人,可他们那帐篷般大小、仅容一两人屈就的冰洞,又怎能与这可容纳百人有余的巨大冰厅相提并论。 “就是他!他就是那八阿哥身边的一个打手,小的见过。” 卿云定睛一瞧,原来是厅中央一指着自己的个人,在对座上头把交椅的匪首说话。一个认得自己又认得老八的小土匪,卿云念如电转,很快确认,这些定是之前依附索党、参与京城之乱的江湖余孽。刘青、卫武皆曾久居东北,八阿哥之前出门单带着他二人,多半办的就是眼前这桩差事。招安不成,还差点被这群半途背信毁约的人给害了,想必八阿哥与他们已有过龃龉。眼下自己既被认成了八阿哥的人,更得小心一些。 卿云转目他顾,见悠悠与常明仍然蒙着眼,好好地站在旁边,心下稍安。 那匪首眯眼盯着卿云,良久才开口道:“你家主子派你来此,到底作甚么?” 卿云尚未回答,适才那狗头军师模样的人又抢道:“上位,这还用问吗?不是偷窥地形、窃取机密的细作,便是打前站、探听虚实的过河卒,总归是不怀好意。这种人绝不能留,三个一起杀掉!祭旗,立威!” 那匪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但纵然如此,隔着老远的卿云依然能察觉其中闪过的凶光。 这时,卿云却忽然呵呵一笑,且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那狗头军师果然问出了卿云希望他问的话。 卿云微微一笑,道:“我笑你自以为一片忠心,实则完全未能体察你们上位的心意。”她正面逼视那匪首,笃定又轻松道:“你一定不会杀我。” “为什么?”那匪首颇有兴味地追问。 “我们三人现下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便是明证。”明知是敌方之人,还这么好生请上山来,这必然是有缘由的。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卿云于是大胆猜测,在为某些苦衷拒绝招安之后,这匪首已然后悔了,因此倒十分寄望于朝廷再派人来说和。卿云笑着又道:“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那匪首不耐烦道。 卿云眉头一扬,道:“可惜我此行并非奉八贝勒之命而来。在下□□江,效力于八贝勒之前,一直久居盛京。上位必然也瞧见了,妻子刚刚诞下小儿,今日我不过带着妻儿仆人,回老家探亲来了。” “胡说八道!上位,他这是有意胡搅蛮缠,扰乱咱们的视线。” “够了。”那匪首无心再继续,手一挥,道,“带下去,关起来。” 重新回到黑暗内,卿云被押送之人猛地一推,摔在了潮湿得散发霉味的地上。旁边有人好心扶起她,并解开了绑手的绳索,掀开覆在眼皮上的黑布,首先映入她眼帘的,竟是几个高鼻深目的蓝眼睛老外。卿云不禁吓得腿一软,大叫:“我又穿越了!?” “你是……”其中一个碧绿眸子的老外竟仿佛认得她。 卿云逐渐从震惊中平复过来,仔细一瞧,激动得一把拉住他,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巴先生?你是巴多明,巴先生!我是卿云,幼时跟您学过算术,还有悠悠,也是您的学生,她现在被关在别处……你们,我记得你们都是皇上的西学日讲师,怎么也被关在了这……” “你是云?什么,悠悠也关起来了?”巴多明说汉语本就绕舌头,听见徒弟也落难在此,这一惊立时就咬着了,痛得直捂嘴。 “认亲戚呢?安静!”在外看守牢房的人忍不住啪啪敲了敲铁栅。 “我们已被关了几个月了……”巴多明揪着自己的大胡子,用法语颓丧万分道。 原来,自康熙三十八年,巴多明自请赴全国各地丈量绘制地图,便带领一个西学士团,长年辗转于各方荒凉边地。今年才获准出关,来到这东北龙兴之地,谁知入境没多久,山里的抢匪便盯上了他们富足的供给辎重,动手给劫了。幸亏这帮抢匪还算有所忌惮,获悉他们的身份后,还不曾敢加害。可是,身负皇帝钦命的使团,在皇帝的老家被劫了,这还了得。消息传到京城,康熙顾虑西学士们的安全,故此才有了八阿哥的招安之旅。谁知深入交接之后竟发现,这帮不长眼的土匪,原来还是曾与索党勾结、为虎作伥的余孽。康熙一怒之下,再不谈和解之计,直接点了五千精兵,派给再三请战的十四阿哥,前来剿灭匪窝,斩草除根。 巴多明囚禁在此数月,等自不知后来之事,只知道八阿哥“以货易人”的营救之策失败了,获释遥遥无期,他们多待一日,指望便少一分。 想到这,巴多明又重重一叹,说道:“幸亏这些日子,常有一个‘独臂维纳斯’来送吃送穿,我们才能保全到今天。” “独臂维纳斯?”卿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讲到美女,巴多明眼里立时放光:“每次都只能从气窗,看到她递东西的一只手……手都已经那么美了,人也一定更美!”众人纷纷附和。 卿云笑着摇了摇头,这帮子老外大叔还真懂得苦中作乐。 这时,一把极清冷又极动听的女子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哪个是□□江?” 单看众人的表情,卿云便知,是“独臂维纳斯”来了。 “我……我是。”卿云犹豫着答了一声,她隐约觉得在哪听过这女声。 长久的沉寂,就在众人以为“独臂维纳斯”已飘然远去时,声音却又幽幽然飘了进来:“把人带来见我。” 卿云不由得惊讶了,这“独臂维纳斯”到底谁呀,这么大派头,想必又是个女土匪,可听她语气,竟仿佛与自己还颇有渊源。还能是谁呢? 雪山(下) 虽然还是蒙着眼,但凭着多年养就的精准方向感,卿云立时便发觉这是在原路返回,脚不停留,脑子里已随着向前的路径,画出了基本的路线图来。很快,图上的路线连续出现了诡秘的重合点,卿云不禁微感纳闷,难道是在故意绕圈子?可她已然蒙上双眼了,岂不多此一举。除非,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空间投影点的重合。看来,她脑子里的路线图,有必要向立体三维状发展了。 走了不知多久,卿云忽然被带离了来时的路线。未几,凛冽的寒风便如刀子般割在人脸上。眼皮一松,卿云眨了眨眼,面前渐渐清晰起来,原来遮罩的黑布已不翼而飞。 “看看那是谁。”旁边的人一指。卿云顺着望去,便瞧见一个人剥光了上身,倒吊在一座塔台上,可不就是常明。常明也看见了卿云,五官狰狞着仿佛想说话,奈何嘴里也衔着一根捆绳,令他有口难开。 卿云问道:“你们上位不是只说要关人吗?”旁边的人答道:“这小子不识相,死活就是不肯离开那对母子跟我们走,胆肥得一对五都敢动手,倒是一条好汉。”“这才叫忠心护主啊。”卿云忍不住叹道。 “别看现在还活蹦乱跳,再过个把时辰,人晾在风口里冻透了,只消用一把小锤子,在关节上轻轻一敲,那手啊,脚啊,头啊,就都嘎嘣脆地掉下来,跟冰棍一样。”适才那位狗头军师边解释边比划,神情格外陶醉。 卿云皱眉望了一会儿,为难道:“我能不脱衣服吊上去吗?” 那狗头军师脸色突变,凶狠万分道:“若叫我发现你一丁半点的心怀不轨,有你吊个够的时候!”言下之意,就是现下不预备上刑法了。 卿云心头略宽,转目他顾,还未发现那座巨大无朋的冰宫,就被人猛地往前一推,押到了半山的一处悬崖绝壁之上,周围的花香馥郁更加浓烈扑鼻。此时日头刚刚越过西岭,平望四野,均是陡峭无比的冰川雪峰。临危往下俯瞰,雾气掩住了峡谷的真容,显得深不可测。 自从武功尽失之后,卿云便开始有些畏高,忍不住要往后退,却被人顶着不许退。崖边用铁桩固定着两个滑轮,像是拉升梯台的装置,卿云不禁头皮一麻,回头问那狗头军师:“要我下去?”那狗头军师不怀好意地笑着,故作惊诧道:“对了,这个时辰底下没有人把升降台升上来。”说着,他的手下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壮的绳子,来绑卿云的双脚。卿云见状,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是要玩蹦极呢? 卿云伸出捆得严严实实的双手,赔笑着问:“能不能把手解了……啊……”伴随着一声响彻群山的惨叫,卿云已被人一脚踢落悬崖,像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扫把星,头下脚上地一脑袋坠了下去。 往下堕的过程中,浮光掠影间,她隐约在绝壁上见到了一个开口,像极了关押人质的地牢气窗,莫不是贼窝就在山中,而山体早被这些蝗虫蛀空了?念头刚刚转过,一片潮湿的裸露土壤便直扑入眼,在绳索的巨力拉扯之下,卿云只觉脑袋骤然冲血,便再不醒人事。 当卿云悠悠然醒转时,先是瞧见一把焦尾琴,接着是笔墨,书画,香炉,绣架,帷帐……这摆放陈设,宛然便是一位大户小姐的闺房。卿云如堕梦境,直到浑身的刺痛,捆绑的手脚提醒了她,这还是在贼穴之内,她才彻底清醒过来。也不知是谁把她安置在一张木椅上,既然无法动弹,她便也好生坐着,安之若素。 再细细环视一圈,卿云猛然发觉,这屋子的整体架构,与山上那座冰宫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略小些,屋子也是砖木所筑,可谓是冰宫的缩小正常版。想象峡谷中一个小木屋,山巅上一座大冰宫,犹如各自的倒影塑像一般,相映成趣,真是有意思极了。 卿云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然而屋外不期而至的笛声,打断了她。 侧耳倾听,但觉那笛声清丽难言,混合着甜美之极的花香,卿云立时便醉了。合上双目,眼前却仿佛看见,那霜月冷照之下,冰山雪谷之间,一汩温泉水养出了一片桃花林,一个腰肢细软的女人正轻扬水袖,踏着曲调,在漫天花雨、落英缤纷中婉转起舞。 多少个如水凉夜,都只得这一只孤魂单影在月下独舞。笛声渺渺而终,起舞人的素白脸庞亦急速滑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就在前一瞬,卿云匆忙抓住了那张脸的细节,想喊没喊出声,再睁开眼时,竟不觉为之泪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自后而近,卿云忙擦干仍挂在脸上的那一滴泪珠。未及去瞧来人是谁,便先看见了来人捧在怀的一块铜镜。眼角一瞥镜子,卿云不禁被镜中倒影出的,一张七窍流血、其状殊为可怖的女人脸吓了一大跳,可那脸分明就是自己。呆看了会儿,卿云方才回过神来,定是刚刚从崖上跳下后,俯冲之力震伤自己,引发全身毛细血管破裂出血所致。幸亏那悬崖只在半山腰,若再高上几尺,这条命怕是就送在此了。卿云苦笑着,又用袖子胡乱擦拭各处能见的血迹。 “真的是你。”正忙着,来人已放下镜子,落座在对面一个绣墩上,直直盯着卿云说道。 卿云便也停下手上忙乱,细细端详若琳那虽见憔悴,却难掩天生丽质的面庞,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有些事,我总是想不通。一日弄不懂,我这一生都不得安宁。”若琳眉尖若蹙,愁云暗拢,哀戚道,“也许,只有你能帮助我。”她等了一会儿,未见卿云提出异议,便接着问道:“我的相貌,比之你若何?” 卿云道:“我不如你。” “我的才情,比之你又如何?” 卿云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没一样及得上你。” “那论与八爷相处时日,你与我谁更久?”若琳的声音渐渐高起来。 卿云这次没有明白回答,只是笑了笑道:“相知不在岁久,有的夫妻相守一生,也可能形同陌路。” “你知道什么?”若琳身子前倾,激动地分辩道,“我为了他,甘冒大险,日日游走于刀尖上,与那些魑魅魍魉苦苦周旋。到最后,我甚至为了他,亲手葬送了往日的旧主。你呢?你又为他做过什么?我对他情义,比之你,又如何?” 卿云眼睑半垂,隔了片刻,才一字一字清楚答道:“现下,我不如你。” 若琳满腔的愤懑一下子没有了倾泻之处,目露悲戚,犹自含恨道:“我早知道,为他立下最后一件大功之时,不是死别,便是生离之时。可就在这最后的离别之夜,他宁愿冒着性命之险也要去找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也不肯留下陪着我。为什么?我想不通,为什么?” 卿云咬着下唇,许久方道:“有些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太执着于找出答案,或许连走错路都不自知。” 若琳无声而笑,楚楚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为了打破沉默,卿云试着问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当然不会知道。”若琳望向屋顶,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有机会落下,徐徐道:“我姓顾,十岁便被卖入官窑,凭着几分颜色才情,标上草签,待价而沽。再后来,几经人手,索额图将我送与太子,太子又将我送给八爷……只有他,不把我当随买随卖的货物看待。”她遥想了一阵,才缓缓续道:“有个小我五岁的堂弟,从宁古塔逃出来后,只能藏身深山最深处,饿得厉害了,出去打个草谷……” 她虽讲得语焉不详,卿云却也脑补明白了。姓顾,全族不分老幼,男的流放宁古塔,女的卖身为贱籍。她与那匪首的关系,也不消多言了。 “也许,你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若琳深望着卿云,忽然喃喃自语道。 卿云心中不忍,叹了口气,想到一个法子,兴许能让她觉得舒服一些。四周门窗紧闭,不见天日,卿云便问道:“我下来有多久了?” “你醒得很快。”若琳道。 卿云点头道:“上面的塔台上,还吊着一个我带来的人,再吹一阵风,只怕便要冻死了。你去救下他。” 若琳抬起头,反问:“你凭什么来吩咐我?” “瞧你如此对胤禩难以忘怀,难道不想再回到他身边?”卿云又反问回去。 “回不去了。”若琳伤感道,“就是八爷,也不会允许我回去的……” “我说你能回去,你就一定能回去。”卿云笃定道。 若琳瞪大了眼,等着她的下文。 卿云轻轻一笑,道:“你只道我不认得你,可你又何曾认得我?你走后,八阿哥便成了亲,娶得是安王府的卿云格格,八贝勒府现如今的内当家便是她。你当然不会知道,成亲之前,卿云格格曾化名伪装成一个侍从,终日跟在八阿哥左右,考察这位未来的夫婿,而这,业已传为京里的一段佳话。想必你已经听明白了。不错,你口中的不明来历的侍从,过去的卿云格格,现如今的八福晋,都是我。” 若琳倏地站起,惊得呆若木鸡,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收起你的不甘心吧。输给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卿云举起仍绑着的双手。 若琳猛然惊醒,赶紧拔下头上的一支金钗,轻轻一划,便将她手脚上的粗绳尽数割断。卿云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试着站了起来。若琳却还保持着割脚上绳子的姿势,跪坐在地上,仰头怔怔地望着卿云,显然尚自余震未消呢。卿云回身瞧见了,命她平身。若琳方才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若琳眼光闪烁,痴痴道,“我不是输了人,而是输给了命……”相信自己没有而旁人有的,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身份,她心里兴许会好受得多。“八福晋应坐在王府里安享富贵荣华,又怎会被俘在此……”若琳隐约意识到了一丝不妥。 卿云却压根不理会,只道:“跟我同来的,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这三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若琳为难道:“他们山上的事,我从来不干涉过问。” “那十几名洋人质子又是怎么回事?和谈得好好的,质子移交到中途怎地又突然反悔了?如此大事,如此儿戏,当真与你毫无干系?”卿云斜睨而视,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和谈受挫,胤禩回朝后受了多大的冷嘲热讽,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说你爱他胜于一切,谁知翻脸无情,报复起来竟是如此狠心,真是叫人齿冷。” “不……不是这样,你冤枉我……”若琳愈申辩愈是无力,“我只是……不能让人发觉我的下落。” 卿云连连摇头,叹道:“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福晋……”若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肩膀微微耸动,低着头道,“您想让我做什么?” “劝你山上的兄弟投降。”卿云见时机成熟,便单刀直入正题。 “我……我没有把握……”若琳颤声道。 卿云也不好再强逼,以免她逆反之心来。沉吟片刻,她走出门外,只见桃林环抱,雾气散尽,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经四周冰壁不断折射增强,冷光清辉笼罩得满谷皆是。卿云深吸了一口温润潮湿的空气,慢道:“大费周折,在此绝境建起一座小木屋子,不是只为了住那么简单吧?退路在哪?” 若琳猛抬头,眼里不自禁流露出了惊恐惧怕,身子往下一沉,坐倒在自己脚后跟上:“将你放走,我还有退路吗?” 卿云俯身捏着她的下巴一抬,微微一笑,道:“你没有退路,我就是你的退路。希望在我领来救兵前,能看到你带着所有质子,毫发无损地举旗来降。那时,我会如你所愿,给你一个归宿,且永无后顾之忧。” “永无后顾之忧?”若琳希望她说得更明白些。 “回到府里,好好替我当家吧,你的福气才刚刚开始呢。”卿云笑着撒开手。 穿过桃花林,便是一潭热气腾腾的温泉水阻拦去路,纵览四围,皆是垂直而上的峭壁,并无余地可供绕行。若琳指着温泉对岸,道:“游过去后,在一块突出的山石后,可以看到一个山洞,走过去是一片黑松林,出了林子便可看到大道了。” 听她讲完,卿云竟是毫不怀疑,直接纵身跳下了水,游到头上了岸,全身湿嗒嗒地便走进了若琳指引的山洞。洞内乌漆墨黑,卿云只能扶着岩壁,感受着指尖触摸到的刀砍斧凿痕迹,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离得温泉越远,气温下降得越是快,不多时,湿透的冬衣便重重地压在身上,好似穿了一件冰寒彻骨的铁衣,紧紧箍着四肢,放不开手脚。再走一会儿,卿云不止牙齿打战,浑身抖得厉害,每动一下,甚至都能清晰听到骨头在喀吱喀吱作响。 有光亮的地方,便是逃生的出口。卿云强撑着一口气,一步步地挪动,直至重见天日,重新沐浴在月光底下。此时,她已再感觉不到寒冷,只是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眼睛亦难以视物,竟没发觉洞外便是一个缓坡,往前一脚踩空,人便裹着积雪,滚下坡去,被一株老松树一拦,方才停住。 她想爬起来,接连试了几回,竟是纹丝未动,只好暂歇下来,积蓄力量。 渐渐地,力气还没回来,疲倦与睡意便先期而至。她是真的累了,太累了。日积月累的困顿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卿云再也支持不住,也不想再强撑了。既然累了,那就睡一觉吧。睡吧。卿云缓缓合上了眼,意识便渐渐模糊了。 迷迷糊糊间,她忽觉身子一轻,像是又回到了从崖上滑落的失重瞬间,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面裂开的冰窟窿里,扑腾挣扎间,低头一看,身躯竟缩小了许多,照身量推算,她的主人应该才刚刚十岁出点头。于是绝望地大喊大叫,没多久,头顶伸过来一只手,轻易地就把她解救出来。 浸在冰水中时还不觉得,一脱离水面,刺骨的寒冷终于叫她领会了濒死的恐怖。而她的救命恩人,卿云的五表哥,此刻就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怎么不自己爬上来?” 她忽然觉得很委屈,脚一蹬,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透过指缝偷看,四周景色猛地一跳,就从黄河边闪到了御花园,而胤祥就蹲在那看着她哭,还说:“哭有什么用?哭死在这里,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龙吟一动惊天下。希望你能驾驭得了它。”从一只老迈的手,到一只稚嫩的手,暗黄的剑身连接起了岁月的裂痕。刀斧砍过,鲜血淋过,烈火烧过,已经变得焦黑无光的木光,依然十分安静地躺在灰烬里,旁边是一块流金发烫的牌子。指尖一触的刹那,胸口有一团热气在急剧膨胀,游走全身,找寻出路,直欲爆裂而出。“这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什么会是我……”金铃坐在雪地里,嘤嘤咛咛地抽泣,巧儿揽着她的肩,低声安慰。站在一边的悠悠不禁喟叹:“为什么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卿云望了她抱在怀里的弘春,笑言:“弘春才多大,你就给他一岁看到老?”悠悠正色道:“我是说你。” 愕然间,所有的人与物都呼啸着远去,只留下她一人,茫然地躺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个姿势还能看到什么?” 听见耳边的声音,她遽然睁开了眼,然而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是一种什么颜色?” 她正思考着该如何婉转回答,那一望无垠的黑暗却慢慢起了变化。 “蓝得发黑,却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她看到了。而那声音的缓缓讲述,亦是如此地匹配其心境,时而激动不已,时而怅然若失。 “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清晰地看见天空的真貌,就像整个压到了鼻尖上,繁星璀璨的壮美,玉宇澄清的深邃,压得我完全透不过气来……” 飘忽的耳语渐渐远去,她不由得急了起来,想抓住声音的主人,不让其离去。 这一急,人猛然一沉,全身的重量忽然又回来了,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雪盖苍松,树影重重,原来她仍然躺在这荒郊野岭,未动半分。 都说人死前会见到一道白光和一条长长的隧道,可她这条隧道简直人满为患了。 躺了不知多久,这片上不见飞禽,下不见走兽,寂静如同一片真空的黑松林,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与其说是空气中传来了声音,不如说是积雪的震动告诉了她,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卿云举起勉强能动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敲着身旁的松树,不管来的是敌是友,又或是熊瞎子之类的猛兽,只要能引起它的注意就行。可惜毕竟虚弱无力,敲出的声响又小又轻,完全沉闷在树干里发不出来。但是卿云不放弃,依然坚持不懈地一下一下敲着。终于,树身有了细微地晃动,然后晃动加剧,振幅增大,大到压在树干上的积雪禁不住晃,开始扑扑直落。这一番动静终于远远地传了出去,而落雪掉在卿云身上,却将她埋得更深,直至仅剩下一只手还留在外面,一下一下地继续敲着。 “醒了吗?今天能醒吗?”一个特别高亢的男声就像炸雷一般,惊得病榻上的卿云浑身一震。眼帘微张,从缝隙间望出去,全是影影绰绰的,浮出两个飘忽的人影。其中一个似在答话,无奈总听不真切。另一人手按长剑,因甲胄加身而显得格外壮硕。她转了转眼珠,最后定在了正上方,一点点调准焦距后才慢慢看清,那是一座白色大帐的顶棚。 “哎呀,醒了,十四爷,醒了!”忽然有人欢呼起来。 卿云想了想这句话,突然间琢磨过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活像榻上安着弹簧似的,上身猛然抬起,正迎上了凑过来察看的十四阿哥的那张大脸,两人均是大惊失色,一个忙站直,一个则又瘫倒回榻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带了一身的毛病?又是内出血,又是泡水冻伤,又是绳索勒痕的,这伤也伤得太诡异了点……”十四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见卿云气息奄奄的模样,料想她也没力气回答,便住了口。等伺候的军医退出,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未开战,先探路。若不是本将军有先见之明,派了几队侦察兵去探那山贼的后路,你被活埋在那松林里,十年八载也不一定能被人挖出来。” 卿云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没兴致搭理他。 十四一边穿戴捧在手里的头盔,一边道:“等你能动了,我派人送你回家。一个女人病怏怏地流落在外,算是怎么回事?” 卿云淡淡道:“我便混得再惨,也轮不到你来可怜。” “得,算我犯贱多嘴!你就是在外面摔死、淹死、碰死了,关我鸟事?本将军还不稀得理呢。”十四昂首道,转身便要离帐。 “死……”一双瞳仁斗然放大,卿云匆忙爬起身,问道:“你此行可是剿匪来了,现下是什么情形了……”她忽然收了声,惊疑不定地审视站住的十四,最该担心悠悠与孩子不应该对面这位吗?他为何不向自己追着要人?念头转过,卿云便改口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十四道:“说来也巧。三天前,我刚在此安营扎寨,当夜派出了侦察兵,谁知就把你这个可疑人物带了回来,看到第一眼,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三天?”卿云一下子将浑身酸痛抛诸脑后,坐起后便要下地穿鞋,奈何左右手不配合,穿了几次都套不上脚,人却累得喘气连连,免不得有些泄气。可当她瞥见十四袖手旁观,好整以暇的模样,忽然就不焦急上火了。卿云定定地望着他,道:“看来你的进展不错。” 十四哈哈一笑,得意洋洋道:“那就是一帮怂货!本来隆冬时节,大雪封山,他们占据的青莲山又陡峭难行,易守难攻,未尝不可一战。可我都还没摆出阵势,翌日清晨,那群钻山鼠辈便摇旗乞降了。之前我还担心他们闭门不出,我军一时无法下手,可能要拖延至年后方能决战,现在看来,完全是高抬了他们!” 卿云不禁会心一笑,心思却转深沉。三天前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已无法断定,这是若琳卖力之功,亦或完全是因兵临城下所致。“当中会不会有诈?”她问道。 “这一点我会想不到?”十四骄矜道,“我早已发话了,要他们今日先将所有关押的人质交出来,以显示投诚之真心,然后才能受降。” 原来如此。卿云恍然大悟,明白了十四为何如此自信,竟绝口不问悠悠等的下落。 “人质移交仪式即将开始了,你要不要来观礼,共襄盛举?”十四邀请得滑稽。卿云便也顾不得病容枯槁,披上一件风帽斗篷,捂得严实了,老实不客气地随他走出营帐。 十四稳步登上军中帐前的高台,霎时间战鼓擂起,号角齐鸣,合起一股边地荒寒肃杀之气,直指营地不远处的青莲山。空旷的校场上,五千军士分列辕门大道两旁,一直绵延排到远方。而十四虽默然立于台上,却一扫平日的嘻哈纨绔习气,犹如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出掠食的猛禽,目光凌厉,气势逼人,以至在场几无一人敢正面直视之。 卿云站在他身侧退一步处,只是焦急地望着路延伸的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员副将奔马来报,已见到山上自行走下的人质,搭乘马车,很快便到行辕。听了禀告,十四、卿云顿时喜上眉梢,立刻快步下台赶到了辕门前,正接着了第一个被扶下车的巴多明,十四少不得被拖住,寒暄宽慰几句。卿云则数着人头,一路往后查看,直到最后一个,才见到了悠悠虽见消瘦憔悴,却沉静依旧的脸,她这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下了地,而这一宽心,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栽倒。 悠悠忙扶住她,淡淡一笑,以示无碍,一切苦厄都已过去了。两人四手紧紧交握,十四这时亦走了过来,百般忍耐,方才勉强抑制住了满心的激动,按了按悠悠的肩便罢,不至于在人前当场失了态,堕了将军的威严。 “弘春还好吗?”十四脱口问道。经他一提醒,卿云这才意识到,一路过来,竟未曾见到弘春的踪影,还有常明。悠悠身子一震,眼里渐渐漫起了一层雾气。十四的左手不由得握紧了剑柄,卿云亦紧张万分地望着她。 “弘春,常明,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悠悠用尽全身气力说完这一句,便向前扑倒,晕厥在十四的怀里。十四不禁懵了,拼命摇着她的肩问:“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这还需要问吗?卿云倒退一步,心中空荡荡一片,无知无觉地,脸上却泛起了一丝笑意。怪不得她会做那样一个梦,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望着悠悠被十四抱回大帐,卿云神思一恍惚,仿佛又坠进了那场梦境,所有的人与事都在抽离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呆呆站着。 过了许久,卿云回过神来时,四周军士早已撤得一个不留,荒凉的雪地上,满是杂乱无序的脚印,看得久了,便让人禁不住头晕目眩。 回营走到十四的大帐外,忽听一声怒喝,好几个随军大夫便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附近驻守的兵士亦吓得面如土色,无人敢在主将盛怒的当口,进去通报,卿云便径直进去了。悠悠依旧人事不知地躺着,守在一旁的十四显然没料到这时会有人进来,匆忙一瞥门口,眼角隐有泪光,又连忙背转身,踱到一边。 卿云走近前去,虽然还昏睡着,可悠悠的眉头却深深紧锁。前一刻,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迎接胜利,这一刻,却已深陷于几令人无法呼吸的愁云惨雾之中。再看十四依然挺立的背影,亦绷得紧梆梆的,卿云真希望自己也像悠悠一样,一直深眠不醒。 “谁害了弘春,我要杀了他,我要他们全家都死!”十四霍然转身,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 卿云亦是深恶痛绝,止不住毒念顿生:“只要来一场小小的地震,山上就一个不留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十四没有听太真切。 悠悠忽然动了一下,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惊得卿云蓦地一凛,不由得悔愧得汗流浃背,匆忙收起所有邪念,定了定神,重新问道:“你别忘了到这来的目的。” “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等明日受降之后……”十四半眯着眼,不再说下去了。 卿云问道:“之前交涉之时,你可曾暗示,或明确要求一定要安全交出弘春母子?”十四点了点头,脸色忽然大变,显是已明白她话中所指,高叫:“不好,他们这是在拖延,等我军防备松懈了,再伺机偷袭。”卿云却摇摇头,沉吟道:“以我看那贼首的神情,确是久存降心。也许,他们并不清楚悠悠母子的身份,还存侥幸之心吧。” “无论怎样,迟必生变。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先下手为强。”十四当机立断,铺开地图,边比划边道,“这山势真是长得绝了!正面强攻或诈取,都有变数。他们只要发觉不对,跑回山上坚守不出,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小云子,你是从贼窝逃出生天的,一定知道其它退路。” 卿云便问他:“你派出的侦察兵呢?没有什么收获?”十四道:“本来我是让他们绕道后方,看是否可以从背面偷偷攀上去。结果去了几个小分队,都没找到通往后山的路径,倒在中途发现了你。”卿云走过去,卷起他的地图道:“这图没有用,只能迷惑人。你们其实已经摸到了他们的后门,却根本认不出,只能过其门而不入。”十四奇道:“这怎么说?” 卿云摊开一张白纸,用立体透视法,简单花了一个自己估摸出的山体草图,解释道:“从军营这眺望,那青莲山周围,还有几个山头,是不是?无论从哪儿方向看,这都是常见的山脉群峰。按照理推断,山峰之间总是有低谷的,要去往青莲山的后面,须得从山与山的夹缝里找路,横插进去。” 十四点头道:“难道不对吗?”卿云反问:“那你们找到了吗?”十四不做声了。 卿云续道:“其实就是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打个比方,真正的青莲山其实是碗口形的,而我们肉眼看到,地图标示出的青莲山,不过是它的一个山峰,也就是贼窝所住的主峰,而前后左右的其他山峰,也都是青莲山的主体,而并非组成了一个青莲山脉。因此你们要找主峰的后山,自然永远也找不到,而青莲山真正的后山,就在你们所谓的中途,即我躺着的地方。”十四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卿云于是总结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这山势真是长得绝了!” 十四尚不甘心,指着图中山体中央凹陷的一块,问道:“这落差有多少?”卿云想了想,道:“百丈有余。”十四“啊”了一声,皱眉道:“如此说来,我就算爬上了后山顶,也不过是遥望一下主峰,除非搭一座天梯,不然要去往主峰,还得再下山,再上山……这不是比正面攻山更麻烦百倍?”卿云做了个“完全正解”的手势。“难怪他们一点不怕被抄后路。”十四卸了腰上悬剑,往案上一拍,泄气道,“这仗没法打了。” 卿云叹了口气,又道:“山体围就了铁桶城墙,我们进不去,他们同样也出不来。俗语云,狡兔三窟,如果我们打持久战,你觉得他们会就此困死在山里吗?最强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大的软肋。” 十四以一种意料之内的神情望着她,好像在说,所以我正等着你带路呢。 眼见骑虎难下,卿云也知事难两全,又望了一眼躺着的悠悠,只盼速战速决,不致另生事端。十四召来那几个寻到卿云的探路兵,卿云详细讲明了暗道所在,以及入谷之后的地形,如何不着痕迹的偷上青莲山主峰,在睡梦中便制服了一干匪徒。 当卿云讲出自己所推断的匪窝细节时,听者无不叹为观止,十四纳罕道:“上至山顶冰川,下至山峰主体,都被这帮孙子挖得千疮百孔了?怪不得你会说,一场小小的地震,足以毕其功于一役。” 卿云不无忧虑道:“期望他们是真心投降,今夜放松了戒备,不会遇上太多的抵抗。” “哼!”十四将剑拔出一半,寒光映照铁衣,反射在杀气腾腾的眉眼间,“不真心又如何?当面短兵相接,八旗将士何时输过?” 十四自去部署后方夜袭的巨细准备,并与留守营地人马约定信号,在后路成功攻入巢穴之后,配合战事,遥相呼应,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一举拿下。 紧张备战的同时,营地的表面却显得格外的平静。每个人都在等待夜幕的降临,沙漏却流得比往常要慢许多,似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太阳终于走到了西山的后头,夜晚这才姗姗来迟,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等待的忐忑中,又多了一分兴奋。 在这当口,一直陪着悠悠的卿云,突然找到了整装待发的十四,这时,她已梳洗齐整,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军中衣袍,表情是十四从未见过的端谨肃穆,甚而带有莫可名状的神圣感,庄严不可侵犯。 十四看到她走过来,忽然问道:“你的左手没事吧?”卿云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你,你怎么……”十四道:“我又不是瞎子,你那左臂,老是荡悠悠地垂在那里,使不出力的样子,这还看不出来?”卿云从前当真没发现,他还有这观察入微的优点,今后倒是要刮目相看了。卿云这么想着,心中却着实有些感动,脸色也转柔和,道:“劳你挂心,没事。”这一番问答,两人从小见面就难免的咄咄相逼之势,竟得稍缓。 “你想说什么?”十四也观察出了她此刻欲言又止。 卿云记起来意,拱手道:“我这预先恭贺一声初战大捷!”十四却脸一沉,恨声道:“是血债血偿才对。”卿云无声地望着他,轻道:“我想问一句,你知道这一战,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十四先是一惊,继而眼神暗下,变得幽深莫测。 卿云知道,他已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加上之前的十三和老八,在这场历时一年的倒索大考中,十四终于搭上了最后一班车,领到了这第三张入场券。讨伐叛变,终究不是对外征战,随时随地可以就地正法,如果他肆意而为,滥行杀戮,这到手的车票也将得而复失。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人人都钦佩忍辱负重,而非过犹不及。”卿云徐徐而郑重道。而这一字一句,全都端端正正砸在了十四的心口。十四默默寻思片刻,忽讽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都透着一股子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惺惺作态。” 卿云不禁苦笑。是啊,若在以前,她也料想不到自己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无论如何,希望这种旁敲侧击的苦口婆心,能让十四听进耳去。 军令如山,时辰一到,夜袭的队伍便静悄悄地摸黑出发了,由十四亲自带队,而留守的也全部枕戈待旦,睁眼只待集结信号。 悠悠始终没有苏醒。卿云坐了一会儿,便去找巴多明等人说话。这一场变故,巴多明受惊不轻,言语之间,流露出眷恋故土、疲倦欲归之意。卿云听来心有戚戚,与有共焉。犹自相对慨叹,外面忽传一声炮响,顿时杀声震天,大地为之动摇,心胆为之俱裂。众人均紧紧抓住了左右能固定身躯之物,战战兢兢,等了不知多久,金戈杀伐之声才渐渐消减。卿云立时走出帐外,举目望向青莲山方向,但见火光冲天,硝烟弥漫。 战场渐趋沉寂,来回不断的传报,却把整个大本营鼓动得沸腾起来。 在几个士兵陪伴下,卿云又回到了之前逃出的温泉谷。她从搭好的浮桥上走到对岸,桃林与木屋还在燃烧着,火焰滚滚,炽热的高温融化了岩壁上的冰雪,一池温泉水的水位都仿佛高了许多。在主峰一侧的崖壁上,挂满了攀爬用的绳索,崖底则躺着一具无名女尸,卿云找了一圈,都没有见到若琳。看来,她果然遵命而行,上山劝降去了。卿云也不想再上去了,仰头望得脖子酸了,便打算循原路返回。 四周穿行着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个个干劲十足,脸上也都是狂热未退的潮红。谁又能想到,统领这五千兵马的主将,是一个因血统而得上位的新手,过了年,也才十七岁。讨伐叛逆?在康熙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围猎,一次实地考察儿子学习成果的课外考。 当走过木屋前时,扑面的热浪,迫得卿云不得不用手隔挡。不经意间,眼角却忽然瞥见了一道红光从大火中掠闪而过,那是一抹连焰火都为之逊色的光亮,卿云太熟悉了。 舍得 不一日,搜遍了整座山,查遍了所有活口死尸,也不见弘春、常明与若琳的遗踪。 匪首已被枭首示众,卿云细细盘问余下生擒的俘奴,谁知他们竟聪明得懂得反推回来,一口咬定,早已将弘春、常明释放。只怪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人质交接之后,十四他们并未立时质问,为何少了两个人,这会儿倒叫这帮泼皮钻了空子。十四气不过,虽顾忌着不痛下杀手,到底还是将俘奴赤条条地绑在露天雪地,挨个结结实实地抽上一百鞭子,不想皆是宁死也不改口。 醒过来的悠悠,如何肯就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知疲倦地,从山上到山下,再从山下到山上,翻了一遍又一遍,不找到弘春,决不罢休。然而十四却要回京复命了。 思乡心切的巴多明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回国。他托十四带回了辞呈,自己则先行南下出海口,沿途等候批复。而卿云,也决定留下与巴多明等人一起。 京里催归的旨意,一日急似一日,十四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将悠悠托付给巴多明和卿云照顾,独自率军回京。 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地拔寨而去,悠悠便一直站在高处望着,与此同时,卿云也始终在身后迟尺之遥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此情此景,她忽然想起了一首古诗,“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上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只是不知,悠悠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倘若十四忽然回头,她又会说些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间,悠悠却突然回头,说了一句话,而此前,自山上归来后讲的唯一一句话,她便再没有开过一次口。悠悠闭目长出了一口气,累极倦极道:“走吧。” 起先,卿云没有领会她的话音,是让谁走,又要走哪儿去。但很快的,悠悠便用行动说明了一切。她没有再上山搜寻,而是提出要送巴多明南下最近的出海口,甚至急吼吼地当天就要动身,似乎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地方呆着了。众人怜她丧子之痛,无论她提任何要求,都不会有异议,当即启程,日夜不停地赶路。 一路上,悠悠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卿云也只能惴惴相陪,毕竟自己连孩子都没有过,实在不懂如何劝慰,才既不挑起她的伤怀,又熨帖暖心。 最近的一个有通关权限的口岸云台山,也远在江浙。若是走陆路,这拖家带口的,也不知要走得何年何月。因此行至“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素有京津门户、海陆咽喉之称的天津,巴多明便决定停下稍作休整,等京里准许他去职回国的文书下来了,就雇一条船改走海路,沿海岸线南下,航行到云台山,再换乘可以出海远行的大船。 在海滨的大沽镇,巴多明做主租了一间粉墙黛瓦的小民居,推开窗,便可遥遥望见海河入海口。 自从到了这里,悠悠的气色便日见好转,这一日大清早,卿云刚睁开眼,悠悠已穿戴整齐地候在床边,笑吟吟地道了声早安。古怪的举动,让卿云禁不住毛骨悚然起来。“今儿是年三十,出去逛逛,置办点年货吧。”悠悠体贴地递过了衣服。 又下雪了。好在并不算大,既不需打伞,也不用带帽,优哉悠哉倘佯其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毕竟是除夕夜了,街市上红红火火,洋溢着满满的年味。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大人们忙着贴春联、包饺子、做元宵,没有一刻闲暇,孩童们则吵吵嚷嚷的,不时点燃一个爆竹,嬉戏游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心满意足,笑逐颜开。 “寻芳步步踏青来,柳外何人筑钓台?七十二沽春水活,午景声里野桃开。”一番采购满载而归,悠悠忽然吟诵起诗来,笑道,“这首《即景》,说的便是天津七十二沽的秀美。” 卿云点了点头。只可惜时令不对,放眼望去,唯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哪有半分诗中描绘的北国江南风景。她还在暗自纳闷,悠悠今日的兴致如何这样高,脚下却骤然止步,只因答案已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 在暂居的小民居门口,久立多时的一对男女转过头,常明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朝她倆奔了过来,若琳明显大吃一惊,直到卿云走到跟前,犹自怔怔不得回神。 “你辛苦了。”悠悠与常明简单交谈了几句,便特来向若琳道谢。若琳猝然醒觉,将怀中的婴孩递还给她。掀开包在最外层的皮褥,只见弘春酣酣睡着,一张小脸皱巴巴的,无甚生气。悠悠露出母亲特有的温柔笑颜,轻轻拍着道:“过了今年年关,还能过几个年关呢?” 对于这二人的到来,巴多明等也是欣喜万分,并大发感慨,格外担忧他们走后遇上什么阻扰,悬心至今。常明自是大大卖弄一番,表示凭着他的身手,这全是瞎操心。久别重逢,言笑晏晏,就连若琳的脸上,也绽放了久违的笑容,魅惑众生。 身为全场唯一一个不明所以的外人,卿云头一次发觉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一路同行相伴的每一张面孔,也变得陌生而疏离。原来被人耍的感觉是这样难受,局促不安,颓唐失落。 悠悠解释道:“被放之后,是我求常明带着弘春先走的。”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她只字不提,似乎卿云只要用脚趾头想一想,自然就明白理解了。 可卿云现下已厌倦得连脚趾头都不想动了,只笑着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这笑容显得太过苦涩。 年节下,又值重逢之喜,今日的午饭准备得特别丰盛。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巴多明宣布正式接到了朝廷的批准令,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动身。与他约定一起回国的西学士们纷纷鼓掌欢呼,常明正要恭喜,却见悠悠肃容端坐,当即不敢再造次了。这一静,离别愁绪立即乘虚而入,在席间弥漫开来。 此时,率先打破沉闷的还得是卿云。她端起酒杯,既不劝君更尽一杯酒,也无任何伤感惆怅,只微笑道:“从小,我就是巴先生的弟子之一,久慕西学精进,要取真经,当然还得亲赴西方一游。希望巴先生不要嫌我这个学生蠢笨,明日带我同去,早晚耳提面命,恭聆教益。”说完将酒一口饮尽,向巴多明致意。 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使这顿年饭的冷场更加雪上加霜了。若琳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卿云便也遥敬她一杯,笑问:“如此归宿,卿可还满意?”若琳仿佛受到了冒犯,羞愤之下,不知又触动了哪条衷肠,伏在桌上低声抽泣。卿云哈哈大笑,捏着一根筷子敲打酒杯,和着节拍唱起了《金缕衣》。众人皆道她醉了,慌慌张张将其搀回了屋。 “我醉了吗?”卿云斜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圆圆的,直愣愣地盯着头顶 这时屋里只剩下了悠悠,她将弘春放在卿云旁边,盖上了被子,一边仔细地掩着被角,一边不经意地问道:“你怪我了?” 卿云笑了,很大力地摇了摇头:“我一早就决定搭他们的便船了,要不怎么跟到了这?” “你还是在怪我。”悠悠一声长叹,道,“弘春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不过是想图个清静。” “你们全都商量好了,我也没说你们有什么错。” “这你可错怪巴先生他们了,准确说来,那位顾姑娘还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呢。”悠悠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解释一下,“那山贼头子是个难得明理之人,自从清军围山之后,他似乎一早就清醒地认识到,无论战败被俘,还是主动缴械,均是不得善终。明知如此,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释放我们,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了救一个人。他让那位顾姑娘假装人质,与我们一同下山,因为只有交接人质之时,围山的清军才会松开一个口子,这时候,她就可以趁机逃出去。没想到的是,巴先生他们居然也爽快地答应,会为她遮掩隐瞒,至于常明和弘春,那不过是顺便的事罢了。” “谁叫她是‘独臂维纳斯’呢?看来多做善事,积德修福还是有用的。”卿云笑出了声。 悠悠跟着笑叹:“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卿云坐了起来,道:“女人都爱计较,你答应了什么,那顾姑娘才肯替你带孩子?” “我不就是答应了你答应的事么。”悠悠也耍起了滑头。 卿云摇头道:“何必呢。难道我像是个言出不践、出尔反尔的人吗?” “怎么,又不舍得了?” “不舍得什么?”卿云反问,“不舍得把顾若琳送给八阿哥,也就是我老公?” “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 “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嘛。”卿云自嘲一笑,“反正我明天就走了,谁知要什么时候回来,何必站着茅坑不拉屎呢。” 口出粗鄙之言,一听就是言不由衷,悠悠顺水推舟道:“大老远地张罗着给人家送美女,你不就是暗示,取消誓约吗?既然放不下,就回去找他好了。” “你不懂。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同,现在他不需要我,我又何必在他面前添乱?有些心结,或许只有时间能够化解抚平,此刻强行去解,只会变成永远打不开的死结。我自己知自己事,他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也不想勉强自己喜欢。哪天,他不在乎了,我也不在乎了……”卿云越讲越是含糊,茫然道,“也许就连我自己也不懂……哎,我现在脑子一团乱麻,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把所有乱麻都理清楚了。” 不甚嘹亮的婴孩啼哭声忽然在两人之间响起,悠悠哄了一阵,却不见好转。卿云问道:“是不是饿了?”悠悠道:“常明已经去找奶了。”卿云沉默片刻,莫名地聊起自己与一个乞丐比赛谁能讨到更多钱的故事,她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悠悠不住会心微笑,就连弘春也仿佛听懂了,停止哭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她二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赢吗?”讲完故事,卿云兀地向悠悠发问。悠悠笑答:“自然是你看着更惨一点,更找人可怜。”“这是原因之一。”卿云煞有其事地指出,接着自己又绷不住扑哧一笑,又道:“其实决胜的关键忒简单——我运气好!……” “这可是关键啊!”悠悠十分严肃地表示认同。 接下来,弘春就看到了两个疯子,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 “真的,我是说真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着,自己运气未免也太好了,每次要死都死不成,结果还会有意外之喜找上门。要上了战场,我简直就是一员福将,天生富贵,怎么打都会赢。”卿云不动声色地自吹自擂,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词——厚颜无耻。 悠悠知道她还在为下文铺陈,便十分配合地问:“所以?” 卿云伸手抱起弘春,平举在自己正前方,笑眯眯地逗弄着,对弘春道:“有很多事,没做之前,光凭想象,觉得绝无可能成功,人们就会连试都不愿一试了。就像你妈妈,你说对吧?这就是顾虑太多。”弘春自然不会回答她,卿云便将弘春递还给悠悠,接着道:“即使没有这一场劫难,你也没打算真去地底下挖矿吧?世事无常,总在人的意料之外。你怎么就认定,自己的运气不够好?也许途中碰上一场奇遇,会有意外收获呢?”言罢,卿云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石子,通体乌黑中隐隐泛着的不同寻常的红光,便如有磁性一般,一下子吸引住了悠悠的目光。而这,便是卿云从雪谷灰烬中扒出来的宝贝,“麒麟角”,只是原本包在外面的紫金皮已在大火中溶化不见了。 卿云将矿石放在弘春身上,笑道:“好了,这下弘春可以活到天荒地老了。” 而处于震惊之中的悠悠,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一小块不起眼的石头,完全无法接受这近在眼前的存在,甚至有一种冲动,要拼尽全力,把这东西远远的丢进海里。直到弘春又呜呜哭闹起来,她才惶惶忽忽地回过神,泪流满面。此时,卿云已不在屋里了。 等常明找来了奶娘,悠悠便将弘春交给他们,出门一问,都说卿云一个人往海边去了。 雪已然停了,天依旧灰蒙蒙垂在头顶。悠悠一路寻觅,越靠近海边,眼中所见唯有一片茫茫白色,没有海鸟,不见人影,要不是拍岸的海浪声涛涛不绝,世界几乎就凝固成了一张静止的白纸。背转过身,就是万家灯火,只是隔得太远了,那尘世的幸福终究传不到这里,是无法企及的温暖,也是走到尽头的哀伤。 悠悠怅然而立,久久不动,最终在雪与海沙交接的地方,发现了一排浅浅的足印,沿着海岸线,延伸向远方。很快的,这排足印旁,又多了一串悠悠留下的脚印相伴,显得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然而再远的也有走到头的时候,看着沙滩上的最后一只脚印,顺着足尖指向的方位抬起头,白哗哗的浪花就卷到了眼前,惊出了悠悠一身的冷汗。悠悠急得原地转了几圈,四周却看不见半个人影,海面波涛翻滚,也看不出一点异物端倪。“喂!”海风打散了呼喊,犹带呜咽之声。 “我在这,喊啥呢?”卿云突然从海边垒砌的一堆碣石后探出头来,瞧那姿势,估计她刚才是躺在了岩石上,又罩着一件白色斗篷,与雪融为一体,因此悠悠才没看到。 悠悠是又气又恼,可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卿云微微一笑,从石上跳了下来,问道:“你说海的那边是什么?”悠悠没好气道:“是什么?日本列岛,太平洋,北美洲?”“是啊,你我都知道海那边是什么。”卿云慨然长叹,幽幽道,“很没意思,是吧?”悠悠亦不由黯然。 过了片刻,悠悠才记起来意,问道:“你把‘麒麟角’给了弘春,你自己怎么办?” “我不需要。”卿云答得轻松。 “说得也是。”悠悠点头道。她这话若听进旁人耳中,定然会被骂作刻薄无情,也只有卿云一人,才真正明白此中的真意。悠悠轻叹道:“都说,没有当过母亲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可像我们俩这样,从出现就缺了大德、根本不该留在这世上的人,连一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还奢谈什么完整的女人?” “知道你和弘春为什么会得一样的病吗?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我们就好像这个世界的奇点,本身就是毫无道理的存在。我们的出现,就是犯罪,我们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肮脏交易的苟且偷生,从一开始,我们就已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自然本性,和赖以为生的根本元气。当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桩不合时宜的错误时,那么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是没有结果的,他生命的延续,也是绝不容许存在的。因此命中注定,你不能生育,我即使有了孩子也不能存活,看似不同的路,结出的却是必然的果。” 悠悠掏出那块黑黢黢的矿石,道:“这东西产自地心,历经千年万年高温熔炼而成,是大自然的精华所在,只有它,才能起到返本归元之效,治理你们这样的先天顽疾。因此叫做麒麟角固然好听,但若要顾名思义,却不如称作归元石,更为贴切。” “你……”卿云犹疑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悠悠把救命的石头放在卿云右手手心,然后合上,紧紧握住,深深望着她道:“归元石,弘春,今后都交给你了。” 白茫茫的天地海,两个小小的黑色人影,合成了一幅几笔疏疏勾勒的白描山水画。 第二天大年初一,云开见日,竟是个适宜远航出海的好日子。湛蓝的天,湛蓝的海,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千帆摇曳,万里船舶。 “我很可能一去不回,你舍得吗?”卿云抱着弘春,笑问来送行的悠悠。悠悠却只淡淡道:“弘春若留下来,早晚有一日,会变得跟十四一模一样。” 卿云轻轻叹息,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海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角,飘啊飘地飞到了天上,与云彩连成了一片。 卿云忽然想起什么:“多了他,这个东西便用不着了。”她将弘春交给了站在旁边的常明,然后俯身抽出靴子里的一把木剑,手指轻抚剑面,不无珍惜道:“你替我保管吧。” 悠悠双手接过,虽是木剑,却沉甸甸压在手心,透心的凉。“有名字吗?” “剑本无心,我又岂可强求它只有一心?”卿云洒然一笑,道,“剑名龙吟,一直都只有这一个名字。” “我会记住的。”悠悠郑重道,“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卿云踌躇再三,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封:“你送若琳回去时,顺道将这封信带给他。”悠悠默默将信收好。 已上了船的巴多明开始催促,常明眼圈红红,带着哭腔喊了悠悠一声“格格”。悠悠微笑道:“好好照顾弘春。”常明重重点了下头,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步上舢板。 卿云定定地望着悠悠:“那就这样吧。”转身便要走。悠悠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再忍不住满眶热泪,笑容不改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卿云含笑哽咽道,“我会记住的。” 只听起锚时带起的哗啦啦水响,众人所乘的大船终于扬帆起航,渐离渐远。 卿云、常明等均站在甲板上,举手作别,岸上忽然间便只剩下了悠悠一人。 船与码头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直到大船成为一个白点。悠悠举起卿云托她转交的信,迎着日头,隐约透视出信里的内容,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犹自沉吟发怔,几骑快马急速奔到了悠悠面前,打头之人勒住马便下马请安:“小人奉十四爷之命,来接侧福晋回府,并奉上御赐谢礼给几位西学师傅送行。” “你们迟了一步。”悠悠遥指海面,道,“他们已走远了。” 归来 康熙四十七年,月日不详。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昂首危立在船头的卿云,摊开双臂,随着船体上下翻波,迎风破浪,吹得一头蓬松短发张牙舞爪,凌乱却有几分写意。 “这个帅,我也要玩!”身后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急得直跳脚。 “遵命,船长。”卿云右手扪心,身子微微向前一倾答应了,扶着栏杆下至甲板。那男孩右手一弹头上皱巴巴的海盗帽,就要去爬栏杆。一直候立在侧的常明吓得忙跳出来,大叫“当心”。那男孩却一摆手不让他过来,叉腰道:“小兵一边去!我可是远洋船船长,海盗都抓过,还怕这小水洼子?”卿云笑着竖起了大拇指,那男孩便昂着头越发得意了。这三人都穿着船员制服,如非黄皮肤黑眼睛,乍一看,还真以为是西洋来的水手。 常明将脸一沉,喊了一声:“弘春。”甚显威严。弘春只好朝卿云吐了吐舌头,在常明扶助下,登上了船头,学着卿云刚才那般,摇头晃脑地虚念了几句。直把卿云听得忍俊不禁,她对着不远处坐着的一个朋友招招手,高声叫道:“麻烦了,就照现在这样子画下来。”原来那人面前竖着一块画板,正在用炭笔素描写生,而画板之后的一张脸,却是真正的高鼻深目西洋人。 一时的兴奋劲头过了,弘春便嚷着要下来。卿云却不准,道:“没见郎先生在速写,不许闹。”不过一句轻责,弘春立时便安静了,摆正造型,四肢再僵硬酸麻,也不敢乱动。 卿云走过去,见画纸上的人像已基本描绘成型,不但姿容栩栩如生,三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个嚣张无忌,一个暗忍薄怒,还有一个笑容古怪,均是活灵活现,合在一幅画里,妙趣横生。 “好了没有?”弘春忍不住嘟囔着问。卿云也不再耍他了,挥手让常明抱他下来,而这边厢,画画的西洋人已经熟练地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中文名,郎世宁。 卿云接过成品,越看越爱,大声夸赞不已。郎世宁微笑着接受她的溢美之词,忽而又想到什么,不无忧虑地一边整理画具,一边问道:“夫人,您认为大清皇帝会喜欢我的画吗?”卿云摇头:“我也不知道。”郎世宁不禁微感失望。卿云笑道:“不过我知道,京城里一定有一个人,会像我们一样,喜欢你的画。她也是个爱画的,与先生可谓同道中人,你去找她,你们一定会成为莫逆之交。”“莫逆之交?”郎世宁鹦鹉学舌似的念了一遍。卿云忙解释:“就是好朋友的意思。” 说话间,船身蓦地剧震了一下,弘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卿云却欣喜道:“终于靠岸了!”郎世宁诧异道:“你们不去北京了?”卿云笑着招呼船头二人准备上岸,道:“不了,我们这便换乘江船,溯长江而上,先回老家转一圈,走走再说。”话落,兴奋难耐的弘春已然飞奔着跑去舱内拿行囊了。 “不着急,慢慢来!”卿云高声叮嘱,却拦住了尾随其后的常明,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不见。“上岸之前,有些规矩我必须再重申一次。”常明心知刚刚踩过了界,无奈站住听训,只是别目它顾,不去看她。“弘春在五年前的除夕夜就死了,这样的名字,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可我们已经回来了。”常明试图争辩。卿云展颜一笑:“因此,你也可不必再听命于我了?”常明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反正……反正我会先问过格格,再做计较。”“随你的意。”卿云不以为意,转身进舱。 为了不致引人注目,一登上新租的江船,三人便都换了平民衣衫,最难打理的是头发,短得连辫子都梳不起来,是而这一路他们便只窝在船上,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唯有弘春一人兴致勃勃,窜上跳下,问东问西,看什么都稀奇,对着常明新剃的头型更是笑了足足七天,直朝卿云嚷嚷:“这的人看着都好丑啊!” 扬帆启程后的第一站落脚点,便是扬州。其时已暮,卿云便决定在瓜洲古渡头停泊一夜,明早再带弘春入城游赏,增长见闻。 一条运河,已让扬州极尽繁华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入夜之后,白日里往来如织、忙碌喧嚣的渡头,渐渐归于宁寂,水面慢慢浮起一片薄雾,临窗眺望岸上杨柳,也似笼罩了一层朦胧月色,如梦似幻。忽起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脸庞,捎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茉莉花香,清逸之余,眼前竟仿佛浮现出城中那风华烟月之地,歌吹沸天之景,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还远在天边。 望久了波光灯影,隐隐绰绰,卿云便觉眼也花了,关窗坐回舱内,却见躺在床上的弘春还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尚未入睡。 弘春问道:“你在想谁?”卿云不禁莞尔:“我在想,你为什么还没睡?”“骗人!”弘春嘟着嘴道,“你一定在想爸爸了。妈妈,你说他知道我们回来了么?”卿云笑着点头:“我想是的。”弘春登时两眼放光:“那他会来接我们吗?”卿云摇了摇头:“恐怕不会。”“为什么,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弘春很是难过。卿云仍是微微一笑,道:“等以后见着面了,你替我问问他。”弘春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不合年纪的愁色,不过很快地,他就睡着了。 卿云却没了睡意,于是吹灭烛火,和衣躺下,黑暗中只听见长长一声叹息。现下,她只希望一切都不要变,就这样保持现状,她已很满足了。只不过,若没有弘春适才这一问,她心中会更加悠然平和。 翌日,迎了清晨第一缕阳光,卿云三人驱车向扬州城去,时值城门开启,他们便有幸成了当天第一批进城之人。 穿行在交织如网的街巷里,已然放轻放缓的脚步,仍旧频频顿足不前。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斑斑青苔的白墙黛瓦,以及开在墙角石缝中、被露水打湿的无名小花,目中所及的任何一样事物都会令卿云慨叹许久,乃至热泪盈眶。这些才是她每晚入眠后脑海中最深的梦。 “好香的味道!”弘春已无了初来时的新奇,唯有让人食指大动的锦绣美味,才能勾起他的兴趣。 “是野菜馄饨。”卿云眼尖,一下子便寻到了香气的来源。三人立时飞奔过去,在路边摊上坐下,叫了三碗馄饨。才咬了一口,卿云忍不住叫道:“就是这个味道,多久没吃了,这鲜味……”一时动情,泪水渐渐充盈眼眶,滚了几滚。 摊子对面便是一家茶社,常明又去叫了几笼包子送过来。那包子均做得小巧玲珑,卿云一口一个,大快朵颐,而弘春则与面前的大汤包较上了劲。由于不知里面包的全是汤汁,他这一嘴咬下去,不但什么都没吃到,还溅了一身的汤油,嘴也几乎烫歪了。 见他这副窘样,周围开吃早点的本地人无不会心一笑,然而坐在邻桌的一个小女孩,笑得尤为大声,激得弘春立马恼羞成怒,问道:“有这么好笑吗?” 那小女孩也不答他,只是甜甜一笑,拉过自己面前的汤包,先挑破再吸汤,向他示范起了正确吃法。弘春跟着她学,果然便吃到了美味,旋即转怒为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吃,你真厉害!”被人如此直接的夸赞,那小女孩显然不曾遇过,笑容便不禁羞涩腼腆起来。 卿云看这小女孩的模样,与弘春差不多年纪,却孤零零一人坐着,便问她:“谁带你出来的,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那小女孩低头道:“我在等爹爹,爹爹叫我先吃,一步也不许走开。”卿云见她乖巧可爱,一派天真烂漫,心中十分喜欢,柔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孩认真道:“我叫欣欣。” 弘春瞪圆了眼,便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哪有人成天把身体器官挂在嘴边。心心?还肺肺呢!”那小女孩显然并未听懂,呆呆地望着他。卿云啧了一声,用手沾汤水在桌上写出了正确的欣字,纠正道:“看你平日不好好认字。做名字用的,明显是这个‘欣’,单字有开心的意思,取自欣欣向荣之意。是不是,欣欣?”欣欣果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完全正确。弘春笑嘻嘻地挠挠头,道:“我叫万木春,也是个好名字哟!” “欣欣!”忽然一把低沉的男声想起,欣欣听见,立刻万分欣喜地起身扑进了那人怀里,大叫:“爹爹回来了!” 卿云倏地站起,直直地望着来人。这是回来之后,她见到了第一张熟脸。 或许是因为卿云打扮得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民女,来人竟没认出她来,只是觉得眼前这对母子有着相同的眼睛,亮晶晶的,清透,空灵,就像早晨的海水,甚至能叫人闻到咸味。而当目光转动,移到旁边的第三人身上时,来人先是一怔,终于露出了久别重逢的表情。 “五弟?” “二哥!” “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没想到第一个见到你。” 两人每说句话,都是不约而同地同时脱口而出。常明固然喜出望外,而来人,即他的钱二哥吕思安,则要诧异远远多过惊喜。 久别重逢,常明激动地拉着吕思安,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卿云却瞧出吕思安行色匆匆,显有要事在身,无意在此逗留,便打断道:“长谈也不急于一时。我们还打算在扬州小住几日,现暂时客居于河船上,吕二哥得闲了随时可来找我们,去瓜洲古渡口一问便知。”常明“啊”地一声,不好意思道:“二哥有事啊?那你去吧,别耽搁了……”吕思安也不客套,略一拱手,牵着女儿便要离去。 卿云刚重新坐下,忽然吕思安又转了回来,把女儿推给了她,对常明道:“我此去有些费神,带着孩子不甚方便,烦请弟妹照顾几日,我这边事情一了结,便来领回。欣欣,要听话,爹爹很快就来接你。”“不是,她不是我的……”常明张口结舌地要解释,吕思安却已消失在人群中,完全不给他机会。 “不是什么呀,常明?”弘春龇着牙问,卿云与他对望一眼,一齐放声大笑。常明却涨红了脸,自顾自赌气。 欣欣很是不安地望着这群刚认识的陌生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卿云少不得拿出不甚成熟的母性来,温言宽慰:“放心吧,我们与你父母都是旧相识,会好好照顾你,你就当是我们一起玩游戏,玩得开心,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弘春跟着拍手叫好:“一看你,就知道你很好玩!”常明将脸一沉,大声呵斥:“说什么?”弘春立马改口:“我是说,我很好玩的!跟我在一块,你一定不会闷。”常明脸色方式好转。欣欣禁不住转悲为喜,格格笑了起来。 卿云微笑着听他们吵闹,心念一转,问道:“欣欣,你娘呢?”欣欣低声道:“我没有娘。”“这怎么可能?”常明反声质问,欣欣将头垂得更低了。卿云拍拍她的肩,心中的猜想又笃定了一分。 “太好了!”弘春却兴奋道,“你跟我一样,我也没有爸爸。你有爹没有娘,我有妈没有爸,咱们呆在一起,不就都有爹有娘,有爸有妈了?Perfect!” 欣欣惊讶得呆呆望着他。常明回过神来,狠狠一打弘春后脑勺,厉声道:“又胡说!”卿云也怔了怔,最后捏了一把弘春的面颊,警告道:“以后不许学我说话。”弘春痛呼一声,一手摸头,一手捂脸,瞪了一眼正在吃吃偷笑的吕欣欣。 这一天吃喝玩乐下来,黄昏时才回到船上,众人都已忘了这茬儿,唯有常明一人仍在百思不得其解,兀自嘀咕道:“过去看二哥一直木头木脑、不解风情的样儿,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媳妇也娶了,孩子都养这么大了……奇怪,太奇怪了……” 用过晚饭,常明带着两个孩子趴在船头玩水,卿云自回舱内整理衣物。 白日虽未从孩子嘴里问出什么,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吕思安的老婆,吕欣欣的娘亲,只会是那位夏大小姐,夏飞虹。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康熙四十一年了,卿云亲自送她与吕思安二人离京南下。念及此,卿云眼前不禁浮现出与他们分手时,夏飞虹那玄冰冷漠的眼神,就身不由主地打了个寒颤。卿云摇了摇头,一回来便遇上这家人,不是个好兆头。不过从决定回来起,她就早预料到了,前路没那么好走。 “夫人?”突然,船家在窗外敲了几下。 定是有事发生。卿云赶紧出去,这时白日西沉,天已暗下,回首但见余霞烂漫,散开如绮,江水澄澈,静如白练,如此明净柔美之景,却似隐隐藏着不宁之绪。 “出了什么事?”卿云问道。船家忐忑道:“适才陆陆续续,有不少船从上面下来,急急忙忙驶往入江口去了。”“走夜船?”卿云皱眉道,“那不是很危险吗?”明知走夜路不安全,仍是要走,那只能说明,呆在上游码头会更危险。船家唉声长叹,慌得没了主意。 卿云正自沉吟,忽然水面涌动,定睛一瞧,原来上面又有一艘货船急速而来。在两船擦身而过时,货船船头一人大喊:“快走快走,漕帮在清场赶人,怕是又要跟人火并了……”船速甚急,很快去远了,那人的喊话也迅即被水浪拍岸声给淹没了。 船家吓得脸色苍白:“这打起来还了得,这位夫人,咱们也快跑吧!”“不行!”卿云尚未回应,常明已第一个反对了,“如果走了,二哥要去哪里找我们?再说隔得那么远,哪里就会那么巧,殃及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船家顿足呼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两人齐齐望向卿云,最终决断还是应该由她来做。 “不走。”卿云简短道。船家还待劝说,卿云一摆手道:“咱们的船太小了,不比那些大船吃水深,能抗颠簸,夜里入江,一旦风高浪急,将险之又险。常言道,一动不如一静,这里离漕帮出没,集散货物的大码头有十里水路,想来祸及不了这么远。即便糟糕之极,当真遇上了,他们是自负义气的江湖汉子,无故来为难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做什么?好了船家,放心去睡吧,我担保你无事到天明。” 这一席话,说得船家再无话可说,只得回舱歇着去。卿云这才吩咐常明留下值夜,也无需太着紧,只守着船头灯火彻夜长明即可。 卿云看着两个孩子睡着后,自己也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恍惚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轻轻拍了几下窗板。卿云立时清醒过来,推开窗板向上一望,但见火光时隐时现,却听不到任何打杀之声,想是真的隔得太远了。卿云心口一松,回身复又躺下,尚未重新酝酿出睡意,窗板又是连着几下拍击,比上一回急促得多。卿云不明所以,只得披了一件外衣,走上甲板,只见常明提着一只风灯,探身向水面张望什么。 “有东西飘过来。”常明道,顺其所指看去,果见河面零零碎碎漂浮着若干物体,破碎的木板,染红的旗帜,以及尽管她心里已有准备,但真瞧见了,还是好一阵恶心欲呕的人体残肢。 卿云叹了口气,道:“河道两岸地势平缓,水流也不甚急,想来那边的兵戈已然止息很久了,这些东西方才漂流至此。现下没事了,你也可以安心休息了。” 话音刚落,背后蓦地里响起长长一声叹息,幽幽然,听得卿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却哪里有另一个人。 此时夜色四合,空旷的河面上,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舟系于案边,再无别物。卿云细辨那叹息声来源,竟仿佛自岸上传来,奈何船首两只灯笼风中摇曳,亮光亦是时明时暗,几尺之外已无法视物,因此更无法确定。愈是难以捉摸明白,身周气氛,就变得愈是凄冷诡怖。 卿云心生狐疑,轻声问道:“常明,听见了吗?” 常明却未立时答应,而是伸长脖子,将风灯提得更高更远,揉眼反复确认之后,奇道:“那儿是不是有个人?”他指的却是河中央。 卿云跟着望去,依稀是有一个人形的物体浮在水面。那东西越漂越近,也不知是风向作用,还是水流改变,那东西慢慢偏离了轨迹,自河中央向船这边移来。常明不禁心头一寒,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当进入到风灯亮光中,终于能瞧清那东西模样时,他却吓得将头转开,不敢再看。 原本卿云心中亦是砰砰直跳,然而确认了那东西是人,并一眼看清其脸之后,她凛然一惊,反倒彻底平静下来。“快,把他捞上来!”常明“啊”地一声:“死人捞来干吗?” “快!”卿云冷然催促,常明竟不能违抗,拿竹篙把那人拨近了,伸手一提,便将人捞上了甲板。 卿云弯腰一探鼻息,早已死透,眉头不由皱得愈发紧了。 常明更是好奇,拨开遮住尸面的湿发,黄湛湛的灯光下,苍白微胀的脸孔上,任何细节均无所遁形,这一看,骇得他一声惊呼,往后坐倒在地。 “四……四阿哥……死,死了?……” “这不可能。”卿云也是摇头不止,实难置信。 然而那张脸就摆在眼前,可不就是皇四子,四贝勒胤禛的脸,要认错了,也不可能两个人都认错了。卿云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身上只有一道剑伤,刺中心脏,一剑毙命。莫非今夜码头上发生的,并非普通的帮派械斗? 两人还处于震惊之中,岸边的芦苇丛陡然间哗哗声大作,时见火光闪掠而过,似乎有一群人在其中来回奔跑。 “我去看看。”不需卿云下令,常明已自告奋勇站出来。卿云叮嘱道:“凡事袖手远观,不可轻举妄动。”常明点点头,放下风灯,一踩船舷,径自跃上岸去,钻入了芦苇丛,而甲板上便只剩卿云一人守着一具尸体。 卿云回舱看两个孩子睡得正酣,并未被吵醒,这才放下心来,关紧舱门,回到甲板上。她再三思量,只觉得哪里不对,却理不出个头绪,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尸体,心头灵光一现,奔过去脱下尸体的鞋子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果然是双内增高鞋。这人到底是谁?卿云在尸体脸角摸索了会儿,撕开了紧贴皮上的□□,下面便露出了一张新脸来,她端详片刻,也只觉得面熟,似是四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名字却是说不出来。 “我就说嘛。”卿云长呼出一口气,笑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只听芦苇叶子又一阵沙沙作响,卿云急忙奔向船舷,却见两人一个一边,驾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钻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数道火把包围了他们,堵住了回船的路。“想活命的,一个都不许动!”火把明亮,将众人的脸清楚照了出来,举火的全蒙着脸,扶人的两个正是常明与吕思安。卿云赶紧矮下身子,伏在船舷之后,远远观望。 而此时,同样一队蒙面的人马,正在两岸由上自下慢慢移动,每个人都一手持长篙,一手提灯,在水中寻找什么。 到得近处,这群人见船上有光,便喊道:“船上的,看到有东西上游漂下来了吗?”卿云料想船家就算醒了,也不敢出声答应,便拉过一只竹编斗笠戴在头上,站起来压沉了嗓音答道:“没看清楚,好像有东西往下游走了。”听见答话,持长篙的二话不说,赶紧转头往下去了,当然也不指望他们会道谢了。 “我当是谁敢跟我作对。”伴随着一声冷笑,一个女子的声音立时拉回了卿云的注意力。 暗红色的披风席卷着一阵血腥味,只见岸上那女子凝然而立,风帽掀开,露出的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可不就是夏飞虹。 只见寒光一闪,夏飞虹拔剑直至当中那奄奄一息之人的咽喉,道:“放下。”吕思安摇头道:“够了,不要再殃及无辜了。”夏飞虹冷然道:“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放下他。”吕思安忿然道:“你当真要在孩子面前杀人么?”“什么意思?”夏飞虹杀气稍敛。吕思安道:“欣欣就在这艘船上,此刻怕是早已被吵醒了,正睁大眼看着你呢。”夏飞虹不自觉地望过来,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冷冷道:“什么孩子?当年,你不是宁愿选自己主子的孩子生,也不要自己的孩子活吗?自那时起,我就没了孩子,现下却又从哪里冒出一个?”话落,也不再与之啰嗦,挺剑便刺当中那人。 “且慢!”卿云忍不住出声喝止住了她。“放了他们,我这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夏飞虹斜睨过来,倒未认出她这个船家女。 “不错。放一个人过来,帮我把东西抬下船给你。”卿云向常明招了招手。常明看了一眼夏飞虹,夏飞虹略作迟疑,点了点头,那些举火的围兵便让出个缺口,准许常明上船。 卿云急奔到尸体旁,将其脸上的面具又牢牢贴好,脱下鞋子扔进河里,再三检查并无差漏,常明正好走到面前,卿云便叫他抄起尸体带下船,自己则担心被认出来,仍站在船舷后遥遥而待。 常明将尸体放在夏飞虹脚下,夏飞虹用剑尖撩开尸体的头发,死死盯着那脸,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扑通跪倒在地,右手拄剑,掩面放声痛哭,哭声凄凉,仿佛是要哭尽一生的惨绝苦楚,闻者无不恻然。 此时,吕思安业已泪痕满面,跪下揽着她的肩道:“结束了,都结束了,以后你不用再自己逼自己,自己苦着自己了……”然而,夏飞虹却止住了哭声,推开了他:“走,全都给我走。”吕思安却跪着不动,望着她一言不发。 常明赶紧架着伤重之人往船边走,刚走了几步,那伤重之人悠然醒转,模模糊糊瞧见了地上的尸体,伸手便要去拉:“四,四哥……”常明硬撑着不让他乱动,口中劝道:“没用的,救不活了……”那人也不知听不听得见,愣了片刻,猛地撇开常明,明明力竭扑倒在地,却还固执地要爬去救人:“四哥没有死,我答应过,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动他……” 夏飞虹冷笑着站起身,常明见她面露不善,急得下了死劲去拉那人,无奈怎么也拗不过他。眼看垂下的剑尖又将再度举起,常明已暗自决定孤注一掷,拼了算了。 就在他运气准备跃起,先发制人之时,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人,轻轻唤了一声“十三哥”。被喊之人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来,睁圆了眼:“你……”他望着站在面前之人,一时又惊又喜,一下子晕了过去。 卿云心中酸楚,忙扶起躺在地上的十三阿哥胤祥,让常明背着送上船去。卿云跟在后面,却在岸边被人拦下,不准离开。她回头去看夏飞虹,夏飞虹挥剑入鞘,道:“我只答应放了他们,可不包括你。”常明停在甲板上,卿云朝他一笑,道:“照顾好所有人,我很快就回来。” 一股狂风吹开乌云,月影西移,已过了子夜时分。 卿云从未发现,自系舟停泊处西行几里地,翻过一座小山丘,便是个乱葬岗,夜枭凄叫,绿火隐现。那群蒙面人将尸体搬来,仰天平放在一块倒地破石碑上,便各自散去无影踪,只留下卿云与夏飞虹二人,隔石而立。 卿云还在猜测,是否自己不加掩饰喊的十三那声,败露了身份,另一边,夏飞虹唰地甩开披风,抽出缚在腰后的一卷长鞭,就地抖落开来,啪地一声,又快又狠地抽了那尸体一下。然而一下还不够,啪,啪,啪……每一下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无生气的尸体身上,夏飞虹将鞭子拿得十分之稳,每一下的力道都足以裂土断石,何况血肉之躯。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纵然夏飞虹仍试图强自压抑,维持冷静表象,但几十鞭过后,气力将竭的她还是杀红了眼,披头散发,青筋暴露,睚眦并裂。这还是人吗? 如此骇人听闻的情景,卿云起初还吓得寒毛倒竖,想跑却又迈不动腿,坚持到后来,只觉得无尽的悲伤。 如果此刻告知夏飞虹,她不但今天杀错了人,且一直以来都复错了仇,将会怎样?卿云完全不敢去想。 “够了!”追过来的吕思安一把抓住夏飞虹握鞭的手,目光震怒而哀痛。 “怎么能够?他一条命,如何赔得起我们夏氏一族上百条人命!”夏飞虹质问道,拼命挣扎着还要再挥鞭。吕思安勃然大怒,猛地将她推倒在地,将左手提着的一坛子酒全倒在残尸身上,打开火折,丢了过去。霎时间,窜起的火舌包围了尸体,烧得骨头劈啪作响。 夏飞虹呆了呆,所有的悲愤怨恨、哀苦伤痛瞬间一齐涌上了心头,禁不住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她猝然起身,给了吕思安和卿云一人一记鞭子,而被打的两人竟一个也没躲,吕思安左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深口子,卿云的斗笠则一劈两半,鼻子上也添了一条血痕。 看清了卿云的眼神,夏飞虹忽然间好像如遭重击,肩头耸动,浑身发抖,大叫:“我不要你可怜!”转身跑进了夜幕中。 尸体的火还在熊熊燃烧,散发出阵阵恶臭味。卿云再也忍不住,俯身呕吐不止,几乎将胆汁都给吐了出来,满嘴腥苦。 “合力擒获夏炎烈的,是你与十三阿哥。”卿云抬起头,见吕思安已走到了身边,铁青着脸道,“你救过我一命,是我一时私心,为你隐瞒,令到四阿哥无辜被害。到此为止罢,以后不要再出现,搅扰我们的安宁。你放心,六年前我没道出实情,六年后的今天,更没有机会再说明了。十三阿哥今日已付出了代价,你又能躲到几时?” 若在以前,卿云一定会据理力争,申明夏炎烈的死,是他利欲熏心,自取灭亡。但现在,眼睁睁看着吕思安甩袖而去,她却连一丝为自己辩驳的意愿都没有了。 有些事,说清楚了又能如何?还有些事,是怎么也说不清的。 一石二鸟 十三阿哥全身一共有三处外伤,右臂与膝盖上的刀箭伤还算等闲,左肋下中的一剑,深入寸许,却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常明把他搬回自己卧舱,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忙得不可开交,十三则一直昏迷未醒。 漫漫长夜之后,终究迎来了破晓时分,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浓重。 当麻药效力差不多退了,周身难忍的疼痛将十三从深度睡眠中逼醒过来。一睁开眼,他就看见卿云坐在不远处,且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十分古怪,用空荡荡、冷冰冰来形容,全都似是而非,玄远莫测,难以捉摸。 看到他醒了,卿云眉间似有若无地一揪,张口才要发问,却被十三给抢先了一步,朗声道:“我需要你的帮助。”表情郑重而迫切。 显然,这番话是卿云事先始料未及的。她愣了愣,不确定地问道:“帮你?”十三点了点头,神色疲惫黯然,望着卿云的眼睛却炯然明亮,道:“我现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我只相信你。我能相信你吗?” 卿云不答,反问他:“昨晚那些人为什么追杀你们?” 十三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愿再回想昨晚之事,勉强道:“还不是当年姓夏的反贼走脱的余孽,这么多年一直逍遥法外,处心积虑,蓄意谋害四哥,只因有人多番阻挠掣肘,并不曾成功。但却扬言,四哥不入江苏则已,只要胆敢踏入江苏一步,必叫他有来无回,格杀勿论。今次四哥不顾自身安危,冒死涉此险境,也是为江山社稷计,不得已而为之。去年黄河决堤,百万灾民流离失所,今年大旱之后又是蝗灾,国库空虚,实在无粮可调,无款可拨。为替君父分忧,也为兆万黎民谋条活路,四哥因此请命,来江淮富庶之地筹款赈灾。” 他愈讲愈是情绪激昂,可谓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奈何卿云由头至尾听来,始终无动于衷,只淡淡道:“如此说来,四阿哥昨夜遇难,也算死得其所了。” “不对。”十三静静道,“昨晚遇害的,并不是四哥。” “什么?”卿云大吃一惊。虽然她早已知道那人并非四阿哥,但这份吃惊却半点也未作伪。她真正吃惊的,是十三竟然如此轻易地就道出了真相,而她之前的猜疑,以及如何套出实话的种种设想,也就尽数推翻无用了。震惊之余,她心中慢慢生出了一丝惭愧,甚而感动,笑着打趣道:“你昨晚装得可真像,把我都骗过去了。” 十三歉然道:“扬州是个是非之地,步步艰险,为了保证四哥的安全,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卿云颔首表示理解,赞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计使得妙!”十三道:“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卿云道:“夏飞虹已然入了套,还要演什么?”十三道:“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筹款赈灾。夏飞虹根本不足为虑,真正要防的人,不是她。” 卿云脑中立时跳出一个人名,陈良。 然而十三却又问道:“你可知,现如今的江南繁华地,是谁家天下?”卿云很官方地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三哼了一声,嫌厌道:“你很明白,我也不傻,何必要在这兜圈子?天高皇帝远,在这江淮锦绣世界,朝廷政令下达或有阻塞时,但有两个名头,却是永远畅行无阻。这阖州府的官员,全都成了他们的家臣。而从他们府里出来的奴才,更是横行无忌,一手遮天。” 卿云去国多年,哪里知道这些,待要接口,十三即抢着道:“一个仗着权势,官商勾结,纵容家奴四处把持各地经济命脉,占山为王,欺行霸市,独断一方。哪里有利可图,哪有铜臭血腥,必少不了他们插一杠子,分一杯羹。还有另一个,更是了不得,派出手下四处搜罗古籍遗鼎,结交文人墨客,整日价会贤雅集,借此笼络人心,大博美名,招揽门客遍天下。他们一个夺利,一个争名,一个九爷财可通神,一个八王贤名远播。要从他们口袋里抠银子,无异于从虎口夺食,难如登天。”他言辞间忿忿不平,既不齿又痛心。 “所以,你们……”卿云实在无话可说,只能顺着他的思绪走下去。十三点头道:“只要他们利欲熏心,不肯掏银子,那必然要对钦差下黑手。只要他们敢动手,正好授人以柄,让我们找到个由头逼他们就范。昨天,我们一到扬州,就要求地方官广散名帖,邀请全扬州商户赴望江楼一会,把酒共商赈灾大计。他们果然等不及,当夜就动了手。再过一个时辰,便是约定赴会之时。想来,他们料定我与四哥尽皆覆没,无法出席,必然不加设防,一齐欣然赴会。那时我若突然显身,将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只是我现下受伤难行……”卿云了然道:“你希望帮你安然赴会,甚至在宴会上为昨晚之事作证?”十三道:“是。或许有些强人所难……” 卿云摇了摇头,她迟疑并非是为难,而是隐隐感觉,他这条一石二鸟之计,有个极大的破绽,即完全建立在九财神与八贤王尽皆十恶不赦,一心与他们为敌的假设上。可就连她都明白,行刺暗杀是最不入流的手段,老八他们会不知道?想到这,卿云便问道:“只你一人赴望江楼之会?你的四哥呢?” 十三不假思索道:“我也不知他在何处。安全起见,他最好还是不露面。”卿云紧追着问:“那如果你昨夜已遭不测,又该如何?”十三不解地望着她。 卿云迟疑起身,推开窗板,只见东方已现鱼肚白。她实在没想到,时隔数年后与十三再见,竟然一句久别重逢的话儿都没顾上讲,就深陷在如此无趣的议题。沉吟片刻,卿云决定照直说出心中所想,尽管很可能将讨个无趣。她回过头,道:“也许,我是说也许,也许你四哥根本不想此行筹款能够成功。” “你这是什么意思?”十三皱了起眉。 “是你告诉我的,在扬州这地方,谁的名头更管用。既是如此,你们跑来讨什么没趣?人人都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还要请缨来做?”卿云慢道,“筹款失败,险遭不测,传扬的是谁的名头,败坏的又是谁的名头?”在她看来,这或许才是“一石二鸟”的真义。 “我不许你诋毁四哥。”十三打断她,不悦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义之所在,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此之谓大丈夫。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不明是非。” 卿云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挑拨离间的长舌小人,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委屈。她不过是有一说一,却因此而被十三推向敌对立场,怎叫她不难过伤心。不过很快,她便释然了。有时候,没有立场是件比有立场更恼人的事。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情,可世上有太多人,包括她在内,自以为聪明,看透世情,其实早已伤人于无形之中。 “对不起。”十三显然也暗悔失言了。 “不用……我不是那意思。”卿云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这会儿格外地笨嘴拙腮,只能不断强调,“真不是。”其实,她也宁愿是自己龌龊,而不是他天真了。卿云淡淡一笑,也道了声:“对不起。” 十三强忍着伤口剧痛颔首一笑,已是满头大汗。卿云拧了块湿帕,走近了替他擦拭,又问了一遍:“你一定要去?”十三忽然握住她的手,轻道:“你如果拒绝,我可以理解。” 卿云笑了笑,重新将帕子丢进水盆,负手对窗而立,道:“听你这话,倒像我还有什么顾忌一般。”十三新伤未愈,她确实不放心让他孤身前往,只是自己跟随在旁,传将出去,有人的面上未免不好看,不如让常明代为跑一趟罢。卿云回过身,刚想脱口而出,却又想起船上还有两个孩子。她如今是四肢无力、不中用的人,假若昨晚那帮人去而复返,自己一了百了也就算了,孩子可怎么办? 十三见她面露犹豫之色,沉吟难决,便道:“我明白,以你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宜掺和其中。朝堂之事,原本就该我们男人自己解决,怪我一时病急乱投医,要求太过无理,现下我收回,你别放在心上,更不要勉强自己。”他虽满口的无所谓,心里到底掠过一丝失落。 “你还不了解我吗?”卿云微笑道,“我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了我,包括我自己。”话音刚落,常明端着早点推门走了进来。卿云便吩咐道:“待会儿我要陪十三爷出去一趟,你留下,好好看着那两个小鬼。” “卿云!”十三两眼放光,禁不住低唤了她一声。 “看着谁?” 兀地冒出的一句问话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门边有个小鬼头伸长脖子,扒着门框,贼头贼脑地往里探了探,可不就是弘春那小子。 卿云笑道:“难得难得,今天起这么早。”弘春一看无妨,慌忙跑到卿云身边,望了她一眼,突然大叫:“哎呀妈妈,你鼻子挂彩了。”卿云摸了摸鼻子上贴的胶布,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弘春躲着把头一撇,忽然发现屋子里还躺着一人,且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裸的眼神,看得他一阵后怕发毛,心里直打鼓,手也死死揪着卿云的衣摆不放。 “还不叫人,叫十三叔。”卿云蹲下身引导他。弘春期期艾艾了半天,总算叫了一声“十三叔”。十三听见,反倒尴尬地笑了。 一来二去,弘春胆子渐渐大了,走近仔细端详了会儿十三,指着他身上缠着的厚厚绷带,问道:“你也是被野鹿顶了个窟窿?是不是很痛?”十三摇了摇头,反问他:“你多大了?”“六岁。”弘春得意道,自我感觉甚是良好。十三却不甚自在。 “好了。”卿云按着弘春的头,把他往外推,“别打扰十三叔休息了,你可是主人,去招呼你的小客人,陪欣欣一起吃早饭。”弘春嘟着嘴道:“她还没起呢,一点不好玩。”卿云轻轻瞪了他一眼,弘春嘿嘿一笑:“我这就去!”一溜烟地跑没了影,连常明也追都追不上。 “跟你很像。”隔了片刻,十三缓缓叹道。 “我也觉得。”卿云闻言,煞是怡然自得。 “卿云……”十三忽然叫了一声,仿佛有满腹的心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目光游移几个来回,十三忽地一咬牙,忍痛坐直了身,忿然道:“这难道不是八哥的孩子吗?你难道不是他妻子吗?这么多年,他竟然能自己独享荣华富贵,而任你们漂泊在外,从不过问?如果是我!若是我……如何忍心容你受苦……” “你误会了。”卿云只轻轻摇了摇头,笑道:“长途游历,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是明白我的,一个地方呆长了,一个人处久了,都是会厌烦的。” 十三张口结舌,许久才道:“这些年你去哪了?”聊对了话题,卿云顿时笑逐颜开,简略叙述了一遍这些年远游所到之处,讲到种种新潮奇遇、异国风情,愈发绘声绘色,听得十三又是惊叹,又是欣羡。卿云直讲得口也干了,便饮了口茶,叹道:“适才这些都还寻常,有时间,我一定给你讲上三天三夜,哦不,就是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啊!”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十三忽然问道。 卿云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声太息,慢道:“这世上好看的景,好玩的事,好吃的东西,是永远也经历不完的。每到一处,我都会想方设法留张画影图形什么的,作为曾经去过的凭证。一直以来,这习惯都没有变过。可去的地方越多,身边的画集也越来越厚,直到行囊里装不下,肩上也背不动了。于是我只是放下它,点火一张一张烧成了灰烬,烧完之后,我就立即启程踏上归路。毕竟再美好的事物,没有人分享,又有什么意思?” 十三静静地望着她,竟似完全不认得了:“想不到,八哥竟能改变你这样多。” 卿云不置可否,微笑道:“穷则思变,变则通。变,是至理,不变,才是妄想。这么多年不见,你难道一点都没变吗?” 十三怅然道:“可惜,你从不曾为我变过……”卿云眼珠骨碌一转,笑道:“谁说没有?我原本打算今日一早就起锚开船,南下苏宁探访旧友,现下为了你,不是就改变了行程,继续停泊靠岸,再多滞留几天吗?”十三不禁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用过早点,常明替十三换了药,再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将伤口绑得紧紧的。而另一边,卿云好不容易摆脱弘春,借来常明的一套男装换上,扮作随从,驱车送十三回城赴望江楼之约。担心马车颠簸会令十三的剑创再度崩裂,这一路上她都拉着马头,慢跑前行。 经过城门楼下,十三特意观察了一下,小声道:“这儿的地方官果然有问题。昨夜河上出了那么大事,既不见河防营或是知府亲兵出城查问,城内竟也一切如常,着实可疑。”卿云将十三随身携带的鹿卢剑移到手边,不动声色道:“何止啊,从离开河边,就有人一直吊在后面了。”十三轻轻“啊”了一声,语气中却并无半分惊诧。 进城不久,望江楼的重瓦尖顶即翘首在望,十三探出身子,神色如常地笑问:“你的剑法不曾搁下吧?”卿云亦笑答:“剑招还不曾忘,只是耽于享乐,生疏了些。”十三不由叹道:“可惜我力有不逮,不然便能与你双剑配合,演练招式了。”卿云感同身受道:“可惜我四肢虚浮乏力,跟你比起来,不过半斤对八两,摆个花架子还可以,要克敌制胜却是不能。”十三只当她是说笑,接口调侃道:“半斤对上八两,怎么这么巧了?!” 谈笑间,望江楼已到。 卿云先将鹿卢剑挂在腰上,方才扶着十三下车去,落地之后,十三本能地推开卿云,双手负后,将腰杆挺得笔直,显然不欲叫人瞧出他受了重伤。卿云低声提醒:“你忘了,恃伤逼债。”十三立时醒悟,假装一阵急咳,腰便直不起来了,病得奄奄一息,卿云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十三爷,两人均强忍着笑意,小步移进屋去 “十三爷到!” 偌大的酒楼,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然而一打开顶层大厅的雕花门才发现,这里竟然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几张圆桌,且绫罗绸缎包裹着脑满肠肥,济济一堂。十三与卿云互望了一眼,顶着众人如网密织的各种目光,鼓足勇气迈过了高高门槛。 此时,只见一个便衣打扮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了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十三爷吉祥!扬州商界的同仁们听说四爷、十三爷屈尊降贵,莅临扬州,均是不胜之喜。我等本当扫榻起迎,为阿哥们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谁知先接到了二位爷的请帖,因此不敢怠慢,个个早早地赶了来,恭候二位爷大驾到此。怎么只您一人先到,四爷可是有事耽搁了,何时方至?” 十三又咳了几声,看了不看这人一眼,目光四处逡巡,问道:“扬州知府何在?” “在在在。”人堆里钻了个红顶子,作为在场唯一一个穿官家皮的人,怎么瞧都与周围格格不入。“扬州数得上的商号都派人来了,十三爷还有何吩咐?”一脸得意洋洋,竟是邀功领赏来了。 十三重重一哼,冷笑道:“你当的好官啊!大庭广众之下,打家劫舍的都杀人放火到了钦差身上,官船被沉,死伤无数,你这知府居然还懵然不知,你可知罪?” 扬州知府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下官该死,该死,下官实不知情……”才说一句,已惊惧得满身大汗淋漓,兀自浑身发抖。而十三带来的消息,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整个厅堂立时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人声鼎沸。瞧那知府的样,似已骇得心胆俱裂,十三却还要再丢一块石头,冷然斜视道:“我瞧,你不是不知情,而是知情不报!”那扬州知府整个儿趴在了地上,不住口道:“冤枉,小人冤枉……” 适才那相迎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插嘴道:“草民敢问一句,四爷迟迟未至,可是因为被贼子打伤了而无法成行?” 十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否先入为主了,总觉得这人表面貌似言辞关切,其实掩不住内心的暗自窃喜。 堂上众人尽皆翘首以待十三口中的答案,然而胤祥偏偏沉默不语,咳了几下,踱步走到中央一张圆桌旁,坐了下来,闭目捂着肋下伤患,面露痛楚之色。众人见状,愈发讷讷地不敢发一声,目光却霎时间聚集到了仍站着的卿云身上。卿云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众人神色,一概视而不见,她刚才一进门就环顾了一圈,确定厅内没有一个见过她的人。即便有熟人也没关系,此行她只担任护工的角色,不说也不动,只需要看着十三便足矣。想到这,目光便转移至胤祥身上,等他如何反应。 喘了几口气,十三晃悠悠地站起身,眼神锐利,直直逼视那中年男子,冷冷道:“昨日刚到扬州,向在座众位洒下名帖,当夜便被一帮不敢露脸的刺客掳劫而去,当真巧的很。” “四爷被绑了?”适才兀自瑟瑟发抖的扬州知府一惊之下,当即挺身站直,绷着脸道:“奴才这就派人搜查劫匪,营救四爷。”不止是他,堂内众人闻言亦是哄得一声,交头接耳,不住口地议论。 然而,十三却摇了摇头,说完刚才那段话后,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中年男子,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异动,可惜一无所获。胤祥略一沉吟,忽地笑出了声来,说道:“那些不过是受人指使的打手,若无幕后之人命令,料他们也不敢动四哥分毫。只是,我们哥俩此行的目的,想必接到请帖的各位尽皆知晓,百姓受灾,国家有难,八方州府无不积极救援,尽心尽力,义不容辞。但是,保不齐有那私心蒙蔽、利令智昏的不肖者,为逃避背负的责任,铤而走险,痛下杀手。” 长久的静默后,空气中清晰地传来了一片倒吸凉气声,那中年男子仍是头一个出声,目无表情地问道:“十三爷这是何意?” 十三冷哼一声,道:“我是说,幕后主谋就在你们中间。” 众人哗然,几乎异口同声地断然否认,接着七嘴八舌地各自为自己辩护,反驳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还是那中年男子一摆手,众人这才稍微收敛激动,齐刷刷地面朝十三,怒目而视。待室内静了静,那中年男子才开口道:“士农工商,我等虽是最末等的商人,却都是清清白白、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为非犯法的事,从来不敢沾惹。望十三爷明察秋毫,要为我等洗刷冤屈。” “你是……”十三瞥了他一眼。那中年男子忙又福了福,恭声道:“鄙人黄真望,忝为扬州商会会长,敢不为本地商界之名誉一言?”十三笑了笑,反问:“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全扬州数得上名号的商户少说也有几百,你敢为他们一一担保?”黄真望不假思索道:“能。”这一个字掷地有声,引得在场不少同仁叫好喝彩。 “那我就相信你。”十三的态度陡然急转,一时间,许多人都怔住了。十三微笑道:“想不到扬州商民竟如此明事理,实乃我大清朝之幸,受灾百姓之福。” 听出他的话中之音,堂内附和之声骤然低了下去,且勉勉强强的,参差不齐。黄真望道:“依黄某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营救四爷,知府大人,您说是不是?”扬州知府忙不迭地连声附和。 十三显然早料到会有此推脱之语,不急不徐道:“无论是筹款救灾,还是解救四哥,都少不得列位扬州巨贾解囊襄助。昨晚那些贼人留了话了,须得白银一千万两,才肯放人,少一两银子,也不担保四哥毫发无损。” 彻底、长时间的死寂。突然不知何人喊了一声“不可能”,打破了几乎定格的僵局。 “不可能?”十三眼底漏出了一道寒光,“是你们不可能掏银子,还是四阿哥不可能被人挟持?” 最终的问话一落下,卿云几乎忍不住鼓掌叫好。原来适才铺陈许久,他是等在这儿了。如果不肯掏银子,那定是与绑架案有关;如果与绑架案毫无干系,那自然是肯掏银子了。这话问得简直太绝了,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也许,四阿哥的“死讯”已经被夏飞虹带了回来,但在场众人哪怕明知十三阿哥在撒谎,却不敢提出任何质疑。这就像是一个逻辑上的陷阱,而且毫无遮掩地曝于人前,但众商贾为了证明自己的“清清白白、本本分分”,也只能装作睁眼瞎,自动自愿跳进去。如此凛厉的话锋,就连黄真望也不敢轻易接口了。 强敌环伺,在场的哪个不是摸爬滚打、历练多年的人精,今天23岁的胤祥,有着最年轻的一张脸庞,尽管伤重略显虚弱,但亮堂堂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卿云明白,十三的质问之所以显得正气凛然,底气十足,也是先入为主,认定扬州一地无商不奸,勾结贪官黑帮,沆瀣一气。可事实究竟若何,谁又清楚呢?倘若这班商户果真身家清白,那么胤祥作为主谋、凭空捏造出的“绑架案”,自然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中国,商人钱再多,也越不过一个权字,这才是千古不变之理。 十三不自觉地按住了肋下伤处,突然将脸一沉,喝令那扬州知府:“把守住所有门户,一日不交齐赎款,谁也休想踏出望江楼一步!” 黄真望脸色遽变,身后激愤之人早已骂了出来,他们倒也不敢动手,气势汹汹地就要甩袖离场。扬州知府则一脸为难,不敢立时奉命。 眼见拦不住涌向门边的人潮,十三不由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卿云,卿云瞬即会意,向前踏出一步,举起手中长剑,大喝一声道:“御赐尚方宝剑在此,谁敢造次?”厅内顿时一静,待有人反应过来,才左右互相提醒着跪下,山呼万岁。卿云剑柄指向扬州知府,厉声问道:“你想抗旨么?”那扬州知府兀自发怔,卿云右手拇指一推剑柄,登时寒光一闪,剑鞘包不住的一小段刃口,已惊出了那知府一身的冷汗,当即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得令去守大门。 望江楼一经封闭,所有人均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十三被围在中央,独自承受四周上百双阴沉目光的穿刺,未免势单力孤。卿云走回到他身后,陪他一起面对这难熬的对峙僵局。 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慢慢地,卿云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沙漏流逝速度的感知。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三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卿云不由得望过去,见他满额细细密密的汗珠,一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已变白,整个人确实不太对劲。卿云知道,下船前给他服的止痛药已经失效了。 胜利就近在咫尺,十三的身体却已撑不下去了,这不禁让卿云深感惋惜。与人争斗,除了比拼智力,体力也是关键的一环,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决胜之钥,因此病秧子与短命鬼都是成不了大事。 十三缓缓坐了下来,离得最近的黄真望也有所察觉,凑上前关切地问:“十三爷觉得哪里不适吗?”他的问话立时勾起了人们的期待,乃至幸灾乐祸。胤祥摇了摇头,竭力维持泰然如常的模样,奈何脸角大颗大颗滴落的汗珠出卖了他。黄真望袖手而立,静静地等他最终支持不住,自溃堤坝。而人群中已迫不及待地传出了杂七杂八的议论,甚至还有谈笑风生的。 “不要着急。”十三突然咧嘴哈哈笑道,“小云子,剑在你手,待会儿我要是躺下了,有敢跨着我出去的,一个也不许放过。”他的笑声,豪迈又惨烈,卿云只觉心口一酸,不忍再看。 “好啊,有种现下就冲着咱脖子砍过来,这里这么多个脖子,看是你的剑先砍钝砍断了,还是我们全都躺下了。” “以势压人,以权逼人,我等宁死也不从!” “对,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 这些风言风语,卿云再也听不下去,径直走向黄真望,右手一抖,宝剑出鞘一半,寒光澄澄地架在他脖子上,眼睛却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朗声道:“过头话,不要说。”吸引了众人的注目,卿云却又望着黄真望,微笑着道:“我劝你,去隔壁密室问问清楚,再来答复我。”语声轻悠,并未用到中气,但却字字钻入听者耳内,尖锐之感犹如刻在石上,令人心胆俱颤。卿云说完便即收剑,走回十三身边。 黄真望只觉得头皮发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心神不宁,迟疑难决,不由自主地,目光竟真的瞟向了隔在最里面的一扇屏风。 “还不去!”卿云眉头一竖。 黄真望吓得腿一哆嗦,跌跌撞撞地就往后跑,仿佛背后有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一般,沿途撞倒了不少杯碗椅凳。 绕过屏风,是一道小门,出去便是凌空而建的天桥,连接后面一座规模稍小的楼阁。黄真望大步而至,侯立在外的侍从立即打开露台门,装饰华美的顶层厢房内,也摆有一小桌筵席,围坐三人酒足饭饱之后,正在漱口饮茶。 瞧见气喘吁吁的黄真望,当中一着青衫者笑着起身,叹道:“没想到,这位十三爷竟也学了点诡辩之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现在怎生是好。”黄真望焦急得连连擦汗,“那拿剑的长随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此密会……口气好大,一副吃定了咱们的样子。” 那青衣男子笑而不答,只望向坐在一旁的络腮胡大汉,并介绍道:“这位□□江大爷,是八爷派来的特使。”黄真望拱手寒暄,心里直犯嘀咕,适才自己离开这房间时,还没有见到他,莫不是紧随十三阿哥之后到的,倒赶得巧。 “照她的话去做。”□□江吹着茶沫,头也不抬道。 “什么?”黄真望愕然不解。 □□江却不再理他,瞥了眼那青衣男子道:“玩也该玩够了。八爷就是担心你意气用事,除了书信叮嘱,还特意让我来传达一声。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救灾如救火,无论朝廷派来的筹款钦差有任何要求,都要无条件的全部满足,要钱就给钱,要粮就给粮,任何恩怨私情都得放到一边,更不得有轻慢阻扰之举,贻误大局。” “什么,这才是八爷的本意?”黄真望大吃一惊,激动地冲那青衣男子叫道:“陈良陈老弟,你在搞啥子东西哟!你这不是坑人么?”他捶胸顿足一阵,又朝□□江一揖到底,道:“乌大爷稍坐,黄某这就照八爷的意思去处理善后。” 陈良却喊住他,嘿嘿笑道:“这会儿子,怕是时机不太对吧。” □□江有意无意地看陈良一眼,正色道:“我相信福晋的判断。”神情郑重,不容置喙。陈良也不好再嚼舌,□□江便对黄真望道:“去吧,无论那位带剑者说什么,全部照做。”黄真望答应了抬脚就走。 待厢房里再无外人,□□江沉下声道:“陈良,你在扬州,不过是为九爷打理名下产业的,守着自己的本份,别再挑战八爷的耐心。” 话刚落地,陈良尚未反应,那一直背对门口的第三人忽然大笑着转过脸来,竟是吕思安:“一个皇子,一个钦差,因公办差途中无辜枉死,他朝朝廷追究起来,谁担得起罪名?再硬的靠山也顶不住,不敢顶。”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句句带刺也不知戳向谁。□□江的脸也阴沉得更加不见天日。 陈良仰天大笑一阵,失神道:“四阿哥,真的死了?”吕思安愠道:“我是亲眼看见他被一剑刺死,跌落大河,捞起后又遭鞭尸之刑,挫骨扬灰。”陈良却摇头道:“不可能……没有那么容易……”吕思安道:“口信,我带到了,信不信随你。”言罢甩袖而去。陈良也不追拦,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江,问道:“你不想知道吗?” 全扬州城内的殷商富户,排着队挨个在认捐簿上签了名后,鱼贯而出。此时,十三的脸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 卿云便将扬州知府叫进来,问道:“会写字吗?”那知府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卿云当即以两位钦差的名义,口述一道奏折,让他誊写为文,立刻和认捐簿一块封装,命邮吏日夜兼程,急递进京。 “那四阿哥那边……”黄真望好奇地多嘴一问,立刻招致胤祥凶悍无比的目光注视。黄真望慌忙退下,偌大的大厅里,便只剩下几十张圆桌,和十三、卿云二人。 十三埋着脸,隔了许久,方轻轻道了句:“你也走吧。”卿云正讶然不知所对,他猛地起身,低着头便往外冲,然而步履蹒跚,最终在楼梯上被卿云追到了。卿云伸手要扶,十三却仿佛嫌脏似的往回一避:“别碰我!”卿云张大了嘴巴,一脸错愕。 十三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压着不甚稳定的嗓音,道:“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表面是陪我同行,实则审时度势,确保为八哥,为他们挑最好的台阶下。” 卿云默了默,道:“我不否认。”见十三情绪又要激动起来,忙补充道:“可你也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你们耍我哪!”十三嘶声低吼,一个重心不稳,人就往前栽倒,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卿云惊叫着追下去,见他胸前一片殷红,想是一摔之下,包扎好的伤口又崩裂了。卿云慌里慌张地扶起胤祥,不断叫他名字,可他两眼闭得紧紧的,竟是怎么叫都不应,一摸额头,温度烫得惊人。情势危急,卿云咬牙架起他,一步步往外挪,想把他拖上马车,去找个郎中救治。然而一只脚刚迈出望江楼门槛,就被人给拦住了。 “别急着走啊,十三爷来一趟江南不容易,容小人一尽地主之谊。”陈良笑呵呵道。卿云见状脸色大变,却也是无可奈何。 梅园(上) 摇橹欸乃,桨声咿哑,惊醒了晓行船上梦中人,推窗但见烟销日出,着眼之处山水皆绿。 卿云揭了盖在胤祥额头的湿帕,背过手试了试温度,烧了三天的高热总算是退了,她不由松了口气。她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此刻方觉全身僵硬,四肢酸麻,忙站直了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冲淡了堆积在脸上的疲困之意。 服药时间一到,丫鬟便掐着点把刚煎好的药端进舱来。卿云接过药碗,待那丫鬟抱着胤祥后脑勺托高些,她就一勺一勺,驾轻就熟地喂十三吃完了药。丫鬟前脚将剩碗端走,大夫后脚就跟了进来,为病人复诊换药。这时候,不方便在场的卿云早已躲了出去。 刚走上甲板,水风拂面,令人顿感神清气爽。卿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吐出胸中浊气,与此同时,一点极细微的击打乐声,如丝如缕地钻入了耳内。卿云扶着船舷,绕到后梢木梯,爬上二层,便见门窗大开的顶舱里,两个艳装女子正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个手拿一双筷子,正敲打着面前一溜按盛水量多少依次排列的粉碗。 卿云走了进去,那两名女子惊而起立,放下筷子,垂脸不语。 “您不是又来把这些碗也统统扔进河吧?”那边正临窗作画的陈良一脸戏谑的笑,顺手丢了刚揉烂的画纸。之前十三伤重亟需静养时,陈良却同船携带几名歌伎,整日弹唱作乐,忍不可忍的卿云最终大发雷霆,把所有乐器砸烂,从窗口扔了出去。自那以后,这些歌伎一见到她,便惊恐异常。 卿云忍不住笑了,反问道:“碗都扔了,那船上人吃饭喝水岂不都成了问题?”“没问题,只要您不把我们的手也砍了扔了,喝水就掏,吃饭用抓就行了。”陈良接得十分自然,倒像双方相处十分融洽似的。 连敷衍也不屑,卿云起身道:“屋子里呆久了,越发觉得臭不可闻。”她又看了一眼那两个一脸惊惧的歌伎,笑道:“坐下接着乐吧,别让我这俗人既扰了雅兴,又教人误会了,我与某些小人同流合污。” 陈良忍不住去望那两个歌伎,生怕被谁小瞧了去,亦抿嘴笑了笑,高声接道:“是啊,有我们这样的小人当道,才需要您这样的正人君子出场,破乱反正啊。” 已走到舱门口的卿云立时站住,回首直视其面,等着下文。陈良自然不敢与其正面对视,挪了几步,停在屋子中央,略一拱手道:“福晋归来之事,我已送信回报,想来八爷获讯之后,不知有多惊喜。”卿云笑道:“我看,是惊多过喜吧。” 陈良眼睑半垂,嘴角似笑非笑道:“八爷作何感想,小人是猜不着了。就连福晋也回来了,真可谓是紫气东来,锦上添花。” 就连那两个歌伎都听出了意思,跟红顶白嘛。自古便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卿云这回来的时机,挑得不可谓不准,叫人没法不浮想联翩。这话多亏是从陈良嘴里出来,才不着一脏字,倘若换了旁人,那可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了。 卿云想了想,问那两个歌伎:“知道苏轼与佛印的故事吗?”“哪一个?”其中一女应声反问。另一个望了眼卿云,道:“一天,正和佛印一起打坐参禅的苏轼突然问:你看我打坐的样子怎么样?佛印说:像一尊佛。佛印见苏轼非常高兴,也问:你看我打坐的样子怎么样?苏轼说:像堆牛粪。佛印知道苏轼又趁机嘲弄自己,也不在意,只是笑而不语。苏轼以为赢了佛印,回家后就眉飞色舞的向妹妹苏小妹叙说了一遍。苏小妹却正色道:相由心生,心如佛,所以看人像佛,心如粪,所以看人如粪。哥哥,你实在是比不上佛印禅师的境界啊!” 一直挺入神的卿云,听到“相由心生”四字,不由得会心地点了点头。 “讲完了吗?”陈良突然打断。 卿云端正颜色,挥手道:“你们先退下。”当那两个歌伎走过身旁,仿佛带有鼓励意味的,卿云抬起左手两指,在那讲故事的歌伎脸上轻轻弹了一下,惹得那两个歌伎捂嘴直笑。待脚步声去远了,卿云才走上一步道:“你畏惧我?” 陈良冷笑两声,俨然对这种烂笑话嗤之以鼻:“我怕你?” “不是怕我。”卿云纠正道,“是畏惧我。” 如此说来,陈良倒很是要愿闻其详了。 卿云扳着手指徐徐道:“咱们来仔细算一算,你挖坑栽过我多少回了。第一次,在木兰围场上,我挨了你一支毒箭,捡回一条小命,却废了这条胳膊。不过,是我在初见面时就让你当了落水狗在先,有来有往,算是扯平了。”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继续道:“第二次,你又出卖本门武功秘诀,害我苦练了那么多年的功力丧失殆尽,至今,我还都未曾报答过你。” 陈良嘴角一弯,无意答话。 “别以为五年前,是八阿哥为你做主,及时将你调来江南,我才放过了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只是侥幸心理。” “我等着。”陈良道。 卿云却莞尔一笑:“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心存畏惧。只要我一日不采取行动,你便得一直等下去,无一日安宁。”见陈良面色不佳,卿云轻叹一声,又道:“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对我有所忌惮。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从来不会在他们身上,多花费一点时间精力,不值得。往日我得势时,都从未向你寻仇报复,如今失势了,更加不可能再来为难你。这是我,也是我这个所谓的‘八福晋’,唯一要说的话。” 这算是在求和吗?陈良一时间愣住了,无言以对。 卿云也不在意,转身出门走下木梯,只听甲板上噔噔声响起,这几日一直在照顾胤祥的丫鬟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醒了……醒了……”“太好了!”卿云惊喜不已,抬腿就往胤祥休息的船舱跑去。 推开舱门,就见胤祥已坐起了身,尽管脸上难掩病后憔悴之色,但一听见门响就投过来的目光,却十分锐利。 卿云含笑点点头,急于向大夫了解情况,未发觉胤祥冷淡地移开了视线。“感觉如何?大夫说,只要退了烧便没大碍了,剩下的就是要多休息。”卿云笑着走过来道。胤祥也不抬头,一边活动因多日卧床而变得僵硬的双臂,一边道:“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卿云不觉错愕,犹豫道:“什么话……”胤祥转过脸,正面盯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之后竟然笑了,道:“那好。叫陈良来跟我对话,他在船上吧。”卿云不禁呆住了。 只听笃笃两下敲门声,陈良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没想到十三爷一醒来就想见陈某,原本我还担心自己是不请自来了。”陈良弯腰走进了门,见胤祥对此不置可否,便示意屋里侍候的众人都退下。 卿云隐约明白了他们要谈什么,不由自主地又望向胤祥,而这一回,她总算看清了他投向自己的眼光,不说含有敌意,至少是不受欢迎的。卿云露出一丝苦笑,她从来都是最有自知之明,非常知情识趣的,不等别人开口要求,就会服务到位的。现下自然也不例外,不等他们任意一方说出口,卿云也把自己归为闲杂人等,跟着那些丫鬟一起退下回避。 一直走到黑暗过道的尽头,沐浴在夏日清透的阳光里,她的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卿云趴在船舷边,望着水里破碎的倒影,苦闷地发觉,自己又变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为什么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会陷入类似的处境呢?她有过反思,也曾试图改变,但是一番求索之后,却比反省之前,更加无可奈何。原来不止自己,每个人的执着都是如此顽固不化,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密不透风,仅凭她一己之力,想撬开这铁桶江山,根本是痴心妄想。 不行。卿云用力拍了拍额角,现在不是忙着心灰意冷的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有空,还不如赶紧想想下面该怎么办。既然胤祥已无大碍,稍后船靠了岸,自己就折返回去与常明他们会合吧。一想起弘春,心里还真挺惦记他的。可是……就放胤祥一个人在江宁,真的安心吗…… 另一边,陈良刚坐下,胤祥也不跟他多绕圈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道:“让扬商白捐一千万两白银,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一千万?”陈良肆意地笑了两声,道,“写在纸上的数字,落到实处能有多少,那可就难说了。” 胤祥仿佛早料到了会有此一招,继续问:“能有多少?” “六百万两。” 饶是胤祥再沉着,听见这么个数字,也不由得燃起了满腔怒火。 “先别急,十三爷,听我慢慢把这笔账算给您听。”陈良道,“六百万两白银不是个小数目,最快走水路的话,光是装箱,上千个箱子就要近二十条大船才够,更别说其它押运的大小船只。十三爷不会想独自一人,牵着十几条船回京吧?沿路途径数省,尤其灾害肆虐、难民涌动的几个省份,灾银的护送安全,都需要各地方官员予以保障。上下打点一下,剩余的四百万两绰绰有余了。” “硕鼠,巨蠹,国之蛀虫!”胤祥咬牙咒骂,“连救灾的银子也妄图染指?还要什么过桥过路费,我大清朝的官员当真如此不堪吗,官不如匪!” 陈良撇了撇脸,似笑非笑,那目光好像在说,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贪救灾的钱。 突然间灵光一闪,犹自怒不可遏的胤祥蓦地惊醒过来:“我差点忘了,从南方运银回京,向来都是由谁负责?不是什么地方官员,而是南镖镖局。上奏认捐的该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要争运银权,你去找南镖镖局才对。” “不是我争。认捐的商户们经过商议,决定集中由江宁的钱庄提银子。想争的人,现下已经在等着这条船靠岸了。十三爷,您觉得他们会大方地把银子全数运送抵京吗?” 这……胤祥呆住了。护送救灾银款,一般来说,都得是有权带兵之人。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江淮富庶之地,文官大部分被八阿哥招入麾下,但是武将,却多为太子的门人。十三的脑中霎时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只能归结成一个词:“卑鄙……” “让我想想,南镖镖局的总镖头是谁?似乎是姓肖,你认识吗?”陈良笑道,“啊,我想起来了,肖颜肖总镖头,她是我同门师叔。你认识她吗?” 明知故问。胤祥紧咬下唇,由于激怒而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牵连得刚长好的伤口也痛了起来。 陈良接着自顾自道:“这么多年来,凡于南北之间运送钱粮,总是由钦定的南镖镖局接手。一千万两,这次前所未有的的巨额银款,很难想象,朝中会没有人提出异议,众口力谏,改变那么一次承运方,几番争论下来,结果如何,实未可知也……” “到底想说什么!”胤祥不客气地打断他。 “只要十三爷有意,这运银权,也许我们可以帮您争上一争。”陈良终于揭开了谜底。 “那么作为交换,我又需要做什么?” “告诉我。”陈良前倾身子,目露凶光道,“四阿哥在哪里?”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胤祥紧绷的身体顿时一松,笑道,“死了。” “骗骗无知妇孺的话,就别拿来我这现了。”陈良霍然起身,攥紧了拳头。 胤祥哼了一声,轻笑道:“也许,我们与他早就见过了。也许,他就在你们身边。” 陈良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态度坚决,终于松开了拳头,重新坐回椅子上,道:“若没理解错误,十三爷的意思是,拒绝合作?” “合作?”胤祥轻蔑道,“一厢情愿,痴人说梦。” 陈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出了屋子。“我就不信,这种时候,你们会一路都不联系。”心中暗暗盘算。 从水面收回视线,几条纤绳正晃悠悠地,把船慢慢靠向了岸边,再视线上移,只见繁忙的码头上,已经有一排人在遥遥恭候。领头一人一身文人打扮,颔下蓄着尺许长须,美髯飘飘,神态轩举隽爽,目光湛然有神。 卿云微微错愕,不过很快又发觉,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个人她当然认得,是何焯。难道这么大的阵仗,是来迎自己的?如此一来,岂不就如陈良所言了。虽然卿云并不在意旁人议论,但是一想到,这可能是来自八阿哥的授意,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这,真是你的意思吗?”不,不可能。卿云失笑地摇了摇头,只要以她过去的思路进行揣测,这样矫情的举动,根本不会发生在现在的他身上。 轻轻叹了口气,卿云转身背靠船舷,却见陈良已弯腰走上了甲板,于是更加坚定了决心,稍后就独自折返回去。 胤祥见到岸边等候的人,也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了卿云一眼。待船员将跳板架好,何焯便当先走上船来,向胤祥行了个大礼。胤祥不明所以,便只冷漠地道了声:“免了。”何焯接着望向卿云,一脸微笑,意味深长的表情,俨然一副熟络相,但却既不问候,也不行礼。胤祥略显惊讶,卿云自然没当一回事。 陈良与何焯也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作为寒暄,然后一拱手道:“十三爷,小人便送您送到这了,就此拜别。” 什么?卿云微微张开了嘴,眼看着胤祥当先下了船,何焯也紧跟在后,她一下子进退两难了。身上没钱,而若再坚持坐这艘船折返,便意味着一路上都得与陈良相对,可谓痛苦,可是如果这会儿下了船跟着胤祥,自己却着实自讨没趣。 “船就要开了。”陈良出声提醒了句。 卿云应声看了眼陈良,久久没有转开目光。陈良奇道:“怎么?”卿云垂下眼帘,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在扬州时还有□□江,由水路到江宁的途中,又有她自己一路作陪,直至江宁地界立刻就交由何焯接手了,始终令陈良深为忌惮,不敢对十三有所动作。可依照陈良的性子,会那么轻易放手吗?仿佛要做最后确定似的,卿云又久久凝视了陈良一眼,从他的眼中,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脑中做出了决断,卿云心口一松,脸上立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既然没有人点破,她又何妨继续给胤祥当个随从呢? “哼,随从?监视才对。”胤祥心道,推开要扶他上车的何焯,站着不动,侧身斜睨众人,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何焯道:“十三爷是封钦命来江南募集赈灾款,听闻钦差今日莅临江宁,本地官绅无不希望一瞻真颜,并能稍尽地主之谊,为您接风洗尘。”他还要说下去,胤祥已皱眉道:“若我说,我不愿见他们呢?”何焯竟不意外,一副“您且稍安勿躁,听我讲完再说”的表情,不急不缓地续道:“但是,大家也知道十三爷一路奔忙,车旅劳顿,急需稍作休息,因此今日便不作打搅了。” 他这文绉绉的一大长段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讲完的说话方式,即使慢性之人,也要听得一口气着急上不来。 胤祥没好气道:“那你去吧,我不需要人作陪。”只见何焯那种表情依旧,不疾不徐道:“但是,在我今早临出发前,曾受织造府之托,盼能邀请十三爷过府,一叙旧情。”胤祥正想说“我与他无旧情可叙”,却被何焯脸上“您且稍安勿躁”的表情噎了回去。何焯一脸笑意道:“曹大人往日曾在宫中伺候圣上日久,君臣情谊深厚,可惜驻守南疆,相隔万里,难得一次相聚。今日距离上次圣上南巡已过三载,因此曹大人急切盼知圣上之近况,还请十三爷拨冗前往,赐见一面。” 胤祥一时没回过神,卿云已在吃吃暗笑。何焯见胤祥不回应,待要开口再劝,胤祥急忙抬手道:“行,启程吧。”何焯如了愿,心满意足地弯腰做了个揖。 胤祥轻轻一哼,瞥了眼卿云,心道:“高兴得太早了吧。”他拔出剑,一下挑断套住马车的绳套,扯过其中一匹白马,还剑入鞘,翻身上马,由于没有马鞍,他原地转了几圈适应之后,笑着对何焯道:“泊船渡口离城甚远,曹大人是长辈,可不能让他久等了,何先生快快上马,咱们一起快马兼程赶去织造府。” 何焯明显一惊,呆呆看着得脱自由的另一匹马,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平素坐惯车轿,哪里驾驭得了这种无鞍马。卿云双手抱胸,与胤祥一样,饶有兴味地等着瞧他要怎么办。 只见何焯弯腰行了个大礼,悠悠然道:“哦,十三爷,何某方才尚未说完。在下此行不过代为传达邀约,今日乃是在下与几个知己约定的诗社集会之日,此刻,舍下尚有几位好友在候某回去,共赏诗画,因此恐无法相陪在侧了,还望十三爷见谅。” 胤祥不耐烦再听他长篇大论,剑柄指着卿云,道:“你还要跟着来吗?”卿云上前一步,还未回答,胤祥已将他那把宝剑扔给了她。“好。”卿云身手敏捷地跳上另一匹马背,两人并肩绝尘而去。隔了老远,回首仍见何焯领着众人弯腰行礼,挥手道:“十三爷稍后若有闲情雅致,不妨来城南三尺巷何府,与江南众才俊把盏畅谈。”然后就听见从风里飘来一句答话:“我俩皆是俗人……” 晴空朗照,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在上有蓝天白云,下可见青山绿水,马蹄过处,草溅花落,香风拂面,令人心情乍好。 “几年没见,甩起人来,在行多了。”卿云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胤祥转头瞪了她一眼。卿云笑着请示:“未知钦差大人现下欲移驾何处?”胤祥回过头,几若未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何时言出不践了?” “这一路靠脚走回去,可够呛!”卿云幻想着何焯满身尘土的落魄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千万别误会。”胤祥眼看前路,目不斜视道,“我留下你,不为旁的。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到了这儿,这一路的尾巴是甩不掉了。左右是要被盯梢的,有你在我身边,我可安心得多了。” 卿云不禁失笑,显然对于自己被当做“人质”一事,她是一点儿也不介意。 两人不再多话,快马加鞭,直奔金陵城而去。 上一次造访织造府的后花园,还是十年前的事了。站在园中央的池塘边,卿云又想起了当年十二岁的自己,一大清早就踏着才露出尖尖角的荷叶,飞身掠过对岸,去那边的小楼里找悠悠的情景。现如今,已是满城荷花争艳的时节,而长了十岁的自己,此时若再飞身出去,唯有跌落池中,当落汤鸡的份喽。 卿云深吸了一口略带香甜味的空气,愉悦地伸了个懒腰。这种天气,她真想找个阴凉的大树荫,在底下好好地睡个午觉。她打了个哈欠,在揉眼的缝隙间,忽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玩意儿。卿云走过去,蹲下拨开一丛芦苇,便见塘边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现代社会常见的下水管道口。卿云不禁失笑,举头四顾,怀疑这算不算布景上的穿帮?她又特意看了一眼,还好不是水泥管道,是石板砌成的。卿云伸手在洞口探了探,隐隐能感到有气流在涌动,管道是通的。由于石板往里砌得角度倾斜向下,池水汩汩地不断朝内淌进去,这是流向哪里? 真是咄咄怪事!卿云托着下巴正在思考,突然左耳一动,发觉了一丝异动,而且仿佛是从管道深处,幽幽渗透出来的。为了听得更清楚些,她立即趴下来,耳朵贴着地面,细细分辨。时而一下,时而连续两三下,这种干脆又明确的声音,本身仿佛带有某种节奏,完全不像是纯天然的,倒像是尽头处有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在敲打着管道。 “喂,你在这干什么?”远处一个家丁大叫着跑过来。 卿云忙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作抓耳挠腮状,道:“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并赶紧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家丁听完了脸色稍缓,说道:“既然是在等十三爷,那你应该待在门房,或是下人房,而不是这。府里的太太小姐时常会在花园停留,因此向来不准外人擅入的,赶紧离开。”卿云作恍然大悟状,任由那家丁领着往外走。 “等一等。”卿云蓦地站住了。那家丁疑惑地回过头,却见卿云一脸神秘兮兮,神情紧张地在听什么。那家丁也竖起耳朵,不耐烦道:“鸟叫而已。”卿云点点头,问道:“这是什么鸟的叫声?”那家丁道:“也许是布谷鸟吧,每天总会听见几次,有什么出奇的。”卿云摇了摇头,肯定道:“仔细听这叫声,就宛如在唱歌一般,有乐曲的韵律感,可是不是夜莺,不是布谷鸟……我一定在哪里听过。”那家丁拖着她连声催促:“赶紧走。” 经过一道偏门,走出一条夹道,便是那家丁所说的下人房,卿云之所以心甘情愿跟在家丁身后走到这,只因这条路所通向的,正是那鸟啼声的来处。随着鸟啼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却忽然偏离了方向。 那家丁打开了角落里的一道小门,把卿云硬推出去,外面的几丛修竹掩映着一条石子路,而竹边围墙外已经可以看见正厅的屋檐。那家丁道:“走到小路尽头,你就可以直接绕到大厅前的门房了,快走快走。”话落砰地一声关门并上了门闩。 “一扇门就想关住我?”卿云搓了搓手,仰头选中几根较粗的竹子,向上一跳扯了下来,嘴角一弯:“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说着抖出袖子里的丝帕,将竹子绑在了一起,确定绑结实了便手一松,同时轻轻屈膝一跃,双脚已站在了捆成一束的竹子上。似乎是事先经过了精确计算,她站的地方正好是能受力的重心点,左右摇晃了几下,便稳稳地站住了。 卿云刚喊了声“好”,便听见了喀嚓一声轻响,应该是最细的那根竹子断了,不由暗叫:“不好,又胖了。”她后退一步,努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接着脚下使劲,上下颠着一点点加大了幅度,最终猛地一踩,借力跃上了高高的墙头,而这时,适才那家丁还尚未走远。趁着还没被人发现,卿云小心地沿着滑溜不平的墙顶,快速往那鸟啼声的来处赶去。 不就是鸟叫声,她何必要这么执着呢?原因即在于,这是她在这发现的第二个“疑似穿帮”。她刚才边走边想时,突然福至心灵,记起了那个“她一定在哪里听过的鸟曲”,可不就是过去在电视上看到的某部电视剧的插曲么?实在是大大的穿帮! 依那家丁所言,那鸟啼声已不是第一天才出现了,天天在人们耳边叫了这么久,这府里竟无一人发现异常。只能说,这“鸟”叫得太逼真了,而那首曲子,在这时代也还不存在,因此没有人会如她一般敏感。 “啊!”卿云忽然顿悟什么,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此说来,在这时代,和她一样知道这首曲子的,还能有谁呢? 这时,她本能地又想起了在下水道口听到的响动,垂在腿外侧的右手,也下意识地随着记忆中的节奏击打起来,慢慢地,那节奏,竟与鸟啼出的乐曲拍子,奇妙地吻合了…… 奇妙,已经不足以形容卿云此刻的心境。一种超自然的神秘、与超现实的诡异感,令她深觉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一定有什么阴谋!”为了从这种感觉中解脱出来,她只能这么劝服自己。 想到这,她立刻追那鸟啼声追得更急了。不一会儿,前面便没路了,她纵身跃下墙头,人已经站在了府外的大街上。鸟啼声愈发的清晰了,卿云依然紧追不舍,最后停在了一间很普通的平房外,就是这里了。 房子不大,卿云很快绕了一圈,除了南面的大门紧闭,四周再无其它门窗,高耸坚固的墙壁上纹丝不透,连个气孔都没有,但是鸟叫声的确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卿云思考着,脑子里随即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个不知名的生物,一边学鸟叫哼着一首现代的曲子,一边还打着拍子,并且打拍子的声音,还传到了江南织造府的下水管道里。 这……卿云忍着浑身猛打的寒颤,越发肯定地点头自语:“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就在这时,鸟叫声忽然停了。 不久,卿云听见寂静的青石板道上,传来了一串脚步声,赶紧踮着脚尖躲到拐角处,藏好后才悄悄探出了头。 只见一个身穿织造府家丁服的男子,拎着一个食盒走到了门前,打开门上大锁之后,并不着急进去,左右四顾确定无人,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卿云看清楚那人掏出的东西,不由得猛地睁大了眼睛。那男子竟然取出火折,点亮手上的白纸灯笼,接着方才不慌不忙地提着食盒走进去,并立刻又将大门关严实了。 本就人迹罕至的街道上,随即又静了下来。卿云走回到大门前,就手一推,推不开门,只能呆呆着望着这所宅子发愣。大白天的,织造府家丁提着个灯笼,是给谁送吃的?大大的疑问盘旋在头顶,不停地催促她进去弄个明白。但仅凭她一个人,现下是不可能硬闯成功的,如果常明这会儿在就好了。 正转念间,卿云猛然想起,此刻胤祥还一个人落在织造府里,赶紧回头。 当卿云又从府宅正面的东角门进去,恰见胤祥怒气汹汹地走出前厅,大步流星地直往外冲,经过卿云旁边时甚至都未发觉,其身后的几个便装官员则已被甩得老远。卿云诧异地张了张嘴,立刻向门仆打了个招呼,让其将两人的马牵来,自己也跟了出去。 等马时,那几个不乏年资的官员业已追出了门,气喘吁吁之下,还坚持着向十三阿哥好言相劝。胤祥干脆闭上了眼,置若罔闻,只待马一牵来,立即与卿云一齐上马而去。 直到奔出去了老远,胤祥才稍减了速度,忿恨道:“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吗?”卿云望向他,自是不知。胤祥似乎也只是在自言自语,自问之后旋即自答道:“一个个都是带久兵之人了,上战场冲锋陷阵也不见如此争先恐后,这会儿倒自告奋勇起来了。”说着不解恨地朝地面唾了一口。卿云默然,淡淡道:“你自己看破了金钱名利,就要求别人也与你一样吗?” 胤祥突然勒马立住,握鞭指向卿云,质问道:“这是你们计划好的?知道我一向言出必行,便派个神神叨叨的腐儒把我骗到这里,叫一帮钱串子团团围住不得脱身,是也不是?” “我说不是。”卿云平静地看着他,认真答道,“你信不信?” “不信。”胤祥很干脆地回道。 卿云却反而笑了,轻松道:“你刚才那一长串话说得真痛快,我真担心你会咬着舌头。” 胤祥一愣,笑是笑不出来了,气却也消了大半,一时间表情略显得扭曲,许久又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一路都跟着我?”卿云好笑地反问:“不是你求我帮忙的吗?这么快就忘了?”胤祥悔得真想咬了适才问话的舌头,只能劈空一挥马鞭,以发泄满腹郁闷。这时,却听见卿云不再嬉闹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一个人东奔西跑,你不害怕吗?” 胤祥不敢相信地回过头,两人四目相接,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我也想问你很久了,一个人东奔西跑,你不害怕吗?”胤祥柔声道。 两人会心一笑,胤祥拨转马头,继续缓缓向前。沿途行人渐渐稀少,两人却还一直向僻静处行去。胤祥一路且行且思,忽而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到底是想怎样……” 卿云见他颇为苦恼,忍不住问:“你在说谁?”胤祥回过神来,尴尬道:“没什么。”卿云瞬即了然,这几日遇上的□□江、陈良、何焯等人,由于他们各自的目的不明,其种种行为自然就令他迷惑不解。卿云试探着问道:“今早在船上,陈良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胤祥沉默片刻,方迟疑道:“他……他劝我说出四哥的行踪。” “他想与你合作?”胤祥说得虽简略,卿云却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实质所在,不免吓了胤祥一跳。卿云稍作思忖,接着说道:“原来如此。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我这几天也正奇怪呢。先是促成赈灾款的募集,再是同坐一船南下金陵,最后又亲自接送至衙署,与当地武官见面。这还用问想不想合作吗?” 这么一提醒,胤祥蓦然惊醒过来。他与四阿哥一同受命南下筹款,临出发前,一直将在江浙一带势力根深蒂固的八哥九哥当作头等大敌,因此步步小心,严阵以待,却不曾想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在外人的眼光里,自己与他们早已成了“同坐一条船”?胤祥万分震惊之余,更觉得背脊上阴涔涔的寒芒刺骨。 如此一来,还有那些争抢运银权的武将,大部分是太子门人,何焯却替他约在织造府会晤……胤祥不敢再往深里想下去了。 “梅园?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卿云的问话终于将他险些出窍的魂魄拉归了位。 “对,就是这。”两人翻身下了马。 依旧是当地寻常的一座园子,粉墙黛瓦,占地极小,站在矮矮的门前一抬眼,便可见书有“梅园”二字的青漆木匾。卿云立刻认了出来:“是你亲笔题的字,怎么是这个颜色?” 胤祥神情肃穆道:“这是个墓园。”卿云“啊”地一声惊呼。胤祥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白发皑皑的老汉开了门,见是十三阿哥,忙跪下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胤祥介绍道:“这是守墓的李老头,人们都叫他六叔。”李老头也向卿云做了个揖,喉咙里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原来是个哑巴。 走进梅园,只见四四方方的围墙内,除了隔成几间的小房子,便是一株株结满了青梅的梅树。 胤祥边走边道:“在过去,这里是步荻和她额娘的生活居所,那时候还是几栋茅草陋屋,母女俩便一直在此相依为命。” “她们以前就住在这?”卿云诧异不已。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生来就万千宠爱在一身?”胤祥道,“步荻母亲过世之后,按照她的遗愿,火化之后将骨灰洒在了这梅林间。于是我把整个园子修葺翻新,并买下了方圆两里以内的土地,以免这里的清静被人打搅。” “怪不得周围都没人。”卿云望向梅林,也不知是不是听完故事之后的心理作用,总觉得这里的梅树长得格外繁茂,而从枝桠之间向上远眺,天空也显得更加一碧如洗。 胤祥吩咐完李老头去打扫房间,对卿云抱歉道:“我要等一个人,虽然简陋了些,这几日就先在此将就一下吧。” 梅园(下) 前一天还艳阳高照,后一天就阴云盖顶了,气温不见凉爽,反而愈发闷热,所有门窗大开,却连一丝风都没有。 坐在廊前的卿云,聚精会神地抚着膝上的琴,一脸哀怨。已经忍无可忍的十三阿哥终于受不了,从屋子里跑出来吼道:“要弹就好好弹,弹了半天还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弹的什么东西?”卿云吃惊地抬起头,道:“很难听?这曲子叫《葬花吟》,我以前听过几遍完整的,觉得还可以。” “葬花吟?我看是梅雨季吧!小时候学的琴全还给师傅了?”胤祥额头青筋突起,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并讥讽她拨弦的右手:“你这叫什么手势,凤眼呢?鸡爪才对!”卿云明显自尊心受创,但她确实没有长性练琴,基本功早荒废掉了,因此也无从反驳,只好打哈哈道:“你不知道,这是悠悠最喜欢的曲子,我就听她弹过,也没记谱。”见她主动卖乖,胤祥握紧拳头,忍下了更多的怨言。 卿云反手拨了一遍五弦,忽而轻声问道:“悠悠现在何处?近况如何?”胤祥道:“她还能在何处,自然是在家中好好做她的十四侧福晋。”“是吗?”卿云抿嘴沉思,决定还是不把在织造府听见鸟语版《葬花吟》的怪事告诉他。 胤祥走到一株梅树前,随手摘下一颗青梅嗅了嗅,犹豫再三,最终大着胆子咬了一小口,立马酸得牙齿都要倒了,急忙丢掉。再回过头,见卿云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便走到另一边的廊下,正好与卿云对称地坐在门两边,隔着老远问道:“在想什么?” “想儿子了。”卿云右手托着下巴,傻傻地发笑。 “我也有点想昌儿了。”胤祥叹道,见卿云看过来,又补充道:“我也有了一儿两女。” “是吗?”卿云随口一问,神情却是一点也不意外。 胤祥忙道:“我这算少了,跟我同时成亲的十四都有了七个孩子了,今年年初,八哥也刚添了一儿一女……” “悠悠呢?”卿云忽然插口问道。 胤祥微微错愕,想了想道:“她与十四的第一个儿子弘春没了之后,没再有。” “是吗。”卿云沉重地应了声,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一连串的反应,胤祥突然就生了一肚子的闷气。自己的儿子连玉牒都没入,她却一点不着急,反而有空关心旁人的事。“同样是皇子福晋,你跟悠悠怎么就一个天,一个地,差得那么远?”胤祥十分费解道,“你是不是真那么闲,找点事做做吧。” 卿云将琴略捧高些,故意眨巴着写满无辜的双眼,道:“所以才弹琴啊。” 胤祥这次却不想再让她含混过去,黑着脸道:“从这次我们相遇之后的几天,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成亲之后这五年里,你又做了什么?如果我是八哥,我也会怨恨的。别的阿哥身边都有一个好福晋,贤内助,你就真的做不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自己该做什么。”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卿云似乎被挖到了痛脚,不再有心情嬉皮笑脸。 胤祥愣在了当地。 卿云道:“你昨天问我,金钱名利有什么好,我今天就问你,权势地位有什么好。你问我,我这几天做了些什么,我也要问你,你来江南之后又做了什么。” “我跟他们可不同。”胤祥急忙撇清,“我来是为了……” “筹款赈灾?”卿云笑了笑,“那你口中的‘他们’帮你成功筹到了款,你怎么反而大发雷霆了?就算你动机高尚,可与行为卑鄙的‘他们’争作一团,又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权势地位。真的伟大,何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胤祥心中总觉得她说的不对,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辩起。 卿云忽觉自己说得太过,收起了暗藏的凌厉话锋,语气缓和道:“我并不是说,权势地位就一定不好。动机高尚,常需借助卑鄙行为去实现。没有权势地位,你又如何去建立心中的理想国呢。”她抱琴站了起来,凝望着天边飘来的一朵黑云,又正色道:“你争你的权势地位,我当我的闲散野人,这不是很好么?” 这一番由戏言而起的深谈,对两人都是一场不小的震慑。后来的一整天,两个人都缄口不语。 晚饭时,李老头特意烫了壶青梅酒,但一天下来都如坐针毡的胤祥,却无甚闲情享用,不时地探头向外张望。 卿云见他如此焦躁不安,忍不住道:“是不是外面盯梢的人太多了,不方便来会面。”胤祥惊讶道:“你知道我在等谁?”卿云笑道:“看到你那个倒霉的‘冒牌四哥’时,我就猜出来了。你忘了,你等的那个人也是我的师父,而且教过我易容术。” 胤祥自斟自饮一杯,禁不住唉声长叹。 为了报得四哥周全,自入扬州之日起,他就一人孤身涉险,等同一路逃难来到江宁。原以为筹款最艰难,谁想一朝银子到手,纷乱的局面却愈发错综复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面对平白掉出的这么一大笔财富,各方贪婪之徒,都在蠢蠢欲动。为了甩掉这些闻风而至的蝇营狗苟,他只能尽可能避开当地所有的文武官员,但是这样一来,也令他与外界隔绝,无法及时掌握朝廷动态。无论是此刻事态之紧急,还是为了达成原先约定——他一领到赈灾银,就立刻交由南镖镖局押运回京,这时候,他都必须尽快与师父会面才行。 那么眼下,他们的师父肖颜迟迟未至,到底被什么事绊住了呢? “别喝了。”卿云夺过酒壶,“身上还有伤,我从船上带下来的药,你今天换过了吗?” 胤祥嗯嗯答应着,眼看天色渐渐黑了,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不行。”他兀地站住,失神道,“坐着干等不行,我得主动出去找她。”说着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卿云张嘴刚要喊,又见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盯着她许久,才开口道:“易容。随便什么模样,越不起眼越好,帮我易容。”卿云下意识地望了望外面,会意地点了点头。 由于手边可用的材料不多,卿云把厨房能找到的油盐酱醋粉都端了出来,让胤祥换上李老头的一件粗布旧衣,便开始在他脸上涂涂抹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卿云忽然停住了手。胤祥忍不住睁开眼,见她神情古怪地呆呆看着自己,问道:“好了?”伸手去拿镜子,只往里瞧了一眼,登时也怔住了。 摇曳的昏黄烛光里,虽无法看得很细致,但镜子里那眉眼,那鼻唇,他瞧见的那张脸分明就是八阿哥胤禩的。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不觉间……”卿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胤祥也不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镜子,足足看了半晌,才说了句:“不像。”卿云“啊”了一声,脸上的局促不安更盛。胤祥却继续一一指出了不像之处:“眉眼尾部没有那么上翘,嘴角弧度不对,这里,还有这里的线条要更圆润点,这几年八哥的气度愈发成熟稳重,还留了点青髭……” 卿云站在他身后,一开始还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慢慢地,便依照他的详细解说一一进行修改,待唇上的短须贴完,化装已毕,又问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像?”胤祥不再回答。两人都有些出神地看着镜子里,各自思涌如潮。 镜子虽有些小,但瞧着一前一后挤在里面的两张脸,久了,卿云的目光便渐渐有些迷离了,腮边也浮起了一片红晕。她随即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正色道:“这算是咱们两人合力的杰作,要是能拍照留个念就好了。” 胤祥也笑了笑,道:“还是再改个装吧,这样子出去可太引人注目了,只要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路人长相,在人群里越不起眼越好。” “好。”卿云欣然答应,又抹去所有的装容重新化起,这一次很快便告完工。 胤祥上下审视一番,确定没有错漏,便起身道:“那我去了。”他又深深望了卿云一眼,转身便走,刚走到门外,便听见身后一声“等一下”。他刚停住脚步,卿云已拿着一把伞追了出来,递给他道:“雨季一来,天随时就要变了,带着以防万一。” 愣愣地看着送到面前的伞,良久良久,胤祥才回过神来,却问:“我不会去太久,你会等我回来吗?”卿云想了想,很快点了点头。胤祥瞧瞧她,又瞧了瞧伞,最终摇头拒绝,径自越墙而去。 而直到胤祥走了大半天,卿云仍握着伞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到了子时,果然变了天,一时间狂风大作,从所有能找到的屋子缝隙里钻进来,掀得门窗咯咯直响。桌台上孤零零的一支烛火,尽管努力挣扎着,最终还是被四下乱窜的暗风吹灭了。亮光消失的一刹那,始终毫无睡意的卿云也是一惊,从沉思中走了出来。 这时,前堂突然传出了极轻微的一下声响。卿云本能地警觉起来,李老汉早就睡了,难道十三这么快就回来了? 卿云也不重新点灯,直接开门下楼,虽已尽量放轻脚步,但踩在木梯上的吱吱呀呀声,在这寂静非常的房子里,仍是极为刺耳。屋子不大,楼梯尽头便是一道侧门,一迈过去就是前堂了,卿云刚一拐弯来到门前,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没防备之下就被人捂住了嘴,然后一个低沉的嗓音语速飞快道:“别慌,是我。” “我管你是谁。”卿云心道,打开一早就握在手里的火折,晃出火苗,漆黑的屋子斗然一亮。那人急忙去抢火折,喊道:“别点……”不等那人说完,卿云直接把火折戳向了那人张开的手掌心,四周随即一暗,那人也被烫得退了回去。卿云立刻躲开几步,再度擦亮火折,猛地转身,高举到那人的正面,同时照亮了两人的脸庞,迸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 “对不起……”卿云颇为惶恐,这么多年没见,她竟然没认出师父的声音。 “怎么是你?”肖颜亦大为吃惊,“胤祥呢?”卿云答道:“他不在。”肖颜眉头紧锁,忽叫一声“不好”,适才乍明乍暗的火光一定投射到了屋外,掉头想走,门却已经被大力撞飞了,一群蒙面黑衣人冲进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卿云镇定地将堂前最大的两个烛台点燃,眼角已瞥见陈良从人群后走了进来,问手下:“只来了一个人?”尚自摸不着头脑,几个黑衣人已将整栋屋子前前后后搜罗了一遍,回报陈良:“没找到。”看来,这帮人彻夜坚守在外,也未发觉胤祥的悄然离去,卿云不由心头窃喜。但陈良这时却道:“不在更好。”顿时又令得卿云疑窦丛生。 陈良向肖颜略一拱手,彬彬有礼道:“师叔的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贤侄免礼。”肖颜欣然接受他的行礼问安。 卿云原以为陈良是为了蹲守来与十三会合的四阿哥,可照眼前的情形,似乎并不全是。 她走上前道:“深更半夜不请自入,你们这是私闯民宅。”陈良看也不看地就手一推,卿云便连退几步,跌倒在一张椅子上。陈良几乎不曾使劲,她却如此不堪一击,一推就倒,完全出乎肖颜的意料之外。 莫不是……肖颜疾步上前,拉起卿云的右腕一瞧,震惊得半晌无语,过得片刻,目光闪烁,流露出不知是自伤亦或惋惜的波光,叹道:“你居然也和我一样……”忽地眼神一凛,狠厉地投向陈良,嘴角含笑道:“看来今天又多了一笔账要算。” 陈良无所畏惧,挺身直接道明来意:“当年师叔窃取了本门掌门,害得我师父郁郁而终,这一笔老账又该怎么算?我此来,正是为了替师父讨回个公道。” 肖颜眯起了眼,道:“是啊,你在江南这些年可是下了大功夫,软硬兼施,处心积虑地收揽了我手下好几个镖头,一步步地架空我,蚕食整个镖局么?” 陈良道:“师叔如此顽固,不识时务,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只有请师叔主动让贤,交出镖局话事人的位子了。” 肖颜笑着摇了摇头:“南镖镖局非我一人私产,夺了我的位子,也不见得就能掌控镖局。” 陈良亦笑了,叹道:“师叔久居高位,原来竟还不知,镖局上下人心之所向么?”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局外人卿云瞧瞧你,又瞧瞧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各方间的争斗,已激烈到如此白热化的阶段,俨然撕破了脸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肖颜突然想起了旁边围观的卿云,大手一挥,不容置喙道:“无关的人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可是……”可是卿云已答应了胤祥要等他回来,怎能轻易离开。 陈良懒洋洋道:“师叔,这位师妹不是您的弟子吗?”肖颜轻描淡写地反问:“这人现在身上没有半分我的武功,怎会是我的弟子?”她转而直视卿云,又问道:“由头至尾,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父,是也不是?”卿云只能点点头。肖颜眉头一舒,道:“那还不走。”话落只是轻轻拍了卿云一掌,卿云就直接越过人墙,飞出了大门外。肖颜又斜睨着陈良:“江湖事,江湖了,向来与手无余力的凡人秋毫无犯,这是规矩。”陈良不予置评地耸耸肩。、 这帮黑衣蒙面人真的只是陈良招募的绿林中人吗?肖颜只看他们脚上的军靴,腰间的军刀,且行动整齐,出奇的一致,心中已有答案。然而陈良原就无意隐瞒,因为死人会永远保守住秘密。 飞出老远的卿云,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梅树,方才停住去势,落在地面,神奇的是,身上居然一点伤也没有。 卿云就这么躺在地上,无助地望着天。倘若站起来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那她就算走了,以后也永远是现在这么一滩烂泥。一想到这,她就羞臊得再没脸面活下去。可是留下来,她也还是地上的一滩烂泥,一个累赘,反而还要牵连别人分心照看自己。无论是身为郭络罗·卿云,还是八福晋,她其实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使陈良不敢轻举妄动。 或许有些奇怪,但现在的情形,促使她第一次真正地正视陈良这个人,并第一次感到了后怕,甚至是莫名的佩服。一个人总要有弱点,才能够被拿捏住。但陈良此人,似乎真的无所畏惧。面对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再精明的棋手,也束手无策。 如果她还有武功,还可以选择留下帮助肖颜,与陈良死战到底。可是,如果永远是如果,不拥有与之同死的能力,又哪里来与之共生的权利? 再躺下去也是无解。卿云咬咬牙站起来,掉头离去,宁愿羞臊而死,也不回一次头。毕竟,她一早做出了选择,放弃重新修炼武功,做一个纯粹的凡人,便注定了今天与肖颜不再同道的结果。 再说了,梅园里那个人是谁?那可是肖大。纵千军万马,亦面不改色,无论任何高手,陷入何种困境,她皆可来去自如,宛如游戏一般,没有自己的拖累,再多的人也困不住肖大。 她选择了相信师父,尽管肖颜从没有承认过,就像相信当年的自己一样。 跑出梅园的卿云,处于停摆状态的大脑,却一直盘旋着胤祥的一句话:“你是不是真那么闲,找点事做做吧”。奔走在迷乱狂风中,她又是懊恼,又是庆幸,口中喃喃自语:“是该找点事做做了。” 下了决定之后,她一路打听着来到城南三尺巷,敲开了何府的大门,这时天已大亮。虽然时候尚早,又是不请自来,但匆忙出迎的何焯却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您来了。” 卿云点了点头,迈过大门,风势减弱,雨季的第一滴雨点也落在了她额头。 步入何府,不知为何,卿云忽然起了“这是世上唯一一处未被世俗沾染的清净之地”的念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檐上青草,墙角小花,无不令她豁然开朗,全身心的安适宁静。虽在人境,却无车马喧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看看天上云卷云舒,一天就这么过去,听听窗前花开花落,一生就这么过去了。除此,人之一生还有什么值得苦苦强求呢? 也许她真是累了。被领到一间布置精巧的内室,闻着沁入心脾的熏香,彻夜未眠的卿云立刻倒头大睡。 这一觉,她睡得又沉又踏实,再睁开眼时,已过晌午光景,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香,立时引得她精神大振。卿云刚坐起身,侍立在侧的人听见响动,连忙拉起了放下的纱帐。卿云着意打量了一眼这个娴静妇人,竟是何焯夫人本人,亲自来伺候她起身洗漱。 打开窗户,下了一早上的雨已渐渐小了,但是这种季节,是停不了多久的。 何夫人的手很巧,虽然卿云的头发还不长,却依然梳了个江南正时新的好看发髻。卿云还在端详研究,何夫人已端来了一套藕荷色新衣,满是细致华美的刺绣,卿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领口的祥云绣,赞叹不已。何夫人笑着谢过赞赏,道:“八爷和福晋的恩德,妾身全家都铭记在心。自迁居此地,每一年,妾身都会挑选最好的料子,一针一线皆不敢假手旁人,做成新衣送去府上,聊表寸心。今年,总算能亲眼看到福晋穿上了。”每一年?那加上这一件,应该是一共五套了。卿云不禁微微一笑,谢道:“有心了。” 将这一家人的心意都穿在身,卿云实在无法轻松起来。镜子里,华丽耀眼的服饰,支撑着一个皇子福晋的端庄气度。而在卿云眼里,这不但代表了富贵繁华、无限荣光,更是一套打不开的沉重枷锁,甚至,还预示了遥不可及的结局……只是这一次,她自愿穿上了身。 之后何夫人又亲自摆桌布菜,侍候卿云在屋子里用了午膳。泡上一壶好茶,婢女刚巧来通传何焯在门外问安,何夫人便告退下,换进了何焯。 何焯行了个迟来的大礼,毕恭毕敬道:“有何需要效劳之处,福晋只管吩咐。”卿云低头吹着茶沫,道:“备船,天黑前,我就要启程返京。”何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在那之前,”卿云抬起眼,突然提高了语调,“我看中了一处房子,你先派几个人看住了,然后再找房主,无论什么价钱都要买下来。”说着将一张写有地址的纸丢给何焯。 何焯瞧了一眼,奇道:“这个地方……好像是曹家的房产,会不会……”卿云眼神锐利地一瞥,他便立刻住了口。就和在扬州时□□江的反应一样,只要是卿云的命令,就要无条件服从。即便存有疑虑,也不可逾越了主仆之别,要相信事情的分寸,主上自然心中有数。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们必须一言不发,不可违背,但能建言。“若是曹家不愿意出让房子,该怎么办?” 卿云笑了,只道:“那是你的问题,何先生。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在我登船之前,只要是那房子里的东西,不管是物件还是人,都要原封不动、毫发无损地装载上船。” 何焯愣愣的看着纸上的地址,听卿云这说法,似乎看中的并非房子,而是里面的人。还要事先派人看守,莫不是担心有人偷运走,或是毁尸灭迹?莫名地,何焯忽然想起了初见卿云时的情景——云居寺的一场大火。虽然现在的卿云,已俨然一副王府内当家的做派,但她笑着说“无论使用什么手段”的样子,还是隐隐泄露了那一段肆意妄为的无羁岁月。 “你与曹家的私交应该不错,好言相劝,一定能让他们放手。我相信你。”卿云又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 何焯听不出是贬是褒,但还是依命而为,赶紧出去张罗。 他一到织造府,与管事的曹家人一提,那人顿时脸色大变,婉拒不成,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借故拖延。僵持了近一个时辰,曹家终于放弃,不但爽快地拿出了房契,立字转让,并且几乎惊动了所有身负爵位官衔的曹府人,又是旁敲侧击,又是告饶讨好,个个都异常地惶恐不安。 一头雾水的何焯,又被缠了许久方脱身,匆忙来到卿云看中的那所房子前,听派来看守的人一说才知道,之前的一个多时辰,已有人几次想突袭进去不果,最后甚至想放火烧房,好在都被及时击退了。居然都让卿云料中了,何焯惊诧不已。 用曹家给的钥匙打开了门,一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霎时间扑面而来,熏得众人退避三舍,待气味稍淡了才敢伸头往里瞧,却是黑洞洞的不见一物。幸好,卿云早已提醒他们带上火具,点亮火把之后,何焯提着一盏灯笼打头走了进去。 随着亮光慢慢往里延伸,人们听见了一些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不时响起,不禁毛骨悚然。显然,长久的阴暗潮湿,已经使得这处房子成了许多生物的乐园。“这里好像是个牢房。”看着四周林立的铁栅栏,有人忍不住恐惧感,喊了一声。何焯“嗯”了一声,道:“不过废弃许久了,也许是曹府用来关犯事的下人的……”他不确定地收了声,因为越往里走,他看到了种类繁多的各类刑具,光是看上一眼,都令人不寒而栗。 “到头了。”何焯捂住了口鼻,因为那股子霉臭味愈发浓重了,可是转了一圈,都不见这里还关着人的迹象。众人散开搜查,不一会儿有人高声禀报:“地上有个活板门。”众人围上去,那人已经在使劲把门板翻开,露出了一条斜向下的石阶地道,原来下边还有一层。 “好臭啊!”随着地道显现,有人已受不了干呕起来,几乎没人愿意再挪一步。何焯只好憋了一口气,很快地向里扫视了一圈,喊道:“是水牢,有人在里面吗?”良久良久,只听见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也不见有人答应。何焯正欲走开,突然,一阵有规律的敲击石板声,隔着墙壁,远远地渗透过来,回响在暗无边际的牢房中。众人循声往回跑了一段,又找到了第二个活板门。“是在这边的地牢里。真的有人,快救上来!” 几个大汉顶着恶臭,合力下去抬了一个人上来,火光聚拢在一起,人们争着去瞧那人,却是个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小老头,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在突然而至的强光面前,瞳孔孟缩之后,立时放大到了极限。何焯忙喝止:“快退开,他不能见光,会瞎的。” 散开之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关在这?”“这种地方一刻我也呆不住,他居然还活着,真是奇迹!”“也不知道关了多久了,真可怜……”“好了。”何焯打断道,“时候不早了,赶紧送他出去。” 众人七手八脚,替这小老头蒙上眼睛,并裹了件长袍,送上停在门外的马车里,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北城门而去,途中正好与卿云等人刚出发的车队会合。 何焯上前复了命,卿云立时下车奔过去,看到救出来的人的样子,不觉一怔:“不是啊……”“不是什么?”何焯问道。卿云皱眉摇了摇头,反问道:“何先生,你认得他吗?”何焯大吃一惊,亦摇摇头。 虽然搞错了,但卿云还是松了口气。能哼得出《葬花吟》的人,不是悠悠,也必与悠悠有着密切的联系。 何焯忍不住问道:“福晋怎知由我出面,他们先行阻挠不成,就会自动放弃?”卿云笑了笑,道:“我也是让何先生试一试,居然就成了。”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因为他们心虚,他们私自留我一命,本就是瞒着主子而为。”两人四下查看,最后发现,声音竟然出是车内那蒙着眼的小老头,想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卿云奇道:“你知道我是谁?”那小老头默了默,很肯定道:“卿云格格。” “把他送上船吧。”卿云叹了口气,望着斜风中,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细雨,想到不远处便是梅园了,不禁有些失神。“你们先去渡头,我还有事要处理,很快就会赶上。不许跟来。”她厉声添了一句,抢过何焯手里的伞,奔了出去。 梅园还是老样子,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卿云举着伞,缓缓走在石子道上,环顾四周,居然一点不属于这里的痕迹都找不到,这现场也处理得太好了。很快来到了屋子前,本应被撞坏的大门也好好地敞开,室内桌椅俱全,所有的一切皆完整无缺,难道昨晚发生的事,只是她的一场梦吗? “你回来了。”听见声音,卿云抬起了头,恰见胤祥从后屋走了出来,神色黯然。他慢慢打量了一遍卿云的新装束,似乎已找到了什么答案。 “找到你等的人了吗?”卿云不自在地问道。 胤祥缓缓摇了摇头,道:“一切都结束了,刚接到了旨意,敕命江北大营押运赈灾银两。现在就算找到也没用了。” 卿云难过得鼻子一酸,呆呆地站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胤祥苦笑道:“当然,身为钦差,我还是要随运银船队一起出发回京,就这两天,准备一下就出发了。所以赶回来梅园看一看,谁知你已经不在了……” “哦,我?我……”卿云也不知在慌什么,结巴道,“我今天就走了,先回扬州,跟小春、常明他们会合,然后,然后……” “是吗?”胤祥关上大门,打开手中的青色纸伞,边走入雨中边道,“六叔去田里干活了,你走时把院门掩上就好。”他默默盯着脚前的地面,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微笑道:“那就这样了。”说完挥了挥手,飘然而去。 卿云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慢慢走远,直至消失,仍是一瞬也不移开。忽然,一抹亮色闯进了她的视线内。红梅,是鲜红色的梅花,一片青绿的梅林中,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株开得正灿烂的红梅,与卿云手中的红伞,交相辉映。随着雨势越下越大,她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灰烬(上) 刚脱牢笼时,那小老头尚且苏醒,还说过一句话,但登船后未几,便陷入了昏迷中,怎么叫都毫无反应。大船只得匆忙靠岸,找来当地最有名望的大夫会诊,结果发现此人手脚均曾被打断,但天长日久,早已自然愈合,除了身体瘦弱不堪,急需调养,固本培元,并无其他大病。至于为何昏迷不醒,几个名医窃窃私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卿云听何焯描述过地牢环境之恶劣,亦慨叹此人能存活至今,堪称奇迹,便道:“他的整个身体机能、循环、免疫系统都已适应了地底的阴湿肮脏,冒冒然出来了,反倒不能正常运作。现下人虽然无意识,躯体却在慢慢调整过来,应该不要紧。”一席话听得人似懂非懂,但大家还是跟着附和,连连称是。卿云不禁哂笑,但记住了大夫提到的“固本培元”,命人立即升锚启程,全速前进。这方面的疗伤圣品,可不正握在弘春的手里。 两日后,到达扬州城郊时已是正午。卿云走上船头,逆光眺望,只见那艘租来的小舟仍停泊在古渡头,念及很快要与弘春重逢,不由喜上眉梢。岸边水浅,大船靠过去容易搁浅,迫不及待的卿云便吩咐放下一条舢板,由两名船夫划桨,先送她一个人过去。 因是雨后初晴,碧空绿野皆如洗过一般,视野极其开阔。行到河中央,卿云忽然遥遥望见,几里外的水面上有一长列船队,旌旗飘扬,几乎塞满了整个河道,正在溯流北上。 一个船夫口气欣羡道:“瞧瞧这阵仗,像是皇家船队。”另一个也叹道:“真气派!”卿云笑了笑,她幼时陪同南巡,见过的皇帝仪仗可比这声势浩大得多,连声催促:“快划快划!”此刻,她一心只想着赶快去见儿子。 舢板一碰岸,不等停稳,卿云便当先跳了上去,奔至舟中,却是空无一人,又绕舟大喊了几声,无论弘春还是常明,都是遍寻不获。正疑惑间,不远处的半坡上忽然有叫声回应过来,是弘春!卿云又惊又喜,急忙拨开高过头顶的芦苇丛,循声奔了过去,终于在坡脚望见了跑得一头汗珠的弘春。弘春又笑又叫地扑过来,卿云已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弘春却猛地刹住了脚,双手抱胸,皱巴着脸道:“哼哼,算算看,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多少天了?” 卿云赔笑着作了一大揖:“小人知错,伏乞少爷恕罪。”弘春又哼哼两声,闭眼不予理会。卿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再三讨好赔罪,弘春方才勉强接收。“烧鸡,板鸭,盐水鹅,还有你最爱的酱牛肉。”弘春一见美味,立时两眼放光,跳起来就在卿云脸上亲了一口,大拍肩膀道:“算少爷平时没白疼你!”卿云越发殷勤道:“是是是,少爷请慢慢享用,船上还有的是,管够饱。” 弘春啃了一大块牛肉,突然想起什么,道:“那天的那个十三叔那是个坏蛋,他把欣欣的爹娘都抓起来了!”他说得不明不白,再加上塞了满嘴的东西,更是含糊不清。 卿云收起笑容,下意识地往弘春刚跑下来的坡顶望去,只见常明腋下夹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正大步如飞地走下来,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人了。“上面出了什么事?”卿云不等他们下至坡底,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常明将小女孩放在地上,挠了挠头,竟是一脸为难。弘春忙跑到欣欣面前,又是逗笑,又是递吃食,但欣欣却一概不理,只顾埋头抽泣。弘春不由火冒三丈,对着坡顶方向,张口就是新学会的扬州口条,把大坏蛋十三叔好一通臭骂,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 卿云狠狠揪住了他的耳朵,道:“当众骂人等于公然侮辱自家父母,因为自小家教不好。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了,让你这么当众要我的难堪?”弘春疼得哇哇大叫,却还犟嘴道:“大坏蛋敢害人,我就敢骂他。”卿云手上又加了几分力,痛得弘春眼泪直掉,连常明都心软了,开口求情,卿云却硬是不放手。欣欣被她的气势吓呆了,一时间倒忘了继续哭。直到捱不住的弘春松口认错,发誓不再有下一次,才被饶过。 卿云还想检查有没有弄伤他,弘春却捂着揪红的耳朵,躲到了常明的身后。卿云只笑了笑,又问常明:“十三阿哥抓了吕氏夫妇,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依照夏飞虹之前一连串的狠辣之举,十三就算怎么报复都不为过。但根据胤祥的本性推想,卿云却不信他真会睚眦必报。 常明叹了口气,道:“您自己去看一眼不都明白了。” 去见胤祥?一想到这,卿云登时心下大怵。自从梅园那夜巨变之后,不知是出于歉疚、惭愧、憋闷、难堪,亦或是什么其他心理,她是特别害怕再与胤祥不期而遇。 按说当时离开江宁,是卿云一行启程在前,胤祥出发在后,但为了给那地牢救出的小老头看病,一路拖延,倒被胤祥反超先到扬州了。 那日,胤祥在梅园与卿云话别之后,便独自一人去了南镖镖局。他一人深入险境,辛辛苦苦筹到了赈灾银,却叫人横插一杠子,抢走了运银权,这口气让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尤其这几日看多了那些蛀虫的嘴脸,他更不放心,将上千万银子交到他们手上,那不等同于群鼠入米缸,一塌糊涂!只是他一人势单,即便押运路上日夜不合眼地盯着,也总有照看不到之处,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去搬救兵。 南镖存世的年头,几与胤祥的岁数等头。由于一向不做寻常买卖,平头百姓对南镖的名号,均是闻所未闻,其设在各地的分局地址,更加隐秘无从知晓。胤祥也是在来扬州前,才由师父肖颜处得知。然而,南镖发展壮大了二十数个春秋,如今家大业大,个中情形却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肖颜名义上仍是南镖的总把子,但在镖局的老家,似乎都无法保障十三他们的安全,除了给老四的哈哈珠子刘正直易了个容,便再无其它有力的对策。此外,肖颜还吩咐胤祥到江宁之后,只等着她来见面,轻易不可去与镖局主动联络。端看这种种行状,师父纵不明言,胤祥也已大约明白,其有不得已的苦衷。 南镖江宁总局坐落于城中繁华地带,四周商铺坊肆林立,但门却开在一条窄巷里,闹中取静,别具一格。十三停在门前,见大门敞开,左右并无一人把守,瞧着实在不像镖局,踌躇再三才踏进门去,而后直入中堂,一路都未有人阻拦。等到了大堂外,十三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所有人都聚在了堂内,也不知在争执什么,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 “不用吵了,闹也没有用,一切都等肖大回来再作定夺。”一个粗豪的声音盖过了众人,人群骤然散开,让出了站在中央的一个中年大汉,两鬓微白,但目露精光,神情威武地扫过四周,带着一丝轻蔑冷笑。 “今儿可是肖大做主,一早便敲定的日子,再想延期,可就由不得你了。”一个人指着中年大汉的鼻子,越众而出。 十三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陈良,你怎么会在这?”陈良回过头来,瞧清了胤祥的脸,倒不惊慌,从容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中年大汉亦大声呵斥:“什么人,竟敢擅闯内堂重地?”俨然一副放下内争,一致对外的架势。 见一群人面色不善地围过来,十三忙拱手行礼道:“我……在下是找贵镖局的总镖头有事相商。”他怕众人不信,忙又补道:“就是在下的师父,肖大人。她与我约好了在江宁相见,但却一直没有露面……”听到此,那中年大汉的满脸狐疑乍然消散,化作万分惊喜,奔过来握住了胤祥的手,激动道:“你,你就是十三爷!”胤祥见他走路略有颠簸,仿佛腿有残疾,愣了一愣,有些结巴道:“原来师父向前辈提过我。不知师父到底在不在,眼下有桩棘手难事,我想借几个帮手……”那中年大汉却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大堂中央,宣布道:“这位十三爷,便是肖大亲传的唯一弟子,同时,也是她所属意的继位人选。” 没等旁人做出反应,胤祥就第一个跳出来忙着澄清:“误会误会,我今天来只是找肖大人,有事相求,我们俩一早就约好了……大叔,你就告诉我,我师父她到底在不在?”发现人人一脸狐疑,压根没听进自己的解释,胤祥更急了。 那中年大汉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反问道:“依你所言,肖大一早就约好了与你见面,是也不是?”胤祥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又道:“那她当时可曾提及,与你见面所为何事,见面之后意欲何往?”胤祥想了想,摇摇头。那中年大汉猛地一拍手,道:“这就是了。”胤祥眉头一跳,瞪圆了眼。只听那中年大汉施施然道:“上次吹风会上,虽然确定了今日四大镖头并左右副将齐聚江宁总局,不问高低,选贤任能,公推下一任总镖头。不过,相信大家应该还记得,身为总镖头的肖大,可是有优先推举权。私底下,肖大曾向我透露过,她心中早已有了属意之人,只待到今日大会上,带来与大家见面。这个节骨眼上,她这么巧,约你在江宁会面,不是为了公推继任总镖头一事,还会是为了什么?只不过眼下她被什么事绊住了,因此错过了与你的约会,也缺席了此次大会。” 这一席话听来合情合理,胤祥几乎就被说服了,失神暗想,莫非师父真有此意?然而瞧见四面环围的眈眈虎视,他立刻警醒过来,不管肖大真意为何,光是筹备赈灾款一事,自己就已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南镖这一潭子浑水,他是既无心无力,也无胆量去趟了。这么一想,十三便推脱得愈发恳切卖力了:“师父与我见面,确实是另有要事,究竟何事,请恕我无法坦言相告。但我敢保证,绝对与贵镖局推选继任人无关。”为了取信众人,他就差赌咒发誓,求爷爷告奶奶了。 那中年大汉一时未有所对,陈良身边的一个青年镖头已抢道:“史镖头适才是讲,肖大私底下透露,我没听错吧?”后边立时许多张嘴附和:“没错,蔺镖头你没听错。”那青年蔺姓镖头于是哂笑道:“既是私底下,便是没有旁证,一家之言,恐难叫人信服。” 史镖头虎目圆睁,瞪得胆小之流一个寒颤,突然将右腿抬到一张椅面上,用力一拍,傲然道:“老子我在南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时候,你们这帮子嘴上没毛的小子,还在穿开裆裤,流着鼻涕找娘抱呢。想怀疑老子,可以,先问过我这条残腿。”蔺镖头打哈哈道:“老爷子莫要急,我不过是替许多兄弟说出心中疑惑罢了。当初商定了,在镖局之中推举贤良,这位……十三爷是吧,可曾出过一趟镖,可曾和大家喝过一碗断头酒?让一个不知哪里跑来的外人上位,众兄弟怎能心服?肖大英雄了得,我也不信她会有如此混账的主意。” 胤祥跟着众人一起连头称是,并补充道:“适才忘了自我介绍,我乃是官府中人,奉旨南巡的钦差。自古官民殊途,有如天壤之别,我怎么可能来当个民间镖局的头头?” 他有意语带轻佻不屑,显露骄矜之态,借以激发众人的敌意。可惜他不知道,南镖与民间镖局之间,同样是有天壤之别。就和它的带头人肖颜一样,这一支镖队中,并不缺少退伍军人,以及曾经的御前带刀侍卫。因此他这算盘打得再精,却是挑错了对象。众人只气愤于一个外人抢班夺权,对是否官府出身,倒全不在意。 “好啊,你居然敢对总镖头语出不敬?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史镖头这回是动真怒了。肖颜到底还未退位,那蔺镖头到底是一时口不择言,犯了大不敬之罪,因此就算被指着头骂,也不敢当面反击。但他下边的那些左右手却如蚊蝇一般,声音虽小,却哼哼唧唧个没完。史镖头固然不屑于与蚊蝇争吵,他手下那些老人听着心烦,也少不得分辨几句。 一方指责肖颜任人唯亲,将镖局当做了自己一人的私产。另一方便力证肖大向来处事公正,举贤不避亲,方显其无私。只从对肖大的主意是否拥护这一点,十三这一介外人便足可看出,这南镖上下已分作了元老、少壮两派。史、蔺两姓镖头便是各派领头,单看人数之多寡,似是少壮派更占优势。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端看两边争锋相对、互不退让的架势,想来南镖内部裂变,也是由来已久,绝非一时意气之争。 “行了。”久未发话的陈良终于出了声,他一开口,堂内顿时为之一静,“史镖头说得对,身为总镖头的肖大确有优先推举权,但蔺镖头所言同样不错,今日乃是公推大会,即便是肖大属意的人选,也需得大家一齐点头才行。几十张嘴在此争执不休,又有何益处?既然有了一位人选,大家这便各归其位,开始表决吧。” 此言一出,史镖头立时陷入了沉默。 陈良大大方方要求公决,自是因为有恃无恐。大堂两侧一共就摆了四张椅子,史、蔺二人各占其一,本应列会的另外两位镖头却均自缺席,不问可知,代替出席的年青副手,全部都站在了蔺镖头一边。显然,这票无论怎么投,他们都会是三对一大比数获胜。 想那南镖初立之时,锐意进取,蒸蒸日上,是何等蓬勃景象,上下人心是何等之齐,总镖头肖大又是何等气势,如今才不过几年工夫,却落到了这一步田地。史镖头愤然之余,甚而流露出了几分悲怆。胤祥虽看清了形势,对其中底细却不甚了了,反而暗存窃喜,只盼尽快了结此事。 众人谦让,由年纪最长的史镖头领头表决。到了这会儿,史镖头却摆摆手,不发一言,他的立场已无需多言。接下来便轮到蔺镖头了,他刚拱手让过众人,正欲起身,陈良却忽然附耳私语了一句。也不知说了什么,蔺镖头霎时间惊得呆若木鸡,脸色铁青,极不好看。陈良却不留任何喘息之机地直直盯着他,过了许久,蔺镖头缓缓回过神来,勉强点了点头。 这时,陈良便不再征询任何人的意见,站起朗声道:“经过仔细斟酌,蔺、秦、罗三位镖头一致同意,由肖大的关门弟子,这位十三爷继位新任总镖头。” 话音沉甸甸地落了地,这一次,换做胤祥,与史镖头等人大跌眼镜,惊掉了下巴。 然而,如果说史镖头是惊喜交加,那么胤祥就是又惊又怒,震骇当场了。不管陈良是不是突然间良心发现,这一回胤祥的继任之路,是再无障碍阻拦,要被赶鸭子上架了。 史镖头已向胤祥投去了欣慰而期冀的目光,胤祥却斩钉截铁道:“不行。”史镖头诧异道:“为什么又不行?”“不为什么。”胤祥走到陈良面前,毫不掩饰发自内心的深恶痛绝,一字一顿道,“无需任何道理。这个人,首鼠两端,口蜜腹剑,令人防不胜防。凡是他赞成的,我都要反对。原本这个总镖头当不当还在其次,但若他希望我当,那就绝对做不得。” 被人这般当众指责,陈良倒是颇感惊讶,也不辩驳,摇着头颇为无奈地笑了。 史镖头低头清了清嗓子,似也认为十三这举动太过孩子气了。他把胤祥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问:“十三爷今日前来,是为了借几个帮手罢?”胤祥不安地应了声。史镖头道:“那就只能抱歉了,十三爷您并非我们镖局的人,恐怕不宜擅自借调人手,没有这个先例。”“你……”胤祥眉头深锁,瞪着他的眼中透着一丝怨愤。史镖头又道:“但若是新任总镖头有令,那就不同了。阖局上下数百人随时待命,尽皆听候差遣。” 胤祥重重叹了口气,沉吟不语。押银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不可再拖,但若因为当这总镖头,又中了陈良的什么诡计,又当如何? “路就这么两条,该怎么选,但凭君意。”史镖头一眼就瞧出胤祥性格优柔,可逼不可劝,少不得又加了把力,迫他尽快做出决定。 胤祥咬咬牙,闭眼认命道:“当就当吧。”那副慷慨就义的表情,倒像在说“死就死吧”。不等史镖头露出满意笑容,胤祥郑重道:“不过,我得先与你们约法三章,答应了我就当总镖头,不答应就算了。”“当然当然。”史镖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胤祥走到大堂中央,才接受了一圈众人视线的洗礼,便莫名紧张起来,出了一阵虚汗。他将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待心中略安些,才开口道:“承蒙史镖头看得起,一定劝我当这个总镖头,我也说了,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些事情,咱们必须言明在先。”迈过了开头口舌干涩的阶段,胤祥越来越气定神闲,侃侃而谈:“难得今日大家众口一词,推我上台,虽然有的是真心拥戴,有的却是别有用心。”他特别顿住,看了一眼陈良,方继续道,“但有一点勿须讳言,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大家心照不宣。日后遇见肖大人,若问明了她并无推举我继位之意,那就别怪我无礼,不告自去了。”这话是对史镖头说的,他不出声便是默许了。 “这是其一,还有两个条件,都与这个人有关,若不答应我,那就一切免谈。”胤祥边踱步边道,说完时正好停在陈良面前。见焦点聚到了自己身上,陈良十分磊落地站起身,请道:“十三爷但讲无妨。” 胤祥自不跟他客气,直接道:“第一,必须交出日前在扬州追杀钦差的凶犯。”陈良爽快道:“可以。”胤祥眉梢一扬,笑道:“你终于承认了,是当日追杀我与四哥的主谋之一?”陈良亦笑道:“十三爷误会了。陈某的意思是,只要那凶犯尚在人世,以南镖耳目之广,必能追查出来。”“好。”胤祥也不与他饶舌,接着道,“第二,交出凶犯之后,你必须立刻离开南镖,有多远走多远。” 这次,陈良答得没有那么快了,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胤祥,仿佛一眼便可看穿他心底的恐惧,直盯得胤祥人发憷了,他才似笑非笑地拱手道:“求之不得。” 当下,众人参拜过了新任总镖头,胤祥便带着最精锐的白羽飞探,跟随押运队伍出发了,并在到达扬州前夕,亲自督促陈良,一起去追查那班黑夜截杀钦差船队的凶犯下落。而当他们找到吕氏夫妇的落脚住所时,自以为大仇得报的夏飞虹,已绝食至今,卧床待死,有如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吕思安见到陈良与十三阿哥结伴而来,并不意外,显是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一日。他平静地交出手中快剑,任打任杀,既不反抗,也毫无怨言。 胤祥绕床瞧了一眼活死人一般的夏飞虹,止不住地冷笑,然而面对束手就缚的吕思安,眼底便只剩了盖不住的哀痛,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当年,我好心放你们一马,为夏家留个后,不想你们不识好歹,执迷不悟,以至今日造下更深的罪孽。”胤祥长叹一声,对于如此冥顽不灵之徒,饶是滥好人,也要激出怒火来,“你想报仇是吗,我就偏不让你如愿。” 众人押着吕氏夫妇,来到城郊运河边,登上一处便于远眺的高坡。待运银船队出现在水道上时,胤祥便命手下压着夏飞虹二人跪在最前沿,逼着他们目不转睛地凝望船队缓缓经过,直到即将消失在视线之内前,才揭开真相:“可瞧好了,此刻,你们要寻仇的四阿哥,就好好地坐在其中一条船舱中。那天夜里,你们费尽心力,杀的不过是个替身,是四哥身边的哈哈珠子,姓刘名正直,一个小太监罢了。” 一直如活死人一般的夏飞虹终于动了,她拼命想挣脱旁边的如牢束缚,俯身前倾,死死望着船队消失的地方,目眦欲裂,眼珠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了,充满杀气、凄厉有如夜枭啼叫的声音回荡在山河之间。 而她身边的吕思安目睹此情此景,亦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忍卒闻。 “爹,娘……”一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闻声而来,哭啊叫着跑到吕思安跟前,伸手就要去扯绑在爹娘身上的绳索,却哪里扯得动,急得只能放声大哭:“你们这些坏人,干嘛抓住我爹爹……” “欣欣,快走开。”吕思安忍着泪,对着胤祥磕了三个响头,俯首苦苦哀求:“我夫妇二人自知难逃罪责,死不足惜,但孩子还小,请十三爷怜悯竖子无辜,饶她一命罢……” 胤祥不解道:“到了这会儿,你们还要替幕后的主谋遮掩,背下所有罪名吗?”始终保持沉默的陈良不由得斜过眼来,问道:“十三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一家三口。”胤祥目光一盛,发狠道:“将他们带回刑部,按照刑律,便是一人砍十次头,也不足抵罪。”话虽说得解恨,但一瞥见欣欣眨着朦胧泪眼无辜地张望,他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十三爷手下留情!”一个男子突然扑通跪倒面前,哭求道,“您就算不看别的,也请看在我家格格的面上,饶了二哥一家性命罢。”男子抬起头来,竟是常明,想是一路尾随欣欣至此。 “来人。”左思右想,胤祥心中有了决断,命令道,“将他二人的武功废了,手筋脚筋尽皆挑了,叫他们这一辈子都再无害人之力。” “多谢十三爷网开一面,多谢十三爷……”常明立时转悲为喜,第一个磕头谢恩。虽然今日之后,吕、夏二人就变成了废人,但到底是保下了一家人的性命。 为了不让孩子亲眼瞧见父母受刑的血腥场面,常明擦干眼泪,强行带着欣欣下了高坡,正好遇上了刚刚回来的卿云。 常明不愿说,卿云也乐得轻松,毕竟肯定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卿云瞅了一眼仍时不时抽噎的欣欣,一时倒也不知如何处置,便先招呼众人回舟上收拾行李,准备换乘大船。 东西不多,未几,打包齐整的行装便都被搬到了岸上,那边何焯也已领着人赶到帮忙。有了何焯张罗,卿云便乐得躲懒,把还在赌气的弘春拉到一旁,好言哄劝。这情景落在常明眼中,少不得担忧地瞄了一眼何焯,虽然他并不认识何焯,但连蒙带猜,也估出了这群人的身份。不过,何焯等人虽然也瞧见了卿云二人的亲昵行状,却并未显露惊异之色,似是早已了然于胸。 何焯先装了一船行李运走后,便只剩下卿云、弘春、常明与欣欣四人,正好坐满第二条舢板。众人正要登船离岸,却忽然被人喝止住了。回头一望,却是吕思安与夏飞虹二人,互相搀扶着蹒跚而来。岸边几人自然明白,这是要女儿来了。 还不等夏飞虹开口,弘春已牢牢拖住欣欣,对着卿云和常明这两个大人,一脸坚毅道:“她不能走。”常明无奈地看看面前两个孩子,又看看渐渐靠近的欣欣父母,脸色沉重道:“还是……把孩子留下罢……” 卿云无声叹息,她虽不知道那边坡顶发生了什么,但也自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这两位父母,之前把女儿扔在这不管,这会儿却突然跑来要了,还能为了什么?让欣欣跟在这样的爹娘身边,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他们复仇的工具。 隔了老远的,夏飞虹便站住了,默然相对片刻,才轻轻唤了声:“欣欣过来。”欣欣答应一声,不自觉地便走了出去,然而未走几步,便被弘春拉住。弘春横在她面前,张开双臂护着,冲着夏飞虹大声喊道:“欣欣不走,今天不走,以后都不走了,你们回去吧。”孩子的反应,让吕思安明显吓了一跳,倦极的脸上略有动容。夏飞虹目光转动,缓缓移到了卿云的身上,眼神毫无生气,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陌生气息。 卿云原本还有犹豫,然而望了眼一脸懵懂的欣欣,脑海中忽然便浮现出那一夜的乱葬岗,夏飞虹鞭尸挫骨的情景。她毕竟是夏飞虹的女儿,那双眼睛,此刻纵然有着再无辜的神采,但在亲眼目睹过父母被人寻仇的惨状后,几乎随时随地,都会突然变成第二个夏飞虹。不行,她不能允许弘春与这样的孩子相伴长大。 “放开,欣欣该跟她爹娘回家了。”卿云一拎弘春的后衣领,直接丢给了身后的常明。这一下着实出乎常明意料之外,他愣在当地,直到卿云瞪了一眼,才回过神来,伸手扣住了大吵大闹的弘春。 欣欣望着死命挣扎也挣不开桎梏的弘春,愈发茫然无措,只见夏飞虹又招了招手,她便乖乖跟了过去。看着女儿怯生生的面孔,适才一直低头不语的吕思安,蓦地若有醒悟,放开了搀扶着夏飞虹的手,拉起欣欣的小手,向常明点头示意,转身疾步而去。弘春无力阻止,只能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芦苇丛里,急得大叫:“你别忘了我,欣欣,我姓万,叫万木春,你千万别忘了……” 弘春今年六岁,这些年里,总是跟着卿云他们四处东闯西荡,很少有机会与年纪相仿的孩子结交朋友,难得有一个长久的玩伴,自是情谊非凡。 夏飞虹正欲离开,不意卿云突然走近前来,说道:“能听我一语吗?”夏飞虹别目他顾,但并没有动身。卿云又斟酌了一遍词句,边想边道:“若我没猜错,你的家仇,你到此刻还是没有放下?我知道,没人劝得了你,但如今,却有人拦住了你。”她的目光落在了夏飞虹的双手上,手腕虽已包扎好了,却仍垂在风中瑟瑟发抖。 仇恨总是让人痛苦啊,心怀仇恨而不得解脱的人,总是比被仇恨的人更痛苦。她可以想象,夏飞虹的内心有多么的压抑和孤独。 卿云轻叹一声,接着说道:“不管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只一条,千万别牵连到孩子身上。曾经,我也有为了一己私仇,动过伤害别人孩子的念头……” “既是如此。”夏飞虹无动于衷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番话?” 虽然被她一句噎了回来,但这反应也在卿云预料之内。卿云尴尬地笑了笑,她能将自己羞于启齿的私隐说出,自不会为了一点小小责难,就半途而废。只听卿云顺口接道:“你说的是,只是我比较幸运,在我付诸行动之前,就有人拦住了我。若不然,别说今日的我无法原谅自己,便是我的儿子知道了,也要看不起我。” “一己私仇?”夏飞虹失笑道,“你有全家死光,只剩自己一个吗?”卿云道:“可你现在也有家,并非孤身一人。”“你说得对。”夏飞虹点头道,“要报仇,除了自己,这世上靠谁也靠不住。若能有个女儿靠靠,那也不错。”说完掉头就走。卿云抬手欲拉,却没抓住,只能无奈目送其一瘸一拐地远去。 回到岸边,卿云招呼弘春、常明上船,然而从刚才起一直憋着一口气,小脸涨得通红的弘春突然爆发,大声吼道:“我恨死你了。”便闷坐一旁,谁来也不理。 灰烬(下) 登上大船,何焯却不立即拔锚启程,似乎还在等什么人。卿云也不在意,第一件事便是拿着那块符牌,去探视那仍在昏迷中的小老头。 光线偏暗的船舱内,小老头还是那么安静地躺着,宛如睡着了一样,面色祥和。卿云搬张凳子坐在床边,一边病人的观察呼吸起伏,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符牌。 自与悠悠分别这些年里,就是靠着这块救命符牌,弘春养到了这么大,她的左臂也基本恢复如普通人一般。当然,真正发挥功效的,是裹在紫金□□之中,由地心岩浆涌道采出的特殊矿石。可以说,是这块石头,延续了她和弘春的生命,也是这份机缘,将他二人融为一体,生死荣辱,休戚与共。 卿云打开那小老头的右手,将符牌放入掌心后再合起,然后慢慢观察他的身体变化。隔了许久,也不见有何明显的反应,卿云只道没有效果,便又翻开右手掌,取出符牌,却看见掌心已被烫出了一大块红斑。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房门被人打开,常明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春死活不肯吃东西,您去看看吧。” “那是还没真饿,由得他去。”卿云收起符牌,人刚离开凳子,让门口常明瞧见了卧床病人的面容,不由得惊呼出声。“这是……”常明瞬间奔到床前,仔细打量清楚了小老头的五官,既不敢相信,却又十分笃定道,“四哥,真的是李四哥!怎么会这样,他才比我大三岁啊……他出了什么事?” “李四哥?”卿云恍然大悟,记得悠悠之前是有带五个家人进京,可谓个个身怀绝技,深藏不露。除了常明排行老五,老大赵肯堂给她治好了背上久久难愈的箭创,老二吕思安更是印象深刻,老三秦道然也曾在八贝勒府见过一面,原来,眼前这个小老头,就是排行第四的李四智,倒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过人之处。 “四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常明急得又问一遍。卿云便简单复述了将李四智从地牢救出,请名医为之会诊的经过。“我猜得没错,”常明一拍大腿,义愤填膺道,“当年,四哥果然是被人抓走关起来了,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他。”听常明讲了李四智五年前进京告状,却无故失踪的来龙去脉,卿云便彻彻底底明白了,李四智被救出时说的第一句话的含义。 冒名顶替,窃取功名,是需要朝廷与地方上下串联,方能成功偷天换日。虽然合作愉快的九阿哥与曹家,都希望进京告状的李四智在世上消失,但曹家却瞒着老九,私自留下了李四智的性命,并带回江宁看管起来。此举,为的也不过是抓个“护身符”在手,以备不时之需。毕竟,谁能担保日后不会出现“狗咬狗”的情形?如今,她以老八的名义,要求交出李四智,曹家自然要吓得屁滚尿流了。 卿云想明白了其中种种关节,不禁摇头叹息。只可惜李四智一人,就此被关在地底暗牢,整整五年。比常明大三岁,那就是还未满三十,居然就衰老成了这样…… “格格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常明思之,愈发黯然神伤。 卿云忽然呆住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常明提到悠悠时,李四智仿佛有了点反应。许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直觉,直觉告诉了她,李四智并不是昏迷。他的身体没有动,但是他的心,他的思维并没有静止。如果有先进的医疗仪器,或许就能检测到适才那一刹那,他生命体征的一丝异动了。 “我知道你听得见。”卿云重新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四智的脸,郑重其事道,“我明白你现在的感觉,你很累,是吗?” 常明颇为讶异地望着卿云,不明白她到底想干嘛。 卿云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个人在地牢中时,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没人会来救你,哪怕随时死了,也只是一堆无处埋、没人知的白骨。然而越是绝望,你越不甘心,冤屈未平,真相未白,怎能就此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必须活下去,活着虽然痛苦,但却成为了你唯一的信念,让你坚持着,日复一日地活下去,活到重见天日的一天。然而,当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信念却没有了,坚持活着是如此之痛苦,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就这样吧,我不再坚持,不想再折腾了,是死是活,就这样吧……”她说的是李四智,想的却是青莲山那个埋在雪里的自己。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吗?不,再等一等,那还不是尽头。只要再等一会儿,掩盖在空白之下的东西,总归会浮现出来的,那才是最重要的,一定是你一生最美好的风景……” 随着语声喃喃,渐弱渐消,李四智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了吗?”卿云问。 “我想再见悠悠一面。”李四智道。 自李四智苏醒之后,常明便开心得跑进跑出,忙前忙后,只是李四智尚未恢复元气,弱弱应着,十问倒有九不答。 卿云不想打搅他们,便悄悄退出房。她回到自己的卧舱,用了些茶点,遥望窗外,只见日已西垂,霞光万丈,映得水面一片金光粼粼。 这位李四智,与夏飞虹是如此之不同。同样是苦难深重,同样的仇深似海,但他却没有执着于报仇。切身之恨都淡看了,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呢?再见悠悠一面,也许便是他此生最后的遗愿了。 卿云正在思潮起伏,突然有人敲门,却是何焯前来告辞。何焯早就说过,他只送到扬州便将折返,这里自会有人接替他,一路护送回京,想是接替之人已然到了。卿云便开门随何焯走上船头甲板。途中,何焯谈起李四智的情况,忽问道:“此人可是姓邬?”卿云惊讶地停下脚步,问道:“你怎知道?” 何焯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在江宁时,我遍交文林英杰,机缘巧合,曾有幸看过一位当地才子,邬思道所写的几篇鸿文,文采裴然,自不必说,更可贵的是言之有物。借古喻今,针砭时事,既慷慨激昂,发自肺腑,又鞭辟入里,见解独到。观文可知其人,洞察世事,腹有良谋,乃是一十年不遇之大才。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邬思道已化名李四智,入了时任江苏巡抚的明德大人府中,后又随其幼女进京,从此便再无音讯了。适才听见那位常明兄弟喊他‘四哥’,方才有此一猜。” 卿云听他话音,似有拉拢之意。果然何焯又正色道:“福晋既然救了他,进京路上,不妨再细细问之。若能证实,此人便是邬思道,那便是天助八爷,又添一良助!”卿云不禁哑然失笑,虽然这原就是何焯的本职工作,但猛然间见识到他的“职业病”发作,还是很有趣。 卿云敷衍着答应了,两人一走上甲板,一颇为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卿云不由皱起了眉头,来接替何焯的,居然是陈良。 陈良近前请了个安,又与何焯简单作了交接,便知趣地沿船舷退去船尾。他在前走,卿云的目光便一路尾随,何焯便解释道:“是八爷来信,让他处理完手边事,就尽快回京。” 其实何需他提示,卿云自然明白——局已布成,是到了起网收获的时候了。 仰脸望了望天,卿云没来由地问道:“何先生,你为何这么卖力地替八阿哥四处招揽人才,笼络人心?”何焯一脸郑重道:“八爷对我有知遇之恩,自然……”卿云笑着打断他:“我只是想请教,这么做,真的有用吗?”何焯被问住了,半天才答道:“八爷常说,民心即是天道。得民心者,自然得天下……”他蓦地住了口,神情紧张,仿佛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生怕被第三人听见。 “是吗?”卿云显然有不同意见,低头苦笑道,“又不是乱世,定天下还不需要出动民心,一颗君心就够了。”何焯还在思考她所说“乱世”、“治世”的分别,卿云又道:“更何况,他所得的‘民心’,又是什么成色。”她的眼光投向了船尾,正与船员交谈的陈良身上。 终于吐出了堵在胸中多时的忧虑,一转过身,卿云便决定了,今晚就带同弘春、常明和李四智连夜逃走。一来,她不愿与陈良同乘一船,二来,既然已救了李四智性命,就不得不为其打算到底。目前,李四智虽然脱离了牢笼,却并未远离危险,仍然有人巴不得送他下黄泉,譬如九阿哥。因此,她不得不防备着陈良。 “福晋。”何焯喊住了她,“其实,常有人言,收拢再多的人心,都不如得福晋一人倾心襄助。您能讲出刚才那一番话,便说明人们所言不差。有才不用,犹如暴殄天物,未免可惜了。”他嘴角噙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似已瞧出了卿云心中的盘算。 “从未发生的事,怎能当真。”卿云眨了眨眼,说道,“我是个最是无用的人,自己的事都弄得一团糟,又能帮得了谁?所以,一点也不可惜。” 等到天黑,所有人都睡熟了,卿云偷偷叫出常明,点名李四智眼下的处境,常明自然同意不过。于是,一个背着李四智,一个拉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弘春,行李也不敢多带,轻手轻脚溜到船尾,放下一条舢板,趁着夜色划离了大船。上岸之后,四人改走陆路,买了辆马车,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地继续朝京城出发,走了近一个月才到北京城下。 这一个月中,无论卿云怎么逗笑,怎么讨好,弘春还是不肯理人,倒是对突然冒出来的李四智颇为新鲜。而弘春的“骚扰”,也总能换来李四智偶尔回神的一笑,然后看着弘春的脸,又陷入更深更重的沉默与死寂中去。 入城之后,卿云突然把马车停在了一条胡同里,期待地深深望着弘春,可弘春仍是撅着嘴,扭头不顾。卿云只得苦笑一声,对常明道:“你先带着弘春回去吧。”常明一愣:“回哪儿?”卿云静静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只是眼神里竟流露出了一丝幽怨。常明这才明白过来,立刻闭嘴下车,向弘春一招手,弘春噌地一下便跳到了他背上,兴奋大叫:“骑马喽!”似乎很开心能离得卿云远远的。 常明背着弘春走到胡同口,一直在后面看着的卿云终于忍不住喊道:“小春,你就不跟我再说一句话?”弘春仿佛没听见,还不断催促常明再跑快点。不一会儿,两人转过街角,便消失在巷口了。这时,坐在车里的李四智掀开车帘,恰好瞧见了卿云抬手擦拭的背影。 “既然舍不得,那就留下好了。”李四智突然道,这还是他自苏醒那天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卿云吸了吸鼻子,长吁一口气,便从离愁别绪的惆怅中走了出来。毕竟,自从胤祥说了悠悠没有再要孩子,她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君子不夺人所爱。”卿云只能这么回答。如果悠悠又添了一子半女,她大可以直接将弘春留下,但如今悠悠也只得这一个儿子……她只能将弘春送还,交由悠悠自己决定。 “你已经看出了小春的身世……”卿云回转过身,这才发现李四智问得奇怪。车帘却已被重新放下了。卿云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先找个地方将你安顿好了,马上就带悠悠来见你。”亲自拉着马头,缓缓走出胡同。 一切处理完毕,卿云独自一人,慢慢挪到了悠悠在京城老宅的后门。老远瞅见了,留守在门口的常明便招呼着,把她推进了门里,指明路径,并小声提醒:“格格就在后花园等着呢。十四爷今日宴客,小心别走到了前院去。”卿云点头,直接从角门走进后院,常明则绕到后院的前门入口,替她们望风去了。 刚进后院,卿云便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人盯着。然而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下人也不见,想是早被悠悠支了出去,卿云只当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不再去管。 悠悠家这老宅占地不大,但是设计精巧,走在其中,左一道回廊,右一面夹墙,极尽曲折,宛如迷宫一般。常明也没讲明悠悠在哪等着,她只能一边行来一边找,生怕漏掉了什么地方。很快她便发觉,这么找法既费时间又劳神,若是能有个高处,俯瞰一下房子的结构全貌就好了。卿云环顾四周,可惜隔着重重院墙,只能勉强望见远处假山上一座小亭的尖尖顶,估摸一下距离,那还是在前院。没办法,卿云只得继续往前慢慢摸索。 她走着走着,心忽然间提到了嗓子眼,待会见到了悠悠,悠悠会对她说些什么呢?万一悠悠真的改变主意,又想要回弘春,她就真的拱手相让吗?她越想越乱,脚下动得就越发的慢了,失魂落魄地转过一道月洞门,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卿云匆忙抬头,四目乍然相对,尽皆呆住了。 不是没想过,她想象过千百种再相遇时的情景,甚至设计过第一句对白该说什么,然而设想中的结果却总是艰难而酸涩的,相顾无言,无疾而终。却从未想过,再相见的一瞬,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猝不及防地撞上,轻而易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对不起”,或许,这才是她最该说、却又最难启齿的一句对白。老天的安排,总是最好的。 片刻的沉默过后,八阿哥先开口:“你走错路了。” “你也在这里。”略微迟钝的卿云立刻紧跟着回了句。 这一对一答,不但鸡同鸭讲,衔接的时机也不合拍,显得突兀而怪异,令两人同时窘迫起来。 “你一进门,我就在上面的亭子里瞧见了……”八阿哥又接着解释,卿云这才醒悟,身后那道一直紧跟不放的视线,并不是她的错觉。如此说来,他是一路追踪着赶到这里,方才发生了这场巧遇……卿云出神地凝望着他,八阿哥蓦地发觉话有不妥,立时住了口,尴尬一笑,重归于寂然,只是默默注视着彼此。 分别五年,两人的容貌虽无大变,但时光的锤炼,阅历的增加,却磨出了少年人所缺少的气韵。尽管在江宁梅庄提前预习过了,可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是让卿云一时难以接受。 “啊……八,八爷,你怎么会在这里……”突然闯进来的常明,打破了这一刻宁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所措。 “他们一定在寻我了,那我就……”八阿哥指了指前面,话说一半,便慌忙离开了。很快,背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卿云的眼睛却还不受控制地追随过去,良久良久,怅然若失。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常明微恼道,“穿过我指给你看的角门,再转个身,夹墙后面就是个小花园了,几步路的事,你怎么会绕得这么远?”卿云没好气道:“我又没在这住过,自然不如你清楚房子的布局。”“行了行了。”常明嘟囔着,直接带她抄近路去小花园。 见到悠悠时,她正如全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神态亲昵地搂着弘春,坐在花圃边,对面是一个画师在替他们画像。卿云心里一沉,不敢再向前。然而弘春眼尖,隔了老远就看到她,招手大呼:“妈妈快来,替我们画像的那个红胡子也在这儿呢!” 听见弘春的称呼未变,卿云一时错愕,暗淡的眼光一下子又明亮热切起来。画像的红胡子?卿云再定睛一瞧,对面那个画师,可不就是与他们同船渡洋而来的郎世宁嘛,他还真找到悠悠这来了。 “你怎么这么迟?”悠悠嫣然一笑,说道,“你若再不来,小春儿可得急了,以为你不要他了。”弘春一听真的急了,红着脸道:“才没有呢。”卿云也跟着打趣道:“大少爷,终于肯理我了?”弘春不好意思地挣开悠悠的怀抱,跑去郎世宁那儿捣蛋。 走到近前,卿云惊讶地发现,滔滔流年仿佛在悠悠这儿静止了,除了眼角眉梢隐含的忧郁,逝去的五年,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一点都没有变。”卿云忍不住叹道。悠悠笑道:“你却变了不少。”“变成了黄脸婆,鱼眼珠了,是吗?”卿云哀声长叹,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大吐带孩子的艰辛苦水。悠悠静静听着,时而微笑,时而摇头,等她讲得口干,停下喝茶了,才插嘴道:“看来我当时的决定没有错。有个孩子当拖油瓶,你就不再那么飘忽,变得脚踏实地多了。” “是啊。”卿云点头承认,托腮回忆道,“以我当时的心境,也许飘着飘着……说不准哪天就飘上天了。” 悠悠不禁莞尔,问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卿云被问个措手不及,支吾道:“因为,因为……当然是为了小春儿。”说到这,她顿时脸色一肃,认真道:“我知道你不希望他长大后变得和十四一样,可是跟着我在外面晃就好吗?人在异乡为异客,还是那么远的异乡,真正亲近的也不过我和常明两个,等我们都死了,就剩他一人可怎么办?”一想到那情景,卿云便心有戚戚然,神情落寞道:“其实,我倒觉得像十四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孤独。总比像咱俩好吧,就跟杨花一样轻浮,飘在半空,无处落地。” 悠悠笑着摇摇头,虽不认同,但也不再辩驳,只是太息一声道:“原来经过这么多事,你还对他存有幻想?”“对谁?”卿云刚问出口,便明白了话中所指,微窘道:“这怎么能叫幻想。”悠悠反问:“那叫什么?”卿云默然不语。 这能算是幻想吗?卿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她只是心存愧疚,难以释怀罢了。隔了半晌,卿云才道:“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欠人情的。”悠悠一脸似笑非笑,显得高深莫测,又仿佛洞悉一切,直看得卿云心底一阵发虚。 “对了,现在还有一个人,很需要你帮他找点事做做,不然就真要飘上天了。”卿云想起了李四智,正好拿来岔开话题。 一听说李四智就在京城,悠悠立时坐不住了,不等郎世宁替弘春画完像,便撇下卿云等人,自己先行离府去见李四智。 卿云所找的万无一失的安全地方,居然就是十二阿哥府上。悠悠登门拜访,管家二话不说,直接把她领到了一个佛堂里,便即告退。不大的佛堂里,空无一人,静淡无声。悠悠环首四顾,只见屋子正中央的佛龛上,供着一块无名灵牌,供桌上瓜果长新,一缕香烟缭绕,令人闻之心下平和,再无杂念。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悠悠便想出门找个人问问。然而,脚还未迈过门槛,她便站住了,回过头,有所感地望向用帘幔遮住的隔间。她缓缓走过去,撩起幔帐,便瞧见一个枯瘦老者坐在角落里。也不知他在那坐了多久,一动不动,像是已化成了一具石像。 只是一眼,那老者云淡风轻地一笑,悠悠便已泪流满面。 “你怎么不出来见我?”悠悠问。李四智道:“我试过了,只是站不起来。”悠悠忙蹲下,为他查看双腿伤情。李四智道:“不用看了,许多江南名医都瞧过了,断骨已经自然愈合,但要想再站起来,只怕此生无望了。” 他表情越是从容淡然,悠悠便越是难过,终于忍耐不住,趴在他腿上放声大哭,泪水汹涌而出,很快将两人的衣裳都淋湿了一大片,却还是停不下来,似乎要将压抑多年的积郁,都在此刻尽情释放出来。哭到最后,她已分不清,到底是在哭李四智,还是在哭自己。 李四智抚着她的头,眼帘半垂,目光中流露出年老长者才有的慈悲爱悯之色,柔声轻问:“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悠悠立时止住了抽噎,抬头擦干泪水,踌躇再三之后,忽然跪下双膝,神色坚毅道:“我确有一事,想托付于你。”她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李四智也无力去阻止。接着,悠悠取出随身带来的一卷画轴,李四智只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悠悠苦涩一笑,双手交托给他,低声道:“请你把它转交给四阿哥,他看过画,自然就明白了。” 死亡 离开悠悠家后,由常明在前开道,重归于好的卿云与弘春,手拉着手,双双把家还。 几年不回,她这八福晋的娘家门前,更见冷清了。无论是写着“郭府”二字的牌匾,还是挂在门前的两串灯笼,都蒙上了一层细尘,显得许久不曾擦拭清理。卿云仰首伫立许久,常明上前使劲敲了几下紧闭的大门,过了很久,才有人应门:“闭门谢客。”不耐烦的声音从斑驳门缝里传出来,平添了几分森冷阴沉。 弘春往卿云身后缩了缩,扯着她的衣摆,有些害怕道:“咱还是回婶娘那儿去吧。”卿云拍拍他头,反而快步走到门前,喊道:“是我……卿云回来了,快开门。”“是格格?”只听里面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便再无任何响动,静得犹如死寂一般。也不知等了多少时间,几串杂乱的脚步声奔过来,很快放下横闩,打开了门,看清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卿云,一个个便哭倒在门前:“格格,您怎么现在才回来……老爷还是没等到您哪……” “你是说阿玛他……”卿云大惊失色,也不再管身后的弘春和常明,推开挡路众仆,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绕过影壁,前院广场已跪满了哀嚎的奴婢,卿云更不敢稍停,憋着一口气,死命往前狂奔,经过中庭时,赫然发现明尚天天侍弄的几笼鸽子,已尽数呕血而亡,有的还在蹬腿抽搐,显是不久前刚发生的事。 卿云停了下来。这些都是驯养多年的信鸽,卿云的阿玛明尚一向视若至宝,珍之爱之,旁人敢碰一下,他便立时暴跳如雷,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毫不留情。转身跑进了明尚日常起居的卧房。 屋子里很安静,死亡的气息正在渐渐散去,卿云终是迟了一步。这或许也是种幸运,因为最难熬,最目不忍视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不用再次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直至最后消隐的一瞬。 屋里只有两个人,卿云的额娘五郡主,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卿云轻轻走到她面前,蹲下低低唤了声:“额娘。”五郡主眼神奇怪地望着她,抬起手就往她脸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打的极重,顿时卿云感觉到火辣辣的疼,面颊一侧变得又红又肿。“你不是早回来了吗,为什么不回家?” 卿云也不申辩,又默默走到床前,只有这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死亡的气味。明尚的遗容算不得安详,嘴巴还微微张着,卿云便伸手替他合上,然而刚一松开,嘴巴又再度张开,卿云只得半跪在脚踏上,推紧他的下颔骨,并一直保持这姿势。 不一会儿,五郡主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一个月前,你阿玛就突然病倒了,看遍京中大夫,就连太医也查不出什么病症,只能眼看着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迅速消瘦下去。他听胤禩说你回来了,硬是撑到了今天,想见你最后一面,却终究还是没见上……” 卿云觉得手臂开始酸麻,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松了手,明尚的下颔果然没再张开。她一边慢慢活络有些僵硬的手腕,一边心中细思五郡主的话。一个月前,那不正是最后一次见肖颜的时间吗?难道说……卿云如若梦中初醒,怪不得以肖颜一向我行我素的作风,竟然肯每晚乔装潜入皇宫,教她这么个小丫头武功,且足足六年,风雨无阻。那么多年来,两人一直借助信鸽保持联络,也就不难想象了。如今,信鸽再无用武之地,便也可随主人一起去了。 如果肖颜只是个开始,那么谁又是那个终结呢?在这件事上,老天倒是公平得紧。无论是乞丐还是皇帝,最后的归宿都是死亡。 作为卿云,出生不如百日便被抱入宫中抚养,离宫后又辗转流落在外,与亲生父母呆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屈指可数。多深的感情着实谈不上,但她还是应该感谢明尚的。可以猜想得到,许是她当初想要离宫的一场哭诉,打动了明尚,这才请得高手,教会她足以自保出逃的本事;而后来,也是明尚极力配合,她那场金蝉脱壳、瞒天过海的好戏,才能如期上演。身为卿云的阿玛,明尚虽对她没有养育之恩,却也不失再造之德了。 卿云闭眼叹了口气,转身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赶紧入殓吧。”五郡主却摇头道:“再等等。”卿云正想问“等什么”,怯怯在外窥视许久的弘春突然冲过来,一个猛子扎进卿云怀里,埋着头,四周的一切都不敢瞧上一眼。 五郡主意外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卿云推了弘春一下,道:“还不快叫人,叫……”她一时间想不起满人的称呼,便道:“这是妈妈的妈妈,还不快叫外婆。”弘春露出一只眼看了看五郡主,小声叫了“外婆”,又把头闷在卿云的袖子里。 “乖。”五郡主颤声道,缓缓移身过来,“这是你的孩子?好孩子,过来我看看你……”卿云用力扯开袖子,微微瞪了弘春一眼,弘春便不敢再撒娇。五郡主将手放在弘春细嫩的脸上,来回摩挲着,喃喃道:“有孩子好……有个孩子,你以后也就有个依靠了……” “过去是我太任性……”卿云低下了头,“日后,我会留在家里,好好照顾您。” 五郡主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心里明白,这一辈子,你们父女俩都瞧不上我。可你们又明不明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因为爱你们啊……”她凄然一笑,极轻极轻的道:“不过都不重要了。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得,那就是咱们安王府的人,从未都不怕死,只要是认定了的,活着绝不放手,死了也绝不多留一刻。”说着,突然间身子斜斜跌倒,一行暗血自嘴角慢慢流下。 弘春惊叫一声,卿云立即遮住了他的眼睛,伸手一探五郡主的鼻端,早已没了气息。显然五郡主是服毒已久,支持到了此刻方才气绝。 陡然见此惨变,卿云心中却依旧十分平静。她抱着弘春走出屋子,便见到了一直在外静候的常明与众奴仆,她点了点头,那些一早预备好的入殓师便抢进去,忙碌起来。常明担忧地观察卿云脸色,一日之内父母相继离世,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天大打击。卿云见了只是淡淡一笑,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她这说的是大实话。此刻,除了惋惜生命的消逝,她既不悲痛,也不哀伤。 常明听了也只是将信将疑。卿云也不再多言,看了眼略显呆懵的弘春,便嘱托道:“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很忙,可能会顾不上春儿,你替我好好照看他。”常明点头答应了,见弘春苦着一张脸,便拉他到一边开解。 卿云正想要去帮忙,但是走了几步,忽然痛苦得扶住门,一步也不能动。她捂着胸口,只觉得躯壳里面心如刀割,肝肠寸断,五脏六腑都像是揪成了一团。显然,对于她的冷漠凉薄,卿云这具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最强烈的抗议。 “格格,你怎么了?”有人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大声呼喊着。卿云哗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模糊过去。 没过多久,在满嘴咸腥味的刺激下,卿云悠然醒转,一摸身下床榻,发现此刻她已躺在自己的闺房之内了。卿云挣扎着坐起身,想倒碗水漱漱口,但还未下地,盛满清水的一盏青瓷杯已端到了面前,她抬起头,这才瞧见屋里还有一人。 八阿哥胤禩见她愣愣地呆望着自己,一动不动,便眉头微蹙道:“不是要喝水吗?”卿云蓦然惊醒,就着茶碗喝了起来,眼睛却仍是目不转瞬地盯着胤禩,不知不觉间,一整杯水就都被她饮进了肚里。胤禩略一迟疑,举袖轻轻拂拭去她嘴角的水渍,脸上虽不动声色,眼角眉梢却仿佛透出了一丝笑意。然而卿云再细看时,又发现他神色一切如常,不免失望地垂落眼帘,看来又是她一时的错觉。 擦拭完,胤禩退后一步道:“你只管安心休息,外间一切自有人打点妥贴。”说着正要离开,然而刚转过身,左手便被卿云拉住了。胤禩讶然回头,四目相对之间,胤禩面上仍寻不到些微波澜,卿云如水般波光流转的眼眸中,却有了一点破碎的脆弱。胤禩不觉一怔,心中顿时一软,情不自禁地靠过去,坐在床沿,左手抚上了她的面颊。 卿云仿似愕然,又仿佛全在情理之中地温软一笑,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见过弘春了吗?”胤禩诧然道:“弘春?那他是……”卿云点了点头,俯身将头靠在他肩头,微弱深长地叹息道:“这些年里,是我一手将他带大,有了弘春的陪伴,也排解了我的苦闷,带来许多天伦之色。”听到这,胤禩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卿云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重新抬起头,直视说道:“弘春便是我嫡亲的儿子,有他在,当初立的誓言,便算不得破了……” “你都知道了……弘旺的事。”胤禩复杂难言地望着她,突然间紧紧抱住她,把脸放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呢喃道:“别说了……” 卿云深知,她在大婚前逼他立下的毒誓,犹如一根毒刺,深深扎根在他心头。她的本意,是想趁早拔出这根刺,否则任何重修旧好的奢求,都不过是妄想。只不过,她却低估了这难度。经过五年的弥合发酵,作为旧日遗留的这根刺,早已化入他的血脉骨髓之中,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不拔掉,固然时常隐隐作痛,但若彻底拔除,只怕连命也要夺去一半吧。 隔了片刻,胤禩将嘴巴凑在她耳边,极轻极轻的道:“这几天我要出门办件事,等稍后腾出手闲下来了,我就来接你回府。你等我。”卿云嗯了一声,道:“我等你。”胤禩扶着她躺下,拉过一席薄衾盖好,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笑道:“再睡会儿罢。”卿云甜甜一笑,依言合起双眼,很快睡去。 当卿云再睁开眼时,侧过脸,睡眼惺忪地看到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便揉着眼起身道:“你还没走呢?” “我能走哪去?”那人笑意盈盈地反问一句。卿云猛地瞪圆了眼,这才瞧清楚了这人竟是悠悠,左顾右盼,发现屋里再无他人,不禁愕然道:“你一直在这里?”悠悠道:“不然你以为是谁?”卿云欲言又止,害怕又被她说成是“空想症”,便挠挠头,笑道:“我好像是做了梦,刚睡醒还未分清梦里还是梦外。” “那就接着梦周公吧。”悠悠走过来把她按回床上,说道,“你有些贫血,还是多休息的好。外面的事,都有人在打理,奔丧的亲朋,都有人招呼,小春儿也有常明看着,你都不用管。大家听说你不胜悲痛,呕血病倒了,都很理解。”卿云一听,立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么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躲懒了。”惹得悠悠直笑话她没出息。 卿云忽然想起道:“你一直呆在我这里,十四不会有意见么?”悠悠淡淡道:“你刚回来还不知道。他两年前大婚后,便与嫡福晋住在了宫中,只有偶尔在外有事时,才回去我那儿。如此也好,少个人碍他的眼,我也乐得躲清静。”“是吗?”卿云不知联想到什么,捂嘴偷笑道,“我怎么听你这话音,有些儿深闺怨啊?!” 悠悠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不与她啰嗦这些有的没的,端起放在床头的清粥小菜,递到她面前,道:“只有吃的能堵住你这张嘴。”卿云嘿嘿笑着接过,喝了几口粥,奇道:“这种事怎么还劳烦你悠然格格亲自动手,常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呢?” 悠悠怔了怔,淡然中似有几分失落,微微一笑道:“她回家嫁人了。” 卿云“哦”了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汤匙,莫明地从她的话中,嗅出些自己一直不愿多想的预感,隐隐不安起来。 猜忌 夜凉如水,熄灯极早的四贝勒府,只有东北角的一间小屋里还亮着光。 墙间过道上,一个丫鬟提着孤灯一盏在前带路,身后的十三阿哥胤祥跟了一阵,就着昏黄的灯光,问道:“这位姐姐好生面善,但似是头一回在四哥府上见到,我们以前认识吗?”那丫鬟一听,笑道:“十三爷是见到一个姑娘就这么搭讪吗,词儿有点老套。”她话刚出口,立时发觉太过放肆了,赶紧捂住嘴巴。胤祥恍然大悟,指着她道:“你是悠悠家那个,叫,叫……叫穗儿!”穗儿不禁莞尔,她一时间改不掉说话的习惯,立马就暴露了自己的来历。 胤祥遇见半个故人,十分开怀道:“悠悠近来可好?她素来倚重你,怎么会放你来四哥府上?”穗儿轻轻一叹,语带幽怨道:“格格再倚重,也不过是个奴婢。还不是主子指到哪儿,奴才就得顺从地跟到哪儿。”见胤祥讷讷不敢接口的样子,穗儿却扑哧一笑道:“刚才是说笑呢。奴才是自己向格格请缨,要来四贝勒爷府的。”胤祥松了口气,笑问:“为什么?”这时,他们已走到了小屋门前,穗儿便推开门,请道:“十三爷自个儿进去瞧了,便明白了。” 胤祥半信半疑地走进去,是间摆设极其简单的堂屋,忽地烛影摇曳,东耳房内传来了四阿哥的声音:“可是十三弟?快进来罢。”胤祥应了一声,掀开竹帘,便瞧见南窗下炕桌边分别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阿哥,另一个却是垂垂老者。 时值夏秋交叠之际,暑气尚未全消,但屋子里却门窗紧闭,一丝风儿也不透。胤祥刚走进去已觉闷热难受,再瞧四阿哥也是汗透衣背,只有那老者泰然自若,不见丝毫异色。 四阿哥下地介绍道:“十三弟,这位便是十二弟引荐的江南名士,李四智李先生。”“李四智?”觉得耳熟的胤祥搜遍脑中记忆,蓦地一拍脑门,惊道:“莫不是当年失踪的那个邬思道……”四阿哥点头道:“就是你一直记挂念叨至今的邬先生。”李四智淡淡道:“以后只称呼我李四智便可。” 胤祥一肚子的问题,正待细问他这些年的经历,却为四阿哥眼光所制止,立时改口道:“我说悠悠的丫头怎么突然出现在此,原来是为了照顾李先生。”四阿哥叹道:“眼下李先生尚未完全脱险,为免有人对其不利,他的行踪需得严加保密,最好是连我府中的人都不知道。”胤祥表示赞同。 如此寒暄一番,胤祥才提起自己深夜造访的来意。“四哥,我决定了,此番伴驾南苑游猎途中,我就亲自向皇阿玛禀告,太子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四阿哥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李四智,只好反复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只要一提起此事,胤祥就气不打一处来,义愤填膺道:“身为当朝皇太子,一国之储君,那么多的灾民还在嗷嗷待哺,他竟还有心纵容手下侵吞赈灾银,御史上书检举,他又一味的徇私包庇,实在太不像话了。”见四阿哥一脸忧容,胤祥便拍着胸脯道:“四哥无需担心,我又不是空口诬陷于他。他们运银途中偷换了两船的石头,再设计让船倾覆在河道里,后来又使尽手段,害了准备上书的江南道御史,种种劣迹罪行,我手里都有足够的证据。这一次,决不再让那群硕鼠逍遥法外。” 四阿哥笑了笑,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只是……皇阿玛最近有些不大对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更显得郑而重之。 胤祥默然,此事他也有所耳闻。这些日子来,宫里的人总是惴惴不安,只因康熙突然间性情大变,脾气一日复一日暴躁,稍不随意,哪怕无甚过错的太监宫娥,都会遭到痛斥鞭笞。有一回,康熙甚至在群臣欢聚的饮宴上掀翻桌子,暴怒着轰走刚刚还依傍身边的后宫佳丽,丝竹舞乐,所有人在瞬间醒了酒,瑟缩叩拜,谢不得而知的罪。 “四哥你说得对。”胤祥再三思量,点头道,“我会瞅准机会,找个最恰当的时间向皇阿玛禀报此事。” 为了赶在宫禁落钥之前回去,十三阿哥匆匆告辞。四阿哥皱眉道:“近日我这右眼皮总跳个不停,恐是不详之兆。”他思之又思,懊丧道:“适才还是应该拦下十三弟的。” 似是忍受不了他的反复嘀咕,李四智不耐道:“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何况八阿哥如今羽翼丰满,已成气候。你纵然拦得一时,又能拦下几次?”四阿哥愕道:“此事与老八又有何关系……”他蓦地顿悟到什么,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李四智没精打采道:“这本就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四爷此刻该当庆幸,没有与十三爷一起卷进去。” “不行。”四阿哥想明白所有关节,立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我绝不能任由十三弟被他们当枪使。” 李四智抬起眼眸,反问道:“四爷自忖,您现今的势力比八爷如何?”四阿哥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方道:“远远不如。”李四智嗤地笑了一声,又耷拉下眼皮,道:“弱小者欲成事,第一便是先求生存,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任何强敌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后慢慢谋求壮大,审时度势,拉拢中间派,瓦解孤立对手。而不是挥着拳头就冲上去挑战,只怕对方还未损伤分毫,自己就先倒下,再无翻身之日了。” 四阿哥默立片刻,复又慢慢坐下,低着头问道:“目下该当如何,烦请先生教我。”李四智侧过脸,眼光穿过严丝合缝的窗户,投向不知名的远方,飘忽道:“悠悠上次入宫时曾仔细瞧过,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来日方长,静观其变即可。” 虽这么商议定了,但四阿哥一想起,胤祥此前顾念他的安危,仗义独闯江南,甚至身负重伤之事,便觉寝食难安,愧疚不已。转眼过了一旬,记挂着御驾驻扎南苑这么久,却毫无音信传来,不在伴驾之列的四阿哥留守京城,心绪的不安一日胜过一日。原本不受传召,是绝不能擅自前往南苑,但四阿哥急于确认胤祥现下安否,于是瞒着所有人,换了便服,独自去了南苑。幸亏行宫守门侍卫不认识他,四阿哥装作胤祥的家人,随便诌了一个借口,便混过了盘查,直接进入胤祥的临时居所。 四阿哥的突如其来,着实把十三吓了一大跳。胤祥还未发问,四阿哥便急切道:“情形如何?”胤祥不觉脸色一暗,道:“我已禀告了皇阿玛,皇阿玛果然雷霆大怒,将太子狠狠训斥了一顿。”四阿哥忙追问:“然后呢?”胤祥苦涩一笑:“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当时宫人来报,十八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皇阿玛便放下此事,去探视十八弟了。”四阿哥松了一口气,可瞧胤祥欲说还休的模样,似是还有什么隐情,便小心问道:“皇阿玛还有何训示?” 胤祥看了他一眼,颓然坐倒,沮丧道:“皇阿玛居然疑心我!”四阿哥眉心一跳,让他赶紧讲明原委。 胤祥满腹委屈一经触动,登时愁容满面,郁卒道:“当时趁着皇阿玛身边无人,我便呈上早已准备好的检举状和证据,皇阿玛一看完,脸色就变了,指着我就问这些罪状是从何处得来。我自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交代了被迫当上南镖镖局首领,并派出镖局探子,一路追踪监视运银船队的事。说完之后,也不知怎的,皇阿玛的脸色愈发难看得骇人。我吓得跪地请罪,好在,最终皇阿玛到底并未对我怎样,便让我下去了。训斥太子也是后来传出的消息了。只是从那之后,皇阿玛至今尚未传唤过我,显是还在生气……我真不明白,皇阿玛到底是在气什么?” 四阿哥仅仅听胤祥提过南镖镖局,并不知晓其中利害,自然也不明白了。见胤祥实在郁闷得紧,便劝解道:“众兄弟中,皇阿玛一向都很疼爱你,过得几日,气也就消了。” 胤祥叹了口气,忽然不好意思道:“刚见面就让你听我这么一大通抱怨,让四哥见笑了。你是奉诏而来吗,所为何事?”四阿哥“哎哟”一声,忙道:“我不能久待了,叫人发现私入南苑行辕,可是大罪。既然你无事,我这便回去了。”胤祥这才明白,四哥全是因为担心他,而甘冒大险偷偷溜进行宫,心中不由感激万分,亲自护送他出了行宫。 分别之际,四阿哥又再三叮嘱:“太子门人私吞灾银一事,你既然禀报过了,皇阿玛想必自有处置。你也算尽到了心力,可以就此搁下,勿要再纠缠下去,以免触怒龙鳞。”胤祥点头道:“天威不可犯,我理会得。” 送走四哥,胤祥勉强打叠起的精神头又一下子泄了气,垂头丧气地走回居所,浑没发觉周围的异常。他走进屋,转身刚要关门,便叫背后一闷棍给打昏过去。再被水泼醒时,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四肢皆被捆住,试图挣了挣,绳子却纹丝不动。 “别动了,这绳子是牛筋编就,又泡过水,任是凶猛如老虎,也乖乖绑着没脾气。” 是太子的声音。胤祥猛抬头,发觉仍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多了几个人。他才奋力坐起,两把快刀便架在了脖子上,登时不敢叫喊妄动,只眼看着太子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马鞭对折握在手中,满意而笑道:“十三弟,等你好久了。“胤祥努力镇定情绪,问道:“太子爷这是何意?” 太子哼哼冷笑两声,突然挥鞭抽在他脸上,骂道:“就凭你也敢跟我作对?”胤祥一愣,横眉怒目道:“你敢打我!”太子又追打了三下,得意道:“何止是打,等我荣登大宝之后,杀了你也可以。”胤祥怒火中烧,然而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立时大惊失色:“你敢害皇阿玛?” “呸!”太子啐他一口,满口怨毒道,“什么皇阿玛,这也要管,那也要管,我可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老人家却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要骂就骂,弄得全朝廷上下的官员,谁也不怕我,谁都敢来挑我的错。内务府亏空怎么了,私运宫中珍宝怎么了,运银船沉河里又怎么了,就因为你你你,那些长舌的御史言官,还有老八老九他们,每一个都在背后天天盯着我,一点点小事,就嚷嚷得天要塌了一样,都是没安好心,逼得皇阿玛废了我这个太子才甘心……” 他絮絮叨叨的越说越多,仿佛魔怔了一般,忽然目光一厉,恶狠狠道:“最坏的就是皇阿玛,总赖在位子上不肯撒手,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一出生就是太子,等了三十六年还是太子,像我这么悲催当了一辈子太子的太子,历史上还找得出第二个吗……” 胤祥气不过他胆敢辱骂皇阿玛,一头撞了过来,太子急忙闪身一躲,胤祥便撞上了桌子,额头又红又紫肿起一个大包,人却晕了过去。太子抢过一个侍卫的刀,捣了他几下,胤祥的左臂、肩头登时破了几个口子,血流不止,人还是一动也不动。太子喘了几口粗气,重重一哼道:“拖下去关起来,等晚上动手时,就拿他来祭旗。” 这么大一个人,送出行宫是不可能的,太子近卫就将胤祥直接关进了里屋,在院子内外严加看管。 待看押士兵都走了之后,胤祥慢慢睁开了眼,适才他是装晕,哪怕刀口加身,鲜血横流,也绝不动一下,以便寻找机会逃出去。双手双脚都被浸水的牛筋绳绑着,用蛮力是冲不开的,他便尝试运用内劲,双拳握紧猛地一扯,绳子终于崩裂,寸寸尽断,但也震得尚未停止流血的伤口,涌动得更加剧烈。胤祥匆忙替自己简单地包扎止血,然而严重的失血,还是令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突遭飞来横祸,胤祥此时虽暂时无恙,心却仍有余悸,脑中不断响着太子那句“晚上动手”,便不敢再多呆,打定主意要尽快去救皇阿玛。 胤祥蹲在南窗下观察了会儿,发现守卫并不太森严,想是他们以为十三阿哥受了伤,又被五花大绑着,绝不可能脱身,因而有所松懈。人人皆知十三爷身手极好,却不知到底好到了何种程度。胤祥当机立断,破窗而出,并一手一个揪住后颈,制住了窗边的两名侍卫,院里稍远处的守卫刚闻声望来,便觉眼前一黑,被丢过来的两名侍卫掀翻了一地。当他们再爬起来看时,胤祥早已翻上墙头,飞檐走壁而去,他们也不敢高叫声张,只能赶紧向上禀报。 胤祥逃出后,料想太子得知讯息后必定改变计划,有所布置,当下不敢直接去御前找皇阿玛,他又不知太子具体部署,哪些御前诸军统领忠诚可信,也不能随便搬救兵。再三权衡之后,胤祥直奔南苑之外,发信号找来了盘桓在京城中的所有南镖手下,趁着渐渐降临的夜色,又暗中潜回了南苑。 这班南镖兄弟大部分都是绝顶密探,不但身手远在普通士兵之上,轻功更是出神入化。因此无论是潜入深宫大内,还是纵横乱军之中,保护并救出一个人,都足可应付。 离开这半天时间,南苑似乎并未发生乱象,巡防守卫松中有紧,井然有序,安静得一切如常。难道是太子还未动手?胤祥疑惑着,已领头到达了行在,宫门紧闭,无一人守卫,他便趴在殿顶探听动静。恍惚听见了太子的声音,胤祥一急,就纵身跃下地,仗剑踢门闯进殿内。一进门,他就呆住了,太子确实在,但却跪在殿前,康熙则高坐御案后,大阿哥胤禔随侍在侧,三个人听见响动,一齐抬眼望了过来。 就在此时,那班不知缘由的南镖探子见胤祥突然跳下,也纷纷跟着跳进院墙来,只听轰的一声,也不知哪里暴喝一声,火把林立,照的整个宫殿内外亮如白昼,涌进来的兵士将所有人围的水泄不通。 见情势不太对,胤祥忙对着南镖众人大喊道:“大家不要动,都是自己人。”可殿内的康熙却淡淡然,眼光扫过胤祥手中之剑,面色一沉,问道:“胤祥,连你也要逼宫造反吗?”胤祥悚然一惊,慌得立时丢掉长剑,跪倒磕头道:“皇阿玛明鉴,儿臣是怕皇阿玛有危险,前来护驾。” 那太子原本面如死灰,这时听了二人对话,忽然眼睛一亮,指着胤祥道:“十三弟勾结江湖匪人,包藏祸心已久,儿臣调集骁骑营军士,也是担心他会对皇阿玛不利,想要护驾。” “胡说!”大阿哥与十三几乎异口同声而出。 大阿哥冷笑道:“二弟,你意图串联骁骑营都统,合谋逼宫时,骁骑营副统领早已密报给皇阿玛,一五一十什么都交代了,你这会儿还把祸水引向他人,罪证确凿,你洗得清么?” 胤祥几乎也在同时申辩道:“今儿下午,是太子无故将儿臣禁锢起来,言语中流露不臣之心,儿臣逃出之后,急于保护皇阿玛周全,这才临时起意带领手下前来护驾。儿臣身上这些伤口,皆是太子加害儿臣的证据。” “够了!”康熙忍不可忍地大喝一声,殿内顿时一静。也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急怒攻心,康熙身子一歪,差一点没坐住位子,于是手扶额头,撑在御案之上,许久方道:“胤禔,将他二人全部关去马厩,由你亲自看管,回京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 太子和十三还待喊冤争辩,康熙头也不抬,挥了挥手,大阿哥便立时领命,笑着让侍卫拖走了二人。 贪婪 大队仆从、丫鬟簇拥着一顶八人大轿停在门前时,郭府下人正在撤去门梁上的白布灯笼,进行彻底的清扫。瞧见十阿哥器宇轩昂地下马进门,下人们都愣住了,既不阻拦,也忘了通报。 转过影壁,穿过一道垂花门,十阿哥胤誐老远就瞧见前厅里的卿云,只见她挽起衣袖,打扮得跟所有的下人一样,抹地擦桌,忙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胤誐顿时喜上眉梢,紧赶几步,只听卿云“哎呀”一声,却是身旁一个小男孩嬉闹着朝她泼了几捧水,卿云大叫着“又皮痒了”,端起水盆就追在后面反击,两人便在人群间躲躲藏藏,在大厅里绕着圈跑,闹了会儿,直到悠悠站在中间隔开他们,双方这才罢战,各自的衣服却也湿了大半。 卿云正要带弘春去换衣服,悠悠手肘一推,她眼角才瞥见了杵在庭前的胤誐,不由得喜出望外,将弘春交给悠悠去摆弄,自己则一脸心花怒放地奔过去,拍着胤誐的肩膀道:“你来看我,我真高兴。”胤誐却减淡了几分重逢的狂欢,微笑问道:“身子好全了?上次来吊唁,你还在养病。”卿云一怔,从他话中咂摸出了一丝疏远的意味,便一抛手中的抹布,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咧嘴笑道:“早好了,这不都有力气帮忙干活了。” 胤誐却不觉得好笑,面目表情道:“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卿云摇了摇头。胤誐望了望头顶高照的艳阳,道:“今儿可是大喜之日,八哥正式受命署理内务府管事了。”卿云原本笑逐颜开的脸瞬间冷凝下来。胤誐皱眉道:“你这正宗的八福晋,也不为他开心?”卿云只固执地问道:“还有呢?”胤誐略作犹豫,许久方道:“皇阿玛刚刚下诏,废立皇太子,并查抄内务府总管凌普之家产。”卿云有些失神,喃喃低语:“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你是能搭把手,还是劝慰几句?”胤誐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忿忿不平道,“这些年里,多少道难关,天大的事情,还不全是八哥一个人扛过来。你可快活了,一走就是五年,杳无音信。这些年他有多难,你这当妻子的知道吗?我一个外人,可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卿云,别怪我不帮你,这事就是你的不对。” “是以……”卿云抬起眼眸,微微一笑道,“你今天来,是替他抱屈,出气,还是示威?” 胤誐一滞,突然扭捏起来,道:“都不是……”他还未来得及说,那边门房终于跑了来,向卿云禀报门外的情形。胤誐忙道:“是八哥嘱托我来接你回去的。”卿云看了他一眼,嘴角仍旧含笑,好似那夏末的暖风轻拂过面庞,而心却已冷得如同寒冬。 卿云放下卷起的衣袖,解开罩在外面挡灰的宽大袍子,递给经过身边的下人。虽然刚刚脱下重孝,但她里边依然是一身素白,乌黑鬓发间,也只簪了一朵白色绢花,望之如远山黑水,沉静中带点忧郁。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卿云轻声问。胤誐期期艾艾半天,也不知如何应对。卿云便替他答道:“太忙,抽不出空,是么?”卿云又笑了笑,道:“你回去吧。我有孝在身,这会子去,怕是会冲撞了今日之喜。” 胤誐急道:“卿云,我适才那些浑话真不是八哥的意思,你要怪就怪我,不关八哥的事……再说了,八哥交托我时,我可是满口答应了,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我,我不走……你不跟我走,我今天就赖在这儿了。” 卿云见他面红耳赤的着急样,不禁扑哧一笑,拍拍他安慰道:“我怎么会怪你?你能当面对我讲出这些话,说明你把我当自己人,真心关心我。” 胤誐抹了把汗,叹道:“我是替你们着急,你们俩老这么别扭着,真的,我看着都着急。” “其实,我躲开这五年,也是为了他好。”卿云幽幽道,忽而自嘲一笑,“你也知道,我得罪人太多,人缘不大好,留在这儿,只会给你八哥带来更多、更难解决的麻烦。我根本帮不了他,你明白吗?” 胤誐愣愣地望着她,隔了片刻,才小声问道:“如今都好了,八哥也算熬出头了,你还不肯回去么?” “这不一样。”卿云缓缓,却又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光玄远道,“锦上添花的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刚从宫里回来,八阿哥胤禩一下马,就发现家门口的门槛已经被络绎不绝的贺客踩塌了半边,还没回过神来,等候已久的大小王公官员一齐涌了上来,一人一句祝词,恭喜他加官晋升,吵得他耳朵嗡嗡直响。胤禩笑着一一见过,众人便簇拥着进了府门,由于四周耸涌的人头遮挡住视线,他完全没留意到站在路边,一径冷笑旁观的三阿哥。 当看到府里竟自作主张,摆下了几桌流水席,胤禩脸上的和颜悦色再也挂不住,揪住匆匆跑来的马起云就问:“这是谁的主意?”他刻意压低了嗓音,确保不被周围听去。马起云知道他动了怒,忙打千请过安,小声答道:“回贝勒爷的话,是九爷的吩咐,他执意要如此,奴才们也不敢不从……” 平地突然爆起一阵叫好声,瞬间淹没了两人的对话。胤禩循声望去,只见院子里空地上居然还搭起了一个小戏台,丝竹声声入耳,台上站着一个小生,一个花旦,唱的似是出新编折子戏。马起云解释道:“这也是九爷的安排,特别让戏班新排的剧目,叫《苏小妹三戏秦少游》。”台下围着或站或坐的一大群人,看得正津津有味,演到精彩之处,便时不时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声。 看着面前这一出闹剧,八阿哥虽未当场发作,但锋利的眼神已足以将人凌迟处死。 “贝勒爷你回来了。”轻柔的女声之后,一个妙龄少妇抱着个半大的孩子,走了过去。胤禩顿时脸色稍缓,接过孩子逗了逗,随口问道:“弘旺这半天还乖吗?”还未满周岁的孩子自然不会回答他,那妇人便拉着弘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接道:“半天没见阿玛,咱们旺儿可想阿玛了,是不是?”胤禩转头望向了她,笑容柔和:“辛苦你了。”那妇人嫣然一笑,略带羞涩道:“不辛苦。”她便是当年的若琳,跟悠悠一起回京后,改名换姓留在胤禩身边,虽然今年初刚生产过,但风姿绰约,丽色不减当年,更增添了几分成熟韵致。 一家三口还未温存多久,几个没眼力见的家伙又偏贴过来,破坏了胤禩的兴致。众人絮絮叨叨,对着已睡意朦胧的弘旺猛一通夸,交口称赞生得漂亮,聪明伶俐,一看将来就是大有作为之人云云,听得若琳开心不已。初时,胤禩还耐着性子应付,可当话题延伸开去,转到其他人身上时,他便突然间沉默下来,面上波澜不惊,只有若琳嗅到了暗藏汹涌的不安。 “看这出《苏小妹三戏秦少游》,让人不禁想起当年云格格三试八爷的一段逸事,未老色先衰,八爷都不改初心,那时谁不敬服感叹。今日这么大的日子,这位云格格居然也不露一面,真是辜负了八爷的一番情意。” “听九爷讲,是那云格格自小蛮横惯了,恃宠生骄,做过对不住八爷的事,八爷大度不予计较,她哪儿还有脸再来,不怕被骂么?” “只怕那云格格现下已在暗自懊悔,当初为什么要对不住八爷,弄得如今想回也回不来了,哈哈……” 知道卿云五年前坐船出海的人并不多,人们只知道,八阿哥夫妇俩成婚不久,卿云就被送回了娘家,从此胤禩再也没有踏足郭府半步,显然夫妻关系不睦。久而久之,经过有心人的渲染,开始总是同情女方的舆论,便渐渐转向了八阿哥一边。无论风言风语传得再凶,胤禩从不发一言,人们便只当他是默认了。现下,胤禩也是有儿有女了,那些大拍马屁之徒为了投其所好,当面讥讽起卿云来,便越发的露骨猖狂。 “胡闹!”仆人弄撒了一壶新茶,换来胤禩一声怒喝,立刻惊呆了众人。一向待人温和的八阿哥脸色突变,比之常年阴沉的人发怒,更显森冷可怖。 还抱在八阿哥怀里的弘旺受了惊吓,呜哇呜哇地就哭了起来。胤禩将弘旺交给若琳,转身直接进了客厅,然而这里更是杯盘狼藉,一塌糊涂。胤禩一闪身,躲过飞来了一只菜碟,碟子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只见九阿哥胤禟一手握壶,一手拿杯,在屋里子边唱边跳,疯狂大笑,几个仆人拦都拦不住,他一个趔趄没站稳,撞向桌面,把杯碟碗筷都划拉了出去,正好朝刚进门的八阿哥飞了过去。身手敏捷的八阿哥,虽然幸运地躲过了这波袭击,但溅开的菜汁还是弄脏了他的衣服。 胤禩再也忍耐不住,冲过去揪起趴在桌上的胤禟,却发现他已醉得不省人事,只得又松开,烦躁地一挥手,让仆人赶快抬走。即便醉生梦死之间,胤禟还打了个嗝,呼呼笑着大叫:“花几百万两,扳倒一个太子,这笔买卖值了!”弄得胤禩哭笑不得,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人被七手八脚地抬走之后,眼前这残局还得他来收拾。胤禩闭上了眼,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头痛不已。真是胡闹啊,这会儿哪里就到了摆酒庆功的时候? 而看够了热闹打算离开的三阿哥,刚走到大门口,便碰见了八府正在赶人的罕见场面,而被赶的,却是两个衣衫华丽的大男人。无论这两人如何苦苦哀求,门口侍卫都严词拒绝,坚决不放行,三阿哥特别留意了一眼,竟然是安王府的吴尔占与色亨图。 “我可是你们家福晋的小舅舅,是你们八爷的长辈,哟,怎么着,升官发达了,六亲不认了,狗眼看人低了?” “打量着卿云不在家,就敢跟红顶白是吧?就算生了儿子,贱婢永世都是贱婢。别忘了谁才是你的正宗主子。” “告诉你,如今你们家福晋可回来了,就是八爷可都亲口应承过她,不是我们安王府的血脉,其他女人的种,任打任杀……” 只听这两人的控诉,还当他们是第一次被八府挡在门外呢,其实,自从卿云回了娘家之后,所有安王府的人便不再受欢迎了。只是今天八府的门庭若市,使得这两人格外焦躁积极,生恐落了什么好处。 两个人夹枪带棒地嚷了一阵,丑态百出,直到见其他客人也都纷纷退了出来,估摸着没什么指望见到八阿哥了,就撂下一句“现在就去找你们福晋来收拾你们”,骂骂咧咧的,转头奔赴郭府。不想旧戏重演,郭府的门房老远瞧见两人气汹汹的来势,二话不说,立刻关上了大门,直接告知:“闭门谢客。” 再度受屈的吴尔占与色亨图哪肯轻易离去,当下死赖在门外,撒泼打滚,大声叫骂。 “死丫头,还不快出来,舅舅和大哥来了!”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云丫头,你忘了你的娘家人了?娘家人都被人骑到了脑门上,你还缩在这儿,你心安理得得了么?” “你不为家里人,也为你自己着想啊。人家有儿有女,妻妾成群,其乐融融,开心得不得了。你要再不回去,便再没立足之地了。” “再不出来,我就砸门了!” 哐哐哐猛敲了一阵,震得大门及门后的人俱个瑟瑟发抖,不过好在并未被砸破个洞来。隔了片刻,大大小小的砖石直接越过高墙,掷进了院里来,摔得噼里啪啦直响,虽未砸到人,却误伤了不少花花草草,最远的,甚至都丢到了十阿哥和卿云的脚下,看得他二人面面相觑,尴尬非常。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动静才慢慢变小以至消失。 吴尔占与色亨图砸累了转身歇口气,这才发现门前街道上候列已久的大阵仗,登时喜不自胜,也不管众人的白眼鄙夷,上前问明白了确是八阿哥派出迎接卿云的人马,便愈发的得意洋洋起来。对今日接连遭遇的薄待,他们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朝门里交待了几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你也看到了。”卿云忍着笑意道,“不是我硬要扫兴,锦上添花的事,人人都能做,就我不能做。我这会儿回去了,只会让更多人认为我是无利不起早,抢占胜果来了。虽则我早就没什么声誉可言了,但也不想无故多担一条‘爱慕虚荣’的罪名。” 十阿哥思之再三,知道以今日的情形,很难改变她的心意,不免懊丧道:“有时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瓜子,瞧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卿云自个儿敲了敲脑门,猜道:“估计是一坨浆糊。” 十阿哥被逗乐了,没好气道:“你那坨浆糊已然害了宝珠,明知是火坑,自己就别再跳下去了吧。”想起人称“小卿云”的宝珠,十阿哥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垂低头颈,默默叹了口气,也排遣不了满腹的心事重重。 卿云亦无声笑了笑,点头道:“为她殉葬的,一个就够了。”她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不在人世的卿云,但不知十阿哥有没有领会要旨,他只是颇为古怪地看着卿云,一脸若有所思。 十阿哥走后,卿云也无心继续打扫了,便回后面去瞧弘春。 半道上,忽听见琴声悠然而起,委婉连绵,如微风起伏,又似泉水流淌,悄没痕迹地,就将心迹澄清,沉淀所有的波澜壮阔。然而只一小段,就连卿云这个外行人,都听出了好几处错误。 还未走近花架,已有幽幽一脉暗香袭来。庭中花木虽多,但到了这时节,也都尽数凋谢或枯萎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朵还开在枝头,大朵千瓣,白香阵阵。卿云却轻易折了下来,嗅着残余的一点香味,低声道:“这花有句诗是什么来着……”琴声停了,继而响起悠悠自在轻悠的声音:“开到荼蘼花事了。”卿云微笑道:“真是种伤感的花。” 她默了会儿,轻叹道:“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一旦功成名就,便希望全天下都匍匐在自己脚下,特别是那些曾经轻贱、拂逆过他的人。”悠悠道:“你终于看清楚了。”卿云默默望向她,道:“我说的是我自己。”悠悠便不再作声。 卿云自己却忍不住苦笑,或许她确实有点儿“空想症”罢。她何尝不明白,当八阿哥权威显达之时,她便不再重要了,他需要的是更多女人的低眉顺眼。当然,若她这个曾令他倍感羞辱的妻子,也能转而崇拜臣服,更是锦上添花的事,尤其面子上格外的光彩。锦上添花,永远不会嫌多,人人都愿意做,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什么然后了。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宁愿不要。 不过也正由于这一点贪心,她才躲过了一场当众受辱。 但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如果这样就被吓退,那就不是她卿云了。就像她可以花十年时间,只为过一把“虚明”的瘾一样,只要她确定了心意,那么过程中小小的波折艰辛、是非刁难、寂寞苦等,便统统不在话下。卿云的原则就是,志望一立,必破万难达到。 她在这边思潮翻涌,表情的变幻尽数落在了悠悠眼里,悠悠不由长叹道:“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老话说得好,女人一发痴,神仙也难救。这位同志,我想采访一下,你现在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卿云一下子被逗乐了,笑道:“我这不是成功抵制诱惑,没被拐走嘛。”悠悠道:“我看倒像故作姿态,欲拒还迎。”卿云道:“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正妻,只要一天没离婚,一定的姿态,就是必须的。”悠悠摇头笑道:“你就不怕最后赌输了,倾家荡产,连条底裤都不剩?”卿云道:“又不是没输过,输了也不可怕,拍拍屁股走人,绝不会赖桌子。”话说到这份上,悠悠再无言以对了。 卿云便看着她直笑,笑容从容而笃定。有赌未必输,回来后见到老八第一面,她就毫无理由地相信并坚信,自己一定会赢。为此,她可以忍受冷嘲热讽,可以主动伏低做小,甚至可以默许一时的心智迷乱,只为了等待将来某一日的真正完满。 与其说是渺茫的空想,莫不如当作是一种微妙至极的默契:他知道她心中有他,愿意等她千帆过尽,再停靠回他这来;她也知道他心中有她,愿意等他红尘踏遍,再回转到她身边。是耶非耶,冷暖自知,实不足与外人道也。 过得片刻,卿云摸着热得发烫的脸颊,问道:“弘春呢?”悠悠道:“闹了一天,常明看着睡了。” 卿云定定的看了她半天,忽然别过脸去,眼神深深的看着天,轻轻说道:“你也不用再劝了,我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走。只是……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既然我留下了,弘春便不适合再跟着我,早晚会连累他。你考虑考虑,是不是改变主意……我不希望他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受到伤害。” 悠悠抿着嘴,静静的听她说,左手无意识的掐上右臂,良久才应道:“我知道了。” 两个人遥遥对望,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你多久没练琴了,刚才居然错了那么多。”卿云没话找话,坐到了悠悠让起的石凳上,拂过琴弦,心念忽然一动,感慨道:“还记得在尚书房时,我们好几个人是同时学的琴,可就属我学得最差,你知道为什么吗?”指腹慢慢摩挲着抚过琴弦,她淡淡的笑道:“因为那时候,我天天琢磨着怎么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离开皇宫。像弹琴这种无益的游戏,自然就不愿花心思了。”想起那些飞扬的青春岁月,仿佛还近在眼前,卿云不觉有些失神,“那时候真傻。”她抬起头,神色认真地一直看到悠悠眼底深处去,眉眼温和地笑了笑:“你别学我。” 悠悠略感不适地移开目光,岔开别的话题,当晚用过晚膳,她就回自己家去了。 自十三跟废太子一起被幽禁之后,四阿哥便自责悔疚到了极致,心中甚至隐隐迁怒于当日不让他劝阻胤祥的李四智。晾了几天之后,关心则乱、一筹莫展的四阿哥终是低下了头,去请教李四智。然而两人见了面,四阿哥由于憋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个彬彬有礼的礼贤下士模样,便闷不吭声了。 李四智见状,难得收起了平日的淡漠,好笑道:“放心,十三阿哥没事。皇上只将他关着,既不问罪,也不审理,还不许人接近,这对十三爷而言,反而是种最好的保护。” 四阿哥话虽听入耳,却并不稍觉宽慰,心里还是怄得慌。 李四智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今日繁花似锦,未卜明天就成了断井颓垣。四爷可知,那八阿哥自家的福晋,是如何看待他的吗?”四阿哥明显专注起来,洗耳恭听。李四智一字一句道:“借势之人,早晚为势所反噬。”四阿哥有些不解。 李四智又道:“有的人,会因自身的弱点,尝尽苦楚,还有的人,却是哪里强,栽在哪。一心想着靠拢身周之人越多越好,但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这些人绑架,逼着身不由己地推向,自己或许已经不想要的结局。” “可现下受尽苦楚的却是十三弟。”四阿哥皱眉道,“大阿哥与太子宿怨已久,这次奉命看押二人,还不可了劲地下手折磨,百般虐待,只连累十三弟跟着受苦。今次李先生再要拦我,我也不管了,我一定要向皇阿玛揭发此事,并为十三弟求情伸冤。” 李四智看着他却只觉得可笑:“那老朽再送四爷一句话——牢骚太胜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且行且看着吧。” 嫉妒 自从太子与十三被关之后,康熙便下令行宫,谁也不见。他想了几天几夜,想得鬓发皆白,仍是想不通,为什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自问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不负天命,对所有子女,也都悉心栽培,教育有方,可为什么还会与那些亡国暴君一般,沦落到孤家寡人的下场。 小儿子十八阿哥的骤然夭折,已令他伤心欲绝,两个最爱的儿子居然都要反他,更是让他痛彻心扉。原来,往日的父慈子孝全是假象,在六亲清淡、有始无终的天家,是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相信的。每思及此,康熙便觉心如死灰,甚至绝望地发现,如果注定一世孤寡,他就算活到一百岁有甚么用?纵然拥有天下四海又有甚么用?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皇帝,不再是天下之主,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老泪纵横的老人。 然而他毕竟是康熙,是个在位已近五十载的君王,一时的心灰意冷,尚不至令他神智大乱。废太子昭告天下,抄余党震慑群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腕老练地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冷静得近乎于冷酷。 面对如此雷霆巨变,朝臣固然是不敢置喙,但其他儿子的悄无声息,让康熙既深感于太子之不得人心,也再一次失望于众子之薄情寡性。就在此时,当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看到四阿哥的陈情后,康熙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但他怒的,不是老四居然敢第一个出头为胤祥求情,这种兄弟间的守望相助之举,反而击中他此时的软肋,使他老怀安慰,而是大阿哥的凶顽愚蠢,令他厌恶已极。 康熙把大阿哥叫来,狠狠地斥责了半个时辰,可警告完了,又不卸去他的看押之职。这叫大阿哥惊惧之下,愈发手足无措。回去之后,又听身边人提及八贝勒府今日的繁盛,错愕之余,一下子便起了迁怒之意,怨恨之心,暗自默念:“好啊,我在这边辛苦斗了一辈子,好歹等到了老二大树倾覆的一日,结果没在皇阿玛那讨到个好字,倒便宜了你这见缝插针的小人,捷足先登,出尽风头。天下没有这么美的事!” 大阿哥愈思愈觉气闷,老八虽同样由惠妃抚养长大,但他二人到底不是一母所生,很难真正亲近,成年各自建府之后,更是越发疏远。对于这个便宜弟弟,他从来都是瞧不起的,一是老八生母乃辛者库贱婢出身,在子凭母贵的宫中,简直底层中的底层,二是老八太识得如何做人了,自小便比他这亲生子更会讨惠妃的欢心,实在令人生厌。如今,这个他一直以来看不上眼的人,居然又深得皇阿玛信任,于废太子的敏感时期都大加重用,隐隐似有交托大宝之意,更是叫他不能容忍。 念及此,大阿哥轰走了所有近侍,砸了屋子里所有能砸的物什,方才喘着粗气重新坐下。皇阿玛叱责他有觊觎储位之心,纵容属下人生事,难道老八就没有么?凭什么他就受尽骂名,那小子却人人称颂?就算骗过了皇阿玛,骗尽了天下人,他也不信老八真如表面一般大道为公,正义凌然。他一定要想法子扯了老八的假面具,让天下人,尤其是皇阿玛,看清楚这位所谓的“八贤王”的真面目。 本着不患寡而患不均,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信念,大阿哥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了一宿,终于等到了天赐的灵光一闪。翌日天尚未亮,他也不梳洗换衣,就第一个冲出了刚刚打开的城门,策马狂奔至南苑,求见康熙。 大阿哥风急火燎地不知分寸,御前太监总管李德全却不会跟着他发疯。皇帝连日来心事重重,几乎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朝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任大阿哥急得直跳脚,李德全也不会为了替他通传,而打扰皇帝清梦。 好在并未让大阿哥等太久,睡得甚浅的康熙便起来了,李德全伺候盥洗时,方才禀报了大阿哥求见一事。康熙先是微微一怔,念及昨日之事,顿时气上心来,不耐地挥挥手,着其告退。但他转念一想,也许胤禔是心有悔悟,特意一大早前来请罪,就此赶回去未免不近人情,便又召回尚未及出门的李德全,同意传见。 见到大阿哥一夜未睡的憔悴样,康熙深深太息一声,温和道:“朕昨天说的话,你可都记心上,想明白了?”大阿哥讶然愣了愣,立即答道:“儿臣日后一定约束手下,命其好好侍奉二弟和十三弟,绝不让类似事件再度发生。”康熙点点头,也不再予计较,只道:“我已诏令胤禛速来南苑,稍后朕回宫时,你与老四一起商量着,将那两个一同押送回去,仍是在上驷院旁边设个毡帐,严加看守。” 大阿哥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只等康熙语毕,瞅准机会便迫不及待启禀道:“有一件事,最近总是堵在儿臣心中,不知该不该告诉皇阿玛。此事虽小,但却关系到废太子,便算不得小事,兹事体大……”由于太过激动,原本思考纯熟的辞令被他说出口,也显得语无伦次。 “看来朕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康熙皱眉道,但未动怒,或许一个人气到了极点,就只剩麻木了。大阿哥酝酿好的情绪,也被这一句撂在了半梢,空落落地不知如何是好。良久,康熙才无奈道:“什么事,说罢。”他也想瞧瞧,大阿哥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大阿哥捏了把冷汗,喘上一口气就慌忙道:“皇阿玛可能不知道,八弟府上有个龙虎天师张天师,怀有大神通,能知未来事,此次废太子意图串联谋反这么大的事,张天师一定早就卜算出来了,八弟却没有及时上报,使皇阿玛险些陷于危境,其心实在可诛。” 康熙平生最厌恶的,便是怪力乱神、术士妖言一类,听了此等愚昧之语,不但没有如大阿哥所愿地疑心上老八,反倒想冲过去,指着胤禔脑门骂一句“其心可诛”。 “皇阿玛您别不信。”大阿哥有些急了,“那张天师能扶乩、卜算,那可都是我亲眼所见。”说着便将四十二年在九阿哥府上发生的“隔夜修书”一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大阿哥一径讲着,一径偷偷察言观色,直到看到康熙脸上暗暗凝结的一层阴云,这才松了口气,满心窃喜:这事成了。 康熙自然不是信了什么未卜先知之说,只是,当年揭发太子私藏宫中珍宝之事,居然是由老八一手策划!时隔多年才知道的真相,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震住了见过最大世面的康熙。这次废立储君,乃是攸关国体之大事,毕竟胤礽当了三十六年的太子,根基甚深,罪当株连、遣戍的已不在少数,平日奔走逢迎之辈更是数不甚数,稍有处理不当,便生祸患。夸张一点,说是危急存亡之秋,都不为过。他提拔胤禩署理内务府,查抄太子余党,正是看中了他多年来主理户部谨慎周全,从无错漏,足以担当大任,及时稳定时局。但却万万不曾想到,有此一着。 难道说,在那么早的时候,胤禩就存了心思……一股悲凉之意水涔涔地浸入心底,透体生寒……那么在胤礽,胤禔,胤祥之后,胤禩又会不会是最后一个呢? 忽然间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康熙窒息到无法呼吸,只能解开领口的纽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将死之鱼一样。李德全赶紧端来了汤药,服侍着喝了几口,康熙才渐渐缓了过来。平静片刻,康熙冷声问道:“那天在场的都有谁?”大阿哥张了张嘴,突然有些后怕,但还是强忍着答道:“有,有四弟,八弟,九弟,十三弟,十四弟……哦,还有老八和十四两人的媳妇,也都在场。”康熙问完便一摆手,大阿哥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逃也似的跑了。 经此一变,康熙更不敢再耽搁,速速摆驾回宫不提。却说是日晌午,卿云正与弘春、常明一起吃饭,那边门房突然惊慌来报,宫中来人了。 卿云刚站起身,一队身穿黄马褂的御前带刀侍卫已进了里院,领头三人不休分说,直接走入饭厅,对卿云请道:“奴才见过福晋。奉太后懿旨,请八福晋入宫一叙,即时启行,不得有误。”弘春到底年幼,一见来人雷厉风行之势,顿时吓得呆住了。常明亦无比错愕地站起来,太后传旨,派几个内侍便足矣,这么一班挎刀侍卫闯将进来,不似传唤孙媳,更像捉拿罪犯。他倒也不惧,走上一步欲待理论,卿云却摆手示意其退下。 “多年不见太后她老人家,我也怪想念的,此次入宫,定然要多住几日。”卿云望着来人,神情古怪地笑了笑,问道:“能容我收拾几件随身衣物么?”领头侍卫摊手一请,以示尽可随意。“谢了。”卿云牵起弘春的手,又朝常明使了个眼色,三人退往内室,那些侍卫紧跟在后,一点也不放松,直到卧房门外,方才停下不敢擅入。 卿云打开衣柜,收拾的却是弘春的衣物,并对常明道:“我走后,这里你们也别再待了,先去悠悠那住着,再作打算。放心,太后请我叙旧而已,不妨事的。”她瞧见常明担忧的神色,特别加了一句。常明只得答应了,弘春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卿云蹲下来,高度与弘春正好平头,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说给妈妈听听。” 弘春猛地抬头,特别认真地问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卿云,目光里有不合年纪的冷静,甚至凌厉,令人瘆的慌。很多时候,卿云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此时此刻,或许是早前已有过一次分离的心理准备,她心中十分平静,稍作思忖,嫣然微笑道:“妈妈要拜托给你一件事,小春答不答应?” 没得到回答,弘春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巴,嘟囔道:“又是让我要乖乖的,听十四婶娘的话吗?”卿云不禁莞尔,摇头道:“不是。咱现在呆的这个地方,规矩大得很。一个妈妈生下孩子以后,就会被强行分开,不允许亲自把孩子养大。”弘春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巴:“还有这种破规矩?”卿云笑着点头附和,又道:“咱们在外面游荡这么些年,便是为了躲开这些破规矩。如今回来了,今天这些人找我去,就是要逼问咱们俩的关系,为了不被他们拆散,无论他们怎么盘问,妈妈一定不会承认。”见弘春一张小脸也格外愤慨地重重“嗯”了一声,卿云便双手按着他的肩,郑重其事道:“这也是我要拜托你的,无论什么人来问你,都不可以说妈妈是谁,知不知道?”弘春从未见过卿云如此声色俱厉,只觉得肩膀都被捏得疼了,大声道:“妈妈放心,我一定不说。”卿云松开了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孩子,不枉我疼你一场。” 卿云直起身,长长叹息一声,忍不住反复叮嘱道:“妈妈不在的时候,要乖乖的,不许太淘气,不许耍个性,发脾气……”“又来了!”弘春扁扁嘴,气鼓鼓道,“我又不是三四岁小孩,真啰嗦!”卿云忍俊不禁,拍拍他后脑勺,道:“好了,不罗嗦了。快去自己看看,有什么想带的,这次要离开挺久的。”一经提醒,弘春立马想起什么,屁颠颠地跑进里屋自己张罗。在外年深日久,年仅六岁的弘春,虽不如他自己所说般成熟稳重,倒也颇有自理能力。 常明等弘春去远了,才压低嗓音问道:“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卿云苦笑道:“当作未雨绸缪罢。而且小春是个顶聪明的孩子,不用说得太明白,日子久了,自然就会琢磨出来。我没有骗他,只是正好说反了而已。” 卿云婆婆妈妈地交代完诸多事宜,方才跟着那班侍卫走了。牵涉到宫里,常明自己也浑没了主意,赶紧带着弘春来到舒府,将事情告诉了悠悠。 悠悠大惊之下,只是说不出来的望着天边。她又岂能不知,当此敏感时期被召进宫,若真是太后之命,倒也罢了,卿云打小便不遭太后待见,顶多受些鸡零狗碎的嘴皮子官司便罢;可倘若太后懿旨只是个幌子,卿云这一去前途未卜,吉凶难测,那才真糟糕了。想到难堪处,悠悠急得五内俱焚,她一个十四阿哥的众侧福晋之一,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连宫中也少走动,根本不方便出面奔走。思前想后,她忽的灵机一动,记起了与自己和卿云均交情匪浅,当仁不让的一位合适人选。当即手书一封,让常明立即送去十二阿哥府。 临行前,常明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问道:“需不需要去八贝勒府报个信儿?”悠悠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不用担心,这会儿,只怕那边早已知晓了。” 十二阿哥胤裪接信之后,未得片刻迟疑,立时进宫打探消息。成年阿哥未得传唤,是不得随便进出后宫的,因此他特意带上了自宫中起便一直贴身侍候,熟谙皇宫路径的小齐子,着其立即去慈宁宫打听情况,胤裪自己则在前朝等候。 小齐子去后未多久,胤裪正在一段宫墙阴影之下低头徘徊,突然就被人叫住了,仓猝一回头,竟然是领着一班小太监的御前总管李德全。 太监们打千儿请安,胤裪也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李谙达”。李德全少不得寒暄一句:“热辣辣的日头,十二阿哥怎的一个人站在这?”胤裪一时不知何对,李德全却恍然大悟道:“您是来得迟了些,众位阿哥早就到了,皇上正在乾清宫召见呢,快些去还赶得及。”胤裪勉强应了一声,见李德全始终盯着不放,只得硬着头皮往乾清宫走去,到了却见里外近侍都退得一个不剩,既无人为他通传,他也不敢贸然闯入,便决定站在殿外等上一阵再自行离去,即便又遇上李德全,也有个借□□待了。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听一记拍案之声,安静的庙堂猛地炸开了锅。胤裪禁不住好奇,靠得更近一些,便见到一人跪在当中,是八阿哥,一人挥着手臂向堂上的康熙叫嚷着,是九阿哥,只听他说上半句便打一个酒嗝,便知是宿醉未醒。 “是我做的,我不用别人顶罪……要翻旧账,直接冲我来……任打任杀,随你的意了……皇,皇阿玛……反正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九阿哥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额头正好磕在了台阶上,顿时鲜血横流。八阿哥急忙抢上去,按住了他的伤口,大叫:“快传太医!”“我去!”话音刚落,十阿哥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就连旁边的胤裪都没瞧见。 原本火冒三丈的康熙见状,也不由从御座上站起,但到底没有走下高台。 血依旧从指间汩汩而下,九阿哥却还挣扎着喊道:“我不后悔,死也不后悔……”八阿哥痛心道:“快别说了,九弟,别再说了……”“你是知道的,八哥……”九阿哥说着忽然如孩子一般,呜呜哭了起来,“我什么也不管,我就看他不顺眼……如今好了,再没有牵挂了,为什么不让我死……都是我一人之罪,为什么不成全我……谁能明白我,谁来帮帮我……”“我懂我懂,嘘,别再说了。”八阿哥小声安慰着,禁不住热泪满眶。 “你们倒是兄弟情深。”康熙不知为何又恼羞成怒,恨声道,“想死,便去远一些的地方死,朕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皇阿玛!”十四阿哥一脸看不过眼地跳了出来,“九哥只不过为八哥申辩两句,现下又受了重伤,您不宽慰几句也就罢了,竟还这般说他,您一向的宽厚仁爱哪里去了……您太让我失望了,皇阿玛。” 康熙眉头倒竖,喝道:“你说什么?”“十四,还不快退下!”一旁的四阿哥拼命向十四使眼色。十四却不为所动,康熙便道:“老四,你别打岔,让他说下去。咱们父子还从未如今日这般交心,心里有什么不满,今日一次说个清楚。 “说就说。”十四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八阿哥。八阿哥虽仍是按着老九的伤口止血,目光却已上移,眼底泪花隐去,冷冰冰地看着慷慨陈词的十四。 “说到底,八哥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您要削去他的爵位?”十四跪地拱手,义正言辞,而又痛心疾首道,“您要翻当年琼林画院失火的旧账,我们当年可都在场。太子私运宫中珍宝,那是板上钉钉,罪证确凿,您说八哥参与构陷太子,才是仅凭猜测,毫无理据。再说,适才九哥都已解释清楚了,您却置若罔闻,坚持要因此莫须有之罪,革去八哥的贝勒封号,这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康熙手撑在御案上,气得浑身打颤,几乎站立不住。四阿哥一顿足,叫道:“老十四你还不快住口,你是要气死皇阿玛么?” 殿外的十二阿哥听了亦为之一凛,八阿哥被削了爵位,那么卿云因此被带进宫,也是皇阿玛的旨意了。糟糕,果真如此,他得立即叫回小齐子才行。然而殿内康熙的声音又响起,使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你们都讲兄弟义气,你们都是英雄好汉,就朕一人是坏人。” “我倒没这么说。”十四眨眨眼,声音低了半幅,换来康熙一声冷哼。十四当即拧着脖子,接着道:“皇阿玛当然不是坏人,只是偏心太子偏得没了边了。太子他才寡德薄,骄奢淫逸,人所共知。以儿臣看来,诸君之位,就当有能者居之。反正我就不服太子,我就服八哥一人。” “混帐东西,朕还没死呢!”康熙一把抽出早已放在御案上的长剑,冲下台阶便要向十四砍过去。四阿哥不假思索地一把扑过去,死死拉住了康熙的手,十二阿哥也再待不住,跑进殿内抱住了康熙的腰。一向慈爱的皇阿玛居然想杀了自己,十四惊惧之下,反而愈加硬气,叫道:“哥哥们都别拦着,皇阿玛要杀,就让他杀好了。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他给的,就当还给他罢了。”“十四弟,你就少说两句吧。”十二见他还要火上浇油,急得不行。 “太医来了!”十阿哥总算拉着一名老太医,冲了回来。有了外臣在场,康熙顾全自家颜面,这才收敛怒容,饶过了十四。十四好歹也算逃得一命,不敢再犟嘴,卖乖地低头跪到一边去。老太医则给九阿哥急救,由于失血过多,九阿哥脸色苍白,早已没有力气再动弹叫嚷。几个小太监已取了担架来,将九阿哥抬去太医院治疗。 康熙这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乏极厌极了,将长剑往地上一掷,摆摆手道:“都走,都给朕走……”众人不敢有违,鱼贯退出殿去,康熙突然发觉十二阿哥也在场,问道:“胤裪,你今日来做什么?” 十二阿哥本已走到了门口,闻声又转过身,期期艾艾半天,才道:“儿臣听闻皇阿玛刚从南苑回了宫,便想来请安问候。” “奴才叩见皇上。奴才等不辱使命,已完成圣上交代的任务,前来复旨。”三名挎刀侍卫忽然进来打断了他,让胤裪松了口气,而这三人正是去郭府带走卿云的侍卫头领。康熙颔首道:“没出什么意外吧?”当先一人答道:“回皇上的话,一路顺畅,只是在养性斋附近,发现一名小太监在探头探脑,特带回来交予皇上发落。”说着便将一个双手缚于身后的小太监推了进来,胤裪一望之下,不由大惊之色,此人可不正是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小齐子。 康熙记性素佳,见过的人多半都忘不了,当即沉下脸来,喜怒莫测地看着胤裪。既已被识破,胤裪也不敢再隐瞒,跪下请罪道:“皇阿玛恕罪。儿臣今日乃是听闻卿云被皇祖母召进了宫,放心不下,因此进宫来一探究竟。” 听见“卿云”二字,门外尚未走远的众人俱个停下了脚步。八阿哥面无波澜,手却悄悄握紧了拳头。今日尚未发一言的十阿哥,听明白此中缘由,则忍不住返回殿内,向康熙跪求道:“卿云无罪,还请皇阿玛放她回去。” “你也要求情?”康熙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盯着他。十阿哥头也不抬,只是又磕了个响头,重复道:“求皇阿玛开恩。”康熙的目光慢慢地在众人身上游走,从十阿哥,到胤裪,老八,老十四,最后是四阿哥,他忽觉心头一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重重包裹着,一层又一层,透不过气来。“滚,全都给朕滚出去!” 待所有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康熙一人独自伫立在空荡荡宫殿中。他用力一拍台阶上的栏杆:“岂有此理!”声音盘旋在横梁间,一圈又一圈地回响着,复又传入耳来,分外的酸楚,凄凉和冷清。 今日,他本意只不过想给老八一个警告,结果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人人都在帮老八夫妻俩求情,不知不觉间,不只是他一手扶立的太子,自己也已成了被儿子们孤立的孤家寡人。若说今日之前,他还有身为老父的流涕伤怀,那么今日之后,这份孤立无依的可耻滋味,又激发起了他年轻时的无穷斗志。 愤怒 之后的月余时间内,不等老八等有所反应,康熙便以快打慢,以盛怒之势,接连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早朝之上当着众臣面前,康熙再次重重斥责了八阿哥胤禩的狼子野心,结党营私,就此将他钉在了耻辱架上,不得翻身。并特别申明:“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宥。” 第二件,便是揭发出大阿哥胤禔用喇嘛镇魇废太子一事,处以夺爵、幽禁之刑。康熙又当着老臣之面,回忆往事,涕泪横流,惋惜废太子皆因遭奸人蒙蔽,方才乖张偏僻,做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丑事来。试想胤礽自小性情温良,又是自己一手□□,必不至如此。 如此一番铺陈之后,自认为已表明心意的康熙,忽又转了态度,开释废太子胤礽,复封了老八的贝勒爵位,甚至以开明之姿,广纳群臣建议,要在众阿哥中择其贤者,公推太子。 听到“公推”二字,曾被公推为南镖镖局总镖头的十三阿哥若还在朝,或能会心解意,一笑置之。只可惜康熙这一番良苦用心,竟是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昏头转向、不解君心的朝臣均当了真,纷纷上书表态,推选各自中意的皇子。这时候,老八的多年筹谋便显了效,议政殿如山的奏折里,几乎一大半都是推举八阿哥的。 长长的名单到了手,气得康熙三度暴跳如雷,瞬间又反悔变了脸。之后便是顺着名单下来,按照品级高低,逐一重责的重责,降职的降职。一时间,整个朝堂之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遭了难的官员只能低头认栽,敢怒不敢言,躲过一劫者亦噤若寒蝉,再不敢强自出头,多嘴议论储位。 这便是上位者的便利之处。或许老八到死也不会明白,为何弹指一挥间,自己耗费多年心血建立的人脉基业,便告灰飞烟灭。经此一役,康熙固是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但也叫所有人明白了,谁才是这花花江山的主人。此后,任是老八再有通天的本领,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毕竟,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无缘无故地,谁愿意冒头得罪在位者,做这亏定了的买卖? 而分水岭的另一头,对于那些早已瞧不上老八的潜在势力来说,这却是个天大的利好消息,日后无论如何攻击倾轧八党,他们都可全身而退;至于墙头草的中间派,更有了浑水摸鱼,借以牟利的天赐良机,因为康熙便是他们最大的后台。 只是暗地里,就连康熙也不得不承认,几十年的承平岁月过下来,难得再一次有个对手,值得他抖擞起精神,全力以赴,使得日渐苍老乏味的生命,仿佛也重新焕发了青春生机。 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有臣下提出复立太子,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此时,再无一人大跌眼镜,人人皆知,这是出自万岁爷的授意。 骄傲 卿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自己又会成了一名质子。还是在这养性斋,除了她当年离开时,带走了挂在墙头的兵刃,装饰摆设一如往昔,推开窗户,迎面一丛美人蕉已然枯萎。日日禁足在这陋室之中,卿云无所事事,便将屋中遗下的藏书一一阅过,偶然又从柜中翻出一把古琴,更是不胜欣喜,于是擦去积尘,天天拨弄,倒将幼时师傅所教的指法,记起了大半。 转眼冬去春来,暖风将许多粉白花瓣吹送进来,洒了一地。卿云对镜端详,发觉这吃穿无忧的质子生活果然养人,三个月足不出户,自己似是白胖了不少。 只听一串脚步声登上层层石阶进得屋来,却不是平日送饭的宫女。卿云转身瞧见亲自前来的李德全,露出诧异的神色。李德全笑着请道:“云格格,万岁爷召见。”抬手让身后的宫女将端来的物什都摆在台上,无非是新衣鞋袜首饰一类。卿云口中轻道:“这么快?”便向外走去。李德全命道:“服侍格格更衣。”卿云扫了眼拿来的东西,道:“我自己这一身就很好。”足下并不停留,出门下了石山,正要往前朝去,李德全却拦住道:“万岁爷正在绛雪轩等候。”卿云微微错愕,便即跟了他去。 还未进绛雪轩的门,已见满地雪白,那飘至养性斋的花瓣竟是由此而来。李德全打开宫门,示意卿云独个进去,自己则遣退了跟着的宫娥太监,守在门外。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花树之下,落了一身的花瓣都未拂去,鬓发斑白,分不清是本身的颜色,还是落花染成的。 卿云福身行过礼,便是长久的静默。卿云低着头,感觉到对面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也未表露出丝毫的局促慌张。 “真像啊……你长得真像你阿玛。”康熙终于打破了沉寂。卿云抬起眼眸,本就无话可答,此时更加沉默。“可怜的孩子。”康熙又道,语气中却殊无可怜之情。卿云定了定神,尽量让口吻显得平淡道:“皇上宣召臣女,还有何吩咐。” 隔了片刻,康熙才缓缓道:“朕确有一事让你去办。你且先答我,从南边回来前,可有见过你的师父?”卿云只觉心脏猛地一揪,知道他这一问大有深意,自己的回答稍有不妥,或是含糊拖延,立时便是大祸临头。她虽心乱如麻,却是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没有。”尽管早已学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抵赖,但用在康熙的面前,仍是令她紧张不已。 “好。”康熙并未起疑,又道,“你这就替朕去看看胤祥,将这番话问一问他。”“什么?”卿云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康熙点头道:“办完了这件事,你就出宫回家去罢。”卿云很想拒绝,她既怕见十三,更不愿意扮演这样滑稽的小人角色,但却别无选择地只能说一声:“是”。 虽然同是禁足,但上驷院的环境可不比御花园清雅舒适,马厩苏拉们打扫得再勤快,也免不了时不时的群马嘶鸣,粪臭阵阵。对于堂堂皇子至尊,受苦受罪之余,更是天大的羞辱。卿云早就知道十三阿哥被关在此处,但当真身临其境,亦不免心中恻然。 看守侍卫掀开毡帐的门帘后,便退后适当的距离,保证既听不到说话声,又可在发生变故时,及时上前阻止。帐内光线颇暗,卿云站在门外,凝目端视许久,才看清里面的情况,除了中间摆了一具睡塌,别无一物。而胤祥正侧身躺在榻上,背部朝外,一动不动。 卿云一时间五味杂陈,正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门一侧的四阿哥突然朗声道:“十三弟,皇阿玛派人来看你了。”把卿云吓了一跳,帐中那背影闻声亦是微微耸动,缓缓坐起,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憔悴削瘦的脸来,不过头发整齐,下颔不见半根胡渣,倒算不得不修边幅。想是大阿哥被夺爵幽禁之后,便只剩四阿哥一人奉命监守,因此照顾得十分尽心。 四阿哥叫醒胤祥即负手走到远处,看也不看这边。许是帐中实在太暗了,过去无论身处何地,均目光如炬、令人无法忽视的胤祥,此刻任卿云在他身上搜寻了好久,也找不见一丝眼中精光,脸上神采。胤祥大概是瞧见了来人,又大概没看清,只是神游太虚地抓起一只靴子套了几次都没穿上,便扔到一边,赤脚着地,坐在塌沿,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老半天纹丝不动。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各自离门皆不满一丈远,但是一居暗,一在明,恍如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相距天涯之遥。 良久良久,还是胤祥首先出声道:“怎么穿成这样?”他的嗓音极轻极淡,听不出一丝异样情绪。卿云也轻轻答道:“阿玛和额娘三个月前刚刚离世。”胤祥“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困惑,便问道:“为什么?” 平常人若是如此回应旁人的丧讯,定要被视作鲁莽无礼,大加训斥。但卿云却明白他的疑问,她的父母年纪都在四十上下,向无病疴缠身,怎会同时去世,走得这么匆忙?卿云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李德全,胤祥目力所及看不见他,她却不得不有所顾忌。既然刚才为图自保,她已在康熙面前亲口否认见过肖颜,那么现下为了不露破绽,就只能继续瞒下去。卿云叹了口气,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胤祥似有同感,长长一声太息,陷入沉默。李德全赶紧向卿云使了个眼色,卿云只得干咳了一声,勉强道:“对了,当日咱们在江宁分手之后,你找到师父了吗?”胤祥无力地摇了摇头,忽然间全身一震,抬头冷冷道:“这便是你的来意?”卿云本就心虚,对此一问只能无言以为。胤祥哈哈大笑三声,一拍大腿,然后又无声冷笑道:“皇阿玛想知道,大可亲自来问,儿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德全皱起了眉头,卿云却是心中凄然,惶惶难掩。她打听过胤祥被囚的始末,一推便知,他遭此大难,全是因为擅领南镖之举,犯了皇帝的忌讳,受到猜忌。惋惜之余,心下不免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不再习武,实在明智之至。自来是,有多大的本事,便要抗多大旗子。若是她还有武艺在身,当日在梅园便不会舍肖颜而去,之后因缘际会,少不得就有可能掺和到南镖那潭子浑水里去,那么今天被关在马房的,只怕便是她了。 如此一想,卿云便当真觉得,胤祥今日落难,实是代她受过,禁不住黯然道:“对不起。” 胤祥愣了愣,道:“你也是奉旨行事,大可不必如此。”他念头一转,口气也变得冷淡,傲然道:“若是为你丈夫道歉,那就更加不必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与你一小小女子何干?只怪我自己生性愚笨,无能罢了。” 卿云见他误解,把自己当做了只知唯唯诺诺盲从夫命的小女人,心中的悔疚之情便立时消了大半。她默了默,很快释然一笑,不卑不亢道:“人生总有高低起落,再聪明的人,又岂能事事占尽上风。夫君子者,当去留无意,宠辱不惊。这话说起来容易,最要紧的是自己看开些,境随心转,自然没有过不去的坎。” 胤祥冷笑一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要变就变,这份功夫我可学不来。” 听他二人渐渐语涉于私,李德全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卿云别目它顾,淡淡道:“这种功夫我也是刚入门……我得势时,虽未做到谦恭待人,失势时,倒还能抬头挺胸,这也不失为半个君子罢。”她自嘲一笑,转回脸道:“不过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胤祥呆了片刻,刚才一番争执,只为将他积埋了数月的郁气一吐为快,这会儿见她柔声认错,顿时失了发狠劲头,不由得茫然无措,低头叹了口气,黯然不语。他毕竟不是个呆子,禁足在这毡帐中静思数月,又得四阿哥事后点拨,他早已明白过来,自己是上了人的大当,方才有此一劫,实在冤枉得紧。因此一见卿云有意无意地仍在回护八哥,便无名火起,悲愤难以抑制。他自觉气量狭小,惭愧道:“是我不好,你正值父母新丧,我还只顾自己使气。只是,只是……”只是他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老八,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来。 “我明白。”卿云回忆往事,不胜慨叹道,“从山巅跌落谷底的滋味,是很不好受。” “也许,我一辈子的好运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用光了。”胤祥用了好几个“很久”,至于到底是多久,他也不甚了了,只是模模糊糊间,脑海中浮现出康熙三十二年上元节家宴的情景,那时候他八岁,卿云也才六岁,皇阿玛也只会疼爱,没有猜忌,没有隔阂。 卿云不明其意,于是望向李德全,请示这场谈话是否可以到此为止,李德全点了点头。 胤祥瞧出了她已有去意,便又问道:“若是今天的你,回到十年前,早已知道了结果无法成功,你还会选择离开皇宫……离开我吗?” 卿云未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沉吟片晌,斩钉截铁答道:“会。” 胤祥笑了笑,道:“当时南巡队伍进江宁城时,你曾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一起私逃,浪迹天涯,若是今天的我,兴许就答应了。” 他最后这番话,让卿云一下子被怔住了,一直走到宫门口都还在晕乎,没防备脚下一块凸起,绊了一跤,幸亏有人伸手扶住了,才没摔个大马趴。她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十阿哥胤誐,愕然问道:“是你来接我?”十阿哥点点头。卿云不无失望地垂下眼帘,忽而紧张道:“他,他……难道他也被软禁了?”“不不不。”十阿哥忙连声否认,“八哥好好地在家中,你放心。” 卿云默然,十阿哥犹自惴惴不安,她却忽然笑了一声道:“好,那咱们走吧。”说着登上马车,由十阿哥骑马护送,回郭府去。 到得家门口,卿云走下马车,一想到这么大的房子,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人,便踟蹰着不愿进去,于是抓住十阿哥道:“要不我去你家借住几日,或者你们两口子来我这也行。”十阿哥为难道:“这恐怕不行。我答应了安吉雅,明天就出发,陪她回一趟娘家。”卿云道:“草原上那么荒凉,有什么好玩的?你就不能跟她商量一下,缓几日再去?”十阿哥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事的可行性,终究不敢答应,小声道:“为了等你平安回来,我已经推了一段时日,再延期只怕是不行……”卿云没好气道:“几年没见,你咋成了个老婆奴了?”十阿哥听了也不反驳,只知摸着脑袋嘿嘿傻乐。 “老婆奴”这称呼确也不算冤了他。自成婚以来,十阿哥便将安吉雅这颗明珠捧在手心,有求必应,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行了,你走吧。小心回去晚了,又得罚跪搓衣板了。”卿云挥挥手,羞得十阿哥满面通红,忸怩不已。这时门房上前禀报:“格格,您可回来了。早上有个妇人来求见您,呆着已有半日了,死活不肯走。”卿云“哦”了一声,奇道:“妇人?”转头又取笑十阿哥:“多半是你家那位等不及,上门逮你来了。”“怎么可能。”十阿哥口中这般说,一脸正经,心中却着实不敢肯定,当下也跟着卿云进府一辨真伪。 刚绕过照壁,门房所说的那名妇人便闻讯奔出,哭倒跪拜在卿云面前:“贱妾张氏拜见福晋,福晋万福金安。” “这算怎么回事,赶快起来。”卿云伸手去扶,正瞧见那妇人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不由一愣:“你……你是若琳?”那妇人颔首承认,却不肯就起。十阿哥亦大吃一惊。卿云直起身道:“有什么事,起来再说。”若琳摇头道:“福晋不答应贱妾的请求,贱妾就长跪不起。”卿云瞥见不远处有丫鬟厮仆在窃窃私语,便屏退所有人,严禁靠近一步,才道:“是何请求,你且说来听听。” 若琳抹了抹眼泪,轻声道:“贱妾人微言轻,只是眼见八爷终日挂念福晋,茶饭不思,以至逐渐消瘦,心有不忍,因此大胆恳请福晋,回府看一看贝勒爷。” “看他?”卿云转目望向十阿哥,“我不信,他不是好好地在家中么?” 十阿哥却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怎么能是好好的?自从八爷被皇上当朝训斥之后,府上便门庭冷落,大异往昔。平日吹溜拍马的官吏自不必说,就连八爷推心置腹的兄弟们,也都躲得远远的,从不来看八爷一眼……”说到这,若琳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一眼十阿哥。 “哦——”卿云恍然大悟,也看着十阿哥,怪不得安吉雅那么着急要回娘家。 十阿哥被人当场拆穿,真个难堪得无地自容,头颈瞬间涨成了猪肺色,连耳朵都红得发紫。 其实卿云也猜到了大概,否则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得以释放。反而她还诧异,居然这么快,老八就被康熙打击得毫无威胁之力了。卿云蹲下身,与若琳面对面问道:“你今日来求我,是瞒着你家八爷,私自行动的吧?” 若琳被她说中了心事,话语中更似有意要撇清关系,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泪珠又不停地滚滚落下,不知如何是好。 卿云仔细替她拭去泪水,站起道:“你去吧。”若琳惊道:“福晋是决意不肯回去了?”卿云静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若琳颤声道:“您可是气我引诱八爷,生下小世子?”卿云顿时眉头一皱,冷冷道:“你胡说什么!” 若琳猛地扑过来,抱住卿云的一条腿,大声道:“那您知道,八爷的一子一女是怎么来的吗?九爷说了,与其他阿哥比起来,八爷什么都好,就只一样不好,子嗣凋敝。” “别,别说了。”卿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然而若琳正说到动情处,暗暗啜泣起来,哽咽道:“您要怪就怪我们,都是我们的错,与八爷无关。这么多年了,八爷一直在等您回来啊!” “你不要傻了,你以为这是在帮我?你太天真了,你这是在害我们。”卿云如此急切地希望若琳闭上嘴,然而她不能够,因为没有资格。卿云痛苦地合起眼。 何况,若琳现在说的这些,她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不然,当初她逼老八发那种根本毫无约束力的无聊誓言做什么?她可是名副其实的卿云格格,最擅长的便是“诛心之计”,若琳所言,尚不及计中深意之万一。 那时她最恨的,便是老八人前人后总摆出的“情深意重、非卿不娶”模样,好啊,如此便将计就计,让他立毒誓以表真心好了。只不过是上下嘴皮子动动,对于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来说,吃了就吐也是家常便饭,这就更算不上什么事了。 反正她卿云是无生育能力的,老八若真守誓,那便成了大不孝的无后之人,康熙的儿子多得很,一个绝了嗣的皇子,还有何前途可言? 若老八忍不住,不愿意守誓言,那就更好了,直接证明他那点“深情厚爱”根本不值一钱,只要妨碍到了自己,哪怕牺牲自己的老婆也不在话下。 若老八真的违了誓,与旁的女人有了孩子,她这位债主自可以光明正大地讨上门去,名正言顺地逼他二选一:守誓,亲手打掉自己的骨肉;违誓,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耻。 反正,只要他还有一点心,总归自惭形秽,羞愧而死罢了。 这就是一把道德枷锁,专锁有心之人。只有那些没脸没皮的,可视之如无物。 “违誓了就是违誓了,难道以争权夺势为理由,就会变成高尚的违誓吗?”卿云说着,张开了冰冷的眸子,倒映出无边的苍凉。 这一条计策实在太过阴毒了,用来摧毁一段婚姻,轻而易举,且绝无退路。对此她心中澄明,只是大难不死之后,悔悟与愧疚日日碾磨在心,令她念念不忘,总忍不住生出期冀,兴许一切还可挽回,兴许还有得救。 若琳见她意态坚决,兀地瘫软在地,低垂着脸,凄然欲绝道:“有一件事,若琳一说出口,便也无颜偷生了。不过,有了这五年的恩爱生活,也算不枉此生了。”卿云与十阿哥对视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若琳缓缓道来,宽敞的院子里悄寂一片,只有她小小的声音来回飘荡:“五年前,福晋离开时留下书信一封,但是我怀有私心,便没有当面交给八爷。” 卿云一时发怔,尚未反应过来,十阿哥已毫不留情地大声骂道:“你这该死的贱婢,若非福晋好心收留,你流落贼窝,早就死在雪山上了,你居然这样恩将仇报!”他还待接着骂,却叫好歹回过神来的卿云拦住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卿云扶起若琳,好言劝道,“那信里都是我一时意气,骂人的话,多谢你替我截下了,没有送出去。你也不必为此自责,回府去好好过日子罢。” 若琳心头又浮起希望,小心问道:“那福晋是答应跟我回去了?” 卿云见她如此不开窍,无奈地朝十阿哥挑眉一笑。十阿哥也忍不住笑骂道:“你这贱婢,真是好没见识。福晋想回家,随时都可以,还用你在这多费唇舌么?”若琳虽被骂得懵住了,却也隐约明白过来,事情已有转机。卿云叮嘱道:“那封信的事,你大可忘记,不必再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八爷,知道么?” 若琳自感一时糊涂,做下错事,谁知卿云不但不怪罪,反而软语温言,安慰有加,更觉羞赧无比。当下福身盈盈一拜,掩面奔回八府。一见到八阿哥,她头脑一热,就将卿云的嘱咐抛去了九霄云外,跪下请罪:“若琳有一事一直瞒着八爷,今日坦诚前非,不敢请求宽恕,只盼八爷与福晋能就此尽释前嫌。” 八阿哥原是独自坐在池塘边垂钓,此时听了她的话,头抬也不抬道:“你私自去见福晋了?”若琳低低答了声“是”。八阿哥又道:“碰了一鼻子灰?”若琳不敢再接口。八阿哥恍惚笑了一声,异常冷淡道:“下次别再自作主张了。退下罢。” 若琳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八阿哥不置可否,只是拉起钓线,检查鱼饵是否完好,然后又抛进了水中。若琳心中忐忑,仍是坚持说道:“八爷可还记得,我回来那一年,送给您的香囊?”八阿哥微微一愣,终于转过脸直视她。若琳上前解下他腰间的香囊,不觉苦笑道:“这个香囊,八爷天天挂在身上,已经五年有余。可您却从未发现,其中除了香料,还另有乾坤。”她撕开表面的绣布,除了洒了一地的香料,还抖落出一块白色硬片来。由于曾浸泡过水,这块明显是折叠起来的信纸已经固结成一体,无法再拆开了。 若琳双手呈上纸片,含泪道:“这便是福晋五年前留给您的书信。自送出这个香囊后,我一直等着您自己发现,然后来质问我缘由,可我等了五年,您都丝毫未觉。尽管这些年里,您都对我温存体贴,无微不至,但到了今日我才有勇气承认,八爷的心中,并没有我。” 她黯然神伤地一路说着,八阿哥都始终面目表情地听着,然后无声的转过脸,直直盯着浮漂不放。忽然鱼竿猛烈扯动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捞起钓线一瞧,钩子上的饵料早就被吃光了。他叹了口气,怔怔地发了会儿呆,便慢慢收起了渔具,抄上矮凳,掉头离开水边。 若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宁愿被骂一场,打一场,都好过这般不闻不问,不清不楚。她默默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正想起身,突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取走了那块白纸片,匆忙抬头,却不是去而复返的八阿哥,又会是谁? “信上写了什么?”八阿哥问道。若琳道:“只有两个字。”说着手指沾了水,在青石板上写下了那仅有的两个字。“好。”八阿哥平静道,“你回房休息罢,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早春时节,入夜之后,格外寒凉。卿云便披上斗篷,独自出了门。 其实,何必那若琳白日里多此一举,她早就打算得脱自由身后,便回去八府瞧瞧。只是毕竟无人相请,自己送上门去,她脸皮再厚也需有所顾忌,因此决定等到天黑之后,再借着夜色掩映偷偷走一趟。她一向沉得住气,心中这番计较,日间无论若琳如何苦苦哀求,在她与十阿哥面前都是分毫不露。 离府门尚有一段距离,素来警觉的卿云便立时发觉,周围多了许多暗哨。她也不加理会,快步走到东角门前,敲了好一阵,值夜的门房才披着外衣打开了门,不耐烦道:“什么人不识趣,大半夜的,敲个鬼的瞧。” 卿云拉下斗篷上的风帽,将脸露在如豆灯光之下,笑道:“是我。”那门房认了老半天,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俯身打千道:“福晋恕罪,奴才不知是您……”“行了。”卿云懒得啰嗦,直接走进门去,那门房赶紧关好门,整理衣衫,追上来侍候。 行得几步,卿云察觉到了一些异常。只见阖府之内皆是黑灯瞎火,走道间也不见一个巡逻侍卫,静得可怕。卿云便问道:“值班护卫哪去了?”那门房道:“回福晋的话,贝勒爷说有府外的大内高手保护,他安全得很,因此将所有侍卫都调出城了。此外,就连许多内侍丫鬟小厮也都放了假,只留几个近身的侍奉。”卿云明白过来,此举也算是无奈之下的一种无声抗议罢。 卿云叹了口气,又道:“八阿哥今晚歇在何处?”那房门答道:“贝勒爷下午进了书房后,吩咐谁都不许打扰,连晚膳都没有出来吃。”卿云点点头,径向书房走去。幸好八阿哥没在若琳房中,否则她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来到书房门前,一个大汉从暗处跃出,横刀拦住了二人,然而借助门房手中的灯笼微光瞧清来人后,登时又惊又喜,单腿跪地行了大礼。卿云示意起身,□□江转身便要高声通报,卿云忙打手势制止,□□江会意退到一边。卿云正自犹豫是先敲门,还是直接推门而入,□□江一拍脑门,跑去耳房端来了热在炉子上的饭菜,递到卿云手中。 已经到得此处,仅余一门之隔了,卿云的心反而砰砰乱跳起来。她不自然地长吁了口气,举手轻轻一拍门板,两扇门便应声而开,同时一阵穿堂风席卷而入,吹灭了唯一的一盏烛灯,恰逢今夜无月,室内顿时陷入一团漆黑。 卿云虽没了武功,但练就的敏锐目光仍在,暗中依然可以视物。她看到一个人趴在书案上,久久未动,便走过去将饭菜放在案边,解开斗篷披在了那人身上。呆站了一会儿,卿云刚转身要去寻打火之物,左手却忽然被拉住,她还在惊讶,下一秒就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卿云坐在那人的腿上,一时不适应这颇为暧昧的姿势,便挣扎着要起身,然而那人的双臂却逐渐收紧揽着,令她不能动弹。 卿云脸上烫得厉害,待明白到自己此刻是在何人怀里,禁不住一阵意乱情迷,僵直的身体便渐渐软了下来,缓缓靠在那人身上。 “今日之事就算了,以后再不可这样犯傻了。”由于贴得太近,八阿哥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直接传到了卿云耳中。卿云这时心醉神驰,脑内空白一片,尚未理解他说的话,八阿哥低头耳鬓厮磨一番,又道:“这么些年都过下来了,只有咱们两个人,不好么?”卿云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若琳。 卿云侧脸躲开他的亲吻,使劲去推双臂环抱的桎梏,由于这次她用尽了全力,八阿哥粗鲁地一手掐肩,一手捏住后颈,才勉强压制住。见怀中人不再反抗,八阿哥便将右颊贴住她的左颊,叹道:“你也不想想,当日王府鼎盛,八人大轿去请,她都不肯回来,现下今非昔比,就更不可能回来了。”说着亲了亲怀中人的双唇面颊,忽然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意,不由得愣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卿云一下子便挣脱了他的怀抱,扬起的衣袖将饭菜也扫落于地,噼里啪啦全摔碎了。她急退数步,理了理弄乱的衣襟,冷冷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拂袖而去,可等她飞奔到大门口时还是迟了,□□江早已带着八阿哥“紧闭府门、严禁出入”的命令,候在那儿。 卿云回过头,正看见那一排排的灯光逐个亮起,犹如潮水一般,眨眼间便汹涌澎湃地涌到了面前,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鳞次栉比的屋舍尽数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夜空都染成了白蒙蒙一片。 □□江拱手道:“福晋请移步大厅,贝勒爷有要事面谈。”卿云十分干脆道:“好,前面带路。”反正她也走不掉了,姑且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走到大厅门口,□□江俯身一请,重新退入暗处。卿云全不在意,迈过门槛便站住了,不再向前,一身素衣的她,在满堂巨烛的高光包围之下,格外扎眼。而八阿哥胤禩,则遥遥立于堂前正中,俊颜不怒自威,极尽肃穆之态,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也正想要去找你。你对若琳说了什么?”胤禩率先发问,却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卿云一声不吭。胤禩却不放过,亮出袖中一件东西,晃了晃,又道:“或许我换一种问法,这封信是你写的罢。为什么是五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到今年。” 卿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是若琳坏了事,顿时慌了神。 当年她在信中只写了两个字——“五年”。这封信若当时交到胤禩手中,自是表明了自己的归期。可等到时过境迁之后,今天再送给他,其中的涵义,可就没法再简单视之了。她让若琳别再提此事,就是怕八阿哥将此误以为是“守誓五年”,如今誓言破了才接到此信,那不就成了最大的讥讽么?到时候,她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总之,时机不对,一切便皆不对。 胤禩垂下脸,有些吐字艰难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会有今日之败,因此特意赶回来看我有多狼狈,是也不是?” 卿云脸色大变,他果然还是误会了,而这种误解,比之她自己所想到的,还要严重百倍。她急得一时间六神无主,欲言又止地上前几步,最终却发现,自己竟是一句也辩不得,只能低头默认。 他猜得一点也不错,而这埋藏心底最深处,连卿云自己都不敢触及的私密,也只有他,才能一猜就中。 胤禩派八人大轿来接,她都有恃无恐地直接拒绝,就是估到他有一日失了势,成了孤家寡人,自然会更需要她。这在她而言,固然是一腔柔情,雪中送炭之美意。然而,胤禩却不可能理会她这一套,对他来说,她这份心思,实比那待价而沽的奸猾商人更可恶百倍。 “你一早就看扁了我不能成事,算准了时候回来,好亲眼瞧一瞧我今日的狼狈样子,尽情嘲笑,是也不是?”胤禩每重复一遍,就等于在各自的心上割一刀,然而即便是如此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无法让他就此罢手。胤禩哈哈干笑两声,脸上却如罩严霜,决然道:“收起你那可笑的怜悯罢,我还没输呢。这盘棋还未下完,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卿云忽然间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为免在他跟前出丑,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令人窒息之地。但是胤禩却还未说完。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我之间,不是短短五年,就可一笔勾销、抹杀干净的。你是不是以为,如果我五年前接到这封信,就一定会等你五年?这不像你啊,卿云。当年是你视我如草芥,肆意轻贱在先,你既无情我便休,倘若还对你念念不忘,岂不堕了我堂堂大清皇子的身份? 不用这么看着我,在你眼中,我不一直都是如此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吗?即便我还爱着你,也断断不会为了你,放弃子嗣,放弃皇位。再毒的毒誓,破了又如何? 以后别再骚扰若琳母子,即便你是八福晋也不行。没有我的认可,你什么也不是。” 面对越来越刺耳的话语,卿云背过身,想一走了之,脚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她深呼吸一口,拼命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激怒你,把你赶走。别中计。” 胤禩只当她要离开了,别开视线,可突然间,卿云掉头冲到了他面前,急速飘动的衣摆带起了一阵风,逼得他退无可退,只得低头正视,卿云则仰起脸,霎时间两个人近在咫尺,鼻尖之间相距几乎不足一尺。 “胆小鬼。”卿云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是个输不起的懦夫。” 胤禩眸色一暗,握紧了拳头。两人冷然的目光在空中交射着,谁也不退让一步。然而距离实在太近了,熟悉的气息错杂在一起,一个比一个紊乱。没多久,还是胤禩先动了容,神色闪过一瞬想退却的犹豫,眼光垂落,定格在她无声中仍透着倔强的双唇上。卿云咬住下唇,一声清脆的掌掴落在他的脸上。 “你不是说,咱们是天生一对吗?如你所愿,当初我所受的,全部都还给你,从此就互不拖欠了。” 胤禩犹在发怔,但卿云眼中的哀伤,却叫他不忍直视。默然间,卿云忽然揽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他刚挨了打的面颊,互相感受着各自的温度,久久不曾离开,似是想借此抚平他的伤痛。胤禩被动地体味着这份细腻温存,想推开却又不舍,待回应更添懊恼,正自纠结犹豫着,却听她在耳边轻轻道:“我也要你记得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是一个人。”说着卿云轻轻一吻他的脸角,头也不回地去了。胤禩望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面上只是怅怅然,悄立良久,心口痛极了,便再没了任何感觉。 本来嘛,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锦上添花的附赠品,她不能接受,雪中送炭的慰问品,他也不能接受。就是这么清楚明了。 卿云出了大门又转身回望,竟有恍然隔世之感。斗篷落在了府中,冷风便肆无忌惮地钻入领口袖口,冻得她直打寒颤,因激动而发热迟钝的脑子,却也逐渐清楚起来。 正如她还是虚明时曾经对八阿哥言明的,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中,一个十阿哥不会尽力,一个十四阿哥不会尽心,当诸事顺风顺水时还看不出分别,一到患难之际,便都靠不住了。只是还有一个…… 卿云沉吟片刻,走过长街去敲隔壁邻居九阿哥的门。开门的又是个刚从被窝爬出、骂骂咧咧的小厮,卿云依旧不予啰嗦,一脚踹开碍事的,旁若无人地径直接往里闯。很快,风闻而至的众护卫将其团团围住,敏捷的已挥刀攻了过来,卿云凭着以前的底子,堪堪避过,眼尖的已认出她来,左右交头接耳一番,传遍众人,开打的护卫也慌忙收手,一齐垂刀行礼。 卿云一甩袖子,冷笑一声,问道:“你们的主子在哪里?”众侍卫各自转换眼色,面面相觑,皆不敢出头答话。卿云环顾周围,发现一处房屋灯火格外辉煌,便当前走了过去。众侍卫打也打不得,拦也拦不住,只得分开一条通道,紧紧跟随其后。 到得一幢金雕玉砌的大屋前,众侍卫便乖乖停下,眼睁睁看着卿云走远,不再向前一步。只因此处已到了九阿哥明颁规定的私人禁地,十丈之内皆不得靠近,擅闯者有死无生。 眼见行至最后三尺远处,近身内侍何玉柱突然现身,挡住去路:“请八福晋自重,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话未讲完,屋内便传出了一声声女子的嬉笑浪语。卿云略一犹豫,何玉柱便打手势,示意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卿云气性上来了,一声大喝:“谁敢碰我!”趁众人被其威势震慑住了,疾步上前,踢门而入。她这一进去,门外众人便只能望洋兴叹了,不得九阿哥传唤,谁也不敢跨过门槛。 一进门,便是凝脂香气扑面而来,芬芳馥郁,迷人欲醉,更兼得烛影摇红,照得满室温暖如春,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透过一道轻纱屏风,隐约可见整栋屋子并无隔断小间,显得十分广阔,脚下所及之处全都铺上了厚厚的毡子,不留一点裸露地面,隔着鞋底也能感到柔软之极。整间屋子虽装饰得奢华无比,却只在最中央摆了一张大床,轻纱屏风上画着百美争艳,屏风之后的景象更是春光无限。 听见大门霍然洞开,床上三个只着贴身小衣的美人尖叫着,慌忙拉过被衾遮挡。“啧啧啧,表哥这日子过得,真是好享受啊!”卿云感叹着绕过屏风。那三个美人见她一直逼近过来,吓得跳下地四散奔逃,然而无处躲避,最后全都跑到了床边一张更大的,用玉石雕成的扇叶屏风之后。 卿云远远一瞧,九阿哥胤禟可不正裹在凌乱的绸褥之中,周围这么大的动静,他还是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俨然醉得连眼都睁不开了。 卿云轻轻一哼,也走进玉石屏风后面,那三个美人以为她又追了过来,吓得全身发抖,抱成一团。然而卿云根本看都没看一眼,视若无睹地经过她们身边,拿起了地上的一个便壶,转身走了出去。那三个美人又惊又怕,从缝隙中偷偷瞧了一眼,赫然看到卿云站在床边,提高便壶,对准了九阿哥,劈头盖脸地就浇了下去,边浇还边笑道:“这金汤玉露可美味得很,正适合你。” 冷水一浇头,九阿哥终于有了点知觉,直到部分液体流进鼻腔,他才剧烈咳着呛醒过来。嘴里咂了砸滋味,猛然发觉这是什么水,顿时怒火中烧,伸手就要去抓眼前作恶的那个模糊人影。可惜他是醉后初醒,酒毒未清,四肢百骸尽皆酸软无力,努力尝试了几把,人没抓到半个,自己倒骨碌碌滚到了地上,身上裹的被褥就变成天然的捆绳,绑得他动弹不得。 看到他这副滑稽样,卿云禁不住捧腹大笑,肚子痛得直跺脚。九阿哥听见笑声,气得脑袋越发浑浑噩噩,张口正要喊人进来,卿云却已丢开便壶,拿起果盘上的一把削皮短刀,对准他的脸,从容不迫道:“一点脸面都不想要的话,尽可以叫更多人来围观。”冰冷的刀锋贴在脸上,九阿哥全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面前模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不是他恨之入骨的表妹卿云,又是哪一个? “放心。”卿云比划着手中的刀,慢条斯理道,“我不是来寻仇的。只是耽误你一会儿工夫,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九阿哥翻了个白眼,不理不睬。 卿云冷哼一声,讽笑道:“过去我瞧你执着于爱恨情仇,借钱财美色排解苦闷,倒也算是条真汉子,哪知久而久之,竟而真的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了。喂,当初那必欲除我而后快的杀气锐气哪去了?” “不,不用……你……管……”九阿哥的舌头也醉得僵直了,只说四个字都费了老大力气。 “我才不想管你,我现在只想,”卿云双手握住短刀举过头顶,“杀了你!”她作势朝他往他头上用力戳下来,在距离死亡如此近的一刹那,九阿哥瞪得眼珠都要掉了,唯独忘了反抗。可是刀子只是钉在了他耳朵边的地上,刺穿了厚实的毛毯。一滴泪从卿云眼中垂落,她闭上眼,笑得惨淡:“就算杀了你,又能怎么样……” 陡然间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走了一遭,九阿哥瞧了她这样子,只是更觉心惊肉跳,他拼尽全身气力,猛地一撞卿云,自己趁势往里滚到了床边沿,便再无路可退。 卿云被他撞得坐倒在地,茫然出了会儿神,忽然擦干眼泪,把刀递出去,认真道:“不如,你来杀我罢……”她慢慢靠近,九阿哥却只骇得不断往后躲,最后忍不住骂道:“要杀就杀,何必废话。”卿云果然停止向前,轻蔑一笑道:“哦,对了对了。我竟然忘了,你是个怕死鬼。杀了我,你也得死。” “你乱说,说什么,我为什么要给你,给你陪葬?”九阿哥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似乎冥冥中有个巨大的谜团即将浮出水面,不可抗拒,无法阻挡,令他恐惧,迷惘,最终支配他的灵魂,一起沉沦。 “自然不是给我陪葬。”卿云此刻的一个微笑,便足以令九阿哥毛骨悚然。卿云歪坐在地上,把玩着手中短刀,回忆道:“让我来算一算,你若是杀了我这个排行第三的仇人,又成功推翻了排行第二的仇人,接下来,不是就该轮到你的第一号大仇人——”她故作惊诧状,随后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天真笑容,接道:“也就是你自己!” “你到底知道了……”九阿哥已面如死灰,了无生趣。 “本来是不知道的。可你总追着我喊打喊杀,不就是怕我泄露秘密么?”卿云表情很是无辜地看他一眼,嗔怪道,“你这么天天提醒,我也这么天天想,想啊想啊,某一天突然间灵光一现,诶,就让我悟出来了。” “你想怎样。”九阿哥不知哪里生出的余力,腾地翻身坐直,眼泛凶光,咬牙切齿道,“说给每一个人听,让全天下都知道?” “不不不,我也很怕死的。”卿云一本正经道,“而且,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也不会送我金银珠宝,给我什么好处。我在生时会怕死,死了也就无所惧了,那时自然要叫全天下人都听一听你的好事,让我在阴间也乐一乐。其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若死了,你再无仇何寻,只能杀了自己这个天字第一个大仇人来玩,那可就不太好玩了。” 九阿哥脸色渐渐缓过来,转而为惊异与困惑。卿云微微一笑,把刀丢到了他手边,起身便走。九阿哥忍不住喊道:“这算是求饶吗?”卿云顿住,望着天想了想,回头笑道:“算是交易。你这么精于计算,做交易更合你的胃口罢。”九阿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卿云却不直接回答,转口道:“你这般天天胡闹,当了几个月的醉猫,想必还不知道,你的皇阿玛顾念旧情,已然复立了废太子,对东宫的恩宠更胜往昔。”“什么?”九阿哥目光一厉,又惊又恨道,“皇阿玛果真是老糊涂了!” “如此一来,你与八阿哥就还是同一阵线了罢?”卿云淡淡一笑,叹息道:“我不用你做什么。只需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别再整日介醉生梦死的,害人又害己。” 九阿哥呆住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从她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温情,一份慈悲。这还是那个事事争强好胜、从不服软的郭络罗·卿云吗?待九阿哥回过神来,屋中只剩下他一人,一转头,他就下令将那一直被迫在偷听的三个美人杖毙。 而卿云走出九府时,天空中黑云滚滚,响起了一串闷雷。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诽谤 由于夜里吹了冷风,第二天卿云就又咳嗽又流鼻涕,明显受了风寒。她喝完药本打算卧床休息一天,却忽闻下人传报十阿哥携福晋匆匆来访,只得更衣出外相见。 一碰面,十阿哥就急急躁躁地拉人:“马车就在外面,你跟我们一块去塞外散散心罢。”卿云不禁一愣,反问:“出了什么事?”十阿哥涨红了脸只是不答。“他是怕云妹妹一个人在家中太闷了。”娇滴滴的声音骤起,卿云才注意到十阿哥身后的女子。十福晋安吉雅比卿云还要大上几岁,因此不称八嫂,只喊妹妹。卿云见她身披貂皮斗篷,内着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贵,不由得向门外望去,昨儿还是晴空万里,花开锦簇,今天怎么就阴云蔽日,飘起了片片雪花。 卿云笑道:“我就不去了,免得不识趣,扰了你们两口子难得的蜜月之旅。”十阿哥与安吉雅对视一眼,心知若不讲明缘由,卿云是不肯随他们走的,可如此难堪的事情,又该如何说出口呢? 安吉雅小声试探道:“妹妹在家中,就没有听到什么传言?”卿云道:“什么传言?”安吉雅登时羞得面颊绯红,没了下文,惹得卿云越发又好奇又好笑。十阿哥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忽然问道:“上次来见到的那个小孩呢?”“送去朋友家了。小孩?”卿云随即露出狐疑之色,看看你,又看看他,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千万别叫她又估中了。十阿哥已经迫切地猛一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卿云“哎”地轻叹一声,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早做了准备。她伸手便把两名访客往外推,说道:“快些出发罢,我在家中既安全,也不闷,还好得很,你们完全不必担心我。”十阿哥站着不动,再三问道:“你确定?”卿云笑道:“放心,清者自清。你瞧我什么时候乖乖地等人欺负,没有招架还手之力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十阿哥道:“那我们可真走了?”卿云没好气地去踢他的小腿。十阿哥“嘿”地一声跃起闪避,跳到了门槛外。卿云又催促道:“快走罢。”安吉雅咯咯一笑,牵着十阿哥的手,并肩告辞离去。 等两人走远了,卿云才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咳起来,他们要再不走,喉咙的阵阵发痒就快忍得她直接倒地,一命呜呼了。兴许是真的忍得太久了,她这一开咳就停不下来,直咳得满面通红,嗓眼撕裂一般疼痛,最后饮了一口丫鬟端来的热茶,方才慢慢好转。 歇了片刻,卿云起身正要回房,却见门房又慌慌张张跑来报信,其行状与上次宫中来拿人时一般无二,只是这次来的是一班衙役,领头小吏连招呼也不打,便下令搜屋。府中下人有不服气的,立时便叫嚷着,与之推推搡搡起来,衙役们不耐烦地一亮腰刀,吓得全厅为之一静,众人齐齐倒退,大气也不敢出。 卿云手撑在桌面上,虚弱道:“府中何人犯了何事,容得你们想搜就搜?”那小吏也不多话,只亮出一张薄纸:“府丞大人亲手盖印的文书在此,谁敢阻拦?”很快,就有差役举着个东西跑进来:“搜到了,搜到了!”那小吏问道:“人呢?”衙役们逐个到齐,皆摇头说没有。那小吏一脸悻悻然,对卿云拱手请道:“请八贝勒福晋宗人府走一趟。” 卿云问道:“我犯了什么罪?”宗人府乃是专管皇室宗族事务的衙门,地位更在六部之上,阖府之内,也只有她犯了事,才能请动宗人府出面。那小吏字正腔圆道:“私通生子,混淆皇室血统。”“哦?”卿云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好大的罪名,那我确实是该去宗人府走一趟。”她虽病怏怏的样子,但目光如电,往众人身上一绕,便徒生几分畏惧。 然而在没确切定罪之前,差役们还是毫无怠慢,一顶暖轿好好地将卿云抬进了宗人府。 独自立于公堂之下,卿云泰然自若,半点慌乱之色也无。等了许久,才见一人慢悠悠走出后堂,居然是因在复立太子一事中有大功,而刚进封为诚亲王的三阿哥胤祉。 卿云不禁微微一笑。她还道是谁呢,原来是这条有仇也没胆当面报,只敢背后扇阴风的可怜虫。老亲王们少来管事,大阿哥幽禁之后,宗人府也就落在他这年纪最长、爵位也最高的皇子手中。只是身处庙堂顶端的上层人士,打击政敌,居然也是首先从下三路着手,实在荒唐又可笑。 三阿哥看出她笑容中的不怀好意,喝问道:“笑什么?”卿云笑得更是灿烂:“什么事好笑,我便笑什么。”三阿哥没讨到便宜,也不跟她逞口舌之争,只是暗骂一句:“待会儿叫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猛地一拍惊堂木,三阿哥官威大振,开始审案。他不疾不徐道:“有人传言,你暗通身边侍卫,私生一子,并诈称作八贝勒胤禩之血脉,可有此事?”卿云摇头笑道:“从未听人传言‘有人传言’也可当作呈堂证供,将人入罪了。”三阿哥冷哼一声,挥手道:“呈上证物。”堂下听差立时拉开一幅画卷,正是从卿云家中搜出的,她与弘春、常明三人站在远洋船头的素描肖像。 三阿哥得意道:“瞧瞧这画,把个快乐出游的一家三口,画得多么温馨甜蜜,栩栩如生。八弟妹,你从江南回到京中的一路上,多的是人看到你与画中男子神态亲昵,出双入对,并亲耳听见这孩童口口声声地喊你妈妈,这你总抵赖不掉了罢。可本王反复翻查了几遍宗室玉牒,都不见这孩童的记录,到底八弟何时添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好儿子,令人费解啊……” 下首同坐公堂的宗人府府丞也适时站起,打开宗卷念道:“当今圣上第八子,八贝勒现有子一人,女一人。第一子弘旺,系侍妾张氏所生,生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 “念得好。”卿云抚掌而笑,好整以暇道,“只是卿云有些不明白,我是不是红杏出墙,给自己丈夫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八阿哥自己都不在意呢,你们怎么比他还着急?”卿云眼睛一亮,直接替他们回答道:“哦,我知道了。诚亲王,你是不是也想学一学当今太子爷,也□□出几个绝色佳人,什么宝姐姐,林妹妹的,送给八阿哥啊?果真如此,您大可放心送她们来,卿云一不会喝醋,二不会争宠,还得替胤禩多谢三哥的美意,一定把她们照顾得水水灵灵,处得比亲姐妹还亲。” 三阿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生气也只能强自压抑,喝道:“别岔开话题。画中孩童到底什么来历,快快据实交代。” 卿云道:“那孩子是我认的干儿子,不叫我妈妈,还能叫什么?至于画中男子就更简单了,贴身护卫不跟在身边,怎么保护我的安全?” “八弟妹,你当这样就能蒙混过关了?”三阿哥冷笑道。 “不然呢?”卿云也还以轻蔑一笑,“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捉奸要成双。就凭一张烂画,就想定我的罪,诚亲王,你也未免忒实诚了些,这样的画,我府上大把有的是。”她眼珠一转,忽然讲起了故事。“我还记得,其中一张是‘二王争玉图’。那块玉是南边献上来的贡品,那可是皇上的东西,两个小小的王居然敢妄图染指,还争得不亦乐乎,最后当然是力气更大的那个抢到了手,炫耀一番,砸得粉碎。另外一王势孤不敌,心爱的玉被夺走了,自己便也一起从了去,甘为奴仆,牵马执鞭,鞍前马后,十几年都无怨无悔,着实是心胸广阔,非常人所能及。这么一回忆,这个王长得倒与三哥您有几分相似。” 故事里又是玉,又是王的,说的拗口,听得也绕头,在场只有三阿哥一人听出了其中的奥妙与讽刺,一时间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割了卿云的舌头,再缝起那张惹人憎的嘴。 卿云“哎呀”一声,指着三阿哥,一脸惊叹道:“眉头一皱,有□□分相似了!” “胡说八道什么!”三阿哥恼羞成怒,重重一拍惊堂木,气急败坏道,“你当我真不敢用刑吗?” “哎哟喂哟!”底下那班陪审的府丞、主事、笔帖士等等一听,急忙出来劝熄怒火。三阿哥要拿人审问,他们是不得不从,但若是真打坏了那位云格格,指不定他日八阿哥东山再起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三阿哥本就只是吓唬一下卿云,这时有人搭了台阶,他便也借坡下驴,揭过不提。清了清嗓子,三阿哥改口道:“是不是干儿子,只需召上公堂,滴血验亲,便知真相。本王且问你,画中的男人和孩童现藏身何处?” 卿云道:“干儿子要回家找他的亲爹娘,我当然要派最信任的侍卫护送。能被地位尊崇的和硕卿云格格认作义子的,出身自然也是非富即贵。全京城那么多王公大臣、富商巨贾的府邸私宅,你一个个慢慢去找,总会找得到的。”公堂对峙恁久,卿云忍不住小声咳了几下。 “看来八弟妹是执意不肯配合了。” 卿云此时渐觉精神萎顿,体力不济,懒洋洋道:“诚亲王若再无旁的事,恕卿云告辞少陪了。” “且慢。”三阿哥走下堂案,慢慢靠近,放轻声道:“八弟妹不肯说,也不打紧,知道你认了干儿子的人,也大把有的是。你府上现有婆子三人,丫鬟十二,小厮十七,再加上这位叫郎世宁的画师,一共是三十三口人,着实不少了。一个一个地审,我就不信,有重刑拷打、重金犒赏都撬不开的嘴。” “卑鄙!”卿云连声大咳,面泛潮红,呼吸也变得粗重浑浊了。 三阿哥如此急切地要定卿云不守妇德之罪,除了报当年割辫之辱,其意乃是曲线救国,抹黑八阿哥的名声,暗指胤禩身未修,家未齐,又谈何治国平天下?卿云自是不怕滴血验亲能验出个鬼来,只是为了保全八阿哥,说不得要暴露出弘春的真实身份,对不起悠悠了。 此念一起,卿云立觉羞惭无地,内忧外患两相夹攻之下,犹如风吹干草堆,五脏六腑中的点点内火腾地一下旺盛起来,并以燎原之势冲至脑门,烧得她头热难当,全身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有没有水?”卿云几乎是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了一点游丝之气。一个文书立马从后堂倒了碗茶水来,三阿哥却将其斥退,步步紧逼,不断追问弘春与常明的下落。卿云此时高热不下,病得糊涂,神智不及平时之万一,只能步步后退。 “我不会让你有好下场的……”这一句狠话用尽了卿云最后一丝力气,后背靠上门边,身体便支撑不住地缓缓往下滑,模模糊糊听见一句“宜妃娘娘宣召”,不由勉强勾了勾嘴角:“太好了……” 当冰凉的手指搭在手腕上时,卿云的神智才逐渐恢复。迥异于阴冷彻骨的宗人府,她此刻躺在延禧宫暖阁的一张软榻上,金丝锦被盖身,轻罗纱帐微掩,鼻端嗅着一缕宁神香,清馨怡人,通体舒畅,令她不禁深深长叹一声。 侍立在侧的宫女听见声响,惊喜地轻轻叫了声:“醒了!”太医诊完脉便躬身退下,宫女们勾起了纱帐,卿云这才看清四周环境。 宜妃倚坐在主位上,听太医细细详禀病情,本来远远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这时也闻声靠近过来,居然是八阿哥与九阿哥两兄弟。两人平素就形影不离,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此番闭门蛰居数月、再度重见天颜,竟也是难得的步调一致。 卿云看到九阿哥走出了家门,心中略微一宽,再一转眼,发现八阿哥已走到了榻前,两人目光一触,卿云便朝里翻了个身,闭目背对道:“真是不好意思,又拖累了八爷。”八阿哥碰了个软钉子,讪讪然走开去。九阿哥见状只觉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忽听延禧宫外传来一把尖尖细细的嗓子高唱“皇上驾到”,屋内宫女纷纷跪下,宜妃等四人则快步出门迎接圣驾。 过了片刻,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涌到暖阁门口,在宫女们整齐的“万岁爷吉祥”喊声中,这次进来的只有康熙与宜妃二人。卿云假意要下地行礼,却被宜妃以病中虚弱为由拦住,卿云也不推辞,心安理得地重新躺下了。 康熙升上主位,似笑非笑道:“朕已听过了太医的奏报,老三此番是太过莽撞,冤枉了你。卿云,你也莫要怪他,本朝之所以设立宗人府,为的便是维系皇族血脉的纯正,老三也是尽职尽力,做其本分之事,一时不察,冤枉错漏都是有的。” “卿云不敢。”卿云面无表情道。太医的奏报?是了,只要太医诊断出她有不育之症,所谓私生子的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这是出自八阿哥的授意吗? “只是朕又听闻,”康熙突然加重了语气,“你曾以言辞蛊惑,让老八杀了非嫡生的孩子,可有此事?” 卿云暗吃一惊,心想康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随即立时醒悟,这必然又是三阿哥那厮在背后作祟。“有。”卿云几乎没半点犹豫地脱口而出。她向来秉持“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原则处世,既然已被当面说破,便也不怕承认。 “你倒答得爽快。”康熙又问道:“为了什么?” 卿云道:“因为那时我恨他,想让他绝子绝孙。” “放肆!”康熙重重一拍炕桌,狂怒道,“你这般胡作非为,凭的是谁借的胆,仗的是谁家的势?老八的孩子,便也是朕的孙子,身上流着爱新觉罗的血,不管何人所出,都是一样的尊贵无比,谁敢起意戕害皇室血脉,便是诛九族、凌迟处死都不足以恕其罪。杀人性命乃是世间头等恶事,你小小年纪,便将其视若儿戏,平日里还不知如何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用刀子杀人是逞一夫之勇,你动动舌头,便可杀人于无形,更是用心险恶,令人发指……” 康熙滔滔不绝,不带一个脏字地把卿云骂得狗血淋头。宜妃一路良言相劝,也不见康熙怒气有半点消减。卿云只是默然承受,等到康熙终于骂累了,负手出门去,她才苦笑着合上眼,继续休息养病。 回到延禧宫正殿,康熙拍了拍八阿哥的肩,和颜悦色道:“胤禩,朕指给你一个如此嫉妒行恶的悍妇,你心中是不是很恼恨朕?”口气中甚为感慨惋惜。 “儿臣不敢。”胤禩毕恭毕敬道。 康熙叹道:“胤禩啊,生母卑贱,这本也不是你的错。但在给你指婚这件事上,确要怪朕不够慎重。卿云自小便恃着朕的恩宠,对谁都颐指气使,娇蛮惯了。朕只道她围场中了一箭,捡回一条小命后就此改了,谁知反而变本加厉。适才朕说卿云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你若想停妻再娶,朕第一个赞成。”他见胤禩的神情中并无认同之意,皱眉问道:“怎地,卿云如此咒你,你倒还甘之如饴?” “不是。”胤禩略显犹豫道,“儿臣,儿臣已然训斥过她了,她也知错,改过了……” 康熙怔了怔,微笑道:“你既知卿云无生育之能,又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仍然不愿意休了她?” “儿臣相信卿云。”胤禩笃定道,“对我忠贞无二。” 康熙沉下脸:“既然你夫妻俩感情甚笃,为何昨晚卿云深宵返家,你又将她赶了出去?” “我……”胤禩明知要惹怒龙颜,但还是一咬牙道:“这不是一回事。” 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看来,你还尚未悔悟,仍在心存妄念。朕不管你们到底怎生回事,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你与卿云二人都必须入宫来,朕会派专人当众庭训,直到你二人真的改过自新为止。”既然不服,那就继续下狠手逼,逼到他服为止。 背叛 谣言总是比辟谣传得更快更远。不消半天工夫,八贝勒福晋因无子善妒而失宠、难耐寂寞与人通奸的惊天新闻已然传遍了朝野,人人皆是恍然大悟,难怪八阿哥冷落了她这么多年,原来如此。就连那野男人的画像,也被临摹派发了上千张,人手一份,令画师郎世宁歪打正着地一夜成了名。 十四阿哥胤祯无意看到画像,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悠悠从娘家带出的高手常明吗,怎么跟小云子扯到了一块?他纳闷了会儿,左右无事,心中也甚是思念悠悠,便决定今晚出趟宫,留宿在悠悠那儿。 回到舒府,十四阿哥特意不让下人声张,打算吓悠悠一下。小花园里,早上忽如其来的一场小雪,让本已翠绿嫣红的枝头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此时雪霁初晴,夕阳斜照其上,就如一个少女用轻纱半遮了面庞,别添三分袅袅婀娜之态。胤祯走进园中,遥遥望见坐在凉亭里的悠悠,慵懒地斜倚着亭子边的围栏,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这样的美,哪怕如此美景掩映之下,也美得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胤祯一时呆在当地。每次他来时,悠悠都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甚至是不愉快的,双眸无神的望着凉亭之外的天空,全身散发着的淡淡伤感和忧郁,每次都令他扫兴而去。可是今天,她居然在笑,轻松而满足的笑容,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叫人禁不住怦然心动。他顺着其视线望过去,却见到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在玩泥巴。 胤祯悄悄绕到悠悠身后,突然张臂一抱,果然把悠悠吓了一大跳。悠悠惊魂未定,脸色苍白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今天不是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不叫人知会我一声,就突然跑来了?”胤祯好笑地捏捏她的鼻子:“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这里可是我家,我回自己家看自己的侧福晋,还要人批准吗?”悠悠眼角一瞥花园那边的一大一小,逐渐镇定下来,不自然地躲开了他搁在腰间的手,沉默着走开几步。 “怎么了?”胤祯拽住她的左腕,“不欢迎我?”悠悠甩了一下没甩脱,不由眉尖微蹙,说道:“你自己亲口答应了额娘,每个月只出宫两次,今儿这么突然跑出来,可是坏了规矩,到头来还得连累我领受骂名。”她的声音十分好听,轻灵又空雅,却带着难以突破的隔阂和距离。 胤祯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扯,硬是让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笑嘻嘻道:“可我就是想你了,想得心也痛了,头也痛了,什么事也做不了了,只想马上看到你,什么规矩也顾不上了。”悠悠被他这顺口溜逗得噗嗤一笑,又板起脸道:“想我做什么?我可没有人家温柔可亲,善解人意。”胤祯先是一愣,待细细咀嚼出话中别有滋味,不自禁地喜出望外,有些不敢相信道:“悠悠,你吃醋了?”悠悠撇开脸,微嗔道:“胡说什么”胤祯从后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右颊贴住她的左颊,轻道:“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是天天晚上翻宫墙,也非要来见你不可。”悠悠神色一滞,再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两人就这么互相倚靠着,四下里静淡无声。直到一个孩子哈哈笑着打破沉寂,高声叫道:“我要挖一口井,不,挖一条地道,一直通到……嘿嘿,那谁的床底下,等到半夜突然跑出来,扮鬼吓死她!” 胤祯望着那个陪着孩子玩的男人,道:“人人都在找这个奸夫,到处都找不到,原来是你把他收藏起来了。”悠悠猛地推开他:“又在胡说!”胤祯见她误解,忍着笑解释道:“我说的当然不是你,是小云子的奸夫。”当下将他从旁人处听来的传闻,又添油加醋给悠悠讲了一遍。经过不知多少张嘴的层层润色,故事变得愈发曲折离奇,荡气回肠,直接可拿到说书人那里,分七七四十九回慢慢评说了。悠悠听完,只觉荒谬透顶,啼笑皆非。 “这孩子是谁家的?瞧着好生面熟。”胤祯突发一问,令悠悠浑身的血液瞬时凝固,降低到了冰点。“哦,是一个朋友的,因为有事要忙,临时把孩子寄放在我这儿住几天。”她迟疑道。 胤祯嗯了一声,并未在意地撩袍扶栏坐下,脸色一黯,慢慢罩上了一层阴霾。悠悠用眼角余光,小心窥视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沉默许久,胤祯忽然问道:“悠悠,你有没有过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悠悠不由暗自心惊,漠然摇了摇头。胤祯又继续追问:“若是将来遇上了,你会特别憎恨那个人吗?”悠悠确定他并无特别深意,松了口气,认真沉吟一番,方才答道:“不会。道不同不相为谋,心意已变,何必勉强在一起。我宁愿相信,非到万不得已,没有一个人愿意背叛他人。大家好聚好散,闹得灰头土脸的多难看。” 胤祯欣慰一笑:“我也是这个意思。”他长吁了一口闷气,叹道:“今儿在宫里碰到九哥,他冷冷地一句话也没说,可那眼神分明在骂我‘没良心、没义气’。”悠悠随口接道:“想是你做了对不住他们的事。”“哪有!”胤祯急急忙反驳道,“皇阿玛问罪九哥和八哥的时候,我可是冒死力谏了,算对得起他们了。”至于“冒死力谏”起的是正还是反效果,可就完全取决于皇阿玛,不关他的事了。 悠悠轻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胤祯知道她一听到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就厌烦,识趣地就此打住,转眼望向花园那头的一大一小,忍不住笑出声道:“我瞧是有古怪,卿云失踪了多久,这常明也失踪了多久,卿云一出现,他也跟着回来了,传闻所说多半不假。” 听了这话,悠悠又是忍俊不禁,又是暗暗叹息。虽然卿云常常说自己的名声不大好,可那毕竟只是自嘲为乐,三分真来七分假,而今日一场闹剧之后,则算是彻彻底底坐实了她的声名狼藉,人人唾弃。 “咦?”胤祯忽然疑惑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一丝迷乱已被惊诧代替,慌乱中收回目光凝视着悠悠,一脸难以置信,甚至是有些恐惧、后怕。悠悠木然承受他的无声质询,手中绢帕无意识地坠落在地。胤祯手捏成了拳头,还是没作声,只是沉默着,周身环绕的冷然气流开始阴沉压抑。 突然间,他快步走出凉亭,来到弘春面前,居高临下,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状,颤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蹲在旁边的常明摄于其瘆人的气魄,呆呆地站直身,紧张得心都揪起来了。照理说,十四阿哥不可能认出来,莫非是格格自己承认了?他身不由主地望向后面跟过来的悠悠,可悠悠已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有空回应他的探问。 弘春仰起脸,见周围这三个大人一个比一个表情奇怪,也不怕生,大大方方回答道:“我不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陌生人……”胤祯喃喃重复一遍,周身立即泛出狂暴的冷戾,他猛地抓住弘春细细的右手腕,不顾弘春大声呼痛,硬是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举到悠悠眼皮底下,低吼出来:“这是什么?” 那白嫩的手背上,赫然有着一块天生的异色斑,形状特别,好似马蹄铁的烙印,极易辨认,是胎记。 悠悠无言以对,若不是这么直直伸到面前,刺眼得好像烙在战俘身上的战利品标记,她自己都几乎快忘了这块胎记的存在。 弘春被他拽得好疼,见喊的无用,便抬脚去踢胤祯,可他个头儿太矮,哪里够得到,情急之下,跳起来扯着胤祯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剧痛刺激之下,胤祯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捉住弘春的手,捂着伤处,这时满腔狂怒退却,剩下的除了不解还是不解:“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悠悠扭过头,淡然道:“孩子是不足月出世,天生不足,命不长久,你不是不知道。那时只有卿云有办法救孩子一命,我不把孩子交给她,只怕孩子当时就死了。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你都救不了,她哪能……”胤祯蓦地住了口,悠悠脸上一刹那间掠过的冷漠和鄙夷格外刺眼。他便再蠢,日子久了,心中也隐隐明白了,悠悠嫁给他后总是郁郁寡欢的心结所在。可是已成定局的事,他也无能为力。皇帝从来说一不二,圣旨一下,万难更改,如果要还悠悠的心愿,怎么也得等皇阿玛百年之后,才谈得上。 胤祯重重哼了一声,烦躁道:“卿云卿云,又是她在作怪。我就知道,哪里发生不幸,哪里肯定少不了她。我这就去找她说个清楚。”言罢拔腿就走。悠悠急得在后面直喊:“你找她说什么?给我回来!”却哪里喊得住,只好让常明追过去看着,别弄出什么事才好。 等胤祯单人独骑奔到卿云家门口,却不巧地扑了个空,卿云还在宫里没回来。他守在门外等了一阵,冷风一吹,胸中的狂躁怒气已然去了大半。转念一想,这其实是件大喜事才对。 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已子女成群,但弘春毕竟是长子,意义不同一般,那份丧子之痛,至今都令他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也因此对悠悠更添怜惜之情。自思过去两人种种别扭,皆因性情刚强,无人肯让一步,这些年里,他便渐渐学会了容让,悠悠不乐意做的事,他也不再如少时那样一味用强。兴许是老天见怜,忍受了五年离别之苦后,天上又掉下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儿子还给他,失而复得,还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吗? 常明这时策马追来一劝,胤祯便也不再苦撑,正欲离去,忽然灵光浮现,又起了个旁的心思,当即斥退常明,佯装盛怒之态,定要等到卿云算算总账。 所幸,尽管宜妃再三挽留,病情稍有好转的卿云,仍是坚持回家养病,因此倒未叫十四阿哥白等一场。眼见天色微暗,卿云这才坐着宫中暖轿,姗姗归来。刚一下轿,便见十四冲到面前,扯高了嗓子,大声质问她私自偷藏自己的儿子整整五年,到底是何居心,生怕周围人听不见。 卿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闹得一下子懵住了。在宗人府时,多亏宫里人来得及时,她才逃过一劫,不必昧着良心做出对不住悠悠的事,怎么还是穿帮了呢? 十四见她毫无反应,接着冷嘲热讽:“自己生不出,也别抢人家的孩子,很过瘾么?” 卿云今天已经听够了类似的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加快脚步,绕过他直接进家门。 十四却半步不离地紧跟在旁,边走边继续道:“从小咱俩就不对盘,人人都说我欺负你,其实说反了吧,谁能欺负得了卿云格格?好男不跟女斗,我忍就是了。先前你成婚后远远避走他乡,我还真当是有自知之明,弃恶从善了。今儿才知竟是变本加厉,欺负到我妻儿头上来了,真当你十四爷是活菩萨,不会发火动怒是不是?我瞧八哥这辈子最倒霉的就是娶了你。你不在时,什么都好,你一回来,什么倒霉烦心的事都找上门来了。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只要有你这八福晋在一日,我就终生不入八府一步。咱俩此生不共戴天。” 卿云终于停下,伫立当地。真是可笑,当初她真的造下恶业时,从无人劝阻或发表异议,现在她心生悔悟,有所收敛了,一个两个倒全跳出来,揪着一些根本子虚乌有、或是不曾付诸行动的恶行,高调指责,激动得好似刚刚扒下皇帝新衣,发现她是如此的十恶不赦。 卿云缓缓转过身来,挖苦道:“这话说得真漂亮!你不入八府,岂止始于今日?要走就走,何必找我做借口。你何时也学会了这装腔作势?要装也找旁人去,找我就算找错人了!” 一连串毫不留情的反击,立时就让十四下不来台,剩下的话也都噎在喉咙,吞回肚里。 讲到了这份上,卿云便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便是在弘春这件事上,你也怪不得别人。悠悠嫁了你,你若真将她照顾得体贴入微,安适又舒心,何至于生出个先天不足的胎儿来?” “你敢再说一遍。”十四显然被抓到了痛脚,有些恼羞成怒。 “我说——”卿云故意拖长了语调道,“你是自作自受。” 十四全身发抖,将手捏成了拳头,若站在眼前的不是个女人,他早就一个老拳挥上去了。“你好啊,很好!”还是因为面对着个女人,他没法指着鼻子,很有腔调地骂一声“你有种”,最后只能不咸不淡扔下这么一句。平白讨了个没趣,十四哼了一声,悻悻然离去。 常明呆了呆,也向卿云拱手作揖,礼尽而去。 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口,一行清泪滑落面颊,卿云怔怔的笑了。 也许悠悠说得对,她确实不应该回来。不回来的话,她就不会在短短时间之内,失去父母,失去丈夫,更不会失去相依为命了五年的儿子。一夕之间,她没有了所有的牵挂。 指间抚过箱底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卿云笑着抬起脸,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湿润,扪心自问:“我还在期盼什么呢?” 弘春之事一经传扬,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卿云可供数落的罪名又多一条,自不用提。 德妃得知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宣召悠悠携子入宫,见一见自己的孙子。然而等候多时,出宫传旨的太监却孤身回报,因孩子吵闹得厉害,难以成行,只能暂且作罢,令德妃不由得好生失望。 坐在下边的四福晋忙劝道:“额娘莫要心急,来日方长,眼下弘春既已平安回家团圆,往后自有相聚之时。”性格腼腆的十四福晋完颜氏也应声附和。众人越劝,德妃却越发触动衷肠,红了眼圈,哽咽道:“那么多儿孙之中,唯有这个孙子,最是命途多舛。过早出世,一生下来就养在药罐子里,人人都说命不久矣。而后尚在襁褓之中,又被人强行带离京城,流落在外,与父母亲人分离,吃尽了苦头。明明是皇家子嗣,长到这么大,却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富贵日子……”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围坐一圈的众儿媳也听得一阵唏嘘,一阵叹息。 完颜氏叹道:“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弘春从小挫折多,长大后必然一帆风顺,前途不可限量。”四福晋笑道:“弘春是十四弟的长子,成年后承袭爵位,再得皇上的重用,少时受的苦难还怕补不回来么?”德妃闻言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本宫只盼望他们个个平平安安,多福多寿,便于愿足矣。”众人皆点头赞同。 闲聊间,门外传报十三阿哥福晋来向德主子问安。德妃屈指扶额,推说身子不适,便命人打发她走了。四福晋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十三福晋的坚韧不屈,却着实叹服敬佩。自十三阿哥被禁足之后,虽然德妃一直不见,但她还是很有耐性地天天来请安,风雨无阻。 这一小小插曲之后,暖阁中的气氛一时略显沉闷。 四福晋忽然道:“算算日子,简宁妹子出宫去积香庵为十三弟斋戒祈福已有三个多月了,也不知她近况如何。”德妃听她提到这才想起,便道:“太后昨日刚赐了些糕点,你回府时替我带去看看简宁,庵堂里能有什么吃的,一国公主哪里捱得住那般清苦,你见到她时不妨劝劝,让她早些回宫,祝祷只在心诚,不争这些细枝末节。”四福晋领了命,这便告辞出宫。 积香庵是个位于城南郊的小庵堂,名气比不得其他皇家寺院,但却胜在清幽静雅,适合出家人宁心清修。 八公主简宁来此进香祈福并未大肆声张,只是独门独院,偏居于庵堂的一隅。四福晋奉德妃懿旨前来探视,随侍宫女通传之后,等了好久,里面方才开门让进众人。 四福晋走进八公主居住的一间小舍,便觉光线骤然一暗,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所有的窗户尽皆紧闭,并在屋中拉起了好几层垂地幔布,阻隔了任何可供外界窥伺的缝隙角落。虽然点了几排红烛照明,但整间屋子仍幽暗得略显诡异。此时已是日当正午,八公主却还躺在闺床上,宫女们刚刚卷起了帷帐,仍是隔着一层暗纹轻纱,看不真切。 “多谢四嫂屈尊来这山村陋室看我,简宁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无法起身相迎,请恕简宁慢待之罪。”纱帐内响起一个娇弱的声音。 四福晋疾步上前,语声焦急地问道:“八妹妹这是怎么了?”才冲到床边,八公主身边的一个女倌便挡在身前,不让她继续靠近,并福身谦恭道:“福晋不必忧虑。公主只是对花粉敏感,吹不得风。”宫女端来一个绣墩,四福晋只得坐下,说道:“没事便好。我今日来主要是替德母妃跑趟腿,给妹妹送些宫中的精致小点。八妹妹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可不要瞒着我们,额娘在宫中甚是挂念,天天盼着妹妹早日回宫。”见无法近前,她朝身后同来的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颔首会意,拎着几个食盒出门,送进八公主从宫里带出的小厨房。 又坐着叙了会儿话,四福晋方才起身回府。回到家中,她屏退了所有丫鬟随从,只留下那个拎食盒的侍女,问道:“穗儿,可有什么发现?” 穗儿点点头,从袖中取出用丝帕包裹的一个东西,打开呈上,然后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虽然他们处理得十分干净小心,但还是瞒不过奴才的鼻子,一进厨房,奴才就闻到了一股药味。接着随便找个理由出去,循着药味走了老远,来到一片竹林,找到了埋起来的一部分药渣,奴才只拿了一点收藏起来,又将剩下的恢复原状,令人不致生疑。福晋请看,这里面有当归、白芍、艾叶和川芎,能将这几味药材同时用进去的方子,只能是保胎药。” 四福晋谨慎地又问一遍:“你能肯定吗?”穗儿笑道:“奴才跟了悠然格格那么多年,虽未精通歧黄之术,但耳濡目染,于医理药材还算是略知一二。奴才还能确定,这剂保胎药必得怀孕满六个月的孕妇,方可服用。福晋不妨叫府里的大夫也来认一认药渣,加以印证。” “那倒不必了。”四福晋露出满意的笑容,“四爷放心将此事交给你去办,自是信任你的能力。今日做成此事,我和四爷一定要好好奖赏你。”穗儿连忙推辞不受。四福晋不禁微微一笑,点头道:“也是。你过去一直服侍悠悠,地方巡抚府、和硕亲王府、皇宫紫禁城都曾待过一段时日,又有什么稀世珍奇是没有见识过的。这份奖赏,确实颇费思量。” “不,真的不必了……”穗儿垂下脸,没来由地惊惶起来。 四福晋忽然伸手托高她的下巴,让穗儿与其目光平视,笑道:“看得出,四爷十分喜欢你。穗儿,你愿意跟我一起服侍四爷吗?” 穗儿无比错愕地张大了嘴巴,慢慢明白话中意思,脸刷的滚烫,一路红到了耳根子。好在,没等她又羞又怕地忸怩多久,四福晋便让她先退下了。 有些怔忪不安地回到李四智所居的小屋,天色已黑。穗儿定了定神,打了一盆热水,试了试温度后才端进屋,替在炕上坐了一天的李四智洗脚。 双脚泡进水里,恰到好处的水温既不太烫,又足以涤荡去脚心内生出的阴寒。李四智默默望着半跪在地上,帮他捏按脚底穴位、疏通活血的穗儿,蓦然开口问道:“你这一天去哪儿了?” 穗儿低声道:“四福晋叫我帮她一个忙,我就去了。”半天不见回应,她忍不住问道:“四哥,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么?”李四智似有若无地微弱一笑,摇了摇头,只道:“你帮了四福晋的忙,她赏了你什么?”“没有。”穗儿的声音细得几不可闻,想起四福晋所暗示的赏赐,脸上又是一热,怕被李四智瞧出来,赶紧低头道:“他们便要打赏,我横竖都不要就是了。”李四智道:“你替四阿哥四福晋立了大功,若不赐以封赏,他们怎能放心。” 穗儿呆呆地抬起脸,慌张道:“你是说,他们的赏赐,我不要也不行?” 李四智没有再出声,眼神空洞洞无一物,人还在这,神魂却不知飞去了哪儿。 穗儿还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膝盖,用力摇晃几下,拉回他的神思,急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若是他们要逼我离开你,那该怎么办?” 李四智道:“那你就去好了。”穗儿颤声道:“可我答应了格格,要好好照顾你的。我去了,你怎么办?”李四智依旧平静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埋入土后,又被挖了出来。邬思道已经不在人世了,李四智之所以还在苟延残喘,只是为了完成格格的心愿。” “格格的心愿……我,我知道了……”穗儿无力地垂下脸,揪住胸口的衣襟,心隐约的在抽痛,这滋味原来是这么的难受。热热的泪坠落,有委屈,也有不舍。 报复 日升月降,斗转星移,天气又渐渐炎热起来。 九阿哥胤禟起了个大早,如约来到隔壁的八贝勒府,书房里,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到达,却是一身风尘的何焯。 日前一接到八阿哥的书信,何焯便立马从江宁启程,星夜兼程赶回京城,清晨一入城门,不及休整,连口水都没喝就直奔八阿哥府,并拉来了满满几车子的书,以及家中女眷特别为八福晋准备的小小礼物。八阿哥收下了书,嘱咐下人小心卸车,不可弄坏污损一页一册,至于给卿云的礼物,则让马起云亲自送过去。 八阿哥胤禩知何焯一路辛苦,命人传了些清粥小菜,虽然自己吃过了,但还是陪着又用了点早膳。八阿哥一向对何焯十分亲厚,九阿哥自不以为异,当下三人毫不见外地同坐一桌,一边吃一边说话。 从何焯的详细讲述中,老八、老九也对南边现时的状况有了初步了解。自从太子被复立之后,便开始了疯狂的反扑,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特别是老八,被太子视作了头号死敌,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朝中有“八爷党”嫌疑的每一个人,此举将无可避免地波及到地方上。 江浙一带富庶繁华,在废立太子之前,老八和老九几乎一手掌控了那里的人文和经济,与大部分是武将的太子门人井水不犯河水。虽然现下太子复了位,但盘踞在当地的□□,却因伪造沉船事故、侵吞赈灾银钱一事被一锅端了,太子在江南的势力就此衰微,几等于零。 这便是八阿哥今日召集江南亲信集会的目的,趁着太子尚未来得及重起炉灶前,一鼓作气,将江浙之地彻底收入囊中。然而,到了会面之期,准时赶来的却只有何焯一人。这还得多谢康熙太过明显的拉偏架,令许多人望而生畏,不得不多做打算。 不过,八阿哥并不太在意。对他而言,只要何焯回来了便已足够了,因为他派驻江南的真正心腹只有两个,一个是何焯,一个是陈良,而陈良早就被召了回来,一直留在京中。 用过早膳,八阿哥便让何焯回房休息,而这时,去郭府送礼的马起云也苦着脸回来了,说福晋嫌东西脏,一概不收。八阿哥听了也只笑笑便罢,并不以为意。九阿哥却忍不住叫道:“那么爱干净,怎么不自己耕田,自己织布,半点也不假手于人?那才是真干净!” 八阿哥看了他一眼,禁不住微微一笑。尽管胤禟依旧与卿云不睦,时不时嘴上损一下,却仍然肯明言相告,是卿云把他“请”回来襄助自己的。不管胤禟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动机,都让老八感激万分。而胤禩只要一想到,那天夜里自己那么伤了卿云,一转过头,她还愿意尽心为自己打算,心中便感到一阵甜蜜,一阵酸楚。 九阿哥轻轻干咳了一声,转开话题,不无忧虑道:“八哥,咱们今日这般张扬的召集门人回京,怕是瞒不过皇阿玛的耳目。” “没关系。”八阿哥笑了笑,轻声道,“你当皇阿玛真的信任太子么?眼下他还需要我们去与太子相抗衡。” “八哥,你说得对极。”九阿哥沉吟道,“我也觉得最近皇阿玛的态度有些转变,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咄咄逼人了。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趁此喘息之机,休养生息。等恢复元气之后,再招兵买马,重整河山。” “然后再跟□□拼个你死我活吗?”八阿哥心中暗道,这一着怕是正中了不少人的下怀。他不由得想到,现下皇阿玛为了搞平衡,尚留有余力,一旦等到太子彻底倒台的那一日,他们还有继续存世的价值吗? 自古以来,哪怕是亲生儿子,只要威胁到了皇帝权威,都会被毫不客气的大开杀戒。这一次的挫败,已令他充分体味了当中的残酷。康熙的翻脸无情,使他灰心失意;对手的卑鄙伎俩,亲信的丑态毕露,都让他感到深深的厌倦,乃至于麻木、绝望。他开始质疑,再继续执着地坚持下去,还有意义么?尤其是一想到,他只要抛弃眼前的一切,卿云将立刻回到身边来,这份致命的诱惑,更是时时动摇他的心志,令其左右彷徨,进退维谷,备受煎熬。 而那一头,九阿哥设想着未来愿景,雄心勃勃,已忍不住兴奋起来,边在屋中转着圈踱步,边自言自语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看住咱们经营了这么久的江南大本营,只要那里稳住了,便有了取之不尽的大粮仓,大金库。 哼,还是老百姓说得对,当官的能相信,母猪都能上树。那班狡诈贪得的乌龟大臭官,平日里吞了咱们那么多好处,食而无厌,真到用时,皇阿玛一个喷嚏,就把他们吓得一个个缩进龟壳,不见了踪影。不要紧。只要让陈良再替我走一趟,将江南的商贾都聚拢在一起,有富可敌国的钱财在手,便不愁那些当官的不争着抢着来我门前报效! 咦,陈良怎么还没来?”九阿哥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是啊。”八阿哥有些疲倦道,“他做事从来不会这么没交代。” 在江南的两人中,何焯负责招揽人才,亲近文林士子,剩余的明里暗里所有事,便皆归由陈良主掌。这些年来,陈良一直做得很好,之前利用赈灾款做文章的部署,全靠他逐步付诸实施,直接导致太子被废,便当记首功一件。可以说,何焯负责的只是门面功夫,而当危难来袭,生存都受到威胁时,谁还管你家中藏了几多书,肚子里又有几多墨水?现下他们需要的不是半个何焯,而是更多个陈良,去收复失地,巩固地盘。 不一会儿,传来的急报便解答了他们的疑惑,陈良被宗人府带走了。 九阿哥一时过于震惊,无意识地颓然倒入椅中,呆了半晌,猛地重拳砸在茶几上,咬牙喊道:“一定又是太子作怪。” “先别妄下结论。”八阿哥背着双手站在门口,微微皱眉道:“试想想,你我无论多看重陈良,他都永远只是个奴才。要动他,不必扯上宗人府。” “这也可能只是个开头,借陈良的口,抽丝剥茧,最后拉咱们下水。”九阿哥沉吟道。 八阿哥略作思忖,摇头道:“不会。要查的话,当初我被夺爵时早就做了,也不会拖到这会儿。咱们在这瞎猜也没有用,找人探一探底,就什么都清楚了。”灵敏的嗅觉立时提醒了他,此事绝不单纯,其中定有隐情。八阿哥叫来管家,附耳吩咐几句,管家随即领命而去,剩下的便是等待。 日头越爬越高,直到用过午膳,都不见丝毫的音讯。 饭后闲暇,八阿哥回到书房,气定神闲地临起了字帖,余光瞥见九阿哥愈来愈焦躁不安,便搁下笔道:“九弟,你过来看看,我这幅字可还能见人?”九阿哥慢吞吞走过来,随便扫了一眼,敷衍道:“还行吧。”八阿哥无声而笑,叹道:“过去皇阿玛天天盯着我练字,我便找人代笔蒙混过去,现下有了闲情逸致,天天用心临好字帖,皇阿玛却再不愿意看多一眼。你说可不可笑?” 九阿哥显然并未听入耳,他看着墨迹未干的白纸黑字,想的却是更要紧的另一件心事。“陈良被抓了大半天,也不知怎样了……该死!八哥,安全起见,咱们以后通信、给手下传递要紧消息的方法,用的密语全部都得换了,重建一套新的,唉,真伤脑筋……” 正当九阿哥为过去绞尽脑汁的成果全部作废而深深惋惜时,周管家匆匆奔入书房,顾不得擦跑出的满头大汗,大声喘着气,向八阿哥禀报:“奴才办事不力,让九爷和贝勒爷久等了。今日宗人府看守盘查得格外森严,奴才的人费了许多功夫,才联系到安插在里面的自己人,并带出了消息。请贝勒爷过目。”说着呈上一个用蜡封住了开口的细竹管,却步退下。 八阿哥拿起案上的裁纸刀,削去蜡封,拔开竹塞,取出里面的小纸条,看了一遍就交给了一边凑过头来的九阿哥。 “有人密报简格格怀有陈良骨肉……”九阿哥念出了声,反而更加迷惑,“什么意思?简格格是谁?” 胤禟对亲情淡薄到如此程度,令八阿哥不由哑然失笑,说道:“不就是皇阿玛排行第八的女儿,与十三弟是一母同胞的妹妹,闺名简宁,因此宫里也称呼她简格格。简宁比卿云大一岁,去年皇阿玛刚给她定了亲,与翁牛特联姻,只是……尚未完婚。” 九阿哥长长“啊”了一声:“那她跟陈良不就是私定终身,未婚生子……”得到八阿哥点头确认,他又将此事再三咂摸回味,忍不住纵声大笑道:“就陈良平时那衰样,真瞧不出,还是个风流才子啊!就是可怜了老十三,自己还被关着,亲妹妹又做出这种丑事来……要换了我,真是没脸再活了!” 八阿哥道:“现下可以肯定两点,一,陈良救不了了,二,为保皇室清名,这事不会大事声张,更不会牵连到你我。” 九阿哥惊讶道:“八哥,你还想救他?”八阿哥笑道:“哪个家里没有个把奴才,打着主子名号,在外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再怎么说,陈良跟了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着主仆一场,总得尽尽心意。”九阿哥却轻笑着嗤之以鼻。 有了八哥亲口定论,九阿哥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但八阿哥却忧色更浓,默然片晌,忽然问道:“你猜,这告密人是谁?” 九阿哥轻哼一声,冷冷道:“反正不是好人。” 八阿哥不禁莞尔,正色道:“此人极为高明。” 陈良与简宁有私情,甚至到了珠胎暗结的地步,这样连老八和老九都不知道的事,那个告密者却知晓得一清二楚,明显已经暗中调查陈良很久了。而选在这个时机爆出来,自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现如今,老八他们虽谈不上百废待兴,但也是重整旗鼓的关键期。值此用人之际下手,除掉了陈良,等于斩去了老八的左膀右臂,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手补充,如此便让老八实力大减,陷入困兽之斗。接下来便是好戏登场了。势大者如八党受到削弱,不再独树一帜,势弱者得到喘息之机,有了立足之地,此消彼长,各方势力达成均衡,未来很长一段时期,都将是混战一团,谁也压不过谁一头。 可以说,这一子落下去,立时盘活了一大片废棋,全局形势经此一变,焕然一新。可惜的是,对此一着,老八却是只能眼见其成,应手寥寥,没有多大寰转余地。 “这会儿还管得上他高明不高明。”九阿哥无所谓地一摆手,忽然逼近过来,低沉道:“陈良知道我们太多事,留着始终是个祸害。是不是……” “先不忙。”八阿哥揽着老九的肩,微眯的眼眸流转,笑得有些邪气,“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主仆,你还不了解陈良么?他最想寻谁的仇,谁便最想寻他的晦气。一报还一报,应得不会太迟的。咱们只需擦亮了招子,等着瞧好戏罢。” 老八这么说,九阿哥也只将信将疑,一回家就私下派了杀手去解决陈良。可等他的人潜入到宗人府大牢中,早已人去牢空,不见了陈良的踪迹。 反噬 重新站在蔚蓝天空之下,十三阿哥胤祥闭目等了一阵,才敢在手掌遮挡下,慢慢睁开眼睛,抬头看微微眩晕的阳光,满足地轻轻叹息。短暂享受了这惬意滋味之后,淡淡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浅浅的担忧,犹如一片乌云,袭上了心头。 “皇阿玛放了我……”胤祥犹疑道,“是皇阿玛终于肯相信我了吗?” 四阿哥本能地躲开他殷切追问的目光,说道:“皇阿玛只是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快些走吧,也许见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当即出了宫,来到了城南积香庵。往日的佛门清净地,此刻已被大内侍卫重重包围,大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刀□□人眼花,这般严密防守之下,便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胤祥见此阵仗,虽然仍是不明所以,心下已自一沉。 四阿哥在前领路,两人刚走到八公主简宁居留的小院外,只听一声尖利的惨叫刺疼了耳膜,隔不多久,即从院内传出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胤祥霎时僵立当地,若他不曾听错,那声惨叫隐约便是简宁的嗓音。他毕竟已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不问便知,刚才那是女人生孩子才有的动静。可简宁尚待字闺中,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一时心乱如麻,越想越是后怕,只能转眼望向四阿哥,以示征询。 四阿哥简短地陈述了一遍事情始末,胤祥脸色铁青,推开把守院门的两个嬷嬷,大步走进院内,就在这时,又一个更为洪亮的啼哭声加入进来,便听见屋里有人惊异轻叫道:“居然是双生子。”胤祥不由一怔,呆若木鸡站了会儿,突然嘶哑地低吼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口中兀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简宁刚生了一对孪生兄弟,他这个当舅舅的该高兴才对。可自己的妹妹未婚生子,背了这么段不光彩的经历,日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如何不叫他心急如焚。孩子纵然无辜,千不该万不该,孩子的父亲居然会是陈良,那个让他为君主所猜忌、为父亲所嫌弃的罪魁祸首,令他哀简宁的不幸之余,更加怒其不争。而自己蒙冤受屈之时,妹妹却宁愿声名尽毁,也要生下仇人的私生子,又怎能让他不为之心寒、心痛。 千个万个层出不穷的念头在脑袋里打起架来,胤祥只觉得头涨得快要爆裂了。 “十三弟,你还好罢?”四阿哥俯下身,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胤祥激荡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问道:“皇阿玛为什么让我来这儿……第一时间恭贺自己妹妹喜诞麟儿?给自己的外甥起个好名?还是……”他一面说,嘴角却勾起了一个诡魅的笑容,看得四阿哥毛骨悚然,支支吾吾地打断道:“简宁从小最听你的话,皇阿玛说,待会儿让你劝着点,让她别太难受。”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见了简宁凄惨的哭喊声:“不要,求求你们,不要……救命啊……”胤祥听见呼救,一时间护妹心切超过了任何其他的想法,立即弹跳起来,不顾男子不可入血房的忌讳,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冲了进去。只见八公主简宁尚未换去一身污衣,头发披散,满脸湿汗,双手抱着床边一个老嬷嬷的腿,已哭成个泪人,推搡之间,上半身被拖得跌落在地上,却还死死拉着不放手。众人瞧见十三阿哥突然冲进来,均自一愣,简宁这时已顾不得羞愧,犹如见到神祗降临一般,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求道:“哥,快帮帮我,他们要杀我的孩子……” “什么?”胤祥怒发冲冠,众人都没看清他的身形如何移动,眨眼间已到了那老嬷嬷面前,喝道:“放下孩子。”那老嬷嬷惊得瞠目结舌,四肢无法动弹,旁边几个眼明手快的宫女太监正要上前拦阻,胤祥伸手一拍那老嬷嬷的手肘,那老嬷嬷便觉酸软无力,手已不听使唤地向下垂落,眼见婴儿就要坠地,胤祥轻舒长臂,已抢了孩子退到床边,交到简宁怀里,让那几个来拦他的宫女太监也扑了个空。 简宁紧紧抱着死里逃生的孩子,大悲大喜连番冲击之下,一时泣不成声。忽然间,她蓦地一惊,扯着胤祥的衣袖,急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被他们抱走了……”眼睛望向纱橱之内,这么一回想,另一个的啼哭声似乎已经停了好久了。 未免有人半道挡路,胤祥纵身跃过床头,凌空一翻,直接落在了纱橱前,却见一个太监站在一个马桶前,惊恐万分地瞪着不知何时矗立在身前的十三阿哥,吓得双腿一软,跪地求饶。胤祥一脚踢开他,慌里慌张地打开桶盖,捞出浸没在水里的婴孩,一探鼻端,无声无息,已然没救了。“你们这些没人性的老龟奴!”胤祥又悲又愤,挥掌拍在那太监背脊上,立时打得那太监噗地吐出一口鲜血,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胤祥还不解气,抱着已气绝身亡的婴孩,转身走出纱橱,这时屋里其他的人已怕得缩成一团。胤祥揪着最近的一个小太监的衣领,大声问道:“说,谁派你们来干这丧尽天良的勾当的!”小太监全身都在剧烈哆嗦,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胤祥用力一丢,小太监的头撞上了墙,晕了过去。胤祥眼冒怒火,面孔也变得扭曲狰狞起来:“不说,今天谁也别想走出这间屋子,全都给孩子陪葬!”说着又向那老嬷嬷走去,吓得那老嬷嬷骇然抽息,一脸死灰,好在走到中途,十三阿哥就被一个人给拦住了。 胤祥还待挣开,四阿哥只得使劲按住他,低声道:“逼他们也没用。简宁是与翁牛特蒙古订了亲的,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胤祥登时怔住了,有些迟钝道:“你是说,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就要除掉孩子,然后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再让简宁如期嫁过去,完成婚约……这不会又是皇阿玛的主意罢?”他禁不住一阵苦笑。 四阿哥叹气道:“这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了。满蒙联姻是皇阿玛一早定下的国策,这不只是简宁一人的亲事,更是关系到满蒙和睦的邦交大事,不容有失。” “我没你们那么大的眼界,也没你们那么能忍……”胤祥神色软弱道,突然目光一厉,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从未有过的坚定道:“今天只要有我在,你们别想再伤害另一个孩子。” 四阿哥也不与之争辩,沉吟片刻,朗声对跪在面前的众人道:“下面说的每一个字,你们都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今天,简格格只生下一个男孩,并且已经奉命处死。你们回去复旨时就这么说,其他的,谁敢提起一字,我和十三阿哥绝不会放过他,就是追到天边,也定要他给孩子陪葬。听清楚没有?”他最后大喝一声,唬得众人浑身一个激灵,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不敢稍有迟疑。 胤祥暂且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屋子里静的过分,缓缓回过头来,却见简宁微笑着,温柔安详地看着怀中婴孩,然而手却捂在孩子口鼻之上。这一幕诡异到极点的情景,看得所有人皆屏住呼吸,忘了做出任何的反应。 呆了半晌,胤祥乍然回神,疯了似的抢上去夺过孩子,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摇,都听不见婴儿的一声啼哭了。 “你疯了吗?”胤祥沙哑的吼道。简宁笑着流下泪来:“没用的,皇阿玛不会放过我们的。” 胤祥鼻子一酸,心口堵得难受,伸手抱着简宁,安慰道:“别害怕,都过去了,有哥哥护着,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简宁埋头在他胸前,轻轻笑道:“没有谁欺负我,都是我自愿的。我,我死也不嫁给……”胤祥忽觉胸口一热,低头一看,只见衣襟上一大片殷红,并且还在不断渲染扩大,而简宁的颈上却插着一支白玉镂雕梨花簪。原来她刚才已暗用簪子自刺颈中动脉,只是胤祥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你,你……”胤祥震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也不敢拔出簪子,只能尽力捂着伤口,可鲜血还是从指缝中不断流出。 简宁身子开始发抖,却兀自强撑着笑道:“哥,你答应我,如果能救,你一定要保住陈良一命……如果救不了,也不打紧,就让我们一家四口,地底下团圆罢。”她突然揪住了胤祥衣襟,抽噎道:“他不是有心害你的,他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他,我替他道歉……”语声渐渐变小,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简宁手一松,头向内一歪,就此香消玉殒。 胤祥悲痛之下,也不哭泣,反而十分平静地抬头望着四阿哥,问道:“陈良现在何处?” 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四阿哥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目光涣散呆滞。经胤祥这么一问,才“哦”了一声,期期艾艾道:“听,听说是判了流放。” 胤祥将简宁平放在床上,与两个孩子躺成一排,手指微微用力,拔下了颈间的玉簪,然后一声不吭地朝屋外走去。 四阿哥追上道:“你不能出城。”胤祥便道:“好。我不出城。”四阿哥不由得一愣,胤祥已夺了他出入禁宫的腰牌,抢过一匹马,绝尘而去。 而与此同时,即将流放三千里的陈良却被秘密带入宫中面圣。由于陈良在狱中已被穿了琵琶骨,纵有绝顶神功也施展不出,因此康熙也不怕他有何不轨,屏退左右侍卫、太监,又关上了殿门,单独召见。 瞪视匍匐在地上的背影良久,康熙才开口缓缓道:“朕未将你推出午门,腰斩弃市,已是看在你父亲生前多年侍奉的功劳上,仁至义尽了。” 陈良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啪嗒一声,一沓宗卷扔到了他的面前。陈良刚捡起,头顶已传来康熙森然可怖的声音:“仔细瞧瞧,纸上所写口供可合实情。”陈良打开宗卷,手指先折起整沓供纸的左下角,再略一松开,随着纸页急速翻过,画押的所有名字亦飞快地闪过眼前,全部都是南镖镖局的人。只是他却不知,上面的人都是与十三阿哥一起夜闯南苑,然后自动放下兵刃,束手被侍卫生擒的。陈良任意拣了几份口供看过,发现盘问内容均是围绕着南镖江宁总局公推新总镖头一事,不禁冷冷一笑,心中有了主意。 陈良磕了一下头,佯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答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纸上口供所言基本属实。” 康熙说道:“那你是承认曾主动襄助十三阿哥继位统领南镖了?当初朕怜你少年丧父,特颁恩典,赐你当了九阿哥的伴读,你不好好服侍自己的主子,却为十三阿哥殷勤出力,岂非大反常态?” “圣上明鉴。”陈良俯首几乎贴着地面,高声道,“正是在这件事上瞒着九阿哥,奴才为此深深自责惭愧,至今耿耿于怀,夙夜难安。” “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赤胆忠心的好奴才!”康熙轻笑道,“那你倒讲讲,又是什么原因,让你甘愿日日遭受良心谴责,也要扶持十三阿哥登上总镖头之位呢?” 陈良顿了顿,才徐徐说道:“事情的缘起,还是要怪奴才自己不好。奴才痴心妄想,居然对高高在上的简格格心存爱慕之心,十三爷察觉后,便说要禀告皇上太后,治奴才之罪。奴才受罚,那是咎由自取,可若因此玷污了公主的名声,那才是天大的罪过。奴才自然恳求十三爷不要把此事公之于众。十三爷起先不肯,后来经不住奴才苦苦哀求,才松口道,只要奴才帮他做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那么他不但为奴才保密,事成之后,还将亲自做主,玉成奴才与公主殿下的美事。奴才左思右想,一时糊涂就答应了。”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康熙急声催促,既迫不及待,又有些怕知道。 陈良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康熙,接着道:“十三爷悄悄告诉奴才,他经过多方调查得知,负责押运皇粮皇饷的南镖镖局多年来一直与太子爷合谋,暗行鲸吞之实,中饱私囊。这次他们又打上了赈灾银的主意,准备故技重施,私吞一部分银两。而要想破坏他们的计划,就得从南镖入手,掌握南镖的话事权,他们的阴谋自然就无法得逞了。”由于讲的几乎全是事实,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只是作了小小更改,将自己与十三阿哥的角色互换了一下,陈良的神情便显得格外坦然,令康熙无从质疑。 “南镖与太子合谋……”康熙似乎有些糊涂了。他信任肖颜,就如同信任自己一样,所以南镖在肖颜手上,他是最放心的。如果连肖颜也有不为人知的的另一面,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康熙哼了一声,决绝道:“此事绝无可能。” 此事绝无可能,那么就只可能是十三阿哥在撒谎,包藏祸心,另有目的。 “奴才只是复述十三爷的话。”陈良低头道。与太子勾勾搭搭的当然不是肖颜,而正是他自己。这事,他连九阿哥都瞒着,即便八阿哥隐隐知道了,只要不影响到大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只要有利于他向四阿哥复仇的事,他都不介意去做。只可惜,就算陈良联合了所有能利用的各方势力,在江南铺开了天罗地网,接连两次伏击偷袭,最终还是让四阿哥逃了过去。归根结底,一是四阿哥够聪明,懂得躲在背后,二是四阿哥够幸运,有个好兄弟站在前面,挡下了所有明枪暗箭。 康熙又问道:“然后呢?” 陈良便继续道:“就如十三爷所计划的一样,他一到扬州,就扮作被水贼偷袭受伤,将南镖原总镖头引到了梅园,然后联合奴才事先埋下的伏兵,大家一拥而上,将之就地诛除。这样一来,奴才就可名正言顺地召集镖局众头领,表面假装与十三爷不和,实则推波助澜,公推十三爷继位。” 听到“就地诛除”四字,康熙轻轻“啊”了一声,脸色唰地变得煞白,尽管早已隐约猜到了不幸,但亲耳闻知确切的讯息,仍是伤心欲绝,脑中便似轰轰乱响,天旋地转。至此,康熙对陈良所言,也已是深信不疑。 “你确实该死。”康熙一字一字道,恨得咬牙切齿,“来人,送他上路。” 侍卫将陈良押下,陈良昂然出殿,不自禁地脸有喜色,今日虽构陷不了四阿哥,但也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痛苦难当,什么是悔不当初。 没多久,一个太监奔进殿来通传:“回皇上,十三阿哥求见。”康熙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朕都放了他了,不回家去好自为之,还来见朕做什么,不见不见。”话未讲完,十三阿哥胤祥已站在了殿门口,众侍卫、太监围在他身后,见其满身血污,气势逼人,均是想拦,却又畏首畏尾,不敢真的动手。 情绝 “退下。”康熙皱眉挥退众人。 十三阿哥胤祥走进殿内,既不磕头,也不问安,只是像根桩子似的直直矗立着,与康熙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脸色阴沉。 过了好久,康熙才问道:“见过简宁了?”胤祥点点头道:“儿子这便来替简宁谢过皇阿玛的恩典。”说到最后两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古怪笑意。康熙瞧了他这模样,眉头皱得越发厉害,沉声道:“那你再告诉她,陈良此次流放宁古塔,终生不得还朝,其他的朕也不再追究。从此收心养性,乖乖尽一国公主的义务,出嫁之后,好好做一个妻子的本分。” 胤祥默了默,刻意扯高了声线,怪里怪气道:“皇阿玛让我告诉她,可是希望儿子也自我了结,去阴间与简宁相聚?” 康熙一怔,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皇阿玛明明已经听清楚了。”胤祥懒懒道,“简宁死得好冤枉,是被她最亲最爱的皇阿玛生生逼死的,喏,她就是用这根玉簪自刺的,上面的血还没干呢。”只听得殿上滴答一声响,那簪子上竟然真的掉下一滴鲜血。 康熙伸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喝道:“你竟敢这样说……” 胤祥一无所惧,昂首笑道:“瞧,女儿死了,做父亲的居然毫不伤心。儿子猜想,皇阿玛心中此刻说不定在大声拍手叫好,那个丢尽皇室颜面的臭丫头终于消失了,算她还有几分羞耻之心。” “你这个无君无父的逆子!朕一再仁慈宽恕,你却不思悔改,直到此刻仍在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康熙指着胤祥的手都气得直发抖。 胤祥听见“无君无父”四字,登时气血上涌,激动得更加口不择言:“谁说儿子没有思过悔改?在马房这大半年,我算是彻底看清楚、想明白了,儿子最大的过错便是投错了胎。为什么忠肝义胆全在民间,而虚情假意全在皇家?无君无父,不是我要选的。君不信臣,父不爱子,这地方逼得我简直要发疯了!” “哼,你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受尽委屈。难不成人人都在冤枉你,陷害你?”康熙冷笑一声,骂道:“杀父弑母,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杀父……弑母……这就是我么……”胤祥喃喃念道,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失望懊丧透顶。 康熙冷冷道:“你敢说,你师父不是你所害?” 胤祥忍不住哈哈大笑,完全不想争辩,只图痛快一场,放肆道:“你别提她,你根本不配。我娘是瞎了眼,才会为你生儿育女,我宁愿一出生就溺死在马桶中,也好过有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 康熙只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怎么,皇阿玛也在后悔生了我?”胤祥平静下来,举起握在手中的玉簪,忽而微微一笑,说道:“万岁爷有命,让奴才杀父弑母,奴才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遵,诛灭三族的欺君大罪。”说着右手一挥,将那带血的白玉簪掷出,直飞康熙面门而去。 变故斗生,康熙大惊之下,无从躲闪,几乎瘫软在龙椅上。只听铮地一声,那玉簪在最后关头突然转向,钉在了一根盘龙巨柱上。那柱子乃是楠木所制,最是坚固,可易碎的玉簪不但分毫不损,且还入木三分,震得嗡嗡直响,经久方息,可见力道之强。若是没有改向,当真戳在康熙脸上,哪里还有命在。 康熙惊魂稍定,可适才这么一吓,令到他面色全无,实在甚是狼狈,有损尊严,连说:“疯了,疯了!”当下招进侍卫,将其捆绑起来,喝道:“十三阿哥已得了失心疯,唯恐他疯症发作时,再持凶作恶,伤及他人,着即驱除出宫,给一处房屋居住养病,多派人手看管,终生不得外出,也严禁其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几名侍卫拥了胤祥出去,胤祥仍在高声笑道:“皇阿玛还记得吗,儿子说过要当个御前侍卫,一世护卫皇阿玛圣体安康。把我关起来,今后还怎么保卫您的安全啊……” 看着众人走远了,康熙仍然怒气未消,一挥手把御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由于忙着安排八公主简宁及其私生子的身后事,待十三阿哥被幽禁的消息传到四阿哥这里时,已然迟了两天。四阿哥匆匆赶到乾清宫,便看到十三福晋步荻跪在宫门口。 默默走过步荻身边,四阿哥正要请小太监通传,恰好太监总管李德全从殿内走了出来,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声张,然后拉到一边,小声道:“四爷今日面圣若是为了十三爷的事,奴才劝您还是就此作罢的好。万岁爷主意已定,绝无更改的可能。”四阿哥还待开口说话,李德全脸色一沉,加重语气又道:“十三爷胆敢行刺万岁爷,不是得了失心疯,又是什么?皇上没有将其量刑入罪,已是宽大为怀了。”四阿哥只得沉默。 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忽然平地起了一股劲风,送来了一丝凉爽,人们这才注意到头顶上的变化。只见空中乌云翻涌,沉甸甸的,仿佛一直压到了人的鼻子前,裹挟着摧城拔寨的强大迫力,足以碾碎一切。 四阿哥怏怏不乐地太息一声,问道:“十三弟妹这是……”李德全望了眼步荻,也不由得叹气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自从十三爷被带走后,十三福晋也请求同往,陪伴左右,照顾十三爷的起居饮食。圣上不准,她就天天来求,一跪就是一整天,谁劝都不听。唉,十三爷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娶得这么一位祸福与共、不离不弃的好福晋。看这天就快下雨了,这下非淋病不可。四爷不如去劝劝罢,也许十三福晋肯听您的话。” “十三弟妹这唯一的请求,皇阿玛为何不答应?”四阿哥神色一凛,目光坚毅道,“请谙达代为转达皇阿玛,皇阿玛若不允准十三弟妹的要求,儿臣也在此长跪不起。”言罢大步走到步荻身旁,撩袍屈膝跪下。 一直奉命站在一侧、留意步荻安危的小太监见状,急忙跑来向李德全问计,该当如何是好。李德全也没法可想,只得进殿禀报。 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跪了大半天,步荻四肢麻木,汗流浃背,身体已是濒临极限,神智也变得模糊,就连四阿哥陪跪在旁,也一点儿都未察觉。直到豆大的雨点打在额头、手背,她才略动了动,然而这一小下,却牵动膝盖的酸麻瞬间席卷全身,步荻吃不住痛,双手下撑,向前倾倒在地。那奉旨看顾步荻的小太监慌忙上前扶起她,步荻喘了口气,冷雨浇得她清醒一点了,便立时倔强地推开小太监,跪正身子。 “十三弟妹,你还撑得住吗?”四阿哥关切地问道。步荻这才发现跪在数尺外的四阿哥,惊讶道:“四哥,你怎么会在这?”四阿哥不禁苦笑,说道:“和你一样,这或许是我现下唯一能为胤祥做的事了。” 步荻闻言大为动容,可一想到胤祥先前被禁足在马厩时,德妃一家人的冷眼袖手,脸上便是一冷,淡淡道:“四爷还是请回罢。这毕竟只是我们夫妇俩的私事,因此而连累到四爷,便不太好了。” “别这么说……”四阿哥眸子一黯,捏紧了拳头,背过脸,颤声道,“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十三弟……” 步荻见他如此自责,显是出自肺腑,刚刚硬起的心肠顿时便又软了,柔声道:“四哥,这不关您的事,您不必因此而介怀。或许是老天注定,合该十三爷有此一劫。您待十三爷的好,十三爷都是知道的……” 大雨瓢泼而下,渐渐湮没了声音,也模糊了视线,就连咫尺之外的身影,都瞧不清楚,但却恍惚能感受到眼神中的坚决。 夏季的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将整个世界都洗刷一净之后,便雨散云收,天空又露出了本来的天青色。 虽然小太监已尽快拿来了雨具,但雨落得快,风又吹得紧,两人身上的衣物还是湿透了。耳内只听得嗒嗒声响,也不知是屋檐上,还是发梢末的水不住下滴。 不一会儿,李德全走过来请四阿哥与步荻起身,步荻一愣,忙问:“可是皇阿玛答允了?”李德全笑着点点头,便去扶四阿哥。 步荻欣喜若狂,不等小太监来扶,自己就迅速站起来,转身没走几步,两腿一软便要栽倒,幸亏候在一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步荻却恍若不觉,仍急着要赶回去,喜上眉梢道:“别挡着我,我不要紧。行装两天前就收拾好了,只等皇阿玛允可,马上就能走。”李德全笑道:“福晋别急,跪久了刚起身,不活络一下膝盖就走动,日后怕会落下隐疾。您且稍等一阵,万岁爷已吩咐了奴才们安排车马,送您出去。”步荻闻言也不禁失笑,道:“瞧我都急糊涂了。” 四阿哥问道:“敢问谙达,我可能送十三弟妹一程?”李德全道:“这有何不能。” 当下四阿哥一路护送步荻所乘的车马来到养蜂夹道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大门长年紧闭,由宗人府派兵把守,显得格外幽秘。 送到这里,四阿哥便不得再前进一步了。同行的传旨太监出示了文书,守门官兵核对无误,猜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只能容一人侧身挤进去。步荻下车便要进去,四阿哥见她只带了很简单的一个包袱,便问道:“东西可带齐备了?若还欠些什么,我这便派人去取。” 步荻微微一笑,道:“不必费心了。这里自然比不得自己家中,一切从简,步荻既然要求来服侍十三爷,岂有不明之理。”她想了想,将包袱放在地上,对着四阿哥跪下,说道:“今日若非有四哥相助,只怕步荻再跪上一个月,也无法打动皇阿玛。四哥这份恩情,步荻与十三爷都会铭感于心,永志不忘。他日若有再见之时,当图报答。”说着磕了两个头。 四阿哥偏过身子,想躲开她如此大礼,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最终还是半躲半受了,低声道:“这一进去,也不知何时十三弟才能重得自由……怕是要辛苦十三妹你好好照应着他了,胤祥若是心中烦闷,也只有你一人能够开解……” “这是自然。有步荻看着十三爷,四哥只管放心。”步荻起身拍拍衣上尘土,见四阿哥实在颇为感伤,便不再多言,转身进门。 “替我转告十三弟。”步荻刚挤过半个身子,又被四阿哥喊住了。只见四阿哥神色凛然,极尽郑重,而又豪情满怀道:“替我转告他,好好保重自己,我还等着他一起澄清玉宇万里埃,开创我大清朝的又一盛世。” “一定转告。”步荻笑着答应了,消失在门后面。 大门重新紧紧合拢,关上了进出里外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四阿哥直身伫立在原地,任由风吹起身上的衣服,良久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跃上马背,手握缰绳,扬鞭之前,又回首望了那紧闭的大门最后一眼,心中忽然领悟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成功者非仁人,立事者非君子,能除恶者非贤大夫!” 一个人只要有了情,就会变得脆弱,变得敏感而易受伤。想要成功立业,第一件要做的便是绝情绝爱,如此遇事之时,才会足够冷静,足够克制,足够残忍。 他时年三十二岁,正是由少及壮的年龄。此前,他因迫切地想得到人们的承认,而屡遭恶人奸佞陷害。而此后,他所在意的人都不在了,没有了顾忌,他会比恶人更狠毒,比奸佞更权谲。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清平天下,他将不择手段。 不知是不是刚下雨的关系,在北方广阔的天地中,尽管已过夏至,但到处却是冷冷的样子,视野所到之处,皆是干瘪的枯树枝、灰暗的石头和时时可见的水塘泥淖。 带着沉重的枷锁,走在这样的图画里,陈良忽然间有了画兴,想把眼前这幅不仅不美、简直丑陋的景象,描绘在笔下,留存在纸上。然而,身畔两名牵着他的差役毫无雅兴,只是不住口的呼喝,推着他不断往前走。 官道上十分冷清,大半日都难见个把车马人影。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正走着的三人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却见数十丈外四骑马正奔驰过来,铁蹄踏过路面水塘,泥点飞溅,转眼间已到了面前,齐齐勒马,将三人围在了当中。 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马上乘者也皆着统一的玄色长衫,陈良抬眼扫了眼领头的那人,颇为意外道:“蔺镖头?多日未见,换了什么营生?”那被称为蔺镖头的青年抱拳一笑,说道:“托福托福。南镖已经不在了,兄弟只会几手拳脚功夫,除了继续刀口舔血,勉强维生,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没完没了的叙旧,押解陈良的差役很快便不耐烦了,其中一个喝道:“哪里来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瞧见官爷在押送钦犯么,滚一边去。”那蔺姓青年冷笑一声,只道:“再说最后一句。”另一个差役连声催促:“有话快讲,讲完赶紧走开。”那蔺姓青年下马走到三人面前,对陈良道:“有人托我转告你,你的女人刚生了一对双胞男孩。” 陈良轻轻“哦”了一声,表情无惊亦无喜,显然完全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似笑非笑,一脸混不吝地提醒道:“是不是还漏了一句话?” 那蔺姓青年点头道:“他们母子三人正在黄泉路上等着与你相会。”说着手起刀落,了结了陈良与两个差役的性命。热血喷出喉管的时候,两个差役还瞪圆了双眼,一脸惊讶,只有陈良嘴角微弯,似乎仍在笑嘻嘻地张望着这个不但不美、甚至非常丑陋的世界。 “割下他的右耳。”那蔺姓青年擦干刀上的余血,指着陈良,吩咐手下做事,“然后搜去三人身上所有的财物,伪装成被山贼劫道的样子。” 四人是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至此,人困马乏,于是便在就近的驿站歇了一晚,换过四匹好马,又是不分昼夜地一口气跑回京城。钟楼暮鼓敲过,那蔺姓青年遣散了手下,在满天星光之下,独自抹黑潜入了内城一处朱门大宅,而小佛堂之内,也早有一人等他很久了。 “小人幸不辱命。”那蔺姓青年单腿跪地,双手奉上装着一只右耳的布囊。 “污秽之物,平白脏了清净之地。”佛堂内之人冷冷说道。 那蔺姓青年恭恭敬敬答了声“是”,起身站直。 而佛堂内之人本是背身盘膝坐在蒲团上,听见外间答话,便将念珠套回左手腕上,直身缓缓转过脸来,佛龛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堪堪能照见他的样子,五官磊落分明,正是四阿哥胤禛。见门外之人还愣在当地,四阿哥怒喝道:“还不丢出去喂野狗。” “是是是。”那蔺姓青年吓了一跳,口中连声应着,慌里慌张地循原路返回。 四阿哥站在佛堂门口,抬头凝望那浩瀚灿烂、却又永恒静寂的星空,右手抚着腕间念珠,心中暗自长叹:“对不住了,简宁。皇阿玛一念之仁,留下这么一个祸害,三番四次加害于我和我身边的人,我是绝对不能再留他了。十三弟,四哥虽然救不了你,但是你的仇,我会替你一个一个慢慢地讨回来。那些曾经对不起你和我的人,一个都不宽恕。” 如果这条布满了铁与血的磨练的路上,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前行,那就尽管来试一试吧,无论结果好坏,都不再逃避,也永不妥协。 诉姻缘 数着日子,明天又到了七月初一,每月固定的当众挨训的日子。 “也不知明朝会不会玩出些新花样。”卿云自嘲一笑,徘徊在庭院中,形单影只。 突然一粒打在其脚下,卿云一惊,四下张望,压低嗓子叫道:“谁?”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墙头掠下,落在离她数丈远外的地方便即止步,一个沙哑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八福晋还记得老朽吗?或者,该称呼您一声虚明贤侄?”卿云不禁愕然,能这么称呼她的人着实不算多。她提起石桌上的一盏风灯,举高了慢慢走近前,认出来人之后,脸上渐渐绽放开笑颜,喜道:“原来是史镖头。承蒙您看得起,叫在下一声贤侄,那我以后也称呼您史伯伯好了。深夜来访,史伯伯可是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过去位居南镖四大镖头之首的史镖头,当初围剿西北拳王夏炎烈一家时,还是虚明的卿云与其有过短暂交集,交情虽浅,但也算曾经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 史镖头也不同她客气,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可知十三爷现在何处?” “史伯伯想救他?”卿云一脸诧异,又特地打量了他一眼,反问道,“就你一个人?” 史镖头口气生硬道:“八福晋若是还顾念同门之谊,只需要说出十三爷现栖身何处,其他的就不劳操心了。” “好。跟我来。”虽然卿云这么说,但最后还是靠着史镖头的提携,才能躲过看守官兵的耳目,攀墙走壁,悄悄潜入十三阿哥胤祥的幽居之所。 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站定了,史镖头松开托着卿云臂弯的手,低声道:“原来你已没了功夫傍身,那是老朽错怪你了,先前还以为贤侄你寡情薄意,明知十三爷落了难,都不理他的死活。”卿云笑着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叹道:“即便功夫未失,也不见得救得了谁。” “什么人?”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泻出一地昏黄亮光,探出身的人影嵌在这微光里,连轮廓都无法分辨真切。 卿云犹在发愣,史镖头已冲到了那人面前,扑通跪倒,一边砰砰磕着响头,一边颤巍巍说道:“老朽来迟了。都怪我这老糊涂一念之差,害得十三爷在这非人之所受苦,我哪还有脸面去见肖大……” 胤祥急忙拉住他:“你是史镖头?我住在这里,与你毫不相干。你这话从何说起?” 史镖头哀声长叹,禁不住老泪纵横,慢慢说道:“其实在江宁镖局时,是老朽说了谎。肖大从未透露要选十三爷接替她担任总镖头,是我自说自话,一厢情愿地以为镖局交到十三爷的手上,对南镖而言才是上上之策。谁知道结果不但害了十三爷,还连累南镖被官府强行解散……肖大一生的心血,全败坏在了我这个老糊涂手上……” “哦,我还当是什么事。”胤祥笑着强行扶起史镖头,安慰道:“世上的很多事,该发生的,总归是逃不掉的,并不是一个人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史镖头不必太过介怀,把所有责任都揽上身。一个王朝都有兴有衰,更何况小小的一个镖局,便是师父在此,也必是这般看法。” “嘘,你们小声一点,外面还有人看守呢。”卿云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与胤祥相视而笑,调侃道:“看来把你关在这里关得值啊!悟出的道理一套套的。” 尽管胤祥费心开解,但史镖头心中的自责内疚并无稍减,当即拉着胤祥的手,道:“老朽今日拼却这一条性命,也要救十三爷出去。” 胤祥却拂开他的手,笑道:“怎么你们以为这个院子能困得住我?”他将身一让,露出了身后闻声而出的十三福晋步荻。步荻瞧见卿云,只淡淡招呼了一声:“你也来了。”胤祥拍拍步荻的肩,附耳低语了几句,步荻便转身入内,并随手合上了门。 胤祥低头走下院子,沉吟片刻,对两人道:“你们回去吧。相信你们也知道,凭着我的身手,就算外面围了天罗地网,想出去也一早就出去了。” “为什么?”史镖头着实不解。 卿云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被人当成一个疯子关起来,听着虽然很惨,其实远离了外面的争斗喧嚣,也挺安逸逍遥的。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自然不会后悔。” 今夜无星无月,屋门关上的瞬间,便隔断了所有的亮光,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耳边只剩草间啾啾虫鸣,天边寒鸦夜啼。然而,恰是在这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每一双眼睛都异乎寻常的黑白分明,互相之间,也都将对方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胤祥轻轻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卿云,我最近总想起,以前在宫里时,你不是躲在自己的龟壳里,就是拼命地想逃。过去,我不懂你在怕什么。直到经过这么多事,我从未有今日这般,如此之深地明白你。原来世界留给我的地方就这么小,很多时候,全身而退也是一种奢求。” “现在明白也不算迟啊。”卿云笑道,“那为什么不离开这,去山水之间,去江湖之上,天高地远,任意驰骋?” “喂,你这么说,我会胡思乱想的。”胤祥轻笑一声,转口低低道:“我辜负了步荻太多次,这回该换我为她做点事了。”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只听其语调,便轻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卿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步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了这一天。人人都道十三福晋情深意重,大难临头仍然不离不弃,追随夫君同受幽禁之苦;其实却是胤祥为了补偿妻子,宁愿牺牲自由,蜗居在这四壁萧然的陋室之中。郎有情,妾有意,互相扶持度日,这小小的院子便是二人在世间最温暖的家,即使粗茶淡饭,也快活似神仙。或许正应了一句老话,只要结果是好的,一切便都是好的。 黑漆漆中,不知谁干咳了一声。胤祥这才惊觉自己只顾着闲聊,却忘了还有个史镖头站在一旁。他尴尬地也清了清嗓子,问道:“史镖头日后有何打算。”史镖头暗自太息,感慨道:“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除了回乡养老,还能有什么去处。” 三人话罢,依依惜别。此次分离,再见不知何日。尤其史镖头年近花甲,在世上也没几天好活了,此后怕是生死永诀,相会无期了。 临别之际,胤祥预祝的一句“生辰快乐”,让卿云又是一夜难眠。 人的适应力是如此的可怕。就好像女人从小裹的小脚,哪怕骨头长弯了,变残疾了,裹脚布的形状也坚决不退让分毫,天长日久的,脚终于定型为三寸金莲,穿着小鞋也婀娜多姿,步步生莲。当痛苦成了习惯,便连女人自己也视若无睹,甚而对此日久生情了。 当痛到了极点时,女人总哀怨着男人不懂,其实男人懂的,因为缠在他们身上裹脚布更长、更臭、也更严实。正因为男人吃不住痛,才乐此不疲给女人裹上小脚,同甘共苦。 站在乾清宫长长的丹陛前,白玉石阶反射着刺眼的日光,卿云忽然有种眩晕感。 而高高的台阶上,刚刚受训完毕的八阿哥胤禩也正要离开。 由于某种勿需明言的默契,由皇帝恩赐的、这每月两次的固定会面,两人总是一个先来,一个后到,在宫门口默默擦肩而过。 但是今天不同,当胤禩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卿云忽然笑着说了一声:“你真可怜。”她明明知道胤禩最忌讳这个词,却偏偏当面说了出来。 胤禩愕然转身,居然在她身上,又闻到了一丝虚明的味道。明明讲着极为恶毒的话,然而神态和语气却仿佛极精准地掐中了什么,让人听了心里痒丝丝的,情不自禁的欢喜无限。好一会儿,胤禩才回过神来,笑着也反击了一句:“你也好不了多少。” 接下来半个月,两个人的心情都特别的好。 有了第一次,以后每一次的错身而过,便不再是面无表情那么单调无聊了。高兴时打发个三言两语,不高兴时做个鬼脸,或是直接偏头不理,卿云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所有情绪,而胤禩也睚眦必报地一一作出回应。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享受着这一游戏,越来越沉迷其中,乐此不疲。康熙自以为是的惩罚日,渐渐演变成了两人期待的节日。 然而游戏玩久了,总是会有失去乐趣的一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特别是太子复废之后,随着庭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尖锐,两个人也越来越沉默。 很多时候,都是胤禩低头快步走过,而卿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背影,竟然也是有情绪的。那种淡淡的、疲惫和厌倦的情绪,但又一直隐忍着不肯放弃。每每令她怅然若失,却又为之心动不已。 很多的痛苦,都是因为不懂得适可而止。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经历了两次死亡,又冰天雪地、水里火里地走上一遭,方才明白这个道理。而更多人终其一生,恐怕都不会懂得。 或许,胤禩也会是这更多人中的一份子。又或许,其实他是懂得的。只是付出得实在太多了,纵然洞悉一切,了然一切,也无法割舍。 懂也罢,不懂也罢,这都不是卿云能够掌控的事情,无论结果好坏,她能做的,只是安静平和地等待,从容不迫地接受。就如她自己所说的:“输了也不可怕,拍拍屁股走人,绝不会赖桌子。”再坏也不过眼前的样子,无论生离死别,于她,都不过是急急流年里的滔滔逝水。和所有人一样,在时间的长河里,他终归会和她汇合,从此不再分离。 私奔 不知卿云是不是厌倦了每月两次的例行公事,八阿哥有一天忽然发觉,她不再准时出现在宫门口,与自己碰巧对面相逢,擦身而过。起初只担心卿云是偶然身子不豫,还是贴身近侍马起云向小太监打听方知,每次入宫,卿云都恰好晚了一个时辰,是以等她到达时,八阿哥早就受完训离开了。即便因来迟而挨了申斥,下一回她依然我行我素,显是有意为之。 听完马起云的回报,胤禩面上沉静如常,心下却莫名的有点慌了。卿云故意避而不见,这是不是意味着,卿云已然放弃了他? 马起云素来最懂他的心意,此时察言观色,小心提醒道:“马上又到了良主子升天的忌日,届时福晋一定会赶来磕个头的。” “在生时没尽半分儿媳的孝心,现下便是磕上三百个响头又有何用。”胤禩怒道。虽然良妃薨逝已近三周年,但一想到母亲,他仍然心如刀割,悲痛难抑。因为母亲都是被他所牵累,受尽了宫中的冷眼和皇帝丈夫的冷语,才会郁郁早逝。卿云固然有错,他亦难辞其咎。 果如马起云所言,仍占着八福晋名头的卿云,出现在了祭祀仪式上。 胤禩注视着她走进门,在灵位前跪地叩拜、焚香烧纸,然后又注视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胤禩多希望她能跟自己说说话,哪怕一句奚落嘲笑也好。可最终,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卿云只是对众人说了声“自己保重”,便丢下了他,掉头而去。胤禩只能站在原地,眼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再过四天,又是入宫挨训受罚的日子了,如无意外,这一次,他依旧是见不到卿云的。而惩罚日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惩罚日,艰难且漫长,永无止境的煎熬。 旷日持久的羞辱与打击,饶是世间最坚毅如铁的心,也总有败下阵来、难以为继的时候。 他不过是想摆脱自出生始便注定的宿命,真就这么十恶不赦吗? 坚持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这一路走得那么艰辛,说放弃就放弃,他实在不甘心。 不能认输,不能让这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他不能。 胤禩还在怔怔地发呆,马起云的连声呼唤令他惊醒过来。马起云禀报道:“贝勒爷,园子里那只鹰看起来很不妥……”胤禩当即往后花园走去,老远便瞧见船厅抱厦前围了一群人,对着铁架上的一只黑羽老鹰指指点点。 这黑鹰是卿云的嫁妆之一,卿云给它起名叫超风,每当卿云远游方归,第一个知晓并赶去迎接的都是它,唯独这次卿云从海外归来,一直没有瞧见它的踪影,只因为它的双爪都被粗铁链牢牢拴住了。卿云今天回府参与祭奠,这头垂垂老矣、羽毛开始脱落斑驳的猛禽,又闻到了她的气味,玩命地挣扎着,想去与卿云会合。 胤禩眼睁睁看着它,用力扑扇着大翅膀也飞不走,又用嘴去啄锁住脚的铁链,可除了增添几道划痕,无法撼动铁链半分。无计可施之下,这黑鹰突然间仰天长鸣,张开尖锐无比的巨喙,狠狠咬向了自己的双脚,一口下去已然鲜血淋漓,可这黑鹰仿佛不知痛似的,继续一下一下咬下去,直到双爪全部断开,得脱了自由。黑鹰喜得嘶声鸣叫,振翼高飞,拖着血流不止的残腿,扶摇直上云霄。胤禩望着它在空中盘旋一转,终于力竭不支,毫无生气地坠了下来,跌落在尘土里,脑袋碎裂,折翼而死。 眼见一头猛禽如此惨烈而亡,初时还在说笑的众人,无不大受震动,个个呆若木鸡。 胤禩触动心怀,一时间面无血色,心中只是不停自问:“连一头畜生都不惜断足一死,也要飞向自己珍重之人,我竟反而不如吗?” 因为他一人的执着,他一人的志向,有意无意间,已经伤害了太多的人,包括他最亲和最爱的人。此刻即使让他得偿心愿,又有什么意思呢?母亲不会复活,卿云更是无法挽回,即便成为了天下第一人,他还会开心吗? 胤禩闭上双眼,说道:“来人,将这死鹰用锦盒盛起,送去畅春园,就说胤禩无法赶赴御前侍奉,仅以此礼聊表寸心,以博皇阿玛一笑。”马起云正迟疑着该不该奉命,胤禩已睁开了眼,颜色平和道:“去吧。”马起云只得答应了,依言而去。 意料中事,康熙收到礼物之后大为震怒,对八阿哥予以重责。 胤禩卸下了肩头重担,也放下了心中大石,竟至大病一场,卧床疗养了几个月,方才能够下地行走。当他再次入宫接受庭训,已经又是一年燕子北归时候,春雨绵绵,沾衣欲湿,斜风阵阵,吹面不寒。 由于是久别之后的首次进宫,康熙亲自召见了胤禩,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叱责。胤禩低头挨训,无论狂风暴雨来得如何凶猛,始终保持平心静气,不卑不亢。不消多久,康熙便索然无味地住了口,垂眼打量胤禩,只觉他大病初愈后,精神并未因此一蹶不振,直身秀拔,愈发显得清癯玉立。康熙不禁微微有气,经年累月的重压逼迫下,难道仍未磨平他的锐气,将他彻底收服? 两人一时无话,殿内重归于寂,只是一片沉沉的清冷。 隔了片晌,胤禩突然开口道:“皇阿玛,胤禩今日想问一句,您有把我当儿子吗?”康熙眉头皱起,霎时间想起了十三阿哥胤祥也曾在此高声痛斥这个地方“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心中不由凄恻难言。见康熙答不出,胤禩只是淡淡一笑,又道:“皇阿玛,您常说,党争误国。可一心盼望多党派互相掣肘,好利于左右平衡的,不正是您吗?” 康熙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胤禩默然,良久才摇头道:“胤禩无话可说。”康熙道:“那你去吧。”胤禩拱手一揖,转身退出殿外。 走到殿门外的高台上,胤禩便扶栏站住了,不再向前,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左右太监、侍卫见了,虽觉奇怪,却也不敢上前询问。胤禩心中怅惘,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 也不知等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漫天的雨幕中,忽然出现了一柄青色油纸小伞,由远及近,缓缓移动过来。 行至丹陛当中,那青纸伞蓦地顿住,略略抬起伞沿,露出一张眉目依稀灵动的脸来。瞧见了候在高台上的胤禩,卿云微微一怔,随即恢复神色如常,继续登上了余下的台阶,直接从胤禩身旁,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然而,不等她真的走过去,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撑伞的右臂,不由分说把她拽得侧过半个身来。手中纸伞跟着转动,水滴纷飞而下,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画出一个比纸伞更大的圆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卿云抬眸一望,正好与胤禩四目相视,面对面同立于伞下。一阵风过去,水雾飘飘洒洒,濡湿了眉毛发梢,细密的小水珠挂在上面,迎着天光晶莹闪亮。 “我什么都不要了。”胤禩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留在我身边罢。”不等卿云作出回应,便俯下头去,在她唇上深深印下一吻。 毫无征兆的,在这紫禁城的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大胆孟浪的举动,实在令人无法相信,会是那个素来稳重自持、从无逾矩行径的八贤王。周围的侍卫、太监急忙低下头来,不敢观看。 “福晋您来了,张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来催促的小太监说到一半,便被眼前情景吓得收了声。胤禩转过脸来,冲那小太监微微一笑,将雨伞丢在地上,握住了卿云的手,拉着她跑下台阶,充耳不闻身后小太监的高叫呼喊,眨眼间已出了乾清宫门外。 那小太监赶紧入内禀报,八福晋刚到门口,尚未领受庭训,便被八阿哥拉走了云云,请示该当如何处置。康熙闻言一怔,稍作思忖,忽而笑了起来。李德全会意道:“奴才向万岁爷道喜,八爷终于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康熙叹道:“置身事外,寄情山水,是何等的逍遥自在。朕何尝不希望有这么一日,强胜于整日价俗务缠身。如果可以,朕倒情愿用这巍巍皇冠、煌煌蟒袍,去换取民间的一片真情。”李德全附和道:“依万岁爷所说,八爷才是个有福之人。”康熙感慨一阵,对那小太监道:“传话下去,适才之事不必理会,今后他们俩的御前庭训,从此也可撤销了。” 此时的天地间,只听到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四下里水气蒙蒙,如果从天上俯瞰,就会看到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一男一女,奔跑在红墙绿瓦之间,拉着对方的手,紧紧不放。 出宫的路有很多条,胤禩却偏偏领着卿云从前朝经过,沿途不时遇见各色品阶的官员,其中甚至不乏大学士之类的内阁老臣。在他们的眼中,这二人都老大不小了,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此幼稚行为,无疑荒唐至极。胤禩却视若无睹,坦荡地迎接所有异样的目光,哪怕多年经营的八贤王形象就此毁于一旦。卿云初时尚有犹疑,但胤禩不时笑吟吟地回望,令她渐渐放开怀抱,只觉得越多人围观,才越新鲜刺激,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连奔带跳,喜极忘形。 细雨慢慢止歇,二人来到西华门外,守门侍卫牵来了胤禩的青骢马,胤禩先将卿云扶上马鞍,随即飞身上马,也不让侍从跟着,两人共乘一骑,纵马疾驰出城,一口气奔到了他在西山的别院,三山庄门前。 胤禩跃下马来,伸手去要扶卿云下马,说道:“全身都被淋得又冷又湿,先进去换换衣衫罢。”卿云却坐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处。胤禩顺其目光望去,虽有树木遮挡,但依稀便是他第一次见到卿云,或者说虚明更为恰当,两人初遇的那个三峰矗立围绕的石梁。 胤禩笑道:“想再去看看么?”卿云不理他来扶的手,从另一侧下了马。这时,照看庄子的家奴已闻声出来迎接,便见卿云冷冷地撇开众人,径自朝深山里走去。胤禩也赶紧把马匹丢给家奴,快步追上,跟在卿云身后,始终保持一步之遥。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卿云走了一阵,忽然脱下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而行,不多时已来到石梁上的大槐树下。 距离上次两人并肩站在崖前,已有十二年之久。此刻再临旧地,但见空山寂寂,与过去别无二致,只是经过雨水的充沛,岩壁上飞流直下的瀑布更见湍急。云散天青,水雾弥漫之处,变幻出了一道七色彩虹,两人对望一眼,真如隔世。 卿云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也不用再做戏给人看了,刚才那番话,尽可以收回去。”胤禩的心思须瞒她不过,他适才在宫里做得那么出格,当然不是因为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而全是演给康熙的一出戏,好叫康熙放心。至于为了何种目的,她才懒得去猜。 “都在世人面前公告天下了,又怎么能收回?”胤禩叹了口气,又道:“我承认,刚才那么做是有做给别人看的意思,但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向你表明,我放弃一切只要你的决心。我知道,先前我的一些说话,和一些所作所为,让你一时之间,对我还是不能放心。但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只需要少少时间,我一定能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卿云听他说得诚恳,将脸偏向一边,还是一言不发。 胤禩靠近前来,问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是不是要我从这悬崖上跳下去,你才肯原谅我?”说着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 卿云忍不住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满脸笑容地望着自己,显然毫无当真踊身一跃的意思,便讥讽道:“我还当八贝勒爷真的士别三日,胆气见长呢。” “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胤禩笑着走回来,握住卿云左手,低声又问:“是不是?” 卿云气得甩开了手,可见他身形枯槁,知是大病刚愈,心中又生不忍之意,当即垂下了头,只不理会。胤禩当下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暗自思量,该当说些甚么话来表明自己心意。片刻的静默之后,卿云突然嗤的一声,捧腹笑了起来。胤禩“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在玩我!”“不能玩么?”卿云又板起脸,将鞋子沾的泥抹了一把在他脸上,然后看着他的窘样,顿足大笑。 等卿云笑完了,胤禩伸臂抱住了她,这次卿云没再推开,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突然头顶的槐树梢落下几滴水珠,卿云仰起头来,说道:“都说事不过三。算上今天,我居然已经到这里来了三次,真是有缘。”胤禩道:“那我来了远不止三次,岂不是比你有缘多了?”卿云一愣,道:“远不止三次?”胤禩脸色微红,转而望向旁边的大槐树,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我一直怀疑这棵老槐树是成了精,会勾人魂魄,弄得人痴痴呆呆的,身不由主地隔三差五就跑来这树下。” 卿云微微一笑,心底体会到了他一番柔情深意,双臂搂住他的头颈,便要去吻他。谁知胤禩却往后一躲,笑道:“万先生,你怎么总是这么不矜持?” 听他提起旧时称谓,卿云便放开手,跟着在他的肩头一推,挑眉道:“矜持是不是?对了,我隐约记得也是在这儿吧,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趁着别人睡着了就搞偷袭。对着一个男人,你也亲得下去?”胤禩恍然悟道:“我就知道你当众说自己的梦是不怀好意。”卿云得意道:“哼,我没当场揭露你有龙阳之好,已经够给面子了。”胤禩笑道:“斗胆请教,所谓的万先生,真的是个先生么?”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卿云笑道:“若是万先生真是个男的,可怜的八贝勒该怎么办?”胤禩反问:“若是万先生把我当作礼物送给那位夏飞虹夏姑娘时,她真的收下了,可怜的卿云格格又该怎么办?”卿云不禁叹道:“可见一切都是注定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胤禩蓦地收敛起笑容,怔怔的望着卿云,只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可以想象到这几年来她深居简出,所受的折磨并不比自己少几分,不由心下好生怜惜,走到她面前,颤声道:“卿云,是我对你不起。如果……如果我早一点想通,就不会亏待你这么多年……” “千万不要这么想。”卿云轻轻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自己当时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悔,那就不用后悔。” 胤禩不禁面露苦笑,道:“当初你被我坏了好事,重新做回卿云格格时,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么?”卿云神色顿时一黯。胤禩自知失言,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还恨我吗?” 卿云向胤禩凝望一会,摇了摇头,伸衣袖给他擦去脸上的污泥,粲然一笑,柔声道:“为什么要恨你?看着你,就像看到了我自己。如果你那么快就放弃自己的志向,我才要看轻你。而你拒绝我的那一刻,虽然知道了你更爱自己的鸿图之志,让我很伤心,但却是我最爱你的时候。” 胤禩低声道:“无论事成事败,我都庆幸有你在我身边。”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 两人额头相抵,鼻尖相触,相对一笑,这十二年来的苦楚登时化作过往云烟,心头均是欢喜无限。 两人迎风而立,卿云只觉身上一寒,打了个喷嚏。胤禩便道:“回去吧。”卿云点点头,右手一松,鞋子便掉进了崖下的万丈深谷,歪着头问道:“怎么办?”胤禩却幸灾乐祸道:“看来你又得赤着脚走回去了。”卿云轻轻一哼,道:“要不是你害得我武功全失,这么矮的小小悬崖,一眨眼工夫我就能爬个来回,什么鞋子捞不上来?”胤禩笑道:“是我不好,都怪我,该罚该罚。”当下背起卿云,一路有说有笑,徐徐走下山去。 回到山庄里,下人们已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两人换了干净衣衫,便来享用午膳。 卿云原地转了一圈,向胤禩展示身上的新衣,问道:“我从未来庄里住过,衣橱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合身的衣服?”胤禩道:“都是何焯年年送进京的礼物,可惜八福晋不肯收,我便让人都送来了这里。”卿云心中感激何焯一家,嘴上仍不忘取笑道:“看这些衣服就出卖了你。原来八贝勒早就起了意,存了心,要把我诱拐到这深山野宅来。”胤禩也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的福晋大人。” 落座之后,两人笑着互敬一杯水酒,这才动筷夹菜吃饭。趁着两人用膳的空当儿,山庄管家便站在旁边回报,这半日里送上门的一大叠拜帖,光是念名字,就念得管家口也干了。 卿云听得乏味之极,打趣道:“八贝勒今日的惊天之举,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啊!” 胤禩便打发管家下去,并吩咐以后再有类似访客,一概挡驾不见,连通报都不必了。待管家出了饭厅,胤禩方含笑道:“等日子久了,八阿哥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名声传开后,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散了。唉,到那时,门前冷落车马稀,我身边就真只剩下你一个了。” “会有那么简单吗?”卿云拄着筷子,单手撑头苦想冥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不如我们私奔吧。就现在,马上。” 正在饮汤的胤禩当即被呛到了,剧烈咳了一阵,等缓过气来后,忍俊不禁道:“也好。让人收拾几件衣服,咱们吃完饭就走。” “好啊。”卿云匆忙扒了几口饭菜,便见管家又走进门来,她长叹一声,冲胤禩挤挤眼,颓然趴倒在桌子上。 胤禩接过管家递上的信纸,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严峻起来,沉声道:“何焯出事了。”卿云霍然坐直身,愕道:“他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也会碍着谁的眼?”胤禩道:“是三哥。前年子,皇阿玛命三哥率领翰林院一班庶吉士编辑《律历渊源》,为了搜集保存至今的古代历书以作参考,三哥派了不少人去江南,与何焯他们起了不少龃龉。” 卿云笑道:“修书也能修出灾祸来?也不知道文人打架,与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同?”胤禩心中虽然忧虑,听了她的话,也顺口跟着胡诌道:“哪里打得起来。多半也就是吵吵架,你吐吐口水,骂我伪君子,我动动笔杆子,骂你真小人,互相攻讦抹黑,痛踩到底一类,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卿云笑了一阵,见他脸色有异,便也正色道:“尽管如此,何焯一家人都不错,还是要想法子救救他。”胤禩颔首同意,吩咐管家:“找人回府传个口讯,让他们不用着急,我明儿就回去处理此事。”管家奉命去了。 “私奔计划失败。”卿云怪声怪调地宣布,不无遗憾道:“我早猜到会是这种结果。” 胤禩诧异道:“你是认真的?”话刚出口,很快便明白到她的意思,胤禩心中歉仄,叹道:“在我身边,有很多人都是被我硬拖过来,趟这摊子浑水。如今我想抽身而出了,也得先帮他们找好退路,一一安置妥当了,才算对得起他们对我的信任。” 卿云嫣然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京中反贼作乱,你我被困在书房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你说,纵然千军万马,北京城高九仞,也能带我毫发无伤地出去。”胤禩含笑道。虽然时隔多年,但卿云说的这一句话,他仍记得分毫不差。或许卿云此生永远不会知道,当时他有多么的感动,而事后每当思及那一瞬间,心头又是多么的甜蜜。 卿云叹了口气,轻道:“那时候你不肯走,因为不能丢下周围的人,独自逃生。现在的情形,就跟那个时候一样,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你还是会回答‘不行’。”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的福晋大人。”胤禩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只是适才说时纯属调侃,现下却是柔情无限。他伸手抚摸卿云的脸庞,轻轻叹息道:“我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越来越还不清了……” 卿云却笑道:“咱们今早一声招呼没打,就从宫里跑了出来,是不是也算私奔一回了?” 最好时光 胤禩见卿云系好了披风的双绦,手却一直未放下,神色间颇为怔忪,便道:“若是不想去的话,不必勉强自己。”卿云忙道:“我自然要去。” 十四阿哥胤祯晋封为固山贝子后,终于可以出宫建府,破土动工足足一年,新宅方于日前刚刚落成,乔迁当天大宴宾客,贺喜之人几乎踏破门槛,三日不绝。今儿胤禩他们要赴的,则是十四特意设下的一席家宴,只邀请最亲近的兄弟几个,亲自款待,以示内外有别。 胤禩携了卿云的手并肩走出房门,仍不放心地问道:“老九今儿是肯定会出席的,真的不要紧?”卿云道:“我跟他早就没什么了。”胤禩“哦“了一声,说道:“我也觉得奇怪,一废太子那会儿,胤禟整天醉酒度日,后来怎么会听了你的劝,便重新振作起精神?你是怎么劝的?”卿云笑道:“我就跟他讲道理呗。”胤禩也不禁莞尔,不问也知她是怎生讲的道理。 默了一阵,卿云感叹道:“我觉得他很可怜。”胤禩向她瞧了一眼,侧耳凝神聆听下文。卿云续道:“你我虽有失意,但到底曾窥见过成功的希望。而他心中所想,却是由始至终,永无实现之日。”听她如此言道,胤禩霎时间百感交集,最后化作深长一声太息。卿云鉴貌辨色,奇道:“莫非你也知道他心之所向?”胤禩微笑道:“隐约估到一二。”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八府大门口。这时卿云却忽然止步,忧容满面,胤禩也感觉到掌心握着的手一阵阵发冷。卿云勉强扯出个笑容,低声道:“其实,我是怕见弘春。”胤禩道:“你们有……六年没见过面了?”卿云失神道:“有这么久?”胤禩揽着她的肩膀,道:“十四弟禁止你去看弘春,也是爱子心切,可以理解。”卿云摇头道:“是我心中有愧,根本不敢主动去找弘春。”胤禩唯有默然以对。 卿云长吁一口气,笑道:“从一开始,我便是赶鸭子上架,压根不够格给人当妈。回头想想,我只能算是弘春的一个玩伴,空长了一轮年纪,其实跟他差不大多。”胤禩点头笑道:“显而易见。”卿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走吧。” 二人登上马车,不多时便已到了崭新的十四贝子府。十四阿哥胤祯与福晋完颜氏出门亲迎,互相寒暄之后,主人家便领着胤禩他们在府里简单转了一圈。 果然好一座豪门大宅,放眼望去,但见重檐广宇,崇巍峨峨,格局轩昂壮丽,势派豪雄之极。与同样大手笔的九阿哥府比起来,虽不如其雕梁画栋、精巧别致,可整体气魄却显得尤为大哉。 欣赏完新宅,一行人走回客厅里,便瞧见先到的九阿哥胤禟坐在椅子上,独自饮茶。胤禩道:“已经来了。”胤禟只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卿云问道:“请帖里不是写明了携眷出席,怎么不见九嫂?”胤禟口气生硬道:“她没空。”俨然一副“跟你不是太熟”的态度。 卿云尚未做理会处,十四已昂着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说道:“世间的事总是如此,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呵呵。”他虽未讲明,但已足够让在场之人听出话中所指是谁。卿云笑道:“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小器的人硬要装大方,早知如此……呵呵,当初写请帖时,直接大笔划去‘携眷出席’四字多好。” 十四福晋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二人针锋相对的场面,看看十四,又看看卿云,急忙打圆场道:“八嫂别误会,十四爷不是这个意思……”卿云望向胤禩,故作惊讶道:“看来吓着十四弟妹了。”胤禩笑道:“弟妹不用担心。他们从小就习惯了这么说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是不是,十四弟?”十四耸耸肩,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围桌而坐,丫鬟奉上新茶。隔了片刻,卿云又问道:“悠悠呢?”十四便对一个丫鬟道:“去请侧福晋。”丫鬟应声退下。这一回换到十四福晋颇不自在了。 只听门外厮仆一声高叫:“敦郡王及郡王妃到!”十四刚要去迎,十阿哥胤誐已经拉着自己的福晋安吉雅,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一进门,十阿哥便喘着气请罪告饶:“不好意思来迟了。我们已经一路快马加鞭,尽快赶了回来。行装未及卸下,就先过来了。”在座众人纷纷起身,各自见礼。十四高声道:“十哥,我瞧你就干脆入赘到草原上,一辈子别回来了。”十阿哥夫妇俩闻言,顿时双双面颊绯红,惹来满堂哄笑。 看到卿云与胤禩并肩而立,十阿哥登时眼睛一亮,走过来拉着八阿哥,叹道:“这样多好。”卿云抬脚便去踢他,十阿哥吃的亏多了,早就防着她这一招,立即缩身往胤禩身后一躲,谁知卿云那一脚只是虚晃,只等着他送上门来,左手绕过胤禩,在十阿哥的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得手之后,卿云自是得意而笑,十阿哥只能暗道一声“失策”。 他二人打闹的时候,胤禩也不喝止拦阻,只是和平时一样,微笑地看着卿云,任凭情意轻易地就洋溢眼底。 那头十四福晋与安吉雅两个妯娌叙话,十四便转往十阿哥这边来,说道:“十哥,你是故意在让小云子罢,否则身手也退步太多了。”听见他又“小云子、小云子”地叫,十阿哥露出不悦之色,而适才一直不出声的九阿哥,则忍不住嘿嘿一笑。 十阿哥故意凑到十四耳边,说道:“老十四,我瞧你这宅子建得虽好,但比起一般的贝子府,似乎有点僭侈逾制了?”十四将手一挥,满不在乎道:“十哥不必忧虑。早在设计之初,工部就将整栋屋宅的图纸呈递御前,等皇阿玛审阅批准了,这才动工开建。即便规制略高,也是皇阿玛特许赐予的。”神态间甚是自得。他的声音不低,旁边的胤禩与卿云自然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十四笑道:“建屋的一些大料,只有远在云贵的深山里还有,市面上已不多见,重金难求,还是多亏了九哥帮忙凑齐,才没误了工期。”“不必谢我。”九阿哥不冷不热道,“那是工部的人给八哥面子,从给皇阿玛修园子的木料里省下来的。” 十四表情一僵,冷下脸来,质问道:“兄弟几个今儿真是来贺我新府落成的?有话不妨直言。” 话一出口,厅内顿时鸦雀无声。良久,十阿哥才打破静默,慢吞吞道:“有些话,何必说的太明白。弄得大家都没脸。”十四立马顶回去:“这里最没脸说我的,就是十哥你。”十阿哥被他说中了心事,只能缩回去,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胤禩转目望向窗外,一脸心不在焉。在场最该动怒发火的人都毫无表示,旁人也就更不方便多说什么,免得越俎代庖,徒增尴尬。 当气氛越来越凝重,直压得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时,忽听一声轻笑,众人看去,却是卿云所发出的,她好奇地问九阿哥:“太子都已被废了,你为什么还呆在这?”九阿哥一愣,一时间竟答不上来。其实这个问题,卿云已经在肚里酝酿了很久,只等逮着个合适的时机,立即问了出来。 沉吟片刻,九阿哥才冷冷道:“因为你还活着,我怎么能先走。”卿云想了想,笑道:“那这场筵席还有得好聚呢。”九阿哥皱起眉,虽然明白到她其实是在说:“我还有得好活,你也就老老实实呆在八阿哥身边,当个好九弟罢”,但并未提出反对。 见气氛有所松融,十四福晋连忙接过话头:“对啊,筵席都已摆好了。爷,也别让众位兄长嫂嫂们干坐着了,这便开席罢。” 旁人都搭好了下台梯,十四却仍是站着不动,不依不饶道:“八哥,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认我是兄弟吗?” 这一下胤禩避无可避,只得答道:“你我生来便是兄弟,还用问吗?”“那好。”十四又追问道,“既然是兄弟,他日我若遇上了难处,你一定会出手相帮,是也不是?”胤禩端正神色,说道:“十四弟若有需要,不仅是我,九弟、十弟同样不会袖手旁观。”他的代为保证,九阿哥只是不置可否,十阿哥则欲言又止,神情里又是鄙夷,又是忿忿不平。 十四拱手道:“普天下谁人不知,八贤王一言九鼎,许下的承诺绝无反悔。承蒙几位兄长看得起,小弟在此先谢过了。” “你错了。”众人尽皆默然无言,唯独卿云站出来道,“我们看中的不是你,而是他。”她举起手,笑着指向十四的身后。十四转过身,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悠悠,愕然不解,回头又望向了卿云。卿云笑而不语。十四猛然醒悟,大叫:“弘春?!” “不错,正是弘春。”卿云走向悠悠,郑重万分地问道:“悠悠,你说好吗?”似征询,又似求恳。 悠悠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只是沉默以对。 卿云也不强逼她回答,转口问及弘春,才知他一大早就入官学读书去了。一谈到儿子的学子,十四更加滔滔不绝,总而言之归纳为一句话:“儿子比我当年强”。卿云哂笑道:“要找一个比你差的,确实不容易。估计是打小挨得板子多了,因此较之寻常人格外的老脸皮厚,历久弥坚。”十四笑着看了一眼胤禩,居然没再反口还击。 十阿哥却没忍住嘟囔道:“板子打的是人后腚,关脸什么事。”众人不觉吃吃暗笑。十福晋也笑着揶揄他:“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念书的时候,也常挨板子?”卿云笑道:“十老爷年长几岁,与我们不是一班师傅教的,这就得问和他一个书房的二位了。”说着向一旁的老八、老九努了努嘴。胤禩笑问九阿哥:“有没有呢?我是记不清了。”九阿哥轻哼一声,说道:“应该没有罢。每次一上学堂,他就常犯头疼脑热肚子痛的毛病,身娇体弱得很,师傅们可不敢打。”十阿哥急得直叫屈:“哪儿有。你们尽瞎编排……全都不准笑!”他大喝一声,众人连忙正色答应,转过头却笑得愈发厉害了。 一场酒宴在其乐融融里结束,十四提议还要耍些余兴节目,胤禩与卿云却先行告辞了。原来何焯惹的官非已然了结,考取的功名被礼部革去,罚金也由胤禩找人代缴了,如今两袖清风,便要离京还乡。胤禩早就与他约定好了,今日在城门口为其送行。众人听了何焯遭遇,无不慨叹。十四也不便再挽留,将二人送出了门口。 由于离约定的时辰尚早,马车行至热闹集市,两人便下来漫步闲逛,让车夫驾车在后面遥遥跟着。 卿云兴致高昂,沿途买了桂花糕、炸麻花等一大堆食物,就着路边摊上的一碗豆腐脑,吃的津津有味。适才那顿饭虽有满桌的珍馐美馔,吃进嘴里却是味同嚼蜡,她只动了几筷子,根本没填饱肚子。卿云见胤禩只在旁边看着,便问他吃不吃,胤禩只推说不饿。卿云道了声:“没口福。”不再理他。吃完手头的东西,她又买了串糖葫芦,一边走,一边慢慢啃。 走了一段,胤禩忽低头道:“你不是说,你和弘春是好玩伴,差不多年纪吗?”卿云点头道:“我说过。怎么了?”胤禩笑道:“据我推测,以弘春如今的岁数,他应该已经过了欣赏像糖葫芦之类东西的年纪了。”卿云轻轻一哼,反唇相讥:“所以说你不招大人喜欢,没有童真,老成无趣。” 胤禩给她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自己确实不受康熙待见,只如一介臣子般,被他召之即来,不用即弃,于是黯然不语。 卿云见他神情愀然不乐,心中已然明了,问道:“你是不是很不甘心,自己多年的心血,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胤禩一笑释然,故作惶恐道:“可不敢不甘心,免得又被人骂输不起的懦夫。”卿云笑道:“真看得开才好。待会儿见到何焯时,可别又哭出来。”胤禩笑着摇头,推她一把:“快走罢,何焯还等着咱们呢。” 两人来到城门口,何焯已在街边一个茶寮里等候多时。久别重逢,何焯的头上已生了白发,只是身着一袭打有补丁的半旧青衫,恍惚便是在云居寺初见时所穿的那件。三人见了面,各自心中惆然,竟是相顾无言。 过得片刻,胤禩才要开口,何焯便抢先道:“八爷什么都不必说了。在下当年在云居寺中目睹了诚亲王的难堪事,本来立时就要丧生,蒙八爷出手相救,不但逃得性命,又享了这么些年的清福,虽然到底栽在了诚亲王手上,但能识得明主,此生已是无憾。”胤禩心下感动,握住他的双手,道:“何先生言重了。今日之事,是胤禩连累了先生才是。”何焯摇摇头,神色郑重道:“八爷对何某一家都有大恩。士为知己者死,可惜在下才薄智浅,未能帮到八爷多少,思之实在惭愧难安。” 胤禩轻轻叹息,问道:“先生回乡后有何打算?”何焯笑道:“重操故业,躬耕陇亩,林泉终老,此乃吾平生宿愿。” 胤禩让车夫取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为何焯在乡下购置的田产房契和一些钱票,让他一定要收下。何焯却说什么也不肯要。两人在大街上推来让去,实在不太好看。胤禩便将盒子交给卿云,拉着何焯临别互赠良言祝福,卿云趁着何焯没留意,塞进了他的包袱里。 何焯挥手告别,牵着一头青驴,和来接他的长子一起,携着行囊书箱,迤逦上路。随着他一起远去的,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属于胤禩的时代,到此彻底地终结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过往的经历即便再是不快,这时回忆,却也只记取了温暖动人的一面。 伫立眺望良久,胤禩忽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果不是跟了我这个不走运的主子,或许他此生会更有作为。” 卿云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没有我的存在,那他便不会得罪三阿哥,更不会遇见你,他这一生又将是如何呢?天道常变异,运数杳难寻。世事哪里是能计算清楚的。”见胤禩默然不语,卿云便问道:“你是不是在回想自己的半生沉浮,看是否能计算清楚?” 胤禩淡淡一笑,反问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卿云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你是在玩一个非常刺激的游戏,自负技巧高过其他玩家一筹,一心求胜,却唯独忘了游戏规则是谁决定的,而只有这个人才是仲裁者,更是所有玩家真正要挑战的最终对手。” 胤禩叹道:“是啊,仲裁者要判谁出局,谁便立刻出局,半点道理也不用讲。老十四从小就受宠,被皇阿玛夸赞天生富贵,想必不会轻易出局。” “难说得很。”卿云仿佛偏要跟他抬扛一般,追问道,“若是最后关头,你的皇阿玛又突然醒悟到,十四也是挑战自己的一个对手,岂不又是呜呼哀哉!” 胤禩摇了摇头。卿云皱眉道:“你不同意?”胤禩还是摇摇头,笑着走开。卿云紧追上去,连声问道:“你是不同意我的游戏说,还是不同意十四也会呜呼哀哉?”胤禩被问得不胜其烦,倏地止步站住,无奈道:“我不是不同意。”卿云道:“那你摇什么头?” “我只是突然间想到,”胤禩一脸严肃,好似在讲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慢慢道,“我不是败在不知对手底细,而是中了旁人的奸计,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只想着在最短时间内把游戏玩完。若是在战场上,这都是犯了兵家之大忌,焉能不败?” 卿云忙问:“什么奸计?”胤禩表情高深莫测,沉声道:“美人计。”卿云不由一怔。胤禩已撑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是你在旁边一个劲催着‘快点快点’,我这游戏还有得玩呢,哪会这么早自动弃权。”卿云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哼的一声,掉头欲走,可胤禩已抢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谢罪告饶。卿云只是扭头不理。 胤禩道:“我刚才之所以摇头,其实是因为……”卿云冷颜打断道:“现下你想说,我还不想听了。”胤禩耐心道:“你不想听,我也要说。” “我摇头的意思是,管他谁会呜呼哀哉,都与咱们无关。”胤禩牵起卿云的手,微笑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已足够。” 寻常女子听了如此情意绵绵的话,一般或娇羞,或欣喜,总有些反应。可卿云却只是怔怔出神,然后忽然叹了口气。胤禩心中诧异,叫了声“卿云”。卿云抬起头来,转而盈盈一笑。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此刻二人的心意,却是前所未有的灵犀相通,纵然一言不发,也无关紧要。 虽然胤禩这么说了,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权衡利弊,终归是十四赢得这场游戏,对所有人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 过了三年连康熙都羡慕的自在逍遥日子,某一天,十四阿哥胤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上了门来。如今,在康熙面前最得宠的皇子,便属他了。 近来西藏不大太平,策妄阿喇布坦叛乱以来,朝廷调兵前往剿平,均无多大收效。鉴于十四曾有过带兵讨逆,且一举大获全胜的战绩,此次又主动请缨,朝臣们也多赞同附议,康熙便将他由固山贝子越级授予王爵,并任命为抚远大将军,不日就将出征讨伐策妄阿喇布坦。十四从小就盼望着能像祖辈一样,马上建功,列土封疆。终于在三十而立之年,他等来了这一次机会,不再是游戏般的小打小闹,是真真正正的带领大军,征战沙场。此次若是能不负圣望,荡平乱贼,立下大大的军功,那他将一跃超过所有比他年长、或资历深的皇子,让满朝上下都刮目相看,不敢再小觑。 胤禩自然明白十四对这次出征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于公于私,也愿助以一臂之力,只是不知,临出征之际,他亲自找上家门来,又有何事相求。 十四向来很爽快,一见面便开门见山道:“八哥,请恕小弟唐突,此次出征讨逆,想借您府上一个人,一同前去。”胤禩问道:“什么人?”十四笑道:“我是听悠悠说,这个人曾经遍游西北大地,且有个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能将所游之地的地形地貌,全部熟记心中。”胤禩回想府中各人,并无如此人物,忽的灵光一闪,惊道:“你想借……卿云?”十四点了点头,笑道:“眼下大军中最缺的正是这样的好向导。” “不可能。”胤禩一口回绝,绝无商量余地,“历来军中要找向导,自有当地民众带路,何劳大将军忧之深?” 十四还要劝说,胤禩已拂袖入了内堂,十四只得无功而返。 这一日,胤禩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卿云虽已知晓发生何事,却不说破。两人便都装作若无其事,只字不提。 只是眼见大军出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卿云夜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再三思量之后,她推了推身旁的胤禩,胤禩也没有睡着,立时便应了一声,转过身来。 卿云迟疑道:“我想……我还是去的好。”默然半晌,胤禩轻声道:“太危险了。”卿云却忽然吃吃笑了起来,弄得胤禩担忧不是,生气也不是,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堵得难受。卿云很快发觉自己笑得不合时宜,静了下来,说道:“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一句口头禅:我命系于天,安得轻易毁伤?”“还是不行。”胤禩也是十分固执。 卿云想了想,道:“你忘了你自己答应十四的事了?”胤禩道:“那是我的承诺,与你无关。”卿云道:“怎么与我无关?若想眼下的日子能够长久,若想更多的人能够平安,此战便非胜不可,我也非去不可。”这话一出,胤禩唯有沉默了,只能用尽全力,紧紧抱住她。 两个月后,大军正式出师这一天,康熙亲登太和殿向十四阿哥授予大将军敕印,然后大将军王胤祯乘马出了□□,诸王及二品以上官员都到德胜门军营送行,而卿云也换了男装,列队于军中主簿、书记官等文官阵营中,随军一齐出发。 逆天 当老八与十四真正连成一线,一个在内,家底丰厚,一个在外,手握兵权,又得康熙默许首肯,三方力捻合成一股,足以所向披靡。就好似经过多年的群雄割据,混战不断,一枝后起之秀骤然异军突起,其余之辈皆莫能与之敌,统一天下之势已是不可逆转。形势渐渐明朗之际,朝中远识之辈业已心中有数,弥漫天地间的迷雾终于散开,隐隐可见明日朝阳。 西北捷报频频传达,随着叛逆基本平定扫清,拥戴大将军王的呼声一日比一日高涨,然而满朝一片欢欣之中,终究有人意兴索然。 忽忽已至康熙六十年十月。 是夜,四阿哥胤禛,如今已进爵为雍亲王,正在灯下读书,由于心思倦怠,手中书卷许久都未翻过一页。忽听近侍传报:“李先生请四爷过屋叙话。”四阿哥不禁微感错愕,自李四智入府以来,除非自己亲去请教,他从不曾主动进一言。今天如此反常,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四阿哥立时搁下书,移步去李四智所居的小屋。 甫一见面,李四智便直接问道:“皇上近来身子如何?”四阿哥顿了顿,答道:“沉疴难起,药石不灵,精气尚可,但身子是一日差过一日。”李四智沉吟片刻,又问道:“那皇上可有召十四阿哥回京之意?”四阿哥默认,这也正是他心头烦乱之因。李四智颔首道:“如此,也是时候了。”四阿哥讶然不解,一头雾水。 李四智少见地露出微笑,说道:“四爷且放宽心,只消静静等待,时辰一到,老天必有所报。”四阿哥惊道:“先生之意,是让本王静静坐等,什么也不用做?”李四智缓缓一点头。四阿哥却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不以为然。 李四智也不辩驳,只问道:“在下当初转交的那幅画,四爷还保存着吗?”四阿哥一愣,命人去书房将画取了来。李四智接过铺展开,正是陈良少时为悠悠手书的那幅少女采菊图,就着微弱烛光,细细观看片刻,才叹气道:“格格曾当众说过,这张画中藏有一个秘密,只赠慧眼识画之人。”四阿哥神色一滞,赧然道:“可我并未识破此画深意……” 李四智道:“格格托我转交时曾提过,此画名叫‘墨隐焚心’。她还说,她根本不喜欢菊花。”四阿哥还是不明白。 李四智自出地牢后,便极为怕冷,其时又恰逢隆冬,屋中更是多备炭盆。李四智也不再多言,只是突然间手一撒,画卷徐徐飘落,掉进了脚边的火盆中。四阿哥急忙伸手欲抢,李四智却拦着不让,两人便眼睁睁看着火苗将画一点点吞没,变成焦黑。然而就在这时,异象乍然显现,当火光蔓延到画中少女心口附近,那部分画纸并未立时变黑,而是缓缓幻化出了一个新的图画,四阿哥瞪大了眼,一下子便认出了那是株兰草。 少女怀揣兰草,脸上似笑非笑,一对美目正脉脉望着画外人,在火光跳动中,隐隐似有波光流转。 这画中画只持续了一瞬,便被炭火彻底吞噬,化为灰烬。这一瞬虽短,但其间的惊心动魄,却将其拉得巨漫长无比,令四阿哥久久回不过神。 李四智叹道:“所谓慧眼识画,重要的何曾是画这个死物。只有画中人愿意把自己放在火上炙烤,才会显现出怀里所藏的芝兰芳草,个中乾坤方能示人。” “我明白了。”四阿哥的表情讳莫如深,心下更是好生踌躇。明白了,不等于相信了。太多年的孤影独行,他或许早已丧失了信任别人的本能。 在与十四福晋完颜氏恶言争吵一场后,悠悠又独自搬回了舒府,闭门拒客。然而第二天,便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任人怎么劝都不走,悠悠只得亲自开门辞谢,只望了来人一眼便不由愣在当地,竟是多年未见的穗儿。 穗儿得见旧主,惊喜万分。悠悠却问道:“你不去好好照顾李四智,来见我做什么?”穗儿忸怩道:“此事说来话长。格格,能不能先进去,再容穗儿慢慢回报不迟。”悠悠稍作迟疑,闪身让她进来,又立时命人紧紧关上门,两人才一起走到会客厅。 待到左右无人,穗儿跪下便道:“格格恕罪,因四福晋有命,穗儿未及通禀格格,便……便已……”她羞得红透耳根,下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悠悠端详穗儿片刻,这才发觉她已作妇人装扮,肤色雪白,身材微丰,模样似也变了不少,失声道:“你和李四智在一起了……”“不,不。”穗儿慌忙摆手否认,一咬牙道:“奴婢现下侍奉的是……是四爷。” 悠悠一怔,冷下脸来:“这么说,你丢下李四智不管了?”穗儿黯然垂首。悠悠问道:“什么时候的事?”穗儿低声道:“四十九年春天。”悠悠不知想起什么,忽而笑道:“原来你就是次年给雍亲王添了个阿哥的那个格格。”穗儿心乱如麻,倒地便磕头。悠悠道:“如今你是个格格,我也是个格格,大家平起平坐,往后就不必再行此大礼了,起身吧。”穗儿抬脸望向悠悠,一脸惶恐,悠悠又说了声“起来”,她才起身。悠悠笑道:“今天是平起平坐,往后说不定我还要仰仗你呢。”穗儿惊惶得连声道“不敢”。 隔了片刻,悠悠心境略略平复,已想到穗儿此行之来意,便直接道:“前几日,我随德妃去畅春园问安,一旁偷偷观察康熙神色,据我推算,他只有一个月的命了。”穗儿附和道:“格格医术精湛,这方面从未看走眼。您说万岁爷只剩一个月的命,定然不错。” 悠悠转身走向后园,穗儿紧随其后,园子里静悄悄不见一人,悠悠推门进了一间屋子。还在门外,穗儿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药草香!她记得这里过去是个杂物房,可现下屋里的东西却全部一清而空,只在屋中间搭起一座大锅炉,周围摆着一堆堆燃料和草药。穗儿愕道:“格格,您又要炼制丹药了?”怪不得府内外的门禁看得那么严,康熙下旨敕令悠悠一世不得行医,若被人知道了她在制药,告到御前,可是欺君大罪。 悠悠俯身照看炉火,全神贯注,不再说话。穗儿默默陪着,踟蹰再三,小声问道:“格格,万岁爷的病,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您有法子医好吗?”悠悠头也不抬,道:“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穗儿默然。悠悠听不见声音,便转过身,笑问:“你不希望他死?”穗儿点点头。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人的阳寿几何,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早有定数,既是天意,岂是凡人之力能够任意改变的。”穗儿道:“连格格也无能为力,那便真的无可挽回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悠悠微微一笑,道:“最近我得了一块奇石,名叫归元石,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也很想试试,到底是否真有回天之力。” 穗儿眼睛一亮,忙道:“格格,我来帮您炼药。”悠悠道:“我一个人就行,你还是快回府罢。”穗儿道:“格格别赶我走。过去都是我给您打下手,就让我留下罢。”顿了顿,生怕悠悠不肯答应,又加了句:“我换洗衣物都已经带来了。” 听了这话,再见穗儿眼神闪烁,悠悠不禁一凛,起了疑心:“莫非是四阿哥不放心,派她来监视我?”这么想着,望向穗儿的目光也带了从所未有的审视意味。 半个月后,夜间西宁城外一处高岗上,站着两个人影,齐齐仰头望向天际。今夜暗月偏居,星河灿烂,确是个仰观天象的好天气,只是寒风萧瑟,吹得直打颤,未免美中不足。 过不多时,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士兵,催促二人回营。卿云口中答应,拢了拢棉袄领口,拔脚下山。旁边跟着的刘青忍不住抱怨道:“这帮人盯得还真紧。”卿云道:“这也难怪。紫微帝星摇摇欲坠,怎不让人心急?”刘青道:“可他们还暗中扣留与京中的来往信件,拆开看过一遍,再重新粘上封口派发过来。”卿云笑而不语。转过山坳,便见一队列兵都举着火把围住了高岗,俨然二人若不合作,便要动手强逼的架势。 在一队士兵护送下,很快二人便瞧见了灯火彻夜通明的军营。战事平息之后,大军便一直驻扎在西宁,长期旷野行军之后,总算到了人烟稠密的城郭,但十四阿哥却放着城中大宅不住,宁愿继续在城外军营里住帐篷。 回到军营,整队士兵这才散去,同时一个小兵上前传报:“大将军到处找万先生不见,正在万先生帐中等候,命你一回来就去相见。”既然化身一个向导,卿云自然不好表露身份,因此还是叫回了万虚明的旧时称谓。 卿云道声:“知道了。”那小兵便即告退。刘青啐了一口,大喇喇道:“还是福晋您气量宽宏,十四爷如此无礼,您都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卿云轻轻笑道:“不是我气定神闲。只是当惯了质子,熟能生巧罢了。”刘青当即住了口。 卿云在前走出几步,刘青游目四顾,惊道:“走错了,这好像不是回您军帐的路?”卿云笑道:“没有错。既然大将军偷看了咱们的信,这个亏也不能白吃,咱们照样偷看回去。”刘青张大了嘴,正犹豫要不要出言劝阻,卿云已抢先走到了中军大帐前,扬长而入。帐外的执戟郎中也不理会,但却拦住了后面的刘青,只因大将军特许自由出入大帐的只有卿云一个。 刘青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没多久,得讯的大将军十四阿哥匆忙赶了回来,刘青远远望见,赶紧躲了起来。 十四气势汹汹奔入大帐,果见卿云坐在大将军椅子里,支着脑袋,随手翻看桌上的各类文书。听见有人进来的声响,卿云也不抬头,抖着手上的一份刚写好的简报,评价道:“军人文章,就得简单直白,有杀伐之气。你学那些个酸腐呆秀才,扯那些有的没的算什么?这军报一看就是毫无章法,拎不清轻重,谁看了都要以为写的人,脑袋一团浆糊。” 十四“嘿”地一声,厉声道:“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我可以立即将你军法从事!” 饶是这般恶声恶语的恐吓,卿云却一点不为所动,拿起手边刚拆开的家书,真挚惋惜道:“大将军王,你的福晋和侧福晋吵架了,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齐人之福果然不是那么好享的。” 十四见吓她不住,便也脸色一变,笑嘻嘻道:“那也比你们两口子写的好,什么‘还想在你怀里听雨声’,什么‘望尔珍摄,吻你万千’,真是一想起来就倒胃口,寒毛直竖。” 卿云猛一拍桌,霍然站起,怒目喝道:“你倒爽快,不打自招。偷看了那么多封信,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十四自知理亏,面上却是绝不露怯,笑道:“我也是挂念皇阿玛的安危,担心八哥一时疏漏,把要寄的信装错了信封,那便不好了。这叫做先小人,后君子。” “我瞧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面对如此脸皮厚过城墙的真小人,卿云也只能徒叹奈何。她走过十四身边,轻轻道:“希望大将军王将来王上加白之后,不会再这么多疑又霸道,那时不但我等乡党幸甚,天下苍生亦幸甚。” 十四被她这一席话说的怔在当地。卿云笑着正要出帐,忽听远处飞骑驰报,奔进帐来,双手捧上圣旨,高声跪道:“皇上命大将军王接旨后立时回京,不得有误。”十四单腿跪地接过,问道:“可是皇上圣体不豫?”报信使只道:“总之大将军王星夜启程,尽早赶回京城为是。”十四不再迟疑,看了一眼卿云,卿云颔首会意。 当即,二人轻装简骑少随从,多带早已备好的千里良驹,连夜出发赶赴京城。一路上不断换乘马匹,除了去驿站补充必要水食,困了也只是在马背上眯会儿眼。如此没日没夜的玩命奔驰,一行人只花了平日信使所用的一半时间,便到了京城,其时已是深夜。有圣旨开道,十四等沿途上畅通无阻,纵马一直行至内城九门前。 随行侍从朝城楼上大喊一声,立时得到值班门官呼应,呼啦啦打开城门。众人纵马进城,适才应声的门官已从城楼上跑下来,竟是九门提督隆科多亲自把关,后面还跟着八贝勒府的侍卫领班之一,卫武。卫武与刘青本就是同乡兼好兄弟,自刘青跟着卿云去西北平叛,两人已是多年不曾见面,此刻重逢,喜得双手交握,连拍对方肩膀。 自从宣召十四阿哥回京的圣旨发出后,隆科多便奉皇命在此等候十四归来,这时刚一见面,便跪在十四的马前问安,并通禀万岁爷正驻跸畅春园,请大将军王立刻入园觐见。 本打算进宫的一行人赶紧调转马头,别过隆科多和卫武二人,长驱直至畅春园东门外。十四翻身下马,许多大臣、太监立时拥着他去清溪书屋面圣,余下之人便被撇在一旁。 卿云默默目送一群人走远,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因心弦紧绷而勉强压制下的长途奔波苦累,复又袭上头来。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余光却一眼瞥见了隐身在园门灯光下的一个暗影,那暗影慢慢走到众人面前,却是□□江。有□□江在的地方,必少不了另一个人。 卿云绽开笑靥如花,冲口便问:“他在哪里?”□□江躬身道:“贝勒爷在园门南侧角楼上。”卿云当即飞奔入园,拾阶而上,经过罩门登临高楼之顶,一瞧见站在深蓝色夜空下的一道背影,立时收住脚步。 听见身后声响,那背影霍地回转过来,正是八阿哥胤禩。卿云固是一身风尘,满面倦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不曾离京一步的胤禩,看起来竟也是一脸的沧桑与疲惫。 异地分离的这几年间,两人只能通过书信交流,每每提笔总有写不完的字句,心头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便是重逢的这一刻。然而这会儿真的见了面,两人却是呆立当地,如堕梦中,半晌都不动也不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好梦就会醒来。 过了良久,卿云才笑道:“站在这傻呆呆地望着天做什么?你懂观星么?”胤禩一步步慢慢挨近她面前,端目凝视,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卿云喃喃念道:“终于,都结束了……”两人相视而笑,搂抱在一起。 随着年纪越近老迈,康熙便越不爱待在宫里,一年之中,过半时间都在畅春园内居住。园内花木葱茏,叠山理水,各色宫殿建筑,均是极尽自然淡雅,深得江南园林美之神髓,确是颐养天年的一处胜地。 四周灯影摇曳,将山水如画的园景,渲染出三分白日所难见迷离暧昧之态。十四此际却是无心欣赏,一路穿门过桥,离清溪书屋越近,便越清晰地感觉到胸膛内心跳如雷。到得书屋门前,只见此间早已跪了一地的皇子阿哥,因是深夜突然奉诏,个个的面色都不大好看。十四从众人之间走过去,已是呼吸艰难,险些就要承受不住灭顶重压,一头栽倒。可太监已经打开了门,十四只得提气深吸几口,强自镇定下来,举步入内。 一进去,便听见了女人嘤嘤咛咛的忍泣声,明亮灯光底下,德妃歪坐在一张里,捏帕不住拭泪,而十四福晋完颜氏则陪侍在旁。太医诊完脉退出幔帐,重重一叹,摇了摇头。德妃见了一时激动,竟没忍得住呜咽声。 十四不再犹疑,疾步冲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榻前,大声哭叫“皇阿玛”。已在弥留之际的康熙似有所觉,悠然醒转,蜡黄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潮。众人心中清楚,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康熙微微一动手指,床边泪流满面的李德全立时会意,从他枕边取出了一方木盒,并示意小太监去请内大臣进来,宣读遗诏。 稍等的一刹那,康熙忽然急喘几口气,全身痉挛,翻了白眼。十四大惊而起,正要叫太医,偏头却发现悠悠捧着药碗就站在不远处。触到十四的目光,悠悠便即走到榻前,伸手搭在康熙右腕上,轻道:“没了脉搏。”李德全忙掀开明黄幔帐,去喊太医。悠悠俯身将耳贴在康熙胸口,探听是否还有心跳,外间的太医已闻声赶来,十四忙侧身让开路。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时,悠悠却在不动声色间,把一粒小小的红色药丸悄悄滑入康熙口中,低头附耳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说完便即站起,没有一人发现她的举动。 几位太医立时接过了悠悠的活,上下望闻问切一番,最终确诊无误,方才向外宣告:皇上驾崩了。山崩海啸的嚎啕声骤然而发,跪在屋外的阿哥臣子纷纷抢进来,捶胸顿足地高声恸哭,一个比一个嘶声力竭,全情投入。谁也没有留意到,有一个人悄没声息地反向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暂居的兰藻斋,悠悠取出一管洞箫,打开窗户,坐在月光之下,手指按孔,吹起了一首曲子。 遥遥渺渺的夜风,将箫声远远送了出去,一直飘到了角楼之上,已是极低极细,几不可闻。尚沉浸在重逢之喜中的卿云,乍然听见箫声,却是身子一僵,如遭重锤击中后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胤禩也是“咦”了一声,细细分辨曲调,只觉清丽婉转,十分动人。 听了一阵,胤禩发觉卿云古怪异常,问道:“怎么了?”卿云本是靠在胤禩身上,这时忽的用力揪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有点害怕……”胤禩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轻道:“那咱们回家罢。”当下携了卿云的手,转身下楼。卿云一步三回头,望向那箫声传来的地方,看到的却唯有漆黑一团,心中的惊疑不由更盛。 常态 有的人看破生死,从此自由自在,没有羁绊;有的人经历死亡,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有的人目击死亡,从此却变得暴戾无常,性情乖张……不管如何改变,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凡是与死亡近距离打过照面的人,身心的一部分死去之时,也有一部分在重生。而这样的改变,发生在静悄悄之中,只有天知、地知。 生命作最后挣扎的一刻,躯体却感觉到一股热量骤然从嘴而入,盘踞在胸腹间,宛如一只大手按在身上,轻轻安抚下了全身的痉挛,一切归于平静。 这便是死亡么?康熙心想。虽然他此时目不能视物,但双耳却清楚听见了一人在说:“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既然尚有知觉,那是否意味着,他还活着?康熙心头窃喜,可接着便听见太医宣告:“万岁爷驾崩。”急得便想起身大声反驳“朕还没死呢”,可惜他不但口不能言,四肢更是无法动弹,只能听着周围一片哭声,无可奈何。 只哭得一阵,便有大臣宣读早已写好的遗诏,传位于十四阿哥胤祯。哭声顿时止歇,众人山呼万岁,叩拜新皇。康熙又惊又怒,自己明明好好活着,这班臣子竟这样急着拥立新君。他恨透了面前这帮糊涂蛋,真想一跃而起,每人赏他两个大耳刮子。盛怒之下,更生惧意,难道自己一代圣君,竟会落个活敛入棺,生闷而死的下场吗?当即也顾不得生气,只盼爱子哀父离丧,悲痛之中能来面前恸哭一番,然后发现自己仍在人世。 然而,哭声渐渐变得稀落,刚刚奉诏嗣位的十四打发诸大臣去料理后事,又命太监将不省人事的李德全抬走,霎时间,御前便只剩下了德妃和他自己的福晋,九阿哥与十阿哥两兄弟,以及几位心腹大臣。 大臣们纷纷唱和荣登大宝之喜,十阿哥也一拍十四的肩膀,道:“恭喜你美梦成真,如愿以偿了,十四弟。想来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喊你十四弟。”由于适才哭得动情,现下略略平复心境,他的话声中仍带着哭腔。十四也是按了按十阿哥的肩膀,神色郑重道:“众兄弟的高恩厚义,胤祯决不敢忘。” 十阿哥叹了口气,耳听德妃哭声不绝,不禁眼圈又是一红,心中难过,颤声道:“兄弟加冕登基之后,弟妹自然成了皇后,德母妃亦当尊为太后,我与八哥都是没了额娘的人,从今而后也会视若亲母,尽孝侍奉……” “现下还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九阿哥打断道,“幸好皇上及时赶回京城,未生大乱。此前为了以策万全,除了几位年幼弟弟,其他有嫌隙的阿哥一进园子,就都被我们派人看管了起来。是放是留,便请皇上立即拿个主意。” 十四听见他突然改了称呼,竟是一怔,颇为别扭,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声静气道:“那就继续看着。等先皇发丧后,一切尘埃落定,再放他们出来哭灵守丧。”如今众皇子中,幽禁的幽禁,贬斥的贬斥,还可能威胁到他的,便只剩三阿哥与四阿哥两个人了。反正关两个也是关,多关几个也是关,索性一齐看管起来,这才万无一失。直到此刻,十四才真正体味到,自己已是“皇上”,并刚刚发布了帝王生涯的第一条命令,如此奇妙而特别的滋味,令他不觉嘴角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只听“啊”地一声轻呼,德妃便晕死了过去。十四一呆,尚未反应过来,却发现余下数人亦是脸色煞白,惊恐万分,直楞楞地望着自己身后。十四讶然失色,缓缓转过身去,定睛看清眼前景象,顿时也吓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石像。 一炷香时间已到,康熙慢慢坐起身来,默默检视又能活动自如的四肢,然后走下床来,竟是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更胜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康熙一言不发,只是夺过了十四手中的遗诏,撕个粉碎。十四阿哥的美梦,只持续了一炷香时间。 到了第二日,彻夜未眠的胤禩已觉察出异常,既未听见丧钟,又不见人发来讣闻,一切都显得太过风平浪静了。 旭日东升,宫里忽传众臣上朝,并隆重其事地将视政之地设在了太和殿。胤禩在人群中巡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老九、老十与十四,却见三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均是失魂落魄之状。不等胤禩开口询问,鞭声响彻三声,众人唰地跪了一地。胤禩微抬眼眸斜觑,便瞧见了一夜之间奇迹般地病痛全消的康熙,在太监簇拥下,昂首挺胸走上高台,落座龙椅之中,目露精光一瞥,胤禩赶紧低下了头。 皇帝昨夜病危之事,虽已封锁消息,但满朝文武多少也捕捉到一丝风声,闹得人心惶惶。直到此刻康熙亲自现身,众人方知是虚惊一场。 下朝后,满腹疑窦的胤禩正欲找十四他们问个究竟,却被一个太监追上,口传圣上密旨,令所有皇子无故不得多于二人私下集会。此外更有四名太监随他回府,不论走到哪里,都紧粘在身后。胤禩无奈避进寝室,四人这才识趣止步。 这会儿已日上三竿,但马背颠簸近十天,疲累不堪的卿云仍在酣睡。胤禩换下朝服暖帽,坐在床边沉吟片刻,开门叫来管家,称福晋身子不适,速去请太医。此等小事其实根本不必劳动一府管家,管家立时会意,亲自去太医院请人打探。那四个太监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谨遵圣谕,将八府上一应见闻,事无巨细,尽皆记取在心。 待胤禩再关门回屋,卿云已被外间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睡眼,和衣而起。胤禩口中道:“时候尚早,多睡会儿。”暗递了个眼色,卿云便应道:“你夜里也未曾睡踏实,陪我躺一会儿。”胤禩当即脱鞋上了床榻,放下帷帐,小声将心中的疑团合盘托出。 两人相对默然,隔了一阵,胤禩道:“我瞧皇阿玛的气色好得有些过分,透着诡异。思来想去,必是昨夜出了什么变故。可惜我现在被看得甚紧,也没法向十弟他们问个清楚。”卿云踌躇再三,问道:“你确定皇上已病得奄奄一息,无药可救了?会不会是他有意试探你们……”胤禩断然否定这种猜想,说道:“皇阿玛进入弥留,入气渐渐少于出气,是我亲眼所见。若是太医们断错诊,也不可能众口一词,同时出错。况且,昨夜当值的太医里,有两个都是我们的人。”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卿云不觉苦笑,掀开帷帐,大声道:“许久不见悠悠了,也不知她近况如何。左右无事,我这便去看看她。” 卿云召进贴身侍婢,更衣梳洗之后,迈出房门,立时便让那四名太监拦住,问道:“福晋此去可是要探望十四侧福晋?”卿云反问:“是便怎样?”领头太监道:“奴才斗胆,还请福晋打消念头,轻易不要出府。”卿云与胤禩互望一眼,只能作罢。 而等太医院的内应带出消息,已是两个月后。原来那夜御前侍奉的一共有五位太医,事后不久,即遭秘密流放出京,不知何往,唯一的一条线索也断了。 尽管每个阿哥都被宫中太监盯得牢牢的,但费了一番周折后,他们最终还是能够互通信息。可惜的是,纵然分享了各自所知的一切,他们仍然对眼前的迷局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尤其是已然摸到了皇冠,却又被生生褫夺的十四阿哥胤祯。 从康熙“死而复生”开始,到他亲手撕毁自己写下的遗诏,再到下令大将军王火速还镇西宁,由头至尾,十四除了茫然,还是茫然。皇阿玛的态度骤然转变,令十四百思不得其解。他心有不甘,甚至故意赖了几天,不肯即时起行返回西宁,可圣旨不断地来催,口气一次比一次强硬严峻。直到康熙提拔了同样在平叛中立功不小的副将年羹尧,将部分的军权移交给他,十四这才彻底意识到——大势已去。 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等等古语,十四一直以为与己无关,不当回事,因为他是天生富贵,怎么打都赢的大将军王。可事实俱在,由不得他不认。 十四不敢再任性使气,作别了家人,踏上去西宁之路。随行军士列队在城外,十四黯然回首,沙尘滚滚之中,只见一顶华盖缓缓出门而来,到得近前方才看清,奉旨到此送行的竟是八阿哥夫妇。 胤禩递上一杯水酒,十四默默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已然泪流满面,哽咽道:“八哥,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胤禩沉默。众目睽睽之下,他固然不能说什么,可即便无人环视在侧,他依然无话可说,因为他也不明白,这一回又是错在何处。 卿云亦是无声长叹。她不能说不明白,可也不是全明白。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弟往日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得罪众位兄长之处,还望前嫌不计,小弟谨在此伏乞恕罪。”十四深深一揖,说道,“八哥,小……八嫂,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见他迟疑再三后,改了往日的不敬称谓,卿云不禁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叫我小云子罢,早都听习惯了。” 十四与老八闻言也都是一笑。十四踩镫上马,呼喝军士,一齐绝尘而去。胤禩与卿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送别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便更珍惜身边执手之人。只是想不到两人昔日的一时戏言,居然真的应验。占据如此显著的优势之下,十四还是呜呼哀哉了。 十四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其实,不是他做错了什么,甚至根本不在乎他这个人是谁,而只是他身处的位置。 康熙一生功绩赫赫,英明神武,世无匹敌,可他毕竟是一介凡夫俗子,还是个年老迟暮的凡人。 没死之前,他不信鬼神,明白人固有一死,冷静理智地选择最好的接班人,继承己志,将祖宗基业传续十世百世乃至万万世;假死之时,他亲耳听见,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要全盘交给别人,自己享过的福,自己欺负人的快感,都将成为别人的专用品,这叫他如何能忍;重生之后,他却仍未走出死亡的阴影,于是开始畏惧,并心生怨恨,怪老天不公,为何要让他与普通人一样,会病,会老,会死。因此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就绝不放过。 这么巧,当康熙心思百转千回之时,十四正好便是那个将要取走其手中江山的别人,只能算他倒霉。 当八阿哥夫妇在城外为倒霉的十四送行之际,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乾清宫里,康熙召见了四阿哥胤稹,并要交给他一件秘密差事。 那晚奇迹生还之后,康熙不但百病全消,而且精力更胜往昔,日夜案牍劳形,丝毫不觉疲累。对于种种异处,他问遍当值太医,均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起先还以为是上天见怜,恩准他再为国家百姓多操劳一纪,然而心底始终觉得,仙家神助之说实属渺茫,万一过不多久,旧疾再度复发,岂不休矣?记得当夜曾听有人耳语一句,多半便是此人暗中施展回春妙手,为他祛除沉疴,治愈绝症。必须要将此人找出来,问个明白。 见到四阿哥,康熙一开口便叹道:“朕有那么多儿子,可尽是些不中的东西,气死朕才甘心,真正成器的却是寥寥无几。老四,朕知你素有孝心,从没叫朕失望过。”四阿哥忙道:“皇阿玛但有所命,儿臣万死不辞。”康熙捻须颔首,颇为欣慰,说道:“朕要你细细查访去年朕重病卧于畅春园的最后一夜,所有曾侍奉过汤药的人,诸大臣、妃子阿哥、太监宫娥,一个都不可以放过,但有可疑之处,即来向朕禀报。” 四阿哥面露难色,问道:“儿臣愚钝,不知皇阿玛所说的‘可疑之处’如何鉴定?”康熙道:“譬如往汤药中加了点东西……等等。”四阿哥吓得慌忙跪倒,道:“儿臣万不敢奉命。”康熙微笑道:“你不必紧张。那人乃是出于好意,为朕治病续命,却未留下姓名。朕要找他出来,厚加封赏。”四阿哥这才敢领旨从命。 出了宫门,四阿哥方长吁了一口气。自那晚遥遥听见园中传出的箫声,他便知道,大事已谐。时至今日,康熙能够倚靠的成年阿哥,便只剩了他和三阿哥两个,是以竟将搜寻“救命恩人”之事交托于他,可谓天助。他固然不会轻易查明真相,但此际却仍是忧心忡忡。 回到府里,四阿哥立即去往李四智的小屋,复述康熙所授的秘密差事。谁知李四智听完之后,竟是抚掌大笑,高声道:“恭喜四爷,贺喜四爷!天赐良机来了!” 四阿哥恭敬请教。李四智敛容正色道:“诚如事先预料,万岁他已败给了阎王,败给了自己,也留给了旁人可趁之机,再非天下无敌。此刻四爷出手,攻一破绽全开、不堪一击之人,岂有不胜之理?”李四智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人们临死之际的种种心思,自是逃不过他的如炬慧眼。 李四智讲得豪迈,四阿哥却愁眉难舒,迟疑道:“可我远观皇阿玛的气色,似有返老还童之势,鬓间华发也有几缕转白为黑,说他再延寿个十年八载,只怕都说少了。” “格格先前所言已中了一半,四爷至今仍不相信么?”李四智冷冷道。四阿哥登时被说得尴尬不已。李四智又问道:“四爷可信人能长生不老?”四阿哥沉吟未对。 李四智道:“生老病死,乃自然天道,无人能够例外。四爷已然知晓皇上服下的归元丹,乃是由火山熔道采出的奇石炼制而成,您可知那石头奇在何处?”他张开右手,展示掌心的一块烫伤,又道:“单纯将那奇石放在手上,便足以灼伤身体。因此格格才须配合君臣佐使之道,集合多种草药,将它炼化成一粒丹药,使其服入口中,既与人无碍,又可缓缓散发功效。归元丹不是什么长生不老药,只是借助地元之力,将人濒死的最后一刻无限量延长,但再是无限,也总有尽时。皇上此时的枯木逢春,精神矍铄,不过是迷惑人眼的假象,就好似一具行尸走肉,精神愈是亢奋,离死便愈进一步。” “中间可会有甚变故?药力耗尽之后,又当怎样?”四阿哥问道。李四智轻笑一声,道:“无人可知。谁教圣上禁止格格行医,如今便只好屈尊做这第一个试药之人了。否则凭格格的医术,用心钻研几年,药效、服用禁忌、后遗症等种种详情早已一清二楚。” 四阿哥道:“道理我都懂。只是……那丹药之效到底能够撑多久,可否准确计算出来?”李四智顿了顿,道:“据格格掌握的喂药时机估计,最少一年,不会超过十五个月。四爷只管放心,三百六十个昼夜后,李某自有计较。” 话音落地,时光荏苒,转眼已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距离康熙服下归元丹后,正满三百六十个昼夜。 这日清晨,康熙正在畅春园内散步,四阿哥便匆匆来密报,已找到那个可疑之人。康熙精神大是一振,当即起驾回清辉书屋,传那人觐见。李德全亲自去带人进屋,却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福身盈盈一拜,康熙命其抬头相见,那女子便依命仰起脸来,在场之人皆是一惊,竟是十四阿哥的众位侧福晋之一,舒舒觉罗·悠然。 康熙一摆手,众人便即告退,只留他与悠悠二人独对屋内。康熙站起,负手踱开方步,绕着悠悠转了一圈,才停下问道:“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悠悠点点头,跪道:“贱妾特来请罪。”康熙微笑道:“何罪之有,你救了朕一命,该当重赏才对。”悠悠垂首连称“不敢”。 隔了片刻,康熙语气陡转,厉声问道:“何人指使你这么做?”悠悠道:“回皇上的话,无人指使。是贱妾见人身染沉疴不治,总是心有不忍,因此斗胆出手一试。”康熙道:“那事后为何不敢有意隐瞒?”悠悠抬起头,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皇上可是忘了曾亲笔谕令贱妾终生不得行医,此事若然曝光,便是欺君之罪,贱妾怎敢告与人知。” 康熙听来入情入理,便也满意地重落御座,笑着问道:“明德果然教女有方,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立下大功也不居功自傲。平身罢。你也勿需再担心朕会追究,且将当日如何救法,细细说与朕听。” 悠悠直身而立,略作思忖,便款款说道:“回皇上的话。追溯此事的源头,还要落在八福晋卿云格格的身上。贱妾之子弘春不足月出世,天生体虚身弱,险些夭折。幸亏八福晋得到一块奇石,名曰归元石,采自火山熔浆岩道深处,蕴含无穷地元灵气,垂危者用之能起死回生,生者佩之亦能延年益寿,全靠此石,方才救回弘春一命。” 康熙沉吟片刻,忽道:“朕常闻听,道家炼制长生丹药,素有采金石入药之习。世间果有此等奇石,道家经典之中多半会有记载。” 悠悠微微一笑,道:“圣上明鉴。试想,弘春本该早夭之身,佩戴此石,便得活到成年,并且体格健魄。若能将此石制成口服丹药,该是何等神奇功效!贱妾翻遍道家炼丹名典,终于在古卷《神隐经》之中寻到一则制药之方,依法演练,得归元丹一枚,不想便用在了万岁身上,真是天意。” “依你所说,弘春仅仅佩戴几年,便已独得最少二十余载阳寿,那朕服下此丹,岂非……”康熙两眼放光,但碍于天子体面,还是将后面的“长生不老”四字吞进肚里。 悠悠只是微笑不语。 康熙笑道:“悠悠,要何封赏,但说无妨,朕无不允可。”悠悠跪道:“贱妾别无所求,只望皇上能收回原先的旨意,准许贱妾继续研习医道。”康熙疑虑全消,大手一挥,叫道:“准了!”唤李德全进来,吩咐道:“带十四侧福晋去太朴轩用些茶点,朕稍后还有旨意。”悠悠高声拜谢皇恩,却没瞧见,康熙暗暗对李德全做了个右手刀斩左手腕的动作。 悠悠与李德全退去后,康熙便命外间众人进来,对四阿哥笑眯眯道:“老四啊,此番你又立下大功,待朕好好思量一番,还能赏你些什么东西。”四阿哥忙道:“胤禛不敢。皇阿玛已加封儿臣为亲王,隆宠之至,儿臣不敢再要什么封赏。只要能为皇阿玛分忧,儿臣心愿已足。”康熙颔首赞许不已,连呼“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有功不赏,朕岂不成了无道昏君?”康熙想了想,叫来敬事房太监与起居注当值官,命他们执笔拟下自己口述圣旨:“四阿哥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四阿哥一怔,心知康熙此举乃是虚情假意,但还是故作惊慌失措状,跪下再三推辞不受。康熙则意态坚决,命敬事房记档,将此遗诏封存起来,以示对四阿哥寄予厚望,绝无更改。四阿哥推却不过,只得无奈拜领,大声叩谢圣恩浩荡。 走出清辉书屋,四阿哥步子飘虚,行得十丈远外便即止步,略略定神。李四智果然是看穿了康熙,算无遗策。他欣然仰头观望太虚,但见一轮冬阳高照,今遭计已成功,自己便恰似这日正当空,从今而后,万象更新,改尽江山旧貌,岂有他哉?看得久了两眼酸涩无比,方才低下眸光,四围园景竟都成了红彤彤一大片。 大步迈开向前,四阿哥猛然间想起悠悠,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转身便朝太朴轩狂奔而去。一个懂得研制“长生不老药”的人,便是再仁心仁术,做皇帝的也须留她不得,他怎么会想不到?四阿哥满心自责,跑到太朴轩门前,一把推开守门的小太监,撞门而入,跌在地上,却见悠悠已合眼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手边一只空杯,四阿哥抓起一闻,正是御赐的鸩酒。 四阿哥抢上几步,抱起悠悠,发觉身子尚暖,大声不住口地直喊:“悠悠,悠悠!”然而任他拼命地摇晃悠悠,都不见她醒转,一时又惊又怕,心头痛楚,竟哭不出声来。“你怎么这么傻……”四阿哥伸手轻抚悠悠的面庞,心想直到她一瞑不视,自己才能与她这般亲近,不禁怔怔地落下泪来。 “四爷……”旁边监刑的太监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四阿哥眸光半斜,黑幽幽地深不见底,仿佛要吸走周围所有的光。那太监吓得一个踉跄,瘫软在地。 忽听咳咳几声,四阿哥感觉到怀中人动了动,急忙低头去看,只见悠悠吐出一口酸水,缓缓睁开眼来。四阿哥啊地一声轻呼,狂喜之下,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了悠悠,由于太过用力,勒得悠悠几乎喘不过气来。 喝下鸩酒还能生还的,那监刑太监也是头一次见到,傻呆呆看了一阵,惊醒过来赶紧爬出门去回报。 悠悠伸手推了推,四阿哥这才松开她,两人的脸却还是近在咫尺。悠悠不自然地撇开脸,轻道:“这酒怎么能毒死我?我早就服下解毒药了。若不是你摇得厉害,让我吐出部分毒酒,我不会醒的这么快……”她蓦地住了口。此间大事已了,悠悠早猜到康熙必不容她,原本是打算装作毒发不治,待到被人抬出园子,瞅准合适时机,自行逃走。谁想天不遂愿,被四阿哥打乱计划,令她终是深陷在此。 四阿哥取来水,让她漱了漱口,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人伤你分毫。”悠悠不由微微苦笑,躲开他的灼灼目光,望着那监刑太监远去的方向,低声道:“眼下该怎么办?” 四阿哥兀自沉思,外面突然嘈杂声起,乱成一团。四阿哥出去抓住一个小太监,询问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监哭丧着脸答道:“万岁爷驾崩了!这回是真的驾崩了……”四阿哥愕而不惊,回头望了悠悠一眼,两人均是一脸莫测,玄妙难言。 在四阿哥离开清辉书屋不久,康熙命人铺开宣纸,兴致勃勃地正欲挥毫泼墨,可提起笔尚未落下,便即猝然殡天,临死之际,双眼都未来得及合上,只有吸饱了墨汁的笔掉落在纸上,留下一个斗大的污点。 康熙帝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终年六十九岁,在位时间长达六十一年之久,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庙号清圣祖。 六十年是一个甲子,如果康熙自己能选,或许宁愿在去年的今日就死去,那还能维持一个帝王最高的尊严。可惜他喜欢乾坤独断,不给别人选择余地,终有此报。 成败 有康熙这一年帮忙着筹谋布局,外有年羹尧钳制十四阿哥,内有隆科多把守内城九门,更有众太监死死盯着每位阿哥,等闲不得随意出府,四阿哥胤禛奉遗诏接替嗣位的过程,可谓波澜不惊,水到渠成。直到先皇遗体运回大内,设灵大殓,诸皇子府外的重兵方才放行,并沿途护送众阿哥及各自的福晋子孙进宫奔丧哭灵,胤禩亦携卿云同入宫中。 两人在侧殿换了孝服,方走进停灵大殿,便瞧见跪了一地的背影之人,只有一人坐于灵旁,显得十分突出,那是四阿哥胤禛。只见他穿了一身的重孝,可露出的领子却是皇帝御用的明黄之色。两人不禁对望一眼,盘旋了一年的谜团,此刻终于真相大白。 胤禩虽然说过,无人谁在游戏之中胜出,都与他夫妻俩无关,可最终出现的,却是最坏的一种结果。众阿哥之中,论与他们嫌隙之多,结仇之深,无出四阿哥其右者。自胤禩等失宠之后,康熙固然常常苛责贬斥,但他施政仁厚,只要儿子甘愿低头,便不会再穷追猛打,赶尽杀绝。而观四阿哥其人,表面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却是城府颇深。加上他孤高自许,素无容人之雅量,统领吏部多年,向以处事冷酷严峻著称,发起狠来,上至天王老子,下至妻儿亲友,一概不留半点情面。今后落在此人手中,岂有幸乎? “八哥,卿云,你们来了。”忽有一人上前一拜。卿云一愣,登时喜出望外,拉住他道:“你出来了!”十三阿哥胤祥淡淡一笑,先皇驾崩当天,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迎他出来,现下已守灵数日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容颜虽显憔悴,但或因已介不惑之年,他神色间十分平静祥和,丝毫不见幽居十余载的萎顿之气。兄弟重逢,胤禩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毕竟十三当年被关,与他脱不开关系。 胤祥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脸倨傲,出声提醒道:“十三爷已被皇上册封为亲王。”言下之意,品级较低的八贝勒应行全礼。胤禩不禁露出微笑,尚未回应,胤祥已低声呵斥其退下,拱手歉仄道:“奴才无状,八哥不必理他。四皇兄素仰八哥聪敏有大才,一早便颁下旨意加封八哥为亲王,领衔众弟兄齐心为国报效。”胤禩还礼道:“此等美意,胤禩愧不敢当。” 卿云低头走开,去照拂哭灵的诸太妃。胤祥近前一步,小声道:“还望八哥以大局为重,就当小弟求你了。”胤禩不禁苦笑,他还有得选吗? 胤禩趋步向前,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回想一生沉浮荣辱,皆由棺中之人掌握,取决于其一念之间,此时天人永隔,再大的怨气,再多的委屈,也尽烟消云散,不必再提了。只是可惜天家情淡,总是有始无终,如今灵前服丧,他竟连一滴泪也没有。 正自慨叹,却听身后一声大喝:“大胆,怎不参拜皇上!”胤禩只当是在叱问自己,撩袍起身准备回答,一回头却发现有两人挡在前面,被斥责的也是此二人。 九阿哥阴着脸,说道:“前几日见皇阿玛还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会突然驾崩离世?会不会是有人狼子野心,暗中谋害,然后自立为君?”胤祥急着连声大叫这两人:“九哥!十哥……”十阿哥却白了他一眼,帮腔道:“皇阿玛传位十四弟的遗诏,可是我等亲眼所见。确实不曾听闻皇阿玛又改了主意,属意他人。” “先帝灵前,两位阿哥不可造次。”守护灵位的前总管太监李德全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睛,说道:“先帝所下圣旨,均由南书房翰林学士草拟,不但敬事房会存档,内阁与起居注官处也有记录,三方一对照足以辨真伪。”胤祥忙吩咐左右:“还不速速取来,以正视听。”老九与老十见他们有恃无恐,更是惊疑不定。 不多时,敬事房太监便取来了封存的遗诏,再与内阁记录与当日起居注一对,竟然全都对的上,且分毫不差。 十阿哥大吃一惊,九阿哥却哼了一声,道:“这是伪诏,既然打算矫诏篡位,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准备好了。”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特别待在命妇人群之中的十福晋安吉雅。卿云转了一圈也没寻见悠悠,却看到了脸色雪白、身子发颤几乎摇摇欲坠的安吉雅。卿云走过去抓起她的手,轻轻打开她捏得紧紧的拳头,问道:“你很害怕?”安吉雅勉强勾了勾嘴角,到底是笑不出来,颤声反问:“你不害怕?”卿云笑着摇了摇头,转目望向大殿中央之地。 “九弟十弟,不可无理取闹。”胤禩伸手扯住九阿哥的臂膀,说道,“皇阿玛尸骨未寒,别惊扰了他老人家安息。” 十阿哥听他这么说,一下子焦躁起来,压低嗓子道:“八哥你怎么就不明白,一定要拖延时间,等十四弟回来便好办了。” “是十弟你不明白。”胤禩拿来九阿哥手中的遗诏,细细看过一遍,合起递还给胤祥,望向坐在灵旁的四阿哥,笑道:“既然都对上了,诏书怎会有假?”言罢对着四阿哥屈膝跪下,口中三呼万岁,行叩拜之礼。此举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九阿哥与十阿哥均呆在当地,面面相觑。胤禩行礼完毕,回首喝道:“九弟十弟,还不快随我参拜新君?”九阿哥叹了口气,拉着十分不情愿的十阿哥,依样画葫芦,勉强施了个礼。 从适才起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头都没抬一下的四阿哥,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笑着亲自扶起胤禩,后面的老九老十便也顺势起身,十阿哥嫌弃地一拍膝上尘土,仍是气鼓鼓的样子。 四阿哥又将胤祥和内阁大臣马齐、隆科多宣到面前,命他四人在为先帝治丧期间总理一应事务,并强调凡事皆以胤禩为首,以示特别优宠。四人自然领旨谢恩。 回到八府,十阿哥冲口便质问胤禩:“一个小小的亲王,哦,还有一个总理王大臣,你就被老四收买了?八哥,你……我真是无话可说。”其时康熙已逝,皇子不得无故多于二人私会的禁令自然也就废除,因此他与九阿哥丧服不除,便一路尾随胤禩回来了。 胤禩也不动气,问道:“那十弟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做?”十阿哥被他问住,转而看向九阿哥求教。九阿哥便道:“老四暗中收拢了隆科多,可以掌控京城,困你我兄弟在笼中,但老十四却领兵在外,逃过一劫。他手中还握有军权,麾下统领数十万之众,只要一口咬定老四谋逆篡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大军一挥,长驱直入京师,他老四还不得乖乖投降。” “不行。”胤禩一口否决此议,皱眉轻叹,说道,“皇阿玛有句话还是说对了,党争误国。过去咱们几个兄弟小打小闹,毕竟只在朝堂之上,祸不过百余众,生不出多大的乱子。可一旦动起刀戈,两军对垒,说小了是生灵涂炭,百姓受苦,往大里说,随时可能动摇国本,大厦倾颓。届时,你我便都成了千古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九阿哥默然片刻,缓缓说道:“一天前,我的奴才,我额娘宫里的奴才,一共十二个人全都被老四抄家没籍,发配边疆。何玉柱跟了我这么多年,只因不肯离家那么远,就被强迫自缢。人都死了,老四还不罢休,居然叫人烧毁何玉柱的尸身,将骸骨送去发配地。”虽然他极力压抑,但声音不住颤抖,流露出满腔悲愤之意。 “畜生!没人性!禽兽不如!”十阿哥怒不可遏,恨恨然骂声不绝。 九阿哥却平静下来,冷冷道:“老四和我们结的梁子可不小,今日小示恩宠,明日也许就磨刀霍霍向你我。难道八哥你就甘愿束手就缚,眼睁睁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胤禩静静望着二人,道:“丛林之中,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一方失败,便注定了要被淘汰,下场只有一个,只是早晚而已。” 话中饱含无限苍凉之意,听得十阿哥亦不由黯然神伤,瞥见自回府后一直在旁边抚琴的卿云,为了抛却心头悲戚哀思,便大声嚷道:“卿云,你倒是说句话呀!光在这弹弹琴,有什么用?能救命吗?” 卿云双手按住震动的琴弦,抬头笑道:“你八哥说得很好啊。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吗?” 十阿哥被他们闹得一口郁气闷在胸中无处发作,直恼得挠破头。九阿哥拍拍他肩膀,两人一起告辞而去。 目送这二人离开,卿云踟蹰片刻,方轻声问道:“你还是不肯走吗?” 胤禩无奈一笑,歉然道:“只怪我先前心存侥幸,思虑不周,以为只要助老十四承继大统,众人便可安然无虞,谁知又生变故,以至于此……从今日起,我必须开始为他们每一个人想好退路,否则,否则……” “否则于心不安?”卿云叹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尽管胤禩断然否决九阿哥的提议,但九阿哥私下自作主张,又非始于今日。回去之后,他就立刻飞鸽传书,将京中发生之事,悉数告与镇守西宁的十四阿哥胤祯知晓。 十四收到书信,惊怒不已,只盼插上翅膀立时飞回京城。可纵然他归心似箭,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登时陷入两难。他领兵在外,无诏不得擅离军营,也调不得半个兵卒,加上年羹尧在旁掣肘,令他更加动弹不得。按九阿哥信中言道,四阿哥已然嗣位,占据主动,那他孤身回京也改变不了什么,可若当真拥兵同往,又很容易落人口实,污为造反。那时背后的年羹尧再同时发难,捅上一刀,他将腹背受敌,胜算无几。 如此犹豫不决数日,很快,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西宁,可宣他回去奔丧的旨意却久久未至。手下将领也都劝十四,子奔父丧,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敢说三道四。十四心浮气躁,确实再也等不下去,干脆将军务全部交托给年羹尧,光明正大地带着十余军士,星夜兼程,驰驿回京。却不曾想,他这一昏招,又把自己推入了四阿哥的彀中。 当十四到达之时,四阿哥胤禛早已登基一月有余,改次年为雍正元年,是为雍正帝。 进城入宫,一路畅行无阻,十四刚在康熙灵前哭了一场,雍正便闻讯赶到停放大行皇帝梓宫的殿门外,命人拿下十四。 十四按剑凝立,怒目而视,喝道:“谁敢近我?”众侍卫慑于其威势,果然止步不前。雍正冷面道:“你身为大将军,统领西北军务,职责重大,竟然不得宣召,擅自弃军返京。你还能继续当大将军吗?”十四冷哼一声,傲然道:“儿子为父奔丧,此乃人伦孝道。这也要治罪,你就不怕皇阿玛半夜来找你,不怕天下有识之士齐声唾骂吗?” 新任首领太监苏培盛连声催促,几名侍卫便同时扑上去,想按住十四,可十四振臂一扭,便将侍卫们摔落在地。雍正“嘿”的一声,摆了摆手,赞道:“大将军王,果然了得!”十四邪魅一笑,径直朝雍正走去,只在半道,又多了一倍的侍卫扑了过来,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拼死力把十四全身都给牢牢制住。十四笑道:“再多几个又何妨?”左手腕一翻,在抓住他右臂的侍卫后脑勺上一拍,登时将其击晕,众侍卫为之一震。十四双手得脱,又揪住两名侍卫的腰带,扔出老远,身上重压一轻,他反身一转,便将剩下的人全部甩了出去。 十四垂眸扫过满地手下败将,目光如电,突然又射向门外的雍正,众人一见登时胆寒。他正要大踏步上前,忽有太监跑来高声请道:“启禀皇上,太后请十四阿哥去永和宫叙话。”雍正微微一怔,十四也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侍卫们立即一拥而上擒住了他。 十四不再反抗,只道:“我要见额娘。” 雍正沉默片晌,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私自返京,不就是为了彰显纯孝之心吗?那就去遵化替先皇守陵罢。”然后对那太监道:“如何回报太后,知道了吗?”那太监愣了愣,奉命而去。十四叫道:“你凭什么不让我见额娘?”说着便要挣开束缚。雍正却吩咐侍卫道:“上路之前,先带他回府收拾几件衣物,顺便见见妻儿。”十四面色唰地惨白,手脚虽然彻底老实了,眼底射出的怒火化作刀锋,却足以将雍正千刀万剐,斩成肉泥。 “你矫诏篡位,是为不忠,弑父逆母,是为不孝,威胁妇孺,是为不仁,戕害兄弟,是为不义,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早晚不得好死……”十四被人押送出宫,一路上都骂骂咧咧个不停。 因大行皇帝梓宫尚停在乾清宫,雍正便命人打扫不远处的养心殿,将之辟为皇帝日栖夜寝的新宫。回到养心殿,雍正宁神静心,提笔写完一段朱批,适才那永和宫的传话太监便哭着奔了进来,伏地回报:“皇上,太后没了……不是,太后刚刚在永和宫碰柱倒地,太后她老人家薨逝了……” 雍正眉头一拧,久久方才舒展开来,淡淡道:“知道了。”他合起手中刚批完的奏折,叫了声苏培盛,苏培盛连忙答应。雍正道:“速将此折发往理藩院,就说朕已准了,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的事,就交给敦郡王去办。”苏培盛原以为他是要交代太后之事,哪知完全不提,诧异之余,暗暗观察皇帝语气神态,不由心生惧意。 “等等。”苏培盛接过折子正要退出殿外,即被雍正叫住。雍正轻揉额边太阳穴,沉吟道:“大将军无故回了京,西宁却不可无人驻扎,即命九贝子允禟前往代为镇守。着年羹尧小心陪侍,不可再重蹈十四贝子的覆辙。”说完挥了挥手,苏培盛躬身告退。 见雍正得了空,那跪在底下的永和宫太监忙请示如何料理太后身后事。雍正不耐烦道:“这也要问?循例照办。”那太监唯唯诺诺而去。雍正却又叫住,道:“太后尚未正式册封,按皇后之仪治丧。”那太监一呆,竟不解此旨何意,但还是依命而行。 雍正素来喜静,此时殿内之人陆续走空,只剩他一个高居龙座之上,更是静得可怕,一片清冷沉寂之中,只听到角落里的自鸣钟嘀嗒嘀嗒的走针。僵坐片刻,雍正蓦地惊醒,喝道:“来人!” 另一边,被押送出宫的十四尚未知德妃离世之事,回到家中,他的妻妾子女急急忙迎出来。众人瞧见十四孤身束手,后面跟着一群精甲武士,个个如狼似虎,显是身受胁迫,有胆小的登时吓得惊惶哭泣。 “不许哭。”十四疾言厉色一声呵斥,哭者便即捂口强自忍住。十四暗自悲叹,脸色略缓,故作轻松道:“我要暂时离府,这次去的时日可能会很长,有劳福晋替我收拾行装。”十四福晋完颜氏眼中泪光莹莹,但还是笑着答应了。 十四一步一停,挨个交代叮嘱几句,最后到了一身缟素的悠悠面前,忽然陷入沉默,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既然十四无话可说,悠悠便开口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十四道:“你说。”悠悠却犹豫起来。 这时,只见一人边大步走入府来,边朗声道:“圣上口谕!”这名传旨太监来到十四身侧,方昂首道:“皇上口谕,请十四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即刻进宫,有事相询,钦此。” 听完旨意,十四脸色大变,余者也均惊诧不已。为首的长子弘春不由得迈上一步,满脸疑虑。除他这一房的其他少长男女,目光便没有那么友善了,或青或白,或嘲弄或鄙薄,齐齐射向成为众矢之的的悠悠身上。纵然千夫所指,悠悠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凝视着面前的十四,显得十分坦然。十四眸光一暗,渐渐变得阴沉深邃,一时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传旨太监向悠悠问了个安,说道:“福晋请吧。” 少顷,十四忽地展放愁眉,和颜悦色道:“悠悠,你适才要告诉我什么事?”悠悠瞥见自己的儿子弘春也将脸撇向一边,不屑一顾的样子,心中不禁隐隐作痛,面上却依旧淡然道:“此时不说也罢。” 悠悠走出两步,十四伸臂一拦,突然拔出身后首领侍卫收缴的佩剑,往空中一抛,掷在悠悠面前,说道:“你自尽明志罢。”悠悠垂眼瞧着斜插在地上的长剑,犹在风中震颤,长鸣不已,不禁笑出声来,侧脸望着十四,一字一句道:“你还是那么自大。” 十四双眉竖起,骤然出手扼住她的脖颈,喝道:“你说什么?”悠悠笑而不语,只是凛然不惧地望着他。 “阿玛!”弘春大叫跪地求情。那传旨太监也连呼“十四爷不可妄动”。护送十四的侍卫们也是进退两难,欲待制住十四阿哥,可看那传旨太监的神情,这位侧福晋显然很受皇帝看重,因此投鼠忌器,生怕动起手来免不了要伤及她。 十四狂怒之下,真想就此将她活活掐死,可是霎时之间,二十年的夫妻恩情涌上心来,这手上哪里还使得出力来。“好美的一张脸,可惜不是我的。”十四冷笑一声,松开了手,闭目颓然道:“你走罢。”顿了顿,声色一厉,高声道:“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一定取你性命。” 悠悠抚着掐出红印的脖子,最后又看了一眼弘春。十四也问弘春:“你要跟去吗?”弘春低下头,沉声道:“阿玛去哪里,弘春便跟到哪里。”“好儿子!”十四扶起他,胸中顿起万丈豪情,朗声道:“咱爷俩便同去给你皇爷爷守陵,生死都在一起。”悠悠凄然一笑,这样也好,幸好她早知有今日,一直刻意疏远弘春,因此临别之际也不会多难割舍。 悠悠决然转身,那传旨太监又问道:“福晋可需收拾几样随身物件?”悠悠摇摇头,说道:“这府里的东西,我一样也不带。” 站在人群里的常明见悠悠离去,身不由主追了几步,却为弘春喝止住。常明看看弘春,记起当年出海前,悠悠让他发誓一生护着弘春周全,鼻子一算,只得垂首退回去。 在众人注视下,悠悠缓缓向外走去,才下了府门前的石阶,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待到醒转过来,她已躺在一处宫室之内,失神虚望着头顶天花板,问道:“我在哪里?” “这里是养心殿。”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悠悠移目看过去,发现回答的居然是过去的四阿哥,此刻已坐拥天下的雍正。 悠悠又躺了会儿,也不管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许久方坐起身,低声问道:“皇上宣召入宫,是有何事相询?”雍正默然片刻,说道:“额娘刚刚没了……”悠悠急忙抬头,惊道:“这事十四阿哥还不知道?”雍正神情略显古怪,只道:“不知。”悠悠一怔,也分不清他是说十四不知,还是自己不知十四是否知道。 “后悔了?”雍正突然问道。 “什么?”悠悠愕然。雍正认为她已听见,没再重复。悠悠也无意追问下去,想了想,说道:“生死自有天定,皇上也不必太难过。” 雍正长叹一声,不再出声。他坐到炕几的另一侧,轻轻击掌,苏培盛应声而入。雍正命他将笔墨纸砚和奏折都搬到暖阁来,埋首处理政务。 悠悠自觉身份尴尬,站起欲走,却不料雍正兀地前倾身子,捉住了她一只手腕,道:“就坐在这儿,静静陪我待会儿。你想说话,我会一直听着;不想说话,只当我不在,我也不打扰你。”他没有自称“朕”,言辞之中也将自己摆得很低,甚至带有一丝恳求意味,令人不忍拒绝。 悠悠本能地想抽出手腕,可被牢牢捉着不放,只得重新坐下,雍正这才松开了手。她心中惶惑,尴尬无比,下意识地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却只是盯着地面,仿佛完全不曾留意到刚才那一幕。越是如此,悠悠便越觉得不自在,倒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隔了半晌,悠悠定下心神,忽然记起一事,问道:“我听人传,保泰格格被革去了亲王爵位,可有此事?”雍正抬起眼来,道:“你与他是姨表亲,是想为他求情?”悠悠摇了摇头。雍正耐心道:“你也是知道的,当年二皇伯还在世时,就与老八十分亲厚,延续至今,裕王府与他的交情可谓根深蒂固,不可不防。” “我明白。”悠悠道,“每个人都得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雍正默默望她一眼,见她目光闪烁,忍不住问道:“你在怕我?” “皇上不希望人人都畏惧你?”悠悠反问道。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想起,康熙赐她这个号称能“逆天改命”之士一杯鸩酒的事。而大凡帝皇的心思,总是相似的。 自加封为廉亲王后,胤禩便被摘去了“总理王大臣”的高帽,没多久,又被踢到不掌实权的理藩院和工部,办理些琐碎又易招人话柄的事务,时不时就要受到申斥和处罚。疲于应付的同时,胤禩还要履行诺言,帮尽可能多的人脱身。 借十四无诏擅自返京之机,雍正一举软禁十四,并将老九、老十调理京城。成功控制住这几个党首之后,他便开始步步为营,有计划地打击每个有八党嫌疑之人,出手又快又狠。当此情形之下,余众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胤禩要保全他们,只能壮士断臂,丢卒保车。 他从关系最远的门人开始,劝他们主动自污,故意做些既能惹恼皇帝,却又罪不甚重的小错,如此受罚被贬之后,既让雍正出了气,又可退到足以令雍正放下戒心的地方,从而排除出八党的名单,逃过最后的总清算,求得平安。 按照这个思路,胤禩由疏及亲,小心谨慎地逐步推展开去。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间进行,并耐心配合着雍正剪除八党羽翼的计划,时刻保持步调一致。以至于雍正不但丝毫未觉,甚至还因己方计划的顺利实施,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而随着雍正处理的人与胤禩越来越亲近,受到的罪罚也越来越重。撤爵、贬谪、抄家、枷示、流放……愈到后来,胤禩也愈是无能为力,很多时候,他只能想方设法,譬如暗中接济、贿赂狱卒等等,尽量减轻他们所受的苦难。当八党名单上的名字逐一划去,最终有一日,将轮到他这个罪魁祸首。而等他这个元凶伏法之后,那些余党便皆不足虑了。这一天来的越早,那些仍在受刑的党羽,便可早一日酌情释放,重获自由。 这番心思,胤禩不敢告诉卿云,但猜想着,他即便不说,卿云必也是心中澄明。 这一日,胤禩忽然拉住卿云,微笑道:“我想求你帮个忙,行不行?”便是当年卿云化名虚明,答应任由胤禩驱策百日期间,胤禩都不曾向她求助,成婚之后,更是从不烦扰,哪怕世事纷繁,处境如何的艰难,他都一力承当。 卿云心知有异,面上却无稍变,只问道:“什么事?”胤禩道:“九弟和十弟如今都被拘禁了,总得想法子救一救。”话落,□□江与刘青便奔进书房回报道:“二十个好手都点齐了,随时可以出发。”卿云道:“你想让我带着这群手下,去救他们?”胤禩点点头,接着说道:“十弟有安吉雅看顾,又有他老泰山家作保,我不担心。只有胤禟,与老四视若仇雠,水火不容,怕是难有好下场,唯有冒险救他出牢笼。” 卿云沉默片刻,轻道:“你为何不同去?”胤禩哈哈笑道:“我在家中运筹帷幄,备好庆功酒等你们凯旋班师。”然而瞧见卿云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他的笑声登时止歇,黯然之色掠过眼底,转瞬即逝,微笑道:“只有我留在京城,才能稳住老四的人,不叫他们起疑,方便你们行事。” □□江上前道:“王爷,就让我留下罢。□□江自入府后,便发誓要终生护王爷周全,寸步不离左右。”胤禩道:“你护得福晋周全,比保住我的性命更重要。”他又望向卿云,问道:“怎么样卿云,你帮不帮我?”卿云还能再说什么呢,她含泪带笑,说道:“好。”胤禩亦笑道:“好。那就即刻出发。”□□江与刘青慨然领命。 卿云伸手揽着胤禩的腰,与之面颊相贴。胤禩微微一愣,□□江二人急忙退出去。胤禩也回抱住她,柔声道:“怎么了?”卿云默然摇了摇头,她多盼望时光就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心中到底明白这决不能够。两人心意相通,纵然卿云不语,胤禩也已知晓。他轻轻叹息,有了此时此情,便觉余愿已足,此生无憾。胤禩正自心旌摇曳,神魂飘荡,卿云兀地扑哧一笑,抬头道:“怎么办,我又想不矜持了……” 三日后,满八旗便各派出部分兵马,将廉亲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胤禩出入行走,均有四名侍卫随行监视,没有一刻松懈。 死生 保定城中,宵禁之后,漆黑一片。卿云与刘青站在一处山丘上,凝眺不远处一座高墙幽所。强劲的夜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静候一阵,卿云眉头微皱,奇道:“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动静?”刘青面露踌躇之色,欲言又止。卿云道:“有话直说。”刘青道:“临行前,王爷曾嘱咐我等,能救便救,救不了便作罢。只一样,千万不能陷福晋于险境。”卿云走出几步,跳入一个深坑,立时惊叫出声:“地道里怎么浸满了水?”卿云心里咯噔一声,料知必有变故,既然无法前行,便转身爬出坑外,仍是望着那座深宅沉吟不语。 刘青又道:“说穿了,王爷的本意并不是要救九爷。皇上咄咄逼人,大祸转瞬即至,王爷是要我等护送福晋出京,远遁逃生。”卿云道:“这些话,你一路上已说过很多遍了。”她忽地目光一厉,重新审视刘青。刘青做贼心虚,立时被瞪得低下头。卿云说道:“王爷的本意,你会比我还要清楚?” 这时街道上突然间锣声大作,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走水处正是二人所注目的那所高墙深宅。 “不好!”卿云正要冲下山丘,却听背后刘青低声说道:“对不住福晋,属下得罪了。”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快刀出鞘,悬在卿云头顶,作势便要劈下。卿云以为必死无疑,但刀刃举在半空将落未落之际,飕地一响,便有一道白光急射过来,刘青随即惨叫出声,手中快刀当啷一声落地,卿云则是毫发无伤。她转身一瞧,看到草丛里鲜血四溅,落刀旁边还躺着一只断手,刘青则抱着残肢痛得满地打滚。 卿云一寻思便明白,必是刘青提前通风报信,教对方有了准备,只待□□江率众自地道潜入九阿哥拘禁之所,便放水淹了退路,接着燃起大火,将所有人都活活烧死在屋里,一网打尽。此时山丘下人马喧嚣,必是来拿她这个策划劫狱的首脑,只是不知怎么会误伤了刘青。可叹胤禩一直待刘青不薄,大厦将倾之际,照样树倒猢狲散。人同此心,自古皆然。 既已无路可逃,卿云便静静等着人来抓。然而冲破重重夜幕,第一个跑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加封为怡亲王的十三阿哥胤祥。 十三奔到面前,便拉着她上下打量,急道:“伤着没有?”卿云却指着火光处,问道:“所有人都还困在里面?”十三道:“我也不知。只是接到此处守将奏报,怕他们伤了你,匆忙从京城赶过来,幸好来得及制止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卿云二话不说,朝着火光处狂奔而去,因有十三紧随在后,来包围山丘的官兵纷纷自动让路。 高强之外堆着柴草,又浇了桐油,老远便听见毕卜之声大作,待奔至近前,整座宅子已已尽数卷入熊熊烈焰之中,光是扑面热气便让人无法靠近。 卿云大叫:“□□江,你还在吗?”自是无人答应。卿云还要往里冲,被十三一把拖住。正纠缠间,一个灰影被抛出了高墙,轰然砸落在二人身前,由于须发衣衫皆着,霎时间难以分辨出是谁。卿云抢上去扑灭火舌,拨开遮面乱发,就着红焰之光一瞧,虽然此人脸上烧伤不轻,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九阿哥胤禟。 卿云忙扯着他问:“□□江呢?其他人呢?”九阿哥微微睁开眼,由于嗓子被烟熏坏了,嘴巴张合半天才勉强说出声:“墙太高,□□江受了伤,只够力气把我扔出来,其他人还在里面……”卿云摇摇晃晃站起身,此刻火势愈大,眼见里面的人已不可能得救,心中凄恻。十三欲待劝慰,却是难以措辞。 不多时,卿云便即抬起头,环视四周重重包围的官兵,略一思忖,对十三道:“我现下要带他走,你会拦我吗?”十三深深望她一眼,不复多言,立刻吩咐手下赶来一辆马车,并下令所有人让出一条通道,谁也不许拦截追堵。左右有出声劝止的,皆被他厉声喝退,只道:“日后皇上追究起来,一切责任,皆由本王一人担当。” “多谢。”卿云低低道。十三便帮她将昏迷不醒的九阿哥架上马车,问道:“你们打算去何处?”卿云道:“去喀尔喀四姐那儿寻求庇护。”十三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过不几天,皇上必回下令各处府县出榜文通缉,加紧盘查,你自己要当心。”又让人拿来足够两个人在路上用的干粮饮水和盘缠,全部搬上车。 卿云在驾车位上坐定,迟疑道:“既然你们已知保定之事,那么他,他是否也……”十三垂首默认。卿云亦不由怔怔然出神。沉寂片刻,十三蓦地握住卿云的手,神色郑重道:“卿云,答应我。去了草原便再也不要回来……尤其是,千万不要回京。答应我!”卿云见他紧张的厉害,便笑着点了点头。 扬鞭一声呼喝,马车径向西北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九阿哥拘禁日久,本就身子虚弱,加上那夜受的烧伤摔伤皆不轻,再醒来时,已是十几日之后。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晃晃悠悠,慢慢睁开双眼,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飘动的帘布间,不时可见蔚蓝色的天空,高远又澄净。 这刚一醒,九阿哥便觉脸上热辣辣地作疼,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伸手一触,发觉整张脸几乎都裹上了纱布,心下不禁一沉。烧伤最是难治,可以想见痊愈后拆除了纱布,即便不算毁容,那也必是面目全非。 “你醒了。”赶车的卿云听见声响,立时一拽缰绳,停下马车。九阿哥问道:“这是在哪里?”卿云道:“自己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九阿哥动了动腿脚,发觉摔伤虽未好全,却已能够简单活动,于是扶着车厢壁缓缓挪出去。双脚踩上了实地,他全身仍是颤颤巍巍的,但也勉强站住了。 九阿哥抬头极目四顾,立时被周围景色的无限辽阔旷远震慑住,讷讷无言。草原上正当寒冬,草木凋零,土石裸露,长年的一望皆绿已染成了灰黄色,置身其间,令人深感于自身的渺小,顿生万古苍茫之感。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九阿哥颤声问道,不知为何,竟显得十分害怕。卿云默默看他一眼,说道:“自然是去大清皇帝的手暂时伸不到的地方。”凌威抗上,深陷牢笼,都不曾眨一下眼的九阿哥,此时却耷拉着脑袋,像掉了魂一样。 卿云道:“今日一去,你那娇妻美妾、万贯家财却是半点也带不走,尽化泡影了。”九阿哥冷哼一声,道:“我娶妻原就图的她娘家的钱,纳妾是为了大把地花钱。对一个逃犯来说,万贯钱财都是破烂,娇妻美妾更加没用,与路边枯骨无异。难道你逃难时,会把破烂枯骨背在身上吗?” “诚是高见!”卿云拍手叫好,神态间却甚为冷淡,只道:“从这一直朝西北走,便是喀尔喀草原,车上的水粮足够你走个来回还有剩。我就送到这里,见到四姐时,替我问声好。”四公主的生母乃是宜妃的亲妹妹,同是卿云的表亲,与宜妃的子女也较其他姐妹更亲厚些。 九阿哥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脸,愣愣道:“这是老天的提示吗,说我没脸去见她……”卿云见他如此,不禁恻然生悯。九阿哥兀自旁若无人地喃喃低语:“同样流着郭络罗氏的血脉,你们都是风姿出众,天子骄子,只有我……只有四姐和我一样……只有我俩是一国的……” “可四姐她没有你心思龌龊。”卿云道。九阿哥刀子般的目光倏地射过来。卿云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还记得暖玉吗?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四姐得罪太子,因此被迫去喀尔喀和亲,成了嫁得最远的公主。出阁前她将暖玉托付给我,可惜我只顾着自己的事,累得暖玉异地早逝,辜负了她。我承认,我不如她。而你呢?自己有一点不自在,便要让全世界都不痛快。我身边的两个侍婢,暖玉因我而亡,冯茵更是死于你的自私自利、残暴不仁。比起四姐,你连她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九阿哥只是不住地冷笑,挑眉道:“我当你为什么自废武功,原来是爱上了说教。” 卿云也不介意,说道:“我救你,只是从你八哥之请,非我本意。你自己好自为之罢。”她解下套在车上的一匹马,跃上马背,拍马南归。 茫茫天地间,顷刻只剩下一马一车和九阿哥一人,空中金轮骤然一盛,刺眼得让人喘不过气。凌冽北风刮地而过,卷起漫天沙尘,铺展开一幅末日之景。九阿哥眼迷头晕,一时难辨方向,于是丢下马车,慌不择路,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背道而行,心中想着:走到哪儿,便是哪儿,力尽之时,随便在长草间一躺,世上也不过又多了路边枯骨一副。 还是这一片莽莽草原,曾经他在此策划并实施猎杀卿云的行动,然而终了时,最有可能葬身于此的,却是当初的逐鹿人。 回到京城,市面上还是一样的热闹繁华,人们该吃喝的吃喝,该玩笑的玩笑,不过又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之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日子。 卿云牵马踟蹰而行,心里只在诧异,至今竟无人来拿她,猜想不是十三瞒下了劫走九阿哥一事,便是自己分量太轻,不足雍正为虑。不多时行近廉王府,才到前街口,便有八旗官兵上来喝问。卿云便自报家门:“我是廉亲王王妃,现下要回家去。”几个兵卒一听,拄着缨枪捧腹大笑,叫道:“宗人府都除了名了,哪儿又来一个廉亲王?”卿云不予理会,瞥见一个统领闻声走过来,将缰绳直接往他手里一丢,径自走了进去。那统领也不拦,只是让手下赶紧去报讯。 距离她离开时不过月余,府里已变得十分冷清,一路不见半个下人,直到走进花厅前的天井,才隐隐听见了人声。一推开厅门,只见弘旺、马起云、卫武三人都在厅上。 众人见已逃出生天的卿云居然又回来了,俱是大吃一惊。马起云喜道:“福晋回来,总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了。”卫武却殊无轻松之色,问道:“□□江他们没有将福晋送到安全之处?莫非他们身遭不测,又或中途背主而去……”卿云黯然道:“我让他们各自还乡了。”卫武摇头道:“不可能。□□江岂能不知,八爷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福晋和少爷二人。属下受命留下看护少爷,自当鞠躬尽瘁,竭尽余生。□□江必也是如此想法。”卿云唯有沉默。卫武立时明白□□江诸人已然无幸,饶是他秉性冷清淡薄,此时也不禁热泪盈眶,激愤填臆,难以自已。 卿云瞧见弘旺脸上挂着泪痕,似乎刚刚哭过,问道:“出了什么事?”弘旺委屈道:“昨夜门外那班粗汉,喝醉酒后进门胡闹,竟打杀了额娘……哦,我不是说福晋您,是,是……是那张氏……”弘旺一时口误,惶恐不已。马起云补充道:“少爷是想告上宗人府和刑部,将凶手治罪,否则此事必会再次发生。”弘旺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自己拿不定主意,只能找身边的马、卫二人商量。 看到弘旺颇为畏惧自己,卿云不由暗暗喟叹。她从来不是个贤妻良母,孝顺公婆,教育子女,她一样都没去做。胤禩被宗人府囚禁后,这个家里便没了唯一的支柱,弘旺的处境自是格外凄凉。卿云不禁想到,老天没让她丧生于保定,也许是认为,她的责任尚未尽罢。 卿云微一凝思,便问卫武意下如何。卫武这时已平复心境,沉吟道:“与□□江他们相比,属下各方面均是平平无奇,八爷却独独选我留府陪伴少爷,我当时甚是不解。八爷便说:‘卫武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格却坚韧不拔,大事临头,极有定力,总是以忍为上’。属下据此推想,若是八爷还在,也会认为,千难万难,以忍为上。” “这话不错。以后再发生什么事,你们都问准了卫武的意见,三思后定。”卿云点头称许,让卫武解下腰间匕首给她,藏于左袖,对弘旺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出府门,卿云招招手,不远处的八旗官兵稍作迟疑,但想这两人一个女流之辈,一个少年孺子,耍不出多大手段来,便慢慢都聚了拢来。 卿云问弘旺:“昨天欺负你娘的是哪几个?”弘旺在他眼神鼓励下,大胆走出去,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每个被他瞪视稍久的人,都不自禁地后背发凉。弘旺指着那统领道:“是他带头闯进门来,还有他、他……这四个也有份。”逐个指认出来后,卿云挺身挡在弘旺身前,轻道:“看好了。” 卿云目光直视那为首的统领,手指着脚前一尺处,道:“统领大人,昨夜府里没了一个媵妾,此事总要有个交代。我有一言相询,敢不敢上前来对质?”那统领嘿嘿笑了两声,果然走到近前。 卿云一言未发,突然间伸右手拔出那统领的佩剑,吓得那统领双手来夺,剑只拔出一半,已被他扣住了剑柄。两人各使力气争抢,卿云哪里是高猛大汉的对手,没有胶持多久,那统领已占上风,把剑缓缓还入鞘中,卿云顺势便往他身上倒去。身后的兵卒见状,登时嬉笑哄闹起来。这时却听轰的一声巨响,那统领直直向后倒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卿云则站在原地,放下举在半空的双手,居高临下睥睨,嘴角弯起一缕微笑。众人看去,只见那统领的脖子被一把匕首贯穿而过,血流了一地。周围顿时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众兵卒没了头领,便成了一盘散沙,一时间有说抓的,有说打的,有说杀的……争执不下。卿云让弘旺先回府,自己却又上前一步,懒洋洋道:“还有四个。敢不敢站出来说话?”众人见她如此嚣张,气得哇哇大叫,那四个有嫌疑的兵卒不敢怠慢,横枪便刺了过来。卿云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过来,既不抵挡,也不躲闪,最后望了一眼灰暗天空,闭目待死。 “混账!”却听一声大喝,紧跟着哐啷啷几声,卿云睁开眼来,看到地上掉了几根削断的枪头,一个人手执长剑背对她站在面前,又是十三阿哥胤祥。 有兵卒禀报道:“请王爷做主,这罪妇刚刚杀了阿济格统领,我等皆是亲眼所见。”胤祥收剑回望卿云,双眉倒竖,满面怒容。卿云无意辩白,只道:“他是死有余辜。”卫武急忙奔出道明原委。胤祥怒气不见稍退,反而更盛,厉声道:“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会回京城吗?说过的话,可以不算吗?你食言而肥,你不守信用……”卿云微微一愣,原来他在气这个,不禁哑然失笑。 胤祥见她居然还笑,更是怒不可遏,转身冲自己的亲卫吼道:“送八福晋回府。我回来前,你们要严守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亲卫们齐声答应。胤祥又对众八旗士兵道:“本王这便入宫面见圣上,关于阿济格统领之死,一切都等本王回来后,给大家一个交代。”怡亲王发了话,众人自然不敢不从。 卿云故意激怒对方,只求速死,为的是不连累家人,可见胤祥如此执着,不禁轻叹口气,笑容苦涩而无奈,在他背后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胤祥身子一僵,只重复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昂首直腰,大步流星走出前街。 入宫来到养心殿外求见,太监却说皇上忙于政务,无暇接见。胤祥心里寻思:“多半皇上已猜到了我的来意,因此有心避而不见。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别无他法,便在养心门外一跪不起,并大叫:“四哥,十三弟盼您赐见!”希望以情动之,能让雍正回心转意。 由于幽禁时久居陋室中,阴寒之气入体,胤祥的双腿便留下隐疾,每逢刮风下雨,天气潮湿,便会作痛不止。雍正知其腿患,格外关怀,还特别免去他御前行跪拜礼,以示恩宠。今日正是阴天,胤祥未跪多久,已觉酸麻难当,只是咬牙硬撑。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太监即来搀扶胤祥,说皇上愿意见他了。胤祥喜不自胜,可一站起,伸直僵硬的膝盖,立时疼得他面容扭曲。慢慢走进大殿,胤祥俯身要跪,雍正忙道:“免礼。赐座。”但胤祥还是执意行了个全礼,才在苏培盛端来的圆凳上坐下。 雍正见他行动迟缓,显是忍着极大的痛楚,不禁笑着摇摇头,道:“每次你一叫四哥,朕便拿你没办法了。”胤祥低头道:“臣弟不敢。”雍正叹道:“只是自朕登基以来,便再也不曾听你这么叫过。”胤祥道:“皇上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臣弟怎敢造次。” 雍正深深一声太息,叹出了无限孤寒与寂寥。胤祥心头惶恐,但也无力开释其苦闷。这么多年的离群索居,虽未使他意志沉靡,但少年的骄傲锋芒,到底是消磨殆尽了。特别是在康熙那里吃的大苦,令他不得不在面对每一位皇帝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隔了片刻,雍正叹道:“十三弟,你这腿疾,到底是因朕而起。每每思及,朕心总不得安宁。你可知,今日你故意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等于是拿刀狠狠扎朕的心……”胤祥慌忙起身请罪:“臣弟并无此意,只是……”雍正摆手打断他,说道:“朕知你意。众多兄弟里,只有你和朕是一条心,同声同气,从无拂逆。可是近来为了这个女人,你我兄弟已几次相争了?为了公义也好,为了全你我兄弟情也罢,此女狐媚残刻,绝不能留。” “皇上!”胤祥扑通跪地有声,叫道,“四哥……卿云并无过错,臣弟求您,求您收回成命。”雍正冷冷道:“你如此为她,她又何曾将你看在眼里?便是朕屡次宽恕,她也毫无悔改,不知感激,心存怨怼。着实可恶!”胤祥摇头道:“卿云并无对皇上不敬之意,只是八哥,八哥他因罪伏法……卿云心里难过,以致言行失矩。只要假以时日,她便会……便会……”胤祥急得满头大汗,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雍正也不愿逼他太紧,脸色稍缓,语重心长道:“十三弟,你要知道,老八他朕是绝不会放过。卿云性情刚强,她若一直想不开,今日杀一个八旗统领,明日不定又出什么更大的乱子。你敢替她担保,今后一定痛改前非,不再为恶吗?”胤祥默然片刻,磕头道:“只要皇上允准,臣弟愿意一试。” 雍正叹了口气,道:“好。这是最后一次。”他提笔很快拟了一道圣旨,让苏培盛交给胤祥,说道:“朕知道,你不试过绝不会死心。你带着谕旨去见老八,让他亲笔写下休书,休了卿云这个福晋,以绝其念。此举或可助你劝她回心转意。” 胤祥一怔,问道:“若是八哥不肯,怎么办?”雍正往后一靠,笑道:“那朕也没法子了。”胤祥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好歹为卿云求得了一线生机,先领旨谢恩了再说。 怀揣着雍正的亲笔谕旨,胤祥马不停蹄赶到宗人府牢房去见八阿哥。与九阿哥一样,老八也是被困在高墙内,由两个太监单独看守。进门前,胤祥看到狱卒正在严刑拷打一人,逼问口供。那人受刑时日已久,全身血肉模糊,难以辨认身份,但胤祥总觉得似曾相识。 看守太监打开牢门后,即闪身告退。高墙之内十分黝黑,只有顶处一口气窗射入一点亮光,好一会儿,胤祥的眼睛才逐渐适应环境,隐约瞧见一个人影,盘膝坐在暗处。 “八哥。”胤祥轻轻叫了一声。那人影恍惚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噤声的手势,道:“听。”胤祥耐心听了一阵,隔壁的鞭打声、狱卒逼问声、犯人惨叫声次第传过来,回荡在高墙间,清晰响亮得仿佛就近在身旁。 不多时,声音停了下来,随之而起的,是含糊不清的喃喃碎语:“……那时我在八府,哦不对,那时我已转投了九阿哥,回去见八阿哥时,亲眼看见一个叫俞百里的人,他会模仿笔迹,皇上……不是,是先皇要八阿哥每天练习,他就模仿八阿哥的笔记,替他写字帖交差,这是欺君之罪……” 胤祥顿时明白过来,这人便是那先后曾在明德、八阿哥和九阿哥跟前效力的老生,秦道然,也就是老十四口中的“三姓家奴”。乱党既已伏法,所剩最后一件事,便是清算恶行,罗织罪名了。也不是此人已被盘问了多久,到了此刻,只能尽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来说。听不多时,胤祥便难耐地皱起了眉头,难为关在这高墙中的人,竟日日忍受如此嘈杂,想闭上耳朵也不可得。 “何必皱眉?眼下你我所听见的,或许便是千百年后的史家之言。”那人轻道,“多谢天恩浩荡,能在生前得聆自己的身后名,千载至今,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幸。” 胤祥干咳了一声,说道:“八哥,我来……是来看看你。你还好吗?”那人笑了起来,道:“天天听人罗列自己的罪状,惬意之极。” 胤祥心中怆然,默立片刻,方猛然记起自己的来意,急切间也不管宣旨的礼数,取出圣旨直接递了过去,道:“这是皇上给你的谕旨。”那人直起身,接过圣旨,走到唯一的一处亮光底下,看了起来。直到此时,胤祥才瞧清了他的模样,面颊深陷,形容枯槁,整个人瘦的几乎脱了形,不仔细看,完全认不出这便是过去俊雅无双的八阿哥胤禩。 也许是黑暗里呆得太久,胤禩的眼睛似乎也不大灵便,贴着纸面,才吃力地看完全旨。他放下圣旨,重新走回暗处,过了好久,才问道:“卿云回来了?”胤祥点了点头。可惜胤禩背对着他,没有看见。未几,胤禩转过身来,又问道:“如果我不遵旨,老四他将如何?” 胤祥摇头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求他,他才答应的。”胤禩神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胤祥唉声长叹,近来为了卿云的事,他到处奔忙,更不惜多次冲撞皇帝,实在心力交瘁。 胤禩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爱新觉罗·胤禩便是再落魄,再潦倒,也不会出卖妻子,以求苟安。 胤祥一惊,这才发觉他完全曲解自己的意思,连连摆手道:“不不,八哥你别误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卿云的性命。”接着便将保定以来的事,简单叙述一遍。 听完之后,胤禩久久不曾言语。胤祥急道:“八哥,难道你不希望卿云活下去吗?”胤禩轻轻一笑,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十三弟,你猜,卿云这会儿在想什么?” 胤祥想了一阵,问道:“八哥,你还记得卿云今年多少岁吗?”胤禩道:“她比我小七岁,过了今年七夕,刚满三十六岁。”胤祥对着胤禩屈膝跪下,不禁眼圈一红,道:“卿云还这么年轻,她那么健康,一定可以活到九十都不止。她这一生,不该就终止在三十六岁。八哥,我求求你,求你放她一条生路。”胤禩坐在地上,埋首臂间,肩头微微耸动。 休书交到卿云手中,胤祥肃穆而立,说道:“八哥让我告诉你,别认死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脸上显出背上情绪。 卿云接过,草草浏览一遍,轻道:“只是为了活着,我根本不会回来。” “卿云!”胤祥提高嗓音叫了一声,目露责备之色。卿云却笑道:“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出自他之口。你自己胡诌了一句,还来唬我。当我也老糊涂了?”胤祥讶然指着自己,道:“你说我是老糊涂?”卿云笑道:“越是陈腐老朽,越是喜欢扮嫩,不肯认老了。”胤祥不服气道:“我只比你大两岁,我是陈腐老朽,那你岂不也很老了?”卿云道:“看来你真的是老了。”胤祥皱起眉头,被她这么一打岔,只觉又是气闷,又是好笑,原先的满腔悲怆已是荡然无存。 卿云瞧见他颇为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失笑,说道:“劳怡亲王奔走一日,辛苦了。从此我也可以放心,没什么对不住他们了。”她一边将休书收进怀里,一边回首环视府内,无限感慨。 胤祥斜觑其神色,有了一次教训,他着实捉摸不定她的心意。卿云看出他的猜疑,只是无奈而笑。或许,这便是他们俩最大的不同罢,注定走不到一条道上。 回首前尘,卿云不由得孑然长叹。如果只是为了活着,她当初就不必费尽心机甩掉“卿云”的身份,做个四海漂泊的穷道士虚明。当再度成为卿云的刹那,活不活着,怎样活着,对她而言早已没了意义。只是深陷于与胤禩的爱恨纠缠,才留到了今日。如此结局也好。她一向觉得,任何缘分都会有尽头,因此从未与胤禩定下“活肤同党、生死与共”之类的盟誓,但求好聚好散。只是遗憾,临了连最起码的夫妻名分,都不能保全。 胤禩终究选择以身殉志,祭奠自己未酬的英雄壮志,并将一死之效用发挥到了最大。此刻没了后顾之忧,她也该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是早该做,却一直没有去做的。 卿云低头深思,踱出几步,即抬起脸道:“差点忘了,我有一件东西寄存在悠悠那里。在走之前,我得去取回来。”胤祥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我派人替你去取便是了。”卿云摇头道:“非我去取不可。悠悠是不会随便交给旁人的。”胤祥狐疑道:“你不会又在拿话诳我罢?”卿云笑道:“真聪明,我就是在拿话诳你。” 她这么说,胤祥反倒不好意思了,沉吟道:“明天步荻要进宫给皇后请安,我可以让你跟着一块去,但说好了,跟悠悠取回东西后,即刻出宫。此事断断误不得,深宫后苑之中,一旦有个好歹,谁也救不得你。”卿云道:“这个自然。我可惜命得紧。” 翌日未时一刻,怡亲王福晋的车驾便从神武门行进了紫禁城。 下车之后,步荻便吩咐扮作丫鬟的卿云,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去养性斋,过得一个时辰,还是回神武门这里会合,一起回府。卿云福身道:“多谢福晋。”步荻微微一笑,由随行丫鬟扶着,款款向坤宁宫走去。“对不住了。”卿云久久伫立,在后面轻声道。 御花园的路径,卿云是再熟识不过了。去养性斋之前,她先捧着十三福晋的礼品来到钦安殿,见没有人看守,便将礼物放在供台上,焚香插于香炉之内,默默念道:“觉明啊觉明,你不成器的弟子来看你了。你若有灵,便在天上好好看着,我到底是个什么人。”祷告完毕,卿云不再拿回礼物,袖手出殿。 卿云拾阶而上,远远望见养性斋外站着两排宫女,便闪身到一旁,和小时候一样,从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侧面爬上去,自打开的边窗翻进屋内,正好置身于底层隔出的一间卧房。桌上的茶还是温的,悠悠当初进京选秀,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也是住在这里。卿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说话声立时传了进来,只是瞧不见坐在厅里的人。 却听一个女子格格娇笑着道:“格格,穗儿只盼着能回到从前,天天跟您待在一起。如今愿望成真,仿佛还在做梦一样。”另一个女子说道:“既是做梦,总有醒来之时。”正是悠悠的声音。 “咦?”穗儿奇道,“格格你是在著书吗?这是……”悠悠道:“这是过去因形势所迫,被我焚毁的医书《神隐经》。珍贵典籍,不可毁于我之手,因此想把它重新默写出来,刊印成册,公布于世。”穗儿道:“炼制归元丹的方子,真是这本书里找到的吗?”悠悠笑道:“熹妃娘娘不妨猜猜。” 沉默片刻,穗儿忽叹道:“格格,最近穗儿常常在想,当日你看准了先帝爷生前的最后一刻,才喂他吃药,令他短暂龟息假寐,仿若已逝,醒来后即续了一年之命。若是你提早一些时候喂药,是不是便可延长更多的寿命,甚至好像弘春少爷那样……” 隔了许久,悠悠才道:“未经试验,我也不知道。可惜这世上只有一块归元石,已被先皇用去了。” 卿云听得不耐烦,转念一想,轻轻出门上楼去自己昔日的卧房,打开衣柜,发现上次为质期间,康熙赏赐的衣裙鞋袜首饰都还在,便换下身上的丫鬟服饰,重新穿戴妆扮一番。对镜正在梳理鬓发,却听身后不知何人一声轻呼,咚咚狂奔下楼。此时访客已然离去,卿云便转身回到下面的厅堂。 悠悠刚听见侍女回报,抬头便瞧见卿云走了进来,笑道:“我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等了这么久,你却一直没来。”卿云道:“你不也没来寻我吗?”悠悠让侍女不必惊慌,沏壶茶后便可回去自己房里,不许出来打扰她们。 待左右皆退下,悠悠斟满了两杯茶,微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疑惑。想问什么,尽管说吧。” 卿云直视悠悠,奇怪所有人都变了样子,只有悠悠,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仿佛她有什么魔法,使得时间弃她而去,青春得以永驻。 卿云负手走到窗前,望着地上枯黄的芭蕉,良久才道:“外界都在流传,当今皇上是弑父篡位,是也不是?”悠悠喝了一口茶,垂眸盯着杯中漂浮旋转的茶沫,轻声道:“无根谣言,岂能当真。”卿云道:“是不是谣言也罢。他能登基为帝,里面定有你出力。你忘了自己是个医者,医者仁心吗?”“错了。”悠悠笑道,“我承认与我有关系,但我不但没有加害康熙,甚至还给他延长了一年的命。” 卿云默了默,道:“我明白了。确实高明。”她走回来坐下,又道:“刚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雍正他如此待你,猜忌提防,无不为之。你为什么铁了心要帮他?你就真的那么……那么爱他吗?” “又错了。”悠悠面无表情道:“我并没有帮他。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告诉一些人,不要随随便便决定别人的一生,只是为了我自己。” “那为什么是他?”卿云是铁了心要追问到底。 悠悠愣住,略作思忖,迟疑道:“因为……只有他是真的尊重我,尊重我的专业。在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更有体会。” 卿云笑得有些飘忽,说道:“其实,当初众人决定襄助十四争位时,你心里有意见,不乐意,可以直言相告。” “你有对我坦白吗?”悠悠反问,“我当初将弘春托付给你,是出于朋友的信任,希望你带着他远离纷争,避开事端。可你呢,明明一早就决定五年后回来,又何曾明白告诉我?” 卿云笑道:“我以为我固执,你却比我还要固执。” 悠悠亦笑道:“你不是固执,你是乐不思蜀,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她顿了顿,续道:“其实,如果你没有回来,把归元石也带回到我手中,那我今天什么事也做不了。”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卿云两眼放空,出了会儿神,叹道:“我们俩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起于一个意外,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悠悠一怔,觉得她神情不对,忙道:“你说什么?”卿云道:“我是说我要走了。” 她起身走开背对悠悠,不知在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我送你的短剑可还在?”悠悠道:“在这。”说着掀开衣服,直接便从身上取出来,自从饮鸩酒之事发生后,她便学着卿云过去的样子,贴身携带此剑,以备不时之需。悠悠不解道:“你这会儿找它做什么?” 卿云不答,忽然笑道:“说来有趣。昔日的金陵双姝,今朝一为天子所得,一为怡亲王妃,果然是得江山者得美人。”悠悠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卿云已转过身来。悠悠一见之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一眨眼功夫,卿云的容貌已完全变了样,又成了那个美貌绝伦、明艳无俦的卿云格格,不,准确地说,是十四岁时的卿云。十四岁之后,塞北绝域的风霜苦寒,殚精竭虑的铁镜重磨,使得虚明应运而生,卿云的绝世容光也就一去不复返,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如此一来,无视时光流转,避免岁月蹉跎的,便不再只有悠悠一人。 悠悠缓缓回过神来,料想卿云必是早已备好了□□,方才能做到顷刻之间,改头换面。这么一想,悠悠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她到底想干什么? 卿云问道:“你想离开皇宫吗?”悠悠呆呆道:“想是想,可,可是……”卿云笑道:“女人总是口是心非。”悠悠脸色一沉。卿云又道:“你若真想离宫,我有法子。只是你得先帮我一个忙。”悠悠问道:“帮你什么忙?”卿云笑而不答,拉着她出了养性斋,沿着甬道一直往南走。 越往前走,悠悠心里越是慌乱,周围瞧见她们的宫人也无不讶异,只是不敢拦阻。眼见两人已出了后宫,到了乾清宫外,悠悠倏地站住,道:“不能再走了。”卿云尚未回答,便有巡查侍卫发现她们,走了过来。相距十步远外,悠悠忽觉手里一空,正欲低头察看,短剑已架在了她脖子上。悠悠缓缓转过头,剑柄不是握在卿云手中,还能有谁? 侍卫们愕然止步,卿云朗声道:“快点打开宫门,否则我手一个不稳,这位你们皇上最心爱的美人,便要立毙剑下,香消玉殒了。” 领班侍卫认得两人,一边打开乾清宫门,尽量拖延,一边派人去向圣上禀报。悠悠知道卿云此举必有深意,因此也不反抗,只是皱眉低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卿云道:“别急,进去就知道了。”她挟持着悠悠迈过宫门,又让侍卫打开正殿大门,走了进去。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旧主人已不在,新君又另辟新居,乾清宫自然也变得冷清许多,无复昔日荣光。 两人在殿中央原地转了一圈,由于门窗紧掩,无物照明,四下里尽是黑咕隆咚,显得阴暗幽深无比。只有门外射进的一道光线,溜着地面金砖延伸出去,一直照亮了殿堂正中高悬着的,上书“正大光明”四个白色大字的巨型匾额。卿云笑道:“就是它了。” 话音刚落,正殿所有大门全部同时打开,汹涌而入的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等到再抬头看时,发现已被侍卫重重包围。不多时,雍正铁青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胤祥。 胤祥一见卿云,大惊失色,直道:“你,你……”半天却说不出个完整的语句。卿云却妩媚一笑,道:“你不是喜欢我这个样子吗?”胤祥登时面如死灰。 雍正喝道:“放人!”卿云果然放开悠悠,悠悠心生恐惧,摇了摇头,卿云已把她推了出去。雍正伸手接住,随即下令:“拿下。”胤祥立时喊道:“不行!”两人怒目相视,各不退让,侍卫们更是无所适从,不知到底该奉谁的命。 僵持间,卿云却举起短剑,直接对着心口刺了进去,霎时之间,众人均是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卿云身上鲜血不住下滴。 悠悠捂住了嘴巴,卿云却只是微微蹙眉,仿佛不知疼痛,仅仅觉得有些奇怪。噗地一声,她突然拔出剑,抬眸一笑,随手掷了出去。此时,众人尚未从震惊里清醒,只有悠悠看清,那准头竟是直朝雍正而去,不及多想,冲过来将雍正扑倒在地。可是剑却半道打了个弯,飞向高空,钉在了那殿堂正中的匾额上,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覆盖了“正”字的中间一竖,使得不但这一个字,甚至整块匾都显得扭曲了。 “以我心血,洗净这匾的污秽……”卿云笑着喃喃自语,话未说完,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匾额便砸将下来,同时坠落的还有藏在匾后的一个铁匣。卿云脸色苍白,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悠悠抢上去,血未流尽,卿云尚不至立刻就死,可心脏已被刺穿,要救也是难救。悠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血尽而亡,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由哭了出来。 卿云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揪住悠悠的衣襟,吃力道:“我还记得你是谁……现下你不走不行了……”她凑到悠悠耳边,低语了几句。 胤祥呆呆地站在一旁望着,似乎仍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侍卫将那铁匣捡来,呈给皇上。铁匣并未上锁,雍正命人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是一沓信封,最上面的第一封封皮上只写了一个“云”字,纸面微微泛黄,显是存放已久。雍正不疑有诈,亲手拆开,取出一张薄纸,只读了一行字,脸色瞬间大变,草草看完立时撕个粉碎,气得浑身发抖,叫道:“妖人……妖人!来啊,给我把她拖下去烧了,烧了!挫骨扬灰!” “为什么……住手……”悠悠大叫,却拦不住几个侍卫一起来抬。胤祥骤然醒觉,心头大恸,猛地一跃而起,却在追出门口时被门槛扳倒,气急嘶声低吼,猛拍地面,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这般变故陡生,全是这封信所致。悠悠捡起地上的碎片,赫然发现,这封竟是当年自己的亲笔 “隔夜修书”,写的全是二十年后,即去年以来,四阿哥登基、创元雍正等等大事。她心中一片冰寒,凄惶难言,爬过去捡起写着“云”字的信封,又在铁匣里找到另一封写着“悠”字的信封,打开来,纸上却只画着一个笑脸,一个吐舌头作怪的笑脸。悠悠突然觉得好冷,冷得全身都在发颤,手中纸张掉落在地,簌簌有声。若非卿云将两封信对调,此刻挫骨扬灰之人,会是她吗? 这日之后,十三阿哥胤祥回府便即病倒,数次呕血,身子大不如前。雍正亲往府上探视,却见胤祥两眼暗淡无神,头发也白了一片。胤祥此时三十八岁,年方壮盛,虽有十数年幽禁之苦,但却心宽放达,不以为苦,反在其中自得其乐,因此头上没未因此生出一根银丝。雍正乍见到他此时的样子,几乎都不认得了。 雍正宽慰几句,言辞殷切,希望他尽快养好身子,重归朝堂,与其一同分担政事。胤祥勉强一笑,问道:“现下皇上可满意了?可放心了?”雍正一怔,下面的话便皆哽在喉口,说不出来。 其时,所有与他政见不一的势力已悉数剿除,正该是他志得意满之际,可高居九重三殿之上,雍正环视身后,竟无一可促膝交心之人,却是怎么也无法开怀尽欢。 入夜之后,雍正起驾御花园,来到养性斋,却见桌上放着收拾好的包袱行囊,不由苦涩笑道:“你还是要走?还是坚持离我而去……”悠悠跪下,垂首道:“请皇上成全。”雍正颓然坐下,声音蓦地一沉,道:“若朕偏不成全呢?朕不准,你如之奈何?” 悠悠叹了口气,直起身,自袖间取出一张纸,说道:“这便是炼制归元丹的药方。皇上如愿成全,我还会将世上最后一块归元石的所在,一并相告。” “你……”雍正眸光一暗,复杂幽深,滋味难言。垂首思量间,放在膝上的双手身不由主的握紧,将龙袍都给拧皱了。凛冽寒风吹进屋来,雍正却满头大汗,呼吸也越来越粗重。过了不知多久,他蓦地屏息抬头,一字一字问道:“世上还有一块归元石?” 悠悠淡淡一笑,将药方放在他手边的桌上,缓缓道:“卿云当初得到手的石头,本就是一对。一块辗转多处,最终被先帝用了。还有一块,在更早的时候,她就送给了自己的一个贴身侍婢。” “那侍婢现在何处?”雍正冷冷道。 “那就该问诚亲王了。”悠悠忽然发笑,又摇摇头抛却杂念,接着说道:“那侍婢因与诚亲王有私情,早已魂归九泉,归元石便是与之一同入土。因此如今世上,只有诚亲王一人知道那侍婢葬身之地,即归元石所在之地。” 雍正将桌上的纸攥在手心,转身走到门口,兀地站住,仰头望月,情不自禁怆然长叹:“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你要走便走罢,朕不留你。”言罢负手而出。悠悠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回到养心殿,雍正即命人立刻宣诚亲王,即三阿哥胤祉入宫。苏培盛道:“回皇上,宫门已然落锁,诚王爷想来也已就寝,是不是明早再……”雍正厉声喝道:“那也要宣,便是拖,也要把他从被窝里拖进宫来。”苏培盛见龙颜大怒,自不敢再提出异议,立时去办。 翌日天蒙蒙亮,宫门初开,便有一架马车笃笃驶出门来,走过静悄悄、空无一人的街道,直接来到城外。 只听得树上乌鸦啊啊而鸣,悠悠命车夫停住,下车之后,却见四周茫茫切切之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树突兀立在路旁,树下系着一匹马,歇了一辆马车,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悠悠走过去,车上便下来了一人,竟是已进封履郡王的十二阿哥胤裪。康熙儿子众多,而经历了两朝纷争,渡尽劫难,终能全身而退的,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悠悠忽然想到,卿云与他一样是拜方外之人为师,一样不屑于插足夺嫡之争,这场看似壮丽的游戏,可她为何竟不能幸免于难? 十二阿哥笑着略一拱手,打开马车门,露出还坐在里面,因腿脚不便无法下来的李四智。在康熙去世的那天,作为新君潜邸的雍亲王府无重兵把守,是以李四智当夜便出府,被胤裪悄悄接了回去。只等悠悠出宫的消息一到,便来城外相候。 悠悠得见故人之面,沉甸甸的心里,终于有了一霎温馨,问道:“你不留下为帝王师?”李四智微微一笑,说道:“看他登基以来,一一清算对手,便知是个独夫。无人帮忙,这个皇帝他照样能做得很好。”悠悠默然不语。 挥别十二阿哥,车子马不停蹄地驶向荒凉原野,没过多久,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 两人坐在车里,一路颠簸无言。悠悠心念一动,解开包袱,拿出向雍正求来的那个铁匣,取出剩余的另四封“隔夜修书”,四封书于康熙四十二年,寄给二十年后的自己的信。可惜这四个写信之人,今日却无一个能够如期取回。 悠悠逐个打开,写着“八”字的信封里,只有“无非生死”四个字。写着“九”字的信封里,一片空白。写着“十”字的信封里,有洋洋洒洒的一行:“二十年后,我四十一岁了,宝珠三十八岁了,安吉雅三十五岁了。” 最后是写着“十四”两字的信封,悠悠略一犹豫,终究是翻开来一看,映入眼的是工工整整的两行细楷:“愿伊不改朱颜面,执子之手永不变。”悠悠将信重新装好,放回铁匣,一低头,怔怔地落下泪来。 这时车外的风雪越下越紧,李四智拉开车窗帘,但见道旁已积了寸许的白雪,而天空中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 突然马儿长嘶一声,车子歪了一下,停在了路当中。车夫呼喝几声,催马向前,车子却始终不动半分,便在外边叫道:“车轮陷进坑里了,二位客官先下车来,等把轮子拖出泥坑,再上路罢。”悠悠答应了,扶着李四智下车,寻了块大石,垫上褥子让他坐下。李四智辨认身周地貌,说道:“这里似乎离遵化不远了。” 在车夫想法子拉车子出坑的时候,悠悠四下张望,见附近有个不甚高的小丘,便过去登高观赏雪景。爬上最顶点后,眼前视野顿时一阔。果然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飞鸟绝迹,人踪湮没,天地间皆是空荡荡,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 当此幽僻凄寂之境,悠悠却是长舒口气,心中平静无比。忽然间,她在远处一座石桥之上,看到了一个人影。由于石桥与人均被皑皑白雪覆盖,因此适才竟未立时发现。悠悠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身影,许久许久都不见其动一下,好像那只是一具石雕像。但悠悠就是能感觉到,那是一个人,甚至那人也和她一样,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个不停,寂寂空山也仿佛突然间有了股生气,万籁无声之中,自有暖意暗涌,只待来年消融冰雪,春归大地。正是: 往事莫沉吟,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不算结局的结局 夏季桑拿天的北京城。 斜挎包里传出嗡嗡十几声震动,手机才被主人拿出来,打开翻盖,立刻传出一声抱怨:“终于接电话了你!” “大姐,是我先给你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我都没抱怨,你倒先喊上了!”万菱手拿矿泉水瓶,顶了一下宽沿帽,以示抗议。 “什么事?” “嘻嘻,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刚才在北海公园的团城里面,看到一个帅哥,穿着工作人员的白衬衫,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哎呀,每次我看他的时候,他也都在看我!”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走下团城,坐船游了个湖,现在在路边看老头练字。” “……你就为了说这事?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忙死了,刚转到急诊科实习,刚才送来一个撞了车的,脑压太高,脑浆子都喷到我身上了!现在想起来都……”电话另一头,凌晨一边换衣服,一边假装干呕,从而表现出到底有多么恶心。 “真可怜!” “没事我挂了!” “等等!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早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居然梦到我死了?!” “怎么死的?” “不记得了。周公解梦里头,这算个什么兆头?好事还是坏事?” “晕!我又不姓周。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你做这样的梦,说明你的潜意识里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预示着以后要在这上头栽跟头。别人是实习,你也是实习,怎么就你这么游手好闲,把实习当旅游,整天四处溜达?哼哼,将来找工作的时候,你就知道好歹了!” “我晕!你怎么跟我爸妈一个口吻?再说,今天是周末,怎么就不能出来逛了?” “哼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别讲这么无趣的话题。喂,你转了新科室,有没有什么帅哥美女?” “……你去死吧!”凌晨狠狠摁断了电话。 万菱掏了掏耳朵,把手机扔进包里,抬头发现那拿着大毛笔沾水在石板上写字的老爷子惊讶地看了过来。她只好报以嘿嘿两下笑声,摊手耸了耸肩,感叹:这天真的很热啊! 后记 首先这是一部失败的作品。什么语言晦涩、剧情缓慢、主题不明都不是大问题,本文最大的毛病其实是它不太像小说,而更像是一部有关“穿越”、“言情”等五花八门主题的长篇评论文集,即主观色彩浓烈的吐槽倾向,远大于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甚至为此不惜牺牲了一定的现实性。(虽然穿越小说没看多少,但曾是一枚愤青的我,仍然对那些字里行间无意流露出的,对强权的崇拜与天生媚骨,个人意识的极度膨胀,十分敏感。) 其次这是一部消极的作品。很不幸,写这篇文的整个过程,正好是我人生中一个相当漫长的低谷。在这里,失败者无论如何费尽心血,都要无奈接受一切付诸东流的结局,而成功者要成功,也都得付出极惨烈极深重的代价,都是一样的苦闷。天意不可违,命运不可逆,建立在如此消极悲观的世界观之上,因此,注定本文无法给人畅快淋漓的阅读感。(希望本人的阴暗心理不会影响到太多人) 再次这是一部有关一群年轻人的作品。每个年轻人都曾满腔热血,然而最终都会发现,世界虽然广阔,但留给自己的空间是那么的狭小。于是只能对不起以康熙为代表的老一辈,来充当这强势到无以复加的外部力量。而在这能碾碎一切的强大势力面前,无论结果好坏,每个年轻人都唯有姿态可以选择。其中最高的姿态,便是一无反顾地将自己燃烧殆尽,直至死亡。当这群年轻人也不再年轻了,就请恕我笔墨欠奉,不再详尽细述了。 最后,因为以上种种原因,本文虽有重重遗憾,但除了一些错漏修正、文笔润色,将不会再做大的改动。因为对本人而言,这里面是某段特定时期内心最真实的情感表达,也是一份人生历程的朴素记录。谢谢。 想修改的地方也修改完了,这篇文算是彻底完结了。现在该到了发布临别感言的时间了: 感谢某林在一开始参与过情节的构思,只是遗憾没有坚持下来。 感谢最爱机器猫的老大,在我聒噪得眉飞色舞时,总是耐心倾听,这才是有大胸怀的人啊。 感谢所有留过言的网友,虽然在虚幻的网络之上,大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反而能够交浅言深。特别是“迟青”、“照照”、“g”、“轩轩”、“一月”、“s/malljane_023”、“shuaijch”、“炫炫球”、“zhoufy0928”、“小葵”、“jiangling”、“糖心太妃”、“ww”、“八/九十”、“若一”、“小草”、“司徒飒爽”、“洛尘”、“kk”等留下过足迹的网友,无论我的文章写得如何,你们都有认真阅读,并留下了许多精彩的发言。本人不是专业写手,写这篇文既不为名,也不为利,也就是闲得无聊时找件事做做,排遣寂寞。而你们的评论,会让我觉得这件事做着还是很有意思的,成功达到填补空虚的目的,于是就一直坚持下来,坚持到了结束,也拥有了一段宝贵的经历。 只是可惜,本人实在没有对语言的天赋,和对文字的敏感,无法将自己的所有感受,在文中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以至全文最想揭示的一些观点和主题,至今尚没有让人领会到,不能不说是遗憾。 都说拍戏的疯子,看戏的傻子,其实用到写作上来也同样适用。在写文的过程中,有些恶搞或甜蜜的段落,我也会笑得像个傻子一样。而写得最动情的时候,自己也曾哭了三次。一次是卿云向悠悠复述“暖玉之死”;一次是卿云的父亲明尚说自己没用,虚明跪在雨中,做回了卿云;最后一次则是快结束了,十三求老八放卿云一条生路的时候。这三次都是写之前没什么感觉,写着写着,突然间就哭得不能自已。或许都是一些没人留意的小段落,但我事后想想,都是有缘故的。第一次,“暖玉之死”标志着卿云质疑自己的作为、以至最后信念完全破灭的开始;第二次则是世事碾压之下,无论如何拼命的挣扎,卿云也只能认命;第三次则无需多言,写的时候正在听“我不后悔”这首歌,于是越听越是停不下来……这或许是全文最“言情”的段落了吧。 卿云为了逃离皇宫,卧薪尝胆了六年。如果加上前期构思的时间,这篇文也差不多花了我六年。人生匆匆,有几个六年可以让人肆意挥洒,任意挥霍?感念于斯,哎哟喂哟,我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