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作者:傀儡偶师【完结】 一 马车,似乎千年以来都发出那种单调的声音,然而在雪上,却感觉被捂住了一样。我拿著书,心不在焉的靠在舒服的坐垫上,紧紧用狐裘包裹住自己,依然抵挡不了从心里散发的冰寒。 今年的雪似乎来得特别早,一尺多深的瑞雪,让我们一路吃尽了苦头。 两个孩子,在车外叽叽喳喳,兴奋得说着什么。我闭上眼睛,不用看出去,便知道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甚至可以闻到那人熟悉的气味,感受到他慑人的威严。 "阿爹!阿爹!"单安然拉开车帘子,喜悦的叫我,"阿爹!" "怎么了?" "阿爹!京城到了,你看!你看!"他把帘子再拉开一些,我偏头看出去,在雪中如同漆黑一般的城墙,幽灵一般从地平线突兀的耸立起来,心里一颤。 多少年前,当我还是如同儿子那般的年少时,我也曾如此的眺望过京城啊。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 融安三十六年 "京城啊!京城呢!"一群孩子涌在车子上,抬头看着几乎传说中的城墙,就算是冬天冻得连鼻子都通红了,依然精神十足。 "你们几个!"父亲一个人给了一个爆栗,"快点给我坐回来,叫你大哥怎么驾车?" 我扯着缰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阿爹,没关系的,他们几个都小,压不死我。" "压伤了也不行。"阿爹摸着我的头,叹息,"你弟妹都还要你照顾呢。进城去吧,找个地方落脚。" 找了家小店,算了算盘缠,似乎刚刚好够挨到腊八左右,也不管店家鄙夷的目光,安顿好了几个弟妹,我就和父亲出来。 "成败也只是在此一举吧?"父亲自言自语。 我听到,点点头。 "不过,说起来,你的武功到底进步了多少,我这个当爹的可什么也不知道啊。"他摸着刚长出胡渣的下巴,笑了起来。 我听到,摇头:"没有和别人比过,我怎么知道?" "但是,我师傅,也就是你师祖说,一身武艺都传授给你了。他在江湖上似乎还有些名气,你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父亲根本没听我说话。 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我叹息:"是啊,肯定比您好一些。师祖说,爹爹不是练武的料子,所以才把精奥传授给我。" "既然你差不到哪里去……"父亲依然自顾自说着,走着的脚步停了下来,抬头看看,"那参加这次武举考试,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怎么知道? "那省试发给你的文牒呢?"阿爹终于和我说了一句话,我赶紧掏出来,那可是我参加武举省试第三的证明。 "好儿子,咱们家这次可全靠你了。"阿爹高兴的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去报到吧。" 人山人海,阿爹和我站在队伍的末尾,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乎都没移动过。天气很冷,我穿著单衣,几乎冻僵了。 "这么瘦弱的,也可以参赛?"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的从旁边传过来。我去寻找,是一个少年,年岁应该和我差不多,但是个头比我高。他低头看着我,两只眼睛中闪烁光亮,鼻子脸蛋被冻得通红,唇红齿白。头发被拢在头顶,用金子的龙型钗子固定住,金黄的穗子垂下来,在耳朵旁边摇晃。一身红金色的翻领丝绸棉衣,似乎是分暖和。身后跟着六七个随从,一看就知道是个贵族子弟。 他说这样的话着实让我恼火,我抬了抬头:"怎么了?瞧不起人吗?" 他愣了一下,捂住嘴笑了起来:"就你这样,还想当武状元吗?" "你!"我等着他,开始卷袖子:"试试不就知道我当不当得了。" "嘿!瑞雪!"阿爹一把拉住我,按着我的头就给那少年鞠躬,"大人赎罪,这小子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大人恕罪。" 他还在笑,然而闪亮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阴沉,"没关系的,这位大叔。"挥挥手,慢悠悠的走了。 "臭小子!"阿爹抬手就给我一个耳括子,"你不想活了?也不想想京城里面,哪个不是大人物?你惹得起吗?" 我捂住脸,委屈得看着阿爹。 "我们无权无势,几个乡下杂耍的,人家给你说几句话都是看得起你,知道吗?"阿爹看我,见我不服气,拧住我的耳朵,吼了一声:"知道吗!" "知道啦!"不甘不愿,最终我回了一句。 那少年的脚印在雪中依然十分明显,想起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他明亮的眼睛。 ****************** 接着两天,下了大雪,几乎沉重得无法出去。 我那个年纪的少年,是无论如何无法忍耐这么久的无聊。第三天雪刚停,我就偷偷的溜了出去。 我在硕大的京城里胡乱闲逛,看来去跑路的马车,看琳琅满目的店子,看那些有钱人大把大把的花着钱,肆意的显示着自己的权力和华贵。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奢侈,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是否也会如同他们一般奢侈……我沿着城墙出了门,找到了一条小河。估计是从山中流出,竟然没有冻结。 我掬了一捧水入口,甘冽。 "这水能喝吗?"有人在我身后说话,吓了我一跳,转头去看,竟然是那个贵族少年,他换了七彩的裘衣,带着一顶小巧的丝绸帽子,很好奇得看着我。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街上看到你,就跟过来了呀。" "你的那些随从呢?"我望望他的身后,今天没有跟班。 "呵呵呵……我今天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他吐吐舌头,"他们跟着碍手碍脚。"他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这水可以喝?" "为什么不能喝,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要是做农活,就喝口田里的水,也没什么关系。"我看看他,犹犹豫豫的加了一句:"大人。" 他听见我叫他"大人",顿时神气了不少,"我要喝。" 你要喝干我什么事情?我不明所以得看着他。 "你喂我喝!"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喂你?!" "我是大人!"他重申。 我瞪了他一眼,掬了一捧水凑到他面前。 "你先洗手,你手脏。" "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到!"我不耐烦地告诉他,顿了顿:"大人。" 他也回瞪我一眼,低头,轻轻的在我的双手中喝了一口。他的双手,圆润细腻,为了保持平衡,轻轻的捂住我的手,漂亮得让我有些困惑。 "不错不错。"他抬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宫里的水也没你手里的好喝。"拍拍我的肩膀,"你服侍有功,就做我的贴身侍卫好了。不过,你记住了,做了侍卫要忠实于我。"他的眼睛闪烁着当时我无法理解的光芒,深邃明亮。 我无奈的点点头,以为他只是玩玩孩子的游戏。 却不知道,那是一生的约定。 ****************** 放榜那天,我特意早早的跑去看。 从右看到左,从上看到下,姓单的找到两个,却没有一个是我的名字。 不敢相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本是冰凉的早晨,却突然感觉不到寒冷了。脑袋里嗡嗡直响,明明当时考试的时候,武试虽然只有第七名,文试却是第一,当日回来阿爹还夸奖了我。怎么会不上?看身边几位,得意洋洋得回去,心里有些难受。 阿爹还等着我回去报个好信呢。 "咦?瑞雪?回来了?"还没走到客栈门口,远远就看见弟弟妹妹们在外面围着一个人转悠,那人抬头,高兴得冲我挥挥手。 是那贵族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我一路小跑过去,见到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阿哥阿哥!你看,这个拨浪鼓。" "还有面人儿。"几个弟妹见我过来,涌上来献宝。 我皱了皱眉头,"哪里来的钱买的?" "是大人买给我们的。"他们立即回答。 "大人?"我抬头去看少年,他嘿嘿地笑着。 "我还请你弟弟妹妹吃了桂花糖。"他去问小孩,"好不好吃啊?" "好吃!大人!"显然是被收买了,几个孩子立即回答。 "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 好吃的是大人,不是糖吧?我摇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人。" 他显然十分满意"大人"这个称号,笑着拉住我的手臂,道:"是你弟弟妹妹们告诉我的啊。是不是?" "是的,大人!" "你刚才是去看榜吗?放榜了是不是?你夺魁了吗?"他依然笑着问,明亮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心里一冷。 我从他的双手中拉出自己的膀子。 "没有。" "没有?!"他叫了起来,非常惊讶的样子,"我看了你的文试成绩,是左相亲点过的文章,说是大有前途,怎么没有上榜?" "我不知道。"我看他,一身雍容华贵,一脸不经世事,天真烂漫。再反观自己,一个穷小子。差距,可真是大啊。退后一步,我说:"我进去找阿爹,大人您就别再和我们这些草民混了,回去吧。" "可是……"他想说什么,我没理他,快步往店子里走。 "单瑞雪!"他叫我。 我回头去看他,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叫赵晨曦,有事情就来找我,不要见外。" 我转身,拉开门,走了进去。 "阿爹。" "怎么?没上榜吗?"阿爹坐在炕上,声音有些疲倦。 我点头:"您都听见了。"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原本以为,可以稍微给咱们单家扬眉吐气一下也好。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境地。乡里人劝我,说官官相护,官场里面黑幕重重,我偏是不信,典当家产换了十来两银子,以为你必定有所获而归。现在才知道,果真是没有天理!" "阿爹……" "罢了罢了,卷铺盖走人,既然你明明肯定上榜都无法夺魁,那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爹?" "瑞雪啊,叫你弟妹回来,明天一大早,咱们就走!"阿爹说完,愤愤地冷哼了一声。 "是。" 落榜的消息,如同阴云一样压在我们一家人的头顶。 而我当时,也绝对没有想到,这之后伴随的是多么大的一个阴谋。 到那天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个我没想到的人。 店小二叫我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都是不一样的光芒。我放下行李走出去,上下打量了来人,一身紫色朝服,来头似乎不小。 "您是?"我有些困惑的问,我并不记得自己和朝廷里的大人们有过什么交集。 "你是云昂县单瑞雪吗?"他神情倨傲,斜着眼睛看我,我瞪回去,怕了你不成? "是草民。" "今年多大?" "刚满十五。" "来参加武举考试吗?" "是。" "嗯……就是你了。"他点点头,"和我走吧?" "干什么?" "干什么?"他阴森森的笑着,"你小子有福气了,二皇子想见你。" 我愣了一下,"二皇子?我不认识他。" "废话!你当然不够资格认识他,二皇子看得起你,见你落榜,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为他效劳。"他说起来,好象是天大的恩惠一样。 我因为这样的语气厌恶的皱了眉头:"是吗?所以,大人您来就是带我去见皇子的?" "你见皇子?"他笑了起来,"你是去谢恩的好不好?二皇子给你个机会,你就去叩头,就这么简单。"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心里那口闷气变得有些郁闷,说起话来也就丝毫不计后果:"大人请回,我就不去了。" "呃?"他愣住了,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拒绝这样的大好机会。 "我还没兴趣卑躬屈膝到做别人的狗!" "你说什么!"他暴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臭骂,"给你脸你不要脸!二皇子什么人?!你竟然!竟然……" 我拎着他的衣领,把人扔了出去。 果然当了人家的狗,叫起来就厉害些。 "这位公子……"到了晚上的时候,一个随从打扮的人又来找我,"不知道是否能够与我家主人一叙?" "如果是二皇子……" "呵呵,我家主人不是二皇子。"那侍从谈吐文雅,抬头看我,笑道:"我家主人是五皇子。" "我也不认识什么五皇子。" "我家主人说,他和你是朋友。" "朋友?"我愣了一下,心里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个贵族少年,若真有什么人我认识,那也只有他了。于是我点点头,"我去,你等等。" "真是你。"我看着又换了一套衣服的他,直摇头,"不是说了让你回家吗?" "你说让我回去,又没说我不能找你来见我。"他狡猾的笑着,"怎么样,我家还漂亮吧。" "您是五皇子,家里能不好看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手足无措起来:"我、我,那个见皇子要跪拜吗?" "见我要拜吗?"他有些不高兴,拉住我的手,"我找你来有点事情。" "你说。" "你要走?" "嗯。"我点头,"没有上榜,银子不够,我们只有离开了。" "你愿不愿意给我当侍卫?"他犹豫的问我,"我很有钱,你做我护卫,就可以有钱了。" 我想了一下,看了看他。 "当然,当了我的护卫,就要给我帮忙,要对我忠诚。但是,可以有钱,而且可以和我在一起啊。" 我又想了想,摇头。 "为什么?!"他失望了,不高兴的问我。"你文韬武略并不输给别人,你就这样放弃了吗?当了我的护卫,作了我的随从,总有一天会成就事业,到时候比起武状元来不知道要神气多少!" 我低头去看他牵着我的手,依然是白皙圆润,漂亮的没有经历过任何的风雨,"我曾祖父是先帝十三年的武状元,家里也曾经显赫一时。然而经历了一代,却因为政治关系,败落了下来。接连三代,想再夺魁,却似乎再也不可能了。单家要夺魁,不是为了钱,也不想投靠什么人物获取什么荣华富贵。所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以后再怎么死乞白赖的威胁利诱,我都不听。匆匆说了两句,就离开了府第。走了好远,再去看那雪中的光亮,突然不舍。 ***************** 人走,茶也凉。 赵晨曦坐下来,轻轻的喝了一口,眼睛中突然有了笑意。 "你似乎有些不满,近墨?"他轻声问身后的随从。 "殿下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那单瑞雪的成绩压了下来,本来想留为己用。怎么这么轻易就放他走了?" "哼!我不放他走,难道他肯留下来?他的心思,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能以常理视之。" 近墨点头。 "听说二哥今天还想网罗他?" "是,派了正四品薛大人去做说客,可是给单瑞雪赶了出来。" "那是因为,二哥还没意识到他的价值啊。"赵晨曦轻轻的笑着,"你放心,他会回来的,很快。" ******************* 那天晚上的时候,大雪又迷茫的下了起来。任何的突兀和不自然,都慢慢的沉寂在一片雪海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我只能听见微弱的雪花飘落的沙沙。 晚上没有灯光,却因为雪的存在,呈现一种异常的苍白。当时的我,其实并不像今天这样伤痕累累,却依然感觉到了那种命运的无力。 我在钟楼那里转了个弯,在下榻的店子附近。热浪就滚滚的迎面扑来,撩起一阵风。抬头去看,店子的地方,漫天火光。 我愣住了,听着渐渐喧闹的人声,还有劈里啪啦嘎吱作响的木头声,我的脑袋里,半天都是空白。 "阿爹!!!"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到了人群中,拼命挤开那些人,"阿爹!二弟!幺弟,小妹!"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开,为什么那些人带着漠然的态度冷眼旁观?为什么我奋力的想分开人群,而距离还是那么的遥远? 我凌乱的脚步在店子门口停住,猛地打了个踉跄,扑倒在地,再抬头,泪水满面。幺弟蜷缩在雪地里,手里拿着那只拨浪鼓,鲜血汩汩从喉咙里流出,脸上还带着惊讶的神情。一刀致命。 我抱起他,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那么轻微的体重,他不过是个孩子啊。 下午的时候,他还在门口摇着拨浪鼓,似乎拿着宝贝一样。衣服上还荡漾着桂花糖的甜香,怎么会怎么会……我站起来,血染湿我的衣服,从衣襟上滑落,滴溅了一路。 在店子的后院,找到了阿爹和两位弟妹的尸体。都是,一刀致命。 他没来得及刮的胡渣上溅满了鲜血,我记得他说过要留起来做羊角胡的。他的头和身体的位置有些怪异,那刀狠狠的斩断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所以,阿爹再也不能自顾自的说话,再也不能捏住我的耳朵,狠狠的骂我,不顺心的时候给我爆栗了。 阿爹似乎有所抵抗,所以身体上有几道很深的刀痕,他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阿爹……"我伸手去合他的眼睛,却合不上。泪水不争气的拼命流着,模糊了自己的视线。"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啊——!!!"谁在我的心里狠狠得划了一刀,让我痛苦得无法呼吸,只有大声撕吼,才能稍微的发泄那无法忍受的痛苦。 你见过,红色的雪吗? 那天晚上,鲜血把白雪渲染得晶莹剔透,如同最妖冶的红珠宝,在火光下,恶毒的闪烁着红雪的光芒……混浊,混乱,颠倒错乱,压抑,痛苦,窒息,恐惧,无措,仇恨……"瑞雪……" 阿爹,二弟,幺弟,小妹…… "瑞雪!瑞雪!" 火光,血,雪…… "单瑞雪!!!你给我醒过来!!!" 有人在我耳边吼。 我挣扎了一下,从黑暗中慢慢的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亮,看清楚了那个焦急地看着我的人,赵晨曦。 "瑞雪,瑞雪,醒了!快快快,叫大夫过来……"他抬头对身边的人说话,接着低下头,欣喜地看着我,"瑞雪,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我怎么了?"我开口,却没有力气说出半个字。 "你发高烧了。"他见我要坐起来,连忙在我身后垫了两个软垫,"昨晚禁卫军有人报过来,说是西城出了事情,我就觉得奇怪,带了人去看。在后山找到你,你竟然在——"他猛地顿住,脸色苍白得看着我。 后山……我记起来了。我来去三次,扛了全家四口人的尸体,掩埋在后山。后山的泥土冻得僵硬,用铁锹挖,挖断了铁锹,我就用手挖,挖断了指甲。鲜血流出来,也丝毫不知道痛楚。埋了家人,我一直跪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的,都不记得了。 "瑞雪……"他担忧的唤我。 我抬头,看了看他。低下头,呼吸却渐渐的不顺畅了,只有把头埋在双腿中间,让泪水慢慢的流出来。 "瑞雪……" "是我的错……"我小声说。 "什么?" "是我的错,若是我在他们身边,就能够保护他们。我却不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若是我没有去五王府,没有悠闲自在的在雪中走,我若是在他们身边,我一定可以保护他们。 "你不要胡说!你若是在,必定也一起死去了。"他有些恼怒,轻轻的斥责我。 "可是我、我……现在一个人活着,又算什么?看到自己全家都死了,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低声哭着。 "瑞雪,你不要这么说,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谁杀了这些与世无争的人?谁杀死了我的亲人?我就算要报仇,又要去哪里寻找? "瑞雪,你不要担心,还有我,还有我。"他担心我,一边说,一边拉了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这样的话,无异于给溺水的我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拉住他的手,掀开被子,猛地就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你、你这是做什么?"他惊讶,连忙拉我起来。 "殿下,五殿下……"我依然跪着,虽然冷得浑身颤抖,"求您帮我,帮帮我找到那个凶手,您的恩德,我无以为报啊。" "你、你起来再说,起来再说。"他急得满头大汗。 "求您了。"我长跪不起。 "你……唉,这本来就是我的意思,你放心,大叔的事情,我一定会管。"他叹息,对我说。 "多谢殿下。"我听到这样的话,热泪盈眶,"单瑞雪身无长才,愿随侍殿下身边,以报殿下恩德。"重重的叩了一个响头,却似乎耗光了浑身的气力。 二 融安三十七年春 "先皇去世,当今圣上继位是在平丰十二年。建号融安,元年即得喜得龙子,册封为太子。其后又得八子六女。" "殿下是五子。" "对。其中三子十一岁的时候得天花,少年夭折。四子集结党羽,扩大实力,妄图篡位,斩首于午门之外。七子身体孱弱,出生不到半年得了热风寒,也逝。如今只剩下,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以及八皇子几位殿下。然而当今太子资质平平,只思玩乐,不思政治,皇上有废长立幼的意思。" "所以随着皇上见老,众位皇子之间波涛暗涌,都只为了太子的位置?"我点头,提笔写了两句。群英逐鹿,何人得之。 近墨见我仔细记录,看了看,笑道:"单君近日笔锋日渐凌厉起来了。" "平先生您过奖了。"近墨原本姓平,我却一直不知道他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归顺五殿下,"教小人练剑的师傅,说以笔为剑,练锐练知,笔笔锐利,剑术上方能有所超脱。" "呵呵呵……"近墨听了,笑了起来。 "平先生笑什么?" "你那师傅我知道,他性子弯曲,说起话来也总是七拐八拐的,他的意思,恐怕是让你时时练剑,习惯成自然,让剑术融入本性吧。" "啊?"我恍然大悟,也有些尴尬的笑了起来,"单瑞雪愚笨了。" "呵呵……单君性情温和,天资聪颖,就是不够狡猾——" "说的好,瑞雪这样的性子,可不适合朝廷里的明争暗斗。"有人在屋外朗声道。 近墨笑了一下,"殿下来了。" "来了来了,一从宫里请安出来,就来了。"他笑嘻嘻的从外面进来,一身华丽的朝服,在他身上穿来特别耀眼,周身的佩饰随着他晃动的节奏晃动。 我和近墨立即起身,跪了下去:"殿下。" "哎呀!自己人这么多礼做什么?起来起来。"他过来扶我,我顺势正要站起来。 "殿下,您这句话错了。"近墨跪在一边,抬头看他,"自古君臣有别,长幼有别。不可不礼,不礼则乱。殿下礼贤下士,固然值得赞贺,然而不可废了君臣之礼,不然,阵脚自乱啊。" "啊……"他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地看看近墨,"这个……" 我的脸上顿时一热,平先生这句话,似乎是在说我平时没大没小,警告我注意分寸。 半天的安静。 "近、近墨。"晨曦结结巴巴的唤了他一声,"你要是没事情的话,先退下吧。" "是,属下先退下了。"近墨站起来退了出去。 "咳,瑞雪,他都只是说说而已,你别放心上。"他说,"你、你别跪了,起来吧。" 我站起来,低头立在一侧。 "你不坐啊?" 我摇头:"平先生说得对,是属下做得不对,请殿下原谅。" 他坐下,半天没有说话。 我们俩就一个坐一个站,静静的过去了很久。 "母妃是父皇在融安二十年招入的才人。"他突然说话,"母妃当年也没有想过要蒙主恩宠什么的,结果在二十一年的时候,被父皇选中,第二年生了我,才被册封为妃子。为了防止外戚掌权,先祖的规矩就是在皇子八岁之后,与母亲分离,送出宫去。我出宫之后,也很少与母亲见面,后来过了两年,再去看她,却已经被打入冷宫。从那以后,再也不知道她任何的情况了。" 我低着头,不知道他是如何的表情,却听到了他孤寂悲伤的声音,心里慢慢的酸痛了起来,"殿下告诉属下这些事……" "我只想告诉瑞雪,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告诉你最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也希望瑞雪能够信任我。"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听到他声音中有些羞涩,"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瑞雪,我就觉得和瑞雪心意相通了。" 我心里一动,暖流流过,温柔的连眼睛都有些酸涩。 ********************* 过了几天,下午的时候,殿下让我拿东西过书房去。 "殿下正和平先生说话呢。"仆役在门外拦下我,"说是所有人等不得入内。听语气似乎非常严重。" "啊?"我没有料到,想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转身正打算走,在外面等一会儿。 "你不要胡说!"殿下的声音气急败坏,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属下没有真凭实据怎么敢来告诉殿下?"是近墨的声音。接着听到书本被扫落在地的声音,估计是殿下在耍脾气。 "胡说胡说!二哥怎么会是杀害瑞雪家人的真正凶手?!" 手里的那包字画,哗啦散落一地。 "殿下息怒。二皇子当时贿赂大小监考官员,欺上瞒下,接受考生钱财,按名次不同收取钜额款项。许多真正有才之人落榜。然而,二皇子并不甘心,妄想笼络这些人。单君拒绝了。让二皇子大为慌张,若是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二皇子的性命都有可能不保,所以、所以才出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殿下急促的呼吸:"你真的找到证据?!" "属下无能,没能找到任何证据。只是,这件事情绝无半分虚假。" 过了一会儿,听见殿下恼怒的声音:"那你让我怎么办?!一个是我二哥,一个是瑞雪!我答应要为瑞雪报仇,可是二哥、二哥……是我的二哥啊!" "二皇子性好男色,属下安排了死士装扮成相公,只要殿下点头,他立即就潜入二王府为瑞雪报仇。若是殿下不忍心,属下自然把这个事情装在肚子里,烂掉。也绝对不会说出去半分。" 殿下犹豫:"你叫我如何对他说?!" 我退后一步,没再听下去。一撑柱子,箭一样的飞上了屋顶。 几个起落,从西厢飞下,推开窗子,窜了进去,里面的人正是相公打扮。抬手一劈,狠狠的大在他的后颈,顿时昏了过去。 匆匆换上他的行装,预计之中的,在他内衣上找到了殿下的令符。 推门出来的时候,正是彩霞满天,暮色刚浓,微风吹来,还带着一丝春天的冰凉。后门外停着一顶轿子,轿夫见了我手中的令符,让我上了轿。 我靠在晃动的轿子里,看着轿子顶,不知道为什么本应该充满痛苦的心里,偏偏麻木。 殿下与我的仇人是兄弟。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以让殿下为了我,背负杀害兄弟的罪名? 自己的仇,自己报。 ************************* 屋内的蜡烛,缓缓的燃尽,我看着烛光,猛地焦躁起来。按了按腋下藏着的短匕首,有一种想逃避的冲动。 屋外有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笑闹声。 我低头坐好,不到一刻钟,猛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吓了我一跳。"小相公,害怕?"那人笑了起来,酒气冲天,"莫要怕……"说话之间,嘴唇已经凑了过来,在我耳朵后面亲吻,恶心得让我发抖。 他一推我,把我推到在床上,伸手开始解我的衣服,我闭上眼睛,任由他去做,待他靠了上来,疯狂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啃咬的时候,那匕首,随着我手臂的转动猛地翻了出来。 他的动作愣了一下,惊惧得想要开口大叫,我向上一挺,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拔出匕首,双腿一勾,瞬间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我低头,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眼睛,虽然和殿下得很像,却没有丝毫的明亮。 "我现在,要杀了你。"我的语气很平静,如果说在那样的惨剧发生之后有这么平静的声音,谁也不会认为我和自己的亲人有任何关系吧?然而,我就是如此的平静,我的心里,也丝毫没有悲伤。那天,那晚,那雪中,我的痛苦和悲痛都随着火光燃烧了,心里留下的反而是麻木。 "唔唔……"他拼命挣扎着。 "不过,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而死。" 他不停挣扎。 匕首雪亮,我高高举起,在烛光下反射出桔红的光芒,一刀霍地插进他的心脏,"这一刀,是为了我的阿爹。" 刀起,他的身体如同破了的皮球一般,迅速瘫软了下去,血如同流水一般飞涌了出来。 再一刀下去,"这一刀,是为了我的二弟。" "这一刀,是我的小妹。" "还有一刀,是幺弟。" 一刀比一刀深,一刀比一刀狠。 他已经无力挣扎,如同烂泥一样躺在满是鲜血的床上。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脸上一片湿漉,用手擦了擦,满手的血,不知道是泪水和了血,还是血和了泪。看看手中的匕首,上面是血,衣服上也是血,鞋子上,地上,被子上……都是血。二皇子的胸口,被匕首刺得泥烂。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 我一阵反胃,忍不住,呕了出来。 ****************************** 轿子摇晃着,远离了二王府,王府里正是一片喧闹杂乱,火把的光芒让天都亮了起来。看到那样的惨状,估计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吧? 我从轿子里下来的时候,近墨正在外面。 "平先生……"我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去书房吧。"他叹气,"殿下在等你。" 我本来想换身衣服,然而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情,心里一片黯然,匆匆的去了书斋。 那边的灯光一直亮着,我推开门,不敢看他,在厅里跪了下去。 "单瑞雪求见。" 半晌,我看到那双锦绣小鞋在视线中出现。 "抬起头来。"他轻声说。 "请殿下赎罪……"我不肯抬头。 "抬起头来!"他加重了语气。 "殿下……" "抬头!"他大声说,"你既然敢去杀人,还怕抬头看我吗?" 我心里豁然一痛,咬咬牙慢慢的抬头,看到他愤怒苍白的脸。他伸手,"啪"的一声,清清脆脆利利落落的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杀了我二哥恨你吗?我是为你担心!我担心你怎么这么鲁莽,这么冲动?你知不知道若是你失败,你还能回到我的面前?!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担心你的?"他吼了起来,有泪缓缓流下。 "殿、殿下……"我愣住了,我以为他一定会为自己的亲人着想。 "虽说是亲人,却同朝为臣,连多余的话都不曾多说过半句……"他苦笑,"若要我选择,我只选瑞雪。" 我抬头看着他,有什么哽咽在喉咙里,呼吸一紧,只能赶快低头掩饰。 "起来吧……"他说。 "是。"我慢慢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了回去。 "怎么了?" "我……"我头开始发昏,从心口涌起一种燥热,是一种欲望的诡异,立即明白过来,刚刚那间屋子的蜡烛必定掺入了催情的药物,在那屋子里的焦虑也是如此,只是当时太过紧张没有反应过来,身体的不适感也压了下去。 "怎么了,瑞雪,受了伤了吗?" "不、不是。"我脸涨得通红,"是、是中了催情的一些药物。遇水即解。"这些物品都是当作床第间的情趣物品使用,所以分量和程度都不算特别的厉害。 我摇晃得站起来,想要出去。 "别走……"殿下突然拉住我,声音低了下来,"走去哪里?" "我去洗个冷水澡,就好了。"我说,想要甩开他的手,竟然连这样的力气都几乎使不上来。 "呵呵呵……不只这种方法可以解啊。"他轻声笑了起来,拉着我的手,缓缓的里面的卧室走。 再清醒,竟然躺在殿下的床上,他伸手帮我脱衣服。见我清醒过来,抬眼,对着我笑了一下。我回了他一个笑容,从铜镜里看到自己的笑容,这一笑,在烛光中竟然异常的动人,纤细的眉,清澈的眼,殷红的唇,我的心怦怦动着,知道什么似乎要发生了一样,从心里泛起的那种欲望,让我吓了一跳。 "殿下……"我叫他,声音柔软的不像自己的。 "怎了?"他笑着问我,伸手拉开了我的上衣,见我似乎想起来,又把我推回床上,拉住我的双手,用腰带捆绑在床栏上。 "殿下!"我拉回一些意识,"殿下!您这是想干什么?" "我帮瑞雪解毒啊。"他很无辜的说,揭开头发,靠在我的胸口上,顿时让我大脑传来嗡嗡的声音。 "您不知道只要我用力,这种东西根本捆不住我吗?"我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叹气,扯了扯手上的绳子。 "我知道啊。"他点头,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温润光滑的皮肤又让我一阵冲动。 "但是你一定不会挣脱的。"他信心满满的说。 "为什么?"我问,他已经坐上了床,低头亲着我的胸膛。 他一笑,"因为啊,我是君,你是臣。你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 "什……"我一惊,还想再问,他已经不允许我说下去了,脱了全身的衣服,贴了过来,紧贴我的嘴唇,双手如同抚摸丝绸般抚摸着我的肌肤。那样的煽情和热烈,让我顿时迷失在欲望的混乱中无法自拔。 烛光在迷乱中燃烧了一切。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浑身都痛,骨头都要散开来的感觉。我突然记起昨天晚上做了什么,猛地坐起来,结果连腰都快要断了。 "哎呀……你那么早做什么?"殿下从被子里露出眼睛来,眨眨,笑了起来,"讨厌,昨天晚上你那么对人家……"装作害羞的样子钻进被子,我的脸几乎被他故做姿态热得冒烟起来。 "殿下,昨天晚上,该这么说话的是我吧?"装什么样子,一副天真浪漫根本就是保护色。最懂得乘人之危的恐怕就是他了。 "嘿嘿嘿,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献身给你解毒啊?"他从被子里扑过来,一下子拥我在怀,笑眯眯的。 "我可以用冷水。"我叹气,"殿下,您别装小孩子了,我完全看清楚你的本性。" "冷水多难受啊。还是我来比较温柔。" "既然你要帮我,为什么是我在下面?"我瞪他,似乎又回到了我叫他大人的时候。 "这很简单。"他点点头,严肃地说,"因为下面的人比较痛,而我怕痛。" "瑞雪啊,我问你个问题。"我帮他梳头的时候,他玩把着手里的如意,随意地问我。 "您说。" "你昨天晚上,只听到一段对话,就鲁莽的上了二王府。难道不怕没有调查清楚杀错人了吗?" "这……"我愣了一下。 "你不是真的冲动成那个样子吧?" "我不是。"我摇头,"殿下想的不对。其实关于是何人杀了我全家,当时我已经心里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了。" "哦?" "这件事情,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是其一。其二,杀人的人手脚利落,干脆迅速,一定是受到过训练的人。再三,我全家在天子脚下竟然能被人光明正大的杀死之后无人过问。就这三点,我在想,一定是一个权势非常庞大的人,而且和我有摩擦的人,并且这摩擦威胁到了他的利益。他本来想杀我,但是殿下正好招我过去,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幸免遇难。" "呵呵,原来你想得这么周到。所以听到是二皇子就立即过去了吧?" "是……"我手里的梳子慢了下来,从镜子里看到他带着笑容的脸,有些犹豫,"不过,殿下、殿下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和我……和我……" "笨蛋,你难道不明白。"他说,"那天,几千人中间,下着雪,那么冷,我却只看到你,只在人群中看见你,见你穿著单衣在风中,却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小声问我。 我心里一颤,不是喜悦,却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滋味,似乎感动,却又带了些诡异,那诡异太轻微了,不消片刻就被我忽略在脑后。只感动在他一番话里。 *********************** "众多皇子这段时间以来按兵不动,主要是因为各自实力相当,然而二皇子的死把这种平衡立即冲破了。五殿下成了太子以下最年长的一位皇子,也就成了几位皇子中间地位最为敏感和危险的。"近墨对我说。 "我给殿下带来了许多危害吗?"我问,不怪得殿下近来行色匆匆,整日在朝廷里呆着。 "的确是,你冲动杀了老二,皇上大为震怒,整个朝野也立即动荡起来,所有想从中获利的人,都趁着这个机会,浮出了水面。殿下所处的位置,正是所有人争夺的目标啊。" 我心惊,握着笔的手紧了起来。 近墨拍拍我的肩膀,"你也不用太担心。这种情况也未尝不见得是好事情。" "平先生?" "我说了,想从中获利,这个时候必定都浮出水面,殿下只要瞅准时机,把那些在明处的敌人一一击破,反而有助于殿下呢。而且,混水摸鱼,不也是一个妙招吗?"近墨笑了起来,"这种时候,越是保持冷静的,越是胜利。" ********************** 融安三十七年冬 六皇子、八皇子私结营党,密谋叛乱,斩首于宫门之外。追随其一干官员皆降职、发配。太子沈迷淫乱之道不可自拔,废,圈禁。二皇子遇刺一案仍然未能抓到凶手,只是朝廷之间隐隐传言说是因为风流债而死。是否属实,那也不得而知了。 又是一年冬天,雪纷纷而来,在雪中,我也终于要大上一岁了。站在雪地里,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这一年来的经历,竟然如此的不真实,那曾经记忆尤深的鲜血,也渐渐的褪色。 我站在院子里,蹲下去,捧了一把血,冰冰凉的,却又十分的困惑,如果是阿爹还在的话,如果现在在老家的话,一定在堆雪人吧?我肯定会上山背柴回来,几个弟妹躲在角落里,趁我不注意,把雪球塞进我的脖子。然后,阿爹就会出来一顿训斥。 手中的雪,渐渐融化。 好想离开这里,遍地是非的地方。 把亲人的尸骨移回老家,自己守着墓,租一亩田地,也可以过完这辈子……"瑞雪!" 我吓了一跳,站起来,见殿下站在回廊里,穿著厚实的衣服看我。 "殿、殿下……"我心虚的叫他,似乎作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一样。 他没有响应,只是抿嘴看看雪地,又看看我,转身走了。 掌灯的时候,他派人唤我过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书房看书,见我来了,放下书,沉默了一会儿。 "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锦囊。 我吃惊道:"殿下?" "给你做回家的盘缠和安家费用。"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叹气,"你有了归心,我怎么留得住你?" 我脸霍地一红,随后说:"殿下,是单瑞雪不对。不过,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不久就会好了。殿下不用在意。" "真的吗?自入冬以来,只要下雪,你必定在屋外看雪,痴痴呆呆就是几个时辰,我真的可以不用在意?"他偏头问我。 "我……"我无话可说,归心似箭,我还可以说什么呢? "你拿了这钱吧。就算是这一年来的工钱。我明知道你不适合这种地方,偏偏私心留你,是我不对。你明天就走,越快越好。" "殿下。"我心里惭愧,还想再说什么。 他别过头去,怒道:"快点给我走走走!难道你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我心不在这里,就决定放我走,又知道我肯定顾及他对我的恩亲,所以先开口,免得我为难。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推出门外,那屋内的烛火,不知为何,一片黯然。 三 第二天早晨,我本打算再去见殿下,却近墨说他一早就去灵庙祭祖求运去了。留下话来,让我快点离开。近墨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只是叹气。 我回到房间,草草收拾了一下,包成一个包裹,提了,慢慢的往侧门走。心里,却分外的失落。一年前瑞雪刚落,反反复复、曲曲折折,这里却似乎成了我的家。如今要走,那依依不舍的情愫,是为什么而来? 轻轻踏在雪上,脚却深深的陷了进去,那一步一步分外艰难起来,走到侧门,半晌都无法再移动一寸。 阳光,照耀在瑞雪之上,刺眼的让我抬头,我长长的呼吸了一口冷瑟的空气。 "当——!"金钟声,猛然响彻整个王府,只一声就震撼我的心里。 "当当当!!!"钟声愈响愈急,那是预示着有重大事情发生。我转身匆匆走回走廊,转头去看身后的红漆大门,突然觉得,那分天地离我如此遥远。 然而,却因为不用离去,深深的松了口气。 "殿下在去灵庙回来的途中,在翠树林那里,受到突袭。"我赶过去的时候,近墨正在询问,堂下已经聚集了百来死士。 "是谁的人?有多少人?" "估计是六皇子、八皇子的旧部。属下等无能。咳……"那人摇晃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来,"只能让我拼回来求援,请平先生速速前去求驾啊。" 近墨抿嘴,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平先生……" 他没有回头。 "平先生!目前情况如何?"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若果说是那些手下败将的旧部,必然抱着必死的决心同归于尽,殿下的性命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 我脸色必然变得惨白。 往后退了两步。 "冉青!你带蓝衣三十余人,骑马立即赶去翠树林。邱风你带红衣十七人……"近墨依然冷静,他迅速调遣各部人马,我却再也听不下去了。 那一夜的红雪似乎又回到眼前。 那种徘徊在胸口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近墨的声音还在前庭响起,我匆匆跑了起来,包裹扔在青板路上,冷风有些刺目。 马房里的小伙子一见我,就笑着打招呼:"单大人……" 我一拉缰绳,跳上了最近的一匹黑马,双脚一蹬,那马儿跃起嘶吟,在一群人的惊叫中猛地蹿了出去。外面,一片白莽。 今天无雪,阳光普照大地,马蹄声似乎是拍打在我心头一般焦急。急速飞驰,左右的景物都只是一丝颜色,翠树林却依然在无尽的远方。 我不能失去他了。 我已经失去了我的亲人,我再也无法忍受失去他。 从他遇见我开始,从他在我的手中喝水开始,从他微笑着拉着我的手开始,那无影无踪却明显存在的丝线,就已经拉在了我们之间。 晨曦,瑞雪。 瑞雪,晨曦。 晨曦罩瑞雪啊……我如何到现在才明白? 不要在我明白之后,让我失去。那样的痛苦,我忍受不了。 狠狠地给了马儿一遍,再快,也无法让我的焦急减弱一分。 翠树林中一片狼藉,我翻身下马,沿着死尸和血迹追过去,太阳在杀戮的映衬下也是一片猩红。 前面一群黑衣带刀杀手,百十来人,中间一片混乱,那必然是殿下所在之地了。 我出来的匆忙,没有带武器。咬牙随手从尸体上拔了一把刀,挽了个剑花,靠近人群,横扫一刀,就砍了出去。 我本不会用刀,手力不足,身体太过淡薄,原本也不是用刀的料子。然而,那一刀下去,飞溅出来的鲜血和惨叫,让我知道了刀的用法。 刀,剑,枪……都是杀人的工具。 我在人群中几起几落,手中的刀光飞溅开来,便是一片血海,雪在混乱中被人们踩烂,和了泥,也堕落了……我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记得眼前都是鲜血和黑衣的混合,一片一片地砍倒,一片一片的涌上来。我发了疯一样,拼命的砍劈挡,眼前只有一片红光。 最后一刀,从男人的头顶劈下去,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环视四周,才发现,所有的敌人都倒在了地上,在小小的翠树林里的空地几层的堆积着,鲜血如同河水一样从暗黑色的雪和泥的混合物中流失下去,我的力气也似乎完全流逝了。 抬头,透过被鲜血染满的眼睛中看过去,看到殿下在远处站立着。 我缓慢的走过去,腿也沉重的几乎无法移动。 我可以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树林中,听见自己如释负重的呼吸。 他看着我,有手捂着左臂,是受伤了,他在几个侍从的前面,微笑的看着我,虽然狼狈,却依然温柔,一如一开始的温柔。 "呼……呼……"我也看着他,虽然带着血水,看不清楚。 "瑞雪。"他唤我。 我上前几步,跪在他面前的泥地里,那冰凉的感觉迅速弥漫上膝盖,有些庆幸,也带上了许多颤抖,我说:"属下单瑞雪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他掏出一方手巾,轻轻擦去我脸上的血迹,"你不是走了吗?" 我拉住他的手,双手捧住,吻了一下,眼泪满满的聚集在眼中,我几乎失去了他:"瑞雪再也不走了。" 他的手,依然漂亮的,让我困惑啊。 ***************************** 融安三十七年冬 仁帝崩。 皇五子晨曦即位,建号津泽。史称文帝。 津泽三年,边境番邦撩起战火。 上超擢四品都尉单瑞雪为振威将军,率十万军队,出征西境,征讨大月和国,平定边关之乱。 津泽元年秋。 距离第一次见到晨曦已经过去了两年 我军一路推进,已深入大月和国境内。 "报——!"先骑手已经从前线回来,跪于帐外,"先前派出的蓝旗小队进入敌方阵列,不曾归来。" 我本低头垒沙,听了,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将领,似乎脸色都有些苍白,笑了笑:"各位都没有计策了么?" 帐内有稍微的死寂,接着蓝旗尉犹犹豫豫地开口:"将、将军,大月和这次的阵帐似乎不比寻常,我旗下连派五队先锋探路都是有去无回。" "哦?怎么不比寻常?" "西方番邦长久以来都以骁勇善战著称,虽然将军战术有方,一路乘胜追击进入月和国境内直逼其国都,然而,依然不能对其轻心……" 我点头。 "这次对垒,月和以黑衣阵为先,其间蕴藏八卦五门,变化无穷,我军之中又无精通奇门逆道之人。" "哼。"我把手中的木杖放下,冷笑了起来,"那听你的意思我们只有打道回府?" 说中他的心事,让他顿时尴尬万分。 我暗暗叹气,皇上越级提拔我为一品将军,出征西境,本已经遭人非议,众多将领并不信任我,即使自开战以来胜多败少且损失甚微,也依然无法让人心服口服,再加上月和国常年骚扰边境,连边关将士都对其心存畏惧,一交锋就立即想退却。 本不应该如此说他,然而不说如何让他安定,如何让众人安定? 我环视四周,缓缓开口:"自古以来,名阵甚多。远有诸葛孔明的八卦阵,近有杨氏穆桂英勇破天门阵。而传闻中所谓的九宫八卦阵,八门金锁阵,更是传奇的神乎其神。然而威力如何却无人可知。" "阵者,不过兵,甲,骑,器而已。"我说,穿上铠甲,戴上佩剑,走出帐篷,外面一片沙砾枯木,"《孙膑兵法》中把阵分为八类,方、圆、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疏阵、数阵、及火阵、水阵。"众将随我走上山坡,风鼓鼓的挂起我的斗篷,远处平原上,只看见一片乌黑士兵严阵以待。 "那将军以为这是什么阵法?"黑旗骑兵统领在身后问我,声音中间依然有不信的成分。 我牵牵嘴角算是响应,仔细观察黑衣阵,道:"车兵在前,圆阵守候,为钩行阵。预先将车兵排在钩的两头,中间放置弩、戟、矛诸兵种,由中间先出动攻击,两侧纵列的车兵出击,戟兵等集群兵种再跟上,后续力量强大,变幻复杂,容易让敌人措手不及。配以弩兵,更添威力。" 身后一阵骚动,似乎以为此阵无法可破了。 我抬手挡住刺目阳光,大喝一声:"弩弓队队长何在?" "属下楚轩在此。"一人出列,在我身前单腿跪下。 "看到那阵中举旗的将领了吗?"我问他。 他起来,取了弓箭,转头去看,道:"看见了,那人四十左右,留串脸胡,右脸有刀疤。"回头冲我笑了笑,"将军要去那人的性命吗?" "不用,我只是觉得他碍眼,射掉他那顶帽子就可。" 楚轩点头,眼睛闪烁起来,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左手持弓,放上箭去,一拉力量顿时激越在四周。那弓拉得圆满,只听见"嗡——"的一声长吟,羽箭如同闪电一般撕裂空气,飞射了出去,不消一霎那的时光,藤的钉入持旗将领的头顶,巨大的力道让他从兵车上摔下打了个滚,帽子脱落,却已经吓得他躺在地下手脚乱舞哇哇大叫起来。 我军十万兵士见到,哄然大笑,震撼得连大地都在颤抖。 身后的将领们也都笑了起来。 士气顿时大增。 我抿抿嘴,拍了拍楚轩的肩膀,"做得不错。" 他滑稽的作揖,谢恩:"那小人可以问将军讨个赏?" "说吧。" "请准小人打头阵。"他说。 "噢?"我上下打量他,浑然一条汉子,裸露的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还看得到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痕。我问:"你可会用刀?" "会。" "安排好弩弓队,和大刀队一起去吧。" "谢将军。"他令了命令,笑眯眯的走了。 我再看黑衣阵,吸一口气:"众将听令!" "是!"身后将领握拳待命。 "决战在即,尔等皆应听命行事,不得冒进不得退缩,不得擅动不得不动,一切关系到我朝利益荣辱,如有人违抗,不论大小官职,一律军法处置!" "是!" "蓝旗尉!" "在!" "派你帐下一千六百五十名大刀手,由左右两翼分两路,迅速进攻黑衣骑兵,攻其下盘,砍其马腿。先锋弩兵列阵射火箭于黑衣阵中央。" "得令。" "黑旗尉!" "在!" "你率黑旗骑兵待火箭射出,趁乱冲入阵中,不要畏惧,随意砍杀。" "是。" "红旗尉!" "在!" "你立即率部抄小路到敌军后营,烧其粮草,阻断后路,待其撤退时,一举歼灭。你记住,如有一个漏网之鱼……" "但凭将军处置。" 我点头,"去吧。" "是。" "其余各将,严阵以待。乘黑衣阵混乱之际,冲入其中。" 身后众人都迅速离开,备战去了。 我站在山坡上,轻轻叹息。今日之后,必然血流成河……这一仗,不出我所料的,大胜。我军士气也大增。一路上势如破竹,直逼大月和国度。 那天晚上,安营扎寨之后,我收到了两件东西。 首先收到的,是黑衣阵一仗中死亡士兵的名单。随手翻去,一页就是三十来人,这一翻就是又一个家庭的破灭,又一个悲剧的发生。我在一页停了下来,上面列着一个我刚刚熟悉的名字:楚轩。 "唉……"我放下名册,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死了死了,不过是我刚刚认识的人,竟然也死去。这一路来,踏入政治权利最核心的几年来,我杀的人,无法计算了。我只要一挥手,成百上千的人就会死去,我的手上染满鲜血。 "不怕遭报应么?"我喃喃自语,拿了名册走出去,外面正是深秋,边塞更是严寒,竟然飘落了几片雪花。 召来副将,递给他名册:"我都看了一遍,你叫户部按照人头,发放些银两到家里,也算是勉强的安慰吧。" 他点头退下。 我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回到帐中,就收到了信使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拆开盒子,是金黄的丝绸包裹。是皇上的密函。 赶紧烧了香,朝东祭拜。跪着,拆了开来。烛光,立即照耀上了那熟悉的文字。 瑞雪爱卿: 自你出征一年不见,朕心思念。 然听得你捷报频频传来,仿佛你依然在朕身边服侍。 朝中几日,正在为大月和国之去向争论不休。或是以为应当灭国,或是以为既然月和国有求和之意向便不应该赶尽杀绝。近墨隐退以有数年,朕亦不在边关。思来想去,只有爱卿最了解情况,故发此信,以求最好方式。若是灭其国为上策,你便递上奏折。反之,待其国求和使节与你联系,你应肯下来,搬师回朝。也好缓解朕思念之情。 匆匆数语,朕知你必定了解朕的心意,也不必再说。 又:你要是回来,朕一定会把你关在宫里,十天半个月都站不起来。 接着是他用小楷落款,盖了"民心天运"的章。 我拿着那信,哭笑不得。前面说的正经,到了后面,又变得无赖起来。 不过,他的意思,我怎么不懂? 大月和远处西域,收归旗下,很难管理,且这里的人都是异族,反叛之心必定长久存在。 黑衣军一仗,大月和全部精锐都以摧毁。求和是必定的事情。 我呼出一口气,在面前形成一些烟雾,冬天将来,我军终于可以回到家乡了。 *************************** 脱了战甲,剪了长发,沐浴更衣。 站在金銮殿前,我依然是陌生的人。身边走过的大臣们,都在窃窃私语,或是咬牙切齿,或是赞赏有加,又或者冷淡旁观。 "单将军随我来,皇上在朝勤殿。"宫里的宦官用尖细的嗓音对我说。 我点头,低下眼睛,撩起衣摆,静静离开人群。这里太过辉煌宏伟,金銮殿处毕竟不是我喜欢的地方。 "将军请进。"他引我进了殿内。身后高大的红漆镂空木门缓缓合上,顿时让殿内沉寂在一片昏黄之中。 皇上还不在。 我上前几步,在皇位前的大理石板上跪下。 香炉中散发出阵阵熏烟,宫灯中的蜡烛悠然燃烧,夕阳的光线有少许渗透进来,撩拨着尘埃。 很静。 身后突然响起衣服摩擦的声音,接着,一双手从后面环绕上来。 听见清朗的笑声。 "瑞雪……"他的声音在大殿里渐渐引起回音,"好想你。" 我低头去看环绕在我胸前的手,那手,依然美丽无暇的让人眩目,却带上了成年男子的力量和菱角,修长而灵活。 多少年了呢? 从第一眼看到这双手开始,过去了多少年了? 我已十八,他也满了十七。 弹指一挥,就过去了三年。 我露出了笑容,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摸上了他的手:"臣也想念陛下。" "有多想朕?是这样想……还是……"他轻轻地在我耳边吹气,笑着,咬了咬我的耳垂,湿润的嘴唇,渐渐的从腮边顺着脖子滑了下去。 我的心思顿时被撩拨了起来,"陛下……" "怎么了?说想念朕都是骗人的吗?"他吃吃笑着,伸手拉开了我的衣带,上衣顺着双臂滑到了手腕上。接着,感觉到他的嘴唇在我的脊椎上游移,路过的一片都是酥麻。他的双手,有些冰凉的放在我的胸前,却奇异的燃起火热。我不禁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臣只是觉得陛下——"我张口的话,被吞入了他的嘴里,他伸手推着我的头往后偏过去,亲了上来。这样的吻,有些急促也十分缓慢,有些狂热也非常细心,有些粗暴也非常温柔。我迫切的响应他,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一切话语,都浓浸在这个极尽缠绵的吻里。 "爱卿的技术还是这么生涩。难道行军一年都没有锻炼出来吗?"他放开我,靠在我的肩头喘息,调笑着问。 我低头想拉上衣服,却被他的手拦住,我无可奈何道:"皇上您的技术却是日渐精湛,想是后宫三千佳丽的功劳不小。" "哼,哼。朕怎么闻到一阵醋味?"他低声问我,"你可是吃醋了?" 我愣了一下,道:"难道皇上是想看臣去和您的宠妃争宠?" "嘿嘿嘿。瑞雪若是争宠,朕求之不得。"他笑了起来,"偏偏你不争,朕有什么办法?不过,话说起来,皇后怀了龙子也有七八个月了……"他松开手,自言自语的站起来,走上前去,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的看我。 我心中一惊,低下头去,见自己上衣滑落,狼狈不堪的样子。匆匆整理起来,却已经遍体生寒。 "爱卿平身吧。"许久,他才说。 "谢皇上。"我跪了许久的腿脚才得以解放,低头站起来,心里有些懊悔,记得近墨引退之前多次提醒我,让我记得君臣礼仪,现今的皇上比不得当初的五皇子,伴君如伴虎。 "今日招你进宫,想问问如今大月和国之去留。"他说,声音低沉,极有威严。 "大月和已经上交降书,托臣转交皇上,以求保国。"我拿出折子递了上去,他就着光亮,打开来看,"其中自称为臣下,愿意归依皇上威福,为皇上镇守西界。" 似乎是光亮不够,他站起来,推开宫门走了出去,站在阳光下,看了看,头上绑发留下的金黄穗子在身后晃悠。 他转头看我,笑了笑:"你随朕来。" 这一刻,我才看清楚眼前的君主,天下的主人。他已经和两年前有了很多的不同,原本单纯稚嫩的少年面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沈定威严的面孔。消瘦的脸孔没有太明显的感情,高挺的额头,很坚毅的下巴嘴唇,让他不怒自威。 他转身往后宫走去,我连忙跟上。 边走边看,过了一会儿,问我:"那爱卿以为,可否纳降?" "臣以为可。" "哦?" "大月和国如今归顺,可以威慑四周番族,巩固我国边境。而臣看来,其真心求和,应该纳降。年初时候,他们会派出商队上贡,且月和国外交官转递国王的话语,有意与我国和亲。" 他呵呵笑了一声:"和亲吗?" 他抬头去看阳光从屋檐飞露下来,并没有加上什么话语。 最终收回目光,看着我:"今晚,到朕寝宫里来吧。"那明亮的眼睛,让我心里一颤。 细细的吻落下来,慢慢的滋润着我胸前的伤痕。 "这是在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他问我。 "去年,刚开战的时候,被一个番兵砍了一刀。"我难受的皱起眉头,他在我身体里的律动突然激烈起来。 "朕怎么不知道?"他埋头在我胸前舔着,看不见表情,却可以听到他带着怒气的询问。 "陛下……"他用力撞击着我身体里的那一点,浑身似乎都燃烧了起来,我呻吟了一声,甩开汗水,"陛下,您生气了?" 他不说话,只是抽送,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 "啊……陛下,当时情况……危急,若是再传出主将受伤的消息……嗯……唔……"他不容我用这种断断续续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低头堵住了我的嘴。情欲的爆发,让我猛烈的迎合者他的动作。 突然眼前一片模糊,两个人的欲望迅速的宣泄出去,我叹息一声,慢慢平静了下来。 "朕知道的……"他靠在我的胸前,声音仿佛柔软湿润,"朕一直知道你的艰难。行军一年,你的难处,朕都了解。那些人,都是些顽固,不懂你的能力,是肯定的。" "皇……皇上。"我不知道他如此了解,一阵激动,想说些什么谢恩,却又说不出来。 "你看你,一年在军中,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禁欲这么久,很难受吧?"他低头咬我胸前的皮肤。 "陛下……"我刚刚的感激烟消云散,没有反应过来,又被他的热吻,撩拨的绪乱。 四 整个后宫乱糟糟的,几乎毫无持续,来来往往,无论是宫女还是宦官,脸上都是一片焦急。或是惊慌,或是害怕,忧心忡忡,胆战心惊。 却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喜悦的神情。 今天,皇后分娩,却没有人喜悦。 "单将军,快、快。您快点。"后宫总管福喜在前面跺脚。"您还不快点,皇上就要把召闻殿给拆了。" 我只是点头。 傍晚被火速召进宫来,却没有人觉得不妥。皇上和我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一个武将进后宫竟然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外面传得多么难听,我也猜想得到,然而,皇上他并不在意……并不在意? 我突然想苦笑了。在意的人,一直是我吧。 不是不想嫉妒那些陛下的宠妃,而是我没有资格去嫉妒她们……"将军,将军……"福公公在人群最忙碌汇集的那扇门前停了下来,"您稍等。待我进去禀报。" 我不语,见他进去,转身下了台阶。却依然可以看到一盆盆染红的血水端出来,那水依然热着,在冷风中冒着热气。皇后痛苦的尖叫声,在殿内殿外响彻,那是带着痛苦和快乐融合的东西,在这纷乱的宫中唯一有些喜悦的声音。 小时候听过这样撕心裂肺的喊叫,去问阿妈是不是女人生孩子都那么痛。阿妈说,虽然很痛,然后却快乐,以至于快乐掩盖了痛苦,让女人在生育的时候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浑蛋!浑蛋!"我听见皇上在殿内暴跳如雷的吼声,"她都那么痛了你们还说她没事?!一群庸医!皇后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福公公出来,冲我点头,让我进去。 我沿着长廊拐了很久,直到那吵杂声越来越清晰,人越来越多才停了下来。 皇上不安的走来走去,时不时望望对面房间,虽然看不到情景,只看那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就够触目惊心的了。 "皇上……"我在那群已经吓瘫了的御医身后跪下,就立即被拉了起来。 "瑞雪!瑞雪!你可来了。"他似乎乱了方寸,拉住我的手,"皇后怎么会那样?怎么办?怎么办?" "皇上,凡是生育,都是如此痛苦。您不用担心,"我说的话估计和那群"庸医"说出来的无有差别,他瞪大了眼睛看我。 "真的吗?" "是。皇上应该高兴,如此生下来的龙子才是真正能承受风雨的坚强人。" "那、那没问题?"他依然有些不信。 看他的样子,我不禁抿嘴笑了,自他登基当上皇帝以来,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皇上只需耐心等待就可。" "哇——!"天色渐明的时候,猛然从屋子里传出嘹亮的哭喊声,那是孕育着新的活力和生命的哭喊,只一声就已经响彻人心。、"恭喜吾皇喜得龙子,恭喜我国江山社稷太平。"众人跪拜,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天色已明,从屋子里抱出来的孩子,将会是这个王朝的下一位主人。 皇上猛地跳起来,在所有人跪拜的行列中跑过去。 "是男孩子?朕的孩子吗?"嬷嬷把哭得十分有精神的孩子放入皇上的双手中,笑着回答:"恭喜皇上,龙子十分健康。" 皇上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子,有些惊讶,"啊,啊,瑞雪,瑞雪,这小东西好小,你看你看。"他把孩子抱到我的面前,手脚忙乱,"朕都不敢抱他。"递过来,我犹豫的接过孩子。 那孩子依然在哭,手脚乱舞着,憋足了劲想要睁开眼睛。 抱他入怀,一种暖流渐渐渗透入心,我依稀记得当时是如何抱着刚出生的弟妹的,于是,轻轻哄着孩子,渐渐地他竟然不哭了,拉住我的衣领,闭着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好丑,跟猴子一样,脸上还是通红的。"皇上弯腰,仔细观察着孩子,叫了一声:"他竟然睁开眼睛了,你看。他睁开眼睛了。" 我低头去看,吓了一跳,那孩子拉着我的衣领,睁着眼睛,看着我。哪里有孩子一出生就是睁着眼睛的? "皇上,皇子的眼睛,和您好像。"我低头,轻声说,那么亮那么大似乎纯真却又暗藏了一些我看不透的东西。 "哼……朕才不稀罕呢。"他近乎呢喃,压了过来,拉开皇子扯住我衣领的小手,按住我的头,咬住了我的嘴。 "皇上?!"我赶快推开他,在他把皇子压扁之前后退了几步,不用照镜子,我的脸必定通红扭捏,四周的御医宫女都还在,他竟然丝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 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示意宫女把孩子接过去,拉了我的手就走。 接生的嬷嬷在后面喊:"皇上,皇上,皇后娘娘流血不止——" "管她去死!"他大吼一声,抿着嘴狠狠拉了我就走。 我心寒了一下,却无法不能跟着他走。 他带我去他寝宫,脸色依然冰冷的化不开。 我跪于堂下,低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就是天湟贵胄,龙子凤孙,从小别人都是捧着他顺着他,养成他性格随性,现在,我连为什么惹怒了他都不知道。 "陛下……" 他静静的看我,似乎带着一种询问的姿态,突然开口:"你今天似乎心情不好?" "呃?"我不明所以。 "今日见你,虽然和平时无异,却似乎有些黯然,为什么呢?" 我低头不语了,他一句话就刺到我的痛处。 "你真的不嫉妒对吗?那么,你今天又是怎么回事情呢?哀怨的如同女子一般,见皇后生子,难道你也想为朕这么做吗?"我听见他的冷笑,心里钻心的痛了起来,何苦如此羞辱我呢? "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当众拒绝朕?!"他冷冷的哼了一声,"难道朕和你亲热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原来如此……陛下是为我拒绝他而不高兴。 我叹息。 "陛下,臣怎么敢?只是皇子在臣怀里,您压过来,容易弄伤皇子……" "他是朕儿子不是你儿子!"他怒斥,"他是死是活你操心什么?!" 我抬头,对上他怒气冲冲的眼睛,"皇上,正因为皇子是您的孩子,臣才愿意誓死保护。" 他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喘了一口气,情绪渐渐缓和,低声说:"是朕不对,朕嫉妒了……" "陛下无需自责。" 又是一段沉静。 "朕累了,你帮朕脱鞋。"他开口,轻声说。 我跪行过去,解开他脚上的龙靴,放在一边。他的手放在了我的头上,缓缓移动,解开了缚住我长发的绳子,轻手揉乱我的长发,我低下头去,脸色红了起来。 "瑞雪。"他叫我名,"瑞雪,瑞雪,瑞雪……"声声都如同蛊惑,迷幻了我的视听,再清醒,已经被他推躺在地上,脱去了朝服。 他的双手在我赤裸的肌肤上游走,每到一处就是一份火焰给点燃,他的手滑腻冰凉,腻人的几乎无法摆脱,又带着玩味,挑逗着每一丝神经。我轻轻喘息起来。却压抑着不允许自己呻吟。 "喊出来呀,瑞雪,朕最喜欢你的声音了。"他戏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红着脸偏过头去。直到欲望在他手中爆发,我才低低叫了一声。 用旁边的衣服擦去残留在他手上的液体,他笑着看我,"再来一次么?" "不、不用烦劳陛下了。"我几乎无力的说。 "怎么会?"他伸手,竟然又要开始,我吓了一跳,正要阻止,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皇上!皇上!"宫里的公公惊慌失措的喊着。 "什么事情大声嚷嚷?"他不高兴的问。 "皇上,不、不好了,皇后娘娘她、她因为失血过多,刚刚、刚刚已经去了……" "什么?!"他一惊,快步开门,我狼狈的穿著衣服,从那打开的门缝中,看见些许光亮。 "你再说一次?!"他拉住那小公公的衣服,恶狠狠的说。 "皇后……娘娘,失血过多,去、去了……"那公公吓得瘫软在地,颤巍巍的回答。 "当——!"远处崇宗山上,丧钟刚刚敲响。 ************************ 皇后是一位安静的女子,年纪极小。似乎只记得她温顺的坐在皇上的身边,带着同样温柔的笑容。 她当上皇后那年正是我驻守边关开始,记得那天带着酒,一个人躲到寸草不生的砂石滩上喝了一夜闷酒。然而皇上却极喜爱这样的女子,偶然通信,谈起来都会提到皇后。说她温顺安静,不争权夺利,不争风吃醋,不妄自尊大,贤惠可人……似乎完美的无法想象。 死了。 穿著素白的麻布衣服站在送葬的队伍中间,听皇上亲自祭奠,见他泪流满面,无人不为之震动,无人不感叹吾皇之情深意切。 生命也就如同这早春融化的残雪,瞬间消散。 "吾妻……吾友……"七天祭祀,人们最后看到的,是强忍悲痛,立于宫殿之上的仁慈君主,灵车渐渐远去,他却依然不肯离去。再三哀悼,反复悲痛。 皇后是谁? 史书中只有三个字,佳庆氏。 ********************* 四更漏谷一响,我就匆忙起身。 家里的丫头仆役也都爬了起来。将军府很大,然而府内一大半的地方都封了起来,就我一个人,加上下人总共不到十五个人。地方太大,睡着寒颤。 "我说将军,您每天起这么早干什么呀?"小福打着呵欠帮我端了洗脸水进来。她是我在西界附近捡的小姑娘,父母都因为饥荒饿死了。我看她手脚利落,又怎么都赶她不走,无奈就留她在身边。整天梳两个小辫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总会想若是幺妹还在也是这样的模样。 "你没睡好,继续睡去吧。我说了不用起来。"我擦脸,水冰凉的吓了我一跳,"你稀里胡涂的,连热水都没给我加。" "啊……"她看也不看我,慢腾腾的磨到案边拿了桃木梳,"您大人起这么早,哪儿有热水呀。阿善婆说早晨早起给您烧水,您也不让,现在又埋怨起来了。"她睡眼稀松的扯了我的头发就往后拉,痛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好好,你都对,都对。我就拜托你去睡觉行不行?"我从她手里拿过梳子,"我自己梳,不敢劳小福姑娘大驾。" "那怎么行?"她吃惊的叫了起来,那声音在早晨实在太大,"您是我家主子,我不伺候您我伺候谁去?坐下!又不知道自己高。"她拉我坐下,毫不留情的开始给我梳头。我苦笑:"你还知道我是主子啊,我都以为你是主子了。" "哼……"她得意的笑了半天,"将军呀,我说。" "嗯?"我整理好朝服,看看天色,准备走了,见她也已经帮我把头发整理好来,叉了一支桃木钗。 "您赶快讨个夫人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昨天爷爷和陈叔还在埋怨,说您都老大不小的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连个侍妾都没有。府里怪冷清的。您自个儿晚上睡觉,一个人不也凉的慌吗?" 我差点给口水呛死,只觉得耳根发热,立马站起来就往外走:"你小姑娘别说些乱七八糟的,什么都不懂。" "哼!"她在门口大叫,我跑出老远还听得清清楚楚,估计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什么都不懂!您懂得多。您就给大家伙找个主母来呀!咱们不都操心您吗?" 这孩子…… 出去的时候,连看门的张叔都给我挤眉弄眼的。 若让他们知道皇上和我离经叛道的关系,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我叹息,牵了马,去看护城河边的柳,谁知道我当初发誓跟随赵晨曦时,就打算终身孤老了? 今日早起,其实很有原因。 大月和国王上月底派了使者缴贡,并且修书一封,其中言辞恳切,很有意结盟。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是,这支缴贡使者团为先遣团,主团将于下月护送大月和第十七公主哲珊弥尔初八抵达京城,愿与我国永结秦晋之好。 初八,就是今天。 皇后上月初才下葬,全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皇上这次和亲是无论如何不能进行的。 我低头思索,突然听到京城四十里外礼炮轰响,震撼的整个京城都醒了过来,恍惚抬头,见天空之中有青烟升起。纵身上马,知道那公主,已经在京城外驻扎了。 可怜哲珊弥尔公主,还不知道自己还未到达殿堂,就已经被拒绝了。 宫廷之中,很少有如此热闹的日子。整个宫殿或者说整个外殿,延续几个小殿都完全开放,里面热闹的翻了天,管他是谁,都乘机喝上一杯,肆意闹腾。 主殿之中亦是如此。哲珊弥尔公主穿著大月和国的服装,把整个玲珑年轻柔软的身体紧紧勾勒出来,领口极低,露出雪白的颈和胸,展示着自己傲然的魅力。她用纱巾遮住脸,连同眼睛,一直静静坐在皇位左下第一个位置,所有的应酬都交给身边的节度使。离我这里还有好远,无法在吵闹中听见皇上和她还有她的节度使在交谈什么。我转过身去,并不想知道。 宴会过了两个时辰左右之后,突然听见一连串放肆不修边幅的大笑,轻灵脆巧,好听得几乎不能让人说她失礼。我很快意识到,那是哲珊弥尔公主的声音。 "是吗?"她慢慢站了起来,"那尊敬的陛下,照您的意思,我是不可能成为您的妃子啰。" 大殿寂静了下来,因为她的原因。 "很抱歉。"皇上依然带着微笑,点头,"朕实在无奈,朕爱皇后,实在无法割舍。伤心欲绝,无力其它。" 公主低头想了想。我却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侮辱,心里难受。 她又抬头:"那么,陛下,您可以弥补我的损失吗?" "弥补?"皇上问。 公主突然出列,站在大厅中央,抬手,扯下脸上的纱巾,露出一张绝然美丽的面孔,微卷的红发,挺翘的鼻梁还有鲜红的嘴唇。任谁都会心动。 "圣朝和大月和国,本是一家人。就算我不能有幸成为陛下您的妻子之一,相信父亲也不会感到悲伤。" "唔?"皇上似乎听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请陛下允许我在您智能聪明的臣子中选择丈夫。"她说。 "呵……"皇上给她逗笑了。"公主你很有趣。坦白说,你一开始就没希望嫁给朕吧?" "谢谢陛下夸奖。"公主微微笑了起来,"临走之前,父亲已经知道您最深爱的妻子去世。他告诉我,您一定不会舍弃自己的爱人。" "呵呵呵……"皇上愣了一下,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很久,"好好,聪明的公主。朕就答应你,只要是我的臣子,随便你选择,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了。" ""谢谢陛下。"她鞠躬,然后在大殿里环绕走动,许多人拥挤到她的身边,她只是微微一笑,我猜想她明白那些人只是贪恋她的美色。 真奇怪。一群男人被一个女人挑选,他们怎么还乐得出来? "喂喂,就是你了。陛下,就是他!"我抬头,看见一只白嫩的手指指着我的鼻梁,公主转身对皇上说。 我放下酒杯,缓缓去看皇上,他的脸色一片漆黑。 **************************** "皇上,请您收回成命。" 他靠在躺椅上看书,半晌才回我:"君无戏言。" "皇上!"我近乎哀求,"臣自跟随皇上以来,就未曾打算娶妻生子。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么说,你不娶妻生子,是朕害了你?"他不耐烦的问我,"你把自己的事情都要推到朕的头上?" 我心口窒息,微微喘气,才回答:"陛下,臣心如何,您难道不明了。臣是什么样的人,您也最清楚。您是皇上,传承血脉,眷养后宫三千,臣无法阻止。难道臣自己决定孤老,皇上您都不准允许?"说起来,有些酸涩,淡淡苦味在舌尖滑开。我低下头,搭上他的手臂。"皇上,臣只愿意追随您呀。" 他低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难道朕的命令,你都不听了吗?" 命令吗…… 我沉声问他:"臣的心意,真的不如皇上的面子来的重要吗?" 他的手臂霍然绷紧,甩开我的手,站起来,冷冷看我。"单瑞雪,你越来越放肆了。" 我跪地苦笑:"臣怎么敢?"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高不高兴,朕要你结婚,你就给朕去结婚,"他放下手里的书,深深吸气,似乎是极力忍耐着怒火。 他走到龙案后,扔了一份文书给我。 "时辰日期,都在这里写了。本来打算下午下一份旨意,既然你在,就拿去,好好给朕看好记牢。要是你忘记了,朕自然有办法让你记住。"他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看那文书,明明是熟悉的清秀小楷,却如此模糊,拿着纸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皇上——" "够了!那哲什么公主在外面顺阳殿里等待着,你过去伺候吧。"他说完,挥手让我离开。 五 "单将军!" 我回过神来,往后踉跄退了一步,看着前面那张脸,微微发胖,但是十分丰腴,红色的头发打卷,鼻梁高跷,眼神流光溢彩,相当有活力。 "公主。"我回神,很恭敬的回她,"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似乎有些恍惚。和我一起这么无聊吗?"她皱皱鼻子,我心里暗暗笑了起来,那天在大殿上她很有架势,没发现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不过十六岁。 "并没有。"我摇头。 她看我,困惑,然后嘿嘿笑了起来:"相公。" "公主!"我脸色顿时变了,"公主请自重。" "自重?"她抬手就要抱住我,被我挡住,抓住她的手腕,我皱起眉头。 "公主,这里不比月和,公主要为自己着想。" "痛死了!放开我啦!"她根本不听,一味挣扎。我愣了一下,并没有很用力的抓住呀。就这一恍惚,她钻到了空子,踮起脚尖,就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得意的大笑起来。 "你!"我又气又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呵呵,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哈哈哈,我们月和国的士兵,都说将军可怕如同夜叉,冷酷如同冰山,没有感情毫无仁慈。杀人如麻,连小孩子听了你的名字都要哭泣。我要是回去告诉他们,我让将军尴尬又无可奈何,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崇拜我呢。哈哈哈!!"她斜倚在我的身上,笑到没有力气。我突然平静了,她的身体还在颤抖,刚刚的举动,其实是鼓起勇气才作的吧。 "我很抱歉。"我说。 "嗯?"她有些惊讶,"道歉作什么?" "两军交战,我无可奈何。"我不杀人,人会杀我。 "说我理解你,是假的。"她低声说,"你知道我国多少人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我笑了出来,她若同情我,那才是假惺惺,这公主,真的不同一般。 "哲珊弥尔公主——" "别叫我这个名字。听起来讨厌。"她皱皱鼻子,"叫我蓝铃。" "蓝铃?"是边疆常长得那种野花。 "……是别人帮我起的名字。"她说,"不太像月和国的名字,也不太像你们国家的名字。"她突然抬头笑,"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和别人说。" 我点头。 "本来呀,和亲的公主并不是我。只是她不愿意远离家乡,我顶替了她。" 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两国都知道的事情。 "因为……"她抬头,靠着我,看遥远的某一处,天边正是彩霞燃烧,绚烂的不真切,"我很想很想看看楚轩嘴里那个国家,看看楚轩最敬畏的单瑞雪……" 楚轩?! 拉弓展翼,粗狂热情的那个汉子。 自愿杀敌冲锋的那个勇士。 伤亡薄上,淡墨书写的一个名字…… "还有……"她轻轻地颤抖,捂住嘴,我看到泪水,瞬间放射出灿烂的彩云,划出一条迤逦的光彩,滴落在泥土上,"还有他最最珍爱和保护着的土地。" "他不是已经——"等她稍微平静,我试探着问。 "他没有。"她吸吸鼻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开口说话,"他当时只是受伤。黑衣军一站之后,他受了伤。混乱之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结果,被我捡到了。"她苦笑,"很老套的故事。" 我没有插嘴,只是扶助她的肩膀。 "反正我不管,喜欢就是喜欢了。我不管月和和你们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管国家民族,我就喜欢他,我只爱他,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她轻声笑了起来,手按住自己的腹部,"还要他的血肉和我融合。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呢?" 你是一个倔强的人。 我心里说。想到她刚才的泪,我知道那必定不是一个好结局。 "后来,我哥哥统领的那支队伍还是发现了他,我们被逼到一个峡谷,峡谷下是汹涌的昆侗河,我看着他飞身扑向那河水,河水咆哮的,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他为了保护我,自愿投河自杀了。"她咳嗽了一声,"我很伤心,可是孩子还在,生命也还在。所以我要活下去。只是如此而已。"最后的一句,轻微的比风都缥缈,却重重的打击我心。 只是如此而已。 真简单,却沉重的理由。 "蓝铃。"我抱住她,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嫁给我吧。" "嗯?"她困惑,"我不是选了你吗?" "那不一样。当时我不甘愿,现在我心甘情愿。嫁给我,孩子就由我来照顾,好不好?"她毕竟还是一个女人,一个人是无法承担太多的痛苦的。既然是楚轩的孩子,楚轩的妻子,就由我来照顾,给她依靠,给她保护,也舔自己的伤痛。 她看我很久,臂膀环绕我的脖子,窝在我肩膀哭泣,完全松弛了下来:"那你娶我了吗?" 还是个,孩子啊。 我用力抱紧怀里温暖的身体,柔软的超乎我的想象。 "对呢。"我轻声说。 那时候,我几乎把我的君、我的主、我的爱人、我的恩人都抛开去,遗忘掉了。 那是,我的疏忽。 *************************** "将军,皇上请您过去。"福公公依然照旧的来找我。 我正在府里忙着核算婚事的花费,计得焦头烂额。来来往往都是新雇的短工,又不会做事情,满将军府一片混乱。 "啊?"我愣了愣,"皇上又找我?" "是……"福公公小声赔笑着说,"皇上说是几日不见想念的紧呢。" "不去啦!"小福跳出来,"我家主子不去。" 我正在思考,被她一打断,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再加上她说话冲得很,福公公怎么说都是皇上身边的人。 我皱起眉头喝了她一声:"小福!" "啊?" "哎!" 福公公战战兢兢的应我,小福在一边不耐烦地看我。 我呆了一下,才想起,两个人都姓福,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笑死你最好!"小福恼怒,拿了手里的东西就打我的头,也没想过是什么东西。"当"的一声吓了她一跳。 "啊啊啊啊!!!"她开始尖叫,丢了手里的东西就上前扶着开始摇摇欲坠的我,"爷呀,是我不好,我没看清楚,没想清楚。" 我抱着头,不理她,虚弱的坐下,偷偷看了福公公一眼,他脸色煞白,似乎是被吓倒了。过了半晌,我才慢慢开口,说话的声音似乎一丝气都没有了:"公……公,你也看到,今天,就带我给皇上告罪吧。真是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末了还猛咳嗽了几声,开始喊痛。 福公公看我难受,安慰了几句就回宫去了。 "走了吗?" "走啦。" "真的?" "真的!我说将军,你别把体重都压我身上行不行,你重死了!"小福推开我,气鼓鼓的看我。 "哎呀,我痛死了。"我又扑上去,一把抓住她,使劲揉她的头发,小孩子,今天我非报复你不可,每天给我梳头都和扒皮一样痛。 "痛什么痛呀!我知道你练过铁头功!别说我这个铜茶壶砸上去没事情,就是一把刀砍了也是不留痕迹吧?"她躲开来,捡起地上刚刚砸了我头的茶壶,腾腾跑了,"我还要给工人们倒水去,您就别和我玩了。" 我不闹了,看她,叹气。 靠着椅子坐下,今天是躲过了,昨天也躲过了,前天还是躲过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想到要和皇上见面,我那头,真的有些痛起来。 然而到结婚那天,四月初十为止,皇上竟然再也没有宣我进宫,还吩咐我多多照顾公主,把喜事办好。让两国都吉利顺利。似乎是知道了我暗地里的小把戏。依照他阴晴不定的性格,这次这么平静,我心里实在有些不安。 直到两人拜堂了,看着蓝铃给送入洞房,我一个人在外厅里给旧部好友,官员属下灌得醉醺醺的,才放下心来。 外面堂上还在热闹,来的人相当多,送的礼物也都是珍奇异宝,我嘱咐了管家,安排了两个亲近的下属在外面陪着,自己先进了后房,听到外面一阵起哄的叫喊,笑了笑。新娘子可是我的,不是他们的呀。 蓝铃在屋子里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包着大红喜帕。我心里笑了一下,说不喜悦也是骗人的。这种时候,这种气氛,这种人物,怎么可能让人不高兴。拿了秤杆,去挑开她的喜帕,罢了罢了,就对不起楚轩兄一次,这新娘子的妙美,我就代你看了吧。 想到自己也是很恶劣,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呀?"她穿了汉族的服饰,有一种异域的美丽,眨着眼睛问我,脸上有胭红色。 "人生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就是一件,怎么能不笑,相公我天天晚上做梦都笑出声呢。"我告诉她,见她脸色有些微变,直到她是担心我要和她做真夫妻,又想逗她一逗,拿了交杯酒给她,"娘子还不过来喝酒,喝了酒,我们……" 她颤了一下,看我,"将军喝醉了?" 我笑,大笑起来:"没有没有,我千杯不醉,怎么会醉?喝酒喝酒,娘子陪我喝酒吧。"端了杯子,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灌酒到她嘴里。 她推挡开来,往床里缩了一下,声音也严肃了起来:"单将军,您——" "呵呵,别叫得这么生疏。日后早晚都要面对我,亲热一些都好。"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是有大笑的欲望,我拼命的笑个不停,仰头喝光壶里的酒,随手一扔,转身就上了床。 伸手环绕她的身体,她猛然僵硬,尖声喝斥:"将军!您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是楚轩的人了么?" "是吗?"我抬头看她,眼前有些模糊,真是有点醉了,甩甩头,咧开嘴又笑了起来,"可是你嫁给我了啊。" "我嫁给将军,是因为楚轩觉得将军是可以托付之人。" 咳咳…… 我低头,笑着摇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环绕她的手缩了回来,离开床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举起手里拿着的白绢,"我不过是在找这个而已。" 她困惑的看着我。 我看她不明白的样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样这样……你怎么不懂。"反手一翻,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利落的在左掌中划了一刀,听见她惊讶的呼声:"将军?!" 我笑,放手于白绢上,压抑着血管,让血流了几滴在白绢上,然后放在床单上面,垂下手,血脉一阵涌动,鲜血这时才如同泉涌一般流了出来。 她呆呆看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笑,叹息:"莫要叫人说了闲话去了。明天早晨交给小福,她知道怎么办。"转身开了柜子,抱了被褥出门。 "将军!"她叫我,声音颤抖,"您、您要去哪里?" "我睡书房。"我告诉她。转身就走。 "将军!"她又叫我。 "什么事?"我轻声问。 "多谢、多谢将军。" 我笑,咳嗽了一声,左手的鲜血染上了被子,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关上门。远处还是喧闹一片,今晚估计都不会冷清了。 紧紧单薄衣服,我转往西行,转过拐角,才走了两步,听见一声冷笑。 "新郎官今晚似乎是开心的很呢。"有人轻声在附近说话。 抬头,凉亭里站了一个熟悉的人。 我闭闭眼睛,这酒真是喝不得,头脑迟钝,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跪下去,请安:"单瑞雪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深夜驾临,不知有何事?" "好热闹。"他在黑暗中说,似乎是朝着外厅的方向。 "全是托皇上的福。"我回答。 "托朕的福吗?"他哼了一声,"你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手里拿着被褥,左手还在流血,要让他看到,免不了有质疑,于我无所谓,可是被皇上知道了真相,蓝铃便有危险了。心里暗暗后悔,骂自己怎么突然张狂起来,现在要搪塞,还不知道能不能瞒骗过去。 "怎么了?愣在那里。" "我……"我吸一口气,今晚怕是要违抗他了,"皇上恕罪,今夜是臣大喜的日子,臣要去陪娘子,求皇上今晚饶了臣。皇上还是请回吧。"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轻轻微微的,却让我吓得一颤,他若越是如此越是恼怒。 我不敢看他,只是跪拜。 "你把朕当成什么了?"他说。 我不答。 "你是把朕看成你的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么?"他声音急了起来,"你你!"挥手猛地一拳打在柱子上,声音才渐渐缓慢下来,"你就不怕朕恼羞成怒,杀了你么?不怕我杀了你那宝贝公主么?" 我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你可知道,这宫墙有多高,朕又是冒了多大危险来找你。自称帝以来,六年中朕可曾出过一次宫?" 我一惊,抬头看他。 外面轰的闹了起来,霹雳啪啦的放着爆竹,照的墙外红光猛现。 他站在凉亭里,双手背立,侧脸正在看墙外焰火,五光十色的焰火冲上天空,轰的一声,绚烂的湮灭。 "皇上……"我唤他,喃喃开口,声音却小。 "单瑞雪。"他冷冷唤我的名字,"今晚,算朕白来了。"一拂袖,转身就走。我想追过去,却终究没有移动,想到蓝铃,怎么都动不了。 有些无力的站起来,头脑眩晕。我今晚,真的喝多了。 ******************************* 皇上再找我进宫比我想的要迟。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这次找我,发了圣旨,我不去不行。 换了衣服,心情有些沉重。蓝铃似乎是感觉到了,出门前问我:"将军真的没关系吗?" 我摇头:"没有。你放心,皇上只是找我去而已。"心里却没有底,多年来,都没有激怒他到如此地步。不知道他的脾气下来,自己承受得住否?一切都不知道。我叹气,只有面对之后才知道结果。 进了熟悉的房间,跪了熟悉的青石砖,说了熟悉的请安。 过了许久,视线里出现了一双云绣的鞋子,上面翻滚着美丽的曲线。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早晨,在刺杀二皇子之后那个早晨。我似乎也激怒了他。 "那日……"他轻声说,"那日晚上,我在宫里坐立不安,想到你要和别人结婚,我就有杀人的冲动。恨不得立即下诏,让那个女人死了算了。"他没有用"朕"字,我听了心惊。 "去了你家,见了你,想抱你,想和你说话。你却赶我走……"他声音依然很低,却猛然拔高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伤我?!" "陛下——"我急忙抬头唤他。 他伸手就甩了我一个耳光——一如多年前那样。 我的话哽在喉咙里,无法说出。 "你都忘记了!你忘记当年答应我要听我的话,忘记了要留在我身边,要忠于我。你都忘记了!"他嘶吼,提起我的衣领,猛地带上去,靠近他的眼睛,闪烁的明亮的眼睛,"可是我没有……"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我恍惚了一下。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压下来,抓住我的头发,狠狠在我嘴唇上撕咬,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满嘴的血腥味到,加上他顺滑灵巧的舌头,如同最强烈的春药一般,刺激着我的欲望。 我被他压倒,双手狠狠环绕他的背,在激烈的亲吻中也咬着他的嘴,缠绕着他的舌头,混乱不堪。两个人就像是发情的野兽,在地上打着滚,撕扯着对方的衣服,燃烧着互相的热情,又抵抗着对方的冲击。 一路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我艰难的从情欲中抽出一丝理智,狠狠咬了他的舌头一下,猛推开他,支起身体,捂着嘴喘息。 "我……"我开口,声音却都听不清楚,"我只是想问陛下……" "问什么?"他阴沉着脸回答,双手已经又爬上我的衣服,扯着。 "陛下伤心,不舍。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我娶公主?"我只想知道答案,我只求一个答案。 "唔……"他敷衍的应声,撕开了我的衣服,"我要你。" "陛下!"我心急,叫他,双手稍微用力,把他阻挡在身外,"我也是……但是请陛下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难道只是陛下的一件东西?随时可以转送给别人?" "废话……你当然不是。"他嘀咕,用力拉开我的双手,咬上我的肩部,狠狠一扯,衣服裤子都被他扯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他抬头在我耳边吹气,轻声道:"当然不是。"酥麻的让我顿时瘫软下去,他瞅准机会,一瞬间把我翻身,双手反拧在背后。等我回神,却已经被他按在身下,挣扎着却动弹不了。就听着他取了锁链一类的东西,一串响的丁丁当当,冰凉的,"咔"的一声,紧紧束缚住我的双手。 "陛下!" "好了。"他笑了起来,有些压抑,"今天不怕你跑。我要把你锁在身边,那里也不准去,"他费力的把我拖上床,让我背脊朝上,拉开我的双腿,毫无先兆的就猛地挺刺了进来。一路干涩摩擦的让我叫了起来,非常痛,火辣辣的刺痛。 "叫什么?你不喜欢吗?"他用力骚动着我体内的那一点,我挣扎了一下,放弃的低声呻吟。 "你不知道么?"他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我想着还有别人可以靠近你,亲昵你,和你一起睡觉,共赴极乐。我就快疯了。"他在我体内恶意的刺激,让我有快感却释放不了,我也快疯了。 "陛……下……"我艰难的找寻着一点点理智,"陛下是吃醋……啊!" 他阴沉的说:"我就是吃醋。我不同你,吃醋了也不愿意说!我就是恨,我就是恨!"他一遍遍强调,手探到我前段,揉捏着我的欲望。我的呼吸差点急促的喘息不过来。 "那为什么……"为什么一开始却要我娶妻? "为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很冷,可惜沉醉在情欲里的我听不出来,他张开菲薄的嘴唇,眯起明亮的眼睛,有一些薄雾笼罩在眼睛上,可惜无法回头的我也没有看到。 他一面按着我扭动的腰向前猛刺,一面在我耳边轻轻开口:"你果然是忘记了……" "什、什么?"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我已经开始尖叫,"快点,再快点!" "哼……"他笑,"你忘了么?我是君,而你是臣啊。" "啊啊啊啊——!!!"他在我体内突然爆发,手也松开了我的欲望,我闭起眼睛,欢愉的与他一起宣泄。 我极乐的叫声,掩盖了他低声的呢喃。 我模糊的眼睛,忽略了他阴谋的表情。 我混乱的头脑,什么也不去想,不愿想,不敢想……六 早晨起来,手上的链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挣脱开了,端起来仔细看,是金的,甚为柔软,稍微用力就可以扯断。我看着依然睡着的陛下,才知道他根本不忍心伤害我。说得再凶狠,也只是说而已。 我下床,刚刚站起来,就被扯住,然后被他从身后抱着又倒在床上。 "不准走……陪我……"他的声音有些缥缈,我听出些不对头。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就松开,我去看他,依然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摸他额头,滚烫的利害,吓了一跳。胡乱披了件衣服喊福公公传御医,见他不醒,也完全顾及不到屋子里暧昧的一幕了。 "是发烧。"御医看完了病,吓得惨白着脸说话。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砍了他的脑袋。 "多谢大人。"我松口气。 福公公正在给皇上喂药,我在外面站着,等他出来,小声问他:"公公可知道皇上这病怎么来的?" 福公公犹豫了一下,抬头叹气:"将军,不是奴才说您。皇上可是时刻惦记着您呢。那几天您结婚的时候,皇上几天睡不着觉,几乎不吃不喝,也不翻牌子找人伺候。整天站着望向将军府那方向。怔怔的发呆……" 如此吗? 我没有想到。 我沿着宫殿外围走过去,天空上没有些许云彩,淡墨描写一般的底蕴,让胸襟开阔起来。我转过宫墙,正站在大殿的台阶上,阳光猛地照耀下来,远处分布在各处的禁军侍卫,还有迎风的旌旗撩动着旷野。 阳光摩挲着石板路面和柱子。我靠着白玉栏杆,看着西方。就是在这里么?他就是站在这里看我所在的方向么?阳光不会耀得他睁不开眼?风雨不会淋湿他的衣袍? 摸着那白玉栏杆,上面似乎残留了他双手的温度。他可孤独?他可不甘?站在此处,无人相伴,有妻妾、有臣民、有敌人……却孤独的一无所有么? 他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又何尝不是不安,又何尝不是担心? 那夜,灿烂烟花下,我伤他多深?他又何其难受? 那瞬间湮灭的烟花下他的面容,最是一片苍然。 我好狠的心肠。 紧紧抓住栏杆,我抑制不住的颤抖,颤抖还是颤抖。我好狠的心,好冷的血,我只想到蓝铃却没有想到过他。我以为他是君主,就不需要我去照顾,我错了,我错了错了……双腿无力,跪了下去,头枕着那份栏杆,冰凉萧索。我闭上眼睛,酸涩冲击着眼睛鼻子。 "皇上,"我念他,"皇上。"我唤他,"皇上……"我的君,我的主,我的爱人啊。 回到他的寝宫,他依然未曾醒来。我坐在床边,握住他的双手,那手冰凉。我用手捂住,暖温。看见合并的两双手,我有瞬间的失神。可是,多年前就预见的,那手,可是我二人间的最真实的预示? "陛下……"我轻声唤他,在无人寂静的宫殿内。 "陛下。"我轻轻放他的手到嘴边,细细吻着,闭眼轻问,"陛下,臣爱您,臣……爱您。" 手颤动了一下,我惊喜,抬眼去看他,他已经醒来,缓缓微笑:"朕知道。那日看你在千人的队伍里,唯独你瑟瑟发抖却毫无惧意……朕就知道了……"他拉我到身前,勾住我的脖子,给了我一个极深长的亲吻。 其实…… 那时候我也知道了,眼前嘲笑着我的贵族少年,虽然华丽却一丝一毫的高傲也没有的时候……我也知道了……******************************* 时光匆匆流失,春日里发芽的凤凰树,转眼在初夏燃烧起最热烈的花朵,随风飘落如同火中的凤凰。接着长出一树碧绿的叶子,宫女妃子们在树下的花海扑过蝴蝶,手中的锦扇比那片花海要繁华。随着秋风飘落枯黄树叶,孩子们在宫墙外放过风筝,或许有一两只偶尔断线,就拼了命飞向无尽的天空,转眼消失在人们的眼中,只留下一片失望的哀叹。 到了……瑞雪弥漫,大雪积压在树枝上的时候,只有张牙舞爪的枯树枝依然倔强的抓裂着苍天的灰暗,稍微点燃了活力。 我记得那是第一场雪刚刚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在正厅里烤着火,将军府里一片喧闹,那是自公主嫁过来之后第一次如此的热闹。 "将军!将军!"长成大姑娘的小福在后院喊我,我慌忙开门,看她。 她擦着脸上的汗,咧着嘴,笑得眯起了眼睛,对着我这边大喊:"夫人生了,生了。双胞胎,都是男孩。母子平安。" 炮竹在门外飞上了天。 我在屋内,手忙脚乱的抱着两个孩子。一个哭闹,一个嬉笑。 "让让呀,将军。"厨房的张大妈清理着房间,笑嘻嘻的,"这孩子真是活泼。将军好福气,老天爷都添几分福气呢。" 我只抱着孩子,傻气的笑着,欣喜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可以了,将军可以去看夫人了。"里屋的帘子拉开,我走了进去。蓝铃躺在床上,头发尽湿,看着孩子,也笑。 我把孩子凑到她身边,笑道:"夫人辛苦了。" 她看孩子,一脸的安详,虽然无力抱起他们,却已经露出欣慰的笑容:"孩子平安就好。" "呵呵呵……夫人说的是。你看着俩孩子有趣,一个一让我抱就哭闹,一个却似乎亲我亲得厉害,不让我抱就不高兴呢。" 她笑我:"怎么会?都是刚刚出生而已。" "不是我胡说八道。烨殿下年初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睁开眼睛了呢。"我包好孩子,放在她的身边,"夫人,你看给孩子起的名字可好。这个……"我顶顶好不容易不再哭得那个孩子的鼻子,顿时他又放声大哭起来,蓝铃苦笑着打了我一下。 "这个,就叫做,单忆楚。那个,单忆轩。可好?"我笑着捉住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不再嬉闹,垂眼,看那两个孩子:"将军,我过门才七个月多一点,就已经生了孩子,外面不知道会怎么说。" "无妨无妨,夫人不要担心。"我安慰她,"孩子是早产的。" 她颤动,抬头问我:"将军……你……"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内疚的看我。 我笑:"既然姓了单,就是我的亲生孩子。不能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却起码不能让你们过的委屈。你不知道,听见他们出生的消息,我如何高兴,又如何担心。苦了的人,只是你。" "将军!"她握住我的手,在我怀里哭了起来,我安抚着。 "哭什么?高兴的事情,你有什么要哭的?" "孩子……" "嗯?" 她抬头,抱起那个爱哭的孩子,亲了亲,笑道:"名字起得不好。" "啊?"忆楚忆轩,不就是纪念楚轩吗?有什么不好? "这个孩子,叫单楚轩。这个孩子,叫单安然。求平平安安,自然洒脱,如同他们的爹爹一般。"她抱着爱哭的孩子,递给我。 我怔怔的借住,看她抱起另外一个孩子,含泪笑看我。 "单安然,单楚轩?" "嗯。"她点头。 我笑。什么名字也好,都是我的儿子。 "哇哇——!"怀里的小子顿时又开始哭起来,嗓门大的比小福还厉害,吓得我差点把他扔了出去。 "臭小子!我是你爹!我抱你,你哭个屁呀!" *************************** 津泽七年夏,南部蛮族叛乱。 近云贵地区三十六族联合,欲脱离我朝。 从一品将军单瑞雪临危受命,率部平定南疆之乱。 我牵了马,在大路和田间小道的分叉处停了停,拿出怀里的信。翻开来,是近墨的字迹。早晨收到这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已有七八年不曾联系,却突然送了信过来。如果不然,我竟然连他在何处都不知道。 只记得皇上登基前几日,近墨隐退。 走前似乎有话要说,却是犹豫几次,没有说出口,只是拍拍我肩膀,道:"伴君如伴虎。" 那样担忧的神情,又是为何? 信展开,只有寥寥数语。 "单君,近墨于清凉村无鱼斋拜等。" 问了乡人,又往山中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那个小村落。村落中安静,偶然有人经过,我却不知道那无鱼斋在何处。 "小哥。"拦了一个牧童,"小哥可知道无鱼斋,那斋主姓平。" 他眼睛闪了闪,崇拜的看我:"您是平先生的朋友?" "是。却不知道那无鱼斋——"我问。他把牛随意拴在树上,拉了我的手就走,高兴道:"我带您去,我带您去。"似乎十分骄傲。 看来近墨在这里似乎极受敬重,让牧童都能把自己最重要的牛都抛在一边。 "就是这里了。先生还在上课呢。"他带我到一处草屋前,小声说,比出"嘘"的意思,然后挥手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走进院子。 草屋中传来琅琅读书声,有少年的声音、也有小小稚童的奶声。 我站着,听着。笑了起来,当年在家乡,阿爹送我去私塾,我死都不肯去,逃学,上山去人家的果园里偷桃子,做些陷阱让路人失足跌落,装神弄鬼从庙里骗贡品。阿爹知道了,抓住了就拿扁担打,不打断腿不算数。 却不知道近墨这先生当的会不会被学生拔了胡子去。 "单君来了?"不知道何时书声已停,草帘给掀开,有人低头走了出来。 "平先生。"我弯腰鞠躬。 "单君多礼了。"他回敬我,抬头,依然是七八年前的模样,毫无变化,只是眼神又沉淀了几分。 我看着他光滑的下巴,"噗嗤"笑了出来。 "怎么了?"他不解。 "平先生的胡子,可是被调皮的学生拔了去做毛笔?" 他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突然找你。"他让书童端了茶上来,我和他坐在凉亭里才开始说。 "是。瑞雪愚笨,还请先生明示。" "愚笨……"他重复一次,笑道,"单君可以记得当年陛下说过的话,他说你虽然聪敏却不会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不适合在朝廷里呆着。" 我点点头,苦笑:"可惜,事与愿违。"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你可记得当年你家灭门惨案?" 我吃惊,抬头看他,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及过往的血案。"单瑞雪自然记得,单瑞雪就算死也无法忘记。"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责你。"他摇头。停顿了一下又问:"你几时出征?" "后日便走了。" "这次去南粤皖南,你切要小心。处处都可能有事情发生。仔细观察,说不定可以找到你一直困惑或者有所怀疑的问题的答案。" "先生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解,问他。 "你若遇上就知道了。你若遇不上,就当我没说过。" 他叹息一声,道:"事实如何,并不一定和你看到的一样。又不一定不同。不要逃避,也不要理所当然。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先生请讲。" "不要怪我。" 我皱起眉头,近墨今天的话实在是含糊不清。"先生——" "好了。"他打断我的话,"我今天没有准备和你叙旧。该说的说完了,我也要去给孩子们上课。你也走吧。" "这……"我实在不懂,就是这样的话,让我走这么远?还是其中有不方便明说的地方,不得不如此?我一惊,道:"先生可是受了什么威胁?" 他摇头,道:"我不能多说,提醒单君一句'功高震主'。望单君可以平安归来。保重了。"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松开来,进入草屋,不久又响起孩童的读书声。 我不懂,却隐隐觉得必定是有什么大事情将要发生。他苦于不能说出,只能稍微提醒。叹息,出了门来,牵了马,一跃而上,飞驰出去。 ************************** 近墨站在窗口,看外面的人渐渐远去。皱起眉头。 "近墨可是不放心哪?"身后有人笑问。 近墨回头,然后依然去看窗外:"自然担心。然而陛下您却不担心。" "哼……我担心什么?担心他知道真相之后,回来杀了我么?"身后的人低低笑着,"我正等着呢。" ************************* 灯光昏黄。 蓝铃在整理我的衣物,她的头发已经梳成了少妇的发型,增添了几分娇媚。我端了一杯梅子茶给她,她抬头冲我笑了笑。 "将军……" "嗯?" "你这一走,需要多久?" 唔……我拿起零散乱放的书籍,开口:"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看情况而定。" "这么久……"她担心地说,"我随将军去吧。" "胡说什么呢。"我笑,"你若去了,孩子们怎么办?才半岁大,正是需要娘亲的时候啊。" "可是将军你——" "我习惯了。"我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我。所谓蛮族,也只是百姓而已,我不信如同外面传言的身高三丈开外,眼如圆时月,声赛铜钟。" 蓝铃听着笑了起来:"那都是小儿的歌谣,自然不能信。" "我只担心你在京城里受人排挤。" "不会的……" 我点头,看着她喝了梅子茶,拿了空碗出来。 外面月色皎洁,繁星划亮天际,迤逦的散落满天,银辉光芒照耀得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望向皇宫,城墙上还有宫火点点。那人是否也正在眺望我处? 不知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词曲,缥缈的不似真切人间: 数银河星,随风摇曳散。 恍惚堕落人间,才知久远。 暖玉熏香,何处温柔坊。 只醉今夜俏美,忘却年岁。 最醉。 是玉碎、是梦寐、是倦意惰懒眉头唇角嫣然带笑百媚千娇……我抿嘴笑了起来,虽然流俗,却正是吟唱的时候。 繁华京城中再有单瑞雪出现,听这小曲,赏这月光,惦念远处人……不知道是何时? ***************************** 南地作战,困难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地形多变,树木茂密,其中多有瘴气沼泽,又或者几乎无路。开始两个月,连当地的导向都无法找到。士兵当中,多有得了痢疾热病而死去的。到这时,我军却竟然还未曾与蛮军交锋一次。 我注意到当地人生活极苦,官吏往往不当他们为人,苛捐杂税极重,贪污亦是普遍的吓人。当地人种地,水稻种子并不好,刀耕火种,产量极低。无怪乎会造反起义。 我让随军吏部刑部官员,到一处查一处,承办贪官污吏,上报朝廷,派遣当地人为官。又让士兵们推广良种,下田指导,把农具以及技术扩散下去。开始军队中很有人不满。 然而开春,一季水稻丰收之后,当地农民敌对情绪瞬间缓和下来。大家才明白我的用意。 我军阵营中,增加了三千多名当地士兵,其中随军医生,导向就占了二百五十余人。皇上颁下诏来,只要蛮军投降,所有罪过既往不咎。 津泽八年四月份左右,战争局面开始向有利于我军的方向倾斜。 四月十五日左右,月正满。 云贵三十六族中,十一族臣服。 那日红旗军派出先锋队,跟随当地导向,探路,以利于布置战局。 我与众将正在中军帐中探讨下一步往哪里走。 猛听见外面吹角。吹得是红旗号角,说明是紧急求见红旗都尉,必定是下属部队出了状况。 红旗都尉脸色一变,立即行礼走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他匆匆回来,单膝跪倒:"属下无能,请将军责罚!" 账中本来就静,这一下连窃窃私语也听不到了。 "请起。"我让他起来,"出了什么事情?" "属下派出侦查打探的先锋部队,在南岭山遭伏军袭击。措手不及,虽然奋力抵抗,三百七十九人中也只得十七人生还。" 我皱起眉头,又问:"对方多少人?" "不知。据生还士兵说,不下一千人。不过……" "什么?" "我军虽受袭击,然而并没有败。"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敌方千余人连同主将全死。" 账中顿时响起一片惊讶的声音。 我也没有想到。站起来,去看垒沙,南岭山入口狭小,入内凶险,两侧山峰陡峭,往往夹击下来,必定让人措手不及。这里,也正是阻碍我军推进的关卡之一。 "当时情况凶险,本已经不能抵挡了。而先锋军中突然有一人挺身而出,奋力杀敌,鼓舞军心,三百多人反扑上去,以一当十,杀了个血流成河。战况激烈,持续了五个时辰有余。" "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了,问他。 "是,我军已经拿下南岭山。"红旗都尉肯定点头,"后续部队已经派出,不消半天就可以到达,请将军放心。" 高兴的氛围中,唯独我,心中突然有了某些不安。 第二日,我随红旗都尉一同去巡视战场。到了南岭山,尸体依然没有被动过。身边有一个士兵讲述当时的惨烈。 讲一个人从几乎绝望的人中冲了出来,振臂高喊,神勇杀敌,如同鬼魅一般迅速敏捷。在敌阵中穿梭如若无人之地,只记得敌军一片倒了下去,他便已经冲到对方统帅的面前,挥刀砍了下去——"敌帅尸体在何处?"我打断他唾液横飞的传奇故事,问。 "啊?在那片山坡上……"他指远处山坡,"那当兵的就是从这里扑上去的。他又指了指靠左侧的低洼地带,我顺着这两点之间看上去,的确是一片尸体。血迹很明显的画出了一条粗重的标记。 我顺着那处走上去,走了几步,弯腰,翻起一具尸体,习惯的去看伤痕。却僵在了那里。手指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睁大了眼睛看那尸体。 "你……"我的声音仿佛在几里之外传过来,"你确定是他杀的这些人?" "啊、这片的,不全是他杀的,起码大半都是他杀的——"我没等他说完,转身去看另外一具尸体。 再一个,又一个。 抬头看上去,似乎是天火一般怒烧着的血迹,拖满了整个山坡,快步向前,走到统帅尸体处,看。 那致命的伤痕…… 一刀致命,于喉颈。 太熟悉了。这样的力道,这样的角度,这样的速度。恰恰刚好,不多不少,不让人一下子死不了,也不会把整个脑袋砍下来。 多熟悉。 十年前那场爆裂的火焰似乎又燃烧了起来。 弟弟妹妹连尖叫都没有时间的恐惧,似乎还在他们冰冷的脸上。 阿爹无法合上的眼睛,似乎还飘着雪。 血……红血……红色的雪……红雪…… 七 我抬头,站起来,踉跄了一下。 "将军……"都尉唤我,上前欲扶我。我挥手甩开,力量大得让他吃了一惊。 "谁?!"我扯住他的衣服,大声问,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是谁?!谁杀了这些人?" 我知道,眼前,曾经模糊上去的血,在缓缓流动。 ***************************** "将军……狄青我已经带过来了。"都尉在外面说话,"他就是那个带领先锋部队反攻的人。" 我回神,闭眼平息了一下情绪,低声道:"让他进来吧。" "是。" 很快,有人走了进来。 "狄青拜见将军。"他跪地。我看他,就着油灯的昏暗光芒,似乎整个帐内都流窜着血腥的味道。 "……起来吧。"我说。 "谢将军。" "南岭山一仗中,你有功。我已经上报朝廷嘉赏你。" "谢将军。" 我沉默了一下,道:"你可知道我今日找你来为何?" "不是论功行赏么?" "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将军请说。" "都说最危险的时刻,人才能被逼出真面目真能力。你说是不是?" 他愣了一下,答道:"属下不知。" "你一人杀敌上百,取了统帅的头颅。都只用了一种招式。难道不是你最得意的武功么?" "将军什么意思?"他不安起来,问我。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案上镇纸。 "融安三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你在哪里?"话音未落,他已经飞窜起来,闪电一般迅速直往帐外窜去。 手中的镇纸立即飞出,直打他小腿,他无奈,空中翻身,顺手拔刀,挡开镇纸。这时,我已经欺身近前,双手拍了出去,一手打他左肩胛骨,一手扭住他的右手。他一刀使老,无力抵挡,被我抓了正着。狠狠用力,听见他惨叫。骨碎手断。 我在他身边轻轻落地。脚尖一挑,把刀挑在手中,沉声问他:"你可认了?" "将军都已经知道,我不认又能如何?"他嘲笑着反问我,痛苦让他脸抽动着,在灯光下异常狰狞。 "既然认了……"我抬刀,抵住他的胸口,"那么可以去了。" "呵呵呵……"他笑,"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将军你知道我是凶手,却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 "不是……赵二么?" "哈哈哈哈……"他只是摇头大笑,"将军以为,谁从十年前那场惨案中得益最多?" …… "将军以为,谁在争夺王位的过程中胜利?" "谁能够保全其身?" "谁看起来最精明?" "谁需要用这样的手段?"他哈哈大笑,仿佛嘲笑我如此迟钝,如此愚蠢。 "住口!"我怒喝,"我听不懂你的话。" "将军是自欺欺人吧?"他擦掉脸上的冷汗,"将军如果不杀我。我就告诉将军是谁。"我一僵,咬牙移开那刀,他笑着站起来,稍微移动一下已经脸色苍白。 "将军答应了? 我看他。 刀锋一转,刺进了他的胸膛。 拔出来,见他睁着大眼,瘫软在地。 我低声道:"不答应……" 抬脚,跨过他的尸体。 [你可记得当年你家灭门惨案?] 扔刀,血淹军刀。 [这次去南粤皖南,你切要小心。处处都可能有事情发生。] 我走出帐外。 红旗都尉还在帐外和几个士兵说话,见我出来,笑着叫我:"将军……" [仔细观察,说不定可以找到你一直困惑或者有所怀疑的问题的答案。] 脱下铠甲,解开缰绳,一跃上马。南粤暖风吹鼓我里衣。 [事实如何,并不一定和你看到的一样。又不一定不同。不要逃避,也不要理所当然。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将军?将军?!"他诧异,跑上前来。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我咬牙,猛一紧缰绳,跨下黑马受惊,激跃长嘶吟,都尉吓退几步。 "将军!" 马落,我低头看他,见他眼中恐惧,叹息一声:"红旗都尉听令!" "属下在。" 我扯出腰间虎符扔在他面前:"我不在时,由你统率三军,驻扎此地,不得自乱阵脚,让敌人有机可乘。" "是。将军您要去何处——啊?将军?!" 他话音未落,我已甩鞭飞出。身后激起滚滚黄烟。 我要去何处? 我也不知道呢…… ******************************** 五天后,我的马再次踩碎清凉村的宁静。 无鱼斋中依然混杂着少年孩童的声音,这次我没有等。撩开帘子走了进去。近墨正在讲学,见我进来,脸色突然有几分悲伤。转头去和学生们讲:"你们都先回家去吧,今天先不用学了。"一群孩子欢呼着离开。 "看来,你是知道了。" 我抿嘴不语。 "然后,你就放着十万士兵,自己冲动的回来。"他说,"你可恨我?" "恨……"我看他的眼睛,心里的怒气掩饰不住,一掌拍在课桌上,"嘭"的一声那桌子散了下去。"我怎么不恨。你明明知道谁是真凶却不告诉我。甚至,你都有参与其中吧?" "……"他点点头。 "可是……我又不信。"我捏紧拳头,"我不信是他。不信是那个人。" "你要我说出那名字么?你也熟悉的。赵——" "住口!"我叫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他对我那么好,我不信都是虚情假意!我不信他上午还能和着我的弟妹嬉耍,晚上就让人把他们赶尽杀绝!!!"我大声说,拼命的掩饰什么。 "除了他,还能有谁?"近墨摇头,看我,"你不是没有想过,然而你却不让自己相信。你也曾经怀疑,却自欺欺人!" 我一怔,窒息了起来,血液在耳边嘭嘭响动,我抬头问他:"我是自欺欺人么?" 他摇头道:"自始至终你、我、天下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要你不知道事实,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现在你知道了,是因为他准许你知道而已。" 他让我知道? 我咳嗽了两声,依然喘不过气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在等你。"近墨说。 我沉默,转身往出走。 他急急唤我:"你要去做什么?" 我苦笑:"他杀我全家,我能去做什么?自然是去杀了他。" 近墨摇头:"你杀不了他的。" "那我就杀给你看。"我冷声道,快步出了去。 "单君!"他在身后追来,拉了我的手,急急说道,"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你如何逃的出他的手掌?" 我反手一击,推开他,牵了马,上去,看他。 "单……单君……"他唤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原来敬仰的平先生,博学多才的平先生,原来也只是帮凶么? "你为何不杀我?"他问。仰头看我,"我也是帮凶。" 我一愣,一团怒火在心里烧了起来。我为何不杀他,连想也未曾想过。 "你根本下不了手!你杀不了他!"他厉声说,"你莫要自投罗网。边关将领未接圣旨擅自回朝,是为死罪!我说的还不清楚明了吗?!" 我低头看他,他眼里焦急担心,绝对不是作假。 心里黯然,那并不是我要不要回去,而是我不能不回去的问题。甩开鞭子,一蹭马肚子,把近墨还有他的担心都扔在身后。既然已经完全证实,就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 身后近墨的呼唤,远远借着风声传来。 "单君……"我听他喊,却不能回头。 早已不能回头了,从我踏入这是非开始。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御书房内传来他低声吟诵,我站在门外,有半晌。 屋里静了一下。 突然有笑声响了起来:"前日已经收到了八百里加急信,爱卿难道还不曾到京城么?" 他又说:"爱卿想是惊讶,朕怎么会接到消息。不要说是你回京的消息,就是你在将军府里睡觉,朕也知道你一个晚上翻了多少次身。"他笑着,好不得意。 那分怒火越燃越旺,几乎烧遍了每一根神经。我一脚踹开门,走进去,见他坐在龙椅上丝毫不惊讶。 "你……" 他抬眼,明亮闪烁,其中流光溢彩飞扬,却十足的阴险诡秘。 我怎么会以为那双眼睛是无害的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低声问他,那本身炽热的空气越来越膨胀鼓动起来,手已经自动的握住腰间的刀。 他笑,依然是以前的笑容,以手掩面,那手分明染满鲜血,我怎么会以为洁白柔嫩? "你以为呢?"他轻声问,"若不是你还有利用的价值,朕为什么要费心思去管你?"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就可以在和我谈笑的时候杀了我的全家么?!"我恨很地问他,嗓音沙哑起来,"我那弟妹,难道也是非杀不可?我的爹爹又阻碍你什么事情了?" "他们当然没妨碍到朕。坦白说,大叔和你家兄弟姐妹都很讨人喜欢。"他有些惋惜地说,"可惜,他们妨碍到你了。若不杀了他们,你怎么会安心呆在朕身边。朕要你,你便只能眼里看朕,心里有朕……" 我再也听不下去他后面说了什么,跨上上前,抓住他的衣领,猛提过来,桌上的书稀稀落落的掉了下去。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我问。扯住他推在屏风上,他的头碰地撞了一下。似乎很痛,让他脸色发白。 "你怎么这么歹毒?!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我问他,眼前有泪,渐渐流了下来,"你怎么可以下得了手?怎么可以杀了人还在一边谈笑自若?你究竟有没有心,你是不是人?!不止如此,你——"你还装作爱我,喜欢我,骗了我的心去。 我……我竟然喜欢上自己的仇敌?! 胸口一阵翻腾,腥甜的味道堵在喉咙里,几乎要呕了出来。 "嘻——"他突然笑了出来,"瑞雪多年来,依然如此单纯——" "我要杀了你报仇!"我喊了一声,那样的笑容让我愤怒。 "嘻嘻嘻……"他依然在笑。 "不准笑!"我怒吼,"你笑什么!笑自己快要死了么?!" "迟了……"他说,笑声渐渐停止。 "什么迟了?" 他看我,有些同情:"迟了。你要杀我的话,太迟了。你若肯杀我,若肯怀疑我,十年前你就可以做到。十年前你没有做,现在也做不出来。"那是嘲笑的语气。 "你不信我能杀你?"我冷笑起来,看他明亮的眼睛,无端火起,伸手拔了柳叶刀在手。"等我杀了你,你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举刀挥起。刀上的冷光激散出去,反射了烛火,万盏宫灯在冰冷的刀面折射出荒谬的倒影。有他的讥笑,有我的仇恨。 刀。 刀,只一秒,刚刚举起,便毫不犹豫的落下。"嗖嗖"冷风随刀而响。 灯灭。 俱静。 寂静黑暗中。 瞬间溅起一刀血光。 ******************************* 手……在抖。 手中的刀,也在抖。 刀前的屏风,微微抖动。 我站在那里,却僵硬的无法动弹。 黑暗中,渐渐响起了一丝笑声,讥诮的、讽刺的、嘲弄的、同情的……那笑声如同从地下钻出来一样,一丝丝的,阴森可怖。 "下不了手……是吧?"笑声中他说,"嗤——"的亮起一抹清冷的光,是他手中的火折子,凑到我的面前,闪烁的冷光扭曲着他苍白的脸。 在冷光中,我看见他左脸那个被我在最后一刻移开刀而划出的伤口,两寸来长,幽幽的血,流满了他的左脸,渗入金黄的龙袍。 他笑着,晃动着手里的火光,点燃了最近的油灯。 "你杀不了我的,瑞雪。"他笑着,靠近我的怀里,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你不忍心……"他笑着,暧昧的在我耳边呢喃,"你爱上我了,瑞雪。你的刀,从来不会杀亲人。" 我僵硬的低头,看着他的肩膀,手松开了刀。 刀,"当"的跌落在地上,晃荡了两下,不动了。 他大笑起来:"瑞雪呀,你真是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呢。" 杀不了他。 我根本下不了手。 我知道的。在战场上,我不管对方是谁,挥刀就可以杀人。然而对他,我根本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喉咙里的腥甜反了上来,我捂住嘴,推开他。 "为什么……"我咳嗽着问他,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让我爱上你,让我为你效命,却又让我恨你让我杀不了你。 胸口空虚的厉害,一分分的痛苦都酸涩到茫然。 抬手擦去眼前的模糊,才知道自己真的哭了,还和了血,是他的血。 "呵呵……"他依旧在笑,慢慢用白帕擦去脸上的血。"那天,在雪地里看到你的时候,见你瘦弱的身体挺直,眼神坚毅,却又软弱。我就知道,你是可以被用得很顺利的人。帮我除去王位路途上最大的障碍,帮我稳固江山,帮我平定疆界……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懂么?牺牲了四条人命,却换来一个繁华盛世,难道不值得?" 那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人啊!!! 我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手里一片温热,凑到眼前,竟然是一口血沫。 "瑞雪还不明白?"他轻声问我,抬手抚摸着我的脸庞,"我是你的君,而你是我的臣啊。" 你是君,我是臣…… …… 你是君我是臣! 所以你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 要我生不如死,我便痛苦反侧? "别碰我!"我厉声叫了起来,猛摔开他的手。 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笑了两声:"好,既然你都听明白了。朕就来和你算算帐。你身为平南军主帅,率领十万大军,不但妄杀有功将士,而且擅离职守,私自进京。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我看他,道:"陛下是君,你要我怎么,我又能怎么?你杀了我,让我和家人一同做伴,待黄泉路上,遇见勾魂无常也好交待。" "你死了,就不管你妻儿了?"他说。 我身体顿时绷紧:"你把他们怎么了?" "当然没有什么。"他嘿嘿笑着,"当年不能留你家人活口,是为了阻止你走。如今饶他们不死,也是阻止你走。"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冰冷的不带一丝人气,心里一颤。 浑身似乎在冰中浸泡过一般冰冷。 我该怎么办? 问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太过多余。仇人分明在眼前我都无法下手,懦弱的我,还期望他的爱情么?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他时而调笑时而嬉闹,都是假的么?虚情假意对我,见我迷醉,他心里是不是嘲笑我的愚蠢? 我究竟是,究竟是在想什么?! 反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啪!" 清醒了一点。 渐渐看清眼前一切。 那个人,并不是我脑海里的赵晨曦,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他没有心。 我长长喘了口气,闭上眼睛,揪心痛了起来。然而我有啊……"你清楚了没有?!"他问我。 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原来并不是我所以为的人。 "清楚了没有!"他提高声音问我,"朕问你。" 是……"朕"字,不是"我"字。 我移开视线,看到地上那把柳叶刀。心中又是一惊,我不会用刀,身体单薄,力量太软,并不会用刀……却用了这么多年。杀人的刀,杀人的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抬头问他。 "立即离开京城,到你该去的位置上!朕这次念在你多年忠心的份上不予追究!"他说的宽宏大量。我心里一片黯然,以前,我肯定信了他的话。然而现在我知道,并不是那么简单。 近墨说:功高震主。 我的威胁已经到了这么大的地步么? 然而,弃之不用,又觉得可惜。 逼我看清楚事实,逼我恨他,却又无可奈何。 逼我在他手掌中奋力挣扎。 近墨说:你逃不出他的手掌。 我突兀的笑了一声:"呵……"我明白了,明白的清清楚楚、彻底透彻。 我鞠躬,拾起冷刀,转身出门。 回眸一瞬,再看了他一眼。 ******************************* 大殿台阶上,早晨阳光刚刚扑撒。我在那白玉栏杆前稍微站立。 他若真眺望,可是嘴含笑却嘲讽我的愚蠢? 再去摸那栏杆,冰凉直入心底,冷得我发颤。 抬头去看,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晨曦仍在…… 然而,瑞雪何处寻? 胸口翻江倒海的痛苦起来,捂着那里,弯下腰,刚刚咳嗽了一声,"噗——"地满嘴酸涩,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昏倒前,我看见,白玉栏杆上血痕斑斑,如同雪中梅花,阳光反射上去,是一片悲惨的红金色……八 你不知道么…… 什么? 那天,我看见你…… 你说什么? 我便,我便喜欢上你了。 谁在说? 那天大雪刚过,瑞雪一尺多厚,我从宫里请安回来……依然没有见到自己的母妃……那天……是哪天? 我走下台阶就看到了你。瑞雪呵,你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我见你咬着嘴唇,眼睛因为脸太瘦的原因,大的吓人。明明是孩子,却装出老沉的气息,瑞雪……你可知道,我便爱上了你。 谁爱上谁?谁在说什么? 在说什么……在…… 爱你。瑞雪,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多么不安,多么心疼……瑞雪,我又是多么的厌恶你。你……知道么? 在说着……对我说什么? 谁?! "啊……"我叹息一般的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一滴泪水。从我的脸上方滴下来。 冰凉的让我一惊。然而黑暗中的梦寐瞬间又把我拉了回去。 ******************************* "将军。" 我再次从黑暗中醒过来,没有睁开的眼睛前一片暗红色。 我开口想讲话,却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身体立即被人抱住,听见叫我的声音:"将军,将军……"声音在哭泣。 我勉强的睁开眼睛,分辨了好久,晕沉沉的脑袋才知道抱着我的人是谁。 "蓝铃……"我勉强笑了笑,咳嗽着。 "你醒了,醒了将军。"她眨着眼泪笑着,擦着眼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里是——" "将军府啊,卧室里。" 她说,"那天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让我好害怕。咳着血,不停的咳嗽。" 我回来了么? 他不是让我立刻离开京城吗? 我挣扎着坐起来。 "御医看过了,说是急火攻心。要小心调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没有出声。什么时候走? 现在醒了,是不是要立即离开? "大家都担心你呀,将军!"她见我不说话,急了起来,"小福和皇上吵了起来,要不是有张叔拦着,她就直接和皇上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小福和皇上?"我愣了一下,抬头问她,"赵……皇上过来过吗?" 她点头:"那天是皇上亲自送你回来的。你发烧的时候很不安稳,他在你身边还小声的说了一会儿的话。" 瑞雪…… 我一震。 昏迷的时候,有人在呼唤我。 是他吗? 我揉着太阳穴,说了什么不清楚了,却一定是在叫我。 "将军!" 我回神,怔怔看着她。 她却低头去抚摸被子:"皇上和你的关系,我一早就知道了。到底……这次出了什么事情?" 我一僵,叹息。 "他杀了我全家,我本应该杀了他。却下不了手。"我举起双手,"怎么也下不了手……" "为什么呢?"她问我。 为什么呢…… "我……"我闭上眼睛,苦笑,"我爱上他了。" "不论他是否真的欺骗我,然而我爱上他了。所以我软弱了,我不忍心了。我的刀砍出去的时候,砍错了方向。我放过了他。……" 阿爹的眼睛依然没有合上。 弟妹的恐惧还扭曲在脸上。 我却懦弱的……退缩了。 "为什么爱上他呢?" "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抱着我,吓了我一跳。 "蓝铃?" "将军为什么不哭出来?"肩膀上有湿润的温度,她在哭。 "哭不出来。" 她听我说完,猛地放声哭起来,却又压抑着,细细抽泣。每一声,都哭在我的心上。我无法,只有抱着她柔软的身体,让她小声代我流尽泪水。 ******************************* 津泽九年初。 蛮族降服。 朝廷却下了一纸文书。 十万大军班师山西,两万人镇压流寇匪霸,其余八万驻守长城沿线。抵御外敌。 就算许多人惊讶。 然而我知道那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他既然赶我出京城,就不曾想过让我回去。手里掌握着我妻子儿子的性命,也不用担心我有叛逆之心。 边关严寒,士兵们苦不堪言。 来过一次,如今要长年在此守候……军心骚动,然而我却无可奈何。 我多年来行兵打仗的经验在平日空闲的时候,一点一滴的编绘成册,发送给将士。外族蒙古多年来的彪悍经验让他们有一套相当纯属的征战方法。 我每日所作就是在帐中思索,训练军士。 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每战仅攻一、二要害目标,避免两面作战,力求全歼敌人。 浊墨去写,细心去想…… 分进合击、迂回包围、穿插渗透、闪击奔袭、连续突击、跟踪穷追。 是半生的经验,却也是厮杀后的盈余…… 小队轮番冲击,激敌进攻,尔后以主力投入战斗,两翼小队速合为密集队形,向心突击。 时光如同佛前光轮,转眼飞逝…… 对设防城寨,先破坏面,再夺点,以烧杀摧毁城寨四周乡镇,再迫其投降。如不降,则以火攻、水攻、地道及集中炮兵轰击强攻进行围困。 直到……第二年那场小雪之后。 "将军!" 我正在帐内烤火,喝着温好的羊角子酒,就听见外面副官的声音。 "进来吧。"让那火撩的感觉刺激的咳嗽起来,我说。 "京城有信使过来。"他说,然而脸色有些不自然。 "哦?" "是……先遣使……"他低头。 先遣使? "是钦差?" "不是……"他还说完,外面响起了号角。 "从一品将军单瑞雪出帐接旨——!" 我站起来,手里的牛皮袋子松开,流出一些酒。快步走出去,跪在雪地上……我可以感觉到雪迅速的在我双膝下融化。 "单瑞雪接旨。吾皇……"我咳嗽了起来,那样虚情假意的话,我说不出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单瑞雪自朕登基以来,忠心拳拳,多年征战在外,多有劳累……"有些话我没听清楚,却听到了最重要的一句:"令一品将军随方暂代单瑞雪主帅之位。单瑞雪领旨进京,分担朕之忧虑为上。钦此!" 先遣使的尾音拖的老长,让我不舒服的打了个寒颤。 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在朝廷百姓中抹去我的名字之后……我回去了,会有什么样凄凉的下场? 我不知道。 嘴角缓缓翘起嘲笑的角度…… 走的时候,那新科武魁随方拦我。 "将军,不要回去。" 我低头不语。 "将军难道不知道圣上早有去你之心么?您就是皇上喉咙里那根刺啊。" "我不回去,又能如何?"我问他…… "逃。" "逃又如何?"我又问他。 "逃可活。" "活又如何?"我再问他。 他一时语塞。 我摇头轻笑:"万事万物,荣生荣减。我又能逃出天地人寰?内人孩子都在京城,我逃了,他们必死。况且……"我不能逃,不可逃,无法逃啊。 ************************* 我笑着整理行装,笑着上马,笑着看众将领哭送我出边关。 轻轻鞭打坐下黑马,让它小步跑起,落下一串滚滚黄沙,弥漫在身后。行军十载来时孤单,去也孤单。 当时正是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 途中半个多月的路途,我已经听到了无数的消息。什么边关将领联名上书,弹劾从一品将军单瑞雪,朝野上下都纷纷号召响应。 又是什么人挖出单瑞雪早年做过的种种恶行,包括无理打死百姓,圈围良田作自己的土地,贪污,买官卖官,虚伪逢迎,发展培植单家势力。 血迹斑斑,罪恶斑斑呢。 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连我自己听到了,都觉得该死。还得判个腰斩的罪行才足以泄愤。 所以皇上震怒。 所以朝野震怒。 所以百姓震怒。 我听到,只是微笑。 随口应着茶馆酒肆间的人们,点头,说一句,的确该死。 其实,那样的结果是我早就料到的。 然而,我在那之前并不相信吧。 对于他,我总是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丝希望和期盼。盼他幡然悔悟,盼他只是与我开玩笑,也盼这十多年的光阴都只是梦。 然而不是。 所以我才一次又一次被他伤得体无全肤,鲜血淋漓。 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那种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一次的痴儿。 痴儿,痴儿,调笑玩笑的二字,谁知道其中包含多少辛酸苦涩? ******************************* 将军府内一片寂静。 屋内燃起灯火,不时有劈里啪啦的炸油声发出。 蓝铃轻轻帮我穿起朝服,束起我发。 她忧心忡忡地抬头看我,我装作没看到,去整理袖口。 "将军……" "嗯?" "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回来十天左右,皇上都没有召我进宫,等到现在才让我进去。恐怕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我笑了笑,"迟了。" "可是……" "我只能保你们三人了。" "将军!"她叫了起来。我转头去看她,僵了一下。 "你怎么哭了。" 她抬头看我,泪水沿着面颊缓缓滑落,眼睛里似是绝望又是后悔。 我叹息一声,抬头擦了她的泪。 "是我无能,又要让你们母子三人受苦。" "将军……你不要这么说……"她声音哽咽,抓住我的手,捏的紧紧,"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什么都好,活着回来就好。就是委曲求全也好,活着我便安心了。" 我心里一颤,强笑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这一去,是去多来少,死多生少啊…… ******************************* 依然是那殿,依然是阳光满照,依然有熏香暖炉,然而为什么觉得世间是凝固的血块?自己快要被倾吞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 殿内无人。 只有他静静坐在龙椅上,在龙椅台阶的下方,放了一张桌一把椅一壶酒……我看到那酒,心就渐渐沉了下去,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笑着看我,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我却不敢看他,害怕看了,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平静。 "坐。"他简短的开口。 我坐下。 "你想必也明白朕的意思了。" 我自然明白。 "然而,你也曾为朕登基为朕护国立下汗马功劳,朕考虑再三,决定饶你不死。" 这和让我死有什么不同?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皇上想必把臣的罪证都弄完备了。臣就算有什么可以辩驳,肯定都在您预料之内。" 他笑:"那是当然。" "臣……"我不禁苦笑,暗暗责骂自己还在给他找可以开脱借口,给他找可以伤害自己的借口,然而却不得不问,"臣想问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臣……"为什么呢?就算是棋子也好,是工具也好,也不用这么费尽心机,这么作弄我在掌骨之间吧? "这是你的要求?" "请皇上成全。" 他移动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突然叹息了一下,然后道:"好,我就告诉你。" "我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宫女。是一个很难和皇上见面的宫女。那样的人,总是受到冷落和漠视。她也幻想过有一天皇上会看上自己,会临幸自己,会恩宠自己,然后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她只看见偶尔有宫女得到皇上的眷恋,然而很快就消失在阴森的后宫。没有谁能够在这里呆得长久。也没有谁真正得到过皇上的心。她放弃了。安心做一个宫女。 "第五年的时候,她在殿前打扫庭院,听见喧闹和高兴的笑声,是大臣们的。于是她躲了起来。她在红漆的柱子后面看过去的时候,看见了大臣们簇拥着的那个人。刚刚凯旋归来的将军,融安三年的武状元,单秉峰!也就是你的祖父。" 他冷冷的笑了一声,看到我诧异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她对那个人一见钟情。然后发现那个人对她也有好感。两个人迅速的亲近了起来。做了无数次苟合的事情。我的母亲陶醉在那样糜烂和禁忌的关系当中,自愿把自己给了一个大了她二十岁的男人。" "有一天,那人问她,如果他可以让她成为皇上的妃子她干不干。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告诉她,他被同朝为臣的人们排挤,想要一个得力的,可以在皇上身边说上话来的人。于是我的母亲就愚蠢的听信了单秉峰的话。成为了皇帝第十六个妃子。第二年,生下了我。 "她帮助单秉峰窃取朝廷机密,帮助单秉峰探听皇上的意图,让单秉峰一党在朝廷内呼风唤雨还不知道自己让他利用了。终于到了单家落败的时候,单秉峰才狠狠地把母亲抛弃。 "你觉得那样激烈的女人会有什么表现?"他冷笑着问我。"她恨死那个男人了。她发誓要找那个男人报仇,虽然单秉峰已经死了,没关系,他还有子女还后后代!迟早有一天她会让单秉峰知道被人欺骗的滋味,会让单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疯了。" 他笑了起来,看我,声音却冷得让我发抖:"她因为他,疯了。" 他的母亲又是怎么样的人? 因为爱而疯。 那一刻,必定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才能够让她发下那样怨毒的誓言。 我懂得的,她选择了报复,而我选择了逃避。 我压下心里的苦涩,抬头看他:"这是借口……" "呵呵呵……"他大声笑起来,"你想知道原因,不就是找一个可以开脱的借口么?可以让你原谅朕,原谅自己的借口?朕给你了,瑞雪,朕不需要找借口。" 我别过头去,苦涩渐渐在胸膛发酵:"我不明白啊。这么多年都不明白。骗我,作弄我,利用我,伤害我的家人,看我因为这一切而痛苦,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可曾爱过我? 可曾后悔过? 可曾惋惜、心疼、哭泣…… "为什么……"他呢喃,突然失神一般,"为什么……"抬头,冲我一笑,隐隐约约有着初见时的温柔。 "你不知道么?"他站起来,缓缓走下宝座。 "你是君,我是臣?"我低头苦笑。答案是多年都听过的。 "因为……"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我,苍白的手端起那壶酒,轻轻酌了一口,含在嘴里,"我爱你啊,瑞雪……"弯腰,轻抚上我的唇,霸道的低头吻了过来,顶开我的牙齿,那口带着他的温度气味的千秋醉顺着我的喉咙缓缓流进了我的胸膛。 我爱你,瑞雪。 爱你…… 瑞雪。 这水能喝么?你喂我喝…… 这么瘦小也能来考武举…… 我好想你,瑞雪。 瑞雪,瑞雪,瑞雪…… 我无力倒在他的怀里,胸口燃起一团火。 幽暗的、热烈的,冰冷的、颤动的,绝望的、嘲弄的,压抑的、蔓延的……灼伤着我,也燃烧着我。 那火,渐渐刺痛起来,越来越痛,越来越骚动,犹如一条毒蛇,抽取着我身体里的每一份力气,每一份毅力,每一份期盼和坚持。 我缓缓闭起眼睛,泪水伴随着嘴边流出的血,浸湿了他的龙袍。 爱我么? 是啊…… 真的? 如果,赵晨曦不是皇帝,单瑞雪也不是臣。那该多好? 心死泪干,无可挽回。 ****************************** 十年后。 宁古塔 天气很冷,雪刚下完了厚厚一场。 这个地方,荒凉的很,冷起来让人心寒。 河里的水冻了有一丈多厚。只有取井水用。然而井上的绳索却冻结了。 安然,阿轩都还在房内睡者。然而,府内的总管来催,说是大人小姐们要起来梳洗,让赶紧送水过去。 不想吵醒他们,我自己起来先动手。 提起桶,摇着冻僵的井架子放下去,却已经累得我开始咳嗽起来,越咳越大声,屋内两个人自然就醒了过来。 "阿爹!你又在逞强了!"阿轩先出来,抢了我手里的东西去,连辩驳的时间都不给我。 "是钱大人府里要水么?我和阿哥就可以了,您去吃早点。"安然也跑了出来,还穿著里衣,拿了手里的棉袄就给我披上,"您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 我皱起眉头,咳嗽了两声:"你们不要以为我快死了好不好?" "哎呀,我们哪敢哪?您自己这么折腾,不用我们以为了吧?"安然的嘴比较毒,笑嘻嘻的说话。 "你……"我看他,他也顶回来,我笑了起来,"好好,我是不顶用了,我回屋里吃闲饭。" "这话不是我说的。"阿轩大声说,一刻的功夫已经灌了一缸水。"安然,快点过来帮忙。别老作弄你爹。" 我笑着,又咳嗽了起来。 "你看你看!"阿轩的声音已经开始不高兴的响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将军啊?武功给废了,身体也搞垮了,又被人发配到这天不着地的地方,你——" "好啦!你也少说两句,别以为比我早生出个头就当自己是大哥了!" 我咳嗽着退回屋内。 我受苦无所谓,却没有想到,孩子竟然也被牵连了进来。圣旨一下,单家所有男丁都被发配到这最惨烈最悲壮的地方来了。 那是贫瘠无法形容的地方…… 那是生不如死的地方。 发配来的人,都按户分给这里的士兵官员。 这些人,再不是当年的权贵显赫,宁塔古很迅速的就让你意识到,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幸运的是钱大人比较善良一些,看在我体弱多病,又带着两个孩子的份上免去了我的劳役之苦,就负责教教府里的护卫,教教各家各户识字。 我亲眼见过那些士兵以狩猎这些人为乐,为了得到一个女子而残杀她的丈夫,当众强奸孩子。我却无能为力。 我只有三十岁,却已经伤痕累累…… 我习惯的抬头摸脸颊上的刺青。 永远了么? 就这样? "阿爹,我们走了!你记得给屯子里的娃子们上课。"阿轩在外面叫,我开窗看去,他两个小人已经灌满了三口一人高的大缸,用牛车拉着,正往外走。 "小心啊,路上。"我挥挥手,也不知道他们看见没有。 收拾了两本给孩子们撕得残缺不全的百家姓,这是我能够在这里找到的唯一的书了,我匆匆穿好外衣,咳嗽着出了门。 外面正开始刮冷风,嗖嗖刮着,刀割一样,让我痛得酸痛。 这样冷的冬天,却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 想必是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内,喝着最好的暖酒,躺在软塌上,笑看妃子们讨好嬉闹么? 阳光,一定从屋檐上飞流下来,铺洒在那样空旷而寂静的宫殿间,掩盖了分外的丑恶和血腥。 "有——芽糖——顶针——彩线的卖喽——" 远远从风中听见悠长的吆喝声,卖得都是在这荒芜的地方稀奇贵重的东西。这里什么都缺,缺的厉害,所有的东西价格也高的离谱,往往是那些罪人们存了一年的钱,也不过能买到一盒火石又或者一包盐的情况。 却不知道蓝铃怎么样呢? 小福已经嫁人了,就留了她一个在府里。 是否太冷清了呢? 想孩子吧,可惜无法让她看看这两小子多能干。 比楚轩还—— "将军?!"听见篮筐呼拉到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人的惊叫,我回过神来,看到七彩的泥丸珠子在我脚边遛遛滚动着,慢慢抬头,那个拿着扁担的卖货郎正看着我,他又叫了一声:"将军?单将军?" 从记忆中搜索着这张苍老但熟悉的面孔,我慢慢露出了笑容。 那是只有一面之缘却愿意相信我,把妻儿托付与我的人。 "楚轩。"别来无恙啊。 "将军!"他听到我叫他的名,眼睛中也有泪流出,猛地扑倒在我脚下,抓着我的手,狠狠哭了起来。 原本那么坚毅的人呢。 "你……"我眼中有泪,却无法成语,两人在风中颤栗了半天,我才拉着他,踉跄蹒跚的回了房子。 "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他笑了一下,道:"掉下悬崖后没死,被悬崖下的部落救了,顽强的活了下来。后来被大月和的公主所救,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之后辗转流浪,一直无法安身,直到到达宁古塔……" "你这么多年来也辛苦了。"我摇头叹息,人的命运真的如此巧合和不可思议呢。 "这算是自我流放了。"他这样说,才让人从他被风沙肆虐的过于苍老的脸上看到豪放的过去。"将军,您又是为什么……" 我苦笑,推开脸上的头发,让他看到那刺青。他大吃一惊:"将军!您不是功臣吗?!" "不单是发配,还是废了我的武功。"我继续说。 "这……"他唏嘘不已。 外面响起车轱辘声,我听到两个孩子回来的脚步,笑了笑,站起来:"不说这个了。阿轩!安然!" "爹爹。"两人应声进来了。 "见过你们的父亲。"我把他们推到楚轩的面前。 "这是怎么?" "楚轩啊。"我握住他的手把孩子的手放到其中,"这便是当年大月和公主生下的一对孩子,你的亲生骨肉啊!"然后看到他惊喜万分欣慰不已的面孔,知道自己这辈子至少有一件事情做对了。 ****************************** 我静静的退出屋子,让他们父子联络感情。 老了……人不曾老,然而心老了。 老了,便如同风中的树叶,脆弱的难以想象。 老了,如同残烛夕阳,瞬间消灭光芒,也只是微弱的一点。 谁知道漫长几十年的人生,竟然这么快的就从身体内流失,就好象流沙,消融消融,无能为力的偏偏是它的主人。 我曾经怀着热烈的希望,离开了家乡的小山村;曾经怀着悲伤的愤怒去刺杀先帝的儿子;夹杂着恩情的去爱我的君主;热血沸腾的驰骋疆场。 如今还剩下什么? 一副被蛀空的身体? 一颗麻木绝望的心? 又或者是碌碌无为、仓惶无力的人生? 到了今天回头,才发现自己竟然乍然一身,空洞乏味的让自己都在胆寒。 一切都快了结了。 一切都该了结了。 九 马车,似乎千年以来都发出那种单调的声音,然而在雪上,却感觉被捂住了一样。我拿著书,心不在焉的靠在舒服的坐垫上,紧紧用狐裘包裹住自己,依然抵挡不了从心里散发的冰寒。 "阿爹!阿爹!你发呆啦!"安然在车前喊我,我愣了一下。慢慢拉回自己的回忆,咳嗽了一下,坐了起来。只是一瞬间的回忆,竟然已经覆盖了我生命的全部,时间过的如此的快。京城也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孩子还在看着京城繁华的街道,来来往往攀福比贵的人们。一切都似乎没有变呢。 本来,皇上让我回朝养老,我并不打算带孩子们一起回来的,然而楚轩不赞成,孩子们也不放心我。争辩再三,无奈带了孩子回来。 回来也好,再看一次这地方,莫要再被这繁华外表欺骗,失足踏入阴谋的漩涡便再也脱身不了了。 "阿爹,到啦!"到了家门口,安然等不急得跳下去,冲进大门,就听见他喊"娘,我回来啦!"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笑了起来,十年没见,蓝铃哪里认识他。 "阿爹,您小心下车。"阿轩扶我,小心叮嘱。 "我还下得来。"我拒绝了他的扶持,掀开帘子,跳下车,却晃荡了一下,阿轩连忙扶住我。"阿爹!" "好好……我是老了。"我松开他的手,缓缓走上台阶,将军府的牌匾已经不在,大门上朱红的印记掉了许多,斑驳的显得分外凄凉。曾经,这里也是趋炎附势的人们乐意来的地方呢,虽然不能算是门庭若市,却也是热闹的让人有些讨厌。 现在清静了,反而觉得酸涩。 "将军?!"我回神,蓝铃从门里跑了出来,已经是丰韵的妇人了,却依然没有变的丝毫衰老。 "他……"她颤抖着抓住我,"你可好?楚轩他、他也活着?" 我点头,笑了起来。还好,虽然是无用的人生,至少让这些人都能安好,我也并不算太无用。 "我们进去说吧。"牵了她的手,缓缓拉她进去,见她脸上有泪,伸手擦去,她却突然冲过来抱住我。 "怎么了?" 她摇头,却只是哭。 我叹息,扫视庭院,虽然没有杂草蔓延,却也是满目萧然。 "这些年,苦了你了。" "苦了将军啊。"她说。 ************************* "皇上这些年来,其实用你做人质。"进了房间,我才对她说,心情也愈发沉重起来,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做这样的决断了。 "我也猜想到……" "你开始要下嫁给我,他便有了想法,利用你作为新的手段牵制我。你又算是月和国的人质,他这样便是一箭双雕了。"我见她要开口,摆摆手,"你听我说完,我这次无论求你什么,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深深吸一口气,"皇上这次要我回来,必定有严密的监视。很快,应该就有人宣我进宫去,所有人的视线都会转到我的身上,你就乘机和两个孩子逃出去!这也是楚轩的想法。"我没有说的是,本来是四人一起走的。 "将军!" "听我说!"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反对,"孩子都还学了一些功夫,你也有些根底,容易出去。我已经不行了,会成为你们的拖累。接下来的,就是单瑞雪和赵晨曦之间的事情了。你们如果不走,我永远也没有筹码和他站在一个位置上。" "我们怎么可以抛下你?" "我——"我刚刚开口,远远而清晰无比的传来一声"单瑞雪接圣谕——" 好熟悉的一句话。我和她的脸色都苍白了。 "楚轩在等着你们。你们汇合后可以去任何地方。"天地宽广,不必留连此地,"答应我。"我简短急速的要求。 "将军。" "答应我。" 她还在犹豫。 "就算报恩,答应我好不好,蓝铃?"我哀求。 "……我,答应你……"她开口,颤抖着说出来。 虽然轻微,却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推开门,传圣谕的公公是年轻的人,骄傲的藐视一切的态度。 "单瑞雪?" "是。" "皇上宣你进宫,走吧?" "公公请。" 我回头看了蓝铃,两个孩子站在她的身后。 心突然暖了起来。 坐上马车,前后都有禁军跟随,我不禁哑然失笑。单瑞雪现在已经快死了,要得了这么多人看守么? ******************************* 记得,最后那个安逸的夜晚。 我曾经在自家的院子里眺望那远处华丽的宫殿。 以为,自己懂得了他的感觉。 还以为,总有一天会回到那沈醉的时光。 没有想过,那样的时光,如同我的生命,一去不再复返了。 摸摸自己冰凉的胸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烟消云散的不留一丝痕迹。那颗心,冰凉麻木的,已经没有感觉。 他曾经是否预料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当我站在宽阔的大殿广场上,抬头眯眼看那高得无法企及的身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样的问题。 又见面了,我的君。 ****************************** 都说酒入愁肠,三分则醉,七分伤心。 都说杜鹃啼血,一声思念,九曲回肠。 那么我和你的今天又算做什么呢? 我从轿子上下来,踩在雪上,发出松软的嘎嚓声。雪地上有我的脚印。一步一步都是颤巍巍的前行。阳光西斜的,把我的影子在身前拉的老长。缓缓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形成淡漠的雾气,又瞬间消散。 我站在那高台下,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的样貌。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抬脚,慢慢走上汉白玉的台阶,那么陡,那么长,那么久远的距离啊,身边是整块的腾龙,那眼睛用琉璃镶嵌,猩红的栩栩如生。 我提起衣摆,曾经无数次的这么做过。然而,以前提起的是朝服,现在提起的是粗布……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西斜的太阳,虽然面貌依然和以前一样细腻,还是曾经的年轻和活泼,头发竟然也有了几缕白发。 "瑞雪,你说我需要什么。"他用极其淡然地语气问我,依然看着夕阳。 我静静走到他的身边,也去看那太阳,"天下?" "还有呢。" "权力?" "更多。" "财富?"天下,权力,财富,威望,人民的敬仰,周邦的臣服,国家的繁荣强盛……"那些,我都得到了……"他说,"我得到了一切。然而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知道,我失去了一切。" 他转头看我,眼睛里幽深的目光让我心里突然一震。 "我很想念你,瑞雪。"他的眼神幽深中灼热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向我走了一步,"我无法忘记你,怎么都忘不了,忘不了……" 我退后一步,"陛下……" "为什么我忘不了你!"他突然狠狠抓住我的双臂,把我钳住,摇晃着,苦恼的问我,"瑞雪,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忘不了你?"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牵动了肺部,咳嗽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狠狠地问我。 我捂住嘴,拼命的咳嗽着:"咳咳咳——!" "笑什么!!"他问我,我狼狈的抬头看他,无法回答,猛地咳嗽一声,一口腥甜涌了上来,喷在手中,沿着手指尖的缝隙一缕一缕的顺着手腕流在衣服上。 "瑞雪?!"他的愤怒瞬间转化成惊恐,呆了下来,不知道如何是好,"瑞雪,你、你吐血了,怎么会……" 他很慌乱无措,那眼睛竟然明亮的好象当年一样,好象一样……而已! 我从他的双手间挣脱开来,踉跄着退后两步:"不好笑吗?"我捂着钻痛的胸口,问他。 "瑞雪?" "杀了我全家,让十万大军随我流连边关,废我武功,毁了我的身体,放逐我十年,然后告诉我,你忘不了我啊。"我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血也顺着嘴角流出。 "你……"他看我,看我笑,笑着吐血,眉头皱紧了来,猛地上前两步,把我逼到白玉栏杆和他之间,"你觉得好笑吗?"他问,我还在不停的笑,他低头吻了我,让我的笑声顿时咽了下去,然而吐出的血,都流出了他的胸膛。 "忘不了你,怎么也不行……"久久之后,他才放开我,我的血液在他的嘴角形成妖冶的诡异,"既然如此……那就……"我在喘息,他也在喘息,最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 他重复了一次。 "那就,把你放在我的身边。" "你妄想。"我喘息着,冷冷说。 他听到,霸道的笑了起来,"瑞雪,这是我的规则。我就是这天下的王!" "你没有资格在要求我遵循你的规则。"我说,一字一句的铿锵有力的告诉他。 "没有吗?" "你要我忠诚,我给了你忠诚,你要我爱你,我也爱了你,你要我死,我也必定得死……你是君,我是臣。可是……"我缓缓摇头,"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累了,我不想继续陪你玩这样的游戏。" 我真的累了。 "我不管!"他吼了起来,"你忘记你还有妻子儿子么?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呵呵……皇上还以为我是当年的单瑞雪么?还是那个只要是你说出的话就一定听从,一定相信,一定理解的单瑞雪吗?"我摇头笑,"我现在,最提防的人,就是你,我怎么可能不先隐藏自己的弱点?" 他愣了愣,看了我半晌,抓住我肩膀的双手,猛然用力,狠狠扣进我的肉里,脸上有了明了的表情:"他们已经不再京城了?" "是。"他的指甲刺进我的皮肤,抓得我生痛,我点头。 他似乎愤怒了起来,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我,竟然会欺骗他,他是没有料到吧?我不在的十年,他丧失了警惕。 "没关系……"他的声音低沉的好象获得目标的豺狼,看着我,他的眼睛也同豺狼一般狂野,"你还在。没有了远远扯住你的链子……我就把你装进我的口袋。我要得到的,是你。"他又亲了过来,这次的亲吻和刚才的不同,这次是粗鲁的霸道的无理蛮横的啃咬,从我的脸,耳朵到喉咙,却带着不容易察觉的焦急和不安。我奋力挣扎着,虚弱的身体却限制了我的力量,只是用巧力阻挡了他一阵,却在喘息的瞬间,让他整个人扑上来,抱住了我在他的怀里,就像是掠夺到了最好的猎物一样。 "我可以死!"我愤怒的说,胸口冰凉着传递到全身,"决不接受这样的侮辱!" "你妄想,我说了,一切要照我的规矩来。我是这天下的主人,也是你的君王!"他笑着,打横抱起我,那声音在我听来是野兽的咆哮,"多好啊,当年,我并不能抱着瑞雪自由来往呢……" "我没有你这种冷血的君主!"我厉声说,他抱着我,快步转到后宫,我看见身边的房子都在急速后退着,"我真不明白,你究竟能够无情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一脚踹开寝宫的大门,把我扔在他的床上,笑了笑,问:"你以为呢?" "我——咳咳咳……"我开口,又气又怒,一口气缓不过来,猛地咳嗽了。挣扎着想要从那张太熟悉的床上离开,却又被他一把推倒。 "这个答案不错。"他用胜利者的姿态笑着,"我的冷血到你为止。"他压倒我,撕扯着我的衣服,而我在条件反射的拼命抵抗。 眼前的景物晃动,零乱破碎不堪,杂乱无章,我感觉到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裤子,我似乎无望的挣扎着。他这样的对待,分明是对我的侮辱。 "赵晨曦!"我大吼了一声他的名字,想也不想,甩手一巴掌就打上了他的脸。 "啪!"的一声。 他愣住了,捂住红了的左脸,看着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打了他。 然而他的恍惚只有一瞬间,接着,他马上扑了过来。在他的双手触摸到我之前,他的身体再一次的停顿了。 他的眼睛,看着面前匕首锋利的刀尖,那匕首握在我的手中,我的手在轻微的晃动却拿的很稳,我在笑,苦涩的笑,我并不想用那种女人式的耳光来保护自己。 "我说了……"我看着他说,"我可以死。" 匕首回转,对上了我的喉咙。 "马上就可以死。" 他僵在那里,看着我手中的匕首,不太敢相信。 "你要死?" "对!"我异常坚定的说。 "为什么……"他怔怔的问。 这句话,以前都是我问他的啊。 "瑞雪……"他摇头,突然笑了,那个笑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你并不懂我。" 我不懂他? 我失神。 他迅速伸手一把抓住我手中的匕首,右手紧紧抓住刀身,锋利的利刃顿时割开了他的手掌。 "啊——!"我叫了一声,连忙松开匕首,怒斥他:"你疯了!" 他站起来,抓住那匕首,随手扔在一边,笑着看我,依然是那古怪的笑容。 "你还不快包扎?"我看着他手中出血,焦急道。 "你还是……不忍心我吧?"他笑着问我,"你并没有真的放下。" "不忍心又怎样?"我问他,"放不下又怎样?"我捂着胸口咳嗽,"难道在你如此冷血如此无情之后,还让我爱你么?"我大声问他,"你妄想!!!" 他抿紧嘴唇,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快的让我以为是错觉。旋即又扑了上来,他笑着压制着我的反抗,"哗啦"两声,撕裂了我的衣服,在我的身体上疯狂的乱咬起来。 "好瘦……瑞雪,你瘦了好多……"他断断续续不清不楚的说着,我的反抗也渐渐无力起来,头脑一阵一阵发昏。这么柔软的语言,怎么能被他用那么疯狂的声音说出来? "瑞雪,我好想你。想你,都快疯了。"他说着,蜷起我的双腿,一挺身,猛地刺了进来。 "啊啊啊啊——!!!"我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的双手在他的胸前狂乱的抓着,身体因为异物的突然进入而向后异常扭曲着,好象一条濒临干死的鱼,无望的挣扎着。在他的身体下面。 那一瞬间的刺痛,并非只是一点点了。 那是一辈子的痛苦,那是他给予我的绝望的人生,那是我所背负的罪孽,是对他的愤恨和感受到的侮辱。 我的心好痛,痛的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痛的我的胸口翻滚不已。 如同烙铁,让我火辣辣的,痛苦着。 我大口大口喘息,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抬头,诅咒一般的尖叫:"我恨你!我恨你,赵晨曦!我恨你!" 我好恨你…… 这个字,在知道他灭我全家的时候,都没有说出来过啊。 我好恨你,我恨你……我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 "我恨——咳咳咳……"我忘记我叫了多久,直到从胸口涌起的血腥填满喉咙,我开始咳嗽起来,血也涌了出来。 "瑞雪?!"我听见他的惊叫,他的分身还在我的身体内昂扬着,他把我钳制在他身体下。然而我虚弱的眼前一片模糊。 "瑞雪?!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渐渐远去,在我的脑海里。 "瑞雪——!" ******************************* 他把我安置在宫里一个偏僻的院落,我来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次恐怕实在也不能踏出这宫殿一步了。 然而,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 他很忙,他是天子,他是君主。 现在想到这些,我就开始冷笑。 我是昏了头。 昏了这一辈子了。 这院落因为偏僻,所以我过了半个月才知道和冷宫相距很进。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那些被皇上抛弃的不幸的女人疯言疯语,或者哭泣,或者咒骂着肮脏不能入耳的句子。 也许,他也疯了。 我也疯了。 都疯了。 ******************************* 那天雪停了,我挪着残破的身体,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走到院子就看到梅花树下,有一个女人在痴痴抬头看着梅花。 她看的很入神,我学她的样子,却很快眩晕了。 "夫人……"我叫她,看她的样子,虽然不太整齐,却分明是一个年老妇女,"您可好?" 她不理我。 我咳嗽了一声,又唤她了几次,她才缓缓低头看我,开始她的双眼无神,麻木的很。然而当她看清楚我的时候,眼睛却突然明亮了起来,整个人也立即有了神韵,虽然六十来岁,却依然风雅丰韵的美丽。 她突然哭了起来,捂着脸叫我:"峰哥,峰哥,你还来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 她突然又笑了,道:"峰哥,你等我,等我梳了头发,你给我描眉。……不对不对,峰哥,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可是不美了?可是不好看了?我老了,峰哥,所以你不要我了对不对?"她低声又哭了起来。 我心里一酸,知道她认错人了。 以为我就是她以前的良人,然而终于进宫来了,那人是不要她了,还是抛弃她了? 这样的疯癫,也无人照看,凄凉的很。 "夫人……"我开口想安慰她,她却顿时哭得更加厉害。 "你果然是不要我了。你好无情,好无情。你果然是不要我,不要我……"她絮絮叨叨重复着。 我无奈,上前扶着她,进了屋内。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不容易安抚着,她也累了,才躺在床上昏昏的睡了过去。我擦去脸上急出来的汗,轻轻咳嗽着,走出院子。 化了一粒止咳的丸药喝了,咳嗽才好了点。 妇人在屋内睡的还算安稳,我站在走廊透气,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一片喧闹。 火把的火光冲天照着,听见人的吵杂声,兵器的撞击声。 接着,有几个声音渐渐近了。 "这里住的是谁?搜了没有?" "回殿下,此处皇上下令禁止入内,里面据说……据说住的是前将军单瑞雪。"那回话的是带刀四品侍卫,说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极其心虚。 "哦?"之前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只犹豫了一下,"开门。" "殿下?" "父皇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好了。开门。" 那侍卫于是应了一声,上前拍门。 "开门开门!开门!" 我隐隐觉得和那妇人有关系,上前开门,顿时被外面的火把耀的睁不开眼睛。 "你就是单瑞雪?"那个冷冰冰的声音问我。 我眨了眨眼,渐渐适应了光亮,看到那声音的主人,是和安然、阿轩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只是气息冰冷沉稳的像二十几岁的成人。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问。 "太后走失,赵烨奉旨搜查。"他抬手,让我看见他手里的圣旨,"你可曾见过太后?"竟然是曾经由我抱过的太子。已经这么大了……安然,阿轩也那么大了。 已经到了可以独自闯荡的年龄了。 "太子问你话!"他身边的侍卫见我久久不回答,冲我厉声道。 我回神,鞠躬。 "今日收留一个六旬妇人,现在屋内就寝,请殿下随我来。" 十 带他进院,掀开暖帘,那妇人已经醒了,听见她下地的声音,我快步走过去。 "峰哥,是谁来了?"那样的语气让我心里一叹,她以为这是她和她的良人的家吧。一直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伤害。 我拿了衣服给她披上,道:"夫人……太后,是烨殿下寻您来了。"我已经想到的确就是她。 "太后,请随皇孙回去。"赵烨跪下, 她却依然迷茫,并不去接那衣服,也不去看赵烨,抬头看我,缓缓靠过来,握住我给她披衣服的手,轻声问我:"峰哥是要再次抛弃烛襄么?" 我怔了怔。 那峰哥是我的祖父,单秉峰? "你又要抛弃我了?"她问我,"你又要一个人走了么?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呢?" 我看了赵烨一眼,他依然是冷冷的跪在那里,低着眼。 我看着眼前太后的眼泪,干涩的开口:"你、那,并不适合你。我要走的路,太难,你随他走,等我。" 她听了我的话,却笑了起来,拉着我的手霍然一紧,"你又这么说话了。又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说什么等你。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没回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尖叫了起来,颤抖着,筋挛着扯住我的双手,"皇上发现了你的阴谋,知道你要造反,你要死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哽了一下,她说的话,凌乱快速,让我有些模糊,然而头脑里那个原因渐渐清晰了起来。祖父当年妄想逆谋反君,被砍了头,只有父亲逃过,才让单家有一脉血缘。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她声音低了下来,却难受的要滴出血来,"你知不知道,我宁愿和你去死,也不愿意这般的独活啊……你可知道我多苦,多怒,多恨。你骗了我,你骗了我,骗了我……"她诅咒一般的说着,疯狂的大笑了起来,抬起的脸,一脸泪水,"你知道么?我让儿子杀了你的后代,我要你永远不得安宁,我要你和我一般的痛,一般的苦,一般的后悔,后悔爱上你!!!" 我浑身一颤,十几年前的旧事,又被提起了……我亲眼所见。 狄青死前的言语。 赵晨曦冷漠的解释。 太后的恨意和疯狂。 那件事情啊,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影响了这么多人的毒牙? 那些死去的家人,我的阿爹、弟妹,是不是、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仇? 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惩罚……包括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冷血的阿哥。是否都已经在十多年的煎熬中获得了应该的惩罚? "太后,请和皇孙回去。"赵烨冷冷的开口,插进话来,不顾太后疯狂的言语,召了侍卫,强行把她拉了出去。 房间里还剩下他和我。 他冰凉的目光注视着我,毫无生气的眼睛看我。 "单瑞雪,是我最早知道的一个名字。"他冷冷开口,"每每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让我以为你是一个神话,一个可以让他视亲生儿子如陌路人、视万物如无物的神话。" "你说谁?"我低声问他,走了两步,坐下,顿时没有了力气。 "你知道我说谁。"他依然是冷冷的说话,没有起伏,"你以为你伤的最深么?你以为天下人都没有你痛苦。你错了……"他说,"刚刚那个女人,比你伤的深,也痛苦的更加厉害。不……单瑞雪,我也说错了。"他顿了一下,看我,开口,"痛苦,是没有比较的。" 我扶住额头,低下头。 "你永远无法了解别人的痛苦和无奈。那个女人的我不了解,那个女人所爱的男人的痛苦我也不懂得,你的痛苦我也不懂。而你,也不曾想过杀死你全家的凶手是否有自己的痛苦,我是否也在痛苦,包括……他,是否也是痛苦的。" 我一颤,抬头对上了他冰冷的眼睛。 "狄青是痛苦的,你杀他的时候,你发泄了自己的仇恨,但是你忘记了他杀人是被迫的,他也有自己的爱人。你一定不知道,近墨在你离开后,服毒随狄青去了。" "你说什么?"我失声叫了出来,近墨、近墨死了么?我那天杀了仇人,可是……也杀死了一个人的爱人么? "我是痛苦的。亲生父亲把我当作空气一般的存在,没有施舍给我一点爱,我年幼的时候不懂。缠着他索取,他把我扔在地上,告诉我,他的爱都只给一个人,没有可以分给我的部分。那是因为你!"他的声音稍微颤抖了一下。 "他也是痛苦的。"他轻声说,"那却并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 我思绪混乱了起来。 他那样的说法,是我从来未曾想过的,是我极力逃避的谴责。 我记得自己曾经也为了战场上死去的双方战士叹息,也知道自己有一天必定会为自己手中的血腥而忏悔。 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联系。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和悲伤。 有寄托,有希望,有平凡的生活和安宁。 没有人有权力去索取…… 就算是用着仇恨的名义,也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 我颤抖了一下,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往外走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虚弱的问他。 他没有回头,冷笑:"为什么?因为我恨你,剥夺了我正常的父爱。" 我的眼睛刺痛了起来,低头捂住眼睛,我拼命大口呼吸着。这世界,我已经不懂了,看不透了,分不清是对是错是黑是白……"你来了?"我听见远远赵烨冷冷的声音中间有一丝期待,接着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看出去,赵烨捂住左脸倔强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滚。"赵晨曦没有在看眼前的儿子一眼,抬脚跨进门槛,我看到赵烨在他走过自己的一瞬间,有泪落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痛苦,是无法比较的…… 赵晨曦关上门,在我对面坐下,静静地不说话,直到外面的火光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夜晚的寂静。 烛光爆裂着,偶然可以听见冷宫里传来的嘶嚎。 他看着我。从随身的袖囊中拿出两样东西,缓缓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 一把匕首,是我常年随身携带的那柄,曾经用它第一次杀人,杀死了二皇子,也用它在新婚之夜割开过自己的手掌,还曾用它威胁赵晨曦。 一壶酒,千秋醉。 热血沸腾的少年,我和他一起喝过。与他离别的时候,我也喝过。喜庆的婚礼上也曾喝过。彻底对他绝望,灌下肚子的还是它……"匕首,毒酒。"他说,推到我的面前,"任君选择。"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轻微的笑了笑,"只是让你自己选择方式,杀了我。" 我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 他却并不是开玩笑。 "杀了我。"他说。 "十五年前你没有杀了我,是你太善良;十年前你没有杀我,是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可以动手么…… 我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刀,还有那壶毒酒,那是穿肠的酒。 杀了他。 我的心却在颤抖。 "不敢下手?"他略微嘲讽的问我,"你不是叫嚷着恨我吗?恨不得杀了我吗?杀了我,就能给你死去的亲人报仇,杀了我你这么多年的怨恨都可消除,你不知道么?赵烨没告诉你?狄青是近墨的爱人,我借你之手杀了他们一对。我这么冷血,你还不杀我,你——" 他一字一句都冷酷的让我怒火沸腾。 他每说一个字都让我的仇恨加深一分。 我扫手拿起桌上的匕首,顺间抵上他的喉咙,一用力就画出了一条血迹。 "你不信我敢杀你!"我厉声说。 他抬眼看我,古怪的笑了:"你是不敢。" 我捏紧匕首,却怎么也不能用力刺下去,颤抖了几次。 他笑了起来,突然脸色一变,身体晃了晃,缓缓抬头看我,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我替你结果自己吧。"他抬手缓缓抓住我的手臂,靠了上来,丝毫不顾匕首就放在他的脖子上。 我吓得手一松,扶助他,匕首掉在了地上。 "赵晨曦,你怎么了?"我摇摇他瘫软的身体。 他缓缓抬头,看我:"没什么,只是,我过来之前,喝了慢性毒药。"说着,从鼻子中流出一线黑血,他抬手擦去。 "发作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无力笑着的脸,心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帮助你完成自己的愿望啊。"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我焦急的喊了出来,他的眼角有血滴落下,他到底在干什么?在干什么?那样的人,突然跑来告诉我他要死,然后真的喝了毒药。 "你想听我解释?"他低声问我。 "我听、听,你等我去叫御医,等你好了告诉我!等你好了——"我站起来,我终于知道他并不是在欺骗我,我心慌意乱。不久前的不在乎、愤恨都抛到天边了。 "不用了。"他拉住我,"我时间不多。听我说完。" "我在听……"我的眼里有泪不由自主地落下,被他笑着擦去。 "瑞雪还是那么多愁善感。"他的血,渐渐流出的频繁了,在脸上恐怖的交织着,被我擦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笑笑,"我爱你,瑞雪。" 我呼吸顿了一下,"那有什么用。已经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再爱上你。" "我那日从宫廷内出来,远远的,就爱上了你。"她重复着重复过多次的回忆,那遥远的褪色的回忆。"可惜,我不能爱上你的,瑞雪。我听从母亲的话,看到母亲的痛苦,所以我杀了你的全家。痛苦是不能比较的,瑞雪,所以我第一步就错了,错的离谱。我以为自己是冷血的人,但是,当我让你痛苦的时候,伤害了你也伤害了自己。" 他低声说着。 "那并不是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他咳嗽了一声,涌出了大量黑血,"我是君,你是臣啊,我的瑞雪。"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苦笑着摇头,"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做皇帝,我要让所有迫害过母亲和我,歧视过我们的,嘲笑过我们的人都臣服在自己脚下。所以,我当了皇帝,我成了一个君主。不只是你的君主,也是天下的君主。君主是什么?"他问我,却又自问自答,"那是天下人的神,是保持这泱泱大国安定祥和的象征和最终的筹码。当我成为君主的时候,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是君。我拥有天下,天下何尝不是拥有了我?当我做事情的时候,我的杀人如麻,我的果断冷酷,只是天下人给我的理所当然而已。"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的时候,你总是回答我: 我是臣,而你是君。 "我只能被天下这个担子推着,做那些有利于天下的事情。瑞雪,包括你,包括你……"他突然抱住我,哭了,落下的泪,也是血泪,"包括你都是这个叫做赵晨曦的皇帝皇位下的牺牲品。" "我爱你,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爱你。我用一个拥有天下的君主的手段一次一次推离你。我让你遍体鳞伤,我也让自己痛苦反侧。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就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再也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了。" 我不可能在那么多的仇恨和屈辱之后,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解释,只是解释而已。 "你或许会想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因为我当时不明白。我做的是天经地义的君王的事情。我想推开你,瑞雪。却推不开,想要重新找回你,也不见了曾经。" 他说完,长长舒了口气。 靠在我的肩膀上,他轻声说:"瑞雪……" "什么?" 我也轻声回答他。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告诉过你,我得到了一切,却失去了一切。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一切。" "是吗?"我的泪水默默的流出来。 "瑞雪。" "嗯?" "我们来世再见面,好不好?我再爱你。"他握住我的手,他有着刀伤的右手握住我留着刀疤的左手。 "对不起……"我听见他说,他的手,无力的垂下。 静静的,不再有一丝生气。 我咳嗽了一声,看他在我的身边睡得如同孩子。 端起那壶毒酒。 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眼睛。 闪烁着不明含义的眼睛。 那是什么呢? 是爱情吧。 我苦笑,抬头对着壶嘴喝光了壶里的酒,火辣恶毒的让我立即开始咳嗽。 我拼命咳着,捂住胸口,不胜痛苦。 咳出来的空气,都是血腥的气息。 抱着他,渐渐感觉无力,抱着他慢慢的躺在床上,把他放好,睡在他的身边,吻了一下他开始苍白的唇。 我哭着笑了。 那便,让我们的来世,早一刻来临吧。 眼前一片黑暗,我只有手中握住的他的手。 我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我爱你,瑞雪。 我爱你…… 没有谁会像他,在爱情里夹杂了那么多的痛苦。 他的,我的,别人的。 还有残忍。 他的,我的,别人的。 以及疯狂。 因为他是我的君,而我是他唯一的臣…… ******************************* "阿雪……" 嗯? "阿雪啊。醒醒,船头风大,你在这里睡觉可是要着凉的呦。" 迷糊中,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了我。 我张开眼睛,眼前温柔笑着的人,稍微有些苍老,却是我最安全的港湾,我缩着身体抱住他,在他的怀里呜咽着。 "怎么了,哭了?做了什么悲伤的梦么?"他抬起我的头,笑着问我,轻轻擦去我的泪。 "我、我做了噩梦……"我想到刚才的梦境,更加紧的抱住他,听见他无奈的叹息。 "都三十多岁四十岁的人了,你这样抱着我,羞也不羞。" "小伍,小伍……"我却不管,只是抱着他颤抖,"你不要死。一定不要死。" "谁要死了啊?" "梦里,你死了。"我咆嚎大哭起来,"我、我也死了。你说、你说你对不起我……" "什么话。"他哄着我,"你每天抱着我不肯放手,你才对不起我吧。" "你!我说梦里呀!" "现在,我们不是都好好的活着么?"他拍拍我的背,让我转头去看江面。 风鼓鼓的吹动着锦旗,航船,顺着长江飞流之下。 夕阳在江面最远处,拖出了一条绚烂的火焰,倒影中有成群的卢鱼跳跃。远处的渔舟遂江浪翻腾。 延绵的江岸被秋冬的枫叶装饰的分外妖娆。 江边,有唢呐吹打的声音响来,分明是办喜事,却在红布上缠了黑带子。 我不解。 他说:"先帝刚刚仙逝,新皇上任,命天下红白喜事一律从简。倒也说明了新皇的孝心。" 我按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微微笑了。 再去看那夕阳万景。 "可美?"他低头在我耳边问,看着我因为他的接近而带上红晕的脸,"却没有你美。"他轻轻吻着我的眼睛,"锦绣江山,也没有你诱人。" 我吃吃笑着,由他嘻闹。 "去哪里呢?" "去江南?" "不要。" "扬州不错……" "去广州。" "你身体……" "我没事情的。" "不行。" "要去。" "不行。" "要去要去!" "就是不行。" …… 江水声,远远吞没了声音。 只有江边唢呐,辽远的听起来,似乎有了一丝锦瑟的韵律。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二○○四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五 ================ 番外一:《缘起幻灭》 原来我是那么爱你…… 瑞雪,我一直在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怎么自私的爱着你。 小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生下的孩子。在我之前有那么多的龙子,于是我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母亲疯了之后,更加受到诸多的虐待和羞辱。包括宫女和太监竟然都可以随意的喝斥教训。当时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成为皇上,把所有欺辱过我的母亲和我的人全部凌迟处死。 我是个血腥的人,我也是不择手段的。 我从来不曾因为在争夺皇位的路上杀死的那些人而感到内疚。我也从来没有人为不择手段有多么的不正确和道德沦丧。只要……只要可以获得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介意那龙袍上溅满无辜的鲜血。 我从来都不介意。 是天要惩罚我,才让我遇见了你。在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里,我从台阶上走下来,瞬间就看见了你璀璨如繁星的眼睛,那是除去母亲第一次有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如此的深刻如此的震撼。 我要你! 一瞬间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不惜贿赂主考官员,压下了你的考卷;我煽动二皇兄去试探你的意思;我亲自出马哀求你留下来为我所用,你都拒绝了。再加上母亲对单家的仇恨,所以我杀了你全家。我说过,我的爱,是自私的。我的人,是血腥的。 我知道你一定对我狠之入骨,但是那会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起码我得到了你,不是吗?我看着你对我臣服,我看着你在我的计谋中不但交出了自己的身体而且交出了自己的心,我看着你想离我而去,于是,我再一次的计划了起来。这一次,我要把你拖入血腥,让你一辈子不能超脱,不能离我而去。 那么,接下来,我无情的驱使你,奴役你,折磨你,该如何解释呢? 我是君主。 一个太过无用的君主了。 为了母亲,我杀死你全家。 为了成为君主,我抛弃了自己。 为了巩固这个天下,于是,我抛弃了你…… 你是一个太被传颂的人物,你手握重兵又在百姓中间享有盛名,再加上无论如何我都曾经杀死了你得全家,瑞雪,对于我这个叫做赵晨曦的皇帝来说你是一个太过危险的人物。我出手了,我用爱情让你缠绵悱恻,接着无情的把事实暴露在你的面前,让你从云端跌入地狱。你想杀我,对吗?我看到你充满仇恨的双眼,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是一个太善良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原因,也许你至今仍然只是一个乡野的村夫。 接着,我夺了你的兵权,废了你的武功,把你流放边疆。 然而我期待的成就感,却没有到来,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安全和满足。因为除了你,想要夺王位的人太多了,太多了,瑞雪。其中唯一一个没有这种念头的人,就是你啊!!! 在你被流放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才明白我的少年轻狂,自以为是酿成了什么样的后果。我才知道,我的这个王位,是多么的虚幻和可笑。 瑞雪,你知道吗? 你就是我的唯一。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一切都太晚了。 一切都迟了…… 不,不会。瑞雪,就算我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我还是爱你,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也依然爱着我,瑞雪,这样就够了对不对? 没有办法,瑞雪,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介意破坏别人的幸福去追求自己的欲望。 原谅我最后一次,瑞雪。 他放下笔,轻轻的吹干墨迹,从来不见愁容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担心,然而很快的就消失在平静无波下面。 "皇上……"宦官阴阴尖细的嗓音慢慢的从门口传过来。 "进来。"他说。手里的纸张被折叠成一缕,在烛台上点燃,接着化作灰烟,遗落在龙案上,飘散在冷清的空气中。 宦官无声的走到他的身边。 "找到了?" "是,皇上。"宦官从暗兜儿里掏出两个瓷瓶,"奴才们已经给您找来了。" 他接过两只瓷瓶,拿起来仔细观察。 "这支素色的瓶子里装的是毒药,另外一支里装的是解药。只要吃了这种药,就会忘记以前自己做过所有的事情,但是如果之前吃了解药,这味药就没有效用了。" "真的?"就好象忘川一般? "是。所以这药就叫做'缘起幻灭'。" "缘起幻灭……"他低头沉吟。辛酸可怜的名字,然而若真能自缘起都幻灭,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他挥了挥手,等宦官退下,打开解药的瓶子,倒出一粒来,自己吞下,闭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赵烨,你进来吧。"他对着窗外说。 "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接着沉稳的不像十四岁的孩子开门走了进来。 "父皇。孩儿给父皇请安。"赵烨在他面前跪下。 "烨儿,过了今天,你便是这国家的帝皇了。一切事宜我都已经安排好,明天你必定能够坐上皇帝的宝座。"赵晨曦走过去扶起他,见他脸上毫无喜色,问,"不高兴吗?" "父皇让儿臣高兴什么?"赵烨低敛着眼睛问。"父皇的痛苦儿臣是看在眼睛里的,父皇的无情,儿臣也是看在眼睛里的。" 赵晨曦冷笑了一下:"那你也知道,朕给你这个皇位,你就必须去坐。" 赵烨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问:"父皇,在您的心目中,儿臣和皇位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吧?都是您可以使用的工具。" 赵晨曦皱起了眉头:"朕曾经说过朕的心里除去瑞雪再也容不下别人,朕只是无法爱你,说到底你也是朕的亲生骨肉,朕还不至于丧尽天良到那个地步。" "儿臣知错了。"赵烨冷漠的声音却无法听出他知道错的地方。 赵晨曦叹息,道:"你自己结了心魔只能自己去解。朕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赵烨弯腰:"那儿臣出去了,太后中午在后宫走失,儿臣去寻。" "嗯。你去吧。" 赵烨默默退了出去,宫殿里安静的犹如坟墓。只能听见檀木燃烧的爆裂声,赵晨曦坐下来,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他才拿起那素瓶的毒药,倒入装满千秋醉的酒壶里,拿起瑞雪不曾离身的短匕首,往门外走去。 ****************************** 他又用了阴谋诡计。无论是流血也好,还是假死也好都是骗人的鬼把戏,只为了引诱瑞雪和下那一口毒药。 他感觉到瑞雪在哭,淌着泪在哭。喝下了那壶酒,倒在了他的身边。那一瞬间瑞雪绝望的心情也贯穿了他的心灵。 他剧痛了一下,强忍耐着,坐起来,保住那温暖的身体。 瑞雪,没关系的,再忍耐一下,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就在江河湖海上任意逍遥,单瑞雪不再是赵晨曦的臣,赵晨曦也不再是单瑞雪的君。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不会有以前的记忆,不再有血腥,不再有杀戮,只有爱,我的爱,和你的爱。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我是如此的爱你,爱你爱到无法不去让你遍体鳞伤……瑞雪。 原谅我自私的爱。 缘起幻灭。 幻灭,缘起…… 呵。 ================ 番外二:淡墨痕 "你叫……近墨?"面前躺着的少年咳着血,笑着说。 他低头看他,退开了一步。 少年浑身泥土的躺在路边,几乎要死去了,和那些快要死去的乞儿没什么分别。 他开始有些后悔一时的怜悯,和冲动了。 "你快死了。"他说,然而那少年依然笑着,就算在咳血,就算血从破碎的胸膛里飞涌而出。少年咯咯笑着,仰面躺在地上,身后的黄土飞扬起来。 "你笑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死了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血从喉咙里冒出来,沾染上黄土。让阿平无名火起,他冷冷的从少年的身边走过去:"那你死好了。" 少年躺在那里,笑着,脸色惨白:"……好啊。"他无所谓的说。 阿平越走越远,少年却依然躺在那里。 他再走远几步。 又几步。 更几步…… 捏紧拳头,猛回头。 远处黄沙中依然可以看到一个黑点,躺在道路边,一动不动。 "喂——!"他叫了起来,"在那里会中暑的。喂?!"一路小跑过去,气喘吁吁的看着躺在地下的人,少年睁着大眼睛正在好奇的看他。 大眼。 对大眼。 一脚踹上他胸前的伤,听见黄沙中传来怒吼:"你要死啊?吓死了我了!" 然后可以听到,另外一个声音的哀号。 ******************** "这雪映红梅味道刚好,不甜不腻,你尝尝?" "这桂花酒温的热透了,喝一口,避避风寒?" "阿墨阿墨,你这瓷碗竟然是景德镇青瓷?!" "哇……阿墨,是八大山人的真迹???" "看你衣着,花费,肯定是贵族子弟——" 阿平扭紧了眉毛,很想把他立即从马车上扔下去。 "你烦不烦?我是不是贵族子弟和你什么关系?"他冲冲的顶回去。 少年愣了一下,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我没见过官家子弟嘛。你细皮嫩肉的,和我好不一样。"他摸过额头上淡淡的刀痕,有些羡慕的说。 刀痕,从额头上划下来,沿着鼻梁一直到左颧骨处消失,犹如淡淡的墨迹,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却在少年笑的时候,添加了一种奇异的活力。 "会不会很害怕?"阿平问,他看到那样的伤痕,心里都在发颤。 "那算什么?"少年挺起胸拍了拍包扎好的伤口,骄傲的回答,"比起这次来,那算好的了。" "啊?为什么会这样?你老是在冒险?" "嘿嘿……"少年咧开嘴笑着,然而这次的笑容有点落寞,"我的行当不太一般嘛。" "什么行当?" "说出来吓死你。不说不说。"少年摇头。 "那可不一定。"阿平哼了哼。 "好好,我说了,你别吓得尿裤子。" "你才尿裤子!我都十九了,你说自己还差不多。" "……那我说了!" "说。" "我是……"少年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一个杀手……" 阿平愣了一下,嗤笑:"你少扯了,我才不信。说真话,你到底做什么的?" "这样都被你看出来?"少年喊叫起来,"我以前说十个九个都信呀。" "我聪明。"他笑,"快说快说。" "好好。我实话说了,家里欠人钱,被打了一顿而已。" 阿平真的笑了起来,咯咯笑着,掏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汗,抬头见少年正看着他发怔,奇怪道:"怎么了?" "给我摸摸……"少年笑嘻嘻的摸上阿平的衣服,丝绸的,相当华丽精美,"好漂亮的料子。我咋没见过呢。梦里面都没见过啊。阿墨,你家有多少钱?这马车……陶瓷,衣服……啊?"阿平猛推开他,吓了他一跳,"咋了?" 他看了少年很久,有些愤怒,还有苦恼,终于摇头:"没有。你别碰我……我、我讨厌别人碰我。尤其是你这种。"他说完,心虚的松了口气,转头去看车外的风景。 "唔……"少年困惑的挠头,最后笑了起来,大大咧咧的,"那是,我的手脏,摸坏了就不好了。那要多少钱吧。" 阿平捂了捂灌风的领口,没有回答。 "阿公,麻烦问一下……" 少年在养伤的时候,坐在车上,看着阿平端着手里一封发黄的纸张,偶尔跳下马车去问路边或者附近的住家。 往往对方摇头之后,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回来。 "又没问到?" 阿平失魂落魄的摇头。 "阿墨……" "阿平。" "嘎?" "我叫平近墨。叫我阿平。" "哦。"少年嘿嘿笑起来,"我叫狄青,你叫我……狄青好了。" "你们家就是和我不一样,起名字都要起什么墨啊什么的。"少年停了一下,又开始说话。黝黑的皮肤在阿平眼前晃动,让他心里沉淀了几分。 "你让我睡一会儿吧。"他开口,语气焦躁不安,"中午太热了。" "好……"少年笑着,"那我下车透透气。" 他点点头,闭着眼睛靠在车上。夏日柳树的阴影在车外闪烁,一片知了的吵闹,让寂静压抑的中午更加烦躁不安。 "清凉村,平家?" 声音突然插入了这样寂静而喧闹的一片,清凉的顿时洗去了他所有的焦躁困惑和压抑。 睁开眼睛,少年站在车外,看着手里发黄的纸张。 "你知道这里吗?"他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让他立即嘲笑起自己来。怎么可能——"知道啊。我小舅子的大哥的二儿子他闺女就嫁到这里去了。" "怎、怎么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撇开少年荒谬无际的关系,他依然希望可以知道答案。 "嘿嘿……"少年裂开一嘴洁白的牙齿,笑得老高兴,"我驾车,带你去。"他利落的撑上马车,拿起长鞭,在空中甩了响亮的鞭花,马车,在柳树遮挡的阳光下,飞驰起来。 平家…… 他站在篱笆外的芭蕉树后。 院子里冷清清的,也挺简陋。 一个妇人走出来,从井里取了水上来,倒在桶里。 "阿妈,阿妈!我来提我来提。"十五六岁的一个男孩从堂屋里走出来,连忙提着桶,吃力得提进厨房。 "你妹子呢,平福?"妇人在外面问。 "啊?"男孩在屋里没有听清来。 "我问你妹子平贵去了哪里?" "哦……她早上和阿爹一起上山了。说是捡些枯柴回来。" "那你一会儿把吃了送过去,你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吃饭!" "哦……好好!"男孩在里面应声。 近墨悄悄退后了一步,放下那片硕大的芭蕉叶子,又退了两步。 "那大婶是你娘亲啊?"狄青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着院子里小声问。 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嘲笑一样的回答:"你现在知道,我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了。哼……我也只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是恨的,是怨的语气。 "平福,平贵……那你是叫平安么?"狄青似乎没有听出他的意思,依然在问。 平安…… 平安,平安,看娘亲给你做的新鞋子,可合脚? 平安,你爹我今天打了这么大一只野猪,牙齿呀,都这么大呢! 阿哥阿哥,我要吃糖…… 那遥远的记忆,突然带着夏日浓浓的惰懒窜回了他的头脑。 眼泪就如同那汹涌澎湃的儿时记忆一样,难以控制的在他的眼眶中聚集,从他眼眶中滑落,身后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新翻的稻田散发出浓郁的泥土香。 "家里太穷了,两个月都挖野菜熬高粱面。后来没吃得了,想吃观音土,阿爹阿妈死活拦着不给。我和弟弟又哭又闹,结果对门的孩子,吃了那土,死了。"他在田间走,看远处的晚霞和稻田勾勒出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天边最黝黑的土地,和着田埂,摸出弥散的墨痕。 "没有办法了。只有卖孩子。"他笑,看了眼狄青,"阿爹心疼我,不愿意卖。却不能不卖。打听到一家老爷要收义子……怎么听来,也是好听的。" "义子?"少年不解。 "就是有了少爷,身体太弱,收个义子挡灾转祸的。"近墨笑笑,笑得萧索,"既然是义子,生活自然还好。所以我……不是富家子弟……" "阿平。" 他转头看那少年,少年低着头问他:"你不苦么?分明恨着父母抛弃你,分明过着不是人的生活。" 他苦笑:"是我傻。原本是积气,寻着他们要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样子,狠狠的报复回去才好。然而既然是父母,如何恨得起来,如何报复得了?" "阿平,不准备回去了么?"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转头,少年正抬起明亮的眼睛,喃喃念叨。 ******************* 那夜,风高月黑。 那夜,群鬼狂舞。 那夜他睡不好。 那夜他见他在黑暗中挥刀,一刀下去,封喉致命。 他见他手中的刀,撩起鲜血,在黑色夜空中,划出凄美的曲线,泼墨一般,飘散出淡淡的痕迹。 他站在血雨腥风中,呆呆的,看着少年。 少年的眼睛,明亮的如同黑暗中的狼。警惕而冷酷。咧开的嘴唇,中间有嗜血的牙齿,随时准备啃咬敌人的尸体。 少年脸上那到如同淡墨彩一般的刀痕,也突兀的显示着残暴。 "你看到了……"少年静静的开口,手里还拿着那把寒光乍现的刀。 "你得死。"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近墨退后一步。 "狄青!"他叫了一声。 "你真的必须死。"少年抬起刀,"我现在不杀你,你会……死得更惨。" "狄青……"刀抵在他的下颚,他冲口而出的话让自己都吃了一惊,"让我跟着你!我要跟着你!" 少年飞出来的刀,顿了顿:"你说什么?" "我无处可去了。回不去了。 少年的刀收了回去。 "跟着我有什么好?杀人而已。"他苦笑,却也是答应了下来。 *********************** 那是血腥和绝望的十年。 两个人如同最阴暗的老鼠,在罪恶和阴谋间过了十年。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用刀杀人,一个用智能杀人。 是罪恶也在寻找着疯狂的快乐,也在嘲笑着芸芸众生,也在讽刺着天地人理。 是绝望也在备受良心的谴责,也在暗中哭泣强颜欢笑,也在呐喊着无法企及的希望。 "不是……放过我们了么?"手里的茶杯在地上跌了粉碎,茶水沾染上他的鞋子,他抬头看一脸苦笑的狄青。 "怎么会……"当年的少年已经三十岁,脸上有了沧桑的痕迹,和那刀痕一起模糊了淡淡的墨迹。 "他说过放过我们的!"近墨咬着牙,缓缓的开口。 "这是我的报应。"狄青依然在笑,缺少了份明朗,多了份沉重,"我杀了人,就该偿命。" "那我也杀了人!他也杀了人!为什么不找我?不找他!"近墨怒问,"你杀人,身不由己,你杀人,哪一个不是为了他而杀的?!哪一个……" "阿平!"狄青温柔的笑,抬手摸索着他稍微苍白的嘴唇,"你不要说了。记得你跟了我,就好。" "我……"他张口,却哽咽得无法说话,只有抓住他粗糙的大掌,低头亲吻,让泪默默留下。 ********************* 单瑞雪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清凉村的时候,他就知道,当年的少年已经倒下了。他告诉过他,他不会抵抗,不会让单君难于选择。 若是单瑞雪出现,那么,那把刀必定是最后插入了他的胸膛。 不知道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是不是不太一样呢? 他走的时候,笑着问他。 那咧开的嘴角,依稀有着他年少时的憨厚。 "你要我说出那名字么?你也熟悉的。赵——"他知道自己在用很冷静的语气说话,然而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冷静。 那咧嘴笑着的人,再也不在了,不是么? "你根本下不了手!你杀不了他!"他厉声说,"你莫要自投罗网。边关将领未接圣旨擅自回朝,是为死罪!我说的还不清楚明了吗?!"他看到单瑞雪悲愤的表情,心里也一样悲愤。 他的爱人,他要跟随的人,一样的惨死了。 仇人在面前。 究竟是谁杀了谁,谁欠了谁? 谁站在高处冷笑着世界颠倒不安混乱无状? 马蹄声碎在晨光中。 他无力的站立着,抬头看那清凉村泼墨一般的世界。 他记得官道边那躺着漠视生死的少年。 还有他脸上的刀疤。 轻轻的、永远无法抹杀的,从他的生命中划过。 犹如一道,淡墨痕……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