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丹》行客不知名 “你问我这道值不值得,你当明白,道之一字,本就不问值不值得。” 玉妖攻x丹修受,勿站错。 ———————————— 已有完结文《问尘》,可看作本书前传,受穿书玩死系统的故事,欢迎移步。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子琀,顾清眠 ┃ 配角: ┃ 其它:强强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架空历史-仙侠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之;清寒观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41243字 第1章 引子 一滴水落于地,结成了冰。 他停住。 两旁寂寂冰灯,皑皑白雪。前方是恢宏宫殿,正门大开,远处是重重山川,连绵不绝。他顿了顿,迈步。苍穹罩顶,流云缭绕,正中悬着一把长剑,仿若从九霄当头劈下。 长剑无华,剑光内敛,然目之所及,天地一片寒凉。 清寒观,清寒剑。 他一步步走入门中,前方立着一人,白衣胜雪,衣上点点红梅。那人回首,尚未开口,他便垂眸道:“弟子此生,唯爱丹术。” 风起,霜雪无声。 “本观素来以剑法闻名九州,怎么,你不愿习剑?” “不是不愿,是无心。” 那人看他。他心叹一声,曲膝跪下,深深叩首。青丝散开,垂落于地。 白衣人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于剑道一途本当有大造化,偏偏无心,强求不得。可惜了。” “可惜了——” 那一声叹悠悠落地,又悠悠散去,宛若飘摇雪花。 白衣人扶起他,于他额上一点。指尖落处,白袍突现,红梅骤绽:“赐雪袍红梅,从今往后,你便是本观清字子弟。求大道,弃红尘,愿尔早日登仙,不辱我顾家门楣。” 他行一礼。 “谨遵——祖上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准备放着我想法瞎写了~但我水平不佳,每一章都要改很久,加上学业加重所以做不到按时更新。 so,此文不入V,不半价,更新不定期——养肥杀养肥杀~ 爱你们~ 第一卷 好去到人间 第2章 第一章 “顾清——!” 一声怒喝暴起,来人一脚踹开大门。紧接着脚下一滑,就地栽倒,飞出个“眠”字。 “唉!”屋里人惊起,连拖带拉扶他:“别踩着药!” 屋里人随意将发挽起,宽大袖口扎个结揣进腰带,雪袍衣摆捞了胡乱一塞,活像个凡间要饭的。 “顾叫花”扑来将草药拢了,小心翼翼抱起。草药众多,一时收不住,堆得有他人高,长长拖到脚下。 这洞府格外“仙风道骨”,不是衣袂飘飘的“仙”,也不是住琼楼玉宇的“仙”,是穷酸书生,落魄士子自诩的“不落俗流”的“仙”,满目望去空空荡荡,十分寒碜。 顾清河从发上拨了片草叶下来:“怎么这么多幻叶草,你要炼易容丹?” 顾清眠呼得将草放上床铺:“没,前儿他们新收了幻叶草,叫我看个成色。” 他一面说,一面捡出几根叶子:“历来都是我看的。” “也就你分得出这东西。”顾清河蹲下拿了片挑出的:“这颜色很好,怎么不要?” 顾清眠看了眼:“叶脉不称,老了。” 顾清河顿了顿,举起对着光看,盯了许久也未看出差异。所幸丹道非他所长,顾清河便不去纠结,只是扔了草叶问:“你这些天就在折腾这?” 顾清眠颔首。 顾清河扶额叹道:“这位道友,你可知这几日观里准备更换掌门?” 顾清眠点头。 顾清河:“那你可知按惯例,掌门更换之前要彻查各清字子弟?” 顾清眠又点头。 “你是不是清字子弟?” 顾清眠再点头。 “那你怎么不去!” 顾清眠扔出个理由:“我忘了。” 顾清河气得眼角直跳。清寒观乃九州顶级仙门,观里有不少古怪规矩。其一,便是姓名。清寒观同寻常道观一样,会给弟子按辈分排道号。但一旦发现天资超群或悟性极高的弟子,都会在名中或添,或改个“清”字。 历来清字俱是观内至宝,观中说查也动不得手,多是说说而已,走个过场。可再是过场,也得走上几走。哪有顾清眠这样的,一拖再拖,一吊再吊,拖到现在都快举行继任大典了,他还没去过刑山。 “我今儿是无论如何也得拖你过去!” 他拽起顾清眠,夺了他手里草药,扯出袍脚,整了衣襟。顾清河随手捏了个水诀,拍在他双颊,抹了两把粗暴擦干。 顾清眠却手里不停,又摸出两片叶,便被顾清河一把推出门:“走走走!” 刺目的阳光蜂拥而来,挤得天地一片霜色。顾清眠眯了眼,被顾清河拉上佩剑。 寒风如浪,托剑而起。 丹山乃观内腹地,正对着高悬的清寒剑。遥遥九霄,浩浩长空,雪山一重一重。顾清河剑若飞叶,穿云而过。 出丹山,过清寒殿,至刑山。 刑山乃清寒观赏罚惩治之地,两侧各立着雪袍的外门弟子。带头是个有红梅的内门,此刻见着两人来了,快步迎上。顾清河拉着顾清眠道:“快,顾家只这一个清字落了,你们查了了事。” 带头恭敬问:“可是双途师祖?” 顾清河脾气急,上来便道:“是,就是顾双途。”他大剌剌惯了,拍着那雪袍红梅的弟子:“你快记下他来过。这人素日一不出门,二不管事,绝无问题。” 至于顾清眠——他惊了片刻,才想起自己道号双途。 清寒观的山多设阵法,远远看去俱是霜雪,临到近处却各有风姿。丹山上四季常春,鸟语花香。刑山却不同,终年凛冬,寒气逼人。这寒气与人间并无不同,一丝丝,一道道,淌进骨髓。 谁知雪袍红梅的弟子听闻此言,却道:“不巧,双途师祖,请随我们走一趟。” 二人齐齐愣了。顾清河扭头问:“怎么,你真背着我做了什么?” 顾清眠茫然摇头:“没——没吧。” 事实上,顾清河说得不错,顾清眠此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盯炼丹炉,若玄门列个榜将最矜持的仙子选出来,顾清眠恐怕还要凌驾其上。所以他没有背着谁做了什么,而是,少做了什么。 清寒观惯例,若无特殊缘由,但凡弟子筑基,都要由长老带领,下凡历练十年,以体味红尘百态,稳固心性。结果顾清眠那阵子不想下山,预备过段时日再去,然后—— “然后我就忘了。” 顾清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掌门端坐于高位上,扶额不语。 唯有那雪袍红梅的弟子还仔仔细细地记,一面问。 “老祖什么时候筑基的?” “两百年前。” “两百年都没想起来?” “没。” 弟子有些犹豫:“那,心境不会——” 受影响么? 当今九州,三足鼎立之势形成已久,清寒观,云箫宗,浣花境,三大顶级仙门,霸占玄门最好的资源。但凡出名的世家都依附三门,最顶级的丹术符术器术均由其把持。里头子弟,要符咒有符咒,要丹药有丹药,理论上一生无忧。唯一担心的,也不过就是此生太过平坦,但凡遇上坎坷,易生心魔。故而清寒观的弟子们时时注意,唯恐自己心境上生出什么事来。 所以清寒观也鲜少会下力气查这个,谁知道如今居然真揪出条漏网之鱼来。像他这样未下山还被逮到的,恐怕是千古第一人。 宋掌门叹了口气,想来也是哭笑不得,此刻摆手道。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和蔼道:“但观有观规,既然当初未入,那就现在入好了。” “双途道人顾清眠。” 顾清眠道:“弟子在。” “你现在便下山,入红尘十年罢了。”顾清河刚想说话,掌门便看透他心思,不动声色道:“你如今的本事,也无需派长老跟着吧。” 顾清眠:“是。” 掌门指尖一抹,一块玉佩浮在他面前:“想来你也未办这出观的令牌,我这儿正好有块闲置的,便先给你,省得你再去折腾了。” 顾清眠:“多谢掌门。” 前几年焚琴道人叛出清寒观,如今仍是多事之秋,宋清寒事务繁多,也不久留,道:“那便去吧。” 言罢,他一甩长袖,化作一道清风消散,只余悠悠一声,“早去早回。” 三人行礼:“恭送掌门。” 待得掌门灵气消散确实走了。几人出了门,顾清河一把揪住那弟子:“你查这个作甚!” 弟子也是个实诚人,迷瞪瞪道:“怎么,难道不是彻查所有清字么?” 那一头,顾清眠手里还握着两叶幻叶草,另一手拿了玉佩:“清河兄,这玉佩——是怎么用的?” 顾清河每天要被他气上七八回,早已没力气再气了:“输灵力进去,心底念句出观便出了。掌门也真是,谁敢放你一个人出去?你且等等,我去收拾行礼,陪你一起出去——你可有什么要带的?” 顾清眠回想自己空荡荡的洞府,摇摇头:“没。” 他拿了玉佩,输入灵力道:“是像这样么?在心底默念声——”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虚影一闪,就地消失。 顾清河目瞪口呆。 弟子惊了:“不是,不是要先登记佩剑才好出观么?” 清寒观乃九州剑术集大成之地,人人俱习剑术,配长剑。故而很多人提及清寒观弟子,往往连同佩剑一起提及。可以说剑便是清寒观弟子身份的证明,有了这把登记在案的剑,才能在外寻找清寒观庇护。所以按规定,要先登记佩剑才能出观远行,以便追查弟子行踪,方便召集。 至于现在这种情况—— 顾清河气到心口疼:“这个疯子,他没带剑!” 第3章 第二章 人间的风吹落人间的花,人间的早春嫩草一茬茬。 顾清眠站在原地,与一只麻雀歪头对视半响,才发觉情况不对。手里的玉佩也许能带他回清寒观,可顾清眠心底念了无数“回去”“回观”“清寒观”,玉佩纹丝不动——他是真不知这玩意怎么用。 深林,小道,春阳。 偶有负担的农夫通过,稀奇看他两眼。融融暖阳下,雪袍红梅的修士容颜清俊,目若剪水。风起风落间白衣翩飞,衬得一身仙风道骨,几欲乘风而去。 只是此人空有模样,如今回门派的路都找不到。 顾清眠摸了摸手中的幻叶草。所幸他平时懒得回府,终日宿于丹房,大半东西都塞在储物袋里。如今一伸手,便摸出半瓶易容丹来。他开瓶捡一粒吃了。五官逐渐隐去,变做张寻常的脸。随后,他又出了小道,寻进树林深处,躲在里头将雪袍红梅脱了,穿了件不知何时放进的衣服。 他早就嫌清寒观这身雪袍红梅碍手碍脚——袖子太宽,后摆太长,动静之间仙气十足,可炼起丹来也易于着火。 那只麻雀竟还在,蹦蹦跳跳跟着目睹了全程,它歪着头好奇打量,豆子一样的眼漆黑湿润。顾清眠抬眼看它,风轻轻地吹,吹落满肩林花。他轻声笑了,以指抵唇。 “保密。” 小东西扑棱两下翅膀,也不知听懂了没。 顾清眠拨开树木,又回到路上。谁知前脚才踏上路,就见前头一人身形一晃,罩地栽下。顾清眠身形一晃,手一伸扶住那人臂膀:“小心!” 那是个上了岁数的凡人,身上无半分灵力。此刻虽已是春,却仍带几分寒意,他只穿了短衫短裤,罩一件破旧褂子。这人原背着个扁担,此刻摔落,散开乱七八糟的木柴。顾清眠心想,兴许这就是民间的樵夫。 樵夫没有晕倒,只是有些吃力,断断续续道:“谢,谢了。” 顾清眠道:“不妨事。”言罢,他扶着老人:“老人家,可还好?” 樵夫鼻音很重,呼噜呼噜喘着气。他头发枯白,嘴唇干裂,眼白是浑浊的黄,布满血丝,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看上去十分的老,也十分的累,顾清眠将他扶起,他却踉跄几步:“柴——柴。” 顾清眠连忙将他扶着靠了树,把柴拢了捆好。他在清寒观做惯了打理草药的活计,将几捆柴草码得整整齐齐。码好后,他看了一眼樵夫,忍不住道:“老人家,我来背吧。” 与此同时,顾清河正在清寒观里来回踱步:“他怎么还没回来?” 那负责彻查顾家的雪袍红梅讪讪道:“会不会是因为——只有带着佩剑,才好用令牌回观?” 话一出口,二人俱是一顿。顾清河问:“有这回事?” 弟子点头:“是,但是——” 清寒观以剑闻名九州,清寒观弟子,谁会出门不配剑?顾清河重重呼一口气,听那小弟子道:“双途师祖修为这么高了,没法用令牌回来,也可以御剑飞——” 他又顿了顿,生硬地改口衔接上:“也可以直接飞回,只要他认得路的话,想来也用不着多久……”然而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想起,双途师祖两百年来,就没有出过观。小弟子突然有些绝望,就像每一个认得顾清眠的人常常感到的那种绝望,“师祖,双途师祖他,他应该不会给凡人拐走吧。” 顾清河青筋突突的跳,但还是摆摆手道:“不,不会的,别看顾清眠这样,他——他还是,挺——挺机敏的。” 人间,顾清眠放下木柴,拍了拍手。 他一路帮着将柴扛到了老樵夫的家。老人十分感激,请他一定要留下用饭。老人有个正经名字,叫景承。景承家在半山腰的丛林深处,前不着村后不见路,连阳光都被挡得结实。 他家中并不富裕,空落落一张桌子,两张床,地上铺着条烂褥子。四面墙破败到四面吹风,几乎是一贫如洗。 顾清眠婉言谢绝,说自己带了干粮。 老樵夫脾气也冲,伸手要留他:“啊啊,小哥别客气。我儿今天出关,说什么也要好好补补。” 顾清眠一愣:“出关?” 景承还在继续:“今天劈了柴,好好炖锅汤……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了,老母鸡啊,是很老的,汤会很补……”他耳朵不好,径自无意识地念,念了几句才反应过来:“出关?啊,啊是的。” “我儿要出关了。” 话音方落,传来一声闷响,听源头似乎是地下。 景承猛地兴奋起来,一头撞了出去。顾清眠紧随其后。但见房屋后头还有一方井,上头盖着井盖。 老樵夫盯着井盖许久,喊了声:“儿啊!”井底似乎有人应了声。 接着,井盖被推开,露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灰扑扑的面孔,上面沾满污泥,只能看见一双明亮的眼。那人手脚并用爬了出来,站在井外道:“万哥,你轻些!” 后头人应了一句,“好。” 音色在井内嗡嗡作响,却低沉厚重,若陈年的佳酿。顾清眠似乎在哪里听过这道声音。他站在老人身后,看见一人抱着包东西爬出来。后出的人同样一身土一身泥,脏乱不堪,唯有脖子上挂着圈红绳。 这红绳颇为稀奇,竟没沾上半分污泥。只是有些过长,垂落至男人丹田位置。绳子猩红近血,尾端垂着一块美玉。 顾清眠的视线一下定住。 林间的树株株参天,参差树影渗入些许阳光,照在玉上。 碧绿清润,剔透无暇。 照理说玉佩本该端正柔和,可它周身围绕着一股凶煞之气,灵力透着妖异。凡人未必感受得出,可修士却能看得分明。 顾清眠尝遍百草,悟过万火,逮到什么看什么。清寒观的丹方丹书,一张张,一本本印在他脑海深处。故而他一眼认出。 这是魔道的丹修至宝——冥玉。而且,这还是冥玉中的极品。 青冥玉。 顾清眠即刻丢掉他正道丹修的立场,两眼放光,心道,遇着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又没注意时间,把之前一版发出来了。所以我自己锁住修了一下~ 非常抱歉~ 按理说是周更,但是我这段时间太忙,更新时间不定,恳请各位大大养肥看! 比心~ 第4章 第三章 自古玉石温神养魂,灵气皆是周正柔和之态,唯有一种玉与众不同,那便是冥玉。其灵力往往带血腥之意,能腐蚀神魂修为,无论对凡人还是修士,俱是祸害。 可冥玉也非一无是处,这种玉死气极重,用来滋养凶丹毒丹再好不过。只可惜冥玉十分稀有,多生于凶煞之地,以血浇灌,死气缠身,很招正道避讳,加之外表与其他玉又无甚区别,寻常丹修只能在古籍中一饱眼福。 顾清眠自然不是寻常丹修,他是个没脸没皮的丹修。 几十年前,焚琴道人尚未叛出清寒观,总能弄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魔道的,人间的,来历缘由各有千秋,颇为有趣,常引得同门去看。 一日,他不知有什么神通,到手了一块巴掌大的白冥玉。顾清眠找上门去,众目睽睽之下求了整整一日一夜,赔了大大小小多少珍贵丹药,才耗尽心思弄到手,宝贝一样供着。只可惜后来那同门叛出清寒观,掌门下令彻查,把那块宝贝玉一并收了去,叫顾清眠愁白了好几把头发。 如今他冷不丁见着一块青冥玉,只觉心神荡漾。顾清眠向前一步:“你——” 那两人没想到此处还多了一个,顿起戒备。先出井的人道:“你是谁?” 声音脆亮,竟是个少年。 景承连忙道:“他,小哥,帮我把柴带了。” 老人家口齿不清,说不分明。顾清眠补充道:“在下顾——”他顿了一顿,隐去清字,用了道号,“顾途。路途的途。本是过路人,瞧见老人家负柴不易,便顺手扶了一把。” 两人相看一眼。 后出的人沉声道:“万木春。”他又指那黑乎乎的少年:“景德。” 少年戒心不重,看人是老樵夫领回的,即刻笑道:“原来是爷爷带来的,那就好。” 倒是万木春冷冷看他,抿唇不语。他似乎在忌讳什么,不敢碰那玉佩,只是勾着绳子收进衣襟。 顾清眠笑问:“爷爷?我当你是他——” 话音未落,老樵夫已经去摸万木春手里抱着的布包:“我儿,怎么样?成了么!成了么!” 他急切而无力,像溺水之人去够救命稻草。 顾清眠疑惑扭头,但见少年苦笑两下,用手指指脑袋,摇了摇头。 万木春一把扶住景承,谁知老人家此刻异常敏捷,猛地拆开那包。紧接着,景承眼底的光竟一下熄灭了,浑浊的双瞳透出沉沉的绝望:“又不行?怎么又不行——” 他一把甩开布包,踉跄两步,“又不行,啊啊——啊!” 很难想象,他这样苍老的身躯,居然能发出这样凄厉的叫喊。林中鸟雀骤起,飞向穹宇。树叶哗哗作响,阳光斑驳颤栗。 万木春忙道:“就差一点了,马上就。小心!”他接下景承。老樵夫的神志愈发混沌起来,疯疯癫癫喊:“还不成,还不成!” 景德也扑上来扶他,一面扶一面苦笑:“顾哥别笑话,自我爹没后,我爷爷就发了痴了。原先还好好呆在家里不出去的,今儿也不知——是不是你在外面瞧见他了?他出门了?” 少年走得近了,顾清眠才发现他有多瘦多小,同样穿一身短衣,肩骨高高耸起,似乎就是骨头上面贴了张人皮,藏着几两肉。他眼底透着感激,手里很小心地护着他爷爷:“正好那时候遇见万哥,爷爷就把他当成了我爹,也亏万哥心好,留下来帮忙。” “啊!又不成!” 老樵夫嘶吼一声,顾清眠摸出一丸丹药,喂进老樵夫嘴中。另两人都忙着扶他,不曾反应过来。万木春冷喝道:“做什么!” 顾清眠却道:“极品凝魂丹。” 景德不明所以,万木春却收了手,皱眉看他。顾清眠五指贴上景承后背,将灵力顺着经脉推开,传音道:“我无意更改寿命,但叫他余生清醒过来,还是做得到的。” 冥玉乃至凶至煞之物,此人非但没事,还敢将它放于丹田之上,可见有手段对付。这个万木春,估计是个魔道丹修。至于他敢明晃晃放在外面,想来这景氏祖孙,就是普通的凡人了。 果不其然,万木春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纯粹灵力。玄门丹药灵力充裕,凡人吃了易爆体而亡,唯有极品灵药才会有纯粹的,适宜凡人的药力。不过还得由玄门中人将灵力化开,导出抛弃掉大部分药力,留丁点下来才好。 只不过极品凝魂丹—— 玄门划分实力的手段众多,当今九州散修用得惯的,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大乘。 万木春传音道:“分神丹修?” 顾清眠咧嘴笑了:“怎么可能,师傅给的。” 二人交流不过短短几句,顾清眠手下不停,将药力彻底导通。老樵夫一个激灵,眼底混沌渐消,清明起来。可他醒来第一句,仍是问:“成了么?” 景德激动得抱住景承。顾清眠扭头去看那布里包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瓷碗,碗底似裂非裂,蜿蜒出细小的纹路。说来古怪,这纹路粗浅看了,竟似绽开一朵荷花。 顾清眠瞳孔骤缩。 他捡起那碗:“你们是——菡萏景?” 少年一愣,这回连万木春都听不明白,反倒是老人猛地抬起头,眼底惊喜又恐惧,颤巍巍道:“你,你懂?” 顾清眠摸着那碗:“菡萏起,菡萏谢,菡萏井外逢菡萏,菡萏井底辞菡萏。” “这是,菡萏瓷吧。” 景德抚着景承的背,给他一下一下顺气。老樵夫应当清醒过来了,又似没有,双眼直勾勾盯着顾清眠。 “难得,有人还记得菡萏瓷,有人还知道菡萏景。” 顾清眠指尖一顿,道:“我也是听人说过。倒不想,能在这里遇见。” 老樵夫痴痴笑了,声音破风箱一般。他不再看顾清眠,只是茫然看了看他手里的碗,又看了看瘦伶伶的景德。 景德忍不住问:“爷爷,这瓷器叫菡萏瓷么?那什么是菡萏,什么又是菡萏井?”他想了想,指出来的那口井问:“这个?” 景承摇头,他本就够老了,此刻显得又老上几分。 “菡萏,就是荷花。菡萏景,说得是族姓。” 他环顾四周,念出家族的过去:“我们景家祖上,原是无名无姓的孤儿,宿于城郊枯井之中,而后——” 他颤抖着,说不出口,却被顾清眠接上:“而后他被朝廷抓去做苦力。” 顾清眠是修道之人,自然不在乎人世间的王侯将相,也无避讳:“替王族烧瓷。但这位景家先祖,意外烧出了一批瓷碗。” 景承点头,顾清眠继续道:“传言瓷碗莹白如玉,熠熠生辉,是上品瓷器,只可惜烧瓷过程中出了纰漏,碗底有细小裂痕——不,不是真的裂痕,碗底是光滑的,但看起来像碎裂一般。”顾清眠触摸着碗底,感受到裂痕凹陷下去,这个碗,确实是“不成”:“当时帝王暴戾,苛政横行,稍有纰漏就是性命不保。景家先祖孤注一掷,砸了大半瓷器,独独留下一个,言其是特地烧制献上,碗底裂纹是一朵荷花。” 景德还不知家中有这样的过去,惊道:“而后呢?” “而后歪打正着,菡萏瓷问世。”顾清眠垂眸道:“帝王赐姓,景。” “而菡萏瓷,一下成了独献帝王的贡品,皇族的象征。” 造出带裂纹而未裂的瓷器本就是一项绝活,加之还要是菡萏的纹路,一批里头,至多也只能出两个,菡萏瓷一下成了无价之宝。就算是皇族,只要稍不受宠,就别想弄到。 菡萏瓷得皇帝喜欢,景家自然就跟着飞腾黄达了。 顾清眠低声叹道:“我有幸见过菡萏瓷。确实是巧夺天工之物。” 谁知此话一出,竟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老人仰起头道:“不可能!” 顾清眠不解,老人却停也未停,连忌讳都顾不上了。“新皇帝坐上了龙椅,批,批——”他牙齿咯咯作响,黑瘦的人皮勒着青筋:“菡萏瓷是妖物。” “说他想出兵铲除妖物,不想,不想。”景承语无伦次,状若疯癫:“不想还没赶上,前皇帝就被妖物夺了心魂,想吃都城的龙脉,引得天地大怒,神仙降下三味真火,烧了皇宫。” 顾清眠心底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听老人继续:“前皇帝没有皇子公主,新皇帝说,他,只得登基为帝。” “下令,下——” 他说不下去了。 砸了所有的菡萏瓷,杀了所有的景家人。改朝换代,从此有了“正当”理由。 冰清玉洁,裂纹成莲的菡萏瓷,从今往后,销声匿迹。而景家尚未传过三代,便惨遭血洗。也亏景家人平日乐善好施,救人无数,留了一个种被救助过的农家偷偷抱走,充当自己儿子养大,待其成年后,告知了身世。 但是炼制菡萏瓷的技术,就此失传。加之朝廷打压,旧皇族死绝。 年岁流淌,时至今日,终于—— 老人哽咽:“再无人识菡萏瓷。” 作者有话要说: 朝代架空,勿考究。 菡萏瓷原型——冰裂纹,有兴趣的可以去找找看~ 更新时间不定,但是爱你们,比心~ 第5章 第四章 老樵夫还在絮絮念叨,顾清眠沉默片刻,终究不知说什么好。 手里的瓷碗美则美矣,但裂痕清晰,条条分明,到底不如当年。 菡萏瓷,许是再难见到了。 顾清眠垂眸,将瓷碗递给他,却轻微一顿。这一怔愣极其短暂,微不可查。天上的鸟雀回旋落下,树林一片静谧。 老樵夫神神叨叨,景德挽着他爷爷,无暇分神,倒是万木春感觉胸口的玉佩猛地一蹦。他的眉毛也跟着大跳,隔衣按住玉佩,心底传音道:“祖宗,就一会儿,能不能忍忍!” 万木春叫苦不迭,这玉的的确确是好玉,但可惜早已通五感有六识,成了妖。这祖宗最厌烦别人碰它,修为又远在万木春之上,镇压得万木春只好把它悬在外头,往凡人聚处钻。 哪晓得今天突然冒出个顾途,直勾勾盯着玉佩看,总让他觉得这人认出了什么。 玉佩没有出声,但万木春无端觉得他冷笑一声,凭空打了个寒颤。 顾清眠看了眼万木春,但见他神情凝重,作西子捧心状,关切问:“万道友,可有不适?” 万木春心中咆哮,面上平静,冷声道。 “不曾。” 尽管菡萏瓷未炼成,但顾清眠治醒了景承,景家爷孙便央他留一宿。他也笑纳,随意脱了外袍往地上一罩,马虎算作床。 衣袍虽不显眼,却是上好的料子,勾在地上扯出几道裂口,顾清眠混不在意,凑至万木春跟前,拍他肩问:“万道友,接下如何?继续留在景家?” 万木春不动声色让开,眼皮一掀,冷冷道:“未必,明早可能去翼州。” 顾清眠笑道:“可巧,我也去翼州。” 万木春:“哪个翼州?” 顾清眠:“羽田共的翼州。” 万木春一顿:“许是我念得不准,是去豫州。” 顾清眠:“可巧,我也念得不准,我也是去豫州。” 屋外虫声悉悉索索,一声叠着一声。 万木春沉默片刻,看向顾清眠,对方那张脸面带笑意,一时竟看不出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又顿了顿:“老爷子现下情况不好,我要呆上一两个月再走。” 顾清眠拍手笑道:“太巧了!我也预备呆上两月再走。” 万木春:“……” 这位兄弟,你图谋不轨也表现得太明显了。 万木春客气道:“是么。很好。” 语罢,他躺下,翻身道:“天色不早了,快些睡吧。” 长夜漫漫,各怀鬼胎。 月色在夜色中挣扎,到底不敌,渐渐消隐,徒留墨色的云欺瞒天地。 唯有顾清眠一夜好眠,醒来定神一看,发觉万木春已然不见。 消失的不止万木春,还有景家人——想来这人怕顾清眠迁怒,带着景家爷孙一并走了。 顾清眠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对了,夜里也能走。” 他嘴里惊异,手头却不急,只是不紧不慢爬起,披了那件外袍,去了屋外。 春阳正好,哪怕被树荫遮掩,也散下斑驳的光。 顾清眠于怀中摸了摸,悠悠摸了面手帕出来,在掌心摊开。 帕子颜色素净,无甚花样,只包着几粒糖丸。他捡出一粒吃了,咂咂嘴,似乎嫌不够甜,掏出个玉瓶,浇上厚厚一层糖霜。细碎的粉末簌簌洒落,从帕子边散开,散发甜腻的果香。 顾清眠食指与拇指夹起一粒糖丸,举了正对阳光,渐渐上移,而后——对上一双错愕的眼睛。 顾清眠笑了:“哦,元婴?” 树上人没想到自己会灵力骤失现出身型,大惊失色,顾清眠指尖一碾,糖丸猛地炸裂成碎片,一片飞入那人嘴中,剩下的猝然四散,带出劲气,若滔天巨浪打在树上,震得一排高树纷纷抖动,“砰砰”栽下人来。 大部分人立即昏厥过去,唯有那人醒着勉强扶着树。 那人瞪大双目:“嗜灵散!” “怎么可能?” 嗜灵散,吞灵嗜气之药,品质越高吞掉的灵力越多。然而此药稀缺难炼,非正道手段,多用于香炉焚烧,暗地阴人。 哪有用手帕一装一把,光天化日下放出来晒的? 此人爬起欲逃,却胸口一烫,滚落于地——这药里,还混了其它东西? 顾清眠走至跟前。 “万木春是个什么人,区区金丹散修,惹得元婴追杀?” 他颇为疑惑:“不比玄门,这人间,元婴可不大常见。” 那人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显然不止金丹! 他们,他们竟追错人了? 顾清眠笑道:“贫道甚奇,他身后跟着七个元婴监视。” “身上更是有极品追踪香。” 既然用了追踪香,想必万木春的这张脸,也不是真的。 巧的是,但凡丹药顾清眠无所不看,无所不炼,身上追踪香只多不少,这一味方子他也有。干脆昨晚动了手脚,借说话之际,将万木春身上的追踪香换到了自己身上,给他重下了一个。 “天地之大,你我能相见,也是有缘。”顾清眠笑道:“可要说一说,追踪的到底是谁?” 杀手并不想同他“有缘”,即刻想吞毒自尽,却被顾清眠手下一卡,扼住咽喉:“经脉紊乱,灵气逆流,当吃药了。” 杀手一噎,却听他贴耳笑道:“怎么,你想便宜了别人——” “这群人里头,总有一个想解琉璃当铺的毒吧。” 琉璃当铺位处扇谷深处,做的是人命买卖。以毒养杀手,拿命当钱财。 杀手:“不可能,琉璃当铺的毒无人能解——” 顾清眠笑:“回魂丹呢?我再给你一条命。” 那人两眼骤然放光,却又渐渐熄灭:“你?舍得将这样的好东西给我?” 顾清眠笑道:“信不信由你。” 杀手冷笑,刚想开口,却突然瞧见了什么,嘴里一停,险些咬着舌头。 一只蝶悄然出现,翩翩落下,停于顾清眠指尖。那是只白翅墨边的蝶,若宣纸泼墨,工笔勾勒。 顾清眠将指停于颈项,蝴蝶散落成纹路,覆上他肌肤,划入衣襟深处。 这人见识不浅,认出这是丹蝶。丹蝶实则是一味丹药,以暗影残荷为引,丹修的心头血,各种稀有药材混合,炼化成丹。再磨碎做汁,纹入身上。 丹蝶可感知各种微弱气味,分辨相似药材,亦是丹修至宝。 玄门之中,唯有大门派扶持的顶级丹修才能炼出丹蝶。这元婴修士长这么大,也就听说过,哪料得有朝一日能瞧见真的? 难怪他能分辨出程舟身上的追踪香! 回魂丹已是仙门极品,于顾清眠眼中,却远比不得青冥玉。 若是能弄清万木春身份,做个顺水人情将玉换来最好,若换不得,摸上两把,借着炼几炉丹也是好的。 他又问:“说罢,为什么追踪他。” 杀手这下信了,开口道:“程舟。” “他是程舟。” 这下顾清眠愣了。 万木春是程舟? 想不到,居然还是故人? 几年前丹阁事变,焚琴道人叛出清寒观,搅得九州风起云涌,程舟一举成众矢之的。 一介散修,手握清寒剑法,身怀清寒丹术,清寒观悬赏追杀,诸门派虎视眈眈。魔道明面搜寻,正道暗地追踪。上天九霄,刮地三尺。 此人能活到现在,也是本事。 顾清眠颔首,将一粒回魂丹喂进那人口中。 杀手心一横,吃了下去。 顾清眠退后一步:“噬灵散药性偏重,一个时辰后自会散去。” 他转身欲走,却被人叫住:“恩人且慢!附近还有另一批人在搜寻,可能与你有关!” 他扭头,听那杀手道:“我们有个兄弟,昨儿发现,有两人在附近徘徊。” 顾清眠:“嗯?” 杀手皱眉道:“是家刀。” 玄门之大,争端众多,人命买卖较人间也更加昌盛。昌盛了,做这行的就不少。除了琉璃当铺这类魔道,还有各门派自己养的。这类杀手修为高能耐大,隐蔽性和技巧却不如正统魔道出身,常被称作家刀。 野刀往往看不上家刀,他们只是嘲笑一番,没有在意。 只是——那人道:“听说,他们在清寒观的传送点,搜寻一个精通丹道的剑修。” 顾清眠摆手道:“啊,没事,他们搜得应该是程舟。” “毕竟,贫道只是个略通剑道的丹修。” 第6章 第五章 万木春——程舟将景家祖孙收入乾坤袖,行了半响,渐渐远离了深林老屋,却听一声:“停。” 程舟闻言猛地停下,周身如坠冰窟。 程舟遇见这玉时它便似经历过一场恶战,灵力匮乏,重伤不愈。后来他更是借玉妖之力三番五次躲过追杀。结果这位祖宗一直无力化形,养精蓄锐,轻易不肯张嘴。故而他一旦说了话,便大事不好。 程舟双足于地下划出一道浅痕。沙土轻起又落。他提了长剑,环顾四周。但见身旁是一片池塘,春风瑟瑟,柳若颤弦。惊飞的燕似投林的石,带起簌簌风声。 程舟行礼道:“能否请前辈出来,与晚辈一见?” 无人应答。 程舟又重复几遍,依旧无人应答。 花起又花落,长风悄然。 春阳愈暖,于是周身愈冷。程舟再次朗声道:“我已明白前辈在此,还往前辈肯——” 话音未落,一条黑影裹挟万钧之势,罩顶劈来。程舟猝不及防,眼见躲不过了,一道碧芒骤起,生生挡下这条剑气,炸开青白两光。 来人嗤嗤笑道:“想不到,还有两手。” 程舟惊呼:“没事吧?” 玉佩不答。 来人不等他们反应,再次攻来,鞭影连绵,攻势迅猛。鞭中灵气磅礴,深不可测。 程舟狼狈一扑,险险躲过,长鞭擦着头皮,削落他一簇长发,劈落于地。玉佩青光闪烁,又几道碧芒划过,化下那人攻势。 程舟咬牙道:“阁下也是来分杯羹的?” 来人冷笑:“你若束手就擒,我便不杀你!” 这样的话程舟听了无数次,早已不信。转眼四周竟又跳出两名修士,拿刀来砍。 灵力若瀚海压顶,千叠山岳倾塌而下,疾风飞石,劲草折根,树木脆响而断,卷上穹宇。 冥玉青芒大振。 程舟一把抽出剑来,正对上一刀。但听“嗡”的一声,剑气四溢,刀光森冷。 饶是玉佩挡下了大半攻势,程舟依然被震得手腕发麻,虎口皲裂。他胸中一痛,腥气伴着碎肉涌入口舌,耳鼻湿热,溢出血来。 程舟素来好强,心知这一关过不去了,却也不愿失了骨气。他一步不退,就血咽肉,吼道:“再来!” 言罢,提剑便上。 长剑覆上清寒之息,怆然争鸣。这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穷途末路之鸣。剑气过处冰花骤绽,霜雪遍地。 然而敌手横刀一挡,轻易拨开。 他惊异一声:“这么弱?” “这不像——”那人离得近了,轻易探出程舟底细:“金丹?” 一人皱眉:“这不是冥玉?” 他眼底一寒,青色? 三人神色大变。 追错人了! 程舟不知他们想法,乘机逼近,青冥玉光华骤绽,似雨后长空,清濛濛一层水雾。程舟就势一剑,刺入一人胸膛。 那人哼一声:“不自量力!不过金丹,伤不了——” 话音未落,他面色一僵,唇泛灰白,呕出一口碧色的血来。 “什——”他低头,青筋凸起,死气爬上脸颊。修士喉中咯咯作响,手指虚空抓舞,而后踉跄两步,重重跪倒于地。 另外两人,眼睁睁看他元神离舍欲逃,却迅速泛黑,碎裂不存。 神魂俱灭。 程舟抹了把嘴角的血,冷冷盯着他们。他身后浮起一团青芒,隐约一道虚影,一双丹凤眼,半敛之间,道尽薄凉。 一人惊道:“好狠的毒!” 出乎程舟意料,二人并未退却,反是抬眼,眼底露出渴望来。 这可是能毒死大乘修士的玩意。 现在只在一个金丹的手里。 只在一个金丹手里。 两人迈步逼近。 他们做到大乘的家刀,自然眼界要高上许多。他们不是丹修,看不上冥玉,本想顺手杀了程舟,立刻去找原来目标,却不想这小金丹身上,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 程舟咬牙,握紧长剑。 他心道:“还足够几个?” 玉佩:“一。” 玉佩身上确实携带死气,但这毒要灵力来转换。现下的灵力,只够再解决一个了。 两个大乘谨慎起来,围着程舟打转。程舟站在二人之中,手里握剑,剑尖落血。 恍若雪地里渗出猩红梅花。 一人直逼上前,程舟握剑便刺,谁知他腰一折,手中刀突换方向,刀尖挑断红绳。 这红绳乃是红血蚕丝编制,说是无坚不摧,却也抵不过大乘一刀之力。 绳断玉落。 程舟心底咯噔,下意识扭头去看,另一人乘虚而入,刀尖正对他面门。 完了—— 刀重重落下,却被“噌”的一声挡住。 那不是程舟的剑,是另一把剑。 剑未出鞘,一只手握住剑鞘。 来人另一只手勾住玉佩红绳。 他一个转身,巧妙化去二人攻势。 灵气骤散,伴飒飒长风铺展大地。未开荷花承其灌顶,猝然绽放,若层层白玉,雕琢至天际。 一切转瞬即逝,三人一触即退。程舟尚未反应,便被拉至身后。 来人青袍加身,衣袂纷飞,裁柳作长眉,剪水为双瞳。 清俊尔雅,笑若温玉。 “叨扰了。” 那两个修士扫眼长剑:“琉璃当铺?” 野刀不比家刀,收钱买命,往往要诏告天下,这条命是哪家刀买走的。故而多数野刀,武器上都会有独特纹路。 顾清眠笑而不答。 两个修士愈发谨慎,此人身上不知带着什么,看不出修为。可现下连剑都不拔,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就真有本事。 好在顾清眠也没叫他们犹豫多久,反到握剑持平,缓缓拔开。 二人呈防备之势,但见剑光冰冷,而后—— 平地炸开浓烟。 程舟一惊,顿觉脖子一紧,被人拽住衣领,生生拖起飞窜。 接着是顾途的声音,贴着耳朵—— “愣着作甚,快跑!” 程舟:“……” 作者有话要说: 内心小剧场: 程舟:“我以为我们还可以再帅一会儿。” 顾清眠:“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 所有很明显的bug都是伏笔,如果最后我都没填,那恐怕是真.bug。引用化用一律会标注,如果忘了的话请提醒我~日常比心~ 谢谢啊眠大大的地雷~ 第7章 第六章 顾清眠拽了程舟就跑,但真跑起来,程舟更甚一筹。 上山入林,飞天遁地,二人可谓费劲十八般功夫,可算是甩开追兵,进了一处山洞。 程舟摸出大把符咒,噼里啪啦往山壁一贴,终于松了口气。 他嘴里还淌着血味,谁知一扭头,眼睁睁看顾清眠先他一步倒在地上,摆手喘气:“不,我不成了。” “啊——”他唱戏般:“我不成了——” 程舟被气笑了,咳血道:“我当你本事大的很。” “抬举了,保命要紧。” 顾清眠衣襟松散发丝凌乱,瞧着比程舟还要狼狈三分。他哈哈大笑,一撩衣摆,发现衣摆已成条条破布,拖在地上,索性一道灵力下去,把边角都割了,随意露出里衣来。他又嫌里衣繁琐,将袖子捞起,挽在胳膊上。 这下可好,方才清俊潇洒的模样,一整全变了。 程舟入仙门多少年,从未见过他这般不修边幅之人。想来方才那副仙风道骨,十成十是装出来唬人的。 顾清眠才不在乎程舟想什么,他只是将那把从杀手身上抢来的剑随手一丢,笑道:“程道友,也亏你跑得快,不然还得撞上这一批。” 话音未落,程舟眼底骤冷:“你说什么?” 顾清眠:“琉璃当铺啊,你应当知道他们在追踪你吧,我拦下他们,抢了把剑——” “前头一句。” “也亏你跑得——”顾清眠一顿:“万道友。” 程舟面无表情,背脊僵直,直骂自己蠢。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杀心已起,正待通知玉佩,二人联手将他除掉,哪晓得顾清眠下一句:“啊,我说漏嘴了?”言罢,他笑着拍拍程舟道:“啊,说漏嘴就漏嘴了吧——” 他挽上程舟,两眼放光道:“程兄,那玉可否借我研究一二?看完便还你——” 程舟:“……” 得,直接从道友跳到了兄。 程舟:“玉在你手上。” 顾清眠恍然大悟,乐颠颠道:“好好,你应了?” 程舟还未来得及说话,眼瞅着顾清眠抛下他,气也不喘了,腿也不抖了,嘴也不喊累了。他就着破衣,小心翼翼勾出那块玉佩。方才几个大乘追杀,二人逃得那么狼狈,他居然还有空将冥玉护在丹田处,拿灵力滋养,颇有人亡可以,玉不能坏的气概。 程舟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看着顾清眠一手提着那红绳,用灵力托起玉佩,让它悬浮在半空,另一手摸出一个玉瓶,轻轻一按,倒出水来。顿时,纯正厚重的灵力蔓延开。程舟再不识货,也晓得这是好东西。而后,他又眼睁睁看着顾清眠将水抹上手——他居然用这玩意洗手! 程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待用上好的天山灵泉洗净了手,顾清眠方才将玉佩放在掌心——即使这样,他仍旧拿本源灵力裹住玉佩,慢慢滋养。 程舟:“……” 他恐怕知道,为什么玉祖宗平时这么嫌弃他了。 顾清眠整个人浑然一变,卸去轻浮随意,慎重至极。他双手捧住玉佩,袖中飞出一颗夜明珠,细细照着。 顾清眠没有看错,甚至,这玉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实在是好,好出了他言语所能及。 冥玉已是极品,青冥玉是冥玉中的极品,此玉在青冥玉中亦是极品,灵力流转间,光泽内敛,煞气与死气相得益彰,实在是练凶丹的至宝。 顾清眠的脑海里已经列出一长串单子,里面每一条每一项都是他平日练不出的极品凶丹,有许多甚至出自古方。 他眼神灼灼,嘴角咧开,几乎在臆想自己要如何炼丹,如何精进丹艺。 顾清眠忍不住赞叹道:“能得此玉炼几炉丹,哪怕即可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说此话时,他背对着程舟,命门大开,弱点全露。 程舟:“……” 这是——认真的? 当然,也亏程舟当年在丹阁,虽见过顾清眠,却并未与他熟识。如今他换了个面貌,自然更是认不出来。何况那时的他,高高在上,颇有大门子弟的风范,而此刻—— 若是顾清河在,或者清寒观丹山哪个弟子在,决意要笑。 顾清眠在丹山两百年,这话几乎就挂在嘴边。 “若得此仙草,炼上一炉丹,哪怕即刻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能有此火灵岩浆,炼上一炉丹,哪怕即刻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他说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后头一开口:“若是……”,“倘若……”,“能有……” 底下人就懂,他又要“即刻去死”“不枉此生”了。 丹一炉炉的炼,丹方一张张的找,丹书一本本的看。顾清眠不在乎自己的能力,不关心山外风光,他孤僻,随意,不出门,不闭关,不练剑,张口闭口即丹道。 可是,不够啊,还是不够。 天下奇珍如此多,天下丹方如此多。炼完这张还有下一张,看完今人的书,还有先人的。 想要更好的丹炉,想要更多的丹方,想要更奇特的火焰,想要炼出更美妙的灵丹。 顾清眠目光近乎虔诚,看得程舟觉得自己太不识货了,原来玉祖宗是这样的好玉? “借他一用。” 程舟一顿,面露疑惑,却听玉佩传音,详细些道:“叫他跟着上路,冥玉借他一用。” 有顾清眠本源灵力滋养,显然玉佩精神好多了。 程舟:“什么意思?他这痴迷样,不强抢你就不错了,借了还有的还?再说,跟我们去百剑冢?且不说他怎么知道我是程舟的,即使他一个丹修,对清寒观的剑法没兴趣,又自有体系,不在乎清寒观丹术,但这九州全是追杀我的人,就为着一块玉佩,还是借的那种,人怎么可能愿意?还有啊,他好歹救过我——” 玉佩打断他:“哪那么多问题,照做。” 程舟简直想把玉佩丢给顾清眠算了,却迫于祖宗淫威,他还是勉强笑道:“道友,你若实在想要,借你也无妨。” 顾清眠顿时抬起眼,两眼发亮,程舟艰难道:“但是有个条件——” 顾清眠:“行。” 程舟:“等等,我还没说呢,就是希望你能跟我一同上路,去——” 顾清眠:“可以。” 程舟:“等等等等,不是一同走一段,是去百剑冢。你也知道我身份,去那种地方,一旦暴露,说不定你也性命不保。”他觉得自己简直操碎了心,解释道:“虽然你救了我,但这玉不能送你,你跟我去也很危险。” “这交易挺不值的,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没事,我同意。”顾清眠笑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去,这地方不适宜炼凶丹。” 他正好有一个丹方,卡到现在也没能做出来。 程舟无话可说,恰巧玉大爷传音问:“这人叫什么?” 程舟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哪怕现在得利的是他,也几乎要被这两人气到说不出话。 他顿了一顿,听玉祖宗问:“是不是叫‘糊涂’?” 程舟差点用口水把自己呛死:“不不,他叫顾途。” 不过,程舟想,没准玉祖宗是对的,顾途可能是个假名,这人的真名。 可能就叫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真实内容提要,大概是程舟三惊呆。 “……”“……”“……” 下一章应该可以放子琀,我先立个Flag。 第8章 第七章 待得过了一日,二人溜出山洞。又躲了几日,绕过许多地方,确认安全后,二人找了处村落,安置了景家祖孙。 程舟已然穷得叮当响,反是顾清眠掏出了二三古董,换了一笔银子。甚至他摸索许久,竟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摸出一块菡萏瓷的碎片来,直把景承喜的晕厥过去。 顾清眠最后想了想,又留下一块精美玉牌道:“日后若有麻烦,便捏碎这牌子。” 思考到凡人力气,他又补充:“砸了也行,多砸几下。” “只要我还在人世,必定相助。” 程舟低语:“你将上头阵法卸了不就好?” 顾清眠:“不瞒程兄,我不会。” 程舟:“……” “念口诀也可,帮你做的人应当说了。” 顾清眠:“不瞒程兄——” “你忘了?” “程兄知我。” 程舟不想知他,程舟只是扶额不语。 景家二人千恩万谢后,顾清眠便同程舟上了路。 程舟有一面人|皮面具,千变万化,很是方便,顾清眠则吃了颗易容丹,变做另一幅模样。 启程时,他侧了头,瞧见一只麻雀飞过,扑棱棱带起细微风声,终于化作天际一点墨。 “顾道友。” 程舟摸出一张遁地符,伸手拉他。 顾清眠颔首,仔细将玉用灵力包裹,而后握住程舟的手。 顷刻间,天旋地转,黄褐色的土扑进耳鼻,呛得顾清眠喘不上气。待得眼前清明,已然到了一处城外。 程舟强拉着顾清眠整理仪容,扮作两个书生混进凡人深处。 进城,打尖,入住。顾清眠一问三不知,一说三不懂,若非他连仙门中事也不清楚,程舟都要猜他是哪家大门出来历练的弟子。 还是没教导完就走丢的那种。 程舟在玉祖宗的指导下,要了两间上房。距离百剑冢开还有十来日,他们尚可休息几日,做足准备。 程舟本想嘱咐两句,要千万小心玉,后来想想,好像顾清眠远比他宝贝多了。 如此作罢。 那一头,顾清眠一进房中,将好几个符咒拍在门上。而后便找了个玉碗出来,倒了满满一碗灵泉,将玉佩小心放入。 冥玉入泉,泛出莹莹碧色。 他满意端详片刻,心里直叹,可惜自己走得匆忙,没能把丹山里的丹炉带来。 他现下想炼的是一味古方——百川散,取自海纳百川之意,成品能以单独的魂体做容器,吸收容纳其他灵体生灭轮回之力,时日足够可集万物变迁,苍生气象,有改天换地之能。 然而此散工艺复杂,极其难炼,稍有纰漏便成残渣,成品早已多年不见,当世唯独百魂教还留有方子,不断在炼。 百魂教本叫算教,修得是天机,门下弟子各个神神叨叨,与世无争,是算天算地算风水的仙家大派。然而万年前,当中一位天才丹修炼出百川散,聚天地灵力将算教做成山水福地,惹得众门眼红,强取豪夺,爆发一场修士大战。结果抢夺中丹修不堪折磨,年少陨落,百川失传。 算教伤筋动骨,死尸遍地。其掌门无奈之下只得放出丹方。此方十分奇怪,明明是聚福之物,所用材料俱是天下极凶极煞,众门不信,可搜遍算教上下而不得。最终有一门做主,派各门下顶级丹修,花费数年,照着方子,以算教掌门魂魄为容器,算教为丹炉,聚集所有材料,炼了此方。 结果出炉那日,凄风苦雨,山崩鬼泣,掌门顷刻间魂飞魄散。而算教一大福地,生生变成了这九州至煞之地。终年阴云笼罩,别处刮风,那里刮得是凌厉剑气;别处下雨,那里下的是毒——无药可解的毒。那的土就像扇上糊的纸面,一戳就破,动辄便塌。又因灵力消散,尸鬼之气盛行,一跃成为魔道圣地,今人称——扇谷绝地。 而算教剩余弟子不愿离开,仙门又没有活路,生生入了魔,成为曾与枯叶谷齐名的四大魔教之一——百魂教,驻扎扇谷绝地。 他们行事极端,杀人如麻,却还在不断炼百川散。不过炼得都是残次品,对修士损伤极大,再无聚灵之效,反而噬魂夺魄,助魔功精进。门下训诫:“仙魔一念。” 顾清眠当年听闻也曾唏嘘不已,不过身为丹修,他却隐隐期望,若能与那天才丹修见上一面,论论丹道,该是何等快意。 可惜了。 可惜了。 百川散的丹方并非保密,顾清眠早已烂熟于心。但没有丹炉他实在不敢下手,失败是其次,魂飞魄散也是其次,可万一伤着玉就不好了。 青冥玉是宝贝,应当流传百世。 他心底思量着得去寻件极品丹炉。百川散的材料他也有,不少是求顾三清,花大手笔要到的。还好收集齐时顾三清叛出清寒观,掌门收了他的白冥玉,不然他已经着手炼了。 又过了片刻,顾清眠深吸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实在等不住了。 他自我安慰:算了算了,不能即刻炼百川散,可以先将基础材料打磨起来,多备几份。 如此一想,他立刻欢喜起来,乐陶陶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冷海玉盒,小心打开,取出其中的暗影残荷。这花出自妖界长生谷,又名幻花,是三大仙门之一,浣花境的境花。据说此花生如墨色,有正正好一百朵花瓣,能幻作人心记挂的最美妙之物。可惜十全十美,天道所妒,反而一生即灭,花开便败。 太过完美,故名残荷。 唯有在花开一刹采下,封在万年寒冰里,用清寒观冷海浸泡千年的玉盒装下,方能维持它一年不败。以清寒观掌门与浣花境境主的交情,以顾清眠如今分神丹修的地位,也才险险维持一年一朵的分量。 顾清眠一炼上丹就浑身舒坦。他将寒冰托在眼前,凝神屏息,以灵力震动心脉,逼出一滴心头血,化在天山灵泉中。 泉水缓缓浮起,成一团水雾,包裹住寒冰。 水雾伴着隐隐猩红,缭绕间腐蚀万年寒冰。顾清眠目不转睛。眼见着两个时辰过去了,逼近子夜,冰消融到最后一刻,顾清眠眼疾手快,精准用本源灵力包住暗影残荷,灵火骤起,隔开空气,包裹住残荷。 他十指飞快,接连结印。幻影残荷唯有在特定温度下灼烧一日一夜才可变做灰烬,而后又要反复灼烧,层层加温,次次提炼,历经百次方能纯净。 但见顾清眠指法变更间幻影连绵,丹火灼灼,一团墨色在火焰中沉浮。他小心托起火焰,一手继续结印,控制住温度,另一手去引青冥玉的死气。 谁知,抬眼间,竟有一道人影。 这扇门上贴了清寒观最贵重的符箓,能进来的必定是大乘之上。顾清眠没有惊异,也没有恐慌。他只是看那人影一眼,引来死气,继续灼烧。 灵焰爆出朵朵火花,指法变幻间,划出道道碧色的绚烂符文。顾清眠于缭绕盘旋的符文间一动不动,宛若钉死在墙上的人偶,唯独手指舞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不速之客一言不发,顾清眠八风不动。 终于,十二个时辰过去了,顾清眠指下一收,将残荷花烬收入冷海玉盒。 盒子正正封住,便听对方冷笑一声:“为了炼丹,性命也不要了?” 来人音若玉石叩击之声,十分悦耳,偏语调张扬跋扈,字字句句戳上九霄一般。 顾清眠抬眼,但见一道衣袍。青碧的衣,摇曳的袍,若流云缥缈。那人身影不甚真切,依稀月下窗前。声音在耳边又不像,在天涯又太远。隔着灵火隔着水雾,隔着隐隐绰绰的月与夜。 他有一双凤眼。 顾清眠很多年很多年后想,他有一双凤眼。 一双极美的凤眼。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清眠:“我觉得我离开清寒观太匆忙了……我应该带个炉走……” 顾清河:“匆忙?我看你是智障!” ———————————————————— 又是丧心病狂的考试周……绝望…… 终于解释了扇谷绝地的由来~我憋很久了……问尘里没说真是省了一大段字(并不)。 子琀终于出场了一下下~flag成功了hhhhhh~ 第9章 第八章 “性命?” 顾清眠笑了,将丹药封存,仔细收好。 随之他向后一仰,撑在床边:“阁下所来为何?” “你来又是为何?”对方嗤笑,“清寒观清字。” 顾清眠面色如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改了称谓:“请前辈先说。” 他大剌剌坐着,琉璃当铺的剑随意丢在地下,手里空空如也,撑住被面,实在没什么反抗的迹象。二人对视片刻,他甚至还伸手理了理袍子。 许是顾清眠的模样太过坦然,反叫不速之客有些恼火。 “本座最恨清寒观——”来人声如玉石音如霜,字字飘雪,“你不怕本座杀了你?” “那前辈必定很闲。” 不然早已动手。 一时屋内寂静,只剩浓厚的夜伴着清冷的月。长风突起而叶声飒飒。 良久,对方开口:“你有顶级聚灵散。” 顾清眠笑了,答非所问:“原来程兄身边还有前辈这等高人,失敬失敬。” 对方冷笑一声:“顾途,糊涂。” “假糊涂,真所图。” 顾清眠笑而不语。他的手段说高明也高明,不高明也不高明。 丹阁事变后,程舟在刀尖浪口,他顾清眠也不是全然安全。于是那一夜那一下,不止换香,还有聚灵——追踪香到了他身上,而程舟生生变成了“分神”假象。加之掌门收他白冥玉之事,几乎只有掌门与季遥师兄知晓。如此一来,瞒天过海,凭空换人。 当今世上,大乘鲜少出手,分神已是顶端。顾清眠对付几个追杀程舟的,自然不在话下。 他套到了“万木春”身份;引出了追踪自己的人;将“顾清眠”摆到暗处,彻底消失。只待日后跟紧他们,待聚灵散散去,几人发现不对,再暗地下手,卖万木春一个救命情。 只是——顾清眠真没想到,万木春会是程舟。拥有清寒剑术与丹术,被九州追杀还存活至今的程舟,身旁必定有人相助。 此人不但发现了追踪的大乘,还有一搏之力。 这也是最不高明的地方。一旦有一个境界极高的人跟在万木春身边,便可能看破他身上的灵力。好巧不巧,程舟还对丹道有所了解,二人一对口径,马上能联想到“顾途”。 照理说,顾清眠应该即刻逃跑。但是,但是—— 青冥玉! 那可是青冥玉啊! 从古至今,人命常有,而青冥玉不常有啊! 于是顾清眠乐陶陶地去了,于是顾清眠乐陶陶地捧着冥玉,于是顾清眠乐陶陶地坐在这个房间里炼丹。 而乐陶陶过后—— 顾清眠起身,不卑不亢道:“不瞒前辈,我当真无夺玉之心。只是想借这它一用,用完便还。” “前辈既将这玉借我,想来也有所需?顾某力所能及之处,必定办到。” 对方显然不信他,却只是道:“聚灵散,本座要你所有聚灵散。” “清寒丹术所炼,别家的,本座不要。” 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短句还不明显,长了便很容易听出。所幸也不难理解,顾清眠便点头应下。他从袖中摸了几下,摸出十个玉瓶,预备递给对方。 来人手一挥,几个玉瓶飞入手中,他打开其中一个,深吸口气。聚灵散吸入胸腹,带着天地最本源纯正的灵力。 他收了其他瓶子:“你再炼三份,药材不够去问程舟。” “报本座名字——子琀。” 顾清眠:“那,前辈贵姓?” 还是,就姓子?没听过哪个大家是子姓。 “无姓。” “原是无前辈。” 对方冷笑一声:“不是姓无,是无姓。” “就是子琀。” 青芒骤起而冥玉幽幽,一丛乌云吞噬月光。待得它姗姗去后,窗旁已不见人影。 顾清眠等待片刻:“前辈?” 无人应答。 他笑着摇头,伸手去揭符咒,心道,顾清眠啊顾清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死于这丹道。 然而摸到符文上,他却一顿——这符咒并未破损。 顾清眠慢慢将符文揭下,收起,心想还能再用一回。而后他试着推了推门——门应声而开。看来那位子琀前辈也不怕他走。 顾清眠将门关上,贴了道新的符咒,而后一撩袍子坐下。 不急不急——顾清眠催生灵火,又引死气——待他再炼一个丹方,就想方法逃出去。 再炼一个,就一个。 这次一定得走,再不走说不定真没命了。 四天后。 程舟:“顾兄,你还好?” 炼了大大小小整整十个丹方的顾清眠,只觉得自己灵力耗空却神清气爽。他蹒跚走下楼,被阳光刺得双眼一疼,方想起自己已经没有灵力护眼了。 满堂食客都在斜眼看他,看的程舟都有几分不好意思,偏偏顾清眠毫无反应。按理说正道仙修本便无需沐浴,自带一股清气。但顾清眠将衣服随意捞起,用农夫穿短衫短裤的方式穿着他的广袖长袍,这就很伤眼了。 “顾兄,我可求求你——”程舟一把拽过顾清眠,粗鲁将他袖子扯下:“好好穿衣。” 顾清眠一个激灵,三两下把袍子拽了拽,尴尬而笑。 不得不说,青冥玉实在太好用。暗影残荷是妖花之首,还不能显露,但其它以往卡住,又或者要下大功夫的凶丹,如今能轻巧提纯,去除杂质。顾清眠越炼越激动,越练越沉迷,等他炼完了十颗上乘凶丹之后,他恍惚想起自己还要逃跑。 算了算了,人生苦短,炼丹不易。 懒得逃了,懒得逃了。 顾清眠往木椅上一摊,险些带着椅子翻过去。还好程舟眼疾手快,扑来镇住椅子。 “顾兄你还好?”程舟又重复一遍。 顾清眠摆摆手示意无事,但见桌上摆满酒菜,最近碟子上横着一只油亮的酱肘子和许多啃得光洁的骨头。顾清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上头明晃晃五个指印,还带着热腾腾的酱汁的香。 这下程舟尴尬了:“还有一个,顾兄你要不要?” 顾清眠有些奇怪:“你不是已经辟谷了么?” 程舟不解:“所以?” 顾清眠同样不解:“程兄你也修丹道吧。你不知道——丹修是要禁口的么?” 程舟摇头,顾清眠低声道:“丹修一道,尝百草,看千方,悟万火。许多药草灵气内扣,不露于外,要用眼鼻口舌区分年份成色。” “上乘丹药与极品之间,所差不过分毫,而这分毫,可能是材料年份不搭,成色不对;可能是火候不够,或温度不均……”他顿了顿,继续道:“而入口食物,灵药,仙酒,都可能让你的口感产生变化,影响药材的分辨。” 程舟一时呆了:“什么都不吃,谁会这么做?” 顾清眠抿抿唇,道:“我。” 事实上,还有他身边的很多人。 清寒观,浣花境,云箫宗,丹阁……所有顶级玄门,修仙世家的丹道子弟都是如此。 禁口,不过是问鼎丹帝的第一步。 期间有许多人会忍不住尝一尝佳肴,品一品美酒,但都是浅尝辄止,很少有程舟这样,一连大吃大喝许久的。 程舟:“你,你禁口多久了?” 顾清眠:“入丹道以来,一直如此。” 近两百年,一直如此。 这两百年里,他没有吃过美味佳肴,没有尝过佳酿陈酒。辟谷前靠长老输入灵力,辟谷后更是碰都没有碰过。就连门派发下的灵丹妙药,一切要入口的东西,他都拿去换了药草材料。 然后一眨眼,这两百年就过去了。 “啊,我以前不过是个乡野小子。”程舟笑了笑,咬了口肘子,“饥九顿饱一顿,不懂你们有饭不吃是什么想法。” “辟了谷也断不掉口舌之念。” “再说,不食五谷六畜,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用牙一撕,软而劲道的皮携着酱汁,裹住滑嫩可口的肉。 咀嚼,吞咽,浓厚而鲜美的味道涌入口舌,渐渐要蔓延到鼻翼去。 程舟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俯身就着碗喝了口麦茶。客栈里的茶水很劣质,淡而寡,偏偏能中和酱肘子的鲜香,散去腻味,带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 “不好说。”顾清眠看他继续吃喝,眼中波澜不惊,只是笑道:“人各有志,活着本就不是单单为了活着。” 程舟点头以示同意,却又追问:“顾兄,你真不尝尝?” “我以前那个师傅常说,不如红尘,焉知红尘。你这样憋着也不好。” “噗,你怎么知道我没入过红尘?”顾清眠笑了,在程舟反应之前又道:“是了,我这次下楼——” 程舟颔首,一面听,一面觉得他说入过的红尘,就是这客栈的一层。 “是子琀前辈叫我问你要些草药,聚灵散的。” 程舟一口茶喷了出来。 “什么?你,他——” 顾清眠皱眉做困惑状:“不是这个名字?子嗣的子,涵养的涵?他是这么说的,还是我当时心不在焉的,给记错了。” 程舟受子琀压迫颇深,心有余悸:“子没错,琀左半边是个王,加今日的今,再添一个口字。” 顾清眠抬眼,“你是说——斜玉旁?” 程舟愣住:“不是,那是王吧。还是写的时候有一点,我给记错了?” 顾清眠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更皱,几乎成川,“斜玉琀?谁会起这样的名字?” 程舟反正一直对这仙门所知甚少,也向来不懂就问:“这名字有什么不对么?” 顾清眠道:“没什么,有些少见罢了。” 程舟明显不信,但想了想还是将材料分给他。顾清眠接过药材,转身上楼。 楼板吱嘎作响,路过的人会扫一眼顾清眠的斑驳的袖口。但他无动于衷。 夜里并没有被破坏的符咒。 没有人从外面进入这个房间。 程舟一直把玉挂在脖子上,暴露在外面。 呆在程舟身边的高人。 子琀。 琀。 死者口含之玉。 他拆了房屋封印,推开门,又封好符咒:“灵玉生而养魂,但我没想到冥玉也可以。” 他转身,试探道:“前辈可是附身玉上?” 青冥玉陡然一动,灵泉翻涌,氤氲的雾气飘然而起,汇聚成一团青雾。 随后,传来子琀的声音。 “你倒猜得快。” 顾清眠笑了:“不敢。” 子琀冷冷道:“告诉你也无妨,省得你乱打算盘浪费时间。” “本座不是附在玉上的残魂碎魄,不是下一剂散魂水就可以抹杀的。” 顾清眠抬眼看向那团雾,看不清人影,却能感受到一束目光上下打量他。 冰冷的,薄凉的,带着厚重煞气与死气的。 “本座就是这块青冥玉。” 顾清眠这下愣了。 他脱口而出:“怎么会?广寒声讨,长生封谷,群妖盛世已经结束整整一万年了。” 当年长生谷寒木一族一举切断了人妖两界的路。万年过后的人间,早已没有轮回水,来给予死物以生命了。 “是。” 对方漠然道,“但本座得道之时,尚是群妖盛世。” 顾清眠瞪大眼。 程舟究竟知不知道,他脖子上挂的那位是个什么身份? 妖分九阶,十者长生。 “不错,本座乃青冥玉妖。” “位列十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7107776和一袖卷风云大大的地雷~ 然后老规矩~涉及剧透的,不管猜没猜对我都不回复了~可以放这儿预言一下以后回看hhhh 我的微博就是“行客不知名”。但是烂柯人的小剧场很少,而且已经到很后面了,所以我过会儿直接开个新文放小剧场算了。 日常啰嗦,日常比心~ 第10章 第九章 子琀话音方落,地面突然摇晃起来。 尖叫声四起。 然而这震动十分短暂,迅速归于平静。 接着便是程舟在外面的声音:“顾途,开了!” 顾清眠愣住:“不是还有几日么?” 他一把揭下符咒,程舟破门而入。他面上一片潮红,眼放光芒:“百剑冢出土了,这是要开了——祖”他把“宗”吞下,恭敬道:“——前辈。” 子琀冷笑一声,青光散去:“那便去。” 冥玉从碗中飘起,飞至程舟上方。程舟痛苦望了顾清眠一眼,拿出一个绣袋,将玉放入其中,继续挂在颈项上。 “前辈,这次你可藏藏好。” 子琀没有回答。 程舟转身欲走,子琀却开口:“那个糊涂,跟上。” 顾清眠以手指自己:“我?” 程舟在九州混迹这么久,吃了多少亏,还是没改掉自来熟的毛病。 自他知晓顾清眠也懂得这位玉祖宗的存在,登时像找到了同路人,竟生出几分亲近来:“前辈,他又不是剑修,去百剑冢多危险——” “还想用冥玉么。” 顾清眠走不动路了。 他转身,手一捞将桌上的灵泉撒去,玉碗扫进袖中:“走走,程兄,一起啊。” 程舟只觉好心做了驴肝肺,却还是劝道:“顾途,你大可在外面等,到时候出来——” “你怎么话那么多?”子琀厌烦道:“本座就没见着哪个小辈像你一样话多的。” 程舟噎住,您老笼统见过几个小辈啊? “本座自有手段护他。” 程舟头疼欲裂,都不想提醒,自他遇见自己时便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全凭大乘剧毒镇压自己。这要怎么护顾途? 那一旁的顾途倒不在状态,只是兴奋问:“真能借我?借一年也行?” 程舟:“顾途,你冷静——” “事若成,必然可以。” “行,一言为定。” 程舟:“……” 于是一日后,二人一玉潜入到百剑冢所在之地。一入结界,便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天上地下,满目望去俱是修士。结界正中立着一个巨大的土堆,土堆上插|着一块石碑。 顾清眠他们还在外围,却也望不见那石碑尽头,但见其高高耸立,破云而上。 石碑厚重,上面猩红二字:“剑冢”。 字大气磅礴,一笔一划逼起金戈之声,铮铮剑鸣。顾清眠素来待剑道不甚了解,也不知这百剑冢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坟。 他定神细看,却见那二字渐渐、渐渐地浮起,变作剑痕,又渐渐变作森然长剑。阴风冷阳之下,剑气剜骨渗魂。他还未反应,长剑陡然一转,剑尖正对双目,狠狠刺了下来。 周围哀嚎骤起,腥风狂舞,杀气罩面而来。但顾清眠一步未动。万剑停于鼻尖,“叮”的一声,全部消失不见。 顾清眠:“这是——什么?” 远处有长老出声:“所有判定为非剑修子弟的,速速离开!速速离开!” 顾清眠扭头看向程舟,程舟也一派茫然。 二人对视两眼,却听子琀冷声道:“择剑阵。” 顾清眠不解,反到是程舟激动道:“原来这就是择剑阵!” 他看着底下,又有几分失落:“我当这个不该这么简陋啊。” 顾清眠:“择剑阵,我记得清寒观好像有座择剑山。” “这两者有何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程舟道:“每个厉害的剑修门派,都有择剑山,择剑屋,择剑——反正多的去了。” 他指那墓碑,眼中狂热:“但都是仿百剑冢而造。” “百剑冢的择剑阵,方是万剑本源。择剑,择剑,择天地之剑,人心之剑。” “非真正剑修,过不了此阵。相反,而会神魂震荡,疼痛难忍——”程舟说到兴起而骤停,扭头看他:“等等,你是怎么回事?” 顾清眠茫然:“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子琀开口:“先天剑心。” 程舟惊了,看顾途依旧满脸茫然:“你也是先天剑心?” “那你为什么要走丹道?” 顾清眠抓了个重点:“也?” “这不重要。”程舟愣愣道:“你,我记得你说你有师傅。你师傅,你师傅没带你走识魂阵?” 识魂阵是每个仙门子弟都会去走的阵法,时间一般在筑基左右。玄门子弟各有天资,借由识魂阵会寻出一些特殊体质和适宜方向。如此一来,可以免去许多弯路。 程舟目瞪口呆,心道可惜了。 先天剑心自古难寻,尚未出世便入剑道,生来就是剑脉奇才。顾途现在的样子,说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一出生便满腹经纶的文状元,非要风吹雨打地去考武状元。 而顾清眠思索片刻:“不——我师傅底下有好几个弟子。” 好几个清字弟子。 “他素来事务繁忙,可能跟我提过,有空去趟识魂阵,但是,我可能给——”他顿了顿,“忘了。” 程舟:“……” “你师傅要知道你一个先天剑心走了丹道,估摸得气死。” 顾清眠心想这不一定,毕竟清寒观最不缺的就是剑修。 说话间,四周又一阵骚动,顾清眠抬头,便见那墓碑表面剥落开来,簌簌落下尘土,显露出十几道剑痕。有长有短,有深有浅。 所有剑修都激动起来。 顾清眠:“这又是什么?” 程舟:“剑道痕。” “别小看这个。唯有在剑之一途登峰造极者方能在这剑冢的墓碑上刻下一道痕迹,痕迹愈深,愈了不得。” “只要留下刻痕,此剑此道将记入剑冢,一旦主人陨落,他刻下痕迹的佩剑都会飞入剑冢。人死而道存。从今往后,不管世事如何变化,门派如何分合,其道不灭。与轮回同在,与天地共生。” 程舟一面说,一面盯紧墓碑。他眼里是灼灼的火焰与欲望,就如这满天满地的剑修,每个人眼里都有同样的欲望。剑冢不分仙魔,不认阶层,不管是小家子弟,还是玄门大派,不管是炼气竖子,还是大乘长者,在这里统统与凡人无异,考验的,不过“剑道”二字。 一人。 一剑。 一道。 玄门一直叫这百剑冢,可每一个剑修都知道,百剑冢上,留下痕迹的不过一十二个人,离百还远着呢。 一万年,十二个人。 每一条痕迹后面,都是一位天时地利占尽的骄子,每一道痕迹里头,都是这天地认可的绝艳剑法。 这是一场,剑道盛宴。 而如今,择剑阵显,剑道痕露。 沉寂千年的百剑冢,终于要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最近太忙~ 来自手速渣作者的比心。 第11章 第十章 刹那间,天摇地动。阴风直上九霄,卷落乌云。一道凌冽的音色从坟中发出,于天地回荡。 “人间六月雪,落花痴情剑。” 程舟忍不住拽顾清眠,指节泛白,眼底已是重重喜色:“无情道!这是落花阁主的痴情剑!” 顾清眠早已云里雾里,又被他抖得找不着北:“不是痴情吗?怎么是无情道?” “呔。”程舟:“人间六月哪来飞雪?说剑痴情,不过是道太无情。” 落语间,狂风大振,一簇剑光直指苍穹。森森剑影里,浮着一个虚影。那虚影单腿立住,衣袂纷飞,两指并起作剑,于流转盘旋的乌云中,不过沧海一粟。 众人屏住呼吸,却见那虚影伸手,一把长剑从坟中飞出,直直扑去。 这是早已逝去的剑修,这是存于现世的剑。 他的剑。 一人一剑,隔着冰冷的时光与阴阳,触碰到了一起。 剑修起手,乌云深处,群花骤绽。宛若灿烂春阳,花开烂漫,于九霄勾勒出锦绣河山。嫩粉的桃花,莹白的梨花,一重重一叠叠地开放。 终于,花开荼蘼,正是极盛极美之时。 剑修突然长剑一挽。剑光所及,群花破碎,陡然幻作漫天飞雪,裹挟锐利剑气劈落于地,留下深深裂痕。 花至荼蘼春将尽,痴到深处反无情。 与此同时,轰然一声,百剑冢的墓碑缓缓沉下,露出一个方正的入口来。这入口仅容得下一人进入,且剑随声起,飞雪狂乱砸出。 “听说每一次都换个花样。” 程舟开口,盯着那入处:“顾兄,你怎么办——” 他的话吃进嘴里,只见众人谨慎围观,却有一青衣女修大笑:“何足惧!” 言罢,拔剑而起,直直进了飞雪剑光之中。 一时间,只听骨碎之声清脆传来。重重雪落,飞起艳艳鲜血。可后头的剑修无人退让,接二连三扑了进去,一个个跟随女修消失于落雪深处。 子琀:“这里的剑会随对手强弱变化,考验的是术。” 不会要命的。 程舟看顾途一眼,对方点头。 于是二人也随之而起,硬生生进了入口。 一进入,二人便被暴雪阻隔视线,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渊,上头是刺骨而入的剑气。 顾清眠不知程舟那状况如何,但他是好的很——那剑气劈在他身上,跟挠痒一般,衣服都没破。 顾清眠猝不及防知道了自己水准。 一路向下,待他双脚踩于地上,眼前已聚了几个剑修,无不是衣衫破烂,手中长剑铮鸣。一人便是一剑,一剑便是一道。 顾清眠不假思索,直接拿出剑,三两下将衣服割得细碎,混得与周围人一样。 他握着剑,不动声色打量。但见他们站在一座高高突起,能容十来人的平台上,四周是炙热的岩浆,翻滚着水泡,爆出朵又一朵火花。唯有几步远处有一座独木桥,依旧是仅容一人通过。 顾清眠看不懂这阵仗,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一眼认出这岩浆是高纯度的三昧真火。 这可是炼丹的好东西。 顾清眠盯着岩浆看了好久,强行压下想顺点走的欲望。 他又等了片刻,纷纷有人落下,各个口吐鲜血,狼狈不堪。然而他们很快爬起,谨慎观察四周。那名青衣女子已是衣衫破碎,一身鲜血。她随手抹了两把,握紧长剑,翻身上了木桥。 后面几人不甘示弱,也迈了上去。 平台上的剑修越来越多,上了独木桥的也越来越多。 终于,程舟从天而落。 落地前,他将剑一把插在地上,固定住身型。单膝重重跪在地上,喷出鲜血。 顾清眠眼底一滞。 程舟的劲衣已破成一条一条,脖子上的荷包不知去向,许是碎在那剑雪之中。他脖颈上那条红绳子摇摇欲断。 “万——”顾清眠尚未近前,又一人掉了下来,正好压在程舟小腿。 他闷哼一身,疼得冷汗直流。好巧不巧,后来者携带了一道未消散的无情剑剑气,劈过程舟脖颈,斩在了红绳上。 天地熄声,顾清眠睁眼看那红绳断裂,青冥玉飞旋而去。 举世无双的冥玉散着青芒,底下是灼灼的,炙热的岩浆。 三位真火,焚天下万物。 顾清眠的手在他思考前伸了出去,他从不知自己能如此迅疾。程舟惊道:“顾途!” “哐”的一声,长剑落地,顾清眠一手捞住冥玉,身体却已在平台之外。后头的程舟扑上来拉他,却只拽到了一道衣角——这小子衣服太碎了。 待得顾清眠反应过来,他已照着岩浆砸下去。热气扑面而来,火舌高窜,预备接受祭品。顾清眠年少时曾猜测过无数死法,从没有这一种。 “嘭” 然而下坠戛然而止,想象里的疼痛没有到来,反到手里有什么重重一拉,拽住他。 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他。 青芒大绽,煞气弥漫。 顾清眠一时反应不来,他怔怔抬头,而后——移不开眼了。 这就是,妖么? 碧玉为衣墨成发,鬓似刀裁,长眉如画。 四周乍起骚乱,子琀手中一提,将顾清眠打横抱起。一层青芒罩在他四周,除顾清眠外,再无人看清他面容。 顾清眠只觉口干舌燥。子琀的身上极冷,来自青冥玉的,带着死煞之气的冷,就着外头滚烫的岩浆飞焰,一重火一重冰,夹得他心口突突直跳。 子琀微微垂眸,那是一双上挑的,张扬而又放肆的凤眼。他不知何时已悬于高空,散开的青袍如九霄的云,舒卷之间,恍若欲雨长空。 睥睨众生。 底下有人喝问:“来者何人?” 子琀却全然不理。顾清眠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四周突起亮光。他茫然四顾,发觉这是一间简陋的石屋,零丁一张床,其他什么没有。 若不是这床是一张玉床,快同顾清眠那间拼上一拼了。 “你当真不懂剑术。” 顾清眠一愣,抬头,方看见子琀立于身前。四周墙壁悬着夜明珠,散发着浅浅柔光,照在这人双颊,愈发显得凤目薄唇,冷面如玉。 顾清眠不问他如何知道,只是规矩起身,规矩行礼道:“是。” 子琀进前一步。 顾清眠后退一步。 他又行礼,不卑不亢道:“前辈威压太盛,晚辈承受不住。” 子琀冷哼一声:“娇嫩。” 然而这满屋森冷妖气,却随话而去。 他转身,屋中凭空浮现一张木桌,上头是一个玉壶。子琀指尖一划,出现两个酒杯。 顾清眠道:“晚辈不喝酒。” 子琀皱眉。 不得不说,他生得太好,于是连皱眉都是好看的。 “就你们丹修规矩多。” 言罢,他直接对壶灌下一口。 顾清眠道:“程兄不拘这些,前辈大可把他叫来。” 子琀嗤笑一声。 “你不必旁侧敲击。”子琀手于墙上一抹:“这就是剑冢。” 顿时,墙上浮起亮光,竟照出那段独木桥。程舟正拖着伤势,一瘸一拐走在上头。 顾清眠一愣,却看子琀又灌下一口酒。 紧接着,墙壁浮起光影,层层叠叠是各式各样的剑修,走在不同的路上。而子琀,就坐在这满墙光影之下。 一刹那,仿佛千百种人生,千百层光阴重叠在他脸上。 冥玉,多生于凶煞之地,以血浇灌,死气缠身。 凶煞之地,以血浇灌,死气缠身。 顾清眠瞬间猜到了什么。 “想来人妖两界断开已久,你们没有听过十阶禁令?”子琀恢复了灵力,心情不错:“十阶禁令,又叫长生禁令。” 妖分九阶,十者长生。一旦妖成十阶,便突破万物界限,为天道所不容。故而十阶大妖,往往受天道束缚,灵力近乎凡人。 唯有一处地方,可以允许他们恢复原有的妖力。那便是妖界圣地,聚集着自开天辟地来所有妖尊的地方——长生谷。 “剑冢是一处小世界,源于长生谷的一块石头。”子琀道:“加之一位剑修剑法,一位花妖的幻影之术所成。” 他看见顾清眠神情。 “不错,本座生于此,长于此。” “是这剑冢的守坟之玉。” 作者有话要说: 子琀终于露脸了,我——我果然还是颜控。QAQ 日常比心(1/1)~ 第12章 第十一章 “可是,前辈镇守剑冢,为何会在外头遇见程舟?” 子琀一顿。他摇晃手中酒壶:“每至千年期限,本座可以突破结界前往外面——” “本座——”他顿了顿,眉头皱起。 房屋内的夜明珠成色甚好,光线隐隐绰绰,正描绘出他抿起的唇。 顾清眠思及聚灵散,顿时明白了——估计这位祖宗出结界后,发现带少了。 一时间,顾清眠竟有些想笑。还好他及时收住,正色道:“那前辈还把程舟留那?” 子琀冷哼道:“他是剑修,该走的路还得自己走。”他瞥一眼墙壁:“况且进剑冢时,本座也曾问过他。他自己选了这条路。” 墙上又浮出程舟状况。他不知哪捡来一根树枝,硬撑着向前。一步再一步,豆大的汗珠混上血水,一滴滴落下,又很快被滚滚热气蒸发。 他肩上没有东西,却仿佛叠着千层山岳,压得骨头吱嘎作响。鲜血从七窍渗出,流进嘴里,染红一口白牙。 “至于你——”程舟的画面突然缩小,隐逸于重重人影。每一个剑修都在负重前行。 子琀身边却浮出一个丹炉:“这里的关卡因人而异,你走了也是白走。” 顾清眠思及剑雪,衷心赞叹道:“这话在理。” 子琀一噎。 他这辈子看过太多剑修,哪个不是一腔热血、逆天而行?真没见着谁会承认自己无能,还坦坦荡荡、语带欣慰。 那一边,顾清眠的注意已被丹炉吸走。子琀还控制着丹炉叫它浮在半空,顾清眠倒迫不及待凑了上去。他仔细绕丹炉一圈,瞪大双目:“好炉!好哇!” 他抬头,恳切问:“前辈,我可以摸一摸吗?”。 “废话。”子琀控制丹炉落地,手一挥又是一地药材,“抓你就是让你炼丹的——” “好,好!”顾清眠不待听完便喜上眉梢。他低头,将碎得七零八落的衣扯了两块,套在手上。而后就地一趴,开始检查丹炉底盘。 毫无姿态可言。 子琀忍不住扶额。 能否炼成一炉好丹,丹炉底座是重中之重。要看底座传热、耐热程度以及受热可均匀。但很少有人会真趴下去看。原因无他,姿势实在不雅。 子琀:“你不能举起来看?” “对哦——”顾清眠恍然大悟。他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因为闷在炉底,显得瓮声瓮气:“但是,我不喜欢炼丹时——” 他似乎敲了几下炉底,声音带上满意:“分散灵力把炉子举起来。” “那样虽然很方便看受热程度,但是炼出的丹会有些差距。虽然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是终归有。” “所以,还得把炉子放在地上看。”顾清眠爬出来,衣服又蹭破几道,“毕竟它和举起来时,吹到的风还是有区别的。” 子琀一时无话,眼看着他发丝散开,衣衫零乱,有几缕碎发垂落面颊,遮住唇齿。丹修发色如墨,瞳仁清亮,愈发衬得一双眼,宛若璀璨星河。 以往在外,子琀没灵力化形,自然没工夫打量这位“糊涂丹修”。如今一看,这双眼睛倒很不错,想来易容丹下,原本的模样也不会差。 谁知顾清眠紧接着手一挽,将长发卷起,打了几个死结固定在头上。 子琀:“……” 顾清眠闭眼沉思片刻,脑海里已印下底座的模样。而后他将那两张布一丢,用天山灵泉净手,打开炉子,开始检查里面。 子琀眼不见心为静。他扭开头,手里又摸出一壶酒,继续看剑冢的情况。 一日,两日……几十日后。 子琀猛然睁眼。 第一批人全到了剑碑。 剑碑,乃是整个剑冢的终点,直接关联冢外那座冲天石碑。所有到达此处的剑修,都可以通过剑碑参悟心法,观摩先贤剑道。既可以选择学习,也可以选择提剑一试,留下自己道。 当然,古往今来,多少剑修折剑于此。但凡一件事能捱过时间,总少不得天资,运道,人事。 或拥其一,或三者占尽。 第一批人,便是中途未曾失败,第一次就顺利通过整条路的。他们断断续续,隔三差五地进来,最终,也不过五个人。 五个人,俱是一柄长剑,一身鲜血。 为首是那名青衣女修,也是五人中唯一的女修。她面纱早已破碎。芙蓉面,丹凤眼,姿容绮丽。 子琀时间掐得正好,顾清眠炼完最后一丹,药材刚好用完,只能停下。 而后他抬头,正听到子琀问:“奇怪——” 顾清眠不解:“什么?” 子琀:“本座已经许久没见过同类了。” 顾清眠侧头,正看见那女修影像。他一愣,怔怔道:“合欢尊者——不对,这是,清寒观弟子?” 他惊道:“大师姐?” 子琀语带讥诮:“厉害极了,还能认出你师姐。” “要不要本座给你鼓掌夸赞?” 顾清眠讪讪道:“这——师姐平日常以轻纱遮面——” 他回想片刻,发觉师姐用的分明是她平日的面纱,平时的装束,于是顾清眠决定闭嘴不言。 子琀也不准备深究,只是道:“她身上有妖族的血脉——出身浣花境?” 顾清眠颔首:“林师姐乃浣花境境主长姐。” 子琀挑眉,才到的剑修却皱眉问:“双木仙子来自浣花境,为何要与我们抢剑道机缘?” 浣花境一族,体内本就有上古花妖的血脉,生来便是幻道奇才,为何要舍本逐末,弃幻道而修剑术?甚至争抢剑道的无上机缘? 林安哈哈大笑,将剑向地上一|插。她长发披散,不施粉黛,满身累累伤痕。然而眼底凌厉,剑气加身。 那是肆无忌惮,霸道至极的剑气,若狂刀乱舞,风卷残云。混合着特有的清寒剑气,仅仅是站立于此,便好似瀚海层层凝冰,崇山叠叠崩雪。仿佛一眼望去,天地含霜。 顾清眠鬼使神差想起,当年赐号之时,他跪在地上。外面是点点冰灯,纷纷白雪。老祖看他许久,终于叹一声:“此道之才,偏爱彼道。” “便唤途吧。” “双途。” 双途。 双、途。 两条路。 天资是一条,想法是另一条。 轻松是一条,困难又是一条。 无数个双途横亘于前,而后他选了条“糊涂”路。 如今两百年过去,他都快忘掉这个道号了。 顾清眠笑了。子琀背对着,没看见这笑,多少有些不像“顾途”,也不像“顾清眠”。 他摇头,也不管底下人根本听不见:“这有什么为何。” 生为幻术天才,为何走剑道? 拥先天剑心,为何修丹道? 他当年,是怎么回来着——哪怕并不擅长,哪怕从不容易——不过是想修,便修了。 底下林安笑罢,冷冷道:“不过是想抢,便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安小姐姐只是个打酱油的,没看过《问尘》的不要紧~主要是百剑冢她肯定会来,不出场感觉有点不对劲。 日常比心(1/1) 第13章 第十二章 听闻林安回答,剑修冷哼一声,面带不善。林安执剑,眼底冰冷。另外几人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剑碑四周是一圈水池,隔开累累红土,嶙峋石壁。那地面太过猩红,分不清是土原先的颜色,还是鲜血染就。 子琀抱臂,挑眉相看。 五人费劲心思闯荡至此,绝非为了一时之争。二人僵持片刻,终究未起冲突。林安率先将剑收回,那剑修冷笑,也收回目光。几人以防有变,谨慎观察剑碑,研究如何获得传承。 谁知林安仍旧毫无畏惧。她飞身过了水池,甚至没有去试探,也没有去探寻先贤剑道,而是直接提剑,正对剑碑。 剑修啐道:“狂妄。” 林安不管不顾,长剑重重劈下—— 剑尖碰上石碑的一刹,她闷哼一声,经脉迸裂,艳艳鲜血滴落于池。 一刹那,池中水陡成墨色,层层叠叠渲染,接着开出满目合欢。 猩红的土,苍凉的碑,嫩粉的花。 风轻起,隐去四面灯火。唯有一束冷光,渗透石缝流淌,恍若无边长夜,寂寂寒月。 顾清眠:“这是——” 子琀抿唇。他凤眼微挑,语带讥诮,“他瞒得到好。” 顾清眠不解,“何出此言?” 子琀答非所问:“清风明月,寒水怜花,观天地之大而不求一隅也。” 这是清寒观的剑诀,也是观训。顾清眠至今都不知这句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这一池合欢花开,清风冷月,很快明白过来。 “你是说——” 剑冢。 长生谷一块石头,加之一名剑修,一位花妖所成。 “百剑冢是由清寒观先人所建?” “先人?”子琀嗤笑:“剑冢,出自你们第一代掌门之手。” 话语落下,如平地惊雷。顾清眠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又听他道:“清寒观历代掌门,俱名清寒,你不知为何?” 顾清眠老实摇头。顾清河同他提过这规矩,却也是当玩笑,说做掌门多可怜,又清又寒,可不得冷死在清寒山上。 子琀扫他一眼:“你们第一代掌门,原唤江清。” “他心仪长生谷妖尊,暗影残荷之主——寒木落影。” “清寒,是他名中最后一字,连上另一人姓名第一字。” 子琀至今尤记,那人烈酒入喉,大笑起剑。往后剑冢来来去去多少剑修,都抵不过江清当年,剑问明月,徒倚清风。 清寒观,清寒山,清寒剑,清寒真人…… 外头都说清寒观的剑修生来孤寂,一世清寒。却不知这清寒没什么特殊含义,不过是想把两个人从名到姓捆绑在一起,世世生生不分开而已。 其实那条剑诀也没什么特殊含义吧。 或许只是江清说于寒木落影的一句情话。一万年前,人妖两界断裂,江清埋骨于此。倘若花妖能再来这里一步,再见上一面。 清风给他,明月给他,天地之大,江清一隅都不要,统统给他。 他只要他。 只可惜,长生封谷,花妖再不会到人间来了。寒木落影当年将一粒花种留在浣花境,茫茫人世间,恐怕只有浣花境的人,才能唤起这道“寒水怜花”之景。 而浣花境又专攻幻术,哪里会到剑冢来。 顾清眠侧头看他,语气随意,旁侧敲击:“前辈认得江掌门?” 子琀一眼识破:“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便是你不该听的了。” 顾清眠“嗯”了声。 子琀看他一头死结实在糟心,手一挥把他头发解开。顾清眠不明所以,任由他握住长发。子琀指尖一勾,招来一把玉梳。 谁知玉梳入手,子琀一顿。 那玉梳是江清尚在世时用的。他当年得轮回水浇灌,初开混沌,睁眼看见的第一人,就是江清。 那老贼反手给他梳了个姑娘发髻,还恬不知耻地笑:“儿子,快叫爹。” 他子琀一介玉妖,哪懂人世规矩?于是这个发髻生生顶了千年。 整整三千年,几代剑修都看着他的双丫髻敢笑不敢言。 想到此,子琀额头蹦起青筋。 他随手拿起系过自己本体的红绳。 顾清眠眼角瞥见红绳,僵在那里。 青丝垂落,隐隐纠缠。子琀五指如玉,带着凉意,从颈侧滑过。一道道将他长发归拢,用红绳束起。 底下花正灿烂。 合欢,合欢,一朵一朵,恍若从谁的心尖盛开。然而终究凋零,化作花瓣纷飞,一片片飘落于林安身上。血仍在,伤口却渐渐愈合,消失不见。 连伤疤都未留下。 寒月如霜,清风不语。 这是隔开时光,本想予另一人的缱绻柔情。 剑修看着异象齐出,轻蔑道:“妖女。” 林安嘶吼一声:“剑比流年,断人世万物!”话音方落,劲气迸发,若惊涛拍岸,暴雨狂风。她再也坚持不住,踉跄后退,以剑撑地。 她仍不理那剑修,只是抬头,却见剑碑上,新添了一道划痕。 那剑痕极浅,却叫她瞪大双眼。后面四人也说不出话来。剑冢千年一开,除了偶然两次,其它时候都只添了一道剑道痕。 她刻下了,那么意味着,剩下的四人,希望已然不大。 那剑修不信,提剑去劈,被重重掀开,又喷出血来。 三人也再不观望,接二连三攻向剑碑,却纷纷败落。 “不!这怎么可能!”那剑修惊得喊出来:“妖女!你用的妖术!” 林安充耳不闻,只是将剑入鞘,正对剑碑恭敬一礼。 她有惊异,但并未欣喜若狂,就好似这一划,命中就该由她刻下。 “多谢诸位前辈点拨,晚辈已知,道该怎么走。” 语罢,她看都没看其他剑道痕一眼,转身便走。 “你,你!”那剑修又是几下,依旧没留下痕迹。他一时难以相信,双眼涨红,口不择言,“呸——女人还抛头露面,衣衫不整,你们姐妹,都不是好东西!” 林安本不理不睬,他自然敢得寸进尺。 然而他刚提“妹”字,林安骤然回身,重剑开合,狠狠砸了下去。 剑修侧身一闪,林安拔剑,剑人合一,几成一道剑芒,出鞘而去。那剑修语气狂妄,也有狂的资本。回身一挡,生生架住重剑。 他啐了一声,反守为攻,直直向她眼睛刺去,欲将她双目剜出。 长剑划破林安面颊,深可见骨。她却一步不退,锋芒毕露。 重剑直对对方,几欲折断。 子琀冷笑:“空有天资,然而心胸狭隘,浮躁不堪。” “成不了大器。” “倒是你师姐,是根好苗子。她方有领悟,但尚未参透,不能断送于此。”子琀语罢,青光大振。 这也是江清惜才,留他于剑冢的目的。 那剑修突然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子琀虚影一闪,人已出现在剑碑之前。 众人大惊,纷纷举剑。然而子琀长袖一甩,其他人都被一股无形之力扭在地上。唯独林安站着,持剑来砍。 “剑走偏锋,过刚易折。”子琀一手背于身后,另一手食指抵住林安剑尖,纹丝不动,“小剑修,别入死胡同。” 子琀没有将光影消去,于是顾清眠留在屋内,也足以看见他们状况。但这角度在剑碑之上,子琀又是低语,一时听不见说了什么。 顾清眠动用他鲜有的那点好奇,凑上前去,将耳朵向墙壁一靠。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根本没靠到墙壁。 反而边上一空。 这儿见了鬼的居然根本没墙! 所谓光影是直接连着那个空间! 于是顾清眠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从剑碑上空摔了下去。只听“嘭”的一下,他侧腰重重摔上剑碑顶端,疼得一个哆嗦。他随即翻身,发现自己趴在剑碑上,眼睁睁看见底下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而后神色骤变。 这一次,子琀的反应竟比旁人慢了不少。他怔愣许久,不可置信地盯住顾清眠,咬牙切齿道:“顾、糊、涂!” 顾清眠:“啊?贫道不叫糊涂。” 贫道只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 子琀:“帮你梳梳头,感动吗?” 糊涂:“不敢动,不敢动。” ———————————————————————— 那个清寒观的观训,各人看法是不一样的啦~程舟是一种看法,子琀可以是另一种~ (ps:然后家中有小孩请遵从他的想法扎头发,不要跟江清学,这是个反面例子QAQ) 第二卷 扇谷不归路 第14章 第一章 一时之间,顾清眠与众人面面相觑。他飞速爬起,却听一声:“啊!” 顾清眠眼睁睁看着程舟也从天上,不知道哪个地方落了下来。他运气显然差多了,没砸到剑碑,而是从边上滑了下去。 顾清眠伸手想拉他都没拉到。 剑冢妖气盛而灵力弱,根本没法御剑飞行。程舟一个翻身,拿剑往剑碑上一刺,试图固定住自己。然后“哐”的一声被弹飞,对着子琀砸去。 子琀眼见程舟飞来,直接向旁移了一步,于是程舟又“哐”的一声砸在地上,吐出两口血。 顾清眠低头,继而大吃一惊——程舟那一划,居然在剑碑上,生生刻出了道划痕。 顾清眠:“这——” 他低头看那剑痕,又迷茫去看子琀,可对方脸色铁青,看着他,而非剑痕。事实上,除了林安,其他所有人都脸色铁青。 林安淡淡看他们一眼,无动于衷。只是将剑一划,狠狠插|到那剑修身旁:“下一次,再听你说她一句坏话。” “说一个字,我就敲掉你一颗牙。” 言罢,她直接收剑,扭头走了。 而子琀看都没看她,只是皱眉,继而五指张开。 顾清眠只觉得腰腹一紧,眼前陡然一变,便出现子琀的脸。 面若美玉,凤目薄唇。 顾清眠下意识向后一退,恰好子琀收手,让他平缓落地。而后,对方一拍他肩膀。顾清眠回头,抬眼,发现剑碑顶端,赫然一道弧线。 顾清眠:“……” 子琀:“别人都留得是剑痕,你好的很呢。” “留了一条——”他上下打量顾清眠,“腰痕?” 顾清眠目瞪口呆,连忙闭嘴做乖巧状。 “前、前辈。”程舟又咳了口血。子琀没有用妖力镇压他,故而他能够爬起。子琀扫他一眼,又感受到,第二批剑修也在向里赶来。 他五指结印,一圈青芒罩住所有人。待得青芒散去,三人已不见踪影。剩下的剑修纷纷爬起,头脑里忘得精光:“方才,发生了什么?” 顾清眠回过神时,他们正在一片树林里。四周有一圈结界,而程舟昏迷不醒,浮在空中,由一团青雾包裹着。 树木高而不密,于是阳光渗透下来,略略刺眼。 顾清眠谨慎观察四周,却听子琀道:“别看了,这儿不是剑冢。” 境界差距太大,他根本不知子琀在哪。此刻听着声音,扭头,却见对方背靠于树。 玉妖依旧是一身青袍,只是少了暗纹,款式素净许多。衬得他发若乌木,唇薄齿白,眉眼愈发出众。 子琀的瞳色偏浅。离开了剑冢昏暗的环境,瞳孔于阳光下染上些许青芒,游移的树影重叠其上。宛若话本野史里走出的倾国妖孽,凤目流转间,叫人神魂颠倒。 顾清眠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小子接近剑冢前,误入海兰花田,折腾了这么久,从花田底掉了出来。”子琀看向程舟,“亏本座还奇怪,人跑哪去了。” 顾清眠顿时来了兴致:“等等——海兰,剑冢里有海兰?” 海兰花。 它与暗影残荷一道,共属长生谷十大奇花。花开之际,无色无形,然而其内蕴含大道,一花一界,一刻一年,故而又名界花、天道花。 想来程舟是在这海兰花田中沉浮片刻,如过数载窥得天机,才能轻松于剑碑上留下痕迹。 不过对顾清眠来说,更重要的是——海兰花,亦是百川散的原料之一。 子琀颔首:“怎么?” 顾清眠讨好笑道:“前辈,小的什么都愿意做,不知可否——” 子琀嗤笑一声,凭空飞出一个玉盒,落在顾清眠手里。 顾清眠喜上眉梢。 子琀手一挥,程舟渐渐落地,躺在地上。他还是闭目昏睡,但身上伤已愈合。而后子琀看向顾清眠,“至于你—— 别抱这么紧,本座不会跟你抢的——本座要你如实回答几个问题。” 顾清眠连声答应,手下却毫不含糊,直接将玉盒塞进袖中。而后他抬头,一脸无辜。 子琀直接切入正题,“你是双重剑心?” 他盯紧了顾清眠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他知道顾清眠吃了易容丹,但易容丹遮盖不住表情。然而顾清眠面带茫然:“双重剑心,那是什么?” 子琀皱眉。 先天剑心,后天剑心,两者俱是千年难遇的剑道极品。但前者在天资,后者在领悟。前者得天道垂怜,生即入道;后者却多为天道所负,大悲大痛后,大彻大悟。 先天难寻,后天更难,何况是两者俱得的双重剑心?万年来,除了江清,再没有第二个出世。 此次剑冢将开时,他确实从剑碑上感受到了两股先天剑心之力,原以为遇到程舟便算运气,却不想这有一个先天,居然已经炼成了双重剑心。 唯有双重剑心,方能魂剑一体,不被剑碑排斥,甚至,无心之间,还能驱动整个剑冢——这也是他不能再将他留在剑冢的原因。 可是,顾途。一个丁点岁数的顾家清字,还痴迷丹道,怎么可能是双重剑心呢?若他是,清寒观又怎么舍得让他走丹道? 万年前,江清凭一己之力,闯长生谷抢人,建清寒观立志,设剑冢传道,开创清寒剑法,铸清寒一剑……如今又出一个双重剑心,清寒观舍得放过? 子琀看着顾清眠,对方双眼大睁,格外迷茫。玉妖眉头更皱,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失忆过?” 这话一出,顾清眠思索片刻:“应该、没有吧。” 子琀扶额。 他忽然有种感觉,兴许不是清寒观舍得,是清寒观根本不知道。看此人成日稀里糊涂,见丹忘魂的样子,谁能相信,这是个剑道的不世奇才? 底下,程舟哼了几声,眼见着要醒。子琀瞥了一眼,青芒骤绽,他又昏死过去。 子琀离开树干,看向顾清眠,难得沉下气来,将双重剑心解释一遍,补充道:“你若想走剑道,必将大放光彩,成就高不可及。” 万年玉妖语气慎重,没有施压,也没有赞叹。那只是客观之际的一句建议,不带任何情感:“你命中注定该走剑道。” 顾清眠又笑,然而也慎重许多。他收敛了面上情绪,垂眸,眼底若深深寒潭,波澜不惊。 他有些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好像对丹道之外的事情,都表现得无动于衷:“前辈,人世间没那么多命中注定。” “世事难料,强求不得。” 子琀没有回答。程舟躺在地上,继续昏睡。长风瑟瑟,簌簌叶声。他闭了眼,依稀能看到当年,江清躺在玉床上问:“他怎么还没来?” 一万年前,那人最后的时光里,只是反反复复地问他:“子琀,我都快死了。” “他怎么还不来?” 世事难料,强求不得么? 子琀看向顾途。丹修的眼睛很漂亮,不涉及丹道的时候,那是一双不露喜怒的眼,宛若无月的夜,最醇厚的墨。 看似最好懂,却什么都看不懂。 除了对丹道的喜,他从未暴露过深层次的情绪。或者说,他用对丹道的痴狂,掩盖住了所有其他讯息。 子琀突然道:“名字?” 这虽不是剑冢,却离剑冢不远,他依然能调动妖力。 顾清眠一顿,袖中玉盒飘离出来。而对方道:“如实回答本座。” 顾清眠抬眼,二人对视片刻。 流云路过春阳,遮挡了阳光。树影之下,谁都看不清神色。 “顾清眠。”顾清眠道,“目民眠。” 语音方落,盒子失去外力,滑入他袖子深处。 “事在人为,强求可得。” 子琀讥诮而语,却听顾清眠回道:“前辈能这样想,当然很好。” 顾清眠话里有话,子琀却懒得深究。他看顾清眠半响,道:“你的名字真怪。” “哪里怪了?” “眠,睡也梦也,偏偏配了个清。” 顾清眠笑了:“清不成眠罢了。” “大抵天地看不惯,叫贫道做个清醒的糊涂鬼。” 他言语点到即止,底下分毫不露,笑罢只是道:“还请前辈莫要告诉程舟。” 子琀看地上程舟一眼,玩味道:“哦?” 顾清眠道:“程舟与贫道曾有一面之缘,认得‘顾清眠’,若他知道贫道便是,许会吓死。” 子琀盯着他:“如此说来,这性子不是你本来面目?” 顾清眠避而不谈,只是笑道:“前辈。” 他回看子琀,寸步不让。 一时之间,暗潮汹涌。 风起而风止,折叶纷纷。 好在子琀时常不耐烦,却很少真逼人。他“啧啧”两声:“本座允你。” 语落,程舟打了个喷嚏,猛然弹起。 他迷茫看了眼四周,子琀则将结界撤下。 谁知刚收回结界,他忽然眼底一寒。 顾程二人不明所以,却听子琀冷笑道:“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一道青芒打去,生生从远处抓来一只麻雀。那小东西吓坏了,灰扑扑缩在地上,不断颤抖。 程舟愣了片刻,不明白为什么刚醒就看到玉祖宗在打鸟。顾清眠却觉得这麻雀有几分面熟。 “区区小妖,还敢欺瞒本座?”子琀不耐烦道:“现形!” 小麻雀一个激灵,化作一只大雁。 那是一只极美的雁,羽毛丰润,纯白无暇。然而它羽毛尖端是一条波浪似的朱红妖纹。 子琀挑眉:“魂雁?” 群妖盛世结束后,人间妖力大减,很难再出五阶以上的大妖。轮回水减少,草木玉石等无灵智者也难以成妖。故而人间现存的妖精,多是天生灵物,二三阶的小妖罢了。 魂雁,便是其中一类。它们居于雪山之巅,以白雪为食,能无视迷瘴,看透魂魄,故而是鬼修的心头大爱。 子琀扫它一眼,那小魂雁颤抖得愈发厉害。 子琀道:“人形。” 柔和的白光散发而出,照得人神魂俱暖。宛若春阳之下,草木抽芽,花开骨朵。待得白光散去,地上跪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肤若凝脂,面若春桃。她扎着双丫髻,发髻上明晃晃一圈红绳,一身如雪白衣,端的是娇俏可人。 子琀看到双丫髻便心头不爽,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小妖精一下朝向顾清眠,脆生生道:“陛下!” 顾清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子琀——双丫髻终结者。 注:“清不成眠”出自《柳梢青.日转墙东》 —————————————————————————— 感谢18271777369大大的地雷~ 日常比心(1/1) 第15章 第二章 不过是个一两百岁的小妖精,不足为惧。 但她嘴里这“陛下”二字,却着实勾起了子琀兴致。怎么,前头某人刚藏严实,后脚就被这小妖送上门来么? 子琀万年妖修,威压岂止一般。那小雁妖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却倔强朝着顾清眠:“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顾清眠听得云里雾里,“不是,你——我——贫道何时救过你了?” 子琀哼了一声,收去威压。他看了顾清眠几眼,拖长腔调,玩味道:“糊涂诶,你可别真是失忆了。” “前辈莫要打趣我了。”顾清眠苦笑,伸手去扶那小妖精:“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魂雁妖站了起来,一双杏眼晶亮:“不会,我魂雁一族,认人绝无差错。” “陛下出清——唔” 顾清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程舟坐在地上,茫然不解。 原来,是他出清寒观时,看到的那只小麻雀。 程舟疑惑相视,子琀眼中兴味更浓。 顾清眠干笑两声,搪塞道:“那更是萍水相逢,哪来什么救命之恩?你认错人了。前辈,我们快走。” 小雁妖“呜呜”两声,被手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急了,手一拔拔下一根头发,往前一掷。 顾清眠对妖修所知甚少,没防备还有这么一下。他伸手想拦,却被子琀一挡,直接制住双臂。 “前——唔”子琀现学现卖,也将他嘴捂了。 发丝离体,变作一根白羽,被风卷起。而后陡然一花,显现出一个场景来。 森森铁笼,笼外一个庭院。 那是深秋时节,院子里萧索几株树木。灌木后头是朱红的漆,描绘出几笔宫墙。残荷满池,枯叶堆积。 顾清眠怔住,他嘴被子琀捂着,眼底深深,看不出悲喜。 画面里,魂雁似乎撞了铁笼几下。而后笼子被狠狠一踹:“消停会儿——啊,陛下!” 叩头声此起彼伏,一声声急促的“参见陛下”,伴着不轻不重的脚步。 秋风卷着落叶盘旋,一角红衣映入眼帘。 魂雁抬头想去看,可来人背着阳光,面目模糊。 “放了吧。” 音色低迷暗哑,带着醉意,轻笑间恍惚是顾清眠的嗓音。 话语一瞬即逝,来人的红衣若灼灼的火,又如蹁跹的蝶,悠悠来了,又悠悠走远。 好似一场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大梦。 “可是陛下,这是大将军费好大心思——” “陛下——” 再而后,铁笼便被打开了。 画面消失,一道羽毛飘零而下。 雁妖扭头,耿直道:“陛下确实救过我。” 顾清眠哑口无言。似乎记忆里是有这么一茬。 他拍拍子琀的手,对方松开放了他。 倒是程舟愣了片刻,心里纳闷:“这祖宗不是最恨别人碰他么?” “陛下?”子琀挑眉:“原来你是个皇帝?” 顾清眠四处张望片刻,眼见着逃不掉了,颔首道:“唉,说来话长,贫道修仙前流年不顺,当过一阵子皇帝。” 程舟:“……” 这也叫流年不顺? 程舟虽然没见过皇帝,但他还真没法儿把顾途和皇帝两个字联系到一起。想了想,他好奇道:“诶?做皇帝是不是很好?每天有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喝不完的美酒佳酿?” 顾清眠垂眸,笑了:“那是自然。” “身旁有人服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尽富贵荣华?” 顾清眠又点头,眼底扫到那小雁妖发上红绳。他笑道:“方才唐突了,敢问夫人贵姓?” 程舟乍一听闻“夫人”,差点呛到自己。连子琀也是一顿。这雁妖瞧着不大,于魂雁一族而言,许是凡人十几岁的年纪。 然而雁妖面颊飞红,低头笑道:“姓慕。叫慕雪,我相公给起的名字。” “呀——”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脸,摆手道:“我们妖族不兴这些规矩,陛下叫我阿雪就好。” 子琀哼了一声,显然对她擅自代表妖族表示不满。 顾清眠垂眸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阿雪也唤我名字吧——顾途。” “啊?”慕雪抬头,杏眼圆睁,“你不叫‘陛下’?” “我、我在那里潜伏了好几日,听他们都叫你这个,原以为这是你名字——” 此话一出,三人皆愣。 程舟率先大笑出声,险些岔气。顾清眠摇头,无奈笑道:“古往今来,陛下千千万,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谁便是‘陛下’。” “贫道早就不是了。” 慕雪似懂非懂。反是子琀嗤笑道,“你魂雁一族的族长,名字可不叫‘族长’。” “这样啊。”小魂雁低下头,脸已通红,“我,都怪我太笨了。” “唉,我相公也常笑我笨。” 她摸了摸发绳,“相公同我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哦?”子琀插话道:“那你要怎么报?” 慕雪茫然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都没想到能再看到顾途。” 那一日,她变做麻雀落在树上小憩,一睁眼,便看到了他。仙风道骨,卓尔不群。与当年全然不同的风貌,然而魂魄没变。 她们魂雁历来算不上聪慧,但唯一认不错的,就是魂魄。她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振翅就追了上去。可真追上了,认了人了,她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她踌躇之际,忽然扭头,目光直视远方。子琀也抿唇,反倒是程顾二人不解。 “哦?”子琀冷笑道:“还敢追上来。” 言罢,他袖袍飘起,无风而动,掌心青芒乍现。 然而顾清眠一下拉住他,笑问慕雪:“阿雪,敢问这附近可有什么知名玄门?” 慕雪:“有,翻过前头那座山,再飞上片刻,就是枯叶谷。” 枯叶谷? 焚琴道人顾三清可还欠他三滴心头血呢。 “枯叶谷?”子琀千年出一次剑冢,千年前还没有这个名字,“那是什么?” “当今魔道的无冕之王,位于扇谷绝地。”顾清眠笑道:“前辈,您答应我,要借玉于我一年。劳烦,同我去趟枯叶谷了。” 那群人似乎没发现他们,只是在附近搜寻。速度不快,然而也绝对不慢。 子琀皱眉:“本座是说,事若成,便借你一年。” 他可是连什么事都没说呢。 顾清眠笑:“事若未成,前辈又如何会强拉我出冢?” 子琀一噎。 他本是看他身怀先天剑心,骗他个理由进去,哪想搬石头砸了自己脚。顾清眠恭敬道:“在下日后多做几贴聚灵散,前辈大可放心。” “再说。”顾清眠笑道:“在下不才,也算救过前辈。” “滴水之恩——”顾清眠及时停住,笑而不语。 子琀看了眼两眼迷茫的小雁妖,妖族晚辈前实在拉不下脸,冷哼一声:“行——但剑冢两年后关闭。” 顾清眠道:“晚辈必定将前辈送回剑冢。” 而后,他转身:“劳烦阿雪,将我们带到枯叶谷。” “这恩情,也算报完了。” “这可使不得。”慕雪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何能——” “当年我救姑娘,也是举手之劳。”顾清眠笑道:“举手之劳换举手之劳,岂不正好。” 言罢,他又看程舟。 程舟老早就想离开这玉祖宗了,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以至猝不及防。然而,他痛心疾首道:“我也要去枯叶谷。” 他师妹云千帆在那里。他本就打算出百剑冢后,前往枯叶谷。如今百剑冢走了一遭,磨炼提升了剑道,也在海兰幻境中沉浮数十载,领悟了诸多道理、红尘百态,确实要找个地方体悟一番。 顾清眠笑了:“那真是很巧了,一起吧。” 与此同时,一处荒郊野岭。 此处有一圈结界,结界里藏着个木屋。 一名“家刀”悄无声息进屋,跪下:“大人,还是没找到。” 屋里人蒙着面具,冷冷道:“怎么?区区一个分神都找不到?” 家刀面无表情。 面具人:“清寒观的出口就那么几个,都搜过了?” 家刀:“是。” “照妖镜也用过?” “是。” 面具人来回踱步。他走路不疾不徐,然而每一步都敲在家刀的命上。面具背后,看不出神情。 “区区一个分神,你们就这点本事?” 家刀:“大人,顾清眠入观两百年,没出过观门一步,也就从没有登记过,魂魄上没有清寒观门派印记。当年焚琴道人曾领他去过一次丹阁,然而那一次悉数记在焚琴道人身上。” 那时,焚琴道人顾三清尚是掌门幼徒,顾家家主宠爱的百道之体,手掌神兵焚琴,给点打赏,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带出去也就带出去了。 谁能想到顾清眠居然从没有出过观门? “他的剑也落在了清寒观。从清寒观下手,根本查不通。” 面具人袖下的手握紧了:“那照妖镜呢?一个分神一个分神的照过去,吃了易容丹都没用。还有百剑冢那,但凡修士聚集之地,都派几个人去搜搜。” 家刀:“大人,我们搜遍了,没有一个是顾清眠。” 面具人:“他难道还能消失不成?” 家刀:“大人,如果——” “什么?” “我们查到,顾清眠历年在清寒观掌管负责筛选幻叶草,幻叶草又是易容丹的主要原料。”家刀自己都不大相信这个猜测:“清寒观丹山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丹疯子,从不与人结交,终日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也没多少人认真去看他的脸。” “大人,修士结婴之时会重塑容貌。他会不会利用筛选出来的残次品幻叶草,炼制了大量一模一样的易容丹,元婴时重塑了容貌,而后一直在清寒观服用易容丹?” “顾清眠从来没有参与过观内比武,与师傅关系疏离,从来不与旁人相商,为人孤僻,也就和顾清河说得上几句话。当年顾三清在时,给他弄来了很多珍贵草药,所以他也从不去领清字子弟份额。” 这个人,不是消失了,而是在清寒观的时候,就近乎消失了。 面具人转身:“笑话。当年清寒观顾老祖于人间救了他,赏识他,领他修仙道,他难不成还对清寒观怀有戒心?” “可是,这么多巧合也太巧了。” 每一条路都被堵死,每一条路都找不通。如果是巧合还好,如果是真的。那整整两百年,这个人是何等心计? “继续搜!”面具人冷冷道:“掘地三尺,给我挖出来!” “是!” 作者有话要说: 面具人: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家刀。 ———————————————————————— 感谢Nnnnnnn大大的地雷~ 我决定以后写文不标攻受性格了,各种写飞出去(雾)。 辛苦你们猜性格了。 然后感谢大大提出的问题啦~如果看过《问尘》的这里解释一下,程舟确实是书里的主角。他先遇到的子琀,他在问尘里见过江清的幻影,他也是整个剑冢里收获最多的人,只可惜他不是《含丹》的主角,所以我没具体写他干了啥(没错我就是懒)。相反顾清眠,他除了多看子琀几眼,就是不小心砸在了剑碑上,最后凭借一个莫名其妙的“救命之恩”把子琀骗走了。他还干了啥?没有。这可能是最不务正业的男主了。 至于双重剑心,这么大的金手指,这几章的主要用途是让俩主角接近(我到底在瞎搞什么),江清是双重剑心,他又相当于子琀的父亲,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子琀会多留意顾清眠的原因。哎呀还是那句话,都留意了发展jq就方便多了嘛是不是。 最后希望你们不嫌我啰嗦,如果嫌弃——啊,那我只能求你们不要嫌弃我啰嗦TAT哭唧唧。 最后,日常比心(1/1) 第16章 第三章 慕雪翻过几条极险峻的小道,不过半个时辰便至扇谷。她寻了一处偏僻角落,收翅,将顾清眠放了下来。一旁程舟御剑,安稳落地。 扇谷绝地。 茫茫黄土,粒粒飞沙。凛冽的风如刀似针,一根根旋|进皮肉。 “顾途小心!”慕雪轻喝,伸手替他挡下道几成剑气的风。 程舟则拔剑一劈,险些虎口震裂,被逼得连退三步。 扇谷之地没有灵气,仙修与凡人无异,妖魔两道却好些。子琀本就是凶玉,这里的煞气,反而帮他抵掉些许长生禁令。他任由剑气劈落于身,一根发丝未断。 慕雪道:“附近有一道入口可以进去,跟我来。” 她走了几步,伸手拂过。四面俱沙,也没见着什么不同,然而地面陡然一陷。 好在慕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程顾二人,轻巧落地。身旁青光一闪,出现了子琀。 入口在上方封闭,流沙宛若活物一般汇聚,吞噬洞口。仅有的一抹阳光消散,四周一片寂静。 顾清眠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顾途?” 顾清眠听到了慕雪声音,“抓住我袖子,跟紧了。” “还有万公子?” “是。” “你也抓住了。” “好。” 顾清眠循着声音,胡乱抓住袖袍。入手的布料冰凉,透着寒意。 但子琀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冷若寒潭。 “这是本座的袖子。” 程舟一吓,连忙松手:“冒犯了,前辈!” 慕雪:“不对,万公子,你抓的是我的——” 二妖同时熄声,唯有程舟茫然地问了句:“什么——嘶” 顾清眠只觉周身一冷,如坠冰窟。森森寒意罩顶而下,冻得他一个哆嗦。 冷,彻骨的冷。 恍如无数冰手贴着他肌肤肆虐,寒风窜进经脉,一寸寸凝结血液。 深深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呼——” “呼——” 顾清眠张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四肢不听使唤。他颈项被掐住,喉管“咔咔”作响。正当他再喘不上气时,忽觉手向前一送,而后胸膛撞上另一面胸膛。 子琀。 风声轻起,长袍翻飞,对方将他护进怀中。 刹那间,冰雪消融。 所有寒意被抵挡在外,知难而退。神识里传来子琀的声音:“别动。” 他被压在他怀里,气息相通,交颈而立。 “呼——” “呼——” 一时间,不知是谁在喘息。 那些东西还在,它们的声音如凛冽寒风,似黄泉流水,泱泱淌过。 却全部,被挡在子琀一袍之外。 过了许久,又恍惚片刻。不远处出来慕雪吊着气的声音:“顾途?” 子琀松开手,却皱眉。 玉为死物,生无五感。这类妖除非得轮回水浇灌,否则绝无成妖的可能,但它们一旦成了妖,却可不受日夜限制。 比如此刻,他就看得见。 他能瞧见顾清眠睁着眼,眼底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有凡人生来对黑暗的恐惧,也没有节后逃生的喜悦。 目若长夜,寂寂无边。 但那眼神不过昙花一现,眨眼间消失无踪。 而后,他竟笑了,问道:“阿雪,怎么了?” 子琀挑眉。 双重——剑心么? 这个小道士不过两百岁,他的后天剑心,究竟因何而生? 妖族互通,慕雪多少知晓他们玉妖的情况:“前、前辈——”她音带颤意,哆嗦道:“您,您帮我看看,万公子是不是被抓走了?” 此话方落,子琀猛地扭头。 一时间连他都不信,自己居然没有留意程舟? 然而,晚了。 眼前空空荡荡,除了那只魂雁,再无一人。也不知方才那群东西去了哪里。 子琀没有回话,慕雪也意识到了什么:“顾、顾途,你们来我这儿,我们先离开再说。” “啧!”子琀懊恼一声,手里一个用力:“抓紧了。” 抓紧? 抓紧什么? 顾清眠尚未问出口,便觉陡然失重——子琀直接将他扛起,迈步,一道妖力细如丝线,勾上慕雪的肩膀:“走。” 慕雪引着他们,几步一折,弯弯曲曲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点昏黄。渐渐的,出现一个破烂茅屋。屋外飘着幽幽鬼火,坐着个男童。男童有双大到极致的眼,眼里盯着子琀:“稀客。” 慕雪连忙上前,将一大把魔石塞入那男童手中。 男童不紧不慢,低头数了数石头。数完一遍,他抬头,看了看三人,狡黠道:“一间。” 慕雪一愣:“价钱涨了这么多?” 男童笑了,吸鼻子道:“黄泉客栈,不算死尸。” “你们就一个活口,自然一间房。” “爱住不住。” 子琀脾气上来,却顾清眠一下拉住道:“有劳了,那就一间。” 男童将魔石倒入嘴中,嚼豆子般吃了,而后吐出一块漆黑丑陋的令牌。 慕雪也不嫌弃,伸手去拿令牌。男童的视线在慕雪与顾清眠间一转,而后突然怪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说话间,慕雪已急急握住令牌,四周天旋地转,兀然化作一间客房,有桌有窗有床。 男童天真而诡谲的声音于半空回旋,久久不散。 “一报还一报,相识不相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听妄大大和1Q大大的地雷~~~ 迟来的新年快乐~祝大家心想事成,学业顺利工作愉快~ 日常比心~ 第17章 第四章 男童的声音尚未散去,顾清眠直接将一粒药丸塞进慕雪口中,而后指下一动,慕雪生生咽下。 她茫然抬头,却见顾清眠笑道:“阿雪,你究竟是谁?” 他称呼喊得亲昵,毒|药发作也快。 魂雁腹中一阵绞痛,疼得冷汗涟涟。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子琀皱眉,却一言未发,静观其变。 “黄泉客栈。”顾清眠笑道:“嗯,魔道中立之地,非贵客引荐不得入内。阿雪,你很熟悉扇谷,认识的人地位也不低。” “方才那是什么?” “百——魂送葬。” 百魂教的百魂送葬。五百年一祭,用以追思算教。传言百魂过处,生灵不存。想来子琀护住了他,掩盖住生气,才使他没有和程舟般被带走。 他当年身为凡人,随手一救就是一只魂雁妖? 如今出观,随便遇见只麻雀,就遇到报恩? 顺手扶了位老伯,就碰上了程舟? 如今又撞到了五百年一次百魂送葬? 哪来这么多巧合? 大意了。 太大意了。 顾清眠站在那里,只觉四周一片暗色,桌椅橱床俱似幻象,唯独一片茫茫的冷。 他注视着慕雪在地上打滚,疼得发丝凌乱,发带散开。那是一根色泽鲜亮的红绳,原打着精巧的双十结,此刻也沾上灰尘。 他亲手割裂的过往,亲手抛弃的身份,又在他踏入尘世的那一刻,一条条一样样地出现在眼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顾清眠笑了,低头问慕雪:“你是效忠百魂教,还是效忠他们?” “又或者,他们和百魂教勾结到了一起?” 慕雪“哇”地吐出口血。毒|药发作,若无数根针扎进四肢百骸,她在地上挣扎:“不,我没有——啊——” 她痛得一个打挺,重重撞上凳子,将其撞翻过去。凳脚砸中她额头,劈下一道血痕,一路淌进眼睛。 “百魂祭,啊——要六日后才举行,现在不过是巡魂——万公子暂时不会有事。” 顾清眠又笑,他方要开口,子琀却指尖一动,定住慕雪。青芒之下,雁妖昏迷过去,不复声响。四周围起结界——那是子琀的结界。他虽然妖力不如剑冢之时,但隔绝四周还是做得到的。 “魂雁一脉,天生是关不住的。笼子里的魂雁,要么是在想逃,要么是在想死。”子琀道:“所以她说你放了她,是救她一命。” 顾清眠难得愣住,他面上还带着笑,手里还握着一粒毒|药,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而后,他听到子琀问:“可冷静了?” 顾清眠扭头看向他,又回看地上的慕雪。 子琀“啧”了一声,屈尊拍拍他,嫌弃道:“小小年纪,疑心真重。”言罢,他撇嘴,“本座年级大了,瞧不得这种皮肉折磨。” “痛快些,要杀就杀,不杀解药给她。” 顾清眠沉默,他茫然站着,一时间仿佛立在人世之外。但渐渐的,这屋里似乎有几点烛火,隐隐绰绰,但终究是亮的。 片刻后他蹲下,喂给慕雪一丸丹药。 “本座就知道,那些人是追杀你的。引蛇出洞,金蝉脱壳,你把程舟害得不浅。” 顾清眠不答,倒是子琀捡床边坐了,“他们是谁?” “晚辈不知。” “真不知?” “真不知。”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有人追杀的?” 顾清眠闭口不言。 子琀凤目微挑,不耐烦道:“怎么,你也信不过本座?” “本座可是一等一的大妖,镇守剑冢,也犯不上效忠谁吧?” 顾清眠沉默许久,盯着慕雪,突然开口道:“这结,是南顾的习俗。” 子琀皱眉,没反应过来:“南顾?什么结?” 顾清眠指了指慕雪发端那一抹红:“南顾曾经是人间一个国,那个国,以红为尊。” “南顾不信神佛,不求月老,信奉天命可改,姻缘人定。故而新婚之夜,丈夫会于妻子发上系一圈红绳,寓意结发系姻缘,永世连红线。” “人间多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原诸国也不大看得上南顾,便也只有那一带,会有这样的习惯。” “怪不得,你见了这小妖,张嘴就是夫人——”子琀骤然一顿,视线停在顾清眠身上。丹修一头乌发如瀑,被齐整束起,发上,系了根猩红的天蚕丝。 子琀系的。 一万年的玉妖,突然整张脸通红。从额角红到耳垂,再从耳垂红到脖根。 “不是,本座没有——” 本座没有那个意思。 他噎了一下,好在顾清眠没抬头,看着慕雪继续道:“扭成麻花,再结双十,结语是与卿相守,百岁无忧。” “慕又是南顾大姓。”他提及“慕”字,顿了片刻,继续道,“想来慕雪的夫君,曾是南顾人。” 子琀:“你,也是南顾人?” “曾是南顾人。” 顾清眠笑了,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现下,九州已无南顾。” “为何?” “为何?”顾清眠道,“因为南顾已亡。” 他起身,音色平静薄凉:“亡在我手上。” 语落,慕雪狠狠咳了几声,睁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听妄大大的地雷~ 23333真不用投雷啦~我这个更新时间很乱,字数也少,你们喜欢的话多留留言就好~么么~ —————————————————— 恭喜糊涂成功转移话题,并获得成就(把祖宗吓了一跳)√ 顾清眠有点魔怔了,嘛前面看不懂的么关系,后面会有具体解释的,emmmm怪我,前面那一章可能安排的不太好。 日常啰嗦,日常比心(1/1) 第18章 第五章 慕雪撑起身,惊一声:“夫君!” 而后她顿住,茫然四顾。 昏黄烛火,冷暗桌椅。 床旁床上的人与妖。 她额角一条深深裂痕,疼得她倒吸口冷气。顾清眠伸手,掌心是一粒丹药。 慕雪仰头看他,那人背对灯火,晕染出一道模糊至极的影。 她抿唇,顾清眠道:“这是回春丹。” 慕雪未接。她顿了许久,深吸气道:“我没有效忠任何人,也绝没有一句话骗你。” 她拾起地上红绳,握进掌心:“黄泉客栈确实是扇谷里中立地段,无路可进之处,但我也非投靠谁才找到这儿。” “当年,我夫君曾得一名魔道相助,清醒时已在此处。那名魔修未曾透露身份,旁人也一字不吐,以至我屡屡来这扇谷调查。” “所以我才对扇谷十分熟悉,也知晓黄泉客栈的路径。” 而那小童每每坐在黄泉客栈的门外,睁着眼看她:“还恩终有时,时也。” “命也。” 这次,倒是他第一次换了话。 “你怀疑我也无可厚非,但我魂雁一族,有恩报恩,有仇论仇,只认‘心安’二字!” 言罢,她一把接过他手里的药丸,仰头吞下。 子琀挑眉:“小东西,不怕是□□?” 慕雪坦荡道:“误会我已说清,不是吗?” 顾清眠站在那,手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听她脆生生道:“再说——你既救了我,又怎会特意害我?” 这话似有千钧重,沉沉压在魂魄上,叫人头晕目眩。 顾清眠垂眸而子琀大笑。 凤目,薄唇,青衣缥缈。 笑罢,他斜倚于床,道:“你这小妖,心到很宽。” 一旁顾清眠顿住,向她深深行礼:“是我多疑,委屈慕夫人了。” 慕雪“唉”了一声,摆手道:“误会说清便好,倒是万公子——” 子琀一把拽了顾清眠:“行了,别磨磨唧唧了。” “万小子的命,还是得救上一救。” 他扫顾清眠一眼:“这次百魂送葬,本座不才,可算救了你一命吧。” “滴水之恩——” 这话似曾相识,听得顾清眠一愣,复又道:“好,我随前辈去。” 子琀满意点头,又问慕雪:“说吧,百魂祭,你知晓多少?” 顾清眠摸出一面帕子,慕雪接过,将额上血迹拭去:“百魂祭五百年一次,讲究颇多,步骤繁杂。最终一环,亦是最重一环,便是祭百鬼七魄,百人生魂。传言百鬼乃是五百年内,通过种种手段、条例找好的,而这百人,则是巡魂——也就是百鬼夜行间抓走的。” “万公子此刻被掳,想来是用作放血,百魂教必会好好调理,方好献祭。” 慕雪:“百魂祭是百魂教重中之重的大事,几年前便定好日期,广发请帖。我们可以先进去探探风声,见机行事。” 子琀:“哦?那如何进去?” 慕雪疑惑:“啊?” 她道:“走进去啊。” 子琀:“……” 慕雪说走便是走。待得她恢复片刻,在黄泉客栈打探一阵,竟真要到了一份请帖。而后,慕雪又弄来三套黑袍。 魔修穿着本就古怪,仗着子琀一身死气,三人明目张胆靠近百魂教的门。 百魂送葬,仙魔一念。 森森鬼气,浓浓迷雾,一盏孤灯,三两魔修。 想来仙风道骨大多相似,魔道阴翳却各不相同:血煞之气、鬼气、死气、凶气,弥漫交织在一起,宛若尸山血海,荒冢枯坟,逼得顾清眠一阵心悸。 子琀近前,黑袍下一掌贴上他后背。青芒流转,渐渐淌入他体内。顾清眠顿觉极寒,而后舒缓下来。 他方想道谢,却听前方人道:“快避开!” “有尊者来了!” 长风起,落叶向天际。 流云开路,鬼雾绕道。茫茫云海处,齐齐两列童子,俱是一身黑衣,红唇白齿。 黑近夜,红近血,墨与猩红,衬得肤如惨月。 “哒——哒” 他们步调一致,几如一人。几步后,方发觉他们背后绣着一段枯枝,枝上几笔红叶,出云雾的一刹,红叶离衣。 “嘭”的一声,叶落成火,顷刻燎原。 顾清眠:“这是——” “落叶不归,琴焚流云。”慕雪小声道:“这是枯叶谷。” 语未罢,琴声醒,云火纠缠,交相辉映。巨大的威压拔地而起,压得魔修喘不上气。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一声轻笑掷地,一道黑影闪过,站在了百魂教门口。但见他轻飘飘一挥,鬼雾复起,火与云俱散。 那是位丰神俊朗的魔修,瞧着年纪不大,然而一头如雪白发。他衣袍极怪,袍角消融,隐隐混入雾中,一时分不清是人是魂。 来人闭目未睁,两眼上一目竖画墨痕,一目竖画白痕。 这下,连慕雪也不敢开口了。 四周寂静。 闭目魔修笑道:“不归,焚琴。” “百闻不如一见。” 他音色极柔极冷,就如先前百魂过体的感觉,叫人如坠冰窟。 顾清眠醉心百川散,自然也钻研过百魂教。 雪发双痕于算教,几如雪袍红梅于清寒,独内门弟子之物。原是雪发忘红尘,双痕问阴阳。明眼知天命,暗眼见人间。 算教颠覆而入魔后,百魂教依然保留了雪发双痕的习惯,只不过如今一黑一白两条痕迹,黑为仙,白为魔,轻易不睁开。黑眼睁而见厉鬼,白眼睁而识生魂。 故而这一位魔修,当是百魂教数得上的人物。 子琀嗤笑。 顾清眠侧首疑惑。 子琀传音道:“不是、这不是焚琴与不归。” “这不过是区区幻象。” 传音时,但听一句“叨扰贵教了。” 语落,小童悉数消失。只见火焰散落,云雾尽头,浮现一台软轿来。轿门无风而动,有人端正坐于其中。 那人容颜清俊,布衣加身,乍一看好似哪里的清贵书生。只可惜面若金纸,一双眼美而无神。 轿中人咳嗽一声,怏怏笑道:“可惜了,二位当家都不在,便遣我这个闲人来一趟。” 顾清眠暗暗叹气。 枯叶谷最出名的四位尊者,他认识三个。 可来的偏偏是他不认得的哪一个。 渺渺余晖,红云映火。 欺天瞒地,不见人间。 这位是魔道几大尊者之末,却也是魔道拥尊者之位最长久的一个。 枯叶谷的三朝元老,余晖尊者。 一旁慕雪僵住,如遭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 TAT是我安排剧情又出问题了嘛? 不懂的提问,但是有些涉及后面剧情的我就不答了,再来这么几章就可以填坑了~ 感谢所有扔地雷的大大,日常比心(1/1) 第19章 第六章 时也,命也。 苍茫雾气,淡淡红云。 百魂教的弟子摆手,让出条路来。 轿外浮现出四名小童,依旧是红唇白齿,墨衣红叶,垂眸而立,几如死人。 下帘,起轿。 软轿悠悠而过,悠悠去远。那白发双痕的弟子也消散于悠悠雾中。雾未散尽,已有魔修阴笑道:“不愧是枯叶谷,还真给‘面子’。” 顾清眠不解,扭头方想问慕雪,却见她面颊通红,双目发亮。 那小童的话一遍遍在她头脑盘旋,转得她头晕目眩。 “时也,命也。” 恍惚间,她仿佛能听见那人低声道:“阿雪,到这儿来。” 阿雪,阿雪。 她仿佛能看到昏黄的铜镜,镜子里他给她梳发。 红绳一圈圈绕上,他含笑不语。 剑眉星目,玉树临风。 挺直的脊背若山川耸立。 “雁妖。” 神识里突然一句传音,猛地将她推醒。慕雪一个激灵,茫然抬头,却见子琀懒散道:“发什么呆呢?” 玉妖瞟了眼顾清眠:“这小子叫了你几遍,你怎么都不应。” 慕雪摸了摸脸,茫然道:“我——我——” 她一时思绪纷乱,心如擂鼓,竟不知从何说起。许久后,她低声笑道:“我夫君曾得一位魔修相助。” “我找了他近百年。” 顾清眠一愣:“是——” 慕雪点头。 她捂着眼,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一声声地笑。笑声压抑至狂妄,笑到克制不住,笑得面若晚霞,笑得声色嘶哑。 魔道向来癫狂,众魔修也见怪不怪,最多看她一眼。但这里太靠近百魂教,远远有巡视的弟子喝道:“何人在此喧哗!” 顾清眠晃慕雪道:“阿雪,醒醒!” 子琀“啧”了一声,面前青光一现,飞入慕雪体内。魂雁一个踉跄,重重摔落。 子琀纹丝不动,顾清眠连忙上前接下:“这是?” “扇谷煞气太重。”子琀负手而立,传音解释道:“这小妖本就吃不消,偏多年来还要往返扇谷。” “她面上不显,内里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被这百魂教的魂气勾起了心魔。小命危矣。” 顾清眠:“心魔?” 子琀顿住,扫视四周:“先进去再说。” 言罢,他迈步向前,青芒一闪便立在门外。顾清眠扛起慕雪,跟于其后。 雾气愈发浓重,仿佛有无数人在耳畔呼吸。魂魄呢喃,念着已尽的宿命。百魂教的大门十分宽敞,门内是深深迷雾,看不清情形。两名弟子守在门外,双目禁闭,齐齐伸手。 子琀:“请帖呢?” 顾清眠一手扶着慕雪,一手艰难从袖子里掏出三份请帖递去。 帖子方出,迅速融化于雾。两名弟子抬手行礼,异口同声:“贵客请。” 语落,雾气扑面而来,将三人裹得严密。子琀嫌弃地看了一眼,划出一道青光将自己罩住。雾气翻涌如云,带着他们一路向里。 行了片刻,双脚终于踏上实地。 寒雾渐散,顾清眠四顾,方觉这是一间客房。雾气里隐隐站着位佳人,柔声笑道:“贵客请入住,如有要事相唤,进雾中即可——” 顾清眠正要颔首,然而子琀直直甩袖,将人影打散。 青芒骤起,于房内流转,驱尽每一丝雾气。 顾清眠将慕雪放至床榻,听子琀道:“本座将一道冥玉之息封入她体内,暂时扼住了她心魔。但本座如今妖力不够,昏迷时也只能封住一个时辰。” 冥玉生为凶玉,青色更是煞中之极,故而能用死气压制其它凶险。但万物易疏不易堵,终究不能长远。 顾清眠扭头:“昏迷时?” 子琀:“清醒时,半个时辰。” 顾清眠看向慕雪,只见她双目紧闭,额角青筋凸起,发端的红绳,系着规整的双十。那双十浸满了南顾的颜色。 与卿相守,百岁无忧。 慕雪一口一声的“夫君”。 还有人在家等她,等着这个小魂雁报完恩,回家。 心魔么? 他忽然看向子琀,鬼使神差道:“前辈,你可有方法——” “不行。” 子琀看透他所想,嗤笑道:“心生执念,砌而成魔。” “区区半个时辰,若执念说放就放,还叫什么执念;若心魔一参便透,又叫什么心魔?” “无用功罢了。” 顾清眠抬眼看他,深吸口气:“我有引魂丹。” 子琀挑眉,听他道:“顶级引魂丹,可引一切心魔,辅以幻术,能叫旁人看到她所有的心魔成因。” 他张开五指,掌心一方小巧的玉盒。 那玉盒是清濛濛水雾的颜色,一眼瞧去仿佛溪水流淌不息。盒盖顶端,刻着个瘦骨嶙峋的“眠”字。 那是当年焚琴道人请他出观,前往丹阁所赠。某方面来看,也算是个拿命换到的东西。 顾清眠失笑,心想自己真是好收买。 “喂她吃下这个,再去寻余晖尊者。引魂探梦,没准能点破心魔。” 然而—— 子琀冷冷道:“不行。” “本座还有太久太无聊的日子要活。不想见到任何人间疾苦。” “她入不入魔,神志留不留得住,不过是早死晚去的区别。可本座若看了,要记着这心魔世世生生,与天地同寿。” “本座不要。” 顾清眠:“前辈误会了,这心魔,晚辈来看就行——” “你?”子琀笑了,凤目微挑。 他指尖一划,玉盒飞入掌心。顾清眠还未道谢,便见青芒突聚,涌入慕雪眉心。 雁妖睁眼,伴着子琀的声音:“你也不行。” 他看向慕雪,言语近乎残忍:“还有半个时辰入魔,乘着清醒,你有什么遗言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大们的地雷,忙乱之中献上一章,可能之后还会小修。 比心(1/1) 第20章 第七章 慕雪:“入魔?” 她睁大眼,眉心一点寒光,裹着浓浓黑雾。雁妖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怔愣许久:“是了,我找到他了。” “我找到他了。” 她重复两遍,开始低笑:“我找到了,找到——” 黑雾喷涌而出,气势汹汹。 子琀冷笑一声,青光大盛,如浪潮呼啸而下。黑雾被生生逼回,震得慕雪心脉剧痛,呕出口血来。她四肢不断抽搐,汗如雨下。 子琀侧头道:“给她静心丹。” 顾清眠上前,两指并拢封住她大穴,另一手屈指一点,喂进一丸丹药。药入口中,转瞬化水,清寒之息流淌,封住慕雪经脉。 妖气不屈不挠,裹着魔气横冲直撞。丹药之力紧随其后,寸寸冰封。 二人联手,可算将慕雪制住。片刻后,待得发染清霜,慕雪终于平静下来。她躺在榻上,见四面青芒灼灼,雾色缭绕。 “时也,命也。” 慕雪喃喃,复又重复几遍:“时也,命也。” 子琀皱眉:“不过救命之恩,哪里来这么重的心魔?” 顾清眠也曾救过她,到没见她找成这个样子。 他指下一弹,青芒又增,牢牢压住魔气。 暗夜蠢蠢欲动,门外的雾不知由多少魂魄炼成,浓稠近粥。 顾清眠低头:“阿雪,这话什么意思?” “你怎么了?” 慕雪不答,她怔怔环顾,而后视线回到顾清眠身上,停住。 “顾途。”她沉默片刻,也没有问子琀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子琀“啧”了一声,刚想开口打断,却听顾清眠道:“慕雪。” “你先说什么忙。”他道:“我才好说帮不帮。” 慕雪咬唇。因静心丹的缘故,她的唇惨白一片,毫无血色:“我想求你炼一丸丹。” 她跟在他身后那么久,她知道他是丹修。 “什么丹?” 慕雪又沉默,继而答非所问:“你可知枯叶谷起源?” 顾清眠颔首:“叶叶离枝一枯骨。枯叶谷亦正亦邪,仙魔不论,收天下叛徒。” 他一顿,想起路上魔修所言:“莫非余晖尊者,出自百魂教?” 慕雪点头:“是。” “他年少时大开杀戒,一手屠戮多个门派,引仙门围剿,连累百魂教失众多亲传。迫于正道施压,加之其屡教不改,教主一怒之下剥其皮,剜其眼,夺了阴阳二目,生炼其魂。” “但是余晖尊者心思极狠,不光能炼别人魂魄,自己的,也下得了手。” “他以己身为器,蛰伏魂炉百年,噬尽炉中魂魄,终成一代尊者。” 余晖尊者心狠手辣,肆意妄为,一身俊秀皮囊偏有颗蛇蝎心肠。以至慕雪上上下下找了百年多,搜尽扇谷都从未想过,救了她夫君的会是他。 “但是,他肉身尽毁,魂魄残缺。往后他那一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子琀:“哦?所以呢?” “所以——”慕雪继续:“他必定恨透了百魂教。我们去找他,一定能救出万公子。” 顾清眠:“但是他秉性如此,怎可能帮我们救人?” 慕雪笑了。 她面带霜色,唇若白雪,魔气与妖气交杂而起。刹那间,竟有股孤注一掷的美。 “不是帮,是换。” “一双眼睛,换一个人。” 顾清眠一顿,继而斩钉截铁道:“不行!” 慕雪径直道:“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 她盯住顾清眠,一双眼清透明丽。双丫髻上的红绳垂落,宛若另一人无声的低语,穿过漫漫年岁,徘徊不去。 还恩终有时。 时也,命也。 全扇谷都知道,余晖尊者最想要的就是一双眼睛。 自他年少失明的那一刻起,到如今他稳坐尊者之位,藏于枯叶谷深处。自始至终,他就想要一双眼睛。 为了这双眼睛,他实力深不可测,却甘居尊者之末;为了这双眼睛,他不惜出卖同门——无论是百魂教,还是枯叶谷。魔道动乱,枯叶谷三番五次洗血,新的人来,新的人又去。他眉下那一对空荡荡的洞,终于是变成了一双空茫茫的眼。 但抢得了别人的眼,却抢不到别人的景。 他的眼盲因魂魄而起,唯有填补魂魄方能治愈。但魔道常年纷争不断,魔丹丹方甚少流传。以至九州之上,丹术为仙家垄断,仙家里又被各族大家把持。补魂丹这类顶级丹药,非清云浣三门不得,纵使费劲心思到手,仙魔相克,仙丹于魔修,亦是害远于益。 但凡事皆有万一。 这世上还有一味补魂丹——魂雁丹。这丹并不难练,甚至堪称简单,完全是利用魂雁天资。难得的,是里头的主药——两百年往上的魂雁妖丹。 能用来炼丹的妖丹,须得妖修活着时,生生从体内取出。而妖丹是妖修系命之物,一旦失去,轻则修为毁于一旦,重则性命不保。 这哪是拿一双眼睛换一个人,这根本就是拿一条命换一双眼睛啊! 顾清眠难得未笑,沉声重复:“不行。” “还有比现在更巧的么?”慕雪笑道:“你是丹修,我有妖丹。” “加上我即将入魔。”她低头,看向自己丹田:“这颗妖丹,这颗妖丹——” 这颗妖丹将完全适宜魔道。 几乎是天时地利占尽,就差取材炼丹了。 “小妖精。”子琀冷冷道:“你当真知道,失去妖丹意味着什么?” 慕雪沉默。 魔光乍现,隐隐对抗青芒。 子琀不耐烦地一挥,魔气陡然击溃,然而死气未停,直直扑入慕雪身体,冻得她一个哆嗦。她慌忙捂住喉咙,却怎么都无法呼吸。继而腹部剧痛,骨头咯咯作响,血源源不断地从口鼻涌出。她大张开嘴,鲜血淋漓而落,一时间、地面几与红绳同色。 “你的妖丹才不过离开丹田半寸,还未出身,你就已经这样了。”子琀冷笑:“这还只是取丹。一旦真得失去妖丹,纵使不死,你也将与凡间的大雁无异,夏热冬寒,生老病死。” 谁知听闻此言,慕雪眼中竟放出光来。一时间她连痛都顾不上了,哑着嗓子欢喜问:“当真?” 子琀:“……” “胡闹!” 语罢,他怒而加力,却被顾清眠一把拉住:“前辈。” 子琀垂眸,凤目瞥他一眼,丹修手指抓着他袖子,力道之大,几将他外袍拽下。 顾清眠的眼深若寒渊。慕雪眉心的黑雾越来越重,快与他的眼一个颜色。 子琀冷哼一声,但死气还是渐渐撤去,与魔气维持住微妙平衡。 慕雪呼呼喘气。她方才已疼得瘫坐于地,此刻仰着头,看顾途走近,单膝跪下。 他的衣角随动作铺散,染上未干的猩红。 刹那间,鲜血如绳,将两人连成一线。 “前辈身怀死气,能压制心魔。你若入魔,很大几率能活,且修为还在。” “你若执意炼丹——” 慕雪打断他,笑道:“是,我要炼丹。” “劳烦你了。” 顾清眠看着她,雁妖的眼透亮如镜,倒映出他的人影。 边上子琀抱臂,一动不动地看着二人。他看着顾清眠盯了雁妖许久,而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甚浅,音随风逝,散于淡淡青芒。 “慕雪,你是真得想报恩。” 他轻轻开口,然而句落如石,字字千钧:“还是单纯,不想活了?” 语落,周遭一片寂静。 慕雪睁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顾清眠盯着慕雪的红绳,忽而道:“你夫君呢?” 他起身,后退,一字一句:“这恩是你夫君欠的,为什么要你来偿命?” 慕雪一愣。 子琀:“你小子——” 诛心了。 话未说全,慕雪猛地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啊——” 魂雁尖锐的鸣叫震得人神魂剧痛,子琀一挡,护住顾清眠。 房屋中央,魂雁双目发黑,眉心涌出浓浓墨色。魔气四溢,疯狂飞舞,连青光都快压制不住。 子琀恨道:“都跟你说了,本座不想见到人间疾苦。” 顾清眠拍拍他手,象征性地安抚道:“委屈前辈了。” 他找到了。 慕雪真正的心魔。 不是救命之恩,是她夫君。 又或者,是这救命之恩,与她夫君间的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 哦吼吼吼吼,《含丹》按我原进度,到此已是一半了,再过两章就可以填坑了,我激动。(鬼知道我到底挖了多少大坑)~ 日常比心(1/1) 第21章 第八章 “阿雪。” “阿雪。” “你是说——妖生而无姓?” “那,随我姓可好?” “我姓慕。”他握住她的手,点水,于地上描出字,一笔一划。 “唤千山。” 她扭头看他,剑眉微垂,星目缱绻,眼底是万种柔情。叫这寂寂星空,恍然失色。 慕千山。 她的夫君,慕千山。 她虽被“陛下”放出笼,却总找不到族群,只得日复一日游荡人间。很久后,她潜进一家大院偷吃的,院里还有院子,院外有家仆低语。 大少爷犯了事,大少爷不听话,大少爷关禁闭好几天不吃饭了,大少爷…… 她悄悄溜进庭院,然而“吱嘎”一声,身后的窗被打开。她一时僵在原地,却听身后人道:“嗯?” “大雁?” 她这才想起,自己用的是本体,而非人形。 她扭过身去,却猛地一愣。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魂魄。 浩瀚若汪洋,却又清透如溪水。 他盯着她,沉默片刻,忽而手下摸了摸,伸出来。 枯瘦的掌心摊开,上面是两块糕点。 他柔声问:“吃么?” 音色嘶哑,然而意外地好听。 她忽而想起母亲说,非魂雁一脉,皆不可信。 皆不可信。 母亲的话一遍遍地回荡,然而她凑上前,叼住了点心。 沦陷的第一步,就是踏进泥潭。而后一步步,万劫不复。 她一日日地去找他,一日日地蹭吃蹭喝。 他住在那间小屋里,守着窗口,看外面狭小的景。他有极好看的眼,极好看的身姿,但他很少笑,也没什么人来找他。 唯有见着她,他会笑一笑,会伸手摸她的头,而后枯坐几个时辰,一言不发。 她陪他,先是一炷香,一顿饭,渐渐地几个时辰、几天。再渐渐,她甚至放弃了寻找族群,只是留下陪他。 看他发呆,看他作画,看他写字。 他画万里飞沙,画崇山峻岭,画铁马金戈——他告诉她那地方叫塞北。他告诉她,他很喜欢那个地方。 他告诉她,终有一日,他会回到那里。 无论生死。 可他画虽多,字却只写一句。反反复复就一句,提在每一幅画上,写完就撕。 她看不懂人间的字,但好在他会说给她听。 “万水千山,犹念故朝歌。” 说着说着,他会笑起来。笑着笑着,唇角抚平,眼底溢出痛来。 而她无能为力,只能绕着窗飞。他不肯吃东西,她叼了食物去蹭他,撒泼耍赖,他才会咬上两口。 他愈发虚弱,她躲在外头,看有人来,发火,又气冲冲地去。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他开始不停地写字,同样的字,写了满纸,纸写不下了就写墙,墙写不下了就在床榻上画。 有侍卫来按他,撬开嘴灌参汤,又在看到字的那一刻,吓得手一抖,将碗打翻。 参汤泼在地上,混着他张狂的笑声。 再后来、许多人来将字洗了,他眼底 轻蔑,又写满墙。 他们一遍遍地洗,他一遍遍地写。他们折了他的笔,倒了他的墨,他就咬开自己指,拿血写。 她终于看不下了,显出人身、一把拉住他:“别再写了!” 他一愣,抬头看她。 那人唇色惨白,肤若霜雪。她低声道:“别写了,我是雁妖——我——” “我带你走。” “你不是一直再画塞北么?”她道:“你想去那里是不是?” “我带你去。” 他低低笑了,指了指腿。她这才惊觉,他小腿上绑了重重锁链,锁链尾端,深深钉入墙里。 “慕某多谢姑娘了。” 谢? 不,她不要谢。 她只想带他走。 她多恨自己年少,除了勉强化为人形,一道锁链都劈不开。 命该如此,但她偏偏不信。 她求他好好吃饭,她从柴房偷了刀,不分昼夜地砍。锁链砍不断,她就去劈墙。 刀卷刃了,她劈得虎口出血,眼见着锁链开始松动,但守卫很快发现墙上的痕迹,派人加固了锁链,加强了警戒。 她急得快哭了。 终于,他叹了口气:“姑娘,你执意想救慕某?” 她怔怔:“我,我不是想救你,只是——” “只是想带你走。我知道,关在笼子里有多难受。” 他坐在那里:“笼子?” 他看了圈那房间,满目凌乱,遍地污墨。血水洗不干净,渗进地里。他也已许久未清洗,一身脏乱恶臭。 “苍生鬼神。”他盯着墙上的字,“哪个不在笼里?” 她不解:“那走出来,不就好了?” 闻言,他定定看她:“若是心笼呢?” 她依然不解:“那,那就用心走?” 她心底急,又怎么都想不出头绪,忍不住吼:“你先出这个笼子再说。” “你又不肯走,又说还有个笼子。那,那你猴年马月才能出来?” “你说你要回塞北,那你倒是出来啊!” 他又愣,忽而深深看她。 “你当真带我去塞北?” “当真。” “那好。”他道:“一言为定。” “把刀递来。” 她不明所以,将砍刀递去,因他现下虚弱,她唯恐他伤着,还特意将把手对着他,刀刃向自己。 事后她想想,只能道一句。 慕雪,你怎么能这么蠢。 怎么能这么蠢。 他接过刀,手起刀落,双腿齐齐断裂,带着锁链,重重砸下。 一时间鲜血喷涌,惊得她眼前一白。 淋漓血肉,腥气扑鼻。 他一把拽住她:“带我去塞北!我就算死,也不要死在这个地方。” 接下来一切都恍惚迷离,似乎虚无梦境。 她踉跄背起他,冲出门,振翅而起。 丫鬟,小厮,护卫。 尖叫声四起:“妖怪!” “妖怪吃人了!” “快救人啊!” 火光,飞矢,人间囚笼。她背着他一路向上,奔赴苍茫天宇。他伏在她肩上,鲜血顺着羽毛流淌,洒下寂寥大地。 他低声笑了,热气呼在她耳畔:“真美。” “这万里江山,可真美。” 她带着他飞,飞了一天一夜,终于见到一处地方,黄沙漫天,山岳连绵。 她降落于地,疲惫至极,却欢喜问他:“你瞧,这是不是塞北?” 他没有回答。 她先是困惑,继而慌道:“诶,你说说话。” “你说话呀。” 他倒在地上,双腿惨不忍睹,双眸紧闭,唇无血色。她摇他,他动都不动,身体冰凉一片。 “你醒醒!”她趴到他身上,试图焐热他:“快醒醒。” 骄阳,黄沙,扑鼻的腥气。 热气奔腾而起,她却怎么也焐不暖他。渐渐的,她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摔在他身旁。 最后,她只来得及听见:“前方有一妖一人,您看——” “这腿怎么成这样了?” 她努力睁大眼,只看见一个人影:“喂点药治治,送去客栈那。”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黄泉客栈清醒,欠了魔修一恩。 他双腿虽没,却保住了命。她带他离开,天南地北双|飞客,见江南烟雨,看塞北牛羊。 过去尘封在岁月里,只字不提。但偶尔他会怔怔出神,偶尔他还是会说:“万水千山故朝歌。” 但更多时候,他会笑,会和她闹。 她伸开双翅,扶他上马;他坐于悬崖,给她梳发。但无论什么发髻,他都会扎一根鲜红的绳,绳子是他亲手拿花汁染的,有些斑驳,但也好看。 每一根绳子他都会打上结,他说那叫双十结。 他低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阿雪,你救我离开,我得报答你。” 她大咧咧道:“不用了,你我还谈什么恩——” 他伸手,抵住她唇,沉声笑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我许给你,好不好?” 一时间、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她话还未听完,已脱口而出:“好!” 好啊,当然好啊。 好啊—— 当然,好啊—— “啊——”慕雪嘶鸣,妖力乱窜。 子琀恨不得痛打顾清眠一顿:“现在怎么办?” 顾清眠:“套出她夫君情况,看看能不能开解她。” “你有几重把握?” “没有把握。” 子琀眼角一跳,就差揪着顾清眠扔出去。 他长袖狠狠一甩,青光大振,镇住魔气。 “如前辈所言,她心魔顽固,入魔是免不了了。”顾清眠道:“我只能赌一把,试试保住她性命。” “你该知道,她的死意由心魔而起。”子琀道:“这两者相生相伴,已成死局。” “但是前辈,仙魔一念。”顾清眠垂眸,“情爱二字,本是世间至美,亦能成心魔,那心魔本是人间至痛,亦能作正途。” “但看何解。”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比心(1/1) 第22章 第九章 青芒镇压,魔气四溢。 “阿雪。”顾清眠思索片刻,决定从发绳入手:“这头绳真好看。” “是你夫君梳的?” 慕雪一下停住,扭头看顾清眠。她目已成墨,看不清情绪。 “你夫君可曾说过,这结何意?” 慕雪定定看着他,片刻后,嘶哑道:“我知道。” 他没说过,但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 他会念诗念词,念风花雪月,念芙蓉鸳鸯。他会折杨柳作圈,捆红绳结发。 他会坐于地,看她九霄翱翔。 她问过许多次这发绳含义,他却笑又不语。唯独一次,她背着他于山路走过。茫茫长空,群山环绕。他突然拍她肩:“阿雪,你看。” 她抬头。 却见一轮红日欲沉,霞光氤氲,染得千山尽红,白雪极艳。她一时看呆,忽觉耳边一热。 他贴在她颈侧,低声笑道:“千山暮雪。” “千山、慕、雪。” 千山爱慕阿雪。 字字是酒,入耳辄醉。 醉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唯有他的笑,一声一声,压在她心尖上。 “不,你可能不知道。” 顾清眠道:“南顾红绳多样,同心结,三生结……但其中、双十最特殊。” 慕雪愣愣:“南顾?” 顾清眠道:“你发上的,就是双十结。” 她果然被引走了注意,顾清眠继续道:“红绳本为月老线,求的是世世生生、情同天寿……唯独一个双十结,意寓与卿相守,百岁无忧。南顾不过是凡间一国,既然只求百岁,那就是只问今生,不求来世。” 慕雪呆立,似乎在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片刻后,她猛地弹起,狠狠撞上青芒。 “不、不——”慕雪拼命摇头,魔光乱窜,几如困兽:“不是的——他不会的——” “他说会等我,他说不会放我一个人太久,他说过的——” 顾清眠一愣。 他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陡然间串联起了所有。 为何慕雪一个小雁妖,敢不在乎子琀威压,直愣愣跟着他? 为何慕雪发系红线,句句不离她夫君,却怎么也见不到真人? 为何她心存死志?为何她心存死志,却又不依不饶地要报恩? 为何她夫君的恩,要她来报? 她的心魔——她的心魔。 “慕雪,你夫君是凡人?”顾清眠道:“他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话音未落,子琀皱眉。 慕雪如遭重击、踉跄一步,厉声道:“不!他没有!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睡着了。 那对剑眉,那双星目,那低沉的笑声,那个人。 那句“千山慕雪”。 慕千山。 她的慕千山。 他说他只是先走一步,多睡一会儿。 他说他等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你骗我!” 言罢,她狠狠攻向顾清眠,却被子琀一下劈开。魔气从眼前掠过,几如狂刀乱舞,顾清眠纹丝不动:“贫道没骗你。” “慕夫人,你是妖,你夫君是人。你早该想到的,他一定死的比你早。” 慕雪嘶吼,她已绝望至极,嘴里每一声都没有意思,只是单纯地悲怆地啼鸣。她的手狂乱地抓划,刺啦刮在青芒上。 子琀扫顾清眠眼,显然不赞同,却还是伸手护住他。谁知顾清眠竟笑了。 “但你夫君一定想到了。” 此话一出,鸣声戛然而止,慕雪愣住。她看向他,显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夫君说他会等你,却没有叫你同他一起走,不是么?”顾清眠径直道:“他是不是还请求你,替他报恩。” 所以她才会于扇谷之中苦苦追寻,所以她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完此恩。 所以她才会欣喜于失去妖丹,她可以变成凡间的大雁。 她不想要妖族漫长的年岁。 她只想要生老病死,与君同眠。 顾清眠盯着慕雪,仔细看她神色:“慕夫人,他活着的时候未曾执意报恩。为何去世,偏嘱咐你替他偿还?” 慕雪一言不发,静止不动。 唯独魔气缭绕,盘旋不去。 “你夫君是凡人,他不懂扇谷凶险,也不懂修仙路上,还有心魔二字。他身为凡人,也未必能懂你们魂雁一族见人追魂的本事。他全当这一恩,是个报不了的恩。所以他请你去报,真得是想报恩么?” “还是只想给你个念想,叫你好好活下去?” 慕雪依旧沉默。 满室寂静,唯有顾清眠的声音。 “双十结在南顾由来已久,然而真正扎这一结的人甚少。只求今生,不问来世,也是因为不信地狱幽冥,不信真有来世。” “他不想把诺言赌在虚无的轮回转世上,他只想叫你活着,莫要自寻短见。这,才是他真正的遗愿。” “阿雪,我也曾是凡人,我也曾是南顾人。”顾清眠道:“我知道凡人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南顾红绳的意思。” “我曾疑心你,我很抱歉。但这一次,你信我一回。” “好不好?” 慕雪看着他,唇挪动两下,却一字未发。 魔光,青芒,红绳在耳畔飞舞。 千山、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么? 然而红绳依旧,挂在她发髻耳旁,却再没有他的缱绻低语。 千山慕雪。 千山慕雪。 “阿雪,我可以把你妖丹取出,替你报完此恩。但你也得如你夫君所愿,好好活着。” “好么?” 子琀撤去妖力。 慕雪直直站着,抚颊惊觉,已泪流满面。 她感受到嘴张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 这是白老写给朋友的悼亡诗,因为触动很大,我才学疏浅,所以借来一用。 —————————————————————— 感谢大大们的地雷,日常比心(1/1) 我看有大大说有几章被锁了,可我看了一下,并没有被锁0.0所以可能晋江服务器抽抽了? 如果点不进去的话,过段时间再试一次?还看不了请留言~麻烦了~ 第23章 第十章 慕雪话音落地,子琀指尖一动。 青芒一路折进丹田,如一只大手紧紧握住妖丹。慕雪惨叫一声,冷汗直流。 子琀道:“忍着。” 一时青光大盛,言语间骤然一拔。慕雪被拽得向前三步,带翻于地。 一颗浑圆妖丹浮现于半空。 妖丹纯白若雪,晶莹剔透,然而外层透着一股黑气,渐渐渗入,腐蚀其中。 慕雪哇的吐出血来,她不断咳嗽,七窍俱是猩红,血水混了汗水,搅得满地狼藉。顾清眠一步上前,扣住她下巴,喂进一颗还生丹。随后五指一拢,将妖丹收进玉盒。 子琀嗤笑:“你倒富裕。” 外头求不来的顶级仙丹,轮到他手里,就接二连三向外送。 顾清眠:“前辈取笑了。” 他一手贴上雁妖后背,将还生丹灵气引出。还生丹药力纯正,毫无坏处,功效更在回魂丹之上,救命丹药里,就属它最好,故而极其宝贵,清寒观清字都不一定能人手一个。他苦炼许多年,废了数十炉,手里也只有一颗。 原先是想着保命用的,如今—— 顾清眠指下一动,结印将大部分的药气引开——慕雪已失妖丹,只能承受零星药力。 嘛—— 顾清眠心想,没了就没了吧。 灵气晕染而开,若渺渺秋雾,托起慕雪。待得散尽,白光朦胧间慕雪落下,被顾清眠一把接住。他手下一用力,将慕雪抱上床榻。 慕雪艰难抬眼,盯住顾清眠。 他颔首,低声笑道:“放心吧。” “阿雪,你且睡会儿。睡一觉就好。” 他声音至低至柔,催人入眠。慕雪僵持片刻,到底忍不住,眼一闭,昏死过去。 白光闪过,榻上只留下一只魂雁。 红绳再难系住。顾清眠却拾起,放在大雁翅旁。 子琀扫那红绳,突然开口:“糊涂。” 顾清眠扭头:“恩?” “双十结、当真是这个意思?” 顾清眠移开眼,笑了:“我不知道。” “贫道只是个皇帝,哪能精通民间风俗。” 子琀挑眉。 顾清眠:“胡诌而已。” 他又看向子琀,看玉妖凤目微挑。这人极爱挑眉,带起一双凤眼,眼波流转间,妖华无双。 子琀同清寒观那些长老不同,也和南顾朝臣不同。岁月在他身上得不到丁点体现。许是因为实力太强,他从不喜欢遮掩。初识时还会端着架子,等稍稍认得,恼火便皱眉,不屑便撇嘴,情绪摆在脸上,挡都不挡住。 “她心魔出自夫君遗愿,死志也出于此。”顾清眠道:“她能为这遗愿顾不上生,自然也能为这遗愿顾不上死。一念仙魔,贫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 子琀嗤笑一声:“她既一心求死,你又何苦拖她上来。你并非悲天悯人之辈,何不如她所愿?” 他看向他,难得眼带探究。那目光直来直往,几如寒芒,扎进人眼底:“糊涂,你想到了什么?” 顾清眠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贫道不过是个混日子的丹修,能想到什么?” 他一面笑,一面直直坐下。好在子琀眼疾手快将地一擦,才免得这位皇帝坐了一屁股血。 “其实啊、贫道是想到——”顾清眠看子琀一眼,瞧见对方明显露出兴致。于是他愈发不紧不慢,吊着这玉祖宗视线,手里小心取出药材、摆在面前——对药材他到疼惜的很,拿灵力包好了,免得沾上一点尘埃:“前辈要是不叫贫道糊涂就好了。” 子琀一愣,猛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他重重“哼”了声,冷笑道:“不行。” 顾清眠咂嘴道:“那真是很可惜了。” 子琀的青芒尚笼罩周围,形成一圈结界。那一粒还生丹又蕴含着至纯至真的药力与灵力,稍一引导,便能成丹火。 只不过,忒奢侈了。 化开还生丹来炼魂雁丹,顾清眠暗暗叹口气,心想还好他师傅不知道,要是知道,非打断顾清眠的腿不可——哪怕他俩这辈子压根没讲过几句话。 万事具备,转灵为火。 顾清眠面上的笑瞬间逝去,徒留肃穆。 他一手执药引,另一手利落结印,动静时,指尖带出绵延幻影——若霜雪,若冰凌,清寒之气汹涌而下,丹火骤放,炸开簇簇寒梅。冷光蔓延,魔雾缭绕。雪似的妖丹从盒中飞出,上下浮沉。 魂雁丹确实容易,以顾清眠的水准,很快就能将其炼出。但纵使如此,他依旧仔细。 起火,调温,入药,融丹。 一气呵成。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丹成。 顾清眠看都未看一眼,只指尖一动,魂雁丹飞入玉瓶。 一点,瓶口封上。 他将玉瓶递出。 子琀接过:“怎么?” “前辈,我们得带阿雪出去趟。扇谷凶险、丹药先由您保管。”顾清眠看了眼慕雪,伸手探了下她灵气:“她如今只是普通大雁。在枯叶谷挨不了多久。” 还生丹灵气极其充裕,能让大乘修士起死回生,但也经不起这样消耗。现下丹已成,慕雪也已休整片刻,稍有回复,他们得尽快将她送出扇谷。 免得好不容易她想活了,偏又活不成了。 顾清眠拿袖口抹两下汗,卷起长袖。一条墨线顺着他手腕,于肌肤下流淌。顾清眠指尖一划:“出。” 墨色喷薄而出,化作一对蝶翅,栖于指尖。 “起。” 蝶翅微动,离指而起,于顾清眠眼前盘旋。 子琀:“……” “你准备拿丹蝶来带路?” 谁不知道丹蝶娇贵,一碰辄碎。哪个丹修不是宝贝得不成,时时刻刻藏在肤下,别人看一眼都不行。 顾清眠干笑两声。 “贫道给藏袖子里就好。” 子琀只觉头疼不已,额角隐隐作痛。 “这是最快的方法。”顾清眠笑道:“免得路上多生事端。” “丹蝶没了,再炼就好。” “大不了贫道以后炼个丹犬,这样许会正常很多。” 哪正常了? 到底哪里正常了? 子琀活了这么久,屡屡被顾清眠惊得说不出话。 他憋了片刻,憋出两个字:“胡闹!” “是是。”顾清眠没脸没皮:“贫道胡闹。” “前辈,我们快走。” 子琀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直接被他拽着袖子拉了出去。 没了程舟,路上竟很是顺利。 一妖一人,带着一只昏迷的大雁,成功寻了借口,成功出了百魂教,成功离了扇谷。 丹蝶躲在顾清眠袖下,扑棱着翅膀指路,靠着扇谷的夜色鬼气,居然硬是没被发现。子琀也很庆幸它没被发现,他并不想千年以后,在剑冢里听哪个剑修念及往事,说清寒观曾经有名丹修。 身上纹了只狗。 他一点都不想听到。 一点都不想。 然而思至此,子琀突然足下一顿。 他抬眼,看向顾清眠的背影。 丹修扯着他的袖子,那双手是热的,漆黑发上系猩红的绳,宛若他鲜活的性命。 忽而想起许久之前,江清曾经道:“子琀,委屈你了。” 那时他还小,那时,江清还活着。 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间听江清道:“委屈你了。” “镇守剑冢、长生不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大们的地雷~鞠躬~ 日常比心(1/1) ———————————————————————————— 其实我挺想在身上纹只狗狗,总觉得——有点萌QAQ。 但是我懒,还怕疼……算了算了。 第24章 第十一章 日落日起,扇谷黄沙依旧。 算教倾覆的那一刻,许是这样的沙;慕雪夫君被救的那一刻,许也是这样的沙……漫漫年岁淌过,这里分毫不变。 顾清眠守了慕雪一天一夜,待得她清醒,他又寻了些野果清泉喂下。说来也怪,扇谷乃九州极恶之地,四周偏是一片浓郁绿意,灵气深厚。 慕雪已失妖丹,再变不成人形。她伏在地上,抖了抖双翅。 翅膀褪去妖纹,留下一片茫茫白色,当真如霜似雪。 顾清眠低头,将那红绳予她。慕雪低鸣几声,张嘴叼住。顾清眠笑了:“放心吧,魂雁丹已成。” “你已无妖力,跟着我们太过凶险。”顾清眠低声笑道:“丹药贫道替你给,如何?” 慕雪颔首,忽又摇头。 她在地上蹦跳几下,顾清眠不解:“什么?” 子琀扫她一眼,又看顾清眠:“她叫你报恩即可,至于是谁报的,便不用说了。她夫君素来不在乎虚名。” “她说、你也可以用这颗魂雁丹去换万木春。” 慕雪点头,小脑袋晃得如同鸡啄米。 顾清眠一愣,而后笑道:“好。” “多谢。” 慕雪欣喜。她伸了头,轻轻蹭顾清眠,白羽纷飞,恍若绵软的云。云雾深处,她依稀还是那个娇俏少女,乌发,红绳,面若桃李。 顾清眠揉她脑袋,轻笑:“去吧。” “日后再别来扇谷了。” 慕雪歪了歪头。 她深深看二人一眼,后退两步,振翅而起。 这一天,天色正好。 扇谷的黄沙外,是苍穹与大地。 是连绵远山,是簇拥白云。 长风,暖阳。 她正对天际。 一如当年无数个日与夜,她背着她夫君。背上人低头,眼底是看不腻的深情。 向更高远的天,向更辽阔的地。 她一路上飞,飞着飞着就笑了,嘴里下意识用力,咬紧红绳。 他未报的恩,她替他报;他未看的景,她替他看。待得日后黄泉再见,她要将这人世间的好风光,一一讲与他听。 千山,你再等等。 再等等,我就来陪你。 百魂教,客房。 顾清眠方要推门,便被子琀一拉,按在后头。 玉妖冷笑。 忽见门猛然洞开、直直逼近。四面墙壁突显,浓雾连退三步。转瞬,二人已入屋中。 幻术。 有人用幻术将门隐去,造了道假门作幻象。 纵子琀看出,他们却已在门内。 顾清眠笑了:“余晖尊者。” “哦?” 烛火骤起,隐隐绰绰。一小童埋头近前,奉上两盏茶。 子琀抱臂嗤笑,方想讥讽,不料顾清眠接过,直直饮下。 子琀:“……” “前辈不喝?”顾清眠笑道:“那晚辈笑纳了。” 言罢,他接过另一盏,仰头喝下。 恰在他喝下一刻,小童抬眼,狠狠扑上。他面目狰狞,眼如黑洞,五指尖锐如针。然而顾清眠纹丝不动。眼见小童的指马上要碰到双眼,却听“嘭”的一声,化作一缕黑烟。 顾清眠手里的茶盏应声而碎,化作飞沙,从指缝泄下。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来人轻笑,慢条斯理道,“贵客好胆气。” 屋还是那个屋,但地上已清理干净。桌椅齐整,暖被香茗。黄铜香炉里,檀香袅袅。 床榻上病怏怏倚着个人,盖着暖被,捧着杯热茶。 顾清眠一时不解:“什么?” 而后他恍然道:“啊,是幻术?贫道一时吓傻了,没反应得来。” 子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不比程舟,顾清眠可是正儿八经的丹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辟谷之后,怕是什么吃的都不愿碰。若不是看透幻术,他肯喝这两盏“茶”? 余晖尊者笑道:“贵客说笑了。” 他睁着眼,那双眼美则美矣,却不知是从谁的脸上抠下。空洞洞地睁着,宛若无底深渊。 顾清眠:“不敢。” 余晖尊者伸手:“好了、本座也不想耽搁贵客时间。” “东西交来吧。” 子琀侧首,看向顾清眠。然而丹修一怔:“尊者说甚?贫道不懂。” “不,你懂。”余晖笑了,柔声细语道:“不然你怎敢用丹蝶引路。” “还不是仗着,本座一路护着你们么?” 话落若惊涛,偏顾清眠这岸拍都拍不动。 他摸摸鼻子、讪笑道:“尊者多想了。贫道若真这样想,又怎会暴露丹蝶?” “直接请尊者出手不好么?” 这句出口,余晖居然也一时接不上。他眯起眼,盯着顾清眠方向:“那你怎知本座在此?” 顾清眠无辜道:“蒙的。” 屋内悄然。 顾清眠补充:“谁承想、尊者直接就应了呢?” 余晖盯住他良久,不怒反笑,抿一口热茶。 他的眼始终未离顾清眠,漆黑幽暗,似在探究话里真假。 魂雁丹躺在玉瓶里,玉瓶躺在子琀袖中。 子琀居然硬生生从顾清眠的语气里,听出了讥讽。 不,这小子知道。 他全都知道。 不然他为什么要将魂雁丹交由他保管? 扇谷凶险? 怕是屋外,全是余晖的眼线吧? 余晖出身百魂教,哪怕叛出,用起鬼雾来也得心应手,极其逼真。加之这里的鬼雾已积累万年,根本是如鱼得水。他又受天道压制,使不上全力,纵然看透了幻术,到底晚了一步。 若是再晚一步,余晖直接强抢,哪怕他不敌,但保住自己没问题。而魂雁丹放在他手里,即使顾清眠也被抓,他们尚有威胁余晖的筹码。 从头到位。 为何魔道尊者会平白救一个凡人? 为何慕雪天真莽撞,却能进出扇谷多年而安然无恙? 为何百魂祭如此大事,请帖想拿就能拿到,百魂教说进就能进? 为何她即将入魔,就偏偏能偶遇“救命恩人”? 为何他们能如此轻松地离开扇谷…… 魂雁是关不住的,想要他们的妖丹,唯有让他们心甘情愿给出来。 余晖尊者。 他在养着慕雪,一步一步,死气腐蚀,执念摧残。 日积月累,促其心魔。 终于是把她的妖丹,调养成最适宜自己的品种。 救命之恩,黄泉客栈。 百魂送葬,余晖尊者。 一丝丝一条条,织就地网天罗。 请君入瓮。 顾清眠是何时懂的? 他又在想些什么? 那一只丹蝶,可能是用来诏告他们两中谁是丹修,从而将所有注意引到顾清眠身上。也可能是彰显他身怀丹蝶,出自仙门大派,从而威慑余晖尊者。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障眼法。 余晖又笑,子琀想得到的,他未必想不到。然而这尊者只是捧着茶,悠悠道:“本座此生,见过许多聪明人。与他们交谈,时常能受益良多。” “可让本座头疼的,往往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人,说着不知所谓的话,做着不知所谓的事,最后却出奇制胜。反到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敢问贵客,你是哪个?” 顾清眠咧嘴笑了,恬不知耻道:“自然是聪明人。” 余晖咳嗽几声,笑道:“是么?” 言语间,他衣袂消散,化为雾气,带着他整个人渐渐隐去,唯余他慢而无力的腔调:“果真受益良多。” “百魂祭时,程舟给你,魂丹给我。” 他说得是“程舟”,然而顾清眠也不意外,只是颔首。 屋外鬼雾浓浓,却浓不过顾清眠似是而非的笑。他的心裹在皮相里,皮相藏在易容丹下,什么也看不透。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顾清眠。 清不成眠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雁丘词》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红楼梦》 —————————————————————————————— 感谢大大们的留言和地雷~日常比心(1/1) 第25章 第十二章 余晖方去,子琀便立结界。他扭头,却见顾清眠悠哉向床上一坐,从袖中掏出本丹书。 子琀甩袍,坐至他身边。 顾清眠头也不抬:“怎么,前辈不问为何?” 他的指从书页间划下,指尖压在边缘,抵住,便是一页翻过。 “哗啦——” “哗啦——” 子琀:“问什么?” 顾清眠看他一眼,又看丹书,话中有话道:“前辈说笑了。” “可问之事如此多,可疑之事如此多。前辈挑不出来?” 子琀往后一靠,找舒服姿势躺下,嗤笑道:“眼见未必为真,耳听未必作实,何况凭空一想?” “再说,本座素来知你心重。”子琀撇嘴道,“问了,也撬不出个所以然。” “不啊,前辈不比他们。”顾清眠笑道:“若是前辈问,贫道一定如实说。” 子琀一顿。 他侧首看顾清眠背影,丹修正对着烛火,指下摩挲着书页。 “前辈非尘中人,于贫道无所图。”顾清眠笑道:“凡事说与您也无妨。” 子琀冷笑:“当心本座说出去。” 顾清眠笑:“不会的。” 子琀哑口无言,顷刻间继续冷笑:“你那些小九九不过如此。本座是怕麻烦才懒得讲。” 顾清眠回头道:“好好,前辈说什么是什么。” 子琀没防备他忽的扭头,四目正对。 玉妖枕臂而卧,发若泼墨,于青碧衣上流淌成河。屋外寒雾屋里烛,零星火光于顾清眠身后摇曳,映入双眸。凤目薄唇,眼波流转间—— 顾清眠一下移开视线,起身笑道:“贫道去找只笔作注。” 子琀:“啊?” 顾清眠:“就找只笔,写字的那种。” 子琀:“本座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笔是用来写字的。” 顾清眠笑两声,两步离远床榻,将书放上桌,而后从袖中摸了摸,摸出只快秃的毛笔来。他踢开椅,站于桌旁划了几笔。 然而子琀看了两眼,只瞧他半天写了个“注”字,注后空荡荡一片。 还真是作了个“注”。 “麻烦事真多。”子琀撇嘴,手一划将结界拉得更大。 老老实实坐床边看不好么,还得他多罩张桌子。 几日过去。 余晖尊者不来,顾清眠也不问。 待得慢悠悠一本丹书看毕,突有叩门声响起,继而是道柔和女声:“二位贵客,大典将起,该入座了。” 终于来了。 顾清眠放下丹书,笑道:“知道了。” 他看向子琀,对方已然坐起,振衣道:“走。” 房门突开,迷雾分道,露出一条康庄大路来。子琀伸手:“仔细牵着,别丢了。” 顾清眠拉住他袖子,笑:“是。” 子琀:“走前头,本座殿后。” 顾清眠:“是。” 长路漫漫,几无止境。子琀手里一束光,流连在顾清眠之前,他跟随其后。 半柱香过,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前方泱泱魔修,远处一架高台,上头齐整两圈百魂弟子。一圈黑衣一圈白,宛若阴阳双生。 一名童子碎步跑来,道:“慕家二位、这里请。” 言罢,他自顾自走离。 余晖尊者的人? 顾清眠与子琀对视一眼,跟上小童。顾清眠一面走,一面观望四周。 出乎意料,这次他一眼就看见了余晖尊者。 余晖坐于高台贵座之上,一身如雾白衣,衬得面色更白,几近死尸。他依旧捧着杯热茶,袅袅水汽中,两眼空空。 他居然没有带眼珠。 “客人。”小童声起,“请仔细些。” 顾清眠垂眸,干笑道:“一时没看路,抱歉。” 他们并非往里走,而是围着最外层绕圈。又走几步,到了一处正对余晖的地方,小童停下。 顾清眠眯起眼。 他突然笑了:“离尊者那么远,怎么将丹药给他?” 小童道:“尊者说了,道长自有方法给他。” 顾清眠又笑:“那他又怎么将人给贫道。” 小童:“尊者说了,道长自有方法拿人。” 顾清眠摸了摸下巴,同子琀道:“拿出来吧。” 子琀挑眉,却也没问为何,伸手将玉盒摸出。 顾清眠笑道:“松手。” 玉盒闻声而落。然而玉碎之声并未传来,只见地面雾气突然上涌,将玉盒一口吞下,消失不见。 小童:“多谢道长。” 顾清眠拱手:“劳驾尊者。” 余晖为着这双眼费了多少心思,他不信他敢叫别人来接。 果然,小童并未否认。他只是笑了,笑声阴柔冰冷:“顺着此方向可最快离开百魂教。” “二位。”他的身影渐渐散去:“好自为之。” 音落,哀乐起。 躁动的魔修安静下来,只见高空浮现两名雪袍双痕。眉目俊朗,双目闭合。二人各拎一条锁链,向底下缓慢飞去。 顾清眠看着那两名百魂亲传,低声道:“想不到。” 子琀:“什么?” “想不到万木春这样好运。”顾清眠笑道:“就算没有慕雪,就算没有我们,他今天照样能逃出生天。说不定没有我们,他逃得还更容易些。” 言语间,“哐——哐——”声传来,锁链作响,牵出祭献的贡品。一人一魂,一阴一阳。他们禁锢于锁魂链中,跟随那两名魔修漂浮排列。 哀乐声声,更多的百魂弟子出现,将“祭品”摆放整齐。 “哦?”子琀:“继续。” 顾清眠一面看着上方,寻找程舟的身影,一面道:“黄泉客栈,百魂送葬,魂雁成丹。一桩桩,一件件,已经渗透到如此程度,他们还敢放余晖尊者进来。” 没眼睛的睁而不见,有眼睛的却见而不睁。 到头来,谁才是瞎子? “祭品”一层层放好,新的又一层层出现。 子琀目光如炬,未久便道:“找到了。” 他扭头:“然后如何?” “然后等。”顾清眠数着祭品数目,伸手又拉住子琀袖子:“七四、七五……” 子琀瞟一眼,没说什么。 顾清眠低声道:“你盯好他。” 子琀颔首。 “九九——”顾清眠:“预备。” 第一百条锁链方一出现,高台上的“余晖尊者”猛然一变,变做一具尸体! 双目空洞,一身人皮尽揭。 鲜血满身,死状凄凉。 “这是——前教主!”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飓风突起。 张狂大笑传来,疯癫至极。不用听,必定是余晖的。 半空的百魂弟子尚未反应,就见浓雾汹汹,罩顶而下,顷刻间被撕得粉碎。血肉如暴雨砸落,腥气灌鼻。牵引的锁链断开,人鬼惨叫一片。 鬼雾,血雨,腥风。 魔修嗷嗷直叫,欣喜若狂。一时间魔气乱窜,屠戮百魂。 程舟已然看到他们,飞身要下。奈何他身上锁了另一个鬼魂,与他朝着相反方向挣扎。那鬼魂异常生猛,居然硬生生拖住程舟,扑向了另一处厮杀之地。 顾清眠似乎遥遥听到程舟高喊了句:“前辈救我!” 子琀向前一步,单膝跪地:“上来。” 顾清眠直接趴上他肩膀。后者足尖一点,飞向程舟。四面魔修相残,肉末横飞。子琀死气全开,震得几名魔修纷纷后退。 “姑娘!”程舟快急死了:“你不要再往那了,全是魔修!” 与他绑在一起的鬼魂不管不顾,执意扎进。 身处扇谷,程舟修为全无,既开不了锁链又碰不了鬼魂。他简直想仰天长啸。好在他们一路有惊无险,鬼魂身姿矫捷,迅如飞矢,拽程舟过五关躲六将,扑到了另一对人鬼面前。 与此同时,子琀也背着顾清眠飞至程舟身前。 血肉擦着二人而过,子琀两指一并,死气为刀,生生割断程舟与那鬼魂间的锁链。 锁链断开,程舟与鬼魂陡然向两边飞开。那鬼魂一愣,连忙扭头:“仙人,可否将她的锁链也切开?” 鬼魂露脸的刹那,顾清眠脑海中“嗡”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五脏六腑的空气排干殆尽,魂魄仿佛叫人攥进手里。 子琀一道青光打过,化作长绳拴住下落的程舟。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糊涂,怎么了?” 顾清眠盯住鬼魂,眼前天旋地转、翻江倒海。他瞪大眼,每一个字都含在嘴里,挤不出去。过往铺天盖地涌入,与鬼雾混杂。 “仙人?”那鬼魂拉过另一条锁链,哀求道:“求求你——” 顾清眠一下松开了子琀,拽住那鬼魂的锁链,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他的喉咙咯咯出声,指节泛白。 子琀:“糊涂?” 鬼魂被吓到,却一步不退,继续向着子琀:“我求求你,求求你。” 兵荒马乱,杀机四伏。 顾清眠双目充血,瞳仁漆黑,死死抓着锁链。 程舟被吊在半空:“前辈!” 魔气肆掠,鲜血淋漓,祈求咒骂之声参杂,狂风暴雨交加。 人间地狱。 “啧!”子琀顿觉头疼,手起又落,顾清眠应声而倒,被他一把接住。昏迷之前,丹修终于吐出三字。 “慕万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大们的地雷~日常比心(1/1) 第26章 第十三章 鬼魂困惑:“什么?” 现下危急,子琀一时顾不上,将顾清眠扛至肩,手一提拉上嗷嗷叫的程舟,腰间又两道青芒划出,卷住二鬼一人。 慌乱间,子琀只身一妖“拖家带口”,仗着滔天死气径直向外。好在余晖早已指明方向,鬼雾亦不曾为难他们。 血肉横飞,骸骨四落。更多的魔修嗜血而来,刀光剑影间,唯子琀一群人直直向外。 待得踏出门的一刹,笑声凭空而起,竟似雾中传来:“贵客走好。” 语落,大门“哐”的一声闭合,子琀指下一拉,青芒将程舟拉来。同时,一块牌匾于雾中砸落,重重摔在他原先站立之处,碎成几块。 “百魂教”三字支离破碎,鬼雾涌来,将其悉数吞没。 几人惊骇相视,子琀侧首,扫一眼那鬼魂。 那是名十分俊朗的女子,长眉如剑,目若寒星。她上前一步,护住另一鬼,道:“谢过仙人救命之恩。” “慕万水?” 鬼魂一愣,咬牙应下:“是。” 子琀上下打量她,道:“你是——南顾人?” 慕万水:“是。” 子琀笑。 这一笑杀气四溢,逼得慕万水后退一步。可她胆子不小,居然仰起头,回视子琀。 子琀冷笑转身:“跟上。” 几人俱是一怔,腰间青芒骤闪,将他们狠狠拽向前。唯独程舟还算熟,硬着头皮凑上问:“前辈,顾途这是?” “心魔。” 程舟:“啊?” “心魔。”子琀音若寒冰,“你聋了?” 程舟:“……” “不是,他,他。”他憋了半天,“他不像是会有心魔的人。” “怎么,你还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子琀挑眉,语气带冲,“本座都不知道。” 程舟看出他心情极差,于是立刻闭嘴。 子琀一手扶着顾清眠,另一手掌心浮起块玉佩。玉似墨染,与夜几如一体。 是啊,顾清眠不像是有心魔的人,但他早就有了,甚至比慕雪还要早,还要严重。他早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偏偏装得比谁都不正常,看上去又比谁都正常。 若不是入枯叶谷时那一场百魂送葬,些许魂气勾起了顾清眠心底执念,连子琀都未必能发现。之后顾清眠一度失控,攻击慕雪,他本以为能借机套出些什么,哪知这小子戒心极重,照样问题一个不答,顾左右而言它。 他堂堂十阶妖尊,居然撬不出个小辈的话。子琀一气之下,用冥玉之息封住顾清眠心魔,只待出去再慢慢撬——百魂教的魂气太引心魔,万一把这后辈弄死就不好了。 本来吧,他都封住了顾清眠心魔;本来吧,他好不容易避免了顾清眠的心魔和慕雪的搅和到一起;本来吧,他也在像模像样地在引他信任他;本来吧,他觉得他都快成了…… 鬼知道半路为何会杀出个鬼,直接把顾清眠整个心魔勾出来了? 他是不是该生气? 他简直要气死了! 子琀觉得没毒死慕万水,已是他活太久活得脾气都好了。心底想着,他瞪慕万水一眼,瞪得一旁程舟都打了个寒颤。 但程舟顽强开口:“前辈,慕雪呢?” 子琀“呵”了声,简略解释于程舟听。才说几句,他怒斥:“给本座快点!” 死气骤起,妖力铺天盖地散开,压得人心突突直跳。 程舟被吓得一顿,反应过来这句不是对自己说,而是对他手里那块玉吼。程舟这才发现,那玉竟在慢慢融化,滴落于无边夜色,此刻被子琀一喝,诡异地加快了速度。 程舟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她不在,那我们怎么出去,顾途他又该怎么办——” 子琀瞟他一眼,程舟彻底闭嘴。 墨玉融化,消失。一刹那,青光大盛。妖气磅礴,汹涌而出,恍若海啸浩瀚,灭顶以下。子琀五指并起一划,一拉,将某样无形之物生生撕裂。 玉颜,冷面,凤目薄唇。莹莹碧色流连于他双颊,带起一股死煞之气,宛若话本里走出的祸世妖孽。 十阶妖尊。 程舟理智告诉他不要动,双腿却背着他想往后退。旁边的二鬼一人更是已被妖气压倒于地,动弹不得。 天摇地晃,子琀却视而不见,扛着顾清眠,腿一迈向前。 剩下二人二鬼被硬生生拽着走。 拖了不过三四步,眼前豁然一变,变作茵茵草地。上头花团锦簇,蝴蝶翩飞。远处天清地朗,群山傍水,扁舟四落,若细叶零丁。 程舟茫然回头,身后是同样的绿地:“这是——出来了?” 玉祖宗这么厉害? 谁知他身后还有两人,看到他们一愣,但还未出声,便被一道寒芒打中,提至半空。 程舟惊道:“前辈,不是,她们是浣花境——!” 轻纱不肯问出处,水墨丹青梦里人。 二人俱是一身青袍,寒纱罩面,此刻四处蹬腿,不断挣扎。 子琀甩袖。 二人栽落,那弟子捂颈咳嗽,“我等奉命于此,等候大人。” 便闻子琀冷冷道:“你们境主呢?” “她怎么不来见本座。” 弟子叩首:“境主稍候便来。唯恐大人久等,故而派我等——” 子琀油盐不进:“怎么,水月令看不懂么?” 水月令? 程舟一窒:“镜花水月令?” 浣花境拥一把仙神兵,属三大顶级仙门,与清寒观齐名。传说浣花境初代境主曾得一上古花妖相助,被予两滴鲜血,一滴落于镜,一滴沉于水,化作两块玉牌。 一曰镜花令,可调动仙神兵浣花镜,由历代境主掌管;一唤水月令,可直抵浣花境,号令浣花境境主。 二者并称,镜花水月令。 可水月令从未出世,天下早当它不存,这玩意儿还真有? 程舟目瞪口呆,却听一旁突起笑声,柔极艳极。 “大人说得哪里话。”一人红衣蹁跹,如烟似柳:“小女子这不就来了?” 走至眼前,她行礼,妩媚笑道:“奴家便是这一代浣花境境主,林荼蘼。” “水月令万年不出,此次动用,不知所唤何事?” 她摆手,身后两名弟子退去。 子琀扫她一眼,指尖一动,飞出一个精巧玉盒,上头刻着个瘦骨嶙峋的“眠”字。程舟看了两眼,总觉得那字迹有几分眼熟。 “这是?” “引魂丹。” “哦?”荼蘼闻言又笑,语带探究,“引魂、往往为探梦。” “大人这是要?” 子琀:“借用浣花镜。” 仙神兵,浣花镜。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清眠:我有引魂丹,可引一切心魔,辅以幻术,能叫旁人看到她所有的心魔成因…… 子琀:心魔没这么容易破,本座不想见人间疾苦,本座不听,本座不看…… #恭喜双标党上线,前辈,脸疼么?# ———————————————————— 感谢大大们的地雷,日常比心(1/1) 第27章 第十四章 荼蘼闻言一笑,环视众人:“他们?” 子琀:“一并。” 荼蘼又笑,“大人,这就为难了。” 子琀嗤笑:“浣花境精通幻术,你应当看得出。” “一人两鬼,加一个程舟。用完就走,绝无祸患。” 程舟被归在人鬼之外,尴尬讪笑。 荼蘼抚唇,眼若秋波:“大人说笑了。” 她伸手,掌心竟抽芽,生出条幼藤来:“诸位身上这气息——可是从百魂教来?” 子琀未答,荼蘼扫顾清眠一眼,自顾自继续:“百魂教奉‘仙魔一念’,我浣花境认‘虚实相生’。” “大人,你可懂我意思?” 子琀:“本座有数。” “多谢提醒。” 荼蘼又笑。 不觉间,她掌心荼蘼花开,继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束,烟花般炸开,似雪纷扬而下。渐渐地花盖了红衣,花盖了绿地,盖得脚下一片茫茫白意。 荼蘼翻手,并指一点。风起,大振,落花如沸水翻腾。狂风呼啸而过,卷得花瓣支离破碎,盘旋飞舞。 四面兀的生出无数花来,陡然开又陡然谢,转瞬枯荣,轮回不休。 铺天盖地的花,铺天盖地的白。 天地失色。 “诸位。”荼蘼立于花海间笑:“站稳了。” 子琀抱紧顾清眠,剩下的鬼与人不明所以,只得互相靠紧。 语落,花海如浪潮退去,程舟正低头,瞧见脚下映出自己的脸。 “这是——” 子琀:“镜花令,花中镜。” “花为实,镜为虚。以实探虚,以花换镜。” “大人知道不少。”荼蘼轻笑,指下结印,低喝,“镜中花。” 程舟不及反应,突觉眼前一黑,脚底一空。他尚未回神,便“嘭”一声,狠狠栽落。 说什么站稳了——结果他是头朝地摔的。 程舟疼得“哎呦”吸气,扶额爬起。一点亮光飞上墙壁,继而带起一圈火星,将四围照得通明。群花芬芳,开满地下天上。 慕万水是鬼,带着另外一鬼一人,缓缓落在地上。 子琀打横抱着顾清眠,轻飘飘一踩,平稳着地。紧接着他问:“如何?” 程舟一怔,才发现顾途竟睁着眼,眼底漆黑一片——可能是子琀将他叫醒了。 程舟:“……” 难怪玉祖宗会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花中镜。感情是解释给顾途的啊? “浣花境尊崇虚实相生,能描绘一切虚幻,也能揭露一切真相。”子琀传音道:“故而你所有的伪装,在浣花镜下都将无所遁形。” 易容丹,程舟,慕万水,南顾,心魔…… 顾清眠隐瞒得东西如此之多,他不懂他愿不愿意照浣花镜。 “本座烧了水月令,勉强撕开十阶禁令。虽然只能维持片刻,但也够催动浣花镜,让三人进入。”子琀传音道,“糊涂,本座问你,你愿不愿意让本座帮你?” 顾清眠:“水月令?镜花水月令?” 子琀:“对。” “你——毁了水月令?” 子琀“啧”了声,“重点不是这个。” 顾清眠不是程舟,他多年来位处清寒观,自然识货。水月令是什么?水月令可以号令浣花境境主,无异于可以动用浣花镜。 某种程度上,水月令就是仙神兵。 心魔缭绕,纠缠不休,搅得头脑一片混沌,无力思索。顾清眠现下周身一重火一重冰,痛若万蚁噬骨,千刀剜心。然而他面上不显分毫,只是茫然看子琀,鬼使神差问了句:“值得么?” 他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值得么? 现在的小辈怎么都这么啰嗦? 子琀心底想,嘴里不耐烦道:“你不也救过本座么?” “哪那么多值不值得。做就做了,错就错了。” 顾清眠怔怔。 子琀又传音,语速极快:“你心魔撑不了多久,本座就问你,你肯不肯让本座帮。” “你若愿入魔,本座便带你走;你若不愿入魔,本座就拉你回正道。你做决定,接下来一切交与本座。” “糊涂,如何?” 顾清眠僵在原地,他听子琀又问一句:“糊涂?” 见他不应,玉妖有些恼了,语气加重:“本座也不图你什么,信本座一次,行不行?” 行不行? 行不行? 万丈悬崖就在身后,跳与不跳,悉由他定。 顾清眠看向子琀双眼。他五脏六腑疼极痛极,然而他竟于这细细密密、绵针似的痛里,感到了一丝快意。 他道:“好。” “前辈可以让三个人进去?” “是。” “那再带一个程舟。” 子琀:“带他?” 顾清眠:“慕万水与慕沧澜都知晓我过去,有失偏颇。林荼蘼背后势力交叉错杂,恐怕不愿趟这浑水。倒是程舟,独身一人,也好帮前辈一帮。” 子琀愣了一下,觉得慕沧澜应当是另一只鬼,而后皱眉:“本座不用他帮。” 顾清眠垂眸笑道:“带上吧。” “正好程舟于剑冢收益良多,需要见人世百态,磨练心性。他必不会拒绝。” “再者。”顾清眠笑道,“我的心魔是做凡人时留下的。前辈尽知玄门事,却未必懂红尘。有程舟在,也可以问上一问。” 子琀打心里觉得不需要程舟,但多他好像也无妨。于是玉妖道:“行,如果你坚持。” “好了,睡吧。”子琀喂他吃下引魂丹,沉声道:“睡一觉便好了。” 语落,他将几道冥玉之息封入顾清眠体内。待得丹修合眼,他屈膝,将他轻放于地。一圈碧色结界生出,将顾清眠护卫于内。 上方传来荼蘼笑声:“大人,可好了?” 子琀颔首:“行,你无需进来,在外头等候便好。” 荼蘼:“是。” 子琀双手并拢,开始结印。这里是镜中花的结界,用来放置浣花镜,真要进入,还需用口诀手印同时驱动。 待得手印捏毕。四面群花摇曳,升起淡淡青芒。子琀同程舟说明,叫他一并进去。 程舟自然同意。 子琀颔首:“过会儿本座开浣花镜,你跟紧了。” 程舟连忙应下。 子琀又看一旁,伸手劈开锁链。那一人许是个凡人,早吓得不轻。倒是两鬼虽恐惧,却也镇定,此刻锁链劈开,立即聚到一起。慕万水眼带警惕,戒备道:“你们到底是谁?” 她又看顾清眠,“他又是谁?” 这小丫头片子本事不大,胆气到足。但子琀也脑里一团雾,没法回答,于是他冷笑,凶狠道:“问那么多作甚?外面等着!” 慕万水十分识趣,立即闭嘴,后退一步。 子琀转身,低声道:“花中镜,水中月,庄生梦蝶。” 虚中实,实中虚,虚实相生。 语落,身旁繁花怒放,肆意招摇。头顶地下花瓣翩飞,若群蝶振翅乱舞,汹汹涌向一处。 浣花镜,出现了。 子琀迈步,走进绚丽花雾。然而走了两步,却未见幻象。子琀扭头,恼道:“不是叫你跟紧了么!” 然而程舟未应。 玉妖已进镜中,被阻隔去大部分视线,此刻只能见到镜前程舟。程舟则维持住迈步姿势,僵在原地,双目愣愣,直盯一旁地下。 那方向、躺着顾清眠。 而镜外传来慕万水一声惊疑:“陛下?” 程舟:“我的天,这是——顾途?” 是了,浣花镜显,易容丹失效,会露出顾清眠原本的模样! 糊涂原本的模样—— 子琀心底一顿,足下一停,头带着身转了个。 谁知程舟猛然惊醒,“啊前辈!我就来。” 他本就在镜前,此刻一步便撞了进来。 浣花镜彻底启动。眼前繁花又开,迅速遮住镜外。倘若现在出去,要等这一轮结束方能进来。但无论是顾清眠还是子琀,都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子琀:“……” 渐渐的人影消散,花开又败,露出一片池塘来。 那是初夏,艳艳阳光下,小荷方露,蜻蜓高飞。然而池边一片嘈杂,人声喧嚣。 程舟环顾四周:“这是——哎呦!” “前辈你踩到我了,疼!疼!” 子琀冷笑一声,一时间心底愤愤,连“高人前辈”的风度都快维持不住了。 虽然他本来也没多少“前辈”的样子。 当快不快,不当快飞快。 子琀恨不得再踩他一脚。 作者有话要说: 程舟:#专业电灯泡,两本书,品质保障# 日常比心~~(1/1)下一章,回南顾~ 第三卷 幻境闻南顾 第28章 第一章 “这就是皇宫?”程舟抱着脚,好奇打量。 绿树、繁花,朱红宫墙,人声喧嚣。 二人离池塘还有些距离,见一婢女伸手扯住宫人,嘶声道:“去啊!快去禀告陛下!” 音色极尖极利,几要撕破耳膜。 几名宫人股战而栗,寸步难行,被那婢女猛地一推,才踉跄跑了。 程舟不明状况,但听“陛下”二字,惊喜问:“前辈,我们不跟过去?” 子琀扫他一眼:“你是慕雪?” 程舟:“……” 子琀:“你看到了糊涂真容?” 程舟颔首,兴奋补充道:“当真是——” 子琀:“别太相信。” 程舟:“啊?” 子琀:“修士结婴之时能重塑容貌。狡兔尚且三窟,何况他顾途。” 程舟:“……” 祖宗你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程舟:“那要怎么找?” 子琀:“凭感觉。” 程舟干笑两声,子琀嗤笑,八风不动:“本座没逗你,就是凭感觉。” 哪怕慕雪曾道“陛下”。 哪怕入镜前慕万水也喊了声“陛下”。 他记得顾清眠曾说过,程舟以往认识他,可如今看程舟的样子又不大像见过他。起码,程舟没见过他这张“脸”。 顾清眠待这玄门人间一直存有戒心。他不知他在防备什么,也不知他因何而防。但他姓名未必是真,容貌未必作数,就连秉性,说不定都是假的。 这个人,是看不清的水中月,摸不着的镜中花。 浣花镜身为神兵,可回溯年岁,配合引魂丹能照出所有过去。但天道不可改,他们无法插手。梦里人不知其外,梦外人不入其内。 二人正静观其变,身旁突的窜出个少年,外袍一脱,靴袜一踹,两步跃入池内,溅起大片水花。 岸上人惊住,不等回神,池中已探出头来。那少年年纪不大,然眉目俊朗,隐露雏形。 他身似游龙,破水而出,将一物放于岸边。定睛看去,才发觉那是个男童。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少年扶起男童,指下几点,幼童哇得吐出水来,剧烈咳嗽。 少年抹了把脸,咧嘴笑道:“快、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周围人如梦初醒,有婢子忍不住瘫倒在地。但更有几人快步向前,也顾不得礼数,摘了衣袍给男童裹上。 还有宫人看向少年,那少年抓抓头,摆手道:“诶,我没事,不打紧——” 他话才说一半,遥遥一声喝:“二弟!” “二弟你没事吧!” 周围宫人跪倒一片:“太子殿下!” 那小童鬼门关里走一遭,正面色惨白。他本一边咳一边愣,回不过神,此刻听这一句,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他挣扎两下,吓得两旁宫人连忙松手,而后迈着短腿,跌跌撞撞向前方跑去。 才跑几步,便被太子抱起。 程舟:“前辈,他长得挺像顾途。” 莫非是他儿子? 来人面如冠玉,相貌周正。长眉英目,气度不凡。他一身长袍,袍角纹有朱红的四爪飞蟒。行走之间,飞蟒活灵活现,穿梭脚下。 程舟:“仔细看看,又不大像。” 子琀没回他,只是原地观望。 小童一身池里水藻,潮湿腥臭,然太子全然不顾。他抱住孩童,抚背安慰。小童安静下来,却仍小声抽泣,搂住他脖子不肯松手。 先前跑开的几名宫人立在一旁,太子一手托小童,一手拍他背,正色道:“父皇与慕将军有要事相商,先不要打扰。” 宫人们:“是。” 有婢子碎步跑来,恭敬奉上棉毯。太子旁的宫人接过,正要给小童擦拭,被太子接过:“孤来。” 宫人连忙退下。 太子向最近的宫殿走去,嘴里道:“伺文,去请太医。” 宫人:“是。” 少年跟上。 太子用棉毯擦小童湿发,朝那少年笑道:“多谢慕公子相救。” 少年:“啊?殿下怎知?” “前些天慕将军凯旋,今日携家眷入宫。早传闻其膝下长子,年岁不大,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少年被夸得脸红,摇头道:“不敢当。” “我不过平日野惯了,通几分水性。恰巧留意岸边足迹,才跳下去试试的。” 子琀抬眼,看向太子怀里的小童。他双目圆睁,泫然欲泣。此刻见兄长不理,伸手拉他衣襟,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太子连忙哄他,一边哄一边道:“那慕公子随孤来,开几贴药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少年欣然应允。他移下视线,正对小童目光:“二殿下,你好呀。” 彼时初夏,阳光却浓。青荷点点,宫阙连绵。他立于灿灿艳阳里,笑问:“我姓慕,名千山,万水千山的千山。你呢?” 小童抿嘴不答,将下颚埋进他兄长肩膀,露出一双眼。 “孤名朝松。”太子笑了:“他唤朝歌。朝堂的朝,歌谣的歌。” “父皇亲自取的名,说来也怪,传言那日上朝有隐隐歌声,怎么也找不出源头。谁知傍晚,朝歌便生了。” 太子抱着小童,迈过一道拱门,门后朱墙弯折,圈出四角的天。无云无风,天幕如笼。 “父皇说,他是我南顾朝堂的一首歌。”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坚决1v1,别多想~~ 日常比心(1/1)~ 第29章 第二章 “姓慕?”程舟惊异:“阿雪也姓慕啊。” 子琀嗤笑:“你怎么不说慕万水也姓慕。” 程舟点头,而后忽然道:“啊!” 他恍然大悟:“顾途的心魔是慕万水,慕万水会不会是他心上人?” 他越想越有理:“这俩人指不定谁是顾途,正好认识了慕千山,进而认识他姊妹——” 子琀猛地止步,程舟 “嘭”一声撞上,直接给撞倒了地。 子琀转身,皱眉:“叫你猜,没叫你瞎猜!” 他脑里窜出把无名火,语气加重:“谁说他心魔就是慕万水了,没准慕万水只是个引子——” 引子——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几如电光石火。 那时他说,不过救命之恩,哪来这么重的心魔? 那时顾清眠跪在慕雪面前,那时他问他:“糊涂,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 顾清眠,你想到了什么? 他飞上空,低头看去。朱红的宫墙如朱红的碑壁,四四方方圈住三人。慕千山身上尚有水迹,蜿蜒出步步足印。 一步,一步,消失在艳阳下。 一重又一重的天,一叠又一叠的云,一道又一道的宫墙。天是相近的蓝,云是相近的白,墙是相近的红。朱瓦翠叶,飞燕年年掠过一样的池水。 救命之恩—— “是顾朝歌。” “我没瞎想——”程舟正暗地嘟囔,冷不丁一听,“啊?” 子琀:“顾途是顾朝歌。” 语落,下方人拐了个弯。宫墙如画落墨,颜料稀稀拉拉褪下,搅作浓雾。子琀并指一拨,雾气拨开,露出一个房屋来。 屋里有个巨大的丹炉,踏地扛梁。炉前一名老道闭目静坐。丹炉“呼呼”吐气,夹杂着“吱嘎”一声。 声音极细极轻,混迹于霹雳火声中。 老道没有睁眼,门却开了条缝。 缝里伸出只鞋,鞋面绣着几朵含苞荷花,继而飞速带进个小童。 顾朝歌。 程舟摸摸鼻子,心想,看不出来啊。 较之方才,顾朝歌已大了几岁,草草看去,算是贪玩的年纪。他举目四顾,眼睛眨了眨,将门闭合。 老道八风不动。 此刻他少了那满头污泥浊水,总算看得见脸。模样未开,然而眉目初显,一身绣了荷花的衣,乍一看顶像谁家的小丫头片子。 顾朝歌看了眼老道,老道也不睁眼。于是顾朝歌三两下将袖袍卷起,缠在臂上,又捞起衣摆,扎进腰间。好好的一身菡萏,给他揉得不伦不类。 程舟:“……” 这一定是顾兄。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二殿下!” 顾朝歌飞速一扑,扑进炉底。 子琀一滞,然而什么事都未发生。老道依旧闭目静坐,几如雕塑。 门外人急匆匆来,急匆匆推门。 “二殿下!二殿下——啊!道长!” 为首的宫女焦急问:“道长可有看见二殿下?” 老道悠悠睁开眼,又悠悠闭上,依旧一言不发。 有个小宫女凑上前:“奴才确实看见,殿下向这儿跑了。” 宫女踌躇片刻,咬牙道:“冒犯道长了。” 她手一挥,身后几名小婢在屋中转起,开始寻找顾朝歌。她们待老道颇为忌惮,唯恐找着,又怕找不着,急得满头大汗。 丹炉继续噗噗吐气,屋里笼统也没摆甚东西。宫女们来回找了几圈,相视摇头。领头宫女脸色苍白,强行镇定道:“叨扰道长了。” 言罢,领人离去。 门开、门又闭。老道依旧静坐,待得许久,顾朝歌从炉底爬出,将衣袍放下,仔细收拾齐整,开口道:“老先生,您真能救我母妃?” “小朋友,你真是胆气不小。” 顾朝歌笑了。他利落行一礼,发已乱,眸子却极亮。周身是皇室养出的贵气:“老先生神通,炉下藏叶,朝歌只是赌一把罢了。” 程舟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子琀弯腰,发觉炉底落着几片叶。一旁窗户大开,也不知是何时何风,卷了进去。绿叶青翠,犹似枝头,显然这炉子下温度不高。他又抬头四顾,但见屋里一片空荡,最惹眼的,也就是这个丹炉。 当机立断,铤而走险。 这是糊涂的风格,只是顾朝歌年纪尚小,少了顾清眠那份吊儿郎当的“傻气”。 锋芒毕露。 子琀同程舟解释:“这炉底应当不烫。” 这老道,应当也不简单。 老道“哈哈”笑了。他睁开眼,上下扫了眼顾朝歌。然而这一眼,却叫子琀的血几近凝固。 那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惊艳。 一个小孩子,能让修道之人惊艳? 子琀握拳,手指几乎掐进掌心。 他退后五步,一直到门边,抬眼—— 果然,以炉为中心,老道为阵眼,这屋里是个简单的识魂阵!作用,是测先天剑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顾朝歌凡人出身,年纪如此,根本就是小儿抱金于市。 子琀怔怔立着。有那么片刻,他想伸出手,直接拉那孩子离开。然而过去已是过去,过去已是枉然。 顾朝歌依然站在阵中,老道依然坐于阵眼。徒留百年后的子琀站在镜里,百年后的顾清眠躺在镜外。 程舟依旧不明所以:“前辈?” 老道开口:“老夫确实揭了皇榜,老夫也确实能治贵妃的病。但老夫也向皇帝提了条件。不要在这外面留任何一人,且要叫每一位皇子过来,单独见老夫一面。” 子琀咬牙。 玄门中人不能涉足人间皇权,他便将皇子骗来,一个一个测? “可如今,只有小友一个来了。” 顾朝歌笑了,又道:“老先生、这就说不通了,您要救得是贵妃,为何要见皇上的每一位皇子?您应该见贵妃的每一位皇子。” 老道抚须:“哦?” 顾朝歌道:“可巧,贵妃只有一个儿子。” “便是小友?” “是。” 老道哈哈笑了,他眯起眼,显得十分满意。子琀盯紧了他举动。然而老道笑了片刻,只是于袖中掏了掏,掏出一个玉瓶:“这瓶里有两粒仙丹,够续贵妃两年的命。” 顾朝歌一愣,第一次失态:“您不能救她命?” “寿数不过区区一百,救几年不算救?”老道笑一声:“小友,世事难料莫强求。强求,就过了。” 顾朝歌尚未反应,便被一道劲力推出门外。心魔幻境随他而动,子琀与程舟也被一并推了出去。 门应声而关。 门里只传来老道一句:“仙丹,老夫即刻去给皇帝。” “小友,你可以走了。” 顾朝歌在门外站立片刻。 子琀与程舟也陪着他站了片刻。他伸手,似乎想敲门,然而手抬了许久,却还是放下,转身离开。 那老道出手很快,但短短一瞬,子琀却足以看清,是清寒观的功夫。他眉头又紧,理不出头绪。 清寒观既有人早知道他是先天剑心,那为何顾清眠还修了丹道? 况且清寒观遍地剑术奇才,未必稀罕个先天剑心。这老道又为何要逆天时,涉龙脉,参与到人间来? 所幸他布下识魂阵,却没做什么,也算虚惊一场。 只是引魂丹引出的东西,必定都跟心魔有关——这老道又在顾清眠的心魔中,扮演什么角色? “才发生两件事,我都看不懂了。”一旁程舟哀嚎:“接下来呢?接下来他是不是要长大了?” “不懂。”子琀看了眼周围,觉得雾气并未出现:“可能后头还有,跟着他。” 这附近果然没有护卫,顾朝歌沿着走廊行了一段,却忽然有个人影扑上,一把捞起他:“见着了?” 顾朝歌“咯咯”笑起来,“别,别挠我!” 慕千山放下他。那时的少年业已长成,剑眉星目,容颜俊朗:“你这捣蛋鬼,居然瞒着宫里跑出来。” “我方才都瞧见了,冬荷哭成什么样了——你就可着劲吓她罢。” 顾朝歌笑得眼泪都出来,此刻委屈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平日很少吓人的。” 慕千山撇撇嘴:“不信。” 顾朝歌做了个鬼脸:“不信就不信。” “哟。”慕千山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二殿下这是心野了,瓷实了,鬼脸都做起来了?” 顾朝歌敏捷躲开,有学有样:“哟,慕少爷这是变小了,小孩子屁股你也踢?” 慕千山一个鹞子翻身,拽住他手腕。这位“慕少爷”显然是武家出身,臂力惊人,直接将顾朝歌整人提在半空:“看你还闹不闹?快求饶,求饶我就放了你。” 顾朝歌哈哈大笑,偏不求饶。 外头不远放着几盆水缸,缸里开着一朵朵荷。有鸟雀停于缸沿,被二人一吓,扑棱棱飞起。 慕千山松手放了他:“说来怪了,你这么喜欢荷花?” 他上下打量:“一身荷花也就罢了,边上四个婢女,春夏秋冬又四朵花。” 顾朝歌甩甩手腕:“不是我喜欢,是我母妃喜欢。” 提及贵妃,他眼里一暗:“母妃这病已经很久了,父皇,皇兄求了多少药,还是——”他顿了顿:“如今来了个道士揭榜,偏提了一堆怪要求,父皇又不敢放皇子们去见他,我也是难得才偷溜出的。” 顾朝歌没有再说下去,转而笑了笑:“我原想着,秋啊冬啊的没花看,叫一叫给母妃听也是好的。” 天晴地朗,夏风缱绻。 慕千山一下拍他背上:“开心些。” 顾朝歌被他拍得向前两步,扭头道:“你轻点——” 他话忽的停住,但见慕千山手里抓了一把红绳,笑道:“我给你看件好玩事,我昨晚才从老爹那学的。” 顾朝歌摸摸乱发:“你要给我系发?” 慕千山做了个狰狞表情:“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看清了,这是红绳。” 许是发现这事顾朝歌完全不懂,慕千山得意道:“哟,还有你不晓得的,看好了!” 他手里翻动,笨拙地将三股红绳扭成麻花,一面扭一面解释:“我们南顾啊,不信神佛,不求月老,信奉天命可改,姻缘人定。故而新婚之夜,丈夫会于妻子发上系一圈红绳,寓意结发姻缘线,永世不相离。” 他折腾了半天,终于扭好,打了个结:“你瞧,这是双十结。结语是与卿相守,百岁无忧。” 顾朝歌莫名其妙:“我还远没到成亲的时候呢,你教我这个干嘛?” 慕千山红了脸,嘿嘿傻笑:“诶这,我就提前跟你说一声,我喜欢这个结。” “你以后娶妻,可就不能梳这个了。你瞧,咱俩关系这么好,日后夫人们相聚,要是梳一样的红绳多不好啊——而且你懂我手笨,梳得没你好得多丢人。” 程舟后知后觉,感觉解开了千古谜题:“慕雪头上不也是这个结?怪不得顾途叫她叫夫人。” 那一厢,慕千山一边问一边拼命摇顾朝歌,顾朝歌被他摇得连声答应:“好好好,我不用我不用,我用其他的。” “双十结给你用。” 慕千山十分得意。 顾朝歌:“不过话说回来,你有心上人了?” 慕千山一顿,沮丧道:“没。唉——王家的,李家的小子都成了亲,你皇兄也早早娶了太子妃,就我,咋都没见着个喜欢的。他们都成了亲系了红绳,就我一个不知道,所以我——” 顾朝歌:“所以你跑我前头来显摆了。” 慕千山傻笑:“你也是要成亲的嘛,这叫早教早练!” “早教早练。” 他嘴里嘀咕着,手里提起那根红绳,看了两眼,小心收起。 艳阳下,红绳粗糙简单,然后拿着它的少年双颊泛红,郑重得像提着什么稀世珍宝。 扭成麻花,再结双十。 与卿相守,百岁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慕千山:再是条单身狗,绳子也得先准备好! ———————————————————————————— 最近事情太多了~抱歉抱歉,我尽量每章字数多一点~养肥看养肥看! 日常比心~ 第30章 第三章 慕千山收拾好他那份,又从袖中摸了摸,摸出许多系了结的红绳。他大方道:“来,你来挑一个,我教你。” “这个绑得好看,可长脸了。”慕千山蹲着,将搅在一起的结绳分开。 顾朝歌兴致缺缺,却还是同他一并蹲下。摊开的绳结花里胡哨,各有千秋,慕千山一个个指,一个个念:“同心结,三生结……” 顾朝歌突然发话:“我要这个。” 程舟转头:“前辈,要去看看他——前辈?” 他回头,发现子琀不知何时已蹲在顾朝歌边上,看向地面。他指着的结极近华美,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红蝶。红是极红,烈焰染成;翅是极薄,宣纸铺就。 蝶翅不知是什么材质,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绘了细小花纹,凑近了才看出——滚滚雷雨,巍巍雄山,汹汹江水……四面八方,绵延不尽。 汇天地于方寸,系河山于发间。 顾朝歌小心拿起,道:“这是用树枝固定的?又不大像。” 慕千山:“你到是眼尖——我还没说到这个结。” 顾朝歌:“那你现在说。” “没人真扎这结,我也不会扎。”慕千山道,“好看是好看,但难,又不方便,常人日日梳是不可能的——这是蝶结,又叫上邪结。”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也是我今儿过来,路上难得看有人卖,就买回来图个乐子。” 那手艺人还死活不肯卖,亏得他下重金给带了过来。 顾朝歌一笑,塞进袖:“我定这个了,不准同我抢。” 慕千山哈哈大笑,忍不住打趣道:“那你日后得寻个大美人,方才震得住蝶结。” “大美人怎么了?”顾朝歌道:“我就喜欢漂亮的。有一双丹凤眼,又漂亮又厉害的。” 子琀无由来地一愣,听他继续道:“最好还有些小脾气,活泼泼地会闹腾。这样逗起来才有意思。” 子琀抿了抿唇。 慕千山:“都说娶妻娶贤,你还反着啊?是不是——” 他忽而停住,想到父亲提过,贵妃便是这样的人物。她将门出身,自小顽皮,闹腾起来惊天动地,常偷穿了兄弟衣裳外出玩耍。当年贵妃随兄围猎,纵马飞箭,箭箭双雕,一下惹了当今天子的眼。 入宫,封妃,诞子,宠冠六宫,至今无人比肩。 只是她族中素来有疾,本就人丁凋零,没享什么福父兄便接连去了。如今她也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天子求遍四方而不得。 慕千山沉默片刻,道:“贵妃娘娘有福,一定会好起来的。” 顾朝歌不知他为何换了话,却“嗯”了声道:“借你吉言。” 方才飞走的鸟雀歪着头看他们半晌,试探地蹦回水缸边。天幕低垂,热气氤氲。 慕千山的脸渐渐模糊,连带着背后的荷花飞鸟也渐渐消失。子琀站起身,程舟走到他身旁:“前辈,看出什么了——啊!” 子琀:“咋咋唬唬什么——” 子琀停住,挑眉。只见顾朝歌蹲在地上,抬头,看向他们。 那孩子的眼与顾清眠极像,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们。但是顾清眠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锐利的,危险的,如剑出鞘,满是锋芒。 程舟咽了口口水:“不是说,心魔幻境的人看不见我们的吗?” “除非宿主知道、这是心魔。”子琀眯起眼,“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有心魔。” 顾清眠、他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正因为了如指掌,所以心魔幻境中一旦多了什么活人,他能立刻反应过来。但是子琀真身为冥玉,进这心魔幻境,根本就是木石一般的死物。 所以这才是顾清眠,叫他带上程舟的理由? 既然他知道心魔是什么,又为什么不说? 他到底在想什么?又在盘算些什么? 顾朝歌伸出手,掌心朝上:“前辈。” 程舟:“前辈,我们怎么办——” 子琀上前一步,握住顾朝歌的手。 程舟:“……” 然而无事发生,顾朝歌毫无反应。 子琀扭头:“过来。” 程舟又咽了口口水,上前两步,然而他未走到顾朝歌跟前,对方已然一笑:“多谢前辈信任。” 子琀:“不谢。” “本座帮帮小辈,也是应当的。” 话落,四周艳阳骤碎,折出一道道黑影,蛰伏在重重墨色里。 隐隐人声传来:“你可听见太傅同陛下夸赞,说二殿下大才?” “要我说,陛下这是胡来,二殿下怎么能与太子共用一师?” “诶,话不能乱说,谁不知南顾这么两位皇子,陛下独宠小的那位。都说母凭子贵,搁咱陛下这儿,就成了子凭母贵。只是贵妃这身子——” “拉到吧,二殿下不厉害?我还没调回京城,便听说陛下有了个神童。” “三岁能文,四岁能武,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进去做过先生的,可都说这孩子了不得。” “可惜咯,他前头还有位兄长。” “陛下当年十王乱政,兄弟相残,不会纵容皇子夺权的。” “太子宅心仁厚,心思纯良,未必容不得——” “嘘,不能再说了。” 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 不能说了。 “慕将军的长子又立军功?” “是啊,那老小子也升官了,得意坏了,天天儿子长儿子短。” “陛下厚赏,少年将军指日可待啊!” “他家几个,可都没订亲吧?” “是啊,人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管的。” “哈哈哈哈” “快说说,快说说。” “他家长子叫什么来着?” “慕千山,听说再过几日,便凯旋了。” 黑影四起,绕着他们旋转不息,遮天蔽日。顾朝歌便站在这浓墨之中,波澜无惊。他将手移开,阳光大亮。 池里荷花正好,满目芬芳。蜻蜓高飞,鸟语花香。 子琀被阳光照得一晃,睁开眼,却见一把长剑擦肩而过,被一少年接于手中。 “好!” 慕千山拍掌:“三年不见,剑法突飞猛进。” 子琀眼底一暗。 程舟直接问出:“我去,顾途不是不会剑吗?” 顾朝歌惊喜:“好剑。” 慕千山:“你若喜欢,便给你。” “我以往杀敌就用的此剑,你可得收好了。” 顾朝歌也不推脱,大方收下:“好。” 他又比划两下,身若游龙,动若惊弓。银锋璨璨,剑气逼人。 顾朝歌收剑,抚两下,爱不释手。 慕千山笑道:“我就说,你会喜欢这个的。” 顾朝歌大笑:“知我者,千山也。” 但他很快又怅怅:“可惜你说的塞北虽美,我却不能去。” “怎么不能去了?”慕千山道,“待你再长大些,便向陛下请命,我带你去塞北,好好杀上一场。” “那同这儿不一样。”慕千山似乎高了,也黑了,然而眉目愈发英俊,神采飞扬:“那牛羊成群,山高地远,一眼看过去全是黄沙,风跟刀子一样。但可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姑娘们个比个的出挑,个比个得辣。” “虽说有北顾那帮蛮子动不动来找事,但打回去就没事了。” “有肉吃,有酒喝,有姑娘看,还没人老在耳边啰嗦,礼数这礼数那的。”慕千山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想起来同你写写信,无事便练练剑,日子老快活了。” “待日后老了,我才不要拘在京城。我必要拖家带口、去天南地北地走走。” “你红绳送出去了?” 慕千山的笑僵在脸上,继而哼了一声道:“不曾。” 顾朝歌哈哈大笑。 “这不是还没遇上欢喜的吗?”慕千山:“我说,你这爱逗人的脾气得改改。” 顾朝歌:“改不得。” 他唤来婢女,将佩剑给她,吩咐收好。 慕千山:“说真的,你脑子好,剑法也出众。若是去塞北,你我二人连手,必杀得北顾屁滚尿流。” “再说罢。”顾朝歌道:“母妃年前才去,这几年,我得多陪陪父皇。” 慕千山一顿,看了眼他麻服已退,却尚戴孝,道:“娘娘她——节哀。” “老先生的仙丹不错,比之前几个装神弄鬼的好多了。”顾朝歌道,“母妃的病也不是什么秘密,按理说一年前就该——虽说仙丹只撑了一年,但起码这一年,母妃无痛无病,过得挺舒心。还教我骑马练箭,夸我聪慧呢。” “这一年,父皇脾气也好了许多,只是现在比之前更——” “殿下!不好了!”二人说话间,突然有个宫人不顾阻拦扑到眼前,重重跪下叩首,“出事了!求殿下快去!” 顾朝歌:“怎么了?一边走一边说。” 他看一眼慕千山道:“剑多谢了,你先离宫。” 慕千山点头,顾朝歌同宫人道:“带路。” 宫人匆匆道:“今儿刚送来的那批官瓷,只出了一个,其儿都碎了。陛下大怒,叫把烧瓷的抓来,说要凌迟。” “不止烧瓷的,说上上下下,但凡碰过的,听说的,都要,都要——” 他忍不住哭了:“求殿下了,求殿下了——” 一座座朱墙远去,折过九曲回廊。 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地下密密跪了一群人。 “一个个,你们是想气死朕!” 边上传来太子的劝说:“父皇,使不得啊父皇!那工奴罪不可恕,罪该万死,但如此杀生,有违天理人和——” “父皇!” 顾朝歌扑上前,一把搂住皇帝的腰,撒娇道:“大老远的,儿子一眼就看到您了,可把儿子高兴坏了。” 他扭头,惊异道:“这一个个跪着的,是怎么了?” 顾朝歌松开皇帝,看了眼地上人,随便挑了一个问:“哟,怎么还哭了?” 顾朝松眼见他来,连忙道:“二弟,你快劝劝父皇。” “官窑出了问题,确实该罚。但这宫里的老人们,也伺候父皇这么久了,实在是……” “皇兄在说什么?”顾朝歌不解:“什么官窑?” “官窑怎么了?” 皇帝冷笑一声:“朝歌,你瞧瞧,瞧瞧他们做的好事!” 一人捧着一个瓷碗,抖得浑身都在颤,也难得他还捧着碗,始终未摔。 顾朝歌侧头看了两眼,一愣:“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那人抖如糠筛:“自、自然是无意的。” 皇帝皱眉:“朝歌,此话怎讲?” 顾朝歌双手接过瓷碗,程舟凑上前去看,却听子琀冷笑,道一句:“天道还真是——” 程舟不解:“什么意思?” 子琀:“你还记得你遇见顾途时,一并的那个景家少年么?” 难怪,难怪顾清眠认得出菡萏景。 难怪,难怪他“有幸”见过菡萏瓷。 程舟看到了瓷碗,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瓷碗碗壁光洁平滑,然而碗底埋着道道裂痕,展向四面八方。 宛若—— “父皇您看,这像不像一朵荷花?必是他特意烧制,献给父皇的。” 那工奴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是奴才特意献上——” 顾朝歌笑道:“父皇,母妃可是最爱荷花了。” 冰清玉洁,裂纹成荷。 子琀:“难怪他要带你。” 这是顾清眠新添的一道心魔,夹在他密密麻麻的心结之中。不够老旧,也不够深,引魂丹未必能认出来。但他认定,这是一颗心魔种子。所以带上程舟,顾清眠认出来了,可以自己袒露给他们看。 这个人,如他所说,真得向他敞开了心扉。 联系他之前所说,那么顾朝歌就是景老爷子口里的“前皇帝”。 那么,菡萏瓷起于他手。 却也,因他而毁。 连带这个朱墙翠叶,鲜活明丽的南顾。 一同葬送。 作者有话要说: 万分感谢大大们的留言~日常比心~ 子琀:“本座帮帮小辈,也是应当的。” 程舟:“哦,我就不是小辈了?” #双标琀持续在线# —————————————————————— 再次重申,本文一对一。TAT我只是喜欢给男主写好朋友,你们不要想那么多好不好~我们要相信,同性之间是存在友谊的!(雾) 可能也因为这章没发,让大大误会了,怪我。这两个人选得结就能看出来,他们俩追求完全不一样。在我的文里面,追求不一样的人是没办法在一起的(我好像暴露了什么0.0不行不行,不能立flag) 改成:在我的文里,追求不一样的人是很难在一起的~ 第31章 第四章 天无端开始下雨,一滴、两滴、淅淅沥沥。水珠点于朱墙,点于绿荷,点于莲花,翻滚、颤栗,携着斑斓色彩,汇于地下。 终成瓢泼之势。 顾朝歌背对着他们,四围的人影抽条,模糊,摆动,似画于纸上一条条墨线,被谁攒进手里,扭成一团污浊。 顾朝歌迈步,向前走去。 大雨滂沱,带着血似的土腥气。 飞虫乱窜,砸在树上,落下残骸。 乌云罩顶,雨滴叶落间,隐隐金戈之声。 程舟晕头转向:“什么情况?” 子琀没有回答,他皱着眉,盯紧顾朝歌背影。那孩子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在慢慢拔高。他负手而行,发丝齐整。一身锦衣,满袖荷花。竟滴水未沾,自在走了一路。 终于,他走到一扇门前,停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道:“前辈。” 子琀瞥程舟一眼:“过来。” 程舟只觉这氛围诡谲,晴雨不定,却说不出什么,连忙跟上。 那一厢,顾朝歌未等他二人,而是伸手一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暴雨关在门外,阳光映入眼帘。 顾朝歌捧着盏茶:“父皇,来尝尝。” “这是儿子自己泡的花茶。”他闻了闻,沉醉道,“甘凉芬芳,好茶、好茶。” 皇帝本绷着脸,此刻一听,忍不住笑了:“就你会吹牛皮。朕还没喝,就先夸上了?” 顾朝歌嘻嘻笑道:“那是,儿子什么不会,只会吹牛。” “不对不对。”顾朝歌又笑:“儿子还会泡茶,您喝喝,这茶解渴清热。热气清了,火气也散了。” 皇帝接过茶,看了眼跪着的顾朝松:“朕就说,你这小娇贵,还会给朕泡茶?” “哼,替你兄长求情的?” 顾朝松直挺挺跪着,一言不发。他此刻眉头紧皱,唇抿作一线。 顾朝歌凑过去捏皇帝的肩:“好父皇,皇兄这不是急着替您分忧嘛。” 皇帝冷笑一声。 “父皇——”顾朝松重重叩首,“连年大旱,西北寸米不收,已是易子相食。此时加税,无异于火上浇油啊!” 皇帝显然不想纠缠于此,扭过头去冷笑。然顾朝松寸步不让:“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 顾朝松重复道:“求父皇收回成命!” 顾朝松一连说了几遍,皇帝却不闻不顾,就着顾朝歌的手喝茶。顾朝松的眉头愈发紧皱,“父皇!” 他跪在地,膝行两步,逼近道:“求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 “父皇——” 皇帝“哐”的一声,将顾朝歌手里的茶盏打了出去。杯盏碎裂,茶水滚落,打湿了鞋,也溅了顾朝松的脸。 顾朝松抬眼,顾朝歌拼命向他摇头,然而太子一字一句道:“求父皇收回成命。” “你懂什么?口口声声,说得轻巧。西北年年大旱,朕年年济粮,它年年出反贼。出了一批又来一批,成日叫朕不得安宁。”皇帝脸色愈发冰冷,“年年粮食太少,朕看是恰恰相反,年年成了贼粮。” “给朕加税。再出反贼,便派慕军前去,剿了西北。但凡壮丁,全去充军。饿他个三四年,也就安分了。” “父皇!”顾朝松五指成钩,近乎抠进地下:“万万不可!” 他猛地抬头,双目充血:“苛政猛于虎。” “父皇,几年来,这一桩桩一件件,您这是官逼民反——” 皇帝脸色阴沉,顾朝歌还未来得及去堵顾朝松的嘴,他已然吼了出来:“您这是要亡南顾啊!” “放肆!” 风驰电掣间,皇帝一掌已捆去,下掌之重,几将他整张脸打得歪过去。然而顾朝松维持着那姿势,动也不动。 一掌落完,皇帝猛地弯下腰,脸涨得通红,开始剧烈咳嗽。 顾朝歌连忙上前去扶皇帝,一面挡住顾朝松,腆脸笑道:“父皇,皇兄他也是忧国心切,忧您心切。” “西北战乱频出,屡屡惹您生气。皇兄这不是想找个法子安顿西北,好一解您心头之患,叫您睡个好觉么?” 他瞧皇帝咳毕、还大喘粗气:“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顾朝歌看向顾朝松,向他使眼色,然而顾朝松也冷着脸,无动于衷,硬气道:“儿臣无错,错的是父皇。” 皇帝的脸愈发鲜红,他喘着气,额角冷汗连连,伸手指顾朝松,反反复复道:“逆子!” 顾朝歌:“皇兄,您便认个错,哪怕——” 顾朝松打断他,不管不顾:“儿臣心系百姓,心系南顾,何错之有!” “怎么!”皇帝,“朕就不心系百姓了?” 顾朝松气极反笑:“父皇,您睁眼看一看这南顾。千疮百孔,可是您心系百姓的后果?” 顾朝歌扭头:“愣着作甚,去叫太医!” 他声音极高,生生压过顾朝松的话。一旁原跪着个奉茶剪灯的宫人,此刻吓得一跳,连声“是是——”。 他说罢要跑,被顾朝歌一把拽住:“今日话。” 不该说的别说。 宫人是个识趣的,忙不迭点头,忙不迭出门。 顾朝歌上前,一下下抚皇帝的背:“父皇消气,消气。” 未己,御医来了。皇帝已双颊通红近紫,一阵一阵地喘气。御医悉悉索索跪下,给他诊脉。 一旁顾朝歌拉了顾朝松出去。太子原跪在地上不肯起,偏他夜以继日地为西北奔波,人本就强撑着吊了口气。被硬拽了起来。 顾朝歌扶他走了两步,他便腿一软,靠在顾朝歌肩膀。 “皇兄您又是何苦?” 顾朝歌叹气,带着他出了屋,耳语道:“近几年,您每前来,必与父皇相争。” “父皇脾气——您就忍忍,多退几步。我也不能次次听闻消息,及时助您——” “我能得你助。”顾朝松打断他,“那西北呢?西北能得谁助?西北的百姓,又能得谁助?” 他双唇干裂,额头竟已生纹:“父皇、父皇这是胡来。” 顾朝歌皱眉:“皇兄,父皇是脾气坏了些。但您也不能这么说啊。” 顾朝松怔愣片刻,继而他低声道:“这不对。” “这不对。” “穷兵黩武,苛政横行,这不对啊。”顾朝松低低几声,复又看顾朝歌。他双目放空,却焦虑道:“朝歌,父皇最疼你,你与他说。你与他说——” “我与他说什么?”顾朝歌摇头:“皇兄,我何时管过这些?您太高看我了。” 顾朝歌道:“再说,我也无心留意什么朝政。我只求你们少些争执便好。父皇他身子不好,太医说了要少动怒,皇兄您也别倔了,还是再过几日看看……” 顾朝松睁着眼,那眼里头突兀地闪过一点亮,又渐渐消失。他忽然发力,挣脱开顾朝歌。 顾朝歌抬头,二人对视片刻。 顾朝松:“二弟,你不懂。” “是了,你们都不懂。” 语落,不等顾朝歌回话,他便转身,扶墙离去。 天正晴朗,万里无云。然而一只蜻蜓低飞,踉跄着绕阶盘旋,一头撞到顾朝歌脚下。 它扇了扇翅,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留言~日常比心(1/1)~ 第32章 第五章 人影渐远渐无踪。 雷声轰鸣,偏看不见一粒雨滴。 不等程舟犹豫,子琀又踏一步。心魔幻境里天地颠倒,因果变化,如万花筒般旋转不休。 光影,人声。 朝堂,宫廷。 青砖,墨瓦。 朱墙巍峨迤逦,盘着九曲回廊,廊上系着灯笼,一弯弯向远方。 远处有笑声,又一声笑声。 笑声浪潮一样起了,甜的,腻的,落成一捧捧糖霜,风一吹,簌簌撒了满身满地。 撒得花一簇簇红,燕一双|双|飞,树一重重绿。 撒得暗夜如昼,撒得碧水盈盈。波光粼粼,临摹嫔妃倒影。流萤小扇,扑开笑语呢呢。那涟涟池面,画着灯如火,鬓如云,人花交映。 宫人接二连三,来了又去,身姿如柳,眉清目秀。偶有随侍的婢女抬了头,亦是春衫轻薄,粉面如桃。 他们捧着食盒,各式各样的食盒。雕着游龙,雕着飞凰,雕着依依夏荷,雕着远山高殿……盒里是糕点,是佳肴,糖糕盘玉,幻作云霄飞龙;细柳开合,描九天上仙;精肉切片,绘吉祥瑞兽…… 小食,瓜果,鲜蔬,汤盅,鱼肉……香气四溢,刀工华美,渗汁流油……一道道一道道承上,看不见尽头。 酒席上俱是高官显赫,举着酒杯,金樽、银樽、玉樽,盛醇香的酒。有美人接过,喂给身旁。十指纤纤,一时分不清是手如玉,还是玉似手。月色如练,铺满天地,又分不清是月如银,还是银如月。 娇声,蜜语,甜言,混着郁郁花香。暖风催人,一醉方休。 “陛下——” “陛下——” 他们进这里这样久,可算见到了奢华迷离的南顾。 歌声,笑声,乐声,无休无止。 不知哪处的银铃脆响,伴着飞舞的绸缎。笙歌,足音,烛火燎燎。 程舟一时四处观望,惊叹连连。子琀为妖,倒不怎么在意人的享乐,只是琢磨着找寻顾朝歌。 突然,灯花爆开。乐声高起,直逼云霄。疾风吹云,庭中舞姬甩袖。 曲愈急,舞愈烈,足音咚咚,人影重重。 繁花,红唇,脂粉香气。 裙摆,水袖,摇曳腰肢。 行到急处,忽听铮然一声。 曲停,舞落定。 两侧舞姬折腰,托起正中一个。那美人握扇,欲现还遮。端的是眼波如水腰如柳,唇如丹朱面如花。 四周人无不赞叹,子琀却一愣。他的眼从舞姬的脸上剥离,抬起。 那后方—— 暗夜深深,皓月如银。 华服,玉面,衣上红纹如火。 那人坐在夜下月中,坐在靡靡之音、坐在重重繁花里。身旁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微微挑眉,修长的指抵着杯盏,轻轻一晃,飞溅出一滴酒。 顾朝歌。 他从未看清过他长大的模样,然而那一刻,他就觉得他是顾朝歌。 子琀走了两步,穿过人群,穿过舞姬,来到了顾朝歌身旁。 他身旁有人小声道:“说来,她同当年贵妃,还真有几分相近。” “可不是,王大人下了好大功夫。” 顾朝歌一言不发。 他支着头,看皇帝乐呵呵下来,乐呵呵将舞姬抱起。四周人神色不变,却于这纸醉金迷间分外晦暗。 顾朝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他肤色偏冷,几近月色,反衬得衣上红纹愈烈,愈像一团怒放的焰火。他的眼与皇帝不像,也不像太子,应当来自他早逝的母妃。不是凤目,也非杏眼,介于二者之中。动静间眸子半敛,华美至极。 “是了,二殿下。”身旁人笑道:“太子殿下怎么坐得这样远?这大好的日子,笑都不笑一下?” 顾朝歌挑眉一笑,半字不肯多说:“与你何干。” 对方被冷不丁一呛,噎得说不出话。 顾朝歌起身,将酒杯一掷。玉石落地,碎裂成片,淹没在歌舞声中。 身旁有宫人上前,将碎片收拾干净。他看也不看,出了席位。身后人笑了笑,扭头与旁人交谈起来。 那一厢,顾朝歌打发了宫人,才离歌舞声,便见慕千山。慕长公子高了,还是一般黑。剑眉星目,俊朗不凡。 “怎么出来了?” 顾朝歌见着他,明显一愣,继而答:“里头无趣。” 他绕池塘走了两步,手一撑,坐到地上。 慕千山站到他身后,笑道:“想当年,我便是在这儿第一次见着你。” “是啊。”顾朝歌道,“你还救了我。” 远处载歌载舞,近处满池蛙鸣。天地之大,偏就没一方寂静。 顾朝歌道:“提这些也无用,我帮不了你。” 慕千山顿了顿,继而道:“好朝歌,太子最宠你,你同太子说——就说军饷告急,再这样下去,将士吃不饱饭,边境会吃不住的……” “怎么说?”顾朝歌打断他,烦躁道,“我皇兄还叫我说——” 顾朝歌停住,不愿多说,慕千山却紧随其后:“太子叫你说什么?是不是求皇上?” “是不是说穷兵黩武,是不是叫裁军,叫减税?叫拿军饷济灾民?” 顾朝歌:“我不知道。” 慕千山急了:“是不是?我一回来就听说了——百姓吃不上饭,他就从军饷里头扣?怎么,将士就不是百姓了?将士就饿得?” “所以朝里才有人叫裁军。” “屁!裁军?北狄还没端了,就裁军?”慕千山火气上头,“他知不知道那些蛮子不收拾了就会自己打上来?他知不知道年年死多少人?裁了谁打仗?你|他|妈吗——” 他没有来得及骂完,顾朝歌已经一拳打在他腹上。用力之狠,差点打得他吐出来。好在慕千山久经战场,反应迅猛,飞速伸手,接住顾朝歌第二拳。 顾朝歌顺势逼近,冷笑道:“一、谈吐放尊重些。二、你该分得清什么叫受宠,什么叫实权。” “你父亲与我皇兄争执已久而未决。朝堂走势,又岂是几句话能定的?” 慕千山只听了第一句,就猛地涨红脸:“不是,我没有要侮辱谁的意思——我只是边塞呆久了,有些,有些——”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紧接着,尖叫声此起彼伏。 二人愣住,转身就跑。才近几步,就听闻人喊:“有刺客!刺客!” 庭中大乱,空气中隐隐有了血腥气。玉盘落了满地,佳肴作泥。 子琀跟来,听程舟道:“前辈你去哪了,这里头有宫女下毒。” 他指着远处一个翻倒的臣子,那人已神志不清,晃着在地上爬:“也不知是怎么成功的,毒倒了几个,但毒不重、没什么大事——” “啊!” 惨叫连连。 程舟补充:“然后就有宫人突然开始四处砸人。这帮人喝得醉,真砸死了几个。” 慕千山脚一踩,飞起一根树枝握进手里,震开一个拿瓷器砸来的宫人。树枝一戳,就将人捅了个穿。那宫人捂着脖子,踉跄两步,倒地不起。 慕千山侧身挡住血,低声道:“二殿下,跟好我。” 顾朝歌眉头紧皱,抬腿一踹,直接踹翻一个。 尖叫,哭喊,歇斯底里地咒骂。 护卫早已赶来,越聚越多,谁承想他们立在那,居然有几分手足无措。 慕千山吼了句:“看见拿凶器的就制住!” 他们才纷纷开始行动。 慕千山摇头:“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什么?” 慕千山护着顾朝歌,一路冲向皇帝,低声道:“买官。” “宫里的御林军,起码这个数。但是到底是宫里的,掐得紧。这谁排的班,别是把买来的放一起了。” 好在这些宫人也不是什么练家子,慌乱之后,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个按在地上。 顾朝歌三步跨到皇帝边上,直接跪下:“父皇,父皇你没事吧?” 皇帝早吓了一身冷汗,酒醒大半。他此刻靠着顾朝松,才算勉强坐着。他握住顾朝歌手,疲态尽显:“无事,朕无事。” 他身后倒着两个宫女,身旁,才得宠的舞姬也倒地不起,额上硕大几个豁口,鲜血淋漓。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笑意未散,大睁着一双眼,直勾勾望向天际。 皇帝踢了一脚,将她尸体踢开。第一次没有踢动,又补了一脚。那舞姬顺着阶梯骨碌滚了两圈,停住不动了。 顾朝松看了那舞姬两眼,于心不忍,暗叹口气。御林军总统领赶来,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一排按倒的宫人,怒道:“还不压下去处死!” “等等。”皇帝开口。他扶着顾朝松,捡回了皇帝的样子:“今日但凡出现在这儿的宫人,全部凌迟处死。” 总统领连忙应下:“是!” 听闻这句,有几个宫人吓得面色蜡黄,哆嗦起来。可这中间不乏宫女扬起头,啐一声:“狗皇帝。” 一个侍卫上前,一掌劈晕了她。 皇帝沉着脸,冷冷道:“还不拖下去。” “是!” 宫人宫女们纷纷被拖下去,徒留满地污泥血渍。皇上劫后余生,滚了一头的汗。顾朝松与顾朝歌一左一右扶起他,顾朝松拿了手帕给他擦拭。 美酒泼尽,盘碟皆碎。 臣子们互相搀扶,惊魂未定,有几个头一次瞧见这场景,直接吐了满地。后头赏月的嫔妃听说出了事,也派了人,远远观望着,欲上前又不敢。 皇帝又喘几口气,拍拍顾朝松的手,道:“好了,朕——” 然而前方一个侍卫抬头,突然高声道:“快趴下!” 众人皆未反应,皇帝却本能一伏。风声擦着顾朝歌的脸,爆发出“嘭”的一声。一个重物砸到了顾朝歌,将他打得仰过去。 炙热的、滚烫的液体溅开,撒了顾朝歌满脸。腥气灌进鼻翼。一时间天旋地转,他重重摔在地上。 侍卫们飞速上前,控制住那个宫女——她方才被皇帝拉来挡住刺杀,倒在了椅子后。没想她未死成,也不知暗地听了多久,如今竟爬起来,拿着酒杯给了一下。 那一下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宫女发丝凌乱,面染鲜血,狰狞道:“狗皇帝——” “狗皇帝!” 顾朝歌晕头转向,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头脑“嗡嗡”作响,唯独耳朵里还能听见声音——“太子殿下!” 短暂的失明结束,他睁开眼,方发觉刚才击中自己的是顾朝松——顾朝松先被打中,而后摔倒,砸到了顾朝歌。他此刻趴在顾朝歌怀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他双眼大睁。那双温柔的,忧国忧民的眼,直勾勾地,不知看向哪里。 顾朝歌愣了。 程舟移开眼,不忍再看。 皇帝扑上来,撕心裂肺:“松儿!太医!太医!” 他伸手,想去捂顾朝松后脑的伤,鲜血却汹汹向外涌。顾朝歌茫然抬眼,望了望天,而后又一点点向下移——终于他又移到顾朝松脸上。 他的胸口喘不上气,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的指无意识在地上抓了两把,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他。他鼻翼翕动,张了张嘴,却尝到了一口血味。他顿了顿,小声道:“皇兄?” 他没有回答。 “皇兄?”他一遍遍叫他:“皇兄、皇兄——” 太医来了,太医将顾朝松抱起。另一个太医伸手,想扶顾朝歌。 “陛下!太子殿下他——他已经——” 顾朝歌翻身而起,双目通红,猛地扑向宫女。侍卫不敢拦他,眼睁睁看他双手掐住宫女脖颈。那宫女被掐得脸色发紫,也不反抗,哈哈大笑:“二殿下,原来是二殿下——” 她大笑:“当年就是你讨来的——嘶——讨来的仙丹——” 顾朝歌:“什么?” 宫女笑了,贴近他耳语道:“你不知道吧——狗皇帝只给贵妃吃了一颗,另一颗被他拿来自己吃了——他吃了还不够,他还想要贵妃那一颗——他想要长生不老,他想要永远做皇帝——” “哈哈哈哈哈”宫女大笑道:“所以贵妃死了,他就放她的血,喂宫女宫人喝,喝了之后,再喝他们的血,循环往复,喝干了多少人,又动不动就凌迟——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造反,消息走了风声,谁不想活下去?” “报应啊!报应!” 顾朝歌猛地松开手。 他后退了两步,对侍卫道:“堵住她的嘴。” 他该知道的,他该听的。 但他不想知道,他也不想听。 他站在原地,茫然四顾。身后乱作一团。 乌云挡住月色,人间一片暗冷。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之前臣子的那些闲话其实说了——皇帝经历过皇子内乱,所以不会允许两个儿子同时干政。而顾朝歌的心魔幻境中有这些,也是他知道自己只是受宠,但是没有实权。这个是参考扶苏和胡亥。 2.宫人叛乱参考了明世宗的“壬寅宫变”。 3.还参考了明光宗的一点野史——喝血炼成的仙丹。 4.买官卖官参考的是东汉末年。 古代的皇帝迷信起来是真的可怕,大概这就是我特别喜欢古耽,但是对穿越回去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原因吧QAQ ———————————————————————————— 日常啰嗦,日常比心~(1/1) 第33章 第六章 顾朝歌又退两步。他看见宫女脖颈上点点猩红,怔怔低头,才发觉双手尽染鲜血。他侧过头,吐了出来。 幻境一变,地暗天昏。 再出现时,已是秋。顾朝歌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远方刑台。 凌迟要三日,腰斩只须一刻。血染了刑台,隔着那么远得距离,就像一方暗红的砖。 慕千山近前一步问:“还好么?” 顾朝歌明显瘦了,肩上骨头耸起,支撑着宽大的衣。衣袍上纹着四爪飞蟒。城墙风盛,飒然而动,将他一身袖袍扬起。 顾朝歌没有回答。他只遥遥看底下,道一句:“军饷发了?” 慕千山迟疑片刻,点头。 “我从没看过宫外是什么样。”顾朝歌垂眸,“原也就这样。” 城下是纵横交错的皇城,成片的官家住宅。纵使举国大丧,满目白布,也盖不住底下的富丽堂皇。高大石狮,紧闭朱门,门内一重又一重院,圈着错落假山,碧水池塘,鸟雀啾啾;门外蹲着仆役,翘着腿,有一阵没一阵地说话。 再远处是匆匆行人,隔着大远,只能瞧见他们佝偻的体态。一旁似乎站着孩子,许多许多孩子,高高矮矮,粗麻腰间一遮就算件衣裳,露着两条骨头似的腿。 他们挤着去看刑台,瞧不清神色,但伸长了脖子在看。刽子手一动,他们便一声惊呼。刽子手再一动,他们又一声惊呼。惊呼多了,于是只剩下呼,此起彼伏,像喝彩。 突然,一个孩子窜上刑台,手一扒直接拽下一个死囚的半截衣服。那死囚是腰斩,血流了满地。刽子手扭头要捉,孩子却脚底抹油,踩着血就跑了。留下一串瘦且猩红的足印。 刽子手懊恼一啐,众人悉悉索索笑。一旁监斩官喝斥:“继续!” 顾朝歌:“他们——” 慕千山:“一贯如此。我听军里人说过,这叫捡血衣。南顾冬天不好熬,他们就捡死囚的衣裳,缝起来御寒。” “这些人,多是准备行刑完,跟去乱葬岗,等他们扔尸体。” “但捡血衣的人太多,死囚那点衣服不够分。于是就有人叫家里的小孩子,直接上刑台抢。” “监斩官不管?” “孩子灵活,个头小,人群一混根本逮不到。再说——”慕千山摇头:“日子艰难,少一个娃娃,也少一口饭,不是么?” 顾朝歌一时缄默,听慕千山道:“塞北百姓更苦,今日睡了,明儿也不知起不起得来。天再冷些,蛮子又要打过来了——” 他顿住,拉过顾朝歌:“别看了。” 云涌云动,天光照着两处人间。 二人下了城墙,顾朝歌:“你何时去塞北?” 慕千山:“过段时日,按理说我该回塞北了,可总要喝了喜酒再走。” 顾朝歌:“喜酒?你要成亲——这个时候?” 慕千山:“啊?怎么是我,是你啊——” 子琀皱眉,程舟愣住,幻境内的顾朝歌直接道:“什么?” 慕千山傻眼了:“我昨儿听父亲提到,陛下问起家中小妹。父亲说小妹也到了待嫁之时,说,说陛下说,南顾也不在意什么虚礼,正好你二人两心相悦、冲冲喜——我还没问你何时惹了我妹妹?” 顾朝歌转身就走。 慕千山:“等等,你什么意思?”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顾朝歌袖子——“刺啦”一响,锦缎应声而裂。 顾朝歌头也不回,慕千山急跃上前,抓住他手腕。顾朝歌抬腿一扫,被对方接住,扣下。 二人四目相视。 “何时惹你小妹?”顾朝歌不等他发话,“我连她面都不曾见过。” 慕千山不解:“什么?那陛下怎么说——” 顾朝歌挣了两下,没甩开慕千山,反到手腕被抓得一片红:“你说呢,慕长公子?” 他冷笑:“说着好听的客套话,你就给当了真?” 慕千山松手,他力气大,按得重了,红转成了青,于顾朝歌腕上留下五个青紫的指印。 慕千山茫然:“客套话?成婚是假?还是两情相悦是?” 他不理解:“这两个怎么能作假呢?” 顾朝歌:“我去同父皇说,你也劝劝慕将军——” 他停住、皱眉,怔怔。而后忽道一句:“顾某不才,终非良人。” “胡闹!” 玉碗掷下,一声闷响,骨碌碌滚开。汤药滚了满地,浸湿了毛毯。 顾朝歌直直跪在地。 城墙已消隐不见,变做一处寝宫。袅袅青烟于炉中升起,轻纱厚毯,鞋落无声。 皇帝坐在床榻,边上跪着一排御医宫女,伏地不起,颤栗不止。榻上还窝着二佳人,此刻掩面避让,惶惶不安。 皇帝脸色铁青:“慕府历代忠良,慕将军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求亲的人有多少?怎么,你还挑的出家世更好的?” 程舟倒吸口冷气。这幻境变得太快,他不晓前因,脑海里却演起了爱恨情仇:“不会是慕万水吧?” 子琀没回话,盯着顾朝歌。 “儿子没有。”顾朝歌道:“儿子——只是不喜欢。” “不喜欢?”皇帝,“除了不喜欢呢?” “只是——”顾朝歌咬牙,欲言终又止,“不喜欢。” “不喜欢又如何。”这许是乖巧的小儿子第一次忤逆于他,皇帝恼了,“日后你坐了这位置,想要什么姑娘没有?你只需生个皇长子,愿意爱谁便爱谁。” 顾朝歌重重叩首,“儿子不愿。” “你一贯聪慧,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皇帝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明说道,“几家将门中,慕家历来镇守边塞——边塞苦寒,北狄凶猛,故而他家子嗣不多,活下的各个是将才。” “眼前逆贼频频造反,正当用兵之际。你娶慕氏为妻,拉拢军心,扶持慕家。他家两处奔波,看似重用,实则捧杀。待太平之际,必已式微,你想要如何,他们也无力插手了——” 再到那时,稍加干涉,新的朝堂局面,制衡之态必定形成。 程舟:“这皇帝。” 他顿了顿,似乎想不出词形容,转头去看子琀。然而子琀摇头。 糊涂他,怎么就不明白了。 顾朝歌猛地抬头:“父皇,那慕氏于儿,同母妃于您,又有什么区别?” 一时间,屋内死寂。御医宫女伏得更低,床上人气都不敢喘。唯独顾朝歌字字不停:“那皇后娘娘呢?她为何也英年早逝?” “当年十王乱政,外戚争斗,支持您的那一脉,如今还剩下多少——” 话没说完,皇帝一脚踹上他心窝。顾朝歌躲都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他直接被掼在地上,吐出口血。顾朝歌两指一抹,笑道:“儿子呢?” “是不是也是捧杀?” “是不是——给皇兄挡刀的一面盾?” 对长子的严苛敦促,对幼子的溺爱纵容。 究竟哪一处是毒? 皇帝阴翳的目光扫过,站在顾朝歌面前,居高临下。顾朝歌抬眼,眼底是他从未露出的讥诮。 红衣,冷面,血染唇边。 “你——”皇帝,“朕这些年,真是白疼你了!” 顾朝歌哈哈大笑,他从未笑得如此开怀,几近放肆。 “可不是么?儿臣能在皇宫里失足落水,可不是您白疼了么?” 程舟:“我的天!他不会是说——” 顾朝歌起身,笑道:“父皇,不用父皇防着,也不用父皇试探。儿臣从头到尾都没想要过这位子。” “不瞒父皇——”他狠狠擦了擦唇边,挑眉一笑,“儿臣喜欢男人。” 子琀一愣,皇帝猛地抬掌。 顾朝歌梗着脖子,然而那一掌并未落下。 皇帝抬着手,喘着粗气。他瞪着顾朝歌,一时间眼中竟有血丝,遍布如蛛网。 顾朝歌嗤嗤笑了:“又何苦耽误旁人一生。” 皇帝直勾勾看着他。出乎意料,他收回手,反露出一个笑来。他沉迷酒色多年,却吃了不少“仙丹”,脸还有些年轻时的棱角,那棱角藏着顾朝歌与顾朝松的影子。 他慢腾腾坐下,慢腾腾看顾朝歌。然而这一眼,居然让顾朝歌心悸起来。 “叫朕说,你倒是很会利用你皇兄。”皇帝转身,一拉,将帐中一个美人拽了出来,楼进怀里,“他没了,你便是朕唯一的儿子,朕不能将你怎样。” 那美人听闻种种,吓得脸色惨白,此刻僵着,动都不动。 顾朝歌道:“我没有——” “是,你未必心里这么想。”皇帝把玩着美人头发,“但你就是这般做的,来人呐——” 门外跑进一人,“奴才在。” 皇帝慢条斯理:“顾邱氏何在?” “父皇!”不等那宫人回话,顾朝歌瞬间反应过来,已经重重跪下,“皇嫂她,这不干皇嫂的事——” “别急。”皇帝笑眯眯道,“别急。朕只是问一问她。” “是了,慕府长子,同你关系很亲近。朕是不是得给他些‘封赏’?” 场上角色颠倒,顾朝歌一改之前步步紧逼的模样。而皇帝呼吸渐缓,伸出手,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发,“说到底,你和松儿都有个毛病,心太软。” “做皇帝不能心软。但没关系,做这个位置久了,心自然会硬的。” “起来吧,待礼部将日子定下,便迎娶慕氏。” 顾朝歌僵在地上,听皇帝对宫人道:“你去将册子拿来,朕要挑几件玉器,赏给朕的好儿媳。” 顾朝歌气得浑身发抖。程舟与他相处这么久,从未见他失态到如此地步。皇帝却放开那美人,屈身蹲下:“至于你,朕的好朝歌。你很聪明,也很懂变通,想必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坐上这个位置,想爱谁便爱谁。但现在,朕是皇帝。” “朕把江山都留给你,路都给你铺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了,朕也乏了。”皇帝对那奴才道,“扶太子去休息。” 顾朝歌被那宫人拉起,架住。他踉跄几步,呕出口血来。宫人吓得哆嗦,却还是战战兢兢将他扶出去。 出了门,顾朝歌在想,他日后应当看不见那位御医了。 怪谁呢。 应该,怪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被考试周折腾的死去活来,更新拖太久了,连忙认罪! 笔芯笔芯,非常抱歉~ 第34章 第七章 视线转暗,再看清时,已是红烛暖帐,佳人静坐。背后大红的锦被上,鸳鸯成双。 程舟道:“前辈,我们要不,这——” 非礼勿视。 子琀瞥他一眼道:“要闭眼你闭。本座是玉,看凡人都一个样。” 灯花爆开,门应声而动。 顾朝歌。 他一身喜袍,眉目极冷。背后是喧嚣锣鼓,道贺声声。两排宫女跟于身后,伏身抬臂,高举托盘,盘内置碗,碗里是桂圆,花生……七七八八的喜庆物件。 待得流程一一走过,宫女们又井然而退,将门闭合。顾朝歌眼珠稍动,微不可察地看了眼门。他于原地踌躇许久,终于走向床榻。 程舟刚预备捂眼,就听“嘭”的一声——顾朝歌装得再好,到底魂不守舍,居然直接撞翻了椅子,向前一栽。 子琀飞身向前,然而手只是徒劳穿过他身体,另一双手,扶住了顾朝歌。 有佳人低语:“殿下小心。” 盖头落地,那人柳眉美目,红衣端正。虽姿容仪态有有些许出入,但二人还是一眼认出——慕万水。 程舟一时都没顾上子琀,惊道:“我猜中了?别真是有什么爱恨——” 不知为何,子琀偏不爱听这条猜测,一下堵住他嘴:“乱猜什么,仔细看。” 顾朝歌起身,松开她手,道:“多谢。” 慕万水颔首,后退一步。她眉目间同慕千山有几分相似,然而被胭脂遮了大半,只留下雍容华美。她年岁应当不大,所以这脂粉实在多了,以至不像真人,像带了副面具,下一刻便能上戏台,演个贤后。 顾朝歌说完,她道了句:“不谢。” 顾朝歌又道:“姑娘谦让了。” 慕万水沉默片刻,硬挤出两字:“没有。” 外头炮仗作响,一路淌进房内,总算将这屋里衬得有几分人气。 顾朝歌:“你兄长与我交好,你也不必太拘着。我——也不会太委屈姑娘。” 一面说,他一面去拿红绳——成婚前,自有礼仪嬷嬷又教了他一遍。 子琀侧脸,反到不想看了。 谁知不等他侧过,慕万水直接接过红绳,道:“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顾朝歌停住,慕万水却笑了:“殿下,我那傻哥哥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还乐了许久。但你我心知肚明,这场联姻所谓何事。” “皇家保慕家一世荣华,慕家保皇家江山永固。这根红绳,我担不起。殿下还是留给旁人吧。” 顾朝歌也笑了。他眼角有些狭长,压低眼睑,视线扫过,合着唇角卸不掉的笑,总有几分万事不上心的意味。他垂眸看她:“你担不起,旁人就担得起?” 慕万水抬眼:“殿下这话问得有意思。” “说说看。” “近年来年年北方大旱,西北三郡叛变,边塞外敌屡犯。”慕万水指尖蘸水,点在桌上,“按理说,今年也当如此。但就前几日,京城得信,难得北方回雨,反倒是南方、发了涝灾。” “殿下——”慕万水笑道,“因北方常年征战,壮丁都是从南方征的。打了这么多年仗,死死伤伤吃不饱饭,说君君国国都是虚的,谁都惦记着老家妇孺;同样,北贼也是百姓出生,若不是饿到吃不消,几个农民会造反?南方大涝,势必军心动摇;而西北渐缓,同样贼心动摇。此刻用兵,贵在神速,便看谁能在垮掉前斩了对方主帅。” “家父镇守北方多年,与北方势力交好。南顾若想速战速决,唯有调慕家军去克西北,但事若成,威望太高,陛下必定要打压慕家。” “殿下代表着南顾下一任君王的态度,但终究不是现下的君王。您若亲信于我,则陛下忌惮;若宠爱他人,则慕家忌惮,皆于南顾无益。” “想来殿下也清楚,殿下爱谁不重要,太子妃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态度,殿下的态度,世家的态度,不是么?” 顾朝歌沉默片刻,忽又笑了。他悠悠走到桌旁,那上头摆着两杯合卺酒,他拿了一杯,一饮而尽。见慕万水没有上前的意思,他将另一杯也拿了,仰头喝下。 “你看得倒多。”顾朝歌嗤嗤笑了,手一伸,将她半挽的外袍拉起,合上,扣好扣子:“天色已晚,去睡吧。” 言罢,他转身,背对床榻,手里提了桌上酒壶,对口而入。 慕万水本有些紧张,此刻一怔,“殿下有心仪的人?” 顾朝歌:“没有。但你也不愿我碰你,不是么?” 他立于桌前,月色如银,渗入窗内,罩在桌面。烛火点点,绰绰摇曳。他睁着一双眼,透过窗间一隙,就这样无意义地看着外边。 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那——”慕万水道,“多谢殿下。” 顾朝歌听出她的欲言又止,“怎么,你不信?” 慕万水到底小,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将门出身胆气足,又见他好说话,打趣道:“不是,只是我以往常看戏文,总能看见些多情皇子,不爱江山偏爱美人。” 顾朝歌哈哈笑了:“到底是戏文,不可信。” “哦?”慕万水好奇,“那你呢?若你选,是选江山,还是选美人?” 顾朝歌看她,喝完最后一口酒。 “若我能选——” “我两个都不要。” 灯忽的灭了,红纱摇曳。哭声,笑声,尖叫声;香气,酒气,血腥气。一重一重的黑影,一道一道的白绫。 在这叠叠纷乱间,依稀一人躺在榻上,一人立在榻前。 “朝歌,朝歌你恨我么?” 没有人回答。 黑影伸长了手,不知要伸向哪里。 “朕不信,朕不信——朝歌,别恨朕,别恨朕——” 四面轮转着,一个又一个黑影,张大嘴,尖声笑着。分不清幻梦与真实。 “朝歌,朕的朝歌,朕把江山给你。咳咳——把长生不老药也给你——” “朕把一切都给你。” “朝歌,你怎么不笑啊。” “朝歌,你好久没对朕笑了。” “朝歌,朕有些想你母妃了,有些——想松儿了。” “朝歌,朝歌——” 风声起,哀乐凄凄,响彻朝堂。 新帝登基。 捷报一条条传来——慕千山出征西北,出奇兵,定三郡,斩敌首。 封赏、恩赐。 加之慕氏为后,一时间,慕府风头无二。 顾朝歌站在城墙上,看慕千山凯旋。 与他少小相识,一同长大的慕千山,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猎猎军旗迎风招展。军队齐整,一步步动若一人。 他说塞北好,有牛羊、有猎鹰、有广袤的天与地;他说西北也好,有大漠,有花海,有绵延不绝的霞云;他说——他说——他懊恼还没找到心爱的姑娘,系上红绳。 “无妨。”慕千山咧嘴,给他看手里的疤,“老子命大,有的是时间等。” 宫里近秋,菡萏谢尽。重重朱墙,圈着一方晴。 他笑而不语,举酒相贺:“不愧是千山。” 慕千山道:“对了,我妹肚子还没动静?” 顾朝歌笑而摇头,感受他手掌拍在肩膀:“抓紧了呀。” 顾朝歌喝口酒,笑道:“急不得。” 烈酒入喉,寡而无味。 “是了,那剑还好用?” “好用。” “可还在练剑?” 顾朝歌垂眸:“还在。” “那好——我又找到一把好剑,正欲给你。要不我们过两招?” “不必了。”顾朝歌一杯饮尽,笑道,“你也乏了,早些休息。” 外头的大臣在低语。 “听闻陛下又于御书房宿了一宿。” “这都几个通宵了?” “光熬有什么用?照我看,要是皇长子当年——唔——” “使不得使不得,这话不能说。” 他摊开奏折,再一本奏折,眼前永远有越来越多的奏折。 “陛下,这样不行。” “陛下,这样不可。” “贪污至此,政令不出宫门,必得严惩啊陛下!” “说的什么胡话——” “陛下,老臣字字剖心呐陛下——” “陛下——” “陛下——” 他撑着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他将酒倒入茶盏,一盏盏地喝,一杯杯地灌。慕万水来看他,他才从奏折中抬头,忽而笑道:“朕可真是——夜以继日地活着。” 慕万水看他一眼,奉上茶:“陛下胡说什么呢?这词怎么能这样用呢。” 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多,大臣们互相推诿。渐渐地清官看他不上,贪官当他不存。 他没有先帝杀伐果决、下不去刀,也没有顾朝松公正明德、知人善用。他从小得宠,却从未接受帝王教育,最后又与他父皇闹僵,未得指点。就算得到指点又如何——他父皇到最后,已然是个多疑暴君。他不知这朝堂上谁是好心,谁是坏意,谁是利己,谁是为民。 慕千山满脑子带兵打仗,朝廷势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时候他坐在皇椅上,忽而出神,又忽而惊醒。 底下的大臣仍旧争论,没人注意他。 下达的政令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或许是对百姓有益,或许无用。其实他也不知。 他皇兄曾说过,为君者,要一心为天下。 “可是皇兄。”顾朝歌改着改着奏折,突然在想,“我没有见过天下呀。”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借用嘉庆中衰,腐败之盛,政令不出宫门。 身为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只能感慨,当皇帝太难了,我还是选择做个空调房里喝冰阔落吃西瓜的快乐咸鱼~ ———————————————————————————————— 日常比心(1/1)~ 感谢大大们的地雷么么啾~ 第35章 第八章 子琀立在那,见顾朝歌一张张奏折地批。他批得仔细,然而坐立难安,东摇西摆。有时臣子用词晦涩了,他还要拿着多读几遍。 烛火绰绰,火光映面,几如一条条细且绵薄的锁链,密不透风地将他摁在桌前。 这身影渐渐散去,四面黯淡无光。 突然,响起一串铃声。 “叮咚” 又一串铃声。 圆月如盘,曲声起。 又一场宴席。 然而这一回,少了身姿妙曼的舞姬。群臣入座,各自低语。而顾朝歌一人高坐皇位。 年少的帝王眼帘半敛,看不清悲喜。 程舟环视一圈:“中秋?” 中秋佳节,月圆人圆。 顾朝歌支着头,也不知看向哪。他手里不停,一杯酒尽了,自有宫人满上。 他政事不比皇兄,玩乐也追不上父皇。于是百姓不痛快,他也不痛快。眼前醇酒香花,瓜果鲜美。他随手拿了块月饼,咬开竟是糖心,淌着蜜,腻得泛苦。头上月色太明太亮,晃得他眼疼。底下又不知吹什么曲,热热闹闹地招烦。 中秋宴臣是南顾的习俗,他来了许多次。然而下头上面却又是两处风光。他低下头,恰能看见群臣也低着头,不知说些什么。 正当酒酣曲盛之际,突有一老者上前:“值此中秋佳节,老臣有一物献上。” 老者腰圆膀宽,堪称稳重之姿。眼小唇厚,笑容可掬,亲切非常。 顾朝歌:“什么?” 他不了解那大臣秉性,然底下却有人皱眉,面带不屑。 那大臣笑了声,道:“陛下请看。” 他手里“啪啪”两下,底下便来人抬上个盖了布的笼子。大臣也不卖关子,手一拉,将厚布拉下。 “这是臣于山野间偶得的绝色,非我南顾中人。”他笑道,“如今献给陛下,陛下大可当个宠物养养。” 听闻此句,子琀眯起眼。他那双凤眼狭长微挑,却每一丝每一毫都正好,多一分过盛,裁一寸又寡。眸里沉沉墨色,却映着漫天烟火。周身寂寂青芒,偏伴了如雾长衫。 恍若欲雨长空,恍若流水结霜,恍若一重重花间,开出了冰雪。 笼子“嘭”的一声,一人撞在铁笼上。她一身兽衣,乌发披散,被突来的光照得睁不开眼。 大臣踹一脚笼子:“睁开眼,给陛下瞧瞧!” 她勃然而起,愤而嘶吼。然而大臣们却惊奇不已。 原因无他,这兽人,竟有一双湛蓝的眼眸,澄如晴空,浩若怒海。 她很美,那是一种兽性的,疯狂的,带着蓬勃的生命与侵略的美。哪怕锁在笼里,也半分不怕。她嘶吼一声,嘴里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语,眼神狠辣,仿佛一匹狼。 程舟:“这人我好像见过。” “是啊。”子琀撇他一眼:“就那个跟在慕万水后头的,另一个女鬼。” 慕沧澜。 他已经知道了结局,冷笑道:“皇帝都换了,还抱守陈规。” 前皇帝贪恋美色,顾朝歌却不。且他现下最恨的,应当就是这种——“笼中鸟”。 果不其然,顾朝歌笑了:“大人好兴致。” “国难刚去,倒是有钱粮去山野抓‘美人’?” 他还在说话,子琀却蹲下,端详起笼中人。玉妖一面看,一面“啧啧”两声。程舟蛮以为这位祖宗发现了什么,凑过来:“前辈,这姑娘有什么问题么?” “绝色?”子琀,“笑话,她哪有本座好看。” 程舟:“……” 啊? 这也能比? 你比这个作甚? 玉祖宗以往讲究了些,却从没在乎过容貌。如今他宛若鬼上身,程舟实在不知作何回答,硬憋一句:“是是,您最好看。” “那是自然。”子琀漫不经心道,“本座还有双凤眼,还很厉害。” 只可惜他语速与表情不符,最后一句不但不洒脱,还说得快且含糊。像想让人听见,又叫别人别听见。程舟不负其望,未曾听清,敷衍道,“是是是,您有凤眼很厉害。” 突然间,有人道:“你要干嘛——护驾!” 二人扭头,便看见抬笼子的一人扑上前,袖中冷光乍现。 四周大臣惊呼,忽见一人飞身而起,“唰”一声抽出侍卫佩剑,手里一掷。佩剑破空而去,一剑扎进刺客小腿,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只听刺客惨叫一声,紧接着被蜂拥而上的侍卫按住。 一切就在电石火光之间,掷剑人上前一步,“陛下受惊了。” 那是个中等年纪的男人,乍一看颇有点儒雅书生的意味。然他剑眉星目,同慕千山倒很像。 又或者,慕千山像他。 那刺客离得很远,远不及顾朝歌身前。他起身道:“惊倒未惊,有劳慕太尉了。” 慕长冬颔首,抽刀,同那几名侍卫道:“压下去吧,好好审一审。” 刺客“呸”了一声,怒道,“你残害忠良,杀兄篡位,天理难容——唔” 侍卫动手快,飞速压住了他的嘴。然而晚了,“杀兄篡位”四字一出,连侍卫也是一哆嗦,直接让刺客咬了手。 程舟:“什么?”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宫中事变,加之先皇杀人如麻,臣子不知换了多少个。有人未见过当年景象,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惊天秘事。 顾朝歌猛地看向刺客。 他手越握越紧,纵脸色不变,额头已蹦青筋。 突然,他怔住。 程舟:“这不是,这不是血口喷人么?” 他受过这样的事,于是格外愤怒:“这些人不会信吧?” “信不信重要么?”子琀,“他中计了。” 程舟:“什么?” “这宫里头的事情,能有多少人亲眼见过?传着传着,也就成真相了。”子琀道,“有人想造反,由头都找好了。” 这个人看穿了顾朝歌的痛点,他故意借别人之手,献上这只“笼中鸟”。 如果他不收,一气之下斩杀大臣,那么残害忠良,暴虐无仁;如果他收,怜悯‘兽女’,那么亲近奸佞,贪恋美色……而不管如何,最后都有个弑兄夺位的名头等着他。 黑水都备着,就等一盆盆泼。 更何况,他一个都没能避开。 这样的故事,子琀在剑冢中听得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同一个人,一千年一千年的传,总能传成另一个。 侍卫们将那刺客压下,慕长冬行礼,预备退下。顾朝歌却突然道:“慕太尉,没什么想说的?” 慕长冬停住,他转身,不卑不亢道:“陛下有何吩咐。” 那把佩剑倒在一旁。冰白的月,晦暗的烛,月光烛影下,凝着鲜血。 兽女还在挣扎,一声声撞着笼子。 顾朝歌起身。 出乎意料,他居然迈下了楼梯。 一步,两步。 南顾以红为尊,然而那红染了月色,总渗着寒意。顾朝歌停在了慕长冬眼前,手一动,抽起长剑。 慕长冬纹丝不动:“陛下?” 顾朝歌笑了,笑和着玩味,隐隐间,竟带了顾清眠的影子。 “慕太尉。”他低低笑道,“当年您进宫,朕年少,恰好落水。” 慕长冬笑道:“陛下是有福之人,即便没有犬子相救,也能逢凶化吉。” 顾朝歌:“自然。贵公子迅如急雷,儿时朕偷溜寻丹,众人寻遍不得,单贵公子守着门外。” 慕长冬:“陛下孝心世人皆知,想来犬子也是尽绵薄之力。” 顾朝歌:“说来奇怪,贵公子总能收到消息。那一日收到消息,说要扣去军饷,还直言为朕皇兄所为,以至他急忙赶回,直进宫门。” 慕长冬:“陛下在说哪一天,在说什么事,可否给臣一个提示?” 顾朝歌:“是了,慕太尉不喜宴席,那天不在,平日也是不来的。” 慕长冬:“臣素日为国征战,落得一身伤病,有心无力。” 顾朝歌又逼近一步,这一步走得太近,他几乎能感受到长剑架过二人衣袍:“为国征战?” “那今日,怎么又来了呢?” 那一日姗姗来迟,不知所措的侍卫;和今日迅疾敏捷,有进有退的侍卫。那一日身姿矫健的宫女;和今日过早暴露的刺客。 执掌军权多年的慕家。 皇家联姻本是机密,他都不知,慕千山又怎会随意听到? 而他,也就真的去找父皇反抗了。甚至至死,他们间的关系都未曾缓和。 是他在做睁眼瞎。 慕长冬重复:“臣愚钝,不解陛下之意。” 顾朝歌仰天大笑。笑罢、他长叹口气:“朕时常不明白。有些人做一件事,常要装作不想做这件事。仿佛愈不想,就愈有道理做。” “朕盘算着,这样日后说来,也好道一声被逼无奈。” “今日救朕,明日被逼无奈杀朕。”顾朝歌嗤嗤笑道,“而后呢,被逼无奈,坐上龙椅?” 此话一出,众臣脸色突变,又跪满地。 慕长冬:“陛下!” 顾朝歌将剑柄递进他手里:“来,朕给你这个机会——杀了朕。” 慕长冬皱眉:“陛下冤枉臣了。” 顾朝歌又近一步。四目相视,眼底锋芒毕露,凶光乍现,“你不敢?” 那一刹那,红袍近火,烈烈随风。他目光如剑,几要剜进对方眼里。 慕长冬正色道:“不知哪个小人的谗言——” 顾朝歌没等他说完,哈哈大笑。 他四指一握,攥住剑刃。 鲜血流淌,与红衣融为一体。 慕长冬一顿,松手。顾朝歌嗤笑。 一声脆响,长剑落地。 “又要名,又要利。”顾朝歌甩袖、背身、侧首,“那还是稳妥些,藏在暗处,何必来朕眼前做戏。” 他背对众臣,背对一轮圆月,突觉疲乏彻骨。 “压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比心~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的地雷~ 第36章 第九章 “陛下——” “陛下——” 视线变幻,人影憧憧。顾朝歌似乎匆匆走过,一旁宫人跪地,看不清面容,只闻一声声“陛下”。 长廊漫漫,廊外虫声低回,沉进深深夜色。 “陛下——” 隐隐的,是慕万水的音色,“陛下!” 风声簌簌,寒夜寂寂,那灯笼敛着的一点火,映出慕万水半张面颊。她“咚”地跪下,行了大礼:“陛下,爹爹做错了什么,陛下要拿他下狱——” 她突然噤声。 脚步走远两步,又渐渐重了。顾朝歌负手而立,垂眸看她。 一旁小侍低声道:“陛下,有——” 他看了慕万水一眼,顾朝歌:“说。” 小侍:“慕将军求见。” 顾朝歌没有回答。他静立片刻,忽而道:“皇后,如何?” 慕万水:“什么?” 顾朝歌挥手,四周宫人退开:“你猜,你那傻哥哥来找朕要说什么?” 他没有给慕万水回答的机会:“朕猜,他会说慕太尉是冤枉的。” 慕万水僵住,她一点点抬头,直视顾朝歌。夜如墨染,染进双瞳。 慕万水道:“陛下,爹爹是冤枉的。” 顾朝歌嗤笑一声,转身便走。小侍追上,战战兢兢开口:“陛下,那——” 顾朝歌:“不见。” 程舟:“什么意思?” 子琀:“你当本座算命的?” 程舟:“……” “陛下!”慕万水突然起身,拉住他的袖袍。她盯着顾朝歌,离得近了,才发觉眼里有血丝。 她低声道:“是,我是知道。” 她没有用“臣妾”。 慕万水一向不喜欢这个词,好在顾朝歌也不在乎。他二人貌合神离,如同绑在深宫里的两片风筝,狂风过处,谁也拽不动谁。 “但不是我爹说的——是我,是我——” 是她自己看出来的。 慕长冬,是真的要造反。 她的傻哥哥从来无心权谋,哪里知道父亲背地里想着什么。慕长冬造反之名传遍朝野,他自然不甘,直接进宫喊冤;可她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只好装傻,问她父亲做错了什么。 可是她素来关心朝政,新婚之夜便已能将朝堂处境分析个大概,慕长冬在宫中被抓,是什么罪名她焉能不知?这一问出口她便觉不对,而对方,也果然看透了。 年轻的帝王站在面前,眸子微敛,看不清神色。她读过那么多正史野史,史书里有那么多君那么多王,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可他谁也不像——是,他不像个君王。他其实不大在乎礼节,也不大在乎君权,他没有先帝的暴戾,也没有传言中前一位太子的仁德。他不恶,却也不善,不昏庸,却也绝不贤明。他站着,坐着,就像皇椅上的一件摆设,一件精巧的装饰。 江山美人,他说他都不要。 那他要什么呢? 就连这次也是,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 “陛下既知爹的打算。”慕万水硬着头皮继续,“那为何还?” 顾朝歌笑了,他比她高,于是他弯腰看她,红袍如火,自顾自在这宫里烧着。 “那你说,该如何?” 慕万水咽了口口水,低声道:“我父亲打着这样大的算盘,做了这么久筹谋,绝不会贸然出头,甚至一出头就把自己搭进去,所以——” 她额上已有冷汗。长廊昏暗,灯火渺渺,谁都看不出,他二人嘴里说的,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所以——所以——” 顾朝歌将她话接上:“所以牢狱已由他掌控。” “进去一趟,既可以试试朕的底细,又能说朕残害忠良;既可以趁机铲除异己,又能说服你那死脑筋的兄长。” 也不知今夜多少人叛变慕府。 顾朝歌想着想着,居然忍不住笑了:“你说,何乐不为呢?” 慕万水:“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 “为什么?”顾朝歌扫她一眼,“哪有为什么。” “朕乐意。” 慕万水瞪大眼,几乎不肯相信。 “这有什么的。”顾朝歌嗤嗤笑了,“朕快加冠了,你爹都沉不住气了,就不允许朕沉不住气?” 一旦他加冠,大权回收,慕家想扳倒他,必定又要下一番功夫。他若像他父皇一般暴戾凶残,没准慕家还无所谓,反得更有理由;他若像顾朝松一般勤政爱民,没准慕家会更加谨慎,韬光养晦。偏他是个不上不下,吊在中间的,慕长冬看不出他是真傻假傻,不明白他是否留有后手。皇位触手可及,又似遥不可及,于是他终于忍不住,亲自试他一试。 倘若顾朝歌这都看不出,自然没什么可顾虑的,泼盆污水就成;倘若顾朝歌想当场杀了他,那一批护卫会即刻反水,弑君夺位;再倘若顾朝歌看出来却装作不知,那也会开始防备慕家…… 无论如何,最后的目的都是——要么直接篡位,要么离间他与慕千山。 慕家代代儒将,偏养出了慕千山一个直肠子。说话撞来撞去,做事弯都不拐,也不知道战场上是怎么赢的。顾朝歌做皇子,做太子,做皇帝,多少人变了三张脸,唯独慕千山一个傻子没大没小拿他当兄弟,继续惹他,笑话他,有屁放有话说,找不到心仪的姑娘家和他唠叨。 慕千山自小征战,一身功勋,是南顾战神。求亲的人排得多远,家世多显赫,他照样不要。这样一个人,有多傲,多固执,多受将士爱戴,没准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样一个人,说不反就是不反,你砍了他他都不反。他心眼又直,拐着弯说,他肯定听不懂。 显然,慕长冬也知道。慕千山是他最疼爱的长子,手里头的兵又是南顾最狠最强的一支。他要造反,必须得把他儿子拉过去。 所以,按理说,他发现的本就晚了,应该假作不懂,背后拉拢慕千山。可是——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皇兄,那一日就死在他眼前,就倒在他身上。鲜血染红了视线,腥气灌进鼻翼。哪怕不是慕长冬亲自下的手,哪怕目标本不是顾朝松,但他绝对涉足其中。 方才家宴上的那一刹,顾朝歌是真的动了杀心。可是他杀不了他。慕长冬将门出身,他却忙得许久未曾碰剑。所以他只能赌一把,将慕长冬收押入狱。而狱中有暗道,原是他父皇装得,为私下处决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已派死士埋伏其中,就赌最后一把,能不能杀了慕长冬。不管往后,不管慕家的反应,不管这江山,不管什么黎民苍生,他只想报复。 他只想杀了慕长冬。 顾朝歌想着,又忍不住笑了。他看着一身冷汗,强作镇定的慕万水,想着外头一心求见的慕千山。 顾朝歌竟觉已笑到麻木,笑到不知在笑什么,笑到他突然想扳指头数一数。 双亲丧尽,兄长死绝,到如今。 终于妻离,友散。 顾朝歌松开手,慕万水踉跄两步,跪在地上。她捂着脸,看不清神情。顾朝歌转身,向前走去,走入重重黑暗。 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待得黑暗再散去,只剩下了酒香。 子琀没能想到,如今滴酒不沾的糊涂,从前是那样一个酒鬼。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时时刻刻在喝酒。 似乎看见他,手里便提着酒。 他越来越醉,酒越喝越多。他派出了手里的所有死士,几乎倾巢而出,重伤了慕长冬。对方料到了他会下黑手,却没防备他这样孤注一掷,保住了命,却落下了病根。 后来众臣求情,于是顾朝歌爽快道:“行,放了他。” 放了他。 让他活在家里,苟延残喘,有泼天富贵权势而无力享用。 放了他,放了他。 你不是要坐皇位么? 那就让你坐上去,却让你无力坐稳。让你防备着你盛年的长子,让你再无天伦。 顾朝歌哈哈大笑,他仰头,将酒倒入嘴中。他也不改奏折了,就这样慢吞吞,随意地在宫里闲逛。身后的宫人们捧着酒,战战兢兢。 慕千山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慕万水也不来了,听宫人说,皇后娘娘倒时常去找那个兽女。她还差人打听,似乎是想送她回家。 宫里越来越冷,眼见着快入冬了。流云匆匆,朱墙斑驳。 顾朝歌记得宫里的冬天很美。 或许外头的冬天也美,只是他不知道。他从没有看过。 “我生于冬。”顾朝歌突然笑了,同他身旁的宫人道,“我娘说,那时候最冷,所以总要生好多好多火。她不是很喜欢冬天,她原本期望我生在夏天。” “生在夏天多好,有满池的荷花,有蝉鸣,哭起来也热闹。” 顾朝歌走了两步,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 他已经很醉了,所以前言不搭后语:“我娘对我很好,她很宠我。她待我太好了,以至我都不怎么想得起她。” 人记仇很容易,记些寻常的快乐,却总也很难。 “我哥也很好,我爹也很好。” “我小时候爱吃桂花糕,险些吃坏了牙。于是爹不准我吃,哥就背着他去御膳房偷。” “哎呀,想不到我哥也会做出这种事。” 顾朝歌说着说着哈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人陪他一起笑。他茫然道:“不好笑么?” 然而那宫人颤抖不止,咬着牙道:“陛下,奴才身份卑微,宫里秘事,奴才,奴才——” 顾朝歌懂了,他怕知道得太多,活不长久。 于是顾朝歌再也不说了。 他省下更多的时间喝酒。 再过几日,他早朝也不上了。 他就一日一日在池边玩,从库房里挑出一些,他很小时候玩的东西。他开始无节制地吃桂花糕,也不怕谁在里头下毒。有一天,他照例喝得很醉,路过后花园,突然瞧见一个铁笼。 他已经喝得迷瞪,听见有人在对笼中呵斥。于是他走上前去。 一声声“陛下”,一个个跪下的人。 似乎有人在说,这是慕将军送上的贺礼。 是了,他生辰快到了。 他就快二十岁了。 是谁送的,他似乎也没听清。他看也没看,随意道:“放了吧。” 放了吧。 不管是谁送的,不管关的是什么,都放了吧。 没有谁,生来就该活在笼子里。 再后来,慕万水来找他,告诉他,她兄长被慕家软禁了。 她焦虑不堪:“我眼线说,已经软禁许久了——” 顾朝歌嗤嗤笑了。他难得坐在御书房里,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地上是一坛又一坛的酒。 他胡子拉茬,却俊美依旧,只是浸泡了酒气,很是颓唐。他打了声酒嗝,突然道:“皇后,明儿是朕生辰。” 慕万水:“陛下——” 顾朝歌忽然平静道:“明儿再说吧。” 子琀忽然生出股不详的预感。 慕万水走了,宫人也被打发走。天渐渐的黑了。顾朝歌抱起奏折,一本本摊在地上。而后,他拎起酒坛,往地上泼酒。他一边泼,一边喝,酒灌入口中,顺着衣襟淌下。 泼完之后,他也不在乎这满地浊酒,一屁股坐下。地上用纸糊糊固定住了几根蜡烛,顾朝歌就面无表情地坐着,看着那几根烛。 他拿了盘子,开始仔细吃桂花糕。那盘子是菡萏瓷,上头有一朵精巧的荷花。蜡烛一点点变短,他一口口吃。终于,烛火烧到了尽头,报更声响。 火起。 顷刻点燃了满目。 程舟忍不住捂住双眼。 子琀一动不动,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立起,伸手,拔出了墙上的剑——那是慕千山当年送他的剑。 火舌吻上红袍,外头隐隐惊呼,顾朝歌却充耳不闻。他烈火加身,拔剑起舞,带着这人间极致的荣华与富贵。行剑无甚技巧,然而大开大合间,无端生出悲凉之意。 江山,南顾。 大梦般的二十年。 这一把火烧去,烧得干干净净。 人世间匆匆一遭,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去。要走,他自己走。 顾朝歌放肆大笑,插|剑入地。这一击用尽他所有气力。怆然一声,长剑断了。 “今儿是朝歌生辰。”顾朝歌笑了,“这个礼物,朝歌喜欢。” 娘的荷花,爹和哥的桂花糕,千山的剑。 齐全了。 都齐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磨得有点久,抱歉~么么哒~感谢所有投雷的大大~ 然后火烧是很疼的。生命可贵,拒绝自杀。 顾朝歌他爹这么胡闹,他自己虽然聪慧,但完全不是当皇帝的料子,南顾亡国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觉得君主集权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国家上下系在一人头上,遇明君则盛,昏君则衰,简直是跟着一起坐过山车。 最后,顾朝歌这个是不按套路出牌,慕长冬很认真地在造反,但顾朝歌完全不在乎当不当皇帝了,出动所有死士只为了除掉慕长冬。 TAT写得好难过,忍不住罗嗦了点……心塞。 第37章 第十章 火焰散尽,二人又站回黑暗。程舟松开手,咽了口口水问:“结束了?” 子琀皱眉,“恐怕没有。” 话音刚落,四周大亮。一人蹁跹而过,白衣若雪,衣上红梅点点,蜿蜒成枝。 程舟倒吸口冷气,“清寒观?这还是——” “雪袍红梅?” 他被清寒观追得上天入地,如今冷不丁看见,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 子琀扫他一眼,眼底愈冷。 雪袍红梅么。 那是间小屋,屋里简单摆着张床。床上坐着个人,一身绷带,一言不发。 先前走过的人面容清俊,广袖长袍。他端了一碗粥,俯身道:“多少吃些。” “你伤得太重,得好好调养。丹药好得虽快,但性凶,吃多了对日后修为不益。” 屋里开了间窗,零丁阳光流入,描出床上人。程舟:“这是?” 子琀心底一抽。 顾朝歌侧着脸,他的眼茫然睁着,却不曾聚焦。面颊上烧伤好了大半,留下一条条细细的疤,就像纹了张□□,扣在脸上。 那修士端详他片刻,道:“眼睛还是不行么?” 顾朝歌不回话。 修士伸手,拿勺子舀粥去喂:“不必担心,会好的。” 勺子抵住顾朝歌的唇,偏他闭紧嘴,不肯张。二人僵持片刻,修士放下碗,揉了揉眉头。修士音色很冷,像清寒观终年不化的玄冰:“你想如何?” 子琀看程舟一眼,对方盯着清寒观的修士,若有所思。 子琀:“你认得他?” 程舟:“不认得,但我见过——这是——” 他似乎见过这人,匆匆一瞥,没记住。 顾朝歌答非所问:“你为何要救我?” 修士放下碗:“贫道当年救过你母亲,也不缺个你。” 闻言,顾朝歌怔愣。他花了点时间想起,迟疑:“那个道长,那两丸仙丹?” “不错。”修士又伸手,“看在贫道救过你母亲的份上,张嘴。” 这一回,顾朝歌吃了。然而他才喝一口,就皱起眉,差点吐出来——他自小吃的御膳房,再是清粥,也是用上好的贡米,佐以切丝精肉。控着火候熬透了,熬得米香缠绵,入口即化,再差人掐着温度呈上。眼前的白粥寡而无味,他怕是吃不来。修士看出,摇了摇头。顾朝歌侧开脸,似乎不想再喝,那修士却不管,勺子一伸,径直给他灌了。一口进去,顾朝歌被呛着,剧烈咳嗽起来。他伤还未好,呛出的米混着血,疼得他抽气。 修士又递勺去喂:“贫道有心收你为徒,而修仙者,需忌口腹之欲。” “你这习惯不好,得改。” 顾朝歌不肯喝,却又看不见,于是伸手捉住勺子。“仙人”一看就没照顾过人,新舀的粥滚烫,烫得顾朝歌一哆嗦。他又咳两声,“收徒?修仙?” 修士道:“是。” 他当年去寻焚琴,偶然路过南顾,意外发现有一道剑气藏于龙脉深处,若隐若现。近前一观,居然是先天剑心。剑之一道,先天剑心何等珍贵,他自然是喜不胜收。只可惜这个先天剑心与龙脉纠缠太紧,他不好插|手。不想如今自己断开,倒是这小娃娃的仙缘。 “贫道当年测过,你是先天剑心,那可是练剑的好苗子。虽说你是个凡人,但日后进了清寒观,得个清字不成问题。” 程舟:“什么?” “先天剑心?他不是说他不知道么?” 子琀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程舟还在倒处抓重点:“清寒观清字?他还是清寒观的人?” 子琀:“也许他忘了。” 程舟:“……真的假的?这也能忘?” 子琀无话可说。他觉得自己被糊弄过去的时候,估摸着也是这个蠢样。 顾朝歌一动不动,也不知有没听进修士的话。风卷着枯叶,吹入屋内。他突然开口:“那,能学仙丹么?” 修士不解:“丹?” “你所长在剑道,为何要问丹?” 顾朝歌怔怔:“无事,就是问问——” 如果有仙丹,母妃是不是能一直活下去。 如果有仙丹,父皇是不是不会炼人血养丹,是不是那些宫人就不会造反,那是不是——他兄长也不会死。 再不济,如果有仙丹,他那时,是不是就能救下顾朝松。 如果有仙丹…… 如果有…… 仙丹…… 这念头落在他脑海,就像一粒石子扎进水池,晕开一串涟漪。 无休无止。 突然,他手里一凉。顾朝歌茫然四顾,似乎这才发觉双眼已看不见了。他听到那修士在耳边道:“也不是不可。玄门仙丹珍贵,专攻丹道的修士不多。许多剑修也会学些丹术。但修行重在专一,贫道不建议你再修丹道。” 他一面说,一面带着顾朝歌的指划过丹药,一点点拂过纹理:“这是雪丹,通体洁白,内蕴木气,含再生之道,你摸摸看。” 顾朝歌指尖微动。他指腹方被烫到,此刻觉得丝丝凉意盘旋指尖。未己,竟有些化开。 他睫毛一颤,将雪丹拢入手中,小心掂了掂。一股木气化开,带着清寒观纯正的灵力盘旋而过,须臾传遍顾朝歌全身。 他不知这是什么,只觉不那么疼了。 那一点微凉,像清风,像月夜,像盛夏的井水,浇在他疲乏干涸的魂魄上。 好舒服。 “丹之一道分支众多,博大精深。”修士道:“这雪丹由聚灵散演化而来,又用清寒丹术封住。给门派里的小弟子挂身上玩的。灵力不多,但胜在绵长,润物无声。” “你尚无根基,不能握久了。”修士将那雪丹拿走,又见顾朝歌手一抓,似乎舍不得。他想了想,拿出个瓷碗,倒了碗凉水,将雪丹丢进去。 他回想以前顾朝歌模样:“你喜欢菡萏?” 顾朝歌一愣,不及说话,便被他牵住手,盖在瓷碗上。 顾朝歌眼一点点瞪大,露出个惊异的神情。 程舟:“这是?” 子琀:“雪丹遇清寒山泉则化,遇清寒灵力则凝。这人应该用灵力,凝出了冰花。” 雪丹是当年江清闲着无聊,捏给他逗乐子的。既然现在还在,说不定这一万年,一代代的清寒观弟子,都是玩这个长大的。 “清——寒——观”顾朝歌手扣在瓷碗上,感觉那朵花小小的,柔柔的,靠在他掌心,花瓣摇曳,就像真的一样,“我真能进么?进去——就能学怎么练这个,这个雪丹么?” 那修士道:“不止雪丹。” “这样吧,贫道下山几十年,届时回去,便说你是贫道的亲孙子。你想学什么学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 这道长瞧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长眉美目,乌发束起。他颇为瘦削,然棱角分明,一双眼俊极,瞳色却浅,似浸了雪水,微垂时,带出股目下无尘的傲气。 可这傲气太锐,像剑锋叉在外头,扎人。 这样一个人,自认要当爷爷? 程舟差点又呛到。 顾朝歌脑海里的修士还是个老道长,自然没什么感觉。他只是皱眉道:“祖上不可乱认——” “况且,道长没必要对我这么好吧?”他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也没什么便宜可占。”修士道,“贫道救你,全看在你天资非凡,有望成就双重剑心。你与那些碌碌无为的蝼蚁不同,天生便是该执剑,斩因果、问仙路的。” “认贫道一声爷爷,也只为你日后学剑方便。” 子琀眼底愈冷,几如霜雪。 顾清眠——他明明就知道双重剑心。 一层一层,这个人瞒着多少事情? 那他的名字,会不会也是假的? 而一旁程舟苦思冥想许久,突然开口,打断子琀思路:“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这个说话的语气,这个对凡人一口一个蝼蚁的态度。 他当年在清寒观,听说有人要渡劫,前去看时,正是这一位。只不过这时的他倒是年轻很多。 子琀:“谁?” “上一任顾家家主——顾子清。” 程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当年我就听他们说,顾子清明明没有儿子,却有好几个孙子——且各个都是剑道奇才。” 说到这儿,他又停住:“不对,我记得有个炼丹的。” 丹师小比,获胜的,也是顾子清的嫡亲孙子。 似乎号—— 双途。 顾双途。 那个雪袍红梅的顾家丹修。 那个一身仙气,举手间丹火连绵的顾双途。 啊? 程舟的脸色一变,变白,继而变红。他想起顾清眠,又想起顾途,想起顾朝歌,又想起顾途。他越想越想不出,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混出一个顾途来的?于是程舟的脸色来回切换,就像给人掐了脖子又放开,掐了脖子又放开,反反复复,支吾不出话来。 “他他他……” 子琀瞥他一眼:“说。” 程舟:“他居然是顾清眠!” 他猛地想起玉大爷不知道这个人,解释道:“就是一个——” “嗯。” 子琀应下,应下后他又想起,程舟好像还不知,于是补上一句:“大概是吧。” 程舟:“……” 大概? 什么叫大概? 你以为我没听见那声“嗯”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子琀嫌他烦,“闭嘴。” 程舟老实闭嘴。可他总觉得对方语调上扬,不耐烦里渗着份得意,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而幻境里,顾朝歌突然问:“那些救命的丹药,我也能学?” 顾子清:“自然可以。” “你好好休养,等眼睛好了,贫道就能教你简单丹方,但想要练,还需入门之后。” 顾朝歌沉默片刻。雪丹里的那一丝灵力,就像一把细细的钩子,勾起了他些许生气。他睁了睁眼,看着眼前茫茫黑暗,低声道:“好。” 他终究没有叫爷爷。身上伤未好全,于是他僵硬行了一礼,道:“多谢——道长。” 那是宫中最隆重的大礼,他这辈子,也就见父皇时行过几次。 顾子清颔首,继而道:“不过入了仙门,作凡人的种种,就别要了。你这名字烟火气太重,还是换一个。如何?” 往日种种—— 顾朝歌抬头:“我,我还想见一个人。” 顾子清:“可以。” “但见了之后,可就不能再回去了。” 顾朝歌:“道长说笑了。” 他又能回哪去呢。 顾子清颔首,他思索片刻,道:“这样罢。虽无白日三声喏,赢得清宵一枕眠。” “就取个眠字。等日后再添个清,便叫清眠。” 顾清眠。 顾朝歌垂眸。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虽无白日三声喏,赢得清宵一枕眠。——张斗南《诗一首》 玉祖宗总是在得意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诶嘿,我先知道他名字的哦。 下一章放两个人对手戏……偷偷立flag的我。 ——————————————————————————————————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的手榴弹和地雷~ 日常比心(1/1) 第38章 第十一章 须臾间,眼前又变,紧接着,幻境转为皇城外。 时至隆冬,积雪厚重。白茫茫天地间,行人匆匆。 顾朝歌披着件白袍,蒙着面,唯独露出一双眼。顾子清站在他身旁,道:“就是这。” 顾朝歌犹豫片刻,走上前。门旁守着家丁,一人伸手拦他,瓮声瓮气:“什么事?” 天太冷,雪花飘飞,说出的话仿佛都冻成冰,砸到地上。 顾朝歌:“慕长公子,可还住这儿?” 家丁一愣,一旁人也站过来。几人面面相觑,未己,一人道:“小子,新来都城?” 顾朝歌不解,那人继续道:“大少爷他——没了。” “下葬那天动静老大,大少爷手下的兵闹得跟什么似的,城里还戒严了好久。” 这样冷的天,这样大的雪,这样重的话,反倒轻飘飘,风一吹就散。 顾朝歌没反应过来。他茫然四顾,又茫然道:“你说什么?” 下葬? 什么下葬? 没了? 他在说谁没了? 顾朝歌上前一步,音色带颤:“虎毒尚不食子啊!他怎么能?怎么能——” 慕长冬不是做了皇帝么——他不是如愿了么?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诶——”先前说话的家丁捂住他嘴:“小子,这可是慕家老宅。你不要乱说话。” 顾朝歌面上蒙着布,被他一堵,布咬进嘴里。他无端尝到一股涩味,混着腥气。 “我老实告诉你,咱几个都当过少爷手下的兵,看你像认得他,才好好跟你讲话。你小子可注意点,这话跑别地说,别人听见,把腿给你打断咯。” 那家丁看他双眼直勾勾的,像丢了魂,忍不住摇头道:“之前皇宫走水,先皇驾崩。大少爷与宫里那位交好,出了这事后,就不肯吃饭了。” “人是铁饭是钢,连着好几顿不吃,就,就。” 家丁叹了口气,没有说完。 他是活活饿死的。 顾朝歌踉跄一步。 雪花继续落,在他肩上覆了薄薄一层。然每一粒雪都似千钧,压得他寸步难行。 一旁顾子清负手道:“人没了,你也见不着了。走?” 顾朝歌却忽然抬头,问家丁:“那他妹妹呢?” 慕千山还有慕万水,他不可能—— “你说先皇后?”家丁道,“皇宫走水那晚,先皇后自刎了,也随先皇而去。” 话音落定,定得最后一片雪花飘下,落得他肩头再无空隙。 顾朝歌忽觉自己喘不上气了。似乎雪凝成冰,冰封住他五感。他摔在地,手扶着喉咙,却什么都吸不进,什么都呼不出。 家丁被吓到:“诶,你没事吧?” 他欲伸手帮他顺气,却被顾子清一挥袖隔开。无形的灵力向前一推,将几人掀到远处。 程舟:“怎么了?” 子琀还未回话,顾朝歌突然笑了。 一声、两声。 他松开手,跪坐于地。笑声先是断断续续,继而接连不断。雪粘在袍角,粘在袖口,粘在他散落的发。顾朝歌大笑,一刻不停地笑,他笑得周身颤栗,笑得青筋凸起。 他一面笑,一面抓住一把雪,然而白雪入手,终究虚化。 什么都没能留下。 谁都没能留下。 风微起,夹杂于飒飒冷风间。顾子清有所察觉,面露喜色。 风声渐紧,长风渐厉。白云苍狗,雪色凄迷。 天一重压着一重,风一声叠着一声,雪一浪拥着一浪。铺天盖地,人间失色。 突然,顾朝歌呕出口血。血染双唇,顺着下颚淌过,滴落衣襟。他仰头望苍穹,只见寒空寂寂,无悲无喜。 至此,剑心终成。 四周突然一变,家丁房屋悉数消失。顾子清人影一闪,散于无形。程舟刚想问子琀是否结束,却被眼前人吓了一跳。 绵延白雪,茫茫天地,中间站着一个人。 他长发束起,红衣翩飞,成了这雪间的唯一亮色。 他抬眼,看向程舟,突然笑道:“你说,我是谁?” 程舟望向子琀,却见他皱着眉,一言不发。于是程舟硬着头皮道:“顾朝歌?” 对方笑了:“顾朝歌已经死了。” 程舟立刻补救:“你是顾清眠。” 对方又笑:“顾清眠真的活过?” 程舟哑口无言,转而求助:“前辈,怎么办——哎哎哎!怎么还打人——” 说话间,狂风大振,裹挟剑气而来。雪花乱坠,化作利刃,浮在那人身旁。 那人笑道:“你说,我是谁?” 语落,剑破空而去,直指心尖。 程舟:“前辈!” 出乎意料,子琀没躲。他五指一抓,白雪分道,那人居然直接被提到眼前。 心魔幻境连接着顾清眠的魂魄。而双重剑心,魂即是剑,剑即是魂。剑魂一体,以至他能在魂魄中驱动剑气。 不过可巧,冥玉专克魂魄。 子琀:“你是心魔残影。” 不是心魔本体,而是心魔投下的一道影子。 那残影嗤嗤笑了,笑声下白雪扬起,化作万剑压顶。他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么你说,我是谁?” “我是谁?” 子琀一掌将他震散。然而红光一现,残影又出,如跗骨之疽。 子琀指尖一抹,身后长剑齐齐折断。他旋身一掌,残影屈身,下腿一扫,扫起乱雪迷眼。八方长剑低垂,正对眉心神台。 然而子琀手一伸,越过雪花,拽住他衣襟。 残影也不慌,径自笑道:“你说,我是谁?” 子琀眯眼:“那你说,你想做谁?” 话音未落,残影红衣裂开,他后退一步。白雪如浪翻涌,泼天而下。长剑不止,似山峦倾塌。 青芒,红衣,白雪,剑气。 子琀甩袖折剑,程舟却跑得狼狈不堪:“前辈,这要怎么办——他心魔是什么啊?” 又一道剑气罩面而来,程舟一个翻身,勉强躲过。然而剑气接踵而至,他闪身不及,被擦了一道。鲜血淋漓,痛得他倒抽口气。 “他的心魔?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子琀立于原地,两指一勾,一甩,一道剑气被他引而转向,劈落一簇剑气,折出茫茫寒光,四旋而去。程舟一愣,却听子琀又道:“心魔幻境能再现所有同心魔相关的场景。你好好想一想,幻境中,谁自始至终都在?” 心生执念,砌而成魔。只有积压的足够久,足够痛,足够深,那才是心魔。一个人的心魔,是不可能太多的。人的情不能平分,恨自然也不能。故而所有的心结、所有的不甘与执念,都只会凝成一粒粒心魔种子,埋在魂魄深处,临到终了,开出一朵花。 再多的因,只结一颗果。 而所有的怨与恨,痛苦与惆怅,全部会记在那一个心魔上。 程舟侧身躲过两道剑气,继而一个旋身,抽剑以对,然而剑气相冲,直接将他的长剑折飞出去,插|进雪地:“顾朝松?不,不,还是——慕千山?也不对,我记得没有啊——” 顾朝松很早便没了,慕千山也有许多场景未曾出现——这其中,谁是他的心魔—— “有啊。”一道青光回转,子琀眼底一动。 找到了。 他身影一闪,竟已出现于远处。青芒涌动,白雪抖落,露出底下一方池塘来。池水平静,小荷初露,于这暴雪狂风的幻境间分外突兀。 程舟:“谁?” 子琀:“顾朝歌。” 语落,他下手一劈。长袖为刃,斩开池水。却见池底躺着个孩子——紧闭双眼,面色惨白。 刹那间,池塘上方圈出一片晴空,暴雪止步,关在了外头。 程舟见状,连忙跑来:“什么意思?” 他继而一吓,池底竟还有个人,就静坐在孩子身旁。那人一身雪袍,沾了水,长发披落,拨在一侧。此刻看到他们,那人起身笑道:“哟,许久不见。” 顾清眠。 子琀没有笑。程舟还未及说什么,便听他突然道:“本座一直奇怪,你皇家出生,为何从不在乎仪表。” 顾清眠闻言笑了:“前辈多虑了。晚辈就是不做皇帝了,懒而已。” “是啊,懒——”子琀向前一步,转瞬出现于那人身边,“不饮美酒,不品佳肴。不喜奢华,不爱剑术。” “糊涂,你是当真不感兴趣,当真一切为了丹道,还是因为——这都是‘顾朝歌’曾经的模样。” 顾清眠一怔,抬眼又笑:“前辈在说什么?晚辈不懂。” 那是他惯常的笑,藏在易容丹后,没心没肺的笑。 “就算你这是为了丹术。”子琀又凑近一步,四目相对,一度近到他能看到顾清眠发上的水珠,“那其他呢?顾朝歌疑心重,所以顾清眠‘不设防’;顾朝歌行事谨慎,所以顾清眠‘为人莽撞’;顾朝歌生来是先天剑心,所以顾清眠执意修了丹道;顾朝歌自小聪慧,所以顾清眠终日糊里糊涂——” 但凡顾朝歌有的,他都不要;但凡顾朝歌做的,他都反着来。 看似时时无心,实则处处有意。 “‘顾朝歌’,就是你的心魔。” 顾清眠笑了,他盯着子琀,嘴里却道:“程兄,这一程辛苦了。” 他眼角微挑,含一抹讥诮。身前是静水池塘,身后是怒雪狂风。雪袍翩飞,红□□丽,衬得瞳仁愈深,近乎墨色。 程舟还不及发话,便觉腰腹一痛,整个人被掀飞出去。他张了张嘴,还不及反应,却听一声:“仙人?” 程舟一愣,扭头,发现自己竟在浣花镜外。 慕万水凑上前来:“陛下呢?” 程舟:“……” 啊?他竟然硬生生,被从心魔幻境中赶出来了? 子琀扭头看向程舟消失的方向,他难得愣了一瞬,猛地转身:“你居然——” 顾清眠笑:“居然什么?” 子琀一把拽住他,将他按到池底。他凤眼睁开,死死盯着他:“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敢耍花招?” 说什么心魔乃是红尘事,带程舟方便一问?那为何现在要将他扔出去? 他让他带上程舟,根本不是因为这个。 子琀身为冥玉,入心魔幻境几如死物,顾清眠根本感受不到。所以叫他带上程舟,带上一个活地标——有了他,顾清眠就能知道,他们二人在哪里,在看什么。 而后,他就可以,动手改掉幻境。 浣花镜能照出一切真实,却不代表着所有真相。心魔幻境里的一切,都是根据心魔之主的心思变化,他注意哪个,哪个便重点呈现。 所以这一遭,他们所看到的,全是顾清眠想让他们看到的。它们未必是假的,却可能少了。 子琀一把摁住他,他看着那人仰头,笑道:“不愧是前辈,待晚辈甚为了解。”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子琀手按在他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他按进淤泥里,“心魔幻境连接着三魂七魄,是你这么胡闹的么?倘若你掩盖了什么重要信息,我被你误导了怎么办?倘若我引魂引错了,说错了,反而带岔了你的心魔怎么办?” “你是想魂飞魄散,神魂俱灭么——” “嘘——前辈。”顾清眠突然伸手,按住他双颊,“嘘——” 那双手冰冷,像外头的雪。顾清眠食指从他面颊划过,拂过唇,继而移过鼻梁,点在眉心。 那一点如燕掠过池,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一触即离,抬起头,将手臂枕在颈下,调整了个舒坦姿势。 “前辈,莫慌。” 他满不在乎这四面淤泥,也不在乎什么心魔,就这般躺着。 “我能操纵心魔幻境,自然知心魔是什么。叫程兄进来,确实有我一点私心——有些东西,我不想前辈看到,先藏一藏。” 确切说,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前辈说的不错,顾朝歌就是我心魔。”顾清眠笑道,带着他惯有的玩笑话般的口吻,“我恨他多疑,恨他软弱,恨他眼拙,也恨他无能为力,恨他是一切悲剧的起源与终点。” “恨他为子不子,为友不友,为君不君,恨他——” 他一顿,继而笑道:“我恨不得杀了他。” 子琀皱眉:“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顾清眠依旧笑,“我知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他转头,看向一旁那个孩子:“所以我恨得是过去的我自己,恨得是我骨子里的天性。” 将近两百年,他一刻不停地,想要把这个人的性格,这个人的脾气,乃至这个人的存在完全抹掉。似乎把他抹掉,就能把自己所有拥有过的,后又失去的一并拔除。连着整个南顾,南顾里的一切,都只是他将做未做的一场梦。 这场梦没有开始,所以就不会结束。 子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孩子,“所以在你心底,你要一次次淹死这个孩子?” 淹死多年以前,那个初夏,南顾后宫里被慕千山救起来的孩子。 “是啊,可那是不可能的。” 过去已经发生,孩子已经被救,顾清眠已经在这里。他的心魔——是想要杀死顾朝歌。可是顾清眠无法杀死顾朝歌,甚至没有顾朝歌,又从哪里来的顾清眠? 这是个死局。 “心魔即是我,我即是心魔。”顾清眠嗤嗤笑了,他忽又转回头,看向子琀,“前辈,这该怎么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只道寻常 和 寻常百姓 两位大大的地雷0.0话说你们俩名字好像呀~ 日常比心,么么~ —————————————————————— 是这样的,jj好像改版了,我从网页小说简介里点进评论显示出来的是最新一章底下的评论,然后我又没时间把所有章节底下都翻一遍(忙哭TAT)。所以我一般都只看最新一章底下的评论,然后只要看到一般都会回复~ 没看到和没回复的就很抱歉啦~总之感谢所有小天使呀~爱你们~ 第39章 第十二章 子琀撑起身,低头看面前人。外头风雪愈烈,仅存的那一弯池塘,似乎也在渐渐缩小——时间不多了。 他振袖一甩,一道青芒贴上池塘边壁,护出一方结界。暴雪涌来,震得结界一颤。 顾清眠却一点不急,他躺在那幼童身旁,笑道:“终于到了这一天呐。” “其实我不大想入魔。”他嗤嗤笑道,“我都当过昏君了,要是再入魔,那显得我也太坏了。” “哎呀。”但是他注意点很快转移,又道,“前辈,你说我要是入了魔,是不是就能练魔界的丹方了——” “不会的。”子琀打断他,“有本座在,不会让你入魔的。”他皱眉,“本座别的本事没有,护一个小辈还是行的。” 顾清眠哈哈大笑,他起身,撑到子琀身畔,笑道:“若执念说放就放,还叫什么执念;若心魔一参便透,又叫什么心魔?” “前辈,这可是你说的。” 子琀冷笑,一把按住他晃来晃去的头:“那晚本座还说过,不想见人间疾苦——进浣花镜前你怎么不记起来?” 顾清眠:“那真是委屈前辈了。” 子琀哼了一声。外头风雪肆虐,翻天覆地,里头池塘风平浪静,顾清眠笑眼盈盈。不知道的当他玉妖在过心魔劫呢。 修仙一道,最凶险莫过心魔。到了子琀这等修为,天道都要拿禁令镇他,自然不怕一切外物。但凡他真想保一个人,驱动妖尊本源,也能与天道硬碰。只不过那时候,长生谷怕是就要派人来了。 但是心魔不同,它生于人心深处,非外力可破。参不透就是参不透,看不明就是看不明,无路可走。更何况,顾清眠这样的人。旁人是人心隔肚皮,他恐怕这一身,除了心就是皮。别说看透了,拿刀挖都不一定挖得见。 末了他还要同你卖傻:“什么,人还要有心?” 等等,皮—— 子琀忽而低头看顾清眠,拨开他额上的发。 顾清眠抬眼。他的瞳色极美,偏深,近墨,似寂寂幽潭。唯有提到丹道会有几分亮色,像暗夜点了明火。蔓延开是微挑的眼角,但这眼角挑而不笑,凭空带了几分冷意。倘若再添红衣,更像烈焰绕了寒泉,烧得人水火不清。 程舟进来前那一呼也是常理。这位如此长相,也能想到他母妃是何等天姿国色,宠冠六宫。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本座记得结婴之时,会有一次改变长相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改?” 顾清眠一怔,笑道:“是么,这我还真不知道。” 他思索片刻,道:“许来尘世多变,留个皮相,好知道自己是谁。” 他吃了太多易容丹,一张脸一张脸地换。有时候站在清寒观的寒泉旁,他会认不清这是谁。他一边仇视着顾朝歌,一边又凭借这一点点影像来提醒他自己是谁,因何在此处。 所以他知道心魔,他却挣脱不开。 “顾清眠”这三个字,这一个人,这种种的性格,都是依托于顾朝歌而存在。他想要反着来,至少要有个参照物给他反着来。 如此矛盾。 就像那道残影说的。 如果顾朝歌已经死了,那么顾清眠,将从未活过。 然而子琀却突然道:“万变求不变?” 风雪肆掠,一声声,擂鼓般扣着结界。青雾氤氲,笼罩池塘。 “是了。”子琀突兀道,“你同那小雁妖不一样,你有后天剑心——后天剑心是少有的后天而成的体质,大悲大痛,大彻大悟。而这个‘悟’字,可是天道给你记下的。” 顾清眠问:“所以?” “所以,你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心魔该怎么破,你只是不用罢了。万变求不变,以不变应万变——”子琀道,“那个小雁妖,心魔也是个死局吧?你是怎么破的?” 顾清眠没有回答,他看着子琀,道:“贫道不明白。” 子琀:“不,你明白——心魔本是人间至痛,亦能作正道。但看何解——” 小雁妖的死意由心魔而起,心魔却又能叫她活下去。 顾清眠的心魔是‘顾朝歌’,那么——“破心魔就一定要杀了顾朝歌?如果让他活着呢?” 顾清眠笑了:“前辈,顾朝歌一直活着啊——” “是么?”子琀又低下头,发丝散落,圈出一方狭小空间,仅容得下两人视线,“你真的承认他活着?” 顾清眠愣了,他听子琀继续道:“那那些,你心魔幻境中都不肯给我看的东西呢?” 顾清眠低喝一声:“前辈!” 子琀寸步不让:“你看,是不是?你嘴里口口声声说,他即是你,你即是他,那你可有真正正视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可有真正正视过他?” “要杀他,你先得承认他存在,可你真的承认么?你一次次,在一切开始前,杀死那个幼童,掩藏他做的事情,说不想给我看到,还是你不想给任何人看到?这个任何人,是不是也包括顾清眠——” “前辈!”顾清眠猛地起身,险些与子琀的额撞到一起。他皱眉道:“你在用激将法?” 子琀答非所问:“你说过,若我问,你一定如实说。” “那么现在,我想知道。” 风雪愈盛,结界之外乱雪纷飞,染得一片空茫茫的白。 顾清眠盯着子琀。他的眼底泛起了血丝,二人紧贴着,像是魂魄都在一起振动。顾清眠忽然笑了起来,道:“你想知道?” 子琀:“是。” “你难道不好奇,顾朝松那样的人,是怎么在污泥一般的皇宫活下去的?”顾清眠道,“你难道不好奇,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喜新厌旧的父皇,顾朝歌又是怎么常年独得圣宠的?” “因为所有想要暗害,除掉顾朝松的人,都被顾朝歌做掉了。因为即使他很早就发现他父皇在用人血炼丹,他也没有去制止。因为他知道他父皇忌讳皇子夺权,所以他故意装傻充愣,把自己摘得远远的。因为他手上有擦不干的血,有念不完的命,因为他自私自利、随波逐流,因为他溜须拍马,因为他同宫里的人一般脏——他母亲喜欢荷花,他却作了荷花下腥臭的淤泥。” 他一口气说完,开始急促喘气。他似乎还有千万个词要指责顾朝歌,可是一时间充斥于脑海,积压于舌下,反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子琀:“是么?这就是你对他的评价?” 顾清眠笑了一声,可这一声没完,子琀又道:“这就是你对你自己的评价?” 顾清眠猛地一震,他还没来得及回什么,子琀却道:“其实我也一度不想守着剑冢。” 顾清眠不懂他为何突然换了话题,只是抬眼看他,看玉妖垂下凤眼,道:“但凡进到剑碑前的,无不是当代顶级的剑修。可你知道么,他们中有很多人,也就止步于此了。” “一万年,剑碑上只有十几道剑道痕。有多少人怀雄心而来,折长剑而去。” “一开始,我还小,我想着抹去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没有找到剑碑,他们就不会那么挫败了,就不会放弃练剑了。” 江清最喜欢剑,那是他倾半生心血所筑,他不想让他难过。 “结果那一年,许多人以为自己剑术浅薄,连剑碑都没碰到,依旧折剑而去。”子琀手一动,青芒牢牢压住风雪,“于是我想,是不是我做错了,是不是我就不该呆在那里。毕竟我原身乃死煞之物,会影响人心智。” 顾清眠:“不是,那只是——那只是,过早见不可逾越之鸿沟,过早见此生成就之尽头。长长史册,漫漫年岁,留下印记的就那么些,中途放弃的有多少?山外有山,他们没能坚持自己的道,这怪不得前辈。” “哟,还会帮本座说话了?”子琀靠近他,话锋一转,“那你呢?你是不是过早见此生之尽头?” 顾清眠一愣,却听子琀道:“凡人挺好的,一辈子,短短一百年。一百年没了,就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孟婆汤一喝,什么都不用记得。但你不一样,你被救了,所以你能够站在这里——站在所谓‘顾朝歌’的终点,回顾他的一生。” “可你要知道,你站在一个糟糕的结局上,回头怎么看,看哪一点,都觉得是错的。” “仿佛有很多很多未做的事,仿佛有很多很多该说的话,仿佛有很多很多可以补救的机会,仿佛——仿佛每一点,都可以做到更好。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更好的结果。” “可是,糊涂。更好之上还有更好——”子琀一字一句道,“更好是没有尽头的。” 无论你能回去多少次,改变多少人或物,你依然会觉得,还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顾清眠瞪大双眼,盯着子琀,子琀也盯着他:“我在剑冢呆了这么多年,想了很多办法,他们照样心灰意冷。后来我明白,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到了十阶妖尊,依旧做不到。” 你以为过去的自己没有尽力,其实他已无计可施。 “你不要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你转个身,你好好看一眼顾朝歌,好好看一眼你过去的自己。你说他无能,他护住了他皇兄,他皇兄又护着天下多少百姓;你说他怯弱,他肯孤身为他母妃求丹药,肯保菡萏景,肯为了慕万水忤逆他父皇;你说他自私自利,但慕千山肯为他不要太子之位,绝食而死——慕千山不是死板之人。他是个凡人,他图什么?不过就是君以丹心待我,我以丹心还君。” “不是的,前辈!”顾清眠打断他,“他待皇兄好,只是因为皇兄待他好,只是因为皇兄是未来的君王,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没有把他肮脏的一面放给你看——” “那你呢?你肯把他好的一面放给自己看么?”子琀字字紧逼,“顾清眠!你为什么不肯跟自己和解?” “别说了!”顾清眠猛地推他,却根本推不开。十阶妖尊的威压死死镇着这方空间,暴雪狂舞,剑气横飞,劈在结界上如乱箭击石。 子琀双手扣住他,沉声道:“糊涂——” “你能放下皇位,能放下南顾,为什么不能放过你自己?” “你为什么不能承认你已经尽力了,你就是做不到呢!” 南顾,腐败不堪的朝廷,回天乏术的皇族。它已是将朽之年,垂暮之际,百姓痛苦不堪,权贵夜夜笙歌。 令不出宫门,税多入私囊。朱门酒肉,路多白骨。 别人都能走,只有他不能。他的命绑在南顾上,他就看着南顾死去,带着他一起死去。 他看着成捆的奏折,看着满纸官话。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清眠的眼越睁越大,然而睁到极致,突然就有些茫然了。他一点点侧过头,去看那个孩子。如果可以,他情愿用这毕生繁华富贵,用修士千年寿命,用这所谓的双重剑心,换他回到那一天,回到他兄长怀里。 而慕千山站在一旁傻笑,嘴里说:“二殿下,你好呀。” 其实他有些记不得小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于是那个孩子的脸很模糊,根本看不清晰。顾清眠怔怔道:“其实我不想做皇帝。” 子琀:“我知道。” 顾清眠:“这是不是找借口开脱?” 子琀:“那也不能找借口抹黑。一生还很长,你若实在觉得自己有罪,那就去赎,慢慢赎,赎到你满意为止。” 风寒雪泣,漫漫无边。如这红尘滚滚,来时是摸着黑,去时也是闭着眼。向前不知路往何方,回头方觉满目遗憾。 说话间,子琀忽觉手背一凉,他一愣,低头去看顾清眠,然而那人侧着脸,不肯转。顾清眠低声道:“我现在大了,没有皇兄护着了,是不是不能再哭了。” 子琀沉默,他俯身,抱住顾清眠。 那幼童突然渐渐抽长,衣服渐渐变干。他的面容一点点清晰,继而双目睁开,望向顾清眠。他的眼很美,像他母亲。 风声渐渐小了,雪花凄迷。那少年四面环顾,看向顾清眠。继而他微微一笑,红衣,玉面,依稀当年。 顾清眠轻声道:“二殿下,你好呀。” 少年颔首。他浅笑,音容渐散,化作一道流光,钻进顾清眠体内。 暴雪终停,顾清眠低声道:“前辈,你说,我现在是谁呢?” “是顾朝歌,还是顾清眠?” 子琀想松手,顾清眠却突兀拉住他:“前辈,我想我皇兄,再抱一会儿——我救过你,你得还恩。” 子琀:“本座老早还过了。” 但他想了想,又道:“算了。” 他做出嫌弃的样子:“那就再抱你一会儿。” 艳阳初升,暖风轻起,拂过冰雪。 子琀道:“你其实知道。” 顾清眠:“嗯?” 你是朝阳的歌谣,是寒夜的清梦。 “你是第二日的正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的地雷~么么 日常比心(1/1)~ 第40章 第十三章 “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这是心魔幻境里,子琀同他说得最后一句话。然而睁开眼,顾清眠心停了一瞬。面前是千尺寒冰,万丈白雪。极目远眺,苍茫九霄下,群山绵延。 “醒了?” 顾清眠猛地扭过头,却见一人负手而立,恰在眼前。那人凤目薄唇,眼底含笑,模样同子琀有九成相近。白袍翩飞,几如霜雪。 顾清眠:“阁下是?” “啊。”对方抬手,灵力蜂拥而出。那是最纯粹,最本源的清寒灵力。每一个清寒观弟子都知道这种灵力——盘旋在清寒剑上,镇守着清寒观的灵力。顾清眠瞪大眼,听那人笑了,“贫道不过一道残魂,原身姓江,单名一个‘清’字。” 江清。 顾清眠惊而欲起,却被他一扶,按在原地:“不必起,坐着说舒服——哦?还有小辈听过这名字?” 顾清眠道:“祖师之名,万不敢忘。” 江清大笑,摆手道:“忘了也不妨事,两个破字罢了。” “还好你来的早,再不提贫道也快忘了——你呢?” 顾清眠道:“姓顾,名清眠。” 子琀颔首。 顾清眠反应不来:“祖师为何在这里,我又是——” “别紧张,这是浣花镜。”江清笑道,“原身陨落前,分三魂七魄,散往各处。贫道便是其中一魂,刚好寄在了这镜子里。” “今儿把你捞过来,也是贫道一时心痒。这儿难得来个活人,结果一来来了两。贫道寻思着,就把你拉来看看。更何况——”他上下打量,“你身上,还有小玉妖的味道。” 他抬眼,狡黠一笑:“那孩子好看不?” 顾清眠下意识道:“好看。” 江清得意:“那是,毕竟我用清寒剑雕的。” 前辈,小时候么? 顾清眠失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几句话间,已有雪落在他发上。这四面景色同是隆冬暮雪,却与他心魔幻境相差甚远。 风极轻,雪极柔,山极高,而天地极大。仿佛寒霜为鞘,厚土为剑。 江清又问:“外头如何了?” 顾清眠:“晚辈待这些也不了解。” 江清笑道:“那罢了。” 顾清眠沉默片刻,突然出声:“祖师,晚辈有一位师长曾说过,您也是双重剑心。” 江清点头:“嗯?” 顾清眠:“那晚辈斗胆问一句,您的后天剑心,因何而成?” 此话一出,他心如擂鼓。顾子清确实同他说过,清寒观的初代掌门乃是双重剑心。但这第二重剑心因何而生,史料只字未提。而子琀未说,想来也知道不多。 他一时间也有些慌张,又道:“若是祖师不方便,那就——” “没什么不方便的。”江清一笑,随口道:“因为炼出了百川散。” 简单一句,莫若晴天霹雳,劈得顾清眠猛地站起。他又惊又喜:“百川散?您是算教那位——” “是。” 江清笑道:“我出自算教江家,这你总没听过吧。” 顾清眠摇头,江清又道:“当年群妖盛世,仙门林立,上古氏族数不胜数。蜀顾,算江,皆在其中。” 顾清眠:“蜀顾?” “蜀山顾家。”江清低笑,“也就是观里那个顾家。你那位师长,便是那里出来吧?” 毕竟天底下,知道他是双重剑心的人不多。 顾清眠点头。 江清伸腿,踢了踢雪:“顾家也是有能耐,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在。” 顾清眠一顿,突兀道:“撑不久了。” 江清“哦?”了一声,疑惑看他。顾清眠摇摇头,苦笑道:“晚辈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祖师就当是胡话好了。” 这话不能乱说,但他也憋了太久。如今心魔初破,心松了,倒是嘴漏了。清寒观顾家,上古仙门顾家,风头出尽的顾家。其中天才弟子太多,大半勤于修炼,以至资质稍低的出不了头;天资卓越的,又容易心不在权力,嫌太拘束。清寒观的规矩,是资质越好的,资源越多。然而顾家自成一派,清寒观的份额照领,私底下再行分发。修仙之人离红尘太远,到如今,不出清寒观,也在俗世里。拉帮结派,攀比之风盛行。旁人说来,还得道一声“上进”。明明是亲族,却相看两相厌。人心浮动,所图杂乱,罔顾观规。不思其职,不求其道。 他在沉船上呆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明明霞光万丈,抬眼惊觉夕阳。身旁欢声笑语,歌功颂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圆月照不到的阴霾下,匕首的锋芒堪堪可见。 出乎意料,江清倒没指责他,只是道:“也是,都这么多年了。” 他声音本是带着笑,雪袍翩飞,便似一道困不住的风。这句话说完,倒是有些怅然:“顾家如此,清寒观也快了吧。” 顾清眠连忙道:“这没有——” 然而江清含笑看他,看得他说不下去,只得讪讪道:“是。” 江清拍拍他肩:“无碍。贫道创建之初,便料到了这一天。” 顾清眠沉思片刻,忍不住问:“所以您才设下了剑冢?” 江清挑眉,却并未承认。他只是道:“继续。” 顾清眠:“当初子琀前辈同我说剑冢为您所创,晚辈便奇怪。您既已设清寒观,又为何还要立剑冢?” 江清:“那现在呢,现在想明白了?” “是啊,想明白了。”顾清眠苦笑,“晚辈做凡人时,原觉得一千年很长,后来想一想,不过是大乘一生寿命;后来晚辈修了仙,又觉得一万年很长,如今想一想,也不过是一个门派一生岁数。” “年月如海,浩浩无涯。凡人,修士,乃至仙人,谁都在这海里,游不到尽头。短短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凡人生而凡人死,家族兴而家族衰,国家起而国家灭,仙门聚而仙门散。沧海桑田而大厦终倾,狂澜既倒而万物不存。” “无常才是常态,兴衰才是永恒。” “而所有寄托于一人,一族,一门乃至一国的东西,都终将湮灭。” “清寒剑术予了清寒观,天下剑术却尽归剑冢。这才是您的想法吧。” “是么?”顾清眠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设清寒观以传术,设剑冢以传道。” 江清哈哈大笑,白雪簌簌,回声清越。他笑罢道:“不错,但也不全对。” 他仰头,看浩瀚长空:“贫道设清寒观以扬剑术,引更多人入剑道;而设剑冢,是为让其中惊才绝艳之辈流传千古,叫后人有剑谱可寻。” “这二者确实是一术一道,然而分得不开。若真要算,应是术以引道,道以载术。” 他收回视线,望向顾清眠:“术与道,本就是相互成全。” 顾清眠心头一震。脚下白雪绵软,然而一脚踩实了,方之积雪之厚,根基之固。 “祖师所言,晚辈佩服。” “不过是活久了,胡言乱语罢了。”江清又摆手,笑道:“当然,这里头也有贫道的一点私心。” “想来这辈子,贫道也算圆满,可最后到底心有不甘。前半生宗门遭劫,颠沛流离;后半生难保所爱,孑然一身。只叹孤掌难鸣,独木不成林。” “所以贫道晚年设清寒观,设择剑阵,不论出身,不论仙凡,认剑即收,同时留清寒一剑镇守,也是愿贫道所有后辈,愿所有习清寒剑术之人,此生得以潇洒自在,无忧无憾。愿山川之大,河海之瀚,苍穹厚土之尽头,谁也困不住我清寒观的子弟。愿他们永远在清寒观清寒剑的庇佑下,哪怕身在凛冬,也能盛如寒梅。” 身覆千秋雪,清寒枝上梅。 顾清眠怔怔而立,储物袋里放着的那件雪袍红梅。那件顾家人手一件,似乎没什么稀奇的雪袍红梅,仿佛隔着万载的年岁,在隐隐发烫。 江清语罢,大笑,笑而摇头:“只可惜——只可惜啊。” 但凡这人世间的,大抵都挨不过时间。 “清寒观终归会老,老人家嘛,你们小一辈的,多体量一些——至于你,我早已嘱咐过我那玉妖儿子,但凡遇见清寒观或者清寒剑术的剑心,都帮上一把。”江清哈哈笑了,“没办法,我也是老人家。老人家嘛,难免偏心。” 顾清眠忽而举臂,合掌,重重跪下,行了极大一礼。 江清:“诶!好好说话,你这是干什么?” 说罢便去拉他,然而顾清眠执拗做完,叩首道:“祖师在上,受弟子一拜。” “此生无悔入清寒,来世还做观下人。” 江清大笑,他低头去扶他:“你当真信来世?” 顾清眠忍不住笑了,终究还是摇头:“是弟子俗气了。” “没什么俗不俗气的,我也是个俗人。只不过今生的事今生做,谁知道来生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江清看着他,“这辈子做了双重剑心,委屈你了。子琀打小脾气就坏,嘴硬心软,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别理他就是了。” 顾清眠忙道:“没有,前辈他——”他停了停,又道:“人很好。” “是啊,他一直很好。”江清笑道,“当年他应贫道一诺,要替贫道镇守剑冢。仔细想想,我亏欠他太多了。” 他眨眨眼睛:“今日叫你来,也是看贫道做过双重剑心,有那么些许经验,再替你开解开解,你看——” 顾清眠笑了:“祖师,是想要弟子好好照顾他吧。” 江清大笑:“知道就好。” 子琀,冥玉为身,清寒剑所刻,以轮回水浇灌。当年他坐在石壁前,看这小玉妖双眼初睁,茫然四顾,吐字尚不清晰,奶声奶气跟着他喊了声:“爹。” 那一刹那,好像活着又有了劲头。 他做了爹,他有了儿子。 哪怕这儿子是个天生凶物,他老也觉得他柔柔弱弱,怎么都长不大。粉雕玉琢,小嘴微撅,像个小丫头。 江清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却总觉得这小儿子还不够强,总怕他惹到什么事。能得双重剑心一诺,也算死后的一点安慰。 江清看向顾清眠:“承君一诺,甚为心悦。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贫道必一一作答。” 顾清眠笑了:“不用了。” “百川散也不问?” “聚天下之福即为祸,百川散终非尘世所能承受。还是叫它永远不要问世的好。” 江清颔首:“那剑道丹道的呢?也不问?” 顾清眠:“祖师开导得够多了,弟子已至分神,接下来的路,还当自己走。” “哈哈哈”江清道,“好。” 他五指一抓,抓出一团虚影,一拍,拍入顾清眠体内:“你这后辈我很喜欢,愿你也能无拘无束,做自己想做之事。” 一道寒芒闪过,清冽的灵气顺着经脉流淌。江清惊异:“哦?你在压制境界。看来外头不太平呀。” 言罢,他挑眉一笑:“贫道便给你撑一次腰——去吧,清寒剑是你的了。” “祖师!”顾清眠猛地道,“弟子不用剑。” “那你就耍着玩玩。”江清笑道:“反正你是双重剑心,本就可以驱动清寒剑一半剑气,贫道这一送,也是叫你可以动用整个清寒剑罢了。” 江清这一魂已经熬过了万载年岁,本来就所剩不多。能撑到此时,也因他是双重剑心,魂剑一体,此刻又分出一团,人影又淡了几分:“不过切记,只有三次。再多,贫道分出去的这团残魂,可就吃不消了。好了,外头那小玉妖看你不醒,估计也要急了。贫道送你出去。你转身,往前走,走到前头那处山崖口,就可以出镜了。” 顾清眠按着他的指示,转身向前,前方是茫茫白雪,难问前程。天幕高悬,山川巍峨,顾清眠方走几步,平地突动,拔地而起,震得顾清眠一个趔趄。然而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走到崖边。 顾清眠看着山下重重白云,顿了顿:“祖师,弟子真能做到弟子想做的么?” 江清又笑:“不去做,你怎么知道能不能。” 说话间,顾清眠突觉身后有一双手,轻轻一推。 眼前流云忽散,千山白雪,万水流歌。 天地豁然开朗。 “去吧。”江清,“去寻你的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寻常百姓大大的地雷~日常比心(1/1)么么啾~ —————————————————————————————— 江清自己剑术很好,所以他以为顾清眠也是,欧这真是个美妙的误会。 #那一天,江清并不知道,其实顾清眠战力负五渣# #那一天,江清也并不知道,其实他把儿子给卖了# 一人——百川散;一族——菡萏景;一门——百魂教;一国——南顾。 第41章 第十四章 顾清眠只觉身体一轻,继而滑过一道无形气墙,陡然一重。 天幕骤远,花香扑鼻。顾清眠还未反应回来,便被人一把接住——子琀。 玉妖恼道:“怎么回事?” 顾清眠:“什么?” “方才浣花镜突然震出一股气流,把我们全拴出去了,而你的身体却被整个吸进去了。前辈拉都没拉住,差点强闯镜子,还好你出来了——”程舟插嘴,继而道,“啧啧啧,好哇,顾途——顾清眠,原来就我一个被瞒在鼓里!” 慕万水仗着自己是鬼,径自穿过程舟,扑到眼前:“陛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怎么还变了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俩你一嘴我一嘴,说得顾清眠头乱如麻。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子琀一把握住腰,高高举起。玉祖宗向来话说得慢,一急又盖不过,顿时火了:“先到先得懂不懂——让本座先问!”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天边忽起惊雷。 程舟:“……” 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么? 子琀与慕万水俱是一愣——他们俩一妖一鬼,最怕就是天雷。慕万水还不及反应,腰上便卷了一圈红绸,远处人一拉,将她拉了过去。荼蘼笑道:“大人,您举起来的这位,恐怕是要渡劫了。您自己过来?” 子琀:“……” 顾清眠干笑两声:“后——后来者居上?” 闪电窜过,割开穹宇。雷声轰鸣,山谷回响。倒是荼蘼早有准备,在山谷外备下了阵法,引几人过去,留顾清眠一人渡劫。 天雷一道道劈下,震得山谷四颤。程舟望着远处:“这便是分神升大乘的雷劫?” 荼蘼笑道:“是。” 她侧过头,向慕万水道:“与你们同来的那一人,已叫底下弟子送走了。你与她,怎么说?” 慕沧澜见荼蘼看来,露出凶狠眼神。她伏低身子,呲牙。慕万水一把拉过她,安抚性地摸她发,嘴里同荼蘼道:“我——我也不知道。” “我们当初一死,就被那些阴阳人抓去了,倒不料还能出来。” 慕沧澜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朝慕万水靠了靠,就像一只猫。 荼蘼颔首:“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便同我说。” 慕万水点头。她的手停下,慕沧澜不满地蹭过来,于是慕万水继续抚她的发,嘴里道:“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她抿抿唇,有些犹豫。 子琀站在程舟边上,也看向天雷方向。他凤眼半敛,长眉皱起,不知想些什么。 闪电蔽日,雷声震耳。白云染墨,仓皇而逃。狂风呼啸,飞石折木。飓风一卷残枝,直上九霄,又被当头劈倒,栽入地下。茵茵绿草,顷刻焦土,暴雨倾盆而下。 雨声、雷声,轰鸣间,闪电将天地洗成雪色。 程舟看得目不转睛,嘴里追问:“对了,前辈,为什么我半路就出了心魔幻境?” 可子琀不回他,于是他又道一声:“前辈?” 子琀依旧没说话。程舟扭头,惊觉他竟已变回了玉佩。 程舟:“……” 他伸手想去拾起玉佩,然而里头传来玉祖宗暴躁的声音:“别动,放本座静会儿!” 静? 在地上静? 这儿满地青草,他自个儿又是青色的,指不定谁不小心就踩了! 程舟不懂玉祖宗在闹什么别扭,只好摸摸鼻子,蹲下来守着他。 顾清眠不知为何压制了很久的境界。根基扎实,灵力醇厚,加之他本身是双重剑心,心魔初破,天劫渡得相当潇洒。待得雷声散去,他于储物袋里寻了件衣,随意穿了,前来找他们。 方埋进阵法,顾清眠就问:“前辈呢?” 程舟指指地,顾清眠失笑,蹲下。 程舟连忙制止:“前辈说他要——” 话还没说完,顾清眠已将玉佩拿起,扭头不解:“怎么了?” 程舟:“……” “没什么,没什么。” 荼蘼上前,娇声笑道:“恭贺道长,喜至大乘。” 顾清眠拱手道:“多谢境主。” 那根红绳被天劫烧尽,惹得顾清眠一头青丝披散。他将发拨开,眼见着慕万水要开口,拿指抵在自己唇边,笑道:“先等等——” 言罢,他低头问手里玉佩:“前辈,出什么事了么?” 玉佩哼了一声。一道红绳飞出,玉佩一跃,挂在了顾清眠脖颈上。继而他一翻身,翻进了他衣襟。 “本座须得与人接触,才能传音。”子琀冷冷传音道,“你身上有他的魂魄,是么?他在浣花镜里?” 玉佩贴上肌肤又落开,带来几分冷意。顾清眠垂眸,掩去眸中惊异,嘴里“嗯”了一声,也传音道:“只不过,现下的祖师是一缕残魂。” 子琀沉默片刻:“那他为什么不见我。” 顾清眠道:“祖师似乎在等人,他将晚辈叫去,是看在晚辈双重剑心,要晚辈多照顾照顾前辈。” 浣花镜,上古花妖血脉。两滴血,滴作镜花水月令。当年江清分三魂六魄,这一魂,怕是用来等那位寒木落影的。一万年,都没有等到么? 子琀又是一声冷哼:“本座还用得着一个小辈照顾?” 顾清眠笑了:“是啊,是前辈照顾晚辈。” 子琀闷闷再哼,不说话了。 顾清眠隔着衣,本想拍拍他,又觉得冒犯,于是抬头,看向慕万水。她其实有些陌生,他们俩成亲那些年,她一日日带着同样的妆——尊贵而华美,却像一面面具,盖得严实。此刻卸尽红妆,她倒同慕千山很像,一样的剑眉,一样的星目,除了身量纤细,眉目柔和些,似乎再无不同了。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最后顾清眠道:“你先说吧。” 慕万水又抿唇,而后道:“陛下被人救走了?” 顾清眠:“是。” 他顿了顿,又道:“我早不是皇帝了,不用再叫陛下了。” 慕万水点头,踌躇片刻,又道:“我想请那位仙人帮我做个事。” 她扭头看了看荼蘼,继而道:“我想找到我坟墓,将尸骨带走。我爹他——他虽谋反,但没有毁皇陵,故而我同你的衣冠冢葬在一起。毕竟也是你家中祖坟,所以——” 她有些为难,顾清眠却笑道:“好。” “反正你就开我衣冠冢,没什么事。” “还有——我想把我的名字抹掉。” “什么意思?” 慕万水笑了,似乎是她想了许久的事情,双眼发亮:“我想把顾慕氏抹掉。也让你衣冠冢少个人,清静些。” 顾清眠一愣,他抬眼看慕万水,看慕万水手里牵着的慕沧澜。顾清眠道:“对不住——嫁给我,委屈你了。” “哈哈哈。”慕万水笑了,“也委屈你了。没什么对不对得住的。” “你想抹便抹吧。”顾清眠道,他伸手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两个玉瓶,“这是凝魂露,可以将你二人的魂魄凝练起来,再积些福,日后投个好胎。” 慕万水愣住,她笑了笑,却只接过一瓶,摇头道:“另一瓶便不用了,我不投胎。” 顾清眠的手僵在半空,他看向慕万水:“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慕万水道,“对于我,做人哪有做鬼自在?” “姑娘——”程舟提醒道:“做鬼怕光,还可能一不小心被鬼修给炼了。” 慕万水哈哈笑了,笑罢道:“怕光,那也是我自己怕的,不是旁人逼我怕的。” 她拉过慕沧澜,她看着她眸,那是澄透的蓝,好看极了。她幼时爱读书,最爱游记,她想,兴许这就是海的颜色。海的颜色——真好,她一直想看看呢。 “我本想着带她去寻她家乡,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慕万水一面说,一面看慕沧澜抬起脸,“啊啊”了两声,将头埋在慕万水膝上,“那就带她四处走走,兴许哪一天就找到了。倘若找不到,我灰飞烟灭前,便送她去轮回。” 荼蘼:“你若实在想看风景,进浣花镜也可,那里能凝聚天地幻象。足不出户即可领略天下名山大川,还能养魂护魄。你再仔细想一想,要不要轮回,想好了再决定也不迟。” “多谢仙人好意。”慕万水笑了,“不用了。幻象我在书里看得够多了。我想出去走一走。倘若不幸再‘死’了,那就这样吧。” 她长叹一声,那一声叹很长,便似飘忽不定的年光。一度春一度秋,乱了冬雪夏荷:“我祈盼有一日,天下所有女儿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祈盼她们可以说自己想说之话,做想做之事,爱想爱之人;祈盼她们不必困在高门大户里,也不必被当作讨好他人的货物;祈盼她们不愿便是不愿,不要便是不要;祈盼再没人可以强迫她们——” “只可惜。”慕万水,“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拉住慕沧澜,教她正对顾清眠行了一礼。继而她自己也作了一礼:“与君相知一场,你我终非良缘。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顾清眠回礼。 荼蘼遣人,将她们二鬼送走。她递了慕万水一道令牌,说若有事,便唤浣花境。慕万水接过,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程舟原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此刻意识到了他是那位顾清眠,反而讪讪站着,不知当说什么。二人沉默片刻,顾清眠突听子琀问:“她不是姓慕么,怎么又姓顾了?” 顾清眠:“人间的规矩,女子嫁人后要冠夫姓。她现在不是了。” 子琀:“你们凡人真麻烦。我们妖族就从不管这些名啊姓啊的。顶多将族群名称挂在前头,以防那些不长眼的小妖怪认错。” 顾清眠笑了笑,又听他问:“所以慕雪的慕,也是她夫君的姓?” 顾清眠:“是。” 子琀:“她换了个姓,似乎很开心?” “前辈,她本就心仪她夫君。”顾清眠笑了,却也不知该作何解释,便胡诌道,“阿雪本就无姓,兴许心仪另一个人,便想添个姓吧。这样,也算修同姓之好吧。” “同姓之好?”子琀疑惑,“这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原词是两姓之好,但顾清眠仗着二人是传音,光明正大胡说八道:“一个成语,指两人同心,便结同姓。” 子琀哼了第四次:“你们凡人花样真多。” 顾清眠明明看不见他神情,竟鬼使神差觉得他一定是皱着眉,做出高深莫测,实则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他心底想着,终于没忍住,直接平地一踉跄,顺手拍了拍胸口,更顺手拍到了子琀。青冥玉贴上肌肤,带着彻骨寒意,然而心魔幻境里,那人冰冷的怀抱暖过漫漫风雪。顾清眠心跳无端一快,却若无其事拉开,嘴里惊慌道:“呀,对不住前辈,刚没站稳。” 大乘期的修士,还能平地摔跤? 你怎么不往天上摔呢? 子琀:“……” 他冷哼了第五次。 那一厢,浣花镜送来许多灵石仙物。顾清眠眼底笑尚未收去,口中同荼蘼道:“多谢境主了,我们几人也该走了,便不叨扰了。” 荼蘼一笑,伸手,将一块罗盘放入他手里。那罗盘不标方位,指针却似一把闭合折扇,指向远方。 顾清眠:“这是?” 荼蘼:“焚琴道人有请。” “至于去不去,便看道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寻常百姓大大的地雷~日常比心(1/1) 子琀同志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之前他挂在程舟脖子上传音时照样是蹲在外面的。 不过没关系,顾清眠同志记得就好。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说谎需要过脑子# 第42章 第十五章 出了浣花境,顾清眠顺着罗盘所指,一路寻了过去。程舟御剑而行,带着顾清眠一路飞驰。 顾清眠:“停——就这儿。” 指针不再固定,反倒来回打转。二人向下望去,发觉是一座凡间的小城。 焚琴道人出自清寒观,却最爱尘世烟火。他呆在这儿,顾清眠不奇怪。 停剑城外,而后进城。顾清眠这回没吃易容丹,期间守门的侍卫盯住他片刻,琢磨着他这一身衣不像个叫花子,好心提醒道:“公子,你头发散了,要——诶?” 侍卫愣了,揉揉眼,心理惊异:莫非看错了? 顾清眠笑,颔首而过。程舟给另一边侍卫查了路引,飞快跟上,凑过去小声哀嚎:“这是凡人的地方,前辈,我求求你了——注意点——他头发披着,也比你猛地扎上去好呀?” 子琀不耐烦地“嘟”了一声:“不帮他扎他哪天会扎?再打个死结?本座才不想老听外头人叽叽喳喳个没完。” “死结?”程舟不明所以,转头看顾清眠的发:“什么死结——怎么会有人给头发扎死结呢——” 他倒吸一口冷气,直勾勾盯着顾清眠。 顾清眠打了个哈哈:“诶,以前年少不懂事,又爱懒,梳过几次死结。见笑了见笑了。” 程舟瞪大眼,似乎想挤出个评价,但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清眠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好像前辈和程舟都很惊异。于是他负着手,竟生出股古往今来第一人的豪气来。 人间一别,恍如隔世。其实他做凡人时,也没来过这些地方。小城兴荣,高低起伏的房屋,紧闭的朱门。推着车的赤膊汉子,挎着篮的妇人,追逐嬉戏的孩童……或二或三经过,或呼啦啦追赶,洒下一地热闹。 顾清眠低头看罗盘,然而指针依旧来回转。他心底寻思,虽说顾三清不认得他这张脸,但子琀城门口那一下,也该留意了吧。 突然,指针骤停,竖立起来。继而顾清眠便觉得腿上一沉,一个小娃娃没看路,撞到了他,被撞翻过去,摔在地上。 那娃娃像个白包子,富态可人,但白包子嘴一撇,直接哭出来。 顾清眠吓得后退两步。 他看向程舟,程舟摇头并站远,以示幼童猛于虎。 白包子扯着嗓子干嚎,然而不见包子爹娘。顾清眠探了探他周身,只觉灵力平常,似乎是个凡人,但想想顾三清手里的焚琴,再想想余晖尊者那日领路的幼童。顾清眠拿着罗盘蹲下问:“三清?” 包子哀嚎。 顾清眠又问,“尊者?” 包子突然不哭了。 顾清眠:“……” 这真是折箫尊者?这枯叶谷都是什么爱好? 然而白包子向上伸手,竟然接了一根糖葫芦。一道男声从头顶传来:“双途真人,本座在这里。” 顾清眠直接站起,潇洒甩袖,拱手而笑,一气呵成:“是啊,尊者,贫道大老远就看见你了。” 程舟目睹全程,嘴角抽了抽。 云长离冷淡看了他眼,又扫了眼程舟。他的眼很冷,像冰,浸得人骨子一寒。那白包子哼哼唧唧,糖葫芦吃得有滋有味,却有些怕他,便一边吃一边颤颤抬头,做贼一样。 云长离:“认得家么?” 白包子:“认得。” 云长离又不知从哪变出根糖葫芦:“拿了,回家。” 白包子乐陶陶收了。 云长离指一勾,罗盘飞回手里。他道:“随本座来。” 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一路走至一家客栈。客栈是普通客栈,规规矩矩的摆设,规规矩矩的装点,若说什么出彩,最多是牌匾上一行字写得工整些。云长离领他们进去,到一扇门前,向顾清眠颔首。继而他同程舟道:“你随本座来。” 程舟一愣:“什么?” 云长离说得含糊:“事关云千帆。” 程舟登时急了:“她怎么了?” 云长离伸手,示意他过去。程舟正欲跟上,顾清眠突然拉住他,将脖颈上带的红绳拿下,递去:“程兄,你先帮我照看一会儿这玉。他煞气重,三清身子弱,恐怕吃不住。” 与此同时,他心底传音:“前辈,你帮我看着程舟,我觉得事有蹊跷。必要时,帮他一把。” 子琀:“那你呢?” 顾清眠笑道:“贫道好歹是个大乘,若真出了事,也能撑到您来是不是?” “放心吧。” 程舟心急如焚,却还是接过红绳,匆匆随云长离走开。 顾清眠摇摇头,推门,走入。手一摸,摸出张符箓,贴在了门上。“砰”一声,大门闭合。那是一张鲜红的灵符,避一切邪祟凶煞。 顾三清懒懒倚在椅上:“说罢,叫我来什么事情?” 顾清眠嘻嘻笑道:“哎呦,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顾三清打断他:“别。好好说话。” “也没什么大事。”顾清眠笑道,“那三滴心头血。” 当年他们在丹阁,顾三清曾承诺要给他三滴心头血。 顾三清指尖在玩一个核桃——不是文玩核桃,是吃的核桃。核桃在桌子上荡来荡去,荡出低沉声响:“哦?我若不想给呢?” “不想给你也不会过来了。” 当年顾三清离开后,曾给他一封“路引”,必要时,可以烧了以索要那三滴血。他乘着渡雷劫,将“路引”送了出去。 顾三清笑了,他反手在胸口一点,生生吐出血来。顾清眠早有准备,手里玉瓶一接,将三滴血封存其中。 顾三清躺回椅上。他面如金纸,眼角梅花黯淡,唯独唇里那一口血,算上整张脸唯一的亮色。他一手继续滚着核桃,一手抹唇边,垂眸笑道:“我当你是想换个条件,居然还是这个?” 顾清眠那封“路引”,实则是个布了传话阵法的玉佩。“路引”里顾清眠捎了话,叫他通过荼蘼之手,将方位传达,说要见顾清眠一面。同时顾清眠会带上程舟,希望他们能找个借口把程舟支开——借口愈拙劣愈好。 顾清眠将血收下:“本想再拖段时日,但我如今急需百道之体的心头血。对不住了。” 顾三清笑一声,他挑起眼皮,上下看顾清眠一眼,继而道:“无碍,这一诺本就是我应下的,该还。门就在眼前,不需我送客吧。” “这恐怕不行。”顾清眠凑上前,没脸没皮地笑,“我还需你帮我做件事。” 顾三清:“不帮。” 顾三清将核桃抛起,手中一接,径直将核桃掰开:“我‘清’字都已还了,清寒观的事别找我。” “清字?”顾清眠一愣,“你何时还的?” 他想了想,又觉得这不重要,继续道:“我盼你届时帮我在清寒观保一个人——” 顾三打断他:“不保。” 他吃了两片核桃:“你我之间已经两清,谁也不欠谁。我无需帮你,你也不必帮我。” 顾清眠早料到他会拒绝,却继续笑道:“是么?你我之间两清?” “那顾子清呢?” 顾三纹丝不动:“关他什么事?” 顾清眠:“人人都说他成仙时,凡心断的不干净。但我想你我都知道,顾子清这个人,压根没有凡心。” 顾三:“所以呢?” 顾清眠:“所以——是你杀的?” “笑话。”顾三伸手一捞,顾清眠这才发现他边上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全是核桃。顾三继续掰核桃,嗤笑:“我那时只是个分神,他已是大乘顶端。杀他?我也要有那个本事。” “这可不一定,毕竟焚琴道人神通广大。”顾清眠往后一转,坐到了另一把椅上,“顾子清其人,只认成仙一条正道,便当这天下人人都想做神仙。他杀了你祖父母,将你带回来,没准还觉得救了你。待你通晓人事,自会谢他。” 顾三面色不变,嘴角噙笑,然而他手里再剥开核桃——顾清眠曾经与他呆久了,知道这人越是心情不好,便越喜欢吃东西。顾三咬了几口,笑道:“你今日是来找死的?” “没吧。”顾清眠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又不傻。” “只是同你算一笔账,我们之间如何两清——”顾清眠靠在椅背,“顾子清杀了你爷爷,你又杀了我爷爷;清寒观利用你对付顾家,你再利用我对付清寒观。” “这么一想。”顾三眼中更冷,顾清眠却笑道,“这账怕是无休无止了——核桃好吃么?” 顾三又剥了一片入口,听顾清眠笑问:“有没有人告诉你——” “不要在丹修面前吃东西?” 话音未落,顾三一笑。一道风声碾过,顾清眠只觉人腾空而起,被重重抵在了门上。 “哐” 那张椅踉跄两下,翻倒在地。 顾三抵着他,一把长剑压在顾清眠耳边,再多一寸,便要将他整个左耳折下。顾三笑:“那有没有人告诉你——” “不要在焚琴面前耍花招?” 焚琴起乐,焰火燎燎。然而顾三还是胸口一痛。他顷刻运功,将血硬压回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然而顾清眠看着他,那双眼极深极静,就像渗了毒的寒潭。顾清眠玩味道:“哦?想来焚琴不如道长想得那么有用——嘶——” 顾三提起剑,手起剑落。问尘一整个刺入,从顾清眠肩骨下穿过,将他钉在门上。鲜血瞬间染上了顾清眠后背前襟。 顾三:“那又如何?不妨试试,是你的丹毒,还是我的剑快。” 顾清眠也笑:“道长当明白,剑是有形的,而丹是无形的。” 以有形防无形,是防不住的。 二人对视片刻。顾三拔出长剑,顾清眠直呼“疼”,撑在门前,就差涕泗横流了。 顾三:“解药。” 顾清眠抬手,扔过去一包粉末。顾三低头一看,却是“静心粉”——这压根算不得丹药,玄门里都是喂吵闹不休的婴孩,因此灵力极少,性情极平。门前顾清眠自己摸出一瓶药,吸着冷气给自己抹上了。 “你心绪不平,外多压抑,而提升实力的丹药又多性烈。长期服用,加之久伴焚琴,顾清辽又是你一根逆鳞。触之,火长,伤得是你自己。” 自从顾子清第一次将顾三清领回,他暗地找上顾清眠。顾三清大半的丹药,都是顾清眠准备的。顾三清防人之心不轻,每次送来的单子上,总会少些或多些丹药,会有一些去找别人做。 但顾清眠,他真看不出来么? 顾清眠生冷不忌,仙魔不挑。早在顾三清入顾家前,他就已将顾家以及清寒观所有丹方,所有药材秉性、特征,所有杂七杂八的相生相克一一记下,丹药一一炼熟。之后更是四处搜罗,添一方炼一方。 九洲的丹修本就不多,只攻丹道的更是凤毛菱角。顾清眠作为这凤毛菱角里的佼佼者,一个门外汉的糊弄,自然是糊弄不住的。哪些丹药一并服用最佳,哪些丹药不宜共食;那些丹药分别是何作用,合起来又是怎样效果;增一分剂量如何,少一分剂量又如何,顾清眠一清二楚。 别说顾三清在单子上添减丹药,就是他在丹方上做手脚,顾清眠没准都能一眼看出。 所以他从来都知道,顾三清在用什么药,在吃什么方子。所以他也一直清楚,这个人的身体如何,哪里最薄弱。 这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为顾三清量身而做。他有上千种方法杀了他,连毒都不必用。 故而他压根没有在核桃上下药。有着焚琴的无形之火灼烧,倘若药粉还能渗过,这仙神兵不要也罢。 顾三显然懂他言外之意,掂了掂那包粉末,看上头“静心”二字:“说罢,你要我用什么换?” 顾清眠想了想,凑去,贴着顾三耳朵低语相告。 焚琴道人素来聪慧,有些事只说一二,他能将三四也一并摸出。顾三眼底一惊,扭头问他:“你疯了?” 顾清眠笑了:“这是个好目标,我以后再做吧。” 接着他又嗤嗤笑道:“这样‘两清’,不亏吧?” 顾三坐回原处,顾清眠肩上血已止住。他站直,拍拍手,笑道:“那——我便先走啦?” 顾三皱眉,到底说了句:“我知道追杀你的人是谁。” “哦?”顾清眠笑道,“原还有人追杀我呢?” 紧接着他想到顾三不能太动气,只好摸摸鼻子,讪笑道:“一时嘴滑,一时嘴滑。” 逗惯了别人,有些收不住。 他笑了,难得正色道:“放心,我知道。” “知道是谁在追杀,也知道他们为了什么。” 他转身,负手,也不在乎将后背亮出来——他从来不在乎暴露弱点。只要手里抓着对方的命门,再怎么暴露,聪明人都不会真正下手。 “道长放宽心,账该算在谁头上,我心里有数。” 他身后,顾三却突然开口:“哦?有心上人了?” 房门才打开,门槛还没迈过去,顾清眠硬生生被绊得摔了一跤。他看见店小二错愕的眼神,爬起,一把关住门,扶在门扉,扭头问:“什么?” 顾三气定神闲,用白布擦净问尘上的血。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就是你让我保的那一个?我倒是很想见一面。” 顾清眠被气笑了:“别胡诌。你又不是不懂我。” 他这样的人,连真心都未必有,拿什么放所谓的“心上人”? “那可不一定。”顾三笑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言罢,他手一挥,将门打开:“程舟那恐怕真的出了些事,过会儿我将他给你送过去。” 顾清眠摔出门外,客房门又当着他的面,“砰”一声闭合。顾清眠挑挑眉,拍衣而起。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莫不是他背后沾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顾清眠摸不着头脑,向小二又要了间空房。 这空房比不得顾三那间舒适,顾清眠却也不在乎。做修士时他随意惯了,修仙修出了股一贫如洗的仙气。故而他往椅子上一坐,随手从储物袋里摸出面破破烂烂的镜子。 他本意是胡乱照照。顾清眠凡人衣裳很多,但都是顾子清当年采买的,他穿时也未仔细看。别是后背上秀了什么大红牡丹,成双鸳鸯。那可就糟糕了。 谁知等他照了背后,却整个人一僵。笑容定在脸上,无处卸下。他屏住气,慢慢,慢慢地扭头,直到侧过脸,眼睛堪堪能看到镜中为止。 昏黄的铜镜里,发似泼墨,愈发衬得红绳如血。那血般的绳盘踞其上,抽出一对极薄极美的翅。翅上灵力充裕,固定住翅形,其上山川巍峨,长河漫漫,汇成方寸天地,发间河山。动静之间,恍若红蝶欲飞。 这放肆而隐蔽的思慕,这张狂又胆怯的期许。 蝶结。 作者有话要说: 程.惊慌失措.电灯泡.舟 其实玉祖宗之前就已经暴露了,电灯泡程没反应过来而已~就看有没有人挖得到那个糖了~ ——————————————————————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的地雷~ 过敏已经好多啦~感谢小天使关心呀~ 第43章 第十六章 顾清眠一时怔怔。他维持着侧过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看镜中人。 突然,有开门声传来,顾清眠一把将镜子扣在桌上。他心如擂鼓,而头脑一片清醒。就像百剑冢第一次见子琀,一重火一重冰,夹得进退两难。 有脚步声传来,伴着子琀的声音:“程舟那出了些事,他要先走。” 顾清眠听见自己笑问:“那前辈是如何回来的?” 他的声音似乎剥离了躯壳,仿佛他寄居在这幅壳子里,听着这幅壳子不知所谓地笑。 这笑笑得不好。 他心底想,显得有些太刻意了。 “能怎么回来?自然是走回来。”子琀毫无所觉,走到眼前,坐下,“再多给本座炼几份聚灵散,本座好维持人形。” 他撇撇嘴,倒了杯茶饮尽:“现在的小辈真是了不得,连本座也敢试探。” 顾清眠笑。 得,他千方百计想瞒住顾三清的,被云长离给试出来了。 顾清眠颔首。他又给子琀添了杯茶,笑道:“那晚辈现在去炼。” 子琀:“不急着这一时。本座问你件事——” 顾清眠却打断他:“前辈,这一诺,晚辈收不得。” 子琀愣了。顾清眠伸手,摸上发,将红绳一点点拆下。他拆得很慢,叫人分不清是结太复杂,还是他舍不得破坏。最终,他几乎完整地将蝶结放在桌上。真是很美一只蝶,子琀的妖力流转于上,蝶翼熠熠生辉。 子琀狭促笑了笑:“怎么,不好看?” 顾清眠道:“前辈,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些承诺,不是能随意给的。” 子琀盯着顾清眠道:“你见过江清,你该知道,我从不随意许诺。” “应下便是应下,担了即是担了,往后一千年,一万年,千万年,只要本座还在,这一诺便不会变。”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子琀起身,站到他面前,“本座身为十阶妖尊,与天地同寿,蝶结凡人给不得,本座给得。只要你敢接,本座必定敢给。” 顾清眠此刻还坐于椅上,他视线之内,正是子琀的腰腹。清濛濛的衣袍染着层水雾,带着来自冥玉的彻骨寒意,伴着久远的年岁,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胆颤心惊。 顾清眠没有回话,他闭上眼。然而子琀的妖力无孔不入,水似地于四周流淌。那人的指按在他肩膀,隔着衣袍,他也能感受到力道。子琀一字一句道:“本座本不想逼得这么紧,可是想到江清,本座不敢不逼。” 江清多少次同他说,他性子太急,不好。江清多少次说,他拥有那么长久的寿命,凡事慢慢来,慢慢来——如何慢得?他终于是怕了,他怕一日不说,就要用余生去等。江清尚且能将余生消磨殆尽,可是他呢?他的余生是没有尽头的。 “倘若你愿意同我回剑冢,我们便在剑冢里好好呆着;倘若你不愿,那我便在外头陪你,待得剑冢开了,再回去守剑冢。你入一次轮回我寻你一次,你喝一次孟婆汤我找你一次,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如何?” 顾清眠垂眸,不肯直视他,同样一字一句重复道:“前辈,这一诺,晚辈收不得。” 子琀怔住。他松手,道:“是么?”继而他转身:“你既然不愿,那便算了。明日便起身,送本座回剑冢罢——” 然而他袖子一紧——顾清眠拉住他袖袍,子琀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侧过头:“本座素来不强人所难,你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顾清眠已然抱住他。他将头埋进他后背,深深吸了口气。子琀一把拽开他,捏着他手腕:“你什么意思?” 顾清眠抬眼,子琀一时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眼神——凶狠的,决绝的,孤注一掷,几如幻境里的顾朝歌。子琀心里一震,直觉不好:“糊涂,你在瞒着我做什么?” 顾清眠突然笑了,继而狠狠道:“望前辈记得今日所诺。” 他拉过子琀,吻上他的唇。玉妖的唇薄而冷,细细研磨,撬开,侵入。子琀浑身僵成一块冰,动都不知如何动。 “哦——”顾清眠松开他,意味深长吐出个字,眼也意味深长地扫他一圈,看子琀从耳根开始泛红,一路随着视线蔓延。顾清眠逗他:“前辈如此水准,逼人不成反被逼,感觉如何?” 子琀瞪他。 那一瞪气急败坏,奈何人美,于是只瞪得顾清眠心里痒痒。 顾清眠大笑,他反手一抹,几道符箓飞出,围出结界。他拉着玉妖的手,一根指一根指嵌入,最后十指相扣。他在他耳边低笑。他亲吻着他耳垂,咬舐他脖颈。子琀想挣开他问仔细,又怕伤到他,只能道:“你想——嘶——” 顾清眠将他按到床上。子琀只觉猝不及防,就好像上一秒黄沙干涸,下一刻洪涝没顶。大起大落间,他狐疑,翻身,抓住顾清眠乱动的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既不喜欢我,便不要来惹我——” 顾清眠停下,他抬起眼,深深看他。顾清眠少有这样正经的时刻,他就这样盯着他,低低道:“喜欢,怎么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太喜欢了。 太喜欢了。 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就好似那一点一滴的好,那一刻一时的心悸,堆着堆着,淌着淌着,便堆出了山川,淌成了汪洋。 他待他好,尊重他,支持他。他记得他说得每一句话,他做他愿意的每一件事。他似乎神通广大,他似乎无所不能,他似乎要时时刻刻护着他,却又能放开手,告诉他痛快而肆意地走下去。 他接受他的恶,也接受他的善,他站在阴阳交界,就那样不耐烦却耐心的等着。 这样一颗真心放在眼前,谁不要? 怎么舍得不要? “只是这一诺太沉——晚辈——”他低笑几声,“不管了,我应下了。应下了。” 他重复两遍,又去吻他。他嘴里念着他的名字:“子琀——子琀——”他一声声地念,一声声不停地念,低回缱绻,就似要把这两个字刻进魂魄,带入轮回。就像要含着这两个字,含得孟婆汤也洗不掉才好。 子琀被他吻得回不过神,干脆一道灵力划过,直接将帐子合起。 日头渐晚,皓月初升。 衣一件件褪去,浇着低吟浅唱、吻声笑声,落在地上。青雾濛濛,红蝶凄凄。云来云又去,缭绕不休,纠缠不止。 芙蓉暖帐,春宵苦短。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清眠对顾三:“心上人,不存在的,没有——” #恭喜糊涂,成功被玉祖宗带成双标党# ————————————————————————————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和 夏拉翡 大大的地雷呀~ 回复晚点回,冲出去买饭~ 感觉快完结了美滋滋~ 第44章 第十七章 待得天明,顾清眠站在床前,低头看子琀的睡颜。他伸手,粉末簌簌落下,绕着床榻。一圈,两圈。 那是温神养魂,聚福收灵的如意花花粉。冥玉喜鬼爱煞,却最怕这等福泽绵延之物。触之则浑身乏力,煞气封存。昨夜他贴在四周的符箓,却有立结界之能,却也掩盖住了结界外的花汁。 “前辈,好好睡一觉。睡醒了——”顾清眠想了想,也没想出睡醒子琀会如何,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低笑,俯身吻了吻玉妖的额。 他转身,走到桌前,深吸口气,将蝶结拿起,系在发上。 继而推门。 顾三倚在门外吃枣糕,见他出来,慢条斯理将最后几口吃完,舔了舔手指。云长离站在一旁,问:“今日就走?” 顾清眠颔首,笑道:“有劳了。” 今日不走,他怕就不想走了。 顾三笑,继续倚在门口。顾清眠道:“我药下得不重,他睡不了多久。” 顾三:“成。” 顾三看云长离一眼,云长离展开折扇,扇风过处,流云腾绕,将二人托起。 所过之处,如入虚妄之境,同天地一体。四周莽莽行云,浩浩长空,走马观花般窜过。云长离行速极快,不出片刻,以至一处山前。他停住:“到了。” 顾清眠笑道:“多谢尊者。” 云长离一言不发,正欲将他放下。顾清眠却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盒,打开盒子,里面是灵力浓郁的灵泉,泉水里封着一张破布。顾清眠慎重将破布取出,递过去。 云长离抬眼。 顾清眠笑道:“顾三的伤,我猜尊者也知道。”那面布上记着工整的纹路,仿佛是别族的文字,云长离认不得。他开口:“这是?” “女娲石的丹方。” 云长离猛地抬头,他低声道:“女娲石——不是已经失传了么?” “是啊。”顾清眠笑道,“所以这是残页。” 女娲石,传言是当年巫、妖、魂三族永夜之争,魂族流出的无上丹药,取自女娲补天之意。补逆行之劫,修天道之印。顾三当年违反天道,强行用秘法提升大乘,以至天道记他一笔,要用日后轮回,一世一世地偿。但若是有了女娲石,便可以将这一笔抹去。 可是群妖盛世前,魂族已然倾覆,女娲石也随之失传,众人只闻其名,却再未见过。 “顾家保留了许多上古丹药的残页,这也是我偶然翻到的,便将它临摹下来,加以研究。”顾清眠指着残页上的字,“我翻过藏书阁所有魂族的书,也仔细学了他们语言。将大致意思写在了布后头。只可惜魂族灭族太久,文字复杂,用法晦涩,女娲石又为魂族丹术之巅,所以其中很多我也是模棱两可,没个千把年,恐怕复原不了。” 太难了。 实在太难了。 一个门派的底蕴,一代代丹修的积累,一介奇才的灵光一现……无论丹方出自哪里,但凡是空前绝后之辈,都是旁人难以复制的。 百川散难,女娲石更难。 “我所能告诉你的,也不过里头有海兰花。海兰花为‘天道花’,自含大道。但想要强扭天道,抹去痕迹,还需往长生谷求‘忘栀子’。这二者是主药,尊者届时再寻个信得过的丹修,照我所补将边角修上一二,女娲石炼不出,却也能做出件替代品,暂且缓他一缓。” 顾清眠说罢,将布又仔细放回玉盒,双手托起,郑重递去。云长离接下:“多谢道长,请道长受我一拜。” “尊者不必客气。”顾清眠笑道,“贫道只是不忍心,叫它这样埋没。” 言罢,他往嘴里放入一丸易容丹,转身跳下。幸而云长离眼疾手快,一道流云飞过,接住他向下。待得顾清眠双脚落地,忽而铃声大作。 云长离传音道:“告辞。” 顾清眠笑,他伸手,一道灵力攻向前方。山峦变幻不休,却将灵力悉数吞下,白雪渐现,幼苗抽枝,冰灯剔透。顾清眠走过,一步一步,足下踏雪,寒梅朵朵。 两名白袍道人出现眼前:“大胆!何人敢擅闯清寒观!还不速速离去!” 顾清眠挠挠头,做出为难模样。他伸手,掌心一块玉佩——那是出观前,掌门赏给他的。 “哎呀,哪里来的擅闯?”顾清眠讪笑道,“贫道这不是走丢了么?” “劳烦替我禀报一声丹山长老顾清河,便说——顾双途,回来了。” 客栈里,子琀舒服伸了个懒腰,只觉回味无穷,迷迷瞪瞪想去够顾清眠。然而刹那间,他便察觉到屋内浓郁的福气。子琀翻身而起:“糊涂?” 无人应答。 他手上刺痛,子琀抬手,方觉不察,按上了如意花花粉。 玉妖是没有血的。 他看指尖上皮肉皲裂,露出碧色的底子。死气和上煞气,过处木椅腐朽,花草凋零。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疼。 子琀指尖一动,妖力蓬勃而出,将花粉花汁一概冻住。他眼底一冷,一层青雾飞向房门:“谁?” 琴声骤起,将雾烧得干干净净。门外进来一人,白袍素净,眉眼带笑。那人道:“贫道顾三,承顾清眠一诺,在这里等阁下醒来,带阁下去个地方。” 子琀起身,抬眼看他:“他人呢?” 顾三笑道:“他自有安排。” 语罢,他指下一动。焚琴起乐,落火成圈,正挡下子琀突然攻来的煞气。青芒弥漫,死气肆虐,玉妖脚下,木板寸寸枯朽干裂,锦绣成灰,飞鸟坠地。晴空突暗,白云苍狗,眼见着狂风大振乱雨欲来。 子琀一字一句:“人呢?” 顾三:“在清寒观。” 顾清眠若要回清寒观,何必瞒着他? 子琀眼底一冷:“小东西,别以为手掌焚琴,本座就杀不了你。” 青芒化作流水,拔地而起,屋外九霄哭嚎,风声嘶吼。 顾三依旧笑,然指下曲声清越:“阁下说笑了,贫道不曾欺瞒阁下。想来这满屋花粉是谁所放,阁下心底也有数。” 子琀冷眼看他。玉妖的眼极美,然而静望人时,凤眸狭长又冷,妖则妖矣,却染着份冥玉独有的死寂。 他一甩袖,将妖力撤去:“那你要带本座去哪里?” 顾三笑:“清寒观。” 子琀先是不解,继而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座?他是不是又在琢磨些——” 琢磨些乱七八糟的点子。 顾三又笑:“这贫道可不懂。” “阁下若真想知道,便随贫道来。” 子琀皱眉。他只觉自己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然而他四周扫了一圈,未看见蝶结,又忽觉大起大落间,心沉了几分。就好似落下万丈悬崖时,勉强拉住了一根细枝。 他心里是有他的,一定是有他的。 但他也在瞒着他一些事情。 那些打断的话,那些顾左右而言他,那些最初不敢应下的承诺。 糊涂,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到底瞒着我,在做什么? 顾三倒自在,只顾负琴而出。但他走着走着,忽又转身笑道:“是了,还不知阁下怎么称呼。敢问阁下贵姓?” 子琀定住脚步。他沉默一会儿,没有回答。 顾三:“若是阁下不方便,贫道也就不问了。” “没什么不方便——姓顾。”子琀道,“本座姓顾。” 顾清眠的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的手榴弹~ 攻是子琀啦~没人发现我喜欢让受扑攻的恶趣味(wu)么~ 其实我觉得清水分不分也无所谓啦TAT 日常比心(1/1) 第45章 第十八章 过了不多时,眼前白雪迷离,显出一扇门来。 门开,顾清河从里头走出。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担心你在外头走丢了!”顾清河一把拉过顾清眠,上下打量,打从心底认定他在外头吃了很多苦,“天,这都是哪来的袍子,还戴这样花哨的发绳——” 顾清眠讪笑道:“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顾清河向两位守门弟子颔首示意,拉着他往前走,“你小子把我急坏了,都上报了家主。他说定会派人去寻你。” 顾清眠笑:“是啊。” 可不是派人来找他了么? “不过也算你运气好。”顾清河道,“许是因为剑冢提前开了,继任大典推迟了。你要是再错过这个,那……” 顾清河感慨两声,唤出飞剑。 两旁弟子口中念诀,长风忽起,直卷入门。 “二位师祖,请——” 顾清河踏上长剑,伸手将他拉上,“走。” 佩剑迎风而起,眼前霜雪乍现。进了山门,背后别有洞天,巍巍高山,皑皑白雪。远处清寒山主峰高耸,上方悬着清寒一剑。二者锋芒正对,直指正中清寒大殿。 寒风呼啸,九霄无垠。天幕下山川绵延,高低起伏。一条条长阶若卧龙盘旋,低伏高起。阶旁点三两冰灯,剔透的冷,圈着零丁暖意,映着红梅如血。上方不时有巡逻弟子御剑而过,形状齐整,剑气粲然。一身雪袍翩飞,几与流云同色。 偶有几队路过他们,还会停下向顾清河行礼。 二人一一还礼。 顾清河带着他,回了顾清眠洞府。洞府也照旧一贫如洗,寡淡得毫无特点。一面破烂草席,满目成沓手稿。石桌上墨迹斑斑,散着宣纸竹简,拿灵石压着。一本本丹书摞得人高,排在墙角。墙上还挂了几只秃了毫的笔,有些挂起时墨还未干,于是点得墙上几条墨印。 幻叶草散开于地,也有几捆已筛选束好。同他走时一模一样。 顾清河:“你先在这儿休整片刻,我这就去禀报家主,叫他不必派人找了——这阵子也是麻烦他了。” “先等等。”顾清眠突然开口,他环顾四周,终于问:“清河,你一直跟着我身边,是为什么?” 顾清河一愣,觉得奇怪,拍他肩道:“哟,你小子出去一趟还会见外了——这有什么为什么?你我前后被爷爷领回来,都是从凡人修炼起的,还用问为什么么?” 顾清眠笑,他长呼一口气,许是觉得有些乏了。他看着洞府外,清寒观终年积雪,冰灯一盏一盏,就似无数双眼睛,更觉又冷又乏。 于是他自问自答道:“你是顾子清派来监视我的。” 顾清河愣在原地。他不可思议:“你胡说什么呢——” 然而顾清眠看着他。那双平日含着笑,糊里糊涂的眼,就那样清醒又漠然地看着他。 顾清河没有说下去。 顾清眠笑了:“至于观里推迟继任大典——清寒观掌门历代取掌门弟子任之,但我记得也有例外。似乎很久以前,有个掌门定下的规矩,但凡可以驱动清寒剑的,若品行端正,身无大错,可直接继任掌门。” “而恰巧,双重剑心魂剑一体,天生可以驱动一切长剑,不过只能将其功效发挥一半——” “这个,才是顾子清带我入清寒观的理由吧?” 清寒剑镇清寒观,清寒剑气笼罩整个门派,护着十四条山脉,八十八座主峰。剑气过处,冰天雪地,六月飞霜。唯独寒梅料峭,尚在枝头。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可是这样一把剑,却没有人可以驱动。清寒剑乃是仙神兵中第一等,可以配合守阵之法,攻击一切对清寒观抱有恶念之人。它给了清寒观近万年的无上庇佑。可清寒观的掌门,却无法像浣花境的镜花令,又或者云箫宗的诵云箫一般主动动用清寒剑。 所以,双重剑心于清寒观,几如镜花令于浣花境。 “你们在等,在等我到大乘。届时就有足够的灵力催动清寒剑,夺取掌门之位是不是?” “所以观里要推迟继任大典,是因为你们怕我在外头,被旁人发现是双重剑心。你们怕旁人像你们利用我一样,去夺取清寒观的掌门之位,甚至——夺取清寒剑。” 所以他才一压再压,压着不要升至大乘。因为按观里的规矩,唯有大乘修士,才有资格角逐掌门之位。所以他想等,等季遥继任,再突破也不迟。到那时哪怕顾家有心要推他上去,也得等季遥年迈卸任才行。 却不想,却不想啊—— 顾清眠笑道:“家主,您说是不是?” 一声冷哼传来。洞府内一处结界显露,露出后头藏着的人。那人一身雪袍,然而袍上却无红梅——顾家家主,顾辽。 他冷着脸道:“你是故意的?” 顾清河惊得后退一步。他扭头同顾清眠道:“清眠,你——” 顾清眠拦住他,笑道:“是啊,本没想走,只合着溜达一阵便回来。却不想,顾子清费尽心思给顾家找的王牌,转身便被你送给了清寒观掌门一派。” “顾家换了您当家主,倒也是惨遭横祸啊。” 顾辽本就沉不住气,此刻脸色大变。然而顾清眠笑了笑,不管不顾继续。 “您实在放心不下,怕丢了双重剑心,干脆将我的身份告诉了掌门,要一起找,是不是呐?”顾清眠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咧嘴笑道,“可您说,掌门难道不想要这把剑么?难道您以为,他会真的和顾家合作?” 顾家想来一开始没准备同掌门一派合作,故而他们不知道白冥玉早被掌门收了,所以才会错追程舟。可后头怎么都找不到他顾清眠,怕是沉不住气了。所以他们与掌门合作了,所以继任大典也一并推迟了——顾家再是万年老族,也没法在清寒观继任大典上动这么大的手脚。 “顾三清都晓得的事情,您偏看不透。着了道了吧。”顾清眠笑而回头,望向门口,“也不知这洞府外设了多少机关,里头又有多少结界。今日,怕是只进不出呐?” 掌门怎可能放弃他座下首徒,即将继任的季遥?一定会将顾清眠困在这里,好让大典顺利进行。 顾清河听罢,拔剑劈去道剑气。然而那一抹冷色迅速消退,湮灭在重重乱影中。 顾清河:“迷阵?” 顾清眠没有试探,只是晃到他那破烂床榻,躺下,还翘起二郎腿:“家主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带来的人都现身罢。” 他掀起眼皮,闲闲笑道:“贫道是个丹修。家主连贫道屋里的东西都敢动,也不怕碰了什么,沾得一身腥。” “顾清眠!”顾辽恼了,“你——你既然知道,你还躲?顾家养你养了这么久,你就是这样吃里扒外往外赶的?” 顾清眠笑,仰躺抬手道:“顾家家主如此尊贵,想来继任大典也少不得您。这迷阵应该只困贫道,困不住家主。” “请吧。” 顾辽冷冷盯着他,顾清眠却笑而相视。顾辽冷笑一声,身后出来四五位长老。顾辽:“顾清眠,本座再给你个机会,仔细想一想,该站哪里?” “哎呀。”顾清眠翘脚笑了,油盐不进,“家主这话贫道就听不懂了。贫道这不是躺着么?” 顾清河想笑,然而憋住了。 顾辽剜他一眼,斥道:“扶不上墙的玩意儿,也不过是祖宗从凡间捡回来的烂泥胚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清河正要反驳,顾清眠先开口笑道:“是呀,贫道是凡间那稀烂的烂泥潭。所以想要拿捏贫道,怕是拿捏不住啊——” “徒留一手脏水罢了。” “请吧,家主。”顾清眠没心没肺地笑道,“途中若遇宋掌门,也将这话转告于他。” 想让他做清寒观的“镜花令”?享着所谓“尊荣”困守于笼? 笑话。 这日子他做凡人时就过够了,如今修了仙道,又怎么肯重蹈覆辙? 顾清眠又重复遍:“请吧,家主。” 顾辽:“你——”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名长老居然面色漆黑,直接吐出血来。 顾清眠“啊呀”一声,不好意思道:“贫道素来得过且过,这墙壁也不怎么干净。长老大人还要这样仔细地摸,实在是委屈了。可快扶起来,不要污了家主大人。是吧?” 顾辽被气得脸色铁青,顾清眠继续笑道:“事不过三,家主大人,请吧。” 语落,墙上墨迹蒸腾,竟浮出黑气来。顾辽知他不是玩笑,掷下句狠话,携人走了。 顾清眠笑一声,摸了摸发上红绳。然而顾清河站在那里,想了想,又靠近两步。 顾清眠仰躺:“怎么?想被贫道毒死?” 顾清河停住,却道:“我确实是爷爷派来看着你的。” “不过是看着你,不是监视你。” 顾清眠一愣,他扭过头去。顾清河居然也躺下,躺在他身边道:“今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双重剑心。这类秘闻向来只传家主,我区区一个丹山长老,哪里能知道呢?” 他长叹一声:“我自小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干旱,拿我换了粮食,偶然被顾子清捡到,便带了回来。他说我骨骼清奇,极适剑道,又说,他看中了个天资聪慧的孩子,迟早是要收进门的。恐他是个凡人,日后不适应仙门,便收了我去做个玩伴。” 顾清眠:“你从未跟我说过。” 顾清河:“我说了,你会信么?” 二人一时沉默,屋外迷阵隐去,归于寂静。就像他们俩的一生,一个困在屋里,一个困在迷阵。 顾清河道:“我知道你和三清都不喜欢爷爷,再上头的清之,清礼,清夕也是淡淡的。可是——我很喜欢啊。” 倘若没有顾子清,他早就饿死了,又或者潦倒不堪地过完一生。哪里能到现在这般自在快活,练剑术,求仙道? 他敬重他,他喜欢他,他不停地练剑,希望担得住那句“极适剑道”。他时不时去找他,陪他说话,哪怕顾子清并不爱说话。 “知道么,清眠。他其实很喜欢你和三清。他说你与三清聪慧,顾家情况不乐观,日后若能从你们两个间挑出位家主,他便放心了。” 顾清眠笑了一声,却道:“可他也从没有问过,我们俩谁想做家主呢?” 顾清河道:“他原以为会是三清。三清一向汲汲于权,手段狠辣,也惯会收买人心,做家主很适宜。” 顾清眠笑了:“是么?” “是啊。”顾清河道,“只可惜——他怨过顾清辽无数次,说百道之体,素来能容天下诸道,可是也容易心思纷乱,为外物所困。这样的人,本不该入红尘。否则慧极易伤,虑多难寿。” “好好一个成仙的苗子,就被辽师祖耽搁了。” “耽搁?”顾清眠又笑,“不是的——清河。为他好,也得这个‘他’自己觉得好,不然再怎么感天动地,不过是为了自己舒坦,为自己好而已。” 他笑罢,爬起来道:“啊,手痒了,我要炼会儿丹。你若看见外头召开大典,记得提醒我一声。” 他拿出些药草,开始折腾。 顾清河这才发现:“等等,你已大乘?” 顾清眠:“是。” 顾清河:“你——破了心魔?” 顾清眠侧首:“怎么?” 顾清河摆手,扶额苦笑道:“爷爷没有告诉我你的体质,却叫我时刻留意你。因为你,也是个不适合入红尘的人。” “他登仙前曾唤我去一趟,那时我便觉得他气色不甚好。我问他为何,他也不说,只是叫我仔细守着你。他吩咐我说——” “大福至大祸,大祸至大福,都是人世迷障。清眠不是看不透,只是看得太多,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 “世人总道,剑过刚易折。却总忘了,不刚,又怎么算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寻常百姓 和 只道寻常 大大的地雷呀~ 日常比心(1/1)~ 第46章 第十九章 顾清眠没去追问这句话什么意思。他只是拿了木杵,一下下地捣药。捣着捣着,他忽的问顾清河:“你有没有想过,顾子清是如何没的?” 顾清河看他一眼,又转眼看外头的迷阵:“没想过。” “爷爷叫我不要追查此事,他说追查了,顾家必定再无安宁。” 顾清眠不语。 顾清河又问:“说来,你既知道他们的谋划,那为何还要回来?” 顾清眠扭头,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清寒观的床舒服。” 顾清河僵着头看一眼哪破席子,又僵着头看顾清眠。他猛地抬手,气急败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装傻!” 顾清眠抱起药罐便跑:“好清河,别打,别打!” 可是那一掌并未落下。顾清河看着他,抬着手,有点不知所措。他茫然看了圈四周,突然道:“是不是这些年,你是装的,我也是装的。” 顾清眠抬眼笑道:“是么?你也觉得这床其实不大舒服?” 顾清河苦笑两声,坐下,不说话了。 顾清眠平日炼丹磨药总觉得时光飞快,眨眼间便是几天几夜。此刻困在这方寸洞府,反到觉得时日漫漫,有些长了。一环套一环,一环欠一环。人间的账若真能算清,想来也不叫人间了。 迷阵阻隔了外头飞霜,却也能看见远远的雪山巍峨。那一把清寒剑自九霄贯穿而下,屹立于空。洞府极静,依稀能听闻顾清河的呼吸。捣药声一阵一阵,伴着手拿起药草撒下,细碎的“簌簌”声。 他突然在想,前辈现在,也该到清寒观了吧? 一时,一阵,一日—— 日升又日落,日落复日升。 掌门并未前来,反到是他座下两名亲传弟子送了些丹书,闲聊几句。期间客气恭谨,只说掌门近日繁忙,请顾清眠在洞府多休息几日,待大典过后,再行打算。又说掌门新得了把名剑,预备开刃后予他。顾清眠笑着应下,于是他们还问他可有什么急需的东西,都可以送来,连带着将白冥玉也送回他手中。 四弟子还笑道:“都怪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平日心粗,不留意。有些东西都忘了教你,害你在凡间吃了许多苦。” 顾清眠笑道:“这样客气呢?贫道当真是走丢了,不怪旁人。” “诶——哪能这么说?双途师弟若要什么尽管说,师兄保准给你弄来。” 顾清眠笑道:“丹书吧。” 掌门底下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去。顾家的人往往来来,进进出出。人人都很热情,人人都与他熟稔谈笑。然而迷阵之外,守卫愈来愈多。先是雪袍,继而添了红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得密密严严。 再过些日子,顾清眠能瞧见外头有弟子举着礼盒,一排排御剑而行。空中仙鹤灵动,衔梅而过。仙乐缥缈,佳音缭绕。 顾清眠将一盒药封好,忽见迷阵一颤,进来一只飞虫。那飞虫转个弯飞到里侧,又化作只黑猫坐下,口吐人言:“道长,大典开始了。” 顾清河一惊。 顾清眠笑了:“多谢。” 黑猫:“不必。” 他看了眼顾清河,又转向顾清眠。顾清眠道:“去吧,贫道自有法子。” 黑猫颔首,优雅起身。他长尾一甩,消失不见。黑猫动作太快,顾清河不及反应。但他很快起身,拦在顾清眠面前:“你真打算在大典上做手脚?” 顾清眠将炼好的药材仔细收起。他忽然问:“倘若有一天,你知道顾子清是被谁杀的,你会想报仇么?” 顾清河:“你是说,爷爷他果真是被人下了黑手?” 顾清眠:“你确实在查?” 顾清河:“你知道?” “是谁?”他顿了一顿,“是不是——顾三清?是不是因为顾清辽?” 顾清眠一愣,他看顾清河,摇头笑道:“清河呀清河——你看人永远只看表面。三清那时才分神,他怎么除掉大乘的顾子清?” “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东西,能积年累月,悄无声息地除掉另一个人?” 就让上一辈乃至这一辈的恩怨,止步于此吧。 顾三,你保子琀,我保你。 我们两,彻底两清了。 顾清眠朝他笑道:“丹。” “是我,杀了顾子清。” 顾清河头脑中“嗡”的一声。他双眼泛红,正欲追问,却忽如被人重击,摔在了地上。他睁大眼,然而顾清眠低头笑道:“但你看,你根本奈我不得。” 这是顾清河最后瞧见的景象。很快,他便晕了过去。 顾清眠抬手,江清分出的魂魄隐隐震动,隔着万年的时光低唤着长剑。 江清的剑。 清寒剑。 风声低啸,寒云渐起。 掌门防得不错,亲传弟子的许诺,源自符术的迷阵,守卫森严的雪袍红梅。只是可惜了,他现在手里掌握的不是清寒剑一半的剑气,而是全部。 顾清眠道:“祖师,但愿您今日,保佑弟子。” “清寒剑——起。” 天光突变,地动山摇。清寒殿上方,冰层吱吱作响。雪花飞舞,冰灯碎裂,寒梅坠而飘摇。 大典正行至一半,要授予“寒”字。然而玄冰不断从九霄砸落,剑气一层层渗出。 荼蘼是贵客,本端坐高台。她骤然旋身,眨眼间便出现于浣花境弟子身旁,身后红绫高起,护住四周。荼蘼捂唇一笑,道:“宋掌门,这天儿,好像在下冰雹呢。” 清寒观的人更早发觉不对。宋清寒笑道:“一点小事,境主见笑了。清寒观弟子自会打理,还望境主回到原位。” 他私下传音问:“双棋,你去盯着顾双途,要什么先应下,别让他搞鬼。” 双棋后退一步,传音道:“是。”言罢,他转身便化作一道寒光而去。 而那一厢,荼蘼身后,顾三一把拉住子琀:“顾道友要去哪里?站在这儿吧。” 浣花境人素来以青纱遮面,子琀被挡去面颊,唯独露一双凤眼。他侧首,道:“我劝你们离远些。” 顾三笑:“哦?” 子琀:“这可是清寒剑。” 话音未落,乌云罩顶,落下玄冰如针,根根锋利。地乍裂而山突崩,隐隐哭声凄切,如诉如泣。忽而音色尖锐,几如万鬼同悲,群妖嘶嚎,震得小辈弟子神魂俱痛。 荼蘼眼底一冷,两袖红绫若血,将玄冰折开。云箫宗宗主执箫而奏,箫声回转,道道音刃荡开冰针。 长剑铮然一声,剑鸣清越,镇住妖鬼悲泣。它一路高飞,直向九霄穹宇,所过之处,苍云凝冰,狂风落雪。寒芒卷着剑气,乱了八方。 云箫宗宗主怒道:“清寒观是什么意思?” “清寒观没什么恶意。是晚辈一意孤行。” 子琀猛然扭头,“糊涂”两字含在嘴里,却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人负手而来,落在清寒殿前。他身旁环绕着清寒剑气,却不伤他分毫。长空皲裂,寒云难填。清寒剑陡然落下,却如雪消融,愈渐化小。 顾清眠伸手,接住了最后的清寒剑。 他抬手笑道:“诸位受惊了。” 宋清寒心道,怎么可能? 一刹那,子琀仿佛看见了江清,就站在顾清眠身后,望着这片清寒大地。但他眼底无悲无喜,一如那日他筑成剑冢。人如剑,剑如人。 贫道给你撑一次腰,清寒剑,是你的了。 但是切记,只有三次。 只有——三次。 顾清眠笑了——不过三次,也够了。 第一剑。 他恍若感觉到身后有人扶着他,挥出一剑。这一剑毫无章法,然而清寒剑裹挟着至冷剑光,劈得天幕欲裂,山川呜咽。 简单一击几乎抽掉他全身灵力。但好在清寒剑出世,震得法则紊乱,灵气横冲直撞。顾清眠忍住一身剧痛,抬眼笑道:“晚辈不才,侥幸能用清寒剑,便先试一剑。” 然而这一击生效了,三大仙门无不脸色铁青。小门派退于后头,被震得进退两难。 宋清寒按住季遥,笑道:“双途,你这是做什么?” 顾清眠笑了,他执剑,道:“今日晚辈于清寒观大典上,拔出清寒剑,是为请这九洲诸位宗门一件事。” 清寒观积累了万年的清寒剑气,此刻他手掌清寒剑,杀生大权聚于一身。大大小小的掌门面面相觑,却也没傻到要走。 子琀看着他一身雪袍,红梅凄冷。突觉心无端地快了,愈来愈快,几乎要压得他呼不出气。他问顾三:“你告诉我,他到底要做什么?” 顾三:“我也不知。” 顾清眠不等底下回答,笑道:“晚辈献丑,今日欲炼一丹。” 其实他那日同江清说,他不需要百川散的丹方了。也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 自古阴阳平衡,福祸相依。红尘便在这阴阳福祸间来回。仙魔一念,虚实相生,双重剑心……原都是这个理。 百川散亦然。 海兰花自创阴阳,幻影残荷欺天瞒地,以书大道。那上万极凶极煞之物,并非炼于丹中,而是镇守其外,将算教逼成大福大贵之地,以平福祸。只可惜,大福到了尽头,反又成了灾。 百川散是算教的福,福却引了灭门之祸,祸又成就清寒一剑,记了剑道的福……如此往复,福祸轮回,生死无常,拼成了算不透的天道。 顾清眠自顾自笑道:“今日这一丹,没有名字。便叫无名丹好了。” 既然生在天地,万物如浮游;既然沧海桑田,后事不可持久。那他,便要将丹道写进天道里。他要丹之一道,他要所有丹方丹术,不依托于一人、一族、一门又或一国,而是寄存天地,世世代代,永生永世地流传下去。 海兰花取其花胚,幻影残荷作墨,写剑为阳,记丹为阴。清寒剑与百剑冢出自一人之手,剑气交融。将这一剑封存其中,得阳。 第二剑。 连着先前一剑,清寒殿砖砖碎裂,道道留痕。清寒观积累了万年的剑气此起彼伏,相互应和,风声凄冷,天地哭啸。众多门派皆后退几步,子琀欲上前,却被顾三拉了下去。 顾清眠觉得魂魄都在悲鸣,仿佛要被扯裂一般。血水上涌,却被他生生吞下。 这一剑,汇聚了万年剑气,引爆而开,生生撕开天地法则。 顾清眠仰天大笑,一字一句道:“晚辈乃是近年丹师小会第一人,顾清眠。今日在此,晚辈将毕生所学,脑海里所有丹术丹方,悉数封入剑冢。日后但凡剑冢开,所有丹修皆可入内。” “其中有一处海兰花田,将会记尽我所知。自然,天下所有丹修,若想,也可将此生丹术,记载于中。” 真是巧呢,祖师。 海兰花为道花,天生容纳一切后天之道。 您是不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便让前人扛起这欲塌的天,叫后人的路,走得平坦些。 宋清寒的脸色已然变了,底下各大门派也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子琀心中预感愈发不妙,他几乎要冲上前去。 然而顾清眠突然看向他。二人隔空对视。顾清眠笑了,扶上发间蝶结。 多谢你,前辈。 对不住了。 “双途自知,泄露门派丹术,应为门派罪人。不求掌门宽恕,愿自我了结。但求诸位宗门广而告之——” “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仙凡,不论长幼。” 第三剑。 清寒起剑,千万剑气刺入体内。鲜血如瀑,从他周身涌出。庞大的灵力裹挟着神兵的威力,冲开魂魄。 毕生所学记载于身,以身为丹,作阴。 至此,丹终成,而改天命。剑冢丹剑相衡,相生相长,永无尽头。 “从今往后,天下丹修,皆有去处。” 玉妖几乎化作一抹青芒,要扑上前去。然而他被烫得倒退一步,再难向前——焚琴的无形火。三味真火,天生就克妖邪凶煞。 顾三:“对不住了,这是他嘱咐我的。他说你一定会来。叫我守着,不要让你做傻事。” 而他说的,子琀都会听。 玉妖怔怔盯着前方,眼前乱成一团。那里,那个人,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哪怕是那根蝶结。 唯独空荡荡的雪与血,唯独空荡荡的天与地。 清寒剑失去掌控,复又飞向长空,还原如初。 顾三:“你——” 子琀后退两步。 难怪他不肯应这一诺,难怪。 清寒剑下魂飞魄散。去哪里求上邪结? 顾清眠。顾糊涂。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你连轮回,都不肯给我留下。 碧落黄泉,六道轮回。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哈哈哈——”子琀忽然笑了,他盯住顾三,煞气纷乱,双目猩红,“你知道么。本座此生恨极了清寒观。” 当真恨极了。 清寒观笼统两个双重剑心。 一个给他长生不老。 一个让他痛失所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寻常百姓 大大的地雷。 下一章完结——大家冷静,我是亲妈。 第47章 第二十章 剑冢千年一开,然而往往只有开头一月最为热闹,愈到后头,人却愈少。 可今年,去剑冢的人到格外多了。 “清寒观双途真人以身殉道,你听说了么?” “清寒观新任掌门也是可怜,要收拾这样一个烂摊子。” “新任掌门,那位季掌门?” “是呀。” 顾三与云长离送子琀去剑冢,然而一路上,全是这样的话。 人间夏意褪了,渐渐地叶落,渐渐地秋起。顾三原先还会问子琀,要不要快些走,别听这些。然而他摇头。但凡遇到人说,他都要不管不顾停下去听,去听那些人赞叹顾清眠,去听他们惋惜。可是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们啰嗦,又觉得他们根本不懂这个人。 听了很欢喜,欢喜过后便是寂寥。可遇上下一批,他照旧要去听。 糊涂,他的糊涂。 他想糊涂值得全天下的偏心,又想他的好只有他一人瞧见。 那一日,那一夜,那一场神魂颠倒。他原以为他不会再步江清后路,哪晓得到头来,殊途同归。 他路走得很慢,他去寻了南顾旧址。他买了许多许多人间的红绳,试图不用妖力系出上邪结来。他一介玉妖,其实最不信神佛,可他觉得,是因为他偷懒用了妖力,所以蝶结就没那么灵验了。 要是他规规矩矩折蝶结,要是他早些发现,要是他那日多留意糊涂,要是他—— 要是他—— 顾三叹气道:“道友,节哀。” 他冷笑一声:“本座才不在乎。” 他堂堂十阶妖尊,与天地同寿,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丹修。 不在乎的。他告诉自己,他才不在乎。 结果临了剑冢,他又一次改变路线。他按着记忆,去找了景家爷孙。然而景德已去,只剩下那孙子。景承再不琢磨菡萏瓷,安心做起了农夫。 子琀也不顾脸面,偏和人家一个凡人去争菡萏瓷的碎片,以及顾清眠留下的一块玉牌。最后顾三看不下去,拿一块枯叶谷的令牌同景承换了。 景承咕哝:“你这仙人好不讲道理,那是另一位仙人留下的,哪能说给就给。” “呵。”子琀道,“什么仙人?本座是妖,本座就是不讲道理。” 得了那块玉牌,他们脚程终于快了些。子琀找了根红绳,将玉牌贴身收着,其余大半时间,都盯着菡萏瓷看。 剑冢外人山人海。江清怕是最初便想到了今日,海兰花田收了丹道,竟开了另一个入口,使人无需走择剑阵,便可入海兰花田。 顾三停下,转身道:“已到了剑冢,道友你——” “行。”子琀道,“就停这儿吧。” 顾三颔首。子琀化作一道青芒,飞入剑冢内。临到这时,他又觉得当初待小雁妖太苛刻了。情字头上一把刀,不割到自己身上,永远不晓得多痛。 清寂了万年的海兰花田热热闹闹,可见接下来的一千年,丹道必将发扬光大。到处是沉思,钻研的丹修,偶尔还能见起了争执的,却也不动粗,细声细语地辩论。 子琀一路往剑碑去——他住所入口即在那里,所以屯了许多美酒。喝上几口,快快活活地睡几觉,一千年很快就能过去。况且这时候,能到剑碑的剑修早就来过了,剑碑也没什么人。 过了海兰花田,弯曲的幻境长廊,进了剑碑所在。 子琀正要去拿酒,却听人问:“怎么走了这么久?” 刹那间,他觉得全身都被冻结。子琀的心狂跳起来,他从头到脚,连一根发丝都动不了。许久之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却见剑碑之上坐着一个人,又或者说,坐着一个鬼魂。 他的糊涂。 子琀瞪大眼,喘了几口气。 “你——” 顾清眠笑了,起身。他周身已变得透明,唯独发上红绳掺了妖力,依旧栩栩如生。 顾清眠道:“对不住了前辈。我原先也没把握,所以谁都没敢说。” 程舟说过,只要在剑碑上留下刻痕,此剑此道将记入剑冢,一旦主人陨落,他留下刻痕的佩剑就会飞入剑冢。他身为双重剑心,魂剑一体,既然能在剑碑上留下刻痕,那是不是证明,天道也能将他记作剑呢? 所以他赌了一把,他让自己魂飞魄散,碾去自己作为魂的一部分。逃过了六道轮回,以剑的身份,重回了剑冢。 他骨子里到底是个坏人,是个自私而疯狂的人。 他盘算好了,他这辈子吃了这么多苦,失了这么多,好容易得了一个子琀,他绝不肯让给所谓的“来世”。什么世世生生,他只要一生一世。 凭什么他看上的,他幸苦挣得的,要让“来世”坐享其成? 所以他赌了一把,赌赢了去剑冢;赌输了,他也要子琀亲眼看到,要他真真切切知道这个人寻不回来了。他不想他像祖师那样,徘徊万年,也不知对方行踪。 但还好,他赢了。 他这辈子输掉了这么多场赌局,所幸最重要的一把,他赢了。 子琀:“你疯了?” 他仰着头,眼底惊惧交加,狂喜含忧:“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再无法入轮回,再无法离剑冢。你再尝不到天下美酒,再见不到外头——你,你——” 将永远是一把剑,做不回一个人了。 子琀“你”了半天,怒道:“你胡闹!” “是,是。”顾清眠笑道,“晚辈胡闹。” “但那又如何?”他笑一声,纵身跃下。 子琀下意识伸手要接,然而顾清眠猛地停住,悬在半空。顾清眠哈哈笑了,子琀脸色愈冷,气得不行,然而双手还是停在那里,唯恐他跳下来接不住。 “前辈,晚辈做过皇帝。”顾清眠道,“晚辈见识过这红尘尽头,声色深处。尝过天下最香醇的美酒,见过人世最妙曼的舞姿。晚辈兴许没走过名山大川,但是住过最华贵的宫殿,进过最清冷的仙门。” “但仔细想想,它们都不如你。” 仙路也好,江山也罢。 顾清眠任由自己跃下,轻飘飘落在子琀怀里。他抱着他脖颈,抽出一抹魂力,在玉妖发间慎重系上蝶结。 那年夏日正好,菡萏清丽。回不去的那一年里,他和慕千山呆在南顾的宫殿外,对着几根红绳挑挑拣拣。那一年,他说什么来着——“我定下这个了,不准和我抢。” 我定下这个了。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子琀抱着他。 他仰头,他低首。轻轻吻上,往后漫长而无尽的岁月。 唇齿交融间,顾清眠低声笑道:“前辈。” “嗯?” “丹道与君,我要两全。” 【含丹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这才是那时候比程舟更坑爹的一摔的作用,hhhh~ 这段时间忙得不行,接下来一年要折腾三次元的事情。所以新书暂时不开,番外也没有,估计要等上半年或一年了~爱你们呀。 希望到时候还有人记得我QAQ~ 感谢所有小天使的陪伴与鼓励,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