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情有独钟》作者:荷里活首富 文案 喜怒无常王爷X走肾不走心阁主,相爱相杀 (这是全文,之前本来是上下卷分开发的,总之结果是又和一起了)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周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1 二更的梆子敲响,李公公找上门来,说皇上宣他进宫。 裴照拍拍此时正压在他身上人的屁股:“今日先到此吧。” 那人不满,哪有拉开工不射的道理? 裴照疼得招呼了他一巴掌,捂着屁股去寻不知被这愣小子扔到哪里去的亵裤。 裴照穿戴整齐,回头见他依然□□着身子坐在床边,他好心道:“我让阿紫去把秋水叫醒?” “多谢义父好意,忘川自行解决便可。” 裴照翻了个白眼,心道,刚才你捅那几下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自己解决呢!他面上却丝毫不见怒色,淡淡道:“随你。” 刚迈出一步,被人从身后抱住。忘川把下巴搭在他肩上,道:“义父欠我一次。” 裴照笑,轻抚在刚被他打了一巴掌的脸颊上,道:“急什么,明晚便还。” 忘川在他颈间贪婪游走,模糊不清道:“拖延一日,该付利息。” 裴照一把捉住他的手,转身与他四目相对:“让为父听听我的乖儿子想要什么作利息。” 忘川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口。” 裴照暗叹如今年轻人的胃口当真不小,他抬手,指尖划过他的锁骨,目光相随,眼中含笑,末了在他肩前勾指一敲:“我的忘川若能让为父起来,为父便依你。” 他语毕便推门离去,自然是没看见身后那人热到喷火的目光。 却说开门时候,李公公闻声望去,入眼便是具白花花的男子肉体,臊得他慌忙捂眼,“哎哟”直叫。 裴照打趣道:“李公公至于如此?想必在宫中定是没少见的。” 李公公剜了他一眼,说:“那也没裴公子见多识广啊。”又掩嘴笑道,“要老奴说,全京城的上等货色,都在您手里呢!” 裴照道:“为陛下办事,裴某定然要尽心竭力。” 入了宫,灯笼的摇曳光亮劈开夜色,领人穿过狭长走廊。刚踏上几级台阶,还未靠近正殿大门便可闻旖旎之声悠然飘出,一震一颤,时而极速,时而缓慢,时而直上云霄,时而坠入深潭。 守在殿外的宫女无一不低头垂眼,面色涨红的。 李公公将裴照引至门前,清了清嗓子:“还要请裴公子在此稍待片刻。” 裴照微笑颔首,深表理解。 殿内远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一声更比一声高。李公公瞥他一眼,见裴照此时依然从容自若,不禁叹道:“公子之气度,着实令老奴叹服。” 裴照道:“公公谬赞,平日在百草阁听惯了而已。”他一顿,笑得狡黠,“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李公公掩面笑道:“正是,正是。” 少顷,声响渐歇,推门走出一小宫女,步至裴照身前,行了个礼:“裴公子,陛下有请。” 裴照随宫女入殿,只见一男子露背退下。裴照远望龙榻外垂落的纱帘,跪下道:“草民裴照,见过陛下。” 纱帘浮动,一手从中探出,明黄色衣袍翩然飘出,踱步而来,停驻在裴照眼前,不是皇上还能是谁。 一双手将他扶住:“裴老板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裴照起身:“谢陛下。” 遂抬眼望去,皇帝陛下一头青丝散落,面部潮红,眼中含水,如此巨大体力劳动后竟丝毫未显疲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皇帝引他坐下,道:“裴老板可知,朕深夜招你入宫所为何事?” “草民不知。” 皇帝细细抿了口茶,忽而把茶杯猛然砸向地面,宫女立刻跪伏在地。 “竟敢拿冷了的茶给裴老板喝?” 宫女哐哐磕头:“陛下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裴照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皇帝说:“如何?” 裴照挑眉道:“是有些凉了。” 宫女闻言头像鼓槌似的敲得更卖力了些。 皇帝道:“那便不是冤枉你了,来人,拖下去吧。” 宫女惊惧的喊声贯穿殿顶,坐着的两人却都置若罔闻,相视而笑。 等殿内安静了,皇帝幽幽开口:“朕有一事相求。” 裴照道:“何谈求字,陛下言重了。” 皇帝撑着下巴看他,一身小女儿姿态:“近来百草阁可收了什么好货色?” 裴照暗笑,果然还是此事,一般男人如此都迟早得精尽人亡,这女人倒是厉害,欲求不满,没个消停时候。 他面露明了神色:“好货色向来不缺,只看陛下这次想要哪样的了。” 皇帝咯咯笑起来,如突突吹奏短笛的声响一般,急促有力,混合着一半清气:“朕相信裴老板的眼光,不错的都送来吧,还是老规矩,处子不要,用起来费劲。” “草民明白。” 皇帝却还是直勾勾盯着他,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 裴照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纤纤细指敲打着桌面,面露媚色:“裴老板着实不解风情,若只是此事,朕何必此时招你进宫呢?” 裴照猜了个大约,依然装糊涂道:“草民愚钝,猜不到陛下的意思。” 皇帝手指离开桌面,轻滑过他的脸,道:“今夜你留下陪朕吧。” 说着手便向他伸去,裴照一把握住,定定看向皇帝。 皇帝不悦道:“你是想抗旨?” 裴照攥紧了皇帝的手,似是很遗憾的样子:“哪能呢,草民高兴还来不及。” 皇帝闻言拉着他要往榻上去,却被裴照扯进怀里,跌坐到他的腿上。 皇帝咯咯直乐,勾住他的脖子:“裴老板好雅兴,那便在椅子上罢。” 裴照笑着凑到她耳边,说:“草民很想伺候陛下,可实在无能为力。草民不举啊,陛下。” 第2章 2 皇帝风姿卓绝,从小便是名满京城的第一大美人,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芳容。登上大位后,后宫更是不知多少男人在她面前搔首弄姿,还从未听说对着她还能立不起来的男人! 皇帝要强之极,极尽所能折腾良久,裴照那处却毫无动静。 皇帝暴怒,连甩他三个耳光,合衣下地。 想她九五至尊,从来都是那帮男宠想着法子满足她,她躺着享受便可。此时她放下 身段,这人竟似老翁入定,愈发从容镇静,如此便是大大羞辱了她。 “晦气!” 裴照跪地:“草民该死,望陛下恕罪。” 皇帝伸足勾起他的下巴,垂眼瞧他:“可惜了这副好样貌,竟与太监无异。” 裴照又道:“望陛下恕罪。” 皇帝轻笑一声,半卧榻上,语气娇俏:“怎么罚你呢?” 她秀眉微挑,似是相出了绝好的主意:“反正无用,不如那玩意就别要了,进宫来做个公公可好?” 裴照心里骂了这 □□千万遍,却面含浅笑道:“草民怕极了疼痛,陛下可舍得?陛下若舍得,草民便做得。” 皇帝伏枕大笑,道:“玩笑罢了,朕心疼裴老板心疼得紧啊。”又委屈道,“可今夜你也让着实让朕难受呢。” 裴照道:“陛下,草民那处虽无用,可有手、有口,哪有让您扫兴的道理?” 皇帝就等他这句话:“既是你的一番心意,我便收了,裴老板还跪着做甚?” 皇帝说不出整话:“早听闻百草阁裴公子好男色,若不经......今夜这番,朕......怎么也想不到......裴老板竟是受人摆弄的那个。” 裴照脖子酸痛,只想快些结束这惨绝人寰的勾当,嘴下不停,道:“草民虽受人摆弄,还不是能叫陛下痛快。” 皇帝边笑边叫:“裴老板这话说得也让人爱听。只是不知裴老板这本事,是练过多少次才达到如此登峰造极之境?”皇帝伪音婉转,身上抖了抖,终于尽兴。 她微喘着气,偏头望向跪坐于榻边的裴照,说:“听闻百草阁近来收了个极美的,起名叫秋水?” “是,确实容貌出众。” “那便送进宫来吧。” 裴照道:“这怕是不妥。” 皇帝问:“有何不妥?” 裴照说:“他也是做下面的,还是处子之身,怕会怠慢陛下。” 皇帝侧躺着望向他:“朕还以为是什么呢,还是处子,破了便是。百草阁这些小东西,哪个你没试过,这个秋水难道有何特别之处?” 裴照说:“并无。” “那便如此说定了,三日时间够裴老板□□了吧。”皇帝说完已然闭起眼睛。 裴照沉默许久,皇帝翻了个身,他终于开口了,说:“足够。” 皇帝挥手:“甚好,朕乏了,你走吧。” “是。” 裴照回到百草阁,阿紫迎上来。 “忘川还在?” 阿紫道:“回主子,忘川公子已经回房歇下了。” 裴照点头,道:“让秋水来我房里。” 阿紫领命,裴照却反悔了,叹了口气,摇头说:“罢了,太晚了,让他好生歇着吧。去给我烧两桶水送到房里来。” “是,主子可要阿紫伺候沐浴?” 裴照背着手往后院走,道:“不必,我自己来。” 他快步行至院中,摸着角落的老槐树缓缓蹲下,不住地干呕起来。忍了一路,这一呕竟是停不下来。 半晌才缓过来些,用帕子擦了擦唇角,随手丢在地上转身回屋。 那块雪白的帕子在地上翻滚几圈,满是脏污。 裴照是百草阁的现任阁主。 百草阁,听着像是家医馆的名字,却是京城一家独大的男妓馆。然因其收费甚高,绝非平常百姓所能付得起的,所以来者非富即贵,王公贵胄不在少数。 百草阁也有女客人,只是贵族小姐骨子里有股矜持劲,是绝不会亲自登门的。多是选好中意的公子,再由百草阁将人送到府中去。 宁国民风开放,京城男妓馆也不在少数,却没有哪家比得上百草阁。缘由无他,只因阁内公子皆面如冠玉,有仙人之姿。而要论其中最美的,却是阁主裴照。 历任阁主皆由上任老阁主从众多公子中挑选一位委以重任,裴照便是最受老阁主裴世芳喜爱的干儿子。 他本是孤儿,五岁时被裴世芳捡回百草阁,收为义子。百草阁规矩,男孩长到十六岁才会由阁主亲自验身,挂牌为公子。 那夜,裴世芳爽极。 裴照极具天赋,弄得裴世芳七荤八素地喊他的名字,“照儿”,“照儿”。 裴照也配合,每每听义父叫他,他便使气声在他耳边呢喃:“义父......” 调子酥软入骨,似有酒气随着他的气息飘然入耳,激得裴世芳抖上三抖。 他当然发现了自己这宝贝儿子有对男人来说的致命的缺陷。 裴世芳向来是完事就跑,对干儿子们毫无留恋之意,可对裴照却是百般宝贝,事后他将浑身不剩一点力气的裴照搂着跨坐于自己身上,如慈父般说道:“无妨,照儿是天生的守者,虽不能攻,却将守做到了极致。” 裴照闻言泫然泪下,真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果如裴世芳所言,裴照虽不如其他公子不论男女,怎样的客人都能接,却是百草阁当仁不让的头牌,点过他的大都念念不忘,一来再来。甚至不少女客点名要他,不为玩乐,与他坦诚相对拥在一起都是极快乐的。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下一任阁主,虽不能如先前的阁主们般在干儿子们身上开疆拓土,可这种事情哪里拘泥于形式,他成了义父,擅长怎样,规矩便改成怎样就好。 熬了这么些年,裴照等的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日子。 所以他偏爱乖巧听话的干儿子,太有主意的必须想办法解决掉,不然日后成了气候骑到自己头上可就麻烦了。 第二日裴照用完晚膳,正半靠榻上看书,心里琢磨着秋水的事情,突闻房门推开,走进一半敞衣袍的男子。 裴照将将合上书,那人已然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冲着他的唇就是一顿猛啃。 裴照坐怀不乱,抵着来人肩膀将其推开,下床坐到桌边,道:“今日不可,赵小姐点了你,时辰快到了,回房准备准备,不可误了正事。” 忘川又要扑上来:“不妨事,义父,我快些便是。” 裴照冷冷看他:“我说不可,便是不可。” 忘川坐至他腿上,道:“义父昨日答应了我要补偿,才过一日便忘了吗?” 裴照不为所动,两人几乎贴面,他吐字像是在对他吹气,道:“我忘了如何,记得又如何,我不想,便不做。” 忘川却一动不动。 裴照拿书卷在他细嫩的脸庞轻敲,一字一顿:“别在我面前耍性子,小孩子如此是俏皮可爱,长大了还这般便是招人烦了。” 忘川凝视着他如墨玉般的眼,缓缓跪到地上:“忘川知错。” 裴照耐心地抚平着被他卷皱了的书页,轻声道:“知错便要改,一而再再而三可不行。” “忘川定不再犯。” 裴照也不说让他起来,执书步至架前,道:“好好记住自己的身份,在百草阁,我们虽以父子相称,可说到底,我是主,你是仆。” 忘川愣愣抬头望向裴照的背影,竟有些微微颤抖:“义父于我无半点情义吗?” 裴照终于把书放回原来位置,走回他身前,慢慢蹲下来,挑起他的下巴,与他四目相对,轻轻笑了一声,道:“我的好儿子,你觉得呢?” 裴照向来虚与委蛇,想要了,对干儿子们怎样的甜言蜜语都说得出口,哄得他们一个个充满干劲。儿子们干活有劲,他才爽得起来。得偿所愿了便再无多余情思,干儿子这么多,都谈真心,他早就累死了。相比死在情这种虚无飘渺的事情上,裴照宁愿死在床上。 忘川凝视他片刻,妄图在他眼里找到些什么,半晌却连肩膀都抖了起来。 裴照双眉微挑,重新坐到椅子上,终于道:“起来吧,跪着怪累的。” 忘川无比虚弱地起身,趔趄几步才将将站稳。 裴照道:“回去歇息会,晚上还要伺候人。” 忘川行礼告退,裴照在他迈出门的那一刻,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今晚的是你作为百草阁公子的最后一单了,好好干。” 他不理忘川目瞪口呆的样子,踱步回床上,喊了阿紫,让她把忘川送回房,伺候他洗漱更衣。交代完打了个哈欠便睡了。 第3章 3 裴照闭目养神,并未睡着,他思索着秋水之事,不知是否能有转机。皇帝给他三日,明天便是第二天了。 他偏爱秋水,就像裴世芳偏爱他一样。只是他们爱的法子不同。那时裴世芳夜夜要他,而他却是哪个年满十六的干儿子都试过了,唯独没用过秋水。 秋水是三个月前自己找上门来的。瞪着双怯生生的眼睛立在门边,问可否收留他。秋水年满十七,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 百草阁向来只收垂髫稚子,入阁后便是百草童,请师傅教他们琴棋书画,这样在院中养至十六岁,方才挂牌改称公子。也正因如此,百草公子才与外面那些粗鄙男妓有着云泥之别。 然还是那句话,规矩是人定的,而现在裴照是那管事之人,让他喜欢才是唯一的规矩。 秋水模样干干净净,身形瘦弱之极,仿佛一阵风来都能将他吹跑一般。 他一直垂着头,慌张到止不住颤抖,战战兢兢的小模样很合裴照心意。扔到床上,看他伈伈睍睍地用那一捏就碎的小身板压住自己,搞不好还能一边律动一边掉泪,相比那些身形健硕的,定然别有一番味道。 “抬起头来。”裴照道。 秋水闻言只仰头看了他一眼就又迅速低了回去。 裴照捏起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满意。 恰逢那日牡丹花香分外浓郁,推着秋水就入了百草阁的院子。 秋水挂牌,首位客人就是让他做上面的,折腾半宿却是连城门都没能没撬开,客人愤然离去,只留秋水独坐,失魂落魄地流泪。 裴照差人安抚客人,自己撩袍跨入房内。 秋水见他,慌忙扯过被子盖于自己小腹之上,羞得面红耳赤,低声道:“义父,我......” 裴照非但不恼,反而更喜欢他一分,坐到他身边,用手指给他抹眼泪,道:“不碍事,改日义父亲自教你。” 秋水泪眼朦胧地扭头望向他,没言语声。 裴照笑道,唇凑到他耳边:“怎么,不相信义父的本事?” 秋水慌忙摇头,道了不知多少遍“不是”。 裴照爱死他这模样。 他单手将秋水搂入怀中,另一只手探入被中。 秋水大惊,慌张之下却更加捂紧了被子,这下倒是将裴照那只巧手牢牢困在里面了。 “义父......”像只受了伤的猫儿在叫。 裴照满面春风,道:“今日为父先帮你把火泄了。” 秋水大赧,道:“不,不劳义父动手......秋水自己来......” 裴照道:“秋水这是怕为父累着?那便不用手。”说着便钻入那棉被内。 他为了这个干儿子几乎把毕生绝学施展了一番。 坐着的那人自是受不住的,结束之时只觉头晕目眩,竟是快要晕过去。 只是裴照那日说的改日亲自教他,竟是拖到了现在。 宝贝啊,他舍不得玩,玩过一次新鲜感便没了,他想先留着,也把自己的胃口拖大,把自己弄得心痒痒,这样真到行事那天,必然极尽舒爽,直上云天,世上怕是再没能于此相比的感觉。 可那□□竟迫不及待要吃了他的宝贝疙瘩,他还也无能为力。既然无挽救之法,也只能先爽了再说了。 裴照睁眼起身,唤来阿紫:“去把秋水带来。” 阿紫刚领命就又听他道:“罢了,你下去吧。”说着披上件外袍,直往秋水的卧房走去。 秋水还未睡下,正坐在小桌前吃玫瑰冰粥,见来人是裴照便慌忙放下勺子,刚要站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不必,你接着吃。” 语毕裴照便坐到他身边,撑着下巴望着他,当真是要看他接着吃的意思。 秋水不敢一人吃独食,问道:“义父可要尝尝?这冰粥味道很是不错。” 裴照摇头笑道:“无需在意我。” 秋水是小孩子胃口,深嗜甜食,可现下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再好吃的东西到嘴里也成了苦涩滋味。他三两下把剩下的冰粥舀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看向裴照。 裴照心上登时被他畏羞的小眼神挠了一下,他最爱秋水这般不自知的娇态,叫人想把他搂到怀里百般宠爱。 他心思一转,轻声道:“看你吃得如此香,倒叫我也想尝尝了。” 秋水连忙把口中冰粥咽下,道:“厨房该是还有的,我去给您盛一碗来。” 说完便要起身,却猝不及防被裴照拉入怀中,只听他意味深长地说:“倒是不必如此麻烦。” 秋水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被吻住了。 裴照的舌头自是不必说,灵巧之极,先是在他唇上细细舔舐,又长驱直入打开他的牙关,把能去之处全部悠然转了个遍。 待秋水被吻得面色潮红,耐不住发出细细□□之时,裴照意犹未尽地退了出来,贴着他的耳道:“这不就尝到了吗?好吃,这厨子该赏。” 秋水听得羞红了脸,他说要尝尝冰粥,原来是这个意思...... 裴照抱紧他往前贴了贴,笑着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秋水脖颈烧得红透,他倚在裴照肩上,把他烫得心神荡漾。 “义父别取笑我了......” 裴照当即将他打弯抱起,扔到床上。 秋水已然明白义父今夜是来“教导”自己的,秋水去脱自己的衣裳,裴照握住他的手,道:“穿着。” 这是裴照的癖好之一,云雨时披着衣裳,正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增添别样美感。 裴照趴到榻上,将脂膏递到秋水手上,道:“你用得不少,这应该是会的。” 百草阁有位老师傅,做了一辈子脂膏,做得花样百出,竟研制出了几十种香味。裴照方才在架子上挑选许久,最终拿了茉莉花香的。 茉莉花从开放到凋谢不过三四天,此般纤细脆弱与秋水如出一辙。其香味清新淡雅,却久久不散,秋水也是如此不争不闹却让他牢牢记挂心头。茉莉花与秋水,再合适不过了。 他俯身在秋水唇角吻了吻,道:“好生体会。”语毕立刻直起身,坐了下去。他垂眼看向咬唇半睁着眼的宝贝,语调极尽温柔:“如何?” 秋水半晌才出声道:“疼......” ......(emmmm) 秋水哭了。 裴照垂眸凝视他,心道自己给这干儿子起得名字当真恰当之极。水做的人儿,这么一下已是满眼泪了。 没一会儿秋水适应了,主动起来。 裴照道:“秋水聪慧,学得真快。”拍了拍他道:“自己来。” ......(emmmmm) 秋水体弱,累得撑不起身。 裴照此番着实尽了兴,身心舒畅,亲自抱着他沐浴清洗。折腾完已是四更天,便没回房,与秋水同床睡了。 秋水红着脸躺在他怀里,道:“今夜,多谢义父教导......” 裴照轻抚他的背,道:“都学会了?” 秋水羞赧点头。 裴照道:“那便好,往后进了宫,好好服侍圣上。” 怀里的人没动静,半晌才极轻地回了句:“是......” 裴照低头瞧他,噗嗤乐了:“怎地这么爱哭?哭得我心都碎了。” 秋水闻言贴到他怀里,不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翌日傍晚,裴照带着秋水与忘川入宫,李公公老远来迎,道:“陛下等您半天了。”又道,“您和景王爷是前后脚呢。” 裴照脚下一滞,道:“王爷何时回来的?” 李公公说:“就您上回进宫那晚。” 进入正殿,果见皇帝身边还坐着一人,那人身姿挺拔,相貌堂堂,端着茶杯与皇帝叙话。 裴照行礼道:“见过陛下,见过景王爷。” 景王爷像是这才刚刚发现他,目光落到他身上,面上无甚表情,一双眸子幽深不见底,似是只一眼便能把人看透。 皇帝笑道:“裴老板又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此时突然响起茶杯撞上桌面的声音,像是专门提醒似的,皇帝看了眼景王爷又看了眼裴照,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道:“你们两人,也许久没见了吧。” 景王爷道:“已有半年。” 裴照颔首:“是,上次见王爷还是冬天,如今夏天都快过去了。” 景王爷似是被勾起了些旧日回忆,步至他面前,定定瞧着他:“这些日子,老师还好?” 裴照笑了笑,道:“托王爷的福,还算过得去。” 第4章 4 皇帝的心早就飞到一直跪在后面的两个男子身上,哪有闲情逸致听这两人叙旧,打断道:“今日天色已晚,澜儿先回吧,朕与裴老板还有要事相商。” 景王爷周煜澜目光在裴照身上又留一阵才转身行礼:“臣弟告退。” 待人踱出正殿,皇帝就喜笑颜开地绕过裴照,上前把那二人挽起,一手捏起一人的下巴,笑道:“裴老板果真不会让朕失望。” 见左手边那男儿目光闪躲,面颊绯红,皇帝看了喜欢得紧,抚着他的小脸道:“让朕猜猜,你便是秋水?” 秋水垂头轻声道:“是......” 皇帝娇笑:“当真是与众不同。” 言毕想起右手边还有一人,见他全无秋水的腼腆之态,竟是大大方方,面含浅笑,当即又欣喜一分,心道这裴照真会挑人,这两人竟透着全然相反的媚态,同时玩起来定当快活之极。 她身心皆已躁动,拉着两人就要往里去,没成想右手边那人竟开口道:“陛下不问小人的名字吗?” 皇帝一愣,蓦地哈哈大笑,叹道:“是个妙人!”说罢贴至他身前,道:“那朕便问问,你是谁啊?” 忘川轻哼一声,道:“回陛下,小人名叫忘川。” 皇帝看他那动情模样直呼好,左牵忘川右引秋水直向暖阁去了,不忘给裴照扔下一句话:“裴老板且在此候着,朕先去验验货!” 裴照端着茶杯小口品着。 里间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其间夹杂着男子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之势。男女声交错,共谱了一曲动听乐章。 裴照听着便知那男声全是忘川发出的。 干他们这行的,如何发声也是门功课。好的,令人不知疲倦,流连其中。差的,一嗓子能把人火都给浇灭。 忘川此番发挥尚可,只是似是有些用力过猛,演过了些。裴照不无可惜地摇了摇头。 而这叫声也分门派,有忘川那样放恣的,就有秋水这般隐忍的。 他必是死死咬着唇,实在受不住也只是闷哼一声罢了。他又想起昨夜秋水那番柔弱模样,不知这会儿是否也是不住地啜泣,直掉眼泪。 裴照心下登时生出些失落之感,好好的宝贝就这样拱手送人了,真是不知何处才能再寻着这样一个绝世之才。 不知过了多久,裴照手里一杯热茶已凉,里头才终于有了偃旗息鼓之意。 只见一宫女小步跑出来,对他欠了欠身,红着脸道:“裴公子请回吧,陛下甚是满意,重重有赏。” 裴照道了句“谢陛下”便转身踏出殿门。 然他刚刚出了宫门,角落里一黑影便闪身到他身侧,哈着腰轻声道:“裴公子,王爷请您到府上一叙。” 裴照借着他手提灯笼的暖光细细打量此人,确是熟面孔,先前在景王府打过几次照面的小厮。 那小厮没等裴照说话便引着他往前走,似是拿定他不会拒绝。 却不料行了几步发现人并未跟上来,只见裴照还立在那驻足不前,他连忙快跑回去,唤他一声:“裴公子?” 裴照垂眼瞥他一眼,背着手往左边拐去。 小厮急了,慌忙喊道:“裴公子,走反了,去王爷府得走这边。” 裴照头也不回,道:“你跟王爷说,裴某身上不太舒爽,今日便不去了,改日必定到府上拜访。” 小厮张惶,道:“裴公子,您就饶了小人吧!您也知道王爷的脾气,我要是请不来您,必受重罚啊!” 裴照停下步子,漫不经意地扭头看他,道:“你家王爷脾气我怎会知道,我自己什么脾气倒是清楚。你若再跟着我,怕是便不用回王府受罚了。” 小厮愣住,盯着裴照愈来愈远的身影呆了良久,最终还是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翌日,裴照是被下人的惊叫声吵醒的,燕喜支支吾吾,立在他床边说不出句整话,他听了心烦,随手披了件袍子,随着周身抖成筛子的燕喜步至百草阁大门。 只见门前地上盖着快白布,四角已被染红,中央鼓出个圆滚滚的大包。那盖布薄,隐隐约约透出些底下的轮廓,裴照心里有了些数。待他蹲下掀起白布,围在四周的下人们捂脸惊呼,更有胆小者哭了出来。 裴照却是一副镇定模样,与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大眼瞪小眼。 阿紫蹲至他身侧,问道:“主子,可是仇家......” 裴照抬手打断,道:“无妨,这人我认得,有人跟我闹着玩罢了。” 那头正是昨夜景王爷派来请他的小厮的。 裴照起身,拿阿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盯着门前被献血染红的花丛看了半晌,吩咐道:“着人把这些清扫干净。” 他一边往里院走一边在心里骂那小畜生,人杀便杀了,要扔给他看便扔给他看,用血污把他心爱的花儿全给毁了算什么本事! 百草阁门前被人扔了颗脑袋的事仅一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阁主裴照却跟没事人一样,与往日无甚区别,白天种种花看看书,晚上兴致来了玩玩儿子。 三日后,这晚裴照身上疲倦,用了晚膳便要睡下,刚灭了灯,却听“砰”的一声,有人破门而入,拽着他的胳膊猛地一扯,牢牢把他反压至门上。 阿紫闻声而至:“主子,您没事吧?” 裴照耳边是那人略微急促的喘息声,道:“无事,你去吧。” 确认人已离去裴照身后那人才轻声道:“为何不来找我?” 裴照压便被他压着,也不反抗,轻笑一声:“王爷何时说过要我去找你?” 周煜澜道:“老师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因你而死眼睛都不眨一下。” 裴照说话似呢喃软语,道:“人是王爷杀的,与我何干呢?要说铁石心肠,王爷远胜于我。” 周煜澜道:“别叫我王爷。” 裴照轻哼:“这不合礼数。” 周煜澜发狠,激得裴照上身轻抖,终于改了口:“小煜......” 合了他的意,他便掐着裴照的下巴去寻他的嘴,吻得激烈,硬是在他唇上啃出好几道口子。 裴照吃痛,习惯性地以对待干儿子们的方式对待他,下意识要去扇他的脸,却被周煜澜一把抓住,叼着他的唇不放,道:“老师省点力气,把手弄疼可就不好了。” 语毕倏地将他翻转过来面对自己,伸手要去扯他的外袍。 裴照按上他的手,道:“去床上。” 周煜澜定定望着他,本是发狠的脸上忽然现出个有些顽劣的笑,明知顾问道:“干什么去床上呢?” 裴照道:“干/你想干之事。” 周煜澜道:“老师以为我想干什么?” 裴照默不作声。 周煜澜作恍然大悟状:“哦,老师以为我想......做这个?” 他却突然放开他,边给他脱外袍边道:“在老师心中我竟如此龌龊下流?” 裴照已被他挑逗得急不可耐,面上却依然宠辱不惊的神仙样子,静静任他褪下自己的衣袍,待他做完,说:“不论小煜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周煜澜定定看着他,墨似的眸子在黑夜中竟格外亮,他说:“当然是做老师擅长之事。” 他顿了顿道:“弹琴。” 看着裴照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周煜澜心中爽极,挑了挑眉,说:“怕衣袖宽大弹琴不便才帮您脱了,您想到哪里去了?” 裴照笑了笑,绕过他去拿琴,心里只想有朝一日若能寻着机会,必定要砸爆这小畜生的头。 第5章 5 第二日清晨,燕喜一脸倦色,眼下一片乌青,扫一下地就要打一个哈欠。 小云正要去给住在春园的公子们整理床铺,路经前院关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燕喜往里头望了望,叹了口气小声道:“主子昨夜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弹琴弹了大半宿。琴声自是动听,可我向来眠浅,一点动静都睡不着啊。” 小云捂嘴偷笑,嗔道:“要我说你就是公子的身子下人的命!” 燕喜揉揉眼睛,垂头丧气,不屑与她争辩。 小云却来了兴头,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有此等机会,一夜不睡算什么?能听到主子的琴声那便是顶值的!” 他二人的说笑声早就传到裴照房内,他拧着眉翻了个身,虽已醒来却实在不愿起。 他向来不是贪睡之人,今日这般要怪也只能怪那狗王爷。 要是因为昨夜动作一番今日起不来床便也算了,可他竟是被逼着弹了几个时辰的琴,别说干了,他连那玩意摸都没摸着! 那小畜生倒是在他弹琴时对他极尽骚扰之能,什么衣袖宽大弹琴碍事,分明就是扒光了他好行苟且之事!挂在他身上啃来啃去,把他亲了个遍!还不许他停,一边啃舔一边道:“老师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此好听,我倒是还想再多听几曲。” 待裴照弹到双手颤抖肩膀酸软之时,这周煜澜竟施施然起身,摆出那冷面小王爷的架势扔下句话便走了。 他说:“我只爱在自己榻上陪老师玩,我是受累的那个,老师只管享受,地方由着本王的意思来倒也算公平。” 想到此事裴照羞愤之极,恨不得把周煜澜那玩意给剁了!可又有惜才之心,小畜牲的物件实是人中上品。 上一次与他行事已是半年之前,可那飘飘欲仙之感竟是记忆犹新,与干儿子玩时他也会时常想起,当真妙不可言。 裴照与周煜澜相识于三年前,要说这二人也算是因琴结缘。 当年裴照还是公子时,琴技名扬京城,不知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听他弹奏一曲。 只是他当了阁主后便鲜少弹琴了。只因他一手卓绝琴技是裴世芳手把手教出来的,每每拿琴眼前必会浮现义父那张脸,心里恹恹。当公子时不能由己,成了阁主便立刻放下了。 三年前的冬天,初雪那天皇帝心情甚好,一时兴起要在亭中赏雪饮酒。 她带了那时才刚满十七的周煜澜和最宠爱的两个男宠。裴世芳带着裴照受邀赴宴,因皇帝要求他将最会弹琴的那个公子带来。 于是在那亭中裴照第一次见到了周煜澜。 他背着手从雪中缓缓踱来,肤如凝脂几乎融入茫茫大雪之中,是极娇弱的长相,却又因从小习武身形健朗,步伐有力,加之一双眼生得锋利之极,此人竟是把纤弱与刚强这两相克之性融合到了极致。 裴照毫不避讳地打量他,周煜澜扫他一眼,微微颔首,眼中尽是淡漠。 这种眼神裴照看惯了,那些瞧不起他们靠出卖身体赚钱的人眼中神色与周煜澜方才所流露的如出一辙。 裴照笑笑,毫不在意。 皇帝命他弹琴助兴,弹了一首又一首,他双手早已冻得通红,皇帝却并没有让他停歇的意思。 一曲终了,皇帝拍掌称好,突然扭头对周煜澜道:“澜儿,我记得你也好音律不是?” 周煜澜道:“学过一些,却是远远比不上裴公子的琴技的。” 皇帝兴致勃勃,道:“你也去弹一首给朕听听。” 周煜澜坐至古琴前,道:“那臣弟便献丑了。” 他弹完一曲,皇帝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确是远远比不上裴公子的。” 裴照道:“陛下折煞草民了。要说这琴是我自小练起来的,自然是要熟练一些。王爷天赋异禀,若愿花些工夫练习,造诣定能远在草民之上。” 周煜澜闻言双眉微挑,唇角带着嗤笑看向裴照,皇帝听了倒是来了兴趣,道:“那便请裴公子做老师来教教澜儿如何?” 裴照刚想推脱,皇帝就又开口了,对周煜澜道:“怎样?我看裴公子一定能教好。” 周煜澜不以为意,道:“陛下觉得好便可。” 于是这教琴的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来。 裴照初到王爷府,便是那如今已然伸首分离的小厮接待的,他奉上茶,说了句王爷有事在忙,还请裴公子稍等片刻便下去了。 可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那小厮又弓着腰出现了,说是王爷的事情一时半会完不了,着实对不住裴公子,这次怕是学不了琴了。 后来裴照每次去都是这般状况,王爷很忙,总有各种事情要做。 裴照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不想见他罢了。他先在心里将这狗王爷骂了无数遍,再笑着问小厮可否帮他把琴置好。 小厮犹豫,慌忙跑下去。良久,抱着琴返回。大约是去问了周煜澜的意思。他允了,准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想看裴照能玩出什么花招。 于是从那以后裴照依旧按时去,去了便坐下独自弹一个时辰,弹完便走。就这样弹了月余,终于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煜澜给弹出来了。 裴照弹得忘我,根本没听到动静似的。 小厮刚要打断,周煜澜却抬手阻止,着人搬了把椅子来,就在一旁坐着。 谁知裴照这一曲竟始终不停,生生弹了半个时辰。 曲毕,他竟看都不看周煜澜一眼,直奔着门去了。 小厮大喊:“大胆!见着王爷竟不行礼!” 此时裴照才悠悠转身,如梦初醒似的瞪大了眼睛,慌忙道:“草民见过王爷。实不是有意冒犯,却不知王爷何时来的,怎不知会草民一声?” 周煜澜瞧他这装模作样的劲头,心里更瞧不起了此人几分。不过是被晾了几日,竟给自己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面上道貌岸然的,暗地里该是不知把自己骂过多少遍了。 “老师这是在怪本王招待不周了?” 裴照听他以“老师”称呼自己险些呕出来,然却不露声色,诚恳道:“草民并未教授王爷什么,怎担得起“老师”二字。” 周煜澜起身行至他身前,道:“老师此言差矣,本王近日忙于政务,无暇分身与老师学琴本是遗憾万分。未曾想老师竟深谙因材施教之道,每每弹得铿锵有力,叫那悠扬琴声穿破房门直击我心。真真是让本王陶醉其中,手上事情全然放下了。” 裴照笑道:“这又哪里是草民的功劳?皆因王爷天资聪颖方能悟出曲中玄妙。有些愚笨之人,不论草民再怎么弹,那也是对牛弹琴啊。” 周煜澜被他这惺惺作态之姿惹出些怒气,再加上自己确是被他那琴声扰得心烦意乱,以致搁浅了正事。当即差人送客,实在不想与他继续皮里阳秋了。 他望着裴照悠悠然的背影,面上神色愈冷,转身还被那破琴挡了路,他气得猛踢一脚,更厌了裴照一分,登时想扒开他的皮,看看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小王爷既打定了主意要撕开这狐狸的虚伪表饰,迫他露出真面目,很快便付诸了行动。 翌日待裴照到了王府,还未开口便被小厮往后院引,道王爷在书房等他。 屋内琴已置好,周煜澜正坐在后面。见裴照进来,便抬眼望他,道:“老师,本王从今日起定当好好学琴,还望老师不要嫌本王笨。” 裴照道了句“怎会”,便坐至他身侧教了起来。 果如他所料,这小王爷断不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定是憋着坏呢。不论他怎样教,怎么仔细说明,想是黄毛小儿都能明白的事情,周煜澜却装傻充愣,像是真的笨到了极点,如何都学不会似的。 周煜澜还故作委屈地叹道:“本王愚钝,当真是辛苦老师了。” 裴照心里早已骂娘,却依然面含浅笑,极温柔地道:“王爷断不可妄自菲薄,这样已是佼佼者了。” 周煜澜如此瞎闹了几日,裴照却依然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丝毫没有发怒的迹象。 他见此法毫不奏效便换了路子,手往琴上一拍,道:“不如老师手把手教我?” 裴照望他一眼,当真把双手覆在周煜澜的手背上,引着他的手指弹起琴来。 周煜澜一怔,只觉与他肌肤相接之处一阵冰凉,他的手极纤细,压上来竟如没有重量一般。 此时周煜澜的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只随着他的动作而在琴弦上灵活游走,伴着曲调响起的还有裴照在他耳边的低声细语。 一首曲子过半,周煜澜终于回过神来,猛地甩掉裴照的双手,攥成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向脸上有些错愕的裴照,道:“老师这双手果真灵巧,想来除了弹琴,也有经常抓握别的东西的功劳吧。” 被羞辱的是裴照,恼的却是周煜澜,他堂堂王爷竟被一下作男妓摸了手! 裴照轻笑一声,道:“王爷当真想知道?” 周煜澜皱眉不语。 裴照接着道:“王爷说得对极,我这手上功夫确实是那么练出来的。怎么把弄让人舒服,其中学问大得很,不比弹琴容易,比方说......” “不必!”周煜澜厉声打断,“本王并不好奇。” 裴照微微点头,似是很可惜的样子。 周煜澜怒火中烧,目光恰好扫到桌上放着的茶杯,端起便要往他头上砸去。 不料裴照反应机敏,猛地起身,竟往他胳膊扑去,撞得周煜澜措不及防,茶水淋了自己一身。杯子砸到地上,在他脚边碎成了一堆废瓷片。 裴照道:“草民该死,起得太猛没站稳,竟是撞倒您了。”一边说着一边蹲到周煜澜身前,拿袖袍给他擦身上的水迹。 要说那茶水淋的地方也是巧,裴照擦着擦着就觉出周煜澜某处鼓胀起来,百般忍耐却还是忍不住弯了唇角。 周煜澜只觉颜面尽失,抬脚踹他:“滚!” 裴照行了个礼便走了,走出院子才发觉腕子上少了点东西,是没戴那珠串。平日教周煜澜弹琴时他都会把珠串取下,待离开时再戴上,今日事发突然,竟把它忘了。 裴照当即折返,步至书房门前,刚要推门却听里头传来他再熟悉不过的声响,于是驻足从门缝往里望去。 只见那小王爷坐于琴凳之上,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书桌前。双腿大岔着,下巴高高抬起,显出脖颈的漂亮曲线。他面色红润,拧着双眉紧闭着眼,上齿微微咬着下唇,竟是有些痛苦的样子,时不时从喉咙发出一声克制的闷哼。再看他左小臂搭在腿上,手上吃力,竟是牢牢攥着几根琴弦。右手却不见踪影,仔细一看,才知是藏在衣袍之下,随着他小臂动作的节奏上下震荡。 裴照兴致勃勃观赏了好一阵,直至周煜澜泄了劲般懒散瘫靠着书桌,他松开齿关,微张着嘴极速喘息着,下唇瓣被他咬的殷红一片。裴照珠子也不急着取了,满面春风地出了王府,有了个想法:这小王爷值得一搞。 第6章 6 说回这日,裴照在榻上躺到日上三竿才起,又因卧床太久整个人晕晕乎乎脑子不清醒,着衣后竟背着手穿过院子,直往大门去。 燕喜诧异,想到今日是含情公子的生辰,主子昨日亲口道要陪公子同食庆生,何时又有了别的安排?于是问道:“主子这是要出门?” 裴照闻言如梦初醒,顿了顿道:“并非,我去看看门前那些牡丹。” 燕喜嗫嚅道:“那些花......那日染上血污后便全败了,刚刚着人清理掉......” 裴照登时怒不可遏,咬着牙往含情那屋走去,经过燕喜时搅起的风动险些把他掀了个跟头。 燕喜吓得双膝跪地,道:“主子息怒,燕喜这就让人再栽一丛新的来!” 裴照愈想愈气,这暴虐无道的狗王爷动动手指就把自己辛苦养了许久的花儿全给毁了!自己方才竟还欲去王府找他,当真是昏了头!想他干儿子成群,技艺卓绝者不在少数,哪里就偏偏离不了一个小畜生! 于是他带着满腔怒火,破门而入,饭也不吃,把含情撂倒榻上,扒了裤子欺身而上。 含情受宠若惊,他已是许久没与义父亲近了,本在生辰这日能与他同食已是心满意足,未曾想竟能得此大礼!虽不明义父这巨大热情从何而来,但为了回报义父的恩情,他着实用上浑身的力气,干得尽心尽力。 裴照在气头上,当然不是对他有甚热情,只把他当个泄欲的工具。旖旎□□弄得跟打架似的,从床上战到床下,再到椅上、桌上,又至墙边,简直要把这干儿子用废了。 一番酣战,含情奄奄一息地趴在裴照身上,刚要说些浓情蜜意之语,却被他一把翻下。他不知所措地望向裴照,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道:“是含情哪里做得不够,惹义父生气了吗?” 裴照已穿好裤子,道:“你多虑了,做得很好。”言毕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只留这个傻儿子趴在床上惊慌失措。 裴照向来能忍,很快又恢复平常那副从容样子,像是忘了是谁惹自己这般生气,彻底把周煜澜抛诸脑后。景王爷是谁?他不认识。 他本本分分做他的阁主,赚他的钱。皇帝又才得了忘川和秋水两个新宠,短期内必是不会再来骚扰他,清闲日子倒是能过挺长一段时间。 可裴照想得简单,着实小瞧了周煜澜的手段。 这日天才黑,李公公又来了,说皇帝有事找他。 入了正殿,见皇帝懒洋洋斜靠着,听她道:“裴老板,这次朕寻你来,可不是为了朕自己啊。” 裴照望着皇帝等她下文。 皇帝似是很忧愁地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我那个宝贝弟弟。” 裴照嘴角一抽。 皇帝盯着他笑得狡黠,道:“他啊,这才从江南回来不久,就又念叨着要和裴老板学琴呢!” 裴照道:“先前草民已倾囊相授,景王爷天赋异禀,琴技早已远超草民,实在是再无可教的了。” 皇帝捏起块点心咬了一小口,不疾不徐道:“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朕倒是不清楚。只是朕只有澜儿这一个弟弟,他想学,朕还能不允不成?” 裴照说:“草民有相熟之人,琴技卓绝,在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草民以为他倒是可以担当此任。” 皇帝轻笑一声,挑眉垂眼,道:“可澜儿指名要你呢。”她斜着眼瞧裴照,“我这个弟弟啊,也是个极认真之人,不知怎么迷上弹琴,竟有些痴了。还说要裴老板住到王爷府上,这样有甚不解之处随时可问,学起来方便呢。” 裴照还欲推辞,却被皇帝打断:“此事就这么定了,裴老板不从便是抗旨啊。” 裴照闻言要跪:“草民怎敢。” 却被皇帝扶起,只闻她在自己耳边道:“朕不管澜儿想学琴或是其他的什么,他要,你便给他。” 她引着裴照坐下,莞尔一笑,说:“只是,有件事还需裴老板谨记。”皇帝与裴照四目相对,慢条斯理道,“裴老板要记住,住到王爷府,你也是在给朕办事,是朕的人,该做些什么,你可明白?” 裴照沉默许久,道:“草民知道。” 皇帝笑道:“裴老板是聪明人,朕自是放心的。”她起身往里去,“今日便搬去景王府住着吧,澜儿还等着你呢。” 裴照出了宫门,又与上回一般撞上一黑影,这回这个却比上次的放肆多了。 那人把他拉到暗处,抵着他的唇便是一顿啃咬,半晌闻到些血腥气才放过他,用自己那双锐利无比的眸子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扎着。 裴照抹了抹唇角,道:“王爷何必如此心急?” 周煜澜道:“还不是怕老师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又是执意要回你的百草阁去。” 裴照笑道:“若是如此呢,王爷又当怎样?总不能把自己的脑袋给剜下来吧。” 周煜澜没料到他会如此放肆,眸子一冷,手上使力捏紧了他的下巴。 裴照皱眉道:“玩笑话罢了,王爷气性怎如此之大?” 周煜澜把着他的脸猛地一甩,道:“本王就是要砍掉自己的脑袋,也绝会先把老师请到下面等我。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开心快活岂不寂寞?” 言毕拉着他便回王府去了。却没去卧房,反而是进了书房。 裴照被他猛地撞在门上,背部隐隐作痛,却噗嗤笑了。 周煜澜停下扯他衣服的动作,看着他问:“老师笑什么?” 裴照越过他的身子望向后面规规矩矩摆着的古琴,道:“今夜王爷如此着急,该是又想听我弹琴了?” 周煜澜不语,面无表情把他扒了个精光,裴照揽住他的脖子,牢牢挂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周煜澜在他耳侧呢喃:“琴弹一次便也够了,今夜做些老师最擅长的事情好了。” (不可描述) 周煜澜听着声响似是想起些什么,身下动作不停,断断续续在裴照耳边道:“老师琴技拔群,想必如此条件下定也能弹出绝美的琴曲,不如奏来听听?” 裴照激烈喘息着,一时没说出话。 周煜澜道:“老师该听我的话啊。” 裴照道:“王爷......” 他连忙改了口:“小煜......小煜想听什么?” 周煜澜道:“都可,老师挑自己最拿手的弹吧。” 裴照头昏脑胀,身体享受着,心里大骂着,手上却当真听话地摸上琴弦弹了起来。 这一曲若是让别人听了去,谁会想到竟是琴技闻名京城的裴公子所奏呢?那乐曲断断续续,错音无数,竟是还不如那刚学琴的小娃娃弹奏得好。 酣战许久,裴照已然筋疲力尽,周煜澜却似正在兴头上。 (不可描述) 裴照小腿垂下,一动不动躺在桌上。 周煜澜看他如死人一般,终于生出怜惜之情,弯腰捡了先前被他拂到地上的几张宣纸,草草给他擦了擦,又给他裹了件外袍,抱着他坐到椅子上。接着令下人备好洗澡水,亲自给他擦洗起来。 既然周煜澜愿意伺候自己,裴照便受着。只是看着此时过分温情的小王爷,他着实猜不透这小畜生又打的什么主意。 裴照在热气中渐渐乏了,干脆闭起眼来。不一会发觉周煜澜把他胳膊举起,一点一点擦得认真,擦到手上,突然被他套进来什么东西,手腕上一片冰凉触感。 裴照眯眼,把手移到眼前。那玩意能是什么?不就是那串自己从小戴着的珠子吗。也正是这串珠子,三年前让他误打误撞观赏到了冷面王爷的动情场面。 周煜澜漫不经心道:“那晚走的时候从老师手上拿的,如今物归原主。” 裴照哪能不知是他拿的,只是没想到他能还给自己,更是没料到他人会回来。半年前那日,他一觉醒来,身边的人不见了,手上的珠子也不见了,贼人还能是哪个? 裴照笑了声,淡淡道:“我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给扔哪去了,原来是王爷拿了。”他一顿,“既然王爷喜欢,拿便拿了,又还与我做甚?” 周煜澜瞧着他,眼中是难得的温柔神色,道:“那时拿了,是想让老师惦记着我。归期不定,老师忘性又大,说不定哪天就把我忘了。而这珠子是老师的宝贝之物,丢了必然挂念,也就顺带着挂念我这个偷珠子的人了。如今我回来了,老师人都住到了我府上,还要这死物做甚?自然是物归原主了。” 裴照被他一番话搞得莫名其妙,半垂眼似没睡醒般隔着迷蒙水雾懒洋洋地看着他。 周煜澜见他不语,突然道:“老师是还在生我的气,怪我当年不辞而别?” 裴照笑道:“怎敢,您是堂堂王爷,我是个什么身份?您走便走,哪里需要知会我。” 周煜澜反问道:“老师是什么身份?你我二人当年除了未住在一处,夫妻之间能行的事都行了,老师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裴照发觉这狗王爷竟是要跟他走心的意思,他唯恐避之不及,蓦地起身,带起水珠溅了周煜澜一身。他迅速步出浴桶,赤身裸体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也不管身上还湿着,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衣袍就往身上套。 身后突然传来周煜澜的笑声,冷得裴照一哆嗦。只听小王爷道:“老师这般落荒而逃的样子倒是像对我交付真心,却被我误了一样。” 裴照边穿边道:“那不正合了王爷的意?王爷不正是想方设法要看我的真心吗?” 周煜澜最是听不得他这种漫不经心的语调,登时怒火中烧,几步踱至他的身后,捏着他的肩头迫他转向自己,道:“听听老师这话说的,倒似真真对本王多么真情实意。老师当年愿意陪在本王身边,还能是真的爱慕本王不成?”他冷笑一声,手上更用力,像是要生生把他的骨头捏碎,“老师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不过是想借本王之手除掉裴世芳罢了!” 裴照疼得额间冒汗,却不反抗,就这么受着,道:“王爷这话就错了,我绝未说过半句要王爷帮我除掉义父之话。至于王爷为什么杀了他,我确是不知。”他浅浅一笑,挑起眉,竟是一副惊讶表情,又道,“这么听来,竟是为了我?那草民当真是受宠若惊了。” 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语,半晌周煜澜道:“罢了,杀人确是我愿意的,事情过去了,无需再提。”他松了劲,去寻裴照的手,牢牢握在手里,道,“如今没了裴世芳那个老东西的钳制,你已是自由之身。现下又来于我同住,你我二人间便再无嫌隙,老师若能真心待我,我自别无他求。” 裴照一愣,随即用不能再真诚地语气说:“我一直是真心待王爷的,绝无半点虚假。” 周煜澜面上一瞬再无方才半点温存,冷声道:“是吗?” 裴照早习惯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面不改色地说:“天地可鉴。” 周煜澜又看了他一阵,伸手把他穿了一半的衣服悉数扒了,横抱起他向着卧房去,道:“既然是要睡觉,还穿那身脏衣服干嘛?” 第7章 7 第二日裴照醒来,只觉浑身酸痛散了架一般,掀开被角往自己身上大致看了眼,果真浑身上下都没块好地方了,处处可见青紫。再扭头望向躺在自己身侧那人,却是呼吸平稳酣睡如泥。 裴照狠狠剜他一眼,只觉叫他小畜生当真是一点不委屈他的!一瞬脑中冒出无数狠毒想法,譬如掐死他、拔光他的头发、把他命根子撅折了之类,至于为何没有付诸行动,却只因周煜澜四肢紧紧缠在他身上,如麻绳般将他五花大绑了,着实令他动弹不得。 裴照叹了口气,只好这么躺着等小王爷醒来。可等了又等,屋内亮堂了,鸡叫了,鸟鸣了,下人扫地的声音也传过来了,周煜澜竟是一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裴照浑身不对劲,加之昨夜消耗大,这会儿已是饿得前胸贴肚皮。人一饿,就莫名地伤感,他琢磨着自己当下这处境,心中涌出些酸涩委屈,想他堂堂百草阁阁主,是不如这小王爷身份尊贵,可也是养尊处优之人,何至沦落到饿肚子的田地! 于是他唤道:“王爷?” 周煜澜没动静。 他又道:“王爷,该起了。” 可这人仿佛被下了迷药一般,睡得死沉,任他怎么叫也没反应。 裴照抬起胳膊冲着他的脸拍去,倒也不怕周煜澜怪罪,就说自己睡糊涂了便可。 然掌心还离着他面颊八丈远之时,就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只见周煜澜缓缓睁眼,眼中一片清明,哪里是刚睡醒的样子! 这装睡的无赖王爷幽幽张口:“老师这一大早又瞎折腾什么?” 裴照极力扯出一丝笑意,将手抽走,撑起身子:“时候不早,王爷该起了。” 周煜澜躺在榻上看他穿戴收拾,道:“反正无事可做,哪有早晚之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道:“也是,我是个闲散王爷,老师的百草阁却是生意兴旺,定是一早就有客人上门的。” 裴照笑道:“王爷说笑了,您辅佐圣上,政务繁忙,哪是我等做小本营生的市井小民可以比的。” 周煜澜冷脸听他的阿谀奉承之词,哼笑一声,道:“既然你我都如此忙碌,那便抓紧时间用早膳吧。” 吃了早饭裴照便说要回百草阁,他不在,许多事情下人都是做不来的。周煜澜意外地好说话,没说什么便允了,只说让他晚膳前必须回来,更不可外宿。 从此裴照过上了极有规律地日子:早晨起床后陪小王爷用过早膳就回百草阁待着,处理些阁内事务、种花、看书,能做的事情不少。待太阳下山便返回王府陪周煜澜吃饭,晚上再给王爷当当床伴,一天也就囫囵过去了。除此之外,他隔三差五还要进一趟宫,给皇帝汇报景王爷近日做了些什么,偶尔皇帝兴致来了也会与他干些别的事情。 裴照随遇而安,过得倒也舒服。 白天周煜澜没工夫管他,因此他还算自在,与住在百草阁时并无多大分别,只是该由干儿子们干的活被王爷包了且晚上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 周煜澜确实忙,只是忙的不是什么正经事。裴照记得以前他是个挺勤勉的王爷,对政务很是上心。未曾想走了半年再回来竟是变了个人,每日呼朋引伴地在城中四处晃。他那些朋友也都是风流浪荡的富家公子,一帮无所事事的大爷凑到一起,耍钱喝酒,骑马赏花,抹牌道字,能做的事情更是多。 周煜澜与他们不同的是从来不逛窑子,大约是觉着外面的货色都远远比不上被他拐到家里养着的这个。 一日皇帝昭裴照进宫,只是时辰比平日里要晚了些,裴照心下明了,必是皇帝又想玩玩了。 裴照从宫里出来时太阳已落山许久,他看着街上人家屋内现出的点点亮光,竟然冒出了周煜澜大概等急了的念头。 他胃里不怎么舒服,不好直接回王府,打算先回百草阁解决一下。 刚到百草阁门前他便觉胃里一阵翻腾,实是忍不住了,摸着墙蹲下呕了起来。他呕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满目通红,却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裴照低着头大喘了会儿气,终于把那股恶心劲压了下去。他用袖口在唇角蹭了蹭,又觉眼角似是有些湿润,大概是刚刚使力过猛逼出了眼泪,便拿手指胡乱抹了个干净。大致整理好,刚要起身,却见一双玄色云头靴缓缓步至眼前。 只听如夜色般凉薄的声音在上面响起:“老师这么晚不归,本王只好亲自来寻了。” 裴照垂下手,徐徐起身,道:“劳烦王爷挂心,有些事情耽搁了。” 周煜澜道:“何事?” 裴照道:“赏花。” 周煜澜瞥了眼门前那光秃秃的一片地方,道:“哪里有花?” 裴照定定瞧着他:“本是有的,却被王爷那日送来的礼物毁了。” 周煜澜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毁便毁了,牡丹本就俗不可耐。依我看玉兰最好,老师若喜欢,我即日便着人来种上。” 裴照未语,只是望着他。 良久,周煜澜拉起他的手,轻声道:“随我回家。” 裴照怔愣,不由自主被他带着往前走,忽然觉得“随我回家”这话听着那么熟悉,他以前似乎就对他说过。 两人当真一直拉着手,缓缓在街上走着。 走了两条街后周煜澜道:“皇姐今日又昭老师进宫了?” 裴照到:“是。” “所为何事?” “我能为陛下做的事。” 周煜澜闻言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把人扯到暗处。 裴照见他胸部剧烈起伏,面部紧绷,狠狠盯着自己,这是又生气了。 “老师愿意?”他问。 裴照道:“能为圣上解忧是我的福分。” 周煜澜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老师又在跟本王说胡话了。” 裴照只觉呼吸困难,攀上他的手腕,断断续续道:“愿意......不愿意,哪里是草民......能选择的。” 周煜澜一双眸子深不见底,见裴照如离水的鱼般挣扎起来,手上终于松了劲。 裴照捂着脖子咳了好一阵,忽听周煜澜冷笑一声:“人都说红颜祸水,我看老师倒是比那妲己,褒姒还要厉害。不知老师使了什么手段,竟是让陛下和我这个王爷都能倾心于你?” 裴照靠着墙,抬眼望向他,淡淡道:“尽心尽力而已。” 周煜澜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道:“老师如此擅长吮痈舐痔之事,是因金银财宝无法满足你,还想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吗?” 裴照只道:“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第8章 8 周煜澜这次是真真动了大怒,把裴照扔到床上,冷冷盯了他一阵便转身走了。 裴照有些怔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见他衣袍随着步伐翩翩飞舞,向着天上的月亮去,渐渐成了银色圆月中的一抹黑影。裴照突然记起嫦娥奔月的故事,一时糊涂了,竟生出周煜澜是不是也去了月宫,也许再不会回来的念头。 他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小王爷手段通天,怎会被困在哪里。他自己倒是被周煜澜下了禁令,连院门都不让出。这王爷似是有从此把他当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养着的打算。 裴照不知靠在躺椅上晒了几天太阳,听了多少只鸟儿啼叫,好不惬意。只是一靠近小院的门,就会有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小厮拦在他身前,道:“王爷吩咐了,您不能出院子。” 裴照深知周煜澜的脾气,自己要是出去了,这小厮脑袋肯定不保。他不舍得动自己,那狼狗脾气却必要寻个出路发泄,当然拿这些在他眼里不算人的下人开刀。 旁人生死裴照不怎么在意,但一想到周煜澜把这清净院子也祸害成跟自己那丛牡丹花一样的下场,他便忍不住扼腕叹息,于是不再难为那小厮,乖乖回躺椅上看书去了。 以前住在百草阁,他的院子虽是在最里处,却因前院一向是人来人往的,难免总能听到些吵闹声响,他一直嫌烦。 这下好了,周煜澜成天在外寻欢作乐,王爷府本就安静,加之这偏院就他一人,更是静到一片树叶子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想寻个能说会儿话的活人更是没有,“看守”他的小厮只在必要时登场,其余时候都仿佛幻成烟、化作泥,与自然融为一体,恨不得一丝人气都不让他捕捉到。 这样的日子过个一两天是难得清净,时间长了难免心生荒凉。裴照越发觉得自己就跟那冷宫妃子似的,似是有往疯癫发展的迹象。他是看得开,可老这么下去怕也难逃忧郁至死的下场。 周煜澜却像是盼着他疯似的,所作所为实在让裴照燃起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这天一早,裴照被外头的声响吵醒,推门一看,院中竟是一夜间种满了玉兰树。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厮弯腰跑至他身前,道:“裴公子,王爷怕您寂寞,特地命人植了满院您最喜欢的玉兰呢。” 裴照嘴角一抽,着实佩服小王爷张冠李戴的本事,他何时喜欢过玉兰,他从来喜欢的都是牡丹! 此时小厮又拍了拍手,一人便拎了个铁笼子从后头快步走了过来。待裴照看清里头的东西后更是目瞪口呆。 “老师!老师!”笼中那只五彩斑斓的活物突然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那送鸟的人似是想笑,却碍于礼节只能憋着,憋得鼻孔胀大,呼哧冒气。 小厮瞪了他一眼,对裴照道:“王爷还送了只鹦鹉来给您解闷儿。” 裴照深吸口气,挥挥手,道:“挂树上吧。” 从此他多了个伴儿,却不是什么好伴儿。与这破鸟相处几日,裴照只觉头昏脑胀、神思恍惚,当真要被逼疯了。 不论他是睡觉、看书、吃饭还是赏花,这鸟都在不知疲倦地叫,还只会“老师”这一句!什么解闷儿,分明就是周煜澜那畜牲故意弄来气他的! 裴照怒得睁大了眼瞪他,这鸟却毫不畏惧,依然扯着嗓子放声大嚎。 裴照大骂:“畜生养出个小畜生!” 这鸟像是终于被吓着闭了嘴,再发声时竟把这话学了个十成十:“畜生养出个小畜生!” 从此再不喊“老师”,只喊这句了。 裴照想教它些别的,它却死活不学。于是他便给这聒噪玩意取了个和周煜澜一样的名字,叫“小畜生”。 时间长了,周煜澜大概气消了点,允许裴照出偏院活动,只是依然不许他迈出王府一步。 他总是时不时到王府大门溜达一圈,只是每次一靠近都无一例外地被人拦住,他也不来硬的,当然也来不了,因景王府的人都练过些功夫,他必然是打不过的,所以只是笑笑便走了。 这回他却听到门外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他走近一看,竟是阿紫在与两个护卫拉扯。 阿紫也看见了他,当即喊道:“主子!”说着便要往里闯。 护卫牢牢抓着她,厉声道:“姑娘,擅闯王府可是死罪!” 阿紫猛力挣着,倒是没被吓到:“王爷便能为所欲为了吗?凭什么把我们主子关在这!” 未等护卫说话,裴照先开口了,语调却是没有往日的一点温和气:“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竟跑到景王府来瞎闹!” 阿紫愣愣看着他,眼中泛起泪花。 裴照盱衡厉色道:“我受邀来此做客,自然是住在这里,谁与你讲的我是被关在了王府?”他顿了顿,又说,“许是平日里把你宠得没边了,竟还管起了我的事情。” 阿紫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照转头笑着与那护卫道:“下人不懂事,还请您别与她计较。”接着看回阿紫,“还不快滚。” 言毕他便转身往里头去了,再不去管外面的事情。他直着走,进了屋子又出到院子,再进屋子再出院子。一明一暗地不断变化使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他边走边想,阿紫从小便在自己身边做婢女,如今长成大姑娘,总不能跟自己一辈子,该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想着想着他就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去了,回过神来发现竟然到了后厨,刚要转身离开却听里头传来一阵嘀咕声。 一女子道:“听说圣上本欲将赵大人的千金许给王爷,却被王爷拒绝了。” 另一女子深吸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如今却是连个侍妾都没有,成何体统啊!” “还不是被那个脏男人勾了魂!也不知王爷看上他哪里,天下美貌的女子处处都是,不比一个男妓强?再者说,男人与女人天经地义,干那种事,男人与男人做起来还会更舒服不成?” 另一女子竟是笑了起来:“你我都不是男儿身,这种事怕是永远都无法知晓啦!” “那,那便不说这个!他再怎么让王爷舒坦又有何用,还不是生不出孩子!” 安静许久才听另一女子道:“怕就怕......王爷不是玩玩而已,是真的喜欢上那人了......” “你讲甚么胡话呢!” “哎,我才不是瞎说!你看啊,从那人住进王府起,李公公可是来寻了好几次,都是皇上要昭他进宫呢。然每次都被王爷挡了!王爷为了他可是连惹恼皇上都不顾了,那能不是真的上了心?” “你这么说倒也......” 裴照不想再听下去,一路快步回了偏院,靠到那躺椅上,听着小畜生叽叽喳喳叫。 裴照一直觉得周煜澜如今这般抓着自己不放,多半是因为当年自己先勾引了他,他怀恨在心,定要报复回来。再或者是因为就如他所言,他一直不满自己的“装模作样”,加之帝王家骨子里的掌控欲,他用尽手段也要将他的真心给挖出来。 喜欢可能也有一点,只是裴照认定这一点跟那些原因相比,绝对是无需考虑的。 可如今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有些超出自己的想象。 他是怎样都想不到周煜澜竟会为了自己拂皇上的意思。 他把手叠在头下,缓缓闭了眼,后悔刚才没直接离开,以致听了万万不该听的墙角。 这下如何是好? 他叹了口气,心里对周煜澜生出了些奇怪的感情。大约是感激之情吧,裴照想。 第9章 9 这天之后,裴照鲜少出院子,却也有事做,每天忙得口干舌燥。因他被那笨鸟吵得心烦,于是生出些胜负心来,打定主意要把这畜生驯服。各式各样的干儿子他都能教得服服帖帖,一只鸟儿还能难倒他不成? 他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再教会它一句话,每天喊着“畜生养出个小畜生”,叫人听去了也麻烦。 于是他这偏院中每日都是这样一副光景:玉兰树间摆着一小桌,桌上摆着茶杯、茶壶。桌边有一躺椅,一白衣公子懒洋洋半卧其上,腰侧放了个陶瓷小碟,里头摆满了石头子。他一手拿着书,一手就覆在那碟子上头,两指捏着个石子。还有只鹦鹉趾高气昂地蹲在高挂于树上的铁笼子里。 若这场景是寂静无声的,那倒也是人如玉,景似画的美好景象。 可惜这一人一鸟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整日驴唇不对马嘴地叫嚣着。 那鸟叫着:“畜生养出个小畜生!” 那人说着:“有人来了。” 各说各的,还就这两句话。 裴照实在被那鸟蠢得心烦时,就挑起手腕,将一枚石子射向那鸟笼。有时运气好能从缝隙中直接打到笨鸟的身上,其余时候都被那铁栅栏挡住,弹了回来,但也能叫那鸟笼晃上三晃。 然而不论怎样,那笼子里那鸟都能被吓得大惊失色,张着翅膀瞎扑腾一阵。 裴照深信自己这套方法是能治治这小畜生的。就跟他扇干儿子们耳光是一个道理,鸟没法打脸,拿石头弹弹也就凑和着来了。 每次这么折腾一上午,长在挂鸟笼子的那枝儿上的玉兰花瓣都被抖搂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纤细枝干,像被扒光了衣服的雏儿,惊慌而妩媚地颤抖着。 一日周煜澜便站在偏院门口将这奇景看了去。 看管的小厮要喊“王爷来了”,却被他抬手制止。他看着自己着人种的玉兰树秃了小一半也不恼,竟是不知觉弯了唇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那小厮看了连忙别过眼。他入府有些年头,何曾见王爷这般笑过?一时想起跟了王爷许多年的阿福,就因那晚没能把裴照请来,竟是被王爷一刀砍了脑袋。登时心里大骇,只觉王爷当真被这下作妓子迷了心窍了。 周煜澜没有进院,看了一阵便要走,临走时吩咐那小厮:“你叫他明日用了晚膳便去书房等我。” 翌日清晨,裴照被小畜生一嗓子嚎得睡意全无,皱着眉刚要发作却猛然清醒,发觉刚才那笨鸟喊的不是“畜生养出个小畜生”却是他这几日教的“有人来了”! 他稍稍整理便跑到院中,迫不及待地与那鸟四目相对,等着听它再叫一句。 小畜生没让他失望,当即欢快地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裴照大喜,他那□□人的法子果然管用。这下他往后在王府中转悠便拎着这鸟儿,再不怕会把不该听的听了去。 因为这件高兴事,连晚上去书房等周煜澜的时候他心情都是不错的。 小王爷让他去书房还能做什么事?除了那庄便不会再有别的。他自己也素了许久,确实想玩玩了。只是想到周煜澜回回都是硬来,向来不用脂膏,最初那一下当真是疼。现下他手里却也没那玩意,思前想后便把茶壶拎上了,用水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待他溜达到书房门前,却见里面有点点亮光,想是周煜澜已经在里面了。他抬手刚要推门,却听里头传来一陌生人嗓音,还刻意压低了声音:“王爷,恕臣直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您还犹豫些什么呢?” 裴照一愣,心道不好,这下真把不该听的听了,立刻转身要走,却听里头一人吼道:“谁在外面!” 门应声而开,周煜澜冷眼定定看向他。 裴照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茶壶,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瞥到里头那人,倒是在宫中见过几次的面孔,是枢密使唐意年。 唐意年这时已步至周煜澜身侧,也认出了裴照,被外人撞破密事竟也丝毫不露慌乱之色,依旧气定神闲,颔首道:“裴公子。” 裴照拱手道:“唐大人。” 语毕抬头对上他的眼,竟不自觉脊背绷紧,脚下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虽是笑着,眼神中却尽是肃杀之气。 唐意年幽幽开口:“王爷倒是没说裴公子也在府上做客?” 周煜澜垂眼看着裴照道:“老师在我府上住了些时日,竟是叫我给忘了。”扭头对唐意年道,“今日只好请唐大人先回了。” 唐意年深深瞥了裴照一眼,道:“王爷好生考虑,下官先行告退。”说完竟不出房门,而是向里头去了。 周煜澜道:“老师此时寻来我书房做甚?” 裴照怔愣,只一瞬便明白了其中玄妙,登时头皮发麻,明白自己中了周煜澜的套。 他强装镇定道:“是安贵说您让我用了晚膳便来书房候着的。” 周煜澜双眉微挑,道:“是吗?”接着大喊一声,着人把安贵带来了。 “是你叫老师此时来书房的?” 安贵小心翼翼地抬头,不解道:“不是您昨天吩咐......”说完便觉周煜澜眼神不对,虽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已猛地跪伏在地,蜷成一团止不住地抖着。 周煜澜冷声道:“胡言乱语!本王何曾吩咐过你此事?” 安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嗫嚅道:“昨天早上,您在偏院门口......” 周煜澜厉声打断:“还敢嘴硬!本王昨日几时去过偏院?” 安贵闻言满脸惊惧,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周煜澜,手如兽爪般紧紧扒着地面,似是要将自己钉在此地,生怕谁把他拖走一般,力道竟大到指甲崩裂,丝丝鲜血渗入土地,如小蛇般蜿蜒游弋。 裴照竟觉闻到了血腥味,一时胃部翻腾,他以舌尖狠狠抵着齿关才没有吐出来。 周煜澜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的视线牢牢定在裴照左手虚虚拎着的茶壶上,只见他手指如使不上力般,被茶壶渐渐抻直,脱手的那一刻像是发出了不可抗拒的指令。 周煜澜双眉微挑,道:“来人,把他拖出去,剁了喂狗罢。” 安贵猛地攀上他的腿不撒手,语无伦次道:“王爷,王爷饶命!是奴才记错了!您未曾去过偏院!是奴才眼花了!” 周煜澜却嫌恶地狠揣他一脚。 待人被拖至院外,哭嚎声也消失之时,他对一直站在一边的裴照微微一笑:“让老师见笑了。” 裴照勉强扯出个笑容,轻声道:“都怪这狗奴才,害我扰了您正事。” 周煜澜道:“无妨,不关老师的事。” 裴照拱手,急急忙忙道:“那我先回去了。” 周煜澜瞥了眼地上那些碎瓷片和那片突兀的深色水迹,叫住了他:“慢着。” 裴照僵硬地转身,道:“王爷还有吩咐?” 周煜澜走下台阶,步至他面前,极尽温柔地牵起他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道:“老师既是带了壶茶来,必是有事与我说道,为何如此急着走?” 裴照并未应声。 周煜澜双手将他的手包住,边将他往屋中引边道:“老师手抖得如此厉害,想是天凉了,我们还是进去说话罢,屋里暖和些。” 裴照半张着眼趴在榻上,背上压着个人,那人脑袋歪在他颈窝。 周煜澜的四肢严丝合缝地贴着裴照的。 上面的比他强壮太多,连脚趾都能使出令他难以抵抗的力气。他的双手被攥住,双脚被按住,动弹不得。 裴照这会看起来很是平静,虽然刚被折腾一番,却连喘气都不怎么剧烈。 而他实则又恐又怒,觉得自己像被一箭射中的猎物,四肢被猎人用麻绳绑在了一处。猎人上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拽着绳头。马狂奔起来,猎物被极速拖拽,刮起一路尘土。 他在迷蒙的土幕中回到了家乡,一个北方的小镇。那时他才五岁,娘亲将那串珠子绕了四五圈才能将将挂在他的胳膊上。 那日他若听了娘亲的话,只在院子里玩,而没有跑去街上看热闹,他便不会撞到那个男人的怀里,更不会引得那人蹲下身来痴痴盯着他看,摸着他的脸夸他漂亮。 那人问他家在哪里,得到答案后又给他买了个糖人,叫他不要乱跑,乖乖在此等他。做糖人的师傅的手艺那般精巧,糖人又那么晶莹剔透,娘亲从未买给他过,如此难得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怎会乱跑呢? 糖人刚刚做好,那人就回来了。 天突然下起雨,男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纸伞,一手撑伞,一手将他牵到自己腿边。他很矮,正好看到男人腰侧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在黑色衣袍上不怎么显眼。 起了大风,吹着雨浇到了他们身上,那牡丹竟被涮得褪了色,雨水顺着男人的衣袍流下时已是鲜红的。 他一下一下舔着糖人,愣愣盯着雨滴在地上画下的红痕。大约因为糖人太甜,齁得他有些恶心。他的脸早是湿漉漉的了,可还有不间断的雨水拍来,他被拍得迷迷糊糊,渐渐就记着那刺眼的红色了,其余再也看不清。 再醒来时他躺在床上,却不是家里的床,因这里的被窝要暖和太多。眼前是那男人,正冲他温柔地笑。他听他轻声道:“你是孤儿,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从今天起你便跟在我身边,唤我一声义父罢。” 他那时还小,小到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又恐又怒。 “义父。”他道,声音稚嫩动听。 裴世芳情难自禁,亲了亲他的脸颊。 义父说他是孤儿他便是。因他见识过那牡丹红得多么刺眼,多么狰狞,如巨蟒,轻柔地缠住他,再一点点勒紧,在他颈边吐信子。于是他一瞬便学会了存活于世的秘诀,说来简单,惟“忍”、“装”二字。 周煜澜生在皇家,更是深谙此道。他怎会猜不到皇帝把他放在他身边的用意,所以那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混蛋样子全是做给他看的罢了! “老师这般恶狠狠盯着我做甚?” 此时两人已重新穿上衣服,体体面面坐在小桌边喝茶。 裴照笑道:“王爷风姿卓绝,便忍不住多瞧了会,若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周煜澜道:“老师这辈子都要跟在我身边,不急这一时,以后慢慢看罢。” 裴照冲他敷衍地笑了笑,不知这恶心情话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心想幸好晚上吃得不多,不然全都要吐出来。 周煜澜放了他一马,道:“刚才......” 裴照马上接道:“草民什么都没听见。” 周煜澜瞥他一眼,一向冷冰冰的面庞突然生动起来,点头道:“没听到......可老师看到了。” 裴照抬眼望向他,道:“那王爷想如何处置我?挖了我的眼睛,还是也干脆把我剁了喂狗?” 周煜澜捏起颗点心递到他唇边,待他咬了口才徐徐道:“老师又跟我说玩笑话。我疼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这么对你?” 裴照极力忍耐才没把嘴里的点心喷他一脸,道:“草民愚钝,实在是猜不透王爷的心思。”他确实不解,周煜澜既要谋大事,为何费尽心机让他“不小心”撞破,他于他到底有何用处? 周煜澜把裴照咬了一口的点心扔进自己嘴里,细细品尝着,良久才道:“老师可还记得去年中秋?那晚我们赏月喝酒,吃的也是这桂花糕。” 裴照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却也只能答道:“记得。” 他将食指伸到唇边,张嘴舔了舔,意犹未尽道:“这桂花糕还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裴照腹徘,全天下的桂花糕不都是一个味?能做出别的滋味那才稀奇。 周煜澜拿帕子擦了擦手,道:“老师还记得那时你我躺在后院草地上,我对你说的话?” 裴照与他四目相对,那场景忽然浮现在眼前。 那晚两人喝得都有些多,小王爷耍起小孩子脾气,拉着他说要赏月,非要他把躺椅搬出来。裴照半点力气都懒得用,借着醉意抗命。只懒洋洋往地上一趟,道,这样便可,要那躺椅做甚?小王爷竟也没说什么,直接跟着躺下了。 两人靠在一处,因着醉意莫名生出些平时绝不可能有的亲密。虽然早就不知坦诚相见过多少次了,可心始终隔着层皮,谁也看不见谁的。这酒却似有把肌肤都融掉的神奇效力,互相将里头瞧了个干净。 两人许是胡言乱语了良久,裴照渐渐困了,闭着眼快要彻底睡过去,可小王爷的几句话却如一盆热水直接泼到他脸上,烫得他瞬间清醒,喘不上气。 裴照回过神来,皱着眉作苦恼状:“那日我喝多了,实在想不起王爷说了什么。” 周煜澜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他,像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半晌才道:“我是看老师似乎睡着了才说的,没听着倒也应该。” 裴照突然不安,隐隐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欲把话头引到别处,却来不及了。 只听周煜澜道:“那晚我跟老师说,老师若愿意,等到来年春天,我便去求皇上放母妃出宫。届时我也不再做王爷,带着母亲回江南老家过平常日子。老师也随我回家可好?” 裴照只觉心上一跳、眼前发晕,竟是怎么看周煜澜怎么顺眼。好在他的干儿子们各个都是能说会道、嘴上抹蜜的主儿,他算是练出些道行了,不然真要被小王爷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唬住,神魂颠倒了。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小口,笑得甚是恭敬,道:“承蒙王爷抬爱,在下实在承受不起。且春天早已过去,旧事重提还有什么意义?” 周煜澜侧过身子,一对墨玉似的眼珠正正对着他,将他的样子深刻在了里头。他一副真诚模样,倒真像是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单纯为了把这事和他掰扯清楚似的。 他说:“那时我觉着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一颗真心便够。老师愈不给我,我便愈想要,发了疯地想要。说了那些话也没指望你能答应,只是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样都是要将你带走的。把你绑一辈子,只能看我一人。” 裴照听他如此平静地说着疯话,只觉头疼,疼得要炸了!他知道周煜澜是个疯子,只是没想到疯癫到这般田地。 周煜澜接着道:“若是我说我这份心思至今未变,老师还觉得没有意义吗?” 裴照当真是哑口无言了。他的右手已将袖口攥出一片褶皱,像是将死老妪脸上的皱纹,满含疲倦与苟活于世的不耐烦。他现在便是这样的心情,只望小王爷能给他个痛快,不要再兴致盎然地只在他身上增添不致命的伤口,逼他苟延残喘。 周煜澜眼中却显出些病态的兴奋,他抓住裴照的手,道:“老师生气了?老师竟是生气了……” “没有。”裴照道。 周煜澜向来紧绷的脸颊此时陷下了个凹坑。裴照一愣,第一次发现他有酒窝。 周煜澜丝毫不管他以多么怪异的神色看着自己,他欣喜于裴照难得外露的情绪。所有人都对他笑,恭恭敬敬叫他王爷,里头有几分真意他心知肚明。 他把裴照的手像个宝贝一样捧着:“老师再等等,待我做完这件事,便去与你过那样的快乐日子,就你我二人。” 裴照任他搓着自己的手,丝毫不愿参与到他的“快乐日子”里。可他又无法做到冷酷无情、任他沉溺,毕竟他们肉体上是那样亲密的关系,于是他好心道:“王爷现在抽身而去不是更容易?” 周煜澜闻言面色渐冷,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她”是谁无需多言。 “我从未与她挣过,从小便是。她要什么都可以拿去,皇位也一样,我全都不需要。她疑心重,我便放手给她看,要我怎样都可以,我只盼着她能放过我的母妃。” 裴照皱了皱眉,只觉再这样下去手迟早要被捏成一团不分五指的肉球。 周煜澜定定看着他,一双眼通红:“可她竟然还是下了毒手……太医说母妃是染了恶疾,可母妃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可能一夜间就染上什么怪病!母妃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在后宫不争不抢,守着她的一处天地安安静静过了大半辈子,就这样她都不愿放过她!” 裴照抬了抬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想摸摸他的脸颊,悬在空中半晌还是作罢,攥成拳头放回了腿上。 周煜澜接着说道:“我们现在本该在江南,过最最普通的日子,我们开一家琴馆,教小孩子弹琴。老师不愿意也没关系,母妃说她的家乡处处都很美,看上一辈子也看不腻。老师白天便到处看看,一点点看,累了就回家歇着,我出去赚钱,这样倒更像普通夫妻过的日子。”他缓缓放开了裴照的手,垂眼盯着面前的茶杯发怔,猛地一挥衣袖将其掷到了地上,“她想要的我都让给她了,我想要的比她的不知简单多少倍,她却连这么些都不肯给我!” 他盯着裴照,几乎在吼叫:“我能做的全都做了,她依然不愿放过我。既然如此,我便要叫她也尝尝这般被人抢去所有的滋味!”他撑着桌面向前倾,脸几乎贴到裴照面前,“半年前我不辞而别,皆是为了今日之谋!” 裴照看他大喘着气,轻声问:“可王爷把我牵扯其中又是为何?” 周煜澜扶着桌沿往后靠于椅背上,闭着眼沉默了良久。再睁眼时除去呼吸还有些急促,已几乎完全恢复了往常那副冷淡模样:“自然是有需要老师帮忙的地方。” 裴照右手被他捏得发烫,手心贴上左手腕那串玉珠子,瞬间一丝冰凉沁入肌肤,舒爽不少:“王爷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皇上?” 周煜澜轻笑一声,笑得肆意张扬,斜眼瞥他:“我若没有十成把握,怎会让你撞见?” 他捏起盘中最后一块桂花糕,递到裴照嘴边,挑着眉抬手示意。等了许久,见裴照一口一口吃上了,他才道:“老师不会说的,她那般辱你,你怎会不恨她?老师又是个有仇必报之人,裴世芳就是个例子。” 那桂花糕只剩一丁点,不知是不是有意,裴照一口咬到他的手指上。 周煜澜非但不恼,反而顺势将手指伸入他口中,在他舌上轻勾了一下,接着竟收回手,一口含住那根手指头,抬眼瞧他:“老师告诉她也无妨,大不了一起死罢了。我说过,我死前一定会先把你送到下面等我的。” 裴照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因觉得这小畜生是真成畜生了。 周煜澜说得倒是没错,自己确是恨皇上,可也不怎么喜欢他,但也说不上讨厌。毕竟那年中秋,在他说出“随我回家”之时,因月色动人,自己是真的动了心思的。 第10章 10 周煜澜要他帮的忙,乍一听是个极简单的事情,可稍一琢磨就能体会出其中凶险。他下意识把掌心贴到脖子上捂了一会儿,热乎乎的,可也不知道能热多久了。 因这是个掉脑袋的事情,而他在明处,小王爷在暗处。万一周煜澜的谋划败露,第一个被处置的绝对是他。可他已被拉入敌营,万万没有选择的机会了,现在逃的话,这脑袋立马就得搬家。 他衡量一番,觉着哪条都不是活路,也就只能矮子里面挑高个,选个能让脑袋在它该待的位置多待几时的方向了,那就是顺着小王爷的意思来。 “老师放心,我定会保你周全。”周煜澜大约看出他的担心,轻声道。 裴照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以及忠心,心里却打定主意靠自己,退路定要赶紧谋划起来,毕竟这王爷可是说过不止一次死也要拉自己垫背,靠他保自己周全那分明就是抢着上断头台! “我要送一些人进老师的百草阁,再经由老师之手将他们送入后宫。” 将人送入后宫之后要干些什么,周煜澜没说,可裴照也不傻,自己领会了。 他想了想,觉出些不合适:“可我阁中突然多出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任谁看了都会有所怀疑。”何况皇帝还格外关心他的干儿子们,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能被她知晓,且不说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周煜澜却似一切尽在掌握中,挑了挑眉:“这点老师放心,自然不是让他们凭空出现,而是要换。”小王爷就此打住,不再多说,只道所有事情都无需裴照插手,他自会悄无声息地安排妥当。 裴照知道周煜澜要在百草阁动手脚,却不知是何时动手,如何动手,所以一颗心整日悬着放不下。 这天之后周煜澜不再关着他,于是他每日吃过早饭便跑回百草阁,把干儿子们住的院子一个个转过去,倒要看看这小王爷如何“换”! 干儿子们自是受宠若惊,因除去在床上,义父从来都是冷淡疏远的。这下不知为何有了兴致,竟每日都来看他们,且什么也不说,只一个个盯着看。许多干儿子从裴照的眼中看到了克制的“父爱”,皆是感动得在义父离去后偷偷抹眼泪。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干活愈加卖力,抢着接客,每个人浑身都燃起一股子极为邪性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劲头。 这一日日过去,百草阁除生意愈发火爆外并无任何改变。 裴照越发想不通,开始怀疑周煜澜所说的“换”并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或者他已经“换”了,可自己却没发现?这也不大可能。他对每一个干儿子都了如指掌,就算周煜澜真能将人易容出与干儿子一样的外貌,他也有自信看出破绽。 裴照每日都要将那一堆干儿子逐个看过去,早看得烦了,于是愈发敷衍,只瞟一眼便走。 这日进到春园,干儿子们已习惯义父每日清晨的“看望”,早早站在院内候着。裴照徐徐在他们身前走过,刚要出去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这一眼便叫他看出不对了。 他匆匆走回含情身前,仔仔细细打量他,身材容貌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他能觉出不同,他的含情被“换了”! 裴照试探道:“含情今日看起来似是有些不一样?” 含情微垂着头,懦怯又欣喜地看了他一眼:“含情新做了身衣服,义父觉得好看吗?” 连嗓音、神态都一摸一样!可他就是知道这不是真的含情。他随意说了句“好看”便转身离开,留下一院子干儿子羡慕地跟“含情”打听衣服是在哪里做的。 裴照快步走回自己的屋子,关上房门。他扶着桌沿坐下,怔怔出神。含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被一个与他一摸一样的人占了位置,甚至与他朝夕相处的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裴照紧紧攥着桌沿,将指肚攥得发白。他虽然大致猜到了这一切,可事情真的发生了还是让他觉着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有新的人被替换。他的脉脉消失了,千山消失了,万水消失了,青梅消失了,竹马消失了…… 他的干儿子被换去了一大半。至于这些消失的人被如何处理了,以他对那周煜澜的了解,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裴照一边对周煜澜的手段感到惊惧,一边又恨得牙痒痒。 经周煜澜这么折腾一番,一心一意爱他的干儿子们全被他的人替了去。这哪里还是他裴照的百草阁,分明已经姓周了!他认定那小畜生有私心,同他玩了个一石二鸟之计。说着需要他的帮忙,实则是将百草阁顺手毁掉。而百草阁是他的一切,毁掉它就是灭了他的根基! 裴照想起那日自己竟还对周煜澜产生了恻隐之心,只觉自己当真是傻得可以。这畜生的每一句话都是故意的、算计的,就是要引自己心软,将自己绕得团团转,使自己并不能细细琢磨其中利害! 他真真要被这畜生逼疯了,他只想好好活着,随心所欲地活着,养花、读书、玩儿子。怪他一时被迷了心窍,招惹上周煜澜这么个畜生,自己下地狱不够,还偏要抓着他一起! 裴照气得当即唤来燕喜,令他找人把门前那片玉兰给挖了。 燕喜不敢:“主子,那些玉兰花是景王爷着人种的,咱们把它挖去了不太好吧……” 裴照道:“让你去就去!” 他看着那些刚刚还生机勃勃的树死气沉沉躺倒在地,心里终于舒服了点。他弯腰从枝丫上揪下朵花,一点点撕得粉碎,心里只盼着那狗王爷有朝一日也能落得和这些花瓣一样的下场。 第11章 11 裴照每日冷眼看着这群假儿子装模作样,心道周煜澜也是厉害,能把人训得如此忠心耿耿,进了百草阁还真能舍身做公子,卖屁股卖得心甘情愿、一丝不苟。 于是便生出哪日得着功夫定要向他请教请教御人之术的念头来。 这晚两人云`雨完,周煜澜不知怎么对他那硬不起来的玩意来了兴趣。一把将那团软肉抓进手里捏来捏去,裴照累得够呛,闭着眼任他揉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玩够撒了手。 裴照觉得那处跟发了烧似的烫,心里发慌,虽说本就不管用,可也不能被捏得更废吧! 他眯起眼往身边瞥了眼,见小王爷双目紧闭,于是打算偷偷检查一番,他小心翼翼地使右手将胯间物抬起,微微梗起脖子往下看。目光触及之时当即怒火中烧,好好的玩意被这狗王爷捏得通红,活像个熟透了的大桃子! 他气得以这般姿势定在了那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笑得他一颤,慌忙躺平扭头看去。 只见周煜澜正半抬着眼瞧他,眼里全是戏弄之意。他贴上来吻了吻裴照的唇,道:“老师的那处是顶特别顶可爱的,让我爱不释手啊。” 裴照打了个哆嗦,他这话说的,是以后还要玩的意思?他连忙清了清嗓子:“王爷是在笑话我吧?” 周煜澜道:“老师紧张什么?”说着伸手狠狠在他的器物上攥了一把,弄得裴照倒吸了口凉气。 “王爷这是打算彻底废了我?” 周煜澜伸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动作是极温柔的,话语是极骇人的:“废就废了,老师又用不到。难不成你还妄想有朝一日能使那东西去上别人?”说着竟狠捏住他的双颊,迫他仰头看自己,“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再不许和别人牵扯不清,想也不许想。” 裴照默默叹了口气,暗道小畜生的脾气是越来越阴阳不定了。为使自己的脸快快逃脱魔爪,他只得说道:“我的百草阁都成你的了,我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乱搞不成?” 周煜澜听了还算满意,终于放了手,重新搂紧了他。 裴照以这般姿势待了会儿,想起那件事来:“我有一事想请教王爷。” “什么?” “就是想问问,王爷如何将那些人□□得忠心耿耿,说卖身便卖身的?” 周煜澜下巴顶着他的脑袋顶,悠悠道:“很简单,抓着他们的命门即可。” “命门?” 周煜澜一下一下抚着裴照的头发,似是抚着极心爱之物:“天下人,三成惜命,三成爱财,三成求权。惜命的我拿着他的命,爱财的我给他金银,求权的我予他权力。他们求有所得,哪有不听话的道理,身子卖便卖了,眼都不会眨一下。” “还有一成呢?” “剩下那一成......”周煜澜语调带笑,很是得意的那种笑,“便是刚正不阿,宁死不屈之人了。” 裴照来了兴趣,从他怀里挣脱,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这种又如何驯化?无论如何折磨都不屈服的人。” 周煜澜道:“这种最是简单。”他顿了顿,几乎用气声在讲话,轻飘飘的似没有一点力量,却似针般扎进他耳内,“根本不用花力气折磨他,只需绑来他的妻儿,没有妻儿就绑爹娘,没有爹娘也总有个牵挂之人。” 他闻言一愣,半晌才缓缓道:“王爷好手段。” 翌日,裴照一睁眼便仔细地思量起来,认定自己属于那三成的惜命之人。可他忍不住想,自己有没有所谓的“牵挂之人”?那一屋子干儿子绝对不是,死了的话,他兴许会难过上几天,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把自己的相识之人想了个遍,终于虚虚舒了口气,甚好,自己无牵无挂,只需想方设法保命便可。 而这么一想,却也让他想起个人,这人大约算是他在这世上比较在意的一个了。 回到百草阁他便把阿紫叫到了跟前。 “今年十八了?” 阿紫愣了愣,低头看着地面:“是。” 裴照缓缓点头,他这会儿生出了点为人父的感觉。干儿子叫他义父,也就是个叫法,谁还能真把他们当儿子不成?阿紫叫他主子,他却觉得她像自己养大的闺女。 她七岁被卖入百草阁便进了他的院子做婢女,他那时已是半大小子,哪里乐意让小孩伺候他。可只比桌子高一点的女孩却倔得很,一声不吭地干活,手脚伶俐,人也安安静静,实在是个好姑娘。 转眼这么些年,阿紫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忍不住要操起爹娘该操的心。 “不小了,该给你找个人家了。” 阿紫听了肩膀一颤,竟是猛地跪了下来,头垂得更低:“阿紫不想嫁人......阿紫愿一辈子跟在主子身边。” 裴照见她双手扶在膝上,狠狠攥着衣裙,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对我有心思?” 阿紫慌忙抬头,一双眼红彤彤的,刚对上裴照的双眸又匆匆低了回去,摇了摇头小声道:“阿紫,阿紫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妄想......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着便心满意足了。” 裴照笑了笑:“是我配不上你,我的毛病你也知道。” 这话着实吓了阿紫一跳,因他的话过于直白而一瞬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主子......主子很好,比天下所有男人都要好。” 裴照最是喜欢单纯可爱的人,打趣道:“那让你嫁给同我一样不行的人,你也愿意?” 阿紫不知所措地望他一眼,喃喃道:“若是他......真能让我倾心,那便无妨......” 裴照笑出了声:“你愿意我也不会同意的,”顿了顿道,“我定会给你寻个极好的人家。” 阿紫有些急了,音量提高不少:“阿紫愿伺候主子一辈子!” 裴照没再答话,只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阿紫万分不安地退下,走出屋子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趔趄几步站稳了,眼泪直直往下掉,委屈得不行,生怕主子真要把她嫁了。 而裴照确实是打定主意要给她找人家的。 阿紫还小,现在说着要陪他一辈子,是因为不懂寂寞的苦。瞧瞧宫里那些搞对食的老宫女便知,世上绝没有比一辈子清心寡欲更难熬的了。再说就算她受得住这种苦,他也绝不能由着她去,这样是要把好好的姑娘给毁了的。 第12章 12 然而给阿紫寻一门好亲事却是件极难的事,难度之高,仅次于摆脱周煜澜的纠缠。 裴照认识不少京城的富家子弟,其中容貌出色者也不在少数,然这些人绝不能是阿紫的归宿。能跟他攀上交情的显然都不是什么好鸟,因他自己就不是清白人。然而自己不清白却并不妨碍他嫌弃这些游手好闲啃老本的公子哥儿,只他的钱财皆是靠自己辛苦挣来的这点,就给了他瞧不上他们的资本。 实在挑不出合适人选,任他再怎么心急,这档子事还是搁浅了。他对阿紫有满腔做爹的责任感,“女儿”的婚姻大事万万不能凑和,一定要为她找到个万里挑一的如意郎君才好。 裴照思量良久,福至心灵,发觉当下之急是要多认识些正经人。至于去哪里认识正经人,他自然是没经验的。反正整日在百草阁和王爷府蹉跎,正经人是不会自己送上门来的。想通了这点,裴照立刻身体力行为阿紫经营起来了。 他用完早膳便出了王爷府,却不是往百草阁跑,而是要去城西。 城西是个热闹地方,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商铺,有吵吵嚷嚷充斥着肉腥味的市集,也有文人雅客常光顾的高雅茶座,单没有妓馆这样的□□场所。 裴照自然是直奔着那悠然茶居去的。 他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又面含浅笑,举止谈吐温和有礼。那店小二一看便觉这是个清白公子,当即躬着身将他往二楼雅座引。 裴照每日都来,点一壶好茶,坐在窗边,慢慢喝上一天。其余座位总是三五人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笑声总往他耳朵里送。不只笑声,还有目光。裴照知道那边有人总盯着他看,被看了好几天后,他出其不意地扭头,准确对上那人的眼睛,举起茶杯在面前微微一抬,见那人露出惊慌神色便转过头接着看窗外景色去了。这是个欲擒故纵的招数,屡试不爽。 天色渐暗,那伙人结了茶钱,在门前道别。人向着不同方向走了,那个盯着他看的却是转过身又要回来。他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似是想起什么,小心翼翼仰头看去,与裴照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人舔了舔唇,耳朵染上了余晖的亮红色,捏出个局促的笑容,慌忙点了两下头就要跑。却又像不倒翁似的摇摆起来,大约是没想好要跑回茶楼还是跑去街上。 裴照噗嗤笑了,心想:此人长了副伶俐模样,竟如此笨拙滑稽。于是确定下来:这是个正经人。 那人约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干脆哪里也不去了,如兔子般灵巧地跳了一步,贴墙靠边站,躲到屋檐下去了。 裴照被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他的衣袍。兴许抻着脖子探出窗户是能看到他的身影的,但是他是个矜贵人,不做那般不雅的动作,于是便下楼结账,要到门口光明正大地会一会他。 刚下楼,便听街上一阵骚动,是个大汉扛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男孩舞动四肢捶打在大汉身上,高声大喊:“你放开我!你不是我爹!”大汉扛小孩跟扛一袋棉花一样轻巧,男孩的捶打落到他身上就如棉花砸向铁门,什么用处都没有。 街上不少人驻足看去,指指点点,都离得老远。裴照只瞥了一眼,如什么都没看见般,背着手向躲在檐下的男子走去。 刚迈了一步,就见一白影如离弦箭似的冲那大汉跑去,却是支弓没拉满、射击还不如虫子叮咬疼的废箭。 那大汉抡起胳膊便把他推了个屁股蹲。 男子羞得满脸通红,大约因为摔得腿软了,撑着胳膊也爬不起来,抖着嗓子喊:“把那孩子放下!” 大汉理都不理他,大摇大摆走了。 男子咬着牙匆匆爬起来,白衣已成了灰衣,好好的白净公子摔成了落难小子,他也不在意,竟是要去追那大汉,却被一人拽住了手腕,将他扯回茶楼门前。 男子目光追着那大汉的背影,不舍得扭头看拉他的是谁,只一边挣扎一边喊:“放开我!”这会儿被按着停下脚步他才扭头看去,一瞬脸上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一个又羞又窘的表情上,张了张嘴,道:“公子,您......”吭哧半天没下文,被裴照吓得堵塞了的脑袋半晌终于通了,想起那个被大汉扛着的男孩来。转头望去,却再不见人影,他们早没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慌慌张张地对裴照道:“那个大汉不大对劲,好像不是男孩的父亲......”他双手不自觉紧紧攥住了裴照的衣袖,只因觉得这位近日总来他茶馆喝茶的好看公子面善,看起来像个热心肠的好人。 可他真真指望错人了,面前的这位大约是全京城最不爱管闲事的主儿。 裴照却装得着急起来,眉毛拧成一团:“公子别急,还是先报官罢,你我二人追上去也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男子似是被点通,喃喃道:“是,公子说得极是......” 裴照大发善心,表示要同去官府,男子自是感激不尽。 两人路上通了姓名,这男子叫赵楼川,是悠然茶居的老板。 这赵楼川当真是心系那可怜的男孩,他又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这番被下了个够呛,所以他并未没意识到,自己一路上都在往裴照身边靠,如盲人一般将手举在腰侧,无助地晃来晃去,非要摸到身边人的衣袍才安心。 赵楼川专心地担忧着。裴照专心地快乐着,为自己结识了一位正经人而快乐,早把阿紫抛到了脑后,忘掉自己认识正经人的目的了。 第13章 13 裴照依旧是一天不落地往茶楼跑。 赵楼川自那日后已认定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便很乐意与他交往。只是他嘴笨,不怎么会说话,只能陪着在雅座喝茶,说个几句类似“今日天气好”的问候话儿,就再憋不出其他的了。他眨巴着眼往窗外瞟,隔一会儿冲裴照笑笑,一脑门子傻气不加遮掩地往外冒。 裴照倒很是喜欢看他的局促样子,认为这是正经人才会具备的美好品质。他平时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畜生说畜生话的周全做派,可与赵楼川相处的时候,他却是沉默不语的,只微微笑着,一天下来能把嘴笑僵。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做足了样子,他觉得自己仿佛真成了个君子。 这日两人正喝着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阵熟悉的笑声,裴照手举茶杯定在空中,暗呼不好,只望是自己听错了。 他自然没能如愿,那笑声的主人已眯着眼步至他身前,娘里娘气道:“裴公子,您什么时候多了个品茶的嗜好,老奴怎不知道啊。” 裴照转身挡在这人身前,像是把他当做洪水猛兽,以防他扑到赵楼川身上一般,眉毛扬起,惊讶样子做得十足:“真是巧,李公公今儿怎么有空到城西来转悠?”一边说着一边摆出将人往外引的架势。 李公公跺脚,道:“还不是赖您!皇上急着要见您,我去阁子里也没看着人,下人们还都一问三不知的,真把老奴急坏了!要不是景王爷告诉我您最近爱往茶楼跑,我还找不到您呐!” 裴照听了“景王爷”三字,登时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立即生出莫大的恐惧感,仿佛小妾在外面偷人被夫君抓了个正着。然转念一想,自己害怕甚么?该生气才是!一来他不是小妾,二来他没偷人,三来这狗王爷竟然一直派人跟踪自己! 李公公目光越过裴照肩膀,发现桌边坐着个白净公子,正慌慌张张望着这边。李公公能成皇上眼前的红人,全靠脑筋会转弯。他眼珠子滴溜转,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只一会便咂摸出门道来了——绝对是这妓子改不掉□□本性,得了王爷宠爱还不消停,出来勾三搭四。他故意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赵楼川脑子里正一团浆糊呢,这又是王爷又是皇上的,彻彻底底将他弄糊涂了。他心想:裴兄只是区区花店老板,怎会与这般权贵扯上关系?他心里很是担心,生怕这位心地善良的裴兄是惹上了什么大麻烦。他小心答道:“在下赵楼川......” 李公公做出一脸歉意:“扰了赵公子和裴阁主的雅兴,真是对不住。” 赵楼川抓住了话里的重点:“阁主?” 裴照心道不好,如芒在背,连忙推着李公公下楼:“我们快些走罢,勿让陛下等急了。” 李公公这会儿却将自己抻成了死脑筋,非要解释地清清楚楚:“这位是京城大名鼎鼎的百草阁阁主,您不知道吗?” 裴照撇下李公公,逃难似的跑出了茶楼,心想自己是再没脸来了。 待两人走远,店小二凑到赵楼川身边,压低声音道:“小老板,咱们以后可不能再让那人进门了。”见自家老板一脸不明所以的天真样子,他急得哎呀叫:“那百草阁,可是......可是个男妓馆啊!” 赵楼川单是听到男妓馆三字就涨红了脸,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连店小二都不敢再看,羞怯地垂下眼,直勾勾盯着裴照刚才用过的茶杯。自己一直以为男妓都该是肮脏可怕的模样,却没想到有这般清秀俊丽的......所以他说自己是花店老板时赵楼川不曾有疑,只觉他确实很像与花花草草相伴的人...... 皇帝找他,自然是要他送人进宫的。裴照随便捡了两人带了过去,反正都是假儿子,哪个都一样。皇帝这次没要他做别的事,只似笑非笑地道了句“澜儿很是看重裴老板”就放他走了。 出了宫门有个王府的小厮迎上来,颤抖着说王爷让他速速回府。 裴照没难为他,因不想再收到个脑袋做礼物,也着实提不起劲与周煜澜对着干。狗王爷大约正在气头上,不知会在床上泄愤还是掐他脖子、攥他手,又或是再把他如禁脔般关起来,他都没力气担心了。他正为自己失去了唯一的正经人朋友而难过,难过死了。 周煜澜坐在书房榻边,整个人陷在暗处,唯有一双眼发亮。 裴照缓步走过去,笑着拱手道:“王爷。” 周煜澜挑起眼皮,仰头看他,沉默半晌,竟无比温柔地拥住他,将自己的脸贴于他的小腹上。 裴照只觉这大概又是他新的折磨人的法子,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语调却甚是关切:“王爷怎么了?” 怀中人许久才闷声道:“我拿你没办法。” 裴照一怔。 “求求你了。” 他很不想承认,然那一瞬他确因周煜澜这句委屈无奈的“求求你”心碎了,生出了要不得的念头:此生凑和着与他过也罢。 当然这念头转瞬即逝了,裴照找回理智,只觉小王爷突发的柔软不合常理,定是耍的软刀子。他等着周煜澜发怒,而怀中人竟保持着一副温顺的小猫模样,仿佛他性子本就如此。 他贴在裴照怀里一动不动,一抱便抱了一个多时辰。裴照被他抱得一颗心七上八下,额头在初冬时节竟蒙上了一层薄汗。 直至天完全黑下来,周煜澜才恍惚回神,不舍地放开他,轻声道:“老师今夜好好休息吧。” 休息?裴照张了张嘴,惊诧地目送小王爷离去。他定定站了会儿,又不甘心似的跑到门前四处望了望,这才相信小王爷是真的走了。他满腔狐疑,心道周煜澜莫不是吃错了药,竟有闲情雅致与他“发于情,止乎礼”,衣裳都不脱,倒搞得他心痒。 周煜澜一夜间转了性,对裴照是无尽的温柔怜爱。 天气渐凉,裴照常年纵欲过度,以致身子虚得很,大病没有,唯独怕冷。才入冬便整日捧着手炉缩在卧房里不愿出去了,连百草阁都懒得回。 周煜澜见他这副样子,怕人在房里憋坏了,于是着人在院内阳光处放了把椅子,天儿好的时候便抱着裴照坐上一会儿。 裴照被搂得紧,倒也不觉得冷,加之冬日的阳光温柔,照得人懒洋洋的,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了。他总是将脑袋歪在周煜澜肩上,闭着眼半梦半醒。 这样的日子让裴照咂摸出点幸福的意味,但又幸福地胆战心惊。他总是迷瞪不了多久就会猛地惊醒,挣扎着要从周煜澜身上下来。周煜澜只将他搂得更紧,哄孩子睡觉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笑道:“老师又做噩梦了。” 裴照模模糊糊应一声,重新靠回他的怀里,盯着他颈间的肌肤发愣。 再没有比这种日子更折磨人的时候。 从前小王爷喜怒无常,他倒不怵,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就好。这段时间实在让他琢磨不透,他以为自己是明日便要被押赴刑场的死囚,周煜澜对他的好就像临刑前的最后一顿饭,颇有给点甜头再上路的意思。 裴照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周煜澜低下头,关切道:“是冷吗?要不回屋去?” 裴照倚着他的肩膀仰头望向他,因正与日头对上忍不住皱着眉眯了眼,显出一副考量的表情来,似是想把眼前人看穿,弄明白他到底在筹谋些什么。半晌无果,他侧过脸,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再坐一会吧。” 周煜澜闻言将他揽得更紧了些,捉起他的一只手哈了几口气又搓又揉,瞧着怀里人懒散地任人摆布的样子,忍不住在他耳边低声笑了起来:“老师躺得舒服,辛苦的却是我。” 说着贴着他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亲了亲,“老师身子太弱了,药膳也没少吃,怎地还是这般瘦。” 裴照闭着眼道:“还不是被王爷折腾的。”说完他自己一阵恍惚,这样的对话,像极了恩爱夫妻间的打情骂俏。 周煜澜没搭话,但大约很受用,抱着他轻轻摇晃起来。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你恨我吧?” 裴照平时敷衍人敷衍惯了,脱口而出:“王爷这是什么话?我怎会恨王爷呢?” 两人再没说话。 裴照贪婪地享受初冬的暖阳,哪怕知道这样强撑的温暖日渐虚弱,凛冬已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然他装着懵懂,只愿过一天看一天。 他下定决心,不再纠结周煜澜如今予他的温存是为了哪般。他给,他便心安理得地接下,远方有血盆大口便有吧,躲总也躲不过去。既然如此,又何必因将来的事情扰了现在的快乐日子。 他想着想着,思路越发不清晰,显然又要睡过去,迷蒙间隐约听到周煜澜说:“恨也好,总比不在意要好。” 裴照轻哼了声算作回应。 “至少老师该是忘不掉我的。” 裴照神色安宁,呼吸均匀绵长,大约是没听到这句话。 冬渐深,转眼到了冬狩的日子。 周煜澜是王爷,定要去,一去便是许多日,裴照思及自己一人待在王府也是无聊,便打算收拾东西回百草阁住些时日。 而周煜澜却说要带他同去。 裴照婉拒:“多谢王爷好意,然围场风大,我怕冷怕得要命,还是算了吧。” 周煜澜将他缩在袖笼里的手捉到自己手里,仔细将它捂热了才再度抬眼瞧他,目光坚定到睫毛都一根不颤:“老师必须去。” 裴照只觉手上的热气顺着胳膊爬上来,激得他颤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心里“砰”的一声,大约是温热气蛮横地将冰面撞开了。 他当即明白了——到了,那一天到了。 第14章 14 皇帝喜欢狩猎,因此每回去围场的队伍都是浩浩荡荡的,这次也不例外。随行的有四个男宠,正是忘川、秋水和刚被送进去的两个假儿子。 去的路上格外顺利,虽已是严冬,却连风都没怎么刮。所有人都被意外的好天气感染,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裴照在马车里甚至听到外面两个侍卫小声讨论皇帝的风流韵事,比如皇帝最爱在围场与男宠共骑,在马背上干些销魂事。 听着外面下流味十足的笑声,裴照却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他提着心吊着胆,睡觉也不踏实,生怕自己一不注意就会发生什么大事。周煜澜与他共乘一车,气定神闲地。裴照偶尔瞥他一眼,他便回以一笑,却也只是笑,半句话都不讲。 裴照被他笑得心里发毛,越发不安,恨极了他这般与自己打哑迷的行为! 明明是周煜澜非将他拉进沟里来,这会竟悠闲坐到一边,看着他晕头转向,无提点几句的自觉!要不是因隔墙有耳,裴照简直想掐着他的脖子大喊:你这小王八蛋是不是要造反啊!何时造给句准话可好? 然待众人到了围场,依然是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天,还是一切如常。 这日清晨,裴照实在忍不住了,几步走到刚出大帐的周煜澜身边。他有话不能直说,只好挤眉弄眼。 裴照是焦急严肃的,周煜澜却只觉他的样子俏皮活泼,心中生出满满的愉悦。手钻入他的袖笼,捉着他的手捏了捏,低头在他耳边道:“不要着急,快了。” 言毕便放开他的手往皇帝帐中去了。 裴照瞧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前浮现出那年初雪时候,少年人款款而来的模样。一来一去叠合起来,同样是一身白衣,只是如今的步伐似是比那时更坚定有力了些。 没多久,他觉着有些冷了,缩了缩脖子转身往帐中去。伴随着身后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他每一步都走得庄重,盼着那人能得偿所愿。周煜澜想要的真心,他以前给不了,因着直到现在,他也才第一次让自己看见。 本以为又会是宁静的一夜,裴照刚熄了烛火,李公公却来了:“裴公子,陛下有请呐。” 他一入皇帐便被两名侍卫按到了椅子上,挣扎无果,只见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身边跪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正是他的假儿子。 裴照惊骇,强装镇定:“陛下,这是......” 皇帝扬眉冲他笑了笑,撇了撇嘴:“哎呀,这大晚上的,却要因这般小事打扰裴老板休息,朕心里意不去啊。”她捂着胸口,竟露出些惊慌神色,“只是不弄清楚,朕实在害怕得睡不着觉。” 皇帝抬手指了指跪在一旁的那人:“他要下毒害朕,裴老板说怎么办呢?” 裴照心里瞬时涌上无数念头,这是周煜澜说的“快了”的意思?就只是命人下毒?这样便算是败露了?还是他另有别的筹划......而就算他有颗八窍玲珑心,此时也断断得不出答案,他能做的只有与皇帝周旋:“自是该杀。” 他抬眼看向皇帝,“此人从我阁中出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草民难辞其咎。” 皇帝闻言悠悠然步至他身前,勾指抬起他的下巴:“裴老板言重了,朕是十分信任你的,怎会怪罪到你的身上。” 裴照愣了愣,道:“谢陛下。” 皇帝俯下身,将脑袋探到他耳边。旁人看来还以为圣上又起了玩心,调戏人呢。 只裴照听到皇帝说了什么:“要怪也是怪澜儿嘛,你又知道些什么呢?”说着满是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脸,立刻立起身,兴味十足地看向他。 裴照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却因喉中干涩而异常艰难:“草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皇帝轻笑一声,半靠回榻上,闭上了眼,许久再没动作。一时帐中静到了极致,连呼吸都压抑克制,像是生怕吵到皇帝休息似的,唯一不被皇威震慑的只剩外头的大风,吹得帐布轰隆隆响。 “裴老板是北方人吧?”皇帝突然道。 这没由来的问话叫裴照心头猛地一跳:“是。” “寻了这么些年,可找到双亲了?” “并未。” 皇帝半垂着眼,叹了口气,嗔道:“你总跟朕见外。为何不求朕帮你?这天下都是朕的,两个人朕还能找不到吗?” 裴照额头渗出层薄汗,口中越发干涩,他舔了舔唇:“陛下......”刚挤出两个音节,便见皇帝跟变戏法似的,一串珠子忽然从手中垂吊下来,她的一只眼正从那珠串洞口望向自己:“这珠子眼熟吧?和你戴着的那串一模一样呢。” “可否......可否让草民仔细看看......” 皇帝置若罔闻,接着道:“老人家这些年过得可是不太好啊......” 裴照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裴老板可想见见他们?” 裴照只觉嗓间起了火般,无比艰难地挤出声“想”。 皇帝笑道:“一会儿啊,你顺着朕的意思演出戏,朕高兴了,便告诉你他们在哪。” 这时李公公凑到她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帝听后道:“这便到了?先让他在外面候着,快去把王爷请来。” 李公公很快将周煜澜带了来。 他的目光只在裴照身上短暂停留就看向了皇上:“参见陛下。” 皇帝道:“这个时辰叫你来,是想让你见个人。” 话音刚落,唐意年步入帐中。 “澜儿正等着唐大人呢吧?” 虽是个问句,她却说得斩钉截铁,并不需要周煜澜的回答。 她接着道:“前些日子啊,朕突然想起唐大人的儿子来。那小胖子很是可爱,便一时兴起邀他进宫来玩了,朕念他念得紧,竟忘了知会唐大人一声。小孩子又玩性大,一直赖在宫里不想走,叫爱卿着急了吧?” 唐意年一愣,连忙拱手道:“小儿不懂事,叨扰陛下了。” 皇帝摆摆手:“叨扰倒谈不上,只是住得够久了,再住下去,住到长大倒也不必出去了,唐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唐意年闻言膝盖一弯,竟是要跪下。皇帝立马扶了一把,放声笑道:“唐大人这是做什么?玩笑罢了,朕还能真把你儿子纳入后宫不成?只是这些时日将他忙忘了,待冬狩结束,你便把他接回去罢。” 唐意年晃了几下才将将站稳:“谢陛下......” 皇帝悠悠扭过头看向周煜澜,带着大获全胜的肆意笑容。 这笑却突然被“咚”的一声响动打断,竟是那“假儿子”如没立稳的木头桩子般面朝下砸到了地上,一片暗色蔓延开来。 一侍卫上前察看:“陛下,此人把舌头咬断了。” 裴照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万万没想到周煜澜的人会愚钝至此。自尽便自尽,偏偏挑在这时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皇帝闻言嫌恶地摆摆手:“晦气!快些拖出去!” 大帐中漫着一股诡异氛围,几个下人手忙脚乱地跪在地上清理血污,其余人皆心不在焉、各怀心事,只皇帝兴致盎然地左瞧瞧右看看,眼珠子滴溜转,似是在琢磨什么趣事,突然将掌猛地一合:“朕想到个顶有趣的游戏!” 她突然问裴照:“裴老板最爱的百草公子是哪位?” 未等裴照应声她便道:“让朕猜猜,一定是秋水!来人,快把秋水给朕带来!” 待秋水被扔进帐中,皇帝道:“规则很简单,裴老板在澜儿和秋水两人中挑出一个你更爱的,”皇帝扬眉一笑,“被选中的活着,剩下的那个死。”说着便命人将周煜澜与秋水按至一处,又在他二人面前摆了张小桌,桌上放着只盛了半碗汤药的瓷碗。 一切安排妥当,皇帝意味深长地望了裴照一眼,一字一顿道,“该怎么选,裴老板可要好好想想啊。” 裴照当即明白了皇帝那句顺着她的意思演出戏的含义,她是要他亲手杀死周煜澜。 他直勾勾盯着那碗汤药,耳边传来秋水带着哭腔的呼喊:“义父......” 裴照迟迟没开口,皇帝不耐烦地催促道:“裴老板快些选啊。”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双手突然捧起那瓷碗,仰头一饮而尽。汤药顺着唇角流出,因喝得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周煜澜抬手用袖袍在嘴角一蹭,雪白的袖口立刻染上一片暗色污渍。周煜澜大张着嘴喘了几口气,半垂眼往旁边一瞥,忽如饿狼般朝裴照扑来,一把将他拖下椅子摔到地上。 皇帝瞪大了眼,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然那两人却没了动静。只见裴照双手撑地,周煜澜靠在他身上,再不动弹了,竟是一副亲密温存样。 方才他扑过来的时候,裴照以为他要与他同归于尽。他可以撞死他、打死他、掐死他,然他哪样都没做,而是将头靠在他肩上,仿佛只为借个地方来呼吸。他便任他靠着,听着他的一呼一吸。哪怕他突然张嘴将他脖颈咬断,他也会任他去。 不知就这样停滞了多久,耳边的喘息声越来越轻,在要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突然听周煜澜说:“好生活着,你欠我的。” 先前说死前要先把他请到地下等着的是他,如今叫他好好活着的也是他。不是怕一个人寂寞吗,怎地又不怕了? 裴照还没琢磨清楚,肩膀上的脑袋却向一边歪了去,吹得他脖颈发痒的气息也不见了。他只觉身上不是靠了个人,而是被压了个秤砣,仿佛有千斤种。 帐布突然被风吹翻,凛冽气撞了他满怀,他被激得一哆嗦,冷极了。这才想起怀中还有个人,他慌忙抬起手,虚虚将人圈住,喃喃道:“好冷。”他觉着抬胳膊抱人很累,心想还是被人抱住好,可怀中人这会儿不知为何竟这般懒惰,胳膊只垂在身侧,举都不举一下。 裴照要想的事情很多,眼前的景象便显得不那么清楚。 一眨眼,外面竟不一样了,白绒绒的东西漫天飘着。 又是初雪。 怀中人被拽走了,他们拖着他越走越远。一身白衣仿佛化作了雪,愈发看不明晰。 再眨眼,一滴泪就掉了出来,风挂着泪干在脸上,撕扯皮肉般的疼。 裴照拧起眉,抬手在脸上胡乱抹,越抹越痛,连手都火辣辣地疼,如此泪更是止不住了。他自己与自己耍赖,满腔委屈地想:完了。这么疼,自己肯定忘不掉他了。 【上卷完】 第15章 15 “这日子是一年比一年难过了……” “谁说不是……”这人半掩着唇,压低声音,“咱们饭都快吃不上了,皇帝还要修什么避暑山庄!我赚的辛苦钱全拿去抵了徭役……” 另一人重重叹了口气:“哎……要我说,景王爷倒是比她强一些。”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那人露出些惋惜神色:“确实可惜,年纪轻轻的,竟染上重病去了……” “我倒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赵楼川给客人上茶时,旁桌人压抑的闲聊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而茶楼就是用来说闲话的地方,没道理让人家闭嘴。大家都不是聋子,听到些什么也是难免的。客人们都心知肚明,因此默契地遵守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茶楼里的所见所闻绝不带出门。这样心里算是有个底,总会聊起些平时不好说的禁忌话题。 “此话怎讲?” “景王爷从小习武,体格定是比一般人都要强上许多,怎会突然身缠恶疾。” “听说是去年冬狩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青衣男子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柳兄还是太天真了。据说那时景王爷死讯一传出,王爷府里的人竟一夜间全部消失了。” 柳公子不解道:“许是下人们都自寻出路去了罢。” 青衣男子招呼对方往前靠了靠,又举起茶杯挡在唇边:“有人说,那夜有极为惨烈的哭嚎声从景王府传出,还有人第二日清晨在王府前门前看到了血迹。” “王兄的意思是……” 王公子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柳公子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如此,为何不缉拿刺客……”他语至此猛地一顿,紧紧闭上了嘴。 “看来柳兄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王兄话可不能乱说,亲姐弟怎会……” 柳公子打断道:“皇家哪里讲血脉亲情的?” 赵楼川是开茶楼的,闲言碎语听惯了,从来不怎么好奇。刚要下楼,却因一个熟悉名字传到耳中,不自觉停下脚步,凝神听了起来。 见对方依旧是不信的样子,柳公子又道:“景王爷那个男宠你知道吧。” “那个百草阁阁主裴照?” “我听人家说,阁主早换了人,”他意味深长地一顿,“那个裴照自王爷死后便不知所踪了。” 赵楼川愣了愣,摸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楼梯。 他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自那日起裴照再没出现过,他便再没见过他。说不忌讳他的身份是不可能的,可赵楼川偶尔想起他,觉着他若是再来,自己还是会照常招待的。然他却再没来过……想是以后也再不会来了……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与他……那段时日也算是真心相交,只是说断就断,徒留遗憾。 恍惚间,一人突然挡到他身前:“请问您是赵楼川赵公子吗?” 赵楼川看着对方,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他点了点头:“姑娘是?” 阿紫舒了口气,急切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进入后院,她就弯腿跪在了地上,眼眶湿润地仰望着他:“求您救救我家主子吧。” 那位不知所踪的裴照,此时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自去年冬天从围场回来后,他就没怎么清醒过,也再没出过这屋子。 那日周煜澜被拖走后,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抹了一手。 皇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兴味十足地看着。半晌蹲到他面前,将那串珠子丢到他怀里,见他一边抽泣一边捡起,捧在手里摸了一阵,猛地抬头,用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盯着自己。 皇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抬手到他脸侧,面上闪过一丝嫌恶,手往后挪,在他脑袋上拍了拍:“小可怜儿,这珠子是城南的老师傅做的,老人家仿造的手艺厉害得不得了,只可惜这些年眼睛不太好用了,过得惨啊……” 裴照肩膀止不住地耸动,手上把珠子攥得嘎吱响。 “哎呀!”皇帝捂唇惊呼,“裴老板以为朕说的老人家是指你的父母吗?”她将头跟拨浪鼓一样摇起来,“都怪朕,都怪朕,没说清楚,叫裴老板会错意了!” 回了京城,皇帝以裴照经营不善为由,命忘川代替裴照接任百草阁主。 忘川把裴照关进了百草阁东园最偏僻的一间屋,门窗钉死,不许他迈出房门一步,命下人按时进来为他梳洗送饭。他自然也是每日都来,因为他爱他,爱死了他,从与他同是百草公子时就爱他。他一直想将他独自占有,如今他终于得了机会,定会好生把握。 裴照在围场受了凉,一直没有大好。本身就昏昏沉沉的,再加上忘川不要命的折腾,更是弄得他一点力气不剩。屋子里进不来光线,他便想睡觉。他没妄想逃跑,因为跑不出去,只能是白费力气。于是忘川不在的时候他就睡觉,没日没夜地睡。 他的身子更加虚弱,吃饭都会吃得浑身冒虚汗,筷子也拿不稳,他本就食量不大,如今吃得更是少,消瘦的速度肉眼可见。 而裴照这般病弱的样子却叫忘川愈发迷恋,他喜欢极了他因为太久没晒太阳而变得惨白的脸、细到一掰仿佛就会断掉的手腕和他因为没精神总是半闭着的双眼。忘川深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留下的独特痕迹,裴照是他的,从头到脚都是他的了。 忘川却不知道,如今床笫之乐对裴照来说只余痛苦,而他依然扭着屁股去配合忘川,只盼他再粗暴凶残一些。 他很疼,可是不够,他永远需要更多。痛苦总能使他生出一丁点快乐,因为只有在疼的时候他才能觉出自己为生而挣扎。 周煜澜让他好好活着,他就得活着呀。 见了赵楼川的这天夜里,阿紫买通了给裴照梳洗的下人,她进了偏屋,看到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的人,泪便流了出来。她急忙抹掉,深吸了几口气,跪到床边:“主子,才几日不见,您怎么又瘦了啊……” 裴照闻言,半晌才虚虚睁开眼,扯着唇角笑了笑:“阿紫来了。” 阿紫俯身,将唇贴到他耳边:“主子,您好好听我说。忘川去宫里了,现在不在阁内。一会儿我帮您从后墙翻出去,您直接去城西那个茶楼,赵公子等着您呢。” 语毕她便要把裴照扶起来,裴照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我不走。” 阿紫诧异:“为什么……” 裴照闭上眼睛,呼吸又重了些:“我没力气,光说话都累,怎么跑去城西。” 阿紫睫毛微微颤动,眼泪一串串往下淌,渐渐攥紧了他的手,嗓音微抖:“您,您不要再等他了,他死了,不会来找您的。” 裴照许久没说话,只是将手往外抽,使了大力气才抽出来,浑身冒了层薄汗,脊背发凉,他掩紧了被子,翻过身,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不走。” 第16章 16 阿紫咬了咬下唇,扔下句“主子对不住”,二话不说就将裴照的双腿扯到床边,给他穿好鞋子。又拽着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拦住他的腰,稍一使力就把人带了起来,力气还使大了点,压得她晃了晃。阿紫拉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鼻头发酸。 她吐出口气,把情绪咽下,拖着人往门外走。 裴照倚在她肩上:“以前倒是不知你这般鲁莽,”他轻喘几声,“以为把我送走,忘川就找不到我了?” 阿紫直直望着前方:“总要试试。以前您也从不会这样作践自己。” 裴照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笑了。心想小姑娘尖牙利嘴的,倒是不担心她以后嫁了人会受欺负。 出了房门,花香,土腥气,还有晚春冲鼻的凉意撞了他满腔,引诱他深吸了口气。他抬起眼皮,望见天上的月亮,许久不见,它还是圆润饱满地挂在那里,完好得叫人嫉妒。 阿紫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急匆匆带着人往后院去。后院有颗枝叶茂密的大树,叶子把月亮完完全全遮了去,裴照扭着脖子直叹气。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阿紫闻声一惊,急忙拖着裴照往外翻。可惜他不争气,没骨头似的往下出溜。 阿紫急得大喊:“您用力啊!”话音刚落她就被人缴住了双臂,按跪在地。 裴照失了支撑,重重摔了下来。他的脸颊贴着土地,凉丝丝的。他闭上眼蹭了蹭,又把手摊开,将手心贴了上去。没一会儿却觉眼前罩上了一层阴影,紧接着就被人拎了起来,关进怀里。缠绕着他的双臂压得他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忘川,你轻一些。” 忘川置若罔闻,只道:“打。” 棍棒抡上皮肉的闷响夹杂细弱的□□声此起彼伏。忘川背朝处刑现场,只叫裴照看个清楚。 裴照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没精打采地看着,喃喃道:“是我要跑,你打她做什么?” “义父要去哪里?” “总有地方去。” 忘川攥住他的肩头,让他立在自己面前,细细打量他。分明已经瘦得干瘪瘪、病怏怏,这张脸如何也谈不上美了,可怖倒是更贴切,这样竟还想跑?天下除了自己谁还会要他! 忘川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慈悲的菩萨,裴照就是忘恩负义的叛徒!他发了癫一样晃着裴照,将他的束发晃散了开,青丝掩面,简直像个夜晚出来吓人的恶鬼。 “义父瞧瞧自己这副鬼样子!总有地方去?如今除了我谁还把你当宝贝!” 裴照头昏脑胀,右手攀上他的小臂:“你把我晃晕了。” 忘川闻言停下动作,撩开他的头发,目光刀子似的在他脸上刮。 裴照喘匀了气,抬眼冲他一笑:“消气了?气没撒够接着晃,我现在不晕了。” 忘川一时被他的笑容迷了眼,只觉得眼前人是个妖精,丑成了这副样子还能处处勾人。他猛地将人拦腰抱起,转身往卧房去。 走过阿紫身边时下人道:“主子,没动静了。” 他停下脚步,嫌恶地看了眼已成一团血糊糊烂肉的人:“扔到乱葬岗去。”走了几步又道,“把那个收了她钱的也打死。” 裴照被扔到榻上,对方却没压上来。片刻后传来声砸东西的脆响,忘川捏着个碎瓷片向他走来。他用瓷片贴上他的脸,嗓音中满是怜惜:“义父别怪我。”说着手腕一抖,裴照脸上便现出个大血道子,从眼角连到嘴角。忘川扔了瓷片,把裴照拉扯到铜镜前。 血糊了他半张左脸,镜子里的人脸一半白、一半红,披头散发,眼神空洞。裴照拿手背抹,红的那边没抹干净,倒是把干净的半边抹脏了。 忘川认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跪到他身前,将头埋入他怀中,声音因兴奋而发抖:“义父,忘川爱你。如今全天下也只有我会爱你了。” 裴照无动于衷,只执着于把脸擦干净。半晌他看了眼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静默片刻,猛地推开怀里的人,用尽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这晚赵楼川在茶楼左等右等不见人,本想关了大门睡觉,可是又想起白日阿紫姑娘那副泪眼婆娑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一定是出事了,他得去看看。赵楼川深吸一口气,独自出了茶楼,往百草阁去了。 他深知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果真出了什么变故,自己独自前去也只是逞强,可不去就是见死不救,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他胆子小,去的路上腿软无力,几次险些腿一弯摔倒在地,还好都扶墙站住了。 他低着头快步走着,在走到百草阁所在的街口时,刚要转弯,就见两人抬着个人从阁中出来。他暗道不妙,一瞬心跳得喘不上气,急忙把头缩了回来,一手捂住嘴,紧紧贴住了墙。 赵楼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鼓起勇气探头看去,只听那两人说道:“这妞本来也算有些姿色。” “怎么着,人都打死了,还怜香惜玉上了?” “呸,我是想她反正要死,倒不如给老子干干再打,可惜。” “现在干也不迟啊。” “你可别恶心我了!” 赵楼川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张着嘴不知所措。纠结片刻,叹了口气,咬着牙跟上那两人,一路上左躲右藏竟没被发现,直跟到了乱葬岗。 一人刚要将阿紫扔进坑中,另一人制止道:“等等。” 一人奸笑:“你倒是饥不择食。” 另一人竟真急急忙忙开始扒裤子。 赵楼川急得满头大汗,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如何也不是这两人的对手。只见那大汉已褪下裤子,露出俩屁股蛋,赵楼川急中生智,捏着嗓子嗷呜一声。 大汉果真动作一滞,拎着裤腰不动弹了:“你听到了吗?” “不会有鬼吧......”那人语毕拔腿就跑。 光屁股的汉子也觉不妙,裤子没提上来就跟着跑了:“欸!等等我!” 赵楼川瘫靠在墙上,大大松了口气,看两人跑远,才朝着阿紫被扔下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先试探着摇了摇她的肩膀,轻声唤道:“阿紫姑娘?” 见人毫无反应,他边说着“得罪了”边将人翻过来仰面朝上,借月光看清她脸的一瞬间便吓得坐在了地上。赵楼川颤抖着将食指探到她鼻下,竟是还剩一丝气息。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人扶到背上,快步跑回了自家茶楼。 他让下人请来了大夫,大夫哀叹摇头,为阿紫包扎了伤口,开了几副药,却说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她自己了。婢女为阿紫擦净了脸上血污,好好的一张脸却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楼川看了险些落下泪来,心道世上怎有这般狠心之人。又突然记起自己今晚等的本是裴照,而如今看来,他必是凶多吉少了。 阿紫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赵楼川一边为她忧虑,一边借茶楼老板身份之便暗中打探裴照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过了小半个月,阿紫终于睁开了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又过了许多天,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某日赵楼川来给她喂药时,她极艰难地扶床坐起,捏住他的衣袖,红着眼说要回百草阁看看。 赵楼川只觉喉头发梗,只好应了她。 天黑下来,他搀着她站在暗处,低声道:“阿紫姑娘,我们说好看一眼就走......” 阿紫拧着眉,摇了摇头。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百草阁干得是不分时辰的营生,向来是彻夜灯火通明。而这时才入夜,竟已然没有了一盏亮灯。她愣愣盯着大门:“再等等......” 两人又站了许久,赵楼川刚要再次开口劝说,却见一人从百草阁大门匆匆跑了出来。 阿紫神色一颤,猛地甩开赵楼川,一瘸一拐朝那人跑去,险些将人扑到。 “你......”待他看清来人的脸,惊骇不已,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阿紫......阿紫姐姐......你不是......” 阿紫没工夫与他寒暄,瞥了眼他背着的包袱,问道:“燕喜,你要走?主子呢?” 燕喜眼睛一红,竟是哭了出来,一边抽噎一边道:“百草阁,百草阁散了......大家都走了......主子昨日被带进宫去了。” 阿紫瞪大眼睛:“怎会......” “景王爷回来了,他没死......” 五日前,皇帝驾崩,据传是因房事激烈,一口气没喘上来。女皇去得突然,虽□□,却无一子。正当大臣们因皇室血脉后继无人而忧心如焚时,那去年死在围场的景王爷却突然现了身。 燕喜拿手背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不对,不该叫王爷,该叫当今圣上了......” 阿紫只觉浑身无力,直直向下倒去,赵楼川及时跑来将人扶起。 燕喜看了眼两人,道:“姐姐还活着就好......我,我回老家去了,今后有缘再见吧。” 第17章 17 裴照迷迷糊糊醒过来时,眼前是一张熟悉又许久没见的脸。他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喃喃道:“你这么久才找来我的梦里啊。” 坐在床边的人神色一滞,缓缓把他扶起,仔细摩挲起他的手来:“老师,不是梦,是我。”边说边引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摸摸看。” 裴照愣愣抚着他的脸,不自觉抖了一下,眼前愈发模糊。他觉得呼吸不畅,慌忙放下手,狠狠闭上眼,急促喘息着。绝对是梦,他想。然再睁眼时,那人还在那里,一动未动。 裴照毫不客气,用尽全力招呼了周煜澜一巴掌。他不躲不拦,生生受下。一声脆响,吓得候在一边的李公公惊呼道:“陛下!” 脸上浮出清晰可见的手指印,周煜澜用指腹蹭掉嘴角的血,将另一侧脸伸过去:“还要打吗?” 裴照猛地抬起手,却停在了半空中,还是不争气地放下了,扭过头不看他:“不打了,手疼。”他只是体力不好,不是心疼他,打人太累了,他没力气。 周煜澜又捏住他的手:“我给老师揉揉。” 他动作轻柔,铁打的心也能被他揉化了。裴照睨他一眼,正巧撞上他的目光,直白又炽热。裴照也不是吃素的,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谁还不会眼波传情啊? 如此静默半晌,周煜澜忽然抬手,寻着他的左脸去。裴照一瞬便明白他要干什么!刚才光顾着惊慌生气,竟是忘记了自己左脸那条丑陋无比的大蜈蚣。 他的左脸留下了一条几乎横亘半张脸的疤。自那夜后他再没照过镜子,可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丑成了什么样子。他摸过一次,一条凸痕从眼角连至嘴角,恶心极了,像是有蜈蚣在脸上爬。他就摸过那一次,后来再没碰过,但光是想到就让他抓心挠肺,胃部翻腾。 现在周煜澜要碰?绝不可能! 裴照不管不顾,发疯一样掀起被子蒙住脑袋,大喊大叫起来:“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回来了,去死啊!”心里想的却是: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如今我没有脸见你了啊。 裴照自认自己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容貌。没这张脸,他不会被裴世芳带走,更不会成为百草阁头牌。周煜澜看上了他什么?只怕也是他的脸,不然还能是琴技不成? 容貌毁了,他还有什么价值?人没了价值,那还能是人吗? 之前以为周煜澜因他而死,他便把这一切当做惩罚,是他自食恶果,再难也得忍着,做不了人变成狗也得活着。 可他没死,裴照便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周煜澜眼神里的怜惜、不忍,在他看来都是刀子,一下一下在他身上刮着。反反复复提醒他:他没用了,他不是人了。他连当周煜澜禁.脔的资格都没有了吧?他丑成了这样,这般恶心,谁乐意干一个丑八怪?丑八怪在床上动情□□一点也不可爱,只会令人作呕吧? 周煜澜还活着,甚至登上了皇位。只要他想,全天下的美男子都可以做他的□□人。 他肯定不需要他了,完完全全不需要了。 “会闷坏的。”周煜澜试图把被子扯下来,却如何也做不到。明明那样瘦弱,也不知这时哪里来的力气。 他只得罢手:“好了,我不看,我不看了。” 被中人闻言动作才渐渐停了下来,可依然在不停地颤抖。 他的心疼极了,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是他的错,是他把人毁了。 周煜澜将人带被一起搂入怀中:“这样我便看不见老师的脸了,不要捂着,透透气吧。” 裴照许久才低着头把被子扯下,却依然将手牢牢贴于左脸之上不肯放下。 周煜澜的心碎得彻底,发了疯地想要补偿他,哪怕倾尽一切。心里狂热地想着:他要什么自己都给,还要将伤他的人千刀万剐了 。 “那人死了吗?” 李公公答道:“回陛下,留了口气。” 周煜澜在裴照发上蹭了蹭:“你想怎么处置他?” 裴照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刮花他的脸。” “按老师说的办。”他一顿,又道,“他下身那玩意也剁了吧,喂狗。这之前不许死,必须让他亲眼看着。” “是。” “还有,”周煜澜又道,“把他脸皮扒了,挂到城墙上去。”他低头吻上他的额间,“老师还有什么要求?” 裴照从他怀里挣脱,捂着左脸扭过头去,绝不正面对他,心里依旧气不过:“我还要挖了你的眼睛。” 周煜澜闻言轻笑了声,捉住他的另一只手,举到自己眼前:“全依老师的。” 裴照哪里舍得!这人深知他狠不下心便故意耍着他玩! “畜生。”他恨恨道。 周煜澜笑得更开心了,将他的五根手指一一放进口中,贪婪地舔了又舔:“我是畜生,老师说是就是。” 第18章 18 闹了这一翻,裴照精力耗尽,又想睡觉了。 周煜澜宣了太医,太医为他把过脉后,说并无大碍,只是身子亏空伤了根基,想恢复如常却也难。 “他的脸呢?可有法子治?” 裴照闻言登时清醒了,心里又恨又怕,走火入魔般地想着:果然他只是喜欢自己的脸...... 太医吞吞吐吐:“臣知道些消疤的方子,只是不能保证......” 周煜澜抬手打断:“罢了,你下去吧。”瞥了眼蜷在床角的人,又令下人也都退下了。 “这屋子只剩你与我了。” 裴照“嗯”了声,却还是背冲着他一动不动。 周煜澜挨着他躺下,手钻入被中揽住他的小腹,将人往自己身前按,心满意足地在他颈后深吸了口气:“老师,你看看我。” “困了,不想看。” 周煜澜觉得裴照这般不讲道理的样子是特别可爱的,比从前可爱千倍万倍,于是一点不生气,耐心哄着:“我闭上眼,只你看我,我看不见你。” 裴照心里念叨:这张脸不知看过多少遍,早腻了。可行动却相反,他小心翼翼地扭头,发现周煜澜真把眼睛闭上了。他想了想,还是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了。 裴照认真看着,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只第一次觉得周煜澜生得好看。以前容貌没被毁时,他从不在意别人的长相,因再怎么美也是比不过他的。可这时他嫉妒了,嫉妒周煜澜“死而复生”,完好如初,自己却成了这副鬼样子。 正当他思绪万分时,眼前的人突然张开了眼。裴照大惊失色,抬起手便要覆到自己脸上,却被周煜澜死死拽住了手腕。 一手被抓他又抬另一只手,那只手却也落得了一样的下场。裴照挣不脱,恼羞成怒,只得低下头,狠狠拿脚踹他。 周煜澜游刃有余,双手控制住他的手腕,扭着腰左躲右闪,竟还能将脑袋凑到他耳边:“老师轻些,小心把我那处踢坏了。” 裴照听了更怒,卯着劲往他腿间踢。 周煜澜发觉□□要失首,审时度势,只得撂下他的腕子,一把托住他的小腿:“老师真狠啊。” 裴照的手一恢复自由就贴到了脸上,头发散乱着,将脸遮去了七八成。 周煜澜把他的发撩开,顺到他的身后,像是没发觉他恶狠狠的目光,道:“若是弄坏了能叫老师开心也罢,只是以后谁来喂饱你呢?” 裴照盯着他,道:“陛下深谋远虑,草民自叹不如。” 周煜澜轻笑一声,手从他发间抽出,向他的指尖摸去。 “陛下定要这般羞辱我?” 周煜澜手上动作只滞了一瞬,还是继续使力将他的手指掰开了。裴照后来也不再抵抗,只是双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随着手被掀开而散了。 他看着他,又像没看,仿佛只是个死不瞑目的人而已。 周煜澜盯了那道疤半晌,突然贴上去吻在他的眼角,继而顺着那条痕迹一下下吻着。每落下一个吻,都能觉出身下人在颤。一路到唇角,周煜澜最终贴紧他的双唇,撬开他的齿关,极尽温柔地在他口中勾挑。 他离去时裴照已喘不上气了。 “老师总是曲解我的意思。哪里是羞辱你,我是心疼啊。” 以前若是听他讲这样的情话,裴照总是要胡言乱语瞎扯一番的,而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脸毁了,他的盔甲就碎了。他变得脆弱无比,只能以肉体抵挡周煜澜如利箭一样射来的情话,瞬时万箭穿心。 周煜澜将他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吧,好好休息。” 裴照真的累了,很快睡着了。 睡着睡着却觉身边有动静,迷迷糊糊地眯起眼。见周煜澜起身下榻,似是要走,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哑着嗓子问:“你要走了?” “嗯,”周煜澜道,“老师好好休息。” 完了,裴照心里咯噔一声,他果然还是厌恶自己的,不愿与自己云雨,连同床共枕都让他恶心。 周煜澜望着他,忽然笑了:“今日朕还有事情要处理,改日一定让老师满意。” 裴照恍惚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这天后,周煜澜总是摸他脸上的疤,起初裴照很是抗拒,左躲右闪不让他碰,渐渐也就懒得反抗了。 每每摸着那条凸起,周煜澜总是怒不可遏。这是连他都舍不得破坏的美好东西,却被别人给毁了。 然而看到裴照现在的样子,他又会庆幸他的容貌不再。裴照像是变了个人,仿佛爱死了他,一刻都离不开他。他虽不表现出缠人,却总在他离开时瞪起眼,愤怒又委屈。这让周煜澜很是受用。 他从前一直盼望着他能这般依赖自己,而那时的裴照什么都有,不稀罕任何人的爱。他总是敷衍,对自己若即若离,需要时用一用,用过后就假模假式地对付着。 他最恨离别与背叛,而裴照每一日都给他这样的感觉,没有一刻不在折磨他。 而现在不会了,他的骄傲都没了,他只能选择爱他了吧,除此外再无生路。 第19章 19 调理了些时日,裴照身子见好。但懒习惯了,依旧整日窝在床上不想动弹。 周煜澜政务繁忙,无法像从前一样亲自顾他,便吩咐伺候他的宫女小雯无论如何每日也要将人拖到院中晒一会太阳。 小雯是个叽叽喳喳的姑娘,相比其他宫女过于活泼开朗了些,甚至有点没大没小,不过也正是如此才能应付得了裴照。 她每日清晨把躺椅在院中摆好便站到榻边,恭恭敬敬道:“公子,到院中躺会吧。” 裴照不应她就一遍遍地重复,直把他烦得起身为止。后来他听见动静就自觉起来,因实在不愿听她唠唠叨叨,简直比从前养的那只笨鸟还烦人。 有时周煜澜会把人带到正殿,他批着奏折,裴照就枕在他腿上静静躺着。闲暇时将人抱入怀中,一手持书,一手把玩他的头发。裴照许久没束过发了,只为头发散下能把脸遮个七七八八。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裴照终于想起来问他:“你怎么活过来的?” “一碗□□还弄不死我。” 裴照又道:“先皇的死与你有关?”什么死于激烈房事,他才不信呢。且人一死他就现身,怎会这么巧。 周煜澜抬手翻了页书,双眉扬起,但笑不语。 他不说他便不再追问,本也与他无甚关系。 然周煜澜这般专宠裴照一人的作为引来了许多大臣不满,独宠一人倒也罢了,但这人还是个如何也生不出孩子的男人。于是上书劝谏,道圣上当以延续皇家血脉为重。 周煜澜看着书,漫不经心地将此事讲了:“老师怎么看?” 裴照默默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出,不卑不亢道:“草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陛下是该纳妃生子。” 周煜澜将书放下,垂眼瞧怀中人,似是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老师若是女儿身就好了。” 裴照登时气了,好嘛,不嫌自己丑,倒嫌自己不是女儿身了。 “下辈子做女子嫁于我可好?”周煜澜倒是越想越美,抱着他轻晃起来,“我只娶你一人便够,你要给我生许多孩子。” “不好。”裴照冷声道。 周煜澜愣了愣,面色沉了下来:“为何?” “我不愿蹲着小解。” 周煜澜神色一滞,开怀大笑,笑得眼角渗出泪来,摇头叹气,只觉裴照越发任性可爱,真真叫他爱不释手。当即将人拦腰抱起,也不管天还亮着,往寝殿去了,只想做个沉迷美色的昏君。 酣战一番夜已深,裴照在周煜澜怀中渐渐睡去。大约因许久没被这么折腾过了,虽疲惫却睡得不怎么踏实。梦一个接一个,都是破碎的画面,什么也辨不出,如此更让人深陷其中,越发恐惧不安。这时场景突然清晰,他回到了那夜,阿紫蹲在床边说着景王爷再不会回来的话,裴照刚想反驳,画面却忽然一转,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贴到了他面前,大喊着:“主子,救救我啊!” 他大吸了口气,猛然睁眼,只觉浑身燥热,大汗淋漓。 裴照一刻也等不了,立刻摇醒周煜澜:“帮我查查阿紫是否还活着。”他顿了顿,捏紧了周煜澜的衣襟,“那夜她被扔到乱葬岗了,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人对周煜澜来说不是难事,况且被找的人还想方设法要进宫。 三天后阿紫便被带到了裴照面前。 裴照见她还是那青春美好的样子,终于是放下心来。年纪轻轻的姑娘,还没嫁人,若又是因他而死,他大约会自责一辈子。 阿紫一看到他眼就红了,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裴照笑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是嫌我丑了?” 阿紫连忙拿手背抹眼泪,吸了吸鼻子,低着头闷声道:“不,不是......是见着主子太高兴了......” 裴照看她缩着脑袋,目光躲闪,苦笑着想:自己这脸果然还是叫人害怕的。 他逼迫自己不再想,问道:“是赵楼川救了你?” 阿紫点点头:“要不是赵公子,奴婢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对你怎样?” 阿紫闻言红了脸:“很,很好的......” 裴照了然,挑眉轻笑:“阿紫很中意他?” 阿紫不应声,这下连脖子也红了。 裴照笑出了声:“他也喜欢你?” “赵公子......人很好......” “寻个日子,我出宫去问问他的意思。” 阿紫双手交叠在身前,将自己的手指头捏得发白,垂着头不说话。 裴照打趣道:“阿紫不想知道我要去问他的什么意思?” 阿紫当真羞到想挖个地洞钻下去:“主子......” 裴照捧腹大笑:“好了,不难为你了。” 阿紫时不时便进宫来陪陪裴照,说是陪他,倒不如说是寻到了个聊得来的小姐妹。她和小雯年龄相仿,一来二去熟识起来,便生出了说不完的话,一日不见都要想念。 这天她两人又坐在外间聊天,怕吵着裴照,本是压低了声音的,只是越讲越忘我,越笑越放肆。两人正打打闹闹,咯咯笑着,回头却见裴照面无表情站到了她们身后。 两人连忙起身。 “公子......” “主子......” 裴照被这两只“鸟儿”烦得不行,躺也躺不下去了,摆摆手道:“出去走走。” 两人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往御花园走着。进宫以来,他除了被周煜澜带去正殿就再没出过自己的院子。 走着走着,突然听阿紫“唉”了一声。 小雯道:“怎么了?” 阿紫道:“没事......只是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着玄衣的那人,身形有些眼熟。” 裴照下意识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背对着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的墙边与人交谈。那人竟像是被谁叫住了一般,也突然扭头向这边看来,与裴照四目相对。 一瞬间,两人同时愣住。 那人慌忙转身,向身边人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 裴照腿上无力,险些跌倒在地。 “您没事吧?”阿紫和小雯同时伸手搀住他。 他神色恍惚,缓缓摇头,张了张嘴,嗓音竟微微颤抖:“那人是谁?” 小雯凝神望去,道:“哦......奴婢先前好像见过几次,大概是皇上身边的人吧,来无影去无踪的,不知道叫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双眼睛化成灰他也认得,样貌虽没一点相似之处,但那是秋水,绝对是秋水。 裴照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哪里还有心思逛御花园,将阿紫小雯打发了,直往正殿去。 伺候的下人常见他出入,未加阻拦。周煜澜见着他,心中一喜,将人招至身旁:“老师怎么来了?” 裴照失神地望着他,半晌才问道:“你......陛下是如何处置先皇那些男宠的?” 周煜澜收敛起笑意:“老师关心他们做甚?” 裴照舔了舔双唇:“毕竟曾是我阁中公子......” 周煜澜笔下一顿,墨在纸上洇开:“自然是给先帝陪葬去了。”他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老师在意的,是其中哪个呢?” 裴照不应,只摇了摇头。 周煜澜放下笔,倾身过去,将胳膊绕道他身后,抬手捏住了他的后颈,在他那倒疤痕上落下一吻,凑到他耳边:“故人还是早日忘了好。”言毕与他四目相对,“老师先回去歇着吧,等朕晚上去看你。” 裴照恍恍惚惚地回到偏殿,小雯与他躬身行礼他却恍若未闻,直直往里去,躺到榻上,闭上了眼,瞬间思绪万千。 周煜澜的意思是秋水死了,可他明明还活着,甚至按小雯的说法,他还成了周煜澜的身边人,为他办事。可是以周煜澜的性子,怎么可能放过他?当年女皇让自己在他两人中二选一,自己未作答,足以叫周煜澜很透了秋水。 难道是秋水机灵,想法子换了容貌偷活了下来?但是他见着自己非但不说明身份,反而落荒而逃,倒像是...... 倒像是害怕自己认出他似的。 裴照猛地睁开眼,攥紧了被角。生出个叫他毛骨悚然的想法:如果秋水本就是周煜澜的人呢?打从一开始就是呢? 是了,女皇死在云雨之时,能趁机下手的也只有她的男宠。 当年周煜澜回到京城和秋水被自己送进宫也是前后脚发生的,怎可能这般凑巧! 虽是夏天,裴照却手脚冰凉,浑身打颤,不停地冒着虚汗。 本以为周煜澜在围场喝下□□是因谋划败露的破釜沉舟之举,可现下看来,那败露该是必然的。那场叫自己堕入阿鼻地狱的酷刑,只是他大计中的一环而已。直到现在,这场戏才算终于圆满落幕了罢。 从手脚冷到了心,他紧紧扒住自己的衣襟,只觉又回到了围场那日,冷得他喘不上气。北风刮得那样狠绝,人竟比风还要无情。 裴照气极反而低声笑了起来,笑得癫态尽显。他笑自己愚蠢至极、不可救药! 自己竟不想想,周煜澜那般聪明阴险之人,怎会傻到那种地步——筹谋被皇帝全然识破还毫无知觉,以致一败涂地。 周煜澜的野心只会比自己想得还要大百倍!他不光要当皇帝,更要名正言顺地当。 他要篡位,却不会直接起兵夺权,因着这样抢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他是个明君,也免不了在史书上留下大逆不道的一笔。 而他这样处心积虑地扮作被女皇玩弄于股掌之中、假死蛰伏,只为待她全然放下防备之心时,再使出真正的绝杀——秋水,那样柔弱的秋水,谁又能想到呢。 如此一来他便不是谋权篡位的野心王爷,而是唯一能继承大统的皇家血脉。 不动声色地扭转了前坤。 而他裴照在其中又算得了什么?一枚棋子罢了。 他为自己害死了周煜澜而自责,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为了他“临死”时那句——好生活着,你欠我的。 到头来是假的,假的啊,只是场戏罢了。 他却把“戏言”当了真,毫不手软,生生将自己毁了。 周煜澜怎么说的来着?命门,对了,人人都有个命门。 裴照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是他的命门,以为他为了自己不惜得罪皇帝,觉得他爱他入骨。他因此而内疚,因自己成了他筹谋中的破绽而生不如死。 然而呢,一切都是演出来的,是他故意演给皇帝看的!一步步引着皇帝利用自己去胁迫他,这样他的“死”才能不让皇帝起疑啊。 好手段,当真是通天的好手段! 周煜澜说看不到自己的真心,他才是处处虚情假意,杀人于无形。 天地在他手中翻覆,他裴照只轻如浮尘,却错觉自己重若千斤。 太可笑了,裴照笑得停不下来。 小雯在外间候着,突然被里头的诡异喊声吓得打了个机灵,耸着脖子听了会儿,连忙跑进去。 只见裴照像得了癔症般又哭又笑,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脸上脖子上竟如淋了水一般汗津津,长发黏在脸上,显出骇人的惨烈美感。 小雯蹲下又站起来,伸手又缩回,手足无措:“公子......公子!这......这是怎么了啊!” “奴婢......”小雯急得直哭,慌忙跺着脚,“奴婢这就去把陛下找来!”话都没说完,提着衣裙便往外跑。 第20章 20 小雯慌里慌张地,话也没说清楚,周煜澜听了以为裴照是身体不适,所以看到他那副疯癫样子的时候着实心里一紧。 吼了句“愣着干嘛?宣太医”便坐到床上,俯身要将人捞到怀里。 他摸到他的肩膀,在两人目光触碰的一瞬,裴照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一脚飞来正中他的腰侧,险些将他踢下床去。 这脚踹得不轻,周煜澜吃痛,却没松手,双臂牢牢把人禁锢住了。 裴照依然不老实,毫不留情地在他背上捶着,半晌反抗无果,他喘着粗气,小孩子闹脾气般咿咿呀呀地哼了起来。 “陛下!”李公公突然大喊了声,因见着裴照一口咬在了周煜澜肩上,像老虎撕扯猎物似的,双眼通红,喉咙里挤出畜生嗜血时才会发出的低吼声。 周煜澜只觉这阉狗烦人得很,他自己被咬了他还不知道?用得着别人嚷嚷?他紧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咬住牙关,抬手在裴照背上一下一下顺着,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听话。” 他不松口,他就让他一直咬着,免得发疯病咬了舌头。 直到太医来,几人合力给他灌下碗安神药才暂时安生了。 李公公见周煜澜扶着腰靠在床边,连忙道:“陛下,先让太医给您瞧瞧吧!”话音刚落却被周煜澜一个眼神吓得闭嘴退到了一边。 “怎么样?”太医诊了许久却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周煜澜忍不住发问。 “回陛下,裴公子身子并无大碍,此状大约是受了刺激所致。想是好生休息几日便会好了。” 刺激?周煜澜心中疑惑,难道是因为自己那番话?却也不至于如此吧,一个秋水而已...... 思及至此,他心上猛地一跳,生出个极坏的猜测来,问小雯道:“他今日上午做了什么?” “回陛下,早些时候阿紫姑娘来过,陪公子说了会儿话。后来公子说想出去走走,再后来就去正殿找您了。” “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反常?”小雯在心里嘀咕了句,皱着眉想了想,“反常倒是没有,就是遇见了个人,阿紫姑娘说看着有些眼熟,公子就问了那人是谁。” 又令小雯描述那人长相,周煜澜当即全明白了。是他自己大意,以为变了容貌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是叫他给看出来了。 他令下人们都退下,屋内只余他两人。 望向静静躺在榻上的人,伸手为他撇去贴在脸颊的头发,心道又免不了一番折腾。食指腹顺着疤痕从他的眼角滑至唇边,周煜澜缓缓眨了下眼,如今得知了其中缘由反倒不再慌张。因心里很是笃定:以裴照现在的处境,他再恨自己又能如何? 周煜澜守了一夜,然而至第二日午时,裴照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太医看过后十分为难道:“臣也不明为何......许是,许是裴公子自己不愿醒来......”他垂着头跪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皇帝发话,于是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恰好对上周煜澜冷若冰霜的眸子,立即打了个哆嗦,慌忙道,“微臣三日内定能让裴公子醒来......” 周煜澜站起身,背着手走过:“那朕便等着张太医的好消息。若做不到,便是欺君了。” 两日后下了早朝,李公公道裴照醒了:“只是......”他支支吾吾,一路小跑跟着周煜澜往偏殿去。 “只是什么?” “只是人好像不大对劲......” 见着面的一瞬周煜澜就明白了“不大对劲”的意思。 他赶到时小雯正在喂他喝药,听见声响便匆匆跪下行礼。而裴照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动不动地半垂着眼,老僧入定一般。 周煜澜坐到他身前,唤他:“老师?” 见人漠然不应,他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头看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周煜澜怔愣。那双眼没有焦点,仿佛只是两颗玻璃珠子摆在了自己面前。这哪还是活人的眼睛?他霎时慌了神,哪里还管有没有别人在场,捧起裴照的脸,寻着他的嘴唇亲了又亲。 只觉裴照如死人一般,他便加大了力道,然不论他如何撕咬,甚至尝到了丝血腥气,对方却连一丁点回应都没给出。 周煜澜贴着他的唇缓缓睁开眼,见他还是半抬着眼,双目无神,一点没变。周煜澜害怕了,妄图逃避,把头埋到裴照的颈窝处,胳膊圈住他的腰背,闷声道:“你别吓我啊......”说着偏过头,将眼睛压在他的肩膀上,嗓子里呜咽了声,“是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这样......”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 这天小雯胆战心惊地跪了许久,跪得双腿麻木。不知听皇帝说了多少遍他错了,像个犯了错祈求大人原谅的孩子,委屈又恐惧。 裴照醒来后就一直是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仿佛对万物失去了感应力,什么也不看,谁叫也不理。 这么一天天过去,周煜澜把一切看在眼里,当真六神无主起来。从前裴照处处敷衍他,他也只是生气而已,气就气,虽不是真情,至少你来我往的也生出了不少乐趣。 而如今无论他说多少话,晚上多么狠地折腾他,都得不到一丝回应,他对他来说与空气无异了。周煜澜愈发惶恐不安,心知裴照人虽如玩偶般任他操控,可其实是离他越来越远了,想拽住他,而伸手却捞了个空,只能急得抓心挠肺。 裴照魔怔了,顺带着不动声色地把周煜澜逼至发疯的边缘。 而疯的不只周煜澜还有大臣们。起初以为新帝是个勤勉开明的皇帝,比那昏庸无道的女皇强了百倍,大臣们皆松了口气,只觉这是上苍赐给了大宁国一条生路! 而他们没放心几天呢,这新帝就开始作妖了。先是不纳妃,只宠那个男宠,这倒也罢了,皇帝还年轻,晚几年娶亲生子倒也无妨。可如今竟是连朝政也荒废了,已有小半个月未上朝。 大臣们将小道传闻听了个七七八八,都大概知道这番又是因那男宠而起。于是有大胆的臣子直言上书,劝皇帝勿要耽于美色,当以国事为重。 周煜澜看了便把奏章摔到地上,他耽于美色?这位上奏的王大人光是侍妾就有三位,不知是谁耽于美色! 周煜澜冷着张脸往偏殿去,照常去看裴照。他一天要喝三顿药,近日来都是周煜澜亲自去喂,一顿不落。因听小雯说,可能是药太苦的缘故,一勺喂进去,他含着不咽,全部再给吐出来。虽然这药不一定管用,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喝不行。于是周煜澜想了个法子——拿嘴喂,强迫他咽下去。 起初小雯头都不敢抬,光听声儿就面红耳赤了。看多了倒也适应了,每日早早在外间候着,就等周煜澜到了后把药端进去。 小雯见着人行了个礼:“陛下,张太医还在里头。” 周煜澜点了点头,站在门边往里看。 只见裴照半靠于榻上,定定看着什么。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挂在屋内的一个鸟笼,里头扑腾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以前的那只死了,这只是周煜澜新弄来的,专门叫人□□了几日,教这鸟学会了句人话,只盼着这活物能帮上点忙,把人闹醒。 “畜生养出个小畜生!”那鹦鹉不辱使命,不知疲倦地叫唤着。 周煜澜迈出一步,却突然停住。他凝神注视着裴照,心道自己绝没看错——他刚才分明是笑了。 周煜澜拧起眉,呼吸越发急促,一把端起药碗,面无表情地往里去。至榻前,居高临下地看向裴照,却是在问太医:“可有好转?” 太医被皇帝冰冷的嗓音激地一哆嗦,跪伏于地:“回陛下,暂无......” “是么......”周煜澜幽幽道,死死盯着裴照,突然一手掐住他的下颌,迫他仰起头,猛地将药往他嘴里倒。 裴照措手不及,推不开他,面色痛苦地挣扎起来,汤药撒了一身。 一碗药灌完,周煜澜随手将瓷碗往地上一扔,裴照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撑着床猛烈咳嗽起来。 周煜澜坐至他身前,嘴凑到他耳边:“装的吧?” 裴照依旧咳嗽不止。 周煜澜往后靠了靠,冷眼瞧着,之前的满腔怜惜之情已然全部喂了狗,大声道:“张太医治不好老师,留着也没用了。” 张太医哭天喊地,裴照大喘着气不应声。 周煜澜哼笑了声,吩咐道:“把阿罗带来。” 很快那名叫阿罗的男子到了屋内。 周煜澜捏住裴照的脸转向阿罗的方向:“看看,是你的秋水吗?” 裴照不语。 “他叫阿罗,五岁被我救下。看清楚了,这是他的真正相貌,秋水那张脸才是易容出来的。”他又摇了摇头,目光如涂了毒的利箭一般,把人射穿不够,还要叫人腐烂,“世上根本没有秋水这个人啊。” 周煜澜手上力道加大,捏得裴照忍不住轻哼了声。 “老师啊,你就为了这跟我置气,”他咬牙切齿道,“装疯卖傻报复我吗!” 裴照面色痛苦,急急攀上他的手臂。 周煜澜突然放开他,弯腰捡起一片刚刚被砸碎的瓷碗残片,几步踱至阿罗面前,悍然挥臂往他颈上刺去。 瓷片的断面擦上肌肤的同时,一低哑声响起:“住手。” 周煜澜闻声动作一滞,瓷片贴在阿罗颈上,要刺不辞地来回抖着。半晌他极为痛苦地闭上眼,反手一巴掌将人扇翻在地。 阿罗早已吓得满头大汗,趴在地上,抖着手按住脖颈上的伤口,急促喘息着。 周煜澜快步走回床边,几乎是贴着裴照的面坐下来。他没扔掉碎瓷片,而是紧紧攥在手里,鲜血从指缝间泱泱渗了出来。周煜澜气得失了神智,面露凶光,竟是要将那东西往裴照脖子上抹。 裴照面不改色,反倒合上眼,微微仰起头,相当配合。许久却没等来对方下手,乱七八糟的声响全部消失了,只剩沉默。 那人又抱住了自己,裴照冷笑,倒要看这王八蛋还能编出些什么花言巧语来。他已铁了心肠,任他如何巧舌如簧也再不会被骗了。 但耳边传来的却不是说话声,而是一声声闷哼,哼得奇怪又刺耳,像是在为挑起下一场更惨烈的血雨腥风蓄力一般。 裴照闭着眼,听着他一声更比一声高、愈发失控的哼叫声,感受着他周身战抖。眼前浮现出一怒目斜视的孩童,攥着拳,挤压着喉咙哼哼唧唧,一副蛮不讲理的讨厌样。披着纯良脆弱的人皮,内里分明是只穷凶极恶的饕餮兽! “你这是要逼死我!你要逼死我啊!”周煜澜不管不顾地吼叫起来。 裴照听了想笑:“陛下脑子不清楚了吧?您仔细想想,到底是谁要逼死谁啊?” 周煜澜闻言脊背一僵,突然哈巴狗似的在他耳边舔吻起来,不时哼唧几声,低三下四的,哪还有个皇帝样子。 满屋子的下人气都不敢喘,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李公公只敢在心里“哎呦”叫,嘴还是闭得紧紧的。这周家两姐弟都是下手不留情的主儿,一句话不中听脑袋就得搬家,他一把年纪了,只想求个善终。 裴照扶住周煜澜的肩膀将人推开:“陛下自重。” 周煜澜此时脑袋空荡荡,探着头还欲吻他,却被裴照用手抵着隔了老远,他下意识要去掰,刚触碰上就反应过来:现在不能用强的。于是就覆在裴照的手上,情真意切道:“一切都是我做得不对,不该把你蒙在鼓里,不该假死,不该将你一人留下。”周煜澜睫毛乱颤,慌乱无措着,“可是我也是为了你啊,为了我们......” 裴照笑了,笑得万念俱灰。为了他?他怎么说得出口!如今他大获全胜,不如将他这枚棋子丢了,倒也堂堂正正。却还显出副痴情模样,真真令人作呕。 “陛下言重了,草民担不起。”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周煜澜道,“我会好好补偿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能原谅我。” “放我出宫,”裴照与他四目相对,“此生再不相见。” 周煜澜一瞬攥紧了他的手,一股要捏碎了的劲头:“不许。” “那让我杀了你,”裴照忍无可忍,狠狠瞪着周煜澜,满腔的恨意叫他说话声直抖,“我看到你就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你一日不咽气,我一日不痛快。” 周煜澜心头火忽地拱了起来,直冲脑袋。自己好言好语,裴照却如此不识好歹,这般恶言相向!还非生离死别不能解决了?他周煜澜偏不信这个邪!当即冷着张脸吩咐道:“给朕把人看好了,从今日起没朕的允许,不许叫他踏出这屋子半步!” 周煜澜从这日起再没去过裴照那处,只每日听人报来他的状况。日复一日,他越听越气,因每次都是同一句:“裴公子今日在屋内待了一天,并未跨出房门。” 周煜澜怒不可遏,呵斥道:“滚出去!” 将裴照禁足的本意是要磨磨他的性子,周煜澜以为他那日正在气头上,待过几日气消了,来跟他说几句软话,他便既往不咎,依然全心全意地对他好。只是没想到裴照竟是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揪着那件事不放了!周煜澜气得要发疯,只觉裴照当真是无情无义,难道他对他千千万万的好还抵不掉那一次的坏吗? “奴才倒是想到个办法,许是能为陛下分忧。”李公公壮着胆子说了句。 周煜澜皱着眉瞥他一眼,心里对这阉人并不信任,可现下实在无计可施了:“说。” “依奴才看,裴公子是恃宠而骄。”李公公在女皇身边服侍多年,自认对后宫里之事了如指掌。那女皇养了一窝的男宠,却对谁都不甚有情,正因如此那帮男人才想方设法地往龙床上凑,“您再冷着他些,过过苦日子他就能想起您的好了。” 周煜澜此时最需要的确实是让裴照想起自己的好。于是他采纳了李公公的办法,把在裴照身边服侍的下人全部撤去,只留下小雯一人。再将他赶到北边一处最阴冷的寝殿住着,裴照身子不好,最受不了冷与潮湿。还命人不再给他送从前那样的丰盛吃食,每日只凑和弄些粗茶淡饭与他。 周煜澜狠了心,不信治不了他。 第21章 21 然而他这么左等右等,裴照那边毫无动静。周煜澜起先是气,后来忧心稍占了上风,几欲妥协认输。他是皇上,裴照说到底也只是他养的人而已,他各方面都是占了上风的。就算认输了,裴照也骑不到自己头上。可每次想往裴照那边去时他又会犹豫。这与打仗一样,他们两方僵持,他妥协了就让对方占了先机,搞不好要逼他处处退让,签下屈辱条约。说不定以后大事小事都要闹一番,那就弄成了持久战了。这样不行,他要一次性解决,永除后患。于是他就这样一忍再忍,将自己弄得无比煎熬。 这日周煜澜在批折子,那字全是他认得的字,可看了又跟没看一样,进不到脑袋里去,因他满脑子都被那位叫他又爱又恨又没主意的人占了。加之大臣们大事小事全都上奏,着实弄得他头疼不已。 正头疼着,外面又响起了吵闹声,周煜澜将笔扔了,闭上眼,抬手在眉间按着:“外头怎么回事?” 李公公道:“回陛下,是服侍裴公子的宫女小雯吵着要见您。” 周煜澜闻言忽地睁开了眼,眼里竟是闪闪发亮起来,看向门外,简直望眼欲穿了。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心里巨大的快乐喷薄而出,管不住嘴巴地要笑。心想裴照终于来找他了,终于来了,他把这仗打赢了!他恨不能立刻跑去看他,却依然要保持镇定,攥起拳头,挡在嘴边轻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把笑意压下去,面色平静道:“把人带进来。” 小雯几乎是扑进来的,猛地跪到了他面前,双手撑在地上,头深深垂着。 “跑到朕这里来闹,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小雯慌忙磕了好几个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该死,只是实在事出紧急,奴婢,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 “何事?” 小雯畏畏缩缩地仰头望去,眼泪啪嗒滴到了地上,哽咽道:“公子病了,陛下可否请太医去看看......” 周煜澜早料到他会病,身子那么虚的人住在那种地方怎么能不病。他急,他想立刻过去抱抱他,可他必须要确认:“是他叫你来求朕的?” 小雯张了张嘴,嗫嚅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张......公子......” 咚的一声拍桌子声吓了她一跳,她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将头贴到了地上。 “他病了,自己倒不急,看来是病得还不够重!”周煜澜呵道,起身往里去。他气得火冒三丈,看什么都不顺眼,将花瓶、桌椅、柜子,砸了推了个叮铃咣当。 李公公只能在一边“哎哟哎哟”地左躲右闪。 撒了阵气,里间被周煜澜闹得一片狼藉,各种残破物件堆叠起来,将他牢牢围在了中间。他抬了抬脚想跨出去,却如何也选不出个干净的能着力的地方。 李公公见状连忙喊:“奴才这就找人来打扫!” 说完一溜烟跑出去了,只留周煜澜孤零零地站在里头。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觉得自己直冒热气,弄得眼前都不清楚了。嘴角被向下拉扯,他无助地从喉咙里冒出声呜咽。 他被击败了,颓然蹲了下来,将脑袋埋进手里。先是时不时哼一声,接着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他委屈死了,为什么裴照就不能认输呢,为什么不能让着自己?为什么生病了都不来找自己?凭什么这么折磨自己?自己九五之尊,又凭什么被这样的人弄得身心俱疲!当年明明是他不要脸地勾引自己,将自己耍得团团转,将自己骗得爱上他。裴照真真是全天下最可恨之人,可恨之极!病死他算了! 他哭得不能自已,不住地耸着肩,一下下抽泣着。 “陛下......”李公公带着一群下人尴尬地立在门口,等了许久,皇帝却还是一直哭,他实在没办法才大着胆子叫了声。 然而周煜澜闻声却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吸了吸鼻子,忽然站起来,也不管地上都是碎瓷片,一脚就要踩上去。 “哎呦!陛下使不得!”李公公生怕皇帝把脚划伤,却还没来得及制止,周煜澜就如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踩得地上的碎瓷片嘎吱嘎吱响。 小雯哪里知道皇帝大哭了一场,她一边往北偏殿走,一边在心里将那皇帝狠狠骂了遍。不明白人怎么能这么狠心,喜欢的时候百般宠爱,不喜欢了就弃如敝履,不讲一丝往日情分。 宫里的下人们也都势力得很。自从被赶到北偏院,从前那些巴结的小公公都没了踪影,饭菜也给得越发敷衍。裴照不耐寒,刚入秋便觉得冷,不能只盖薄被了,而找他们要一床厚被子竟然都不给!这才弄得受了凉,咳嗽了起来。裴照也是个拧巴人,不许她去找皇帝求情,于是无太医来医治,病得愈发重了,几日前竟是发起烧来,昨日昏昏沉沉的叫也叫不醒了。 小雯叹了口气,心里发慌,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位公子是必死无疑了......又为自己担心起来,跟了这样一位主子,她将来又怎么办呢?正唉声叹气着,身边忽然跑过一人,定睛一看,不正是那无情无义的皇帝? 她连忙跟上:“陛,陛下......” 周煜澜置若罔闻,只卯着劲跑。终于气喘吁吁地到了北偏院,看到了烧得脸颊通红的裴照。他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中,大喊着:“快传太医!” 小雯瞪大了眼,不明皇帝怎地一瞬回心转意了,只应了声,快步跑出去了。皇帝脑子里想的什么她不在意,只觉终于松了口气,公子有救了,她自己也有救了! 怀中人热热的,脑袋歪在自己肩上,不省人事地任自己抱着,再没有比这时候更乖顺的了。周煜澜心想,是自己错怪他了,他一定是想来找自己的,但是因为病得太重,昏迷了过去,再怎么迫切地要见自己也没法说出啊。是这样的,一定是的,周煜澜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私自给他找的借口是说得通的,甚至天衣无缝的。 第22章 22 裴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连自己何时昏的也不知道。只记得身体里好像在冒火,可是又觉得浑身凉飕飕冷得不行,只能一边忍受着鼻间喷出的热气,一边用薄被把自己裹成了个大粽子。没多久,一冷一热的冲突就把他弄得神志不清,飘飘然起来。 飘着飘着他落了地,眼前出现了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喜笑颜开地招呼他吃饭。他伸了伸手,刚要拉上去,场景却突然变了。 他回到了景王府的内院,月亮很圆,周煜澜躺在他身边,醉醺醺地看着他,软绵绵地开口:“跟我回家吧?”裴照想大骂,想打死他,回什么家?回个屁的家!那个家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臆想罢了! 眼前一闪,又变了番光景。他竟看到自己气息奄奄地躺在血泊中,周煜澜手足无措地拥着自己,疯疯癫癫地左摇右晃,哭得鼻涕水直流,哇哇嚎叫着:“你别死啊,你别丢下我啊......” 裴照痉挛般打了个哆嗦,愣愣看着这荒唐的场景,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他惊诧万分,却又生出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的念头,仿佛窥探到了命中注定的将来。 裴照疲惫地抬了抬眼皮,像是推开了扇久闭的大门,眼前是那张许久未见过的脸,他眼珠子滴溜转,嘴巴无声地翕动着。感官渐渐恢复,只听面前那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东西?” 裴照只觉他聒噪得很,堵不上耳朵便皱起眉合上眼,眼不见心不烦。大约因为躺久了,他浑身不舒适,想翻个身。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双手被周煜澜的手包着,双脚竟也被他夹在了双腿间。他试着挣脱,可实在使不上力。于是深深吐出口气,张了张嘴,嗓子又火烧般的疼,话说不出来,痛苦地哼了一声。 周煜澜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喊着“水,倒杯水来”,一边坐起身,将人揽到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接过婢女端来的茶水,他小心翼翼地往裴照嘴里喂。可周煜澜生来养尊处优,哪里会照顾人,再怎么注意也还是弄得裴照衣襟都湿了。 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了声,手忙脚乱地拿袖袍在裴照嘴边蹭了蹭,扶着人平躺回去。爬下床,背着手吩咐道:“给老师换身干净衣服,”抿了抿唇,迈步向外去,“朕晚些时候再来。” 走了几步又想起来,那日他就把人带到自己的寝殿来了,这会儿他能去哪?可话都说了,总不能像个傻子似的出尔反尔,于是摇了摇头道:“朕还有些事情没处理......” 周煜澜在正殿坐立不安,走来走去,把李公公看得头都晕了。 这会儿他内心是忐忑到了极点的。他与裴照之间只隔了张门帘子,却比打仗攻城门还让他害怕。 裴照不清醒时他可以骗自己,可这会儿人醒了,他就没法再演独角戏了。若是走进去,那人依然对他冷眼相待,他总不能舔着脸往上凑吧? 磕磕碰碰闹了这么些天,除了把自己惹出了一脑袋火气,他倒是终于懂了母妃那句“情是世上最难解的题”为何意。 从前母妃教他忍让,他便听。而跌了跟头才发觉忍是最蠢的法子,自己的软弱只会让敌人得来可乘之机,绝非给予善意的回报。 于是他学会了抢,也结结实实地赢了一场。而这样的法子放到裴照身上似乎并不奏效,非但不奏效,还把自己伤了个透。 所以母妃即使不受宠、受尽父皇的冷待也从不反抗。只一再退让,卑微到了极点,到头来却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再没比这更难的题了。周煜澜发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跳下去粉身碎骨,退一步又会被乱箭射死,根本没有保全性命的退路。 要退早该退的,也许早在几年前亭中赏雪那日,他就不该去的,不该见到他。 “陛下,陛下?” “嗯?”周煜澜被拉回了神思。 “陛下,裴公子说要见您呢。” “什么?”周煜澜脑子是木的,下意识问道。 “裴公子说想见您。” 周煜澜一颗心砰砰跳:“哦,好......”他慢慢往里走,腿都是打着颤的。门帘子被掀开,他脚步一滞,望着床榻的方向踌躇着。良久才迈进去,每一步都走得郑重而谨慎。 他立在床边,低头望向榻上之人,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老师有事找我?” 裴照闻言张开了眼,周煜澜盯着他的睫毛渐渐掀开,只觉被挠得心里发痒。 他半抬眼望向周煜澜,没什么表情的。忽然动了动唇角,牵起了个向上的弧度。 周煜澜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知道他笑了,不是对那只破鸟笑的,这个笑是完完全全为了他的。 “我想见见阿紫,好久没看到她了。” “好。”裴照话音刚落,他下一瞬便答应了。因心里早做好了打算,不论他提什么要求都是要说好的。 第23章 23 阿紫听说裴照要见她,一颗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她是平民百姓,皇宫自然不是想进就能进,前几次都是宫里的小公公得了令来带她进去的。 而自从那次从宫里回来,她就再没得过召唤,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担心起来,生怕他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早在那年一颗人头出现在百草阁门前后她就大概了解了。周煜澜能善待主子自然是好,可就怕有什么地方惹他不顺心,皇帝处置个男宠还不是想怎么来怎么来吗...... 阿紫越想就越发懊悔起来,后悔自己被忘川打出百草阁后没早些回去看看。只稍早个几天就好,把主子带走,走得远远的,虽比不上在宫里的荣华富贵,却也能活得舒心顺意,哪会这样提心吊胆呢。 这懊悔在见到裴照后更加浓烈了。上次看着分明已是个精精神神的人了,可如今竟又弄得这般病怏怏了! 阿紫鼻头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照笑了:“每次见我都要哭,哪里来这么多委屈?” 阿紫慌忙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嘟囔道:“没有......” 小雯在一边帮腔:“阿紫姑娘是高兴嘛,许久没见了。” 裴照瞥她一眼:“我看最高兴的该是你。” 小雯听了他的玩笑话也不气,乐呵呵道:“奴婢自然高兴,阿紫姑娘来了,就有人陪奴婢说话了。” 阿紫把泪抹掉,抬头对她道:“我也很是想念你,一会儿定要与你聊个够。” 小雯喜滋滋地点头,很是期待与自己的小姐妹谈天说地,她一年到头待在宫中,对外面的花花世界不知有多么好奇。 然阿紫见她还是站在一边没有退下的意思,只得偷偷对裴照使了个眼色。 “小雯,你先下去吧。” 待小雯走出里间,阿紫才犹犹豫豫地问:“您......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裴照一边说着一边双臂打弯撑在榻上,想坐起来。而头刚离枕,就又要晃晃悠悠地摔回去。 阿紫立刻扶上他的胳膊,又将枕头立起来,让他靠好。一边做着一边小声念叨,碍着主仆关系,她不敢僭越,然那语气怎么听都分明是很不满的:“还好能将身体糟蹋成这样?” 说着又捉着他的小臂放进被子里,把被子使劲塞了塞紧,将裴照包了个严严实实。对着自己的杰作注视了一会,终于满意地跪坐回了床榻边,皱着眉对上裴照的眸子:“您老实跟我讲,他是不是待您不好?” 裴照挑挑眉,笑着摇了摇头,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觉得身子被束缚住了,于是将胳膊从棉被里抽出来,双手交握着,语重心长道:“不是,与他无关。季节交替,我总要病一阵子的。” 阿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番说辞显然不能叫她信服,张了张嘴又欲问,却被裴照抢过话头:“你倒也长了本事,都敢管到我的头上了。”话是责骂的话,语调却是轻松的,“看来那人对你很是不错,给你惯出了一身小姐做派啊。” 阿紫听了唰地红了脸,手指抠着被单:“哪有......您又笑话我......” 裴照不依不饶:“你们到了哪步?” 阿紫的脸彻底红成了小番茄,支支吾吾地不如何作答,早把刚才的话题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可有说要娶你?” 阿紫咬着下唇,缓缓抬眼望向裴照,脸上溢出些藏不住的甜蜜味道:“他,他是说了的......只是您不在,我......我也不好自己拿主意......” 裴照点了点头:“上次说了要去见见他,竟是拖延了这么久。你们既然两情相悦,确是不能因我再耽搁下去了。” “主子......” 裴照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是给下个承诺的意思,叫她安心:“这两天我便与陛下说,出宫,往你那茶楼跑一趟。” 阿紫注意力只在“你那茶楼”四个字上,大赧:“主子乱说......怎么就成我的茶楼了......” 裴照许久没遇到开心事了,这算顶大的一件,别的情绪全都压下,心里暂时地愉快着,嘴上的顽皮话不断:“怎么不是你的?赵楼川都是你的,他的茶楼还不是你的吗?” 阿紫哪怕在百草阁待了许多年,说到底也是个矜持姑娘,这会只能低着头“哎呀”一声,不好意思应声却又偷偷笑了。 裴照真心替她欢喜,当真如为亲闺女寻了个好归宿一样高兴。开心过了,又想起来她刚刚定要让小雯出去,许是要讲些不好让外人听到的话:“你有什么要单独和我说的?” 阿紫这才恍然回神,“啊”了一声,舔了舔唇,压低了声音,当真一副要秘密谋划大事的样子:“阿罗您可认识?就是那日在御花园边看到过的那个男子。” 裴照一愣,下意识攥紧了被褥:“你怎么知道他的?” 阿紫往他身边挪了几步,又向外看了看:“他来找过我。说是......如果您想出宫的话,他可以帮忙。” 裴照缓慢呼吸着,心却越跳越快,并未应声,只半垂着眼,目光在雪白的被褥上游移,没着没落的,白花花一片,实在是单纯到没有可以聚焦的地方。 阿紫接着说:“这个人若是可信,您......”她想说是:您离开这地方算了。这里大是大,富丽堂皇的,可暖和不起来,再怎么样也不会舒服的。这些话自然出不了口,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声叹息。她从来不能完全参透裴照的心思,也从来劝说不动他。哪里更好,她看得再明白,也得他自己拿主意,多说无益。 裴照许久才“嗯”了一声,扭头对她笑了笑:“我知道了。”此后再没多说一句话,到底也没表态。 第24章 24 这天晚上,周煜澜琢磨了许久,终于还是往裴照住的偏殿去了。他很是忐忑,觉得两人应该算是和好了,毕竟裴照对自己笑了,主动跟自己说话了,态度也是和和气气的,大约是让前尘往事都随风的意思。 可始终没得到个肯定的答复,还是叫周煜澜有些怕的。那日他本想问个明白:“你是不是原谅我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吧?”可却跟个闷葫芦似的一句话说不出口,答应了他要见阿紫的请求后就灰溜溜跑了。 古往今来,该是没有哪个皇帝像他这般窝囊了。如果告知从前的自己今后会活成这样,他是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想着想着,周煜澜跨进了偏殿前院,直往屋里去。没走几步却被人拦下了,那人正是小雯,回头盯着不远处明亮的屋子看了眼才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嗫嚅道:“奴婢,奴婢有一事要报。” 周煜澜皱了皱眉,背起手:“说。” 小雯舔了舔唇,暗暗叹了口气,引着他朝暗处走了几步:“奴婢今日听到阿紫姑娘跟公子说......好像是说,如果公子想要出宫,阿罗公子可以帮忙......” 说完深深低下头,闭起眼来,不敢看周煜澜的脸。双手紧紧捏在一处,贴在小腹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可知欺君是要杀头的罪。” 小雯被这嗓音冷得一机灵,腿没了力气,慌慌张张跪到了地上:“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陛下半句。” 她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冷汗直流。这是步险棋,说不定皇帝盛怒之下会直接要了她的命。可不这么做,若真让裴照偷跑出了宫,她作为他的贴身婢女也是必死无疑的。 她思量许久,明白这是唯一的活路。她对不起裴照,她无地自容。可在这皇宫内,人为刀俎,为了活命她不后悔。她可以更加尽心地照顾他,但首先她得活着。 “滚。”周煜澜镇定了许久才能勉强吐出这一个字。 小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断断续续道了许多声“谢陛下”才跑开,她急急喘着气,觉着自己是暂时活下来了。 房门就在眼前,他却定在原地走不动了。他深吸着气,把牙咬得嘎吱响。他不敢再看屋内晃眼的亮,匆忙转过身去,说不好是气还是怕。 他想冲进去质问他:你是不是又瞒着我耍花招?你还是想出宫吧?竟还打算跟阿罗一起跑? 可他不能,他只能忍着,忍得呼哧带喘,头脑发昏。 周煜澜怕了他了,堆了一肚子的话,却不能说,不敢问。他们刚刚和好,他生怕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就又会回到之前那样的僵局,那是能活活把人急疯气死的。所以他背着光明,站在黑暗里,逼自己笑。面上笑着,就好像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想等自己笑得真心实意了,看不出了破绽了再进去,只与裴照快快乐乐地聊聊天,绝不说半句别的,绝不对他发火。然而那些话牢牢压在肚子里,非但不安分,反而愈发胀大。要把肚子挤炸,一点点往上冒,弄得他喉咙发酸,眼睛发胀。 院子里除了他没别人,他却以为被无数双眼睛看着。他颤抖着仰起脖子,断断续续地吐出口气。今夜他是无法平平静静地去见裴照的,倒不如不见。他忍无可忍地迈开步子,朝院外走,越走越快。 周煜澜回了正殿,闷头扎进床榻里,把脸埋入枕头中,对着枕头吼叫、捶打,腿也动用上了,鼓槌一样在床上狠狠击打着。他撒泼打滚,直到喘不上气,满身大汗。 他没劲了,翻过身仰面向上,闭起眼来。忽然鼻息一颤,眼泪就从眼缝里泱泱地淌了出来。他的心里苦得很,因为发觉自己避了又避,还是活成了母妃生前那般的窝囊模样。可笑的是这也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自怨自艾了半晌,他忽然抹干净了眼泪,猛地坐起来,大喊一声:“给朕把阿罗带来!”他拿裴照没办法,可多的是法子治阿罗。 待阿罗到时,他已整理好自己,面无表情地坐桌前了,冷冷看向他:“听说你能带老师出宫?” 阿罗眼睫一颤,没有狡辩,他不擅长说谎,也不想对周煜澜说谎。 周煜澜冷笑:“认得倒是快。”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抬手抵住他的下巴,一字一顿道,“你是打算与朕抢人?” “阿罗不敢。” “那是为什么?”周煜澜一把掐住他的下颌,手上渐渐使力,像要生生将他的脸捏碎了一般,“不是爱慕朕的人,那是什么!啊?报答他对你的救命之恩?” 阿罗面部扭曲,眼眶里渐渐泛起了泪光。他双手攀上周煜澜的小臂,用他那双被泪水装点得可怜兮兮的双眼望着眼前这位暴怒无比的人。恐惧倒是被冲淡了,心里生出悲凉和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口齿不清地将那本欲藏在心里一辈子的话说出了口:“阿罗......爱慕的是您......” 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竟是还要接着往下说的样子。周煜澜手上一颤,猛地将手里人的脑袋甩开,像扔掉什么废物一样。他坐回了桌前,目光落在桌上:“你走吧,永远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周煜澜一眼都不想再施舍给他,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将阿罗拖下去。他极不适地拧着眉往里屋去了。 他需要爱,却只需要裴照的爱。爱意来自不需要的人,便不能叫他欣喜了,只有负担,甚至厌恶。他永远不会退而求其次,这与乞讨一样低贱,叫人恶心。 第25章 25 周煜澜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挂着一对乌青的眼圈上朝。人是坐在那龙椅上了,看着整整齐齐跪在底下的臣子们,只觉得是一个个土豆,丝毫没有与他们对话的兴致。他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大臣们奏了什么一律没听见。他是皱着眉一言不发的严肃样,臣子们瞧了还以为皇帝是在为国家百姓忧心,哪里知道他确实是忧心,只不过只为了那一个特定的人而已。 他神游太虚,纠结又纠结,实在想去看看裴照,却又害怕会听到不想听的话,惹自己不高兴倒不如欺骗自己,换来个表面上的和平安宁。 这些日子下来,他认清了自己,也彻底地看不起自己。从前打仗、夺权时,命悬一线他没怵过。而那些都抗过来了,现在倒是在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前成了个缩头乌龟。 周煜澜垂头丧气地回到正殿,背着手欲往里间去。突然眼前闪出一白色身影,挡住他的路。他心里不痛快,抬起头正要发怒,瞧见那人的脸就僵住了,满胸怒气都散了。 眼前人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长发打理得很好,很是柔顺光泽,安分垂落在脸颊两侧,衬得他一张脸白得剔透。 周煜澜被他的出现搞得慌乱,表情定格在了冷若冰霜的样子。然而他身体里早就噼里啪啦乱作了一团,心砰砰跳,嘴混乱地喘着气,眼前迷迷糊糊地仿佛只是幻觉。 周煜澜半晌才用唇尖弹了下上颚,稀里糊涂蹦出个“你”字,没了下文。 裴照微低下头,半攥拳挡在唇边笑了笑。 然这遮挡动作在周煜澜看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他将唇遮住,使得一双眼睛格外醒目,将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引了过去,眯起来,弯出了个小小的弧度,看起来是快乐的。不一会他垂下胳膊,轻咳了几声,不抬头,只抬眼看他,那睫毛还极缓慢地忽闪了一下,很是灵动。 “看着我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这一会儿足够让周煜澜镇定了,他若无其事道:“刚才在想事情,老师突然出现倒真的吓到我了。”说着与他在小桌边坐下,“老师这时候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照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似是回味无穷地品了又品,半晌没答话,故意吊着周煜澜似的。 周煜澜又要开口,裴照却说话了:“没有要紧事不能来吗?”他扭头看向他,“几日没见了,你不去找我,只好我来找你。” 周煜澜只觉被人扼住了嗓子,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知道裴照这句话只是随口说说,没几分真心的,因他装模作样的本事他再熟悉不过了。而此时就连这份敷衍都能叫他满足了,至少他不再与他针锋相对了,不再卯着劲要与他拼个头破血流了,那敷衍便敷衍吧,这样也很好了。 “本想今晚去的,被老师抢先了一步。” 裴照笑了笑:“不过我也确有一事相求。”目光跟着周煜澜放下茶杯的动作移到桌面,又回到他的脸上,“我明日想出趟宫。” 周煜澜脑袋里咯噔一声,扶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袍,他面上没什么波澜,心里却是安定了才一会,又要乱了。 然而裴照似乎与他心有灵犀,一句话说出口,就将他蓄势待发的暴动扼杀了:“阿紫要成亲了,我得去给她把把关,见见她将来的夫君。”他一顿,牢牢望进周煜澜的眼里,神情认真,许下了个承诺,“我不是要离开,你放心。” 周煜澜做了个吞咽动作,而口中干涩,将喉咙弄得发痛,嗓音竟有些嘶哑:“我与你同去。” 裴照毫不意外:“好。” 第二日一早,周煜澜与裴照一起出了皇宫。 踏出宫门的一刹那,裴照步子一滞,不加掩饰地深吸了口气,指着宫墙角落道:“那次你将我堵在那里,差点把我掐死啊。” 这话是与周煜澜的记忆不符的,他探进他的袖袍,捉住他冰凉的手,牵着他慢悠悠走着:“不对,老师记错了,我分明只亲了你而已。”语毕突然侧过头,凑到裴照唇上轻轻嘬了一下,“顶多比这激烈一些。” 做完这个,周煜澜心情很好,堂堂正正地看着前方,昂首阔步地走着。他很是愉快地,甚至还有些骄傲地弯了唇角。 沉默了半晌,身边人突然哼笑一声,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说是便是吧。” 城西永远是热热闹闹的,他们两人左拐右拐地在人群中穿行。宁国虽民风开放,男风不是稀奇事,而两个男人这般手拉着手在街上逛却也极少见,加上两人都是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更是引人注目。 周煜澜生出满心的快乐,因为这就是他想过的日子啊。 两人很快到了茶楼,那店小二一眼认出了裴照,人都忘了招呼,慌慌张张往里跑。没一会阿紫跑了出来,本是笑着的,跑进了看清裴照身边的人,身子一颤,差点要跪下。 周煜澜在她手肘处一扶:“不必,你当我是他的朋友就好。” 然而这可不是周煜澜说了阿紫就能做到了,却更没胆子违背皇帝的意思,只好勉强应了,站到裴照另一边,将两人引到后院。 一进后院便看到赵楼川从正屋快步走了出来,来到裴照身前,竟是呆愣了良久,被阿紫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裴兄......许久未见了。” 裴照却是很镇定的样子:“是很久了。” 赵楼川像做了亏心事,闪闪躲躲不敢直视裴照。上次见面他还是位清清白白的公子,这次再见已然是前阁主现皇帝的男宠了,反差之大叫他无所适从。而对方却是一副坦荡的微笑面容,更衬得他慌张无错。 他只好手足无措地忙碌起来,手臂摊开,为他们带路,招呼道:“里面请,里面请。” 进了屋子才想起来没问身边这位是谁。阿紫不知如何说,裴照也不开口,周煜澜微微一笑,很是从容:“在下兰遇州,与裴兄是自幼相识的好友。” 赵楼川自然是信了,更不会去想今日的场合这位兰公子为何要来,只觉得他看着清清白白,是个书生模样,很乐于结识,便很是和气地说着“幸会,幸会”。 第26章 25-2 裴照早知道赵楼川是个可以托付的好人,这次来只是走个过场,叫阿紫安心,也让自己放心。 一杯茶没喝完,他便起身要走了。 周煜澜和赵楼川走在前面,裴照与阿紫在后。他情感上是真真把阿紫看作自己养大的闺女的,于是如父亲般唠叨起来:“往后好好过日子,过清清白白的生活。” 阿紫鼻子发酸,眼眶湿热,抿了抿唇:“您这么说,像是以后再不要见我了似的。阿紫嫁了人也还在这京城里,又不是要与您分别了。” “又哭,大姑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流眼泪啊。”说着垂眸执起她的手,将自己手腕上的珠子套到了阿紫的腕子上。 阿紫一愣,慌忙摇了摇头,要把珠串子取下还给他。 裴照按紧了她的手,笃定地看向她:“收下。”说完像是安置什么宝贝一样,拉着她的手,直到她的胳膊完完全全地垂落才撒开。 阿紫睫毛轻轻颤着,右手腕子上是一圈跳跃着的冰凉触感。她知道这是裴照从小不离身的物件,这么珍贵的,竟然就这么给她了。 她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相处最长时间的人就是他,爱慕之情来得顺理成章。其实对他的情感用“爱”或是“慕”来表达也许都是不准确的。这两字都带有私情,是藏着据为己有之意的。 而阿紫认为裴照是美好之物,只要看着他完整地独自美好下去,她就会快乐且感激,绝不敢也永远不会去触碰。 阿紫整个人都是眩晕的,只有脑袋在运作,至于腿动没动,往哪里动了她都顾及不了了。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与裴照站在了前院东侧的小天井里。 明明是要往外头走的,怎会走到这里?阿紫只觉是自己昏了头带错了路,刚想与裴照说一声,却见他站在一边,正通过微开的小门往外看。 在外面不远处,周煜澜紧拧着眉,如临大敌般东张西望着。他很是缓慢地望了一圈,像是要把每个犄角旮旯都搜寻仔细了。一回没有结果,他又很不甘地搜寻了第二次。他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突然大迈起步子,毫无章法地在院内四处奔走起来。 阿紫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找裴照。因这小天井的门很是隐蔽,不仔细看的话确实不容易发现。 然而裴照的反应很是奇怪,看着对方那么焦急地寻找自己,竟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现身的打算。他懒洋洋侧靠着墙,雪白的衣袖垂落下来,风一吹就无所谓地飘几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然而仔细看的话,又好像带着抹奇怪的笑容,一副看好戏的悠闲样。 天井内的一方小天地很是安静,一门之隔的外院却被周煜澜折腾得热闹非凡。 他跑前跑后把这处两进院落的宅子寻了个遍,就是不见人影。他起先是急,再是怒,现在已经是疯了。他整个人紧绷着,双拳攥死,上半身微微向前探,一双眼瞪得通红,活像只蓄势待发着寻找猎物的猛兽。 赵楼川觉得他这模样很是骇人,也很不解。大白天的,人还能不翼而飞了不成?实在想不通他在着什么急,只能小声劝道:“兰兄,你别急。裴兄许是与阿紫在哪处说话呢,我们倒不如去外面边喝茶边等。” 周煜澜置若罔闻,满脑袋不受控制地想着:他是跑了,他还是跑了!越想越怕,越怕越不理智。人脑子里的弦断了,就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接着只听他喊了一声,一瞬从天而降了七八个影卫。领了命,如游魂般闯进一间间屋子,没一会儿又飞速地跑出来。赵楼川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彻彻底底吓傻了,忧心这位看起来知书达礼的兰公子能把自己的房子给拆了。 然而这□□刚起,裴照就缓缓从那偏僻处走了出来,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很是惊讶:“出了什么事?” 话音没落,就见周煜澜气势汹汹地走来。他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咬着牙,腮帮子鼓出了看起来很是坚硬的两团。走到裴照身前,他连脚步都忘了停,只抬手猛地将裴照搂着撞进了自己怀里,带着他一起往前踉跄了许多步。。 裴照被撞得胸腔发闷,忍不住咳了两声。耳边是周煜澜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很温柔地安抚着:“怎么了?” 周煜澜的嘴唇抵在他的颈窝,声音被堵得发闷,又掺杂着些嘶哑:“刚才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 裴照轻声笑了笑:“我说了不会离开那就不会离开,你担心什么。” 周煜澜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简直想把他揉进自己的体内,再不分离:“那也怕。” “你信我,我不会走。” 裴照说让他信他,周煜澜就努力去信。 幸好裴照也没让他孤军奋战。这日回了皇宫后,他真的安分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回到了刚入宫时候的状态。每日看看书,种种花,逗逗鸟,有时去正殿陪陪周煜澜,像从前一样枕在他腿上或是被他抱入怀中。 周煜澜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是很安适的睡容,光线拂在他完好无缺的那半张脸上,还是如玉般通透光洁。这叫周煜澜想起那年在王爷府,总抱着他出去晒太阳的那段初冬时节。那时也是这么宁静的,只是那时是暴风雨的前夕。而如今暴风骤雨真真都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再不会消失不见了。周遭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安宁到让人心里冒出最本能的快乐来。 他觉得自己是苦尽甘来,终于体会到了早该赐予他的幸福滋味。 第27章 26 转眼到了中秋节,周煜澜很是喜欢这个节日,因为觉得每年的这个日子都是只属于他和裴照两人的。记忆中的中秋有关圆月、桂花糕和家,都是很美好、很圆满的词语。 等天彻底黑下来,他很是愉快地独自往偏殿去。没有旁人,只他俩相伴,肯定不会热闹,说不定还有些冷清。但这是个团圆的日子,与自己日日思念的人在一处远比与一群不相干的人喝酒吃肉的好。 刚进到里屋,就见裴照正蹲在地上捡东西,看仔细了才发现他脚前是一摊摔碎了的茶杯瓷片。周煜澜立刻将人扶起,又拉远了几步:“叫下人来打扫就好,何必亲自收拾?把手割破了怎么办?” 裴照抬眼看向他,笑道:“麻烦,我自己清理了倒更方便。” 周煜澜拉着他坐下,端起他的手看了又看,见还是白白净净的皮肤才放下心来:“本就只有小雯一人在你身边伺候,你倒好,连她也不要了,非得自己独住,你跟我说说到底哪里方便了?” 裴照任他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半垂着眼很是不在意的样子:“我自己住舒坦些。” 周煜澜很认真地望着裴照,见他的侧脸被垂落的头发遮了一半,很想看个完全,于是伸手要把发丝别到他耳后。然而手抬到一半,又记起这是有疤痕的那半张脸,思及他大概很不愿意裸露出来,就又把手放下了。 “你不让小雯照顾,是因她不忠?” 裴照闻言侧过头,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摇了摇头。 沉默半晌,周煜澜笑了,在裴照的手上拍了拍。中秋佳节,不必浪费时间谈论些不重要的人。 他先站了起来,恶作剧般荡着对方的胳膊,直到裴照跟着起身,他才开口:“我们赏月去。”一边指向屋外的院子,一边睁大了看着裴照,眼睛闪闪发亮的,比月光还要亮一些。这般姿态,仿佛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王爷。 不等裴照应声,他已经转过身,打算往外走了。然而手被人一拽,只觉那人双臂缠上了自己。他被拽回了身,低下头,而对方恰巧仰着头。两人四目相对,气息互相吹拂着。自然而然地,周煜澜凑过去亲了亲他。 “我累了。”裴照说。 “我叫人搬两把躺椅来。”话音刚落,嘴竟被人堵住了。周煜澜意外,惊喜,兴奋。 两人唇齿交缠着,你侬我侬了好一会儿。 结束时裴照气息已有些乱了,他牢牢箍住周煜澜的腰,自己倒退着,让对方跟着前进:“月亮也没什么可看的。” 周煜澜不言语,任他引着自己,引着自己往床榻的方向去。人很快乐的时候,情绪怎么也藏不住。于是他的笑意愈发放肆,眼睛都眯了起来。 (略) 待这晚的高潮落幕,两人相对侧躺,□□裸钻在一个被窝里,都累到懒得清洗,呼吸间都是粘腻的淫靡味道。 周煜澜的指腹在裴照脸上游走着,语调轻快:“老师今晚热情似火,当真把我累着了。” 裴照闭目养神,嘴巴一张一合:“你原来体力可比现在好很多。” 周煜澜低笑起来,半真半假地撒起娇来:“那也是你将我消耗虚了的。” 裴照弯了唇角,不置可否。 身体歇息了,周煜澜的脑袋开始运作,记起了今日是中秋:“老师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御膳房做的桂花糕很是好吃,与咱们从前吃的那个味道一模一样,我去叫他们送点过来。” 裴照依旧闭着眼,抚上他的胳膊:“明天吧。” “好,明天。”周煜澜低声道,“那先休息,明天再尝尝那桂花糕。” 第二日清晨,周煜澜睁开眼时,眼前便是裴照的面孔。他爱死了这样的日子,幸福到像是还在梦中:“怎么不再睡会儿?” 说着抬起手去揉眼睛,裴照几乎与他同时,也抬起了手,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周煜澜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没看清楚,身体却莫名其妙地僵住了。 紧接着,只见眼前人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做了个吞咽动作。再接着,周煜澜只觉有液体朝自己喷洒过来,瞬时天旋地转,眼前血红一片,腥气扑鼻。 他稀里糊涂地在眼皮上摸了摸,手足无措地瞥了眼自己的指尖,终于把一切看了个明明白白。 裴照正微张着嘴,源源不断地往外呕血,将枕头被单染得红泱泱一片。他时不时剧烈地抖动一下,像离了水的鱼那样扑腾着。他的脸红一片白一片,发丝粘黏了一脸,配上脸上那倒疤痕,真真可怖极了。 周煜澜不知怎么跪坐在了地上,只愣愣看着床上那只淌在血泊里的怪物。他连眼睛都是红的,正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他忽然动了动唇角,极慢地牵动着脸部肌肉,使嘴唇弯出了个弧度,笑得灿烂。 周煜澜猛地一颤,扑了过去,一手掐住他的下颚,一手将他的嘴掰开,手指头往他喉间抠去。抠出来了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是块碎瓷片。 没多久,原本只有两人的屋内挤满了人,床榻前更是整整齐齐跪了一整个太医院。 “李太医,他可有大碍?”满身血迹的皇帝坐在床边,无比冷静地问道。 李太医嗑了个头,跪伏着不敢言语。 “刘太医,你说。” “王太医。” ...... 问了个遍,竟是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叫他满意的答案。周煜澜盯着床上那人,血迹早凝固了起来,人也是安安静静的,分明只是生了小病晕过去了而已。这帮蠢才怎么连这都医治不好呢? 屋内静了许久,终于有个人断断续续地开了口:“回陛下,也许可以......可以救活......” 周煜澜缓缓看了他一眼,忽略了“也许”两字,只知道他说了“可以救活”。他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背着手往外走去。 李公公连忙跟上,想扶着他,却被甩了开。 周煜澜一摇一摆地走着,不停地念叨:“桂花糕,桂花糕......我去拿桂花糕来......” 等拿过来,他就该醒了,醒了就可以尝尝看是否还是从前那个味道。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28章 27 江南一偏僻的小镇里,有一处大宅子。而这宅子一年里头几乎都是空着的,只在每年的中秋节前后几天,会有两个年轻男子住进来,这样的状况已经有几年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只听说这两人是堂兄弟,哥哥有病,身体不好,脸上有道骇人的伤疤,脑子也有问题,疯疯癫癫的,也不会说话,只能像鸭子一样呱呱叫。 那弟弟也行事古怪,住在这里的几天,成日拖着他的疯哥哥沿着镇子里的小溪走,时不时笑着对疯哥哥说几句话,然而与自言自语是没什么区别的。疯子自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走路很累,不少镇里人都看到过他撒泼打滚,对着弟弟拳打脚踢,嗷嗷哼唧。场景很不雅,也很好笑。然而那长相漂亮的弟弟却毫不在意,依然固执地走着笑着。 “澜儿?”一妇人挡到了周煜澜身前,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他正在安抚身后的裴照,闻声一愣,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那妇女看清了他的正脸,抢在他前头说:“澜儿,是你吗?我,我是容玲姑姑啊......” 周煜澜深吸了口气,喉咙发哽:“容玲姑姑......我们回家说。” 将裴照哄睡着了,他才回到外间,隔着桌子在容玲身旁坐下,冲她淡淡地笑了下。 容玲知道他当了皇帝,也听说了些传闻,里间那位公子是谁,不问也是能猜出来的。 “姑姑住在哪处?” 容玲道:“与你这里就隔了两条街,不远的。” 周煜澜点了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小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容玲抿了抿唇,停顿许久才轻声道:“娘娘薨逝后......”说着抬眼看向周煜澜,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说,“那之后不久我就回来了,我也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没别的地方好去。” 周煜澜笑了笑,没做声。 “澜......陛下,”刚才在街上来不及考虑,出口就喊了他的小名,这会儿才发觉不妥。 然而周煜澜却打断道:“姑姑还像从前那样叫我就好,这样太见外了。说到底您算是我的亲人。” 容玲听到“亲人”这词有些发愣,瞬间许多情绪都涌了上来,眼眶湿润:“澜儿,既然你拿我当亲人,那有些话容玲姑姑就必须要说了......”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再看向周煜澜时便是长辈才会有的神色了:“你不该当这个皇帝......” 被平民百姓说了“不该当皇帝”这种话,哪个皇帝都该生气,然而周煜澜反而笑了:“容玲姑姑,这个皇位,我是为了母妃才去坐的。” 容玲一手捏紧了桌角,皱起眉:“怎么是为了你母妃呢......她绝不会乐意看到你坐上这个位置的。” 周煜澜只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应声。 容玲的手在抖,带着桌子也轻颤着,茶杯发出了细小的撞击声。她身体上使了大劲,似乎是为了强迫自己做些什么。她突然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很犹豫地开了口:“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可这么些年了,我想你也该知道......”她顿了顿,“你母妃不是染上恶疾去的......” 周煜澜刚要开口说自己早已猜到,然而却听容玲接着道:“她......她是自杀的。你母妃最后......最后对我说不要告诉你,所以......”她难忍地发出声呜咽,向前探出身子,盯着周煜澜,“所以你该离皇宫远些,你母妃就是在那里被活活逼死的啊。你只会比我更清楚,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当皇帝只能更加痛苦,你......澜儿......你听姑姑的话......” 这时一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容玲还没说完的话。 周煜澜整个人都没什么感觉了,几乎是木然的,他只是条件反射地扭过头,望向声音的源头方向。 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因为太难听了。却又不像是野兽发出来的,因为它没有那股原始的蓬勃生命力。这怪异的嗓音只属于他,非人非鬼的他。 “要不要去看看?”那声音不断,容玲听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见周煜澜不动便试探着问道。 而他置若罔闻,只定定坐着,脑袋保持着向后扭动的姿态。 他没有万念俱灰,只是害怕,害怕到一动都无法动弹了。生出自己的生命要永永远远定格在这里的念头。以后的路是没有了,以前的日子好像也都化作了虚空。那些叫他幸福、焦灼的日子存在过,却又因为一瞬间失掉了意义,全被抹了干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