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作者:JackieTse 文案 “……就是这样,从很古的时候起,人与人相爱的欲望就植根于人心,它要恢复原始的整一状态,把两个人合成一个,治好从前剖开的伤痛。” “一个眷恋少年的人或者别的情人,如果一旦遇到他自己的另外一半,他们就会马上互相爱慕,互相亲昵,可以说片刻都不肯分离。他们终生在一起共同生活,也说不出自己从对方得到什么好处。没有人会相信,只是由于共享爱的欢乐,就能使他们这样热烈地彼此结合在一起;很显然是这两个人的灵魂在盼望着一种隐约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别的东西。” ——《会饮篇》 1 第1章 下午两点,太阳被云翳隐去的时候,贺前正驾着车前往他母亲住处,此时天边稍有云隙,而仍有阴沉感。 车内,电台里正平仄有序地播报着似是而非的天气情况:“今天日间多云,间中有雨;到了傍晚,雨势颇大,且伴有阵雷,无持续风向,市民外出记得带伞……” 车子从宽阔的主干道向右转,驶入一条种着梧桐的林荫道。转弯之时,贺前望见树叶及微枝摇动不息,地面灰尘和纸页被扬起,随手将车窗放下了一点。 贺前在母亲家中待到晚饭时间,期间二人的对话平淡而零碎。再称职的母亲,也管不了年过三十的儿子。他鞋子的固定摆向,他寡淡的饮食习惯,以及他的性取向,在无边的岁月框里,都逐渐越钉越深。 “至少,你要找个人……” 贺前出门的时候,母亲送到门边,把一柄黑色雨伞递给他,握了握他的手心。 “好好和他在一起。” 贺前轻轻握住那婴儿般柔软的拳头,微微点了下头。 “会的。” 贺前迎风步行到车边,看见庭院墙上的常春藤鲜绿依旧。回头一看,母亲还站在门边,披着卡其色的披肩,头发盘得很低。 贺前将手指放在唇边,然后放开,向她无声传递了一个温情的吻。 这个动作,专属于他的父亲。 当然,他做得也很好。 贺前的父亲是葡国人,他母亲是本地人。而贺前,作为一个混血儿,却几乎全数继承了他父亲的容貌——高大正挺的身躯,雕塑般立体的脸庞,具有西方气质的高鼻深目。 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当人们再细看贺前那双橄榄色的眼睛时,却能发现很正统的东方神韵,这大抵是与他母亲的优点,以及他自身流露出来的,一种深沉的书卷气有关。 车子驶上路不久,挡风玻璃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雾气。贺前打下雨刷器,穿过成线的落雨,行经茂盛的梧桐,朝着福音广场驶去。 福音广场的南侧,坐落着一家花店,季节对的时候,每个周五都会运回新摘的海芋。贺前是这里的老主顾,花店老板每一次都会帮他留出来一束,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装着,绿柄白花,很漂亮。 贺前抱着花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很大了,把广场上的人都逼到了钟楼里面。 贺前心疼怀里的海芋,不忍看它们被雨打湿,因此尽管手里有伞,他还是情愿等到雨势变小再离开。 贺前站在钟楼檐下,屋瓦的喧闹雨声在他耳边响着,地面腾起的暖热与降落的湿冷相交绥,烘得他的脸一阵干一阵潮。 西南的天边响起第一声雷鸣时,贺前下意识往那边看去,没有见到一瞬而过的闪电,而是透过模糊成片的平视空间,看见不远的教堂门前,站着一个男孩。 一个站在雨中,没有伞的男孩。 贺前的视力从未这样好。 他看见男孩站在大门紧闭的教堂前面,由头到脚都被雨给淋透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被雨彻底打湿的头发凌乱地黏在他的耳边,却没能遮住他脸上的哀伤。他站得不能再笔直,就像一个忧郁的哨兵,在守卫着一座根本不存在,抑或已经坍塌了的童话城堡。 雨势越变越大,城市的轮廓隐没在地平线上。 贺前打开雨伞,将海芋抱在怀里,踩过一个又一个水洼,朝着男孩走去。 贺前走近时,才发现男孩在轻微地颤抖。 他一定很冷,贺前想。 或者很伤心。 贺前靠近男孩,把伞往他那边靠,问道:“你还好吗?” 男孩转过脸时,贺前一眼就看到了他左颊上那颗恰到好处的棕色小痔,好像一粒较深的小雀斑,稍微靠近鼻翼,宛如福音的印记,天主的恩赐。 男孩玫瑰色的薄唇抿着,黑色的眼睛有些淡漠,有些冷酷地看着他,无声质问着他的意图。 贺前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先表达自己的善意:“雨太大了,你是没带伞吗?” 男孩没有回答他,垂下头去,看着贺前怀里的海芋,眼底的锋芒柔化少许。 贺前半边身子被雨打湿了亦未觉,难以抑制地伸出手去,为男孩拨开遮挡了眼睛的湿发,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前额,说道:“天快黑了,你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男孩没有抬眼,仍旧一言不发地盯着海芋看,周身散发着一阵锈透了的雨水气息。 “你喜欢,我把花送给你。” 说着,贺前把伞柄往男孩面前递了递。 “这把伞,也给你。” “你可以继续呆着,但不要再淋雨了,会生病的。” 男孩还是不动。 贺前心想,如果他直接把伞塞到男孩手里,会不会令他很不高兴。 但不高兴,总好过生病。 就在贺前真的准备这样做时,男孩忽然抬起头来,开口问他:“先生,你是同性恋吗?” 贺前怔了几秒,注视着男孩黑色的眼睛,背脊不觉挺直了。 一种久违到陌生的感觉,隐匿地弯曲了贺前的手指。 他点了下头。 一滴透明的水珠从男孩额前的刘海落下,滴在他的眼睑上,使得他对着贺前眨了一下眼睛。 “先生,我们做|爱吧。” 一阵兑着沉默的铁水灌入了贺前的呼吸道中,顶到|喉咙口,没有半点疏漏。 “你放心,我很健康,每年的体检报告都没有红字。” 男孩脸上有瞬间而来的笑意:“我不小了,我已经成年了。” 他对着贺前笑:“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2 第2章 进到车里,贺前把暖气调高,皮革的味道慢慢膨了起来。 贺前刚想把手里的海芋放到后座上时,男孩忽然开口:“给我吧。” 贺前转过头去,看见男孩已经扣好安全带,把手伸了过来。 贺前没有察觉,自己是用送花的姿势,把花交到了男孩的手上。 男孩接过海芋,捧在怀里,不经意地掸去上面的雨珠,淡淡道:“花要捧在手心里,才不会凋谢得这么快。” 贺前看了男孩一眼,从手边的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想要为男孩擦脸。不想纸巾才刚碰到颧骨,男孩瞬时抗拒地躲了一下,贺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下一秒,男孩收拾好情绪,面色正常地接过贺前的纸巾,一边擦脸,一边很平静地讲:“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车了。” 贺前收回手,道:“没关系。” 随即启动车子,碾过路面的浅洼,驶离福音广场。 车子刚启动不久,男孩突然出声:“我们是要去酒店吗?” 贺前在后视镜中飞快地看了一眼男孩,答道:“去我家。” 男孩沉默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回答,“哦”了一声。 贺前在后视镜中看见男孩头倚在车窗上,脖颈的曲线连到肩沿,很流利,很完美。 一路上,雨刷间歇规律地拨着挡风玻璃上的水珠,海芋清甜的微妙气息在车内弥漫开来。贺前精神不怎么集中地开着车,幸好此时雨势已小,路面也没有过多的车辆。 当车稳当驶入车库时,贺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先行下车,走到副驾旁边,为男孩拉开了车门。 “谢谢。” 男孩抱着海芋从车内出来,跟贺前很生疏地客气一句。 贺前很轻地抻了下眉,保持了该有的社交距离,领着男孩往家走去。 进门以后,贺前才意识到屋内温度太低了,在玄关换下鞋放好东西,直接走到客厅去开暖气。 他对着空调,把温度往上调了好几度,直到暖和干燥的人造风扫过脸颊,才放下了遥控。 贺前转过身时,呼吸安静地停在了嗓子眼。 男孩默不作声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赤脚站在客厅前面。 贺前有些艰难地结束了一次完整的呼吸,把视线从最显眼的位置移开,看着男孩的眼睛,平静地讲:“我其实,没有那么急。” 男孩好像雕像一样站着,冷色调的灯光为他纯美的身体上了一层白釉,灵魂好像并不住在这个身体里面。 贺前站在他的对面,两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你全身湿透了,先去泡个热水澡,不然等下受凉了。” 男孩嘴角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但贺前没给他这个机会,温良恭俭让的好好先生也有抢话的时候。 “相信我,泡完澡,你会舒服点。” 贺前甚至没有和男孩对视太久,直接走进浴室放水,然后回到房间,用他生平少有的迅速,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睡袍和新的毛巾,放到了浴室的架子上。 他出来时,男孩依旧赤身站在灯光下,双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 贺前第一次觉得地毯是有用的,从人道主义来讲。 他走到玄关,把被男孩遗忘了的拖鞋拿过来,放在男孩脚边。 男孩似乎是被冻僵了,或者他的灵魂还没回来,只是定定地站着。 贺前蹲了下去,抬起男孩的一只脚时,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主人的灵魂回来了。 贺前帮男孩穿上两只拖鞋之后,抬起头来,男孩正低头打量着他,黑色的眼睛躲过了冷光,看上去没那么刺人了。 贺前用手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说:“水已经放好了,去吧。” 男孩静止了大概几秒,随即收回手,慢慢地往浴室走去。 男孩关上门以后,贺前站起身来,默默地扯了下衣领。 暖气来得挺快的。 忽然间,贺前想起了那束海芋,又走回到玄关,顺道将男孩的鞋子整齐地摆在他的旁边,盯着看了一会儿,默默说了一句:“果然还小,鞋码也小。” 他把花拿到客厅,正准备拆开时,蓦然停了下来。沉默了一阵后,转身去做别的事情。 男孩从浴室出来时,贺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见他出来,翻页的动作停止,脸上有些表情:“你应该吹干头发再出来。” 男孩没有说话,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睡袍,湿着头发,站在门边,一直看他。 贺前偏开视线,说:“衣服已经速洗好,正在烘干,等会就可以穿了。” 他回过神来,目光定在男孩的那颗痣上,又移回到他的眼睛。 贺前随手别好书签,将茶几上的杯子往男孩的方向移了一下,说:“我帮你热了牛奶,温的,不烫。” 贺前转身把书放好时,男孩朝他走了过来。 他正过身时,男孩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贺前看着他,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我放了黑糖在里面。” 男孩挨着贺前坐下,温热柔软的气息宛若新生儿,强烈的存在感使得贺前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去洗澡了。” 3 第3章 贺前这个澡,洗得前所未有的久。 当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客厅里面空无一人,安静被凝固了,耳边隐约能听见暖气循环的声响。 贺前没什么表情地站了一会,随即往玄关走去。 至少喝了半杯的黑糖牛奶。 花也带走了。 走到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贺前下意识地往鞋子的位置看去,冷不防原地站定。 小小的鞋子,还在。 贺前低着眼冷静了片刻,按下反锁键,往回走,顺手关掉了客厅的灯。 贺前走进房间时,男孩正好将插着海芋的花瓶放到了飘窗台上。转过身来,看见贺前站在门口,手掌侧指着花瓶,问贺前:“好看吗?” 贺前其实没看那些白色的海芋,但他还是点了头。 “好看。” 话音刚落,男孩垂眼满足地笑了笑,笑得不明显,但贺前看见了。 他的心,他的直觉,甚至他的诗化记忆,都留存了这个笑。 男孩走到床边坐下,面对着贺前,用手拍拍被褥,示意他过来。 贺前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撑在膝上,平视着男孩的双眼,对他说:“你应该回家了。” 男孩听了,玫瑰色的双唇扬起,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来,对贺前说:“我没有家了。” 这个笑,以另外一种形式,留在贺前的诗化记忆里。 贺前垂下眼去,久久地沉默着。 倏忽间,一只微凉的手掌摸上了他的脸。 贺前抬起头来,迎上男孩月光似的眼睛。 男孩用指尖轻触着贺前的脸庞,说:“我们,是不是该做|爱了?” 贺前站起身来,当着男孩的面,脱掉了自己的睡袍。 他清楚地看见,当未经世事的男孩,面对一具高大健实,富有荷尔蒙气息的成人裸体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仓促与恍然。 他用了最直白,最一目了然的方式,想让男孩知难而退。 不想,男孩只是灵魂出窍了那么一小会,就站起身来,安静地脱掉了自己的睡袍,与他面对面对视着。 贺前把灯关掉,拉着男孩上床,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贺前在男孩耳边说:“你不想时,可以喊停。” 男孩没有出声,顺从性教育的最初启蒙,把两条手臂绕到了他的背后,只是圈着,几乎没有碰到。 贺前一只手放在男孩腰间,另一只手托着男孩的后颈,探索着他身上鲜花般的山野气息。从他光滑的肩颈开始,孤零零的吻落了下来。 开始以后,男孩在不停颤栗。贺前只好吻得更慢一些,更温柔一些,借由耐心的爱抚,减少他的不适。 贺前一边用双唇轻吻男孩的脖颈,一边用鼻梁、脸颊蹭着男孩,感受着这年轻美好的肉体。 男孩的身上没有一道伤疤,就像是一件保存完好的工艺品。 但贺前知道,他的伤口,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当男孩愿意触碰贺前的身体时,贺前稍微不那么克制了。 他闭着眼睛亲吻男孩的脸颊,准确无误地寻到了男孩脸上的那颗痣,用他最虔诚,最圣洁的方式去朝拜福音的印记,铭记天主的恩赐。 有很短的片刻,贺前停止了亲吻男孩的动作。因为男孩主动拥抱了贺前,用自己皮肤的感官,试探着在贺前身上找寻依靠和信任。 贺前将脸埋在男孩的肩骨,仍由男孩慢慢信任自己,依靠自己。两个人就像互相慰藉的哺乳动物,被文明社会抛弃了,也还有对方。 后来,贺前抬起头来,借着黑暗中的微亮,看见男孩睫毛上闪着初霜的光粹。 他不由得把怀里的男孩圈紧了些,手指抚摸着男孩的下巴,轻声问:“我可以吻你吗?” 男孩睁开眼来,隔着静谧与阴暗来看贺前,黑色的眼睛仿佛两盏窗户后面的孤灯。 很暗,却照亮了贺前的心。 男孩望着贺前,很轻地点了下头。 贺前亲吻男孩的唇瓣时,闭着眼睛,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每一下都带着叹息。 他知道,这是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他可能,毕生只能拥有一次。 等到两个人的双唇都同样晶莹时,男孩退了出来,带了一点气音说:“你下面,顶到我了。” 贺前准备道歉的时候,男孩突然靠近他的脸,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在他耳边说:“做你想做的吧,我是自愿的。” 贺前把男孩放到床上,摸到了安全套,沿着口子撕开来。 他在戴的时候,男孩就平躺在床上,静静盯着他看。 贺前知道,这一个知识点,他会学得很好。 贺前在帮男孩做润滑的时候,男孩一直强忍着,胸膛起起伏伏,像深夜不平静的海浪。 贺前才刚进了一部分,男孩已经受不了了,上齿顶着下齿,攥着被子低哼了一声。 贺前担心地看着他:“需要我停下吗?” 男孩用力地摇了一下头,沙哑着声音说:“继续。” 贺前全进去后,待男孩适应了些,开始摆动下身,缓慢地挺送起来。 一开始,男孩还能忍,咬着牙不吭声。到了后来,随着贺前越来越快,越来越深的顶送,男孩的呼吸也愈发急促,跟着贺前一下又一下的动作喘息痉挛,甚至还叫了几声。 这大概是贺前最用心,也最不专心的一次性事了。 在贺前退了出来,帮他清理身子的时候,男孩哭了。 他用手臂挡住眼睛,没有出声地哭着。 等到男孩哭完了,贺前帮他擦干眼泪,随后扶他起来坐在床上,帮他穿睡袍。 穿好衣服后,贺前单膝跪在他面前,指腹划过男孩红肿的眼圈,对他说:“对不起。” 男孩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 贺前其实知道,但他还是感到抱歉。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徒劳的。 “你在这里休息吧,我去别的房间睡。” 说完,他正要起身,男孩轻轻拉住了他。 “你陪着我。” 贺前答应了,最后一次握了握那只手。 他们各自睡在床的两边,背对着彼此,谁也没有转过来。 快要天亮的时候,男孩起身下床,悄然无声地走到门边。手放到门把上,又收了回来。 他走回到床边,坐在地毯上,在接近破晓的曙光中,静默地看着贺前的脸。片刻过后,身子往前倾,在他额上印了很轻的一个吻。 男孩离开以后,贺前转过身来,旁边的床铺平整如初,原先躺在这里那个人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贺前想,男孩留下了一个很轻的额吻,还有一束放在飘窗前,清甜洁白的海芋。 这样,就很好了。 4 第4章 早在两年前,陈烬就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福音,也不是恩赐,而是一个天衣无缝,被迫折衷的交代。 生活角色的转变,对于陈烬来说,就像卡碟切歌一样迅速,仅需要零点一秒。 陈烬将满载欢笑的嘉年华献给世界,把背道而驰的忏悔交给自己。 周五早上六点,被失眠抽空精神给养的陈烬,活着从床上坐起来。他飞快地洗漱,灌下大半壶温水,然后换上了成套的运动装备,从家里出来,笑着跟经过的大爷打招呼,沿着半湿不干的环海公路开始晨跑。 雨下到凌晨才停,日出姗姗来迟,空气中的相对湿度达到一天之内的最高,无声息地渗进路人的皮肤表层,再持续挥发。 从陈烬的视野望去,前方是高远的天空,透着光的高积云,层次分明,没有半分厚重感。云隙中间嵌着点蓝,跟湖水的颜色很像。 往下,沉默的白色游轮正在远离渡口,随着辽阔的鸣笛声,平缓而沉寂的海水延伸到了地平线上。 切近看,路面干净得不见一粒微尘,每一个过路人的面孔都不同。但对于陈烬来说,他们长得都没有区别。 陈烬跑步的意图十分不正确,他只追求能让大脑暂停运转的速度,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当阳光有了炙烤的热度时,终于跑不动了的陈烬停在路边,扶着一棵树气喘吁吁。他两边的太阳穴被耳痛折磨得突突直跳,发软的膝盖正微微颤抖,过快的心率令他产生了短暂的头晕目眩,人却是快乐的。 只要不清醒,陈烬就很快乐。晕眩可以,痛更喜欢。 缓过来后,陈烬拖着虚浮的两条腿往家走去。他将汗湿的头发随意往后拨,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胸痛与呼吸同步。脚上的运动袜因他不规范的跑步姿势,而褪到了脚踝以下,露出半月状的黑色纹身。 看上去像是太极,其实是一条黑狗。 大概是在两年前,黑狗进入了陈烬的生活,偷偷跟在他的身边。等到陈烬发现的时候,已经离不开它了。 或者说,摆脱不掉它了。 回到家里,陈烬将门关上,靠在门上闭了一会眼睛。 好大的家,好空的房子,好清楚的回声。 随后,他把鞋子随便蹬掉,赤着脚走在地板上。 刚走没两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明知打过来的视讯电话。 陈烬按下接听键,屏幕对面立即出现了明知的脸,小小一张,青脆青脆的。 陈烬对着屏幕里面的明知咧嘴笑,露出两排健康的牙齿来,好像很开心一样叫他的名字。 “明知!” 明知靠近镜头,瞬间只剩下半张脸,像只猫一样探头探脑,问陈烬:“你怎么满脸汗?” 陈烬用手抹了下额头,不以为意地道:“刚跑完步回来,还没来得及擦汗呢。” 明知点了点头,退回去一些,整张脸又露了出来,很自然地开始例行工作:“陈烬,该吃药了。” 陈烬边往客厅走边说:“我刚跑完步回来,全身都是臭汗,先让我洗个澡吧……” “不行,”明知很温和地打断他,然后用不可置否的语气对他说,“先吃药,再洗澡。” 陈烬总有理由:“可空腹吃药也不好呢。” 明知总有对策:“你先吃点东西,再吃药。” 明知的耐心是无穷无尽的:“我可以等你,晚点睡也没关系。” 话音刚落,陈烬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看着屏幕中认真得不行的明知,钳住双肩的枷锁蓦地一松。 “我怎么舍得,”陈烬没心没肺地扬起唇,对着明知讲,“看我亲爱的明知为我熬夜。” 明知顺手拿起桌上的书,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很多时候,陈烬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沉在海底某处,个人装具失效了的潜水者,丧失了基本的求生欲望,无能为力地等待着海水将自己的肺灌满,然后永远地沉下去。 而明知,就是那个没有遗忘他的同伴,总能及时找到他,为他提供氧气,让他可以继续在海底撑一会。 陈烬将手机定在桌上,倒了一杯温水,把药片倒在手上,在隔着屏幕的监督下,把药给吞了下去。 陈烬朝明知伸出舌头,几秒后又收了回去,说:“我吃完啦。” “很好。” 明知满意地点了下头,问陈烬:“今天也有课是吗?” “嗯。” “行,”明知合上手里的书,对陈烬说,“你先去洗澡吧,有事情,随时联系。” 陈烬对明知比了一个“OK”的手势,视讯便结束了。 关掉视讯以后,陈烬的嘴唇又扯平了。 明知只是那个为陈烬供氧的同伴,却不是能带陈烬离开深海的人。 他能做的,也只是杯水车薪。 陈烬放好水后,把自己整个身子泡进温烫的热水中,这个时候倒是有点困意了。 他知道,明知之所以坚持让自己在洗澡之前吃药,就是怕他一时想不开,在浴缸里面溺死自己。 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 那天正好赶上明知在国内,还到他家里来。直至意识到他在浴室里待的时间超出了正常上限,明知才惊醒了过来,把半边手臂都撞青了,才撞开了浴室的门,把他从水里面拖了出来。 从那以后,明知就一直在研究各种自杀方式。据说有一次让他室友看见了他电脑里面的整理总结,以为他想不开,拉着他做了半天的心理辅导,还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也真是难为他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烬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包括明知。 他甚至动了永远不联系明知的念头。 因为明知喜欢男的。 可就在那个三十号的晚上,当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而他正站在摩天大楼的天台,被黑狗撕咬得寸缕不留,无望地渴求自由与解脱时,明知打来了电话。 “喂,陈烬,听得见我说话吗?”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周围好像有很多人。 没等陈烬回话,明知忽然激动起来。 “陈烬,你听——” 当时,陈烬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和明知的通话了。他也想知道,明知想让他听什么。 于是,他用手堵住了另外一边耳朵,把这文明社会的风声隔绝在外,认认真真地听。 下一秒,他听见了。 一瞬很轻的,花火绽开的声音。 “陈烬,新年快乐!” “谢谢,”陈烬坐在天台上,望着连颗星都没有的深黑晚空,轻声道:“不过,这里还没有到十二点呢。” 在外旅行的明知总有些后知后觉:“哎,我忘记这里跟国内有时差了。” “没事,待会国内十二点时,我再跟你说一次。” 陈烬想说不用了,因为,那束流丽的新年烟火,已经闪烁在他的心上了。 “明知,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那个晚上,陈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明知,包括最难以启齿的部分、殷野,以及那个人。 浴室里,陈烬快要睡着的时候,四周突然响起了3D立体环绕式的闹铃声,令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从水里面坐了起来,整个人瞬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这是明知的杰作:泡澡定时,陈烬专有。 陈烬从浴缸里面出来,湿淋淋地走到洗漱台前,面对着浴镜,用浴巾擦干身子。 他的脸上还留有余热,周身皮肤却降温得很快,整个人被一阵皂感的碱盐气息环绕着。 他以前从来不用香皂,直到两年前,他在一个男人身上闻到了这种味道。 很温厚,很安心的味道。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找到存在感。 那个人让他在悬浮的荒谬世界里,安全降落了。 只是,陈烬没有想到,他会继续沉下去。 5 第5章 陈烬周五的课都在下午和晚上。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两点,抬头万里无云,天空有些晃眼。 整个校园都浸没在雨后新阳的金色光芒中,空气炎热而透明。 走过铺着红砖的拱廊时,陈烬竟然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苦杏仁的味道。 他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苦杏仁的气息是不幸爱情的温热余味。 太浪漫了。 对于陈烬而言,那只是氢氰酸的气味,无色透明,含杂质,有剧毒。 和其他人一样,陈烬浑浑噩噩地上完了下午的课,跟着较熟的两个舍友,章绪和齐鸣一起在食堂吃饭。 吃完饭后,天黑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打打闹闹,又往教学楼走去。 他们三人选了同一门课,课程名字长得令人眼花缭乱,到现在他们还记不全那门课的名字,只记得它大概跟历史沾边。 授课的老师是学校的一位特聘教授,学术修养高,课也讲得好,因此他的课分外难抢,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狗屎运,竟然有幸选上了。 陈烬平时几乎不住在宿舍里,课是让章绪和齐鸣帮他抢的,他只负责上课。而章绪和齐鸣当初选课的意图则简单明了得多:教授特别好人,没有点名的习惯,就连作业也很少布置,一切点到即止,堪称完美。 上课的阶梯教室在四楼。 三个人从楼梯上来时,看见一个男生和殷野在楼道口拉拉扯扯,像是发生了什么争执。准确来说,是那个男生一直在拉着殷野,不肯让他走。而殷野几番挣脱不成,脸上明显有了怒色。 眼看边上看热闹的围观者越来越多,章绪和齐鸣赶紧冲了上去,把男生和殷野两个人都分开来,拉到不显眼的角落。 楼道里,陈烬的手臂几乎贴着墙,不自觉地停在了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耳边回响着明知每天都要对他说一遍的话:“陈烬,有事情,随时联系。”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指失控地颤抖着,在盯着屏幕数字键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不记得密码了。 楼道这边很安静,因此,任何稍微大点的声音,都能传到陈烬耳朵里。 “你离我远点,要不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殷野,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还说!” 殷野突然吼了一声,吓得陈烬手一抖,手机险些掉了下去。 “快给我滚!” 章绪在一旁和气劝着:“哥们,你走吧,别死缠烂打了。” 齐鸣也帮腔:“是啊,还嫌看热闹的不够多是吗?” 过不一会,一个男生就急匆匆地从楼梯上下来了,经过陈烬身边时,与他对视一眼,带着点莫名的怨气,又接着往下走了。 章绪:“算了,殷野,犯不着跟他们生气。” 齐鸣:“是啊,他也没错,就是缠人了点。” “谁说的,”殷野甩开了齐鸣的手,咬牙切齿道,“同性恋是原罪,他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 “尤其是那些缠人的,他们应该去死!” “哎,你这也太偏激了——” “算了算了,齐鸣……” 陈烬在楼道口默默听着这一段对话,体表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往下降。 忽然之间,他感觉上方光亮处多了一个人影。 抬头一看,是殷野。 他双手插兜,嘴角挂着嘲讽的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烬,故意问:“你说是吧,陈烬?” 陈烬是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的。 殷野深知不已,他纯粹是想让陈烬难受而已。 果然,当他看见陈烬脸上浮起愧疚之色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殷野走后,陈烬才从楼梯边走了上来。 齐鸣一见到他,就惊讶地嚷了起来:“天,陈烬,你怎么面色发白,还满脸都是汗。是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探陈烬的额头,被陈烬给截住了。 “没事。” 陈烬没意识到,他连这两个字说得也是有气无力的。 说完,他便往课室的方向去了。 章绪和齐鸣相视一眼,无奈耸肩。 开学的第一节课,往往都是学生最多的时候。 偌大的教室里,满满当当都是学生。老师还没来,一片闹哄哄的,像极了掺进空气的碳酸汽泡。 三个人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刚一坐下,陈烬就在书包里一阵乱掏,手掌心早已汗湿。 又来了,那种心悸作呕的感觉来了。他要赶在自己丢人现眼之前,先行麻醉自己的恐慌。 光天化日不容宵小,而陈烬不允许自己成为宵小。 他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片褪黑素,用书盖住脑袋,蒙头睡下。 章绪和齐鸣瞅着他不对劲的状态,一脸担忧,但也没办法,只能在旁边帮着他打掩护。 所幸上课以后,教授并不在意这些,整堂课都醉心于他的讲授中。而课堂氛围过于活跃,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片来。 朦胧昏暗之间,陈烬半梦半醒,思绪好像飘浮在半空中。周围时而响起的笑声,仿佛远海涌上来的浪潮,漫过他的耳边,最后渗进他清醒的空隙。 陈烬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等到他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下课了,周围的人正陆陆续续地从桌椅里面往外走。 章绪和齐鸣两个人也不见了。 他眯了一会眼睛才稍微清醒了点,脑袋发沉地收拾好东西,随后不知所然地沿着阶梯往下走。 “陈烬——”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陈烬一声。陈烬循着声音来源,朝讲台望了过去。 他的视线本应该停留在喊他的章绪身上,却莫名其妙地略过了他,停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士,留着一头细密浅色的短发,随意齐致地梳在耳后,露出一张不典型的亚洲面貌:五官立体,高鼻深目,独具一格的西方神韵。府绸布料的棉质衬衣穿在他的身上,熨帖而平整,沉稳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给人严肃古板的印象。 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书页翻了开来,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合上,封面似乎是漆红色的。高挺的鼻梁上是金属框边的眼镜,款式有些年头了,不过依旧没有掩盖掉他那双橄榄色眼睛的柔和光芒,以及他身上文雅的学究气质。 陈烬看不出来他有多少岁,阅历与心态可以模糊人的实际年龄,这间接影响到了人的判断。 但他至少比陈烬大。 陈烬看了他多久,他就看了陈烬多久。直到陈烬将视线从投影仪的介绍页上移回来,他还在注视着陈烬,手里的书仍然没有合上。 看上去言行端正,为人师表,眼神却出卖了他。 陈烬决定对他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原因很简单,他值得。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值得,只有陈烬自己不值得。 章绪朝他招了招手,喊道:“陈烬,你快过来,第一节课要签到呢。” “好。” 陈烬走了过去,拿起笔,在名册表他的名字旁边,把自己的手写填了上去。 随即,他抬起头来,明目张胆与面前的人对视着,笑着说:“贺教授,你的课讲得真好。” 贺前点了下头,道:“谢谢。” 章绪和齐鸣在一旁佩服得五体投地,陈烬真是他们见过脸皮最厚的人,从上课睡到下课,还能面不改色地跟教授套近乎。 倏然间,后面响起了一个不大耐烦的声音。 “你们签完了没有?” 是殷野。 话音刚落,陈烬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原子笔从他的指缝间滑了下去,摔在了台面上。 他下意识抬眼,从贺前的眼神当中,已经知道他将方才自己那一瞬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 陈烬没有说话,转身直接走了。 “那贺教授,我们先走了。” 身后,章绪和齐鸣匆匆扔下一句,也跟着走了。 三人走到楼下,陈烬就和章绪齐鸣二人分开了。 他往校门的方向走去。 这时已经过了八点半。夜风有些透,路灯下的树影晃晃摆摆。远处放射塔的灯光忽明忽暗,看似很近,实际上却很远的架桥公路在孤独中不知通向何方。 陈烬整个人困乏得很,许是褪黑素的作用还在继续,他觉得自己像是用浆糊粘起来的一具完整能动的骨架,赤裸裸、凉飕飕地暴露在空气中,只凭着风向和意识随波逐流。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信天翁,高高越过城市的上空,穿透光晕的迷雾,然后飞回家去,平躺在床上,不安稳地做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他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犯困,又在该休养生息的时候精神抖擞。 路面的人影被拖得斜斜长长,模糊得将近失真。陈烬整个大脑浸没在倦意的潮涌当中,逐渐越走越暴躁。当他快步穿过人行线走到校道对面以后,猛地将手里的书包往地上一扔。 “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 他低声吼了一句,身后人的脚步陡然一顿。短暂的沉寂过后,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对不起,不过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好。” 陈烬扯扯嘴角,语气不怎么好地说:“贺教授,你一向都是这么热心助人的吗?”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凭什么把气撒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陈烬把半边脸埋进手掌间,自责地说:“对不起。” 贺前走到他身边,把地上的书包捡了起来,稍微低下|身来,温和地跟他说:“没关系。” 陈烬缓了一阵,棱角分明的负面情绪消退了些,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拿自己的书包,贺前却把手往背后收了收。 陈烬看了他一眼,样子看上去有些闷。 贺前唇边抿着很浅的笑,眼神看上去有些天真:“我要去停车场,我们顺路,帮你拿一会。” 事实是,这条路直通校门,和谁都顺路。 陈烬无所谓的,书包那么重,有人帮他拿,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贺前本来跟他并排走在一起,却因为陈烬不怀好意,时不时地往他那边靠一下,硬是把人给逼到了身后两步宽,职业保镖的距离。 陈烬看着地面上步调一致,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莫名有些想笑。 走到停车场的入口时,陈烬自觉停下,转过身来,仰着脸看贺前,对他说:“教授,到了。” 在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下,贺前静静看了他一阵,还不打算把书包给他。 陈烬背着手,饶有兴趣地凑近去看他,还把人给吓退了半步。 这人怎么这么好玩啊? 陈烬微微摇头,随即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顿挫抑扬的戏剧腔开口说话:“可以的,我的教授。” 贺前好像不太明白:“什么?” 好看的脸真是有好处啊,陈烬想,连犯傻看起来都这么纯真。 他故意往前跳了一步,差点撞到贺前的鼻梁,挑唇道:“你不是想送我回家吗?” 陈烬这次是真的笑了。 “可以,我说可以。” 下一秒,他看见贺前安静地眨了一下眼睛,在高树矮灯的帷幕下,橄榄色的眼睛奇妙地成了浅棕色。 6 第6章 贺前的车驶出校门口,在升降栏杆放行之前,陈烬看见坐在控制台里面的人跟贺前点了下头,随后装作不经意、实则十分明显地往副座上自己这边瞥了一眼。贺前显然也发现了,但他一点也不在意,自然稳当地踩着油门离开。而陈烬在对面忽然涌来、刺眼的远光灯中,将贺前脸上的恬然从容观得一清二楚。 也就在这个很短的瞬间里,他意识到自己莫名就忽视了岁月和阅历所赋予给贺前的,那种与他实际年龄相符、堂而皇之的自信和坦然。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在陈烬心里好玩特别的形象。 车子驶上高架桥后,在两边川流不息的车潮中,贺前询问陈烬他家的住址。陈烬报了小区的名字后,贺前便在导航里面输入了地址,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 陈烬坐得很不规矩,光明正大地抱着手臂打量贺前,直到把专心开车的模范司机逼得违规走神,还得通过做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分心。 而打开车内电台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贺前没能如愿,因为陈烬在他行动之前用手挡了他一下。他的手指顺其自然地触到了陈烬的手背,刚想收回来时,被陈烬反手轻轻抓住了。 陈烬松松握着贺前的手,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跟他说话。 “教授,你的手指这么纤长,戴上戒指肯定很好看。” 贺前单手抓着方向盘,把一半的理智分给路况,另一半分给被右手上有意无意的微凉触碰,想了想,开口道:“未婚人士不用戴戒指。” 陈烬很轻地笑了一下,指腹停留在贺前温暖的手心里,看着贺前起落有致的侧脸,问他:“教授年纪这么大了,还不结婚,不寂寞吗?” 这显然是个不太友好的问题,但贺前却是一个和善的人,宽容地原谅了陈烬言辞里的捉弄。只是他明显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此陷入了一种审慎的思考当中。 陈烬是一个矛盾的人,他既为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欣悦不已,又因自己的刻薄讥诮把好好先生逼得局促而感到愧疚。 他决定把贺前从困扰中解救出来,用指尖抚着贺前的掌纹,漫不经心地问道:“教授今年多大了?” 贺前像台机器一样自动回复:“三十六。” “噢——”陈烬前半句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大惊小怪,后半句,他又恢复正常,用了一种平平无奇的语调陈述他所以为的事实,“比我大不了多少。” 这个时候,陈烬其实很不清醒。车内干燥的皮革味道,以及安静的氛围令他忍不住犯困。但他很希望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贺前脸上的反应,所以他抬起头,上身凑近了一些,很正经地说:“也才,十六岁。”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上,有根手指微不可察地蜷曲起来,温吞无害地划过他的掌心;与此同时,贺前的嘴唇往上抿了一下,就像小孩子难过了然后轻而易举地又被哄好了,泛着很天真的笑容。 奇怪的是,心情转好的是贺前,而得到安抚的人却是陈烬。 他捉着贺前的手,情绪里的焦虑褪了下去,看着贺前说:“教授,你记得我。” 贺前单手驾车的技术十分娴熟,在顺利地下了高架桥,平稳地汇入车流以后,诚实地告诉他:“很难不记得。” 是啊,陈烬想,这么出格的人,这么荒唐的事,很难不记得。 别人的十八岁在做什么,陈烬不知道。但陈烬选择在他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和一个随机抽取,陌生的成年男人发生了性行为。 说起来,不知道是陈烬的幸运,还是贺前的不幸。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陈烬侧着脑袋靠在座椅上,随性地揉着贺前的手掌,表情像个认真发问的幼稚园小朋友,丝毫没有松开的念头。 少了一半专注的驾驶,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而贺前脸上沉静依旧,好似他完全没有在意右手上童趣绵软的探究一样。 “这两年,你过得还好吗?” 话刚说完,陈烬立即使坏地捏了捏贺前的食指指腹,咂嘴说:“太老套了,这开场白。” 听见这话,贺前脸上浮起了少许的苦恼,好像一个没答对老师问题,得不到奖品的笨拙学生。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讲:“你对今晚提到的艾克哈德的《世界编年史》有什么看法?” 一听这话,陈烬脸上瞬时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贺前在后视镜里看得明明白白,抿了抿唇,平静道:“你没有听我的课。” 事实上,贺前早就知道陈烬没有听课。因为如果他有抬起头来听课,即使灯光再晃眼,面孔再繁多再簇拥,他也自信自己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陈烬来。 扳回一城的贺前并没有得意太久,因为他碰上了从来不按章出牌的陈烬。 于是乎,下一秒,他的食指又被用力地捏了一下,而且这一下比起之前那一下还要重。 陈烬有些郁闷地打开车上的多媒体,切换到音乐模式,在纾缓轻柔的流动音符中,不客气地霸占了贺前大半的注意力,把他的手枕在脸下,闭上了眼睛。 贺前有些无辜地转着眼,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真正想跟陈烬说的是,再见到他很高兴。 但当下显然不是最佳时机,不过没关系,以后还会有很多个最佳时机。 车子开到陈烬住的小区时,贺前平稳地将车停靠在路边,旁边有一棵很高的树。 贺前转过脸去,发现陈烬已经睡着了,随手将音乐给关掉了。 他侧过身去,在马路边的灯下,看见陈烬的左脸贴着自己的掌心,垂下的睫毛纤细分明,颊上的痣清晰动人。睡梦中的陈烬看上去好像也不太安稳,睡着了还拧着眉头。不过很乖,没那么张牙舞爪,也没那么容易受惊了。 贺前把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融进树叶投下的阴影里,轻声地对陈烬说:“好梦。” 7 第7章 伦敦时间晚上十一点,明知准点拿起手机与陈烬视讯。 当视讯通话拨了三次都没人接的时候,明知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一边拿着手机继续外拨,一边拿出备忘录翻找陈烬物业的电话。 就在他快要翻到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了。 “陈烬!” 明知移回视线正要说话,却看见屏幕那头出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霎时大脑一片空白,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对方自然地跟明知打招呼,语气温和平缓。 “你好,柚子。” 明知一噎:“……” 下次回国,务必、绝对要抓住陈烬,让他把名字备注给改回来! 对方大概见明知沉默得久了,以为他误会了,便耐心地跟他解释:“我本来不应该随便帮陈烬接电话的,但他还在睡觉。你好像打了几通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 说着,他顿了顿,很有礼貌地询问明知:“方便等他醒了再打过来吗?” 透过手机屏幕,明知看见对方站在一面落地窗前,朝晨不太耀眼的日光明晃晃地渗透进来,为镜头打上一束恰到好处的侧光,也让对方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清晰,尤其是那双柔和的,善良无害的橄榄色眼睛。 明知迟疑了两秒,开口道:“我能看一下陈烬吗?” 对方点点头:“可以,稍等。” 随即,明知看见屏幕摇晃起来,光线也变暗了些,应该是对方拿着手机在走动。大概十几秒后,对方切换了镜头,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的卧室内,明知看见陈烬蜷着身子睡在床上,手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很软的抱枕。 人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像是真的在睡觉。 随后,屏幕又开始摇晃起来。过了少时,镜头切换回来了。 对方微笑问明知:“好了吗?” 明知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地压下了内心的好奇,跟对方说:“好了,我等下再联系他好了。” “好的。” 待明知挂下电话后,他跑到浴室,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哗哗就往脸上拍。 室友刚好经过,随口问了他一句:“怎么了?” 明知把脸埋在冷水中,含糊地讲:“没,就是想冷静一下。” 室友听了一脸纳闷,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 陈烬与明知老友多年的默契,大概可以体现在他刚睡醒,明知的电话就来了这一件事上。 在此之前,陈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常地睡过觉了。因此,当他罕见的不是因失眠而睁眼到天亮,而是自然醒来的时候,久旱逢雨的身体也有些不适应,整个人显得有些迟钝。 他慢吞吞地拿起手机一看,竟然都八点了。陈烬用手滑开屏幕,按下接听键,明知的脸瞬间出现在屏幕上。 “陈烬,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陈烬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不明所以地皱眉:“怎么了?” “你昨晚是不是没回家?” 陈烬伸了一个懒腰,嘟囔道:“明知,你这种语气很像查岗的女朋友啊。” “你现在在哪里?” 陈烬笑了:“这句更像了。” 明知冷静几秒后,对陈烬说:“你看看你现在躺在哪里?” 陈烬听了,低下头去摸了摸被子,迷糊道:“奇怪,我家被子怎么不一样了?” 明知:“……” 安静了几秒,陈烬的迷糊劲突然过了,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没有出现明知想象中的惊讶抑或失色,而是漫不经心地讲:“哦,这是贺前的床,我记得他的枕头。” 听见这话,明知顿然无言以对,很想再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过了一阵,他才开口:“你能跟我说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你会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醒来?” 陈烬下床,走去把窗帘给拉开,被明亮的阳光刺得微微眯眼,大脑的逻辑条理却很清晰:“可能是他昨晚送我回家,然后我睡着了,他又不知道我住哪里,就只能把我带回家了。” 他转过身来,又走回床边坐下,抓着深绿色的被褥打量了两眼,自言自语道:“贺前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绿色,被子换样不换色,两年前两年后都一样。” 明知睁大双眼:“什么?” “哦,”陈烬反应过来,不咸不淡地跟他讲,“贺前是我们学校的教授,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人。” 话音刚落,屏幕那头的明知用指节抵在鼻尖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过了一会,他欲言又止、面有难色地问陈烬:“你没对人家做什么吧?” 陈烬挑眉,看着明知讲:“明知,你还真了解我。” 明知没有出声,摆出一副“那还用讲”的表情。 随后,陈烬很不怀好意地笑笑,给了明知一个浮想联翩的回答:“昨晚什么都没做,接下来就不一定了。” 明知有些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道:“无论是好事坏事,在你做之前,请先把药给吃了。” 陈烬估计是人睡饱了精神也好,今天难得爽快没有跟明知打迂回战,直接翻开自己的书包,把装在维生素瓶里的药拿了出来,就着昨天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给服了下去。 随即朝明知吐舌头做鬼脸:“看,我今天是不是很乖。” 明知欣慰地点了下头,语重心长道:“替我多谢贺先生。” 陈烬乖巧地朝明知挥挥手:“拜拜,我要去找贺先生玩啦。” 明知忍不住道:“你确定,不是去玩贺先生?” 陈烬拧眉看了他一眼,不满道:“哎,怎么把我的潜台词给说出来了?” 说完,他便把视讯给挂断了。 精神得到足够给养的陈烬,觉得今早的阳光特别和善,就像贺前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暂时不是白天里一无是处的幽魂。 陈烬从房间里出来,赤脚走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走到客厅时,看见刚好从外面提着早餐回来的贺前。 他还没有上班,却也穿得整整齐齐,质感舒适的便服让他看起来比在课堂上要多几分随和;头发没有怎么打理,自然地拢在耳后,几绺较短的碎发随意地垂在额边,看上去倒像个富有艺术气息的生活家。 贺前唇角微扬,对他笑笑:“你醒了?” 陈烬还没说话,他的视线就往下移到了陈烬赤裸的脚上,眼底闪着极轻的不解和无奈,道:“怎么又不穿鞋?” 陈烬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被他忽视在床边的那一双拖鞋,睁眼说瞎话:“我没看见鞋子。” 贺前把早餐放在餐桌上,与陈烬安静地对视几秒后,经过他的身边,走进他睡的那间卧室,拿着一双拖鞋出来。 他把拖鞋放到陈烬脚边,陈烬却没有动。 贺前静了少时,半跪下去,抬起了陈烬的一只脚,陈烬顺其自然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上去很是纯良的陈烬,却总是在做着十分顽劣的事情。 比如现在。 他搭着贺前的肩膀,手指正很不老实地玩着他的耳朵,目光停留在他柔软的发根上,想起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俚语:发根软的男人很老实。 他总觉得这句话不是这样说的,想着想着,人不知不觉走神了。心思正不集中的时候,贺前已经帮他穿好了两只拖鞋,搂着他的腰站了起来,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嘴唇蹭着他的脖颈,飞快地说了一句很低沉的葡语。 “é Hora de Tomar um Banho.(你该去洗澡了。)” 说完以后,他就松开了陈烬,走到餐桌边提起早餐进了厨房。 陈烬愣在原地过了一阵,最终结案陈词。 这句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陈烬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由头到脚都是贺前洗浴用品的味道。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与稳重沾边,这皂碱的温厚感只有在贺前身上才能发挥出来。 陈烬出来的时候,餐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早餐,以及放了一杯温牛奶。 陈烬走过去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满满的黑糖和牛乳的甜味。 他抓着马克杯的弯柄,往发出声响的房间走去,在里面找到了贺前。 从门口进来,可以看见对面一扇透亮的黑格子窗,沿台上放着鲜绿的蕨类植物。窗棂旁边是较宽的黑胡桃木写字台和一把人体工学椅。写字台对面是一面巨大的书架,整齐有序地码放着各种书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庄严与肃穆。 显而易见,这里是贺前的书房。 而书房主人,正背对着门口,以一种放松的姿势坐在写字台上,捧着一只茶杯,慢条斯理地翻着书。他修长灵敏的手指在扉页上弄出轻微的声响,周身萦绕着柔和的光晕,在这幽静的书房里,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画面感。 陈烬走到贺前背后,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贺前因他这蓦然的亲近而有些微怔,将茶杯放下后,扭过头来看他。过了几秒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怎么了?” 陈烬把下巴收回来,站直身,在通透静谧的日照中盯着贺前清澈的眼瞳看了一阵,把手里的马克杯递到他面前。 “你尝尝,有多甜?” 贺前安静地看了他一秒钟,随即接过他的牛奶杯,喝了一口,抿了抿下唇。抬起眼来看陈烬,很认真地问他:“你不喜欢?” 陈烬觉得贺前的反应很有趣,靠近他一些,把牛奶杯抢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甜度,没说我不喜欢。” 贺前看上去反应很淡,然而实际上,他把注意力全都分给陈烬颊上的那颗痣了。 陈烬拿着杯子走回到餐厅,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贺前跟着也出来了。 陈烬安静地欣赏了一会桌上中西各式的早餐,抬起头来,问贺前:“教授,你每天的早餐都这么丰盛吗?” 贺前靠在沙发上,捧茶杯的手势随意得很好看,诚实地向陈烬交代:“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点。” 随后,他走到餐桌边,指了指他最得心应手、却并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的溏心蛋和蒸烧卖,说:“这两个,是我做的。” 陈烬咬着拇指笑了一声。 餐桌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四人方桌,贺前自然而然在陈烬的对面坐下。 不曾想,他刚一坐下,陈烬的嘴角随而耷拉下来。 贺前不解地看着陈烬:“怎么了?” 陈烬将筷子放下,十指交叠拄着下巴,定定看着贺前,开口道:“教授,你是要跟我做朋友吗?” 闻言,贺前静了两秒,点了点头。 陈烬有些严肃地对他讲:“那你不应该坐在我的对面。” 在陈烬面前,贺前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他鲜少在外人面前有过的茫然。 “为什么?” 陈烬的表情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认真:“坐在我对面的,比我年长的人,我把他视为我的长辈。而你既然选择了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和你便是平等的。所以你应该坐在我的身边,而不是我的对面。” 说完,他停顿两秒,用一种平静而庄重的口吻对贺前说:“贺前,坐到我的身边来。” 在那一刻,贺前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很明确的想法:凭着优越的社会地位和占优势的年龄差距便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想要的尊重,是一种极其蒙昧的愚见。 贺前站起来时,陈烬很自然地把旁边的椅子拉到他的身边,然后自己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椅子,对他说:“坐下。” 贺前坐下来后,一顿平等的、颇为愉悦的早餐便开始了。 陈烬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了,转过脸来,近距离地观赏贺前吃饭。 贺前往他碗里夹了一只虾饺,头也不抬地说:“年轻人应该多吃点。” 陈烬把手撑在椅子上,摇头说:“我不是年轻人。” 正当他要开口说“我十八岁成人那天起就老了”的时候,贺前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片培根,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对他说:“你不是年轻人,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更应该多吃点。” 说完,他转过脸来面向陈烬,十分真诚地征求陈烬的意见:“你想当年轻人还是小孩子?” 贺前这个人很奇妙的一点是,你只有与他面对面,近距离地看着他时,才能从他那双孩童般天真的眼睛里找寻到半点岁月的痕迹。甚至可以说,在陈烬面前,他恍然未觉自己将长者的姿态收敛得很好。 而只有在极少的瞬间,他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零星恰当的长者式关怀,同时也暴露了两个人之间十六岁的年龄跨度。正是因为如此,这种横贯在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也让陈烬觉得贺前更好玩,更容易被他打动。 于是,被贺前打动了的陈烬重新拿起筷子,咬了一口培根片,慢腾腾地说:“我还是当小孩子吧。” 8 第8章 吃过早餐,贺前便送陈烬回家了。 到了以后,贺前依旧将车停靠在那一棵未名树底下。 陈烬松开安全带,并没有马上下车。 他转过脸去问贺前:“教授,今天周六,你有安排吗?” 贺前不作声地看着他,没有马上给出回答。 陈烬抱着手臂,义正言辞得俨然一位公正廉明的法官大人:“你请我吃了早餐,礼尚往来,我应该请你一回。” 这时,贺前也解开了安全带,侧过身来面对陈烬,用厚实有力的手掌撑着下巴,眼神是一片透明的天真。 “你要请我什么?” “福音广场西南侧转角的那家咖啡馆,下午茶有超级好吃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还有非常香的特浓咖啡……” 陈烬一边说一边把贺前刚才被自己解开的衣袖纽扣给系上,抬眼看他:“接受我的邀请吗?” 出乎意料的是,贺前听见陈烬的话,没有即刻给出答复,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中。 大概十几秒后,他开口:“我下午有些事……” 陈烬了然,点头道:“没关系。” 说完,他正要收回手,却被贺前轻轻抓住了手腕。 “晚餐可以吗?” 贺前看上去有一种人在不确定时才会显露的拘谨,手上的力度也很轻,陈烬随便一挣就可以脱离开来。 陈烬垂眸看了一眼贺前饱满结实的手背,又抬起眼来,对上他柔和真切的目光,心想贺前如果对着人说谎,这双橄榄色的眼睛便是最大的破绽。 “好吧,”他点点头,“许愿池旁边也有一家很不错的法式餐厅,我们七点在那里见吧。” 话音刚落,贺前嘴角不自觉往上抿了起来,露出了一目了然的愉悦。 陈烬心情也不错,但他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不客气地把手收了回来。 在他推开门,准备下车的时候,贺前用一贯沉稳的语气对他说:“今晚见。” 陈烬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 “今晚见,教授。” 走进小区的时候,陈烬发现绿化带里面的高树结出了很多姜黄色的四瓣小花,既温暖又明媚。陈烬以为,那是上午十点阳光的颜色。蓝空白云,绿树黄花,看起来有点像一幅茁壮成长的生命彩绘。经过一栋房子时,他闻见了空气中飘浮着那种刨花的木屑味,很干燥很舒适的味道。 一切都是令人心情变好的存在。 陈烬与贺前约的是晚上七点碰面,但在下午三点,他就换衣服出门了。 事实上,陈烬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下午茶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食欲这种基本与廉价的生理机能他也丧失了。只有在饿得不行的时候,他才会胡乱点些东西来充饥,往往由于没胃口,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也是随便对付几口就完事了。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吃甜点,但贺前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就像是一则称职到位的餐前播报,成功引起了陈烬对核桃仁黑巧力蛋糕以及特浓咖啡的向往。 陈烬到达福音广场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半。 一切都沉浸在午后斜阳的宁静当中。 浮动的云彩自广场的脊背上空行过,灰色的短尾鸽停立在古老没落的钟楼檐瓦上,许愿池里的硬币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福音广场建于上世纪末,是一位葡国建筑师的作品。随着这些年多元化广场的兴起,福音广场逐渐失去了年轻一辈的青睐。因此,即便是在美好的休息日,这里依旧空旷得不可思议。 不过,也因此,才造就了福音广场的与众不同。这里就像是一个没有刻度的玻璃樽,把耳朵贴近樽口用心听,可以听见那些已经消逝了的殖民冲突,休眠的日不落文化,以及能够容纳世间一切的寂静。 陈烬经过喷泉的时候,角落里面,一朵初开的玫瑰正浸润在蜜色的余晖中。 陈烬是在南侧下的车,他往西南方向走的时候,途中经过一家花店,那阵弥散在空中的香气使得他停住了脚步。 陈烬想了两秒,走进了那家花店。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戴着半月形的银框眼镜,正坐在鲜花簇拥的收银台后面,一见到陈烬就微笑跟他道好。 店主从收银台后面走了出来,站到陈烬的身边,很耐心地问他:“孩子,想要买花送人吗?” 听见这话,陈烬莫名抿了抿唇,神情有了少许微妙的转变,有些腼腆地点了下头。 “是要送给女朋友吗?” 陈烬摇头的动作很快:“送给一位先生。” 说着,他抬起眼来,双唇被他抿成了鲜红的樱桃,目光却像是早春青透了的杏果:甜酸,稚嫩,充满期待。 “一位很好的先生。” 那位太太听了,把手指放到颏下,笑着对他说:“你要送什么给他?” 陈烬用手指了指花筒里面的绿柄白花,说:“我要海芋。” 过了少时,陈烬来到了咖啡馆。在侍应的引领下,他被带到了一张靠窗的卡座。 陈烬点了单付过帐后,侍应便离开了。 他把花放到靠椅上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摆好,看着那束洁白清雅的海芋,心里莫名有些期待夜晚的到来。 陈烬点的下午茶端上来时,另一位侍应带了一位正拿着手机的年长女士入座,刚好坐在他侧对面的桌子。 咖啡馆里非常安静,加上两张桌子之间的距离很近,因此陈烬无心听见了那位女士与别人的通话内容。 “我先到了,他们两个还没到呢。” 陈烬用叉子沾了点蛋糕放进嘴里,纯可可的芳香在他齿间四溢开来,苦中带甜,令人感到镇静愉悦,跟陈烬吃的药,以及贺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应该的,作为院里的老同志,我们理当为年轻小辈着想。” “你放心,俩孩子都挺喜欢对方的,平时也聊得很投缘。” 得,陈烬听明白了,敢情是碰上人家相亲了。 “他们两个都是不爱交际的人,难得有共同话题能聊到一起。而且啊,两人下班了有时还会一起走呢。他们就是脸皮薄,不好说开,才一直没在一起。” “是呀,小刘今年也评上副高了,两人多般配啊,男才女貌的……” “没错,今天就是让他们来聊聊,这不叫牵桥搭线,这叫成人之美……” 虽然已经尽量转移注意力了,无奈对方的声音有点高,陈烬在一旁还是将通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也是怪不好意思的。 “欸,不跟你说了,小刘来了。” 话音刚落,那位年长女士挂下了电话,而陈烬也是下意识往迎面走来的年轻女士看了过去。 面容清秀,留着齐肩长发,穿了一条素面米色的连身裙,看上去有种教师的娴静气质。 年长女士站起来亲切地拉她:“小刘来了。” 那位刘小姐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龚老师,就我们两个吗?” “人还没到呢,先坐会,看看菜单,有什么喜欢的?” “好。” 陈烬觉得自己当下好像在窥探别人私隐的无良狗仔,实在是不好继续偷听了,便默默取出耳机,把手机的音量往上调,然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蛋糕。 大概过了十分钟,陈烬将蛋糕给吃完了,想了一会,觉得今天的黑巧克力蛋糕烤得很不错。 他决定带一份给贺前,还有明知喜欢的伯爵蜜桃卷,以及这家店最出名的无花果抹茶小森林,统统都带给贺前,然后逼着他在自己面前全部吃下去,让他一个晚上甜个够。 想到这里,陈烬忍不住笑了一下,顺便抬手示意侍应过来。 陈烬收回手,慢悠悠地收着耳机。过了一会,他把花捧回手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过道里走来一个人,以为是侍应过来了,抬头一看,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而对方,几乎也在同一时间看见了他,蓦然停了下来。 陈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前面的那位龚女士忽然站了起来。 “小贺啊,你来了,我和小刘等你一阵了呢。” 陈烬微微睁大眼睛,脑海里自动回响着刚才听到的通话内容: “……俩孩子都挺喜欢对方的,平时也聊得很投缘。” “……两人下班了有时还会一起走呢。他们就是脸皮薄,不好说开,才一直没在一起。” “……两人多般配啊,男才女貌的。” “……我下午有些事……” 陈烬回想起这个人上午在车里的犹豫,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阵恶寒自他的心头涌了上来,把他的肠子直往喉咙上扯。 “小贺,来,过来坐。” 陈烬在那位龚老师去拉贺前的时候,毅然起身离开。 “陈烬!” 身后,当贺前的声音响起时,陈烬加快了脚步。 太令人作呕了,这个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陈烬推开玻璃门大步走了出去,没走多远,贺前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烬,你先听我说。” 陈烬使劲甩了几下,愣是没挣脱掉贺前的手,这才意识到,贺前之前对他所表现的尊敬,都只不过是刻意的示好而已。 他转过头来,对上贺前那双清澈依旧的橄榄色眼睛。可笑的是,就在这之前,陈烬还觉得这双眼睛是世上最真诚的存在,结果没想到,这是世界上最会骗人的一双眼睛。 陈烬站得离他很远,腕上一直在用力。 “你快放开我!” “不可以,”贺前果断拒绝了他,随后又放缓语气,“除非你能冷静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陈烬感觉自己的胃在翻涌,从皮肤表层到骨头深处,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他再次试图挣脱贺前的手,却发现自己就是在浪费力气,急得眼眶都红了。 “陈烬,我想你是误会了……” “误会!” 陈烬吼了他一句,声音大到足以震慑住贺前,令他哑口无言。 陈烬厌恶至极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没有误会,只有清醒。” 说完以后,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了,可是他根本不想,也绝对不会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人面前哭。他又尝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甩开贺前的手,气得牙齿打颤,几乎要冲上去打他。 “松开我!我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能不能别再恶心我了!” 贺前此时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如果松开陈烬,陈烬就真的跑了,他有可能会真的失去陈烬。可陈烬当下情绪这么激动,根本听不进他的半句话,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无赖一样紧紧抓着陈烬不放,试图劝他冷静下来。 可没想到,他的劝解却是火上浇油。陈烬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越来越暴躁,整个人面红耳赤,额角青筋暴起,看上去像是情绪失控了一样。 “你给我闭嘴!” 说完,陈烬低下头去,很绝望地说了一声:“我以为你和他不一样。” 贺前当场愣住:“什么?” 陈烬抬起头来,冷眼看着他,嗤笑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口口声声说追求真爱,却去祸害别人。你都已经是备受尊敬的大学教授了,还不知足吗?非得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完美妻子才能提高你的社会地位吗?” 看着贺前被自己嘲讽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陈烬又笑了:“贺教授,你是我见过最善于利用时间的人,下午跟同事相亲,晚上跟你的学生约会。气氛好的话,还能跟这个蠢货来一发。” 他太难受太痛苦了,难得见好的伤疤再一次被现实活生生撕裂开来,血淋林地暴露在空气中,那种被欺骗的痛楚又一次被掀起,令他又想吐又想死。 陈烬朝贺前扬扬自己被抓住的手腕,眼底又恢复到了两年前他与贺前见面时的冷漠,说出来的话已经彻底脱离理智的范围。 “贺教授,你要是喜欢年轻的,学校里一大堆甘愿被你上的,男的女的都有,随便找一个跟你**就好了。你要是会玩,几个一起来都行,没必要这么纠缠吧。” 说完,他扬起下巴,寒着齿威胁贺前:“你松不松开!” 贺前因他这一番人格侮辱气得怒不可遏,可他终究没能像陈烬做得这么过份,被人羞辱成这样,也说不出半句难听的话来,只能抓紧了陈烬的手腕,愤怒地表明他的态度:“不松!” 话音刚落,陈烬突然将手里的海芋一把扔到了他的脸上。 “那就带着你的理想之爱滚吧!” 贺前始料未及,第一反应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挡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抓着陈烬的那只手由于分心也减了几分力气,一下子就被陈烬挣脱开来。 等他回过神来,陈烬早就跑远了。 陈烬在路边拦了一台的士,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到家。 到家以后,陈烬踉踉跄跄地冲到浴室,对着马桶使劲扣喉,把今天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那些未完全消化的早餐,还有刚吃下去的下午茶,统统被吐得一干二净。到后来,陈烬反复干呕,直至嘴里喉咙里只剩下胃酸的灼痛和黄疸水的苦涩。 过后,陈烬拖着空乏的身躯,走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胡乱用手接水漱口拍脸。 清理完秽物后,他脱力地沿着洗手台滑倒在地板上,靠着硬得硌人的墙,无能为力地看着晦暗的夜色从外面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然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他活活困在其中。 陈烬才意识到,现在是真的天黑了。 他的身体被彻底掏空了,双目涣散,精神是越来越恍惚,竟看见浴室在瞬间里变成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海,冷冰冰的海水源源不绝地从他的口鼻中灌了进去。 他快要溺死了。 陈烬觉得自己快呼吸不了了,一只手掐着脖子,另一只手慌乱地在黑暗中打开了洗手台下面的柜子,摸黑找到了那只明知以为已经扔了的圆规。 他把裤子脱了下来,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用圆规的针尖在大腿上划了一道。 “啊——” 伴随着大腿上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陈烬发出一声仿佛被解救了的谓叹,然后病态般地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气无力地用手碰了碰大腿,摸到了没有温度的液体,以及好多其他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旧的,新的,好了的,快好了的,不会好的。 陈烬想,他一点也不孤独,有这么多的伤口陪着他,他真的一点也不孤独。 再不济,还有黑狗呢。 黑狗会陪着他,很久很久。 9 第9章 陈烬再次出现在学校,已经是两周后了。 当天晚上,在发现陈烬又一次出现自残行为后,明知急忙联系了陈烬的私人医生。医生的建议是亲友的关心陪伴,以及可以外出散心,适当转移注意力,以舒缓抑郁情绪和轻生倾向。 由于陈烬过去两年曾经因为病情而请过许多长长短短的病假,加上有心理医生为他开的证明,学校领导对他的病情也略知一二,因此,在顺利办完了请假手续后,陈烬就搭上了前往伦敦的航班,在那里待了两周。 刚去伦敦的前几天,陈烬总会不由自主地情绪低落。坐在泰晤士河畔看日落会掉眼泪,站在伦敦塔桥下看墨蓝色的晚空会难过,而当他置身于千禧之轮的乘坐舱内,在443英尺的高空俯瞰摩登伦敦时,却只想往下跳。 到了夜里,那是最难熬的时候。他根本睡不着,哪怕睡着了,也会在阴晦的黎明之前醒过来,然后看着橙黄色的日光一寸一寸地铺满整片天空,而他独自坐在冷气刺骨的房间里,没出息地掉眼泪。 所幸,明知是天使般的存在。他总会在陈烬掉眼泪的时候默默递上纸巾,或者亲自上手一边把他的眼泪鼻涕擦干,一边开玩笑地说他比伦敦阴晴不定的天气还要伤感,连泰晤士河都因他的眼泪而感性起来。 夜里,当发现陈烬睡不着的时候,明知就会拉他一起玩电游。不玩电游的时候,他们就坐在种着迷迭香的露台上,望着城市的模糊光点自在聊天。 他们聊得很泛,多数是两个人上学时的一些趣事,比如陈烬小学时欠揍得偷偷喝光了明知的汽水,再悄悄往里面灌满矿泉水,之后淡定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比如,马大哈地把明知的作业本一起带回家,害得明知第二天交不了作业,两个人一起站在教室外面罚站。 最无语的是,中学时踢足球,为了抢一个球,横冲直撞的陈烬愣是把同队的明知推到了客队的顾问怀里,进球了以后过于激动又将才刚站稳的明知一把推回了顾问怀里,事后还恍若无事地问他们两个脸怎么红了。 在明知的陪伴和开导下,陈烬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精神状态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回国的那一天,看着陪自己熬了将近两周的夜,脸又白又小,黑眼圈却又青又深的明知,陈烬才发现自己和明知能够成为好朋友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于是,他不顾周围众人的异样目光,在过安检之前,转过身来朝着明知大挥双手,高声喊了一句“柚子,回国见”,愣是将原本无语凝噎的明知惹得哭笑不得,只好也朝他挥着双手,大喊“苹果,回国见”。 从伦敦回来的陈烬,外观上有了些明显的不同:头发理得很短,几乎到了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长度。伦敦的理发师觉得陈烬眼神里有种偏离轨道的野生感,遂用剃刀在他耳上加深了锐利的分线,使得他脸上的瘦削更加一目了然,也衬得他的五官线条更加利落。 章绪说,陈烬如果不那么瘦,可以去当模特了。 齐鸣赞同,说跟入学时比,陈烬这两年的体重起码掉了二十斤。 周五下午,上完专业课后,章绪和齐鸣问陈烬去不去上选修,陈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你先回宿舍做完那个网课作业吧。” 章绪提醒他:“今晚九点截止。” 陈烬点头:“行。” 说完,三人便分开了。 陈烬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开始做作业。 等到陈烬把作业上传完毕,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陈烬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收拾好东西离开宿舍。 这时候差不多到晚上九点了,下课的人潮已然退去。教学楼就像是一台有魔力的分离器,奇妙地凝炼了夜晚的单纯静寂和没有压迫感的空旷。 陈烬经过教学楼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夜风。 空气中有种薄薄凉凉的味道,陈烬想,可能快要下雨了。 想着,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倏忽在行走间听见了整点的敲钟声。 陈烬下意识站定,抬头往教学楼钟面上望去。于是,在这万分之一的偶然时隙里,他看见了站在前方阶梯上聊天的两个人。 没错,没有人能逃掉这该死的墨菲定律。 他停在一棵树边,头顶的树枝歪歪扭扭地朝天空高处伸展,跟他一样孤立怪异。 陈烬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阶梯上那个举止从容,温和文雅的男人,以及他身边那位端庄清秀的女老师。 陈烬笑了,多么登对的两个人啊。 他低着头,沿着树道往前走,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穿过光亮再进入晦暗,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好像在跟谁玩着捉迷藏,捉的是他,藏的也是他。 陈烬走得很快,就在他快要走到树道尽头,从最后一盏路灯钻进最后一片树影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 陈烬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能再快了,几乎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可身后的人比他更快,一把拽住他,生生把他逼停在校道上。 陈烬很不高兴,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终点线。 “陈烬,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陈烬连眼皮都懒得抬。 贺前把他拉近自己一些,在微亮的路灯下,发现陈烬又瘦了点。 “我很担心你,一直在找你。” 陈烬一点反应也没有,冷淡得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音刚落,陈烬突然有点反应了。然而,他只是低下头去,蔑视地看着自己被人抓住的手腕。 陈烬嘴角的嘲讽和面上的厌恶深深地刺痛了贺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拽着陈烬往回走。 陈烬自然是不肯跟他走的,被硬拽着走了几步后,他开始恼怒地用书包砸贺前的背。 这次不同上次,上次一束几乎没有重量的海芋便让贺前轻易松了手,这一次装着课本和笔电的书包狠狠砸在他的背上,也没能动摇半分他手上的力度。 陈烬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几番挣脱未果后,又气又急地说:“你疯了!这是在学校,你不怕我喊出来吗?” 贺前继续拽着他往前走,坚挺的背影岿然不动。 风把他的回答传到了陈烬的耳朵里。 “你想喊尽管喊,我无所谓。” 说着,贺前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陈烬,脸上是陈烬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为你疯到什么程度。” 陈烬怔了一秒,又被他拽着往前走。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贺前把手抬高,朝前面喊了一声:“刘教授。” 陈烬一听,忍不住又开始生气。 “贺前你是不是有病,拉我去见你的相亲对象,是要我们分大分小来伺候你吗!” 说完以后,他用力去掰贺前的手,掰不动就往死掐贺前的手臂,隔着衣袖,把贺前的手臂掐出了好几道看不见,实际上又红又深的指甲印。 有那么一瞬间,陈烬察觉到贺前很轻地“嘶”了一声,手上的力气也有所松懈,还以为自己抓到机会可以把他甩掉了。没想到贺前用力一拽,把他扯进了怀里,仅用一只手臂就将他箍得动弹不得,还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那位刘教授走到他们的面前,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们,问道:“贺教授,这是……” 贺前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没办法,他太闹了。” 话音刚落,陈烬立即不满在贺前怀里挣扎起来,卯足了劲用眼睛瞪他,拼了命地想要把他心里骂贺前的话给说出来。 “唔唔唔!” 贺前低下头来,板着脸对他说:“你安静几分钟,等刘教授把话说完,我就松开你。” 陈烬瞪了他一眼,不知是累了还是放弃挣扎,倒真的消停下来了。 那位刘教授看着他们,抿嘴笑了一下,说道:“贺教授,你说得对,这孩子真的很特别。” 陈烬默默翻了个白眼,贺前真的很过分,什么都跟别人说。 贺前微微摇头:“刘教授,麻烦你帮我跟他解释下。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听。” 刘教授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有误会是要解释清楚的。” “他叫……” “陈烬。” 说完,她转过脸面向陈烬,微笑道:“陈烬你好,我是刘枫。” 陈烬人动不得又开不了口,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对方。 他虽然幼稚,但不算不明事理。在这件事上,刘枫并没有错。 “那天在咖啡馆,贺教授突然冲了出去,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刘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贺教授这么激动,以为他发生什么事了,原来是怕你误会了。” 刘枫跟他解释:“你别误会啊,我之所以知道你的存在,是因为贺教授曾经跟我提过他在两年前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闻言,陈烬抬头看了一眼贺前,这人挺着脖子,也不知道在看哪里,表情拘谨又严肃,嘴角抿得比直线还平,倒像是在跟谁怄气一样。 他把视线收回来后,刘枫接着说:“我和贺教授就是纯粹的同事关系,平时还算聊得来。没想到院里的领导误会了,编了个团建的理由,把我们骗了出去,我们还以为是院里的教师都去呢,去到以后发现只有我们两个,这才察觉情况不对。” “陈烬,”刘枫稍停片刻,问陈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贺教授聊得来吗?” 陈烬摇了摇头。 “因为,”刘枫看着陈烬的眼睛,很平静地说,“我是无性恋者。” 听见这话,陈烬微微睁大了眼睛。 刘枫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和贺教授都属于被少数人接受的群体,所以我们更加尊重和理解对方。” “不好意思,让你误会了。” 说完,她摸了摸鼻子,笑着讲:“你没看见,那天你走了之后,贺教授捧着一束皱巴巴的海芋,魂不附体地走进咖啡馆的失落模样……” “咳咳……” 陈烬还想听的时候,贺前蓦然清了下嗓子,委婉地打断了刘枫的话:“好了,刘教授,谢谢你,到这里就好。” 刘枫朝陈烬做了个鬼脸,随后站起身来。 “那贺教授,我就先走了。” 贺前礼貌地朝她点点头,道:“谢谢,路上小心。” 刘枫朝他们挥挥手:“周末愉快。” 说完,她便离开了。 刘枫走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陈烬靠在贺前怀里,还在回想刘枫说的那一番话时,忽然感觉自己被松开了。 他回过头想去看贺前时,贺前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 看着贺前渐渐远去的身影,陈烬心中竟只剩下茫然。 10 第10章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忽而清醒过来,忙不迭追了上去。 陈烬没有走近,与贺前保持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经过一个拐角时,前方蓦地驶来了两三辆车,那些耀如白昼的光束,就像是几亿万光年以外的遥远星云,在夜色昏浊的宇宙巨幕下,将贺前的背影勾勒得一清二楚。 陈烬这才发现,贺前肩膀再宽再厚,也只不过是一个孤单的人。 陈烬想,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快要走到停车场的时候,陈烬寻思着,他如果速度够快,应该来得及钻进贺前车里,脸皮够厚,应该可以稳稳地赖在副座上。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贺前没有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而是继续朝着校门口步行而去。 陈烬跟着贺前走出了学校,在确认不会在附近碰到认识的人后,陡然间放松下来。 他一放松,心情也变好了些,脚步跟着轻盈,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脆薄依稀的梦上。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贺前突然走进了路边的一家蛋糕店里。 陈烬跟进去时,贺前正弯着身子,在玻璃柜前安静地挑选蛋糕。陈烬挨近他时,贺前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下|身子。他一动,陈烬便跟着动,直到把他逼到了角落里,很轻地“啧”了一声。 站在收银台里面的店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掩鼻笑了一下。 过了一阵,犹豫不决的贺前还没决定好要买哪个蛋糕,善解人意的店员小姐便热心地为他提供建议:“先生,喜欢什么口味的呢?” 眼瞧着贺前准备说话了,陈烬马上赶在他之前开口。 “芝士蛋糕!” 话音刚落,他瞥见贺前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陈烬将手撑在玻璃柜上,笑眯眯地说:“姐姐,我喜欢吃芝士口味的。” “芝士口味啊,”店员弯下|身去,隔着玻璃往里面看了一眼,答道,“还有一个六寸的蓝莓芝士,两个人吃刚刚好。” “就它吧,”陈烬一边观察贺前的脸色,一边咧着嘴笑,“我喜欢蓝莓。” 店员从玻璃柜里把那个蓝莓芝士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贺前:“先生,这个可以吗?” 贺前严着脸站了一会,随即不情不愿地掏皮夹。 从蛋糕店出来,陈烬跟着贺前上了一条空荡荡的柏油坡道,两边耸立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无声地向中间的天空倾倒聚拢,仿佛两面高墙围筑,将城市的噪音隔绝在外。 陈烬把手圈在嘴边,在后面拖长了声音喊贺前的名字。 “贺——前——” 贺前根本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 陈烬也没指望贺前会搭理自己,但他就是想喊。 “贺——前——” “贺——前——” “贺——前——” 就在他不知道这样懒洋洋地喊了多少声之后,一片冰凉凉的水丝突然拂过他的脸颊。 下雨了。 只是微雨,不至于淋湿人,但远远近近,轻轻重重,落在人的脸上有点抓痒的感觉。 在这个宁静的雨夜,梧桐叶轻轻摆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浮漾着温柔的流光,微明的路灯罩下,稠密的雨线清晰可见。 过了一会,雨势渐渐大了一些。 陈烬走在后面,看见贺前走进了路边一个孤零零的电话亭里避雨,而他则装作没看见,一边继续喊着贺前的名字,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踱去。 “贺——前——” “贺——前——” “贺——” 就在陈烬经过电话亭的时候,一只手把他抓了进去。 陈烬靠在玻璃挡板上,忍着笑看拉长了脸的贺前。 拥挤的电话亭里,陈烬跟贺前面对面地站着,蓝莓芝士矜持地置放在电话框上。 接近目眩神迷的悄然里,有着不易分辨的呼吸声。 贺前把手背在身后,看了陈烬一会后,对他说:“陈烬,你一点也不尊重我。” 陈烬近距离地观察着贺前,看见他浅色的短发因被淋湿了而显得更加柔软,高悬的灯盏为他五官立体的面孔打了一束很淡的光,耳后则是融进夜色的灰黑阴影。 他倚靠着玻璃的姿势随意而不颓落,深灰色的衬衣上,有着很浅的雨水的痕迹。 陈烬往前走了一步,两只手臂撑在贺前背后的玻璃上,靠近他的脸,轻轻地笑着。 “你是什么清朝来的大学士吗?这么需要我的尊重?” 贺前注视着陈烬的双眼,语气平淡地讲:“你不止误会我,还诋毁我的人格。” 陈烬用鲜红色的舌尖舔了舔下唇,再用上齿轻轻咬住,发出了很清晰的一句。 “对不起。” 贺前又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当面骂过。” 闻言,陈烬很轻地笑了一声,但他还是一副诚恳道歉的谦逊姿态。 “对不起。” 贺前沉默地看了他一阵后,接着讲:“你还把花扔到了我的脸上。” 陈烬这回不说对不起了,他放下右手,抚上贺前的左脸,淡笑着说:“我记得,好像是这一边的脸。” 贺前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陈烬笑着看了他两秒,随即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左颊。 他回过身来,嘴边抿着笑,看着贺前说:“这样不疼了吧?” 贺前还是没有说话,橄榄色的瞳孔平静依旧。 陈烬摸着他的脸说:“你明明就很开心。” 就在他准备亲贺前第二下的时候,贺前拉住了他的手。 陈烬站直身子,安静地注视着他。 “陈烬,”贺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面色沉静地讲,“你主动吻我,我会觉得你喜欢我。” 陈烬扬起两边唇:“我喜欢你啊。” “别这么说,”贺前松开他的手,垂下眼去,“我会当真。” 下一秒,他又抬起眼来,对着陈烬重复:“我会当真。” 陈烬把左手也拿了下来,托着贺前的脸说:“开心就好,不用那么认真。” 话音刚落,他踮起脚吻住了贺前的双唇。 贺前犹豫了大概半秒,把手放到了陈烬的腰上,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四周鸦雀无声,连半点风声雨声都听不见,只有远方朦胧的灯火寂然而黯淡地闪烁着。 陈烬勾着贺前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笑:“贺前,你比药还管用。” 贺前听见了,但他没有提问,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将头埋进陈烬的脖间,用唇瓣蹭着陈烬脖子上的皮肤,重复地念着“?ρω? ”。 “?ρω? ” “?ρω? ” 陈烬刚想说他听不懂的时候,贺前居然像报复一样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陈烬正要打他,他立即又用温柔的亲吻把那个报复行为给掩盖过去,然后回过头来,继续跟陈烬接吻。 贺前把陈烬抱得很紧,由一开始的被动逐渐转为主动。到后来,陈烬整个人几乎是软在贺前身上,任由他对自己深入索取。 到最后,贺前松开陈烬的时候,他没什么力气地靠在贺前肩上,缓慢地换着气息。 贺前用绵软的指腹揉了揉陈烬的脸,笑容纯和又天真。 “你该加强运动了。” 陈烬这个人,最是激不得。一听这话,立即拿起东西拉着贺前往外走。 “去哪?” “去运动!” 11 第11章 晚上十点半,在高达五百英尺、四十三层的顶楼泳池,四周高阔旷敞得完全丧失了空间感,满目的浮华夜色皆因泳池里的温凉水体而浮浅着一抹轻灵的幽蓝;角落里,那些热带植物脚边亮着的香薰蜡烛又为这静谧无人的空间添了几分昏黄的缱绻。 都市的上空悬浮着繁星的倒影,幽雅安静的顶楼只听得见呼吸和划水一致的协调动静。 贺前坐在泳池边,静静看着水中自在徜徉的男孩,那标准完美的流线姿势,紧致结实的背部肌肉,修长自如的四肢,都如池底幽蓝的粼光,倾数倒映在他的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游够了的陈烬从水中出来,捎了一身透湿的冷水,沿着深咖色的木质地板,来到了贺前的身边。 贺前刚把放在他手边的干浴巾拿了起来,陈烬便径直坐在了他的大腿上,用瘦长的两条手臂把贺前往他怀里揽,像小狗似的蹭了贺前一身的冷水。 贺前默默将浴巾放下,耐心地等他蹭完以后,才重新拿了起来,先用浴巾帮他擦头发,再帮他擦干上身,最后随意地擦了两下自己的肩膀,便把浴巾放好。 贺前将手撑在身后,姿势随意而舒适。陈烬用双手将贺前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拨,顺势将两条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近距离地注视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后,贺前开口:“陈烬,你真是我见过最大胆的人。” 陈烬贴近他的脸,皱起鼻子,既正经又不正经地回答:“贺前,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 他压低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拯救失足少男。” 贺前心情复杂地看着陈烬,心想要不要纠正他这一有空就胡诌乱侃的坏习惯。 陈烬喜欢看贺前这种无话可说的表情,既纯真又可爱,用冰凉的手掌轻轻捏住他的两颊,霎时更可爱了。 “你怎么游了这么一会就上岸了?” 陈烬蹂躏了两下他的脸,弯着眼睛假意关切:“是不是该加强运动了?” 贺前小仰着脸看他,淡定回答:“这叫术业有专攻。” 陈烬被贺前反将一军,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反驳,说不过只能使劲揉他的脸。 “Seu Velho.(你这个老男人。)” “Sim.(是的。)” 贺前欣然接受陈烬的客观评价,接着用他那低沉平稳的声线回答陈烬:“Seu Menino tra|vesso.(你这个淘气的小男孩。)” 陈烬咬着唇皱着眉,看上去像是在想什么话来反击贺前。就在贺前准备示弱的时候,陈烬忽然低下头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以德报怨,”陈烬笑得粲然又动人,对他说,“快说点好听的让我高兴下。” 贺前想了会,说出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你游泳的时候,特别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青蛙。” 陈烬纳闷地看着他:“可我游的是自由式。” “我知道,”贺前点了下头,眼神天真又纯净,“但还是很像小青蛙。” “虽然不怎么好听,”陈烬把手放回他的肩上,眼底泛着笑意,“但我还是挺高兴的。” 贺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手指忽地抚上他的胸口,沿着他微微凸起的肋骨,一根一根地往下摸。 “你太瘦了,快要营养不良了。” 贺前抬眼望向陈烬,平静道:“不能光运动,还要正常吃饭。” 陈烬也学贺前摸自己一样摸他,顺着他坚实的胸膛往下一寸寸地摸着,笑着问:“贺前,别的这个年龄段的人也会像你一样把身材保持得这么好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贺前没有在听他的话,而是把手沿着他的肋骨往下,经过他的腰,最终停留在了他的大腿上,指腹的温热一点一点地覆盖上面的疤痕。 陈烬在贺前说话之前用力地抱住他,靠着他的脑袋,下巴挨在他的肩颈上,两人干燥而赤裸的皮肤亲密地贴在一起。 陈烬闭上了眼睛,低声道:“不许问,也不许说。” 贺前沉默了几秒,用双臂环紧了怀里单薄的陈烬,脸颊轻轻地蹭着他的耳畔,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陈烬,从前你身上,一道疤痕也没有。” 陈烬静静地倚靠在贺前的臂弯里,呼吸微乎其微,过了很久,才闷闷地讲了一句:“都说不许说了。” 贺前学着幼年时他母亲为他赶走噩梦时的方法,把手放在陈烬的后颈上,用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摩挲陈烬的头发,温声道:“不说了。” “你不要怕。” *** “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你先把衣服穿好。” “我去打电话让他们把蛋糕送上来。” “不急,你先把衣服穿好。” “陈烬,陈烬——” 贺前摇了摇头,拿起衣服跟着陈烬走。 “喂,你好……” 陈烬抬高胳膊,把电话听筒夹在耳边,把剩下的一只手穿进袖子以后,乖乖转过身来,贺前帮他一颗一颗地系着纽扣。 “麻烦把陈先生的蛋糕送到顶楼来……” 说话间,陈烬默默解开了第一颗纽扣,贺前又马上把它给系好。 “好的,谢谢。” 挂下电话后,陈烬好像猫咪发威一样朝贺前扬了扬两只爪子。 “我不冷。” 贺前淡定地继续系剩下的纽扣,头也不抬地说:“你淋了雨,晚上又在露天泳池里泡了那么久,还在吹风,很容易着凉感冒。” 陈烬正要说话的时候,蛋糕被高效率的会所工作人员掐着点送到了。 贺前刚好系完纽扣,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蛋糕,道了谢之后拉着陈烬回到躺椅坐下。 唱完生日歌后,陈烬单手捧着蛋糕,用另一只手拼命保护着那簇孤小无依的烛光,在贺前许完愿望后,着急忙慌地催他:“快,贺前,风太大了,快吹蜡烛。” 贺前还是第一次被人催着吹蜡烛,好笑之余莫名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吹完蜡烛以后,他和陈烬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陈烬把蛋糕放下之后,低着头把蜡烛拿了出来,一边拆着纸碟,一边喃喃自语:“贺前过了今晚就三十七了,比我又大了一岁,不过没关系,我很快也过生日了……” 在这个雨来了又停了的夜晚,高空晚风散漫而微透,热带植物寂寞而旖旎,角落里的烛光零碎浪漫,令贺前觉得这样自言自语的陈烬很单纯很可爱,笑容毫无防备之心,有了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气。 陈烬很认真地切下了第一块蛋糕,看着完美的圆锥形蓝莓芝士,他满意地笑了笑,端着蛋糕抬起头来,正准备把它献给寿星时,却迎来了一个轻轻的唇吻。 陈烬在倏忽间恍神了,甚至可以说,他有些怔住了。 这个吻,太奇怪了。 不只是他,就连贺前也感受到了这种奇怪。 可能奇怪在,这个吻,特别认真。 跟以往,都不同。 贺前离开的时候,陈烬很轻地抿了一下唇。 贺前主动从他手里接过蛋糕,随口说了一句:“谢谢。” 陈烬在旁边看着贺前安静地吃蛋糕,不自觉抿起了笑。 贺前吃了几口后,察觉到不大对,回过头来,问陈烬:“你不吃吗?” 居心不良的陈烬头顶上长出了恶魔角,看着贺前摇了摇头。 “你吃吧,都是你的,”他弯起嘴角,“不吃完,不许走。” 话音刚落,贺前陷入了沉默。 *** 夜幕是最好的剧作家,一条街,一棵树,两个人,便已经不动声色地搭好了分别的布景。 贺前刚把陈烬送到小区门口,保安亭里的一个阿姨忽然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小贺,又来了啊!” “对。”贺前朝她点了下头。 陈烬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贺前。 “小贺?” 贺前有些无言地看着他:“你不在的这两周,我几乎每天都来。我不知道你住哪里,又没存你的联系方式,只能在外面干等。” 说着,他把陈烬拉近自己,俯身贴着他的耳朵说:“你们小区的几个门卫阿姨都快要把她们的女儿嫁给我了。” 陈烬听了,笑得不行,扭头却看见贺前拉长了脸,忙不迭收敛起来,十分仗义地拍拍胸脯:“没事,我帮你解决。” 贺前很是怀疑:“你要怎么解决?” 陈烬朝他扬扬盒子里剩下的一半蛋糕,说出了他的名言真理:“甜点和女士一样,是世上最美妙,最通情达理的存在。” “走了。” 说完,他朝贺前挥了挥手,转身往小区门口走去。 12 第12章 尽管陈烬完全没有将贺前的提醒放在心上,但当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喉咙灼痛难忍,整个人晕得不辨东西的时候,陈烬才意识到贺前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先见之明。 他真的感冒了。 于是,才刚下床不久,在明知的监督下吃完药之后,他又跑回到床上躺着了。 陈烬服用的是很强效的感冒药,在昏睡过去之前,他忽然想起自己应该打通电话去骚扰一下贺前,立马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手机。 果然,当贺前在电话那头听见他那过重的鼻音时,显然被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去看医生?” 陈烬趴在枕头上,软绵绵地学他说话。 “你有没有去看医生?” 贺前似乎是有些没办法,又问他:“你吃药了没?” 陈烬继续当鹦鹉:“你吃药了没?” 贺前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烬。” 陈烬回答得像个小学生:“有!” 贺前语气放缓:“我等下有个讲座,现在在准备,暂时过不去你那边。你先吃药,如果还觉得不舒服,到时我带你去看医生好吗?”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分外脆弱,在这个时候,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头关心,也能起到抚慰和纾缓的作用。 陈烬也是人,自然逃不掉这个定律。 他告诉贺前自己已经吃药了,准备睡一会。 贺前式关怀仍在继续:“你吃药之前有没有吃饭?” 陈烬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觉得这样贺前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 他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却还是口是心非地说:“你好啰嗦噢。” 他一说完,电话那头的贺前立即陷入了沉默。陈烬一猜就知道他又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因为他能切实地感受到贺前那种天真的困惑式气息。 就在他准备说话的时候,自我苦恼的贺教授已经迅速调整好心态,坚持不懈地跟他讨答案:“那你吃了没?” 陈烬很想笑,但他忍住了,老实回答:“吃了。” “那你先好好休息,不舒服记得跟我说。” “好,拜拜。” 挂下电话以后,休息室里另外一位中途进来的副教授转过身来,慢悠悠地问贺前:“怎么了?” “没什么,”贺前笑笑,“家里小孩病了。” 那位副教授的小孩今年刚满三岁,一听这话颇有同感,拿起茶杯随口问了一句:“闹吗?” 闻言,贺前嘴角不自觉上翘。 “可闹了。” *** 陈烬这一觉,居然从下午睡到了晚上八点多。 醒来以后,他的感冒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人也没那么难受了,随后在床上坐着清醒了一会,便下床去找吃的。 洗完澡后,错过了贺前好几通电话的陈烬给他回了一通电话,之后又爬回了床上。 紧接着,问题来了。 在一天之内睡了十几个小时的陈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了凌晨两点还睡不着,于是默默地把手伸向了床头柜,开始了当代年轻人的基本消遣。 一个多小时过去,陈烬非但没有感觉到困意,精神反而迎面走向了上坡路。 他点开了讯息,开始一条条往下翻贺前发给他的短讯。 下午四点:“陈烬,还在睡吗?感冒好点没?需要去看医生吗?” 下午四点半:“陈烬,醒了吗?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下午五点半:“陈烬,你说话叽里咕噜的,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傍晚六点半:“陈烬,你跟那几位门卫阿姨说了什么?她们真的不拉着我看她们女儿的照片了,就是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晚上八点:“陈烬,我先走了。你醒了以后回个电话给我,记得吃饭,不要空腹吃药。” 陈烬把简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后面往回翻了一遍,来回重复几次后,实在忍不住,按下了贺前的电话。 电话刚一拨通,他立刻就给挂断了。 等了一分钟,手机屏幕没亮,他又使坏地拨了回去,在通线后的几秒,又迅速按下挂断键。 如此往复好几次后,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三更半夜饱受可恶来电骚扰的贺教授终于无法忍受要来找他算账了。 陈烬按下接听键,抢先一步开口:“我睡不着啊……” 声音听上去可怜兮兮的。 被电话吵醒的贺前声音听上去有些沉又有些闷:“那你想干嘛?” 陈烬笑了起来:“想找你玩。” “玩什么?” “来点刺激的。” 半个小时后。 陈烬走到小区门口,远远就看见了贺前停在路边的车。 奇怪的是,贺前好像并不在车里面。 他从门口出来,一边走,一边伸长脖子往车窗里面看。 好像真的不在车里啊。 他正弯着腰,探头探脑纳闷的时候,突然有人一下子从后面用张毯子把他整个身子给裹了起来。对方动作太过迅速,陈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应该已经被包裹成了圣母玛利亚。下一秒,他被人一把拦腰抱起,茫然间遇上一双黑夜中的橄榄色眼睛。 他正要说话时,贺前蓦地抱着他跑了起来。 “哎呀呀呀——” 陈烬在贺前怀里一|颤|一|颤的,发出来的每个音节都磕磕顿顿,像极了CD卡顿时来回反复发出的叠字音。 而由于陈烬感冒还未全好,鼻音又软又糯的,喊出来时简直像是在模仿卡带声音的恶作剧小孩,让人想伸手用力地捏一把他的脸颊。 贺前抱着他跑到车旁,腾出一只手去开车门,随后把陈烬塞进了副座,帮他扣紧安全带后,将他整个人裹得更严实了些,只露出一张茫然的小脸来,像电影里面那些职业绑匪一样眯了眯眼睛,放慢语速对他说:“不、许、乱、动。” 陈烬眨了两下眼睛,入戏地点了点头。 贺前上车以后,一言不发地关车门、系安全带、启动引擎,随即面无表情地驶入前方那昼夜更迭之下的空寂街道。 13 第13章 将近五点的凌晨,车子以平稳的快速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行经一盏盏形单影只的高耸路灯,朝着城市干涸殆尽的静寂一路前进。车窗外,茂密树丛的走影跳帧般的飞快切换着,远方海面上漂着近乎虚无的孤帆,无声融入黎明前的混沌之中。 没有任何征兆的,前座两边的车窗都被完全放下。漫漫长夏的最后一点凉透了的空气从车窗外争先恐外地涌了进来,混合着旱地上的草木香气,钻进了人宽松的衣服里,吹落了心间沉重无比的枷锁,松散了那束手束脚的疲惫捆绑。 陈烬倚靠在车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去,头发彻底被风打乱,静静地看着上空一路跟随的云和月。 接近初晨五点的云和月,抽掉了出场与设定,是几千年前和几千年后都一样的云和月。 陈烬想,他与贺前是看过亘古不变的云和月的人。 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他们会回到西元前。 车子继续朝前行驶,驶入属于他们的时空旅途,驶入那朝云无觅处。 山顶观景台。 车子停稳后,贺前继续保持着冷面无情的绑匪形象,转过脸来对陈烬平淡地讲:“不准动。” 陈烬很配合地抿着嘴皮点了下头。 随即,贺前松开安全带,下车,关车门;继而走到副座,打开车门解了安全带,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用脚把车门带上。 贺前抱着陈烬走到一张石椅边坐下,把陈烬放在他的大腿上,低头将裹着陈烬两条腿的毯子拢紧了些,回过头来,看见陈烬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默不作声地将他两条胳膊从毯子里解放出来。 陈烬的双手一能动,立即抱紧了贺前的脖子。 “干嘛?” 贺前的声音有些低哑,还有些沉闷。 陈烬抱着他,闭着眼睛用自己的脸蹭他的脸,嘴唇贴着他的脸颊说:“我要抱紧你一点,不然你等下把我扔下山去怎么办?” 贺前用鼻子很轻地“哼”了一声,淡声道:“你也会怕吗?” “当然会。” 陈烬一边用鼻梁蹭他一边闭着眼呢喃:“没睡饱的贺前原来这么可怕,不止起床气大,连力气也大,以后再也不敢吵他睡觉了。” 闻言,贺前唇角忍不住朝上扬了扬,卷曲毛燥的坏情绪被陈烬哄好抚平的轻易程度,堪比每天早上周而复始的日出,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他用一只手托着陈烬的后脑勺,用鼻尖和双唇去蹭陈烬的脑门,不是像陈烬那种抚慰式的蹭法,而是既缓慢且从容,还伴随着一阵求知般的严谨呼吸。 “你在做什么?” 陈烬有些奇怪地睁开了眼睛。 贺前平静地讲:“我小的时候,每次身体不舒服,我母亲就这样用鼻息感受我的体温,来判断我痊愈了没。” 话音刚落,陈烬感觉心脏深处隐匿地刺痛了一瞬,就像被一根极细的针给扎了一下。 然而,贺前有力的宽掌,温暖的气息,以及那满溢轻柔的关怀,却在悄然无声间平息了陈烬内心难以收编的躁郁与疼痛,妙手仁心地治愈了他心头的那一下刺痛。 他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倚着贺前的下巴说:“这不科学啊。” 贺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听起来又沉又缓,给人一种填满式的心安。 “这叫岁月的智慧。” “怎么样,智慧大师,”陈烬笑了笑,问他,“判断好了没?” 贺前放在他后脑勺上的手往下,环住了他的肩,答道:“好像是好了。” “那能不能先还我一个自由身?” 他指的是自己身上裹着的这条又长又软的毛毯。 听见这话,贺前身子忽然动了一下。陈烬以为他是要帮自己扯开毯子了,没有想到,贺前只是把包在他头上的毯子掖得更好了些,用手托着他看起来圆滚滚的脑袋,盯着欣赏了一会他的“完美作品”之后,又把陈烬的脑袋按回他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感冒是很容易复发的。” 陈烬没辙了,靠在他的肩前过了一会,开口问:“贺前,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呀?” 贺前靠在石椅背上,遥望着远方墨蓝色的天际线,淡淡道:“看日出。” 陈烬抻了抻眉,无言以对道:“文化人的刺激。” 贺前像是没听清,稍微低下头来,问他:“你说什么?” 陈烬抬起头,与他对视着,开口道:“我以为你这么一大早把我带到这荒无人烟的山顶上来,是要……” 说着,他伸手去扯贺前的衣领,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几个只有贺前才能听得见的字。 闻言,贺前脸上瞬间产生了极其微妙,却又相当有趣的神情变化。 陈烬在晨色中观得一清二楚。 他靠回到贺前肩上,笑着说:“贺教授,唱首歌呗。” 贺前皱眉:“为什么?” “你看看,”陈烬用手指了指天,解释道,“天都没亮,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呢,在这里干坐着多无聊啊,唱首歌来消遣一下呗。” 贺前看上去有些为难:“可我不会唱歌啊。” “我就没见过谁是会主动说自己会唱歌的。” “我真的不会。” “要不然,我给你讲个故事?” 陈烬退而求其次,点点头:“行吧。” 贺前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语言,随而缓慢开口: “大概是在公元前十三世纪,美丽年轻的斯巴达王后海伦被掳走后,不久,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战争爆发了。” “在围攻特洛伊的希腊联军当中,有一位半神英雄名为阿喀琉斯。他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英雄珀琉斯之子,命运女神预言他将在战场上光荣地战死。” “阿喀琉斯有一位挚友名为帕特洛克罗斯。当在东征特洛伊的行军中,因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产生不合而拒绝作战后,希腊联军节节败退,甚至一度被特洛伊人打退回到了岸上。为此,士兵们纷纷埋怨阿喀琉斯,指责他只顾自己而不参战,所以才导致了联军的死伤惨重。” “善良正义的帕特洛克罗斯不忍心看到士兵再被欺侮,更不愿意看到挚友阿喀琉斯的英雄名誉就这样付诸东流。于是,他穿上了阿喀琉斯的黄金盔甲,踏上战车假扮阿喀琉斯出战。” “帕特洛克罗斯的领导在与敌军的对战中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然而,在太阳神阿波罗的暗中帮助下,他死于特洛伊第一勇士赫克托尔的手下。” “几经周折,阿喀琉斯终于取回了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当他一见到挚友的尸体,这位英勇骁战的大英雄顿时悲痛不已。他趴在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上放声痛哭,拼命地扯自己的头发,甚至拒绝处理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后来,在为帕特洛克罗斯举行火葬之前,阿喀琉斯剪下一束他自己的头发,献给了他毕生的挚友,以及深爱的恋人。” “在帕特洛克罗斯死后,阿喀琉斯决意为他的挚友报仇。他拒绝了他母亲的劝阻,罔顾他即将战死的可怕神谕,决然重返战场。最终,他成功地杀死了赫克托尔。” “而阿喀琉斯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杀死赫克托尔之后不久,他被太阳神阿波罗射出的暗箭射中脚踵而死。最终,希腊人将他的残骸安葬在海岸的最高处,与帕特洛克罗斯并排埋葬在一起。” 贺前刚停下来,陈烬立即开口:“讲完了吗?” 贺前点了下头。 陈烬抿了抿嘴角,伸手去摸贺前的下巴,颇为好笑地说:“我说,你这故事,讲得也太有针对性了吧。” “什么?” 贺前看上去有些迷茫,跟他刚才那副专注认真的神态截然不同。 陈烬看着他说:“你跟我讲这么多,不就是想跟我弘扬一下伟大崇高的同性|爱情吗?” “我——” 贺前刚一开口,陈烬忙不迭打断他。 “这就是你的启蒙式教育吗?” 陈烬一边摸他的下巴一边说:“贺教授跟多少个年轻学生讲过这个故事,又以此拉回过多少只迷途羔羊呢?” 贺前沉默了两秒,抓住他的手腕,很严肃地看着他说:“我没有。” “我没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方正得没有半分圆滑,“我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个故事,跟你讲也不是要给你灌输什么同性至上的观点,好骗你跟我谈恋爱。你要知道,这个世上的爱情分为很多种。同性恋者也有不同的种群,而不好的那一部分只是少数。” “知道了,”陈烬朝他笑笑,捏捏他的下巴说,“你也太认真了,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贺前把他抱紧了一些,脸颊挨着他的脑门,有些闷地说了一句:“不好笑啊。” 虽然贺前觉得不好笑,但陈烬还是忍不住想笑。他靠在贺前怀里,目光转向远方,静静道:“贺前,太阳出来了。” 远方,朝阳破晓而出,占据了地球半个自转的黑夜与昏沉终于落幕。日光四散开来,金盏花般的颜色涂绘了将近半片东边的天空,蔚蓝长远的天际线继而开阔明亮,桃花色的云层在两边轻缓地舒卷开来。 近处,风不知从哪里来,夏日辉光加深了人脸的轮廓。潮湿渐沉,倾倒在人的肩上。 陈烬双眼浸润在那晨间光芒中,怔怔道:“原来日出,这么美啊。” 他忍不住问贺前:“贺前,你觉得日出美吗?” 说是来看日出的人,心思却不在日出上。 贺前抱着他,用鼻梁轻轻蹭他的脸,呢喃道:“美……” 陈烬又问他:“你喜欢吗?” 贺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模糊失真:“喜欢……” 话落,他将脸埋进了陈烬的肩颈,一阵又一阵轻微的暖意在他的脖子上散乱开来。 “?ρω? ” “?ρω? ” “?ρω? ” “……” 又来了,这一回,陈烬可不会轻易放过贺前了。 他把贺前埋在自己脖间的脑袋抬了起来,双手箍着他的脸,看着他说:“你在说什么呢?不是葡语,我没听懂。” 贺前没说话,他便接着往下讲:“我能听出来这是个名字,你在喊谁的名字呢?说,是你哪位白月光还是旧梦朱砂痣?” 贺前对着他笑了一下,橄榄色的眼睛里辉映着清晨的柔光。 “如果是,你要怎么办?” 陈烬无奈地答:“还能怎么办?让你别说了呗。” 贺前笑得开朗又温和:“倒是大度。” 就在陈烬准备回“那是当然”的时候,贺前忽然凑上前来,亲了一下他左颊上的那一颗痣,弯着唇说:“没有跟小爱神吃醋。” “啊?”陈烬有些迷糊,“什么啊?” “?ρω? ,是希腊语,你可以叫他厄洛斯,”贺前不疾不徐地跟他解释,“在早期的神话中,他被视为参与世界创造的其中一位原始神,象征着爱欲与情|欲,是诸神诸灵情爱的化身。后来,人们把他誉为西方的小爱神。” 陈烬转了两下眼珠子:“然后呢?” 贺前把他抱进怀里,虔诚地亲吻他的痣,答道:“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心里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想法。如果小爱神真的存在于世,那么他必定就是你的模样。” 陈烬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啊?” 贺前垂眼看他,微笑道:“因为,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爱神的存在。” 随后,陈烬被贺前拥入怀中。被抱着蹭了一会脸后,他突然反应过来,抬起头来问贺前:“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手抓弓箭、光着小脚丫、背上长着一对小翅膀的淘气小男孩?” 贺前一时没忍住,失笑道:“傻瓜。” 陈烬又糊涂了:“嗯?” 贺前重新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慢悠悠地讲:“希腊训谕诗之父赫西俄德是这样描述小爱神的——永生神中数他最美,他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 贺前对他说:“陈烬,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子的。” 陈烬听明白以后,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脸颊,不怎么好意思地说:“我被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哦?”贺前微微笑了,“那我打击你一下,苏格拉底曾经推翻过‘爱神是美的’这一论说。他还认为美善同一,所以爱神也不是善的。” 说完,他紧抱着陈烬晃了两下,控诉道:“陈烬,苏格拉底说的是对的,你对我一点也不善良。” 陈烬抬头看他,摸着他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所以,在我们的关系里,是善良的你,顽劣的我。” “不对。” 贺前低下头来,抓起他的手亲了一下,眼底流转着笑意。 “应该是,日始的你我,日终的我们。” 陈烬笑着摇了下头,随后抱紧贺前,贪婪地嗅着他脸上好闻的胡须水的味道。 “贺前,把手机拿出来。” “做什么?” “拍照纪念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话音刚落,把陈烬的腰搂得紧紧的贺前蓦地松开他一些,用一种颇为意外的表情看着他。 陈烬仰着脸看他:“干嘛,现在年轻小孩谈恋爱都是这样的。” “不是,”贺前欲言又止,甚至吞咽了一下唾沫才再次开口,放轻了声音,有些不自信地问陈烬,“这么容易吗?” 在陈烬面前,贺前总是会在无意之间流露出那种难得的孩童般的天真,令陈烬觉得在本质上,他们都是还未长大的人。 “你以为呢?” 他反问一句,随即又放缓语气,贴着贺前的鼻尖说:“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话音方落,在迎光几近眩目的斑驳日晕中,陈烬看见贺前脸上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笑容,好似世间所有的幸运和喜乐都降临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令他在那动心不已的永恒瞬间,仿佛真的看见了,爱的具象。 14 第14章 从电梯出来时,贺前接了一个电话。他握着手机,一边与电话那头的人通话,一边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许是聊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倏忽停了下来,跟电话那头的人专心交谈,钥匙就抓在手上。 陈烬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抱住他,一边用手在他胸前乱摸,一边亲吻他的后颈,把热气悉数呵进他另一边的耳朵里。 贺前站得很直,声音听上去还算平稳,只是语速明显降了下来,偶尔精神不大集中,漏听了对方提出的一两个小问题,再“气定神闲”地跟对方重新确认一遍。 这一通电话打了五六分钟,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贺前才拿起钥匙解锁。 “好,那先这样,你整理好资料再发给我看一下。” 门打开了,陈烬靠在贺前背上,一边吻他一边跟着进门。 “好,挂了。” 通话结束的时候,门刚好关上。 贺前反身一把将不让人省心的陈烬摁在墙上,低头用自己的唇去压他的唇。 而陈烬在他靠近的前一秒,反应迅速地偏过脸去,贺前的唇印在了他的颊上。 贺前抬起头来,不作声地看着陈烬,似乎有些郁闷。 陈烬把手放到他脸上,勾住他的唇角往上带,扬着一张笑脸道:“别生气啊,我感冒还没好全,传染给你了怎么办?” 贺前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平定自如地说了一句:“只有小孩才容易生病。” 话音刚落,他便含住了陈烬的双唇。 陈烬很轻地笑了一下,双臂环上了贺前的脖颈。 贺前也拢紧了他的腰,两个人贴着身,一边接吻一边在玄关边脱鞋。 陈烬胡乱把鞋蹬掉之后,贺前作势要蹲下去收拾它们。 陈烬扒着他的肩喊:“不要理它啦!” 贺前实在是做不到眼不见为净,坚持要去整理鞋子。 “不行。” 他正要弯下|身去,陈烬突然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攀着他,还妄图通过吹泡泡式的亲吻来阻挠他的动作。 陈烬想,他都这样了贺前肯定没辙了吧。没想到的是,贺前居然腾出两只手去够他膝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整个人捞了起来挂在腰边,然后低下|身去把他的鞋子捡了起来,与自己的一并放进鞋柜里,回过头来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眼瞧着贺前不仅接吻整理鞋子两不误,还完成了一次双人版的起立蹲下,站起来连气都不喘一下,陈烬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笑着打趣他:“贺教授,体力不错啊。” 贺前微微点了下头,态度谦和:“谢谢。” 说完,他再次攫住了陈烬的双唇,抱着他往客厅走去。 贺前走到沙发坐下,陈烬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灰纽扣色的布艺沙发立时出现了明显的凹陷阴影。 贺前就像是夏日里冒着冷气的马斯卡彭冰激凌,陈烬每舔一口都能攫取无限的香甜与绵蜜,虽然唇齿不时颤栗,但他身心的欢愉已然盖过其他感官的体验。陈烬是灼热的火,可他却是要融化在贺前柔软的温存里。 不知过了多久,贺前将喘着气的陈烬推开了些,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往后轻轻捏住陈烬的两只耳朵,指腹的温热一点一点地过渡到了陈烬微凉的耳廓上。 陈烬微微张着嘴,露出一小截鲜红的舌尖来,呼出来的气息暖烘烘的,一双眼睛里藏着星,好像被洗涤过的月光,透亮透亮的。 贺前揉了揉他的耳朵,问道:“你饿吗?” 陈烬点了点头。 贺前认真问他:“要不要吃点早餐?” 陈烬凑近去舔他湿润的唇,闭着眼说:“已经在吃了。” 贺前在理智占上风的清醒状态下把陈烬稍微推回去了一些,托着他的脸说:“陈烬,你知不知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他看着陈烬的双眼,沉静地讲道:“不正经会把你暴露在狼面前。” “狼长什么样?我没见过……” 陈烬用舌尖勾了一下贺前的唇心,抬眼看他。 “你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话音刚落,他感觉放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用力地把他按了回去。 他把舌头伸进了贺前的嘴里,继续享用马斯卡彭冰激凌的甜蜜。 贺前把他抱得好紧,用力的手指按得他的骨头疼。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柔韧性这么好,坐在人身上还能动腰。不过他的颈椎不怎么样,低头跟贺前接吻久了开始有些大脑充血不够的感觉。 贺前似乎是发现了他的颈椎有些僵硬,因为他渐渐把那些又暖又潮的亲吻都分给了脖子周围的皮肤,陈烬顺其自然地仰起脖子,抱紧了贺前,任由他用一个个的吻填满自己的颈窝。 贺前把他那件套在外面的外套脱掉以后,便跟他颠倒了一下位置,把他压在了沙发上,还颇为体贴地把一个枕头放在了他脑袋下,好照顾一下他这未老先衰的可怜颈椎。 贺前侧躺下来,与他抱紧了一起深吻,手伸进了衣服里面乱揉乱摸,完全不输他刚才在门口的那一套手法。 过了一会,贺前挺起身来,单膝跪在他的腿间,一边与他湿吻一边解自己的上衣纽扣。陈烬见他这个时候了动作还是慢条斯理的,便好心地伸手帮他解皮带。 客厅里的声音一时很精彩。 金属皮带扣的声音总能令人浮想联翩,不管是系上还是解开的时候。 陈烬帮贺前解开皮带扣的瞬间,清亮的门铃声蓦地响了起来。 两个人显然都愣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四片唇仍有些难解难分。 陈烬问他:“有客人啊?” 贺前脸上写着困惑,看得出来他一时也想不到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 言语间,门铃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从沙发上起来。 贺前系纽扣和皮带的速度倒比解开要快。 陈烬拿起沙发上自己的外套反手搭在肩上,作势要走,冷不防被贺前抓住了手腕。 “陈烬,你去哪儿?” 声音听起来莫名紧张,看样子上次被扔花的心理阴影还没消。 “我去浴室躲一下。” 听见这话,贺前松了一口气,握着陈烬的手腕说:“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陈烬转身,走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说:“可我介意。” 闻言,贺前瞳孔动了一下。 陈烬用一只手环上他的脖颈,对他笑了一下。 “贺前,在我心里,你是备受尊敬的大学教授。” “没有人可以让你的名誉受损,”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贺前,“包括我自己。” 说完,他闭上眼睛,踮起脚吻了贺前一下。 他站稳后,又对贺前笑了笑。 “我没关系的。” 随后,他便走进了浴室,锁上了门。 陈烬躺进了没有水的浴缸里,清楚地听见贺前在客厅沉默了一阵,直到门铃再一次响起,他才走去开门。 陈烬把手机掏了出来,刚准备解锁的时候,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表舅,你前天生日,我妈经过你家楼下,本来想把礼物给你的,后来发现你不在家,电话也打不通,她就回去了。这两天她有事来不了,就让我把礼物送来给你。” “殷野,帮我谢谢你妈妈。” “不客气。” “殷野,你最近还好吗?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浴室里,被恐慌与痛苦的潮浪彻底淹没了的陈烬无能为力地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 他像个初生的婴儿,蜷着身子躺在浴缸里,恒温的清水在他脚边哗哗流着,先是没过他的一只耳朵,隔去了世界一半的刺耳;后来渐渐涌入他的口鼻,阻断了那荒芜肮脏的入侵;最后,彻底浸没了他仅存的、能够感知世界的最后一只耳朵,平息了那些无休止的不堪与狰狞。 好了,终于安静下来了。 陈烬可以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了。 15 第15章 陈烬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面一片通黑。 晦暗不明的光线在空气中缓慢沉降,贴落在人的眼皮上,制造了一种使人精神空荡的虚无感。室外温煦的明亮在落地的遮光帘周边绕了一圈毛绒绒的柔光,将人的知觉稍微拉回到了三维空间。 陈烬小幅度地动了下脖子,突然感觉不太对,扭头一看,发现自己脑袋下面枕着的是一弯软厚的手臂,而一张熟悉的脸庞正近在眼前。 贺前阖着双眼,睡得安宁恬然,凑近了才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额前的刘海散而不乱,覆着微微下垂的眼尾,看上去感觉又年轻了几岁。 陈烬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地摸贺前鼻尖下长宽且深的人中。 以前在他家帮佣的那个阿姨告诉他,这个地方是福气所在。人中长得好,人将长命百岁,福安常伴。 陈烬凑上去,轻轻地吻贺前的人中。 他要祝贺前长命百岁,福安常伴,千千万万遍。 陈烬把吻停驻在贺前的人中几秒,随即往下,覆上了他的唇。 贺前可能没睡着,也可能是被陈烬给吻醒了,不过多时便有了回应。 他侧下脸来,抱紧了臂弯里的陈烬,与他互相贴着,接学生时代很纯情的吻。 安静的房间里多出了一阵唇齿分合的声息,在陈烬把不怀好意的手伸进自己睡袍下摆的同时,贺前迅速地将手穿进他的胳肢窝,稍微一用力,便把他整个人甩到了自己身上。 陈烬“嗷”了一声。 贺前有些满足地抓起这只坏猫咪的邪恶魔爪啄了一下,随后用手环住了他的腰。 陈烬转过脸来,鼻梁抵着贺前的脸颊,说话时的气息轻轻扫刮着他的腮沿。 “我怎么穿着你的睡袍?” 贺前一只手往上,移到了他的蝴蝶骨间,一边轻轻拍一边说:“难道你要穿湿衣服睡觉?” 陈烬抬起头,抿紧双唇在他脸上稚气十足地“叭”了一下,又把头靠回他的肩上,压着声音说:“你把我看光光了。” 贺前笑了:“你指的是哪一次?” 两个人抱在一起笑了一阵,房间内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寂静。 贺前用双臂拢紧了陈烬,好像很珍惜一样用力抱着他。 “陈烬,你把我吓坏了。”贺前的声音有些低。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陈烬从浴缸里抱出来时,陈烬已经恢复了意识,但他当时的意识是散乱的,整个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靠在他怀里难过害怕得不停颤抖,嘴里尽是含糊不清的话,过了很久才缓下来。 陈烬明知道以他这个姿势拥抱贺前会不大舒服,但他还是执意把手伸进了贺前背下,搂紧了他的腰。 他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贺前的脖间,因此声音听起来迷迷蒙蒙的。 “我只是在水里睡着了而已。” 贺前过了很久,才极短地“嗯”了一声。 过了少时,陈烬稍微抬起头,在贺前的颈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缓过气来蔫蔫地跟贺前说:“贺教授,你把我抱得好紧噢。” “抱歉。” 说着,贺前调整了一下力度,陈烬顿时觉得胸口的压迫感减了不少,随后听见贺前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我太在乎你了,陈烬。” 陈烬一时怔然。 “在乎是没有实感的,但拥抱有。” 贺前吻了吻他的眼角,轻声道:“我希望,你能从这些拥抱里,感受到有人对你的在乎。” 陈烬不说话了,他默默放空了自己,耳边感受着贺前胸腔的振动,在心里祈佑贺前长命百岁,福安常伴,千千万万遍。 *** 将近下午一点,贺前准备出门的时候,陈烬忽然从里面走到玄关,一脸淡定地把渗着鲜血的食指拿给他看。 “你这是……” 贺前一看,立时抓紧他的手腕,皱着眉把他受伤的食指含到唇边,舔尽了血后,又拉着他回到客厅,把医药箱拿出来帮他清理伤口。 陈烬坐在沙发上,看着贺前只是涂个消毒水,表情严肃得堪比正在进行难度系数极高的一台手术的主刀医师,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另一只没事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贺前认真得连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只皱着眉头问:“不是故意什么?” “不是故意弄伤自己,”说着,陈烬往他那边靠了一下,“也不是故意来博你同情的。” 贺前嘴角下摆,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消完毒涂好消炎药后,撕开了一片创可贴。 陈烬见他不理自己,又往前靠近一点,最后干脆把双腿放到了贺前的腿上,低下头去挨着他的脸说:“我就是想削个苹果,没想到被水果刀给划了一下。我去找你,其实是想问你有没有创可贴。” 他说得很实在,贺前却依旧没有搭理他,帮他贴好创可贴收拾好药箱后,拿起了他削的那个苹果和桌上的水果刀,用纸巾擦拭干净后,默默地削起了皮。 陈烬没事可做,就只好抱着他的肩膀,挨着他的脸安静地看他手法娴熟地削皮。 过了一会儿,贺前削好了苹果,自觉地把它递到了陈烬的嘴边。 陈烬其实很没胃口,但他还是张嘴咬了很大的一口,然后装作很有食欲地嚼碎了咽下去。 胃里的难受刚涌到喉咙口时,贺前把脸转了过来,陈烬恍若无事地把下巴放到他的肩上。 贺前转了下苹果,对他说:“再吃一口?” 陈烬对他挤出点笑容:“先放着吧,我等会吃。” 贺前不说话看着他,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过了好一阵,才轻轻地说了一声“好”,随即把苹果放下,转过脸继续看陈烬。 陈烬与他对视了一会,用手指点了点他的下唇,说道:“你嘴唇上有我的血渍,没舔干净。” “是吗?”说着,贺前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下唇,问他,“在哪?” 陈烬的视线跟着他殷红的舌尖游弋,指挥道:“右边一点。” 贺前舌尖灵活地往右移,用虎牙咬了咬确认位置。 “这里吗?” 陈烬低倍速地点了下头。 “嗯。” 贺前心无旁骛地用舌尖舔了舔那个位置,感觉应该没问题了,开口问陈烬:“好了吗?” 陈烬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靠得离他很近,垂着眼微抿着唇,看上去特别纯良无害。 “没好啊。”陈烬答他。 “是吗?” 贺前有些纳闷,伸手抽了一张纸巾,正要擦的时候,陈烬突然凑了上来。 “我帮你。” 话音刚落,贺前感觉自己被陈烬舔了两下。正觉得哪里不对劲时,陈烬已经把舌头探了进来。 贺前一搂住他的腰,陈烬整个人就贴了上来。 他的双腿时不时地乱动,睡袍的绸料与贺前的长裤细细摩擦,碰撞出了走火的前兆,没什么重量的睡袍下摆慢慢往两侧滑,露出了两条很长较细的腿来。 贺前不知道陈烬是否记得自己里面一丝不挂,但他尚且记得,一边迎合陈烬软热的唇舌一边用手抓着他的袍摆往中间拢。 直到他用浴袍将陈烬裹得严严实实之后,陈烬迅速把舌头收回来,离开他的双唇,有些气鼓鼓地讲:“信主,你吃斋的吗?” 贺前甚是淡定地搂紧他,把脸埋进他袒露的胸前,沿着他的胸口一路往下吻,低声反问:“你觉得呢?” 陈烬不想回答,他觉得没有用。 贺前抬起头来,见他抿着唇不吭声,视线也不知投向何处,淡笑着在他唇上印了一个柔软的吻。 陈烬转过眼来看他,他便把手放在陈烬的耳侧,指腹轻轻揉抚陈烬的鬓角。 最终,他用他那种强有力的温稳与沉静成功说服了陈烬。 “爱什么时候做都可以,饭得准时吃。” 16 第16章 贺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屋里面静悄悄的。 他走进去后,不由得原地站定,倏忽间觉得客厅的布置好像有了点变化。 大概过了几秒,他反应过来,原来摆放在露台前的那张双人沙发不见了。 贺前的目光静默地在客厅里巡视着,由左及右,最终停留在了餐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贺前把买回来的东西放下,一只手背在身后,踩着松软的地毯慢慢走过去。 贺前走近时,陈烬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方盒,里面散落着新旧不一的明信片。 贺前看见它时,眉梢无声扬起,心想陈烬还真是能干,什么都能让他翻出来。 陈烬把目光从对面那片绿得深浅错落的混交林上收回,抬起头来对他笑了一下。 “你回来了?” 说完,他又把头转了回去,望着对面的森林,自言自语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把苹果给吃完了。” 贺前在他身边坐下来时,陈烬很自然地把一只手穿到了他的背后,搂紧了他的腰,而贺前则用手圈住了他的肩膀。 “贺前,你审美不怎么样啊,”陈烬看着远方,目不转睛地说,“这里的景致这么好,你居然没有发现。” 贺前吻了吻他的发际,靠着他的脑袋回答:“是啊,我以前居然没有发现。” 前面两条公路以外的地方是一个植物园,因为地段不怎么样,所以客流量颇为惨淡,但这里的常绿植被却是保护得很好。从贺前的公寓居高往下看,正好将植物园半山高的混交林带尽收眼底。 此时已经没了阳光,天边云层厚得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黑色电线成了素描绘本上重重的几笔。外头有些风,吹得树林无声地摆,远处城际线时隐时现,偶尔能看见一两块光秃贫瘠的巨大山石。从落地窗里往外看,很像在看一部末日来临之前,废土感十足的哑剧。 陈烬靠在贺前怀里,指了指一边树干端直,冠窄叶宽的乔木,开口道:“我喜欢那种树,长长瘦瘦的,跟我一样。” 贺前笑了笑,搂着他说:“那是泓森槐。” “噢?”陈烬语调上扬,“你认识?” 贺前嘴角上翘,继续跟他介绍:“左边种的那一片应该是冷杉,往右是松树,直干蓝桉……” 陈烬拉了一下他的手,笑着问:“你是不是平时太闲了,没事做顺便兼职林工去了?” 贺前捏捏他的脸,回答道:“我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从小受他的熏染,多少懂一些。” 陈烬贴着他的脸摩挲:“怪不得你这么喜欢绿色。” 贺前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绿色是治愈,是茁壮生长的颜色。” “你呢?”他问陈烬,“你喜欢什么颜色?” 陈烬“嗯”了一阵,开口道:“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说完,他又嬉皮笑脸地跟贺前讲:“先暂时跟你喜欢绿色吧。” 贺前被他逗笑了,问道:“这么随意的吗?” “还能多认真,”他抬手捏贺前的下巴,揶揄道,“只有你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认真。” 他捏贺前的手刚好是受伤的那只,贺前把它拿了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会食指后,问他:“还痛吗?” 陈烬摇摇头:“不痛。” 贺前像是不大相信:“真的不痛?” 陈烬重复了一遍:“不痛啊。” 闻言,贺前稍微垂下头去,错开了陈烬的视线,声音有些低地说:“我以为你会很痛……” 他边说边把脸转过去:“所以我特意帮你去买了止痛药……” 陈烬听了有些难以理解,微微把身子转向贺前,刚要开口说小小的割伤何必要跑去买止痛药时,贺前回过身来,将一大束包得很漂亮的细叶枝递到了他面前。 陈烬颇为意外:“给我的?” 贺前朝他点点头,眼神里有些期待。 陈烬把花接过来时,闻到了一阵舒心宽慰的药感香气,是从他捧着的那些灰绿色细叶上传来的。 陈烬摸了摸那些色彩饱和度低,气质中性的蜡质薄叶,再看看那几朵冷淡微绕的零星白花,有些不解地看着贺前。 “怎么突然送这个给我?” “这是细叶尤加利,”贺前重新揽住他的肩,淡淡道,“是我送给你的止痛药。” 陈烬抬眼看他:“嗯?” 贺前用手指捻着那细薄的叶子,跟陈烬解释:“在古文明时代,当人们受伤出血了的时候,他们就会将尤加利的叶子捣烂,然后敷在伤口,不仅可以减轻疼痛感,还可以加速伤口愈合。” 他的大手抚摸着陈烬的头发,贴着他的额角说:“我希望,它能带给你治愈,可以缓解你的疼痛。” 陈烬靠着他,把尤加利抱在怀里,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贺前开口:“我开车经过花店,一看到它,就想到了你。” 陈烬出声了:“因为止痛药?” “还有一个原因。”贺前告诉他。 “什么?” 陈烬靠在贺前肩上,定定地看着很远的天边漂浮着的蓝色雾霾,听见贺前的声音从耳朵上方传来,既平稳且可靠。 “以后再跟你说。” *** 吃过午饭,贺前收拾完东西,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在屋内掷地有声的落寞中,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啜泣声。 他轻步走到落地窗前,看见陈烬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上,泪水从他曲折的手臂,顺着皮肤纹理,滴落在灰色沙发上,好像阴天里给人错觉的雨滴。 贺前坐下,把陈烬抱入他怀里,让他整个人倚在自己身上,手掌覆在他头顶,安慰道:“抱歉,厨艺不佳,让你哭成这个样子。” 陈烬缩在他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下来,浸湿了薄布料的衬衫。 “贺前,”他紧紧攥着贺前的衣角,情绪几近奔溃,强忍着声音哽咽,“云来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贺前挨着他的额头,眼神停驻在远天灰暗微白的云围之上,企求自己能够为陈烬分担哪怕是万分之一内心的难受。 “没关系,云走了,什么都还在。” 陈烬有些绝望地躲在他怀里瑟缩,无声地抽泣着。 时针不知走了多久,落地窗前,那瓶寥寥数支的细叶尤加利,剔去了光鲜的包装纸,骨鲠得近乎清瘦,枝枝叶叶被空白的光影妥帖地虚掩着,支吾无言地耽于寂寞,永远地观棋不语。 陈烬靠在贺前怀里,哭泣停止以后,眼泪也干涸得无边无际,仿佛方才的情绪奔溃只不过是一次不痛不痒的打喷嚏而已。 他安静地眨着眼睛,瞳孔里倒映着天空原始的光亮。 “贺前,你为什么从来不问?” 贺前用指尖很缓慢地抚着他的发根,语气温和平缓:“你想讲,自然会讲。我只要保证自己收到入场券,以及准时进场就好了。” 陈烬哭过一场,太阳穴微微作痛,人却不难受。情绪得到释放后,找到了它的出口。 “贺前,我都告诉你,”他把脸贴在贺前心口上方,平静道,“都告诉你。” 17 第17章 大概是在很久之前,在陈烬挨了殷野很多拳,胸口还被踢了好几脚,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的时候,明知问他:“陈烬,你为什么不还手?” 当时,他没有回答。 不是因为他嘴角肿得说不出话来,而是因为他确实没有还手的理由。 那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殷野打自己时脸上的神情。 当殷野把他踹倒在地,凶狠地朝他挥拳头时,眼眶里蓄着暗红色的愤怒,看上去十分可怕。 但其实,他当时看起来快要哭了。 殷野好像一个在心里积攒了许多失望与无助的可怜人,急需找到一个人来宣泄,而那个人就是陈烬。 陈烬打从心底里认为,他理所应当被殷野打。 因为,如果不是当初他的一时兴起,殷野还会是原来那个殷野,而他们也还是原来的他们。 在认识明知之前,陈烬最好的朋友,是殷野。 说起来,他们的关系还要更亲近一些。 两家都是世交,陈烬的爸爸陈尹为与殷野的爸爸殷燃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毕业之后又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父辈的友谊延续到了下一代。 在陈烬五颜六色的童年认知里面,他爸爸和殷野的爸爸是好朋友,他和殷野是好朋友,他妈妈章之微和殷野的妈妈关系也不错。 六个好朋友,可以在一起玩很久。 天真的陈烬捧着颜料盘,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为他脑海里的这幅空白线稿描边上色。 那个时候的陈烬还很小,脑容量尚不足够,以为世界就是他看到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哲学与物理,更别提伟大的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了。 量子力学主张不确定性,认为世界由不确定的、随机的事件决定。而相对论反之,主张世界由机械的、稳固的规律统治,任何一件看似偶然的事情,背后其实都有必然在支撑着。 陈烬觉得两种理论都对,必然撑起了偶然,而这偶然决定了世界的轨道。 在幼稚园毕业典礼结束后的茶话会上,当陈烬和殷野同时发现在场少了两个人之后,酷爱迪迦奥特曼的陈烬拉着殷野决定要去打怪兽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穿着崭新净亮的小皮鞋,踩在青色的草地上,绕过一大片开着花的蔷薇丛,来到了一间没什么人会光顾的杂物房。 这是他和殷野无意间发现的,园长的秘密基地。 他们曾经看见园长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吸烟,怕烟味沾到衣服上,所以打开了窗户来透风,最后把烟头掐灭,回到草地上继续和小朋友玩游戏。 陈烬和殷野小心翼翼地走到杂物房外面,踩蹬在墙根边那一排结着苔藓的旧花盆上,四只小手扒着灰突突的窗沿,静悄悄地把那扇关不上的玻璃窗打开了些,挥开空气中的灰尘和丝缕的蜘蛛网后,探着头往里面看。 杂物房里很空很大,几乎收容了世间全部的微尘和杂乱,却苛刻地把光线给赶了出去。对面那扇落满烟屑的窗如果不开,阳光永远进不到这间黑房子里来。 “陈烬,我们走吧。” 在空沉沉的屋里扫了一眼后,殷野用气音对陈烬说:“这里没人。” 陈烬点点头:“嗯。” 紧接着,就在他们攀着窗沿,准备把脚往地上够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下很清晰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把脚放回了花盆上。 殷野用嘴型问陈烬:“里面不会真的有怪兽吧?” 陈烬摇摇头,转回脸去,紧紧扒着窗台,屏住呼吸张着眼睛往屋里看,却什么都没看见,只听到了一些若有似无的声息。 那声息响了一会,又停了。正当陈烬以为是幻听的时候,它倏忽间又响了起来,此后虽然模糊不清,却从不间断。 杂物房里,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声息如同阳光下肉眼不可见的微尘,藏匿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既像野兽在苟延喘气,又像人在低声哭,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两个人心里都十分害怕,害怕这里面真的藏着见不得光的怪兽。那种人心底最原始的恐惧涌到了他们的脚底,令他们丧失了逃走的本能,反而把他们的双脚死死钉在了花盆上,令他们一步也不敢挪,只能大气也不敢出,紧张无措地等待着怪兽从角落的黑暗里浮现出来。 那个时候,陈烬是真的以为杂物房里藏着怪兽。他不知道,角落里的不是怪兽,而是比起怪兽,更为可怕的东西,叫做遮羞布下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可怖的声息停止了,杂物房陷入了一时的寂静当中。 片刻过后,伴随着一阵井然不紊的脚步声,镜头匀速而平缓地摇移到了两个人身上。 光鲜亮丽,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亲切可近。 殷燃走在前面,陈尹为走在后面。由于他们背对着这扇窗,陈烬和殷野看不见他们脸上的神情,但从背影上来看,两个人步履轻松,似乎心情不错。 陈烬抽了抽鼻子,没有闻到烟味。 殷燃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尹为忽然加快了脚步,疾步走到他身边,在他拉开门栓之前,攀着他的肩膀,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脸。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这是陈烬再熟悉不过的笑声了。 紧接着,他们打开门,从杂物房里走了出去。 陈烬陡然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看见殷野双眼发直,下唇被咬得泛白,看起来似乎还没从刚才“怪兽”的惊吓中缓和过来。 陈烬忆起方才殷燃的笑,想帮殷野平复一下心情,便笑眯眯地凑到了殷野的脸边,嘴唇还没碰到呢,殷野突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把他从花盆上推了下去。 陈烬不仅摔到了背,还被地面上铺的鹅卵石硌到了手肘,小臂一阵麻一阵颤,正难受的时候,殷野一下子从花盆上跳了下来,用力扯住他的领口,像个可怕的陌生人一样咬着牙威胁他:“陈烬,你如果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第三个人,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说完,他一把甩开了陈烬,转身离开了。 殷野走后,陈烬在地上坐了好久都起不来。他用手抓着领口,看着被扯松了的红色蝴蝶结,心里忽然有些委屈。 这是他妈妈今天早上亲自帮他戴好的。 过了好一会,陈烬有些瘸拐地回到了草地上。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早上出门时的可爱模样了。黑色的及膝短裤上还沾着没被拍干净的泥尘,妈妈熨得平整光洁的白衬衫也变得皱巴巴的,那枚怎么都戴不好的小蝴蝶结松松垮垮地吊在他的颈前,看上去跟他耷拉的两瓣小嘴一样难过。 章之微估计是发现他不见了,也四处在找他,一看见他这副模样回来,立即心疼地上前把他给抱了起来。 当章之微把他抱在怀里,轻声问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时,陈烬下意识抬眼,捕捉到了不远处殷野的身影。 殷野站在他妈妈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正阴郁地、默不作声地盯着陈烬。 陈烬扭过头去,把脸埋进章之微的肩窝,小声地嘟囔一句:“摔倒了。” 章之微闻言笑了,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慢慢地哄他。 没过多久,他爸爸陈尹为也来了,把他从章之微的怀里接了过去,又抱着他安慰了好一阵。 最后,陈尹为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和自己约定过,要当一个勇敢的骑士,好好保护他们的公主殿下章之微女士时,陈烬红着鼻子点了点头。 陈尹为摸摸他的头,说他真棒,笑着亲了亲他的脸颊。 陈烬也跟着高兴起来,靠在陈尹为的脑袋上,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在合影环节,当他们家拍完以后,陈尹为提出两家人也拍一张合照。 两个平时活蹦乱跳的小朋友今日异常地沉默,大人们只当他们小孩子闹别扭,并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乎,陈尹为和殷燃并肩站在一起,各自挽着他们美丽得体的妻子。两个小朋友站在前面中间,看上去距离很近,实则十分疏远,一个阴着脸,一个抿紧唇。 最后,摄影师按下快门,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拍下了一张令人羡慕的,幸福美好的合照。 18 第18章 如何在静美的晚空下若无其事地、单纯开怀地欣赏旷久的早远月球,陈烬的答案是遗忘。 陈烬确实没有太多的坚韧意志去直面现实,只能靠着遗忘投机取巧地继续生活,一方面在令人捧腹的欢笑中把周围变得闹哄哄的,一方面将记忆里的细枝末叶统统剪掉,只留下一句“不记得了”偶尔可以蒙混过关。 天生胆大妄为的陈烬,却是一个从来不看恐怖片的人。他曾经以为那是世界上最令人害怕的东西,因为看过一遍之后就是接连不断的噩梦。 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的面目太过真实清晰,会比午夜的恐怖电影更加令人仓惶想逃。 毕竟,每一个恐怖怪物都被封存在了电视框里,而现实的一些小意外,往往仅是紧随在一片落叶之后。 “喂,爸爸。” 厨房里,陈烬用食指沾了点白色的鲜奶忌廉放进嘴里,被章之微笑着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脑袋。 “我和妈妈还在外婆这里呢,外婆说不让我们这么快走,让我们吃了晚饭再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陈尹为颇为郁闷的声音:“啊,你们是忘记今天是我生日了吗?” “记得啊,”陈烬一边说一边嘴角上扬,“外婆说了,年年生日都陪你过,当爸爸的别那么娇气,晚点回去吹蜡烛吃蛋糕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听见陈尹为叹了很长的一声,可能还伴随着一个他看不见的无奈扶额的动作。 “好吧,你们大概几点回来?” 陈烬抬眼,看见章之微朝他比了一个“8”的手势。 “八点。” “我的老天。” 当他听见陈尹为喊出这一句话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好吧……”陈尹为闷闷应道,倏忽之间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臭小子,今天你爸爸生日,怎么‘生日快乐’都不说一句?” “外婆说得对,你就是娇气,”陈烬靠着吧台笑道,“回去再跟你说啦。” “唉,”陈尹为语重心长的声音在手机上外放着,“我在家里的地位是越来越低了。” 陈烬看见章之微跟他使了个眼色,忙不迭回答:“爸爸,不跟你说了,外婆叫我呢。” “好吧,”陈尹为对他说,“帮我亲亲我的公主殿下。” “OK.” 话毕,通话就结束了。 陈烬放下手机,走到章之微的身边,环住她瘦削的双肩,在她脸上“叭”了一下,咧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中年王子命我代他献吻。” 章之微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笑着轻轻摇头,松松扎在一侧的栗色长发伴随着轻微的摆幅从耳后滑落了温柔的一绺,茉莉花味爽身粉的淡香在她粉琢般的细长脖颈周围安然散落着。 陈烬看着章之微耐心安静地往烤得金黄松软的蛋糕胚上抹面,心里有些跃跃欲试:“妈妈,要不我来?” 说着他就要伸手,被章之微轻轻挡住了。 “上次你来,整个蛋糕都吃不了,最后还得重做。” 被拒绝了陈烬很是伤心:“啊……” “去,写贺词的任务交给你。” 没有办法,陈烬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厨房。 *** 章之微开着车和陈烬从章家离开的时候,庭院前的喷水池里闪着微微刺眼的阳光。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上了高速公路,开往城郊的莱昂山庄。 陈尹为在莱昂山庄有一套独栋别墅,他曾经说过,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是他的灵魂所在。 因此,每年的生日他都在莱昂别墅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们顺利抵达莱昂山庄。 车子驶入车库,才刚刚停好,陈烬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跑到车尾箱去拿东西。 章之微走下来时,看见陈烬把食材捧了个满怀,脸都快被挡住了,还想着腾出一只手去拿蛋糕。 章之微忍俊不禁地拍了一下他的手,把蛋糕保温袋拎了出来,关上车尾箱后用纤细的手臂揽住陈烬的肩。 “走吧。” 陈烬和章之微进门的时候,两个人都刻意放轻了动作,尽量不弄出什么动静来。 只不过,这小心翼翼似乎有些多余,因为别墅里面正放着恢宏古典的奏鸣曲。回旋的音乐声环绕在整栋别墅里面,完全把他们的动静给掩盖了过去。 陈尹为不在一楼。 那就是在二楼。 陈烬脱了鞋光着脚跑到吧台,把食材放下之后,便蹑手蹑脚地往楼梯那边走。 在上楼梯之前,他转过身来,将食指抵在唇边,朝章之微做了个鬼脸。随后,他踮起脚,沿着环形的木质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陈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没有在露台上发现正在晒太阳的陈尹为,忙不迭转了个弯,往走廊尽头的主卧静悄悄地捻脚走去。 这个时候日照西移,风不透不燥,正是困意上头的时候,最适合盖着毯子睡个懒洋洋的午觉了。 陈烬摸着墙走,离近了才发现卧室的门没有关上,虚掩着一条缝,卧室里的光亮从门缝中散出,在纯白的墙面上铺了一方有些清冷的光晕。 房子里的音乐声在陈烬伸手去推门的瞬间有些戏剧化地高昂起来,莫名使他的手往回缩了一下。陈烬有刹那的晃神,然而不过半瞬,他便回过神来,慢慢推开了门。 卧室里窗帘敞开着,日光洒了一地,陈烬隐约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小动静。 他想,陈尹为可能已经午休醒了。 陈烬沿着墙往里面走,手掌偶尔覆过墙面上灰色的小虚点,那是玻璃窗面凝结的水汽落在墙上的倒影。 他越往里走,越觉得空气中有种异样的味道。那味道不太好闻,有些苦涩,有些阴晦,令陈烬蓦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间积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杂物房——那个园长的秘密基地。 与此同时,一阵细弱轻微的,交杂着复杂情绪的怪异声息在他耳边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放大,最后,伴随着他戛然而止的脚步,彻底清晰化。 陈烬的大脑在那个时候好似一个突然失灵的闹钟,怎么用力拍打都不会再转。他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紧紧贴在墙上,那突起的墙体转折线硌得他背脊硬生生地疼,却也成了他全部的支撑,没有让他腿软得滑落下去。 此时此刻,殷燃正闭着眼,仰着脖子坐在床沿,两片嘴唇微微张开。他一只手撑在身侧,手臂往上直至肩膀,红色的抓痕越来越明显。而另一只手,手背宽大有力,覆着树根状的青筋,手指穿插在陈尹为的头发间,有些用力地抓着。 倏忽间,殷燃嘴角扬了扬,手上也温柔了些,他低下头来,兴许是想给陈尹为一个吻,或者是别的什么奖励,却在看见陈烬的瞬间,双眼骤然睁大起来。 “陈烬……” 话音刚落,两个人几乎是在瞬间分开来,动作快得陈烬几乎看不清。 然而这个时候,看不看得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陈尹为迅速站起身来,抓起一条扔在床上的浴巾围住**,仓皇无措地转过脸来看陈烬。 而就在陈尹为看过来的那一刻,陈烬的肠胃一阵翻搅倒涌,他用手捂住嘴,抱紧腹部落荒而逃似的冲进了浴室,和着莫大的恶心把胃里的东西呕得一干二净。 而就在下一秒,他听见陈尹为有些颤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之微,你听我跟你解释……” 紧接着,外面的吵闹声大了起来。 陈烬以他最快的速度打开浴室里的花洒,将水声放到最大,痛苦地用手紧紧捂住双耳,妄图把那些既陌生又可怕的争吵统统给隔绝在外。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外面的吵闹声停止了,屋里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陈烬出来的时候,殷燃已经不在卧室里了。陈尹为穿戴齐整,将自己收拾成以往事业有成的居家好男人形象,人模人样地坐在床边,把他赤裸的身体跟所做所为都完美无暇地遮掩好,就像过去里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时刻一样。 陈尹为抬起头时,陈烬直接无视他,转过眼去,目光投向坐在飘窗边的章之微。 这个时候快要日落了,天空还透着光,只是不见太阳,兴许是被没有云隙的乌色云层给遮住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城市轮廓虚无得仿佛海市蜃楼,只有山顶的白色巨塔才让现实找回了对焦。 章之微坐在飘窗边,脸上没有什么分明的神情,黑色的裙子下两截白皙的小腿优雅地侧摆着,曾经的首席芭蕾舞蹈演员的身份令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优美舒展的体态,哪怕是在撞见丈夫与同性好友厮混的情况下,她依旧高贵典雅得如同一只蓝湖上的白天鹅。 当她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陈烬不知道她脑海里在想什么。 她可能在想念从前坐在葡萄藤下,听当外交官的父亲用法语为她念《巴黎圣母院》的某个午后;也有可能在回忆聚光灯下那只瞬间向空中伸展,而后完美落地的高雅天鹅;最有可能的,是在怀念那个捧着玫瑰,紧张时会有些不知所措,笑起来却很好看的斯文贵公子。 也就是那一刻,陈烬意识到,她依旧是陈烬心中的公主殿下,只是她再也不愿意当他们的公主了。 那个时候,陈烬以为这已经是最难面对的一幕了。殊不知,更难以承受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殷野跟他妈妈正站在冷冰冰的太平间前,听着面前的警察颇为同情地讲述着意外发生的经过:计程车刚从莱昂山庄驶出,正准备上公路时,忽然碰上了失控的重型泥头车,计程车被掀到了十几米开外,车内司机和乘客二人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在警察讲话的过程当中,殷野始终低着头,没有半分反应,只一直紧紧抓着他妈妈的手臂不放。而当看见匆匆赶来的三人时,他倏地松开了他妈妈的手,像疯了似的冲上去重重甩了陈烬一巴掌。 那一巴掌,把陈烬都给打懵了。 第一个上来拦住殷野的人,是殷野的妈妈。 “殷野,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打小烬呢?” 殷野在他妈妈怀里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喊道:“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陈烬猛地想起来中学时殷野把石头砸向他肚子之前说的那句无比绝望的话。 “陈烬,你能不能让你爸别再缠着我爸了!” 耳边,殷野的哭喊声回响在整条走廊的上空,听起来绝望又凄厉。 “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爸爸!” 陈烬捧着肿起来的一边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眼眶红得厉害,嘴里一直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当陈尹为的双手从后面覆上他的肩膀时,陈烬用力地一把将他推到墙上,转过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陈烬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没了命的在路上狂跑着,又干又冷的风从他喉咙里灌了进去,咸涩的眼泪浸得他红肿的脸一阵阵刺痛,却也没能分走半点他内心的难受。到最后他跑不动了,筋疲力尽地瘫在路边的长椅上,一边张嘴喘气,一边泪眼模糊地看着对面往来的车流。 有个过路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走出一段距离以后,又折返回来,弯着身跟他说话。 陈烬当时整个人就跟疯子一样,头痛得将要炸裂,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大概意识到那男人是在问他需不需要帮助的时候,烦躁难忍的陈烬把头埋进膝盖,捂住耳朵吼了一句:“滚开啊!” 那男人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没有再烦陈烬,不过多时便离开了。 等到陈烬稍微平静下来,抬起头时,发现身边安安静静地放着一包湿巾。 陈烬本来准备把它给扔了,嘴角倏然一扯,连带着红肿的脸颊,顿觉疼痛难捱。他垂了垂眸,盯着手里那包湿巾,片刻过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用手贴在脸边消肿。 陈烬回到家的时候,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过了。 当他直直倒在床上的那一刻,才想起来,那句生日快乐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合乎情理又迅速了截。 陈尹为与章之微火速办理了离婚,财产分割明显有利于章之微,但陈尹为丝毫没有介意。唯一一个有争执的地方,是章之微坚持要把莱昂山庄的别墅过户到自己的名下。 当陈尹为询问她原因时,她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她要把这栋别墅留在身边,时时刻刻铭记她的愚蠢。 陈尹为无话可说,只得同意。 而当时未满十八岁的陈烬被判给了陈尹为,因为章之微自动放弃了陈烬的抚养权。 就这样,他们一个背弃了陈烬,一个丢掉了陈烬,两人彻底一拍二散。 陈尹为倒不是没有想过与陈烬修补父子关系,只是伤害太深,根本无力挽回。 离婚后不久,陈尹为为了不讨陈烬的嫌,借由公司海外扩展,索性搬到了国外,此后只是不停地往陈烬的卡里和教育基金汇钱,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陈烬一开始还觉得无所谓,没人管他日子更是自由自在。可在这个房子里,每个角落都留存着他们一家的美好回忆,陈烬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日子久了,他开始受不了了。 那个在他们家帮佣多年的阿姨,儿媳妇刚刚生了小孩,她要回乡下帮忙带孙子,没过多久也要离开了。 在她临走的那天,想到陈烬很快就要过生日了,便提前帮陈烬煮了一碗长寿面。 陈烬在埋头吃面的时候,她在厨房里面收拾,倏地叹息一声。 “唉,先生和太太以前很好的呀,怎么突然就离婚了?” 话音刚落,一颗透明的泪珠落入了热腾腾的汤面里,很快便销声匿迹。陈烬抹去眼底的雾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恍若无事地继续吃面。 阿姨一走,房子里就真的只剩陈烬一个了。 他拒绝了陈尹为另请阿姨的打算,开始了一个人的空旷生活。 空荡荡的大房子好像一个垂吊着的扩音器,将陈烬心底压抑的复杂情绪无限次放到最大。 他一方面不愿回首过去的往事,一方面又忍不住怀念曾经的时光。每想一次他总会不自觉地笑,笑完以后又觉得他和这些回忆一样的可笑。可下一次的回忆总是来得很快,结束的时候依旧摆脱不掉冷漠的嘲讽。 这种反复无常的痛苦煎熬,到后来慢慢地转变成了愤怒和怨恨。他恨透了陈尹为,恨他的虚伪,恨他的懦弱,恨他这样苦心欺骗他和章之微,给他们两个包括所有人都制造了一种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最幸福快乐的家庭的美好假象,最后却残忍地亲手将其敲碎。 他更恨他自己,恨他的愚蠢迟钝,恨他的一时兴起,恨他的畏缩可怜。 这种无比折磨的负面情绪,随着他十八岁生日的临近,越发被无限放大。 陈烬在网上不知疲惫地搜索着关于同性恋骗婚的新闻与言论,每看一条都是对他的精神凌迟。他无意中还发现了一个骗婚者聚集的论坛,点进去一看,瞬间被那些上面的言论给震惊了。 “哎呀,谁喜欢那些母猪啊,跟她们睡觉真的太恶心了。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会碰她们!” “我娶老婆真的是被迫无奈,只是为了给我爸妈一个交代,给我们家留一个种而已。” “真烦人,昨天回家母猪又要我碰她,简直是倒尽胃口。” “昨天我带我亲爱的回家了,母猪不知道,还以为是我的同事,傻乎乎地煮了一桌子菜,拼了命地招待我亲爱的。她不知道,夜里她睡下以后,我偷偷溜进客房,钻进了我亲爱的被窝里……” “每天回到家都在演戏,我觉得自己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了。” “……” 有好几次,陈烬简直都看不下去了,一把将笔电用力合上,缓过劲来又重新掀开,逼着自己继续往下看。就这样,没日没夜,来来回回,重重复复地虐待着自己。 十八岁生日那天,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一家的欧洲之旅正到一半,刚好停留在章之微最爱的巴黎。 而真实的这一天,没有塞纳河畔,没有巴黎歌剧院,也没有香榭丽舍大道,甚至连一个好的天气都没有。 陈烬下午从家里出来,带着一种报复的阴暗心态,独自到了中央广场。 他静静站在角落里,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坐在遮阳伞下喝着咖啡,手腕缠着一条深蓝色的男士丝巾,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男人虽然在喝咖啡,但显然有些漫不经心,手指反复敲着桌面,时不时低头扫一眼腕上的手表,似乎是在等人。 大概过去半个钟,男人显得不太有耐心了,开始掏出了手机,随意拨了一通号码。 几秒后,陈烬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忘记把手机调成震动了,来电铃声音量有些大,刺耳的欢快旋律不停地催促陈烬赶紧接电话。 仅仅是在十余秒间,陈烬背上已经沁出了汗。他深吸一口气,谨慎地掏出了手机,犹豫着将要按下接听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男人不满地皱了下眉头。 也就是在那一霎,他陡然按下了挂断键。 手机再响起来时,陈烬走得飞快,刚好经过一个垃圾桶,随手将它扔了进去。 他终究还是一个没有用的可怜鬼,居然连离经叛道的勇气都没有,怪不得章之微不要他,怪不得他没能保住他们的家。 从中央广场到福音广场,走路差不多要一个小时。 陈烬身上不是没有钱,但他就是想要徒步走过去,妄图通过这种可笑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的临阵脱逃。 快走到福音广场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雨。 陈烬在雨势变大的那一刻,拔腿跑了起来。 他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密集沉重的雨水不停拍击着他的眼皮,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随着雨势越来越大,雨帘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 当陈烬跑到教堂门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冰得快没有知觉了。 他捏紧双拳,瑟瑟发抖地在大雨中站了很久,看着这间他爸爸妈妈举行婚礼的小教堂,在心底向神甫深深地忏悔,祈祷福音能带他回到过去弥补错误,或者给他未来的指引,好让他能继续活下去。 到最后,陈烬没有等来时光重返,也没有明确天主的指引,只是在最伤心的时候,等来了一把伞,一束花,和一个男人。 19 第19章 周五下课之后,几个论文上遇到点问题的学生拉着贺前在教室里讨论了一番,等到讨论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小时了。 贺前匆忙拿起东西往外走,到电梯口时,一位大着肚子的女同事刚好也在等电梯。 电梯上来时,贺前绅士地挡了一下门,让女同事先进,而后自己再走了进去。 之后,两个人从电梯里出来,一路往停车场走去,随意地聊着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贺前其实有些赶时间,但由于女同事大着肚子,走起路来不大方便,而她与贺前关于君子兰的种植话题一时半会也没有收尾的势头,贺前只好放慢脚步,一心二用地与她探讨着。 到了地下停车场,两个人道别过后,各自往自己的车走去。没走几步,贺前听到女同事低叫了一声。 他忙不迭折返回去,看见女同事正捂着肚子靠在墙柱边上,看上去特别难受,整张脸都白了。 贺前上前询问:“王老师,你还好吗?” 王老师皱着眉朝他摇了摇头,艰难地开口:“我,我肚子很痛……” 贺前见她状态实在不对,连忙扶住她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 “走,我送你去医院。” 把人安顿好在副座后,贺前匆忙上车,启动引擎往外驶去。 车子出了学校,在距离校门大概两三百米的一个路口,贺前透过右手边的车窗,看见了站在街灯下,形影瘦削的陈烬。 而就在他看过去的那一瞬,陈烬同时也看见了他。四目相对的短暂一秒后,贺前收回视线,转动方向盘,往相反的方向驶去。 后视镜里,陈烬的身影倾斜着消失,最终完全不见。 贺前把同事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急诊医生和护士接过病人后便开始了他们的工作,而贺前则进进出出忙着缴费和联系家属。 那位姓王的老师出现了流产的先兆,但由于贺前送来得及时,因此胎象尚算稳定,不过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王老师的家属赶到之后,握着贺前的手郑重感谢了好几番,后面还客气地想请贺前到附近的茶室坐坐,被贺前以家里有事赶着回去为由给婉拒了。 贺前从医院出来,就一直在打陈烬的电话,然而始终都没有人接。车子启动之后,他一边坚持不懈地打电话,一边加重了油门,直往家的方向赶。 当贺前打开家门,看见客厅里的灯亮着,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他放好包和钥匙,换了拖鞋,把陈烬乱蹬的鞋子与自己的一同放进鞋柜里,随后走进浴室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用毛巾擦了擦脸,确认自己身上没沾上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后,才走到了餐厅。 这个时候,陈烬正戴着一个绝地武士的头盔,盘腿坐在他最喜欢的那面对着森林的落地窗前。 明明有沙发,但他依旧选择坐在地上。 不过也没关系,就在他把双人沙发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贺前便请了专人来量尺寸。 现在,公寓里只要是能站的地方,都铺了松软的灰色地毯。 他穿了一件短袖的圆领白T恤,衬得脖子很是修长。头盔是黑色的冷金属元素,有些显大,背影却过分单薄,坐在映射着屋内灯光的漆黑落地窗前,看起来很像一个在外太空迷路了的小王子。 陈烬很喜欢这个绝地武士的头盔,他第一次戴着头盔出现的那个晚上,也是贺前的第一次迟到,而且迟到了很久。 确定关系后,陈烬和贺前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其余的时间两个人一般各回各家,各干各事,偶尔没什么课的时候两个人会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约会。 然而距离远,不代表撞到熟人的几率为零。 一个下雨天,两个人找了一家很偏僻的电影院,打算看一场上映了很久,几乎已经没人想去看了的电影。 开场前五分钟,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放映厅。 贺前走在前头,陈烬跟在后面,才刚找到自己的座位,陈烬冷不防听见前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贺教授?” “秦老师?” 那位秦老师站起来跟贺前握了握手,热络地寒暄道:“这么巧啊,贺教授,你也来看电影啊?” “是啊。” 贺前颇为自然地朝他点点头,随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贺教授也喜欢一个人来看电影吗?” “不喜欢,”贺前笑了笑,“今天情况特殊。” 陈烬刚一坐好,便听见那位健谈的秦老师问贺前:“贺教授,你很喜欢吃爆米花啊?” 听见这话,他忍不住掩鼻偷笑了一声。 “对,”说话间,贺前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双人份爆米花往右边的扶手上放,重复道,“对。” 陈烬抓了一颗爆米花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嘴角上翘。 之后,电影便开始了。 两个人平时看电影,爆米花一般买的是双人份,而饮料通常只买一杯,因为陈烬每次都喝不完,而为了杜绝浪费,两个人达成了分享一杯饮料的共识。 电影看到三分之一时,陈烬注意到贺前把拳头放到唇边,低声咳了一下,喉结跟着上下动了动。 见状,陈烬调整了一下坐姿,默不作声地拿起了饮料,若无其事地放到嘴边喝着,随后轻轻撞了撞贺前的手肘。 贺前的脸略微往他这边侧了一下,在看到他沿着椅背递过来的饮料时,反应迅速地换了一个坐姿,身体自然而不着痕迹地侧向了陈烬这边,淡定地把左手放到了唇边,在确认挡住了他旁边坐着的秦老师的视线之后,咬住了饮料的吸管。 贺前喝了两三口饮料后,随即坐正身子,继续安静地观看电影。 这部电影的内容冗长无趣,陈烬看到一半时,便觉得有些犯困了。他转过脸去,看见贺前正心无旁骛地看着电影,坐姿端正且斯文,突然又按捺不住心底的作恶欲了。 他的手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左边的扶把,手背的皮肤和透明的指甲在黑暗中泛着荧幕里微柔的蓝色光亮,悄悄地靠近贺前,然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贺前原本是抱着双臂坐着,在察觉到陈烬的小动作之后,便把手放了下来,换了一个姿势,面色自如地把右手放到了腿侧,握住了陈烬的手。 陈烬温驯地跟他十指交握,当了五分钟的乖孩子后,便把手指从贺前的指缝中抽了出来,退到了他的掌心,轻轻地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挠着他的手心。 贺前一发现陈烬的不轨意图,下意识想要把手给收回去,却让陈烬在瞬间给扣紧了手腕,不仅不肯放他的手离开,还变本加厉地加以挑逗。 过了一会,陈烬大概是玩够了,便把手给收了回去,继续看他的电影。 片刻过后,贺前起身走了出去。陈烬以为他是去洗手间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大概两三分钟后,陈烬的手机突然收到了一条讯息。 他打开一看,是贺前发来的。 “来洗手间一下,有东西给你。” 陈烬没有多想,起身离开了座位。 他走到男洗手间时,洗手台前空无一人,便沿着门一扇一扇地往里面找贺前。 走到最后一间时,陈烬人还未做出反应,眼前忽地闪过一个黑影,下一秒厕所门被扣上,而他被困在了墙和两条手臂之间。 洗手间里消毒水的气味略微刺鼻,周遭的光线并不明亮。而贺前此时背对着灯光,橄榄色的眼睛看上去少了点天真的柔和,多了几分成人的微黯。 贺前垂着眼看他,声音压得很低:“陈烬,你真是个坏小孩。” 陈烬仰着脸看他,唇角往上抿了抿,反问道:“很坏吗?” 贺前一只手落到了他的肩上,带来了温热的,成年男性的力量。 “挠手心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来。” 陈烬往前走了一步,双手贴着他的上衣,摸上了他的腰。 “我什么时候随便了?”陈烬抬眼看他,放慢了语速,“我可是,只对自己男朋友乱来啊。” 贺前没有说话,鼻间的气息轻轻地扫在陈烬的脸上。 陈烬的眼皮微微颤了下,对他笑了笑:“你也可以对我乱来。” 贺前挑眉:“是吗?” “是的,教授,”言语间,陈烬微微踮起了脚,贴近贺前的脸,嘴唇几乎碰到他的嘴唇,很轻地说,“想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刚落,陈烬看见贺前安静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另一只成年男性的手放到了他的背上。 也许是空间太过狭小密闭,两个人的气息都显得有些杂乱。 贺前把陈烬抵在墙上,屈着的双臂在他背脊上用力,把他的T恤揉出了褶皱,还高高地扯撩起,露出了白皙的腰段来。 陈烬紧紧搂着贺前的腰,与他的身体无缝地亲密贴着,顾不得被撩至胸口的衣摆,只热情地回应着贺前,闭着眼与他接风雨欲来,激烈忘我的吻。 到最后,他们也没回到放映厅去。那没吃完的双人份爆米花,以及喝了一半的饮料,皆被遗忘了在两张空出来的座椅上。 当意识到只要在同一座城市,遇见熟人几乎是一件难以避免的事情时,陈烬想出了很绝的一招。 他剥夺了贺前作为男朋友正常接送他的权利,要求贺前每次只能在距离学校很远的一个路口把他放下或者把他接走。 而贺前迟到的那个周五晚上,同样也是因为要给学生解释问题而耽误了时间。当他开着车赶到的时候,街灯下已没了陈烬的人影。 贺前把车靠边停好,下车以后,一边打电话一边寻找着陈烬的身影。 就在他把四周都找了一遍而完全没有发现,陈烬的电话也一直没打通,着急得毫无头绪的时候,忽然看见马路的对面笔直站着一个戴着绝地武士头盔的男孩,正静静地看着他这一边。 贺前抓着手机快步穿过斑马线,走上了人行道,在没有百分百确定那男孩就是陈烬的情况下,仅凭着他的直觉,上前一把抱住了男孩。 “对不起,陈烬,我来迟了。” 在抱住男孩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独一无二的体温和瘦弱骨格,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 他用力地抱着怀里的陈烬,紧张的情绪终于得以松懈,不自觉地微微喘息。 “对不起,陈烬。”他又说了一句。 片刻过后,他感觉两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的背。 “贺前,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陈烬被头盔包裹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远。 “我刚才都想走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下次不会等你了。” 说是这么说,在后来的许多个晚上,当贺前不守信地再次迟到,他依旧还是没有走开半步。 *** 公寓里,贺前走近陈烬,在他身后坐下,两条手臂松松地把他圈在怀里,抬眼望向落地窗里的那个小王子。 “你应该看见了,下课的时候有学生问我问题,耽误了时间。” 陈烬没有出声,他便把脑袋靠在陈烬的头盔上,平静地继续解释:“路上碰见了一位怀孕的同事,她突然肚子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了。” 话音刚落,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陈烬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开口问:“没事吧?” 贺前抿了抿唇:“没事。” 说着,他把陈烬搂紧了些,讲道:“陈烬……” “别说了,”陈烬出声阻止了他,“我知道了,‘对不起’你也说过很多次了。” 声音听起来并没有过多的起伏。 贺前抬起一只手,放在他冰冷的头盔上,轻声讲:“陈烬,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说完以后,陈烬安静了几秒,随后把头盔摘了下来。 他背对着贺前把头盔放到旁边的地毯上,抬手抓了抓被弄乱的头发。 贺前也帮他整理头发,借着这个机会,把他的身子扳向了自己。 贺前帮他捋了捋刘海,而后手往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近距离地注视着他没什么光采的漂亮眼睛。 而陈烬同样也在盯着他看。 少时过后,他们碰了碰唇。 把双唇收回来时,陈烬抬眸,看着贺前的眼睛说:“虽然我让你别说对不起,但不代表我不生气。” “明天的晚餐,”他心平气和地讲,“你自己一个人吃吧。” 贺前用手环住了他的腰,靠着他的额头气馁道:“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 陈烬没有回答,闭着眼睛挨紧了他的脸。 客厅关了灯后,银灰色的月光漫上了岸,涌向了窗边。 贺前侧着身子躺在地毯上,一只手撑在耳侧,另一只手被陈烬抓在手里。 陈烬靠在他的怀里,看着外面黑色的森林像浪潮一样静静地涨落着,倏忽开口:“过几天台风就要来了。” “是啊,”贺前轻轻扣着他的五指,答道,“可是今晚的满月依旧这么美。” 陈烬转过身去,把他整个人压回了地毯上,躺在他的肩前,淡淡说道:“月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神。” 贺前闻言笑了,抬手揽住他的肩。 “那我们呢,”他问陈烬,“我们是什么?” 陈烬把手放到了贺前的心口,闭上了眼睛。 “我们是坠落在月光河里,永不上岸的人。” 20 第20章 晚上七点,市区的一家韩式烤肉店。 陈烬正低着头拿着手机与贺前发短讯,冷不防听见坐在对面的齐鸣喊自己的名字。 “陈烬。” 他抬起头来:“什么?” 齐鸣夹了一块烤好的五花肉放到他碗里,说道:“别玩手机了,快吃东西,都糊了。” “好。” 陈烬飞快地发了几个字,结束了与贺前的通讯,把手机反扣着放在了桌面上。 齐鸣今天生日,他们宿舍约好了要一起帮齐鸣庆生。因此,虽说是陈烬对贺前的惩罚,但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周六也是无法共进晚餐的。 章绪坐在齐鸣身边,看着陈烬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夹了烤肉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着,忍不住开口:“陈烬,你最近看手机的次数这么频繁……” 他停顿两秒,笑着问:“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是啊。”陈烬头也不抬地答。 话音刚落,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章绪没想到陈烬这么爽快就承认了,表情看上去有些惊讶。 “真的呀?” 陈烬点了下头:“嗯。” 一听这话,齐鸣立即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陈烬想了想,不着不急地回答:“一个多月前吧。” “是哪个萌妹子呀?”章绪莫名兴奋,“我们认识吗?” 陈烬弯了弯唇:“认识。” 章绪正想深入这个话题时,冷不丁被陈烬给温和地打断了。 “好了,八卦时间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就不说了。” 之后,无论章绪和齐鸣两个人怎么威逼利诱和软硬兼施,陈烬始终刀枪不入,半点口风都不透露,二人只得作罢。 陈烬放了几块鸡翅进烤盘里,正拿着夹子在翻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了一个很稚嫩的声音。 “哎呀。” 他转过脸去,看见旁边桌子坐了一家三口。 一个小男孩坐在儿童餐椅里,看上去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手里抓了根儿童叉勺,面前餐板上的盘子翻了过来,两三块金黄色的鸡蛋卷挂在了他的衣服上。 小男孩低着头静静看着衣服上的鸡蛋卷,两只小手茫然地举在空中,似乎是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过了几秒,当他妈妈结束了与服务员的交谈,回过头来,发现他的囧态时,失笑地把手伸了过来。 他妈妈帮他把盘子翻了回来,自然娴熟地把掉在他衣服上的鸡蛋卷捡回了盘里,然后从包里掏出了湿纸巾,耐心地帮他把衣服上的油渍给擦拭干净,随后抽了一张新的湿巾,温柔地帮他擦手和擦嘴。 小男孩定定地看着餐板上那两三块重新回到盘子里的鸡蛋卷,手里的儿童叉作势又要落下,被他妈妈发现后,没使力地敲了敲手指头,然后把盘子端回了桌上,换了一个新的盘子,重新夹了两块鸡蛋卷放到他的面前,切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 “好吃吗,宝宝?” 小男孩牙齿还没长齐,咀嚼的动作慢吞吞的,听见他妈妈在问他,开心得直点头。 陈烬看着眼前这一幕,精神忽然有些错乱,一下子感觉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晚上。 “妈妈,你快过来吃饭。” “老婆,你快过来吃饭。” “等会,”章之微笑着应了一声,捧着一摞叠好的衣服走进了卧室,“我先把衣服放好。” 等她把衣服放进柜子里,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听见陈烬在餐厅“哎呀”了一声,忙不迭加快脚步往外走,边走边问:“怎么了?宝宝怎么了?” 她走到餐厅一看,发现陈烬餐板上的汤碗掀了个底朝天,而陈烬正一脸茫然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湿衣服看。 章之微连忙走到餐椅边,把那个汤碗拿回了餐桌上,把两岁的陈烬从儿童餐椅里抱了出来,着急地问:“宝宝有没有烫到?疼不疼?” 陈烬乖巧地眨了两下眼睛,摇摇头:“不疼。” “走,”章之微温柔地摸摸他的脸,“妈妈带你去换衣服。” “嗯。” 陈烬点点头,把脸埋进了章之微的肩颈,在闻到那微甜的茉莉花味爽身粉淡香时,倏然安心下来。 那是陈烬初临人世闻到的第一种香气,也是他与章之微之间的骨血牵引,是世界从不可触摸到真实骨感的缓然渐变。 过了一会儿,章之微帮陈烬换好衣服后,把他抱回了餐桌上,随后回到卧室,把陈烬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浸泡。 陈尹为捧着碗,一边和陈烬说话,一边帮他夹菜。夹着夹着,陈尹为放在桌上的手肘鬼使神差地一滑,他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碗,里面的米饭却脱了离心力飞了出来,沿着他的胸口一骨碌地滚了下去。 陈烬下意识地“哎呀”一声,陈尹为则抓着碗,低着头半天没有吭声,陷入了方才陈烬的困惑中。 章之微刚走到卧室门口,一听见陈烬的叫声,瞬间紧张起来。 “宝宝,怎么啦?” 她回到餐厅时,看见陈烬安然无恙,陡然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陈尹为颇为郁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老婆,这回不是宝宝怎么了,而是爸爸怎么了。” 听见这话,她便转过脸去看陈尹为,当发现陈尹为衣服上粘满了白花花的米饭,顿然哭笑不得。 “你赶紧跟我进门把衣服脱下来,”章之微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别给阿姨增添负担。” 陈尹为“噢”了一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站起身来,经过陈烬身边时捏了捏他的小脸蛋,而后跟着章之微往卧室走,走到一半忽然开口:“老婆,你能不能抱抱我?” 说完,他便敞开了双臂。 章之微笑着往旁边躲了一下,无情地拒绝了他:“才不要,我刚换的衣服,你别想蹭我一身米饭。” 话完,她加快了脚步。 陈尹为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背影看上去委屈得很。 “老婆,为什么儿子洒了汤你抱他,我就弄翻了米饭你却嫌弃我?” 章之微把他推进门,笑得直摇头:“当爸爸的人了,居然跟儿子吃醋……” 后面,门关上以后,陈烬便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只有章之微轻轻的笑声偶尔传了回来。 “陈烬,陈烬……” 陈烬还在出神时,忽然感觉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夹子,猛地回过神来。 “什,什么?” 章绪熟手地翻着他放下去的那几块鸡翅,问道:“你在想什么呢,鸡翅都快糊了。” 陈烬收回手,拄着额头,摩挲着发际,没什么精神地摇了摇头。 烤盘里的食物开始见少的时候,齐鸣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齐队。” 电话那头的人是齐鸣的人民警察爸爸,在听他说了几句话后,齐鸣咧嘴笑了起来。 “谢谢齐队日理万机的生日祝福,小齐同志收到了。” “知道了,在吃呢。齐队放心,请同学吃顿烤肉的钱还是有的。” 齐鸣拿张纸巾擦了擦嘴角,握着手机突然仰头笑了起来:“怎么年纪大了反而娇气了,好好好,以后多叫老爸少叫齐队……” 陈烬双手撑着桌子,抬眼看着对面的齐鸣,耳朵微微作痛,精神再一次错乱了。 大概是在中学的一个暑假,他们一家要去英国度假。 在办理值机的柜台前,陈烬撑着下巴乱翻着护照,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他问陈尹为:“爸爸,为什么我一定得叫你‘爸爸’?你能不能叫我‘爸爸’?” 在一旁对着电脑专注操作的值机柜员听见他这话,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陈尹为转过脸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臭小子,你是爸爸生的,居然还想当我的爸爸。” 陈烬靠在章之微的身上,笑嘻嘻地反驳:“我才不是你生的,我是妈妈生的,你只是贡献了一颗会游泳的细胞而已。” 陈尹为被他的逻辑驳得无话可说,沉默着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儿子,想让爸爸喊你‘爸爸’也可以。” 陈烬一听,瞬时兴奋起来。 “你给我一块钱,”陈尹为挑着眉梢看他,“我就叫你爸爸。” “这还不简单。” 说着,陈烬忙不迭伸手去摸皮夹,被陈尹为慢悠悠地拦住了。 “等等,你这一块钱是谁给你的?” 陈烬脱口道:“你给的呀。” 陈尹为嘴角上扬:“那我还是不能叫你爸爸。” 陈烬不明:“为什么呀?” 陈尹为好整以暇地答:“你皮夹里都是我给你的零花钱,你从里面拿一块钱给我,相当于你还一块钱给我。” “你得给我一块钱,”陈尹为笑着说,“是你自己亲手挣来的才可以。” 陈烬听到这话后,样子看起来颇显郁闷。 陈尹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年轻人,好好努力,期待喊你爸爸的那天。” 陈烬努努嘴,朝陈尹为伸出右手。 “你说的,一言为定。” 陈尹为回握他的手:“一言为定。” “好啦,我挂电话了。” 齐鸣在按下挂断键之前对着手机飞快地说了一句:“爱你老爸!” 随即飞也似地挂了电话。 齐鸣收好手机,回过头来,看见陈烬一直坐在对面盯着自己看,兴许是烤盘的油烟飘了起来,他恍惚间觉得陈烬眼里蒙着一层雾气。 “陈烬,怎么了?”他问。 陈烬微微摆了摆头,举起酒杯,对他笑笑。 “齐鸣,生日快乐。” 见状,章绪也放下筷子,端起了酒杯。 “生日快乐,齐鸣。”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的时候,章绪道:“致齐鸣。” “致齐鸣,”陈烬用手撑着下巴,平静地眨眼,浅笑道,“致齐队。” *** 陈烬进门的时候,恍然间觉得玄关那盏灯太亮了,刺得人眼睛疼,公寓里面的安静像是被人工降解过了,静得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了。 他靠着墙把鞋子蹬掉后,赤脚沿着门厅走了进去。 走到客厅之后,他在那盏苔青色的吊灯下站了一会,忽然听见了浴室里的水声。 陈烬用力地闭了闭眼,试图摆脱掉那阵扯着两边太阳穴,往上牵引着整张头皮的疲惫感。 微小的酒精分子从他的皮肤毛孔蒸腾而出,在高于正常值的体温催发下,令他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很讨厌的味道。 陈烬在客厅里脱掉了上衣,而后脱下了裤子,把身上的衣物脱得一干二净之后,朝着浴室的灯光晃去,慢慢推开了门。 淋浴间里,贺前正闭着眼睛站在圆顶花洒下,周身被哗哗的水声和潮热的雾气包裹着。 倏忽间,两只手从背后抚上了他的腰腹。 贺前霎时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有张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贺前转过身时,陈烬立即抱住他,和他贴得紧紧的,仰起头直对他笑。 贺前把他往后推了推,不让水直接淋到他的眼睛,用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水后,双手放在他的耳边,捧着他的脸。 “陈烬,你怎么了?” 陈烬没有回答,依旧微阖着眼对他笑。 他注意到陈烬的眼下泛着薄薄的绯色,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颊,感受到了不正常的热度。 “陈烬,你喝酒了吗?” 陈烬弯唇朝他笑,回答道:“喝了一点点。” 说完,他主动问贺前:“我身上的味道是不是很不好闻?” 贺前帮他拨了拨湿漉的刘海,答道:“没有。” 话音刚落,陈烬“呵呵”笑了两声,把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你别骗我,贺前。” 他闭着眼呢喃:“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要骗我。” 贺前环着他的肩,脸颊挨着他的脑门,轻轻抚摸他的背。 “不骗你,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陈烬抱紧了他一些,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很模糊的声音。 贺前用指腹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不开心吗?” “嗯,”陈烬应了一声,“不太开心。” 贺前正欲开口时,陈烬倏地转过脸去,靠着他说:“但见到你又好了些。” 贺前把手掌放在他的后脑勺,摸着他的头发安慰:“没事的,会好的。” 陈烬用脑门蹭了蹭贺前的胸口,片刻过后,往前跨了一步,把他推回了热水里。 往下倾落的热水里,两个人都被淋了个透。贺前紧紧托着陈烬,不让他从自己身上掉下去。 陈烬在热水下与贺前接吻,被他爱抚,被他舔舐,在一次次的欢爱中失神迷离,忘却思考。 最后,他有些无力地靠在贺前怀里,鼻梁往下被热水淋着,张嘴时舌尖舔着潮湿,裹着温润,一遍遍地告诉贺前: “贺前,你让我好快乐,好快乐……” 21 第21章 台风来的那一天,城市还未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像天气预报里说得那样按时守信,却忘了它本来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破坏大王。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种末日逃难的氛围当中,仓皇失措和手忙脚乱成了人们给台风的第一印象。 不过转瞬,台风外围云系已上岸。 紧接着,风雨来了。 陈烬刚用透明胶封好最后一扇窗户,坚硬如凿的雨锋立即撞在了玻璃上,过于巨大的敲震声使他怔了怔。 陈烬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水汽,把透明胶布放下之后,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沙发上。 这个台风天,原本他是要与贺前一起度过的,没想到台风提前登陆了,狂风骤雨来得比想象中快,也比想象中猛烈。 这个时候,各自待在家里最为合适,无论谁去找谁都不是上策之选。 陈烬与贺前通过电话之后,便趴在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随意切换频道,漫不经心地收看着大同小异的台风报道。屋内的光线浮跃迷离,外面风雨声催人入眠,渐渐的,他的视线开始变虚,继而模糊,最后彻底失焦,在困倦中松开了电视遥控,慢慢合上了眼睛。 陈烬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埋蔽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阴暗当中。 飓风在外面呼叫着,寂寞在房子上空回荡着。 陈烬咽了下口水,手脚并用着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托着昏沉沉的脑袋,在黑暗中静静缓解因不合时宜的酣睡所带来的后劲强大的混乱和萎靡。 过了一会,他稍微清醒了点,脚不自觉往旁边挪了挪,踢到了从沙发上掉落下来的遥控器。 他弯下腰去捡了起来,随手按了一下,发现电视没有动静。 陈烬皱了皱眉,把遥控放下,从沙发上起身,在晦暗中摸黑前行,摸到了墙壁上的灯开关后,按了按,没有反应。 停电了。 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阵,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倏忽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陈烬被手机铃声给唤回了神,慢慢地走回去,把陷在沙发缝里的手机挖了出来。 “喂。” 他开口的那一瞬,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厉害,抵着唇轻咳了一声。 “陈烬,你还好吗?” 贺前的声音总是这么平稳沉静。 陈烬眼皮颤了颤:“很好啊。” “我听说有些小区停电了,你那里呢?” 陈烬抬头扫了眼四周,平静地回答:“有电。”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 几秒后,贺前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烬,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有了起伏:“这种天气,你一个人呆着会不会害怕?” 陈烬的瞳孔无声地转动着,他偏过脸去,看着外面掀动着黑夜的疾风骤雨,面上泛起了一丝波澜。 “不用。” 没等贺前说话,他接着往下讲:“你别总是把我当小孩,我已经成年了。” 许是他的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贺前也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动摇他的想法,便没有再跟他坚持。 “那你好好呆在家,有什么事情跟我联络。” “好。” 说完,陈烬便结束了通话。 挂下电话之后,陈烬点了一只小圆烛,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他静静地趴在沙发上,用手背枕着脸,注视着那近黄色的晃动烛光,记忆瞬间遮蒙了他的眼。 那是夏季里最后一个台风,依旧来的猝不及防,不争气的城市仍然是乱七八糟,而这个所谓高级住宅区的完美电压还是那么不堪一击。 陈烬靠在章之微身边,双手捧着几卷又大又沉的透明胶,仰着脖子看背影高大的陈尹为站在凳子上,行动利落地将玻璃窗一扇一扇给封好。 等陈尹为从高凳上下来时,屋里一下子没了灯光。 三人站着沉默了几秒,陈尹为率先行动。 他在客厅里点了一圈的小圆烛,把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到了一处,让当时还很小的陈烬把注意力从拍着窗户的“梆梆”声中转移了回来。 他们坐在地毯上,围着茶几下跳子棋。 一对二,陈尹为从来就没有赢过。 在两父子的怂恿下,章之微换上了芭蕾舞鞋,在场地不够、没有镁光灯、只铺了蜡烛的不合格舞台,踮起脚尖旋转起落,优美伸展。 最后,章之微以一个标准无声的落地完美收尾,站直以后微微弯身向台下的两位观众致意。陈烬开心得使劲鼓掌,而陈尹为则反应迅速地从花瓶里抽了一枝红玫瑰,单膝跪着献给了美丽的天鹅公主。 那个时候,陈烬还是一个什么都相信的孩子,他看着墙上的三个人影,真的仿佛看到了童话故事。 烛光中,陈烬眨了眨眼,思绪又被拉回了眼前。 他伸手拿起蜡烛,放到唇边吹灭了。 随即放好它,把脸埋进了沙发里。 没过一会,他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陈烬没有抬头,伸手去摸手机,摸到以后飞快解锁。 他转过脸来,看见贺前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两顶放在灰色沙发上,并排靠在一起的绝地武士头盔。 其中一顶是陈烬的,另一顶他没见过,尺寸大了点,看上去和他的很像。 陈烬刚拖着屏幕放大来看,手机忽地震了几下。 “下午送到的,和你的像吗?” “你的型号太旧了,原来的厂家也关了。” 手机的震动持续不断。 “我拍了图片,请一个外国朋友帮我做的。” “比对了一下,和你的还是不太像。” 陈烬看着屏幕上接连弹出的讯息,扣在手机边缘的指节悄然渐紧。他蓦地感觉自己不那么平静了,仿佛一股气旋自胸口中间缓缓升了起来,轻轻地搔刮着他的胸壁,令他的呼吸跟着不自然地加快。 那只扇了几下翅膀的热带雨林蝴蝶,不仅在美国德州引起了一场龙卷风,也对大洋另一岸的陈烬产生了影响。 “等你来了戴给你看。” “我们一起迷失星际。” 最后一条讯息弹出来的时候,陈烬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打台风的夜晚,别说车,路上连个人都看不见。 陈烬手里的那把伞早就被吹折了骨,索性把它扔了,还能跑快一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外面的风声远没屋里的响,兴许是台风深知人们并不欢迎它,所以才制造了那些呜呼吓人的啸声。 他尽量避开树走,狂风骤雨的猛烈荡动,都比不过一棵随时倒下的大树。 他还要留着这条命,去见贺前呢。 陈烬沿着人行道外侧走,两只脚几乎要踩在了行车道上。往常这样是极其危险的,但在这个台风席卷的夜晚,人和车各自走的路,都空旷得没有区别。 他一开始还是用跑的,后面就变成了走。湿透了的T恤伏贴着他的身体,两只浸泡在积水中的球鞋成了铅块,成为了他前进的第一阻碍。 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忍着冷风导致的耳痛,抱着双臂一路前行。那些阴晴不定的雨,总是跟着方锥般刮人的风,带着一种轻蔑的意味,不留情面地直接泼向他的脸。 每来一次,他就用手抹一把脸,随后又放回胸前,抱紧手臂继续往前走。 贺前从公寓出来,乘搭电梯到了地下车场,打了好几次火车都没着,干脆拿了把伞,关上车门往外走。 他搭了电梯回到一楼,快步走到门口按开门键,拉开密码玻璃门的那一刻,蓦地怔在原地。 滂沱的大雨中,陈烬正抱着双臂,对着他傻笑。 “陈烬!” 贺前连伞都来不及打开,直接冲进了雨里。 他用手捧住陈烬的脸,声音高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陈烬的身体不受控地抖着,一张脸被冷风冷雨打得苍白不已,却挂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贺前,”他弯着眼睛说,“这座城市都快被大雨冲走了,我也要来找你,感动不感动?” 贺前不感动也不温柔地用拇指揩去他眼窝上的雨水,语气听起来有些生气。 “你是不是疯了,刮风下雨的你居然一个人跑到了我这里。” “还说我疯,”陈烬往他怀里躲了躲,仰起脸笑着说,“你这是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找我?” “还有,”他低头看了看贺前夹在肘边的伞,忍俊不禁道,“我都淋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不开伞?” 他抬起头来,颤抖着笑贺前:“你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对着陈烬这个人,贺前是真的无可奈何。 他仰起脖子闭了闭眼,随后回过头来,看着陈烬说:“疯就疯吧。” “整座城市都疯了,我们还何必保持清醒呢。” 说完,他一把搂住陈烬吻了起来。 电梯门打开,两个人好像醉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出来。 陈烬被贺前圈住肩膀,双手紧紧缠着他的腰,与他一边舌吻一边往公寓门口去。 进门以后,两人连灯都不开,脱了鞋就往里面走。 从门厅到餐厅,衣服脱了一地。 寂静中没有孤独,黑暗里不见迷失。 陈烬被拢在贺前两条手臂之间,与他赤身裸体地抱着,干柴|烈火地爱着。 那个台风夜,他们在落地窗前,在地毯上,拼了命地,不知疲惫地做。地毯都湿了一大半,他们却仍意犹未尽。 每当飓风裹着雨点梆梆地敲在落地窗上时,都让人有种窗户要被震碎了的感觉。 然而,它的威力好像没那么慑人了。在爱与欲面前,它也只是不值一提,是沉溺与渴望的催化而已。 22 第22章 陈烬醒来的时候,贺前并不在他的身边。 他在床上伸了伸懒腰,随即坐起身来,深绿色的被单从他的肩前滑下,露出白皙的上身来。 台风在天亮时远离了城市继续沿海西行,这个时候外面几乎听不见什么刮风声了,只有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 陈烬抓着头发舒缓了一阵迷糊,然后起身下床,随手从衣帽间里抽了件贺前的白衬衫穿上,一边胡乱系纽扣,一边赤着脚走出卧室。 虽说在贺前的监督下,他的饮食习惯回到了正轨上,体重也有了明显的回升,但他依旧瘦得很不健康。贺前那件白衬衫穿在他身上显得特别的宽松,下摆都延到了大腿上,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急着想要长大的,偷穿爸爸衬衣的小男孩。 他走进书房的时候,贺前依旧是自在地坐在那张黑胡桃木写字台上,纤长的手指轻缓拨拉着图书的扉页。他穿了一件湖水蓝的绸缎睡袍,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圈松软的铂光里面,在窗光的浸染下,浅淡的发色几乎成透明的了。 与陈烬第一次进来时比,这里面的摆设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动。写字台上整洁干净,书架里的书册工整庄严,就连窗台上的蕨类植物也是鲜绿依旧。 唯一不同的,是写字台后面的人体工学椅被撤掉了,换成了一张很结实的办公椅。 原因很简单,因为一张轻便的人体工学椅无法同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陈烬徐徐走到贺前身边,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贺前在他坐下时,把书往旁边推了推,自己又往里面挪了一下,让他坐得更稳更惬意一点。 他把手从书上抽了回来,一只手轻轻地揉捏陈烬的后颈,另一只手圈着陈烬,爱溺地亲他的脸颊和耳朵。 陈烬闭着眼,靠在贺前身上,任由他将一个个柔软的吻印在自己脸上。 两个人没有言语,缠绵着依偎了好一阵后,贺前蹭着他的耳畔问:“怎么不多睡一会?” 陈烬一条手臂搭着他的肩,手掌慢慢摩挲着他的背,闭着眼回答:“和以前比,我睡得已经够多了。” 贺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圈着陈烬的手往下,抚上了他的大腿,用鼻梁轻轻刮他的脸颊,问道:“怎么不好好穿衣服,我把睡袍放在床头柜上了。” 陈烬被他摸得大腿有些痒,在他怀里动了一下,把他的手抓回来放在自己腰上,努努嘴说:“没看见啊。” “我可不信,”贺前低声笑了一下,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就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陈烬忽地有些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把贺前笑得挺了挺身。 陈烬睁开眼,注意力转移到了写字台上。 “你好像很喜欢这本图书啊,我都看你翻过好多遍了。” 他转过脸来,捏住贺前的下巴,佯装不满地说:“不会又跟你那一箱子的明信片一样,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吧?” 之前,他无意间发现贺前存了一箱子没寄出去的观光明信片,每一张上面都贴了邮票,还标注了地点日期。明信片的开头写了一个“致”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收信人的名字地址,也没有书信内容,奇怪得很。 “我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贺前把他抱紧了些,提醒道,“我当时都要告诉你这些明信片是寄给谁的了,是你自己捂着耳朵不肯听的。” “我才不听呢,”陈烬把那本林奈的《自然系统》拿了起来,一边翻一边说,“跟我无关的事情我一件也不想听。” 贺前用宽大的手掌包住了陈烬的手,和他一起缓慢地翻动书页,时不时停下来,指着上面的彩色插图,像个专业的生物学家一样告诉他: “这是亚马逊长尾猴。” “这是沼泽草鹭。” “这是河马。” “这是短吻鳄……” 翻着翻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脸颊的温度随着轻柔的气息传到了陈烬的耳边。 陈烬偏过脸来,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想说什么?” 贺前用左手轻轻摸他的脸,指腹的绵软让陈烬很依赖他。一阵过后,他没有再摸陈烬的脸,手掌贴在陈烬的脸边,环着他腰的右手使了点力气,嘴角抿着微笑,橄榄色的眼瞳里透着淡淡的情绪,陈烬不知道,那算不算爱。 “陈烬,”他开口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们一起去探险好不好?” “嗯?”陈烬歪了歪头。 贺前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下,开口说话时陈烬能感受到他胸腔琴槌般的振鸣。 “这本书是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送给我的,当时我一打开,就深深地被里面那些没见过的动物和植物给吸引住了。对于我这个城市人来讲,这些都是平日里触不可及的自然生物。” 他对陈烬弯了弯眼睛,笑得有些稚气和天真。 “我最早的梦想,是当一名探险家,想着去世界各地,去探索各种未知与不可想象。” 陈烬用食指点了点他的下唇:“可是你当了历史教授。” “是啊,”贺前扣住他的手,微微抻眉,“本来是要探索未知的,结果变成了研究已知。” 说完,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来,看着陈烬说:“陈烬,你让一个快要四十的男人变回了孩子,让他有了重新梦想世界的童真。” 话落,他靠近了陈烬,抵着陈烬的脑门笑道:“你怎么这么会不可思议呢?” 陈烬看了他少时,将另一条手臂也搭上他的肩,默默抱紧了他。 他们相互拥抱,脸挨着脸,呼吸跟着呼吸,用全部的身心来感受彼此的存在。 在那一分钟里,世界好像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烬闭着眼,抚着贺前的背出声:“我们要去哪里?” 贺前又迟钝了:“什么?” 陈烬笑了,用脸颊温柔摩挲着这个傻瓜的耳沿。 “不是说要去探险吗?路线呢?出行计划呢?” 听见这话,贺前才反应过来,即刻松开他,扶着他的肩膀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同意了?” 陈烬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下头。 “嗯。” 话音刚落,贺前重新抱紧了他。 陈烬什么都没说,只用回抱来加深他的承诺。 贺前松开他时,陈烬已经知晓他要做什么了,闭上眼睛仰起了脸。 在贺前亲吻陈烬,他们的盖章约定正式生效的那一刻,陈烬纯情地仰着脸,屋外透进来的窗光服帖地描摹着他的侧脸,没有故作坚强,也不见嬉皮笑脸,有的只是毫无保留的相信和善良,那才是他最初始最真实的模样。 23 第23章 贺前把陈烬的头按回自己肩前,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将写字台上的地球仪移了过来。 他轻轻拨了拨那颗蓝色星球,停在了西半球上,指着美洲说:“我们先去拉美,去巴西,那里有我最向往的亚马逊热带雨林。” 他对陈烬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森林,也被称为希列亚群落,里面的植物种类和鸟类各占世界的一半。” “我每认出五种,”他转过脸去,把陈烬的脸摆向自己,微微露齿,“你就让我咬一口。” 听见这话,陈烬的嘴稍微张开了些,几秒后又合上了,右手捏住贺前的腮帮,轻轻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狼教授啊。” 贺前没有反驳,又回过头去,继续他的探险设想。 “雨林里面蕴藏着大量尚未被人类发现与充分认识的生物和自然规律,还有很多生态现象没有得到科学合理的解释。” “说不定,”他有些期待地看向陈烬,微笑着讲,“我们会在那里遇见另一对我们。” 陈烬被他的想象惊到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贺先生,你去的是什么奇幻森林吗?” “我父亲告诉我,”贺前的神态从未这般认真,“每一片森林,都被施了魔法。” “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秘密。” 陈烬的唇角无声弯起,他不取笑贺前了,因为世界上最美的森林,已经藏在了贺前的瞳孔里。 贺前低下头去,手指在地球仪上挪了挪:“看完望天树和海牛,说不定我们会在奥里诺科河流域遇见成群出没的粉色和蓝灰色海豚。” 他的手指随而往上,继续讲:“紧接着,我们会抵达墨西哥湾,了解早期的航海史,探究海中湖的真面目,看湿地上的短吻鳄捕食蝴蝶……” 陈烬原本正挨着贺前侧耳倾听他的理想描绘,听到这里蓦地打断了贺前。 “等等。” 他捧起贺前的脸,靠近了他一些,大着眼睛问:“短吻鳄捕食蝴蝶?” 贺前不知道他原来对这个感兴趣,看着他点了下头。 陈烬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看上去有些好奇:“它们是怎么捕食蝴蝶的?” “这个,”贺前脸上流露出了他的学究式严谨,沉思道,“用语言描述太平面了……” 言语间,他的眼睑微微扑扇,视线缓而下移,放在陈烬脖颈后的手掌自然地往前,灵敏的拇指按上了陈烬的脸颊,温情地揉抚着。 “我给你实际演练一遍。” 说完,他侧过脸去。 匍匐的短吻鳄闪电进攻,舌尖轻轻一勾,立时捉住了蝴蝶。 两个人互捧着脸,完成了一次情调满怀的书房湿吻。 他们分开时,贺前倚在陈烬的额前,呵出来的气息是灼热的。 “陈烬,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看着陈烬说:“可不许耍赖。” “我从不耍赖,”陈烬的眼睛弯了起来,“只耍流氓。” 话落,他立马抱紧了贺前,来回使劲揩他的油。 贺前这时对他不感兴趣了,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的探险计划上。他转过身,把头低了下去,又开始转动那台地球仪。 “唉,”陈烬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太大度地跟林奈吃醋,“别急着研究‘地球之肺’了。” 说完,他眼底浮起了笑,抓着贺前的手徐徐向下,越过小粒的竖排纽扣,划进了衬衫下摆。 他身子前倾,贴上贺前的耳朵,呵着气说:“先来探索‘地狱之圈’吧。” 贺前安静下来,眨眼抬眼的瞬间,椭圆形的指甲飞船在蓝色星球的上空完成了一次环游飞行。 几秒后,他把脸转了过来。 在某个周六的午后,贺前和陈烬躺在床上,被懒怠的透纱风和清香木的苦辛味熨贴地包裹着。 陈烬平躺在贺前肩上,成了困意的俘虏,整个人昏昏欲睡,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而专注的贺前全然不知,正一边用手轻轻捋着他的头发,一边为他读书: “所以,当车子停在门口变得过于惹人注目时,他们的爱就难以为继了,到第三个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来形容了……” “……他看着书,渐渐瞌睡起来,然后一点点陷入林奇小姐那无法回避的湿热丛林,沉溺与她躺卧的那片空地的蒸汽,堕入他的死亡之床……只露出她深色树丛中的那片高地:地狱之圈。” 陈烬在快要睡着的那一刻,蓦然回光返照般清醒了一下,转过身抱着贺前像猫一样呢喃:“什么,什么地狱之圈?” 贺前捧着书,干眨了两下眼睛,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陈烬又问了他一次。 贺前想了想,低下头去,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个字。 陈烬双眼合着,在听清他说的话后,嘴角缓缓抿了起来。 *** 幽静的书房里,光线淡而有致,室温舒服合适。 在黑胡桃木写字台及地壁板与灰色地毯形成的直角视野之中,出现了两双频率同步的男性小腿:其中一双细一点的分得要开一些,两只脚尖踮了起来,脚踝上的黑狗仿佛随时会从皮肤上跳出来;另一双稍微稳实地踩踏在地毯上,看上去强壮有力,小腿肚上蓝色绸缎跟着晃动的微柔光泽,仿佛阳光下筛落的带鱼尾,优美而流畅。 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坚硬与柔软碰撞,纵情与克制融合,好像什么都不突兀,什么都相得益彰。 陈烬罩着那件宽大的白衬衫撑在写字台上,身体的摆幅并不明显,还能挪出心思去欣赏墙上挂的壁画。 他有时都觉得,自己对痛感的迷恋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而贺前却不然,总是理性在先,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他。 但对陈烬来讲,做爱这种事,就和百米冲刺一样,得用尽全力。 于是,他忍不住又来招惹贺前。 贺前每进一下,他就给贺前加油鼓劲。 “贺前加油!” “贺前好强!” “贺前最棒!” “贺——” 他“前”字还没喊出口,忽然被贺前猛撞了下,整个人往前挺了挺,嘴里闷着不清不楚的声音。 陈烬缓了缓神,不看那几幅画了。 “别生气嘛……” 他腾出一只手,伸到背后想去勾贺前,却被他往前顶了顶,一把将手扣回了台面上。 陈烬发出一声很轻的闷哼。 然而,贺前并没有听见,他只觉得面前那件衬衫白得晃眼,而陈烬的圈槛已经放进了爱之兽,令他越动越被它脖子上的套绳牵着走。 陈烬的低吟声渐渐有了起落。 他的重心缓慢着陆足心岛屿,往后贴上贺前浴袍敞开的胸膛。 他一站起来,贺前立时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陈烬合着眼,抬手去摸他的面颊,侧着脸叫他的名字:“贺前,贺前轻点……” 贺前寻到了通往被爱的隧道,答应道:“好。” 陈烬扭着头接受他的舌尖,与他湿嗒嗒地接吻,把舌头的柔软和灵敏发挥到极致。 贺前将手臂横在他的肋骨间,彻底弄皱了他的衬衫。 在痉挛高潮的失神时隙,陈烬忽然想起了贺前喜欢的那种意大利甜品——Affogato。 将煮好的热浓缩咖啡浇在香草味的鹅黄色冰淇淋球上,变魔术般慢慢浸透淹没成为“Affogato”。 一冷一热的碰撞之下是温和无违,是微苦含酸,也是绵密香甜。 他和贺前好像也是如此,贺前融化了他,用无限的包容浸透淹没了他,用不生冷的爱与教柔软了他。 他喜欢贺前,喜欢他衣柜里一球球卷起来的领带,喜欢他奶油一样白的衣衫,喜欢他对鞋头方向的细节强迫,更喜欢他把自己的鞋子摆在他的鞋子旁边。 他也喜欢贺前的独自生闷气,喜欢他每次生完气后在自己手心里画一颗七角星,然后告诉他自己原谅他了。 他还喜欢,算了,他不列举了,一整张绿格子作文纸都写不下他对贺前的喜欢。 第二次,他们换了位置。 贺前坐在椅子上,陈烬坐在他的上面,不徐不疾又极其渴望地扭着腰。 贺前身上的睡袍还穿着,而陈烬的衬衫早就被他脱了下来。 他的手掌沿着陈烬的腰往上摸,脸埋在陈烬的胸间,有些不可理喻地用唇齿给陈烬盖章,好像在给猎物做标记的野兽。 这不是他的作风,他被陈烬深深地影响了。 陈烬被他嘬得有些疼,低下头来看着他,白皙年轻的面孔,眼神率真又干净,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年龄感的小男孩,懵懂且涉世未深。 贺前被他定定的目光勾起了欲,抱紧他顶了起来,一边顶一边去看他脸上微微吃痛的表情。 “啊……” 陈烬叫了出来,一条胳膊环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抓紧了他的上臂。 “贺前……” 他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柔波上的岛,脖子高高仰起,下巴到喉结的线条利落滑至锁骨,红润的双唇呵着炽热的气息,藏不住的声音从里面扩了出来。 “贺前……” “贺前……” 他总是爱在痛的时候这样喊贺前的名字,仿佛这样多喊几声,就能精神止痛了一样。 但他不知道,男人的本事就是让人痛,即使是贺前这样举止文雅的男人,也总有渴望征服的时刻,尤其是在他想要占为己有的人面前。 雨停了以后,陈烬倚在贺前怀中,枕着他的肩颈。贺前把扶手边的衬衫拿起来盖在陈烬身上,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陈烬紧紧搂着他,“咯咯”的轻快笑声从他咬合的齿间跑了出来。 “贺前,以后我们每次见面和分开,都要亲够对方一百遍。” “不够怎么办?” “不够……” “就亲两百遍!” “好——” “好。” 虽然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说什么都好。 24 第24章 台风过后的第四个周六,贺前起了一个大早。 彼时,玻璃窗清淡淡的微亮,空气里透着些些瑟缩的凉。 浴室里,温流水的声音密了起来,各种动静紧凑而不忙乱。 贺前刚刮完胡子,正拿着湿毛巾擦脸的时候,两只眼睛还睁不开的陈烬从外面拖着步子游了进来,摸到了他的身边,柔软地把头靠在了他肩前。 陈烬抱着他蹭了几下,温顺的头发毛茸了起来,嗓子里发出了好像猫一样的懒音。 贺前用一只手搂住他,问道:“我吵醒你了吗?” 陈烬闭着眼摇了摇头,还在睡的嗓音听起来有股甜汤圆的软糯。 “你一起,我就醒了。” “不好意思。” 陈烬再次摇头,整个人伏在他怀里,慵懒得像块棉花,声音也像棉花。 “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话音刚落,贺前下意识看向浴镜里的自己,以及靠在他怀里很是依赖的陈烬。 镜子里,陈烬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信任与头发一起成长,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本能嗔瞪与冷漠,就像是长期失水枯萎的玫瑰得到了足够的浇灌后,又重新饱满焕发起来。 贺前把脸擦干净了,动作与他的性情和语调一样,不温不火。 “有事情要出去,昨晚跟你说了。” “是吗,”陈烬迷糊地皱了下眉,“不记得了。” 他又问:“那我们今天不能一起晨练了是吗?” 贺前亲了亲他垂落的短发:“嗯。” 陈烬大概是真的很困,连眼皮都抬不动。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午吧。” 但他的嗅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凑近了贺前的脖颈,闻到了蓄在那里奶油质感的皂泡味。 “你好香。” 说完,他迅速利落地在贺前的脸上“叭”了一口,又把头靠回贺前肩上,行动快得无法捕捉更无法回放。 贺前把毛巾放回洗漱台上,用湿润的指腹揉他的脸。 “太早了,你再睡会。” 陈烬没有出声,两臂渐紧的力量替他做了回答。 贺前安静片刻,背过手去把挂在淋浴玻璃门上那件他自己的圆领T恤抽了回来,两只手抓着衣服下摆摞起来,最后拇指同时扣住领口。紧接着,两手飞快朝下,陈烬瞬间成了俄罗斯套娃。 “呃?” 陈烬懵了。 下一秒,贺前手上一用力,把他扛到了肩上。 陈烬脸朝下贴着贺前的背,不满意地蹬着腿。 “你为什么总来这招啊?” 贺前从浴室出来,把他扛回了房间,放到了床上。 贺前用手指戳戳他的脸蛋,对他笑了笑,随后起身走到衣帽间,开始换衣服。 陈烬从T恤里面灵活地钻了出来,侧过身来,一只手撑在耳后,静静地看贺前换衣服。 陈烬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系纽扣,随后把衬衫扎进黑色长裤,再把皮带穿进腰间,忍不住出声:“教授,我觉得你这样很像那种睡了我就跑的混蛋啊。” “怎么会?”贺前笑得很文雅,也很有感情,“我不会跑的。” 他对着全身镜将自己收拾得过分正式之后,走回到床边,虚压在陈烬身上。 他的语气从来都是轻描淡写,连语助词也很少加,却诚挚得宛如嵌实了的木质地板,让人永远不会有一脚踩空的顾虑。 “我是恪尽职守的卫兵,只守你这一座城。” 他蜷着手指轻缓地抚着陈烬的额头,有毛茸茸的碎发偷吻他的指关节,淡绿色的眼瞳里载着譬喻,那种越来越浓的感情从里面点点滴滴地漏出来。 “城空了,我也不会离开的。” 陈烬抻了抻胳膊,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压实了。 他捧着贺前的脸,用手指端拨弄他已经打理好的头发,弄乱了他也没害怕。 “来,我看看你发烧好了没?” 陈烬已经学会他那招了。 贺前垂下眼去,把前额平卧在他唇边,像躺进了珍藏着阳光的原野里。 陈烬无声合眼,双唇和鼻尖抵在贺前平实饱满的额边,感受到了性情温和的体温。 陈烬摸摸他的脑门,又摸摸他的脸,再三确认后,才拍拍他说:“好了。” 说完,他蓦然松了口气,是真的放心那种松一口气,就像突然往后退的海浪,过一阵子才涌回了贺前怀里。 这令贺前想起了他发烧的头一天晚上。 他因为自己烧得太厉害,坚持要到客卧去睡。 半夜里,许是出汗缺水太多,他被一阵难耐的灼热给轰开了眼皮,发现陈烬正抱着腿蹲在床头边不出声地看着自己。 陈烬的面容在昏暗中不清不楚,眼睛里面锁着黯淡。 “陈烬……” 贺前喊了他一声,他立即把双手放到了床上。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烬没有作声,把手放到他的脸上,不敢使劲地摸他的脸。 贺前看了他少时,用手碰了碰他的脸,触到了还没变干的伤心。 “你,你怎么哭了?” 陈烬凑近他一些,贺前这才发现他的泪光朦胧闪着,像被踩碎了的玻璃。 “贺前,”他抽了抽鼻子,一开口,声音酸成了发苦的青柠,“我好怕你会死。” 贺前一听,悬着的担忧回到陆地,分化成了内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让陈烬一个人呆着是他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来……” 贺前伸出手去,穿进陈烬的胳膊间,陈烬顺着他的力气起身,躺进了热烘烘的被褥里。 他擦干陈烬的眼泪,也不管会不会传染了,直接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了。” 陈烬两只手扣着他的背,脸埋在他的肩上,不敢声张地害怕着。 第二天早上,贺前醒的时候,又看见陈烬坐在床头。 他有些头疼:“陈烬……” “你醒了?” 陈烬扶他坐了起来,揉揉他的脸,又蹭蹭他的前额,不是很开心地说:“你怎么还没好?” 贺前抿了抿唇角,扣着他的手腕,触感泾渭分明,不知道是自己手心过热,还是陈烬的手太凉。 他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我觉得下午应该就能好了。” 陈烬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把一杯温水端到他面前。 “喝点水吧。” 他正好渴了,抓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 陈烬让他务必把水喝完,于是贺前把水给喝完了。 陈烬接过空的水杯,把它放回到床头柜上,从杯子旁边端了一碗咸白粥回来。 “吃点吗?”他问贺前。 贺前点了下头,伸手要去接,陈烬却绕过他的手坐在了床上,低头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他的嘴边。 贺前已经不大记得距离上次这样被人喂隔了有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年。 他张嘴抿了一口,陈烬第二勺递过来的时候,他轻轻握住了陈烬的手腕。 “我自己可以……” 陈烬把手腕从他掌中抽了出来,默默又把勺子递到了他面前。 贺前仍在努力:“我可以……” “哎呀。”陈烬皱眉瞪他,“你很不乖啊。” 贺前一时哑言,抿了抿发干的唇,几秒后,顺从地张开了嘴。 陈烬可是第一个说他不乖的人。 好孩子贺前应该反驳,优等生贺前可以反驳,但男朋友贺前不能反驳。 陈烬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喝粥,直到最后手里只剩下碗勺的净重。 他帮贺前擦干嘴角以后,纸巾还抓在手上,低头飞快地亲了亲贺前的鼻尖。 “好孩子。” 老天,贺前想,他一定是烧还没退,所以才会有发昏的感觉。 “好孩子。” 在床上,陈烬捧着他的脸说。 “好孩子,”贺前在他脸上问,“可以早恋吗?” “不可以。”陈老师十分严格。 “那,”优等生贺前以退为进,“可以获得奖励吗?” 陈烬颊上的痣仁慈地朝上弧动。 “可以。” 话音一落,四片唇柔了起来,湿成闪霜的玫瑰色。 对热恋中的人来说,爱永远不嫌多,接吻永远也不够。 在床上磨蹭到时间真的快不够时,贺前才与陈烬分开。 他脸上泛着陈烬为之着迷的微笑,说话时嘴唇微微翕动,珍珠色的皓齿时隐时现。 “我等下出门前会准备好早餐,你醒了记得热来吃。” 说完,他在陈烬唇上印了两瓣玫瑰,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头发后,徐步离开了卧室。 贺前走后,陈烬弓着身子躺在床上,把贺前的那件T恤盖在自己身上,拉高到眉峰,挡住了视野,假装贺前就在身边,闭上眼睛睡了下去。 贺前开着车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蓦然想起了他中学时获奖的一篇作文,写的时候如陷迷雾,出来之后却泛着雪亮。他的国文老师颇为欣慰,弹着烟蒂笑着讲当灵感之尾掠过贺前的发梢时,他便是爱情里的阿尔贝加缪。 可贺前从来都不是一位好作家,陈烬也不是贺前脑海里的灵感。灵感是会一闪而过,是会变,是会提笔即忘的。而陈烬已经在他脑里扎根了。 他是贺前生命平纸上穿透了的一点——点动成线,线动成面,盖顶筑墙,便是贺前。 25 第25章 贺前出现的时候,殷野和秦蓝已经到了。 母子二人面上有着相似的神韵和表情,站在边沿冰冷的黑石墓碑前,与这陵园里如出一辙的静穆。 贺前把一束栀子花放在了殷燃的墓碑前,静静挨着旁边的白色玫瑰。 他站起身来,揽住殷野的肩,才发现他细瘦得好似这陵园深处那些虬蜷的,没有生命具象的黧黑松枝。 “殷野,你最近越来越瘦了。” “你爸爸,”贺前看了一眼墓碑上与殷野有七分相似的灰白殷燃,轻声对殷野说,“不会想看到你这么瘦的。” 不知是不是贺前的错觉,他好像看见殷野的嘴角闪过一丝轻忽的笑. “没关系,他看不到。” 可再一看,轻忽好像从未存在,笑容也不存在,真正存在的,只有泛泛的空洞与默然。 他和陈烬简直太像了,贺前不由得想。 他们就像是镜面对称的两个影子,秘密独享,沉默对折,就连愤怒也可以分成一半,只待合起来时完整痛苦。 秦蓝站了一会,忽然摊开掌心,抬头望了望天。 “总觉得要下雨了。” “那天早上,我也以为要下雨了。” 她自言自语起来,语气平淡得仿佛不是在回忆丈夫出车祸之前的事情,而是在跟他们讲述她的细琐日常,比如近来喝了什么茶,又买了哪些花,等等等等。 “他出门时走得很快,我来不及把伞给他,想起车里有伞便不着急了。谁知道,他并没有开车出去。” 贺前看了一眼到如今已经恢复平静的秦蓝,又看看被沉默缝紧了嘴的殷野,心想秦蓝可能是目前唯一一个心里没有装窥望镜的人了。 三人在殷燃的墓碑前悼念了一会,随后便离开了。 他们一起回了殷家。 每年的这一天,在去完陵园之后,他们总会小坐一会。 帮佣阿姨在厨房里忙活,他们则坐在客厅里说话。 殷野一向话少,回来以后便坐在客厅远离沙发的另一侧,沉默无言地看着玻璃缸里的热带鱼结伴为他表演无忧无虑,脸庞和指尖上缓缓流淌着水纹的冷蓝。 “殷野,他准备出国读书了。” 秦蓝优雅交叠的腿上盖着纤薄的羊毛毯,两片细柔的手掌好像蒲苇一样轻轻捻抚着。 闻言,贺前转过脸去,静静扫视玻璃缸前殷野折起来的背影。 对于陈烬和殷野两个人,他的镜面对称比喻也许还不够准确。 他们其实更像蒙太奇的对列镜头,当无声衔接在一起时,痛楚效果达到两数之积,而不是两数之和。 贺前把视线收回来后,把手上的茶杯放下。 “决定了吗?” 秦蓝点了下头,应道:“直到现在,他爸爸的离世对他打击还是很大,我想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她停顿片刻,接着说:“其实他爸爸走后不久,我就打算让他出国了。他说要陪着我,哪里也不肯去。”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秦蓝叹息道,“但这样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在这里连一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懂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也只有你能跟他说几句话。我呢,只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说着,她忽而笑了笑:“幸好他自己想明白了。” 贺前愣了愣,问秦蓝:“你的意思是,殷野自己提出来要出国读书的?” “是啊,”秦蓝有些宽慰地说,“一开始我也有些意外。不过我看出来他是认真的,也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他好像放下了点什么。” 闻言,贺前唇角轻扬,由衷地道:“那便好。” 过了一会儿,饭菜备好后,阿姨过来跟他们说可以吃饭了。 贺前起身时,倏忽瞥见阳台上晒着一顶暗黑色系的冷金属头盔,蓦然停了下来。 秦蓝走在他的身后,见他停了下来,自己也顿住脚步。 “怎么了?” 贺前指着外面那顶头盔问秦蓝:“外面那是……” 秦蓝看清他指的东西后,不以为意地笑笑,回答他:“那是殷野藏在衣柜里的头盔。前几天帮他换新衣柜时发现的,也不知放了多久。我让阿姨把它擦干净放到阳台上晒一下,免得放旧了。” 说着,秦蓝拍拍他的肩,笑着问:“怎么,你也这么新潮,喜欢孩子们的玩具?” 贺前把指关节抵在鼻间,抿唇摇了摇头。 在餐桌边坐下来的时候,贺前看见面前摆着一小碗红油抄手,骨瓷白碗里盛着几只热气腾腾的薄皮馄饨,微辣浓香的的红油汤汁均匀地浇淋在上面,还飘着些些新鲜的青葱丝和香菜,看上去卖相极佳。 贺前忍不住盯着它多看了几眼。 秦蓝坐在他的正对面,见他这么专注地打量那碗抄手,奇怪地问他:“贺前,怎么看得这么入迷,之前是没吃过红油抄手吗?” “不是,”贺前摇摇头,“我就是很久没吃过这么正常的馄饨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蓝一听,抬手掩鼻笑了下,揶揄他:“贺前,你等下走之前要不要跟阿姨请教请教,好拯救一下你那一如既往不怎么样的厨艺。” 听见这话,贺前也不反驳,只是嘴角不被发现地弯了起来。 他的厨艺再糟,也能煮出一碗正常的馄饨来。 不像陈烬,堪比卫生防疫站尽职敬业的肉质检察员,生怕馄饨里的馅没熟吃出毛病来,每次都把好好的一锅馄饨熬成了泡着白花花馄饨皮的鲜肉浓汤。 到最后,收拾残局的还是贺前自己。 吃饭时,贺前一边用筷子把碗里的葱丝挑出来,一边在听热心的秦蓝罗列她家的阿姨最近学了哪些菜式,其中哪些方便易学,是他这个孤家寡佬可以学会的。 忽然间,旁边殷野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姨,盛一碗新的汤过来吧,表舅他不吃葱。” 贺前拍拍他的手腕,对他说:“没事,我挑得差不多了。” 殷野还是坚持,贺前只好放弃,放下筷子继续听秦蓝讲话。 阿姨端着另一碗汤回来的时候,秦蓝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殷野准备申请的国外大学和专业,贺前听得正入神,浑然不觉身边有人靠近,刚准备伸手去拿水杯时,冷不防撞到了阿姨端碗的手。阿姨被他吓了一跳,碗立即脱了手,碗里的羹汤瞬时溅过碗沿洒了出来,淋在了他的长裤上。 “不好意思,贺先生。” “没事,”贺前朝她摆摆手,答道,“是我没注意。” “贺前,你去浴室清洗一下吧。”秦蓝提醒他。 “嗯。” 贺前应了声,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在浴室里,贺前把裤子上的汤渍清洗干净后,又拿起风筒对着浸湿的区域吹。 当他关掉风筒,浴室里轰轰直响的热风声停止的时候,倏忽间好像听见了熟悉的手机铃声。他下意识往裤袋里摸,却没有摸到手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还在等陈烬的讯息,进来前随手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 他将风筒放回原位,打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贺前回到餐厅时,餐桌上只有殷野一个人。秦蓝此时正在厨房里,与阿姨一起看她们的甜汤炖得怎么样了。 “我的手机刚才是不是响了?”贺前问殷野。 殷野垂着头,压扁声音应了他一声。 贺前回到座位,拿起手机一看,确实有一通陈烬的未接来电。 他快速地给陈烬回了一条简讯,回过头来,看见殷野几乎要把脸埋进汤碗里了,遂把手贴在了他脑门上,将他的头往上抬,而后把他额前的刘海拨弄好,笑着问他:“你是要给表舅表演用鼻子喝汤吗?” 殷野看了他半晌,蓦然对他扯扯嘴角,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贺前没想太多,夹了一块鱼放到他碗里,提醒他多吃点。 *** 下午一点多钟,贺前回到家里。 他进门以后,换了鞋放好东西,径直走进浴室洗手洗脸,出来时没有在客厅发现陈烬的身影。 “陈烬?” 他喊了一声,没人搭理他。 贺前有些纳闷,走到餐厅去,落地窗前依旧空无一人。 他沉默片刻,提步往主卧走去。 主卧的门被开了一条缝,里面的遮光帘严实拉着,靛暗的黑潮暖流从门缝下漫了出来。 贺前将门推开,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在被寂静笼罩的卧室里,他捕捉到了台式闹钟规律的走时声,声音清晰得仿佛他此刻正踩踏在石英白的钟盘上面。 他刚一走进去,身后的门蓦地合上。 他被那过于响亮的关门声吓到了,匆匆转过身来,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一阵力量逼得他直往后退。 下一刻,他被人按到了墙上。 “举起双手。” 光线微弱的卧室里,响起一个明亮的声音。 贺前陡然松了一口气,刚想出声时,忽然感觉有一件冰冷质感的硬物抵在了他的裆部。 熟识的声音好像束光,慢慢摇了出来。 “举起双手。” 贺前无计可施地轻叹一声,双臂贴着墙壁,顺从地举过头顶。 当他举起手时,肘部一不小心触到了门边的灯开关,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两个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而眯起了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过来。 贺前两只手腕很快被人按住,紧接着,抵在他裆部的那件“武器”也用了少许力气。 “你怎么会这么不明智?” 陈烬仰着脸,凑近他的嘴唇,轻声问他:“知不知道看见坏人的脸就必死无疑了?” 贺前低头看着他,无比诚恳地对他说:“我发誓,我绝不是故意的。” 陈烬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近距离地注视着他,静静地眨着眼。 而贺前的注意力,却被那窝在他下巴谷里,由旖旎气息转瞬汇成的一小片柔软的潮给吸引了过去。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缓慢地低头,在即将触及那两瓣玫瑰时,陈烬侧了侧头。 他向引诱投诚屈服,引诱却对他不屑一顾。 “你已经看见我的脸了,”陈烬还在戏中,努唇对他说,“我决定将你就地正法。” 说完,他抵在贺前裆部的“武器”挑衅地向上,划过他的拉链和金属腰扣,碰撞出了细微的金属声响,再顺着他的直线纽扣,往上经过腰腹、胸窝、锁骨、喉结、下巴,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 贺前垂眸看了一眼,原来是陈烬买的那把黑色玩具枪。 陈烬对着他熟练地扳动保险,在将要扣压扳机的那一刻,又把枪给移开了些,挑眉问他:“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贺前一脸平静地说出了港片里的经典对白:“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不可以!” 陈烬偏过脸去:“谁让你这么大胆挂我的电话?” “我没有挂你电话,”贺前更正他,“是来不及接你电话。” 陈烬转过脸来:“你明明就挂了。” 贺前无奈地摇摇头,两条钉在墙上的手臂倏然放了下来,在陈烬做出反应之前,连带着他拿枪的那只手,一并抓住扣在他的背后,然后逼着他往床边退。 陈烬一边后退一边郁闷:“诶诶,不是这样的……” 他话刚说完,人已退到了床尾,膝盖跟着一软,直直往后倒进了被褥里,贺前顺势在他身上压了下来,两肘撑在他的耳侧。 “我没有挂你电话,”贺前诚挚地看着他回答,“真的没有。” 陈烬听了,安静少时,把他手里的那把玩具枪扔到了地毯上。 贺前用手轻轻往后拢着陈烬的刘海,与他对视了一阵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陈烬,你真是太爱玩了。” 他点了点陈烬的鼻尖,接着往下说:“你的好朋友明知,他看上去那么文静,你们怎么玩到一块的?” 陈烬两条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嘴角扬了起来。 “你只是看到了表面。”他笑着讲,“明知虽然看上去是个乖乖仔,但他比我还要贪玩。” “不然,我们怎么当得了好朋友呢?” 贺前扬了扬眉梢,相信了他的话。 就在陈烬想要问他出去半天都干什么了的时候,却发现贺前的视线定在了自己的脸上,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陈烬,”贺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低着嗓音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敢让我知道的坏事呢?” “没有啊。”陈烬的瞳孔不争气地暴露了他自己。 贺前看了他一眼,拇指在他唇角轻轻一搓,沾上了些黄色的饼干屑。 “看我发现了什么?” “嘻嘻……” 陈烬对他咧嘴笑了起来,眉目间透着一种方块黄油的可爱。 他抓住贺前的手腕,双手捧着移到唇边,上下齿咬住贺前的拇指,用舌尖软没了那些咸味的饼干屑。 “我刚才在房间里吃饼干,”他老老实实地交代,“一不小心把整罐饼干给弄洒了,正准备收拾呢,你就回来了。” “所以,你就先发制人,”贺前缓慢眨眼,“先跟我兴师问罪?” 陈烬鼓颊笑着,甚是乖的对他点点头。 贺前笑出了声,亲了亲他的脸颊,乐道:“怕什么,有吸尘器在。” 说完,他把脸埋进了陈烬的脖间。 陈烬在贺前帮他一件一件脱衣服时,忽然想起来什么,出声讲:“可是,掉在地毯里的饼干屑,是没办法彻底清干净的。” 贺前帮他把最后一件衣服脱掉后,才搂着他回答:“那就当作不知道吧。” 事实证明,陈烬说的是对的。 那些掉在地毯里的饼干碎屑,是永远捡不干净的。 26 第26章 临近下课,台上的老师在默读教案,台下的学生在分心瞌睡。 从陈烬的视野扫过去,每个人都弓起脖子垂着脑袋,像虾米一般密集渺小,又藏着鲸鱼一样庞硕的秘密。教室里面,垂下去的头发是黑压压的,露出来的脖颈白晃晃的,教室外的大叶桉绿油油的。哦,多么分庭抗礼的色彩比例。 陈烬把视线收回来,看着坐在旁边转笔看书的章绪,心想像章绪这么简单的人,也跟自己一样,有着不想为人知的秘密。 他的秘密也许藏在笔尖划出的圆弧里,在他翻动的课本页里,在贴着腿侧的裤袋衬布里。 贺前跟他说过,秘密是相对而言的。 两个人背对着第三个人彼此做了个鬼脸,也算是秘密。可见秘密也不全然是隐讳的,还可以是可爱的。 贺前又告诉他,秘密本身没有什么巨大的威力,人对它的反应才起到至关作用。 被暴露秘密的当事者往往更受伤害,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陈烬最近的一个小秘密,藏在贺前的课堂下,藏在他故意弄翻了放在讲台边沿的那一沓试卷,在章绪蹲下去慌忙整理,而他转过去跟贺前接吻的时候。 他是闭着眼的,贺前是睁着眼的,章绪是弓着腰的。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陈烬打开手机,在抽屉下浏览贺前发给他的出行安排。 寒假后十天出发,那时候应该出成绩了。贺前对他也有严格要求的一面,万一哪科挂了,说不定他会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把教科书也塞进箱子,然后在探险途中的某一天,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教科书,坐在大藤本植物下跟他复习功课。 陈烬其实已经看过这份出行安排了,但当他再次认真看时,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贺前把什么都规划好了,甚至连他们在旅途中发生争执时要怎么因地制宜地解决矛盾都列入了考虑范围,还在旁边做了不同颜色的标注。 绿色的是雨林的,蓝色的是墨西哥湾的,橙色的是苏里南的。 陈烬好奇又纳闷,贺前那么忙,忙着备课上课,忙着研究课题,忙着跟学生分析论文,忙着接他送他,忙着跟他谈恋爱,还能空出时间去整理了一份这么详尽细致的安排。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他告诉陈烬的时候,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了。从那一天起,家里的快递接连不断,全都是外出必需装备。 那天,贺前拿着这份出行安排的纸质版,在家里耐心十足地跟他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蓦然又露出了那副谨慎严肃的表情,抓着陈烬的手再一次确认:“陈烬,你是真的决定要跟我一起去了吗?” 陈烬不知道他这份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最大的可能是源于他们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的那个夜晚。当看到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成功的一幕时,贺前忽然从沙发上下来,单膝跪在了他面前,而他却表现出了与浪漫感动皆不匹配的仓惶后退。 虽然屋里没有开灯,但陈烬还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贺前眼底的失落。他眨了眨眼,那点失落瞬息也被抹了去,好像平常一样微笑着叫他的名字。 “陈烬。” 他笑得很淡,又很温柔。 “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吻我一次呢?” 在那一瞬,陈烬忽觉胸壁钝钝的锉痛,心底深处笃实的难受,这种难受是从贺前身上传来的。 他让贺前难过了。 他从沙发上下来,跪在贺前面前,慢慢抚着他的眉骨,他的耳轮,他的腮沿,最后环住他的肩膀,侧着脸吻住了他。 他什么也没做,嘴唇没有张开,舌头没有伸,手上半点动作都没有。一直到后来,贺前把另一只膝盖放了下去,与他平跪在地毯上,伸臂拥紧了他。 陈烬松开贺前时,手指将他的短发往两侧拢,抚着他的脸说:“贺前,我喜欢你的。” “我是很孤独,”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 他摸着贺前的脸说:“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贺前的呼吸慢了下来,看了他半晌后,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臂弯嵌紧了他的背脊,脸深埋在他的肩上。 尔后,有声音在陈烬心口上方响起。 “好。” 教室里,陈烬刚把文档拉到底,忽然听见有人低声爆了一句粗口。 他以为是老师过来了,忙不迭把手机收好;抬起头来,看见老师还好好坐在讲台上,不免纳闷了下。 倏忽间,他又听见有人说了一句粗口,不是在骂人,而是惊讶。 紧接着,整个教室的氛围都怪异了起来。 所有人纷纷交头接耳,扩散的碎语在黑压压的发顶汇流成了一阵纷纭的涌动,就连老师也感受到了这份躁乱,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陈烬正不解时,章绪拍了拍他的手,压着声音喊他:“陈烬,快,快上学校论坛。” 陈烬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心中莫名其妙地不安,赶紧打开了手机,好不容易登进论坛,一眼就看到了被热度推顶的首条帖子。 “劲爆!我校同志教授与他的小情人亲密照曝光,尺度惊人!!!” 陈烬的身子瞬间凉了半截。 他点进去,第一张跳出来的是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照片里,贺前没有看镜头,脸随意地侧摆着,垂着眼抿唇淡笑,好像在听谁说话;而他正单手抱着贺前吻他的脸颊,由于角度和过曝,他的脸被隐去了大半,从照片上来看,根本看不出他是谁。 这是他们确定关系那天,在山顶拍的照片。 第二张像素就正常了。贺前躺在那张双人沙发上,他则伏在贺前身上。两个人穿着同色睡袍,他把脸转了过去,贺前圈着他的肩,微微低头亲他的头发。 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照片。他们两个戴着绝地武士头盔,挨着坐在落地窗前,一起面向镜头拍的合照。 陈烬手心阵阵的发麻发冷,呼吸掺进了冰碴,每一下都刮着咽喉。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旁边的章绪察觉到他在颤栗,拖着屏幕划到了下面的评论区。 “这贺教授也太会玩了吧,不止搞基,还专门搞年轻的。” “我前阵子才在校外看见一个巨像教授的男的在路边抱着一个很瘦的男孩,当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看来肯定就是他了!” “我的天,这混血教授原来是个Gay啊,怪不得平时学校里那么多美女都入不得他的眼呢。” “还以为他教历史的多么清心寡欲呢,没想到这么重口味,喜欢挨棍的。” “这照片是不是贺教授的小男友博关注发出来的啊,怎么三张都只能看见教授的脸,而没有半张他的脸?” “妥妥的标题党,哪里来的尺度惊人???” “我是最早发现的那一个,原来只有照片,后来就添了标题了。” “啊啊啊原来教授也是《星球大战》的影迷啊,还是Dark Lord的粉丝,太有品味了吧!” “楼上的,跑题了喂!” “他们看上去好亲密噢,悄悄问一句会不会已经做过了?” “回复楼上:肯定啊,没看见都躺身上了吗!还穿着浴袍,要么事前要么事后,戴不戴TT 还很难说呢。” “啊这些死基佬,到处传染艾滋病,干!” “嘤嘤嘤,虽然我也是吃瓜群众。但我觉得这三张照片拍得都好有意境噢,最后一张挨着头盔拍得超可爱呢。” “对对对!姐妹说的就是我的心声!我觉得教授肯定很爱对方,每一张都笑得好温柔,眼神都超有爱,母胎单身的我哭了。” “什么爱不爱,这明明是生活作风有问题!” “滚回你的清朝去吧,什么年代了还生活作风有问题,智慧没开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贺教授能力秉性绝对没得说,人家一没结婚二没出轨,怎么就作风有问题了。喜欢年轻的又怎么样,你们男的不也喜欢找比自己小的女生吗?” “临近期末还能吃到这么一个大瓜,精彩精彩……” 论坛上,评论一轮轮地翻新,点击率呈直线增长。 陈烬抓着手机,头痛得好像有人在抓着电钻螺丝旋往里钻他的太阳穴,两边耳朵嗡嗡作响,一双手用力按着膝盖,无比焦急地等待着下课铃被敲响。 终于,当耳边传来那道划破冗静的尖锐铃响时,他一把抓起书包跑了出去。 27 第27章 陈烬逆着人潮冲回了宿舍楼,远远就看见尽头的那间宿舍门敞开着,冲进去后一把将手上的书包砸向坐在电脑前的人。 对方始料未及,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了个正着,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定过神后,扶住桌面从椅子上踉跄站了起来。 陈烬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怒不可遏地吼道:“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殷野看到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顿觉正中下怀,对他扯了扯嘴角,冷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陈烬瞪大了眼看着他,捏紧了的双拳不住颤着,难以置信地道:“他,他是你表舅啊……” 殷野一脸无动于衷,冷漠地扬起眉梢。 “所以呢?” 陈烬愣住。 “什,什么?” 殷野看到他那副装无辜的表情就觉得火大,一把挣掉他的双手,扣住他的脑袋就往衣柜上撞。 当陈烬的额角撞到柜板上时,空间有限的学生宿舍里骤时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巨响。 陈烬头顶床板的呛鼻木屑雪落似的簌簌往下掉,整个人痛得连上下齿都无法咬合,十指不受控地颤栗发抖。殷野从身后一把按住他的脑勺,使劲把他的半边脸往柜门上压,咬牙切齿道:“我问你所以呢!” 创痛过后,陈烬感觉自己颈部以上都麻了,面部五官几欲脱序,脑子无法思考,嘴巴说不了话,只有两边耳朵还能听见殷野愤怒的声音。 “陈烬,你明知道他是我表舅,你为什么还去招惹他!” 话落,殷野抓住他出力往旁边甩,陈烬直接撞上了椅子,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摔在地板上。 殷野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把他的下巴捏得喀喀作响,怫怒地死瞪着他。 “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你去招惹他的?” “陈烬,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看着陈烬讲,“我表舅即便是同性恋,也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不去招惹他,他绝对不会跟你厮混在一起。” 说着,他低下头去,压着声音问陈烬:“陈烬,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陈烬失言地抽搐着,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他与贺前在福音广场第一次见面的对话。 “先生,你是同性恋吗?” “先生,我们做|爱吧。” “你放心,我很健康,每年的体检报告都没有红字。” “我不小了,我已经成年了。” “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对,你说得对。 是我招惹他的。 殷野笑了,看着面上浮起愧色的陈烬笑了。 他对着陈烬说:“陈烬,你爸缠着我爸,你去招惹我表舅,你们俩不愧为父子,都是一路货色。” 他微微笑讲:“现在全校都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到处都是闲言碎语和有色目光,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感情有多坚固。” 笑着笑着,他又停了下来,阴郁渗透了他的筋肉,爬进了他的眼眶。 “他爱你,是不是?” 陈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知道,他爱你。” 殷野的嘴角捺着两道向下的摆弧,像中华田字格里的正楷“八”字,一个力透纸背的“八”字。 “从那些照片我就看出来了。” 陈烬失禁一样的抽搐随着时间渐而缓静,意识的河床流水依旧湍急,岿然不动的是贺前的吻和不规则的记忆河石。 贺前这个骗子,明明答应过绝不会对他说谎的。 那次失败求婚过后的某个下午,贺前躺在落地窗前的双人沙发上,背靠着软垫扶手。陈烬整个人倾伏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背,闭眼含掉他唇上的蜂蜜味护唇膏。 贺前紧抱他,带有目的性地朝下按着他的肩,让他把所有的重量统统压向自己。 这个蜂蜜味道,打了结再解结的吻结束于塞在靠枕下那本《巴黎的忧郁》掉出来的时候。 陈烬脖子后仰,捧起贺前的脸,抚摩他柔软的发根。 “你怎么总让我这样坐在身上啊,”他近近望着贺前,一脸认真地问,“不会觉得很重吗?” 贺前轻轻捏他的耳轮,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跟你说笑噢,”他用手指帮贺前梳着发,皱着鼻子说,“别还没到四十就坐轮椅了。” 贺前像被他逗乐了,喘出一口气,把他的手捉了下来,指腹摸着他光滑的手腕说:“你不知道……” “这样,可以营造一种被爱……”他轻咳了下,胸膛跟着挺了挺,继续往后说,“被喜欢的人主动拥吻的错觉。” 陈烬把指尖放到他的唇上,变成两个在玩跷跷板的小人,抿起唇问:“为什么是错觉?” 他抬眼看贺前,又问:“为什么是喜欢,而不是爱的人?” 倏忽间,他望见贺前眼底有什么横着过去了,快得像是复印机透明稿台上划过的光源,只是什么都没有出来,没有热烘的油墨味,也没有精准的文字复刻。 “我刚才,可是听见了噢。” 他的眼角闪着无所谓,问贺前:“你不爱我,只是喜欢我对不对?” 贺前已经欠他三个答案了。 陈烬垂下脸去,快要对眼地注视他,鼓起颊,笑得圆扁扁的:“你为什么不爱我?” 贺前躲开他的眼睛,转脸的动作很快,像小女孩的裙摆一样掀起来又落下的头发弄得陈烬鼻子有些痒。 他说:“我才不要爱你。” 陈烬扪着他的面颊,几秒后隔着手背亲了亲他,尔后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合起了眼皮。 他慢吞吞地答:“这样最好了,你就跟我一样,没有负担,敢进敢退地喜欢吧。” 贺前安静得像一面偃卧的方旗,连心律的节拍都听不太见。过了一阵,才把他的手放到陈烬的脸上,盖住他的耳朵,掩住他的眼睑。 学生宿舍里,陈烬缓过来后,嘴唇微微张合。 “为什么?” 他看着殷野问:“为什么只挑看不见我的脸的照片?” 殷野两颊的肌肉随着他的笑弧堆高到眼眶上,弯折了两眉。 “因为,我想看你难受啊。” 他的嘴唇慢慢地张开,又轻轻地合上。 “我知道,这是折磨你最好的方式。” “你要记住,毁了他声誉和形象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殷野走后,陈烬还躺在地上,四肢无力弯曲着,两边颧骨一高一低,像南和北的两小山丘,划破嘴唇内侧的血凝成锈红色,好滑稽好痛的颜色。 陈烬睁着眼,定定看着头顶墙壁灰掉了的一块,觉得它好像快要掉下来的乌云。 他突然想起贺前那天帮他捂耳遮眼的动作。 不是他趴在贺前身上的那一天,而是在经过一栋发生了命案的白色房子的另一天。 一栋普通的房子想要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只要在外面围上危险的黄色警示带就好了。 所有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往里面看一眼,却没有谁想要成为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当医护人员抬着盖了白布尸体的担架出来时,所有站在警示带外围观的群众都纷纷踮起脚往里面看,只有贺前帮他捂上了耳朵,遮住了眼睛。 那双手,根本就没用力,却轻而易举地,为他隔断了公众的语言笞杖,挡住了人群的目光鞭挞,只留下一片天高地阔,任他乱闯的绿色森林。 28 第28章 陈烬从学校里出来,走在大马路上,每一个不看手机的人都往他这边扫了一眼。 他没有照镜子,也能从路人虹膜的惊异反射中清楚自己现在有多五彩斑斓。他现在看上去应该很像一根在烈日下长久曝晒的彩虹棒棒糖,温度过高,表面添加的人工色素支撑不住,纷纷开始融化晕渲。 绿的是淤青,红的是血痂,紫的是肿痕。 陈烬拖着两条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在经过一个下沉广场时,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在环形阶梯上坐了下来。 这时已经接近傍晚了,来得很快的落日令陈烬想起了他与贺前看过的一部电影。 电影的开头就是一连串的空镜头:温情款款的落日,波浪状的海云,脉络清晰的榄仁树叶,略含忧愁的少年日记。 故事的大致内容他已经忘了,只记得电影的最后,那列驶离小岛的电车沿着海岸一路前行。寂寥空荡的车厢里,黄色的电车扶手好像秋千一样摇荡着,穿制服的少年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几近唇语的声音说了一句情话。 在背景音乐响起的时候,陈烬侧过身去,凑近贺前的耳边,说了一句他从少年那里学来的日文。 “あなたが好きです。(我喜欢你。)” 喜欢多么轻松啊,陈烬望着夕阳想。 可贺前偏偏没有学乖,选择了爱他。 陈烬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男人把他的小漆皮公文包放在了阶梯上,低头对着笔电认真敲打。 他手上戴了一块男士腕表,钻面之下是乳白色的表盘,里面的铂金指针内敛低调地走动着。 可惜,不精致的边角纹理,以及镶嵌不够严密的盘字使得它的价值大幅缩水。 贺前手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腕表,是陈烬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价格约是男人腕上的二十倍。 陈烬是在贺前做饭的时候,从背后帮他戴上的。 贺前抬手端量腕上的表,眼神中透着迟疑。 “这表是不是很贵?” “不贵,”陈烬搂着他的腰,踮脚亲了亲他的下颌角,“你做一顿饭的钱。” 贺前是一个多么天真的人啊,陈烬想。 送他一块二十几万的表,跟送他一个十几块的儿童手环是一样的,戴着去上课,戴着逛超市,戴着牵他的手,就连生闷气时也没有摘下来扔到角落,之后还戴着这块表给他画七角星。 蓝色的天幕出现色彩渐层时,广场地心的喷水池里涌出了浪一样白的水流。 那水流汇成的喷柱一开始还是矮小的,沿着黑白玻璃马赛克砖的国际象棋盘旖旎扩散开来,使得黑色更黑,白色更白。 盯着那些噗噗往外冒的好像泡沫一样的水花,陈烬蓦地想起了浴缸里打着旋的热水,想起他笑眯眯地把脚顶到贺前的胸口时,膝关拱起来的曲线和弧度,想起贺前把手放到他的脚踝,手指头抚摸黑狗跟它打招呼,再沿着他的小腿一路吻了上来,最后把他压进水里,体罚他这个不尊重老师的男学生。 现在想起来,他对贺前不够尊重,贺前对他也不够严厉。 如果足够严厉,贺前就会挑出他的很多毛病,也就不会爱他了。 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跟贺前收藏的书册和植物目录一样珍贵,贺前不应该把它寄存在他身上。 他又不是保险柜,他只是一间典当万物以换快乐的行铺而已。 他不值得贺前爱他。 陈烬在阶梯上坐了很久,坐到视线涣散时,忽然有根小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 陈烬转过脸来,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小女孩看上去四五岁的样子,穿着及膝的红绒连衣裙,幼真的眼眸里放着原宥诸事的光芒。 她朝陈烬伸出手臂,手上拿着的东西碰到陈烬眼角的那一刻,他蓦然往后缩了一下。 “哥哥,别哭了。” 小女孩用纸巾轻轻地帮他擦眼泪,鼓起唇吹了吹他颊角的伤痕,安慰他:“吹吹就不疼了。” “谢谢。” 陈烬接过她手上的纸巾,低头擦了擦两边脸。 “哥哥,”小女孩俯着身跟他说,“天黑了,你快回家吧。” “到家了,就不疼也不难过了。” 陈烬抓着纸巾,吸了吸鼻子,对她点了点头。 小女孩站直身,看着他讲:“那我先走咯,拜拜。” “拜拜。” 说完,小女孩转身沿着阶梯走回到了她妈妈的身边。在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朝陈烬挥了挥手。 陈烬也对她挥了挥手。 小女孩离开以后,陈烬把脸埋进双掌里,在原地坐了一会后,把震了半天的手机拿了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过了许久,对着上面的两个字轻讲: “贺前,我放过你吧。” 说完,他按断了贺前的来电,给他回了一条简讯后,就把手机给关机了。 凌晨一点多钟,陈烬趔趔趄趄地回到家附近。他走在小区对面的人行道上,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干呕起来。 在他抬头之际,看见小区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他看着站在小区护栏外的那个身影,太阳穴不由得一阵阵发疼。 陈烬在树下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间点。 29 第29章 卧室里,陈烬刚把几件T恤扔进装得快满的行李箱时,外面传来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他的眼睑轻轻颤动了下,随后平复如常,继续手上的动作。 大概过了半分钟,一抹影子从地毯浮上了墙,最后把他弯下去的影子吞掉。 陈烬被贺前从背后抱紧了,不顾轻重的力气往里挤着他,令他的肌肉和骨头再次重温白天被辗在地上的感受。 陈烬好像平时那样跟他说话:“你回来了。” 贺前没有回答,把半张脸埋在他的肩上,嘴唇和鼻梁轻轻厮摩着他领口处露出来的皮肤。 陈烬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用好像这个家小主人的口吻提醒他:“没有换鞋噢。” 话落,贺前在他肩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粗重的气息像火车的蒸汽一样从两旁轧出去,无声钻进他皮肤的毛孔里。 “你喝酒了。” 贺前用的是陈述语气。 “嗯,”陈烬平静地拆掉手里撑着卫衣的衣架,补充道,“还抽烟了。” 说着,他笑了两声,用往常那种开玩笑的语调对贺前说:“就不张嘴给你闻咯。” 贺前继续沉默,那暖烘烘的气息继续往陈烬皮肤毛孔里面钻。 陈烬在把卫衣扔进行李箱之前定住了,位置不够放了,他还没收拾完。 又不是每晚都在这里睡,他一边折衣服一边想,何必把这么多东西都搬来。 但他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显得无奈。 “我很快收拾完了,你再等等。” “陈烬,我不接受。” 贺前开口了。 他不知道地用手掌按陈烬压下去会痛的肋骨,揉他被鞋尖踢时会缩进去的腹部,在他的肩窝里说出了一句语法完整的话。 “我不接受你用一条简讯就结束了我们的关系。” 陈烬站直了些,抬起一只手,想去摸贺前的脸,却只摸到了他的头发,只好将就着拍拍他的脑袋,说道:“没事,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了。” “不可以,陈烬。” 贺前说话时翘起来的上唇总是会触到陈烬脖子上的皮肤,令他莫名其妙联想到他用牙齿啃贺前的锁骨时留下的一圈圈牙印。 陈烬把半天都折不好的卫衣扔进行李箱里。 算了,带不走的就扔了吧。 “贺前,”他合上眼完成了一次呼吸,然后睁眼,目光沉静道,“那我正式跟你说。” “我们分手吧。” 他用手去扳贺前横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没掰得动,干脆放弃。 他看着墙上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心想自己这么小,贺前这么大。 “贺前,”他轻轻摸贺前的手背,放缓了语气,“我们快乐地在一起,快乐地结束好吗?” 贺前反手覆住他的手掌,把他扳过来面向自己。 陈烬在转过来的那一刻,把脸偏了过去。 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可他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贺前还是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 他抬手把陈烬的脸摆回来,用手指去摸他的颊角,又去掀他的刘海。 “你去找殷野了是不是?” 贺前问他。 陈烬没有说话,把自己埋进光线照不到的墙角里。 贺前抓起他的手腕往外走。 他抓着陈烬走到客厅,飞快地把医药箱从置物柜里拎了出来。 然后,他把陈烬拉到沙发上坐下,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挤进角落。 陈烬看着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拿出医用棉签和碘酒瓶,心想这样下去就拖沓了,作势要站起来,却被贺前拿着医用棉签的手给按了回去,还把一只脚拦在了他的双腿前。 陈烬高声讲:“我要走了。” 贺前没有理他,把医用棉签的封口撕开了。 “我要回家!” 陈烬叫了起来。 贺前把碘酒倒在棉签上,双手稳得没有半分抖动。 “等我帮你处理完伤口,就送你回家。” 陈烬知道他在说谎,执意要站起来,被贺前一把按住胸口推了回去,一时没控制好表情,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贺前的手蓦地收紧。 他问陈烬:“弄疼你了是不是?” 陈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看他的眼睛,把两条腿收到沙发上,抱着膝盖转身背对着他。 贺前的手指蜷曲起来,安静地靠近他,过分含蓄地亲了亲他的耳后,揉着他的头发道歉。 “对不起。” 陈烬目视前方,紧抱着膝盖,沉沉道:“快点。” 贺前收起不恰当的情绪,把蘸着碘酒的棉签轻轻往他的伤口上涂抹。 “痛的话你不需要忍。” 陈烬眨了下眼,视线还是失焦的。 贺前真笨,他想,碘酒是不痛的。 贺前处理完伤口后,又倒了一大杯温水给他。 陈烬漠然地斜视那杯水。 贺前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解释:“喝完这杯水,我就送你回家。” 陈烬坐了半晌,直起身来。 贺前把陈烬圈在怀里,手上抓着水杯,逐渐一点点地往下倾斜,让陈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 他看着陈烬很听话地慢慢喝水,觉得这样的陈烬真是可爱。脸微微仰着,两扇睫毛半垂下,分开的小红嘴唇含着杯沿,喉结乖巧地轻幅滑动,发出很有教养的咕咚声。 没有人能比陈烬更可爱了。 他许是偏心了点,偏心到看着陈烬喝水就可以马上忘记他那条冷冰冰的简讯。 贺前正分心的时候,忽然感觉有凉凉的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以为是自己太着急了,水从杯口漏了出来。抬头一看,原来是眼泪从陈烬的眼眶里脱落,沿着地心引力往下滚,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与此同时,陈烬也已经喝完了水,在贺前把水杯拿开时,他又转了回去,背对着贺前。 贺前把水杯放回桌上,转过身来,把陈烬抱进怀里。 “没事了,”他枕着陈烬的耳侧,两只手抓着他的腕骨柔力抚摩,“没事了,陈烬。” 他面色平和地讲:“学校论坛上的照片已经撤下来了,领导也了解过情况,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贺前抱着他说:“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 陈烬打断了他:“你觉得可能吗?” 贺前一时失语。 陈烬转过身来,红红的眼皮下是黑眼珠,是高鼻尖,是小红嘴唇,是白白的两排牙齿。 “你爱我吗,贺前?” 陈烬想,贺前眼神闪烁的样子真是一目了然,怪不得上次他要转过脸去。 他又质问贺前:“你爱我对不对?” 贺前注视着他,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看着陈烬,无声无息点了下头。 “我爱你,陈烬。” 陈烬把眼低了下去。 “我爱你,陈烬。” 陈烬又把眼抬了起来。 他把膝盖挡在胸前,挡在他与贺前之间。 “你为什么之前不敢承认呢?” 贺前毫不掩饰地看着他,再告诉他:“陈烬,你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离开我,我却没有一个理由把你留在我身边。” “你说过,不喜欢沉重的东西。” 陈烬的眼皮跟着贺前话语里的句号沉了下去,然后听见贺前在他面前说:“我爱你,陈烬。” 贺前第三次跟他说爱他了,他怎么会这么爱自己呢。 陈烬看着自己平行交叠的手臂,手肘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他第一次无自觉想死时用刀片划的。 他很快地回答贺前:“可我只是喜欢你啊。” 他脑海里不断回忆着贺前说“我爱你”时嘴唇的形状,口里却说出了另一句话。 “我可以很快喜欢你,也可以很快喜欢上别人。” 陈烬收回了眼睛,他不想看见贺前失落,一旦看见他也会难过。 “你还要爱这样的我吗?” 不看贺前的眼睛,很多话就能说出口了。 “贺前,我有病。你这个正常人,别跟我在一起太久,会传染给你的。” “我也不够有担当,发生了事情,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和你一起面对,而是随时准备打退堂鼓。你也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吧?” “现在你知道了,也不算太迟。在一起几个月,分开是很简单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了。” “贺前,我先走了。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叫车。” 说完,他把腿放回地上,从沙发上下来,越过贺前,走回了卧室。 30 第30章 陈烬的行李实在是太多了,那个小小的随身箱连一半都没装下。 他把行李箱合上,用膝盖顶着艰难地往下压。 没过一会儿,贺前从外面进来,站在他的跟前,从高往下地看着他。 陈烬看了一眼他直垂的裤筒,看见他还穿着外面的鞋子,踩在地毯的毛絮上,一点也不像他自己。 在陈烬小心地扯拉链时,贺前在他头顶出声了。 “很晚了,外面没车叫了。” “没关系,我可以走回去。” “陈烬。” 贺前喊了他一声,陈烬从对面的墙壁看见他的影子,知道他插起了腰,听到他在想什么。 “我不想待在这里。” 他的拇指快被那该死的链扣给拽麻了。 “我可以去客房睡,你不会看见我。” “不用了,”陈烬的眼皮烫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了,努着唇说,“我想回家。” 话落,贺前做了一件他们两个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一把拎起那被堆得乱七八糟,拉链拉到百分之四十的行李箱,随手往床尾一扔,里面的衣服鞋子霎时甩了出来,胡乱散了一地。 陈烬无奈地抓抓头发,站起来去捡衣服,不满地小声咕哝:“你干嘛啊,我很辛苦才把行李收好的。” 贺前这时也是不理智了,搂着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有些生气地命令他:“我说明天再走。” 陈烬趁他还没站稳,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撞到墙上,恼怒道:“我是疯子,不是傻子!” 说完,他迅速跑出卧室,冲进书房去拿他的头盔。 头盔被放到书架最上面一格,陈烬搬了凳子站上去拿。还没够到,贺前已经进来了,走到凳子边不由分说将他抱了下来。 贺前把他放到那张办公椅上坐好,单膝跪在他跟前,用两臂把他困在里面,张嘴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陈烬抬眼看他,嘴角不争气地抽扯着:“你想一直这样困着我吗?” 他说了一句令贺前心碎也令他自己心碎的话。 “你就这么爱我吗?” 贺前伸手去抹他的眼泪:“你别哭,陈烬。” 陈烬一听见他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啊……” 陈烬情绪失控地问他:“你为什么要爱我这样的人啊!” “对不起,”贺前内疚地抹去他的眼泪,“对不起,陈烬。” 陈烬一把挥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 “该说的人是我,是我!”他高声讲,“如果不是我招惹你,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不是这样的……”贺前试图安慰他。 陈烬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瞥见放在写字台上的牛皮纸盒,伸手将它抓了过来,掏出里面那些明信片,紧握着贺前的手腕说:“贺前,你去爱他好不好?” “在我之前,你也是有别人的。”他攥着那沓明信片,拼命对贺前说,“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一定比我正常,一定比我好,也值得你爱他。” “没有,没有别人。” 说话间,贺前试图去拿陈烬手里的明信片,却被陈烬发现了,怎么也不肯让他拿到。 陈烬回过脸来问贺前:“这些明信片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还未待贺前说话,他突然发了疯似的开始撕那些明信片,把它们统统绞成碎片,然后抬臂奋力往空中一扔。 那些被撕开了的明信卡碎片,从书房上空好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把书房里的沉寂推回到冰河纪之前。 陈烬看见那个“致”字倒映在贺前的瞳孔里,看见贺前眼底的愕然,他觉得这下贺前不会爱他了。 没有人会想要爱一个疯了的人。 陈烬把两条腿缩到胸前,攀着扶手火速站了起来,然后一下子跳了下去。 在双脚着地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往外跑,往书房外跑,往公寓外跑,拼了命地跑。 凌晨三点的公路上,陈烬赤着脚狂跑在冷硬的柏油路面上。那些过路夜车炽眼的远光大灯,好像站在黄色警示线以外围观群众的好奇目光一样,从他脸上一遍一遍地扫过去,令他再不敢睁开眼。 以后没有贺前帮他捂耳遮眼,他也许可以找块白布把自己盖起来,或者像藏在地毯深处的饼干屑一样,没有存在感地继续活下去。 在没有贺前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 跑到快要断气了的时候,陈烬忽然踩到了什么,脚底一阵钻心的痛。他的膝盖没法承受,下一秒,整个人扑倒在路边。 他摔得太重,手肘和膝盖直接磕在了路面上,在地上挣扎了好久都起不来。 就在他以为还要再躺一会才能起身的时候,忽然有人提起他的手臂,撑着他的胳膊窝,把他从地上扶着坐起来。 陈烬转过脸来,看见瘫坐在他面前,满脸大汗,张着嘴喘气的人。 他不敢相信地开口:“贺前……” 贺前把领口的两颗纽扣解开,垂着头缓了一阵,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才抬起头来看他。 “陈烬,我年纪不小了,”他微微喘息着讲,“你再跑快点,我就追不上你了。” 一听见他的话,陈烬顿时鼻酸起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 贺前把小小只的陈烬揽在怀里,直到这时身心才得以完全松懈。 他扣着陈烬的肩,握着他的腰,耳鬓摩着他的头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陈烬,做你男朋友太不容易了,不仅要会教书,还得是长跑冠军。” 陈烬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沉默了半晌,瓮声瓮气地自暴自弃:“贺前,我没救了。” “你别管我了。” 贺前无奈地摇摇头,把陈烬从他怀里拉开来,按住他的肩郑重地讲:“不可以,我拒绝。” 陈烬抿紧嘴皮看着他,肩膀一抽一嗒地耸着。 过了好一阵,才有些委屈地开口:“为什么啊?” 贺前用手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看了他一阵后,把他按回自己肩上,平静地跟他讲:“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我。” 闻言,陈烬又哽咽起来,抱紧了贺前,语无伦次地说着:“贺前,我好怕。我怕他们说你,怕他们笑你,不尊重你,对你不好。明明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他们要在背地里讨论你,为什么他们随随便便就对你做出道德批判,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样。” 贺前托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揉抚他的头皮,宽慰道:“没关系,我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好了。” 他的话说完后,陈烬忽然松开他,泪湿着脸看他,然后抱着他的脖子,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回过头来,酸着鼻子讲:“贺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不会很快就喜欢别人。” 他重新搂紧贺前,猫在他耳边讲:“我只相信你,只喜欢你。” 贺前看着天边云里的月光,拍着陈烬的背,那些碎掉的只只片片被麦芽糖陈烬给粘起来了,修补得有些怪异,不过裂隙已经没了,滴滴往下坠的不好受也神奇自愈了。 “嗯,我知道。” 那个凌晨,陈烬是被贺前背回去的。因为他不乖,所以踩到了流浪汉碎在路边的玻璃碴。 在急诊室的时候,帮他处理伤口的年长护士有着一双慈爱的眼睛,却隔着拉到鼻梁高的白色口罩时不时冷冷审视贺前。 陈烬窝在贺前的怀里,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些局促的呼吸。 拉上帘子检查身上的其他伤口时,护士压低声音,友善地问他需不需要通知警察。 陈烬透过没拉全的白色围帘,看见端坐在外面长椅上,两手平放在膝盖上的贺前。 又不是生小孩,干嘛那么紧张。 他笑了笑,跟护士说不用。 回去的时候,陈烬抱着贺前的脖子,一直亲他的发际。 贺前问他干嘛亲这么多次,陈烬回答为了弥补他被护士大声时心灵所受到的创伤。 贺前问他觉得护士的声音大还是他的声音大,陈烬亲了亲他的耳弓,歪着脸地承认他的更大些。 脚不能着地的那几天,贺前和陈烬成了世上最亲密的恋人。 陈烬去吃饭贺前背,去洗澡贺前抱,就连去上个洗手间贺前都要代步。 大多时候,贺前把陈烬放到马桶上就离开了。偶尔他也不肯走,让陈烬靠在他身上站着解决。 每当这个时候,陈烬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过头来,看见贺前往下的视线,闷闷地讲:“教授,我觉得你好像在欺负我。” “怎么会,”他碰碰陈烬的脸颊,目不转睛地说,“我这是在疼爱你。” 临近期末的那几周,贺前的课堂下依旧是门庭若市。 周五下了课后,陈烬也不急着走,就坐在第一排桌子上,晃荡着两条长腿。 有个过来自习的男生看见他坐在桌子上,随口问了他一句:“同学,你也是来问问题的吗?” “不是,”陈烬摇了摇头,“我在等我男朋友。” “噢。” 过了二十分钟,最后一个问问题的男生离开时,那个坐在座位里面的男生用笔帽戳了戳陈烬的背。 “同学,你男朋友走了。” “噢。” 低着头的陈烬把手机收了起来,从桌子上跳了下去。 “谢谢啊。” 那男生见他往讲台走去,刚想喊住他说走错方向了的时候,看见收好东西的贺前从讲台里面走了出来,迎面搂住男孩,脖子弯下去跟他碰了碰脸,然后揽着他的肩一同往外走去。 二人离开后,男生怔了一会,随即挑挑眉梢,继续写他的作业。 快到冬天了,是恋爱的季节了。 不对,一年四季都是恋爱的季节。 31 第31章 便利店里,陈烬正蹲在饼干架前,认真挑选着他要买的洋芋片口味。 他微仰着脖子,长长了的头发末梢怕冷地钻进卫衣的棉帽里,伸长的手指头点完第一排胖洋芋鼓胀胀的肚子,又开始点第二排的。 “叮—咚——”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时,从外面飘进来的干冷空气皱缩了陈烬的鼻子。 他拿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他咕哝道:“我要买原味还是番茄味啊?” 话音刚落,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两下车上锁的声音,脑海里面立即浮现出了贺前纤长灵敏的手指穿进钥匙扣的连贯动作。 贺前给出意见:“原味吧。” 陈烬抬手抓了一包原味洋芋片放进绿色的购物篮里,低头时才注意到购物篮是绿色的,贺前喜欢的绿色。 他以前从来不注意这些。 他站起来,在电话里问贺前:“你要过来了吗?” “刚找到车位停好车,现在过去找你。” “我要帮你买什么吗?” 陈烬一边说一边找到了贺前喜欢的那种白色生巧。 贺前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在短暂的通话空白后,扁声跟陈烬说:“家里的橡胶帽不够了。” 陈烬“扑哧”笑了出来,推断贺前现在肯定是站在人群当中,才会把话说得这么含蓄好笑。 他把购物篮填满了以后,便去排队买单了。 当队伍前面还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陈烬透过便利店的玻璃门,看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的贺前。 他正站在便利店前面,冬季的铂色日晕微微夸饰着他的面容,椭圆形的指甲边缘被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施力地按在手机上,泛着微微的温柔。 他就自然宽挺地站在那里,规圆矩方地撑着风衣,不矫不饰,身上也落得一种荣滋的风度。 “圆出于方,方出于矩。” 这是一次陈烬躺在床上,贺前用手指在他肚皮上轻轻画了一个圆时说过的话。 陈烬让他多画一个方,他微笑着说不用,然后慢悠悠爬上来,在蓝色的窗霾里,挺着夜色的轮廓对陈烬说: “你是方,我是圆。” “你出自世界,我出自你。” 当他把陈烬抱在怀里的时候,手指腹沿着陈烬肚皮上的那个小圆来回绕转,忠诚得宛如环绕地球的赤道,用电影画外音那样遥远清瘦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陈烬: “它是我,也是你。” “我囿于世界,囿于你。” “千千万万遍。” 贺前转过来的时候,陈烬听见身后的女生发出了很克制的轻呼声。 在那一刻,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放飞气球的心情。 很好,贺前还是很有魅力。 他没有被自己传染。 “不要去爱一个没希望的人,因为你会跟着他一起萎靡。” 这是陈烬两年前看到的一句话,到了现在,仍然铭记于心。 陈烬结完账后,店员告诉他,消费金额够了,可以免费送他一个纪念品。 陈烬低头往放纪念品的篮子里看,都是天鹅,蓝色粉色的天鹅。 天鹅不是这样子的,他心想。 “谢谢,”陈烬摇摇头,“不用了。” “叮—咚——” 自动门打开时,放下电话的贺前正好抬起头来。 便利店的垂直地势要比水平面高出三四阶,陈烬径直走到贺前面前,弯下去抱他的脖子。 贺前仰起脸接住他的吻,搂紧他的腰,把他从上面抱下来。 回到地面,陈烬矮下去,手里的环保袋还高在贺前的肩背上。 贺前接过他拎着的一大袋东西,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很容易就笑了。 “怎么对我这么好?” 陈烬从来不在公众场合亲他。 陈烬靠在他臂弯里,笑成爱情电影里仰望的样子。 “出太阳了,更喜欢你了。” 贺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满足的男人。 他弯下脸去吻陈烬的唇,又吻他的颊,觉得世界现囿于他怀里。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到停车场,把买好的零食放进后座,再乘搭电梯一起去顶楼吃午餐。 吃过午餐后,两个人准备乘坐地铁去机场。 今天是明知回国的日子。 贺前原本打算开车去,但陈烬坚持要坐地铁,原因是通往机场的地铁线最近在举办航空主题活动,正好可以满足明知这个航空迷的心愿。 明知是下午四点到的航班,现在正好两点钟。 时间尚且有余。 陈烬牵着贺前走进地铁站,像千千万万对普通的情侣一样。 你并着我,我靠着你。 地下要比地上更安静些。光线里面有种阴天介质的哑蓝调,王家卫电影里的那种蓝,镜头晃来晃去,男女主角单肩背着包初遇时的蓝。 陈烬很长一段时间没坐过地铁了,任性的理由里也有实诚的成分。 上一次他站在黄线外,差点就被那些黑洞洞的铁轨吸进去了。 陈烬跟贺前在一起时,对什么都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就连地铁站对他来说也是新鲜的。 他站着研究了一会长成柳橙汁模样的自助拍照机,拉着贺前坐了进去。 一开始的几张照片还是正常的,等陈烬主动把脸往贺前鼻梁上蹭时,帘子里的氛围便不一样了。 最后,陈烬几乎是被贺前堵进了角落里。 他抱着贺前喘气笑:“不行,再拍下去就要打码成限制级了。” 贺前把他拉起来,很正经地拉了拉他的衣摆,然后才整了整自己的领子。 地铁进站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地下风吹得贺前的风衣鼓起来,陈烬的身子缩进去,吹得他和他,变成了他们。 陈烬和贺前上了一节没什么人的车厢,离机场还有两三站的时候,整个车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地铁穿进隧道的时候,两边的窗反射成了镜子。陈烬在对面的玻璃里看见他和贺前并肩坐在一起,好像那些活在电影里面,永远不会跳出现实的主人公。 他回过神来,看见贺前正在慢慢地翻看两个人的合照,靠着他低下头去,指着上面的照片说: “你看,我跟你接吻时,原来这么纯情。” 32 第32章 明知的飞机晚点了,贺前陪了陈烬一会,便去帮他买水了。 他走后不久,抵达处的自动门打开,一大波乘客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烬睁大眼睛在里面找了一阵,终于在人群的尾巴末端看见拉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在乌压压的陌生面孔里亲近到雪亮的明知。 “明知——” 陈烬站在栏杆外跟明知挥手。 明知很快便看了过来,在发现他后,高兴地跟他招手致意。 明知一走出来,陈烬立即冲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明知被陈烬的热情折弯了腰,花了足够的力气才站稳脚,不让两个人都狼狈地摔到地上。 陈烬松开明知后,托着他的脸,像个老祖母一样左看看右瞧瞧,用他们从小学到大学都不变的语气调侃道:“可怜,伦敦的阴雨天都让你白成蜡烛了。” 明知因他的话好笑不已,见他还一直搂着自己不放,忍不住打趣他:“欸,你对我这么亲热,不怕你男朋友……” “陈烬——”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喊陈烬的名字。 明知跟着陈烬回过头去,看见一位气度文雅的男士,正拿着两瓶水朝他们走过来。 陈烬一见到他,立马松开了明知,飞快几步跳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把人给亲到眼皮飞眨。 直到男人躬下|身来浪漫地亲了亲陈烬的唇角,陈烬才舍得将他松开,转过身来看明知。 他难得记性好到还记得明知的话:“明知,你刚才说怕什么?” 明知双手环胸看着他,慢腾腾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 还怕什么吃醋啊,十号风球都吹不散麦芽糖人陈烬。 贺前腾出一只手来跟明知打招呼:“你好,明知。” 明知跟他握了握手:“你好,贺先生。” 贺前分给他一瓶水:“这是给你的水。” 明知接过水,郑重地跟他道谢。 “谢谢你,贺先生。” “不用客气。” 贺前嘴角漾起随和的笑,主动帮他拉过两个箱子。 明知又对他道了一声谢。 陈烬朝他摆手:“你怎么这么客气啊?” 明知笑了笑,他并不是在客套,而是真心感谢贺前。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笑得这么开朗的陈烬了。如果不是贺前,没有人陪在身边的陈烬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走吧。” 转身的时候,明知随意往抵达处门边瞥了一眼,蓦地愣了下。 陈烬见他不走了,觉得奇怪:“怎么了?” 明知眨了眨眼,那人又不见了,心想应该是自己看错了。 他回过头来,对着陈烬笑笑。 “没事。” 随后,贺前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在前面,陈烬和明知两个人跟在后面,像极了家长领着两个小孩回家的画面。 从地铁站出来,三人回到地下车场。 这时差不多到晚上六点了,贺前把明知的行李箱放进车尾箱,开车载着他们往订了座的餐厅开去。 在车上,和明知一起坐在后座的陈烬问他:“那你大哥跟大艺术家什么时候才从西西里回来?” 坐了十几个小时长途飞机的明知仰着脖子躺在椅背上,一只手臂枕着前额,睫毛蔫蔫地扫着下眼睑:“过年前肯定回来。”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会合啊?去海岛吹吹风晒晒太阳也好。” “别了,”明知眉梢扬了起来,“我已经吃够西餐了,现在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呼唤着中餐。” 他做了一个朝天空伸展双臂的动作,笑着说:“我爱中餐!” “那你呢。” 他收回手,转过脸来问陈烬:“还有几天出发?” 陈烬朝他摊开一只手掌。 明知伸出手去,跟他碰了碰掌。 “好好玩。” 陈烬对他挑眉:“放心。” “对了,”明知把双手枕在脑后,扭头问他,“明天你生日怎么过?” 陈烬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不是小孩子了,生日也过不出什么花样来了。我们三个明天一起吃个午饭吧。” 说着,他停下来,像电影里的绅士一样扪住胸口向明知点头强调:“中餐。” 说完,他眼睛蓬软地弯了起来,笑眯眯道:“晚餐要留给我和贺前,我们可能要……” “好了,细节就不用特意描述了。”明知挡住眼睛,“我们现在是少儿频道。” 他说完之后,车子平稳地停在了红灯前。紧接着,他透过指隙,看见陈烬攀着前座站了起来,把上身越到了前面去。 没关系,明知缓缓闭眼,在心里安慰自己,习惯就好。 吃完晚餐后,贺前和陈烬把明知送回了家。 他们在明家坐了一阵才离开,走的时候明知送他们到门口。 告别过后,明知站在门边,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很轻地缓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就让他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吧。 *** 从明知家出来,二人开车回到了陈烬的小区。 停好车后,两个人一起走在没什么人的小区里。 这时已经过九点了,十二月末晚上的冷风像只大手一样把人们用力按进了门窗里。 四季常绿的青草丛里拉起了小夜灯,每隔两三米就亮一盏,静悄悄地与晚间才会造访的花露对视着,然后彻夜彻夜地亮下去。 陈烬像窜逃的猎物一样跑得飞快,在跳上绿化带的沿边刚要走直线时,被尾随其后的贺前一把抓住直直抱了起来。 贺前一条手臂圈着他的腿,另一条穿进他的腰间,仰着脸跟他对望。 “你现在该告诉我了。” 陈烬还未从这场狩猎游戏中缓和过来,胸前的余波随着有些急促的气息蒸到了贺前脸上。 他俯着脑袋看了一会夜色下的贺前,张开手指去摸他的脸,唇角随之舒展开来。 “我就是问她们,觉得你好不好看。” “她们说好看,然后我又问你人怎么样。她们说特别好,特别稳重。” 陈烬越说越想笑:“我又问,找你当男朋友会不会年纪太大了。” “阿姨们笑说当然不会,男人就是要成熟的好,跟着我就说谢谢她们。” 他看着贺前说:“她们一边吃蛋糕一边问我为什么要谢谢她们,我说谢谢她们帮我把关,这下我可以放心跟你在一起了。” 说完,他乐呵呵地问贺前:“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既帮你解决了难题,又帮我自己找到了个好男友。” 贺前看着他,微微笑道:“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陈烬捧着他的脸,笑没了眼睛:“你是世界上最傻的人。” “嗯。” 贺前点点头,抬起眼来,看着他说:“那你这么聪明,得有点爱心,照顾我这个傻人一辈子才行。” 陈烬凑上去顶他的鼻子,龇着牙说:“想得美。” 贺前抿着笑看了他一会,靠上去蹭他的脖子,蹭得他发出奇怪且过早的声音时,他才赶紧抱住贺前的脖子笑着让他停下来。 贺前回过头来,在他的鼻尖下平缓呵气。 “陈烬,还有五天,”他看着陈烬说,“可别再让我的心情遭遇滑铁卢了。” “不会的,”陈烬抵着他的前额回答,“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罚你一辈子不理我吧。” 贺前抻了抻嘴角:“也不知是在罚你还是罚我。” 说完,他把陈烬放了下来,抓起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陈烬跟在他身后,好笑地问他:“走这么快干嘛呀?” 贺前头也不回,话语里喊出了夏令营童子军领队的气势。 “快点收好东西,快点回我家,快点跟我去探险!” 话落,他居然拉着陈烬跑了起来。 陈烬在后面乐得不行,他又何曾见过贺前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呢,虽然有些许意外,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他幼稚,反而感受到了他真真实实的全部。 真诚往往是最明确最动人心的,虽然偶尔显得笨拙,却更有实在感,就像贺前奔跑时跳扬起来的衣摆,陈烬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抓住。 贺前拉着陈烬跑得很快,在经过最后一个拐角,马上就要到陈烬家的时候,他看见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士迎面步行而来。 而就在那位女士抬起头来的瞬间,他的手里蓦地一空。 陈烬的手从他掌心里滑了出去。 贺前以为是自己跑得太快了,停下了脚步,笑着回过头来,却看见怔滞在原地的陈烬。 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贺前身上,两片嘴唇轻轻嚅动,喊出了一个极其飘忽,却又最有分量的称谓。 “妈妈。” 33 第33章 “陈烬,比起你爸爸,我现在更不想看见的人是你。” “你的脸,你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自己只是一台生子机器。” “把所有的热爱和信任都交付出去,却换来了这样全是欺骗的人生,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我不会再爱你了。” 这些话,是章之微两年前离开时留给陈烬的。 过去了这么久,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事实是,他从来没有将它们忘记,反而把它们全部刻在了脑海里,然后在每一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在床上被这些决绝的话折磨得死去活来。 两年过去了,章之微依旧是那么美,在她脸上几乎找不到半分岁月的痕迹。 在陈烬心里,她一直都很美。 只是她外观上也有了明显的不同,整个人更加细瘦了,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毛衣长裙,露出纤瘦骨感的四肢,在冷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从前及腰的栗色长发被剪到齐肩,眼神也和陈烬印象中不太一样了。 陈烬正茫然着该如何面对她时,她却对陈烬抿起了浅浅的笑,像从前那样朝他招了招手,轻声地呼唤他。 “陈烬,过来。” 在那一瞬间,陈烬感觉自己的下颌跟着喉咙一下子与上颌分离了,胸中涌起了一种既想哽咽又想笑的奇怪感觉。 “陈烬,过来。” 章之微又唤了他一声。 陈烬放在背后的那只手默默揪紧了卫衣的下摆,另一只手最后几根手指的指甲用力地掖过手掌心。 陈烬几乎是没有意识的就走到了章之微面前,直到章之微伸手触摸他的脸,他才倏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过了贺前,来到了章之微面前。 “你高了,也瘦了。” 章之微的手指跟陈烬记忆中一样柔软。 “怎么,”章之微见他一直耷拉着脑袋,觉得有些好笑,“太久没见妈妈了,忘记妈妈了吗?” “没有!”陈烬猛地抬起头来,又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稍微放轻了语气,“没有。” 章之微帮他拢了拢刘海,笑说:“那怎么不叫妈妈?” 陈烬鼓足了勇气才敢抬眼直视她,咬了咬唇,很小声地喊道:“妈妈。” 章之微看起来有些高兴,温柔地抚着他的脸,莞尔道:“乖。” 说完,她的视线忽而从陈烬脸上挪开,越过他的肩廓,移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贺前身上。 她只看了一眼,便把视线转了回来,一边轻轻帮陈烬正衣领,一边展颜问他:“是那位先生送你回来的吗?” 陈烬没敢看她,垂下眸去,木木地点了点头。 章之微轻声问他:“人家送你回家,你要跟人家说什么呢?” 陈烬含着唇答:“说谢谢。” 闻言,章之微满意地抿起嘴角,把陈烬推转过身。 陈烬回过身来,抬起眼去看贺前,发现贺前正一直静静注视着他。 他看着贺前那双眼睛,却突然像哑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前的表情,他居然全都能读懂。 就在他怔怔地与贺前对望了许久,忍不住要喊出他名字的时候,章之微从背后扶住了他的手臂,靠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轻淡自然却又不可置否的语气对贺前说:“先生,谢谢你送陈烬回家。” “时间很晚了,”她淡淡笑道,“请回去吧。” 贺前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又回到了陈烬的眼里。 没等陈烬开口,章之微便挽起他的手,带着他转身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进门以后,灯亮起来的时候,陈烬才发现家里面焕然一新,屋里的角角落落都已收拾整齐,让他有一瞬的错觉自己回到了从前的时候。 章之微拍拍他的肩:“你先去坐会,我帮你去热牛奶。” 说完,她往流理台走过去。陈烬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往阳台走去。 陈烬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走到外面去,隔着栏杆从二楼往下看,发现贺前已经走了。 他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没在楼下傻等。 陈烬从外面回来时,章之微正好端着牛奶走到客厅。 他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一样心虚地定在阳台门边,连抬眼看章之微都不敢。 章之微却像是没看到,只轻轻唤他过去。 陈烬走到沙发边上,在章之微身旁坐下。 “这两天降温了,你要多穿点,”章之微把牛奶杯放到他手上,揽着他的肩膀说,“先喝点热牛奶暖暖身子。” 陈烬端起牛奶喝了一口,下意识抿了抿唇。 没有放黑糖。 他都快被贺前每次都往牛奶里加黑糖这个奇怪的习惯给迷惑住了,以为全世界的热牛奶里面都有黑糖。 陈烬感到腹腔里有种很生冷的不舒适感,喝了小半杯便放下了。 “不喝了吗?”章之微摸着他的头问。 陈烬摇摇头:“喝不下了。” 说完,他莫名感到愧疚,不自觉地开口:“对不起,妈妈。” “傻孩子,”章之微笑了笑,“喝不完就算了,没必要道歉。” “非要道歉的话,”她的眼睫毛在灯光的辉映下微微颤着,淡淡说道,“也是妈妈跟你说对不起。” “妈妈……” 陈烬抬起头来看她,声音里透着不自知的干涩。 “陈烬,”章之微括着他的两耳,很温柔地摸他的脸,看了他一会后,充满歉意地开口,“妈妈错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就是你,妈妈当时却没想明白这一点,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你身上。你那时还那么小,妈妈就这样把你扔下,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 陈烬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妈妈你没有错……” 章之微眼圈泛起了微红,把他揽进怀里,顺着他的肩轻抚道:“对不起,陈烬,妈妈不应该错过你的成人礼,不应该让你这两年自己孤零零的。” 陈烬靠在章之微怀里,闻着他最为熟悉的茉莉花香气,枕着他最为依赖的母系温床,那些往日不好的回忆在此刻皆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章之微回来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谁也不要的小孩了。 他抱紧了章之微:“妈妈,我好想你。” “妈妈知道,妈妈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 良久,两人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陈烬一直抱着章之微没敢松开,生怕一松手她就好像梦里那样消失不见了。 章之微见他长大了反而更像小孩子了,不免有些好笑,拍着他的手臂说:“怎么这么依赖妈妈,你以前不是很酷的吗?妈妈走的时候你可是连滴眼泪都没有呢。” 陈烬正要说不是那样的时候,章之微在他头顶上出声了:“在那个男人面前你也是这样吗?” 陈烬一听,立时从她怀里坐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他原以为章之微会很生气,就像两年前那样冷漠地看着他。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章之微看上去很平静,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严厉,反而还带着一丝笑意。 毕竟,章之微从来都不是一个严厉的母亲。 “傻孩子,”章之微拍拍他慌张的脸颊,对他说,“你以为妈妈真的看不出来吗?” 说着,她轻笑了一声,自解自嘲道,“以前看不出来,现在一眼就看出来了。” “妈妈,我……” 陈烬不知道该怎么跟章之微解释,她当了二十年的同妻,她儿子现在又成了同性恋,他无法确定章之微是否能接受这种事实。 “你不用那么紧张,”章之微握住他两只手说,“妈妈理解你。” “当初妈妈负气离开你,你爸爸又躲到了国外,把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这些年你独自一个人过,身边没有爸爸妈妈的陪伴,难免会觉得寂寞孤独,会想找到点安慰。” “你年纪还这么小,又没有什么恋爱经验,自然分不清什么是感动什么是感情,遇见一个比你年纪大那么多的男人,稍微对你好点,一时想不明白跟他在一起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陈烬心里面想,不是这样的。 章之微气定神闲地往下说:“不过,我看那个男人慈眉善目的,应该对你也挺好的。说起来,妈妈还得感谢人家陪着你呢。” “妈妈……” 陈烬抬起头来,张嘴要说点什么时,被章之微温和地打断了。 “不过,现在妈妈已经回来了,我们不要麻烦人家了好吗?” 她握着陈烬的两只手稍微用了点力气,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陈烬,一言一语道:“妈妈会陪着你,帮助你回到人生的正轨上来的。” 然后,她露出了最温柔最美丽的笑容,像从前教导陈烬那样轻轻地说一句:“妈妈很爱你,你千万不要让妈妈难过噢。” 陈烬看着章之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要说出的话像根苹果梗一样哽在喉咙间,永永远远烂在了那里。 34 第34章 “你还好吗?” “我没事。” “生日快乐。” 三天来,陈烬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只要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打开贺前发给他的信息看。 生日那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榨汁机的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光着脚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见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早餐的章之微。 他愣了愣,眼睛未能完全睁开,眼前都是虚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直到章之微转过身来,把榨好的香蕉牛油果奶昔放在吧台上,撑着腰对他说“你应该穿了鞋子再出来哦”时,陈烬才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不是梦,是真的。 章之微回来了,他最爱的妈妈回来了。 陈烬人是清醒了,反射弧却还睡着。当章之微走到他面前时,他居然自动抬高了双臂,没有等来记忆里面的有力臂膀,也没能在被抱回卧室的途中靠在厚实的肩上再眯一会,只是被章之微像调试日本娃娃一样,把他沿轴转了个身,在他肩后轻推一把。 “快去,穿鞋刷牙洗脸。” 陈烬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坐在床上,静静地看了自己的拖鞋很久。 “陈烬,穿鞋子。” 贺前每次都是这样说,偶尔会在后面加个“拜托。” “陈烬,穿鞋子,拜托。” 最喜欢贺前跟自己说“拜托”时的语气,小小的郁闷,大大的包容。 “陈烬,不要吓我,拜托。” “陈烬,不要发出怪声音,拜托。” 明知来了以后,居然比他还要安静。 真是,他还指望明知来调节气氛的呢。 闭眼许愿的时候,陈烬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块空心蛋糕,外表点缀着很漂亮的奶油花,但用勺子一挖,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最后,他在黑暗中越想越空虚,越等越想哭,自己催赶着自己许了两个愿望。 希望他的妈妈永远开心。 希望贺前长命百岁,福安常伴。 后面的两天,他觉得不能老是呆在屋里,一安静下来就忍不住乱想,便在外面四处乱逛。 那天他糊里糊涂地逛回了学校,居然看见从办公室楼里走出来的贺前。 他忙不迭躲到了一棵树下,心虚地藏在树后面偷偷观望远处跟别人说话的贺前。 贺前站在阶梯前,整个人浸润在回温的舒适气候里面,边边角角都捎着随和的学究气质,在别人讲话时脸上永远是一副耐心聆听的表情,对方讲完后才不徐不疾地提出他的见解。 两个人的话题结束后,对方跟贺前握手告别。贺前伸出手时,手腕从衣袖中滑出一截,露出陈烬送他的那个儿童手环。 手表戴左边,手环戴右边,这样他等于把两个陈烬拴在手上了。 这是陈烬帮他戴上时说过的话。 握手过后,贺前便与对方告别了,几步下了阶梯,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半段路,忽然间回过头来,把陈烬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他发现了,赶紧往树后面躲。 直到看见他回头张望了几眼,失神地站了少时,又继续往停车场走去,陈烬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陈烬站在树下安静地等待着,没过一会,贺前的车便出现在他的视野内,很快又消失了。 陈烬低下头去,木然地看着那些由枝枝叶叶组成的不规则树影,发现中间正好有一小块被筛落下来的矩形的日光。他用脚轻轻踩了下去,那块矩形日光立即切到了他的黑色跑鞋上,成了一枚放大镜,把他鞋面沾上的粉尘照得一清二楚。 陈烬在视线模糊的那一刻摇了摇头。 看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酷,敢进敢退也只有在说的时候才是容易的。 晚上,章之微在跟他道过晚安后,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在他面前站了一会,轻柔地抚摸他的脸,微笑着跟他讲:“妈妈不希望看到你这么没精神哦。” “你能答应妈妈好好的吗?” 在章之微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陈烬便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不置可否下去了。 “好的,妈妈。” *** 厨房里,贺前正环着胸站在电热水壶面前,等待着水被烧开。 当电热水壶里哗哗的水跳噪声响起来时,他心里倏然感到一阵很轻的宽慰。 这个公寓太安静了,他需要些声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贺前心不在焉地站了一会,视线忽然从往上冒的水蒸气转移到了后面瓷砖墙上贴着的卡通贴纸。 一张四人小餐桌,两个黏在一起的公仔。 “教授,你是要跟我做朋友吗?” “那你不应该坐在我的对面。” “坐在我对面的,比我年长的人,我把他视为我的长辈。而你既然选择了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和你便是平等的。所以你应该坐在我的身边,而不是我的对面。” “贺前,坐到我的身边来。” 他怕是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像陈烬一样如此追求平等的人了。 还记得,有一次两个人出去吃饭,在路上闹了点别扭。 陈烬一进门就抢先在座位上坐下,他跟在后面,本来想像平时一样跟陈烬坐在一起,却看见他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表情,只好坐到了他的对面去。 从点菜到上菜,陈烬都没有跟他说话。直到他饿得不行,准备动刀叉时,陈烬突然出声了。 陈烬有些凶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板着脸问他:“你是要当我的长辈吗?” “需要我喊你叔叔吗?” 他一听,立即察觉到这是和平的讯号,马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当他在陈烬的身边坐下时,才发现这段平等的距离是如此的可爱。 他和陈烬肩挨着肩坐,温度皮骨柔软地依在一起,所有的别扭在顷刻间骤然消失了。 陈烬甚至和他分享了自己的牛小排,也接受了他的烤鲱鱼,尽管他在回到家以后才愿意跟自己说第三句话。 他活了三十几年,遇到过这么多人,陈烬是最有趣,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当你觉得他还是小孩子时,他又表现得比很多较他年长的成年人还要有远见;当你想起他已经二十岁了的时候,他却常常脆弱得仿佛刚刚降生的婴儿,让人感觉随时都会失去他。 随着电热壶蒸汽开关“嗒”的一声弹起,贺前恍然回过神来,刚把手放到防烫手柄上时,心里蓦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厨房门边的陈烬。 陈烬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在他看过来后,对着他往上抿了抿唇。 “贺前……” 贺前站在原地,放在手柄的手也没拿下来,就这样定定地看了他一阵,问了他一句很稀里糊涂的话。 “你怎么回来了?” 陈烬对着他笑了笑,看着他说:“想你了。” 说完,他微微敞开双臂,有些稚气地对贺前讲:“贺前,抱抱我吧。” 贺前把手收了回来,朝着他慢慢走了过去。走到他面前时,低头与他对视了一阵,才把手臂伸进他的胳膊间,轻轻地揽住他,最后再一点、一点地收紧力度。 35 第35章 卧室里,陈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天黑了。 夜幕将最深的黧黑色笼在了卧室里,不开灯的屋内居然比屋外还要暗。 听着床头的台式闹钟在有条不紊地倒数读秒,陈烬心里忽而生起一阵不见五指的低迷。 “你醒了?” 贺前摸着他的头发说:“你精神看上去好差,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陈烬在贺前怀里动了动,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换了一个拥抱他的姿势。 他不打算回答贺前这个问题。 贺前手朝下覆着他的半边脸,手心裹着他的耳朵,手指贴着他的脸,现在他整个人都是暖的。 陈烬问他:“几点了?” 贺前扭头看了看闹钟:“八点。” 陈烬搂紧了贺前。 贺前环着他问:“陈烬,你不开心是不是?” 陈烬把脸全埋进他的衣服里,过了一阵,哑着声音回答:“贺前,我好痛苦。” 贺前平视对面被刷得很平整的墙壁:“因为我吗?” “因为我自己。” “贺前,送我回家吧。” “好。” 晚上九点多钟,贺前驾着车开进了陈烬住的小区,在他家附近的过道边停好了车。 车子熄火以后,他伸手解开了安全带,下意识转身往副座倾过去。 陈烬在看见他把手臂伸过来时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不,贺前,不可以了。” 贺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陈烬低着头,两边嘴角难过地向下咬:“贺前,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失神地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我们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牵手,拥抱,每天亲吻对方好多好多遍,也不可以再想念彼此了。” 贺前看着他缩起来的小小的肩骨,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有些黯然地收回了手,明知故问地问他:“那拉美还去吗?” 一个问题之后又是另一个问题。 “还去雨林探险吗?” “还去看短吻鳄吃蝴蝶吗?” “贺前,不去了,”陈烬轻声打断了他,“真的不去了。” 他抬起头来,眨着无光的双目,黯淡憔悴地看着贺前说:“贺前,我祝福你长命百岁,福安常伴。你会有一个更正确更美好的人生,会加倍幸福与健康。” 他摇摇头:“以后真的要聪明一点,不要再遇到像我一样不守信用,不正经的人了。” 说完,陈烬对他最后一次笑了笑。 “贺前,我祝福你,永永远远,千遍万遍。” 随后,他推开门下车,迈着步子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在陈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后,贺前驾车离开了。 他从小区里出来,平静地驾驶在这条他曾经很是陌生,到后来每一段斑马线,每一棵树的位置都牢牢记在脑里的街道。一路上,脸上的神情和外面的行人并没有过多的差别。 最后,在穿过两个红绿灯后,他缓缓地将车靠边停下,在经过一段不算长的无知觉走神后,把脸埋进了方向盘里,陷入经久漫长的沉默当中。 陈烬进门的时候,章之微正站在玄关等他。 他像初来乍到似的木木站在门边,不知道自己先换鞋还是先放钥匙好。 章之微徐徐走到他面前,拿走他抓在手里的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台上,转过身来,用手擦去他前额的冷汗,捧住他的脸,抚揉着他的两颊轻声讲:“没事的陈烬,会好起来的。” 陈烬再也忍不住了,抱住她哭了起来。 章之微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耐心地安慰他:“没事的,相信妈妈,一切都会好的。” 陈烬紧紧抱着她,靠在她肩上失声地哽咽着,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在陈烬的抽搐渐渐平复下来时,章之微称心地拍拍他的头,挨着他的耳朵说:“好孩子,妈妈爱你。” ***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陈烬就起床了。 他快速地漱口洗脸,为了不吵醒章之微,打开门时刻意放轻了动作。 他抵达机场的时候,里面的值机柜员才刚刚出来。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把自己混在人群里面,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从外面推着一个大行李箱走进来的贺前。 他周身上下都裹挟着外面风霾的灰沉阴冷,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黑眼圈也有些重,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起得太早。 陈烬猜是前者,贺前从来就不是那种因为起早就会精神不佳的人。 陈烬在贺前经过时,抬手把帽檐往下压。 在办完行李托运之后,贺前没有直接出境通关,而是走到了等待区,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陈烬就坐在一个离他较远的很不显眼的角落里。 看着贺前第一次不够军正的肩角,陈烬无力地垂了垂眼。 贺前真是全世界最不会学乖的人,到了这时居然还在等自己。 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贺前真的不该把它浪费在他身上。 大概过了半个钟,陈烬看见值机屏幕上切换到了航班停止值机的页面。 他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登机了,贺前再不进去可能就赶不及了。 可贺前还是一副静止不动的样子。 陈烬用指关节抵住唇,无比煎熬地望着贺前的背影。 终于,漫长的十分钟过去后,贺前扶着双膝站了起来,径直朝出境口走去。 在贺前从自己眼里彻底不见的那个瞬间,陈烬把帽檐往下扣,彻底遮住了他的脸。 直到确认航班已正常起飞,陈烬才拖着两条腿从机场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知觉地走在路上,途中上了一台计程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随口报了一个地址。 等到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贺前的公寓门前。 贺前家的钥匙他已经还了,他来了也没有意义。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就在突然间,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疲惫到不行了,连路也走不动了,沿着门滑了下来,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他单手拄着额角,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白墙壁上一团已经黑到发霉的污渍。 雪白中的一滴黑,扎眼得不行。 他记得贺前告诉过他,他进门出门绝不能抬眼看这一块,一看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难以容忍。 这是贺前说过语气最重的一个词了。 陈烬想,他在贺前心里,要排在难以容忍的污渍前面了。 一次次的耐心与包容被消磨殆尽,一次次的期待与希冀被辜负,一次次的落空,一次次的失望,他简直比发霉发黑的污渍还要面目全非。 陈烬坐久了,蓦然觉得有些冷,不自觉把手往外套里面藏,却隔着外套内衬摸到了件边角硌人的东西。 他有些迷茫地拉开了内衬的口袋链,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对折起来的明信片。 这件外套是他昨天回贺前家时穿的,贺前应该是在他脱下外套后没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 明信片早被陈烬当初情绪失控时撕成了零碎,贺前居然又重新把它给粘起来了。 陈烬看着它,就像看着贺前,可怜的贺前。 他无力地闭眼片刻,随后再睁开,缓慢地打开了明信片。 在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一下子皱紧了眉,视野在顷刻朦糊成了一片。 “致陈烬,” “爱你如昔,朝云暮里。” “千千万万遍。” 从贺前家出来,陈烬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他像抹孤魂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太阳越猛他越觉得冷,行经的林林总总在白天下闪晃成了视觉暂留;两条腿就像挂了两桶满溢的水,重得直往下坠。 在经过一间花店的时候,陈烬停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他从花店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束用白皮纸包起来的细叶尤加利,仰头看着天上的降雨云系,脑海里面不断重复着花店主在包花时跟他的对话。 “先生的另一半真幸福呢。” “什,什么意思?” “尤加利的花语是恩赐,把它送给另一半,寓意对方是上天恩赐给自己的终生伴侣。先生的爱人收到尤加利,一定能感受到你对她至深的爱的。” 他看着那些越来越厚的灰重云围,突然张开嘴没有声息地大笑起来,笑到意识脱落,笑到五官错位,笑到两边肩失控地剧烈晃动,笑到世界像土石流一样从他眼里轰隆崩塌。 下午,刚过了一点。 明知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外面突然间狂风乱作,掀得屋里的门窗来回乱撞。 他吓了一跳,赶紧跳下来去关门关窗。 外面的天好像一下子就灰了下来,空中凝结起来的可怖乌云厚盖得密不透风。 明知刚在大风中奋力关上最后一扇窗,外面立即下起了倾盆大雨。 屋外强风翻动着乌云,雨水梆梆梆地直打在窗上,在屋里形成了一种甚是吓人的动静。 明知撑着腰喘气,过了一会,刚缓过劲来,突然听见大门被人敲得嘭嘭直响。 那敲门声又急又重,好像谁被困在了生死线上,正凄厉绝望地渴望求救。 明知快步跑到了大门边,往猫眼里一看,面色瞬时变了,赶紧打开了门。 他一打开门,被风雨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的陈烬立时倒在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肩胡乱地喊他的名字:“明知,明知——” 明知被他吓坏了,急忙问他:“怎么啦?怎么啦陈烬?” “明知,贺前走了,他走了!” 陈烬紧紧抱着他,在他肩上抽搐地痛哭道:“我让他失望了,让他难过了,他不会再理我了。” 他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痉挛着直哽:“他爱我,他爱我……” “他把我当作人生的另一半,他这么爱我,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他。” “我把他扔下了,我把他扔下了……” 倏然间,外面的风势一下子变大了,巨大的压强使得大门猛地合了上去,发出“嘣”的一声巨响。 那一声巨响,就像是摄影师食指按下快门的瞬间,永永远远记录下了陈烬令人心碎的哭颤声。 “明知,我永远,永远失去贺前了。” 36 第36章 今年的旧历新年是在情人节,大家都说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日子。 合家团圆,情人美满,这是不期而遇的幸运日。 离过年不到十天了,南方的天气却仿佛回到了夏季,人们出出入入都换上了清透的单衣,甚至有些年轻人还穿回了短袖。 “陈烬,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啊。” “天气这么热,你怎么穿个高领毛衣。” “我觉得有些冷。” “你是生病了吗,需要陪你去医生吗?” “不用了,妈妈,我很好。” “我前几天收拾你房间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童军绳,别告诉妈妈你还想过夏令营哦。” “我确实挺想的,只是夏令营不肯收我了呢。” “对了,你房间里的干叶子,我都清理了。” 那不是干叶子,那是我的尤加利。 “今天阳光挺好的,妈妈。” “你可以不去福音广场了吗?” “下午宋阿姨会来我们家喝茶,她女儿也会过来,你可以待在家里陪妈妈一起接待客人吗?” “好的,妈妈。” *** 晚上七点,明知准时到达陈烬家。 章之微帮他开的门。 “晚上好,章阿姨。” “晚上好,明知。” 章之微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讲:“陈烬在他浴室里洗澡,很快就出来了。” “不急,烟花大会八点才开始。” 明知在客厅坐下后,章之微端了一杯水给他。 “谢谢章阿姨。” 明知放下水杯,转过去问章之微:“阿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希港呢?” “我就不去了,”章之微轻轻摇头,“你们好好玩。” 说完,她跟明知打了个招呼,便回到流理台拆卸今天新送到的玫瑰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陈烬还没有从房里出来。明知觉得有些纳闷,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吧台边。 “阿姨,陈烬进去多久了?” 章之微一边剪着玫瑰的茎叶,一边回答他:“我们六点半吃完晚餐,帮我收拾完他就进房洗澡了。” 话落,她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有些意外地讲:“都七点半了啊,这孩子怎么洗了那么久的澡。” 明知一听,呼吸顷刻间抑住了。 他快步冲到陈烬房里,发现浴室门被锁了后,便抬手用力捶打,高声喊陈烬的名字。 “陈烬,陈烬!” 章之微被他吓了一跳,忙从外面跟进来,慌张地问:“怎么了?” 明知拍门拍到手红都没有人应,回过头来,喘着气跟章之微说:“阿姨,你退后。” 章之微看他的神色,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赶紧往后躲开。 章之微躲开后,明知单手扣腕,撑着肘直接朝门边撞去。 撞门的声音就像心脏起搏。 一下、两下、三下。 明知撞开门的那一刻,在看到眼前的场景时,有那么几秒钟,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在那十分短暂的时隙里,好像全世界的声音都停止运转了。 浴室里面弥散着一种紧贴心房的阴凉感,深棕色的木质地板成了贫瘠无垠的荒野,中间盛放着一朵夺目的骇丽之花,花托是纯白色的浴缸,花瓣是殷红色的血水,花蕊是无声无息沉在里面的陈烬。 章之微的尖叫打破了一切的寂静。 医院的走廊里,所有人都纷纷躲开了失速推过来的救护床。 明知紧紧抓着陈烬空枯了的手,耗尽心力地喊他的名字。 “陈烬,你要挺住,你一定要醒过来。” “陈烬,你不可以有事。” “贺前,贺前他回来了。他在等你,他在等你去找他!” “陈烬,你听见了没有,贺前在等你,他在等你——” 救护床上,已经休克了的陈烬没有生气地躺在上面,衣服渗落下来的血水在底下的白色床罩上留下了不可弥补的痕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弹簧松了的木头娃娃,四肢跟着滚轮坠呀晃的,灯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闪换过去,亮起来时不见希望,暗下去后行之将死。 随着两扇门的沉沉合上,明知被挡在了手术室外。 晚上八点钟,希伯来港的烟火准点升起。紫蓝色的晚空之上,树枝状的花火粲然绽放,四处光怪陆离,乱花迷眼,令人分不清楚是昼是夜。 在只听见轰隆声而看不见烟花的医院上空,这声音听起来居然像是有外星飞船藏匿在厚厚的云层里面,惹得不停有病友从窗户里探出头去,欣羡海港另一端的热闹。 在经过数小时的抢救后,为陈烬做手术的医生从手术室里面出来了。 他走到章之微和明知面前,摘下口罩跟他们点了点头,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人抢救回来了,但由于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心脑功能受到影响,还需要在加护病房接受观察一段时间。 听到这个消息,因这几个小时的提心吊胆而耗尽了全身气力的章之微险些没能站稳倒下去,幸得明知在旁及时扶了她一把。 医生站在旁边等了片刻,直到章之微的情绪稍微得到好转,他才再次出声。 “章女士。” 陈烬被送进的是陈家旗下的医院,以前他们称呼章之微为陈太太,现在他们称呼她为章女士。 医生说话时的语调平缓沉静,言辞间停顿得当,不刻意地把事实难以接受的程度降到了最低。 “我们在为令郎手术时,发现令郎四肢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创伤,基本都是用刀片等利器划的。另外,令郎脖子上也有明显的深色勒痕,应该是近期尝试过用绳子上吊或者想徒手勒死自己……” 听着医生的陈述,章之微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医生的声音正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她与陈烬之间的一些对话。 “…………” “陈烬,你最近是要学当木工吗?房间的地板上好多木屑和墙灰呢。” “对不起妈妈,我会把它们清理干净的。” “…………” “天气这么热,你怎么穿个高领毛衣。” “我觉得有些冷。” “你是生病了吗,需要陪你去医生吗?” “不用了,妈妈,我很好。” “我前几天收拾你房间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童军绳,别告诉妈妈你还想过夏令营哦。” “我确实挺想的,只是夏令营不肯收我了呢。” “…………” 章之微越想越觉得全身刺骨冰凉,仿佛有人将周围的冷气一下子调到了最低,令她忍不住抱紧了双臂。 “从令郎身上的伤口新旧程度来看,自残以及轻生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想请问一下,令郎是否有抑郁症病史呢?” 章之微错愕地抬起头来:“什么?” 医生不确定她是没听清还是没反应过来,只好再重复一遍。 “请问令郎是否患了抑郁症呢?” 章之微脸上的愕然更加明显了,就在她张嘴想要回答没有的时候,明知在旁边开口了。 “是的。” 话音一落,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章之微转过脸来,怔怔地看着明知。 “明知……” 明知很轻地点了下头,开口道:“陈烬大概是在一年多以前确诊了重度抑郁症,是我陪他去的心理诊所。他的心理医师说他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告诉我一定要督促他按时吃药和复诊,以及时时刻刻关注他的精神状况。” “有段时间他的状态好了很多,医师跟我说,他的症状已经缓减为中度,照着良好的趋势发展,他说不定很快会减为轻度,甚至有可能恢复心理健康。” “只不过,”言语间,明知拧了拧眉,“前段时间他的精神状况又跌回了谷底。心理医师为他换了新药,但他一粒都没吃,全都冲进马桶了。” “近一个月来,陈烬已经不下十次在我面前精神崩溃了。每次一发病,他就抱住头趴在地上抽搐痛哭。他跟我哭着说他让所有人都难过,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谁也挽不回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说他根本不配活着。” 章之微在一旁听着,脑海里面回想起平日里跟她说说笑笑的陈烬,眼泪没有意识地直往下掉。 “今晚的事情是我疏忽了,”明知捏紧额角,自责道,“如果我早点反应过来,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医生听明白了,语重心长地叹息道:“没有关系,虽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但好歹人救回来了。小陈先生还年轻,以后好好调理身体,加强心理治疗,相信很快就能康复的。” 明知点了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随后便走开了。 没过一会儿,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陈烬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 明知跟章之微尾随着护士,直到他们把陈烬推进了加护病房。 明知站在病房外面,隔着透明的玻璃,看见医用氧气面罩几乎把陈烬整张脸都吸了进去,好像把他所有的生命容量都给抽走了。他的身边环绕着各种冷冰冰的医疗仪器,而他没有声息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是那么弱小和无助。 旁边那台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显示的波状图形,是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凭证。 看着这样的陈烬,明知心里忽然涌起了深深的懊悔。陈烬发生事情的时候,他永远都帮不上忙,不管是他趴在地上,还是躺在里面的时候。 他站了一阵,转过身来,看见章之微正精神虚脱地坐在病房旁边的长椅上。 明知走回到长椅边,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阿姨,你先回家休息吧,我留在这里看着陈烬就好。” 章之微摇了摇头。 明知也知道是劝不动她的,便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章之微开口了,声音轻得令人想起在半空中飘的羽毛。 “明知,刚才你说的事情,我一件都不知道呢。” “我没有发现陈烬的情绪低落,也没有留意到他的伤口。” 她一向平直的肩骨线条折了下去:“我居然,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阿姨,不单止你,我也是。” 明知抬头看着顶上的天花板,轻声道:“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真正的陈烬。” “我跟陈烬小学就认识了。”他无意识地交扣着两根拇指,语气平淡道,“这么多年来,身边的同学,朋友,包括刚刚认识的人,没有谁是不喜欢陈烬的。” “陈烬就是那种永远能给别人带来欢笑的人,开朗、热情,天生乐天派,照顾每一个人的感受,从来不会让别人感到尴尬。” “我曾经还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 明知扯扯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不难过呢,又不是什么神仙。他心里藏着的难受比我们都要多,只是他好像开朗久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表现难过了。” 明知抽了抽鼻子,转过去看章之微。 “阿姨,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 章之微迟缓地偏过脸来。 “你当初离开的时候,如果陈烬求你留下来,你还会那么走得那么坚决吗?” 章之微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瞳孔里面泛起一阵哀哀的凄迷,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可思议的是陈烬的难过,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看不出来陈烬的难过。 看到章之微的表情,明知已明白了个大概,叹口气说:“他就是那样的人,明明很想让你留下来,却什么都不说,装作一副很洒脱很没所谓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在乎。” 他眨了下眼睛,很平静地讲:“只有贺先生知道陈烬在乎。” 章之微沉落的眼珠跟着明知的话浮了起来。 “他懂陈烬想要什么。” “我其实无意为贺先生说好话,”明知对她说,“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贺先生让陈烬变快乐了,让他整个人都积极起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陈烬的心理医师告诉我,陈烬的状态好了很多,面对治疗也没那么消极了。” 听到这里,沉默良久的章之微蓦然出声:“陈烬他,很喜欢那个男人吗?” 明知犹豫了一瞬,看着章之微问:“阿姨想要听我说真话吗?” 章之微点了点头。 “很喜欢,”明知平和地告诉她,“陈烬非常喜欢贺先生。” 章之微的双眉在明知话语结束的时候蹙了起来。 “只不过,”明知停顿着,又道,“相比贺先生,他更爱的是你。” 章之微眉间的皱凛又在那一瞬间化开了。 “为了不让你伤心,他只好跟贺先生分手,让贺先生难过,让他自己难过。” 听着明知的话,章之微倏忽间泪湿了眼。在一片蒙眬的雾影之中,她眼前浮现起了陈烬一周岁生日宴上的情景。 那时她坐在陈烬的身后,双手合拢着陈烬的两只小手,和他一起在点着蜡烛的蛋糕前闭眼许愿。 那个时候,因着陈尹为的社会地位,上门的访客都送上了甚是大气的祝福。 而她,作为一个母亲,只许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心愿。 希望陈烬能永远当一个健康快乐的小孩。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所做的事是为了陈烬好。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离自己当母亲的初心越来越远了。 待章之微的情绪稍微平复后,明知出声询问她的意见。 “阿姨,我可以用陈烬的手机打通电话给贺先生吗?我觉得,陈烬这个时候很需要贺先生。” 章之微垂着脸摇了摇头。 明知以为她说不可以,心里刚涌上一阵疲惫感时,听见章之微抽噎着发声:“没有了。” “联系方式,”她摇着头,低泣道,“照片,简讯,统统都没了。” “陈烬在我面前亲手把它们删光的。” 说完,她再次陷入了无以复加的后悔当中,捂住脸哭了起来。 明知看着深深自责的章之微,惋惜地叹了一声。 “没关系,阿姨,”他拍拍章之微的肩,安慰道,“我们一起陪着陈烬,他会康复起来的。” 那一晚,希伯来港的烟花几乎点亮了城市的整片上空。它比晴天更切肤,比雨天更甜湿,上升时璨如流星,散落时既慢又美,使得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为它驻步停留,既因它的触手可及出神恍惚,又为它的不可捉摸失落伤感。 坐在河边的人轻叹:“太像爱情了。” 几天后,陈烬被推回了普通病房。 37 第37章 陈烬醒过来的时候,因病房里的光线过于充足,有一瞬间错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天堂。 但他很快又清醒了过来,天堂应该没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眨了下眼睛,世界突然又黑了。 末日了吗? 不,是有只手盖在了他的眼皮上。 有人在他的头顶上说话:“猜猜我是谁?” 陈烬舔了舔干燥的唇,出声道:“你是套着黄色毛衣假扮人类的柚子大侠。” “服了你了。” 明知笑出了声,把手从他眼睛上拿开,让他重回光明的世界。 “在病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扶你起来坐会好吗?”明知问他。 他动了下脖子。 明知撑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明知扶陈烬坐起来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捣鼓了一阵,等到再转回来时,怀里神奇地多出了一束颜色淡雅的尤加利叶。 他把尤加利递到陈烬面前,温和地讲:“送给你的。” 陈烬接过花,小心捧在怀里,低着头安静地看了好久,干瘦的手指轻轻捻抚着那些灰绿色的薄叶,最后,把半张脸埋到了里面去。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对明知扬了扬唇。 “谢谢。” “不用谢,”明知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对他说,“你早点康复就好了。” 陈烬转过脸来,看了他一阵后,倏地开口:“贺前呢?” 明知的双眼低倍速地缓缓睁大。 陈烬盯着他继续讲:“那天晚上,我其实还是有意识的,听见你在我耳边不停大喊,说贺前回来了。他在哪里呢?” 明知被他问得有些坐不住了,微微皱起了眉,不自在地折着手指。 那天晚上,他是怕陈烬挺不过去,所以才一直在他耳边喊贺前回来了,希望可以鼓励他撑过去。 谁能想到,陈烬居然记住了他的话,现在还找他要人来了。 “呃……” 明知正茫然着不知怎么解释时,陈烬忽然坐直了些,用一种冷静得有些诡异的语气问他:“明知,你在骗我是不是?” “贺前他根本没有回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的对不对?” 明知被陈烬接二连三的质问压弯了脖子,脑袋不自觉地越垂越低。就在他的下巴快要贴上锁骨的时候,冷不防听见前方传来了轻轻的嘻嘻笑声。 他既迟疑又忐忑地抬起头来,看见陈烬正意味深长地对着他笑,方才的一脸漠然和深刻凝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明白了过来,一把抓起水杯,虚张声势地瞪他。 “真是,陈烬,要不是看你躺在病床上,我这杯水就朝你泼过去了。” 陈烬笑得弯起了唇,开朗的笑容反而与他当下过于消瘦的面容有些不搭,像是谁拿着马克笔在裁过的白纸上画了一个过大的两端朝上的括弧一样。 “胆子真小,瞧把你吓得。” 明知把水杯放下,无话可说地看着他。 “我哪是胆子小,我确实心虚嘛。” “不过,”他环起双臂,看着陈烬正经道,“别说撒谎骗你了,只要能让你活下来,让我去街头卖艺都可以。” “算了吧,”陈烬不留情面地揶揄他,“就你那嗓子,喊我几声都破音了,还是别去祸害大众了。” “真的破音了吗?” “真的,我要是有力气,当时就弹起来捂住你的嘴巴让你别喊了。” “啊,怪不得当时护士看我的眼神那么嫌弃了,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越说越觉得滑稽,各自抱着肚子笑了一阵后,病房里面又安静下来了。 陈烬收起了笑,低头看着那些尤加利叶,喃喃地讲:“其实我知道,贺前还没有回来。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苏里南。” “陈烬。”明知喊了他一声。 “我没事,”陈烬摇了摇头,视线依旧没有抬起来,“虽然你当时说的话是在哄我,但反而提醒了我。” “不管情况再糟糕,我都应该好好活着。我要等贺前回来,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 说着,陈烬轻轻地抿了抿唇,声音悄然低了下去:“哪怕,他不愿意理我了,我也应该郑重地跟他说声对不起。” 讲完,他像是有些累了,靠着枕头闭眼休息了片刻,过后,平静地开口:“所以,我不会再做出那晚的事情了。” “不过,很多时候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他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看明知:“明知,你能帮我吗?” 明知欣慰地看着陈烬,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陈烬,我怎么觉得你长大了?” “所以你要叫我哥吗?” “不行,别想占我便宜。” “我好难过……” “总之这事没商量。” “真没人情味……” *** 陈烬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了,便又睡下了。 等到他再醒过来的时候,明知已经不在病房里面了。 他躺在床上放空视线,忽然间听见洗手间里传来些水声,没过一会,水声也停了。紧接着,章之微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樽玻璃花瓶,错落有致地插放着生机绽发的尤加利。 章之微在看见他时停住了脚步。 “你醒了?” “嗯。”陈烬点了下头。 章之微对他微笑了下,朝他展示手上的花瓶,柔声问道:“好看吗?” 陈烬出声:“好看。” 章之微把花瓶放到病房旁边的桌子上,认真地打量了两眼后,又回过头来看陈烬,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在发低烧,医生说缝合口有些发炎,我让护士进来帮你探下|体温。” 说完,她收回了手,作势要往外走,突然被陈烬抓住了手。 她转过身来,看着陈烬问:“怎么了?” 陈烬动了动唇:“妈妈,我……” 章之微在他说话之前晃了晃他的手,笑着打断了他。 陈烬发怔地躺在病床上,干眨着眼睛看她。 她坐了下来,手抚着陈烬的前额,温柔地顺平他的刘海,近距离地端详了他一阵后,淡然笑道:“我们以后都不要跟对方说对不起了好吗?” 陈烬静静地看着章之微,过了好一会,向她点了点头。 “好。” 第二天早上,陈烬醒过来的时候,距离病床不远的沙发里正坐着一位沉郁的访客。 “你——” 他挣扎着坐起来,刚想要开口说话,却口干得厉害,捂住胸口咳了起来。 殷野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咳了几声,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递到了他面前。 陈烬在他把水杯递过来时,反应得有些迟钝,连抬手也忘了,只一直愣愣地盯着那杯水看。 殷野看着他,扯扯唇,清楚地道出了两个字。 “没毒。” 陈烬的反应滞缓期过了,抬起手接过了水杯,无言以对道:“我知道。” 他慢慢喝起了水,眼角的余光瞥见殷野把放在他床边的椅子稍微拉远了些,坐下以后默不作声地直盯着他。 陈烬喝完了水,把水杯放回到桌上,在床上稍微坐直了点。 病房里面一下子静了下来,周围只能听见医疗仪器运作时的电流静响,以及两个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陈烬把天花板上的瓷砖来回数了好几遍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来干嘛呀,”他有些无奈地搅着手指,闷声道,“打算一直不说话,就这样坐着看到我出院是吗?” 殷野的注意力从他左腕上缠着的纱布,移回到他苍白的脸上,想起了明知在病房外跟他说的话。 “殷野,陈烬没你想象中那么无忧无虑。” “你可以不体谅他,但你应该清楚,在这件事里面,他和你一样,都是受害者。” 殷野抬了抬眉,问陈烬:“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很快又道:“我是不会跟你说对不起的。” 陈烬努了努唇:“爱说什么说什么。” 话落,殷野继续沉默,病房里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陈烬闷到快要犯困的时候,殷野忽然站了起来。 他抬脚往外走,陈烬知道他是要离开了,刚要腹诽这人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怪僻时,殷野忽然停了下来,背着身站在门边,对着那扇门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后,用陈烬足以听清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之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殷野离开后,陈烬转过脸去,窗外有掉了叶的杨树枝,骨鲠地伸向天空,期许着初春的到来。 陈烬回过头来,在医院白色的被单上面,用食指写下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几个字。 陈烬,你没有错。 今年的新年,是陈烬有史以来过的最特别的一个了。 章之微陪他一起在医院过的新年。 虽然不是在家里,虽然没有贺前,但因为有章之微在,他好像也没那么孤独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医生刚为陈烬做完检查,明知便从外面抓着一台DV机进来了。 他走到病床对面,把摄像头对准了陈烬。 “陈烬,看镜头。” 陈烬转过脸来,显示屏上立即出现了他净瘦的面容。 “跟镜头打一下招呼。” 陈烬抬起手臂,对着镜头招了招手,抿起嘴笑了笑:“新年好。” 明知像春晚的主持人一样向他提问:“昨晚的年夜饭吃得好吗?” 陈烬像小朋友一样点了点头:“非常好,妈妈亲手做的菜最美味了。” 明知在镜头后笑了笑,又问陈烬:“新的一年,陈烬有什么特别的心愿吗?” 显示屏里,陈烬的眼神看上去特别的纯真。他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开口道:“愿望我生日的时候许过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明知答应道,转而问他,“那陈烬,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吗?” 陈烬垂着肩思考了一阵,看着明知询问:“我有话想说,但不是对自己,是对别人的,可以说吗?” 明知扬起两边唇:“当然。” 话落,陈烬挺了挺胸,在床上坐正了些,双目直视镜头,抿了抿唇后,开口了:“贺前,新年好。” “你现在哪里呢?是还在国外,还是已经回来了呢?” “我总觉得你已经回来了,但心里面希望你还在国外,好像这样子想,稍微能够安慰一下自己,你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只是你还没有回来,还没来找我。” 他扬起手臂,对着镜头笑了笑:“这个纱布太明显了,我还来不及藏,就被镜头拍到了。” 他抿着唇摇摇头:“不过没关系,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能拆线了。” 他停了几秒钟,有些内疚地皱了皱鼻子,接着说:“我知道,你每次发现我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都会很生气。” 他把手放回腿上,看着镜头说:“你不要生气了贺前,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态度诚恳地说:“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真的。” 说完,他蓦地陷入了一阵失落的漫长静默里面。就在明知以为录像要结束了的时候,他忽然又抬起头来,对着镜头开口: “我爱你,贺前。” 明知的视线从显示屏上转移开来,抬眼望向画外的陈烬。 陈烬却没有注意到他,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镜头上,抬手抹了下眼睛后,重复道:“我爱你,贺前。” 他对着镜头笑了起来,笑得纯粹又伤感,仿佛对面真的坐着离开他两个多月的贺前。 而他,就像寒冬掉光了叶子的杨树枝,在贺前的爱,贺前的教,贺前的吻,贺前为他读过的书,念过的诗里,迎来了迟到的春天。他的心里抽出了绿芽,长出了新的生命,把这一切的一切,统统装进他曾经不敢讲,现在最为珍视的话里。 他说:“我爱你,贺前。” 38 尾声 下午两点钟,公园长椅上,纸装三文治的时间刚刚过去。 陈烬开着车驾驶在铺了新柏油的街道上,两旁的车窗外,独幢楼宇的霓虹灯牌过影似的匀速倒退。 车子在拐进下一个路口时,便背离了声潮交汇的商业区,驶入了静得冗长的等候堤防。 陈烬把车停在了白色围墙的斜对面。 这半年多来,停留在这个路口,好像成了一件周而复始的事情。 小区的门卫认得陈烬,在他执拗地来过无数遍后,终于担着失业的风险告诉他,贺前在他不知道的某一天上午回来过,但很快又开着车从小区里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地方了。 在学校里,直到他大学毕业,都没有再见过贺前。 有人说,贺前与学校的合同结束了,去别的学校任职了。也有人说,贺前向学校请了长假,短期内不会回来学校上课。 每种说法陈烬都信。 以前,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车里,陈烬从来都不会注意看旁边的人。 现在,他总是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寻找贺前。 贺前的眉目、高鼻和双唇;贺前的指关节、虎口跟腕骨;贺前的衬衣、马球衫以及长裤,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关于贺前身上的特质。 每个人都像贺前,但他们都不是贺前。 陈烬这才知道,原来你跟一个人分开后,是真的有可能不会再碰见他的。 他想一辈子都不领会这句真理。 他要与贺前再见面,每一次,下一次,不计其数次。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明知邀请陈烬去湖边度假。 他们住在湖的高岸,连鹅卵石都是精挑细选的光滑,整日踩在工整裁剪过的草坪上,坐着看太阳晃眼地投射在湖面上,几颗星星日落后再从天边升起。 有一天下午,还不到五点钟,太阳过早地陷进云山里,天阴得好像快要下雨。 陈烬环着手伫于湖边,心里突发奇想,忽然想要去湖的对岸看一下。 他立即就动身了。 这个湖并没有特别大,陈烬沿着湖岸一直走,大概半个钟后就看见了他们所住那一片别墅区的轮廓缩影。 陈烬走在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上,两边树叶青黄的法国梧桐高耸得令他要仰起脖子才能目视它们的冠顶。 当他把脖子仰得快要发酸时,忽然感觉有什么撞上了他的鞋子。他收回视线,缓缓低下头来,原来是一颗窜逃的甜橙。 陈烬蹲下去把它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转过身去,看见不远处一位十分瘦小的老太太怀里高高捧着一大纸袋橘黄色的甜橙,正慢慢地一步步往前走。 陈烬快步走到那位老太太面前,举着手里的橙子,对她笑了笑。 “太太,您的橙子跑出来了呢。” 老太太早就注意到了,抬起头对他抿了抿笑。 陈烬把橙子放回她手上的纸袋里,弯着身问她:“太太,您是住这附近吗?” “是啊,就在前面那栋种着常春藤的庭院里。” 老太太虽然行动不大方便,但精神仍很爽朗,眼神也非常温和。 不知道为什么,陈烬看着她,心里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太太,”陈烬伸出手去,“这袋橙子太重了,我帮您拿到门口吧。” 老太太对他弯眉折笑,眼角的细纹温柔得像风过时湖面泛起的涟漪。 “谢谢你。” 陈烬从她怀里接过那袋甜橙子,跟着她的步伐慢慢往前走。 陈烬被纸袋里面甜橙的果皮香气烘柔了脸,走到半路时,出声问老太太:“太太,您也喜欢吃甜橙吗?” “我儿子喜欢,”老太太温吞吞答,“他吃不得酸,只爱吃甜的。” 陈烬听见她的话,视线忽而往下,投落在那光泽柔丽的甜橙上,淡声地道:“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也喜欢甜橙子,一吃到酸的就皱眉头。” 闻言,老太太莞尔舒眉,笑道:“我儿子也是这样呢。” 陈烬听老太太一谈起儿子就眉开眼笑的,便弯着嘴角问她:“太太,您很疼您儿子吧,还特地一个人出来帮他买橙子。” 老太太笑起来时眉眼间有种很天真的快乐。 “我儿子对我也很好呀。” 她慢腾腾地告诉陈烬:“我去年年底不小心在家里面摔了一跤,我儿子一听说这事,立刻就赶了回来。” “为了照顾我,他特地请了长假留在家里。每天守着我,哪里也不敢去,都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医生说我恢复得这么快,都是多亏我儿子的合理照顾。” 陈烬轻轻展颜:“听您这么说,您儿子好像真挺好的。” 老太太接话:“确实挺好的。” 说完,她顿了顿,转而道:“就是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 陈烬笑了:“没事太太,这说明您儿子非常沉稳。要知道,成熟稳重人士的共同爱好,就是喜欢把事情全都放在心里面。” 老太太被他逗笑了,掩着鼻低下了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 陈烬抬起头来,静静打量这栋老旧得很有葡国建筑风格的房子,看着鲜绿色的常春藤爬过了庭院的围墙,顺着外门静美地垂落下来,总觉得里面好像蕴藏着一大片的森林。 老太太快走到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了,笑着说自己犯糊涂了。 陈烬忍俊不禁地摇摇头,走上前去,按下门铃后,回过头来,继续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来应门了。 陈烬捧着甜橙子,侧着半边身子跟老太太聊天。在门打开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转过脸来,在看到站在门里面的人时,短时间内连眨了两次眼睛。 庭院里,贺前的表情看上去很淡,但足够礼貌。 礼貌是开始,也可以是结束。 陈烬有些愣地站在门外,看着老太太走到门边,微笑着告诉贺前是他把自己送回来的,然后又看见贺前往外跨了一步,站到了他面前。 他在贺前微微垂下头时,把脸仰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但贺前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从他怀里拿走了那袋甜橙,然后陪着他母亲走了进去。 门没关,陈烬不敢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外面。 这个时候已经到傍晚了,天边不见夕阳,却星罗棋布地散着辉光。 陈烬靠墙站着,肩上落驻着一大簇常春藤,树叶边缘是细细的锯齿状,像贺前从后面抱着咬他肩颈时留下的印迹。 陈烬站久了,恍然间感觉自己成了贺前手气不好才会选到的那颗酸橙,果皮过厚难剥,压下去是呛鼻的苦,挤出来是皱眉的酸。 橙子有很多颗,他不是唯一选择,连唯二亦排不进去。 想到这里,陈烬的脖子沮丧地拗了下去。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脚步声。 他抬转过脸去,贺前正抱着手臂站在门边,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陈烬想了想,从墙边站直起来,转身面对着他。 十分钟后。 陈烬和贺前坐在湖边的木头长椅上,中间隔着两臂的距离。 “还没祝贺你大学毕业。” 贺前的语气就跟湖水一样沉静。 陈烬很难才让自己把注意力从贺前左手那块腕表上移开。 “谢谢。” 他转过去看贺前的侧颜,从湖光温软看到天色欲晚,像是要把自己的名字镂刻进他的眼睛里。 “拉美好玩吗?”他看着贺前问。 听见这句话时,贺前的嘴角朝上展,抿出一个很简洁的微笑。 “我没有去。” 他望着被天光浸得蓝绒绒的湖水,很平静地说:“我在候机室里坐到停止登机,然后从机场出来了。” 陈烬一下子想起了那天他的背影,那个落寞的,不够军正的背影。 “为什么?”他问贺前。 “我也不知道。” 贺前低头扬了扬唇,右手的拇指抵在左手的腕骨上,看着指关节上面褶皱的纹路,微微笑道:“大概是因为你不在吧。” 话落,他的笑容深了些,跟陈烬说:“你不需要在意这句。” 贺前的笑轻得没有重量,却垮了陈烬的颈。 “从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这其实不算是简单的事情,”他淡淡地讲,“但还是能做到的,只要够忙和不分心。” 夜晚在水边投下了湖石的阴影,像无形的锚索,钩着陈烬的脖颈直往下沉。 他双手按紧了膝盖,发涩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扩了出来。 “对不起,贺前。” 贺前抬起手,像从前那样温柔地按揉他的后颈,轻描淡写道:“都过去了。” “你也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这是你第一次跟别人说分手,以后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不能每次都太放在心上。” 贺前拍拍他的头说:“这样你会很累。” 当贺前轻拍他的头时,陈烬感受到了那圈铂金表带触到他背颈时的冰凉,指甲隔着裤线嵌进了膝盖的皮肉里。 “你那天送了我好多好多的祝福,但其实我没怎么记住。” 言语间,贺前稍微侧下脸来,在离他耳朵较近的地方说:“我只跟你说一句吧。” “陈烬,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话落,陈烬颈上最后一点暖与凉也没有了。 贺前把手从他颈上拿了下来,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陈烬,我走了。天快黑了,你也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早点回家吧。”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贺前。”陈烬霍地站了起来。 贺前在距离他几步的地方停下,背对着他,没有转过身来。 “你可以……”陈烬攥紧了拳,声音愈发小了下去,问贺前,“你可以再喜欢我一次吗?” 他不想哭,但抑制不住地鼻酸,也无法平息声音里的轻颤。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贺前,真的不一样了。” 贺前没有回头。 夏末清劲的季风从陈烬瞳孔的薄膜前掠了过去,化成清凉的心酸,帖服在他的颊上。 “我想和你在一起,贺前,”他认真地讲,“不仅仅是为了开心。” 贺前依旧没动。 时间越久,陈烬心里的勇气就流失得越快,眼泪就愈发控制不住。最后,他从哭喘中回缓过来,看着贺前的背影说:“贺前,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他花了全部的力气说完最后这一句话,别的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一抽一顿地哽噎着,视线涣散之际,看见贺前转回身来。 陈烬擦掉眼泪,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从前他能看懂贺前的每个表情,现在不一样了,他连猜都不敢。 贺前走回到他面前,俯着看了他一阵后,去抓他的左手。 陈烬没出息地又开始掉眼泪。 贺前不喜欢他了,他要把手表还给他了。 陈烬想要把左手藏起来,却被贺前捉紧了,有些用力地抽了出来。 陈烬耍赖地试图把手往回扯,不行又捏住拳头不肯让贺前掰开自己的手指,束手无策地哭着鼻子对他讲:“你不要,不要把它还给我。” 贺前看上去是下定决心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固执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最后出力扣住他的四指,把他的掌心完全摊开在两个人之间。 到了这时,陈烬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只希望自己在贺前心里的最后印象不至于太过糟糕。 风忽然就停了,湖边安静得没有半点声息。 陈烬不抱希望地看着贺前伸出了右手,再把它放到了他戴表的左腕上,停留了一会后,他倏忽把右手移了回来。 陈烬以为他是忘了怎么摘那块表了,刚准备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的时候,却看见贺前右手的食指伸了出来,缓缓地移近他的左手,在他手心上用指尖画了一个完整的七角星,尔后握紧了他的手。 陈烬的眼睛又酸了,很不争气把脑袋垂了下去,哭得两边肩耸起来。 贺前弯下去,托着他的下颌,用手指腹轻轻揩去他的眼泪,很有爱心地说:“不要哭了。” 他轻声问陈烬:“你要一边哭鼻子,一边照顾我一辈子吗?” 问完,他往前走了一步,穿进陈烬的鞋间,把他整个人裹进怀里,贴紧了他的耳朵。 “不要哭了。” 他停顿两秒,又接着说:“你送我的表这么贵,我才不会还给你。” 陈烬被他的话惹得又哭又笑,伸手将他抱紧了,把眼泪鼻涕统统都蹭在他的衣服上。 “贺前,你不要骗我呀,”他委屈地吸鼻子,“我很相信你的。” 贺前亲了亲他的头发,然后撑着他的胳膊把他抱了起来,一条手臂横在他的腰下,挨着他的耳沿说:“不骗你,永远都不骗你。” 陈烬的鞋尖平行抵在贺前的小腿胫骨前,勾紧了他的脖子,探过脸来看他。 他红着鼻尖说:“你亲亲我,贺前。” 贺前依言,微微仰起脸,吻了吻他的唇心。 他像是还不敢确定,摸着贺前的脸小声说:“你再亲亲我,贺前。” 贺前看着他笑了起来,再次覆吻他的双唇。 陈烬似乎是确认这是真的了,很高兴地弯了眼睛,手心贴着他的面颊,低下头来吻他。 他抬起脸后,看着贺前的双眼,诚挚无比地说:“我爱你,贺前。” 贺前的眉弓随着笑眼柔了起来:“真的吗?” 陈烬亲亲他的鼻尖:“真的。” “我好高兴。” 陈烬这才发现,贺前眉目间所透露出来的天真的快乐,原来是承自于他的母亲。 “贺前,”陈烬看他的神情忽而温柔了些,轻声道,“谢谢你,选了我这颗酸橙子。” 贺前扬眉:“什么?” “没什么,”陈烬重新抱紧他,贴着他的脸颊说,“谢谢你爱我。” 贺前将他搂实了些:“不客气。” 陈烬靠着他的脸问:“没能去雨林,你一定很难过吧。” “没关系,”贺前摩着他的鬓角回答,“你回来了,我们可以再去。” 一想到这里,陈烬忽然感到一阵很轻的惋惜,在他的耳边轻叹:“贺前,夏天过去了。” “没有。”贺前回答他。 他紧抱住陈烬,伏着他的额角说:“雨林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 “它被永恒施了魔法。” “在那里,时间被凝固了,万物都是静息不变的。” “在那里,四季常青,天高地阔。” 他缓慢地抿起双唇,微笑着告诉陈烬: “在那里,你永远年轻,我永远爱你。” (完) 39 番外一 从美洲回来,陈烬与贺前去了北欧,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往西到了南法。 嗜睡的海滨浴场上,沙砾白得像撒了海盐的柠檬屑,堆上来的海浪成了百利甜酒,倦倦的,慵慵的,很是催眠。 陈烬午睡醒来,恍惚簇拥在他的眼皮上,磨砂质感的阳光敷得他的嘴唇干干的。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镜,在沙滩垫上翻了个身,然后把手放在旁边贺前的肘弯上,轻轻捏他的肱骨。 贺前的小臂自然地放在额上,被太阳灼着的镜框闪着金属的细光,呼吸是软的,看上去像是还没醒。 陈烬抬手将自己的太阳镜摘下,跨过身去,躺在了他的身上。 他把脸枕在贺前的胸口上,心脏的声音很是规律地跳进他的耳朵里。 他转过脸亲了亲耳轮盖过的地方,既像在奖励心脏,又像在鼓舞肋骨。 他往前坐,坐在贺前的髋骨上,脖颈俯下去,含吻贺前半欧半亚的锁骨梁。 等到他将柔软去顶贺前的坚硬时,贺前开始用下唇拱他的上嘴皮。 喉结和颈像潮汐一样动着,拥上来,再落下去。 贺前额上的手放了下来,顺着肩背到腰线,潜进了陈烬的短裤里。 空气里浮起了甜的味道。劳丹脂,橡木苔,五月玫瑰。 在法国,就是这么接吻。 贺前掖好陈烬短裤的松紧带后,陈烬把头靠在他肩上,鼻尖抵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吸气。 “贺前,”他搂着贺前问,“你知道,那时在福音广场,为什么我愿意搭理你吗?” 贺前扪着他慢慢答:“应该是因为那束海芋吧。” 陈烬笑了:“它的作用还没有那么大。” “那是为什么?”贺前问他。 陈烬用鼻尖蹭他颈上的皮肤,喃喃着讲:“你有特别的地方,让我觉得你是安全的。” 贺前:“哪里?” 陈烬抬起手,指尖从他的眉心往下跳。 “眼睛。” “声音。” “还有味道。” 晚上,在只有两个人的小别墅里,响起了一阵踏碎清净的笑声。 陈烬沿着楼梯一路往下逃,贺前在后面追着他跑。 屋里散浮着松木和篝火的温暖味道,烘得地毯上的绒毛悄悄焦蜷起来。 陈烬光溜溜的从二楼逃到一楼,在挑高的客厅里,隔着黑色小牛皮沙发与文雅戴着眼镜的贺前四目相峙。 成人狩猎小孩,这样的游戏,几乎每天都要在家里上演。 但今晚来得稍早一些,贺前的衣服仍然穿着,不是睡衣,眼镜也还没摘。 陈烬站在沙发后面,让只有他半身高的沙发来保护他,毫无威慑力地对着不守规则的贺前皱眉控诉:“你不能没喊开始就先来!” “而且你今晚特别不对劲。”他补充道。 贺前往前走一步,若无其事地问:“有吗?” 陈烬扶着沙发警惕地往旁边挪身,回答他:“从晚餐开始就一直揉我的手,还老是心不在焉的。” 贺前安静地看了他两秒,轻轻朝他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原因。” “我才不来,”陈烬撅眉,“你今晚这么反常,肯定是不怀好意。” 贺前摘下眼镜,有些郁闷地捏捏眉骨中间,不大平顺地缓了一口气后重新把眼镜戴上,很有耐心地跟他说:“你先过来好不好?” 陈烬不动,他便径自迈开步伐,朝陈烬走了过来。 陈烬一看,顿时乱了阵脚,借着自己单薄的身架灵活地从沙发和墙壁之间的细缝里钻了出去,直接奔向了楼梯。 地板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陈烬逃回了二楼,飞也似的冲回卧室一把锁上了门。 门把手被象征性地从外面按了两下,然后安静下来。 很快的,外面传来了鞋底走过地板的声音,以及钥匙穿进锁孔往左扭转的动静。 陈烬弓着身靠在床边的角落里,看着贺前扶着门把手从外面推门进来,再回过身去把房门给合上。 贺前把门上锁的动作令陈烬心跳得有些快。 他转过身时,陈烬的心跳得更快了。 眼镜居然还那么得体地挂在鼻梁上。 陈烬已经不能躲了,像小孩一样的脚指头带着点害羞意味地蜷在木纹地板上。 所谓狩猎,逃与不逃,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过程不同,是既怕被他抓到,又想被他抓到。 是欲吻,欲爱,蜷起指。 是床上,沙发,吧台前。 陈烬两只手背在后面,旁边的木格窗户开着,月亮在外面看着他。 贺前走到床尾时,忽然间停住了脚步,抬手将眼镜摘了下来。 眼镜摘下的瞬间他的神情就不一样了,顺手把它放在了床尾椅上,然后有些多此一举地把手伸进了裤子的插袋里。 “你干嘛?” 陈烬居然迟钝到这时候才发现贺前右边的插袋是鼓起来的,也才记起来他平时没有锁房门的习惯。 贺前看了他一眼,手继续往插袋里进去。 陈烬急了:“你等等,你等等……” 他干脆捂住了眼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贺前已经把戒指盒掏出来了,还单膝跪下了。 陈烬把挡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侧着身子靠在木墙壁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太乱来了,你好歹也让我穿条裤子好吗?” 贺前很正经地看着他回答:“我不介意。” “可是我……”陈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了想,又回过头去,看着跪下的贺前,越看越好气,越想越好笑,抱着手臂讲:“哪有人求婚这么不浪漫的呀?” 贺前跪得很诚恳,微微仰起脸望着他说:“法国,月光,海岸,地球上最浪漫的东西已经在这里了。” “你——” 陈烬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拿什么话来反驳他。 他赤着倚在墙边,把头靠在松木上过了一阵,转过脸来,看见贺前还跪在地上,越发忍不住想笑。 人家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里留下了两行足印,他是在要法国南部留下自己的一团膝盖印。 陈烬忍着笑问他:“你想跟我说什么呀?” 贺前举着戒指盒,面容清澈地看着他说:“陈烬,你让我追你跑一辈子吧。” 陈烬站在壁灯下,很认真地看他的脸,过了一会对他说:“可我今年才二十四啊。” “没有关系,”贺前慢悠悠地摇头,“我今年也才四十。” 陈烬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咬着唇讲:“不答应你怎么办?” 贺前对他露出一个可爱得不行的憨厚神情,雅绉绉地说一句:“我都跪下了。” “你上次不也跪下了。”陈烬回得很快。 贺前平了一口颇长的气,面上的微笑抿出了通情达理,又再接再厉的意味。 陈烬在贺前准备起来时弯下去吻了吻他。 贺前抬起头来看他。 陈烬环着手,对着他笑了。 “好啦,接受你啦,会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说完,他把左手伸了出去,手指在跳着舞说:“快点帮我戴上。” 贺前这时候才真的笑了起来,低着头把那枚环戒从盒子里取出来,慢慢推至陈烬的中指尾端。 他站起来,把陈烬整个人揉进怀里,抱着他吻了起来。 咬舌头的时候才想起,太高兴了,忘记说我爱你了。 没有关系。 爱不爱什么的,做过才知道。 夜里,当月光美得可以放进任意一段文化语境里面时,陈烬躺在贺前怀里,贴着他的脸问:“贺前,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呀?” 贺前想了一阵,闭着眼答:“第一次见你时,你看上去太伤心了。” 陈烬问他:“怎么看出来的啊?” “眼泪太清楚了,你哭得好惨。” 陈烬回想起那天的瓢泼大雨,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他:“这你也能看出来?” 贺前把他抱紧了些,喃喃道:“当然可以。” 陈烬把手往他胳膊里钻,努嘴咕哝道:“贺前,我已经答应你了,你是要陪着我一辈子的,不可以失信。” “放心,”贺前拍着他的背慢吞吞讲,“你天天祝我长命百岁,身体健康,我能活到人类移居下一个太阳系。” 陈烬轻轻啵了一下他的脸。 “这样最好了。” 尼斯的河岸边,陈烬坐在古老的岩石台上,身子正跟着耳机里的缓拍小幅打着节奏,背后是一整片晚暮的天空。 贺前拿着两杯咖啡回来后,陈烬的座椅就变成他的大腿了。 贺前搂着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脸颊,问他:“汉堡呢?” 陈烬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跟着音乐轻点着脑袋,一边随口答他:“吃完了。” 贺前的眼睛睁成吃惊的圆度:“说好一人一半的。” “那怎么办?”陈烬摸着他的脸,一脸无辜地说,“我一下子全吃了。” 贺前对着他无奈挤眉:“我再去买咯。” 话音刚落,陈烬的眼睛立时软了起来。 “骗你的啦。” 他把藏在身后吃剩下的大半个汉堡拿了出来,还很体贴地把外面的汉堡纸打开了才递给贺前。 “喏,给你。” 贺前接过来,张嘴咬了一口。 陈烬一边小跷着双脚,一边微笑着看他的吃相。 贺前转过脸来看他,开口问:“你在听什么?” “你要听吗?”陈烬问他。 贺前点点头:“好。” 陈烬摘下一只耳机塞到他的耳朵里,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的脸。 贺前很专注地听着耳机里播放的音乐,不过多时,身体的自然律动便跟陈烬汇成了一致。 “好听吗?”陈烬看着他问。 贺前应了一声。 就在他们的身体共同舞着节奏之时,陈烬看见前面不远的树下一个蓝眼睛的外国小孩正盯着他们捂嘴笑。 他将目光收回,偏过脸来问贺前:“我们这样,傻不傻?” 贺前点头:“傻。” 但在下一秒,他又稍稍抬起了头,目视着远方,用他那一向最寻常最沉稳的声音告诉陈烬: “但不需要管,开心就好。” 40 番外二 这原本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直到贺前接起了那一通电话。 他在前一天把车借给了同事急用,只能出了校门打车去医院。 临近八点钟,城市的明灯反而让天廓看起来更黑,不知是谁把熬透了的热墨泼在市内的道路上,阴影像暑气一样从柏油路面蒸上来,干得人眼皮焦躁。 前方的道路气质笔直工整,像作了一首七律,车头连车尾,车尾连车头,格律严谨、工密,绝不可以空出半点缝隙。 “哔——” 车内,司机的脏话与狂按喇叭的动作完美配合,车尾红灯排比长河般层层递进,闪起来又灭下去,在黏腻浓稠的方窄视野里,黯淡得好像烟蒂。 当计程车被塞在半路上超过二十分钟后,贺前掏出皮夹把钱给了司机,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一路上,贺前低着头走得很快。途中,他经过了新开的百货公司,广告很是醒目的补习班教室楼,以及他常常光顾的那间老书店。 这些都没能让他的步伐慢下来。 唯一令他定住脚步的,居然是一张放在路边的普通长椅。 他从来没有见谁这么伤心过。 可能因为他也从来不去观察别人是怎么哭的。 他只停了大概两秒,就继续往前走,但步伐明显拖沓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过一段距离了,而他停了下来。 他的双脚在告诉他,它们不想走了。 他的大脑在告诉他,自己要回去。 就这样,他不知是在双脚,还是在大脑的怂恿下,又折返了回去,缓慢地走到了男孩面前。 他弯下腰,男孩的脸霎时间看得更加清楚了,像谁把蒙雾的镜头擦干净了一样。 左颊有一颗小痔。 他的心在跟着他的视线默念。 睫毛被打湿了,细鼻尖和小红嘴唇一起皱着。 右脸肿起来了。 耳尖也是红红的。 天,他真的好难过。 他像日剧里的职场文员一样,把腰快折成九十度,规制简练地扶住挎包的肩带,说了一句无比庸钝的开场白。 “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男孩没有理他,手臂漠然地抬了起来,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贺前第一次为自己不够亲和的长相而感到失落。 他从失落那里抽出空来,又接着问:“你需要去医院吗?” “需要我陪你回家,或者去警局吗?” 在贺前莫名其妙的询问里面,男孩的脑袋跟着脖子垂了下去,两只手撑在额前,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贺前看着他,心里面想,自己问的问题越来越蠢了。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 “你的手机在身上吗?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你的父母吗?” 当他认为自己总算提出了一个比较正常兼靠谱的问题后,男孩却突然一下子暴躁起来,弓着身把整个头都埋进膝盖里,捂住耳朵朝他大吼: “滚开啊!” 贺前抿着唇沉默了一会,从包里取出一包没开过的湿纸巾,放在了男孩身旁,然后转身离开了。 将秦蓝和殷野送到家后,贺前在小区门口拦了一台计程车。 回家的路上,贺前坐在计程车的后座里,没来由的就想起了男孩。 他一开始想,思绪就收不住了,从男孩幼软的手指头想到男孩及膝短裤下伸延出来的纤瘦小腿;从男孩现在的面孔联想到他更小一点的样子,又去想象他以后的模样;从男孩穿着绣有学号的中学校服,斜挎着书包,和同龄朋友嘬着铝箔包果汁一起走进|进口文具店,到他今晚坐在路边哭得鼻尖红红的样子。 转弯的时候,贺前把路边的街灯当成了淋浴花洒,失神地揉了把脸。 他好像不该在这个伤心的夜晚太想别人。 当然,今晚不想,以后可以想。 怎么想,不擅写信,不会作诗。 倒是收藏了一箱子的明信片。男孩的姓名不知道,也没关系。 所谓单相思,单指单身男人,相是偶然相遇,思则独自思念。 所以男孩不知道,也属正常。 贺前把车窗放下了一点,外面飘进雨丝来,落在他的指关节上。 雨刷的声音起了,司机的声音也起了。 “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贺前笑了,遇上一个读文学的司机。 笑着笑着又失神了——爱情的第一必修。 他简直无师自通。 第二必修,大概是隐喻,是修辞,是错误类比。 贺前还要学。 因为在他心里,男孩什么都是。 男孩是俳句,是季语,是夏季的骤雨。 而他,只是一个被浇透了,连心也跟着湿了的路人而已。 41 番外三 “殷野,我看到你咯,你快出来。” “殷野,殷野你在哪里……” “唉,这究竟是哪里呀?” 陈烬垂馁地把小脑袋瓜靠在一棵杉木上,两只小手软绵绵扒着树干,小红嘴唇撅了起来。 殷野怎么这么会藏啊?他都找累了。 他抱着树直发呆,没意识的动了下脚,蓦然听见喀呲一声脆响。 他的脑袋缓慢往下,稍稍抬起了右脚,在底下什么也没看见。 他把脚放了回去,脚上的小皮鞋刚一着地,又是很清脆的喀呲一下。 “嗯?”他不明白了。 他低下头直盯着草地上看,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胸口,弯着腰慢慢地往后退。 喀呲。 喀呲。 他真的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这种声音来,但他什么也没踩到。 喀呲。 喀呲。 这个好玩。 陈烬心里高兴起来了。 就这样,他继续的小步往后退,每退一下就喀呲一声,每踩一步都开心不已。 走着走着,他冷不丁撞上了一棵“树”。 之后,喀呲声停下来了。 陈烬慢吞吞转过身来,两截平整无褶的,灰黑长裤的布料,好像鱼一样游进他的眼里。 原来不是树,是树一样高的人。 他抬起头,沿着这过分颀长的两条腿一直往上看,后脑勺都快要贴上肩背了,还没能看清对方的脸。 这时候,周围忽而起风了,冠顶的杉木叶跟着风簌簌地响,明亮的阳光从散开生长的杉木枝间投洒下来,落在陈烬的眼皮上,使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陈烬小叹了一口气,仰着脸,撑着手跟对方说:“你长那么高,我怎么跟你说话呀?” 对方轻轻地笑了,徐徐蹲了下来,抱着膝盖与他平视。 陈烬的双眼猫一样默默睁大。 树叶颜色的眼睛。 他睁圆了眼,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摸对方的脸。 好神奇,像树一样的人。 对方对他抿了抿笑,轻声问他:“你是在找殷野吗?” 连声音也跟树枝一样高轩。 说完,他又对陈烬笑了笑。 当对方的眼睛朝着陈烬弯起来时,他差点要把手插进去。 他软音软舌地问:“你怎么知道呀?” “殷野告诉我的。”对方跟他说。 “他在哪里?你怎么找到他的?我还没找到他呢。” 问完三个问题,他的手还放在人家脸上。 那人的眉眼柔和起来,回答他:“他跟我说你们在玩捉迷藏,他在屋里躲了很久,你都不去找他。他觉得你可能迷路了,让我帮忙找你。” 陈烬把手收了回来,抿着嘴想了一阵,开口问他:“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是来骗我走的?” 那人顿时笑出了声。 陈烬很有绅士风度地耐心等他笑完了,才对他说:“你跟我说说殷野家里面有什么吧。” 在他说完之后,对方顷刻陷入了思考,经过一小段的沉默后,对方抬眼跟他说:“殷野家进门的鞋柜上,摆着一排的天行者手办。” “他房间里放着一座还没搭完的乐高城堡。” “家里的游泳池和小花园相隔不远,小花园里种着很多铃兰,因为殷野的妈妈秦蓝喜欢这种花。” 对方停了下来,看着他问:“够了吗?” 他说的陈烬其实都没记住,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对方扬起了唇,笑容很浅很淡,跟书架上崭新的书本封皮一样赏心悦目。 “你是谁呀?”陈烬问他,“殷野为什么会让你来找我?” 对方回他:“我是殷野的小表舅。” 陈烬小脑袋一歪:“小表舅是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不大好答的问题,陈烬看着对方望着天眨了两下眼睛之后,转过脸来看他。 “算了,你就当我是殷野的好朋友吧。” 陈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小脸颊霎时圆鼓起来。 “你是殷野的好朋友呀?” 对方点头:“嗯。” 陈烬把两只手举了起来,小指头分别指着对方和自己,说出了一句甚是晶莹的话来。 “你是殷野的好朋友,我也是殷野的好朋友。那你和我,是不是也可以当好朋友?” “对,”对方看着陈烬,眉目温柔得很通透,微微点头说,“你很聪明。” 他伸手去顺遂陈烬耳侧的头发,温声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陈烬朝他竖起两根小指头。 “你今年几岁啊?”他又反问对方。 对方对着他张开手心,把十根手指都露出来,然后收起了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 陈烬笑了:“原来你八岁啊。” 他朝对方比了比小指头,笑眯眯地说:“比我大六岁。” 对方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他笑,没说什么话。 笑完以后,对方朝他摊开掌心。 “我们走吧,殷野在家里等我们呢。” “好。” 陈烬听话地点了点头,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 对方包住他的手站起身来,牵着他慢慢往殷野的家走去。 他的鞋子每踩过一片干黄的枯叶,喀呲声就跳着响一下。 陈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声音是从他这里来的。 走了一小段路后,陈烬弯下腰去用小拳头捶了捶腿。 对方见他停了下来,躬下|身来问他:“怎么了?” 陈烬抬头看他,仰着脖子咕哝:“我好累啊。” 对方抿了抿嘴角,两只手撑住他的胳膊窝,一把将他抱到了胸口。 脚一离地,陈烬跟着就困了,软绵绵地打了一个呵欠后,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懒懒地问:“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呀?” 对方回答:“我在读书,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偶尔会来看殷野。” 陈烬又打了一个呵欠,半阖着眼睛喃喃问他:“你上的是哪家幼稚园呀?” 对方听见他的话,唇角轻轻向上走,从陈烬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轮廓是剔透的。 他回答陈烬:“我不在这里上幼稚园。” 这时的陈烬已经快被睡意给俘虏了,小脑袋一垂一垂的,还是没撑住,倒进了他的脖子里。 难得还记住要问问题。 “那在哪里?” “在国外。” 当陈烬抱着对方的脖颈,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闻到了一阵气质很恬淡,很开阔,一点也不显轻浮的味道。 那味道像晴朗天气下鼓颊吹出来的肥皂泡,像蛋糕展示柜里咸甜莹白的鲜奶忌廉,像用指尖轻轻挼搓植物瞬时捕捉的鲜绿汁液。 那是陈烬来到人世闻到的第二种香气,也是他跟比他大六岁的好朋友之间的通关语言,是把世界从我懂你到我爱你的温雅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