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作者:Rehearsal 文案: 叶赫那拉·纯懿, 出生高贵,乃名门之后。 权臣纳兰明珠是她的曾祖父, 九爷爱新觉罗·允禟是她的外祖父, 乾隆朝舒妃,是她的堂妹, 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是她的丈夫。 她的人生,从来不属于她自己, 她亦曾向往在塞外茫茫黄沙飞雪中畅意轻纵的人生, 曾经的她以为这永远都只能是梦境了。 作者的话:此文慢热大长篇,欢迎评论留言。 一句话简介:傅恒妻叶赫那拉·纯懿的人生 立意:为了生命中的美好努力奋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纯懿,傅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初章 傍晚时纳兰府送女美霖及美清上黛布青顶马车。 纯懿与胜蕤两姐妹尚未出阁且居丧,不便随兄长宁琇及伯母苏完瓜尔佳氏一道去宅院门口送二位堂姐妹入宫选秀。 她们在房中隔方桌对弈以打发时间。 眼看着红日沉入重云,天色愈见昏沉,胜蕤渐渐心生烦闷,伸手推散棋局作认输状。 纯懿一贯耐心好,也并不因棋局中断而作恼,只管挑拣同色棋子放入盒中。 “三年前也是这样。长姐与二姐姐自黄昏离家,次日傍晚由宫人牵引马车送还,内监于府门前宣读指婚旨意,何等光耀。往后再等上三五月份,长姐与二姐姐就陆续出嫁了。今年——” 纯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而是突兀地换了话题。 “往前兄长年纪小,由伯母牵着立在门口主持门楣,还是个孩童相。如今,兄长已渐长成模样,却瞧着心思阴沉了许多。自阿玛去世,宗族及府上大事小事都须得由他出面在场。我觉着他并不十分痛快。” 胜蕤心忧二位堂姐,并无心情与纯懿攀扯,只勉强应道:“兄长从来不愿耽溺于人情世故,更不喜宗族内部明争暗斗。这些事情向来教他心烦意乱。心绪易动,燥热火气上头,更谈不上静心研学了。外头旁人背地里嗤笑咱们叶赫那拉氏阴盛阳衰、子嗣不兴,兄长要强,最听不得这般冷言冷语,就更想担起宗族责任,便是强使自己打起精神应对那些事。如何能痛快?” 纯懿点头称是,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顾低头收拾桌上的棋子。 屋内正安静着,在门口伺候的使女一声通传,苏完瓜尔佳氏来了。 两人起身向关氏问安。 纳兰永寿去世多年,关氏孀居,恪守规矩礼法,衣裳及发饰首饰素来都是从轻从俭。今日为送膝下女儿入宫选秀,她也特意换上新裁的水黛色旗装,发髻上簪着一对赤金鸳鸯戏水钗,是她从前万事安泰时最钟爱的发饰。 她如此打扮拾掇,以示家宅祥和喜乐,更欲福佑女儿日后生活顺遂安康。 “端放去书房读书了,我想着你们姐妹俩许是在房里闷着了,就过来看看你们。” 关氏由使女扶着在上首坐下。 “依着规矩,明日晚上美霖及美清就该回来了。我一早嘱咐管家订了揽月楼的全席送到府上,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一顿饭罢。你们可还想吃苏五斋的糕点?我记得胜蕤最喜欢他家的桂花奶糕。还有别的吃食,你们自己拟了单子叫管家去置办吧。” 胜蕤及纯懿的额娘爱新觉罗氏在雍正五年诞下纯懿后不久就去世了。纯懿与胜蕤皆是嫡女,母丧后父未续弦,自然也不能随随便便交给府中侧夫人、庶夫人抚养,于是就抱给了伯母关氏照顾养育。 两姊妹的阿玛纳兰永福因当年夺嫡旧事及妻族姻亲而不为雍正爷所喜,仕途坎坷不畅。他也乐得清闲,整日侍弄兰草,整理书册,咏作诗文,对膝下子女更是不常在意过问。 待到雍正八年,圣旨令永福子女全部过继予永寿,胜蕤和宁琇也成了关氏及纳兰永寿名义上的子嗣。永寿与永福兄弟情笃,永寿一贯疼爱弟弟的子女,关氏也对兄妹三人关爱有加。 “天色不早了,你们挪去正房陪我用膳罢。” “是。” --------------- 用过晚膳后,胜蕤先行告退。纯懿一贯与关氏亲近,便留下来陪关氏说话。 关氏善女红,坐在灯下给宁琇缝补春衫。纯懿抱着书卷坐在一旁,安静乖巧。 关氏身边的老嬷嬷苏氏掀开帘子走进来,便瞧见这般母女相静好的情景。 纯懿见着苏嬷嬷进来,放下书册恬淡笑着同她问好:“苏嬷嬷安好。” “奴才给夫人请安,给五格格请安。” “苏嬷嬷,有什么事?”关氏手上针线活未歇,手指灵巧地捻着针线翻来覆去。 苏嬷嬷言道:“先前夫人给四格格及六格格相看的几位使女都从庄子上送进府了。奴才留意着,觉得其中杏儿、枝芳、彤桂都可留用。其余的都还年轻生怯着,若是作寻常洒扫丫鬟也就罢了,若是格格心善留在房里使唤,怕是担不起照顾四格格、六格格的差事。” “那就她们三人留在我院儿里,其余的留在府里作寻常差使丫鬟罢。正好咱们府上也要放一批包衣回庄子上。她们就填补这空缺差事罢,你去安排就是。”关氏语气淡淡地吩咐道。 “对了,让庄子上再挑一批好的上来,随后你使新来的包衣在各处上转一圈,轮职做一趟,好好考察相看。明年纯懿及胜蕤两个孩子孝期已满,就要议婚事了,也该选上新使女填满空缺位子。” 话说到这里,议及婚嫁,纯懿就不能再久留了。她知礼起身,行礼告退。 待纯懿退出去,关氏又说:“苏嬷嬷,去备下礼品。过几日咱们得知会弘暲福晋郭络罗氏。纯懿、宁琇及胜蕤三个孩子明年出孝期,该请外家人来行礼。我想来想去,弘晸尚在圈禁中,身份敏感,他的嫡福晋那拉氏老早又同我说过,万事静默,唯求自保,明里暗里也是避嫌得很。此事还是不便做得太过高调。你陪我一道去,叫上外府护卫,一切从简而去,只待不过半日就回来。想来也不会太过惹眼。” “夫人何必这样心烦?既然格格同少爷早就由先帝爷金口玉言过继给大人同夫人抚养了,夫人只管去找自己娘家人来办事不就成了?何必非要去招惹康熙朝从前九爷的子嗣辈呢?传出去恐怕又是惹得风言风语。让人觉得纳兰家居心不正。” 关氏叹气:“到底是孩子们的亲外家,血缘关系割舍不去。更何况我娘家人还不一定愿意出这面儿来呢。叶赫那拉氏嫡系子嗣凋零,兄长避我不及,又怎会愿意以舅家身份给纯懿他们兄妹行出丧期之礼呢?倒是弘暲府上郭络罗氏与我几次示好,有意认这门亲。就与他们为善罢,只当是给孩子们认一门亲,谁知道往后咱这几家光景如何呢?更何况,如今咱们叶赫那拉氏嫡系已无男儿于朝廷任职,谈不上什么结党营私的胡话,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夫人可别如此心寒。少爷是一心向学的,日后定能立足朝堂,光耀门楣。” 说到宁琇,关氏笑了笑,心情稍微好了些,嘴上仍是一贯谦逊着:“但愿如此罢。” ------------- 纯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吹过寒风后稍微精神了些,拢紧身上斗篷,提着灯笼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她在黑黢黢的夜里走了一会儿,使女得了她的吩咐远远地跟在后头,靠得并不十分近。 四下里静悄悄的,寒风刮过府中一处假山流水,此处景致设计精巧,即使寒冬腊月也不会冻结,风拂过面孔,流水特有的那股清新中略带一丝生腥气的味道扑过来。 纯懿忽然很想哭。 她也确实是落泪了。 她伸手飞快抹去面颊上的泪珠,指尖点了点眼尾濡湿的泪痕,故作平静。 在这般清寂寒凉的夜里,她又开始思念故去的阿玛,思念从未见过的额娘,思念更遥远的回忆里那位尊贵的九爷嫡福晋董鄂氏。 至今她的首饰盒最底下还摆着那位福晋从腕上褪下塞给她的那一对玉镯子。 “这是当年你那曾外祖母予吾的见面礼。你虽年幼烂漫,眉眼间却隐约可见那份英气肖似王爷,也不知对于你而言是否是好事。当年吾于翊坤宫拜见宜妃娘娘,她亦是持这份英气与众不同,如今想来,如此气度于后宫女眷实属难得。” “经年累月地困于四方天地间,不得畅快,即使是雄鹰海东青也会萎靡不振罢——这话如今倒是吾的亲身感受了。” 福晋抱她在怀里,褪去护甲细心呵护着。 “愿你是个福气绵长的孩子,外祖母我真心愿你一生平安啊,我的小纯懿。” 高贵持重的福晋董鄂氏并不是纯懿的亲外祖母。纯懿的亲外祖母是九爷府上庶福晋完颜氏。只是董鄂氏唯一的女儿已经病故,而数载困囿于绝境中招致家破人亡的九爷允禟亲辈后人,早就被永无休止的皇权倾轧折磨得被迫抱团。 每一位苟且偷生、幸存于世的家人都值得被珍视。 因此董鄂氏待纯懿是真心实意地亲切疼爱。 从与阿玛永福罕有的交谈和他留下的那些诗文稿纸中,纯懿也零碎拼凑起额娘爱新觉罗氏从前的日子。 她应当是个很本分守礼的夫人,很少在丈夫面前提起闺阁里的事情。 她出生在康熙朝九爷允禟的后院里,生母完颜氏并不受宠。 平淡无奇的少女时光飞逝而过,随后她就出嫁了。那时九爷府还兴旺受宠,她受封郡君,被祖父康熙爷指给明珠的孙子永福。这桩婚事使得明氏的财富与允禟共享,允禟的权势与明氏共享。 富贵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易得易失。 待那无根基的富贵高塔一朝轰然崩塌,等待着允禟及其家眷的,唯有毁灭之路。 爱新觉罗氏那时虽已出嫁,可到底牵扯颇深,难以保全自身,更连累丈夫。 永福去官,整日吟诗作画。爱新觉罗氏见丈夫官职不保,更自责不已。 她于忧思中接连产子。长子宁琇,长女胜蕤,待到诞育幺女纯懿时,经年累月的忧愁心绪击垮了她的身体。她血崩难产,好不容易保全女儿平安降生,自己也堪堪保住性命,可在床榻间挨了几个月后到底还是撑不住,撒手去了。 这一切—— 纯懿虽不曾亲眼目睹,却实在感同身受。 阿玛掩藏在恣意表象下的痛苦,兄长关于额娘的支离破碎的幼年记忆,幼时福晋董鄂氏与她说的那好长一段话……纯懿能够穿过阴阳两相隔的悲惨命运,真实地触及额娘及亲族长辈内心深处的伤疤。 纯懿她实在都懂的。 -------------- “五格格——”身后的使女见她转了方向往西偏阁去了,不由得开口询问。 “我要为姐姐们祈福,愿她们许得好人家。” 纯懿的神情早已平复下来,眼眶微红,一时消褪不去。旁人见着也只当是她动情极深,不舍姊妹分离,也猜不到她方才一念之间心绪百转,神伤不已。 第2章 锋芒 美霖同美清尚未归来,圣旨先入了叶赫那拉府。 前来传旨的深衣内监满脸喜气,宣旨仪仗也比三年前盛大许多。 关氏由苏嬷嬷扶着站在厅里,她经历这么多年世故磨练,怎会看不出其后的玄妙。她的心渐渐沉下去,握着苏嬷嬷的手也越发僵硬冰冷。 她死死抓着苏嬷嬷,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是美霖,还是美清。 她希望是哪一个呢? 若是可以,她只希望天家富贵于哪个女儿都不要沾染。 可若真要选一个孩子入宫—— 最好是美霖,最好是美霖。 她见着内监展开圣旨,她茫然跪下接旨,浑浑噩噩,脑子里一团浆糊。她听了许多话进去,听着大段大段的溢美之词,赞誉的究竟是她哪个女儿? 待苏嬷嬷将她扶起来,内监将圣旨卷起来搁在她双手上,笑眯眯说了句:“恭喜夫人。府上贵人及四格格前途无量。” 轰的一声,尘埃落定,事与愿违。 他们选中了美清。 府上小厮将荷包递上,内监笑着收了。 宁琇颇有大人之风,开口邀内监留下喝杯茶,内监婉拒了:“奴才还要回宫里复命,不便久留,谢过纳兰少爷好意。贵人同四格格由侍卫护送稍后就到。奴才先告退了,还请夫人、少爷留步。” 内监才被管家前呼后拥地送出门,这厢关氏的身子就忽然摇摇欲坠。 “伯母——”宁琇连忙扶住关氏,面上露出关切之意。 关氏摆摆手,咬着牙边顺气边硬说:“没事,我不打紧。端放,你今日做得很好,有你阿玛和你伯父的样子。贵人能入宫侍奉皇上,是咱们叶赫那拉氏修来的福气。往后你要更加努力读书,作咱们家的倚靠。你过得好,你的姊妹们就过得好。我也过得好。” “儿子遵命。” “贵人在宫中,四格格也许了多罗愉郡王弘庆。往后咱们的日子也要愈发好了。”关氏在正厅主位上坐下,喝了口茶,喃喃自语。 --------------- 美霖与美清在黄昏时分归家,由宫中侍卫护送。 关氏与宁琇在门口迎接。因着美清已是后妃,宁琇须得向美清行礼。关氏是一品诰命夫人,不必向贵人行礼。倒也免去母女相见,母向女行礼的尴尬。 行过礼数,宁琇这才发现前来护送的侍卫中竟有皇后的亲弟富察·傅恒。 傅恒比宁琇年长两岁,算得上是同龄人。两人皆是满洲贵族之后,只是叶赫那拉氏近些年受明珠案及夺嫡错队所累,已示沉寂,富察氏则扶摇而上,越发显赫光耀。况且叶赫那拉氏从文,富察氏从武,两人相交因此并不深厚。 关氏远远地看他们二人站在近处互相客气打招呼,心里已有了比较。 这世道,从文不如从武。 傅恒如今已在宫中任职行走,宁琇还是在府中上学的书生。宁琇早就不知不觉地逊色傅恒许多,只怕此生都追赶不及。 美霖与美清走近,打断了关氏的思绪。 “额娘——”美清扶着关氏,眼底一片泪光盈盈。 “好孩子,随额娘进来罢。” 关氏慈爱温敦地笑了,一边一个,拉过美清与美霖,往府里走去。 “纯懿可念叨你们许久了,昨夜还于西偏阁为你们二人祈福,求好姻缘呢。你们的婚事都是顶好的,额娘看了也心里喜欢满意。贵人今后入宫,额娘放心你不下,好在还有几日可准备。你跟在我身边,好好看,好好学,知道吗?” 关氏对着女儿的面只作出全然满意喜悦的模样,不把心里的忧愁说道出来。 “是。”美清破涕为笑。 “美霖也是,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愉郡王府上有他嫡母及生母,先愉恪郡王嫡福晋与侧福晋虽都是出身瓜尔佳氏,然而早已嫡庶分明,地位有序,你嫁过去后更要小心谨慎,处处与愉郡王夫妻同心。不要自作主张。” “是。” “给伯母请安,给贵人请安,四姐姐安。”纯懿自游廊走来,见着她们母女三人笑着问安,她自幼与永寿府的堂姐妹们处在一起,如亲生姐妹,“伯母,酒席都布置上了,膳房还特意摆了桂花琼酿。” 美霖喜饮桂花琼酿,闻言倒是高兴了:“额娘,到时我的嫁妆里可否摆几坛陆嬷嬷亲手做的桂花酿啊。女儿喜欢这个,可是娘家的味道。” “你这孩子,活似条酒虫子,日日夜夜只惦记着我那几坛酒,哪还有姑娘家端庄的模样。”关氏笑着斥她,另一边又痛痛快快地允下了,“行了,我准了。陆妈妈连着酿酒方子,一道给你作陪嫁。如此可好?” “额娘最疼美霖了。”美霖笑倚在关氏怀里。 ------------- “五姐姐,我今日可否与你一道睡?”美清抱着枕头散着头发站在纯懿床前。 纯懿有些发愣,她点点头,撑起身让出一片位置:“好啊。还像小时候那样,你睡在里面,可好?” 美清飞快地点头,爬上床,靠着床栏坐着。 纯懿记着美清睡觉不喜光亮,于是亲自下床又剪了两根灯烛,卧房里只剩窗台边两盏灯烛微弱发光。 “五姐姐还记着我的喜好。”美清小声说话,心里甜滋滋的。 “自然。”纯懿温和地笑着,回到床上。 “五姐姐一直都是这样——” 美清明媚地扬唇笑了,自然地靠在纯懿的肩上,看着两人的乌发缠在一起,她捧起纯懿的发尾,绕着圈把玩。 “咱们俩是府里最小的孩子。你比四姐姐小三个月,比我大整一年。可你却真的像大姐姐和二姐姐一般,仿佛比我年长许多,事事都照顾我,让着我。有的时候,我真的好想和姐姐一直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纯懿抚了抚美清的手臂,以示安抚:“今日可一切都好?” “都好。皇后娘娘很和善,应当是个好相与的人。皇太后威严,皇上气势磅礴。原来那就是帝王气象,教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美清嗓音温柔,“太后留了我的牌子,她赞我蕙质兰心,有叶赫那拉氏女子的柔婉。原来咱们叶赫那拉氏的女孩,只给人留下柔婉的印象。可是,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两个字。” “柔婉而无性情。如同菟丝花,须得倚仗依附别的植物方可生存。倒像是咱们叶赫那拉氏的女孩子。”纯懿好脾气地笑笑,并不在意。 “可是五姐姐你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太后娘娘一句话就道出了事实。父兄不显,则儿女命途多舛,飘零无依。可若父兄过于显赫凌厉,亦会折损儿女福气。”纯懿平静地说,语气中兼有无奈之意,“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柔婉二字赞誉,你不喜欢,可别人却也求不来呐。更何况,富贵险中求,若是咱们的福气要靠父兄的鲜血厮杀去换来,那我宁可不要这份福气。” 美清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不妥,随即忙乱地开腔说:“我忘了。姐姐的外家——” “原也不干我外家的事。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纯懿拢了拢美清的头发,“你是要进宫做后妃的人,可不能如我一般胡思乱想。” “美清,我们都很放心不下你,自三年前长姐与二姐姐许配婚事以来,伯母就加强了对我们几个女孩子的管教约束。她是料到会有这么一遭的。叶赫那拉氏,许久未有后妃了,所以怎么着这回也该有了。你是最小的孩子,咱们都很疼爱你,却不想这事情落在你头上。宗族盼着你争气,光耀门楣,但咱们这一支,从来都只愿你安康一生,顺遂喜乐。” “美清晓得。” ------------- 关氏尚在梳妆,纯懿得了特准入内伺候。 “昨儿贵人歇在你那儿了。” “是。贵人尚幼,内心有许多不笃定。” 关氏叹气:“我也不想是她。可天家偏偏指定要她,我也看不透。” 关氏又看向纯懿:“你素来有主意,又与爱新觉罗氏沾亲带故,骨子里实实在在淌着爱新觉罗家的血统,你可有什么想法?畅所欲言就好,房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顾忌什么。” “贵人年幼,天真烂漫,许是这一点得太后欢心。” “纯懿,你又不说真话了。” “贵人入选,是太后留的牌子。背后原因若往深里想,可能牵扯颇深;可若真的只是凑巧,美清妹妹得了太后眼缘,也不是不可能。伯母,叶赫那拉氏衰微至此,难道真的还有什么值得皇上防备的吗?且不说咱们这一脉只得兄长一个嗣子,再往上追溯,吾伯祖父纳兰容若,其嫡子富尔敦殁无嗣,另一子福格,膝下一子瞻岱,与吾同辈,无功名,选入拜唐阿。” 纯懿记性好,将关氏记忆里模模糊糊的那些人名一串儿念出来,随后说:“与其说六格格是皇家防备咱们叶赫那拉氏而选入宫中,倒不如说,是皇家为了提携咱们叶赫那拉氏才允准六格格入宫。” “伯母,咱们如今的光景,哪里比得上曾祖父在世时的钟鸣鼎食、簪缨世家呢?六格格入宫,一切都有了指望,皇上跟前摆着叶赫那拉家的格格,于是就会时时念及宫外的叶赫那拉氏,宗族子弟入宫为拜唐阿者在御前也有了露脸的机会,升迁才有希望。” 纯懿跪地,行大礼,而后抬起头说:“伯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是爱新觉罗家负了咱们叶赫那拉氏。是康熙爷将曾祖父与胤禔绑在一道的,也是他将我阿玛与九爷绑在一道的。若非他于储位事上摇摆不定,又扶植明珠与索额图两党相争,机关算尽,保全他自己的帝位稳固,咱们叶赫那拉氏怎会败落至此!” “你——” “纯懿身世际遇,早就养成一身反骨。伯母早该庆幸,入选为宫嫔的是听话和顺的美清,而非跋扈骄纵、全无女德的纯懿。” “你——你可是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想?” “郭罗玛法最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索额图最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伯母,您知道被圈禁之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纯懿苍白地扯起嘴唇笑了笑,眼泪自眼眶中流下。 “若是能重来一回,我多希望阿玛不曾带我去见郭罗妈妈。她容颜明艳富丽,坐在空荡荡一间黑屋子里,窗纸破开了,隐隐透着日光。她还是戴着玉镯子,戴着护甲,衣裙华丽富贵,仿佛华厦不曾倒塌。可庭院里就是杂草丛生,屋子里就是家具简朴,来往婢女只有从老早前就跟着她出嫁的使女,使女那时也熬成老嬷嬷了,终身只伺候一人,未曾婚嫁生育。那些衣裙首饰都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式了,她也只剩了那么几件。可纵然如此,郭罗妈妈已是得善待了——” “后宫与前朝,一步踏错,步步错,全盘皆输。心思深沉,谁又能深得过帝位之上的那人呢?谁的算计又能逃开九五至尊的掌控呢?如此,宁可心思单纯些,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反倒有一线生机。” 纯懿说完这一通话,已是疲惫至极。她往后一倒,顺势跌坐在地上。 “美清入选,许是如今天家怜惜咱们孤儿寡母,有意弥补当日亏欠呢?糊涂过日子不好吗?必要事事都弄清原委才算是好吗?伯母,您说我说得对吗?” “纯懿——你究竟还在心里藏了什么话?” 关氏伸手将纯懿拉起,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脸贴着纯懿的额头,后者发髻上斜插的红宝石簪子也杵着关氏的耳际。纯懿在发抖,也在不停地边哭边笑,明明是露出了最甜蜜最不见阴霾的笑脸,可她浑身都是冰凉的。 “孩子,你别把事情都憋在心里。你一向早慧,平日里也时常说些不合年纪的话,我只当你是比同龄人稍显聪颖,却不知你内心竟是如此想的。慧极伤身,更何况你藏了如此多的怨怼在心中,万万不能郁结成疾。” 关氏是想到了纯懿的额娘,爱新觉罗氏就是受制于压抑的情绪,终至香消玉殒的。关氏不愿看到纯懿年纪轻轻重走了她额娘爱新觉罗氏的老路子。 “伯母不必为我担心,这是我该承受的。逃不开,也不能与他人说。时候还早,纯懿妆容不妥,先行回房重新梳洗。” 纯懿退出关氏怀抱,拿帕子抹去脸上泪水,行礼告退。 第3章 皇后 乾隆六年二月,叶赫那拉·美清入宫,初赐号贵人。同月十三封为舒嫔。 乾隆六年五月,叶赫那拉·美霖嫁多罗愉郡王弘庆,为嫡福晋。 关氏与永寿只育有四个女儿,永寿也未曾与妾室诞育子嗣。美霖出嫁后,纳兰府中便只有关氏与永福留下的三个孩子作伴。 宁琇也终不再整日苦读,他从了八旗子弟惯常的道路,入宫作了蓝翎侍卫,不知是沾了宫里头舒嫔娘娘的光,还是正黄旗内得了上面的暗示,有意提携叶赫那拉家的孩子。 关氏对他多有叮嘱,教他避嫌,不可往舒嫔那边去。若是舒嫔不知轻重托人要见他,他也不可前往。 宁琇总觉得关氏死守礼数,不懂变通,明面上他恪守孝道不顶撞伯母,私下里曾与纯懿抱怨说:“傅恒大人便也偶然得入长春宫拜见皇后娘娘。若是舒嫔娘娘真的有事求助,我是她的兄长,为何不能前去见她?” “皇后娘娘地位尊贵,且年长傅恒大人多岁,又有皇上金口玉言允准。长姐如母,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而舒嫔娘娘与你,兄妹之间,本就该避嫌。何况舒嫔娘娘入了宫,唯一的倚仗就是皇上,即使有事,也应当向皇上求助。若过分与母族亲厚,只会招致祸患。娘娘虽自幼养尊处优,看似不知人情世故,可内心到底是识事的。她若过得不好,自会去寻太后庇护,宫中事务,又怎是咱们能帮上忙的?” 纯懿轻轻舒展开手指,任由掌心绒花四散飘零:“舅母那边已递来消息,崇庆皇太后欲赴五台山修行,你说,她会否带舒嫔娘娘同行?” 她提到的舅母是弘暲福晋郭络罗氏。 “自然是不会的吧。太后若要带女眷同行,也必得是宗室贵女,至少是那些养在宫中的郡主、格格,怎会携甫入宫不久的后宫妃嫔同行?”宁琇不解妹妹为何会提及此事。 “皇太后不带舒嫔娘娘同行,可她必要带一位后宫嫔妃随行,你在宫中行走,见的世面总比我多,你觉得会是谁?”纯懿笑了笑,继续问道。 宁琇说不上来。 “所以我觉得,太后娘娘还是会带舒嫔同行。不仅如此,舒嫔娘娘还会在行程中向太后求一份恩典。” 纯懿敛起笑意,神色寡淡,转而渐入阴沉冷酷。 “因此,我厌恶极了那群同姓宗族。叶赫那拉氏,倘若学不会互相扶持,就该彼此断得干干净净,省得相互连累,万劫不复。他们总学不会进退有度,也浑然不知贪得无厌的后果是什么。” “兄长,你虽不能见舒嫔娘娘,总还是可以见一见咱们那些族兄弟罢。”纯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劳你转交给瞻岱堂兄。他家素来与那些宗族走得近,由他去说,更合情合理些。” “好。”宁琇对纯懿一贯是言听计从。 待宁琇走远了,纯懿一人坐在栏杆上望着满园胜景,又不禁自言自语道:“现在我算是实实在在明白了,皇太后如何就舍弃了美霖姐姐,而择了美清啊。耳根子软的人,如何也学不会拒绝别人呐。叶赫那拉氏,有这么一位慷慨勇敢的妃嫔在后宫中,时不时就要开口为母族讨要恩典,他们终于是不再被人压制着,毫无出头之日了。” 她语气里掩不住嘲讽与看轻,同时也为舒嫔娘娘揪心,但愿后者不要那么无知幼稚,心甘情愿做叶赫那拉氏那些同姓宗族的提线木偶。 -------------- 乾隆六年十一月,宫中忽有皇后懿旨传出,召额驸永福女叶赫那拉·纯懿入宫觐见。 这是纯懿出生以来头一次入宫。此时舒嫔已经如纯懿所料随崇庆皇太后赴五台山,不在紫禁城中。 关氏忧心忡忡,担忧纯懿也最终逃不开入宫为宫嫔伺候皇上的命运,也担心纯懿尚在孝期,入宫冲撞了贵人,更担心纯懿心思叛逆,于宫中流露出不该有的心思,触怒龙颜。 纯懿倒比关氏淡定,听了训诫嬷嬷的指点,温习了几遍拜见皇后的礼仪,在指定的日子由宫里派来的马车接了入宫。 这时纯懿虽仍有父孝在身,但还有几月就可出孝期了。 宫里派下来的训诫嬷嬷也说,不必于衣裳发饰上多做约束禁忌,簪戴白花素银簪冲撞紫禁城里头的贵人。 因此纯懿整体服饰妆容都以明快清丽为主,一身水蓝色旗装,外头罩着青黛色大氅。 入宫后训诫嬷嬷引她入长春宫拜见皇后娘娘。 臣女拜见是要提前在殿外候着的,免得叫皇后娘娘等人。可今日妃嫔晨起请安结束得特别迟。 冬日紫禁城寒冷凉湿,天色阴沉欲雪,纯懿由训诫嬷嬷陪着站在殿外,并未拿手炉,冻得鼻尖隐隐发红。训诫嬷嬷看着也不忍心,正要引她去偏殿候着,却不想里头使女出来,引纯懿进去了。 “皇后娘娘心善,不忍心叫格格在殿外等候。于是让奴婢引格格进去。里头娘娘们晨起请安还未完毕,格格进去后先要给诸位娘娘请安,随后于左侧末位稍坐等候。待娘娘主儿们散去后,皇后娘娘再同您好好说话。” 使女引着纯懿入内,路上小声提点她。 “谢皇后娘娘,也谢过姐姐你了。” “格格折煞奴婢了。”使女温柔一笑,“格格是舒嫔娘娘的姊妹,瞧着心肠也如舒嫔娘娘一般好。” 走到内殿外,使女掀开厚重的门帘,纯懿走进去。 “额驸永福女叶赫那拉·纯懿觐见。”门口的内监扬声通传。 纯懿听着内监对她阿玛永福的职衔称谓,觉得恍如隔世,不可思议。她的额娘爱新觉罗氏的确是受封郡君爵位,于是她阿玛永福也名正言顺担得起额驸的名头。可九爷获罪受辱后,连带着贝勒府上下的人,哪里还敢再居爵位自傲?爱新觉罗氏的郡君封号也自然没有人再提。 可如今就在紫禁城内,竟然还听得到一声“额驸永福”。 风向还真的好似是变了。 纯懿都快要哭了。 她走进内殿,暖气混着清新淡雅的薰香味扑面而来。谁说豪奢二字不给人以嗅觉上的体验?长春宫中流淌的味道,就是豪奢之气。即使铺张如此,可富察皇后也是后宫最力行勤俭之人。长春宫已是极尽低调内敛了。 纯懿微微低头,仍能感觉到满室女眷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她走到皇后娘娘跟前,跪地行礼:“臣女纯懿,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拜见后宫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富察皇后笑着让她起身,并赐了座。她便随着使女走到末位的椅子前,转身坐下。 “叶赫那拉氏?那可就是舒嫔娘娘的同族了。” “叶赫那拉格格原是舒嫔的嫡亲堂姐姐,当年是由先帝爷开口,允准过继给侍郎永寿作女儿的。她祖上光耀,为大清肱骨,岂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嫔妾惶恐。” “好了。格格才入宫,你们都少说两句。”富察皇后开口,免得底下妃嫔一片喋喋不休,吵得她头疼,“叶赫那拉格格是本宫召进宫中说话的。你们管好自己的事情。贵人珂里叶特氏诞育皇五子有功,晋为愉嫔,这几日就该行册封礼了。贵妃,册封礼的事情由你看着,本宫放心。” “谢皇后娘娘提拔。”高佳贵妃起身行礼言谢。 “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富察皇后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无事就退下吧。” “臣妾告退——” 待妃嫔都退出去,富察皇后起身,同纯懿道:“本宫先去更衣。锦瑟,你引格格往里头去。从前听舒嫔说,格格喜甜食,本宫命宫中厨房做了些糕点,你不妨尝尝味道可还中意。” “谢娘娘赏赐。” 富察皇后更衣归来,先在偏殿见了前来请安的胞弟富察傅恒。 “娘娘若要见微臣,大方同微臣说了便是,为何要臣遮遮掩掩前来,更不许内监通传。” “太后娘娘欲给你指门亲事。原也只是个一时起意的念头,不是说就选定非这家格格不可了,命人从五台山传了消息回来,让本宫相看。本宫想着,哪怕是太后与本宫都觉得好,那也还不够。得由你自己看了觉得称心意才好。所以本宫同皇上商量着求来恩典。那家格格如今在内殿候着,你待会儿同本宫一道过去,你掩着身型隐约在后头藏着听了,若是喜欢,太后可就要下旨赐婚了。” 傅恒无奈:“臣原以为娘娘最守礼数,怎遇着微臣的事就如此胡来?皇上也纵着娘娘任性。格格是待嫁闺中,娘娘这样做若是传出去,于娘娘清誉不利,于那家格格更是名声有损。娘娘疼爱微臣之心,微臣明白,可婚嫁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格格无从选择,听凭娘娘做主,微臣反倒可以挑挑拣拣,娘娘这事可做得不端正开明。” 富察皇后横了他一眼:“春和,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给本宫一句准话,你去还不是不去。” “微臣领受娘娘好意。微臣去,可否?”傅恒无可奈何地躬身行礼,认下了这桩从未有过先例的相亲。 “你倒是奇怪,竟也不问本宫是哪家的格格?” 富察皇后心情好些了,笑着打趣傅恒,也想看看自家弟弟能否摘下沉稳冷静的表情,稍微露出一点儿少年郎恼羞成怒的好玩模样。 可惜傅恒还是端方君子,不急不徐地接答她的问话。 “娘娘忘了,微臣是陛下御驾前的侍卫,于紫禁城守岗,今日宫中进了哪家格格,微臣自然知晓。是额驸永福女叶赫那拉氏格格,对吗?” “不错。明氏格格虽有父孝在身,但明年三月就出孝了。你年长她七岁,年龄倒也般配。她是明珠后裔,身份尊贵,她额娘是允禟女,于她出生那年薨逝。新晋的舒嫔是她的堂妹。她自幼长于永寿嫡妻苏完瓜尔佳氏身边,方才瞧着妥帖守礼,是个好孩子。” 富察皇后对纯懿的第一印象很好,此时起身领着傅恒往正殿去。 “娘娘倒是对她很满意。” “本宫只看一眼,就觉得她还是个心肠柔软的好孩子。”富察皇后温柔地浅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很美好的回忆,“不过许是家世经历的缘故,她看着很独立,眉眼间有英气,应当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也很适合你。毕竟,小九你是要上战场的人呐。家中嫡妻还是要选能撑起场面的。” 富察皇后一番话,竟然让傅恒略微有些脸红。 “好了,春和,本宫不拿你开玩笑了。” 富察皇后的目的达成了一半,心满意足地推傅恒往屏风后面去躲着,她则要去前面见纯懿了。 第4章 相看 见富察皇后更衣归来,纯懿知礼,起身再次行礼。 “娘娘宫里的糕点很是可口。”纯懿弯眉浅浅笑了一下,“甜度适中,其中那道桂花糖糕中应是糯米团掺着茶叶一道蒸熟罢,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茶叶香呢。” 富察皇后很是惊喜,与身边贴身女官相视而笑,又同纯懿亲切地说:“你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吃客。本宫从前未出阁时家中仆妇就是这样做的,一贯很是得本宫与夫人的欢心。那仆妇说这做法是源自江南的食谱,略作改动后更合咱们满人的口味,本宫一直很喜欢,在宫中也拿了方子叫膳房常做。不过兴许是茶叶味道重了些,和敬总是吃不惯,后来这道膳食也就渐渐不上桌了。” “是呢。和敬公主还年幼,少沾些茶叶味也是好的。” “你若是喜欢,本宫叫膳房把方子拿来给你,你回去后也可叫府中仆妇常做。” “谢娘娘赏赐。” 富察皇后摆摆手:“坐吧,不必拘束着。本宫今日召你进宫,其实是为了舒嫔的事情。舒嫔自入宫后就颇得太后娘娘青眼,前几月更是由太后娘娘做主带着一道去了五台山,这你也应该是知道的。” “是。京中命妇都赞伯母好福气,教养出了舒嫔娘娘如此妙人儿。” “前几日五台山上传下消息,言舒嫔伺候太后有功,太后欲赏赐她一个大恩典。没想到,舒嫔实诚,竟是提了娘家姐姐,要太后给自家姐姐指一门亲事呢。” 纯懿没想到富察皇后会如此开门见山地说明意图。 她连忙起身,跪地行礼言自己僭越:“臣女何德何能,得太后娘娘赐婚。舒嫔娘娘是怜惜臣女,好意施予福气罢了。况且臣女尚有父孝在身,又须恪守女德,万不敢论及婚嫁事。” “许是本宫说得不够婉转,吓着你了。”富察皇后并不介意,她见惯了女眷在她面前诚惶诚恐的模样。身份高低倾轧下来,换作她从前还未做宝亲王嫡福晋的时候,见了居上位的娘娘们,不也得这么提起精神应对着,生怕行错踏错。 “太后的意思是,你虽有父孝在身,然明年也就出孝了。女儿家相看婚事总要慢慢来,一时间也急不成事。不妨就从现在开始慢慢挑选,未来也好称你心意,不至于辱没你。” “太后在五台山修行,逐步渐深,体悟道法其中精妙关窍,兴许到了明年也无凤驾回銮的打算,索性就把这桩差事交由本宫来做。本宫想着先见你一面,瞧瞧你的性情,再为你挑个般配的。你不必紧张,起来说话。” “是。”纯懿起身,却是不敢再坐下了。 富察皇后又笑了,示意一旁的使女扶纯懿入座。 “你的确不必紧张。本宫前几日同皇上说起你的事,皇上也很在意呢。若非皇上提起,本宫还不知道,原来从你嫡亲额娘那边算起,皇上可是你的表舅舅。这样亲近的关系,放在寻常人家,你还得唤本宫一声表舅母呢。” 富察皇后主动拉近了关系。 只不过提起纯懿的舅家亲戚,那毕竟是爱新觉罗氏皇家宗室。三朝旧事,夺嫡党争,纯懿嫡亲的外祖家是斗败的那一方,几乎把全部的倚仗和底气都输得干干净净,人也是阶下囚,死得不光彩。这总会让纯懿心生不安。 “是。” “你嘴上答应着,性情却不比方才见本宫时那般活泼了。想来还是吓着你了。”富察皇后无奈地摇摇头,和善的语气更甚了,仿佛是在对着她自己的女儿和敬公主轻言细语。 “无妨,今日你与本宫初相见,本宫又提起你的婚嫁,女儿家拘谨些也是正常。然本宫见你,很是欢喜,咱们二人是有缘份呢。今日你且先回去,待过些日子本宫再召你觐见。到时安排你见见养在宫中的几位宗室格格,她们与你都是表姐妹,年纪又相仿,你或许会与她们投契。” -------------- “怎样,见着可还满意?”富察皇后带着傅恒往花园里走。 “叶赫那拉氏格格姿容出众,进退得宜,难怪会得娘娘青睐。”傅恒的话密不透风,乍一听似乎是对纯懿印象平平,无有好感。不过他的耳朵根红透了,好像是泄露了少年郎君的心事。 “本宫是在问你,你是怎么看的。可没有问你,本宫如何喜欢她。” “全凭娘娘做主。”还是一点儿苗头都问不出来。 富察皇后停住脚步:“春和——” 傅恒一听就知道,长姐要难得发难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嗔怪似的看着傅恒,火气刚起来就消下去了。她又说:“罢了罢了,从前在家中时额娘时时训导本宫,本宫为长姐,应当担起照顾弟弟们的责任。本宫都照看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好了,你且去当值罢,忙你的差事去,本宫自己在这儿走走。” “微臣告退。”傅恒躬身作揖后离开。 锦瑟扶着富察皇后继续在院子里兜圈子。 “本宫原本还以为咱们春和于婚事上,就该如他处事待人那般一贯少年老成、自有主张,却不想他也如此羞怯,瞧着像姑娘,人家叶赫那拉家的格格都比他大方。真该让阿玛和额娘也看看,春和红着耳朵的模样。” “实在是有好些年了罢,似乎从他抽条长个儿开始,本宫就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了。”富察皇后很是怀念地说,“也真好,这样的春和,才像是个年轻人呐。” “娘娘倒是很喜欢叶赫那拉氏的格格。格格在娘娘跟前说话,娘娘您的笑容也如年少时那般明媚璀璨呢。” 锦瑟侍奉富察皇后的时间很长,说这话的确是有发言权。 富察皇后被她调侃了,于是拍了一记锦瑟的手背:“锦瑟,你总是会说话。本宫倒一时辨不清,你是在说格格的好处,还是在奉承本宫呢。” 女人哪有不喜欢旁人赞颂自己容色姝丽的? “奴婢不敢。” “或许这就是合了眼缘罢。纯懿格格同本宫年轻时的性情有些相似。端庄、温和,可若触及底线就犯执拗。这样的性情,不轻易伤人,却容易自伤。” “皇上当年对本宫多有呵护关爱,遇事定要叫本宫放心倚仗他,如此这样好些年,才勉勉强强把本宫的性子给转过来。本宫实在是感恩皇上情深眷顾。如今见着这样一位后辈,本宫是实在希望纯懿格格也能遇上一位温润君子,谦和、宽容、良善,也教她生出放心,莫要独自支撑。咱们春和,可不一定有这样的深情。” “傅恒大人样样都好,娘娘只是因自家弟弟而谦虚罢了。叶赫那拉氏格格若能与傅恒大人结成姻缘,那可是格格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锦瑟倒是很替主子护短。 “你啊,怎么跟小姑娘似的,也被春和那副好皮囊给蒙骗了去。那小子,腹黑得很,从小就爱闯祸。小时候阿玛与额娘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管教约束他。他现在哪里是改好了,分明是藏着一肚子坏水,面上故作正经相呢。本宫可要让皇上替阿玛、额娘好好管管他。” 富察皇后存了开玩笑的心思,伸出手指点了点锦瑟的额头,故意逆着她的话说。 ------------- 纯懿回到纳兰府,首先去见了关氏。 关氏坐在方桌旁打珞子,苏嬷嬷站在一旁为她理线。 关氏见她进来,问道:“纯懿回来了。见过皇后娘娘,可还都顺利?” “回伯母的话,一切都顺利。皇后娘娘很是慈爱,言语间多有亲近之意,纯懿告退时娘娘还赏赐了一柄如意与几盒膳房糕点。”纯懿接过苏嬷嬷手里的活儿,“娘娘召见纯懿,是为着舒嫔娘娘的善意。” 听到舒嫔娘娘四字,关氏似乎精神更足了些:“舒嫔娘娘说什么了?” “舒嫔娘娘伺候太后娘娘有功,太后娘娘欲与她大恩典。舒嫔娘娘却唯独为家中姐姐求了姻缘。太后于五台山不便安排,就将此事托付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此次召见,是为了瞧看纯懿性情几何,日后好再作打算。” 纯懿一五一十将情况禀给关氏。 关氏闻言,反而蹙了眉头:“若是如此,皇后娘娘怎只召你一人觐见,却不见胜蕤呢?纵然姐妹间亦有亲疏远近,可舒嫔娘娘总不能只为你一人求姻缘而不顾及胜蕤吧。” 关氏往复杂里去想,许是联想到姐妹不睦、家宅不宁的案例上去了,怕舒嫔年纪轻,做事情没分寸,要惹得胜蕤多心,面色就忽然转入苍白。 纯懿不欲她多思,连忙伸手抚着关氏后背。 “伯母莫要多想。三姐姐曾多次随伯母出门赴宴,已是见过外头各家各府的夫人命妇们了。纯懿长在深闺,到了年龄又有父孝在身,不得出门赴宴席茶会。除去本亲族的夫人格格们外,旁的家族中见过纯懿的人实在不多。皇后娘娘对纯懿产生好奇,欲亲自瞧看探问也是有的。” “舒嫔娘娘大家风范、办事稳妥,怎会漏下三姐姐,只说纯懿的事呢?更何况,即使是舒嫔娘娘疏忽了,太后与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望族,处事周到,治理后宫多年井然有序,想必也会多想这一层,不叫叶赫那拉氏多心。” 纯懿这样劝慰,关氏的脸色稍微好了些。 “纯懿,同你说实话,我一直都很在意胜蕤的感受。”关氏拍了拍纯懿的手背,忆起旧事,她的目光都更添了柔和宁静。 “你还是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抱到我这儿来了。我一手将你带大,打心底里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可胜蕤过继到夫君的名下时,已经五岁了。连带宁琇,你们三个孩子早早没了额娘,都格外早慧懂事。” “胜蕤那时候抱着一只小白狗站在我的院子外面,抬着大而圆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明辨是非,懂得自己的身世际遇,只把我当伯母,不会与我如亲生母女般亲近了。” “事实如此,我要承认,人心都是偏长的,对你们兄妹三人,我也有亲疏远近的排序。可就是这份自然而然的亲疏远近,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应当一碗水端平。待你如何,我就要待胜蕤如何。有时候甚至还要刻意超出许多。” “纯懿,你一向懂事乖巧,你也明白的,从不因这种事情与我索求哭闹,从不与胜蕤争风吃醋。可你就是太懂事了,才让我觉得亏欠你愈深。” “今日皇后娘娘召见你。你才走,我就怕胜蕤多心。差了苏嬷嬷送糕点去,苏嬷嬷见着胜蕤在房里安静作画,回来禀报,我的心才稍微放下去些。” 关氏这些年操持家事不容易,纯懿都看在眼里,也是发自内心地敬爱她。 “三姐姐也懂得慈母之心。伯母的确不必多虑。三姐姐心里一直都放着伯母,您在咱们心中的位子是与咱们亲额娘一样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皆是慈母之恩。您就是咱们的额娘。”纯懿只能如此说,尽可能安抚关氏的情绪。 纯懿陪着关氏打了好久的珞子。待到夕阳西沉时,关氏终于心情轻快了些。 她拿起一旁盘子里早就编好的几只璎珞递到纯懿手上:“你们兄妹三人,一人一个。端放的珞子是猛虎下山图纹,胜蕤的是花叶葳蕤图纹,纯懿你的是万事如意图纹。你回院子的时候顺带绕路去拿给他们俩吧。” “是。纯懿代兄姊谢过伯母。” 纯懿拿着珞子走出去,正见着府里请来的医女从院子门前经过。 医女认得纯懿是府里的格格,就向她问安行礼,又与她说道:“纳兰夫人心思郁结,如此长久下去容易伤身。格格还是要另想法子为夫人舒缓愁绪才可。这服汤药只能起些安神助眠的效果,却不能治好根本。” “我晓得了。夫人的药膳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格格客气。” 第5章 贺寿 已至腊月,京城十日里有七日都在飘雪。 关氏的生辰在腊月,日子还未到,苏完瓜尔佳氏宗族已遣族中子弟前来拜访并送上贺寿礼。 宁琇那日正有值勤差事,胜蕤、纯懿不可见外男,故而他们三人都没有前去陪坐说话。关氏独自在前院正厅见了娘家侄儿。 关氏兴致也并不高,只留人喝了两杯茶,传了一次膳房糕点,稍稍问过几句话就送人出去了,连午膳都未挽人留用。 待到生辰的正日子,纳兰府未摆宴席。 午膳是关氏领着三个孩子一道在正院用的,菜式花样稍比往日丰富了些,多加了两道蒙古甜点。 厨娘是满人,虽拿了地道正统的方子,可手艺还是不正宗,甜点的奶腥味略重,关氏吃了两勺便搁下不用了。 胜蕤忌口牛乳,只吃一旁摆着的酥皮肉挞。 好在纯懿和宁琇贯是爱吃牛乳做的糕点,多加的蒙古甜点倒很合他们二人的口味。 “我订了清乐教坊的女师傅来府上抚琴唱曲儿,你们若是有兴致,就陪我一道听听罢。”关氏未出阁时就养成的爱好,一直保留到了今时。 “那后头抚琴的女师傅与我是旧相识了。初见时我还未出阁,家中老太太做大寿,后辈孝顺就请了教坊戏班子来。她那时拜入教坊学琴,三年出师,跟着班子出来走场讨生活。苏完瓜尔佳氏下的单子,是她第一场演出。” 关氏提起故人,情绪明显积极了很多,仿佛年轻时的精力都随着琴曲回来了似的。 “她那个时候哪里有如今这么沉稳老练?初拨弦弹错了五个音,手都在发抖,曲子更是支离破碎而称不成是曲子了。好在老太太慈祥,并未怪罪,反而召到跟前问了年纪。咱们那老太太是郡主诰命,自幼养在王府深闺,从不见外人的,哪知外头人情冷暖、生活不易呢?天命之年忽然见着这么个年轻的可怜姑娘,心生怜悯,于是又赐下一对步摇作安抚。” 纯懿安静地听着。 “后来老太太每次听教坊班子的曲儿,都要让管家特意问一声,骆姑娘在其中吗?” 关氏模仿着她娘家老太太的语气,故意压低了声音变得华丽而略带嘶哑,倒的确有些老人家的音色在。 “原以为我出阁后再也见不到骆师傅了,不想那年我在府中过生辰,大人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我爱听曲儿,就让管家去教坊寻了班子来府里演奏。我那时候还怀着美岱呢,一听琴音清越如月光鸣泉,熟悉得很,走近看了才发现竟是骆师傅。是有缘份呐。” “伯父伯母情意笃厚。”纯懿倒是会抓重点。 关氏似乎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这些年府上办了几场白事,忌讳多着。加上你们兄妹几个心里不痛快,我看着也难受,已有好多年都没请教坊上门了。今年想起来再去请,听说骆师傅早已成名收学徒了,寻常的宴席都请不到她来抚琴助兴。管家拿了名帖寻过去,没成想骆师傅倒是主动答允了。” “骆师傅也是看重她与伯母的缘分。” “是啊。这世上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即使是只在人群里见上一面,那也是好大的缘分了。” 关氏的欣喜之意稍稍淡了些,平白生出几分唏嘘。 ---------------- 曲间间隔休息,纯懿同关氏说了一声,起身往后院去加一件绒袄。 她从正院往自己的院子去,本是绕着花园西边的路走的,只是今日洒扫路面的包衣使女同她说西边那条石子路积雪未除,湿滑得很,她这才绕路走了花园东侧靠近书房及前院的路。 纯懿走过书房后头的竹林路,闻到一股烧火的味道。她心里一惊,怕是哪里看管不慎走水了,她正要让身边使女去唤人扑救,却觉着那焦味道似是从书房里透出来的。 书房中存着纳兰家几代人收下来的藏书。其中不乏曾祖父纳兰明珠当年收藏的孤本珍品,与伯祖父纳兰容若未另辟府前写下的许多诗文原稿。 倘若书房走水,损失将难以估计。 因此书房是由专人看护负责的,断不能容此类事情发生。 如今一股烧焦味道,怕是事有蹊跷。 书房内间的雕栏花窗正支着,纯懿凑近看进去,透过窗格下的空隙瞧见竟是兄长宁琇在房中烧东西——似是一些宣纸被搁在火盆里,火盆燃得旺盛,火舌腾起来不一会儿就吞没了那些纸张。 宁琇把那些纸稿都丢进火盆里,用一旁搁着的火钳扒拉几下,让它们都扑上火星子,渐渐都烧成灰烬。 纯懿不自觉地蹙眉,心思一动,却还是放缓脚步退后几步,就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带着使女走远了。 “方才的事,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纯懿更衣时特意提醒了使女一句。 “是,奴婢明白。” “去把内室我惯用的那把琵琶抱上。” “是。” 纯懿为了关氏的生辰,特意提前几周准备了琵琶琴曲作贺礼。曲子是照着古籍中所载的《春江花月夜·反常琵琶》而手工修复新谱的,纯懿为这琴谱还特意写信去请教了长姐美岱。 长姐叶赫那拉·美岱远嫁博罗和硕,在收到纯懿的来信后,立即翻出随嫁妆一起带走的自己未出阁时作的一些琵琶曲谱,还附了关于琴谱的详细说明,随信一道寄回京城。 在回信中美岱为关氏祝寿,更特意嘱咐纯懿要将琴谱的第三部 分略作改动,去除其中伤春悲秋的闺怨之调,使意境渐入平和开阔、澄明致远。此中又是为人女儿的一番良苦用心。 纯懿在房中练习多日,今日就要在关氏面前表演了。 -------------- 待纯懿回到正院,第三折 戏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原先一直在座的胜蕤不知去向,倒是用过午膳就请辞回书房温书的宁琇坐在关氏下首,听戏正入迷。 关氏见她来了,伸手招她入座:“你来得还巧,最精彩的唱段刚要开始,不算是错过了。” 她又见到纯懿身后使女抱着琵琶,眼中不掩惊喜:“纯懿,你待会儿是要弹琵琶?” 纯懿点头称是。 关氏很高兴,让她坐下,又同身后苏嬷嬷说,“同教坊说一声,第三折 戏与第四折戏间的休整可再长一些,五格格要奏琵琶。” 待到第三折 戏落幕,教坊的人退下,骆师傅得了关氏特许于下首同坐。 纯懿坐到庭室正中间,抱了琵琶调整了音高,才说:“伯母,纯懿贺您寿辰,特意给长姐去信讨要琴谱。长姐回得很是爽快,连着她珍藏多年的那些旧谱一道,命人抄录了寄回来。纯懿待会儿要弹的曲子,是长姐依着古籍自己修复的《春江花月夜·反常琵琶》。纯懿借姐姐的琴谱祝伯母身体安泰、万事如意。” “好,好。” 四下里一片安静。 纯懿早已将琴曲记于脑中,多日苦练更是让手指都仿佛有了记忆。 她起手熟练,带着浓浓的自信。 几下轮指过后,她忽觉得场上气氛有些变换。 她分了心神去关注周围环境,发觉关氏及骆师傅神色自若、并无异样。而兄长宁琇面上看似平静无波,袖口手指却紧握成拳,手背处几道筋向上突起,动摇起伏不定,仿佛正在极力隐忍克制着什么。 纯懿如此一分心,手上不免错弹几个音,她不得不回了神,抚弦几下,流水般倾泻而下的琴音稍许抚平了她的心绪。她不再去关注宁琇的动静,而是专注于膝上的琵琶,努力将长姐信中教导的曲调情绪极尽演绎诠释出来。 从前多次练习,她只追求手上功夫熟练,如今真的沉下心去弹奏,她倒另品味出曲谱音阶之间,长姐倾注其中的私人情绪。 长姐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修改其中部分段落,背后的深意纯懿此时才真正领悟。 信中长姐只说,第三部 分闺怨过重,有失端庄,难登大雅之堂,且也不贴合寿礼情境。如今纯懿再次回想旧谱旋律,才明白,那表面听起来轻浮幼稚的闺怨愁绪,若是落在关氏的耳中,该多么像妇人声嘶怨念。 关氏膝下四个女儿,除去舒嫔娘娘入宫之外,其余皆是随夫君于任上,不在京城久居。关氏若能想起这曲谱是长女于闺中所作也就罢了,倘若不知,那怕是会让关氏误会女儿婚后生活存龃龉,并不幸福美满,于关氏又要添上几分心忧,那实在是得不偿失了。 一曲罢了,纯懿自己倒是深陷其中抽不开身了。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女声清亮爽快,略带几分调笑捉弄。 在座众人循声向门口看去,见得来人身份后都是惊喜万分。 “二姐姐——”纯懿因坐在屋室中间演奏琵琶曲的缘故,离屋门口最近,最先唤出来人身份。 叶赫那拉·美珊风尘仆仆而来,眼睛却很明亮有力,带着淡淡笑意。 她由同行的郎君扶着走进屋子里,伸手先摸了摸纯懿的额头:“五格格才华横溢,颇似长姐风华,我乍一听还以为是长姐回来弹琵琶了呢。” “小姨安好。”美珊身边的儒雅郎君向纯懿躬身作揖问好。 纯懿这才知道这位郎君就是二姐美珊的丈夫希布禅。她也起身回礼:“二姐夫安好。” 屋子里又是一通的行礼拜见。骆师傅此时便知趣起身告退,回院子里与教坊戏班一道□□乐器去了。 待众人坐定,关氏笑着斥美珊说:“你我母女拜别良久,我倒觉得你口齿越发伶俐了。方才你进来时说你妹妹什么话来着?” “额娘明鉴,女儿是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不过是在外头听了妹妹的琵琶曲,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罢了,哪里就是在说五妹妹了。更何况,咱们家五格格家世、姿容、性情、才学,每一样都是顶好的。自然是只有旁人曲误,欲得咱们五格格怜顾。” 纯懿连忙嚷不平:“二姐姐分明是在打趣纯懿忙乱弹错了音。伯母,二姐姐她笑话我。” 关氏也开腔帮纯懿:“你们听听,二格格字字珠玑,哪里是不会说话了。” 屋内一时笑语连连,气氛颇好。 第6章 美珊 美珊与希布禅是特意为了关氏的生辰而回京的。 上一次美珊回京探望关氏,还是两年前的春节。 待戏班撤了之后,关氏拉着美珊去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宁琇则陪着希布禅去书房及演武场消磨时间。 纯懿在关氏处待了一会儿,寻了由头出来,把空间留给她们母女二人。 她沿着庭院一圈的石子路走着,路上见着负责书房洒扫的使女,她问过后知道宁琇与希布禅在书房待了片刻后已经往演武场去了。 纯懿想起方才见着兄长焚烧宣纸的举动,心生探究之意。她虽也明白宁琇肯定已经把火盆及灰烬都处理妥当了,但还是欲去书房看看究竟。 她并未屏退身边使女,而是光明正大地往书房去。 入了书室房门后,她嘱咐使女在外候着:“若是兄长及二姐夫归来,你同他们说是我在里面寻书,一会儿就走了。让他们直接进来即可。” “是。” 纯懿步入书房,屋子里应当是有负责整理打扫的包衣奴才做过活了。 室内一股清新的棠梨熏香味,其中混着隐隐檀香味道,是这两年兄长进书房后命人一贯使用的熏香。檀香特有的清冷孤高之意境淡了许多,而棠梨的香甜味道恰到好处,新丽淡雅,更增添上不少人情意趣,使得书室气氛一下子活泼明亮起来。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原本的那个火盆已经撤去了,方才支起的窗格也已经关上了,因为没有燃炭火的缘故,室内略有些冰冷,空气很干燥。 她瞥了一眼宁琇搁在书桌上的书册手卷,也只是些寻常儒学书籍,没有什么特别。架子上要偶尔取用的书籍也摆得整整齐齐,似乎是许久没有动过了。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只看见架子上一层浅浅的薄灰——也算是正常,书架每周必要打扫两次,今日恰巧不是打扫后的头天日子,有积灰也是寻常。 纯懿又想了想,稍微踮起脚,回忆着兄长的身高,推理他平时伸手即可触及的那一排书架的高度。 沿着那高度附近的两排书架,纯懿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格子里填放的确实是做学问常须援引的经典。其中零散夹着几本闲书——有些符合宁琇不拘小节的风格。 这样的书籍摆放顺序,只有府中主子才可变动,小厮和使女是没有资格随意摆放的,以免把书放在主子难以找到的地方,徒惹麻烦。 关氏不来书房,胜蕤和纯懿也不太会动宁琇摆在内室架子上的书籍。 想到这里,纯懿不免心下一动。她抽出那几本闲书。有两本是普通游记,是专写太行山一带的游历有感,一本是写地方风俗的,名字起得倒是有趣,叫《枝荔年集安风俗总览》——纯懿根本不知书名中“枝荔年集安”是什么地方——还有一册是志怪小说集。 纯懿早就没想着能从这些闲书中发现什么,她把书册搁在桌上,将就着书桌的高度随手翻了翻,可是这一翻,她的视线立即僵停在书页上了。 她两手把那本《风俗总览》捧起来,再仔仔细细把书页上的全部内容看了一遍,尤其是那留白处的批注。 书页空白处有两种不同字迹的批注。其中一种纯懿认出来是她的阿玛永福的笔迹。而书页上另一种笔迹,纯懿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那就是她过了启蒙后练字时刻意模仿的字迹—— 她素未谋面的额娘的笔迹。 永福从前几度重新布置书房,但东侧墙上挂的那一幅妻子爱新觉罗氏写的字始终未被挪过位置,内容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寻常八字,寓意夫妻情感和睦美好。 觉罗氏的字是写得相当好的,字形饱满,运笔有力,整体大气圆润。 小时候纯懿每次去书房受阿玛教导、过问功课时,她都会盯着那幅字看好久。 久而久之,凭着仅仅八个字,纯懿就有些识得额娘的笔迹了。在阿玛永福处看到额娘留下的其他手稿时,便可一眼识出。这本事倒叫宁琇羡慕了好久。 永福更是为此拿了爱新觉罗氏的手稿整理合卷给纯懿练字用。 当时阿玛的训导犹在耳边回响:“夫人所习字体,承大家气象,吾女当用心研习,体悟夫人用笔之精深妙绝。” 于是今日,纯懿又一眼认出来额娘的字迹。 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纯懿的心上。她难以宣之于口,更无处诉说。 她搁下手上的《风俗总览》,又去翻那本志怪小说,上面倒是没有阿玛和额娘的批注了。而那两本写太行山的游记感想的书册,上面也没有阿玛和额娘的批注。这让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在书桌边呆呆地站了许久,回过神来后又把这几册书都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纯懿转回书桌前,扶着桌角又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阿玛去世后,依照他的遗愿,除去每月打扫的差事以外,他用的那间书房就被封起来不许人进去了。 那幅额娘写的字,应当还是好端端地挂在东墙上头。如今宁琇的书房,是在旁边另辟出来的屋室,这屋子是从前伯父永寿用来摆放马具的屋子。 物是人非。 终究逃不过物是人非四字。 纯懿再出去时,心境已经低落很多了。对于兄长烧掉的那些宣纸,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她忽然有些眉目了。只是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去猜了。 幼时纯懿能一眼识出额娘的字迹,为此素来与他们三个孩子不亲近、唯一的例行亲子活动就是过问功课的阿玛永福还破天荒地褒奖过纯懿几句:“五格格与夫人缘分羁绊颇深呐。” 就为了这一句褒奖之词,宁琇羡慕了纯懿好久。 可纯懿每次听到兄长说羡慕她,她都不以为意,内心反而是加倍地羡慕兄长。 额娘去世的时候,纯懿尚在襁褓中,胜蕤也不过才两岁多一点。只有兄长宁琇是实实在在已经记事的小孩子了。 而兄妹三人中,也的的确确唯有宁琇还能清晰地记起关于额娘爱新觉罗氏的事情。 胜蕤的回忆大多是破碎且不可靠的,她自己也时常说,她记忆里关于额娘的事情,应当是有许多后期自己回忆时主动填补、矫饰的虚构内容。以至于她后来自己都分不清楚真假。 “你都不知我们有多羡慕你。”胜蕤轻飘飘一句话,出于少女的自尊心,故意隐去了澎湃汹涌的情感分量。宁琇许是只当玩笑话过去了。 -------------- 晚膳的时候,纯懿已经平复心境了。 她坐在美珊身边,听希布禅说下午在演武场发生的事情。宁琇虽领了宫中侍卫的职位,但他不善武艺,与希布禅比起来,是远不能及的。不过希布禅很会说话,言辞间对宁琇满是鼓励,很照顾妻弟的情绪。 “方才听美珊说,霍其浑(满人称女婿)很快要转职任护军参领了?” “是。出了新年就要调动了。此次归来,吾也是要将京中旧宅好好整肃修理一番。另外,兄长及其家眷也在京中安置,吾夫妻二人也须得上门拜访。”希布禅放下筷箸,恭敬地回答关氏的问话。 “是应该的。对了,你额娘没有随你们一道回来?” “额娘这几年身子不大好,经不住长途劳顿。但她写了家书,托吾交给兄长,向来也还是有事情要交代托付。” 关氏点头:“是,是。你额娘与吾是一辈人,都到了将老的时候,身子骨总比不得以前利索。吾这些年也不怎么出远门了,有些老相识怕是再难见一面。” ------------- 散了晚膳宴席,美珊挽着纯懿在院子里散步。 关氏不在场,美珊才能畅快无顾忌地问起自己真正急于知道的事情:“舒嫔娘娘随太后去五台山了?当年真是看不出、想不到,最是孩子心性的六妹妹竟入宫作了皇上的嫔妃。我那时得到消息说六妹妹入选了,真是恨不得快马加鞭入京看看。当年长姐与我入宫选秀,各自都被指了婚给宗室子,我还以为皇上无意让后宫中有叶赫那拉氏的女子,却不想,竟是等着今年这一批。” “也许是这三年间有生变数罢。更何况,当年长姐与二姐姐你们没有选为宫中嫔妃,伯母就花了心思在我们余下这四个女孩身上,她倒是一直觉得我们很有可能要入宫的。” 美珊连连摇头,面上不是很高兴:“额娘那是被苏完瓜尔佳氏催促得紧。苏完瓜尔佳氏自己的家世门楣还不够宗族女子入宫即得盛宠,他们便把主意打到咱们姐妹几个身上了。你也知道的,咱们家族传到这一辈,男嗣并不兴旺,如今朝堂之上已无叶赫那拉氏的重臣了。苏完瓜尔佳氏撺掇额娘要送女儿入宫,以此来支持端放步步高升——怕是有心想学富察家的轨迹。” “姐姐指的是,傅恒大人?” “是。皇上对皇后娘娘宠爱有加,连带着娘娘的胞弟傅恒大人都接连升迁。听吾夫君说,傅恒大人明年怕是有望外放出任巡抚呢。如此平步青云,实在教旁人眼红。这不,苏完瓜尔佳氏那边的舅舅就急着想有样学样了。” 美珊实在对自己的亲舅舅没有什么好印象。她觉得从阿玛永寿去世之后,苏完瓜尔佳氏那边的亲戚就盼着能借姻亲关系来拿捏叶赫那拉氏的主意了。 “巡抚?”纯懿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出声,“这可是太快了。我现下倒可以理解为何最近几月,门房收到如此多的拜帖,而苏完瓜尔佳氏族人也愈发逢迎了。” 美珊倒看得很清楚:“皇后娘娘是如何姿容仪态、家世地位?他们真只当姑娘那么轻易就能得皇上欢心眷顾吗?易得者亦易失,如此空中楼阁般的富贵,还是少招惹些得好。” 美珊又说:“更何况,富察家祖上英豪辈出、功勋卓著。傅恒大人的才华如若一脉相承,沿袭着祖宗传下来的本事,即使是没有皇后娘娘在宫中,他出入朝堂、封侯拜相又有什么困难呢?对于咱们家端放也是一样。叶赫那拉氏权势鼎盛一时,是实打实祖辈积累下的功业,可不是靠着女眷讨好皇上得来的封赏。何必要走那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姐姐说的是。好在伯母这些年已与苏完瓜尔佳氏生分,来往并不密切。只是——”纯懿想起先前舅母那里递过来的消息,还是感到不虞,“只是,咱们叶赫那拉本族,倒有人起了别的心思。先前就有鄂必须玛法那支的夫人借着命妇觐见的机会想法子见了舒嫔娘娘,意思是要舒嫔娘娘于五台山侍奉太后娘娘时,开口向太后娘娘为族中女眷讨要入宫伴公主读书的名额。” “是。方才额娘与我提及了。额娘说舒嫔娘娘可机灵着,转头就向太后娘娘讨要赐婚旨意,要给予你和胜蕤妹妹大恩典呢。”美珊提起这件事情,还是对六妹妹的做法颇感欣慰的,“可见额娘这三年间,没有少提点六妹妹。舒嫔娘娘还是把这些都记在脑子里的。” 美珊说到这里,不能免俗,忍不住要感伤几句:“唉,一晃数年。现在想想,日子可真是不经过啊。从前你同六妹妹还是缀在咱们几个身后,个字不到桌子腿高的小孩儿,如今竟也都要成家了。长姐更是已经做额娘了。” “是啊。伯母已经给长姐家的小少爷做了不少衣裳、玩具了,上次我问长姐讨要琵琶曲谱,就随着家信寄去好大一个包裹。伯母做的时候还念叨着,什么时候能给二姐姐你家的外孙儿做上衣裳呢。”纯懿顺着美珊的话,故意拿美珊打趣开玩笑。 美珊风情颇甚地横了她一眼,伸手拧了一记她的腰身:“好啊,五格格都会取笑人了。额娘方才还说我伶牙俐齿呢。我瞧着呀,咱们家最口齿伶俐的,可不还留在额娘身边嘛!” 第7章 渌水亭 正月里关氏为着家中子嗣除孝服的事情,前往拜访弘暲福晋郭络罗氏。 郭络罗氏携着另一位夫人一道见关氏。 “这是弘鼎福晋巴林讷穆氏。”郭络罗氏为二人引荐。 弘鼎是九爷允禟第五个儿子,与弘暲是兄弟。关氏忽然想起,妯娌爱新觉罗氏似乎是有两个同母所出的兄姊,弘鼎也许就是那位兄长。她也的确猜的不错。 巴林讷穆氏面上冷淡,似乎并不是很好相与:“吾夫君与郡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依照二嫂的意思,最好还是由咱们这一房的亲舅舅出面给府上三个孩子行除孝服礼。吾已问过夫君,夫君挂念着这三个外甥子女,是愿意出面的。” “福晋既然答允了,那是再好不过了。”关氏主动道谢,态度摆得很诚恳。 巴林讷穆氏轻轻摇头,在言辞名分上执着起来:“还有一事。吾记着这三个孩子当年是由先帝爷金口玉言过继到你们夫妇二人名下的,那么孩子的正经舅家不该是夫人您的娘家吗?怎么又寻到咱们府上了?” 关氏被这话问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巴林讷穆氏非要把这种上不得台面、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掩过的事情放到明处讲出来,就连郭络罗氏的脸色都僵了一下。 郭络罗氏出来打圆场:“当年过继之事,弟妹可能记不太清楚,实在与朝堂颇有瓜葛。加上额驸永福丧妻除官后醉心诗画,且情忠未续弦,他一介鳏夫总照顾孩子不周到。先帝爷开恩下旨,这才把孩子们交给侍郎永寿夫妇照看。如今孩子们长大了,还是认咱们这外家,不也是好事一桩吗?” “吾未说这事不好,只是怕招惹皇上怪罪罢。”巴林讷穆氏语气平淡,“既然如此,那就早定下日子罢。你们选中了哪一天?” “二月十七。” 巴林讷穆氏沉吟片刻:“五爷那天应当是有空的。倘若已有安排须另换日子,吾再去信通知你。五爷早先吩咐过,礼数规矩都由咱们家定,提前两日五爷要上门走一遍流程,确保正礼那日无差错。” “且五爷既出面了,就要堂堂正正认回这外甥、外甥女。先帝爷的金口玉言归金口玉言,你们叶赫那拉氏的族谱上如何写,咱们家管不着,可这孩子们还得行礼认回五爷这娘舅。日后孩子成婚排长辈辈分,咱们府上这些嫡亲娘舅,都得排在夫人您娘家兄弟之前。可否?” 巴林讷穆氏的话说得毫无委婉之意,且她盛气凌人,丝毫不留有余地。关氏真是被气到了,恨不得扭头出门。她来之前根本没料想到,今时今日的光景,九爷允禟的这些后辈,竟然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可她没办法,自己娘家苏完瓜尔佳氏的人存着怎样的心思看宁琇、胜蕤、纯懿三个孩子,她怎么不明白,于是现在还是得温吞着声音默默应了。 只当是为了孩子们好,只当是为了孩子们好。 关氏在心里默念几声。 倘若孩子们认回这爱新觉罗氏的舅家,便不必如她一般被苏完瓜尔佳氏追着索要前世亏欠的债,那么她在这儿受这气也是值得的。 做母亲的心肠就是这样。 见她应了,巴林讷穆氏也就不再说话了,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郭络罗氏笑着缓和气氛:“如此是再好不过了。待孩子们除了丧服,可时时来咱们府上玩儿。纯懿格格吾是听皇后娘娘说起过的。皇后娘娘看重格格,赞她端庄持重,温淑柔雅,有望族贵女风范。吾本来还想着是哪家的格格呢,没想到原就是咱们爷的外甥女。” “能得娘娘如此赞誉,可见纯懿格格确实不俗。”巴林讷穆氏大概是达成了目的,此刻竟也破天荒地附和道,“二月十七那日吾随五爷一道往纳兰府拜访,倒是可以亲眼见到了。” ---------------- 纯懿于正月被富察皇后召入宫中。 “原本上次就说了要引你见养在宫里的几位宗室格格,无奈年底及正月宫务忙碌,本宫一直抽不开空。好在今日福思格格与孝敏格格约着要来本宫这儿,于是本宫就把你也召进宫里。本宫临时派人传旨,可有耽误你家中事情?” 富察皇后的态度还是如此和蔼亲切,让人听了如沐春风。 “臣女家中无事。”纯懿作答恭谨。 “那就好。本宫命家弟傅恒前去纳兰府护送你入宫,后来才想起来,你族中应当还有兄长在宫中任职,可是今日当值?若他正巧当值,那待会儿你归家的时候,让他随傅恒一道送你回去罢。” 纯懿来时倒是不知道,随马车一道护送她入宫的几名侍卫当中,原来还有富察皇后的弟弟傅恒大人。 “娘娘明察。宗族堂兄瞻岱今日当值。” “瞻岱?这名字本宫有些印象,可是容若大人家的孙儿?” “正是。” 富察皇后温声道:“说起容若大人,大人的词,清婉凄哀,道出人生辛酸实感,其中真情,教人动容。本宫一直都很喜欢。年轻时读来,所得感想还十分浅薄。如今本宫算是经历了世事,再回过头去细细品味,方能得其中一二真义。” 纯懿起身,面向外恭谨行拜礼,起身后转过来同富察皇后说:“后辈不言祖宗之过。然曾祖父生前,于晚辈后生皆有训责告诫,传至今日,纯懿仍不敢忘——‘容若为性情所累,哀恸伤身,终有损寿数。汝辈明氏后人当以此为戒,决不可效仿。’” 富察皇后反复低吟纯懿话里几处短句:“……‘为性情所累,哀恸伤身,终有损寿数’……明珠大人一针见血,本宫受教。倘若本宫再早几年听到这话,或是晚几年读纳兰词,许是不必蹉跎这些年光阴,反复受困于同一场梦魇不可自拔了。” “娘娘不必伤感。伯祖父的词,常人道,不同年纪读来都有不同感受。与纳兰相遇颇早,也许实在是一桩缘分事。”纯懿沉稳作答,只当没有听出富察皇后话中之意,“年少不知世事苦,长成方知岁月艰。世人读不懂伯祖父的词,是幸事;读得懂伯祖父的词,那是涉世已深、见识广博。” “臣女幼时也曾于书房中大量阅读伯祖父留下的词文及手稿。那时读得痛快,如今依稀还记得,伯祖父以万物皆有灵,文章 诗词都重视物性观照。纳兰府庭院中有一处水景造得极美,据阿玛称,伯祖父将其别业命名为‘渌水亭’,也正是因纳兰府中这一处水景对他影响至深。” “水景依傍假山石而建,水自高处流下,澄清明净,淌过一片层叠竹筒后隐入淤泥中。”纯懿笑了笑,“臣女幼时还以为这处水景寓意不好,是人性本善,然后必与凶恶贪婪者同流合污,陷入腌臜泥沼。” “可后来阿玛告诉臣女,自假山石上流下的清水,正是最后隐入淤泥的水,经几道砂石细棉过滤后转为澄清,再由假山石下的机关运转,重新调至假山顶后淌下的,自体形成一圈循环。” “臣女又说,那寓意是人性肮脏不堪也可受到外物荡涤净化——臣女新换的说法,阿玛听后,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富察皇后笑了,她明白纯懿的意思:“万物有灵。然万物所呈现的物性,正是观者心灵的观照。澄清是它,肮脏是它,本性为善是它,本性为恶也是它。” “万物本无灵性,所谓物性,不过是观者的内心感受投射到物上才得以体现罢了。因而人生实苦,人生也实乐。一桩事情究竟是苦难还是幸福,也完全取决于当事人如何看待它。” “娘娘说的是。伯祖父将别业命名为‘渌水亭’,后虽已改建为伯祖父子嗣后代的私宅,名字却没有变更。宅门前匾额只挂‘渌水亭’三字,而非纳兰府。臣女幼时曾随伯母前去拜访过几次,只记得其中水景颇多,极美盛,实在是仙人之境,可要比纳兰府的雕栏山石好看得多。” 纯懿稍微敛起了稚嫩笑意,逐渐恢复了她处事明晰的性格。 “但长大后再读了许多文章 经典,其中吟咏山之品行的也不少。回过头去看纳兰府与渌水亭,才明白,无论是仰山之厚德,还是慕水之品格,都是观照而已。山水就只是山水,并不会因为伯祖父仰慕水德,而使得在客观上水胜过山许多。” “将个人追崇的理想人格置于山水之上,赋予山水以灵性,使得理想人格不再虚无缥缈、遥远难及,并以此律己律人,于天下颂扬大道,达成海内大治,或许才是伯祖父在诗文词作中极其推崇‘物性观照’的终极目的罢。” 纯懿言辞恳切、锋芒毕露,引得富察皇后连连露出赞叹神情。 “人人都说伯祖父无心宦途,臣女却觉得,伯祖父是胸怀大志呢。不过他的志向无需通过封侯拜相、位列人臣来实现,也实在无法如此‘轻易’实现。” 富察皇后听后沉默良久,最后说:“汝为明氏女,名副其实。汝若为男儿身,则叶赫那拉氏非富察氏所能望其项背也。” “娘娘谬赞,臣女惶恐。”纯懿自认为担不起这份盛誉。 ----------------- 那日与二位格格交游,傍晚富察皇后送纯懿出长春宫时,皇后还望着纯懿的背影看了许久。 锦瑟进来新添茶水,见着富察皇后出神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轻声说道:“娘娘,您可还好?” “无事。本宫只是在叶赫那拉格格身上看见了一些人的影子。”富察皇后回过神,淡淡说道,“她家世显赫,祖上能者颇多。她也的确是一脉相承,天生禀赋。舒嫔虽与她亲缘相近,只是隔了一辈的堂姐妹,眼界见识却相去颇远。可见即使是同宗姊妹,天赋才华也是各不相同的。” “舒嫔娘娘心思纯净,不若叶赫那拉格格七巧玲珑。” “本宫幼时自负聪颖,如今见着叶赫那拉格格,自惭形秽。本宫还记得,幼时额娘教导,慧极伤身,吾兄弟姊妹遇事不可忘糊涂二字。叶赫那拉格格应当也是明白这一点,因而素日里惯于藏拙。今日一番言论,锋芒凌冽,可见她已与本宫亲近了些,于言辞上自在许多,这才显出她几分的真实模样,如此也好。” 富察皇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格格,本宫定是要许给富察氏的。春和,是最好的人选。有格格帮衬作贤内助,富察氏许是还可兴盛百年。” “是。” “差人去养心殿走一趟,问皇上是否要过来用晚膳。” “是。” 天阴沉欲雪,富察皇后坐在窗边看着园中冬景萧瑟,思绪万千。 第8章 弘鼎 二月十七正日,弘鼎携嫡福晋巴林讷穆氏登门,为三个外甥子女行除孝服礼。 巴林讷穆氏面冷,弘鼎却顾念着胞妹留下的三个孩子,因此气氛还算是融洽。 除孝服礼进行一段落后,纯懿去院子里换上流云飞华图样的粉黛色旗装,胜蕤也穿一身如意纹烟霞色旗装,之后巴林讷穆氏往她们二人的发髻上各簪了一支素净粉紫木兰鲜花,以示礼成。 礼毕后,二人陪着嫡亲娘舅弘鼎及福晋巴林讷穆氏在纳兰府园子里散步。 弘鼎多年前是来过纳兰府的。那时他的妹妹爱新觉罗氏怀上初胎,两家又因夺嫡事行错踏错而于朝堂之上风雨飘摇、处境艰难。 弘鼎知道妹妹素来多思多虑,怕是于自身及腹中胎儿都不利,才在那样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仍然不顾礼节、不计后果地携了福晋巴林讷穆氏过纳兰府探望。 那时候额驸永福便领着他们在园子里兜过一圈。 如今故地重游,心境不似从前。如此悠闲岁月,得来实属不易。弘鼎实在是感慨万千。 他时不时转头看向身侧娴静文雅的两个外甥女,话到嘴边,可还是不忍让自己这个糟老头子的半世浮沉人生惊扰了她们的岁月安好,终究欲语还休。 四人行到胜蕤院子前,胜蕤蹲身行过礼,开口说道:“舅父,舅母,胜蕤前几日贪风受凉,今日身体仍感不适,方才经历一番礼数,越发疲倦困顿了。胜蕤请舅父、舅母允准,先行回院子休息。还望舅父、舅母恕罪。” 弘鼎自然点头允准,让她好生歇息着。 她又看向纯懿,眼色平静如旧:“五妹妹,你陪着舅父、舅母好好说话罢。” “姐姐慢走。” 待胜蕤进了院子,身影消失不见了,弘鼎仍有些错愕。 他看向自己的福晋,巴林讷穆氏一贯面无表情。 他又看向纯懿,后者微微一笑:“舅父恕罪,胜蕤姐姐与纯懿这么多年在纳兰府无拘无束、自在惯了,于礼数上常有不周到之处。何况姐姐确实是身子不大舒坦,昨儿还请了医女诊脉开药方。” “无妨。无妨。”弘鼎摆摆手。 他觉得方才行走间无人说话,气氛尴尬得很,就打算开口说,他们夫妇二人不再继续叨扰,要启程回府了。纯懿却一边自顾自往前走,一边说:“舅父母之前应当是来过纳兰府的,对吗?” “是。你额娘怀着宁琇时,我同福晋来过探望。之后,就没再来了。” 此处“之后”一词,隐没沉淀了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传回到弘鼎的耳朵里,唤起的画面皆是辛酸凄凉的过往。 “可两日前舅父母过府说教礼数规矩、预演一边除丧服礼流程时,却并不是纯懿第一次见舅父母。” 纯懿的眼神落在前方,神情平和冷静。 “纯懿三岁时,曾由阿玛领着去过一次囚禁夹道,在那里远远见过舅父一面。舅父您应该没有正面遇到我,所以没有印象。” 纯懿此言一出,弘鼎与巴林讷穆氏神情都变了。 “舅父母不必担忧。阿玛那时散下钱财疏通渠道,除去那日当值的侍卫以外,无人知晓此事。” “那负责看守的侍卫兄弟与阿玛是同批入宫当值的,后来侍卫家中犯事,一家革去旗籍,废为包衣,阿玛曾施以援手,故与他交好。” “纯懿只在夹道和嫡福晋董鄂外祖母待了半天,很快就走了,无旁人瞧见。此事非同小可,纯懿知道轻重,今日也实在是想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才会提及。” “你三岁时见过我——我得好好想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是雍正五年生的,是吗——我那时也不能常去夹道探望董鄂福晋,除去每年的正日子之外,一年去不到三次。”眼见着弘鼎要仔细算算是哪个日子。 “舅父不必再想。是雍正八年二月初九。福晋过身前整一月。您似乎是去见弘晸舅舅,只在福晋圈禁的院子门口叩头请了安就走了,我就是那时候靠着门缝见着您的。” “董鄂福晋那时抱我说了好久的话。很多事情,现在回想,她本不必向一个稚□□童说的,可她还是说了。” “那次与福晋见面,于我之后的人生轨迹印象颇深。纯懿只知道,那日之前的幼时记忆,大多都已经磨灭漫失,不是很清晰了。可那日之后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如今回想起来,仍旧仿佛昨日之事,清明可循。” “我似乎是经过那一日就忽然明事理了、开慧根了。” “有时候,纯懿都想,倘若那日随阿玛一道去见福晋的是宁琇兄长,或是胜蕤姐姐,是不是很多事情现在都会不一样?” 纯懿自嘲地笑了笑,这话既是问弘鼎,也是问自己。 她自幼被宗族人称作早慧,冠以赞誉,阿玛与伯父也格外钟爱她,亲授学问。连之前富察皇后见她,都评价说“汝若为男儿身,则叶赫那拉氏非富察氏所能望其项背也。” 可纯懿很清楚,若无幼时见董鄂福晋的事情,她或许今日不会有如此思敏禀赋。 倘若那日随阿玛去见福晋的,真是宁琇兄长,那叶赫那拉氏是否就如富察皇后说的那样,前途光明一片、不可限量呢? 弘鼎仍陷在震惊之中,于是纯懿又自顾自地说:“纯懿揣测过阿玛带我去的意图。经年累月,我已隐约有了主意。可阿玛与伯父过世已早,并且这事也不能到处胡乱宣扬,故而从前纯懿不与人提及心中猜想,今日见着舅父母,才觉得,接下来的话若不能对您二位说,那日后真的无人可说了。” “你且说。” “外祖父身为皇子亲王,血统高贵,出身不凡,品行端正,才华卓著,也曾被多次议储、朝中不乏支持者。只因一朝夺嫡事败而沦为阶下囚——如此耻辱断不可忘。” “雍正八年,兄长宁琇早已是少年郎,姐姐胜蕤也已明事理。唯有额娘膝下幼|女纯懿,天真烂漫,不通世事。福晋于我放心不下,才会亲自训导教诲,使我知道他们心中的意难平,莫忘祖宗本。” “纯懿——”弘鼎急了,面红耳赤,连忙出声打断。他只知道外甥女的话再说下去,就要惹上大不敬的罪名了。 “爷,机会难得,您就让孩子把心里的疑惑都说出来吧。纯懿这孩子,妾身瞧着是知礼数、懂忠孝的,方才所言,并非口无遮拦,实在是欲畅诉内心困惑而不得已而为之。” 巴林讷穆氏倒是毫不在意,她伸手拉住纯懿的右手,牵着她停下脚步:“纯懿,你继续说。” “舅母说的是。纯懿不过一介女流,且继承叶赫那拉氏祖宗心志,素来为爱新觉罗氏顺臣,并无不敬之心。只是,外祖父母皆已过身,暂且不表,然大舅舅弘晸仍在圈禁之处,先帝爷与皇上多年来也并无宽宥之心。舅舅,于此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阿玛当年违逆圣祖爷及先帝旨意,遭到圈禁。嫡福晋董鄂氏与长子弘晸受到牵连一道受罚,分置圈禁。为了保全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弘晸长兄甘愿舍了富贵自由,担起长子的责任,代我们全族受过,以求得先帝爷对家人的宽恕。” “长兄在里头待了数十年,最近十年,我已不去见他了,他也是不大愿意见我们。从前是怕惹了先帝猜忌,徒生祸事;如今是他与我们没什么可聊的话题。他心里悲愤怨恨,情感创伤难以修复,说不了几句就要与我们争吵——我们也不忍戳他伤处,如此两相隔绝,倒也太平。” 听弘鼎的这一番话,纯懿没有多说什么。看来外祖父允禟的子嗣后人,已经彻底低下头认受如今的处境待遇。舅舅都这么暗示了,那纯懿作为血缘关系已经疏远的外孙女,当然更没有发声议论的立场。 她自顾自沉吟片刻,方说:“舅舅已有了决断,纯懿便明了了。日后,纯懿不会再提此事,也只当从没见过董鄂福晋外祖母。” -------------- 送走弘鼎夫妇二人,纯懿往胜蕤的院子里去。 进屋子,胜蕤还燃着银丝炭,暖暖的干燥空气混着果木鲜香,让纯懿觉得浑身舒坦。 胜蕤穿着单薄中衣窝在床上绣荷包,身上勉强搭了一块儿羊毛毯子。见着纯懿进来,胜蕤抬眼瞧她一眼,淡淡说:“你与娘舅二人都说好了?” “挑了应该说的说。与我猜得倒是差不多。他们一贯行事明哲保身,不愿多做多为。” 纯懿解开披风搁在桌上,自己又搬了凳子放在胜蕤床前,抱过一旁手炉坐下:“我倒是为那素未谋面的大舅舅感到可惜。他舍了自己保全家中弟妹,却不想弟弟视他为祸患。明明事因不是起于大舅舅,最后的事果竟全都落在他身上。” 胜蕤听了意兴阑珊,懒洋洋地摆弄手里的荷包:“你既然一早就想到这个结局了,何必又要多言。世上兄弟姊妹之间的情分本就单薄。父母健在、兄弟姊妹同处一府时还能勉强维系这份情缘,待到父母百年、兄弟分家、姊妹远嫁,谁还记得谁呢?尤其是咱们满人,世代通婚,往上翻几代,仇家政敌之间彼此沾着亲的也不少。看惯了就好了。” “姐姐看得通透。” “不必去操心外家的事情。咱们姐妹长这么大,与他们也没什么来往。如今是伯母不愿意与苏完瓜尔佳氏亲近了,才又与他们联系走动起来。你与那家府上郭络罗氏福晋素日里有些交集,可我倒不喜欢她——心思太过活络,算计深重,不是正派人。” “与她结交总是必要的。若非有郭络罗氏福晋常常出入宫禁,我又怎能知道叶赫那拉氏宗族的长辈们是如何向舒嫔娘娘施压,要她举荐族中子弟入仕呢。贪心不足,惹人厌烦。” 胜蕤摇头:“舒嫔娘娘不是孩子了。遇事她该有自己的决断,这才是皇妃的本事。如若事事都要靠旁人护着,她又能走多远呢?你放手,让她自己去做,才是对她好。何况,你不过年长她一岁而已。你也轻松些,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胜蕤往里面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位子:“脱了鞋袜外衫与我一道坐一会儿吧。我想给你绣个荷包,你想要什么花样的?” “什么都好。”纯懿笑着说。 “那我便还是给你绣寒兰墨兰的花样。” “好。姐姐绣两个,姐姐佩墨兰的,妹妹佩寒兰的。咱们姐妹一人一个。” 第9章 丧恸 冬日将尽,春华已至。 美珊递过来消息,言她已诊出两个月的身孕。 因希布禅的额娘尚在靖州老宅,且她年事已高,受不住舟车劳顿,无法入京看护儿媳身孕。于是关氏被请去照料美珊身孕。 只是纳兰府上还有三个未成家的孩子,关氏不能将他们舍下,两边都麻烦得很。 最后还是希布禅退让,许诺美珊养胎期间就在娘家纳兰府住下,希布禅也随她一道住在岳丈家。 希布禅住在纳兰府自然是给府上二位格格造成麻烦。 好在希布禅公务繁忙,平日里不常在府上,即使是休沐在家,他也知趣避嫌,不往后院及园子里去。 纯懿与胜蕤也不去书房了,若是有想看的书,就让兄长宁琇去拿来。 如此两相安好,家宅和睦,关氏看着满意,美珊也心神安定平和,身形一天天地圆润起来。 四月里的时候,弘鼎府上遣人来传消息,是讣告—— 弘鼎福晋巴林讷穆氏薨了。 消息实在是来得突然,纯懿与胜蕤都毫无准备。 过去几月,她们从未听到巴林讷穆氏患病卧床的消息。 甚至纯懿在三月里入宫见富察皇后时,还在一众宗室命妇中与巴林讷穆氏打过招呼。 可人却就是这么突然没了。 胜蕤轻叹一口气,伸手握住纯懿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亲眷一场,你我总还是要过府吊唁。也不知是什么病症原因,竟是这般来势凶猛。福晋往日里总持一副直言直语快心肠,面冷心热,不是做作人,我倒是对她很有好感。原以为往后日子还长,有的是工夫深交往来……唉。” “听了消息我实在心里难受。福晋是性情中人,说话做事都是蒙古草原上的爽利气象。”纯懿也皱眉叹气,忍不住心酸,流露出真实伤感。 纯懿:“上次在长春宫拜见皇后娘娘时,我是与她同乘一匹马车归来的。福晋在车上还与我说,她今年盛夏要带着已成年的吉兴、延瑞和延恒回草原上探望她阿玛呢。” “福晋的阿玛布坦大人从察哈尔总管任上退下后,就回草原养了马群,整日里毛革裹身,天地为家,四处游荡做些寻常牧马人的活儿。福晋还说要挑几匹性子温顺聪颖的马驹回京,给咱们兄妹几个作生辰礼物。” 纯懿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姊妹俩彻底沉默了。 ------------ 去到弘鼎府上吊唁,纯懿与胜蕤方知,福晋巴林讷穆氏是得了未明的急症,倒下后于床上躺了两三天就忽然没了的。 福晋所出的四子女实在是伤心。 长子吉兴是已经娶了福晋生育过一个女儿了,还是伏在灵前哭得满脸涨红,直拿衣袖去抹眼泪。 延瑞、延恒稍许收敛克制些,但也双眼红肿,眼下一片青黑,是睡眠不足之症。 吉兴的女儿多敏格格还不知事,才会扶着墙蹒跚走几步路。 她由额娘拉着跪在后头。见着阿玛在最前面哭得毫无模样可言,她慢吞吞起身,扶着一众长辈的膝盖和腿跌跌撞撞往前走,最后扑倒在吉兴怀里。 吉兴于巨大悲痛中分神看向女儿多敏格格,后者伸手摸上她阿玛的脸,一本正经地替他拭眼泪。 小格格这样的举动,又是惹了一片泪水悲号。 纯懿就跪在吉兴福晋身侧,吉兴福晋叹气低声道:“多敏格格还小,什么都不懂。她不明白她阿玛心里的悲恸大伤。咱们爷是福晋生下的第四个孩子,可是除去前头果拉尔格格作姐姐,他的两位兄长都是未足岁而夭折。” “得了咱们爷之后,福晋可是把咱们爷看护得紧紧的,恨不得日日都捧在眼前,几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不容许出半点差错。他们母子感情深厚。因而这几日,爷实在是心伤过度。” 纯懿与福晋的孩子都见过面,还算能说上几句话的关系。可如此惨状,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作安慰才好。 她只轻轻扯了扯福晋膝下独女果拉尔的衣袖,低声说道:“格格还须得节哀。您是福晋的长女,几位少爷一向敬重您的主意,事情这样,还得由您在兄弟姊妹当中作主心骨。” “纯懿格格放心,吾晓得分寸的。”果拉尔的嗓子也已经哭哑了,说话时是勉强扯着声音作答。她的脸颊肿得很厉害,整个人面色虚白,虽扑了粉作修饰,可仍是难掩憔悴,她的手反过来扶着纯懿时都在微微发颤。 胜蕤与纯懿一道走的时候,胜蕤小声说与纯懿听:“我才知道,果拉尔格格半月前刚刚失了幼子。那孩子一直养得康健活泼,很是讨人喜欢,可春日里贪凉着了风,持续高热不退,几贴药下去都没见效果,竟是就这样没救回来。格格为着儿子的事情,已是心力交瘁,却不想又遭逢额娘薨逝——实在是打击太大了。” 纯懿也是唏嘘不已:“我竟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胜蕤犹豫了一下,面上有几分纠结,最后还是托盘而出:“格格自夫家带来的包衣还说,格格的夫君当年纳了妾侍入府。那妾侍受宠得很,于格格之后接连产子,如今膝下已有一双儿女。格格心善,允准那双儿女养在那妾侍身边,如今怕是要纵出祸患来了。” “福晋生前说起过的,果拉尔格格生育儿子时,产程艰难,身子受了罪。往后怕是再要诞育子嗣就有些不顺了。格格持重端方,得福晋真传,处理家务事应当是于她无困难的。只是这重重打击,走出来实在是要花些时间。” “是啊。娘家、夫家,两处的事情都压在格格身上。实在是处境艰难了。” -------------- 六月里美霖写家书寄回。 关氏收到信后,情绪蓦然消沉下去了。短短十数天内,她原本养得愈发丰润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凹陷下去。 医女为她诊脉,出来后直向美珊摇头:“夫人忧思过度,安神汤还是得继续喝。且吾要调整方子,往里面再添几味补气的药材。” “怎会如此?” 最先发现问题可能是来自美霖家书的人,是胜蕤。 她虽素日里话不多,也总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门,可她眼光毒辣,看事情极准,观察力也超出寻常人几倍。 她如此一提,家中旁人也觉得有道理。 美霖寄来的家书只有关氏一人读过,若说是家书里写的内容教关氏心情淤塞,很有可能。 “若是如此,最好还是能把美霖的家书拿来咱们看一看。可是……”美珊还是心有顾虑,“额娘既然不把信拿给咱们看,那就说明她不愿意咱们读到信里头的内容。咱们要是使了手段偷偷拿过来看了,就是违逆额娘的心意。” 纯懿也点头说是:“伯母这样做,总有她的深意。” 待美珊走后,胜蕤看向纯懿:“你若是想知道,倒不如你主动开口去问伯母。她一向有事不避你,如今吞吞吐吐将事情藏在自己心里,只怕还是顾虑二姐姐身怀有孕,情绪不可波动,这才连你也瞒着不说。” “也有可能这事情扯上夫妻相处之道,伯母不便说与我这未嫁女说。可不管怎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伯母日渐消瘦下去。我昨儿去向她请安,苏嬷嬷为她梳头绾发,我见着她鬓边生出好几缕银丝,眼角也隐隐发黑,布着皱纹。难见从前保养得宜、生活优渥的贵妇模样了。” “行。你去吧。” -------------- 关氏坐在铜镜前,随意往发髻上簪了两支珠花。 纯懿站在她身后捧着篦子,看着那颜色显然不相称的两支珠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伯母,簪那支玉蝴蝶穿海棠的步摇吧。” 关氏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铜镜里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形,还未发现发饰打扮上的不妥之处。 苏嬷嬷也一早就反应过来了,她连忙把手上捧着的盘子放在后头使女手上,自己上前将关氏头上一支宝蓝色的珠花拆下来,到宝石匣子里找出纯懿说的那支玉蝴蝶穿海棠步摇,簪进了关氏的发髻中:“格格说的是,这支步摇戴着好看。” 关氏轻轻偏过头,手指抚上步摇尾端垂下的珠串流苏,随口说:“是还不错。” 她扶着桌角起身,苏嬷嬷伺候她换上一身青褐色旗装。 “粿儿退下罢。”关氏对小使女吩咐道。 “是。” 待粿儿将房门掩上,关氏抬起茶盏,轻轻将杯盖从碗沿上拿开。她看着热气轻缓腾起延伸,就将杯盖凑近了些眼睛,慢悠悠地用花茶熏眼以明目。 “夫人,奴婢给您拿条热巾子来敷眼睛,可好?” “待会儿罢。”关氏这几日要查手底下嫁妆铺子庄子的帐,眼睛用得有些伤,连给美珊腹中外孙准备的衣裳绣品都暂且搁下不做了,“格格寻我有什么事?” 纯懿开门见山:“姐姐们与纯懿发觉伯母这几日精神不似从前旺盛,想着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伯母不愿意同我们说,只能由我来问问您。” “没什么,夏暑难消——” “可是美霖姐姐寄回的信不妥?” 关氏与纯懿同时开口,话都撞到一起了。 关氏面色微僵,又连连摇头:“不是。不干美霖的事。” “伯母您不与我们说,是为了让美珊姐姐安心养胎。可您的面色一日日苍白消瘦,精力也不大好,前几日为着查帐本的事儿,还传了两次医女。” “您以为只派您院里负责洒扫的包衣丫头去唤医女,咱们几个姐妹就真的不知道了?美珊姐姐孕中本就多思,您又刻意遮掩隐瞒,更是让她疑心。如此种种,怎能让美珊姐姐真正放心呢?” 关氏难以启齿:“这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伯母只要回我,这事重不重要,处理起来麻烦不麻烦,便好。” 关氏:“说是不重要,可实在麻烦,于美霖也不是小事。” 纯懿不听,直接说道:“多罗愉郡王弘庆,他的阿玛——愉恪郡王允禑曾领皇上手谕代为巡视外藩蒙古科尔沁部六旗、巴林部二旗、乌珠穆沁部二旗。” “当时弘庆年仅六岁,亦骑一匹蒙古马驹,与其阿玛同行。时人皆言‘愉郡王世子本事了得,有爱新觉罗氏英伟气象’。传闻弘庆那时与科尔沁部王帐下一格格玩得很投契,分别时二人还依依不舍——” 纯懿把自己从孝敏格格那里无意间听到的话转述与关氏听。 关氏藏不住事,闻言果然面色大变:“美霖说的,竟都是真的。” 纯懿反问:“多罗愉郡王果然于科尔沁部有一红颜知己?” 关氏颓然,不再强撑无事状:“是。美霖信中说,愉郡王与那博尔济吉特氏格格来往密切。格格时常过府交游,与愉郡王比武、赛马、出猎……美霖出嫁一年,于郡王府事事颇受冷遇。” “据宫中格格说,当年愉恪郡王福晋瓜尔佳氏曾开口向太后请旨,使太后为弘庆及那科尔沁部格格博尔济吉特氏赐婚。然而太后以此事牵扯前朝政事、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拒绝了瓜尔佳氏的请求。随后乾隆六年大选,太后将美霖姐姐赐婚与弘庆。” “其中还有这般曲折弯绕……”关氏喃喃低语。 “是。” 背后牵扯出来的事情可深,纯懿不愿让关氏听后徒增烦恼,于是特意隐去了。 科尔沁部格格代表外藩蒙古,身份尊贵,意义重大,倘若不能为后宫嫔妃,也不可随意与宗室子弟赐作婚配。 这几年宫中并无博尔济吉特氏女子,且公主及宗室格格嫁去蒙古的也很少。 怕是皇上因为什么原因,而对于皇族中的满蒙联姻谨慎着,太后才会不顾愉恪郡王府脸面,断然拒绝福晋瓜尔佳氏。 “那可该怎么办啊?”关氏慌乱起来,骂不得赐下这桩婚事的皇帝与太后,只能说是自家女儿没有福气,摊上这么一件烦心事。 纯懿知道关氏此时需要的是强有力的支柱,于是她言之凿凿:“弘庆已娶嫡福晋,婚事是皇太后金口玉言赐下的,怎可儿戏?” “况且科尔沁部格格地位高贵,弘庆已有嫡福晋,那格格断然不可能受着委屈作侧福晋。” “依纯懿看,弘庆与科尔沁部格格只是寻常友人交往,这情分待到格格出嫁为人妇后便也就慢慢淡了,实在不算什么难堪事。美霖姐姐温婉知礼、性情至柔,日子还长,她总会有办法让弘庆心意转圜。” 关氏:“可你分明刚才说了,那愉恪郡王福晋曾开口求太后为他们赐婚,怎会只是寻常友人交情?” “两个孩子关系要好。作长辈的看了,难免会觉得倘若配作夫妻,该是如何好的天作姻缘。可长辈也会乱点鸳鸯谱啊。两家孩子根本没往那处去想——或者说,两人感情根本还没发展到那一步。若是真的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凑作夫妻姻缘,那么接着处下去也好,情感兴许会比寻常夫妻深。可若是就各自婚嫁错过了,那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纯懿说这话,实在是在温言软语哄骗着关氏。她自己都不信这些话。 可关氏性子淳良敦厚,竟然真的点头听信了,又或者她不得不自欺欺人,求得心中片刻慰藉。 “好吧,但愿如你所说吧。” “当然是这样。”纯懿扬起恬静和睦的微笑。 看着关氏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她才勉强放下心。 第10章 求娶 富察·傅恒自皇宫回府后即前往正院拜见额娘伊尔根觉罗氏及继祖母博尔济吉特氏。 “孙子给祖母请安,给额娘请安,给喜塔拉妈妈请安。” 喜塔拉氏偏过身,未敢受傅恒执的晚辈礼。 “春和孝顺懂事,对你处处恭敬礼遇,你受下这礼也无妨。”博尔济吉特氏看向下首的喜塔拉氏,语气淡淡,不露喜怒。 喜塔拉氏却是连忙起身朝博尔济吉特氏跪下直言不敢。 傅恒的祖父米思翰起初娶嫡福晋穆溪觉罗氏,纳侧福晋喜塔拉氏,侧福晋李佳氏,一并设置三位妾侍。 穆溪觉罗氏与李佳氏身子不大好,先于米思翰去世了。 嫡福晋穆溪觉罗氏过身后,米思翰又娶了蒙古巴林右翼旗格格博尔济吉特氏为继妻。 那三位妾侍多年无所出,待到米思翰去世,儿子李荣保继承富察府后,她们再留在府中也实在地位尴尬,奴不是奴,妾不是妾,于是得了博尔济吉特氏允准,一道迁去庄子上住。 博尔济吉特氏慈悲,放她们自由身,使她们从此与富察氏再无瓜葛。她们各自膝下还收养了儿子女儿,如今有后辈奉养,舒舒服服作老祖宗。 只有喜塔拉氏多年陪伴博尔济吉特氏身侧。 傅恒不管祖母与喜塔腊妈妈之间的恩怨纠葛。 他今日前来郑重请安,是有要事要禀告祖母与额娘。 “祖母,额娘,春和欲向皇上开口,求娶纳兰府格格为福晋。故今日前来首先取得祖母及额娘答允。”傅恒跪在二人面前,说出内心情愿,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而庄重,带有作出终身承诺的意思,“叶赫那拉氏格格出身名门,钟灵毓秀,端静持重,品行高贵,为皇后娘娘所赏识钟爱,堪为我富察氏福晋。” 博尔济吉特氏不说话,似笑非笑看向儿媳伊尔根觉罗氏:“觉罗氏,小九的话,你这么说?” 喜塔拉氏看似喝茶,实则不动声色关注着博尔济吉特氏与伊尔根觉罗氏的神情。 博尔济吉特氏如此这般不开口作答,就凭喜塔拉氏多年对她的了解,她已经向傅恒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的确也该是这样。博尔济吉特氏曾在喜塔拉氏面前漏过消息,她欲在自己娘家姻亲中为傅恒挑一门称心婚事,若是能娶巴林部二旗的格格也是很好。 可如今傅恒自己跑过来,直接跪下说要求娶叶赫那拉氏的女儿,实在是违逆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意——如今就要看伊尔根觉罗氏如何回应傅恒了。 “春和,你方才说,皇后娘娘钟爱叶赫那拉氏格格。那吾问你,求娶此女,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伊尔根觉罗氏如此说话,自然是算不上正面作回应了,甚至还把问题抛回给了傅恒。 傅恒当如何作答——喜塔拉氏揣测着。 倘若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那伊尔根觉罗氏与博尔济吉特氏许是不会开口反对了。可若是说是傅恒自己的意思,难免要遭遇挫败了——前阵子博尔济吉特氏可是有意相看自己娘家姻亲的女儿,傅恒不会没有察觉。 如今这局面摆在这里,即使是博尔济吉特氏松口让那叶赫那拉氏格格入府,可博尔济吉特氏有自己中意的人选在先,依着她的性子,难保不会对叶赫那拉氏格格有先入为主的成见。那可就于那格格不利了。 被博尔济吉特氏盯上——喜塔拉氏不免有些心疼那位素未谋面的叶赫那拉氏格格。 “是儿子自己的意思。”傅恒又一躬身,起身后镇静作答,“皇后娘娘多次召叶赫那拉氏格格入宫觐见,吾也曾领受差事去纳兰府护送格格入宫。若是如此说来,实在是傅恒唐突冒犯了格格,且辜负皇后娘娘信任,竟于值守任上分心去留意格格姿容及进退礼节……” “吾孙春和也不过如此,竟轻易为女子外貌所打动。你于叶赫那拉氏格格的倾慕垂青,实在是肤浅片面。”博尔济吉特氏毫不客气地打断傅恒的话,就差把见色起意四字冠在他头上了。 傅恒愣住了,他没有意料到祖母的话会说得这样不留情面。 他开口欲再说,博尔济吉特氏却摆手表示自己不愿意再听了。 “既然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那就不足提了。吾之前为春和相看了舒穆禄氏及钮祜禄氏府上女子,倒都是文雅知礼,很不错的。” “外藩蒙古草原上巴林部的格格们也都长成。巴林部二旗与吾有亲眷关系,若能结成亲家,是再好不过的满蒙联姻实例了。” “伊尔根觉罗氏,过两日你要入宫拜见皇后娘娘,不妨把名册递上去让娘娘帮着挑一挑——”博尔济吉特氏侧过身同伊尔根觉罗氏交代道。 伊尔根觉罗氏忍着笑,勉强应了一声:“是。” 傅恒见到额娘这模样,哪里还会不明白,他急急扭头转向博尔济吉特氏:“祖母——”语气中罕见地混杂着焦急、嗔怪、好笑与无奈几种情绪。 老太太指着他说道:“如何?” “额娘还是快快饶过春和,顺了他的意思,莫要再逗他玩了。”伊尔根觉罗氏笑得弯了眼,她一贯是演不了戏的,“不过,儿媳也是许久没见春和这副模样了。急吼吼的,倒有些少年郎的稚气莽撞了。仿佛若是额娘与吾不松口,你就要入宫直接求到皇后娘娘以及皇上跟前去似的。为了那格格,值得吗?” “那祖母与额娘便是……”傅恒见事情似乎有转机,眼睛也微微发亮起来。 博尔济吉特氏颔首:“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不管长辈旁人算得如何周到,岳家如何能给你仕途添助力、裨益,如何于家族前程最好,那也比不上你自己真心喜欢。吾与你额娘一贯疼爱你,如何会不称你心意呢?” “何况皇后娘娘之前见咱们时也提起过那位格格,娘娘对她赞不绝口,言语上也多有暗示,教咱们可以为你留意着。那格格又是明氏女,出身名门、身份高贵。故而于家世人品性情上咱们都是不顾虑的。只希望是你真心喜欢就好。” 博尔济吉特氏顿了顿,又眼光直直看向傅恒。 “皇后娘娘定也与你提起过此事。皇后娘娘话说到哪个份儿上,吾不知。然吾还是要向你再确认一遍——求娶叶赫那拉氏格格,是你自己的意思?” “富察·傅恒,求娶叶赫那拉氏格格,愿与格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此生同心同德,永不离弃。”傅恒向博尔济吉特氏叩头行大礼,如此郑重承诺。 博尔济吉特氏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好。有富察氏男儿的气度。” 她的视线从傅恒身上挪开,从喜塔拉氏身上一掠而过,最后转过一圈又落回到傅恒身上。 “春和,皇后娘娘早与吾及你额娘提起此事,于这桩婚事,我们都是早就首肯的。方才吾几番苛刻刁难你,还故意提起舒穆禄氏、博尔济吉特氏及钮祜禄氏女眷,并非是于叶赫那拉氏格格有不满之意。” “此举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汝求得叶赫那拉氏女的不易,教你懂得珍惜与嫡福晋结发为夫妻的美满姻缘。你可懂?” “是。孙儿懂得。嫡福晋离家去父母,来归富察氏,为吾富察媳,勤谨端敏,大气宽和。嫡福晋代孙儿奉养祖母额娘,维系宗族交往,打理宅院庄铺,还要诞育子嗣,教养儿女,操持家事。吾为其夫君,当时时事事顾及嫡福晋,夫妻同心,万不可旁出不该有的心思。” 博尔济吉特氏听傅恒这样说,很是欣慰:“你能明白嫡福晋的不易,祖母很是高兴。” “嫡福晋嫁与你为妇人之前,她也是父母兄长娇宠疼爱的掌上明珠。她有她的岁月安好,她是为了你而心甘情愿地离开她熟悉的家庭,与你一道生活,礼遇你的友人,敬爱你的亲人,保护你的家族。” “你要把她对你的好,都加倍施与她的身上。结发夫妻的恩情,吾三言两语也说不尽,就要靠你日后自己领悟体会践行了。” “是。” “好了,你且退下罢。好好想想明日见了皇上,要怎么开口教他给你赐婚。” “是。” “伊尔根觉罗氏,扶吾去榻上眯一会儿。”博尔济吉特氏由嬷嬷扶起来,缓缓往后房走去,儿媳伊尔根觉罗氏几步跟上去,走到另一边搀住她的手臂。 见状,喜塔拉氏行礼告退了。 -------------- 喜塔拉氏在园子里追上傅恒的脚步。 “喜塔拉妈妈。”傅恒作揖行礼,喜塔拉氏也蹲身回礼。 “喜塔拉妈妈可有事情?”傅恒恭谨地问道。 喜塔拉氏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傅恒,又将头低下去—— 多年受博尔济吉特氏挫磨,她早已习惯放低姿态,卑微处世,即便是在富察氏晚辈面前,她也惯于伏低做小—— 她想了想,选择了自认稳妥的方式开口说:“春和当真于叶赫那拉氏格格有意?” “傅恒不明白喜塔拉妈妈此言何意?” 傅恒如此回应,喜塔拉氏下意识不敢再多问了。 她唯唯诺诺地颠来倒去说了好几句话:“不不不,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实在怕你是受了……的压力,才……” “傅恒的确心悦叶赫那拉氏格格,然傅恒还未向皇上开口求娶赐婚,此言传出去实在不雅,也有损叶赫那拉氏格格名声。还请喜塔拉妈妈代为保守。” 傅恒居高临下看着祖父米思翰的侧福晋。 对于喜塔拉氏与祖母博尔济吉特氏的多年恩怨,傅恒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虽然他明面上从未涉及其中——富察氏也绝不容许他如此年华正好的青年郎君牵扯到女流之辈的后院争斗之中——但他心里从来都站在祖母博尔济吉特氏一边。 不为别的,只为幼时祖父和父亲教导他的那句话:“富察氏男儿爱重嫡妻。” 傅恒的祖父与阿玛都有妾侍。 祖父当年纳了侧福晋,而阿玛并未抬举侧福晋。 祖父膝下无庶出子女,四子皆是结发嫡福晋穆溪觉罗氏所出。博尔济吉特氏为续弦继福晋,诞育了两个女儿。 阿玛膝下子女众多,其中好几个都是妾侍所出,自幼养在额娘觉罗氏身边,对觉罗氏敬若亲母、从未违逆。 祖父与阿玛对待庶出子女、侧福晋及妾侍持了不同态度,行了不同做法: 祖父抬举了侧福晋,却只容许嫡出子女降生。 阿玛压制妾侍地位,让她们都跪伏于额娘脚边,却也有多位庶出子女——当然,这其中或许也有额娘觉罗氏早年只生育长姐一女、其后多年无所出的缘故,阿玛才不得已有了庶出的儿子,指望靠他们继承富察氏香火。 傅恒对于这两种做法,说不上哪种好,哪种不好。但他隐隐觉得,在此事上,自己应该做不同于祖父和阿玛的事情—— 他此生或许只会有一位嫡福晋,他只会与嫡福晋恩爱相伴到白头终老,他只会与嫡福晋诞育儿女。 若是不幸没有子女缘分,那也无妨,不必为了诞育子嗣而纳取侍妾。富察氏并非是倚靠他一脉单传,兄长们都已为宗族开枝散叶。他即使是命中无子女,也不算是不孝。 如此就够了,已经够了,这样的生活,足够美满了。 第11章 相见 纯懿向来在桩桩件件的事情上直觉敏锐、眼光独到。 对于富察皇后想要定下她做傅恒福晋的打算,她也并非全无觉察。 只是叶赫那拉氏毕竟门庭衰败了。纯懿又不是那种自大狂妄的人。她知道今时今日的叶赫那拉氏与富察家在门楣上的差距。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也从不痴心妄想。只要富察皇后没有挑明,她就权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直到某一天,宁琇忽然像是与傅恒交好了,将他带到府上做客。 关氏身边的使女粿儿前来向纯懿及胜蕤通传:“今日少爷携了傅恒大人过府交游,夫人嘱咐二位格格应当避开园子及外院,以免撞上大人。” 胜蕤应了一声,打发粿儿出去了。 “傅恒大人怎会与端放走得如此亲近?”美珊与两个妹妹待在一道,只嘴上如此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心里根本没有当一回事,“我记着傅恒大人屡屡升迁,且日后应当是要从军伍的,与咱们家端放应当不是一路人。” “谁知道呢?都是八旗子弟,面上的来往总是免不了。况且前几日渌水亭府那边不是递来消息,说今日瞻岱堂兄也要来的吗?叶赫那拉氏年轻一辈的嫡系今日都在,傅恒大人过府拜访,应该也是代表富察氏与叶赫那拉氏亲近交好,结下善缘罢。” 胜蕤难得说了这么一长串话。 纯懿执棋子的手略微顿了顿,她没说什么,一瞬迟疑后又恢复正常。 她的静默其实已经是反常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要回去了。看着你们两人下棋实在是费脑子。明明有简单明白的选择却不做,硬要去提前几步布下算计,圈套中带着圈套,陷阱里还有陷阱,实在是难理解。可见我肚子里的孩子日后与我一样,也会是个臭棋篓子。我要回去喝安胎药了,你们接着下。”美珊笑着打趣道。 她由使女扶着起身,一手半护半托着腹部,慢悠悠往外面走。 美珊的月份大了,样样事情都要小心。 关氏最好希望她足不出户,可她孕中实在耐不住寂寞,总要找两个妹妹说话。 关氏同纯懿及胜蕤说,要她们二人体谅,最好主动去美珊院子里坐,不要让美珊来找她们俩。可是医女说,孕妇走动走动是好的,于日后生产有利,关氏这才作罢。 胜蕤搁下棋子,拿过手边茶盏往茶水里撒了两粒茉莉鲜花:“你总是喝不惯茉莉花茶的味道,我就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你不介意吧?” “无妨。” 胜蕤见纯懿心思淡淡,右手指尖摩挲着白玉棋子,视线虽落在棋盘上,但并非作沉思计算之状,心神明显已经不放在棋局上了。 “下过这盘棋,你去前院看看吧。”胜蕤语气平淡。 纯懿应了声,没问胜蕤为何这么说,也没问胜蕤到底知道多少,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胜蕤一向细致,善察言观色,细微处琐碎痕迹征兆往往逃不开她的眼睛。 而姐妹之间,往往就是这样心有灵犀,无须多言。 ---------------- 富察·傅恒同宁琇、瞻岱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 宁琇还说要去演武场操练,他一贯仰慕傅恒的武艺功夫。 瞻岱也有心见识傅恒到底本事几何,存着向他讨教的想法,也赞同宁琇的提议。 可他们到底不知,傅恒的真正心思不在纳兰府前院,而在后院。 外头忽然有小厮入内禀报:“少爷,夫人命膳房做了甜羹送来。” “婶母慈爱。” “夫人慈爱。” 瞻岱与傅恒同时说道。 小厮将食盒拿进书房,摆在外书房的桌上,拿出其中搁着的三碗甜羹,以及三支调羹,讨巧地开口逢迎傅恒:“夫人说里头加了时令鲜果、枸杞与银耳,还有少许蜂蜜,听闻傅恒大人不喜甜食,刻意少放了糖。大人尝尝可还合口味?” 瞻岱听后哈哈一笑,拍着宁琇的肩开玩笑:“婶母可太偏心。之前我往府上来的时候,膳房拿来招待我的糕点甜食都是甜得发腻。可见婶母从未迁就我的口味少加糖。今日傅六爷过府,婶母就立马嘱咐了膳房不必放足糖量。唉,我这心啊,受伤了。不过,借了六爷的东风,我可算是吃上了口味适宜的甜羹。” 他舀了一勺喝,甜羹才入口,他脸上的戏谑之色顿时消失。他把甜羹勉强咽下,知自己失礼,拱手向傅恒说:“六爷的口味,瞻岱无福欣赏了。” 傅恒扬唇笑了笑:“我的确不喜甜食,今日这道甜汤的甜度于我合适,于二位纳兰少爷来说,可能就略显寡淡了。傅恒多谢府上夫人照顾。” 宁琇接着方才瞻岱的调侃,皱眉抱怨道:“你以为我就喜欢吃甜食了?咱们府上就数五格格最爱吃甜食,伯母又一向宠溺她,膳房的糕点甜羹大多都是备下专供给五格格院子的。因而府中的甜食口味都按照五格格的喜好来制,糖的分量不能少,必须严格按照方子来,凡事要加鲜奶的品种,都须得加双倍牛乳,替换成羊奶是绝对不行的。” 宁琇只顾着抱怨,一时没顾上旁边还有傅恒。 待他图一时痛快一股脑儿地全说完了,才看到一旁站着的傅恒。 宁琇讪讪一笑,似乎是意识到在外男面前言说自家妹妹于吃食上的喜好与挑剔总是不好,又试图补救挽回。 “傅恒大人,我家五格格还是良善温婉的,只是女孩子嘛,总得娇养疼爱着,伯母是……伯母是一贯宝贝着五格格的,所以才样样都要给她最精致、最称心的。” 宁琇摸了摸鼻子,又尴尬地笑了笑。 这话宁琇说出来是一种意思,大体上还是弥补自己刚才不过脑子说的话,阐明自家妹妹不是事事挑剔、不好相与的刁蛮姑娘,免得传出去有损格格名声,耽误格格的婚事。 可是此话落到傅恒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傅恒原本就做好心理准备,叶赫那拉氏格格看起来就应当是得她家中长辈疼惜眷顾长大的,自然婚后他也要尽力给她营造一个如纳兰府般和睦、静好、富庶、顺遂的生活环境,不叫她有心理落差。 可听了宁琇的话,傅恒方觉得纳兰府的长辈对叶赫那拉氏格格的宠爱,是超出他的想象了。 纳兰府样样都顺着格格的心意来,事事都要给她捧上最好的,这实在是给了傅恒不小的压力。 如此他也更加觉得纳兰府长辈善于教育子女,明明格格如此受尽宠爱地长大,却没有养出一副刁蛮任性的脾气,还是恬静温顺的性情。实在不易。 傅恒又想起了皇后娘娘。 虽然是同胞亲姐弟,可他比皇后娘娘小了十多岁。 他才记事,皇后娘娘就已长成了大姑娘。 富察府的家世门楣与纳兰府相当,在雍正朝和如今乾隆朝甚至还超出纳兰府许多。可在对待家中格格的态度上,两家是截然不同的。 富察府从不过分娇纵府上格格,事事平等,赏罚分明,从不会表现出对哪位格格的特别偏爱与眷顾——哪怕皇后娘娘是家中嫡长女也是如此——这样的教养方式教出的格格知书达理、娴静良善、善持家务。 而就傅恒现在看来,纳兰府是尤为宠爱五格格的,这在宁琇身上就得到充分体现——从今日入府以来,宁琇都是只提五格格,而不提他的另一个妹妹。 同胞兄妹,如此偏心,傅恒也觉得少见。 她们姐妹二人的关系又如何呢?相处得可还融洽? 傅恒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倒不关心它们各自的答案。他只关心五格格。 -------------- 宁琇和瞻岱拉着傅恒逛纳兰府前院园子。 宁琇逛着逛着一时兴起,说要去把养在门房处的狼犬牵过来给傅恒看。 他去了许久还不回来。瞻岱放心不下,傅恒便说让他前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于是瞻岱也往门房去了。 如此就只剩傅恒一个人等在原处,他也不方便独自一人游览纳兰府的前院园子,若是冒犯闯进了客人不该去的地方,就实在失礼了。 傅恒一边等着宁琇和瞻岱归来,一边打量着一旁的假山翠竹景。 假山旁的几支翠竹应当是属于假山背后的大片竹林的最前端,竹林被后头一道灰白矮墙分隔开,矮墙后的竹林完全望不到边际。 傅恒观察得仔细,他发觉那座假山设置的意义在于遮挡其后竹林中的小径,小径蜿蜒幽深,一直往竹林深处延伸,也不知到底通往何处。 他正要收回探寻的目光,忽然见着竹径深处有人影走动。待那人走近,他看清模样后就愣了神。 来人正是叶赫那拉·纯懿。 纯懿独自一人走来,穿暖色烟霞流光旗装,发髻上落着一对翩翩玉蝴蝶簪子。 格格明艳娇俏——这是傅恒移开视线后留在脑中唯一的印象了。 纯懿停在假山石旁,正好立在那几支翠竹底下,与傅恒离了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刚好可以说话。 傅恒不知纯懿为何会出现。他守礼地略微侧过视线,避免与纯懿对视,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先问好。他躬身作揖:“叶赫那拉格格。” “傅恒大人。”纯懿蹲身行礼。 场面冷清下来。 傅恒不想让这场不期而遇以尴尬的沉默收场,他斟酌着开口,说话时小心翼翼的语气竟是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格格是要往哪里去?端放与瞻岱去寻门房处豢养的狼犬了,还未回来。” “吾知道。”纯懿平静地说道,却没回答傅恒的问题。 竹林中昆虫鸟鸣声清脆喧杂,可假山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 傅恒还欲开口再说些什么,这次却是被纯懿抢先了:“傅恒大人——” 她只念了一遍傅恒的名字,客气生分地在后头缀了大人二字称谓。 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傅恒她心中所猜想之事,这种事情若是猜错了,那真是自作多情且丢了脸面。 纯懿不敢贸然开口,她只能恨恨咬唇,目光略带幽怨地看向傅恒。这一眼,就恰与傅恒四目对视。 傅恒完整地接收到纯懿眼中的幽怨神色,他甚至还从中读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灵越——当然后一种解读实在是他自作多情了,纯懿的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无论是以何种情绪看谁都会有这种效果。 就凭这汪汪一眼,傅恒觉得纯懿格格心思玲珑,应当是知道皇后娘娘屡次召她觐见背后的意图。 佳人守礼含羞,于是踌躇不愿吐露心声。 傅恒不乏英勇,在眼下的场合里,他也只管陈明真心,便又躬身作揖,用纯懿恰好可以听见的音量说:“格格,请恕傅恒的无礼唐突。傅恒昨日已向皇上开口,求皇上为格格与傅恒赐婚。格格,您可否愿意来归富察氏,为吾富察妇?” “你都向皇上请旨了,事情于我还有回环余地吗?”纯懿暗自腹诽,可抬起头同傅恒说话时,她还是作端庄大方模样。 “吾不敢妄议婚嫁之事。” 纯懿这样回答,傅恒难免有几分失望。 他觉得纯懿没有领悟到他话中包含的那份郑重承诺,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答复。 而他亦明白,知礼文雅的格格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所能说的大概也就只是一句“不敢妄议婚嫁之事”罢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作为补充,他希望自己能给纯懿留下好的印象。但还没有等他开口,对面站在竹林边缘的姑娘终于略略松开了紧咬嘴唇的贝齿,一阵徐来的清风好比是牵姻缘的喜鹊灵鸟,把她的话捎到了他的耳边。 “傅恒大人,兄长豢养的狼犬凶猛且认生。大人初次见那狼犬,可要小心避开些。”纯懿抿了抿唇,又对傅恒说,“不过,日后大人与那狼犬相处熟了,还是会发现它顽皮活泼爱撒娇,可爱得很。” 纯懿语毕,又蹲身向傅恒行礼:“兄长他们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吾先退下了。” “格格慢走。” 傅恒留在原地揣摩纯懿最后说的关于那狼犬的话。 他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终于是豁然开朗,反应过来纯懿话中的含义——她应当还是愿意与他结为夫妇的吧,否则傅恒日后怎会有机会与纳兰府的狼犬相处熟悉呢? 傅恒这样想着,嘴角于是情不自禁地扬起,难再挂下。 于是,当宁琇牵着狼犬拔营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傅恒站在假山边上,扬唇淡笑,周身温润公子的气度,显然是心情很好。 见到拔营朝自己龇牙咧嘴、狂吠猛叫,傅恒也不改和蔼可亲之神色——他似乎已经有些发现这只狼犬的可爱之处了。 而这一幕落在宁琇的眼睛里,更是觉得傅恒大人英睿勇猛,丰采不凡,崇拜敬仰之心更甚。 第12章 嫁妆 乾隆七年夏末秋初,皇太后自五台山修行归来,抵达京城后下懿旨,将明珠后人、侍郎纳兰永寿第三女嫁代善裔孙二等镇国将军永,第五女嫁御前侍卫傅恒。 宫里人都觉得这是太后娘娘嘉奖舒嫔伺候妥帖,而赐予舒嫔及其母族的恩典体面。 于是,有人暗自悔恨当时为何不向太后开口请求随行五台山,如今也好为母族女眷挣得同等良配。 也有人默默下决心日后要与舒嫔交好,以求搭上这趟恩宠眷顾的浪潮。 自然也会有人存了不良的心思,于阴暗处试图使阴谋诡计,免得舒嫔风头过盛,挡了她们的富贵前程。 谁叫富察皇后为两位叶赫那拉氏格格挑的夫婿实在是顶好。 永出身铁帽子王之首和硕礼亲王代善一脉,因其父辈于家族中排行齿序靠后而只降等承袭了二等镇国将军的爵位。然他早入行伍,经由数次北方边境摩擦冲突交战历练而积累声望功勋,如今在同族中已是有说话份量的年轻一辈人。 而傅恒则更不必说了。 傅六爷的名号于京城中响当当。他幼时便得孝敬宪皇后乌喇那拉氏喜爱,视若亲子,时时召入宫中抚养教导,宫中人将他与诸皇子一道排序,戏称为六爷。后传至前朝,一来二去竟得了先帝口谕允准,虽说是玩笑话,但此后便也慢慢向外传开了。 何况富察氏鼎盛之势历经两朝,于朝堂上举足轻重,地位显赫,其女富察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傅恒为富察氏子,如今年纪尚轻,职位已至御前侍卫,日后更是前途无量。 叶赫那拉氏格格得了这样的如意郎君,怎叫人不眼热? 后宫与前朝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如何强调“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规矩也难以将这种联系全然斩断。 朝堂上有人善感风向,听闻皇太后的懿旨,便隐隐觉得,自舒嫔娘娘入宫后,沉寂两朝的纳兰府,怕是要迎来出头之日。 他们的记性都好得很,无需提醒他们就轻而易举地想起了康熙朝权臣纳兰明珠在位时叶赫那拉氏的钟鸣鼎食、权势滔天。 他们霎时将目光落在叶赫那拉氏这一辈的儿郎身上。 瞻岱与宁琇就是他们的优先观察对象。 --------------- 依照医女的算法,美珊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关氏紧张得很,尤其在这种时候,她还要分出心思去盯着胜蕤与纯懿的嫁妆置办。 她总是于夜深人静时反复提醒自己,要一碗水端平。 胜蕤与纯懿是过继到纳兰永寿名下的孩子,也是永寿的嫡亲侄女。 在亲女与养女之间,关氏必须把握好分寸,切不可流露出任何的偏私与倾向。 如此一来,她在见到美珊时就更觉得愧疚,而见到胜蕤与纯懿姐妹,她也觉得心里不舒坦,难以问心无愧地面对她们。 “此时,姐姐与外甥更重要。”纯懿简单一句话,向关氏挑明了自己与胜蕤的态度。 虽然对于关氏而言,这更像是一句无意义的话——她不会真的因为纯懿的这句话而放心把全部的精力都给美珊——但这还是给了她些许安慰与自信。 到底胜蕤和纯懿还是看得出她的分身乏术、力不从心,能打心底里体谅她,也能记得她对她们姐妹的好。 “胜蕤是要嫁去伊犁额鲁特八旗的。镇国将军永霍其浑在那里所设大营任职。纯懿嫁入富察府,倒是还留在京中。两位格格的亲额娘郡君觉罗氏当年抬进来的百抬嫁妆如何处置,当年她去时就已经同永福大人交代过了。小叔永福大人过身前,将他与福晋多年置办下来的家产分作三份,谁取哪份都安排妥当,咱们只需要照办即可,倒也方便。” 关氏的面前摆了府上的公帐与永福夫妇留下的私产名录,同苏嬷嬷说:“公帐上前头四位格格拿了多少作嫁妆,如今纯懿与胜蕤也拿多少。当然,她们很早就过继到夫君名下了,因此咱们的私房也要为她们出嫁妆。” “我打算还是按照嫁美霖时的份额给她们添嫁妆。地契、房契、京郊庄子、城中铺子,叶赫部草原上保留的牛羊马群,首饰、玉器、金器、字画、古籍、家具、被褥、衣物……” 叶赫那拉氏积累下无数财富,嫡系格格出嫁时的场面,真的称得上十里红妆。 关氏把嫁妆单子定下来,就由苏嬷嬷去盯着操办,她则把心思稍微迁移在待产的美珊身上。 即将要出世的婴孩,是她的第二个外孙,也将会是她亲自照料抚养的第一个孙辈。 关氏很重视这件事情,提前好久就把产房、接生嬷嬷、乳母等都准备俱全,样样件件都须得由她亲自过眼经手才算放心。 孩子还未出生,她就做好了许多小孩子的衣物玩具,无论美珊诞下的是少爷还是格格,物件都是齐全的。 “有岳母操办,吾实在是放心、省心。” 希布禅向关氏郑重道谢。 “额娘也写来书信,说她已经排除万难,动身从靖州过来了。之前几个月她忙着操持家中格格的婚嫁事,一直不得空入京探望。且她身子不便,旅途得走水路慢慢过来,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京城。她实在感激您对美珊及腹中孩子事事上心,万事妥帖。” “不必言谢。美珊是吾的女儿,孩子是吾的亲外孙。都是一家人,不必言谢。” -------------- 美珊躺靠在床上,肚子上搭了一条薄毯。 纯懿摸她的右手掌心,觉得还是有些冰冷。 美珊感受到纯懿的情绪,于是把左手盖在纯懿的手背上,温婉而笑,欲使她放宽心:“不打紧的。你是知道我的,我从前未出阁时也总是手脚冰凉。夏秋之交,京城里还是一贯暑热难耐,吾不觉得冷。” “靖州呢?姐姐在靖州待了好几年,那里的气候是什么样子的?” “总体来说很温和。冬天没有京城冷,不怎么下雪。夏天秋天总是下雨,有时候雨势大起来,城里积水往往要漫过脚踝。或者就是秋天长久地不下雨,那庄稼地里就旱了,希布禅从前管这些,一到秋天,他不是去治水,就是去治旱,总是好久都不着家。如今他升迁回京,倒也更多了时间顾家。” 纯懿笑着抚了抚美珊的肚子:“是啊,待我的小外甥出世,可要姐夫领着读书启蒙了。姐夫长留京中,才能有时间陪孩子长大呀。” “他不说,可我知道,他总还是希望能外放出去任武官的。”美珊面上笑意不减,悠悠说着,“这才是宗室子弟的正经升迁之路。” “竟是如此?我原来还觉着姐夫待人处事儒雅谦和,应当是持着入内阁理政的志向呢。姐夫竟然是想要去军队中任职?” “是。是。阿玛哈曾征讨吴三桂有功,任定远平寇大将军。希布禅自幼耳濡目染,一直以其父为目标。” 纯懿忽然就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从军伍纵然升迁快速,可到底还是存了许多不确定。拿命去换前程——” 美珊刚想说什么,又猛地想起纯懿前几日被太后娘娘指的这桩婚事,心下不免一阵叹息。 “纯懿,莫要太伤感低落了。世上总要有人为国家、为百姓征战沙场、开拓疆域、守护平安。将士远赴边境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何况,从军伍虽然是危险重重,可即使是走文臣之路,入了内阁为大臣、大学士,难道就无性命之忧了吗?念着当年曾祖父的遭遇,你就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了。” “姐姐说的是。”纯懿敛眸,“他们总有许多不得已,被外物推着往前走。皇命、宗族、妻儿……可即使是位极人臣,难道就痛快适意了吗?不过是在更高的位子上惴惴不安罢了。” 美珊默默无言,只双手合住纯懿的手,轻拍安抚。 “姐姐,对不住。我把这些坏情绪带给了你。” “无妨,姐妹之间,不必生分客气。” --------------- 纯懿和胜蕤由关氏领着去看了自己的嫁妆。 纳兰府上有两处库房是专门摆格格们的嫁妆的。 库房是当年美岱与美珊出嫁时辟出来的,后来美霖与美清的嫁妆也摆在这里。 自从美霖与美清嫁出去之后,关氏就命人陆陆续续在打理置办纯懿及胜蕤的嫁妆,待到此前太后娘娘的赐婚圣旨下到纳兰府,其实大件儿物品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听闻你们阿玛额娘给你们留了一些古董字画书籍,你们应当对这些更感兴趣,不妨各自去瞧瞧。纯懿的嫁妆摆在东边那间,胜蕤的嫁妆摆在西边那间。” 纯懿走进摆自己嫁妆的那间库房,径直走向摆放贵重物品的内室。 她从关氏那里听闻,阿玛去世前就把自己的私产分好了,留给子女三人。 额娘当年抬进来的嫁妆也由阿玛打理,分作了三份。 “这是——”纯懿视线扫过,忽然看到一抬箱子里摆着的一幅字,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额娘写的——” 正是从前挂在永福书房墙上的那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将那幅字从箱子里拿出来,拂去上面积起的一层薄灰。她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几乎要落泪了。 阿玛去世后他的书房就被封起来了,纯懿过去几年时时会在梦里想起阿玛书房的陈设布局,记忆最清晰的点,就是墙上的这幅字。 额娘是生她时受了苦难,撒手人寰的。阿玛与额娘的情深意切,她虽从未亲眼目睹,却时时刻刻置身其中—— 额娘的手稿是由阿玛整理成册的。 额娘从前作的书画,也都由阿玛亲手装裱,布置在书房和起居屋子里。 额娘每年忌日,阿玛都会亲作诗文,独自阅完后将它们烧掉。 额娘每年生辰,阿玛都会画两幅额娘的肖像画——一幅是年轻时的额娘,一幅是随着时间流逝而一年年渐渐老去的额娘。额娘的寿数永远留驻在二十四岁,可画像中的额娘却与阿玛一样,容颜的变化停留在乾隆四年的春天。一直到阿玛去世之前,他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强硬地撑着病体,完成了那年的两幅肖像画。 阿玛只说:“相逢豆蔻盛年,未行白首之约。” 可他,到底也还是没能白首终老。 纯懿又理了理自己嫁妆中的字画书稿。 阿玛还给她留了一幅额娘的画像,是额娘年轻的模样。 永福一直执着于让纯懿记住爱新觉罗氏的面容长相,毕竟三个孩子里只有纯懿是在未记事时就失去了额娘。即便是在给女儿准备嫁妆时,他也执拗地把这幅他最满意的画像搁在了女儿的嫁妆箱子里。 当然,至永福去世,纯懿都未曾将自己心中放了许多年的疑问说出口。 她不敢问。 “阿玛,是我的降生害死了您的此生最爱。您恨吗?若是不要我这个孩子,您就能与额娘天长地久了。您就能亲眼见到额娘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垂下的眼袋、枯槁的双手……您不必在梦中与额娘相见,您每天一睁开眼,就能拥住她的实体——如此,人世对您来说,也许就没有那么漫长难捱了。” 纯懿抬头,抹去脸上纵横肆虐的泪水。 嫁妆箱子里,沉甸甸的物件,满满都是长辈对她的爱。 祖父揆叙钟爱珍藏的书画旧物有小半都归了纯懿。 伯父永寿收集的珍品古籍也都妥善处理之后安放于樟木箱子中。 关氏拿出了从前她的嫁妆里的首饰、珠宝、玉器、金器。 家中兄弟姐妹们也为她添妆:瞻岱给的是他祖父纳兰性德流传下的部分手稿与一匣子古代棋谱;宁琇给了两柄宝剑及一张名弓;美岱给了自己修复的古琴谱与她出嫁时留在纳兰府没有带走的两把古琴;美珊凑了一对和田玉璧和两把檀木玉骨扇;美霖给了一双玉质海东青摆件;舒嫔娘娘赐下两幅古画。 胜蕤把额娘给她的一对镯子分开,其中一只给了纯懿。 纯懿也相对应地拆了一对簪子,其中一只给了胜蕤添妆。 她们彼此心知肚明,从此往后,生来就凑在一对的物件儿,就要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了。 第13章 外甥 美珊临盆那日,希布禅正在紫禁城执勤任上,脱不开身。 其实即使他能在产房外候着,也不过只是给美珊一些心理上的支持罢了,别的忙他全然帮不上。 关氏准备妥当,也无须他帮忙。 何况美珊在娘家生产,有额娘关氏在身边陪同,所谓心理上的支持也已足够。 粿儿不懂事,没等到关氏和苏嬷嬷反应过来就去各院子里都通报了。 胜蕤与纯懿听到动静醒过来,起身梳洗更衣后提着灯笼往正院去,然而才进院子门就被关氏打发回去。 “谁叫你们过来的?都还是待嫁的格格,见不得这种场面。你们各自待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待你们姐姐诞下麟儿,自会打发使女去与你们报喜。” “是。”纯懿与胜蕤对视一眼,就知道是先前过来通传的使女未与关氏通过气。 “粿儿,往前院去,告诉端放身边的小厮,少爷不必过来了。” “是。” 美珊尚年轻,身子好,胎位正。虽说是生育头胎,却并没有受太大的折磨。 她是夜间凌晨时发动的,折腾到第二日午后终产下一子,母子俱安。 关氏也高兴,便嘱咐管家赏赐下荷包给府中各处包衣奴才。 纯懿与胜蕤用过午膳听闻喜讯,各自拿了一早备下的见面礼去正院看小外甥。 皱巴巴的小婴儿裹在正红色襁褓中,嘴巴鼓鼓翘翘,睫毛密而长,鼻头挺翘,看得出来日后长开了会是个美男子。关氏小心抱着他坐在太师椅上,由得他安睡。 纯懿和胜蕤把各自准备的平安锁摆在苏嬷嬷捧的托盘上,又凑在关氏身边仔细瞧了瞧小外甥的脸蛋。 纯懿浅笑着悄声说道:“我这外甥生得像二姐姐。” “不过还是个小婴儿,哪里看得出像谁。”关氏笑着说道,不过看得出她实在是很高兴,眉眼一直弯起,嘴角也始终上扬,“好了,你们进去看看美珊吧。她产后脱力睡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可能差不多该醒了,你们进去瞧瞧吧。” “是。” 美珊确实已经醒了。她正躺在床上听使女同她说话,见着纯懿和胜蕤入内,她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略显疲态,不过精神还足:“你们来了。” “咱们见过小外甥了。我觉得他与姐姐长得像极了。” “是吗。”美珊拢了拢身上的被子,稍微坐起身,示意使女拿两把椅子给她们坐。 “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稳婆抱到我跟前给我瞧了一眼,孩子黑黢黢的,皱巴巴的小脸根本看不清模样。我那时实在困倦极了,只看了一眼,孩子就被抱出去,我也瞧得不是很真切。” “我去同伯母说,让她把孩子抱进来再给姐姐好好看看。”胜蕤起身往外屋去。 纯懿在床边坐下,拿帕子拭了拭美珊额头上的汗,柔声抚慰道:“姐姐实在辛苦了。你才醒了这么一会儿,额头上就全是汗。身子还舒服吗?” “还有些痛。不过跟生产时的动静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好在孩子还算配合,没叫我吃太多苦。”美珊笑得很满足,“不过,我怕是不能亲眼见着胜蕤出嫁了。她的婚事就订在这个月,她离家时我还未出月子,见不得风,得在屋里养着,不能去前院送她一段。” “不要紧的。三姐姐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咱们姐妹的日子往后还长,总不缺这一会儿。待到来年正月新年三姐姐与姐夫一道回来,咱们一家人又要团聚了。美岱姐姐与美霖姐姐到时候应该也会回来吧。” “也许吧,现在还没有消息。若是她们都能回来,就再好不过了。往后我要随夫君长居京中,倒是事事可以照拂纳兰府。你也应该要留在京城的吧,我听夫君说,傅恒大人尚无离京转任的风向。可惜,舒嫔娘娘要在宫中,倒是寂寞了些。” “舒嫔娘娘虽在宫中,可正月外命妇朝见时伯母与美霖姐姐应当还能见到她一面。也算是慰藉了。” “说的是。至少额娘和四妹妹还能见到舒嫔娘娘。” 她们正说着,关氏就抱着孩子走进来了,胜蕤与苏嬷嬷跟在后面。 “额娘——” “快瞧瞧你儿子。”关氏把孩子凑到美珊跟前。 美珊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小孩子的脸蛋,眉眼间俱是母性温和慈爱的神色。 这份母爱仿佛是一种天性,无须有人教授。自她生产的那一刻起,这种天性自然进入她的性格里,与她浑然融为一体,在见着孩子时完全爆发出来。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孩子的鼻头,整个人满足和乐地笑着:“他好小啊,就像个玉瓷娃娃。就是皮肤皱巴巴的,不过听说新生宝宝都是这样的?” “是。你出生时也是这样的。”关氏笑着回答道。 内室的气氛温馨和睦。 美珊试着伸手抱了抱孩子,孩子从关氏怀里换到美珊怀里,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但还是没有醒,仍在熟睡。 “这孩子性情安静,不认生,方才苏嬷嬷抱他也没哭,我抱他也没哭,应当好照顾的。不像你小时候,使劲儿地闹腾,一换别人抱就要哭,必得由苏嬷嬷和我抱着才安分,精力仿佛怎么也使不完。”关氏同美珊说道,老早前的事情她也记得清清楚楚,说起来如数家珍。 “你要坐月子,霍其浑有差事在身,你身边的李佳嬷嬷有经验,平时能替你们照看着他。不过,依我说,这孩子晚上还是在我院子里养着,白天抱到你这边带,免得他晚上哭闹吵着你们夫妇二人休息,也不教你们母子生分,这样安排可好?” “全听额娘的安排。” -------------- 胜蕤出嫁去伊犁额鲁特八旗,由堂兄瞻岱一路护送。 胜蕤拜别关氏离府后,纳兰府后院里就真的只有纯懿一人时不时出来走动了。 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转悠也是无趣,她就经常往美珊那里去逗弄小外甥。 小外甥的名字由希布禅起,唤作平睦恩。 纯懿每次去,总拿拨浪鼓和布老虎,平睦恩喜欢这位姨母,见着纯懿总咧开嘴笑得口水流出来。 “平睦恩啊,你怎么又把口水巾子给弄湿了。”美珊走过来,摸了摸平睦恩脖子里塞的巾帕,皱着眉头说。 一旁李佳嬷嬷熟练地给平睦恩换了口水巾子。 “姐姐带小外甥的时候,可没有从前那般娴静温婉了。”纯懿笑着打趣美珊。 美珊扶额无奈:“谁叫我养了这么个小顽皮呢?大概作了额娘的人都是要忍不住发火吧。纯懿,你可别笑话我,待你嫁出去生了孩子,我看你不朝孩子气急发火。到时候咱们平睦恩可启蒙懂事了,我乐得清闲,就等着笑话你。” “姐姐,说平睦恩的事情呢,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害羞了?”美珊把平睦恩抱起来放在膝上,两手握住平睦恩的小手,“我白天带着平睦恩多玩闹,兴许到了晚上他就能睡得安稳些,少给额娘添麻烦。这孩子每天午后都要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哭,抱到乳母那里还是哭,非得看着我在旁边他才能安静一些。也不知额娘怎么就觉得他不认生,好抚养了。” “兴许平睦恩是在向姐姐撒娇呢。”纯懿拿着布老虎在平睦恩面前晃来晃去。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可真是甜蜜的烦恼。” “伯母呢,每晚总是要被他哭闹吵得起夜多次吗?” “是啊,我正发愁呢。额娘本来就睡不安稳,从前都要喝安神汤助眠。如今平睦恩跟她住在一个院子里,每晚都要至少起两次照顾他。我想着还是要把他挪回来。我总还年纪轻,晚上少睡些白天打打瞌睡也能补回来。可额娘就是不同意。” 纯懿抚了抚平睦恩的小手,温声说道:“伯母也是心疼你,想让你好好坐月子。”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平睦恩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纯懿看,软糯糯的小手伸出来轻轻拍在她的左侧脸上。 美珊见他这样,又皱眉头要训斥,纯懿笑着安抚她,伸手接过平睦恩,抱他起身,带他往窗边走去:“无妨,我抱他待一会儿,姐姐你去榻上休息吧。” “你可得小心,这孩子喜欢抓人头发。” “无妨。” ---------------- 这应当是纯懿成婚前最后一次入宫了。 富察皇后见着她也笑着说:“下次再见你,应当是你与春和成婚后第二日来拜见本宫,到时候你就要以富察妇的身份来觐见了。春和成婚之后皇上就要让他转任内务府大臣,到时候春和就要另辟府邸居住了。有你为他打理家宅,本宫很放心。” “臣女愚钝,不胜惶恐。” “不要紧,本宫知道你担得起的。” 富察皇后知道纯懿的性格谨慎,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春和不便同你说,就由本宫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本宫阿玛李荣保大人育有九子二女,本宫是长姐,他们都是弟弟。还有一个妹妹,为副都统萨喇善嫡福晋。这些都不要紧,他们的事情额娘应该会与你说的,凭你的聪明才智,一点即通,无须多言。本宫要特别提点你的,是府上的老太太博尔济吉特氏。” 纯懿抬头看向富察皇后。 “春和与本宫的额娘是伊尔根觉罗氏,额娘身子一直不大好,富察府上的事情她向来不操心。老太太博尔济吉特氏是祖父米思翰的继福晋,虽说管家权在傅清福晋手上,可府上的事情实际都有老太太盯着。” “祖父的发妻是本宫与春和的亲祖母穆溪觉罗氏,她早年薨了。府上还有祖父的侧福晋喜塔拉氏,她未有子嗣,一直养在咱们府上。博尔济吉特氏与她早有龃龉,从前挫磨她厉害,如今年纪大了才面上和睦些。你入府后虽要随春和另辟府居,可回避很多麻烦,不过总免不了与富察府的交际往来。那两位老太太之间的事情,你还是要少掺和。” “是。多谢娘娘提点。” 富察皇后要她起身:“你是顶好的格格。本宫晓得,所以才让皇上定下给春和作福晋。春和是个好孩子,他心里是有你的,日后也定会好好待你。你们同心同德,本宫见着也觉得心里舒坦。” “是。” “舒嫔前几日见了本宫,说想要见见你。本宫答允了。不过似乎时间不巧,太后此时还留她在寿康宫,你不妨去与和敬一道说会儿话,待舒嫔从寿康宫过来?” “是。” “你不必担心,舒嫔很得太后的欢心,皇上对她也多有眷顾。” “有皇后娘娘打理后宫,眷顾嫔妃,臣女很放心舒嫔娘娘的事。” “皇后娘娘,贵妃来了。”女官锦瑟入内通传。 富察皇后与贵妃亲善,闻言笑道:“让贵妃进来吧。纯懿格格也不是外人,一道见见贵妃?” “是。” 贵妃高佳氏一边解披风一边走进来,她穿一身吉祥金黄暗纹魏紫蜀锦旗装,头上戴着一套烧蓝点翠钿子。她是标准的鹅蛋脸美人,一身雍容装扮也压不住她的娇俏明艳:“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纯懿蹲身行礼。 贵妃把解开的披风搁到身后女官的手上,让纯懿起身,同富察皇后说道:“皇后娘娘这儿原来是已经有了客人。臣妾是否来得不巧?” “这是叶赫那拉氏的纯懿格格,太后娘娘定给春和作福晋的。” 明面上的赐婚圣旨是太后娘娘下的,于是富察皇后也只说是太后看中的纯懿。 “原来是纯懿格格啊。”贵妃一下子明白过来,搀扶着皇后娘娘上了座,笑道,“那方才是臣妾说错了。原来臣妾才是这屋里头的外人。那娘娘还欢不欢迎臣妾过来呀?是不是打扰了娘娘与格格说话?” “无妨,纯懿格格正要去和敬那儿坐一会儿,咱们只管说咱们的话。纯懿你先去吧。” “是。臣女告退。” “纯懿格格生得极好——”待纯懿出去后,贵妃这样同富察皇后说。 “叶赫那拉氏出美人,纯懿格格同她娘家姐妹个个都相貌出众。” “格格是舒嫔的姐姐吧?” “不错。” “那就难怪了。”贵妃端起茶盏,笑盈盈地说道,“臣妾贺娘娘喜得毓秀佳人作弟媳。” 第14章 成亲 宁琇坐在火盆前,熊熊燃起的火焰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他把手里捏着的一沓宣纸又翻了翻,每一张都亲手抚过一遍后,将它们弃在火盆里。 火星一下子腾蹿起来,将那些宣纸尽数吞没,不用等很久,它们都会化作漆黑的灰烬,归于虚无。 他正盯着火盆,看得眼睛都要发痛了,忽然听见吱呀一声,书房门从外面猛地被推开。他下意识地跳起来,却因眼睛被火焰光芒刺痛而还来不及有别的反应。 噗的一声,一大盆水浇下,熄灭了火盆里的火焰。他晃了晃脑袋,还没有来得及发难,才看清楚来人正是纯懿。 “你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跑到书房来干什么?”宁琇有点儿恼羞成怒。 纯懿不理会他,拿过一旁桌边支着火钳,将里面刚被燃着一半的湿答答的宣纸夹出来搁在地上。她把火钳扔下,蹲下身去看宣纸上写的字。 “你别看了——” “兄长。”纯懿迅速地浏览完宣纸上的诗文,虽有一大半都被燃烧殆尽,可诗文的主旨含义还是通过剩下的那一小半而清晰可见,“你这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额娘去世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放下了,却不想你还是沉溺其中。哀恸过度则伤身,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啊。” “阿玛情深,虽时过境迁仍耿耿于怀。我的心志与阿玛一样,时隔多年,额娘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我忘不了。”宁琇抿了抿嘴唇,偏过头说道,“你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在写这些东西的?”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吧,美珊姐姐刚刚回来的时候。我从你书房后面经过,看见你在烧东西。后来,我见到你书架上搁着的那几本游记,我翻了那本《枝荔年集安风俗总览》,发觉其中的批注,才猜到你烧掉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写给阿玛额娘的祭奠诗文。” “猜的不错,就是这样子。我不避你。”宁琇褪去在人前一贯伪装的莽撞淳善,面容霎时变得成熟冷峻,“从前不与你提起,是因为我总觉得额娘去时你还小,不知事,与你说了你也不会有共鸣。如今既然你主动撞上来,我与你说说也无妨。” “就算是当年不知事,可你们都怀念她,我又怎会不感同身受呢?” “兄长,你恨我吗?” 纯懿始终没有向阿玛永福问出口的话,今日掏心窝子说给宁琇听了。 “恨?为什么要恨你?就因为额娘是在生你的时候难产伤身,以致最后殒命吗?”宁琇反问了一句,冷笑着说道,“若真的这样,那我岂不是恨错了人。额娘难产与你有什么关系?太医说得很清楚,额娘孕中多思多虑,至于心气郁结,产程不顺。而额娘为何如此,你我都很清楚,不必说出口徒惹祸事了。” 纯懿敛眸,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宁琇走近摸了摸纯懿的额头:“做一个早慧的孩子,很累吧。” “兄长伪装多年,你比我累。” “我不是伪装,只是为求自保。”宁琇自嘲,“纳兰府于康熙朝达到鼎盛,往后自然要走下坡路,免得招惹无穷祸患,连累子孙后代。阿玛只恨自己没有早懂得这个道理,好在他激流勇退时还不算晚。” “我也学他的模样,做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少爷,花上半生时间去怀念自己的额娘,留下一些勉强可入眼的诗作文章 ,又有什么不好?我还乐得清闲。” “只是怕往后,皇上又要给叶赫那拉氏恩典,再不允准我这样了。不过,瞻岱堂兄争气得很,叶赫那拉氏的荣耀,往后就系在他的身上吧。” 锦绣前程、荣华富贵之于宁琇,真的像是避之不及的祸患。 纯懿:“我竟不知,兄长多年,怀揣的竟然是这么个想法。” “事事若都让你探知,那你可不就是小人精了吗?”宁琇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纯懿提到的《枝荔年集安风俗总览》,递给了她,“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吧,就当兄长再给你添份嫁妆。” “这本书,我已经读了太多年,心思里满满都浸着额娘当年流的泪。我已经回不去了。阿玛把这本书留给我,本意是好的,是要教我日后懂得尊重结发妻子,与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不过,我倒是看歪了。我把这本书转赠给你,希望你能与傅恒大人长厢厮守,白头偕老。” “兄长——” “纯懿啊,你就当今天没来过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往后,你安稳地作傅恒妻,事事以富察氏为先。别的事情,莫要再想,多思无益。” “那兄长你呢?你还是要做那个无忧无虑、胸无大志的纳兰宁琇吗?” “我一直都是无忧无虑、胸无大志的人呀。这就是纳兰宁琇,不是伪装。”宁琇笑得轻快恣意,眉眼间满溢着年轻人的阳光积极,仿佛刚才那个皱着眉头、冷峻严肃的人不是他。 --------------- 纯懿出嫁的那一日,叶赫那拉氏在京城的宗族长辈都来了。 他们都知道她是高嫁了,于是都想来亲眼评估,这段姻亲关系能给叶赫那拉氏带去多少好处。 她穿着沉重的嫁衣,在正院拜别关氏,拜别伯父、阿玛与额娘的灵位。最后她再向宗族长辈行礼。 关氏全程一言不发,她该说的话,前一晚都说了。如今这个场景,若是还要她开口,只怕是要落泪失礼了。 纯懿在近处见她脸上涂了很厚重的粉,故而方才远远走过来时,只觉得她还是一副好气色。过去几年,纯懿陪着关氏将另外五个姐妹都送嫁出去,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关氏在这个特殊时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伯母,纯懿就此拜别。”最后一拜,纯懿起身。 关氏将红盖头遮上纯懿的面容。 宁琇背纯懿出门,瞻岱扶她上车轿。 红盖头质地轻薄,并不遮挡她的视线。 上了马车后,她最后回头再看了一眼纳兰府的大门。 关氏由苏嬷嬷搀着,扶着门框愣愣地看着她。美珊抱着平睦恩站在门后,平睦恩的眼睛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看,反正没在看她。美珊换了单手抱平睦恩,握着他的小肉手,朝她招了招。 真的是要出嫁了啊—— 纯懿心中感慨万千,但不至于落泪。 傅恒走过来替她把门帘放下。 她听见傅恒说了一句:“没事,有我在。” 傅恒的声音隔着马车的门帘传进来,闷闷的,有些低沉,不是很有真实感。 纯懿低声应了:“嗯。” 她坐在轿子里,身旁有使女玲珑与四音伺候。她们都是关氏早几年从庄子上挑出来的,指派到纯懿身边要随她出嫁的。 玲珑人如其名,心思剔透,为人稳重;四音年纪稍小,性格活泼明朗,是个机灵的姑娘。 她们在纯懿身边已经待了大半年了,纯懿对她们二人印象都还不错。 随纯懿陪嫁的,还有两位嬷嬷,贺嬷嬷与李佳嬷嬷。这位李佳嬷嬷与美珊身边的那位李佳嬷嬷是堂姐妹,关氏对她很放心,就拨过来伺候纯懿。 “格格,到富察府了。” 马车缓缓停下,玲珑小声同纯懿说。 富察府离纳兰府有些距离,不过傅恒新建的那座府邸倒是离纳兰府很近。 一系列礼俗过去,傅恒挑了盖头。 他还未与纯懿说上话,就被女眷们推出去宴客了。 他出门时还无奈地看着纯懿笑了笑,欲开口说什么。 屋中一妇人朝他说:“小六,别看了,别看了,快出去吧。待你晚上回来,有的是时间能好好看呢。” 挤在新房中的女眷们全都哄笑起来,故意赶人,惹得傅恒只好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弟妹是生得好,换作我是小六,也要挪不看眼呢。”傅恒的二嫂笑着打趣道,随后她又自报家门,“弟妹不必紧张,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是春和的二嫂,娘家姓索绰罗。” 一旁坐着的几位夫人也都分别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纯懿虽然记性好,入府前也在关氏那边大概了解了富察家这些媳妇们的娘家背景,可一时间要她把姓氏对上脸,不免也要头痛了。 “老八家的媳妇入府时,认全咱们这些脸也是费了好大的工夫呢。九弟妹不必担心,慢慢来就是了。”三嫂兆佳氏同纯懿说,她慈眉善目,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这是我家格格明琅,今年四岁。” “小婶好。”明琅格格知礼,从额娘怀里下地,向纯懿蹲身福了福礼。 “你好啊。”纯懿弯眉对明琅友好地笑了笑。 “老四、老五和老七都带着家室外放为官,老大一家搬出去住了,如今府里也就住着咱们两家、老八与福晋,还有老六的福晋孩子。不过老五家两个格格还养在老太太跟前,拢共算算,府里也有七八个孩子。明日你与春和从宫里谢恩回来,就能见着他们了。对了,听额娘说,皇上准了春和另辟府。” “是啊。春和要领内务府总管大臣的位子,且成了婚,搬出去住也能方便些。”索绰罗氏点点头,“好了,咱们也差不多该出去了。你在这儿万事放心。春和不知是不是从皇后娘娘那里打听了你的饮食喜好,前几日就吩咐膳房今日要在新房备下糕点吃食,你早该饿了,吃一些垫肚子吧,也尝尝看合不合心思。待天色黑下来,夫君他们也要放傅恒回来了。” “谢过嫂嫂。” “不必客气,咱们明日再见。” 几位夫人出去了,新房里也就剩下纯懿及两位使女。 “主子用一些糕点?” “好。”纯懿从喜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来,捻起一块牛乳酥糕,轻咬一口。她稍稍咀嚼了两下,脸色微微一变,勉强将口中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茶,便将那酥糕搁下不再吃了。 玲珑愣了一下:“主子觉得这糕点做得不好吃?” 纯懿面色古怪,只说:“有点儿甜。” 玲珑与四音对视一眼,后者心里憋不住话,立马说:“这可奇了。竟还有主子吃了也觉得太甜的东西。” “是有些甜了。”纯懿又吃了另一盘碟子里的糕点,也是一样。 当然,纯懿说有点儿甜,实在是留有余地了。若是换了四音来吃,定要说这糕点甜到发腻了。 “也不知傅恒大人是怎么同膳房说的——”四音吐了吐舌头。 也许是傅恒对她的口味有些误解吧。又或者傅恒根本不是向皇后娘娘打听的消息。纯懿默默地想着,至少她在皇后娘娘那里每次吃的食物都很合她的口味。 纯懿又稍微想了想,就猜到肯定是宁琇同傅恒说起的。她的确爱吃甜食,但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可能是宁琇话中说得有几分夸张,而傅恒完全听信了,才会有今日这般误会吧。 她总不好指责傅恒什么,毕竟这只是个乌龙。她甚至还要主动感念他的贴心安排。 她觉得,有傅恒这样的丈夫,自己的这桩婚事,应该能圆满罢。 第15章 相处 傅恒从前院宴客归来。 他推门而入,不免觉得有些紧张。方才挑盖头的时候,纯懿朝他明媚浅笑,他只觉得看了心都要化开了。之后走出新房往前院去,他的心依然如打鼓般跳个不停。 于他而言,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毕竟新房中的妻子对他来说,其实还是一位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 之前他在皇宫里看见过几次纯懿,都不是什么正式的见面。 再往后就是他向皇上求娶叶赫那拉氏格格之后、太后下旨赐婚之前,他于纳兰府见过纯懿一面,那次他们两人说了几句话,他算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格格也隐隐约约作了回应。 “春和,你能在老太太面前说,你是凭着自己的心意要求娶叶赫那拉氏的格格,我听了很欣慰,也觉得格格有福气。”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曾私下里这样同他说,“只是,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不过只听皇后娘娘说起格格,即使在宫里远远见到过真人几次,那也不算熟悉。在别的事情上,你一向眼光甚高。可在自己的婚事上,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地陷进去了?” “也不是陷进去了。只是觉得,叶赫那拉格格的确不错。” “那还是因为皇后娘娘赏识格格,对吗?” “儿子也不清楚。只觉得,听皇后娘娘提过几次后,儿子再在宫中远远见着格格,就会心情很好。与格格的两位兄长说话时,也会觉得很亲切。明明还没有与纳兰府有什么指婚订亲,却仿佛已经把他们当作一家人了。” 伊尔根觉罗氏听懂了,只是她看出傅恒还不怎么明白自己的心思。 她笑笑,并不点破,只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也许就该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思了。不说了。日后你要好好待自己的福晋。你们俩是要搬出去另辟府居住的,福晋还年轻,你已经在外做了几年差事了,能帮衬福晋的地方,你要多帮衬,多担待,知道吗?” “儿子知道。” ---------------- “大人。”纯懿见傅恒进来,她也觉得紧张,起身向傅恒行礼问好。 傅恒走上前扶她起来:“夫人不必如此客气。私下里叫我傅恒就好,也可以称呼我的表字春和。” “是。傅恒。”纯懿努力让自己自然地微笑,不要那么表情僵硬,“傅恒也叫我纯懿就好。” “纯懿?我倒还不知是哪两个字?” “字义取了纯粹美好的意思。” 傅恒从架子上取了纸笔和砚台,他铺纸研磨,提笔在纸上写下纯懿二字,又偏过头问纯懿:“是这两个字?” “正是。”纯懿端详着那幅字,想了想,主动又说,“傅恒的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果真是字如其人。” “算不得什么,幼时为了练这一手字,没少吃苦头。纯懿,纯懿——这名字很好听,寓意也很美好。我早就听闻,叶赫那拉氏长辈与汉军旗文人多有交游来往,果然是文学素养深厚不凡,从夫人的名字上就可见一斑。夫人也写我的名字?” 傅恒自然地牵过纯懿的手,将笔放在纯懿的手中。 “好啊。”纯懿笑了笑,脸颊有些微微发红。 她注意到傅恒取的宣纸四四方方,右侧写着她的名字,左侧留出的位置她正好可以写他的名字。 因为方才傅恒牵她手的举动,她落笔时手有些发抖,不过还好,待她运笔时心情平复了很多,不影响字形。 傅恒看着纯懿的字,也微微一笑:“夫人的字大气磅礴、雍容饱满,看着倒颇有书生墨客的风骨。启蒙时应当是得过大家指点的。” “从前是阿玛教我写字。后来,我也仿过额娘的字。” “夫人家族曾出过容若先生这样的大文豪,自然是家学渊源,令人敬佩神往。”傅恒待那幅字墨迹干了之后就卷起搁在架子上,他转过身又问,“对了,夫人出阁时可取过表字?” “嗯。似乎是从前长辈就定下的,不过一直封存在伯母那里,没有同我说,按照规矩,出阁前一晚伯母才拿给我看。”纯懿对自己的表字也是有些陌生,“取的是退慧二字。” “退会?是哪个退字?又是哪个会字?” “是慧眼慧心慧根之慧。退则是韩退之的退。” 傅恒沉吟片刻,才道:“你的表字倒是有趣。” “我也是昨日才知道长辈给我定了这个表字的,读起来还很是绕口,日后也怕是不会多用。” 傅恒将笔墨纸砚摆回原处,他这时才注意到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糕点甜食,问道:“是不合口味吗?” “有些甜了,可能吃不太惯。”纯懿选择实话实话,“傅恒都喜欢吃甜食吗?” “我不大吃甜的——” 傅恒想起宁琇上次无意中提起府上五格格爱吃甜食的事情,于是他故意讨巧命人今夜在新房准备一些甜食垫肚,却没想到摆了乌龙,纯懿根本就不喜欢。 可他又不知现在要怎么和纯懿提起,只能摸摸鼻子说:“你可以让陪嫁使女拿方子给膳房的人,叫他们做你爱吃的东西。实在对不住啊。我不大吃甜食,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类型的——” “嗯,无妨,我还不饿。” 傅恒不想让气氛沉下来,忙顾着找话题。他看到纯懿发髻上簪着的琳琅珠饰发钗,又说:“夫人戴着这么多发钗,重吗?我替你除去?” “啊,不必劳烦大人了,我唤使女进来做就可以了。四音——”纯懿一着急,又脱口而出大人二字。 “叫我傅恒就好。” 气氛又有些尴尬了。 好在听到纯懿的声音,四音很快进来。 “主子方才唤了奴才?” “是。替我把发饰都拆了吧。让玲珑去备洗澡水。” “是。” 夜已渐深,新婚的夫妇总要破除初见时的陌生与尴尬。 天边辰光初起时,新房里终于剪烛去了两盏灯,唯独留下几段龙凤红烛彻夜长明,以示吉祥寓意。 纯懿已沉沉睡去,她实在是累极了。 而傅恒重新沐浴过后,穿一身中衣坐在床榻旁,静静地注视着床幔底下纯懿宁静娇润的容颜。他忍不住还想伸手去触摸她的眼睛和睫毛,他喜欢看她垂泪的模样,也喜欢看她动情的眸光。但他知道,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日日夜夜将要一同度过—— 于是他躺下,动作轻呵地将纯懿揽进自己的怀中。 后者并不浅眠,只微微动了动脑袋,潜意识驱动着她在他的臂弯中找到了舒服的睡姿。她于是又睡熟了。 --------------- 婚后第二日因为要先入宫拜见太后、皇上及皇后的缘故,傅恒与纯懿都得一大早起身。 纯懿由傅恒扶着坐在梳妆镜前。 新婚一夜,两人之间的气氛相较昨晚初次正式见面时已经亲昵了很多。 傅恒站在纯懿身后,一下下摆弄着她的长发,跟昨晚他踏入新房时那副冠冕堂皇的端方君子模样很不相同。纯懿觉得好笑:“你怎么总盯着我的头发看。让玲珑和四音进来给我梳妆就好了。” “吾妻的头发好看呐。打理养护这么一头长发,一定花的工夫不少。”傅恒收回手之前,在纯懿的头顶抚了抚,“让你的使女进来,我也要在一旁好好看着学,总有一日我要亲自为你绾发,保管比你的使女做得要好。” 纯懿笑了,只以为傅恒在逗她开心,昨夜后来他也是这样子,为了让她开心,什么样的话都黏黏糊糊地说了。她于是没当一回事,扬声让玲珑和四音进来。 “你这陪嫁使女的名字倒是有趣,为何叫四音?五音独缺一音?” “因为五音不全,所以叫四音啊。”纯懿笑着瞥了四音一眼。 “主子打趣奴才。”四音也笑嘻嘻地回应,“奴才哪里懂什么音律啊,名字是入府时老嬷嬷给取的。从前是金银的银,纳兰福晋身边的苏嬷嬷觉得名字从金从银俗气,才给改成了音字。” “那你应当还有一个姐妹叫四金才对。”纯懿还不知道四音的名字有这个由来。 “回主子的话,奴才从前就叫四金。后来也是苏嬷嬷给改的名。”玲珑在一旁默默地说。 傅恒打开纯懿摆在梳妆镜前的首饰宝匣,在里面翻了翻,从中挑出一支累丝红珊瑚金鸾簪子:“给你主子戴这支簪子。” “我怎么觉得这支簪子眼生得很,从前似乎没见过。” “自然是没见过的。我昨儿趁你睡熟了才放进去的。”傅恒得意地扬眉说道,“我觉得你戴着肯定好看。” 四音接过那支簪子,斜簪进纯懿的发髻上,的确很好看。 纯懿的头发梳好,她又由玲珑伺候着更衣。她梳洗完毕后,傅恒往外间去,由他身边的小厮图栾伺候着梳发。纯懿跟着出去,取下架子上摆着的朝服,伺候傅恒更衣,替他系上扣子,领子摆弄整齐,抹平衣袖处的褶皱。 “夫人,咱们走吧。” “好。” --------------- 傅恒与纯懿先去寿康宫向崇庆皇太后与富察皇后请安。 这是纯懿头一次见皇太后。皇太后却对她早有好奇心。 “哀家保媒的这桩婚事,瞧着是让人觉得佳偶天成、般配登对啊。皇后这事办得不错。”太后见了两人和谐美好的样子,也存着几分高兴。她细细打量纯懿一番,知道是叶赫那拉家的女儿,所以不免要把纯懿与舒嫔做比较。 那边内监来报,说皇上已经下朝,宣傅恒觐见。 傅恒领命先行告退。纯懿留下陪太后与皇后说话。 “舒嫔本来也要过来的,不过她今儿早起时着急出门跌了一跤,现在瞧过太医卧床休息了。你若是得空,也可去看看她。她一直念着你,你难得入宫,就去瞧瞧吧。”太后精神有点不大足,说过这话之后就吩咐她们可以退下了。 待皇后领着纯懿往长春宫去了,太后才同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墨方嬷嬷说:“叶赫那拉氏这个女儿怎没有参加乾隆六年的选秀啊?” “回太后娘娘的话,是福晋的阿玛永福殁了,那三年她守孝,名单上才把她划去了。” “是这样啊。”太后点到为止。 太后往内殿走了几步,又同墨方嬷嬷说:“让舒嫔多与傅恒福晋走动来往吧,她们是堂姐妹,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那孩子跟哀家去了五台山一趟,如今养得老气横秋的,哀家若是皇帝,见了她也亲近不起来。你要提点她,教她学学旁人的性情,处事稳重有想法,不过分压抑自己的性情,适时流露女儿娇态,才能让皇上见着喜欢。” “是。不过,太后娘娘也尽管可以放心,奴才倒觉得,舒嫔娘娘已经做得很好了。昨儿皇上就翻了她的牌子。” “皇上看重舒嫔,多有恩宠赏赐。可这到底是皇上对她有情意,还是要给予叶赫那拉氏恩典呐?墨方,你跟着哀家这么些年了,你看不明白?” “叶赫那拉氏的后生很争气。” 太后听墨方这么说,也不免嗤了一声。 “富察家的孩子就不争气了?皇帝待皇后如何,待舒嫔又如何?” 墨方嬷嬷:“皇后娘娘到底是皇上的结发妻子,情分不一样。” 太后:“那贵妃呢?皇帝待贵妃如何?” 墨方嬷嬷:“高大人治水有功。” “那也犯不着从内务府包衣抬入镶黄旗。”太后冷冷地说,“皇帝心里有谁,心里不把谁当回事儿,哀家还看不明白?舒嫔出身满洲贵族,入宫起点就高,若想要再进一步,圣意、子嗣、母族,这三者只需要一处得了长进,妃位于她,还不是得之易如反掌?” 墨方知道太后这是不喜高佳氏,可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得默不作声扶着太后往内殿走。 “好在皇帝看重皇后,中宫稳固,咱们满洲贵女也可再慢慢挑好的。”太后觉得高佳贵妃碍眼,好在帝后的情感和睦稳定,于是她还能从富察皇后那儿得到一些安慰。 “太后说的是。” 第16章 舒嫔 纯懿由富察皇后身边的女官锦瑟引着去见了舒嫔娘娘。 宫殿华丽雄伟,装饰繁复奢侈。不知掀开多少重帷幔及珠链,跨过了多少道门槛,纯懿才最终走入内室,见到了舒嫔。 舒嫔倚在榻上正在读书,不察觉纯懿进来了。 “舒嫔娘娘万安。”纯懿蹲身行礼。 “是傅恒福晋来了?”舒嫔听到声音,手上的书册滑落在锦被上,她转过头来,眼睛里晶晶亮,盛满了欣喜,“快起来,快起来。我腿脚不便,不能下床。快,快,桂枝,去给福晋搬把椅子来。” “谢娘娘。” 宫女把方凳摆在舒嫔床前,纯懿走过去坐下。 “你们都出去吧。” “是。” 如今舒嫔做一切的事情都带着皇妃的气度,立威施恩,于她而言都是生活中寻常不过的事情,她再不是从前那个依恋纯懿的小妹妹了。 舒嫔伸手,拉着纯懿:“咱们许久未见了。该有一年多了吧。” “再过三个月,就要满整整两年了。”纯懿记得清楚,“娘娘在宫中一切可都还好?去五台山也好?” “都好,都好。”舒嫔连着说了两句都好,“太后娘娘待我很好。皇后娘娘也多有提点。皇上看重我,我入宫不过一个月,就晋了位分,得了封号。与我同一批入宫的秀女,都羡慕着我呢。” “这也是好事?”纯懿见舒嫔面上的笑容依然真切澄明,也稍微放心了些,“我以为后宫中女人的忌妒心很是可怕。” “比我受恩宠的,大有人在。她们也是知道,我能得皇上太后青睐,迅速晋位,不过是因为出身好而已,并不是真的受宠爱优容。我挡不了她们的路,又有太后刻意维护,日子还算安稳。”舒嫔整了整胸前的领巾,“家里呢?家里可都好?” “美珊姐姐几个月前诞下一子,名叫平睦恩。那孩子活泼可爱,聪明机灵,伯母很是宝贝。 ” “平睦恩?这名字好听。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倒有点想亲眼见见小外甥。”舒嫔的笑意扩大了些,“小孩子就是可爱。我与愉嫔住得近,时常见到她带着五阿哥出来玩。罢了罢了,我见不到小外甥,平日里就多看看五阿哥吧。” 纯懿听到这里,动了动心思,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娘娘可想过有个孩子傍身?” 舒嫔意料到纯懿会说这话,她把玩着手串,笑意不减:“这种事情,哪里是只要我想,就能有的?更何况,在这宫里头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若是皇子,难免招惹上许多是非,若是位公主,我也不忍心见她为着江山社稷而远嫁或是受委屈。我不指望这些。我能平平安安在宫里终老,不给你们惹麻烦,我就满意了。” “你不争,自会有别人推着你,逼你去争。你现在的心思这样,再过三五年,我进来再问你这话,你的答案也许就不一样了。不过,我也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只要平安,就什么都好。” 舒嫔轻轻点头:“不说我的事情了。姐姐呢?姐姐嫁了傅恒大人。这桩婚事有太后娘娘赐婚,许的又是富察氏这样的人家,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听太后娘娘的意思,傅恒大人明年就要入朝廷呢,官职怕是不会低。” “我还不知这些事情。” “不过,姐姐你也要小心谨慎着。富察氏毕竟是外戚,如今在朝堂上隐隐可见倾轧钮祜禄氏的局面。我觉得太后娘娘并不高兴。” 舒嫔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纯懿说:“这话你也不必再跟别人去说,富察氏肯定也是知道的。皇后娘娘在处理宫务上事事以太后为先,大多都会先问过太后的意思,如此避让谦退,多半也是与这有关。我只同你这么说,与旁人可是从未敢透露太后的心思。” 纯懿默默在心里叹气,面上为不叫舒嫔忧心,仍是风轻云淡:“我知道。谢舒嫔娘娘关爱。没事的,富察家的事情,我会小心谨慎的。娘娘在宫中,不必为我操劳,您过得愉快舒心,对我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现在想想,我求太后为你和胜蕤姐姐指婚,也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纯懿姐姐你嫁给傅恒大人,胜蕤姐姐嫁去了伊犁额鲁特八旗。虽说都是顶好的婚配,可我现在觉得,倒还不如嫁给普通官宦人家来得舒心安稳。外戚与宗室,还不是天子之意,可擢可贬吗?” 纯懿无奈地笑笑:“娘娘糊涂。倘若没有娘娘开口,胜蕤姐姐与我,都是要被登记在秀女名单上的。到时候殿试指婚,也不过就是指给宗室子弟。就像长姐、二姐姐和四姐姐那样,姐夫们不也都是宗室子弟吗?”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舒嫔长吁短叹,念叨着自家姐妹六人,除去纯懿,别的几个还真的都入了爱新觉罗氏男儿的宅院与宫廷。 ------------- 富察府上摆梅花宴,傅清福晋索绰罗氏主持大小事务,只请了关系亲近的几家福晋格格来玩。 纯懿这几日精神都不大好,索绰罗氏说今日来的福晋格格都是亲近世交,不拘虚礼,且那些福晋都应在新房里见过纯懿了。索绰罗氏让她安心休息,可就在后院待着,不往前边的宴席上露面。纯懿也就应下了。 李佳嬷嬷扶着纯懿在富察府园子里散步。 “主子进宫一趟回来,气色连着几日都不大好,可是在宫里遇着什么事了?” 纯懿信任李佳嬷嬷,说话并不避她:“我与舒嫔娘娘见面,娘娘报喜不报忧,难免让我有些担心她。且这几日我也睡得不大好,我似乎还是有些认床,也不大习惯床上还躺着一人。” “半夜里我睡了没一会儿总醒,躺在床上听窗外西北风吹动竹林发出飒飒声。傅恒大人领内务府大臣差事,天不亮就要往衙府去,他每次起身我都亲自伺候他穿衣梳发,他以为我气色不好是因为每日受他影响起得太早。” 李佳嬷嬷劝道:“姑爷这是心疼主子。” “我不知怎么同他说,也不知道怎么同你说。长夜漫漫,无法安眠,我实在是难过得很。”纯懿抚了抚眼下的皮肤,疲倦地眨着眼睛,“晚上睡不好,我午睡时也补不回来。嬷嬷,你看我的手腕,我觉得都细了许多,今儿早上戴镯子的时候都觉得尺寸比往日宽松了些。” 李佳嬷嬷轻轻握住纯懿的手腕,的确是觉得自家主子瘦了许多:“夫人若是见着您这样,定要心疼了。主子从前虽也身量苗条纤细,可到底精力旺盛活泼。您现在坐在桌前看一会儿书,就要打瞌睡。围棋更是许久不下了。” “下棋耗脑子,我若是全神贯注去看棋谱,更伤神。不下也就不下了,反正胜蕤姐姐不在,傅恒大人公事繁忙也没空与我一道下棋,我一个人研究棋谱也没什么意思。” 纯懿正说着,忽然觉得面前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随即一个肉乎乎的小家伙撞到她腿上来。纯懿不备,就被那个小家伙扑倒了。 “昭樾,你慢点儿跑。”前头一位妇人的声音。 那妇人走近,才看到自家孩子撞着纯懿了,连连致歉:“诶呀,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我家昭樾顽劣,把你给撞着了,要紧吗?” 李佳嬷嬷把纯懿扶起来。 纯懿还好,冬天穿得厚重,没有摔痛的感觉:“我还好,没什么事。孩子呢?孩子皮肤娇嫩,骨骼还未长全,看看有没有摔疼?” 纯懿把那小孩子扶起来,小孩子应当是刚刚学会走路,估摸着还没到桌腿高,跌跌撞撞走得并不稳当。他知道自己闯了祸,红着脸一把抱住了那妇人的腿。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多罗贝勒永恩的福晋,今儿领着孩子来富察府上赴梅宴的。你瞧着眼生,可是傅恒大人福晋?” “福晋安好。”纯懿轻轻笑着同永恩福晋吴扎库氏问好。 “还真是傅恒大人的福晋。这是我家孩子,昭樾,才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跑跳跳。方才他见着一只家兔,觉得新奇,就追着跌跌撞撞跑过来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冲撞着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无妨。昭樾活泼可爱,倒让我想起娘家外甥了。” 吴扎库氏快人快语,是爽利性情:“咱们贝勒爷与傅恒大人从前一道在御书房读书。贝勒爷比傅恒大人还小几年,说从前一直得傅恒大人关照。他们来往颇深,是好友呢。今日在园子里见着妹妹,你我二人也有缘份呢。” “是。对亏了小昭樾。”纯懿友好地对吴扎库氏说。 “逮兔兔——”昭樾扯了扯吴扎库氏的裙摆,口齿不清。 “什么兔子。昭樾,站好了,给福晋道歉。” 昭樾眨眨眼,扭过头看着纯懿。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好,像模像样地躬身作揖。 “这孩子聪明。” “哪里,分明是顽皮得很。在贝勒府他就胡闹惯了。从学走路到现在,总是磕磕碰碰,每日给他洗澡时就看见他胳膊上、腿上都是淤青块儿。贝勒爷看了心疼,我倒是觉得这小子是自找的。”吴扎库氏牵住昭樾的手,让他不要再上蹿下跳了,“时间还早,我带着他往前院去了。” “福晋慢走。” --------------- 吴扎库氏回贝勒府后,同夫君永恩提起白天昭樾撞着傅恒福晋的事情。 “傅恒娶的福晋是叶赫那拉氏对吧?” “是啊。贝勒爷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堂弟永娶的就是叶赫那拉氏格格,早傅恒几个月成亲。也是太后赐婚,应当与傅恒福晋是同族姐妹。” “我倒没问。” “应该是这样没错。”永恩想了想,“当时赐婚圣旨下来,我记得是同时给叶赫那拉氏两位格格指婚事。说到这事,今年给永他们的节礼,你得记着要多备他福晋那一份。不过,你办事一向稳妥,不用我说应该已经想到了吧。” “是。已经备下了。” “那就好。” “昭樾一向横冲直撞,没把傅恒福晋撞出什么事情吧?” “还好。福晋宽和大度,没有多计较。” 永恩点了点头:“昭樾那个孩子,是要好好管一管了。傅恒刚刚成婚没多久,若是福晋怀着身子——有什么闪失,那可就不好了。” “贝勒爷这么一说,妾身也有些后怕了。”吴扎库氏抚了抚心口,“我让府里备下礼,明儿就送去富察府上赔礼。” “行,你看着办吧,往后关键是要管管昭樾的性子。”永恩想了想,“我看和亲王家的那几个孩子就很成器,领出来都是办事妥帖知礼懂规矩。你与和亲王福晋是亲姐妹,育儿的事情上,你也得空多向她问问。” “是。” 永恩又说:“我在书房的架子上摆了几幅刚刚裱好的书画,还有库房里我收藏的吕半隐的扇面,你叫人送去给傅恒府上吧。他马上要搬迁新居了,权当是给他添些墙壁装饰挂件。” “是。” 吴扎库氏低眉顺眼,一连几个是,对永恩的吩咐应承得很快。 第17章 知白守黑 乾隆八年,傅恒出任户部右侍郎,同年任山西巡抚。 “春和同我说了,他要带你一道去山西。”伊尔根觉罗氏把纯懿叫到跟前,“原本我想着,你们的宅子年底前就要竣工了,你留在京城,还能打理新宅里面的事情。” “不过,既然你们夫妻已经有了决断,那我也支持你们。新婚燕尔,总要待在一道感情才好。你随春和一道去,你办事妥帖稳重,贤淑良善,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我很放心。” “是。额娘看重儿媳。” 伊尔根觉罗氏点点头:“春和祖母那边我会去说的。也不知老太太是不是心里同意。不过你不必担心,春和决定的事情,老太太一般都不会阻拦。” “是。多谢额娘。” “你随春和去,还是要多培养感情。于子嗣事上不必着急,顺其自然就好。老太太那边若是催促你,你也大可不用放在心上。你们都还年轻。春和这一去也不知要走多久,你若是在那边就怀上了,身边没个长辈能够照顾你,这可不行。” 伊尔根觉罗氏还是很疼爱纯懿的,不过她当然也盼着孙儿能早日降生,于是又补充说:“当然,如果有了好消息,也一定要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回来。额娘立马就派赵嬷嬷和辛佳嬷嬷去照顾你。” “是。儿媳都知道了。” “好了,不说了。春和应当是快回府了,你早些回去吧。” “儿媳告退。” 纯懿出去之后,辛佳嬷嬷过来收拾了她方才用过的茶盏,笑着同伊尔根觉罗氏说:“九爷福晋和顺柔婉,与九爷真是一桩良配。夫人也似乎特别喜欢九爷福晋,每次福晋过来,夫人总是心情特别好,连茶点都会多用一些。夫人何不开口留福晋一道用晚膳呢?恰好也让九爷一道过来。” “日子都是他们小两口的。我就是再中意,也不能和咱们小九抢人呐。说实在的,小九福晋的确合我眼缘。不过,我估摸着这也是因为小九喜欢她的缘故。兴许这就是当额娘的心吧,只要儿子喜欢,额娘见了也总是喜欢的。” 伊尔根觉罗氏抚了抚桌上搁着的荷包,单手拎起来仔细看了看。 “这孩子有心了,还给我做了个荷包。女红虽不是绝顶的好,但于她的身份也早已够用了。主要还是心意难得。” “奴才倒觉得福晋绣得很精致。您看着花上露水,晶莹剔透,逼真极了。” “我怎么觉出来,芳年你比我更喜欢小九福晋。” “夫人莫要打趣奴才了。” 伊尔根觉罗氏把荷包搁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正了正神色:“芳年,过两年等小九福晋生了孩子,我就把你送到小九院子里去替他们带孩子了。” “夫人——” “你先听我说。我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带孩子这事儿,我也不能亲自上阵替他们做什么。你,我很放心。由你去照看我的孙儿,是再好不过了。“ ”婴孩总要起夜啼哭不止。可是对于刚刚诞育子嗣的产妇来说,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傅恒又有差事在身,夜里也要保证休息。我思来想去,也就你和赵嬷嬷最合适。” 伊尔根觉罗氏当年带着辛佳嬷嬷和赵嬷嬷嫁到富察府,与两位嬷嬷更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她如今安排她们二人的去处,也不免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也很动感情。 “可实在是我身边也要留人啊。我想过了,你儿媳妇生了好几个孩子了,你有经验。纯懿的头胎交给你,我很放心。芳留可在我身边再待几年,等他们夫妻生了二胎、三胎,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了,我再把芳留也送过去给你作帮衬。” “是,夫人。芳年遵命。” “好。这样最好了。方才,我还跟纯懿那孩子说,我不着急抱孙子的事情。可这种事情,哪有当额娘的不着急呢?春和是我最小的孩子,我也最宝贝他。只可惜他小时候,我身子实在不好,错过了太多。婆母那时也少有帮衬,一直都是皇后娘娘领着他,真正是担起了‘长姐如母’这话。往后我只想,能看着春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也就此生无憾了。” “夫人可不要怎么说。夫人的福气还长着呢。您要一直看着九爷的孩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让您四世同堂、五世同堂呢。” “若真是这样,可太好了。” -------------- 山西巡抚的任职朝廷催得紧,因而调令下来没多久,傅恒就得动身出发了。 从京城往山西去,路途并不难走。 一路上纯懿都有些兴奋,像个小姑娘,倒是没有她往日里持重沉稳的样子。 “这是你第一次出京城?”傅恒注意到纯懿的反常。 他以为纯懿和别的满洲格格都一样,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京城,故而才会如此兴奋。 “不。我很小的时候随阿玛和伯父去过一次江南,不过时间太过久远,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甚至都记不太清,当时是为什么去的江南。”纯懿对于非常年幼时候的事情都没什么印象了,“现在想来,那时阿玛他们胆子真大,我明明还是个需要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他们就带我走这样远的路途了。” “江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汉人书生墨客偏爱江南,笔下多有咏叹赞誉。我少时读过很多诗集游记,对江南很是神往,只可惜从未能够亲身前去游览。日后你与我同去?” “好啊。”纯懿应了,“日后咱们在那里寻一处宅邸,小桥流水、画廊雕栏、船舫人家……那里没有别人,只有咱们一家。清净、安逸、美好、恬淡。我最喜欢那样的日子了。” 或许是与傅恒相处的气氛实在太放松,纯懿就如此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向往的生活道了出来。傅恒笑着说好,伸手拆了纯懿绾发的簪子,抚了抚她散下的长发。 倘若此时纯懿抬头去看他,定会完完整整将他眼中的纵容宠溺尽收眼底。可惜纯懿只是倚在他的怀里,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直都是纯懿理想的生活。 她曾经幻想过的,在一切的争执、怨怼、倾轧、反抗都终结之后,人生的轰轰烈烈逐渐归于平静,她要隐于江南,就此终老。 这也曾是她祖辈的理想:于朝堂之上振聋发聩,激浊扬清,成就一番事业,而后于权势鼎盛时隐退,弃赫赫威名,白衣离去。 可人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与不得已。 只有到达巅峰之后,才知道,巅峰之上,抽身而退是如何艰难。巅峰就如泥沼,从中会生出许许多多的手,拉扯着你,纠缠着你,撕扯着你,叫你留下,叫你沉沦,叫你毁灭。 纯懿的未来也是这样。嫁给傅恒,是她人生最大的变数。从此之后,她就只把这种向往的生活,当作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她是清楚知道的。身边的人们也都无时不刻不在有意无意地暗示她、提醒她——傅恒的人生,在庙堂不在江湖。 她年轻未出阁时所向往的出世生活,与傅恒的未来不相容。 为傅恒妻,她注定要舍弃这种理想。 而傅恒永远不会知道,纯懿为了他放弃了什么。 夜已渐深,纯懿又一次失眠了。 远离京城的客栈里,身边傅恒已陷入熟睡。纯懿打量着傅恒的脸,那张英俊的脸庞笼在光影之间,安静平和。 她只觉得羡慕他。心思纯净透彻之人,于任何地方都能安然入睡——他们没有什么好多想的,一贯问心无愧。 纯懿也知道,自己就是求得太多,心上仿佛绑了许多石块儿,哪里能轻盈起来? 她起身,走到桌边。 为保她安睡,傅恒在睡前早已把房里灯烛全部熄灭。 纯懿就着窗纸透出的清冷月光,从首饰盒最底下取出一对玉镯子。 这副玉镯子对她意义很重,因此此次去山西她也将它们带了出来。 她把手上常戴的手钏褪下,换上这对手镯。然后她将首饰盒合上,又走回到床边坐下。 傅恒于睡梦中拉过她的手,用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纯懿无声叹气,重新躺下。 她看着床帐上的纹路及褶皱,试图找回久违的睡意。傅恒的手掌很是干燥温暖,传递出一种可靠的感觉。 纯懿侧过身,努力使自己的动静最小,她伸出另一只手抱了抱傅恒的腰,傅恒就很自然地将她圈入怀中。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纯懿忽然很想哭。她也的确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渐渐盈满眼眶。 尽管她与傅恒成婚只有几个月,但傅恒已无数次通过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举动告诉纯懿,他值得她依靠信赖。 “董鄂福晋——郭罗妈妈——倘若您还在,也会容许外孙女纯懿放下执念,开始全新的人生吧。”纯懿默默地淌着眼泪,在心里暗暗地想。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氏出身带给她的压力负担。 可她确实正在享受着这个姓氏带给她的荣耀完满。 嫁给傅恒,就是倚仗着叶赫那拉氏之名。 人不能只享受而不付出。 纯懿想起了兄长宁琇,想起了他的逃避。 她又想起了堂兄瞻岱——总是温和谦厚的瞻岱堂兄——瞻岱堂兄一直都做得很好,担负着长兄的职责,勤勤恳恳地沿着八旗子弟的道路踏实前进,他的心思总是那样积极清白,丝毫看不见祖辈仕途遭遇于他身上投射下的阴霾。 又或许瞻岱堂兄的确与他们不一样——他没有一位出身允禟府的额娘,只有曾祖父朋党斗争的失利。 宁琇与瞻岱各自的处世观,仿佛是出世与入世的两个对立面。 而纯懿呢?纯懿又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她的父母又希望她走什么样的道路? 出世还是入世,在这方面阿玛并未对纯懿作什么提点,但在大的处世观上,阿玛还是曾经向纯懿提过一二的。 阿玛永福曾这样告诉纯懿:“纯懿,我与你额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守护心中纯善美好,虽于俗世中生活,也要保持秉性。当然,沉溺人世污浊,没有绝对纯净的性灵。黑与白,往往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你日后遇事也要懂得变通,不要愚守纯白之道,只求无愧于心即可。” 联系阿玛额娘给她定下的表字退慧,纯懿就理解其中更多深意了。退慧二字,结合纯懿的名字,是阿玛额娘希望她能做到知白守黑。 知白守黑,这个境界精深高妙,既要求明白是非对错,又要隐藏锋芒,隐于大流,不可咄咄逼人。 这对于任何人,实在都是不小的要求。 纯懿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好。 第18章 回京 到了山西之后,纯懿最初三个月都过得很好。 她随身携带着兄长宁琇赠与她的游记文集,闲暇时与傅恒几乎走遍了阳曲、清源一带的名胜古迹。每次游玩归来,她若有兴致,都会提笔作游记,写好的手稿皆精心保存,留待日后装订成册。 纯懿喜好书文墨画,她在山西搜罗了许多当地出名的小说集子,时常翻来阅读。傅恒也因为她的缘故渐渐多读了汉人所作文章 书籍,他读的多是些大家经典,大有从头补起的架势。 政务清闲且不外出游历山水时,他们夫妇二人常常坐在方桌两侧,各自读书,读累了便摆开棋局对弈手谈,往往都是纯懿技高一筹,大杀四方。 傅恒并不善罢甘休,他拿了纯懿带过来的棋谱书籍翻看,自己一个人琢磨推演模拟,久而久之棋艺也略有提高。 “这与兵书中所提及的策略谋略有些相通之处。” 傅恒越读越来劲,他稍微琢磨出一些关窍之后就拉着纯懿对弈实践。 纯懿的棋艺曾经由她阿玛及伯父指点,在闺阁中时还读了家中所藏的大量棋谱古书,也时常与水平相当的胜蕤手谈,本领自然超出傅恒许多,绝非傅恒两三月研读棋谱后所能轻易攻克。 但她能够在一次次对弈中发觉傅恒提升速度之快,也渐渐认真对待。她记忆力好,幼时读的那些棋谱现在大多都在脑子里清晰明白,便经常在口头上与傅恒探讨一些经典妙绝的路数。 一座宅院,夫妻二人,富庶安乐,志趣相合,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美好,困扰纯懿已久的失眠症也隐隐有痊愈之势。 玲珑也与纯懿说:“主子一日日气色越发好了,奴才看您用膳时胃口也比往日大了一些。” “是啊。我总觉得带来的衣衫穿着有些紧了。大概是这些日子我实在是心宽,故而有些发胖了。”纯懿本就偏瘦,她不在意自己的体重上涨,倒觉得这样挺好。 “奴才和四音再给主子裁制几身新衣吧。库房里存着几匹料子,奴才看着还不错,摸起来虽不比主子带来的那些衣衫精致,不过作外衫也很妥帖了。”玲珑是有主意的,她想了想又说,“主子可要亲手给大人也作件外袍?” 纯懿笑着横了她一眼:“我的女红你们俩还不清楚?” “那就主子把布料裁好,奴才和四音替您把关键的缝线给弄好,主子再看情况缝上两针,把扣子缝上去。这样也算是主子给大人亲手做了新衣。” “我还以为你比四音稳重踏实,没想到你鬼点子比她还要多。”纯懿点了点玲珑的脑袋,嘴角的笑意倒是一点儿也没收敛下。 玲珑自然领会纯懿的意思,告退之后就出门去拿布料回来了。 “诶,玲珑你去哪儿啊?”四音从外面急急忙忙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封信,“主子,门房处有京城寄过来的信,是娘家寄来给您的,落的是二格格的名字。” “留了美珊姐姐的署名?两封信都是如此吗?”纯懿拿过剪刀裁开其中一只信封,心里也正疑问着。 她从信封里拿出信纸,摊平后仔细阅读,“也没什么大事。伯母要给兄长相看福晋,初定了佟佳氏的格格。美珊姐姐大概是写信来知会我一声,许是下回我再回去时,就要见着这位嫂嫂了。怎么一样写信过来,还要拆作两封信呢?” 她又拆开了第二封信。四音看着纯懿读信,她只觉得主子嘴边的笑意忽然僵住,随即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等到主子把整封信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之后,她的指节紧紧攥着信纸,略微泛白。 “主子——”四音觉得害怕,小声唤了一句。 “不——”纯懿扶住桌角,猛地开始干呕起来,“咳咳……咳……” “主子,您别吓奴才。”四音连忙扶住纯懿,顺带拿了桌上的茶杯递过去,“您喝口水压一压。玲珑——玲珑姐姐——芽儿,芽儿,快去找大夫。” 四音高亮的声音把外头洒扫的丫鬟芽儿唤了进来,四音立马让她去寻大夫过来。 “无妨——”纯懿喘着气拦下了四音,“我一直都这样,没事的。我受到惊吓,情绪波动较大时就容易干呕,小时候就是这样子。伯母应当同你交代过的。” “是,是。奴才记着,奴才都记着的。实在是主子刚才发作太快,奴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主子您漱漱口。” 纯懿拿过盘子漱了漱口,拿帕子擦了擦嘴边的水渍,扶着额头坐下,又打开第二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她才说:“芽儿,去趟前院,把大人唤回来。” “主子,这是怎么了?”四音一边抚着纯懿的后背让她感觉舒服点,一边问道。 “我可能得马上回京城一趟。”纯懿把信纸放下,重新装入信封,“信中说家中多事,望五妹速归。只怕是她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可是大人还在任上,主子孤身一人要怎么回去?” “信上说,瞻岱堂兄已于初九那日动身往山西而来,他会在雁平道停留至月底。我去那里与他碰面。” “你要回京城去?”傅恒来得也快,他走进来时就听见纯懿提到瞻岱要来雁平道的事情,“可是纳兰府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二姐姐素来办事稳妥,若非必要,她不会轻易让我速速归去。且我堂兄已经动身,我必得要回去一次。”纯懿抬头看向傅恒,深吸一口气,行了礼,“望夫君允准。” “你这又是何必?我自然允准。”傅恒将纯懿扶起来,“你现在就要走?” “是。越快越好。我想早点见到她们。” “我现在手头无公事要忙,这样,我骑马送你去雁平道。这样快些。等到了雁平道,我再为你寻辆马车。”傅恒松开纯懿的手,“你先收拾些必要的衣物吧。我在外院等你。对了,你的使女——” “玲珑会骑马,你给她寻一匹马,玲珑随我一道回去。”纯懿看向四音,“至于四音,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主子——”四音也想陪在纯懿身边,和她一道回京城去。 “四音,去库房把玲珑叫回来。”纯懿的语气斩钉截铁,容不得四音再多说。 “是。” -------------- 待傅恒与纯懿抵达雁平道,瞻岱在驿站见了他们。 “我是昨日抵达的,原以为信件还要耽搁几日,便打算直接登门与你们明说,不想你们今日就来了。” “大概是信到得快了些。家中可都还好?”纯懿面色焦急。 瞻岱摇摇头:“不大好。所以二妹妹才会写信叫你回去。只是伯母本想拦她的,伯母不愿意你受惊扰,可二妹妹怕你不回去要留遗憾,所以才执意写信过来。不过,我见了你这面色苍白憔悴的模样,我也有些不忍心让你回去。” “什么叫留遗憾?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究竟怎么了?信中二姐姐说得极为含糊,兄长你也是,支支吾吾。你们遮遮掩掩不说个痛快,才叫我心忧。到底是怎么了?” “伯母、宁琇、美岱,他们都有事情。”瞻岱嘱人去牵马车过来,“我们立刻动身,路上我再与你细说,当然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等回去之后你就全部明白了。” “事出紧急,对不对?” “是。我们须得立刻动身。” “兄长,去为我寻一匹马来,我骑马随你一道走。” “这怎么能行——” “行的。骑马总比坐车快。”纯懿隐约已有了自己的猜测,她急于回去确认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坚持要骑马回去。 “那好吧。你骑我的马,它性子温顺,脚程也快。我再去找一匹马来。” -------------- 傅恒一直送他们出山西境。 分别时纯懿裹着大氅戴着帽子,只隐隐约约露出眼睛和下半张脸,她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傅恒,心中满是愧疚。 傅恒越是一言不发,她就越是觉得愧对傅恒。她不知此去京城,她要多久才能把事情了结回到山西,回到傅恒的身边。 而傅恒更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去。 “傅恒,我走了。你保重。” “纯懿,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纯懿不知傅恒指的是什么事情,可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一旦流露出疑问的神情,那更是对傅恒的一种伤害。她只能点点头,掉转马头跟着瞻岱及一队护卫离开。 他们走出好远,她还回头去看,似乎仍见着在黑夜中,傅恒骑在马背上,在亭边望着她。 第二封信中所提及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傅恒。这是她下意识的保留隐瞒。这也是最伤及傅恒的一处。她后来头脑冷静下来之后才知道,傅恒都明白的。她的隐瞒都尽数落在傅恒的眼中,满满都是讽刺。 所谓的同心同德,她从未做到。过去三个月的愉快相处,看似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不过都只是表象。 纯懿始终对傅恒封闭内心,她有许多事情,从未对傅恒说。 “你和傅恒大人,都还好吧?”瞻岱放慢速度跟在纯懿身侧,小声问道。 “不大好。”纯懿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悲伤,“我没有和他说信里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是纳兰家出了什么事情。” “你应该和他说一声的。”瞻岱幽幽浅浅地说了一句,“曹家的事情不能说,那至少宁琇的事情你该与他说一声。” “我不想和他说。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说。”纯懿叹了一口气,“这才让我最害怕。我竟然觉得这件事情没必要和傅恒说,可他是我的丈夫——” 瞻岱怜惜地看着她:“纯懿,你是一个人独立惯了。一时间不习惯旁人负担你的生活而已。一切都会好的,你会慢慢接纳他的。” 可若是傅恒不愿意等了呢? 纯懿默默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第19章 时疫 纯懿随瞻岱回到京城,在纳兰府前迎接他们的是美珊。 美珊两手抱托着平睦恩,她应当是没有什么气力,以至于孩子看起来随时都要顺着她的手往下滑。她身上织锦花样的衣袖口推起几层褶皱,面色也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失意许多,走近就可看到她眼下生出几条细碎的皱纹。 瞻岱还要回衙门销假,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美珊就引纯懿往里面走:“信里我只同你说长姐为了曹家的事情带着庆恒入京了,额娘与端放也生着病。可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了?”纯懿握住美珊的手,拉得她停下脚步。 “实际上,额娘她是染了时疫。而端放也高烧不退,大夫还未确诊,不排除同样感染时疫的可能性。” “怎会如此?” “我也很是为难。额娘不让我叫你回来,但这事情也总不能瞒着你。这时疫发作起来,可是要人命的。”美珊蹙眉忧心地说,她看了看怀里不谙世事的平睦恩,又说,“额娘怕把病气过给平睦恩,硬是要挪去京郊庄子上住。可这病大夫嘱咐了要好好养着,若是挪动过程中又被风扑着加重了可就不好了。我劝不住,额娘也不大愿意见我,还吩咐她房里使女把院儿门锁着了。” 纯懿抚了抚美珊的手背:“姐姐你现在领着平睦恩住在纳兰府?” “是啊。额娘病重,端放也闭门隔离,府上没有能主事的人,我当然要回来。我婆母虽心里不痛快,可到底也拗不过我。他们府上人都是甩手掌柜,她口口声声自己的乖孙金贵,可她真正看护过几回?” “她托词自己身体不舒坦,于是平睦恩自小就是样样事离不开我。可实际上希布禅他兄长家的两个孩子,婆母也没少管,她只是不想照顾我的儿子。我怎么放心如今把孩子给他们去带?只是,她现在装模作样,三番两次遣人来带平睦恩回去,昨儿我还为这事和希布禅吵了一架。” “他也希望我把平睦恩抱到他府上去。他们就是怕额娘把时疫传给平睦恩。可该做的措施咱们都做了,大夫说是没有问题的,如此周到防备,时疫不会轻易传人。况且我也从不领着平睦恩过去额娘院子那边啊。我是孩子的额娘,我难道不会事事为他考虑吗?” 美珊说起这事,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眶霎时就红了:“希布禅一点儿也不顾及我的想法。我算是明白了,他一心全向着婆母,巴不得我不要回去了。” 纯懿是不知美珊与她婆母之间的不虞的。纯懿出嫁往富察氏后,又随傅恒去了山西,哪里还能顾上娘家姐妹的事情。 如今她见美珊气急伤心,也不免心生怜惜,她扯了帕子拭了拭美珊的眼圈:“姐姐,别难过了。他们也是一时心急——” 美珊用把平睦恩抱得稳了一些:“没事,纯懿,我都想开了。今儿晚上我就让人把平睦恩送过去。额娘我是一定要让她留在纳兰府里的,既然额娘怕传染给她的宝贝小外孙,我就让额娘放心,省得她病中还要劳神忧思。再说如今府上事情多,我也抽不出心思顾平睦恩。” “不过,我美珊今儿把话搁在这儿了。倘若这几道坎儿咱们叶赫那拉家跨过去了,我与希布禅是否接着过日子再另说;若是这儿坎儿咱们迈不过去,日后我也不会与他再做夫妻了,我就留在纳兰府,好好照顾家人。” “他们家若是看重孙子不想放手,那就由他们去教养平睦恩——以后我好好看护端放的孩子,孩子长起来总不会忘了他姑母的。” “姐姐,你怎么越说越过分了。”纯懿被美珊话中的决绝吓到了。 她分明记得她出嫁时美珊刚出月子,与希布禅正是夫妻感情融洽甜蜜的时候。怎么她离开一年,美珊与希布禅竟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与美珊多说什么,立马转开话题:“那兄长呢?兄长现在情况怎么样?” “端放到底年轻体壮,现在精神还好。他也严令下人看护他的院子,与别处隔绝开来,生怕进一步在府里传开病情。不过大夫还未确诊他是否就是时疫。” 美珊办事情一向雷厉风行,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如此。 她同纯懿说:“你放心,现在额娘与端放两处院子隔离措施都已经到位了,大夫看过说没有问题,府上其他地方都还是安全的。并且伺候他们的人日日都要洗澡更衣,他们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碗筷器皿也都用沸水煮开后才能再使用。他们院中伺候的包衣奴才都还好,没有感染上时疫的迹象。” “姐姐办的事情,我放心。”纯懿点头,“那长姐呢?长姐又是怎么回事?” 美珊叹了口气:“长姐的事情说来话长。姐夫福秀是宗室纳尔苏的幺儿。他与长兄平郡王福彭是同母所出,他们都是纳尔苏嫡福晋曹佳氏的孩子。江宁织造曹家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应该知道一些,曹佳氏就是他家的女儿。” “曹家不是早已落魄潦倒了吗?听说抄家之后他家后人就从江宁迁回京城居住了。我还以为这些宗系分支早已在胡同深处销声匿迹、再难成团了,如何,他们现在又找上平郡王这门表亲了?”纯懿提起曹家时口吻虽客气,仍隐隐带了几分轻视。 美珊觉察到纯懿对此事主观态度上的反感:“与你想的差不多。不过,曹家数代都标榜文人墨客、风流雅兴,他们并不是主动寻上平郡王的。实在是他家出了个奇公子,平郡王对他很感兴趣,才想要伸出援手帮助一二。” “平郡王要如何提携落魄表亲是他自己的事情,这与长姐、与姐夫福秀又有什么关系?” “你口中那落魄表亲也是大姐夫的表亲啊。福秀在书信中听闻兄长慷慨举动,他也很受鼓舞,想着要尽他一份心。可他在任上抽不出身,只能让福晋带着嫡长子代表他回京来做这事。” 美珊抽出一只手掀开帘子带着纯懿往长廊那头走去。 “他备了钱财,想要在京城寻一处宅子给曹家后人居住,且要在宅子中辟一处私学,让曹家有学识之人作先生夫子指点学生,成全曹家文人修养,也让他们以此为生计差事,好在京城立足。” 纯懿冷淡说道:“他想的如此周到,那把钱财交与他兄长平郡王不就可以了?” “可福秀觉得心意重要,出力也同样重要,命长姐回来亲自监督呢。” “长姐现在住在哪里?” “长姐是昨日到的京城,她带着孩子现住在平郡王府上,不过因为咱们家里有人出时疫的缘故,所以现在长姐也不能回纳兰府看看。” 美珊在走廊尽头的分岔路口停住脚步,她把平睦恩交给身后的乳母抱着,对那乳母嘱咐道:“抱着小少爷回院子里去午睡吧。下午若是姑爷来了,你就把孩子抱给他,让他带回家去养,我要留在这里。若是姑爷不过来,你们伺候小少爷用过晚膳之后就套车把小少爷送去姑爷府上,知道了吗?” “是。” “去吧。”美珊带着纯懿往另一个方向走,这条路是通往关氏的院子的,“你随我去见额娘?虽然她并不一定愿意见我们。” “嗯,好的。” --------------- 关氏已经病得有些糊涂了。美珊令里头使女来给她们开了门。 “两位格格,戴着面巾稍微挡一挡吧。”关氏院子里的使女递上来两条白色巾帕,“都是刚刚搁在沸水里煮过撩起来的。大夫说兴许能起到隔绝的效果。里头夫人让拉了屏风,屏风里头的人都是陪着夫人伺候她起居的,咱们屏风外边的这些人平时都不能进去的。两位格格怕也是不得入内。” “无妨,我们就隔着屏风看看额娘到底怎样了。”美珊拉着纯懿往里走。 走进屋子,一股很重的熏香味道。 “这是大夫开的药材,说是要日日搁在香炉里烧,能把额娘身上的瘴气驱走。”美珊管家,知道房里的味道是什么原因。 屏风是半透光的,隔着屏风她们可以隐约窥见内室的情形。 “你瞧瞧,额娘躺在那被子底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看了只觉得那床被子重得很,把额娘压在底下。可大夫说刚刚好,不让她们换床轻薄的来。” 关氏的确已经是被子底下瘦小的一团隆起了。 隔着屏风,纯懿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她还睡着,睡得也并不安畅。 “伯母的面色看着好像有些发青发黑了。”纯懿仔细打量着关氏的面容,心里默默叹气,“我这才走多久,伯母就要变得我认不出了。不过一年而已,怎会突生如此变故?” 关氏浑浑噩噩地正睡着,纯懿与美珊也没在里面待太久,很快就出来了。 “咱们得先去隔壁院子里沐浴洗发更衣。现在咱们穿过的衣服都要搁在沸水里煮上一刻钟,不过我看你身上的料子金贵,怕是经不起这样折腾。” “无妨。若是洗了不好就索性丢弃吧。” ------------ 美珊与纯懿重新梳洗过后在美珊的院子里碰面。 “我来时听瞻岱堂兄说了,他说这场时疫来势汹汹,宫里头也有奴才染上了。” “是。舒嫔娘娘听闻家中额娘的病势,还向太后和皇上求了太医院的药方子赐下来。舒嫔娘娘说这药有奇效,宫里几个染病的内监用过后都有好转。可额娘都吃了好几服药了,仍没什么起色。” 美珊忍不住叹气:“大夫也说,兴许是额娘这些年身体透支得厉害,一时间身子虚亏得很,就不补上来了。端放从昨儿开始也吃那药,也不知效果怎样。大夫说若是他烧退了,这病就好一大半了。” “晚些时候我去瞧瞧他。” 美珊按住纯懿的手:“你还是不见他的好。” “怎么了?” “你应当也收到我前一封信了吧。额娘要给端放说亲事,订了钮祜禄氏的格格。本来也是美满姻缘一桩,可不知怎么,端放抵触得很。之前谁去劝他,他都戾气深重地把人骂出来,所以你还是不去见他的好。何况如今他病倒了,正好给了他借口欲回绝这门婚事,你若是进去,他又提起此事怎么办?额娘病重昏沉,府里还有谁能拿这个主意要他听话呢?索性咱们就都不见他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拖着啊。我和胜蕤都比他小,我们都成亲了,兄长他还单着,这像话吗?” “就是这个道理啊。可端放他听不进去,又有什么办法?那钮祜禄家的格格我瞧着是真的好,文文静静秀气得很,与端放的性子是相契合的。” 纯懿皱眉:“我还是要去见他一面,大不了我不提这事,只看看他如今病情怎样了。我也好放心。他若主动要提回绝亲事的事情,我就转头便走,不搭理他就是了。” “嗯,也行。对了,纯懿,我还去了信给美霖,她估计也在路上了。胜蕤那边实在是隔着遥远,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实在若是局面撑不住了咱们再唤她回来,你看行吗?” “行,全由姐姐安排即可。” 第20章 有孕 纯懿没有见到宁琇的面。 “有什么事情待我康复后再议。”隔着屋门,宁琇这样答复纯懿,“妹妹,你暂且稳住伯母与美珊,不要让她们再与钮祜禄氏为结姻亲而来往。” “宅邸上下要操持的事情可多,伯母还在病榻上躺着,美珊姐姐忙得焦头烂额,分不出心来管钮祜禄氏的事情。你倒是好放心养病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意与钮祜禄氏结亲呢?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成婚?” “待我痊愈后再说。” “兄长——” “格格,您还是请回吧。”宁琇身边跟着的来嬷嬷站在门边恭敬地说。 纯懿皱眉急切地说:“嬷嬷,您知道原因吗?” 来嬷嬷摇头,面色很是镇静:“奴才只知道,少爷现在不想提这事。格格,您也不要太操心了。” “好吧,我知道了。来嬷嬷,兄长这里劳你费心了。”纯懿捏着手中帕子,抬眼看了看宁琇的屋子,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恭送格格。” 玲珑扶着纯懿往外走:“主子,您今晚宿在哪儿?” “差人去往富察府送个信吧,我回京总要知会傅恒祖母及婆母一声。只是今夜我想先宿在纳兰府,别的事情明日再说。”纯懿抚额,身子有些觉得不适,胃里似乎有东西翻腾得难受,让她欲作呕,“我感觉胃里有些不大舒服,待会儿去让府里医女来一趟瞧瞧吧。” “是。” “今晚姐姐就让人送平睦恩去希布禅府上了,我也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想去陪她坐会儿,与她聊聊天。” 纯懿紧紧握着玲珑的手,双眉紧蹙,手搁在胸口处不停地往下顺气,想让自己稍微好受些。 “平睦恩自打出生就是伯母和美珊姐姐带着抚养。夜里孩子放在伯母那儿,若哭闹不止,伯母总要起身亲自安抚照顾。希布禅额娘入京后,美珊一家就搬回去住了,府上内院只有伯母一人。” “外院虽有兄长,可他常与好友故人交游来往,平日里也就偶尔去伯母那儿请安的工夫能陪她说说话。庭院深深,伯母也实在寂寞。” “若是宁琇少爷能早日成亲,福晋陪着夫人说说话,夫人的心情许是会好很多。”玲珑知道纯懿心中所想,替她说出口。 纯懿点头:“是啊,咱们姐妹存的都是这个想法。福晋诞育子嗣后,伯母又能替他们照顾孩子,虽然这差事辛苦,可到底伯母干着开心。她能够忙碌起来,总比静坐着一人胡思乱想要好。可兄长就是不愿意轻易松口娶妻过门,我也不知他到底心中是什么主意。” “也许少爷是想着先立业再成家呢?瞻岱少爷不也还未娶妻过门吗?” “堂兄或许是有这个想法,可兄长应当不会这样想。” 纯懿自诩非常了解兄长宁琇和堂兄瞻岱的性格抱负。 “谁知道兄长是怎样想的。他一贯向往自由风流的日子,娶妻生子这样的寻常人生,对他而言,可能更像是一种拖累、一副枷锁罢。更何况,有阿玛额娘的先例在,兄长怕也不敢轻易踏入婚姻了。” 玲珑不知纯懿为何会这样说。她在府里只听闻主子的阿玛额娘情深似海,举案齐眉,这样的美满婚姻应当会对子女的婚恋观产生积极的导向啊。 纯懿读出了玲珑心中不解,她沉重地笑着,眼角微红,鼻中酸涩。 她没再与玲珑说什么,她方才的话已经说得有些过了。接下来的话,她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不能宣之于口了。 阿玛额娘的婚姻幸福美满不假,可他们各自的人生却因为这桩婚姻而坠入痛苦、走向悲剧结尾,甚至还为此牵累了家族。 纯懿虽从未见过额娘,可她从额娘留下的那些书稿文章 中却读懂了字里行间透出的悲凉自责、伤感痛心。 正因额娘她深爱着阿玛,她才会为自己的母族连累丈夫的家族而感到揪心挣扎。 从婚姻中得到的微小快乐绝不能填补这些疼痛所造成的伤害。 ---------------- 美珊与纯懿坐在一处喝茶,她们身边惯用的使女都被打发出去了,玲珑也被派去唤医女了。 美珊看着纯懿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我看你有些神情恍惚。我方才听你说,你让玲珑去叫医女了,你不大舒服啊?” “胃有点儿不舒服,时不时总是想吐。”纯懿抚了抚胸口,“我只是想起了旧事,有些不大痛快。” 美珊听着纯懿的前半句话,刚想开口调侃提醒她妇人初孕的症状就是呕吐,可她又听见了纯懿紧跟着的后半句话,也就顾不上调侃了。 “什么旧事?要紧吗,可否与我说说?” 纯懿点点头:“当然可与姐姐你说。我只觉得咱们叶赫那拉氏实在是天不遂人愿,几代流年不利。当年曾祖父与圣祖爷惠妃是叔侄关系,惠妃之子胤禔夺嫡,曾祖父牵涉其中,失去圣心眷顾。我额娘是允禟之女,因为廉亲王一党夺嫡失败而导致阿玛在雍正朝失了圣心,于仕途上再难晋升。” “是啊。且咱们家子嗣不兴,我阿玛早逝,膝下无子,过继了端放作嗣子。而瞻岱堂兄那一脉如今也只有他一个男丁。正因如此,额娘才一直催着端放早日成亲,好为叶赫那拉氏开枝散叶。”美珊对纯懿的话也是颇有感触。 “兄长于仕途并无志向抱负,他倒是更向往自在人生。他不愿意娶妻,多半是为着这个缘故。” “可他不能罔顾家族传承的必要啊。他是嗣子,这是他担负的职责。总不人额娘一大把年纪了,日后再去过继瞻岱堂兄的孩子作孙儿吧?”美珊顿了顿,“实在不行,这倒也是条出路。” 纯懿听美珊这么说,忍不住笑了笑:“姐姐你想得太远了。” “主子,医女来了。”玲珑站在门外扬声喊了一句。 “进来吧。” 医女拿着药箱走进来,向纯懿与美珊行了礼:“纯懿格格,许久未见。来的路上我听玲珑姑娘说,您这几日时常有呕吐症状?” “是。我少时遭受惊吓时多会呕吐,不知如今是否也是一样的缘故。我不放心,所以让你来看看。” 纯懿将右手搁到桌面上,医女坐下为她把脉。 医女一向性格淡然稳重,把脉时也难以从她的表情上读出什么讯息。 不过今日她收手时嘴角轻轻扬起,露出浅浅喜色,她对纯懿说:“恭喜格格了。我看格格的脉象,应当是喜脉。二位格格不必担忧了。妇人初孕时会有呕吐症状,这点美珊格格应当是清楚的。她怀着府上小少爷时就常常有此症状。” 听医女这样说,纯懿一下子就觉得有些懵了。 她怀孕了? 这个消息对纯懿造成的冲击实在有些大,导致她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仍旧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美珊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啊。我怀着平睦恩的时候就吐得厉害——太好了,太好了,实在是好事啊。”美珊听到医女说纯懿是怀孕之症后笑得眉眼弯起,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好消息了,“这真是难得的喜事一桩啊。可算是让我听到些好消息了。纯懿,你要做额娘了。你怀着我的小外甥了。” 她又拉着医女问:“医女,可断的出格格腹中胎儿月份几何?” “还是初孕脉象,最多应不超过两个月。格格还是要安心养胎。平日里心情当愉快些,莫要忧思过度。不过至于安胎药,格格一贯身子强健,我个人觉得还是不必多吃多补,适当即可。” “另外,我于照顾孕事上造诣不深,若是格格觉得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地方,可随时去寻吾额娘,她是这方面的专才。” 医女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拎着药箱退出去了。美珊嘱身边李佳嬷嬷为医女奉上荷包。 待医女出去,纯懿才大概回过神,她抚上自己的肚子,神情有些呆滞地说:“我怀孕了?难怪,难怪最近我觉得衣服也穿着不合身了,且有时胃口大得很。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倒是许久未见你这般不知所措的模样了。”美珊很高兴,“实在是好事。我要知会额娘和端放,还要差人去同长姐说。富察府那边也要禀明情况,我使人去吧,你就不要管这些了,安心养胎就好。不过,傅恒那边呢?傅恒那边还是你亲自写信去同他说的好吧,哎呀——” 美珊忽然脑子转过来:“不行不行,李佳嬷嬷,快去把医女请回来。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日你随瞻岱堂兄从山西回来,竟是你独自骑的马,也不知是否有问题。哎呀哎呀,实在是早不知道,若是早知道,我都不写信过去让你回来了。是我考虑不周到,你有孕在身,怎可这样劳累?” “姐姐——这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能未卜先知?你怎么还责怪自己了呢?” “反正是我欠考虑。你成婚将满一年,有孕也是正常,我该想到的。我又在信里写得含糊,你若是想得不好——”美珊这是越想越害怕,“是我办事不妥。纯懿,你赶快回屋去歇着吧。我去把事情都安排周全。从前我孕时医女给订的食谱我也要去翻出来——哎哎,也不知富察府那边知道你有孕的消息,是否要接你去那儿住。可他家府上孩子多,横冲直撞的,若是不小心冲撞着你可怎好?还是咱们纳兰府好,清净。” “姐姐——” “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扶你回院子里去,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再说。” 第21章 新府 富察府接到纯懿回京且诊断有孕的消息后,立马派了二爷福晋索绰罗氏及三爷福晋兆佳氏上门接纯懿回去。美珊代关氏在前院见了她们二人。 索绰罗氏禀明来意,她原以为这趟差事轻松,接上纯懿后即可带她回府。不过美珊欲留纯懿在纳兰府养胎,言语间多有委婉回绝之意。 索绰罗氏快人快语,在觉察出美珊的意图后,立马说:“福晋这是什么意思?九弟妹腹中是咱们小九的孩儿,是咱们富察氏的子嗣,自然要回富察府养着。何况,我听闻纳兰府上夫人染了时疫,这环境怎适合九弟妹养胎呢?” “咱们纳兰府清净,适合孕妇安心养胎。至于吾额娘的事情,福晋不必担忧。太医院太医来瞧过,说咱们隔离措施做得妥当,现下没有什么再传染的风险。纯懿是吾妹,是纳兰府的格格,咱们纳兰府上下当然会全心全意照顾她及她腹中胎儿。” “福晋说这话,就是要留下九弟妹咯?”索绰罗氏蹙眉不悦,“我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道理。孩子当然要随着他阿玛这边养,哪里有在娘家养胎的规矩?” 兆佳氏拦着索绰罗氏,温言温语地说:“福晋放心,咱们待九弟妹都如同亲姐妹一样,祖母也额娘也是真心疼爱九弟妹,就把她当自家格格一样看待,九弟妹回富察府养胎,你尽管可以放心的。咱们绝不会叫她有委屈受。” “何况,从前九弟妹随九弟去山西赴任时也是与额娘说好的,九弟妹若是怀孕,额娘要把身边的辛佳嬷嬷指给九弟妹照顾她身孕的。” 美珊自然知道她们妯娌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她们两人都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美珊一个人,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说不过她们。 “二嫂与三嫂过来了。”纯懿由玲珑扶着从后头走出,她微微蹲身向索绰罗氏及兆佳氏行礼,起身后慢悠悠走近她们,在美珊身侧坐下,“二位嫂嫂不妨说说,祖母与额娘是如何打算的?” “自然是要将你接回去好好养着了。” 纯懿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考索绰罗氏的话。 片刻之后,她抬头同她们说:“纯懿明白祖母、额娘及嫂嫂们的好意。只是,大夫说过,我这头胎要静养——纯懿自然是视二位嫂嫂为自家人,有什么话也不藏着掖着,我就明说了,还请二位嫂嫂莫要怪罪——咱们富察府福气隆足、人丁兴旺,曾孙辈孩子们大多都养在祖母跟前,环境只怕是过于喧闹了。我怀着头胎,实在是样样事都要遵着医嘱来,不敢马虎。” “九弟妹的意思是——” 纯懿笑了笑,温和地说:“二嫂莫要着急。且听纯懿把话说完——的确没有在娘家养胎的规矩,不妨咱们就定个折中的法子。夫君的府邸已经建成,府内装修都已完毕,我想搬去那里住。那里正好在纳兰府与富察府之间,离纳兰府也近,若是有什么事情,走动起来也方便。” 索绰罗氏与兆佳氏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应对。纯懿自然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之前我随夫君去山西时就与额娘说过,额娘要把她身边的辛佳嬷嬷指过来照顾我,我也是答允的。而且,我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李佳嬷嬷与贺嬷嬷我去山西时也未带走,如今还都在新府邸上,一切都是置办妥当了。” 纯懿抬眸,看到了索绰罗氏与兆佳氏的为难之色,她浅笑着说:“自然,二位嫂嫂来时是存着要我回富察府的心,一时间不知如何决断也是正常。若是如此,嫂嫂不妨回府先回禀了祖母与额娘,看看她们二人是如何想的。” 兆佳氏不欲在这件事情上与纳兰府起冲突,她们二人没有权力决定此事,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这样也好。那咱们二人先回去禀报祖母了,九弟妹你保重身体。” ------------- 待索绰罗氏与兆佳氏离开后,纯懿就命人收拾好东西即将搬去傅恒府邸。 “你真的要搬过去我才是不放心,那座府邸只有你一人,无旁人帮衬,叫我怎能安心?”美珊拉住纯懿,“实在不行,你就搬回富察府吧。” “我心意已定。我搬去傅恒新府邸才是最好的决定。那里离纳兰府近,有事我可随时遣人来唤你。”纯懿早就计划稳妥,“富察府知我心意决绝,或许婆母会愿意搬过去亲自照看我腹中胎儿。毕竟,这是她的嫡亲孙辈,她也不愿意马虎。” “何况,我也还想见见美岱姐姐,她总不方便回纳兰府,是因为伯母染时疫病着的缘故。可她总能以探望我为由去傅恒府邸见我,只有见着美岱长姐,我亲自问过事情才能放下心。” “我让我身边李佳嬷嬷随你去,我怀着平睦恩时她照顾我很妥帖,让她跟着你去。” “不必了。姐姐忘了,我身边也有一位李佳嬷嬷呀,她与你身边的嬷嬷是堂姐妹,她也是经验丰富的。如今纳兰府上事情多,我不愿从你身边分去帮手。姐姐,你安心做你的事情就好,我都有打算的。”纯懿温声说道。 “美霖姐姐若是回来,也应当快到京城了。往后姐姐你要操心的事情还多,我在这儿,你总要分出心思在我身上,我也不愿让你如此劳累。” 美珊知道纯懿素来做事有计划,也不再强行留她下来:“我明白了。那就按你说的做。长姐那边你也不必太过挂心,她的能力手段你也是从小就知道的。现在你只管安安心心养着身子,平安产子,旁的事情你一概不必过问。我一有空就去看你,好吗?” “好。我等着姐姐来。” “对了,傅恒大人那边你可写信去说这事了?” “是,我已经把信叫人送去了。”纯懿没有和美珊说她与傅恒的那些事情,“夫君那边得了消息,应该就会让四音过来的。” 美珊这才终于笑了:“傅恒大人收到信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们第一次作阿玛都是那样,莽撞得很,只可惜你不在他身边,怕是见不到他得知消息后傻气的模样了……” 美珊说着这话,脸上的笑意忽又敛住了,纯懿就知道她是想去与希布禅的不痛快了。 “我倒觉得夫君沉稳得很,只怕是不会直冒傻气了。”纯懿扯开了话题,心里也不免有些酸涩。 她想起了那时与傅恒在山西境分别时,她回头望去傅恒的身影与他的沉默不语,只觉得自己这时若是还在山西该有多好。 那里的日子轻快适意,让她浑身舒畅安宁。她多想亲眼见见傅恒得知她怀孕时模样,是否真的如美珊说的那样会直冒傻气。 她又想起自己下意识对傅恒的隐瞒。 如今的局面,到底还是她的错。 她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对傅恒敞开心扉、视为依靠。在遇事的那一瞬间,脑中过于繁杂的讯息及思虑使得她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她对傅恒隐瞒了纳兰府来信中的实情。 她拒绝提起曹家的事情,拒绝提起额娘与宁琇的病情。 她只干巴巴说了一句“家中多事”。 她也始终记不得傅恒与她分别时固执提起的那句“纯懿,记住你答应我的话。”究竟是所指何事。 她到底是个不称职的妻子,值不起傅恒对她的好。 ------------ 纯懿带着玲珑挪去了傅恒府邸。 李佳嬷嬷与贺嬷嬷早在那里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得知纯懿怀孕的消息,她们更是连夜布置,力求事事尽善尽美。 纯懿由她们二人领着在府邸中转了一圈。 傅恒的这座府邸背靠北河沿,装修精美,园中甚至有好几处景致颇为奢华逾矩,隐隐有可比明珠府的架势,绝不是傅恒这个山西巡抚所应当有的规制。纯懿也了然皇上对于傅恒的看重,不过府邸陈设如此华丽,还是有些超出她的想象。 “福晋所住岚园之匾额还是傅恒大人去山西前亲手写的,是写了满文与汉文两种文字。”贺嬷嬷领着纯懿往岚园走去,“大人特意令奴才们瞒着福晋,好给您一个惊喜。不想福晋倒是先大人一步入住府邸,奴才们也是瞒不住了。” “大人有心了。”纯懿平淡疏离地说道。 “福晋是与大人有什么不愉快吗?”贺嬷嬷如何看不出纯懿语气中暗藏的玄机。她当年随纯懿出嫁时是得了关氏的嘱咐,定要让纯懿与姑爷婚后生活幸福美满的,她觉察出不对就立马问了出来。 纯懿倒是意外她如此直言,可纯懿不打算多说:“没什么,还好吧。” 她这样说,贺嬷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转开话题:“门房的人说,美岱格格递了名帖过来,明日要过府拜访。” “我也正想见见长姐,与她说话。咱们姐妹是心意相通。”纯懿沿着石子路慢悠悠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当。 “贺嬷嬷,叫人把我院子周围的芭蕉都砍了罢,夜里风吹雨打只怕是要窸窣作响,我听不得这些嘈杂声响,容易影响睡眠。还有,我来时兄长于病中还特意命人把纳兰府豢养的狼犬拔营送过来为我看家护院。拔营一贯通人性,你嘱咐外院门房好生养着它,不要亏待了。” “是。少爷的一番心思,奴才晓得。只是福晋怀着身孕,切不能与那狼犬过于亲近。”贺嬷嬷特意叮嘱了一句。 “我晓得的,况且我从前未出阁时也不怎么与拔营玩耍。如今它养在外院门房处,我也轻易见不着它。” 第22章 产子 美岱带着幼子庆恒一道前来拜访纯懿。 “一晃数年,咱们家小五也要作额娘了。”美岱从美珊那里知道了纯懿怀孕的消息,“这是我家小子庆恒,你应当还是头一次见他吧。” “是啊,庆恒都这么大了,我却是第一次见他。”纯懿弯腰摸了摸庆恒的肩膀,“姐姐你实在是许久没有回京城了。” “我也没办法,府上事情多,我抽不开身。”美岱笑笑,“待你作了额娘、当了家,就知道作格格时的日子有多么轻松自在了。这不,我这次入京还是为了夫家的事情,美珊应当也与你说过一些罢。” 纯懿点头称是:“二姐姐说你是为了曹家的事情回来的。我对曹家没什么兴趣,也实在是知之甚少,只怕是帮不上长姐你什么忙。” “没事,我也不劳烦你。平郡王府上已经伸出援手帮我们操办了,我只需要待在京城监工,待那处宅子交到曹家后人手上,私学办起来运转妥当了,我也就带着庆恒回去了。不需要你们为我做什么。” 美岱松开庆恒的手,让使女领他到外头去:“我倒是更担心额娘。你见过额娘了?她现在情况怎样?” 纯懿:“不大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喝药也没什么起色。” “我听说美珊和希布禅吵了一架,平睦恩也送回希布禅府上了。这姑娘是怎么了?打定主意要与希布禅分道扬镳了吗?” 纯懿是听美珊说过这样的气话,可在美岱面前她自然不会全部说出口:“二姐姐只一心想着伯母的事情,没有心思去顾别的。何况她近日心情焦虑急躁,一时冲动。待事情都过去了,二姐姐冷静下来大概也就好了。” 美岱无奈地低头喝茶:“本来今年年中的时候我还盘算着,今年腊月额娘生辰我要回来看看的。不想这还未到腊月,我却是为着别的事情回来了,而额娘在病榻上,病情反复。” “是啊,前年伯母生辰二姐携了姐夫回来,那时情景仍在眼前。一晃竟然已经快要到乾隆九年了。那个时候伯母请了戏班子到府上,还与咱几个说起,她与那位教坊女师傅的交情缘分。长姐可还记得,我特意写了信给你问你讨要琵琶琴谱来着。” “怎么能不记得。我可把我的珍藏都抄录下来寄给你了。”美岱淡淡笑着,笑意却只浮在表面,“对了,小五,你说的女师傅是骆氏?” 她只不经意提起,纯懿也笑着回答说是,面上也没有在意,只是多问了一句:“长姐,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那女师傅的事情?” “没什么。我只是想着今年若是额娘在腊月好起来,咱们也要给她热热闹闹办场寿宴,到时候免不了要去请那戏班子再来演出。”美岱搁下茶盏,侧头去看桌上摆放的鲜花。 “你怀着身孕,像这种鲜花也要格外小心,有的品种香气过甚,孕妇是有忌讳,不可以碰触的。自然,李佳嬷嬷跟着你,她都懂的。富察府呢?她们可放心让你住在这新府里?” 纯懿摇头也笑:“婆母过几天就搬过来与我同住,照顾我的身孕。富察府上孩子太多,横冲直撞的我也不放心。况且长姐你要知道,我喜静,不习惯那种一家子凑在一起的热闹劲儿。一天两天的,那是久别重逢、团聚之乐,可若是日日如此齐整,我实在受不住。” “你如今还能逃得轻松,待几月后你诞下腹中胎儿,孩子夜夜啼哭,我看你如何招架得住。”美岱是过来人了,不免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大实话,“我刚成婚时也是春风得意,自从生下庆恒,就觉得这日子一天比一天乏善可陈。” “可我瞧着姐姐分明疼爱庆恒都来不及呢,日子怎就无趣了?” “你倒是火眼金睛,使坏来拆穿我的话。”美岱笑着应了纯懿的玩笑话。 ------------- 伊尔根觉罗氏搬到傅恒府邸来照顾纯懿身孕。 “皇后娘娘听闻你有孕,很是高兴,命人赏赐了好多东西下来。”觉罗氏拉着纯懿坐在榻上说话,“你不必担心,老太太那里不怪罪你。她还命我好好照顾你,待你产下子嗣后她就亲自过来瞧你。春和那边你写信过去了?” “是。回信还没收到,大概也在路上了。” “好,好。”觉罗氏笑得慈眉善目,傅恒是她的幺子,也是嫡子,她一向偏爱傅恒,爱屋及乌,她也连带着很喜欢纯懿这个儿媳。 “你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还不知男女,皇后娘娘已经在动手为他作衣裳了。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娘娘都说要备下全套衣衫裤袜,日后总是用得上的。娘娘手巧,从前女红就做得好,你只管放心就是。这孩子是承着咱们富察氏的期待出生的。” 富察皇后本是想召纯懿入宫与她说话的,只是顾及到纯懿初孕,她也不舍得让纯懿多折腾,故而只派了身边女官传话出来,还说要等到纯懿产子后再召见她和小侄儿。 觉罗氏把富察皇后的关心都转达给纯懿,纯懿很是感动。 纯懿也同样感激觉罗氏对她的包容,她真心实意地说:“额娘能来照看儿媳,儿媳实在是感动。吾娘家伯母还在病中,吾就任性地拜别夫君离开山西归京探望,额娘不怪罪儿媳——” “傻孩子,你是一番孝心,我又怎会怪罪你呢?”觉罗氏是知道纯懿身世的,“你伯母自你还在襁褓时就一手抚养你长大,视你如亲女。凭着这份养育之恩,她与你嫡亲额娘是一样的。” “何况皇后娘娘也说,时疫虽可怕,然若是处理妥当,传染的风险并不高。你娘家姐姐在纳兰府操持事务,一切都做得很妥帖周全。我也是放心的。” 觉罗氏似是看出纯懿心思,笑着又说:“春和也是懂事的孩子。他会体谅你的。” “纯懿听额娘这样说,纯懿也就放心了。” “好孩子,别操心了。额娘在这里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多想。”觉罗氏抚了抚纯懿的额头,温声说道。 -------------- 乾隆九年的盛夏,纯懿于京城诞下一子。 消息传入圆明园,帝后大悦。皇上于九洲清晏御笔亲赐大名,唤作福灵安。 “福灵安。”纯懿执着那张皇上赐下的御笔,原本激动着想要给孩子起名字的心也就歇下了,反正若是皇上不做主赐名,大概也轮不到她给孩子取名,“这个名字也很好听,是不是?” 她低头去逗摇篮里的小福灵安发笑。 福灵安很爱笑,手指抓着摇篮床旁的木柱子咯咯笑得畅快。 纯懿怕上头有木刺扎着他,连忙把御笔压在镇纸下,走过来抱起福灵安。 “福晋,把小少爷给奴才抱吧。您坐着把这盅汤喝了。”辛佳嬷嬷端着厨房刚坐好的煲汤进来。她把汤罐儿摆在桌上,伸手从纯懿手里抱过福灵安。 福灵安根本不认生,不管是谁抱他,他都很给面子,笑得可爱。 辛佳嬷嬷一直和贺嬷嬷搭班在夜里照顾福灵安。福灵安和辛佳嬷嬷很是亲近,一到辛佳嬷嬷怀里他就扭来扭去,一会儿又把圆滚滚的小脑袋搁在辛佳嬷嬷肩膀上吐泡泡。 “福灵安是喜欢嬷嬷你呢。”纯懿见着自家儿子的顽皮模样,也不免被他逗笑。 她拿着调羹慢吞吞把汤都喝了,拿过巾帕拭了嘴角:“嬷嬷,我喝完了。让我来抱他吧。” 辛佳嬷嬷是就着纯懿坐着的姿势把福灵安抱过去的,可福灵安一到纯懿怀里就瘪着嘴欲哭,纯懿无奈,只好抱着他又站起身:“这孩子倒挑剔得很,必要我站着抱他,他才舒服。我若是坐着,他定要哭。” 贺嬷嬷站在一旁笑着说:“福晋小时候也是这样。必得要咱们站着抱您,您才咧嘴笑。若是夫人抱着您坐下了,您保管儿要哭闹。” “这可怎么办啊?”纯懿抱着福灵安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待孩子月份大点儿也就好了。而且小少爷这样,是在跟福晋您撒娇呢。”辛佳嬷嬷笑着说道,“您瞧,您抱着小少爷,他多开心啊。” 福灵安正在看床榻上帷幔处垂下的几道丝带,睁着大眼睛看得目不转睛。 ------------ 觉罗氏由赵嬷嬷扶着来岚园看纯懿。 “春和寄信过来了,他还不知皇上给福灵安赐名的事情,说要让咱们俩给孩子取名呢。”觉罗氏拿着信递给纯懿,“皇后娘娘递过来消息,让你出了月子就带着福灵安去圆明园见她,顺带在她那儿也住一段时间,不必急着回来。对了,娘娘还说,皇上也很想见见福灵安。” “是。” 觉罗氏抱着福灵安逗弄了一会儿,又问:“从圆明园回来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春和还要在山西办差,他信里说那里入夏以来大雨不断,黄河段怕有涝事,他是一时半会儿不得空回京看你和孩子。往后你怎么打算?是带着孩子住在京里,还是你把孩子留在这儿,你回山西去陪春和?” 纯懿沉吟不语。 “还是说,你要把福灵安也带着?”觉罗氏见纯懿不说话,只得把自己最不情愿的一种选择说出来。她到底是不放心纯懿带着福灵安去山西的。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经得起长途旅行。她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纯懿想了想,最后说:“儿媳应该还想要在京城住一段时间吧。福灵安还小,我不想离开他,也不想错过他成长的点点滴滴进步。夫君他,应当是会体恤我的心情吧。” 觉罗氏也觉得这也许选择有些为难纯懿了。一边是孩子,一边是丈夫,换作是觉罗氏,她也不知道如何抉择。可傅恒正值盛年,他与纯懿长久分居两地,觉罗氏也难保傅恒不会在山西作出什么不合宜的举动,叫纯懿伤心了。 “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不干涉你们的事。”觉罗氏点到为止。 纯懿点点头。 “额娘,我信夫君的。” 如此简单一句,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但愿咱们春和值得起你这句信任。” 第23章 圆明园 纯懿带着福灵安坐马车往圆明园去。路上是由宫中侍卫护送,正好宁琇也在。 乾隆八年的那场时疫到底还是对叶赫那拉氏有惊无险。 伯母关氏于鬼门关前经历一遭,随最终康复过来,可到底身体底子亏损过甚,此后一直陆陆续续养在房里,不能见风,身体总是不大好。 宁琇没有染上时疫,用过几服药后烧退病愈,在家中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去宫中任侍卫之职了。 “二姐姐与姐夫怎么样了?之前我坐月子时,她与长姐来探望我,我忙着顾福灵安,竟忘了问她这事。” “三月里希布禅亲自来纳兰府上,备足礼数将二姐接回去了。”宁琇所知道的也仅限于他们夫妻面上的情况,至于他们之间的情感到底恢复得如何,宁琇是不清楚,也不关心。 纯懿也知道自己问的人不对:“罢了。那你呢?你的婚事怎么样了?之前你在病中不愿与我详说其中来龙去脉,如今能说了吗?” 宁琇不在意地勾唇笑笑,简单动作间自有一番风流倜傥:“伯母操心叶赫那拉氏的子嗣兴旺、家宅圆满,可我倒是不看重这些。与其讨回来一个不称心的福晋,两人就此折磨浪费彼此一生,还不如我孑然一身来得自在轻快。纯懿,你不这么觉得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见过两情缱绻,也见过两相厌看。所谓的家世门楣相当、生辰八字相合,两人相处就一定幸福吗?由着他们胡乱作婚配,只怕还是平淡苟且的婚姻来得更多吧。” 宁琇骑在马背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故而嗤笑了一声:“不过,就像有些姻缘,外人看着只觉得艳羡不已,可内里藏着的腌臜事旁人并不知晓。这种事情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又补充一句:“我是不想喝这杯水了,怕呛着自己。” 纯懿也知道宁琇的话不无道理,可作为叶赫那拉氏的嗣子,宁琇的婚姻不仅仅是他一人的畅意与否,更牵涉到叶赫那拉氏的宗族传承。 “那你有为叶赫那拉氏先人想过吗?你有为伯母想过吗?你有为你的姐妹们想过吗?你的婚配,不仅仅是你与你福晋的事情,更牵扯到叶赫那拉氏全族,与咱们的姻亲世交。” “说得不错。姻亲结得不好,那就是结仇,是埋祸根。咱们叶赫那拉氏,多少次折在这上头了?需要我一桩桩地提醒你吗?”宁琇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纯懿也心知肚明他接下来欲说而不能说的事情。 就如同他们阿玛额娘的婚事,结了允禟府这门亲,就如同圣祖爷惠妃诞下当时的皇长子胤禔,之后牵扯出的一系列夺嫡事…… 明面上看,叶赫那拉氏的确不善于结姻亲。 “兄长,你至今还觉得,咱们家族几代衰败,是因为不善结姻亲吗?” 在这桩事情上,纯懿又自己的看法,不过她不想让话题扯开出去太远,于是又说:“伯母膝下没有儿子,所以过继了你。若你不愿意结婚生子,你让她怎么办?她再去瞻岱堂兄那里过继一个孙子过来吗?瞻岱堂兄又凭什么要替你担负你本该承担的责任吗?” “我对于家族的意义责任,就是争夺功名与繁衍后嗣吗?”宁琇反过来质问纯懿,“我承担着嗣子的角色,做那些我不喜欢的事情,并不是因为我宁琇姓叶赫那拉,所以我生来就应该如此;而是因为我很爱你们。” “纯懿,我爱你们,这是我牺牲自我灵魂价值的唯一理由。阿玛额娘、伯父母、你与胜蕤、福灵安、堂姐堂妹,还有瞻岱堂兄那一支——我视你们为亲族,所以我放弃了那些我喜欢的东西,去扮演嗣子这个角色。你们可否也体谅我一回,不要逼我那么紧。我总会妥协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还想再一个人清静几年,趁着年轻去尝试我喜欢的事情。这样行吗?” 纯懿看向宁琇,她眼里也满是伤感,宁琇眼里也是如此。 “对不起。” 她只能如此苍白地道歉。 怀里的福灵安哭闹起来,她忙着低头去哄他、安抚他。 宁琇隔着马车窗框看她虽手忙脚乱,总体上却也有条不紊地照顾福灵安。那个小婴孩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甚至露出天真稚嫩的笑,顺着咧嘴笑的动作还流了些口水在巾帕上。 他默默叹气,心里知道疼爱多年的妹妹已经长大,要有她自己的生活与天地了。她未来的人生,只会与他越走越远。 宁琇骑着马往前走远了。 -------------- 富察皇后在长春仙馆见了纯懿及福灵安。 纯懿才抱着孩子走进去,还未跪下请安行礼,富察皇后就连连摆手让她免礼,起身亲自从她怀里接过福灵安:“这就是本宫的小侄儿吧。福灵安,福灵安,看这里,看姑母啊。” 福灵安不认生,在富察皇后怀里笑得很童真稚幼,更惹人喜爱。 富察皇后赐了座,抱着福灵安在上首先坐下。她一坐下,福灵安就哭闹起来。 “福灵安不喜欢人坐着抱他,总要哭闹一番,妾身也是很头疼。”纯懿向富察皇后解释原因。 “不要紧,好多小孩子都是这样。从前永琏也是如此。”富察皇后站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圈,一边走一边哄着轻拍福灵安的后背,“难得见福灵安一面,本宫不舍得放他下来,站着抱他哄一会儿就好了。你喝茶用点心。” 提起爱子永琏,富察皇后的情绪还是不免有些低落。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也从当时的悲恸绝望中走出来了,可寄托着爱与希冀的孩子忽然夭折,到底对母亲的心智是一种巨大折磨。 富察皇后抱着福灵安,软糯糯的孩子就在手中,她不免要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想起从前与这相似的一幕幕场景。 经历时有多么幸福,回忆时就有多么心痛。 为了移开自己的思绪,她问了纯懿一些生产时候的事情,她问得很细致,产程、胎位、呼吸、痛感……她又仔细叮嘱了一些之后要注意的事情。 “第二胎应当与第一胎间隔一段时间。你和春和都还年轻,不急着要第二个孩子。生产福灵安时身子受的亏损要及时调养过来,气血补足,这样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才会省力省心,对你身体也好。”富察皇后生产永琏与和敬公主有经验,在这方面就多说了几句,“对了,往后你怎么打算,要带着福灵安去山西吗?” 这个问题倒是和伊尔根觉罗氏的一模一样。 “妾身还未想好,到时候还要问问夫君的意见。” “是啊。春和应当很快要入京了,到时你再与他细细商量。就算皇上不允准,本宫也会存着私心去求皇上恩典的。作阿玛的,孩子出生总要看一眼才行。” “皇后为什么事情要存着私心来求朕的恩典啊——”一道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紧随其后的就是内监嗓音独特的通传:“皇上驾到——” “臣妾参见皇上。” “妾身参见皇上。” “平身,赐座。”乾隆在富察皇后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朕想着今日傅恒福晋领着皇后的侄儿入圆明园,就过来瞧瞧。傅恒家这个得朕赐名的小子如何?日后能否作我大清的巴图鲁,为朕分忧啊?” “福灵安机敏灵巧,一看就是福气绵长的孩子。”富察皇后抱着福灵安仍站着,她走到乾隆跟前,笑着说,“皇上可要亲手抱一抱?” “朕也许久未抱过婴孩了。那朕就抱一抱罢。” 乾隆从富察皇后手中接过福灵安。他虽已久未抱孩童,不过姿势仍是很标准。福灵安在他怀里扭了扭,不负众望地咯咯轻笑着,小手臂挽在他的脖颈处,瞧着两人相处很和睦。 眼看乾隆抱着福灵安就要顺势坐下,富察皇后拉着他站起来:“福灵安同咱们永琏一样,抱他的时候必得站着,若是坐下了他就要哭闹。臣妾方才试过了,好不容易才把福灵安哄得笑起来,皇上可不要让臣妾前功尽弃。” “是吗?”说到永琏,乾隆也多了几分认真,也忙站起来抱着福灵安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这孩子倒是有趣。” 乾隆抱福灵安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一会儿就把孩子交到一旁嬷嬷手上了:“方才皇后说要朕给什么恩典啊?” “臣妾恳请皇上允准傅恒入京看望福晋及福灵安。”富察皇后起身,郑重蹲身行礼。 “这是自然。朕这就让人传口谕过去。”乾隆伸手将皇后扶起来。 乾隆又看向一旁垂眸静坐的纯懿,说道:“这是朕头一次见傅恒福晋吧。” “是。妾身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纯懿起身又行了一次大礼。 “傅恒福晋与舒嫔妹妹是堂姐妹。”富察皇后在一旁补充道,“福晋的额娘是允禟府郡君,与嫁去厄鲁特为色布腾旺布嫡福晋的郡主是亲姐妹。” “若是这样论起来,傅恒福晋算是朕的外甥女。倒是差了辈分。”乾隆在记忆中搜索有关允禟府那两位郡主郡君的回忆,不过她们身份不够尊贵,他对她们也没什么印象,“朕依稀记得,色布腾旺布嫡福晋薨了多年,之后皇阿玛又指了十四叔的女儿嫁过去为继福晋。傅恒福晋,你额娘现在怎么样?” “回皇上的话,妾身额娘已经去世多年。” “哦,是这样啊。” 乾隆与富察皇后还有话要私下里说,富察皇后就打发纯懿领着福灵安去见高贵妃。 “贵妃同本宫念叨你许久了。她喜欢孩子,一直盼着要见福灵安一面。你带着福灵安去给她请安吧。还有,舒嫔给你安排了住处,你从贵妃那里出来,就去寻舒嫔罢。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在圆明园里住一阵子。春和从山西回来述职,也是要来圆明园给皇上请安的。等他到了之后,你再随他一道回京。” “是。妾身遵旨。” 第24章 贵妃 贵妃高佳氏一早就知道纯懿要抱着福灵安过来,于是早早备好了茶点与玩具翘首期盼着。 等纯懿抱着孩子坐船过来,立马就有候在船坞上的侍女领着她去拜见贵妃。 贵妃待福灵安很亲切。她特意褪了长长的宝石护甲,抱着孩子走到水洲边领他看花草。 她搂着福灵安,凑在他耳边笑眯眯地指着各式奇花异草教他认识,不过福灵安还是个未满百天的婴儿,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是好小啊,现在膳房做的点心他还什么都不能吃。”贵妃无奈地把因失去耐心而开始哭闹的福灵安交付到乳母手上,让乳母抱他进去侧殿哺乳。 贵妃宫里小厨房的糕点做得最精致玲珑,如今到了圆明园,这膳房班子也随她一道过来了。 福灵安不在,她领着纯懿在韶景轩水洲边的园子里散步说话。 这是纯懿头一次来圆明园,她只觉得这皇家园林实在是奢华精致,设计巧妙。就拿这一处处的水洲景致来说,庞大恢宏的建筑临水而起,四面环水,当真像置身江南园林一般,各处往来通讯皆要依靠舟船。 “这孩子好带吗?夜里是否也要总是哭闹?”贵妃虽没有生育子嗣,也不曾抚养孩子,但她这么多年见过王府与皇宫那么多孩子的降生和成长,且永琏与和敬公主小时候她也处处帮衬富察皇后,故而还是多有经验。 “是啊。经常是一整夜都折腾着,好不容易哄着睡了一会儿,妾身还没能眯上眼睛,结果他又闹腾醒了。额娘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你亲自带他?还是交给乳母看顾?” “妾身亲自带他。他与吾住在一室,夜里若是他闹腾起来,吾就抱着他安抚轻哄。”纯懿眉眼柔和,“到底是妾身的第一个孩子,总格外关注些。而且夫君也不在京城。若是夫君还在京城,孩子与我共处一室,若是半夜哭闹起来,定会吵着夫君休息。” “是的也是。他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作额娘的总是特别小心周全。”贵妃点头称是,“福晋,你是有福的。成婚一年多就怀上孩子。不像本宫。本宫没有子嗣缘分,求了这么多年,依旧是膝下寂寞,到如今也只能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解解眼馋。” “娘娘不要这样说。子嗣缘分未到,娘娘的福气在日后呢。” 贵妃含笑摇头,一双漂亮桃花眼中笑意浅淡薄寡,隐隐透着无奈寂寥。 “本宫自己的身子,本宫自己知道。这么多年坐胎药喝了好多,太医日日来请脉。该求的本宫与家人都去诚心求了,到头来还是无缘无福。一年年的期待与失望,如今这颗心也歇下了。皇后娘娘怜惜本宫,所以特意让你带着福灵安来看望,娘娘的好意本宫心领。” “贵妃娘娘——” “福晋,你看那水畔夕阳,染得湖面一片血红。水波翻涌,金光一片,实在是让人想起金戈铁马四字。如若不看这周遭围起的寂静园林,只怕是与塞外气象极为相像罢。本宫从未见过黄沙漫天、霞光万道的模样。福晋见过吗?”贵妃的话题转开了,她痴痴地望着天光水色。 “妾身也不曾见过。” “本宫第一次随皇上去木兰围场秋狝前还颇为激动,以为就要见着那副景致了。可到了木兰围场,本宫只见到碧蓝的天,青色的水,和黄绿交织的草场。才知道,原来梦中那般粗犷野蛮的图景,还要再往西去才能得见。” 贵妃笑笑,垂眸拾裙踩着台阶慢慢往高处走,走到最上面一层她还伸手拉着纯懿上来。 站在开阔的花坞最高处,隐隐就可以望见东边的九洲清晏了。 贵妃双手交握置于腹前,面色红润,笑容满足自适,全身上下闪耀着夺目的神采:“本宫此生终也不能见那蛮生之景了。福晋,你还有机会。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代本宫去看看罢。” 一时间纯懿站在后天望着贵妃的身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隐隐觉察到贵妃今日的反常,却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多问多言。 “本宫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了。”贵妃从花坞高处下来,温温柔柔地说道,“只是本宫难得尽兴,你也不常与本宫见面,多说几句也无妨。” 福灵安在贵妃处待了半天,之后就按照他的作息习惯开始犯困。贵妃虽喜爱他,却也不便多留,只能亲自送他们母子上了舟船,站在花坞上目送他们远去。 “奴才看得出来,娘娘心里畅意。” “是啊。本宫今日心里头畅快。福灵安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本宫见着他,很高兴。福晋也是有慧心之人,与她说话,点到为止,其中深意,尽在不言中,倒是让本宫找回几分从前在王府时的心境。只是,福晋不是娴妃,也不是纯妃,本宫与她,倒可说话更无顾忌。” 贵妃执着团扇坐下,轻轻扑扇几下:“皇后娘娘看重福晋,本宫的心思,也与皇后娘娘一样。听说,福晋还要在圆明园小住一段时间?” “是。福晋的起居皆有舒嫔娘娘打点,交由皇后娘娘过目。” “那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了。福晋与舒嫔是同族姊妹,舒嫔办事自然妥帖。” ------------- 永恩与库衮布多尔济相约在圆明园汇芳书院敞厅对弈。 “我倒是没想到,王爷派你入京向皇上请安。” “长兄在喀尔喀,不在塔密尔,那对于父王来说,派谁来都是一样了。” 库衮布多尔济与永恩是年少故交,这种事情,他素来对永恩直言不讳。 “此次入京,你能待多久?” “不超过半月。随后我就要回塔密尔向父王复命,随后迁去喀尔喀寻长兄。” “你要留在喀尔喀蒙古带兵守边了?” “是。” 永恩拍拍库衮布多尔济的肩膀。他们年少为友,一同研读经典及诗文,一同习骑术兵法。 可惜,他们终究是身份有别。 永恩是满清宗室子弟,库衮布多尔济是喀尔喀蒙古超勇亲王策凌之子。 永恩将在诗情画意中度过此生,作一个富贵而不理政事的闲散亲王。库衮布多尔济未来将驻守漠北,沿着他父兄的道路默默坚忍此生。 如此一文一武,满蒙为别,日后想再见面都是困难。 “听闻你将成婚?” “也许吧。巴尔思有意向与父王结亲。” “你怎么对这事一点儿也不在意?” 库衮布多尔济耸耸肩,英俊的面容上写满不在乎:“谁知道呢?对我来说,妻子只会是我人生很小的一部分。只要不给我惹麻烦,是谁都可以。” “那只是你还没有经历婚姻。妻子对你人生很重要。” “你是指她的家世能否给我带来助益?还是说她将会与我拥有子嗣?”库衮布多尔济提起这些事情,略微皱了皱眉,“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我不否认妻子对我的人生很重要。” “可我不在意这些的——是否有一位出身名门贵胄的妻子?是否有子嗣?我不是家族的长子或者是嗣子,我的家庭生活没有那么大的政治意义。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希望孑然一身,来去自由,毫无牵挂。” 永恩笑着说:“这样说可就太绝情啦。也许我该把我的儿子带来给你看看,或许能够改变你的想法。你应该没有见过他吧,他叫昭樾。” “最好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爱哭的小孩子。” “当然不是。昭樾现在也才两岁多一点,说话稍微流畅了一些。我不敢带他来圆明园,他实在是太顽皮好动了,若是来这里,我真的怕他一天要掉进水里三回。那样福晋会日日提心吊胆,拦着他不让他疯玩疯跑的。”提起幼子昭樾,永恩就是满脸为人父的骄傲,“福晋带着他留在王府,我这次孤身来圆明园的。” “五阿哥,您慢点儿走。” 外头有宫女说话的声音。永恩闻言与库衮布多尔济一道暂歇棋局走出去瞧,便见着像是个肉团子一样圆滚滚的五阿哥永琪,跌跌撞撞扶着栏杆爬台阶往正殿走。 两个宫女匆忙跟在后头,而船坞上另一个宫女扶着一位宫嫔打扮的妇人还在下船。 “愉嫔娘娘安好。”永恩认识愉嫔,库衮布多尔济不识得她,就慢半拍跟着永恩一道向愉嫔问好。 “二位爷安好。五阿哥还在前面,嫔妾先去看顾五阿哥了。”愉嫔实在叫不出永恩的名号,只得行礼后慌忙追过去欲牵永琪的手。 “无妨,娘娘先行便是。” 待愉嫔牵着五阿哥进了正殿,库衮布多尔济眯起眼睛,慢吞吞地说:“我一直以为皇上的嫔妃是不能来这处的。” “寻常嫔妃当然不可以。愉嫔带着五阿哥,倒是无碍了。咱们这位五阿哥冰雪聪明,才不过四岁就隐隐见得到其日后有为了。愉嫔是慈母之心,更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照顾五阿哥身上。五阿哥能去的地方,愉嫔娘娘当然都能去了。” 永恩对皇家事还是有所了解耳闻的。 “再说,这汇芳书院落成不久,皇上偶尔来此处读书看戏。若是皇上不来,那除了咱们俩这种无趣之人,还会有谁会想起来这里?” 库衮布多尔济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转身走入敞厅:“把这副残局结束,我也该回去了。下次你我还是约在你那儿吧。我不喜待在离后宫太近的地方。” “行吧,我知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愉嫔娘娘还是你们蒙古人氏。不过瞧着倒是和你们博尔济吉特氏的那些格格不一样。” “长在草原上的苍狼才能保留其血性。”库衮布多尔济如是而言,“那些抛弃祖先传统、异地而居的,注定会异化成另一种族。” 永恩默默复述了一遍库衮布多尔济的话,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很多,他拿起一枚棋子,稳稳落下,平静地说:“放弃祖先之业,离乡另寻居所,也有可能是另一种进化,代表着另一种机缘,不是吗?停滞在原地,畏缩不敢向前,就只会被历史之洪流湮灭。” 第25章 父子 纯懿在圆明园住了两周多,傅恒终于是办完了手上全部的紧要公务,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了。 “福晋,傅恒大人回来了。”内监过来传话。 舒嫔恰好在纯懿处与她说话,闻言,就把福灵安交给玲珑抱着,又对纯懿说:“既然如此,妹妹就回去了。对了,傅恒大人归京,姐姐今夜可就要离开圆明园了?” “是。我要随大人回府邸居住。”纯懿也站起身,作势要送舒嫔出去。 两人相扶着走到门口。 舒嫔又伸手逗了逗福灵安,笑着说道:“真舍不得姐姐和福灵安。咱们虽只在一块儿待了十来天,可倒让妹妹又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日子了。你我那时同进同出,就如亲姐妹似的。姐姐,今日与你分别,下次再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福灵安,下次再见着,可不能忘了姨母啊。” “有机会总能再见的。”纯懿淡淡地笑,对着舒嫔屈膝行礼。 舒嫔也由使女扶着蹲身行礼,起身往船坞去,随后坐船离开。 “福晋,外头风大,可要回屋里等?” “无妨,让嬷嬷带着福灵安进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纯懿敛起笑意,走到一处露天的石凳石桌边,解下披风铺在石凳子上坐下。 她想着待会儿就要见着傅恒,不知道见面该对他说些什么。一年多前在山西告别,她于夜幕中离去,转头看着傅恒的身影,那时她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如今再见面,已隔开这么多的日子,许许多多的事情,中间还夹着福灵安。 玲珑担忧纯懿,又让四音从屋里拿了一件披风出来,搭在纯懿身上:“福晋,虽值夏日,可水边凉气重,您还是要好好保养。奴才去给您拿壶热茶来。” “嗯。” 纯懿坐在岸边,望着开阔的水面,遥遥看向万方安和的方向。 她在圆明园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也就知道傅恒应当是在那里拜见皇上。她未能去过万方安和,不过她随皇后及贵妃去过万方安和旁边的杏花春馆。 杏花春馆以田园景致为特色,在园子里栽种了许许多多的时令蔬果。皇后与贵妃就在那里采摘水果,享一回田舍妇人的乐趣。 纯懿不免想到她与傅恒在山西的时光,她那时允了玲珑与四音在花园里劈开一处苗圃,由她们去闹腾,在里头撒过一些瓜苗。 如今,也不知那些瓜苗长势如何。她真的很想去亲眼见见。 --------------- 舟楫拨开湖面,水波如纹荡起一片涟漪,这时便可听到船行近水面而发出的清冽流畅的声音。 纯懿闻声回神,连忙向湖面看去,就见着一艘乌篷小船缓缓靠近船坞。 船缓缓停稳,负责撑船的内监用绳子将小船系在岸边木桩上,他率先跳下船,动作灵巧熟练,又垫了块儿木板,随后伸手去扶船篷内坐着的贵客下船。 来者穿一身乌青常服,纯懿只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傅恒。 他的身形比从前壮实了一些,皮肤也变黑了一点儿。 玲珑扶着纯懿走下台子,纯懿这几步走得急了些,最后下台阶时不慎绊了一下,好在玲珑即使将她扶住,故而无伤大雅。 她松开玲珑的手,走到船坞平台上,她走得很快,却在离傅恒几步远处慢慢停下脚步。 她抬头看着傅恒,满心都是欣喜、委屈、愧疚与庆幸,几种情感复杂交织,让她下意识鼻子发酸。 “夫人,我回来了。” 傅恒如此简单一句话,就能让纯懿轻易地丢盔弃甲。 她耷拉着眼角仰头看着傅恒,觉得自己鼻头应当是发红了,眼眶应当是发红了,嘴唇应当是发红了。傅恒嘴角向上一扬,露出了他标志性的轻松明朗的笑容,他两步靠近纯懿,将纯懿刻意隔开的距离又主动拉近。 他伸开双臂——纯懿再清楚不过他这个动作的目的了。 “傅恒——”纯懿什么都不顾了。她像一只小猫一样扎入傅恒的怀抱,双手环住傅恒的腰,此刻她只是他的小妇人。她的脸颊蹭在傅恒的袍子上,只觉得布料的软度恰到好处,鼻子感受到满满都是傅恒的气息。 她感觉到傅恒也抱住她,他轻轻用力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像是在哄她。 “傅恒,对不起——”她呜呜地在傅恒怀里开始哭,似是个受足了委屈的小孩子,“对不起,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好任性啊——呜——” 因为傅恒将她抱起来的缘故,她的手从傅恒的腰间挪到他的脖子上,她圈住他的脖子,将脑袋搁在傅恒的左肩上,她整个人都趴在他的怀里,被他牢牢捧着。 这样充满安全感的姿势,让她的脑子一下子空白。 她丢掉了自己一贯端持的气度与尊严。 她不想一个人。她不想让傅恒再一个人了。她想让傅恒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与傅恒分享她的一切想法。她不要再有所保留了。 可她一张口,就抽抽噎噎的,像个小朋友,于是她只顾一个劲儿地哭。 傅恒被纯懿突如其来的眼泪和疑似撒娇的话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成婚不到三年,他还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纯懿。他揉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抚:“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在京城受委屈了?告诉我,嗯?能告诉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着。聪明如他,自然知道纯懿一直有很多事情都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放在心里,从不跟他说。他不想伤到纯懿的内心,他尊重她的选择,尊重纯懿内心保留的那些秘密。 可他更希望纯懿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让他与她一起承担。 纯懿没有说话,一直到她痛痛快快地哭完一场,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从傅恒怀里下来。 玲珑适时从一旁递过来巾帕:“福晋,您擦擦眼泪。” 纯懿含泪瞪了她一眼,玲珑只觉得自己接收到了自家福晋疑似娇嗔的眼神。 “傅恒,你还没有见过福灵安,我先领你去看他。” 纯懿擦好眼泪,将巾帕还给玲珑,又下意识地恢复自己一贯的端庄性情。 “嗯,好。” 提到福灵安,傅恒觉得很愧疚。 他在山西巡抚的任上,政务繁重,他始终抽不开身回京城。他错过了纯懿怀孕的全过程,错过了纯懿的生产,错过了福灵安在小小襁褓中的第一面。 当然,他也承认,当时纯懿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对于纳兰府的事情遮遮掩掩,就跟着瞻岱回了京城,他是有所不满的。 可是在得知纯懿怀有身孕之后,这些不满全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他第一个孩子满满的期待,与此后长久不得见面而渐渐升起的对纯懿的愧疚。他才是在见面时应该道歉的那个人。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当阿玛时候的模样。即使是在与纯懿成婚之前,他也不可避免地幻想过这个场景。 他始终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阿玛。 他会在福晋怀孕之初就做到最好。他会体贴地照顾怀孕的妻子;在她分娩时守在产房外面;他会耐心地分担福晋照顾孩子的辛苦;他会哄着自己的孩子入睡;他会在公事之余陪伴孩子玩耍…… 如果是男孩,他会亲授他骑术武艺。如果是女孩,他会教她写字作画。 在得知纯懿怀孕的消息之后,他也有过很多遐想,比年少时候的想象来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实际。 而这一切的想象,在他来到福灵安的摇篮前,亲眼看到那个圆滚滚的小婴孩眯着眼睛朝他咯咯轻笑的时候,全都化作一道白光猛地不见了。 他的眼里只能看到福灵安,看到这个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孩子——多么神奇啊。他的一切豪气都化作柔情,他恨不得把他拥有的一切都捧在福灵安的面前。 “我能抱抱他吗?”傅恒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当然。”纯懿的声音也哑哑的——因为她才哭过一场的原因——不过在福灵安面前,她找回了作额娘的气场。她把福灵安从摇篮里抱出来,放在傅恒的怀里,她看着傅恒僵硬地学着她抱孩子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你不要紧张呀。”纯懿纠正着傅恒的姿势,随后含笑看着这父子俩。 傅恒抱着福灵安。 她的夫君抱着她的儿子。 “时间要是就此停住,就太美好了。”她在内心默默地想着。 福灵安似乎是能感知到父母的心意。 他在傅恒的怀里笑得很畅意,还伸出小手搭在傅恒的手背上。 他的小拳头白白软软的,跟傅恒的宽厚坚实的小麦色手掌大不一样。 可父子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轻易地建立起来。 傅恒低头,与福灵安四目相对:“福灵安,是阿玛回来了。你见到阿玛了,开心吗?” 纯懿听见他的低语,又忍不住别过头去落泪。 几步远处,就在殿外,富察皇后扶着门槛眉眼温和地注视着内殿发生的一切。 她由锦瑟在一旁扶持着,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弟媳,与自己的小侄儿。如此温情脉脉的画面,也让她的记忆飘出去很远很远。 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有傅恒小时候的,有她小时候的,有关于福灵安的,有关于和敬的,也有永琏小时候的。 为中宫多年,富察皇后早已善于掌控自己的情绪。只是如此短暂的失神,她也很好地克制着自己的容色与情绪。 她只在其中沉溺了片刻,就轻松抽身而出。 她不会像纯懿那样容易感伤落泪。她远比纯懿成熟。 美好的回忆容易让人沉沦,再要面对现实的苟且不堪时就会感到力不从心。所以她从不放任自己陷入回忆。 富察皇后没有走进内殿,而是轻声退了出来。她携着锦瑟回到船坞,一步步走下台阶,由内监扶着登上舟船就此离开了。 “娘娘,一样都来了,您不进去看看吗?” “不用了。本宫知道他们过得好,就够了。春和难得回来一趟,他们一家人团聚,本宫看着很放心。”富察皇后脸上的笑容静谧满足,眼角也因笑容而生出几道清浅的皱纹。 岁月待她已是无比优容,可人终是要老去的,只是或早或迟而已。她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在眼角与眼下处稍作停留。 她像是在对锦瑟说话,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到了这个时候,本宫又有些想念永琏了。” “娘娘——”每每富察皇后提起逝去的永琏,锦瑟都会格外担心。 她比谁都清楚,永琏去世时皇后娘娘的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那段晦暗压抑的日子,锦瑟根本不忍心去回想。 “无妨。本宫早就放下了,不是吗?”富察皇后温和地安抚锦瑟的情绪,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浮在燥热的空气里,静穆悠扬而显得不那么真切,“锦瑟,回去之后你不要与和敬提起此事。那孩子心思细腻敏感,本宫怕她多想。” “是。奴才知道。” “好了,回去吧。” 第26章 恋慕 傅恒回京后,先是去拜见了帝后,将纯懿与福灵安从圆明园接回宅邸,随后他又忙不迭地去了富察府给祖母与额娘请安。他不止是去行晚辈礼,也心有所求,想要得到祖母博尔济吉特氏的首肯。 博尔济吉特氏坐在上首,阴沉着脸,不作答复。 “祖母,孙儿所求,皆出于本心本愿,望祖母允准。” “你糊涂!你福晋要跟着你去山西,我没意见。可福灵安尚小,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博尔济吉特氏气得发急,说着话就呛了一口气,话未说完就咳嗽个不停。 她身旁的使女连忙抚着她的身体给她顺气。 傅恒站在她跟前:“孙儿已经错过了福晋怀孕及诞育福灵安的过程,孙儿不想再错过他的成长点滴了。山西离京城路程不算远,车队走得慢些,也就好了。孙儿这次赴山西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祖母,您就体谅孙儿欲亲近自己儿子的心思吧。” “你看看,老五的孩子养在我跟前,老六福晋也带着孩子住在府上。春和,你是我亲眼看着长起来的,依照道理你应该跟我最亲近,可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情?”博尔济吉特氏说到关窍处,脸涨得通红。 “你一调职就在外建府,成婚后不久就带着福晋去了任上。好不容易你福晋怀孕回京,却宁可住在外头府邸,也不要住在咱们富察府上。可这些我也都退让同意了。换做别的孩子做这事,我肯定是想也不想立刻反对的。” 傅恒立在下首不说话。 博尔济吉特氏见状长叹一口气,硬话不管用就换成软话,好言劝着:“春和,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庭事业了。可你不能就这样丢下祖母不顾啊。我知道,你们总觉得我管得太多,持家严苛,什么都要抓住自己手上。可春和,你们可曾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过啊?” 傅恒很清楚,博尔济吉特氏的心结是什么。 她是祖父米思翰的继福晋,而傅恒的阿玛与伯父们都是嫡福晋穆溪觉罗氏所出。换而言之,府上这些子嗣,都不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嫡亲子孙。她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 这也就是为何,博尔济吉特氏尤为看重富察府的团结凝聚,她手握内宅大权,管束孙媳,教养曾孙女,为的就是确保她在府上地位坚固不可撼动,防止自己成为一个随时被踢出局的边缘化的老太太。 可是,傅恒也有自己的考虑决断。他希望福灵安能够在他和纯懿身边长大,也希望自己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不要受分离之苦。 博尔济吉特氏晓之以情,却见傅恒仍无反馈,不由得仰头,满目失望:“春和,我到底还是看错了你。罢了,罢了,子孙辈都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哪里还能顾及我这个老寡妇的想法呢。你的事情,随你自己去吧。我不再管着你了。福灵安,随你们带去哪里,都再与我无关了。反正,本也就与我没什么干系。” “没什么干系啊——”她嘟嘟囔囔,拄着拐杖费力地站起身,由使女扶着慢吞吞地往后头黑黢黢的卧房里走去,“都没什么干系咯——” 傅恒望着博尔济吉特氏离开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太太要强,年轻时就什么都要握在自己手心里。在孙辈心目中,博尔济吉特氏很多时候就是个坏脾气的、掌控欲极强的老太太。 傅恒小时候,也很畏惧这个老祖母,甚至他还经常从旁人嘴里无意听见很多有关博尔济吉特氏的坏话。 但渐渐地,他长大了,凡事他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分辨,久而久之也就有他自己的想法了。他能够透过老太太糟糕的性情脾气看出她内里的脆弱不安—— 博尔济吉特氏实在可怜。 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总是特别同情自己的婆母。 觉罗氏知道这老太太年轻时的坎坷受挫。 博尔济吉特氏年纪轻轻嫁进来作继福晋。 米思翰那时候的年纪作她阿玛都绰绰有余。她先后生下了两个格格。后来她怀着身孕受冲撞跌了一跤,孩子没了,永远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刚入府的时候,人人都试探她的脾气底线,喜塔腊氏虽为侧福晋,却处处明里暗里挑战她的权威,全以为她是个天真可欺好拿捏的蒙古格格。 可他们都错了。 博尔济吉特氏像草原上的母狼,凶狠恐怖,手段强硬,独立至极。 喜塔腊氏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全府上下敬畏博尔济吉特氏的权威,她成了府中说一不二的主母。 可是现在,这匹母狼也老去了。她破天荒地在孙辈面前展现了自己的软肋。 她像个寻常老太太,腿脚不稳,神智受挫,行动迟缓。 傅恒知道自己的决绝,却也为此感到难过。 倘若有更好的法子,他也不愿意违逆祖母的心志。 可他也没有办法,他想要留住自己的妻儿在身边,就只能选择忤逆博尔济吉特氏,无视她的示弱。 --------------- 傅恒坐在纯懿面前,搁下筷子,很自然地说:“纯懿,随我一道去山西吧。” 纯懿对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点点头:“好啊。我也很想念咱们在山西的日子了。我们一同看书,一同下棋,一同出游……” “带着福灵安,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山西吧。”傅恒又补充了一句。 纯懿一愣,抬头看着傅恒。她没有想到傅恒会让福灵安与他们一同去山西。 从前她刚刚生下福灵安时,觉罗氏就在言语上暗示过她——纯懿可以随傅恒一起走,但是福灵安得留在京城。 “我同祖母禀明了情况,她同意了。”傅恒同纯懿说了他的打算,“咱们带着福灵安慢慢地从水路去山西,会一切顺利的。好吗?” 不用与福灵安离别,那么纯懿最后的一点顾虑也就打消了,她自然是觉得好。 傅恒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拉过纯懿的手,牵在自己的手心:“纯懿,我知道你不舍得和福灵安分开。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真的很不愿意与你们分开,你明白吗?” “傅恒——” “不必说对不起,纯懿。我永远也不希望你对我说这三个字。我说这些,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只是选择了你珍视的东西——”傅恒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妥。 “抱歉,我没有要拿自己和你的母族作比较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一年前你的选择,我能够理解。你会选择对我隐瞒那份家书的内容,是因为,你还不信任我。我还没有好到能够让你全心全意地依赖我。是我还做得不够好。” “不,傅恒,你别这么说。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觉得愧疚。”纯懿听到傅恒的话,心里更觉得难受。 她不想看到傅恒这样执着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错误,他没有错误,错的从来都是她。 “傅恒,是我不好。我后来冷静下来去想,我当初选择不告诉你,主要是因为信中提到了我的长姐,那时候家书上说,长姐带着儿子入京,是为了曹家的事情。” “曹家?” “从前的江宁织造曹家。长姐嫁给了福秀,而福秀的额娘是曹佳氏,母族正是江宁曹家。你也知道,此事当年牵扯众多,我怕其中会有什么家族隐秘,这才下意识地对你隐去了。” 纯懿的眼睛里盈满了后悔的情绪。 “可我后来回来知道,原来真正要我速速归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伯母得了时疫,时时有不治的可能,我家二姐姐怕我们姊妹留终身遗憾,这才将我们都召回来。” “纯懿,我真的很希望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压抑在自己心里。”傅恒道出心声。 他在刚成婚时就发现了纯懿的失眠症,纯懿夜夜难以安睡,白日里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看着实在觉得心疼。 后来到了山西,他一天天地细细疏导,于纯懿觉察不到的地方缓缓试图走进她的心,他带她游山玩水,与她一道读书作画对弈,试图舒缓纯懿的神思——每晚看着纯懿熟睡的、毫无防备的面容,他也的确以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 可当京城的家书抵达山西,纯懿连夜回京,他才知道,他的一切努力不过只是白费。 纯懿离开山西之后,傅恒也陷入过怀疑,他究竟要如何与纯懿相处。 他甚至还自暴自弃地想过,大不了就做一对寻常的、貌合神离的夫妇罢了。 可是当纯懿怀孕的消息传到山西,当福灵安降生的消息传到山西,当傅恒坐船在圆明园的湖面上远远看到纯懿的身影,当纯懿搂着他的脖子失声痛哭,他就这样一次次地确认了自己的内心。 “纯懿,没关系的。你若有心结,不愿意坦诚,那就换我来猜你的心思。反正,我爱你,我总有一天能做到与你心灵相通。”傅恒执起纯懿的手,看着纯懿的眼睛,郑重地承诺。 “傅恒——” 纯懿的视线渐渐模糊,在一片泪眼朦胧中,她义无反顾地扑进了傅恒的怀抱。 傅恒伸手搂住她,目光温柔宠溺,一如当年在往山西途中,他看她的目光。 而这一次,纯懿终于没有再错过。 他早已对她心生偏爱,而她到今日方知。 “我们之间,再也不要有那些不信任了。我相信你的承诺。我愿意尝试对你敞开心扉,试着卸下我满心的防备,满身的利刺,试着去依赖你,作你的妻子,与你心意相通。” 纯懿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她知道,有些话是不必宣之于口的,那样只会显得肉麻轻佻而不庄重。 她愿意去用实际行动践行她未说出口的这些话,以此来回应傅恒的承诺。 第27章 皇贵妃 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高贵妃就病倒了。 前去请脉的太医垂手无奈,他只好同富察皇后回禀,贵妃是心气郁结,致旧疾复发。 他的言语间多有畏缩慌乱之意,处处暗示富察皇后他医术浅薄,无能开方医治,怕是难以延续贵妃寿数。 如此简短一段话,却为难太医是跪地叩头,颤抖着身子,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说完。 富察皇后闻言大恸,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只能稍许安抚太医的情绪,让他在开药方时不要有顾虑,竭力为贵妃减轻痛苦而已。 “本宫只要你尽力而为。” 待太医退出去了,锦瑟连忙上前,将富察皇后的手从桌角上扒开。 “娘娘,您要保重自己身子。” 锦瑟捧起富察皇后的左手,轻抚着她因用力过猛而几乎折断的食指指甲。 “这么些年,您与贵妃的情谊,奴才们都看着眼里。如今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了,可她也希望娘娘您要善自珍重,不可悲恸伤身啊。若是贵妃娘娘亲眼见着您这样,她也定是舍不得啊。” 富察皇后轻轻挥开锦瑟,扶着额头坐在太师椅上:“不碍事,你去寻把剪子来,把本宫这无用且花哨的指甲剪了去便好了。” “诶。”锦瑟虽想再说什么,却还是只能低头服从。 待她拿了剪子回来,只看见富察皇后孤零零坐在位子上,神态低落,眼尾向下垂,整个人都是怔愣沉郁的。 富察皇后喃喃道:“贵妃与本宫是同在潜邸侍君多年的情分。她膝下无子,却待永琏与和敬极好,视若己出,多有眷顾。这么多年了,本宫早视她为家人。可老天却硬生生要将本宫所在意之人一个个夺去——” “娘娘——”锦瑟出言打断富察皇后的出神之语。 “罢了,本宫去看看贵妃罢。” -------------- 贵妃躺在床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秋被。 伺候的使女长了心眼儿,特意挑了水红色绣千蝶图的被面,也好冲冲满屋子病气,添些喜色。 然而,在这花团锦簇的被面的衬托下,只显得贵妃青白憔悴的脸色越发孱弱。 富察皇后刚刚踏进屋子,就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执起帕子轻轻搁在鼻下,下意识作出蹙眉不悦状。 “臣妾不能起身给娘娘行礼请安了。” 贵妃的声音轻弱低哑,像是身上厚重秋被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是本宫发现得太迟了,若是能早些发觉你的异样,也不至于将病情拖至今日地步。”富察皇后几步走到贵妃床前坐下,颇有些自责地说。 贵妃和煦笑着,轻缓摇了摇头:“娘娘不要这样说。您这样说了,臣妾就更觉得愧疚了。您待臣妾是顶好的,臣妾一直都记着,日日夜夜都感念您呢。” “不,本宫什么都没有能为你做。” “娘娘,臣妾是自己倦了,才招来这场大病。臣妾也知道,自己大概终是撑不过去了。这道坎儿,臣妾不迈了,就走到这里罢。” 贵妃虽说着断肠之语,脸上却依然笑意温和如三月春风拂面。 富察皇后不忍心去看贵妃的脸,微微偏过头去,只看着贵妃床边的帷幔:“若是本宫不让你见福灵安,是不是就不会牵出你的伤心事?” “膝下寂寞,不是臣妾的伤心事,只是遗憾而已。” 贵妃侍奉皇帝多年,该有的恩宠都有了,却始终未能有孕,这一直是她的心结。 “能见着福灵安这样年纪的小婴孩,臣妾觉得很满足了。” “犹记起娘娘当年诞下端慧皇太子的情形,只觉得那段明媚安稳的岁月,仅仅只是回忆起来都让人感觉身子轻快,仿佛回到年轻时候一样。” “臣妾该谢过娘娘恩德,让臣妾又抱了抱新出生的孩子,沾了许多福气。” 富察皇后急忙说道:“若不是这个原因,那你怎会突发旧疾,病势来得这样急猛呢?” 说到这里,贵妃终于隐隐显出忧容:“娘娘,臣妾自己的身子,臣妾自己很清楚。这些年一直靠药材补着,从外表上轻易看不出来底子的亏损。可臣妾知道,这样下去不得长久,再好的补药,也无法让臣妾康复如从前了。” “臣妾身死不足惜,可是——可是臣妾实在放心不下母族。” “你不要多想。皇上优待高斌大人,处处对其包容有加,你只管放心就是。” 贵妃一个劲儿地摇头,泪痕自她眼角蜿蜒滑落耳后:“阿玛靠着治水的功劳走到今天。可黄河水无情残酷,肆虐暴涨的时候,就会掳去百姓性命,阿玛再精通此道,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从前有臣妾在皇上面前求着,皇上还能对阿玛网开一面,可臣妾的身子,还能撑多久呢?还有兄长,兄长的性子,臣妾最是清楚。他生得反骨,从来都是轻纵狂傲惯了,日后总有他闯祸吃亏的时候……” 富察皇后:“贵妃——” “娘娘,臣妾求您了,求您看在臣妾多年尽心侍奉皇上与娘娘您的份儿上,若是日后高氏有触怒皇上之举,娘娘,求您让皇上开恩,保住臣妾父兄的性命啊。” 贵妃挣扎着想要起身,富察皇后连忙将她摁回去。 “娘娘——皇后娘娘——” “贵妃,你现在情绪不能激动,你要好好静心养病,不要多思多虑。”富察皇后让贵妃身边的使女端来太医开的安神汤,亲自用汤勺舀了喂给贵妃喝。 “你喝过药就好好休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吗?” 贵妃抹着眼泪,无言地迟缓点头。 ------------- 锦瑟端着切好的果盘走进来:“娘娘,外头魏贵人求见您。” “魏氏有心了,只是本宫没有心情见她,让她回去吧。” “是。” 富察皇后坐在软榻上,把手上草草翻过一遍的书合起来搁在一旁方桌上。 她端起一旁的菊花茉莉水喝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心神清静安定下来。 这些日子她忧心贵妃的病情,暂且分不出心思给别的事情,就破天荒地作主玉成了秀女魏氏作贵人,伺候皇上身侧。 不过太后应当对她的选择隐隐有些不满,毕竟魏氏出身满军旗包衣,而太后更看重满军旗世家贵族女子。 太后或许会觉得富察皇后是不能容人,才选定了这么一个出身平庸、对后宫没什么威胁的女子。 可富察皇后不是这样想的,她更看重皇上的心思。 皇上对这位秀女有意,她也愿意主动开口成全。 而那些出身世家的满军旗秀女,实在是大多刻板守礼,循规蹈矩,缺失少女的灵动娇俏,皇上不青睐也是正常。 即便纳入后宫,也只会是另一个舒嫔而已。而后宫,只需要有一位舒嫔就足够了。 富察皇后喝过茶之后又去了贵妃那里探望她。 太医来报,说贵妃怕只是一口气强撑着,时日恐不多了。 贵妃的病发作得突然,起初让富察皇后措手不及,可这一日日去见着贵妃,听她说了好多从前她根本不会说的话,富察皇后的情绪也被贵妃感染得有些镇静平和了。 “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臣妾无非是走得快了些。”贵妃这样同富察皇后说,“臣妾也会觉得有些遗憾,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臣妾没有做过。不过,留有遗憾也好,留待来世再一一去实现吧。” “分明是你在哄着本宫,而不是本宫来照顾你了。”富察皇后最终也无奈地陪着贵妃笑。 她们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贵妃就觉得有些困倦了。她还想留着富察皇后接着说,可富察皇后要她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富察皇后走到长春宫门口,就见着皇上身边的内监来传旨意。 她心下一沉,不知是悲是喜,大抵猜到贵妃就要晋位皇贵妃了。 在她看来,这固然是一种冲喜,可对于贵妃来说,这道圣旨只怕是更像一道催命符。 富察皇后隐隐觉得,贵妃之前与她说的那段有关高家人的话,只怕是贵妃联想到雍正年间敦肃皇贵妃与年家的事情而产生不必要的联想,联系到自己身上,出于惊惶而决意将高家父子性命托付给富察皇后。 敦肃皇贵妃是雍正朝的第一位贵妃,也是第一位皇贵妃,如今若是贵妃高氏受封为皇贵妃,只怕是还要加深贵妃的忧虑猜疑了。 这样如何能与她养病有益? “皇后娘娘,皇上派奴才来与您通报一声,皇上作主晋了后宫几位娘娘主儿的位分。贵妃娘娘晋了皇贵妃,娴妃与纯妃两位主儿晋位贵妃,愉嫔晋了妃位,而娘娘您举荐的魏贵人也得了封赏,皇上要晋她为令嫔。”内监笑眯眯地同富察皇后说道,“奴才还要去各宫传旨意,先行告退。” 富察皇后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不在乎所谓由她举荐的魏贵人得了什么位分什么封号,也顾不上如今的娴贵妃与纯贵妃,她只怕如今的皇贵妃高氏多心。 锦瑟是忠仆,自然也揣测出自家娘娘的心思,她上前扶住富察皇后,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回去看看皇贵妃娘娘?” 富察皇后蹙眉犹豫,最后还是说道:“本宫刚从她那儿回来,若是此时折返回去太过惹眼。现在天色也晚了,本宫明日再去罢。待会儿若是有任何人来见本宫,都不要让她们进来,包括纯贵妃与娴贵妃。本宫现在谁也不想见。” “是。”锦瑟扶着富察皇后往长春宫里走。 宫门在她们身后缓缓闭合,富察皇后心力交瘁,只觉得自己再往前多走一步,都有可能要晕倒在锦瑟身上,可她在这时,越要撑起精气神。 她不能倒下,她还要看护皇贵妃,还要看护和敬公主。 她有这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由不得她去享受片刻的宁静与喘息。 和敬公主正好在长春宫里,她听到富察皇后回来的动静就扔下书册跑出来。 她见着皇额娘气色不好,口唇发白,面色清冷,连忙走到另一侧搀住富察皇后:“皇额娘,儿臣扶您进屋躺会儿吧。” 富察皇后摇摇头:“皇额娘没事。和敬,本宫稍微坐一会儿也就缓过神来了。” 锦瑟偷偷看向和敬,和敬接收到眼神,心领神会,她立马说:“皇额娘,儿臣给您念篇文章 吧。您一直说诗文经典使人心静气平、气度高雅,儿臣就选一篇风格清雅从容的文章 来读,您就着文章 内容稍稍放松心情,可好?” 富察皇后点头允准,勉强撑出慈母淡笑。 和敬笑着,跑回自己的书房,挑了陶渊明所作《扇上画赞》和《五柳先生传》两篇文章 ,捧着书卷来到富察皇后跟前,摊平书册,朗朗作读。 富察皇后听着女儿清越的嗓音,稍微心绪平复。 她感慨于和敬的聪颖懂事,也为皇贵妃的病事隐生忧虑。 她们都是富察皇后重视的、视为家人之人,她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平安此生。 可惜,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求得实现。 第28章 豁然开朗 贵妃高氏在晋封为皇贵妃的两日后薨, 皇帝听闻丧讯加封她为慧贤皇贵妃。 彼时富察皇后也在乾隆身侧为其研墨添香,她搁下砚滴,缓步走到乾隆身侧, 默默看着平摊的宣纸中央端端正正写着慧贤二字,心中荡开真实浓稠的伤感悲寂。 她与慧贤皇贵妃,实在是有许多年的交情了。 她还记得印象里那个柔婉娇俏的汉军旗使女高氏,穿着一身青碧色衣裳在潜邸亭阁里教她作风筝。 高氏细腻手巧,作出来的风筝飞得高且远。 富察皇后那时已经没什么童真玩心了,本只是打算去看侧福晋与庶福晋们玩闹, 却被这使女高氏的热忱与活泼感染, 随着她搭了几把手。 最后她竟拿着一只燕子风筝,站在亭阁最高一层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浑身冒着傻气, 却不由得弯眉失笑了。 “福晋, 奴才名唤幼阮,娘家阿玛是河道总督高斌。” 富察皇后听到使女高氏的阿玛名字时,隐隐就知道她日后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王府使女。 果不其然,雍正十二年,高氏超拔为宝亲王侧福晋。 她梳妇人发式后的第二日就来正院拜见富察皇后, 举止言语皆小心翼翼, 生怕惹嫡福晋厌烦。 富察皇后却待她真心宽容, 笑着亲自扶她起身,又唤了她的闺名:“幼阮, 你不必担心,日后王府就是你的家。王爷与吾, 都会真心待你。” “是。幼阮谢过福晋。”高氏闻言,终是露出她惯有的柔婉笑意。 这份情谊, 从潜邸一直延续到紫禁城,实在是来之不易,故而富察皇后与慧贤皇贵妃都格外看重维护。 “皇后,怎么了?你可是觉得这慧贤二字有何不妥?”乾隆见富察皇后出神,以为是这谥号不好,因此特意多问了一句。 富察皇后回了神,淡淡摇头,恭敬作答:“皇上定的慧贤二字极好。” 她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又偏过头去细细端详乾隆亲笔所写慧贤二字。 在她的记忆里,高氏幼阮自入王府后便为人真诚和善,处事机敏聪慧,于皇室子嗣与后宫女眷无不尽心安抚、悉心照料,的确当得起这两个字。 最后富察皇后作了决断,轻轻扯了扯乾隆的手臂,继而又郑重地蹲身行礼,开口求道:“皇上,臣妾日后期望以孝贤二字,可以吗?” 乾隆闻言先是一愣,他没有想到富察皇后开口求的竟是这个恩典。 他本想安慰她不要急于想这日后事,可当他低头触及富察皇后憔悴苍白的面容时,只能说一个字:“可。” 这么多年,富察皇后与慧贤皇贵妃的情谊都在乾隆眼里。他甚至不得不承认,慧贤皇贵妃生前,他在私人情感爱恋之后,再格外予她的关爱垂怜,一大半是出于其阿玛争气,余下一小半大概就是因为她与富察皇后的扶持之情了。 和敬出生后,慧贤皇贵妃是除富察皇后及长春宫人之外,抱和敬最多的人;永琏病重时,富察皇后与慧贤皇贵妃日日都守在撷芳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没有子嗣是慧贤皇贵妃的遗憾,她却把自己的遗憾都搁在了皇后的孩子身上,将自己无从施展的母爱都加倍奉献给了他们。 “臣妾谢皇上隆恩。”富察皇后起身。 内监在外道通传:“皇上,令嫔娘娘打发了身边人过来给皇上送甜汤。” 乾隆下意识抬头去看富察皇后的反应,令嫔是皇后玉成予他的,这在从前还未发生过。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从富察皇后那张波澜不惊、略带哀伤的脸上看出什么反应。 他自然是不会知道了。 富察皇后只当作自己没有听到内监的通传,她自然地撤去宣纸上压着的镇纸。 慧贤二字的墨迹早已干透,她将宣纸轻轻卷起,用一旁放着的丝绸带子系上,又转身得体从容地对乾隆说:“皇上,臣妾还要去料理皇贵妃的身后事,先行告退了。还有,这张宣纸皇上想怎么处理?是臣妾命人裱起来呢,还是——” “裱起来吧。” “是。臣妾告退。” 锦瑟扶着富察皇后缓缓走出养心殿,那些与皇后擦身而过的宫女内监都纷纷跪地向她行礼请安。 富察皇后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在廊檐下稍稍停驻脚步。 步伐之间,鬓边步摇之珠穗偶作晃动。 她站在最高的台子上,向下俯瞰见到的是正中间汉白玉雕刻的云龙与两侧的层层石阶。 那只与锦瑟相握的手略微用力收紧,精致冰凉的宝石护甲轻轻点触上锦瑟的手背。 锦瑟转头看向她,她却又镇定自若地抬步往前走。 --------------- 乾隆十年六月,傅恒携妻与子到访山西与陕西交界处的壶口瀑布。 纯懿少时读过《水经注》,就对孟门及壶口颇为神往,恨不能身临其境。 如今她随傅恒一道来,实在是圆了少年时候的梦。 他们刚到时,宜川县数日连降暴雨,黄河水位高涨,不适合到访壶口。 直到纯懿都隐隐有些失望,觉得这次许是不能亲见壶口瀑布之壮阔了,天倒是放晴了,水位也稍稍退下去一些。 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带旁人随行护卫伺候,只是一家三口从下脚的客栈出发往壶口去。 傅恒骑马带着福灵安,纯懿也挑了一匹温顺良马慢悠悠跟在他后面。 到达壶口后,隐约可以听到轰鸣低沉的水声了。 傅恒将马拴在树上,用手轻抚纯懿所骑的那匹良马的脖子,梳理它的鬃毛,好让它在如闷雷般的江水声面前安静下来,不要有畏惧退缩之意。 纯懿牵着福灵安站在一边,她蹲下身,双手扶稳福灵安,尽量让他靠自己的力量稳稳站在沙石地上。 待他稳当站定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他们已经在让福灵安尝试自己走路了,福灵安也一直表现得很勇敢。 在府邸中,他能稳健地从桌边一个人走到床边。但在这样高低不平、粗糙凹凸的沙石地上,纯懿实在不放心彻底脱开手让他自己试着走路,万一摔着磕着破了皮出了血,她看了实在不忍心。 傅恒虽觉得纯懿有些过于小心了,男孩子长大总要经历跌跌撞撞的挫折环境,但一想起他自己儿时家人对他的呵护疼爱,他也就不与纯懿争辩什么了—— 凡是作父母的,尤其是母亲,总会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倍加呵护、百般小心。 也许到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纯懿有了更多育儿经验,也就会放开手脚罢。 纯懿张开双臂,福灵安走完最后一步,呀的一声投入她的怀抱。 纯懿眉眼含笑地抱住福灵安,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细语地说:“福灵安真棒,接下来的路让阿玛抱着你走好不好啊?” 福灵安仰着小脑袋看着纯懿,他已经能够捕捉到纯懿一句话里面的几个词汇的意思了。比如听到阿玛一词,福灵安就会偏着脑袋看向傅恒。 傅恒走过来单手抱起福灵安,另一只手自然地牵住纯懿的手,带着她往壶口瀑布的方向走去。 纯懿扬起静谧的笑容,温润玉镯轻轻滑下,停在她的手腕处。 她随着傅恒往前走,听着他的提醒小心避开地面上凸起的岩石块儿,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与适意。 半年多之前,从京城回到山西的路上,她把自己在京城将近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傅恒。 提到生育福灵安时的情形,她刻意隐去了那些凶险劫难,只把自己生产时因生育头胎没有经验而闹出的笑话与傅恒说了。 傅恒沉默不语地听着,到纯懿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靠在他的肩头默默无言时,傅恒忽然倾过身来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纯懿,是我对不起你。我让你一人面对这些——”他埋在纯懿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哑哑,“我错过了你的怀胎十月,错过了与咱们福灵安的第一面,在你于纳兰府及新府最迷茫无助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给你依靠,真的很对不起。” 纯懿根本就没有怪罪过他。 她伸手回抱住他,右手轻轻扯了下他垂在身后的辫子,温温柔柔地说:“我从来都不怪你呀。你有你的社稷朝堂,我有我的一方天地。我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我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你尽管放心。家宅之事我皆会为你打点妥当,你尽管没有任何负担地去追寻你的理想抱负吧。家中有我,在外有你,不也很好吗?” 在傅恒身边,纯懿终于想明白,她年少时迷惘无觉的理想抱负,她应当是已经寻得了。 与傅恒相处的这些时光,她能够在潜意识里觉察到傅恒身上所蕴藏的能量。 若是说得夸张点,若是生逢乱世,傅恒身上这种独特的气场,大概就有点所谓天下兴亡系于匹夫之身的意思。 他睿智果敢、武艺高强。 在对于新知识的攫取吸收上,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和高妙悟性,这在纯懿指点他围棋招式时就可以深刻体会到。 出身富察氏,他对于江山社稷承担着自己的责任感,他知道他要为皇帝之忠臣重臣,开疆扩土、建立功业。 对于这种人,纯懿有着天然的好感。 而在傅恒追求事业的过程中,纯懿愿意担起责任,照顾亲族,抚养子女,守住家业,撑起傅恒府。 当然,她也会继续去找寻在“傅恒妻”这个标签之外的她的人生价值,去追寻她作为叶赫那拉·纯懿的人生意义,而不只是富察·傅恒的妻子所应当做的事情。 但她清楚地知道,作傅恒的妻子这件事情,于她,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不再是为人妇的天定职责,而是出于她对这样一个优秀灵魂的欣赏与共鸣。 她情不自禁地想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受制于这桩由太后指点的婚事所生的不得已。 第29章 日常 炎夏之末, 纯懿只觉得自己越发慵懒,每日她都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夜里也是怎么睡也不够。 从前作格格时的勤快积极似乎都尽数化在傅恒待她的宠溺纵容中。 用早膳时傅恒调侃她如今是越发难早起了。 见她鼓着脸要发脾气, 他又立马纠正自己的言辞,说她是从前带福灵安时太辛苦,凡事都亲力亲为,整夜整夜睡不着,如今福灵安满了周岁稍微好带一些,她就要把这缺失的睡眠都补回来。 “那之前你也常夜里起身抱他哄他, 你怎么一日日地就这么生龙活虎?” 纯懿抬起袖子遮掩着打了哈欠, 喝了一整碗牛乳后稍微精神了一些,由着傅恒拿帕子将她唇角的渍印擦干净。 傅恒笑着收回手, 将巾帕递给一旁伺候的玲珑:“我一贯睡得少, 也就习惯了。比不上夫人是娇养出来的格格。” “你就明里暗里说我娇纵, 傅恒——”纯懿在傅恒面前毫不吝啬地恣意撒娇。 “不过话说回来,有的事情,能交给旁人去做的不妨就由她们去做,你实在不必这么操劳。我看了也实在心疼,你看看你, 脸都瘦了一圈。”傅恒用罢早膳, 就要去衙门做事, 也就不再闹纯懿了,正经地说。 纯懿捏了捏自己的脸, 抱怨道:“那是我怀胎和月子里补得太多发胖了,如今这样瘦下来才好呢。” 她也起身送傅恒到垂花门,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折返回去继续用她的早膳。 福灵安昨夜又不肯睡觉, 纯懿实在是撑不住先睡了,是傅恒抱着他安抚了好久。 最后听玲珑说,傅恒是白脸红脸都唱了,才算是把福灵安弄睡着。 “反正福灵安最喜欢他了,他就算是只板着脸作严父,福灵安也不会记在心里的。”纯懿颇有些泛酸地说道。 就在几周前,福灵安第一次说出一个清晰可辨的词语,纯懿抱着他听得很清楚,分明就是阿玛两字,气得她当即就把福灵安塞进傅恒的臂弯里。 傅恒笑得心满意足,脸上还带着几分调侃之意,又抱着福灵安哄他再说一遍。 福灵安也实在是实诚,真的又一连喊了几遍阿玛,让傅恒连着好几天都春风拂面。 好在福灵安开口喊阿玛的四天之后,在纯懿不懈的努力之下,他也终于对着纯懿喊了额娘。 小孩子扒在摇篮床的栏杆上,用软糯糯、还有些口齿不清的嗓音喊出额娘一词,清亮乌黑的眼睛向上看着纯懿,惹得她是边笑边哭,手忙脚乱地一边伸手抱他,一边拿帕子擦眼泪。 -------------- 用过午膳,她看着福灵安睡了会儿午觉。 福灵安只顾在摇篮床里尽兴酣睡,她则强撑着困意,倚在床边,一下下地执折扇给他轻轻扇风,免得他受着暑气,睡得不安分。 四音怕她受累手酸,走过来要替她,她摇头拒绝了,轻声道:“无妨,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你去厨房给玲珑打下手吧,她要蒸绿豆糕来吃。她做事一向稳妥,不过你再去提醒她一声也无妨,给福灵安做的那份辅食,一定要碾得细腻粉碎拌在羊乳里搅匀,熬得薄薄的再端上来。” “是。” 福灵安睡得很安稳,睡了半个多时辰后迷迷糊糊转醒,睁眼就看到纯懿坐在他的床边。 他咯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小乳牙中气十足地喊额娘。 他现在已经会说差不多二十几个词汇了,走路也很稳当,有的时候没有人拉着,他还要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 玲珑把做好的辅食连同纯懿的绿豆糕一起端上来。 纯懿抽出口水巾衬在福灵安的衣领口,拿调羹舀着辅食,自己吃了一口试过温度,又一勺勺亲自喂给福灵安。 福灵安一边鼓着嘴巴咀嚼着食物,一边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纯懿手边的那盘绿豆糕,他的手正空闲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那盘糕点,不顾嘴里还有东西就说:“额娘,吃——” “我跟你说过了,嘴巴里有东西没有吃完的时候不要说话。”纯懿怕他呛着,厉声同他说,又拿软帕拭了拭他的嘴角,“那盘糕点你现在还不能吃,知道吗?” 福灵安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纯懿的话,不过他是知道额娘对他凶了。 小脸耷拉下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顺从地张嘴接受纯懿的投喂,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逗得一旁的四音偷笑。 纯懿被她这么一打岔,再也板不起脸来,横了四音一眼,继续喂福灵安吃东西。 最后还剩下两勺的量,她放下调羹塞到福灵安的手里,训练他自己握住勺柄自己喂自己吃东西。 福灵安做得很好,稍微撒了一点儿出来,总体上还是独立自主地把辅食都吃干净了。 纯懿给他擦过脸和手,撤去口水巾,让他拿着一旁篮子里的玩具坐在榻上玩,她则拿筷子夹了绿豆糕用了两块。 玲珑做的绿豆糕很有京城风味,纯懿百吃不厌,如今夏日里做来食用,还可以起到消暑的效果。 福灵安就玩着玩具,时不时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纯懿。 “你刚刚吃的东西,就是拿额娘手里的绿豆糕化在羊乳里做成的,知道吗?它们都是一样的。你还小,这么干的东西你不能吃的,消化不了。” 纯懿一本正经地跟福灵安讲道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至少在四音看起来,小少爷是似懂非懂地低下了头,专心玩手上的布老虎。 --------------- 傅恒回来的时候,纯懿正坐在院子里看福灵安蹲在草丛边上搓小叶子玩。 她第一次领福灵安在院子里玩时,就发现他喜欢揪小叶子玩。 这么小的孩子跟他讲道理,让他不要玩这些花花草草,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味地禁止他做这个做那个也会显得太过专横独行。 只是纯懿也怕他扎手,故而很早就命人把那些带荆棘与刺的品种移走或砍去。 她看着傅恒满脸喜气:“夫君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傅恒扬了扬手里的信件,递给纯懿:“京城来了家书,皇后娘娘探出喜脉了。” “真的?”纯懿闻言也是惊喜不已。 她接过信件,展平信纸后自己飞快地看了一遍,确认了这桩喜事。 “那可是好。皇后娘娘是该要再有个孩子了。我看信上还说,和敬公主也在议婚事了,许的是科尔沁部的色布腾巴勒珠尔。这样两桩事情凑在一块儿,公主虽外嫁蒙古草原,但好在皇后娘娘又将产子,膝下也不会寂寞。” “大概过几个月皇上就要下旨赐婚了。不过,我看他们成婚后也未必就会返回科尔沁部定居,额驸自小就长在宫廷之中,是皇子们的伴读,说不定日后还有可能在京城建府,一年里公主及额驸能得几个月留在京城居住吧。” 傅恒走到福灵安身边,圈抱着看他玩得开心,过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打断他兴致勃勃的玩闹:“福灵安,阿玛回来了,你叫阿玛一声。” “阿玛——”福灵安很给面子地喊了一声傅恒。 “儿子真乖。”傅恒一把抱起福灵安。 福灵安握着一支狗尾巴草,被迫远离了地上一大丛野蛮生长的狗尾巴草,他纠结着小脸靠在傅恒胸前,似乎是有点儿想哭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纯懿见福灵安的委屈样,不免要说傅恒几句:“他玩得好好的,你别闹他。” “好,好,我不闹他。”傅恒好脾气地顺着纯懿的心意把福灵安放下。 他又凑到纯懿身边拉她的手耍无赖:“那你陪我玩会儿。这里有个大孩子也需要你的关爱。” 纯懿横了他一眼,踮起脚拧了一下他的耳朵,由着他拉她进屋。她还不忘偏头提醒玲珑和四音看护好福灵安。 ----------------- 傅恒拉着纯懿在寝屋里闹到了晚膳前。 纯懿重新梳好了头发,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从梳妆台前站起身。 傅恒扶纯懿在桌前坐下,纯懿给他倒了一杯水摆在他面前。 “不过我们夫妻二人私下里说,我看到额娘的来信,第一反应真的是有些担心皇后娘娘。” 纯懿任由傅恒牵着她的手把玩,她看着傅恒宽大厚实的手掌,还是说了真心话。 “额娘之前寄过来给我的家书里说,自慧贤皇贵妃正月里薨了之后,皇后娘娘一直闷闷不乐,似有心结解不开。她此时有孕,固然对她心里是种安慰,可她若是仍情绪低落,于胎儿于她自身都是不利。” 傅恒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安静地看着纯懿,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慧贤皇贵妃真的是一个很温柔敦厚的人,我与她不过只是数面之交,却对她颇有好感。” 纯懿想起在圆明园与皇贵妃的交流,眼神也放得柔软温和。 “皇后娘娘与皇贵妃一向交好,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情分了,她会神伤走不出也是正常。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现在心境如何,可是放下了。” “娘娘一直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傅恒只说了这么简短一句。 纯懿颔首,她曾听皇后娘娘说起,娘娘觉得她自己与纯懿在性情上是有相通的,因而对纯懿第一印象很好,生了再来往的念头,最后促成纯懿与傅恒的这一桩姻缘。 纯懿也还记得,她还是格格的时候,入宫去见皇后娘娘。那时她默默陪坐在下首,皇后娘娘说到有关皇上的事情,那真是满目满眼都浸着柔情蜜意,仿佛还保有少女年纪那般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之感。 而这几年纯懿与皇后一直有来往,她只能遗憾地说一句,皇后娘娘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提起皇上,皇后娘娘依旧显得柔和温情,只是眼神里却少了一点东西。 她依然爱着他,可是不再是以那种仰望的姿态深深爱着他。 第30章 重逢 乾隆十一年, 傅恒转任户部左侍郎,结束了外放的日子。 此时纯懿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他们全家经由水路返回京城。 一路上, 福灵安对水道两旁的农田院舍之景很感兴趣,当船只停靠内陆港口稍作整顿时,码头上热闹鼎沸的商贾贩夫作买卖的画面更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纯懿抱着他坐在船舫的窗边,柔声对他说:“你小时候阿玛额娘带你走过这段路的。不过你肯定是不记得了。” “额娘,小拖车——”福灵安指着码头上脚夫拉着的平板车,欣喜地拍着手叫起来, 他认得这个物件。 他们在山西的府邸里就有这样一辆外观相似的平板拖车, 平日里是放在外院供那些小厮搬运东西方便的。 福灵安一直对那辆平板拖车很感兴趣,平时总要让傅恒带他过去看。 “是呀, 是你喜欢的小拖车。”纯懿笑着说道, 伸手接过玲珑斟满的一杯清水, 微微仰头饮尽。 她怀着身孕不能喝茶,依照从前怀着福灵安时候的习惯,每日里只喝温水,偶尔嫌味道淡了就喝一杯牛乳。 -------------- 回到京城,纯懿在府邸中休整了两日, 随后就应了富察皇后的邀约, 领着福灵安往紫禁城去了。 她回来的正是时候, 若是再晚上几周,富察皇后就要领着永琮随乾隆帝去圆明园避暑了。 富察皇后于四月里诞下皇七子永琮, 如今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纯懿随傅恒回京定居,她心里也高兴, 知道弟弟与纯懿如今与她住得近了,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时光。 “本宫还不知道呢, 原来你又怀上了。”富察皇后笑着伸手摸了摸纯懿隆起的肚子,“这胎怎么样?孕吐可还厉害?” “比从前怀着福灵安时要好多了。” “这孩子心疼你,知道给你省事。” 富察皇后靠在软枕上,笃悠悠地说。 “不过也是,从前你怀着福灵安时一个人在京城住着,虽然那时额娘也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可到底春和还在山西,这心里头一定是放不下的。情绪牵连着身体状况,你若是时时刻刻忧心,自然怀着孩子也要格外辛苦些。” 纯懿称是:“娘娘说的是。妾身方才看过七皇子了,七皇子生得粉嫩玲珑,眼睛乌黑明亮,瞧着就是聪颖睿智的好孩子。” “你们人人都这么说,本宫倒是替永琮不好意思了。” 富察皇后唤锦瑟把永琮抱过来。 “本宫生永琮时年纪有些大了,虽已经是第三胎,可还是吃了些苦头。和敬那孩子孝顺,和皇上一道在产房外守着。她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本宫怕她见着这场面心生畏惧,于日后不利,故而在产房里头也还悬着一颗心,都不敢大声呼痛。” 纯懿也温和地笑着:“公主是心疼娘娘。妾身也觉得女儿贴心得很,若是妾身这一胎能得位小格格就好了。” “是啊。若是得了格格,你与春和就儿女双全了,那可就没有遗憾了。”富察皇后拍了拍纯懿的手背。 “福灵安呢,本宫瞧着你们可是会养孩子。虽是第一个孩子,身边也没长辈帮衬指点,福灵安却被你们教养得茁壮活泼、机敏聪慧。如今他还没有满两周岁吧,说话就已经很流利了。” “哪里,他也只是能把两三个词语连成句子而已。” 富察皇后轻轻摇头:“本宫在宫里见过的孩子多了,像福灵安这样的,实在是很难得了。日后待你产子,你也要带着两个孩子多来宫里坐坐。孩子们能玩在一道,你也能陪本宫说说话。自慧贤皇贵妃去后,本宫身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后宫之中妙人最多。妾身哪里能与慧贤皇贵妃、与后宫娘娘们相比。” “你能与本宫心灵相通,这点最难得。如今放眼后宫,令嫔还算机灵,能与本宫搭上几句话。无奈她家世不显,骨子里到底还是缺了些世家名门的底蕴。有些话题,本宫与她说不上来。不过这点儿缺陷也实在不打眼,在这宫里头多浸上几年也就好了。” 富察皇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这些话纯懿本不该听的,既然富察皇后欲对她吐露心事,她也只能一句隔一句地听着,出长春宫门之后就当这些话从未听过,不碍事。 “娴贵妃与纯贵妃身居高位,与本宫也是一道从潜邸走过来的情分,只是当年就性情不投契,如今也更说不上什么话。平日里无事一道喝杯茶还行,若是要深交——” 富察皇后浅浅笑着摇摇头,笑容中无奈之意颇为明显。 “慧贤皇贵妃走后,本宫实在是觉得寂寞得很。如今方知,知己挚友难得。” 纯懿从前只以为富察皇后与慧贤皇贵妃是关系稍微走得近些,却不知原来在皇后的心中,慧贤皇贵妃的地位竟是值得上知己、挚友这样的词汇。 她无法想象富察皇后心中的寂寥愁绪,她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不曾拥有这样的挚友,更无用论失去挚友的体验。 “罢了,罢了,本宫不说了。”富察皇后淡淡笑着移开话题,转过去又问起了纯懿在山西的生活。 -------------- 纯懿难得入宫一趟,也就顺带去见了舒嫔。 她去的时候正巧,舒嫔刚才寿康宫归来,见着纯懿扶着腰慢吞吞跨过门槛走进来,先是愣了一下,手上拿着的丝帕都险些滑落到地上。 之后舒嫔反应过来了,连忙起身快步过来扶她。 “你今日进宫,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舒嫔凑到纯懿面前,刚刚开口说话,忽然自己发觉嗓音中的沙哑哽咽,又偏过头去悄悄拭了眼泪,“你怎么回来了?是傅恒大人回来任京官了吗?你随他一起回来的?” “是啊。以后我就要长久地住在京城了。”纯懿伸手帮着舒嫔抹眼泪,她也声音哑哑的,好在她一贯自持,且已有了心理准备,才不至于狼狈落泪。 “我这次带着福灵安一道入宫了,你是他姨母,你与他见见。” “又不是从前没见过。”舒嫔又哭又笑,娇嗔着横了纯懿一眼。 不过,她话虽是这样说,看到福灵安时却还是一脸欣喜,抱着他不撒手:“福灵安,你还记不记得六姨母了?从前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姨母日日抱着你在圆明园里看小舟的。” 福灵安诚实地摇摇头,但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姨母。 这一声姨母是让舒嫔的心都要化开来了。 她抱着他到椅子上坐着,让身边的使女去抱了一匣子玩具出来给他玩,又命小厨房端出来茶点招待他。 纯懿坐在福灵安身边,伸手翻了翻那匣子里的玩意儿,她拿着一把小拨浪鼓轻轻摇了摇,随即又看到里面有一把拼好的孔明锁。 她猜测这些玩意儿都是舒嫔平日里自己用来打发时间的。 她忧心舒嫔在宫中长日寂寞,不得圣宠,实在凄苦,可她也不能开口问,怕舒嫔敏感多想,也只能默默看着福灵安玩得开心。 “你腹中胎儿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秋天的时候应该就要生产了。” “真好。” 纯懿抬头看舒嫔,后者温润而笑,脸上俱是明媚和善的笑意。 “我承认,我羡慕你。”舒嫔大大方方地说,“不过,我有我自己的路。” “娘娘——” “姐姐,很有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去争什么东西了。”舒嫔仍是在笑,脸上毫无阴霾。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也很好。我什么都不用去做,依然锦衣玉食。比起那些在外辛苦讨生活的穷苦人家,我的生活已超过他们百倍千倍,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你我都知道,在这后宫中想要怀上孩子,并将孩子抚养长大成人有多么艰难。我不愿让我的孩子过这样惨淡乏味的生活,不如索性不要。” 纯懿与她对视,默默良久,纯懿才说:“我才发觉,你是长大了。” “总要长大的。”舒嫔抚平自己的白领。 --------------- 从舒嫔那里出来,已是将近傍晚时分,纯懿牵着福灵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皇后娘娘身边的使女引他们出后宫。 漫天粉色黄色橘色交织而成的烟霞悬在赤红宫墙之上,与金黄色屋顶瓦片相映衬,构成一幅极其华丽绚烂的图画。 纯懿的脚步稍稍慢下来,她轻轻抬头望着那片霞光,不留神就看得有些入迷了。 直到她与一副嫔妃仪仗相遇,才叫她回神。 纯懿不入后宫,不认得这位嫔妃的身份。 皇后娘娘的使女率先悄声提醒她:“福晋,这是娴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金安。” 娴贵妃同样不认得纯懿,于是问使女:“这位夫人是——” “妾身乃傅恒福晋,今日携幼子福灵安入宫拜见皇后娘娘。”纯懿自报家门。 “原是傅恒大人的福晋。本宫从前也许是见过你,不过浅浅一面之缘,本宫不善识记人脸,你不要介意。” 娴贵妃的声音清越温雅,像是暖泉水汩汩而出。若是由声音识人,纯懿对她的第一印象就该觉得她是性情高洁柔和之人。 “妾身不敢。” “福晋若是哪日再入宫,也可来本宫这里坐坐。” “是。” 纯懿站在宫墙之下,遥遥看着娴贵妃坐在步辇上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安抚着腹中有些不安分动弹的胎儿,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 她觉得娴贵妃年轻时应当是那种惊鸿一瞥的独特美人。 娴贵妃身上那种清越出尘的气质,让她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琉璃瓦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纯懿潜意识中觉得,娴贵妃应当能与富察皇后相交相知。 可其中一位当事人又亲口说了,她与娴贵妃不投契,没什么共同语言。 如此,纯懿也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不过也的确是这样,她不过只初见娴贵妃一面,与她粗粗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又能根据这一眼里探寻到的意思,去判断娴贵妃的性情为人呢。 纯懿笑自己怀孕怀得有些糊涂了,缓过神后又领着福灵安,随着那使女往外走去。 第31章 得书 纯懿孕中, 美珊来探望她。 “额娘本来说要同我一道来的。不过,听说前几天你与傅恒大人前去纳兰府拜访过她了,我也就没让她再来走一趟。” “是, 依着伯母如今的身体状况,怕是经不起这一番折腾了。” “医女都同你说了?” “都说了。” 美珊默默叹气,双手平放于膝上,摆着极端庄的坐姿。 “这些年额娘一直受着苦。自她当初染过时疫勉强撑下一条性命来,医女就说她底子实在是虚脱亏损得厉害,精神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前段时间我带着平睦恩回去看她, 她指着平睦恩就是叫不出名字。惹得平睦恩在回去的路上还委屈地问我, 是不是郭罗妈妈不喜欢他了。这话叫我怎么回答?” “我这趟回纳兰府,伯母见着福灵安, 一开始也有些迷茫, 后来想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想起福灵安的名字来。不过她的反应确实不比从前了。医女同你是怎么说的?如此病症,可有法子医治?” 美珊轻轻摇头。纯懿明白了,身子微微往后仰着,面上露出感慨之意,视线也转向珠帘之外。 “伯母这些年扶持叶赫那拉氏, 也确实是担子太重了。如今能歇会儿, 也好。对了, 我这次回去没有见到宁琇,伯母支支吾吾说了半天, 也到底没说清楚那天宁琇兄长往哪儿去了。” “若他不在任上,那大概就是去同平郡王那一支的子弟交游罢。”美珊对宁琇的动向确实不太清楚。 她如今把重心都放在平睦恩身上, 即使是闲下来过问纳兰府的事情,也仅限于关氏的情况。对堂弟宁琇, 她从来不过问。 如今纯懿问起宁琇的事情,她能立马答上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平郡王?是长姐丈夫那边的亲族?” “没错。之前长姐不是回京给曹家置办宅子与族学吗?宁琇应该是那时候与平郡王府的人走得近了些。” “兄长虽倜傥不羁,可交友时实在是眼高于顶。那些寻常之辈,也只能与他作些表面上的亲和往来,到底值得他用心相交的朋友,实在不多。” 纯懿听美珊这样说,也觉得有些好奇。 “平郡王府是出了什么奇君子,才能得兄长之心?” “也不是平郡王府出了什么奇君子,你可还记得当初我同你说,平郡王与长姐丈夫福秀之所以要为曹家出钱出力,不仅仅是看在他们额娘曹佳氏的情面上,而且还因为那江宁曹家出了位妙公子。” “那人才华横溢,性情放达。据说,不少宗室子弟都与他有交情往来。” 纯懿忍不住轻笑起来:“二姐姐你说得这么神秘,惹得我也对那曹家奇君子有几分好奇了。从前我只觉得他们曹家是包衣从龙之功,靠祖上荫封积累声望财富,内在空虚轻妄,才招致华厦崩塌之祸,实在不值一提。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他家是有几分底蕴的。” “你也不必全盘推翻自己的看法。如今看来,不过只是这一位公子上得台面而已。家族兴盛繁昌,很少是只靠一个人就能济事的。” “到底是江宁曹家倒台久矣。过往是非功过,早就随着子嗣后代漂流四散而都难再重提。”纯懿有几分慨然,“若是连温饱都成问题,谁还能轻易潜下心思,专心研学进修呢?” -------------- 不知是否是从美珊或是宁琇那里听闻了消息,纯懿临产前,平郡王福晋马氏竟过府探望她。 纯懿与她先前从未有过交集,唯一的牵连大概就是纯懿的长姐美岱与马氏是妯娌。一时间她拿到门房通传过来的拜帖,也觉得惊讶。 “福晋。”纯懿腹中胎儿月份大了,她实在是不便从床榻上起身迎接马氏,勉强由玲珑及四音两人搀扶起来,也立即被马氏动作轻柔地按回去。 “傅恒福晋不必客气。吾过府拜访,也只是想代福秀福晋来看看你。”马氏笑得很和气,“你与福秀福晋是堂姐妹,与吾也自然像是一家人般亲近。” “福晋客气。”纯懿是不大想与平郡王府有什么牵扯的,她已不再是叶赫那拉氏的格格,她的一举一动已经代表着富察氏。 如今傅恒官运亨通,她自然行事也避忌些。 怎可因为宁琇或美岱的缘故,而随意就扯上平郡王府这层关系。 马氏也隐隐觉察出纯懿的冷淡克制,她倒是不在意,在床榻前的圆凳上坐下,示意身后使女将匣子端上来。 马氏抚着匣子上的雕花纹样,温厚地笑着说道:“傅恒福晋你怀着身孕,如今月份大起来,也是难以走动,日子怕是有些乏味。吾从前听福秀福晋说起过,你们叶赫那拉氏的格格都是自幼学习诗文经典,学问渊博。加之福晋你身边用的东西都已经是顶好的,故而吾思来想去,觉得送这份礼物是最适合了。” 马氏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匣子。随后她收回手,使女将匣子交给玲珑。 玲珑看着纯懿眼色将匣子捧到她跟前,纯懿在马氏的注视下打开匣子顶盖,发觉里面放着厚厚一沓书。 “这是——”纯懿拿出其中一本,看到封皮上写着“风月宝鉴卷一”六字,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矫饰,她又翻了翻匣子里其余的书册,都是风月宝鉴,不过是卷名不同而已。 她也觉得有些新奇,笑着看向马氏:“福晋这是送了吾一套书?” “是。这些都是王爷身边书童作的手抄本。” “吾倒是从未听过有这么一套书。是小说?还是文人随笔?” “是小说。福晋或许还听说过这作者的来头,曹霑,江宁曹氏后人,与咱们王爷是嫡亲的表兄弟。” 纯懿笑笑:“略有耳闻,只是从前不知其名而已。” “这些书王爷及咱们府上宾客读来都觉得新奇有趣。吾来时想着,福晋你是爱书之人,喜好风雅,这礼物许是能投中你的心思。” “福晋有心了。”纯懿倒不能凭着马氏的言辞就轻易觉得这套书值得读。她读书向来有自己的分辨及喜好。 不过此时,她还是笑着让玲珑将这套书收藏好,留待日后翻阅。 -------------- 傅恒从军机处回来的时候,纯懿已经开始读那本《风月宝鉴》卷一了。 傅恒从屋外走进内室,纯懿竟专心以至于不察。 傅恒知道,她看书入迷时常常无法觉察外界事情变化,也不欲出声惊吓着她,就自己默默地从架子上拿了本兵书,坐在窗边软榻上也翻阅起来。 待纯懿读完手上这卷书,意犹未尽时欲去取匣子中第二卷 ,抬头方知天色已至日暮,再过一会儿该要掌灯了。 她也就只好作罢不再读下去了。 她随手把书放到床头柜子上,这才发觉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纯懿看到傅恒,自然是满心欢喜。 她伸手要他搀扶起身。 傅恒放下手上兵书,走过来伺候她穿上因双脚浮肿而特制的平底软面鞋,随后直接半抱着将她带下床,稳稳将她放下。 “我回来有一会儿了,见你看书看得入迷,也不好惊吓你。” “你应该同我说一声的,那我就不看书就看你了呀。”纯懿挽着傅恒随他往外屋走,“今儿白天平郡王福晋来了一趟,送了我这一匣子书。” “哦,你看着觉得很喜欢,是吗?” “我停下来的地方,往前看故事情节都很不错,从中看得出作者的学识功底扎实,往后的几册,我估计水准也不会差。” 就目前所读的内容来看,纯懿对《风月宝鉴》还是评价颇高。 不过她也知道傅恒对这些小说并不感兴趣,于是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而是拉着他问了那曹霑的事情。 傅恒专心走仕途之道,对宗室子弟的交游事素来不在意。纯懿如此问他也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不过平郡王福晋特意过门拜访,总还是因为你,不能是因为我吧。”纯懿由傅恒带着走到花园里。 离用晚膳还有一段时间,傅恒按着习惯扶着她在花园里散步,使她保持每日基本的运动量。 “福晋不是说,她是因为你长姐的缘故才来的吗。”傅恒装傻充愣的本事实属一流。 纯懿横了他一眼:“你不想说原因就不说。干嘛拿这种胡话来搪塞我。” “是或不是,你只需要看接下来还有没有哪家福晋上门拜访,你不就知道了?” 纯懿是不喜欢临近产期还有这么多人上门做客的。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府中待产。 若是让她此时还要分出许多心思去招待客人,与她们说话逗乐,实在是让她觉得有些疲惫。 “罢了罢了,平郡王福晋能拿长姐作借口。旁的人大概也没有这么直接的借口了吧。” “这可不一定。” 傅恒知道富察氏与叶赫那拉氏彼此都是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若是正要拉起辈分论亲近,总是能找到突破口的,更何况纯懿有那么一位大名鼎鼎的出身宗室的郭罗玛法,虽早已因罪落魄了,可到底也是一条亲缘线啊。 他看纯懿真的有几分苦恼及不悦了,才笑着哄她。 “好了,纯懿,你尽管放心吧,我还没有这么炙手可热。平郡王福晋或许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因为有你长姐的关系在,所以来走动走动罢。你若是还不放心,我就去同门房说一声,让他们回绝那些拜帖,再把拔营拴在门口,外头人就不再来打扰你的清静了。” --------------- 第二日,傅恒又留意到纯懿的读物。 “玲珑,福晋这书怎读了两本就搁下不读了?” 傅恒随手拿起纯懿摆在架子上的书匣子,发现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风月宝鉴》全集。 他记得昨日纯懿还读得很入迷,今天竟然收起来了,总不可能是她今天白天就把这些书都读完了。 玲珑正在替纯懿整理妆奁,她也不知道原因:“福晋今日白天起来的时候,就叫奴才把书册都整理起来放到架子上去了。奴才不知道主子为何这样做。” “那书里的内容看似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文章 底下藏了沉郁悲寂的伏笔暗线。我怕现在读来招致情感跌宕起伏,对胎儿不好,就让玲珑收起来了。”纯懿扶着门框缓缓走进来,四音在一旁搀扶着她。 在文学方面,纯懿向来有她自己的学识见解,她这样说,傅恒也就理解了。 第32章 福隆安 乾隆十一年深秋, 纯懿于凌晨发作,将要生产。 府上一切准备都已妥当。两年前的夏天,纯懿就在这里顺利诞下长子福灵安。正因如此, 府上众人虽心慌,却也有条不紊。 唯一的例外,就是傅恒。 纯懿生福灵安时,傅恒远在山西,没有亲身经历这一切。 如今轮到这第二个孩子即将降生,傅恒却还是头一次候在产房外, 看着院子里面接生嬷嬷、医女、嬷嬷、使女忙碌走动, 各司其职。 他体验着将为人父时的紧张感。 他知道一墙之隔,纯懿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可是他不能为她分担什么, 他所能做的, 只有抱着长子福灵安,焦急等待。 从山西回到京城后,福灵安就住在岚园偏室内。夜里他若是有什么动静,傅恒和纯懿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这也是无奈的折衷方法。 虽然傅恒不想让福灵安夜里的闹腾影响到纯懿的睡眠,可是纯懿还是不放心福灵安由乳母照看, 独自住在一个院子里。 然而傅恒也分身乏术, 无法同时兼顾怀孕的妻子和尚年幼的儿子。 他拗不过纯懿, 只能答允让福灵安住在岚园的偏室里。 好在福灵安如今懂事,纯懿怀孕后, 他大概是知道额娘的辛苦,夜里总是睡得很安稳, 不像从前那样闹腾了。 福灵安的确没有影响到纯懿的休息。可是今夜纯懿发作时的动静,却反过来把福灵安给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由乳母带到傅恒及纯懿的面前。 纯懿正被逐渐加深的阵痛弄得神志涣散, 而傅恒也满心只有纯懿的事情,他正要扶着她往产房走去——接生嬷嬷说产妇刚刚发作时走几步还是有助于孩子顺利降生的。 最后还是纯懿进产房前,勉强抽出心思来顾福灵安的事情。 她忍着疼痛抽着气同乳母交代说:“带小少爷出去,抱他到别的院子里去睡觉——” “儿子要和额娘在一起。”福灵安固执地扯住傅恒的袖子,他不敢去拉额娘的裙摆。 “福灵安,听话。” “不要。儿子要陪着额娘。” 傅恒不能再往产房里面走了,他索性把福灵安抱起来,同纯懿说:“我带他在外面候着,你安心生产,不要分心顾别的事情了。” 福灵安圈住他的脖子,满眼恳求地看着纯懿。 纯懿被他们父子二人弄得没办法,只能勉强答应下来,往产房里面去了。 福灵安趴在傅恒怀里,身上裹了一块羊毛毯子,替他遮去夜里秋风凉意。 他安静地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他转头看向傅恒,声音糯糯地问:“阿玛,额娘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傅恒抚着福灵安的脑袋,温和地说:“阿玛那时候还在山西,没有陪在你额娘身边。不过,嬷嬷们都说你很懂事,没有让你额娘吃苦头。” “所以我也是生在这里的吗?” “是啊。你是生在京城的,之后纯懿带你到了山西。咱们一家人才团聚啊。” “儿子希望,弟弟也能听话懂事,不要让额娘吃苦头。” “你怎么知道你额娘这胎生的就是弟弟?妹妹不好吗?”傅恒听了福灵安的话,不由得失笑。他和纯懿倒是都更希望这胎生女儿。 福灵安鼓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也希望能有个妹妹。不过对妹妹来说,我也希望她能多几个哥哥照顾她、疼爱她。所以,额娘还是晚点再生妹妹吧。” 傅恒没想到福灵安会这样说,他忽然觉得这个还未满三岁的儿子实在是生得聪颖伶俐,他欣慰地说:“咱们福灵安长大懂事了。” 纯懿这一胎生得并不顺利,她到天亮的时候还未有什么动静。 傅恒在纯懿甫一发作时就差人递了消息去宫里给富察皇后。 皇上今夜恰好宿在长春宫,得知消息后传下口谕,免了傅恒今日上朝。傅恒得以安心留在府中陪伴纯懿。 折腾到第二日下午,福灵安都缩在傅恒怀里睡着了,终于是听闻婴儿哭声了。 到这时,纯懿早已元气大伤,一时间身体都没有什么痛觉了。 她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产时出得那些汗,早已凉透,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很难受。 她张口欲说话,嗓音早已嘶哑,只能勉强动动手指,示意玲珑看她。 “主子,这是二少爷。”玲珑将纯懿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抱到纯懿跟前,“您看他,和大少爷出生时生得多像啊。” 纯懿打起精神去看小儿子,是觉得玲珑说的不错,这孩子的确和福灵安刚出生的时候生得很像。 她轻轻点头,随后把头转正,想要安安静静睡一会儿。 “玲珑,把孩子交给辛佳嬷嬷去清洗,你帮着我给福晋清理吧。”李佳嬷嬷端着一盘热水走进来,吩咐玲珑。 “是。” ------------- 刚出生的孩子见不得风,且季节已至深秋,午后的阳光虽明媚和软,可到底风微凉。 辛佳嬷嬷把孩子裹得严实,抱到正院里给傅恒与福灵安看。 “弟弟白白嫩嫩的,看着好可爱啊。”福灵安咯咯笑着凑在辛佳嬷嬷跟前,“嬷嬷,我小时候有他这么好看吗?” “奴才们都说,二少爷真的同大少爷您刚出生时一模一样呢。” 福灵安摸了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嬷嬷,从前你们都喊我小少爷,如今你叫我大少爷,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二少爷出生了,您当然是成了大少爷了。”辛佳嬷嬷把孩子送到傅恒跟前,“大人,您抱抱二少爷。” 傅恒倒还记得从前抱福灵安时的姿势,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孩子还安睡着,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小拳头凑在嘴边,让人看得心都要化开了。 他看着腿边矮矮的福灵安,这孩子正垫着脚还要凑过来看弟弟,他不由得露出慈父神情。 傅恒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让福灵安过来坐在他的腿上,父子间和谐融洽,辛佳嬷嬷站在一旁看了也觉得场面温馨美好。 -------------- 傍晚的时候宫里传下圣旨,皇上给傅恒府刚出生的二少爷赐名福隆安。 纯懿才醒,就听到这个消息,她坐在床榻上抱着孩子,无奈地看着傅恒笑了:“皇上实在是勤快。你这个作阿玛的,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给自己孩子起名字。” “有这两个孩子已经很好了。”傅恒坐在纯懿的床边,轻轻握着福隆安的小拳头哦,“我等在外面,听到你在里头的声音,实在是觉得对不住你。日后,咱们就守着福灵安、福隆安,也很好了。” “我喜欢孩子,你也喜欢孩子。”纯懿眉眼柔和地看着福隆安,“多子多福,趁着年轻,我可是还想要再生几个的。至少,我还想生个女儿。” 她又抬头看着傅恒,注视着他眼中漫溢的心疼,温柔软糯地说:“我不疼,我也不害怕。嬷嬷都说头胎受些苦头很正常,我生福灵安时一切顺利,轮到福隆安的时候却倒是艰难了些。大概是有你陪着我,把我都养得娇贵任性了。” “是我不好。”傅恒痛快地认了错。 纯懿见他这样,笑意越发深了,她伸手牵住傅恒的手。 “夫君,你不要怕。那时有你和福灵安陪着我,我很开心。经过生福隆安时候这么一遭,大概往后就要又顺利起来了。子女于父母都是缘分。我不怕,你也不要为我害怕。” 傅恒点头,隐约觉得自己鼻子有些泛酸。 他强撑着笑意,对纯懿说了福灵安关于要弟弟还是妹妹的那番话,纯懿听了也笑。 “福灵安是懂事的好孩子。”纯懿意外福灵安在这个年纪就能说出这种话,“难得他这么小,就知道要爱护弟弟妹妹。有这么一位长兄,对福隆安也是一种榜样和引领。” 傅恒小时候一直受富察皇后照顾,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一位姐姐对于弟弟的职责与使命感:“我也希望日后咱们的女儿能受兄长们照顾,做个娇俏活泼、无忧无虑的姑娘。” “若是女儿,那就是咱们操不完的心。”纯懿颇有感概地说。 “纵使咱们再咱们小心,也只能顾全她未出阁时的日子。她往后的人生,还是要牵系在她的夫君身上。娘家人只能帮衬些,为她撑腰做主,却是再难干涉她的生活。” “咱们再怎么为她精挑细选,也不过只能在她年轻时看看她未来夫君的秉性做派。人生往后那么长,保不齐有什么变数。” 傅恒听她这么说,也有几分理解。他刚想安抚她的情绪,又听她说:“之前四姐姐寄来书信,她在正月里生了女儿。她随多罗愉郡王弘庆在任上,难得写信过来。” “她那边离京城太远了,还以为我仍在山西,这信从她那儿发到山西,又由山西送到京城,辗转数月好不容易到我手上。二姐姐说,她想与咱们家结亲。” “是与咱们福灵安?” “是。”纯懿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倦了,“虽然是太早了些,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可以。我与她是堂姐妹,年纪相近,从前姊妹交情很深。” “她这样早地就要把女儿许给我作儿媳妇,是看重我与她的多年情分,也是觉得咱们教养孩子妥帖,放心日后福灵安的人品修养。夫君,你觉得呢?” “当然是好事。我同意的。” “那是好啊,索性我再等上几个月,也许明年正月新年,她能与愉郡王一道回京城呢。到时候我当面答复她。” --------------- 贺嬷嬷进来给纯懿送厨房刚煮好的参鸡汤,却看见纯懿坐在床上,木楞楞地抚着手上一柄玉如意,眼睛盯着被面看,眨也不眨一下。 纯懿这副出神的模样,见着就让人担心。 “福晋——”贺嬷嬷轻声唤她。 纯懿回过神,看着贺嬷嬷,温和地说:“嬷嬷,怎么了?” “奴才看您方才似在想心事,有些不放心,就喊了您一声。” “我没事,嬷嬷。”纯懿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只是脸上肌肉尚未到位,这笑意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倏忽一下隐去了。 她眉眼低垂,显然情绪不高。她改了说辞:“不,我有心事,嬷嬷。你能陪我说说话,听我说说心中忧思吗?” “当然,主子,您说。” “嬷嬷,你坐吧,坐着听我说。”纯懿不顾贺嬷嬷的推托,硬是要她坐下了。 “嬷嬷,你是一直跟着伯母身边的人。如今我心里这话,也只能与你或是李佳嬷嬷说了。李佳嬷嬷还在福隆安那儿,看乳母给他喂奶,我也就不去打扰她了。” 贺嬷嬷猜测着纯懿接下来想要说什么。她原以为是纯懿与傅恒起了什么争执,却不想纯懿要与她说的事情,竟是会有关四格格美霖。 “四姐姐寄来的信中说,想要让她刚出生的女儿与咱们福灵安作婚配。我自然是同意的,可是,联想到四姐姐身上的事情,我不得不多想。” 纯懿皱眉,忧心忡忡。 “在生福隆安前,我就想过,这胎如果是女儿,我要如何照顾她、抚养她、教导她。” “嬷嬷,你一手抚养咱们几个堂姐妹,看着我们长大,你也知道的,作女儿有多么不容易。光是这一桩婚配,就无比要紧,直接关系到女孩子日后的人生境遇如何。” “是。格格若是遇人不淑,那便是一辈子的凄苦伶仃。” “从前四姐姐寄给伯母的书信中,隐隐就有提及她与愉郡王的不快。愉郡王那位出身蒙古的红颜知己,梗在四姐姐心中,教她如何也痛快不起来。” “我听闻,那位蒙古格格后来虽也已经出嫁,却仍时常与愉郡王来往。两人虽守礼节,不曾逾矩,可到底还是让四姐姐有危机感。” “四姐姐一向为人大度和善。若非她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也不会如此不讲道理、不辨是非地对他们二人的关系产生不好的联想。” 贺嬷嬷只能用老辈人的思想劝道:“但是四格格已经与愉郡王诞育子嗣了,况且主子你也说,那蒙古格格已经出嫁,与愉郡王之间也是规矩守礼——” “嬷嬷,我虽与四姐姐相隔千里,不得见面,可我知她的心思。”纯懿坚决地说,“四姐姐的婚事是选秀时由太后指婚,指给愉郡王为嫡福晋的。成婚时,她没有选择,也不知愉郡王性情操守,纯粹一桩盲婚哑嫁。如今到她的女儿身上,她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也是寻常。” “四格格的孩子是宗室女,拖到日后必要由太后指婚。能够在幼时借着与福晋您的亲缘,就此定下儿女亲事,倒免去日后忧虑,也确实顺理成章 。” 纯懿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而且,宗室女又有更多的担心——” 贺嬷嬷心思伶俐,一下子就听懂了:“四格格是担心女儿被指去蒙古?” “我不知四姐姐是否想到这层原因,不过难保日后没有这样的可能。” 第33章 四公主 乾隆十二年正月, 叶赫那拉氏永寿这一支的子嗣难得凑齐,聚在纳兰府一道过新年。 除去美岱的丈夫福秀抱病留在封地上,其余几位姑爷都到了。 男宾在前院, 女眷领着孩子在后院,如此和睦融洽、人丁兴旺,实在是难得。 关氏的病情原本拖拉着,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记不清人。正月里却因为孩子们带着第三代都回到她身边来,连带着她的情绪也和乐起来, 慢性病竟像是一下子褪去了, 精神好得很。 纯懿也终于第一次见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美霖与弘庆的长女玉易城。 小女孩将要满周岁,穿着水蓝色衣裳和青色鞋袜, 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瞧着实在是玲珑剔透、粉嫩可爱。 纯懿抱她, 她也不哭不闹,只是不停地转头找额娘美霖,她一看到美霖,就安静下来,不时回头看看纯懿的脸。 “咱们几个孩子都是同姓, 要不然怎么这么轻易便宜了福灵安这小子。”美珊快人快语, 扬声调侃道。 律法规定, 同姓不可通婚。 叶赫那拉氏六姐妹当中,除了纯懿嫁给傅恒之外, 其余的女儿都许给了爱新觉罗氏。美霖要在外甥中选定未来的女婿,自然也就只能是纯懿的长子福灵安了。 福灵安坐在外祖母关氏怀里, 还不大能理解媳妇是什么意思。 “福灵安,玉易城格格是你的表妹妹, 你要担起男子汉的责任,好好保护她。”美岱拉着福灵安,指着纯懿怀里的小姑娘对他说。 “她好小啊,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是啊,玉易城格格比福隆安稍微大一点儿。” “姨母,我也是大孩子了,我比福灵安还要大两岁。”平睦恩踮着脚,拉着美岱的胳膊着急地说,“我也能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 美岱怎不知这个年纪孩子的心思,她也笑着安抚他:“好,好,咱们平睦恩是大孩子。待明年这个时候,弟弟妹妹们长大一些了,你就可以领着他们去院子里玩儿了。现在还不行,他们太小了。” 关氏看得出平睦恩有些待不住了:“平睦恩和福灵安去前院,叫舅舅和阿玛姨夫们去正厅。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要用晚膳了。外祖母给你们发压岁钱。” “福灵安还小,五妹妹,玉易城的事情,待他长大一些再说与他听吧。”福灵安跑出去之前,美霖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娴静地笑了。 她对福灵安很满意,她也信任五妹妹纯懿能够教导出一个优秀稳重的郎君来。 --------------- 走去正厅的路上,纯懿与胜蕤走在一道说话。 “我听闻弘鼎舅舅续弦了?” “不错。五舅舅娶了兆佳氏格格作继福晋。前几日二舅母郭络罗氏与表姐果拉尔格格来看望我时与我说起过的。” 纯懿挽着怀孕的胜蕤往前走。 “原本说是要给咱们姐妹发请帖的,不过那时候我在山西,你在伊犁额鲁特八旗,若是发过来我们也赶不上,只写了信送给我们告知此事。” “本来也是这个道理。舅舅娶继福晋,咱们这些外甥女是不必去的。”胜蕤淡淡地说,“何况几位表兄表姐都已经成年成家,新娶过门的兆佳氏年轻,只怕是比几位表嫂都还要小几岁。” 纯懿摇摇头:“倒没有这么夸张。兆佳氏比果拉尔格格大两岁,因家中长辈去世守孝而耽搁婚事。听果拉尔格格说,兆佳氏性子温和,为人踏实,很好相处。” “那也不错。” “不说舅舅家的事情了,姐姐你呢?你怀着身孕一路从伊犁奔波而来,哪里吃得消?伯母听闻你怀着身孕还要赶回来,更是直呼心疼。” “还好,一路上走得慢些,不打紧。况且,我要依着宗族的意思,留在京城生产。”胜蕤扶着腰,走得又慢又稳,“你不必担心,一切有多罗贝勒福晋打点。” “姐姐说的是康修亲王崇安子永恩的福晋吴扎库氏?” “是。多罗贝勒永恩与我夫君是堂兄弟,我们现在就住在他府上。福晋这几日对我很照顾,她已经生育过一胎了,在怀孕事上很有经验,而且她为我配齐了看护嬷嬷,我随夫君在他们府上住着,很安心。” 纯懿点头:“福晋的确人好,我刚刚成婚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还领着孩子,我记得是叫——” “昭樾。”胜蕤念出那个孩子的名字,“是福晋与多罗贝勒的独子。那孩子大概和长姐家的庆恒差不多年纪。在读书功课上很有天赋。多罗贝勒和福晋都很看重这个孩子。” “那是自然。父母爱子,各家各户都是相似的。” 胜蕤难得愿意多说些话,纯懿也认真听她说:“你如今得了福灵安与福隆安这两个孩子,日子可还清闲?” “姐姐是要看我笑话?”纯懿笑着说,“清闲自然不清闲了。好在府上人手一应俱全,夫君在家时也会抽时间管教福灵安,照顾福隆安。我还算自在。” “傅恒大人怕还有的是空间升迁,如今他政务之余尚有空替你分担,待他日后登高位,处理手头公务都忙得分身乏术,你怕是要辛苦了。何况,你们还年轻,不会只要这两个孩子就作罢了吧。” “子女都是缘分,强求求不来,要舍也舍不掉。” 纯懿对这事倒是看得很开。 “我身边有四五个嬷嬷帮忙,府上人手齐全,婆母也同我说了,若需要她帮忙,她随时都能搬到府上来。我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作画抚琴,也没有别的事情。若是我这样都看不好孩子,那人家寻常百姓又要如何带孩子呢?” 胜蕤点头:“你说的也对。若是咱们这样都带不好孩子,那农舍家的妇人还要下地干活,就更难顾全孩子了。我方才看你带两个孩子,算得上是游刃有余。” “哪里,姐姐莫要笑话我。” “我是说认真的。你对孩子们很有耐心,福灵安也被你教育得乖巧知礼。你哪里像是刚刚成婚未满五年的新妇?姐姐们都说,看着家里浑小子胡闹就忍不住脾气冒起来,给自己设定好的慈母一角早就抛到脑后去了。你倒不一样。” 胜蕤抚了抚自己的腹部,柔和道:“若我日后能有你一半的耐性温和,就好了。” -------------- 正月里纯懿还领着福灵安及福隆安往宫中去拜见富察皇后。 她抵达长春宫时,皇后还在内殿照看七阿哥。 纯懿坐在外头喝了一会儿茶,又抱着福灵安看他用了一块奶糕,富察皇后才姗姗来迟。 “劳你久等。方才乳母在喂永琮喝奶。那孩子今天起得比往日都要晚,喝奶时也很不安分,有几分闹腾。”富察皇后抚了抚鬓发,同纯懿解释道,她又问锦瑟,“去请太医过来瞧了吗?派去的人可回来了?” “回娘娘的话,使女已经出去有一会儿了,马上就领着太医回来了。” 纯懿看得出来,富察皇后很重视永琮,关乎永琮的每一桩事情,她都要亲自盯着才算放心。 所谓关心则乱,永琮稍有些异样,就会惹得富察皇后焦心不已。 她们二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从永琮一直聊到和敬公主的婚事。 “和敬婚期定在三月,皇上和本宫都放心不下她。好在皇上宽宥,额驸虽是蒙古科尔沁的郎君,他们婚后却是要留居京城的。” “那是再好不过了。公主是命妇,还可时时入宫拜见皇后娘娘。” “不说和敬的事情了。本宫听皇上说,多罗愉郡王请旨,要为他家多罗格格招咱们福灵安为婿?” 纯懿笑着说是:“愉郡王福晋是妾身的四姐姐,想着两家孩子年纪相仿,定个娃娃亲就是亲上加亲了。” “皇上倒是觉得有些遗憾呢。”富察皇后笑眯眯地说,“皇上怕是原想要指个公主给福灵安作福晋的。不过无妨,咱们不是还有小福隆安吗?” 富察皇后看着纯懿怀里的福隆安,随手拿了一只布老虎逗他发笑。 纯懿听富察皇后这样说,脸上情绪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波动,只是按着寻常礼仪起身行礼:“皇上与皇后娘娘为吾儿筹谋,妾身感激不尽。” “起来吧。”富察皇后笑意稍微隐了一些,“本宫待你亲近,与你直说也无妨。福隆安这孩子日后必是要尚公主的,这样一来,他是公主额驸,地位自然越过他兄长福灵安许多。不过也不拘着这姻亲一事来论身份高下。男儿的前程还是要靠自己挣来的。只是,若有爵位继承的事情,难保皇上不会偏心——” “妾身明白。”纯懿听富察皇后这样说,心中晓得了许多事情,“妾身与傅恒大人会好好教导膝下子嗣,娘娘放心。” “本宫只是不想让这些身外富贵影响了孩子们的生活。”富察皇后淡淡地说,“长幼有序,可是咱们皇上并不看重这些。所谓宗室袭爵,往往也是看子嗣与皇上的亲疏远近来定的。” “福隆安尚公主,皇上就是他亲岳父。福灵安娶郡王之女,自然就远了许多。不过,愉郡王府多罗格格到底是你的嫡亲外甥女,谁说不是一桩良配呢?” 纯懿点头称是。 她随即又想起来,宫中公主并不多,皇上亲生的公主更是只有皇三女和敬公主与四公主。 而四公主是纯贵妃所出,乾隆十年十二月出生,恰与福隆安年纪相仿。 她抬头看向富察皇后,富察皇后明白她心中所想,略微颔首:“不错,现下应该就是四公主了。” “纯贵妃心思良善,与人敦厚温穆。四公主由她教养,自然也不会差,这点你可以尽管放心。”富察皇后对纯贵妃评价颇高。 “皇上的意思是,待孩子们稍微再大一些,他就想要做主定下来,免得日后再生变故波折。你且放宽心,本宫在其位,也会替你替福隆安多多看护四公主。” “妾身谢娘娘厚爱。” 第34章 和敬婚事 乾隆十二年三月, 固伦和敬公主下嫁科尔沁部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 公主出嫁之日,纯懿以外命妇身份入宫,伴随富察皇后左右。 和敬公主梳起妇人发式, 由使女扶着走到富察皇后面前。 她容貌出众,肖似富察皇后,行走间气度端华,更是得富察皇后神韵。 她盈盈一拜,行周全礼数,温和轻唤一声:“皇额娘。儿臣拜谢皇额娘养育教导之恩。” “吾女适蒙古科尔沁部, 持大清皇女气象, 修满蒙联姻之好。”富察皇后从锦瑟捧的玉盘上拿起红盖头,轻柔遮在公主满头珠翠钗簪之上。 丝绸随她的动作缓缓下垂, 掩住公主端丽面容。 富察皇后如此之后露出和蔼笑容:“吾女且去拜别皇上, 莫负此良辰吉时。” “是。儿臣遵命。” 和敬公主行过拜别礼, 往后退了四五步,再转身由使女扶持缓缓走下长春宫前汉白玉石阶。 丝帕质地轻盈,并不遮挡她的视线,可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小心。 过去的十多年里,无数次她持孩童心性奔跑着穿过长春宫殿前花盆景, 也无数次迈着端庄淑女步由此入正殿拜见皇额娘。 春去秋来, 冬夏交替。父女君臣, 母女情深,终有此一别。 她无比依恋留在皇额娘身边的日子, 可她如今往外走的每一步,她都强撑着绝不回头。 和敬公主一次次地告诉自己, 日子会慢慢好起来,长春宫中会充斥着孩童的清朗欢笑。 永琮会代替她的位置, 日日陪伴皇额娘,让她真正走出当年痛失爱子的阴影。 而和敬自己,也有她注定要走的路。 纯懿立在富察皇后左后侧,在和敬公主缓缓向外走去的过程中,纯懿也向前半步扶住富察皇后缓缓放下的左手。 “母亲送走女儿,大概是一场最温情的告别了。”富察皇后的语气柔和而无不舍之意,她和煦地笑着,持着皇后所应当具备的大气端庄。 “本宫并不为和敬担心,和敬也不希望本宫为她操心。不过,此情此景,倒叫本宫想起许多年前祖母与额娘送本宫出嫁时的模样了。” 富察皇后转过身朝廊檐下立着的那群嫔妃走去,视线微微落在四公主身上。 四公主半掩在纯贵妃身后,手指紧紧抓着纯贵妃的吉服下摆,露出半个俏生生的小脸,正仰面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 礼乐过于盛大,怕是吓着小孩子了。 “本宫出嫁时,春和那孩子还很年幼,他从前院偷偷跑回来,躲在廊柱后头看着本宫拜别祖母及额娘。他以为他躲得好,本宫却一眼就看到他了。” 富察皇后用那种平静略带调侃的语气提起这陈年旧事。 “后来他又按照规矩跟着车队去了王府。听说还在酒席上拉着那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要皇上不能欺负他姐姐。” “一晃多年,和敬都出嫁了。”富察皇后本是还想再说些话的,无奈短短几步,容不得她再多说,只简单以这样一句感概作结。 ------------ 库衮布多尔济入京,代表他的父兄赴固伦和敬公主与色布腾巴勒珠尔的婚礼。 自他父王超勇亲王策凌退居塔密尔,嫡出兄长成衮札布接任父职守喀尔喀漠北之后,库衮布多尔济开始越来越多地承担起家族与清廷宗室人情往来的这个角色。 永恩每次见了他,都要出言调侃,说他分明是冷面武将的料子,却硬是被塞过来,在一众口齿伶俐、巧舌如簧的世胄子弟中间艰难应付。 “诶,怎么又是你来,你这张脸我都要看得厌烦了。怎不叫你四哥来赴宴?多年未见,我倒怪想他的。他的嘴皮子是否还像他年轻时那样溜?”永恩啧啧说了两句。 “那时候书房里负责教习经典的夫子可都说不过他。气得胡子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诶,真是让人怀念啊——” “四哥跟着长兄去了乌里雅苏台。” “也是。你四哥虽不善武艺,却是精通兵法。不像某些人,空有一身武学,可只知蛮干。” 永恩这话是说得有些过于夸张了,从前他与库衮布多尔济一道读书,后者在兵法上造诣如何,他还是知晓且颇为拜服的。 永恩如此说,不过是与亲密好友开玩笑而已。 好在库衮布多尔济不生气,默默地听着永恩的话不吭声。 “诶诶诶,话说回来,你到底还打不打算娶妻啊?”永恩仰着下巴朝着新郎官色布腾巴勒珠尔的方向点了点,“咱们皇上捧在掌心上的固伦和敬公主都出嫁了,许的可是你们蒙古的辅国公,你怎么还单着呀。” “公主下嫁科尔沁部,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代表父王来讨一杯喜酒喝。”库衮布多尔济举杯饮尽其中佳酿,语气淡淡,“我说过,我不着急婚事。” 永恩笑着拍他肩膀:“让我好好想想,上次见你还是在圆明园吧。那是——” 永恩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是乾隆九年的事情。现在可都已经是十二年了。整整三年啊,你都不着急的吗?你看看人家啊。” 他指着新郎官色布腾巴勒珠尔正停留敬酒的那桌。 那里是靠前的位子,坐的都是正经皇亲国戚,以及与婚礼主家关系亲近的世族。 正在与色布腾巴勒珠尔说话的,是如今朝堂上正炙手可热的傅恒大人。 “别的不说啊,就说咱们傅恒大人,你看啊,从乾隆九年到十二年,人家是样样顺心。” 永恩此时倒全然没有往日里装文人墨客时候的风清气朗,彻头彻尾像个八卦头子,拉着库衮布多尔济说个不停。 “于公,人家从山西巡抚一路升到户部尚书;于私,人家三年抱俩。你是没见到过他家老大福灵安,今年才四岁不到,满文汉文就已经识了一大半了。你看看你呢——” “你家昭樾也不差吧。毕竟有你时时刻刻熏陶,家庭教育氛围是没问题的。”库衮布多尔济放下酒杯,视线平淡地掠过傅恒,又转回到眼前永恩身上。 永恩连忙谦虚地摆着手:“我家的文化氛围,哪里能跟傅恒大人府上相比啊。咱们不比别的,他家福晋就是出自叶赫那拉氏的,人家往上翻两代,可是出过纳兰性德这样的大文豪。” “我小时候可一直听阿玛说,叶赫那拉氏府邸,光是孤本典籍,就足足可以摆上三四间屋子。你说说,傅恒大人,国之栋梁、朝廷肱骨,平日里忙于公务,哪里有时间时时教导他家儿子功课嘛。再说他家儿子又没有正式开蒙入书房。肯定是得靠他家福晋。” “你今日很反常,说话都不像你了。”库衮布多尔济语气冷淡,破天荒带了一丝丝关切,“三年不见,你怎么话又多了,还总叽叽喳喳说些不着调的事情。” “这不是趁着今天固伦和敬公主成亲,满蒙联姻的好事,我高兴多喝了几杯,嘴上管不住了嘛。” 永恩扬唇笑着作醉态,懒洋洋地往后靠,被坐在他另一边的宗室子弟笑骂着推搡回来。 “珈度,你也笑笑啊。多笑笑好啊,有助于融化你这寒冰脾气,让你看起来和善好亲近,才不会把姑娘们吓跑啊。诶诶诶,你上次说是哪家老头子有意向跟你们家结亲啊?他行不行啊,不行放着让我来啊,我让我家福晋给你物色——” 永恩闹腾起来,开始嚎唤库衮布多尔济的表字。 库衮布多尔济没理会他,起身就要往外面院子里去透透气。 “诶,珈度,别走啊。我不闹你,我不闹你了——” --------------- 纯懿在长春宫同命妇女眷一道用酒席。 等到她回到府邸,傅恒还未归来。 她去看过福隆安,又抱着福灵安教他念了一页纸的满文,待福灵安自己磕磕绊绊能读得下来了,傅恒正好推门走进来。 “福灵安,给你阿玛念一遍。”纯懿笑着同儿子说。 傅恒伸手将福灵安从纯懿怀里抱起来,隔着一张方桌坐在纯懿对面。 福灵安乖巧地坐在傅恒腿上,捧着书册,念书的声音朗润稚嫩。 “读的是《孝经》?” 傅恒对这些启蒙时学的东西都记得不太清楚了,何况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只读过汉文的《孝经》。他语气半带试探地看向纯懿求证,后者含笑点头。 “咱们福灵安很聪慧。”傅恒摸了摸福灵安的脑袋以示嘉奖,“那我要怎么奖励咱们福灵安听额娘的话认真读书呢?” “阿玛带我骑马!”福灵安激动地在傅恒怀里爬来爬去,嚷嚷道。 纯懿笑着伸手过去拉住福灵安的小肉手:“你才多大就喊着要骑马了。家里的小木马还不够你玩的吗?” “我就是想要阿玛带我骑马嘛。”福灵安嘟着嘴看了看纯懿,又扭头看了看傅恒。 傅恒抱着福灵安站起身:“好,像是咱们富察家的孩子。阿玛答应你,待天气暖和些就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不过,你也要答应阿玛,这些日子跟着额娘好好识字读书,阿玛每日从衙门回来,可是要考察你的功课的。” “好。”福灵安啵唧一声在傅恒脸上啄了一下,像是一只欢快撒娇的小稚鸟。 待乳母领着福灵安去看弟弟,纯懿关上门,又坐回到桌前。 “今日皇后娘娘高兴,我也陪着她用了些桃花酿。” “娘娘宫里藏的桃花酿,实在是美酒琼液。”傅恒探过身来,伸手抚了抚纯懿的侧脸,“难怪为夫觉得夫人今日面若桃花,娇嫩明艳。” 纯懿被他不正经的调笑话逗得面颊有些发烫,她娇嗔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好了,别闹我。我看你也是多喝了几杯,眼神犯晕了。” “还好,我的酒量还是比夫人稍微好一些。” 傅恒撑着头注视着纯懿。 “待天气暖和起来,京郊别府就该是一片胜景了。这几年师傅匠人打理那边的花树花圃花园都很用心,据说每年四月里景色明媚如画。” “你生辰也在那个时候,咱们带着福灵安,一道去赏花泛舟骑马?把福隆安扔给嬷嬷使女们照顾,别管这个半夜一离人就要哭哭闹闹的小鬼头了。” 纯懿噗哧一声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桃花璀璨。 第35章 桃花之约 傅恒如约带着纯懿与福灵安去京郊别府踏春。 烂漫明盛桃花树下, 美人闭眸挽枝轻嗅。 傅恒倚在树下,身形颀长而气质潇洒,穿一身藏青色马蹄袖常服, 眉眼正含笑,宠溺地望着纯懿。 他褪去往日朝堂之上与皇帝群臣对谈国事时的沉稳老练,此时在妻子面前只做回一个寻常本初的青年郎君。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永恩携连襟和亲王弘昼来京郊山寺踏青,不料能目睹如此风光图景,永恩兴起而吟咏白居易诗作, 笑吟吟同傅恒及纯懿作揖问好。 而与他同行的弘昼, 倚仗其出身高贵,素来态度轻纵傲慢, 并不将二人放在眼里。 傅恒拱手行礼:“和亲王安好, 永恩大人安好。” “傅恒大人是携福晋来山间赏桃花?方才在山下, 吾似乎不见马车仆从?” “吾与妻携儿骑马而来。”傅恒正说着,不远处福灵安捧着狗尾巴草就噔蹬蹬地飞跑过来。 傅恒适时蹲下身张开双臂,福灵安就自动自发地撞他满怀。 父子俩凑在一块儿,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模样,真是看了让人心生艳羡。 “阿玛, 你看, 我是不是可以用它们去逗先生的猫儿?”福灵安肉乎乎的小手指轻轻戳了戳狗尾巴草垂坠下来的穗子段, 穗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他看到这个样子,呀的一声笑出声, 眉眼弯弯,满脸都盈着小孩子的灵动可爱。 “去吧。慢点儿跑, 小心被猫儿伤着。”傅恒拍拍福灵安的背,又放任他去满园子地跑着疯玩儿。 待福灵安跑开了, 傅恒伸手欲牵纯懿,想要带她去别处逛逛。 弘昼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傅恒,挑眉恣意地说:“傅恒原来借着陪同妻儿踏青的名义躲到郊外,竟是已经得见粘篱先生了。实在是机心玲珑。” “先生推崇出世之道,怎会随意见世俗中人。”纯懿浅笑着走到傅恒身边,伸手与他相握。 她又柔和地注视着弘昼,语气温善,却隐隐可听出力度。 “王爷若是来赴桃花之约,想要借着这个名义一睹先生真容,与他对谈一二,只怕是要失望而归了。粘篱先生,素不见客。我家福灵安所说,不过是孩童懵懂天性与猫儿灵性相通,一人一猫能玩儿到一处去罢了。” 永恩也出来打圆场:“是啊,去年春天我来此处登山赏花,也在小筑外边与粘篱先生所畜养的猫儿对上眼。那猫通体灰白,背上有交叠条纹,由小书童抱着出来搁在山石上晒太阳,瞧着它伸懒腰,咕噜咕噜地撒娇叫唤,实在是慵懒可爱。” “本王不知,何时傅恒大人竟要福晋为其代言。”弘昼实在是有点儿来者不善。 “妾身开口,并非为夫君代言。只是因为妾身娘家长辈曾与粘篱先生有渊源故交,对先生的事情稍微了解一二,才想着为王爷解答疑惑而已。” 纯懿蹲身行礼,说话礼貌克制,并无冒犯弘昼之意。 弘昼倒也没继续揪着纯懿的话不放,只说了一句福晋口齿伶俐,便冷冷笑着走开去别的地方看桃花了。 永恩见局势有些僵硬,便抱拳向傅恒及纯懿谢罪:“抱歉。王爷性情如此,福晋还请不要怪罪。” “无妨。” “永恩还未贺宁琇大人新婚之喜。”永恩笑着同纯懿说道,他素来与人相处八面玲珑,为打消气氛尴尬,他主动提起了四月里纳兰府上的喜事。 提及兄长宁琇的大婚,纯懿脸上的笑意也真切加深了几分:“妾身代兄长谢过贝勒爷。” “吾记得,宁琇大人迎娶的是纳喇氏。” “正是。” “宁琇大人婚后可是要接任佐领一职。成家立业,老话的确说的在理。”永恩含笑看向傅恒。 他们两人从前是一道在御书房读书的交情,小时候没少打打闹闹。 傅恒还做侍卫时与永恩来往颇多,常约着一道去骑马射猎。 后来两人各自成婚成家,傅恒还外放为山西巡抚,同窗情分也就慢慢淡下来了。 不过,如今两人在此地重逢,又是私下里放松相处的场合,相视一笑,往日的美好交游记忆竟是如此轻易地充斥在脑海中。 纯懿偶尔与永恩福晋吴扎库氏来往,与永恩也有见过几面的交情,不觉得这场合拘束:“方才多谢贝勒爷开口解围。” “和亲王就是这样的性子,你莫要与他计较。” 永恩与弘昼是做了好几年的连襟了,他自诩还是对弘昼有些接触了解的。 “今日他也是听我说起桃花之约,感兴趣才跟我一道来的,不然今日我就是孤身一人踏青。若是如此莽撞上山见着你们一家三口和美天伦之乐,我这心又要发痛发酸了。” “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惦记着桃花之约。”纯懿抬手轻轻抚了抚枝头盛开的桃花花瓣,眼神温柔如水,“我还以为,许多年前大家就不提这事了。毕竟,粘篱先生可是难得享了这几年的清静时光。” 所谓桃花之约,就是多年前隐士粘篱先生在这京城远郊一座矮山上建小筑供自己隔世居住。他又在半山腰以上种下百亩桃花林,使得人们在四月间也能赏桃花丽景。而待桃花林长成规模后,他便发书文与百姓订下这桃花之约,邀他们每年四月往山上来赏花踏青游玩。 这邀约帖子他只在第一年时发出。 起初那几年,因他隐士粘篱先生素有渊博学识、名气在外,故而引来大批游人竞相追逐。 世胄豪富甚至在花期鼎盛时包下上山小道,仅供他们通行,以求见隐士粘篱先生,而将百姓拦在半山腰以下。 可陆陆续续这么几年的热度之下,也无一人得见粘篱先生真容。 而桃花林更是被名流们一年年地看得生厌,已然失尽人气。 年份慢慢积累,到了如今,只怕大家早忘了多年前的那份雅致风流、名动京城的桃花之约了。 “福晋也知桃花之约?”永恩好奇问她。 “是。年少时曾有耳闻,也曾与姊妹相偕一同前来游览。不过,也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情了。”纯懿莞尔一笑。 永恩望着四周粉嫩百亩花林,想起当年游人竞逐的盛况,不免有些怀念感叹:“果然世人心最是无情。旧年繁盛瑰丽如梦,而今零落无人问询。也不知粘篱先生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贝勒爷觉得遗憾?”纯懿挽着傅恒的手,见他脸上并无不耐,也就继续同永恩聊着。 “不算遗憾。毕竟,空余花树绚烂,而无俗人打扰,大概是粘篱先生身为隐士真正希望看到的吧。”永恩有些纠结地说着,“不过既然如此,为何先生当年要定下桃花之约,惹得万人空巷,竞逐桃花林呢?” 纯懿笑着仰头看着傅恒,温柔道:“夫君觉得呢?贝勒爷的话,夫君怎么看?” 傅恒早年虽汉学功底浅薄,但到底与纯懿夫妻多年,被她影响着读了很多书,在这件事情上也有自己的见解。 “粘篱先生虽为隐士,他追求的却不是无人之境。人与桃花林相融,彼此成全,宛如一副传世名画。而先生就愿意作那画外之人,不与画中人事物发生交集,只在画外冷静赏此图景,这便是先生的出世之道。” 他低头去看纯懿,温润儒雅地笑了笑:“我说的还对吗?” “夫君所想,便是纯懿所想。”纯懿抬头看着傅恒,满眼都是傅恒。 永恩看得连连笑着摇头,忙出声表明立场:“罢了罢了,我还是去寻咱们脾气古怪的和亲王吧。你们二位继续赏景,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 回去的时候,福灵安蹲在小筑门口,恋恋不舍地同粘篱先生豢养的猫儿说再见。 他小小的个子,被傅恒和纯懿养得白白胖胖的,蹲下身去就越发显得敦实圆溜。 猫儿慵懒地趴在石头上,阳光正晒在它的背上,瞧着就是极和暖的。 它眯着眼,爪子收在胸腹下边,许是在打瞌睡也说不准。 福灵安的手里还捏着一个破破烂烂、被他攥的皱巴巴的狗尾巴草,他不甘心地在猫儿面前晃了又晃,直到猫儿的胡须颤了颤,他才算高兴起来。 “猫儿猫儿,你不要忘记我。过几天我再会来看你的。我保证,我回去之后好好读书,争取让我阿玛再带我出来玩儿。到时候我把我家里的毛毛球也带过来给你,你一定喜欢玩的。我家里的小猫咪们都喜欢扑那只毛毛球玩儿。” 傅恒见他这副样子觉得好笑,拎着他的后衣领就将他半提半抱起来。 纯懿手里捧着用纸裹起来的几支桃花,笑着与小书童打招呼:“代我们谢谢先生。也谢谢你。你为我们特意挑选剪下的几支桃花都开得很好看。回去之后我会将它们插在瓷瓶里妥善保养的。” “夫人不必客气。先生还要我郑重谢过大人与夫人慷慨出借的古书两册呢。”小书童作揖道谢,“先生说过了,待他阅完这两本古籍,会作好修复及熏香工作。待他一切都处理完毕了,就把书匣子交给我,我会亲自送到府上。” “那就再好不过了。” 傅恒纯懿携着福灵安与小书童作别,随后去道边解开栓马的绳子,翻身跃上马背,缓缓骑乘离去。 小书童就在夕阳的光辉中,立在小筑门口的青竹篷子下,目送他们远去,而他身边的大石块上,猫儿还是稳稳地趴着闭眼打瞌睡。 第36章 悼敏皇子 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繁盛乐景都能够长长久久。很多情况下, 登峰到了最高处,往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下坡路了。 乾隆十二年年末,皇七子永琮染天花, 性命垂危。 富察皇后连日守在撷芳殿,因侍卫及嬷嬷阻拦而未能入内亲自照料永琮起居。 她每日都要在偏殿守到深夜,有关永琮则事事过问。 她清醒时无时无刻不在为永琮祈福。待她一连熬了几夜不眠不睡,神思困倦疲惫、精力殆尽之时,再由嬷嬷强扶着送回长春宫休息一晚。 而她第二日一醒来,又必要顾不上梳妆, 匆匆挽起发髻更换衣裳, 就又赶去了撷芳殿。 “皇额娘——”和敬公主听闻消息赶忙入宫拜见富察皇后,可后者无工夫见她。 和敬公主由使女扶着, 揪心看着富察皇后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格外憔悴暗淡的面孔。 永琮突发的病事, 对富察皇后是一种心灵上的折磨, 对姐姐和敬公主又何尝不是呢? 和敬公主在一旁强撑着面上的克制,内心却是急得都快要落泪了。 她忍不住,终于还是跪在富察皇后面前,声声恳切急迫地求她以身体为重,不要太过操劳。 “儿臣回去就在府中供痘神娘娘, 祈求幼弟万事平安。”和敬公主的到来, 也没有能劝住富察皇后那颗全然不顾他事的为母之心。 和敬公主出宫后, 连忙去找舅舅傅恒,将富察皇后的现状尽数转述给傅恒, 求他能想办法缓解富察皇后的情绪。 “和敬明白,弟弟的事情实在是让皇额娘放心不下, 和敬持的也是这份心思。可是,皇额娘这样不眠不睡, 日日膳食进的不佳,如此长久下去,她的身体也要吃不消啊。舅舅,皇额娘从前最看重您了,您有什么法子吗——” 傅恒不便入后宫拜见富察皇后,他与和敬说好,让福晋纯懿入宫去看看情况。纯懿一直与富察皇后性情相投契,若是由她开口,有针对性地进行劝解,许是会有效果。 实际傅恒与纯懿也都没有什么把握。 他们很清楚,亲疏有别,纯懿再如何与富察皇后亲近,到底比不上和敬公主在富察皇后心中的地位。 事关富察皇后,若是和敬公主都解决不了,那纯懿就更不可能处理妥当了。 话虽如此,纯懿还是要入宫去瞧瞧富察皇后,再婉言相劝几句,尽自己一份心力。 可还没等她来得及入宫,丧讯忽至。 是夜,纯懿裹着大氅立在狂雪之外,忍不住仰头去看廊檐下飘摇的四方形琉璃灯。 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四周肆虐乱舞的招摇大雪,雪花混着冰碴子扑打在她的脸颊上,生疼冷硬,一切仿佛就这样缓缓减慢速度,再减慢速度,直到时间似乎停滞不前,永久定格在这一瞬。 刹那间,她泪流满面,毫无挣扎。 泪眼朦胧中,她遥遥望见远处圆弧形拱门下慢慢踏雪走来的身影。 “傅恒——”纯懿破音而泣,踩在刚刚积起的脚踝深的雪地上,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在他同样悲戚的目光中,扎进他的怀里。 “七皇子永琮,薨了。” 他们的悲伤,不止是给那个皇宫中万事握于小小掌心的嫡出皇子,更是给富察皇后,那位再次经受丧子之痛的可怜妇人。 ------------- 除夕那日,纯懿在长春宫苑子里见着女官锦瑟。 “福晋,娘娘半个时辰前刚刚睡下。”锦瑟引着她往寝殿走去,面色冷峻,眼下隐隐有红肿印子,想必昨夜她也才痛哭过一场。 “福晋要不先去悄悄看过皇后娘娘,再去西偏殿里坐着等一会儿。娘娘这几天一直睡得不安稳,这会儿也不知能睡多久。” 纯懿轻轻点头,只觉得眼睛发肿且生疼,她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轻轻敷了敷眼睛,试图去掩盖自己僵硬的面容。她问道:“皇后娘娘昨夜如何?” 锦瑟愣了愣,脚下步子不停。 她的目光直视前方,轻描淡写地答复:“娘娘昨夜在撷芳殿很持重,她只步入内室轻轻抚过七皇子的额头,随后内监就进来为七皇子整肃仪容及安排身后事了。” “娘娘昨夜没坐辇轿,奴才陪娘娘一道走回来的。”锦瑟扶着纯懿迈过门槛,她们转过回廊就离寝殿越发近了,她的音量自然放轻。 “昨儿夜里奴才当值,听见娘娘就寝后隐隐约约哭了一场。今儿起来,娘娘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行动间略有迟缓,大概是伤恸过度,精神不济了。用午膳时,娘娘勉强进了几筷素食,就搁箸了。” 纯懿点点头,往前走的时候没注意到脚下拱起的、略有褶皱的地毯,趔趄着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锦瑟觉察及时,一把搀住了她:“福晋当心。” 锦瑟将纯懿扶稳,又皱眉快步走向几步远处站立值守的小使女,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怒意:“你是如何伺候的?地毯没有铺平,你不知要将它摆平整吗?若是伤着娘娘或是贵客,你如何担待的起?” 小使女慌忙跪地求饶,锦瑟懒得顾她,又搀扶着纯懿往里面走。 纯懿随着锦瑟往里面走,左手笼在宽大的衣袖中,动作轻缓而隐蔽地抚上自己的腹部,隔着厚重的衣服小心护住了。 她动作做得谨慎,且锦瑟一颗心全系在富察皇后身上,故而后者并未觉察。 “如今后宫一切可还好?”纯懿慧眼看出小使女与锦瑟之间的气氛波动,她收回左手,淡淡地多问了一句。 锦瑟敛眸,也平静回复:“娘娘治理后宫,素来宽严并济。如今七皇子薨,难保有人不生出别的活络心思。只是,娘娘倒不在意了。” 纯懿脚步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锦瑟一眼。后者仍是稳稳当当,向前微微侧身,作出恭谨侍奉的模样。 “若是过了这阵子,娘娘还是提不起精神。你要与和敬公主说——” “是。” 纯懿现在只怕富察皇后接连丧子而心死,全心全意沉浸在永琮丧讯中难以振作精神。若是富察皇后走不出来,那就会郁结成心病,埋下无穷祸患。 ------------- 纯懿从宫里头出来,和敬公主闻讯忙不迭又坐马车赶到傅恒府邸。两家的马车刚好在傅恒府邸门前遇上。 和敬公主与纯懿一道往里走,前者焦急地问道:“舅母,您也未与皇额娘说上话吗?” “吾去时,皇后娘娘刚歇下。后来吾在西偏殿坐了一会儿,皇上就过来了,吾也只好离宫。” “皇额娘是根本就不愿意见我,我入宫去拜见她,锦瑟姑姑却把我阻挡在正殿之外。她总说,皇额娘歇下了,要公主回府。可是哪有这么巧,每回我入宫,都正好碰上皇额娘睡着。” 和敬公主实在是焦心,她拉着纯懿的手,眼角因眉间忧愁神色而向下耷拉,曾透亮如明珠的眼睛逐渐失去骄傲光彩,漂亮圆润的鹅蛋脸也因此桩变故而显得瘦削。 纯懿安抚着和敬公主的情绪,自己内心却也是百千想法回转。 “舅母,您不知,当初永琏兄长病故的时候,皇额娘是强撑着才打起精神的。那时候我还很小,皇额娘虽为兄长悲恸,却也要顾着我的安危健康。皇阿玛也说,当初若不是有我在,只怕皇额娘还不能那么顺利地从悲痛中走出。可如今呢——” 和敬公主说到伤心处,又忍不住落泪了。 “皇额娘谁也不见,我真的不知还要怎么办。若是从前慧贤娘娘还在,慧贤娘娘去说上几句,定也是行的。可是——” 纯懿站起身,将和敬公主揽在怀里,拿巾帕细细拭去她的眼泪。 “公主莫要太过伤心。如今您是娘娘最亲近的人,在娘娘那里,还要靠您多去照拂。您是娘娘膝下的孩子,看着您安康,娘娘心中也会得到些许安慰。” “何况,嫡皇子夭折,皇上心中也自然是万般哀伤,您是固伦公主,不仅要撑着娘娘,也要顾惜皇上。” “舅母,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指点我,让我去找皇阿玛?”和敬公主不解地仰头看她,睫毛上沾着点点泪花。 “娘娘可以拒绝你我的拜见,却绝对不能推拒皇上。七皇子夭折,皇上为父,心思也是与皇后娘娘一样的。若能有皇上在一旁劝慰,总比我们俩不得见皇后娘娘而在这里胡乱揣测要好得多吧。” “我听舅母的。”和敬忙着点头。 ---------------- 纯懿第二日又去长春宫求见富察皇后。当下是这么一个境况,她必定要亲眼见过富察皇后的状况才能够歇下忧心的。 锦瑟那儿已然得知,昨儿和敬公主匆匆入宫,没来长春宫,而是直奔养心殿。 “是福晋让公主去求见皇上的。” “是。锦瑟是觉得,吾这主意出得不好?” “奴才不敢。”锦瑟扶着纯懿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奴才只是知道,娘娘这个时候更愿意一个人处着。” 纯懿风轻云淡,烟灰色的裙裾在寒风中微微飘摇,暖和而轻盈的镶狐毛浅墨色马甲将她整张脸映衬得惨白而无血色。 “你为娘娘好,可我知道,如今这情况,娘娘一个人独处,只怕是于事无益。皇上与娘娘情深,是结发夫妻的情分,何况皇上也素来看重正嫡皇子,两人心思一致,彼此慰藉,不也很好吗?” “奴才僭越,只是福晋与傅恒大人情意绵长,又怎知后宫中夫妻君臣的道理。”锦瑟跪地,为自己出言不逊而道歉,只是她梗着脖子毫不退让的姿势表明,她不认同纯懿的做法。 “夫妻君臣啊——”纯懿喃喃自语道,“娘娘与皇上之间的关系,这样说倒也妥当。” 有的话,纯懿不便说出口,但至少敢存放在心里头大胆地想一想。 皇上想要和娘娘作寻常夫妻了,那娘娘就要如寻常百姓家中妇人那般温润亲密。皇上想要和娘娘论君臣顺服了,那娘娘就得作出对天子的敬畏之心。如此长久,娘娘心中能痛快,才是奇怪了吧。 “锦瑟,你起来吧。”纯懿温声说道,“此事算是我考虑不周。只是,这夫妻君臣的话,你日后也别再同人说了。” “是。” “今日娘娘可愿意见我?” “娘娘刚起来,梳妆更衣就是为了见福晋。” “那就好。” ---------------- 纯懿进了长春宫拜见富察皇后。 富察皇后坐在上首,温和地看着纯懿:“劳你这些天,一趟趟进宫看望本宫。” “娘娘,妾身与傅恒大人,以及和敬公主都牵挂着娘娘。” “你们的心思,本宫知道。” 富察皇后手握珠串,宝石护驾搭在珠串的尾部,微微轻抚。 “只是本宫,还是念着永琮。梦里泪长凄苦多,有时糊涂了还会觉得自己见到了永琏。皇上看重这两个孩子。昨儿皇上过来,还流泪同本宫忏悔,说他不该早早密立太子,以至折了孩子的福份。” 纯懿敛眸,端着茶盏不语。 “皇上已经给永琮定了谥号,悼敏皇子。日后,永琮与永琏葬在一块儿,也叫他们兄弟二人,能做个伴儿。” 富察皇后越说,声音越低沉下去,一句话刚刚说完,忍不住又捂着脸颊泣涕如雨。 “吾儿啊吾儿,为何上天不允准吾儿平安长大。吾不欲吾儿承继大统,只愿他们平安顺遂、一生如意。吾儿——” 纯懿起身,拉着富察皇后的手护着她的身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娘娘,娘娘,您伤心,妾身知道。可是您要善自珍重啊。永琮在天有灵,若是见到娘娘伤恸毁身,皇子也必将自责不已,难以心安。娘娘,您还有和敬公主,公主日日夜夜为娘娘思虑,如今已消瘦不复往日康泰。” “和敬已经长大了,本宫不能护她一生周全。你给她出的主意好,让她多多亲近她皇阿玛,才算是倚仗与依靠。”富察皇后泪水涟涟,一边说一边还在落泪,真真叫纯懿见了心存不忍。 第37章 自由 悼敏皇子丧仪过后, 纯懿与富察皇后一前一后走回长春宫。 积雪初化,长街正是湿冷溜滑。锦瑟本要去扶富察皇后,却被后者拒绝。 富察皇后静静地回头看着纯懿, 眼神平淡无波澜:“锦瑟,你去扶好福晋。她怀着身孕,雪天路滑走路不方便,更应该小心。” 锦瑟闻言惊异地瞥了一眼纯懿,她不知纯懿已有孕在身。 “不必解释什么。”富察皇后稳稳当当地往长街那头走去,“和敬都与本宫说了。你初有孕时永琮正出痘。额娘不欲本宫多为你再操心, 所以就让你瞒着本宫不说。” “后来, 永琮薨了,你们就更不好提这事, 免得触本宫伤心处, 更怕本宫多想。可是和敬那孩子不知为何听到了, 就跑来先与本宫说清楚,怕本宫误会,也怕你因丧仪跪拜同伤痛悲哭而伤及腹中胎儿。” “妾身多谢娘娘宽宏大量,多谢和敬公主体恤。” “纯懿,你有子嗣福气, 本宫替你与春和高兴。咱们都是一家人, 不必说两家话, 本宫并非那种不讲理的蛮横人,也不会因此事迁怒于你。” 富察皇后神情寡淡, 隐隐露出几分憔悴心冷。她把手炉交给锦瑟,又刻意放慢了步子。 她望着四四方方的阴沉天空, 与檐角上因雪化为水凝结而出倒垂的冰凌,心中生出无尽悲凉。 她的人生, 她曾经的年轻时光,她曾经的意气风发,她曾经的神采飞扬,竟都是埋在这座繁华宫殿中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和敬啊——她唯一的活下来的孩子——和敬与额驸竟要一直留在京城,过这样不畅意的人生。 若是可以,她多希望和敬能随额驸去草原看看,去那里过纵马恣意、任性痛快的自由人生。 自由。 呵。 生在紫禁城、长在紫禁城的孩子,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 “姨母——”玉易城格格从秋千上跳下来,伸开手要纯懿抱她。 “额娘,您看我今儿就没欺负表妹。我还领着她坐秋千呢。”玉易城在纯懿怀里,福灵安自然也不用再帮她推秋千了,他笑嘻嘻地对纯懿说,又朝着玉易城作了个鬼脸,“表妹,你可别让我额娘抱你了。额娘怀着妹妹辛苦。你快下来,我领你去后头苑子池塘里瞧鲤鱼。” 玉易城呀了一声,她还不知姨母怀孕了。 她扭着身子糯糯地说话让纯懿放她下去:“姨母……我自己走。您牵着我——” “玉易城还小,你这么快速地对她说一连串的话,她听不大懂的。何况,玉易城还小,我抱她站一会儿也没事。”纯懿右手牵着玉易城,福灵安自动跟在她身后。 她同福灵安说:“你像玉易城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怀着福隆安呢,不也时时抱你起来,还抱着你去折枝头的桃花呢。你记得吗?” “是在山西的时候吗?我记不大清那时在山西的事情了。”福灵安挠挠头,小小的脸上有些迷茫。 纯懿温柔地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是,那时候你太小了。” “不过儿子记得,去年四月里咱们去京郊山上看桃花的事情。”福灵安大概是还惦记着那只卧在石头上乘风凉的猫儿,脸上羞赧地笑出两团红晕,“今年咱们还会去那里看桃花吗?带着福隆安和表妹,咱们能一起再去吗?” “今年咱们大概不能去了。”纯懿弯眉依旧浅浅地笑着,和蔼温善的神情似春风与暖阳,掩去了眼底的一丝憔悴,“七皇子薨了,阿玛与额娘都很伤心。今年春天咱们恐怕不会出去踏青郊游了。” “你们几个孩子就待在家里,看看家中额娘栽种打理的那些花树,好吗?或者也可以去郭罗妈妈那里住上几天,纳兰府苑子里有一片湖,让舅舅领着你们去划船。” “嗯,好的。” 福灵安总是很懂事,在这些事情上,无须纯懿与傅恒多操心。 “额娘,我能和福隆安一起带着表妹去看拔营吗?我前几天看着拔营被拴在门房那里,整条狗都恹恹的没有精神。” 福灵安抬头看着纯懿,脸上满满都是请求之意。 “额娘,我保证,如果表妹不喜欢拔营,或者拔营不喜欢表妹的话,我就立马带她回来。” “好吧,你们去吧。不过,照顾好玉易城,知道吗?” “嗯嗯。额娘您放心吧。” ---------------- 纯懿由四音扶着坐在竹凳子上,含笑看着福灵安领着玉易城走去福隆安的院子里。 她又看到傅恒从游廊那头穿过垂花门走过来,他也看到了两个孩子,原本严肃沉静的脸上也隐隐带了笑意。 “快去把官服换下吧。”纯懿笑着握住傅恒伸过来的手,由他牵着走进了屋子里。 “为夫自己来吧,不劳烦夫人了。”傅恒体贴纯懿怀着身孕,不让她站着伺候他更衣,只许她坐在椅子上看着。 傅恒换好常服,坐在纯懿身边笃悠悠喝了一杯白水。 “我让四音泡壶茶。” “无妨,我随你喝。你怀着身孕不便喝茶,我就也跟着你喝白水,挺好的。本初之味嘛。”傅恒放下杯子,“诶,方才福灵安领着玉易城去干嘛了?两个孩子看起来玩得挺好挺开心的。” “福灵安要带玉易城去看拔营,让拔营也认个脸熟。他们先跑去叫福隆安。” “是挺好的。玉易城这孩子活泼可爱,咱们府上是缺这么一个灵动欢快的小姑娘。” 傅恒很喜欢玉易城这个孩子,大概也是因为他没有女儿的缘故,他笑着抚了抚纯懿的肚子。 “前头两个小子,咱们也是该有个女儿来宝贝了。从前我只说不给你压力,可是都得了两个儿子了,关起房门说,我是真挺想有个女儿的。我希望这胎是个女儿。” “我也希望是个女儿。”纯懿捧着手炉安心坐着,“替美霖照顾玉易城这么几天,我才知道原来生个软软糯糯的娇姑娘是这么好的事情。虽说福灵安懂事,可到底也是个男孩,打小总是免不了顽皮闯祸。更何况我算是瞧出来了,咱们家老二就是个蔫坏的小子,哪有福灵安小时候乖巧。从前我日日管教他们俩,真是觉得心累。” 既然提到美霖,傅恒就不免要问起纯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为何他在军机处待了两天,与军机处群臣讨论金川的战事,回来府里就忽然多了玉易城这个孩子。 前几天他公务繁忙,为这金川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没工夫开口问纯懿,今儿他有了空,才想起来还有这事没弄清楚。 纯懿也不大想多说四姐姐的家务事,颇有些为难地说:“也就是那种后宅院里的事情闹得四姐姐费心。四姐夫纳了庶福晋入府。四姐姐不想让玉易城见了那庶福晋多问——你知道的,孩子这个年纪就是喜欢抓着事情刨根问底——她就索性让嬷嬷带着孩子到京城来托付给我带几天。反正有皇上御旨在,玉易城是咱们家未来正经的儿媳。” “我都要忘了这回事情。”傅恒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趁着玉易城和福灵安还小,凑在一起玩得熟了也不错。待他们再长大一些,就要守着规矩不能这样亲近了。” “我都没和福灵安提过这事。美霖那边也说要等玉易城长大些再同她说。” “挺好的。”傅恒没有意见,全凭纯懿安排。 ----------------- 乾隆十三年二月,乾隆东巡,富察皇后随行。 “皇额娘此去陪伴皇阿玛东巡,也是有皇阿玛希望皇额娘走出悲痛的意图。”和敬公主来与纯懿说话,说起东巡事。 “是不错。皇后娘娘总长久地待在长春宫里,她也有时会觉得身心不大痛快。” “嗯,皇额娘与我也说过这事。她其实还是挺希望我能随额驸去草原上看看的。她总觉得草原上自在,不像在宫里规矩那么多。” 和敬公主虽然只比纯懿年轻几岁,但还是下意识地把纯懿当作长辈看,说话时也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她与富察皇后说话时用的娇嗔语气。 “我也不喜欢总待在公主府里,宫里跟我出嫁的嬷嬷实在是太麻烦,她什么事情都要管。本宫与额驸亲近怎么了,难道碍着她什么事情了嘛。” 纯懿对这种宫里陪公主出嫁的嬷嬷还是有几分耳闻的,她笑了笑:“公主若是不喜欢这位嬷嬷,将她打发得远点儿就是了。公主府总还是您说了算。没道理公主在自己的地盘,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舅母说的不错,我才懒得去管那嬷嬷呢。”和敬公主嘟囔着,“不过,我虽然也想去草原上看看,可是额驸说,他家里规矩也多。他家毕竟是科尔沁王族,大概跟宫里头也差不多。若是皇额娘知道了,我不晓得她还会不会希望我跟着额驸去蒙古。” “也没有办法,咱们这些在京城里头长起来的满洲格格,总觉得蒙古草原才是真轻纵畅意呢。”纯懿轻声笑了笑。她看着不远处福隆安拉着福灵安玩儿,玉易城坐在秋千上笑嘻嘻地看他俩打闹。 纯懿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个子最高的福灵安身上,忽然有思绪跃进脑子里,让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有人与她说过的话。 和敬公主喝着茶,发现纯懿似乎是出神了,轻声问道:“舅母,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慧贤皇贵妃了。”纯懿回过神来,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慧贤娘娘?是怎么了吗?舅母怎么突然想起慧贤娘娘了?” “从前在圆明园,慧贤皇贵妃与我说起过,她很向往塞外风沙漫天、戈壁荒芜之景。她觉得那里才是真畅快自在。”纯懿看着和敬公主,敛起笑意,带了几分正经地说道。 “那时我带着福灵安去看望她,她一时看夕阳有感而发。我方才见着福灵安,就想起她了。我还依稀记得那时候,皇贵妃站在夕阳下的水洲上,身上穿着浮光锦缎子的衣裳,在火红血日下流光溢彩,鬓边还有几缕碎发随风轻扬——那模样,真是美极。” 和敬公主点头说是:“慧贤娘娘生得好。” 纯懿也笑着点头,只是她知道,和敬公主没有领会她的心境,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年少不识愁滋味,这是和敬公主的幸运。 第38章 哀事 帝后动身东巡之后, 和敬公主闲下来总到傅恒府来找纯懿说话。 纯懿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和敬公主还是有些依赖她的,尤其是悼敏皇子薨后, 富察皇后陷在沉痛情绪里走不出来的那段时日,纯懿给和敬公主指点了门道,后来证明作效了,她便很信服纯懿的权威。 今日和敬公主过来时,纯懿正抱着玉易城格格坐在画廊下制作桃花酒。 “这花瓣是提前放在窖房里阴干的。”纯懿用小刀划开牛皮纸包一角,展平后露出其中包裹的干桃花花瓣, “将它同熟地黄还有石斛一道浸在白酒里, 密封数日即可饮用。我看古书上说,这样泡出来的酒有养颜的功效。” “舅母怀着孩子, 您怕是不能饮酒吧。怎么想起来做这酒呢?” “给我娘家二姐姐做一罐。”纯懿笑笑, 让玉易城把一旁备好的石斛及熟地黄端过来, “反正这后院里种着大片桃花树,如今正值花期,若是不及时采摘下来,也只会是零落成泥的结局。我还备了一些要做桃花茶饼,我身子重有忌讳不能吃, 就给孩子们吃吧。福灵安从小就喜欢这点心。” 纯懿从酒缸里舀起白酒灌入陶壶中:“公主如今还喝得惯茶叶吗?我记得从前皇后娘娘与我说起过, 那时公主尚未出嫁, 您似乎是不怎么喜欢喝茶。” “从前我年纪小,现在用得惯了。” “那也好。待会儿我叫厨房把桃花茶饼的方子写来给公主。我这边还有许多桃花花瓣, 即使是想出来这么多花样,我们也用不完, 公主不妨带回去让厨娘做出来吃着玩儿?” “谢过舅母。” 纯懿温和地笑笑:“公主客气,这都不打紧。” 她把最后一勺酒倒进陶壶中, 再让玲珑拿盖子过来塞紧密封。 “这样就好了。如今天气暖和起来了,酒罐子还是要放在地窖里保存。”纯懿同玲珑吩咐道,“过上十日就让人送去二姐姐府上吧。” “是。” 玲珑捧起陶壶往地窖的方向去了。 “春日里就是这样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身上,温度恰到好处。”做罢桃花酒,纯懿慢悠悠在躺椅上坐下,身子往后靠着,整个人半倚半躺在树荫底下,她拿过一旁石凳上搁着的薄毯子,搭在腰腹部,“不过还是不能贪凉,午后有些穿堂风,必要的保暖措施还是要做的。” 和敬公主以为纯懿在说她贪凉快穿的少,像是从前被富察皇后耳提面命规矩,于是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来。 纯懿哪里看不出来和敬公主的心思,便眉眼含笑,看着和敬公主身上略显单薄的春衫,温言道:“无妨。我从前也是这样。春衫轻盈飞扬,款式靓丽明艳,不似冬衣厚重笨拙。自然是要不顾旁人叮嘱,稍稍觉着暖风扑面就早早换上。这样很好看。公主还年轻,是该穿得活泼明媚些。” 和敬公主被她说得有些脸颊发烫,连忙转开话题:“如今春日和暖,皇阿玛与皇额娘也该要踏上返程的舟船了。也不知此次行程是否是一切顺利。之前皇额娘为着悼敏皇子的丧事积忧成疾,于梦中拜见碧霞元君,如今皇额娘病情转好,便是要往泰山还愿。” “我不知其中还有这个缘由。” “皇阿玛也要去泰山祈福,为皇额娘求得身体康健、早诞皇子。” 和敬公主的语气中满满都是感动孺慕,她作为皇女,是深刻感知到皇阿玛与皇额娘之间的情深意笃,这份情感让她动容震撼。 “皇阿玛爱护眷顾之心,我觉得实在是可贵可叹。若是我与额驸也能有这般默契相投,该有多好啊。” “公主不必如此说。我亲眼见过公主与额驸说话时的场面——”纯懿微微一笑,惹得和敬公主颇有些羞涩,“确实是一双璧人呐。” “舅母,您莫要打趣我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纯懿没有直接应承和敬公主前面那段关于皇上祈福求子的话题。她内心是对皇帝的这种做法感到不认同的。 富察皇后失了端慧皇太子与悼敏皇子之后,恐怕是难愈心伤。如今皇后娘娘年纪又上去了,恐怕即使再怀上龙嗣,生育时也有受不少苦楚。不如就此先歇下这样的心思,将身子与心情都调和安养好。至于是否要再求嫡皇子,左不过也就是养在富察皇后身边挂个名的事儿,哪位妃嫔生出来的皇子,不都一样吗。 只能说是皇帝执念太深,以至于累得富察皇后也心中始终怀有遗憾和愧疚。 --------------- 东巡途中,富察皇后凤体情况急转直下,不过三两日,就几乎大不如前了。 富察皇后倚靠在锦瑟的身上,她的面容瘦削憔悴,脸颊两处深深凹陷,暗黄沉淡的皮肤勉强撑住高凸的颧骨与侧边下颌骨。 她是天生一副美人骨相,即使是如今因病瘦脱相,也依稀可见往日风华绝色。 寒意犹在的春夜,对富察皇后而言,凉意如刺骨利锥,自她外露的十指指尖一点点侵入身体。 锦瑟觉察到她的颤抖,为她拢紧大氅,又将毛毯往她身上拉了几下。刚刚换进来的、烧得热热的手炉被锦瑟塞进富察皇后的掌心,她同时又把富察皇后的双手盖在毛毯下。 “锦瑟——”富察皇后有气无力地说话,“咱们走到哪儿了?” “回娘娘的话,快要出济南境了。”锦瑟心疼富察皇后拖着病躯还要受此车马劳顿。 可是富察皇后自己执意拒绝了在济南府驻扎,以供她调养身体的提议,她要求乾隆按照原计划返程,不要因她病事而耽误国家要务。 “好啊。”富察皇后喃喃地说了一句。 “娘娘,咱们明日就能抵达船坞改走水路了。舟行平坦,娘娘明日就不必再受这车马颠簸之苦。” 富察皇后吃力地点点头,她把手从毛毯中伸出来,掀起了车帘子。 “锦瑟——你看,这月光温凉如水,皎洁如玉,真是美极。” 富察皇后半闭眼睛,全身心享受着纯净和睦的春之夜。 她只觉得月光洒落在身上,似是一种对性灵的澄净荡涤。她原本沉重的、载满愁绪的病躯也在这样的月光下,渐渐松快轻盈起来。 “只可惜,这不是一轮满月。” 富察皇后在这样的轻言细语中沉入梦境。 --------------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帝后奉皇太后,弃车登船改走水路回京。 登船的时候,连日重病的富察皇后竟能在锦瑟的搀扶下起身,缓缓由陆路岸边踏上船只甲板。 她立在船头甲板上,由锦瑟紧紧扶持着才勉强站稳立直,撑起她一如既往的端庄仪容。 自江面吹来的风扬起她鬓边几缕发丝,她居然从中感受到了几分和暖,这于她这位病人实在是不容易。 “迎面风暖,这就是春天的气息罢。”富察皇后半眯着眼睛适应着阳光,不改面上温和浅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音量也不小,只能够身旁锦瑟听清。 “前几日你们都减了衣裳,不穿那镶毛褂子了,我却总觉得身上凉飕飕,像是破窗子在腊月里呼呼透着风。难得今日我也体会到,春天的确是到了。” 富察皇后是连“本宫”这句自称都刻意不想再用了。 锦瑟扶着她往船舱里走:“娘娘,您身子稍有些起色,万万不能被风扑着。”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大好了。无妨,且尽人事,而后听命数安排罢。”富察皇后温润和善地说,戴着宝石护甲的手指在锦瑟手背上轻轻搭了两下,以示安抚。 待她在软软床榻上安置下来,她就吩咐锦瑟将她身上首饰发簪钗子都尽数拆去:“这些外物拘着我,叫我觉得身子沉重疲乏。都撤了罢。反正也不必见客,自在些好。” 她亲自褪了手上宝石护甲,想将它们搁在床头柜子上。手到了半途却一抖,护甲掉落在丝绒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锦瑟连忙拾起来收在妆奁里,又小心翼翼托着富察皇后的脖颈扶起她的脑袋,将发髻上的玲琅珠翠尽数拆去。 “这样我就轻快许多了。”富察皇后满意地扬唇笑了笑,“我先要睡一会儿,实在是疲惫极了。夜里皇上罢了公务许是要来看我,到晚膳前你再把我唤起来更衣梳妆吧。” “是。” -------------- 用晚膳的时候,乾隆来富察皇后处陪她共用。 富察皇后早早更衣梳洗,又示意身边梳妆嬷嬷为她化上腮红、点上红唇,以显示出良好气色。 她这样与嬷嬷及锦瑟说:“此次东巡,本就是皇上予本宫的恩典,本宫不欲皇上担忧怜悯,也不愿为皇上累赘。如此矫饰妆容,也能让皇上少几分担心,只不过——”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轻轻抚上面颊,无奈地苦苦笑了。 “——只不过,我都还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过自己,原来,我已憔悴至此。”她看向锦瑟,“锦瑟,你说,皇上能看出本宫内在的虚乏无力吗?” “娘娘——”锦瑟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罢了。本宫不为难你。”富察皇后宽和从容地笑着,伸手撑着梳妆台勉强还能站起身,“皇上爱吃虾仁儿。咱们难得出来东巡一趟,御船上没有宫里头那么多规矩,本宫今日就纵着皇上多用几箸罢。” 乾隆过来的时候,富察皇后已坐在桌边,含笑等着他了。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金安。”富察皇后欲起身行礼,被乾隆按下了。 “你身子不好,坐着吧。” 桌上布了五道菜品,这还远远不及御用晚膳的规格。 “可是厨房怠慢了——” “臣妾只想与皇上似寻常人家夫妇一般,坐在一块儿吃一顿家常便饭。”富察皇后温柔地打断了乾隆的话,她执调羹为乾隆舀了一勺玉品虾仁儿,摆在他的碟子里。 “臣妾从前在王府时就发觉,皇上最爱吃虾仁儿。既然今夜咱们只是寻常夫妇,也自然没有宫里头繁复规矩。” 富察皇后抬眸,深深望进乾隆的眼里。她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爱意,像是泡在糖水里还刻意添了许多蜜糖一般。 她绽开笑容,明媚如夏花:“夫君,您多用一些。” 她收回调羹,在乾隆的目光里低下头去,拿大汤勺又去汤碗里舀了一盅汤品,递过去摆在乾隆面前。 “从前皇上的膳食总要经过内监几道验毒才能搁在皇上面前,出膳房时还是热热一道汤品,待呈到皇上面前,大多都凉了。伺候的内监往常都是拿热毛巾捂着,才端给皇上用。咱们这船上,膳房离寝殿不远,这汤送过来,难得还是热的。皇上趁热用吧。” “皇后——”乾隆伸手执住富察皇后的手,示意她不必再如此操劳。 “臣妾敬慕皇上。从臣妾入王府,皇上您挑起盖头,眼睛里满满只有臣妾的时候,臣妾就对您心生敬慕。”富察皇后笑着对乾隆说,“臣妾是您的结发妻子,陪着您从潜邸到紫禁城。臣妾无福无能,纵然得皇上信任,入主中宫,却未能为皇上保住正嫡皇子。永琏没了,永琮也没了——” “皇后,这不是你的过错。”乾隆还未来得及去吃那些虾仁,他被富察皇后的话弄得情绪激动起来。 他连忙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对她郑重地说:“皇后,你不要想这些事情。你要尽快康复起来,朕要与你白首到老的,对吗?你还记得吗?你答应朕的,你亲口许诺朕的……” “皇上——”富察皇后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臣妾,怕是撑不住了。昨儿夜里,臣妾又梦见永琏那孩子了。他比那时候长高了,长壮实了。他说,他想念额娘了,想要额娘去抱抱他。他还说,弟弟年幼顽皮,他一个人管教不住他,要额娘去给他帮忙呢。” “皇后——”乾隆顾不得所谓的帝王威仪,他在心慌中将富察皇后紧紧抱住,将她箍在怀里,使他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存在,“皇后,朕不许你这么说,朕不许你这么说。” “臣妾实在是很想念永琏。臣妾的身子,不大好了。若是可以,臣妾也想一直陪在皇上身边,可是臣妾无福,不能做到。” 富察皇后的手轻轻抚着乾隆的后背,一下下地安抚他,像是她抱着哭闹不止的永琏和永琮那样。 “皇上,臣妾此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咱们的女儿和敬。臣妾还没能见到外孙出世,实在是遗憾呢。臣妾求您,不管如何,都要护住和敬,她是臣妾唯一的孩子了。” “皇后——” “皇上,抱我去窗边靠着好吗?我想再看看月光。”富察皇后的面色渐渐发白,即使是刻意涂上去的腮红也掩不住她的病容,“我喜欢月光。” 乾隆抱起她走到窗边的软榻上,他拥着她靠在窗边。 富察皇后入迷地看着窗外江面上遥遥散发清光的半轮明月,嘴角扬起的笑意平和隽永:“春江花月夜,的确不负盛名。” “皇上,只可惜,今儿不是满月呢。” 富察皇后眼里的光渐渐暗淡熄灭下去。 她长久地陷入了沉眠。 乾隆拥着她的身子,过了好久还维持着这个姿势。 一直到太医匆忙而来,一直到屋中使女内监跪地痛哭出声,一直到崇庆皇太后凤驾来到,他才迷茫地爬起身,立在榻前默默地注视着富察皇后的面容。 “皇额娘,琬仪走了。她丢下儿子了。她说,永琏、永琮想她了。” 皇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扶起皇帝想要带他出去,后者却执着地不愿离开。 “罢了,罢了。”皇太后松了手,率先往外头走去,“命人去京城通传吧——皇后富察氏,崩。” “是。” 第39章 小产 纯懿由李佳嬷嬷扶持, 一步一步缓缓走上汉白玉砌成的石阶。 山呼海啸般的恸哭声自四面八方涌起,如波澜涌潮般拱向广场中心耸立的这座宫殿。阖宫悲鸣,场面令人不自禁毛骨悚然, 却不知其中又有几分真心。 廊檐下和敬公主一身丧服素裙跪伏在地上,往日靠着满头珠翠才能绾住的乌发,如今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横穿而过起固定作用,也不免因她动作而歪向一侧。 见到和敬如此模样,纯懿不免心生叹息。 她轻轻走过去,伸手半扶半搀将和敬公主从地面上捞起来, 柔声安抚道:“公主, 您去偏殿重新梳洗挽发罢。再过一会儿,内监就要唤命妇入内拜别孝贤皇后梓宫。” “舅母, 我不想走。我就想待在这里, 离皇额娘近一点, 再近一点。”和敬公主的嗓音有几分嘶哑,一旁使女连忙端上茶水供她饮用,和敬却摆摆手挥开了,“我不要喝水。我没事。” 她又强撑起精神,努力睁开红肿疲惫的眼睛, 勉强同纯懿说:“舅母, 您也要善自珍重。您还怀着孩子, 待会儿要格外小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顾着我。”纯懿无奈地扶着和敬的手。 她们二人站在一道, 身后陆陆续续站着宗室及外命妇。而她们对过那边站着的,则是宫中嫔妃女眷。 博尔济吉特氏及伊尔根觉罗氏是较晚露面的。她们缓缓走上台阶, 来到纯懿及和敬公主面前。 “曾外祖母。郭罗妈妈。”和敬公主向博尔济吉特氏及伊尔根觉罗氏问好,“郭罗妈妈身子可好些了?” “劳公主挂念, 妾身身子好些了。”伊尔根觉罗氏压着咳嗽勉强作答。 伊尔根觉罗氏是从病榻上起身,强使两位嬷嬷一左一右扶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到景山观德殿来拜别孝贤皇后梓宫的。 她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靠药材吊着半条命才撑到现在。 半月前突闻长女孝贤皇后丧讯,她的病情便陡然急转直下,数度至昏迷地步。 府中大夫医女都瞧过,连宫里也派了太医出来问诊,递出来的消息都是不大好。 纯懿连着几日去富察府亲侍汤药,照顾伊尔根觉罗氏。 可是待伊尔根觉罗氏清醒过来,就要纯懿回傅恒府修养,与她说如今护着腹中胎儿要紧。 “祖母,额娘,到前边来站着吧。”纯懿让出走道。 ------------- 行拜别礼的时候,纯懿立在伊尔根觉罗氏身后,距离正中间最前方的乾隆皇帝并不远。 她按照规矩仪制行过周全礼数,起身后垂头默默立在原地,待内监开口后便要随众人一道出去。 然而等了许久,那乾隆身边随侍的内监却迟迟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帝王之声——再无平日里充斥着的威压凌厉的气势,只是低沉平静隐隐透着伤感凄凉。 “凤輤逍遥即殡宫,感时忆旧痛何穷。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 “温凊慈闱谁我代,寂寥椒寝梦魂通。因参生死俱归幻,毕竟恩情总是空。” “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乾隆将他为孝贤皇后所作的追思之诗吟诵完,又默默站了许久。 他仰头去看孝贤皇后生前的画像,直视着画中人平和温娴的眼神,忍不住又觉得眼眶湿润。 二十载结发夫妻情深,他只觉得往后日子还长得很,总以为他与孝贤还有许许多多年的时光可以一同度过,却不想,伊人早逝,徒留他一人在这世上蹉跎。 他将手中写着追思诗作的纸摊平,搁在烛火上看着火苗腾起,肆意吞没纸张的一角。他握着那张燃着的纸又看了一会儿,待火焰快要蹿上手指时才将它轻轻搁在铜盆里。 “吾妻孝贤,你我,再许来生姻缘。” --------------- 纯懿立在书桌前,沉默良久只顾着提笔写字。 桌边摊着一幅画像,是她去库房里从她的嫁妆箱子中耐心寻出来的——她阿玛永福所绘制的妻觉罗氏画像。 少时她习画,曾被女师傅夸奖是天资聪颖,在画技上有天赐禀赋灵性。 那时她骄纵明朗、傲气不凡,自以为本领了得,就去阿玛永福的书房里寻了额娘觉罗氏的画像来临摹。 画作绘成,她自认肖似像极,绝不输阿玛永福的原作,存了讨表扬话的心思就拿去给阿玛永福看。 “汝之画作,不得汝母吾妻觉罗氏万分之一容貌气象。” 永福轻飘飘一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将纯懿浇得浑身冰凉。 阿玛真的爱额娘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纯懿许多年。 纯懿只觉得,古今男人如何能一边吟诗作画怀念着亡妻,一边又在后宅养着美妾环肥燕瘦。甚至她的阿玛永福对妻子留下的儿女也从不多过问一句。纯懿能得永福在诗书学问上的指点,比她的兄姊更多了一些与阿玛永福亲近说话的机会,已是再幸运不过了。 如今轮到这万人之上的帝王,似乎还是这个模样。 她提笔默写下乾隆在孝贤皇后梓宫前吟诵的那首诗歌,末尾一句“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如何也让她不能怀疑帝后情深。 可另一面,在观德殿外与她隔着厅堂遥遥相对的那些后宫嫔妃,那位舒嫔口中圣宠优渥的令嫔娘娘,这些女人的存在又让纯懿不得不心有龃龉。 大概这些男子,就是这样天生多情风流种罢。 纯懿抚着宣纸上她刚刚写下的这那句诗,又默默念了好几遍:“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好一句‘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阿玛,额娘去世的时候,您是否也是这样看待我的啊——”纯懿喃喃地说着,只觉得心中意难平。 她扶着桌角,只觉得腹部纠结隐隐疼痛,连带着一种可怕的下坠感,随着疼痛越发剧烈,她一边流泪一边去抚自己的肚子。 她是清楚的,这段日子接连变故不断,自己腹中这胎,到了今日,怕是保不住了。 “夫人——”进来为她添水的玲珑见到纯懿抚着肚子半昏半醒地坐倒在地上,身上烟灰素色旗装隐隐透出血色,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连忙放下水壶走过来扶住纯懿,同时高声喊着屋外嬷嬷及使女们:“来人啊,去唤医女,快去唤医女,夫人见红了,夫人见红了——” -------------- “怎么回事?”傅恒从军机处走出,沿着游廊快步走去拜见乾隆,他还要一边急忙询问来传话的内监,“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完完整整与我说一遍。” “大人,您府上递来消息,福晋小产了——” 傅恒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凉,冷风穿过花园透过游廊将他裹挟在其中,他的脑子里一下子乱糟糟的,只听进去“福晋小产”这几个字。 他不由得想着纯懿,想着可能发生的可怕结局,心情越发沉入谷底。 他匆忙禀报求见乾隆,乾隆见到他慌张模样,还以为是朝廷出了如何要事,甚至还以为是金川之乱又出事端。 “皇上,奴才府上递来消息,福晋小产。事态危急,望皇上成全开恩,允准奴才回府探望——”傅恒跪地,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镇静下来。 “你福晋——”乾隆沉吟,片刻后方叹气道,“朕记得,今日她似乎还在女眷中往观德殿去拜了孝贤。大概是为这事动了心气……罢了,罢了,你快快回去探望罢。” 待傅恒神色慌张,急急忙忙快步退出去,乾隆才与一旁伺候的内监说:“朕记得从前傅恒福晋常常往长春宫去与孝贤说话,是吗?” “是。傅恒大人与福晋这桩婚事,当年还是娘娘帮着相看做主的。娘娘一直都很喜欢福晋,说是与她说得上话,可以交心深谈。” “傅恒福晋,朕记得,她是允禟的外孙女,是吗?” “是。皇上记性好。福晋与舒嫔娘娘是堂姐妹,当年由先帝爷开口,将福晋记在侍郎永寿名下,与舒嫔娘娘在族谱上是正儿八经的姐妹。若从族谱论,福晋的额娘就是苏完瓜尔佳氏,倒也不算是九爷的外孙女了。” “允禟获罪,与他有所牵连的人,都惹皇阿玛厌烦。皇阿玛做主将傅恒福晋记在永寿名下,也是为了她的前程好。”乾隆淡淡地说道,他又想起似乎几年前在圆明园,他还见过这傅恒福晋一面,那时候她还抱了个孩子,“傅恒家里有个儿子,是吗?” “是。傅恒大人府上有两位小少爷。福灵安少爷与福隆安少爷,都是皇上当年下笔御赐的名儿。” “改日让傅恒带这两小子进宫来给朕瞧瞧。” “是。” ------------- 纯懿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她躺在床上,隐隐觉得榻边还趴着一人。 她微微睁开眼睛,还没眨几下适应过来,就听见四音的声音:“夫人醒了。” 榻边趴着的人正是傅恒,他听见四音的话,猛地清醒过来,抬头愣愣地看着纯懿,似乎是脑袋还有些昏沉。 纯懿见他这傻气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勾唇,想要笑,喉咙声带一颤,眼泪却是先滚落下来:“都是作阿玛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纯懿——”傅恒站起身,腿脚有些麻木,他迫切焦急地探身过来拥住纯懿,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几分后怕,“你不知,我有多害怕。”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纯懿伸手,轻轻抚上傅恒高挺的鼻梁与眉眼,语气柔和平缓,她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腹部,眼神隐隐又黯淡下去。 “对不起。我没能护住咱们的孩子。我想护住她的,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往下掉,我就觉得,肚子很痛很痛,我那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咱们的小姑娘——” 她说到这里,头忍不住偏向一边。她望着床里头叠起的高高的被褥,大红大紫的被面色彩,还是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放在嫁妆里头添置的。 她泪流满面,身体在被子下轻轻颤抖。 傅恒身体前倾,脸朝下压在她的肩上。 不一会儿,纯懿就觉得,自己肩上那一片寝衣布料就全湿透了。 她转过身,轻轻拍着傅恒的后背,温和地流着泪说:“没事,这样也很好。我们带着福灵安与福隆安,一家四口。” 第40章 劝谏 纯懿待过了小月子, 养好了身子后,就入宫去拜见舒嫔了。 “五姐姐怎有空来见本宫?” 舒嫔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一把团扇悠悠轻挥。 满室瓜果鲜花的馨香, 闻起来倒也清新。纯懿慢悠悠在厅堂中央站定,伸手解开披风系带,微微半蹲下去向舒嫔行礼:“舒嫔娘娘金安。” 随着她缓缓起身的动作,她将薄薄的青黛色披风拢起置于臂弯中,行云流水而无半分迟钝犹疑。她不等舒嫔开口赐座,就自然走到舒嫔下首的第一把椅子前坐下。 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随后侧身仰头看向舒嫔。 “五姐姐还未回答本宫的话呢。”舒嫔仍笑着。 “皇上召了福灵安与福隆安入宫请安。妾身想着, 难得入宫一趟,就来拜见舒嫔娘娘。”纯懿端起方桌上热气腾腾的茶盏, 轻轻滑动杯盖, “更何况, 舒嫔娘娘大概也有话要对妾身说。” “的确是这样。”舒嫔起身走下台子,从内室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匣子,从中拿出一封信函,搁在纯懿手边,“孝贤皇后不弃, 其贴身使女锦瑟回京后将这封信件托付给本宫, 请求本宫伺机转交给你。锦瑟说, 你识得孝贤皇后字迹,见字如面, 信中所托,望夫人你能一桩桩做到。” 纯懿并不低头去看那封信件, 又轻飘飘地说:“舒嫔娘娘想与妾身说的,只有这一件事情吗?” “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舒嫔作出惊讶神情, 直视纯懿探究的目光。 纯懿敛眸,平淡地说:“那看来你的确不知此事了。妾身与娘娘说一声罢。叶赫那拉氏夫人病重。遣去问诊的大夫说,夫人时日无多,就在这几日了。” 舒嫔顿在原地,就这样维持着直视纯懿的动作,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匆匆忙忙偏过头去,背过身挡去纯懿坦荡直白的眼神,再开口时声音中已有难以自持的哭腔,却仍要装作若无其事:“原是这样。姐姐们,可是都要回来见夫人最后一面?” “平郡王福彭薨,长姐奔丧而来已在京城。其余的姊妹,都应当已经收到家书,若能回京,想必都已经在路上。”纯懿摊开那件披风,将它盖在自己的肚子及腰腿上。 舒嫔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头来看,见到纯懿如此举动,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挂记。 “夫人病重,五姐姐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舒嫔除了在言语上给纯懿一些支持,别的她的的确确是根本帮不上,也无法为纯懿分忧,“你此次骤然小产,身子怕是要好好养一阵子。斯人已逝,咱们活着的人,还是要踏踏实实把眼前日子过好,你说是不是?” “是。娘娘您说的是。”纯懿点点头,又想起来近日宫里一道晋封旨意,“这道理,妾身总是看不穿。” 舒嫔听到纯懿冷硬起来的语气,凭着当年未出阁时的多年姊妹交情,舒嫔还是很快猜到了纯懿心中所想,她勉强地说:“五姐姐——” “二位皇子因言行失当而遭训责,此事又牵扯到宗室与诸大臣,和亲王也为此罚俸三年。皇后册文不妥,礼部、刑部众满汉大臣又受到革职处分——”纯懿轻声说道,言语间力度却不减,“可与此同时,皇上又是怎样晋了令嫔的位分?心头念着到底比不上日日见着。要不怎么说是见面三分情呢?” “这……多半也是因为令妃娘娘是从前孝贤皇后玉成给皇上的侍妾罢。皇上如今怀念着孝贤皇后,顺水推舟、爱屋及乌地这才抬举了令妃。”舒嫔见纯懿口出怨怼之言,难免有几分畏惧。 她伸手拉住纯懿的手,眼神示意她不能再往下说了:“五姐姐,纵然这宫室之内只有你我二人,可——这种大不敬的话,你还是……” “令妃家世不显,且无子嗣傍身。由贵人晋升至妃位,不过如此短短三年而已。如今她能凭借孝贤皇后玉成之名步步高升,吾且睁着眼睛好好瞧看她,能靠着这法子走到何时。” 纯懿终究见不得有人攀附孝贤皇后的身后名,为自己去挣得后宫锦绣前程。 ------------- 纯懿从舒嫔处出来,又被内监带着去了寿康宫。她在寿康宫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由崇庆皇太后身边的安佳嬷嬷引着往养心殿去。 没人知道她和皇太后在寿康宫都谈了一些什么话。 养心殿门口守着的内监见着纯懿过来,笑盈盈与她请安:“福晋安好。府上二位少爷还在里头与皇上说话,您稍候片刻。” “公公,劳你行个方便。皇太后有令——”安佳嬷嬷是皇太后身边颇有几分地位的人,她这么同那小内监说话,后者立马诚惶诚恐地弯腰说是,连忙推开大殿木门,放纯懿及安佳嬷嬷入内。 皇帝就抱着福隆安在养心殿书房里坐着。 纯懿上前给他行礼请安:“妾身给皇上请安。” 安佳嬷嬷也在一旁问安,她代表了太后在为纯懿撑腰:“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乾隆收敛了脸上笑意,把抱着的福隆安放下,持着帝王威严看着两个孩子向纯懿跑去,“福晋怎不按照规矩在殿外候着?” 他自然是看到了安佳嬷嬷立在纯懿身后,摆着这样的阵仗,他当然知晓纯懿此次前来所担负的由太后所给的任务。 不过他心中实在不痛快,故而寒着声音,大有问责训斥之意。 “妾身受皇太后懿旨,前来劝谏皇上册立继后。” 安佳嬷嬷没想到纯懿开口竟是如此直截了当,乾隆也是不料傅恒福晋会有如此开场白。 “大胆。”乾隆一拍桌子,怒斥纯懿。 安佳嬷嬷见天子动怒,连忙将福灵安及福隆安带去偏殿安置。 “娴贵妃那拉氏钟灵毓秀、持恭淑慎,堪为我大清国母。”纯懿并不退让,跪地行大礼,抬起上半身后垂头恭谨平静以对。 “你可知之前进言要朕册立继后之人,都有何下场?你自以为是富察氏福晋,朕就会看着孝贤皇后的面子上,对你优容宽待吗?” “妾身受皇太后懿旨,前来劝谏皇上册立继后。”面对天子盛怒,纯懿并不心生畏惧惶恐,她反而是觉得原本沉重烦躁的心有些平静下来了。 “皇上,太后娘娘劝您册立继后,是基于一颗朴素慈母之心,希望儿子身侧能有贴心之人相伴,侍奉安康,体察冷暖。宗室臣子劝您册立继后,是为大清江山社稷着想,中宫稳固则后宫平睦,后宫平睦则子嗣兴盛,子嗣兴盛则我大清江山可传千秋万代。” 纯懿有条有理、不慌不忙:“至于妾身,妾身劝您册立继后,不只是遵从太后懿旨,更是报答孝贤皇后往日照拂爱护之恩。” 乾隆听她说话不疾不徐,也没有起初那么恼怒愤然,他在龙椅上坐下,摸着桌角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继续说,你劝朕册立继后,怎么就是报答孝贤皇后了?” “孝贤皇后与皇上是结发夫妻的情分。而妾身与傅恒大人成婚,也有六年之久,在时间上虽远远不及皇上与孝贤皇后相伴多年,可妾身也知夫妻相互扶持、历经世事之美好难得。” 纯懿平静地说:“将心比心,妾身若是遭遇不测先傅恒大人而去,也不希望大人余生就陷入对妾身的怀念而不可自拔。皇上,孝贤皇后素来大度仁慈、宽厚善良。当年慧贤皇贵妃病重,孝贤皇后知皇上伤心,不也玉成令妃为您侍妾吗?” “区区令妃,怎可与孝贤皇后相比?” “皇上,您怀念孝贤皇后,故而爱屋及乌晋令妃之位。可也正是因为您怀念孝贤皇后,才不愿册立继后。妾身斗胆进言,您视册立继后为对孝贤皇后的背叛,可是您晋令妃之位,难道就不是背叛孝贤皇后了吗?” “朕说了,区区令妃,不可与朕的孝贤相比,你听懂了吗?” “皇上,中宫之位,政治意义远大于情感意义。这点您是明白的。”纯懿简单一句话,就让乾隆哑口无言,“如今大小金川战事正酣,江山社稷虽表面鼎盛,然国境内外忧患已逐渐显现。在此紧要关头,皇上更应该册立中宫,以防祸起萧墙,形成摧枯拉朽之势啊。待到您皇位稳固,江山万里,四海来朝,您才有资格任性,说您不需要皇后。” 乾隆听了纯懿一番话,想法的确是有了松动:“你说的不错。中宫之位,政治意义远大于情感意义。朕可以不需要皇后,可这大清江山,需要一位皇后。孝贤是朕的妻子,此生唯一的妻子,可是,她不能是朕唯一的皇后。” “皇上明鉴。” “傅恒福晋,汝不负明珠血脉。”乾隆平淡一句,算得上是对纯懿莫大的肯定,“听你一席话,倒胜过旁人千百句规劝进谏了。若是朝臣都有你的口才见识,朕也不会时常与他们辩得气极生恼了。” --------------- 安佳嬷嬷掀起帷幔入内向皇太后请安。 “太后,皇上松口了。” “当真?”太后搁在白猫背脊上的手一顿,威严苍老的声音仍保持着年轻时的杀伐果决,“这么说来,那傅恒福晋的确有几分能力手段。” “太后看人眼光极准。” “你可知那孩子是怎么劝的皇上?” “奴才不知,望太后降罪。当时奴才分心去偏殿安抚富察氏两位小少爷,未能听到福晋与皇上的对话。” “不打紧。反正哀家的目的达到就可以了。”太后悠悠地说,抱着怀里的猫儿慈爱地笑着逗弄几下,“日后让傅恒福晋多往哀家这儿来走动。哀家就是喜欢这样聪明有灵性的孩子。” “是。”安佳嬷嬷这就明白太后的意思了。舒嫔娘娘的确是好福气,能有傅恒福晋这么一位姐姐得太后青眼,她也自然不会受太后亏待。 这次的晋封名单上,大概舒嫔娘娘有机会往上再升一升了。 第41章 放手 关氏的病情凶险, 纯懿长住京城,这些日子也没少往纳兰府走动。 纯懿领着玉易城往正院走去,刚刚穿过园子, 还未走到廊下,就看着宁琇福晋纳喇氏从里头走出来。 纳喇氏拿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拭着,似乎是受了委屈。 她抬头正撞上纯懿的目光,有些羞赧地扯着嘴唇轻轻笑了一下,蹲身行礼:“五姑奶奶回来了。”她的眼眶分明是微微泛着红,眼角也有些湿润的泪痕。 “嫂嫂。”纯懿略微欠身。 她身边领着的玉易城也规规矩矩向纳喇氏问安。 纯懿与宁琇福晋没什么交情往来, 不过是时节里走动时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话而已。 如今她见着纳喇氏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也不主动开口过问,打过招呼之后就错身往正院屋子里去了。 屋子里美岱和美珊正坐在一起, 气氛确实有些尴尬。 “纯懿来了。”美珊朝纯懿笑笑, 伸手主动拉过玉易城, 抱她在膝上坐。 “方才纳喇氏是怎么了?我瞧着她好像是哭了。”纯懿在二人对面坐下,屋子里负责伺候事的仆妇上前为她斟倒茶水。 美岱微微侧过身子逗着玉易城,脸上笑意浅寡不及心底,口中说话的语气淡淡,可见她心情也没怎么好:“纳喇氏说, 想要请戏班子来府上演一出, 让额娘心里松快些。我与美珊都不同意, 她与咱们争辩了几句,可又寡不敌众, 这才悻悻走了。” “弟媳这也是一片好意,不过我们觉得实在不合适。”美珊对着不明缘由的纯懿笑了笑, “纯懿,你若是待会儿见着端放, 还是与他说一声罢。长姐与我,也不是心怀恶意,更不是对弟媳有什么意见。” 纯懿看着两位姐姐,她面上虽是一贯的风轻云淡,心里却有了自己猜测计较,开口应了:“好的,我知道了。” 那位拿着茶壶的仆妇转身出去添水了,纯懿喝着茶盯着那人背影,觉得眼熟,侧身问两位姐姐:“这仆妇,是从前伯母跟前负责洒扫事的粿儿吧?” “不错,就是粿儿。纯懿,怪不得额娘总说你慧眼如炬。粿儿变化这样大,你居然还能认出她来。”美珊没想到纯懿能认出粿儿。 “前几次我过来并未见着粿儿,还以为她早就嫁出去了——” 美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纯懿不必再往下说了:“本来是已经许人家嫁出去了。没想到嫁过去不多久她丈夫就没了,又受婆家人蹉磨。粿儿拿她从前做工攒下的碎银去求了那庄子上管事的,这才回来重新在府上做事。” “可惜了,年华正好的姑娘。” “是啊,额娘当初许她出嫁,就是看在粿儿娘家为她寻的亲事也是咱们京郊庄子上管事人家的儿子。额娘想着粿儿嫁过去,也算是日子熬出头,没想到,竟然又有这么一份遭遇。”美珊摇摇头,感叹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这事了。 -------------- 用过午膳,美岱就要回平郡王府。纯懿则随美珊往关氏院子里去。 “长姐这次回来,是因平郡王福彭薨,而来奔丧的,却不想,又遇上额娘这趟凶险病事。恐怕长姐还要再多住一段时间,以防不测。”美珊与纯懿在竹林里缓缓走着,虽是盛夏,竹林阴翳,体感倒也清凉舒爽。 美珊穿着轻薄的夏装,额头还略有几分薄汗。 纯懿却面色苍白,身上仍裹着一件春装披风。 “长姐也是为难。大夫已经下了论断,伯母的身子怕是不好。如今平郡王丧事已毕,长姐却迟迟不动身离京,这落在伯母眼中,难免对自己的病情要没有自信了。若是这个关头,你们再同意纳喇氏请戏班子来府上,只怕伯母还要多想。” 美珊勉强笑着摇摇头:“其实,长姐与我不允准纳喇氏的提议,倒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如何隐瞒,额娘的病情,她自己心里有数。纳喇氏会与我们提这事,多半也是因为额娘言语上的暗示。额娘自己,也想这样热热闹闹听一场戏。可是——实在是戏班子上有咱们不希望她见的人。” “姐姐是说,骆师傅?” “你怎么这样想?” 纯懿轻轻笑了下:“戏班子里若真有人是姐姐你们不想见的,大可指名道姓让人换了去,总不碍着这出戏去。可是,这人偏偏替换不得。那还能有谁,不就是与伯母相识久矣的骆师傅吗。” “你既然猜出是骆师傅,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长姐与我,不愿额娘见她?” “还能是什么原因。伯母的人生经历,单纯无趣。她与人为善,总不会主动与骆师傅结怨。必然是骆师傅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上,辜负了伯母的知音提携之恩。我虽比姐姐你们都小上好几岁,从前事情发生时我也许还懵懵懂懂,可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纯懿将身上的披风稍微拉开一点儿透透凉风,“姐姐当年那一句‘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如今想来,应该不是对我说的吧。” 美珊偏过头去掩唇轻咳几声,转过头又说:“果然瞒不住你。骆琴女心机深重,长姐与我,都厌恶她至极。偏偏额娘还将她视作闺阁旧相识,到了今日,病情危重之际,还想着要听她抚琴一曲,如何让我们姊妹能觉得顺心?” “架不住伯母想见。”纯懿淡淡一句,终结了这个话题,也让美珊迟迟说不出话来。 骆琴女当年动的心眼儿,无非也就是正碰上永寿作风端直,这才没有叫她如愿以偿。但这仍然不妨碍美岱与美珊提防得紧,不叫她再有机会到府邸上来膈应人。 --------------- 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娴贵妃晋皇贵妃,嘉妃晋嘉贵妃,舒嫔晋舒妃。 同月,皇贵妃母族辉发那拉氏抬入正黄旗。由此,继后人选落定。 八月,侍郎永寿福晋苏完瓜尔佳氏殁。 料理完苏完瓜尔佳氏的丧事,纯懿与两位兄长宁琇及瞻岱骑马去了京郊的家族祖墓。虽为祖墓,然雍正二年揆叙墓碑被改后,叶赫那拉氏再无后人葬于此地。永寿、永福兄弟二人都葬在祖墓不远处揆方及郡主墓。 揆叙是纯懿的继祖父,他与妻耿氏并无子嗣。当年受康熙之命,兄长揆方之子安昭、元普过继给揆叙夫妇为嗣子,更名永寿、永福。 揆叙生前,位极人臣,颇受康熙器重,谥号文端。然其身后却受当年九子夺嫡牵连。雍正帝即位后,发揆叙及阿灵阿罪状,褫夺揆叙官位、削去谥号,墓碑改镌“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 如今纯懿站在揆叙的墓前,看着其上改镌的罪状,心中早已没有年少时初次所见那般涌起惊涛骇浪。 她深刻地明白,他们叶赫那拉氏,于曾祖父纳兰明珠在时,实在是于朝堂之上站得太高,在朝为官的叶赫那拉氏子嗣,或因姻亲,或因党争,或因同科,根本不可能置身夺嫡事外。 可惜他们都站错了队伍,以致广厦倾颓、家族没落,连早已安息的亡者也不得保全身后的宁静。 “纯懿,我已经做了打算。明年开春,我要随商船出海,往南洋去。” 站在祖父揆叙墓前,宁琇心平气和一番话,打翻纯懿内心的平静。 “你说什么?” “明年春天,我要随商船出海,往南洋去——” “你说什么?” 若非有瞻岱及时拦住纯懿,后者早已一把用力将宁琇推倒在地。 纯懿被瞻岱死死拉住,她的眼睛渐渐泛红,面色一片僵白,整个人还在不断发力试图冲击宁琇。这样的环境之下,宁琇的话,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宁琇!出海——”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纯懿,这件事件我已经考虑了许久。从前伯母还在,‘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从未提过此事。如今伯母故去,我又恢复孑然一身,想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孑然一身?”纯懿蹙眉哀伤地重复着宁琇的话,她眼里的暴戾愤怒褪去,只剩下一片极哀婉极陌生的情绪,“你什么时候是孑然一身了?你已娶妻,福晋纳喇氏也已身怀有孕,此时你说你要出海,你视你的福晋子嗣于不顾吗?” “明年春天,纳喇氏也已生产。京中宅邸仆妇皆在,不愁人照顾。况且,我已经拜托瞻岱堂兄,我出海之后,纳喇氏会有堂嫂看顾,免我后顾之忧。” 纯懿扭过头去看瞻岱,眼角向下低垂,漂亮的脸上满是受背叛与欺骗后的痛苦与不安,活像是一只受惊的、怯生生的小兽在可怜地望向猎人。 瞻岱不忍心对上纯懿的目光,刻意偏头回避着。 纯懿小心翼翼地问道:“堂兄,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是。纯懿,你要理解端放。” “我要怎么理解他——”纯懿轻轻推开瞻岱的手臂,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在地。 “你要我怎么理解他?出海——出海如何凶险,兄长不知吗?就算能够平安返回,可又是时光蹉跎,半生离别。少时我阅读那些游记,只知道那些远航出海的人一趟归来,便是隔着许多年的光阴岁月。” “离开时妻子还怀着身孕,归来时孙儿都已满院跑跳。离家时父母亲眷尚在,归来时破墙陋屋、人去楼空。你要我怎么能松口,让哥哥去南洋呢?” 瞻岱与宁琇交换了眼神。 “纯懿,你已经是富察氏的福晋了。我原以为你能够理解我,才与你说明。没想到你也不支持我。”宁琇伸手递出锦帕给纯懿拭泪,平静地说。 “妹妹,你懂我的。你知道我一直过得很不开心。从前我是家族的嗣子,旁支的人,虎视眈眈,恨不得把我与瞻岱堂兄拆解入腹,好让他们来当家,继承这富庶财产与家族人脉。” “那时候你还很小,比玉易城还小,软糯糯的,像个小年糕团子。每每我与瞻岱堂兄苦读至深夜,伯母抱着起夜闹腾的你来书房给我们送宵夜。你那时候总是仰着小脸卖可爱,伸手要我们抱你,不抱你就皱着脸咿咿呀呀地哭。我和堂兄也是半大的孩子,一个负责抱你,一个负责拿奶糕逗你开心。” “后来有一次,我与堂兄挨了夫子批评。夫子说了重话,直言不讳地说,倘若我们兄弟二人撑不起叶赫那拉氏门楣,就愧为明珠后人,愧对性德伯祖父,愧对揆叙、揆方祖父。我那时候爱面子,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被你撞见了。” “你那时还在学走路,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小手胖嘟嘟的,一个劲儿给我抹眼泪。你还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哥哥,纯懿希望哥哥永远开心,哥哥不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小纯懿,你一直都希望哥哥能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不是吗?” “哥哥——”纯懿的眼泪越擦越多,最后她忍不住哽咽了,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向宁琇,“纯懿一直都希望你能开心,不要不快乐,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不与别人说。可是纯懿也不舍得你这样离开我们,去南洋出海啊。” “或许是出于父辈遭遇,我始终厌恶官场仕途。远离朝堂,并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宁静与快乐。我年少时曾与堂兄离家去四处游历,那段日子,如今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少年意气风发。” “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我向往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小纯懿,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太久。商船出发去南洋,一切顺利归程至粤地,一趟也最多不超过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了,好吗?” 好吗? 好吧。 宁琇的话都说得这个份儿上了,纯懿又怎么能不答应呢? 第42章 金川 寻常一日清晨, 天还未亮,满室烛火摇曳。 纯懿如常伺候傅恒穿上官服,微微踮脚替他抚平肩头褶皱。 她的动作温柔轻缓, 一举一动间皆透出世家气象。 傅恒低头,恰可以看到她披散着的尚未绾起的乌发,发间自有淡淡桃花皂的清香,可谓是宜室宜家。 往常每到这时,傅恒总要感慨,得妻如此, 夫复何求。 今日, 在一片静默无言中,傅恒忽而伸手拉住纯懿的手。 四目相对, 傅恒望进纯懿那双澄静明晰的眼眸深处, 见她因全然信任而流露出的单纯洁白与不设防备, 他的心悄然一动,呼吸也随之滞了一下,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开口。 里屋夫妇二人为这事磨蹭着,外头候着的小厮却不得不扬声催了两遍。 傅恒不可误了上朝时辰, 故而最终还是纯懿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丈夫, 志在四海。”她微微一笑, “夫君且放心去。家中万事有我。” 傅恒看着纯懿,见她神色间并无勉强撑笑之意, 而是落落大方、笑意清朗。 他便知纯懿是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而非为了顾全他的仕途才不得不说出得体场面话。 他伸手扶住纯懿的肩膀, 掌心稍稍用力,纯懿则脸上笑意加深, 眼睛里满满都是傅恒的模样。 如此对视一眼,夫妻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 “夫人,您可要再去睡一会儿?” “不必了,为我绾发罢。” 自关氏去后,纯懿常常会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大概她也是重情谊的人,才会在身边至亲离去后,时时回忆起往昔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前她阿玛永福去后,她也是一宿一宿睡不好,醒过来的时候往往是泪湿枕畔。 尽管阿玛待他们兄妹三人并不亲善,有时候甚至还比不上从前伯父永寿待他们好,可纯懿就是要梦见他。 那时,她在梦里重新经历幼时阿玛指点她诗词文赋的事情,她也会自作主张地在那些回忆上添油加醋,梦见阿玛教她临摹画像,抱她看书架上额娘生前最爱的书籍,与她说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阿玛年轻的时候,大概算得上是属于叶赫那拉氏的黄金时代将要落幕的时分罢。 那时曾祖父明珠已经去世,祖父揆叙虽仍在朝为官,却因议储事受到康熙帝厌弃训斥。 旧时辉煌荣光不再,后辈英才尚未立足。 青黄不接的那十数年里,族中仍有东山再起的激烈论调。 可那时的伯父与阿玛,大概已经隐隐可预见往后许多年叶赫那拉氏家族颓势。不然,阿玛在那个阶段如何会作那些基调沉郁的诗词文赋? “你们家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在纯懿的童年记忆里,隐约还有这么一位骄纵跋扈的郡主或是县主,那姑娘的身份模样她已经记不大清——纯懿一贯记性出众,却会记不清这郡主的身份模样,倒实在是一桩奇怪事。 不过,与其说是纯懿记不清了,倒不如说是她刻意遗忘了。毕竟,人总是要故意回避那些让他们心生不快的记忆。 那位郡主在纯懿记忆里,是个容貌模糊的小姑娘,那时候她们似乎是参加什么茶会宴席,席上那姑娘似乎是与美清起了争执,把美清弄得眼泪汪汪。 纯懿还清晰地记得,那郡主指着美清发髻上两支飘飘蝴蝶玉簪,盛气凌人、口齿清楚地指责道:“明珠家财万贯,不就是靠着卖官鬻爵才积累下后人几世几代都享受不尽的珠宝财富。如今你们叶赫那拉氏失势,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当年自作自受罢了。” “你——”美清被她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 纯懿气不过,便冲上去要与那郡主理论。 那时候她们都还是六七岁大的小孩子,旁边围着的玩童大多也年纪相仿。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能像这位郡主这样满口朝廷旧事,且逻辑思维有条有理的,实在是不多。 更何况那位是宗室贵女,孩子们别的不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却学得有几分像模像样,更不会有人为她们叶赫那拉氏出头。 “郡主又何必咄咄逼人,针对无辜稚童?吾曾祖父旧年是非功过,已有圣祖爷明察真相,予以臧否。更何况所谓罪不及孥,郡主拿朝堂事发作训斥黄发稚儿,是否行事太过,更有霸凌倾轧之嫌?” 纯懿将美清护在身后,尽管她也只比美清大了一岁,然她素来有为人姐的觉悟,在护着家族名誉与幼妹的事情上,她绝不可能退让。 郡主倒是无所谓,并没有要与纯懿唇枪舌战的打算,她只撇撇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正是非都在人心咯。” “明珠以贪侈败,难保令名,也是不争的事实。你们愿意花你家祖上积累下来的肮脏银子,那是你们的事情。反正别再觉得你家败落倾颓都是别人的过错,那实在是你们咎由自取。” 说完那位郡主就推开人群自顾自离开了,往后纯懿也再没见过她,大概是回封地上了吧。 这番论调,却让幼年时候的纯懿陷入深思。 她往后的日子里,翻查过许多人对于曾祖父明珠的评价。 若是要持客观论调,大多都是褒奖其为官多年所有成就,贬损其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之罪过。 若是一味偏私指责,大概就会如当年那位弹劾明珠的御史郭琇那样说:“明珠对人柔颜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 反正纯懿是知道的,她曾祖父明珠做过很多他人难以完成的、了不起的事情,也的的确确不是什么清白干净的大善人。 “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 《礼记》如是训诫,纯懿哪怕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得不放在心里,终不可与他人言。 ---------------- 到了傍晚的时候,瞻岱往纯懿府上走了一趟,与她说明傅恒今日已向乾隆毛遂自荐,欲前往大小金川平定祸乱。 “你早已知?”瞻岱见她闻讯并无惊讶神情,就猜到傅恒已与纯懿说过此事。 “我知。”纯懿甚至是看出了傅恒的志向,与他面对她时候的为难,于是她主动开口,免去了他的忧愁。 “你放心?” “夫君武艺高强,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倒是夫君更为我担心,他怕我一人应付不过来这府中事务,加之今年事端风波不断,我也的确曾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纯懿整了整桌上摆着的铜壶,神色平静。 “不过还好,上半年这么多事情我都撑过来了,且看它未来风雨如何罢。左不过就是一日日地踏实过日子而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怎会怕它们。” 瞻岱笑了:“你倒是心境豁达大度。怎么,事情放在端放身上,你就是百般阻挠。差不多性质的事情落到傅恒大人身上,你反而看得透彻随和。我原本还以为,你会如同上次听闻端放欲出海那样,全然难以接受的。” “兄长出海与夫君出征,如何就是性质差不多了?”纯懿言语间还是流露出对宁琇做法的不满,“夫君是担负国之重任,兄长却全然是只顾自己随心畅快,把妻儿责任担当抛在脑后。堂兄,你可别把兄长与我夫君相提并论。” “你这算不算是女生外向。” “堂兄,你可别揶揄我啊。”纯懿横了瞻岱一眼。 “我之所以态度迥然不同,也是因为我知嫂嫂纳喇氏性情与我不同。纳喇氏温顺静穆,事事都以兄长为先。若是兄长不出主意,她也必要去问过我们姊妹的意思。遇事她根本就不能自己决断拿主意,这样如何能一个人撑起纳兰府门楣?” 瞻岱觉得纯懿说的有理,不过他又说:“其实也还好吧。端放不是都想好了吗,若她实在担当不起,就让她搬去与我们住在一道。” “吾妻舒穆禄氏温婉大方,自然会待纳喇氏与她的孩子和善。遇事需要决断,咱们都可为她出主意。你也不必太担心。” “是啊。兄长心意已决,我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我硬撑着不同意,兄长就真的会留下来罢。” 纯懿微微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疲惫。 “我也不能全然不顾兄长的想法。我知他这些年心中淤积的忧愁抑郁,若无方法门路排遣,只怕是要闷出心病。” “他能出去走走放飞心境,我也不好阻拦。可实在是嫂嫂已经有孕在身,倘若没有这个孩子,嫂嫂能随兄长一道游历四方,也是好的。” 瞻岱拍拍她的肩膀:“没办法。当初婶婶病重,就盼着能看到端放娶妻生子。端放为了婶婶,为了家族,不得不低头松口娶了纳喇氏过门,又这样自然而然地有了孩子。你也都看到了,婶婶得知纳喇氏怀孕时有多高兴,整个人气色都与往日不同了。咱们都还天真地以为她的病情就此将有转机——” 纯懿抿唇点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哀伤:“你说的对,没办法。这都是命数。咱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总好过让伯母留有遗憾。” 她略微偏过头去平复着心情,过一会儿又转过来起身向瞻岱郑重行礼。 “你这是做什么——” “堂兄,嫂嫂与我那未出世的侄儿,日后就拜托堂兄堂嫂悉心照拂了。” “咱们是一家人,这都是应该的。”瞻岱将纯懿扶起来,和善地说。 远处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相携着跑过来,后面还有玉易城懵懵懂懂地遥遥跟着。 瞻岱看到这三个孩子,忍不住问纯懿:“那你呢?你一个人带他们三个孩子,吃得消吗?实在不行——” “我可以的。”纯懿淡淡地看了瞻岱一眼,“再过些日子,四姐姐就要来把玉易城接回去了。福灵安已经进御书房读书,不需要我多费心思。福隆安如今还由我亲自管他启蒙,不过这些事情当初我带福灵安时就做过一遍,如今也算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不打紧。” “那就好。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与你婆母那边说,要她们给你人手帮忙。至于咱们娘家这边的人,也时时刻刻都愿意给你搭把手,你开口,一句话的事情。” “我明白,谢谢堂兄。” 第43章 伴虎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 傅恒领命启程,赴大小金川平定叛乱。 傅恒出征前夜,纯懿躺在他身侧, 彻夜未眠。 她知整夜难以入眠的痛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昼夜。窗外风吹芭蕉发出沙沙声,似怨妇低泣,又似魑魅魍魉阴测可怖。 她将被子从腰间抽出,调整姿势侧过身盯着傅恒熟睡的侧脸看。 自福隆安搬去和福灵安住一个院子后,傅恒不再需要留出精力去关注偏室里的福隆安, 因而他的睡眠质量也就恢复到从前的高水平了。 纯懿失眠的那些夜里, 她有的时候就想,傅恒这么一个日后必要从武的人, 怎么可以睡得这样毫无防备呢? 可她不会知道, 傅恒只有在与她同枕共眠时才会睡得这样安稳踏实, 放心到纯懿迷迷糊糊将他的被子全部卷走他也不会醒过来。 纯懿在床上瞪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好久,最终还是默默叹气起身,披着大氅走到桌前又熄灭了两盏烛火。 屋子里明显暗了下来,只有剩余一盏蜡烛在桌上莹莹发着微光。 纯懿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手撑着脑袋盯着那盏蜡烛看了一会儿, 直到眼前产生了烛光的虚影才终于反应过来移开视线, 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主子, 您还醒着吗?”外间悄悄的声音,是今晚负责值夜的四音。 “嗯, 起来喝口茶。”纯懿镇定地答复。 她裹紧大氅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外间,看到四音坐靠在墙壁上眨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身上还披着一床棉被。 纯懿见她这副被吵醒的无辜模样,也觉得有些歉意, 蹲下身子温和地对她说:“你被我的动静吵醒了?” “没有,奴才打小就睡眠浅。方才听见外头风扑棱扑棱的声音,奴才就醒过来了。恰好看到里头似乎是有人剪了蜡烛,奴才就想着,许是主子您还醒着。” 四音从地上爬起来跪在纯懿面前,胡乱扒拉几下散乱的发髻,讨好地笑了。 “要不奴才给您去煮壶热水?内室的茶水应该早就凉透了,主子喝了不好。” 纯懿伸手拉住她,轻声说:“不必了。我已经喝过一口了,不需要再麻烦了。你睡吧,我进去了。” “主子——”四音知道纯懿有失眠症,连忙撑着精神也要陪纯懿说话,“奴才不困。主子若是缺人说话,您与奴才说也可。奴才精神正好着呢。” “不必了,你睡吧。”纯懿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膀,动作轻缓地往内室走去。 床上傅恒还和睦地睡着,随着他的呼吸,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生静穆温情。 纯懿坐在椅子上,端坐着静静看着傅恒,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等待困意渐生,却不知自己脸上逐渐扬起的嘴角弧度。 “真是的,今晚该激动得睡不好觉的人,明明就应该是他嘛。”纯懿觉得自己好笑,在心里这样想着,“怎么倒是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话虽这样说,纯懿却知道,自己真的是担心傅恒。 她不知傅恒到底有几何本事。他若是去了大小金川,又是否能够完美执行皇帝交给他的任务? 可隐隐约约纯懿也在暗示自己,傅恒在兵事兵法上有他的见解造诣,他只是缺乏实战的机会与考验。 古往今来,哪位用兵之材不是从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开始,慢慢积累经验,逐步成长为扬名立万的大将呢? 况且,倘若傅恒能够把握此次机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那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前程似锦、无人可挡。 纯懿这样矛盾纠结地想着,最后竟也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待纯懿醒过来,那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傅恒起身后抱她去床上了。 “天亮了——”纯懿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嘟囔着,“嗯——” “真是的,怎么半夜睡到一半就跑到椅子上去睡了?我睡觉姿势不乖惹着你了?”傅恒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严实被子。 “就算是我睡觉姿势不好,那你也应该立马把我推醒骂我一顿,怎么委屈自己去睡椅子?连被子也不好好盖。如今入冬了,夜里越发凉了,虽然有炭盆,可到底容易寒风入体。” 傅恒一边说着纯懿的不是,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不烫。待会儿醒过来之后让医女给你把脉,千万别得风寒了。今日我就要出征金川了。晚上你一个人睡,可别再睡着睡着跑到椅子上去了。我会让使女她们夜里进来给你掖好被子,知道吗?” “知道啦。我送你出门——” “不用了。你看着昨晚就是没睡好,眼睛都是肿着的,再好好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出去。” 傅恒揉了揉纯懿的头发,凑过来在她嘴角轻轻吻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出明朗清隽如少年郎的笑容。 “反正我看我们家那两个小家伙已经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激动得不行了。我直接带他们到宫里去,省得留在院子里吵着你休息。” “他们也是知道阿玛要去金川作大英雄,满心满意都是激动憧憬。”纯懿知道福灵安与福隆安内心对傅恒此次出征的期待向往。 “这样才像是咱们的孩子,不是吗?”傅恒笑着说,带着作阿玛的人谈起孩子时的那种骄傲得意,“咱们的孩子,就要作天下最优秀的巴图鲁。皇上昨日还说呢,问咱们家福隆安什么时候进御书房读书。” 纯懿轻轻拍了他一下:“皇上这哪里是问你呀,分明就是催着你要把福隆安送过去。果不其然,你今日就要带着福隆安一道入宫了吧。” “我就拢共这么两个孩子,玉易城也被四姐姐接回去了,你又不在府里,接下来几个月,我一个人做什么事情才不闷啊。” “我家夫人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嘛,为夫期待得胜归来时见到一个更加博学广识的福晋。或者你邀些走得亲近的夫人格格到府上来说说话。你也可多去郊外走走,带福灵安和福隆安去骑马?” 傅恒蹲着身子搂着纯懿的腰轻轻拍了拍,凑在她耳边带着笑意说道。 “待为夫出征归来,咱们就生一个冰雪聪颖的女儿,让她日日陪着你,好不好?” 纯懿扬唇笑着轻轻推了他的胸口一下:“好了,你快走吧。不是要我再睡个回笼觉吗,你快走你快走。再不走,福灵安和福隆安就要来拍门嚷嚷了。” “夫人放心,为夫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 “好了——” --------------- 寿康宫的院子大概永远都不知冬日为何物。 纯懿站在廊檐下,看着满院子摆放着的奇花异草,大水缸里无忧无虑交叉往来游动着的几尾锦鲤鱼,只觉得仿佛已经在十一月看到春景怡人了。 崇庆皇太后由使女扶着从殿室里缓缓走出来,身上贵重的雪白狐皮大氅看起来是温暖而轻盈,并无冬装那种压垮人精神的感觉。 在阴沉欲雪的四方天空下,太后撤去手炉端着鱼食玉碟子,立在石阶上笃悠悠喂着锦鲤。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含笑招呼着那些品相极喜人的金红色锦鲤,仿佛真是个寻常富庶人家的和善宽容、与世无争的老太君。 “往日里他们御书房宗室世家的小郎君散学,都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候。你今日来得有些早了。” 太后褪去护甲,捧起几粒鱼食轻飘飘洒在水面上,眯着眼睛看着锦鲤簇拥到一块儿,夺食后又各自游散开去。 “不过,你来得早,陪哀家说说话也好。自打哀家身边养着的那些宗室格格们陆陆续续都出嫁了,哀家是连个说话的晚辈也寻不着了。你有慧心,有见识,生得也俊俏,哀家乐意听你说话。” “妾身得太后娘娘赏识,自是感激不尽。” 太后回头看她一眼,挑眉说道:“今儿怎么精神不济啊?昨儿夜里没睡好?” “妾身昨儿夜里失眠症犯了。在太后面前失仪了。”纯懿蹲身请罪。 太后摆摆手,并不怪罪她:“谁年轻里不有忧心事啊。哀家从前也偶尔要闹失眠症,后来才慢慢好些。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处境好了,一切顺遂了,闹心事闹心人都烟消云散了,这失眠症也就自然而然好了。” “你无非就是担心傅恒罢了。为人福晋,这种担心总是免不了。这不也恰恰说明,你们二人夫妻情深、两情缱绻嘛?哀家看来,是好事。” 纯懿抿唇浅浅笑了。 “你不必为傅恒担心。那孩子是哀家看着长起来的,他脑子里有多少学问,有多少本事,哀家清楚,皇帝更清楚。何况,岳钟琪已经被皇帝召回来重新启用,授了四川提督的位子,派去辅佐傅恒平定金川了。” 太后将手里鱼食碟子搁到使女手上,自己则又垂眸看了会儿鱼儿游动。 “岳钟琪的本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他本就是蜀地人,又是先帝及圣祖爷时的军中肱骨,若不是为那一句‘误国负恩’,只怕如今更是一片光明坦途了。” “岳将军乃名门之后,自是不负祖辈血脉传承。” “是啊。所以小六这次是持着必胜之决心而去的,你且放宽心。”太后慢条斯理地说着,“至于讷亲,到底还是有负皇上社稷所托。既然已经败了,那就败了吧。” 言语间她竟有将讷亲视作弃子,放任其自逐之意。 纯懿抬头看着太后背影,思忖片刻后还是开口:“讷亲大人为江山社稷劳苦久矣,即使此次金川战败,可到底瑕不掩瑜——” “纯懿,是皇帝要舍弃讷亲了,你明白吗?”太后一句话,字字如有千钧之力,落在纯懿心头,让她一下子露出迷茫不解的困惑眼神。 太后见着她这副失神模样,也忍不住叹息一声:“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何况讷亲与哀家还是亲族,故而哀家更不能多说一句。” “若是哀家有法子,自然也要拼尽全力保全讷亲,可此次是皇帝要以讷亲为震慑啊。怪只怪他办事不力,时机恰好撞在皇帝手上了罢。” “纯懿,哀家再与你多说一句:伴君如伴虎,千万出不得差错。” 第44章 昭樾 永恩福晋吴扎库氏邀纯懿去京郊庄子上赏秋菊。 “怎么都要快到腊月了, 庄子上还有菊花未凋零?” “这庄子本是和亲王的私产,早些年就赁出去给卖鲜花的铺子作库房了。明面儿上说是对外经营的鲜花铺子,可实际上大半商品都还是供往和亲王府, 摆到福晋院子里去了。” 吴扎库氏与纯懿交好,说话也一贯是直言不讳,并无避忌。 “话说回来也确是如此。这寒冬天里保存鲜花本就代价不菲,成本积累下来压到售价上,这普通人家哪里受得起啊。也就是福晋喜爱鲜花,和亲王才肯掏钱养这个铺子罢了。” 纯懿也附和着说道:“都说和亲王与福晋夫妻情深, 这事倒可算一桩佐证。” 和亲王弘昼福晋吴扎库氏与永恩福晋吴扎库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她们俩人在齿序上恰好是一长一幼, 隔了十多岁的年纪,却不妨碍她们姐妹交好。 到这处庄子上来赏秋菊, 也是和亲王福晋允给嫡亲妹妹的生辰礼物。 “福晋本还说要往我府上送几盆, 不过因着我家昭樾有哮喘症, 不可亲近花粉这才作罢了。” “不过也好,光是管着昭樾这个皮小子就花去我大半心力,哪里还能抽出神思去照料好那些娇嫩鲜花呢?到头来还是暴殄天物,枉费福晋一番好意。”吴扎库氏与纯懿往花房里走去,边走边笑着说。 “福晋谦虚了。我家福灵安在御书房读书, 日日耳濡目染昭樾这孩子的勤奋苦读, 时常在我面前说要向昭樾学习呢。” “昭樾确实在读书上花了不少心思工夫。不过, 贝勒爷倒是不指望家中出个一心读书的大儒——” 纯懿愣了一下,眼中有几分不解:“贝勒爷原不是这样想的吗?” 她说着自己也扬唇轻轻笑了:“我还原本心想着, 贝勒爷自己就极爱文墨诗画,闲暇时似乎也经常与骚客文人来往交游, 却不想他原来是不希望自己府上出个大儒?若是说孩子没这个心思也就罢了,偏偏昭樾这孩子就喜欢这个, 我倒是觉得有些可惜了。” “贝勒爷倒也没有拘着孩子,或是硬加约束管教,强使他必要长成什么模版样子。贝勒爷是不希望孩子读书读得太死。我最常听见他对昭樾说的话就是,知识要灵活地去运用,而非当作什么宝藏财富死死锁在脑子里不肯使用。”吴扎库氏自己是不太通文墨的,对永恩管教昭樾的事情具体也说不上几句。 纯懿看出吴扎库氏叙述整件事情的勉强,也就笑笑移开话题了。 --------------- 待纯懿送吴扎库氏回贝勒府,她刚刚承了吴扎库氏的盛情邀约坐下喝口茶,昭樾就风风火火从外面走进来,郑重恭谨地对纯懿作揖行礼。 “你这孩子,怎么急急忙忙的——”吴扎库氏出言训斥他。 “福晋,能否请您赐教,与晚辈对弈一局?”昭樾保持着弯腰躬身行礼的姿势,对着纯懿说道。 纯懿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发懵:“怎么了?” “是啊,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要福晋与你对弈?今日的功课温习过了吗?府上西席师傅要你临摹的画贴呢?做完了吗?”吴扎库氏起身要来拉昭樾,一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又犟着脾气任性使气呢?在福晋面前这样做,可是太失礼了。” 昭樾一侧身避开了吴扎库氏的动作,他自己却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纯懿有些看出他的执着,温和地同吴扎库氏说了声没事,又伸手扶起昭樾,温声道:“昭樾,能与我说说,为什么突然想要与我对弈呢?” “晚辈听福灵安说,他额娘善弈,家中还藏着许多古棋谱及残局珍本。”昭樾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又继续往下说,“晚辈想要在棋艺上有所长进,故而想着来与您对弈,开眼界有所见识。若是能顺带求得福晋您的指点,也好让晚辈有一心用功钻研的方向,不至于白费许多力气。” 纯懿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没怎么多想就允准同意了:“好啊。就冲着你这份好学之心,我愿意与你对弈。可有棋盘?” “昭樾谢过福晋。” 吴扎库氏听他们二人果真要对弈,也就不再阻拦了,反过来帮忙操办安排:“要不去昭樾的书房?我让使女给你们点檀香,说是有助凝神静气的。” “有劳姐姐费心。”纯懿笑着对吴扎库氏道谢。 “哪里,分明就是我该谢谢你。昭樾任性使气惯了,你可不要生气。” ----------------- 当纯懿第三次战胜昭樾,她心平气和地温婉笑着,慢悠悠将棋盘之上的白子挑拣出来收进玉盒中。 昭樾与她隔桌对坐,伸手用手掌拖住下巴,鼓着嘴巴盯着棋盘看个不停,颇有些气恼懊丧之意。 “好了。都说事不过三,我已与你对弈三盘,差不多了吗?”纯懿觉得昭樾这副模样实在是可爱有趣,忍不住开口逗他几句。 “为什么……为什么您每次就可以这么轻易地看穿我的进攻套路啊……明明……明明那些御书房里的小孩子都下不过我——”昭樾拍了拍脑袋,皱着眉头强撑出小大人的模样,“为什么我又怎么轻易而且难堪地输掉了。明明我想着要最起码得个四六开的场面的。” 纯懿伸手轻轻摸摸他的脑袋,温柔地劝道:“好了,今天就下到这吧。” “拜托了,福晋。就让晚辈再——” “下棋讲究平心静气,耐心计算落子。你如今心境完全乱了,急躁、懊悔、气恼、不甘……这样的你真的能好好地坐下来定心下棋吗?” “啊——”昭樾被纯懿这番话说得有些脸红,垂着头,灰心失落地盯着椅子看。 他也认可纯懿的话,他本就在技术上落后纯懿一大截,若是心绪乱了,只怕是败落得还要更快,甚至会有溃不成军的可能性。 “别遗憾了,下次让你额娘带着你到我府上来玩,我再陪你下棋。”纯懿柔声细语哄着昭樾,努力使他开心一点,“你额娘去膳房让她们给你做点心了,大概还要过一会儿才回来,要不与我聊聊天?” 纯懿见昭樾还是恹恹的,又说:“你可是贝勒府的小主子。我是来拜访的客人,你也要摆出主人家的模样好好招待我吧。” “福晋您问吧,晚辈一定知无不言。” “啊,看来是真的被我打击到自信心了呢。”纯懿将装有棋子的玉盒子推开放到一边,清清淡淡笑了一下,“那你是否介意与我说说,怎么忽然对下棋感兴趣了?” “哪有忽然,我已经学习训练了很久——” “你下棋时虽有古时名家章 法套路的痕迹,不过棋路之间常常是使用了一半就转去别的路子。可以说是只学得了皮毛,可见你对棋艺技法并不精深,学得很是粗糙。”纯懿有条有理地向昭樾分析。 “我还知道你们府上给你请来作日常教习辅导的夫子是魏姓夫子。魏氏是有名的儒生世家,他家儿女子嗣往往都是各高门大户为家中子侄辈挑选西席先生、女先生时的第一人选。” “倘若你踏踏实实跟着魏夫子学习,沿着他给你布置安排的节奏方法去学你刚才用的那些棋路,必然不会是今天这样的惨淡结局。可见,魏夫子并不是主要教你下棋,或者说——” “魏夫子他根本没有教我下棋,他只顾听着阿玛的话,教我作画而已。”昭樾一股脑飞快地说道,“这些棋艺技法全是我自己跟着书上学的。您要是想批评我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的话,您尽管说好了。我脸皮厚着呢,不会哭鼻子的。” “我哪里说要批评你了?”纯懿看着昭樾,“你既然想要学下棋,为什么不与你阿玛说,不与魏夫子说?倘若你真心想学,他们不会拦着你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 “不想让阿玛知道,你在努力地学下棋?”纯懿一下子就看出来眼前这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小男孩是怎么想的。 她温柔和善地注视着昭樾,看着他因为她的话而下意识地蜷紧身子。 “昭樾,介意我这样说吗?还是说,我可以继续说下去,把我的猜测完完整整说给你听。” “您说吧。”昭樾闷闷地说道。 “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小男孩,想要得到阿玛的认可,所以偷偷用功去学了阿玛最喜欢的围棋,期待着能某一天与阿玛忽然对弈一局,看到阿玛发自内心的、由衷的赞赏惊讶。” 昭樾抬头,有气无力地用红红的眼眶看了纯懿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您是怎么知道的啊。我真的,把这些想法都明明白白表现在脸上了吗?那也太蠢了吧。阿玛一定会识破我的小心思的……” “没有啊。咱们小昭樾把心思藏得很隐秘哦。不过是福晋我一不小心猜中了昭樾的想法而已。” 纯懿起身,走到昭樾面前,蹲身与他保持住同一高度。 “而且,小昭樾想要与阿玛变得亲近,变成可以让阿玛觉得快乐高兴的孩子。怀着这样温柔想法的小昭樾,明明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呀,怎么会让阿玛觉得你蠢呢?” 昭樾埋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既然小昭樾想让阿玛大吃一惊、刮目相看,那就让这件事情永远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好吗?”纯懿伸出右手,“我保证不与你阿玛额娘说这件事情。日后如果你想要学下棋,可以随时让你额娘带你来找我,或者通过福灵安告诉我。” “我也通过福灵安给你布置功课。你把我布置给你的书籍认认真真读好,钻研完毕,再时常通过实践去巩固,我相信你一定很快会实现心愿的。” “真的吗?”昭樾抬头,通红的眼眶里又一下子盈满了名为希望的、亮闪闪的美好光芒。 “真的。” 昭樾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他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纯懿的掌心:“福晋,那您就与晚辈说定了!” “好啊。” 第45章 争论 乾隆十三年腊月, 傅恒次子福隆安被选为皇四女额驸。 纯懿代儿子领受圣旨,次日入宫谒见崇庆皇太后及皇贵妃那拉氏以谢恩。 她去寿康宫时太后才刚起身,犹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梳妆绾发。可是即便如此, 殿外廊檐下负责守门的使女见着她来了,还是直接掀开帘子放她进去了。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哀家估摸着外头应该已经积起一层雪了。你进宫来没有辇轿,外头又似乎还在飘着雪,只怕是宫道不好走。”太后扶着鬓发示意使女往她发髻上簪一只赤金凤尾步摇。 纯懿走到太后身后伸手替她扶住鬓边尚未固定住的碎发, 乖巧温顺地回答道:“还好。宫里负责洒扫的宫人都很勤谨用心, 妾身进来时外头宫道上并无积雪,且有专人还候在墙根下一遍遍来回清扫, 防止雪天路滑有人崴脚摔伤。” “皇贵妃到——” 外头内监一声通传, 皇贵妃那拉氏端庄柔雅地掀起珠帘, 跨过门槛走进内殿,跪地向太后行礼:“臣妾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娘娘金安。” “皇贵妃娘娘万安。” 纯懿双手还扶着太后鬓边的碎发,一旁伺候梳妆的使女也在跪地行礼,并未及时接管纯懿这边的状况。 好在皇贵妃看出纯懿的窘境, 温和地笑笑:“傅恒福晋伺候太后娘娘梳妆, 就免礼吧。” “皇贵妃来了。”太后淡淡地从镜子中瞥了一眼皇贵妃, 难得开口表扬了她一句,“方才傅恒福晋还说宫道上积雪除得及时, 你治理后宫是用心了。” “臣妾惶恐。” “既然说你做的好,你虚心领受就是了。不过, 穿着旗鞋走路是特别要小心。”太后还在接着纯懿方才的话题往下说,“若是打小就训练过规矩仪态的名门淑女倒也罢了, 边上有人搀扶着,自己心平气和地走路,步态端庄稳重,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情。” “只怕是一些素来性情莽撞急躁的小姑娘,人比花娇,可实在是不中用,好端端走着路都能崴了脚去,还得劳烦皇贵妃去皇帝面前说一声。” 太后话里有话,暗藏不满,惹得皇贵妃立马蹲身行礼,万不敢多言一句。 “皇贵妃,依哀家看,既然摔伤了脚踝那就不便侍寝了。让内务府把她们绿头牌撤下来,省得给皇帝添堵。” 太后冷冷发话,自己从匣子里取了一只红宝石点翠簪子出来,别在了发髻里。 “如今大小金川战事正酣,皇帝万不可一心多用,再叫别的事情惹他分了心。皇贵妃,你既摄六宫事,就要担起你的责任来,别辜负了哀家与皇帝对你的器重。” “是,臣妾遵旨。” 太后不再多看皇贵妃一言,微微偏头又对纯懿说:“你待会儿去纯贵妃那里坐坐吧,到底是日后亲家,熟悉一下也好。” “是。” “还有舒妃那孩子,昨儿听闻她外甥儿的赐婚圣旨,就差没把高兴两字写在脸上了。哀家也还是头一次见她那么兴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太后提起舒妃,难得露出好脸色,隐隐带笑地调侃道。 “你从纯贵妃那里出来之后,就去舒妃那里与她说说话。自你们额娘苏完瓜尔佳氏殁了之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沉溺在小情绪里走不出来,你与她是姊妹,与她说说话,为她开解愁绪也是好的。” “是,妾身遵旨。” ----------------- 纯懿在舒妃宫里一直待到傍晚时分。 一直到天色逐渐从灰白变成漆黑,她们就这样坐在一起,在外殿门槛里面的两把椅子上,喝着茶水静谧地看着园中飞雪迷蒙。 纯懿很喜欢园中栽种的两株腊梅,一左一右,向着正殿屋檐很有对称美。 紫禁城风水好,加上炭盆供暖不绝,腊梅都已经盛开了。 火红的梅花一小簇一小簇立在枝头,迎合着铺天盖地的雪白、廊下轻轻摇曳的暖黄琉璃宫灯、天空背景里苍茫沉闷的漆黑,仿佛是一幅凄美迷离的传世画卷。 “寿康宫里的雪景才是美极。” 舒妃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窝在绒毯里,像是一只心满意足而心意缱绻的猫儿。 “从寿康宫正殿的廊下望出去,在尚未积雪的时候,瓦片是璀璨的金黄色,宫墙是庄严压抑的漆红色,飞雪是夺目绵长的白,而园子里仍是春景宜人。“ “伺候太后的那些使女内监,穿着新裁制的冬衣,在园儿里来回走动忙碌,一个个都脸上洋溢着喜色。那模样见了就让人心生欢喜。” 舒妃转过头定定注视着纯懿,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那么美好吗?” 纯懿也侧头看她,没有作答。 舒妃轻声笑了笑,没有在意纯懿的反应。 她把头转回去正对园子,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犹是扬着那种自信娇俏的笑容,清清淡淡却又实在憧憬向往地说道:“那可是人间烟火气啊。人间烟火气最美了。久在宫禁之中的人,大概都不能轻易拒绝这种生动活泼的美好吧。” 纯懿说:“使女内监都是心思细巧的人精,他们知道太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人人都知道太后喜欢什么,可是得太后欢心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舒妃笑意不减,她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宫室院落,声音刻意压低了,还藏着几分难以捕捉到的低落。 “太后对谁都不是真心喜欢。她只在意皇上,只在意皇上的子嗣,对于其他人,太后从来都不在意,也从来都不是真心喜欢。你,我,或是后宫里别的什么人,那些打小就养在太后跟前的宗室女孩——她都从不放在眼里。” “从前我对于太后,是一件美丽的器物,摆在身边,体面贴心而且周全。满洲贵族出身让我就在一众嫔妃中,轻而易举得了她的另眼相看。我对于皇上,也是这样。”舒妃寂寥冷清地笑着,对纯懿吐露心迹。 “如今,太后看到了你身上的价值,我又变成你与她之间的桥梁。话说回来,我还得谢谢你,多亏你在皇上面前一番慷慨陈词,让皇上动了册立继后之心,太后才赏脸给了我一个妃位,好叫那包衣出身的令妃不至于踩在我的脸面之上耀武扬威,践踏咱们叶赫那拉氏的门楣功绩。” 纯懿看着舒妃,默默看了良久,最后说:“你不喜欢那令妃?” “你若是见了她,你也不会喜欢她的。咱们与她,生而对立,绝不可能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感。”舒妃理智果决地说,“换个说法可能更好理解吧。就好比那些世胄名门出身、通过拜唐阿开始仕途的官员,不会与那些苦读圣贤书、由科举考试选拔上来的寒门子弟轻易交好。” 纯懿倒不喜欢这种唯出身论:“包衣出身的嫔妃又没有什么罕见的。孝恭仁皇后就是包衣出身——” “是啊。说的对,咱们这些人自负出身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输她一头。”舒妃淡淡地说道,“我是无所谓,她们谁要嫉妒心发作就由得她们去,我不掺和。不过,我也的确不喜欢她。给你个建议,日后你若是见着她,不要与她走得太过亲近,无论是什么原因。” 外头由远及近传来孩童说话嬉闹的声音,舒妃慢悠悠饮尽杯中茶水:“好了,福灵安和福隆安下学了,今儿他们放得有些晚啊。天都全部黑下来了,你带他们回去吧,我这儿膳食虽好,吃着心里却没有什么滋味,也就不留你们用晚膳了,省得宫门落锁还耽误你们。雪天路滑,路上慢些走。” “是。妾身告退。” “纯懿,四姐姐——”舒妃忽然又唤住纯懿,她起身刻意与纯懿拉近距离,她蹲下身子注视着纯懿的眼眸,低声道,“别与太后走得太近。哪怕你是为了我。你与她,总有利益冲突的一天。而你已经觉察到了,不是吗?” “你是说,讷亲?” 舒妃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敛眸,隐去眼中跳动着的光芒:“不仅是讷亲,也会是旁人。傅恒大人要走的,必是一条光明坦途,就冲着这一点,他会挡无数人的路,惹上数不尽的艳羡妒忌猜疑排挤——你别忘了,富察氏是孝贤皇后的母族,而钮祜禄氏是太后的母族。太后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怎会放任富察氏一家独大?” “一山容不得二虎,你想说的是这个道理。可是舒妃娘娘,您要知道,这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所有的恩宠赏赐都是由皇上给予的。太后的倚仗,只能是皇上而不能是钮祜禄氏。同样的,傅恒与富察家的倚仗,也只能是皇上,而不能是他们自身。” 纯懿又说:“权力这只猛兽只有一条系绳,而这条系绳永远都只能牢牢握在皇上一人的手里。这就是独夫之心。万事稍有不慎,咱们这些为臣下的,就会惹火上身。” “所以端放兄长不争,是吗?”舒妃拉着纯懿的手,用克制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我看过太多的例子。那些嫔妃的身后,她们的母族,像是吸血虫一样压在她们的脊背上,驱役着她们去一遍遍地试探、索取、乞求。而你们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你们不想要这样烫手的荣华富贵,对吗?” “是。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团圆、幸福、平安、喜乐更重要的。荣华富贵皆身外之物,不要也罢。”纯懿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傅恒大人呢?我猜姐姐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这样要求他,对吗?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高升,却从未提醒他高处易坠的道理。你从未与他说过,易得者易失。姐姐,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对傅恒大人说过这样的要求。” 纯懿并不心虚,她语气坚定地答复舒妃的话:“因为我不愿意去干涉傅恒的决定。他也不需要我去告诉他如何走未来的路。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和思维。我是他的妻子,就要尊重他对于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我不能置身事外,我必须陪着他一步步往上走。可叶赫那拉氏可以选择平静的生活。” 舒妃忽然一扫脸上的和善表情,转而露出了连纯懿都觉得极为陌生的态度。她残忍地勾唇笑了笑,轻轻推了一下纯懿的肩膀:“姐姐,可我觉得,在你的行为背后,你所不愿意承认的残酷事实是: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从未把自己看作是富察氏的一份子。” 第46章 勤奋 一片黄澄澄的烛光中, 福灵安和福隆安各自占据书桌一端,两张相似的面容之上都是沉毅专注的神情。他们执着毛笔在做自己的功课。 两日前,圣驾奉崇庆皇太后去了圆明园过正月, 不少宗室子弟也随御驾一道前去,因而御书房开办的学府课堂休息半月,福灵安和福隆安不必日日早起去宫里念书了。 可是即便如此,福灵安素来好学,依旧还是勤读不辍,时不时拿着师傅布置的功课来问纯懿。 长兄树立了好榜样, 连带着顽皮的福隆安也积极向学, 满文、汉文课业皆毫不松懈。 纯懿领着乳母过来瞧他们兄弟二人,玲珑将厨房做好的两碗元宵从食盒里取出摆在桌上, 又拿出两小碟桂花及白糖供他们作蘸料。 “额娘, 今儿还在腊月里, 怎么就做了元宵作点心?”福灵安拿汤勺舀着元宵轻轻吹气,同时抬头语调含糊不清地问纯懿。 还未等纯懿开口说话,福隆安就抢先回答他的兄长:“我知道,我知道。阿玛还在军中督战,额娘是希望咱们一家人能够早日团聚, 所以让厨房做了元宵来吃, 讨这个好彩头!额娘, 我说得对不对?” “对,福隆安说得对。”纯懿温柔地笑着, 轻轻摸了摸福隆安的脑袋,“你们两人吃过元宵就去我院子里挑荷包吧。你们三姨母今年过年要留在额鲁特八旗, 不能回京城,所以给你们提前寄了荷包回来。她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样子的, 索性就做了好多图样寄过来,你们自己去挑。” “三姨母最疼我们了。”福隆安欢呼一声。 两个孩子闷头吃着元宵,纯懿替他们收拾桌上摊开的书籍以及笔墨纸砚。 福隆安虽然比福灵安年纪小,学的东西也远没有后者那么多,东西却洋洋洒洒摊得满满当当,不知道的人见了定还以为这儿坐了个老学究。 倒是福灵安,面前只规规矩矩摆着两本书及一个笔架子,连砚台都是借用福隆安的。 纯懿见着这场面,不由得失笑。 都说三岁看老。福灵安与福隆安的性情,也可从他们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看出来。 福灵安作为长子,总自己主动揽下许多事务,在他身上纯懿总觉得有些少年老成的影子在。 而福隆安是幼子,且年纪还小,做事往往是莽撞急躁,有时还常常没有条理性,在御书房里念书时免不了要福灵安多多照看他。 吃过了元宵,纯懿一边一个牵着他们往正院走去。 今年腊月里虽男主人傅恒不在家,纯懿却依旧将府内上下事务打理得井井有序。院子里已经挂起了新的花灯,府中一众管事及仆从也已拿到新裁制的衣物被褥及年末荷包赏钱。全府上下可谓是喜气洋洋、精神抖擞。 “额娘,您院子里什么时候摆了这几盆盆栽啊?”福隆安一进内室就看到了墙角边上几盆养得旺盛茁壮的盆栽金桔,他从没在冬天见过这样的玩意儿,忍不住就小跑过去蹲在那里盯着看。 “是永恩贝勒福晋送过来的。和亲王福晋的庄子上专养这些喜热的植物盆栽,他们说是南边的人正月里都要在家里摆这个。和亲王福晋与她是同胞姐妹,她也恰好得了几盆,就送了两株过来,也算是答谢我这些日子教昭樾下棋的功劳。我院子里暖和,从早到晚都燃着炭盆,温度也还能勉强养养这些盆栽。” 纯懿走到桌前坐下,将桌上红绸布包的系带解开来,推到孩子们面前:“来瞧瞧吧,你们喜欢什么样儿的。” 福灵安倒是没有多纠结,他很快就挑中了里面绣着青竹叶的荷包。 福隆安翻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决定自己要拿那只绣着海东青的,还是要选那只绣着猛虎的。 纯懿见他为难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好了,别皱着眉头纠结不停了,这两个都是你的,都拿着吧。这些荷包反正都是你们三姨母绣给你们的,你们拿下去,兄弟二人回了院子里自己分吧。若是在御书房里有玩得好的伙伴,也可以送他们几个。” “真的吗?” “是。你们姨母就是这样说的。” -------------- 纯懿一直想着傅恒的事情,夜里睡得不□□稳,起得也格外早。 她梳妆过后就披着大氅去园子里转转,以期用晨间寒风醒神,使她的万千思绪可以逐渐归于平静。 玲珑扶着她往假山景那边走去,却不想她们两人竟撞见福灵安穿着一身单薄衣物在那儿扎马步。 纯懿就觉得自己火气立刻腾起来。她甩开玲珑的手,快步往福灵安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还解着自己身上大氅的系带。她甚少对着孩子发火,但今天要变成例外了。 福灵安见到她们二人走过来,一下子露出了迷茫的神情,转瞬看到纯懿的怒容后,他的表情就变为畏惧,整个人就下意识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纯懿几步走到福灵安跟前,蹲下身将自己的大氅劈头盖脸遮在福灵安的身上,嘴上凌厉地训斥道:“你这孩子,大清早上穿得这么少,明明是滴水结冰的温度,还在风口里扎马步,你想干什么?” 她手忙脚乱地扯着大氅,将福灵安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紧抱着他不松手。 福灵安挣扎了几下,好容易才将自己的脑袋从大氅里冒出来,他的小脸红扑扑的,说话时往外哈着白烟:“额娘,您听我说——” “就算是想要练功夫底子,也要到屋子里去练啊。你还是个小孩子,实打实足也不过才五岁,你想要做什么?这样容易得风寒,你不知道吗?”纯懿抱着福灵安,由玲珑好言劝着才稍微松开了手。 她看着福灵安,后者明亮的、一尘不染的纯真眼眸定定看着她,使得她忍不住想起辛酸事而致偏头落泪。 纯懿落泪,惹得福灵安一下子慌了。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拭额娘脸上的泪水:“额娘,您别哭。您看我,手还是暖的。我不打紧,真的——” 福灵安说的不错,他的手的确是暖的,纯懿的左手去握着他的手,右手使劲将他连着大氅一道从地上抱起来。 福灵安大概是像傅恒,身高在同龄人中都是拔尖儿的,纯懿抱他已经很是费力了,可她还是咬咬牙硬将他抱起来。 “福灵安,你可知一场风寒对小孩子来说,可能演变成一场致命的疾病吗?”纯懿抱着福灵安,语气已经平复下来,没有方才那样的急切凌厉,却依然让福灵安觉得威严郑重。 玲珑站在一旁护托着福灵安,听到纯懿的话下意识地低下头。 她们主仆之间素来有默契,纯懿轻飘飘一句话,玲珑便知道,纯懿是想起了端慧皇太子永琏。 “主儿,小主子也是有勤学之心——” “勤学之心能有身体健康重要吗?”纯懿将福灵安放下,仍是盯着福灵安的眼睛看,“福灵安,你回答额娘,勤学之心,能有身体健康重要吗?” “没有。”福灵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院子里面练?” “弟弟还睡着,我不想吵着他休息。” “那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 “儿子……儿子……”福灵安垂下头去,游移半天还是说不出来。 “说出来吧——如果你愿意告诉额娘听的话。”纯懿蹲下身,扶着他的下巴让他与她对视,耐心地说。 福灵安敛着眼睛,思忖片刻后鼓起勇气说:“他们说——弟弟未来要尚公主,而我要娶的,是郡王家的女儿。我要是想要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就必须事事都比弟弟更努力、更用功才行。” “额娘,儿子都明白的。您与阿玛,一直教导我们要凭自己真本事去挣得功名,不能靠旁门左道、攀附逢迎的把戏。儿子也从来都没有嫉妒过弟弟。只是,儿子想要发奋图强,踏踏实实努力加强自己的本事,不论是文还是武,都想要做到出类拔萃。” “是御书房里那些孩子与你说的?” “是。” “福灵安,这样一天天的,你觉得累吗?” “儿子不觉得累。反而,我还觉得每日这样都很充实,很快乐。” 纯懿看着福灵安真挚的、洋溢着希望的眼神,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柔和下来。 她伸手轻轻揉了揉福灵安红通通的耳朵,上扬的语调里隐隐藏着一分忧伤无奈。她注视着福灵安,以慈母之心温和地说:“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额娘不拦着你。额娘希望你开心,也希望你健康、幸福、平安。如果这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额娘不会阻拦你。只是,日后别再这样顶着寒风扎马步了。你还小,若是想要学你阿玛那样腊月里晨起练武,也要等你再长大些。别让额娘担心,好吗?” 福灵安和福隆安住的院子里是有几个闲置的房间,纯懿吩咐玲珑待会儿安排人去收拾出来,搁上炭盆,日后就让福灵安在那里练武,也不会打扰到福隆安的晨眠。 “好了,先去额娘房里练一会儿吧。我那儿暖和不冻手。”她牵着福灵安的手带他往回走。 第47章 雷霆 福灵安待在纯懿的院子里, 得了暖和的屋子,他便练得更卖力了。 纯懿由玲珑扶着进了正屋。 她觉察到玲珑似乎是心有疑惑却不开口,就主动问她:“怎么了?” “奴才只是在想, 主子明明是心疼大少爷,不希望他日日早起争分夺秒地习武学文,方才为何不与他明说呢?”玲珑将纯懿的大氅搁在暖炉前细细地烤去水汽,“您心里明明是不希望大少爷为了争功名而伤身体的。” “天下哪里有不付出努力就能得来收获的道理?福灵安若想要在日后建功立业,就必得付出同等的努力,而不可依靠祖宗父辈封荫。他既然年少就有如此抱负, 且愿意为之勤恳奋斗、吃苦耐劳, 那就是一桩好事,我为何要阻拦?” “可是, 主子是不忍心看少爷吃苦受累的啊。” “希望孩子平安无恙、安乐此生, 这是慈母之心, 不可避免。可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去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去过他们有意义的一生。” “孩子们有孩子们自己的思想见识,我不欲多加阻拦干涉,更不希望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孩子身上。”纯懿平淡地说道。 “即使是日后, 福灵安或是福隆安想要去最危难的前线, 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于九死一生的境况下刀口舔血地过日子,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如果这是他们想要做的, 我就会同意,并且全力支持。” 玲珑被纯懿的一番话弄得有些发愣, 许久不言。 纯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从前还不觉得,直到我把福灵安和福隆安教养到这个年纪, 我才越发觉得,咱们叶赫那拉氏与富察氏的不同。玲珑,你有觉察吗?” “奴才不知。” “我的兄长年少时就于功名利禄看得清淡。他不欲以一身才学去匡扶社稷、为朝廷肱骨,他只愿潇洒此生、畅快自在。他宁肯把自己的才学掩藏起来,充作一个中庸平凡之人,也不愿借势扶摇直上。大概咱们叶赫那拉氏的确是要一退再退,彻底隐去旧日煊赫名声了。” “而我的孩子,我的福灵安,我一手教育出来的福灵安,他才这样年幼,我就能从他身上看出,他志在庙堂。我知道,他并非是贪慕权力富贵,他只是渴望为皇帝效劳尽忠,让大清国日渐鼎盛、辉煌不败。倘若日后他真能将这番抱负一以贯之,便是难能可贵了。” 纯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了两下,努力使自己的语调轻快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 胜蕤的丈夫永惠与永恩是堂兄弟,胜蕤与吴扎库氏算是亲缘关系较为亲近的妯娌。 胜蕤给纯懿的两个孩子做了荷包,自然也不会忘记吴扎库氏的儿子昭樾。 因而腊月里昭樾来纯懿处学棋时,吴扎库氏还郑重与她道谢。 “永惠福晋特意寄来了荷包,实在是做工精致。”吴扎库氏真心诚意地对纯懿说,“她与你是嫡亲姊妹,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与你道声谢谢。” “我家福灵安与福隆安也有。”纯懿笑着与吴扎库氏说,“我从前就知道三姐姐女红做得好,却不想她现在所做的绣品竟能如此栩栩如生。” “是啊。实在是逼真得不行。昭樾收到之后就挂在腰带上了。”吴扎库氏眉眼和蔼友善,“对了,我还要与你说一声,正月里贝勒爷要带着昭樾去圆明园,下次昭樾再过来学棋,就要等着出正月再说了。这几次实在是劳你费心指点昭樾。” 纯懿笑着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昭樾这孩子天资聪颖,在棋艺上往往是一点即通。我教他也根本不费事。何况如今福灵安也在学棋,福灵安坐在旁边与昭樾一道听讲,我也省力省心。” “你家福灵安才是真的聪慧过人。昭樾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贪玩。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候你刚刚嫁给傅恒大人,咱们在富察府的后花园里见着呢。”吴扎库氏掩唇笑了,“初次见面,昭樾这孩子横冲直撞,将你撞倒在地上,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若没有昭樾那一撞,我怎能与福晋你相识呢?”纯懿打趣地说,“咱们有缘分,还得多亏了昭樾。” 吴扎库氏也被她的话逗得直笑:“你心思宽和,不介意昭樾的莽撞。不过,现在想想,这日子还真的是不经过。那时候昭樾才多大啊,应当是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罢。一晃都这么好些年了。你看看,你家福隆安都长得这么大了。” “真是不经过。总觉得福灵安在襁褓里的那些日子犹在眼前,一转眼福隆安都进学堂了。”纯懿低头喝了口茶,“这么多年,人事物都变了很多。” “你与傅恒大人,成婚也快要有——” “七年。”纯懿淡淡扬唇浅笑。 “竟已经有七年了。”吴扎库氏也觉得很惊讶,“瞧着你们二人的和谐模样,我总要以为你们还是新婚期的夫妇。没想到也已经要七年之久了。” “你倒说的好像是成婚久了,夫妻之间就要起磕磕绊绊似的。” “一般不都是这样吗。两人在一起生活久了,总要有矛盾争执,吵着吵着,情感就淡了,只剩下对彼此的厌烦疲倦。”吴扎库氏解释道,她的语气淡了许多,像是在暗示她自己也与永恩有不愉快。 “若是妻子能做到不争不吵、包容大度,那也是对自己身心的一种折磨。人总要有情绪宣泄的出口,一味憋在心里,只会让自己心思扭曲,那就更不好了。而若要丈夫退让——你说说看,有几位大丈夫能做到这个地步啊?也就是你家傅恒大人温润谦和,你又是和顺柔婉知进退的性子,才能相处得这样好。” “和顺柔婉?”纯懿笑着将吴扎库氏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倒是许久没有听到旁人这样形容我了。”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什么不对的。你说得不错。”纯懿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当真是柔和婉约的性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京城世胄圈子里有名的夫妻情深,当属和亲王与福晋。” 她是想起了好几年前舒妃娘娘入宫选秀,回来之后同她说,太后称赞叶赫那拉家的格格性情柔婉。这句评价当初还让舒妃娘娘很是介意呢。 提起自家姐姐,吴扎库氏了然地点头:“福晋与和亲王的确称得上是夫妻情深。” --------------- 圆明园里,皇帝难得去了舒妃那儿。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平身。” “谢皇上。” 舒妃与乾隆隔桌而坐,端庄恭谨地静谧不言。 “舒妃,朕方才行船过来,见着你这儿水坞旁梅花开得正好。远看绚丽夺目如暮霞,近观明艳炙热如烈火。朕记得,去年咱们来圆明园时,你这儿的梅花林似乎并不出众。” “皇上慧眼明辨是非,事实确是如此。”舒妃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今年内务府拿了新的养料过来,加之前阵子天气忽然回暖,这些梅花树都蓦然开放了。臣妾那日晨起时推窗不经心见到如此胜景,也是一惊。太后娘娘前几日特意移驾过来赏玩。昨儿皇贵妃娘娘晨会时也提了,说正月里什么时候要带着后宫姐妹一道过来,赏梅花、饮梅酒、开诗会。” 舒妃故意提了太后出来。乾隆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太后驱使她来做说客,为的不就是让他宽宥讷亲的事情么。 “舒妃,你还是这样的耿直性子。你入宫也有好几年了,怎么就是转不过来呢?”乾隆的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无奈,不像是在与嫔妃说话,倒像是以长辈的身份对后辈苦口婆心地说教。 “臣妾倒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委婉了。”舒妃无辜地看向乾隆,视线触及乾隆的目光,也并不畏缩避退,而是直白坦荡地坚持着。 她起身郑重地蹲身行礼,对乾隆说:“臣妾自入宫以来,颇受太后娘娘照拂。如今太后娘娘有事托付,臣妾只觉得,自己终于能以卑微之躯,报答太后娘娘提携恩情。且臣妾自知,臣妾能做的事情,远远比不上太后娘娘的恩重如山,自然更要全心全意去完成太后所托。” “你倒是坦坦荡荡。”乾隆没什么好脾气,冷淡地嘲讽了她一句,“舒妃,后宫不得干政。你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是满清世族名门之后,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需要朕好好教你吗?” “臣妾不敢。只是,事关太后娘娘亲族,臣妾还望皇上能耐心听听太后娘娘的想法。至少,皇上应该与太后娘娘坦诚相待。太后娘娘与皇上是嫡亲母子,皇上的苦衷无奈,太后必然也能理解。” 乾隆摆摆手,让她起身:“太后如今一心只惦记着讷亲的生死,哪里还能听得进朕的话?换做旁人——任何一个人——皇额娘必然能够明白朕此举背后的用意。可是放在讷亲身上,太后只浑然记得讷亲是他们钮祜禄氏的子嗣,哪里还能体谅朕的迫不得已,哪里还能明白朕的进退两难。” “皇上——”舒妃见乾隆的情绪隐隐有些激动,忍不住开口劝道。 “舒妃,你是朕的嫔妃。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就如同太后,她只能是朕的皇额娘。 这话已然是分量很重了。 “皇上。”顶着乾隆怒火发作的临界点,舒妃仍是执着于这个话题不肯退让,只是她这次换了一个说辞而已。 “您一向孝顺奉养皇太后,难道真的就要为了讷亲这个罪臣与太后生分吗?如您所说,臣妾是你的嫔妃,事事都要以您为先。那这个道理推及太后,太后娘娘她是您的生身母亲,是您的亲额娘,她自然也是事事以您为先。讷亲于她,不过只是同姓宗族罢了,怎能与您相提并论呢?” 舒妃看着乾隆的脸色,顿了顿继续往下说:“臣妾恳切规劝,太后拳拳心意,并非是要让皇上饶恕讷亲的罪过。只是希望皇上能与太后开门见山,不要让母子之间为这事存了罅隙。皇上,您觉得呢?” 乾隆眯着眼睛盯着舒妃看,这种揣摩审视的目光让舒妃确实很不舒服,可她并未因此而生出畏惧之意,她仍是挺直脊背坚持着毫不退让。 “李吴,传令下去,朕会去与太后同用晚膳。” “是。”候在外头的内监李吴默默退下去。 “好了,还不快起来。”乾隆冷淡地同舒妃说道。 “臣妾谢皇上隆恩。” 第48章 执念 乾隆十四年正月, 内外命妇皆入圆明园拜见皇太后及皇贵妃。 纯懿恰被安排与和亲王弘昼福晋吴扎库氏坐在一处。 “我过来时并未见着永恩福晋。” “昭樾患病,她抽不开身,前几日就递了帖子送到圆明园言明情况, 今儿应该是不会过来了。”吴扎库氏抽出一方锦帕,擦拭了几下指尖,“福晋,你大概也不能留到晚膳时候吧。” 吴扎库氏听闻了富察府上老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的病情。 “是。”纯懿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富察家老太太还好吗?” “劳福晋挂心。听太医的说辞,还是多有保守之意。” “哦。”吴扎库氏听纯懿这样说, 心里就有数了。 富察氏的老太太, 只怕是要不好了。 傅恒的继祖母博尔济吉特氏,本就年事已高, 往日里多有病痛作祟。入了十四年正月以来, 博尔济吉特氏的病情更是急转直下。 纯懿前几次去探望她, 她就躺在床上,手臂欲抬起来却使不上劲儿,眼睛定定地盯着纯懿看,嘴角哆哆嗦嗦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傅恒额娘伊尔根觉罗氏自己身子也不好,作为儿媳还日日在博尔济吉特氏跟前侍疾伺候立规矩, 今儿也没有来圆明园拜见太后与皇贵妃。 “好在金川战事捷报频传, 傅恒大人在前线立功不断, 消息送到京城里,老太太听着孙儿骁勇战绩, 内心也可有几分安慰喜乐。”吴扎库氏语气平淡,嘴上虽然说着劝慰的话, 可从中纯懿也没听出什么切实的情感。 纯懿与永恩福晋吴扎库氏相熟,自然对弘昼福晋吴扎库氏的性情有几分了解。 永恩福晋吴扎库氏总说:“我这位大姐姐, 比我大了许多岁,早早就嫁出去作福晋了。纯懿,你一贯聪颖机敏,自然也知和亲王在朝廷、在宗室之中的处境。大姐姐作他的妻子,为他打理操持王府事务,又受多子之苦,养育了那么多的儿女。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姐姐脸上就再无少女时代的那种明媚开朗。从前,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若是老太太这病本就是被金川战事给逼出来的呢?”一道气息稳定平和的女声从一旁响起。 纯懿及吴扎库氏听闻话中内容,皆微微色变,面上略显错愕,侧目看向来者。一位身穿漆红色旗装,外罩暖橘色狐毛马甲的贵妇人缓缓走过来。 乌郎罕济尔默氏笑盈盈地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二人。 “福晋。”纯懿起身向乌郎罕济尔默氏颔首问好。 “傅恒福晋安好。”乌郎罕济尔默氏笑得和善慈祥,她又挑挑眉毛看向纯懿身后岿然不动的吴扎库氏,扬声道,“和亲王福晋安好。” 吴扎库氏这才站起身,也不接乌郎罕济尔默氏的话,只淡淡地瞥了一眼纯懿,转身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世人都说和亲王弘昼生性傲慢无礼、行事骄横,吾却没想到弘昼福晋也是如此。”乌郎罕济尔默氏慢悠悠走到原先吴扎库氏的位子前,扶着桌角坐下,又笑眯眯看着纯懿,“你就别坐下了,站着听我说话就行了。” 纯懿内心仍是觉着错愕,面上不显。 纯懿知道乌郎罕济尔默氏的身份。乌郎罕济尔默氏是弘皙嫡福晋。 而弘皙是圣祖爷长孙,理密亲王爱新觉罗·胤礽第二子。 弘皙自幼养于宫中,颇得圣祖爷钟爱。圣祖爷驾崩前曾留下遗命,册嫡长孙弘皙为和硕亲王。雍正登基后,即册弘皙为多罗理郡王,对其多有照拂,后又使其承袭胤礽爵位,晋和硕理亲王。 然而,如此敏感身份,还是给弘皙招来了无穷无尽的后患灾难。 乾隆登基后,就以“心怀异志”为罪名,革除弘皙亲王爵位,于宗室除籍,勒令其更名为“四十六”,与他当时的年龄相同。 乾隆七年,弘皙去世,无谥。 弘皙去世后,他的嫡福晋乌郎罕济尔默氏便避居京郊别苑,再未于人前露面。 可是今日,乌郎罕济尔默氏却一反常态,忽然现身。 “你知我的身份?”乌郎罕济尔默氏看起来心情很好。 “是。” “这倒难得。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能够认出我来,太难得了。”乌郎罕济尔默氏端坐在椅子上,细细打量着纯懿的面容,“我虽从未见过你,可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富察氏的福晋,如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那位傅恒大人的妻子。” “方才和亲王福晋与我说话时,福晋您也应该听到了不少,能够猜出我的身份,不是很正常吗?” 乌郎罕济尔默氏听了纯懿的话,淡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是这样猜出你的身份的,那样也太无趣了。我能知道你的身份,全是凭你这张脸。真真是与那些我记忆中的故人无比相像啊——看到你,我仿佛又觉得,那段逝去的日子鲜活地重现于我的眼前。” 乌郎罕济尔默氏盯着纯懿的脸看,丝毫不觉得这是对纯懿的一种冒犯,她耐心地分析着纯懿的长相:“要我说,远远的我见着你,第一反应就是,你跟那位嫁去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和亲的允禟女可长得真像啊。她是你的姨母,对吧。而你那位姨母,又与圣祖爷宜妃有些相似。可是仔细看呢,你的眉眼隐隐又给我一种别的熟悉之感,大概是继承了你阿玛那边叶赫那拉氏的某些特点——” “福晋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是想说什么?” “没什么。你对我心有防备,我却是看你觉得很亲切。”乌郎罕济尔默氏丝毫不在意纯懿的态度,“在某些角度上说,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与遭遇。纯懿啊——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毕竟还是允禟的外孙女。还有纳兰明珠那么一位曾祖父。哦,我还差点忘了,你的祖父揆叙也没有落下什么好名声。纵然你出身绝对称得上是显赫名门,可是旧贵族已经纷纷坠落,如今是新贵崛起。” “可偏生你又做了新贵家中的媳妇。”乌郎罕济尔默氏站起身,缓缓往前走了几步,与纯懿错身而过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与她说,“孩子,过好你现在的日子。千万别去想给任何人翻盘,也别想着给任何人平反。铁律就是,绝对不要触怒皇帝的逆鳞!你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都要摘清自己,置身事外,明白吗?” 纯懿抬眸看着乌郎罕济尔默氏,一言不发。她从来没有这种大不敬的心思。 “傅恒祖母博尔济吉特氏的事情,我恰好有些途径知道一些内情。”乌郎罕济尔默氏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露出那种极为恐怖的认真表情,“不知道富察家的人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博尔济吉特氏病重,是因傅恒的前任钦差讷亲被赐自尽,博尔济吉特氏担忧自己的孙儿也会重蹈覆辙才起的。” “心病难医,何况博尔济吉特氏本就底子亏损严重,太医早就无力回天了。可是在这个关头,没有人能让傅恒回来。皇帝不会允准这个请求,所以——”乌郎罕济尔默氏看着纯懿,“大小金川的战事,不会拖得太久,最多不超过两个月,金川土司就会乞降。让太医开些延气补气的药物,吊着博尔济吉特氏的精神,至少也要再拖一些日子,尽可能让她见孙儿傅恒最后一面吧。” “您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 “圆明园不比紫禁城,御驾虽在这里,但密探却远远少过紫禁城的数量。这儿还算是能避着皇帝耳目说几句话。而去了别的地方,我就不能再与你说话了。我身份敏感,怕给你招来麻烦。”乌郎罕济尔默氏又笑了,纯懿隐隐从她睫毛投射下来的阴影里看出几分无奈凄凉。 “皇帝是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些人的。他要他的帝位稳固不可撼动,首先要除掉的,就是我们。纯懿,不管他表露出来是怎样的和蔼可亲,对九王夺嫡的这段历史表现出来的是怎样的宽容优待,那都是假象。你不能被他迷惑,傻乎乎地说出请求为允禟平反的话来。” “你要记住,纵然你只是允禟的外孙女,可你是傅恒的妻子,他们就会希望从你的身上找出可被击破的弱点。而你的出身,你的善念,将是你的致命伤。” “孩子,忘记你的外祖父,忘记你的曾祖父,忘记你的祖父。不要再去见你的舅父,不要与允禟府的旧人再有联系。你要斩断与你过往血缘家族的一切联系,不要再从情感上去同情他们、怜惜他们,全心全意只去做傅恒的妻子,这样你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纯懿拉住乌郎罕济尔默氏的手腕:“那福晋您呢?您放下了吗?” “我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了。”乌郎罕济尔默氏一字一句地对纯懿说,眼睛里有穷途末路者常有的疲惫血丝,却也有晶晶亮的名为执念的情感在闪动,“可你跟我不一样,你不会走到我的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希望你,面临我现在经受的一切生活。” “我们?” “我,还有那些与我处境相似的人。我们都希望,当年九子夺嫡牵扯到的人,他们的后嗣,我们的孩子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再无诡谲波澜,再无阴谋阳谋,再无腥风血雨。” “你如今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或许无法理解我们的选择。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去看看我的丈夫弘皙,庄亲王允禄,还有当年的直郡王胤禔……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亭外飞雪漫天,雪珠子混着冰碴子扑打在纯懿的脸上,也落在乌郎罕济尔默氏的脸上。乌郎罕济尔默氏与她说完话,默默走进飞雪中渐渐远去了。 纯懿独一人立在亭子下,看着远处几座亭阁中尽兴玩闹说话、眉眼神采飞扬的贵妇命妇女眷们,只觉得浑身都透着彻骨的冰冷。 乌郎罕济尔默氏说,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失去的了。 如此一句悲凉至极的话,轻易又让纯懿对这座皇家园林背后的主人多了一份难以打消的厌恶感。 只是,倘若当年换了别人来做这江山之主,今日也会有别的人怀着这样的恶意情感去试图反抗吧。无非就是将上位者与阶下囚的身份对调过来而已。 或许,这种权力更迭后产生的错误从来都不该归咎于某个人。 这就是独夫之心作祟的结果。 第49章 质问 纯懿在清音阁后头见着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 “你过来了。”太后听戏正听得乏了, 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对纯懿说。 “妾身拜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把手里的戏单子递给纯懿,“看看你喜欢听什么。” 纯懿点了一出《群英会》。 “难得你喜欢听这个。”太后接过戏单子, 随意搁在面前方桌上。 底下戏班子已经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在台子上转着圈子唱得卖力。在这样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下,太后却不觉得吵。 她闭着眼睛,神情显出一种难得的平静祥和。 四周负责伺候的宫人皆屏息凝视地立着,纯懿站在太后身侧,视线往前看去, 自然而然落在色彩绚丽的戏台子上。 “方才你见着乌郎罕济尔默氏了?” 太后突如其来一句问话, 语气平淡无奇,似乎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意图及情绪。 纯懿滞了一下, 太后似乎是以为她没听明白, 又破天荒解释了一句:“弘皙福晋乌郎罕济尔默氏。” “是。福晋与我说了几句话。” “哦。” 太后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纯懿一句:“别同她走得太近。” “是。”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儿。 戏台子上的演员转圈挥舞着手中旌旗,倘若这样的场面放到民间的戏台子上,底下早就是叫好声一片、掌声连连了。 可是如今这戏园子里只有一位主子,太后不发话, 底下人便没有权力发声——且不说是纯懿, 即使是皇贵妃在这里也是一样——而太后素来行事沉稳持重, 纵然是戏折子得她欢心,也不会过于表露在外, 只吩咐底下人多备赏赐就是了。 “讷亲自尽了,还是用他祖父遏必隆的遗刀。”太后喃喃地说道, 隐隐透出几分惋惜,“哀家与皇帝说过的, 可他——” 纯懿默默垂手立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走上前去,从使女手里的托盘上端起两碟新做出来的糕点,摆在太后面前的方桌上。 “皇上还是顾念着太后的意思。”纯懿平和地对太后说,“太后,您一路走来,亲眼见着皇上经历那么多的风浪,自然也能谅解皇上的苦衷。讷亲大人,位高权重,而今一朝失误,皇上便有意利用此事以他震慑朝廷。” “讷亲就活该要做别人的垫脚石吗?”太后冷冰冰地说,“只因他比别人更早地坐上了这个位子,所以就要被用来震慑他人吗?纯懿,若是今日之人换成你的夫君傅恒,你也能克制镇静地说出刚刚那番话吗?你就能体谅皇帝的苦衷吗?” 纯懿敛眸,平静地行礼:“妾身接下来的话,还请太后恕罪。傅恒大人是妾身的夫君,而讷亲大人,只是太后您的同族。皇上首先是江山之主,然后才是您的儿子。祖宗规矩家法,后宫不得干政。太后,您的依靠是皇上,而不是您的同族。您若是执着于这件事情不肯罢休,只会惹来皇上厌烦。” “大胆!”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方桌,四下里猛然一片寂静。 戏台子一侧吹拉弹唱的曲艺人们吓得停下旋律,一动也不敢动。台子上的角儿们也纷纷跪地请罪,不敢再演下去。 “妾身不愿太后受一叶障目之苦,故而斗胆言明。” 太后审视的目光在纯懿的身上来回兜兜转转,这让纯懿浑身上下有一种不适感,可她还是硬撑住了。 最后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和解了,但仍然语调威严地发话:“你下去吧。” “妾身告退。” --------------- 纯懿从圆明园出来,坐着马车往富察府去。 在博尔济吉特氏的病榻前,纯懿接替了婆母伊尔根觉罗氏的位子,为博尔济吉特氏亲侍汤药。 “额娘,您好好休息吧。这儿有儿媳在,您且放心。”纯懿柔声劝慰着伊尔根觉罗氏,她看着后者眼底的血丝及面容上的憔悴不安,也觉得有些不忍心。 “哎。有事情就让她们来找我,知道吗?” “嗯。” “你祖母她……她喝的汤药大多是补血补气的,血气呈现郁结之症,倒是让她这些日子心情烦闷焦躁得很。若是她出言不逊、多有训斥,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让着她,默默吞声应了就是。你要多体谅——”觉罗氏仍是不放心,拉着纯懿的手细细嘱咐道,眼里满满都是贤淑的妇人温情。 “是。” “你进去吧。老太太刚刚起身,你去与她问好。” “是。” “小九家福晋来了。” 博尔济吉特氏倚在床榻上,熹微的阳光透过青纱帐落在她的眉间发梢,将她黑白混杂的头发染上金黄色的光芒,让她看起来似乎重新焕发出年轻时候的生机。 “祖母万安。” “你坐。刚从圆明园回来吧。” “是。” “也不必这么赶,我这儿有人照看,你安心带好两个孩子就是。” “福灵安与福隆安今日从武师傅那里下学回来,就随孙媳一道住在府上了。”纯懿下了决心要在富察府住着,自然也要把福灵安和福隆安带过来一起住。 毕竟傅恒的宅邸离开富察府有一段距离,纯懿若是每天往返于富察府与傅恒府邸之间,既消耗时间,又劳费心力,实在是不可取。 博尔济吉特氏轻轻摇头:“我不赞同你这个想法。府里本就人口众多,如今因我的病事更招了一群大夫医女在外院伺候。我的两个小曾孙,我是绝不放心让他们在这府里过日子的。” “您不放心——” “是。我不放心。”博尔济吉特氏的脸刻意板起来。 “纯懿,这座富察府,可与你们叶赫那拉家不一样。若你不介意,我就直说了——你们叶赫那拉氏嫡支男丁不显,传到你们这一辈,只有你兄长与你堂兄两人。在旁人看起来,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让我说,这样的关系反而清净。” “孩子与孩子之间都视为骨肉至亲,关系亲密和善。不像咱们富察家,生了这么多的男孩,可若是心不能拢在一处,劲儿不能往一处去使,那终究难逃离散分崩的结局。” “祖母。”纯懿拉着博尔济吉特氏的手,想让她不要这样说。 博尔济吉特氏唉声叹气:“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过身之后,府里没有人压着底下这些龌龊心思,没有人镇着底下这些魑魅魍魉……若是有人不但不能给傅恒带去助力,反而要拖累他的话,倒不妨索性斩断得干干净净。” 纯懿听了这样的话,难免心里要多想。 她讶异于博尔济吉特氏对于傅恒的偏爱,也被富察府中的浑水局势弄得有些发懵。 她尽管是富察家的儿媳,却因与傅恒成婚之后并未在富察府久居,而与富察家并无切实深刻的联系及归属感。她从前并不关心富察氏之中的人际关系网,平时也只有时节里才会过府拜问,与妯娌索绰罗氏及兆佳氏等人客客气气地说上几句场面话。 她不知在此和睦表象下,博尔济吉特氏看到的竟然会有称得上是“魑魅魍魉”的人事物。 -------------- “老太太她是专指喜塔拉氏。”觉罗氏喝了一口茶,与纯懿说道,“老太太与喜塔拉氏不对付,而像傅谦福晋这样的,又不知好歹偏偏要与喜塔拉氏亲近。我从前也刻意提点过她,可惜,这孩子听不进去劝,我也没有办法。谁叫人心隔肚皮呢?” “喜塔拉氏在府上还有这样的能耐?” “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往后怎么样可就难说。”觉罗氏微微抿唇,茶叶的苦涩味道让她有些不适,“你知道我的身体与性情,我注定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在打理家宅事务上。到时候还是要在几位儿媳中挑两个可靠的出来操持中馈。不过,儿媳怎样有能力,到底喜塔拉氏还是她们祖父的侧福晋,总要给些脸面。” “额娘的意思是,祖母若是——那喜塔拉氏算是苦日子熬到头了?” “可以这么说吧。傅谦福晋与喜塔拉氏走得近,也是正常。毕竟傅谦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他与福晋不愿和我同心,对我有抵触,有防备,有戒心——而如若不亲近我,在这府中他们能亲近依靠的人也确实只有喜塔拉氏了。” “不过是彼此利用罢了。”纯懿淡淡地说道,“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您倒不如允准他们分家出去,让他们带着喜塔拉氏单过,省得留在府里给您添麻烦。” “倒是个好主意。他们也痛快,我们也痛快。”觉罗氏眉眼慈善,“好了,不说他们的事情了。说说你的事,老太太刚刚还差人过来同我说,要你领着两个孩子回傅恒宅子去住,不然老太太心里总堵着一桩事情不舒坦。你不如同意她的话,反正这儿有我,有你几个妯娌,不缺人手。你心意到了,就够了。” 纯懿摇头:“那怎么能行。如今夫君在外征战,我代他在祖母跟前尽孝,才算得上是不愧对祖母当年对夫君的养育之恩。祖母若是不放心两个孩子,那就——” “让他们去你娘家府上住一阵子吧。”觉罗氏倒是有决断力。 “啊?”纯懿愣住了。娘家纳兰府如今是宁琇及身怀有孕的纳喇氏在住,根本不会有多余的人手帮忙照顾福灵安及福隆安。 觉罗氏看出了她的想法,浅笑着解释道:“不是你兄长的府邸,而是你堂兄的府邸,纳兰容若当年所住的那座渌水亭府邸。那么若是方便,你就把孩子托付给他们照顾一段时间吧。他府上也有个男孩,是吗?” “是。”纯懿点点头。瞻岱堂兄虽与她亲缘关系有些远,要追溯到他们的祖父才是亲兄弟,可谁叫叶赫那拉氏人丁稀少,瞻岱算是她比较亲近的娘家人了。瞻岱一直待她很好,若是她把两个孩子托付给瞻岱,后者应当会同意的。 “那你就先去忙这件事情吧。总得先把两个孩子安顿好。” “是。” 第50章 表白 乾隆十四年二月, 傅恒胜利班师。 同月,米思翰福晋、富察氏老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去世。 傅恒终于还是赶上了。 博尔济吉特氏临终前,她紧紧拉着孙儿傅恒的手, 瞪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苍白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春和——”她的嘴唇不住地发颤,手也在发抖,“春和——” “祖母,孙儿在这儿。” “日后, 你在朝中, 必要步步谨慎,不可轻易踏错。” “是。孙儿谨记祖母教诲。” “你要知, 激流勇退的道理。”博尔济吉特氏的眼神微微移开一些, 从傅恒身上转到了他身后几不远处的纯懿身上, “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带着你的妻儿,去乡野间过畅快恣意的人生。切不可为功名所缚。” “是。” 博尔济吉特氏看着傅恒乖顺的模样,终是慈悲宽和地笑了。这样的表情,纯懿几乎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 这位富察氏的老祖母, 往日总以精明强干的形象出现在晚辈及外人的面前。纯懿不知道, 这是所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的道理,还是说博尔济吉特氏本就有这么一副温和心肠, 只是不轻易示人罢了。 “我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我生在外藩蒙古巴林右翼旗。那里有水草丰茂的牧场, 夏季的时候,碧绿青葱的草场上浮着白云和白羊, 还有如墨玉般黑色的牦牛。牦牛也有白色的,刚落出来的小牦牛,就跟狗儿羊儿幼崽似的,一蹦一跳,真是漂亮。” 博尔济吉特氏松开了傅恒的手。 她端庄安详地躺在床榻上,眼睛出神地望着青纱帐顶,似乎是透过这些帷幔,穿过那岁月时空堆砌起来的浓雾,一眼望见了她年轻时的故乡。喃喃的语气,她只在和自己说话。 “那些时光,轻巧玲珑,就好似锦纱绸缎似的,风一吹,它便可以腾起来。飘荡着,飘荡着,它越过那些山峦峡谷,掠过那些湖泊江海,一直到我的家乡。” 往后博尔济吉特氏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只是那时她的声音已经全然低落下去了。 屋子里的晚辈们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个个都默默低垂着头,由着那道苍老忧伤的女声在和暖屋室内回旋周转。 一直过了很久,直到屋子里终于寂静下来。 太医的身体颤抖着,小心翼翼走上前去,试探了老太太的鼻息。 纯懿只听见他叹息一声,拱手对着傅恒行了拜礼,摆出那伤感本分的语调:“大人,老太太过身了。” 他话音刚落,下边立着的人便纷纷低泣起来。 女眷们纷纷抽出巾帕抵在眼下或是唇上,男人们则以袖口拂面拭泪。 哀婉清冷的氛围往往能触及人心灵最深处的柔弱情感,这对男人女人都是一样适用的。 不论他们与博尔济吉特氏有怎样的过往纠葛情感,如今他们都觉得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下,闷闷的,有些沉重。 傅恒没有哭,他跪下身,拜了三下,仰面注视着博尔济吉特氏床榻的方向,从他的视角看去,他能完完整整地看到博尔济吉特氏那张仿佛熟睡的面容。 额娘身体不好,长姐孝贤皇后出嫁后,他是由老太太照顾着长大的。虽然老太太并不是他的亲祖母,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对他报以了完全的、毫无保留的关心关爱。 他不会忘记这个恩情。 纯懿走到傅恒身侧,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关切地说道:“夫君——” “我没事。”傅恒的手掌盖住纯懿的手背,他能体会到妻子心中的担忧,但他会没事的,“明日御书房那里,福灵安与福隆安就暂歇一日吧。祖母这边的后事,他们都是嫡孙,必要参与露面的。” “是。” ---------------- 博尔济吉特氏的身后事,是由傅清福晋索绰罗氏与傅宁福晋兆佳氏一道主理的。 在博尔济吉特氏的丧事过后,她们二人接过了富察府的中馈,而她们随后下的命令,就是让祖父米思翰的侧福晋喜塔拉氏出府,叫她往京郊庄子上去住。 她们在那里特意命人给喜塔拉氏辟了一处静室,使喜塔拉氏为米思翰嫡福晋穆溪觉罗氏以及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祈福。 “我原本真以为老太太已经放下了。”傅恒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抬起右手,微微放在心口处,以示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尊敬及缅怀,“却不想老太太身后也是不愿让喜塔拉氏留在府中。索绰罗氏还来与我提过,她们二人还打算让傅谦一家也迁过去住,只是,她们毕竟是嫂嫂,还不知怎样与傅谦家开口明说。” “额娘,祖母与喜塔拉氏,真的只有嫡庶倾轧的过节吗?” 觉罗氏抬头看了纯懿一眼:“自然不是。” “老太太当年嫁过来作继福晋,诞育了两个格格,还想追生一位少爷,算是能在府里站稳脚跟。这第三个孩子是怀上了,只是后来出了些事情,孩子还未到降生,就与她没了缘分。” 觉罗氏言简意赅地向纯懿解释这桩事情,其中细节她都尽数隐去了。 “其实,若说那就是喜塔拉氏的罪过,倒也说得有些严重了。但若要为喜塔拉氏开脱,说她全然没有半点差错,那也不对。总之,就是后宅里常有的磕磕绊绊,最后阴差阳错到了那样的局面。” 纯懿颔首,乖巧地默默应了。 “纯懿,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觉罗氏拉着纯懿的手,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与她说话,“我们春和本分踏实,他当年向我们求与你这桩姻缘的时候,就亲口对老太太与我允诺过,他此生不会纳妾侍。” 纯懿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她与傅恒从未提起过有关妾侍的事情。 在她看来,这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不提。 从前,纯懿并未奢望过傅恒身侧只有她一人——即使是在她与傅恒最情深意切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幻想过,毕竟就纯懿的那些姐妹而言,她们的丈夫都有侧福晋或是妾侍。她又如何能满心妒意地开口,向傅恒说这事情呢? 可是今日,觉罗氏竟说傅恒曾说过不纳妾侍的话。 “你这傻孩子,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吗?”觉罗氏看了纯懿呆呆的模样,才反应过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忍不住戳了戳纯懿的脑袋,无奈地摇摇头,“春和这个傻小子,竟然也没把这话同你说。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呢。” “夫君不曾与我提过此事。”纯懿低下头去,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觉罗氏看着纯懿略显羞涩的模样,觉得实在是赏心悦目,心情也好了许多:“若是旁人见了,哪会觉得你与春和已经成婚将满七年了呢。分明还是新婚夫妇两情缱绻的模样。大概这就是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吧。好了,好了,我不拘着你了,快回去吧。这个点儿,春和说不定也要从宫里出来往家里赶了。回去吧——” --------------- 夜里睡觉的时候,纯懿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傅恒背对着她的身影。 她内心里纠结着觉罗氏与她说的话,有关于成婚前傅恒的那句承诺。她确确实实从未听傅恒亲口对她说过。 所以,会是真的吗? 如果七年前傅恒确实这样说过,那么这话放在七年后的现在,还作数吗? 纯懿摸了摸自己冷冰冰的耳朵,忍不住想要一把推醒傅恒,拉他起来好好问个明白。可是她又怎么舍得打扰他的睡梦,而她也的的确确难以对着傅恒那双深沉平和的眼眸,厚着脸皮问出这个问题。 她眨着眼睛看着傅恒,悄悄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傅恒转身过来,似乎只是睡梦中常见的无意识动作。 下一秒,他的手臂伸过来,闭着眼睛,熟门熟路地把纯懿揽进他的怀里。一时间,纯懿满满都被包裹在傅恒的气息之中,他的心跳,他的臂膀,他的怀抱,暖暖的,全部都是安心的味道。 她不知道他是在睡着还是已经醒过来了,却也不能挣脱出来。 她知道,傅恒在金川待的这段日子,一定是睡得不安稳——有谁能在战场环境下睡得毫无心理负担呢?所以,纯懿更希望傅恒回到家之后能够恢复良好的睡眠质量,缓解战场带给他的精神压力。 “怎么还不睡?想什么呢?”傅恒的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 “你还醒着?” “嗯——”傅恒拖长的鼻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他的左手自然地因这个拥抱而落在了纯懿的脑后,他抚着纯懿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一个孩童入睡那般轻柔,“我家小纯懿睡不着,我也不能安心入睡啊。怎么了?又失眠了?” 纯懿的脑袋在傅恒的怀抱里磨磨蹭蹭的,她想要把觉罗氏与她说的话再说给傅恒听,可她潜意识里有觉得这样开门见山地问会不好,显得她很有妒忌心。 她的内心是一片纠结,忍不住抬头从傅恒的怀抱里露出面庞,抬着眼睛注视着傅恒的眼睛。 “真是漂亮啊——”傅恒发出一声叹息,抽出右手遮住了纯懿的双眼,左手又使劲将纯懿的头按回了他的怀抱中,“纯懿,你的眼睛,就像是启明星那样明亮。你可知,在金川的每一个难眠之夜里,我就坐在军帐前面,仰头去看深深夜空。而当破晓降临,东边的熹微晨光里,那颗启明星就让我想起了你——你的眼睛——” “讨厌。”纯懿忍不住拍了拍傅恒的胸口,“你怎么出去带兵一趟,回来就这样油嘴滑舌——以前你可从来不会说这样油腻的话。” “这不是油嘴滑舌。”傅恒的右手搂住了纯懿的腰,“只是这次我离开你,去到了金川,我才发现,我真的很想念你。真的我最想念你——” “什么叫‘最’,你还想念谁?” “纯懿吃醋了?”傅恒笑着问道。 “才没有,我只是顺口一问而已。” “我还想念额娘、祖母——” “这还差不多。” “偶尔也会想想福灵安和福隆安这两个小子,想他们有没有给你捣乱。” 气氛正好,纯懿就更不打算开口了。 “所以,纯懿,你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纯懿心满意足地靠在傅恒的肩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极小声地飞快说道,“因为额娘把你以前说的话跟我全部都说了。” “额娘跟你说什么了?”傅恒的听力很好,他一下子就听清了纯懿试图遮掩过去的内容。 “就是——就是说——” 傅恒看着纯懿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的模样,脑子转了转,一下子就猜到了正确答案:“我跟额娘说,我这辈子不纳妾?” “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啊——”纯懿对傅恒的疑问句式感到有一丝丝不满,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质问的语气多像在撒娇。 “纯懿,我这辈子不会纳妾。我只有你一个人,足矣。”傅恒换了一个会让纯懿觉得满意及心动的语气,“而下辈子,再下辈子,往后的生生世世,我都只要你一人——我之前不与你说,只是因为我觉得,言语上的承诺,比不上行动上的实践。我会用一生向你证明,我傅恒,言出必行。” 傅恒明白自己话语中的深意,而纯懿则要到很多年之后才能明白。 当年傅恒向觉罗氏及博尔济吉特氏求得这桩婚事时所作的承诺,只是出于他过去那些年的成长经历带给他的体会,他那时候觉得,不纳妾是对发妻的一种尊重和保护,也是对家庭生活的一种简化优化。倘若他的福晋不是纯懿,换作是其他人,他也会这样承诺。 而当今夜,他搂着纯懿,郑重其事地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只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他只愿意把这种爱献给纯懿一个人,全部都献给这个可爱迷人、也会让他忍不住心疼的女人。 生生世世,他的爱,全部都只属于纯懿一人。 第51章 西山 叶赫那拉氏的长女美岱来京城走访平郡王一脉的亲戚。她是难得入京一趟, 因天色难得彻底放晴,郊野正是一派草长莺飞、暖风拂面的和睦春景,她便邀了纯懿及美珊一道去京西郊走走。 “兄妹之间, 哪里会有解不开的心结。” 美岱知道纯懿与宁琇之间的龃龉不快。她自认为是家族中的长姐,应当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协调他们关系的责任。何况如今叶赫那拉氏长辈这一代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她就更有理由出面调停。 “怎么连长姐你都知道这件事情了。”纯懿垂头,默默踢脚边一株弯曲生长的狗尾巴草,满脸都是孩童时代的稚气模样。 “你看看你,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 怎么还是这样孩子气。”美岱要来挽她的臂弯, 温声劝道,“端放有他自己的考量, 你不能把你的想法强加在他的身上。” “如何有考量, 他也不应该忘记他自己的身份与义务。”纯懿不把脾气撒在美岱的身上, 可她的语气里仍是充斥控制不住的怒气,“长姐、二姐姐,将心比心,我们都是生育过孩子的妇人,我们都知道, 临产的这个时候, 丈夫与家人的陪伴有多么重要。” “可是, 纯懿——” “这点我同意纯懿的说法。”美珊伸手按住美岱的左手,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毕竟额娘也已经去世了,若是端放在这个时候出海, 纳兰府就没有了主心骨。纳喇氏在此之后生产,只怕是要顾不过来。纵然瞻岱堂兄的福晋愿意出面帮忙打理事务, 可到底是隔了一代的血亲,纳喇氏与她关系并不亲近。在产程中有什么话,也是不方便对瞻岱福晋说出口的。” 美岱摇头:“道理我也都懂,可是你们谁能劝得住端放呢?” 美珊看了美岱一眼,两人的视线触在一起,美珊终于明白了美岱眼神中的意思。 美岱有她的顾虑。 她认为,纯懿与宁琇是同胞兄妹,无论他们之间闹得有多么不开心,宁琇打小就是疼爱纯懿,总会愿意软下心肠来与妹妹重修旧好。 而美岱美珊姐妹俩与纯懿不同,她们与宁琇虽因所谓的过继旨意而名为亲姐弟,可实际上不过是堂姐弟,素来也没有亲近往来。 她们这个时候开口,指手画脚地对宁琇的做法表示不满,恐怕会遭来后者的反感与厌恶。 “之前端放不是说好了,要等纳喇氏生产之后再出海吗?怎么好端端又变了?”美岱回到开始的话题,她并不清楚使得宁琇更改行程的背后原因。 纯懿淡淡地回答道:“有位传教士说,两个月之内海上或将要起风浪,到时候就不适合出海的行程了。为确保航行安全,南边的船队送过来消息,他们决定提前启程。” “那些大胡子传教士是有些水平的。我之前听夫君说,他们有些预言准得很,跟算命先生似的呢。”美岱挽纯懿拐过了弯儿,前面忽然出现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后头似乎掩一大片雪白的墙壁及墨青色的屋瓦。 美岱指那藏在竹林后边的建筑物说:“那就是之前我夫君要建造的私塾。” “给曹家人的?” “是——也不全是。”美岱参与了这项工程的绝大多数环节,因而她说起来是详尽准确且头头是道。 “原本夫君想是给曹家子嗣作私塾用的,怎知曹家后人当年因难离散,如今能寻回来的亲眷也没有多少了。即使是寻回来了,也少有愿意就此定居在京城的人家。毕竟都好些年了,他们大多都谋了别的生计,不像从前祖宗那代人那样重视学问及科举。” “后来夫君就说,那索性开个对外招收孩童的私塾,让曹家后人有些学问的在里头任教职,多给些体面工钱,算是成全了酸腐书生的那点儿自尊心。” 美岱在提及“酸腐书生”四字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反感的。她照搬了丈夫的原话,但她打从心底里不认同他的偏见。 叶赫那拉氏毕竟从她们的曾祖父明珠那一辈起就有重视学问的传统,往后还出了像纳兰性德这样的大文豪,而揆叙等人也都钟爱古籍字画藏书,一贯是喜好风雅的世家。 若要划出一类“酸腐书生”,那与她们家族先祖长辈也分不开干系。 纯懿倒显得平和许多,她温和地开口回应道:“大姐夫这话说得有趣,话糙理不糙。不过,我看这儿是西郊,附近大多都是农户及租住于此的外乡人,竟也有那么多人家愿意把孩童送进私塾读书?不会是你们倒贴了学费吧?” “可不就是。”美岱也有些无奈地笑了,“只是也不花多少钱。夫君正好在这里有十多亩良田及庄子,有些产出收成,从中抽出四成填在私塾里,也就够了。”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也是咱们庄子里及田地上做活的农家的孩子,还有附近租用别家土地的农户他们家里头的孩子。这些农户都是贫苦人,为咱们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活——”美岱顿了顿,“我早先看过他们干活,虽说不似西北那边把人当牲口驱役,可到底也是出卖力气的活儿,实在是做得辛苦。” “咱们办这处私学,就算是对他们稍作些弥补罢。” 纯懿容色平淡地颔首。 “长姐你是这样想的,只怕姐夫不是这样想罢。”美珊开口说道,听不出她语气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哪里能看到这一面?哪里会有这样的心肠。” 美岱但笑不语,引两位妹妹继续往前走。 三人沿小道往前走,穿过竹林就到了私学门前。 私学外围只粗粗用竹片扎了一圈篱笆,只是及腰的高度,站在门口往里面瞧,就可以轻松看到平房里那些捧书册念书的农家孩子。 “他们如今念的教材,都是先平郡王福彭在世的时候亲自挑选的。”美岱握手炉,为两位妹妹介绍道,“也不知今日在里头教书的是哪位先生。” 她正说,身后忽然由远及近响起一阵马蹄声。两位年轻人骑马而至,其中一人穿了青衿长袍,另一人烟灰色外衫,都是一脸年少意气明朗。 纯懿不认得他们,美岱和美珊却与他们熟悉。 “福晋。”那位穿烟灰色外衫的少年郎下马,拱手向美岱行了礼,又侧过身向美珊问好,“婶母。” “福晋与婶母在一块儿啊。”穿青衿长袍的年轻人拎两壶酒匆匆忙忙赶上他的同伴,也补上礼数,只不过他说话的语气显示出他在性情上的随性潇洒,“这位女眷是——” “这是傅恒福晋。”美岱简单地作了介绍,“这两位是和硕英亲王五世孙,敦敏、敦诚。” 敦敏与敦诚是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而美珊的丈夫希布禅是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四世孙。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第七子。按照这样的辈分算,敦敏、敦诚唤美珊一句婶母,的确是对的。 “今日你们二人怎想骑马过来了?” “今儿上午是梦阮先生教书,咱们兄弟俩想等他中午散了学,便要去他住所与他喝上一杯。谁知在他院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影,就过来私学这儿寻他了。”敦诚摸了摸脑袋,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那你们进去等吧。我们先走了。”美岱略略欠身,她们三人往远边的溪水亭走去了。 走出好远了,纯懿问美岱:“那位梦阮先生是什么人?曹氏后人?” “是。曹霑,字梦阮。他姑母是我的婆母。他与吾夫君福秀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美岱对纯懿说,“怎么了?” “我听过曹霑这个名字。”纯懿想起她怀福隆安时候读过的那套小说《风月宝鉴》,“我听闻之前有一段时间,京中宗室子弟及世家郎君对他推崇备至,却不想此等人物竟会隐在这西山郊野私塾里头给农家孩子授课。” “只因他的性情所致吧。”美岱淡淡地说道,“虽说像敦敏、敦诚这样的孩子愿意听他说话,先平郡王福彭也与他多有交好。不过,像吾夫君这样的人就并不与他投契。夫君从前说,曹霑此人,性子狂狷,又自认怀才不遇、满腹苦闷,常常在喝过酒后狂歌狂咏。夫君一向拘谨守礼,就与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想想也是好笑。明明夫君是不喜他的为人,却偏偏受了长兄福彭的要求,买了好多曹霑的书画,全都堆在家里库房中,落了好厚一层灰。”美岱扶额无奈地说。 “书画?”纯懿问了一句。 “是啊,书画。内容倒是不错,我从前亲手整理过一次,都打开亲眼瞧过一遍。”美岱回忆那时候看到的画卷内容,“好多都是以江南人事物入画,配以古时名句佳作,或是他自己题写诗句吟咏。那些富丽奢华的亭台楼阁、烟雨风光,确实胜极。看过之后,连我也有些对江南心生神往。纯懿,你若是感兴趣,下次我入京的时候给你带两幅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 “无妨。它们留在西北,也不过是徒惹尘灰罢了。何况,夫君根本就是嫌弃那些书画沉重多余,恨不得把它们一股脑儿全都转手赠送出去。你愿意接手,夫君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纯懿谢过长姐。” 第52章 继后 乾隆十五年, 和敬公主产子。 纯懿亲自往固伦公主府探望,见到了襁褓中的婴孩。 “舅母,您看他现在活泼好动, 见着谁都要眨巴着眼睛盯着看,不论谁伸手抱他,他也不哭不闹,脸上永远笑嘻嘻的。实际上,他到睡觉的时候可闹腾了。” 和敬公主虽是在与纯懿抱怨,眼角却是浓浓的笑意。 “夜里照顾他的嬷嬷以为把他哄睡着了, 刚刚放回到摇篮床里, 他就立马醒过来哭闹着要人抱。不管怎么样都不行,必是要嬷嬷抱他大半宿, 他才睡得安稳踏实。” 小婴孩握住纯懿的食指, 咧着嘴巴朝着她笑, 小小尖尖的两颗乳牙边上口水顺势淌出来了。 纯懿也笑,拿巾帕把他嘴边的口水擦干净,又亲自为他换了口水巾。 望进小孩子澄净天真的眼睛里,她也觉得心生欢喜,仿佛又看到了数年前自己的儿子福灵安和福隆安出生时的光景。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不哭不闹的时候都像年画上的童娃娃, 若是闹起脾气来, 真叫人焦头烂额。”纯懿笑着劝慰和敬公主, 以过来人的身份同她教授自己的经验。 “而且每个孩子都有各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脾气性情,这都是不一样的。就拿我家两个小子来说, 虽说是嫡亲兄弟,可福灵安小时候就不认生, 谁抱他都是一脸可爱相。福隆安不一样,离开夫君与我, 还有几位打小照顾他的嬷嬷,他就要哭闹不止。” “这可怎么办呀。”和敬公主抱起自己的儿子,凑近了看着他,“舅母,您那时候带福灵安,我都亲眼看到了,可谓是事事亲力亲为。我没有您那样好的精力与耐心,到时候一大半的事情定然要推给乳母及嬷嬷使女们去做——可这样子,孩子是不是会与我不亲呢?” “怎么会?”纯懿安抚着和敬公主,“额娘与孩子之间只要心灵相通,母子连心,怎会导致生分呢?您虽然不能事事都安排妥当,可只要参与进孩子的成长过程,时时对他倾注爱与呵护,孩子怎会与您不亲呢?” 和敬公主露出些许为难神色,垂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毕竟,我从小就长在紫禁城里头。紫禁城里,是皇家生活的地方,到底比不得外头人家的亲缘关系。小时候,我有许多弟弟妹妹都不能长在他们自己的亲额娘身边,有些被抱给了别的娘娘抚养,有些养在皇太后或是太妃跟前,还有的就索性在撷芳殿由嬷嬷照料——他们后来都与自己的亲额娘毫无关系了。” “可那里毕竟是紫禁城。公主您的孩子,会在固伦公主府平安长大的。” 和敬公主抬头看着纯懿,欲言又止。 “即使是皇上要把外孙接到宫里去抚养,您也不必担心孩子与您生分。”纯懿淡淡地微笑着,她这样的笑容背后藏着巨大的自信及笃定,也让和敬公主看到后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是皇上的外孙,是公主您的孩子,也是孝贤皇后的外孙。没有人能够站在您与孩子中间,生生折去你们的母子情分。” 这话因她的力度及语调而显得极有信服力,和敬公主也就不再提这桩事情了,毕竟多说无益,更容易招致麻烦事。 “我听闻皇上给这孩子赐了名字。”纯懿笑眯眯地说道,“传话过来的人记性也不大好,支支吾吾想了半天,就是没想起来这孩子的全名。” 和敬公主也笑:“皇阿玛实在是兴师动众,怎么赐下那样长的名字,我也是记了好久才堪堪记住。这孩子叫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是由科尔沁草原的智者给孩子的起的名字。” “原本是打算用什么名字呢?” “朝鲁门敖都。” “启明的星星?”纯懿懂蒙文,重复了一遍,脸上随即绽开笑意,温柔静穆,“是个很浪漫、很有草原色彩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 通过这个名字,纯懿仿佛感受到了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风,裹挟着青草的腥味。高低原野上平和踱步的牛羊群,坚硬山地上跃动起伏的黑色牦牛,脖子上拴着铃铛笃定行路的圣洁白骆驼队伍……它们的皮毛中藏着日光与星辰。 这就是草原的魅力。启明的星辰会为它们指明生命的来路与归途。万物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生命规律中永恒不灭,活力长存。 “不过,皇上赐下的名字更能显出这孩子的与众不同。皇上是真心疼爱眷顾他的。” “孩子名字过于美盛,我也怕是有顾虑——”和敬公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纯懿明白她心中的忧虑。 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毕竟是公主的头胎,公主对于这个孩子倾注了太多的爱与执念。若是因名字过于盛大,年幼的孩子无法承受住这福气,那就是过犹不及了。 “公主不要有忧思。”纯懿伸手握住和敬公主的手腕,拇指轻轻地在她的腕骨上摩挲两下,“您都瘦了。若是您于此时产生过多的忧思,对自己的身体不好。而额娘这种消极的情感也会感染给孩子,让他越发容易哭闹惊惧,影响他的健康。” “还有这种讲究?” “母子连心,自然是这样的。” 和敬公主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小婴孩也正仰头看着她,在两人的视线奇妙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露出了一个稚嫩纯净的笑容,像是一道明光,真的就如纯懿所说的那样,如同永夜中亘古放光的启明星辰,为迷途的灵魂指引通往静谧世界的道路。 --------------- 和敬公主如今做了额娘,而公主的亲额娘孝贤皇后富察氏,终于也要等来自己的接班人了。 从前的娴贵妃、如今的摄六宫事皇贵妃——辉发那拉氏不久就要正式迎来封后大典。 她在自己生命中最隆重的仪式到来前,下旨召见了纯懿。 纯懿自己都没想到过皇贵妃那拉氏竟然指名要见她。 她们过往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即使是当初纯懿甘愿为了舒妃去充当太后的说客,劝谏皇上在孝贤皇后之后册立继后,那也不是看在那拉氏的面子上。她同样没有当着皇帝的面暗示过任何一个被太后属意的后妃的名讳。 但纯懿还是怀着疑惑的心进宫去了,她无法得罪即将要成为国母的女人。 “傅恒福晋。” “娘娘。” 纯懿垂眸看向面前铺有砖红色地毯的汉白玉台阶。 袖中的手掌有些麻木了。她的指尖轻轻刮了刮外衫衣袖内壁的丝帛锦缎,指甲划过布料,指尖的触感仿佛都能在她耳边爆破出声音——那种极细微的裂帛之声。她视线中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了,不知怎的,她似乎看到了绢帛撕裂时在空气中扬起的丝丝缕缕织线,以及伴随着这个动作而在裂口周围腾起的微小颗粒状物质。 一切的感官都在她敏感的情绪下被放到最大,甚至还刻意产生了许多因妄想幻想而有的感知体会。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蹙眉,眼睛轻轻闭上,在一瞬间的思绪抽离后,她终于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 纯懿觉察到上首投射下来的目光——清冷、孤傲,隐隐有种漠然,却又极其矛盾的夹杂着一丝探寻。 她不知道这样的感受究竟来源于她脑中的臆想,还是确有其事地来自她的灵敏第六感。 这种怪异的感受已经纠缠着她,持续了许许多多的日子。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从年幼时的那场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她的神智或许存在着极大的问题。这些日子来,她轻而易举地产生情感上的爆裂式波动。这种不安稳的内心也影响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亲近之人。 “本宫叫你来,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无关别的事情。仅此而已。” 辉发那拉氏——如今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即将登临后位的女人——她抿紧嘴唇看着纯懿,不知道内心渐渐扩大开去的那个窟窿究竟名为什么? 是失落吗? 也许不是吧。 辉发那拉氏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步步接近纯懿。她身上穿着的披风在身后的台阶上铺展开去,像是一只凤凰渐渐展开她华丽夺目的尾羽,在腾飞于九霄之前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本宫这些日子都一个人。”辉发那拉氏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她仿佛是在说着什么旁人的事情,“本宫一个人,久久地于翊坤宫中徘徊,有的时候也去别的地方走走。宫墙上头,角楼上的藏书阁,还有御花园里那片清寂无人问津的锦鲤池塘。” “本宫是想亲眼看看,它们如今的可爱模样。”辉发那拉氏垂眸,在纯懿面前缓缓停住脚步,“本宫知道,日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辉发那拉氏凝视着纯懿的面庞,她伸手执起纯懿的手,翻开纯懿的手掌心,耐心地细细看着纯懿掌心的纹路:“本宫从前同家中顽劣的弟弟学过市井街头看手相的本事。傅恒福晋你的手相,初时坎坷不平多有风浪,人到青年时渐入佳境、运数如大鹏腾空起——再往后呢……再往后的事情本宫也不好说了。” “那就不说了吧。”辉发那拉氏终于笑了笑,松开了纯懿的手。 “娘娘,您想要与妾身说什么?”纯懿恭谨地问道,丝毫不被辉发那拉氏的失礼举动所干扰。 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脸颊,视线又慢慢冷静下去:“傅恒福晋,还记得你与本宫的初次相遇吗?” “妾身谨记在心。那是一个黄昏时分。” “不错,是黄昏时分。”辉发那拉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美好的事物一样,眼神一下子就柔软了,“你牵着福灵安那孩子,腹中还怀着福隆安。本宫犹记得,你在宫墙下慢悠悠地稳稳走着,一身烟霞色衣裙映在夕阳下的红墙之间,翩跹如玉蝶。实在是灼人眼目的美盛明朗。” 辉发那拉氏这样的评价不免让纯懿犹疑不定,多有惶恐。她也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时候她对辉发那拉氏的印象。 初见那面,辉发那拉氏在辇轿之上,确实是太过美好。她只与纯懿客套地说过两三句话,不过是邀她入宫时到翊坤宫坐坐。纯懿只觉得,那时候尚是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嗓音清越温和,仿若六月时节的山间明月清风,又如汩汩泉水般清冽纯粹。如今,竟也都是变了。 大概,清泉会因岁月沉淀而终成美酒琼酿,高洁出尘的娴贵妃也终有一日会变成神色沉沉的深宫妇人。至于纯懿她自己——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知道在人生的哪一个节点上,她忽然与年少时候的气盛凌厉的自己分道扬镳了。 “这么多年了,本宫一直都记得你。在漫漫无边际的沉闷岁月里,本宫时时想起那日夕阳下你的身影——”辉发那拉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本宫走在宫墙上,长久望着远处隐约朦胧的西山,想象着西山脚下那些本宫此生都难以从紫禁城里望见的农舍良田,忽然本宫就明白了,为何会下意识地记着你,多么多年。” 纯懿抬头望向辉发那拉氏,自知失礼,却也想与她有眼神的交流。 “本宫当年看见的,是一个不属于紫禁城的女人。”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眼睛,平和地说道,“而这座紫禁城里,通常就只有傻女人与疯女人。” “从前本宫不想做疯女人,就只能做个不听不闻不问的傻女人。往后的日子,就由不得本宫自己的做决定了。” 辉发那拉氏对着纯懿又清浅笑了一下,在她端庄疏离的笑容中,纯懿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娴贵妃那张清越温柔的面庞,与眼前人的神情重叠在一起。这是一种怪异的契合,毫无违和感。 纯懿在上一秒还以为辉发那拉氏的疏离笑容会将她们二人心灵上的距离感一下子拉开。她却在下一秒反应过来:她仿佛觉得与辉发那拉氏更亲近了。她感受到辉发那拉氏心头沉重的叹息与精神上的决绝,也真情实意地欲为辉发那拉氏的无助孤寂而同情落泪。 “后宫中,只有可怜的女人与可恨的女人。而在某种意义上,可怜与可恨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纯懿对着辉发那拉氏行礼,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她还有默默藏在心底里的后半句话:娘娘,您要做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吗? 辉发那拉氏的眼睛里有一层为自我保护而竖起的屏障。纯懿看不透那层屏障,也不知辉发那拉氏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可以回去了。”那拉氏发号施令,于是这场气氛古怪的见面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纯懿缓缓走出翊坤宫,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外走去的时候,她觉得浑身冰冷,却又不明白从何处又升腾起强大的力量。 她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往后这座紫禁城,东西六宫,将由辉发那拉氏接管。在孝贤皇后离开人世的三年之后,这片暗流涌动的后宫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新主人。 辉发那拉氏,她与众不同的性情及超越旁人的思维,终将使她成为一位特别的皇后。 第53章 决绝 富察·傅清及董鄂·拉布敦遇害的消息, 仿佛是一根有千斤重的鹅毛,轻飘飘自西藏传入京城,坠落时终在朝野上下激起千丈水花。 消息传到傅恒府上的时候, 和敬公主恰好带了小儿子来作客。 纯懿正抱着这福气绵长的小孩子,手里握着一只鲜果逗他玩,恍惚间见着从垂花门下闯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门房小厮,只顾着扶住帽顶跪地惊呼:“主子,主子,富察府上二爷殁了。” “是二叔?”纯懿顺着自己孩子那辈的称呼复念了一句。 这消息来得实在是突然, 以至于她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来, 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手里的鲜果她也没有捏住, 被和敬公主的儿子用小肉手拍了一下, 就掉落在地上, 咕噜咕噜滚远了。 “怎会如此?”和敬公主顾不得去训斥自己儿子失礼的举动——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看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了——她低低哀叹了一声,执着帕子的手按在心口处,轻轻抚了两下,以平缓自己的情绪,“二舅舅他——” 纯懿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思维。 她迅速冷静下来, 把手里的孩子递给一旁的乳母抱着, 自己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已经冷却的茶水, 开口时嗓子仍是有些干涩:“大概是为着西藏郡王的叛乱事而扯出来的后续祸患。” “舅母所指,是西藏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意图叛乱, 而皇阿玛命二舅舅及拉布敦大人妥善处理此事吗?”和敬公主从来对朝堂事关心甚少,只是婚后因其夫君在朝中任职的缘故而对一些大事多少有所耳闻。 “是。”纯懿颔首, 她看向和敬公主,眼神里略带歉意, “公主,妾身今日可能不能再招待您了——” 和敬公主点头,她明白纯懿的意思:“舅母还要回富察府帮着打理事情。外甥女就不再叨扰了。” 她由使女扶着站起身,从一旁乳母手里抱过儿子,向纯懿行礼示意后便带着自己的仆妇车驾告辞了。 玲珑走过来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枚滚落的鲜果,递给身旁水池边负责洒扫积雪的小丫鬟,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平常不过的事情。 后者瑟瑟缩缩接过那枚鲜果,仰着头想要与玲珑说些什么,大概是一些翻来覆去、陈词滥调的谢恩之语,可是玲珑已经毫不在意地走开往纯懿的方向而去了。 “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嗯。咱们走吧。”纯懿自己动手系上大氅的系带,由玲珑扶着踩着小径往外院而去。 因着是要去帮着处理傅清被害后的诸多事宜,纯懿的发髻上只簪了一对青玉梅花纹簪子,在服饰衣裙上也是一袭素色旗装搭深灰色狐毛对襟马甲。 她缓缓走在小路上,两旁是由匠人精心设计的园林花树,如今正值寒冬,自然是一派萧瑟凋敝景象。枯枝上垂挂下几道凝结的冰凌,枝头还有雪白不化的小块雪团。 “就像是梨花树一样啊。” 玲珑侧头看着纯懿,不解她为何发出如此感慨。 纯懿面色和缓,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玲珑不必多有挂心。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因眼前所见而想起了从前未出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的阿玛永福刚刚去世不久,他的书房要交由仆妇小厮收拾整理,以待日后留给子孙后代另作他用。仆妇们从书桌的暗格里取出一副画卷,按照规矩转交给宁琇保管。 宁琇领着两个妹妹,还有跟着一道过来的六妹妹小美清,小心翼翼将那幅画展开,用镇纸按住摊平在桌上。 “是画中美人。”纯懿记得那时六妹妹美清是这样说的,却挨了宁琇在她脑袋上一记温柔的轻拍。 “这是哥哥姐姐们的额娘。”宁琇很庄重地对美清说。 画中那红衣女子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圈淡淡雾气,使得她的面容及周身细节变得朦胧不可捉摸。 可三个孩子凭这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他们的额娘,子女与额娘之间的那种纯然天性使得他们轻易认出了女子的身份。 永福在画这幅人物像的时候,运用了大量的留白。 他将画卷底纸的纯白用作对冰雪世界的最好诠释,在这铺天盖地的雪茫茫中,他细细勾勒出红衣女子的形象,朴素房檐屋室的结构,以及远山阴云的轮廓。 可是这白雪也并非只有单调的纯白,在靠近房屋处几处低矮斜倚的枯树上,永福还细致描摹了如花如雪的造型,让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皎洁的棠梨花,还是凝结成团的雪块儿。 如今纯懿置身雪景之中,难免翻搅起记忆深处的图景。 --------------- 从富察府出来,已经是夜色如墨了。 纯懿站在廊檐下,拉起厚重的大氅,遮住她的鼻子及嘴巴。 她仰头看着富察府大门前垂挂的两只暖黄色灯笼,它们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却实在给人温暖与力量。 大门前负责看守的门房老头与小厮见九爷福晋盯着两盏灯笼看得目不转睛,还以为是这暖色调的灯笼碍这了如今府里的丧痛气氛,急急忙忙拿了竿子将那两盏灯笼取下,去库房里寻了清冷色调的灯笼出来换上去。 待纯懿看他们一阵忙忙碌碌后才弄明白他们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却也不好再开口了。 兆佳氏听仆妇说九弟妹还等在大门里头,就提着灯笼特意从内院走出来与纯懿说话。 “宵禁已经起了,只是九弟许是有什么公务事在身耽误了时间。” “要不你在马车前挂上富察府的名帖,那些巡夜的官吏是不会拦你马车的。或者今儿就在富察府留宿一夜,明早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纯懿轻轻摇头,婉拒了兆佳氏的好意:“大人会来接我的。” 兆佳氏见她想法坚定,也就不再开口挽留了,她陪着纯懿一道等着:“可你这样在风里头站着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去我那儿喝杯热茶——” 她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阵清脆马蹄声渐渐行近。在这过分静谧的夜色中,这样的马蹄声轻易可以传开去好远。 而纯懿则一下子就听出是傅恒那匹爱驹走近了。 兆佳氏正看着纯懿的面容与她说话,她准确地捕捉到纯懿在听见马蹄声后那双一下子变得明亮且情生意动的眼睛。 纯懿目不转睛地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那是指向紫禁城的方向。 傅恒一身深蓝色外袍出现在长街那头,骏马行近后,他利落潇洒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他拱手向兆佳氏作揖,客客气气道一声三嫂,又说:“时候不早了,吾就不入内打扰了。还望三嫂劝额娘、二嫂及家中亲眷节哀。” 兆佳氏点头受了。 “三嫂,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纯懿对着兆佳氏行拜别礼。 --------------- 回到府邸,纯懿踮起脚替傅恒拍落肩膀上的落雪。 傅恒温柔地看着纯懿,望着她在走进屋室时因过早合拢纸伞而沾上雪花的乌发。 他也伸手替她拂去发上的雪——室内燃着暖炉,若是不及时拂去雪花,只会让雪水化在发间,要惹头痛症的——只不过傅恒的动作还要比纯懿轻柔得许多。 “还好吗?”傅恒的眼睛里倒映着纯懿的模样。 “不太好。消息传到富察府的时候,索绰罗氏嫂嫂就晕过去一次。” 纯懿解下傅恒身上的大氅,将它摊开搁在架子上,架子边正摆着一只暖炉,可以将湿漉漉的大氅烘得干燥柔软。 “后来我到的时候,二嫂已经醒过来了,呼天喊地流了好多眼泪——我见着也觉得心里绞痛得很,有些不忍。好在二嫂还有两个儿子,孩子们都从学堂里回来了,陪在二嫂跟前,多少也是个慰藉。” 傅恒告诉她朝廷的安排:“皇上已经要派策楞及岳钟琪二位将领带兵入藏了。而且,礼部也会为二哥以及拉布敦大人妥善安排后事——朝廷会给予他们荣耀嘉奖,赞颂他们的功绩,厚待他们的子嗣后人,使他们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纯懿看着傅恒,在他的眼睛里,纯懿读出了那种英雄相惜的意思。 可纯懿觉得,生者在时所未能得到的功劳及荣耀,在他们死后作为一种弥补追赠予他们,到底还是比不上活着时就得到认可与赏识来得富有价值。 “可他们的子孙后代需要这份恩赏。”傅恒解答纯懿的困惑,他在说这话时,神情是虔诚而带有敬意的。 “他们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亡故的。他们的子孙后代应当得到来自朝廷的安抚。这份恩赏,不仅仅是对这些壮烈之士的肯定,也是对于他们妻女子孙的一种保护。在失去丈夫、阿玛、儿子之后,他们需要得到这份恩赏及其背后产生的无穷效应,来确保他们未来的生活平安富足。” “你为他感到自豪,对吗?”纯懿的手放在傅恒的胸口,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心中缓缓化开的坚冰—— 傅清是他曾经少有亲近的庶出兄长,他们曾在同一座府邸中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是距离上的亲近没能使他们的心灵紧密靠在一起。 直到傅清在西藏为了他的信念战斗、流血、自刎、死去,远在京城的傅恒才体会到原来那颗心灵是与他一样,赤忱、忠诚、勇敢、无畏。 “你为他感到哀伤,也为自己对他的相知甚晚而感到懊悔。”纯懿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下地在空气中轻颤着。 面对傅恒,她是如此直白而无所顾忌。 傅恒抓住她的手,将她的五指与他的五指紧紧扣在一起,他们的视线触在一起。纯懿看出了他的意图,下意识想要侧头回避,却被傅恒用另一只手按住下巴,被迫与他对视。 “纯懿,如果有一天,我为我发誓效忠的国家、我发誓效忠的皇帝、我发誓效忠的你而力战至死,请你为我感到快乐及荣耀。”傅恒的语气异常坚定有力,“死亡是我们共同的归途。而为我所忠诚的人事物力战至死,将会是我最完美的归宿。” “你难道就不想与我白头偕老吗?”纯懿忍不住眼框发红,她猛地几下捶打在傅恒的肩上,嘶哑地发狠质问他。 “如果这盛世平安,我渴望与你白头偕老。”傅恒顿了顿,后面的话对他来说也是同样的艰难,“可若江山社稷与平凡百姓需要我用肉身躯壳、兵法谋略及这一身武力将他们护在身后,我决不会为了你而选择退缩。” 第54章 舒妃有孕 圆明园水洲边矗立着一座座华美森严、冰冷无情的宫殿。冬日茫茫飞雪穿透千层红纱帷幔, 将自西北而来的寒风凛冽吹入香暖宫闱深闺中去。重重宫门殿门遮掩住白昼光亮,使得宫室深处的寝殿在午后时分便就要掌灯了。 舒妃入宫数年,终于在这个隆冬里成全了一桩遗憾事。 太医按惯例请平安脉时, 诊出她身怀有孕。 纯懿跪坐在舒妃的床榻边,平和清亮的眼神固定在床头栏杆上木雕的鸾鸟祥云图纹上。 舒妃穿一身单薄的水蓝色中衣,正倚靠在床栏上慢悠悠喝一盅补汤。 舒妃才午睡起身,故而伺候她起居的使女将屋内的炭火燃得很旺盛,确保寒冬腊月时分,舒妃也可只穿着寝衣, 便坐在床榻上做事情, 不觉得寒冷。 “福晋若是觉得殿室内闷热,本宫便让她们将火盆撤去几个。” “不必劳烦娘娘了。”纯懿毕恭毕敬地出言谢绝, “娘娘身怀有孕, 一切都要以娘娘及腹中皇嗣为先。况且, 妾身也并不觉得室内闷热难耐。” 这话就的的确确不是假话。 纯懿是穿着厚实的冬衣来圆明园拜见舒妃的——自她当年小产之后就一直养着身子,到了腊月时候常常手脚冰凉。 而往前几年若是她冬日里受着冻了,整个春天里她都会觉得身上阴冷难耐,像是久病之人那般畏寒。 如今她只解了最外头的大氅,坐在温暖如春的殿室内, 也只觉得手心微微暖起来, 倘若换做旁人, 怕早已经额头冒汗、如置身火炉之中了。 舒妃终于喝完了补汤,她放下汤匙, 微微拿帕子拭了嘴角,又将空置出来的汤盅搁到木托盘上。使女捧着托盘退下去。 “今日本宫召你入圆明园拜见, 实际是用了皇太后给本宫的恩惠。”舒妃慢条斯理地说道,“依照祖宗规矩, 凡是身怀有孕的嫔妃都可让娘家女眷入宫拜见。” “额娘已经去了,几位姐姐又各自有她们的事情——长姐的儿子刚刚承嗣袭爵,二姐姐本宫也是多年未见了——思来想去,还是最想见你。” 纯懿颔首,表示领受舒妃垂爱。 “本宫原本还想召嫂嫂入宫觐见的,毕竟她是叶赫那拉氏的大妇——”舒妃顿了顿,脸上露出微妙的变化,“不过,到底本宫从前也与她未有谋面,若是见了面,性情投契也就罢了,还可说上几句话。但若是嫂嫂不习惯与生人说话,那尴尬凝滞的场面就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本宫想想也就作罢了。” “福晋有持重品格,娘娘可放心。” “是吗,那就好了。”舒妃浅浅笑了笑。 --------------- 永恩趁着休沐日子,携妻与子上门拜访傅恒府邸。 两家都是人口简单,傅恒与永恩也是年少相知相熟的交情,便不那么计较礼数避讳。 傅恒家两个儿子拉着昭樾去了书房切磋棋艺,永恩与傅恒有他们共同的话题要说,纯懿就邀吴扎库氏去她院子里喝杯茶。 “还记得好几年前到你这儿来,看你带着你姐姐家的女孩在院子里荡秋千玩儿,那时候我就觉得,膝下有个女儿也很好。”吴扎库氏看到纯懿院子里那棵自由生长的老树,及其上歪歪斜斜扎着的一只秋千,笑眯眯地说道。 “是很好。可惜我大概是没有这个缘分了。”纯懿也笑。 吴扎库氏摇头,认真地同纯懿说:“不要这么说。你还年轻,我也还年轻,咱们调理身子的汤药继续服用,缘分到了就会有孩子的。” “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多多少少有些遗憾。”纯懿温和地说道,“那时候第三胎小产了,心里微微觉得像是被什么重物轻轻捶了一下,懵了一阵子之后也就缓过来了。” 吴扎库氏是知道纯懿当年小产是紧随在孝贤皇后玉殒之后,难免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好,怕是触起纯懿更深的伤心事。 纯懿轻轻拍拍吴扎库氏的手,脸上扬起轻柔和缓的笑容:“不要露出这个表情。我真的没事了。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忙碌起来就好了,真的没有那么多功夫悲春伤秋的。” “对了,前几日你被舒妃娘娘叫去圆明园了,还好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吴扎库氏觉得纯懿是在跟她装傻充愣:“还能是什么原因?舒妃娘娘毕竟是满清贵族叶赫那拉氏出身,她腹中的皇嗣是正儿八经的子凭母贵。这孩子来头这样大,若是个皇子,那必是要入众人之眼,摆脱不开这些弯弯绕绕一摊子事情的。” “舒妃娘娘也没怎么同我说这皇嗣的事情。她只是绕来绕去问我一些事情,可是到了最后时间差不多了,我觉得她还是没把自己想要问的话说出口。”纯懿与吴扎库氏向来是说得比较直白。 “让我猜猜看——舒妃娘娘是想问你与那拉皇后的事情?”吴扎库氏说起这事倒也语气轻松,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我只是随便猜猜的啊,要是猜错了你也用不着纠正我……” “我也觉得舒妃娘娘想说这事。”纯懿无奈地笑笑,“那拉皇后当初封后前将我召进宫去,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一揽子的话,身旁也没有什么伺候的使女。这样的事情传出去,经由那宫墙遮掩反射再遮掩,落到别人耳朵里,难免要变了意思。我也是没有办法,可是那拉皇后必要做得这样高调,我实在是不明所以了。” 吴扎库氏也摇头:“谁知道那拉皇后是怎么想的?或许她就是想要用这个机会将你与舒妃娘娘及寿康宫彻底撕开来吧。又或许只是觉得与你投契,想要与你说说话,以示亲近……反正你听她说了那些话,你又一向善思□□,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猜测。”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那拉皇后确实是与从前不同了。”纯懿诚恳地说,“后宫的事情复杂如泥潭之水,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想被牵扯其中。她们有什么样的算计谋略,最好还是不要拉着我一道进去。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有什么办法呢?在那些自诩高高在上的女人眼里,咱们这些命妇福晋,仿佛只是她们手里握着的棋子而已。她们总觉得,咱们都是她们可以轻易利用、摆弄的工具,却不知在咱们这些人眼里,她们也只是被四方墙壁限住的可怜女人罢了。”吴扎库氏的言辞犀利,“不过,福晋,我还是要劝你,舒妃娘娘如今身怀有孕,她日后产下皇嗣,那你是注定不可能远离宫闱事的。” 纯懿抬眸看着吴扎库氏。 “请你允许我这样直言不讳——叶赫那拉氏子嗣不显,而你的身份,或许会是舒妃手里最大的牌面。毕竟傅恒大人还要高升呢。”吴扎库氏注视着纯懿的眼眸,“我只说到这里,剩下的主意你自己拿。” “福晋,舒妃娘娘,她毕竟是我的妹妹。”纯懿扬唇笑着,让人看不透她真实的想法,是否真如她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奈,“我与娘娘一道长大,这样的情谊是割舍不掉的。何况,娘娘待我,确实也是一片善意真心。” -------------- “你要去乌里雅苏台?”永恩问傅恒。 “是。宝德大人即将上任乌里雅苏台参赞。而皇上的意思是,让我随宝德大人车驾队伍一道动身,代巡漠北边防,之后再往塔密尔去,协理超勇亲王策棱的丧事,随其子成衮扎布、车布登扎布一道,护送灵柩入京郊固伦纯悫公主墓合葬。” 永恩点头:“超勇亲王有贤才,我一直很敬仰他。” “不过怎么你突然问起这事?”傅恒也只是随口多问了一句。 “这不是我听说你要去乌里雅苏台,就想着我故交好友在那里带兵守边,于是拜托你给他带一封我的亲笔信去。”永恩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摆在傅恒的书桌上。 “收信人是?”傅恒也没看那封信,直接问永恩。 “正是超勇亲王策棱的儿子,库衮布多尔济。”永恩在信封封面上用满文书写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从前与我一道在御书房做过同窗的。不过你应当对他没有什么印象,那时候你还没在京城呢。后来你上书房作伴读了,他倒随他父兄一道回漠北了。” 傅恒没说要收下那个信封,帮忙做这趟送信差事:“听起来你与他交情不错。” “后来我不是去草原游历吗?最远我去过喀尔喀蒙古,在那里和他一道交游,同他谈天说地,看他骑马、习武、打猎、率兵,倒觉得很是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也多多少少找回了从前孩提时代一道闯祸玩闹的时光,交情这才慢慢变深了。”永恩探身拍了拍傅恒的肩膀,“就帮我这一趟,成吗?” “信里是什么?”傅恒挑眉,指了指信封。 永恩这一看傅恒要松口答应了,立马精神就起来了,眉飞色舞地跟傅恒打包票:“你尽管放心啊,就是寻常的问候书信。你要是不放心,拆开看也是可以的。这小子你是不知道他,他跟你是同年出生的,你算是成婚比较晚的了吧,那小子比你还厉害,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三年前好像就已经催着他,要他赶紧把人生大事确立下来了。一直拖到现在,超勇亲王薨,他要守孝三年。那他三年后总该成家了吧——”永恩是觉得自己为库衮布多尔济操碎了心,“但成婚这事也不是想成就能成的,对吧。总要有人帮忙慢慢相看、细细挑选。那我的意思是,他阿玛薨了,额娘也走得早,家里他兄长若是不帮着打算,要不我就我让我福晋帮忙给他相看。” 傅恒闻言,伸手拍了拍永恩,语重心长地说:“这事情也的确是你来做合适。” 永恩怎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之意,立马扯着嗓子嚷嚷道:“诶,我这是对朋友的拳拳之心,你无法神领意会你就不要打消我的积极性。我跟你说啊,我可是打听过的,这小子心里是憋着事情,不肯跟我说,可我就要问出来,到底是他们草原上哪个格格那样好,让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傅恒抱臂,还是维持着挑眉的将信将疑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我打听下来,超勇亲王好像是曾经打算要给他向某家草原上的格格提亲的,不知怎么就作罢了。后来就这么好多年耗着不娶。”永恩絮絮叨叨的样子忍不住让傅恒哈哈笑起来。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第55章 恶意 转眼已是乾隆十七年。 “娘娘, 今儿说是忠勇公福晋也会入宫赴宴呢。” “噢,是吗?细细想来,是有些日子没见到福晋了。”纯贵妃坐在梳妆桌前, 对着铜镜细细打理着自己发髻上簪着的琳琅珠饰,“上次见她,似乎还是在——” 纯贵妃搁下手里拿捏着的珍珠步摇,护甲轻轻在桌面上划拉了一道,思忖片刻才依稀记起来:“应当还是在去年舒妃诞十皇子的时候。后来听人说她染了病症,去京郊庄子上调养身子去了, 这才淡出视线久矣。也没想到她这病竟陆陆续续养了这么久。之前皇十一子的满月礼上她也未出席。” “额娘——”一声轻轻的、软糯糯的孩童声音打断了纯贵妃与身边女官的谈话。 穿着青蓝色旗装的小姑娘扎着两把头, 发髻上只簪着一对玉莲花首饰。她双手交握靠在门边的橱柜上,怯生生地扬着小圆脸注视着纯贵妃。这是四公主, 纯贵妃唯一的女儿, 也是她最年幼的孩子。 “四公主。本宫的娩勉——”纯贵妃笑盈盈向她伸出手, 柔声念着她的名字引她过来。 四公主自出生起就养在撷芳殿阿哥所,只是每日都要过来给生母纯贵妃请安,比不得宫外头寻常百姓家中那般母女情深。 纯贵妃拉过四公主,抱她在自己膝上坐着,顺手替四公主整理了衣裳、玉佩及荷包, 又抚着她的额头, 将她肉乎乎的小脸蛋贴在自己脸上一阵亲昵互动, 末了才放开四公主,不经意向女官提了一句:“今儿乳母怎么把四公主抱过来了?” “娘娘恕罪, 奴才不知。还请娘娘容奴才下去问问。” “罢了,也没什么。”纯贵妃用指腹蹭了蹭四公主的脸颊, 扬着慈母笑容,温声说道, “四公主,待会儿随额娘一道去十二皇子的满月礼,好吗?” “十二皇子?”四公主偏了偏脑袋,一脸天真稚嫩,“娩勉不记得宫里头有排行十二的弟弟。明明撷芳殿里头最小的弟弟是舒娘娘生的,他排行第十,是十弟弟。” “十二皇子是一个月前降生的,是你皇额娘所出。在十二皇子之前还有十一皇子,他是嘉贵妃所出。这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如今养在他们各自额娘身边,没有抱去撷芳殿抚养。”纯贵妃耐心解释道。 四公主还是有些不解:“那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撷芳殿呢?可是十弟弟不是刚一出生就来撷芳殿了吗?” 这话就让纯贵妃有些觉得脑袋发痛,她不知怎么向稚儿解释其中弯弯绕绕。尤其是对着四公主这双过分澄净单纯的眼眸,她只觉得若是自己胡乱拿出什么理由塘塞四公主,这孩子还要执拗地追问下去。这性子也不知生得像谁。 “四公主,奴才领着您去外头玩儿,可好?娘娘还要梳妆更衣呢,可不能误了时辰。”女官及时从纯贵妃怀里把四公主抱起来,带着她往外面去了。纯贵妃朝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把四公主带出去。 --------------- “太后,忠勇公福晋还候在殿外求见太后。” 崇庆皇太后的指尖动了动,沉着脸没说什么。 “奴才斗胆,扰太后清静。”老嬷嬷犹豫了一下,揣摩着太后的心思,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从前确是忠勇公福晋不好,做事不持重端方,也当着您的面儿说了一些大不敬的话。只是福晋到底年轻气盛,要学着的事情还多着呢,太后莫要与她一般计较。何况——” 太后静静看了她一眼,不怒自威。 老嬷嬷霎时就把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慌忙跪下请罪:“奴才有罪,奴才有罪,不该妄议此事。还请太后降罪。” “何况什么。接着说下去。” 老嬷嬷强撑着语调的平稳,不让声音发抖:“何况,忠勇公福晋说的话,确实在理,是为了太后您考虑,字字真挚恳切啊。而如今福晋大病初愈,入宫之后第一趟事情就是来给太后您请安,您不见她,可她在寿康宫外头还候着呢。这时候太阳也毒辣——” “你当真觉得,哀家还是为了讷亲的事情,对她存了偏见,不愿见她吗?”太后冷冰冰地发话,“且不说哀家那时就未怪罪迁怒于她,即使是心存怒气,都隔了这么好几年了,难道凭着哀家的气量,容不下这么一个后生晚辈?” “那太后为何不见福晋?” 太后听到这里,终于默默叹了口气,抚着手里的茶盏怅惘许久:“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可她性格太过执拗,为人处事,太过秉持原则,不懂何为退让变通。之前舒妃产子这桩事情,她本可以不被牵扯其中的,可她硬是出宫后就称病居于庄子上,这消息要是传进皇帝的耳朵里,他会心中作何想法?可否会认为是忠勇公福晋心生怨怼,进而埋下祸患呢?” “这孩子,同哀家说话时是道理一套接一套,可放在她自己身上,到底还是当局者迷。”皇太后摇头,眉眼间有几分失望之意,“难为哀家从前还觉得这个孩子知进退、有分寸,是个可用之才。现在想想,她性子过于诤烈,倒是可惜了。” “太后娘娘是不见福晋了?” 太后刚要颔首,只是心思转了转,又改了主意:“不。你让她进来吧。哀家倒想看看,她在庄子上待了一年多,可是有什么长进。说不定她的性子改好了,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 “妾身给太后娘娘请安。” 纯懿跪在崇庆皇太后跟前,端着茶盏向她叩头请罪:“妾身一贯愚钝蠢笨,从前惹了太后不虞,望太后娘娘降罪。” “这么多日子没有见哀家,怎么开口就是这句请罪的话?”太后接了她端过来的茶盏,微微掀起盖子待茶水凉下来,“既然是陆陆续续病了好些日子,就不要在地上跪着了。你的身子也不好,从前落下过病根子,还是起来坐吧。” “纯懿谢太后恩典。”纯懿本是要自己起身的,却还是被一旁寿康宫的嬷嬷托了一下手臂站起身。 她站在原地眨了眨眼,漂亮的清亮眼眸里没忍住,瞬间浮起一层湿气。她整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的,配合着她瘦削的面庞弧线,惨白虚疲的脸色,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升腾起心生怜惜之意。 “好端端说着话,怎么就一副受委屈的模样了。”太后即使隐隐约约觉得纯懿是故意作出这副样子来向她示弱,却还是觉得如此美人垂泪,总不免惹人心疼,“若是有什么事情在心里,不妨说出来让哀家给你做主。” 纯懿轻轻摇头,咬了一下嘴唇,眼尾向下耷拉着,眼神向上看着太后,楚楚可怜的模样:“纯懿还以为,太后再也不愿意见纯懿了。纯懿知道,自己从前不听话、不懂事,满心固执倔强,置太后的善意于不顾。可是纯懿知道错了,纯懿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只求太后能垂怜,顾惜舒妃娘娘及十皇子。” “怎么了?舒妃在宫里好好的。十皇子养在撷芳殿,虽不能交由舒妃亲自抚养,却也是由乳母尽心伺候着一点点儿成长起来。” 纯懿仰头看着太后:“十皇子是早产,先天胎里不足,出生时哭声孱弱,不似足月胎儿那般强健有力。往后有神明庇佑、祖宗爱护,成长到今日,可先天落下的毛病,还需后天好生调理养护。太后,您比妾身更清楚舒妃的性子,她不是那种争抢之人,即使是为人生母,却也心思软弱善良,不懂得为了孩子要强的道理。” “十皇子是哀家的孙儿,哀家自然会细心呵护他,保他平安无虞。可是,哀家膝下孙儿不止他一个,别的孩子,哀家当然也要一视同仁,不可有厚此薄彼的事情发生。否则,恐生事端。”太后还是与纯懿说掏心话的,“你聪慧,应当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过于扎眼了——要怪只怪你们叶赫那拉氏家世显赫,而后宫里拿的出手的满洲嫔妃,实在是太少了。” “为何要怪自己家世显赫,为何不能怪那些心肠歹毒之人?” “心肠歹毒?”太后笃悠悠反问了一句,似是听了什么玩笑话一般,“纯懿,你心思还是太浅了,到底没有在紫禁城里正经待过一段日子,还是看不清这后宫妇人心。哀家如此同你说吧,十皇子是皇嗣,是皇帝的儿子,没有人会加害于他、对他下手。否则,戕害皇嗣的罪名压下来,足以斩她满门性命——可是,谁说杀人要亲自动刀子呢?” 太后撑在椅子边的扶手上,盯着纯懿的眼睛看,像是慈母在教导孩子一般,循循善诱:“她们不需要动手。她们只需要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投射自己内心疯狂恶意的冰山一角。借着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情,伤害就像一根根稻草一样慢慢堆积起来。到最后,那个无辜可怜的受害者湮灭了。杀人者却不自知。” “她们中的一些人,确实是心肠歹毒。那些人懂得利用人性的弱点,去驱役旁人为她们达成目的,将自己置身事外。只不过,她们中更多的那些人,那些人只不过是可怜人,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邪恶——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不会明白自己的罪过。这就是众人之恶——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这众人之恶凝结成团,以如此高明的手段去达成可怕的目的。” 太后看着纯懿:“这才是十皇子与舒妃所要防范的。真的酿成大祸,追究下去,很少有人能置身事外,也很少有人会真正值得上戕害皇嗣的深重罪名。” 所以,后宫中发生的那些暗流涌动,背后都逃脱不开这众人之恶吗? 端慧皇太子永琏、悼敏皇子永琮、定安亲王永璋…… 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 他们的人生,是否也曾被这样的恶意涌流推动着,最终走向了覆灭的命运呢? 纯懿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56章 惨事 纯懿终是得了太后的慈悯包容, 她得以重新成为太后跟前受宠爱的外命妇。 她偶尔能进宫到太后跟前去侍奉,只是她主动地避开了舒妃与十皇子相关的事情。 太后带着忠告的语气提点她,告诉她针对舒妃早产一事, 后宫里头并不能推出哪个所谓的“罪魁祸首”来顶充罪名,不是因为皇帝存心要包庇谁,而是因为压根儿就不存在这个“幕后黑手”。 没有人伤害舒妃,以至于舒妃早产。 但舒妃的确是不少女人妒忌眼红的对象——她们不敢对皇嗣下手,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动什么手脚,但是恶意就贯穿在日常的点滴小事情里。 她们可以故意差遣清扫积水的宫女内监去临时做别的差事, 她们可以看着舒妃由侍女扶持着费力地走上台阶而无人愿意主动从亭台上走下来与她说话, 她们甚至可以故意在请安时磨蹭动作,以至于舒妃得多在那拉皇后面前站上那么一会儿。 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被严厉处罚, 因为根本拿不出证据指责她们是故意朝着舒妃及她腹中的皇嗣去的。 但结果就是舒妃无端早产, 诞下孱弱的十皇子。 而纯懿也在舒妃生产后被满心警惕的舒妃密令, 要其避出紫禁城,以免树大招风,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 纯懿过永恩府邸,先是由管事嬷嬷引着去外院探望昭樾。 过厅堂的时候,她不经意往隔门里瞧了几眼, 只觉得那处院子里人影憧憧, 全是些她觉得陌生的面孔。从衣着举止来看, 这些人并非白衣,应当是有些家世来头的妇人及子弟。 “回福晋的话, 这些是吾家福晋的娘家人。”管事嬷嬷同纯懿解释道。 “原都是吴扎库氏族人。难怪吾不识得。”在吴扎库氏后人中,纯懿也只是与永恩福晋吴扎库氏交情颇深, 与和亲王福晋吴扎库氏见过几面,其余的她就再没有打过交道了, “他们怎么都聚在此处不散去?” 管事嬷嬷抿了抿唇,垂头低语道:“他们已是要在府邸住下了。” 她略作停顿,随后又小声说道:“前几日下了一阵子雨,天气也寒凉下来,福晋身体透了风,还未见好,更是加重了病势。” “竟怎么严重?”纯懿一惊。 她从京郊回来之后,听闻吴扎库氏及昭樾抱病,便曾第一时间过府看望过。 那时候昭樾病得起不来身,也不愿意将病气过给她,还隔着屏风向她作揖请罪。 吴扎库氏倒比他情况好些,撑着精神倚在床栏上与她说了一阵子话。却不想隔了一周时间,吴扎库氏的病势加重了。 “那昭樾呢?可有好转?马佳大夫擅长治火炎之症,他瞧过之后可有说过什么话?” “少爷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稍许强健些。马佳大夫来问诊后,少爷按照方子喝了几贴药,如今也能起身在院子里走动了。” 听管事嬷嬷这样说,纯懿稍稍放心了些。 走进昭樾的院子,那孩子没安稳在屋子里待着养病,只顾贪风凉,穿着单衣坐在石凳上扇风。 管事嬷嬷见了之后立即板着脸训斥一旁侍奉的小厮,斥他放纵少爷脾气,不遵照大夫的嘱咐。 “嬷嬷,这不打紧。我火气大,坐在屋子里只觉得浑身冒汗,晕乎乎的不大舒服,这才出来透透气。”昭樾替小厮说话,拦下嬷嬷让她不必再多言。 “嬷嬷也是为了你好。”纯懿示意小厮将披风搭在昭樾身上,“你到底还没好全。如今这时节天气多变,时不时就要下一场雨降下温度,晨起与午后更是阴晴不定,你这时候更要小心些。” “是。外甥谨遵姨母教诲。”因着纯懿与吴扎库氏交好,这几年来昭樾一直是以姨母之名称纯懿,他也确实发自内心尊敬纯懿,她说的话,他一般都会乖乖听从。 纯懿笑着安抚着他:“这几日觉得怎么样了?” “精神比从前足了些,只是用过膳食常常犯困。大夫倒说不打紧,只是寻常的春困。”昭樾明朗地笑了,褪去病气的他终于恢复了从前耀眼少年郎的模样。 纯懿见他这样神采奕奕,也觉得很高兴,多少冲淡了些之前听闻吴扎库氏病情反复后的忧虑:“像你这样就很好。你且好好在家里再养一段时间。等暑气盛了,就让你阿玛额娘领你去庄子上避暑。” “夏日里京郊风光很好。姨母在那里住了一两年,也觉得从前的活力都回来了,心情更是开阔畅意许多。你们少年郎就该去那里做做学问、锻炼武艺,或者是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过过寻常布衣百姓的生活,可以磨去许多浮躁心性,早点儿让心思定下来。” 昭樾笑着称是。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过去看你额娘了。” “姨母,您稍等。”昭樾转头进屋去取东西。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轴书卷,放在锦盒里郑重递给纯懿。 “姨母,这是我之前两年自己琢磨作的一些残局解。您那时候在庄子上,轻易不见客,我就只好自己一条条都记录下来,还附有之后我回顾时写的感想批注。您若是平常得空,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些解可否正确,可否精简?”昭樾诚恳真挚地对纯懿请求道。 纯懿没想到昭樾竟这样认真,她抚着那个锦盒,连连感叹:“你是个勤奋专注的好孩子。好的,昭樾,姨母答应你,我回去就替你看看。” “外甥谢过姨母。” --------------- 吴扎库氏确是气色不好。她垫了软枕坐起来同纯懿说话,连支着身子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比起上次纯懿见她,神志与力气都衰退了许多。 仿佛是性灵与皮囊同时衰朽下去一般,吴扎库氏一动不动坐靠在那里,就像是一截逐渐褪去水分的树干。 “他们怕我走得太突然,使他们防备不及;也怕我执念太深,死死抓着现世不肯松手。”吴扎库氏的开场白就是这样突兀的一句话。 她在说这话时,纯懿已经没有办法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情感的波动。就如同她已经没有精力和神志去操控情感了,本该是无比悲叹哀伤的一句话,经由她的嗓音表达出来,早就褪去俗世情感缀饰的色彩,苍白如纸。 纯懿伸手握住吴扎库氏的手,后者勉强用力回握。泪水像是止不住的山间泉流,顺着吴扎库氏干枯的脸颊往下淌。 纯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后者因这个动作而下意识后缩着。 “抱歉。尽管这锦帕的面料名贵细腻,对我如今的皮肤状态,已经不适合了。就像是有一团火烧燎过干涸龟裂的大地,让我觉得很痛,生生有如刀割一般。”吴扎库氏勉强撑出一抹笑,“纯懿,不要紧的。让我哭一会儿吧。这样我觉得心里舒服很多,不再是闷闷地郁结一团。” “你来时应该看见了吧,我的那些娘家人——”吴扎库氏欲言又止。 她又低低笑了两声,稍微缓冲了一下:“你肯定不认识他们。就连我,也有许多都叫不上名字。晚辈后生们长得太快了,像是蹿个儿抽条的雨后春笋,倏的一下,就全都拔高成青竹了。” “真是奇怪。那天他们来拜见我,在厅堂里乌泱泱站成一片。我只觉得,看着那些花儿一般明艳的脸庞,真是可怖如厉鬼,满脸的情状,都像是对我的催命符。我片刻都不想见到她们。” “这就是嫉妒吧?”吴扎库氏低声问纯懿。 “我以前从没想到,我才过三十,就要对那些美好的面容心生嫉妒怨怒了。我也不想变成妒妇的,可我还没有腾位子,她们就这样急吼吼闯上门来,以所谓族妹的身份,盘算着如何接管我的一切。这还真是让我——”吴扎库氏停顿了一拍,“——想要争口气挺过去呢。” “你是要挺过去的。你必定要挺过去的。”纯懿握着吴扎库氏的手,试图给她更多的鼓舞和力量。 吴扎库氏浅笑着摇头:“可是不服气不行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还是有点儿明白的。只怕是命数在此,难以力挽狂澜了。” “你不要这样说——” “我只放心不下昭樾。他还年少,心性未定,总让我牵挂。”吴扎库氏定定地看向纯懿,“我不敢去求其他人——我的长姐,你也应该知道的。她虽一贯疼爱照顾我,可她事事皆以和亲王府为先。如今和亲王散去官职,更让她闭门不出、明哲保身,不太愿意来看我了。这样我也不好打扰她,更不放心把昭樾托付给她。” “如你所说,昭樾还小,你怎舍得放下他一人?你定要生出勇气及决心,不可轻言放弃。” “我会的。为了昭樾,我会撑到最后一刻。只是,身为主母操持这座宅邸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周全稳妥,凡事都要做好两重准备。若是我——我希望,你能代我看顾昭樾。我不需要你为他做太多,我也不求他建功立业、显赫此生。我只希望他此生端正忠孝、有妻有子、能得善终。” 纯懿默默点头,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 吴扎库氏满足适意地扬唇笑了:“你是一贯端方正直的人,纯懿,我相信你只要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 -------------- 命运的安排往往也很残忍无情。它强使慈母痛失爱子,强使凡人别离挚友,强使生活圆满之徒沦为孤家寡人。 五月的某一场倾盆大雨,某一扇支起后忘记关闭的窗,某一场浓睡不醒的午歇——使得原本已显康复之态的昭樾病情急转直下。 自宫廷中延请而至的太医在诊脉后对着永恩连连摇头:“昭樾少爷原本就是虚乏之状,实际底下全未康复,只因接连灌下许多名贵药材,才在表面上显出与健康者无异的模样。如今寒风入体,更是加重炎症。” “阿玛——阿玛——”昭樾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大口大口吸入新鲜空气,同时伸手想要拉住永恩,“别告诉额娘——别告诉额娘——她身子不好——” “昭樾——”永恩见了这样的情状心生绞痛,捂着心口不忍再看。 “阿玛——阿玛——儿子一直想要做您和额娘的骄傲。可是——可是——可是也许——也许是要下辈子了。阿玛——儿子下辈子还想做您的儿子。”懂事之后,昭樾就很少哭了,可是这一刻,他断断续续哭得像是个无助的孩童。 “昭樾。我的儿子,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永恩伸手抚着昭樾的额头。 他看着昭樾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孔,也不自觉地湿润了眼眶。他弯腰凑在昭樾身边,一遍遍地抚着他的额头,一遍遍地重复道:“你是我的骄傲,一直都是……” “贝勒爷——” 过了许久,屋子里只听得见永恩压抑的哭声。 几个侍卫走上前将永恩从昭樾的床边搀扶开来。 有紫禁城里派出来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喊道:“贝勒永恩子昭樾,殁——” 一声声宣告死亡的消息,经由这一个个太监逐渐自内向外传出去。 不过多久,就会有候在永恩府邸门前的侍卫将这个消息带去紫禁城,由负责记录皇家宗室玉碟档案的官员一笔笔登记下来。 那也就正式宣告了昭樾的离世。 “别往福晋那里传昭樾的——”永恩颓然立在院子里,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应当要对吴扎库氏隐瞒这个消息,以免后者因痛失爱子而加重病情。 可他吩咐得太迟了,自己话音未落,院门口就有小厮慌乱冲进来。 “贝勒爷,不好了,福晋听闻少爷丧讯,急晕过去了——” 永恩的身形晃了晃,好在有一旁听候他吩咐差遣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永恩只觉得所有的血似乎都在往他的额头冲,他眼前有黑影袭来,喉咙口也隐隐觉得尝到腥甜之味。 他重重咳了几声,握成拳头、抵在唇边的手上霎时一片鲜红。 周围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却觉得满心疲惫虚妄,像是一场恐怖的梦境,永远都不能醒来。 第57章 孤影 吴扎库氏到底没有撑过去。她无牵无挂地随儿子昭樾一道去了。 她走得太过突然, 以致纯懿都未来得及去见她最后一面。 吴扎库氏与昭樾治丧的那一日,纯懿同傅恒一道去永恩府邸。 永恩扶着手杖站在灵堂里,神情哀穆严肃。 傅恒走上前与他低声说话, 扶着他的肩膀婉言劝慰几句。 永恩只是轻轻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把傅恒的话听进去了。 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不擅长做这样的情感交流,傅恒别过头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永恩也默默往后推了半步,转头四下里张望着,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大概是管家或是理事嬷嬷之类的人物。 “纯懿?”傅恒轻声问了纯懿一句, 句尾上扬的语气带着提醒的意思。 “嗯。”纯懿应声走上前。 她站在永恩的面前,将自己的右手移开, 露出了她左手握着的那个椿木锦盒。 她把盒子递过去, 永恩愣了一会儿, 没有立马伸手接下来。 “拿着吧。虽然我觉得,这个时候把它给你,可能不太合适。但要我一直留着它,我也觉得对不住你,更对不住那个孩子一片赤诚心意。” “这是什么?” 纯懿抿唇, 克制着情绪平静地说:“这是昭樾那孩子自己写的棋解。我两年前去京郊养病的时候, 曾经给过昭樾一本残局图谱, 原本是想让他自己解着玩儿,练练思维, 却不想孩子勤奋得很,竟闷头写成一本书册, 上头不仅仅有他提出来的解法,还注着他回顾时写的心得感想。” 话说到这里, 她不免想起了之前那次昭樾把这本书册给她的情形。 她那时候还以为昭樾身子好了大半,隐隐不再为他忧心了,可之后事态竟急转直下。 那次见面也成了她与昭樾、与吴扎库氏的最后一面。 纯懿鼻子有些发酸,她没忍住,眼睛有点刺痛,觉得挺想流泪的。 “我拿回去之后翻看过一些,也给他写了些我的意见想法。本是想要早点写好拿给他看的,以作勉励,故而我一有空就看,陆陆续续也写了大半本,却没有意料到——”纯懿顿了顿,伸手拿帕子擦了擦眼下的清泪,“我昨夜终于是写好了,今天拿过来给你。无论你怎么处置都可以,你可以留着它作个念想,也可以让人烧给他……了却他一桩心愿。” 纯懿说完这话,也没等永恩有什么反应,就拉扯了一下傅恒的袖子,示意他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们可以告辞离开了。 傅恒会意,默默地与纯懿一道走出去,没再管身后永恩到底是什么情况。 --------------- 傅恒候在垂花门外,等纯懿去后院送别吴扎库氏。 只是他还没等来纯懿,就先碰上了特意来寻他们夫妇二人的永恩。 “怎么了?怎么不在前边待着,到这儿来了?” “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问问福晋叶赫那拉氏。” “噢。”傅恒看他还攥着那本棋谱,不免皱了皱眉头,“话说回来,你这样做其实不妥,你知道吗?这虽是你儿子亲手写的棋谱,上面却还有我福晋的笔迹。我默许你留着它,可你本该低调一点。你却这样张扬地追过来,这不是存心让我生气难堪吗?” “你看我这么可怜,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你不该同情一下我吗?怎么又对我横加指责?”永恩有气无力地辩驳道,“我是念着你我昔日同窗之谊,现在才忍着这口脾气没把你赶出去。” “我是不想你太伤心。沉闷不语,不是你的性情。你那样子失意潦倒,只会让我为你担心。”傅恒看着永恩的憔悴脸色,的确是于心不忍,“我知道连番变故对你打击太大,这样的伤痛也很难走出来。可你还是要往前看,继续活下去,才是对自己对家人负责任。若福晋与昭樾还在世的话,也不希望你过得如此困顿窘迫。” “他们还在的时候,我并未对他们如何亲近。”永恩闷闷地说道,逐渐展露出他的真实想法,“昭樾那孩子,小时候活泼可爱,总黏在我身边要我陪他玩闹。可他长大之后总是像个老学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心苦读圣贤书。我不喜欢他那么古板老成,倒更希望他能有少年意气,哪怕高调一些,哪怕张扬一些,哪怕顽劣一些,能像个孩子仰望阿玛一样对我表现出孺慕之心。” “福晋也是一样。她一直是沉稳端庄的,家宅中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多过问,她都有条不紊地打理妥当。可这样多年下来,我与她之间没有什么情感,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她扮演着福晋的角色,我扮演着夫君的角色,看似是亲密无间、共同进退的夫妻,实则是两个冷冰冰毫无情愫的独立人。” “这么多年,我无拘无束惯了。我有的时候跟着朋友出去游历名胜、探寻古迹;有的时候往紫禁城里递个条子报备情况后,就骑上马跑到科尔沁草原上去潇洒闯荡;有的时候带着一桩小差事下到江南去待上十天半个月。我觉得这样好不快意豪迈,早忘了还有妻儿在京城宅邸之中。”永恩捂着脸,一边说着,一边只觉得不堪面对从前的自己,“他们从不怨我,我也以为他们喜欢这样的日子。” “你也没错。”纯懿回来了,离开几步远的地方,她忽然开口,“你也没错。昭樾与福晋从不怨你。他们知道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所以他们从没用妻儿的身份去约束你,去要求你,去限制你。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早就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他们只能全盘接受你呈现给他们的一切。” “叶赫那拉氏——” “贝勒爷,你想问我什么?” 永恩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忘了最初找过来的目的。 不过他很快回想起来,只是面对纯懿方才略显咄咄逼人的言语,他露出几分犹豫:“我只是想知道,昭樾这孩子跟你学了多久的围棋。我看了看里面一局残局的解法,很精妙,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想出来的方法。” 纯懿的声音很冰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你对我有意见,我看得出来,所以,过了今天,很有可能,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所以,我找过来,是想再听你说说关于他们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如果不麻烦的话。” 傅恒看了纯懿一眼,征询她的意见。 纯懿轻轻颔首,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说出口的话,乍一听却与昭樾及吴扎库氏没什么关系:“你很喜欢下围棋吧。” “你怎么知道?” “果然和我想得没差啊。”纯懿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昭樾那孩子,大概是为了你才这样花心思去学围棋的罢。我从没见过一个孩子把课业之余几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 “即便是我的孩子——福灵安与福隆安,他们也不怎么喜欢下棋。在真正展示出围棋这项活动的乐趣与精妙之前,你很难让一个年少的小男孩沉住气坐在那里一个多时辰研究一盘黑白棋局。可是昭樾不一样。” “我曾经听福晋说起过,好像你每次在府中的时候,昭樾都会找你下棋。只是那时候他棋艺不堪,常常是缠着你下了一局,就被你挥挥手打发走了。他想要得到你的关注,才会想到要找我学棋。”纯懿看着永恩手里的棋谱,“因此,我觉得还是要把这本棋谱留给你。虽然这么说对你的确有点残忍,但比起你对这个家庭的忽略,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对阿玛真挚情感的忽视,根本算不上什么。” “纯懿——”傅恒出声,似乎是觉得纯懿这样说确实有些过分了。 “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纯懿看向傅恒,“我对永恩贝勒有意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我能一吐为快,我觉得很畅意。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自己作了什么恶事。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无论是昭樾还是吴扎库氏,我想她们本都或许可以不必离开人世的。” “你在说什么?”永恩觉得自己对纯懿忽然的发难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吴扎库氏已经对她的族人的到来感到不快了,他不能站出来为她说句话?不是人人都想在病重的时候看到阔别多年的娘家人的。尤其当那些所谓的娘家人是一群打扮起来的妙龄姑娘和居心叵测的太太们。她们这哪里是来探望亲眷的啊?这分明是一道道的催命符啊——” “你说什么?吴扎库氏不想见到她娘家的族人?” “是啊没错。你终于回过神来了对吗?”纯懿几乎是在无礼地斥责永恩了,“你尽管可以推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是啊,吴扎库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话呢。即便是心里已经难过郁结得要酿成苦水了,可她还是撑着面上温润和婉的康乐模样,告诉你不要为她担心,她会好起来的。才怪!” “她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们两个之间毫无信任可言。她时时刻刻防备着你,觉得不能在你面前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怼与糟糕模样。你没有给她安全感,她无法信任你,无法什么心里话都跟你说——我现在甚至很怀疑,你们成婚以来这么多年,她到底有没有对你说过哪怕一句心里话。” “是有的。”永恩小声说道。 “什么?”纯懿皱眉。 “她对我说过心里话的,至少那一句,肯定是她的心里话。”永恩抬起头直面纯懿凌厉的目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此刻却泪流满面,“她临终前,清醒过一阵子,那时候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 “‘做你福晋这么些年,我有点不大快乐。’” 纯懿与傅恒都是一愣。纯懿从永恩口中听到好友临终前这么一句话,也忍不住别过头去流泪了。傅恒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隔着纯懿,他看到了永恩的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 “你们的现在,却是我与吴扎库氏永远都无法达成的可能性了,对吗?”永恩至此方知自己这些年都错过了什么。 “你比我幸运。”永恩只对傅恒说了这么一句,同时勉强挤出一抹祝福的微笑,一个人转身蹒跚只影离去。 第58章 玉浑黛 在昭樾与吴扎库氏的头七过后, 纯懿出京往郊外去探访故友。 她特意挑了一个福灵安与福隆安休息在家、不必去御书房报到伴读的日子,带着两个孩子乘马车出行。 这样的日子很难得。对于在皇宫中念书的皇子及世家子弟而言,他们通常是没有几天休息日子的。 一年里如此清闲的时候, 大概两个手掌摊开放在一起就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额娘之前就是在笙箫园养病的吗?”福隆安趴在马车里的软桌上,歪着脑袋问纯懿。 他的胞兄福灵安则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双手置于膝上,脊背很直,没有半点儿懒散之意。这不是刻意强作的姿态,而是几年如一日的好习惯使然。 “是啊。不过今日我们不去笙箫园, 我们去桃花林探望额娘的故友。” 桃花林与傅恒名下的京郊别府笙箫园相隔不远。两处同在一座矮山之上。 不过, 桃花林是在半山腰洋洋洒洒、自成一派。 而别府则独踞山顶,尽享十里野趣风光。 纯懿过去两年在别府养病时, 就偶尔会拄着竹杖沿着山道往半山腰去, 常常就在桃花林中坐上大半天。 彼时桃花林的住客粘篱先生已经离京远游中土各方, 他的名气也随着他的远行而彻底在京城沉落下来。 四月桃花盛景时,山间也只有一些小富小贵的人家来郊游。 那些曾经慕着粘篱先生大儒名号,前来探寻真容、意图结交的达官显贵再也没有露过面。 粘篱先生虽已离京,他的女儿玉氏却从西北迁过来,代她阿玛守着这片桃花林与其中的书舍小筑。 当年那个跟在粘篱先生身边的小书童, 被先生带走一道游历去了。 玉氏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用仆从, 不用侍女,所有的日常事务, 她一个人全都包办下来,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纯懿是在无意中与她结识。 起初, 纯懿并未猜到这个在溪涧边用木桶取水的女子是粘篱先生的女儿,以为可能是附近来帮佣的读书人家的女儿。 还是在她见着玉氏亲自调配朱色颜料后, 才上前问得玉氏的真实身份。 “吾也曾过锦衣玉食、仆妇环绕的生活。只是那样教吾痛苦难耐。如今得以抽身,吾觉得时光如此平淡贫苦些,人生的真谛才越发近了。” 玉氏这样解释自己独自生活的原因。 “阿玛许可吾这样过生活。他其实也知道这样的生活简单到清晰明了,人就会有心思静下来听听脑子里的声音,去思考真正值得花精力去考虑的问题。” “他自己也践行这样的生活,只是书童跟在他身边,像是个学徒,也像是个亲近的晚辈,给予他在漫漫旅途中些许的陪伴。” “吾阿玛跟吾不同,他需要这个书童跟着他。” 两年的时间,纯懿渐渐与玉氏熟络起来,算得上是故交友人。她这才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有关玉氏与粘篱先生的旧事。 “吾本家姓伊尔根觉罗氏,却倒不是什么显赫人家。阿玛年轻时早早地跟着汉军旗儒生师傅做学问,与本家那些更尊崇满清马背习俗的亲戚走得远了。后来他有了些专门研究的学问方向,且与本家彻底没什么来往,就不再称自己是伊尔根觉罗氏,而只用粘篱居士自称。” “渐渐的他有了名气,在他待的小地方上有不少人都推崇他的学问,他们都称他先生。再后来也不知怎么,书稿流传得比马蹄快,更多地方的人都喊他先生。那也就彻底是改作粘篱先生了,再没有什么伊尔根觉罗氏的小子。” 玉氏又说起自己的事情:“可我与阿玛不同。吾乃女儿家,这辈子都要指着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姓氏过活。阿玛与额娘给我取名玉浑黛,伊尔根觉罗氏玉浑黛。” “我顶着这个名字由老祖母领回去教养。她那时候要接我走之前,给额娘寄了一封信过来,说‘吾孙女不可随汝夫妇二人四处奔波劳碌讨生活,当归本家,悉心教养,来日出适良家子弟,幸福安乐终生’。老祖母去世后,伯父伯母抚养我至出嫁,他们待我很贴心,如亲生女儿。” “无奈出适的夫君非良人。”玉氏摇摇头,面上并没有多少遗憾或是难过的神情,倒显得平和恬淡,像是在说别人的遭遇经历,“我那时在市面上流传的书稿中又看到粘篱先生的名号,才知道阿玛还活跃在文人圈子里。” “我拜托堂姐牵线搭桥,时隔多年终于又见着阿玛。阿玛告诉我,额娘已经去世。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不好,他问了我一些具体的事情。我都一句句诚实说了,阿玛听完就沉默了。” “我从没见过阿玛红着眼睛的模样——那天我见到了。”玉氏轻轻垂眸,摆弄着桌上的木壶,音量由正常大小渐渐转轻,“后来阿玛就说,让我跟他一道走。” “我那位郎君虽非良人,在这桩事情上却显得很通达,他给了我一份休书,还将我的嫁妆折成现银支给我,允准我随阿玛走了。” 玉氏从前的时光过得身不由己。对于如今全然由自己掌控的人生,她显得非常满足享受。 ---------------- 马车只行驶到桃花林的入口处。 纯懿携两个孩子以及使女玲珑一道步行去往玉氏所在的小筑。 她们走到门口,看到屋舍大门半敞着,里头院子里正坐着一个穿靛蓝色布衣裙的妇人,手里握着一把豆角正在择菜。 看到纯懿一行人到来,她也没有显得多么惊喜,只是搁下手里的事情,擦过手后起身走过来。 “要唤玉氏姨母。”纯懿对两个孩子说。 “玉氏姨母安好。” “这是我的两个孩子,福灵安与福隆安。”纯懿把她的孩子介绍给玉氏认识。 “他们生得与你相像。”玉氏仔细端详了两个孩子的相貌,再与纯懿的长相对比后认认真真地说道。 福灵安内敛地抿了抿嘴,伸手轻轻拉了一下纯懿的袖口,小声道:“额娘,这是从前那只胖猫儿吗?” 纯懿与玉氏沿着福灵安的视线方向看去。未等纯懿开口,玉氏先说:“这猫儿是从前就养在小筑里的,好像也有将近七八年工夫了。” “是的。应当就是原先那只。”纯懿先回答福灵安的话,随后又对玉氏解释道,“福灵安小时候,夫君与我曾带他来过这里游玩赏花。那时候先生还在小筑做学问,我们只在小筑门口与书童说过几句话。这猫儿彼时就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福灵安看着喜欢得很,回去后硬是要在府邸里也畜猫。” “猫儿都是有灵性的物种,养在家宅中也可滋养水土、积聚生气。”玉氏伸手抱起那只猫,搂在怀里轻轻抚弄它的背毛,“只是它年纪大了,懒洋洋不爱走动,成日里就陪在我跟前,倒也减少我的孤独感。” “你若得空,也该放宽心出去走走。先生游历四海,你何不寻个机会与他一同走上一段?” 玉氏笑着轻摇着头:“我年幼时随父母在江南一带生活,后来被老祖母领回京城老宅生活。祖母去世后,我又跟着伯父伯母去了川渝生活。再往后我就嫁了西北的夫君。” “走过半生,我也称得上是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名山大川,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最多就是终老前我能得机会去看看满洲白山黑水的祖地,我便知足了。断然不敢去打扰拖累阿玛的游历。” “你是过得畅快。” “确是如此。” ---------------- 在玉氏处用过午膳,纯懿就带着两个孩子告辞了。 “早些解开你内心的顾虑,你便可早得轻松解脱。”临别时玉氏拉着纯懿的手,眨着眼睛缓缓而言。 “你知我心中忧患?” “若无忧患,你不会两年避居于此。京城有你放不下的使命责任,故而你早晚要直面这一切。那两年多的时光,权当是你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期。可你不能永远逃避。” 纯懿沉默良久,最后说:“有的事情注定难以直面。我们太过渺小——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蝼蚁尚可击溃千里之堤。他们总自以为是强大不可挑战,实则极微小的事物就能通过他们的软肋弱点将他们全盘击碎。”玉氏垂眸,“自古多少朝代江山稳固,庙堂庄严。可一座帝国的崩塌,也不过只是在翻覆手掌、转眼之间。倘若爱新觉罗家学不会如何去尊重每一个有自主思维的生命个体,倾颓的危机就始终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会一直陷在蒙昧无知里——” “我们一定要把话题拔擢到这样的高度吗?”纯懿轻声笑了。 玉氏的表情依然刻板严肃:“她会恨他吗?” 玉氏指的是舒妃与皇帝。 纯懿看向玉氏,没有作答。 “她不敢恨他的。这种负面情绪是不能被施加到他身上的。这就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从小受到的启蒙——不容许思考、不容许质疑的教育。你的妹妹都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人了。”玉氏几步退回去,扶在门槛上抬眼看着纯懿,“我不想说什么暗示的话语,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世界秩序,是不对的。” --------------- 在回京城的路途中,纯懿闭目靠在座椅上休息了一会儿。 可她一闭上眼,总想起两三年前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冰冷的那一幕——即使是时隔久矣,她也依然能够回想起经历时的心脏狂跳。 那还是在乾隆十六年,舒妃骤然发动早产,纯懿得那拉皇后口谕入宫陪伴舒妃生产。 这个孩子并不让舒妃省心,折腾了一整夜才终是生下来。 孩子被稳婆抱在手里,恹恹的不会哭闹,皱巴巴的皮肤一片通红。 稳婆也着急,抓着孩子的脚踝倒垂着拍了几下他的脚底板,他这才哼唧几下,声音低微地哭起来。 舒妃还紧紧抓着纯懿的手,大汗湿透了她的衣衫及鬓发。她撑着惨白的脸色,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稳婆却立马把孩子洗净后搁在襁褓里抱了出去。 “姐姐——姐姐——代我去看看他。” 舒妃希冀的眼神渐渐涣散开,她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太医——”纯懿还未喊出声,一旁伺候的嬷嬷就对她作了噤声的动作。 “福晋不必担心,娘娘这是产后脱力昏睡过去罢了。” 纯懿又回头看了一眼舒妃,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决定跟出去看看刚出生的皇子。 她本想几步追上那个稳婆,无奈稳婆虽然年纪大,腿脚却利索得很。纯懿刚刚循声走出来,就不见稳婆的身影了。她只好凭着自己的直觉,在景仁宫里转着圈子去找那稳婆。 终于她在游廊一头见着稳婆青灰色的裙角,刚刚转过回廊一直往后头去。她快步跟上,却远远听见后边那稳婆说:“奴婢拜见皇上。” 纯懿的脚步刹住,直觉告诉她,她不该缩在游廊拐角处不出声偷听——此时她要么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拜见皇帝,要么就当作自己没来过这儿沿回头路走开。可在她能够反应之前,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怎不哭闹?” “皇子孱弱。” “噢。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吗?怎会幼子孱弱?” “大概是与母体契合得不好,营养没有跟上去。” “把他送去撷芳殿养。” “是。奴婢恭送皇上。” 纯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心里已是一片潮湿。她听出来皇帝冰冷语气下潜藏的那丝不满。皇子出生而体弱,并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反倒惹得皇帝不快。 她心脏砰砰跳得很快,回头快步往景仁宫侧殿走去。 在不远处假山石后的阴影里,同样站着两个人。 “娘娘,忠勇公福晋这——” 那拉皇后由使女扶着,垂眸风轻云淡地说:“你只当作今日没有见到福晋。” “可是福晋是否会心生罅隙?” “她要怎样评定这件事情,那是她的事情,与本宫无关。你把这事情烂在心底里,若是本宫听见什么外头的风言风语,你自己晓得轻重。” 那拉皇后看着不远处抱着襁褓往游廊走回来的稳婆。 “走吧,去看看刚出生的十皇子。这毕竟是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氏的孩子,如此不凡血脉,日后若是能够平安长大,想必是位勇猛的巴图鲁。” 第59章 归来 远行之人终有归期。 乾隆十七年的深秋, 宁琇自南方寄回家书,言明他已随船队登岸,将在岭南一带停留休整数日, 之后再雇佣护卫一路北上返京,若是脚程快,许是能在腊月前赶回京城。 纯懿从宁琇福晋纳喇氏那儿读到这封家书,她紧紧握着信纸难掩心绪激动。 宁琇在信中不过寥寥数言,只是将这封家书用作报平安用,并未提及他主观的个人情感, 更无一处提及他过去三年在海上的经历。 然而, 纯懿与宁琇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手足,她辨出了兄长在字里行间暗藏的情绪——那是一种她已有许多年未从宁琇身上看到的情绪。 也许这就是宁琇执念中的那股少年意气吧。 这是那种十七八岁时, 恨不能提刀上马、为国戍边的豪情壮志。这是那种对清月、临古迹, 挥毫泼墨、畅然吟咏的潇洒风流。 宁琇曾渴望长成这样一个青年, 可家族的浮沉遭遇、变故衰败使得他年少老成,早早就习得古板沉默的伪装。 所幸,他及时抽身而退,重新去拾取那年少时不可得的梦境。 “幸好那时我未将他拦下。”纯懿喃喃自语。 纳喇氏正从箱子里翻找物件,只隐约听得纯懿是在说话, 却未听清楚话中内容, 于是就问:“福晋方才在说什么?” “我是说, 当年兄长欲下南洋,我曾加以阻拦, 如今回想,幸好兄长未顺从我的话。”纯懿将信纸折叠起来, 重新塞回到信封里,“他终于还是寻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纳喇氏抿唇站在那里, 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她才略微活动僵硬的脖子,浅浅颔首:“是。夫君若是过得畅意,妾身也就安心了。” 纯懿觉出她话里的不对劲,刚刚反应过来想要再说什么,就见着纳喇氏背过身去,手里拿着一只布老虎,轻轻在儿子玉琳眼前晃动几下,柔声细语道:“玉琳儿,睡醒了吃一盏牛乳可好?” 玉琳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伸手就要纳喇氏抱他。 他是乾隆十四年春天出生的,他降生的时候,宁琇已经往南洋去了。 故而这三年多以来,玉琳并未亲眼见过他的阿玛宁琇。 “姑母来了?”玉琳趴在纳喇氏的怀里,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了纱窗暖阳下端坐的纯懿,“玉琳问姑母安好。” “我亦是许久日子未见玉琳儿了。”纯懿放下手里拿捏着的信封,从纳喇氏怀里接过玉琳,抱着他靠在方桌边上摆弄布老虎玩偶,“玉琳儿身量比从前长了,也重了。这孩子你是养得精细稳妥。” 纳喇氏抿唇笑着受了这话:“福晋身边一双麟儿才是少年翘楚。我虽总在府里待着不出去,却也总是免不了听多方说起富察家两位小郎君的威武才气。我听了倒也是觉得与有荣焉,回头看见玉琳儿,见他这懵懂莽撞、虎头虎脑的模样,又不免泄气了。” “玉琳儿好得很,轻易瞧得出从前兄长的模样。” --------------- 因那拉皇后再度有孕,纯懿入宫贺此喜事。 那拉皇后有孕后总要犯困,便没心思长久地坐着听一众女眷说漂亮话。 底下人都惯是有眼色的,见那拉皇后意兴阑珊,也就早早散了。 出翊坤宫的时候,尚在未时,舒妃便邀纯懿随她同去喝茶。她们姊妹现在又重新走动起来,不再顾忌旁人如何看待她们的亲密无间。 “方才席上嘉贵妃一番说辞巧言令色,我瞧你面上四平八稳,权只当作什么都未听见。从前你可不是这般好脾气、好性情。”舒妃亲手与纯懿斟茶,还指了小厨房将备好的各色糕点呈上来。 “她本就没说什么重话,无非是提了两句十一皇子。若是平白无故我就变了脸色,岂不是与人话柄,犯了庸人自扰的毛病?倒显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者我也要收敛脾气,不叫旁人抓了富察家的把柄。” 纯懿看着舒妃又说:“倒是你,如今当着这么些人的面,那拉皇后、各处嫔妃、内外命妇皆在,她尤可在你伤口上撒盐,若于无人处,她与旁人,可是越发变本加厉?” “哪算是在伤口上撒盐。”舒妃垂眸轻叹,掩去一丝心伤,“我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孩子。如今十皇子养在撷芳殿,身旁伺候的人皆是内务府挑出来的,我是一个都不识得。说得难听些,这孩子人人都看得,偏生我这个额娘看不得。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为了不惹祸上身,只能离这孩子越远越好。” 纯懿:“当年旧事,我本不欲重提惹你伤心,可十皇子为何生下来就不得皇帝疼爱?从前我只以为是十皇子生而体弱,非祥瑞之兆,故而惹得皇帝不快。可是,这么好几年我离开京城权力中心,在庄子上安养着,偶尔听和敬公主含糊说起,才越想越不对劲。” “莫要多想。”舒妃截断了纯懿的话,“你若是多想下去,只怕是要浑身发凉。当年你一意孤行要去做庄子上养病,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已经是不妥。我试图使人去劝你,可你就是铁了心要走。罢了,这孩子本就福气不足,业力有余,凭空拖累身边的人。如今这样,也就足够了。” 纯懿低头看着杯中至清的茶水:“我当年如何都要去庄子上,却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 “为什么?”舒妃皱眉,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你膝下有一双稚儿,身边亦有疼爱你的夫君,还有明氏亲眷兄弟姊妹,你为何偏偏要去庄子上?你难道不知,去时容易,想要再回来就难吗?若非皇太后仁慈,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你,在人前给你体面,你真觉得这件事情就这么容易翻篇了吗?” 纯懿解释道:“那时你刚刚产子,便失去圣心。十皇子交由撷芳殿抚养,长久未得皇上赐名。傅恒也恰在那时动身去乌里雅苏台,后又转道去了塔密尔协理超勇亲王丧事。福灵安与福隆安皆在御书房念书,时常还会被皇上留在宫中过夜。我离开京城去庄子上住,也是为了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免得招致麻烦。” 纯懿垂眸,更显寂寥落寞:“有的时候,我总觉得,倘若我不是叶赫女郎、明氏女,是不是我身边的人都能过得更加轻松些?” “阿玛与伯父身死,而当年牵扯进党争、夺嫡旧事的那些长辈相继离世,留下咱们这一辈的叶赫那拉氏后嗣,哪个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旁人不必说,就说兄长与堂兄,他们二人难道不是存了一颗赤子之心,想要为朝廷建功立业吗?” “我懂你的意思。”舒妃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握纯懿的手,一片冰凉。 “我辈以德报怨,可他人又如何报我?倘若他本就丝毫不信我们,又何必纳你入宫?又何必将我许给傅恒?如今好了,富察氏的孩子身上,都要流着一半咱们叶赫那拉氏的血了,更无用提这叶赫那拉的血统里,竟还有从前九爷允禟的那一份。”纯懿扬眸冷笑,“可笑的是什么?可笑的是,福灵安与福隆安他尚且愿意花心思去遣人管教约束,将他们放到御书房里由专人教养,可对于亲生的十皇子,他却不闻不问,视如弃儿。” “五姐姐——” “最初我也并无怨怼之心。”纯懿敛下浑身戾气,抚着腕上戴的手钏,渐渐恢复面容的平和,“可他们总要逼着我做事,使我不痛快。好了,你如今也知,我并非真的看破此事,心境空明澄净。只是将这一身反骨藏得好,小心不露出马脚罢了。嘉贵妃所言,字字句句令我恶心透顶,可我不得不收敛性情,装出那副冷漠至极的嘴脸,才好避开祸事。” “是我当初不该怀这个孩子。”舒妃叹气,眉眼间愁绪浓浓化不开去。 “莫要自责。”纯懿软了语气,温言相劝,“根本就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这些寻常的事情,落到那些错的人眼里,样样错、步步错、事事错。我也学着去解脱自己的心思,不欲为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俗事空惹忧愁。” 她合手拢住香炉上萦萦腾起的青烟,烟雾起初被她遮得严严实实,随后又从她的指尖飞快逃散而出,待她手挪开,青烟袅袅又显得很是悠然。 “为名利奔走算计,最是不值。有那些工夫,倒不如清静下来,睁眼好好看周遭风物。”纯懿起身,向舒妃告辞离开。 ---------------- 宁琇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未赶上乾隆十七年的腊月。 他入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里了。纯懿领着福隆安去见他,在从前纳兰府外院的厅堂里,她看着福隆安给宁琇行晚辈礼。 “从前我离京时,福隆安不过三岁,如今也要有七八岁了吧。” “过了正月新年,就是八岁了。”纯懿笑盈盈地说,“福灵安随他阿玛去了圆明园,待他回来后我再打发他来见你。” “不打紧。我这外甥兄弟二人都是玉质金相,翩翩公子模样。” “玉琳儿见了你还好?可有哭闹?”纯懿笑着打趣宁琇。 “玉琳儿初次见我,有些怯场,不过后来也就好了,昨儿傍晚我还领着他去街市上买了零嘴。” “父子心性,是缘分早已定下,即使不曾见面,也不会损害这份天生的亲近孺慕。”纯懿温声说道,“当年你远走南洋,旁的人和事,你一样都不亏欠,可唯独对嫂嫂与玉琳,你是亏欠太多太深。” “是。我本还不觉得如何,只是抱着玉琳儿看他低头弄手指,一副羞怯模样,我就觉得是对不起这个孩子,也对不起纳喇氏。”宁琇看了一眼福隆安,见后者眉眼清明端正,他才勉强继续往下说,“接下来这话福隆安只管没听到。” “是。”福隆安后知后觉拱手称是。 “你只盼着当初没有因愧对伯母而娶纳喇氏过门吧。”纯懿看出宁琇顾虑,当着儿子的面直言不讳,“这话你也不必避着福隆安说,他不是小孩子了。何况,这话我也希望他能听听。虽然,我从未生出拘着福隆安的念头,只是他已被选为天家婿,就该从年轻时学着如何担起责任。” “倘若我未娶纳喇氏,也许现在,她与我都会自在许多。”宁琇感叹道。 “择一良人而出适,往后余生,岁月静好。”纯懿淡淡地说,“这是天下几乎所有女郎的心愿。只是负心汉太多,痴情人太多,苦情人太多,总生出许许多多不如意来。” “可是,既已结缘,就莫要空负这段缘分。无论是聚也好,散也好,总要妥帖周全,凡事皆出于善心本愿,而不可强求。你若是现在觉得孑然一身更好,那你就该与她说明白,也耐心听听她有什么诉求,有什么心愿。两相成全若是困难,也要尽量做让彼此都心满意足的选择。” 纯懿还是尽可能地劝说宁琇,让他们夫妇二人都能过得舒坦。 “你说的是。”宁琇诚恳地说道。 福隆安立在一旁,听着额娘与舅舅的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听进去一些话。 第60章 南洋 乾隆十八年, 纯懿时隔五年再度有孕。 这本该是一桩喜事,可是六月间十皇子夭折的丧讯自紫禁城传出,傅恒等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消息就这样轻飘飘传进了纯懿的耳中。 她比众人猜测得要冷静。 在听到这桩丧讯的即刻,她只是淡淡伸手扶住了书桌台面,静默了片刻,随后木着脸吩咐传消息的小厮退下。 “主子福晋——”身边使女担忧地开口,欲伸手扶持。 “无妨。”纯懿平淡地细语道,随后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是无妨。” 使女小心翼翼抬眸瞧着纯懿的脸色, 只觉得主子福晋面色白得很,微微从她紧绷的面部肌肉处看出些许隐忍克制。可她到底不敢多言, 垂下头去谨慎伺候。 “莫要去责怪他了。”纯懿后来这样对怒气盛极的傅恒说, 不欲使得责罚那腿脚便利的传话小厮, “那小厮也不知其中弯绕,单纯过来递句话罢了。” 她如今仿佛真的是看开了,嘴上说:“只道是十皇子本就不比旁的皇子福份绵厚。舒妃娘娘虽对他有生育的恩情,却没有抚养的情分。在外头人人风言风语的消息里,人们哪里能知道他生母是何人, 又与哪家是粘连着亲眷关系。就连我都快要忘记了舒妃娘娘还曾诞下这位皇嗣。” 傅恒虽欲严加惩戒, 可到底念着纯懿腹中胎儿的福德, 最后听顺纯懿的话,只将那小厮打发出去另寻出路了。 “舒妃娘娘往日里总为这孩子生出许多愧疚自责, 如今这孩子解脱入轮回了,舒妃娘娘许是也能慢慢走出来了。”纯懿挽着傅恒的臂膀, 靠在他的肩头柔声说道,“故而你们都担心我心情郁结以致伤身, 却不知我倒是觉得这算是一场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孩子与舒妃娘娘结缘,与我们亦是有缘分,可到底缘分不深,浅浅只够相会相处短短三年而已。如今缘分已尽,就要各自往各自的路上走下去,终要有一场散席。” 傅恒默然许久,长叹一口气,伸手揽她入怀:“纯懿,你终究还是变了。” “愿闻其详。”纯懿抚着左耳戴的坠子,饶有趣味地顺着追问下去。 “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山西的时候吗?”傅恒只如此简单一句话,纯懿便与他心灵相通,一下子悟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怎能不记得。”纯懿轻轻笑了几声,“你在凉薄的夜里,沉着脸色遥遥看着我。我却不得不强使自己转过头不再看你,毅然随堂兄回京去看望感染时疫的伯母。那时候我们成亲只有不过三四个月,却让我生出一种也许一切都这样结束的感觉。还真的是全然绝望的时光啊。” “最开始的时候,你在我面前伪装着温柔似水、与世无争的模样。后来经此一事我才知道,你内里分明揣着一只小刺猬,一不留神就将我扎得心头痛。”傅恒抚着纯懿的头发,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再往后,你回到我的身边,趴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轻易使我丢盔弃甲。我那时候就想,哪怕你永远背着一身刺也好,我也敢抱你入怀。谁叫我怎么喜欢你——” “可是我现在变了,变得真的柔情似水、与世无争了。”纯懿接过傅恒的话继续往下说,“你还是喜欢从前的我。” “不。我喜欢你,喜欢的只是你。我只是不确定,你的这种改变,是否是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酸涩苦楚而得来的结果。” 纯懿仰着脸趴在傅恒怀里盯着他看,漂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傅恒的样子,她伸手轻轻拽住傅恒的耳朵:“不,春和,你低头看我。我还是我,我没有经历什么苦楚,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你把我保护得很好。我只是这些年看了太多旁人的悲欢离合,我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情绪——他们中有很好的人,本该安度此生、全无烦恼,无奈受命运捉弄摆布,未得其所。我从前为他们觉得不值,后来才知道,得与失,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 “吴扎库氏——你知道我要说她的——还有昭樾。他们的离去,从来都不是永恩贝勒的错,哦,我总是要忘记,现在不是贝勒了,而是康亲王大人。”纯懿很平和地说,提起永恩时也没有什么嘲讽怪罪的意思。 “当时我在他面前逞一时意气,出言不逊指责他无为夫为父的仁德而伤他至深。你跟我说他后来颓然久矣,抑郁徘徊不得而出。而待我真的接受了吴扎库氏与昭樾的离去,我才慢慢想明白,其实他也没有错。” 纯懿默默地抓着傅恒的衣袖,说了一句很无奈的话:“其实他们都没有错,这才是最大的悲事。因为有的时候,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卸到一个人身上,是轻易可以使旁人得到解脱的。我为了求自己的心安,代吴扎库氏言语训斥康亲王,却是对后者残忍不公。” ---------------- 亦是在六月间,那拉皇后诞下皇五女。 在翊坤宫的暖阁里,纯懿见着了襁褓中的五公主。那拉皇后听闻纯懿有孕在身,慈眉善目笑着问候她。 其他在场的嫔妃及内外命妇也极有眼色只字不提缺席的舒妃及那位早去了的十皇子。 嘉贵妃与纯贵妃都带了各自的孩子来。 四公主坐在纯贵妃身边,纯懿看着觉得这孩子进退有度,是大方持重的模样,心里也觉得满意。 想起家中时不时还要给她闹点乱子出来的福隆安,她顿时又觉得脑袋发涨,觉得自己明明也还正盛年,怎么忽然生出了要做人婆母的滋味。 中途进来一位传话的内监,说是皇帝要往这边来看望那拉皇后。于是一众女眷与那拉皇后道贺后便都告退离开。 纯懿有了身子不敢走得快,正好与后头出来的嘉贵妃走得近。 永瑆被抱在乳母的怀里,跟在嘉贵妃身边,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一下对上了纯懿的眼睛。 纯懿虽因舒妃的缘故对嘉贵妃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永瑆生得活泼可爱,倒也引她对其温柔而笑。 嘉贵妃余光注意到了,便停下脚步转头过来与纯懿问好:“福晋安好。” “贵妃娘娘安好。” 两人本就说不到一处去,见面打了招呼彼此客套几句,也就分开了。 纯懿本想着还要去看看舒妃,只是今日皇后处的聚会舒妃本就称病未来,她也不想贸然前去惹舒妃许多泪水。 从前为着十皇子的事情,舒妃总显出许多自责懊丧,只盼着自己当年没生下这个孩子就好。纯懿也不敢再去触她不快。想来她们姐妹多年,这点心心相印、心意相通还是有的。 ---------------- 纯懿闲时去桃花林见玉浑黛。 她们如今比从前更亲密地来往。纯懿不再客客气气地唤她玉氏,而带着名字亲昵地称呼她为玉浑黛。后者也不再言必称福晋,直接唤纯懿的名字。 玉浑黛见着纯懿有孕在身,竟是盯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看了许久。直到她自己反应过来,对上纯懿温和平静的眼神才自知失礼冒犯。 她红着脸飞快与纯懿告罪,伸手去拿茶杯想要掩饰情绪,却手忙脚乱把整个茶壶都打翻了,滚烫的茶水顺着桌角滴落到烧得正红火的炭炉上,发出一阵细碎嘶嘶声。 纯懿坐得离炭炉远,并未受到影响。可一旁伺候的使女还是被吓得不轻,慌忙凑过来瞧她可被烫着。 “不碍事。”纯懿摆摆手,安抚了使女几句。 玉浑黛更显狼狈,起身要收拾残局,还是被纯懿身侧的使女抢了先。 使女以巾帕沾冷水去轻拾了茶壶起来,搁在一旁的架子上,又将桌上淌了一大滩的茶水擦拭干净,这才低声与纯懿告退出门去清洗巾帕。 “我原以为你身边的使女姑娘都是养得娇贵不做粗活的,不想收拾起来动作竟是比我还要熟练麻利。”玉浑黛有几分局促,与她平日里恬淡从容的样子截然不同。 “当年挑她到身边,我就是看中了她做事利落能干,没有娇气的毛病。” 原本跟着纯懿嫁到富察家的使女四音及玲珑这两年都许配人家嫁出去了。纯懿身边如今用着的几个使女,都是她到了富察家后这些年慢慢挑出来的人。 她虽一贯对下温良好说话,可在这事上还是挑剔的,必要选出中她心意的人才可。 这几位姑娘,从开始顶着四音与玲珑的差事也有两三年了,也是与纯懿有了信任与感情。 “你是这样说着,可你从前不也是娇养的女儿?”纯懿抿唇笑了,提起了玉浑嗲从前的旧事,“从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如今隐居农庄样样事情都能担起来,我难以想象这一转变于你究竟有多么艰难。” “富贵荣华于我是消受不起。”玉浑黛一言蔽之,“如今过简单生活,也只是求心中清净而已。” “你这般态度,到让我想起我娘家兄长。” “是吗?” “嗯。他前些年跟着商船下了南洋,他走之前是远庖厨的公子郎君,可回来之后分明像是去那船上做过苦力一般,什么事情都能做一些,着实是把福晋与我们几个吓了一跳。”纯懿回想起前段时间看到宁琇扛着马鞍领玉琳儿去骑马时的样子,“从前哪想着有一天兄长能亲手配骑具啊。” “南洋?”玉浑黛重复了一遍,不掩心中向往,“倒是听着是有趣的去处。阿玛从前听一些粤地来的书生游士说起过南洋的事情。只是那些人各有说辞,竟也统一不到一处去,定是掺了许多胡诌乱凑的话,作不得数。有人说那里遍地黄金,人人安居乐业。亦有人说那里荒蛮原始,是无礼教的未开化地。” 说到这个话题,纯懿的脸色也稍稍冷下来,几乎说得上是笑意全无,她如此正色道:“兄长所至南洋某地,可谓西洋胡番聚集处,全无礼法,人皆称之淘金地。” “胡人?”玉浑黛蹙眉,“南洋怎会遍地是西洋胡人?” “兄长只说那些胡番是从别处来的,大概就与那些得清廷青眼的宫廷胡番画师一般,是自他们自己的国家跋涉而去罢。”纯懿转了转手心里握着的珠串,“兄长谈起这些事情,总是捶胸顿足,很是忧虑激动。可是他从前也没有对宫廷画师有这么大的意见。如今从南洋回来后,他总说西洋画师许是存了不臣之心,报了私有目的来到大清。” “确是有私人目的。他们不是要宣扬他们的那套纲常伦理吗?”玉浑黛虽身在农庄,对外头的事情倒是仍熟悉得很。 “是啊。”纯懿想着近来自家福灵安与福隆安二人同宁琇往来密切,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61章 福康安 纯懿挺着八个月的肚子, 扶腰立在院子廊檐下看着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俩跨过院落门槛快步走进来。 他们今日是晚归了,现下天色已完全黑沉下来,西北风起, 裹挟着大片竹林发出沙沙声,间歇伴着雷同枯木低吟般的声响。 纯懿将手中暖炉塞进福灵安手里,又亲手拉着福隆安引他们二人进了屋。 “额娘,儿子才从外头进来,手冰得很。您可别被儿子冻着了。”福隆安缩了一下,小心挣扎了一下, 想把手从纯懿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 可纯懿抓他的手实在力气大, 且他还要顾及着额娘腹中的弟弟妹妹,并不敢真的发力。 纯懿并不理会他的话, 轻轻横了他一眼, 却满满当当都透露着慈母的关爱之情。 福灵安跟在福隆安身后, 执着手炉不疾不徐看额娘和弟弟的一来一往,忍不住弯唇轻轻笑了一下,很有少年郎清朗和煦的模样,而从外貌举止来说,他着实称得上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晚?”纯懿拉着两个孩子在桌边坐下。今日傅恒有军机要事商讨, 故是留在了紫禁城里头, 并不能回来与他们一道用晚膳。 “平常该散学的时辰, 皇上正巧抽空过来查验学生课业,出宫时就已是比往日要迟上片刻。回来时儿子与弟弟骑马行至东麓巷外时又恰好碰着舅家马车过去, 正是舅舅要往他平辈友人处去赴宴,便绕路与舅舅同行了一段。”福灵安说罢饮了一杯热茶, 驱除体内寒气。 福隆安在一旁附和:“额娘,今儿皇上抽查课业, 还表扬了兄长与我呢。” 他献宝式地从腰带上接下一枚羊脂玉佩递到纯懿跟前,后者这才注意到两个儿子的腰带上各自悬着一枚从前未见过的玉佩。 纯懿伸手接过来,就分明看见上面雕刻着盘踞石山的猛虎,雕工逼真妙极,隐着一股威武雄迈之气。 “皇上赏赐的?” “是。”福隆安对于乾隆的嘉奖显得非常激动,“哥哥得的是雄鹰,我得的是猛虎。皇上还说过几日要亲自至演武场看吾兄弟俩的武艺如何,更是谆谆教导我们要承袭家风,将来作江山社稷之肱骨良臣呢。” 福灵安探过身来拍了拍福隆安的肩膀:“好了,在额娘面前你就不要这么情绪激动了。”福隆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涨红了脸猛地往嘴里塞了几筷子菜。 纯懿见他这样莽撞的少年心性,也不由得失笑,亲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腰带上:“皇上嘉奖你们,你们日后在御书房也要勤学不辍,万不可辜负皇上爱重。” ------------------ 美岱入京看望儿子平郡王庆恒,亦是要抽空来拜访妹妹纯懿。 “昨儿我往二妹妹那儿走了一趟,这才从她口中得知宫里舒妃娘娘的事情。”美岱提起舒妃,免不了一阵唏嘘,“只是美珊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含糊其辞同我大致说了说,听罢我这心就更是放不下。今儿过来也是存了心思想与你问问清楚,究竟其中来龙去脉是什么?” “当日十皇子生下来就不大康健,往后只由乳母嬷嬷管着养在阿哥所,并不得舒妃娘娘亲自照顾。”纯懿只拣了些能摆在台面上的话说与美岱听,“自然,长姐也知舒妃娘娘本不是这种性情。无奈局势迫人,娘娘想着还是要收敛锋芒,不得不作此决策。可怜那皇子,早早撒手夭折了。” 纯懿的手搭在一旁摆着的书册上,轻轻推过来搁在两人面前:“舒妃娘娘孕期时我依仗太后庇护允准,时常入宫去探望娘娘,生产时亦是伺候在左右,亲眼看那孩子生下来,往后虽再没见过,却也偶尔听见些关于十皇子的事情,算是还有情分在。念着这些,我抄了佛经,盼着那孩子入轮回能得好去处。” 美岱点头,她听纯懿语调平和,自己内心也终是沉静下来。 “其实,长姐此次若是不来,我亦想着要拿这事去问二姐姐的意思。”纯懿顿了顿,思忖着要如何同美岱开口,“长姐既然来了,我便先说与长姐听,也希望姐姐您给我个主意。” “妹妹但说无妨。” 纯懿微微颔首,稍稍扶着方桌坐直了身子,虽已临近产期,她的仪态举止依然同往日里没什么两样,并不见她显出吃力受累的狼狈相。 “我便同姐姐长话短说,不必多作铺垫。”纯懿抬眸看着美岱,眼目清明,毫无动摇之意,“我这一胎若是得男孩,我欲开口求得恩典使他去寿康宫太后膝下受教养。” “你怕不是在胡言乱语。”美岱一惊,手中茶盏都险些未执稳倾覆过去,“这孩子并非宗室子,亦无特殊际遇背景,怎能入紫禁城中受教养?且若真是如此行事,可不是平白惹人瞩目,给富察氏招致无穷祸患吗?” 纯懿扶额摇头:“正是为了富察氏,才必要这样做。前些日子皇上在御书房校考课业,赏赐了福灵安与福隆安一对玉佩。如今往深里仔细思考着,我倒是瞧出一些门道。皇上怕是从这两个孩子身上,努力寻端慧皇太子与悼敏皇子的影子。悼敏皇子夭折的时候,只有两岁,我见过他。回想起来,福隆安幼年时与皇子确有几分相似,毕竟是表兄弟——”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祖父墓碑上,迄今仍刻着宪帝时候所镌罪状,总是咱们叶赫那拉氏逃不开的枷锁罪过。你这样做,是不希望让你的出身牵连了你儿子的前程。”美岱沉下容色,手掌在衣袖里忍不住发狠劲儿捏紧了绢子,“你言语至此,我也算是知道为何二妹妹总是话里兜着圈子避谈舒妃娘娘的事。只怕是十皇子夭折,也与叶赫那拉氏的前尘往事扯不开关系。” 她没等纯懿出声解释,就自顾自红了眼眶,压低声音极为克制地说:“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两代前的事情,还是被紧紧握着不放,就像是可怖的黑影笼罩在咱们这些孩子的头上,仿佛悬着一把铡刀似的——他们逼得宁琇年纪轻轻就远离朝堂政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瞻岱二人空耗才学、蹉跎盛年……我恨。” “十皇子的事情,不定是因为这个。我作出如此决断,也并非心存怨怼。”纯懿见美岱说这样的话,也不免慌了神,立马开口补救道,“只是孩子们要过他们的日子,总不能一直背负着祖辈的旧事喘息不过气儿,这对他们不公平。” “何况,富察家的孩子,本就可以仰仗孝贤皇后在皇上心中地位,稍稍于前程上有些裨益。虽这话确实上不得台面,却也是事实。古往今来,能有这样的关系走动,大概只有真正的端方君子,才能说自己耿直硬气不需要吧。” ---------------- 作此决定,纯懿并不避傅恒。 她将这话原原本本说与傅恒听,后者听后沉默良久。 就当纯懿心绪不宁,以为傅恒并不同意,自己刚要松口作罢时,他却点了头:“这样也好。就如此办吧。” 他只说这样两句话,便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 纯懿不知他究竟内心作何想法,可是她犹豫几下,到底没有问出口,后来也就错失机会,再没有空隙给她提出疑问了。 乾隆十九年,纯懿诞下她与傅恒的第三个儿子。 这个孩子与他的两位哥哥一样,出生后即得乾隆皇帝赐名,便是福康安。 待福康安满月后,傅恒便带着他入宫向皇帝谢恩。 乾隆见着年幼的福康安便移不开眼,甚至破了规矩亲手抱了抱这孩子,直言此儿是福气德惠并存,往后堪为国之将才。 “傅恒,朕有一事,不知如何向你开口。”乾隆把福康安递给一旁伺候的内监要他抱下去,却不想孩子到了内监怀里便开始苦恼不休止。 乾隆下意识将他抱回来放在自己怀里,福康安竟就极有灵性地止住了哭声,引得乾隆也是分散了注意,连连大笑:“这孩子怕是与朕有缘分呐。怎得旁人抱他要哭,朕抱他倒是给朕面子。” “皇上乃是仁主明君,小郎君自然亲近皇上。况且皇上是小郎君的亲姑丈,都是一家亲戚,小郎君认生人,心里却明镜儿般地知道要亲近皇上呢。”那内监是跟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的人,哪能处理不好这样的情况。 “被你这一打岔,朕都忘了与傅恒说正经事情。这话朕确实不便开口,只是仰承皇太后懿旨,不得不说与你听。”乾隆指着怀里的福康安对傅恒说道,“你家福晋一直得皇额娘喜爱,每每入宫都是要被留在寿康宫说许久的话。” “皇额娘膝下没有亲生的女儿,从心里一直是把你家福晋当成亲近人看待的。福灵安与福隆安二子,皇额娘更是亲自打发墨方姑姑在御书房看顾。若是朕有嫡亲姐妹,只怕这样的待遇也是丝毫不逊色了。” 乾隆说到关键的地方,特意看了看傅恒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这才继续往下说:“皇额娘的意思是,你福晋照顾福灵安与福康安两个孩子不容易,而她膝下空旷久矣,不如就将福康安接入寿康宫由皇额娘抚养。往后福晋若是想念儿子,可拿了皇太后亲赐的令牌随时入宫来见。” 他怕傅恒不情愿,于是又说:“而且,傅恒你看,如今准噶尔祸乱又起,你与朕是一样的心思,必要出兵平息。军机处众臣之中,朕最看重的就是你,这件事情必也一定是派你去亲自督办,朕才可放下心,高枕无忧。” “你政务在身,必然要在家庭上卸下心力,到时候内外家事都落在福晋身上,她还要分心去照看幼子,想必也是焦头烂额。不若太后出手抚养福康安,也可免去福晋一桩事。” 傅恒这才起身行礼谢恩:“竖子能得皇太后及皇上爱重,是富察氏的荣幸。奴才必当全力督办准噶尔事宜,为皇上分忧。” 第62章 离去 自南洋归来后, 宁琇不过才在京城停留了一年多,随后又匆匆领了家仆往先祖曾统率的叶赫部而去。 他此去是执了曾祖父纳兰明珠留下的手稿,寻访祖迹旧地, 恢复因当年战乱而流离漫灭的宗族事略。 宁琇视这一趟旅程为天命,纯懿等人自知劝不住他,只好由着他去。 可偏偏就是这一趟天命之行,硬生生折了宁琇的性命。 他在三月间草长莺飞时而去,七月间正是暑热难消时候即传回丧报。 消息如此之突然,恍若一记重锤狠狠落在纳喇氏与纯懿等人的心上。 纯懿得到消息, 楠木手串在右手手心里迅疾转了一圈, 随后被她使劲儿捏在手里,指尖按在圆润的珠子上, 指甲盖微微发白。 福隆安从外边飞奔回来, 未等外头使女通传便两步跃上台阶, 脚步轻盈跨过门槛匆匆步入内室,就正见到额娘红着眼眶扶了桌案执笔写字。 “额娘——”福隆安喊了纯懿一声,单膝跪在她跟前。 纯懿起初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未听见福隆安叫她,福隆安又扬高了音量再唤了她一声。 这下小郎君未忍住眼泪,一偏头就热泪滚滚而下。 纯懿这才看到哭得稀里哗啦的福隆安, 她知他为什么而流泪。 “你舅舅他……一向疼爱你们兄弟……”纯懿撤去桌上镇纸, 揭起她写的那页字对着外间透入的日光看了看, 她的声音打着颤儿,也是强行克制情绪在与福隆安交代事情。 “按了规矩本是要由本家子孙去引他身体与孤魂回来的, 只是你表兄达洪阿去甘肃为你堂舅舅侍疾,而宁琇亲子玉琳还年幼, 怕这一趟路他吃不消。最好还是你或你兄长一道去关外迎一迎。”纯懿口中福隆安的堂舅舅就是瞻岱。他在任上一病不起,儿子达洪阿已经赶去侍疾了。 她又把手里的信纸折起来, 塞入信封中密封妥当,郑重递给福隆安:“这封信,你去渌水亭走一趟,送给你堂舅母。” “渌水亭?”福隆安确认了一下,他原以为纯懿这时写信应当是给纳兰府的舅母纳喇氏才对,不意却是给堂舅母舒穆禄氏的。 “对,给舒穆禄氏。”纯懿颔首,“她比纳喇氏年长,性情温厚持重,更适合在这个时候作宗族大妇撑起叶赫那拉氏的门楣。只是到底当年父辈承袭,嫡支的名头是顺理成章 落在咱们这一脉身上,如今还需费些工夫使其名正言顺。” “虽然几位姐姐如今都不在京中,而舒妃娘娘亦在宫禁之中,吾不得在短时间内与她们商议此事,可若由她们来决定,也必然与我是一样的想法。” “是。儿子明白。”福隆安知道轻重。 纯懿点点头,示意他可退出去办事去了。 ----------------- 七月里宁琇在叶赫部旧地突染顽疾病故,八月里又从甘肃传回消息,外放任甘肃提督的瞻岱积劳成疾,未能救治回来,卒于任上。 叶赫那拉氏嫡支一脉,郎君凋零的惨事,愈发如一团阴影笼罩在这个尊贵的姓氏上。 乾隆为瞻岱赐了恭勤二字作谥号,确实是肯定他为官在任的政绩。 只是朝堂上的人都看得分明,明相国在时当之无愧的满洲世族叶赫那拉氏,终已是走入黄昏败朽的地步了。 偌大的纳兰府与渌水亭两座宅邸,不复往日香车宝马、门庭若市的排场,只有两位孀居的妇人各自守着。 纯懿还都登门拜访,去与自己的两位嫂嫂见面说话。 纳喇氏对往后的日子,全然是悲观与冷漠交杂,她靠坐在榻上,抱着稚嫩懵懂的玉琳,神情冷漠得像是一尊玉雕的像。 纯懿隔了几步远坐在圆桌边上,手畔的茶水全冷透了,也不见有使女上来再添,青烟绕着香炉慢慢氤氲开,飘入鼻中尽是甜腻虚浮的味道。 “没有什么撑不下来的。”纯懿对纳喇氏的态度下意识觉得不喜,可是要说的话真的说出口了,自己也觉得话里对意思是刻薄倨傲得很。 她抿了抿嘴,又缓和了语气缓缓说来:“当年吾伯母也是这样撑着门楣场面下来的。她一个人当这个家时,膝下有七个年龄各异的孩童,外头更还有如狼似虎般盯着的所谓亲眷。那时候家中卷入党争夺嫡未消,时时刻刻都仿佛有一把刀悬在头上。可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 “你说得轻巧。你是忠勇公福晋,富察氏的媳妇。什么事情在你眼里当然都算不了什么。可我呢?我嫁过来是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心态来的。可我得到了什么?这些年你们叶赫那拉氏给了我什么生活?”纳喇氏也不顾及玉琳还在,直接带着哭腔说她自己的心里埋着的不痛快。 “你们只在乎你们兄弟快不快乐,由着他去南洋,去东北,去游山玩水,去逍遥自在,可我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刚刚做额娘的年轻女郎?在我最需要丈夫的时候,他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你们去劝住他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只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叭叭地同我说要撑下去、撑下去——” “吾阿玛额娘待我可好了,他们总不舍得我受这样的委屈。我在你们家中受的这些苦,但凡有一桩一件进吾额娘的耳朵里,她肯定要心疼难过的。我根本就不想守你们的家,我今年只有二十三岁,我就要给你们家守一辈子的寡,就要给你们家挣一座贞节牌坊回来吗?” 纳喇氏大概是把这些年积累起来的不痛快全都借着这个机会发挥了出来。 纯懿伸手按着自己的额头,只觉得有些头疼:“你的意思是你想归本家再嫁?” 纳喇氏一愣,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不——” “你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是难办。”纯懿看着趴在窗边的玉琳,不由得心软,“玉琳儿,到姑母这来,姑母抱你,好不好?” 玉琳扭头看纯懿,露出小白牙笑了笑,轻轻点头。他虎头虎脑的模样,甚是可爱。 纯懿当初并不觉得这个孩子如何合她眼缘,只是如今念着已去了的兄长,再看看这个孩子,只觉得兄长少时的脸庞轮廓、音容笑貌又在她眼前复现了,哪里能不心生喜爱呢? “我只能这样与你说。咱们家族,不比寻常人家。虽如今已无男嗣朝任官,却还是一等一的世家名门。往后别的世族能入选的差事,皇上也必然要提叶赫那拉氏去做。何况,舒妃娘娘还在宫中,也可维持咱们家族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所以说,玉琳儿日后,必要入朝作拜唐阿、作侍卫,就此步入仕途的。”纯懿掂了掂怀里的玉琳,觉得他身量又长了一些,很是康健结实。 “皇上在民间推行他的政令,其中屡屡令地方官记载节妇、烈女的事迹,可见皇上是看重贞节二字的。若是你再嫁,当下咱们家族地位尴尬,倒是只会被人看在眼里,不一定真的会刻意弹劾举状。可未来玉琳儿长成,踏上仕途,有一位改嫁了的额娘,倒也叫他受皇帝厌烦。”纯懿叹了口气,“我同你说这话,我也觉得羞赧,毕竟,你我都是女儿家,我又怎么能不体谅你的心思呢?如今想想,我虽叫你嫂嫂,可你到底还比我小几岁。看你未来漫漫白日长夜,我也于心不忍。” “渌水亭那边呢?我知你已经去过了。那边嫂嫂怎么与你说?”纳喇氏不再提自己的委屈,她把话头放到了瞻岱福晋舒穆禄氏身上。 纯懿颔首,娓娓道来:“舒穆禄氏堂嫂,是皇上赐封的一品夫人,膝下又有一子二女,都是操持不完的事情。达洪阿本是要这两年就进仕途的,只是堂兄去世,他必要先缓一缓,为父守丧三年后再做定夺。而两位外甥女,也是将到嫁龄,总得慢慢相看起来。故而,舒穆禄氏堂嫂,不必我为她分忧。” 纳喇氏低头思忖,纯懿见她想得认真,心里也有了几分打算,又说道:“其实,我也想给你出个主意。或许对你来说,是个好去处。” “兄长此生最看重自由二字,可他直到成家后才看清自己的本心,于是义无反顾地要去实现他的夙愿。他比我们谁都走得要远。” “他去南洋的时候,我们都其实心里没有底,只有他满腔热情,倒像是个十七八的少年郎一样莽撞。又怎能让人想到,他真正十七八的时候,老派拘束得像是个七八十的汉儒生。” “你与他,同在阳间时未能真正夫妻同心同德,如今阴阳两隔,倒不妨沿着从前一路走来时候的路,往回走一走,你也去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纯懿平和地看着纳喇氏,真诚地说。 纳喇氏懵懵懂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各地看看?” “是。” 纳喇氏不理解:“可这就算是不有违妇道吗?难道不是日日在府中足不出户,才算是懂规矩,有妇德吗?” 纯懿拿出一封信函,递给纳喇氏:“兄长在叶赫部故地突染疾病,垂危之际写此信与我。这封信随着他的灵柩一道归来,由福隆安带着送到我跟前。读罢此信,我倒也不能对着兄长的灵位怨他对自己的家庭妻儿毫无责任感了。” 纳喇氏拆开信封将其中信纸取出,摊平后急急读起来。 “他说,要我们不可拘着你的去处,而要真正由你的心意,去决定你的未来。他也希望,玉琳儿能做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要像他一样,大半人生都为叶赫那拉氏这个姓氏而活,强拗了自己的心性,致使情感压抑,久而成心病。”纯懿说到此处,见纳喇氏已将信件读了大半,也注意到她眼眶含泪,手指微微颤抖,便也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兄长他,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始终知道。而他对你与玉琳,从来是把你们当作他的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去仔细规划思考。到了这时,他也从未说出一句话,要你守着这个家。所以,我也不可违逆兄长的心志,强留你下来……” “但就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你留下来。因为我不似兄长,我总存了许许多多的世俗功利之见。”纯懿顿了顿,“我就说这些。吾已是叨扰许久,亦是说了许多,余下的,嫂嫂您自己拿捏罢。” 第63章 道路 纯懿入宫去拜见那拉皇后。 “皇后娘娘金安。” “福晋安好。” 那拉皇后扶着使女的手腕缓缓落座于上首, 深色蜀锦华裳氅衣绣着翩翩青鹤图纹,外罩猞狸毛水红色团花马褂。 晨起来请安的嫔妃刚刚散去,宫室里尚充盈着女子所用脂粉的清甜香气。 只是这六宫各处的暖风在她翊坤宫的殿室里相会交融, 即使是再名贵珍稀的水粉脂黛,也难免落于俗套,平白混出一股腻味。 纯懿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手心微凉,手下裙衫亦是触感冰凉。她抬眸看向那拉皇后,两人的座位只隔了十多步的距离, 却给她感觉好像是遥遥银汉之远。 皇后——帝国万民的母亲——身上的威仪庄严自是已成一派气候。 使女轻手点起的烛火, 在那拉皇后的身后慢慢亮起,它们随闯进殿内的冷风轻曳跳动。 这是皇后无声的背景, 将她的身形投射在室内。纯懿敛眸微微收紧十指。 不过是抬眸垂眼的工夫, 纯懿已结束了自己悄无声息的、对那拉皇后的无礼而冒犯的审视。脑中留下的印象与思绪又是什么呢? “本宫已使人去抱福康安来。” 那拉皇后的嗓音都像是精心矫饰过似的。轻飘飘的语气, 不见绵软,而透着万钧力气。语调比常人说话的语速要稍稍慢一些,若是不仔细琢磨,真的乍听不出有什么分别。 可就是这稍稍拖缓的一拍,却能够轻易拿捏住对话的节奏与分寸, 玩味地操纵着听者的感官感受。 “谢皇后娘娘恩典。”纯懿起身行礼谢恩, 举止皆是恭顺之意。 “不必向本宫谢恩。若是要谢, 这也是皇太后予你的恩典。”那拉皇后戴着赤金累丝护甲的手指轻轻垂搭在手边软枕上,温和慈善地开口说道, “福康安在紫禁城中万事安康,皇额娘亲自过问他的起居诸事, 皇上亦是时常训导教诫。” “这般隆恩,也唯有你家福康安能专有了。自然还有舒妃, 有舒妃这位嫡亲姨母在他身侧,你更可以放宽慈母牵挂之心。” 纯懿低眉顺眼地接话:“是。” “嘉贵妃身体抱恙,须得静心安养。皇上念及旧事,欲为舒妃开解心结,故而特此开恩将永瑆指给舒妃抚养。如此这般安排,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永瑆与福康安年龄相差不大,以后也能玩到一处去。” 纯懿谦逊言说:“妾身只盼着福康安莫要恣意任性,惹十一皇子厌憎。” 那拉皇后轻笑:“福康安尚未能看出性情呢,你这个亲额娘便这般贬损他,倒也是奇了。” “妾身家中两小子都是定不住的性子,福康安是与他们同胞所出的手足,秉性恐有一致之处。福灵安自幼便是他阿玛严加训诫教导,如今方能只些礼数进退,勉强可奉命侍读于御书房。然福隆安是次子,福康安出生前,他一直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难免受了妾身许多宠溺放纵,使其天性未泯,行事轻狂任性,少有君子端方气度。” 纯懿作谦退之辞,落在那拉皇后的耳朵里,后者也知纯懿有意贬低自家儿子来逢迎她的心肠,却实在使她受用得很。 那拉皇后抚额只顾笑,未来得及开口,门口内监便通传福康安已至。 乳母抱着福康安跨过门槛走进来,先与那拉皇后请安行礼,又与纯懿请安行礼,这才把孩子递到纯懿面前,由她细细查看。 “婴孩真是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那拉皇后远远就看到乳母怀里那个灵动活泼的小孩子,见他脑袋转来转去,就是天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机灵样儿。 她侍奉皇帝日久,自然也曾亲眼见过富察皇后的一双麟儿。 永琏幼时就是如今福康安这个模样,还未满周岁就已经是强健非常,眼珠儿乌黑明亮,便可知其日后必是明锐智慧。 如此血脉相连,她也难怪皇帝不掩其对福康安的偏爱。 纯懿并未表现出对儿子的亲近。她只就着乳母的手点了点福康安的额头与脸颊,随后伸手接过福康安抱在怀里哄了哄。 小孩子对她耳朵上戴的那对墨玉坠子很感兴趣,伸出胖乎乎的小肉手抓了几下。 纯懿正好想要抱着福康安调整姿势,整个人稍微往后坐了坐,便是使得耳坠一阵摇晃。 小孩子见着坠子在他视线里晃来晃去,心有激烈好奇,抓的时候没有控制力度,他牢牢握住了坠子,可是又顺势扯了一下,生生拉扯到了纯懿耳垂上的口子,便引得她低低嘶了一声后立马偏头躲开。 那拉皇后见此变故,不由得轻呼一声,捂着胸口让乳母快快把福康安抱开。 “去传太医来看看,本宫瞧着可是见血了?” 纯懿手指轻轻捻住耳垂,快速地按压使得血珠止住,她收手看了一下指尖,稍微沾着一点血迹:“不必惊动太医了,娘娘,妾身无碍。” -------------- 那拉皇后临别时又允准纯懿去见舒妃。 舒妃如今得了永瑆这个养子在身边,更添柔肠慈心,她热情地招待了纯懿。 “昔时吾只觉得自在日子离得那样远,以为只能在少时旧梦中重温了。可千回百转,已失之物仿佛又再复得,内心唯有万般感激神明赐福。”舒妃与纯懿同坐在廊下,亲手煮清茗,亦温粥一瓮。 永瑆在院子里畅快乱跑,深色宽袍是轻薄质地,在这样微凉的天气里,寻常人家的孩子倒还不会穿得这样单薄。 乳母及侍婢跟在他身后,隔开一段距离不敢贸然上前拦他。 纯懿的视线落在永瑆的身上,不由得想起好多个月前这孩子还是被乳母抱着跟在嘉贵妃身后,那时候他尚不会走路,却已是虎头虎脑生得聪明伶俐。 彼时纯懿就觉得这孩子生得好,只是念着是嘉贵妃的孩子,倒也并未有亲近之意。 可是造化弄人,如今这孩子莫名成了舒妃的养子,倒与她一下子拉近了关系。 “嘉贵妃可还好?”纯懿抽出丝帕捏在手里,稍稍拨弄了几下上面垂坠的流苏,“吾听闻她久在病榻间盘桓,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疾病折磨着她。” “吾亦没有心思去打听。宫里人都冷眼看着。而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金口玉言把永瑆交给我来抚养,倒比起她的病事来更值得人深究。”舒妃清淡地说,“我已决定要好好抚养永瑆,往日已逝之事再难挽回,眼前人更值得用心珍惜。” “不是移情?” “不是移情。”舒妃语气斩钉截铁。 “你如今有能力护他周全。” “幸得太后庇佑。” “如今你看开许多。”纯懿偏头看着舒妃,下结论。 舒妃轻笑几声,自是婉转动听:“不过是糊涂任性的年轻时光漫长了些而已。倘若我能再早几年明白这些道理,是不是就能留住我的儿子?嗯?我算是姐妹几个中,最晚熟的那个吧。” “幺儿都是如此。”纯懿温柔地答复,“这是家中长辈与兄姊特意给幺儿留出的柔情,是亲族之爱。娘娘不要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所以你要让你家幺儿福康安在太后身边长大吗?只怕太后会把这孩子宠得更加厉害。”舒妃弯着眉眼柔声细语,“就连皇上也待福康安极好。纵然从前他就对福灵安与福隆安好,可到底还更多是君臣之间、远亲之间的关系。可如今我偶尔见着皇上在太后处与福康安相处,恍惚间觉得像是寻常父子叔侄——并无威严刻板,更多细腻入微。” 纯懿执起湿帕子从炭炉上取了茶壶下来,斟倒两杯茶水,与舒妃分饮。 “当年他还是宝亲王的时候,有太多眼光凝在他身上,有太多事情绊在他身上,叫他难以分心去做慈父。而他成为帝王,当年以阿玛的身份真心疼爱过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离心,或是长大——后来再添的这些孩子,他看着他们,却再难去寻回当年的那份真诚简朴。”纯懿是局外人,觉得自己看得明白。 “可福康安也有长大的一天。皇上不可能疼爱臣下的孩子甚于自己的皇子。”舒妃不解,“福康安在内廷,最多长到十多岁,就不可能再得到太后的庇护了。往后,他自幼长在紫禁城内,只会平白给人嫉恨防备的理由。那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是富察家的孩子,不会永远长在温室中。军队才是青年时期他该去的地方。他会潜藏在最平凡的行伍中,学着同袍的模样,从底层拼杀历炼——任何华服之下的目光能够注意到这个无名氏之前,他就会用赫赫战功去为自己挣得说话的地位。” 纯懿的话虽声音轻缓,却充满力量,舒妃听着她的声音,仿佛也能看见那个在血泪中爬起来的穿盔甲的年轻人。 “在皇帝想要扮演慈父角色的时候,他就是最漂亮聪颖的孩子;在皇帝需要为国开疆扩土的将领的时候,他就是最勇猛忠诚的巴图鲁——这就是我的福康安要走的道路。” 听起来非常理想化的人生道路。舒妃默默地这样想着。可是福康安会高兴吗? 当他度过那一整个漫长孤寂的童年——没有阿玛,没有额娘,没有兄弟,没有姊妹——只有庞大的皇族宗室,姓爱新觉罗的人,他还会感谢纯懿当年的安排吗? 而这样的显赫之路,只稍稍走偏一步,他要面临的,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第64章 刀笔 纯懿午睡并不十分踏实, 往往陷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不时觉得胸口一阵重压,像是石板块儿膈应在此处, 搅起阵阵恼热情绪不断上涌。 待她终于睡醒,躺在被子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猛烈出了一场虚汗,手腕虚乏得很,压在床榻上半天起不动身子。 碧纱橱外紧连着一长排格子窗,窗格朴素无纹饰,明媚阳光透过窗纸洒落下来, 已是最美好的饰物。 纯懿拥着被子稍稍坐起身, 这才注意到寝屋外间隐约有人影晃动,她便知是傅恒过来了。 傅恒亦闻内室动静, 撩开帘子几步走进来, 见纯懿睡意尚未消解, 仍是朦胧着一双眉眼瞧着他看。 “你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皇恩浩荡。” “朝堂何事发生?” “张公廷玉作古。” 纯懿垂头缓缓抚着腕上羊脂玉镯,微微喟叹一声:“皇恩浩荡,便该予张公他所应得的。总教良臣晚景萧疏,到底还是屡屡挫败人心。” 前面一句话她已是说得有些出格,后面一句更是越发直白而无所避忌, 倘若被有心人听去, 必当又是一桩风言风语。 傅恒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轻轻摩挲了几下以示安抚。 “你该让我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我心里才能真正痛快——”纯懿生硬地刹住话头, 平白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 即使真的说出来了,她就能痛快了吗? 这么多年的时光, 那些自懂事起就强硬按在心底的、不可一吐为快的话语,早已冻结成三尺冰凌。倘若如今得以宣泄而出, 它们就真的能像残羹剩饭被倾倒一尽那般,一丁点儿也不剩下吗? 傅恒心疼她,揽着她的肩膀,手掌温暖宽厚,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上,带着呵护与珍惜的心情,柔和落一吻于她发间。 “屋门已闭,吾妻可畅快言语,无有顾忌。”他的嗓音温润清朗,有如六月的烈日般不掺杂一丝阴霾。 “即使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那些陈年往事。纵然提起千百次,也已无济于事。”纯懿悲哀地说着,“我从不愿意拿这些事情去惹别人厌烦,可你是我的夫君,我怎能对你有所隐瞒。幼时启蒙读史书,见那些位极人臣者终于天际坠落,隔着一页页书纸,作为阅读者的我就像是持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倨傲感与优越感,他们该有的愤懑不甘,我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后稍经事,从各处拾捡断章 ,凌乱拼凑起曾祖父的旧事。昔时何等风光,难逃沉落命运。” 她想起阿玛于清冷月光下挈壶独饮,消沉在醉与梦与现世中,听他用苍凉悯然的声调说起赫舍里·索额图的下场,动情泣涕的模样,仿佛不是在说别人,就是在说自己的身后事。 她忘不了阿玛徘徊于游廊间,口中念叨不休止的话:“总好过索额图……总好过索额图……” “道听途说的故事,比不上真实经历时的直观体验。张廷玉大人遇事时,我已是有分辨能力的人了。他屡屡乞骸骨欲还乡,却每每为皇上所否决。累累白骨、活生生的教训摆在张公面前,他何尝不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可他处在那个位子上,早已由不得他自己去决定他的去留进退。” 纯懿一把抓住傅恒的手,又蓦地松开。 纯懿假想自己如果是男儿身,该有怎样的志向:“倘若我是少年郎,我必也曾胸怀一颗赤忱心灵——年轻时尽情去建功立业,于四海宣扬我的理想,亲眼见海内升平、国家大治、百姓安泰;年老时便放归山水间,农屋老妻浊酒青竹黄犬,去真正做回布衣百姓,享自己年轻时积下的福果。” 但她很快转变了态度:“可换做如今,倘若我是少年郎,我必拒庙堂于千里之外。” 就在这一刻,纯懿似乎真正与自己故去的兄长宁琇达成了某种和解。 自同一位阿玛、同一位额娘那里承继下来的血脉,终于体现出它们高度的契合感。 像是一道灵光猛地在脑中绽成绚丽焰炮,她几乎是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想起了兄长宁琇,无数个夜晚她都不曾梦见的宁琇,此刻终是以最明亮的样子显现在她眼前。 宁琇就是选择了远离庙堂而去往江湖。纯懿从前不愿支持他,但如今她开始懂得他的内心世界,可惜终究是未逢恰时,这份同理心到底还是来迟了。 ----------------- 玉浑黛的住处在白日里并不设门闩,一是因为山野农家民风淳实,二是由于她豢养一狼犬看家护院。 这只狼犬还与纯懿有些渊源,是她从前府中养的护院犬拔营的第三代孙,生在傅恒于京郊所立的别府笙箫园里。 园中侍者知山妇玉氏与主家福晋交好,便作人情送了一只幼崽过来,美其名曰是看她独居山中,送一犬以看护院舍。 “底下人最会看人眼色做事,总是无须你开口吩咐,他们就早已办妥当。”纯懿见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狼犬,觉得有几分好笑,“可往往也就是因为这底下人自作主张,硬是惹下许多不必要的祸患。他自以为是办了桩好事,却是给主家埋着隐患。” “你可别为了这事去责罚那人,他也是好心肠。”玉浑黛这话说得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免不了默默泄了气,柔声道,“罢了,你持家办事自有分寸,我可管不着你。” 她又侧目去看一旁端坐的俩年轻郎君,他们二人手里捧着陶制茶杯,完全持着恪守谨言慎行的规矩,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你家孩子都是好教养。” 纯懿也看向两个儿子,温声对他们吩咐:“你们两人出去走走吧。出门后沿着东边的小道一路往山底下走,过了一处溪水后路渐开阔,绕过几处弯路,便可见到你们姨父姨母所捐建的曹氏学堂了。走到那儿就可原路返回来,待你们回来,稍坐片刻用过点心后,我们就要与玉氏夫人告辞归家了。” “是。”福灵安与福隆安相携离去。 “我去厨房将牛奶羹搁上蒸笼。”玉浑黛从坐榻上起身,顺带提起炭炉边已经见空的水壶,也是要去院子里打了井水起来添些茶水煮来喝。纯懿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水壶,也起身随她往外走。 纯懿在院子里熟练地撤了水桶往井里去吊水起来,依着她的出身,本该永远不必亲手做这样的事情。 可她就是在玉浑黛这里自然而然地躬行家事,未有片刻迟疑或是故意作秀般的意图。 “你莫要抿着嘴笑话我。”纯懿弯着眉眼好脾气地说,“我虽过惯了有人伺候的日子,却也不是半点儿家事都做不得的脾性。乾隆十六年我隐居京郊与你相识的时候,我便是亲手做过许多家务事的。虽然绝对称不上精通,到底什么都能做一些。” 玉浑黛却知道,纯懿特意打发了她的两个孩子出去,不是只为了和她说这些话,于是她主动问:“你是在想什么呢?” “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让我多有思虑。你也要多——你也要叫你阿玛多小心。”纯懿将打起的一桶井水慢悠悠倒进大茶壶里,多余的井水舀出来摆在一旁盆子里,端起来搁到荫棚下,“只为清浊二字,就已经折了那么多性命进去,可见刀笔过处,唯闻呜呼声一片。” 玉浑黛虽居于山野间,却也对外头的纷纷扬扬的诸事有所耳闻。 她知道纯懿语中所指,是三月间定案的胡中藻《坚磨生诗钞》一事。 然而她不像纯懿那样轻易接触得到最终的刑罚结果,只知胡中藻大抵是要倒大霉了。 纯懿见她眼眸轻闪,似有求知意图,便遂了她的心思稍微往下多谈几句:“他与他族人皆要丧命,师门及友人,也牵连颇多。鄂尔泰曾于他有师父恩情,牌位也要被挪出贤良祠。前几日张廷玉大人作古,先帝当年金口玉言,可如今皇上能否成全他配享太庙还未可知。身后事如此这般,他们当年又何苦两相倾轧,到底还是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 这话不仅仅是对张廷玉与鄂尔泰两人引起的党争有感,更多的也是在说纯懿自己家的前尘往事。 明珠与索额图二人,何尝又不是败在这样的事情之下呢? 胡中藻获罪,背后真正的过错是因其为鄂尔泰党羽,触到皇帝逆鳞。最终惩戒落下,实处也是要通过惩办胡中藻连及鄂尔泰,做到杀一儆百,令朝堂人心敬畏,再无贼心旁逸斜出。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纯懿跟着玉浑黛进了厨房,她站在门边上,看着玉浑黛将四碗牛乳放进蒸笼,“我有三个儿子。他们是傅恒的儿子,就必定要走进朝堂。” “福灵安是长子,本就天生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福隆安未来要娶皇族的公主。而福康安,我将他送到皇太后的身边,为的就是能使他像他阿玛那样,天然拥有一层来自皇族的庇护——可这究竟是对是错,现在我根本不知道。” 玉浑黛当然要支持她:“你这么做是对的。” “我又开始喝安神汤了。”纯懿轻叹一声,“这副汤药我已经断了许多年没有喝了。如今又要重新开始煎熬。每每小厨房煮这副药材,他们都得避着傅恒。他以为我已经完全好了,十多年前就已经好全了。可现在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又轻易地刺激到我的情绪。” 第65章 表兄姊 牛奶羹隔水蒸着。 玉浑黛拿了火钳坐在炉灶后头看顾着火势。纯懿站在她身侧, 静静见着面前热烈的人间烟火气,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清冷也慢慢消解去了。 “就该叫两个小儿也凑在这儿学着做些家事。” 玉浑黛只当她在说笑:“两位小郎君皆是要行大事的君子,怎可在庖厨灶台间受累。”稍殷实些的农家, 他们教养的读书郎都不进灶披间。更不要说福灵安与福隆安顶好的出身。谁敢使唤富察家的少爷生火做饭? “男儿家在外行走,活命的本事就该样样学通透。” “郎君还小,可再优容两年。” 纯懿摇头,轻声道:“已经不小了。” 过了年也才不过虚岁十三,怎么就是不小了? 玉浑黛不理解,却也只当是纯懿与富察氏对子嗣要求严格而已。 两个孩子相携归来。 看得出来他们应当是淌水过溪, 袍子下摆与鞋袜全湿了。 纯懿只轻飘飘看了一眼, 未多做评价。 福隆安忙跟她拱手陈明情况:“额娘勿要怪罪兄长,是儿子贪玩走在溪水塘里。兄长管束儿子, 儿子也犯了浑不听, 连累兄长急忙淌水来拽我。” 福灵安也拱手认错。 “下次小心就是了。隆儿也该收些心思。过了今年秋天, 你就十岁了。你兄长十岁时是如何行事,你都看在眼里,应当晓得。” “是。”福隆安羞愧地低垂着头。 ---------------- 从玉浑黛处告辞离开,纯懿坐了马车。福灵安与福隆安来时也是与她一道乘马车过来的,只是归途纯懿打发他们二人骑马去。 “额娘何时唤家仆牵了马儿来?” 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二人自幼喜欢骑马, 从前被纯懿与傅恒拘着, 不怎么许他们在外头骑马, 只准在自家马场与庄子里头骑马。如今纯懿忽然放开约束,福隆安是藏不住话的性子, 就立马问她。 “来时就系在马车后边慢慢跟着了。”福灵安观察得仔细。 “骑吧,就悠悠地跟在马车旁边。莫要轻狂冲撞他人。”后半句话纯懿是特意对着福隆安嘱咐的。 “是。儿子谢过额娘。” 进了府门, 纯懿先回了院子更衣。两个孩子也由嬷嬷领着去换了干净的衣裳与鞋袜再过来说话。 傅恒连着几日都在军机处打理公务,换洗衣裳都是由家仆取了送去的。他不在家, 便由纯懿负担起教考两个孩子课业的事情。 纯懿先是取了书册考问昨儿布置下去的课业。 福灵安一贯答得很好。福隆安也是收敛玩性,正色对答。 “很好。”纯懿合了书册搁在几案上。 按照往常的习惯,她若是愿意留孩子用晚膳,此时就要传置膳食了。若是她没打算留他们在这边用晚膳,就简单说几句寻常关照话便打发他们下去了。只是今日纯懿正襟危坐,双手置放在膝上,容色庄严,一副有正事告知的样子。 “灵儿。”她点了福灵安的名字。 “是。” “教你武科的师傅与你阿玛说,你已学去他半生本事,往后他能再教你的东西无多。在他那儿,你算是学业已成。”纯懿又看向福隆安,“隆儿,你的骑术是稳扎稳打没话说了,但在兵法之上,还要多花心思,下功夫好好钻研精深。可知?” “是。” “你们阿玛前段时间与我提过,说要灵儿领侍卫职,差你去军中历练。” 福灵安一震,似是有几分欢欣受鼓舞,但隐隐约约又不敢相信。 纯懿见他这个模样,怎不知他是盼着这份差事的。 “原想着你过了年也才十三,到底还年轻些。不过,你既然愿意,那去锻炼锻炼也是好的。将你拘在家里做学问,跟着武科师傅学本事,总还是娇养了你。去军营中,实打实的真刀真枪,对你而言,是更好的学问场。” “儿子谢过额娘。” 纯懿看着福隆安眼巴巴的可怜劲儿,忍不住笑着点点他的额头。 “你这孩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额娘,我只比兄长小一岁,我是不是也能跟兄长一起——” “什么小一岁。”纯懿笑骂他,“莫要来糊弄我。我是你亲额娘,你们两个实足差了整整两岁还要多,我能不记得?” 福隆安整张脸耷拉下去,垂头丧脑地拉了一下福灵安的手臂。 “求你兄长也没有用。你自己本事还学不周全,阿玛额娘怎放心送你去那刀剑无眼之处?好好耐着性子把学问做透,把武科技术学扎实。”纯懿又软着心思哄他,“灵儿去兵营这事,最快也要明年才动身。这段时间你们兄弟仍在一处学武。隆儿跟灵儿好生讨教,若是明年你阿玛看过觉得可以,你最迟也不过比灵儿晚两年就可去侍卫处报到了。” “是。儿子明白。”福隆安这才又笑了。 ----------------- 七月里长姐美岱丧夫。 福秀病逝在西北,丧仪首在西北办过一次。 他本人虽是固山贝子,儿子庆恒却承袭了祖上传下来的王爵。庆恒久在京中定居,故而阿玛的丧仪又在京城办了一遍。 丧仪既办在京中,纯懿这些亲戚也是要去致礼的。 美岱穿戴孝服,眼底青灰一片,难掩悲倦神色,精神头却看着还好,似乎是有一股气强撑着不垮下来。 “你我姐妹,不必特意招待。”美珊扶着美岱的臂弯,她们姊妹二人年龄最是相近,幼时也相处最亲密,“若是有什么咱们能帮忙的地方,随时说就是了。” 美珊的儿子平睦恩就站在她们跟前,听了额娘的话也闷声点头。他如今长成少年模样,身板强健挺直,瞧着是顶可靠的。 姐妹正说着话,有后宅嬷嬷过来禀报。 “后头两位妾夫人哭昏过去了。” “那便叫府里请着的医女去瞧。今天这样大的阵仗,且管不了她们。”美岱语气平淡,听不出好恶,“两个孩子也叫小厮跟着,安分跪在他们阿玛灵前,莫要再生事端。” “是。” 后宅嬷嬷一看就是办事利落的,脚步很快,退出去后便稳妥办事去了。 纯懿对美岱后院中事不甚了解,美珊与美岱交往密切,就低声与纯懿解释一二:“原是大姐夫后宅里纳的两房侍妾,各自跟前生了儿子。长姐一贯不过问她们的事情。” 美岱拿巾帕沾了热水擦过脸,又往后院待客的花厅而去。 平睦恩得了美珊的吩咐往前院去了,说是致礼,其实也是候在旁边看有没有能帮衬着表兄平郡王庆恒的地方。 福秀一生,结交广泛、乐善好施,与他兄长福彭是生性肖似的。 临到送别一场,各方友人愿意亲来京城致意的有不少。 纯懿陪坐在长姐身边,见了那些人家的子孙侄儿随阿玛叔伯一道过来吊唁,年轻人特意到后院跟美岱道声节哀,神情真挚不似别有用心。她不免感慨,交友如此,大姐夫确实是值了这一生光阴。 “庆恒执意要在京城加办这场仪式,一则是为了与京中亲眷族人一个交代,二则也是考虑到他阿玛生前这些朋友要来吊唁的缘故。若是要他们往西北去致礼,一方面是路途遥远,另一方面时间上也不允许。” “这事庆恒办得很不错。”纯懿真切地说。 提起膝下唯一的儿子,美岱稍感安慰。 “是啊。这孩子担得起事,我也可放心了。” ------------------ 福秀过身,纯懿与美珊是亲至致礼的。 美霖与胜蕤嫁得远,抽不出身来吊唁,却也传了家书过来。 美霖寄了两封信来,一封给美岱,一封给纯懿。 “福晋,许是玉格格要来京城了。” 纯懿拿着裁纸刀拆着信封,就听着身边使女三葫笑吟吟与她说话。 “若真是如此,便要好好赏你吉言。” 纯懿也笑,从信封里拿出信纸摊平看下来。 果真如三葫这丫头所言,美霖信中说想要将女儿玉易城与儿子永珔送往京城来常住,希望纯懿能照拂一二。 永珔尚在读书的年纪,是要入宗室所办宗学念书的。美霖的丈夫愉郡王弘庆已将永珔名帖报了上去。 纯懿记得,愉郡王府旧宅子离傅恒这处宅子有些距离,骑马过去也要约莫走一炷香的工夫。玉易城与她家福隆安一般大,永珔则是更要小上好几岁,让这样两个孩子单独住老宅子显然是不妥的。 她琢磨了一下,想着还是担起亲姨母的责任来,亲自接着两个孩子在她身边抚养看顾才妥帖。 玉易城本就与福灵安是自出生就定下的婚约,刚出生没多久就由纯懿抱着养过一段时日,与她关系亲近。 而到明年,福灵安与福隆安又要陆续去军营办事,她膝下也没有别的孩子,空耗在后宅里也是无趣得很。 不若亲自教养玉易城,也好圆她未得女儿的缺憾。 这事还得问过傅恒的意思。 待傅恒首肯后,修书发往美霖那儿也不迟。 美霖何故要送孩子来京城呢? 让永珔回京念书好理解,京城宗室宗学的授业质量肯定是放眼全国最好的,也可让他与宗室宗族兄弟尽快熟络起来,免得在南边长大受京城子弟轻视。 可玉易城是格格,合该由嫡福晋教导培养,而不可离开父母长辈如此之远。 罢了,罢了。 美霖既不愿意说,纯懿何必硬要发问去惹她不痛快? 待外甥、外甥女进了京城,她看过后也便就知道大概了。 第66章 托付 纯懿一身雪青色裙裳, 肩上搭着玄灰色羽绒氅衣,发髻以一支累丝步摇衔墨玉坠子扣住,简洁雅致, 别有意趣。 她端坐在正厅里,听着前院仆妇传话来,说愉郡王府格格与郎君已过二道门进来。 “四妹妹可与玉格格说过她的婚事?” 美珊也念着美霖的两个孩子,一早就梳洗妆容过来纯懿这儿候着了。 她记得纯懿曾与她说过,玉易城与福灵安之间的婚约,两家都没有告诉孩子, 为的就是让他们日常相处起来不尴尬羞怯。 “玉儿应当是不知的。四姐姐之前写来的信里还特意与我提过这事。至于福灵安, 这小子在御书房里念书时候听了别的郎君玩笑话——这桩婚事本就在皇上面前告过,备下正经文书的, 倒也不在外头瞒着。所以福灵安是晓得的。” “格格是女儿家, 许是面皮薄, 倒的确不必刻意知道。”美珊笑着打趣说,“无妨。福灵安一贯教养好,见着表妹妹也明白该怎样进退相处。” 纯懿也笑,弯唇扬眉,姿容明艳, 心态畅意, 颇有些春风拂面的潇洒自在。 “既是玉儿和永珔过来住, 福灵安与福隆安只管领着表弟好好念书就是。玉儿的事情,与他们这些浑小子无关。” 两人说笑着, 就听着门口一阵欢快的喧闹。对视一眼,她们清楚, 肯定是玉易城与永珔到了。 扎两把头的小姑娘先跟着院儿里差使嬷嬷走进来,緅色锦缎裁制的秋裳外再加了一件夹袄。后头跟着的玉面小郎君便是她的弟弟永珔, 靛色锦袍,外罩深青色对襟马褂,穿得倒是比他姐姐要单薄些。 嬷嬷怕他们二人不认人,引他们见纯懿与美珊。 “姨母安好。” 两个孩子规规矩矩行过礼数。纯懿与美珊给了他们俩见面礼。 玉易城微微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纯懿,随即红了脸,小声道:“玉儿识得两位姨母的。” “是识得的。你小时候还由姨母照顾过一段时日呢。你可记得?” 玉易城点点头。 美珊笑着打趣她:“玉格格进退有则,温婉大方,瞧着与你额娘年轻时是极相似的。” “二姐姐,你我家中都没有小姑娘,好不容易四姐姐松了口将两个孩子送到咱们这儿来住,莫要再把玉格格吓跑了。”纯懿看出玉易城有些不大自在,便心疼地缓了语气打发美珊。 她又对小外甥说话:“永珔,一路奔波,你年纪又小,可有累着?” “劳姨母挂怀,外甥一切安好。” 纯懿欣慰地点头。 “那便好。京城气候与南边不大一样,秋冬两季若是赶上有雨雪便还好,平时日子实在干燥得很,天也凉得很,就怕你们不适应。” 她让两个孩子依着她坐。使女端上汤品。 “早膳时候就吩咐小厨房炖上川贝雪梨汤,喝了嗓子就不会干痒难受了。” 两个孩子又起身道谢。 “在姨父姨母这儿不必客气,就当是你们自己家里头。院子里有什么短缺也随时来和姨母说,不要觉得开不了口。对了,还有一桩事情。永珔,前些日子宫里来人,把你入宫的对牌送来了。”纯懿把她手边的锦盒递给永珔,“福灵安与福隆安是你的表兄,他们如今也在御书房里就学,往后你就与他们一同去。” “是。” “第一回 进宫时,要去太后与皇后娘娘那儿谢恩。若是她们开口使你去给舒妃娘娘请安,你便随着去就是。舒妃娘娘也是你的姨母,是你额娘最小的妹妹。” “额娘同我说过。” “那我便放心了。” ------------------- 大概住了两旬左右的日子,玉易城渐渐就和纯懿亲近起来。 纯懿没有女儿,却实在喜欢小姑娘,正是俏生生的年纪,不管怎么样打扮都是好看的。 她开了库房,这一年攒下来尚未被用以裁衣的布匹里不乏颜色鲜亮明快的。她依着自己的审美叫人取了十多匹下来,叫着送去京城顶好的制衣铺子,按着时下流行的样式去做适合小姑娘穿的冬衣。 “哦,对了,顺带着把少爷们明年开春的衣裳也一道做了。”她随口吩咐了一句。 傅恒难得得空在她这儿歇着,手里拿了本兵书坐在榻上慢悠悠看,听了她这话里话外明显的偏心劲儿,忍不住笑了。 “夫君笑什么?”纯懿这会儿怎会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刚才她说话时没刻意往脑子里去,现在回过神来也才发觉自己是厚此薄彼了。 “你啊——”傅恒伸长了手,握着她的手腕引她走过来,另一手里拿捏的兵书书脊朝着人,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下,“得亏咱们没有女儿。否则家里的小子们日日都要说你这个做额娘的偏疼女儿,不疼他们了。” “咱们的孩子才不会做吃醋这种傻事。”纯懿拍了一下傅恒的手,转过去又忙着自己的事情。 门槛边上候着的嬷嬷低着头恭恭敬敬等着听她差遣。 “我也是全然忙得糊涂了,最要紧的事情差点忘在脑后。”纯懿扶额无奈地说,“桂嬷嬷,劳你再多费些心思记了。大爷开春的衣裳皆按着深色暗纹的花样做,无需有缀饰。布料要选柔软服帖透气的,必要得是结实耐洗的,针脚做得密些。给他备的衣裳,不只是冬春两季的,全年的内外衣裳全备齐,仔细做个五六套。” “是。” 待嬷嬷下去了,纯懿终是坐下来喝杯茶水。 “早早叫老大去行伍磨练,你可怨我?” 傅恒瞧着她的神态,欲知她内心真实所想。 纯懿勉强笑着摇摇头,后边紧接着的话里却不是这般说:“明年不去,往后几年也要去了。索性早些去,兵将见他尚是黄毛小儿,上来也就打发些他能力所及的差使做,倒让他能实地多看、多听、多学、多操练。寻常爹娘许是舍不得这样半大的孩子往兵营去。可你我,一定是舍得的。” 她都舍得把刚出生不多久的福康安送到太后身边去,又怎么会狠不下心让福灵安十三岁入行伍呢?左右都是为了孩子未来的路走得顺畅些。 “其实谁不是这样想呢?”纯懿感慨地说,“我长姐家的庆恒,是一路放手让他自己跌跌撞撞走出来的。四姐姐让玉易城与永珔来京城,也是放下了心中万般不舍才做出的决定。若是真盲目为了成全自己慈母心肠,让孩子不可独立,那倒是为母的罪过了。” “你看得明白。” ----------------- 景仁宫里燃着银丝炭炉,殿里摆着十多盆月季,花香混着暖融融的空气,稍许驱散了些冬日惯有的灰霾沉闷。 纯懿顶着初雪而来,她见廊下殿门以厚厚的帘子罩着,便知里头该是温暖如春日。 她稍稍放缓脚步,门口伺候的宫人向她行礼问安。 玉易城仰着脸看她,小手被纯懿握在掌心,粉嫩俏丽的小脸上略微显出迷茫与好奇,似乎既是期待见到舒妃娘娘,又难免有些紧张。 “娘娘是温婉仁慈的主子,玉儿见了便明白。”纯懿蹲下身,摸了摸玉易城的额头,替她除去大氅,又怕她受冻,连忙推她往前走了几步,便有宫人熟练地掀起门帘子,带着玉易城往里走。 “玉格格,殿里暖和,您进来罢。” 纯懿亦褪去自己的大氅,交由身侧宫人保管,这才也跟着往里面走。 舒妃起身也没有多久,尚端坐在内间梳妆更衣。待她仪容整理妥当,施施然至殿中与纯懿及玉易城见面。 “玉格格,快给姨母看看,来——”舒妃待玉易城亲切得很,伸手抱了她在膝上坐,又褪下自己腕上带了许久的镯子给她,一旁宫人更是捧着一早就备好的托盘,呈着各色精致玩意儿作见面礼。 “玉儿,见了舒妃娘娘可觉得眼熟?”纯懿弯着眉眼柔声问道,见小姑娘红着脸小心点了头。 “娘娘与额娘生得肖似。”小女孩的声音甜甜的。 舒妃被她哄着轻笑起来:“从前在家时,额娘也总说,本宫与四姐姐生得有几分相像。玉格格,四姐姐可是一切都安好?” “额娘一切安好。额娘与玉儿叮嘱过,若是入宫得见娘娘,要好好与娘娘说话。额娘记挂娘娘,望娘娘事事顺遂,花好月圆。” 玉易城这番话一出口,舒妃与纯懿都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又说了几句话,舒妃便叫宫人抱玉易城去后边看鹦哥儿了。 “格格方才所言,倒看不出四姐姐那儿有什么不妥。” 舒妃端着茶盏,细细问起她最关心的事情。 纯懿摇头:“四姐姐有意瞒着孩子,不叫他们担心罢了。他们才多大的年纪,好好哄着便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随两个孩子一道来的,还有他们各自的乳母、使女及老嬷嬷。使女与乳母都是贴身伺候在孩子身边的,不管外头的事情。倒是那两位老嬷嬷,是从前就随着四姐姐一道嫁过去的,是伯母身边的老人。” “她们如何同你说的?” “她们许是受了四姐姐的叮嘱,多余的话未说。不过,只言片语透得出来,四姐姐与愉郡王过得不和睦,早些年还多有争吵,如今便是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舒妃抚额,黛眉浅浅蹙起:“格格瞧着就是心细的,若是再留着身边长大,估计就要瞧出她阿玛与额娘的不睦了。难怪四姐姐无论如何都要送两个孩子出来。” “你们都说玉儿不知道她阿玛额娘的事儿,我却不这么看。”纯懿神色平和,语气也没有舒妃那般忧虑焦急,“玉儿小时候我亲手养过许久,那时她活泼明快,与现在的性情不同。她瞒得过你们去,却瞒不了我。这孩子心里藏着事情,不愿意说出来教咱们担心而已。” “这——” “如今也好,玉儿又回我身边长大。四姐姐既然把孩子托付给我,我便尽心尽力照顾他们姐弟二人。至于四姐姐与愉郡王的事情,咱们都算是娘家人,如何也不能干涉其中了。四姐姐是有主意的人,倒无需我们牵挂太多。只是盼着他们一家能回京常住,咱们这些姐妹走动起来,她也不至于觉得孤寂。” 舒妃念着纯懿话里最后的“孤寂”二字,反复默读了几遍,面色渐渐沉下去。 第67章 心悔 纯懿与舒妃围绕着玉易城说了些家常话, 最后免不了绕回到宫里头的事情上。 “皇后娘娘产期将至,便暂歇了妃妾日日请安的礼数。你今日入宫,大概也未得见她罢。”舒妃靠在座上, 腰间垫了软枕,歪歪斜斜的模样,没了所谓的规矩,倒是显得自在多了。 她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与自己的姐姐扯话头,如此随口一提而已。 “是。宫门前有嬷嬷守着, 是挡了回来, 说着心意已领受,不过等待娘娘生产后再携玉格格前来拜见就好。”纯懿依然规规矩矩地端坐着, “上月永珔入宫时也未能亲自拜见皇后娘娘。” “娘娘如今眼里见不得小姑娘。”舒妃语气温吞, 淡淡地阖眸说道, “像玉易城这般大的倒是无所谓了,不过笼在怀里仍要人抱着的,确是实在见不得。五公主去得急忙,皇后娘娘心里没有那个准备,倒赛过是在心头狠狠剌了一刀子, 换作旁人也少有能受得住的。五公主……那时娘娘还正要给她办生辰礼呢。” 舒妃面上不显, 纯懿看着她的容色, 总是要不免想起去了的十皇子。 那孩子由她亲眼瞧着来到这世上,往后就孤零零一个人长到三岁, 悄然殁了。 宫里出挑的孩子不少,如五皇子永琪这般机敏聪慧的便是深得皇帝宠爱。十皇子却是连名字都未取, 也无什么人挂记惦念,生他的额娘亦与他留着一段距离。 他仿佛是一点痕迹都未留下似的。怎能叫人心意平? “姐姐怎愣了?”舒妃温和地唤着纯懿回神。 姊妹二人目光接触, 纯懿未掩饰眼中怜惜,舒妃却持着伪装出来的镇定从容。 于是舒妃便轻颤睫羽,默默低头喝茶,拙劣地避开了那道视线。 纯懿微微探身向前,伸手握住了舒妃的手——暖暖的掌心,单薄而纤瘦,甚至可以清晰地摸出分明的骨节。 “阿姊——”久违的童年称谓,低低弱弱地自舒妃的口中说出。她禁不住有些失态了。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伪装得极好的、几乎是毫无破绽的演技,终是轻易在纯懿面前丢盔弃甲、陷入狼狈局面。 就像是小时候的事情一样。 纯懿总持着这双能看进她心底去的眼睛,强横霸道地拆去她全部的自我保护。 可舒妃生不出反感的情绪来,亦不觉得有被看穿心事后羞赧欲哭的倾向。纯懿只会拆去舒妃身边竖起的栅栏,然后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解开她的忧思,教会她战胜苦痛,或是与之和解共存。 “有些事情,埋在心里,假以时日,只会生出自我伤害的倒刺。” ------------------ “福晋,和敬公主到了,在前院等着见您呢。” 听着前院嬷嬷的通传,纯懿未来得及戴全发簪,挥手命使女退下,自己扶着鬓发簪上一支烧蓝步摇,将发髻固定稳当,起身就往前边去了。 雪天路滑,纯懿出来得又急,转弯过园中小径的时候滑了一下。 一旁伺候的使女三葫扶得快,倒未使她真的重重跌一跤,只是再用力时脚踝一阵痛意,大概是崴到了。 见福晋险些跌了跤,园中主管洒扫事务的老嬷嬷硬是惊出一身汗,忙不迭跪在浸了雪水的石砖路上告罪讨饶。 纯懿只觉得老嬷嬷碎碎叨叨念着的话闹得自己头疼。她半靠在三葫身上,忍着痛与那老嬷嬷说:“今日算是我走得急,暂且不打发你。只不过洒扫丫鬟怠惰误事是真,按着规矩领罚去便是。再有下次,便遣去庄子上待着罢。” 走到前面她一贯迎女客的院子里,和敬公主已候着了。 见她走路间动作一瘸一拐很是不便,和敬公主忙站起来问她安好:“舅母这是崴了脚?可是和敬年节里叨扰舅母,连累舅母为不争气的和敬担忧,忙乱间伤着了?” 纯懿摆摆手让她坐下:“公主不要自责,是我走得着急,踩着雪水滑了一下。不打紧。方才嬷嬷来报,将你所说之事挑了重点说与我听,我心慌得很,也便只茫茫然听清楚是额驸失爵被囚。公主可还好?” “旨意才传到公主府,我便片刻不敢耽误就往舅母您这儿来了。”和敬公主还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坐在椅子上,腰后虽垫了软垫子及软枕,可到底还是坐着十分勉强。 “是。公主莫急,慢慢说来。” “阿睦尔撒纳实在是阴险卑劣,明着归顺依附我大清,背地里行的却是反咬偷袭之事。如今战事吃紧,原本大好局势陷入困境。皇阿玛训斥额驸贻误军机,命撤去额驸亲王爵位,下令将其囚禁。”和敬公主顿了顿,情绪激动得连手里握着的巾帕都在微微发颤,“而与额驸一道的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得了纵容的罪名,已是要问斩了。” 和敬公主一贯得宠优渥,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舅母,夺爵之事也就暂罢了,可如今额驸囚禁于军中,下一步如何处置尚未可知。如若战事再度恶化……皇阿玛雷霆之怒总要有发泄的对象。有喀尔喀亲王在前,我这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和敬公主红着眼眶,抚着心口喃喃不止,“实话说与您听,自皇额娘去后,我便觉得,皇阿玛待我便不似从前了。若是皇额娘还在,皇阿玛念着她的情分,总要顾及我腹中胎儿,或许不至于有此惩戒。” 纯懿安抚着和敬公主的情绪:“皇上既然有此命令,许是已经念及公主的缘故而对额驸有所优容了。阿睦尔撒纳叛变之事,实属恶劣至极,又在西北诸部游牧之地,牵扯颇多。” “朝廷布局日久,追击之下屡有进展,隐隐已初见胜果——太多的人盯着那边的动态,指望着能在年节里抓获阿睦尔撒纳,呈到皇上面前,算是新年立下大功一件。可如今出了纰漏差错,叫他有了可乘之机,便不得不要问罪下去了。” 和敬公主苦笑着摇摇头,再开口时更多带了些自嘲的口吻:“舅母您的意思我明白。您没能说出口的劝慰我亦明白。其实,若我真的想让额驸免受囚禁之苦,或许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罢。二月里皇阿玛启程东巡,路途中必定要前往皇额娘的陵寝祭奠。念着与皇额娘的多年伉俪情分,皇阿玛许是愿意赐额驸与我这个恩典。” 这话只能由和敬公主自己说,旁人是万不能将这种话说出口的。 “倘若皇额娘有知,不孝女和敬竟要以皇阿玛与皇额娘帝后夫妻情分,苦苦算计,为自己谋求恩典好处——依照皇额娘的秉性,必是深深以我为耻。” “公主实在不能口出哀怨言辞,折辱自身。皇后娘娘有知,也必定希望公主此生顺遂,安乐康泰。”纯懿沉吟片刻,当机立断道,“好了,公主如今怀着身孕,不必为这些事情劳烦心力。待你舅舅回来,我便详细问问他这事该怎么办才好。我得了消息便遣人告知你。” ----------------- 和敬公主在纯懿这儿坐着说了会儿话。她提到玉易城,又说起之前在宫里见过永珔。 “堂妹入京以来,我还未见过她呢。”和敬公主暂且搁下自己家中的烦心事,柔着语气心平气和地说话,“这位堂妹可是先前与大表弟订下婚约的格格?” 纯懿点头说是:“福灵安是知道有这桩婚约在的。不过玉格格并不知晓。” “怎会这样呢?”和敬公主感到诧异。 “原本订下这桩亲事时我就是与愉郡王福晋说好的,两边都不急着与孩子们说这事,毕竟孩子年纪还小,与他们说了也不明白,不妨等长大些再告知。后来玉格格小时候还送到我身边养了一段时日,她与福灵安只当作寻常表兄妹一般相处着,也并未刻意与他们说过。” 纯懿把其中来龙去脉说清楚。 “如今机缘巧合,这孩子又在我身边长住。格格是女孩子,脸皮总薄些,若是真的明明白白说与她听,或许要害羞腼腆。更何况,格格素来心思细腻、玲珑剔透,难免到时候要多想。这并不是好事。” 和敬公主听了纯懿这番明显带有情感倾向的话,终是忍不住发自内心浅浅笑了:“和敬听舅母的意思,想必是对这儿媳妇满意得很。现在回忆起来,两位表弟都是年纪小小就订下亲事——也不知三表弟日后要娶怎样的姑娘。” 说到福康安,纯懿脸上的笑意没有变化,还是慈母心肠。 “怎么样的姑娘都好。不论是皇上太后施恩赐婚,还是这孩子自己主动求娶,想必都该是顶好的女儿家。” 或许还是爱新觉罗氏的女孩子罢—— 纯懿从左手掌心里抽出巾帕,缠在右手手指间稍微擦拭几下。对于这个养在紫禁城里的儿子,她知道,她对他没有多少控制力——不似福灵安与福隆安,是她亲自教养训导出来的孩子。她又想起了舒妃从前问她的话—— 这么做会后悔吗? 谁知道呢。 第68章 易老 乾隆二十一年秋, 纯懿再度诊出身孕。 “你难得到我这儿来一趟,倒是显得束手束脚。” 纯懿温声问候玉浑黛,使丫鬟端上茶水及糕点。 她与玉浑黛不拘着虚礼, 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玉浑黛笑笑,端庄大方地坐在下首,并不气恼,浅浅扬笑回应:“你这处是一等公爵府,哪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适意拜访的地方?” “如何你也是粘篱先生的女儿。先生声名在外、受人敬仰, 世族名门无论满汉, 当年皆以延请先生为座上宾而骄傲。咱们小小一座宅邸,怎能轻易镇住你?” “你也便说了, 这都是当年往事。阿玛离京游历多年, 只怕是早已寻得世外桃源, 要逍遥自在去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么个女儿留居京郊呢?”玉浑黛自嘲地笑了,“阿玛并不是甘愿为红尘俗事所缚的人。额娘辞世已久,本家那边更是多年未有来往,只怕如今还让他无法彻底隐逸而去的缘由, 就是我了罢。” “他待你是好的。” “或许吧……好了, 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来, 是与你郑重辞别的。”玉浑黛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你我相交多年, 你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知己友人,所以这事我也不必瞒你。前些日子从西北送来书信, 是我从前的夫家寄出的。那人——得了疾疫,并未救治过来, 已去了。” 她顿了顿,将那信件放在桌上。 纯懿坐在上首,和顺看着她的神情,并未发现不妥。或许玉浑黛早已放下了,今日才能如此轻松地提起和离的前夫罢。 “原本也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他临终前有所托付,所以我须得再去一趟看看。到底当年也是相处久矣,即使是零落苟且的琐事一大堆,于情于理我却还是再想去看看。过去一趟,最多不过半年,我铁定就回来了。”玉浑黛说到这里,弯眸浅笑着,整个人忽然生动明媚起来。 “小筑中并无什么值钱物件,你若有心,便遣个人去替我看护院中畜养的家禽同瓜果罢。” 她的视线落在纯懿微微隆起的腹部:“若是我脚程快些,还可赶上你生产。若是赶不上,那些散养的鸡鸭就留给你补身子。” ---------------- 庄子上送了帐簿过来。纯懿素来并不亲自费心思管这种琐事,一并都交由身边的管事嬷嬷打理,何况如今她还怀着身孕。 不过,今年她倒是还存了别的主意,且按下了账本,便遣人去唤了玉易城过来。 “姨母。”玉易城掀了帘子缓步走进来,向纯懿行周全礼数。 管事嬷嬷就立在纯懿身侧,见家中女主子侧目看过来,便向前迈出一步蹲身行礼:“福晋。” “玉儿,这几日且随着冯嬷嬷学着看账簿罢。”纯懿淡淡地吩咐道,手掌按在桌案上搁着的一沓账本上,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子莹莹润润。 “既是格格,便早晚要学着些管家本事。日后虽可托与旁人费心打理,可到底你心里还得是明晰的。这几处庄子是记在我嫁妆里的,明细账也简单,对你来说应当是好上手的,且放开心去试试罢。” “是。”玉易城垂首称是。 “嬷嬷,玉格格劳烦你费心指点。”纯懿又客客气气同冯嬷嬷交代了一句。 “是。” 冯嬷嬷领了差事便退出去了。纯懿留下了玉易城。 “愉郡王府递了请安折子入京,你额娘已得允准来贺皇后娘娘诞育十三皇子之喜。我得到的消息是,你额娘她已动身,一月之内将抵京城。”纯懿只看到小姑娘抿嘴微微扬了一下嘴角,克制得很,并不是十分欣喜的模样。 她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拉着玉易城的手腕:“你们母女二人,多久未见了?” “便是一两年而已。” 纯懿拉她揽在怀里,抚了抚玉易城柔软的额发,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作安抚的样子:“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哪里离开过家人那样远?” 这话说得倒是半真半假,她刻意用了家人一词而避用父母二字,还是由于她寂凉身世之苦。纯懿在玉易城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是受着双亲去世的痛楚,唯一可依靠的长辈就是伯母苏完瓜尔佳氏。 纯懿留玉易城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前边院子里说有女客来访,这才放玉易城离开。 小姑娘出了纯懿的院子,往自己的住处去时碰见了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二人。 “表兄、表弟安康。”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虽说她与他们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可是宅邸实在大得很,且还因着福灵安、福隆安常在宫里念书的缘故,他们往日里见着面的机会并不多——更不要说为了订下的婚约而避嫌,纯懿有意无意总隔开玉易城与福灵安了。 “玉格格安康。” “表姐安康。”光论称谓,福隆安倒与玉易城更亲近些。 福隆安同玉易城问好过后,便拍着脑袋嚷嚷道:“我还有阿玛布置的课业未温习,夜里阿玛散衙归来许是要抽考,若是我答不出可就完蛋了。” 他便这般拙劣地寻了借口开溜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背着玉易城明目张胆地朝着福灵安挤眉弄眼,惹得后者满心无奈,只觉得自家弟弟性情实在是顽劣得很。 “表兄课业已习完了吗?”玉易城觉得脸上隐隐有些发烫——她并不习惯与福灵安单独相处。 福灵安温和地笑着,轻轻点头,全然君子如玉的气度:“是。皇上已允准阿玛奏请,我不日便要启程往准噶尔奔赴战事,万事以此为重,如今并未有太多课业在身。” 他说完这些,自己也觉得似乎说得有些太多了、太详细了,他看着面前姑娘微红的脸色,也不禁心中微软,面上仍是撑着不显。 玉易城默默在心里嘟囔着,到底还是脸皮薄,微微垂头不再说话。 福灵安的拳头在身侧握了又送,挣扎几下,继续说道:“听闻姨母即将入京,只是那时或许我已动身,劳烦格格替我向姨母告罪。” “是。”玉易城微微屈膝福身。 --------------- “大爷当真是这样说的?”纯懿收拾物件的心思歇了歇,指甲轻轻抚上耳坠子。 她嘴角微抿了一下,略显轻松地向上扬起,一双明亮温静的眼睛也盛满笑意。 来传话的嬷嬷见着自家福晋心情这样好,也忍不住放下心思陪着笑了。 “大爷果真还是懵懂的孩子。哪里懂得顾全格格的心思。” 纯懿笑着摇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实在教我刮目相看。原以为这孩子对玉儿是不怎么上心的,我还为此烦恼许久,生怕是我与姐姐强凑这两个孩子在一块儿,日后怕是不好呢。如今看来,至少大爷是有好心思的。” 她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念:“我可不说这丧气话,两个孩子都是我瞧着长起来的,自然日后也要平平安安、安康和睦。” 嬷嬷附和着说了许多吉祥话,便告退下去办自己的差事去,走至前院时,恰遇着包衣出身的赵氏媳妇。 赵氏媳妇是从前在福晋身边贴身伺候的使女,当年是随着福晋一道陪嫁过来的,素有头脸。 她虽由福晋指了亲事嫁出去了,只是婆家还是富察氏的包衣,往日里也总能有机会到福晋跟前问安。 “今儿福晋心情正好,若是要开口讨什么恩典,成功的概率倒是能高。”嬷嬷与赵氏媳妇私交不错,与她叮嘱道。 “是了。”赵氏媳妇盈盈笑着道谢,便往里头走去了。 院门口有使女通传赵氏媳妇入内请安,纯懿把手边的妆奁推开:“玲珑过来了。” “玲珑给福晋请安。” “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要说与我听?” 玲珑笑着接过使女手里的托盘碟子,亲手伺候纯懿:“哪里是奴才有喜事回禀福晋,该是福晋有喜事才对。方才桂嬷嬷出去时可与奴才说明了,主子今儿有喜事,连带着耳根子都格外软。” “哪算什么正经喜事。”纯懿明白过来玲珑说的是何事,“无非就是两个孩子相处得融洽,我看在眼里只觉得欣慰。” 玲珑是自小就跟在纯懿身边伺候的,纯懿用得惯,无论如何总比后头再挑出来伺候的使女要顺心意。她坐在梳妆台前,扶着额发由着玲珑给她按着额头穴位轻减压力。 屋室里静悄悄一片,难得的闲暇时光。 半晌,纯懿悠悠睁开眼,看着铜镜里的人影,许久,再开口说话时,语气里的喜悦散去大半:“玲珑,我已年至三十了。” 玲珑一愣,手里的动作未停,心思就陡然悬起——自家主子从前可不说这种话。这是因着大爷与玉易城格格的亲事,而觉得时光流逝了吗? “总觉得,当初咱们在纳兰府的日子还在眼前呢,可转眼间,灵儿都要娶妻了。”纯懿微微叹气,拍了拍玲珑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再为她按摩额头了,“你与嬷嬷说的都对,这本是高兴的事情,可是到我这儿转了一圈,难免总要生出许多愁绪——从前未出阁时长辈就说我心思太多弯绕,总是要消磨心力,伤损自身。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改了,可是三十了,也到底没有改掉。” “主子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伯母的忌日了。今年四姐姐能回来一趟,也实属不易。原想着能姐妹几个聚在一块儿说说话也好,往三姐姐那儿寄去的书信若是脚程快也该到了,不知她能否抽出空来回京城看看。”纯懿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可她自己明白心中波澜起伏。 她与嫡亲姐姐胜蕤已是多年未见,往来书信也不似从前那般频繁,各自有了许多的家务事要操持,想要寻回从前作格格时候的自在,已是不可能之事了。 第69章 意晚 库衮布多尔济一手引着缰绳, 另一只手搁在战马的鬃毛上轻轻安抚。 依着他原本的打算,入京路遥遥,他是不打算带着自己心爱的战马走这趟行程的, 只准备从豢养的骏马中随意挑两匹载他此程。 只是喀尔喀战事催得紧,他代兄长入京领皇命恩典后,便要直接奔赴战场统兵征战,由不得他再亲自返回驻地换马。 京郊的皇家马场楼兰庄是皇子、宗室与满清贵族子弟习武练骑术的场子。库衮布多尔济今日来得巧,恰遇上一众出身显赫的少年郎在这儿摆弄花拳绣腿。 他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看了一会儿,便明白这些不过是绣花枕头似的架势, 看着是潇洒漂亮, 在实战中却没什么大用处,动作一个个虚软急躁得很。 “库大人。”遥遥走过来一位大臣, 向他恭敬拱手作揖。 “傅恒大人如此礼遇, 末将惶恐。”库衮布多尔济同样回以礼数。 傅恒神情温和地上前, 扶起他的手肘:“康亲王与库大人是多年好友挚交,我亦与康亲王是昔年同窗之谊,如此交情,可算是有些缘分。” 傅恒上来就拉扯这些关系,还拿康亲王永恩说事, 倒和他往日里在朝堂上的风格作派不太符合。 “是。”库衮布多尔济低头称是, “若有卑职可效力之事, 傅恒大人直说便是。” “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库大人此次奔赴戎机, 前去平定喀尔喀郡王青衮杂卜之乱,正是我大清肱骨良臣。以此国事社稷之重, 我本不该开口提这私人请求——无奈为父之心,总放不下家中儿郎, 特意前来相托,望库大人体谅允准。”傅恒转头看着远处那群活泼的男孩子们,看到了其中尤为突出且顽皮的福隆安。 库衮布多尔济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福隆安,略微滞了一下,好在他掩饰得及时,并没有什么不妥:“令郎将随我的军队同去喀尔喀蒙古?” “是。不过不是那边的那个孩子——福隆安还稍许年幼了些。”傅恒在说到儿子们的时候,位极人臣的凌厉威严感收敛起来,“是我的长子福灵安,他将以三等侍卫的身份随你的军队往喀尔喀蒙古,为大清效力。当然,库大人不必担心,我将福灵安托付给你,并不是想让你给他安排什么清闲安逸的差事。” “傅恒大人的意思是——” “血腥气确是要习惯的。但他毕竟还年轻,只能劳烦库大人费心思,能差使旁人稍微盯着点儿福灵安,别叫他小小年纪就在那种环境里陷得太深——这对日后不好。至于别的事情便由库大人随意差遣就好,普通人家小郎君能做到的,我富察氏子孙自当更加出众才是。” 傅恒又说起往事:“这孩子从小就硬气得很,五六岁时就能骑着他的小马驹跟在我的后头引弓追猎野兔。他自幼身上是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平日里规规矩矩藏得好,可要是做事认真起来的那股拼狠劲儿实在是引人侧目。”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哪里值得起库大人如此称赞。”傅恒嘴上如此说着,哈哈笑了转过话题去,心里倒是觉得福灵安这性情不随他,像纯懿更多些。 纯懿偶尔也是执拗的劲头起来了就难以压制下去,平时是被她刻意掩在了温婉软良的表象之下,可真的较真起来,实在是甜蜜的烦恼。 他也实在是爱极了她如此性情,如此的纯懿才招惹他心意悸动,便只能纵着她、由着她、哄着她呗。 ---------------- 很快就到了福灵安离开京城的日子。 顾念着他祖母觉罗氏老太太的身体,送行便设在了富察氏老宅。 那里本就不是纯懿熟悉的家宅,她去了倒也落得清净,只顾奉着觉罗氏的身子,立在旁边尽儿媳本分就是,旁余的事情自有富察家几位勤快福晋操持打理。 “往西北去了,你就不再是孩子,而是真正担得起天地责任的富察家郎君。”觉罗氏坐在上首,对厅堂里单膝跪着的福灵安语出训诫,“你是你阿玛额娘的长子,是幼弟的表率——望你能迅速成长起来,如你父辈一样,成长为国之栋梁。在朝廷好好行事,为皇上效忠效力。” “是,孙儿遵命。” 福灵安的眼睛又转向觉罗氏的身侧,看向他的额娘纯懿。 “额娘。” 纯懿手里捏着巾帕,脸上仍是温润和睦的神情,她说话时软声细语,确是慈母情怀:“额娘没有别的什么要多嘱咐的,你且放心去便好。敢于人先、冲锋陷阵……时时处处不必心有顾虑。” 福灵安愣了一下,随即磕头应了。 “好了,快去罢。别误了时候。” 年轻人再行礼后起身离开,步伐轻快而不失沉稳。纯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了笑,没再说话。 觉罗氏似是觉察出她的情绪起伏,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养这些男孩,不总要有这么一日吗?咱们家尚武,儿郎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苗子,习惯便好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便可风轻云淡地训诫你自己的孙儿了。”觉罗氏笑着劝慰纯懿。 “好了,好了。由得他们年轻人去过自己的日子罢。待福灵安回来,你这个作额娘的,就要费心操办他的婚事了。再往后,公主也要嫁到咱们家来,福隆安小子成了家,那时你要花心思的地方就更多了。如今难得一段清净日子,好好享受着罢。” --------------- 婆母觉罗氏说纯懿难得有几天清净日子,倒是一语成谶了。 乾隆二十二年,纯懿再次生育,这次终于得了位格格。 这是她与傅恒的第四个孩子,却是头一个女孩,自然是要为了受万千宠爱才来到这世上的。 “名字定的是意晚二字。” “是个文气的名字。”皇上得知傅恒家里添了个小姑娘,倒是没有再像前边几个男孩那般要给孩子赐名。过了几日他得闲恰好想起这新出生的小格格,便从傅恒那儿问到了孩子取定的名字。 “这倒不是微臣的功劳,是家中福晋取的。” 傅恒家里的福晋,皇上有些印象,不就是当年那个承着太后的懿旨,大着胆子劝他册立继后的命妇吗? 依稀记得是明珠家的曾孙女,当初说话的时候道理一套套的,言语间也丝毫不惧他,像个十足的文人谏臣。 如今听她取名字的本领,倒是的确跟她宗族中大名鼎鼎的纳兰容若似的,有几分诗性文采傍身。 “你的福晋是舒妃的姊妹?” “是。” “意晚,这名字听着温婉大气,只是可有寓意?” “既叹今生无女儿缘分,不期瑰丽虽晚终至,于是了却遗憾。” “是个好名字。”皇上难得心思愉快,甚至说了句玩笑话,“早知你家福晋这么会取名字,朕又何苦绞尽脑汁给你三个儿子取了名?说不定福晋早就备好了十足周全的名字给孩子,倒是被朕一道旨意全部破坏了。这么想来,朕实在是讨人嫌厌。” ----------------- “皇上晚膳去了永寿宫用。” 敬事房太监捧着册子来那拉皇后面前通报。 “本宫知道了。” 那拉皇后淡淡应着声,使女便有眼色地送敬事房太监出去了。 “娘娘。” “青砚,待会儿把这身寝衣给永璂送过去,再亲眼看他吃过药膳后再回来。”那拉皇后歇了手里的事情,按了按眼睛周围的穴位,难掩倦色,“还有,伺候在永璟跟前的太医怎还未来回话?今儿的平安脉可请了?” “说是十三皇子今儿睡得久了些,太医过去时候了一会儿,只待十三皇子醒过来。如今应当是已经开始请脉了,娘娘稍候片刻。”青砚小心看着那拉皇后的脸色,谨慎伺候着。 “青砚,你记性好,可还记得昨儿皇上歇在何处了?” “回娘娘的话,昨儿皇上去了延禧宫瞧令妃娘娘。” “舒妃如今倒也瞧得上令妃,从前一个看另一个眼高于顶的模样,我还以为她们两处合不到一块儿去呢。”那拉皇后冷冰冰地说着,话里的意思激得青砚越发低下脑袋去。 青砚努力鼓着勇气劝慰那拉皇后:“如今舒妃娘娘养着令妃娘娘所生的七公主,两边关系难免走得近些。” “是啊,舒妃可真是好福气。皇上指了永寿宫给她住,永瑆与七公主抱到她跟前养着,太后也看重她,时时召她陪伴在跟前。到底是正经权贵叶赫那拉氏教养出来的女儿,从前不温不火,原还以为她是个不受宠的主儿,却不想如今风头鼎盛——” 还有一句话硬生生被那拉皇后压在心底里,却是最近这段时日常常折磨着她的心神。 皇上后宫里嫔妃不少,可正经满洲上三旗出身的高位嫔妃却不多。当初富察皇后薨逝,太后择定继后人选,挑中了她,也是考虑到她辉发那拉氏满洲八旗出身。为了给她增加分量,皇帝又下旨将辉发那拉氏由镶蓝旗抬入正黄旗。 这样强凑着抬起来的家世,哪里比得过舒妃一出生便是正黄旗叶赫那拉氏、孝贤皇后出自镶黄旗富察氏的尊贵呢?舒妃这样的家世,如若也是自潜邸时便伺候在皇帝跟前的旧人,恐怕在太后心目中,舒妃远比她要适合这个位子。 “此次木兰秋狝,令妃与舒妃一道去罢。”那拉皇后忽然这么说道。 她是皇后,自然有资格决定后宫之中此次秋狝何人侍驾。不待皇帝向她提出人选,她便先主张把这两人定下。 大抵贤惠之人,就是如此罢。 第70章 喜宴 自意晚出生之后, 漫漫长日重又变得轻快而生机勃勃。小小的人儿,明明是连五官都未可看出明丽端倪,却总有让人抱在手里轻易放不下的本事。 她的性情完全与她的兄长们不同, 常常是由乳母看护着,趴在软榻上安安静静看她额娘做一下午的事。 “额娘总把儿子说得跟皮猴儿似的,从前儿子还暗暗不服气,如今瞧着妹妹的模样,大抵儿子小时的确是浑得很。”福隆安凑在纯懿身边,眼巴巴地看着软软的小婴儿, 满腔的少年侠气都化作柔情暖意, 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捧过来堆在小妹跟前。 纯懿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哪止是从前浑得很,我看你如今尚未活得敞亮。大可收收心了。待福灵安今年归来, 最晚不过明年, 你阿玛定然要赶着你领侍卫职从军了。你兄长办事如何稳当可靠, 你往日里时时刻刻见着,现在也要知道进脑子里去好好学。” “是,儿子明白。” “可别只是嘴上敷衍着我,心里不知道打什么鼓呢。”纯懿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额娘知道你是聪慧的好孩子, 只要全心全意去做, 哪里会有什么做不好的事情呢?有些话, 额娘日日挂在嘴边上训诫你,其实额娘自己也觉得唠叨啰嗦, 可就是耐不住这副心肠,免不了记挂嘱咐。其实, 我从未有过要将你们兄弟二人凑在一块儿比个高下的意图,只是话说到这儿了, 免不了多提上一句。” 福隆安乖顺地拱手称是:“额娘说的,儿子都明白。” “福灵安写了家书回来。字里行间未有抱怨之意,点点滴滴皆是慷慨壮怀之语。额娘看了也很激动,很为他感到高兴。你既然来了,便在我这里也读一读罢。你们兄弟二人年龄相仿,自幼亲密无间,就当作是对你的一种激励。” 纯懿将案上的信封递给福隆安,又吩咐侍女再搬一张凳子过来给福隆安坐。 美霖过来的时候,福隆安刚刚读完这封家书,正是少年意气澎拜之时,中气十足地向美霖问安:“姨母安好。” “好孩子。”美霖跟这些孩子们都不大熟络,比不上美珊在他们幼时就时常来往的情分,她转向纯懿,“王爷那边来信了。” 纯懿听了这话就明白事关福灵安与玉易城的婚事,便打发福隆安出去。 “可别偷偷摸摸笑得开怀了,好好想想要给你兄长与表姐添什么礼罢。” “是。”福隆安行过礼后,退出去跑远了。 美霖边坐下,边伸手抱起软榻上的意晚:“福隆安瞧着活泼。” 纯懿掩唇轻轻笑了:“姐姐大可放心,我家大郎比二郎沉稳。” 美霖也笑了,伸着手指逗了逗意晚,把小姑娘逗笑了才抬头继续说正事:“王爷那边写了信过来,他同意钦天监初订下的日子,还要我收拾家宅,只待他递了折子得皇上恩准就要入京来了。你家福灵安何时归来呢?” “最迟下月底也要回来了。舒妃娘娘在宫里求了太后的恩典,只待咱们这里确认好良辰吉日,太后那边就赐懿旨下来命两个孩子成婚了。” “太后娘娘慈悲,舒妃娘娘良善。”美霖温声道,起身向着紫禁城的方向福身,“一晃眼玉易城就要出嫁了,到底作额娘的,这个时候还想着若能再将她留在身边一两年该有多好。” 纯懿看出美霖的不舍之意,劝慰道:“我何尝又不想让她与你多几年母女相处的缘分呢?只是宫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要紧着时间办四公主的婚事,大概就定在明年了。福灵安是长兄,娶妻之事按着规矩还是要办在福隆安前头。傅恒与我都不想让两桩婚事赶在一年里办,那样太仓促,所以只能是今年了。” “姐姐,莫要担心。玉易城在我身边养了好几年,傅恒与我都将她作嫡亲女儿看待,意晚之前,我们膝下只有这样一个格格。何况,还有咱们姐妹这层关系在。你大可不必过于忧虑。” 美霖点头,默默红了眼眶:“我只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 美霖这样一句话,倒让纯懿原本想说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难以启齿了。 关于美霖与愉郡王弘庆的夫妻龃龉,叶赫那拉家姐妹们甚少提及。既然是当事人本身不愿意提的,姊妹们都很有包容性地顾着回避这个话题。 可是美霖这样感伤的一句话,却是把事情直指向这儿了。 纯懿没有掩饰自己担忧牵挂的心思,只是美霖一触及她的视线,像是窖冰遇上厉火,愁绪立即消解化开,尽数溶在温婉的笑容中:“纯懿,你这是什么表情。” 身体下意识的真实反应不会骗人。纯懿的指腹触到美霖的眼角,轻轻摸了摸那层微红的委屈劲儿:“咱们的玉儿会此生平安喜乐的。” “嗯。”美霖的嗓音微微发颤,她放在桌上的右手被纯懿握住。 ----------------- 福灵安与玉易城格格的婚事是纯懿一整年来最和乐的喜事。 她见着美霖拿帕子在私下里偷偷抹眼泪,而愉郡王弘庆也与美霖和和睦睦坐在一处,仿佛夫妻二人之间的龃龉和隔阂从未发生过一般。 美岱挨着纯懿坐,宴席上多饮了两杯酒,总忍不住要盯着那边弘庆及美霖看。 纯懿轻轻按她的手,结果美岱反而是暗自压低了声音还要同纯懿抱怨道:“真不知他现在作什么慈父模样,满心满脸都是舍不得的嘴脸。当初他与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打得火热的时候,我也没看他多顾家啊。” 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原本大家都是要维护着明面上的和睦,总不拿这些不好听的事情来翻旧账。但弘庆也确实是当年做得不体面,惹得美霖与他成婚未久就已经离心,让叶赫那拉氏的这几个格格都对弘庆印象不好。 纯懿同美岱说:“我问过四姐姐,她有定居京城的想法。” 美岱肯定是支持的:“若是这样可就好了。美霖成婚多年一直都随着弘庆在封地上住,我都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她若是在那儿有了什么烦心事,咱们几个姊妹天高路远的根本顾不上她。” “是啊。不过若是四姐姐真的打算留下来,我听她的意思,多半愉郡王也是一起的。不知道长姐觉得这桩买卖还划算么?” 纯懿有点儿说玩笑话的意思,她为的也是让美岱心情愉快起来,别被弘庆当年做出来的事儿轻易给破坏了心情。 美岱当即就说划算:“他们一道住下来也好啊。倘若愉郡王还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我直接就抄着家伙儿登门去给美霖撑腰。从前贝勒爷还在的时候,他总明里暗里说我强健凶悍,吵架时还喊我叶赫悍妇。我不好白白空置了这名号,重出江湖时自然要挑有些名气的下手,打响旗号。” 纯懿被美岱的话逗得笑起来,一旁美珊好奇,推推美岱的手臂,问她们两人在说什么有趣的话。 美岱留下来应付美珊,纯懿则起身去招呼相熟的女眷了。 玉浑黛今日未登门喝酒,但她前几日就上门携礼道喜了。纯懿收了她馈赠的字画与京郊庄子的土特产。玉浑黛指着自己拎上门的礼物,管它们说是“雅俗共赏”。纯懿很受用,但劝说玉浑黛来喝喜酒时,后者婉拒了。 “你总说心意最重要,我也这么想。我与你们府上交游来往的那些贵客说不到一处去,你若是强使我与陌生人围坐一台酒席吃饭,倒好像是硬生生摁着我的脖子要我去与人说笑对谈,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你莫要为难我了。” 纯懿自然由着她乐意去了。 叶赫那拉氏那边,两位寡居的宗妇舒穆禄氏同纳喇氏都来了。 纯懿自觉愧对纳喇氏,只与她们二人笑着说过寒暄话便转去了其他桌。 胜蕤见到了还免不了要和她说:“亲疏远近,果真是这么一个道理。” “别这样刺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样与纳喇氏相处罢了。她要和我说她这些年的际遇,我只会觉得是她在一心埋怨我。当年的事情,我都后悔了。若是我能率先松口,允她在宁琇过身后的婚嫁自由,恐怕如今人人都更加解脱些。” 纯懿觉得自己当初做得不对,不该劝纳喇氏留下来。 胜蕤则与纳喇氏没有那么深刻的对谈机会,她于是对这个嫂嫂也只是平平淡淡的感情。“人嘛,不就是要互相为难着,绝不让对方好过。不像你们几个,全部都是为难自己,不让自己余生好过。” “无妨。终究是都看开了。美霖姐姐都把她那摊子家事彻底抛掉了。这样也挺好的。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去了,我们若是不再向前看,只怕真是要变成一把讨人嫌的老骨头。”纯懿的话有些夸张了,但毕竟今日她新晋为婆母,总要让她感慨时光流逝之快速,自己的辈分都即将要升上去了。 胜蕤伸手拍拍妹妹的肩膀。 “若是阿玛额娘在天之灵,见到今日繁华煊盛之喜宴,大概也发自内心为咱们高兴。” 纯懿感慨同胞姐姐知她心意。她心思里最柔软的那一处,里面始终都有阿玛和额娘,还有伯父伯母。 “是啊。咱们都活出模样了。往后就轮到孩子他们了。” 第71章 疏离 福灵安与玉易城成婚的第二日, 这对年轻夫妇入宫去向赐下此桩婚事的太后谢恩。 纯懿也是要进宫去面见太后的,但她刻意晚了半个时辰出门,带着意晚, 为的就是要和两个孩子错开来。 “你晨起喝过新媳妇敬的茶罢,可哀家看你仍是俏生生的,跟那些个年轻未有婚配的格格一般,哪里像是已经做人婆母的模样。” 纯懿只顾笑:“妾身是还年轻着,但到底比不上那些真正处在豆蔻年华的格格们。转眼也有许多个年头了,妾身自己成婚时的场面犹在眼前, 这厢灵儿与隆儿都相继要成家立业。” 太后伸手抱了意晚在怀里, 她喜欢这种玉质玲珑的小姑娘。 “依着皇上和皇后的意思,哀家听着他们想等过了年就把四格格和福隆安的婚事办了。你也该习惯起来, 富察家添了两对新人, 要不了多久, 就会有小娃娃也奶声奶气唤你祖母了。” 纯懿称是,她看着意晚懵懵懂懂的样子,不说自己的事情,只就着孩子的角度说玩笑话:“意晚自己才是个孩子,结果辈分上就要被抬到姑母了。妾身也觉得好笑得很, 一方面觉得自己还年轻, 另一方面又是世事催人老。” “你若是看他们不顺眼, 就打发这几个小子自己出去建府住。每月教他们带着福晋孩子到你和傅恒跟前吃顿团圆饭,如此就好了。你呢, 还闭着眼睛尽管做那风华绝代的叶赫那拉氏格格,哀家保管你心态一日比一日好。” 纯懿轻声笑起来, 她的目光柔和而沉静:“妾身知晓,这些年都是太后娘娘您庇护着妾身, 庇护着舒妃娘娘。若是没有太后娘娘您的恩典,妾身如今哪能过得这样舒坦。只盼着娘娘您不要厌弃了妾身,还容着妾身在您跟前说笑逗乐。” “好端端的,干嘛说这些惹人眼泪的话。” 太后是真的年纪大了。 她从前心思强硬,做什么事情都是雷厉风行,或许要比那巴图鲁更有铁腕决断。 如今她性子慢下来了,每日就待在寿康宫里,听那些花一样年纪的姑娘在她跟前说话,她也会觉得日子美满又和睦,只念着寿数更长些,享清福的日子更多些。 纯懿对太后道出了一些真心话:“妾身昨日真的是很高兴。傅恒还猜测我免不了要感伤,毕竟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办喜事。没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老得快。可我坐在喧闹的喜宴上,我的姐姐们都在身边,除了舒妃娘娘在宫里出不来,别的四个姐妹她们都在。” “妾身与胞姐已有数年未见。她当年就嫁得远。山高水长,这些年家里发生的变故,原本有不少聚在一起的机会,她都没怎么回来过京城。但是昨天她还是来了。她夫君说,他们回一趟京城不容易。” “她的夫君是永惠,袭的是镇国将军的爵位,要回京城一趟还得提早递折子到朝廷。她说她胆子内敛没主见,出远门若是身边没个主心骨撑着她,她不敢走。所以她也迁就着永惠的差职,很少说要回家看看。” 纯懿觉得自己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她的眼睛已经为眼泪所沾湿。 她低下头去擦拭眼眶,又手忙脚乱地起身和太后请罪。 太后看了不免要心疼。 这些年来,若说她最初只是把纯懿当个聪颖能干的帮手,让她去为她做事情,可是相处到今日,她是真心实意把纯懿当成亲近的晚辈,甚至是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 于是她把意晚抱给墨方嬷嬷领着,自己则亲自纳了纯懿在怀里安抚她的情绪。 “哀家都晓得。哀家也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太后听纯懿说起姐妹,不免也要去想想自己的那些姐妹。 当年那些年纪相仿的钮祜禄氏的格格,对太后来说就像是漫失在陈旧回忆里的图卷一般。 这些年来,她很少再见自己的同龄人。她们的福气都不及她繁盛昌荣,于是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早已撒手西去。 太后即便是掌握了后宫的权力,有些事情却是权力也无法力挽狂澜的。 “趁着还年轻,别给自己留遗憾就是了。”太后这样同纯懿说。 --------------------- 纯懿本是打算去永寿宫舒妃那儿和福灵安及玉易城会合,然后四人再一道吃顿朴素的家宴。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起身向太后请辞,外面就有内监通禀,说是福康安少爷来了。 纯懿一愣。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福康安了。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也残忍地亲手将他送到了太后的跟前,请求太后收养他在身边。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纯懿始终觉得自己是对福康安有愧疚的。 “皇祖母!”福康安称呼太后,是和宫里的皇子一模一样的。 他还是个玩心大的孩子,像一只敏捷的小老虎冲进了太后的殿室,他又像一道疾风,堪堪在太后跟前刹住脚——因为他看到太后这儿还有别的客人。 他觉得自己不认得太后的客人。于是他只规规矩矩地向纯懿请安。 太后笑着对他说:“康儿,怎么见着你额娘也不问好?你妹妹也在这儿。” 福康安这才瞪大了眼睛,看清楚纯懿的面庞与轮廓,忍不住涨红了脸,飞快地唤了一声额娘安好。 纯懿也没有表露出那种与儿子久别重逢后的激动。她面上淡淡的,把全部的真实情绪都牢牢压在心底。她温柔地笑着,对福康安点头致意,又亲自蹲下身,拿了帕子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福康安有些不大自在,扭了扭身子,到底没躲开。 太后还有话要问纯懿,于是让墨方嬷嬷带着福康安与意晚都出去玩。 “妾身多谢太后娘娘成全。”纯懿领悟到今日是太后特意安排了这么个机会,让纯懿与福康安母子相见。 “不必这么同哀家见外。哪里有额娘心里不念着儿子的。” 太后是过来人了,她嘴上不说自己年轻未显时的经历,但上三旗豪门世家里年岁上去的老太君大多对太后的履历清楚得很。 太后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生下了四皇子弘历。当时先帝爷也尚未脱颖而出。太后家世并不位列显贵名门,以格格的身份伺候在先帝爷的潜邸。后来尽管诞下了弘历,她的位份也没有得到提升。直到弘历在祖父圣祖皇帝跟前得青睐,被接入皇宫抚养,太后的运势才彻底转向腾达畅通。 因此,太后是最能理解纯懿的。她觉得傅恒福晋的身上,有她当年的决断。 太后叹了口气,她希望纯懿不要和福康安生分:“你若是念着康儿,就时常到哀家这儿来,别总挑那些孩子在御书房念书的时间过来。哪怕是午后休憩的时候,你也尽管到寿康宫来喝杯茶,用些糕点,听康儿这孩子向你汇报,他一个上午都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哀家这儿没那么多分寸规矩。你随意就是。” 纯懿摇摇头,她狠得下心舍掉这份太后的恩赐。 “怎么了?又没说你把孩子送到哀家跟前来,你这辈子就干脆见不得他了。康儿那孩子也孺慕着额娘,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依赖在额娘跟前,恨不得化作一个撒娇包。等他抽了个儿长起来,心思独立了,就不再和额娘亲近。到时候,你想要他和你说说话,他都觉得不耐烦。” 纯懿还是摇头。她对太后说了实话:“妾身也念着康儿。但妾身明白,皇上怕是不喜欢妾身跟康儿多亲近。” 太后一滞,没想到纯懿会说这种话。 “妾身知道,皇上心里一直做着一个梦。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只怕是皇上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把康儿当成傅恒的儿子,还是把康儿看成自己的儿子。” “妾身福薄,这辈子都未能有幸见过端慧皇太子。但妾身是实打实见过悼敏皇子的。福康安当年刚出生的时候,还是个皱巴巴的小婴孩,瞧不出长相模样。但这几年,想必太后娘娘您比妾身看得更明白,康儿就是有福气,长得肖似当年的悼敏皇子。” 太后听得懂纯懿的话。她也知道纯懿说得不假。 “是啊。皇上很看重康儿,常常亲自指点他的学问。前些日子还带他去圆明园教他骑术呢。这么小的孩子,哀家肯定护着不舍得让他去学骑术,可皇上说,要做大清的巴图鲁,就得从小一步步把基础打得扎实。” 纯懿说是:“妾身不好和康儿多亲近。娘娘的担忧,妾身都明白的。康儿这个年纪,最是依赖额娘的时候。可是宫里头有那么多妃嫔,我猜她们都愿意对康儿释放善意。再如何不济,妾身自己的妹妹——舒妃娘娘——妾身是绝对放心的。太后娘娘您应该也是和妾身一样的想法。” 太后怎会不知道。可无奈舒妃自己避开恩宠,太后点拨过她几次,也没有激起舒妃的斗志。本是一桩天时地利人和的好事,偏偏舒妃就是不愿意接。 “哀家和她说过多少次了,康儿是她正儿八经的外甥。她也该上点心。她是疼爱福康安,顶好的东西备着了,一直往寿康宫这儿送。可这有什么用,她自己不到康儿身边来,康儿怎会知道她对他的好?” 纯懿知道舒妃的打算:“舒妃娘娘和妾身是一样想的。也是怕皇上不高兴。太后娘娘您由得她去。反正宫里头花团锦簇,最是不缺美人伺候皇上了。” “她自己不往前凑,别人还赶着要占她的位置呢。”太后意有所指,不过这都是后宫女眷的斗争,纯懿无意掺和,也就没再问下去。 第72章 养子 乾隆二十三年, 福隆安册封为额驸,后因纯贵妃病势凶急,故拖延四公主婚期至两年后。 纯懿与纯贵妃没有过往的旧交情, 于是当她私底下问舒妃的时候,口吻直截了当,省去了弯弯绕绕的铺垫以及场面话。 “娘娘,您实话同我说,怎么好端端的,四公主的婚期就往后拖延了两年?” 舒妃起先还卖关子, 拿明面上的道理来搪塞纯懿:“不就是说纯贵妃如今病情危重着, 半昏半醒的怪可怜。若是此刻贸贸然将她身边的四公主嫁出去,往后紫禁城里她跟前再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女儿守着尽孝。只怕是落人口实, 有心人说是皇后娘娘催命, 要那纯贵妃活不过乾隆二十四年。故而皇后娘娘哪里再好多说什么。” 纯懿闻言, 面色不虞,睫毛稍许往下垂搭着。她从前谨慎,断然是不会说些冒犯后宫娘娘的话,不过如今她实在是觉得一些人的举动让她瞧不上眼,心里怨怼积得多了, 口头上也开始不饶人。 “这话一听就是纯贵妃自己使身边的人放话出去的。这婚事又不是咱们富察家要高攀了她的四公主, 起初还是皇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当时我家隆儿还在襁褓里, 我也没说什么话。如今倒轮着她们来嫌弃我家隆儿,也不知是否是纯贵妃娘娘心气儿太高。” 舒妃知道自家姐姐护短, 容不得旁人说她家儿子半点儿不好,于是笑着说:“也不是说纯贵妃对隆儿有什么意见。隆儿这孩子, 天资聪颖,才智过人, 日后必是要成大器的。我平日里与她们那些自潜邸时就跟着皇上的妃嫔处得不熟,可即便是这样,我多多少少也通过门路打听得到——” “纯贵妃一方面是对她的儿子们寄予厚望,另一方面则是对富察家有些保留。你也知道,做官做到傅恒大人这种程度,称一句‘位极人臣’都是毫不夸张。再往上走,说句不好听的话,只怕是多半腥风血雨少不得了。” “如今瞧着四公主嫁到富察家算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往后的日子谁算得到呢?纯贵妃这是怕四公主如今享一时富贵,往后却要走的是下坡路该怎么办呢。” 舒妃因自己与纯懿是姊妹,所以才敢这么说。旁人断然是没有胆子敢当着纯懿的面说富察家往后怎么怎么样的胡话。 纯懿脸色不好看:“纯贵妃的算盘倒是打得好。可她也不想想,哪能什么好事情都教她的四公主摊上了?与权力相伴一道而来的就是风险。她阿玛当年无论如何都要将她送到宝亲王府上做格格,难道就比旁人家的正牌福晋高贵到哪里去?不就是存了一份挣从龙之功的心思么。” 舒妃见姐姐对纯贵妃大有不满之意,连忙好言安抚道:“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呢。要我说,也实在是纯贵妃病得糊里糊涂,皇上金口玉言都将四公主的婚事指给了福隆安,哪里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她拿自己的病情作筏子,拖得了一时,难道还拖得了一世吗?倒是姐姐你,千万别为了纯贵妃的事情,连带着对四公主有什么不满意。” 纯懿觉得意外,抬眼看向舒妃:“娘娘怎么特意为四公主说话?” “我只是瞧着那四公主可怜罢了。她打小就是养在撷芳殿的,纯贵妃待她不算是特别亲善,纵使是幼时有皇上开恩,做主与你家福隆安赐婚,可到底不是那能争名逐利的皇子阿哥,纯贵妃膝下还有两个儿子,这慈母之心分摊开,如何也轮不到四公主头上。” 纯懿闻言,倒也不再多说什么气话了。 她知道,各家各处这种偏心眼儿的事情都不少。就算是她前几年生下意晚,带在身边,她和傅恒百般疼宠娇惯,旁人见了也只说是因为他们夫妇之前膝下没有女儿的缘故,这才把心偏到了幺女身上去。 “四公主或许是可怜,只是到底摊上纯贵妃这么一个额娘。这不算是她的过错,可到头来不还是得她亲自承担后果么?我若是能做到慈悲大度,可落在纯贵妃眼睛里,只觉得是我好欺负,是富察家好欺负,咽下了这口气不声张。” 纯懿恨纯贵妃盼着他们家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嘴上仍是不饶人。 舒妃明白,纯懿说得都是气话。 “索性这样也好,四公主晚两年嫁进来,姐姐你也可以再调整调整心态。”舒妃说着好话缓和气氛,她可没想拱起纯懿的火气来,纯贵妃如何,这都与纯懿没有太多的干系,毕竟外命妇又能和紫禁城里的女人争什么呢。 “我有什么心态要调整。” “当然是做人婆母的心态了。玉易城不一样,她是美霖姐姐的亲生女儿,小时候又有一段时间是养在姐姐你的身边。你看她,就如同看自家的小姑娘似的,哪怕是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全,姐姐你也不会苛责她,即使言语上有时候说得过了,玉易城也不会偷摸记在心里。” “无论姐姐你有没有做好当人婆母的准备,玉儿在姐姐你这儿都不会吃亏。那是正经自家外甥女。可四公主不一样了,本就是皇家的女儿,生得骄矜,行事作风也不定就能与姐姐你契合。若是四公主做得不好,姐姐只会想到她额娘是纯贵妃,于是心中就更不舒坦了。长此以往,不生龃龉才怪呢。” 纯懿摆摆手,她不吃这一套:“别把我说得跟一只要吃人的老虎一般。我原本对纯贵妃没什么意见。只是她如今借故拖延婚期这一桩事情上,我觉得她行事古怪。我自认向来宽和,只对自己要求严苛,从未以相同的标准约束过旁人。我分得清楚,四公主是四公主,纯贵妃是纯贵妃。” “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我得替四公主先谢过姐姐。”舒妃来拉纯懿的手。 她一直都记着四公主。 那时候十皇子还在襁褓里就被抱去了撷芳殿,舒妃偷偷摸摸去探望过他。 皇上不喜欢的孩子,纵然生母还在后宫中有一席之地,却也不会被当成明珠似的万般呵护小心着。 舒妃扯着帕子躲在暗处,见了儿子就觉得心里疼,生怕他小小年纪受了委屈。 但就她亲眼所见,四公主还是有做姐姐的模样,知道要护着十皇子,哄着十皇子,把他当作是同胞所出的弟弟一般照顾。 就凭着这一点,舒妃也不能让纯懿误会了四公主。 舒妃送纯懿出去的时候,后者提出要见一眼永瑆。 “姐姐好端端的怎么还惦念着永瑆?” 纯懿侧目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这孩子自打淑嘉皇贵妃当年病了的时候就抱到你这永寿宫来养了。他行序十一,只比十皇子小一岁不到。眼看着是养在你这儿,可是未名正言顺过过明路,仅仅只是皇上随口一指而已。” “淑嘉皇贵妃都薨了好几年,从未有人提过要把永瑆从我这儿抱走。”舒妃倒是有底气,说话很笃定,“如今我的靠山看似是太后娘娘,实际还是姐姐你。傅恒大人平步青云,姐姐你又一贯得太后欢心。咱们的荣辱都绑在一道了,谁敢把孩子从我这儿带走?” 纯懿:“你那无处发散的母爱,在永瑆身上得到施展了么?” “当然。永瑆聪颖,我很疼爱他。” 纯懿只笑,她不顾忌和舒妃说实话:“皇上把永瑆抱给你养,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抚慰你丧失十皇子的哀痛。你得养个儿子傍身,好对得起你叶赫那拉氏的好出身。不过这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子在身边,也不见得全是好事情,麻烦事且在后头。” 舒妃沉默不语。 纯懿又走近了舒妃,低声对她提醒道:“平日里留个心眼儿放在四皇子永珹和八皇子永璇身上。他们都是永瑆一母同胞的兄长,总归牵连着剪不断的血亲关系。恐怕淑嘉皇贵妃弥留之际召两个儿子到跟前交代遗言的时候,也和他们提过一句,要他们顾着底下的幼弟永瑆。” “姐姐放心,我会留意的。不过,有五皇子永琪在,大概姐姐担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舒妃这话明里暗里的意指很明确了。 纯懿心领神会:“宫外头都传得像模像样,更不必说你们这些在宫里头的人,应该更加清楚了。五皇子永琪的确是有勇有谋,傅恒也时常称说他的过人之处。这样最好了,免得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攀扯上不必要的麻烦。” 舒妃说是。 ----------------- 乾隆二十三年,令妃诞下皇九女,交由永寿宫舒妃抚养。 次年,令妃晋位令贵妃,于腊月十七行令贵妃册封礼。 美珊及美霖携纯懿至美岱处喝茶,姊妹四人闲聊时免不了提起这事。 “如今瞧着令贵妃娘娘真是个好生养的主儿。自乾隆二十一年起就接连生产,如今已是得了第三个孩子,只怕往后看还是要继续有子女缘分呢。”美珊把茶盏搁下,她只有平睦恩一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调侃更多一些,还是艳羡更多一些。 美岱见多识广,她当初跟着福秀外放出去的那些年,见多了诞育有数个子女的妇人,于是平心静气地说道:“多子有多子的福气,多子也有多子的苦楚。接连生产对女子而言,到底是对身体有亏缺,伤元气,须得日后花心思好好调养。” 她又看向纯懿,叮嘱她道:“还好我们家纯懿还是听得进姐姐的话。” 纯懿冷不防被美岱一点名,刚刚过喉咙的茶水轻微地呛了一下,匆匆拿了帕子擦拭嘴唇,待镇定下来后眼波横转瞪美岱:“长姐害我好狼狈。” 美霖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挑眉问美岱:“怎么一回事儿啊?怎么说着说着就扯上纯懿了。” “纯懿与傅恒大人夫妇情笃,自然是子女缘分匪浅。可我自听说福灵安与福隆安两个孩子出生仅隔两年之后,便连忙写信给纯懿,劝她还是要找太医配些避孕的药材放在枕榻边上,或是填进香囊里日常随身带着——自然了,这事儿纯懿得先知会傅恒大人一声,不然到时候闹了夫妻矛盾,反而是我掺和在其中的罪过了。” 美岱坦坦荡荡,也不觉得谈这个话题会使她面上羞赧。 第73章 李氏 美岱面色镇定, 美珊却故意闹她,还像小时候的模样。 “长姐你可真是的,怎么还管到妹妹的家事上去?得亏是傅恒大人心胸宽广, 这才不计较长姐你这挑拨离间的大罪人。这种事情上,男人一点儿都不体谅,他们只记着一句多子多福,哪里知道家里福晋诞育一个孩子得受多少苦啊。” 纯懿笑着说不打紧:“这事情我是该谢长姐的,长姐是过来人,积累的经验都值得我去学。孝贤皇后当年也提醒过我, 要我善自保养身子, 别纵着傅恒胡来。” 美珊笑着打趣,连声说要求听有关“胡来”的详细内容, 却被纯懿抬手直接捂了嘴摁到坐榻靠背上去。 “二姐姐!”纯懿难得软着脾气, 当着姐姐们的面撒娇一声。 美珊很受用:“瞧瞧, 瞧瞧,这就是做了婆母的人呐。我可真是半点儿没看出来啊。” 纯懿才不依她调笑:“我可是一本正经在说话的。二姐姐非要打岔。” 美岱出来作和事佬:“我晓得。五妹妹家的傅恒大人是最疼爱纯懿的。他比咱们这几个作姐姐的,还要忍不下心去看纯懿受苦。尤其是纯懿自乾隆十三年流产之后,他顾着你身子,四处寻访名医为你调养, 不是为了再有子嗣, 只是盼着你身子康健, 别在暑夏里还要手脚冰凉。” 纯懿抿着唇点点头。 她知道,在场的三个姐姐里, 美霖与夫君愉郡王弘庆最是感情不和睦,而美岱也与夫君福秀心志不投契——不过福秀如今都殁了, 于是也不再说他的罪过。 纯懿不想当着姐姐们的面炫耀自己过得有多舒坦。 她知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造化,各人都有各人生来注定要吃的苦。她不好觉得自己太优渥, 以至于过分自信,无心出言伤害他人情绪的。 “能嫁给傅恒,的确是我此生最荣幸的事情。”纯懿一笔带过了。 美霖想起如今傅恒不在京城,于是好心问了一句:“傅恒大人如今去何地了?” “原先准噶尔之乱,一并有达瓦齐反叛,如今虽然都已平定祸乱,然边城民心受惊乱,仍急待修养,于是正应当顺民情,重民治。皇上派傅恒前去督察,务必要将未来之可能祸事,扼住最初的起因根源。傅恒走了也有两三个月了,不过这次估计得在那儿多逗留时间,我即使是想念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数着日子捱着过了。” 美珊记性好,又想起与令妃相关的另一桩事情,于是把话题再度转回到最初关于令妃的那部分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依稀记得,令贵妃家世不显,祖上只是包衣,她阿玛是——” “魏清泰,从前的内管领。”纯懿顺口答上。 叶赫那拉家的女儿心气儿高,原本该是瞧不上包衣奴才出身的令贵妃。不过如今舒妃在宫里头与令贵妃还算是说得上话,又承情抚养了令贵妃的女儿九公主,怎么样也让叶赫那拉家外头这些女儿们默默咽下了很多闲话。 纯懿看出几个姐姐是言不由衷。她没在意。她一向和舒妃走动来往得多,于是就畅快直言了:“令贵妃性情好,模样周正,我见了她也无法把从前的怨气都迁怒到她身上去。说到底令贵妃还是无辜的,那些事情与她都没有干系。皇上的恩宠,她又不可能推拒。任何人放到她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会比她应对得更好。” 美霖说道:“我如今也看不明白。皇上宠爱令贵妃,到底是出于何种缘由呢?当年令贵妃册封令嫔时,就连我夫君弘庆都说,那是皇上在借着令嫔的册封礼打我们叶赫那拉氏的脸呢。” 这是积下的旧怨,也是纯懿说的那句“那些事情与她都没有关系”的出处。 “谁说不是这个理呢。希布禅没多嘴说,我倒也看出来他的诧异。乾隆十年令嫔册封,三嫔里除她之外,还有当年的舒妃娘娘,以及如今已殁了的怡嫔柏氏。怡嫔就不说了,她的身份比之令贵妃还要不如,只是江南官吏献上的绝色美人,可令嫔当时资历不深,家世卑下,就莫名其妙列在了众嫔之首,还要高过当时的舒嫔娘娘去。如何能让外人不偏看?” 纯懿抿唇一笑,不咸不淡地说:“或许这就是真爱吧。” 她记着呢,魏清泰死后,皇帝还念着令妃娘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命傅恒去为他们置办房屋、土地及产业,替他们抹去了欠下的债款,还替他们寻了差职——这种小事情原本哪里值得傅恒亲自去处理,不过是因为皇上心里有令妃,所以才这样大张旗鼓罢了。 美岱、美珊及美霖都听出了纯懿语气里淡淡落下的嘲讽。后者已经先前言明,她如今对令贵妃没有迁怒和偏见。那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只能是大不敬地朝着皇上去了。 纯懿见着姐姐们的眼色,于是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也有人说,皇上宠爱令妃娘娘,是因为令妃当年由孝贤皇后做主玉成的缘故——” 她偏过头去看别的地方,冷冰冰地说:“真不知说这种话的人,是要往富察家脸上贴金呢,还是存了坏心思故意要恶心富察家。” 这话,其余的姐妹三人倒是不好接了。 纯懿是把自己的心事吐露了出来。她看不惯皇上做什么事情都要搬出一套企图自圆其说的荒唐理论。他一方面表现得对孝贤皇后情深不已,另一方面又还要借着怀念孝贤皇后的名义去合理化他宠爱其他女人的行径。纯懿知道自己这么想过分了,但她忍不住还要觉得应该鸣不平。 “不说这些了。反正如今都说开了。舒妃娘娘早就与令贵妃娘娘相处融洽,咱们紫禁城外的人就更不必烦扰自己。旁人无论要说什么话,由得他们说去。” ------------------ 纯懿原本以为今天她往美岱那儿走一趟,差不多就是一天的事儿忙完了,回到自己府邸上就可以好好歇息了。没想到马车刚拐过弯往府邸正门前驶去,就忽然从巷子里冲出一黑影笔直扑向马车的轮子,若不是车夫反应敏捷避开了,否则明日就要有人弹劾傅恒,说他家马车于闹市区急驶撞伤了百姓。 马车猛地移开方向,不免颠簸到纯懿。她坐在轿厢中惊魂未定,又听见外头想起恼人的哭闹声——与其说是哭闹,倒更像是在无理撒泼。 她不欲亲自处理这些事情,于是只问侍女:“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 “是。” 一个侍女掀起帘子出去了,马车则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在府邸正门前停下。 纯懿被另一个侍女搀扶着下车的时候,隔开一段距离还看得到方才那个突然冲出的路人。她见那是一个妇人,穿得不入流,都是些灰土土的衣裳,还要被傅恒府邸的家仆阻挡着不使其扰了福晋的清净。 她以为大概是逃难投奔入京的市井人家,想要寻一处高门大户撞见个慈悲好说话的福晋主儿,勉强纠缠着马车得一点儿过生活用的银钱。 纯懿知道底下人生活不易,也不管这些事情,若真是家贫而走投无路,门房的人明白她的恩慈,会拿银钱打发那妇人走的。 只是她才进府邸,就看到玉易城迎上来。 纯懿以为是玉易城想要知道美霖的近况,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玉儿你别多心,今日是咱们几个姊妹说要约着聚一聚,于是才没有带你一块儿去。你额娘念着你呢,反正她如今也长住在京城,没几日就说要到咱们府邸上来赏花喝酒,到时候你们母女再好好叙旧说话。” 玉易城应了一声,但这不是她见着纯懿就赶忙迎上来想要问的话。 纯懿听她后续没吭声,于是才隐约觉得古怪。她进了正院,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这才又看了玉易城一眼:“怎么了?脸为什么这么红啊?出什么事情了?” 玉易城涨着脸,似乎是接下去说的话使她格外为难。 “额娘——”她如今也跟着福灵安这边,改口叫纯懿额娘,“今日白天外头有一个妇人,吵着闹着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玉儿不敢擅作主张,于是只请门房的人客客气气将那妇人回绝在府邸之外,却不知这样处理是不是对的。” 纯懿想到了玉易城口中的妇人应该是她方才回来的时候惊扰了马车的那个妇人。她不觉得自己会和对方有什么关系,于是问说:“有名有姓么?是否持着谁家引荐过来的拜帖?若都是扯不上干系的,倒也不必觉得是真的有什么要事,如今这世道上胆大妄为的人多得很,看你好欺负一不小心就要咬下一块肉去——” 玉易城支支吾吾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最后是府邸上的管家站出来缓解了玉易城的尴尬境地。管家请玉易城避到隔间里去,自己则向纯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福晋,玉格格方才说的那妇人,来时信誓旦旦,言称她是天山河谷人氏,姓李——她自己同门房陈明来意,自称是傅恒大人在天山伊犁平达瓦齐乱时有过露水情缘的外室。” 管家的话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触了纯懿的逆鳞。 纯懿显得很冷静,她没有觉得脑子里炸开了惊雷一样的喧嚣及凌乱,她都没有想到自己的气血能够如此沉着持重。 她的声音很稳,她注视着管家,说道:“还有呢?她还说什么了?” “李氏自称有孕在身,欲使腹中子能够认祖归宗。” 这回纯懿没忍住,她顺手抄起手边的茶碗就扔了出去。砰地一声,带着里头晾得温热正合适入口的茶水一道摔碎在正院主堂的地上。 管家及屋内当差的侍女仆妇当即全都跪下去了,等候着福晋更加凛冽的怒火来袭。 府邸上这些年安安静静的,从来都没有纳进过妾室。 如今傅恒大人还在京城之外办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信件即使送出去了,哪怕再怎么快马加鞭地当作加急信处理,没有个十天半月的都轻易回不来。 这倒是一场轻易解不开的乱局。 第74章 信任 纯懿从太师椅上站起身, 她脑子里终于开始乱哄哄的。这大概才是一个过了数年安稳生活的福晋,在面临婚变危机及私生子疑云的时候应该有的正常态度。 她看向从隔间里听到杯盏碎裂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玉易城,后者抿着唇, 双手交握着,举止神态间都显得有些畏惧。 纯懿与玉易城视线相对的时候,她忍不住就觉得眼眶发酸。 她到此时,盛怒之下,仍然保持着清醒。 她还记得自己这个外甥女可怜的成长环境。 美霖与弘庆的夫妻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和睦。当年几乎两三日就要有争吵,五六日就要爆发大的冲突。美霖不忍心看年幼的女儿整日都耳濡目染阿玛额娘双向的言语暴力, 于是排除万难将玉易城送到京城纯懿的身边来抚养。 纯懿猜想, 她刚刚冲动摔碎茶盏的行为,一定是让玉易城回想到了遥远的童年时光。 她与傅恒的夫妻关系一向是情深意笃, 无论是谁见了都得说是一双蜜里调油的模范夫妇, 却没想到今天又让玉易城重新感受到了感情破碎的童年家庭里, 那种绝望而畏惧的感觉。 于是纯懿站起身,她不愿意把注意力分给那个什么劳什子李氏,她只想让自己看重的家人都好好的。 她伸手环抱住玉易城的肩膀与脖颈,让后者把头靠到她的怀里来。 她像很多年前当玉易城还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的时候,温柔而富有耐心地安抚玉易城, 让她不要伤心, 让她不要痛苦, 让她不要对家庭生活充满误解与抵触。 “对不起,玉儿。”她轻声安慰玉易城, “对不起。” 纯懿却忘记了,玉易城已经长大,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姨妈照顾的小孩子了。她反过来也伸手回抱纯懿,效仿着当年纯懿对她春风柔顺又和蔼的样子, 现在轮到她来照顾纯懿了。 “额娘,您用不着和我说对不起的。您什么都没有做错。您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额娘,您别对我感到抱歉,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福灵安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的——” “您只管放手去做您的事情,该发泄脾气的时候就发泄脾气,该痛骂别人的时候就痛骂别人。我的亲额娘她教会了我一样东西,当夫君不成器的时候,就不要再指望他了。人得靠自己才能过得好,倚仗别人的怜爱得来的东西都是脆弱的。” “我总觉着,阿玛他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必然有误会。可这不是我该置喙的事情,只有额娘您才能处理和决断。所以您千万别顾虑我。我从我的亲额娘那里,学到的还有坚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说要想放弃了才是真的认输了。” 纯懿从前只把玉易城当孩子。哪怕是她与福灵安成婚后,在纯懿的眼睛里,他们都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要她永远为他们操心,永远不能对他们放心。 但今天玉易城的一席话,让纯懿一下子透过那些自己只投放了关注的表象,看到了真实的情况。 玉易城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了。她就像当年刚刚成婚时的纯懿一样,纵然还缺失持家理事的经验,纵然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可能还很稚嫩,但她们都有足够的心智去独立面对外界的挑战与内部演变中存在的纷乱。 她该放下心让玉易城去做事了。 纯懿觉得很欣慰,于是她有点儿动容,忍不住想要落泪,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的眼泪很有可能会被他人误读,以为是她对于美满婚姻中忽然出现的第三个人而感到愤怒及无措。 她不愿让别人误以为她是软弱无能的。 所以她将眼泪倒逼了回去。 “回去吧,玉儿,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你说得对,这件事情只有我才能处理和决断。我很感谢你给予我的认可与支持。我会把握住分寸的。你放心吧。待福灵安回来后,你也稳住他的情绪,别让他和福隆安胡闹。” 纯懿安抚好了玉易城,又看着这小姑娘依依不舍地走了,她才冷下脸继续和知情人之一的管家问详细的情节。 “你见过李氏了吗?” “奴才见过了。瞧着身形臃肿,的确像是怀着身孕。只是她防备心很重,奴才也一时不好多做事,也不敢随意叫医女或是太医来诊脉,万一若是坐实她怀孕的事情,咱们这儿失了先机,恐怕打乱了福晋您的安排。” 纯懿抬眼看他,嘴上淡淡道:“我能有什么安排。”另一方面她又说管家做得好,的确不必第一时间就把太医叫来诊脉。此事是不是家丑得另说,但至少不能贸贸然外扬了出去,让旁人轻易看了笑话。 “先别让人在外头接着闹事情了,把她带进宅子安顿好,我不想见她,看着心烦意乱——也瞒着富察府本家那边,别让额娘知道。” 纯懿口中的额娘是傅恒的额娘觉罗氏。 她这么吩咐下去,实际也不是想要残忍地做什么手脚,她只是不欲让老太太操心。觉罗氏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受不得惊吓,也不可惹上忧思。 “在外院给她找一处能安置的地方,叫信得过的医女或是太医上门,给她诊脉,首先确定是否真的怀孕了,其次再看看月份几何,脉象是否稳固。同她说,我无意伤她及她腹中的孩子,她也不必万事提防。若该服安胎药的,该吃什么补剂的,就让人置办下去,衣裳也供应上——方才看了觉得她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务必明白,别克扣她们那儿的物件,尽管照着好的标准去养着她。” 管家以为是纯懿打算要认下这李氏及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了。 “至于我这边,首要还得给傅恒写信去,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外室,我真是受不了。”纯懿心里烦得很,她此刻身边没有亲近能说话的人,只好把剩下的话全部都压在心底里。 她其实本能地还是相信傅恒,同时不相信李氏口中的言论。 一边是爱人与枕边人,一边是空口无凭冒出来的陌生妇人。信任的天平该倾向于哪一侧肯定是不用再说了。 她还记得,傅恒当年与她郑重其事地许诺过的。他说他此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只要有她一个妻子就够了,至于妾室什么的,一概不会纳取。 纯懿最初没敢把这话真得当真,她当时只顾着心里酸酸甜甜,以为是傅恒与她说好话讨她欢心,可后面两人相伴扶持这么多年,她不是看不清傅恒的真心。 他是真的很爱很爱她,而她也回报了同样深刻真挚的爱意。 她始终相信,她与傅恒的心灵是相通的。 所以她首先不肯松口承认,傅恒真的背弃了她,在外又养了李氏外室。 不过,即便是退一万步讲,哪怕其中有再深的误会或是阴差阳错,使得李氏腹中真的怀着傅恒的骨肉——纯懿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世道本就是这么的不公平。男人就是可以一妻多妾地往家宅中填充女人,而女人就得守着一个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她最多只好自认倒霉,是傅恒负了纯懿对他托付的一片真心。可往后她最多只是强硬地把这些破碎的真心再拾捡起来,拼拼凑凑、缝缝补补地重新填成一大块,塞回到自己的身上去,然后就不冷不淡地跟傅恒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最差不过是像美霖和弘庆那样,最好也不过是像美岱与福秀那样,反正破镜难重圆,肯定是连美珊与希布禅之间的情分都比不上了。 纯懿这边是想通了。可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不知道紫禁城里高居龙椅之上的皇帝,是从哪儿听说了傅恒府邸门前刚发生不多久的乱子。皇帝是闲着没事儿干,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合适地横插一脚。 纯懿这边刚吩咐管家下去办事情,结果管家还没走远呢,又调头折返回来。 “福晋,出事情了。宫里派了一队侍卫出来,由两位深衣内监引着,直接把那李氏接走了。”管家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此事荒诞且不可思议。 纯懿皱眉,她还没安歇下来呢,这一趟趟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你说的是什么啊?皇上派人把李氏带走了?这像话吗?” 纯懿是真的有点儿对皇帝产生意见了。 她都顾不得要慎言,要恭谨,直接就当着管家的面埋怨说:“皇上这是把人接去哪儿了?皇上是觉得我生性善妒,必要对那李氏腹中傅恒金贵的儿子女儿做什么心肠歹毒的恶事么?有必要这样防着我么?” “我是真没想做什么,现在皇上这么一个举动,反而显得是我不容人,是我在做手脚了。传出去,败坏了我的名声,我家的意晚以后还要不要许人家啊。” 纯懿着急上火,连给傅恒的信都没写,直接换了一身衣裳,拿着太后赐下的玉牌就进宫去了。 她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势必要找皇帝讨要一个说法。 哪有作君王的把手伸得那么长,直接越俎代庖管其臣子的家事了? 皇帝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富察家的外人,哪怕他不是皇帝,只是寻常人,那论起亲缘关系来,他也只算是傅恒的大姐夫,哪儿有大姐夫去管小舅子后院里的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 简直是闻所未闻,荒谬至极。 第75章 游说 纯懿匆匆进宫, 她第一时间想到要去见的人是太后娘娘。可是她还未行至寿康宫附近,就先被那拉皇后派来的人拦住了。 “到底是皇后娘娘原本要见我,还是皇后娘娘不想让我去见太后?” 领头的内监客客气气地行礼, 没打算和纯懿争个高低对错,他只管照着那拉皇后的吩咐做事情就是了。 “福晋又何必为难奴才这些当差做下人的呢。皇后娘娘早先有口谕,差使奴才们务必要将福晋请到翊坤宫去。福晋若是无什么要紧事,还是劳驾先随奴才们走一趟吧。” 纯懿盯着那人看:“要紧事?听你们的意思,哪怕我有要紧事,却也不得不最先去见皇后娘娘。罢了, 我不欲忤逆皇后娘娘, 也没想给你们找不痛快,但愿皇后娘娘所思所想与我一致, 这样倒省得我再去搅扰太后娘娘的清静。你们只管带路就是。” “是。” 翊坤宫是那拉皇后的居所, 自她当年还是娴妃的时候就住在这处宫室里。 纯懿平日里并不怎么与那拉皇后来往, 但是早年也算是有过几趟印象深刻的事情共同牵涉到了她们二人,于是纯懿也不算对那拉皇后感到陌生。 她进了殿室,坐在位置上恭候那拉皇后。 后者来得不算迟,姗姗露面时只推说方才在检查十二皇子永璂的课业。 “是。娘娘不必多言,妾身没有等很久。” 纯懿咽下了方才进宫时心中翻涌的万种愤怒情绪——她可以酝酿心情在太后跟前故作可怜委屈。 但是换了那拉皇后之后, 她还是得收敛性情, 毕竟那拉皇后不把她当讨喜的晚辈后生看。 她须得好好克制着, 免得触怒了皇后,消息又转过去传到皇帝耳朵里, 平白无故给富察家招惹麻烦。 “怎就来势汹汹地进宫了。”那拉皇后端雅庄淑,坐在上首, 和睦地问纯懿,演技纯熟, 仿佛她真的对白日里富察家发生的事情一点儿都不知情似的。 “妾身心里慌乱着,不知所措——这么些年来,妾身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情,六神无主之下只想进宫求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恩赐,指点一条康庄大道。”纯懿也不明着说,嘴上只提起自己的凌乱心事,说话故意颠来倒去,让那拉皇后坐在上首不自觉听了蹙眉。 “是为着那李氏的事情?”那拉皇后主动提了这茬。 纯懿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去看那拉皇后。她脸上的表情很细微地发生变化,从茫然无措,过渡到隐隐的伤痛,以及掩盖在精致面容底下的涌动的愤怒。即使是那拉皇后也从她的神情里找不到破绽。 纯懿轻呵了一声,像是在自嘲,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把眼神挪开了,为了强撑那份拧生的自尊心,她低下头去,悄然把眼泪克制回去。 “原来娘娘什么都知道了。” “是。本宫从皇上那儿听了几句。说是那李氏不容易,一个人从天山河谷过来,为的就是给她腹中的孩儿正名,要本宫说啊——” 纯懿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力道地打断了那拉皇后的话:“娘娘信了?娘娘觉得那孩子就是傅恒的?那外室也是傅恒的?还是说皇上已经相信了,所以其他人信不信的,也就没所谓了。” “福晋,本宫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傅恒大人这些年一贯都是洁身自好的,宅邸里只有福晋你一人而已,只是这郎君在外,难免有——” “信不信的,是皇上金口玉言就能说了算话的么?”纯懿又自顾自地说道,“我才是那个和傅恒共枕数年的人。我说傅恒他不会这么做的。那个孩子与他没有干系,那个女人也和他没有干系。” “即使有,我也只听傅恒亲口告诉我。他得给我一个交代。而且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情,他也得给那女人一个交代,给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僵住了。 那拉皇后缓和气氛,她说起皇上的安排:“福晋你别多心。皇上差人把李氏接走,也是考虑到福晋你之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一来是怕福晋你伤心,二来也是保全李氏身子,免得傅恒大人带兵在外觉得寒了心。” “什么叫保全李氏的身子?皇上是觉得,妾身是一介妒妇,眼里丝毫都容不得丈夫的外室及外生子么?” “福晋你若是这么想,那就实在是辜负圣恩了。” 纯懿摇摇头:“娘娘,纯懿自视仁慈,从不欺压他人,也不轻贱旁人的性命。我自己是失去过孩子的——那是在乾隆十三年,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可是我至今都记得,那时候我有多么悲痛。我的身子也在那个时候积了病,往后调养了许多年,才又有了福康安和意晚。” 她皱起眉头,一副很不能够接受的样子:“我决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去残害别的人。李氏她身怀有孕,她腹中的孩子,倘若是傅恒的,那我身为嫡福晋,我有职责照顾好她这一胎;倘如不是傅恒的,那也是李氏的孩子,也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爱,难道会比我对我孩子的爱少么?” 纯懿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还足够清醒,足够理智,没有到胡乱攀扯、祸从口出的地步。 她知道历史悠悠,这么多过往的朝代及皇室里,后宫女眷以子嗣作为下手目标,戕害覆压、手段极其恶毒的,也都当即能举得出几桩家喻户晓的案例来。可她不是这样的女人。皇帝又凭什么拿最阴暗的思想来臆度她的品行高低? 那拉皇后只能说:“本宫和你也是一样的心思。本宫也失过孩子。永璟,还有五公主,他们在我身边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本宫知道女人都过得不容易,可福晋你得体谅皇上的想法。” “皇上他不是女人,他不知道我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他视傅恒为手足兄弟。” “傅恒的孩子,他都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疼惜爱护——那也是福晋你的孩子——如今眼门前冒出一个有可能是傅恒孩子的情况,他第一反应也是牢牢护好了,在傅恒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他务必保这孩子不出任何的意外。” “福晋,看在皇上那么疼爱福灵安、福隆安、福康安的份儿上,看在皇上疼爱意晚的份儿上,你就体谅这一回吧。待傅恒大人回来了,把话说开了,也就好了。到时候本宫再同皇上说,你受的委屈,你受的误解,皇上冷静下来也会明白自己做得不妥当的。” 那拉皇后的口才好,纯懿在她这儿也服服帖帖,生不出别的怨言。 “娘娘的确是皇上的贤内助。妾身这回算是看得心服口服。” 那拉皇后笑着推脱自己应得的功劳:“本宫哪敢居功。还是福晋您有容人之德。福晋你尽管放心,皇上把李氏安置在了圆明园,其实对福晋您也有好处。” “咱们不能够担保那李氏心里没有存点儿算计,若是她看出皇上疼护傅恒大人的孩子,于是在你家宅邸上故意做出一份受委屈、受磕碰的模样,你说皇上这心里难保不会对福晋你有意见。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如今主动出手替福晋你把这堵危墙给拆了,你只管在府邸上过你的清闲日子去。” 纯懿被那拉皇后这一套摆事实、讲道理的游说方法给弄得全无脾气。她只好点头称是:“娘娘说得有理,是妾身冲动了。” “再者说,等过了正月,四公主就要赐下封号,三月初七行初定礼,正日吉时选在三月十九,嫁福隆安。福晋你这一整年都有的是喜事要操持,何必在揽李氏的事情上身呢?” 纯懿还能说什么呢,她只好应声了。 那拉皇后见这件事情算是风平浪静地揭过去了,于是又提了另一件事情:“对了,福晋若是待会儿无事的话,最好再去一趟景仁宫。” 纯懿对后宫各处娘娘们所住的宫室还算熟悉,至少位份高的那几位,她都记着她们各自住在那儿。于是她一想就知道了:“是纯贵妃要见妾身?” “是。你也知道,纯贵妃这几年身子一直都不好,病势有时急重有时和缓,大致上还是受苦难折磨的日子更多一些。这也就是为什么四公主的婚事又拖了两年,让你家福隆安先得了额驸的头衔,却未能真的将四公主迎回府邸。” “四公主是纯贵妃所出的,即使这些年一直都由皇太后照看,但总是作为额娘的一份不舍得,无论有没有养育之恩,这份天生真挚的母女恩情是断不掉的。纯贵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见你,想必也是有什么话要托付告诉你,希望你日后能代她好好照拂四公主。” 纯懿点头:“是。娘娘放心,妾身会亲自往景仁宫走一趟的。” “诶,好。也算是本宫不辜负纯贵妃的托付。那你且早些去吧,若是去得晚了,恐怕纯贵妃也不一定再有精力能撑着来与你长时间说话。早些说完,你也好早点儿出宫回府。” 第76章 名声 纯懿依照那拉皇后的意思, 特意去景仁宫见了纯贵妃。 她还没进屋,就闻到内殿里袅袅苦肃的药膳味道。不止如此,还有一股将死之人的躯体透露出来的沉沉暮气——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纯懿当年在伯母关氏的病床前侍疾的时候,就恨透了这股子死亡弥漫的绝望气氛。 纯贵妃像是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她躺在锦被底下,远远看过去也只是平坦的床板上稍微高起的那么一小团躯壳。这几年捱着,她早就消瘦得没有人形了。 纯懿走进去行了礼,隔着一段距离等人照应她。 侍女走过来请她入座。 于是纯懿又不得不坐在纯贵妃的病榻前。 “贵妃娘娘。” 如今宫里不止有一位贵妃娘娘, 在纯贵妃之外, 还有正炙手可热的令贵妃。 两处的境况还真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纯贵妃听见纯懿的声音,于是她搁在床榻边缘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纯懿看到了, 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好在侍女俯下身去, 耳朵贴在纯贵妃的面容边上, 听清楚了她细细簌簌嚅动着嘴唇想要说出口的话。 纯懿见了觉得怪不忍心的。 “福晋,娘娘是在说四公主的事情。” “诶。妾身恭听着,娘娘尽管开口就是。” 侍女又说:“娘娘想和您说一声对不住。原本两年前额驸就该与四公主成婚的,为此还使得福灵安大人与多罗郡主的婚事提早办得仓促。只是最后还是被娘娘的病情拖误了吉时。” 纯懿听了这么一大串的话,她不知道刚才纯贵妃在侍女的耳边说了多少话, 反正断断续续、勉勉强强的, 肯定说不了这么多。但她也知道, 纯贵妃身边的侍女必然都是心腹了,主子无需多言, 侍女们就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纯贵妃算是跟纯懿低头服软了,她约莫知道自己撑不过去这一趟劫数, 自己的女儿往后就要在纯懿的手底下讨生活,所以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脸面与身段, 主动与纯懿求和,还拖着这副可怜得叫人心痛的模样。 即使纯懿再怎样豪横,必然也得心软。 更何况,纯懿本就与她的姊妹们一模一样,都算是豆腐嘴豆腐心的人。 纯贵妃现在还说得体面,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没当着纯懿的面,说自己当初是怕傅恒家遇事,想着以自己的病情为筹码再拖两年,若是这两年里傅恒家真的出事了,那四公主也好再另择贵婿。 她目前只推说是病情耽误,现在就心里忐忑地候着,看纯懿是不是愿意给她递这个台阶下。若是纯懿默许了这种说法,那么纯贵妃也就不必再担心四公主日后会在纯懿那儿受到母妃所作所为的牵累。 纯贵妃躺在病榻上,把全部的力气与精神都留给了耳朵和脑子。 纯懿稍稍松懈了心气儿。她端坐在圆凳上,脖颈纤长,仪态极好。 她不卑不亢地答复道:“这种事情,怎么还值当娘娘同妾身道歉。是妾身该看在儿女亲家的份儿上,劝慰娘娘要好好保养身子。往后四公主还要有小阿哥和小格格,他们都盼着能入宫来探望自己的郭罗妈妈(外祖母)。娘娘要尽快好起来,正日吉时能去到公主府观礼。” 纯贵妃躺在床上,轻轻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她靠向床里侧的眼角边缘淌下去,一直隐没到她枯损的发间,最终徒留一点儿冰凉的湿意在僵硬的皮肤与铺平的枕巾上。 得到这句话,她算是能够心安了。 纯懿看到纯贵妃流泪了。她的意晚还小,纯懿还做不到切身感受女儿出嫁时作人额娘的心情。但她至少有很强烈很诚恳的同理心,于是她也解下帕子擦了擦眼角。 “如今的女儿家,比不得隋唐,比不得秦汉,世人容不得女儿家独立干一番事业,约束着总要待在家里才算是恪守礼法。咱们没什么好指望的,只能将一身荣辱皆系于父族与夫家。所以做额娘的,都盼着女儿不要遇人不淑,不要所嫁非人。” 纯懿在紫禁城里当着并不熟稔的纯贵妃的面,说这些话是很大胆的、很冒险的——更何况现下还有纯贵妃的侍女待在一旁。若是有心人检举告发,那就是议论朝廷的罪名,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以从轻处理,也可以从重发落。 但她还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坦坦荡荡地说了。 她没什么好保留的。 “娘娘压着的心思,妾身从傅恒福晋的角度,的确会觉得自己是受到了冒犯。但是从女人的角度,从一个有女儿的额娘的角度,妾身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四公主是皇上的女儿,理应得到世间最好的郎君相配。这是她的父族带给她加身的荣耀与奖赏,所以他们都说——很多东西从一出生就被决定好了。” “往后娘娘也不要再为四公主的事情多愁善感了,这样对身体康复不好。四公主的事情,从此往后妾身就替娘娘接过担子承受着了。娘娘只管放心就是。” “再不济,总还有太后娘娘作为上位者约束妾身。四公主按照名义,自幼养在撷芳殿就是受太后娘娘的庇护,妾身哪怕是念着太后娘娘的恩德,也不会亏待了四公主的。” -------------------- 纯懿从景仁宫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将身上的披风裹紧,沿着宫墙缓缓往北宫门的方向走去。 路上有提着宫灯的年轻宫女与小内监各自走过。他们遥遥见着纯懿时估计也还弄不清楚她的身份,于是权当是要紧的命妇娘娘,恭恭敬敬地避退行礼。 纯懿知道自己不必理会他们。宫里头的贵人实在是无需往眼睛里装下这么多供人驱役使唤的奴才。也难怪当年舒妃刚入宫不久,见了纯懿与她说自己在宫里头孤寂得很,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形单影只一个人。 从前纯懿入宫,不是去见太后娘娘,就是去见舒妃娘娘。再往前追溯日子,那时候她更多是入宫拜见孝贤皇后。在孝贤皇后过身后,纯懿一年到头难得也要去给那拉皇后请安。 她们都待纯懿亲善。每到纯懿出宫的时候,她们都差使身边亲近的宫女来送纯懿一趟,将她一直送到北宫门口,看着她上了傅恒府邸的马车,这才放心折返回去。 景仁宫的纯贵妃如今自顾不暇,当然也想不起来还要派人送送纯懿。 这处疏忽反倒是方便了皇上。他派心腹内监在半道上拦了纯懿,出示了令牌,传达了口谕。他要见她。 纯懿没想到,皇帝竟然管闲事都管到了这种程度。纯懿自己被那拉皇后那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她已经打消了念头,决定打道回府了,没想到皇帝自己还要送上门来。 那就见吧。 纯懿戴上兜帽随着内监往御书房去。 进了御书房的外道门后,她见着皇帝的身影,她就知道皇帝是有备而来的。 他领着福康安在书桌前拿捏毛笔临摹习字,一副很安宁很和睦的样子。看了却让纯懿心头无名火冒起。她当初把刚出生不久的福康安送到太后娘娘的身边去,可不是为了今天要让皇帝手里多一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小人质的。 纯懿蹲身行礼,道了一声皇上金安。 皇帝与纯懿多年不见,他恐怕是还记得纯懿当年奉太后懿旨前来劝谏他册立继后时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于是他只推了推福康安的肩膀,让福康安跑过去叫纯懿额娘。 “额娘。”福康安很听话,他奔进了纯懿的怀里,小小软软的身子撞了纯懿满怀。 纯懿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搂在怀里,她看着他稚嫩的面庞,的确是长得与当年的悼敏皇子很是相像。于是纯懿能从他的脸上分辨出傅恒的模样,福康安的眼睛和鼻子都长得像傅恒,这让他看起来小小年纪就显出英睿聪颖的风采。 “康儿都这么大了。”纯懿抱紧了福康安,将他的小脸蛋贴着她的额头。 皇上看纯懿似乎斗志已歇,只剩下一副慈母柔肠,于是开口说道:“你也要将心比心。想想那李氏,还有她肚子里没有出世的孩子。那孩子和福康安一样,都是傅恒的骨肉至亲。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们母子好了。” 纯懿是真的不想理会皇帝。 “妾身从来没有要容不下李氏的心思。” 皇帝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事情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纯懿表态说自己能接纳李氏,那皇帝自然也乐见其成,他自以为是同纯懿推心置腹地谈话,也尽他的力保全了纯懿作为嫡福晋的利益。 “这样再好不过了。你看看,你通晓情理就好。朕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远人之常情的君王。朕知道,你与傅恒感情和睦,这些年,你同傅恒之间从未有第三个人。可外人不这么看呐。他们只会说,是傅恒的嫡福晋善妒,无容人之心,更有甚者可能还会说你是河东狮,逼得傅恒只能日日夜夜对着你一个人——” 纯懿叹了一声,她问皇帝:“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都怀疑皇帝口中的“他们”其实说的就是他自己,皇帝是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口了。他自己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于是也替傅恒抱不平,觉得是她逼得傅恒后院空虚,使他不能纳娇软美妾在旁侧伺候。 皇帝哪里会承认,他故意横眉立目地训斥纯懿:“福晋这说的是什么话。朕怎么会这样想。只是外人悠悠之口,福晋还是得替自己的名声着想。” “妾身从不追求外在虚名,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更何况,不是妾身容不下李氏,妾身心里存着气,大不敬地说,实在是皇上本不该将那李氏接去圆明园——” “如此一来,岂不是对外坐实了妾身不容人的恶名。妾身家中还有小女儿,意晚的名声若是同样受到连累,皇上您难道就不愧对傅恒大人,您难道就忍心吗?” 皇帝立马说:“朕是念着四公主不日要嫁福隆安,将李氏接去圆明园养胎,也省下你这边的事情。你安心操持傅恒府邸里的大小事务便可。至于名声,你自己都说你不在乎那虚名,至于意晚,你更加不用为她的事情发愁,朕心里都有数。你家的这几个孩子,朕瞧着都亲切,自然会为他们思虑周全。你就不必操心了。” 纯懿听皇帝说这话就明了,皇帝摆明了就是乐意做这个媒婆。不光是福隆安,就是如今年纪还小的福康安和意晚,他们的婚事,日后皇帝肯定要亲自挑选合适的人家,下旨指婚。 “妾身代意晚谢过陛下。” 她还能说什么,那是皇上,她又顶撞不得、冒犯不得。她只能在出宫回府的路上,多默念几回那拉皇后劝她的话。那些话听了让她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而重复回想皇帝的话,只会让她的怒气持续走高,恨不得要寻处地方好好发泄出来。 第77章 探问 纯懿住在府邸上, 李氏则在圆明园,两人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纯懿体谅傅恒在前线差职繁重,她不欲在这个时候还加塞一封信件去打搅他的公务。 她觉得自己至少还对傅恒存着信赖。她始终不相信他会瞒着她做出安置外室的混账事。但当他终于要回京述职的时候, 她还是感受到,这颗脆弱的心,一半浸在温水里,一半冻在冰块里。 她与傅恒到底要何去何从,就看他回京之后将要带来怎样的事实真相。 福灵安也知晓他额娘与李氏的事情。于是他特意没让玉易城陪同,而是自己抽了空闲的时间说要到纯懿院子里来用午膳, 借此机会和额娘好好说说话。 纯懿让小厨房准备的都是福灵安爱吃的菜, 鲍汁煨琵琶骨,雪耳木蓉羹, 莲心炖粉肠乳鸽——她习惯在饮食上少沾荤腥, 这顿午餐她动了几筷子后就搁下了, 但仍是温和地看着福灵安在她跟前用膳。 福灵安在等羹汤晾凉的间隙,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 “额娘,您和阿玛之间,总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李氏而起罅隙吧。” “区区一个李氏?”纯懿的语调轻轻悬起,她的态度还是很平和, 并不抵触和儿子谈论起这件事情, “哪里会是‘区区一个李氏’呢?我们家原本就没有这个先例的。” 她将事情娓娓道来:“后宅中始终都没有安置庶福晋, 这不是你们阿玛这些年予我的体面,而是成婚之年他对我做出的允诺。大丈夫若是连对福晋的承诺都守不住, 怎样有可能做成大事情呢?” “可是——”福灵安还想说话。 他觉得整件事情已经是实打实摆在他们眼前了。纵然额娘要选择掩耳盗铃,可是阿玛即将回朝, 李氏和她腹中的胎儿总得要有一个尘埃落定的名分,总不好始终是挂着外室、私生子的名头吧。 纯懿的手指瞧了瞧桌子, 她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 “昨儿我从康亲王那儿得到手信,他在天山伊犁地界有相熟的友人,正是与达瓦齐首起叛乱祸事的城池邻近。他的友人答复称,当时达瓦齐余部为了重振军心,曾在天山一带传布谣言,称大清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战死——” 康亲王就是永恩。 福灵安略作思考:“额娘的意思是——” “李氏曾自报家门称是从天山河谷来的。算算她的脚程与抵达京城的日期,达瓦齐残部散播谣言的时候,估摸着李氏也应该处在天山一带尚未动身。” 福灵安聪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额娘的意思是,倘若李氏认为,阿玛已死,那么死无对证,李氏就谎称自己是阿玛的外室,同时将腹中胎儿冒领为是阿玛的孩子。可是这么做也太冒险了,她凭什么笃定地认为额娘您会认下她——毕竟已经死无对证了啊,您大可咬死了说她是骗子,不许她进家门。” 纯懿摇头:“这只是我发散思维后的猜测而已,一切还是要等你阿玛回京才能弄清楚。更何况,现在李氏已经在圆明园暂时住下,皇上和皇后娘娘都为她撑腰,一个两个的全来劝我要有容人的气量,仿佛我是那么一个会残害妾室的恶毒主母。除去你阿玛的环节,别的不都是如同李氏预想的那样稳步进行着么。” 福灵安听额娘的口风,她似乎还是坚定地站在阿玛那一边。 可倘若阿玛真的做出了对不起额娘的事情,福灵安反而是不敢想象事情会往什么样不可控的方向呼啦倒去了——毕竟姨母们都说,额娘气性明烈,阿玛如果负了她,恐怕额娘会作出难以预估的狠绝反应来。 福灵安必须得难挨地数着日子,焦心地等待阿玛班师回朝。 ------------------- 在一众的期盼中,傅恒终于回到了京城。 但同样就在那一天,早就得到消息的纯懿却孤身骑马去了圆明园。 她已经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没有骑马出行了——京城里繁复刻板的行为守则约束着她的真性情,她反而觉得是舒妃诞下十皇子之后,她不得不避出京城去庄子上佯装养病的日子更加畅意自在。 在那里,她想要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纯懿有太后给的令牌,于是圆明园中谁也不敢轻易地阻拦她。 她当然是径直去见了李氏。 说勉强算是假想敌,可是实际上,纯懿之前根本都没有正眼仔细瞧过李氏的模样。 初见就是李氏从府邸前的街巷上莽撞冲出来,险些冲撞了纯懿的马车。 那时候,纯懿在进门前遥遥地看到了衣着灰扑扑的李氏,她不知道后者的身份,于是就没认真地看清楚。 后来,李氏就被安置在了圆明园,纯懿更是懒得让自己心里不舒坦,今天之前,一次都再没有踏进过圆明园。 今日纯懿终于见到了李氏。 李氏更是初次见纯懿。 圆明园的奴才给李氏准备了贵人穿的衣裳——可李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让人眼前一亮。 纯懿并不自夸,但她觉得李氏远远比不上她——不必说出身、学识,仅仅只是拿最庸俗、最肤浅的外貌条件来说,纯懿几乎在旁人看来称得上是倾国倾城,而李氏则勉强与小家碧玉搭上边。 这样的人,有纯懿作为最好的参照物,为什么皇帝会觉得傅恒看得上她。 纯懿大致也猜得到皇帝会说什么。 无非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之类的混账话,让纯懿听了都觉得连带着受到冒犯。 或者说皇帝觉得外室就该是这样的,平平无奇,只有最基本的用处,所以才长久地被留在外面。任何一项高出平均水准的条件都足以让一个男人把外室领回家转成庶福晋了——皇帝后宫里有那么多曾经被当作礼物似的送上来的女子,他当然深谙这一套自我辩护词。 纯懿不想骂皇帝,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脑袋给皇帝砍。 她只能觉得自己心里猜测的可能性又被加深一重,她只是在很多细节之处还没有捋清楚。 “福晋。”李氏主动向纯懿行礼,她的态度摆得很谦卑,倒像是一心想要被嫡福晋认可,得以入门的模样。 “不必多礼,你怀着身子不方便,坐下说话便是。” 纯懿也坐下,她心平气和地看着李氏。 友好的沟通气氛才让人有进一步说话的意愿。 “你可能不知道,傅恒今天回京。最迟不过掌灯用晚膳的时候,他就该回家了。” 纯懿没有错过李氏脸上瞬间闪过的慌乱。 “在此之前,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李氏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我没有诓骗你,傅恒的确还活着。你听到的死讯,只是达瓦齐残部放出的谣言,目的是为了稳定军心,重整旗鼓。倘若傅恒真的死了,你那日在府邸前冲撞我车马的时候,就该看到我披麻戴孝的样子。” 李氏的思维转得很快,她反驳纯懿的话:“只允许达瓦齐残部传播谣言么?若是大清也怕傅恒大人的死讯传出去,使得前方战局动乱呢?于是秘不发丧,连福晋你也不能表露出伤心。” 纯懿无奈地摇了两下头:“大清的肱骨,不止傅恒一个人。那么多的将领,挑选可用的人才派去天山,都能平定叛乱。只有达瓦齐,节节溃败,手里实在是无可用的筹码了,才会如此殊死一搏。你若是相信了这话,那才是真真行差踏错,犯下欺君之罪。” 李氏在思考。她的反应让纯懿更加确信,李氏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傅恒的。 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 “你来京城,恐怕不是临时起意的吧。你肚子里的孩子,即便不是傅恒的,孩子的父亲也一定与傅恒有渊源。否则你不会有这么明晰的目标。” 李氏听着纯懿的话,脸上闪过了一丝愕然。 “你是想知道,我怎么能够猜得这么准确吗?”纯懿又问。 李氏这次不再惜字如金,她面露难色,但仍然不想在纯懿面前露怯:“福晋,您已然视我为死敌了,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下,请恕我什么话都不能告诉您。您也是做额娘的人,您该知道,做额娘的有强烈的意愿去庇护自己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是那种残忍恶毒的女人呢?”纯懿打断了李氏的话,她真的不明白,“从小到大,但凡是和我相处过的人,他们都觉得我秉性淳善好相处。我从来没有害过谁,我友善公正地对待我身边的人。” “但好像只要我成了傅恒的妻子,我就得像一只可怕的会吃人的母老虎一样守着我的丈夫——任何一个妄图靠近我丈夫的人,仿佛都会被我一口吞掉。你们都是这么看我的,凭什么你们能这么轻而易举又极度不负责任地对我下定义?” 李氏的脸色发白,她被纯懿的气场压制得有点儿恐惧:“因为嫡福晋大都是这样的。哪怕你是那一小部分不善妒的,我也不敢冒这种风险。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您归入大部分的群体里,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保护我的孩子。” “你们的命也是命,哪怕我是善妒的,我也不会拿捏你们的性命胡乱下手。”纯懿明明确确地告诉李氏,她不会对她的孩子造成威胁,“只有当你对我坦诚,我才能更好地帮助你们度过此关。你必须得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李氏正欲开口说话,外头候着的内监忽然走进来通传:“福晋,傅恒大人到门前了。” 纯懿的视线与李氏的无意碰撞在一起,她从李氏的眼睛里看到了动摇与慌张。 她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她同李氏说:“你看,我没有欺骗你吧。傅恒的确还活着——算了,等他进来之后,你再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一遍吧。” 第78章 原委 当身穿藏青色褂子的傅恒风尘仆仆地穿过门廊走进主屋的时候, 纯懿依然怀持着一种夫妇二人久别重逢后的喜不自胜。 纵然他们中间还隔着李氏这桩没有被妥善处理的麻烦,但在傅恒承认他的罪名之前,纯懿愿意相信他是无罪的。 她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她也并不将此归因于是她爱得太卑微。 叶赫那拉·纯懿与卑微二字从来就挂不上勾。 面对任何人她都是不卑不亢的。 而她对傅恒的无条件信赖,是出自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感情的凝练,以及傅恒对于她始终如一的呵护与爱。 但此刻,李氏的脸终于灰暗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的孤注一掷落空了。 傅恒的死讯的确仅仅是达瓦齐余部在天山一带编造出来的谣言和幻想。 在通常情况下,一个男人很难在自己没有做过的风月事上为自己辩白。任何的解释与澄清看起来都像是欲盖弥彰,这是男人不得不受到的天然劣势。 在大清, 女性贞操的观念还是被统治者提到了与过往朝代几乎相同的高度上。男人们的清白几乎不值一提, 也最轻而易举就能被泼上脏水。 傅恒是到过天山的,这在行程时间上能合得准。李氏空口白牙地咬定傅恒就是她腹中胎儿的亲生阿玛, 于是连皇帝都相信了。 但她遇到的是纯懿与傅恒。他们夫妇二人之间和睦亲密得几乎再难挤一根针进去。 纯懿相信傅恒, 傅恒也知道纯懿与他心意相通。 因此他们二人在以眼神传达了重逢的绵绵情意之后, 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对着李氏探究背后的来龙去脉。 “皇上之所以愿意听信你说的话,想必你一定拿出了什么足以增加可信度的证据。回答我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皇上相信,你确实与傅恒有过情缘。”纯懿还记得, 那天李氏冲撞她马车的时候, 可没有掏出什么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或者证物。 当时李氏还没有来得及被人放到纯懿跟前来, 就被皇家侍卫送去了圆明园。 李氏大抵是认清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她没有再使用什么手段——她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感, 她甚至都不敢以目光直视纯懿与傅恒。 她双膝跪地拜倒在两人面前,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双手捧奉着呈上去。 纯懿与傅恒对视一眼,她伸手接过那枚玉佩。 玉佩造型圆润古朴, 不刻意雕琢成任何生动式样,但看起来很是眼熟。 纯懿记性好,这些年她习惯为傅恒亲手整理他随身的物件,于是一下子就想起来,傅恒似乎也有一枚差不多的玉佩,其中连缀的绳结、璎珞及挂绳都是非常相像的。区别在于,李氏怀持的这枚玉佩,于各种程度上的磨损都要更严重一些。 她看向傅恒,低声说道:“这枚玉佩,我记着你有一枚相差无几的,素来都收纳在盒子里,甚少佩戴在身上。” 傅恒点头称是,他从纯懿手里接过那枚玉佩,将其平摊在手里,又凑近放在眼前,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末了,他摆到纯懿面前,向她指了其中的一处玄机。 原来玉佩中间镶孔处连接璎珞的位置上,以满文刻了很隐秘很细小的一行字。若是事先不清楚此处有刻字的人,哪怕是对着光仔仔细细地察看,也难以分辨出这行字的内容。 富察·傅谦。 满文刻的是人名。 富察·傅谦是傅恒的兄长,家中行序第八,四个月前战死在平叛的沙场上,马革裹尸还。 这行字如此教人看不清楚,也难怪皇帝会没有发觉其中奥秘,只当作是富察家子嗣身上都有的信物而已。 纯懿的思绪转得很快,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与傅谦大人相关的许多桩事情。 李氏还在陈情说道:“傅谦大人于四个月前力战至死,贱妾自知腹中的孩子,身份低微,比之庶生子还要不堪,不敢妄自菲薄抬举身份,称作是傅谦大人的遗腹子,却实实在在是傅谦大人的骨血。此言未有虚,求福晋明鉴。” 李氏咚的一声用力磕头碰击在地上,哀声连连地恳求着。 “贱妾从前是被富贵蒙了心眼儿,入京半道上听闻傅恒大人遭遇不测,以为凭此信物寻到京城富察府邸上,就能使腹中孩儿过上风光无二的好日子,反正左不过都是富察家的血脉,傅恒大人的,或是傅谦大人的,都不算是彻彻底底的欺诈——” 李氏的声音越说越轻下去,她自己也知道说得很不像话。 纯懿蹙眉叹气,她将玉佩搁在桌上,对李氏说:“你说左不过都是富察家的血脉,不能算是彻头彻尾的欺诈,可你自己也心知肚明,记在傅谦大人名下,和记在傅恒大人名下,终究还是不同的,否则你不必铤而走险,非得这样冒名顶替。” “可实际上,傅谦大人的孩子,与傅恒大人的孩子,往后又有什么不同呢?说到底,都是富察家的子嗣。父辈荫蒙是其次,子孙自己的才德最要紧。”纯懿是觉得李氏这事做得太离谱。 “富察家做事最看重光明磊落。傅谦大人于大清是肱骨之臣,捐躯献身在了天山平乱中。你的孩子日后一定也会得到善待与重用。” “可你非要一时糊涂,让这孩子尚未出世,就面临如此两难的局面。你叫事情之后怎样收场?” 纯懿真的不想再和李氏浪费口舌。 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傅恒与纯懿就起身准备离开了。为着李氏闹出来的这一场风波,他们还得替她收拾残局。需要忙碌的事情还多着呢。 李氏心焦,慌忙间伸手拉住了纯懿的衣摆。 而当纯懿停下脚步居高临下俯视她的时候,她又瑟缩着将手缩了回去。 “你孕中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让心情滞郁,不仅对孩子的发育不好,更是对你自己的身体有亏损。”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经清楚,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们会替你处理收尾的。你现在暂时只管住在圆明园安心养胎,到时候会安排人接你走的。” 纯懿到底还是不忍心了,不然她不会对李氏温和地说这样的话。 她自己是生育过四个孩子的额娘,也知道女人独身活在这个世道上不容易,更何况李氏是一个人怀着身孕从天山进京城的。 说到底,李氏也是一个性情坚韧的女子,只是聪明劲儿用错了地方。 纯懿伸手将李氏从地上扶起来。 “玉佩我暂时拿走。圆明园里你只管还像之前那样过着日子,旁人若是来探听你的口风,你自己知道分寸,不要让他们旁窥了富察家的事情。明白吗?” 李氏连连点头,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凌乱成一整片的狼狈。 ------------------- 纯懿与傅恒多年夫妻,默契自然是不必说。 他们二人相携出去后,傅恒回味着纯懿在屋内对李氏说的那番话,大致就知道纯懿心里拿的是什么主意。 “这玉佩还是从前穆溪觉罗氏祖母留下了的物件儿。咱们这一辈的孙子孙女都分得一块。皇上应该是从孝贤皇后那儿知道有这么一套玉佩。” “八哥素来将这枚传下来的玉佩随身戴着。他过世后,我亲手替他整理遗物,里面没有见到这块玉佩,还以为是遗失在战场上了,当时觉得遗憾可惜,没想到竟然是给了李氏。” “李氏既然有八哥的玉佩,那基本上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件事情如今看来实在是棘手。她若是一上来就说明白,她是八哥的外室,腹中的孩子是八哥的遗腹子,事情也就这么收场了。可如今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确凿是有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扣下来,严严实实地压在她身上了。” 傅恒没意料到李氏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就这么空口胡乱攀扯,实在是利欲熏心,使人不惜铤而走险。 纯懿点头:“我方才首先想到的,与你一样,是关于欺君之罪的事情。然后我又想起来,傅谦大人的女儿澜敏格格,去年由太后娘娘指婚给了六皇子永瑢——永瑢与四公主都是纯贵妃所出,如今纯贵妃病重,想来婚事都是得在上半年抓紧办了的。” “你是担心,爆出李氏的事情,会影响澜敏的婚事?” 纯懿考虑的事情多,总比傅恒还要更周全:“说不上影响吧,但总归名声上不好听。傅谦大人的嫡福晋过身多年,他一直在外任参将,怕续弦后久不在京城,又耽误了继福晋的人生。于是终没有再娶,孩子们都养在富察府上,由其他几位嫂嫂们照顾。” “如今李氏是以外室的身份入京为腹中胎儿挣一个名分的,不至于挡了澜敏格格的路。但我前段时间还在富察府见过澜敏格格,与她说过几句话。” “格格得了与六皇子做嫡福晋的婚配,本就是皇上与太后娘娘在傅谦大人为国捐躯后安抚富察家的心,才定下的赐婚圣旨。若说是真的体面,就该等澜敏格格守了孝期之后再行正礼。可咱们家总得迁就皇家。纯贵妃我前几日才去探望过——” 纯懿觉得此时用词保守也不济事了,于是直言不讳:“我瞧着,纯贵妃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皇上还是念着从前潜邸相伴的旧情,想让纯贵妃能亲眼见着六皇子与四公主各自办成婚事。这才特下旨意,不顾澜敏格格的三年孝期礼法,将六皇子与格格的大婚正日定在了三月里。” “澜敏格格知道,她阿玛当年不续弦娶继福晋,一方面是怕耽误人家,另一方面也存在着提防,担心他在外带兵,澜敏格格却可能受继母磋磨。” “于是澜敏格格一直与傅谦大人父女情深,如今她不能为阿玛守孝,她心里伤心自责着。若是再旁逸出李氏这桩事情,我恐怕不知道格格要作何感想了。” 傅恒听闻其中原委,不免感慨:“澜敏这孩子的确是早知事。八哥也曾经和我说起,他觉得对嫡福晋留下的唯一这么一个女儿心怀愧疚。既怕她在府邸上与几位婶婶相处得陌生尴尬,也怕她与堂姊妹处在一处受了委屈都不说。” 纯懿伸手拍了拍傅恒的肩膀,这种人生境遇,她算是过来人:“为人父母总替孩子焦虑。我幼时处境经历与澜敏格格相似,同样是额娘早逝,阿玛又不能尽抚养之职,长成后总积累着心思敏感的毛病。如今经历世事,也好了大半。我相信,澜敏格格聪颖,往后总能够走出来的。” 傅恒又问纯懿:“那么这件事情,你想怎么处理?” 纯懿已经理清头绪,形成基本的想法了:“这件事情里,最要紧的人是皇上。一方面李氏已经是犯了确凿的欺君之罪,但另一方面,皇上也有察人不明的罪过。咱们这位皇上,唯我独尊得很,我只怕咱们把实情对他如实禀报,皇上却反而要恼羞成怒。” 她把那枚玉佩收起来:“不能对皇上直言不讳,不如由我先去见了太后娘娘,把这桩事情转由太后娘娘去告知皇上。如此行事,总可保全皇上的颜面,也不至于使皇上迁怒咱们。” 第79章 正当 纯懿拿定了主意, 同时又担心夜长梦多,于是直接让马车绕行送她直接去西华门外。她从那里直接进入后宫,去拜见太后娘娘, 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偏偏天意弄人,这次的遭遇还是和她上回为着皇帝收容李氏在圆明园而去找太后做主一模一样,她仍然是未能行至寿康宫门前就被那拉皇后身边的人截住去路。 纯懿念着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她看在那拉皇后的面子上,不欲与她对着干, 所以依旧是没有为难那些办差事的宫嫔, 随着她们往翊坤宫去。 只不过进了翊坤宫,那拉皇后邀她入席坐着, 茶水、果盘及糕点还未端上来, 纯懿就先声夺人, 持着半真半假开玩笑的语气同那拉皇后卖乖:“娘娘打理东西六宫,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离不了娘娘您的眼界。只怕是妾身家中的马车刚刚在西华门外停稳,娘娘这翊坤宫里就得到消息了吧。” 那拉皇后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怨气。只是皇后涵养好,过去那些年静默在潜邸与后宫里头,一贯沉得住气, 任凭什么话闹到她跟前来, 总能处变不惊地一桩一件全都收拾了。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凤体欠安, 福晋若是想要去牵挂探望,本宫自然不会拦着这份心意。只是如果福晋还要以琐事叨扰太后, 只怕是会耽搁太后娘娘的清净休养,这般罪过压下来, 即便是本宫也断然担待不起。本宫执掌凤印,揽东西六宫的事务, 太后娘娘的康泰自然是摆在首位的。” 那拉皇后直接给这件事情定了性质,存着唬住纯懿的意图。 纯懿听懂了,她颔首:“娘娘的意思,妾身领会了。” “如果方便的话,不妨说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烦扰着福晋,使得福晋一出了圆明园的门儿,就径直往紫禁城来了。” 纯懿没有隐瞒的心思,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要一五一十如实说给太后娘娘听的。如今那拉皇后主动往自己身上揽事情,且绝对堵着纯懿去见太后的门路,那纯懿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把李氏与傅谦的事情转述给了那拉皇后,一并呈上了那枚可视作物证的玉佩。 那拉皇后将那枚玉佩提在指间,又伸手去拿了玻璃镜来照,果真是看到了那一行由满文刻印的名字:富察·傅谦。 “还真是傅谦大人的名字。” 那拉皇后收了玻璃镜,把玉佩还给纯懿。 “你们现在是什么打算?要和皇上说清楚其中真相?” 纯懿反问:“难道不应该告诉皇上吗?” 那拉皇后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她只是忽然扯开,看似是说起了毫不相关的话题:“真相实情是一方面,而人情世故又是另一方面。” 纯懿沉默不语,她根本就不想接那拉皇后的这句话。 换句话说,那拉皇后顾左右而言他,本身就表明了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那拉皇后:“福晋想必也心知肚明,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做出来,使皇上产生的观感好恶可能是相差甚远的。” 纯懿轻笑了一声:“妾身会以为,娘娘是在暗示妾身,皇上做不到裁决公正。” 那拉皇后没有气恼,也没有因为纯懿的这句不敬之辞而怒斥她的大胆,她只是轻飘飘地抛出话头,否认了纯懿的臆断:“本宫可没有这样的意思,福晋不要过度引申,更不要胡乱攀扯。” “娘娘,劝人为善容易,毕竟于自身毫无减损。您要妾身与傅恒大人就认下李氏和她腹中的孩子,这对您来说,不过是嘴唇一张一闭就能轻巧说出来的话,可是妾身为什么就要咽下这口气呢?” 那拉皇后打断了纯懿的话,她此时的语气听起来稍稍有些强硬了:“那个孩子只是庶生子而已,不会挡了你家那三个小子的路。” “可若是真的要算作傅谦的孩子,首先一点,他带兵打仗在外,却暗中豢养外室,如此一条罪名落下来,你觉得皇上会怎样看待傅谦,会怎样看待永瑢福晋?” “不治他的罪都是格外优容了,更不必提原本就允诺下的恩赏及荣誉。” 纯懿也是压着火在对答:“李氏对傅谦来说是外室,难道把她肚子里的孩子记在傅恒的名下,她对于傅恒来说就不算是外室了吗?” “在皇上的心目中,傅谦和傅恒能相提并论么?傅恒他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傅谦至多只是富察家诸多的庶子之一而已。”那拉皇后的声音一下子就扬了起来。 纯懿觉得她可能和那拉皇后讲不通道理了。 “娘娘,妾身却不是要和您争论嫡庶有别。妾身只是觉得,至少应该向皇上还原事实的真相。无论是皇上作为圣伐裁决的君王也好,或者说是富察家不能背负欺君之罪也罢,总该和皇上通禀一声不是么?” “娘娘您说了这席话,无非是向告诉妾身,为了保全傅谦大人的名声,为了使得傅谦大人家的格格日后出嫁日子能过得好,妾身与傅恒大人就该认下李氏和她腹中的孩子。娘娘您扪心自问,您这么做,真的能为了富察家好么?” 那拉皇后眯起眼睛,她有她自己的一套逻辑自洽:“福晋既然满口纲常伦理,满口冰清玉洁,那你方才就不应该往寿康宫去。你该直接与傅恒大人一道往御书房去、往养心殿去。你们大可直接把事情向皇上禀明,又何必绕一趟后宫,请太后娘娘替你们向皇上开这个口呢?” 那拉皇后自以为抓到了纯懿的心思,她坐在主位上,即便是克制心神,也难掩眼中锐利而自得的光芒:“你自己也知道,皇上听了这段事情不会觉得高兴的。他当初怎样义正言辞地站在道德高地上劝你要摆出嫡福晋的气度,要你容下李氏,要你容下李氏的孩子,他现在就该有多么得羞恼与难堪。” “纯懿,你什么都知道的。你知道皇上会发作雷霆怒火,你知道说比不说要面临更多的风险。你实在是聪明过了头,以为太后娘娘替你开口,你就不用受皇帝的怒意了吗?” “其实,要本宫说,你们大可把这件事情直接瞒下。左不过知情人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们夫妇与李氏这个当事人而已,只要李氏不乱说,谁能管你们这个欺君之罪?可你偏偏要说,你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说什么——皇上应该知道真相,又说,富察家担不起这条欺君之罪——可这些都是借口。你自己心知肚明,你只是咽不下那口气。他们说的没错,你纯懿本质上就是一个妒妇,容不下傅恒身边有其他女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那拉皇后最后是压着声音在说话,仿佛这让她听起来更加逼真地道出了纯懿的心声似的。 “你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还原什么劳什子的真相。” 纯懿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那拉皇后这里听到这一番荒谬至极的话。 她蓦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情绪极其稳定地蹲下身去,向那拉皇后行周全礼数。 她开口说话时,听不出半分那拉皇后预料中恼羞成怒的跳脚感。 她仍然是那副有一说一的理智状态。 “娘娘实在不必这样揣测臆度妾身的动机。妾身没有娘娘您说得这么不堪。从前傅恒大人身边从未有过庶福晋或是侍妾,这并非是妾身从中作梗,不欲成人之美。实在是和睦的夫妇本该就是这样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该有什么旁的人掺和在感情里。娘娘您说的这番话,倒是与皇上心意相通了。皇上当日劝妾身要容人,用的也是一通相近的论据。无非是说外头人责备我纯懿善妒又恶毒,不成全傅恒大人。可你们为什么就是认为,我和傅恒,只有我们二人的婚姻生活就是错误的,就是礼法难容的呢?” “哪条圣人者言记载,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贤惠地给丈夫物色侍妾?娘娘不妨当场例举出来,纯懿回去就去查阅古籍经典,经史子集,看看圣人是否真的有这么说过。” 那拉皇后觉得纯懿是在强词夺理:“世间名门望族,古往今来,绝大部分皆是如此。” 可事实上,那拉皇后才是在强词夺理地维护自己的权威。 纯懿觉得,那拉皇后已经不是当年她在紫禁城里仰头望见的那位如明月般清润高洁的娴贵妃娘娘了,她到底还是被这世事磋磨得太过,将她原本质朴纯明的天性全部都打磨干净。 “娘娘,世人皆如此,如此便是正确的吗?正当性不是从这儿来的。正当性是需要经过辩驳、实践、反举,从而总结得出的。很多时候,正当性不言而喻。但在更多时候,正当性不是一目了然的。” 那拉皇后抿着唇,她终于不说话了。 “妾身如今看明白了。娘娘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切中命脉,妾身本不该拿这件事情去叨扰太后娘娘,更不应该存着小心思,盼着能借太后娘娘或者是皇后娘娘你们的东风,去遮挡皇上潜在的怒气。” “这件事情本就是富察家要给皇上做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明。妾身会与傅恒大人一道,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明皇上的。多谢娘娘为妾身指点迷津。” 到了最后,纯懿还是勉强地保全了这段与那拉皇后对话的体面,没有使之收尾过于难堪。 第80章 落定 即使纯懿为这场争论画上了终止符, 但她的三言两语依然将那拉皇后的骄傲打压得异常受挫。 当纯懿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冷滞又尴尬。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呐?”那拉皇后的声音变得轻若鸿毛, 摒弃了其中任何潜在的不友好,只剩下空洞回荡着的独白般的疑问。她连视线也没有停留在纯懿的身上。 纯懿怎么会承认这种等同于火上浇油的话,她刚要开口说不敢,那拉皇后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不要急于否认。你口头上不敢承认,是因为你怕本宫要发难于你,拿着你落下的话柄大开一言堂, 惩治你的罪名。” 那拉皇后自嘲地笑着。 “其实人之常情都是一样的。你觉得, 皇上执意要维护李氏,是因为皇上对你心存偏见, 认为你一定会苛待李氏。你为此觉得忿忿不平——” “本宫这儿遇到的事情, 也是相同的道理。你们何尝对本宫没有误解和偏见呢?本宫也要发自内心地觉得忿忿不平。” “纯懿, 本宫劝你这么多话,翻来覆去的说,不是因为本宫迂腐守旧地觉得,什么男人三妻四妾就是正道——这种混账的话,本宫怎么可能认同。本宫执意劝你, 只是因为那一句‘在其位谋其政, 任其职尽其责’。本宫若是不做这个皇后了, 也尽管可以畅所欲言,不怕再遇事, 畅意做回当年那个不受束缚的自己。” 那拉皇后端起茶盏意欲送客,她觉得有点儿累了。 “你出去吧。本宫也不拦着你去见太后娘娘。她如今身子不安逸, 见着你,或许她会觉得好过些。至于李氏和她腹中孩子的事情, 你倘若执意要告诉太后,那就说吧。全凭你自己拿定主意。本宫也不要尽忠职守地扮这个恶人角色了。” ------------------- 纯懿从翊坤宫出来,没有瞻前顾后,凭本心往寿康宫走了一趟。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那拉皇后方才一番话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她坐在寿康宫的内殿里,从头至尾都没有对太后提过关于李氏的半个字。 直到同在寿康宫侍疾的舒妃送她出去,纯懿才在舒妃的询问下说起了李氏。 “啊,原是傅谦大人的孩子么?”舒妃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在紫禁城四四方方的格局里天长日久地待着,眼前只有皇上这么一个参照物,于是总在潜意识里认定,天下少有男子是不花心的。 哪怕纯懿口中的傅恒大人是如何千好万好、体贴入微,舒妃也权当是纯懿当局者迷。所以在李氏的事情发作之后,傅恒处在舒妃的眼睛里,可算不得清清白白。 “那皇上那边,你们总得澄清事情的真相吧。今日五姐姐你特意到寿康宫,我以为你有意请太后娘娘出面。” 纯懿摇头:“太后娘娘身子不好,皇后娘娘也劝我,使我不要把这遭子烦心事拿来叨扰太后。说得也没错,这件事情,由傅恒直接去向皇上说明因果,可能会更加直截了当。毕竟,咱们这一边总还占着理儿,皇上看在傅恒的面子上,总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情。” ---------------- 纯懿还是过分乐观了。 她以为,李氏的事情既由傅恒转达皇上之后,就该与她再无干系了。 毕竟,这些年来,她总守着这座大学士府邸,而甚少插手富察本家的事情。傅谦的外室,以及傅谦的遗腹子,还轮不到她来置喙。 可当日傅恒下值,回到府邸上时,面色却不像是解决了一桩烦心事后挂上的轻松和乐。 他进了纯懿的院子,避退左右侍女嬷嬷,单独和纯懿说话。 “怎么了,你这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纯懿伸手抚着傅恒拧皱起来的眉宇。 “皇上大概还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傅恒把兄长傅谦的玉佩摆到桌上,他今日拿着这枚证物去向皇上禀明其中隐情,没想到皇上虽然是耳目清明了,却仍然没有松口,“李氏的孩子生下来之后,还是记在咱们的名下,算作是我家的庶出子女——” 纯懿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怒极反笑。 那些当着那拉皇后与太后的面,她说不出口的话,总算是能一吐为快了。 “这是何意?什么叫作记在咱们名下?既然皇上都金口玉言说是庶生子女了,总不能是记在你和我的名下,而是要记在你与李氏的名下。往后数载,难不成李氏还要在府邸的后院里有一处容身之所,不明不白地以傅恒妾室的身份与我共处?” 傅恒自己也觉得此事荒谬,但也并非不能理解皇帝的动机。 “这件事情到底还是牵涉颇多。李氏如今在圆明园待产,京城之中有不少朝臣及勋贵都是对此事知情的。而你我都心知肚明,如果最后皇上盖棺定论,李氏的孩子记在傅谦的名下,那就等同于昭告天下,圣明英睿的皇上是一时冲动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这的确是真相,但会使得皇上的名声于后世史书工笔中受损。所以,索性就只能将错就错。” 纯懿定定地看着傅恒,她一时间都气恼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么?”纯懿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下来,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傅恒话里暗示的内容所抽走了。 傅恒沉着脸点头,他何尝不知道,纯懿要为此受多大的委屈。 但无奈皇权在上,谁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作争讨。 “皇上私下里说,要允诺补偿。但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你都不会真正在意。依皇上所言,李氏腹中的孩子生下后,无论男女,都会养在宫里,名义上是陪伴福康安,但为的是不叫那孩子放在你的眼前,惹你烦心。至于李氏,欺君之罪确凿,她的性命必然是留不住的。到时只对外称作是送去京郊庄子安养。” 纯懿冷笑:“皇上一定觉得自己万分仁慈开明。我是否还得向着紫禁城的方向作三叩首,拜谢皇上隆恩?” 傅恒心有不忍,伸手来抱纯懿,欲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 纯懿没有推开他。她知道,傅恒是没有过错的。她不必将自己对皇上的不满迁怒到傅恒身上。他直面皇上,于是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两个人在静谧中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 直到纯懿认为自己彻底理清楚思绪了,她才语调略显低沉地开口说话:“史书工笔,或许不会提我半个字——顶天了也就是一句一等忠勇公大学士傅恒嫡福晋那拉氏。可皇上的清白与名声最重要。” 她无需苦口婆心地说服她自己,她只是把这句话说出口,权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李氏的这件事情在她这儿,勉强算是翻篇了。 毕竟,拽着死心眼儿僵持下去,只会让皇上厌恶,同时使她自讨苦吃。 倒不如就这样,默认皇上存着一份愧疚心,以图日后能有其他用途。 “傅恒,那就说给我听听吧,皇上为了作补偿,都许下了什么恩赐?”纯懿苦中作乐,自嘲地对傅恒说。 ------------------ 乾隆二十五年,三月里皇家连着好几桩事情操办,并且都与纯贵妃相关。 舒妃坐在明亮清净的永寿宫里,和煦望着屋外正浓烈的春景。 她并不念着纯贵妃的好。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曾经是与纯贵妃有过不浅的过节。 宫里就是这样,女人多,事情也多。 她倚坐在榻上浅笑着,同时不忘记叮嘱管事嬷嬷将一早备好的贺礼送到内务府去。 “这是本宫给予自家外甥大婚的贺礼。”她戴着宝石护甲的手指扶搭在其中一只锦盒上,点明了这是赐给福隆安的东西。 她又指着另一盘礼盒:“那边的是礼赠贝勒爷及福晋富察氏,还有和嘉公主的物件儿。小心拿出去罢。” 亲疏远近,瞬时立分。 “是。”嬷嬷领着侍女出去了。 景仁宫这些日子好生热闹。 六皇子永瑢如今出嗣慎靖郡王允禧,封贝勒。四公主册封和硕和嘉公主。 而两位皇子公主的嫡亲额娘——躺在病榻上起不了身的纯贵妃,晋封为皇贵妃。 本朝皇贵妃倒是不少。最初的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慧贤皇贵妃高佳氏,还有前头那位淑嘉皇贵妃金佳氏,再到如今这位纯皇贵妃。 舒妃看出来了,皇贵妃不好当,须得用寿数去抵充。 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是临死前册封抬举的。哲悯与淑嘉则是死后追封。 就是不知道,如今这位皇贵妃会是什么光景。 她心里刚想着淑嘉皇贵妃,那边永瑆就从屋外头进来向她请安。 永瑆是淑嘉皇贵妃的亲生儿子,只是皇贵妃当时病重之后,便由舒妃抚养了。 舒妃猜想,永瑆是皇上出于对她的施舍之心而赐下的礼物。 ——为了弥补她那个早早夭折的十皇子。 “额娘。”永瑆这样亲昵没有罅隙地唤她,仿佛真的是十皇子从来就没有薨逝一样。 舒妃却把一切都分得很清楚。她温和地拿起手帕给永瑆擦了擦手,又吩咐人端来茶点及一早就晾凉的汤品。 “怎么你自己一个人过来了?福康安呢?” “福康安的兄长不日就要与和嘉姐姐完婚,于是御书房的师傅准了他的假,允许他这一整周都不必来念功课。” 永瑆还是孩子脾气,嘴巴撅得老高,很不服气御书房师傅厚此薄彼的模样。 “可是六皇兄后日也要迎娶富察家的女儿为嫡福晋,为什么咱们几个就不能被准假呢?” 舒妃笑他爱偷懒,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你该学着你五皇兄的模样,日日勤勉地学习课业才对,怎么反而是天天精打细算,想着是哪天本应该休息而没有休息呢?” “可是永璂也这么说。”永瑆还要再扯上一个。 “永璂的事儿,你皇额娘自会管教他。本宫现在是在说你的事情。”舒妃懂得如何管教儿子,她一作严肃的神情,永瑆就立马乖乖贴贴地站好听话了。 舒妃知道小孩子玩心重,按捺不住他们飞扬的顽皮性情。 “你若是真觉得学得累了,那本宫就递口信去御书房,替你请五天的假。一直放你到你四姐姐成婚后一天。你这五天里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去疯玩,但是待你回来,可就要把落下的课业补上,同时收心学习了。” “你若是能允诺本宫,本宫这就替你请假。” 永瑆当然是高呼一声:“额娘最疼儿子了!” 他在屋子里快活地上蹿下跳,已经默认自己开始放假了。 第81章 丧喜 前两年福灵安与玉易城的大婚, 是纯懿一手置办操持的。 当时是她头一回揽这种差事,加之新郎君福灵安是她与傅恒的长子,新嫁娘玉易城是她从小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在身边数年的外甥女, 于是她扑了许多心思在上面,还询问了几位别家的福晋,讨取了一些经验,力求尽善尽美。 这一次轮到福隆安与和嘉公主的婚事,她反而是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 并不是她厚此薄彼,只不过和硕和嘉公主的婚事, 自然有内务府的专人督办, 纯懿只需要将得力的管家派过去给他们打下手就行。 福隆安的大婚前夜,傅恒与她相携坐在院子里, 夫妇二人难得都有闲下来的时候, 喝茶, 赏月,闲聊说话。 “倒叫我想起来最初咱们在山西的那段日子。” 大概是气氛过于静和轻缓,因此让纯懿想起了遥遥的过去。 “那时候连灵儿还没有出生呢。” 傅恒一样有同感,他如今位极人臣,看似是正经历着人生最得意顺畅的时光, 可是回想起过往的回忆, 他仍然要真心诚意地说一句:“我更愿意拿现在的生活去换回从前的日子。” 纯懿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如今也学会了用眼神传递自己的深情。她手边圆圆浅浅的杯盏中装的明明是清淡的茶水,却更像是喝了会醉倒人心的琼酿。 “我不知道。”她坦诚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回到过去。” “以前的生活很圆满,我们爱的人都在身边。” “但现在不一样了, 已经产生了永远都没有可能再被弥补的缺憾——一些人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也只有当他们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以后,我才发现, 原来我最终活成了他们的模样。” 傅恒揽着纯懿的肩,他们已经喝了足够多的茶水,现在该是好好地倚倒下来不费劲地看着圆满的月形了。 庭院里放置了一张并不宽敞的软榻,就在如水的月色的正下方。纯懿靠在傅恒的肩头,她对他而言还是很轻松就能承担起的分量,哪怕是她找回了当年的轻纵与情调,故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臂膀上,他仍然笑语着面不改色。 “我怕把你的胳膊给压麻了。”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很自动自发地伸过手臂抱住他的腰身,她的耳朵与脑袋就侧过来趴在他的胸口,她这样就看不见月色了,只能将自己完完全全埋在他的怀里。 傅恒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发丝。 “珊林(福隆安之表字)都已经要成婚了。我却觉得咱们都还年轻着。” 纯懿点着他的鼻梁骨,笑他怎么比她还关注年华的老去。 “咱们是都还年轻着。谁叫皇上着急,催着咱们的瑾林(福灵安之表字)和珊林要快快完婚呢。他们俩兄弟结婚的年纪,可比你我都早多了。惹得我就这么年纪轻轻要做人婆母——往后恐怕还要升级当祖母。” “待到小孙子和小孙女冒出来绕在我腿边唤我祖父的时候——我恐怕比今日还要感慨。”傅恒倒是美滋滋地想着这些老远的事情。 纯懿戳了他一下,故意把手肘撑在他的腰腹上坐起身瞪他。 “怎么了?”傅恒觉得自己应该没说错话啊。 “你啊——”纯懿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躺靠回了原位,“我一点儿也不急着做祖母。你也别给我急着做祖父的梦。” “玉易城与和嘉公主都还年轻着,应当再过几年无忧无虑的自在日子,再好好保养身子。待到我当年生育福灵安的年纪——哪怕是我当年生福隆安的年纪——那时考虑是否要有生养的计划,才勉强能算是不拆毁自己的身体。” 傅恒也赞同纯懿的话。他们本就不是那种摁着孩子的脑袋,恨不得今日结婚,十个月后就升格做祖父母的人家。 更何况,当年纯懿在孝贤皇后过身后伤心过度至于流产,那时候傅恒就特意在太医那儿了解过,女子接连生产亏损身体,过早诞育子嗣和高龄诞育子嗣同样是亏损身体,于是这才使得当初那个小产的胎儿与福灵安,福灵安与意晚之间刻意隔开了好几个年份。 “小时候,伯母常与我们这些女孩子说,姑娘家最是要珍重自己,不要轻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了他人去,也不要把自己的重要性排在所有人的后头。” “父母、丈夫、子女、手足——姑娘家自己与这些所爱之人是同等重要的,别把自己的牺牲与成全当成是表达爱的方式。” “一味受委屈,一味地退让,积年累月,再坚忍的人也要受不住这份艰辛。” 纯懿如今想起伯母关氏,心中依然能长久地荡起一种暖融融的体验。她在襁褓中时就失去了额娘,关氏是这辈子给予她母爱最多的人。 关氏是纯懿的伯母,也是她的养母,皇帝命下过继一事之后,关氏与纯懿之间的母女论定更是名正言顺。 当年关氏教导她的这些话,她也会一并教给意晚,也教给玉易城与和嘉公主。 “明日和嘉公主就过门了。舒妃娘娘早先与我说过,和嘉公主是一个性情温柔细腻的孩子,同时做事情总是很内敛,张扬之类的词语与她根本牵扯不到一处去。我知道,这样的孩子不容易敞开心扉,但也最是情真意切,纯稚良善。我希望她能与福隆安过得和睦幸福。” “当然。”傅恒在纯懿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他们会和我们一样的。” ------------------- 和嘉公主过门,虽然是持着和硕公主的身份,但未有骄矜之姿。 和敬公主与两边的关系都论说是相当亲近,于是正日子肯定要上门喝喜酒。 坐到稍晚些时候宾客散尽的时候,和敬公主仍是坐在纯懿面前,直到后者起身离席,她才由侍女扶着一道跟上去。 纯懿与她素来亲善,虽说是名分上的舅母与外甥女,但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这些年凑在一块儿说话的时候倒也没有那么多顾及。 纯懿回头笑着调侃和敬:“若是公主有话要同我说,直接找人与我打声招呼就是,你我中途离席去后院里说两句话,总不会耽误了这边的流程。公主怎么还眼巴巴地一直等到了现在呢?” 和敬说话讨巧,快几步走上前来挽着纯懿的臂弯虚扶着她。 “今日这样的大好日子,和敬可不能耍性子耽误了表弟和四妹妹的婚事。再说,我要与舅母聊的,也不是什么事关社稷的要紧事。无非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各自忙各自的家事,许久未到舅母跟前胡诌了。” “你啊,怎么把自己说成是要胡诌?”纯懿笑眼横看了她一记。 两人缓步登上了台阶,走到了屋子里。 “和敬本该早些过府来探望舅母的,一方面是的确有事耽搁了,另一方面和敬也不知道到场见了舅母的面,要和您说什么话。” 纯懿聪慧,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和敬要说什么:“你是想问圆明园那边的事情?” 和敬点点头,期待下文。 “不是什么大事情。”纯懿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一些,她没那么大发善心,这时候依然觉得心有介意,“这桩事情已经就此定论了。既然和敬公主从别的渠道什么都没能打听到,你也该明白,这件事情你不该过多深入内情。” 和敬不免有些泄气:“连我都不能知道吗?” “无需操心。这孩子的确是富察家的血脉,不该流落在外的。至于我和傅恒,更是什么龃龉都没有起。你尽管放宽心就是。往后这孩子大概也不会养在我跟前。若是男孩,必然也要如福康安一样,带到宫里去的。若是女孩,恐怕也会收在皇后娘娘膝下,如同宗室养女一般被抚养长大——总不需要我多费心。” “是。”和敬公主有点儿明白过来,“舅母放心,和敬有分寸,不会往外面说的。” “嗯。”纯懿点点头,于是就不再说这个话题。 -------------------- 多数人心里预料的结果终归还是按部就班地发生了。 皇贵妃苏氏没有宽裕的心力来支撑她活过太久的时间,眼见着六皇子永瑢与和硕和嘉公主都完成了人生大事,这不像是如皇帝期待的那样给纯皇贵妃冲喜,反而是让她了却遗憾,执念一下子褪去了,留下的只有中干空洞的躯壳。 四月十七日,皇帝亲自到了纯皇贵妃的身边察看她的疾症。 那时候有很多人就以为纯皇贵妃要不行了—— 纯皇贵妃却还是硬撑过了两日。 到了四月十九日,皇帝再次驾临景仁宫,而当天纯皇贵妃薨了。 消息像向外飞散的鸟群,很快就传到四面八方。 各人都怀着各人的想法和感受,不尽相同。 大学士府邸接到消息的时候,和嘉公主恰好就在纯懿跟前。她与妯娌玉易城同坐在一侧。玉易城退避前者和硕公主的身份,于是谦逊地只推说坐在后一位,让和嘉公主坐在了最前头。 而和嘉公主一贯不善解人情世故,面对玉易城的举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落座了首位。 纯懿则不看重这些事情,她只觉得一家人能够和睦相处就好,别的也无需强求。 她正要说话,问和嘉公主住在大学士府邸上是否一切都习惯,结果嬷嬷就从外间走进来,神色肃然,一看就知道是出什么事情了。 “禀几位主子,紫禁城里敲钟了,纯皇贵妃娘娘薨了。” 第82章 酪酥 丧讯被道出, 玉易城下意识地去看和嘉公主的脸色。玉易城心思细腻,同理心强,因此满脸都是忧心与挂记。 纯懿早先时候心里就有准备, 比之两个年轻的女孩,她经历了太多的风浪起伏,于是仍是在面上无悲无喜,静静地端坐着,不知道像是在等待什么将要绷裂的讯号。 而这件事情里最相关的人——和嘉公主——她反倒像是被这条丧讯惊愣住了。她的肤色转瞬惨白,几乎是如同生理上的本能反应一样, 她没有佩戴龙华领巾的脖子上冒起鸡皮疙瘩, 她整个人的脑子都空白了。 纯懿注意到了和嘉公主的反常。 她心里不忍心,知道这恐怕是和嘉公主从出生到现在经受到的最大的难关。 她又念着当日在景仁宫中, 纯皇贵妃拖着病躯一定要她允诺不计前嫌, 往后替自己照拂女儿, 她现在如何能冷着心肠就这么坐视不理呢? 于是,她无声地叹息,随后开口点醒和嘉公主:“和嘉,你先去收拾一下,随后与我一道入宫罢。” 和嘉公主被点了名字, 她先是茫然地抬眸看向纯懿, 渐渐地意识才回笼。 这种受到极大打击之后回神过来的片刻里, 往往沉浸着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 纯懿又不得不伸手招来一旁侍候着的赵嬷嬷。 “嬷嬷,您现下就陪着公主一道回她屋里去, 督促着公主更衣,换一身素色清简的衣裳, 首饰佩物之类的一概除去。再替她收拾几身换洗的内衬衣物。接下来几日公主日夜要守在紫禁城里,一定用得上。” “是。” 赵嬷嬷领了差职之后, 就走过来扶持着和嘉公主慢吞吞起身。 待到和嘉公主出去,身影都消失在院子前面的垂花门后面了,纯懿才将惋惜的叹息声道出声响来。 “我最见不得这种事情。”她说的是实话。 玉易城低下头,只看自己手边摆放的一串檀香珠链。 “玉儿,我记得你也有许多日子没见着你阿玛额娘了。你想念他们吗?” 纯懿耐心地等待玉易城给出答案。 没想到后者竟然是迟疑着咬着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纯懿一方面觉得玉易城对她坦诚,但另一方面也不明白,玉易城怎么会不想着要见美霖与弘庆。 “玉儿能同姨母说说,是为什么吗?”纯懿怕孩子心里有顾虑,于是复又补上一句,“你不必担心,你说的话,我必然会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绝不会透给第三个人知晓。” 玉易城否认自己的沉默是来自于害怕内情泄露的顾虑:“姨母,玉儿的话不避任何人。若是姨母向额娘说起,其实也是不要紧的。玉儿瞻前顾后,支支吾吾,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自己的话说出口,反而像是不知感恩的不孝女儿,听着像玩笑话,更像混账话。” 玉易城对着纯懿说出了自己的心结:“玉儿与夫君瑾林承蒙姨母的恩慈得以成婚,到今年满打满算已有两年时间。额娘催得紧,最近几趟我见到额娘的时候,她总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好消息。” “额娘说,女子出嫁后,于子嗣诞育一事上不可怠慢、不可敷衍——” “额娘还说,要我不能将姨母的宽和优容当作是福气。换做是其他人家,没有姨母的这份血缘亲情在,只怕是婆母早就要给我摆脸色看了。” 纯懿一怔,没想到四姐姐美霖竟然会在私下里这样催促玉易城,还要和她说这样的话。 玉易城的苦水说到这里却还没有倒完。 她又说到阿玛弘庆:“至于阿玛,小时候我就知道,阿玛与额娘不和睦。额娘中坚,她总不甘愿学得像侧福晋王氏与庶福晋那样曲意逢迎、娇媚婉转。” “阿玛还说他赏识有胆识的女子,可额娘是我小时候见过最有胆识的女性——但阿玛却总也像是看不见额娘身上的优点。” “我是女儿家,总和额娘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阿玛与额娘之间有积怨,久而久之,我的心肯定要往额娘那边偏得更多。于是如今我都不愿意再回府去看到阿玛了——至于那些辱没在后院里的娇俏美人,更是让我心生厌烦。” “对待阿玛与额娘,我为了求得自己的畅快,对于额娘催促的子嗣一事,对于阿玛那些年在我这儿留下的糟糕印象,我只敢做缩头乌龟,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于是就很少再主动回去探望他们。” 纯懿听玉易城说这些话,她就知道了,自己该是与四姐姐美霖坐下来坦诚心扉地聊一聊、劝一劝。可这也只能缓和玉易城与美霖之间的关系。至于弘庆,纯懿则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当年,美霖姐姐嫁给弘庆,可以说是所嫁非人。纯懿自己都对弘庆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看不惯。 这些年她性情里倔强有棱角的地方渐渐软和下来,弘庆也与美霖定居在京城,逢年过节登门做拜年礼的时候,两家既是血亲,又是姻亲,总不可避免地要见面。她现在也能心平气和地与弘庆说话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在过去发生过。 但说到底,她还是没有忘记当初弘庆过分对美霖的辜负。 纯懿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他们二人的长女玉易城了。 就如同玉易城说的那样,自己的整颗心都偏向了额娘美霖,哪里还能觉得阿玛弘庆并非是负心汉呢。 有和嘉公主的事情火急火燎地摆在眼前,一时之间纯懿也抽不出空档来缓和玉易城与她阿玛额娘之间的事情。 前院使女来报,往紫禁城去的马车已经备下了,和嘉公主那边也已经更换了衣裳即刻要往前门去,纯懿再不能分出时间供给玉易城解开心结,她自己也要陪同和嘉公主入宫去,于是她还得去换一身素色的衣裳。 “暂且先这样吧。玉儿,不要为你额娘说的事情所担心,我会私下里找时间与美霖姐姐说清楚的。我前几日还与傅恒说起,我们夫妇二人已经达成想法上的共识。” “你与瑾林是一样,和嘉公主与珊林也是一样。咱们不仅是不催促你们诞育子嗣,更是不欲你们在这样年轻稚嫩的时候就贸然生育——你们的身心都还不够成熟,再过几年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吧。哪怕是无有子嗣又如何呢,这都不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纯懿稍稍安抚了玉易城的情绪,就暂时将这边的事情搁下了。 临出门前,玉易城到前门处送她们。 纯懿怕自己要在紫禁城里受耽搁,于是叮嘱玉易城:“我不在的时候,府邸上一应事务由你经手,我放心的。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先搁置起来,待我回来再处理。你也趁着这些机会好好练练手,往后你总要和瑾林独立的。” “是。” 纯懿又温和地拂了拂玉易城肩头的细微木花絮,柔声说道:“不必太过烦心。等你日后把这些事情都克服了再回过头看,这些其实都是渺小到根本不成问题的东西。” “是。玉儿晓得。” 纯懿这边叮嘱完毕,便与和嘉公主前后登上马车。 ------------------ 和嘉公主坐在马车上,仍是精神出走。 她眼神定定地看着马车内壁木板上天然形成的结斑花纹,然后前头路上忽然有一处凹凸不平,因此马车不得不上下颠簸了一记。这一下晃动,忽然就把和嘉公主的魂魄和情感都招回来了。 她终于恢复了面对额娘去世这桩事情最处在预期中的反应。 和嘉公主呜咽了一声,抬起双手无助地捂住了面孔。 纯懿注意到,和嘉公主原本掩在衣袖下的手腕及小臂因这个动作而露出一小截在外面—— 她的骨头纤细得很,且又没有适度的皮下肉支撑着,看起来就像是惨淡的珠白色肌肤直接包着细巧的骨骼杵在那儿。这是直观上不健康的消瘦。 纯懿不知道,和嘉公主浑身上下分量到底有多重,但她意料得到,公主这些天心里都记挂着纯皇贵妃。额娘躺在病榻上病情反复又急转直下,做女儿的怎么能够安稳地进食休息、决不耽误日常的起居饮食呢? “我眼见着你这样瘦削,大概这几日都是茶饭不思熬度过来的吧。” 纯懿从桌下取出方才小厨房备下的食盒,放到几案上去。 她打开其中两格,拿出里面盛放的糕点碟子,摆在和嘉公主面前。 “皇贵妃娘娘先前最后一次召见我的时候,与我说的都是关于公主你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你自幼养在撷芳殿,由太后娘娘照拂,恐怕皇贵妃也说不上许多与你相关的爱好与习惯,却不意那日皇贵妃娘娘说了很多话,精神也不错。” “娘娘说,公主幼时钟爱食酪酥与贝果儿。贝果儿还必得是放得外皮稍稍有点软了,才最对公主的喜好。至于那酪酥,京城里的勋贵皆生活奢侈豪富,一定要用牛乳来制作,可公主却偏偏喜欢羊乳做的。” 纯懿的记性好,如数家珍一样地说出来想劝和嘉公主吃点儿东西。 “公主该用些点心垫垫肚子。宫里办丧事最讲究体面,一整套流程下来,只怕是出了廊檐看到外头都是四更天五更天的光景了。” “这么长时间不进食,加上情绪又悲伤着,反映到身体上,是肯定会撑不住的。公主若是不想让皇贵妃娘娘仍担心,就多少吃两口吧。” 第83章 纯惠 和嘉公主乖顺地听了纯懿的话。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指, 然后捻起一块酪酥咬了一口。 她吃东西吃得缓慢,四五口才把那枚小巧的酪酥吃完,随后又吃了两块贝果儿。待咬到里面馅儿的时候, 她微微感受到一丝惊喜,浮肿的眼泡有了些许温暖的神色,小声对纯懿说了一句:“是蜜瓜馅儿的。” 纯懿点头:“蜜瓜本不是这个季节的时令货,厨房采买的是专门找了西域那边过来京城专门做果酱的铺子买的现成馅料,据说里面还拌着砂糖与蜜糖,甜津津的, 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和嘉公主很受感动, 她红着脸说了声谢谢。 她用完那两块贝果儿,就不再进食了, 将指间沾着的碎屑儿擦拭干净, 主动将食盒收拢起来摆到原来的位置, 然后端端正正地又坐在那里。 她看起来卸下了一些心防,忽然和纯懿说起她过往的事情。 “额娘待和嘉亲善。”她自从大婚后就很有眼色地改口称纯懿为额娘,“我原本不知道,纯额娘对我的口味及偏好了解得这么全面。大婚那日我见新房的桌案上摆了一碗羊乳大鲍肉糜羹,我还以为要么是巧合, 要么是您家从宫里别处问到的食谱。” “我谁都想到了, 就是不敢想, 是纯额娘同您亲口|交代的。” 纯懿应了声,她看出和嘉与纯皇贵妃之间不似寻常人家亲密无间的母女俩——即使方才玉易城对美霖催促她诞育子嗣的事情心有不乐意, 可玉易城提起美霖的时候也不像和嘉公主说到纯皇贵妃的模样。 “和嘉公主,你若是那日见到纯皇贵妃躺在床榻上, 费力喘气仍要和我一字一句地交代、托付与你相关的事情的模样——你便不会怀疑她对待你的疼爱之心了。” 和嘉听到了纯懿的话,却没有主动吭声。 直到马车驶过转角, 和嘉的身子由着惯性不得不歪过去偏斜向一侧的时候,她复又使力调整姿势,然后朗润宁顺地轻声开口:“我幼时养在撷芳殿,纯额娘不将我放在她的眼跟前。撷芳殿的宫人就是专门做伺候照料皇子公主这项差事的,可是办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形成熟练工——” “她们总是不甚勤谨,做事情懒惰得很——不知道她们仅仅是在我面前那副模样,还是在所有的皇子公主面前都是那样子——于是热腾腾正硬脆的酪酥偏偏要在灶台上放久了才端到我跟前来,我吃的时候,外壳冷了,皮子也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撷芳殿的宫人一贯怠惰,将我养得不精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娘胎里生下来就肠胃不好——反正我从小就喝不了牛乳,一入口就要闹肚子。于是只好食羊乳,有的时候结成衣的奶皮子没被撇去,膻味也大得很,我那时闹腾娇气,便要不肯喝。” “嬷嬷凶巴巴的,她以为只有摆出冷脸色才能叫我乖乖听话。她让我一定要把羊乳都喝下去,否则就罚我不能出院子玩。” 不知道和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竟然能够把这话说得全无抱怨的口吻。 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的事情。 纯懿听懂了和嘉公主话里的意思。 纯皇贵妃当年对和嘉公主,无论如何都是有亏欠的。她不该把那样年幼的婴孩送到撷芳殿去,使得和嘉公主在那里即便是于饮食上都有许多不得已的委屈。 而许多年后,纯皇贵妃却把和嘉公主幼时在撷芳殿被迫养成的饮食习惯当成了是和嘉公主自己主动选择的偏好,还要拿到纯懿面前来可怜地诉说,仿佛自己从头至尾都是那个怀持着慈母之心,战战兢兢地为女儿规划筹谋了许多。 但纯懿也并不认为,一定就是如同和嘉公主猜想的那样简单。 纯皇贵妃不一定就是出于她自己的要求和偏爱而舍下了和嘉公主,将她孤零零地丢在了撷芳殿。 毕竟,纯懿自己就眼见了舒妃当年诞下十皇子之后的委屈和迫不得已。 若是十皇子平安长大,成年后还要反过头来指责是舒妃当年主动抛下了他,那未免有点儿太伤舒妃的心。 纯懿出于各种原因,还是劝和嘉公主不要这样揣测纯皇贵妃。 “皇贵妃娘娘或许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和嘉公主点点头,却到底没有接受纯懿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辩护词。 “或许您说得对。或许我说得对。谁又能知道呢?毕竟额娘都已经薨了。想再求证,也无处探寻根源。” ------------------- 纯皇贵妃所住的景仁宫已经挂上白绸布,纯皇贵妃生前身边伺候过她的内监与宫女,皆是穿着素服满脸哀容,更有甚者哭天抢地,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随后就被维持现场纪律的侍卫拖到旁边去,不得不噤了声默默擦眼泪。 纯懿陪着和嘉公主一道进去。她认为这也算作是向纯皇贵妃表明心意,她还是没有违背当日后者的嘱托,往后一定会把和嘉公主当成是自家的女儿那般多加疼爱照拂。 和嘉公主冷眼看着那些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宫人,她如今外嫁出去,公主府也在修筑中,不日建成后她就应该要带着福隆安一块儿搬出去。于是她现在根本不必看这宫中任何的风气与风向,她只需要顾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纯皇贵妃的另外两个孩子同样已经到了,三皇子永璋与六皇子永瑢,带着他们各自的嫡福晋,站在最里面的位置,抬头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灵位上的刻字。 和嘉公主走过去加入他们。 永璋还伸长脖子在看后头,他大概是以为自己与永瑢都带着嫡福晋一道露面,于是妹妹和嘉公主也应当与新婚丈夫福隆安一块儿到场致礼。 没想到跟着和嘉公主一块儿过来的人,竟然是傅恒福晋叶赫那拉氏。 “福晋。”永瑢率先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抬手作揖,向纯懿问好。他前几日娶了参将傅谦的女儿——富察家的澜敏格格——为嫡福晋,自然算是与纯懿属于姻亲,见了面总是更应该把晚辈礼数做周全。 澜敏格格也在一旁向纯懿问安,她的称谓更亲昵,直接唤了纯懿一声小婶婶。 纯懿也向他们回礼。 永璋的处境一下子尴尬起来。 他是这间殿室里与富察家最疏远,同时也是最不对付的人。 更何况,与其说是“不对付”,甚至倒可以用“有积怨”一词来概括。 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的祭礼上,永璋因“礼数缺失、德行有亏”的罪名受到皇帝训斥责罚,当时与他一道受罚的还有大皇子永璜,后者更是当场被皇帝狠狠当着肩膀处踹了一记,重重摔倒在地上,颜面丧尽。 明面上是相当严厉的公开获罪,实际上表明此二子再无受到重用的机会,同时也必然与未来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彻底搭不上边。不敬嫡母,便是藐视孝道,怎配位天子,执掌四海九州的权柄呢。 孝贤皇后的母族富察家,与永璋之间的这桩旧怨勉强还能说是小打小闹,但与另一位受罚者大皇子永璜之间,却是硬生生的一场死局—— 大皇子永璜在乾隆十三年受到皇帝的重责后,整日陷于惊惧畏恐,在两年后——也就是乾隆十五年忧惧而终,永璜当时只有二十三岁。 当年纯懿也年轻着,为着孝贤皇后的丧事又哀恸得连腹中的胎儿都一并受难流产,她来不及去回想这场牵涉了两位皇子的风波。可是如今她再闲下来有工夫去想这一桩桩的事情,只觉得其中做得最不得体的,竟然还是皇帝。 永璜与永璋当时都是年轻人,面对嫡母之丧,皇帝斥责他们表现不够庄严伤恸,更为此大动干戈,怒气上冲,连说话时的分寸都不管不顾了,直接是当廷暗示此二子不再被纳入日后堪继承大统、托付江山社稷的皇子名单中。 无论如何,永璜为这件事情至于丢掉了性命,却是皇帝日后写作再多的悼亡诗辞都挽回不了的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纯懿能明白永璋现在的进退两难,这孩子也许这些年别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干,只顾得上日日沉湎在乾隆十三年那场从天而降的祸事里,那他至今在心中仍然怀有对富察家的迁怒,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永璋可以继续任性,仿佛过去的十多年他半点儿长进都没有。但纯懿却不能不再紫禁城中讲究周正礼数。 她不是像与永瑢及福晋澜敏那样的有来有往,不是由晚辈先谦顺地行礼问安,她作为长辈再客客气气地回礼。她主动先向永璋行礼道声安:“三皇子安好。”她又侧过身去向永璋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问安:“福晋安好。” 博尔济吉特氏没管丈夫是怎么做的,她也向纯懿恭谨回礼:“福晋安好。” 永璋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其实与纯懿有渊源,她和纯懿是正儿八经的两代表亲,牵连着微薄的血缘关系。 博尔济吉特氏的额娘是和硕淑慎公主,后者是理密亲王允礽的女儿。 纯懿的额娘则是允禟的女儿。 允礽和允禟又是异母兄弟。 因此她们两人的额娘是实实在在的一代表姊妹。 若非当年那场不见腥风血雨就不善罢甘休的九子夺嫡,恐怕纯懿还能和博尔济吉特氏更加熟悉。 纯懿作为炙手可热的一等忠勇公大学士傅恒的嫡福晋,她的家世出身自然是被京城里的世家贵族研究得清清楚楚,恨不得能从她这儿牵上关系攀上亲,为着日后在傅恒大人手底下做事情时能承一份情。 故而博尔济吉特氏也知道自己和纯懿的祖上渊源。 永璋见自己的福晋都低头了,他也只好向纯懿拱手作揖。 纯懿不必非要受这个礼数,她面上云淡风轻,侧身避开永璋心不甘情不愿的礼,然后就没再顾忌在场的这几位龙子龙女。 她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几柱香,借了火引着后又轻轻挥动几下将香上的明火灭掉,于是几缕青烟悠悠荡荡地飘腾起来。 她走到前头,将香举起,奉在额前,三鞠躬后再默默地将香插在旁边的铜器炉子里。 她往后退之前,抬头凝望着纯皇贵妃的灵位,好像在无声地作出当日纯皇贵妃言辞请托的答复和回应。 随后是和嘉公主走上前来,一并重复纯懿方才的步骤,悼念自己不幸病逝的嫡亲额娘。 第84章 隆恩 纯懿没等和嘉公主, 她知道和嘉是纯皇贵妃的亲生女儿,自然要为额娘守灵。她将和嘉公主带到一旁,低声嘱咐了几句后就表明自己礼数已尽, 需要先行离开。 “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觉得不方便,就差人到永寿宫寻我,今日晚膳之前我都会在舒妃娘娘那儿。” “是。”和嘉公主乖巧地应了声。 纯懿不放心,她又说:“至于之后几日我必然是不在宫中了,但还是这样子,有事情就去找永寿宫舒妃娘娘, 或者是太后娘娘。别自己硬撑着, 心胸之中积起的脾气,肯定是要排遣出去才好。” “是。儿媳知道了。” 和嘉公主还想亲自送纯懿出去。纯懿却止住了她的好意。 “不必。你接下来要耗费许多心力, 还是俭省起来罢。” “嗯。” 纯懿出了景仁宫, 就径直往永寿宫那儿去。路上正好要有一段曲折回环的路, 从御花园跟前绕过去,道路的延伸的方向恰恰向着前朝。 她远远的就见着几位内监领着福隆安往这边来。 福隆安如今仍领着婚前就一直担当的御前侍卫的职守,他今日在值,于是才没有第一时间陪同和嘉公主入宫向纯皇贵妃致意。 所幸他现在还是赶来了,不算太迟, 不至于让和嘉公主一人待在两位皇兄与他们各自的嫡福晋之间, 觉得格格不入, 更不必让永璋在心目中认定了富察家的倨傲态度,再罪加一等。 福隆安快步过来向纯懿问安。 “额娘, 您是陪着公主一道入宫的吗?” 纯懿颔首:“是。刚来了不到半个时辰。你的差职都调托给同僚去做了?” “儿子原是这样想的。不过承蒙皇上隆恩,直接准了儿子今日的假。就不用再费时费力去托付同僚帮忙值差了。” “嗯。那我就不耽误你, 你快些往景仁宫去吧。别叫公主等久了。” “是。” 纯懿目送着儿子远去,直到福隆按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才转头继续向着永寿宫的方向慢悠悠地走。 ------------------- 舒妃那儿得知纯懿入宫的消息,便心有灵犀地备好了清茶候着招待她。 纯懿还是与舒妃直接坐在廊檐下,将侍女及内监全部打发到别的地方去做事情,眼门前儿留得都是空白与清净。 “我从前还恍惚不觉得,现在再看娘娘,果然是脾气性子和模样都与这座古旧的宫殿融洽在一块儿,眼见着便是紫禁城的人。”纯懿得空这会儿什么事情都不多想,就与舒妃一道喝茶说话,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舒妃如今的气质,作出这番评论。 “是啊。换作从前,宫里头那么一位长久相处着的妃嫔突然薨逝,我肯定是要心里挂记着,得空更将替她诵经祈福。哪像现在,眼里见得多了,于是心就落冷了,越发铁石心肠了,难怪姐姐要说我是沾染了紫禁城的风骨,做了紫禁城的人。” “纯皇贵妃的哀仪,皇上是给予了实打实的体面和周全。” 舒妃又想起方才底下人报上来的旨意,她不急不徐抬起桌上的茶盏,将一张素白色的字笺拿起来推递给纯懿。 “礼部的人办事勤谨,人前头才走,这一会儿的工夫,连谥号都拟定好了,只是尚未对外公布,皇上的意思是推迟到五月皇贵妃金棺安顿在静安庄殡宫的时候再一并拟诏宣布。” 纯懿伸手接过那张字笺,她认得清楚字迹,乃是舒妃亲手誊写的。 “纯惠?纯惠皇贵妃。” 她把字笺搁下,仍是如舒妃那样压在茶盏底下,任由其被顺着圆润杯壁滑下的水珠打湿。 “礼部用心了。” “是皇上对纯惠皇贵妃用情颇深。”舒妃抿唇,手里闲着没有要做的事情,于是主动给纯懿剥柑橘果皮,也不怕精心养护着、染成丹蔻色的长指甲会因此受损。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皇上对哪个妃嫔不是曾经真心实意地爱怜过呢?也是纯惠皇贵妃在皇上身边的时日长了,将这份轻易许诺的怜爱之心沉淀出了丝丝点点亲情的意味来,故而此时才能这般享有身后哀荣。” 纯懿可不想接舒妃的这句话,她转移了话题。 “我想着和嘉的事情。这孩子方才来的路上说的几句话,让我听了感触良多。若是转述给你听,你必然更加真情实感,我怕你还要为此动情流泪。” 纯懿这么一说,舒妃当即就生出好奇心,真的想听听和嘉公主说了些什么话。 纯懿于是就把那与酪酥和贝果儿的事情说给舒妃听。 舒妃知道纯懿的意思:“姐姐这是想起了我的十皇子。” “是。”纯懿并不否认。 舒妃却说:“如何想念他也于事无补了。若是时光真能宽容重来,我宁愿自己从未生过这个孩子。更何况是听你转述和嘉公主小时候的经历?” “我若还是当初那个稚嫩软弱的舒妃叶赫那拉氏,现在必然会担惊受怕,惟恐十皇子婴孩时也受过这种委屈。他都没有活到学说话的年纪,更是饿了渴了冷了热了都只能一个劲儿地哭——” “乳母都跟我描述,说十皇子孱弱,自孕于母体时就未能吸纳足够的营养,分娩出生后连哭声都比年纪差不多的永瑆要轻。现在想想,没有力气哭,却还要因为不称心不舒坦加倍地哭,我真不知道我将他诞育下来,是否是要他受着短短一遭的苦楚,再复又投胎往好去处走。” 舒妃最后说的都是赌气话了。天下哪有比投胎托生成爱新觉罗家的皇子更尊贵的好去处?无非是舒妃怜惜儿子,同时也在紫禁城里浸得久了,连带着都将这泼天的富贵看作是洪水猛兽,沾上就必然要承担同等的苦楚和折磨。 ------------------ 纯惠皇贵妃的去世,反而像是解脱了和嘉公主。 纯懿眼见着那次长达三日之久的守灵过后,回到宅邸上的和嘉公主倒显出了几分圆润饱满的模样。她和玉易城坐在一道的时候,纯懿看着也不觉得和嘉是特别的骨骼纤瘦。 纯懿私下里问过福隆安,福隆安觉得和嘉应该是想开了。 “若是她不与纯惠皇贵妃和解,那也讨不到别的解释与道歉,只能长久地陷在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情绪陷阱里。我觉得公主应当是聪慧的人,她知道其中怎样选择才是正确的。” 纯懿接受福隆安给出的这个解释。 她又叮嘱他要好好和和嘉公主相处。 “特别是往后建成了公主府,你与和嘉公主就算是独立出去生活了,更是事事都要谦让包容公主,内宅里的事情,拿不准主意的事情,你们都商量着来。” “儿子知道。”福隆安一贯口齿伶俐,现在还反过来拿自己的阿玛和额娘做调侃,“额娘您尽管放心。儿子从小就耳濡目染您与阿玛的夫妻情深,往后与公主相处时,只需要朝着您和阿玛的日常生活看齐就是,必然错不了。” 纯懿笑着要斥他,福隆安则立即灵活地拱手行了告退礼,飞快地跑出去了。 福隆安出去的时候,赵嬷嬷反而是神色严肃地从外面进来。 纯懿刚要喝口茶水歇歇自己被福隆安闹腾起来的哭笑不得的气,就对上了赵嬷嬷沉稳中波澜不惊,于是适得其反更显事态要紧的眼色。 “赵嬷嬷,怎么了?” “圆明园来消息,那边李氏足月发动了。” “宫里有皇后娘娘的口谕,是打发翊坤宫得青眼的大内监顺安公公来亲传的——附上皇后娘娘身边的通行对牌,说是可凭此令牌出入圆明园不受阻碍。” 纯懿听闻那拉皇后跟前当差的顺安公公竟然亲自来传口谕,便问内监如今何在:“若是方便的话,我直接安排在前厅会客阁里见他。” 赵嬷嬷摇头:“顺安公公毕竟是皇后娘娘跟前儿得脸的人,此次出宫传信也实在是因为随身拿着皇后娘娘托付出来的通行对牌,不放心假借他人之手传递给福晋您,生怕中途遗失或是遭偷换,到时候追究起来就麻烦了。” “顺安公公那边说不好耽误,于是只把口信及令牌传到,人便走了。” 纯懿却是看不懂宫里头的这种操作:“他都怕对牌被偷换了,怎么就不能再多留个一会儿时间,亲自将通行对牌交到我的手里才离开呢?我瞧着恐怕还是皇后娘娘一早在他出宫时就有吩咐,命他不准亲自面见我,生怕我要接着从顺安公公的嘴里问出更多的内情及皇后娘娘的真实态度。” 她从赵嬷嬷那儿接过令牌。 “李氏既然是头胎,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生不下来。皇上那边本就不欲使我插手这往后一连串的事情。” “他心里大概还别扭着,既觉得当初斩钉截铁地言之凿凿,使得后面事态的发展不受控制,又觉得他是帝王威严,怎可轻易承认自己的过错——这般倔强,连我家的意晚小小年纪都不这么骄纵耍赖。” “罢了,皇后娘娘恩赐这副对牌,我却不可以早早现身圆明园,以免碍了皇上的眼睛,更拖累好心肠的皇后娘娘也被皇上问责。索性待我午睡过后,再替我备马车往圆明园去罢。” “是。” 与此同时,李氏产程发动的消息从圆明园传到紫禁城,被内监上报给皇帝——那拉皇后这回反而是比皇上的耳目还要提早得到消息,于是早先就派出了顺安公公去给纯懿通风报信。 这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的时候,傅恒领着福康安也在。 皇帝不谈国事,只笑呵呵地看着福康安把手书的字帖捧在小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口齿清楚地读给阿玛傅恒听。 结果偏偏是在这个时间点上,传来了李氏的消息。 傅恒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这句话。 而皇帝则讪讪地尴尬起来,脸上原本自然舒畅的笑意也变得牵强而心虚。 而福康安更是小小年纪童言无忌,抬头一本正经地问他最喜欢的皇帝阿玛:“皇伯父,是紫禁城马上要有新的小朋友嘛?” 皇帝虽然论孝贤皇后那边的亲缘关系,实实在在是福康安的姑父,可福康安却一直叫皇帝为“皇伯父”,有时更是能得到皇帝的特别批准,僭越地唤他一声“皇帝阿玛”。 皇帝对着孩子纯净明亮的眼睛竟然破天荒地语塞了——那双眼睛任何人看了都能轻易联想到从前的孝贤皇后,以及孝贤皇后诞育的端慧皇太子与悼敏皇子。 傅恒不搭腔,他和纯懿一条心,自然在这个时候旗帜坚定地站在纯懿这一边。 皇帝只好说:“是的。紫禁城里要有新的小朋友了。那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康儿高兴吗?” 福康安皱着小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额娘怀小宝宝了吗?可是上周在皇祖母那儿见到额娘的时候,额娘的肚子不像是令娘娘那样圆滚滚的,像只大皮球。额娘还是苗条的,她还能抱起康儿呢,不像令娘娘,根本就没有办法来抱康儿。” 说到大皮球的时候,福康安还挥开两条小胳膊,认认真真地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形。 皇帝这下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再一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傅恒。 傅恒也不能一味地熟视无睹,他只好说:“康儿,接下去的半个月,你随阿玛一道回府邸上跟额娘和妹妹一块儿住,好不好?” 皇帝听傅恒在自己面前这样明晃晃地趁火打劫,气得连胡子都快要竖起来了。 可他到底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福康安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傅恒的许诺给吸引过去了。 福康安最喜欢额娘,可惜额娘不能常常进宫来看他。 他也超级喜欢家里的小妹妹,她叫意晚,比他整整小三岁,他能见到小妹妹的机会更少。 只有当额娘破天荒地带着小妹妹进宫的时候,福康安才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戳戳妹妹软软的小脸蛋和小耳朵—— 于是傅恒的话让福康安瞬间就把什么紫禁城里新来的小朋友给抛在脑后了,也同样不会再去管额娘的肚子有没有像令娘娘那样鼓得像个皮球。 皇帝给了傅恒一个警告的眼神,傅恒却老神在在并不介意,更是变本加厉地拱手,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谢恩:“微臣谢主隆恩。” 皇帝直接把桌上被福康安认认真真写废的宣纸卷起来捏成团,一股脑儿全都丢到傅恒怀里去。 第85章 挽命 纯懿到圆明园的时候, 她凭着过来人的经验,理所当然地以为李氏的产程无论如何也至少该过半了。 没想到等她驻足停在李氏所住的院落外头,里头却还像是分寸全无地忙乱着。 她清清冷冷的模样, 一下子就惹起院落内内监与侍女的注意。 有位看起来资格挺深的老嬷嬷走出来迎她。 前者早先没有提前收到消息,不知道傅恒大人的嫡福晋竟然今日亲自过来。 她一下子就脑补出了后宅倾轧使狠劲儿的剧情,连带着自己那颗脆弱的心脏都不得不颤颤巍巍地警醒着,生怕眼前这位气质冷淡的福晋主子是有备而来,今日必然要对李氏及腹中尚未生产下来的孩子下手。 嬷嬷她们是奉紫禁城里头传出来的皇命做事情的,福晋主子身份高贵不可冒犯顶撞, 但她们却也不想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沦为嫡福晋欺凌妾室与庶子行为的牺牲品。 于是, 嬷嬷殷勤地处在纯懿的跟前,显得格外全神贯注, 几乎可以说是欲使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不让嫡福晋有半点可乘之机。 纯懿没有那么后知后觉, 她一眼就看穿了眼前这位嬷嬷的心思。 她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就让他们这样误会着吧。 有的时候,你非得说服别人去亲手推翻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形成逻辑闭环的认知,是一件大费周章 而全无成效的事情。 她走进院落里,让看起来垂手站在那里没有要紧事去做的内监给她挪了一把凳子与一张小桌子摆在偏屋的廊檐下。 纯懿抬眼看了眼亦步亦趋的嬷嬷, 问道:“我若是坐在这里候着, 应该不耽误里头李氏生产的事情, 也不阻挡你们来来往往应对接生事务的走道吧。” 且不说会不会真的耽误事情,现下嬷嬷只能称是。 纯懿点点头, 于是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同时指了指空荡荡的圆桌:“劳驾替我备一壶茶水和一只杯子。” 她说一不二, 真的摆出了一副要耗在这里的模样。 嬷嬷看了心惊肉跳,却也只能如她的吩咐照办。 ----------------- 李氏为了生下这一个孩子, 从头至尾挨受了漫长时间里的苦楚和折磨。 到最后,仅仅只是坐在外头喝茶的纯懿,听着屋室里头断断续续痛苦的呜咽声,她都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 当她实在是觉得压抑沉闷着难受的时候,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路走到廊檐的最前端,无声地望着远边的天青色和如飘带般挂散弥漫在其中的云气。 她不知道自己在生育那几个孩子的过错中,她是否也曾经这般近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全然不记得了,大概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忘却了那些回忆里的真实细节。 纯懿回想起那几次的生产时,只觉得当场是汗水混着鲜血,还有不停续着的热水及巾布,她的人生最狼狈的场面都留给了四个孩子出生时候的经历——除此之外,与痛觉相关的概念都没有能够留在她的思维里。 当纯懿想通透了这一切,她冷漠的眼眸再看向这座圆明园中的宫人时,她的心境彻底转变了。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些日子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搅得她时不时就感觉神思倦怠的念头,她总算是敲定了执行和实践的意志。 纯懿要身边的嬷嬷去请紫禁城里派过来主事的奴才到她跟前回话。 “我要见那个能拿定主意的人。” 嬷嬷迟疑了,下意识地就想要通过打马虎眼儿、或是装作不知情的手段把纯懿的要求掩盖过去。 但纯懿则显出了斩钉截铁的态度。她明确地表示自己要见皇宫里今日专门过来圆明园督察此事的奴才,而且片刻工夫也耽搁不起。 恰好也在这时候,屋室里总算是传出了一声喜出望外的声音——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 稳婆的声音穿破了纯懿此刻心中层层叠叠堆起来的阴郁。她稍微感到轻松了一些,总算是不必再忍受着李氏的呜咽声与哀息声了。 而嬷嬷则小心翼翼地觑着纯懿的脸色。 纯懿再也等不下去了,她直接走下台阶往李氏生产所处在的那间屋子走过去。 她实在是当机立断,以至于身边防备着她潜在出格举动的嬷嬷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后者再急急忙忙追上来欲阻拦她的时候,纯懿已经走到了屋室门口垂下来的门帘前。 “莫要阻拦我。出了事情,你担待不起。”纯懿丢下一句警告,没再管这嬷嬷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她啪的一下掀开帘子就闯进了李氏的产房。 “福晋,您不能进去——” 门帘在纯懿的身后复又摔下,恢复成原本严严实实闭合遮挡起来的模样,同时也把嬷嬷未说完的话语阻挡在外面。 屋里外间正在替刚出生的婴孩清理脑袋和身子的嬷嬷和侍女们见到纯懿,皆是一愣。 纯懿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孩子,没说话,又绕过嬷嬷和侍女,径直走进了产房里。 她一进内间的门,浓烈的血腥气就猛地向她腾扑过来。 她蹙着眉,找到了躺在床上安静得毫无声息的李氏,还有旁边离着床几步远的两位老嬷嬷。 老嬷嬷瞧着眼熟,纯懿猜想自己曾经应该在紫禁城里见到过她们。 想必这就是宫里头派下来的人,专门负责执行皇上的口谕,过来收拾残局。 “福晋。”老嬷嬷以为纯懿不会阻拦她们。毕竟她们来圆明园之前就得了皇上的命令,她们既是要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到宫里去,顺便也要把李氏给处理掉,不留性命,不留把柄。 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都是对眼前的嫡福晋有利的。 纯懿扫了一眼血泊中脱力而至于昏睡的李氏,见后者的胸口还在起伏,就知道她进来得不算太迟,眼前这两位嬷嬷还没有能下手。 “你们带着孩子回宫里去复命吧。”她语气淡漠地吩咐道,“至于李氏,留着她的性命。别叫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亲额娘。” 嬷嬷们张口还想辩称说这是来自于皇上的直接命令——但囿于这句口谕实在是不宜广而公布,担心流传出去损伤皇上的圣明,于是两位嬷嬷竟然也一时语滞,尴尬地对望一眼,说不出话来顶上纯懿的话。 纯懿已然用肢体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意志,她走到李氏的床边,主动地隔开了嬷嬷和李氏之间的位置。 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氏。 纯懿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得很好,所以哪怕是识人之能相当熟练的两位嬷嬷,也没有看出纯懿此刻的恻隐之心,正在激烈地作祟。 “我知道你们是奉命办事,做不了主,眼下为难得很。”纯懿开口解除她们的顾虑,“不如这样吧,我不要挟你们此刻允诺我。我随你们一道带着这孩子入宫去复命。至于是否能如我期望得那样,保住李氏这条性命,我会自己去向皇上言明情况,求他开恩。” 两位嬷嬷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们还觉得纯懿实在是太优柔寡断,也太没有雷霆手段,好心肠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作为嫡福晋,她竟然还要偏帮这么一个只能勉强算作是外室的妾婢说话。 她们觉得纯懿是扶不起来的软弱无能之人,心里甚至还多多少少带了一份轻视。 纯懿却不在意,她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求问心无愧。 ------------------ 皇帝在养心殿勉为其难地见了纯懿。 依照礼法,她身为外命妇,本不该这样破坏规矩求到皇帝的跟前来。但纯懿也不是第一回 单独面见皇上了,从前她是替太后办事,后来她是替自己办事,现在最终还是轮上她替李氏办事。 “她们过来复命,说李氏的性命被你暂时保全下来了。”皇帝在纯懿面前摆出威严,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方才他在傅恒和福康安父子俩那儿吃了亏的心虚。 他惯是会鼓起帝王气势来威吓他人,纯懿听得多了,甚至也亲眼见过那么一两回。所以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纯懿认了皇帝话里的事情:“是。妾身见不得这种事情,将心比心,所以特来求皇上开恩,放过李氏这条性命。若是可以,也请皇上降下隆恩,将李氏的命运交到妾身手中,往后一切的事情,妾身自管替她担保,必然不会让皇上烦心。” “将心比心?”皇帝对她话里这个明晃晃展现着柔软心肠的词语很感兴趣,他问纯懿,“你是同情她,还是可怜她?” “妾身起初只同情自己,也只可怜自己。意图宽宥李氏,也不过是为了补偿妾身自己曾经的伤痛。”纯懿没有矫饰自己的想法,她明明白白,毫无隐瞒,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嘴上也同样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皇帝。 纯懿提到了自己的身世,没有故意夸大其词,也没有为了达成目的而变本加厉地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撕扒开。她只是如实阐述事实。 “妾身的额娘,是爱新觉罗家的郡君,在生育妾身时没有捱过那趟鬼门关——我虽是额娘诞育的第三胎,可生育事对女子始终是一道关隘——她没挺过去,于是我自出生起就没有亲眼见过她。” “没有额娘,所以我的前半生都过得很不安定,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心思却压抑得很。我的阿玛也待我们这几个孩子并不亲热,我自己有的时候多思多虑,还要想,阿玛不疼爱我,是不是因为我的降生夺走了额娘的性命——” 纯懿也不避忌提到孝贤皇后。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利用孝贤皇后处在皇帝心中的特殊地位来让皇上也动容心软,她纯粹是有感而发。 “皇上可能不记得了,孝贤皇后过身的时候,妾身怀着身孕。当时妾身在丧仪上遭遇小产,没有能保住那个孩子。妾身一方面是为孝贤皇后而哀恸,另一方面,妾身当时站在最前面的队伍里,无意听到了皇上喃喃自语的一句诗——” “早知失子兼亡母,当初何必盼梦熊。” 纯懿现在谈起这句诗,仍然是心脏要为之经受一记隐痛的程度。 “妾身不知道,当时额娘去世的时候,阿玛心中所想所恨,是否与皇上一致。” “额娘与我母女缘浅,这素来是我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我今日见着李氏与那啼哭的婴孩,我就推己及人,想到了这人间的惨事,为何在我身上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疤,我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去经受。” “这婴孩是皇上金口玉言记在傅恒名下的。那我也自然是他的嫡母。即便换做是其他与我完全不相干的小孩子,我都忍不下心,更何况是一个日后要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喊我母亲的孩子呢?” 第86章 福长安 纯懿在真情实感地说了这么一通言辞后, 她还有别的理由来游说皇帝。 她提到了孩子日后可能会从旁处得到并不是真相的内情。 那个孩子可能会一知半解,将自己亲生额娘李氏的非自然死亡归因于是纯懿的痛下狠手。 他会误以为是纯懿买通稳婆对产后虚弱的李氏剥夺性命—— 什么样荒诞的解释都可能被野心家矫饰成言之凿凿的真相。 全看那孩子自己愿不愿意相信了。 但纯懿与傅恒却不得不要面对这个长久的隐患。 “皇上您与傅恒君臣多年,您应该知道妾身与傅恒, 还有孩子们,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傅恒从未对我说过他要纳妾,他只端直地允诺我,此生得我足矣。” “如今您非要将这孩子塞到我的家中来——他虽与我们是亲族,血缘上是傅恒的侄儿,然而富察家还有那么多的人可以庇护他, 他若是端端正正地以他本来的身份活在世上, 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可如今木已成舟,妾身纵然难免有怨言, 却也只能拜服于您的帝王气象之下。您对傅恒说, 要允诺补偿, 好平息我心中的恨,也去除您心中一星半点儿的负罪感。” “可我的心眼小得很,我自己都不认为能够全无怨言。所以我原本想让傅恒转达您,我什么赏赐都不要,就要让您回想起整件事情时, 在紫禁城里看到那个孩子时, 永远都良心不安。” 皇帝以为纯懿魔怔了。但她话锋一转, 轻轻松松就悬起了皇帝的注意力。 “然而妾身终于还是有了想要的东西,这样物件且只有皇上您能金口玉言应承予我。” “于是, 妾身可以直言什么旁的赏赐都不要,只求您开恩饶过李氏犯下的欺君之罪, 容留她一条性命。如此,她的孩子日后也能与我和睦相处。” 皇帝的神色舒缓下来, 他有意要让气氛没有那么剑拔弩张,所以他说:“你倒不是个有妒忌心的。” “李氏与傅恒之间清清白白,妾身又何必要妒忌心作祟?” 皇帝却不想轻易饶过李氏,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在纯懿面前挽回君王颜面,所以故弄玄虚,不肯即刻答应下来:“可朕一言既出,怎可说话不作数?” “您饶恕下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李氏若有后福,我便将她约束在京郊的庄子上,要她日日面对佛龛祈福诵经,为大清、为陛下、为爱新觉罗家积攒功德,固筑福泽。” 纯懿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彻底辱没在乌暗沉沉的云霭中。 她看到舒妃在汉白玉台阶最底下的广场边缘等她。 当纯懿踏着步伐拾级而下,舒妃主动来握她的手。 舒妃的手指很冷,手心一片濡湿。 她对纯懿说:“你是被李氏逼得疯魔了吗?” 纯懿的眼神里没有动摇的意状:“我还清醒着,我也不后悔。” “李氏不值得你为了她这么做的——她会辜负你的恩情,甚至还要对你有恩将仇报。再说了,即使你顾忌那孩子日后被人撺掇,可是你忘了,即使他记在傅恒名下,终究也只是庶子,哪里能越过你的三个儿子去呢?” 纯懿知道舒妃是为了她着想,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往后都不想再提这事了:“我不知道,美清。” 她破天荒地放下了君臣界限,主动唤了一声舒妃的闺名。 这个名字仿佛有穿越时间的神力,一下子让舒妃的思绪被拉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候她与纯懿都还只是叶赫那拉家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们没有经历后来的那些事情,紫禁城厚重森严的宫腔还没有将她们分隔开。 她们日日夜夜都相处在一起,亲密无间。 于是舒妃没忍住,眼眶忽然就红了一圈。 “美清,我可能之前都没有放下过执念。我以为我这些年过得足够幸福美满,所以我得意忘形地把小时候的苦难厄运都抛到了脑后去。但当我看到李氏躺在那里,她身下垫着的软席上都是血,我透过她那张我再也不想见到第二面的脸,我看到的却是我素未谋面的额娘。” 纯懿语气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事情,她把所有的哀伤都强大地隐没起来了,于是她看起来似乎很坚强,但那张清冷而白皙的面容却让舒妃为她感到揪心。 “我决定放过李氏,也算是放过我自己。” 纯懿看向舒妃,她对着后者恬淡地扬唇微笑。 “我不必自降身份,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该宽宥她,就像太后无数次包容我的乖张任性。她微不足道的出身让她形成了在市井巷落中讨生活的伎俩,她与傅谦的露水情缘让她的眼前挂满了诱惑力十足的富贵,于是她把这些都称作是智慧。” “可这份智慧轮到皇上跟前,终究是要露怯的。” 纯懿的心境开朗,当她认同了要饶恕李氏的念头之后,她终于觉得心里积郁的那口闷气疏解了。 “有的时候,咱们总是居高临下地对待那些底层爬上来的人,认为他们性格卑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殊不知,在更上位者的眼睛里,他们看咱们也是一样的。” “天下熙熙攘攘,人们汲汲营营,为的都是要向上走。” “可当站在了万人之巅,他却以惩戒为乐,以杀戮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那样不是也很没有意思吗?” 舒妃听懂了纯懿话里不能说出口的意思。 后者看不起皇帝的所作所为。 她终于还是单方面向皇帝结下了不能化解的隔阂。 “我不能要求他人,我只能以警钟长鸣来告诫自己,不要视他人为尘土颗粒,不要视自己为朗洁明月。” ------------------ 皇帝顾忌自己在后世的名声,于是傅恒的孩子应该有的待遇,他还是允诺了李氏的儿子许多——即使不能让那个孩子紊乱了嫡庶出身的尊卑高下,可他还是冠冕堂皇地收养那个小婴孩在紫禁城里,一并赐名为福长安。 福康安难得回来住在大学士府邸,他不解地问纯懿:“额娘,弟弟为什么不能一块儿回家住?” 应当是宫人教他说的称谓,把福长安亲亲热热地叫做是弟弟。毕竟大学士府邸里所有人都觑着傅恒的脸色,不敢多提福长安的正统身份。 纯懿是不在意了。 她一早就说服了自己,福长安不仅仅是李氏的孩子,他也是傅谦的孩子。 傅谦为国捐躯,当年他还健在时,年头年尾回京述职,富察府都会为他特意置办一桌团圆宴席。他与纯懿往来客气有分寸,纯懿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哪怕只是看在傅谦的面子上,纯懿也会对他的遗腹子多有照拂。 于是纯懿拍了拍福康安的背,要他把碗里的牛乳全部都喝掉。 “福长安要在宫里陪着皇后娘娘一道。你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你也不在额娘的身边。皇后娘娘还同我说,宫里的娘娘们都很喜欢你,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如今你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便不再往后宫去讨人喜欢了,于是宫里的娘娘们只好去宠爱福长安了。” 福康安似懂非懂的,还有点儿不服气。他刚想要挺着胸膛中气十足地说自己还是很可爱,纯懿却被从外间进来的赵嬷嬷吸引了注意力。 赵嬷嬷垂手候在门边,低眉顺眼的模样,明显是有话要对纯懿说。 福康安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许多事情全都不能当着他的面。 纯懿向赵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外间等候自己,纯懿在这边哄好了福康安就过去听她禀报要事。 福康安乖乖地趴在桌子边上用早膳,他用筷子戳起一条金丝卷,然后慢吞吞地举在嘴巴旁边,一边咀嚼,一边下咽。 纯懿让侍女小心照料福康安,盯着他不能挑食。 她去见赵嬷嬷。 “怎么了?” 赵嬷嬷神情肃穆,回答道:“三皇子殁了。” 纯懿还反应了一下——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后来她稍微冷静一点儿,只沉声说道:“可惜了。” 她又问:“和嘉公主那边派人去说了么?” “奴婢想先等待福晋的指示,怕与福晋的打算有出入。” 纯懿摇头,容色静默地收敛起来,眼尾眉梢都是相当自持的庄重感:“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多瞒的。和嘉早晚要知道的。” “就算是我做主瞒着她,难道福隆安回来会不与她说道此事?难道宫里不会派人下来指名道姓给和嘉公主通禀一声?” “和嘉公主与三皇子永璋是同胞兄妹,丧仪上她肯定是要亲自露面致礼的。” 纯懿与赵嬷嬷主仆相处和睦,后者在纯懿面前还是很有说话的自由度的。她这把年纪见了那么多悲欢离合,可还是不免叹气,觉得和嘉公主实在是流年不利,境遇不好。 “前头纯惠皇贵妃才走没多久,半年都不到,转眼嫡亲哥哥又没了。和嘉公主心里恐怕要落下阴影。” 纯懿也不想多说感慨的话。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残酷无常,并非把厄运熬过去剩下的便都是坦途。常常是要一直往下跌落,仿佛无止境那样,始终也猜不到往后是否还有起复的机遇。 “人这一生哪里能不经历生离死别?全靠她自己撑下去,别人帮不了她。” 第87章 如一 纯懿嘴上说得清冷, 仿佛永璋的死讯事不关己。 可她心里到底还是暖和柔软的。她安顿好了福康安,就亲自往和嘉公主那边走了一趟。 进院子的时候,随着和嘉公主陪嫁而来的教习嬷嬷说, 公主用过早膳之后又觉得身子困乏,便往床榻上去又歇着。 教习嬷嬷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觑着纯懿的脸色,生怕这位嫡福晋要撑起婆母的架势,先入为主觉得和嘉公主是一副懒散骨头。 纯懿想的并不是这些。 她猜和嘉公主是伤心过度而至于只愿意独处,闷闷地消解排遣这些忧愁。 她轻声问教习嬷嬷:“三皇子的事情, 公主知道了吗?” 教习嬷嬷点头:“是。公主当下没什么反应, 坚持用完了早膳和茶汤。福晋若是为公主担心,也是人之常情。不过, 福晋可能不知道, 宫里长大的孩子, 到底不像宫外头的兄弟姊妹。公主自幼不养在纯惠皇贵妃娘娘膝下,母女之情都淡漠着,更不必说兄妹之情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说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的同胞兄妹,你们不能这般怠惰着放松心思。务必还是要劳烦嬷嬷们打起精神来。您是随着和嘉一道嫁过来的,也算是她的半个娘家人。我与公主相处时间不长, 她未必愿意同我交心。你们日日夜夜都伺候在她跟前,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还请及时与我这边通声气儿。” “诶。奴婢遵命。” 纯懿又说要进去看看和嘉。 “她若真的睡下了,我看看就走, 不会搅扰她休息。” 教习嬷嬷引着纯懿入内。 和嘉的床榻摆放在内室的东南角上,纯懿绕过屏风挪步到她的床前, 清风疏影,连带着屋室中央搁置的降温用的冰缸, 室内一派舒凉冷清的气氛。 纯懿端详着和嘉的模样——后者面朝着墙壁靠里侧睡,身上搭了一条绛红色的薄被面,似乎是睡得踏踏实实,不像强撑睡容在作假。 但纯懿知道和嘉没睡着——纯懿自己年轻的时候偶尔也要对着伯母关氏与傅恒做出轻松自在的样子,装睡这件事情,她早就熟能生巧,几乎称得上是专家级别的人物。 和嘉还年轻,道行不够,哪里能瞒得住纯懿? 尤其是伯母去世和宁琇去世的那段时间,纯懿夜里睡不好,却不想让同床共枕的傅恒受她翻来覆去折腾的牵累,耽误他每日晨起入衙门办公,于是她静默无声地仰面躺着,眼睛直挺挺地看着头顶的床帐,却什么都没看见,眼睛里只有一片灰蒙蒙阴沉的虚无图景。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是两极分化的。于无人处,她不免自怨自艾。于众人面前,哪怕只是对着在庭院中做洒扫闲差的小丫鬟,她都不会露出半点儿难熬的样子。她怕他们透风到傅恒那儿去,也怕傅恒为她担心,更担心把忧伤的情绪感染给孩子们。 她此刻见着和嘉这样,难免也觉得心里沉甸甸。 她曾经听玉易城说起过小时候在愉郡王府邸上的事情。她那时候就明白过来,玉易城和她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都是把委屈往自己的肚子里咽,面对外界时总是要洋溢出一副温润愉悦的模样。 现在她下意识地体验到和嘉也是这样子。 三个女人,又是分明的两代人,住在同一座府邸上,前仆后继有着相似的经历与性情。这却不是富察家郎君们的过错——大抵只是这个年代里格格们都要遭遇的艰难处境,离别、死亡、败落、覆灭……竟然没有半个喜悦的词语能抵充补偿这些惨事造成的伤害。 面对这些灾厄,她们做出了相似的选择,因此陷入了一模一样的通病中。 纯懿亲手替和嘉掖了掖被角,她把自己的手背轻轻贴在了和嘉的额头上,当她的手掌翻转过来,大拇指指腹自然地带着慈母的温度,抚在和嘉的鬓发间,她看到和嘉的眼角迅速地滑落一滴清泪,最后隐没在发丝间。 她没拆穿和嘉的露馅。 她不想让这孩子更加难堪。 于是她做完这一切关怀的举动,她就转身出去了。 纯懿不忍心再面对和嘉公主沾湿的睫毛,与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肩膀。 她恐怕自己也要落泪了。 纯懿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让人去找府邸上的管家。 “派人去给福隆安传个话——”纯懿吩咐管家去办事,“若是今日衙门无要紧事,让福隆安就告假半天早些回来吧。” “是。”管家没问为什么,但也猜想到是与三皇子的病逝有关。 纯懿心疼儿媳,所以让儿子早点儿归家陪伴妻子。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这个时候倘若有亲近的人在身边扶持,或许会好熬一些。 她愿意做主凑成和嘉与福隆安的圆满,而不是让她这个婆母去沾了这份功劳。 ----------------- 纯惠皇贵妃与三皇子永璋接连的丧讯总让人觉得心里毛剌剌的。 没过多久京城里就有人传起了谣言,说是皇贵妃舍不得儿子,故而将他一并带走了。纯懿日日待在府邸里,这样的胡话竟然也能透风到她的耳中来。 她只抬眸给了赵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就明白自家嫡福晋是要她与管家以雷霆手段惩治此类谣言,使其不能在府邸中日渐兴起。 背后的原因也很简单,一则是臣下不得议论皇族是非,二则是纯懿不信鬼怪奇谈,不想让这些话扰了清净,三则是因为府邸上情况实在特殊,皇贵妃的亲女和嘉公主是福隆安的嫡福晋,如今正是为了额娘与兄长的薨逝伤感着,怎能听这种胡言乱语? 不一会儿,庄子上又来人,带来账簿的同时,也传上来李氏的近况。 纯懿听底下人说,李氏如今很安分,倒像是认命了,不再作怪,也没有自怨自艾,每日就那么枯守在院子里,整个人都倦老了许多。 “你们都只会跳那些以为能讨好我的话来说,殊不知这些话其中有几句能是真的,大概全部都是被你们矫饰过后再敢到我面前来讨赏。” 纯懿觉得“倦老”一词恐怕是有意夸张了,哪里至于这样的地步?李氏的性命保全着,福长安也在紫禁城里享受着极好的待遇,这恐怕是李氏入京城之前期待的结局中最好的那几种之一了。 “李氏原本是自己把自己拘束在院子里不愿意走动,不过后来玉先生路过时予了她几捧种子,说是撒下去种在土壤里,不超过两个月就能见着作物发芽,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 有纯懿的话摆在前头,这回奴才禀报上来的情况听着才像样一些。 纯懿笑了。 她知道这的确像是玉浑黛的作风。 京郊庄子上的管事奴才心里还有顾虑,怕自己手底下的人为玉氏开便捷之门进到李氏的院子里,会惹纯懿不开心,小心翼翼地窥着上首嫡福晋的脸色,才敢继续说下去。 纯懿既然笑了,那或许就是不打紧的意思。 于是管事奴才又说下去:“李氏原本是不想受那些恩惠的。她瞧着还有些惶恐,玉先生却没有说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和您的交情,只说是住在山间孀居的农妇,如此也算是让李氏听着像同类人,后来也就打消顾虑,收下了种子。” “种下去了么?”纯懿忽然发问,让管事奴才没有防备。 “诶。她种了一小部分。剩下的种子都仍然还是放在布袋里收起来了。” 纯懿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又随口吩咐道:“别拘着李氏,也别总是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监,这样可没有意义。别让她走得太远,和不该来往的人打交道就行。至于其他的,随她去吧。” 她还交代了关于玉浑黛的事情:“玉先生若是到李氏那儿,你们别再阻拦她。也别在玉先生自己想要说明身份之前,当着李氏的面儿说穿玉先生的身份。” “是。” “我把李氏安置在庄子上,不是为了要惩罚她的。”纯懿对管事奴才强调了这一桩实情,“她无处去,又是咱们家的妾室,由于从前做事太极端,我与傅恒大人都不能容留她待在京城府邸里,就只能安排到庄子上去。你们也别排挤她太过,能互相照应着,就照应着吧。” “是。” 纯懿说这番话的时候,玉易城也在她身边。 待那庄子上的管事奴才领着人走后,玉易城看向纯懿,一副有话存在心里,却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模样。 “说吧,对我不必有顾虑。”纯懿开口解了玉易城的犹豫。 “玉儿还是觉得,额娘您待李氏有点儿太客气了。”玉易城作为最初见到李氏闹上门来的人,她是知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真正实情的。她也知道,李氏实际是傅谦的外室,福长安也是傅谦的遗腹子。 纯懿只是不在意地扬起唇,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不然还能怎样?我将她的性命解救下来,可不是要她一天天生不如死的——那有违我的初衷。” “可您这样优待李氏,她也不一定会感激您的恩情呐。” 纯懿轻轻摇头,她说玉易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能不能对李氏放心,这不是有玉浑黛替我去打探了么?” “玉姨母?” 玉易城一贯随着福灵安、福隆安他们的叫法,把玉浑黛称为玉姨母。 “是啊。玉浑黛有识人之才,她所住的小筑临近桃花林,那片桃花林东北面的尽头就是我们家的庄子,再往山顶上走就是咱们偶尔休假去时住的京郊别苑。” “玉浑黛住在山间,看似是清雅风骨,实则她不止一次同我抱怨,那儿孤单得很,她都想去咱们家的庄子上,与那些做农活的人家一道生活在村子里。” “如今李氏被我安置在那里,也就算是能让玉浑黛平日里多点儿事情做吧。她如今是给出了种子,明天说不定就要上门教李氏如何养护那些长出来的花草,再后头,她或许都要教李氏认字写字呢。” 玉易城听了都要反应不过来了。 纯懿看她可爱娇憨的模样,忍不住笑着伸手揽她在怀里:“傻孩子。与人为善,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李氏如何也都伤不了咱们的。我有自保的能力,更有反击的能力,我能说,我自己都不需要动手指头,就能死死压住李氏让她翻不了身——可是这么做又有什么必要呢?” “你对人做好事情,对方不一定会感激你。但你对人做坏事情,他们一定会记恨你的。仇恨绵绵是没有尽头的,你能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看似是永绝后患,可是李氏还有儿子,即使没有这个孩子,她或许在天山还有亲族——” “退一万步讲,就算李氏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友朋,可陌生人听闻了她的遭遇和结局,可能还要为她鸣不平,觉得她罪不必至此呢。所以,还是多多地与人为善吧,我不怕那些恩将仇报的。” 纯懿说这些话的时候,傅恒恰好下值回来。他原本听院里的侍女回禀,说大少爷福晋在嫡福晋这儿说话,他不欲打搅纯懿与玉易城独处的时间,便站在廊下驻足等候,顺便看看纯懿养在水缸里造景的浮莲与其下游动的斑花鲤鱼。 他在战场上带兵打仗惯了,自然练就了一副灵敏的耳朵。 他是非礼勿听了,可是纯懿与玉易城在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止不住地要传到他这儿,他也只好断断续续地随意听着—— 当纯懿说起她对待李氏的态度时,傅恒的脸上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温柔笑意。 岁月荏苒,他与纯懿成婚已有整整十八个年头,他们其实都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年青人了。 再美好的容颜都要有渐渐衰老的时刻,纯懿纵然保养得比他好,仍然是养着一副与当年新婚时别无二致的绝美相貌,但她到底还是经历了数不尽世事波折的中年人,她的眼光不再保有年轻人的活力。 她自己都经常与傅恒抱怨,说自己如今做很多事情都觉得力不从心。 岁月不会对她格外优容,她必然要遇到美人迟暮的局面。 但傅恒可以说,这么多年,纯懿还是当年那个淳善美好的姑娘,当年傅恒在长春宫的画屏后头听到的清越的嗓音,当年他在纳兰府的假山竹林边上暗自喜欢上的姑娘,当年他掀开盖头的时候对上的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眸—— 纯懿对得起她阿玛额娘赠与她的名字,她也对得起傅恒这么多年对她始终如一的一往情深。 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个美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的姑娘。 在他的眼睛里,纯懿永远都不会褪色陈旧。 遇到纯懿,并与她结为夫妇,是傅恒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第88章 出游 玉易城在纯懿这儿待了许久, 等她起身告辞的时候,纯懿点头容她出去。 她跨过门槛走到屋室外面,恰好看到傅恒坐在栏杆边上背对着屋门。 “阿玛。”玉易城上前给傅恒行礼。 傅恒允她平身, 自己则往屋里去了。 纯懿正在看手里的账簿,余光瞥见自门槛有一道人影移过来,她以为是玉易城去而复返,正要随口问她还有什么事情,没想到来者直接几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望着她。 那张温润浅笑的面孔是傅恒的。 “你今日怎下值这么早。”纯懿当然觉得惊喜, 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脸一下子映现出发自内心的欢愉。 傅恒将那碍眼的账簿从她的手里抽走,随后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温柔换上久违的蔫坏。纯懿都要以为, 她此刻遇见的是年轻时候的傅恒。 他多年沉稳担纲朝廷重臣, 哪怕是平日里在府邸上也要在晚辈面前树立威严, 因此他这般好说话的模样可能只有在纯懿的屋子里避开众人时才能复现。 他有意要彰显自己的英武犹在,于是轻松地将纯懿横抱起来。 “寻个无事的休沐日,咱们出京去看看风物人情?就权当是散心度假了。” 他知道这大半年来纯懿一直都操持着烦心的家务事,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琐事,偏偏要因着姻亲的关系牵带着爱新觉罗家的事情——事关皇家, 这让她在决断处理时也不得不多有顾忌和保留。 无论是李氏与福长安, 还是和嘉公主与纯惠皇贵妃, 没有哪一桩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能处置妥当的。 纯懿很辛苦,还要周旋应对皇帝与那拉皇后那边强加下来的意志。 她是为了让傅恒能安心朝堂政务, 所以她一直以来都主动承担了家宅中的大小事情。 傅恒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纯懿伸手抚在傅恒的眉骨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不想让他为自己感到担心。 对于这个家, 从来都是傅恒付出得更多,是他如同一条挺直的脊梁, 撑起了这个家庭如今全部的光灿与荣耀。纯懿不喜欢他轻言自己的牺牲,而把全部的功劳都冠在她的名头前。 “我们能走多远,皇上能准你的假么?”她的手臂横过来圈在傅恒的脖颈后头,她把自己的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如当年新婚时甜蜜依偎着他的模样。 傅恒认真地想了想:“咱们可以去山西,随后转道再去草原,你若是想去探望永惠和胜蕤,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提前向皇帝请求假期便是了。” 这反而是纯懿不曾期待的。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听起来皇上还真是颇为优待你。”纯懿的语气竟然是酸酸的,她扯了扯傅恒的耳朵,“那你是该多分些时间陪陪我,你总不能一天到晚都陪着皇上。早晚有一天,我看皇上要把咱们的孩子全部都抢过去配给他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嗣。他分明就是与我要作对。” 傅恒宠溺一笑,刮了刮纯懿的鼻尖:“怎么还在这儿跟皇上拈酸吃醋啊。” “本来就是这样子。当年我得孝贤皇后疼爱,皇上大概就吃味了。于是现在轮到他把我的夫君,我的儿子全都许以高官厚禄,让你们一个个都整日心甘情愿地浸泡在衙门里不想着回家。” 傅恒只是朗声笑着,也由得纯懿这般可爱地吃这壶荒唐的陈醋。 -------------------- 纯懿最初以为傅恒只能被容许几天的假期,最多也就够他们两人往返于与京城邻近的地界。可是后来他们真的一路骑马去到了额鲁特八旗的草原上,在那里任职的永惠根本就没有想到纯懿与傅恒会来。 纯懿一向是情绪敏感的,当永惠只身骑马来迎接他们时,她看出他的神情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她的直觉先于理智,她明确地意识到,永惠对他们隐瞒着事情。 她转头看向傅恒,后者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手里握着缰绳,感觉她投向他的视线后,他也转过来看她。 他们两人的默契已经无需言语。她用眼神向他投注疑问,而傅恒也稍微正了神情眯起眼睛打量着跳下马背渐渐走近过来的永惠。 两边的人互相致礼。 纯懿作为这段姻亲的中间人,她主动打开了话题。 “姐夫,许久未见,你还是别来无恙。” 永惠抱拳客套了两句,称纯懿与傅恒才是一对璧人,与多年前他和他们初次相识时别无二致。 “此次前来,实在是一时兴起。若是有打扰到姐夫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永惠笑着说:“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你们能来,我和胜蕤都很高兴。” 既然提到胜蕤,纯懿的心神也松懈下来一些。几番言辞往来后,场面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是该让永惠带着远道而来的纯懿和傅恒去他的府邸中。那里有纯懿的嫡亲姐姐胜蕤,她们姊妹二人总归有许多的交心话要说,不至于让场面这般客客气气地即将尴尬起来。 但纯懿总觉得,永惠似乎表现牵强得很。 她的心隐隐不安地跳动起来,她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征兆。 永惠骑马带他们往自己的宅邸去。 一直到纯懿亲自走进永惠及胜蕤的宅邸,她才知道这种古怪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他们的宅子是三进三出的,放在京城里也绝对算不上是与王侯贵族身份相当的住所。 纯懿与傅恒随着永惠一道往里走。傅恒守礼,于是停在了二进之外的正厅里坐着等候他们。而永惠则带着纯懿继续往里走,胜蕤作为女眷,必然住在最深的那一进院落里。 纯懿这一路上看到府内仆从无几,多是老妪。她一贯打理家宅,知道每月要打发几钱来开给包衣奴才做工钱,这种年迈无力的老妪,看着也不是很有精明强干的劲头,几乎是市面上默认最便宜的劳动力。 她猜想胜蕤与永惠的经济状况可能出现了问题。 但这话毕竟私隐,又容易戳痛他人的神经,而万一胜蕤与永惠夫妇只是家风朴素节俭,贸贸然开口岂不是弄巧成拙。故而纯懿不方便对着永惠直截了当地开口,只好等见了胜蕤姐姐后再旁敲侧击一番。 没想到,胜蕤在这样的条件下,竟然还病着。 她梳着妇人发式端直地坐在软榻上,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绛紫色褂子,发饰也很朴素,只簪戴几样金银,恐怕还只是便宜的镀件。她捧着帕子要咳嗽,掩着鼻唇咳得是摧枯拉朽,纯懿见屋子里没有人伺候,心疼姐姐便主动从桌上拿了茶壶倒水亲手递过去。 胜蕤却摆着手示意自己还不需要。 她似乎在家中有一定的威望,当她看向永惠的时候,后者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胜蕤的咳嗽暂时压下一些,她哑着嗓子,面色通红,对永惠说道:“你且随着傅恒大人一道坐。待我与五妹妹说过体己话,再来寻你们。” 纯懿搬了一张圆凳过来坐在胜蕤的面前,她忍住了没有先说话,而是让胜蕤以主人翁的姿态先来陈词——她也好掌握接下去说话的分寸到何种程度。 胜蕤见她亲手做事,忍不住说:“恐怕你在京城的大学士宅邸里,样样事情都不用亲力亲为,底下伺候的人都替你办妥了。我这儿贫寒,屋子里也没什么人殷勤着,倒是委屈你。”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若是纯懿不走这一趟,哪里知道姐姐与姐夫如今是这种光景。” “你别怨永惠。”胜蕤还是当着妹妹的面回护着丈夫,她恐怕是发自内心这样想的,她的的确确不埋怨永惠,也希望妹妹不要太过苛责。 “姐姐的病,可请郎中来看过了?” 纯懿想着,总不至于永惠享着二等镇国将军的宗室爵位,却连自己的嫡福晋生病都拿不出银钱来寻个郎中瞧看。 没想到胜蕤竟然真的摇了头,语气清冷地说:“不打紧。自我二十一年感染了一场风寒之后,这咳疾却是像个老友似的留下了。” “可上次你来京城参加福灵安与玉易城的婚宴,我没见你咳得这么厉害。” “京城风水好,我在那儿养了十几年,这副身子早就是按着京城的水土长成了。纵然后面在这草原上又生活了十几年,却也总不适应。于是到京城里身子就清简了,咳疾也暂缓了。而一回这儿,见着羊群过后贫瘠的沙土地,我的喉咙口不自觉又犯痒。” 纯懿连忙急切地说:“那姐姐为何不回京城养病?” 胜蕤一愣,没想到纯懿会这么说。 “我的丈夫在这儿,我的孩子也在这儿。我怎么能抛下他们,独自回京城去?” 纯懿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对于胜蕤来说,她的家已经安在额鲁特八旗了。京城纵然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的姐妹们也都在那儿扎根,却已经不再是胜蕤眼中的故土了。 “姐姐素来都是如此。”纯懿忍不住要埋怨胜蕤。 有的话她在心里忍了太久,年轻时碍于对姐姐的尊敬,她从来不把这些话拿出来放在明面上说给胜蕤听,可如今她过得实在顺风顺水,于是眼睛里愈发没有那种姊妹行序上的尊卑之分,说话也越发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就是这么一副清清冷冷、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她严严实实先将这顶帽子扣在了胜蕤的头上。而后者即使是被纯懿非议,也依然表现得漠不关心,仿佛已然置身事外,没有要给自己辩解几句的打算。 第89章 强求 “从前小时候姐姐分明不是这样的。” 纯懿撩起自己的衣袖, 露出毫无瑕疵的手臂,指着一处早已没有疤痕的皮肤。 “姐姐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有一回脑袋烧得糊里糊涂, 自己从床榻上翻下来,昏头转向地在屋里走着,撞倒了博古架,手臂上也被碎掉的瓷片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我只知道痛,哭个不停。是住在隔壁屋的姐姐闻声跑过来安抚我,又替我去找伯母。” “可是再后来, 姐姐就变了。你像是另一个人, 家里的事情都仿佛事不关己。” 胜蕤将视线挪开,她看向屋室内唯一剩下的值钱物。那是一方苏绣屏风, 有足足三折那么宽。这是伯母关氏当年给她准备的嫁妆之一。她带着它一路往额鲁特八旗来, 往后日子再难过的时候, 她都没有想过要把它典当变卖出去。 她要纯懿别说了,后者追忆的往昔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 “那你也变了,纯懿,从前你都很有分寸感。从不强求他人要顺从你的意志。” “可是现在你也对我指手画脚,好像我表现得不合你的心意与预期, 你就一定要干涉要矫正——” “是因为你做惯了大家长吗?傅恒大人把你宠成了一个肆意妄为的人。所以此刻你也要把我当成福灵安、福隆安还有玉易城那般管教约束。” “你可别忘了, 抛开身份和地位不说, 我还是你的姐姐。” 胜蕤的话说得很伤人,纯懿一下子就被噎住了。 她定定地看着胜蕤, 根本不敢相信方才的这一番话是从胜蕤的口中清清楚楚地被道出。 “姐姐竟然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胜蕤不回答纯懿的话。在她又要发作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前,她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润嗓子。 姐妹俩的这一场谈话近乎不欢而散。 纯懿都不想留宿此地了。她恨不得立即就和傅恒一道启程回京。 后来她避了出去, 也不管胜蕤要不要费力地起身随她一道去前边寻永惠和傅恒。她直接往前院去了,到了厅堂里见到永惠, 后者还纳闷胜蕤怎么没随她一起过来。 傅恒也眼带疑惑地看着她,好像在问,你怎么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 纯懿对永惠说:“孩子们呢?我想见见她们。” 胜蕤与永惠育有两个女儿。 两位格格都生得像永惠,眉眼间有一股英气。 纯懿见着她们两个存在于最美好的年华里,相处和睦融洽,她又不免想到了自己与胜蕤如今的境况。她眼中含着不舍,伸手拉着两个女孩在自己跟前,同时抚了抚她们的脸颊,好让自己能清清楚楚地把她们的模样印在脑海里。 “姨母还是第一次见你们。我是你们额娘的妹妹,是你们的纯懿姨母。”她满眼疼惜,语带哽咽。 两位格格连带着都没有继承她们额娘的性情,有些羞怯地唤她姨母。 纯懿把自己佩戴的镯子取下来给她们作见面礼。 “若是有机会,让你们阿玛额娘领着你们来京城玩呀。你们的阿玛额娘都是在京城长大的,你们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是么?” 她忍不住要至于落泪了,于是求助似的扭开头去看永惠,持着支离破碎的语气悲伤地问道:“她们可曾许了人家?订婚期了吗?” 这两个格格年纪应该是与福隆安相仿的。或许还没有到要嫁人的地步,但一般人家的格格处在这个年龄段里,也总要由家中长辈相看起来。 永惠摇头:“她们都是宗室格格,恐怕还要等宫里头的旨意许下,才能由咱们做主使她们自由婚配。” 纯懿听出了永惠话里隐含的意思。 “也罢。姐夫你说的不错。她们都是宗室格格,各有自己的命运在身上。” 若是由紫禁城指婚,恐怕就是要实践满蒙联姻的。 那又是一桩长长久久、没有期限的分离。 ----------------- 胜蕤虽然待纯懿冷淡,但是永惠办事很尽心。他给傅恒与纯懿安排了府邸中的客房,并不卑不亢地表达歉意,说家中银资无多,恐怕不能周全招待,要他们多多包涵。 要永惠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说出这种话,恐怕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纯懿与傅恒都不计较这些,他们一路上从京城过来,也仅仅是两人两匹马,不设置喧嚣阔大的排场。 傅恒只答复永惠,说他不必这么客气见外,都是一家人,能一道团聚就是一桩美满的佳事。 等到只有傅恒与纯懿夫妇二人独处的时候,纯懿才又和傅恒说起自己方才与胜蕤的不快。 “难道真是我做错了吗?我以为自己说那些话,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她却觉得是我指手画脚、多管闲事,还说我不尊重她作为姐姐的地位——” 纯懿怕自己是当局者迷,所以来问傅恒这个旁观者的意见。 傅恒说:“既然你说你三姐姐在闺阁中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性格,你又何必现在再执着地追索原因呢?随她去吧。即使是同胞姐妹,生来的性情也不都是一样的,再加上往后漫漫人生际遇不同,更是有可能向着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方向发展。别把你对她的期望与希冀,强加在她的身上。” 傅恒的最后一句话算是让纯懿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有些咄咄逼人。 “看来真是我逾越了分寸。”纯懿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是觉得可惜,更觉得委屈。她与永惠都至于这样的处境了,几年前他们来京城参加福灵安的婚宴时,竟然半句口风都没透出来。咱们都是一家人,又不会看他们的笑话,反而想着是能帮扶一点是一点。” 她又说:“我见着姐姐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屋子里也没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那块屏风,还是当年伯母置办的嫁妆——我也有一副相似的,至今还搁在库房里,想着日后留给意晚作嫁妆。” “说到嫁妆,姐姐与永惠生得是两个女儿,格格们都要到婚龄,他们是作阿玛额娘的,必然要为格格准备嫁妆。这又是一笔可大可小的开支。可总不能委屈了孩子们——有的人家就是习惯了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嫁妆上若是简省了,或许还要被人看轻。” 她问傅恒:“你可听永惠透过口风,说过他们是因什么缘由才到这般困窘的地步?” 傅恒点头,他方才与永惠交谈的那几回,觉出后者应该是一个性情散佚的人。永惠并不避谈自己如今的落魄,甚至还潇洒狂放地对此并不十分介意。 “他们夫妇二人这些年的进项主要是依赖永惠继承的祖产。他们都不是那种善于经营产业的人,更像是超然物外的理想家,于是并不能年年收进一大笔款项,只好舍弃宗室皇族的排场,收紧口袋过日子。” “永惠还有一点——他善于作诗,于书法上也很有造诣。他的名其是很大的,我在京城的时候也听闻皇上曾夸奖过永惠的文采。但也就是这一点,使他与文人墨客结交往来频繁。” “那些人你是知道的——你家长姐当年不是碍于丈夫福秀的要求曾与他们间接打过交道么——心气比天高,但大多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们那是真的揭不开锅,卖画卖字赚来的银钱都散出去交友喝酒,或是购买笔墨纸砚了,口袋里仅有的一些碎银勉强换来食物充饥果腹。” “永惠与他们来往,文人惺惺相惜,他就肯定要出钱去援助这些人。久而久之,也就积不下什么丰厚家产。” 纯懿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本人对这些文人墨客没有意见。她也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属于四海九州,注定漂泊潇洒浪漫一生留下无数瑰丽的文卷诗词,而积不下半点儿实体财产的。 她从来不看轻他们。 甚至在美岱多年以来执行丈夫福秀的遗愿,资助京城曹氏后人及其余潦倒文人的时候,纯懿也慷慨解囊,长期出资投在美岱的那笔支出里。也算是不辜负她们叶赫那拉家这么些年的文脉传承,几代人都持续对文人有扶持及资助。 “可此事在我看来,还是得量力而行。”纯懿的话就止在这里,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这毕竟只是她个人的观点。 她的欲言又止受制于方才胜蕤对她的评价。 胜蕤说她是做惯了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于是对着姐姐还要指手画脚。 这句话伤到了纯懿,也让她开始反思她是不是真的缺少分寸感。 傅恒看得开,他只说:“对于永惠与胜蕤,咱们还是能帮就帮吧。” 纯懿点头:“这是自然。我劝姐姐去京城治病,但她回绝了我。她说她的家就在这里,所以她哪里也不去——我不由得想到福灵安大婚那天,我们姊妹几个都念叨胜蕤,说她自出嫁之后就很少回京城与咱们见面,连伯母和宁琇的丧仪她都没有抽出空回来参加。” “从前待字闺中时,我只以为姐姐性情生来清冷,但是复又想起儿时的事情,姐姐却也是有一副炙热的心肠。她恐怕如今已经不把叶赫那拉氏看作是她的家。她全然只属于她与永惠建立起的这个小家庭,这多多少少还是让我觉得伤怀——” 纯懿和胜蕤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 她始终都与叶赫那拉家的这些姊妹们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她与舒妃、美霖都年纪相仿,从前就很亲密,往后她更是与美霖结成了儿女亲家,每每入宫又必要去舒妃娘娘那里坐片刻。她与美岱、美珊两位姐姐也经常走动,美岱夫家那边牵连着从前曹氏的事,纯懿也帮着处理安置过。 唯有胜蕤,仿佛独立于她们几个姐妹之外,并且怡然自得。 傅恒抚了抚纯懿的额发,他柔声安慰她:“有些人就是觉得独行会更加舒适一些。这都很正常,你别太在意了。” “我从一出生,就没了额娘。是伯母把我从襁褓里抚养长大的。” “可胜蕤不一样,她到伯母身边的时候,早就已经记事了。” “我怕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才像是与别的姊妹们隔着一层。” “我看不穿她的心事,她也什么都不说。” “可能说到底,还是我所求太多,贪婪的欲望难以得到满足,我还要把责任都推卸到胜蕤姐姐的身上。” 第90章 姊妹 纯懿和傅恒到底不能在额鲁特八旗停留太久。按照原计划, 他们仅仅是前来探望胜蕤和永惠的。 他们期望的是一场相亲相爱的骨肉团聚,却没有意料到,永惠与胜蕤的经济状况窘迫, 而纯懿与胜蕤这对亲姐妹竟然也起了龃龉。 纯懿与傅恒在永惠的宅邸上满打满算待了两天。 由于胜蕤的病情,以及她和纯懿最初见面时候的不欢而散,连第一天晚上的接风宴都吃得索然无味。 永惠和胜蕤的两个格格们小心翼翼地只夹自己面前的菜肴,而胜蕤与纯懿没有达成和解,于是傅恒和永惠只能天南海北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缓和气氛。最后胜蕤都没有坐到最后一道糖水端上来,她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走了。 纯懿冷着脸搁下了筷箸。傅恒转头看她, 她也没有说话。 永惠只好打圆场, 问纯懿是否是桌上的菜品不合她的口味。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纯懿还顾忌着自己是客人,客随主便的教养她还是有的, 更何况永惠没有招惹她, 全部都是她与胜蕤这对姊妹俩的不愉快, 没有必要迁怒他人。 她也没有明说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只是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年轻格格。她对永惠说:“改日若是格格们来京城,记得与咱们知会一声。不仅是我,美岱、美珊和美霖几家如今都住在京城里,我们都盼着能见见这两位钟灵毓秀的外甥女。如果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也尽管开口和我们提, 不必客气。” 纯懿的话不是只图在口头上说得漂亮, 她是真心实意地向永惠提供了这份慷慨。 永惠拱手领受了好意。 当晚纯懿在客房里提笔写了一封信,傅恒看着她写得专注, 也没打搅她。 第二天一早,两人要启程返京之前, 永惠出于礼数来为他们送行。 纯懿看着他空荡荡的身后,再也没有胜蕤的身影。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把信封交给了永惠。 “劳姐夫替我转交给胜蕤姐姐。” 可能是她的语气实在有点儿苦涩,所以永惠也觉得丢脸。 “胜蕤昨夜里咳疾又发作了,睡得迟晚,她屋里的灯到四更天的时候都还没熄——” 永恩说再多的话,现在落在纯懿的耳朵里,都明晃晃像是为了给胜蕤的冷硬心肠遮羞,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她听着心里难受。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永恩为难的言辞。 “我们得走了。”她握着缰绳,视线转向前方平坦的大道,勤苦朴素的布衣百姓早就已经开始了一整天的劳碌忙累,“替我与傅恒向胜蕤道别吧。另外,随时都欢迎你们来京城。” 永恩应承下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也都写在信里了。 纯懿与傅恒各自拉拽缰绳策动骏马缓缓向前跑动起来。永恩自始至终都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变成远方两个不起眼的小黑点,他才拿着那封信件转身走回宅邸。 ----------------- 永惠第一时间就把信拿给了胜蕤。 后者的的确确侧躺在床榻上,脸面朝着里侧。她昨晚急火攻心以至于睡意缺省,到今天凌晨蒙蒙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浅睡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永惠也不算是对纯懿说了十足的假话。 但胜蕤迟迟没有起身,很难说是否有不愿意去和纯懿见面的原因在。 她可能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样去面对纯懿。 “傅恒福晋留给你的信,要我转交给你。” 胜蕤阖着眼,嗯了一声。 永惠和她共同语言不多。他今天还安排了其他的事情,连带着昨天为了招待纯懿和傅恒而不得不往后推迟的日程,他的一整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于是他见胜蕤没有要睁开眼睛和他继续说话的意图,他也乐得轻松,没有自讨无趣。他直接把信件搁在了屋内的圆桌上,用白瓷杯压着,免得被风吹带走,落到不知哪儿去。 他又出于夫妻情分,温声嘱咐胜蕤要按时煎服一副固元汤,随后就离开了。 胜蕤的听力很好——这么些年来她独处的时间要比与人待在一块儿说话的时间更多,于是她的听觉越发敏锐,一丁点儿的声响都会被她的耳朵清晰捕捉到。 她凭声音判断永惠已经出了外屋走远了。她这才慢慢起身,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榻上,她看向那封压在茶盏底下的信,忍不住就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淤塞烦闷的情绪。 纯懿其实根本不了解她。 纯懿从来都以为胜蕤是一个情感淡漠疏离的人。 可是胜蕤自己心知肚明,她反而是一个要强的人。所以她才不愿意对着他人露出自己的弱势。 久而久之,内心世界就理所当然地出于自我保护的机制而封闭起来。 纯懿的问题在于过分看重了这份姊妹亲情——她以为轻轻松松的一句血浓于水,就能化开人与人之间交往相处的寒冰。她也以为自己对于胜蕤来说始终是那个特别的人,她是胜蕤的同胞妹妹,后者理所当然应该对她坦诚。 可是胜蕤不这么想。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需要深入考察的个体。她不会盲目地托付信赖。 现在纯懿已经走了,她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额鲁特八旗。 胜蕤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济事。 她只好起身,拖着沉重的躯壳过去拿那封信来看。 信封没有封口,从里面抽出承装的纸张——一张信纸,三张银票。 胜蕤都要怀疑纯懿是在拿优渥的家产来打她的脸——她从来都没有想要从姊妹这里得到任何的接济。 她与永惠的确是乐善好施的,但他们并不穷困潦倒。 仅仅只是相对于如同一等忠勇公、大学士傅恒这样官运亨通的权臣而言,他们的家底不够看,甚至还会有那么一点儿落魄,但绝对不至于挣扎在贫困线上。 纯懿却从信件伊始的地方就写明了。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胜蕤,你尽管可以把我的好意解读为羞辱,但我比你更清楚世俗人家的处世哲学。” “你们夫妇二人可以自诩清高,只与清流文人和睦为友。哪怕散尽家财来襄助文脉复兴,这都与我没有关系。但你们的格格早晚都是要被赐婚给务实的士子臣属。” “两张银票,各自是我作为姨母,给两个孩子的添妆。” “至于第三张银票,随便你怎么定义它,也随便你怎么处置它。我只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将来百年之后去见了阿玛、额娘、伯父、伯母,还有兄长,我也算是对你问心无愧了。” 除此之外,纯懿没有留给胜蕤更多的话。 仿佛她这辈子想要和胜蕤说的话,只剩下干巴巴的这么一丁点儿。 与其说是姊妹之间留下的信件,它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意思,使其更像是一份财产分配说明书。 胜蕤没觉察到自己流泪。 当她把信件折叠起来放到床边,然后她感到心力交瘁,复又侧着身躺下去的时候,从眼眶里自然流下的眼泪划过鼻梁,正好进到了另一边的眼睛里,这让她的那只眼睛顿时感受到一阵干涸的刺痛。 她这才抚上自己的面颊,摸到了微微发烫的泪水。 胜蕤许多年没有哭上一场。她原本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彻头彻尾地冷漠着。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一份脆弱的、渴望亲情抚慰的心。 她开始有点儿生出后悔的情绪,她不该那样冷淡地对待纯懿的。 再往后的时间里,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纯懿再也不来额鲁特八旗,而胜蕤也没有理由回到京城去的话,那么她和纯懿在争吵中度过的那一次谈话,将会是她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纯懿在回忆的时候,胜蕤在回忆的时候,恐怕情感会僵硬地定格在那一瞬间的不欢而散之上。这必然是一场莫大的遗憾与哀事。 ------------------- 回到京城之后,纯懿对谁都没再提她和胜蕤的见面。 傅恒和她多年的夫妻默契,他知道纯懿大概要把和胜蕤的这段事情长久地密封起来,搁置在那一处名为“不可提”的角落里。所以他没有再问细节。 他只抚着她的额发——她从净室里出来的时候随口抱怨了两句发根发疼——他放下帐子,让她靠在他的腿上,他则慢悠悠地为她梳理擦拭头发。 “还想着胜蕤的事情吗?” 纯懿轻声应了,她仰面躺着,往着朦胧的帐纱顶端——新换的纱橱帐颜色很柔和,是那种介于晚霞的紫色与深粉橘色之间的色彩——“怎么可能不想呢。” “我即使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过去的那些年,我恐怕说得你都要耳朵起茧了。” “我人生一大半的遗憾与别扭,都是来自于我的原生家庭。而我人生一大半的欢愉幸福,则都是来自你傅恒的给予。两相抵充下来,应当留下的还是美满更多一些。” “所以我不会因为胜蕤的事情而觉得心气郁滞,那是她的选择,我既不能指手画脚,也不能妄加评论。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儿难过,当年的姊妹,现在反而连贴心话都说不上。十几岁的时候,哪里预料到过如今这样的处境?” 她翻身下来握住了傅恒的手掌,她仰起脸看着他。 “身为人母,我一点儿也不希望,我的孩子们以后都不把手足当一回事情。” “咱们的孩子会相亲相爱的。”傅恒告诉纯懿,同时纠正了她话里暗示的意思,“你和胜蕤,也仍然是相亲相爱的。” “只不过,你们表达关心的方式,恰好都不是最贴合对方的性情。在你的潜意识里,你的姐姐从来都是当年那个疼护你的姐姐,你会主动地为她面上的冷漠寻找借口——这就证明你还爱她。我相信胜蕤待你也是一样的。” 傅恒并不认为,聪慧如纯懿,她会看不透这些。 她只是需要来自他人的确认,以坚定她的信心。 而她想要什么,傅恒就给她什么。 第91章 意琅 乾隆二十八年正月, 纯懿诞下她与傅恒的第二个女儿。 这个孩子出生后得到了太后娘娘的赐名,考虑到前头长女名唤意晚,于是这位小格格的名字仍然以“意”字为首, 再添上一个“琅”字,取作意琅。 太后赐下名字的时候,皇帝正好也在寿康宫给她请安。意晚的名字本来就是纯懿与傅恒夫妇二人商定的,于是皇帝倒也顺理成章 ,原先没打算把给小格格的取名的差事抢走。 没想到竟然最后是太后娘娘拍板。 “琅字好,取玉声琳琅, 又可指代纯洁华美的容状。”皇帝奉迎太后娘娘的兴致, 坐在一旁连声称赞这个名字大气出众。 太后笑而不语,但显然还是很受用儿子的这番讨巧话。 “傅恒福晋那边谢恩的时候说, 和嘉公主诊出了喜脉。约莫夏末秋初的时候, 大学士府邸又要有婴孩呱呱坠地的喜事了。你啊, 把你的满腹经纶与诗词禀赋留到你那金贵的外孙子、外孙女身上去取名字吧。” 太后提到了和嘉公主的喜事,又顺带打趣了皇帝。 “从前和敬公主生育头胎的时候,哀家看皇帝是恨不得把全部美盛的期许与祝愿都冠到那个孩子的身上去——足足给哀家的小曾外孙取了那足足十二个字的本名,鄂勒哲依忒木尔额尔克巴拜。哀家倒是好奇,这回你要给和嘉的孩子取怎样的名字。” 这谜底倒是还要等上足足七八个月才被揭晓。 ------------------- 正月里的时候纯懿正好待在府邸里坐月子, 出不了门, 见不得风, 府里上下的事务一应俱全都托付给了玉易城去打理,她反而是清闲了, 能够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等着姊妹与友人们特意登门来拜访她。 最先来的是美岱和美珊她们俩。 她们是彼此约好了时间一道上门来做客的。 “怎么不把美霖姐姐一块儿叫上?”纯懿笑着问她们, “美霖姐姐如今可是擅长拈酸吃醋了。若是被她知道,你们二人偷偷串通好了来拜会我, 却没有知会她一声,你们就等着日后她亲自上你们的宅子去,拍门要与你们议论计较一番。” 美珊口齿伶俐,自然有她的一套道理:“美霖与咱们还真是不一样。那是纯懿你们的正经亲家。你们两个凑在一起,自然是有关于福灵安与玉易城这对小夫妻相关的事情要说,美岱姐姐与我坐在旁边,半句话都插不上。” 美岱也附和道:“是啊。索性就让美珊自己单独上门好了。反正过不了几日,咱们俩还会再邀美霖一道,登门来看看你的。到时候你不嫌弃咱们麻烦就好。” 纯懿算是被她们这套无懈可击的言辞给绕进去了,只好败下阵来换了话题:“对了,这几日我听人说,长姐你忙碌得很,有人常常是见着你们平郡王府的马车载着人出城去,到了傍晚再回来。是怎么了,府上有什么事情吗?” 美岱摆摆手:“我本不欲提这茬事的,不吉利。还是庆恒的舅外祖家曹家——我不知道严格来说是不是这么个辈分——反正就是福秀的姑表哥的丧事。他死在正月里头,家贫无资,于是便要由咱们出钱出力替他料理后事。” 美珊觉得奇怪,于是问道:“这重关系,怎么就轮得上你们出面了?大姐夫殁了,如今平郡王府上主事的是庆恒,这都隔了几代了,照理来说也该由他们曹家人自己管呐。” “那姑表哥虽然晚年落魄潦倒,却是个积攒了许多厚重人情的文人。不光是福彭、福秀两兄弟,还有其他好几位闲散宗室都与他有许多年的往来交情。” “这本子帐若是给他们曹家人办,恐怕要不体面——他们家早就当年因获罪而分崩离析、四散天涯了——索性咱们家也是宗室,又粘连着亲眷关系,出面办得周全地道,也算是圆满了那位姑表哥身后的功德。” 纯懿想起来了:“莫不是当初写《风月宝鉴》的那位曹先生?” 美岱点头称是。 “原来那位曹先生已然作古。”纯懿觉得有几分可惜,“我倒是喜欢他书里写的东西,当初我怀着福隆安时初得那几册书,还都是由人手抄来流传的版本。读了觉得意犹未尽,后面记得翻看了许许多多遍,连锋线都破了,送去书局由人修理再装订。” “不过这些翻新的书籍拿回来以后,我反而是束之高阁,这些年都没机会再拿出来常读常新。我记得,长姐你还送给我过那位曹先生的字画。” 纯懿还很遗憾地说:“这般文人气质,合该请托旁人去他墓前代致一杯酒的。” 美岱说那位曹先生是无钱医治而至于病逝,而这桩来势汹汹的病情,则多半是因为其幼子夭折,使其伤心过度,损毁身体。 “他虽然与那么多的宗室子弟交游,可他性情放达,倒不把贫困潦倒的生活看作是物质世界里的磨难。莫说是庆恒,敦诚、敦敏他们这些后生,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接济他,他也只收取很小的一笔钱款,还要把自己病中拖着身躯困难画成、写成的墨宝赠与他们。” 然而再怎么感触颇深,到底也只是人生中匆匆行去的过客。纯懿与那曹氏,连面都没有见过。她只能通过那几册最初版的《风月宝鉴》与美岱的转述来稍微知道一些关于曹氏的生平。 她听美岱说了一部分,大抵都是讲那江宁曹家是如何由煊盛昌荣行至末路时的树倒猢狲散。曹家曾还出过平郡王嫡福晋,那是美岱的婆母,也是正月里去世的那位曹先生的嫡亲姑母。 “大抵‘以他人为鉴’说的就是这么一个道理。看似那只是曹家百年几代人的兴衰事,可实际天下这么多的家族,哪个又不是循着这天命道理发展演化的呢?要我说投射到咱们叶赫那拉氏,倒也能有几处吻合得上。” 说到叶赫那拉,她们三人又说起了关于纳喇氏和玉琳的事情。 自宁琇去世后,纳喇氏就独自抚养着玉琳住在纳兰府上。 宁琇的姊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家事要操持,更不必说像胜蕤这样数年都不回京一次的情况。她们不能时常照拂那一双孤儿寡母,即使吩咐府上管事每月都派人去登门过问,但总会有顾全不到的时候。 纯懿听两位姐姐无意中提到胜蕤的名字,她的表情控制得很好,看不出半分不自在的模样。但她的心还是没忍住,轻轻颤栗了一记——她由得它这样子,才能提醒她,胜蕤的处境与其难以辨认的真实态度。 “胜蕤姐姐的两个女儿,我与傅恒上次去额鲁特八旗的时候见到了。我猜想这两年她们也该到了论定婚嫁的年纪。胜蕤恐怕是抽不出工夫回京亲自来参与这些事情,而两位姐姐都是宗室命妇,格格们的事儿还得劳烦你们替她们多挂心着。” 纯懿到底还是心软,她也并不真的认为胜蕤是铁下心要与她不睦。所以她替胜蕤和永惠开口,要美岱和美珊帮着两个格格操心这些事情,看看是否要由宗室那边定出婚配人选,还是可以放权下去给到永惠和胜蕤这嫡亲的阿玛和额娘做主,自由婚嫁。 美岱与美珊不知道其中的这些弯弯绕绕,更不清楚纯懿与胜蕤这对亲姐妹竟然也会生出至今未被妥善处理的龃龉。她们爽快地应承下来了。 ------------------- 乾隆二十八年八月,和嘉公主诞下长子丰绅济伦。 这是纯懿与傅恒的第一个孙辈,同时也是皇上极为重视和疼爱的外孙。丰绅济伦刚一出生,就吸引了京城上下许许多多的眼光。 和嘉公主原本婚后大半年就与福隆安搬出去住到公主府了,然而她怀孕后考虑到生育头胎怕有艰难,不想独自处在空空荡荡的公主府里,于是又搬回了大学士府邸。 所以丰绅济伦还是出生在了大学士府邸里。 纯懿终于能打趣自家福隆安做了阿玛,她笑盈盈地对他说起他小时候的糗事。 “自家的孩子落在眼睛里,怎么看都永远是个不成熟的孩子。珊林如今做了阿玛,我反而是有了一些真实的感觉,认为你的确是长大了、稳重了,能担起职责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傅恒抱着意琅坐在另一边——他一贯不讲究“抱孙不抱儿”的旧式规矩,福灵安、福隆安这两小子,还有意晚,但凡是养在他与纯懿身边的孩子,他都是在他们小时候亲手照料过很长时间的。 意琅咯咯地笑着,她的牙床上已经萌发出小小的乳白色的牙齿尖儿,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小巧的嘴唇边上淌挂下来口水滴在脖颈上围的一圈天蓝色口水巾子上。傅恒也没嫌弃自家闺女,熟练地替她擦拭干净,又换了一个姿势抱她。 这一系列操作让一旁的福隆安看得是又羡慕又佩服。 纯懿唤儿子的表字:“珊林,哪天等你照顾你家丰绅济伦能做到像你阿玛这样的熟练度,额娘就认可你会是个好阿玛。” 福隆安没敢多耍嘴皮子,他怕额娘要说他幼稚,他只用微弱的声音轻轻地反抗了一句:“阿玛有那么多的孩子,一个个操练过去,现在当然练成熟练工了。我这才有一个丰绅济伦练手,恐怕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你阿玛在照顾你大哥的时候,就已经像今天这样炉火纯青了。别拿这话当借口。” 福隆安只好默默地应了声。 这边正说笑着,赵嬷嬷从外面进来。 “大人,福晋,二少爷。”她行礼完毕后再和纯懿交代事情,“庄子那边送上来的东西里,有李氏亲手缝制的一对平安符,说是给意琅格格和丰绅济伦小少爷做的。” 屋子里傅恒与福隆安都一致噤声,不对这个话题发表任何的态度,事关李氏,他们全都听凭纯懿的决断。 纯懿面上倒是没有反感的态度。她让赵嬷嬷把那对平安符收在库房里。 “挑两匹锦缎送去庄子上给李氏。再替我多谢她的心意。”纯懿心平气和地说道,“去的人和李氏说一声,意琅格格与丰绅济伦是姑侄而非姐弟,辈分不同,恐怕不好用成对的物件儿。” “意琅的那枚平安符,我替孩子收下了。至于原本要许给丰绅济伦的那份,若是她不介意的话,我就替福长安留着。待哪日福长安回府,我再与他说,那是他亲额娘替他做的物件,也好让孩子觉得欢欣。” 纯懿还说:“庄子上的东西一应俱全。你让李氏有缺什么的,就和庄子上的管事直接明说。若是她白日里闲暇无事做,就让她替福长安裁制几身冬装吧。所用面料,你们送过去。孩子从小到大,总还是要穿几回额娘给做的衣裳。” 第92章 寿礼 因着舒妃挂记意晚与意琅, 故而纯懿每月总要领着两个小姑娘进宫带去给舒妃看。 如今那拉皇后似乎是有些转了性子,她有意不让自己被那么多的六宫事务所牵累神思,因此召了东西六宫几位资历深的高位嫔妃去襄助她做事, 庆妃、愉妃以及舒妃等都在此列。 “所幸皇后娘娘不要我做什么繁琐又为难的差事。”舒妃倒是乐得偷闲,她让九公主带着意晚与意琅去外面宫苑里玩耍,自己则留着纯懿在身边说话,“要我说也就愉妃还有空闲,五皇子永琪早就成家立业了,愉妃在宫中也是整日无事。” “庆妃与我, 各自还养着孩子在身边。她有永琰, 我有永瑆和九公主。永琰更是还年幼离不开人,怎么就能够分心去管那些簿册辑录?所以还是愉妃格外辛苦些。庆妃与我不过是占个名头, ”做点儿边边角角的事情罢了。” 纯懿见舒妃神色温润, 不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倒也放心下来,知道那拉皇后放权下去并不是一桩坏事情。 “是出了什么变故,使得皇后娘娘忽然决定要把凤印金册所代表的权力下移给几位嫔妃?在我印象里,即使是十三皇子永璟与五公主幼殇时,皇后娘娘都坚持着未有虚弱意懒的模样, 如今正是顺风顺水, 她怎得忽然激流勇退了?”纯懿问道。 舒妃神色淡淡, 她其实根本就不关心翊坤宫那边的事情。 “许是如今六宫花团锦簇,新进这么多的环肥燕瘦, 美人如云,繁杂事务比之往昔几乎是翻了几倍不止, 皇后娘娘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吧。”舒妃扯了扯手中的帕子丢在一旁的圆桌上,她说话不似抱怨, 但慢吞吞的语气莫名让人觉得她心里应当有不平。 纯懿展眉,借了茶盏过去润泽嗓子。 她不觉得自家六妹妹会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性格——舒妃根本对皇上是淡之又淡,说句大不敬的话,舒妃恐怕是恨不得皇帝能全年都离了紫禁城搬到圆明园去过日子,她眼不见为净,独在永寿宫中乐得清闲。 于是她半开玩笑地打趣道:“娘娘这是旧人怨新人了?” 舒妃也笑:“紫禁城里哪有区分什么旧人与新人。无非都是终生难见圣颜一趟的可怜红颜骨。同病相怜,又是同住四堵宫墙之内,我犯不着为难她们,她们也不会来让我觉得难受。” 只说了自己的立场,舒妃还觉得不够,她额外又添上了一番话。 “我是这样想的。可其他人却不必都是这种情况。皇后娘娘这些年,大概也是心里不太舒坦。不过,这事换做谁心里又能舒坦呢?” 纯懿仅仅只抬起袖子去挪移桌上的残局棋谱,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紫禁城里的事情,若非实在是与她紧密相关,否则她向来不予置评。 舒妃也知道纯懿的性子。她说这话只是因为宫里头实在无人可以诉说,只有当她对着娘家纯懿姐姐的时候,才能够放心地一吐为快,而不必担心会为自己招去什么麻烦与后患。 “十三皇子永璟,还有五公主,光是这两个孩子接连的幼殇就足以压垮一个做母亲的意志。”纯懿心中还是颇有感慨,没忍住道出了实情所感。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似是在那拉皇后的孩子,实际上她也联想到了命运相似的孝贤皇后。 “若是仔细想想,那段时候,皇后娘娘的额娘也殁了。若非还有十二皇子永璂需要人照料——” 纯懿没有把话说完,但舒妃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皇后娘娘素来意志强健。她把这些波折都全部压在她自己的心里,而不对外人显露出半点儿的脆弱与易倒。我倒是觉得她实在可怜。如今时过境迁,她如果真的能利用这段闲置下来的工夫好好调理心境,那便再好不过了。” 两人正说着话,通往外间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舒妃眉眼流转含笑看了一眼纯懿,后者便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侧过去坐着,身体微微倚靠向摆在软榻中间的矮脚方桌,手指指点了几下其上焦灼的棋局,便把棋谱解开了。 围棋对纯懿,是再熟练不过的本事。 敲门后进来的人是一位侍女,手里捧着一方盘子,盖着一块褐色绸布,底下放着东西,偏偏是神神秘秘的样子。 舒妃让人直接端送到她面前。 纯懿没问是什么物件,舒妃主动提了:“是请绣房几位技法高超的娘子耗时耗力绣成的一副般若心经。” 因当年关氏笃信佛教,故而纯懿与舒妃都颇为尊崇佛家规矩。 侍女端了一盆净水入内室,舒妃将双手浸润在盆中洗涤过之后,再拿搁置在一旁的巾帕擦干,最后以香薰烟气将手部沐过一圈之后,她方才直接用手去除那块盖在绣品上的褐色绸布。 “这是我准备献给皇后娘娘恭贺生辰的寿礼。” 纯懿也遵照舒妃的那一套虔诚流程,将手洗净后再焚香薰过——哪怕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看舒妃去摆弄那副绣品,展示其中极为精妙绝伦的细节品质。 “果真是瑰丽奇绝。” 纯懿见舒妃在准备献给皇后娘娘的寿礼时懂得投其所好,再如何迟钝的人也会明白过来,如今那拉皇后尊奉佛法,大概是把一日中大半的时间都画在这上面,因此才会让人得了消息。舒妃才会有这样的准备。 只是不知道,这回那拉皇后的生辰宴上,有多少人要晓得送出与佛家相关的寿礼了。 “我们家却是得装糊涂。”纯懿无奈地说道,“皇后娘娘礼佛甚笃的消息,传在紫禁城各处宫室里头,显得是六宫妃嫔敬服仰慕中宫凤仪,故献上礼物,用以表达自己的诚心。” “可咱们这些外头的大臣家里,却不能依照这宫内的消息置办礼物——被有心人捉住把柄,反而能参上一本奏章 ,编织的罪名我都能想象得到,肯定是所谓的‘窥探宫闱,意图不轨’。” 舒妃笑道:“看来纯懿姐姐是为着今年要送怎样的贺礼而觉得烦心了。” “这礼物年年岁岁都要准备。我都接连准备这么多年了,哪怕是一开始有再多的主意和花样,也该到了灵感枯竭的程度。左不过就是送些昂贵摆件之类的东西,讨不了皇后娘娘的巧,但也不至于会出错。” 舒妃摆了摆手:“纯懿姐姐,你家的傅恒大人官运亨通,就算是到了皇上面前那都是圣宠优渥的爱卿。皇后娘娘哪里会拿同样的标准线来对待你们家呀。” “再说,皇后娘娘如今醉心佛法,大概早就看淡了这些身外之物。咱们这些妃嫔,日日都要在皇后娘娘手底下讨生活,肯定得往皇后娘娘的心坎儿上送礼物。” “但若真要说娘娘在不在意——我想应该是不在意的。无非是不要让旁人觉得咱们有谁故意或无意怠慢了皇后娘娘就好。” 纯懿听得出舒妃话里的意思。 如今那拉皇后的心思不在六宫事上,那么会盯着这本礼单来审察各处意图的人,多半也只有皇帝和那些会经手这份礼单的内监及礼部诸臣。 “说到底,这都是给人看的虚礼。” ------------------ 纯懿提前带着礼物入宫来拜见那拉皇后的那日,正巧赶上阖宫嫔妃往翊坤宫去给那拉皇后请安。 内外命妇冲撞本就是不合适的事情,传出去可大可小。 而纯懿早就不是头一回入宫了,她算准了时间,原本是不会碰上她们的。 不过怎料今日恰好这场晨间请安会结束得比往日惯常的迟了许久,所以她在偏殿坐了好一会儿,才被侍女通传使她入内。 进了暖阁,原来嫔妃之中还留了几位在那拉皇后跟前。 令贵妃、庆妃、愉妃和舒妃,都是纯懿望过去觉得眼熟的。 两厢行了礼数,纯懿落座在令贵妃与庆妃的下首,正好与对面的愉妃和舒妃面对面。 舒妃扬唇温婉一笑,如沐春风的观感,展现了她对纯懿的亲善。 庆妃则特意转过头来看纯懿,与她搭了两句话:“福晋今日可是带着家中两位格格一道入宫来的?” 纯懿笑着摇头:“不曾。妾身怕惊扰了阖宫贵人。倒是丰绅济伦随着妾身一道入宫了,现下抱去了寿康宫太后娘娘跟前。” 庆妃脸上觉得可惜:“本宫原本还想着要见见意琅格格呢。” “——本宫早就听闻福晋教子有方,教养出来的几位富察家少爷都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本宫如今照顾着十五皇子,这孩子与福长安年纪相仿,与意琅格格也差不了几岁。” “福长安一贯养在宫中。本宫便想着,能否看看福晋亲自教养的意琅格格是如何聪明伶俐,本宫也好向福晋讨教一二。” 庆妃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不知道福长安的曲折身世,甚至可能都没有做足功课,没有了解到福长安的亲额娘是傅恒名义上的妾室李氏,而非由嫡福晋纯懿所出。 而她又贸贸然把十五皇子永琰与意琅格格放在同一句话提了,难免让人多虑其中的居心何在。 况且,永琰的生母令贵妃就在她的上首坐着。令贵妃的位份高于庆妃,却是亲生的孩子养在庆妃的身边,这多多少少需要双方有一些平衡之道在其中维持和谐,并不是这样三言两语提起来就能够心无芥蒂的。 于是一时间,暖阁里众人面上不显,但心中各自有了分明的计较。 第93章 初心 庆妃快人快语, 短短几句话就把暖阁内的气氛搅弄得耐人寻味。 纯懿作为这段对白的倾诉对象,却不能毫无回应。 她只好对庆妃语调温和地说:“庆妃娘娘莫要折煞妾身。十五皇子乃是龙子凤孙,金相玉质, 妾身家中的孩子即使再如何悉心教养,到底是资质有别,恐怕难以望其项背。” “何况,意晚与意琅都是妾身与傅恒大人期盼已久才得来的女儿家。妾身眼光短浅,又是无甚出息的一副慈母心肠,平日里有意娇养着她们, 只怕两个小姑娘都被惯坏了。” 纯懿刻意自谦, 把话题避了过去。 舒妃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倒是坐在对过的愉妃, 听完这几句话后或许是心里觉得讶异, 因此下意识地朝着纯懿这边投来了目光。 纯懿是懒得应付庆妃, 也摆明了态度不想掺和到后宫的这摊子烂账里面去,因此连体面的说辞都没有耗费脑筋去思考,径直用了这最直截了当的谦辞与自贬来堵了庆妃余下去的套话。 愉妃估计是没想到一贯能说会道、情商颇高的纯懿会这么说话。 那拉皇后坐在上首,见话题将要冷落下去,于是就开始下逐客令。 “好了。既然该禀报的事情都说完了, 你们也早些各自回宫去吧。福晋难得到本宫这儿来一趟, 若是午后没有要紧事情在身上, 就陪同本宫一道用餐午膳好了。”她开口把几位嫔妃都遣送出去,又特意提点留了纯懿下来。 等令贵妃一众人都起身行礼告退, 那拉皇后无言地望着霎时空荡下来的暖阁厅堂,看着侍女们鱼贯而入, 将几位嫔妃方才所用的茶盏与盘碟都撤下去。 “福晋,现下她们都出去了, 你便坐到本宫的下首第一位来吧。” 那拉皇后一声吩咐,于是纯懿起身挪了座位,奉茶女官给她新呈上一碗茶盏。 “谢皇后娘娘恩赐。” 那拉皇后替方才庆妃所说的话向纯懿打圆场:“福晋莫要怪罪庆妃。她就是这般人前浅薄的性子,往往嘴上说错了话自己还不知道——她是不知情福长安的身世,于是她说那席话并非有意,只是无心之失。” “妾身明白。福长安的事情,在妾身这儿早就翻篇过去了。庆妃娘娘也是为人母的殷切心思,盼着十五皇子能成器。妾身又怎好因此心生不平呢。” 那拉皇后听她这么说,脸色一下子就回暖了,她挂着静穆的笑容,看起来温淑又畅达,与她这些年一贯的性情与情绪有所不同。 纯懿低头喝茶。 “福晋或许听舒妃说起过,本宫近月来潜心礼佛,手头上积压了阖宫事务难以及时处理完毕,于是便放权给了庆妃、舒妃与愉妃,让她们替本宫一道料理。往后若是像福晋这样的外命妇进宫请安,说不定本宫都要称累不见,打发你们全部去愉妃那儿喝茶。” 那拉皇后含笑说这些话,让人觉得她是在说如沐春风的玩笑话一样。 纯懿配合地轻笑着:“娘娘是该做些自己心悦的事情。如此既能陶冶情操,又能放松心力。擅自保养的好事情,做起来还可以延年益寿,多有裨益。” “愉妃是自潜邸就跟在皇上身边的人,她办事周全又稳妥,光是看她教养出来的永琪便知道,愉妃是有大智慧、好修养在身上的人。本宫让她挑起大梁,心里放心得很。哪怕是太后娘娘,大概也会认可这个人选。” “至于舒妃,她是福晋你的族妹,出身显赫,放眼后宫,恐怕再难寻得其他人能在家世上与舒妃相提并论。” “舒妃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争长论短。本宫特意提点她上来襄助愉妃,并不是要让舒妃为宫务所扰,使她不能够过从前的清静日子。实在是愉妃需要有这样身份高贵的助力在旁侧,推行起许多规矩条例来也能少去很多阻力。更不必说,太后娘娘看重舒妃。光是这一份来自寿康宫的权威,足以确保后宫稳定。” 纯懿越听越觉得,那拉皇后说得这席话好古怪。后者原本不必这样事无巨细样样交代给纯懿听的。皇后娘娘不像是在放权下去,反而听起来更像是她要彻底把手上这份摄六宫事的权力让渡给旁人。 “还有庆妃,她虽然有时候做事浅薄,但胜在有那份纯稚性情,她不怕事,也不避事,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模样,是本宫在任何年纪、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本事。愉妃和舒妃都是温雅柔顺的性格,若是她们不方便做的,交由庆妃去做,不担心会得罪人。” 纯懿算是听明白了,庆妃在其中的作用便是当那个强出头的。 “娘娘这是要闭门好生安养一段时日吗?”纯懿觉得,那拉皇后这样的安排,听起来是相当周全且严密的,但她还是不明白那拉皇后的动机何在。 连她都能闭上眼睛想象得出,由愉妃代为管辖六宫事,而舒妃与庆妃在旁佐助。如此大小事务都无需经过翊坤宫便能被安置妥当了,皇后娘娘可不就是能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那拉皇后既没有顺着承认称是,也没有当即给出明确的否认。她在模棱两可的态度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与茫然四顾,仿佛她是那个刚刚降生下来的稚弱婴孩,伴随着本初的天真与张皇。 “本宫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那拉皇后应承得很腼腆,像个未嫁的姑娘,“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教我这么做——” 她甚至都舍弃了“本宫”这个骄傲矜贵的自称。 “研习佛法,起初是自以为愈学愈深,愈研愈明。可忽然之间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关窍——当真有古人云醍醐灌顶之状——那就通然到达了另一个境界,随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还仅仅是处在最低最入门的那一层。” “佛法精妙,犹如层叠垒起的万仞千机楼,奇妙奥绝得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然佛法又兼而朴实,像是山村微雨阡陌旁的穿笠老人,一人便是一个世界。” 那拉皇后语带喟叹,她是真正靠着读那些经典而至于入了门的。可见她有慧根,与佛法有缘。 纯懿坐在那拉皇后的下首,她实实在在是一个旁观者,参与不进那拉皇后与自身的心灵独白。 她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许多年前,当时她还怀着福隆安。 那是她第一次见那拉皇后——那个时候那拉皇后还不是皇后,她是娴贵妃,她有着清越出尘的气质,于是只惊鸿一瞥便让纯懿记住了她的模样与名号。 后来许多年,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娴贵妃变成了摄六宫事皇贵妃,后来又登上了后位。纯懿以为那拉皇后变了,可惜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紫禁城里格格不入的世外高洁美人。 后者会拿世俗的功利论来劝纯懿要容下李氏,不要开罪于皇帝。 她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接连生产,意为盛宠,然而繁荣锦绣如泡沫焰火般脆弱易逝,潮水退去,她只留下了十二皇子,悲剧地折殒了十三皇子与五公主。 那拉皇后从前应该是不与后宫融洽在一处的,她有自己的那番清静天地,并且不顾他人的眼光。于是当年的孝贤皇后才会对纯懿说,自己与娴贵妃不投契。 孝贤皇后是实打实的令德女子,她将贤良淑德都掺进了骨子里去。她自然与当年的娴贵妃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难以想象,后来的许多年里,娴贵妃——那拉皇后却硬生生也把自己活成了孝贤皇后的模样。 可如今再看,那拉皇后或许一直都没有变,或许她是寻回了本初的自我。 纯懿到底还是对那拉皇后有顾忌,不是在亲缘上相依相靠的关系,同样没有坚实而稳固的共同利益点,于是她们之间始终隔了一层。纯懿无法对那拉皇后畅所欲言,而她在翊坤宫里忍下来的话,最后全部都说给舒妃听了。 “皇上就是喜欢那样的式样。”舒妃捧着手炉披着氅衣随同纯懿一道往外面走。 她如今养得珠圆玉润,几乎看不出从前那个灵动活泼的叶赫那拉家六格格的俏生生姿态,活脱脱就是紫禁城里风水养育出来的骄矜美人。 走在雪华飘零的树影下,她的面上始终带着温和圆融的假面。 “皇上或许会一时贪图新鲜,要招那些生气勃勃的美人到他跟前去伺候。但长久可以在他身边留下名分与尊荣的,终究还是那些温婉贤良而没有脾气的嫔妃。她们仿佛是从女则女诫里走出来的道德崇高体一样——我看了都替她们觉得累。” 纯懿应了一声。 舒妃又说:“我说这些话四姐姐你别听了生气。从前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还有那拉皇后,愉妃,以及如今正得圣眷顾怜的令贵妃,谁又不是带着这道德崇高体在后宫中行走呢?” “我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拉皇后从前还是娴贵妃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样子的。她生硬地把自己拗成了这副模样——她太入戏了,以至于后来我们都快要认为,那拉皇后她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 舒妃的语气里多多少少还是透露出几分惋惜。她不愿意见到周遭的这些嫔妃女性身上,她们的生动情致都淡化成千篇一律的模板,仿佛一切都是为了皇帝的喜好与偏好而生长训练的。 “我也能明白,那拉皇后从前还是娴贵妃的时候,她可以不争——但后来她成了皇后,有了子嗣,还要承受着她们辉发那拉氏的前途命运,出身下五旗的大清皇后,她是头一个,抬了旗入正黄旗,整个家族都豁然开朗,看到了新的指望,她又如何能不争呢?” “说到底,我自己还是独一份的幸运。”舒妃到最后,她不说别人的事情,只说自己,以此来保全这座紫禁城中所谓的“生存法则”的那些体面。 第94章 行乐 乾隆二十九年的隆冬, 在纯懿的记忆里,京城从未有哪个冬天如此这般浸润在彻彻底底的福慧祥和之中。 当她乘坐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随处可见张灯结彩的铺面与高声相谈的贩夫走卒。 那些朴实而平凡的百姓就与她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壁与门帘, 她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难以寻找出处的喜悦与乐观。 以往的冬天,这种旺盛的积极心通常要在除夕夜的晚上才能够普遍地感染每一个人。 劳动人民总是脚踏实地而看重眼下的。哪怕在为一年生计奔走到头的腊月廿日里,乐观与昂扬还算是来得太早,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合时宜。 所有的享乐与安逸都被推迟延后到除夕夜与大年初一。 那才是安享整年辛苦劳作换来的难得宽裕生活的时间。 但今年,状况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 纯懿的身边不太有那种贴近平头百姓的人——哪怕是大学士府邸的粗使婆子与小厮们,他们都以伺候达官显贵为荣, 早就彻底脱离了自己那贫穷而不堪的累世劳碌之家族。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 大概只能去问玉浑黛了。 后者是伊尔根觉罗氏这样的尊贵出身,父母都是八旗贵族, 兼有儒士名望者。玉浑黛的父亲更是雍正年间一代大儒。但玉浑黛离开了这种享乐而不知忧愁的生活, 她亲自走到了乡野中去, 将自己也活出了那种生腥而充满劲头的天性模样。 纯懿欣赏玉浑黛的勇气与意念——纯懿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像玉浑黛这样的事情。 她已然放弃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所能够选择的生活,无论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其他人的心目中就是有一条纯懿应该也必须走到底的道路。 她是傅恒的嫡福晋,是孩子们的额娘,也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 舒妃的姐姐。 这么多的身份交织在一起, 她注定没有办法行差踏错。否则要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为她的叛逆付出沉重的代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纯懿的兄长宁琇是实在幸运的。 他没有那么多的功名利禄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当他连自己的姓氏天然赋予他的权利与义务都不管不顾、挥置于脑后的时候, 他当然就能够去追逐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无论是南洋岛屿还是大漠草原,他自由得像是一只不曾落脚的鸟儿。 玉浑黛解答了纯懿的疑惑。 她捧着金黄色的麦穗, 像是手捧着如颗粒一般流淌的黄金。 她告诉纯懿:“过去的一整年,四海之内皆是祥和, 北方的丰收是能够一直连绵到山海关以外的满清故土的。百姓丰衣足食,自然要更加卖力地去享受这一年辛勤劳作的成果。就连皇上也颇感浩然正气,决意要携众下江南了,不是么?” 纯懿从布袋中也拘了一捧麦穗,她笑着说玉浑黛消息灵通:“你连皇上要下江南的事情都知道了。” “京城方圆百里内谁人不知道?皇上大概早就派人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了。更不必说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那边的地方官或许已经诚惶诚恐又倍感机遇地准备了好几个月,仕途利禄,全部都系在皇上下江南的这一趟旅程上。” 玉浑黛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 此次南巡,皇帝奉皇太后启程,而那拉皇后、令贵妃以及庆妃、舒妃等人皆要随行伴驾。 就连纯懿的家中,傅恒、福灵安与福隆安都名列随行大臣之名单,和嘉公主作为皇帝宠爱的女儿,也一同前往。 可惜纯懿偏偏不去。 腊月里纯懿进宫向皇太后与那拉皇后请安,她待在翊坤宫里还被那拉皇后好奇地问起,为何她不同去江南。 “江南水景绮丽而独与北国风光不同,福晋何不也去?观览古迹名胜,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更何况忠勇公家几乎一半的人都要去的,到时候处在正月里,他们都在江南热热闹闹过年节,唯独福晋空守京城宅邸,该有多么孤单呐。” 那拉皇后是出于好意,纯懿都领受。但她有自己的理由。 “妾身不便去江南,恐惹伤心事,损伤大家伙的兴致。”纯懿微笑着道出其中缘由。 她年幼还是孩童的时候,跟随着阿玛是去过江南的。江南图景着实细腻风雅如画,阿玛提笔写了许许多多的辞赋,作了无数张神形散逸于留白处的画稿。她那时虽然年幼,可已然记事,那是她与阿玛共同相处过日子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她一贯珍视。 然而她的阿玛去世多年,如今纯懿都已经是当年阿玛的年纪了。这些年她也有过不少机会能够再去江南,但她都没有走去过。 对着傅恒,她曾经直言过自己骨子里是胆怯又软弱的人。一旦遇上了那些与她骨肉至亲相关联的事情,她便难以咬牙经受风雨摧折。 “我视那段回忆有如金光闪闪的物件,神圣美好得让人不可冒犯。我自己都觉得,应该是我在冥冥之中将它美化了许多,同时隐去了那些粗糙潦倒的细节。我怕自己不能去江南,我怕我看到那些真实的模样与场景,就会破坏掉我对江南的记忆,那些有阿玛参与的部分。” 故而纯懿是不会随同南巡。 “皇后娘娘不必担忧,大学士府虽然要过一个门庭冷清的年节,但妾身留在京城,恰好可以照顾孩子们。皇上指名要带福康安同去江南,然而意晚、意琅却要留在我的身边过年——我怕南巡的途中傅恒、福灵安、福隆安与和嘉公主他们各有差使在身,照顾得不周到。” 她又自然地停顿了一拍,面色如常地继续说下去:“还有福长安。这孩子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在大学士府邸过一回除夕。往年他都是与福康安一道的。今年紫禁城里大半的内监与宫女都抽调去南巡的队伍里了,我担心他独自留在紫禁城里过年,要觉得是阿玛与福晋待他不平。于是便使他回来一道过年吧。” 那拉皇后没想到纯懿能这么说:“福晋果然是好修养,好气度。” “皇后娘娘莫要折煞妾身。妾身这几年也算是豁然洞明了。从前有那么多的规矩礼法压着妾身,使得我在喘不过气的时候还要苦守那些条条框框。后来我想到了我的兄长,皇后娘娘或许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叶赫那拉·宁琇。”那拉皇后却准确地说出了宁琇的姓名,“本宫对他有些印象。从前年轻时在紫禁城里领侍卫的差职。后来还听说他去南洋了?” “是。兄长此生所求,无非自由二字。他当年是有嗣子的身份压迫着他、拘束着他,更有伯母的教养恩情与殷切期望推着他的良心受到折磨与谴责。他不忍心让亲眷失望,所以才违逆本心努力地要汲汲营营。” “后来伯母故去了,长辈们全都离我们而去。他反而想开了,要去追逐他的畅意人生。当时他还有妻儿,我们姊妹几个没有哪个是站在他那边支持他的。但他却铁了心要走,并且为纳喇氏和玉琳作了安排。连纳喇氏都要由着他去折腾,咱们又怎么好再说什么呢?” “过去的很多年,我没有与宁琇和解过——直到他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葬身在草原,再也没有回来,我才开始理解他。” 这些全然都是纯懿的有感而发。她在那拉皇后面前变得很能够敞开肺腑。当她议论的事情无关朝政、无关世家、无关富察氏的时候,她反而可以无有顾忌、畅所欲言了。 “人的一生其实真的很短暂,同时又兼有一种世事遭遇未明的荒谬感。我们当时都劝宁琇,要他不能辜负福晋纳喇氏的人生,至少也该等到玉琳自立,他才能有资格去说游历四海。可宁琇甚至都没有活到玉琳十岁的那年。我们都以为宁琇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即使他在四十岁那年出海往南洋去,也还不算太晚——” 纯懿说到这里,隐隐开始泛起泪光。宁琇的早逝是她人生亲眷中又多增添的一处遗憾。那些被死亡隔开来的家人,就是纯懿这辈子都走不出的梦魇。 “可是我们哪里知道,宁琇的人生没有能够走到四十岁。当我站在他的墓茔前,我看着墓碑上的拓印,我真的很庆幸,我很欣慰宁琇最终还是排除万难去了他魂牵梦萦的南洋——他的人生不至于留下那桩遗憾,于是我才开始反思我自己的态度。” “人这一生呐,度过今日是不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机遇永远与风险一道等在升起来的日光后面。所以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该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它——” 纯懿又附加了一句:“娘娘见笑了。妾身并不是要当着您的面,大胆鼓吹什么及时行乐之类的想法。妾身只是认为,很多事情,还是得由自己拿主意。别人说的话,给的建议,那仅仅只是一条建议而已。” 纯懿以为她只是在说自己的事情,那拉皇后面含慈和的笑容坐在上首望着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和涵养而已。 她哪里知道,自己结合宁琇的事情说出的这么一番话,竟然能够在那拉皇后的心里埋下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而在不远的时日之后,就要酿成一桩巨大的事端。 又或许就如同纯懿最后说的那样,别人说的话,只是建议而已。那拉皇后其实自己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与意志,她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不过在她即将要付诸行动之前,纯懿碰巧与她不谋而合,又说起了相关的话题。 第95章 断发 乾隆三十年的正月, 这是福长安人生头一回在大学士府邸过新年。 他还没有满五岁,正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童。他这样的年纪理应是最快乐且没有忧愁的,在他的眼睛里还没有浸染太多成人世界里的复杂周折。 纯懿亲自去紫禁城里把他接了出来, 当他眨巴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好奇地趴在车帘边上看着外面街市上一切新鲜的玩意儿时,纯懿就知道,她没有办法迁怒于这个无辜又稚嫩的小生命。 他甚至还以为自己也是纯懿的孩子——他认为自己和福康安是完完全全一样的身世和来历。在皇宫里面,从来都不会有人不识眼色地来试图在富察家的孩子跟前搬弄是非,他们把引火烧身, 为了微不足道的利益而赔进自己的性命。 纯懿也不知道要怎么和福长安说这些事情。她觉得福长安可能都还没有到能够听懂这些东西的年纪——在小孩子的世界当中, 哪里会有什么嫡出庶出,福晋与侍妾, 更不要说再扯上与傅谦相关的部分。 暂且就让他们如此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吧。 福长安会像福康安一样扑进纯懿的怀里, 他叫她额娘, 然后出于天性,为了得到更多的关注与宠爱,他会不遗余力地撒娇卖乖,炫耀自己会写满文和汉文,摇头晃脑地背诵经史子集中的著名篇目, 最后一头扎进花园里扑蝶追蜂。 福灵安和福隆安就是这么长大的, 福康安和福长安同样要再走一遍哥哥们曾经走过的道路。 纯懿只能做一个慈爱的额娘, 她把自己的母性与柔情也给予了福长安。 反正孩子们总有一天就会知道世界万物周转运行的机理——他们会变得无所不知,即使长辈亲族从来没有对他们提起过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每一代人几乎都是这么长起来的, 纯懿也不例外。 福长安终会对自己的身世中的始末细节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会知道自己真正的阿玛是富察·傅谦, 他真正的额娘是那位住在庄子上如同隐形人一样的李氏女。 到那时候,或许他就要和纯懿与傅恒疏离了。 但谁知道呢, 即使是亲生的孩子也会在成年后与自己的父母渐行渐远,所以纯懿并不指望从福长安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额娘,五哥哥——喂鲤鱼——”意琅还小,口齿不清地扒着门框着急地说道。 她的小短腿还不够能轻松地迈过门槛跑到纯懿的跟前来,但旁边的侍女与嬷嬷们又得了纯懿的吩咐不能来抱她,于是她满头大汗,伸出白白软软的小手不住地拍打着门框与门槛,像是在打一个故意欺负她的坏人。 纯懿满意于意琅表现出的坚强,她有意这样引导着小女儿。哪怕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也不能随意掉眼泪——哭通常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而发脾气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纯懿走到意琅的面前,看着后者红扑扑的小脸蛋,长着一张与她自己小时候有几分相像的模样——大家都夸赞说,意琅和纯懿是当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貌,日后必然是倾国倾城的标致美人。 她伸手把女儿抱起来,意琅的手指头搭着纯懿的肩膀,另一只小手举起来指向屋外的庭院:“额娘,五哥哥——喂鲤鱼——” 意琅把刚刚的话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 傅恒与纯懿的这几个孩子是不分男女放在一块儿按年纪行序的。因此福长安排行第五,在意琅的前头,意琅就唤他五哥哥。 “你是说,你五哥哥在外面喂鲤鱼吗?” 意琅用力地点了点头:“额娘抱我去——喂鲤鱼。我也想——喂鲤鱼——高,够不着,掉进去,怕。” “你说水缸太高了,你够不到,也害怕倒栽着掉进去,是不是呀?”纯懿抱着意琅往外面走,“小六真乖,知道什么事情是危险的,我们小六年纪还小,不能做的,对吧?要等以后长大长高了再去做。” 意琅只知道自己被额娘表扬了,于是小脸上洋溢着兴奋。 纯懿带着她去找福长安,到那儿她能亲手抱着意琅,让意琅能抓几把鱼食撒进水缸里,让小朋友也过一把喂食金鱼的瘾。 ------------------- 京城的大学士府邸里虽然人丁并不齐全,但却一派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山青秀丽的图景里,雕栏亭台中面对着昂贵珍馐的皇帝却没有那么温盈的情绪。 尽管水乡佳人相伴在侧,兼有丝竹仙乐声不绝于耳,似是身处九重天之上的极乐胜地,然而他却还是被内监传上来的消息毁坏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皇后娘娘推拒了您赐下的那道六福八宝攒盘肉,并将其转赐与天水阁和敬公主等人的宴席上享用。”内监战战兢兢地回禀,他一直伺候在御前,当然对这几日帝后离心的事情有所耳闻。 如今那拉皇后更是胆敢直接将御赐的膳食拒之门外,恐怕是要有一场天子雷霆降临而下了。那么首当其冲,前来回话的内监就得承受这道滔天怒火。 果不其然,皇帝狠拍了一记桌子,又将杯盅里的琼酿推倒甩摔在地毯上。 酒液翻污了造价不菲的地毯与衬饰织物,连带着身旁美人的香馥色裙裾和衣带也被撒上酒滴而毁掉了。 阁屋里全部伺候的人都立马跪伏在地上,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皇帝的龙颜大怒,把那些因那拉皇后而起的事端及暴怒牵连到自己的身上。 那拉皇后贵为中宫之主,享有金册金宝,自然是坐拥难以撼动的地位。 可是这些伺候的下人不一样,皇帝都不用抬抬手指,他们的脑袋就能在顷刻之间与身体分离。 他们都珍视着自己的脑袋和性命,盼着能攒下赏赐钱养老安休。 “即刻传皇后来见朕。”这句冷冰冰的话锋里不知道倾注了多少的怨气与质问。 皇帝摩挲着手上佩戴的金镶玉扳指,他阴翳而自傲的眼睛里容不下那些试图忤逆他的人。 他一向将自己视为世间一切法则律规的代言人与话事人,他也必然要求自己的帝号始终与光辉璀璨的荣耀捆绑在一起。 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做出那种会抹黑他至高名望的事情,哪怕是皇后,他也一样不会留有情面。 -------------------- 皇帝的口谕传到那拉皇后跟前的时候,后者还跪坐在软垫上诵读佛经。 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宫裙——这已经是极为素淡的颜色和款式了,内务府几乎不会向那拉皇后提供这样成色与材质的衣物,这与中宫皇后的身份地位不相般配,更不是皇帝一贯在后宫中褒扬鼓励的审美风格。 可那拉皇后还是执意要带这样的衣服装箱下江南。 她觉得轻便而自在,同时让她能隐没于朴素雅致的山水风光之中,而不是让那些晃眼富贵的颜色来脏污了这纯然洁净的自然风物。 “娘娘,皇上即刻宣召您过去说话。” 传话的内监是个会做事的人,他懂得要两头讨好的道理,因此还刻意在自己的职权之外向那拉皇后透露了口风。 “奴才多嘴,恐怕皇上是为着娘娘推拒了御赐的膳食,并且转赐与和敬公主她们的事情生气。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娘娘还是要谨慎应对才好。” 那拉皇后放下手中的佛经,她抿唇笑了一下,温言道:“难不成还要我去哄皇上开心吗?” 她又伸手抚上自己的鬓发,最后指尖触到额头处的皱纹,年华哪里会优容她,她已经到了这样色衰的年纪,哪怕是没有刻意抬头,额上也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 “我这样的里里外外,已经哄不住皇上开心很多年了。” 那拉皇后让传话的内监出去等她:“本宫梳妆更衣后即刻就去。劳公公在屋室外头等我罢。” 她的话说得客气,小内监哪里敢当,便低下头退出去了。 那拉皇后又唤来身边的侍女:“去为我取一把剪刀来。” 她的语气是如此得稀松平常,以至于侍女都没有任何的疑心去考虑,为什么皇后娘娘要在去见皇上之前问侍女拿一把剪刀。 剪刀被呈上来,放在红木盘碟上,靠近时木材散发出一阵人为熏上去的馥郁香气。 那拉皇后没有皱鼻,但她也确确实实闻到了这股略显矫揉造作的香味。 她只是轻柔而包容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弄皇宫里带出来的奢侈风气即使在江南也得不到暂缓,仅仅是用来盛放剪刀的托盘,都要用昂贵稀有的红木,再外加上刻意的熏香——那就不要想象,贵人们的衣物与饰物平日里受到了怎样金贵的打理和保养。 那拉皇后把剪刀拿在手上,然后她另一手拆去了头上的整套钿子。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可以垂搭到腰际。 因那拉皇后是跪坐着的,于是发尾已经拖沓到了软席上,毫无生气的模样,一如那拉皇后眼中那个身处于紫禁城四方天地中的自己。 那拉皇后引持剪刀,从耳后直接整齐地剪断了自己的头发。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和睦从容的笑。 第96章 落发 那拉皇后的头发又多又密, 这应该是从她额娘郎佳氏那里继承来的。郎佳氏与那拉皇后的那些嫡亲姨母们都蓄着一头漂亮且扎实的乌发。在草原上,这首当其冲就是成为绝色美人的必要条件之一。 于是剪刀迟钝,一剪子猛地用力下去还无法彻彻底底将全部的头发都利落地剪断。那拉皇后最后几乎是用剪刀绞着头发才成事——这与她预想中干脆挥断烦恼丝的画面显然相差甚远。 侍女们都被她遣在外头候着, 连同那个为她递来剪刀的侍女也一并不在房中。 那拉皇后一手拿持着剪刀,另一手握着她刚刚剪断的一大捧头发。 她没有料想到事情真的能进行得这么顺利。 如今只差一步,真的只差一步了。 她亲自起身往博古架去,将她曾经精心爱护打理的头发全部都留在了方桌上。 她从架子上取了一只匣子下来,是用玛瑙镶嵌着银质累丝盘绕成的宝匣,里面原本存放的是几斛进贡上来的东珠。 京城的人都说江南楼台间隐匿着名不见经传的珠宝匠人, 藏着几百年流传下来的家族手艺, 从不轻易受人使唤替权贵打造物件,每日里只做着再普通不过的修补工作, 将那些惊艳绝伦的看家本事都浪费在修理村妇的银镯子、制作小婴孩的镀金长命锁上。 后宫里那些随同南巡的妃嫔们, 都期望着底下的内监能寻访到这样的匠人, 再以皇族的身份要他们出山,替自己铸造几件能让皇帝爱怜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首饰,于是她们的妆箱里几乎都备了珠宝及金玉。 那拉皇后已经没有了梳妆焕容取悦皇帝的心愿,但她身边的嬷嬷们却还日日劝着她抖擞精神,于是她也不可避免地在身边发现了这只有后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人才能使用佩戴的东珠。 此刻那拉皇后将这些价值连城的东珠全部都取出来, 圆润的珠子被她随手放到了软榻上搭衬的兔毛垫上。 她转身回去, 用这方宝匣装盛了她的断发。 随后, 她复又坐回到镜前,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与从前都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已经有许许多多年,她都是披散着一头长而直的乌发面对着铜镜。 镜中的自己, 有些时候是喜不自胜的,当她诞育下十二皇子、十三皇子还有五公主的时候, 她是那样的红光满面,同样忘却了当年进王府、入皇宫时那份不与世俗合流的高傲之心。 有些时候,她又时憔悴而淅沥带雨。那些曾带给她最多欢欣的人与事,反过来又给予了她最沉重的打击。 她或许永远也忘不了五公主夭折的那个上午。没有雨,没有雪,甚至连一片乌云都没有,在全然的晴空万里之下,她的孩子永远停止了呼吸。 五公主再也不会灵巧地听着她的声音转过脑袋来专注地看她,也不会再露出白嫩的乳牙唤她皇额娘。 老天爷没有为五公主下半滴雨,仿佛只是为了教诫那拉皇后,没有人在意你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关心你正在经历怎样的苦难。对那拉皇后而言,五公主的夭折可能是毁去了她大半的精神世界。 但对于这个真正的世界而言,不过是死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 那拉皇后的确是藉由奉读佛法而放下了许多的执迷不悟。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脏前面的衣襟上,仿佛有有一个曾经的大洞被悄悄地填补上了。她依然怀念十三皇子与五公主,并为他们感到伤感,但那已经不会再发作痛彻心扉的知觉了。 这有好的一面,也有其遗憾的一面。 那拉皇后只能怀着好的一面继续前行,她的人生道路还没有随着两个年幼孩童的夭折而被中断。 她重新梳起了自己残存的那头短发。 她没有决绝到要这么全然不顾世俗的目光,潇潇洒洒地走出去。 走到日光下去,走到船坞上去,走到所有人的视线里去。那样她是彻彻底底地自在且自由了,可那些不幸目睹了她这般容状的内监与侍女,他们的性命却会被皇帝完全剥夺走—— 那拉皇后了解自己侍奉多年的丈夫——但愿这是她最后一次用这种身份代入他。皇帝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威严与龙威受到半分的脏污与损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他的尊贵与不可逾越。他的皇权要与天放得一样高,他的权威是所有人心中至高无上无法触犯的法条。 皇帝视他后宫的高位份妃嫔同样是自己权威的一部分,尤其是那拉皇后这位手执金册金宝的皇后娘娘。皇后剪断了头发想要在江南就地出家为尼,如果为外人所知的话,恐怕这会成为皇帝的奇耻大辱。 是的,那拉皇后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她知道自己的所求与祈愿可能难以被皇帝首肯,于是她才做出了这样绝无回头之路的先斩后奏。 她已然剪去了烦恼丝,但她还会在外人面前戴起那头沉重而奢华的钿子。 她会亲自走到皇帝的跟前,跪伏在他的脚边,最后一次放低她的自尊心。 那拉皇后要使用自己此生积累的全部好口才来说服皇帝,允准她在江南与他长相分别。她不会再回到那座冷漠而倾轧人性的紫禁城去。她可以接受皇后辉发那拉氏以任何理由消失在此次南巡的旅程中—— 或许会对外言称病逝,就像乾隆十三年死在东巡途中的孝贤皇后富察氏。或许会对外言称落水溺亡,就像无数个香消玉殒在御花园荷花池里的年轻生命那样。或许……或许皇帝会发动自己的近臣的智慧,找到一个在史书上都难以显露破绽的说辞。 那拉皇后都不在意。 她只要离开这个乌泱泱的队伍,她只要离开伫立在京城的那座雄伟宫殿,她只要把自己余下的人生全部都奉献给静言深奥的佛法理论。这是她未来要从事的事业,任何人与意志都不能将她从这条道路上拉扯着偏离方向。 那拉皇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自己佩戴上了钿子。因原本厚重的乌发都被剪断了,于是她几乎难以撑得起这套钿子。冰凉而坚硬的点翠、簪体与帽盖就这么扎扎实实地压在她的脑袋,似乎都有一些尖利的饰物穿过了她松软的发间而摁在了她的头皮上。 她第一次感受到“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个道理的实体表现。 她不得不多用几副簪钗来固定住整套华钿。 当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都完美没有疏漏的时候,她才放心地站起身往屋外四平八稳地走过去。她经过内间方桌的时候,没有忘记把那只盛放着她的断发的宝匣一并拿走。 “娘娘。”侍女与皇帝跟前的内监只在门外等候了片刻工夫。 那拉皇后以为自己作了一番漫长的心理思索,她以为自己对着镜子回顾半生,慢条斯理整束出一场澄明心绪,这可能花去了半炷香的时长。但事实上,那仅仅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 当人专注地看向自己内心的时候,就会这样忘乎所以,与外界全然闭塞不连通。 那拉皇后随着内监往皇帝所在的那处亭台走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于是气氛沉默得仿佛随时要旁落下去。 内监倒是个会说讨巧话的年轻后生,他眼看着后面的皇后娘娘没有责怪厌烦的意思,所以开始主动地说起话来试图逗皇后娘娘展颜轻笑。 那拉皇后把年轻人的心思都看在眼里。 她心知肚明如今的皇上最喜好这样嘴上机灵的来伺候他,不光是放在跟前的内监与侍女,还有养在后宫里的嫔妃也是一样的挑选准则。 连带着皇上在江南将要或已经收下的美人,少有不解风情的素净木头脸,全然都是浓烈而明媚的骄烈女子,兼有并不惹人反感的玲珑机心。 他们一直走到了皇帝所住的煊盛亭台前。二楼与三楼檐角处有飞起的木缘与悬挂着的精致金铃,与紫禁城屋檐顶上那些庄严镇定守卫平安的五脊六兽不相类似,它们各自代表了两套截然不同的建筑审美。 那拉皇后不知道自己更适合哪一套。但她已经看厌了后一套,于是开始不可避免地向往着前一种审美所代表的意趣。 她看着内监先入内通传,而她则走到无人注意的地方,伸手将手里捧着的盒子打开,然后将她的断发随手飘落在亭台旁飘摇涌起的湖水上面。 落离的头发很轻盈,并不簇拥在一起成为难以分离的一束条,它们只是各自随着风渐渐散开,然后又转向不同的境地里去。有的扬起在空气里飘去了更远的地方。有的轻浮在水面上随着落叶一块儿陷入了打转的漩涡里。有的则彻底被清波压沉在水面以下目光难以透过的地域,再也无法被曾经的主人所注意到了。 “皇后娘娘,皇上请您进去。”内监出来了,他没有看到那拉皇后的动作,他仅仅只是恭恭敬敬地禀报道。 那拉皇后听到了内监用了一个“请”字。 但她猜也猜得到,这个时候的皇帝,哪里还能脱口而出“请”字呢? 恐怕他用的是那些完全不顾这十多年夫妻恩情的词藻。 但她也见怪不怪了。那是皇帝,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哪里有他低声下气、软言好语地讨好旁人的事情。 第97章 离心 那拉皇后随着内监一道往里面进去。 但是当她最终站定在皇帝面前的时候, 她却温言吩咐阁室内伺候的人都出去,连带着那两位尚未整束仪容,仍作娇艳之姿, 捧着苏子心等候在屏风后面的佳人。 “皇后如今年岁上去,难道也学着年轻女郎无知浅薄的模样,要拈酸吃醋了吗?” 皇帝的责问来得这样快。 纵然是心中早有准备的那拉皇后,也稍稍有点儿晃神。她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开口就是这样得不留情面。 “怎会。”她温柔大方地微笑着,不计较这种言语上的冒犯与贬低。 她是来讨皇帝的恩典的。这个恩典,恐怕千百年的历史里都未有先例。她自己心里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又哪里会故意在这个时候抵触皇帝, 要他彻底全盘否决她的请求呢? 那拉皇后双手捧着那只宝匣,里面还盛放着她没有处理完的断发。她把宝匣推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后者没有随手接过, 只是持着怀疑与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她只好把匣子摆在了皇帝身前的矮桌上。 桌上还放着一只锦盒, 盒面掀起敞开着,里头是红色的绸布,盛着一对青绿色飘嵌橘调血丝的暖玉手镯。这是臻品,恐怕是南洋那些国家进贡上来的东西。 那拉皇后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从屏风后面匆匆起身告退的那对女郎,她从未在紫禁城里见到过她们, 恐怕是来了江南之后才伺候在皇帝跟前的。 这对从国库里取出来的暖玉镯子, 大概是皇上想要亲手为她们戴上的。 说来也是好笑, 皇帝带了那么多的后宫嫔妃南巡,可偏偏他到了这方水土里, 就把那些恩深情长的女人们都抛到了脑后去,只顾着与新欢玩乐。 “这是什么东西?”皇帝的下巴不耐烦地抬了抬, 但他又没等那拉皇后回答,就开始质问她关于那道六福八宝攒盘肉赐膳的事情。 “为何将朕特意予你的恩典, 转手送去天水阁那处?” 那拉皇后就站在皇帝的跟前,于是他轻而易举就用手指抬起了她的面容,要她不能有片刻的回避与迟滞。 他自以为能把旁人的心思都了然掌握在手中,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此刻面对的是对他无有惊惧心的那拉皇后,后者如今把全部的精神与时间都奉献给了佛法,哪里还会在乎他的感受和态度? “臣妾不沾荤腥已有月余,皇上难道不知吗?” 那拉皇后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皇帝一时语滞,然他同时也觉得那拉皇后的答话像是在奚落他的变心。于是他又叠起了一重怒意。 “臣妾恳请皇上恩准,臣妾欲以此微贱之身终身侍奉佛法,求皇上恩典,放臣妾受限之身心归于江南寺院,排除五蕴疾苦。臣妾必将穷尽余生为大清祝祷,为皇上祈福,愿皇上修成盛世德君,海晏河清,无有祸难。” 那拉皇后在皇帝为了赐膳的事情彻底发怒之前,一狠心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将这些年来端持的高贵仪态都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祈求换来皇帝的恩慈心。 皇帝却半天没有回音。阁室里一片死寂。 她俯身跪伏在那里,见不到皇帝此刻的面容情绪,于是只能盲目地再求一遍。 “臣妾恳请皇上恩典——” 她的骤然发声打破了这种极不平衡的状态,皇帝像是从闷头一记棒喝中回过神来,他此刻双目猩红,已是怒气积攒到了极点,再没有半点儿能涵养包容的余地了。 于是他猛地就将台子上的东西全部都推掀下去,汤汤水水,鱼羹肉食,精致糕点,瓜果鲜食,连同那对暖玉镯子和那拉皇后放在他面前从未被打开的宝匣,一道翻倒摔落在坚硬的台阶与殿室砖地上。 刺棱咣啷一阵凌乱的声响之后,外间响起匆匆靠近的脚步声。 那是伺候的近侍与守备的侍卫闻声而来。 皇帝在暴怒中还没有忘记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一声怒喝:“没朕的旨意,谁都不准入内半步!” 洪亮而急促的声音穿透到屋室外,这是天子威严,因此谁都不敢再靠近了。 皇帝没有再多看那拉皇后一眼,他的目光全部都被摔落在地上、故而把盖子都摔开的那个宝匣吸引过去。 他看到了里面盛放的内容,被剪断的头发就压在银质盘丝的盒盖底下,青丝与盒盖上镶嵌的赤红色玛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一步步走了过去,恍恍惚惚地弯腰捡起了那只盒子,里面的内容彻底向下掉落在地上,那是一大团的头发。 他不可置信地猛地转头,与那拉皇后适时抬起的眉眼撞在一处。 “那是什么东西?”皇帝的语气是如此得无力而轻呵,但他眼睛里盛满了被背叛的痛苦,他几乎要目眦尽裂了。 人愤怒到了极点的时候,全身会忽然使不出力气来,这就是皇帝此刻最真实的状态。 “那是什么东西!”他快步登上台阶冲到了那拉皇后的跟前,然后压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要往下拖拽,他想要让她趴在那团头发的跟前,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释那到底是什么。 那拉皇后的身体清瘦而纤细,于是皇帝几乎没有怎么费力就能将她拖曳拽动。 可她现在已经完全往排除五蕴疾苦的精神世界而去了,于是她根本就不在意肉|体的疼痛。她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布袋,整个人柔顺地就滑下了台阶。 她的脑袋磕撞到了桌几的腿脚上,于是没有太多头发用以支撑固定住的华丽钿子就从她盘起的短发上滑落下去,顺着猛烈力道倾来的方向砰砰几声跌下台阶,一直顺顺畅畅地滚到了那团断发的旁边,点翠钗饰的边角撞倒了盒子上,终于受力停了下来。 那拉皇后头发的现状暴露在了皇帝的面前,也证实了他心中不愿意去求证的猜想。 他的妻子剪断了一头长发,然后知会他,她要就地出家。 任何一个男人大概都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吧。 更何况他是天子,他是皇帝。四海之内没有人能违抗他的旨意,从未有过这样一言既出天下顺服的君王了。他自以为自己的丰功伟绩已然到达了过去数千年君主制的巅峰,再往后也不会有更胜过他的君主帝王了。 但仅仅只是来自妻子的忤逆就能让他急速膨胀起来的心理迅速戳破垮塌下去。 他怎能容忍那拉皇后的言行? 皇帝弯下腰,亲手捡起了那只钿子。他又走上台阶,蹲身处在那拉皇后的面前。他看到了她扬起的面孔里仍然注满了不切实际的希冀。他忽然转为温和平静的态度显然让那拉皇后陷于了某种过早的乐观和昂扬里。 他伸手摸了摸那拉皇后发尾的参差不齐的断口处。他像是在缅怀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他是真的对她有感情的。在孝贤皇后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想过要让别的女人来取代孝贤的地位,他甚至都不想册立继后。 可是皇太后来劝他,皇太后又使动了那么多的人来劝他,甚至还有孝贤皇后嫡亲的弟弟傅恒与傅恒福晋,他们都摆出了各种各样的道理来劝说他。于是他册立了当时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 他知道他自己的内心也有一个同样的声音。 他想要让自己嫡出的皇子来继承他全部的功业。只有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才能够与他创造下的辉煌事业相般配。这才是奉天承运皇帝,理所当然的江山主人。 那拉皇后生出了健康的嫡皇子,十二皇子永璂与十三皇子永璟。哪怕永璟还是夭折了,可永璂却平安地茁壮成长着。他视此为一种天命,天命要他能拥有嫡皇子,然后世代延续这份无上的权力与尊傲。 皇帝一度沉浸在狂喜中。 可是现在全部都被那拉皇后的自作主张、自私自利给毁掉了。 皇帝将自己的手从那拉皇后的发间抽离,他亲手又将那个钿子戴在了她的头上,掩盖住了那一头糟糕至极的头发。 这个举动,犹如一种盖棺定论般的悲壮感。夫妻多年默契,那拉皇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 皇帝将她的头发掩盖起来,就像是盖住了什么带来耻辱的东西。他不认可她的举动,他也不愿意成全她的祈求,他将她的放手一搏视作了一种不可原谅的忤逆与背叛。他要将她困束在紫禁城里,哪怕他的仁慈能够彻底改变那拉皇后余下的命运。 那拉皇后没有感觉到自己眼睛里的眼泪开始淌过面颊。 皇帝没有叹息,他只是伸手替她擦掉了两行绝望的泪水。 随后他站起身,无言地背向她开始走下台阶。 她双手盛在地上,越过面前阻碍和遮挡视线的摔落物,她看到皇帝将那团散落在地上的断发重新装回到盒子里,然后把那个盒子握在手中。 他继续往外走,一直到他把阁室的门打开,外面有恭恭敬敬等着伺候的近侍,包括他最信任的侍卫与臣子。 他看向了站在走廊最远端的福隆安,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傅恒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子,和嘉公主的丈夫,他自己的女婿。这些身份都让他可以放心地信任福隆安去办事情,他知道后者踏实稳重,不会乱言乱传。 “福隆安,你护送皇后走水路速速回京。日行两站,通知沿途各处官吏,命其属下一切车马船工纤夫及生活物资都必须充足备齐,不可耽搁。” 福隆安必然是错愕的。 第二日皇帝携下就要启程返航,为何皇后却要提前一日即刻出发? 况且福隆安与妻子和嘉公主随行,并未听说过皇后近日来有与皇上发生冲突,最多只不过是方才那拉皇后进去之后,里面就传出一阵物件落地的狼藉声。 可是纵然帝后有矛盾,也事不必至此吧。毕竟如今还南巡在外,一切民间人士都可借故旁窥皇家内情,若是这样的古怪事情传出去,恐怕要引发多方猜测,以为是中宫不稳,后宫局势动荡了。 但福隆安知道他只需执行皇帝的命令即可。 于是他跪下领命,沉声道:“微臣遵旨。” 第98章 瓦全 福隆安护送那拉皇后回京。他并不知情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到底因何事触怒了皇上, 以至于皇上半点儿颜面都没有使她保全。 那拉皇后却是一副浑然天成的自在与轻愉。 她每日挽梳起严明而端庄的仪容,仍然戴着那顶自她封后日起便长情地簪戴的点翠钿子,根本不令人看出冰冷华饰下的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 皇帝当众发难损毁了那拉皇后的尊严, 可是那拉皇后还是维护了皇帝的威严。 她没有彻底化作疯疯癫癫的女人,拆去簪钗日日魔怔狂舞着去作践自己。她依然优雅而得体,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钿子底下却是被她亲手绞着剪断的头发。 她每日临风站在行船甲板上,望着向两边退去的河堤与岸景。她猜测自己还是没有彻底斩断凡缘,因此才终不能得偿所愿,遁入空门。 福隆安始终将那拉皇后摆在中宫正位的身份上, 他受着这样规矩的教养长大, 于是他仍然遵守她的命令——哪怕她不再以尊贵的地位自处,也不再向底下人发号施令。 “皇后娘娘, 皇上那儿发来手谕, 命微臣监督行路不必太急太甚, 酌情顾虑沿途官员差役及纤夫车马等的筹备速度,可适度迟缓至常速行进。” 福隆安将皇帝的手谕内容透露给了那拉皇后。 那拉皇后领受福隆安的好意,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想回头了。 皇帝或许以为她只是闹起脾气,故意使用如此决绝的手段,不过是一时走火入魔而已。 可她自己相当清楚, 她是深思熟虑后下定决心, 原本就翻来覆去权衡了其中的利弊与结果, 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更改心志了。 “多谢你,珊林。”那拉皇后微笑着以福隆安的表字称呼他, 她将自己摆在了长辈的位置上与他交谈,而非带有居高临下的君臣分别。 “我看夜间将要起风了, 靠岸泊船时,你让船夫将锚扎落得深一些。” 她全然转开在说别的话题。 饶是如此, 福隆安仍然以为那拉皇后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 他把那拉皇后的回避只当作是一种出于自尊心的矫饰。 皇帝借用这封手书来向那拉皇后释放出求和的信号。他仿佛在说,朕作为九五至尊的天子,已然这样主动放低姿态来讨你的回心转意,你总该心满意足了吧,你总该懂事本分了吧。 那拉皇后却根本没有把皇帝的态度放在眼睛里。她已经与他恩断义绝。他执意要将她困束起来,那么她也不能有任何的办法来逃离他,她只能将此看作是一种得道前必须进行的苦行。 面对年轻的福隆安,她不想让他提前窥见中年婚姻的不堪真相。那拉皇后以为,福隆安与和嘉公主或许能像他的阿玛额娘——傅恒与纯懿那样——即使是这么多年的夫妻相伴,依然能保有那份初入婚姻时的真挚与热切。 所以她不必去影响福隆安的价值观念。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造化。传递负面的情绪与态度,只是所谓的多此一举。 船将要行到京城的时候,那拉皇后与福隆安一行人上岸改走陆路。 那拉皇后在路途中还向福隆安询问了和嘉公主的近况。 “我听闻和嘉公主再度有了身孕,她是否有向你寄来书信,你又是否去信关切过她与腹中胎儿的平安?”那拉皇后表现得真的与一个平易近人的女性长辈别无二致,她甚至都没有使用“本宫”这个自称方式。 福隆安点头称是:“劳娘娘挂怀,微臣已将公主托付于舒妃娘娘照料,和敬公主及其他几位内命妇也允诺将看护和嘉公主身孕。微臣只管放心替皇上办差就是。” 那拉皇后点头,她目光柔和,温言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想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她只将一封信递给了福隆安。 “以我如今的身份,恐怕留下任何的书信给旁人,被皇上知道后都可能要连累对方。但我还是很想最后再和傅恒福晋说说话。我把我想要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了这封书信里,倘若你不怕事,就替我做一回信使吧。” 这封信是在那拉皇后随船提前被遣送回京城的途中写成的,内容不算是多,只挑了些要紧的事情写。一方面是她如今也惜字如金,另一方面她知道纯懿是能够懂她的。 有些话不用被言明,对方就能领悟到背后的意味。 她希望自己与纯懿也能有这样难能可贵的默契。 “我不需要她给我回复任何的内容。往后我若是辱没在紫禁城里,也不要她来探望我。我知道她也忙得很,要顾及那么多的家人和朋友,就不要让我这些旧事来影响她的人生了。她能读一读这封信,为我感到片刻的怅然若失,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 这封由那拉皇后在失势后提笔写成的书信,最后还是在福隆安护送前者抵京后,由他转交到了纯懿的手里。 彼时京城里已是一片风言风语,八旗贵族及朝廷官员未能随行此次南巡的人家,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中宫皇后被提前遣送回京城,而传闻中皇帝暴怒异常。 福隆安是执行遣送那拉皇后任务的人,他回京之后,许多打探的目光骤然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连纯懿也不可避免地多问了他几句。 “这是怎么了?”纯懿敛着眉头,她手里拿着那封那拉皇后给她的信,都没有来得及去寻裁纸刀,直接用手沿着边缘撕开了,“皇后娘娘之前不都是好好的吗,纵然是有什么矛盾,可那也是在宫外头,是在江南——” 她的话头蓦然顿住,视线落在了信纸上,渐渐地沉默不作声了。 “额娘?”福隆安轻声问了一句。 纯懿的指尖搭在信纸上,她一度读得很快,一目十行地看,只想找到最关键的新西,但是片刻过后速度又骤然慢了下来,她看到了信中许许多多的方面,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个华服金饰堆叠起来的完美形象,随后这个形象轰然倒塌了。 是那拉皇后亲手摧毁了自己的过去。她想要站在那上面重塑一个崭新的自己。 但必然皇帝不会允准她的行径。 于是他们只能永不调和。 “皇后娘娘与皇上爆发了争吵,京城里的高门大户都听说了。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可能没有那么严重。那是皇后娘娘,手握金册金宝,到底是皇上的嫡妻,是大清的皇后,他们终归还是要各自妥协的。” 福隆安从纯懿的话里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开口问道:“额娘,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想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之间的状况,比争吵还要严重吗?” 纯懿颔首,她将那几张信纸捧在手上,面色一阵空旷留白。 “哀莫大于心死。皇后娘娘的心曾经陷入了空无回声的死寂中去。但是它一度又活过来了。皇后娘娘把她的痛苦与磨难都寄托在了佛家,主要是在禅宗里。我知道她在过去的这些时间里读过很多的经律论,我以为她只是对佛家有好感,有向往,想要借此来慰藉心灵的苦难——” “但我没有意料到,她竟然真的会有勇气,想要落发出家。” 纯懿的话当即震惊了福隆安:“额娘,这是皇后娘娘在留给您的信里自己说的吗?这也太……”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纯懿想也能猜到他后面接着的内容。 “是啊。这也太绝无仅有了。且不说皇后娘娘是中宫正主,哪怕是换做任何一个人家里头的主母,诞育了几个子嗣之后,竟然提出要遁入空门,恐怕都是一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奇闻。也难怪皇上会至于暴怒。” 纯懿把信纸收叠起来,重新装入到信封里面去。 她转过来问福隆安事情。 “你说,皇上命你走水路日夜加急护送皇后娘娘回京,但后来他又传下手谕,命你不必匆忙行路?” “是。”福隆安也很聪慧,他一早就意识到这是皇帝的心有所松动,“皇上还是顾怜旧情的吧。这样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落得太过糟糕的处境。只要皇上那儿还没有把她压低到再卑微不可的程度,那皇后娘娘都还有再起复的机会。” 纯懿却摇头:“福隆安,你虽然与和嘉这几年夫妻情笃,但你仍然不了解女人,尤其是不了解像那拉皇后那样的女人——” “皇后娘娘现在已经不希求什么来自皇帝的顾怜与宽宥了。当她亲手剪断自己头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就没有那个男人了。” 纯懿把皇帝称作是“那个男人”。 “她的心已经空明澄清了。她若是还有顾虑,她若是还有不确定,她若是还念着十二皇子,她势必都不会做出断发这样决绝而难以挽留的行为。” “那拉皇后最深刻的苦痛来自于她的血亲。那几年里,她的额娘郎佳氏,还有十三皇子与五公主,都接连去世。所以她最看重的就是这份血缘羁绊。” “可现在,十二皇子仍然需要有嫡亲额娘照顾,可偏偏皇后娘娘连她自己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都放下了,哪里还会在意皇帝?” “如果皇帝不愿意放她入空门,那么她也不会顺势再回到原来的地位上去。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回不去了。” 纯懿喟叹一声,她有自己最深切的担忧:“我只害怕那拉皇后存了必然的心志,她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99章 诀别 无论如何纯懿都想进宫去见那拉皇后一面, 她的手中拿了对方写给她的书信。 在那拉皇后由江南被强行护送着返回京城的途中,皇后亲手写下了这封最终交予纯懿的信件。后者揣摩着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味,不禁回想起许多与那拉皇后相关的过往。 “皇上待皇后娘娘的态度并没有那般无可挽回。或许是娘娘安安分分地接受了回紫禁城的安排, 这让皇上心里的怒火稍许消退了一些。”福隆安作为这件事情的旁证者,他的发言或多或少有些可信度。 “我只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进宫,会显得太过惹眼。”纯懿做事情却没有能够随心所欲、不受限制,说到底,她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傅恒的嫡福晋,她必须得顾及整个家庭, 乃至整个家族。 “从前我入宫去, 要么是给皇太后请安,要么是面见舒妃娘娘。如若不然, 就只能去拜见皇后娘娘。现在太后娘娘和舒妃娘娘都还在南巡的队伍中, 我哪里又能有别的借口顺理成章 地往宫里去呢?” 纯懿为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而感到发愁。 福隆安却有主意。 “福康安与福长安两个弟弟一贯都是养在紫禁城里的。此次南巡之后, 福康安随着阿玛一道奉御驾下了江南,额娘则将福长安接到府邸上一道过正月年节——如今南巡的队伍即将浩荡回宫,额娘也该是时候将小五送回宫里去了。” 小五便是福长安的行序,于是也成了他的昵称。 纯懿顿时眼目清明:“你倒是脑筋转得快,心思这么活络。” 福隆安厚着脸皮受了额娘的这句调侃:“儿子只是遵循孝心, 想要为额娘分忧。” “那就如你所言吧。今日你替我将名帖送到宫里去, 明日我就带福长安过去。” “是。” ----------------- 纯懿第二日便坐马车领着福长安入宫了。 她如此行径落在紫禁城内那些聪明人的眼睛里, 当然是明晃晃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纯懿本来也没有想要掩盖行迹,刻意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她不过是让进宫这件事情稍微冠冕堂皇一些, 不至于日后在皇帝那儿落下一个实打实的把柄。 她往翊坤宫去,出乎意料地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伺候在翊坤宫里的宫人似乎是人数清简了许多, 从前一些常见到的熟面孔都被顶替了职缺,纯懿心里还存着计较, 以为是那拉皇后被裁减了待遇作为惩戒的手段之一。 “不是的。是从前我用得惯的那几人原本都随我一道去了江南,我御前失仪被遣送回京,她们却必然不能跟着我同一趟回来。”那拉皇后这样对纯懿解释道。 她并不像那些目中无人的上位者,她做事的时候还真情实意地为自己的侍女与内监们考虑过,想要尽可能不让他们受到牵连。 “妾身听福隆安说,娘娘那儿事发的当晚,伺候在娘娘身边的人就各自分开审讯过了几趟——所幸当时她们都被娘娘打发在了外面,若是按照宫规,最多也只是因办事不力而被调离或是罚俸,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那拉皇后摇摇头:“宫规是一回事情,皇上的意志又是另一回事情。他如果真的处在气头上,正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便是想要谁的性命,就能夺走谁的性命,哪里会真的按照宫规一板一眼地去执行呢。” “所以娘娘没有再继续激化矛盾。您向他妥协了。”纯懿说出了心中所想。 那拉皇后仍然是摇头,她温声细语道:“不是的。我不会向他妥协。皇上不愿意允准我落发出家,我最多就只能将这座翊坤宫变成我的静堂,我在这里供奉且修习经律论,沐浴焚香,虔心静思。不管他乐意与否,我都不会再以任何身份侍奉他。” 她又说:“纯懿,你今日实在不必再来的。我虽然此番行事刚烈,绝不给自己留有退路,但我最大的夙愿就是不要牵累任何人。你进宫来,尽管我心甚慰,但不免还要为你记挂,怕皇帝到时候怒气又发作起来,恐怕要落到你的头上。” “娘娘不怕事,妾身又怎会退缩呢。娘娘让福隆安转交的信件,妾身读过之后,又怎么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真的心安理得地待在府邸里,半点儿都不想娘娘您的处境和遭遇?” 那拉皇后终于笑了,她的眉眼弯弯的。 “我很喜欢和你说话。上一回你入宫来的时候,跟我说起你的兄长宁琇的事情。我感触颇深。不能说是宁琇的所作所为、他的恣意盎然让我彻底鼓起了勇气,但至少我敢于跳脱出这一成不变而又严苛古板的生活,他的事情还是起到了为我的决定铺路的作用。” “可是娘娘和宁琇不一样。宁琇虽在那时已有了妻子与孩子,但他到底和孑然一身也没有太大的分别。纳喇氏与玉琳,有咱们姊妹几个替他照拂,他便再无顾虑和羁绊了。但是娘娘却是国母,是中宫皇后,天下万民的眼光都盯在这上面,娘娘要放弃的东西、要克服的障碍,完全与宁琇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拉皇后轻轻地透着气,她说自己没有想那么多:“或许我是自私的。没有考虑到皇帝要如何自处,没有考虑到永璂要如何自处。但有一点,我与你的兄长必然是相似的——只要确定过自己不会再有回头的悔意,那就大步利落地向前走好了。不会后悔,那这个决定就值得被执行。” 纯懿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再要说的。十多年前,她对宁琇的选择无法理解。但十多年后,她已然与阴阳两隔的宁琇彻底和解了,所以她也能完完全全地站在那拉皇后的这一边来看到此次的断发事件。 “娘娘能开心就好。”纯懿的眼睛里有欣慰,却也有泪光。 她知道那拉皇后的前路还没有走完,那将是一段异常艰辛的波折。 满人女子断发是大忌。非亲属亡故、非丈夫去世,一般不被允许剪断头发。 那拉皇后是如此高贵的地位和身份,自然她的行为会被各方解读——他们不会认为那拉皇后是想要出家,他们只会上升到皇后诅咒皇帝、图谋不轨的程度。 “娘娘,妾身日后还有机会再像今天这样,与您坐在一处说话吗?”纯懿禁不住难过,她不想让气氛变得像凄风苦雨一般绝望,但她仍然悲从中来。 她只好努力克制着。 那拉皇后说她也不知道:“但我真希望你别再来了。纯懿,你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有着那样深厚的福泽,我希望你一生平安。” 那拉皇后的最后一句话,让纯懿忽然就喉咙发痛,当场说不出话来回应这份沉甸甸的祝福。 纯懿终至于泪崩,她捂着脸缓缓地将自己的上半身压向自己的膝盖。 “娘娘,您不要这么说。您这样对妾身说话,妾身怕这真的是你我之间的永别了——” 在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那般夺眶而出的眼泪里,她第一次对外人提起了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 “我的外祖母——我外祖父的嫡福晋——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那番话我如今到了中年都忘不了,她愿我福气绵长,她真心愿我一生平安。” “您知道的,我的外祖父是先帝爷的手足,死在圈禁中的九爷允禟。他的嫡福晋董鄂氏,那样荣华高贵的女性,她人生大半的时光都是旁人艳羡的模样,可她在最后尚未终老的年纪里,却被困囿在圈禁之所的昏沉屋室里。” “她说,经年累月地困于四方天地里,不得畅快,即使是海东青也会萎靡不振。娘娘您就是在紫禁城的天地之中过得这样得压抑性情,天下那么多人都羡慕您的身份与所享有的奢华生活,但您却连自由踏入山水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那拉皇后温和地将所有的苦涩都溶浸在风轻云淡的笑容里。 “自我入宝亲王府之后,我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只是皇上的奴隶。” “他把所有曾经天然归属于我的权利都收走了,然后拿出金银珠宝、华服锦屋来作为交换。我现在把那些金银珠宝、华服锦屋都还回去,想要用它们来换回我的权利,但这笔买卖,皇上却不想跟我做。” “但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那些身外之物呐。” 纯懿哀伤地望着那拉皇后,她忽然开口说道:“娘娘,您还是最初的那个模样。其实您从来都没有背离过您自己的本心。” “这也是我此生最后几件值得感到自豪的事情。”那拉皇后如此回应,她不算是在自嘲,她的态度还很认真。 “我记得我还曾经和你说过古怪又疯癫的话——在我被册封为皇贵妃之后,在我成为继后之前——我告诉你,紫禁城里只有傻女人和疯女人。” 那拉皇后回想起那段有些魔怔的日子,如今都能用平和而毫无负担的态度去回顾。 “您既不是傻女人,也不是疯女人。”纯懿给出了自己准确的评价。 那拉皇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钿子,仿佛是触摸到了自己的头发。 “但他们的确会觉得皇后那拉氏疯了。这样也不错,至少,也算是给我的行为举动做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皇帝就不必铁青着脸色,倍感恼怒与羞辱地去昭告天下,他的继皇后想要出家,不想要侍奉他。” “就这样吧。天色不早了,纯懿你回去吧。路上慢些行路。我就不特意摆排场,再叫人送你出去了。” 那拉皇后可能是不想让纯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决堤,于是她尽可能地让这场潜在的诀别拥有一个平凡的收尾。 她不再说那些煊煌的祝福言辞,漫长地仿佛要周全考虑纯懿的整个余生,她只是微笑着目送纯懿往外走,然后她的周遭又要静下来,只有她自己和自己说话。 第100章 台阶 乾隆三十年三月, 皇帝仍在南巡途中,其听闻从伊犁至雅尔的兵马军饷转移一事办得妥当,故而追加一道嘉奖圣旨, 授予绰克托、伍岱、讷苏肯等官员。 纯懿知道讷苏肯,他是那拉皇后的侄儿。 福隆安以为那拉皇后的事情可能就要翻篇了。 毕竟皇帝借讷苏肯所办的差事特意奖赏他,这本身也对外释放了一种政治讯号。 那拉皇后还没有彻底陷入难以起复的境地里,她的娘家人仍然可以凭借她的身份而在皇帝那里得到特殊优待,所以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那么还有机会和皇帝重修于好。 纯懿却不这么想。 “皇上又能有多少耐心呢。要他主动给皇后娘娘一个台阶下, 对他而言已经算是把底线放到了最低。倘若如此都无法换来皇后娘娘的服软与妥协, 那么皇上的怒气只会愈演愈烈,到时候降下的惩罚也只会更严重。” 纯懿是实实在在地与被遣送回宫的那拉皇后敞开心扉聊过的, 她知道那拉皇后有决绝的意志。后者连十二皇子都不顾及, 哪里还会因为娘家的侄儿再对皇上曲意逢迎呢。 “所有的功名利禄还是要靠自己实打实去挣来。仰赖家族荫蒙, 依靠同族里出过的中宫皇后与高位宠妃,终究还是易得者易逝,全部都如镜花水月,一点儿都不牢靠。” 纯懿端坐在太师椅上,她这话不仅仅是在说讷苏肯与辉发那拉氏, 她更加是说给左侧下首毕恭毕敬陪坐的福隆安听的。 她直接点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也是一样, 珊林。孝贤皇后在皇上心目中的情分, 我不敢打包票说那能辅助你们兄弟几个走得有多么远。所谓爱屋及乌,当一个人的才德与自己的实力并不般配的时候, 久而久之只会空耗感情分,甚至最后招致厌烦。” “你们兄弟四人, 因着你们阿玛、富察家还有孝贤皇后的缘故,你们的起点放在同龄人当中都是绝无仅有的显眼出挑。” “额娘不是要你们事事争先, 逼着你们几个一定做得多么优秀,只是希望你们不要轻易陷入骄傲自大的陷阱里去,始终都是有多少力,就做多少事,为着大清,为着社稷,为着百姓,做踏实勤恳的官员。” 福隆安起身,单膝跪在地上,一本正经地领受了纯懿的教诫。 ---------------- 纯懿对那拉皇后的设想,可谓是一语成谶。 四月,御驾回京,皇帝直接携宠妃前往圆明园住。 五月里,和嘉公主于京城四公主府诞下次子丰绅果尔敏。 同月,令贵妃晋位皇贵妃。 那拉皇后却像是从后宫嫔妃当中忽然销声匿迹了。 纯懿去圆明园给太后娘娘请安,至少太后还愿意和纯懿说说关于那拉皇后的事情,但也是一副即将要讳莫如深的模样。 “皇帝耳目清明,他对朝局动向一贯把握得很严紧。他知道皇后给你递过一封信,也知道皇后被遣送回紫禁城后,你曾进过翊坤宫与她交谈过很久的时间。” 太后劝纯懿不要再和那拉皇后扯上深切的关系。 “她就像一棵即将要倒下的树木,别再站在她旁边,轰然倒塌的时候,或许还要压死几个人呢。” “太后娘娘,妾身知道您是为了妾身好。可皇后娘娘如此,妾身怎能不动恻隐之心呢。” “依稀还记得,皇后娘娘从前就是清越而高华的姿态。只是后来她成为了继后,逐渐浸润到了人间烟火里面去。可能宫里宫外许多人都忘记了,皇后娘娘还是娴贵妃的时候,她是如何的模样。” “皇后娘娘如今,反而像是回到从前。妾身当时入宫探望她,见她气色不错,仿佛整个人又被注入了年轻时候的活力,一下子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太后却对纯懿诚恳说的话不屑一顾。 “生龙活虎?那你真该再去看看那拉氏如今是什么模样。”太后直接用姓氏来称呼皇后,好像是笃定皇后的尊位即将从那个女人的脑袋上被剥夺走。 “她始终铁了心肠,不愿意往皇帝递过去的台阶走下来。于是皇帝痛恨她,又对着许多人说,皇后才是真正恨极了他,于是弄出那一番断发的祸端。” “哀家也搞不懂,究竟是谁恨谁更多一些。可要哀家说,皇后都已然看破红尘了,又哪里会放不下皇帝这么一个人呢。” “然而皇帝最是痛恨她,于是皇后待在紫禁城里,也得不到她梦寐以求的清净生活。人与事都变着法地磋磨她。” “听紫禁城里来的奴才回话说,皇后如今一日日地清减消瘦下去,整个人都把这些年养起的珠圆玉润给香消玉减了,只剩得一副皮包骨——” 太后心有慈悲,她也不忍心说这些话。 “是伺候的人照顾不得力么?”纯懿没有在紫禁城里生活过,因此无论她怎样聪慧又妥帖,她都难以想象紫禁城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与习惯。她问出了一个落在太后耳朵里尤其单纯的问题。 太后摇头:“落在实处及明面上的事情,没有皇帝正儿八经的授意,底下伺候的奴才还不至于做得那么明显。可是紫禁城里想要打压一个人的意志,往往是不需要做出这种留下把柄的实事的。” “就是恶意,无数的恶意凝聚在一起,就能达到可怕的效果。皇后待在她的翊坤宫里面,她还是皇后,但所有的事情都跟以往那些年不一样了。”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还是对她恭恭敬敬,可他们看她的目光变了,带着怜悯,带着躲闪,仿佛她即将大难临头。所有人都避着她。嫔妃不再去她那里早晚请安,她也不能再如习惯的那样惯例召见内务府与后宫各司处的主管内监。” “当十数年来习以为常的事情被打破,人会陷入一种可怕的空洞感中去。哪怕是那拉皇后这样的聪明人,这样斩断凡愁的人,大概都逃不脱这种致命的循环。” 太后最后轻轻放下话音:“皇后这样都受不住了。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没有出手做任何的事情呢。” 又是恶意。太后又一次提及了后宫里涌动澎湃的恶意。这股力量没有任何的实形与规律,任何有手腕的人或许都能尝试去操纵它,引导它。它能打破很多具有实体的规矩与约束,从而达到意想不到的后果。 当初舒妃的十皇子不幸夭折的时候,太后规劝纯懿不要试图去找出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实体者。 众人之恶由许许多多个微小的部分组合起来,如同雪花积成雪球,最后能形成一股恶意的洪流,去打击得让人心理崩溃,去伤毁无辜的生命归于轮回。 紫禁城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又无需血债血偿的处所。 纯懿在积累了这么多的认知与经验之后,她只想把那里称作是修罗场。 “皇上动过废后的念头吗?”纯懿最后对着太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想法背后用以支撑的线索和证据也很简单,皇后受困于翊坤宫不得出,又受到打压和磋磨。但与此同时,皇帝又提拔了令贵妃的身份,将她册封为皇贵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同样明确的讯号。 当今这位皇上,虽然在他的任上册封了相当多数目的皇贵妃,若是不算上那拉皇后在内,足足有四位,可她们中的两位都是在贵妃的位份上病入膏肓,皇帝意欲给她们冲喜,才册封为皇贵妃,其中就是慧贤皇贵妃与纯惠皇贵妃。而另外两位则是死后追封,分别是哲悯皇贵妃与淑嘉皇贵妃。 唯一的例外也就是当今的那拉皇后。在她由娴贵妃到继后的位份超拔过程里,她也经历过被册封为皇贵妃的这一环节。 若是拿如今这位身体康泰又育子数颇多的令皇贵妃而言,处在那拉皇后地位不稳的背景下,她要被比作哪一类合适,那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纯懿相信抱有和她同样猜想的人,于京城中恐怕不在少数。 太后直说:“令妃做不了皇后。她在皇帝心目中,远远没有到达那样的地位。” 纯懿抬头看向太后。后者没有正面回答皇帝是否动过废后的念头,她只说令妃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 太后的态度让纯懿忽然觉得生出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她猜想,太后话里暗含的意思是,皇帝已经有废后的想法了,只不过放眼后宫,他暂时没有找到取代那拉皇后位置的人。 “倘若令妃是满洲上三旗出身——”太后也不喜欢做假设,因此没有将自己的话说完。 “倘若令妃娘娘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纯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补全了太后没有说完的话,“她不可能诞育那么多的孩子,也难以将他们健康地抚养大。” 太后没有训斥纯懿的出格言辞,她把纯懿当成嫡亲的女儿那样对待,她又哪里看不出眼前这位已至中年的傅恒嫡福晋心里,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纯懿是把舒妃的出身和遭遇拿来填进太后的假设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对舒妃痛失十皇子的事情耿耿于怀。 太后的想法却和纯懿不一样。但她终究没有把自己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假设场景拿出来说给纯懿听。那样不体面,也不合适。 她当年见到纯懿之后,不是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倘若——倘若当年永福没有死在那个时间段里,那么依照纯懿的年纪,她是必然要参加乾隆六年的那次选秀的。 太后当年亲自挑选了舒妃,为的是后者出身叶赫那拉氏,且性情柔和温婉、不爱惹是生非。 但如果当时纯懿也在其列,恐怕太后会不假思索地挑选纯懿入宫。 叶赫那拉氏能出一位貌美而聪慧的格格,这简直与太后所要在后宫里扶持安排的人选不谋而合。 倘若真是那样的话,或许这位入宫的叶赫那拉氏秀女,能必然凭借才貌而获得皇帝的宠爱——纯懿与傅恒育有三子两女,那么子嗣多半也不成问题,有太后的庇护,外加这叶赫那拉氏秀女自己的头脑,护住这些孩子茁壮大更加不是难事。那拉皇后如若被废,叶赫那拉氏出身的这个妃嫔就会是最理想的继后人选。 那么后宫如今就会是另一番局面。 假设里的事情总显得那么顺畅合心意,与真实世界里的满目疮痍截然不同。 太后何尝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一旦开局做出的选择变了,那么后面一系列的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其中又夹杂着无数的突发事件与意外状况。 所以哪怕她当年挑选了纯懿入宫,最后或许仍然会演变成一团狼藉的结局。 这都怨不了任何人、事与物,皆在造化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 “中宫不可无主,否则后宫牵连着前朝,都将要有风起云涌。哀家懂得这个道理,皇帝更比哀家心知肚明。站在哀家的立场上,哀家必然是要保那拉皇后的位置不受动摇,可若是她自己存了解脱的意志,那哀家也无能为力。” 第101章 可怜 乾隆三十一年的夏天, 纯懿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悲喜同在一座城内发生。 多子多福的皇贵妃于五月间诞下十七皇子永璘。 而短短一个月后,那拉皇后的娘家辉发那拉氏由满洲正黄旗降至满洲镶蓝旗。 这便是将乾隆十三年的那份为辉发那拉氏抬旗的旨意给废去了,皇后的娘家被拨回原旗。连同她家族中荫蒙提携的两个世管佐领的位置一并撤去, 皇后的侄儿讷苏肯降为三等侍卫。 “我不知道这样的祸事是否有一天也会落到咱们的头上。” 纯懿将这种那拉皇后与皇帝之间的拉锯战看得心惊肉跳。她如今甚少往紫禁城去走动,因此缺失了和舒妃说话谈心的机会。所幸傅恒终于结束在西北的临时差职回京,她能把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寒颤都说给他听。 傅恒从来都不是那种把如今所得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人。 他和纯懿一样,始终怀着谨慎的意识,明白祸起萧墙,也懂得韬光养晦。 “这些年, 我是真的动过激流勇退的心思。” 傅恒这样的人, 竟然也会说出这般言论,可见他也是在朝廷中倍感心力交瘁, 数度萌生退意。 “若非是边境乱事不断, 朝廷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否则, 我还真想干脆递折子退了,与你一道隐居在山野乡村之间。” “皇上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你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他待你终究还是不同的。连我都一并享用了这份偏爱与庇护,所以我做出的几桩出格事情,也从来没有被放在明面上追究过。” 纯懿看得清楚, 总算也能对皇帝做出客观而不带私人偏见的评价。 “皇上此人, 最看重颜面。”傅恒算是对皇帝了解得很透彻, “当年他误判李氏与福长安的身世来历,又因他起初过于自信, 大张旗鼓将李氏庇护在圆明园,因此真相大白后他一度被悬置在尴尬的位置上, 下不来台面。” “纯懿你当时没有再追究,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明面上问皇帝讨要一个说法, 直接认下了福长安,也容下了李氏,算是给皇上递了台阶下来。他虽然好面子,不肯嘴上认错,但我知道,他心里对你还是有些歉疚的。” “你在紫禁城里来来往往都成习惯了,太后疼爱你,你又与舒妃娘娘是堂姐妹。再加上你与那拉皇后也算是这些年都说得上话,她到了这样的地步,你有恻隐之心去探望她,这都是人之常情。皇上再如何不近人情,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来责罚你。” 纯懿只是摇头:“往后我还是要收敛性子了。见了那拉皇后的遭遇,我便知道,皇上一旦在气头上,怎样的旧情面都不会好使。纵然是那拉皇后一意孤行,不愿意低头服软,可皇上又何必这般磋磨她。” “我听闻,那拉皇后这些日子身体每况愈下,太后娘娘说,那拉皇后瘦削得犹如皮包骨。这样下去,我都能预见到是怎样的结局收尾了。” “皇上如今听不进去与那拉皇后相关的任何话。”傅恒在御前行走,自然对这些事情都是一清二楚,“满洲正黄旗佐领前几日还递折子上去,为的就是辉发那拉氏拨回原旗的事情——他刻意避开了为那拉皇后请托说话的方面,可还是受到好大一顿训斥。” “正黄旗佐领恐怕是忘记了去年刑部侍郎阿永阿因劝谏不可废后而被皇上一纸敕令贬去了伊犁。皇上却要让所有人都把这通教训记到脑子里去。” “这么一通当廷怒斥,震慑的效果是厉害得很。眼看着如今朝廷里,为皇后上书进言的大臣愈来愈少,连那番中宫正位不得动摇,恐伤及国本的言论都搬出来用过许多次了,皇上始终没有松口。皇后娘娘只怕是真的再难起复了。” 纯懿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可皇上到底没有轻易说出废后二字。” “不废而废,情分都已经殆尽了,剩下的不过只是名分而已。”傅恒说这话的时候,连纯懿都听出了几分凉薄的意味。 她忍不住“恨屋及乌”,真情实感地呛了傅恒一句:“那索性连这名分都不要,也算是顺遂了那拉皇后的心愿。” 傅恒被她的情绪误伤,无奈地耸耸肩:“没有办法的。皇上无论如何都只看重他自己。当时南巡途中那拉皇后断发,他怒不可遏命福隆安遣送皇后回京之后,还对着我们几个近臣推心置腹地说,皇后平日恨他必深。” “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他又怎么会愿意成全皇后娘娘的要求。怪只怪这是一摊死局,没有正确的解答。从那拉皇后动了皈依佛门的念头开始,他们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纯懿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头疼。 傅恒从她皱眉以及抬手扶额的动作里,就颇有默契地感知到了她此刻头脑的疼痛与沉重。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去,微凉的手指按上了她的额头与颈后,他是习武之人,手劲收放自如,替纯懿按上穴位,能让她好受许多—— 这些年但凡是傅恒在纯懿身边,只要后者年轻时积累下的头疼或是失眠症发作,他都能这样得心应手地替她缓解不适的症状。 “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在慢慢老去,可每当我这身子骨不舒服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对自己坦诚相见,承认年华已逝,对我没有半分优容与怜悯。” 纯懿的手指自然地搭在傅恒的小臂上,她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去,因她坐姿端正,因此脑袋的位置比椅背要高,正好能抵在傅恒的常服上。 他的腰腹依然结实而充满力道,能为纯懿提供倚靠分量的支点。他们相伴数十载,年岁的更迭不仅让他们都慢慢衰老,也让他们形成了一举一动都彼此适然相合的默契。这是好的一面,同时也是纯懿觉得自己最幸运的一面。 “美清这些年陆陆续续和我说过一些事情——” 纯懿破天荒地直接唤了舒妃的闺名。 “她一直都在紫禁城里,安安分分地置身事外,看得多,听得多,唯独说得少、做得少。像她这样,自然而然是能够发现许多旁人觉察不到的内情。” “美清与我透露过,皇帝当年并非是不想册立继后——他故意在人前做出了那么一副再三推拒、怀念元妻的模样,连同在太后跟前都故作姿态,把她老人家都给骗了过去。” “当时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的确是六宫中唯一合适的继后人选。我们都以为是太后娘娘提拔娴贵妃,要让她坐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实际上,皇帝对娴贵妃也是格外有情、格外怜惜。” “许多内情,你我都接触不到。可美清这几年因那拉皇后放权,故而得要佐助愉妃,和庆妃一道接手打理六宫事务。” “她接触到了一些从前的宫务记载,她说看到《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上有一处写到,早在乾隆十三年三月,养心殿西耳房的陈设就被整体挪去了东耳房。而东耳房又一贯是皇后留宿时所用的寝殿——” “结合当年差不多的时候,讷苏肯被提携为三等侍卫及乾清门行走,恐怕皇帝在册立继后这件事情,不仅仅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反而是事事应承积极,正合他的心意。” “可怜讷苏肯,时隔二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三等侍卫的位置上。” 傅恒以前不会对这种事情发表评论,他一向只是做纯懿的倾听者。 但他此次破天荒地开口了:“我只知道,姐姐不会在意自己的身后事。无论皇上是否对她念念不忘,或者是否在她去世后急于以旁的女人来取代她的位置,我都明白,姐姐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皇上若是懂孝贤皇后的心,他就不会自欺欺人,演着一场戏给天下人看,坐实自己痴情皇帝的名声。” 纯懿与傅恒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一本正经地怀念过孝贤皇后了。 孝贤皇后是他们两人相识的契机,若不是孝贤皇后在其中串连姻缘,他们恐怕都不会与对方步入婚姻,更不要说度过这漫长而美满的二十多年时光了。 这却也是他们甚少主动提起孝贤皇后的原因。 那像是一道从未愈合故而不可触碰的伤疤,一动就要裂开再作痛流血。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它搁置起来,然后敬而远之。 两人于是又都默契地沉默了一阵子。 “我希望那拉皇后能好好地活下去。”纯懿用这一句朴素的心愿结束了沉寂的时间,“她同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在我最初离开叶赫那拉家的时候,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后宫娘娘里,孝贤皇后是一位,慧贤皇贵妃是一位,那拉皇后则是另一位。”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还是我怀着福隆安的时候,我在紫禁城里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说话——她那时还是娴贵妃,她那是便是惊鸿一瞥的清越美人。我不知该不该说,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很多事情就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 “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说话时我怀着福隆安。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福隆安却是那个亲自遣送那拉皇后由江南返回紫禁城的人。像是一个轮回。” “那拉皇后值得更长更圆满的日子,我真心希望她能安乐地活下去。” * 乾隆三十一年七月,皇后那拉氏崩。 当时皇帝还携群臣于木兰秋狝。 纯懿的愿景终究还是落空了。 和嘉公主还能因自己公主的身份往紫禁城里去致意。她只去了半天便回来了。 回来之后,和嘉公主告诉纯懿:“皇额娘过身前,她身边只被允准留有两名宫女伺候,似是比及末位答应的规制。然丧仪虽然没能依照皇后的祖制规模去办,但对外声称终究还是有皇贵妃级别的体面周全。可我见着——” 和嘉公主迟疑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 “我听说了,只有十二皇子与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守在皇后娘娘的灵前穿孝。往后,皇后娘娘也不会葬入裕陵,而是要与纯惠皇贵妃同享陵寝。不过,体面不体面的,都是身后事了。”纯懿眯起眼睛,她觉得心口处淤塞得很。她将和嘉公主说不出口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也算是免得孩子为难。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为那拉皇后伤心,还能分神顾及和嘉公主的状况:“和嘉公主,你也要保重身体,我听你的咳疾这几日似乎又重了。你也少见风。若是觉得身子乏累,便不必每日到大学士府邸来同我请安。” 纯懿还担心和嘉公主怕她是虚情假意,于是又补上一句:“我说这话不是故意客气,而是真心诚意。纯惠皇贵妃当年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往后会将你视作是亲生女儿那般。所以,不要与我客气,也不要硬撑着。要顾全自己。” “是。” 第102章 女婿 舒妃将那拉皇后的去世称作是一场命运授意的安排。 “她如果能再多活几年, 她的身后名可能会被保全得更加体面。” 舒妃难以化解唏嘘的神情,后宫里这样一位女性的死去,对于至今仍沉浸在这片绝望海里的嫔妃而言, 都像是事关自己未来的预演。 “我不知这对她是否是一种身体上的解脱。”纯懿与那拉皇后的最后一次见面定格在乾隆三十年,后者从南巡断发事发后被遣送回京城。 纯懿那时已有预感,她此生往后可能将不会再见那拉皇后。 她却没有意料到,生离死别竟然来得这样快。 “皇上真心诚意地爱过她,在过去十多年间,他给予了皇后那么多的荣耀与恩宠。”舒妃很确定这一点, “但如今他却连她的丧仪都不愿意花费真金白银去操办。君王最是薄情寡义, 不知道下一个为他所伤的又会是谁。” “皇上还会再立皇后吗?”纯懿问舒妃。 “我觉得不会。如果要再立,大概先得看他挑中了哪个皇子做储君吧。”舒妃知道皇帝对于嫡子即位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求, “不过永璂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那拉皇后去世的时候, 皇帝还没有要原谅她, 于是将她彻彻底底地钉在了耻辱柱上。而往后,这段不光彩的记录将永远如同一颗钉子,扎在皇上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愈合了。” “皇上看到永璂,就会想起他从那拉皇后那里受到的羞辱, 爱屋及乌, 恨屋也及乌。我只替永璂感到可怜。” 纯懿喝了一口茶, 又问起永瑆:“永瑆那孩子如今怎样?” 舒妃意味深长地看着纯懿,意有所指:“我可没指望皇上能高看永瑆一眼。” “我也没说要永瑆怎样。”纯懿明白舒妃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那便是说你这儿还未收到消息。” “怎么了?”舒妃挑眉看过来。 “皇上向傅恒透过口风,有意将咱们家意晚许给永瑆做福晋。”纯懿说这些话的时候, 脸色真的没有多么乐意。 “既然都说与傅恒大人通气了,那便是板上钉钉。” 舒妃也不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 虽然永瑆是她的养子, 意晚是她的外甥女,两人日后成婚也算得上是亲上加亲,可到底又是牵连着爱新觉罗家与富察家,她只替意晚觉得可惜。 “皇上的意思是,年内就完婚。”纯懿又面无表情地抛出一条重磅消息。 这下连舒妃都无可奈何了:“非得办得这样匆忙么?那拉皇后头七刚过,这毕竟还是嫡母皇后的丧事才办完,皇上一定要做得这么绝情吗?” “皇上既然要彻底打压那拉皇后,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那必然不会顾忌这些说法了。意晚又是孝贤皇后的嫡亲侄女——连我都不禁要阴谋论了。”纯懿伸手扶额,“你且等着吧,既然皇上的想法是年内完婚,他必定很快就要来与你说清楚此事。” * 皇帝有意促成一桩婚事,那么再复杂繁琐的准备流程都能被无限制地压缩时间。 乾隆三十一年九月,皇帝颁下赐婚圣旨。 同年十一月,皇十一子永瑆与大学士傅恒长女富察·意晚于重华宫办成婚礼。 纯懿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她总觉得意晚还年轻,人生的归宿也不该是皇子。 当晚婚仪流程完毕后,太后唯独留了纯懿在身边说话。 “妾身听闻,十一月本该是永璂与博尔济吉特氏的婚期。”纯懿搀扶着太后自重华宫往寿康宫去,太后命侍女及内监都退到数步开外,她只想与纯懿单独说会儿话。 “哀家看你并没有那么发自内心的高兴。你从前还愿意配合着笑一笑,今日怎么这般冒失又顶撞,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太后倒是和纯懿说话没有顾忌,她一语道破纯懿的内心想法。 纯懿只能无奈地回答说:“原来妾身演技拙劣得都这般明显吗。劳皇上与太后娘娘还能坐在上首容忍得下妾身的冒犯。如今宫里谁都不能提起那拉皇后,可距离那拉皇后的丧仪,过去也才不过四个月。永璂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婚期往后拖延,可永瑆却要奉皇帝的圣旨,不为嫡母守孝。这总是不合规矩。” “辉发那拉氏在皇帝那儿,已经形同废后的待遇了。她既然落葬时就没有使用皇后的仪仗及规制,明面上说只按照皇贵妃的规矩去办,实际上不知道连妃位的体面还保不保得全,连谥号都一并没有。丧仪都这样,又怎么能让永瑆以对待嫡母的态度来为她守孝呢?” 太后的态度还是要比纯懿这些晚辈更冷漠。 “况且,你不在宫中可能不清楚永璂的事情。他的婚期往后拖延到乾隆三十五年再举行,起初却不是为了那拉皇后的丧事。是因为与他定亲的博尔济吉特氏格格,她的阿玛札萨克郡王索诺木喇布坦于乾隆三十年病故了,博尔济吉特氏格格要为父守丧,这才不得不拖延婚期。” 太后沉着嗓音冷言冷语:“永璂这孩子也实在可怜。辉发那拉氏最终都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成亲,或许她看到了,就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呐。” “妾身却觉得,皇后娘娘面对任何的契机都不会动摇心志的。” 纯懿的话让太后转眼过来深深地看着她。 太后:“是啊,大概你是对的。” “不过至少,皇后娘娘的丧仪上,博尔济吉特氏格格虽然还未过门,但到底还是以儿媳的身份替娘娘穿孝了。儿子与儿媳守着她最后一段路,不算是落魄到了极点,更不算是冷清到了极点。” 太后甚至都没有偏帮儿子,她说:“皇帝这是爱之深,恨之切。” 纯懿没有作答。她的真实情绪隐没在风平浪静的眼睛里。 “对了,哀家听闻和嘉这些日子身体不大舒服,是怎么一回事情?” “太医来瞧过,说是秋冬天的咳疾久病难愈。公主每日都服药用着,但总也不见好。” 太后还是挂记和嘉公主的,和嘉公主年幼时就于名义上放在她跟前养着,她待公主有更为深切的祖孙情。她可怜这个孙女当年出嫁未多久,母妃纯惠皇贵妃和兄长永璋就相继殁了,实在是一桩惨事。 “务必小心着。哀家这几日就打发太医院院使及其下得力的太医去公主府上替她瞧病。” “是。”纯懿脑子里也惦记着这桩事情,“妾身记得,当初纯惠皇贵妃与三皇子,似乎就是咳疾未愈引发后续一系列的体衰病弱之症。和嘉公主如今生产后未有多久,身子骨格外差些,不能轻易看轻了不重视。” “和嘉既然病着,福隆安如今又管着圆明园事务,恐怕也照料两个孩子不尽心。丰绅济伦与丰绅果尔敏,不如就有你替他们照看着。” “是。” * 纯懿虽然说是对永瑆和意晚匆匆忙忙办成的婚事并不乐见其成,但是当意晚婚后回门的时候,她还是毫无偏颇地周全招待了永瑆。 永瑆毕竟还是舒妃亲手养大的孩子,虽然与纯懿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也算是外甥。自这桩婚事订下后,舒妃都劝过她几次,让她干脆当成是亲上加亲,其实与福灵安和玉易城的婚事性质是差不多的。 “傅恒大人,福晋。”永瑆恭恭敬敬向傅恒与纯懿敬了茶。 意晚面色温淡地站在旁侧,看着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的阿玛额娘问安。 纯懿端坐在傅恒的身旁。她都是过来人了,这么多年参加的婚宴也不在少数,她只一眼扫过去,就看出来意晚与永瑆相处得不算是水乳交融,大概还是婚前不怎么熟悉彼此,加上婚期又订得仓促,以至于如今仍然陌生而疏离。 她在心里默默叹气,作为额娘,她当然希望能够给意晚千挑万选出最好的青年,那人须得是品行德才居上,又与意晚兴趣投契、情意相合。 富察家的格格,哪里就非得是要嫁给皇帝的儿子。 可惜如今木已成舟,皇帝的赐婚,他们又能说出怎样的话来呢。 无非是盼着两个年轻人往后能磨合得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也就算是善缘。 “我听舒妃娘娘说,你们二人婚后头一日进宫去谢恩,怎么是急急忙忙都未久留,只到她那永寿宫略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她差人备下了膳食,原本要留你们用午膳的,最后只得由她自己带着九公主消受佳肴。” 纯懿对永瑆温和地问道,语气只如同是开玩笑,而没有真的怪罪的意思。 “那日是四哥、六哥与八哥与我相约好,他们都各自带福晋来我府上相聚,贺我新婚之喜,既已有约,因此不好在宫里头耽误了时间。”永瑆规规矩矩地拱手回答道。 他在纯懿和傅恒的面前表现得还算是谨慎持重。 纯懿一想就明白了,四皇子永珹、八皇子永璇,与永瑆是同母所出的手足。而之所以还捎带上纯惠皇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永瑢,无非是因为他的嫡福晋富察氏是傅谦的女儿,也就是意晚的堂姐。 听此一言,纯懿稍稍放下心一些。永瑆还能顾及上意晚的感受,不算是孺子不可教也。 第103章 云贵 纯懿对意晚的不舍, 傅恒又哪里看不出来呢。 不过孩子终究是要如同离巢的鸟儿那样去过自己的生活的。 当傅恒亲自将永瑆与意晚送到大学士府邸的正门外,他转身折返回后院。 他看到纯懿独自坐在廊檐下,面朝着空落落的庭院。 “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纯懿的眼角眉梢都是陷落于回忆的感伤情绪, “从前我还没有这样明显的感受。无论是福灵安还是福隆安,他们成婚娶妻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有严重的心境起伏。可真的要我亲手把意晚送出门去,我却终于不舍得了。” 傅恒揽住纯懿的肩膀,让她能把额头靠在他的身上。 “我也觉得不舍,又觉得心疼。意晚小时候的模样还在我的眼前。她那时候小小的, 嫩嫩的, 很是讨人喜欢,她总要迈着小短腿扶着门框软软地唤我阿玛, 要我抱她起来。” “从前院子里这棵桂花树下还摆放着一张石桌。后来意晚三岁那年, 不小心在那边上磕伤了额头, 肿起了好大一个包。我们还未觉察到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有哭。后来你抱着她安慰心疼她,她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宅邸里每一处的园景都注满了回忆,傅恒与纯懿的每一个孩子——甚至包括福长安, 都在这座大学士宅邸里留下过小小的莽撞的身影。 如今孩子们大多长大了, 唯有意琅还是小姑娘的年纪, 留在纯懿与傅恒的身边。 纯懿待在宅邸里的时日比傅恒要多上几倍,她整日里看着这些物是人非的花草树木、陈设摆件, 也觉得自己逐渐要随着这座大宅子一道老去,最终枯萎在这片年华里。 “明明在我的印象里, 意晚还是小孩子。怎么想得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忽然有一天, 意晚自己都已经嫁作人妇,将要成为小婴孩的额娘了。” “可我也没有太伤心。我只是有一点儿遗憾,遗憾孩子们的婚事大多就这么由皇上糊里糊涂地凑去做婚配。他仅仅在乎的是家世与年纪是否般配,而不去考虑别的方面。我却不想让我的孩子这么盲婚哑嫁。” 纯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孝贤皇后,后者是她与傅恒之间的牵红线者。 “皇上待咱们的孩子,已经是格外优容了。”傅恒站在另一个角度上,替皇帝回护了两句,“福灵安的婚事不是皇上做主的,你与美霖结下儿女亲家,后来请太后娘娘做主赐婚。福隆安与和嘉公主的赐婚圣旨,我倒是说不出话来,这确实是皇上自己做的主张。但意晚——” “如果意晚一定要嫁入爱新觉罗家,至少,皇帝挑选的是舒妃娘娘的养子。” 傅恒的最后一句话,让纯懿在面容上浮现出麻木而镇静的表情。 “是啊,你说得对。想当初我年轻未嫁的时候,叶赫那拉家已经在朝中无人可以倚仗了,即使是这样,皇家还是没有放过叶赫那拉氏这个姓氏下的格格们。我们六个姊妹,除我之外,另外五个都嫁给了姓爱新觉罗的丈夫。” “如今富察家风头如此之盛,更是不必说意晚与意琅的婚事要归属于哪家。” 纯懿说这话的时候,她既痛恨这种与家族权势伴生着而来的对于族中女子的约束剥削,又不得不妥协于这一约定俗成的政治手段。 权利伴随着义务,意晚和意琅自出生起就享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豪奢生活,于是她们也逃不开多年后等候在她们人生路上的既定婚姻。 “我曾不止一次说过,这辈子能与你结为夫妇,是我最大的运气。傅恒,可能是我太贪心了,在春风得意的日子里,我的欲望也无限制地膨胀起来。” “我想要让我的孩子们也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而对于两个女孩,她们与她们的兄弟不一样。她们的兄弟都能倚仗家族的势力自己去挣得生活的底气与资本。可她们无论怎样优秀,到头来却只能仰赖各自的丈夫。”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们,过得都不容易。所嫁非人的成本太高了。” “我所力所能及的,除了让我的女儿们养成独立而坚强的人格之外,就只能好好教化我的儿子们,让他们在他们的生命里不要辜负了好姑娘。” * 乾隆三十二年,纯懿似乎已经走出了那拉皇后去世的阴云。 傅恒如今画像居于紫光阁首位,所以他总是很忙碌。整日到头,纯懿也不一定能见上他一面。 每每都是在深夜里,她于半睡半醒间感受到身侧的床榻凹下去一块儿,那是傅恒蹑手蹑脚地更衣过来躺倒在床上,不欲惊扰她的睡眠。 这时候纯懿就会在睡梦中被一种安心而宁静的情绪笼罩住。她从来不会转过身去告诉傅恒,自己其实还醒着。那样的话,傅恒反而要内疚,觉得是他的动静依然太大,以至于吵醒了纯懿。 他们保持着这种默契。 傅恒白日里更是都在朝廷军机处,缅甸与大清交界地的战事自乾隆三十年就伊始发作,围绕着那条边境线上的边陲村庄的归属问题,拉锯战来来回回许多轮次。 朝廷置换上去的云贵总督更像是落入了诅咒,不仅做不长久,且都无有善终。 最近的一任差职由汉军旗正白旗出身的杨应琚担纲,却因战败且虚报战功而被朝廷问责召回,最终据说是被逼着自尽,勉强保全了身后的名声。 杨应琚虚报战功的过错实在也是迫于无奈,对缅甸的战事,皇帝已经听了太多不利的讯报,也为此斩了作战不利的将帅——杨应琚的面前只有打胜仗这一条路可以走。 “明瑞堂兄自二月以兵部尚书兼云贵总督的职务动身前往缅甸以来,已是捷报频传。”福灵安与纯懿说起富察·明瑞的实绩时,他的眼睛里都盈满了青年人那种饱含希冀与憧憬的光,“阿玛说,皇上有意升擢明瑞堂兄为一等公爵。” 年轻人都怀着为大清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他们那些目光短浅的额娘与福晋们就只能在遥远而安定的家宅中整日为他们担惊受怕、请求神明上苍庇佑。 当然了,所谓的“目光短浅”,也不过是纯懿自己站在福灵安的额娘与傅恒的福晋的身份上用以自嘲而已。 国事面前,自然不能以小家为重。 福灵安建立功勋的机遇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了。 皇帝授予他正白旗满洲副都统的职位,令其出任云南永北镇总兵。他是镇守该地边陲的最高军事长官,他自然对他皇帝姑父的安排感恩戴德。明明朝廷命他四月份才需要动身,他却在三月份就提前请旨出发,言称要提前熟悉当地民风及地理地势。 “咱们的儿子翅膀硬了,急着要飞出巢穴不再回来了。” 纯懿不想显得像个控制欲极强的老母亲,于是她只将福灵安送出了大学士府邸,而没有亲自送他到城门外与他的部下会合。 而傅恒也没有为福灵安送行。他不知道怎样去叮嘱即将远征的儿子。他决定让年轻的孩子自己去消化那些远行前的兴奋与不知所措。 “如此去历练一趟也好。明瑞就是最好的例证。从前他还在学堂念书的时候,白脸细肉,哪里看得出日后竟是能镇守整个云贵地区的大总督呢。福灵安也对自己有要求,如此才好,不算是辱没了富察家的世代承袭,也不算是白白食用了国库颁下的俸禄。” * 乾隆三十二年的六月,富察·明瑞率主力部众自永昌、腾越行军,目的地进向木邦、宛顶,沿途剿灭当地缅匪,平定叛乱。战事最持久而吃紧的时候,他连续数个日夜都未有合眼安眠的空隙。 这夜他又是在营帐中挑灯察看兵事部署。入夏后的云贵,气候闷热异常,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物已是有数日未能更替成干净清爽的棉布里衣,灰扑扑的外袍上不知道裹挟带了多少的沙尘与黄土,浸透了汗水更是显得越发沉重沾黏。 他原以为这个时间点不会再有人来他的营帐内与他议事,因此当按察使杨重英经由门前站岗的士兵通报后入内时,明瑞还以为是战局突生变数,以至于他抬头看向杨重英的表情都格外严峻而郑重。 杨重英是上一任云贵总督杨应琚的独子。在杨应琚被迫自尽之前,杨重英就已经在行伍中摸爬滚打着拼了一身真功夫、真才学,屡屡立下战功。其父遭难后,杨重英就成了明瑞手底下的将领,他仍然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带兵打仗,没有辱没其父秉持颂扬的家风。 杨重英见明瑞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还以为对方已经听闻了消息,于是上来就是直截了当的一句劝慰:“大人,还望您能节哀。” “什么节哀?”明瑞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重英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明瑞并没有收到消息。 他只好单膝跪下,将手上的简报递到明瑞桌案上拜放着的沙盘边上。 “您的族弟,福灵安大人于三日前卒于任上。” 第104章 丧子 明瑞因杨重英带来的噩耗而一下子犹如五雷轰顶, 直接愣在了原地。 杨重英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考虑云贵地区连日天气湿热,永昌一带的官员已经为福灵安大人治丧,灵柩由亲兵护送返回京城, 交由朝廷安葬抚恤。大人,您既是福灵安大人的长官上峰,您又是其族兄手足,永昌的官员还需要得到您的手书命令,补全相应的文书档案,发还给朝廷时须得有周全手续。” 明瑞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应和杨重英的话, 他恍如行尸走肉, 嘴里说出来的话,手上做出的事情, 已经绕道而不经过受到严重情绪创伤的大脑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签发给杨重英的手书是怎样写成的。 杨重英从他这里得到那张无比重要的命令函, 告退后迅速转身出去, 将它带给由永昌骑马行路赶来的官吏,后者将持着这张函件追上护送福灵安的灵柩返回京城的车队,车队最后将凭着这张文书在朝廷向皇帝作交代,也向傅恒大人做交代。 于是只留下明瑞一个人静立在营帐中,面对自己满腔的悲痛与伤情。 明瑞注定不能怀念福灵安太久——他还是云贵总督, 手下无数受到他统帅的人都仰仗着他的决策去作应对, 一旦他分心太久, 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头脑与判断能力,进而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到时候将要折毁在这片土地上的性命, 就不仅仅是福灵安了,而要牵扯上更多无辜受难的百姓民众。 当明瑞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神智的时候, 他开始提笔写家书。 家书是写给他的叔父傅恒大人的。 他必须得把福灵安在云贵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都写明,给叔父及婶母一个明确的交代。 明瑞在四更天的时候终于写完了这封浸透他伤痛情绪的家书,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受到了严重的损耗与懈怠。 可他还是不停顿地又拿了一张空白宣纸铺在桌面上,转而写那封要呈给皇上的正式奏报。 他将家书中的内容稍微更改了一些行文逻辑与表述,去除到其中含着个人真情实感的部分,尽可能地从一定的高度距离上重审自己的文字。奏报必须得客观而详细,不能有细节上的模糊与谬误。 为了明确事情的细节,他还又找人将杨重英召回了营帐中,问询确认过后,才最终写成了上交给朝廷的正式奏报。 当他终于将毛笔扔在了一旁,整个人脱力而不得不倚靠在椅背上的时候,他声音发紧又苦涩,他只能把自己无处诉说的情绪排遣一部分说给杨重英听。 “福灵安,他是我叔父傅恒大人的长子。我从未见过一个年轻人向他那样对自己充满要求。他身上没有出身名门世家的骄纵脾性,他比谁都更能吃苦耐劳。” “他期待着为国效力。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到达云贵地区后来向我报道,他那天脸上满含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壮志豪情——” “我现在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那天在阳光下积极而锐意的面孔了。” * 傅恒穿过庭院来到纯懿所处的屋院前。 他从未在妻子的门前如此踌躇过脚步。他一向是将纯懿视作是自己唯一的归处,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可以从她这里得到支持与力量。 但是这一次,是他们共同视若骄傲的爱子折毁在了缅甸的战场上。 他们注定都要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撕裂。 他推开屋门往里走,纯懿正坐在书桌边提笔写字。她见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甚至犹是扬起满含惊喜的眉目神态,起身过来迎接他。 “你怎么今日下值得这样早?” 纯懿被傅恒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年轻时那种因家世际遇的磋磨而不得不养成的敏锐眼色,在傅恒的面前如今全都失效不再被使用。她没有能第一时间发觉傅恒的不对劲,于是她的反应让傅恒更加难以启齿。 “怎么了?”纯懿后知后觉,她看出来傅恒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傅恒仍在措辞,没有作答,于是她又追问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 她的眼神开始来回动摇,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几乎是凭着直觉做出了猜测。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在那里,像是陷入了冷凝。 “是福灵安在缅甸有什么事情吗?” 傅恒痛苦地掩面,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失态的时候。 当他稍早些时候在军机处得到那份自缅甸发来的奏报时,他出乎自我意料地表现得很克制。 他颤抖着手将奏报注上“已阅”二字批复,随后和那一沓要被一并递上去交由皇帝过目的奏请叠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后,他不得不迎着手下能够接触到这份消息内容的官员们各异的眼色和目光,他在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全然的悲痛外溢出来。 他知道每一天都有人在战场上死去,福灵安也不过是他们中平凡的一个个体。四海之内如他一样,因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而痛失爱子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如果他有了自私的想法,那么他就不配担当如此要职。 既然去了战场,就要做好牺牲阵亡的准备。在他和纯懿亲手将福灵安抚养长大的过程中,他们早就应该为这种残酷的可能性打好心理基础了。 所幸在傅恒离开军机处下值前,皇帝还没有开始察看那些递上去的奏报。于是傅恒还没有被皇帝口谕招到跟前去,用那种只会将他在情绪上的伤口撕裂得更严重的慰问言辞,来反复地提醒他,福灵安病故的事实。 但他也清楚,这一天早晚要到来,他总得去面对皇帝的言论。这是皇帝为了安抚臣属的心而不得不践行的事业。真的落到傅恒的头上时,他才深刻体会到,这在实质上到底有多么折磨人。 他先得面对纯懿,告诉她,他们的长子福灵安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福灵安病故在任上。病情急转直下,因此事先都没有能来得及向朝廷透风。” 傅恒的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小厮隔着墙壁禀报:“主子,明瑞少爷寄来家书。” 纯懿的面色一片僵白,她觉得自己可能距离晕眩过去也不远了。 即使是在这样精神脆弱的关头,她仍然迅速地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将与明瑞相关的事情从记忆里迅速调取出来:“明瑞如今担任云贵总督。他寄信给你,大概是要澄明关于福灵安的事情,其中的来龙去脉、始末原因。” 她扶着桌子勉强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体温正在渐渐升高,她的面庞变得通红,她的呼吸也开始显出急促与断歇。在她过去的这些年里,最焦虑的时刻也没有到要出现这种状况的程度。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背,青筋都明显地掩藏在皮肤底下。 “傅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干涸到至于发痛,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她将此视作是一种生理上的紊乱表征,这更是进一步地放大了她脑海中回荡着的恐惧和无力。 “傅恒。”纯懿看向同样陷于痛苦的丈夫,后者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在纯懿的印象里,傅恒很少因为变故打击而到要流泪的程度—— 她记忆里最清晰的那一次,就是孝贤皇后的丧仪过后,纯懿因伤心过度而小产,那时她刚刚清醒过来,意识到腹中的孩子追随着孝贤皇后去了。 她在那段时间里情绪波动一直很大,于是她禁不住泪崩。 而傅恒则将她揽抱在怀里,将她搂得很紧。他的脸就压在纯懿的肩膀上,她知道他也在流泪,因为她肩上的衣料全都湿透了。 此刻,她声音沙哑地告诉傅恒:“这对于我们来说,与灵儿道别,应当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吧。心如刀绞,可这把刀,眼看着是钝刀。一记又一记,不知道要将你我折磨到何年何月。” 是啊。对于福灵安的死,纯懿与傅恒并不是在眼下互相抱头痛哭一阵就能挣扎着试图走出来的情况。 他们还得去面对亲族友人真情实意的慰问与关心。 他们还得亲手替福灵安置办丧事。 福灵安的灵柩将要从云贵地区运回京城,当盛放着他们孩子遗体的棺材终于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要直面这样一具承载着无可挽回的悲剧的实质载体。傅恒与纯懿日后将要合葬的家族墓地,最先长眠于静寂中的人,却是他们的儿子。 皇帝会许以福灵安以厚重的身后尊荣。可生者心中的疼痛也要随着那些尊荣一道长久地延续下去。 纯懿甚至还想到了玉易城。后者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郎。她不知道玉易城的往后余生要怎样去度过。 玉易城是爱新觉罗家的多罗格格,这样的爵位压在她的身上,过去带给她的可能是荣耀,但往后却只会是掣肘与禁锢。 皇帝在民间推崇女子守奉女德女诫,在多地都树起一块块的贞节牌坊,以表彰那些夫死后终不再嫁的可怜女子。这足以表明皇帝的态度。 玉易城作为爱新觉罗家有爵位在身的女子,怎么能不奉行这严苛而压抑人性的礼教规矩呢。 “额娘那边,我看着情况挑一个合适的时候说与她听吧。”纯懿提起了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早晚消息都要在京城流传开的。与其让她毫无防备地从别处道听途说,不如就让我坦率而审慎地对她说清楚。” “纯懿,你就别再操心这些相关的事情了。”傅恒不忍心让纯懿被这些事情围绕得没有喘息的余地,“我都会安排好的,其中很多细节,都得等皇上那边的旨意下来再去奉行操办。额娘那边我会去与她说明情况的。纯懿你就着重安抚好玉易城还有意晚、意琅她们几个孩子的情绪吧。” “嗯。”纯懿伸手抚上傅恒的后背,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只有彼此可以作为依靠,傅恒不想让她浸在这摊子事情里,可纯懿又何尝不是这样体谅傅恒呢。她无言的举动透露了她内心的担忧与牵挂。 “我没事。”傅恒扶住了纯懿的肩膀,他从来都是这样顶梁柱的角色,这一次他也仍然不会缺席。 第105章 放下 福灵安的灵柩于七月初返回京城。 傅恒与永瑆亲自率众出城迎接。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那是傅恒大人一贯引以为傲的长子。 就在半年多以前,福灵安意气风发地从相同的地方出发前往云贵。 那时无论是傅恒或是纯懿都没有来特意送他出城——他们都误以为这只是福灵安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外放任职而已。 这甚至都不是福灵安第一次随军出征。 早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就跟随兆惠将军参与了叶尔羌平叛和准噶尔平叛, 他在那些战事里积累了经验与战功,这让傅恒和纯懿都自然而然地放松了担忧心情,他们以为福灵安当然可以平安归来。 可谁又能想到,越是没有投放重视的时刻,就越是会遭受到痛彻心扉的打击。 * 出迎福灵安的灵柩,以示对尽忠职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朝臣的恩荣赏赐, 这是皇帝钦点朝廷命官执行的仪式。虽然纯懿是福灵安的额娘, 同时也是有一等诰命在身的外命妇,但她仍然还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活动。 她在长安道中段繁华地带的百越楼找了一间面向主干道的雅间。 她没有心情让百越楼的小厮替她摆上满桌宴席和酒菜, 她只要了一壶烧开的清水。 临街的窗格被完全打开, 她可以清楚地远望到城门洞开的方向, 那是傅恒与永瑆将要领头护送着福灵安穿过十里长街的起始位置。 这个包间的地理位置如此之好,视线极其开阔,以至于纯懿甚至还能亲眼再目送着浩浩荡荡的肃穆队伍一直行到紫禁城的城墙之下。 她不能亲自身处在那条悲情而壮观的队伍里送行自己的儿子,她只能以这样目送的方式来看他荣誉加身,性命不再。 可惜纯懿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数日来都被生理克制住的泪水, 终于在她视线触及那个通体漆黑而挂着白色丝绸、洒满素色花纸的棺材时夺眶而出。 她在眼泪晕开的泫光里同时看到了面无表情骑着马在队伍最前方的傅恒, 她又哪里不能够明白, 她的丈夫傅恒此刻必然是极度克制着巨大的悲痛,而在人前维持着他身为朝廷命官的严肃与凛然。 于是她只看到了队伍自南向北、面对着百越楼行进而来的壮烈气势, 之后她就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而没有再看到队伍背向着百越楼往紫禁城而去的浩然场面。 纯懿痛彻心扉地大哭了一场, 自她步入中年之后,就几乎再没有这样全然失控的经历。 只能说, 福灵安这个孩子身上,凝结了她曾经初为人母时的喜悦,教习孩子渐渐长大的就感,看他家立业的怅然若失,到最后与世界离别的揪心与苦痛。 他赋予了她太多美好而珍贵的回忆,以至于他终要离开她而去的时候,她也全然不能够接受这种结局。 纯懿在独处的时候失态,所幸她出门时并未上妆面,因此憔悴的面容来时是怎样的,回去前擦干了眼泪之后也仍然是那副浮肿而灰暗的样子。 她还没有忘记在雅间里留下沉甸甸的一只银锭,算是补上了百越楼不文的最低消费,免得她只喝了几杯清水,而让酒家主人觉得她是不懂规矩。 “那些素来克制而守礼的人,哪怕是彻彻底底地要放纵自己失控一趟时,也不忘记走前收拾留下的残局。”纯懿如此自嘲。 她还得回到府邸去,换上那身庄严的诰命礼服,然后再往宫里去。 她要在那里聆听,她儿子福灵安于其任上,担纲着云南永北镇总兵的职务,到底为当地百姓做了哪些好人好事,又怎样抵御缅军于千里之外。 事迹一定还会覆盖他辛苦奔走至于染疾的部分,那是整个故事里的高.潮部分,也是最要考验纯懿于人前冷静自持功力的部分。 * 福灵安落葬后没多久,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也撒手人寰。 她其实从年轻的时候起,身子就不大好。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毛病也从来都烦扰着她,使她过着并不安生的日子。 纯懿和傅恒到了最后也没有告诉伊尔根觉罗氏,福灵安病死在云南的惨事。 伊尔根觉罗氏的病榻前,福隆安、福康安还有福长安都来了,意晚和意琅更是整日整夜地守在祖母的病床边上。孩子们都心知肚明,长兄再也不会出现了。但伊尔根觉罗氏却不知道—— 终日漂浮着药汤苦味的卧房里,只有伊尔根觉罗氏不知道福灵安的死讯。 她临终前回光返照,精神最好的那段时间,她还费力地前伸出枯槁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臂,她抓住纯懿的手,问她,福灵安和明瑞是不是因为缅甸战事吃紧的缘故,所以抽不开身,不能回来探望他们的老祖母一眼。 纯懿点头说是,她反过来变得像长辈,将所有的苦难与灾厄都抵挡在背后,只讲甜蜜安顺的事情来劝慰伊尔根觉罗氏,使她心情愉悦而开怀。纯懿还抱着单纯又幼稚的想法,她盼着伊尔根觉罗氏还能逐渐康复起来。 她抚摸着伊尔根觉罗氏的额发,将银丝都梳理到脑后去。 “您要好起来,福灵安和明瑞,还有半年多的工夫就能回京述职了。那正好是年关的时候,咱们一家人还能坐在一块儿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孩子们都会在您的身边,和您说天南海北的见闻。儿媳也没有去过云贵一带呢,我还盼着能听福灵安和明瑞说说那儿的风土人情。” 纯懿说到后面,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意琅更是跟在福长安的身后,他们两个年轻的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撕裂场面,躲到外面去偷偷抹眼泪。福隆安、福康安和意晚,仍是站在屋子里,但他们也尽可能地不去想和福灵安有关的画面,免得情绪绷不住。 伊尔根觉罗氏还以为,这样撕心裂肺的气氛是因她而起。 她其实也心知肚明,自己大限将至。但她根本就没有往实情的角度去做任何的猜测。 她又哪里预料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竟然会在她的孙儿福灵安身上发生呢? 伊尔根觉罗氏最终还是没有等来她心心念念的孙儿。福灵安注定不会起死回生,而明瑞也耽搁在前线的战事里抽不开身。他恐怕在收到了丧讯后,都没有时间来感到悲伤,更不必说回京奔丧了。 和敬公主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外孙女,在伊尔根觉罗氏弥留人世的最后时刻,和敬公主排除万难也加入到了表弟表妹们当中。 公主的相貌中有几分肖似孝贤皇后,当她含着悲伤的眼眸凝视着外祖母的时候,伊尔根觉罗氏在糊里糊涂中再度望见了女儿的模样—— 她认为自己的确是大限将至了,因此去世多年、始终是她人生一大遗憾的长女也来到了她的身边,要与她共赴世界的另一边。 伊尔根觉罗氏牵着和敬公主的手溘然长逝,她走得很安详。 * 在为伊尔根觉罗氏料理丧事的时候,和敬公主在空隙时间里问起了和嘉公主的事情:“和嘉妹妹如今身体怎么样?我听驸马说,皇阿玛已经吩咐内务府准备陀罗经被了。若不是事情到了最要紧的关头,皇阿玛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我们都盼着,陀罗经被是为了冲喜而准备的。章 嘉呼图克图圣者也登公主府的门,替和嘉瞧看病症。”纯懿脸色不好。 她回头看了一眼诚心诚意守在灵堂里的人群。福隆安正好从自己所跪的蒲团上起身,弯腰往前面走。他到了跪在最前面的傅恒的身侧,低声与阿玛说了几句话,傅恒点了点头,像是首肯了什么事情,然后福隆安就转头要出来。 “福隆安如今在两边来回奔波。公主府那边他是额驸,必然事事都离不开他。而富察府这边,伊尔根觉罗氏又是他的嫡亲祖母。傅恒是婆母唯一的亲生儿子,福灵安去后,福隆安就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嫡长孙,这儿也离不开他。他这些日子身体受苦,心里也受苦——” 纯懿微微低下头,将手里拿着的素白色巾帕收起来。 “病来如山倒。富察家的人丁里,福灵安与婆母都相继倒下了。上苍若是仁慈发善心,也该就此打住了。” * 为伊尔根觉罗氏所设的灵堂,纯懿倒是见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康亲王爱新觉罗·永恩——纯懿的旧友吴扎库氏的丈夫,他也与傅恒有年少时同窗的交情,因此特来登门吊唁。 “康亲王。”纯懿向他点头致意。 “福晋。”永恩见到纯懿,拱手向她行礼。 他们的确是一别数年。 上一次见面说话,可能还是在吴扎库氏和昭樾的丧仪上。 纯懿有些词穷,她不知道要对永恩说什么话。 她只能扯了扯嘴唇,苦笑了一下。 “当时还是我对你说狠话,说你根本就不关心你的儿子昭樾与你的福晋吴扎库氏。我教习昭樾学围棋,我又是吴扎库氏的挚友,因此我看到了围绕着他们的、因你而起的苦难,所以我自命不凡地出言奚落你、伤害你,在你的伤口上又扎下去一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时你是那么一个可怜人,如今我是一个与你当初几乎丝毫不差的可怜人。”纯懿很感慨。 永恩没有说太多客套的安慰的话,他作为一个纯懿口中的“过来人”,他知道纯懿和傅恒现在最想听的话,并不是节哀二字。 “我要赎的罪过还没有两清。”永恩仍然是自嘲,就凭着吴扎库氏和昭樾的事情,他恐怕永远都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如今的生活。 “福晋和傅恒大人却与我不一样。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在福灵安与伯母活在人世间的时候,你们始终都是负责任的人——你们没有亏欠过逝者。” “所以往后的日子,你们可能会怀念他们,会想念他们,会哀伤到至于流泪,但唯独不会有沉甸甸的负罪感。” “可我不同。我永远都是一个罪人——我无法从吴扎库氏和昭樾的口中得到半句原谅的话。所以我的罪行永远都赎还不清。” 听到永恩说这段话,纯懿并不会觉得替吴扎库氏高兴。 迟来的道歉没有任何意义。它更像是一种自我修行,是永恩朝着解脱的方向努力迈出的步伐。 “别再这样想了。”纯懿打断了永恩的话,“你这么做,吴扎库氏和昭樾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只是在作茧自缚而已。” 纯懿如今算是有一点儿活明白了。人生那么多的苦难,其实都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的桎梏。如果吴扎库氏和昭樾变了永恩的执念,如果他把他们的死视作是他要偿还的罪行和债孽,那么永恩只会越活越痛苦,在死亡敲响永恩的房门之前,他永远都不可能走出来。 就像孝贤皇后,她忘不了自己夭折的孩子,忘不了那些在紫禁城里凋零的娇花。 一起与她从潜邸到后宫的嫔妃各自过着苦难的生活,孝贤皇后看在眼里,为她们痛在心里。 慧贤皇贵妃的死像是悲剧开篇的序章 ,悼敏皇子永琮的死更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孝贤皇后,所以她后来越活越没有生机。 又如那拉皇后,当她真的不再去想自己夭折的孩子,她的精神世界也就从此解脱了—— 虽然她渴望脱离皇族与世俗的愿景还是在皇帝的强权下彻底破灭,可是她与纯懿见最后一面时说的那些话,还是让纯懿明白,那拉皇后后来应该不会再有精神上的痛苦了。 或许当她被辱没在翊坤宫,过她人生最后的岁月时,她的确如太后和舒妃所说的那样,身体上经受着物质苛待的折磨,但她肯定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我们都应该放下过去,然后去过未来的生活。”纯懿这样告诉永恩,她也在尝试说服自己去接纳一种全新的心态,“人必须要一边活着,一边将包袱丢掉。而不是一边活着,一边不停地往身上叠加更多的负重。” 第106章 和嘉 福灵安生前与福晋玉易城没有生育子嗣, 皇帝又怎会让忠臣这样无后而终呢。于是钦点了将福隆安与和嘉公主的次子丰绅果尔敏过继给福灵安。 而偏偏和嘉公主又在九月头上病情突然恶化,音讯传到紫禁城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纯懿作为旁观者, 看得清清楚楚。和嘉公主的肺病恶化,与皇上做主把丰绅果尔敏过继给福灵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公主的病情危重,至于数度挣扎在生死线上,堪堪保住性命,根本没有人会在这个关头有工夫、有闲情把丰绅果尔敏过继一事转述给公主知道。 可是有心人却不这么想。他们眼见着和嘉公主的病情被皇帝密切地关注着,于是故意作乱, 编排出许多的传闻来, 想要离间皇帝与和嘉公主的父女关系。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和敬公主都看不过去,她到四公主府上探望和嘉公主, 临走时又顺带与表弟兼妹夫的福隆安说了两句话, “纵然皇阿玛英睿果决, 不会听信这样的小人之言,可事情传得多了,流落到民间去,反而是三人成虎,言之凿凿。” 福隆安不想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了。他如今分身乏力, 心神憔悴, 哪里还有工夫来管这种阴谋论? “表姐, 算了,随他们去吧。”福隆安身上的少年意气忽然都像是被抽走了。 和敬公主年长福隆安许多, 她最小的同胞弟弟永琮和福隆安是同年出生的。而永琮后来幼年夭折,再后来和敬公主的额娘孝贤皇后也去世, 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很重视与舅舅傅恒这边的亲缘关系—— 她始终都把福隆安看作是亲弟弟一样照拂。她自然也不会忘记,福隆安其实打小就是活泼而顽皮的性格。 福灵安那时候少年老成, 很有长子的秉性。 而福隆安可能是因为上有长兄做榜样,后面又没有年纪相近的幼弟需要照顾,因此一直都无忧无虑地自由生长着。纯懿与傅恒也允许他去做喜欢的事情,没有强行来把他们的意志压在福隆安的身上,要求他必须活成什么样子。 和敬公主从前猜想,福隆安这个不着调的表弟,可能会长大后变成一个烦人的纨绔子弟。但她猜想错了。福隆安并没有长歪——虽然他持着倜傥的成色,但他仍然是一个看重责任与使命的好青年。 尤其是当如今的富察家陷入死亡的阴云中,他很快就挺身而出,将这些枯燥无趣的事务全部都承担下来,仿佛他一夜之间就把潇洒的秉性给抛弃了。 人就是这样被身不由己的浪潮推搡着向前走的。 傅恒和纯懿曾经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永远都是那个没有忧愁的少年、少女,可这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呐。 * 乾隆三十二年九月初七,就在福灵安病逝于永昌的三个月后,他的弟妹——福隆安的嫡福晋和嘉公主于京城去世。 负责了和嘉公主整个病程治疗的李太医告诉纯懿,和嘉公主的肺病,与当年夺走了纯惠皇贵妃和三皇子永璋性命的肺病是一模一样的。 “李太医的意思,这是遗传的病症,还是传染的病症?” “微臣如今也不好说。肺病传染的概率高,但也有潜伏在体内数年都没有发作的病例。不过,和嘉公主的兄长六皇子殿下身体倒是没有大碍。” 李太医行事谨慎,又因为对方是权臣富察家,所以多提醒了几句。 “微臣记得,和嘉公主与额驸育有两个孩子。事关嗣子,福晋还是应该多多小心。若是家中有人出现咳疾,必须尽快使太医来瞧看。肺病若是在早期及时被发现,配合药物疗法,还是不至于要夺人性命的。” 纯懿躬身言谢。 李太医不敢受这礼:“微臣也只是医者多言。倘若言辞不慎有冒犯到福晋的地方,还请福晋恕罪。” “李大人不必客气。您是医者仁心,吾辈敬仰。” * 和嘉公主去世的当天,令皇贵妃、颖妃、七公主和九公主奉行皇帝的命令前往公主府探望和嘉公主,怎料还是来晚一步,她们乘坐的马车在公主府前缓缓停下的时候,撩起车帘,却只能看见公主府的奴仆正在往前门悬挂白绸。 满目缟素的公主府,像是清冷而与人间隔绝的境地。 福隆安是外男,不便前来拜见紫禁城里来的几位内命妇。好在纯懿也在公主府上帮着儿子打理事务,她亲自到了二道门前恭迎令皇贵妃与颖妃一行人。 令皇贵妃腼腆,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她素来说得少。 还好颖妃是外向性子,主动与纯懿说话。她既作为和嘉公主的庶母站在娘家人的立场落眼泪,又能设身处地站在纯懿这一边与后者共情。 这才是八面玲珑的主儿。 “劳皇贵妃娘娘、颖妃娘娘挂记。”纯懿招待她们在正院里用茶水及糕点,“和嘉公主过身前留有托付,她希望自己的身后事不必大操大办。” “公主念着,如今缅甸战事正酣,国库上下的银两应该拿来装备披坚执锐的士卒才好。” “和嘉公主言辞谦退,说自己无才无德,始终未能给皇上、给大清立下怎样的功劳,只盼着她的两个孩子,日后能长成巴图鲁,为皇上、为大清建功立业、尽心尽力。” 令皇贵妃听闻此言颇感动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终究还是我们来晚一步。皇上要咱们来探望和嘉公主的病情,让孩子放宽心,她皇阿玛惦念着她,希望她能病情好转,早日康复。可惜,这番话,我们竟然都没有能够说出口。” “要不怎说是造化弄人呢。”纯懿叹了一声气,仿佛是情真意切地附和道。 她是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陪着紫禁城的皇妃与公主们说这些没有营养的客套话。 她这段时间的心情很不好,她宁愿独处疗伤,也不要面对着这一张张看似能与她共情、可实则都各有各的打算的面孔。 纯懿倒宁愿是舒妃来走这一趟,至少她们真的能说上话。 “如今妾身家中连遭变故,恐怕是有厄运黑云笼罩在门楣之上,因此也该要主动知情守礼退避着,不好递名帖往宫中去拜见各宫娘娘。”纯懿稍微拿话头铺垫了一下,“不知宫中太后娘娘与舒妃娘娘是否一切安好?” 令皇贵妃与舒妃算是关系不错,她亲生的九公主如今就养在舒妃的膝下。 于是令皇贵妃回答了纯懿的问话:“太后娘娘与舒妃娘娘皆安好如意。此番亲蚕礼是由舒妃出面主持,有大小事宜需要一一核对细节,不可有纰漏,因此舒妃不在这番出宫探望和嘉公主的名列之中。” “是。”纯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情了。 但她在心里还是有些计较。今年的亲蚕礼,怎是有舒妃来主持? 亲蚕礼一贯都是由中宫皇后负责主持的,往年那拉皇后还在世时,无一例外、无一缺席。 如今那拉皇后去世刚满一年,依照位份高低,怎么也应该是由皇贵妃代为执礼。 即使皇贵妃不出面,后宫里处在妃位的娘娘也有数位,怎么偏偏就挑了舒妃呢? 纯懿觉得心里不怎么舒坦。她想到了意晚和永瑆的婚事,于是心中更是多添猜测。如果是皇帝有意提拔永瑆的身份,想要对他寄予厚望,那么这一系列的事情倒也是显得合情合理。 * 过几日,美岱与美霖登门来探望纯懿。 纯懿也没想让美岱和美霖也担忧,可她们二人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福晋,有时候得到的消息甚至比纯懿还要灵通。她们都知道今年的亲蚕礼由舒妃代执。 “隐隐瞧着,腥风血雨都快要翻滚着朝富察家和叶赫那拉家涌过来了。”美岱是长姐,在姊妹中素来如同主心骨一样,她端着茶盏悠悠地开口,不像是害怕的模样,“这真是让人觉得心烦。若是早知如此,舒妃娘娘当初就不该接过抚养十一皇子的事务。” “谁又能想到皇上仅仅是让舒妃娘娘做十一皇子的养母还不够呢。意晚和十一皇子的婚事,才真真是叫人觉得猝不及防。”美霖也这么说,“若是早知今日,我看当初就该早早地替意晚订下亲事,免得皇上出手替他儿子抢了这个名额。” “哪里能这么说呢。意晚的婚事,素来就不由我与傅恒做主。不止是意晚,自福隆安起,最终到最年幼的意琅,这几个孩子,哪个的婚事真能由我们这做阿玛额娘的拿定主意啊。”纯懿不喜欢说这些马后炮的话。 她心灰意懒,伸手抚额。 “还得往后看呢。皇上有这么多的儿子,除去那些已经出嗣的,剩下的孩子里还有好些个都是看不出日后成就几何的小娃娃。” “皇上春秋鼎盛,后宫里又是各色佳人环肥燕瘦,往后还要有小皇子陆陆续续地降生呢。” “指不定哪日又出了一位像当年五皇子那样的天赋异禀、天生储君,到时候皇上又把十一皇子给抛在脑后了。” 美岱说了几句轻松的话来缓和气氛。 纯懿不是不知道,皇帝有非常严重的嫡子情结。他希望能有一位嫡出的皇子来继承他的皇位,这样才体现出他的执政成果与上天的意志相吻合,他渴望以此来将自己的君权威严上升到前无古人的顶峰。 “别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看出来,皇贵妃恐怕难以更进一步。既然如此,皇上偏又执意提拔一位不能行亲蚕礼的皇贵妃,或许目的就是要将这个通往后位的位置严严实实地占据掉——他大概不想再册立皇后了。” 纯懿的话让美岱和美霖都是一愣,她们没有想到这么遥远而与自身没有太大干系的事情。 “皇上莫不是被那拉皇后伤透了心,这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中宫空悬——”美岱顿了顿,“那么朝廷里那些遵奉孔儒之道的大臣有的要忙碌了。” “他们平日里就喜欢盯着皇帝后宫里的事情议论个不停,今日劝皇上册立皇贵妃,明日劝皇上册立皇后,后日再劝皇上早立国本——他们和那种总要伸长脖子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中家长里短的粗人也没什么差别。” “如果真如纯懿你说的那样,皇上无意册立新后,或许我们都无需再杞人忧天了。舒妃娘娘只是被推出来代管仪式性活动的嫔妃,她是凭着自己无可挑剔的家世作为出席活动的倚仗的——并不是皇上对永瑆格外高看一眼。” “但愿如此吧。”纯懿敛下眉尾,轻轻吹开了杯中茶水表层漂浮的青柑色沫子。 第107章 宽宥 纯懿经历了乾隆三十二年的这一连串打击, 她难以再期待新年里的合家团聚——这个家庭已经不能够再有团聚的机会了。 和嘉公主去后,福隆安仍然住在公主府。但他与和嘉公主的孩子则养在大学士府邸。 丰绅果尔敏已经过继给无后而终的福灵安,于是两个孩子索性就由玉易城负责照顾。 纯懿看玉易城似乎是乐在其中, 可她却担心,玉易城是在福灵安去世后一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出于冲动才将这摊子事情揽在了身上。 “你还这样年轻,不应该就这么暮气沉沉。我不忍心见你改换黯淡衣裳,不再绘芙蓉面妆容。” 纯懿把玉易城当作女儿一样看待,所以她不想用所谓的纲常伦理来约束玉易城, 让对方往后的人生都被锁在空荡荡再无郎君的屋院里。 “你的额娘也很想念你, 玉易城,你该回去看看的。” 玉易城下意识地就摇头, 被纯懿伸手扶住了肩膀。 “别急着回答我, 先去感受, 那是不是你想要的人生。”纯懿很有耐心,“你才刚刚二十岁出头,你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要去度过。你完全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的——” 玉易城抬起头,迷茫而无措的眼神定定地望向纯懿。 “是儿媳没有尽到为人妇的责任。夫君到最后,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血脉在世上。” 她开口说的却是这样自责的话。 纯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让她不要这么说, 更不要觉得自责难过。 “你没有任何错, 福灵安也没有任何错。没有生育孩子,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人的一生, 可以过得很绚丽多彩,生儿育女, 只是其中的一条路径而已——甚至根本都不是必须要走的路。” “我不是因为如今有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觉得高枕无忧、后继有人了才这样说。” 纯懿坐下来, 与玉易城处在同一高度线上。 她现在不是在用长辈的口吻对玉易城说话,也不是想要好为人师地给对方灌输怎样的观念。 她只是想要提供另一种思路。至于玉易城要不要听,要不要接受,要不要践行,她都不会去横加干涉。 “你还记得住在京郊小筑的玉氏姨母吗?” 玉易城点点头。 纯懿说的是她的至交好友玉浑黛。后者也并非单姓一个玉字,而是出自正儿八经的满洲八旗伊尔根觉罗氏。 只是在福灵安和福隆安小时候,为了方便他们记住玉浑黛,又要和他们的祖母伊尔根觉罗氏作区分,所以纯懿干脆折中取了简略的叫法,让他们称作为玉氏姨母了。 “你们的玉氏姨母全名叫玉浑黛,她年轻时遇人不淑,嫁给负心汉为福晋。原本以为人生也要这么浮浮沉沉地糊涂过去了,但她阿玛支持着她与那负心汉和离——往后她便一直过着恬静的田居生活,自己做学问,也替她阿玛整理手稿。” “玉浑黛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可她的人生却过得很是精彩。当她有兴致时,也会离家去游历——无论远近,也不管这一路上遇到的人会有怎样的眼光来看她。”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充沛的,她知道自己能从这样的日常生活里汲取力量和乐趣,这就足够让她不管不顾那些陈旧迂腐的冷言冷语。” “我希望我的女儿们都能有不沦为世俗的勇气。玉儿,在我的心目中,你和意晚、意琅都是一样的。小时候我教你写字,教你念书,让你抱着书册坐在窗栅前读文章 ,让你写和福隆安一样的功课——” “后来我也是这么管教意晚与意琅。你们都出落得很优秀,就是我年轻时心目中想要拥有的女儿的模样。我不希望你被埋没在你不喜欢的事业里。所以,你拥有选择过另一种人生的权利。” 玉易城被纯懿说得有些动容。 纯懿抿唇笑了:“当然了,我也不是全然要推着你往外走,只允许你去过外向的生活。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理想和选择都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她想要得到的愿望也很朴素很美好,她们想要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过平凡而温馨的人生。我并不是说这样的人生就不值得过。我只是希望,你做出任何的选择,都是出于你的本心,而非向世俗的眼光和常态妥协。” “所以,如果你真心想要留在富察家,这辈子不想再改嫁他人,愿意好好把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抚养长大,我也全力支持你——当然,往后的每一天,你也依然保有改变主意的权利。你随时都能更改心志,只要你能把事情都安排好。” 玉易城低下头,她轻声说道:“额娘,我能再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纯懿还是把玉易城当作孩子看,她总是无可避免地这样对待她所有的晚辈,哪怕福灵安去了战场上为国效力,哪怕福隆安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阿玛,哪怕意晚嫁作人妇,她也依然下意识地想要为他们操心。 * 既然和玉易城都提到了玉浑黛,纯懿倒真的有几分思念自己的故友。 她也想要出门散散心,她已经有太久没有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了。 于是,某一个天气晴和的上午,她乘坐马车去了京郊的庄子。 玉浑黛就住在富察家的庄子和别府附近,纯懿走山林溪水旁的小道过去,一会儿也到了玉浑黛的门前。 玉浑黛一早便知道了纯懿要过来做客的消息,于是笑着站在门口迎她。 “等了很久吗?”纯懿随她一块儿进去,怕玉浑黛站着等了太久。 “没有。我听到你们庄子那边的声响了。嫡福晋要过来,他们肯定都是片刻不敢怠慢的,动静大得把我门前的两只野猫儿都唬走了。”玉浑黛开玩笑,“你许久没有过来了,我怕你找不到我家的大门朝哪儿开,于是特意来迎接你。” “我这大半年都过得不安歇,家中算是办了三场白事,也怕出门招惹忌讳。于是索性就哪儿也不去。”纯懿实话实说,要玉浑黛别怪罪她不上门拜访。 玉浑黛当然不顾忌这些:“跟我又何必见外。你尽管来了就是。我家门中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了,哪需要有什么忌讳?就算哪天命数到了尽头呜呼去了,我这人世活一趟早就值了,还怕什么事情不成?” 纯懿连忙说:“可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还盼着到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搬到庄子上与你老来作伴呢。” “好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天天敞开大门欢迎你来。到那时候,估计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动弹不得了,还得仰仗着家大业大的一等忠勇公福晋慷慨出借你们家的使女婆妇替我劈柴劳动、送粮送水呢。” 两个平日里再正经稳妥不过的人,此刻说着不着调的话,对视一眼,彼此都笑了。 玉浑黛歇了笑眼,稍稍正色道:“起初你总不来,我还以为是因为你们家的庄子上住着的那位正经主子呢。” “你是说李氏。”纯懿反应快,一下子就明白玉浑黛在说谁。 更何况,玉浑黛说得也不是是毫无根据。纯懿她真的没有做到能毫不介意李氏的程度。 “是啊。”玉浑黛不是要为李氏辩解什么,她仅仅是想要本能地多说一句,“她住在你家庄子上,与我也算是邻居了。我不知道她作为别的身份怎么样,但至少从一个邻居的角度而言,她也不算是太糟糕的人。” “我知道。”纯懿没有太激烈的反感,她语气平淡冷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释然,“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她住在庄子上,使得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一个正经主子来看待。” 玉浑黛没有再多说话。她静静地拨弄着手里的茶具,听纯懿说下去。 “看吧,等哪天时机成熟了,我会容许福长安来拜见她的。”纯懿抿唇,“我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她当年的孤注一掷,但站在傅恒福晋的立场上,我却很难原谅她——” “我不是那种没有底线和原则的滥好人。我只是纯粹不想阻隔福长安与他的生母见面。我也有孩子,我还永远失去了一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一种惨剧。” “那我没有必要做那个大恶人。能成全别人,就成全别人吧。反正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还能成全在别人眼里的好名声。” 玉浑黛看到的是纯懿的恻隐之心:“你哪里是会在意要从别人那儿积累好名声的人啊。你只是不忍心了而已。骨肉分离,你哪怕再不喜欢李氏,你也不想让她受这样的凄苦。” “我其实对她也没有什么恨意,这些年福长安都没有来看她,我也没再管她,只是因为我纯粹没必要和她扯上更深刻的关系。”纯懿拢住手腕上的玉镯子,她今天戴的是许多年前允禟福晋董鄂氏赠与她的那一对。 “说到底,她其实是傅谦的外室。福长安也是傅谦的遗腹子。隔了一层,注定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顾及情分。傅谦大人马革裹尸还,我犯不着还要斤斤计较,被嫉妒心和报复心支配着,去磋磨他的儿子和他的外室。” 第108章 和解 玉浑黛觉得纯懿今天是来寻求开解的。 “你对我主动说起这些话, 会让我误以为,你待会儿甚至做好了要见李氏的准备。” 玉浑黛说的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纯懿还真的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 我的确有这样的打算。” 纯懿在玉浑黛的面前没有什么好要隐瞒的。 “不过,仅仅只是打算而已。我还或多或少有一点儿顾虑。”她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示意玉浑黛她到此刻仍然没有拿定主意。 “你在担心什么?”玉浑黛轻声问道,“纯懿,你是一等忠勇公福晋,李氏在明面上是你家的妾室, 她的亲生儿子福长安还懵懵懂懂地唤你额娘, 与你毫无嫌隙。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反而是李氏——” 玉浑黛情感丰富,共情能力强, 她一直都擅长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 “如果我是李氏, 听说嫡福晋要见我, 我倒是要惴惴不安起来。本就是她理亏,到了你的面前,她哪里有不受拘束呆呆站在那里的敬畏心呢?怎么反过来是你瞻前顾后了。” “别对我用激将法。”纯懿笑着推了推玉浑黛的手臂,“这一套对我可不管用。” “不是激将法。只是,我觉得你若是再这样拖延下去, 总把李氏当成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一点儿都没有要去面对、去破解的想法, 李氏早晚会变成你的一桩心病。” 玉浑黛是体谅纯懿,是盼着她心情往后能舒坦才这么说的。 “等日后福长安长大了, 他总要知道自己是庶出的孩子,生他下来的额娘不是宅邸里那位养尊处优的嫡福晋, 而是住在庄子上的妾室李氏。那么你不可避免地就又得和李氏产生交集。你那时候要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呢?” “趁着如今,你还没把李氏变成心病, 你索性就把这个局给破了。往后再见面,你是全然不在意了,心境开阔又高远,随便福长安要怎样自处。” 纯懿抬眼看玉浑黛,问道:“她如今过得怎样?我偶尔听管事来回禀庄子上情况的时候,听她们说起过,你教她识字,教她种些东西来养,还给了她几册书。” 玉浑黛坦坦荡荡地点头:“女子总该要多读些书,眼界才不会偏于小小的方寸院落之中。有多少心胸狭隘,有多少你死我活,落在男人眼里,全部都变成了小打小闹的争风吃醋,他们反过来还要自我感觉良好,觉得一众佳人为他大打出手,飘飘然如处于云雾之间。” 纯懿扑哧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内涵谁呐。” “只是在说我从前那个负心郎罢了。若是有谁误打误撞也契合了这个处境,那可不是我有意争锋相对,更不要说我是语出讽意、针砭时弊。这世道,读书人可担不起这么重的罪责。” 玉浑黛对时下数桩严厉惩处的文字狱感到不满,话里也就偏拐过去,扯了几句题外话。 “阿玛做大儒,他总是希望能够将所谓的是非正道植根于人们心里。可是这是非正道,光有八旗贵族知道还不够,光有富家巨子知道还不够,光有读书人知道还不够,必然得是明明白白每一个能喘气的大活人都知道了,这世道才算是康辉光灿起来。日子过得也才有盼头。” “我是女子,那些做学问的人总是为此瞧不上我。从前我写文章 ,还得借挂阿玛学生的名号,给自己取个意趣别称,怎样伟岸雄壮的名字我都使用过,我只能躲在那个男儿郎的名字后头,小心翼翼地发表自己的文章 。” “过去是我为了强行融入那群高傲而带着偏见的人里面去。现在我却全部都想通了。他们若是要因我是女儿身,而看轻我的文章 ,忽略我的主张,那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我却能利用女性的身份,去把学识传播给与我属于同一性别的人群。” 玉浑黛说到自己躬身投入的事业时,整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李氏就住在庄子上,与我算是邻居。几乎是她搬过来之后我见她的第一面,我就确定了,我该教她认字,教她读书,教她去接触到古今以来的大家之谈。她的眼界应该要开阔起来,她不能这辈子都辱没在庄子上,做一个悲喜都无人在意的木桩子,不是吗?” 玉浑黛伸手握住纯懿的手:“所以,纯懿,你别怪我自作主张,也别怪我自说自话。我希望你也能支持我。” “不必这么见外。说实话,你这样做,其实是再好不过了。”纯懿从前与玉浑黛相交,就是仰慕玉浑黛与她阿玛粘篱先生一脉相承的风骨与才华,“我不会有任何意见。甚至因为你这么说了,我真的决定要去见李氏。” 玉浑黛展眉笑了,她举起了手里的茶盏,向着纯懿致意:“谢谢你,纯懿。我也祝愿你今日过后能打开心结。” * 纯懿提前从玉浑黛这里离开,步行往庄子的方向而去。 她甚少到访,因此门房原本以为福晋只是要坐车回府邸去。没想到纯懿直接跨过门槛往里面走,同时吩咐道:“请李氏到正院见我。” 纵然是猝不及防,但好在纯懿每次过来,庄子都习惯准备接待嫡福晋的阵仗。 她落座在正院的太师椅上,头顶高山仰止匾额。 李氏低眉顺眼走进来的时候,纯懿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你似乎蹉跎了许多。”她对着李氏没有顾忌,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直接说出来,“是庄子上他们苛待了你吗?” 李氏摇头:“奴婢承蒙福晋的大恩大德,保住性命,且有了容身之所,庄子上的生活一切都好。奴婢从前在天山时就没有过上这样富贵优渥的生活。现下面上显得蹉跎,无非是因为每一日都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 纯懿哦了一声:“怎就至于惶恐了?” “嫡福晋以德报怨,奴婢为从前一时糊涂犯下的罪孽悔恨不已。只盼着能不给福晋、给大人惹是生非,如此度过一生也就别无他求了。” “不必对我言称奴婢。你是福长安的额娘,自然也是正经主子。”纯懿无意为难李氏,却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清高,好似要故意秉持着身份高下来拿捏姿态。 李氏应声了,却不再开口说话。 “住在南侧小筑里的伊尔根觉罗氏,乃是我的至交好友。”纯懿自顾自开始了新的话题,用以缓和过分压抑的气氛,“我听她说,她在教习你认字读书。” 李氏好不容易冷静下去的身体,因纯懿提起的话又开始发抖。 “没必要摆出这么一副我在故意为难你的模样。”纯懿依然没有动怒,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好。你能读些书,也算是人生在世又学到了一门新的本事,往后生活若是枯燥,也能用读书来解闷。” 纯懿给李氏提了摆在后者面前的人生道路。 “我不会拘着福长安与你的来往。说到底,我这个嫡母,也只是占了名分。若真的论血缘,他还得称我一声婶母才对。如今他养在宫里念书,由宫里的嬷嬷内监们照看,待他日后自立,他如果想要将你接到他自己的宅邸上安养余年,对你而言是最好的安排了,是吗?” 李氏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眼睛里终于是有那么一丝希冀和盼头。 “福长安往后也是要成大器的。你作为他的额娘,读书识字,知晓儒道,对你往后与他相处、与他日后的福晋和孩子们相处,总是没有坏处的。” “且先学着吧。启蒙入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好的。庄子上也有藏书阁,虽然其中大多都是一些寻常的读物,但对于你而言,也正好可以拿来当个逗趣话本。” 纯懿没有坐太久。她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解开心结了。 见了李氏,她才意识到,玉浑黛对她说的话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女子总该多读书。世道使得她们不能踏出家门去到遥远的地方开阔眼界、增长阅历。那么就该是这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派上用处的时候。 李氏之所以会做出谎报福长安身世的事情来,无非也是因为她缺乏安全感,又实在是蠢笨幼稚。她面对着救了她性命的纯懿,终于开始感到羞耻心在作祟。纯懿希望,李氏能从书里把破碎了的自尊心重新再建立起来,同时也能从中得到生活下去的底气与倚仗。 安全感都是自己给自己的,而不能依靠别人的施舍。 “你歇着吧。我要回去了。”纯懿起身。 李氏讷讷地跟随着站起身,无措地伸出双手。她今天来之前没有意料到,嫡福晋居然会对她和颜悦色地说话,而且没有半点儿虚假作伪的迹象。 这和李氏的想象完全背离。 “等你将庄子里藏书阁中大半的书籍都读完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今日要这样友善又温和地对待你,为什么我根本就不恨你,甚至还要让你和福长安重新建立起母子之情。” 纯懿走时这样转头告诉李氏。 “答案都在字里行间。你好好努力用功。福长安如今的本事可比你大。不知道今年是不是有机会,让我带他来庄子上见你。到时候你可以和他比比看,究竟是额娘的学问多,还是儿子的学问多。” 第109章 无睹 乾隆三十二年, 纯懿经历了数桩丧事。然而乾隆三十三年的到来,也没有能给她带去什么好的消息。 大清与缅甸的战事依然旷日持久,无数将士于边境度过了正月。 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以振奋士气,以终结漫长而望不见破晓的长夜。 可惜二月里朝廷等来的,却是将星的陨落。 死亡的阴云再度笼罩住富察家的头上。这个名将辈出的世家,那么多的英睿儿郎,都为大清的江山与版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富察·明瑞死守木邦,终为缅军所困, 弹尽粮绝。面临规模数十倍于己的缅军, 他率部众血战到了最后一刻,重伤, 为不受辱, 自缢断绝性命。 福灵安生前最后的时刻, 他就在堂兄明瑞的手下任职带兵。 因此,纯懿得到这条丧讯之后,几乎是又一次重新拉扯开了原本的伤疤,弄得满目狰狞,血水横淌。 “大清与缅甸的战事, 到底要至于哪一刻才能停歇啊。” 纯懿捂着额头, 她又开始头痛了, 从左侧后脑一直往前蔓延至前额的地方,都在呈现着放射性的疼痛。 她几乎不能思考, 思绪一旦运转起来,还要痛得更加厉害。 傅恒一只手握着纯懿的手, 另一手拿着冰袋,替她敷在头上。 “代替皇上的雄心壮志死去的, 全都是大清子民的孩子。若是战事持久连天,不知道还要赔进去多少性命。难道朝中就无一人上书,替皇上权衡其中的是非利弊吗?” 傅恒摇头,他日日都在军机处,看得比谁都更清楚。 “皇上坐在庙堂上,哪里能知道关外是怎样的情形?” “自征缅以来,朝中不赞同的声音屡禁不止。尤其是那些曾经外放在云贵做过官差的人,他们说起缅甸,都说中原人难以适应那里的气候。” “大清的官兵,在那里作战毫无优势。甚至在死去的名列之中,有许多都是病故的。” 傅恒的声音也迟钝了一会儿。他与纯懿的长子福灵安就是因病去世。 “皇上亲自登明瑞的府邸,又是为他祭酒,又是赏赐谥号。皇上难道心里都没有半分震撼与自省吗?他在紫禁城里,那些年幼而稚嫩的皇子们围绕着他,他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别人的儿子因为他的号令,而在绝望中死去吗?” 纯懿虽是后宅妇人,但这些日子她也没少听各家的夫人福晋说起缅甸战事的细节。 她们的忘性比记性大,早就快把福灵安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于是即便纯懿在场,她们也没有顾忌,有一说一,把各自家中丈夫透露的缅甸战事的详情拿出来互通有无。 “她们说,明瑞最后是鏖战至重伤,弹尽粮绝,于绝望中自缢去世的。”纯懿怔怔地说道,她的眼睛望着窗外贴着西暖阁屋墙摆放的那盆绿植,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明瑞让他的部下达兴阿与本进忠突围,他自己却留了下来——傅恒,你说他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存了必死的意志,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她悲伤难以自制,于是轻轻地小幅度地摇着头。 “福建巡抚额宁拒绝了明瑞发去请求援军的信报——不仅如此,他还弹劾是额勒登额和谭五格拖延战机,导致明瑞兵败身亡。额宁如今是领了内大臣衔,皇上还命他接任云贵总督一职,做了明瑞从前的官职。” “他怎么能对求援的信报视而不见呢?” 纯懿是站在明瑞的立场上说话。她无法理解额宁的行为。 傅恒却不能妄下结论:“额宁或许也有他自己出于全局的考量。” 纯懿苦笑了一声:“总之,他能在皇上面前自圆其说,让皇上相信他并没有失职,所以他就能撇清干系。不像是那些兵分几路而陷于苦战的将领,他们艰难地活着看到了第二日升起的旭日,还要被皇上治一个延误战机的罪名。” 傅恒这几日在军机处面对皇帝的诘问,他始终都要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场上,保护那些在外的将帅。免得他们被皇上疑心,被质疑是否是做错了决定,以至于连日溃败,让皇帝丝毫都见不到胜利的曙光。 于是他拿了同样的话术来应对纯懿的激烈情绪。 “战场的事情瞬息万变。人会综合根据各种状况和因素,下达在那个时刻他们眼中最优的命令。但是事后再去回顾复盘的时候,往往会发现许多的问题和漏洞。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谁能说,自己在那样紧急的事态下做出的判断一定是准确理智的。” 纯懿不关心这些大道理。她不再于这个问题上与傅恒多作纠缠。她说起了福隆安的事情。 “皇上命福隆安出任兵部尚书,还让他跟着军机处行走学习。”纯懿想起了福隆安补上这个职缺后的第二天,上任前特意来她的院子里陪她用早膳。 她看到了福隆安脸上的沉稳与坚毅——家人的连番死亡让他迅速褪去了少年不定的心性,他成长得那样快,以至于纯懿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傅恒当年的模样。 “皇上到底还是对富察家有深刻的歉疚。福灵安死了,明瑞也死了,他不敢再把们的儿子派去前线了。” “可这份优渥与眷顾,反而让皇上的正义大道变得像笑话一样可笑。他暴露了他的本质——他就是那样一个任人唯亲的自私自利的家伙。” “但凡是他有意保护的,就能安安稳稳地在京城里活着、享受着。但凡是他毫不在意地,就要被派去与死亡打交道。” “过去是任何人的儿子都可以死。现在他给予了富察家宽宥——富察家的儿子不用死了。但总有要人要死的。不是的儿子,就是别人的儿子。他难道没有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把士兵与将领都推向死亡那一侧的人吗?” 傅恒不想再从纯懿的口中听到更多的怨怼与怒斥。他伸手抱住了纯懿,将她完完整整地抱在怀里,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抚着她的后背。他让她冷静下来,沉默下来。 他能感受到纯懿在他的怀里颤抖、哭泣、愤怒、痛苦。 “你也有好几年没有和皇上打过交道了。纯懿,这些年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他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对他的批评。哪怕是出于善心的提醒,在他那里也会随时演变成一场试图以下犯上的忤逆。们很幸运,当们年轻而主张颇多的时候,皇帝还是那个带着宽和君主相的皇帝。” “但现在的那批年轻人,他们没有们这样的好运气。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顶上皇帝的雷霆之怒,然后迅速地失宠,被丢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发霉,发烂,最后郁郁不得志。” “你不能再肆无忌惮地说出这样叛逆的话。那会给你带去灾祸的。皇帝或许会看在很多人的旧情面上,对们家格外宽容、优待。但不知道这份耐心与特殊待遇会持续到何年何月。” “它能否可以庇护着你,庇护着咱们的孩子,行到所有人都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们不要冒这个险,们要安分守己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活着。” 纯懿敏锐地捕捉到傅恒今天不同于以往的表现。 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样感伤又退避的话。 “出什么事情了?” 傅恒知道自己瞒不过纯懿。他们俩人夫妻多年,早就对彼此都有着熟悉到骨血中的默契。 他不对纯懿隐瞒,反而是全盘托出。 “纯懿,你这些日子可曾听说外头风言风语,言称慧贤皇贵妃的母族将要大厦倾倒,树倒猢狲散了?” 纯懿有印象:“你说的是高恒大人牵涉在内的‘两淮盐引案’?” “不错。高恒大人曾任两淮巡盐御史多年,借职权之便自盐商处得大笔银钱,中饱私囊。如今新上任的两淮巡盐御史告发他贪污受贿一案,皇上论定罪罚,想要夺其性命。” “曾向皇上求情,希望他能念在慧贤皇贵妃伴驾多年的份儿上,不要褫夺高恒大人的性命,无论是抄家、落狱或是流放,保下一条性命来,也算是不让慧贤皇贵妃在天之灵感到哀伤。” “可皇上却反过来诘问,今日是慧贤皇贵妃的弟弟高恒犯事。假如有一天换做是皇后的弟弟犯事,又该如何论处呢?是否也要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这么大的质疑与讽刺落在的面前,实在是说不出话来。这更是令心惊胆战,才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僭越颇多,已是皇上百般容忍宽让,这才始终能安享如今拥有的一切。” 纯懿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居然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的。 这些年,皇帝对傅恒、对富察家一直多有庇护提携。这其中不知有几分是承了孝贤皇后的情面,有多少又是来自于富察家本身人丁兴旺、才俊辈出。 “傅恒,并非是要替高恒大人洗白罪行。” “高恒大人贪污是事实,若是论国法惩处,怎样也不算是为过。可贪污的这些银两里,有多少是用在了皇帝奢侈享乐的南巡上呢?高恒大人一贯会逢迎拍马,他任两淮巡盐御史期间,恰有皇帝下江南巡游,体察民情。” “听说,高恒大人特意自费钱财,修筑起园林、拱桥、华屋与诸多奢侈绝伦之景致。他所食的俸禄与祖上家资,恐怕并不能值得起他这样大肆挥霍的开销吧。皇帝享受这一切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在温柔乡里动脑筋疑心,高恒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银两?” “皇上的眼睛里,从来都只能看到他自己想看的东西。至于别的事情,他素来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第110章 自我 福隆安如今每日下职后都要特意来大学士府邸给纯懿请安。 纯懿见他心性越发稳定沉着, 她都怕是自己眼睛昏花,误把对长子福灵安的思念投注到福隆安的身上去。毕竟,福隆安自小就与福灵安像是处在了性格的两极上。 她怎样也想不到, 福隆安会有一天转了性子,话变少了,脚踏实地做的事情变多了。 可能这就是逆境让人迅速地长大,成为了少年时代自以为永远也不会长成的模样。 “如今你在兵部担任尚书,同时又在军机处行走。这些差职对于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担子还是有些重了。你吃得消吗?” 纯懿看着福隆安明显瘦削下去显出清晰骨骼轮廓线的面孔, 这是她拼死生下的孩子, 她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福隆安却只是点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能担当要职, 为国之栋梁, 是儿子的荣幸。儿子必得要投注百分之百的精力与气力进去, 才不算是辜负了皇上的提携信任。” 他又拱手向纯懿行礼:“儿子还要多谢额娘与长嫂,替儿子照顾丰绅济伦与丰绅果尔敏。公主府那边,始终也都是劳烦额娘替我管家。儿子这才有了底气,能全心全意地为朝廷办差。” “都是一家人。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互相体谅着, 互相扶持着, 这才叫做是血缘至亲。”纯懿很欣慰, 福隆安没有把一切都当作是理所当然,他是个知礼节、懂感恩的好孩子。如此这样, 庞大的家族在长辈撒手人寰后才不会分崩离析。 纯懿还有话要问福隆安。她因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故而说话也没有太多的顾忌, 直截了当地就把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说出了口。 “你从前最是要立志上战场杀敌的。我还记得,福灵安第一天跟着武师傅打功底的时候, 你羡慕眼馋得很,偷偷诓骗了嬷嬷,逃了午睡的时间跑到演武场去,搬了把小板凳趴在墙头,看武师傅是怎样教导福灵安的。” “如今,反而是福灵安上了战场。你却没有机会能去大展宏图。你是经历了你兄长和你堂兄的事情之后,心里意识到,战场和你的想象不一样,充斥着血肉横飞的悲惨景象,于是你胆怯退缩了吗?” 福隆安也没有意料到额娘居然会这么得开门见山。 他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当即有些语塞。 纯懿把他的沉寂看作是默认。 她其实并没有预设标准答案,也不是说要让福隆安表明怎样的态度。她只是出于关心儿子心理想法的立场,免不了多嘴问一句而已。 于是,她刚要开口说话,将沉默的气氛打破,却没想到,福隆安反而是找回了自己的注意力,回答了纯懿之前的问题。 “不是的。儿子从来就没有胆怯退缩的念头。儿子也始终都明白,带兵打仗不是什么逞一时英雄意气的事情。大刀阔斧、快意恩仇的确是我幼时向往的侠道精神,但纪律严明、整齐划一的战场却不能如此行事。” “靠着轻率和冲动,是没有办法运筹帷幄、深思熟虑的。这是对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不负责任,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皇上与上峰不负责任,更是对所守卫的大清子民不负责任。” “如果朝廷下达命令,儿子一定不会有半分的迟疑和犹豫,我提剑骑马就能奔赴所指派的战场。往后拼杀作战时,也绝对不会产生畏惧和退缩。额娘晓得儿子是怎样的性情,我必然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利己主义者。” 纯懿敛眸,她不怀疑福隆安这番话的真实性。但她也知道,如果说,两年前的福隆安做梦都盼着能被皇帝派去边疆大营,那么此刻的福隆安已经没有那么迫切的意志想要去大漠黄沙间横刀立马了。 他被什么东西羁绊住了,这让他不得不改变了志向。 “皇上一贯疼爱富察家的孩子。他对你们,素来有求必应。如果你跟皇上说,你想要去带兵打仗,他一定会成全你的愿望。”纯懿一语道破天机,“但你非但没有,而且还对朝廷指派的兵部尚书的职位欣然接受。我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福隆安低下头。 他不是一个擅长和额娘剖白心志的儿子。 在这点上,他和兄长福灵安一模一样。 他们成年后,都是腼腆而害羞的大男孩。他们一直都得到阿玛傅恒的教导,他让他们不能使得额娘纯懿伤心难过。但他们也不善于把自己对额娘的敬爱和亲近之心挂在嘴上说出来。 他们和妹妹意晚、意琅不一样。女孩们总是天生喜欢黏在额娘的身边,撒娇卖乖,对额娘十分的爱意,恨不得要挂在嘴边说成是翻倍的二十分。 因此,要福隆安说出自己不再主动要求去战场上效力的原因,对他来说其实很困难。他有点儿难以启齿。 “儿子不想让额娘再伤心了。”他难为情地说道,“兄长出事之后,额娘您和阿玛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儿子见了之后,既是沉湎于对兄长的悲痛,又是心疼额娘要经历这样的哀事。儿子又怎么能安心舍下您与阿玛,主动要求把自己的血肉填进缅甸战场里去呢?” “儿子顾得从来都不是一己的安危。可如今儿子并不是孤身一人,毫无牵挂。阿玛、额娘,还有公主留给我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只要我想着你们,我就会有愧疚心——我会为自己不由自主地萌生的想要投身行伍的念头而感到内疚。” 纯懿听明白了儿子的想法。这也和她的猜测相差不大。 她脸上挂着温煦而淡然的笑容,她打断了福隆安的自责。 “你的额娘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和你们对我的印象不同,我实际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纯懿知道自己在婚后改变了许多。是傅恒对她的庇护让她开始习惯依赖那个伟岸而能够遮风挡雨的身影。 可她的内里始终没有变过。 她仍然是叶赫那拉家那个身世光景有些凄凉的五格格,过早地经历了阿玛额娘的离世、家世背景的凋零与落魄,她的坚韧性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没有什么事情是你的额娘不能承受的。”纯懿用勉励的目光看着福隆安,“你不需要有任何的顾虑。如果那是你想要做的事业,但在你下定决心之前,头脑里一闪而过最终牵绊住你、使你没有付诸于行动的身影是我的话,那你要就坚决地迈步跨过去。” “人这一生很短暂,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预料到,生命就要休止于何处,所以不要留有遗憾。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能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这样,我就会为你们而感到高兴。” 福隆安听了这些话,他首先没有感激纯懿的开明与鼓励,他而是反过来问纯懿:“额娘,那您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 福隆安的问题的确难倒了纯懿。她第一时间没有给出答案。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福隆安再度来向她请安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能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是啊,她人生在世,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呢? 或者说,她还有什么没有能实现的愿望,等待她继续向着它去努力?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原来我已经活得如此没有自我。”纯懿这样对舒妃转述自己的心境,“就当福隆安问起我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想要说,我的愿望,就是希望我的家人们都能过得幸福平安——” “这不是我纯懿对于自身抱有的愿望和期许,而是被框定在额娘、福晋、姊妹、家人这些诸多世俗身份里的态度。我的自我缺失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 舒妃却不这么想,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五姐姐年轻时就想得太多,以至于当年呈现出慧极伤身的态势。这些年好不容易她看着纯懿沉溺在幸福的家庭生活里,不再去执着于那些高屋建瓴的价值观。 舒妃希望纯懿永远都能这样,不要再觉醒那些明锐而终将驶向悬崖的态度了。 “做一个庸俗的人有什么不好吗?庸俗而幸福,这简直是人生最美好的境遇了。” “是啊,庸俗又幸福,的确很美好。但我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生活。”纯懿笑了,“我知道我这么说,或多或少听起来有些无病呻.吟。但人就是这样,仓廪实而知礼节,物质生活圆满后,总是还想要在精神世界上收获一点儿什么。” “总体来说,还是姐姐你过得太安逸了。”舒妃一语道破天机,“你是故意要让我心生艳羡的吗?” “舒妃娘娘如今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吗?”纯懿笑眯眯地反问舒妃,“自你入宫之后,你一直都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那时你还是资历尚浅的嫔妃,头顶上那么多的高位妃嫔,哪个拎出来都是在后宫有深厚根基与底气的人。哪怕你是叶赫那拉氏出身,可后宫里依然是谁都不能得罪,谁的眼色都得端着看。” “可如今,你也变成了德高望重的居高位者,真是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呐。” 舒妃没有否认自己如今的顺遂:“是啊。我的确是在后宫里顺风顺水地过着日子。那么多新进的美人,也都得来看着我的眼色——风水轮流转,不知道哪天之后,我也要和诸多的前辈那样,变成紫禁城里的过去式,新的一代又要得到她们的尊位,跻身四妃、甚至是问鼎更高的位置。” 第111章 征缅 舒妃的话提醒了纯懿一件事情。 “皇上还会册立皇后吗?”她没有任何的铺垫, 直接切入话题。 好在舒妃习惯了纯懿的快人快语,她也同样给予言简意赅的答案:“你看如今的皇贵妃像是会被册封为继后的模样吗?” 话锋一来一去,纯懿就了然了。 “说的也是。当年那拉皇后被册立为继后之前, 直接被授予了摄六宫事的权力。而如今这位皇贵妃娘娘,毕竟至今都还没有协理六宫的权力。更何况她本是汉军旗包衣出身,大清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以汉军旗女子为中宫皇后的。” 舒妃倒是看轻这些。 “即使皇贵妃娘娘还不够成为皇后,那又怎样。皇上还是给予了他所能允诺兑现的一切体面及荣耀。作为一个女子,在后宫之中能有这样的待遇, 虽然不能和宫外头那些真正保有尊严和骄傲的嫡福晋们相比, 可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纯懿明白舒妃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脸上带着和悦的情绪, 笑着说:“怎么有你这种倒过来的说法。紫禁城里的皇贵妃娘娘, 早已是后宫里身份最高的女性了, 哪里还需要去羡慕宫外那些福晋?” “还是很重要的,不是吗?就像五姐姐你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人总是习惯于看轻手里既得之物的价值,然后对自己注定没有办法拥有的东西投注过高的回报预期。皇贵妃需要和这么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既不是嫡妻, 又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最念念不忘的女人——我敢保证, 她绝对羡慕你现在所有的一切。” 纯懿没有正面回应舒妃的话,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娘娘们别想着要和我看齐啊。傅恒大人始终是极少数的男人,可遇不可求, 我也是早年承蒙孝贤皇后抬爱,才能有荣幸和福分与傅恒结为夫妻。” “是啊, 人还是要知足才能常乐。”舒妃微微一笑,将所有的谈论都消融在这个依然年轻而不失稳度的笑容里, “我已经很知足了。” * 乾隆三十四年,那位当初没有向处于围困中的明瑞派去援军的鄂宁在云贵总督的任上受到严厉的训斥与降职处分。他有胆量去触皇帝的霉头,上书言缅甸战事难有胜算,应当及时止损,撤回军队。 皇帝却对缅甸的战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但凡是要与他的帝王意志对着干的人,都会得到恶果。因此鄂宁交出了对缅战事的帅印,黯然地与舒赫德一道从云贵地区退下来。 “皇上欲以我为征缅主帅。” 几经艰难启齿的犹豫,傅恒最终还是对纯懿说起了这条调令。 他难以面对妻子的面庞,他不知道纯懿会怎样为他担惊受怕。 毕竟,傅恒也不年轻了。 而缅甸的实情,的确与鄂宁在折子上说明的状况差不多。前线的将领都不认为能够看到胜利的曙光。 至少皇帝所期待的大胜的时机还没有到,他们必将在那里拖延更漫长的时间,可是战争每多延续一天,就会投入更多的生命与银两。 那些都是扔出去就拿不回来的东西。 纯懿和傅恒的孩子福灵安就死在了那里。 对傅恒来说,他没有底气,却还是要被皇帝派去直面那样一片疮痍的伤心地。 “他觉得,你一定能替他办成此事——就像过去无数次他对你投以无条件的信任,而你出入生死化险为夷,最终完成他的心愿。”纯懿抚着傅恒的肩膀,她低下头,目的就是不让傅恒看到她憔悴的眼睛,“皇上究竟是把你神化了,还是把他自己神化了。” “他真的觉得,皇帝是天命所归,于是他的意志所在,大清的军队必将无往而不胜吗?” 傅恒握住纯懿的手:“我必须得去。这是我身为朝廷大臣的职责与使命。但我作为丈夫,却要使你牵挂了。” 纯懿调整好情绪,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和过去无数次面临傅恒出征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当然。”她实在是心头涌起万千思绪,以至于她只能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与不安,她替傅恒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衣领,最后她只用倏忽低落下去的声音给予他最真切的祈盼,“务必要平安归来。我在家中等着你。” * 傅恒带兵出征去了,京城偌大的宅子里又只剩下纯懿带着玉易城和意琅,还有年幼的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 皇帝可能是对傅恒有亏欠,也或许是想要稳定在前线为大清作战的傅恒的心,于是他让舒妃可以多多召纯懿入宫去,让她们姊妹俩能待在一起说话,以慰藉纯懿的心。 “皇上是顾念你刚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怕你心里要胡思乱想,所以才给予了我这样方便的恩典,让我可以不顾忌旁人的想法,三番两次地召你入宫说话。”舒妃难得替皇帝说好话。 连纯懿都觉得意外:“你怎么替皇上说话?” “不是替皇上说话。是我实在也得经常说些皇帝的好话,用来催眠催眠自己的潜意识,这样不至于哪天喝多了酒,胡言乱语把真心话都倒出来,吐露了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舒妃平日里和纯懿说话没有顾忌。她看不上皇帝的许多做法,因此言语中多有怨怼。只不过如今几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她越发看清了皇帝的心肠其实并不广阔,他一旦执拗起来,根本容不下那些与他唱反调的人。于是舒妃也要以此自省,免得哪天出了事情,不仅自己难逃罪责,还要连累家族和姊妹。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咱们姊妹俩说话,话题干嘛总围绕着皇帝啊。”舒妃没两句又暴露出真实的脾气,于是干脆不再说这个话题,“我听闻,你已经向太后娘娘请旨,要将福康安和福长安接回宅邸上住一阵子?” 纯懿:“是。太后娘娘仁慈,已然应许了。今日我在你这儿多待些时间,等到福康安与福长安从御书房下学的时间,正好领着他们一块儿回去。” 舒妃不解:“怎么忽然要把他们接回去了?是如今你在宅邸上觉得心里空阔吗?” “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不过,在太后娘娘和皇上那儿,恐怕他们就是这么以为的。”纯懿没有要澄清这个误会的意思,她乐见其成,“他们这样想也挺好的,省去了我还要解释意图的工夫。” “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还能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舒妃仍然没有想明白。 “是我应承了李氏,要找机会带福长安去见她。”纯懿对自己妹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直接道出了真实的原因。 “李氏?你怎么这么好心肠啊?姐姐,你从来可不是这种没有原则的滥好人。李氏当初待你怎样,你又何必还要成全她?”舒妃为纯懿打抱不平,同时她在宫中浸没多年,早就养成了一套在紫禁城里绝对不会吃亏的做事原则,这让她觉得纯懿反而是心慈手软,恐怕要被别人以为是良善好欺负。 纯懿面色平静,但是心有不忍:“罢了,李氏也算是可怜人。福长安生下来长到这么大,李氏还都没有机会见过他。再加上当时她生产时遭遇难产,孩子生下来她便昏厥过去、命悬一线,恐怕那个节骨眼儿上连第一眼都没有看到。” “咱们都是做额娘的人,能感同身受这种分离之苦。我索性就这么做了,也当作是给傅恒、给孩子们积攒一些福气和功德。” 舒妃释然了:“姐姐你这么说,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天底下做额娘的人,如果是一心为着孩子好,这样的想法,其他做额娘的反而一下子能理解过来。” “李氏如今由玉浑黛做师傅,教她认字、写字、读书。我偶尔去过一两次,见她的确长进很大,从目不识丁,到能写自己的名字,再到如今还能捧着书卷诵读诗作,我看了竟也觉得心里挺舒坦的。像是看着一个小孩子,一点点积累起本事,长进学识。” “姐姐心慈。能为这些人和事的进步而感到与有荣焉。”舒妃一贯欣赏纯懿的境界,“现在想来也是,能识字能写字,在咱们这些人看来,简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是生活必定离不开的东西。” “可这世上,都不说是四海之内了,哪怕仅仅是限定在京城里,又有多少平头百姓能看能写呢?若是人人都识字,人人都会写字,恐怕那些做代笔写信零工的书生就不能赚到钱银来作为生活开销的来源了。” “若是李氏能学这些本事,也算是消除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可怜人,又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以文字记录下智慧的大门。她的日子往后也能稍微精彩纷呈一点儿,更能让她从书中获得应有的教化。” 纯懿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更何况,她其实很好学,也很勤勉,玉浑黛跟我说过几次,说李氏头脑聪慧,不是那种不开明的榆木脑袋。福长安这孩子也素来聪明,于课业上一点就通,大概不止是继承傅谦大人的基因,也有李氏的长处在发挥功劳。” “挺好的。这也与玉浑黛的人生理想相契合了,不是吗?”舒妃虽然没有见过玉浑黛,但她这些年时常听纯懿提起这位住在宫外、不与世俗传统相妥协的奇女子,因此她也自然而然地记着许多与玉浑黛相关的事情,现在倒能随口就说出玉浑黛的人生理想与价值追求。 第112章 长姐 纯懿将之前答应李氏的话付诸于行动, 以证明她不是那种高高在上而目中无人的嫡福晋。 她同样有着开阔的胸襟,她既然已经承诺要给李氏一个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那么她也绝对不会轻易反悔。 某一个飘雨的日子, 她坐马车带着福康安、福长安还有意琅三个孩子出发去了京郊的庄子。 玉易城则正好要利用这段时间回娘家陪伴额娘美霖几天。 因此,纯懿甚至还一早便通知了庄子上的管事,要他们提前将京郊别府收拾出来,她要领着孩子们暂住几天。 “你且放心在愉郡王府上住着。如今你弟弟永珔也不在美霖身边,你该是好好陪着她住一阵子。你再替我劝你额娘几句,要她务必放宽心。若是你们闲来有兴致, 我也随时欢迎你与美霖来庄子上住着。” 临走前, 纯懿如此叮嘱玉易城。 美霖最近断断续续地病着,太医去瞧过, 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 然而开了药方用下去, 病情却不见好转。 长姐美岱和二姐美珊都一致认为,美霖这是心病引发的症状,故而寻常内服外用的方子对她肯定都难以起作用,还是要有心药去医治。 “姐姐们直说就是了。美霖姐姐的心病,说来说去还是为着她的两个孩子, 总不至于是为了那个早就不中用的愉郡王弘庆吧。”纯懿当时听美岱与美珊在她面前绕弯子, 她就想笑, “永珔去历练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让玉易城回到美霖姐姐跟前去。不过事先声明, 我可从来都没有阻拦过玉易城回去。” 美岱与美珊没有交换眼神,她们在登门拜访纯懿之前, 就已经分工完毕了。 美岱作为长姐,把最难以启齿的话题提了出来:“玉易城还这么年轻, 又不曾生养过子嗣。纯懿,你既是她的婆母,又是她的姨母。我过来问问,你对玉易城往后的打算是怎么想的?” 纯懿一听便知道,这才是美岱与美珊两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恐怕也是美霖自己觉得面皮薄,没有勇气亲自登门来跟纯懿商量这件事。 “我都由着孩子自己拿捏主意。”纯懿话刚刚说出口,美岱的脸色就黯淡了下去,纯懿哪里会看不明白美岱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补上一句,“我这么说,可不是要把所有的麻烦事全部推卸到玉易城身上去,像个无赖长辈似的,仗着姑娘家腼腆知羞,实则背地里拿礼教去逼她替我儿子守寡做贞洁妇。” “玉易城和福灵安是少年夫妻。他们两人一贯感情深,这些年咱们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福灵安如今去了,玉易城必然是不会马上产生要归家另嫁的想法。” “可我却不是倚仗着这种人之常情,而来在你们面前装好人,嘴上说由着孩子自己自己决定,实则是有自信玉易城不会提出要改嫁的想法。” 纯懿在叶赫那拉氏的姐妹面前,一贯不摆虚、不玩心眼儿。 她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步步地说给美岱和美珊听,排除她们的疑惑,也让没有胆气自己出面的美霖能放下心里的负担。 “我如今是这么说的,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说。到时候玉易城已经放下了这桩伤心往事,对我说她想要另寻良配,我必然不会阻拦,我甚至还要为她添上丰厚的嫁妆,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是我的承诺,两位姐姐自然可以做这见证人。” 事到如今,纯懿也不忌讳说起久远的事情,那些她如今回首反思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的事情。 “说实话,其实我从前也不是这样开明的人。当年兄长宁琇去世后,嫂嫂纳喇氏举目无亲,孤身领着年幼的儿子玉琳。或许那时候,纳喇氏也想要丢下这一摊子的事情,说清楚她愿意舍弃富贵,舍弃所谓的名声,只为乞来自由身,让她能另寻人生的出路。” “可我却不愿意让叶赫那拉氏的宗妇之位空悬。我实在是太要强了,我不愿意让族里族外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看低咱们家、奚落咱们家。” “兄长宁琇病逝前都艰难起身写成信件,他在信中交代了要如何安置纳喇氏与玉琳。他说,不愿意让玉琳再过和他一样的日子,被叶赫那拉氏的姓氏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还说,要放纳喇氏自由,容许她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我们不得阻拦她。” “但我却以玉琳的前程来游说纳喇氏。我告诉她,皇上在民间推崇贞妇、烈妇的事迹,各地都有修筑贞节牌坊。倘若她在宁琇去后再归家改嫁,那么势必会让玉琳的出身带着瑕疵,日后他要入仕,旁人也会翻出他额娘在丧夫后改嫁的往事来贬损他的家教。” “纳喇氏毫不在意叶赫那拉氏的名声,但她到底还是一个真实的额娘。她实在不能不管不顾儿子玉琳的前程。于是她至今都孀居,活得像一个垂老的幽灵——但实际上,她比我们都还要年轻。” 这是纯懿心中倍感后悔的往事。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不会这样道德绑架她。但现在对于纳喇氏,我已经于事无补了。我的要强实实在在地耽误了纳喇氏足以改变人生境遇的那几年。如今同样的事情又一次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怎么可能还会忍心让玉易城去重蹈覆辙,让她在多年后变成如今纳喇氏的模样呢?” 纯懿的真挚与忏悔让美岱和美珊愿意相信她话里传达出的态度的真实性。 “所以,美岱姐姐,美珊姐姐,你们尽管可以回去告诉美霖姐姐,我不会做任何的事情来阻拦她对于玉易城的维护和扶持。但是她也得心知肚明一个情况。” “那就是,玉易城和纳喇氏有一点尤其不同。纳喇氏和宁琇之间没有扎实而深厚的夫妻感情。可是玉易城和福灵安不一样。玉易城是爱福灵安的。所以,她在主观意愿上也和纳喇氏的诉求不同。她或许自己想要为福灵安守节。” “美霖姐姐如果真的想要让玉易城不耽误在我们富察家的这摊子事情里面,那她首先得弄清楚玉易城的态度是否和她的相一致。” 美岱听完纯懿的话,第一反应不是关于玉易城或是美霖的。 她看着纯懿,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回应对方话里的真情流露。 “你如今也把自己看作是富察家的一份子了。”美岱意指的是纯懿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们富察家”。 当然,美岱并不是站在叶赫那拉氏姊妹的立场上来指责纯懿。 恰恰相反,她为妹妹的态度感到欣慰。 这意味着,纯懿在富察家的这些年,她的确从富察家这边得到了一个家庭所应该提供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这或许对于很多其他嫁作人妇的姑娘家而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只要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丈夫,不算是不讲礼数的婆家,再诞育了子嗣或者是过继了子嗣在膝下,那么或多或少女性就要把自己视作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并且为这个家族取得的成就感到与有荣焉,而对这个家庭面临的衰落与低谷而感到拯救于危亡的责任感。 这个时代的女性就是这么一个天然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 她们很难在洪流中稳定住自己的位置。 当她们成婚之后,往往就在娘家失去了地位。于是她们不得不在夫家寻求立足点,为此她们要放低要求,妥协于世俗无奈的常态。 但纯懿自幼就生长在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 叶赫那拉氏的确称得上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家中再无权臣,没有康熙年间的辉煌气象,但他们依然握有相当可观的财富。人脉网也始终都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才气斐然的年轻人横空出世,继承一切祖辈经营多年的人情利益。 纯懿的物质生活的确无忧无虑,相当优渥。 但她目睹了九爷允禟家族的衰落与悲惨结局。 这对年幼的孩子而言是一桩会产生长久影响的惨案。 纯懿倾向于不相信外来的力量,她一直以来都把叶赫那拉家——由她阿玛额娘、伯父伯母,及这两对夫妇诞育的子嗣们组成的叶赫那拉家——看成是唯一值得她无条件付出的、产生了归属感的家庭。 所以,即使是后来纯懿嫁给了那么完美的丈夫,傅恒温柔又有耐心,同时给予了纯懿相当大的体面和爱意,美岱作为旁观着纯懿成长轨迹的大姐姐,她始终不认为纯懿能毫无保留地交出真心。 可现在,纯懿下意识的一句话,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美岱的观点。 纯懿已经治愈了幼年经历给她造成的伤疤。 她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幸福更圆满。 美岱作为姐姐,当然发自内心地为纯懿感到高兴。 她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永远过着这样幸福的日子。 美岱自己已经与并无爱意的丈夫阴阳两隔了。不仅仅她是这样,美霖也是这样。她们这一辈的六个女儿,除了纯懿嫁给了傅恒,其余的全部都是嫁给了姓爱新觉罗的男人。 美岱不清楚胜蕤是怎样的状况,自胜蕤成婚后,她就很少与京城的姊妹们来往了。但美岱知道,美珊与希布禅算是恩爱夫妻,如今也过得很好。 于是,她如今大半清闲而沉闷的生活里,她只想再替妹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也是她今天会与美珊一道,登门来替美霖向纯懿开口的原因。 对于那些没有得到爱情的妹妹,她更是作为长姐,承担着将她们紧密连接在一起。她希望重新将叶赫那拉家的血脉们整合在一起,给予她们人生中还值得期盼的乐事,让她们的脸上能挂着笑颜。 如此,美岱就算是没有辜负了自己作为长姐的天然职责。 第113章 遇母 有纯懿的这一句保证, 美霖终于是能够安心了。 玉易城回到了美霖的身边暂住,纯懿则把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两个孩子送去了公主府福隆安的身边。福隆安纵然忙于政务,但公主府里的嬷嬷们都是有育儿经验的, 必然能照顾好两个年幼的孩子。 玉浑黛还是第一次见福长安。 “你果然不会违背誓言。”玉浑黛和纯懿一道站在廊檐下,看庭院里的三个孩子各自被领着去往他们要住的屋室,“你既然答允了李氏会让她见到儿子,你就一定会言出必行。” “你想好要怎么和福长安说这一连串的事情吗?” 纯懿的目光停留在福长安的身上,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郎,对于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把实情详细地说给他听而已。既不会有隐瞒, 也不会有添油加醋。” “那他必然要看轻李氏的。”玉浑黛理所当然地说道, “孩子们往往都正直到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程度。他若是知道自己的亲生额娘是个骗子,他肯定不会给李氏好脸色看。” “你是在心疼李氏吗?还是在为她打抱不平?”纯懿的语气理没有太多的温度, 她仿佛又恢复到了多年前那个冰冷又漠然的模样, “人在犯错前就是要衡量成本的, 这才能让律法与伦理在人的心中有威慑力。如果做恶事没有后果,那么善念的推行将在世间层层受阻。” “半个月前你和我说起这些事情时的态度似乎不是这样的。”玉浑黛不明白是什么让纯懿的态度有了反转,“你当时似乎还有点儿同情李氏,才要促成他们母子相见。” “我的态度从来如一。我对李氏的厌弃已经放下了。而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也并非是完全冲着李氏去的。我只是感慨其他的事情罢了。有太多的人和事都是这样, 作恶前只能看到自己能从中获得哪些利益, 而全然不顾这种自私行为背后会给旁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和麻烦。” 纯懿敛眸, 转身往屋子里面去。 玉浑黛抬脚跟上。 “你是在为什么事情而不痛快呀?”她追着纯懿的背影问道。 纯懿注定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现在像她这样身份的人,有谁还能轻而易举地让她觉得心里闷了一股火呢? 无非就是那个好大喜功, 眼睛里只能看见后世名声而不顾朝廷众臣纷纷上书劝谏、执意要将征缅战事进行到底的皇帝了。 不知道是怎样的突发事件才能扭转皇帝的心志,让他意识到, 自己正在执行的事业,并没有那么得伟大, 反而是劳民伤财,亏空国库。 * 纯懿用过午膳之后就带福长安去见李氏。 去的路上,她提前与福长安透露了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好让他能有心理准备。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起的你的亲生额娘吗?” 福长安聪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额娘是要带儿子去见她吗?” 他一贯称纯懿为额娘。 最开始还是宫里负责照顾他的嬷嬷这样打小教他的。 她们尽管都知道,傅恒大人家中最小的儿子是庶出,并非嫡福晋叶赫那拉氏的亲手骨肉,但她们都是混迹在紫禁城里数载的人精,知道怎样去调和嫡福晋与庶子之间的关系,于是便教福长安见到嫡福晋就要喊额娘。 纯懿本来就是待孩童态度温柔的人,李氏过去纵然有错误,但罪名不必连累她的孩子,于是她也就默认下来这种称谓的方式,而没有再纠正福长安。 “她一直都很想念你。这几年她盼着能有机会见你。如今时机成熟,我便让你去见她。”纯懿对福长安说道,“她是汉军旗出身,姓李。你见了她,不要有什么顾忌。你若是愿意与她亲近,那就与她亲近,你若是觉得她陌生,也别寒了她的心。我知道她还是疼爱你、挂记你的。” “是。儿子知道。” 纯懿把福长安带到了李氏的院门前。 随后她就止步了:“进去见她吧。如果你要留在这儿用晚膳也可以,不必遣人来通知我这儿。” “是。” 福长安的背影看起来仍有些踌躇。 他的目光在纯懿和身后那座朴素的院落间来回地游弋。他似乎很难取舍。 “傻孩子,并不是说你走进了这道门槛,往后我就不认你了。你既然叫我额娘,你就一直都是我的孩子,和福康安他们都是一样的。不必有顾虑,放心大胆地去吧。里头是拼着九死一生才将你带到人世间的亲生额娘,别使她伤心。” 纯懿说罢,转身便离开了,没有再去管福长安怎样行事。 * 当晚用晚膳的时候,福长安还是回来了。 他没有在李氏那儿用膳。 纯懿见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庄子上的吃食在烹饪方法上或许比不得宅邸里做的那么精致,但胜在是新鲜风味,蔬果都是晚膳前刚刚采撷起来的,两道汤品里所使用的鸡肉与鱼肉,也是当天现杀。故而入口清爽,鲜嫩得很。” 她喜欢田园风光,自然也希望孩子们能不觉得庄子上乏味。 “我让厨房给你们去采买了马蹄酥和蛋黄酥。待会儿饭后你们可以酌情各自用一些,但别为了惦记那饭后的点心而不搭理这一桌子菜肴。否则明日你们可就在我这儿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纯懿尤其是看着小女儿意琅,让她不能挑食。 意琅却古灵精怪的,伸手拉了拉身旁福长安的胳膊,小声道:“哥哥,明天你能骑马去城里替我买糖葫芦吗?” 福长安也不能当着纯懿的面就应下来,于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小妹。 “可以吃糖葫芦,但先把你的那盅贝母炖蛋吃掉。” 纯懿的话犹如家中的金玉良言,意琅只能垮着小脸默默地拿起调羹舀着吃。 用罢晚膳,纯懿还有话要问福长安,于是将他留了下来。 “额娘。”福长安恭恭敬敬地站在纯懿跟前。 纯懿还有心情游刃有余地同他开玩笑,她不想做一个刻板的长辈:“怎么今日看起来尤其与我生分了。” “儿子不敢。” “不必这么拘束,随意说话就是。下午见着你额娘,还好吗?” 福长安点了点头:“额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对儿子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似乎是难以启齿,于是腾的一下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儿子不知自己的身世竟是这般原委,不仅仅是连累了额娘和阿玛,更是愧对亲生阿玛的在天之灵。生母所犯下的错,令儿子羞愧万分,无颜再来面见额娘与阿玛。” “多年来,您二人将我视若己出,儿子更是不曾怀疑过自己并非阿玛的亲生骨肉,还想着嫡母慈悲,不以我是梳出而苛待于我,怎料,儿子不仅是庶出,而且还是养子,亲生阿玛另有其人,连生母都是外室——” 纯懿这才知道,李氏原来把其中的真相全部都说给福长安听了。 “我让你去见李氏,不是要你在得知身世际遇后开始妄自菲薄的。你不必为这些感到难过伤神。从前你是怎样做的,往后你也依然怎样做。你是富察家的孩子,这点是既定的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改变。” 当晚福长安走后,纯懿没有预料到李氏会亲自过来拜见她。 “你不会也要和福长安那样,上来就言说自己的罪过,让我措手不及吧。” “福晋的大恩大德,妾室此生都偿还不尽。”李氏跪在地上,欲给纯懿磕头。 纯懿伸手拦下她:“爱惜你自己的性命,始终做一个善良的人,这就足够了。我不要什么偿还,你也不要觉得自己亏欠于我。” 李氏摇头:“妾身当年生产福长安的时候,若不是有福晋替我向皇上求情,恐怕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 “留子去母,我当初为了福长安的身份,铤而走险犯下欺君之罪的时候,就做好了折毁性命的准备。却不意能遇上福晋这样好心肠的人,最终不仅是保住了性命,更能亲眼见到儿子长得这般成器。” “都是福晋教导的功劳,妾身也算是能够安心了。” 纯懿听了这番话,心里涌起古怪的感觉。 “李氏,你是起了自毁的念头吗?” 李氏没有承认,但同时也没有否认。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你的字都白识了,那几本再浅显易懂不过的启蒙书籍也都白读了。”纯懿严厉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落在李氏的心上,她呵斥后者的轻纵,“我当初对你还有气,却胆敢违抗皇上的旨意,无论如何都将你的性命保存下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今天见到福长安之后决意自弃的。” “可福长安有像我这样的额娘,永远都是他的污点。”李氏唉声叹气,敛着眉毛不愿再提伤心事,“福晋,求您不要再管妾身的事情了,由妾身自己了断吧。” “面对风浪就要死要活,我若是如同你这般原则行事,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纯懿见硬声呵斥并不管用,于是就换了一种劝说的风格,“不咬着牙撑一撑,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挨过去?” “福长安往后的人生路还长着呢,他的确是庶出,可是那又怎样,庶出的孩子却也是富察家的孩子。他的亲生阿玛傅谦当年也并非是嫡母所出,不是照样担纲将军一职,为国杀敌效忠吗?” “你是他的亲生额娘,你若是也走了,他在这世上最亲密的父母便都离他而去了。你忍心见他这样孤苦无依吗?拿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出生后额娘就病逝了,长到十五六岁,阿玛也走了。我的心里是苦着熬过来的,所以也不忍心见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舍下福长安,让他再经历一遍我受过的痛苦。” “李氏,你自己好好想想其中的利弊对错。” 李氏被纯懿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训话给弄得完全噤声了。 纯懿看她的脸色似乎有所缓和,便猜测她是听进去了。 “别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情。你这么做,我都替你觉得可惜。” 李氏闻言,仰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她给纯懿磕了一个头:“福晋的话,妾身都听进去了。福晋待妾身如此好,仿佛有再造的恩德。若是福晋往后有任何用得上妾身的地方,您随意吩咐就是,无论是刀山火海,妾身都不会有半分退缩。” “我也是寻常家宅妇人,哪里会有什么需要上刀山、下火海的营生托付给你去做。”纯懿的语气也柔和了,她伸手让李氏起身,“往后便多读些书,长些见识,知道道理了,人生的境遇自然也开阔了。” “是。” 第114章 永瑆 傅恒前往缅甸主持大局乃是临危受命。 纯懿本就做好了他长期不回来的准备。 他去了大半年, 出发的时候尚且是二月里春寒料峭的日子,而直到第二个冬天都快要来临的时候,傅恒也依然没有要回京城的打算。 纯懿忌惮着皇帝如今对征缅一事的一意孤行, 于是她在太后面前也不能透露出半点儿不快或是埋怨,以免惹祸上身。 “哀家看得出来,你记挂着傅恒。”太后却一眼看得出纯懿的担忧之情。 甚至说,连太后本人都不支持征缅战事的继续。 “妾身如今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从前傅恒大人平定大小金川,大半年也不挨着家一趟,那时候妾身不也是那么就熬下来了。” “如今反而是孩子们都长大了, 本该无牵无挂, 看穿世事,怎料越是到了这般年纪, 心里就越是装着事情, 轻易不能解脱。” 纯懿在太后的眼睛里始终是个年轻的晚辈, 哪怕她如今不仅是做了祖母,也还做了外祖母。 太后也不欲继续提这些让纯懿感到不痛快的事情。她知道纯懿的这些心态多半都是因为福灵安在任上年轻病故而造成的。纯懿失了儿子,更是一天天地眼见着敏感起来,生怕自己的丈夫还有膝下其他的孩子也要重蹈覆辙。 她把话题转移到了今日随着纯懿一道入宫来的丰绅济伦与丰绅果尔敏上面。 “今日你怎想到把丰绅济伦与丰绅果尔敏这两个孩子带进宫来?”太后对和嘉公主留下的这两个曾外孙儿是宠溺得不行,几乎是恨不得把他们揽在面前好好地端详着、疼宠着。 纯懿看着两个孩子天真稚嫩的模样, 心情也稍微轻松一些, 笑着解释道:“原本我都是不亲自督促着他们两个小孩子的事情, 一贯都是玉易城亲历亲为地照顾他们。” 太后点头:“玉易城这孩子的确孝顺,有你当年的几分性情在。” “太后娘娘都说玉易城是孝顺了, 如今愉郡王病着,太医院过去瞧看了都不见好, 玉易城牵挂着她阿玛的病情,也不欲让她额娘太过伤神伤心, 于是便与妾身求了允准,搬回娘家去住一阵子。待到何时愉郡王的病情转好,她才能放心回来。” “哀家记得,玉易城的额娘——愉郡王福晋——是你的家姐?” “太后娘娘好记性。愉郡王福晋是我的家姐。” 纯懿一概不提过继和堂姐妹一事,毕竟那牵扯到了她的阿玛永福当年因为是九爷允禟的女婿而受到牵连,连带着他的三个孩子都被先帝下旨过继到了兄长永寿的名下。 “像你们这样亲上加亲倒是不错。” 纯懿笑着称是:“当年还是太后娘娘您降下的恩典,做主玉成这桩婚事。” 太后这些年经手赐下的婚事不知道有多少桩,哪里都能一一记得清楚。 两人说着关于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的事情,自然而然也提到了去年意晚诞下的孩子绵勤。 “哀家看着,自意晚出嫁之后,你似乎就与那边的联系不多了,恐怕就连你这外孙绵勤都没有怎么上心看护过。可你瞧着总不像是那种一碗水端不平的额娘。怎会如此行事呢?” 纯懿自己也难以从太后的问题中脱身。后者说的是大实话。 的的确确,自打意晚嫁给永瑆之后,纯懿和女儿之间的来往就淡了许多。 就连意晚诞育绵勤的那段时间,纯懿都很少登门去探望她。 “十一皇子毕竟是天家贵胄,龙子凤孙,妾身知道其中分寸,因此不敢贸然叨扰。”纯懿间接道出,她与女儿意晚疏远,是顾忌永瑆的身份。 太后闻言叹息:“你是女眷,又何必在乎朝廷上的议论和纷争。” “妾身为傅恒大人考量,不敢行差踏错。”纯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永瑆也的确是身份惹眼。如今得亏是皇上还没有将舒妃抬到高位上去。若是皇帝那里有什么动作,让外头人猜测是他欲提拔永瑆,只怕是你们家的门槛又要被踏破了。”太后不和纯懿虚伪以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纯懿心中的顾虑。 纯懿抿唇一笑:“若是当年皇上没有做主将意晚赐婚予十一皇子便好了。妾身如今也不用担惊受怕,更不必看着意晚成婚怀孕生子,我却不能以额娘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 “哀家能理解你的心思。做额娘的,都希望自家孩子平平安安。无论是富察家,还是叶赫那拉家,官运亨通至此,积攒下的家资早就够后代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安养数代。你们自然希望他们离那些漩涡风浪远一些。” “可惜,皇帝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也得为他的后代筹谋。” 纯懿何尝不明白,太后寥寥数言并不是要真的和纯懿站在同一边来痛斥皇帝的不是。那是太后的亲生子。太后说这些话,看似通情达理,实则只是以此来开解纯懿心里的不满意,不要让她对皇帝的意见太大。 好在纯懿在太后面前说话一贯很克制。即使是有心人要转告到皇帝跟前去,也治不了纯懿的不敬之罪。 “如今意晚怀着第二胎,那日她入宫来,哀家见着她的月份似乎是很大了。”太后一把年纪了,可是对这些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 纯懿点头称是:“是,预产期在明年的正月里,如今也有七个月了。” “她生产绵勤的时候,你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操心。如今她即将生产第二胎,你还是多去探望她吧。”太后没有把话点破,但纯懿听出了其中似乎有言外之意。 * 舒妃解答了纯懿的疑惑。 “意晚为着永瑆府上侧福晋刘佳氏的事情伤心。” 纯懿握在手中的杯盏瓷盖微微一顿,舒妃立即就从自家姐姐的脸上看出一层薄薄的愠怒。 傅恒可始终没有纳妾,也没有别的女人。有这么一位十全十美的夫君珠玉在前,纯懿对待永瑆这样后宫花团锦簇的女婿自然是看不上眼。 “刘佳氏怎么了?” “姐姐,你还真是许久都没有去过永瑆府邸上了吧。不过想来也是,即便意晚到你跟前来,她也肯定是报喜不报忧,哪里会与你说起那些烦心事?就连我呀,也是从永瑆身边跟着的嬷嬷那儿得到的消息。” 永瑆是舒妃抚养大的。她必然对他身边的嬷嬷都很熟悉。 “刘佳氏怀孕了,月份上大概就比意晚如今怀的这一胎晚两三个月。” 纯懿敛眸,手里的瓷盖最终还是嚓的一声盖了下去。 她语气清淡:“他倒是开枝散叶做得勤快。” “意晚自幼耳濡目染你与傅恒大人夫妻情笃。她必然也是向往着能嫁一位待她一心一意的夫君。可是,永瑆毕竟是皇子,如今隐隐还正炙手可热着,无论如何都不会后宅空悬的。” “刘佳氏几乎就是和意晚一前一后进门的,如今还有他塔喇氏。一左一右两位侧福晋,我这几日还听了口风,皇上似乎还有意将富庆的女儿李佳氏赐给永瑆也抬作侧福晋。既然风言风语都传到我这儿来,那势必是板上钉钉。意晚即便是想不开,也没有一点儿办法。” 舒妃这一番话说得真切,摆事实,讲道理。 “再说了,咱们如今皇上当年还在潜邸受封为宝亲王的时候,后宅里不也是陆陆续续添进了许多新人么。嫡福晋是孝贤皇后,同时还有另一位富察氏——后来的哲悯皇贵妃,还有那拉皇后,当年也是侧福晋,慧贤皇贵妃,当年还是格格,后来才被抬为侧福晋的。淑嘉皇贵妃、纯惠皇贵妃,都是潜邸侍妾,或者格格。” 纯懿扬唇一笑:“倒都混出了好威风。” “是啊。诞育了子嗣,或者是娘家有功的,皇上登基后都给予了不错的位份。就连早逝的哲悯皇贵妃,都是在登基后追封的头一位皇贵妃。更不必说那些没有机会诞育子嗣的格格、侍妾了,那就是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更加不计其数。意晚若是为这些事情发愁多思,连累身体,那真是一点儿都不值得。” 舒妃说这些话,不是要和纯懿唱反调,而是她活在紫禁城里,日日都对着帝皇气象,她明白臣属是不能和皇帝硬着对抗的。永瑆代表的是皇家,而意晚则是大臣家中的女儿。即使傅恒再如何权势煊赫,也得向皇权俯首称臣。 “舒妃娘娘说了这么多道理,我也都能明白。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让我家意晚端庄贤淑,大度容人。我情愿她能对着她的夫君撒娇使气,无忧无虑,不必看人眼色,更不用蹉跎在后院女人的斗争里。” “傅恒为大清鞍前马后,劳碌奔波了半生,可不是为了要修来这种福气,做皇子的岳丈的。皇帝若真的体谅傅恒是功臣,他就不该让意晚嫁给永瑆。” “或许皇上是在有意提拔意晚呢。”舒妃的声音猛地低沉下去,“外头人都说,永瑆如今最有帝王相。若真的如此,意晚便是未来的中宫皇后。” “富察家的女儿,又不是没有做过皇后。结局如何,怎样收场的,你我都看得很清楚。没有什么值得为此倾尽所有的。我宁愿这份福气转给其他人。” 纯懿看得透彻,她一时间也有点儿情绪低落,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与舒妃闲聊。 她既心疼女儿,也顾忌如今朝堂上的风向。 越是有人说永瑆是帝王之材,她就越是提防谨慎。为此,她连外孙子绵勤的出生都错过了。 往后的时日还长,意晚也是懂事的好孩子。纯懿想着,还是等到永瑆的热度稍稍退却一些,没有那么炙手可热的时候,她再与女儿与外孙走动起来吧。 她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于是她对永瑆的不满渐消。而如此一来,舒妃和纯懿之间也终于涌动着静谧美好的氛围。她们彼此保留着默契,安静地坐在一处。舒妃看着手里的书卷,纯懿则闲适地望着殿室中央摆放的香炉。 直到,那个从前朝一路传着话奔波过来的小内监刺破了宁静。 “福晋,皇上即刻传召您前往御书房。福康安少爷一并在那里等待您。” 纯懿还觉得奇怪。怎么要轮到她这么一位外命妇在这个时候往前朝去。 她和舒妃互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我多半不过来了。御书房那边的事情了结后,我今日就直接坐马车出宫回府了。”纯懿叮嘱了舒妃一句。 后者说好:“姐姐一路慢走。别忘了去探望意晚,疏通她的心结。” 纯懿点头:“我会的,娘娘放心便是。” 第115章 瘴疠 纯懿走入御书房的时候, 首先对上的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那张满是歉疚的面孔。 她的头脑一下子就有点儿空白了。 福康安站在台子下面,依然离皇帝很近,他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张了张嘴看着纯懿,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纯懿强撑着精神给皇帝请安行礼。 “皇上金安。” 皇帝急忙示意福康安过来搀扶她起身。 “福晋不必多礼。” 他筹措着言辞,像是在考虑怎样开场才不会让纯懿过于受到惊动。 “福晋,傅恒带兵出征缅甸,于危难之时接下总督主帅的职责,这一点, 朕的的确确是仰仗如此国之栋梁, 这是大清的幸事。然而,这缅甸北部的气候的确与大清帝国北方地区很不一样。连日来, 数度有战报回禀, 军中士卒因受瘴疠之苦, 至于重病的案例层出不穷——” 皇帝的开场白说得太多,断断续续一大段话,绕来绕去也始终没有说到关键点上。 纯懿的心渐渐沉落下去,她忽然涌起了很糟糕的猜测。 于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绷得很紧, 语调也比往常她说话的习惯要高出不少。 “陛下, 您直言不讳就是。妾身承受得住。” 皇帝没有因为纯懿的话而松下一口气。他的脸色反而愈显苍白。 他深深地带着关切与慰问, 向纯懿道出了其中实情:“傅恒也在缅甸染病,据前线发回的战报, 傅恒如今已经到了一病不起的程度。” 纯懿站在原地,没有像皇帝或是福康安以为的那样要摇摇欲坠。 她甚至面色如常, 看起来很镇定很冷静的样子。 “皇上的想法呢?”她抬起眼睛看着皇帝,“您要让傅恒退回来吗?” 皇帝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猝不及防, 他原本打好了腹稿打算拿来说客套话,安慰纯懿三两句的言辞现在全部都像是白准备了一样。他瞬间有点儿卡壳,接不上接下去要说的话。 “当然。我已经即刻下令,召傅恒班师回京。福晋不必担心,军中有军医,朕也已经速速派遣了太医院几位圣手快马加鞭赶往缅甸,必然要全力救治傅恒的病情。绝对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纯懿却似乎不关心这个。 她轻声问皇帝:“陛下,征缅战役还打吗?” 皇帝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如今战事都停下了,军中因感染疾病而倒下的士卒数不胜数,战力大受挫败,无论如何也得停歇下来,待重整旗鼓后——” “所以,还是要继续打下去。是吗?”纯懿扯了扯嘴角轻轻笑了一声,她几乎是发出了那种无奈到极点的声音,“如果还要继续打的话,您索性把福隆安也送去缅甸好了,还有福康安、福长安,他们兄弟俩也足够年纪了,福灵安像他们这样大的时候,早就跟随兆惠将军去军中历练了。” “福晋——”皇帝体谅纯懿可能是精神受到打击,以至于胡言乱语,他不打算治她的罪。 而站在一旁的福康安更是为额娘感到紧张,连忙上前来搀扶她:“额娘——” “妾身不是口出狂言。妾身是真的希望陛下您能看看缅甸到底是怎样的惨状。您自己都说了,缅甸瘴疠之疾,使得大清的军队士气受挫、战力受损。” “倘若傅恒有幸保住了性命,却也有无数的将士为此丢掉了性命。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阿玛。” “您该重新召集军机处定夺此事。缅甸于您而言,是区区弹丸小国。他们也的确无法形成强大而有效的抵抗力量。但是当下的确不是征缅的最佳时机。一旦开局是错误的,那么失误与劣势就会一点点累积,最后形成摧枯拉朽之状,使您及时伟岸如大象,也要被一群蚁虫包围,不得解脱。” 皇帝没有训斥纯懿的僭越。 这让纯懿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福康安,你送福晋回府。” 他在转过身只留给纯懿一个沉默的背影之前,这样吩咐福康安去做事。 纯懿没有要当廷执着地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知道皇帝此刻的心仍然是处于动摇之中。他不想轻易放弃投放了如此多资源、而战线又拉得如此持久的战事。他不想让旁人看到他作为千古一帝的溃败之态。 他必须得是强大的,无人能挑战他的权威。 但又有谁能永远都蒙受上天的庇护,立于不败之地呢? 皇帝不愿意面临失败的阴云。他必须得有一个台阶,他才能踩着下去,同时把那些深陷于缅甸瘴气中的将帅士卒都挽救到安全的境地里。 纯懿在回府之后看着福康安忙上忙下,替她安排事情,让她不至于太过操劳。 “缅甸有希望向大清议和吗?” 福康安一愣,没有想到额娘的敏锐度如此高,竟然能问出这种问题。 “大清虽然耗损严重,但一直以来都占据绝对优势。这也是皇上迟迟不愿意休止缅甸战事的原因。若是再能拖着打拉锯,要不了多久,缅甸恐怕就要派出求和使臣来向大清俯首了。” “那我必得日日吃斋,祈求缅甸能早些决心议和。”纯懿双手合十,跪在佛龛前虔诚地发愿。 福康安却知道,额娘此刻同时于心里默念的,必定还有为阿玛求平安的心愿。 他也牵挂着远在前线的阿玛,希望后者能平安归来。 * 傅恒病重的消息并没有能在缅甸引发战事的动荡。 纯懿的祈愿很快就得到了实现。 缅甸国王没有估料到大清此刻也处于艰难推进的状况里,他们首先支撑不住辎重及粮草的需求,在物资殆尽的威胁下,他们不得不向大清派遣使臣,乞求和平。 皇帝终于等来了他的台阶。 缅甸的战事终于得以拉上幕布。 傅恒却没有即刻返京,他坚持要等到缅甸方面的乞和协议正式落定后才能安心返京养病。 这一消息最终还是没有能瞒住他与纯懿的女儿意晚。 十二月,意晚受惊早产诞下一个女儿。 纯懿是时隔数月后第一次踏入永瑆的宅邸。 意晚还在坐月子,见不得风,于是纯懿亲自到内室里去探望她。 意晚见到纯懿,眼泪哗得便落了下来。 她看起来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哭得梨花带雨,纯懿见了就像是自己的心也在受着绞痛的折磨——她们母女连心,她又怎能不为女儿的遭遇而感到心碎呢? “乖,意晚,额娘来晚了。”纯懿此刻已经把什么朝廷、储君、党争之类的警惕词全部都抛到了脑后,她伸手直接将意晚纳入怀中,安抚着后者的情绪,替对方细心擦拭眼泪。 “额娘,阿玛在前线,是否还安好?我怕她们都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我怕她们都瞒着我,什么消息都不让我知道。”意晚纵然是与永瑆有再多的不愉快,此刻她见了纯懿,却只字不提永瑆,而直接问起傅恒的病情。 “前些日子还传回消息,傅恒要正式出席缅甸国王宣布投降的仪式。你阿玛没有事情,他办完所有的流程之后就要启程返京了。若是一切顺利,不到来年春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纯懿看着旁边襁褓中还在熟睡的小婴孩,神色也不自觉地和软下来。 “到时候你带着绵勤还有小格格一块儿去拜见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意晚点头说好。 “你呢,如今还舒坦吗?”纯懿心有不忍,她主动提起了意晚退避不想提的内容,“我听舒妃娘娘说起了,她说你在后宅里过得不太舒心。是否是侧福晋总要来招惹你厌烦?” “是我看不惯她。”意晚反而是直截了当地应下了,“我也看不惯我所身处的宅院,这一摊子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额娘,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您一样。我真的不愿意去面对那些莺莺燕燕,她们总是各怀心思,也要吵得我头疼闹热。” 纯懿看着意晚,却没有表达出自己此刻眼中深藏的哀伤。 她觉得眼前的场景如此相似,与当时美霖和愉郡王弘庆的不相和睦简直是如出一辙。 美霖和愉郡王也是在新婚后因后者的身边的女人呢而生出龃龉。弘庆的红颜知己与侍妾,每个都几乎碍着美霖的眼,让她无论如何都过得不痛快。 “罢了,没有人强使你得装出一副大度宽和的模样。你若是不想见她们,就索性与十一皇子明说,顺便撇清关系,表明自己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也别让日后他为着哪朵娇花磕着碰着了而来对你发难。” 纯懿自己没有经历过后宅起火的烦心事。于是她给意晚提出的建议也绝对不是经验之谈。她无非是耳濡目染着美霖与别家的那些嫡福晋在后宅斗争中的经历与教训,稍稍说出这些提议来供意晚参考。 “倘若你真的已经不关心永瑆的想法,那你就干脆将嫡福晋的身份当作是一份差职来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力求周全圆融,不出差错,就好似你的兄弟在朝廷做事那样。” 意晚没有想到额娘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这样子,不会与他心生怨怼吗?” “不要担心他会生气。我的女儿不是生来就要以讨好永瑆作为唯一的责任。”纯懿抚了抚意晚的额头,“别看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实则你的底气要比他强得多。阿玛与我,还有你的兄弟们都始终站在你这一边。” “不仅如此,舒妃娘娘,以及其他几位姨母,她们也都是你的立场上的帮手。永瑆却是孤家寡人,没有人站在他那一边偏帮他。” “皇上会偏帮他。永瑆是他的儿子。”意晚最顾虑的就是这一点。 纯懿却说不是的:“皇上有那么多的儿子,他哪里会真的每一个都能时时刻刻上心呢?我和傅恒却只有你与意琅两个女儿。你们的兄弟如今都已经行走起来,出任一定的差职。他们算是能自立了、成熟了,一个个主意都大得很,无需我再多费心思。但你与意琅,对我而言却是永远放不下的担心。” “我怕你们真的单纯地将丈夫看作是后半生的依靠——尽管意琅如今还没有出嫁,但我也担心她所嫁非人——你们的婚事并不由我和傅恒做主,所以无法在挑选夫婿这桩事情上为你们把关。但我至少能教会你们独立自强,只把自己看作是人生最大的倚仗和底气,而不是把命运都托付给他人。” 意晚懵懵懂懂的模样,似乎是听进去了一些话,但距离完全领悟并践行纯懿所说的内容,她实际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意晚,别担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接下来也只会越做越好。” 纯懿还不忘鼓励她。 第116章 班师 纯懿上前走到美霖的身边。 美霖抬起那双红肿的眼睛看向纯懿。 后者体会到了美霖眼中似乎是解脱般的情绪。 玉易城处在美霖左后侧两个身位远的地方, 她同样感应到了姨母的靠近,于是也把目光挪过来。 “四姐姐,节哀。”纯懿觉得, 此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话了。 美霖面上没有不妥。当着灵堂里外那么多弘庆生前的故交友人,以及爱新觉罗宗室的亲戚子弟,她还没有神智糊涂到要将自己置于受人指点的境地里去。 但她恰好就处在纯懿的正前方,后者阴差阳错地替她阻挡住了口型,不使她应答纯懿时所说的对话内容会被他人所窥探到。 于是,美霖放心地嚅动嘴唇, 用微不可察的气音说出了那句她压抑了将近三十年的感慨:“你看, 到最后,也只有我有资格能代他答谢亲朋。” 弘庆生前的那些侧福晋、侍妾与所谓的红颜知己当然越不过美霖去。 即使是两相厌看的夫妻, 到了许多年后, 他们都不再处于这个世界上, 那么还有谁会记得他们曾经的龃龉与冷战呢? 他们最终还是要被视为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美霖在为自己往后的境遇展开期望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答谢纯懿。 “纯懿,请替我这个做姨母的人, 向福隆安道声谢谢。” 美霖知道自己的儿子永珔对弘庆的死讯毫无防备。 弘庆病得最重的时候, 他的意识都几乎糊涂了, 他躺在床上,喃喃地念叨着那翻来覆去的几句话, 无非是惦记着一双儿女,玉易城和永珔。 玉易城的确是回来了。弘庆却大概对此也没有什么认知, 仍然说着糊涂话。 至于永珔,他却因在外任职受历练, 没有赶得及见弘庆的最后一面。 他赶回来的时候,只能跪在初初布置起的灵堂里,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永珔还那样年轻不经事,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负担起嗣子的重担。多亏了有他一直敬仰的表兄福隆安在旁边辅佐他,强力地将他扶持了起来。 美霖知道,福隆安自己也耽于沉重繁杂的朝廷事务,尤其是军机处的工作,他刚刚开始做了没多久,还是个手生的学徒。又加上傅恒在缅甸病重,仍然要强撑着等待接受缅甸国王的投降书与信物,福隆安与纯懿如今也面临着很大的情绪低谷。他们谁都不容易。 玉易城与永珔在弘庆灵前的表现,证明了孩子们最终还是无法割舍与他们阿玛的血缘亲情。 当弘庆待美霖不好的时候,孩子们还能意志坚定地和生养他们的额娘站在一边。 可是当弘庆病故了,玉易城和永珔又仿佛把他曾经做的那些混账事都浑忘了。 他们哭得那样痛彻心扉,仿佛那是一颗慈爱的灵魂与世长辞。 美霖却冷眼看着。 “死亡也不能洗清他的罪孽。”美霖这样告诉纯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纯懿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美霖,她一贯能言善辩,此刻却觉得语言是最苍白的表述形式。她没有任何的底气能够让美霖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她同时也认为,自己不知全貌,因此也没有资格来开解美霖。 越到年长的时候,年轻时无比亲密的姊妹却都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并且已经走出太远的距离,以至于彼此之间都形成了难以弥合的鸿沟。 即使她们在姊妹关系之外,还额外结成了儿女亲家,但纯懿依然不了解美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反过来,美霖也不了解纯懿过去的生活。 纯懿的确只能说出那一句苍白空洞的节哀。 * 乾隆三十五年二月,傅恒班师回京。 他没有能够如同过去许多次带兵出征得胜归来时那样,驾驭着战马,披坚执锐地带领浩浩荡荡的军队开拔入城,接受民众的欢呼与景仰。 一等忠勇公是躺在马车里被送回宅邸的。 纯懿身穿诰命夫人的礼服,按照规制佩戴所有的发钗簪珠饰器,于正屋庭堂前下跪俯首恭迎傅恒归来。 她双手交叠摆在额前,整个人俯身拜下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抽搐着作痛。 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傅恒在受苦痛折磨。 当她被前来宣读皇帝隆恩旨意的内监虚虚扶起来的时候,她又恢复成冷峻的模样。这是她一贯在紫禁城中给外人留下的印象。一等忠勇公的嫡福晋,就与她的丈夫一模一样,都是强人性格,从不在人前展示出弱势与软肋。 “福晋,皇上在紫禁城里也惦念着傅恒大人。如今缅甸战事大捷,缅甸国王携朝投降大清,这都是傅恒大人亲自立下的赫赫功劳。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太医院的圣手如今全都备着,日夜轮班替傅恒大人诊治、看顾病情,还望福晋放心。” 纯懿欠身称是,别的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她甚至都像是忘记了要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行礼谢恩。 内监看惯了大场面,此刻心中也毫不慌乱,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也相信,傅恒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逢凶化吉。” 纯懿已有不耐,她此刻都没有能够见到傅恒的面。她实在是不想再和面前这位明显是人精的内监虚与委蛇,说无用的场面话。 “妾身谢主隆恩,皇上的恩德,妾身代傅恒大人领受了。” 言罢,她便转身往宅院深处走去,视线转移时,不忘在旁侧候待吩咐的管家身上略作停留。 后者是宅邸上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自然心领神会,立马向前一步,弯下腰伸手为内监引路:“劳公公特意走一趟。只是福晋还要入内去察看傅恒大人的状况,恐怕不能亲自相送。奴才送公公出去。” 纯懿知道管家能处理好这摊子事情,于是她放心地径直往如今安置着傅恒的院落去。 她一路上都走得很快,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到傅恒—— 他们阔别久矣,自她最后收到傅恒在缅甸因瘴疠染病、情况危急之后,她恨不得自己能直接骑马往边关去。她一刻也不想耽搁,她要立即去往傅恒的身边,无论情况好坏,她都想要陪伴着他。 可偏偏她受着诸多的约束和限制。她是嫡福晋的身份,自然要安守家宅,不得抛头露面。她知道自己的冲动只能是放在幻想中的场景。她只能继续等待来自缅甸的战报,直到傅恒动身返回京城。 傅恒作为执掌征缅帅印的朝廷重臣,他又得等到缅甸国王亲自向大清递上投降书与信物,才能算是完成全部的重大事项,得以班师回京。 中途这些耽搁的事情,恐怕也是让傅恒的病情急转直下,以至于他在进入京城时,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纯懿来到院落内的时候,她与傅恒仅仅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她都已经站在主屋门槛的外面了,傅恒就躺在主屋的内室里,太医院圣手在那里时刻不停地看顾他的现状,及时调整药方与治疗手段—— 皇帝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傅恒的性命。 恐怕最开始,无论是他还是傅恒,都没有意料到,缅甸的瘴疠所导致的疾病,居然能严重到这种程度。否则,大概皇帝也不会要让傅恒等到缅甸国王的乞降书。 纯懿的心处在风雨动荡的不安中。 她一贯是有勇气的——在她年轻还是闺阁少女的时候她就已然拥有了果决的脾性。她的意志力并没有随着这些年养尊处优、几乎称得上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被消磨掉。 此刻,她仍然是当年的那个叶赫那拉·纯懿,她扶着门框抬脚迈入屋室内。 她相当干脆利落的十数步步伐使她来到了傅恒的床榻前。 她已经避无可避了。 太医见纯懿进来,便起身向她汇报病情,并且大致说明如今所使用的药方,也不管纯懿到底能不能听得懂、听得进去。 纯懿此刻是充耳不闻了,她看到傅恒紧闭双眼躺在被铺下面。 他的脸上被擦拭得很干净,他的眉眼依然是纯懿熟悉的样子,只是看起来像是比他出征前要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岁。他的皮肤从前是麦色富有光泽的,如今却猛然干枯下去贴在脸颊的骨头上,如同附着在枯木上的一截树皮。 纯懿从来没有见过傅恒的体重下降到如此严重的程度。 他躺在那里,却像是轻得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条薄被所压扁。 纯懿下意识地控制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傅恒的身上,她同时轻声地问太医:“他还好吗?” 太医叙述并解读药方的节奏被纯懿打断了。 面对傅恒福晋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太医却像是面临着世上罕见的疑难杂症一样,艰难地卡壳了。 他只能答非所问:“傅恒大人如今昏睡着。” “他几时能醒?”纯懿嘴上问出的是这句话,可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心里真正的问题是,傅恒这么昏睡着,还能苏醒恢复意识吗? 好在太医终于给出了一个算是振奋人心的答案。 “傅恒大人是旅途颠簸劳累至于昏睡的。估计待到黄昏左右,傅恒大人的神思休息得足够多了,也就能清醒过来了。福晋不必担心。” 纯懿听到这些话,眼神如同被点燃的火把,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进了太久忽然邂逅绿洲的旧旅人,她的头脑一下子被喜悦的情绪所占据,于是她的声音也微微急切起来。 “他如今能用膳食吗?吃什么样的东西能对他康复有益?荤腥能碰吗?还是说只能吃清淡的东西供给身体运转所需?” 她的话如不间断弹出的透明球,一下子让太医有些招架不住。 “太医,请告诉我答案。我立即吩咐厨房去准备。” 第117章 挣扎 傅恒在夜里掌灯时分苏醒过来。 纯懿当时便坐在内室的桌边, 对着昏黄而柔软的灯光,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关注着傅恒的状况。 于是,她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傅恒的动静, 并立马让侍女去唤外间的太医入内。 傅恒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费太大的动静,但是随之而来的五脏六腑的痛觉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太医为傅恒检查病情,却也对这种原发自体内的疼痛无能为力。 “若是大人疼痛难耐,微臣便为大人开一副止痛药。” 傅恒自然是拒绝。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受过的伤也记不清楚有多少处,比这更猛烈更持久的疼痛他都忍下来, 又哪里需要额外服用止痛药呢。 他看着纯懿为他揪心的表情, 于是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和而冷静。 太医还在忙碌自己的本职工作,纯懿则主动退在两步开外, 给太医留出了充足的活动范围。 直到太医向他们夫妇二人行礼告退, 纯懿才走近, 小心翼翼地落座在傅恒的床榻边。 “我让厨房做了鸭肉淡菜粥。”时隔数月后的重逢,纯懿对傅恒说的却是如此家常而实在的一句话。 傅恒也没忍住,牵动嘴角的肌肉笑了笑。 “有劳夫人了。” “太医说,你要少沾发物,于是肉糜、鸡肉、鱼肉之类的东西恐怕是暂时碰不得了。但太医也提醒, 必须要补足你的营养, 以此来振作体质对抗瘴疠病症。”纯懿三两句话的工夫, 侍女就拎着食盒进来了,里头温着冷热正合适的鸭肉粥。 傅恒不能起身, 只能平躺着艰难吞咽。 纯懿亲手端了碗过去,另一手执起调羹, 舀起薄薄一层粥后,她先试探了一下温度和咸淡, 然后才小心喂到傅恒的嘴边去。 傅恒吞咽嘴里的粥羹时,又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激烈作祟的疼痛。 他的额头冷汗都猛地冒起来了。 纯懿又连忙动作冷静地搁下粥碗,拿着帕子沾了热水替他擦拭额角与脸侧。 傅恒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眼睛却随着纯懿一刻也不分离。 他看了纯懿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完之后她复又端起粥碗,同时没有着急拿起调羹继续喂他,而是轻轻伸手替他抚顺气息。 “此情此景,倒像是我年老后瘫痪在床上,夫人不离不弃,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他故意说这些话来让纯懿紧绷而难过的情绪得到舒缓。 但他只得到了纯懿的一记毫无杀伤力的瞪眼。 “怎么还有人要这样诅咒自己呢?”她不喜欢听他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们一定要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这样才是有质量的人生。我不要你说这些不着调的事情。” “嗯。”傅恒全都应下了。他总是对纯懿有求必应。 * 傅恒班师回京后,欲登门拜访探望他病情的人简直拿出了要将富察家的门槛踏破的势头。他们都想要以这个机会在傅恒面前露脸。哪怕不能真正牵上线、攀上关系,也希望能够混个脸熟,以待日后攀附所用。 纯懿命人将他们全部都挡回去。 “傅恒大人如今需要安心静养,不能有半点儿差池疏漏,还请您等包容海涵。”这是门房拿来搪塞和回绝拜帖的一致理由。 第三天的时候,福隆安终于露面了。 作为纯懿和傅恒如今最年长的孩子,他也能称得上是主心骨。可他却一直推迟到了第三天才登上父母所住宅邸的门槛。 纯懿的心里存着气。 “他索性搬到军机处去住好了。翅膀硬了,连他阿玛额娘都要不放在眼睛里了吗?”她说的也全都是气话,同时仅仅只对着身边的嬷嬷与侍女说出来发泄不满,而没有真的拿到儿子面前去,故意让后者应对不及。 嬷嬷自然还得劝自家福晋。她又何尝不知道,福晋哪里是真的在生福隆安少爷的气,无非是对军机处的决策心有不满,借题发挥罢了。 “福隆安少爷这几日都在军机处熬着大夜,昼夜不分地办差做事。缅甸战事虽然是告捷了,但收尾的工作仍然要进行。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福隆安少爷都派小厮来与您回禀过——奴婢也是这样才听了一嘴,记在脑子里。” “是啊,福晋您也是知道的,福隆安少爷这几日都没有得空出宫回公主府呢。他今日过来,门房说,似乎是连外袍都没有来得及换,神色疲倦得便登门了。您还是不要与福隆安少爷置气了。” 嬷嬷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纯懿,让她消去火气。 “让他自管径直过来拜见他阿玛,别戳到我的眼前来烦我的心神。”纯懿的语气依然不算好,但已然松口。 “是。” 纯懿原本也一直都守在傅恒的病榻前。只是如今她还对福隆安存着迁怒的心思,不想见他,于是她难得走出了傅恒养病所住的院子,短暂地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 福隆安步伐急切地匆匆行路,进了傅恒养病所在的屋室后,率先拱手向旁侧的太医问好。 傅恒神志清醒着,已经能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一点儿角度,背后垫放软枕半躺半坐着与福隆安说话。 “阿玛瞧着像是恢复了许多。”福隆安亲手端了一杯清水给傅恒。 后者摇了摇头,拒绝了。 傅恒示意福隆安坐,又转头对守在一旁的太医亲口说了吩咐:“将我的状况对福隆安如实相告吧。” 福隆安神色一凛,立马挺直脊背。 他忽然意识到阿玛的状况可能和他想象得相去甚远。 他以为阿玛每天都在精心的照护下慢慢好转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到去缅甸前的水平。可是阿玛现在却一脸严肃地要太医对自己如实相告。 福隆安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医躬身称是。 “福隆安少爷,傅恒大人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了。先前傅恒大人坐镇缅甸数次出入征战,新添的伤疤使得他整个人的身体趋向于虚弱,而缅甸一带气候恶劣,与京城反差极大,瘴气入体,至于邪风疾疫皆起,微臣诊脉,恐怕已经伤及内脏心胆,将要有性命之忧。” 福隆安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些话。 “可是阿玛如今都能起身,饮食之类的日常活动也与常人无异,怎么会——” 他卡壳在那儿,话都断断续续地说不完整。 太医把实情禀报给福隆安知晓:“傅恒大人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正在逐步痊愈,实际上是因为太医院采取了舒缓保守的疗法,但仅仅只能是让身体稍微舒坦一些,将疼痛降至最低点,实际对病灶根本不能完全清除,甚至还在放任其扩张壮大。” 傅恒心平气和地接着太医的话,仿佛对方嘴里说的病人是其他人而不是他:“廖大人,劳您把生存期的事情说给福隆安听吧。” 看廖太医略感为难的神情,福隆安就明白,后面的一番话对廖太医而言,是多么得难以启齿。 “接下去若是继续采取保守疗法,恐怕傅恒大人都撑不到五月。” 傅恒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只是把儿子福隆安招到跟前来通知一声而已。 “从明天开始,我让太医院换用更猛烈的治疗手段,这样起效更快,或许也能多多少少延长一点儿时间。”傅恒并不畏惧面临死亡,他只是想到了纯懿,想到了几个还显得有些孱弱稚嫩的孩子,他不忍心舍下他们,“但相应的,这种治疗手段的副作用也会更明显。” 他直视着福隆安的眼睛,他希望自己如今最年长的孩子能够承担起责任。 “这些事情,我全部都没有和你额娘说。我不想让她担心,我更害怕她知道我未来时日无多的实情后,会以泪洗面,会复发她年轻时候的焦虑症和失眠症。但廖太医也和我沟通过,明确地表示,更换了新的治疗手段之后能否真的抵抗病灶,还不确定。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也没有办法保证一定能延长我的寿命。” “或许,并发症和副作用一起出现后,我的身体会虚弱衰竭得更快。” “所以,福隆安,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意晚、福康安、意琅、福长安的兄长。我希望你能成为这个家庭的脊梁,无论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全力扶持着你的额娘,维系你的手足,将这个家撑下去。” 福隆安一贯践行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原则。 但是当他走出傅恒的卧室之后,两行眼泪就从他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知道,如果他这么走出去的话,会被别人看到不对劲。 额娘一贯聪颖,自然也会起疑心。 所以,他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强行将那股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压制在喉咙以下。 他只能把痛苦和彷徨独自咽下,而留下冷静自持的表象。 “傅恒大人的状况,无论怎样延续,在没有奇迹或是转机出现的情况下,最多撑不满一年。”这是廖太医当着傅恒的面对福隆安说出的悲惨实情,福隆安却不明白,阿玛是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坦然接受的。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把我经历过的事情差不多都趟过一遍之后,你就能感同身受了。”傅恒用这样睿智的话语回答了福隆安的疑问。 他始终都是孩子面前那个强大而不失温情的阿玛。伟岸的形象,柔软的心肠,亲和的态度,他一直也并将永远都是福隆安学习的榜样。 第118章 托孤 福隆安与阿玛傅恒约定好要对纯懿隐瞒病情与存活期的事情。 或许福隆安还不够了解他的额娘, 以为有他和阿玛共同出力,必然能够瞒天过海。但傅恒很清楚,他其实也瞒不了纯懿多久。后者天生敏感, 如今又将全部心思都牵挂在他的身上,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自己发现真相的。 而傅恒的猜测也的确没有偏差。当太医院为他更换了新的药方,纯懿几乎是在经手那碗汤药的时候就一下子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记得昨日的汤药气味不是这样子的。”她不问傅恒,而是直接看向廖太医,“是对药方做了什么调整吗?原本的方子, 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否则无缘无故, 何必要做更换添补。” 她迅速地击中了要害。所幸廖太医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抬手回禀道:“回福晋的话, 前几日所用的药方实重温补, 目的是要将傅恒大人虚透的底子补起来。如今大人的气血回还, 便可以进入下一步攻毒的流程了,故而改换了药方。” 纯懿也觉得这话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漏洞,于是应了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待廖太医出去之后, 纯懿替傅恒将背后垫的软枕撤去, 扶着他复又平躺下去。 “你睡吧, 总得将精神休养充足了,才能抵御疾病。” 她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 替傅恒将被角掖好。 傅恒却不欲入睡。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继续浪费与纯懿这些剩下的宝贵相处时间呢。 他的拒绝让纯懿神色黯然。 “你不对劲, 你自己意识到了吗?”她的声音乍一听是平缓的,但仔细琢磨的时候就能发现其中潜藏的颤抖, “昨日你将福隆安招到跟前去,与他说了什么话,你真的以为我浑然不知情吗?” 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但傅恒还是没有全盘托出。 “纯懿,你不必虚张声势来诈我。我知道福隆安会三缄其口的。” “可公主府上的嬷嬷都看到他偷偷抹眼泪了。”纯懿有自己的消息门道,“你老实告诉我,你的病,是不是难有起色?” 傅恒回避了纯懿的视线,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舍得欺骗她。 “大清征缅甸的官兵中,感染疾病死去的,几乎过半。这个病,死亡率很高,至今也没有能得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我知道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纯懿,并非是我刻意要隐瞒,但我只是不想让你这段时间太过伤心。或许,用了廖太医的新药方,会有奇迹发生呢。” “奇迹?”纯懿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只有奇迹发生这一条路才能救起你的性命吗?” 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福灵安呢?他当初病死在云贵行省,也是因为同样的病症吗?” 傅恒点了点头:“福灵安当时很快救没能挺过来。主要也是因为他实在不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加之数度奔波,疾驰千里为赴战机,积劳成疾,身体垮得就特别快。” 两人都提起了早逝的长子,于是一下子都相顾无言了。 最后还是傅恒先打起了精神,他握住纯懿的手,对她说:“不管大限何时将至,往后的这些日子,咱们都珍惜地好好过。可能,你我相许的共赴白头永远也不能够成真。但我希望,最后当我们阴阳两隔的时候,彼此都不会再有遗憾。” 纯懿的嗓子发痛,她的眼前也变得一片迷茫。她将自己的手从傅恒的掌心中抽出来——他如今的力气微弱得很,以至于纯懿毫不费力就能做到这个动作——她的手按在他的嘴唇上,不想再听他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缓缓而又无力地跪倒下去,整个人覆靠在床沿上。 傅恒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恐怕难以安慰纯懿,他只能将手掌覆盖在纯懿的头上,寄希望能给她一些精神上的支柱。 * 自傅恒尝试新的治疗手段而始终没有起色之后,纯懿一反常态,她没有陷入更深重的幽怨里去,而是仿佛将整个人此生所拥有的悲伤情感都全部抹去了。她整个人变回了寻常日子里那种温柔而积极的模样,像是全然不再去想傅恒的病。 她与傅恒干脆从大学士宅邸挪去了京郊别府。 那是他们两人曾经怀着美好的希冀共同描绘的蓝图。等到山河昌明、社稷稳定、四海升平的时候,皇上不需要再用到傅恒,后者便能彻底地退下庙堂。他和纯懿都向往着要去山间久住,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远离那些浮华喧嚣而纷争不止的生活。 如今,太医还是照常往返京郊别府。皇帝始终都记挂着傅恒这位朝廷肱骨与妻弟,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愿意放傅恒去山野间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刻呢。京郊别府就是皇帝的底线。他要傅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要无时无刻不体现自己的帝王恩慈。他恨不得将傅恒直接接到圆明园去,命人全天候不停歇地看护着傅恒。 他怕有心人以此编排他丢弃功臣。 皇帝要将自己该尽的责任坚持到最后一刻。他派去的太医,他赏赐下的金银,他授予傅恒及其子嗣的爵位厚禄,便是他为了要减轻负罪感而做出的弥补。 如此这样,君臣和睦地维持着一段时间的平衡。 直到乾隆三十五年的五月,傅恒的病情突发恶化。 纯懿是当时变故发生时离傅恒最近的人。她正摆着棋盘与傅恒对弈。两人都只把这趟下棋看作是重温旧梦,而没有彼此兵行险招,步步谋算。他们的用意只是在于复刻二十多年前他们新婚燕尔时在山西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 傅恒在围棋上的造诣,还就是当年他出任山西巡抚时纯懿随他外放,夫妇二人在棋盘上手谈消磨时间,纯懿对围棋的精通来自于她阿玛永福与伯父永寿的指点。而傅恒领悟能力又出众,很快便能追赶上纯懿的水平。 棋局还未完了,重温的旧梦也让两人彼此都处于暖融温情的氛围里。 当纯懿看见棋盘上傅恒暴露出的漏洞,于是不假思索地手执白子摆落在棋盘上的时候,忽然傅恒在她对面吐出一口鲜血,血色铺开在实木棋盘上,溅起的血点将其上的白子都染上猩红。 纯懿的思绪猛然经受到震动,她下意识地起身去搀扶傅恒,同时守在旁侧的太医立马冲上来替傅恒诊脉。 待到一切的兵荒马乱都结束,太医也快要无能为力了。 “傅恒大人经脉受损,至于气血逆行。微臣恐怕也是束手无策了。”太医本人也不想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他受皇帝的命令,哪怕是举全太医院之力,也要挽救回傅恒大人的性命,可如今,他的的确确是感受到病魔无常,“傅恒大人还能撑多久,是否能挺过此关,大概都得看傅恒大人自己的造化了。” 同样的消息被原封不动地回禀给皇帝。 于是皇帝第二日便亲自驾临京郊别府,探望傅恒的病情。 “劳皇上挂记。臣有罪。”傅恒于病重时气若游丝,说话也只能尽可能地简短。 皇帝见了此情此景,怎能不叹息,怎能不心痛。 “是朕不该将你派去缅甸。是朕误了你的康健。” 傅恒艰难地笑了笑,他都到了这个时刻,还在劝慰皇帝不要自责:“所幸臣未辜负皇上交予的恩宠与使命,缅甸战事终了,也不必再折进更多的性命。” 皇帝不住地摇头。 “微臣一生,有幸得皇上器重,数度身负重任,出入于生死之间。如今微臣感觉大限将至,恐怕福泽深厚也难以庇佑度过此劫。” “微臣斗胆,想在自己身后替福晋与子女向皇上求恩典。” “微臣的福晋出身叶赫那拉氏,家世显贵,受长辈疼爱娇宠长大。婚后微臣与福晋情笃,更是于大小事务之上对福晋多有纵容宠溺。微臣去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福晋。还请皇上看在舒妃娘娘的面子上,日后对微臣的福晋多有包容。不要责怪她有时快人快语,无心之失。” “微臣与福晋所诞育的子女,除福灵安外,皆存活于世。还有妾室李氏所出的福长安,福晋待其亦视若己出。微臣身后,爱女意琅,爱子福康安、福长安尚未婚配,爱女意晚、爱子福隆安皆已有子女,为人父母。微臣将他们托付给皇上,还望皇上能替微臣照拂一二。” 傅恒这次与皇帝见面,所说的话,一字一句,本意几乎都是在托孤。 并非是他以为在自己去世后,纯懿无法担起大家长的职责。他清楚,纯懿是一个坚韧而强大的女性,她完全有能力独立支撑起这个家庭不在他的身后受到风浪波折。他也同样相信,福隆安已经足够成熟,能够于朝堂上撑起一把伞,将尚且稚嫩的福康安和福长安保护起来。 但在这个时代,皇帝的偏护才是最大的保命牌。 他明白皇帝对富察家、对孝贤皇后、对傅恒都怀着亲近而爱护的感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但在他的身后,他却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希望皇帝能念及旧情,往后若是富察家有冒犯的地方,还请皇帝能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 第119章 丧仪 乾隆三十五年七月十三日, 富察·傅恒于京郊别府病故。 他临终的时候,纯懿和孩子们都在他的身边。虽然没能与纯懿共赴白首之约,但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时间里, 他与纯懿终究还是一起实现了回归田园风物情致的愿望。 “我这一生,已经是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幸运。我忠于我的国家,我忠于我的君王,我忠于我的爱妻,我忠于我的家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幸福感能够比这更高。” 他的话或多或少让陪在他身边的家人感到了一丝安慰。 于是当他的呼吸彻底停住的时候, 纯懿的眼泪先于痛感落了下来。 意晚和福隆安各自占据一边, 伸手将纯懿的手臂扶持起来,使她不至于晕倒在地上, 让悲伤的场面更加失控。 “额娘, 阿玛的灵堂要设在京中宅邸。儿子得立即护送阿玛的遗体进城。”福隆安向纯懿告罪, 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额娘,但他是如今的长子,必须得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两个年轻的弟弟,示意他们上前照顾额娘。 纯懿点头表示理解。 “我随你们一道回去。”她坚称自己能撑住,“丧讯已经传回京城。这几日便要有你阿玛生前的故交友人及朝廷官员登门吊唁。我作为未亡人, 于情于理都要出席露面, 才不算是辱没了富察家的门楣。” “是。”福隆安如此也不好再阻拦了。 于是马车很快就启程, 一刻也不耽误地返回京城大学士宅邸。 此时宅邸里外皆挂起白色帷幔绢花。 每一处院落无一不浸透着哀伤的气氛。 纯懿触景生情,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悲痛自然又翻涌起来。 她别过头去擦眼泪, 意晚和意琅也自顾不暇。 “福晋,您的两位家姐叶赫那拉氏都登门来了。” 纯懿吸了吸鼻子, 对传话的嬷嬷说:“让姐姐们去我的院子里等我。我去前面跟那些布置灵堂的人嘱咐几句,随后就过去。” “是。” 待纯懿忙完手头的事情, 再转去自己院落的时候,美岱与美霖已经喝过两盏茶了。 “是我怠慢姐姐们了。”纯懿进门先是告罪。 夏日里京城的建筑里最是闷热,屋子里尚且还能放冰盆降温,但在室外行走时,几步远就能惹出一身汗。 纯懿从前院顶着日头匆匆赶过来,却是面色惨白,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即使是出了汗,恐怕也都是浸透身心的冷汗。 美岱心疼她,连忙拉着她坐下:“无妨。我们有凉茶喝,又自有冰盆和瓜果招待,无论等多久都是不打紧。倒是你,看你如此奔波劳碌,身体似乎都是虚脱着,我们俩都是犹豫了,是否不该挑在这个时候登门来安慰你,不知道是不是是反而给你添乱了。” “怎会,姐姐们来得正是时候。”纯懿叹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原来美岱、美霖,还有她自己,都是亡夫的寡妇。 “美珊往西北去参加她婆家姑奶奶儿子的婚礼去了。”美珊还贴心地说明了美珊没有与她们同行的原因。 纯懿抿了抿唇,摇着头说没关系。 “纯懿,你一定很难过。” 美岱伸手将纯懿揽进了怀里,就像是小时候关氏安慰她们几个女孩子时候的样子,如今她的年纪也早就比当年的关氏还要年长许多岁,但她还是把纯懿当作需要疼爱的小妹妹看。 “我和美霖,与自己丈夫的关系都不算好。即便如此,福秀和弘庆去世的时候,我们也都经历了很长时间的低谷期,慢慢才走出来的。你与傅恒大人向来夫妻情深。你又怎么会不心碎呢?” “想哭的话,哭出来会舒坦很多。全部都隐忍在心里,只会酿成苦涩的陈酒。” 纯懿的眼泪在听到姐姐说的这些话时,终于难以控制住,变成了宣泄的感情,她压着嗓子咬紧牙关,坚守着最后的那点儿自制力,只是默默地流淌下断了线的眼泪,而始终没有发出抽噎声。 美岱和美霖也都哽咽了。 美岱向纯懿提供了怀抱,而美霖则伸手抚在纯懿的肩膀上。 她们陪同她度过了这个难耐的夜晚。 * 傅恒去世的第二天,皇帝也亲自出宫来到大学士宅邸吊唁。 皇帝或许是御下寡恩的,但即使是纯懿,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亏待过傅恒。在诸多的臣子中,傅恒一直都是那个恩宠最盛的人。不可否认,其中有孝贤皇后的旧情在,但当孝贤皇后故去多年,傅恒却始终圣眷不衰,稳稳当当地立于群臣中的头一位。 皇帝在傅恒的灵前亲自祭酒。 “文忠二字,他担得起。”皇帝亲口赐下了谥号,又同时指示傅恒的丧仪需依照镇国公的规格操办。镇国公的爵位属于宗室爱新觉罗氏专有,对于出身富察家的傅恒,这已然是僭越。 但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手画脚,触皇帝的霉头呢。 “还请福晋节哀。”他甚至还能存着耐心对纯懿说这一句宽慰的话。 他复又看向站在后头的福灵安等人,略微伸手招了招,让他们全部都往前来。 他一左一右两只手掌落在了福隆安与福康安兄弟俩的肩膀上。 虽然没有言语,但已然通过动作表达出他的意思。富察家的担子,往后就要真真正正地落到他们这年轻一代的身上。傅恒去世后,他对傅恒的器重与亲近,同样会延续到他的孩子身上。 皇帝维持着手上的动作没有改变,转头又看向傅恒的灵位。 “平生忠勇家声继,汝子吾儿定教培。” 这句话里的承诺意味很重。皇帝甚至金口玉言地允诺,他将傅恒的儿子,称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傅恒去世后,皇帝要代其履行教导栽培子嗣的责任。 连纯懿站在一旁,听了这样的话都禁不住一愣。 这还不算完。皇帝的视线又一个一个在福康安、福长安和意琅的脸上扫过去。 “福晋,孩子们的年纪都到了。等他们替傅恒守完了孝期,也该给他们订下各自的婚事。从前,是朕独断专横,一定要做主玉成朕的孩子与傅恒的孩子之间的婚事。” 他看向福隆安和意晚:“朕将和嘉公主赐婚与福隆安,又让你家大格格做了永瑆的嫡福晋。如今看来,一对是阴阳两相隔,另一对是相看两相厌,都不算是美满圆全的婚事。朕的眼光不好,也该就此收手。福康安、福长安,还有你家小格格的婚事,福晋你自己与皇额娘商量着定吧。” 纯懿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能从皇帝的口中听到检讨自我的话。 她还以为,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反思自己做过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 “妾身谢皇上隆恩。”她跪下去,行礼谢恩,由此便是定论,她拿回了孩子们婚事的做主大权。可她应该高兴吗?这都是傅恒用自己死前对皇帝的真挚托孤换回来的。孩子们或许都能拥有各自的金玉良缘,但傅恒却再也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了。 自古世事难两全。 为难与矛盾就是这样交织着不断更迭出现的。 * 傅恒的头七刚过,七月二十一日,从前的七公主,如今的固伦和静公主下嫁蒙古贵族拉旺多尔济。 额驸是超勇亲王策凌的孙子,札萨克和硕亲王成衮扎布的儿子。 他是博尔济吉特氏,原本他也该是满蒙联姻的后代——若是下嫁策凌的固伦纯悫公主能诞下子女的话。可惜纯悫公主早逝,没有生育子女,后因策凌军功赫赫而受夫君战功之荫蒙,受封固伦纯悫公主。成衮扎布是策凌的儿子,尊纯悫公主为嫡母,承继世子之位。 纯懿因夫丧而不必出席公主的婚礼。 她便坐在屋室中静静地点起香烛凝神静思。 只是她的清静却维持不了多久。 很快就有前院的嬷嬷过来禀报:“福晋,和硕康亲王过府拜祭傅恒大人。” 纯懿对这个爵位封号的主人很熟悉——爱新觉罗·永恩——傅恒少年时在御书房念书时候的同窗,纯懿与傅恒婚后的那数年时间里,他们两家之间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往来。纯懿与永恩的嫡福晋吴扎库氏也是至交好友。 可惜,吴扎库氏当年因子殇而悲痛毁身,与其子昭樾病逝的时间相差不了几日就遗憾仙去了。这在当年是一桩惨事,让永恩蓦地像是老去了许多岁,一下子将那个风流又倜傥的康亲王给击碎了。而如今傅恒也病逝。皆是物是人非。 纯懿扶着桌角起身:“既然是故友来访,那我必得要出迎。” 这原本不合规矩,但因着她当年与吴扎库氏的交情,纯懿也想看看,永恩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这些年,他都没有再续娶,身边也没有再添置新的侍妾。他没有子女,没有嫡福晋,府中只安放着那几房老妾——纯懿不知道,他是否过得清心寡欲。 她当年为了吴扎库氏和昭樾在永恩处受的冷落,而始终都对后者没有什么好的观感。可如今她自己已经走出半生,经历了大小世事,心境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激越而好恶分明。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最终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曾侧目视之的模样。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老到生离死别都变得寻常而频繁,不知道哪一天就要接连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还是少执些恨意与偏见。 第120章 让渡 纯懿到前院的时候, 永恩正背身朝着她,仰头在看中堂悬挂的匾额。 “永恩大人。”她这样称呼他。 永恩恍然回神,转过身来拱手向她作揖问好:“福晋安好。” 纯懿注意到, 他身边还有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陪同,对方也随着永恩之后,抬手向纯懿问安:“福晋安好。” 永恩为纯懿介绍自己的陪客:“这位是库衮布多尔济将军。” 纯懿再次向这位陌生来客问好。 “将军仰慕傅恒大人高义,无奈多年驻守边塞一直没有机会在京城结识。如今傅恒大人作古,将军有意过府凭吊,又怕惊扰家眷, 于是便随我一道来了, 还请福晋体谅。” 永恩是对纯懿有点儿发怵的,隔了这么多年, 他依然在她面前有点儿抬不起头。这不仅是因为家丑为纯懿所知, 更是因为当年纯懿训斥他的话, 令他倍感无地自容,此刻已是硬着头皮说了上述的话。 纯懿摇头:“我怎会见怪。来者都是客。傅恒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这么多人怀念着他,特意成行前来凭吊,他也会感到安慰的。” “福晋不怪罪就好。” 纯懿让前院嬷嬷给两位客人上茶。 “你我有别, 我不宜在此多作陪。两位大人自便就是。” 她转身欲走, 永恩却开口唤住了她。 “福晋, 有一件事情,我不清楚是否该让您知道。” “大人但说无妨。” “吾妻吾子去世多年, 我一直耿耿于怀,没有敢从悲痛中走出去。福晋当年字字句句, 无一不直抵我的痛处。对于吴扎库氏和昭樾的死,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永恩开始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然后话语一转,说起近况。 “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即使有再多的走不出,也应该走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纯懿已经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她朗声开口打断了他的犹犹豫豫:“永恩大人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永恩大人乃是宗室和硕康亲王。寻常人家妻死续弦,都是天经地义,没有哪个娘家敢说阻拦的。” 她明白永恩算是为吴扎库氏守得够久了。 这么些年,他也是孤苦伶仃,折磨在那些痛苦里,就是一个落到尘泥中去的鳏夫。吴扎库氏和昭樾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受够了惩罚。 “大人续弦定的是哪家姑娘?”她甚至能好脾气地多客套这么一句。 永恩没想到纯懿会如此通情达理,他没有防备要面对这样的问题,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是舒穆禄氏,绰尔多将军家的女儿。” “是桩良配。舒穆禄氏的格格都是一等一的治家能手。我有一位堂嫂,便是舒穆禄氏,不知与你的继福晋是否是同族。不过,舒穆禄氏格格应当还很年轻,即便是同族,也该差了辈分。” 纯懿所说的堂嫂,是堂兄瞻岱的嫡福晋。 话已至此,能聊的都聊了,纯懿便在致意后转身离开,同时叮嘱前院的管家与嬷嬷要好生招待两位贵客。 * * 永恩和库衮布多尔济也没有在大学士府邸停留太久。 这次来,本就是补全自己的一份心意。傅恒斯人已逝,他们对着傅恒的灵位也注定只能是相顾无言。 他们从大学士府邸出来,永恩坐上马车,库衮布多尔济则直接翻跃上马背。 “你还要去紫禁城里观礼吗?”永恩之所以这样问库衮布多尔济,是因为对方的身份与今天这桩皇帝嫁女、满蒙联姻的大喜事有关。 库衮布多尔济,是超勇亲王策凌的第五子,札萨克和硕亲王成衮扎布的弟弟。今日固伦和静公主要下嫁的额驸拉旺多尔济,就是库衮布多尔济的家侄。 以他这样的身份,特意请旨暂离边营大防,陪同兄长与侄儿一道入京迎固伦和静公主为博尔济吉特氏的宗妇。那他必然应该出席紫禁城的正礼。 然而库衮布多尔济却否认了永恩的问题。 “我直接留在京城中,而不会亲至观礼。” “为什么?”永恩显然不明白,库衮布多尔济都从喀尔喀蒙古跋涉千里来到京城了,怎么反而连婚礼都不参加。 库衮布多尔济解释道:“我今日来过傅恒大人的灵堂悼念,只怕是再去到新人的正礼上会有所冲撞,破坏风水。索性便等到兄长观礼结束后,我再去与他会合吧。” “婚礼结束后,额驸拉旺多尔济是要随公主一道住在京城的宅邸吗?”永恩多问了一句。 库衮布多尔济称是:“满蒙联姻大多如此。待日后拉旺多尔济继承兄长传下的亲王爵位,估计却也不会常住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蒙古的防线,以及塔米尔一地的大营,估计还是要由你们这些叔伯父以及他的兄弟手足们代他尽职尽责了。”永恩的话里也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库衮布多尔济浑不在意。 “回草原上去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婚礼完毕后,我就会随兄长一起赶回塔米尔。老友,我们又要长相分离了。祝你新婚快乐——我估计无法出席你的婚礼。”库衮布多尔济抱拳向永恩提前贺喜。 永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同我,你不必这么客气。” 的确,永恩与库衮布多尔济是二三十年的交情了。虽然这些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喀尔喀蒙古,相距千里,各有职务在身,但这份友情却没有淡化过,仍然是历久弥新。 * * 送走永恩后,意晚又登门来拜访纯懿,顺带还带着绵勤与刚刚只有八个月大的小格格俍瑛。 原本她以永瑆嫡福晋的身份,应当出席固伦和静公主的大婚正礼,不过也是因为在守父孝的缘故,因此不便出席,这才得了空闲能往纯懿这儿来。 母女二人各自落座,纯懿这才有闲情提起意晚和永瑆的事情。 “你如今与永瑆相处得怎样?” 意晚欲言又止,显然是相处得不怎么样。 “还算过得去吧。” 纯懿默然。她也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额娘呢?”意晚反过来问纯懿——这才是她今天探望额娘时想要问出口的问题,“阿玛去世后,额娘有什么打算?” 纯懿的视线略微涣散开一些。傅恒的头七刚过,这样的问题忽然间被摆在明面上要她立刻作答,她还真的有些哑口无言。 “我还没有来得及打算。可能得容我再思考一段时间吧。”纯懿还是有点儿阴郁,她还没有从傅恒的溘然长逝中缓过神来,这些天她觉得自己的思维都迟钝了许多,身体像是一下子老去了。 意晚应了一声,将目光移向正对着的门外的深深庭院。 “但无论如何,额娘应该都会留在京城吧。姨母们大多都在这里,玉浑黛姨母也在京郊,还有我们这些子女,您的交际圈子就扎根在这儿,您也是在这里出生并且长大的。” 意晚的话倒像是反向给纯懿提供了一条思路。 纯懿温和地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死:“或许也不一定吧。” 意晚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等待额娘的后文。 “至少,我肯定得再去额鲁特探望你的胜蕤姨母一趟。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回京城了。我与她是同胞姐妹的情分,如今年岁渐渐上去,往后就是见一面少一面——谁都不知道,当时别离时遥遥相望的那一眼,是否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胜蕤虽然与纯懿的血缘关系最亲近,但却是意晚最不怎么熟悉的一位姨母。 别的叶赫那拉氏姨母,都长居京城,几乎每个月都会与纯懿有来往见面。但胜蕤,却是十多年也不见她回来京城探亲一次。她的相貌在意晚这儿都是模糊而缺失的。 于是,意晚也不好妄加评论。 纯懿看她无言以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舒缓的情绪从纯懿的脸上一掠而过:“姊妹之间就是这样的。每一对姊妹都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相处方式。我和美岱、美珊、美霖还有舒妃娘娘,各自的相处模式也都是不一样的。不知道,日后你和意琅又要怎样相处。” 提起意琅,意晚就想起了皇帝在阿玛傅恒灵前许诺的事情。 “意琅妹妹要为阿玛守孝。三年孝期一过,她必然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皇上既然金口玉言允诺了弟弟妹妹们的婚配自由皆可以由额娘您做主决断,那是否这两年也该先给意琅妹妹相看起来,别到时孝期过后再找,恐怕就寻不见年纪合适的人家了。” 比起对丈夫那边的事情,意晚可能对娘家的事情更上心。 纯懿却有自己的想法。 “意琅的婚事,我会托付给太后娘娘以及舒妃娘娘拿定主意。至于福康安,我与傅恒在先前就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家——这是你们阿玛的遗志,所以不必再多议论,到时候请太后娘娘赐婚便是。福长安的事情,大概也和意琅一样,还是由太后娘娘做主为好。” 意晚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来之不易的婚配自由权利,额娘丝毫不珍惜,一转手又让给了皇家的人去摆布。 “你们这几个孩子,出身富察家,是傅恒的孩子,本就引人瞩目。你们各自的婚事,都牵连着前朝社稷,并不是寻常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各方面条件相当就能下聘成事的。” “福灵安的婚事,是我与美霖牵线的,因娶的是闲散宗室家的多罗格格,故而只能说是两家既不低娶,又没有低嫁,纯粹是两边的福晋想要亲上加亲而已,倒也不会惹人多想。” “福隆安的婚事,是皇上做主赐下的,娶的是皇上的女儿和嘉公主。如此就是将富察家与正统皇族进行联姻,结下儿女亲家。你和永瑆的婚事也是一样的意义,只不过还额外为永瑆提了身份,让人怀疑皇上是否有意要册立永瑆为太子。” “皇上当时在傅恒的灵前允诺婚配自由,我也相信他那个时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是真诚的。” “他对你和永瑆的不和睦大概有所耳闻,因此觉得愧对傅恒这些年对江山社稷的功劳,让后者的女儿都要受到不顺的婚姻蹉跎。然而圣旨已下,又是涉及到了皇子,哪里能轻言和离二字。所以,他才想要间接弥补在余下几个孩子身上。” “可是当他日后冷静下来,对傅恒的那种亏欠心,随着时日流逝渐渐淡去的时候,他又会怎样看待娶错了人的福康安、福长安呢?” 纯懿对帝王的心思算是揣摩得足够透彻了。儿女婚事看似是由她做主,但皇帝却随时都有可能心生后悔,并且还会因为她的自作主张而抱有不满。对于富察家而言,这完全没有意义。 “虽然说,我是把婚事的做主权交给了太后娘娘,但你也知道,太后娘娘一贯疼惜你们几个孩子,几乎是当作亲生的孙辈一样看待呵护。她是真心实意地爱护着你们,也会为你们考虑,挑选合适的良配——就像当年孝贤皇后将我许配给你们阿玛那样。” 她看向意晚的眼睛里又多带了一份无奈和心疼。 “可惜,当年我没能在更早的时候请求太后娘娘为你挑选夫婿。皇上率先将你许给了永瑆。这是额娘对不住你。意晚,你的婚姻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你的人生和永瑆绑定在了一起,你们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绝望的话,却要由我亲口提醒你。” 第121章 挫折 意晚的话提醒了纯懿, 她的确该是考虑往后的余生要怎样度过了。 她并不认为过去的自己,人生的重心全部都放在了傅恒和子女的身上。在将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她足够保持独立了, 甚至一度都没有对富察家产生任何亲近的归属感与荣辱观。 但她的确以傅恒福晋的身份为世人所知。她所做的绝大多数事情,也是为了支撑起这个身份的体面与天然要求。 “你应该要找到自己想要努力从事的事业。”美岱积累着了足够漫长的孀居经验,因此她现在能给美霖和纯懿这两个在大半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丈夫病逝遭遇的妹妹一点儿人生启发,“这会让你们从伤痛中尽快走出来。” ——尽管美岱怀疑,美霖可能并没有那么多难以克服的哀痛。从各个角度来说, 弘庆与美霖都不能被称为是和睦佳偶。 美岱继续拿自己举例子:“比如说我, 我这些年空余的事情一直在做历朝历代遗失的古曲乐谱的修复工作。” “我们叶赫那拉家有那么多的古籍藏书,其中有体量很大的一部分都是礼乐声曲相关的记载文献。我甚至可以说, 全天下除去皇宫里的藏书量我不清楚之外, 别的地方应该不会有比这更详实的资料库。” “从这其中, 可以得到很多的古曲谱线索。恢复重编时也能提供坚实可靠的凭证。我是做得不亦乐乎,好几次都干脆留宿在从前的宅子里。” 美岱以此勉励两位妹妹:“你们也应该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她笑眯眯地看向纯懿:“我是不担心纯懿,你自幼就主意多,想来轻易就能找到那些你愿意投放热情的事业去实践。但美霖呢,我倒一时半会儿想象不到你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美霖倒是脾气好, 一点儿也不介意长姐这么看轻她。 “大不了到时候就跟着纯懿, 她做什么事业, 我就给她打下手。纯懿,到时候可不要嫌弃我。”她甚至还有心情能够开玩笑。 纯懿答应得也快:“好啊, 那就一言为定了。不要等到我缺人手的时候,姐姐又推托不来了。” * * 舒妃在圆明园召见了纯懿。 “大家如今都连番劝慰我, 像是生怕我从情绪里走不出来似的。”纯懿气色和谐,甚至还能半开玩笑地与舒妃说起这些话, 她扬起眉眼注视着舒妃,“娘娘也是一样,待在圆明园里也不忘了惦记着我。” 舒妃稍微缓了缓心神。纯懿如今的状态,比舒妃原本预期得要好得多。 有些话,她也敢大着胆子说出口。 “是你与傅恒大人这些年感情相合,都说情深的夫妇难以经受生死的离别,另一方留在世上的,不定是什么好事情,往后的日子恐怕都是钝刀割肉的折磨。” 纯懿无奈地笑着,眼睛里的确有些疲惫。 “你们说得都对。我的确过得不算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不能将自己困束在情感的密网里,那样子会很短寿的。如果我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傅恒,恐怕我自己也不能再撑多久。” “这些年,傅恒一直都在我身边。我们彼此的习惯,早就统一得如同是一个人那样。我不能轻易地将他从我的生活里排除出去,有的时候,我会在迷惑中忽然醒悟,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不在很久了。” “所幸,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记挂。它们或多或少,都将我的注意力稍微转移开一些。让我不必成天到晚都对着空荡荡的卧房与庭院。同样的,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们,无论是哪个姐妹,我们都没有在这些年的时间里走得太远。我们各自成家生子,过着不同的人生,但最后当我需要安慰的时候,你们依然离我这么近。” 舒妃摇头,让她不必这么说。 “我们之间,谁又不是互相扶持着走下来的呢?我自己身上那么多的遭遇,如果不是因为有纯懿姐姐你扶持着我,我也不能熬过来。” 舒妃的神情是哀伤的,纯懿的容色却很和缓。她待舒妃,一直都是这样,不舍得说重话,不舍得露出负面的情绪。她知道舒妃其实过得很苦,身在紫禁城为皇妃,后者背负了太多她本不能承受的东西。 “对了,这些天,我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永瑆和意晚的事情——”舒妃努力组织着措辞,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觉得很难以启齿。毕竟永瑆,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可最后也没有脱离开皇帝的影子,至少在对待后院妻妾上,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嫡福晋。 纯懿抿着唇移开了视线,她显然不想和舒妃聊这个话题。 “那都是孩子们的事情。你别多想。意晚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是我和傅恒对她宠溺太过,以至于这孩子眼睛里都容不下别人了。” 纯懿面对妹妹,当然是说好话,说自家孩子的不是。 可舒妃到底还是觉得理亏。 “永瑆不该那样的。是我没有教好他。” “怎样?舒妃娘娘说的是怎样?他不该怎样?”纯懿一连三问,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但是舒妃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 舒妃无奈地注视着纯懿,眼底涌动的悲戚让人看了心疼。 纯懿更加放缓了语气:“意晚和永瑆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只能做一世的夫妻。如果他们不能缓和关系,那么只能彼此都深陷于这段婚姻的痛苦。这样没有任何的意思,折磨到两个人都懈怠了热情与活力,变成死气沉沉的躯壳——” “不幸的婚姻就是有杀死人的能力。无论是为了我自己的女儿,还是为了你所珍视过的养子,我都不希望他们迎来这样的结尾。” “姐姐的意思是?”舒妃觉得眼前有那么一丝坚实的光亮。她相信,没有什么难题是纯懿不能解决的,她总是这样盲目地对纯懿投注信任。从小到大,她都认为纯懿是无所不能的。 “我会找机会和永瑆谈谈。我想,对意晚来说,事情也远远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自己的孩子,我很了解她。她的心肠很软,也一直都渴望能有美满的爱情与婚姻。她是理想主义者,所以注定会在残酷的现实下到处碰壁,头破血流。” “永瑆的出身与性情,注定了他并不是最适合意晚的那一个。但现在,他们已经被绑定在一起,无法再分开了。我们只能积极地寻找破局之道。” 舒妃点头:“那就照姐姐说的办。” 纯懿说好。她看着舒妃,最后还是将那个不体面的问题说出了口:“永瑆已经不太可能成为皇帝心仪的储君人选了,是吗?” 舒妃一愣,随即回应道:“后宫不得干政,我从来不去打探这样的事情。” 纯懿应声,也不为难舒妃,她只劝慰对方不用多想她的这些话。 “永瑆自己应该也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这个孩子很聪明,我一眼就看得出。他知道怎样能讨好皇帝,但他后来几年就没有再那么做了。这样也挺好的。我稍微都看他有那么一点儿顺眼了。” 舒妃并不理解纯懿最后开的这句玩笑话里的幽默点何在。但她还是出于本能,配合得笑了笑。 * * 纯懿的执行力很强。她既然决定了要和永瑆当面谈话,便迅速地约好了时间。地点放在了大学士宅邸。她让永瑆以富察氏女婿的身份孤身前来,以晚辈的礼节登门拜访。而不是由她以岳母的身份去到永瑆的宅邸上做客人。 她没有刁难他,而是很快就让人将他请入正堂。 永瑆跨过门槛,仰头正入眼帘的,就是庭堂高处悬挂的“穆和嘉风”四字匾额。 “这还是当年傅恒大人与我成婚时,我带入富察家的嫁妆。”纯懿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开口阐明了这块匾额的出处来历,“原是家中曾祖父明珠大人的墨宝。” 永瑆拱手称是,顺道行礼。 纯懿也起身向他回礼。他不肯受。 “女婿心中愧疚。”永瑆率先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也知道今天纯懿叫他来所为何事。 “坐吧。我叫你来,不是要耳提面命一通训斥施加于你,让你晕头转向、脸面全无。你也不必害怕自己将要颜面扫地,我很少责骂后辈,哪怕是爱之深责之切,我通常都会换一种彼此都更加能接受的方式。” “是。”永瑆仍然有些拘束。 “你与意晚成婚后,很少登门拜访。哪怕是与福灵安、福隆安,都没有太多的来往交际。我只有意晚这一个出嫁的女儿,倒也没有别的女婿可以一道用来做比较。但我知道,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你并不算是过分的。你待意晚,也有几分真情实意。” “是。”纯懿停顿下来的时候,永瑆下意识地低头接话。 “意晚爱吃醋,多半是因为她自幼生活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傅恒大人生前,明面上的妾室只有李氏一人,但你素来聪慧,又是皇子,想必真心打听,也能知道李氏是什么身世来历,她所生的福长安又是什么身世来历。傅恒大人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确是当世罕有,意晚耳濡目染,或许就对自己的丈夫要求也更苛刻了些。” “是女婿做得不好,惹意晚伤心了。” “你的那些侧福晋,也并非是你自己要讨来的。都是皇上所赐,按照你皇子的份例,比肩你的兄长们,补足人数,又特意遴选高门大户的女儿,足可见皇上当时对你的重视。若不是意晚有傅恒大人、有富察家为她撑腰,恐怕都难以御下服众,要被彻底隐没在那些莺莺燕燕里了。” 纯懿此刻的话里已经渐渐含有别的意味,永瑆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抬头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我和舒妃娘娘也曾僭越地聊起过这个话题。我知道你无心那个位置。否则,你大可不必和意晚闹到如今这样难看的地步,连皇上都有所耳闻,还来傅恒大人的灵前忏悔言罪,说当初不该硬要将你们凑成一对。” 永瑆默认了,但也没有留下口头上的把柄。 “皇上对富察家,一直都有格外的情感。或许是出自对岳丈家亲情吧。毕竟孝贤皇后陪伴他多年,后来薨逝的时候,又实打实是一桩惨淡的悲剧。皇上心有愧疚,却已经不能弥补给香消玉殒的佳人。但他仍然是自私的——我又要这么批评他——他把意晚许给你做嫡福晋,何尝又不是想要成全他自己年轻的时候自以为能长长久久的婚姻呢?” “你大可拿出你的气量来,包容意晚的那些任性,在皇上面前拿一个懂事的好口碑。他会看到你待意晚的情意,而本能地欺骗自己去忽略你的那些功利心、想要讨好你皇阿玛的算计。” “但是那样,对我的意晚,只是一个可怕的悲剧。她将活在别人的虚情假意里,自以为处在蜜糖中却不自知,等到哪天你不再需要得到你皇阿玛认可的时候,她就会被你弃置一旁。这才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 “永瑆,我对我的女儿,期望得不算太多。我要你尊重她作为嫡福晋的身份,但我不需要你无条件地包容她。如果可以的话,请给她一点儿爱,发自内心的那种。她是一个很柔软的女孩子,她吃软不吃硬。对于她爱的人,她骄纵的脾气一点儿也发不出来。她会学会和那些女人和谐相处的——只要你尊重她、爱护她。我知道她一向学东西很快。你给她一些耐心,她会做得比谁都好。” 永瑆走后,纯懿没有松下一口气,反而是眼见着有些不太高兴。 嬷嬷问她是怎么了。 “福晋不是和十一皇子把话都说开了吗?往后,意晚格格会和十一皇子和睦热络起来的。福晋,您要相信意晚格格。” 纯懿强颜欢笑,含着一眼眶的眼泪,看得让嬷嬷都心疼。 “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我只是在想,我的意晚为什么过得那么不顺心。现在连我都不能站在她的那一边,还有劝她和那些女人和谐相处。” “扪心自问,如果我像意晚那么大,面临她所处的情况,我相信我能分清楚爱情和婚姻的区别。我可以一笑置之,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又坚固,谁都没有办法让我受伤。因为我就是在坎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叶赫那拉氏的遭遇,我阿玛额娘的遭遇——我当然会可以把嫡福晋的身份当作是一份职业来经营,就像男人在外做事一样,冷静、理智、不动摇。我怎么会做不到呢?” “可是意晚的家庭环境和我不一样。我和傅恒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从小就是泡在蜜糖里长大的。她没有见识过那么多的痛苦与悲哀,她不知道来自一个惶惶没有未来的旧权贵罪臣家族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我原本以为,我这么抚养她是对的,我把我不能得到的东西,都弥补在她的童年时代、少女时代里。我以为这样她就会过得很好,很幸福。” “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没有让她经受过挫折,这样恐怕是不对的。她得自己在婚后跌跌撞撞地去摸索道路,这样会很痛。” 第122章 事业 纯懿冷静地剖析永瑆和意晚目前存在的问题。 坐在她下首的永瑆始终都很沉默。他并不擅长应对像纯懿这样强势而理智的女性长辈, 所以反而气场完全被压制住了,默不作声地专心听讲。 “真是抱歉呢,我一不小心就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话。你可能听了都觉得生厌。”最后纯懿象征性地向他道歉, 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只是不作数的客套话。 无论如何,意晚都是纯懿的女儿。她的真实立场必然永远都是与女儿站在一起的,现在看似是说意晚存在缺点,其实也都只是客套话。她对永瑆和纯懿的婚姻状态感到不满意,实际上就是对永瑆本人的做法不满意。 “其实很遗憾, 你是舒妃娘娘抚养长大的孩子, 但一直以来与我们都不是很亲近。我们家——我指的是叶赫那拉氏——过去与皇权缠绕得太紧密了,以至于整个庞大的家族, 那些令人艳羡的地位与财富都是放置在悬崖边上, 稍有不慎, 就会满盘皆输。所以,我们待你都不算很亲密,没有将你当作外甥那样看待。” “其实你也应该能理解我们,与皇家打交道,就是要格外谨慎。” 永瑆点头:“嗯, 福晋放心, 我都懂得。” 纯懿到了谈话的最后, 她决定更加推心置腹一些,让自己的态度落回到真诚的这一面来。 “你能和意晚结合, 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这像是给了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让我能好好看看, 舒妃娘娘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是怎样的少年郎。娘娘过去偶尔也会说起你的事情, 说你爱文房四宝,不爱刀枪剑戟,说你喜欢吟诗作赋,不喜欢马背骑射。她说你很像叶赫那拉氏的男孩子。” “是吗?”永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你和我的兄长有一些相似之处。都说外甥像舅,如果你真的是舒妃的儿子,大概你的性情就是肖似了他。他叫宁琇,这辈子都没能成为在朝廷里举足轻重的官员。他待他的福晋和儿子不算有多好,甚至可以说不怎么负责任。” “他生性浪漫而敏感,他去过南洋,北上到过草原的那一边,他走过很多山山水水,见过很多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的风情。在很多人的眼里,作为叶赫那拉氏的嗣子,他是不称职的,辱没了祖辈的名望,也败落了叶赫那拉氏的门楣。但他的人生没有遗憾——哪怕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一个浪漫而敏感的孩子。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生母淑嘉皇贵妃就去世了。你自幼在舒妃的膝下长大,但我了解我的妹妹,舒妃并不是一个情感丰沛的人,在紫禁城里待久了,就更加冷眼看待人情世故。有的时候,她甚至是冷漠得可怕。你一定看过不少人的眼色,才能成长得这么优秀。” “所以,我没有要给你施加压力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和意晚都能冷静下来,拿出负责任的态度来面对你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你们还有孩子,他们也需要成长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意晚长大的环境从来都不缺爱,所以她不害怕对人托付真心。她很热烈,也很善良。我想,你们即使不能做到情深似海,至少也可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纯懿要说的话就这么多。事实上,她实际说的内容,要比她预想的更多一些。 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她能对永瑆说这么久。面对一个不算熟悉的晚辈,她竟然难得有了一个敞开心扉的机会。 当天永瑆的离开的时候,他郑重地对纯懿道了一声谢谢。 “我会珍惜和意晚的这段婚姻。我会努力的。” “嗯,我相信你们能做得好。”纯懿最后送上一句鼓励的话。 她还命人将中堂里悬挂的“穆和嘉风”四字匾额摘下来让永瑆带回去。 “这本是我的嫁妆,是我的娘家长辈希望我出嫁后能端淑持家,与丈夫建立起清正和睦的家风,如今我把它传给你,也传给意晚。我的娘家长辈当年对我的期望和教导,就是现在我对你和意晚的期望与教导。” 她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得很好,这样她才不用长久地为女儿牵肠挂肚,才能有时间去实现她自己余下的生命里想要全力从事的事业。 * * 一直到傅恒去世的半年之后,纯懿才再次踏入京郊别苑的门。 “我还以为我等不来你了。”玉浑黛站在尚不在花期的桃花树下,轻柔温和地对着纯懿遥遥一笑,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纯懿抚着离她最近的亭阁的廊柱,仰头带着回忆环顾四周。 “不是我不想过来探望你,是这里实在浸润着太多的回忆。在我作好心理准备之前,我不想贸然踏入伤心地。”她的理由很简单,也让人心疼。 傅恒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就是在京郊别府度过的。 他最初和纯懿搬过来的时候,他的病情还没有发展得太严重,所以他们得以度过一段平和宁静的田园生活。但是后来,他的状况急转直下,几乎整夜都会因脏腑疼痛而难以入睡。纯懿陪他煎熬着,她也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下去。这段回忆,就算不上有多美好了。 所以,纯懿一直都不忍重临故地,惹起汪洋伤心泪。 “现在呢,好些了吗?”玉浑黛柔声问她,同时缓缓朝她走过来。 纯懿挂着浅笑摇摇头:“还没有。一草一木,仍然叫我触目惊心。” 玉浑黛叹息。 “你与傅恒大人,情深至此,必然很难走出来。像我,我去给我从前那位治丧的时候,我与他其实都早就和离多年,但我依然也会心痛。女人大多是感性的,为情所困是常事,所以才容易在感情里处于劣势地位。” 纯懿则言简意赅:“相处过,就会有情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纯懿的这句话引发了玉浑黛的认同:“是啊。你说得没错。相处过,就会有情分。” “不说这些了。我来是想要特意拜访你,与你商量一件事情。”纯懿感觉到心脏在隐隐作痛,于是移开了话题,绕回到她此次过来的主要目的上。 “你说。” 纯懿:“等到开春,我有意往草原上去走一趟。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玉浑黛一惊:“草原?怎么好端端的,你忽然要出京城往草原去?” “我有几桩事情需要去做。首先是往叶赫部的故地走一趟,从前宁琇去过一趟,我这次去,是把后面这些年族谱上的变动更新一下。” “随后,我要一路向西北去,我的姐姐胜蕤跟随丈夫在额鲁特八旗,上次见面,我与她不算是以愉快收尾。但总是血浓于水的姐妹,趁着如今还能走动,我想再见她一面。说实话,都这样的年纪了,见一面就是少一面。我不想有遗憾。” 玉浑黛没有听明白:“这些都是你的家事,恐怕没有多少我能够帮得上你的地方。你是纯粹想要找一个互相扶持的旅伴吗?” 纯懿摇头:“不是。这两件事情,都不是最要紧的。最后一桩才是。我想一路往西北,考察在关外兴办女子学堂的可能性有多大。” “女子学堂?”玉浑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是的,女子学堂。我也是受你的启发。李氏从前来京城之前,并不识得几个字,也没有机会念书受教育。但你这几年教她认字、写字、读书,我看她长进得很快,现在也早就有模有样了。” “如今各地由世家及富商出资,兴办的各式学堂也不少,但一方面都只是面向男书生开放,另一方面则是都位于关内。” “关内的女子学堂兴建,难度一定比在关外小,所以暂时还不用太担心前景的问题。但是关外的事情,我了解得也不多,所以可行性几何还有待验证。我打算从关外开始,从最困难的地方开始,建成有效果后,再慢慢发展到关内。” 玉浑黛也意识到推行此事的困难程度有多大。 “资金的事情,你完全不用担心。女子学堂的建立,本就不是花销很大的事业。而我出嫁时,家族给我置办了很丰厚的嫁妆。这些年,我把我的嫁妆打理经营得很好,几乎是赚了许多。每年光是铺子盈利及田庄屋舍收租所得,我想应该就能涵盖往后投入女子学堂的开支。” “最难的事情,是改变人心与观念、传统与限制。女子也要读书,不仅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要识字念书,穷苦人家的姑娘也应该有条件去识字念书。这样她们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周围人口口相传的那样。” 玉浑黛很支持纯懿,这其实也是她这些年来都想要从事的事业。 “阿玛当年作为大儒,游历海内传播学说。我那时候就想日后像他那样。我不想只讲给那些男人听,我也想讲给女人听,我还要和她们一起探讨,一起进步。但我知道,这桩事业,推进起来是很困难的。恐怕到我们黄土盖身的那天,可能都收效甚微。但是如果因为畏惧困难而没有人选择开始,那么永远都不会开始的。” 纯懿与玉浑黛相视一笑。 她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只要我认定了这件事情有未来,那么我只管去躬行,而不顾那些冷言冷语。” 第123章 释然 纯懿没有想到, 在她动身去见胜蕤之前,反而是胜蕤自己从额鲁特八旗来到了京城,她带着她的两个女儿, 入住了她陪嫁里那间三进的宅子。 “胜蕤的两个女儿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该定下来了。”这是美岱带来的消息。 作为胜蕤的胞妹,纯懿不免有点儿心酸。这样的消息,她竟然还要辗转从美岱这儿得知。 “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没有解开吗?”美岱同样察觉到这一点,她不清楚纯懿和胜蕤在过去这些年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但毫无疑问, 她们之间存在没有被解决的问题。 纯懿把罪过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不知情,就对她指手画脚。” “怎么了?”美岱觉得纯懿的用词不免对自己有些太苛刻, 她了解纯懿的为人, 纯懿不是那种蛮横而没有分寸感的人。 “傅恒还在的时候, 我与他曾经去过一趟额鲁特八旗探望胜蕤和永惠,以及他们的孩子。他们过得不算宽裕,甚至有点儿捉襟见肘。胜蕤还得了难愈的咳疾。她说是当地干燥气候所致,于是我就劝她来京城养病。” “她当时回绝了,我却不甘心, 又多劝了她两句, 大概是没有掌握好分寸, 不小心踩过界了,让胜蕤觉得受到冒犯, 不怎么舒服。后来就闹得不太愉快。长姐你也知道,胜蕤姐姐性子一旦冷硬起来, 谁说话去劝都不管用。” 时过境迁,纯懿却因为在意, 而对其中的细节耿耿于怀、铭记在心。她很想做些什么来弥合她与胜蕤之间的隔阂。她知道胜蕤不会真的记这么多年的仇,而她们需要的,都只是一个重修于好的契机罢了。 “姐妹之间哪有隔夜的仇。见了面就好了。这件事情,其实最好还是你们两个单独凑在一块儿,坐下来把话说开,谁掺和在里面都不妥当。但你要是觉得为难,或者怕邀约胜蕤不来,那么就由我出面做东,邀姊妹们一道去我那儿聚一聚,席间你们两个再找机会独处。”美岱还是一贯的长姐气度,很为妹妹们考虑周到。 纯懿点头:“没关系的,我先邀约胜蕤姐姐尝试一下。如果她不来,我就再麻烦长姐出面。” “好。” * * 好在事情还是朝着理想的一面发展了。 纯懿派人向胜蕤送了拜帖,结果那边当天就让大学士宅邸的小厮拿回来口信,说是允了邀约,会按时登门拜访的。 纯懿这才放心下来。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一日,胜蕤竟然是独自乘坐马车过来的。 纯懿站在前院的庭室里迎她,却意外地看见她没有带着两个女儿一并做客。 胜蕤看起来比之前在额鲁特八旗的时候还要瘦一些,好在回到自幼生长的京城,咳疾终于是暂时好转了许多。 姊妹相见,时隔数年,又隔着分歧,一上来谁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连一贯长于言辞的纯懿都破天荒地卡了一下。 于是,最后居然还是由胜蕤先打开了话题。她问到了傅恒的事情。 “对于傅恒大人的事情,我很遗憾。纯懿,很抱歉当时我没有能够陪在你的身边。”这些话对胜蕤的性情来说,都是很难得才会说出口的,她显然也是带着要与纯懿重归于好的愿望前来的,因此要求自己主动地走出了熟悉的性格模式。 “没关系。姐姐远在额鲁特八旗,身子也瞧着不大好。路途遥远,我又怎好让姐姐为了我的事情受长途颠簸之苦。”纯懿的心蓦地一热,她觉得自己都快要感动得落泪了。 胜蕤提出要先去傅恒的灵前上一炷香。 “姐姐随我来就是。”纯懿为她引路。 胜蕤祭拜过傅恒,这才随着纯懿往内院去。 “我听美岱姐姐说,胜蕤姐姐这次是带着两位格格一道入京的,今日怎没有带着她们一道过来,当日额鲁特八旗一别,我倒很是想念两个外甥女,想着有机会能再见她们就好了。” 胜蕤很诚恳,没有把来意藏着掖着:“我是想要为我当时对你说的伤心话做一些补救。带着两个女孩子可能说话就不太方便。下次吧,下次我再带她们两个来拜访你,反正我这趟要在京城住上一段时间,总会有合适的机会。” 纯懿没想到胜蕤会这样开门见山。 “并不是姐姐的过错。是我不好,不能体谅姐姐的难处,更不该说话没有分寸,简直是将伯母幼时耳提面命教授与我们的规矩礼数全都浑忘了。” “不。规矩礼数,若是看得太重就会失去亲密感。你我是同胞姊妹,过分看重边界感,只会把亲情都淡漠了。更何况,当时我对你生气,并不是因为你言语里有所冒犯——而是因为我自己太过自负。” 姐妹俩互相争着要把导致生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去。 尤其是胜蕤,她提到了自己很多当年纯懿没有多想、也不敢深想的心理态度。 “我知道我和永惠过得算是落魄。尤其是和你们几个姊妹相比,我们更是将家庭经济状况经营得很糟糕。你当时与傅恒大人不请自来,我们于是都没有任何准备,以至于招待你们的时候,很寒酸很困顿,拿不上台面,让我自尊心受挫。” “但永惠他和我不一样。他其实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他热爱写诗,而且写得很好,不仅是在额鲁特八旗,便是在中原乃至南方,都有很多诗家推崇他的风格,将他的地位放得很高。他会慷慨地资助潦倒的文人、受天灾的贫民,至于散尽家财的地步,也多半是因为他的这种风骨吧。” “我曾经劝过他的,我说,他的诗写得这么好,完全可以售出去抵充家用。可他不同意。他说他不是为了闲散宗室的面子,而是他觉得,他的诗不能和金银之物相提并论,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诗词值得起让别人花钱市购。他说,为了爱好和兴趣作诗,兴起而洒然写成,这才能创作出好诗。为了换钱而写诗,只会将他的灵感全部都堵塞住,最后会至于枯竭,让他再也没有创作灵感。” “于是,我只好不再逼他。” “本来那样子过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反正孩子们都很懂事,不吵着要这要那。而在额鲁特八旗,日常的开销本就比不上像京城这样如流水一般难以节制。那里很好很昂贵的东西也少。所幸都还能维持得住生活水平。但你和傅恒大人来了之后,我那颗不平衡的心,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 “我率先把火气发在了你的身上。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闷头受了我那一通冷遇。我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很羞愧,觉得自己没有承担起作为姐姐的职责,不仅没有照顾好你,反而还让你因为我的性格而遇到伤心事。” “不论是额娘去世前,还是阿玛去世前,我都答允过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但我最终没有做到。我很对不起你,纯懿。” 胜蕤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 她也很少像今天这样动情到至于落泪。 纯懿看了也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她伸手拿着帕子,将胜蕤眼睛下面挂着的泪痕轻轻地拭去。 “姐姐你一直都很称职。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还记得,姐姐总是做的很多,说的很少。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不需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上,我也能感受到,姐姐很爱我,我也很爱姐姐。” 姊妹俩之间时隔数年、数千里而没有轻易消弭的龃龉,最终都在彼此跨越时间和距离的阻碍之后一笑泯然了。 “或许我早该来京城与你解释清楚了。”胜蕤觉得心情顿时轻松起来,随后她不免为自己动身太晚而感到遗憾。她们早就能将误会全部都解开,甚至早在纯懿与傅恒还在额鲁特八旗停留的时候,她就该理清思绪,然后挽回妹妹的心。 “所幸现在也不算太晚。”纯懿微笑着回答道。她不希望让胜蕤因负罪感而加深自责的心理,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能快乐而没有负担地度过每一天。 其实她们已经错过了太久。纯懿几乎记不起,上一次她们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心灵相通,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姐夫呢,他这次没有同你一起来京城吗?”纯懿问到永惠的近况,她依稀记得,美岱姐姐说起胜蕤的事情时,只说是胜蕤带着两个格格入京来了,而没有提到永惠是否同行。 胜蕤微微摇头:“没有。他留在额鲁特八旗。他走不开的。” “姐姐这次能待多久?” “待不了多久。等宫里的赐婚旨意下来了,我也差不多该带着两位格格回去了。等到来年正式婚期前,我和永惠会再带着她们到京城来备嫁。” 纯懿表示理解:“可惜到那时候,我可能都不在京城。” “怎么了,你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启程往关外去。我想看看是否有可能在那里兴办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胜蕤没想到纯懿竟然要做这项事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草原上虽然民风开放,但无奈的是部落大多尚武,知识传播都是依靠部落里的族医或是威望高的长老口口相传,几乎很少能找到沿袭儒学、知识连贯成体系的文人。知识对于男子而言,一是无用,二是接触不到。那就更加不用说女子了。” “我知道阻力有多大。所以这才能成为我余生躬身从事的事业。更何况,我也不是只看着草原——女子学堂最先要建,肯定是在京郊某处,这样推行的阻力最小,寻找女师傅也更容易些——草原上办这事的难度大,因此我想趁早开始走访做一些先期调研。” 她这样说,胜蕤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 “我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纯懿,希望你能成功。” 第124章 大结局 纯懿要出京去的消息, 不知怎得就传到了太后娘娘那里。 后者召她入宫,拉着她的手问她是否实情的确如此。 “怕太后娘娘您为纯懿担心,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与您说明纯懿自己的打算。” 太后反而是很支持纯懿:“是该趁着年轻出去多走走。哀家这些年由皇帝奉养着, 皇帝孝顺,泰山、江南……大大小小的地方哀家也走过许多趟了。可哀家知道,哀家的身子被这些陈年旧疾牵连住,哪怕是乘兴出游也不能玩得尽兴,常常是坐着步辇看了没多久,就觉得疲倦下来。多么败兴啊。” “之前傅恒出事情, 哀家还怕你与他情深, 往后余下的日子就要消沉着度过。现在你能出去多走走,将心情放得舒畅一些, 何尝不是一桩好事情呢。哀家支持你, 就算是其他人都不看好你, 哀家也相信,哀家亲眼看着走到今日的纯懿,是不会失败的。” “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别替你的孩子感到担心,哀家会将他们照拂好的。” 纯懿没有想到自己能在太后这里得到这么多的支持。 “纯懿谢太后娘娘恩典。”她蹲身行礼谢恩, 却被太后示意起身。 “这些年, 哀家一直都看着你, 从一个刚刚新婚的小姑娘,变成如今独当一面的诰命夫人。哀家知道, 京城里艳羡你的人不在少数,但她们都只看到了你人前的光鲜亮丽, 而没有看到背后你付出了对等的东西。” “活在世上,又有谁能比谁更容易呢。哀家一路走来, 也不总是事事顺心的。你也一样,纯懿,哀家对你没有更多要教的东西了。哀家盼着你过得好,所以才语重心长地同你说,做出一番有意义的事业固然重要,但也要晓得劳逸结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让自己陷在困囿的情绪里。没有什么难事的,如果事业受挫,暂时遇到难关,不妨回到京城来,歇一段时间,再去面对那些难事。” 这都是太后真心的话,纯懿当然知道感恩。 “纯懿能有今日,都是太后娘娘提携教导的恩情。无奈纯懿不够孝顺,往后的日子不能时常进宫陪着太后娘娘说话解闷儿了。还要不知好歹地继续将纯懿的孩子们也托付给太后娘娘照料。所幸太后娘娘不嫌弃纯懿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事事替纯懿考虑,这样的恩德,纯懿不知道何时才能偿还。” 纯懿的心情很激动,于是话音未落,眼泪首先落下。 太后笑她像个孩子,但实际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一直把纯懿当成孩子的,其实是太后呐。 “傻姑娘,哭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她拿着帕子替纯懿擦眼泪,“往后又不是见不到了。每次回京城的时候,别忘了进宫来看看哀家这个眼界短浅的老太太。哀家可是对紫禁城外面的事情,好奇得很呢。” “是。”纯懿破涕为笑。 * * 纯懿走后,太后娘娘稍微午睡了一会儿。 她醒过来的时候,纱帐里暗暗的氛围很是柔和。 墨方嬷嬷走进来替太后拉开纱帐。 “太后娘娘,是否要起身了?” “哀家不急着起身往外面去,稍微在这儿坐一会儿。是皇贵妃和庆贵妃已经过来了?” “是。但是时辰还未到。两位娘娘是提前时间过来了。现下坐在偏殿里正喝茶候着。” “那便让她们再多坐一会儿吧。哀家过会儿再去见她们。” “是。” 墨方嬷嬷走出去把话传给候在寝殿外的宫女,后者自会往偏殿去传话。 等到墨方嬷嬷折返过来的时候,太后依然维持着原先的那个姿势,腿上盖着被子坐在床头。 墨方嬷嬷伺候太后许多年了,她知道太后想要和她倾诉些什么。联系稍早些时候傅恒福晋过来陪同太后用了午膳,又陪着太后说了许久的话,墨方嬷嬷一下子就猜到了,太后想说的事情,必然与傅恒福晋有关。 要说这傅恒福晋,真的是对上了太后的脾气。即便是先帝爷膝下的几个公主,都没有能够与太后娘娘这么亲近的。 “哀家还记得,许多年前孝贤皇后新丧,哀家为继后位置发愁的时候,还遗憾过,怎么当年在叶赫那拉氏的格格里挑选后妃时没有能挑中纯懿。哀家当时总觉得,纯懿比舒妃更适合待在紫禁城里。” 墨方嬷嬷怕太后记不清其中细节,于是补充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因为乾隆六年选秀的时候,福晋当时还在闺阁中替其阿玛纳兰永福守孝,故而没有在选秀的名列上。后来孝期虽过,但太后娘娘当时则是为了给孝贤皇后恩典,于是将素未谋面的叶赫那拉家五格格赐婚给了傅恒大人。” “是啊。哀家都还记得。只能说这都是因缘际会,纯懿与傅恒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哀家如今看着纯懿的样子,反而是释然了,更是庆幸,还好她没有入宫,所以现在才能活得这么生动而自由。她若是待在紫禁城里,早晚也会凋零成与众人一副模样。像她这样聪颖细腻的人,只有和真心爱她的人共度此生,才不算是辜负了她。” “哀家都羡慕她呢。纯懿现在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作为傅恒的嫡福晋,她已经足够称职了。往后,她就可以活回叶赫那拉·纯懿的模样。哀家不希望任何人拘束她,让她不得自由。所以,哀家自己首先就不会阻碍她——哪怕哀家更希望,她能陪在哀家身边。” “福晋待太后娘娘孝顺,想必日后得空回京,也一定会来探望太后娘娘的。”墨方嬷嬷顺着话劝慰太后。 太后笑了,从纱帐里伸出手,让墨方嬷嬷扶她起身。 “是啊。纯懿孝顺,会记挂着哀家,也会来向哀家请安的。只可惜,哀家这副身子,垂暮老矣,往后还有几年时间可活都是尚未可知。纯懿日后忙起来,东奔西跑的,就算是每半年能来看哀家一次,掰着手指头数数,也剩不了几面可以见了。真是见一面,就少一面呐。” 墨方嬷嬷当然是说着太后娘娘有福气能长命百岁的话。 “那哀家就借你吉言了。”太后温和一笑,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一道了。 * * 纯懿将京城里的事务全部都办完后,就要与玉浑黛一起出发了。 李氏也随她们一起去。 这反而是纯懿一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把这个消息带给她的玉浑黛这样说道。 “是啊。李氏能和我们一起去,我是高兴的。因为这恰恰证明了,我们所要从事的事业是有出路的。知识的教化的确能让人眼界开阔。那些接触到知识的女性,她们能反哺这个社群,从学生转变为老师,教导那些期待得到知识的女孩子。李氏就算是玉浑黛你的学生,她在兴办的女子学堂里,则能成为更多孩子的老师。” “这样才是可以继续发展下去的。而不是让火苗长久地只燃烧在一个地方,最后燃尽了自身,于是火就熄灭了——我不希望我们的女子学堂是这样的形式。它一定是能够脱离我们独立运营的。只有这样,百年之后,当我们都黄土掩身的时候,这些曾经由我们办起的女子学堂,才能离开我们的扶持,继续存活下去。” 玉浑黛认同这个观念。 她笑道:“那么李氏与你我同去,还真的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呢。” “是啊。不过,其实我还要感谢你呢。玉浑黛,如果不是你,恐怕现在我还和李氏有很深的矛盾隔阂。我以前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我觉得她当时所做的事情都是愚蠢的。即使当初我保下了她的性命,我也只是不想让福长安长大后对富察家、对我有恨意,觉得是我逼死了他的额娘。” “但现在,我算是从居高临下的位置上走下来了。你比我仁慈得多。我很感谢你,能让李氏识字、写字、读书。这样我才慢慢看到了她身上的变化,才愿意接纳她,同时也反思我的盛气凌人,我的不食人间烟火。” 玉浑黛表示自己值不上纯懿这样的赞美:“我只是做了很平凡的事情。我和你不一样,纯懿,我虽然也出身不错,但远远不能和你相提并论。我的阿玛额娘更是一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我见过市井的真实模样,所以我并不害怕和其中的那些人打交道。我分辨得出来,李氏不是一个心底为恶的人。她当时只是无知,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腹中孩子的前程赌一把。所以我可怜她。我知道,念书或许会改变李氏对世界的看法,所以我尝试了,也成功了。” 纯懿对玉浑黛的话感触很深:“是啊。出身会限制人的眼界,但读书却能将这份限制打破。出身寒门的士子如今于朝廷里也不在少数。但女孩子的确往往是只能被困束在出身里,而没有打破门第的机会。那就尽快去做吧,既然我们都准备好了,那就不要再犹豫了。” * * 纯懿、玉浑黛与李氏动身出发去叶赫部的那一天,大学士府邸来了许多人为她们送行。 “原本还想在长亭外折下柳枝与你们依依惜别,只可惜你们并不在那里停留。”美珊还是不忘记开玩笑,她伸手和纯懿拥抱道别,“路上保重。” “本来都是女眷,也不方便在城外亭道边还特意下马车与你们道别。再说,又不是日后不见了。待我们办完草原上的事情,考察完当地的情况,我们也要回来的。我还得出面参加这几个孩子的婚礼呢。” 纯懿指着一旁的福康安、意琅和福长安。 “那美霖呢,我听说她也要和你们一起,她什么时候和你们会合?”美珊问道。 “她要等一等玉易城。”纯懿看向另一侧,美霖遥遥对着她点头示意了一下。 美珊:“玉易城这孩子也和你们一块儿吗?我以为她的心思全部都扑在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这两个小孩子身上。” 纯懿:“玉易城放不下他们。但她也放不下我们。索性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丰绅果尔敏也足够年纪了。他们都是和嘉公主的孩子,他们会进宫去。宫里的嬷嬷们照顾他们,他们也要上书房开蒙读书。我不为他们担心。他们在宫里,舒妃娘娘会照拂他们的。福隆安、意晚也会时时进宫探望他们。” “那你这个做祖母的倒是乐得清闲。”美珊说着玩笑话。 “当然是得清闲了。福灵安、福隆安,我这些孩子,光是照顾他们,我的大半生就这么一晃而过了。如果他们的孩子还要我继续上心记挂,那我这辈子就算是彻底把时间花在这上头,没完没了,我也永远不能走出去看看。” “我很为你高兴。”美珊伸手抚了抚纯懿的肩膀。 “谢谢你,姐姐。” “到时候我看看美霖的反馈吧。她如果都能觉得乐在其中,那我也早晚有一天要加入你们的。你到时候可别嫌弃我。” 纯懿绽开了笑容:“姐姐若是不怕二姐夫找我算账,那就尽管来吧。” “希布禅?”美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他的意见管什么用啊。到时候我拉着他一起来,做个重体力活苦力。” 看起来希布禅在家里的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提升。 “好。”纯懿被美珊逗笑了,眉眼弯弯的,“那就说定了。” 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得差不多了。 “早些出发吧,这样天黑前就能抵达客栈了。”美岱走过来催促她们动身。 “好。” 纯懿、玉浑黛以及李氏上了马车。 大学士宅邸的大门缓缓开启,车夫驱使着马车向外驶去。 留在宅邸里的人目送她们远去,而纯懿坐在马车里,心潮澎湃。 她知道,自己人生全新的篇章 开始了。 她需要和过去的那个自己道别。 作为傅恒的福晋,她应该能说是不辱使命。她把这个身份所赋予她的职责完成得很好。直到她百年后与傅恒在世界的另一边相逢的时候,她都可以问心无愧。但是现在,她要以叶赫那拉·纯懿的身份继续走完这段人生道路。傅恒没有办法再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但她知道,他们总会再相逢的。 玉浑黛温柔地握住纯懿的手,示意她撩开车帘看看升起的旭日。 “这些事情都值得我们期待,不是吗?” “是啊。它们都值得被期待。”纯懿微笑着擦去了脸上依依不舍的眼泪。 她相信前路是美好的,必然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