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教堂》 作者:酒过九巡 文案 ‖不懂事的被流放小女孩 x 硬核美警爹系男友 作为留学生,於星夜绝对属于顶不用功的那类。 要么宅在家没日没夜地打游戏,要么出门就是喝酒蹦迪。 这天夜里,她刚从闪亮的灯球底下跟朋友告别回到家,大乌龙地报了个警。 身高腿长的警察小哥居高临下地问她,屋子里有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贵重物品有没有丢失。 於星夜像是看不见这一室狼藉,只看得见警察哥哥的制服和美貌。 她瞬间忘记了慌乱,大言不惭地信口开河: “贵重物品大概是没有丢,但是心丢了,要警察哥哥的联系方式才能补回来。” 瑞德走之前,帮於星夜修好了她家的灯,然后拒绝了她: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号码,只要记得911就行了。” 没过多久,她真的再一次拨出了那三个数字,瑞德却为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赶到而懊恼。 后来,於星夜其他坏习惯全都照旧,还对自己的堕落振振有词。 瑞德无法苟同,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这不是反抗,是幼稚。” 於星夜再怎么幼稚,也还知道要面子,收起笑把人赶走了,重新缩回自己的小屋里不见人也不见光。 直到雨季来临,小屋的门被敲响,说是上门来修灯泡。 开门一看,还是那身美貌的制服,还是那双深不见底的蕴绿眼眸。 那晚,圣灵致歉,神明低头。 他既引她入旷野,又将她带上最高的山,将漫山遍野的星子和月光指给她看。 从那以后,於星夜家的灯,再也没有坏过。 内容标签: 异国奇缘 因缘邂逅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於星夜,瑞德 ┃ 配角:专栏预收《借火》存稿中 ┃ 其它:专栏预收《从格拉斯高到贝鲁特港》存稿中 一句话简介:不懂事小女孩x硬核美警 立意:爱是成长 第1章 七号街 凌晨两点,整条街的酒吧都到点收工打烊。 地动山摇的音乐逐渐消隐,迷离闪烁的气氛灯球被切断电源,取而代之亮堂起来的是正气凛然的大灯照明。 暧昧摇曳的氛围霎时间消散,生生勾得人只觉意犹未尽。 有人忍不住大声抱怨: “规定酒吧只可以营业到两点的人,自己是从来不出来喝酒吗?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喝到一半被打断的不爽吗?” 旁边桌的客人看起来稍清醒些,笑着接话: “还真不是,人家只是可以收一大堆想要营业到两点以后的商家的税,然后用来买酒在家自己组局喝,想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而已。” 服务员开始清场,有的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有的人抓紧最后的时间将杯中酒精一饮而尽。 人群陆陆续续从各家店里散场出来,涌上街道。 街边的指示牌下,停着一辆没亮灯也没响铃的警车。 像一头蛰伏在丛林中的猎豹,即使不出声也不动作,也丝毫不减威慑力,大家都老老实实从它身边路过。 人群很快从酒吧街散开,像烟花炸完之后,毫无规律四处散落的碎纸片和黄泥土一样,落往这座大学城周边的街道。 於星夜披着她的人造小皮草,支棱着光洁白皙的小腿,蹬一双马丁靴,与零散的路人不期而遇。 在过马路的时候,有个大胡子,应该是喝高兴了,煞有介事地要跟於星夜击掌。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毛绒绒的手臂,没工夫停下来应和开心过头的热情路人,回了个敷衍的笑,步履如飞地继续往前走。 不停下来回应路人的击掌并非於星夜高冷,而是她实在赶时间。 和这些一看就是从酒吧街那边散场出来的人不同,於星夜才刚满十八,而美国法律规定二十一岁才能喝酒买酒,她暂时还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证件去那条街消费。 她穿成这样是因为,今晚同学家组了一场聚会,用来庆祝考试周的结束。 而她刚从聚会上出来。 而她走得那么着急是因为,她在聚会上喝多了——碳酸饮料。 这会出来之后,走在大街上,小风嗖嗖,她更觉膀胱一紧,实在分不出空闲的心思来分享路人的快乐。 於星夜顾不得自己变形的走姿,三两步跨上台阶,冲进楼道。 顺手甩上门,直奔左手边的卫生间,直到在马桶上坐下,於星夜提了一路的那口气才终于松懈下来。 酸胀的小腹肌肉终于得以放松,她长吁了一声,正要悠哉起身,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玄关处的开关连接的是门口开放式厨房的灯,已经坏了好几天了,她进屋时走得急所以压根就没开灯,反正进自己家,就算摸黑也是熟门熟路。 而她进了浴室之后,更是第一时间掀马桶盖扒裤子,也没开厕所的顶灯。 可是这会儿,怎么会有一缕幽暗的荧光,像从地面的瓷砖缝里向上伸出一只手来,狠狠抓住於星夜的眼球。 她僵直着身子,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脚边那块电子秤。 四四方方的玻璃板上,那一小块儿电子屏亮起。 於星夜屏住呼吸凑过去看,屏幕上写着—— 0.00Lb 看清楚之后,她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后背一凉。 整个人像被冻住一样不敢动弹,只剩下小脑瓜子飞速运转—— 她虽然来美国两三年了,可是拜她贫瘠的数学头脑所赐,一直没能习惯美式的计量单位。 她连一磅是几斤都还算不清楚,因此她自己的体重秤,设置的单位一直是公斤,而绝对不会是磅! 难道是有人趁她不在家,进来动过手脚? 可是什么人会无缘无故跑到一个独居女生的家里,调动人家的体重秤呢? 随后,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霎时出现在她心里。 这种电子体重秤,一般都是站上去了才会激活亮起,然后过不了十几秒就会自动熄灭进入休眠状态。 而她刚才急急忙忙地进屋就直奔马桶,这秤又还亮着,莫非—— 屋子里进了坏人,不但毫不紧张,路过巡视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称体重,还把她的电子秤给调了! ——而且那人还没走远!此刻就与她同在这间屋子里! 一个肆无忌惮,还恶趣味的连环杀人狂魔形象,在於星夜脑中骤然成型。 那一瞬间,她满脑子都是经典美式恐怖电影里的角色形象,腆着肥腻的大肚子,胡子拉扎,脸上还挂着不屑一顾的邪恶笑容。 大摇大摆地进了她的家门,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走到电子秤面前,嗤笑一声,站上去。 发现单位不对,不耐烦地蹲下,用指甲盖按下背面的按钮,再笑嘻嘻地重新瞪上去。 这时,她刚好推开门进来,歹徒垮下脸,闪身躲进—— 於星夜在这里卡了壳,躲进什么地方呢? 浴帘后面? 离浴室一步之遥的卧室里? 她不敢再深思下去,不论是躲进了哪一处,现在都正与她共处一室,甚至也正与她一样,屏住呼吸,关注着她的动静。 这一认识教於星夜当即毛孔紧缩,背上冒冷汗。 她再也坐不住了,花了半秒钟做出当即逃离这间屋子的决定,又花了半秒钟规划逃跑路线,然后一把提起裤子,用比回来时更快的速度又冲了出去。 夺门而出的一瞬间,於星夜只觉得庆幸。 庆幸今天穿的是马丁靴,更庆幸自己刚才因为匆忙,没顾得上换鞋,现在才能跑得这么利索。 於星夜跌跌撞撞地跑出楼道门,在下楼道门口的小台阶时,右脚在慌乱中踏空,重重地在台阶底下的地面上崴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崴到的是脚腕,但蹭到水泥地面上的是膝盖正中,拇指大小的一块刮痕。 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个,情急之下,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心脏快要从喉咙狂跳出来。 那怪胎变态一定听见她跑出来的动静了,会追出来对她加害灭口吗?还是会留在屋子里等她报警? 对,报警,她现在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赶快报警。 於星夜撑着水泥地爬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边继续往前跑一边颤抖着手指,拨出911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一名女性接线员冷静清晰地问她有什么事。 於星夜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也颤抖不已,先磕磕绊绊地报出自己公寓的地址,才说自己的公寓可能有人入侵。 接线员又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茫然地停下脚步,抬头去找路牌。 “七......七号街,女士,我在七号街的路口,啊不是,路边......” “那请问我们的警员稍后可以直接通过这个来电的号码联系到你吗?” “嗯......对,是的,没错,可以的。” 於星夜大口吞咽着新鲜的空气,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地回答接线员的问题,尽可能给出更多更准确的信息。 “那么请保持你的连线畅通,我们会马上派警员过去你所在的位置。” 电话挂断后,於星夜的耳边迅速安静下来。 人声消失,心跳声也不再震耳欲聋。 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轻薄风声,和零星虫鸣,帮助她稍稍定下心神。 她再次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和电量。 现在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四。 正当她担心手机电量能不能够撑到所谓的警员找到她的时候,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被接了进来。 於星夜连忙接起。 是一道沉稳冷淡的男声。 “女士,我刚刚接到调度,请问您的具体位置是在七号街的哪个路段呢?” 话语简短利落,掷地有声。 语速也并不快,明明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偏无端让人觉得可靠。 於星夜听了却是一愣—— 哪个路段,这应该怎么形容啊? “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在一个写着七号街的路牌底下,它上面没写这是哪个路段啊......” 对面像是被噎住,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只剩浅淡平稳的呼吸声。 於星夜在对方的这几秒沉默中,格外煎熬。 她的急切也被熬得有些小心翼翼了: “那个,我,我就站在路牌底下不乱动,您能快一点过来吗?我......我手机快没电了,怕一会就接不到你的电话了。” 对面说了声“好”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於星夜就这么站在蓝底白字的路牌底下,握着手机老老实实地等。 站在这么个视线开阔的地方,她其实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而且警察说让她保证线路畅通,她想了想,也就没在在这个关头打电话联系朋友来陪她。 倒不是因为大半夜的怕麻烦人,只是...... 万一刚好就是那么巧,电话占线,让警察叔叔联系不到她怎么办? 又或者,给朋友的电话拨到一半,手机就彻底没电了呢?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体内的肾上腺素水平也开始逐渐趋于平缓,右腿膝盖上的疼痛感慢慢开始显露。 这时,路面上已经几乎没有车,更没有行人了。 只有刚正不阿的路灯路牌,陪着她静立在这春夜里。 街对面缓缓开过来一辆福特大金牛,并没有鸣警笛,只是车顶上亮着红蓝两色的警灯。 於星夜一眼就瞧见了,她忍着疼痛,站直了身子,挥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原以为看到了她的位置,那辆车就会开到她面前来,可是於星夜的视线,随着那辆大金牛,停在了街对面。 就在她的正对面。 ? 啥意思,不过来么? 那她过去? 她拖着已经快要伸不直的右腿,正要往马路牙子上迈。 一抬眼,被对面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大金牛的红蓝顶灯依旧亮着,驾驶室的车门被推开,从里面下来一个制服小哥。 藏蓝色的制服棱角分明,金棕色的背头并未梳成一丝不苟的板正模样,反倒有几丝碎发在这春夜晚风中随行跃动,颇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胸口.交叉的皮带在幽暗的灯光下,顺势勒出肌肉线条的阴影。 佩挂在腰间的装备丝毫不显累赘,反而把衬衣下摆堆折出精瘦干练的褶皱。 从来只会呆站在原地、一视同仁没有感情的路灯此刻也仿佛有了偏好。 光线顺着他的动作平滑流转,对他的每一寸衣料线条爱不释手。 周围的一切场景都被虚化成背景,车顶的红蓝警灯尚不及那人肩膀高度,也闪烁着化作了氛围灯,在於星夜眼前投射出明暗交错的光晕雾影。 本该象征着铁面无私、生人勿近的警灯,在这个人身后却好像成了昭示他登场的追光,无端生出任君观赏的意味。 明与暗,红与蓝,在月光下游动的金棕发色与反射粼光的黑漆皮带。 吸光与反光的强烈对比在他身上奇异地出现了合理性。 毫不夸张地说,於星夜当时,就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那人几步横跨过马路,站定在人行道下方,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开口问她: “女士,你报的警?” 彼时於星夜的视线正黏在那人的黑色皮靴上。 款式跟她自己脚上的这双马丁靴还挺像,从鞋面到鞋带都是完全的纯黑色。 鞋带系得很利索,绳结两边留出的长度几乎一致,勒得最紧的地方大约是脚踝的位置,显得瘦劲有力。 她正要顺着利落的裤腿再往上看,可视线抬到膝盖时,忽然被一双手撑住,拦截了她的视线扫描。 然而观赏无罪,於星夜干脆大大方方地逮到哪里看哪里。 指缘干净平整,指节也没有明显的骨突,显得清雅矜贵。 白到反光的细薄皮肤下,血管和筋骨交错着挺立出力量感,仿佛只是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其中奔涌着怎样温度的暗流。 反倒是对方见她一直出神,才特意弯下腰来用手撑住膝盖,只为将上半身凑到能和於星夜平齐的高度,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他提醒自己尽量耐心,平视她又问了一遍: “是你报的警吗?” 作者有话说: 来跟小辣妹和硬核老大一起过春天叭~ 第2章 苹果绿 冷静平和的嗓音划开轻淡柔和的春夜晚风,於星夜猝不及防撞进那人的视线中。 那是一双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底的眼睛,眼底除了克制的审视,仿佛再无其他情绪。 於星夜回过神来: “是,是我、报的警。” 她看到面前撑着膝盖半蹲的男人眨了下眼,像是要用眼皮的开阖,代替点头的动作。 真是冷淡到了极点。 她听见他问: “还能走路?” 於星夜意识到,这是在问她膝盖上那一小块擦伤。 她有些意外于对方敏锐的观察力,在原地轻轻蹬了蹬腿,轻声回答: “没关系的,可以走。” “行,那跟我来。” 说完,男人转身就走。 於星夜想要跟上,可是刚迈出一步,膝盖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她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可是这会肾上腺素水平急剧下跌,深夜的凉风也开始入侵骨髓。 抬头看看走在前头已经几步跨过大半条马路的背影,於星夜莫名生出几分没道理的委屈。 男人走出去,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疑惑地回头察看。 却发现当事人还站在人行道的台阶边,一副要下不下的样子。 男人左右扫一眼,这条道上没有要来车的样子,就没动,不以为意地停在车边等她。 於星夜眨眨眼,这条子帅归帅,缺点绅士风度呢。 她一边暗自做出评价,一边拖着步子跟了过去。 可是下一刻,这评价就被颠覆。 不绅士的男人竟然帮她拉开了后座车门。 於星夜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一手拢住身上的皮草外套,一手扶着车门倾身坐了进去。 落了座才惊讶地发现,这辆大金牛警车的后座,竟然是硬梆梆的塑料板凳。 透过座椅间的栏杆,她好奇地打量着前头的中控电脑,还有束在铁栏杆边的长.枪。 全都是她识别不出来的款式和型号,她只知道,这车里的所有元素看起来都很是冰冷坚硬,威慑力十足。 ——所有元素,当然,也包括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 从於星夜的视角,她只能看到他弯折搭在方向盘上的小臂,将藏蓝色的硬挺袖管都撑得鼓鼓囊囊的。 挂在怀挡边的对讲机里,时不时传出简短又含混不清的通讯。 吞音吞得厉害,比起对话,更像是在打电报,全是暗语。 她反正是听不明白里头都在说些什么,看他好像也没有要做出响应的打算。 也许是用来安置犯人的后座塑料板凳的硬度天然使人拘谨,后座的窗户她也不敢随便乱动。 好在前座的车窗是开的。 三四十迈的车速下,春夜晚风带着泥土中放线菌孢子的清新气味,於星夜的心情也奇异地平稳了下来。 窗外高高瘦瘦的路灯杆子整齐划一地往后匀速倒退,於星夜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一口气跑出来多远。 车在她住的那栋公寓楼前坪停下来,於星夜也跟着想要推门下车。 然而—— 车门纹丝不动。 ? 再次拉住把手使劲向外推,仍旧毫无反应。 驾驶座的男人从后视镜里,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她的动静,一言不发地下车,帮她再次拉开车门。 於星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概是警车的构造就是设计成只能从外面打开。 她手脚并用地撑住车门,稍显狼狈地爬下车。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地锁上车,却在於星夜主动往前带路时拦下了她。 “我的同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一会他到了,我们会一起破门进去。” “如果你担心那人还在里面,可以在楼外等,比较安全。” 於星夜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体贴”还挺受用,顺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若是那坏人真的还在她屋子里,那的确是挺可怕的。 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躲在外面,楼道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圆头圆脑的警察小哥轻手轻脚地探进来半截身子。 “是这里吗?” 於星夜顺着那位壮实小哥试探询问的眼神,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她的视线只到男人胸口,借着楼道里橘黄色的灯,她看清了他胸前暗色的名牌。 原来他叫瑞德。 不等於星夜多纠结,两人已经摆好了防御阵势,双双架起枪,准备破门。 看着电视剧里的执法现场在眼前活生生上演,於星夜的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一切顾虑——她还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警察抓人呢!而且还是在她家里抓人! 她连忙在旁边出声提醒,“我出来的时候门没锁,可以直接拧开。” 说着甚至打算客气地帮他们开门。 瑞德对她的主人翁表现丝毫不领情,甚至瞪了她一眼:“退后!” 这大概是於星夜收到他的第一个有温度、有情绪的眼神。 却是又冷又凶。 她抿住嘴唇,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两人背靠背架枪入门,巡视一圈后,很快确认,屋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瑞德回到门口,收起枪看向於星夜。 “确认安全了,可以进来了。” “你可以把灯打开,检查下是否有丢失贵重物品。” 於星夜正要解释玄关的那盏灯早已坏了多时,就听见浴室传来另一个警察小哥的询问。 “是说因为这个秤所以才判断有人闯入吗?” 两人循声跟着进了浴室。 迎面撞上小哥颇有些讳莫如深的表情。 “怎么了?” 於星夜觉得奇怪,凑过去问。 小哥仍是那副微妙的表情,伸出短粗圆润的手指,指向地面那块玻璃秤面: “你当时看到的......是这样吗?” 於星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过去,只一眼,就直接被定在了原地。 那块玻璃秤面依旧亮着; 电子小屏幕上,也依旧显示着0.00Lb; ——和她仓皇逃窜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小哥捞起那块玻璃板子,翻到背面,试探着去按下单位转换按钮。 小哥的大拇指跟他本人一个画风,用立起的指甲缝抠住那颗米粒大小的按钮属实费了点功夫。 然而再翻回来一看,电子屏毫无反应,仍旧顽固地显示数字为零,单位为磅。 浴室的全幅镜面中,映照出三人同步的沉默。 发现盲点的小哥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定论,哑口无言,只能滴溜着圆眼抬头去瞄瑞德,像是想从他脸上找态度。 瑞德却只是轻挑了下眉,舒展开堪称优雅的弧度,低头看向这间屋子里,唯一拥有最终解释权的人。 至于於星夜,她只恨,为什么浴室的灯没有跟客厅的那盏一起坏掉。 这时矮胖小哥腰后的对讲机突然响起传唤,打破了沉默。 这一段於星夜依旧没能听懂。 不过小哥很快响应,他拍了拍瑞德的胳膊: “我先过去,这边你来收尾吧。” 说完就侧着身子离开了这间名为尴尬的屋子。 於星夜清了清嗓子,挺起了腰杆,正要理直气壮为自己辩护澄清,她不是故意的。 面前的男人却先一步退开,回到了玄关。 果然,亚历克斯走的时候,并没有顺手把门带上关好的觉悟。 客厅依旧黑着,明黄灯光从走廊分束泻入,很有分寸地只在门边浅浅停留。 瑞德上前把住门,高大的身躯大半都隐在黑暗中,只余半截手臂承载明暗交界的那条无形线。 “所以,你还是先确认一下,是否有贵重物品丢失吧,女士。” 他找回方才被打断的问题,公事公办地把流程走完。 这话听着,好似又回到了先前在外头的那种状态。 没有温度的语气,和不带情绪的神色。 於星夜却鬼使神差地,从中觉出味来。 她像是忽然放松了下来,在一室黑暗中,展开甜美笑容,真心实意地回答: “可是你头上这个灯坏了,我现在看不见,确认不了呀。” 说着,还从毛茸茸的皮草袖子里伸出手,指指男人头顶的天花板。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接话,而是把目光投向门边的料理台。 厨房延伸出来的料理台上,磕着一板灯泡。 那时於星夜从超市买回灯泡之后,试图自己搭凳子去换,却发现高度不够,灯罩也拧不下来。 就顺手搁下了。 此刻,她连忙殷勤地从客厅另一角拎出那把不够高的小凳子,放在瑞德跟前。 那是一把苹果绿的凳子,颜色很鲜亮,但不管是椅面的大小还是椅腿椅背,都几乎像是小朋友的尺寸。 瑞德没搭理那把椅子,直接抬手去拆头顶的玻璃灯罩。 於星夜悄悄松了口气,她正有点担心这人那么大块头站上去,会把她的小凳子踩散架呢。 那是去年夏天她跟朋友去参加音乐节的时候,路过一个草坪集市买的。 也许是苹果绿的颜色和那个夏夜的草坪实在太搭,於星夜掏钱买下了这把椅子,然后拎着它在音乐节现场的人群里挣扎了一整晚,才吭哧吭哧地背回家。 还好他用不着,於星夜悄悄腹诽。 殊不知,她仗着黑夜庇护,越发放肆的小动作,早已尽数泄露在了举着手电的亮白色灯影里。 瑞德不动声色地垂眸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只继续拧着手里的灯泡。 “好了,打开试试。” 於星夜小步跑到门边,指尖轻轻一拨,挑动闲置了许久的开关。 橘色溏心瞬时洒满整间屋子。 可是下一秒,屋内的场景就一览无余地曝露在两人眼前。 屋内一片乱象,用狼藉来形容也不为过。 瑞德的夜间视力很好,先前进屋搜寻时就有注意到这间屋子杂物又多又乱,大餐桌被靠墙放置,显然是承担了工作台的角色,被铺得满满当当。 但屋内似乎没有额外的柜子一类的收纳空间,所以地毯上也歪歪扭扭地堆着书。 甚至还有两件外套,也皱巴巴地被团起来扔在地毯上。 里头的卧室更是,铺天盖地的都是衣物,导致他们搜寻时,眼光都要挑着缝钻。 这混乱程度,真的不是被人扫荡过吗? 这会瑞德也不太确定了,看看屋内,又看看於星夜尴尬的表情,试探着问: “你确定......?” 於星夜这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确定了,她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把锅甩到那个不存在的入侵者身上。 可是浴室里的那一幕又还历历在目,於星夜只能硬着头皮说确定。 她还想解释,是因为最近刚好赶上考试周,小组碰头多,麻烦得很,所以才没功夫收拾。 可是又觉得乱成这样,实在是有些夸张了,再怎么解释,在这幅场景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然后,秉承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就不存在”的信条,大言不惭地信口开河: “贵重物品大概是没有丢,但是心丢了,要警察哥哥的联系方式才能补回来。” 那张少有多余表情的面孔上,终于被这句话击出裂痕。 过于深刻的脸部线条本该让人觉得充满距离感,可此时那双邃然的眼眸中,不设防地流露出一丝失语般的疑惑。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轻轻蹙起,很少有成年男性的眉型会如此工整,尤其是本该毛发浓重旺盛的高加索人种。 於星夜从他蹙眉的神色里,竟瞧出一丝与他肌理充匀的身材所不符的文气。 那一刻,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一年前不惜负重在人潮中拥挤,也要买下那把小椅子的真正原因。 也许不是因为盛夏苹果绿的草坪,也不是因为它袖珍可爱的小巧尺寸。 而单单就只是,那一眼,让她看着觉得顺眼极了。 而已。 带回那把苹果绿的小椅子,就如同将不知疲倦的虫鸣,音乐节的炎热人潮,和那一整个热烈绚烂的盛夏都带回了家。 恰如此刻,看着眼前男人的雕刻般深邃的眉眼,就好像也能一并看见早春还未开花的风铃木枝头,浓密的锯齿状叶片上深绿色的光泽。 然而也只是一瞬即逝。 瑞德很快垂眸,关闭了那扇被她用来观察探索的窗口。 他抬手理了理袖口,退至门边,不为所动地说: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号码,只要记得911就行了。” 第3章 弯月牙 门关上后,於星夜一个人站在久违的灯光下,发了会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回过神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浴室把那块坏掉的秤拎起来,一路拎到楼外的垃圾箱,一股脑甩了进去。 回来把手机充上电,於星夜瘫坐在她的人体工学电竞椅上。 她习惯电脑常年不关机,机箱此时在桌面上兢兢业业地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 有好友敲她,问要不要一起进游戏开黑。 可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思打游戏,而是连夜联系家政,明天就派人来收拾这间破屋子! 隔天,於星夜睡到中午才被家政上门的人敲门吵醒。 放了人进来,她一边刷牙一边眯着眼睛看手机。 昨天他们散场之后,派对主人和好友徐嘉仪都有发来消息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她从消息列表里优先挑出徐嘉仪的。 大概是她们都把这种确认彼此到家的问候,当成了习惯性的礼节,没收到回复也不至于真的大惊小怪,话题已经更新到了对方兴冲冲地喊她起床出门去喝咖啡。 於星夜懒得单手打字,吐一口泡沫,含混不清地回了条语音。 “晚点吧,我这边正约了家政,等收拾完了我再call你?” 徐嘉仪是个爱热闹的急性子,大周末的根本闲不住,直接回了电话过来。 “你那边还要收拾多久啊?” “那还早呢,人才刚过来。” 按照徐嘉仪对於星夜家里混乱程度的了解,家政的工作量绝不会小。等她家收拾完,可能太阳都要下山了。 “那我直接买了咖啡去你家找你好了呀,你还喝摩卡星冰乐对吧?等着。”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撂了电话。 徐嘉仪来得很快,除了带来咖啡和小饼干,还带上门一个大消息—— “你肯定还没听说,我们学院好像要换Dean了!你说怎么就会在学期中途半路换人呢?也不知道会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於星夜很喜欢这款咖啡里配的蛋卷吸管,从来不把蛋卷老老实实当吸管用,而是拆开塑封直接开啃,反倒对这个所谓的大消息反应平平。 她连对自己的学业都不大上心,自己的任课老师都没记清楚几位,更别提关心学院的高层人事变动了。 而於星夜如此无心学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无欲无求。 自从她十五岁被打发出国,从来没人对她有什么太高要求,不犯法给家里添麻烦就万事大吉。 於星夜本人也诸多无所谓,当初她自己一个人申请学校选专业,她冲着酷,就大手一挥选了个心理学专业。 第一节 专业课,老师就在黑板上徒手化了个人脑结构图,然后教棍戳着黑板,掷地有声地提醒所有人: “心理学没有魔法,也不是读心术,而是一门科学。Science!对这个学科抱有幻想的人,大可以尽早转专业了。” 於星夜当时完全不以为然,反而还挺兴奋。 这老师能徒手画人脑耶,好酷! 后来披星戴月爬坡去赶晚间的复习课,薅着头皮死记硬背大脑各个区域的学名、拉丁文名称和对应功能的时候,才开始怒骂这门学科有多挂羊头卖狗肉! 可是也已经晚了,背完大脑还要背睡眠阶段,背童年对依恋关系形成的影响——该死的弗洛伊德! 於星夜坚持的强度,也和她做选择时的态度一样,相当不堪一击。 于是很快,她就对美式大学生活失去了兴趣。 Study hard,play hard的生活方式需要充足旺盛的精力,和异于常人的意志力,於星夜显然两样素质都不具备。 于是她开始不务正业,整天就是玩。 可以一周不出门在家昏天黑地地打游戏,北美国内两地水友都有下线睡觉的时候,她便有换着拨的人随时陪着一起玩; 也可以在考试前一周跑去海边潜水玩滑翔伞,晒得整个人都红彤彤的才舍得回来,脑子空空往考场里冲。 是个亚洲人都能拿A的基础代数课,也就九年义务教育的难度,却被於星夜翘课翘到月考都能错过,最后低分飘过,堪堪在维持不挂科的C等。 他们专业人本来就少,中国留学生更是凤毛麟角。 恰巧碰上的徐嘉仪也是个爱玩的,两人就这么一拍即合,徐嘉仪从此承包了於星夜的蹦迪活动。 这不,徐嘉仪这会就神神秘秘地凑到於星夜耳边,压低了声音像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今晚詹妮家里有酒喝,去不去?” 詹妮是这学期一门生理心理学课上的同学,上回小组简报被分到同一个组,大家一起泡了三天图书馆做ppt,就这么熟络起来。 然而徐嘉仪没想到的是,於星夜今天心思压根没在这上头,只嘎嘣嘎嘣地咬着又香又脆的蛋卷。 消灭了吸管之后,又去掀星冰乐的盖子,没精打采地回一句: “你比我还小呢,我都没满年龄不能喝酒,你就更不行了。” 徐嘉仪难得见到於星夜对有局玩这么不来劲的样子,一巴掌拍在她肩头: “你怎么回事啊!他们说今天整点新鲜的玩法,还有帅哥,你给我支棱起来!” 於星夜想了想,“新鲜玩法,能有多新鲜啊?帅哥,能有我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帅吗?” 徐嘉仪果然立马来劲了: “什么帅哥!!快,说出你的故事!!!” 然后於星夜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昨晚发生的那个丢脸到家的大乌龙。 场景还原,对话还原,人物外形也还原,没有丝毫夸张,听得徐嘉仪揪着抱枕在沙发上尖叫。 “所以说,是你先自己吓自己,只是秤坏了而已,就被你自己加戏联想成了有人非法入侵,还顺带报了个假警,害得他们在这个警力本就紧张的深夜白跑一趟?” “然后,还顺便调戏了一下人家警察小哥?” 总结得可以说是十分到位了,但报假警这事,於星夜也不是故意的,应该不至于要追究她的什么责任吧? 徐嘉仪见她不说话,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拍在沙发上: “上啊於星夜!不要怂直接A上去!一个小警察而已,怕什么!” 於星夜喝了一口咖啡,吸管吃完了,又开始磕小饼干,继续不咸不淡地讲: “我没怂,这不是要电话没要到嘛,难不成我真的打报警电话去点名叫人家出来约会吗?” 徐嘉仪一听,也有道理,但是—— “办法总比困难多,再想招就是了。现在,先起来换衣服出去玩!指不定玩着玩着灵光一闪就有方法了呢,不耽误不耽误。” 她推着於星夜进了刚刚收拾好的衣帽间,好一顿左挑右选。 她的衣柜里,一堆华而不实的小羽毛裙小闪片裙小丝绒裙,平时上学用不上,这种时候绝不藏着掖着。 最后选了条珠光白的缎面吊带裙,怕夜里降温会冷,又加了件同色刺绣牛仔外套。 等收拾齐整出门,已经夜幕低垂了。 徐嘉仪自己开车来的,两人钻进她的酒红色小跑,一路蹿出了主城区。 按照导航开到詹妮家,已经快到高速路口了。 於星夜从来没留意过这里还有一小片居民区,有松散的连成排的平房小屋。 萋萋树影下,屋前早已点起了篝火,架上了烧烤架。 她们把车随意地停在树下,跑到烧烤架前,边打招呼边打劫烤熟的肉串。 人到齐了,一个金发肌肉小哥不知从哪里抱出来一截树桩,“咚”地一声重重落地。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詹妮,别吃了,先去拿钉子来!” 詹妮一手抓一把钉子,一手握着大铁锤,给她俩介绍: “这是我哥哥,道格拉斯。” 徐嘉仪放下手里的食物跟人打招呼,而於星夜则叼着肉串,凑上去近看。 粗糙敦实的老树桩截面上,竟然稀稀拉拉的全是铁钉。 原来这就是徐嘉仪所谓的“新鲜玩法”,将一根铁钉浅浅扎进木头里,轮流抡锤子往下砸,谁没敲中,谁就喝酒。 詹妮解释了玩法之后,徐嘉仪明显大失所望,“就这???这就是你说的,‘保证我没玩过’?” 詹妮哈哈大笑:“但你确实没玩过,不是吗?” 反倒是於星夜,已经拎着小马扎,在篝火边挑了个不被烟熏的上风口坐好了。 她大概是不怕火,马扎摆得并不远,火舌蹿高了,烘得她脱掉外套,随手搭在门廊下的粗木栏杆上。 刚过四月初的西半球,即使是星月都乖巧的静谧夜晚,依然有止不住的风越过落基山脉,吹动树梢,拨乱发型,掀起裙摆。 瑞德从车上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昨晚那个像兔子一样惊慌,又像狐狸一样狡黠的小女孩,此刻正屈膝窝在一张小板凳上,一手压着光华流动的短裙裙摆,一手托着下巴对着一截枯木看得津津有味。 她的眼睛笑得闪闪发亮,很奇怪,明明已经眯成了弯月牙,远远地却还能看见里头映着篝火跳动的影子。 好像在看着什么全世界第一有趣的事情。 今晚归亚历克斯开车,他从驾驶座上跳下来,顺着瑞德永远锐利的眼神看去。 “嘿,火烧这么大,还有风,还真是挺不安全的!” 他绕到瑞德身边,“老大,还是你眼神好,要是我肯定就这么开过去了。” 瑞德没接话,收回视线回头看一眼,果然,这家伙下车都不带顺手锁门的。 他瞪回身边的亚历克斯,试图用眼神警示他去把车门锁好。 然而亚历克斯却对他的眼神镇压毫无知觉,反而像抢先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嚷嚷起来: “嘿,这不是昨天那个!那个......老大你快看!” “......” 瑞德当然看到了。 他甚至在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还没停车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那个白裙女孩屈膝窝在一张小板凳上,细瘦的肩头和手臂都融在浓烈的火光里。 又是一阵风起。 大概是轮到谁抡锤子的时候,被风烟熏迷了眼睛,火堆旁的几个年轻人都在笑。 亚历克斯已经走上前去,瑞德懒得出声再把他叫回来,无奈地迈开长腿绕去左边,替这个有先手没后手的家伙把车门甩上。 等他锁好车门再跟上去,就听见亚历克斯没头没尾的一句: “都查一下ID,一个一个来。” 瑞德没听到开头,不确定是否需要提醒亚历克斯,他们原本是为了用火安全才停车下来检查的。 他环视了一圈四周,地上的啤酒罐子东倒西歪堆作一团。 倒是挺像昨晚见过的、某个人揉成团胡乱扔在地毯上的外套。 几个年轻人纷纷从皮夹或者口袋里掏出驾照,挨个拿给警官看,证明他们都已年满二十一,属于合法饮用酒精。 只除了两个黑发女孩没有动作。 其中一个大大方方地盘腿坐在台阶边,面不改色地主动交代: “报告警官,我没满二十一,但我没喝酒!” 另一个,则抱着膝盖,缩在小马扎上,不声不响地埋着脑袋。 瑞德站在一边,没出声,只是垂眸,定定地看了一眼被那截细瘦手臂圈起来的嫩白膝盖上,突兀的一团血红伤痕。 ——真碍眼。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Dean——院长; 2.Study hard,play hard——学的时候使劲学,玩的时候使劲玩。 感谢在2022-04-13 23:15:39~2022-04-14 23:4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皋温酒 6瓶;田中良歩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篝火堆 一人高的火堆里,噼噼啪啪的火爆声格外频繁。 从刚坐下的时候,於星夜就注意到了。 那会她还仗着自己挑了个上风口的位置,不怕熏,一手拢住发尾,护好头发凑近了去看,发现是燃烧的枝叶中,混了一把一把的带着小颗粒的青枝。 木枝还青着,说明水分足,烧出爆裂声就说得通了。 “可那些圆形小颗粒是什么?看着像......胡椒?” 她忍不住问出声。 道格拉斯告诉她: “不不不,怎么会拿胡椒去烧火呢,是金银花。” 於星夜只知道金银花是一味中药,功效大致是清热解毒一类的,可她从没见过还没开成花的金银花。 正如她只知道此刻,她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压迫感十足。 可却看不着那人的神色,更无法窥探他的视线落点。 他在看什么地方? 看见自己了吗? 火光和噼啪声明明在面前,在耳侧,於星夜却觉得那火烧在她背后,那噼啪声爆裂在她头顶,无形的灼热压力将她镇在原地。 她此刻只想心虚地低下头,降低存在感。 偏偏好朋友之间的默契这会不管用了,徐嘉仪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糊弄完,还要点名於星夜。 她无奈抬起头,打算硬着头皮应付过去。 谁知这时风向突然改变,烟火往她这边猛蹿,火舌带出焦黑的烟,燎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眼眶瞬间就红了三分,於星夜连忙闭上眼睛,抱着她的小马扎往后退。 却撞到了侧后方那人的小腿。 猝不及防间,逸出半声惊呼,剩下的半声被她及时咽了回去。 人群中这才有人注意到,这位警官从出现就一直没插话,只背手站在场边。 瑞德先是撤开半步距离,而后又上前对人群中挥斥方遒的亚历克斯低声说: “亚历克斯,说重点。” 全程目不斜视。 被老大点名,亚历克斯一拍脑门,“噢,对!” 这才开始交代他们下车停留的重点,用火安全。 “今晚风大,你们这里又是木屋又是树丛的,火堆支这么高这么大,有火灾隐患,需要调小。” “好的警官!没问题警官!” “请警官放心!” 这帮人,个个都挺会顺杆爬,此起彼伏地积极响应。 徐嘉仪终于觉出不对劲来,绕开脚边的铝罐,悄悄挪到於星夜身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於星夜手还圈在膝弯,偏头去看蹲在她身侧的徐嘉仪。 灼人的热浪从她的后背转去了前方,她小口呼吸,压低了声音跟徐嘉仪咬耳朵。 “可能被你说中了,出来玩着玩着,办法就从天而降。” 徐嘉仪先是不解,咱可不兴做谜语人呐。 於星夜撑着额头挡住脸,话说得不能再简短,好像这样就能确保隐秘性: “昨晚那个,就他。” 徐嘉仪立马探头去看。 前方几步远的男人半侧身站着,看不清楚五官,只能看清身形。 人群中,制服与站姿加成,越发显得身材高大坚实。 本该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藏蓝色制服,此刻在摇曳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先前压根没看在眼里,这会只消一眼扫过去,徐嘉仪当场做出了和於星夜头天夜里一样的反应。 她挤眉弄眼地,吹了声口哨。 只不过於星夜当时是在心里,她是真的吹出了声。 “於星夜同志,我正式宣布同意这门亲事。” “要不你去自爆吧,你自己举手跟人家说你喝酒了,然后坐他车回去。” 於星夜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徐嘉仪眼珠一转,“也是,人家同事还在呢,不好发挥。” 於星夜拒绝的理由却与亚历克斯的存在毫不相关。 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输入了一通什么,扫了两眼,很认真地提议: “还是应该你去自爆才对,你开车来的,我没开车。” 徐嘉仪:“???” 於星夜继续理所当然地给出理由: “你是真喝酒了,不能开车回去了,所以我只能坐他车走了——这样才通顺。” 毕竟她是真没喝,而徐嘉仪是真喝了不该喝的。 徐嘉仪:“不如我直接报警抓你吧,给你拷走算了,呵,女人。” 於星夜却有充分的理论支撑: “我刚才查过了,不满二十一喝酒被抓到,会被罚款。你去领罚单,我来结账。” 她把违规后自首说得像饭馆买单一样胸有成竹,任谁听了都控制不住牙痒痒。 “......还他妈能这样???” “对啊。而且我不能惹麻烦,你知道的,不然律师分分钟告状到我爸那儿去。” “你真的应该找个机会让你爸把那个讼棍换掉,嘴碎又难打发,哪找来的这么闲的律师,真要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盘算得起劲,最终得出由僚机挺身而出的结论。 徐嘉仪恶狠狠地妥协: “你最好对得起我的献身。” 说完就撑着膝盖站起身,准备上前去自首。 殊不知,她俩咬耳朵的情形,并非完全隐蔽到没人注意。 僚机徐嘉仪才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两位警官竟然就已经要收队了。 “差不多了,交待完就行了。” 老大发话,小老弟也不再多作纠缠,立马指着火堆,对几个年轻人做结束语: “赶紧收拾了,别等到真出问题要报火警,那可就晚了。” 詹妮和道格作为屋主,连连应下。 在春季里被捡来做柴火的枝叶,都不会是枯枝,里头储存的水分足以提供韧性。 是以黑色皮靴踩在地面枝叶上,没有断裂,也没有伤亡。 有的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勾走本就心不在焉的人的注意力。 徐嘉仪撇撇嘴,又重新蹲了回去: “得,罚单给你省了。” 计划落空,於星夜倒也并没觉得丧气。 大概是原本就没对这个不靠谱的自毁式计划有多满意。 篝火堆被挑散着扑灭,可她还是觉得哪里烧得慌,似乎有什么东西比刚才烟熏火燎的时候更加灼热。 直到那道高大身影也跟着就此转身。 所有灼热压力的来源都消失在即,於星夜挺起腰杆坐直,视线也跟着那双皮靴飘,嘴上还在波澜不惊地接着话: “你知道那罚单如果真开出来,得要多少钱吗?” 徐嘉仪不以为然:“多少你也付得起好吧。” 於星夜收回眼神解锁了手机,直接把刚刚搜索到的页面递给她看。 耳边果然立刻响起惊呼:“五千刀?!真的假的啊,他们怎么不直接去抢银行!” “还好我刚刚没真去,不然真成冤大头了!” 於星夜没接话,只继续看着停在不远处的那辆大金牛,若有所思。 车灯很快亮起,穿过树丛消失在公路尽头。 篝火也彻底散架,火灭了,众人的兴致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今晚的局就这么散了场,詹妮还有些不放心徐嘉仪这么开车回去,问她们俩要不要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回去。 徐嘉仪拍着胸脯叫他们放心,她还能开。 於星夜翻了个白眼,叫他们放心,她来负责把车开回去。 到了车上,徐嘉仪瘫在副驾驶百无聊赖,一张嘴闲不住还想接着讨论。 於星夜直接一锤定音: “行了,你别操心了。 就像你说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已经有办法了。” 说这话时,於星夜像有十足的把握,目不斜视握着方向盘,腰杆也挺得笔直。 然而一周时间过去了,她所谓的“办法”仍旧没见奏效。 这一周里,她每天都赶在日落时分,背着小书包出门。 步行爬坡二十分钟,到学校图书馆找个角落位置一坐就是四五个钟头。 图书馆除了二楼有一小半区域是二十四小时的,其他楼层都是十点半就闭馆清场。 在闭馆时间之后离开的,可以向学校申请Escort服务。只要提前预约好,系统就会安排人护送晚归的学生到家或宿舍。 而提供这项服务的,有时是校警,有时也会有晚班巡逻的警察。 於星夜特意登录系统查清楚了规则,这才连天往图书馆跑。 说实在的,她连考试周前集中复习的时候,都没这么勤快过,却硬是在考试周结束后的这一个礼拜里,找出了图书馆里她觉得最舒服的角落位置。 然而没用,她蹲了一个礼拜,每天都申请护送服务,却压根蹲不着她想蹲的人。 她有些泄气了。 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担心浪费警力资源。 纯属是觉得浪费时间。 转眼到了周五,於星夜打定主意,要是今天再不行,下周也就不来了。 所以今天她索性书包都没背,抱着笔记本电脑,打发了一晚上时间。 十点半闭馆铃响,她已经没抱希望,合上电脑晃晃悠悠往外走。 她走得慢,下楼的时候,大厅的灯都已经关了,只剩下自动售卖机还莹莹地亮着白光。 於星夜说不上来自己这会是什么心情,只在路过售卖机时,莫名想到,跟她那只坏掉了玻璃电子秤的光亮还挺像。 这座图书馆据说是这所学校里最老的一批建筑,不光木质地板踩起来会咯吱咯吱作响,一层入口处的大门也是复古式的彩色玻璃配雕花框栏。 透过配色诡异的流彩玻璃,依稀能看见门外路灯下三三两两站着的扭曲人影。 大约也是刚学习完出来的学生,离开前先聚在垃圾桶边抽一支掺着夜间静谧空气的烟。 於星夜没当回事,推门出来。 图书馆门前的人行道上,果然每个路灯下的垃圾桶前都站着松松懒懒的人,头顶飘着轻乎的白烟。 她低呼了一口气,正要拔腿离开。 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树下,还立着一道暗色的人影。 黄花风铃木的躯干跟其他常见的道旁树比起来,远算不得高大。 可这个时节,树冠却格外茂盛。 莹润光泽的绿叶被大朵大朵金黄的花取代。 而树下那个魁梧幽暗的身形,金棕色的额发梳上去,远比前两次见时要板正许多,却半点不显凌厉。 ——竟像是被那颗风铃木的孱弱忧郁传染了似的,明明敞开沥在风月下,却平白显得阴郁消沉。 就是这么一个对比的功夫,那人也看见了她。 於星夜脚步一顿,滞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人披着月光,劈开浅风,向她走来。 第5章 风铃木 於星夜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那扇绮丽的雕镂玻璃门前,看着她披星戴月蹲了一个礼拜的人迈步从树下走出来。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她见过的那个人,却又好像总有哪里不太像。 等人走到近前来了,於星夜瞧着,分明还是那身制服没错。 藏蓝的颜色在发白的月光和路灯底下,肉眼几乎辨识不出与黑色的分别。 瑞德个子高,步子也迈得大,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像,他就已经到她面前了。 “Escort,走吧。” 简短的一句话,引得於星夜再次抬头去看他。 仰视的角度,让原本锋利的下颌线都像是浸了露水起了雾,朦朦胧胧间,似乎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也看不真切。 瑞德忍不住眼神下移,看一眼她的膝盖位置。 可女孩今天穿的背带短裤,裤腿宽松,裤边还折起宽宽的一道,长度又刚好到膝盖上方。 从瑞德的视角,只是居高临下的瞟一眼,压根看不到那一块的皮肤。 不管看不看得到什么,只一眼也就够了。 用眼神扫视打量终归是失礼的行为,他忍住没有再去调整角度,而是收回视线重新平视前方。 不过女孩似乎并没有发现,只顾热情打招呼,好像遇见的是什么多年不见的老友,甚至是中奖号码的六.合.彩奖券: “真的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是我?” 瑞德冷眼看着她丝毫不加掩饰的雀跃: “你登记的时候,有写名字和电话。” 於星夜眼睛亮起来:“所以你看名字就知道是我?” 她原以为大约是其他人都是登记的英文名,而她是直接输的拼音,所以作为现场唯一的亚洲面孔,就会格外好认。 没想到瑞德却说,“上次报警的时候,你也有留相同的名字和电话,不是吗?” 於星夜顺着他的话脑子一转,更兴奋了。她往前跃出一大步,然后背着手转身指出: “所以你那天不肯给我联系方式,却能认得出来我的号码呀?” 她好像完全不在意暴露自己的情绪,即便是不怀好意的笑,也要笑得满满当当的,然后大方直接挂在脸上。 瑞德又不说话了,像是觉得她很无聊,只是碍于礼貌并不从口中评价出来似的。 又像是对于谈话兴致不高,即使开口也存着一两句就尽快结束对话的心态。 於星夜也不在意,在计划终止前的最后一次尝试,等到了想要的结果,她心情好得很,完全不介意由她来找话题。 “我差点以为只有校警才做Escort呢,怎么你们警察也会来啊,是只有值夜班不忙的时候才会分到这个任务吗?” “可能吧。” 瑞德并不清楚是不是,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这么说你之前都很忙啦?那早知道我就今天再开始了。” 瑞德本不想接话,他休了几天假,出城了一趟,可这是私人行程,没有解释交代的必要。 然而於星夜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你都不知道,我整整蹲了一个礼拜呢!本来打算过完今天就放弃了。” 他终于忍不住发问: “蹲什么?” “蹲你啊!” 她居然能把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瑞德除了皱眉以外,压根拿不出其他正常的回应。 离图书馆最近的停车场要穿过一片开阔的草坪,地势也略高些。 就这么点坡度的几步路,於星夜抽空说话的气息已经开始不稳了。 “我连着坐了一礼拜、校警的、电瓶车呢,今天、也是吗?” “不是。” 她咽一口湿凉的空气,只当还得坐警车的硬板凳。 然而却不是。 瑞德从城外连夜开车回来,家门都没进,下了高速就直奔警局上了一整天班。 队里的人看他眼眶都熬红了,都赶他回去休息,最后还是夜班同事分了自己的任务给他,说叫他替班去接个学生,这样自己少跑一趟,他也可以顺道下班。 那同事硬说自己最近缺钙,一踩油门脚板心就抽筋,瑞德才抄起钥匙,去了警局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他当下的状态的确是该回去休息了。 严格来说,他现在就连简单地开个车,都得算是疲劳驾驶了。 想了想,还是熄了火选择叫代驾。 瑞德打开同事发来的链接,登录那个他从没进去过的Escort系统后台,上面会写学生的姓名,电话,预约的时间和校园里的具体地点。 瑞德扫过去,又眯起眼睛从头重新看过一遍。 有些意外,很快又了然。 於星夜踩着他的影子跟在身后,看他按下钥匙解锁,再次默默肯定自己的品味。 不愧是她看中的人,连选车的品味都跟她那么接近。 她开白色牧马人,他就开黑色大切诺基,勉强都算是肌肉车吧。 啧,合适。 可是她眼看着瑞德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叫她上车。 於星夜这才发现,驾驶座门边还站着个人。 瑞德扬手将钥匙轻抛给那小哥,自己也进了后座。 於星夜扒着座椅边边,原来不是不想让她坐前面吵他开车,是因为叫了代驾啊。 只是,原本步行也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程,车轮飞驰起来就更快了。 於星夜又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争分夺秒地向瑞德声明: “那个,我上次......家里那么乱,真的是意外!现在已经收拾好了,你要不然再去检查一下,是真的收拾好了。” 说完没有得到回应,她转头去看,却发现身侧的男人已经仰头抱臂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立刻噤声,却忍不住悄悄偷看。 等距离间隔的路灯在车窗中匀速后退,仿佛拥有切割时间的魔力,将他劲括的眉骨和英挺的鼻梁剪辑成一帧一帧的慢镜头。 突起的喉结下方,平整的领带结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一切光源都吸收进去,就再也反射不出什么来。 於星夜的视线也被牢牢吸黏住,连自己什么时候走的神都不知道。 直到帧数放慢至彻底停止。 她家到了。 瑞德依旧是那个姿势,闭着眼,呼吸平稳。 於星夜压低声音叫代驾小哥先走,然而狭小密闭的车厢内,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她只好改为打手势,将小哥先打发走。 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思,为什么不叫醒他。 也许是终于明白过来,刚才见到他时,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来源于他难掩的疲态。 并没有满脸胡渣的困顿狼狈,只从神色间透出慵心懒意,反而更叫她心惊。 又也许单纯只是因为,想再多待一会儿。 哪怕不能说话,就只是这么干坐着呢。 然而代驾小哥开关车门的动静还是惊醒了瑞德。 他缓缓睁眼,人还没完全清醒,就先下意识地环视周围。 眼光沾了些水汽似的,却并没有柔和半分。 眼风一扫,从车里刮到窗外,又刮回於星夜坐的位置,越发清明凌厉。 代驾小哥离去的背影还没走出街口,於星夜抢着开口占据主动: “你都困成这样了,不如干脆去我家好好睡一觉再走?” 原本只是人刚醒就发现代驾被她打发走了,她只好玩笑式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边说还边动,宽松的裤腿随着她的动作一再上移。 这种口嗨式的台词先前也不是没有说过,想着他大概率不会搭理。 瑞德却在这时开了口。 “连续去图书馆一周不是为了读书,是为了蹲我? 蹲我就为了让我去你家检查卫生状况,然后睡觉?”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又阴郁,打了霜似的沉甸甸压在人心头。 原来她先前说的话,他竟然都听见了。 於星夜的直觉告诉她,现在应当立即否认,哪怕只能想到最拙劣的一档理由,也要反驳出来。 可她却像舌头打了结,先前滔滔不绝有那么多话可以讲,偏偏现在一句应答的机灵话也说不出来。 车轮停止转动的位置,恰好在两盏路灯的正中,前后都有光束斜分进来。 就是这么一眼,於星夜竟又在瑞德身上有了新发现。 先前那种起雾般瞧不真切的感觉又来了,她忍不住想凑近一点点,确认一下自己没有看错。 原本搭在腿上扮乖巧的手随着转体动作滑下,顺势按在座椅边缘,在肌肉车的粗粝皮面上按下柔软细嫩的掌纹。 瑞德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那两句带刺的话一出,他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那一阵燥意与丧气,与於星夜说的话是不相干的。 是他本就情绪不好在先,又两天一夜没睡觉,状态也不太对,仗着小姑娘不怕生,好说话,就无端伤了人家的热情与友善,怼得人连话都接不上了。 他看着於星夜怔忪的无措模样,无声叹出一口浊气。 “抱歉,我刚才,不该那样说你。” 话音未落,於星夜已然求证得出了肯定的结论。 她手肘轻轻一撑,“我没看错的话,你的眼睛好像有一点绿色耶!” 瑞德:“......?” 她好像已经独自走出了状况外,思索着她当下唯一关心的问题。 “你是混血吗?这个颜色的瞳孔真的很少见,我看他们大多数都是发灰的蓝色,或者浅一点的棕色而已。唔,我自己的也是,不够黑,所以应该算是棕色......” 瑞德的瞳色确实不浅,是以不细看的确不透色。 但......於星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撑起手肘的动作,让她几乎像是向前扑了出去。 两人间的距离霎时被拉近到即便真是绿宝石,也会因为被遮光而透不出亮的的程度。 又来了。 又是那种眼神。 他们尚且没见过几次面,因此若要说多熟悉那种眼神,瑞德谈不上。 但他分明见过。 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一周前那个夜晚的篝火堆旁,她跟她的朋友们在一起。 明明看着不像是会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的人,却对那种老套的游戏也十分投入,聚精会神地看着别人蹩脚的操作,一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好像在看着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 现在也是,原本以为自己突然的发难,吓着小姑娘了。 她倒好,话音一转,又摆出这幅让人哭笑不得的架势,眨巴着眼睛研究什么......瞳孔的颜色? 那种眼神大概真会教人忍不住好奇,她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全都是无比美好的? 那天回去之后,於星夜有掏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网上说,绿色眼睛是人类除编译和疾病之外,原生眼睛颜色最稀少的一种,一般分布在北欧和中欧。 可瑞德当时却回答她说,他不是混血,她有点疑惑。 瑞德只像是被她说得没脾气了,无奈到了极点,提一口气而后又平复,了无意趣地回答“我不是”三个字。 当时在车上她也怕把人问急了,由着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而后立马见好就收,殷勤地抢着帮他重新叫代驾。 於星夜不知道,也许对于瞳色稀少的人来说,什么颜色都不过是基因里带的。 ——也都比不过亮晶晶的细碎光芒来得稀奇。 作者有话说: 小於的脑回路,给大哥整不会了。 第6章 暴风雪 於星夜查完绿眼睛,仍旧捧着手机不放。 她下车前再三交待了,“反正你也有我的号码了,那等你到家一定要跟我说一声哦,不然我不放心的。” 可这会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来一通电话,却不是瑞德打来的。 於星夜看着来电显示,撇撇嘴,又清了清嗓子,才坐直了接电话。 “嗨,卡尔叔叔。” “嗨,星夜小同学!最近怎么样呀?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吗?” “......” 於星夜本来就没什么心思跟卡尔掰扯,更别提还要面对这种阴阳怪气的问题。 “卡尔叔叔,期中考试的成绩,也是我爸爸让你问的吗?” 这话卡尔没法接,他俩都心知肚明,於星夜她爸压根就没心思管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她什么时候考试,更不会想起来要问她的成绩。 他叹了口气,“就不许我关心你一下吗?我这不是看你快放春假了,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安排?” 於星夜一愣,还真是,过完下周,就是春假了。 今年的春假放得晚,排在了期中考试之后,按理来说,正该是没有课业压力,可以好好玩的时候。 她想了想,“暂时还没有安排好,这不还有一个星期才放假嘛,这个星期我再慢慢想就好啦。” 卡尔什么也没问出来,还是觉得不放心。 “你要是想好了去哪玩,就跟我说,我帮你订好酒店机票,安排好行程,你只管开开心心玩就是了,知道吗?” 於星夜听着这话却觉得高兴不起来。 她平时轻易也不是个倔强的性子,这会却似乎较上劲了。 明明可以什么也不去想,答应了就是了,她却偏要多问一句: “你帮我订,然后找我爸爸报销吗?” 这句话一问出来,卡尔也有点挂不住了,他收起嬉皮笑脸,语重心长地试图讲道理。 “星夜,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乱跑,好不容易放假了就好好出去玩开心点,不要让我为难,可以吗?” 说了一堆,其实重点无非就那四个字,叫她“不要乱跑”。 於星夜觉得很没意思,刚较上的一股劲瞬间溃散,干巴巴地回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她哪里能不知道卡尔的意思呢? 来美国之后的这两三年,她只在第一年的寒假“乱跑”了一回。 之后,每逢假期,卡尔就都要先来找她确认行程。 大概是那一回之后,她爸爸转头给卡尔施加了不小的压力吧。 那一趟,她自作主张买了回国的机票,一声不吭地自己跑回了於家。 那一年的农历春节过得早,一月中下旬就过年,正好赶在圣诞假的尾巴上。 於星夜提前算好了日子,大不了新学期开学请上几天假,想着过完年再回来上学问题也不大。 她原本以为,那是最合适用来回国的一个假期。 却没想到赶上暴风雪。 电视里的新闻主持人面无表情地播报这是五十年难遇的暴风雪级别。 她一个人拖着二十三公斤的行李箱,在奥黑尔机场的五号航站楼等了十六个小时才等到雪停。 站在航站楼的巨幅落地玻璃前看雪的时候,於星夜还有心情安慰自己,好歹她待在室内,下再大的雪也冻不着她。 瞌睡打到一半听见雪停的播报,以为终于可以飞了,却又被告知极端天气影响航班调度,还要继续延误。 甚至还有大量的航班直接被取消。 最后她临时改买了去日本成田中转的机票,一路上飞了快三十个小时,才终于落了地。 可当她一身寒气拖着箱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为她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 还是她的爸爸,於云钦最先反应过来,冷冷地问她不好好上学,突然跑回来做什么。 当时於星夜只觉得,那场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的确没有落在她身上,但却好像偷偷冻了一大团在她胸口,被她一路无知无觉地夹带了回来。 那天夜里,时差没倒过来的於星夜根本睡不着,爬起来翻开行李箱,把给每一个家庭成员带的新年礼物都取出来摞好。 又打开笔记本电脑,将邮箱里准备发给导师的请假邮件从草稿箱删除,然后躺回去睁着眼睛等天亮。 后来,她发完礼物,在家硬着头皮憋到过了圣诞节,就又拖着空箱子马不停蹄飞回了美国。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至少回美国的这一程,她成功登上了直飞的航班。 而回程的路上,也只有圣诞节后残余的欢乐气氛,再没有冰雪了。 便是这样一趟教她无所适从的旅程,最终被定义为是“乱跑”。 於星夜嗤笑了一声,笑卡尔兢兢业业,笑於家人草木皆兵。 她又不是傻子,同样的傻事怎么可能再做第二遍。 刚嗤完电话又响。 先前徐嘉仪说卡尔是个讼棍,真的算是相当客观公正的评价了。 作为於云钦雇来打理他的海外资产的非诉律师,却比一般的诉讼律师还要难缠。 於星夜这几年跟他打交道,十回有八回要被他烦到炸毛。 偏偏她还回回都说不过这个老奸巨猾的讼棍,气到最后输出只能靠吼。 “都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乱跑,春假我哪也不去就呆在家里打坐数羊保证你好交差,可以了吗?能不烦我了吗?” 被她这么一连串炮轰,电话那头却只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於星夜直觉不对,按照卡尔的嘴炮属性,这会应该会叫她打坐的时候也别干坐着,顺便冥想再练练腹式呼吸,又或者戏精上身大呼“你怎么能说我是在烦你呢,星夜小同学你这样让叔叔很伤心啊。” 总之不会是沉默。 她揪着沙发软垫的手一紧,拿下电话来一看。 是个陌生号码。 手指迅速脱力松开,像只以为自己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毛都竖起来,狠狠地呲出满口牙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根本就没人碰到她的尾巴。 “是......你......你是到家了吗?” “嗯,是我,到了。” 瑞德不光到家了,而且到家好一阵子了。 第一通电话是在上楼的时候就开始打了。 在拨出这通电话之前,新叫的代驾把钥匙交还给他就下了车。 他还坐在后座,掏出手机想着发条简单的短信过去,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可是屏幕亮起时,又莫名想到小姑娘扒着车门说叫他一定要跟她说一声,不然她会不放心。 于是车后座的短信就变成了楼梯间的电话。 然而却是不通。 瑞德也就歇了心思,回到家第一时间洗了个热水澡,冲去一身风尘。 洗完又浑身冒着热气去冰箱里拿水喝。 一整瓶冰水拿出来,外壁瞬间就挂上一层霜,一口气灌下去大半。 然而直到再次拨出这通电话,那瓶水才像是正式进入血液循环。 瑞德告诉自己,她说得没错,是因为他有她的号码,而她却没有他的。 答应了人家的事,总不好一直叫人等着。 却怎么也没想到接通之后,劈头盖脸来这么一顿。 听到那头忽然掐住了嗓子似的变了调,转成了柔柔巧巧的问话,瑞德先是不自觉地挑眉,嘴角跟着就悄悄有了弧度。 他拿着电话站在阳台门边,玻璃上映出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弛懈和缓的神色。 他没在看玻璃,眼皮褶都伸懒腰似的舒展开,稀松地对着远处的夜空,连焦都懒得对。 紧绷到了极限的神经舒缓下来,困劲儿反而不急着上涌了。 单手拨开玻璃门,空气变得清新润泽,瑞德难得短暂地起了逗弄人的兴致,好整以暇地问: “怎么,你家里还有羊?” 按说过了清明就该算晚春了,於星夜却分明闻见了春夜最新鲜的风。 她像是被牵着在风里不用动腿地闲逛,只用跟着意识走,疏于防范地自问自答: “什么......什么羊?” “不是......没有,没有羊。” “是我一个,呃,一个叔叔,问我春假打算怎么安排,想去哪里玩。然后我......” 那阵风不再清爽,仿佛变得有些粘稠,於星夜下意识不想说那是她爸爸雇来接受她的相关事务的律师。 更不想说律师是听她爸爸的吩咐,叫她不要乱跑,尤其不要随便回国回家。 这种破坏气氛的事情,说出口就成了无预警的诉苦,谁又舍得在这种时候轻易说出口呢。 她才不愿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气氛还是肉眼可见地凝住了。 风停了,云层也重新飘出来,盖住了柔白的月光。 空气停止流动,於星夜眨眨眼,听见电话那头,瑞德一贯的沉稳端肃的声线。 “时候不早了,还是先早点休息吧。” 而后是半秒停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连半声呼吸也变得犹豫起来。 最后还是在“再见”和“晚安”中,选择了后者作为这一通电话的结束语。 “砰”的一声,玻璃门被拉上,橡胶条与金属框轻轻撞击在一条直线上,然后严丝合缝地紧紧相拥。 瑞德垂下手,转身回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7 08:05:33~2022-04-18 08:4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田中良歩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黄铜像 春假前的最后几天课,大家心思都有些不在课堂上了。 於星夜坐在阶梯教室的中后排,对前排同学的电脑屏幕一览无余。 有在购物网站看泳衣的,有在查游艇航线攻略的,徒留教授在台上鼓捣米尔格兰姆的权威服从实验的视频。 黑白老视频没有画质这一说,时不时蹦出噪点,看得人昏昏欲睡。 於星夜也没闲着,电脑桌面开着课件,实际注意力却全在跟徐嘉仪偷偷聊天上。 “要不去拉斯维加斯看看秀?或者去奥兰多也行,这个时候佛罗里达天气最舒服了!” 於星夜撇着嘴一条条驳斥: “这会去也看不着什么限制级的表演呀,连酒店都有好多家要求满二十一岁,咱俩根本住不了。” “环球影城和迪士尼你哪个没去过啊,非得赶在这种时候去太阳底下暴晒着人挤人么?” 徐嘉仪被她怼到狂翻白眼,怀疑人生。 “不是,那你来说,你来!合着你就没有个满意的地方想去吗?” 於星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装模作样地滑动触控板,给电脑屏幕上的课件翻页,架势端得像全教室最认真听讲的学生,嘴里却说: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假期,当然是在家休息啦。” 徐嘉仪惊得眼珠子都瞪圆了。 於星夜同学,考试周前因为讨厌雨季,跑去海边晒了几天太阳才愿意回来的於星夜,居然在考完试之后的春假,说要在家休息。 这简直太讽刺了。 徐嘉仪不死心地做出最后的试探: “可是到时候大家都出去玩了,我们不出去的话,连办party的人都凑不齐吧,真的不会无聊死吗!” 说起party,徐嘉仪还想起来另一茬。 “前两天老杨还问我见着你没,说你上次从他家走了之后就一直没回他消息,怪担心你的。” 於星夜放下翘了半节课的二郎腿,跳过这个不重要的发散性问题,接回到她的上一句: “你要是嫌无聊,也可以利用这一个礼拜好好学习呀,总归不会找不到事情做的嘛。” 类似这种在五条消息里只挑一条回答的行为,於星夜经常这么干。 不感兴趣的话题,或者她觉得不甚重要的事,她就直接略过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眼睛盯着阶梯教室最远端角落的挂钟,秒针在跑最后一圈了,她抬手一拍,利落地合上电脑往书包里塞。 刚开始的时候於星夜不这样。 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老师还在讲台上的时候,为了表示尊重,学生绝对不可以表现出心不在焉、着急下课。 但后来见多了其他同学在课堂上掰着椅背做转体运动活动身体的,下课前十来分钟就已经收拾好书包背在背上只等铃响就冲刺的,她也就开始有样学样,到点准时走人。 倒还真不是好的不学专学坏的,而是课间的十分钟兴许要从学校东边的楼赶去南边,路上也许又是草坪又是坡道的,实在是时间紧张。 上个学期,於星夜选修了一门插花课,要绕过一整个体育馆,去农学院上课,稍微到晚一点就抢不到新鲜大朵的花材。 只能被分到紧实的还没熟的花苞,扎出来的花球怎么看都没有别人的饱满,教她不服气了好久。 她今天的下一堂课也隔得有点远,不在他们专业所在的社科院,而在人文学院。 学期初始的时候,於星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兴许是上学期不务正业的花艺课来劲了,这次继续闹着玩似的选了一门服装设计专业的课。 选课的时候也不走心,冲着全是实践课堂就选了,也没注意课号是五开头的研究生课程。 就这样,她一个心理学专业的本科生,要跟一帮服装设计的研究生一起泡在实验工坊里煮布料染布料。 老师是个头发花白了半数的中年女人,瘦瘦小小的个子,坐在高脚凳上脚尖都点不着地。 但於星夜还挺喜欢上她的课,每次都挺期待看老师今天又会换什么花色的法式裙子。 今天是春假前的最后一堂课了,老师照旧慵懒倚靠在那把高脚椅上,噙着笑提醒她们假期注意安全,把握好尺度,不要像她去年春假那样玩疯了,和她丈夫两个人跑到拉斯维加斯赌昏了头,剩的一点路费也当小费撒给了脱衣舞郎。 最后还是丈夫用上了信用卡,才买了回程的机票。 她说这话时,许是自己也觉得离谱,被那抹自嘲的笑带得低了几分头,褪了色的碎发从松散的低马尾里滑落出一缕,拂在浓郁的红唇边又被拨开。 这间教室因为要做实验用,窗户钉的都是毛玻璃。 金刚砂在玻璃表面喷出坑洼不平,把投射在女人头顶的阳光变得朦胧又昏沉。 於星夜看着她嘴角勾起的浅淡笑纹,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小得意。 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美好也许跟假期的好天气有关,又也许并非充要条件。 老师说笑完,又拍拍手,再次重申: “总之,假期大家都要注意安全,祝你们春日愉快。” 然后她一手撑着讲桌,从高脚凳上轻轻跃下,指尖一挑,把她的布料夹合起来,宣告下课。 硬纸板的活页夹壳子砸在黛蓝马海毛面料上,发出沉闷到有些缠绵的声响。 就是那么一声钝响,仿佛将坐在台下的於星夜一把砸回了那个闻得见风的味道的夜里。 气氛急转直下的那通电话尾声,就有异曲同工的那么一声响。 於星夜至今没有想明白。 那个夜晚被关上的那道玻璃门里,仿佛是一个她无从窥视的神秘世界。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对于别的目的地意兴阑珊。 不光赌城和佛州没意思,坎昆也没意思,整片加勒比海都没意思。 於星夜把空瘪的书包随手往背上一甩,从人文学院走出来。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楼前的小广场正中,有座不知是哪位重要人物的铜像,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逼得来往的学生路过时,总要绕开几步,或者弯腰低头与它擦身而过。 於星夜每每路过,都对它视而不见,从来也没管过那是座什么人的像,有什么由来以至于挡在赶课高峰期的交通枢纽上。 可这会铃已经响完了,长假前最后的赶课大军也已四处消散,半下午的太阳比她还懒,硬生生将那座执卷诵读的铜像打出倦怠的金光。 她拖着步子停在铜像跟前,视线扫过铜像脚下的石台,一目十行地默读上面的介绍。 上面说,这是建校以来的第十四任校长,在任期间一举创立了四个新的学院分类,增设了二十七个专业,功绩卓著。 眼看着阳光投射在她的注释下斜移了几寸,於星夜终于不再瞪眼盯着那块总共也没几行字的介绍牌。 她掏出手机,姿态轻放地往铜像那只明明空着,却凭空支出来一截的手臂上一靠,低头敲字。 然后发给那串没有备注,对于手机来说还是陌生的号码。 “我要放春假了耶。” “要出来玩吗?” 第二条与第一条之间,相隔了能有小两分钟。 第三条则直接被间隔到了太阳下山,最后一丝光也湮灭在天际的时候。 背后的铜像已经迅速降温,变得阴沁。 於星夜的姿势也早已从歪歪斜斜站着,变成了盘腿坐在地上。 “果然放假了就没有Escort了吗,差评。” 对着杳无音信的短信界面,於星夜没有任性地选择继续电话骚扰,而是按下发送后,就捶着腿站起身。 太阳也晒完了,该回去了。 然而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人还没走到小广场边缘的水泥路上,手机就响了。 於星夜本就迟缓的步伐受到惊吓似的,急急停住。 她没有那种避免显得急切的矜持讲究,而是在第一句铃还没响完的时候,就直接秒速接通了。 . 瑞德连着值了好几天大夜班,为了把之前出城休的那几天假还回给队里其他人。 原本他们调侃他说,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熬,他也只是挑个眉笑一笑,没当回事。 可是这几个大夜值下来,到最后一天天亮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太阳穴像是钻了根棒槌进去似的,敲打个不停。 他回到家倒头就睡,竟一觉睡到天擦黑,才被一声短促的震动惊醒。 昏黑的室内,闭了太久的的眼皮干涩得生疼,尝试聚焦失败后,瑞德照着那个模糊的界面直接回了电话过去。 接通之后也不管他才是拨出电话的一方,反而公事公办地问对面有什么事。 於星夜还站在原地,听电话里低哑的声音问她有什么事。 语气倒是和她第一次跟他通话时一模一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她没有不满地反问“你打给我还问我有什么事”,反而问他这是怎么了。 “你听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听见她的反问,瑞德猛地睁开眼,顶着那股沉重的干涩,强撑着眼皮扫一遍短信对话框。 他没有忽略那三条小气泡之间的时间间隔,略显懊恼地重新闭上眼: “没什么事,没休息好。” 又顿了顿,最终还是加上一句: “现在申请Escort,你还得等到夜里。” “......你现在人在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8 08:44:36~2022-04-19 08:4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天 30瓶;时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捕食者 於星夜报出那个小广场的名字,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那座第十四任校长的铜像底下。” 没等瑞德出声,她紧接着又问: “所以你要来接我吗!” 电话里传出窸窣的声响,然后是男人似乎没睡醒的疏懒声线: “怎么,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他很少主动在言语中释放出攻击性,但绝不代表他会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 这话少了几分往常的撙节,多出来的,则像是一种收放自如的把握。 “啊啊是是是!我是!那我就在这个铜像底下等你,可以吗?” 於星夜溢于言表地兴奋,她掉转头,蹬蹬蹬又跑回了那座她坐了半个下午的铜像。 瑞德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穿得单薄,抱着小书包蹲在地上掰手指头的模样。 这人属实难得有这么老实的时候,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乖巧。 瑞德在小广场外沿的路边踩下刹车,天已经完全黑了,四下里寂静无人,他挑动远光灯轻闪了两下。 於星夜茫然地抬起头,迎着那束光线的通路,眼神由发呆时的空洞,很快变得具体。 光线通路的尽头,男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支在大切诺基窗口,不使力地支着头,就那么隔着挡风玻璃和车灯光束看着她。 好酷。 於星夜连忙起身,抱着书包不见外地爬上他的副驾驶。 前两次上他的车,都是他给开的车门呢,这次还要她自己爬上来。 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坐上副驾啦。 於星夜悄悄在心里计较一些意义不明的细节,在标题为空白的天秤两端自行加减。 “后座有外套,冷的话就自己拿。” “然后,系上你的安全带。” 瑞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抛出两颗砝码。 於星夜却无心安置它们了,她不冷,但是外套,她当然是一定要拿的! 她转过身,扒住座椅背,使劲伸长了胳膊,扯过来一件短风衣,看也不看就往身上套。 瑞德似乎是在等她坐好,才点火发动。 於星夜穿好外套,又借着系安全带的转体幅度,偷偷看他。 一开始不敢太过分,只混着锁扣的“咔哒”一声,瞟两眼换挡的那只埋藏着苍润筋骨的手。 而后顺着筋骨往上到小臂,松垮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臂弯,大约是什么麻的材质,并不硬挺,却被宽而不厚的流畅肩线撑起。 领口随意敞着,只能看到半截锁骨,再往下就是胸肌隆起的征兆,却被碍事的衣料掩盖。 前方是个岔路口,右手边立着红底白标的stop sign,按照美国的道路交通法规要求,遇见这样的停止标识牌,哪怕是在凌晨四点这种全城的行驶车辆都不过百的空旷时间点,也必须停车。 很多行车习惯不严格的驾驶员,都会在明知四下无人的夜间蒙混过去,意思意思减个速,就算停过了。 瑞德却不是。 他轻踩刹车,实实在在地停了两秒,才又重新起步。 而於星夜私底下,其实有个小怪癖。 她总觉得,哪怕是平时玩在一起,没大没小、不分你我的好朋友,一旦开车带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就高大起来了,好像加上了一层成熟稳重的滤镜似的,叫她特别不习惯。 这个规律,她首先是从徐嘉仪身上发现的。 平时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小女生,坐在驾驶座上,竟也变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按理说,她对瑞德本不该有这样的滤镜。 但看着他单手掌着方向盘,明明目不斜视一身正气,却又好像漫不经心信手拈来的样子,微湿的金棕色额发垂下一缕搭在眉间,於星夜再次真心实意地感叹,好成熟,好稳重,好欲。 她自以为自己只是安静地欣赏,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玻璃箱子外的观测者越来越露骨的注视。 又过一个路口,他从中控台里拿起一瓶水,递给於星夜,希望她转移一下注意力,收敛一点。 水是出门前从冰箱里顺手拿的,於星夜接过来的一瞬间就摸了满手冰凉的湿潮。 她上手拧开,只把瓶盖捏在手心里,“给,可以喝啦。” 瑞德:“?” “我的意思是,给你喝。” 於星夜一本正经地摇头,甚至有点茫然: “可是我不渴呀。” 瑞德没再接话,只告诉自己,不要再管她了,专心开车,赶紧到地方然后把她放下车。 於星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肯来接她,还带水给她喝,这不就是,即将得手的信号? 胜利的号角看来很快就要吹响了! 她美滋滋地低头喝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瑞德倒也确实达成了目的。 好不容易到了之后,於星夜又磨磨蹭蹭舍不得下车,还不忘了要嘴欠地问一句: “去我家坐会儿吗?” 瑞德决意要治治她这毛病。 他松开手臂,坐直起来,并不急着把眼神变清明,反而任由那股子懒怠的劲蔓延到声带的震颤上。 “行啊,那走吧。” “?” 这下终于轮到於星夜不会接了。 她以为他压根不会搭理她这句话的! 见她呆住,瑞德甚至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半转过身子,好整以暇地垂眸观赏她睫毛使劲扑闪,张着嘴却接不上话的傻愣模样。 “怎么不动?知道怕了?” 转身时衬衣被拉出修长的褶皱,线条随着肌理的弧度肌肤,在明暗交界中时隐时现。 於星夜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怂了。 她迅速调整好呼吸,放缓眨眼的频率,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才没有怕,只是有点意外你会同意罢了。” 说着,她也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挺起小胸膛,挑衅地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有没有被看出来,但她只知道这人慢条斯理地下车的样子,好像也还挺酷的。 一个晃神的功夫,瑞德已经绕过车头跨到她这一侧,拉开门,却并非绅士礼貌的迎她下车的意思。 而是俯下身,探进逼仄的狭窄空间,眼神坚定,直压得於星夜不敢喘气。 跟着一起覆上来的,还有他周身冷冽的气味。 距离被拉近,虚无缥缈的呼吸先于实体,在稀薄的空气中交缠。 他甚至伸出手,撑上於星夜的肩头,若即若离的热度擦过单薄的衣料,她不由得被这热度烫到轻颤。 然后,又是“咔哒”一声—— 那块红色锁扣被按下。 束缚被解开,呼吸却仍未松绑。 於星夜分明听到耳边,那人鼻息间逸出一声冷哼,她抬眼想去分辨,正撞上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到家了,快回去吧。” 嘴角冰冷紧绷的弧度和眼底的戏谑无澜,无一不在昭示,他的不为所动。 像高坐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将底下学生抓耳挠腮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却不发一语,而只用眼神提醒,心虚者便会忍不住先自我谴责。 於星夜从他俯身贴过来起,整个人都快融进椅背里去了,被他厚实的影子牢牢笼罩住,在他慑人的压迫感里还要强行保持镇定。 她哪见过这阵仗呀,慌慌张张地几乎是从人家臂弯里钻出来,跳下车,再也不敢提让他跟着她进家门的事,磕磕巴巴想着说两句道别的话就恨不得立马开溜。 於星夜鞋尖踩上地面的时候,瑞德其实就已经直起腰退开,让出空间给她好好下车。 只留了一只手臂还搭在门框上。 余光忽然瞥到什么东西的影子一闪而过,他敏锐地聚焦眼神去追。 尾灯后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金发男人。 目测身高在六英尺上下,正常体型,年龄三十岁左右,身份......藏在一副金丝边眼睛后,难以辨识。 但那人的视线落点,分明是他身前的这个正专心低头下车的小姑娘。 瑞德深邃的眼眸瞬间聚起审视的寒光,紧紧盯住这位可疑人员的动向。 於星夜落地踩实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抬头就是瑞德的手臂,随意挽起的袖口下延展出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她忍住上手戳一戳的冲动,正要老老实实开口说话,却发现瑞德神情冷肃地看着她身后。 那是一种蛰伏状态下的捕食者观察猎物的神情,平静而专注,但绝不友善。 她只在动物世界里看到过。 她下意识顺着他强有力的视线转头,却被吓了一跳,连脚步都稳不住往后踉跄,后背撞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才勉强稳住重心。 开口却仍是慌张到不行。 “卡......卡尔,你怎么......” 见她终于发现自己了,卡尔扶了扶眼镜,神情也没放松到哪里去,挑眉严厉地发问: “於星夜,你在干什么?” 金丝边眼镜下,反射出野狐狸般精明算计的粲光。 他毫不掩饰地连人带车从上到下打量一圈瑞德,然后对於星夜冷笑一声: “呵,你可别告诉我,你这是谈——” “卡尔!” 於星夜惊呼出声,不顾一切地把任何有可能的虎狼之词及时堵回卡尔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吝刻薄唇。 卡尔不吃她这套,却也还是愿意给她面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直勾勾盯着於星夜身后的男人。 眼皮一压,粗略估计,身高大约六尺两三寸? 按着体型来看,体重只怕得二百磅往上走了,除非是职业运动员,否则这体型,就叫一个笨重。 脸么,背着光看不大清楚,但是还挺会瞪人,吓唬谁呢,知道辈分么? 看这车型,能选这么不时髦的车,年纪肯定也不小了,也就出来骗骗於星夜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能是什么好家伙?! 卡尔越看越觉得,於星夜可真是长本事了。 难怪之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她春假哪里也不打算去,亏他还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呵!合着就是为了这个。 还好他没有天真地轻信她的鬼话,亲自来了一趟,结果就叫他撞见了现场。 要不然的话,岂不是...... 总之,后果不堪设想! 卡尔越想越气,压低了声音,拿腔拿调地使唤於星夜: “还舍不得从人家怀里出来吗?” 於星夜夹在这两个人的眼神交锋中,只觉得头皮发麻。 “呃,这是我......叔叔,”她再次选用了“叔叔”这个称谓,好盖过他尴尬的律师身份,“叔叔这是我朋友。” 然后转身朝瑞德浅鞠一躬,差点没真的一头栽他怀里。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我先回去了。” 她大概穷尽了毕生的交际能力,语速也拉到最快,一溜烟说完就想火速逃离现场。 惊慌之下,她却忘了自己还在某人的臂展范围里。 瑞德在她踉跄撞在自己胸口的时候,就伸手虚虚地扶了一把。 这会却不松开了,恶意挑事似的,也拖着调子问她: “怎么,不是刚还说让我去你家坐会儿吗?” 於星夜头皮都要炸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可这话的确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她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 “哈哈哈哈下次吧,下次一定。” 说完冲过去拉着卡尔就往楼里走。 留下瑞德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谑光即刻消失,又回到了他惯常的,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转身关上手里已经被握得有了温度的车门,不再看身后。 却仍有压低了声音的只言片语,在他离开前,顺风飘到他耳边。 “於星夜,我给你两分钟时间,想清楚怎么跟我解释。” “嘘——小点声......你不许告诉我爸!” “哟,这世上还有你害怕的事呢?” “不然我杀了你!” 瑞德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没有给自己时间去细想,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反而只是加快脚步上车,驶离了这栋已经来过三次的公寓楼。 . “说吧,怎么回事。” 卡尔端着水杯,也不肯坐下,就站在窗边开始审讯。 进了屋的於星夜可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立马摇身一变做主人,除了一开始客套式地接了一杯直饮水给卡尔之外,其他的所有疑问,她都用理直气壮的沉默来回答。 卡尔不满地眯起他那双狐狸眼,“於星夜,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要不是我今天亲自过来看看你,你就真打算把人带回家了?还有,你身上这件大衣,也是人家的吧?你们是什么关系?” 於星夜顺着他的话低头,才想起来外套忘还了。 真倒霉,今天这场面,还不知道他回头会怎么看她。 卡尔还要再继续唠叨,於星夜被烦得要命,扔下手里的抱枕,“蹭”的一下站上沙发,借高度来壮自己的气势。 “我跟他是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就是收我爸的钱替他看着我而已,我都说了不会给你添麻烦了,其他的事你也要管吗?” “怎么,你多打一份小报告,就能多算一点KPI吗?年底会多加提成吗?” “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如干脆搬到我家对面来住下好了呀,天天盯着我。或者我每个季度再给你多创造点业绩,咱俩分钱也行,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她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对卡尔吼了一通才算解气。 可卡尔却不说话了。 於星夜半晌没得到回应,觉得奇怪,悄悄睁开一条缝,想去看看卡尔的反应。 却见他神色诡异,像是吃到了怪味豆的表情,原本狭长闪着精光的眼睛耷拉着,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於星夜才不管这些,她跳下沙发,也不管那只被她随手甩到地上的抱枕,从另一头又捡来一只抱在怀里,重重地一屁股坐下,也不说话了。 不知生了多久的闷气,卡尔才缓缓开口,长叹了口气: “星夜,我想你可能对我的工作范围有些误解。” “我的确是拿钱办事没有错,从你还没有来美国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为你的到来做准备。买房子,挑家具,办你的入学手续,再到接你过来安置,这些的确都是你爸爸交给我的任务。” “但是我们两个也相处了快三年了,我以为你叫我一声叔叔,我也算有必要照顾你。我以为我们之间,总还是有那么一份,除了我和你爸爸的雇佣关系以外的情谊的。” “但今天看来,是我想错了。也许我的照顾,确实不到位,以至于我在你心里,也确实还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叔叔吧。” 说完,他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极了面对青春期孩子叛逆时,头疼无奈却又舍不得狠下心苛责的家长。 於星夜却心头大震,哽得说不出话来。 说白了,她根本不擅长应对这种言辞恳切的深重关心,更何况,现在被她伤了心的人,还是那个精于算计,心思深重,说话永远扎死人不偿命的讼棍卡尔。 她一时间也有些无措了,却梗着脖子揪着手里的抱枕,怎么也不肯抬头。 卡尔又是一声叹息,继续在她的无措上雪上加霜。 ...... 於星夜咬咬牙,埋头憋了半天,才小声说: “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前段时间报了个警认识的......人家是警察,好人来着......” 她一边老实交代,一边悄悄抬头观察卡尔的脸色。 可还没等她瞧出什么来,卡尔已经先炸了。 “报警?!你出了什么事情要报警,遇到危险为什么不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现在才——” “不行,刚才那哥们的电话你有吧?你一定有,拿来,我得去联系一下。” 於星夜:“......你要不还是,先冷静一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9 08:44:35~2022-04-20 17:5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雨、珍妮玛士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小黑猫 上车之后,瑞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开车去了朋友开的宠物医院,接猫。 察尔森看见他来了,抱着一只身姿矫健的小黑猫出来,阴阳怪气又一本正经地对着猫咪说: “哇哦,小发动机盖儿,快看看是谁来接你啦?是的,是妈咪来啦,快叫人,跟你妈咪打个招呼吧小发动机盖儿。” 发动机盖之所以叫发动机盖,是因为它是在发动机盖上被瑞德捡到的。 那时正值冬夜,是呵气都能成霜的时节。 瑞德刚从外地回来,出了机场打车到楼下,路过自己的车,借着昏暗的月色,他一眼就瞧见上头有一团蜷缩的黑影。 走近了看,是只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黑猫。 猫咪也许是为了取暖,趴在他的车盖上,拖着条断腿,眼睛还有一只严重发炎。 可是后来想想,他出城好几天,车就露天这么停在楼下,都没发动过,又哪来的热气供小猫取暖呢。 瑞德没办法,回家放下行李,转身就又下楼,拎着它去了察尔森家拍门,大半夜把人叫起来治猫。 后来小黑猫被捆上了白石膏夹板,发炎的那只眼睛也撑开眼皮上好了药膏。 瑞德原本打算就此功成身退,将这玩意儿就留在察尔森的宠物医院。 没想到却被察尔森讹上了,说什么也不能收留它,非要让瑞德带回去自己养。 瑞德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时常不在家,不适合养任何东西。” 察尔森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猫很好养的,又不用遛它,你短期出任务的话,只用给它留水和食物,再准备一盆新的猫砂就行了; 要是碰上你要出城,实在不方便的时候,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大发慈悲帮你收留它几天。” 瑞德仍不松口,抱臂瞪他,眼神里满满都是无情的拒绝。 察尔森却像不吃他这一套似的,反而勾着小黑猫的前爪,舞到瑞德脸上: “你别看它现在这个样子,恢复好了之后肯定像一头小猎豹一样帅的,别嫌弃人家呀。” 转头又像逗小孩儿似的去逗猫: “怎么办噢我们小猫咪被嫌弃啦,好可怜噢你。你怎么还不机灵一点,赶快先把主人给认了,嗯?看,以后这就是你妈咪啦,好不好?” 瑞德忍无可忍,黑着一张脸把猫塞进航空箱拎回了家。 后来察尔森上门来给小黑猫复查,依旧逗小孩儿似的捏着嗓子问瑞德: “噢我的上帝呀,多么威风的一只小猫咪呀。你给它起名字了吗?打算叫它什么呀?” 瑞德强忍着对察尔森说话方式的不适,言简意赅地回答: “发动机盖。” “哈???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发动机盖。” 瑞德一脸理所当然: “发动机盖上捡的。” “那不然还能叫什么?” 察尔森无言以对,于是这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而发动机盖自己也很争气。 它果然像察尔森预测的那样,伤好了以后,长成了一只优雅帅气,矫健精壮的小伙子。 不知道是因为时不时会被主人送到朋友家,还是因为小时候有过流浪的经历,所以它也不怎么怕生,一点儿也不娇气,来来去去都从容自如。 不管是在瑞德家,还是在察尔森家,或者在宠物医院,都神气得像在自己的地盘。 瑞德单手抱起发动机盖,正要往航空箱里塞,恰好有电话进来。 是一个异地的,陌生号码。 “你好,我是於星夜的叔叔,我们刚才见过。” 瑞德停下动作,狭眸眯起,似乎在回忆: “......卡尔?” “嗯,是我。” 卡尔对他的记忆力倒还算满意。 刚刚於星夜一直护着手机,一口咬定她跟这个人一点多余的关系也没有。 可是卡尔看得清清楚楚,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他用於云钦做威胁都没能达成目的,最后还是使了点小伎俩,装出语重心长痛心疾首的样子,才把於星夜哄得半信半疑地交出了手机。 “什么事。” “噢,倒也没什么,就是感谢你送我们家小姑娘回来,包括上次的事情也是,家里孩子叛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上次的事,指的应该是那次出警。 瑞德一手撸猫,面上不显,眼神和语气却都明显变了。 他稍作停顿,而后不动声色地回: “应该的,职责所在。还有事么?” “有哇!你借给我们家小姑娘的外套,该怎么还你呢?” “快递吧。” 瑞德冷冷说完,挂断了电话。 发动机盖已经顺着他的手臂攀到了他的胸口,丝毫不受主人气场变化的影响,趴在上头,自顾自地悠闲舔舐,梳理自己黑亮的皮毛。 一旁的察尔森围观了瑞德变脸的全过程,虽然脸还是那张脸,表情也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皮一扫就是一股阴恻恻的风,不显山不露水的不耐烦。 瑞德这样的人,表面上对所有事都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冷静理智到了极点,再加上闪电般的行动力,几乎就是他这个人的代名词。 他似乎从来没有烦恼,遇见问题就直接解决问题,从不花时间纠结。 更没有什么心事需要跟朋友倾诉,或者需要旁人对他的人生选择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也就是像察尔森这样,跟瑞德认识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才不会时常怀疑自己在他那里的地位,怀疑自己对他来说就是个普通路人朋友。 察尔森摸着下巴砸吧嘴,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怎么了这是,你那个叔叔......又来挑事了?” “没有。” 不是他的那个叔叔又挑事。 但电话里的这个“叔叔”,确实是有挑事的嫌疑。 表现得一副专程来道谢的样子,开口却先说“也没什么”; 再问他还有事吗,又欠了巴噔地说“有哇!” 还一再强调,“家里孩子叛逆”,“我们家小姑娘”,全篇发言,没听出半点感谢,更没听出半点不好意思。 察尔森还要再问,瑞德却搂起发动机盖,一把塞进箱子里。 “走了。” . 另一边的於星夜则在电话被冷冷挂断后,彻底愤怒了: “卡尔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坏东西!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人家借给我的东西,当然应该我自己去还!” 卡尔这只老狐狸,专会装腔作势,每次都骗得人团团转。 要论起比心眼,於星夜大概三十年内都比不过他。 她气得跳脚,狠狠捶了卡尔几拳也不解气。 偏偏卡尔还要在一边火上浇油: “可是人家都说了,快递哎。” “摆明了对你没有兴趣,省省吧。” “你说说你,干点什么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小长假,叫你出去玩你也不去,还真打算一整个假期就窝在家里?” 於星夜现在听到他那副腔调就冒火,“到底关你什么事啊!我就想趁着有空待在家里好好学习几天不行吗!” 卡尔盯着她,一双狭长的狐狸眼藏在镜片后,精光四溢,满是深意。 他定定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说: “你最好是。” 於星夜再也受不了多听他说一句话了: “你赶紧走!!” 她推着卡尔往门口走,使出全身的力气也要把这人扫地出门。 卡尔嘴里还嚷嚷着,“我特意抽出时间飞来看你,你就这么把我赶出去?合着你现在是站稳脚跟了,不需要我了,客气都不带装一下的?” 於星夜再也不会在同一个晚上,上两次同样的当。 这一回任他再怎么卖惨,她也不会心软了。 狠狠地关上门,於星夜嚣张的气焰霎时熄灭。 她耷拉着脑袋,坐回到电脑跟前,想要强行振作起来开始拉人打游戏。 欢声笑语地打了一晚上,战绩风生水起,上了一整晚的分,她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耳麦里的队友隔着天南海北的距离,他们在一起并肩作战,一起打发时间,一起聊天吹牛。 从来没有因为距离,而彼此生疏防备。 包括於星夜刚来美国那段时间,的确有很多不习惯的事。 吃也不习惯,住也不习惯,跟人说话也不习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坚持认为,美国人的表面热情让她很不适应。 去便利店买个东西,收银员都会笑很大地问她,“你今天过得好吗?” 好像真的有在关心她过得好不好。 但其实,这样的笑容看多几次,就会意识到,他们根本没在care的。 即便如此,於星夜也只是正常回应就好了,不会太当回事。 可是那会,听见卡尔的电话里传出那个冷若冰霜的回答,她却觉得,真是好真诚的冷漠。 连没有虚与委蛇的敷衍都没有,唯一的默契,大概就是证实了於星夜说的话——他们不熟。 “应该的,职责所在。” “快递吧。” 冷漠得好像迫不及待在卡尔面前澄清,他们确实一点多余的关系也没有,并且也不想有。 她就只是,他在工作中遇见的某一个,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烦人的,当事人而已。 卡尔跑来她家,说了一晚上屁话,兴许也就那么一两句说得最在理。 “人家摆明了对你没有兴趣。” “省省吧你。” 游戏越打越烦,於星夜干脆赌气扔下了鼠标键盘,走到沙发跟前拎起那件外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0 17:58:18~2022-04-21 23:0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木团 20瓶;时雨 2瓶;珍妮玛士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银杏叶 这大概是玩乐行家於星夜成年以来,过得最无所事事的一个假期了。 於星夜硬生生憋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为期一周加前后两个相邻周末的春假眼看就要过半了。 太阳起得比人早,空气里已经开始浮现燥热的味道。 那件洗好的外套也早已经完全晾干了。 於星夜想着,不管怎么还,也不管脏不脏,总归要先洗一道,才好体现诚意,更体现自己的讲究。 她看言情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第一遍洗完,她也没多想,直接扔烘干机了。 烘完出来,好好的风衣变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会熨烫。 只好又塞回洗衣机重新洗一遍,盯着甩干模式倒计时走到一半,就掐断电源,拿出来挂去阳台上晾干。 她家的阳台没有做生活阳台的设计,也没有晾衣架。 转了一圈,最后选中了那把空置的小椅子,摆去阳台上。 抖开外套,披在椅背上。 沉默的灰黑色将鲜艳的苹果绿完全笼罩,像个没什么安全感但压迫感倒是十足的怀抱。 於星夜赖床赖够了,从枕头堆里挖出手机,打给徐嘉仪。 “出去兜风吗?” “......也不是不行。” “那就起床。” 徐嘉仪原本以为,既然是兜风,那自然是开她的小跑。 没想到於星夜却坚持要开她的小牧马人。 一路开上高速,出了城区,眼看窗外从城市街景变成了黄土包和农田,於星夜还是一言不发。 徐嘉仪看她开车那架势,坐在副驾驶上心里直打鼓。 “去哪儿啊咱这是?” “王八湖。” “不是,姐姐,咱好端端的,上那儿去干嘛呀?钓鱼去啊?” 王八湖其实不是完全是湖,水域的主体其实是城郊一座水库,只是周围也刚好挨着一些原生态的浅滩,活水勾连形成的一大片水域。 於星夜仗着自己开的小越野,冲上黄泥路也不松油门,一路激得小石子噼噼啪啪打在车窗车门上也不心疼,只关上车窗。阻挡住在干爽的阳光下飞扬的尘土。 徐嘉仪听着都心疼了: “你这么开下去,一会儿车漆都给你蹭花了,蜡都白打了。” 於星夜还是一脸郁色,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苦大仇深地踩住油门。 进入水库区域,穿过一片稀疏凌乱的树林,就开始看得见外围的浅滩了。 一般来王八湖钓鱼或者放风的游客,都会把车停在树林外,然后步行进去。 於星夜却一脚油门,也不管车漆真的会被突伸的枝桠刮花,直直地飞驰冲入浅滩中,惊起连串飞溅的水花。 徐嘉仪这会倒是没再叫出声,反而紧紧握着扶手,若有所思地转头去看於星夜。 不知道她是不是起床就没换衣服,直接出的门,就穿了一件小吊带,头发也没打理,就这么堆在肩头,随着车身的颠簸,同步上下颤动。 越过一道湾后,车身短暂平缓下来,徐嘉仪缓缓开口问道: “不是说兜风么,不开窗哪来的风?” 於星夜闻言,分出一只手,摸到驾驶座门上,把前后四扇车窗都按到底。 又是一道更深些的水湾,油门再次被轰到底,四缸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晶莹的水珠高高跃起,与飞扬的发丝擦身而过。 “玩爽快了?” 徐嘉仪甩甩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臂,问道。 於星夜减了速,把车停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听起来可不像玩爽快了的样子。 “痛快了就下来,说说怎么回事。” 说完,徐嘉仪就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於星夜也如脱力一般,憋了好几天的那口气被一路颠散。 关上车门,她弯腰看一眼门上的划痕,细小散乱,还卡了几颗比砂砾大不了几圈的小石子。 她伸出细白的指尖,轻轻抠上去,小石子脱落,被砸出来的凹陷小坑显露出来,有点难看。 “还以为冲到水里能洗干净呢。” 她低声喃喃了一句,迈开步子跟上。 徐嘉仪没等她,已经自顾自踱去了湖边。 阳光下的水波粼光闪动,但不能细看,刺眼。 两个女孩并肩靠坐在湖边的银杏树下,这个季节的银杏叶片还远没有开始发黄,呈现出一种嫩到软糯的绿,细长的叶柄交叉堆叠。 於星夜拈着一片随手扯下来的树叶,没头没尾地忽然说: “我决定了!我要再试一次。” 徐嘉仪:“???” 於星夜一边把那片小扇子形状的叶片在手里折来折去,一边跟徐嘉仪把那天晚上卡尔突然出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讲完,那片叶子也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了。 “所以我就把衣服洗了准备还是找个机会,自己拿给他。” “你是没看到,当时第一遍洗出来,那个样子简直......” 她摊开手心,“喏,简直跟这片树叶一样了,惨不忍睹。” 徐嘉仪没吭声,她寻思,惨不忍睹不也都是您的杰作吗。 於星夜说完,就掏出手机。 短信编辑到一半,又删除退出,改成直接打电话。 倒是很快就接通了,徐嘉仪在一旁打眼色,於星夜接受讯号,按了免提,仰靠在树干上,清了清嗓子,懒懒散散地开口: “我刚刚才想起来,上次穿走了你的外套,还没还你呢。” 她刻意忽略了卡尔已经打电话冒犯过他这回事,若无其事地装不知情。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对面像是先轻呵了一声。 等他终于开口,声线也是一如那个夜晚的冷淡: “不是叫你寄快递?” 然而冻得再硬的冰层,到了春天,也还是要化的。 於星夜受不得激,见他不给面子,姿势越发吊儿郎当,语气却硬叫她拗出一股柔肠百转的委屈来,轻轻柔柔的,好不无辜: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家地址啊,总不能寄去警局吧......” 对面停顿了几秒,在暖阳清风下,只能听见几声略显沉重的呼吸。 半晌,像是无奈到了头,呼出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找你拿吧。” 还挺有骨气,宁愿跑一趟也不说自己家地址。 於星夜捏紧了手心,也不顾刚才还在装委屈,原形毕露地回了一句: “我现在就方便。” 挂了电话,一旁听完了全程的徐嘉仪: “???那我走?” 於星夜扔掉手里彻底被捏穿的鲜嫩烂叶,拍了拍手心: “走吧。” “顺便把我车开走。” “这样还能再跟他一起回去。” . 徐嘉仪骂骂咧咧地跺着脚走了之后,於星夜靠着树干等得都快睡着了,瑞德才姗姗来迟。 王八湖边的碎石地被踩出稳健笃实的脚步声,於星夜转头去看。 高大的阴翳从上至下笼罩在她头顶,瑞德本来个子就高,这会更是居高临下。 於星夜下意识眯起一双蒙着雾气的圆眼,一时间竟难以辨识他的面部表情。 她一手撑地准备站起身来说话,掌心刚刚硌上一块石头,就忽的反应过来。 下一秒,她立马缩回撑地的手,转而伸向瑞德。 “我好像,有点起不来了。” 要警察哥哥拉我才能起来。 她悄悄在心里补充。 瑞德薄唇微抿,定定地看着她。 终于伸出手,却不是接过她细白的掌心,而是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往上一提。 ——於星夜整个人就这么被直接提溜起来了! 她撇撇嘴,对瑞德这种毫不怜香惜玉的粗暴行为很不满,揉着胳膊装模作样地喊疼。 “我好心好意还你衣服,你就不能轻点拉我吗?” 瑞德屏息,止住衬衣下的胸口起伏。 “应该是我好心好意借你才对。” “所以,衣服呢?” “......!!!” 於星夜一拍脑门,一句“我靠”脱口而出。 “在我车后座上!靠,这回是真想岔了,我我我忘了这一出!” “......那你车呢?” “我我我,我是开车来的,但是是跟我朋友一起来的,然后你要来,我就让她先回去了,就......就把车开走了。 但是我发誓!这回真的不是故意的!纯属脑子没想事,我......” 瑞德抓住了重点,工整的眉毛蹙起,在阳光下承载着金棕色的重量。 “这回?” “那,还有哪回是故意的?” 即使是在空旷清新的野外,他的压迫感也太强了。 空气压强变大了,风的声音也跟着静止。 於星夜顶不住压力,泄了气,支支吾吾地小声答: “刚才......那会......叫你来,就是故意的。” “但我是真心打算好好把那件外套还给你的,我都洗好装好带在车上了!至于后面的发展,真的纯属......意外......” 瑞德依旧站得笔直,身躯高大厚实到在於星夜面前可以完全挡住阳光的直射。 明明没道理还觉得太阳光刺眼睛的,可於星夜还是没由来地闭了闭眼,干脆一股脑全交代了。 “还有就是......那天我叔叔给你打电话,其实我也听见了。 所以......我知道你有说,让寄快递还给你。 但是、但是我还是想着......” 她越说到后头,声音越小,脑袋也埋得低低的,明显的底气不足。 原以为会迎来严厉的批评,再不济,也至少是失望的眼神鞭笞。 可等了一会儿,她耐不住性子,偷偷抬眼去瞧瑞德的表情。 视线从衬衣下隐约的轮廓,上移到上下滚动的喉结。 再想往上,就先听见,他低沉到有些不自然的嗓音: “你跟你叔叔,关系挺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1 23:04:48~2022-04-22 23:3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968075、桂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968075、53057566 5瓶;长天 4瓶;jivajivaka 3瓶;时雨、衾韶、芝士真好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防备心 於星夜抬头去看,却见瑞德已经别过脸去,面对着平淡却不平静的湖面。 她这么个低低矮矮的角度,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於星夜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不是亲生的!只是我爸爸雇来的律师叔叔,因为年纪大才叫叔叔的!” 她只顾急着分辩,连他话里的那几分不自然都没有听出来。 “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於星夜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废话。 ——人种都不一样,能是亲生的才是离了谱了。 但瑞德这话说得,神色语调都晦暗难辨,於星夜也不太有把握了。 她莫名觉得瑞德好像真的有点不高兴,但又不确定是因为今天被她叫到湖边来却什么也没捞着,还是从那天卡尔在电话里冒犯他时就已经开始生气了。 她试探着想替卡尔解释: “我也不知道卡尔那天为什么那样说,但他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她原本想阐述一下自己跟卡尔平时的关系和相处模式,用以佐证。 可又觉得三言两语似乎很难说清楚。 要说卡尔就只是拿钱办事,那的确是在说气话了。 可要说他有多贴心关照,也属实谈不上。 作为非诉律师,卡尔的业务很繁忙,一个季度能有两个半月都在出差。 於云钦也不过是他数不清的委托人中的一个罢了。 一开始,於星夜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肆无忌惮地使唤卡尔,类似开学要买教材这种事,也要打个电话叫卡尔来书店帮她挑。 起初卡尔也给面子,大约是念在还不熟的份上,顺着就顺着吧。 美国大学的学生都知道,如果哪个学生在开学的时候,全套教科书都是买新的,既不是二手也不是租的,那绝对属于大型炫富行为。 但那时卡尔来了之后,也只是嘲笑她几句,这么大人了也该认字了啊,怎么照着书单还能找不着自己要用的书。 然后帮她一门门找齐,干脆利落地刷卡付账。 於星夜一直没忘记,那天陪她一起抱着比墙砖还扎实的大部头回家的路上,卡尔骚气的电光蓝西装上,被压出的道道褶皱。 后来就到了那年冬天,年底本来就是最忙的时候,税单财报全堆在一起,卡尔正好还接手了一家西海岸企业的IPO上市,根本顾不上於星夜,言辞间就严厉了些,叫她不要总那么以自我为中心,觉得所有人都要围着她这个大小姐转。 於星夜话都没听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再然后,就发生了她自己买机票偷跑回国的事。 就是不知道她爸爸后来骂卡尔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对她一样,连怒气都是冷冰冰的,三两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挤,却个个砸得人心头发寒。 那次灰溜溜地回来,於星夜出了航站楼,就直接被卡尔在到达层堵了个正着。 於星夜整个人耷拉着上了车,任凭卡尔怎么骂都不吭声,不还嘴。 他的怒火却并没有因为於星夜这会儿的乖乖听话而平息分毫。 “你但凡有点常识,就该知道这边的圣诞节就相当于你们中国人的春节,你等于害我连过年都不得安宁!” “你知道你爸爸发了多大的火吗?他把你交给我照看,结果你一声不吭自己到处乱跑,万一路上出了什么问题,谁能来负这个责任你想过没有!” 当时的於星夜大概是累极了,机舱那种昏暗又憋闷的环境,她就算吃了褪黑素,也没办法入睡。 加上起飞降落的两次颅内压失衡,耳朵里一直不舒服,听什么声音都觉得像隔着远远一层距离,浮浮沉沉的,有种失真感。 她难得连不服气的欲望都没有,只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闷闷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自从那次之后,她就像是收敛了许多,不再事事把自己当个小孩子看了。 生活上的事能凑合就凑合,能将就便将就。 碰见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也不那么大惊小怪地当回事了。 於星夜这一追溯,发现还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 瑞德也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欲言又止,到正大光明地走神。 他不打断,也不催她,倒想看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的,究竟能说出个什么来。 却没想到於星夜再张口,就好像这茬已经过去了一样,一句话就打算轻飘飘带过: “哎呀总之他就是那么个怪脾气。” 而后又摆出十足的求和态度: “那你没有不高兴了吧?” 瑞德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个人的行事作风,根本就不带逻辑。 什么话到了她嘴里,都像是歪理。 乍一听就知道肯定不对劲,可仔细想想,又无从反驳。 於星夜大概就有这种本事,让一切不顺着她来的行动和言语,都像是口是心非。 他只有不回答,才不会掉进她的逻辑漩涡,被往里卷的的向心力和往出甩的离心力带得团团转。 瑞德没有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重新回到漩涡的风眼: “所以,衣服还拿吗?” “拿拿拿!你带我回去,我去车上给你拿!” 瑞德不置可否,利落地转身,往小树林边走。 於星夜看一眼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湖边的大好春色,叹了口气,小跑着跟上。 瑞德的车果然停得比於星夜先前要规矩得多,方方正正摆在框里,跟前后的其他车平齐。 於星夜见了也不惭愧,轻车熟路地爬上副驾,自觉系上安全带,就开始没话找话。 “那你要是没有不高兴了的话,那、那我们现在能算是朋友了吗?” 瑞德打燃发动机,单手攀着方向盘倒车出库,听见这话,哼笑了一声,说: “大概不行。” 轻微而短促的气流在封闭的空间内,冲击力变得更大。 於星夜按捺住心口的跳动,夸张地哀嚎: “为什么又不行啊?!你也太难搞了吧!” 车身摆正,换成油门,瑞德踩下前,收起笑瞥她一眼: “你不是说,年纪大的,就要叫叔叔了。” “跟叔叔怎么能做朋友呢?” 於星夜却毫不介意,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人,连冷眼也是不带凉意的。 她笑嘻嘻地改口,耍着赖说,那叫哥哥也行啊,叫名字也行啊,一副反正我单方面宣布咱们是朋友了,你说什么也没有用的霸道德行。 瑞德收回眼神,坐正了想要专心开车。 可是於星夜像是心情大好的样子,仍然在一旁说个不停。 “你这几天都干什么了呀?我这几天放假在家里可无聊了——咦,你们是不是不放春假?你不用工作吗?还是又轮到夜班?” 问题都是一串一串地抛给他,回答起来却只用一句就能搞定: “这几天休息。” 小姑娘心思浅,轻易就被“休息”这个词鼓舞,眼睛一亮。 “那你要不要出来玩?我们可以一起去喝——” 说到一半,被一道眼风生生止住。 差点忘了,他是警察,未成年人不能在他面前大摇大摆地宣扬违法计划。 眼珠一转,下一秒就撞进他的笑弧里,晕头转向。 没心没肺地,也不知羞,就大大方方指出来: “你笑了哎。” 像无心地感叹,又像卯着劲地表现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沙堆里的宝藏的人。 瑞德作为那个被发掘的沙堆,半点自觉没有。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去她学校接她回家那天晚上,他听见小姑娘压着嗓子装凶,在风里的一句毫无威慑力的“不然我杀了你!” 当时只觉得不对劲,却并没有多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现在才模糊明白过来,原来那时,他竟然觉得还有点生动。 好像光听见声音,就能同步看到表情。 就像现在,水亮的眼睛睁圆了,眉毛也扬起来,从来也不想着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 打眼瞧过去,天真到毫无防备心。 瑞德倒是真想笑了,可只到唇角勾起的程度,还来不及蔓延到胸腔的震动,腰腹右侧就被牵扯。 他生生止住,收起笑意,再次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换上右手虚握住方向盘,左手悄悄搭上烧灼着疼痛的那块刀口。 只是再怎么掩饰,深浅不一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的秘密。 於星夜再怎么没心没肺,自他出现在面前那一刻起,一双眼睛也都是黏在他身上,将他的屏气凝神的反应尽数看去。 她连忙问: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瑞德只说没有,护在腹前的手也跟着拿开。 於星夜眼神黯了黯,没再追问。 到了她家楼下,那辆厚火柴盒似的白白胖胖又方方正正的牧马人已经被热心市民徐嘉仪稳妥停在离楼道口最近的车位。 於星夜叫瑞德坐着别动,在车上等她,就自己下车巴巴地跑过去,从后座抱出一只牛皮纸袋。 她只把纸袋放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看了驾驶座上的男人一眼,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再多说什么。 “给你放这啦。” “好啦,你快回去吧!好不容易能休息呢!” 说着她摆摆手,就退开两步,给他关好车门。 轻软地一推,门没关好,明显留了一道松垮的缝隙。 於星夜面色如常,重新拉开,又再重重地摔上,终于合死了。 瑞德看她一言不发的样子,降下车窗,想说点什么,又被她再次挥手给挡了回去。 大切发动机重新被点燃,比於星夜的四缸牧马人要响亮厚实,衬得那人原本也很低沉的嗓音,此刻听着都有些轻飘飘的。 明明没有大气压差作怪,耳膜也正常传导,於星夜此刻却觉得,有些失了真。 “不是说要去玩?” “除了喝酒,你还想玩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祝大家阅读愉快~ 本来想豪横双更,但是实力不允许。 感谢在2022-04-22 23:39:46~2022-04-23 23:4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vajivaka 5瓶;时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咕咕咕 “不是说要去玩?” “你想玩什么?” 这已经是她可以做主决定说了算的事了吗。 於星夜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一堆选项。 可又都嗫喏着没有说出口。 一来,她平常跟朋友玩的那些,要么都是瞎凑热闹,要么就只是些皮毛技能,这会多少显得拿不出手; 二来,她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现在的身体状况又是否合适。 她脑中迅速闪过那些她略有接触过的各类极限运动。 眼神躲闪着,快速而隐秘地掠过他白衬衣下,轮廓若隐若现的腰腹一侧。 于是那些选项又被逐一排除。 至少现在不行。 她想到那满枝桠的嫩绿小扇叶,开得那么积极热烈,却被无情地抛在原地,多可惜呀。 不顾他们才刚从那片树下回来,於星夜执拗地问出口: “去......王八湖吗?” 她总在这种小事上,不留心地表露出一些不愿意妥协的微弱倔强。 而瑞德也果然和徐嘉仪有同样的疑惑: “去那儿做什么?嗯......钓鱼吗?” 於星夜没钓过鱼,也没现场见过。 在她的认识里,钓鱼的确属于老大爷群体的活动强度。 应该没问题,能应付得来。 她点点头: “嗯,就钓鱼吧。” 瑞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钓鱼?” “你确定,你喜欢钓鱼?” 於星夜确定她不会喜欢,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然后当天夜里,於星夜就提前放了鸽子。 天刚刚擦黑,她就被徐嘉仪一通临终遗言级别的电话叫去了学校西北角的医院。 跟於星夜同时赶到的,还有一个男生,瘦高黑发,瞧着眼生。 但他明显比两个女生都要着急忙慌,说话也磕巴,手也抖个不停,脸色比躺在病床上盖着白被的病号徐嘉仪还难看。 但实际上,徐嘉仪只是急性肠胃炎。 她自己也没经验,只觉得自己痛得快要不行了,保不齐是什么大病,财大气粗又惜命,就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等车来的时间里,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於星夜交代“遗言”。 上了车躺在刺眼的白光灯管下,脑子清醒些了,才想起来於星夜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身板,叫她来能顶什么用呢。 于是又哆嗦着召唤了近期新晋的心动男嘉宾。 进了急诊给医生一看才知道,噢,原来压根用不着躺病床,甚至打吊瓶都不是必须,吃点药就能好。 男嘉宾没有自我介绍,听完医嘱就要往药房冲。 徐嘉仪怀疑他压根就没听明白医生的意思。 她自己直不起腰来拦人,就指挥於星夜跟上去看着点,别到时候她没什么大病,倒给人男嘉宾整出事来了。 於星夜合上看戏的嘴,扭头出了急诊病房去追人。 那位男嘉宾也没有自我介绍,走得又急又快。 於星夜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跟在人家后头硬追了半条走廊,才在拐角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摆。 “你等会!徐嘉仪让我跟着你,你走慢点啊倒是。” 男嘉宾被於星夜这么一拉扯,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一双黑溜溜的狗狗眼急到失焦,只剩呼吸蹿上蹿下不得安宁。 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於星夜也怵了,松开手,试探着安抚: “那个,你也别太着急了,医生不都说了不严重嘛。我们慢慢走,稳稳当当把药拿了回去给她吃,然后她很快就能好了。” 那男生微微垂着眼睛,像是听进去了,安静地点点头,呼吸也开始有了逐渐平复下来的趋势。 “那咱走吧,药房是往哪边拐来着?光顾着追你了,也没看路——” 於星夜转头打量走廊拐角处有没有指示牌,嘴里的话说到一半,声音随着眼神一道戛然而止。 正对着拐角的一间医生办公室里,半掩着的门后,有张没铺无菌垫单的诊疗床。 靠坐在床侧,长腿支地,大方撩开衬衣下摆的,正是下午在车上捂得严严实实回答她“没事”的某人。 白皙紧致的腰腹右侧,原本匀滑的肌肉线条被一道血红豁口割裂开,远远看着都叫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伤口看着很深,也不算短,从肋骨下方一直横亘到腰侧,敞露在空气中,与周围的大片完好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诊疗床对面是个金发碧眼大波浪的漂亮医生,看起来既成熟又专业,对着那么骇人的伤口也能四平八稳的,白大褂也掩盖不住的如沐春风,笑意盈盈地将手里的敷料抻开贴上去。 水葱白玉般的手指带着尽可能轻柔的力道,翻覆间就将那道豁口完全遮上,仿佛带着抚平伤痛的风情魔力。 而那伤痛的主人也像是毫无知觉,胸膛和腰腹的起伏,频率和幅度都如常。 看来那魔力真的管用。 於星夜强制自己收回黏在那幅交错的深刻线条上的眼神,推着无言的男嘉宾一起走开。 “找到了没有,药房到底在哪边啊!” 下午在车上,她不过就是问了一嘴,就防贼似的防得那么严实,好像她能流氓到真去掀开瞅一眼似的。 现在倒是能大大方方敞开给人家上手了。 不给她看,她还不稀罕了。 於星夜和寡言男嘉宾两人,一个灵魂出窍似的不高兴,另一个六神无主到了没头脑的程度,转了好大一个圈才领了药。 於星夜抱着袋子一样一样掏出来检查,边走边往男嘉宾怀里扔。 “这个一次两粒,一天两次。” “这个一次一粒,一天三次,饭后吃。” 这孩子也是真老实,一声不吭地跟着,就这么一样一样地接过来,稳稳当当地搂住。 两人原路返回病房,於星夜也不知道是放心他,还是不放心徐嘉仪,把袋子里的药全都数过一边之后,跟课代表抽背知识点似的,张口就问: “你都记住了没啊!可别到时候给她吃漏了哪样。” 男嘉宾跟在於星夜身后,她拐弯他也跟着拐弯,低声答一句: “知道了。” 这是今晚见着他以来,第一次听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惊得於星夜一脚急刹,回头转身问他: “你会说话啊!” “那我可得多问问你。” “你跟徐嘉仪,是什么关系啊?”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你放心,可以告诉我的。” 瘦高男生被她的突然回身堵在拐角处的墙根,堪堪后退半步: “你去问她。” 哟呵,还挺有劲。 於星夜估摸着,大概就得这种有性格的仔,才有希望制得住徐嘉仪,颇为满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回了急诊病房,徐嘉仪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把第一顿药伺候她和水吞下,一人一边搀着她挪出医院。 医生再三肯定,她不需要,也不能够办理留院观察时,他们没多想,全都欣然接受了。 到了医院门口才想起来,三个人就只有於星夜是自己开车来的。 徐嘉仪:“还慌神吗?” 男嘉宾乖巧摇头。 徐嘉仪:“那你开车吧。星夜陪我坐后面。” 於星夜也不客气,跟着追加指挥: “你今天送完她,直接开回家吧,明天白天有空再给我开回来就行,今晚上就别折腾了。” 说完就窝在后座,一边手臂被徐嘉仪揽靠着,另一只手还抓着手机,单手飞快打字。 “明天我不能跟你去钓鱼啦,不好意思噢,临时有点别的安排。” 发完就没再管,直到送完徐嘉仪,自己也回到家,於星夜才摸出手机漫不经心看一眼。 有一条回复,时间显示三十七分钟前。 “什么事。” 嘁,於星夜还以为,按照他那个冷淡的性子,顶多就“嗯”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完了呢。 “陪朋友养病。” 收到这条迟来的回复时,瑞德撑起身子,捞过来看得仔细。 他其实早知道小姑娘对钓鱼这项户外运动的实际强度没有正确认知。 为了不被看出异样,他只好临时再去换药好好包扎一次,包严实一些。 去的时候,门诊已经关闭预约了,只有急诊的医生,跟他们这些条子也都常打照面,脸熟手也熟。 天气刚开始有越来越暖的趋势,伤口的恢复的速度却没这么快跟上。 在家休养了好几天了,再拆开看着还是骇人。 要是叫於星夜那样没见过血肉的小姑娘见着了,指不定得吓成什么样。 可是就在他咬牙闭气忍耐的时候,一晃眼,竟然就那么看着了那个小姑娘。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足够亮堂,打在她头顶发旋的光泽叫瑞德一瞬间以为是幻觉。 可她仰着头跟那小男生说话的模样确实一如既往地生动。 生动到排除了真实以外的其他任何可能。 瑞德的第一反应是,她怎么这么晚了,还跑到医院来了? 还抱着一堆药盒,生病了吗? 可还没等他能挪动位置,她已经领着那小男生走了。 那吗,还要问吗? 太刻意了,明天白天见到人了,再找机会问吧。 然而还没等到“明天白天”,就先等来了那样一条短信。 故作轻快地说着要放鸽子的话,但凡亲眼见过她讲话的神气样,就能知道“不好意思噢”这样的话从她於星夜的嘴里说出来,绝对不带半分诚心的歉意。 敷衍得明明白白。 合着大晚上陪别人跑了趟医院,转头就来推掉跟他的约定。 理由是要陪朋友养病。 行。 瑞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起码确定了,生病的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3 23:47:21~2022-04-24 22:5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麻辣王子 2个;游过一只鸭鸭鸭鸭鸭、兰皋温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210087 12瓶;麻辣王子 6瓶;超爱做作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牺牲品 第二天,徐嘉仪让男嘉宾去把於星夜接过来。 “我真的受不了他了,肠胃炎而已,我看他那样子还以为自己疑难杂症晚期了没救了呢。 你赶紧来吧,还得是你来我能舒服一点。我让他去接你了,正好你晚上再把你车开回去。” 就这样,於星夜爬起床出了门。 天气越来越热,眼看就要入夏了。 空气因为骤升的热度变得沉重潮湿,黏糊糊的,压得人眼皮都睁不开。 徐嘉仪的男嘉宾已经把於星夜的牧马人停在楼下了,她拉开副驾驶的门,男生低着头在看手机。 於星夜也没多打量,问他: “人怎么样了,好点了吗今天?” 男嘉宾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乏幽怨地说: “好些了,但估计还是不太舒服。” “......说是要你去才能好。”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於星夜却笑得很得意。 “那我们要不要买点什么吃的给她带过去?你昨天整晚都在她家吗?你们吃早餐了吗?她好像也吃不了什么扎实的或者刺激的食物......” 男嘉宾真的是个惜字如金的,只说: “给她煮过白粥了,没喝几口。” ...... 一连串问题就只挑着回一句,哪里还看得出半分昨天晚上那副焦急失措的样子。 於星夜撇撇嘴,还想再说什么,手机提示收到一条短信。 掏出来一看,是昨晚中断的对话。 “什么事。” “陪朋友养病。” 原本就停在了这一句,然而过了一夜,却又收到了滞后的回复。 “Okay.” 不是OK,是Okay. 於星夜不明白了。 这不就是“好”跟“好的。”的区别吗? 就这,也至于隔了一晚上再追着补上吗? 徐嘉仪躺在巨型恐龙靠枕上,戳着男嘉宾切成小块的橙子,边吃边发表不同意见。 “你少显外行了,当然至于了!” “头天晚上回,那话说完了就完了,今天还怎么继续聊一天?” “但是今天早上再回,哎,效果立马就不一样了,你只用顺着随便说点啥,新话题不就接起来了吗!” 於星夜还在半信半疑,盯着那四个字母一个点重复看。 怎么看都不觉得,发出这么简短一个单词的人,会屑于使这种小心思。 怎么看都更像是,没当回事,昨晚问完就睡了,今天起来才随意收个尾,浑不在意地为他们每一次都干巴巴的话题划上一个毫不拖泥带水的句点。 男嘉宾又洗了一盘草莓,叶子也摘干净才端进来。 听见徐嘉仪的经验之谈,他也没说什么,只重重把盘子搁在徐嘉仪架在床上的小桌板上。 徐嘉仪翘着腿捻一颗起来扔进嘴里,“不怎么甜嘛,不过水分还挺足。” 又招呼卡顿在那个界面好久了的於星夜: “别老盯着看啦,你要么就直接回,要么就放下手机过来吃草莓。” 她还是不死心: “所以顺着随便说点啥,是应该说点啥......” 徐嘉仪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草莓,撑着小桌板坐直起来,恨铁不成钢地摆着手指头数给於星夜听: “今天天气好热啊。” “你这会儿才起来吗?我今天好早就起来了耶,都已经到我朋友家啦!” “我朋友说对你感到很抱歉,因为我为了陪她,放了你鸽子......” “——以上,任选一句,都可以开启你愉快网聊的一天。” 於星夜听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忍不住感叹: “你好会啊......” 整间屋子里最没存在感、一直一言不发的人也难得跟着发话。 “是啊,你怎么这么会?” 徐嘉仪:“......这种girls talk你就没必要听了吧,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其实。” 男嘉宾也真的乖乖听话离开了徐嘉仪家。 走之前,还给她俩一人倒了杯水,摆在已然难堪重负的小桌板上。 徐嘉仪心安理得地继续大口吃草莓,顺带继续给於星夜当狗头军师。 “其实你也没必要就这么爽约嘛,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不是好不容易才约到的人嘛。” 於星夜放下手机,也坐到床边一起吃草莓。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就是不爽,不行吗?” “对着我就守死男德,在外面就不知检点,这种人,没意思透了。” 於星夜心知肚明自己是在嘴硬。 嘴上装凶狠说着人家的不是,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昨晚在医院,那道半开半掩的门隔开的,不像是走廊与诊室,倒像是成年人的世界,与不成熟的她之间的一道天堑。 她当然可以厚着脸皮给人家添麻烦,然后仗着对方的教养和底限得寸进尺。 但她不能一直这样,拿着这么拙劣又任性的一招,当做制胜法宝。 总有失效的一天。 就像被卡尔严厉拒绝的那回一样,不知道适可而止的下场就是被教育“不要再以自我为中心”。 说得再难听一点,就是自私自利,不顾旁人的感受。 如果说这一次被卡尔拒绝是於星夜第一次验证了这个道理,那么她第一回 感受到以自我为中心的下场,大概是在她十五岁那年,不打一声招呼就咋咋呼呼跑去给她妈妈过生日,结果反而给所有人都添了大麻烦的那回。 那时她还住在於家,学校离家虽然远,但她也没有被寄宿。 那天她早早地收拾好书包,一下课就从学校里跑出来。 特意没等司机,就自己跑去了母亲的江边平层。 从学校出来得急,她没有来得及买蛋糕,也没带什么小礼物,只是想着也许可以一起吃顿饭,或者说会儿话,表达一下生日祝福,在她看来也就够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也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天母亲早有安排,可能是有新闻要发,放任了狗仔蹲点。 一无所知的於星夜背着书包去按门铃,门一开就拥抱又被拒绝的场景被提前蹲守的狗仔们给拍了个清清楚楚。 这下好了,老牌女星和豪门大少这桩失败的陈年婚事又被翻了出来,沸沸扬扬地占了好几天版面。 豪门大少倒是原本也不至于受这些花边新闻影响。 更何况还是老黄历了。 然而老牌女星却气坏了,自己当年暂停工作嫁入豪门,消失了一段时间又灰溜溜打包离开的耻辱被人旧事重提,被当做笑料大肆宣扬。 围观的看客们假装理性中立叹一声唏嘘,仿佛不痛不痒。 却一字一句都像燃.烧.弹,在她眼前耳边接连爆炸,燃起业火,炸裂弹片还要再扎进她的心口,烧得她无法控制在暴怒之下打电话对前夫破口大骂。 而至于这位老牌女星原本想要安排的新闻是什么,十五岁的於星夜不知道,也无从得知了。 她咬下半颗草莓,汁水混着清爽的香气溢了满口,确实不怎么甜,淡淡的。 徐嘉仪看出她忽然的低落,问她怎么了。 大概是觉得并不光彩,这些事,於星夜从来没有跟谁说起过。 别说徐嘉仪了,就连卡尔大概也不知道——於云钦也绝对不会跟人提起。 因为这种事对于於云钦来说,大约也被划进了“只要想到就会皱起眉头感到烦躁”的范畴。 於星夜也是在那天被母亲慌忙推开之后,又被楼道里蜂拥而至地狗仔围起来质问,才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意识到什么。 那些人就像在荒草堆里徘徊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狼群结束进食的鬣狗,用长.枪大.炮把她们母女堵在门口,嘴里高喊的问题一句比一句用词尖刻。 於星夜已经记不太清那天那些狗仔多久才散去,只记得后来出来之后,她在公交上坐了很久很久。 一开始只是盯着窗外恍惚又锋利的街景发呆。 盯到眼睛发酸,才想起来拿出手机搜索。 她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的位子,郑重地在搜索框里打出“黎蔓婷”三个字,一条一条仔仔细细地看。 这大概就是作为公众人物的子女的诡谲之处吧。 於星夜一直知道自己肯定是不够了解她的父母的,毕竟在有她以前,他们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其他社会角色。 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需要从这样的角度,去窥探她尚且不存在时的父母的人生。 也是看了那些词条,那些旧闻,她才知道,原来她不只是父母失败婚姻的产物而已。 她更是两个人都不会感到骄傲的一段历史。 好像她的存在,就是时刻提醒他们曾经有过错得多么离谱的一段人生。 於云钦和黎蔓婷是上个世纪末典型的女明星与资本家的结合。 两人不是没有恩爱过,世纪婚礼更是一段佳话,模糊的照片至今还会被拎出来与旁人作对比。 只是婚后他们才发现,这段婚姻于彼此都是炼狱。 黎蔓婷受豪门束缚,中断了事业生下一女,怨气横生,终日郁郁。 而於云钦在整日面对妻子的怨气时,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向外寻求安慰。 这段婚姻最终以相互怨怼告终—— 女星伤筋动骨、悔不当初; 大少厌烦至极、相看两恶。 离婚后,黎蔓婷回到了她的光鲜战场,重新厮杀。 而於云钦则依旧在豪门的庇护下,过他的精英高层生活。 只有於星夜,就这么毫无选择,懵懵懂懂地,做了牺牲品。 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她只好假装没有意见。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她也就只当自己没有知觉。 作为一桩耻辱,一个麻烦,她被刻意忽略,好像也是正常的。 于是那天回到家,於星夜就被於云钦叫去书房,问她: “你想不想去国外念书?” 十五岁的於星夜,即使半懂不懂,也没有办法再装傻。 她惶惑地问父亲:“那我要去念什么呢?” 於云钦想也没想,就对她说: “你自己喜欢什么就念什么,念什么书都行。”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於星夜,自然不会再天真到以为这是爸爸对女儿的宠爱,以为这是家人之间无条件的支持与信任。 那时的於星夜大概就明白了,念什么都行,那就是学什么专业都不重要。 只要不在他们跟前待着,不给他们惹麻烦,就行了。 她盯着爸爸书桌上那尊俗气得晃眼的金蟾蜍,盯到两眼发花,轻轻地点了点头: “行的,那爸爸你安排吧。” . 两盘水果两个人吃了大半天才吃完,看在这是在徐嘉仪家的份上,於星夜勉强抬起贵手,帮她把盘子放进了洗碗机。 走之前,於星夜问: “用不用叫人过来替我啊?万一你夜里再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有个人搭把手,会方便一点吧?” 徐嘉仪想也没想,就说“好啊好啊”,说着就开始摸手机打电话。 “还是那个小奶狗啊?什么人啊,这么任劳任怨的。” “就我那门生物课的助教啊,你没跟我一起上生物真是太可惜了,不然还能一起翘课,享受无痛全勤。” 於星夜才不心动,她既然敢翘课,就不介意被记缺勤。 绝对不贪这点小便宜。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问: “助教的话,那岂不是至少比你大了三四个年级?” ——这还算哪门子的“小奶狗”啊。 “你就这么使唤人家,也不悠着点,假客气都不用讲的噢?” 徐嘉仪这一整天就没怎么下过床,揪着抱枕换了个姿势,不紧不慢地回答: “这有什么关系的啊。” “那他喜欢我嘛,他自愿的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4 22:52:26~2022-04-25 22:5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鳄鱼 5瓶;安之安之 4瓶;jivajivaka 3瓶;时雨、汪汪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重低音 於星夜回家的时候,一路都在脑子里回想着徐嘉仪的那句话。 时间还不算太晚,大家都在抓紧时间享受春假尾巴上最后的狂欢。 大约那些去外地短途旅行的学生们也都差不多返程了,路上人和车都不少。 於星夜车速本就不快,敞着车窗就当吹风散步了。 遇到路口的一个stop sign,她只消轻点刹车,都不用踩死,车就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过马路的年轻男女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有说有笑地穿过路口。 重新起步,又是一阵燥热的风,她忽的就想起前些天,天还不像现在开始热的时候。 也是一个轻轻吹着小风的夜晚,也是遇上一块红底白字的stop sign。 她坐在瑞德的副驾驶,看他严谨沉稳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把车稳稳停住,再又重新起步。 可能从一个人的行车风格里,真的能看出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式来。 对比她自己,就远没有那么认真仔细。 从学车起於星夜就不甚积极,买车的钱早早就打到卡尔账上了,她还是拖了好久。 直到跟着徐嘉仪去了一个卡丁车跑圈的局,她连十几岁的小孩都跑不过,才愿意纡尊降贵,骂骂咧咧地去一趟驾校。 没想到上了一天的课下来,傍晚的考试居然拿了满分。 她几乎是蹦跳着出的教室。 超兴奋地跟来接她的徐嘉仪报喜,“我第二个交卷哎!而且全对满分!那些美国人都弱爆了,我简直实力太强,才能做得比他们都快!又快又好!” 徐嘉仪无奈扶额: “不是,你考的不就是课上讲的原题吗?就这种学法,对于咱九年制义务教育出来的学生来说,那不就跟告诉答案给你先背好一样吗?至于得意成这样?” ......确实,考题甚至连顺序,都跟课堂上讲的一模一样。 哪怕不学知识点,光记住正确选项,都完全够用了。 如此轻松简单又愉快的笔试流程,直接削弱了考驾照这件事在於星夜心目中的神圣程度。 更离谱的还在路考。 她一个从来没摸过车上过路的新手,教练直接把她拉到停车场,指挥她向左向右分别拐了几次弯,就下令: “好了,出停车场吧。” 於星夜:“好嘞!那咱去哪?” 教练:“上高速。” 六个小时的上路训练被分成两天,期间於星夜还因为觉得太阳太晒,老想把手往牛仔外套的袖子里缩,被教练用“你要是再让我看见一次单手抓方向盘我当场就让你挂掉考试”警告制止。 拿到驾照的那天,她开着徐嘉仪新提了没两个礼拜的小跑,载她去吃炒酸奶,还让徐嘉仪坐在副驾给她录像,记录她的第一次正式驾驶上路历程。 视频里的她得意得不得了,跟着放得震天响的重低音音乐手舞足蹈。 ——完全忘记了教练说的,双手不能离开方向盘的警告。 只是视频拍完,到了分享的时候,於星夜划拉了一圈,也没找到想发的人。 最后,只单独发给了卡尔。 并且绝口不提分享喜悦,只提醒他,可以安排买车的事了。 像学生时代好不容易考了一回高分的差生,不明目张胆地炫耀成绩,只暗搓搓地以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挺起胸膛等人来问她成绩。 不知不觉车就开到了那家炒酸奶的店门口。 在徐嘉仪家一天光吃水果了,於星夜索性下了车,进店点了一份香蕉巧克力甜味炸弹 to go,坐在门口的木条长凳上慢慢等。 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混着喧闹的人群。 好像春天的额度真的已经所剩无几,连人群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复温和。 徐嘉仪打来电话问她怎么还没有到家,於星夜发现了盲点。 她接过炒好的酸奶纸杯回车上,促狭地反问: “之前我到家忘跟你说,也没见你追电话过来问,今天干嘛这么急啊?” ”再说了,你不是叫了你的男嘉宾去陪你,怎么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徐嘉仪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不自然,明显的强装着不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到,可能还在路上吧。” 年轻女孩子大抵都这样,明明已经整天都腻在一起了,还是能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一路聊到於星夜进了家门,捧着纸杯踢掉鞋子蹲在沙发上,还在继续边吃边聊。 徐嘉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问她: “哎,说真的,你要么赶紧把那小警察搞到手,要么就麻溜放弃拉倒了。我今年暑假也不回国,你要是到时候还跟这回一样,闷在家里哪也不去,那我真的会生你的气!” 於星夜有一勺没一勺地挖着酸奶卷,“说得简单,你难道就没碰见过想搞但是搞不到手的人吗?” 这题可算是问对人了,对面掰着手指头开始给她数数。 什么足球队队长啦,陆军士兵啦,家里开赌场的富二代留学生啦,海了去了。 结论是,人设再怎么五花八门,也就开头那么几天还算新鲜,过了那个劲儿之后,反正都是会没意思的。 於星夜不知道该不该拿同样的标准来衡量瑞德。 她没有那样多的数据拿来做参考,她只知道遇见瑞德的那个夜晚,春风从他身上拂过后,从此就仿佛有了形状。 她与他一同站在路灯底下,连影子都在无声诉说她的心跳。 但她总觉得,她能看到的瑞德,身上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感。 就好像全息投影出来的人站在她身边,看得见却摸不着,说话掷地有声却听不见他的心跳。 只有於星夜自己知道,她并非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万事无所谓,什么都不挂心。 想触碰,却无处下手。 想伸出友善的手掌,摊开掌心却一无所有。 她明明还没有使尽浑身解数呢,但却好像已经快要捉襟见肘,黔驴技穷了。 於星夜慢吞吞地咽下一勺香蕉果酱,正想转移话题聊点别的,眼珠一转,却突然卡了壳。 徐嘉仪还在列举着她的大串计划,五月底在拉斯维加斯的EDC可能会跟期末考试冲突,万一赶不上就糟糕了。 於星夜却像没听见似的,整个人立起来,对着电话又轻又快地“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往卧室门前的过道走。 卧室的门半开着,白色的喷漆和金属把手都被里头泻出的暖光灯染黄。 可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是白天,卧室的灯为什么会是开的? 於星夜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并不走近门前,只停在过道口,扒着墙边探头去看。 她的粉蓝色床单上,被子被胡乱掀开,躺了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得正熟,仔细听甚至隐约还能听见鼾声。 於星夜想想自己刚刚还在客厅开着外放,大声讲电话,这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只能说,真是睡得有够死的。 她没声张,轻手轻脚地又退回客厅,声色如常地对着电话里的徐嘉仪说了声“我这里好像有点情况,晚点再跟你说。” 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然后她一边找钥匙,一边不慌不忙地打911,电话还没接通自己就已经闪身去了门外,动作平缓地落了锁。 接听电话的,还是那个声音机械到像机器人的接线员小姐姐。 语调毫无起伏地问,有什么能帮到她的。 於星夜靠在楼道墙边,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刚才发现,我家里有个陌生人,正躺在我的床上睡觉,麻烦你们派人来一趟,把人弄走吧。” 然后於星夜熟门熟路地报出自己家地址。 这一次,不用对方花时间再多问,地址直接精确到门牌号。 接线员请她稍等。 於星夜悄悄呼出一口气,继续保持镇定。 门已经锁好了,里面那个人就算现在醒来,也出不来,她很安全。 於星夜从来没觉得,自家门前走廊的灯有这么亮堂,她靠墙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凄凄惶惶。 等待忙音提示结束,电话重新被接起,接线员换成了比毫无起伏更严肃的腔调,问她: “女士,我们查到您在一个月前,有过同样理由的报警记录,记录显示也是非法入侵,请问您确认属实吗?” 於星夜深吸一口气,“是的,我确定。” “好的,那请您稍等,我们即刻派人过去。在这期间,请您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於星夜很难说清楚,自己靠在墙边盯着楼道门等人来的那几分钟里,都在想些什么。 但是她很确定,双叶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看见来人是三个高矮胖瘦男女各异的陌生警察时,她是有点失望的。 他们分工很明确,两名男警察从她手里接过钥匙,架.枪摆阵进了屋,女警则留下来负责跟她对话。 於星夜没什么心思应付那些问话,悄悄挪动站位,好分神去瞧屋子里的动静。 她看到那两名警察不由分说把人按在床上,双手反剪带上手铐,一人一边胳膊押出来。 姿势算不得雅观,发力的时候衬衣后排从皮带里滑出来一截,倒显出几分狼狈。 於星夜收回了眼神不再打量,低下头老老实实接受女警的问话,问什么答什么,要什么给什么。 直到楼道门再一次被推开。 莽撞的空气奔涌进来,新鲜又热烈地裹住走廊上的人。 於星夜似有感应,下意识抬头,精准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从没见过那双眼睛装载如此浓郁的情绪。 时间太短,她只能粗略辨别,有急切,有愠怒,更有一股隐约却刺人的不耐。 於星夜莫名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睛,其他所有感官却不受控地全副张开,像雨后的蜗牛使劲伸出来的每一头触角那样,盲目却机敏地感知空气的流动,距离的拉近,和压迫感的汹涌。 那人停在她跟前,三两步远的距离,地面的影子在叫嚣着提醒於星夜,那副胸膛的剧烈起伏。 终于开口说话,却不是对她。 “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 EDC——电子音乐节 下一章就要入v啦,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第15章 临界点 “好的老大。” 女警的反应不算太意外, 只是挑眉看了瑞德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就很干脆地走开了。 一瞬间, 汹涌激荡的气息铺天盖地。 女警刚转身,於星夜就蓦地抬头用眼神去追——她的护照还在人家手里呢! 然而别说那名女警的去向了,她几乎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头顶就先传来堪称严厉的问话: “找什么?” 声线低沉到仿佛胸腔都在跟着声带一起共振。 同样被震得发麻的还有於星夜的耳根。 他甚至又靠近了两步,逼得於星夜退无可退,背后已经贴上了墙壁。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儿,错开视线,小声地回答: “我的护照, 给她拿走了。” 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作为报警的人, 要被收走护照。 刚才女警问她要, 她也没多想,觉得警察出警,查人证件也很正常, 也就是走个流程, 就找出来递了过去。 可女警姐姐接过去就没有再还给她的意思, 这下瑞德一来, 更是连人都直接走开了。 於星夜回想了一下,上回她报警的时候, 也没有被收护照呀。 上回瑞德他们甚至都没有查问她的证件, 就那么走掉了。 她想起上次的经历, 越发觉得奇怪,偷偷抬眼去瞄眼前这堵墙体一样高大厚实的人影, 却不想被逮了个正着。 “会还你。” ——严肃凶狠的一眼, 教她疑问堵在嘴边也不敢多话了。 其他人都还在房子里忙活, 把人从屋子里架出来。 於星夜只一晃眼看见中间那人扎一束浅金色高马尾,花里胡哨的沙滩裤穿得松松垮垮。 瑞德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在她面前挡了个严严实实。 於星夜就这么被他挡在身后,背后是白墙,面前是人墙,除了他宽厚的肩背,她什么也看不着。 瑞德转过身去的时候,她的站姿就开始稍有松动。 心思一活络起来,就止不住好奇,歪着脑袋想让视线绕过挡在身前的人墙瞅一眼,被抓走的人是什么样子。 却被逮了个正着。 瑞德毫无征兆就又转回来,盯了她一眼。 於星夜立马站正了。 明明一句话也没有,只一个峻刻的眼神,空间关系就被重新定义。 . 瑞德的休假原本没有这么早结束,今天也不该他上晚班。 但人就是这样,如果原本就没有计划,那么闲过一天也就过了。 可如果是原有的计划落空,就像架子上摆得好好的相框突然被挪走,突然空出来一块,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们原本也就是开着车在辖区内巡逻,副驾的亚历克斯从上车就开始满怀期待地念叨,一会过了午夜就去买西三街区的辣鸡三明治,超辣超香超适合夜班吃。 瑞德没什么兴趣,也懒得搭腔,就让亚历克斯自己坐那儿念叨。 从这一点上来看,亚历克斯确实是个很好的夜班搭子。 跟他一起值班,即使再平淡漫长的夜晚,也只会烦,不会困。 可是今晚似乎注定不会平淡。 在对讲频道里听到负责接线调度的同事说,有个女孩报警入室,并且此前有过同样的记录。 地址还没报出来,瑞德的心就已经悬了起来。 而当调度员用机械含混的口条报出那个熟悉的地址,腿脚反应比脑子快,油门已经踩下去了。 冲出三个街区,瑞德才意识到,那一瞬间涌进脑门的,是几个月前那个小女孩倚着门不知所措,对着一室狼藉强装镇定,声音和睫毛一起发抖,转过背却又轻佻随意地问他要电话的样子。 警车只亮着刺目的顶灯,并没有打开鸣笛。 瑞德沉寂肃杀的面孔在红蓝交替的灯光里明暗难辨。 调度消息发出来时,他们的车不是离得最近的。 还有另一组同事的车,刚抓完违章,离那个地址只有半条街的距离。 亚历克斯已经挺直腰杆紧贴椅背,两手死死抱住把手了。 然而瑞德还是没能第一个赶到。 大金牛在永远拥挤的公寓楼停车场里急停,瑞德摔上车门大步流星往楼里迈。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现场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其他几个同事看见他来,也不意外,只随意地叫了声“老大”就算打过招呼了。 瑞德没搭理他们,也没去管屋内的情况,直直地走到米娅身后。 米娅作为他们队里唯一的外勤女警,个字比不得其他人高,但身型绝对足够敦实。 往那背手一站,门边的当事人就像只乖乖听训的小鸡仔似的,只有低眉顺眼的份。 上一次也是这个位置,公寓大门的正侧方贴边站,进出的人随时伸手就能捞到。 这次依然没有学会给她自己找个安全的位置站,当真是没有见过暴起发力的歹徒会有多大的杀伤范围。 瑞德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才走上前去接手。 被瑞德甩下的亚历克斯难得有替老大善后的机会,认命地换去驾驶室停好车,这会儿才姗姗来迟地跑进来,小口喘着粗气,“老大,那什么,咦,这都完事儿啦?!” 亚历克斯前瞅瞅,后看看,转了一圈确认,好像确实不剩下什么活了,两手揣在皮带上叉着腰,站定了跟於星夜打招呼。 “嘿,又是你啊,真是奇了,你家门上没装锁的吗,怎么老能碰见这种事啊?” 於星夜本不欲接腔,瑞德却居然跟亚历克斯站在统一战线: “是啊,说说,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的落点却都极重,一字一顿地在於星夜的脑门上敲出既像警告,又像挑衅的意味。 於星夜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回答: “......没锁门。” 出门的时候徐嘉仪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地,上一句说“你还不来我真的快受不了了”,下一句紧跟着就接“秦念之说已经到你楼下啦,快下楼吧宝贝!” 於星夜手上一边穿衣服嘴里一边应付着,间隙还短暂地分神琢磨原来男嘉宾叫秦念之,好文气的名字。 一心三用,忘了点什么也正常吧。 “所以,上次也是?” “......大概......吧。” “你是学不会锁门?有了一次教训还不够你长记性的?” 好凶。 他在所有句式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让人心虚的反问。 但并没有气急的意思,只有种慢条斯理的尖刻讽刺。 於星夜不用抬头,光靠听都能听出来,冷淡严厉还不耐烦,好像她又给他们添了多大的麻烦一样。 她一直知道自己挺麻烦的,但知道不等于能欣然接受。 反骨上来,谁的面子都不想给。 “你在审犯人吗?又不是我喝多了闯进别人家里!你不去骂他,骂我干嘛?” 瑞德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绷出平直的线条,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却不发一言。 亚历克斯跟着一起被吼,不知所措地看看老大,摸摸鼻子,接不上话,又不敢走开。 好在这话也用不着亚历克斯来接,於星夜的心虚本就没有由来,只是顺便,尘埃落定后的气愤才是踏踏实实的。 她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你们查完了吗,人也带走了,你们也可以走了吧?我还得回去收拾屋子。” 一口气说完,於星夜不再给他们眼神和时间,回屋关上了门。 徒留下瑞德和亚历克斯在门外大眼瞪小眼。 “老大,咱是不是......被人嫌弃了?” 瑞德脸色铁青,“你被嫌弃,也很正常。” 亚历克斯莫名吃了脸色,没想明白那女孩为什么突然翻脸,更想不明白老大又是为什么突然跟着心情不好。 就因为被回怼了? 可是他们也不是没有碰见过更不客气更有攻击性的执法对象,老大也不是这么容易动气的人啊? 亚历克斯的疑惑一直持续到上车,老大把钥匙抛给他,黑着脸说:“你来开。” 说完就潇洒坐进副驾。 亚历克斯这会也不敢再提去买辣鸡三明治当宵夜的事了。 可是不说这个,车里又实在静得他喘不过气。 大活人总不能给低气压憋死。 他只好没话找话说起刚刚的案子。 “哎,不过老大,说起来,刚刚那个小女孩也是有够勇的,刚把人领走就敢回去自己一个人呆着。上次好像也是吧,她都不会怕的吗?要是我,家里突然冒出个人躺自己床上呼呼大睡,指不定吓成啥样再做几天噩梦呢。” 瑞德闷不吭声,亚历克斯再接再励: “不过老大你刚是不是都没进屋去看现场,我去晃了一圈,我的老天,那醉鬼也是真够缺德的,也不知道是吐的还是尿的,给人家漂漂亮亮的床从枕头到床垫毁了个彻底,啧啧啧,估计多半是报废了。” “真够倒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怪她自己不小心,早锁好门不就没这事了么,醉汉也不会凭空开锁不是。” 他还要再说,瑞德不耐到了极点,沉声打断他: “掉头。” “啊???什么?” 亚历克斯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机械反问。 他不敢转头,只敢借着中控屏幕的刁钻角度探寻老大的脸色。 磨砂面板照不出清晰的五官轮廓,只浅浅印着一副蹙眉忍耐的剪影。 实际上,在亚历克斯看不见的角度里,瑞德的掌心已经狠狠压住了腰间的枪托,仿佛试图从那么一小块金属片上汲取足够让他平复的低温。 结果当然只能是徒劳。 她说得对,明明她是受害者,为什么他会那么生气? 只是於星夜不可能知道的是,他生气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事实上,他从早上就开始憋着火了。 前几天出警时受了刀伤,原本局里排了休,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好好养伤的。 瑞德的作息从来算不上规律,但他自有一套生物钟,不管几点睡,都是五六个钟头就醒。 头天夜里被那样不正式地放了鸽子,叫他连起床都堵着一股不顺畅。 春末夏初的早晨,清新归清新,人却也精神涣散。 他干脆出去晨练,明知带着伤其实也跑不得几步远,还是鬼使神差地踏上了那条街。 远远地看见那个小姑娘下楼,还觉得很巧。 他原本以为,小姑娘不会是在假期还起那么早的性子。 於星夜也的确是不会,事实上她连工作日都不会无缘无故起床,早课绝不会选九点半以前的时域。 可他的呼吸还没来得及被清新畅快的空气过滤,就看到她上了一辆车。 车眼熟,人也眼熟。 驾驶座上的人,正是昨晚在医院,被她一会拉扯衣角,一会仰头对视的那个瘦弱男生。 瑞德眯起眼睛,觉得自己愚蠢透了。 但他其实没有理由,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因为这个场景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少有的不理智和情绪化。 但这没什么不能面对不能承认的,他对于所有既定事实,向来都很擅长秉持坦然的态度。 在失控边缘的极力自控,发现控制不了了,就平静接受,这才是他一贯的处理信息的方式。 然而他惯常的平静与理智、克制与游刃有余,都终于在今晚沦为了自以为。 “我说让你掉头,开回去。” 亚历克斯又摸了摸鼻子。 这次他好像有点转过弯来,隐约能明白老大为什么不高兴了。 但他才没那个胆子在这种气氛下开口求证,只敢埋头开车。 亚历克斯迫于瑞德的压力,大金牛的马力拉足,恨不得在城市街角都给他来个漂移压弯。 他还在暗自盘算这是他们第几次来到这栋楼底下的时候,瑞德已经打开车门,扔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他说: “今天算我还在休假,你不用管我了。” . 於星夜今晚是真的很郁闷。 本来兴致就不高,家里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个神志不清的人。 那一堆条子都快把她家门槛踏平了,好不容易等人都打发干净了,她回卧室一看,整个人直接呆住。 她的卧室现在,用人间炼狱来形容也不为过。 乱就不说了,毕竟本来也没有多整洁。 可是从床单一路蔓延到枕头上的可疑水痕,让她真的绷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做足了心理建设才肯靠近过去,这才发现枕头上还有零星黄点,她说不上来是食物残渣还是呕吐物的残留,更不愿意再多分析这堆污糟场景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於星夜憋不住了,跑回客厅大口喘气。 她想回去把枕头直接扔掉,可是又实在不想再碰,甚至不想再看一眼。 这床铁定是用不了了,都不用掀开床单,就已经能一眼确认,大片水痕早就蔓延进了床垫。 可怜了她四千刀的天价床垫。 於星夜心情差到极点,可是这个时间上哪儿也叫不到人来处理这一屋子令人作呕的狼藉。 她也不想再折腾一通出门去找酒店了,门被敲响的时候,她已经瘫在沙发上生闷气,打算今晚就睡沙发了。 却没想到打开门,会见到那个去而复返的人。 “怎......怎么是你啊。” 瑞德眼神黯了黯,尽管再三提醒自己克制,出言却还是带了情绪: “那你还想是谁?” 於星夜尝到了火气,但是完全无法理解。 体力和精力双重耗尽让她聚不起同样分量的气来回应,只能用毫无中气的疲软强调问一句: “你来干嘛呀?” 瑞德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没有正面回答。 “情况基本已经出来了,是个喝醉了的学生,说是也住这个街区,走错门了,无预谋的,你不用担心,之后也不会让你们再有正面接触。” 於星夜对这些信息没什么兴趣,只闷闷地回答: “噢,知道了。” 瑞德见她没什么精神,继续明知故问: “有没有损坏什么东西?” “我的床,不能睡了。其他的还没有检查。” “那你今晚?” “随便吧,睡沙发也行,明天我再叫人来收拾。” 走廊的灯比她屋子里的要亮些,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於星夜眼睛一眯,就有些拎不清的困意顺势爬上来。 她现在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可是瑞德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你去收一套衣服,然后今晚住酒店。” “我护照都被你们收走了,还怎么住酒店啊?我不想去。” 瑞德不为所动: “你驾照呢?用驾照也可以办入住。” 於星夜知道,可她就是真的不想再折腾了。 瑞德从门外往里看一眼,即使屋主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关注他的观察范围,他的眼神也只严格控制在客厅沙发的范围,绝不多瞟其他空间一眼。 他没记错的话,她家的沙发虽然面积够她这个个子平躺下,但是材质太软,不能久睡。 两人对峙到最后,於星夜实在是又累又困又沮丧,再也无力抵抗,拖着步子不情不愿地去衣帽间随手扯了件睡裙出来。 瑞德等在门口,见她出来却并不动身。 於星夜强撑着抬起眼皮,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锁门。” 於星夜沉默照做,在他的监视下把钥匙伸进锁孔反转一圈半。 来时的警车被亚历克斯开走了,他自己的车还停在警局,於星夜连说话的精力都不想费,把她的车钥匙放进瑞德手心。 爬进副驾驶,於星夜打开手套箱,从里面掏出驾照递出去就想闭眼打瞌睡。 连带着拖出几张随意对折的纸落在地垫上,她也没有要去捡的意思,反而只把腿往座椅上轻巧一盘,靠着颈枕就打算万事不理了。 还是瑞德松开拉到一半的安全带,弯腰去帮她捡起来。 往回塞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纸上没有折好露出来的标题,竟然是这辆车的title和保险单。 他伸长手臂贴着前侧空间,将纸张放回手套箱,修长有力的指尖轻顶箱门。 “咔哒”一声,锁扣合拢。 於星夜对这些动静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已经陷入了完全无知无觉的睡眠状态,又像是因为过于放心他的人品,所以根本就毫不在意。 瑞德最终还是忍不住,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进去,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说: “驾照最好随身带,证明你车产权的这些文件最好在家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收好。这些东西都不要放在车上,不然车万一被偷,证件都齐全,直接就可以拿去转手过户了,很危险。” 於星夜连一声哼哼的回应都没有。 倒也不是真的没听见,只是心里不爽懒得理人。 反正她在他面前说什么都没用,那他爱跟她说什么就说去吧,她也不让他的话好使。 最后还是被一身制服的警察押去三个街区之外的酒店开了间房。 前台打量他们的眼神足够意味深长,要是放在平时,得够於星夜脸红心跳好几个小时了。 可这会儿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呆滞地跟在瑞德身后,亦步亦趋地进电梯,再进房间。 瑞德停在门口,并不跟着进去,却也没有急着离开。 於星夜抬手将房卡插进供电卡槽,门廊的射灯在头顶幽幽亮起,映出两人对峙一般的影子。 只不过是单方面的对峙,於星夜已经没有了除了保持站立以外的多余意志力。 她靠着墙,好像随时都能顺着墙根滑下去似的,有气无力地问: “可以了吗?我现在能脱离管控了吗?你该不会还有什么出警流程没走完吧?” 瑞德看出来她已经困倦到了临界点,他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在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消耗殆尽的时候,再怎么柔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会变得脾气暴躁。 他有些犹豫,是否还应该问出那个,盘亘了一路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6 22:04:33~2022-04-27 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呼啦圈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辛梓 10瓶;田中良歩 3瓶;时雨、汪汪队 2瓶;jivajivaka、乘号还是橙号、我不是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松果山 迟暮的油灯被注入新鲜的灯油, 火光摇摆着重新升起。 深夜的酒店长廊,轻微的响动都会被细密厚实的长绒地毯全数吸收。 瑞德长呼出一口注定不会有回音的灼热气息。 他终于决定放弃抵抗,喉结滚动, 目光如炬,吞咽出滚烫灼人的解释: “不是管控,也不是流程。” “从我掉头回来,就已经不是出于职责。” “这次不是,上次也不是。” 於星夜眨巴着已经困到眯起来的眼皮,像是压根没听明白什么上次这次的,又像是听明白了,但已经不甚在意了。 只扁着嗓子, 不咸不淡地拖出一句: “噢——所以你是, 担心我啊?” “......” 怎么不是呢。 如果按照原计划的话, 今天本该是他送她回家。 那样也许在发现陌生人的时候,她就至少不会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报警, 然后再连位置都磕磕巴巴说不明白。 如果他能第一时间赶到的话, 也许又能再少一些懊恼。 就不会一时情绪失控, 关心和安慰的话没说几句, 毫无用处的问题倒是提了不少。 还是亚历克斯在他耳边碎碎念,她一个女孩子都不会怕的吗?整张床都毁了, 她今晚要怎么睡觉? 他才意识到, 他应该折回去。 至少去看看, 有什么他能帮得上忙的。 瑞德站在射灯范围的边缘,半边身子隐没在暗处, 神色也被於星夜眼中飘摇着明灭的灯火映的晦暗交织。 最终还是只回答说: “嗯, 亚历克斯说, 你可能会害怕。” “但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他不知道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将於星夜的车钥匙递还给她: “休息吧,明天还得回去收拾房间。” 於星夜却不接,揣着手好整以暇地问: “这就走了啊?担心我还回去干嘛?钥匙还我了你怎么回去?你拿着吧,明天再开回来就是了。” 於星夜的问题又多又密,还带着点她惯有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直白,明目张胆的试探。 乍一听,语序上是连贯的,但逻辑上却并不是。 稍加分辨就不难听出来,没一句是走了心的。 问出来就压根没有在等他回答。 大概只有原本就心神不宁的人,才会心思被她的问题带着走。 她就像一块试金石做成的镜子。 她说了什么是她的事,但谁要是敢被带着跑,下一秒就会在镜中看见自己原形毕露的样子。 瑞德收回眼神,掌心一翻,将坚硬圆滑的钥匙从指间虚夹着变成踏实握回掌心。 “那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 门被他轻轻阖上,其实又是多此一举了。 . 第二天一早,於星夜是被酒店的叫早电话惊醒的。 说早其实时间也不早了,只是对于今天的於星夜来说,起来面对新的一天就意味着,要回家收拾烂摊子。 早一点面对,就早一点遭罪罢了。 昨晚瑞德说让她收拾衣服,当着人的面自然不好意思嫌麻烦,只好装模作样找了件睡衣带出门。 但是只有於星夜自己知道,她昨晚压根就没洗漱也没换衣服。 瑞德走了之后,她关上门倒头就睡。 也没叫人来开夜床,床单被角都在床垫缝里压得死死的,导致她今天醒来,浑身像被人捆起来揍了一顿似的,从上到下都酸胀不已。 等到於星夜不紧不慢收拾完自己,捡起那条原封不动的睡裙挂在臂弯下楼退房,瑞德早已经等在大堂了。 他算着时间过来,到了也不多说什么,只让前台打电话进房间传个话。 於星夜把房卡往前台一拍,没睡饱似的斜着眼睛乜他,却忽略了高度不够的问题,眼皮翻得费劲,只剩下语调还能堪堪维持抱怨的高姿态。 “你到了就直接跟我说呗,还叫前台打电话干嘛?那个铃声又响又尖,心脏都要吓停了。” 这个时间正是退房的高峰期,礼宾台空荡荡的,没人守在门边。 瑞德顺手拉开厚重的玻璃门,侧身停在门边等於星夜先过。 她以为他不打算接话了,撅着嘴往门外冲。 离开了冷气的世外,热气扑面而来,擦身而过的声音却仍残留着凉意。 “也要打得通才行啊。” 声音很低,混着懒得较真的无奈,於星夜被外头大太阳晒出来的热气一冲,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瑞德却无意再重复了: “你看是先回你家检查状况,还是?” 还没正式进入夏天,就已经提前热起来了,於星夜很不满。 再一想到昨晚看到的,自己卧室里的情况,铁了心不想再去面对一遍了。 “还有什么好检查的,我要直接换一张新的床!” 等这口恶狠狠的气发出来,又问瑞德: “像这种情况,我的经济损失是不是该由对方照价赔偿?” “当然,如果你有这个诉求的话。” 瑞德拉开车门,示意她自己上去。 “真的都可以赔吗?那先去买床!然后我要回去好好检查一圈都有哪些损失,快走快走!” 於星夜听说可以赔,忽然就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当场就想打电话给卡尔。 ——找他垫账。 掏出手机来,才发现早已经没电关机了。 她转身去中控台的储物箱里翻数据线,看到杯架里有杯咖啡,旁边还有个纸袋,打开一看,是两只还冒着热气的牛角包。 刚才从酒店出来,到上车的这么几步路,就已经足够让於星夜现在不想吃带热度的东西了。 端起咖啡却发现,居然也是常温的。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放下,一边找数据线,一边对绕过车头上车的瑞德落井下石。 “哎,不是我说你,你这开别人的车,也开得挺顺手的嘛。” 於星夜说这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纯粹是人有精神了,嘴就开始闲得慌。 瑞德挂档的手一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看她,轻飘飘回敬: “嗯,你这车扔给别人开的时候,也挺顺手的。” 於星夜自觉看惯了瑞德的冷脸,只当他是在不满自己就这么使唤他跑腿当司机,甚至被他说出几分“那是那是”的得意来。 手机能开机了,於星夜第一时间倾这身子就着线给卡尔打电话。 “卡尔叔叔早上好呀!” 大约是她即使对着话筒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态度,狗腿得过于明显了,卡尔相当警惕: “又有什么事要我办,说吧。” “我要买去新床垫啦!我好开心啊,你开心吗,开心的话就给我打钱吧!” “......恭喜你,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我把付钱的环节托付给你,不就跟你有关系了嘛。” “不感兴趣,我这两天很忙,先挂了。” 瑞德没去听电话那头说的什么,但光从於星夜的反应和表情就能看出来,这大概是一个青少年被家长拒绝合理要求的现场。 尽管於星夜怎么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问: “那个叔叔,是你的......监护人?” 於星夜被挂了电话,也没见有多沮丧,扒拉着安全带,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倒也不算吧,你说的监护人,应该有法律责任的那种,卡尔对我肯定是没有的。” “而且我已经成年啦,哪里还需要什么监护人。” 谁家都有难念的经,瑞德没再多问那为什么有什么事都找卡尔而不是家里人,而只在排队收银的时候默默掏出了自己的卡。 於星夜进了家具商场就没消停过,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一趟是来解决燃眉之急的,看到什么摆件也要摸一摸,沙发抱枕更是要锤一拳试试够不够软。 瑞德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可以在刚起来的时候还没精打采满脸丧气,然后瞬间又变得元气满满精力无限。 好在家具商场的收银柜台布置得简洁,大约因为都是大件出入,没有像普通超市那样在柜台跟前摆一堆小商品,总算可以清净一会。 於星夜却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指着他笑得满脸不怀好意: “干嘛,你要帮我付钱呀?” “你叔叔不是拒绝你了?” 瑞德这话说得坦然,眼神也坦然,於星夜一眼望过去,忽然就收起了坏笑。 收银柜台的那头就是出口,每一扇玻璃都又高又大,直通穹顶。 四周来往嘈杂,刚才还憋闷的热气被阻挡在外,只过滤出一层浅金色的滤镜罩在人身上,从平直的肩线顺势流淌,严丝合缝。 他连睫毛都像蘸着金光一样,颜色浅淡,身型却刚直浓重,浑身上下都是与之不相符的气息。 看得她忍不住,莫名吸了吸鼻子,磨磨唧唧地说: “那也不用你来呀,我有很多钱的!我打电话找卡尔要钱只是因为、因为......” 她似乎很认真地现场想了个理由出来: “谁会嫌自己账上钱多呢?” 说完她自己又重新笑了,只是这次要比之前浅淡些,好像藏在树窝里的小松鼠捡到了新的松果,还没吃,先抱着松果傻笑,还念念有词地,谁会嫌家里屯的松果太多呢。 那神情,有些满足,还有些得意,足以让路过瞥见的人都相信她的说法。 是呀,这世上就是没有哪一只松鼠,会嫌自己的小树窝里藏了太多松果。 甚至,会让不赶时间的路人,都愿意帮她一起捡,帮她堆一座全世界最高最大的松果山。 排完队出来,於星夜才慢了一整拍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大概还需要另外安排帮手来的。 “你稍等一会会儿噢,我打电话叫两个男同学来帮忙。” 瑞德皱眉不解: “商场负责配送到家,顶多只需要再调整位置的时候挪动一下就好了,还需要什么人来帮忙?” 其实还有后半句,叫你那个瘦弱得还需要你陪着去医院的男同学吗?能顶用吗?能好使吗? 他忍了忍,闭上嘴咽了回去。 於星夜的表情却似乎比他还要疑惑不解: “那我也搬不动呀,又不能使唤你,那可不就得——”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为什么不能使唤我?” 作者有话说: 报告报告:计划有变,29不更,30号23点更新! 感谢在2022-04-27 03:27:59~2022-04-28 23:5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呼啦圈圈、54259648、长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辛梓 10瓶;大麦茶 5瓶;田中良歩 3瓶;我不是鳄鱼、时雨 2瓶;乘号还是橙号、jivajivaka、汪汪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熨镀铬 暮春的阳光仿佛失了温和的耐性, 变成细针,将所有人的情绪水泡都挑破了摊开来。 瑞德的话说出口是平常问句,脸色却更像是不满。 瞳孔微缩, 无端攥起令人紧张的审视。 他对自己不自觉升腾起的压迫感毫不自知,甚至莫名生出奇怪的想法,她不是挺习惯使唤人的吗,找他跑腿当司机,找“叔叔”报销,还有什么要求是她提不出口的? 他也不是没有满足她吧?怎么就使唤完了,还要给他扣一顶“不能使唤”的帽子? 於星夜暗自吞咽,抹去那些水泡渗出来的渍液, 目光飘忽到了别处: “哎呀哪好意思让你干这些粗活呢......哎来了来了!你看人家车都开出来了, 我们也快走吧!” 瑞德失笑, 勉强像是信了:“还能有你不好意思的事?” 商城的配送车已经打着双闪,在停车场出口敞着尾箱等装载了。 於星夜像是真的怕他们久等,“我们先赶紧走吧, 总不能人家运送车都到了, 我们还没到。” 瑞德却停下, 把车钥匙摊在手心, 故意问她: “的确,不好让人家久等。” “那是你来开呢?还是我开?” 掌心的皮肤比起其他位置, 纹路更密, 细小血管时隐时现地穿梭, 衬得那枚钥匙光滑得毫无生气。 於星夜不明白他在耽误个什么劲,有点莫名其妙, 都开一天了, 还差这么一会儿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 当了一天司机的人低低地“嗯”了一声,明明很轻,像只是从鼻腔哼出,却震得於星夜晕晕乎乎。 她并起手指在颊边扇风呼气,才得以隐约驱散些许这股郁郁蒸人的热度。 配送的工人动作很麻利,帮忙把报废的床垫连床盒两趟搬出来扔到楼下,又问清楚新的床是不是还按照原先的格局摆,三下五除二就摆好离开。 扔弃的时候,於星夜嫌恶心,看都不愿意进去多看一眼,只躲在客厅里拆购物袋。 还是瑞德进去盯着,隔着一道墙扬声问她: “是所有东西都不要了吗?” 於星夜头也不抬地扯着嗓子回: “不要了不要了!” “那你的玩偶呢?还有衣服?” 於星夜其实不太确定她的床上具体塞了哪几只玩偶,又是哪几件衣服,堆的东西多了,平时压根就习惯性视而不见。 “不用问了!都不要了!” 被问到是否还按照之前的格局,於星夜其实悄悄犹豫了几秒钟。 之前她的卧室布局是床侧面靠着窗户,梳妆台则贴着墙,中间再隔一只矮胖富贵的床头柜。 夜里起来倒水喝,时不时会被梳妆台的桌腿撞到脚趾。 但她提前也没想到考虑这回事,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清楚具体怎么改格局。 人家配送小哥还叉腰扶额挤在门边,等着她点头才好动手。 她也就暂且胡乱点了头,看着地毯上被先前那张床压出来的四方印记,又再次被严丝合缝地重新覆盖。 送走两个配送小哥,於星夜从购物袋里翻出新买的床单床罩,又犯了难。 “怎么感觉买重了呢,这俩不都是一个东西吗......” 她自顾自蹲在沙发跟前,扯着拆出来的说明书碎碎念叨。 凌空传来一声哼笑,“要不你还是,拿进去研究吧?比着床型可能好懂一点。” 满是将她的纠结为难都尽收眼底的无奈。 於星夜被打断,抬头去看,瑞德倚着墙站在沙发那头,背后是开放式厨房的吧台。 明明是倚靠着墙体分出重心的站姿,却丝毫不显松懈懒散,腰腹仍是挺立的。 吧台上方的吊灯是当初装修的时候,卡尔按照他自己的审美提前准备的。 浮夸锋利的Art Deco风格水晶灯,星型的每一根棱边都削尖了,锋芒毕露地扎进四周的空气里。 当时於星夜还很瞧不上这灯,振振有词地嫌弃了很久,“多看一眼都会让我的眼球多一道割伤!” 卡尔也不甘示弱地当场回敬,“呵,你知道现代近视手术的原理就是将变得肥厚而不能灵活自如收缩的晶状体割去一层吗?——依我看,你的品味是不能指望了,倒不如多看看这灯,祈祷它能治治你的眼睛吧。” 於星夜当时何止不以为然,简直气得跳脚,最后还是卡尔抽出单据一巴掌拍在料理台上,不讲道理地用价格压制,才勉强歇了於星夜要把那盏灯换下来扔掉的心思。 可是这会逆着光抬头仰视,水晶宝石的切割工艺依旧刺眼。 但在灯下那人肩脊崩出的流畅线条和冷峻逼人的下颌线的衬托下,竟也只沦为华而不实的一团虚光。 她迎着交错的锋利线条站起身,却忘了久蹲不能起身太快。 血液极速回流让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仿佛真被晃花了眼,摇摇欲坠的天地里,忽然就什么也看不见,只剩手腕间附着上一层温热触感。 雪花被那热度融去,触感变得真实起来,不光温热,还带着坚实的力量支撑。 腕骨被熨烫服帖,阳光的力度被抵消,仿佛不是夏天要来了,而是她自己甘愿率先被镀铬。 低头去寻那热度与力度的共同来源,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堪堪包裹住遒劲修长的骨节。 乍一看,从颜色到形状皆冷感。 好像高举双手的嫌犯,敞露胸膛自证无辜。 可始作俑者总会留下细微破绽。 突起的筋骨是他发力的证据,指端和关节泛起的浅淡粉晕则仿佛热度熏敷的遗留痕迹。 见她站稳了,嫌犯也就机敏地从那截细瘦伶仃的腕骨上撤退,转而捡起被拆乱的布面。 那姿态不紧不慢,进退有节,仿佛若未被质疑,便可佯装一切只是错觉;若不幸被举证,则全然是出于好心。 最后还是瑞德三两下给她铺好了。 於星夜想找点参与感,“一人一边?我看他们都是这么扯着铺的?” “不需要,你说的那种方式,只适合臂展相差无几的两个人。” “.......” 於星夜无话可说,只好默默把自己的小短手收在背后,好像那样就不用面对残酷而直观的差距。 不得不承认,优越的体型的确不止在运动场上才有压倒性优势,生活场景中的观赏性也同样十足。 她干脆把梳妆台前的椅子抽出来,调转过来趴着椅背坐下观赏,却又被瑞德老师点名。 “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看着。” 方才熨烫过她腕间方寸皮肤的手指此刻掐陷在粉蓝色织面。 於星夜不算喜欢尝鲜的人,或者说,本质上还是懒得费脑筋,试过合适的配色就不再轻易考虑尝试其他新的,依旧选了跟之前相同的床品色调。 只是现在再看着那颜色,却只觉得陌生。 像是因为商场灯光导致的色差,又像是盯着一个字看久了,神经活度降低,反而认不出了。 那人的手的确就像熨斗,凌乱无序的布料在他手下一层层变得服帖成型。 “这种有边有松紧的,就是床罩,先套在床垫上,就再受力也不会乱跑了。” “这个,就是普通的床单,铺在上面一层,懂了?” 於星夜连忙点点头,茫然,但积极。 手指却不自觉的在背后,悄悄去摸另一只手腕。 轻轻摩挲,那热度仿佛还在,又仿佛已经不见了踪迹。 抚平最后一根褶皱,瑞德直起腰来,视线却越过乖乖守在床前的於星夜,转而落去她身后。 “你确定,就要这么摆?不用挪一下位置了?” 於星夜阒然回神:“什么?” 瑞德人没动,只挑起下巴轻轻点一点她身后: “你那张桌子,不挡路么?” 於星夜顺着他一针见血的视线转头,落点在她的梳妆台外侧,翘起一点弯钩弧度的雕花桌脚。 白漆圆木上,腻着一团一团奶油似的玫瑰花型浮雕。 ——从过往历史来看,的确并不无辜。 於星夜盯着那几朵有形无神的烂俗玫瑰,抿唇摇头,“还是算了,先不挪了吧。” 身后的人很明显不能理解:“为什么?” 他不觉得自己判断有误,那桌脚花里胡哨的造型本就不实用,刚才叫她过来床边教她铺床单的时候,也分明瞥见有明显的绕开躲避的动作。 於星夜不敢回头,眼中所见皆刷白漆,脑子里却挥不开那天深夜,在医院猝不及防撞见的血红皮肉。 在商场门口,瑞德问她,为什么不能使唤他。 她不敢多想,不敢放纵歹念四起,擅自解读。 也不知道该怎么承认,是在医院看到了他上药,之后就一直在偷偷留心,悄悄观察。 真要说出来,大概会像个小变态。 一时间,就这么别扭上了,“反正现在就是不用,你别管了!” 背着身子,像个受了冤枉的小朋友,气鼓鼓的不肯自己替自己澄清,但每一个误会她的人都是坏人。 身后一阵浅短的窸窣,於星夜强忍着不回头看。 瑞德从墙边侧身擦出来,停在她身后。 虽没有刻意掩盖,但本就不沉重的脚步声还是被纤密的羊绒地毯尽数吸吞。 低缓沉郁的气息流过头顶,於星夜听见他好笑地叹问: “不挪就不挪吧,好好的怎么还不高兴了?” 还是那只瘦劲有力的大掌,还是那样灼人的温度,代替了气息,松松垮垮地搭在她发顶。 “我想想才发现,你好像还挺容易不高兴,嗯?” “你是几岁小孩么?一点就炸?” 黑发本就吸热,在同样晴朗程度的太阳底下晒同样的时间,头发只会比皮肤更烫。 灼人的体温烫得於星夜几乎要跳起来,多新鲜呐!点火的人还怪起火星太容易炸开来,世上哪来这样的道理? 她转身拂开那只不懂自觉的手掌,只是动作先出手了,而该要狠狠反驳的话却跟不上节奏。 吭哧半天也没挤出下文。 那人又在她头顶笑得无情,不跟她计较似的,先放过她往卧室门外走,顺带留下一句: “你的玩偶和衣服都在洗衣机里,烘干机会用吧?捡出来塞进去总不用人再教?” 於星夜怔然,瞪大了眼睛跟上去: “不是说了不要了吗,怎么......你拿去洗的吗?什么时候拿过去的啊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家洗衣机在哪的?” 於星夜的别扭来得快去得也快,冰块融化还能留下一滩水呢,在她这里却像是风过了无痕。 只有被风拥抱过的树叶留下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记忆。 “都还是好好的东西,也没有坏也没有脏,干嘛就这么扔掉?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尤其是那几只玩偶,不知道是从几个动画宇宙里挑出来的五花八门的吉祥物,但大抵不过是起到安抚小熊的作用,看到就不难想象小朋友抱着玩偶才能安心睡觉的模样,瑞德觉得,完全可以理解。 “好了,等它洗好你别忘了自己拿出来烘干,我先走了。” 於星夜听他说要走了,反应也是呆呆的。 像是想留人,一时间却又找不到理由。 瑞德将她的车钥匙搁在玄关柜的金属盘子里。 盘子中心还支着一只鹿头,像是专门用来挂钥匙圈之类的。 不过於星夜的车钥匙光秃秃的,没有圈一大串花里胡哨的累赘,连圈都没有。 鹿头上也没有其他钥匙,只在尖尖一角,勾了一根小皮筋。 灰蓝色的,很素简,也很乖。 眼见小姑娘还跟在他身后发愣,瑞德停下脚步堵在门口: “啧,你还要跟去哪里?” “我回家,你难不成也要一路跟到我家吗?”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很抱歉!今天双更,劳动节快乐噢! 感谢在2022-04-28 23:53:25~2022-05-01 02: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 4个;宵夜吃什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 46瓶;告解教堂搞快点搞快点 11瓶;jivajivaka 2瓶;蒲莳、桃颜、饮鸠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重灾区 这话於星夜怎么听, 怎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真的可以跟去他家吗? 还有这种好事?? 於星夜连忙接话: “啊,这,可......可以吗?” “我反正没意见的。” 美国人一定不懂, 有句老话叫做,恭敬不如从命,她想。 瑞德立在门边,面对着她,眼底除了她的倒影,还隐约缀着身后吧台上方,那盏灯里的水晶星星,锋利而又柔和。 他像是戏谑, 又像是逗她, 意味不定, 但分明有着笑意。 “我还以为你又会说,下次一定。” 话里的意思像是感到意外。 可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 於星夜都没觉得瑞德真有惊讶的意思。 眼前的人影忽然有了裂隙, 不久前的那个春夜从缝口里钻出来。 那天夜里, 在卡尔面前, 瑞德的一句“怎么,不是刚还说让我去你家坐会儿吗?”大概是於星夜第一次见识到, 这个从来都严肃冷漠的人, 居然也会有故意使坏, 让人下不来台的时候。 当时她丢下一句“下次一定”,就匆忙落荒而逃。 然而在其他时候, 这样的角色通常都是由於星夜自己来扮演的。 更露骨的台词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 还带着点不怀好意的, 不加收敛的,明晃晃的试探。 好像比“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更不强求,但同时也似乎隐约更不洒脱,更不甘心。 只是现在说这话的人换成了瑞德,於星夜便突然觉得,什么收敛,什么试探,都是鬼扯。 瑞德才不会有她这种拿轻佻当俏皮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他大概只是,什么都懂。 在他面前,她的小心思大概也是无所遁形的吧。 这样想着,於星夜不免又有些别扭。 然而瑞德是确实打算回去了,一大早就出门,这会该回家喂猫了。 只是他瞧着,跟前的小姑娘怎么忽然就泄了气似的。 跟刚才在卧室那阵别扭还不一样。 刚才的别扭,好歹还是赌着口气,现在是丧气,气都没了。 是他拿她的台词来打趣她,所以她不高兴了? 纵然瑞德再怎么认定自己无辜,这会儿看见小姑娘这幅样子,也绷不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莫名觉得,还是更乐意看她傻乐的样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或者眼睛瞪圆了看他,亮晶晶的。 “也不是不行。” 瑞德想了想,还是松了口。 本来就是他自己起的头,没道理话都说出口了,又当没这回事。 “不过......” “你有没有什么过敏源?” 於星夜抬起头。 “比如,猫毛?” 於星夜的眼睛果然如愿亮起来: “你家有猫?!” “嗯,有一只。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我身强力壮,没有什么过敏的东西!” 只是瑞德家的位置,让於星夜有些意外。 当初卡尔替她挑的那套公寓,除了离学校近,离她所在的学院也是步行距离之外,那栋公寓楼也已经是整个大学城周边最讲究的住宅楼了,在一众木质架构的老房子中也算脱颖而出。 但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片区,明显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这座城市只有一小段海岸线,而这里居然就在那截寸土寸金的海岸线上。 於星夜平时玩归玩,都是别人带着玩什么,她就跟着玩什么。 而这个地段,她也只在跟着朋友深夜飙车的时候,凑热闹来过一次。 这里的布局构造,倒是跟黎蔓婷的那套江景平层有些像。 只是楼层没有那么高,但视野反而是更为平缓的开阔。 高耸入云的一望无际,远近反正也没个参照,只看得着孤零零,白茫茫的一片。 站在通天的落地窗前,心中无端戚戚。 就像她曾见过的,被困在於家的黎蔓婷,亦或是挣脱了逃出去的黎蔓婷,大多数时候都仍是一种凄惶的状态。 就像高楼外的天,不会因为被框在寸土寸金的高楼的落地玻璃窗里,就更清晰透彻。 更不会因为被所谓精英名流凝望,就浮华溢彩。 反倒是这种近景远景,前景后景,都有完整搭配的视野,才能做到景致建成什么样儿,入目就能有什么氛围。 这片区的车道也确实好开,路上几乎没车,两旁的灯带柔和浪漫,海风一吹,不像城市住宅区,倒像度假村。 停了车,入户的那一段路面上,每隔几步的距离,就有一盏圆溜溜的地灯,莹润的光从地表冒头,像一颗一颗小月亮,乖乖地在蔬果疯长的季节里结成一串。 於星夜几乎是一步一跃地,不踩地灯,专踩着前头那人的影子走。 这一步踩到了垂落的手指尖,下一步又落到了被拂起的发丝上,和他之间的距离也拉得时远时近,玩得不亦乐乎。 瑞德听她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只当她是又起了玩心,不肯好好走路。 他不动声色放慢了步调,落到身侧与她平齐,“看路。” 於星夜这才歇了心思,老实下来。 进了瑞德的家门,於星夜也不多用眼神去四处探寻。 什么构造布局,什么装修风格,明明能从中摸出不少门道,能从中窥见私下生活轨迹的蛛丝马迹,眼下她却通通只当没看见,一门心思直奔主题: “猫猫呢?猫猫在哪里?你回家了你的猫猫都不来迎接你的吗?” 瑞德倒从来没在意过主人与宠物之间的这点礼节。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打开猫粮罐子,听见放饭的动静,发动机盖儿自己就会即刻出现。 他只需要故意把袋子揉出哗啦啦的声响,把罐子开阖得叮叮哐哐。 果然,饭盆刚摆去猫窝旁边,一只伶俐矫健的黑猫就迈着优雅的步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接着黑猫吃饭,於星夜就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吃饭,看得津津有味。 “等它吃完饭,我能摸摸它吗?” 於星夜提问的时候,视线也没离开发动机盖弓起的脊背线条。 还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到它进食。 犹疑间,还小声讨好地补充一句: “我保证会轻轻的。” “......” “用不着‘轻轻的’,它不咬人。” 瑞德提醒她,“你又这么蹲着,小心蹲久了一会儿又站不起来。” 於星夜还是恨不得一双眼睛紧紧贴在小发动机盖儿身上,磨磨蹭蹭不肯起来。 瑞德拿她没办法,只好拎了把椅子过来给她坐着看。 “你先看着,我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带它出门。” 於星夜听见瑞德说要带发动机盖儿走,才舍得将眼神从它身上挪开,撑着膝盖直起上半身问他:“要带它去哪里呀?” “去宠物医院。” “洗澡。” 小发动机盖跟着瑞德也有半年了,每回都是带去察尔森那里,洗澡驱虫美容修剪一条龙。 这回也是察尔森在催,说小发动机盖儿该洗澡了,叫瑞德抽空带去一趟。 於星夜却舍不得了,眼巴巴地问:“你养的猫猫,不是你亲自给它洗澡的吗?” 瑞德哪有那功夫,更何况当时养的时候就说好了,他可以同意带回家养,前提是这些事都归察尔森搞定。 但他看小姑娘蹲在地上,满眼期期艾艾地仰头望着他,一只手还轻轻搭在发动机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梳毛。 而小发动机盖儿也很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弓着背,嗓子眼儿里还呼噜呼噜的。 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就成了,“你想帮它洗吗?” “可以吗!!” “我愿意!!!”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星星亮起光,但每一次见,他都会清晰地意识到—— 看,又亮了。 他稍加沉吟,松了口: “也许......我去看看有没有能给它用的沐浴露,如果有的话,就可以。” 瑞德转身去了储物间,掏出手机给察尔森打电话。 “今天不去你那了,你拿一瓶给猫用的沐浴露过来,不要按门铃,放门口跟我说一声就行。” 察尔森正躺在他自己办公室的老板椅上刷手机,接到这个电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你要干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照做就行。” 察尔森听他这副大爷腔调,气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当我是你私人助理呢?你不说清楚你要干什么我今天是一步都不会往你家走的。” 瑞德赶时间,只好耐着性子给他简单解释: “今天在家给它洗,所以就不带去你那儿了。” “但是家里没有猫用的沐浴露,所以只好麻烦你跑一趟了。” “抓紧。” 察尔森一直到拎着一桶沐浴露上路了,都还觉得匪夷所思。 这位大爷什么意思? 养了半年了,突然良心发现了? 肯亲自给他们家猫洗澡了? 这情况实在新鲜,察尔森将那桶全新的宠物用沐浴露放在瑞德家门口,给他发了条短信说到了,东西放在门口了。 然后留了个心眼,没有走,而是侧过身子贴在门边,就等他出来拿。 铸铜的厚重大门被推开,瑞德弯腰去提地砖上的沐浴露。 水波纹大理石地砖上却有影绰人型映出。 瑞德敏锐地眯起眼,下意识抬肘攻击。 肌肉绷紧发力的瞬间,空气流速被带动成低于大气压的风。 坚硬桡骨横向卡住那人影的锁骨往墙上抵死,瞬息之间就逼得对方拍墙求饶。 他这才看清,被他按在墙上的人居然是察尔森。 瑞德皱眉,都不用问他为什么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损色在打什么主意。 而察尔森已经被瑞德那一肘击憋得满脸涨红,喘着粗气,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咳咳、咳......你!你下手也太狠了点!” 尽管瑞德看起来并不是很抱歉的样子,但他还是虚掩上门,压低声音说: “抱歉,肌肉记忆,你不该偷袭我。” “我这怎么叫偷——” 话说到一半,注意到瑞德的动作,察尔森红着脸揉着胸口: “你干嘛拉门?噢——家里有人?”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粗气也不喘了,两眼放光探头探脑就想往屋子里钻。 瑞德后退一步,冷眼盯着察尔森,沉声警告: “不关你事,你可以走了。” 说完,瑞德重新拎起地上的塑料瓶,毫不犹豫地回身进屋,把门阖上,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察尔森留。 瑞德回到屋内,於星夜还在客厅,倚着猫窝盘腿坐在地上,而小发动机盖已经从善如流地趴在了於星夜腿上,任由她揉圆搓扁。 倒真是一点儿也不怕生。 猫也是,人也是。 还是於星夜先发现了玻璃柜上瑞德的倒影,“咦,你真的找到啦!” “猫猫,我们有沐浴露了噢,可以洗澡了耶!你开不开心!” 於星夜似乎从进屋起,就一直没问瑞德它叫什么名字,而是只管自顾自地叫它“猫猫”。 瑞德也不指正,大概是觉得“发动机盖”这个名字,也没有比直接叫“猫猫”好到哪里去。 於星夜抱着发动机盖小心地跟在瑞德身后,进了一间空旷的浴室,除了硬装设施一应俱全,台面架子上几乎没摆任何洗浴用品,看得出来是间平常被空置的浴室。 於星夜握着发动机盖的两只前爪,等着瑞德给她介绍调水温之类的操作。 瑞德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摘下淋浴间的水龙头就开始放水。 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於星夜突然想起来什么,忙喊他: “等、等等!” “你也要一起洗吗?” “啊,我是说,你也要一起给它洗澡吗?” 瑞德手指已经在试水温,闻言挑眉,不然呢? “可是......”於星夜又开始支支吾吾,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它洗澡,乖不乖呀?如果会扑腾得到处是水的话,那还是我一个人来吧?你就,不要参与了,反正你平时也不给它洗的嘛......” 瑞德没听明白她又在纠结什么,它要是洗澡不乖的话,她一个人不是更加搞不定么? 他想了想之前带发动机盖去察尔森的宠物医院,发动机盖从来没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察尔森也从来没有向他反映过发动机盖有不乐意洗澡的现象。 “它通常不会太抗拒洗澡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 原以为这样於星夜就能放下顾虑了,没想到她仍坚持: “那它会乖乖洗澡的话,就更不用你帮忙啦!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瑞德关上水龙头,直视她问: “怎么,你要给我养的猫洗澡,还不许我参与了?” 於星夜没话说了,只好抱着发动机盖,也踏进淋浴间。 挤进来的一瞬间,空间仿佛被压缩折叠,立时变得狭窄拥挤,溽热的水汽很快糊上玻璃幕墙,笼罩在两人一猫四周。 於星夜仍不安心似的,时不时抬头看瑞德一眼,咬咬嘴唇又将视线收回,落在发动机盖身上,肉眼可见地不专心。 “那要不,你就负责拿水龙头吧,其他的都交给我?可以吗?” “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瑞德对她突如其来的不安很是不解。 是啊,於星夜在顾虑什么? 她只是再次想到了瑞德身上的伤。 那么长那么深一道伤口,应该不能随便沾水吧,不然发炎了怎么办?现在天气又开始变热了,也不能用力,不然出汗不能洗澡也会难受,或者更糟糕一点,伤口直接崩开血溅当场...... 好在发动机盖真的很乖,甚至说它喜欢洗澡也不为过,不管是被水流冲湿毛发,还是被抹上沐浴露揉遍全身,它都不乱动更不挣扎,只睁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顶多时不时伸出小粉舌头舔一舔须根。 於星夜也就稍微放下心来,只要她控制动作幅度,瑞德就不会有被溅到水的风险。 瑞德被勒令不许插手,只准做水龙头架子,负责冲水。 但他看得出蹲在旁边的於星夜,从肩膀到手臂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得松弛,眼神也不再警惕。 虽然不明缘由,却还是觉得好笑。 “你很喜欢宠物?” “我还没有养过宠物呢,所以觉得很新鲜!” 她手上揉搓得热火朝天,语气却变得温和柔软。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放学,路上碰到一只小白狗,跟了我一路,一直跟到家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当时就想,也许可以把它留下来。于是看它身上脏兮兮的,毛都打结了,就趁着爸爸下班回来之前,自己先给它洗了个澡,想说洗干净漂亮一点兴许爸爸就能同意我收留它了。” 说到这儿,於星夜停下手上的动作,示意瑞德放水过来。 “然后呢?” “然后......失败啦,我爸爸没能同意,让人把狗狗赶出去了。” 瑞德注意到,她不光管发动机盖叫“猫猫”,路上遇到的狗她也直接就叫“狗狗”。 这点细枝末节而又不明所以的细微发现,让他短暂地走了神。 “......需要安慰你吗?” “哈哈哈那倒不用,都过去很多年啦!” 於星夜一边笑着,一边抓着发动机盖在水流下冲干净最后一点泡沫。 看起来没有难过的意思,倒像是真的释怀了。 可是下一秒,发动机盖感受到身上被冲洗干净,觉得洗澡的流程即将进入尾声,在水流即将被关闭的前夕,猛然开始抖动身体。 墨黑毛发被抖落开,连串密集水珠也随之向四周呈爆发式迸射。 两人都始料未及它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瑞德反应迅速地眯起眼睛,可手里的莲蓬头还没关,一时没来得及伸出手臂去遮拦。 缩窄的视线范围里,於星夜已经整个身子扑上去,几乎是用自己罩住了正在猛力抖动身体的发动机盖。 成串水珠鱼贯而出,星星点点全落在了於星夜扑罩过来的上半身。 她的两手甚至越过发动机盖,撑在了瑞德那一侧的地砖上。 瑞德扔下手里的花洒,一把拉起於星夜,“你这是做什么?” 於星夜扑出去的一瞬间,只想着不能让发动机盖把水甩到他身上,重心本就不稳,被他一手从地上拉了个踉跄。 可她第一反应仍是先去检查瑞德的腰腹,还好那一片衣摆上看不到水渍,只有前胸接近领口的位置沾上零星几点。 颈窝一侧的水珠顺着微微凸起的动脉匀速滑下,融进贴在锁骨上的一小片衣料里,隐没不见。 於星夜见他没湿,松了口气,而后才顾得上抬手臂去擦脸。 她自己可就没这么好过了,扑罩过去的姿势让她身上成了重灾区。 领口大片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撑地的那一下膝盖也磕在地砖上,更是瞬间浸了个透。 还有水珠被甩进了眼角,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似乎还有猫毛也被甩到了脸上,不用碰都痒痒的。 她想伸手摘下,可是自己的一双手臂却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瑞德站在近距离俯视的角度,将她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很快别开视线,并松开手,从一旁的毛巾架上扯过那条原本准备给发动机盖擦澡用的全新毛巾,递给於星夜,让她自己擦脸揉眼睛。 “还有身上,也擦擦吧。” 於星夜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只胡乱兜头擦了几下,最后拧一把发尾,就打算让这条毛巾回归原本的用处。 瑞德没等她蹲回去管猫,抢先顺手接过毛巾,往还在原地淌水的罪魁祸首身上一罩,将它一把包拢住。 发动机盖在巨大的毛巾底下不见天日,只剩下他们两个耳清目明的人类,一个心有余悸,一个意味深长。 瑞德盯着於星夜的眼睛,头顶的浴霸灯光肆虐,原本是为小猫准备的保暖措施,此刻却成了视线躲闪的掩体。 他一手指着自己腰腹右侧,缓缓启唇,一字一顿: “你刚刚,是在看这里?” 不怪他敏锐,实在是小姑娘的反应太浅显外露,他前后稍微联系起来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直说?” “那会在你家,不肯挪桌子也是因为这个吗?” 於星夜没想到他就这么破译了整套密码,并且就这么直接了当地说出来了。 果然,她的小心思,终归都是藏不住的。 於星夜张着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偷偷在意了好几天的事,就被他这么轻飘飘地,一口气摊开说出来了。 头脑一热,她轻轻闭上眼睛,又睁开。 睫毛在暖光下颤抖着悦动,鼓起勇气的声线也跟着抖: “既然知道,那、那我能......看一眼吗?”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芜湖! 感谢在2022-05-01 02:05:07~2022-05-01 23:4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个飘啊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vajivaka 5瓶;我不是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流浪猫 呼吸忽然变得滞重, 在本就潮热的空气里翻腾纠缠。 男人深刻的面部轮廓在暖光下被越发锐化,金棕色的眉头轻轻蹙起,眼神却叫人看不分明, 是不满,还是不解。 於星夜听见他的气息有短暂的停顿,再开口,嗓音已然被压低,吐露出压抑的信号。 听起来,还带着点不可置信的意味。 於星夜脑子都混沌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这是被她气笑了吗? “你想什么呢?” “走了, 出去。” 明明是他在说话, 於星夜却觉得好像是自己的声带在震动, 嗓子眼里嗡嗡的,震得胸口都发麻。 瑞德退开足够空气重新流动的距离,一手托着被毛巾罩裹住的发动机盖, 一手拉着於星夜的胳膊, 出了浴室。 离开那盏会散发迷障的暖光灯, 於星夜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脸蛋已经被烤得发烫。 她悄悄抬起手背去蹭, 却发现瑞德刚刚拉住的,也是这只手。 热度仿佛顺着毛细血管一路传导, 直透到了指背, 降温效果甚至不如走出来那几步路上遇见的新鲜空气。 “然后呢然后呢?所以给你看了吗?看到腹肌了吗?六块还是八块???” 面对徐嘉仪的八卦采访, 於星夜一脸生无可恋,没好气地回答: “没有看到, 因为——” “然后你就给我打电话了, 而且响的铃声还是你上次给我设置的狗叫声, 吓得他的猫一顿天上地下地乱窜。” “——然后他就去捉猫了。” “再然后我就来你家了。” 徐嘉仪显然也很失望: “......就这???怎么这样啊,你都那样说了,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你吗?这年头,还有这么保守的人?现在随便打开手机一刷,什么样的肌肉男看不到啊,都在网上当男菩萨呢。” “我那是为了想看肌肉吗?我那是为了看一眼他的伤!” “噢,懂了。战损版,更带感。” “......” 於星夜难得有说不过人的时候,乖乖认了输。 “行,我说不过你。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大事才把我叫过来。” 徐嘉仪一下子泄了气,嗓门也变小了,手指抠着马克杯把手嘟囔着说: “就......就昨晚啊,你走了之后,我打电话叫他来,他说让我等他。 后来我看他一直没来,你也说有事不能聊了,我就想着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了。 结果是一个女生接的,凶巴巴地说他没空,然后就把我电话给挂了。” 这可不妙,於星夜抬眼,问她后续。 “那然后呢?他之后没有跟你解释吗?今天也还是没来也没回你?” 徐嘉仪抠完杯子把手,又挪动手指去抠杯壁。 “嗯,然后就没信了。” “所以我在想......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 “在来我家的路上被绑架了?” 於星夜:“......???” 徐嘉仪:“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吧?” 於星夜:“我要是你,就现在打电话过去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徐嘉仪:“人家都挂我电话了,我还打过去?我不要面子的吗?” 於星夜:“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你男朋友大晚上失联,电话还是一个女生接的,这已经是可以分手的级别了吧,问问清楚不应该吗?” 没想到徐嘉仪却还在纠结,她居然说: “秦念之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们没有确定过关系。” “那你——那他还!!那你......” 这一下於星夜是彻底意外了,之前在医院看人家男孩子急成那样,徐嘉仪又直接把人叫到家里,她还以为他们已经是情侣关系。 “那你就当是为了确认他有没有被绑架吧!就算不是男女朋友,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人身安全问题,这总不掉面子了吧?” 徐嘉仪似乎被说动,不情不愿似的,掏手机出来。 於星夜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太能理解这种,明明心里就很在意,却还要装作没事的处理方式。 可是这几天她自己面对瑞德,好像也开始变得没办法有什么说什么了。 全都怪那天晚上,那个成熟又漂亮的医生没有关好门,害她看到了不该看的。 害她现在只要再看到瑞德,一颗心里就忍不住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宁。 上一秒想豁出去冒进,下一秒又不想唐突到失礼,堆积的情绪成了爬山虎,七拐八扭,东倒西歪地爬满了整面墙,憋得人喘不过气。 明明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发现了端倪的。 在车上她看见他的手捂在侧腰,就已经问了,可他不肯说。 她于是也只能做平时最不理解的事,明明在意,却装作若无其事。 可是装没事一点儿也不好受。 男嘉宾,哦不,是秦念之,他这回接电话了。 亲自接的。 却还不如不接。 担心徐嘉仪的病情时候的那股张皇失措完全消失不见,秦念之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得堪比夏天在太平间里吹空调。 他说他还有事,还说春假马上结束了,他最近会很忙。 言下之意,没空来管徐嘉仪的闲事了。 因为,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忙。 具体什么事他没有说,但总之比徐嘉仪更重要。 於星夜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张着嘴犹豫半天。 没想到徐嘉仪的反应,却显得很坚决。 “这不对劲。” “他还从来没这么跟我说过话呢!” “我不信。” “什么破借口,还有事要忙呢,整个学校都在放假,就他一个助教能有什么事好给他去忙的,骗人都不会。” 於星夜心里暗自惊讶,转过身子想从徐嘉仪脸上找出强撑的痕迹,然而仔仔细细地从额顶端详到下巴尖,除了笃定的鄙夷神色之外,却再一无所获。 ——她是真的这么想。 於星夜忍不住轻声问: “你就......这么确定吗?” “万一他是说真的呢?我是指,万一他是真的不想理你了呢?” 徐嘉仪脸色沉下来,声音也变得沉稳严肃: “他傻你也傻?你看他那个样子,像吗?” “我进个医院,还没怎么着呢,他就吓得跟只难产了的大肚子流浪猫似的,那能是演出来的?” “看人不能光靠耳朵听,总得睁眼看这人都做了些什么、在你面前是什么样吧?” 徐嘉仪说这番话时,眼神坚定,毫无迟疑,跟刚才为了面子犹豫的样子判若两人。 对于她来说,暧昧期的进退来往都是游戏,可是上升到关系的本质,甚至一个人的本性,就不是了。 只有在游戏里为了打出顶级操作,才需要每一招每一式都经过精确计算。 她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 於星夜忍不住想,那瑞德又做了些什么,在她面前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叹了口气,问: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 徐嘉仪一把撂下手里的马克杯,在茶几上磕出响亮的一声。 “当然是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眼看她放下杯子,就要起身去换衣服,於星夜连忙跟住: “你现在不难受了吗?可以出门了吗?你要去哪里找人啊?就算你知道他家在哪里,那万一他真的忙到不在家呢?虽然今天外面不冷但是你要不要还是多穿点吧?” 徐嘉仪“嗤”了一声,停下来看她: “你干脆负责开车送我去吧?” “啊,我是没问题,你需要我陪你一起的话,我——” 徐嘉仪冷笑着打断她: “不是陪我,是跟着我。” “你好好学着点,什么叫‘战术上的重视,战略上的藐视’。” 徐嘉仪从衣帽间挑了一条胳膊肩膀哪哪都不遮着的裙子,外套也在下车的时候,临场脱在了车里。 她以战斗速度化了个全妆,端着一箱子有一搭没一搭从家里各处捡出来的杂物,跑去敲秦念之家的门。 秦念之住的地方,倒是离於星夜家不远,也属于步行到学校的距离范围。 不过他是跟人合租,学校周边有不少这样的两人或者三人间,比起大house租金更便宜,房东一般是台湾人,或者印度老板。 房子也都是那种老式的全木结构,外置的楼梯每一阶都是空悬的木板,踩上去咯吱作响。 隔音也很差,东侧楼梯有人上下楼,住在西侧的都能听到动静。 徐嘉仪像是顾虑到了这一点,又像是为了坐实自己的病人身份,敲门的力道放得很轻。 是一个陌生的男生出来开的门,也是中国男生,戴着眼镜,头发剃得很短,脖子上还挂着一副笨重的头戴式耳机,看起来很呆。 “找秦念之?我不知道他在没在家,你等会啊。” 说完他回头朝屋子里喊:“秦念之!有人找,你在家吗?” 屋里并没有及时传出回应。 连守在楼梯口的於星夜都忍不住侧耳去听屋子里头的动静。 大概就在他们都以为秦念之真的不在家的时候,他卧室的门被吱呀打开。 “谁啊,来了。什么——” 穿着t恤拖鞋的瘦高男生走出来,见到门口,面无表情抱着只纸箱的徐嘉仪,呆愣在半路,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才又勉强稳住脚步。 “你这是做什么?” 从於星夜的角度,看不清楚他到底是慌乱居多,还是镇定。 她只听见徐嘉仪理所当然地一句: “你不是没空吗,那就我来呗。这是这段时间我家里多出来的东西,应该都是你留下来的,你确认一下没有遗漏就签收吧。” 秦念之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那只敞口的纸箱。 “你什么意思。” “跟你一个意思啊,要断就断干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1 23:46:06~2022-05-02 23:4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ivajivaka、一个飘啊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做作业、2078102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大红戳 无声地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被秦念之一句话打破。 “可是这里面的东西,没几样是我的吧。” 场面陷入更加诡异的安静,仿佛陷入真空, 脚下松动的木板都跟着一起屏声静气。 这会儿於星夜已经不知道,她跟秦念之的室友,谁更尴尬了。 而徐嘉仪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始露出惊讶跟疑惑的表情,兀自嘀咕着: “是吗?不应该呀,明明之前都有叫他们把自己的东西清走的。” 随即又释然,坦荡干脆地抬头直视发难方: “那可能是之前没清干净,留下来的吧。你不用管, 把你的东西挑出来就好了, 剩下的扔掉也没关系。” 态度之随意, 像是已经完全不在乎所谓的“他们”,也不在乎这堆杂物,更不在乎面前脸色难看的秦念之, 所以才丝毫不介意袒露给他知道。 她伸直了胳膊, 把纸箱往人跟前一推: “赶紧拿着吧, 一会儿我还有局, 赶时间呢。” 徐嘉仪像是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下了最后一记猛药。 清秀文气的男生终于忍不住, 上前一步, 却不接那纸箱, 咬牙切齿地问: “你不要命了?你现在什么状态你自己不清楚吗?身体不要了?” 气氛瞬间紧绷,战火眼看就要进一步升级。 徐嘉仪却歪头盯着秦念之, 满意地勾唇笑了。 仿佛忙活半天,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她抬起头,神情戏谑,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挑衅,反而勾得人心痒: “怎么,秦老师都这么忙了,还有空管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吗?” 秦念之愣住,一脸不可置信。 “你......” 见他发愣,徐嘉仪收起笑,板起脸严肃发问: “秦念之,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真的忙吗?” “你可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就只问你这一遍,你要说是真的忙到放了我鸽子连个解释的时间都没有,那我绝对不会再多耽误你一分钟时间。” 在她仿佛能刺穿心防的眼神注释下,男生的脸色变得越发灰败,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捏成了拳。 徐嘉仪却仍在加码继续施压: “怎么样,用不用给你先去check一眼你的schedule啊,秦老师?” 於星夜已经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 她很少在现场直观地感受徐嘉仪跟她的那些男嘉宾们都是怎么相处的,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徐嘉仪阴阳怪气起来,这么难招架。 於星夜甚至忍不住顺着徐嘉仪的那番话,反省到自己身上。 想起来她自己好像,在放了瑞德鸽子之后,也没有给过一个正式的解释和道歉,就这么混过去了。 现役男嘉宾明显比於星夜的觉悟还是高出不少,即使面上的平静已经难以为继,还是强撑着说: “很抱歉,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失约,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但......” 说到这里,秦念之的神色紧绷,眼底满是戚然。 成年人的社交礼仪,重点永远在“但是”之后。 “现阶段你也许还是应该,先把学习放在第一位。毕竟——” 毕竟之后的具体内容已经不重要了,不外乎说徐嘉仪还是个学生,家里花钱送出来镀金就应该学有所成云云。 那天的收场,全凭徐嘉仪了然地及时转身。 她说,叫你一声老师就真把自己当老师啦? 然后扔下那只箱子,拉着於星夜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楼的时候,依然把老旧木板踩得咯吱作响,向整栋楼宣告她们的潇洒离去。 於星夜平时自己开车就不算多专心,老喜欢在车座上动来动去地调整姿势。 今天被迫围观了一出谈崩现场,女主角还幕都没谢就直接坐到了她身边,於星夜更加浑身刺挠了。 偏偏后视镜的角度不足以让於星夜从驾驶座窥见身旁的情况。 她只能趁红灯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转头。 却发现身边的女孩正拉着挡板小镜子,自如地整理着刘海,手指左右拨弄两下,留给於星夜一个正侧脸,只看得见动作,看不见表情。 她试探着开口问: “你......冷不冷啊,要不还是先把外套穿上?” 徐嘉仪收起挡板,解开安全带,开始穿外套。 於星夜像是被她的正向举动鼓励到,正要再多说些什么。 徐嘉仪已经一手重新系安全带,一手掏了烟盒出来,开窗,叼住点火,一气呵成。 朝着窗外深深吐一口白气,才悠悠然开口:“兜两圈儿去吧,请你洗个车。” 车开去了加油站隔壁的洗车店,扔给了店里的背心小哥。 烟是不能抽了,她们去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了一盒甜甜圈,坐在门口的地阶上抱着盒子分着吃。 於星夜很喜欢巧克力酱上再撒一层糖霜的口味,可今天却有点吃不下。 指尖掐进松软的面包圈,香甜的巧克力酱沾到了指甲盖上。 於星夜又把掐出一指凹陷的甜甜圈放回盒子里,一边找纸巾擦手,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是怎么想的?” 没说具体关于什么,却也没有别的指向性了,只可能是指秦念之这个人。 徐嘉仪倒是没那么讳莫如深,一只手撑着身后的水泥地阶,仰头大口咬着甜甜圈。 “没什么好想的,我管他作的什么妖,不惯这毛病。” 春假结束前的沉闷夜晚,她们坐在加油站门口的水泥地上,吃完了整盒甜甜圈。 西南风吹过了也就散了,才不会回头去看,谁起身离开的时候,掌心被硌得通红。 . 返校的时候,徐嘉仪已经恢复了平常的上课状态,至少在专业课上是这样。 於星夜却托着腮嫌无聊。 她已经好几天没跟瑞德联系过了。 原本是不该缺话题的,随便问问他伤怎么样了,说好的钓鱼还没有去,什么时候补上,按她的作风,怎么都能聊下去。 可是自从那天从瑞德家听完谈崩现场,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先正式为她的爽约行为道个歉,再提其他。 少女百结的柔肠都诉诸指端,斟词酌句敲在屏幕上,来回通读三五遍才安心点下发送。 却只收到三个字的回复: “没关系。” 就这么干干净净,挑不出毛病的一句话。 再有什么翻出花来的话题,也自动歇了心思。 直到这天,她出门上学前,在门口掏邮箱,掏出来一封信。 白花花的信封盖满了触目惊心的大红戳。 拆开来看,竟然是法院的传票。 於星夜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惹什么事了,书包往桌板上一砸,紧张兮兮地逐字逐句地读。 今天课多,教材压着电脑在桌面磕出重重一声闷响,她也顾不上心疼了。 徐嘉仪来得比她晚,凑过来拍她肩膀: “看什么呢你!” 於星夜被拍得一哆嗦,脑子里一瞬间已经连自己是怎么被驱逐出境的过程,都完整演绎了一遍。 这张传票里的所有用词都很书面,因而显得严厉又庄重。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才敢确认——自己不是被告。 真正的被告,是上次非法入侵她家,被抓了现场的那个人。 传票后头,还附了一张表格,询问当事人意见,列出了一大堆惩罚措施,於星夜希望那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可以一条条勾上。 “还能这样???” “你也没起诉人家啊,怎么还邀请你也去旁听呢?哈哈哈哈那你去不去啊?” 这种架势她也是第一次见。 知道不是自己有麻烦,於星夜掏出签字笔,去不去上法庭还另说,先把该勾的条目全勾上。 从为期三个月的禁酒令,到七十二小时社会服务,甚至心理咨询师陪聊四小时,但凡与酗酒问题相关的,於星夜一条都没放过。 勾完惩罚措施,下半张表格是留给她自己填写经济损失赔偿的额度。 她大手一挥,不加思索地先填了个“床”,“四千美金”。 填完又忍不住犯嘀咕,“嘶——会不会有点太狠了。” 下一秒又安慰自己,“狠也不是我的错,我还是受害者呢,就得照实填。” 徐嘉仪在旁边看得好笑,提醒她: “你要不正好问问你那个小警察哥哥呗?别到时候,压根就不是这么填的,你再被反过来说敲诈人家噢。” 两人仗着窝在阶梯教室的最角落位置,一人一句商量得旁若无人。 於星夜趴在桌子上转着笔,没好气地说: “我才不找他问,问了他也只会一句话完事,问他还不如自己谷歌百度。” 赌气的话一说出来,其实自己也知道是偏颇了的。 瑞德至少从来没有在正事上敷衍过她。 “Emmm还是得找的吧,你不得问问这上法庭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还有你的护照,怎么还你啊,邮寄?还是他们还会上门找你啊?” 她一脸懵逼,是噢,怎么还这么多问题呢。 她都还什么都没搞清楚呢。 徐嘉仪数着数着,甚至还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还有啊,你这收到传票,是不是代表法院会有你的什么记录啊?该不会你们家那个老讼棍也能查到吧?我的天,他要是知道了,你大概直接就,什么都不用问了。” 说着还动手,配了个抹脖子的抓马动作。 一想到这件事可能会被卡尔知道,於星夜简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她趴在桌面上想了小半节课,才不情不愿地拿定主意: “那这没办法噢,护照的问题,还有上法庭的问题,确实都很严重呢,不搞清楚不行的噢,必须要找人问一问的噢——”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哎呀,真是麻烦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2 23:40:44~2022-05-03 23:3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900412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ivajivaka、追尾的小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9004123 10瓶;我不是鳄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满天星 下了课, 於星夜被押到隔壁商学院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位置坐好,开始打电话。 通话铃响了好一阵才接起来, 对面隐约还有时远时近的对话声。 听不清楚内容,於星夜咬着吸管试探着问: “你旁边有人啊?” “嗯。” 声线清冷,还隐约忍着几分不耐。 於星夜眨了眨眼,不想问“那你现在方不方便接电话呀”这种毫无主动权的问题。 “那我要不,晚点再打给你吧,你先忙。” 说着就要挂电话。 “打都打了,说完。” “噢,我就是想问问上次报警的后续。我今天——” 被瑞德那么一点, 於星夜发觉自己好像没有提前打好腹稿。 还没来得及犹豫是先问护照, 还是先问传票, 就被打断。 对面又是一阵吵闹的动静,耳边的话筒似乎被拉远,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别闹”, 几秒后又重新贴近。 “抱歉, 我这边有点吵。现在好了, 你说吧。” 忽然有个女生端着托盘从於星夜身边走过, 不小心还蹭了一下她们的桌子。 女生连忙道歉,她身后隔壁桌的同伴起身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商学院的咖啡馆不像外头, 都是学生课间赶着时间买来续命的, 很少人长坐, 课间人多吵嚷也不会有人觉得失礼。 周围都是匆匆忙忙的学生,呼朋引伴的。 於星夜分出余光侧过去看了一眼, 托盘上五六杯不同的饮料, 还好没有洒出来。 收回视线, 她们自己桌上的两杯咖啡还在杯子里晃悠。 於星夜咬着吸管,突然就很想见他。 “现在轮到我这边有点吵了。” “怎么办,不然我还是当面问你吧,可以吗?” “可以,你在哪。” 於星夜没说自己在哪,“我放学了,我可以去找你。” “行,我在家。” 放下电话,瑞德无言地盯住正大光明偷听的察尔森,冷声逐客: “你可以走了。” 一小时前,察尔森送来一大堆东西,大包小包抗进了瑞德家。 一进屋他就四处搜寻,眼睛乱瞟,嘴里还嚷嚷着: “盖儿呢盖儿呢?小发动机盖儿,快看看谁来啦!” 主人和猫都没有回应他。 察尔森不管,走过去一把抱起发动机盖,揪着它的腮毛说: “你的好妈咪既然都愿意给你洗澡了,那以后也可以自己在家给你剪指甲、擦耳朵、刷牙齿、还有修脚毛啦!” “看!东西我都给你们娘俩带来了。” 瑞德不接腔,只是抱臂看着察尔森。 这人今天跑上门来,明显不全是为了送东西。 发动机盖已经被他抓在手上了,眼睛却还在到处看来看去,八卦本质昭然若揭。 而且这一圈找下来,还真被他发现了点端倪。 客厅最外侧,通往露台的落地窗边,L型沙发尽头角落,居然搭着一件碎花衣服。 察尔森轻手轻脚把发动机盖放在一边,默默挪过去,扯过那件小碎花一抖—— 竟然是件吊带睡裙! “好哇你!你你你你,我说你那天怎么回事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拿我当跑腿指使,还门都不给进,看一眼都不行,原来是金屋藏娇了!” 察尔森气得小胡子都要翘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我说呢,还以为你真的改过自新,自己学着给猫猫洗澡,亏我还这么欣慰拿这么一堆东西给你。” 他最后停在瑞德面前,对着他挤眉弄眼: “说吧,老实交代,上回到底是你给发动机盖洗的澡,还是人家女孩儿洗的?!” 瑞德劈手夺那团布料,不咸不淡地回: “都洗了。” “都——” 察尔森还要再说,瑞德拿起震动的手机,用眼神制止了他。 “干嘛,谁的电话啊这么紧张?啊!该不会,是那天那位——真是啊?!哎哎哎再叫她来啊,昨天洗过澡了今天可以剪指甲嘛,掏耳朵也行啊......” 瑞德一只手制住了察尔森,接完电话,就开始赶人。 “行了,东西也带到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察尔森大呼瑞德小气,但还是骂骂咧咧的开溜了。 门被关上,屋子里重归清净,只有一只黑猫,眼明心亮地看着男人将手中布料展开抚平。 瑞德是真的没有发现,小姑娘把这条裙子留在了他的沙发上。 那天於星夜接了电话,说是那位生病的朋友没人照顾,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甚至不好判断她是不是故意的。 毕竟,她好像总是上一秒还大胆得令人惊讶,下一秒又瞬间收心似的,说跑就跑得没影了。 跑走之后倒是还没忘记又发来一条语焉不详的道歉短信,对于这种反复横跳行为,瑞德除了回一句“没关系”,又还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说,她好像在钓鱼,上一口饵,扯一下钩。 好在,他还算有按兵不动的把握。 . “这就走啦?后面的课我只有AP能帮你签到,你还回不回来啊?” AP全称Abnormal Psychology,非正常心理学,又叫变态心理学,属于於星夜光看课名就挺感兴趣的一门课,今天算是忍痛割爱了。 她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走都走了,当然不回来了。你不用管我,自己好好上课不要太想我。” 走之前她还打包了两杯咖啡,和一点小饼干,拎在手里从商学院这头抄近路出学校打车。 於星夜在瑞德上回停车的地方下了车,能看见一排整整齐齐十几台漆光水滑的豪车,不是车顶比人还高,就是地盘低到贴地。 也不知道把豪车停露天的人都是什么心态,还能缺这点车库的砖头水泥钱不成。 剩下的路於星夜不太确定该怎么走了,只记得上回有引路似的一排地灯,这会大白天再看,路都不像同一条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打电话去问。 瑞德问她在哪,这回她不至于再说不知道在哪只知道头顶有个路牌了,握着电话脆生生地告诉他: “我在你那天晚上停车下车的地方。” 甚至隐约还有几分抢答上正确答案的小小得意。 瑞德叫她站着别动,换了家居服出来接她。 远远就看见她真的就直愣愣站着,一手拎着纸袋,一手还揪着书包带子,打瞌睡似的低着脑袋。 他忍不住低哂一声,快步走过去。 “那边就有长椅,你就不知道走两步过去坐着等?” 於星夜从他的影子进入自己视线范围的时候,就知道人来了。 但是太阳确实有点晒,她有点不情愿抬头。 松开捏书包带子那只手抬起来挡在脸上,勉强掀起眼皮。 “那个长椅晒得比我还久,一看就知道烫屁股。” “......” 瑞德顿了顿,伸手接过她背上塞得轻微变形的书包,决定到家之前都不要再说话了。 进了屋,於星夜把纸袋拎到客厅茶几上,一边拆一边摆。 明明也没几样东西,她就是有本事摊开占满整张桌面。 瑞德看着她动作,问她: “你那会在电话里,说你今天,怎么了?” 於星夜一拍脑门,像是这才想起来意,起身去翻书包。 她的书包被瑞德拎进门之后,就随手靠着沙发,放到了他脚边的地毯上。 於星夜贴着他的裤腿,俯身趴过去扯书包的拉锁。 衣料窸窣擦过,於星夜却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距离问题,对于身侧骤然绷紧的肌肉更是毫无知觉。 书包里塞了太多东西,在一只手的拉扯下,根本纹丝不动。 她便只用指尖夹出那只白底红戳的信封。 “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啊,收到这个,你看看,是法院的传票吧?” “可是我都不知道那个人怎么居然就被起诉了!而且这表我也不大会填,你看看我这么写能行吗?” 瑞德挑眉,接过来粗略扫一眼。 “你有什么损失,价值多少金额,正常填就行。” 按照他对当地法院工作效率的了解,这封信起码两天前就应该已经送到了。 也就是她没及时检查邮箱,才会今天才发现。 前两天收假回到警局,瑞德去催了那天拿走於星夜护照的同事米娅,第二次做了流程之外的事——第一次是上回在出警流程本该结束的时候,选择了掉头返回。 瑞德也说不清楚自己抱着什么心理,只是打算趁这周末去找她还护照。 如果到时候她提起收到法院传票的事,他也可以顺便表示愿意陪同。 如果她需要的话。 然而没想到,当下於星夜迫不及待地,却是先问: “是你们帮我起诉的吗?” 问这话时,她还顺势坐在沙发与茶几中间的地毯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一撮毯面上的绒毛抬眼看他,眼睛又是亮晶晶的,让他突然觉得,满天星只作为花名似乎有点浪费,明明也该用来形容她的眼睛。 瑞德顿了顿,告诉她: “......不算,这只是正常流程。” 他以为她又会失望,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再次让星光熄灭感到过意不去,就听见她再次满怀期待地发问: “哎呀其实吧,我还从来没上过法庭耶!居然能有机会拥有这样的体验!可以申请陪同吗?如果我不想一个人去的话。” 她语速飞快,连换口气都像在赶时间,“我还有点怕面对那个人呢,上次我连那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就被你们把人拷走了。” 满满地兴奋期待之余,语气竟然还有些遗憾。 瑞德脊背挺得笔直,腰腹也收紧,从俯视的角度定定看她。 她还真是,什么都会写在脸上的一个人。 嘴上却还是回答:“可以的,不用申请,你可以直接请朋友陪你去,人不要太多就行。” 於星夜立马抬手托腮,眨巴着眼睛问他: “那我邀请你陪我去,可以吗?” 接话的顺畅程度,基本可以不用怀疑,她大概早已经算好了他的回答,就等在这儿呢。 “......可以。” 第22章 旁听席 於星夜自觉得逞, 眯起眼睛偷笑的样子,比一边徘徊的发动机盖还像猫。 她端起刚拆出来的那杯冰美式递给瑞德,又把表格和信封随手往茶几上一拍: “为了感谢你, 请你喝咖啡!” 瑞德看了一眼只用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已经快要被铺满的茶几,接过那杯冰美式。 “为了感谢我?那怎么你自己喝甜的,给我就喝苦的?” 他说这话时,眉间平整,语调起伏却不温和。 配上他一贯的挺立身姿,让人的确不好分辨究竟是随口调侃,还是真的不乐意。 於星夜下意识松开揪着地毯的手指,重新去端手边给她自己留的那杯星冰乐。 “那这杯甜的给你, 我还没喝过的, 新的。” 杯底已经在玻璃上印下一圈断断续续的水渍,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甚至有一颗小水珠跌落进长毛地毯里。 水珠被绒毛瞬间吞咽,只剩下根部肉眼不可见的濡湿。 在更多水珠滴落前, 瑞德伸手接过了那杯冰美式, 并且几乎是同时, 就从茶几上抽出一张已经被挤到边缘的纸巾, 托住了杯底。 “就这个吧。” 於星夜总觉得后头这句听起来,有些勉强, 替自己解释找补道: “大概是刻板印象了, 我以为猛男都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呢。” “而且事实上, 这两杯都可以给你,我今天已经喝过咖啡啦。” 瑞德却似乎没有继续咖啡话题的意思, 他将擦过杯子的纸巾揉成团投进垃圾桶, 转而问於星夜: “你今天背这么多书, 不重吗?” 话题转得流畅自然,於星夜还在盯着他发力又松懈的手背,丝毫没有察觉,看似随意平常的问句里还包藏着陷阱。 她随口就顺着答: “啊还好,今天刚好都是要带书的课,所以才......” 瑞德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所以你其实还没有放学吧?” 於星夜被他突然降下来的语调打得措手不及:“嗯嗯???” “你书包里起码装了三本书,现在才不到十一点,就算你最早的课八点钟开始,你告诉我两个多小时你怎么上完三节课的?” 於星夜哑口无言,完全答不上来。 倒不是翘课被抓包的羞愧,她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赞叹这人不同寻常的观察和推导能力。 “饼干吃完就回去上课。” 瑞德扔下这么一句话,就放下杯子,起身离开了客厅。 於星夜没去看他的背影。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饼干口袋扎起来,信封塞回书包里,拉链拉好,再回身抽几张纸,贴着桌面的水迹一道道擦干净。 捧着一团湿哒哒的纸巾走去垃圾桶面前,正要甩进去,瑞德从房间里出来了。 於星夜瞥眼去瞧,发现他换了身衣服。 她没多看,就轻飘飘一眼就明白,这人还是穿点有棱有角的才更说得通。 硬挺的黑衬衣扣子系到最顶上一颗,再由一条Skinny Tie的平结封口,压制住时刻蓄势的沉闷发言,哪个没长眼的也不会轻敌。 不像刚刚,松散随意的姿态,坐在软皮沙发上连环反问。 深意都被抚进薄软的家居服料子里,怎么看怎么滑稽。 偏偏她还真的放松警惕,三两句话就被套出老底来。 难搞得很。 扔掉手里的纸巾,於星夜又大步回到沙发旁边,抱起自己的书包,故意继续不看人,扬着头就要往门口冲。 被瑞德单手拦住,连发力的动作都不见他有,书包就到了他手里。 “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路捎你回学校。” 怀里的重担被卸走,於星夜也不跟他争,垂下手就打算跟着走。 瑞德又轻抬下巴点她身后,“你拿那些就行。” 於星夜干瞪了一眼,还是转身回头。 他没责问她为什么翘课,像是对她那点无伤大雅的小谎心知肚明。 也没说她不该,只是直接半点客气都没有地,就决定好了她的去留。 明明每句话都硬邦邦的,像什么军令似的,不容置喙不留情面,於星夜却生不起反驳的心思,只能抿着嘴照做。 就像刚才把咖啡递给他,不过是一滴水掉进地毯,他都要盯一眼。 眼神其实都算不得严厉。什么谴责,不满,不认同,统统没有。 她看在眼里,甚至怀疑他就是在确认那滴水到了哪里,落稳了没有,长毛地毯舒不舒服,而已。 却莫名在他起身之后,觉得摆摊一样被铺满的茶几看着很突兀。 於星夜一路都在反思。 有的人,威严惯了,什么事都能尽在掌握,就像瑞德。 还有的人,把自己和别人几斤几两,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称得动,才自信上秤,就像徐嘉仪。 不像她,既看不透别人,也摸不准自己。 . 一直到开庭那天,於星夜都有在好好上课。 系里最近也事多,新上任的院长好像年纪大了,没几年班能上了一样,火急火燎地要做出成绩来,大刀阔斧地颁布各种新规矩。 不光学生,就连任课老师们都被逼得很紧。 心理学专业有位女老师,头发都花白了,挺着大肚子每天都笑得下巴跟脖子连起来,对每个学生都挺不错,时常在课上给一些补分福利。 可能也正是因为她年纪比较大,学历在一众Dr.头衔的正式教授里根本排不上名。 毕竟她年轻时候的那个年代,大约连能读大学的人都还不多。 於星夜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教了一辈子书,或是半路出家来当老师,这些她都不关心。 只是在听见同学议论说她一直没结婚,现在还遭受这种待遇的时候,翘着二郎腿转笔,觉得不太爽快。 她一手撑着头,竖起耳朵倒要听听看究竟是什么待遇,至于被一帮学生在课间议论得满脸同情。 他们说,这个老师现在被要求从之前的独立办公室里搬出来。 因为只有博士才能有教授职位,而只有教授才能坐独立办公室。 还有人说,不过她的课确实可听可不听吧,你们难道没觉得她最爱请guest speaker了吗?每次邀请一些这里那里的人来一混就是一节课,然后回头收个thank you note就算作业了。 她当时听了,也没出声参与讨论。 只是过了几天出庭的时候,把车停在法院门口,抬头看见高大威仪的石梁上刻着三个大字—— 自由、平等、博爱。 她眨眨眼,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事来。 多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瑞德到得比她早,等人也不在车里等,就站在那根粗壮的石梁底下,挺着腰绷着背,半分焦急探望的神色也没有,既不低头看表也不抬头望天,就那么支着长腿站着。 抬脚走过去,鞋底蹭到颗什么小石子,被她一脚踢开。 站在石梁底下的男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她。 冷白皮肤忽然有些刺眼似的,一晃眼,看不清楚表情,只看见又是一身挺阔的黑衣,棱角分明到一阵风刮过来,风都能被他的身型劈斩开,一分为二。 於星夜轻轻眯眼,发现他虽然还是一身黑,领带却换成了更为正式的wide tie,系法也换成了厚重的温莎结。 她光知道温莎结出了名的难打,看着也确实鼓鼓囊囊的,具体手法就不会了。 只是领带结贴在更为鼓胀饱满的胸口,转过身来那一眼,沉稳里莫名带出几分疏朗。 头顶这么沉重的三个大字,仿佛真能被他的纯粹和坦荡撑住。 於星夜踩上那一级台阶,没头没脑地问: “真不是你私下操作,帮我起诉的?警察局能有那么好心替人坐原告席?” 原本平稳的气息出现短暂停顿,叫她想起之前,在潮热逼仄的淋浴间那一回。 也是听完她冒进的问题,这人不可置信地压着嗓子似笑非笑,问她,你想什么呢? 於星夜以为这次大约也要收到差不多的答复。 却没想到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回事。” “这就是正常的公诉流程,你的诉求只是顺带,所以你的座位才只是旁听席。” “......好吧。” 於星夜撇撇嘴,看来他还真撑得起。 还不止呢,就是再加三个,公平公正公开,他也都担得起。 瑞德不知道她又在埋头嘀咕什么,直觉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舒一口气,从一侧口袋摸出一个暗红色小本。 “这个,就的确是私人操作了,我不得不承认。” 是於星夜的护照。 “上次就拿到了,本来想早点给你的,但后来送你回学校,一时漏掉了,抱歉。” 於星夜眨眨眼,接在手里,反应平淡:“谢谢你。我们进去吧。” . 从过安检,到进到庭内落座,於星夜一路都在四处张望。 一通打量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既没有特别庄严肃穆,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冷压抑。 他们几乎是踩着点到的,没等太久,上一个案子里的单亲妈妈就哭诉着忏悔完毕,轮到了这桩非法入室。 法官坐得好远好远,於星夜完全看不到他的口型,连带着就听不太进去他在说些什么。 只知道轮到被告发言的时候,那个金色高马尾的背影颤抖着哽咽。 他身后还坐了三五个抱团颤抖哽咽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家人。 被告悔恨地念着提前写好的台词,於星夜听着其实没多大感觉。 只是在他说到,会分期偿还法庭的费用的时候,於星夜忍不住轻轻扯旁边瑞德的袖子。 “我填的金额好像比法庭要求的罚款还高?他们怎么也不问我要消费记录,就......小票什么的,都不用证实一下的吗?” “嗯,你属于正常填报,没什么问题。” 后面还有一些用来打动法官的“肺腑之言”,估摸着也跟上一个是差不多的结尾。 於星夜听着觉得有些没意思了。 她这次没再动手碰旁边人的衣袖,只是稍微偏了偏脑袋,轻轻问他: “我不想听了,可以先走了吗?” 瑞德低头看她一眼,再抬头看一眼远在天边的法官。 “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4 23:52:54~2022-05-05 23:4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ida 10瓶;田中良歩 3瓶;蒲莳、我不是鳄鱼、告解教堂搞快点搞快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桃花源 於星夜跟着起身, 轻便的排椅不受力,跟着蹭出半公分距离。 好在地上有一层编织地毯,很薄也很硬, 跟学校教室里的长得差不多,踩上去没别的效果,就是静音。 尽管自认没弄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动静,却还是在迈步离开的时候,收到注目礼。 於星夜注意力没在这上头,只是本能地不喜欢这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紧跟着瑞德从门边溜出去。 出去的时候,走的又是另一道门, 没再路过进来时安检的那几个道口。 她问: “之后会怎么样?” 有路过的罩着大袍子的人跟瑞德打招呼, 他一边应, 一边把问题抛回来: “谁会怎样?被告吗?还是你?” 於星夜想了想,又觉得她对这二者的答案,好像都没有太关心。 反倒是分出神来, 偏头去看瑞德。 大约因为工作原因时常出入, 显得对这里熟门熟路。 从进安检开始, 就时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 但又跟谁也没见多寒暄几句, 也看不太出来人缘好不好。 於星夜心不在焉地听他解释。 “法院开庭的费用,和你要求的赔偿, 都归他支付。接下来你会开始不定期收到支票, 只是大概率会是分期, 算上先偿还法院费用的时间,可能要拖上挺久, 做好心理准备。” 左右钱也已经先花出去了, 赔偿的支票拖多久她也都只能慢慢等, 这点的确没什么办法。 好在她不缺这个钱急用,也好在她还没有同情心泛滥到看谁不容易都要心疼一把的地步。 不过四五月份的天气,室内的中央空调已经吹出了温差。 太阳快要下山的点,原本不该觉得热的,可是体感温差使然,推开玻璃门出来,都像是有热气一拥而上把人围住。 於星夜深吸一口气,又换了一题问: “要去王八湖吗?” 许是她的低落情绪有些明显了,瑞德没多问理由。 这次他们没路过那片会刮掉车漆的小树林。 瑞德开车,不知道怎么绕的路,好像到了水库的另一边。 浅滩依旧有,但山石和大树更紧密些,视线不太开阔,站在水边也看不出湖的样子,倒像钻进了什么神秘的世外空间。 於星夜没来过这里,但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交错纵横的树能在老态龙钟的同时,依旧显出生机勃发的样子,她喜欢这种一眼可见的,奇妙的矛盾感。 瑞德低头看她一眼,问:“喜欢?” 她“嗯”一声,偷偷想到初中语文课上背到的桃花源记。 虽然景跟色都不是一个意思,但却有种相近的避世感。 “那现在可以说了?” 日落时间已经开始一再推迟了,太阳下个山都拖拖拉拉,舍不得走似的,扯出悠长的余晖。 他们就这么踩着浅滩边沿的小石子,慢慢走向日落的方向,走进余晖里。 於星夜脑子里还在想着,“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的下一句是什么,轻咬着下唇哼哼似的,“说什么?” “你从出来,就不怎么说话。” “不是不高兴?” 瑞德脚步没停,但於星夜跟得也不吃力,还有精力注意不让她的小羊皮鞋底踩到水花。 可是小心翼翼踩了几步才想起来,光不沾水有什么用,这些碎石子一样能把娇气软嫩的小羊皮硌得千疮百孔。 于是干脆又放开了步子走。 她说,“今天其实不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上法庭。” “之前也有过一次,但我没去,临阵脱逃了。” 是她父母离婚的时候。 明明在她出生没多久,还不记事的时候,这对冲动又盲目的怨偶就已经分开了——准确来说是黎蔓婷自行离开了於家。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然一直没有办离婚手续。 那一次他们闹得很难看,双方都各自请了律师。 她想,那两个人再怎么据理力争,哪怕撕破脸皮,哪怕在法庭上吵翻天,甚至打起来,也总归不会是为了争取她的所有权吧。 所以於星夜选择了逃避。 但人就是有这么奇怪。 明明自己先当了逃兵,回营之后却又还是会感到愧疚。 於云钦和黎蔓婷对立在不同阵营,她明明哪边都没被归进去,却又还能两边都被她同时叛逃。 小孩子不懂这些,只觉得做错了事,哪怕挨骂也是该的,就是要正式挨了骂,这事才算过去了,才能安心。 于是趁着黎蔓婷的生日,就一股脑跑上门去。 却没想到又犯了更大的错。 这下更没人骂她了。 於云钦贵人事忙,但手底下的一帮子助理效率奇高,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通知她,“於小姐,可以出发了。” 其实哪里犯得着对她一个没人搭理的小孩子那么客气呢。 “后来,我在机场看到电视屏幕上的娱乐新闻,才突然想起来,难怪那天保安只问了我户主姓什么,就放我进去了。 原来是因为那天我妈妈安排好了放狗仔进去,所以大概提前交代过吧,只是没想到会把我也一并放进去了。” 於星夜的声音很轻很轻,语调也和缓,难得地不带什么鲜明的情绪。 “我还记得,当时有个戴黑框眼镜的记者,问我妈妈攀豪门失败变二手有什么感想。” “我妈妈的回应是直接把门关上了。” “而我,被关在门外。” “跟那些记者一起。” “我后来看动物世界,讲沙漠里的鬣狗会结伴一起去抢花豹的食物,哪怕只是块腐肉它们也会一拥而上围起来分食。” “我那个时候,大概就像非洲沙漠里的一块腐肉那么狼狈吧。” 没有人注意到天色在什么时候彻底暗下来。 但他们如果在这时对视,就都会发现对方眼中,黯淡的光彩。 只是瑞德显然不擅长回应这样的低落情绪。 他也许可以尝试,照着她口述的场景,去想象出一个等比例缩小的於星夜。 但不论是那时的她,还是现在眼前这个,他都不太确定该如何说出有效的安慰。 难不成,也讲一讲自己家的那摊子烂事吗? 告诉她,花豹为了防着鬣狗,就必须很辛苦地捕猎,然后很警惕的进食,所以不止腐肉,花豹其实也很狼狈? 他想他大概做不到说出这样的话。 不管是开导她“你不是腐肉”,还是安慰她“都是鬣狗的错”,他都觉得不合适。 然而对于於星夜来说,大概讲述的过程本身就已经是发泄,已经是疗愈。 因为下一秒,她已经又突然转移了注意力,指着空中欢呼: “看!萤火虫哎!” 她的呼声足够欢欣,足够雀跃。 足够激活两个眼底黯淡的人。 低垂的天幕下,人形被隐去,只剩下灵动的暗影,根本分不清是谁先起的头,就已经脱下鞋袜挽起裤脚,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春末夏初的低暮浅滩里。 於星夜张牙舞爪蹦跶了半天,脚心都踩疼了,也依旧一无所获。 她干脆不抓了,扶着一大块礁石,靠坐上去喘气,反正她不行瑞德也肯定能行。 等他真的抓到了萤火虫,捂在手心里,她再起身凑近了细细地看,指尖轻轻并拢,扒在他掌边,清浅的呼吸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喷洒在本就温热的掌心,冲得手心的萤火虫都开始晕头转向,停下了横冲直撞。 看完再依依不舍地松手放生,转眼又盯上了水里半透明的小虾。 瑞德的领带没有解开,打起手电一弯腰,垂落沾到了水面。 他像是有点嫌弃,单手解下来往岸边抛,最后还是大半条尾巴都拖在水里。 於星夜看他皱眉的样子觉得滑稽又好笑,他还在松领口,她就先玩心大发地泼起了水。 瑞德不理会她的挑衅,有条不紊地把扣子解开两颗,放出不多不少青玉似的一块冷白肤色。 兴许是知道她战斗力不足,连躲闪都懒得,任由她掬起一小捧水向他扑来。 却还没聚成流,就在半路散开,砸碎在水面,惊得小虾四处逃窜,藏进石头缝里再也不出来。 莹澈的水花绽开在他刀锋般的眉间、下颌,浸出的却不是润泽的光点,而是慑人的凛气。 於星夜一时看得有点发愣,眼睫扑闪着收回了眼神,掩饰什么似的,抱怨他都不躲,没意思,不好玩。 也不顾他不躲她都扑不着的那点准头,总之怪他就是了。 瑞德也不戳穿她,也不辩解,“正好,玩够了,那就上岸。” 倒像是正合了他的意。 远离热岛效应的避世天地,日落之后气温降得快,水温也跟着发凉。 耳边是风声水声夹杂稀疏虫鸣,呼吸里则全是树的味道。 参天古木像是会移形幻影之术,悄然间遮天蔽地,再抬头已经连穹顶都看不到,满眼只有郁郁葱葱影影绰绰的树冠轮廓。 这才发现浅滩侧边就就有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树,主干隐在暗影里甚至瞧不出有多宽,只是凭空伸出一枝苍劲横枝,拦在水面上空。 瑞德两步跨过来,“怕痒吗?” 於星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掐住腰往上一提,凌空被端上了横拦的挺拔虬枝。 好在她不怕,反倒很新奇,一下就调整好坐姿,还拍拍斑驳的树皮,“你也上来呀!” 瑞德叫她坐好,小臂攀上树干一撑,借力也跃上去,稳靠在老树龙种苍郁的躯干。 於星夜简直喜欢极了,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脚丫子。 脚下就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仿佛可以容得下这方小天地里的所有秘密。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像要分享什么宝贝似的,在瑞德下巴跟前招手,引他凑过来听。 机灵模样,很难描述,但比刚才被抓住的萤火虫,和没被抓住的透明小虾,都要机灵。 配合四周的静谧,她声音也放得极轻,可是气息还是不受控地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在他俯下的耳边,软软润润地问: “你要跟我约会吗?” 不知名的小虫一定也听见了,坏心眼地停下鸣响,都憋着一口气,等着听一个答案。 於星夜以为瑞德不会正面同意,于是问完就退开了,手掌向后撑着树枝坐稳。 却听到了让她脚丫停止晃动的回答。 明明正泡在轻软的风里,脚尖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踹着柔嫩的水流,於星夜却第一次觉得,瑞德的声音比风还要轻,眼神比水流还要柔和。 他像在笑,又像在叹。 有种故意端出来给她看的无奈。 “这还不算约会吗?你的标准还挺高。” “——那要怎么样才能算?” 於星夜眨眨眼,辨识清楚他话里的意思,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欢呼。 树枝一阵晃动,在这个静谧的小世界里,引起天上地下唯一的骚动。 枝叶与空气碰撞出哗啦啦的响,小虫收到信号,满意地重新开始哼起了小曲,小虾解除了警报,探头探脑地离开崎岖的石头缝。 瑞德连忙抓住她,叫她不要乱动。 於星夜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凑上去,在他下巴落下又轻又快的一个吻。 柔软唇瓣一触即分,然后完全不知羞似的,继续眨巴着她那双闪烁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反应。 软糯的濡湿的印记很快会沥干消失,但皮肤上的触感却不会。 瑞德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却又好像,也不意外。 她总是这样,热烈,直接,随心所欲。 即便是最严正端肃的士兵,只怕也无力抵抗这暮春湿软的轻风,亦无法拒绝捧着露珠摇晃的青绿叶片。 若耽于的是这样的春色,想必就连上帝也不会忍心怪罪。 却只有於星夜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在如何轰鸣。 她眼睛不躲不闪地睁大,手指却悄悄扭在一起,捏得死紧。 然后,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看。 看眼前这人喉间涌动,看他高挺眉骨下的小方阴翳,亦看他深黯的眼底。 试图从中找出那点,她曾见过的,蕴着点点墨绿的星光。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谢在2022-05-05 23:49:12~2022-05-06 23: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vajivaka 7瓶;蒲莳、我不是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小松鼠 虫鸣依旧, 星光也依旧。 喉间是咽不下去的风,眼底滚着化不开的潭水。 於星夜紧张又贪婪,不敢, 也舍不得眨眼。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在葱郁深重的树冠枝叶间, 她终于听见瑞德终于开口,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眼神湿漉又炽烈,比话语更郑重其事。 让她忍不住偷偷想,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里,可以同时装下水跟火。 而后又想起, 之前他是不是, 也总是这样审慎地看着她。 他不是在调笑, 更不是拿她逗趣,而是真的在确认,尤其提醒她确认。 确认她不是被这春夜感染, 亦不是受先前的低落情绪所驱使。 於星夜却似懂非懂, 像是文学课上抽到了数学题似的, 不知道是该先读题, 还是先确认自己是不是走错课堂。 只顾得上懵懂软声解释: “其实刚才就是,稍微有一点点, 瞄准上的小失误。” 不是想亲下巴的。 “你坐得稍微远了那么一点点, 就没对上。” 真的, 确实是失误。 说着还嫌不够证明她的完整动机,还要抬手比划给他看, 确实是距离问题。 说的跟问的, 压根都不是一回事。 瑞德垂眼睨她, 莹白的小脸扬起,生怕有什么话没说清,他就会有不得了的误会似的,满眼都是不自知的急切。 细软发丝飘起,却像在水里游动一般,仿佛隔着折射的光效,三两厘米的误差,便足够视觉上怎么盯着瞧,也觉得瞧不真切。 明知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坐在树梢,明知不是真的空气里有水流在作怪,却仍不讲道理地觉得,是那三两厘米误差搞的鬼。 她还要再说什么,他眼底一黯,干脆直接一把捉住她将将要挥起的手。 俯下身子撑住她身后的树干,把她零碎又跑题的话语全数封存吞咽。 这一刻,枝条手臂般合拢包围,天地十指交缠,严丝合缝。 桃花源真实存在与否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也许陶渊明遇见的,就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找到的际遇。 就像现在的王八湖背侧的浅滩一角,有一棵再没有别人能遇见的老树。 树上的一切都只是此刻一场限定际遇。 这际遇里,不只有唇舌间的细细研磨,还有上下起伏的胸膛,肩颈线条的延伸,以及被指数级放大的感官。 风被放大,树叶被放大,虫鸣和水流都被放大。 唯有空气,逆着水流和风向变得稀薄。 视线失焦飘忽间,才有了意外的发现。 原来只要爬进树冠,再抬头,星空就能不受阻挡地自由坠落进眼中。 於星夜连瑞德是什么时候松开她的都不知道。 只觉得他的气息从她的唇瓣上,擦着颊边软肉挪到了耳侧。 听见他大气都不带喘地问: “就这点距离,还需要瞄准?” 他像是连她会坐不稳都知道,手臂隔开一点距离撑在她腰后。 明明没碰着她,却连薄发的热度也在隔空支撑着,这才让她免于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温热的气流敲打上耳膜,於星夜有点不太适应,身子悄悄往后蹭。 自以为不明显地腾出一点空间,抬起手,想用指背给脸颊降温,却发现指尖都已经酥麻。 再想往后就不行了,拦路虎似的一截有力臂弯挡着,再没有更远的地方可以去了。 影绰枝桠间,高大健壮的男人直起宽厚的脊背,将被圈在树枝根节的小姑娘松开。 失去支撑的懒散筋骨,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 瑞德却坚定不动摇地收回手臂。 “坐不稳了就下来。” 於星夜不知哪来的劲头,总在该低头时,不合时宜地不服气,竟伸手去勾瑞德颈后。 “这样就稳了。” 说着还晃悠两下手臂,“你看,这不是就,很稳吗?” 瑞德倒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 “行了,再吹风就该冷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之前怎么把人端上去的,又怎么再端下来。 於星夜落了地,亦步亦趋地跟在瑞德身后,老实走了没两步路,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滴溜着一双眼睛问: “那现在回去的话,是回你家吗?” “还是去我家呀?” 明明就是蓄意挑事,凭借着她那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偏偏作势一副怯生生的天真样子。 瑞德几乎都要信了她是真的好奇,真的疑惑。 之前觉得她像松鼠,倒是一点没想错。 一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可不就是两边小腮帮子都含得鼓鼓的小松鼠么。 也就松鼠自己不觉得,抖抖毛,还以为自己能装大尾巴狼,估计心里正得意呢。 实际上,瑞德要是真想反过来治她,只用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接,这人绝对窜得比松鼠还快。 瑞德收紧手臂,不往心里去似的,“你老实点。” 可想而知,这话不起到反作用才怪呢。 果然,小姑娘不乐意了,小手一甩,小嘴一撅: “我怎么不老实啦,我就问问,问问还不行啦?” 倒也不因为别的,於星夜主要是走着走着,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头回去他家的时候,那点半途而废的小动作。 其实仔细数数她那天的动向,先是从家里抓了睡衣出来去了酒店,睡一晚又去家居商城买床,买完回了家,最后才又去的瑞德家。 而这一整条动线上的交通工具,全程都是於星夜自己的车。 她那件全程没派上用场的碎花吊带睡裙,若说是落在酒店了,有可能; 带回家了,是最合理的; 再不济,也顶多就是还被留在她自己的车上。 总之,怎么想都不该出现在瑞德家里的沙发角落。 再多的“意外”也好,“一不小心”也好,都怎么着也够不上。 那可不就只能是她灵机一动,故意的嘛。 原本不好意思再提了的,可是转念一想,她都能清楚知道有鬼,瑞德更没可能被这种招数蒙在鼓里。 还不如咬咬牙,干脆就说出来。 “要是去你家的话,会比去我家要方便一点吧。” “毕竟,我还有件睡衣在你家。” 说这话时,於星夜背着手,一步两步脚尖都是踮起的。 一副“我都不藏着掖着了,你就偷着乐吧”的无赖架势,的确任谁来了,看见她这幅样子都得无可奈何。 她不知道瑞德会如何看待这些,但她自己是的确不喜欢什么所谓的“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气氛。 憋这几天已经够她闷着难受的了。 与其去猜测去试探对方有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有没有暗地里评价自己什么。 倒不如摊开了都承认了。 省得相处到头,最后来一句我早就觉得你怎样怎样了,方才惊觉原来自己满心以为甜蜜的时刻,不满嫌恶早已在对方心里悄然堆积。 於星夜头一次警惕这样的惊觉,是还住在於家的时候,偶然间听见於云钦一句“早知道她不是个省心的,一开始还装装样子。” 冷冰冰的烦躁,打心底里的厌恶,即使不知道他具体指的哪件事、什么人,都还是被震住。 那时,於星夜路过挂满壁画的长廊,在伦勃朗的素描版画《三棵树》的雕花框架边被定住脚步。 他身后的黑西装寸头男垂着头,压低声音回了一句,“既然都已经避免不了是要起诉离婚了,该办的手续还是得好好办,免得在那种人身上吃更多亏。” 字面意思像是劝解,内里实则满是附和认同的鄙夷。 这才反应过来,“那种人”,是在说黎蔓婷。 不光於云钦,就连他手下的人,都秉持着瞧不起这么个不体面的前妻的态度。 廊下的於星夜背上都惊出冷汗来。 伦勃朗的画风是出了名的明暗对比视觉震撼,把光线和阴影的技法运用得出神入化。 而於云钦的冷淡嫌恶,在於星夜心里留下的阴影,能比那幅复刻画框里,铜版被腐蚀液蚀刻过的痕迹还重。 . 然而瑞德却似乎并没有如於星夜预想中的,那样心知肚明。 反而捏紧她的手,淡淡地问:“睡衣?故意带去了留下的?” 於星夜差点没闪着舌头。 原来他不知道吗? 真是她高估他了? 兴许审慎剖析的眼神都是假象,都是高加索人种骨相加成? 她摊开掌心给他揉捏,浅嫩的纹路被指腹的薄茧抚平,连带心底一点异端也被抹去。 “你都没发现吗?那早知道,我就不要这么早承认了。” 在一堆弯弯绕绕里,不按套路地打出一张明牌,杀伤力可想而知。 瑞德轻哼出一声笑,连带着胸腔都在震动。 “发现了,只是要再确认一下。” 叫他再说她点什么好? 说於星夜老实吧,小心思多得四处使不完。 可要说她不老实吧,又迫不及待把那点小心思端出来,掰开捧给他看。 瑞德不止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更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才好。 只能握好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捏一遍,连骨头都捏不着似的,牵着人踩上浅滩边碎石子,穿过枝影凄惶的小树林。 他在树影下肯定地夸她一句,真心实意地。 “不打自招,挺好的。” 上了车,於星夜像是终于尝到了毫无保留的甜头,拉着胸前的尼龙袋来回扯着玩。 “就算一开始是故意的,后来不也什么都没做成嘛。” “睡衣也没用上,说好给我看的也没看着......” 这就多少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带着点不知足的得寸进尺。 “说好什么了?不是你自己后来又跑了?” 瑞德分出一只手,无声而有力地制止她把玩安全带的动作,不容置疑。 於星夜立马大呼冤枉:“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失恋了呀!” “那个男孩子真的就是很奇怪,上回我朋友生病入院,他还着急忙慌的,转头就变了个态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说起这事,倒叫於星夜顺带想起另一桩来。 “那天在医院,我还看见漂亮医生摸你腹肌呢,我不也没说什么嘛。” 瑞德的反应向来迅速,她的重点跑偏了,他却没有。 所以那次生病的是另一个好朋友,而他看见的走廊里那个,是好朋友的失恋对象。 想起那几天的情况,意识到自己的小心眼,瑞德也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你在医院就看见我了?” “你不是平时挺爱说话,怎么关键时候,该说的又不说了?” “该说什么?说我也想看,你能给我也瞅一眼吗?——我该说的都说了呀,还不是什么也没捞着。” 这下瑞德是真的笑出来了,高度折叠的眉眼都舒展开,鹅绒般细密顺滑的睫毛震颤着上翘出一道小弧。 “行,那给你捞,看你能捞着什么。” 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把於星夜送回了她自己家。 时候莫名其妙就不早了,喊她下车还不肯,磨磨蹭蹭地,回个家都还要人哄。 越哄还越来劲,最后还是瑞德拉下脸来,端起声线问她,“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於星夜这才哑了火。 下了车也还在小声忿忿不平,“你当然不急了,也不看看是谁馋谁。” 早知道,刚才亲亲的时候就不应该抠手指! . 隔天,於星夜不用上学,瑞德本来也不用上班。 但是他说有事要出城,於星夜睡醒起来,就只看到他一大早留下的那一条短信。 她再回信去问,瑞德没有打字回她,只传过来一张截图。 上面是导航地图,显示已经出城了,距离下一个高速出口还有十三英里。 於星夜觉得,有必要轮到自己也做一回买好咖啡去拍家门,找姐妹共享最新进度的事了。 徐嘉仪给她开了门就又窝回被子里,躺好了才问她,是正经确定关系谈恋爱,还是只是Date,“你们有说清楚吗?” 於星夜大致也明白这中间的区别。 Relationship更正式,具有Date所没有的排他性,这点很合理。 只是於星夜觉得,对于她自己来说,没有区分这些概念的必要。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我只要确定,我自己的态度是很端正的,就可以了吧。” 徐嘉仪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看她挺理直气壮又还胸有成竹的样子,提着一口气想说点什么。 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松掉了这口气。 “......倒也是。” “本来嘛,这种事情,也不是说我可以你就不行。只是你自己千万要把握好,别一不小心玩脱了。” 於星夜满不在乎地咬着吸管摆摆手: “不会不会,我根本就没有在玩啦。” “再说了,图个开心而已嘛,别的也没有什么多大变化的,除了有的时候距离近一点,其他时候也还是一样的相处啊。” 估计也就只有她能真心实意地觉得,“没有在玩”和“图个开心”这两种状态之间,并不冲突。 於星夜又问徐嘉仪,跟秦念之怎么样了。 要放在平时,对于徐嘉仪往常的那些“男嘉宾们”,她们通常都是一两个标签贴上去,称呼代词就有了。 像之前的什么队长,什么士兵,又或者是什么赌场男。 反正像这样,用一个简陋标签就代指掉一个人的聊天模式,在她们两个的对话中出现的频率也不高。 一般来说,一个标签的使用期限也不会太长。 所以若是按照常理来看的话,轮到秦念之,多半也就是一个“奶狗”、“助教”、“小老师”之类的词,任选其一就算了事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觉得秦念之这名字实在秀气,也可能是还记着那天咯吱作响的楼梯间里,看见的秦念之堪称复杂的神色。 比起那些怎么选都戏谑又轻蔑的标签词,她还是觉得,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叫人家的名字,才对应得上他在医院里跑前跑后,为徐嘉仪操的那份心。 徐嘉仪却撇撇嘴,还是那句,“谁知道他作的什么妖。” 仿佛不愿意多提,更不愿意多再想起这么一号人。 只是顿了半晌,话题时效都几乎已经过去了,又补上一句: “说翻脸就翻脸,随便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落在无人出声的卧室房间里,空旷又突兀。 徐嘉仪半躺在床上,也不耽误她伸长了脖子用吸管喝两口Pink Drink,抬眼瞥见於星夜打从聊完上一个话题,就一直在低头刷手机。 刷得还挺投入,不像是娱乐,更不像打发时间随便刷一刷。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虽然网上都说最好的朋友就是,待在一块儿各干各的,不会无聊也不会尴尬。 但是这一点她俩相当同仇敌忾,都非常不喜欢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其中一个人却狂刷手机,不跟对方聊天,也不互动。 也说不上来是觉得不受重视,还是单纯不对味,总归就是两人都很不喜欢这样的行为。 曾经有个学姐,不是之前跟她们这个圈子一起玩的,是一次学生活动偶然认识的,说是老乡,就兴冲冲约着要出来吃饭。 於星夜想着新认识个朋友也挺好,乐乐呵呵地就去了这位学姐说的地址。 那时候於星夜还没考驾照,也没有买车,是自己打车过去的。 到了才发现学姐发的地址是她家。 上楼一看,学姐还没化妆换衣服,她只好耐心等人家收拾完,由学姐开车两人一起去了一家意大利菜馆。 於星夜其实没有很喜欢意大利菜,总觉得黏黏糊糊的,吃在嘴里不怎么清爽,也不开胃。 结果那位学姐还全程一直在手机上回消息,叮叮咚咚敲敲打打响了一晚上,简直比联合国秘书长还日理万机。 强忍着吃完那一顿饭,回去的时候於星夜怎么都不肯再上那学姐的车了,随口扯了个理由说还约了朋友有点别的事,转头就冲去了徐嘉仪家大吐苦水。 后来那个学姐还来蹭他们的局,见人就说都很熟,都是经常一起吃饭的朋友。 这会儿徐嘉仪旧事重提,“於星夜同学!你现在的行为,就很像她你知道嘛!我很不喜欢,你也不喜欢!” “怎么当时我还跟你统一战线站在你那边,现在转眼你就成为了你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大人吗!” 於星夜头也不抬,依旧盯着手机里搜出来的生日礼物的选项,和各种别出心裁的庆祝方式。 只放下星冰乐,腾出一只手隔空安抚炸毛姐妹: “理解一下啦,这不是,下个月瑞德生日,我想找点参考嘛。” 徐嘉仪撑着床头坐起来,又喝了一大口Pink Drink,冰块化得差不多了,剩下里头的草莓果碎有点酸,连带她的语气也跟着酸酸的: “我生日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当回事。” 於星夜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跟她解释: “那是因为我跟他还不太熟嘛,客气总要讲的。” “跟你的话,不用参考网上的建议,我也知道要怎么哄你高兴呀。” 於星夜说的没错,她果然很知道怎么哄徐嘉仪高兴。 就这么郑重其事地,目光灼灼地一句解释,徐嘉仪就已经什么不对劲的滋味都没有了。 反倒开始有点同情起瑞德。 ——这位当事人大概还不晓得,在於星夜这里,他的定位已经一会儿是“图个开心而已”,一会儿又是“不熟所以讲客气”。 “所以你打算怎么整啊?总不能还用你那招‘蛋糕大法’吧?” 所谓“蛋糕大法”,是於星夜偷懒用来当做万能的一招。 就是不管是谁生日,是什么关系,玩得好不好,她每次都抢着负责准备生日蛋糕。 这样既省心省事,又能保证是绝对用得上的应景的准备。 功夫全都花在扎扎实实摆出来看得见的地方了,不可谓不聪明。 可是这次多少有点不一样。 徐嘉仪的问题正中了红心,於星夜暴躁挠头。 “啊啊啊啊我就是不知道!我倒是不介意,蛋糕我觉得也行啊,但是他说到时候有个生日会哎!生日会!什么概念啊?” 徐嘉仪笑了,生日会什么概念? 那得是她们小女生才爱搞这些吧。 凑一帮子关系远近深浅不一的人,张灯结彩的,小气球一吹,小彩带一挂,穿个紧身裙戴顶小皇冠往C位一坐,最后咔嚓九宫格,往所有社交账号都传一遍,才算礼成。 笑完又戳中一个盲点: “几岁的生日啊?总得知道插什么蜡烛吧。” “......” 没想到会在这种基础题上被问住。 她只是在早晨那张截图上,刚好看到瑞德的新消息通知,应该是他的朋友,问他今年的生日会怎么安排,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於星夜不知道老地方是哪里,甚至不知道瑞德生日具体是哪一天。 指甲尖抠着手机壳的塑料边,还是打字过去问了他。 瑞德没有马上回复,他的电话回过来的时候,於星夜已经在咖啡厅的drive through窗口排队了。 休息日的早上人不少,透过店门玻璃看,很多抱着电脑的学生。 还有一看就是约出来做小组作业的,三四个人各自开着同样的幻灯片。 於星夜接起电话,熟悉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导,轻重不一地摩挲她的耳廓。 “是下个月二号。” “可能还是免不了得办,准备等确定了安排,再正式邀请你的。” 很诚恳也很坦荡,於星夜踏踏实实地“嗯”了一声。 前车刹车灯熄灭,向前挪出空来。 於星夜轻点油门跟上去,轮到她停在收音喇叭箱跟前。 “我在排队买咖啡,轮到我了,先不跟你说了噢,你路上开车小心。” 喇叭里传出闷闷的轻快女声问她要点什么。 其实刚来美国的时候,於星夜英语学得也就那样。 口语是从小学的,但是学术使用反而比日常表达更顺当。 听力更是,生活中没人会像磁带和广播里那样,那么字正腔圆地说话。所以看不见口型。就基本等于听不明白。 所以这种隔着电话,隔着音响的对话,她基本靠猜靠推理。 后来时间久了,她就渐渐不太在意这个小问题了。 反正跟不熟的人也基本不需要电话沟通。 直到那一次以为自己遇见也许是梦魔弗莱迪,又也许是迈克尔麦尔斯的变态杀人魔,不得不在电话里求助。 她才发现,原来她的盲听功力并没有提升。 接线员的话也半懂不懂,警车里的对讲机里的人声更像是直接脱离了日耳曼语系。 於星夜回过神来,轻舒了一口气,告诉给音响,“一杯摩卡星冰乐,一杯Pink Drink,都要中杯,谢谢。” 那时候哪里知道,缺陷不是不在意,就不存在了。 短板总归是要补起来的,是个学生都听过“木桶原则”,不补迟早漏光桶里的水。 . “我寻思你说跟他不熟,就是在跟我讲客气呢,这是真不熟啊。” 於星夜放下手机,“跟你有什么客气好讲。” 其实心里一沉,面上却越发显得有模有样。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再说了,现在谁还摆数字蜡烛啊,破坏美感。” “得,那你就弄个光秃秃的蛋糕吧,也挺好的。” 就这么暗自憋了一口气,“就蛋糕,别的我也不会挑了。” 互联网上搜来搜去参考了半天,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地选定了最简单朴实的方案。 “也是,给刚泡上的仔过生日,准备什么礼物那压根都不重要,你穿漂亮点惊艳全场都更重要一点。” 可是怎样才算穿漂亮点呢。 於星夜拉着徐嘉仪一头扎进衣帽间。 最后还是选了一条黑色纱裙,剪裁是简单大方的款式,普普通通的裙型,也没有什么花样。 只是把全部的野心,都镶在了肩带的钻石上。 “确定就这件吗?会不会太暗太素了点?” 於星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就想到了比利怀尔德的《日落大道》。 过气许久的默片影星诺玛被作家男主的抗拒和背叛激怒,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更加难堪重负。 看这电影是很久以前了,於星夜有点记不太清楚诺玛当时,是不是气得直接甩了男主角一巴掌,只记得高大帅气却不深情的男主角停留在原地,从楼梯间那扇巨大的雕花镜子里,看着诺玛急匆匆上楼的背影,衣袂蹁跹。 那场戏里的诺玛也是这样一身简约却不简单,华丽却不繁复的黑裙。 而那转身上楼的背影,不像是怒极拂袖,倒像是落荒而逃。 她冲上楼,甩上那道因为她曾有严重的自杀倾向,而被挖去门锁的厚重木门。 裙摆的黑纱也如一尾游鱼,滑入门缝后消失无踪。 只剩下那锁眼还在漏着光。 徐嘉仪还在摸着下巴认真点评造型: “除非到时候,你配个大红唇,重一点的妆压一下,也显得成熟点。” 於星夜抬起手,指尖轻轻摸一摸肩头闪着星芒的钻,低声回答: “不用啦,不显成熟也没关系。” “就这件吧。” . 瑞德再回来的时候,休息日已经过完了。 他发来消息,很上道地说,可以来接於星夜放学。 於星夜当时正在为写作课的简报发愁。 是,所谓的美国大学的通识教育,什么基础课程该学的都得学一点。 所以哪怕要她一个人文学院的学生,去学八竿子打不着的生物,甚至选修二外三外,她都认了。 但是为什么好好的一门写作课,不老老实实让写paper,还要搞什么公开发表! 她正揪着那几张干巴巴的稿纸在图书馆发无名火,收到瑞德的消息,面上不以为然。 甚至轻嗤了一句,就她家离学校那点走路就能到的距离,哪里犯得着说什么接不接的。 手上却还是很诚实地把自己这一学期的课表发了过去。 瑞德眯眼扫过去,表格的上半部分基本都是空的。 还挺会安排,绝对不给自己挖坑选早课。 很多课程一学期能开出七八个时域,尤其是不限专业的基础大课。同样的一门课,同样的进度,除了有不同的时段,通常还会分出不同的课次。 比如排在周一周三周五的课,一小时一节; 而放到周二周四,同样的一门课就变成了一个半小时一节。 可想而知,於星夜的课表自然会是周二周四更满档,另外三天则只有一些排不开或是没得选的专业小课。 瑞德照着课表划下来一看,打过去电话问她: “所以今天是已经放学了?” 於星夜一手拿笔头戳着稿纸,鼻孔喘气对他: “是呀,课表上你不都看到了么。” “那今天算是我来晚了,应该早一点问你的。” 沉稳和缓地顺着接的话,明明还是一样的声音,也还是一样的隔着她看不见口型的听筒。 但是那股气不知道怎么的,像吹鼓起来的气球被偷偷解开了系带似的,匀匀实实就这么被放空掉,再也鼓胀不起来了。 她收了祸乱纸张的笔头,也跟着软了腔调,“那我也还在学校呢,还没有走,你还是可以来。” 瑞德听她的态度转变,匀长的气息里分出短促的一声浅笑,叫她等着。 电话里没说具体等多久,估摸着他是打算等到了再叫她下来。 但是於星夜反正也被那几张干瘪乏味的稿纸烦得不行了,索性就开始收拾东西,背起书包,早早地下了楼。 再次推开图书馆楼下那扇绮丽炫目的雕镂彩色玻璃大门,一眼又望见那株黄花风铃木。 叶片依旧金黄,只是已经长开了,底下隐约还结出了果荚。 要不了多久,果荚变得狭长丰硕的时候,金黄叶片就会掉光。 整棵树会变得只剩下灰扑扑又光秃秃的细瘦枝条,拖垂着瘦长果荚。 於星夜干脆走去那棵风铃木底下,一边仰头数着一息尚存的金黄叶片打发时间,一边不着急地慢慢等。 不知道瑞德大概还要多久才会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叫她去停车场找他。 但是都没关系,她现在就站在瑞德等过她的地方,在等他来接呢。 光是这样想着,就好像已经觉得很满意,很开心了。 瑞德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背着个小书包,仰着头锻炼颈椎似的,笔挺挺站在一棵树下发呆的模样。 走近了看,才发现,不光是仰着头发呆,竟然好像还在傻笑。 他都快不忍心出声打扰她了。 “怎么,颈椎不舒服?” 於星夜听见他的声音,一秒回头站好。 “你来啦!” “没有颈椎不舒服,我在看树呢。” 小姑娘说点什么话,格外理直气壮。 抬头挺胸的,就连“我在看树呢”这种台词,从她嘴里冒出来,都正直得好像真是在做什么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事情。 还不止,除了看树,她还能有一大堆有的没的,大小事务值得分享。 瑞德走在她身边,浅浅侧耳听着,只觉得她这几天,过得还挺热闹。 上了车,拉上车门的那一下,貌似阻断了她的发言。 见她停下了,瑞德还惦记着问一嘴: “怎么不继续说了?” 转头发现小姑娘腮帮子已经撅起来了,又是架势大、实质却小的不高兴。 不怕他看见,而是就怕他看不见似的,忙不迭地先往脸上贴。 他只好配合,好笑大过疑惑地问: “怎么了?”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 “我都说完了,你还问我怎么不说了?” “这下我是真的不说了。你可以开始尽情享受宁静了!” 瑞德停下制动,转过来认真看她。 “没有,真在听。” “没听够,所以才想听你继续说。” 於星夜本来就不是真的不高兴。 她只是想让瑞德知道,她发现他没有在听了! 可是瑞德的回应却端正而平实,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意思,还目光灼灼地跟她对视,毫不心虚,叫她都没有办法再怀疑他是在油嘴滑舌故意说不走心的好听话。 瑞德也确实没有在讲假话。 那天从水库回来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尽快回一趟家里老宅。 顶着厌烦,虚虚实实地来回推诿几番,他心里早就疲乏得不行。 但是他知道,不能逃避的事情,就干脆连拖延都不要。 这个道理,瑞德一直懂。 来回都是那点没完没了的破事,他迟早需要解决。 只是这一趟回来,的确是有些累了。 刚才也的确是过耳不过心地,听得过于闲散。 但是听着小姑娘在她身边认认真真地讲东讲西,也是真的觉得没有听够。 要不是还在外面,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就这么一直听到睡着。 只是,这种评价在於星夜那里......大概率也算不得什么好话就是了。 车从图书馆背后的停车场开出校园,去了察尔森的宠物医院。 当时得知瑞德这一趟出城,一走就要连着好几天的时候,於星夜还兴致勃勃地主动问,要不要她去帮忙喂猫。 可是却完全没有这个机会。 瑞德直接说不用,说是出发之前,就已经把猫顺路送到察尔森手上了。 於星夜只好眼巴巴地说“好吧”,也不知道是真对猫猫感兴趣,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瑞德回来之后,连家都没回。 下了高速进城,就直接到了於星夜学校。 也没提前跟察尔森说会带个人一起去接猫,直接就这么领着人进去了。 金发碧眼的小护士跑去通知察尔森的时候,他还抱着发动机盖儿躺在他的老板椅上,一厢情愿地给发动机盖玩滑滑梯。 听说人来了,他从腿上捞起发动机盖就起身往外走,也不管自己的西装裤管上,沾了满腿猫毛。 察尔森一边往大厅走,一边把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往猫耳朵上蹭,脸贴脸多么亲密似的。 打眼一撇,看到瑞德人已经站在外头等了,步子反而放缓了,大老远就开始嚷嚷。 他举着发动机盖,习惯性地又是那一套打招呼方式: “哎哟哎哟,我们可怜的小发动机盖儿哟,你的坏心眼儿妈咪把你丢在我这儿好几天,终于舍得来接你回家去过苦日子了哟,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妈咪在哪儿呢?这么久不见还能认识吗?嗯嗯嗯?” 一套胡乱话被他旁若无人地嚷嚷到底了,完全不顾及瑞德越来越无语的脸色,更没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个黑头发、小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子。 直到对上瑞德沉着的一张黑脸,才神智回笼似的,眨眨眼,看看旁边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察尔森:“嗯嗯嗯?这是......?” 於星夜:“???妈咪......?” 两人无视瑞德的脸色,自顾自地大眼瞪小眼。 直到察尔森突然想起来什么,对着於星夜上下左右打量一圈,才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嘴巴张得圆溜溜地,拖长了一声“噢——” 然而瑞德却不等他“噢”完,就直接劈手夺过他手里毫无反抗意识的发动机盖儿,航空箱都不要了,拉着於星夜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说: Surprise! 感谢在2022-05-06 23:05:49~2022-05-07 23:3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 2个;一个飘啊飘、呼啦圈圈、贰拾故里、上岸再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so 10瓶;贰拾故里、大麦茶 5瓶;糯米 2瓶;囚团、我不是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晴朗夜 察尔森的“恍然大悟发言”没有来得及说完, 就被堵回了肚子里。 於星夜还在一步三回头,“他说的‘妈咪’是你吗?为什么?那他是......‘爹地’?” 瑞德哪里知道为什么,总不能说那就是察尔森的恶趣味? 他也一副完全不想认领的样子, 只抬手扶额,“他那人思路比较跳跃,没什么逻辑,乱说的。” 於星夜盯着他看,几天不见,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 单一件藏青色的法式衬衫,领口敞着,袖口一对亮银袖口压出全身上下唯一的褶线。 明明是最雅致挺拔的款式, 却总觉得他今天看起来显得比平时懒散不少, 好像一身软怠筋骨却短暂披上正直的皮相。 於星夜看看驾驶座上的瑞德, 再看看怀里的乖乖猫,想到了另一茬。 饱满莹润的软唇翘起,故意不看他, 拿腔拿调地说: “其实你那会儿说, 可以来接我放学的时候, 我本来是不屑的。” “我寻思, 学校离我家有多近你也不是不知道,总共几步路的距离, 有什么好接的。” 瑞德眉尾轻挑, 目视前方: “通常这种句式, 接下来还会有‘但是’?” “但是,我们现在还带着猫猫, 总不能载着猫猫绕远路吧, 是不是?” “所以?” “所以我们是不是该优先送猫猫回家?” 心机乍现, 左右不过是那点没轻没重的小心思。 瑞德早看穿她自以为是进攻,实则连该有的警惕和设防都不会。 连无奈的笑都浅淡得点到即止,“你对猫倒是挺体贴。” 轻打方向盘,变线转向,短短几个字里,尽是完全不违背自己本来心意的纵容。 窗外再次路过那段海岸线,瑞德这次却没有提前把车远远停在外坪。 看着他拍上车门,又绕过车头来她这边,於星夜忍不住猜测,到底是懒得多走这一段路,还是有别的急切的理由。 发动机盖的体型控制得很好,被抱着一路也不乱挣扎,就舒舒服服地窝在於星夜的臂弯,毛茸茸的小脑袋甚至还磕进她颈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她忍着被软绒耳尖蹭出的痒,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问: “它对谁都这样乖吗?完全不认生的?” 瑞德停下来等她一起上台阶,“你给它洗过澡,应该不算生人了吧。” “那你就更不算了,所以它对你也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真的完全不认生的话,那她大概能猜到,为什么那个小胡子要管瑞德叫发动机盖的妈咪了...... 於星夜轻轻踩上台阶,视线无声地悄悄梭巡。 按照他的体型,如果这只猫是在他怀里,挠人痒痒的柔软耳尖大约只能蹭到他随着呼吸而不断起伏的胸口。 啊,忽然就很想,近距离看看那样的画面。 然而等到距离真的足够近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样的距离,是没心思再想什么别的画面的。 瑞德进屋之后,只说让她自便,人和猫都没管,先去冲了个澡。 没用离得近的那间给猫洗过澡的浴室,於星夜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听不见一丝水声,却依旧莫名心猿意马,手指也敷衍地继续摸着猫。 这种眼神老实,心思却乱飘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人出来。 一身黑色浴袍前襟平整交叠,腰间系带也被拉紧,似乎有意阻挡肆意缭绕的水汽。 哪里有人会把松垮懒散的浴袍穿得这么严密的?一丝引人遐想的空间都不给留,一寸松垮懒散的皮肤都不外露。 可是皮相哪里盖得住筋骨,衣服哪里盖得住人呢。 收紧的系带会勒出腰线,宽厚的肩头会被撑起,胸前起伏的线条没了褶皱堆叠的干扰,只会更清晰可见。 分明是,欲盖弥彰罢了。 於星夜一瞬不瞬地仰头看着人走近,看着他头顶金棕色湿发,蒸发的水汽好像居高临下地垂直坠落,精准有力地落进她眼里。 她眨眨眼,仍撇不开那团水雾。 干脆举起手,托着发动机盖的前腿窝隔空递上去: “猫猫说想要你抱一下。” 瑞德站在原地没动。 “它告诉你的?” 於星夜费力仰着脖子,客厅的顶灯却是从他头顶罩下来,她被笼在阴影里,睁大了眼睛也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反正也看不清,索性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是啊是啊,它还说,你都好几天没管它了,总算接回来了也不搭理它,一路上都是我在抱,它现在有小情绪了,你再不满足一下它就要开始搞破坏了!” 瑞德却还是不动,只沉下声线,好整以暇地问她: “噢,那它有没有顺带告诉你,它打算怎么搞破坏?” “就......挠沙发?打翻猫砂盆?总之,你快点接啊,我手都要举酸了——” 细软面料摩擦之间,光源好像一下子变得更远了。 不,是阴影欺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郁的铃兰香氛。 瑞德的确朝她伸出了手,他弯下腰,甚至屈膝,臂膀坚实发力,却不止是接过一只猫这么简单。 而是直接抄底,连人带猫一起从长毛地毯上端起来。 失重感不过短暂几秒,就被稳稳托住后腰,没有天旋地转的眩晕,只觉得每一处受力的支点都在发热发烫。 铺天盖地的灼热气息让人无处可逃,迅速挤压侵占了每一口呼吸。 猫却不是无处可逃,一直任摸任抱的发动机盖这会像是受不了被挤压,掌底的肉垫轻点两人交叠的臂弯,纵身一跃,去了露台门边自由畅快地大口呼吸。 於星夜被端在半空中,还惦记着那只不给面子的坏猫,不声不响地还以为多乖呢,怎么居然关键时刻拆她的台。 瑞德连看都懒得转头去看,只把人放到沙发上。 脱手的那一下,却不忙着收回来,撑在两边,上身更欺近去几分。 他的呼吸像气态的酒精,鼻腔里一个来回就开始醉人。 於星夜已经头都不敢抬了,甚至动作也不敢有,怕不小心擦出一点静电火星,都能点燃空气。 她已经尽力收缩,瑞德却没那么好心,不肯轻易就给她台阶下,还要附在她耳边说: “看样子它也没有那么黏人?” “是不是你的猫语水平不过关,理解错了?” 低沉磁性的嗓音让她连耳尖细小的绒毛都在颤抖,瑟缩着嗫嚅着,小声狡辩。 “那是你的猫,你应该懂它的呀。” 定定地看一眼被他圈在沙发一角蜷缩成团的小姑娘,瑞德宽厚的掌心撑起身子,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 “嗯,我大概能懂。” 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上,映出男人宽厚的身躯,后腰已经挺起,错出空间来,脊背却还弓起蓄势待发的弧度,仿佛密林间亟待出击的掠食者,就连虎视眈眈的力量感,体现出来都是优雅修长的。 一滴清透水珠从他金棕色额发尾端滑落,滴落在於星夜的鼻尖。 不凉,是温的,但仍使她被这动静惊起,抬眼去看。 宝石般澄澈的眸子也像刚刚被水洗过一般,一眼便望得到眼底的情愫。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摇摆,在肆虐与克制的薄弱边缘,汹涌翻腾。 这一眼,倒让她忘记了先前的局促,转而被这股莫名的汹涌裹挟、吞噬。 她好像受到鬼使神差的驱遣,茫然间仰头,抬手,勾住那截点着水光的白玉迎上去。 瑞德被她轻巧得算不上用力的力道逼得俯首,折颈,在她气喘吁吁的时候,还不忘记顺带卷走她鼻尖上那一滴水珠。 再没有说多余的话语,嗓音却早已干哑得不成样子,那最后一点可能会让人清醒的清凉水分也被舔舐吞咽,再没有什么能解喉间的渴。 两人鼻尖相抵交换着已经没有多少氧气含量的呼吸,良久,瑞德终于还是抬起一只手,解开颈后松软的桎梏,直起身来退开。 他眼神扫过四周,起身去倒了杯水过来,递给於星夜: “等我一会儿,有个东西要拿给你。” 说完他就转身,将背影留给她,将嘴角一抹自嘲的笑留给自己。 ——明明觉得渴的是他自己,却装模作样给她倒水喝。 . 瑞德回房间里拿出来的,是两张邀请函。 黑底烫金的全木浆卡纸,折页翻开来,印着花体的时间地点,被邀请人的那栏是空缺的,平直的一道金线。 下个月二号,他的生日。 “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很有意思的场合。” 但他没说不想去也没关系。 而是说,如果怕无聊的话,叫上朋友陪着一起,就当是去吃点东西玩一阵子。 前面这些本该重点说明的话,他都说得随意,反倒是后一句交代她,“不会开始得很早,你安心把课都上完再出来。” “——我知道你那天下午课是满的。” 甚至用上了重重的眼神敲打。 “不用写名字吗?”於星夜轻轻淡淡地问。 瑞德本想说不用,私人聚会而已,这东西就是个形式。 但看她一截细白手指戳在鎏黑纸面上,指尖轻轻点着那处空,又改了话头。 “那,能问你借支笔么?” 从书包里翻出一只软皮笔袋,两面拼色的,递给他。 “什么颜色都有,自己挑吧。” 递笔袋的架势,皓瘦手腕折起来,指尖不使力地搭着,猫科动物似的慵懒随性。 瑞德接过来,也没真的挑,随手拿起一支。 原本只当他是拿枪握拳的一双手,这会儿看着却又不像那么回事了。 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皮肤,基因使然吧,青绿血管交错蛰伏。 莫名对应上那晚,在透明色的风里,盘根错节的龙钟枝条。 清癯指节曲起,从筋到骨都透着几分矜重清贵。 落笔是斯宾塞体的一串字母,顺滑流畅,华丽优雅。 於星夜一向会偷懒,绝不会未雨绸缪,在来美国之前就给自己准备好英文名。 索性来了之后才发现,实际上倒也真用不着。 哪怕是在课堂上,留学生有的会报出个英文名字,有的不会。 真想认识你的人,哪怕自我介绍说了个英文名,人家也会跟着问一句,那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呢? 她也就更加懒得绞这份脑汁,到哪都是一串拼音,从来没觉得有什么。 直到这会儿看着瑞德的手写体,才头一回隐约觉得,好像还是缺点意思。 她光觉得看他写字也是种享受,把另一张也塞给他。 “还想再看你写一张,把我朋友的也写了呗?” 那天到了最后,瑞德还是重新出门开车把於星夜送回了她自己家。 不让她得逞不说,还要点她一句: “我倒是今天才知道,我养的猫,究竟黏不黏人。” 於星夜下了车,隔着车窗看他,虽然没能看到猫猫趴在他胸口的画面,但那份微不足道的遗憾早已经烟消云散。 手里两张折页卡纸不自觉捏紧,“那,黏不黏人都,反正也是你的猫了啊。” . 隔天於星夜去问徐嘉仪约时间,她没把邀请函带在身上,只口头邀请。 徐嘉仪听清楚之后,转过身来,张口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说: “也好,正好我也去掌掌眼。” 二号那天,最后一节课一直上到七点多。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课程,为了水学分勉强选的一门意大利语课,白天的两节大课之余,每周四傍晚一节还有答疑的小课。 於星夜中学的时候,有第二外语的分班,她被分到的就是意大利语。 虽然那时候学得就不算扎实,但这种入门级的前期课程,懂点基础也就够她混了。 老师在台上重复举例不同时态的动词变位,她在底下看手机。 小课堂里配的都是那种自带小桌板的椅子,从扶手处连出来,挡在胸前,手臂想在桌板底下打个字都还不太方便,硌手。 她干脆抬起手来,手机搁在桌面上,大拇指指速飞快敲击,给早已经放学的徐嘉仪发短信。 “你要不先帮我去取蛋糕吧?” “你一会儿还得先回家换衣服吧?也行,我拿上蛋糕直接去你家,这样你换好衣服化好妆咱们就可以直接出发。” 於星夜又切换软件,把取件信息转发过去。 好不容易捱到真的下课了,於星夜抓起早早收好的书包直接从后门出了教室。 在日落的边缘线下走了几步路,忽然就又没那么着急了。 有点像是早上睡过头,起晚了,只会在刚睁眼的那几分钟里,短暂地慌乱一阵。 等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反正也已经迟到了,急不急的也都于事无补了。 于是干脆缓下脚步,大摇大摆地悠着来。 反倒是徐嘉仪急得不行了,狂打电话催她: “我的好姐姐,你买的冰淇淋蛋糕啊??怎么想的啊你?可赶紧的吧,我可不想这玩意儿化我手上。” 直到於星夜已经换上那条黑裙子,在描眉化妆了,徐嘉仪都还在一旁念叨。 “姐妹,真不是我说你,你真的是奇思妙想。” “这又不是冬天了,冰淇淋蛋糕化得很快的,稍微冻得不硬了就真的完全不好吃了。” “现在路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堵,咱也不是车里装冰箱那条件,万一端过去真的软趴趴的,你还怎么拿出手啊?” 就是她家里的冰箱,也不够随便塞进去两层高的蛋糕盒子。 刚才还是徐嘉仪蹲在冰箱跟前,争分夺秒地把冷藏格里的大瓶小瓶都抱出来放一边,隔板也抽出来,才腾出空间,赶忙把蛋糕盒子平放进去。 於星夜垂着眼睛,撑起眼皮刷睫毛,不紧不慢地轻飘飘一句: “拿过去再冻上呗,会所里头还怕没有冷柜吗。” “再说了,还不一定会吃呢。” 合上睫毛膏,她撑着梳妆台的桌面站起身来。 裙摆从膝边流散而下,收尾处蓬起轻轻巧巧一圈,衬得底下一对踝骨越发细瘦伶仃。 徐嘉仪正想催她快些出门,一转头,自然而然先从下至上品鉴一番。 裙子是很软的料子,却在腰上掐出小小一道折,松散的卷发扑着空气绕开肩头,在玲珑的背部线条上欲盖弥彰,肩带上一边一条精细闪钻,颈间就没有再多加累赘,空出一截水玉天鹅颈。 妆却浅淡到有些敷衍的地步,除了正大红的哑光唇色,脸上几乎再没有别的颜色了,只把眉是眉眼是眼的线条感强调出来,打眼看过去,一张脸上距离感拉满,就连表情也是淡淡的,冷感十足。 自认也算半个美妆博主的徐嘉仪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好怎么评价。 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好看的,但就是味道不对。 “啧,你这个......” 咂摸着下巴啧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幽幽一句: “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你这是去参加生日会。” . 拎着那只笨重的大蛋糕盒子下楼的时候,於星夜不得不倾一点身子,被柔滑贴合的裙身掐出来的细软腰肢弯折起来。 她自我感觉这姿势,略显滑稽。 徐嘉仪今天穿得很是收敛克制,虽然也是精挑细选了的,但是挑的是一条连裙摆都没有的烟灰色丝裙,勉强算得上正式就够用了。 只是为了搭配上裙子的颜色,不得不穿了一双同色系的一字带凉鞋,下楼的时候,只能扶着把手两步一梯地走。 她一边侧着身子往下挪,一边挤眉弄眼地口头打安排,语气促狭: “一会开我的车就行了,毕竟——你还不一定自己回来呢。” 楼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太阳虽然已经转走,去了地球的另一边,但星星月亮,该有的一样不少。 这个季节的西半球,连夜晚都跟白天一样晴朗。 小跑除了外形酷一点,以及传说中的那点推背感,其他地方真就一无是处。 人进了前座,就再抱不住其他什么东西了。 蛋糕只能从前排座椅中间的空档搁去后座。 空间拘谨得连车主自己都有点不太好意思了: “我一会尽量开稳一点,油门刹车都踩小小的,尽量不磕到。” 於星夜倒不太担心的样子,侧着颈,盯着窗外看得出神: “没事,反正怕化掉,本来也不能抱着。” . 目的地在东区中心的一家老牌会所。 她们之前也来过,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是一个朋友的生日局,在这家会所闹腾完,还嫌不够劲,又拉着这一摊子人跑去离海边不远的山湾飙车。 后半段比前半段精彩,导致她对这里的印象也只囫囵剩下一个门脸了。 邀请函并没有用上,门口已经立了牌子,包场的意思。 徐嘉仪将钥匙扔给戴白手套的泊车小哥,对着立牌吹了声口哨。 “还蛮财大气粗的噢,之前说人家小警察,看来是低估了。” 於星夜没接这话,她从第一次接触到瑞德这个人起,就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类似通过单方面轻视,来给自己增添信心的想法。 在她看来,瑞德绝对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是只要有他出现的场合,大概也绝对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来得有些晚了的缘故,她们进去的时候,没见有什么很热闹的呼朋引伴的喧哗氛围,倒像都是一群闲散人士,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几句话。 没看到主角,倒有一直守在门边的侍者机敏地迎上来,询问是小莱特丽先生的宾客吗? 於星夜回想着刚刚在门口,看到立牌上的花体字,莱特丽,是他家族的姓氏。 她对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点头称是,跟着侍者穿过雕栏画壁的长廊,软羊皮底的高跟鞋踩在厚重密实的长绒地毯上,总觉得有种不落地也不着力的虚无感。 路过拐角,徐嘉仪说她想先去洗手间,“你先去找人送蛋糕,我一会儿晚点再来找你。” 於星夜答应了好,慢吞吞地跟着侍者继续走。 终于拐过这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暗沉长廊,侍者停步颔首: “就在这里上楼就好,小莱特丽先生的休息室就在上面。” 上楼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廊。 四四方方的狭长空间,明晃晃的水晶吊灯,还有极尽华丽的壁画和花纹繁复的地毯。 不知怎么的,於星夜眼前突然冒出了那天瑞德给她写卡片的样子。 像提前打预防针一样,向她坦白,不会是什么很有意思的场合。 她当时就隐约疑惑,却在看到他眼中的复杂神色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多问。 这时楼梯台阶上方传来几声闷响,得是很用力的脚步,才能在这样厚重的地毯上踩出动静来。 从雕花栏杆里钻出来的身影,却是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 金棕色短发,微卷,大眼睛,小短腿,穿着漂亮的小燕尾服,只是带着脾气似的,每一步脚都蹬得很用力,屁股后头的衣摆一荡一荡的。 小男孩在拐过楼梯转角的地方停下来,隔着半层楼的高度,与於星夜对视。 他冲得快,后头还有声音在追:“你非要跟着过来,就是为了到处乱跑的吗?” 声线冷峻,是真真切切的不耐烦,也是於星夜今晚捕捉到的头一样熟悉的元素。 瑞德单手插着兜,从转角处不急不缓地现身,半蹲下去抓小男孩的手。 於星夜看着这一大一小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一时也愣住了。 小男孩还站在台阶前,身侧蹲下的高大男人本该是今晚的主角,却都不如这小孩儿穿得正式。 瑞德抓起小男孩的一只手,正要把人拦腰拎起来,转眼间看见了站在台阶下方的於星夜,生生卸了力,止住了粗暴的动作。 改为拍拍小男孩的后背,看似亲和实则威慑地提醒他: “我之前怎么教你的?” 小男孩扭着脸看看瑞德,又扭回来看着於星夜,中气十足地大声回答: “叔叔说,见到人要打招呼。” “姐姐!我应该叫你姐姐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7 23:36:26~2022-05-08 23:3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贰拾故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吴世勋正牌女友、一个飘啊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一帆 10瓶;jivajivaka 5瓶;看文的璐璐子意 4瓶;蒲莳、我不是鳄鱼、囚团、旺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蛋糕盒 小男孩一脸机灵相, 问完又有些为难似的,偷偷再瞅一眼两个大人的脸色,“不对吗?那、那是该叫婶婶吗?” 於星夜还在原地没说话, 只像是松了一大口气。 瑞德松开那个小家伙,起身走下台阶来,“怎么不叫我去接你?” “不是安排了人带我过来嘛。” 瑞德难得露出有些发愣的表情。 於星夜的右手指尖还抠着那只蛋糕盒子上的粉蓝色缎带,四四方方的纸盒棱边硌在她本该蓬起的裙摆上,压出浅浅一条线。 瑞德顺手接过来,另一只手抓过她的掌心,摊开看一眼,浅浅一道红痕, 揉在掌纹里。 粗粝的拇指贴上去, 不发力地轻蹭。 “这是蛋糕吗?送我的?” 於星夜低头看了眼盒子, 还没来得及回答,瑞德突然就朝於星夜身后眯起了眼睛。 有人来了。 瑞德的反应总是快于常人,於星夜还什么也没有看清, 就已经又被挡在了身后, 跟楼梯口的小男孩儿继续大眼瞪小眼。 她听见挡在她身侧的男人低声开口朝来人问道: “你来这干什么?” 不怀好意的男声穿过那条阴沉暗压的长廊: “哈, 你要是这么怕见到我, 就该直接不要邀请我们来,我不就不会出现了嘛。” 於星夜皱眉, 见楼梯口那小男孩已经开始悄悄往后退, 一步, 两步。 瑞德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 只是回头交待於星夜: “你先带他上去, 我一会儿就回来。” 於星夜没有直接上楼, 而是先把手伸进瑞德掌心,将那截承受蛋糕盒重量的缎带拉出来。 她没有说话回应瑞德,只是指尖离开前,也安抚似的,轻轻挠一下他宽厚温热的掌心,而后才轻快地抽出。 迈步上楼的时候,那小男孩儿跑得比於星夜还快,脚步也再不似先前往楼下冲的时候那么嚣张,活像只躲避天敌的小动物似的,熟练地趋利避害。 於星夜将蛋糕盒放在平整的桌面上,掏出手机给徐嘉仪发消息。 “就刚才那条走廊,顺着一直走,看到拐弯的地方也跟着拐,走到头的楼梯上来第一间。” 通知完徐嘉仪,她才抬起头,迎接那个小男孩一直偷偷打量她的目光。 想起这小鬼,前一秒还中气十足地大声说话,后一秒有人出现,他就开始静步往后退,於星夜食指轻敲手机壳,问他: “刚才突然冒出来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小男孩绿宝石似的眼珠滴溜溜直打转,在於星夜的注视下缓缓地开口,慢悠悠地说: “嗯,叔叔说,第一次见面要自我介绍。嗯,我叫本杰明,你呢?” “於星夜。” “嗯,那你是外国人吗?” “是。” “那我应该叫你姐姐吗?还是婶婶呀?你是我叔叔的新女朋友吗?” “......这你得去问他。” “那我们互相都自我介绍过了,就是朋友了,对吗?” “对。所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我的朋友?” “嗯,认识,他也是叔叔。” 看样子从这小屁孩儿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於星夜放弃了,手一挥,“行吧,想吃蛋糕自己拆。” 徐嘉仪顺着那条信息找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於星夜带着个小男孩挖蛋糕吃的画面。 她们护了一路的蛋糕。 和一个身份可疑的小男孩。 她顿了顿,站在门口,难以启齿似的,咬着牙用中文问: “於星夜,你!你......要当后妈了?” 徐嘉仪就只见过瑞德一次,还是在那个燃着熊熊火光的夜里。 “连你也觉得很像是不是?” “我刚才也差点以为是他儿子。” 小家伙脸上手上都糊满了冰淇淋,原本吃得正投入,这会儿却从蛋糕里抬起头来,用英文很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我叔叔的儿子,我是我爸爸的儿子。” “卧槽??!!?” “你还听得懂中文??” “我爸爸教我的,但是就只会一点点。” “因为他就只教了我一点点。” ——依旧是英文。 认真回答完,小家伙又继续埋头吃蛋糕。 徐嘉仪再想问什么,却什么也不好说了。 原本在国外说母语应该是很安全的一件事,正大光明地使用加密通话。 可现在不得不顾忌这个小孩的存在。 犹豫再三,她还是小声带着口型问於星夜,“这什么情况?” 於星夜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那你——” 话没说完,就被短促的敲门声打断。 是先前将於星夜引到这间休息室的侍者,她认得他帽子下的那张脸。 侍者礼貌出声:“於小姐,莱特丽先生在外面等您。” 听见自己的姓氏,小本杰明的瞪大眼睛抬起了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门口黑马甲白领结的侍者。 於星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不是说你,吃你的吧。” 又对徐嘉仪说,“看着他点,有事电话。”而后起身整理好裙摆,跟着那人下了楼。 又回到那个雕花栏杆的拐角,於星夜轻提裙摆,避开栏杆上支出来的铜制花枝,在视线触及地毯上毛绒绒的影子时,停下脚步。 抬眼望去,那人靠着墙上的壁画框,一身吊儿郎当的花蝴蝶西装,站得歪歪斜斜。 金棕色的卷发在脸侧打着绺,眼中瞳孔泛着幽幽的绿光,在走廊昏沉的灯光下折射出贪婪油腻。 是刚才突然出现在走廊,激起瑞德的防御状态的那个男人。 “是你。” “咦,於小姐就已经认识我了吗?” 那人开口说话的语气果然也同他的眼神一样,让人看着觉得就不太舒服。 於星夜忍着不适,冷冷地回:“不认识。” 那男人却似乎对於星夜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反而勾起一遍嘴角笑得暧昧: “那也没关系,现在认识也行。你是那家伙的新女朋友吗?”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敢跟他打交道?哈哈哈哈......” 於星夜只觉得这人的笑声阴鸷得很,听得她怪反胃的。 原本出于礼貌才强忍着不耐烦,现在也不想忍了,她直接打断他: “跟你有关系吗?我用你教我做事?” 卷发男人一愣,像是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很天真的小女生,竟然能有这么冷静坚定的气场。 就这么一个来回,男人就迅速被於星夜冷淡无澜的态度激怒。 他站直身子,不甘心似的,腔调也不自觉拔高,连声追问: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当警察的,每次出现都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他凭什么永远这么理直气壮的?呵,他把那些事都告诉你了是吗?你也不介意?” 於星夜提住裙摆的指尖掐进掌心,她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人说的话难听到让她觉得,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犯恶心。 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就要走,身后响起熟悉的磁性低沉的嗓音。 “乔什,我已经警告过你,离她远点。” 每一个卷舌音都压着重重的威慑,仿佛弓起脊背的雄狮跃起前,在喉中翻滚的低吼。 是瑞德。 他快步走过来,越过那个叫乔什的油腻男人,再次格挡在他和於星夜中间。 她的视线里,再一次只剩下昏昏沉沉的走廊顶灯,和瑞德宽厚有力的肩背。 “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今天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利用他把我支开,又回来骚扰一个女孩子,她如果报警,我完全可以抓你。” “不要再做你承担不了后果的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忠告。” 於星夜站在瑞德身后,看不见他阴沉的脸色,却能看见他的法式一片领衬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听见他掷地有声的话语里偾张的怒意。 恍惚间,她想起什么时候,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也是昏黄的灯光,也是被他留在背后。 仍攥得死紧的手忽然被牵起,撞进那片温热的触感,於星夜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背有多么僵硬冰冷。 瑞德半蹲下来,像在楼梯口对本杰明那样,托住她的双手,从掌心涌出源源不断的温热暖流,等着她慢慢松开拳头。 先前拎着蛋糕时被缎带勒出来的浅淡红痕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细嫩的掌心印满了裙摆薄纱的纹路,还有几只断断续续的小月牙印。 “你——” 瑞德欲言又止,抬头看向於星夜的眼神里满是克制的自责。 “抱歉,我......我不知道乔什会来找你。他算是我堂弟,他——” 瑞德也许是想问乔什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又或许是想问她有没有被冒犯或是被吓到。 於星夜低头去看他的眼睛。 她想从中看到慌乱,或者躲闪,甚至是心虚,可是却都没有。 他仍旧是坦荡地,不回避地,除了自责和担忧再无其他地,与她对视。 於星夜像打断乔什的出言不逊那样,打断了瑞德的解释。 只是这一次,她很轻很轻地,像低声叹息似的,对瑞德说: “你的眼睛好像,比你们家族的其他人,颜色都要深一些。” “还是你的好看,不会大老远就冒绿光,像头饿狼似的。” 说着她又轻轻收手,示意他起来。 “上去吧,不然给你的蛋糕都要被本杰明吃完了。” 瑞德站起身,又恢复到俯视的高度。 他仍旧低头看着於星夜通红的掌心,不明白她怎么的注意力怎么突然又转到了瞳色上。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可是—— “你先告诉我乔什都跟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去找他算账。” “他大概,也没有说什么冒犯我的话。” “但他说的,全都是你的坏话,是该教训他。” 於星夜翻转手心,不让他再看,主动与他掌心相贴,反过来牵住他的大掌,“先跟我上去吃过蛋糕,好不好?” 娇小的黑裙女孩牵着宽厚高大的男人往楼梯上走,昏沉压抑的灯光打出的影子却莫名清晰,穿过雕花栏杆,投射在挂满壁画的复古墙面,像是有只短毛小兔拉着英姿勃发却低眉顺眼的雄狮,一步一个脚印,往森林深处去。 踏上两级台阶,於星夜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住脚步: “啊,对了。” 身后的男人脚步一顿,抬眼等她继续说下去。 “要真说有什么冒犯到我的地方的话,大概就是......” 男人面色一沉,深黯眼眸凛过蕴绿的光。 却在听完她接下来的话之后,彻底滞住。 “他们都问我,是不是你的新女朋友哎。” “怎么,他们是都见过你的......‘旧女朋友’吗?”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顶锅盖解释一下!没有旧女朋友!没有! 感谢在2022-05-08 23:39:50~2022-05-10 23:4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麻辣王子、追尾的小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ida 20瓶;屿星 10瓶;我不是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绿橄榄 “他们?还有谁?” 瑞德皱眉, 很严肃的样子。 却依旧坦然平和,连不悦都没有了。 於星夜也没多想,顺口就答: “你侄子咯。” 瑞德没忙着说什么, 只拉着她上楼,推开休息室的门。 “本杰明。” 听见他那样暗含威慑地连名带姓呼叫一个小孩,於星夜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告了一个小孩子的状。 她跟在身后,轻轻扯了扯瑞德的袖子,却被他头也不回地反手捉住。 休息室里,双层蛋糕只剩下了半层,撑得皮滚肚圆的小孩儿正翘着小胖腿趴在沙发上看徐嘉仪打游戏。 於星夜的手指都还在瑞德掌中, 她连做介绍都忘记, 只觉得指尖的温度熨烫了全身。 还是本杰明先反应过来, 从沙发上爬起来坐直坐正,乖乖叫叔叔。 徐嘉仪也放下手里的游戏,淡定打招呼, 视线在这如出一辙的大小两名男性之间来回梭巡。 瑞德点头回礼, 却仍没忘记又要将矛头指回沙发上这个乱说话又装乖的小鬼。 小鬼机灵得很, 察言观色比吃饭喝水还熟练, 跳下沙发就往於星夜跟前栽,腿没抱着, 蓬起的裙摆抱了个满怀。 不过也不影响他发挥, 仰起头眨巴着眼睛喊完叔叔又喊姐姐, 软趴趴地说肚子饿了。 於星夜哪见过这阵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呆立在原地。 瑞德一把扒开他, 眼神警告看样子是已经完全不管用了, 只能上手。 又对徐嘉仪道歉:“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招待不周,一起下去吃点东西吧。” 他自己则不声不响落在后方,按铃叫来服务生。 楼下大厅里的衣香鬓影倒没什么稀奇的,唯一不寻常的是徐嘉仪,被水晶射灯晃花了眼似的,场子里随处可见四下穿梭的白衬衣黑马甲,她却身形一偏就追了过去。 匆忙到只来得及丢下一句“我好像看见秦念之了,我去看一眼,有事电话联系。” 於星夜都来不及接话,她的背影就已经钻进了人群。 瑞德抱着本杰明跟上来,本杰明像只小树懒似的,稳稳当当地坐在瑞德臂弯,问: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为什么我都来了,我爸爸他都不来呢?” 连於星夜都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与低落来了,瑞德却完全没有要哄着点孩子的意思,面不改色地回答他: “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的。” 这孩子也是脾气好,这样也不闹,顶多小嘴一扁,再毫无力度地瞪瑞德一眼。 还没在吧台边坐下,就有人凑上来打招呼攀谈,当然,目标是今天的主人公。 不乏有人投来适可而止的探寻目光,瑞德没有要介绍的意思,也没有遮掩。 於星夜被他护在身后,看他用不加掩饰的冷淡与客套,应付那些人不辨真假的祝贺,不过几个回合就开始替他觉得累。 难怪他要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说今晚会无趣。 也不知道徐嘉仪那边情况如何,找到人了没有。 瑞德把趴在他肩头的小家伙放在高脚凳上,“想吃什么自己叫,不该吃的不要点。” 小家伙刚要顶嘴,又被他一句补充给压了回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已经吃了很多冰淇淋了。” 本杰明对着吧台里的服务生点了两对鸡翅,又扒着桌沿凑到於星夜耳边,压低了声音悄悄找同盟: “姐姐,我叔叔很凶,是不是?你也这样觉得吗?” 於星夜觉得好笑,顺着他点头,“有时候是会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耳侧贴上来一簇潮热呼吸,瑞德不知什么时候招呼完了那些人,转身凑上来听他们讲悄悄话。 本杰明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账没算完,积极告状:“我问姐姐觉得叔叔凶不凶,姐姐也觉得叔叔有一点凶!” 於星夜目瞪口呆,这也算,一报还一报了吧? 大厅比起那条沉闷繁复的长廊,其实也没有敞亮到哪里去,全场灯光都偏暗,却嘈杂许多,说话都要凑到耳边听。 她看着瑞德倾身俯过来的下颌角就近在眼前,卷翘的金棕色睫毛盛着水晶灯珠里流散的光点,听见他不为所动地严厉发问: “说我凶之前,你不如先解释一下你自己乱说话的事?” 明明俯下身子是亲和表现,却又抬掌搁在本杰明的小脑袋上,“嗯?说说?” 於星夜见小家伙叼着鸡翅一脸茫然,递给他一张纸巾,“算啦,为难小孩子做什么,我也就是随口说的啦,也没有真的很在意。” 瑞德偏头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眼竟像是有几分委屈,於星夜都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少打圆场,你让他自己说,说清楚,见我交过几个女朋友?嗯?”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缓,语速也慢,只是每一次停顿,尾音都重重往下压,明明没有咬牙切齿,却还是压出截然的一股不怒自威。 本杰明睁着无辜的一双又大又圆的绿眼睛,呆呆咽下嘴里的肉条,“嗯,我......我没有见过呀,你都这么凶了,说话的时候吓死人,还想交几个女朋友呀?” “好好说话,究竟几个?” 本杰明一个激灵,放下手里的鸡翅骨头,坐直了认真回答: “嗯,如果,如果姐姐算一个的话,那我就见过她一个......” “可是我问姐姐了,姐姐我问你了对不对?” 看到於星夜点头,他才继续说,“嗯,你看,我问姐姐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来着。姐姐说,这个得问你噢......” 被cue到的於星夜紧接着也收到同样的眼神镇压。 她明白大约是自己理解错了“new girlfriend”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学难度的词组。 她张张嘴,正觉得百口莫辩的时候,有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停在瑞德身后。 绝佳的转移话题的契机,她连忙去戳瑞德的肩膀,“有人找你哎。” 又是一个白衬衫黑马甲打领结的服务生,过来传话说莱特丽先生要走了。 这话传得也克制,语焉不详的,也不问瑞德要不要去送,只说完就看着高脚凳上缩着小短腿的本杰明。 於星夜只知道他们一家子都姓莱特丽,总归就是他们家的人。 反倒是本杰明先反应过来,扒着桌沿像是想去哪儿,却又受制于屁股底下那把比他人还高的椅子,头一次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那我也要走了吗?” 瑞德回头,抽起於星夜先前递过来的纸巾,仔仔细细地给本杰明擦脸擦手。 动作倒是细致,说的话却丝毫不留情面,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小家伙的不情愿似的: “抱歉,恐怕是的。” 一根根小指头擦完,瑞德再次把本杰明稳稳地端进臂弯,对於星夜说,“我去送人,很快回来,等我。” 而后就随着服务生穿进了人群。 没有人凑在耳边说话了,於星夜却反而觉得大厅里好像一下子没有那么喧闹了。 只觉得那小孩儿临走之前的表情,好像也怪可怜的。 但是比起对他们那个今晚频繁出现名字的“莱特丽家族”的好奇,於星夜显然更关心徐嘉仪的去向。 说好了有事电话联系,真打过去却迟迟无人接听。 想找的人找不到,反倒是又有人来找她。 “嘿,瑞德跟我说你一个人在这儿,让我过来守着。” 一个宝蓝色西装的小胡子男人端着鸡尾酒杯,在本杰明先前的座位上坐下。 於星夜转头,看这人一脸嫌弃的翘着兰花指垫着纸巾推开本杰明吃剩下的盘子。 是之前去宠物店接发动机盖的时候,那个对着她恍然大悟“噢”了好大一口气的人。 於星夜淡定开口: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猫猫的......爹地?” 察尔森刚喝了一口的干马天尼差点没喷出来,连忙摆手撇清关系: “别别别!我可不是!我只是个开宠物医院的,再没有别的关系了。” 他咽下杯子里剩的那颗橄榄,不敢再乱说什么他也认出她来了,更不能说他那天一见到她,目测身形跟瑞德沙发上的吊带碎花裙一对比,就知道她是谁了。 察尔森大概是今晚在场的,为数不多的,单纯来玩的人了。 他一早知道瑞德这家伙今天不会有好果子吃,碍着他们家里那一摊人的面子,不得不办这么个场合,居然还敢带上姑娘来,不焦头烂额才怪! 他还是保守些,守着人就行了,别再给瑞德添什么乱子。 察尔森又叫了两杯金汤力,分给於星夜一杯,两人就当汽水似的边喝边打发时间。 没想到於星夜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咬着吸管随口找话跟察尔森聊。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为什么还要你来看着?” “你说他是发动机盖的妈咪,该不会跟我想的是同一个理由吧?” “你的穿衣风格,真的跟我一个叔叔很像哎,也是这种......花里胡哨的。” 瑞德回来的时候,察尔森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他显然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么天真瘦弱毫无杀伤力的一个女孩子,能泰然自若地说出那么多叫他答不上来的话题。 察尔森终于获救似的交差脱身: “我什么也没有乱说,人好好的,交还给你了,我先撤了。” 瑞德一眼看见吧台上两只剩半杯冰块的柯林杯,只觉得不妙。 再瞅一眼缩在椅背里,撑着下巴干咬吸管的於星夜,眯起了眼睛。 他走上前去想把人扶正,掌心刚刚碰上她清削的肩头,下一秒脑袋一歪,人就已经化在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下章贴贴,这个...不用预告也可以看出来了吧...... 感谢在2022-05-10 23:47:11~2022-05-11 23:4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 2个;呼啦圈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vajivaka 5瓶;蒲莳、我不是鳄鱼、四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不辜负 鼎沸人群全都虚化成背景, 眼前的小姑娘脸颊染着绯色,眼皮搭着不肯抬起来看他,也不出声说话了。 靠在他身上, 就软软地倚着,倒还不至于真的连站都站不直,只是不肯自己使力。 ——比起醉态,更像是懒相。 瑞德扶起於星夜,走了几步,发现她好像迷糊得,比他想的要严重一点。 有人跟上来问用不用帮忙。 是今天的值班经理,“先生。” 瑞德打横抱起於星夜, 冷冷一句:“叫个司机来, 顺便带上我之前留在二楼的东西。” “还有, 查监控,把那个胡乱引路的服务生找出来开掉。” “好的,先生。” 在他爷爷那一代, 这里就已经是莱特丽家的资产。 可是同一批员工, 不该认第二个老板。 仗着自己也姓莱特丽, 就可以在他的地盘骚扰他的人, 瑞德稍微转过弯就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粘稠到几近凝固的空气都被他的步伐带成了一阵短促凌厉的风。 他直接把人抱进了后座。 把人放下,裙摆理好, 刚要后退关车门, 於星夜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只好重新俯下身子, 告诉她,“我只是换一边上车, 很快, 嗯?” 她一直睁着眼, 只是这会才终于掀起眼皮看他,像在确认他话里的可信度。 眼里貌似黑白分明,像是大脑在加载处理信息的讯号,手上却不见有松开的意思,细白手指轻轻软软地揪住他的衣襟。 其实没有多紧,只是他却使不出丁点力气拂开她的手。 瑞德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低声慢慢哄: “真的,很快就好。很近的,你看。”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不对?” 於星夜眨眨眼,像是听懂了,顺着他指的方向,自己挪了过去。 顺带还拉走了自己的裙摆,坐好之后,再拍拍坐垫,让他上来。 於星夜本来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很多时候,她守不守规矩,都要取决于她愿不愿意守这条规矩。 所以她之前倒还真不是没有喝过含酒精的饮料。 并没有别的哪里不舒服,更没有醉得多厉害。 除了脸蛋耳朵烧得发烫以外,就只觉得眼前糊了薄薄一层雾气。 像热气冲上玻璃,抬手稍微一抹,就能重新恢复清明。 这样想着,瞥见一旁的车窗玻璃,当真伸出手指抚了上去。 窗玻璃上什么也没有,当然是什么也没抹着。 可是像羽毛一样轻轻抹动的指尖,却好像戳在了什么人的心口上。 瑞德坐得很直,垂眼看着她不知所云的小动作。 本该觉得疲累麻木的时刻,却好像也分不出神来。 平时训练有素的注意力,此刻都到了她的身上,在她垂落在背上的发尾,在她抬起伸出的指尖。 抠完玻璃,一无所获的於星夜掉转头,又盯上了身边人西装外套上刚解开的纽扣。 纯黑色的水牛角扣,虽然质地坚硬、触感温润,但却半点光都不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精准命中的。 她眼睫低垂,顺着手指的方向,盯着他腰侧,眼神近乎疑惑,却太浅表,什么也洞穿不了。 因落座而解开的西装扣子,随着敞开的衣襟搭落在腰际,再往里是什么呢? 她看不到。 瑞德并不动作,任由她动手任由她看。 直到司机也上车,往副驾座椅上放好东西,开出东区中心,他才拉起她的手,收在掌心,轻声问她:“闷不闷?要不要开窗吹点风?” 像是没听懂,於星夜满眼茫然,抬头去看他。 细软的发丝从肩头向后滑落,稀薄酒气氤氲的眼底,比切割工整的钻石肩带星芒更甚。 瑞德等不到她回应,轻抿唇角,将他这一侧的车窗降下半截。 原来驱散雾气不止亲自动手一种方法,空气流通就能轻易做到。 牛角扣脱了手,就干脆捏他的手玩。 於星夜翻转掌心,指尖顺着他掌心的纹路一笔一划地走,忽然想到了什么,换成两只手捧起来,凑上去看得仔细。 这个晴朗的夜晚总算不辜负,光线疏淡却也清旷,掌心的薄茧都被裹上一层柔光,不复粗粝。 瑞德不知道他的手有什么可这样细细端详的。 他只觉得,从他的视角低头看,这可真是个糟糕的姿势。 清朗的柔光同样覆盖在她的发顶,乌黑卷曲的发尾滑落在他的西装裤上,刺刺的痒,只留给他一小片光洁莹润的后颈。 於星夜听见头顶,他怎么好像又在叹气。 她抬起头,两只手肘撑上去,很认真地解释: “别动呀,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你肯定不懂这个。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有生命线、事业线,还有智慧、财富、感情,都可以看!” 瑞德的确不懂手相,但突然撑到他大腿前侧的手肘让他浑身一紧,他只知道必须赶紧把人拉起来。 为了防止她再来几下这种叫人猝不及防的小动作,瑞德只好干脆扶住於星夜的肩膀。 本来还想再加一句警告,叫她老实点。 但架不住一低头就看到她咬着嘴唇,眨着晶亮的一双眼睛,对周围的晦暗空气视而不见,反而问他: “你怎么不问我看出什么来了?不信我会看手相吗?” “......信。”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昏昧光线被他无声吞咽的动作研磨成颗粒状,晶莹洒在狭窄的后座空间。 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保持平稳声线应邀问出的问题,於星夜这会儿却又不答了。 她只顾得上觉得肩头的手有些碍事,害她都看不到他了! 试着扭动却也挣不脱,於星夜干脆往后一倒,直接砸进背后那人怀里。 后脑勺搁进颈窝,再蹭一蹭,寻到舒适的位置和角度,避开衣襟下硌人的嶙峋锁骨,再往下,才终于找到软乎的位置。 是胸口挺立起圆滑弧度的肌肉。 原来看起来鼓胀坚实的地方,脑袋枕上去,居然会是软的。 还挺舒服。 等她枕好了,惬意地眯起眼,瞧着眼前利落的颌角和高挺的鼻梁,都是肉眼可见的硬朗骨点。 方才的问题像是已经被她抛至脑后,转眼就换了另一道看似不搭边的新题目。 “你为什么会当警察呢?” 瑞德低头看她一眼,又重新收回眼神,目视逼仄到视线根本实施展不开的前方,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回答: “因为我是从警校毕业的。” “那你又为什么会选择去读警校呢?” “因为当时我考上了这个学校。” 问题再发展到下一个,就应该是,那么当年为什么会选择报考警校呢? 答案或许就能出来了。 关于那个乔什在走廊里愤恨质问,真不知道瑞德怎么能心安理得当警察的答案。 但於星夜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那个乔什,当时站在昏沉幽暗的廊下,他身后的画框里露出站在果树下接受男人用鲜花示爱的,披着艳红斗篷的赤.裸女人,而被他那副歪斜的身子挡住的却是一个中年男子干瘪扭曲的面孔。 是复刻版的油画,爱德华蒙克的《嫉妒》。 可是他当时那样激愤的情绪,真的可以被简单地解读为,是对瑞德的嫉妒吗?所以才连他身上刚直坦荡的正气也能出口诋毁? 於星夜不知道。 迟疑间,余光瞥见半敞开的车窗外,那道熟悉的海岸线。 再不问,就要下车了。 在司机踩下刹车,平稳减速前,於星夜手往身下撑,找到着力点坐直起来,转头对瑞德说: “我们今天好像都有话忘记说了。” 再次受力的一侧肌肉彻底绷紧,不受控制的闷哼从压抑着滚动的喉间逸出。 但他只能捏紧拳头,强撑着继续配合: “什么话。” 声线已然变得干涩紧绷,却不过只是为了掩盖内里越来越有燎原之势的灼烧。 车停了,机械制动再怎么试图平滑和缓,也免不了质量带来的惯性移动。 瑞德赶在更深重的力的相互作用之前一把推开车门。 “先进去再说?嗯?” 於星夜喜欢听他压着尾音的时候,声带的震动,沉闷而又平稳,带着让人觉得安心的力量感。 她乖巧地答应,手脚并用从大切后座爬下来。 瑞德就守在门边等她,等她落地站稳,然后重新扑进他怀里,揪住还没顾得上扣起来的西装外套侧边,再次不松手了。 看她这样子,瑞德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是跟从会所出来,上车的时候一样,还要他再抱着进去。 司机也从车里下来,拉开副驾的门,从座椅上取出一件什么东西,递出来等瑞德去接。 他当下只觉得连额角都在抽搐似的跳动,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弯下腰去,先单手把人抱起来,再转身去接司机手里,那只笨拙又花哨的盒子。 於星夜撑在瑞德肩头,手里还攥着他西装外套一角,想低头去看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次姿势跟之前不一样。 刚撑直肘弯,就被他向上轻轻一颠。 这回是真的实实在在的警告了: “都这样了,就别乱动了。” 她“噢”一声,状似乖顺,又软趴趴地缩回去那半边宽厚的肩头。 路过门前那几级台阶的时候,倒是又不颠也不晃了,於星夜撇着嘴想,这个人,就是在故意吓唬她呢。 直到在那扇厚重的铸铜大门前停下,瑞德得腾出手来开门。 不需要斟酌地就松开另一手的缎带,将那只几乎空晃的盒子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单手开了门,才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盒子继续往里走。 一路把人抱到客厅沙发,稳稳地放好,才抽出手。 转身想去把盒子也顺手搁到茶几上,才发现自己的一片衣角还在小姑娘手里。 “你——” “你刚才,开门,怎么不把我放下来呀?我可以自己走的呀。” 瑞德简直没有办法再回答。 从一开始,发现她乱喝东西,却没有及时摆明立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注定了今晚要憋这一口气了。 现在再来发火也好,严厉也好,讲什么道理都晚了,都不管用了。 然而於星夜才不管他那么多,她还惦记着他俩今晚各有该说的话都还没有说呢,她可不会忘记。 就算喝了酒,也不会忘。 她松开他的那片面料柔韧的衣角,甚至还好心地用掌心拍一拍,再作势要帮他抚平。 瑞德眼明手快地拦住她柔若无骨却频频作乱的小手,板着脸居高临下地问: “说吧,现在可以说了。什么话忘记说了,现在赶紧说完,然后去睡觉。” 於星夜才不跟瑞德计较他的冷硬态度,仰起灿若星子的眼眸,一字一顿地笑着跟他说: “我还没有跟你说——” “生日快乐呀。” 瑞德一怔,刚刚才皱起的眉头此刻对上她的笑眼,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不解风情,甚至,不知好歹。 他连愧疚都来不及,撑开发紧的嗓子眼,艰难地发问: “那你说我也还忘掉了什么话?是什么?” “哼,你忘掉的话,才真的比较严重。” 他看见小姑娘迅速收起笑,脸也扭开不肯对着他了,撅着嘴真的很不满意的样子说: “你今天看见我,都还没有夸我漂亮。” “也没有夸我的裙子漂亮。” 说完还觉得控诉不够到位似的,又伸手去抓他垂落在大腿一侧的手指。 那一侧的肌肉条件反射般提前收缩,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瑞德刚才抱着人又拎着东西进来,连灯都还没来得及开。 此刻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大概就只有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外,稀疏浅淡的路灯,和闪着混合了迷醉酒精的细碎光芒的,那一双清丽而又迷惘的眼睛。 然而於星夜捉住瑞德的手指,却是往自己细嫩白皙的肩头上戳。 力道带着力道,执拗得甚至有些横冲直撞,抵在坚硬的、颗粒分明的切割面上: “这可是钻石哎!难道不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1 23:48:58~2022-05-12 23:5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一脸萌比的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麦茶 5瓶;告解教堂搞快点搞快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漏风鼓 初初入夏的夜晚, 室内空气经过呼吸的搅动,就像玻璃碗中的淡奶油,轻易就开始变得粘稠。 光线昏暗的地方, 视线受阻,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 周身的其他事物都被空放,只剩下指端的那点触感,被一丝不落地分明传递。 指腹是坚硬的闪烁颗粒,指背则覆压着柔软的温度。 还不止,软和温热的手开始带着力,向下方蜷曲,往深处攀爬, 挑起那根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崩开、断裂、而后滑落进深渊的肩带。 瑞德很快意识到她在做什么, 本就深黯的瞳孔急剧收缩, 指尖像被烫到,迅速抽回,力道甚至大到不管不顾。 “......” 埋藏在薄匀颈间的那颗喉结实在承载了超出负荷的压力, 艰涩地上下滑动, 试图劈开被打发起泡的绵密空气。 却甚至难以吞咽出完整的话语。 从垂在腿侧捏成拳的手, 到轻微战栗的会厌软骨, 都在代偿发力,竭力帮助他完成一句平整的回答。 牙关不受控地被咬紧, 再耗尽全副意志松开, 挤出干巴巴的几个字: “......很漂亮。” 说出口的一瞬间, 瑞德就知道,面前这个平时极容易被满足的小姑娘, 这次大概不会满意。 指间忽然被抽空的时候, 於星夜还在发愣。 她空捻一下, 寥寥热度仿佛依旧附着其间。 半分莫名的委屈就打着转,从指尖的方寸皮肤攀附上来。 眼神也跟着失落的情绪同步垂下,落在瑞德一直拎着,还没来得及放下那只笨拙的纸盒。 小半米的立方体,印着幼稚浮夸的小花小蝴蝶结之类的,还交叉绑着一条三四指宽的粉蓝色光面缎带。 不管是前半晚在那家复古靡丽的会所,还是现在,在瑞德家,在他手上,都显得是很突兀的存在。 於星夜虚虚指一下那只挑的时候相当满意,现在却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的盒子,撅着嘴嘟嘟囔囔地发泄不满: “你怎么......怎么还把这个也拿回来了呀?......里面本来是冰淇淋的蛋糕,现在应该早都化掉了,不好吃了的。” “还有盒子也——” “很漂亮。”瑞德打断她,声音里仿佛悄摸掺了什么安抚镇定的药粉,“因为真的很漂亮,所以忍不住就是想要带回家的。“ 药粉却不是常见形态的缓释剂,而是即时释放,溶入血液,流回心脏。 所以即使他根本不常说这样的话,听起来也还是莫名就有让人信服的作用。 於星夜像是听懂了的样子,也不顾还撅着嘴,自顾自地就又开始轻轻地笑起来,精致小巧的下巴都挤出桃核的形状。 瑞德在她的裙摆前蹲下,西裤包裹的膝盖陷落进蓬软的黑纱里。 先前落荒而逃的手指,此刻却又主动重新贴回去,拇指指腹轻轻按压她下巴尖儿上的娇憨纹路。 他是在用手指,向她虔诚地束手就擒,引颈受戮。 嘴上却不显,仍绷着克己复礼的面具,故作严肃地问她: “偷笑什么?” 於星夜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重新拆开盒子,看着里头被本杰明祸祸剩下的半层蛋糕—— 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瘫软狼藉。 清爽香甜的冰淇淋依旧挺立着原本蛋糕胚的雏形,只面上一层微微乳化,将将冒出一层薄汗似的,像刚做完什么热身运动。 瑞德看出她的不解,耐心地向她解释: “下楼之前,就叫人收起来冻上了。” 又哄小孩儿似的问: “要现在吃吗?吃一点吧?” 没再起身去厨房拿什么盘子,就用盒子边绑的磨砂白塑料叉挑起一小口,含在舌尖慢慢抿化。 “可是,蛋糕就这么吃吗?这可是生日蛋糕呢,你今天还有没有吃别的蛋糕?有没有......吹蜡烛许愿呀?” 瑞德看她愿意松口讲话了,就知道她这是又已经满意了。 “那倒是没有。”他眼里也泛出一点浅淡的笑意,眼尾平直的褶都被压出轻快的弧度,“也不是小孩子了,没有那么多愿望要留到生日许的。” 於星夜像是听不得他说这种“大人”式的古板话,比他本人还执着: “可是今天是你生日哎,许个愿望怎么了嘛!你也别因为年纪大了就不好意思,实在不行你对着我许一个,我帮你实现!” 又像是怕他不信似的,还不依不饶地拍着胸脯保证: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笑你的。” 於星夜会不会嘲笑瑞德许愿的举动尚且不得而知,瑞德却是已经实实在在地笑了。 本就深刻的眉眼被笑意牵动,越发邃远,慑人心目。 於星夜看他只笑得无声却不接腔,以为他还是嫌许愿这件事太幼稚,也不再多缠着他深究,刮了几口冰淇淋,就说吃好了。 放下叉子,手又不自觉地摸去了那一粒黑到几乎隐形的水牛角扣。 瑞德垂眼睨过去:“就这么喜欢玩扣子?” 小姑娘手里的动作一顿,露出只有家里最受宠的小朋友脸上才会有的理直气壮: “不是呀,我倒是想玩别的地方来着。” “噢?” 瑞德明明不该再感到又任何意外了,却还是自胸腔震出一道短促,却厚重的气息,“那你倒是说说看,还想玩什么地方?” 大约是没有想到,被挑衅的一方会如此大方地欣然应战。此刻军临城下,她这个率先吹响号角的火线冲锋手,反倒支支吾吾起来。 “啊,其实也不是......我......” 瑞德放松了埋在於星夜堆叠裙摆下的那一边膝关节,索性支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纠结,看她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一时的意料之外的慌乱,终究还是抵不过早有预谋的念想。 於星夜很快就打定了主意,指甲轻轻抠住那枚坚硬光滑的圆扣边沿,囫囵着飞快地说: “其实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上次受伤的地方。” 说完就借着稀薄零碎的一室暗色,抬眼想去偷瞄他的反应。 什么都还没看清,又先想起来补一句: “虽然我知道肯定已经都好了,但是我就是......” 然而还不等她补充完,就已经得到了瑞德轻描淡写地首肯。 “可以。” 从这两个字落到她耳朵里开始,於星夜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立时睁大了。 像是努力要瞪散开先前,被那点单薄酒意沾染的朦胧雾气。 她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悄悄坐直了身子,像从来没看过电影的小学生第一次进电影院放映室似的,眼巴巴地盯着瑞德搭在身前的那双骨节修长的手。 画幅收缩变窄的视线范围里,她全神贯注地,期期艾艾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等得呼吸都快屏住了,却只看到他一手撑住膝盖,竟然是要起身走开。 动作比神智反应更快,在大脑来得及控制以前,她已经伸手拉住他那片今晚饱受蹂.躏的衣角,含羞露怯却又直白大胆地急问: “不是......要看吗?” 男人堪堪止住行动趋势的身躯,弯腰向她笼罩下来,光是浓重墨色般的一层影子,都足够逼得她向后退。 他抬手,那一层黑影也紧跟着袭上她面门,一指轻点落在她额间,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纵溺。 “急什么?” “......??” “......不开灯么,你一会儿不还得嚷嚷太暗了看不清楚?” 额间那轻触的一指,虽然一点儿力气都没舍得真使上去,但是却好像戳破了於星夜心里,藏着的一面小鼓。 鼓面开始漏风,呼哧呼哧地大喘。 鼓声却仍顽强,扑通扑通个不停。 “啪嗒”一声,客厅的顶灯亮起。 随之无所遁形的,除了这间屋子,和她肩头的细碎流光,还有持续升温的脸颊和耳根。 她却顾不得了,只顾盯着瑞德开完灯,又折返回来的身影。 看他回到她面前,停住,抬手撩起衣摆。 看单薄的衬衣一角,从光滑皮质腰带下被匀速拉出,露出一侧精壮的腰腹,露出那道她心心念念了有些时日的新鲜伤疤。 炫目的亮影里,冷玉似的细白温润的皮肤绽着灼眼的光晕,交错的肌肉线条冲撞进眼里,成了笔走龙蛇的一副光与影、明与暗的荧惑工笔。 脑中似有无形指令在驱使,於星夜被夺舍般恍然伸出颤抖的指尖,往那光晕里钻,往那工笔上拂。 浅浅埋在皮肤下的,血管里流动的体温几乎就要涌上指尖,於星夜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了手,开始在自己身上到处摸东摸西。 瑞德挑眉看她急转直下的神色,一只手还撩在腰间,毫不吝啬地问: “找什么?” 始作俑者却面红耳赤地慌了心神,回话时才发现自己现在有多口干舌燥: “手机!嘉仪还没有回我,她之前就没有接我电话,我得问问她到底找到人没有......” 声音发颤,左右摸索的手也哆嗦。 直到被一把握住。 “让人查过监控了,她找的应该是上次跟你一起在医院走廊那个男生吧?” 於星夜怔怔地抬起头,像是还要想一想,拐上好大一个弯地想一想,“上次”,“跟她一起在医院”,分别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他们在我们之前就已经离开会所了。” “一起走的。” “所以你的朋友现在是否安全,那就要看,她找的那个男生是否安全了。” 於星夜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懵懂地追问: “已经先走了?什么时候啊?” 回答她的先是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哼。 “在你还坐在吧台,和察尔森喝着酒,相谈甚欢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2 23:51:05~2022-05-13 23:5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ida 10瓶;02 9瓶;田中良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先见者 瑞德的谴责并不算上纲上线, 顶多只是眼神有些严厉,仿佛在说: “就几分钟没看住你,就能给自己喝成这样。” 於星夜自知理亏, 更清楚自己有几分真实,几分夸张,在撒娇耍赖和蒙混过关中选择了后者。 “我好像,不太记得当时跟在他聊什么了。” “反正就,大概也是在聊你......吧?” 瑞德却不吃这一套,紧紧盯着她左右飘忽的眼神,让她的闪躲无处遁形。 “我没有问你们聊了什么。反倒是......“ 英丽的眉头蹙起,眨眼间精准狙中要点: “反倒是乔什, 他之前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 瑞德的敏锐从来不会主动下线, 只要他想, 他的视野便没有盲区。 於星夜却咬着嘴唇不说话,没被制住的手顺势捋起他胸口的领带,绕着指头来回把玩。 那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 对她没有产生多大影响, 没有听进去的必要, 更没有重复一遍的价值。 瑞德好像真的没有把今晚当做什么特别正式隆重的场合, 修窄领带只打了普通的Four-in-hand,甚至比不上去法院那天的wide tie 配温莎结。 於星夜半眯起眼, 想起那个在阳光下, 头顶自由、平等、博爱三座大山, 仍昂首挺胸,迎风而立的疏朗身影。 却没生出几分敬佩仰慕的心思。 客厅的灯已经被眼前的人按下电源, 通电亮起, 可灯下潜藏埋置的一颗黑心此刻却只想使坏。 想陷捍卫自由的人入她一手打造的囹圄。 想看崇尚平等的人为她俯首折腰。 想要胸怀博爱的人从此只偏爱她一个。 她合该为自己这一瞬间的险恶邪祟感到羞愧。 可是此刻, 这个人就在她眼前。甚至,他火热搏动的心脏就在她手下。她不是高坐审讯台的清白法官,她无暇顾及其他。 指尖随着灯下黑心的指引,蜿蜒匍匐,挑开被灯光染上橙霞的衬衣扣缝。 也许正如潘多拉魔盒的存在就是为了引诱埃庇米修斯将其打开。 於星夜也眼睁睁,看为了贴合而存在的衣襟被挑开裂隙,在裂隙的那头,她的指尖化作刀锋。 锋刃划过之处,掌中的健硕果实被剥开果皮,显出饱满晶莹的果肉,无需品尝仿佛都能确认那会是鲜香四溢的,汁水横流的,熟透了的,采摘季节的果实。 可是,她毕竟不是无私耕耘的果农。 她只是一个庸劣的,烂俗的,邪祟熏心的食客。 谁能忍住,不想尝一口呢? 大概只有被当做鲜果的瑞德本人。 他不是不清楚於星夜在做什么。 他只是无法认可於星夜足够清楚她自己在做什么。 即使青筋毕现,经脉如注,也得有人咬着牙选择承担起先见者的角色。 掌心翻覆,瑞德将她作乱的手按住,试图用忍耐的低沉嗓音为他的警告加上多一层威慑力。 “教你告状呢,不能专心点?” 教她......告状? 於星夜抬起头,本就不剩几分的理智被魔盒缝隙里的光景侵吞,眼中只余茫然。 她眼中的茫然懵懂像指间燃尽的烟头,即使修养再好再文雅的人,被烫到时也忍不住低声咒骂。 瑞德就没能忍住,他低咒一声,直接把人拉起来。 “去洗个澡,醒醒酒。” 他几乎是连拖带抱,把於星夜扔进了里面主卧的浴室。而他自己,则掩下张皇步履躲去了外面那间不常用的,给猫洗过一次澡的空置浴室。 被和一件白毛巾似的宽厚浴袍一起丢在门边的於星夜已经没有脾气了。 她甚至能够平心静气地环顾一圈,而后不疾不徐做出评价—— 这人的卧室风格,简单到几乎有些沉闷了。 她没再多看,转身进了浴室,干脆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洗完澡出来,瑞德在客厅沙发等她。 看到那个和自己穿同款浴袍的宽厚身影,腰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抬手往后拨动湿发的时候,於星夜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刚才的言听计从,原来是来自于贼心不死。 他的头发好像长深了一点儿,耳边和脑后还是平直地浅浅立着,干脆利落,只额发格外深一层,湿漉漉的耷拉在眼前。清峻指端插进去往后一捋,又滑落几寸。 而他浑然不觉,仿佛毫不在意这份说不出的落拓欲气散落了一地。 于是路过茶几的时候,於星夜理所当然被磕到,是那只突兀的笨拙的蛋糕盒吗?还是原住民的茶几桌角呢?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这一摔,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别说瑞德了,就连於星夜自己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这一摔,实在是太合她心意了。 就那样正正好地,跨坐在他坚实有力而又热意勃发的大腿上,拖鞋松散勾挂着,摇摇欲坠。 而脚尖堪堪点着的,不是地板,是被他慷慨抛却的不羁。 面对面的姿势,两人缠斗不清的呼吸比重心更凌乱。 於星夜恍然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凌乱中想起哪节课上听到的一条,有关人类体温的知识点。 即女性的体表温度通常倾向于低于男性,而体核温度则高于男性。 这大约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现在会觉得腿下也烫,身子里也烫。 直到手心抵在一片并不齐整的滚热平面,才得以勉强找回遗落的重心。 这次不安分地攀上腰间的系带时,已然轻车熟路许多,连轻微颤抖的试探都被省略: “我能再看看吗?” 手心里的热源忽然有了厚薄起伏,连带着不牢靠的松散指背都被拱起。 那是瑞德呼吸的幅度。 “刚不是看过了?” 看过了? 也不知道他这该算是高估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 “你不知道吗?腹肌的形态很受光线影响的,光照角度不一样,形状呈现可差远了,谁知道你的是不是光造出来的。” 瑞德板着脸嗤她: “哪儿听来的歪理。” “在网上刷腹肌小视频的时候被科普到的,据说换个角度真的天差地别,最好的检验办法还是直接上手,开不开灯什么光线都不影响。” “所以......想玩的其实不是扣子,是这里?” 指尖轻触,连酥麻都收敛得小心翼翼的,绝不止单独的某一个人。 於星夜不答反问: “现在还会痛吗?” 瑞德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痛倒是不会痛了。” “......但是会有别的感觉。” “什么感觉?” 瑞德却没有再用言语回答,只是越发粗重的呼吸和紧抿的薄唇也已经足够泄露他现在的处境。 没有等到他的答案,於星夜叹了口气,收了手。 瑞德还没来得及跟着一起松一口气,下一秒却又被小姑娘张开双臂抱了个满怀。 “你是不是经常会受伤?” “你的工作,会很危险对吗?” “那么多人都带枪,真的很危险。” 高高竖起的柏林墙轰然倒塌,瑞德来不及重新筑高警惕,他只觉得有更紧迫的需求产生。 他试图通过呼吸放松紧绷的声带,指望用轻薄无质的声音来安抚: “这没什么,不严重,别怕。” 险恶邪祟被击碎,於星夜的一颗黑心忽然被抽空似的,一时间只剩下闷闷的低落。 像是迟来的羞愧终于抵达,她依旧埋着头,在他怀里吸吸鼻子: “我没有怕,你是还受过更严重的伤对不对,上一次在车上我问你,你那个时候还很嫌弃我,就只说没事没事 。可是怎么会没事!不管大伤小伤,你就是会痛,就是有事,就是不行!” 浴袍是有绵软毛巾的厚度没错,可它们从来都算不得什么牢固的隔离防护。 胸口被一股热潮湿气沾染,瑞德心里一惊。 不为自己辩驳,只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他问: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 他想摆出严肃的样子,可偏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语气也跟着像浸了水的棉花似的,又湿又沉。 “嗯?说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反正你那个时候就是,都不肯跟我多说,还跟防贼似的捂着,捂得严严实实!但是现在你肯给我看了,我觉得你是有点喜欢我了,才会愿意给我看的,对吗?” 她的控诉与诘问都一连串地砸进他的胸口,声音已经绵软得近乎呢喃自语,让他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吐不出来。 她究竟醉得有多厉害?洗过澡也没有清醒些吗? 明天醒来......她还会记得今晚的每一句话吗? 瑞德收紧手臂,挺腰把人抱起来,往卧室走。 却没去主卧,而是把她抱到隔壁的卧室。 他单手掀开薄被,将人放下,“开了中央空调,所以被子还是要盖好。” 说完就俯下身来给她掖被角。 来不及整理的松散浴袍毫无默契地慨他人以慷。 於星夜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眼前坦露的胸腹线条,就见他收了手,竟然转身就要走! 她连忙毫不怜惜地打翻柔软平整的被面,爬起来要去拖他的手。 “你让我在这里睡觉?然后你要回你自己房间睡?” “怎么,你总不至于要给我扯什么......你一个人会害怕,这种鬼话?” “不是,那......那你刚刚都让我去你那边的浴室洗澡了呀!” “外面的浴室不常用,没有铺地垫,容易滑。” “......” “那,那你的生日就这么过了吗?” 瑞德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耐着性子回答她: “还要怎么过?礼物也带回家了,愿望也已经许过了。” “好了,真的很晚了,安心睡觉。” 刚刚翻身扑腾起来的小姑娘,这下子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他说礼物也带回家了,倒是确实,被吃掉大半的蛋糕被他收好带回来了。 只是他好像也没吃几口,可能没有很喜欢吧。 至于他说许过愿了,会是什么愿望呢? 於星夜好想知道,可是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还是不问了吧。 目送瑞德退出这间卧室,还把门带上,於星夜才得空环视一圈这间卧室。 风格是统一的沉闷,可以说和刚才用浴室的时候见到的瑞德自己那间区别也没多大。 别的没看出来什么,倒是被床头柜上的一抹熟悉的亮色吸引了注意力。 是与这里的其他所有大面积的纯色都显得格格不入的浅色碎花纹样。 於星夜伸手勾过来,是她滞留了好些时日的那点小心思。 这才心下了然,瑞德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连睡裙都给她叠好提前放过来了。 可惜她没这么讲究,就着浴袍也能睡。 空调风口没对着床,只加强了室内的空气流通。 睡裙随手往床边一搭,於星夜倒下的瞬间就陷了进去,侧转身蜷起酸胀的双腿,只觉得全身都跟着软塌下来。 她掏出手指,握住薄被边缘拉高,脸颊蹭着灰色纯棉枕套,本该一夜无梦好眠,指尖却无意识越攥越紧。 她在梦里,毫无预兆地回到了小学四年级,遇见那只脏兮兮的小白狗的,那条放学路上。 她看见那一天的自己,背着鲜艳的卡通小书包,并不是心无旁骛地一路走回家,而是走走停停地,跟小狗玩了一路。 因为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小白狗被留下的几率有多低。 只是不死心地,仍然想争取一次罢了。 那天和小白狗玩的时候,她还没有近距离接触小动物的经历,既对那双圆溜溜又水汪汪的狗狗眼感到好奇,又容易受到惊吓,不太敢放肆地伸出手给它。 她想找出什么适合小狗的玩具,来证明自己的友善,证明自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小主人。 哪怕不在任何人面前,只有她自己可以作见证。 鬼使神差地,想起文具盒里有一颗骰子,是那段时间数学课的教具。 很小的六个面,起码,比她在大人们的麻将桌上见过的要小一圈。 然而小白狗在她脚边打了个滚,然后就猝不及防地吞下了那颗骰子。 她连丢开谨慎伸手去拦都来不及。 如果说在那之前,於星夜对小狗只是好奇和友善,那么在那颗骰子被吞下的一刻,她在慌乱中生出的心虚,变为了一种扭曲的责任感。 是从她手里递出的毒果实,如果她不能负起责任,那么她就成了下毒的恶人。 可是任凭她怎么哀求,怎么尝试说服,都没有用,她不可以在於家拥有一条小狗,她不可以对这条吞下了她亲手递出的毒果实的小狗负责。 小狗被交给家里的老保姆,带出去扔掉了。 扔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告诉她,小狗还能不能活下去,更是没有人知道。 那个时候的於星夜,几乎觉得自己是剥夺生命却不敢承认、不敢承担的怪物。 如果是现在这个年纪的她,大概会有判断,一颗小小的骰子,有生命危险的可能性不会太大。 但每每想起这件事,想起那只小白狗,想起那年软弱无力的自己,她仍满怀罪恶地虔诚祈祷,希望那条狗活下去了,或者至少……起码不要是因她而死。 梦里的於星夜,已经是十八岁的於星夜,比起十岁的四年级小学生,她想,她唯一多出来的能力,也不过就是,跟着扔狗的保姆阿姨去看一眼。 哪怕是在梦里,哪怕只是看一眼小白狗被扔去了什么地方,哪怕看一眼也无济于事。 她踩着虚浮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追出去,却怎么也找不见人了。 保姆阿姨的背影对于十八岁的於星夜来说,已经远没有记忆中那样魁梧强大,甚至不足够让她一眼找见。 她跟丢了。 她在空荡荒芜的,满是转角的街头来回奔走搜寻,想用眼睛,用腿脚,找出点什么活物的动静。 却毫无回应。 不知是眼中迷蒙,还是街边大雾,她只觉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目之所及,一片死寂。 直到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拉住她仓皇颤抖的手腕。 於星夜猛地睁大双眼。 是瑞德近在咫尺的关切面孔。 “醒醒。” 怔忡间,那只手从她手腕上松开,覆上她的额间。 温润干燥的质感,将她从阴暗潮湿的浓雾街角中彻底拉出来,於星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满头冷汗。 “......你做噩梦了?” 於星夜撑着身子坐起来,摇摇头,哑着嗓子勉强问: “几点了?” “不到十点。” “本来没想吵醒你的,但是......” 瑞德手从她面前拿开,直起身子,拿了样什么东西朝她递过来。 於星夜用力闭上眼又睁开,短暂地润滑干涩的眼睑。 是她的手机。 “一直有电话找你。”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还没接过手,电话再次响起。 竟然是许久没有联系的卡尔。 於星夜第一反应就是,难道上法院的事被他知道了? 她小心接起,对面语气果然严肃又不耐,明显是强压着脾气问她: “还知道接电话?找你一早上了,你不在家?” “我......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起得晚,干嘛啊?”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回避了对面的问题。 卡尔尚且没有觉出味来,只没好气地通知: “那既然现在醒了就起来开门。” 听到这话,於星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开始磕巴: “什......什么,你......在我家门口?” 说着眼神慌乱飘去瑞德脸上,试图寻求底气。 瑞德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也没看见她求助的眼神。 “赶紧的,别磨蹭了,有要紧事。” 作者有话说: 埃庇米修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人,后知后觉,先见者普罗米修斯的弟弟。 感谢在2022-05-13 23:56:36~2022-05-15 23: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麻辣王子 4个;一脸萌比的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id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白衬衫 得知卡尔一大早就来了, 现在还等在她家门口,於星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开始慌张。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往外冲,却在换衣服的时候犯了难。 昨天那条黑纱长裙显然不行。 天光大亮的时刻, 惹眼的钻石纱裙依然不合适了。 而那条被摊晾了一夜的睡裙就更加...... “你能找件衣服给我吗?随便什么卫衣或者运动外套?” 瑞德垂手站在一边,终于抬眼看她。 “怎么,怕你那个‘叔叔’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说着,他的眼神甚至随同话音一道垂落,在她身上毫不克制地打量一圈又收回。 她现在的样子? 於星夜一愣,也下意识低头检视自己。 昨晚嫌麻烦,就这么松垮裹住睡了一夜的浴袍此刻皱皱巴巴, 领口也歪七扭八, 腰带更像是翻身次数比做了古怪的梦的她本人还要多。 她连忙抬手拢住领口, 推着瑞德去给她找衣服。 最后还是在他的连帽卫衣里,又加了一件他的白衬衫,才匆匆忙忙出门。 早知道瑞德块头比她大出好几圈, 只是也没想到他的上衣, 於星夜竟然能拿来做裙子穿。 她坐在车上默默给自己宽心, 就当是“下半身消失”的穿搭法了, 卡尔应当不至于起疑心。 然而她忘了在卡尔面前,可以做任何事, 就是不可以低估了他。 几乎是下对上他眼神的第一秒, 於星夜就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车停稳前她还揣着镇定跟驾驶座的瑞德敷衍地说着“谢谢你送我回来, 就送到这就行了我自己上去。” 却没想到一下车,就会看到卡尔竟然连在车上等她的耐心都没有, 抱着臂站在她家楼道口的门边, 冷冷看着她鬼鬼祟祟地从车上下来。 原本路上是有打腹稿的, 一会儿就说是出门买早餐了,配合上临出门前瑞德拿给她的三明治应该也能说得过去。 可是看到卡尔躲在镜片后的那双狭长眼睛闪过审视的精光,提前准备好的理由都被抽空,只剩下一片空白。 好在卡尔竟然没多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一眼她肉眼可见的心虚,就直入正题。 “你妹妹也来美国了,要去见一面吗?” “要见的话就请几天假,跟我去一趟。” 於星夜懵了。 “什......什么,你说谁来了?” 卡尔骄矜十足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你妹妹。” “那她人呢,现在在哪儿啊?” “湾区。” 於星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问:“她在你那儿?” 卡尔点头,然后眼看着於星夜全身的刺都竖起来,几乎是不管不顾地问: “为什么?她怎么也会被送到你手上?难道,是我爸又要离婚了不成?” 听见於星夜话里浓浓的讽刺,卡尔就知道她是误会了。 可他也知道,他接下来的解释,只会让於星夜更加觉得难堪。 他轻挑下巴,看向她身后,“你确定,要让这位送你回来的朋友一直等我们聊这些......‘无聊’的话题?” 於星夜从突发的情绪中被点醒,像是这会儿才意识到瑞德还没走。 回过头,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车上下来了。 她关上车门,对瑞德说: “你先回去吧,我回头再联系你。” 她再顾不上其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楼里走。 只在路过卡尔身边时丢下一句: “我上去换身衣服,就跟你走。” “等我,很快。” . 於星夜是在上飞机前才给瑞德发了一条匆忙的短信。 “我去一趟湾区,过几天回来。”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应该再多说点什么的,可她现在脑子里一帧一帧放定格动画似的,被自己刚来美国时,离了卡尔就寸步难行的场景和画面塞满。 明明滞涩的是心情和大脑,手指却也想僵住了似的,敲下那么不像话的几个字就停住。 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航程很短,连起飞带降落也不超过一个小时。 原本就是开车也能到的距离,上次她在瑞德发来的导航截图上看到过,车程两小时五十五分钟。 带着耳罩隔绝轰鸣的发动机噪音,於星夜不想跟卡尔说话,只默默地解锁手机,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上留给瑞德的那句仓促的话。 他经常像上次那样自己开车往返湾区吗? 是因为他的家族也在那边吗? 忘记他生日的时候来的那几个家族里的人是不是从湾区来的了。 不过他家那些人好像都不怎么友好,更不怎么好应付的样子。 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於家的人就是了。 耳边轰鸣不绝,搅得她一颗心也就这么七上八下地,任意发散了一路。 落地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 於星夜一脚踩下来,只觉得膝弯酸软胀痛,像是昨夜被谁的掌心熨烫的后遗症,又像是因为,真的在弥漫着浓雾的梦中来回奔走丈量了那条古怪的长街。 ”昨晚干什么去了,至于今天走这么几步路都腿软?” 卡尔跟在於星夜身后,几乎就要伸手去扶,却被她毫不领情地一掌拍开。 “朋友生日。” 她冷冷地回答,打散他话里的促狭语气。 又像是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戾气,不耐烦地边走边问: “所以於明月为什么会来?” 卡尔知道这个话题是避不过去的,人都接来了,就算她会反应剧烈,也只能实话实说。 “这不是快放暑假了么,你家里就说趁这段时间,送她来游学,体验一段时间。” “爸爸安排的吗?还是......她妈妈?” 卡尔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我就不清楚了,是你爸爸的助理乔女士联系的我。” 於星夜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但她只是......只是真的忍不住在意。 像於明月那样,父母和睦又对她疼爱有加,也会被扔给卡尔吗? 当然不会。 於星夜被卡尔带着一起去接人出来吃午饭。 在看到於明月住的地方,和她随行的装备之后,於星夜就足够清醒地意识到,她们当然是不同的。 在这间精致温馨的小公寓里,於明月的装备当然也不止那床一看就是从家里带出来的碎花小被子。 还有家里带来的保姆。 那个保姆阿姨在於家做了很多年了,烧菜的手艺偏清淡,炖得一手靓汤。 “星夜姐姐你来啦,好久不见呀!” 於明月正由保姆阿姨陪着,整理归置她带来的行礼物品。 於星夜连打招呼的话都没办法好好说,浑身爬满冷意,嘴角挂着自嘲的尖刻的笑: “连合口味的阿姨都带来了,就不用勉强一起出去吃午饭了吧?” 於明月看着面色阴冷的姐姐,尴尬极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求助似的看向卡尔。 卡尔早知道於星夜的反应不会小,但他也没想到她会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他只好站出来强打圆场,“明月,你才刚到,应该也还没倒好时差吧?星夜这是没睡醒就被我拉过来见你,冲我发脾气呢,你别在意。” “不如我们明天再一起吃饭?今天就都先好好休息,如何?” 卡尔把於星夜从公寓楼里带出来,却不急着上车,而是站在街边似笑非笑地低头问她: “你至于吗?啊?大小姐,针对谁呢你?” 於星夜却笑不出来,不甘示弱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回去。 “都针对,不行吗?你有什么意见吗?” 卡尔倒也不至于这样就被激怒,只是看一眼手表,收起了笑对她说: “我下午还有工作,已经在你身上花掉一整个上午了,再拿这种态度对我,你就自己吃午饭。” 於星夜气得连呼吸都像在打架,进气跟出气互相撞,也不顾街边还有路人,呼哧呼哧地,没几下就把眼睛都憋红了。 卡尔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干什么啊大小姐,你在跟我玩斗牛吗?鼻孔都快冒烟了你!” 本以为逗一逗她就能扭转气氛,却没想到话音刚落,於星夜就直接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就要走。 卡尔连忙伸手将她拉回来,动作大到西装外套下摆都被扣眼挤压出褶皱。 “於星夜你给我冷静点!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你今天?!” “给我站直了好好说!” 她再抬头,一双眼底爬满了猩红。 卡尔心下震诧,按住她的肩头,就这么皱着眉头看着她。 那表情落在於星夜的眼里,除了不耐,就只剩下忍让。 她恨恨地开口: “我谁也不想针对来着,可你偏要跑到我家门口给我找事,这能怪我吗?” “我跟於明月不熟,所以不想凑一桌吃饭,有问题吗?” “她应该也是吧,刚刚看见我尴尬成那样。” “还有那个保姆阿姨,她扔过我的狗,所以我也不喜欢她!” “可以了吗?满意了吗卡尔叔叔?你去忙你的工作吧赚你的大钱吧,我也不想跟你一起吃饭!” 一通吼完发泄完,於星夜挣脱肩膀上的手,掉头就走。 转过身,酸涩的眼皮再也忍不住颤意,豆大的眼泪竟直接从她通红的眼眶接连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也止不住。 她不是没来过湾区,自己找一家店吃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於星夜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找了一家招牌比她还灰头土脸的店,推开门进去坐下,好像这样就可以减少她自己的狼狈程度。 原本以为坐下来就会好的,可是她哭到口都干了,竟然也没能让自己停下来。 她一边强忍着抽噎,一边拉住一个服务生,“能麻烦你给我一杯冰水吗?” 服务生答应了她,“没问题,小姐。可是......你的手机好像一直在震。” 那个年轻善良的小伙子指了指她的口袋。 於星夜回过神来,松开他说了声“谢谢”。 大约是卡尔还要继续啰嗦,指责她今天的行为和举动吧。 她打着哭嗝勉强接起电话,还没张口就听见对面沉声问她: “你在哪。” 作者有话说: 整了个新预收嗷,是卡尔叔叔哒,感兴趣的小老板可以动动小手去专栏点个收藏~ ‖装乖扮巧第一名x老奸巨猾却惨遭替身大讼棍 湾区Big Law整个圈子都知道,卡尔作为合伙人级别的非诉,精英中的精英,从来都是数钱办事,随手一个算计,就是金币落袋的脆响。 他倒是也为了一个小女孩鞍前马后过——人傻钱多的大客户的女儿罢了。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卡尔身边又跟了个乖乖巧巧的中国女孩,大眼睛黑头发,低眉顺眼在他耳边小声讲话。 他竟也真的俯下身子覆耳去听,然后由着女孩抬手为他扶起从高挺鼻梁滑下的金丝眼镜,宠溺地掌住女孩后脑轻抚她发顶以示嘉奖。 周围人惊得舌桥不下,甚至忍不住猜他这是养成系上瘾了?老狐狸也有哄着小白兔的一天? 女孩听他们议论,也没什么反应,抿着唇默默继续替卡尔码牌,真像极了死心塌地的样子。 卡尔原本也这样觉得,好歹是自己带在身边养熟了的小兔。 直到他看到那份三年前的遗嘱,才明白什么叫狡兔三窟,马失前蹄。 原来他的小姑娘从来都不缺钱,缺的只是一个,和留给她巨额遗嘱的人足够相像的,替代品。 泛黄脆化的纸张被小心装回牛皮纸袋,从来都是握笔划纸的清矜指节紧捏成拳,又不甘心地战栗着松开。 “既然是他留给你的,那就收好。旁人不需要知道这些。” “至于我给你的,还是照旧......可以么?” 第32章 玻璃杯 被问到熟悉的问题, 於星夜停下抽泣,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上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仓皇地站在七号街的蓝底白字路牌下, 在春夜的风里颤声说,她不知道。 没想到这一次,她依旧没能有长进。 环视一圈,这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店。 有吧台,但吧台里没有摆酒水。 有餐桌,但一张张隔开的都是小圆桌。 大约是介于咖啡厅和餐厅之间的,类似一家Sports Bar? 进来的时候她眼前糊满了泪,连招牌都没抬头看。 这会儿再转头, 透过张扬热烈的窗饰, 外头的街景也是就是平常。 她短暂的犹疑让对面迅速察觉到不对劲, 沉声催促道: “说话。” 她被他短促话语里的急迫惊到,直愣愣地盯着服务生端来的玻璃杯,却还是只能认输般脱口而出那句, 毫无长进的简陋台词: “我......我不知道。” 服务生将起雾的水杯轻轻磕上桌面, 杯中的细碎冰块晃动撞击。 “女士, 这是您要的水。” 被瑞德敏锐捕捉, “把电话给你旁边的人。” 於星夜打了个哭嗝,呆呆地听指挥, 把手机递出去。 再回到她手里的时候, 电话还没有挂断, 她重新贴回耳边,听见瑞德低沉可靠地嗓音: “你待着别乱跑, 等我的时候喝点水, 乖乖的不要乱想, 可以吗?” 於星夜有点懵,什么叫等他的时候? “你......我......” “好了,乖乖等我,我来找你,很快,嗯?” 玻璃杯上的水雾积攒成滴,从杯壁上战战兢兢地滑下。 她伸手端起,桌面留下一个断断续续的圆。 小啜了两口,於星夜才忽然反应过来,瑞德要来找她! 那......那她眼睛会不会肿了呀,现在,现在能好看吗? 抓过手机胡乱用黑屏当镜子照,眼睛红不红肿不肿没看出来,一脸狼狈相倒是一目了然。 她连忙抬高手臂,将装满冰水的玻璃杯往眼皮上贴。 瑞德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太多。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姑娘红着眼皮,满脸水痕的样子。 搭在门上的左手手腕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瑞德抬手拉开领口,似乎是想要放出深呼吸的通道,却仍觉得胸口沉闷得像是压住了一块铁板似的。 他大步跨去那张桌子所在的角落,却又在桌前猛然停住脚步。 最后也只轻轻地抽开於星夜对面的椅子,像是怕弄出的动静会惊扰到她。 本就锋利的眉头轻蹙,有种异样的情绪从胸口往外顶,却被他强行压制住,最终吐露出来的,也只是经过过滤的一句问话: “电话里没说叫你别哭了,是觉得这种话靠说的没用。” “现在补上,先不哭了,好不好?” 他不熟悉这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只觉得有些躁。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他该有情绪的时候,他的小姑娘还在哭。 就不该让那个什么劳什子“叔叔”把她带走! 三个小时前,在她家楼下,那个卡尔的眼神就让他很不舒服。 假模假样地端出一副看透了一切的眼神,装腔作势地托肘扶眼镜。 还煞有其事地对他说着些什么,“家事”、“不方便”、“希望你谅解”。 瑞德可以不介意他的态度,但是他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 呵,果不其然,这才几个小时,把人惹哭了不说,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外头。 哪里来的这么个好叔叔。 瑞德看一眼小姑娘脸颊上、眼皮上交错的晶莹水痕,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也越发沉郁冷峻。 然而於星夜本来就还需要时间消化瑞德的突然出现,在他的眼神拷问下,更是越发无措。 “那个......不是......” 越无措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情急之下,她干脆越过桌面,去牵他的手指。 “没有哭了,接完你的电话就、就没有哭了。” “这个是水呀,杯子上的,你摸摸看。” 瑞德指尖被海妖牵走,眼皮上湿湿凉凉的,松软睫毛扫过指腹,说不出痒去了哪里。 小姑娘还在眼巴巴地解释: “是消肿用的,敷一敷,就会舒服了。”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忙着收回手,就这么把自己僵直的手指留在她柔嫩的掌心,垂眸看她,尽可能摒弃情绪地问: “那你的假,还请吗?” 於星夜似乎有点尴尬,她其实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本来不该发脾气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早晨那个梦境的加持,也许是卡尔的态度,又也许真的只是她太狭隘,连看到於明月的一件随身行李都会心里失去平衡。 可是卡尔也没有来追她不是吗?那,她还用留在这里吗? 於星夜低下头,咬着嘴唇小声回答: “我也不知道。” 不过,她需要心虚闪躲的,好像也就这么一件事。 因为她马上就重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瑞德,呆呆地问他: “所以你是怎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啊?” “我,我都还没......你说让我等你,我还以为会要很久呢。” “嗯......不说很久,起码也得要一会儿吧,还在想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慢慢等。啊!对了,你吃午饭了吗?你是怎么来的?路上应该没办法吃饭吧?” 她看起来像是在问问题,可是在她自己停下之前,瑞德根本没有与她对话的空间。 像是不需要答案似的,提问本身就能成为她情绪的出口。 “可是,你为什么会来啊,是家里又有什么事情需要你跑一趟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有透视眼——” 先前残留的狼狈失措好像都被洗刷干净,只剩下初初抬头的欣喜和雀跃,浓度并不高,但却让瑞德看着,终于觉得顺眼了些。 她就该是开开心心的,叽叽喳喳的。 而不是垂头丧气,委屈自己。 瑞德一点也不想打断她,可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现在的每一句话,落点都已经转移到了他身上。 那股无名的燥意逐渐消失,被一颗软塌到底的心取代。 他本想解释,他没有事情要忙,也更加没有什么透视,他只是—— “我来接你的。” “如果你真的还需要多待几天,那就先接上你,然后带你去吃饭。” 瑞德欲言又止的样子,吸引了於星夜的注意。 她好奇地把话接上继续问: “那如果,如果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呢?” 於星夜眼见瑞德的眼褶又重新变深。 “那也先去吃饭。” 她觉得自己在往那道深邃沟壑中自愿下坠—— “然后呢?” “然后接你回家。” ——然后轰然沉底。 . 直到上了瑞德的车,於星夜都还是处在半懵半愣的状态。 大约是这短短几个小时情绪起伏过大,体力和精力都被消耗。 她摸着大切副驾的窗户按钮,轻声发问: “你开车来的......那你岂不是开了很久?” “也不对,这个时间,你路上得超速吧?” 美国的高速公路上,超速可以,要么别被抓到,要么别当第一个。 别当第一个指的是,如果前车超速,那么跟在它后面,就不算违规。 至于别被抓到,则需要到甩开盯上你的警车的地步,程度堪比GTA照进现实。 可是哪里那么巧,刚好能有另一辆车也需要以同样的速度,去往同一个方向呢? 瑞德没有回答,於星夜也没有再问。 直到电话又响,打破沉默。 这回真的是卡尔了。 於星夜先偏头看瑞德一眼,才接起。 “冷静下来了?” “我打算回去了,卡尔,可以吗?” 说这话时,於星夜几乎是每停顿一次,就瞟一眼目不斜视的瑞德。 “你什么意思?合着我大老远特意跑一趟接你过来,你这就要当逃兵了?” 於星夜也觉得很为难,可是她想不到留下来继续虚与委蛇的意义。 “不是你说我也可以不来的吗,现在也不用麻烦你再送我回去,有人来接我的呀,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卡尔像是直接被气笑了,笑完又继续骂她: “我他妈还不是为了帮你这个不争气的找找存在感?你难道真就打算这么破罐子破摔了?家都不要了?” 於星夜顿了顿,她实在不想让瑞德听见自己跟卡尔吵架的这些话,可是车里的空间就那么点大,每一块铁皮都被惊喜的皮革织料包裹,刺耳的话语在里面就像弹球,来回碰撞却一直打转。 她小声说: “是他们先不要我的,我贴上去有什么用。” 听见这种丧气话,本就烦闷的卡尔直接气结: “行啊,那你走吧,回去好好呆着吧。” “希望你真的能安心,也别再有事没事找我。” “今天算我多事,我就只当没帮过你。” 电话被挂断,平常跟卡尔吵架吵惯了的於星夜,这一回却没有了底气重新打过去追着他扳回一局。 尽管她十分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就连於明月的名字,她都有在心里偷偷计较过。 她只是星夜,听起来就黯淡无光,沉闷无趣。 可是於明月却是掌上明珠,皎洁如月。 大约在於家,她们两个真的就是这样的分别吧。 现在就连卡尔都不站在她这边了。 因为有更看重的人来了,所以没工夫管她了。 於星夜也知道,自己现在大概是有点钻牛角尖了,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再下沉。 不只是难过,生气,委屈。 当下更让她坐立难安的,是那种叫做丢脸的情绪。 刚才卡尔那么激动,声音还那么大。 他一定全都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5 23:49:14~2022-05-17 23:5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O VIS、追尾的小夹子.、呼啦圈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开橙子 20瓶;大麦茶、看文的璐璐子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不可抗 於星夜在湾区待的时间严格来讲不算太长。 但车竟然停在一个她还算熟悉的地方。 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街区, 在挤挤嚷嚷的嘈杂街景间硬生生辟出一块地皮。 像上个世纪的什么暴力美学电影里,周围其他人都在火花四溅地刀劈斧砍,唯独这一个场景被放慢, 做成每秒六十帧的升格镜头。 烧钱,但也绝不会被看客忽视了去。 “这是哪里啊?” 於星夜其实在想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是千篇一律大同小异的美式街景吗? 明明只是随口的一个问题,瑞德却像是被问住,替她撑门的手微微顿住。 像是从一晃而过的众多可选的答案里,挑了最模棱两可却又最贴切的一个。 “以前的家。” 小莱特丽先生在湾区有家可再正常不过了,就算他说在阿拉斯加还有套专门用来看极光的房子,於星夜也不会惊讶。 只是......他家真的好大。 这是看着瑞德在厨房找食材的时候, 靠在冰箱门边干看着的於星夜脑子里冒出来的近乎发呆的想法。 不过也很合理, 以前在什么课上, 老师跑题闲扯,说为什么现在的大象比远古时期的猛犸象体型小那么多,老虎也比冰河时期的剑齿虎小, 从体型到爪牙都变得堪称袖珍。甚至连恐龙, 也在明明逆转过的生态环境中, 头也不回地灭绝, 再也没有回来过。 其实於星夜连具体是什么课都不记得了,也就随便听了一耳朵。 她还以为要说出什么花儿来呢, 结果那老师竟然说, 是因为大陆板块的分裂漂移。 陆地面积变小了, 所以生物为了适应生存环境,只好自己也跟着按比例缩水。于是整条食物链, 从猎物到狩猎者, 都在洋流的无声冲刷中, 在地壳的沉闷运动中,向更精小的体型进化。 当时被这位标题党老师勾起兴趣,兴致勃勃地听完这一通理论之后,於星夜清楚地记得自己没忍住在心里轻嗤了一声。 就这? 能信吗? 可是现在看来,是她浅薄无知又傲慢无礼了,人家老师讲的搞不好是真的有道理。 眼前的男人实在过于高大,一个随手的动作就搅动出与他等比例的空气漩涡,就连浅缀在身后的影子都显得比她自己的要厚重,仿佛一个转身就能将她压在角落动弹不得。 如果是他的话,确实需要这样能与之对等的活动空间,这很合理。 瑞德穿的还是早上送她出门的时候的衣服,一件素净的白衬衫,除了挽到臂中的袖子外没有多余的褶皱,更没有多余的装饰。 现在看来,好像跟拿给她的那件长得差不多。 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是有一整排的同款,从中随手抽了两件,然后将其中一件给了她。 瑞德检视了一圈,基本器具和调料都齐全,只是他没有提前通知要来,所以没什么新鲜食材。 他一手去摸电话,一手招呼旁边的於星夜。 “过来,洗把脸会舒服一点。” 瑞德大概是还当她在刚哭过的状态里,连普通的一句话都显得比平时要轻些,语速也放慢,并不刻意营造温柔,而只是本能地,拿出了面对易碎品时,该有的小心轻放。 “要不要热水?” 於星夜靠过去,在水池边摇摇头。 他就侧身站在她身后,一手帮她拢住披散的长发,也没多看她,开始打电话叫人送些新鲜食材来。 於星夜甩甩水,抬起头问他:“你要做饭给我吃吗?” 然后不等他回答,又说:“可是我其实不饿,你饿了吗?” 瑞德扯过手边的厨房纸,顺手帮她吸干水分,“那正好,反正也还得再等等,先休息一会儿?” 从早上叫醒她的状态来看,她应该本来就没睡好,再加上这一通折腾,瑞德觉得这个提议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他带她去卧室,“定期有人整理的,床品都是新换的,你可以先躺一会儿,睡不睡都没关系。” 瑞德的袖口依旧被挽在褶皱里,於星夜伸手,扯住的是他的衣角。 孕育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棉本该是最为细腻柔软度的面料,可是下摆扎在他光滑的皮质腰带里,仿佛也生生被染上一层硬朗挺括的手感。 指尖使不上多大的力,只生疏地捏出浅淡折线,比起试探,却更像是邀请。 “那你呢?” “一会儿等好了,我会来叫你。” 试探性的邀请被无视,只好换上更直接的函件。 “你不能......跟我一起躺一会儿吗?” “我不一定睡得着的。” 指尖也不自觉捏紧,衬衫上的折线被加深,甚至有那么几寸被无意识地抽出——至少,始作俑者看起来是无辜的。 然而板块运动从来都是相对的,地幔软流层的流动性给了刚体板块不可抗拒的行动理由。 瑞德终于意识到,自己提出让於星夜先来休息这个“合理建议”的不合理之处在哪里了。 的确,他无法给自己安排一个合理的去处,轮到她给出的提议,对他来说,竟不可抗。 从来晴朗阳光的湾区难得撞上阴天,连窗帘都不用拉,也不会觉得刺眼,反倒更添几分白日偷闲的慵懒舒适。 比起阴天窝在松软的被子里偷懒,还有什么更舒服的事吗? 於星夜翻身环住身边起伏的鼓胀胸膛,埋着头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这下应该是真的,再没有更舒心的了。 绵软的手臂毫无防备地搭上来,实在缺乏基本的警惕意识。 可现在不是说教的时候,她在叹气。 仰躺的姿势抻开的不止是核心肌群,仿佛还让吊悬胸壁的颈阔肌也一并受到牵引。 瑞德不得不将外侧的手臂搭上眼前,阻拦纷杂的思绪,专心地问: “在想什么?” 这是一句他当下能够想到的,最没有攻击性的试探。 瑞德也许并不完全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他在一旁获取的碎片信息来看,持续低落的於星夜的确需要一些安慰。 如果她不介意的话,他认为自己也可以是一个合格的倾诉对象。 然而於星夜却只是把头埋得更深,甚至还左右蹭了蹭,闭着眼睛呓语似的,“在想......地球上的大型远古生物为何接连消失。” “......” “你是指......?” 原本还因为不确定对她来说,怎样的安慰方式才最高效,而有几分忐忑。现在看来,他的忐忑显得有些多余了。 “就是......你看啊,你家很大哎,厨房大到你这个身高开柜子也不会磕脑袋吧?然后床也很大,我不翻身的话,都挨不着你......” 於星夜浑然不觉有人已经开始跟不上她的思路,没有停下来解释,只觉得真的很舒服,额头抵着又蹭了蹭,边蹭边继续数: “还有胸也大,嗯......还很软,我上次就想问来着,肌肉不是应该是硬的吗?你怎么练的......” “但是腹肌好像还是硬的,很奇怪,为什么都是肌肉,但是摸着手感会差那么多?” 她像是真的疑惑,手也诚实地跟着脑子走,在纯白被单笼罩下的课堂里变成最好学的学生,认真地思索寻找不同板块间的离散型边界。 然而最让老师头疼的,从来都不是教不会的笨学生,而是无知妄作的权威挑战者。 曾有学者从始于三十亿年前至今的板块运动历史中,探索追溯位于地表一百公里厚度的岩石层,他们甚至贪心地尝试预测今后的地壳动向。 可是到了於星夜手里,挤压碰撞的会不会是亚欧板块与印度洋板块,喜马拉雅山会不会不断升高,红海又会不会因为印非板块的张裂而不断溢出更大的面积,学者们的说法全都不作数。 她仅凭心意,便能让南极大陆飘向更高纬度的北方,并非她狂妄,而是因为,她不可抗。 在地球自转产生的重力作用下,即便是坚硬强大的岩石圈,也无法抵抗,在窸窣间,唯一的解惑者被拉下讲台,沦为涌动着灼热岩浆的僵滞教具。 瑞德猛然睁开眼,原本搭在眼前的手臂猎鹰般出击,骨节分明的手指化作尖锐有力的喙,敏捷地叼住作乱挑衅的不安分动作。 手腕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制住,於星夜吓了一跳,也睁开已近乎迷蒙的眼睛,抬起头问: “干嘛呀?嘶......你轻点呀,太用力了,有点疼的。” 她下意识想抬手,却动不了,半趴着的姿势让她的头本就被架高,一只手再被按住,这下就连想翻身坐起来也做不到。 还没开始挣扎,就听见瑞德在她头顶吞咽着缓慢出声: “刚才躺下之前,你说你不一定睡得着,我还当你只是谦虚。” “没想到,你是真的就没打算好好休息,是吗?” 耳侧相贴的胸膛也随着他的声带一起震动,震得她耳尖都发麻,甚至变烫。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瑞德似乎在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具危险性,可是他大概忘记了,威压从来都不能使人真正信服。 只有感同身受,才能达成相互的理解。 “可是我确实不困呀,你困了吗?” “是不是开车过来太累了,要不然你睡一会儿吧,我不吵你,就陪你躺着,行吗?” “我知道开车很累的,尤其是,还这么远,你又还开那么快......你来找我,我很感动的,就像从天而降一样,我觉得你对我超级好!所以你歇一会儿吧,没关系的......” 瑞德第一次对於星夜的发散性解读感到如此烦躁,甚至觉得她像是故意的,故意挑动他的神经,然后继续用无辜眼神衬托出他的浑噩。 他没有在她的絮叨里松开手,因为优秀的老师不会因为学生的迷惑就停止讲解,合格的猎鹰更不会因为野兔的惊慌窜动而错失目标。 ——他也不打算再因为她不合时宜的“体贴”,就屡次无谓地心软。 作者有话说: 注:非专业,板块漂移相关内容参考网络资料,不保证真实准确性。 感谢在2022-05-17 23:50:08~2022-05-18 23:4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id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黄铜铃 手被制住, 浓郁厚重的阴影翻身而上,铺天盖地的气息将落于下风的於星夜紧密缠绕。 她看不见自己骤然放大的瞳孔,注意不到自己停滞的呼吸, 却很清楚一点,她不敢眨眼。 瑞德却忽然笑了。 压迫感并没有消失,她能感觉到他在故作轻松。 “还没亲你呢,就已经开始不会喘气了?” 问完,他收了笑,很认真地告诉她: “如果你不是那个意思,就不要再继续乱动了。” 也许这一次,他的警告已经在褪色了。 取而代之的, 是坦诚的无奈。 窗外发灰的天色阴而不沉, 瑞德的眼底却像爬满水草的海面。 坦诚是表面, 无奈是表面,水下却布满四伏的,攀缠的, 解不开的暗涌。 於星夜瞪大眼睛, 看着他本就偏深的瞳色渐渐冒出绿宝石的光华, 看着他深邃的眼里倒映出的, 浅薄的自己。 门铃在这时突兀响起,应该是食材送到了。 像是施法的歌声被打断, 海妖趁势收起爪牙, 要将自己藏回水下。 瑞德撑在枕边的手臂发力, 却在起身之前被拦住。 於星夜抬不起手,无法真切地勾上他的脖颈, 却意外将恶灵勾起, 从土里冒出来, 横冲直撞地四处戳刺。 她不会说,在他翻身撑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 金石般的,邪恶的,威压的,力量。 可是正好,她也没在怕的。 她沉默着接受恶灵的试探,却不接受瑞德的坦诚的无奈。 她是不愿轻易感到满足的贪心鬼,她想要他更坦诚,要他更无奈,要他丢盔弃甲与她一同受试。 於星夜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手是这样的软弱无力,直到大着胆子握上去的那一刻,她的心脏狂跳,却比不上瑞德强健有力的搏动。 在他的衬托下,她虚弱又无力。 可就是在那样虚弱无力的愚忠孤勇下,她不回头地坚持: “如果我就是那个意思呢?” 黄铜铃声变得嘶哑尖利,划破防线,破露出底层欲望。 女孩只是先前的那只手被制住,却仍不服输地念出恶灵的咒语。 “你不想吗?” 像在邪魅低吟,又像纯真浅唱。 她仰起头颅,将脆弱的细白脖颈全然袒露在瑞德的视线之下。 然后像他们的第一次亲吻时那样,试探着,颤抖着,在他坚毅紧绷的下颌印上一个软糯濡湿的吻。 那是她最有诚意的,黑底烫金的,邀请函。 门铃声哑然消退,唇齿封缄了恶灵低咒以外的所有声音。 这下她是真的,不太能喘气了。 他恍然想起《马太福音》里,耶稣受洗之后的故事。 天为他打开,他看见远古神祗的魂灵,“仿佛鸽子降下,落在他身上。” “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 瑞德只觉得,天真的打开,他也是真心喜悦。 纯白的棉质天地里,她的皮肤成为这片隐讳天幕下唯一的色彩。 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 而他呢? 瑞德谦卑而惭愧地想,他不是耶稣,他不在旷野,却万分荣幸,受这一遭试探。 他甚至比朝圣的信徒幸运,她在东方看见他的星,他的耶路撒冷就已翩然落于怀中。 他们看见那星,就大大地欢喜。 他们在旧约中遇见失乐园,又在新约中见证第二个亚当重建乐园。 棉质天幕笼罩住呼吸,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让空气变得潮热,让氧气变得单薄。 却没有人提出,要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顾不上外面的世界。 他们一同逃往滚烫的、战栗的、令人窒息的埃及。 直到暴雨将至,施洗的约翰站出来,不懂情地隔空吟诵,“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天国......近了吗? 那么,悔改什么呢?他们不该结伴前往吗? 感官的尽头早已粘腻湿滑,发出狂烈的叫嚣将理智蚕食鲸吞。 而在理智的尽头,是约翰,是不该无计划地闯入的伊甸园,是不戴手套就去打开墨盒就会使人间洒满罪恶的埃庇米修斯。 瑞德这才恍然惊醒,理智回笼,凶猛爪牙化成温和又粗粝的舔舐。 恶灵的叉戟遁立在地面,不受意志力约束地,张扬着与它主人的意愿背道而驰。 但天际的呼唤,拥有赋予陷入魔咒的恶灵,以清明理智的力量。 “没有......没关系,顾着你就好。” 他郑重又虔心地吻上她的额头,在无言中向她致歉。 於星夜睁眼,压着摇曳的喘息不愿放手。 “可是你都没有......不会很难受吗?” 瑞德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呢,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跟他说,“我不饿,你饿了吗?” 那时,他好像也没有回答她。 她重新把头埋回他怀里,有些倦怠地摇头。 很轻,幅度也小,轻轻浅浅的痒,却很踏实。 很快,她的呼吸就也变得平缓。 确实早该困了。 瑞德帮她翻了个身,让她从自己身上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起来,终于得空眷顾那扇等候已久的门。 天已经黑了,门外街灯亮起,一团一团的影子庸碌着挤过虚旷的街道。 尽管是很会办事的人,也想不到需要在装食材的纸袋里配上干冰袋。 瑞德弯腰拎起地上的东西,轻叹一口气,转身开灯回厨房。 一直到关火,屋里的人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瑞德洗过手,擦干净,进去捞人。 却在看见她的睡姿时,忍不住皱眉。 明明在他起来之前,有帮她翻身,让她躺好。 明明是累极了睡过去的,睡眠质量应当很高才对。 可她看起来,就是一副睡得不熟的样子。 侧身蜷缩起来,手也像他早晨见的那样,攥住被单捏成拳。 时常亮着的眼睛,此刻也紧紧闭着,甚至时不时眼皮轻颤,很不安的样子。 像是陷进了一个睡得不熟,却醒不过来的梦魇。 窗外的街灯已经渐次亮起,在她身后却照不亮暗影中的她。 瑞德走过去,在床边俯下身,刚冲过凉水的指节抵进她的掌心,试图隔开那道仿佛有自毁意识的力。 她果然睡得很浅,带着凉润的指节刚贴上去,她就被惊动。 瑞德不止一次在心里暗自感叹这个小姑娘缺乏基本的安全意识。 却被她睁眼时的警惕和防备扫中。 瑞德从没见过小姑娘的眼中,露出的这种攻击性,来不及分辨该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她像是很快看清了是他,眼中的尖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常见的软光。 於星夜只觉得睡了很沉很深的一觉,顺势就攀上他的手臂抱在怀里,也不说话。 颊边软肉贴上紧致硬挺的小臂,连毛细血管都被熨慰。 “起来吃点东西?” 蹭了好一会儿才舍得起来,却也舍不得松开手,几乎是被半抱半捞起来。 餐厅的桌椅都是原木材质,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量感厚重。 瑞德将她放下,蹲在她膝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於星夜几乎不用低头,平视就能撞进他眼底。 她爽快摇头,注意力已经飘到了桌上。 叉起一小束苦菊,问,“苦菊不配虾,配牛肉吗?” “想吃虾?” 瑞德看一眼盘子,又看一眼她,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 “本来是有的,但是在门口放太久,都化冻了。” 那一眼,倒没有责怪,只是想让她清楚她一时兴起的后果罢了。 尽管实际效果,似乎远比本意要意味深长许多。 然而於星夜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的,甚至反而有些得意,像偷吃到鱼干的小猫,理直气壮地舔着胡须——猫猫又没有坏心思,怎么能怪猫猫呢,要怪也当然是怪主人没有看紧装鱼干的罐头盖呀。 她抿一口气泡水,摇头晃脑地毫不掩饰地展示她的好心情,与方才窝在被子里摇摇欲坠的模样判若两人。 瑞德见她也没吃多少就开始喝水,状似无意地问: “想好明天怎么安排了吗?回去吗,还是......?” 於星夜依旧捧着水杯,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应激的反应,只是还有些犹豫。 直到她听见瑞德说,“如果他们让你觉得,你是有可比性的,那么他们的看法也就不值得你过于在意。” 这话稍微有点绕,於星夜脑子跟着耳朵转了一个圈。 可比性吗? 是指她和於明月吗? 他大概不知道,即便是於明月,也不是於家这一辈里待遇最好的一个呢。 於星夜转着眼珠,对这种意义不大的烦心事兴趣缺缺。 还不如坐在她对面的人值得深究。 “所以......你也是这样处理的吗?” “......我?” “嗯,上次在会所,那些人对你的态度,和看法。” 像是没有想到话题会被转移到他身上,瑞德稍加思索,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算是吧。不过我可能本来就不如你细致敏锐,很多事情对我都不会造成伤害。” 言下之意,但对她却会。 於星夜没有不服气,只是在想,瑞德怎么会评价自己还不够细致敏锐呢?他明明已经是最机警的猎手,最温驯的恋人。他的父母大概不会像她的那样,像个笑话。 没想到瑞德却说: “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为了救我大哥。” 头顶的灯泡像是崴脚似的,轻轻晃动了一下。 於星夜意外抬头。 却见他的眉眼都淡淡舒展,并没有任何阴翳。 好像只是再简单不过地,在评价盘中的菜色,语气甚至不如那会在床上压住她时有起伏。 於星夜呆呆地问: “那......那你哥哥他......” “当时他,患上PTSD,中途这些年是痊愈的,但去年又复发,所以又回了温哥华的疗养院。” 她想起来上次在会所见到的那个仿佛瑞德等比例缩小的小男孩,趴在瑞德的肩头满是希冀地问他爸爸会不会来。 “那本杰明的妈妈......” 这一次,瑞德的回答更加简短了,只短促的两个词: “跑了。” 无风的室内,灯影无端持续摇晃,每一丝光都在不安。 瑞德的脸却在曳动的光下独自沉稳,眼中空荡荡一片,好像什么都装得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竟也是......孤独的吗? 如果於家对于於星夜来说,是一个不方便回去,所以久而久之也就没有那么想回去了的地方,那么看似显赫的莱特丽家族,对于瑞德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於星夜放下手里的杯子,跳下椅子噔噔跑到对面,爬上他的椅子跨坐上去。 瑞德这时才开始重新有了表情。 他剑眉轻蹙,薄唇微启,像是还有什么话酝酿着要说,却被於星夜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乱了节奏。 她完全没有察觉,只顾趴在人怀里抱住他的腰,“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只会说I'm sorry to hear that.” “总觉得那样太敷衍了。” “中文里面也没有那样的说法。” “也......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 其实瑞德原本想说,他还远没有披露到大家都最难以接受的部分。 他甚至还想解释,他只是想告诉她这些事实和现状,而并非为了获取她的同情。 可如果,她施展同情的表现,就是像现在这样的话...... 隐下后半段的阐述,瑞德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对着怀里的小姑娘问: “是吗?” 又或许不是鬼使神差,是他自己清醒地克制不住骨子里的卑劣。 他听见自己伪善的引诱: “所以呢?” “那你,预备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注:新约旧约部分的内容都来自《圣经》,非原创,不保证准确性专业性和真实性。 以及:请把surprise打在公屏上/扶眼镜 感谢在2022-05-18 23:49:00~2022-05-19 23:5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呼啦圈圈、Au、追尾的小夹子.、jivajivak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麦茶 5瓶;可达猪、覃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Girls' Talk 於星夜把头贴在瑞德的胸口, 随着他的呼吸轻微起伏。 以前看他老板着脸,还以为他有多凶呢。可是现在却慢慢发现瑞德有的时候,其实还挺啰嗦的。 这有什么好“预备怎么做”的? 不是很简单又显而易见吗? “就, 抱你一下,就当是在安慰你啦。” 她回答得太过理所当然,太过顺理成章。 却让瑞德一瞬间愣住。 此前他从来没有觉得,亲密举动具有这样的功能。 好像只是隔着一层轻薄衣料的肌肤相贴,就能共享不止体温,不止心跳。 所以,安慰的方式竟如此简单。 而他在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门外踟蹰了一个世纪。 在於星夜看不见的地方,瑞德轻轻笑起来。 “好, 那么我下次就知道——” “该怎么安慰你了。” 瑞德进厨房之前, 冲过澡换过衣服。 深灰的真丝家居服, 原本也就是在衣帽间里随手取了一套。 此刻於星夜跨坐在他腿上,小脸贴在他胸口,动也不动地说起明天。 “我想......明天跟他们一起吃个午饭, 然后我们就回去吧, 好吗?” “就算我不用上课, 你也要工作吧。” 瑞德当即指出她话里的漏洞: “我要工作, 你也要上课。” 於星夜不接腔了。 瑞德又问:“用我送你过去吗?还是让你那个叔叔来接你?” 於星夜摇摇头,“不用啦, 我先试试约个时间, 还不一定约得上呢。” 说着又自言自语, 放狠话似的: “要是他们谁没空的话,那就正好不吃了!” 语气却软下去, 一点狠劲都听不出来。 “怎么好像又困了, 哥哥抱我去睡觉吧?” “我要换你这样的睡衣可以吗?真丝的, 滑滑的好舒服。” 瑞德眼皮微微抬起,像是有些意外。 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即便到了现在,他依旧时常对她的一些行为感到意外。 尤其是,一些似乎过于顺理成章的亲近。 却没什么办法,除了顺从,他别无他计可施。 瑞德就这么抱着她起身,“我去给你找一套出来。” 於星夜却又有主意,而且主意大得很。 “不用找新的了,我就想要你身上这件。” “反正你的裤子我也穿不下,你把上衣分我就好啦!” 这一次,瑞德甚至连意外也想要收起来。 以免束缚了小姑娘天马行空的创造力。 他在小姑娘眼巴巴的注视下,抬手解扣,再用带着他体温的深灰色真丝面料将她裹起来。 “你先睡,我去把外面收拾了再来。” 於星夜撇撇嘴,放一晚上再收拾也不会坏吧,非得当着她的面这么勤快讲究,倒显得她大摇大摆地,在人家家里像个毫不客气的土皇帝了。 她从床头柜上找到手机,想联系卡尔约时间。 电话拨到一半,又挂掉换成短信。 只为尽可能地最大程度保留傲气,“明天中午我可以吃了饭再走,地方你定。” ——毕竟,电话可不一定能保证,与卡尔对垒之后的效果。 然后赶在瑞德回来之前,迅速静音锁屏丢到一边。 瑞德擦净手关掉外面的灯,回来就看到於星夜已经规规矩矩躺好了,还挑中了外侧靠窗的那半边。 她倒是适应得有够快的。 莫名想起那只被他捡回家的黑猫。 也是到哪都挺习惯,找准自己喜欢的位置,就大大方方地趴上去。 上午的时候,他都已经上高速了,才想起来通知察尔森抽空去他家管管发动机盖。 察尔森一听就自顾自地懂了:“又回湾区?你可真够勤快的,你大哥一直不回来,你就一直这么两边跑啊?也太不像话了点儿。” 大概是今天实在太闲,又或许是察尔森的确替瑞德不平已久,一时说开,就有些停不住嘴了。 “要我说,你还不如干脆别干你那破工作了,回去全方位顶替你哥得了,你们莱特丽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清醒!” 瑞德没心思回应察尔森的义愤填膺。 他单手掌着方向盘,踩下油门,冷哼一声,“如果你不是想暗示我,你认为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的话,就可以停止抱怨了。” “我只是不确定今晚是否返程,以防万一,所以先通知你一声罢了。” 当时瑞德的确没工夫想那么多,也的确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以防万一。 毕竟,他实在无法预测於星夜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更无法预测......他们之间会有这样意料之外的发展。 就例如现在,於星夜甚至连夜床都为他开好了,洁白被褥并不抻展,皱痕四起,却还是被她掀开一角翻折起来,露出枕头边的位置。 怎么说呢,有点像是......正如她挑选了靠窗的外侧作为她在这张床上的地盘一样,将开夜床的举动作为她负责承担的那一部分“家务”。 不可谓不娇气,但也不可谓没有诚意。 第二天,於星夜果真没要瑞德送,自己打车去了卡尔定的地点。 是一家没什么新意的法餐厅,离瑞德家七个街区。 在湾区这种离散型繁荣的城市,倒也算不得远。 她对着地图上的定位红点扒拉两下,立刻明白过来,卡尔这只又懒又敷衍的老狐狸,选在这家餐厅,纯粹是因为离他的律所只隔着一条马路! 於星夜坐在黄色计程车后座,咬着嘴唇嗤笑一声,眼珠一转又继续扒拉。 直到确认目的地离昨天去过的於明月那间公寓,距离足足十一个街区,她才心满意足地挑挑眉收起手机。 还算他没有偏心得太快太明显。 只是在见到卡尔时,仍要端着架子抱怨他两句: “你心可真大,昨天就那么把我丢在大街上,也不担心我今天就因为横尸街头出现在早报上?” 卡尔替她抽开椅子,对她的来势汹汹显得不为所动。 “我早上特意翻开社会版确认过了,天下太平。” 於星夜一条短信,他就只得挪了一个老客户的咨询到晚餐时段,难免也对她没好气。 卡尔伸出手指点点桌面,“再说了,真要计较,昨天应该是你把我扔在大街上,自己气冲冲地走了才对。” 末了还要老神在在地总结评价一句: “太过任性,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学着收敛点脾气。” 这话在於星夜听来,无疑就是在拱火,明晃晃的得理不饶人。 她眼睛一瞪,张口就要继续同卡尔争辩,身后却有人轻轻柔柔地靠过来: “姐姐,卡尔叔叔。” 转头看过去,是於明月到了,穿一身鹅黄色的百褶裙小套装,拎着一只时下流行的,除了可爱什么也装不下的小包,施施然同他们打招呼。 於星夜花半秒钟扫一眼,当季新款。 季节款倒是不限量,但也绝对不保值。 卡尔连忙起身迎她入座,简直就是换了一张脸似的,笑得那叫一个亲切柔和,满面春风。 於星夜提住一口气,面上不显,心里早翻了不下二十个白眼。 怎么她进来的时候卡尔就冷漠又刻薄,还怪她任性?那於明月还迟到了呢,怎么不见他说?! 连带着就对点菜也失去兴趣,随手指了几样就合上菜单,在桌面底下偷偷掏出手机给瑞德发消息。 本质也就是打发无聊,问一些“你吃饭了没有呀”,“一会儿几点几点走”之类的闲话。 瑞德一开始还回她,说她昨晚就没吃多少,叫她今天多吃点。 又说叫她吃好了就跟他说,他再来接她。 可是不出两个回合,就也不见动静了。 没得打发了,於星夜只好重新抬起头来应付桌面上的对话。 偏生於明月还一副挺乐意跟她亲近的样子,五句话有三句要绕到她头上来。 “是这样吗,姐姐?那周末你可不可以来找我玩啊?或者我去找你玩呢?” “我刚来都没有什么朋友,爸爸说我要在这边一直待到暑假结束呢,我好担心会无聊哦。” 於星夜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现在就很无聊!!” 可是看她那副乖乖软软的样子,又咽了回去,放下手里的小面包,不咸不淡地回一句: “到时候看有没有空吧。” 她其实希望卡尔能支棱起来,自觉多尽点地主之谊。 毕竟,“要在这边一直待到暑假结束”才能回国这种烦恼,於星夜可实在没法感同身受。 想到这里,於星夜更没胃口了。 她喝一口水,转头问卡尔: “你们不是没有午休时间来着?我们小女生这样一直聊天,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卡尔叔叔?” 卡尔像是真的有麻烦事要操心,竟然走神了,被於星夜点名才回过神来,扶了扶眼镜: “抱歉,今天确实有点工作推不掉。不如你们姐妹俩再多聊会儿?这么久没见,girls' talk,我在反倒拘束了你们。” 於星夜简直不敢置信,她是想让卡尔连同她一起解救的,而不是叫他自己先开溜! 打死她也不信卡尔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么明显的言外之意都品不出来。 也不知道於明月是不是真的刚离开家又没朋友,所以把於星夜这个其实根本也不熟的姐姐当成了救命稻草,吃一顿饭还不够,还想拉她一起回公寓接着聊。 於星夜实在不想再去她那间充满於家痕迹的温馨公寓,“我还约了人接我回学校呢,今天再不走,明天又得多缺一天课。” “你不是带了人来吗,他们都会照顾你的,不用太担心。” 於明月眨眨无辜的大眼睛,满脸天真: “姐姐当时来美国的时候,都是卡尔叔叔照顾你的吗?” “那如果我遇见什么问题,也可以找卡尔叔叔吗?” “姐姐你也知道,保姆阿姨她也不懂英语的嘛,要是真碰到什么问题,她也帮不上忙吧。” 如果说昨天初初见面的情绪失控,确实是於星夜表现得失礼了,那么现在,她只觉得说不上来的怪。 能不能找卡尔帮忙,直接去问他本人就好了,不是吗?问她做什么? 於星夜本着不替人答应,也不替人拒绝的考量,回答得比较折中: “你跟他离得近,能帮上忙的地方,他一定会帮的。” “好啦我真的该走啦,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祝你的游学生活顺利愉快噢。” 说完,於星夜就撑着桌角起身。 卡尔应该已经付过账了,她打算先出去,再打个电话叫瑞德来接她。 可是还没等她理好衣摆,手臂就被挽住。 “我们一起走嘛,姐姐,你说有人要来接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吗?” 作者有话说: 嗯……咱就是说,我也没养过猫哈,但是听说猫咪都爱踩……成年以后也喜欢,咱也不知道为啥。但是小於肯定是已经知道了/扶眼镜 然后就是,520愉快噢大家!! 感谢在2022-05-19 23:50:45~2022-05-20 23: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rida、追尾的小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814428 5瓶;覃峤、揍敌客家的土豆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玫瑰刺 於星夜下意识不想回答。 她在店门口的花圃边停下, 不着痕迹地抽出被挽住的手臂,“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先。” 可是电话没有接通。 她听着手机里的忙音, 手没处放似的,无意识伸出指背抚摸花圃里丰艳的玫瑰。 “姐姐,如果你等的人还没有来的话,用我陪你等一会儿吗?” 玫瑰花刺有最诱人的受力面积,在防备前就已经悄然出击。 她收回手指,看向明黄色虚影背后那个向她大步走来的高大身影。 “不用了,他来了。” 於明月随之回头,是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 身形体态比领口服帖的折领线条更利落。金棕色背头, 深邃的幽绿瞳孔淡泊却专注。 瑞德直接越过她, 停在於星夜面前,“抱歉,临时有事耽误了一点时间, 我是不是来晚了?” “没有, 我也才刚出来, 刚刚好, 我们走吧。” 她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左手拇指捻住食指那点刺灼, 下一秒便被瑞德牵起。 “车停前面路口了, 需要过个马路, 可以吗?” 这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瑞德甚至很懂地帮她拉开副驾的车门,於星夜很受用的同时, 也忍不住问, “你是特意帮我开门的吗?” 没想到他还挺有眼色, 微妙地满足了她的那点浅薄的小心思。 ——这一点,可比卡尔强。 瑞德不解:“哪次不都是吗?” 哪怕追溯到第一次见面,也都是他替她拉的车门。 她却像是刚刚才意识到。 其实於星夜心里清楚,她不过是因为,在於明月面前表现出了,自己也有人照顾有人陪有人对她好,所以才觉得爽快罢了。 可是瑞德与那些糟心的事都无关,他不该被她当成获取畸形满足的工具。 她不该因为自己小心眼的介意,就对一个没有冒犯自己的亲人报以恶意。 她也不该,在喜欢的人面前,变得充满负能量,暴露出小心眼的一面。 可是讨厌一个人,就是会连带讨厌她的一切。 连带对她好的人,她也不喜欢。 连带她用的牌子,於星夜也一瞬间觉得掉档次了。 她知道这样不好,甚至是不对的。 所以在瑞德问她,“刚那就是你妹妹?你不喜欢她吗?”的时候,於星夜的指尖蜷起,拇指指腹再次按住食指指背上那抹红点。 他也许没有看穿什么,也许只是随口这样问。 不管她怎么回答,他都不会因此在心里对她默默做出评价。 於星夜一面这样告诉自己,一面忍不住暗暗使力。 圆弧形的指纹与平直的指背纹路相抵。 其实也没破皮,不碰却总觉得刺刺的,用力按压下去,反而抚平了扰人的刺痛感。 她挤出舒慰的笑,摇摇头,“那肯定还是更喜欢你!” 然后不等瑞德回应,就把脸撇向窗外,“我好像又有点困了,可能是吃太饱了!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就先不陪你了。” 瑞德分神瞥她一眼,“睡吧,你坐这儿也是陪我,椅背调低点再睡,自己调。” 原本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逃避,眼皮阖久了,竟也真的感到困倦,昏昏沉沉睡了一路。 减速的时候,才知觉归位般睁开眼。 车停在她家楼下。 “我最近可能会有点忙,你回去好好吃饭睡觉,知道吗?” 於星夜眨眨眼,问: “你这次怎么不说让我好好上课了?” 其实是有点转移问题的问题,她不想立马追着问是什么事,会有多忙,要忙多久。 显得黏人又神经质,太不大方了。 但瑞德却沉下调子,像有一股郁气从他胸腔逸出,“因为你吃饭睡觉的问题似乎更严重一点。” 他说有事要忙,并不是急事,只是可以预见的抽不开身的麻烦事。 所以他不急着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又去解她的。 尼龙带簌簌收回,他问: “你常做噩梦还是怎么回事?” “你睡觉的时候,看起来很紧张,你自己有感觉吗?” 於星夜愣住,刚才的那点扭捏消失不见,却也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她确实没有感觉到。 ——谁会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 拐弯再拐弯就变成了掉头。 于是话题又被她转移回来。 “那所以你会有多忙啊,我是不是都不能找——” “能。” 瑞德像是神奇般的知道她要问什么,“之前都怎么找我的,就还怎么找。” 於星夜还没来得及惊讶说到一半的话是怎么被接上的,左手就被抓走。 “捏一路了,手不舒服?” 她心里一惊,瑞德观察力惊人,她差点要忘记在他面前,就是在时刻受警官审视的当事人。 她动作轻但速度快地抽回手,“没有没有,那你快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会好好吃饭睡觉,也会好好上课的。嗯......还有,还有想你的时候也会找你的。” “不想的时候也可以找。” 瑞德说完,却没有转回身,像是还在思索着什么。 在於星夜去摸门把手之前,他终于问出: “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忙什么事?” “嗯?那......是什么事?” 明明就是感兴趣的,是想知道的,却还要摆出,是“在配合他所以才问”的姿态。 瑞德舒一口气,表情也并不轻松。 “是家里的事,之前跟你说的情况并不完整,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但,本杰明的妈妈可能出现了,我需要去确认一下,有必要的话,可能要通知我大哥回来一趟。” “所以我这几天,都得待在湾区。” 於星夜还在震惊,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所以你现在又要再回去?你早说我就,我就自己回来就好了呀!那——” “说好了,就是去接你回来的。” “中午去接你去晚了,也是因为临时回了一趟家,抱歉,让你久等了。” 事实上,瑞德并非临时起意。 而是他不得不走那一趟。 就像那个消失了一年多的女人突然有了行踪,会有人通知他一样。 瑞德在湾区的行踪,也会被汇报给他的叔叔,汉斯·莱特丽。 他回去的时候,汉斯不在家。 这里并不是莱特丽家的老宅,而只不过是这一代移去湾区发展的时候,临时购置的一处房产。 有多临时呢? 这里甚至并不符合瑞德父母的审美,所以从来没住进来过。 只在整个家族都陆续迁来湾区之后,分给了汉斯·莱特丽先生一家。 瑞德没搭理他的败家儿子乔什上赶着凑过来的挑衅,在那栋沉闷压抑的大房子里,找到独自在琴房打瞌睡的本杰明。 还不到上小学年纪的小男孩,睁开懵懂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是被黑白交错的琴键压出来的深浅不一的红印。 瑞德在他的琴凳边蹲下,第一次按捺不住地问他: “如果让你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去陪陪你的爸爸,你愿意吗?” 没想到那个乔什竟会无所事事到跟着瑞德进来,听到他的话,不由分说地冲上来,仿佛把瑞德当成抢小孩的劫犯似的,张开双臂扑上来撕扯。 瑞德躲闪不及,第一反应就是稳住重心护住本杰明。 他撑住琴凳起身侧转,抬腿直接蹬上乔什的胸口,眼中的嫌恶累积成暴戾。 乔什被一脚踹退几步远,不可置信地捂着胸口,瑞德以前可从来不会对他动手! 他怒不可遏地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说: “瑞德!你敢踹我!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女人出现了,你大哥就能好了?我告诉你,你别想——” 话没说完,瑞德忽然松开护住本杰明的手,向前跨出半步。 以为他还要再动手,乔什吓得噤了声。 瑞德却只是上前去捡刚才被甩到一边的手机而已。 他先检查一眼,大约是先磕到了墙,屏幕已经不亮了。 修长有力的指端发力捏紧,瑞德抬眼,居高临下地盯着惊慌的乔什。 像是在欣赏弱者痛苦到扭曲的表情,瑞德眼底的戾气越发浓郁,嘴角甚至挂着晦暗的笑意。 “疼吗?” “上次乱说话的帐,我还没有找你算。” “在孩子面前,你最好长点记性。就算我大哥一辈子好不了,莱特丽家也轮不到你说话。” 说完,他再不稀罕多看这个手下败将一眼,转身抱起呆滞的本杰明离开了琴房。 手机已经看不了时间了,瑞德忍着气把本杰明放下,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早已经过了正常的午餐时间了。 这次他没有再蹲下,略微弯腰就已经是耐着性子了。 他交待本杰明: “我出去一趟,你回自己房间等我。” “不要出来,等我回来就带你走。” 却在转身的时候被揪住裤腿。 本杰明很费力地把头抬高,小声问: “我要等你多久?半小时够吗,叔叔?” 瑞德滞住脚步,抬手轻捏眉心,叹了口气。 小孩儿眼中的不安太过浓烈,他的确不该忽视。 只好重新在他面前蹲下,大掌轻拍本杰明后背,放缓了语气: “恐怕不够,上次带你见过的那个姐姐,还记得吗?” 本杰明很珍惜瑞德的耐心,用了全身力气认真点头: “记得!我记得她,我也喜欢她的!” 瑞德也用同样的点头动作回给他同频的安抚。 “她在等我。” “所以,我去把姐姐送到家,就来接你。不用怕,乔什不会对你做什么,乖乖等着。” 再多的安慰瑞德也给不出了,只在起身前,想起来某个小姑娘教给他的方式,半拍半摸地揽了一下本杰明的小肩膀,留下一句承诺: “别怕,最迟天黑之前,我就来接你了。” 第37章 琥珀虫 於星夜回了家, 第一件事就是约徐嘉仪。 瑞德走之前,她还想起来问他,发动机盖怎么办, 用不用她帮忙照顾几天。 他说如果她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去察尔森那里接。 所以她想问问徐嘉仪,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接猫。 顺带,她也没忘了前几天,徐嘉仪在宴会上跟着她的男嘉宾秦念之半道上走了的事。 徐嘉仪电话倒是接得飞快,就是背景音里吵得不行,扯着嗓子对着电话喊,“老杨又提新车了, 出来跑一圈啊!!!” 於星夜进了家门, 后背才刚挨上沙发垫, 听着电话里呼啸的风声,开始盘算。 ——只说好了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上学,倒也没说不让兜风...... 那头有细碎的说话声, 徐嘉仪回了句什么, 又转回话筒前: “老杨说叫个人去你家接你, 要不要?” “别别别, 用不着。还是上回那条山道吗?我自己过去就行。” 还得是邀约的人要足够了解她,在她还在犹豫“去不去”的时候, 直接把问题强势替换成“怎么去”, 这才没了拒绝的余地。 於星夜考虑场合, 没开自己的车,打车去了那条能看见海岸线的山道。 上一次来还是冬天, 老杨同学生日, 从东区会所出来之后, 借着酒劲非说要吹吹风,呼吸美利坚的自由空气。 拉着一帮子人上了山,下场就是他的那辆明黄色Enzo直冲护栏,车当场报废,好在人只是颈椎骨折,捡回一条小命。 真可谓自由的尽头,就是在医院哼哼唧唧地坐了一两个月的牢。 出院之后勉强算是老实了一段时间,连开趴都基本就缩在自家house,今天不知道是手又痒了还是怎么的,顶着风又撺着他们上山。 那地方出租车其实不太愿意去,还是於星夜加了小费,才勉强止住司机的抱怨。 老杨一看见她,就热情招呼: “嘿,来挺快啊小於!还以为要再等两圈你才能来呢,徐嘉仪他们都刚刚上去,要不你今天坐我车上山?” 还得意洋洋地跟她献宝似的介绍: “顶配Aventador,七档变速,最高马力七百七!怎么样,够经典吧!” 够不够经典於星夜判断不来,她只在听见油门被踩下的第一声轰鸣时,就知道这人绝对故意拆掉了消.声.器。 她在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咆哮声中不耐烦地皱眉,只想快些追上徐嘉仪。 奈何老杨还在一直跟她搭话,一会儿提起“怎么上次从我家玩完回去就不理人了”,一会儿又问“最近都在忙什么呢叫你都不出来了”。 十二个气缸吵得她血压都高了,道旁种植的栾树在窗外飞速划过,晃得人眼花。 偏这时候还有人给她打电话。 低头瞅一眼,於明月。 她想也不想地按了挂断。 虽说是因为车上太吵,本来也没法接,但她心里还是暗爽。 直到冲过弯道线,於星夜拔出安全带,不顾还在问她推背感如何的驾驶员老杨,推门跳下车。 徐嘉仪的红色小跑停在最当头,她坐在车前盖上点烟,一条腿伸长了踩在尚有修补痕迹的护栏上,朝她招手。 “可算来了啊!来来来,下山给你开,要不要?” 山顶的风少了遮挡,一点迂回曲折都没有,直白明了地扬起她们松散的长发。 於星夜眯起眼睛,抬手拨开发丝,“行啊。” 头也不回地弯身钻进驾驶座,徐嘉仪也跟着进来,夹烟的手还留在窗外。 “你刚才是不是多少有点,不给老杨面子了?” 指尖轻掸,半截烟灰抖落。 “刚才在山下,听见说是你要来,就非不肯上来,要在底下等着带你。” “还说什么‘叫人去你家接你’呢,我看分明就是他自己想去。” 於星夜才不在意这些,等她抽完这支的间隙,随口问道: “你们今天下午怎么全都没去上课吗?人凑这么齐?” 瘦小的后视镜里挤了七八辆车,排着队都在发动机的轰响声中跃跃欲试。 徐嘉仪好玩儿似的,曲起一截手指,敲在颊边练习吐烟圈,见怪不怪地答: “你不是更加没上课,直接人都跑没影儿了。” “有点情况嘛,我家里有个妹妹,突然来美国了,就去吃了个饭。” “这不是吃完就立马回来了。” 徐嘉仪明显不信,切一声,指尖的橙色光点弹甩出去,边系安全带边斜眼看人: “真不是跟你那警察哥哥玩儿去了?” 得,本来还惦记着着关心关心徐嘉仪跟男嘉宾的后续,这下反倒她被抢了先。 而且自打正面见过瑞德之后,徐嘉仪就不再像之前那样管人叫“小警察”了,改成了“警察哥哥”。 依旧是简单粗暴地贴标签式称呼,但似乎也足够说明态度转变。 但於星夜还真没法反驳,毕竟请假这两天,她的确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瑞德待在一起。 车窗关死,踩下油门,电话又开始震。 倒成了送上门来的证据。 压着弯的一段下坡路,於星夜还有点开不惯双离合,正好支使徐嘉仪替她开免提接起,“喏,就她,听听?” 然而於明月执着地连拨两通电话,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存在的。 “姐姐你安全到家了吗?” 甜腻的嗓音刚一传出来,於星夜还没说什么呢,徐嘉仪就先被齁到呲牙咧嘴,连双下巴都要挤出来了。 好像在手里抓了什么脏东西的架势,手臂也打直了伸得老远。 於星夜余光瞥见她这幅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对着电话波澜不惊地回: “嗯,到了,有什么事吗?” “姐姐,你的学业是不是很忙呀?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 在没理由地讨厌一个人这件事上,好朋友不光跟自己同一立场,甚至冲锋在前,反应比她本人还剧烈,於星夜心里那点不耐烦已经被微妙地平衡掉了。 她甚至还能有说有笑地接着回:“还好吧,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我那会不是跟爸爸打电话嘛,问他暑假结束可不可以我们两个一起回国,这样飞机上也能有个伴呀。结果爸爸居然说叫我不要胡闹,我看他才是胡闹吧——黎阿姨现在怀着孕,姐姐肯定是要回去陪一陪的呀——被爸爸说得,就好像学业还能重要过妈妈一样。” “姐姐你也是真的太乖太听话了,要是换做我,大概连暑假都等不及的。” 於星夜脸上的笑彻底僵住,耳朵也像生了蚜虫病害的栾树树干滴落的黏液堵死,糊出一层油脂般粘腻的中空。 徐嘉仪最先反应过来受不了,她也不顾自己是个外人,快言快语对着手里的膈应玩意儿就开怼: “我说妹妹,你爸爸是半夜不睡觉的么,这个点接你电话听你说这些?一把年纪了也真是不容易啊!你姐姐开车呢,真怕她忙就别来打扰她,知道了吗,妹妹?” 最后两个字被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着重强调,像是为了回应上对面一口一个的“姐姐”。 然后徐嘉仪打量着於星夜的表情,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越俎代庖地替她挂断了电话。 於星夜依旧被困在黏液堆里,说不出话,也做不出表情,成了一只被琥珀选中的倒霉小虫。 徐嘉仪劝她,“咱们要不,先靠边停下?” “让他们先跑就是了,没关系的。今天没赌什么彩头,不赢也没事。” 停下吗? 可是没了风,这团糊得人喘不过气的脂液要怎么才能甩开呢? 她松开油门,堪堪停住,转头看向副驾驶。 徐嘉仪被她空洞呆滞的眼神盯得发毛,将手机递还给她,“什么玩意儿啊这人,我一听她开口我就不舒服,搁这儿膈应谁呢......” 说着愤愤不平的话,中气却明显不足。 於星夜接过手机,打开搜索引擎。 她和徐嘉仪其实从没互相打听过对方家里的底细,但她们假期都不怎么回国,有些境遇也就不用明说了。 操纵着僵硬的手指,於星夜机械地在搜索框里打出“黎蔓婷”三个字,动作竟已不再熟练。 她已经很久没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去了解过黎蔓婷的近况了。 看着跳转出来的照片里,那个女人依旧不老,还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挽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只是捧着肚子笑得很满足。 “就......我可能,没跟你说过。” “我妈妈......是黎蔓婷。” 乍然听到这么个名字,徐嘉仪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了。 再结合刚才电话里,那膈应妹妹讲的内容,她心里也清楚了个七七八八。 原本只当是搬出爸爸来打压人呢,原来真正扎心的一刀还在后头。 徐嘉仪没蠢到再去问“你妈妈跟你关系不好吗怎么她有什么事你都不知道还要去新闻上搜”这种问题。 吐着气骂了一口,也只憋出一句,“难怪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还在想呢,哪冒出来个这么漂亮的妞,还一脸拽相,原来是基因好。” 倒也不全是出于安慰,第一次见到於星夜的时候,徐嘉仪确实没觉得有什么亲切感来着。 “那你......?” 於星夜最后看了一眼搜索出来的一大串新闻标题,就收起手机开始解安全带。 “还是你来开吧,我技术不行,不习惯你这么高档的变速箱,别一会儿再给你车刮了蹭了的。” 徐嘉仪这会儿倒真不在意什么刮了蹭了,只是看她那样子,确实不适合再把方向盘留在她手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1 23:47:39~2022-05-22 23:4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O VI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沉 19瓶;Frida 10瓶;miniJan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公主裙 其实刚来美国的时候, 於星夜有段时间,都在很频繁地搜索黎蔓婷的名字。 倒不是因为想家想妈妈。 刚出了被记者拍到的事,她总想看看后果究竟有多严重。 倒时差的那几天, 天还没亮就会很清醒地睁开眼,摸过来手机一看才不到五点。 接着手指就开始产生自主意识。 一开始,看到那种刺眼的标题,还会心里一紧。 多看几次之后,倒也麻木得很快。 直到看到“老牌影后再获殊荣”的标题,才了然,当时提前安排狗仔蹲守,大约也是早知奖项收入囊中, 为了造势罢了。 只可惜, 那次获奖对于黎蔓婷的职业生涯来说, 本该是荣誉加成就的一件事,本该趁着风头,好好宣传一把。 却被於星夜无心地搅合出了一堆不相干的糟烂话题。 那段时间但凡是黎影后的通稿, 底下必定跟着几句“可她跟她女儿怎么回事啊”、“豪门秘辛太多不可说”一类的唱衰。 该安排的宣发环节还是会安排上, 但终究成了掺进阴影的鸡肋高光, 打不打上脸都膈应。 编辑了好几遍的那条平平无奇的祝贺短信, 也理所当然地石沉大海。 发过去之后,就再无回应。 那之后, 於星夜就没再关注过国内的娱乐新闻了。 倒也很容易做到, 多跟着参与他们的新鲜玩法, 少拿手机上网冲浪,自然也就避开了。 可是这回久违地再看, 被长久空放的麻木感像在玻璃试管里静置, 析出了全新的, 蠢蠢欲动的结晶。 . 徐嘉仪可能是真不吃这娇娇妹妹这一套,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还在问,“你这妹妹什么情况,是对你爱而不得,压抑太久,因爱生恨了吗?” 於星夜撇撇嘴,懒得解释。 她其实也完全可以想见,於明月在於家的境况。 对于於云钦那样的人来说,会觉得有什么是值得他去珍惜,去上心对待的好东西吗? 大概是没有的。 於明月跟着她妈妈一起进於家大门的时候,也不过才十来岁。 那时於星夜很自然地以为,在黎蔓婷离开於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办好离婚了。 所以自然也找不到生出抵触情绪的立场。 有一回,於云钦难得地要在家里吃晚饭,那个永远轻言细语讲话的女人从下午就开始翩跹辗转,往返于厨房和餐厅之间。 於星夜事先不知道他要回来,穿着睡衣下楼来倒水喝。 听见那个女人依旧轻轻柔柔地,在教於明月,一会儿爸爸回来了,该怎么讲话讨他欢心。 中厨的灶上煲着汤,隔门露出於明月的一小截公主裙,裙摆上蓬一层奶油似的纯白色花边。 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懒懒散散的睡衣,棉质的长袖上衣加长裤。 於星夜端着空杯子,转身上楼回了房间。 最后也没像人家那样,乖乖换上得体的小裙子以示重视。 那顿饭后来上了十几个菜,於星夜不记得了。 那个女人在餐桌上提出了一点什么想法,是不是真的不知轻重,於星夜也压根分辨不清。 但於云钦毫不留情拒绝之后,还要严厉敲打几句的那份轻蔑,哪怕现在想起来。也依旧历历在目。 那是一种带点意外的拒绝,好像不知疾苦的上位者,甚至不能够理解——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需求呢? 所以於星夜也懒得再去在意,还有什么是於明月有人教,而自己没有的。 就算黎蔓婷在场,也一定不会这么教她。所以,她不学也罢。 黎蔓婷自己大概都不屑讨好於云钦,又怎么会教她讨人欢心? 更不用说尽心尽力地蹲在厨房里的灶台边,在浓郁鲜香的烟火气里低声给女儿开小灶。 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被妈妈揽在跟前,懵懂地捏住花边上的缝线,奶声奶气地问: “那姐姐也要换这样的裙子吗?姐姐有条裙子比我这件更好看——” 话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 “你也姓於,她也姓於,但你俩可不一样......少拿自己跟她比。” 跟着就是一声皱巴巴的叹息,褶缝里塞满了少儿不宜的自怨自艾,显得多累赘。 那时候的於星夜,并不完全明白她们的“不一样”,具体是好是坏。 但现在想来,那总归不是什么该说给小孩子听的话。 换过了位子的徐嘉仪也跟着叹气,开导不像开导,同情不像同情,只说: “也是,比来比去全是抓马。”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正房嫡出’那一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难怪教出来也是个小家子气的。” 减速慢行的车彻底掉了队,她俩索性也就懒得追了,慢慢悠悠打开顶棚,吹点山不山、海不海的小风。 徐嘉仪迎风又点了一支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主动说起: “哎,本来以为秦念之家里已经够夸张了,没想到还是你们家赢了。服气。” 於星夜立马转过头,“他们家怎么了?你们俩......和好了?” 两人的重点很有默契地都落在后半句。 “也不算和好吧,我跟他本来也还没好上呢。” 那天从会所后门离开,是徐嘉仪硬拉着秦念之走的。 但天地良心,她一开始也只是想确认,自己没认错人。 确认到真的是他之后,翻着白眼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起来。 尤其是看着他清隽的身型,本该披着实验室的白大褂,这会儿却穿着不符合他气质的白衬衣黑马甲,难看死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话赶话地就说出了一些,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面红耳赤的台词。 “你就这么乐意伺候人?” “呵,跑到这里来打工,还不如跟我回去继续伺候我啊!” 就这么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走了。 可惜她那天选的鞋实在不适合走路,汹汹气势还没走出两步,就七零八落散了个干净。 最后还是秦念之角色适应得好,把人抱起来,跟着回了她家。 . 等她们这么慢慢悠悠地下了山,其他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会儿一个电话地催。 也不约好,这边打完一个,那边换个人又打。 “早说了等不了你们就先散!一直打电话催催催,烦死了。” “这不是怕你们俩祖宗天黑了下不来嘛!可别跟上回老杨似的,闷头直接把脖子都撞断!” “他那哪是撞断了脖子呀,他那压根就是冲着把山腰撞断了去的。” 这种糗事真就不管嘲笑了多少遍,再拿出来说也还图得着新鲜。 等他们笑完,说起换个地方下一摊,於星夜却随之想起另外一回事来。 先是想到老杨撞断脖子的那天晚上,一帮人也是因为续摊,续到了这座山湾。 也因着老杨生日,大家兴致都很高,所以那天他们其实彩头赌得不小,输赢随便就是一台车,生面孔也不少。 那天其实於星夜到了山脚就开始有点后悔。 她自己没打算跑山,跟出来扎堆吹冷风,挺没意思的,就一直站在起点线后的路边。 有只小黑猫从枯枝堆里钻出来蹭她的靴子。 体型太小,又通体全黑,她一开始没注意,还差点踩到。 后来很快就出了事,车灯乱作一团。 她自知帮不上什么忙,甚至都没想着要凑到跟前,去看一眼热闹。 直等到警车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甚至连消防车都来了,呜呦呜呦地把卡在驾驶室里的寿星拉走了,把於星夜脚边的猫也吓跑了,她才跟着心有余悸的人群散了场。 这么说可能显得她有点太冷漠,但她那时站在一边,的确算不得上心。 现下又把那天晚上的场景翻出来回想,竟也只是因为,当时脚边那只小黑猫,让她想起了发动机盖儿。 想起瑞德走之前说,把发动机盖托付给了察尔森。 於星夜伸手戳一下徐嘉仪,“哎,我们别跟他们去了,我想去接猫,你跟我一起吧?” 徐嘉仪对于不参与续摊这点没什么反对意见,但—— “接猫???” “嗯......警察哥哥的猫。” . 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但接待她们的护士说,察尔森医生还在做手术。 本来也不是冲着他来的,两人也没多停留,带上航空箱里的发动机盖儿就走了。 护士还给她们塞了一大包便携式的配套装备。 徐嘉仪对宠物不感兴趣,她等着被人伺候还差不多,哪有心思还去管什么别人的小祖宗。 但那么多东西,於星夜一个人也拿不了。 车停在楼下,徐嘉仪还是勉强搭了把手,帮她一起把东西抬上楼。 一进屋,她就把发动机盖放了出来,然后掏出手机,挑角度拍照。 “我靠不是吧,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有爱心?” 拍照不用解锁,於星夜趴在地毯上头也不回地说: “把人家宠物带回家了,总得给主人一个交待嘛。” 徐嘉仪完全看不下去,只在走之前问了一句: “那,明天学校见?” 这基本就是在约她去上课的意思。 不好像老师骂学生那样严厉直白,但是这学期的缺勤额度是真的不够用了。 於星夜答应得满满当当,“明天见明天见,放心明天我给你占座!” 然而还不到半夜,她就食了言。 拍完照片,於星夜放开发动机盖儿让它自行活动,自己跑去倒了杯水喝。 回来倒进沙发里,再想发照片给猫猫的主人“汇报情况”。 手机解锁,跳出来的还是之前的搜索页面。 关键词:黎蔓婷。 只是界面被激活,及时自动刷新,跳出来的内容被新的链接标题取代。 於星夜眼皮一跳,想点进去确认,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戳上了输入框。 关联词自动跳出,挡住了底下的链接,却也更加醒目。 「黎蔓婷」 「赴美待产」 「机场照」 名为麻木感的溶液在试管里急剧晃动,溶解度却迅速减小,再次析出大量晶体。 如果徐嘉仪这会儿还在,那么她一定会觉得於星夜现在的神情似曾相识。 跟之前在湖边的银杏树下,揉着树叶说决定要再试一次的模样高度重合。 只不过那一次,是对瑞德,而这一次,是对黎蔓婷。 於星夜连刚倒的水都忘了喝,退出搜索页面直奔购票软件。 她知道黎蔓婷在东海岸有一套房子,虽然眷顾得并不频繁,但那是她觉得唯一可以找到人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地订了一张去东海岸的票,这个时间只有红眼航班,位置也只有经济舱。 顾不上挑剔,於星夜又去衣帽间找出一个双肩包,囫囵抓了几样东西塞进去。 转身出来的时候,发动机盖儿在沙发上没动,就只是看着她。 仿佛在疑惑,她一惊一乍的是在忙什么。 於星夜没办法停下来,甚至没办法给自己时间考虑和犹豫。 她一边调整双肩包的背带,一边迎着发动机盖儿疑惑的眼神走去沙发跟前,不那么抱歉地抱起它,塞回了刚刚打开没多久的航空箱。 塑料箱子每个面都镂空,发动机盖不满的爪尖抠进去,刮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其实挺刺耳的,但於星夜好像完全不受干扰,充耳不闻。 下楼开车,又回到了察尔森的宠物诊所。 好在灯还亮着,他们还没有关门下班。 这会儿察尔森医生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但於星夜没时间、也没心思跟他闲聊。 只说很抱歉,她临时有事不方便,只好拜托他们还是继续照顾发动机盖儿。 从西线飞去东海岸,航线全程四个小时五十五分钟。 於星夜坐进封闭的机舱里,捷特蓝的机型本来就小,经济舱的位置更是连她这样的个头都觉得伸不开腿。 临起飞前,空姐挨个检查行李舱门的闭合程度,然后很快又开始播报语音提示。 於星夜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有什么照片忘了发。 可是她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到要怎么解释这一趟临时到甚至有些慌张的出行。 空气对流几近与无,空姐的温声催促悬在头顶。 就算她不说,察尔森大概也会告诉瑞德,她今晚的迷惑操作? 把发动机盖接走不过一个钟头,就又匆匆忙忙送了回来,然后甩手走人。 扭头看一眼窗外,停机坪里的地勤人员穿着带反光条的背心马甲,打出安全手势。 机身开始倒退滑行,调整位置。 小巧的机型滑出近机位,发力冲上跑道。 会选择红眼航班的旅客不多,但大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有年青的商务旅客,不赶这一班,就会失去明天一早进入谈判场的机会。所以在昏暗的机舱,仍对着电脑屏幕幽微的光,做最后的努力。 也有担忧揪心得红了眼的中年旅客,争分夺秒与死神赛跑,赶去见病危的亲人最后一面。 於星夜的目标似乎也跟他们一样明确,跟他们一样在心里止不住地想象着落地后直奔的场景。 可又似乎也很模糊。 她想也不想地登上这一班机,是为了抓住什么,又可能会错过什么呢? 荧光绿色的反光条尖锐刺眼,於星夜长按下关机键,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2 23:46:23~2022-05-23 23:4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柠味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行道树 东海岸的工作日, 即便到了深夜,也有着更为严肃的街景。 比起西线城市的生活氛围,这里的学院气明显更重。 从这一点上来看, 就不太像是黎蔓婷会喜欢的地方。 於星夜无从得知黎蔓婷做出选择的理由,落地出来,她直接上了到达层排着长队的计程车。 报出地址后,又忽然在司机的应答声中反应过来。 现在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管那处住所是否足够隐蔽,她也不该在这种时间点贸然去敲门。 改口让司机到附近街区找了一家酒店。 她没有提要求,司机也摸不准消费水准,从匝道下来,一长排不同档次的酒店, 间隔松散, 门庭之间壁垒分明。 司机问她要选哪家, 看中合适的就喊停。 於星夜按下车窗,连窗外的空气都显得严正端肃,教她几乎以为第二天要下冷雨。 随手指了一家, 前台上夜班的中年女人查证件查了好久, 才从老花镜的缝隙里递出房卡。 她没心思挑三拣四, 出了电梯踩上又薄又硬的编织地毯, 熟悉的材质让她想起来,她还答应了, 明天要去专业课的阶梯教室占座上课。 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的时候, 习惯性想接充电线, 翻遍了背包才发现根本忘记带这些。 发短信的电量还是够的,於星夜懒得再打电话给前台或总机叫人送充电器。 不带语气词地, 简短几句就跟徐嘉仪说清楚, 「明天不能去上课啦, 我来EC找我妈妈了,回去再联系你。」 接下来其实还该轮到下一位的,相册里新鲜的照片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立场,但好歹是个及格的启动器。 不该这么难开口的。 正经些的,就把那几张照片一发,说今天本来接了你的猫回来,但临时飞了趟EC所以又给送回去啦。 或者俏皮些,问,猜猜我现在在哪? 又或者,乖巧一点,检讨自己没有做到好好吃饭睡觉上课承诺中的任意一项。 瑞德对她不会太严苛,怎么说都行。 怎么说都好过,一声不吭。 可偏偏就是方案太多,才反而叫人难选。 远不如像苹果公司那样的单品策略,缩减可选项,消费者反而可以不用犹豫地,直接无脑购买。 於星夜不懂市场营销,甚至可以说是有意放任电量在选定过程中耗尽。 她不知道事实上察尔森的确在她送回发动机盖离开时,就第一时间通知了瑞德。 更不知道瑞德现在也是的确无暇顾及。 他的手机在湾区那栋仿佛会吃人的老宅被摔坏,尽管开车返程之后,就叫人去买新的了,可没想到那个消失许久又突然露出行踪的女人,下一站再冒头,竟然就到了疗养院所在的温哥华。 那个女人目的为何,瑞德不清楚。 但他见识过她在大哥面前的巨大杀伤力。 瑞德等不到跑腿的人回来。 尽管无奈到了极点,却也只能带着本杰明,连夜调了班机追去温哥华。 断电的手机替於星夜做了选择,但她其实也没办法安心睡觉,脑子里一遍遍模拟明天可能会遇上的场景。 她甚至连天气都盘算进去,做好了淋着雨走回酒店的心理准备。 然而第二天却是个好天气。 穿过北砥大道,对应的门牌号下,是一排冬青篱笆,里头有棵树。 乍一眼看过去,和外面归市政管的行道树是差不多的品种。 只是少了些统一造型的修剪,多了几分情调意趣。 也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站在那道铜制大门前,於星夜长舒一口气,给足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抬手按响了门铃。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建筑年限都偏久的缘故,明明每年的房产税和管理费比房子还贵,但门铃声都出奇的沙哑,透出一股掩藏在生机表面之下的哀腐。 瑞德在湾区的那个家也是,这里也是。 出来开门的是个很面善的阿姨,围着对她来说有些夸张的黑底白花边围裙,问於星夜找谁。 她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里面就传出女人暴躁的呼喊。 紧接着就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不尖,但利。 面前的阿姨几乎是立刻显露出急色,匆忙转身进屋。 於星夜忍不住跟出几步。 大理石地板凉意沁人,可是上头的花纹却有种别样的引力。 像在水中洇开的低语,引她再往前去些。 女人一袭酒红真丝睡袍,在客厅通往庭院的露台边,抚着胸口喘着粗气。 阿姨快步拿来一把短柄硬毛刷,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扫。 黎蔓婷却一把拉起阿姨,红唇启合,嗓音竟比地上的碎玻璃渣更破碎更凌乱。 “你不要扫!不要扫,正好叫他回来,回来好好看看!” 地砖里的大理石纹路好像在她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於星夜再也迈不动步子。 她看着眼前的女人,身上,面上,除了艳丽夺目的重红,就是死气沉沉的苍白。 想起搜索关键字跳出来的“赴美待产”的文字,字里行间都是艳羡和祝福,一片静好。 於星夜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 黎蔓婷指尖的大红色甲油胶齐整整地,反射出一道道短小的光弧,掐进阿姨摇晃的肩头。 面色被松散的发髻拦住,於星夜看不清楚。 但大片颤抖的酒红色衣料下,瘦薄的脊背弓起,被亲肤的真丝面料勾勒出清晰的骨节线条。 像一张不堪重负的纸,却两面都被印满了无色的字。 一面是歇斯底里,一面是空洞麻木。 一面拉扯她的胸腹,一面压弯她的腰脊。 狰狞扭曲的脆弱纸张忽然弯折出更大的角度,黎蔓婷毫无征兆地突然转头,看见了站在客厅中央的於星夜。 她眼中升起短暂的疑惑,甚至松开了抓在阿姨肩头的手,转而走神般地用指背轻而缓慢地触碰自己的脸。 真实的触感让她猛然回神,眼中的疑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抗拒。 “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噢——我知道了,连你也跑来看我笑话是不是?” “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现在连你也来——” 黎蔓婷的怒火来得又快又急,於星夜根本接不住,她想上前一些,靠近一些,哪怕伸出双手,赤手空拳地接住那团怒火。 可脚底刚有些松动,就被黎蔓婷眼中越发深重的厌恶钉死在原地。 “我真是倒了大霉跟你们於家的人扯上关系,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於云钦是这样,周瑾城也是这样!为什么都要逼我!逼我生了孩子,逼我再也翻不了身!你们很满意吗?是吗?!” 她隐约知道她的不安来自于大概率要破灭的希望,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 技穷的黔驴也总归忍不住想再赌一把,赌这个孩子能换来她想要的。 毕竟,她是真的不甘心啊。 於星夜过去从未遇上过,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她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跟於云钦有什么长得相似的地方,又究竟是像在骨子里,还是像在皮相上。 但从黎蔓婷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是把她当成了於云钦在嫌恶,在憎恨,在狂乱地发泄着长久的不甘和霉变的痛意。 於星夜想起曾被她一边嫌弃一边揪着头发死记硬背的,“该死的弗洛伊德”。 他说,“不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这些情绪会以更丑恶的方式,重新爆发出来。” 两眼空空地看着挖掘情绪的黎蔓婷,於星夜想,这烦人的老头儿说得还挺准。 那些曾被活埋的腐臭情绪被她张开十指,不顾一切地从土里刨出。血肉早已化成泥水渗进地底,如今能刨出来的,不过几截森森白骨,和塞满指缝的污泥罢了。 大约黎蔓婷自己也觉得指尖胀痛吧,渴望被人看见自己真实需求的人,却竟然最害怕旁人直视的眼神。 她发出近乎狂躁的尖叫: “不许你这么看着我!转过去——不,滚出去!” 於星夜静静地看着黎蔓婷撕裂变形的脸,终于开口说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别激动,我会走的。”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既没有颤抖的呜咽,也没有隐忍的悲鸣。 有的只是大战落下帷幕后,胜负已定的疲惫和怅然。 她甚至还能留出心思来,用眼神示意阿姨,趁现在,打扫干净露台上的碎玻璃。 “我今天来,本来做好了看到你作为母亲的慈爱一面的准备,即使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我,但我也仍以为,我是来祝福你的。” “不过,现在看来,你遇到的问题,我好像也帮不上忙。” “问题大概从来就不在我身上,抱歉,打扰你了,妈妈。” 说完,於星夜就转身,不忍再看她。只在离开前,最后留下一句: “还是希望您能够放宽心吧,妈妈。毕竟,身体是自己的。” 说完,她重新踏上阴冷的大理石地砖,脚步不易察觉地虚浮,前进的方向却前所未有地坚定,朝着那扇她本不该跨进来的门,一步一步。 她没有回头,只在路过庭院外围那棵不知名的高瘦大树时,再次尝试推断,究竟是按照谁的审美和要求在打理呢? 是处在情绪平稳状态下的黎蔓婷,还是网络照片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姓周的男人呢? 这个问题,她大概不会有答案了。 於星夜步行回酒店退了房,背着她那只失策而无用的双肩包,打车回了机场。 返程的机型宽敞了不少,於星夜几乎是落座就睡着了。 恍惚间听见起落架摩擦跑道的动静,还以为是要滑行起飞。 头顶闷钝的喇叭里播报的,却是降落的语音。 时间,地点。 地面温度,湿度。 感谢各位旅客选择本趟航班。 播音器没有裹海绵,塑料材质的豁口里传出来的声音,缺乏除了闷以外的其他任何听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3 23:49:49~2022-05-24 23: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rendipity. 31瓶;Frida 10瓶;高数学不会 6瓶;巴拉拉小魔贤、雾随月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旧默片 天已经亮了很久了。 屋子里一片昏沉, 窗帘拉死,灯也全关着。 只有一架便携式小型投影仪,不知疲倦地, 无声地,播放着同一个人的影视作品。 投影仪对着白墙,於星夜背靠沙发坐在地上,就这么盯着黎蔓婷的电影,一直看到现在。 这位影后自十七岁出道以来,二十二年间一共十九部院线电影,艺术短片数量未知。 大部分是类型片,在各大视频网站上就能看。 有些小众的文艺片, 或者年代久远的, 还不太好找。 於星夜也不挑, 顺着黎蔓婷在百科词条里的作品列表,有什么就看什么。从年代戏到古装到现代,从正剧到悲剧, 闲逛似的, 漫无目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这些。 只觉得盯着那些或黑白或彩色的画面, 每多出现一个角色, 好像就多了一点对黎蔓婷的理解。 尽管这些被撰写、被刻画出来的角色里,可能没有任何一个, 能够真正对应上黎蔓婷本人。 她也不知道这些电影总计时长多久, 更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只知道后面放的那些院线电影, 不如先放的短片精彩。 总是看着看着,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走神了。 促使於星夜感知到时间流逝的, 既不是外面亮起的日光, 也不是身体的疲倦。 而是温度。 高强度运行了一整夜的投影仪过热, 孱弱无力的风扇配置却不够呼啸走那些热量。 这座西线城市也不像东海岸,昼夜温差要更大些,太阳出来,外面的气温就会开始慢慢回升。 面前茶几上的水杯里,杯底只剩最后一口咖啡。 於星夜端起来,仰头喝干净,然后起身去厨房吧台打新的。 圆胖的胶囊嵌进咖啡机卡槽,杯壁上已经被挂上了一层浅褐色的垢,她也不甚在意,象征性地用水冲了几秒,就再次伸到咖啡机底下。 门被敲响的时候,於星夜并没有立马响应。 她家是没有门铃的,敲击声透过不锈钢门板,急躁和不安都被放大,只有稍显规律的三声间隔,还隐约保留着最后的忍耐与克制。 咖啡机还在工作,投影也没有暂停,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滴滴答答落进杯子里。 於星夜在跳动的昏暗光影下,盯着那团热气,毫无反应。 直到那三声敲击再次响起,咖.啡.因像是顺着鼻腔被吸进大脑。 她回过神来,呆呆地转头看着门,没由来地开始心悸。 心跳声被可视化,在她眼前隆起又瘪缩,大摇大摆地地动山摇。 於星夜捂着胸口,扶着吧台边沿,拖着迟疑的步子走到门边。 原本就几乎静止的室内空气,在门被拉开的一瞬间,被一堵人墙阻挡了任何流动的可能。 眼前的心跳变得越发沉重,每一次震动都传到真空腔一般的大脑里,捶得她头晕眼花。 她睁大了眼睛,也只看见一片幽深又湿漉的绿,掩在皱起的浓眉之下。 像青石板小路缝隙里,稀疏而顽强的苔藓。 又像深不见底却引诱着人不顾一切,一跃而下的水潭。 眼前的人站得好高,好像张嘴在对她说着些什么。 可是眼皮像有千斤重,抬眼看人的动作都快要抽干她的全身力气。 於星夜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么憔悴狼狈,甚至摇摇欲坠。 但瑞德从看到她来开门时起,眉头就一直紧皱,没有松开过。 在敲门等待的那几十秒钟时间里,他甚至认为,她有可能根本不在家。 ——她失联了整整三天,现在已经是第四天的上午了。 被杂事缠身的这几天,瑞德拜托同事亚历克斯来敲过两次於星夜家的门。 第一次是他落地温哥华,收到察尔森的消息,於星夜的电话却打不通的时候。 亚历克斯没有得到应答,还不解地问瑞德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之前的案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瑞德没有回答,挂了电话。 第二次是昨天,亚历克斯连理由都不问了,只说,听着有动静,但没人来开门,问他还用不用继续敲。 瑞德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涌上了更大的怒气,说不用了。 可是现在看到她这幅样子,瑞德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先伸出手臂揽住她后背。 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像连站都要站不稳的样子。 温热坚实的手臂贴上后背的时候,於星夜确实顺着那股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往前踉跄,一头栽进瑞德的胸膛。 瑞德简直又气又急又心疼,交替着单手脱下身上的外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披在了她肩上。 搂着怀里的人挤进了门,浓郁的咖啡香气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符合此刻这个时间点的元素。 他轻易就找到了香气的来源,在吧台上闪烁着红点的咖啡机。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瑞德低头去看。 於星夜近乎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埋头环住了他的腰。 看起来脑子都不会转了的人,动作倒是顺手。 她的脑袋还埋在他胸前,前额抵在他吸气就会隆起的位置,瑞德只好克制着呼吸的幅度,半搂半抱地先把人带进屋。 路过厨房吧台的时候,还顺手关掉了她那台嗡嗡作响的咖啡机。 放人在沙发上坐下,手还环在他腰上不肯松。 这回瑞德没有顺着她的意思,他面无表情地摘下於星夜的两只软趴趴的手臂,转身去了窗台。 “唰啦”一声,厚重的两层窗帘被毫不留情地完全拉开。 稳定的明亮的阳光斜射进来,白墙上跳动的画面瞬时消弭下去。 於星夜半靠在沙发上,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瑞德却还嫌不够似的,环顾一圈,仔仔细细地将这间屋子打量个遍。 屋子里倒是不如他第一回 来的时候那么乱。 最明显没有按位归置的,只有玄关地上的一只背包罢了。 他想到察尔森跟他形容的,於星夜离开前的状态和装束,几乎要冷笑出声。 他想大概正是因为她不在家,所以才没机会把家里弄乱吧。 瑞德抱臂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开口,冷声严厉问她: “哪天回来的?” 於星夜依旧嫌他背后的阳光刺眼,没睁眼看他,“就,前两天。” “前两天?” 瑞德放下手臂,迈步走到她跟前,继续问: “今天几号?” 於星夜睁开眼,卡壳似的答不上来。 她下意识去沙发边摸手机,边找边猜,“五号?......七号吧?” 瑞德冷眼看着她不知所谓的动作,“今天已经八号了。” 於星夜摸了两下,什么也没摸着。 干脆停下手,依旧不看他,也不再说话了。 “不是在找手机吗?怎么不继续找了?” 她确实应该好好找一找,那只根本打不通的电话,究竟去了哪里。 瑞德看出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更看出她不愿意配合的抗拒态度。 可他没有办法不继续。 他只能用他自认为,已经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她: “去哪了,为什么电话一直打不通。” 於星夜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肯抬头看他,却发现即便他的身型已经足够高大宽阔,却仍挡不住那些刺眼的、讨人厌的阳光。 “你不要那么凶,先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我......手机忘记充电了吧——真的是忘了,你别生气嘛,怪吓人的......” 她伸手去牵他。 动作倒是显得比她的回答多了不少诚意。 瑞德却并不动,依旧面无表情地直挺挺站着。 於星夜只好强撑着再动一动手指,拇指绕进他的掌心,轻轻地挠动。 不多,就两下,之后就不再继续。 却也不松手,对峙一般,就干等着。 一直等到面前的人终于松下僵劲的肩背,屈尊在她身边坐下。 於星夜累及了似的,弧度很轻很浅地笑,整个人都往他身上倒。 “突然觉得有点困哎,你也刚回来吧,累不累啊?不然我们先睡一觉再说吧,行不行呀?” 她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话,一边侧过身子,伸出手臂想环住身边的人。 瑞德低头看一眼拦在胸前的那一小截手臂,抑制不住起伏的幅度。 “......” 见她完全没使力,也根本圈不住,他干脆抬手一把拉下来。 动作起落间已经开始拖泥带水,语气里的干脆也跟着被一点点消减。 “......几天没睡觉了?” 於星夜才不管他声音里憋着几分忍耐,几分不耐。 脑袋顺着宽厚的肩膀,已经滑进了温热的颈窝。 她闭上眼睛,拱了拱,满不在乎地说: “没多久,昨天还睡了一会儿。” 尽管她的一会儿,其实还不到两个小时。 她在电影放到男主角穿着马褂出场的时候闭上眼睛,在男主角换上中山装之后醒来。 无意识揉捏对方手心的人已经换成了瑞德,他看着墙壁上仍在隐约跑动的浅淡人影,放轻了声音,问: “其他时间呢?就坐在这儿看电影?” “嗯......” “那怎么不开声音?” “中途好像听见敲门声,又不是很确定......就关掉声音听了一会儿,是不是真的有动静......后来可能就......” 声音低了下去,这场对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瑞德都不知道该无奈还是无语,总归拿这副样子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把这个没心没肺,又不知道厉害的家伙挪去卧室。 这回床上倒是清净了,之前那些花里胡哨的玩偶没有再摆出来,乱七八糟的衣服堆也没有出现。 瑞德一手抱着人,单手弯腰去掀被子的时候,意识到一个问题。 按照於星夜的生活习惯,他并不觉得,她会在睡完一觉起来之后,自己把床铺得如此平整。 他将人放下,又去窗边把卧室的遮光帘拉好,转身回了客厅。 遥控器在茶几的一角,瑞德弯腰拾起。 在关闭浅淡无声的投影前,对着白墙上一晃而过的女演员皱眉凝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4 23:41:59~2022-05-25 23:4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rid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追尾的小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雾随月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不争气 瑞德握着遥控器, 迟疑了一会儿。 而后还是选择,走去窗台前,把窗帘重新拉上。 比起拉开的时候, 动作轻缓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阳光被无声收束,将被囚禁在白墙上的画面重新释放出来。 按下播放键,画面恢复跑动。 画面里的女人穿一件很东方的旗袍,盘着乌黑油亮的低位发髻,轻摇着一把刺绣团扇,侧身对着机位。 紧接着,镜头切成女人对面的空镜场景,从雅致院落中, 跑进来一个摇头晃脑的小男孩儿。 女人不疾不徐地转过身, 抬手去摸那小孩儿的头顶。 却不像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而更像是......逗弄小猫小狗似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缓挑动。 身形动作倒还在其次。 端只看她转过身、别过脸时,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眼风懒懒一扫, 竟莫名显出几分力量感来。 就像是......就像是单凭一道眼光, 便已然在蔑视无形的权威, 便能挣脱既定规则的束缚。 这份不屑与不羁, 非但不会叫人觉得轻慢,反而让每一个旁观者, 都不得不正视她这个角色的破坏力, 和危险性。 白墙跟前, 原本只当是自己多心了的人,此刻终于心里一惊。 男人冷硬身躯僵直, 成了暗房里, 被紧紧夹在线绳上的一张灰黑负片, 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像是单纯在出神,又像在思索着些什么。 总之,不像在认真观影。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画面也终于暗下去。 白墙上,开始黑屏滚动片尾的演职人员名单。 瑞德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拿起手机,照着墙面上显出来的女演员名字,尝试搜索右侧标注的小字英文名。 还真让他搜到了这位女演员的公开信息。 只不过,英文版词条里的内容,都太过官方。 无非列举一些作品,一些奖项。 粗略浏览下来,并没有什么事关痛痒的信息。 但......瑞德说不上来自己究竟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外面的日头越来越高,他也不知道卧室里睡着的於星夜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想了想,便打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可以准备。 起身关闭投影的时候,一不小心弹出来播放列表提示。 一长串,全是最近观看。 ......她竟然连着播了这么久? 瑞德皱着眉去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除了排列整齐的瓶装水和冰饮,就只有半盒小番茄,半盒蓝莓。 没有任何食材。 再打量一圈,他这才发现,於星夜家的厨房里,炊具虽然是齐全的,但是竟然连基本的调料都没有。 下一个接受检视的,是一目了然的垃圾桶,都不用凑近,只一撇,稀稀拉拉几只破了皮的咖啡胶囊壳,蓝色橙色混堆在一起,一览无余。 是了,难怪她来给他开门的时候,那副撞了吸血鬼的样子。 这也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瑞德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进了卧室。 绒布窗帘并没有完全拉死,接缝处泄出一丝白光。 很细很窄的一道,碍于窗帘缝隙的体量,铺不开,也伸不长。 唯一不受阻的,大约只有瑞德的严厉视线。 他看着睡着的於星夜,仍旧是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 但这次的姿势,倒是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比他之前看到过的两回,都显得要舒展许多。 要么是因为她真的一直在客厅看电影,短期内极度缺乏睡眠。 所以才睡得这么沉,这么安稳。 要么,就是因为他之前看到的那两次,都是在他家。 她不习惯,所以才没办法放松下来。 口袋里的电话在此时开始震动,在一片静谧的卧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瑞德退出卧室,顺手带上门,才压低了声音接起: “大哥。” “我决定了,这个月底就回来,你觉得如何?” “我自然没有意见——只要你觉得准备好了。” 那边气息也压低,“我想我的确是准备好了。那么你呢?你也准备好了吗?” 客厅的窗帘要更厚重,也更紧密些,将日光尽数阻挡在外。 男人一手还搭在门把上,在这一室人为的暗色中,颔首低眉,沉声回答: “我不需要再做什么准备。” 对面像是对他的自信有些意外,又像是很满意于他如此有把握: “那么,等我回来,我们就开始?” “随时恭候。” 於星夜悠悠转醒后,听见的就是他隔着门的一句模糊的“Anytime.” 不知道她已经醒了,所以声线压得极低,却也更加浑厚有力。 她没想到瑞德接完电话,又会立马进来,还睁着眼来不及闭上。 得益于优越的夜视能力,瑞德将她的眼神看得分明。 既没有之前在他家从睡梦中醒来时的乍然,也没有电影画面里那个女人眼中的造作。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约只有些不甚清明的茫然。 像趋着光,又像躲着雾。 “醒了?” 於星夜一只手掀开薄被,却并不起来,而是撑着床面,身子却往里拱。 而后掌心贴着床垫轻轻拍两下,示意对他的邀请。 瑞德走过去,贴着床沿轻轻坐下,低头看她: “饿了没有?” “你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出去吃?还是,去超市?” 於星夜见他没有要受邀躺下的意思,干脆撑着床垫坐起来。 她伸出手,要他过来抱,然后把头埋进他怀里。 半嗔半怨地,说不出的娇气。 “你怎么趁我睡着,翻我冰箱啊。” 瑞德抬手,轻轻掌住她温热蓬松的后脑勺,“除了冰箱,没看别的地方。” 事实上并不准确。 他还看了她开着的电影,还看了她的睡颜。 甚至,他还有其他想看的东西,只是在等着她醒来,好征求她的同意。 “可是我现在不想出门哎,怎么办啊?” 於星夜拖着调子,一副不想动的样子,并不真的关心“怎么办”,而只是摆明了耍赖罢了。 瑞德也不点破,也不反驳,反而顺着她的话,跟着数出她想要排除掉的选项。 “怎么办?” “所以,觉也睡醒了,然后也——不想吃饭?” 於星夜完全没有意识到瑞德话里的陷阱,毫无防备的在他胸口摇着头。 “不想。” “行吧,那就起来,我们聊聊。” 网纲已然收拢,此时才开始警觉,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她闻言一僵,只得坐直起来,试探着问:“聊......聊什么呀?” 瑞德掌心顺着她后颈向下滑,落至她微微凸起的肩胛骨时便停住,用和安抚本杰明时差不多的手法,轻拍两下,“起来去外面说?” 客厅比起卧室倒是空间大些,只是色调也亮不到哪里去。 这回轮到瑞德领着人到沙发跟前,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宽厚大掌拍拍坐垫,示意她跟着过来坐。 於星夜撇撇嘴,总觉得他这是大尾巴狼装好心人。 学着样子做出些表面友善的动作,其实早已经挖好了坑等着她跳。 但又再找不出别的借口——已经借着犯困躲过一回了,刚才也是她自己睡懵了,忘记给自己留好退路。 现下也只好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坐下。 ——还不如刚才就说饿了要吃饭呢! 几乎是屁股蛋儿沾上沙发垫的同时,於星夜就顺势甩掉拖鞋,把腿也盘上来,环臂抱住膝盖,下巴也磕上去。 乍一看,还真以为有多乖巧,多容易上套呢。 瑞德却像是一眼看穿她的心理姿态。 比起示弱,她显然更像是在防御。 他挑眉,叫她坐好。 “哈??” “就,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啊,还管我怎么坐呢。” “我就爱这么坐!你说吧,我听着呢。” 於星夜的反抗磕磕巴巴地,并不熟练,属实显得有些小儿科。 瑞德则完全不为所动。 她要摆出下意识的防御姿态,可以,他有的是办法破解。 瑞德侧转过身子,借着腰力,毫不费劲就直接伸手将她端起来。 於星夜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整个人就已经被转移到了瑞德腿上。 经由地理位置的转移,经纬度和海拔都有所变化,之前的姿势已经摆不出来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在坐在瑞德一条大腿上的同时,还曲起腿用脚掌踩住他另外一条。 意识到这一点的於星夜几乎瞬间僵住,再也端不起刚才的架子,悄悄驼了背,再开口,话里的那点骄横也消散殆尽: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大概她自己也意识到,她的气势已然被瓦解,亟待重新树立。 然而还没来得及找到虚张声势的支力点,瑞德的第一个问题,就已经先让她皱起了小脸。 “你先前没看完的电影,女主角那位演员,是你的母亲,对吗?” 於星夜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那面白墙。 然而过热许久的投影仪早已经被瑞德关掉,正在无声地休憩。 墙面上除了一片昏沉晦暗,什么也没有。 她的回答混着呼吸,有点不甘愿,“是的,怎么了吗?” “你的母亲,看起来,是位很优秀的电影演员。” 於星夜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却没有几分受到夸奖的与有荣焉。 瑞德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看她的电影?” 於星夜终于再也忍不住,皱起眉转开脸,在瑞德看不见的角度,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怎么这么多问题? 一来就问这问那,还管东管西。 他为什么会发现?又为什么发现了就一定要问? 她不想满腔怨气地阐述自己的狼狈遭遇。 更不想为了不被同情,就要违心地表演毫无波动的样子。 那是黎蔓婷的职业技能,不是她的。 两个回合的深呼吸,也没能压下心口的燥意。 而瑞德却似乎还在等她回答,用无声的等待,向她静静施压。 在赛程来到第三个回合前,於星夜将将转过头。 瑞德却在她开口之前,突然有了动作。 他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稳当地掐进了她的腰间,又也许,是在将她挪到自己身上时,就压根没有再松开。 坚实刚劲的大腿向上同时发力,将她整个人轻轻颠起来,又轻轻落下。 “我们小朋友这是,想妈妈了吗?” “所以才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看她的电影作品?” “嗯?” 贴着鼻腔震动出来的短促音符,有着同主人一致的起落幅度。 於星夜在几乎就要惊呼出声时,却又赫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被抛高起来。 而只是三两公分的起伏,就又被稳稳当当地接住,然后被搂得更紧。 甚至连想要借这个动作吓唬她的意思都没有。 就像单纯只是,小月龄的婴幼儿在家长怀里被哄睡时那样,并无实际意义,却又耐心十足的一次位移。 原本已经堵在嘴边,想要发泄出来的那几句不友善不耐烦的台词,也像被跟着一道悄然抖落,不争气地掉进沙发缝隙里。 跟她那不顶用的手机一样,再也寻不见、摸不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5 23:48:48~2022-05-26 23: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rid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5cam 82瓶;江一帆 10瓶;Frida 6瓶;大麦茶 5瓶;你不要霞说啊 3瓶;雾随月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光污染 对于瑞德的企业级理解, 於星夜既不太愿意承认,但又好像也没办法否认。 ——她确实是花了有够长的时间,在思考黎蔓婷这个人, 但跟他以为的那种“想”,大概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於星夜觉得有点别扭,没点头也没摇头,像是就打算这么糊弄过去。 她垂下眼睛,藏起她自己也不清楚会是什么情绪的眼神,嘟囔着说: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呀,失联这几天是我不对,但是你也——” 她原本想说, 他也没有多及时联系她, 才给了她逃避的机会, 不是吗? 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很像是在抱怨瑞德对她不够殷勤。 话锋硬生生收住,想想又还是改成了, “那我也没有一直追问你去哪了、干嘛了、跟谁在一起, 不是嘛?” 瑞德似乎并不觉得这会是什么障碍, 大大方方地直视她:“你当然可以问, 都可以问。” 或者说,他甚至觉得不用她问, 他自己说也行, 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是於星夜还是埋着头, 在一片昏蒙里,欲盖弥彰地轻闪眼睫。 “哎呀我不想问, 我饿了, 你饿了没有?你刚才也没有休息吗?我睡觉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呀?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我不想去超市, 就直接去外面吃吧。” 她似乎总是这样,一连串地丢出几个她根本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并不向他提真正的问题,更不真正给他回答的空间。 好比总在“我饿了”之后跟一句“你饿不饿呀?”“去吃饭好不好呀?” “我困了,你困不困呀?”“睡觉好不好呀?” 根本就是在套模板,还是完全不走心的那种模板。 偏偏表面上态度还好得不行,多在乎你的感受似的,就算觉得有什么不得劲的,也完全没有办法责怪她吧。 毕竟,她完全可以说是无心的。 於星夜感受到额头抵上的那片胸膛在随着他的笑声轻微震动。 她一拳捶上去,“笑什么啊你!” 被她抵住的人收起笑,好声好气地解释: “没有在笑你。” 是在笑他自己,哄小孩儿似的,还是那种,说不听又骂不得的小孩儿。 手里拢共也拿不出几样招数来,但凡哪一招不管用,他大概就接不住了。 所以还得得亏这小孩儿还算好哄。 瑞德把她从身上端下来,“还用换衣服吗?不用就直接出门。” 於星夜低头看一眼,其实想换的,还想洗个头,但又不好意思让瑞德干等,还是忍痛说了不用。 “行,那走吧,拿上你的车钥匙。” 於星夜停下,有点发愣:“你没开车来吗?” 瑞德不光没有开车来於星夜家,他的车甚至还留在湾区。 昨天夜里,他提出方案之后,哥哥同意尽快考虑,并说让他放心。 于是今天一早,他就搭了从温哥华直飞的航班,等不及经停湾区再开车回来,下飞机更是直奔於星夜家。 於星夜有点震惊,偷偷抬眼去看他。 神色清明,倒也不像是奔波到疲累的样子。 至少,在她见过的时刻里,不算顶憔悴的。 比她这两天没睡觉的“猝死前状态”可好多了。 那点微薄的内疚就这样被她迅速自我消解。 却又在瑞德替她点的虾被端上桌时,重新冒出点头来。 她隔着桌子看他。 瑞德的外套还脱在她家里,没再穿出门,这会儿就一件黑衬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款式,领口的结也系得工整,挑不出一条冗余的褶。 唯一教人不解的,大概就只有垂在胸口的那条领带。 搭在黑色的衬衣上,头顶的射灯一打,晃眼瞧过去,面料上的暗纹光泽干扰了对颜色的判断,竟看不分明领带究竟也是黑色,还是藏蓝。 但其实这家店的灯光已经足够亮堂了,这样还看不清,大约只能怪桌子太宽。 隔着白瓷盘子,隔着钢制刀叉,件件都在泛着光,都在晃她的眼。 其实於星夜应该是有问题想问的,譬如他家里的事是不是都忙完了,麻不麻烦、顺不顺利、辛不辛苦之类的。 可是咽下一口新鲜甜虾,咬着叉子尖端,问出口的问题变成了,“你今天既然回来了,那......要不要去接发动机盖儿?” 如果要,那大概就是真忙完了,所以回来了。 如果不,那......可能还得怪她,好端端地,找不见人,逼得本就劳心劳力的人还得空跑一趟确认她还活着。 瑞德只把胳膊搭在桌沿上,看着她: “不急。” 他眼神一贯深邃,於星夜只当是基因骨相使然。 直到再回到她家,她才意识到原来他话里也有深意。 进屋的时候路过吧台,那顶锋利晶莹的水晶吊灯下,还放着一杯被遗忘许久的咖啡。 於星夜在家里通常都是这样有先手没后手的,习惯了对乱象熟视无睹。 瑞德也没问她还喝不喝了,顺手抄起杯子。 早已经凉透的褐色液体被倾倒进水池里,他早看这杯咖啡不顺眼了。 煮了也不喝,就跑去睡觉,睡醒起来压根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了,路过也当没看见,真有她的。 於星夜见瑞德打开水龙头,单手解着袖口,她也跟着停在吧台边。 也不觉得看人替她收拾残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手肘撑在大理石台面上,下巴磕上去就这么看着。 头顶水晶灯的光细碎又灵动,像池子里的水淅淅沥沥滴去了她透亮的脸上,打湿她狡黠弯起的眼睛。 瑞德手里冲着杯子,侧目看她笑嘻嘻的,就莫名也觉得她这样子好笑。 随手扯了张厨房纸擦着,故意问她: “走之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肆无忌惮的笑果然即刻僵住,趴在台面上的手肘也收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上课。” “还行,都还记着呢。” “只是,你似乎,哪一样也没做到啊?” 粗瓷杯子搁上大理石板,压着力道,磕出短促沉闷的一声。 於星夜这才意识到,瑞德连去接猫都说不急,该不会就是在这儿等着吧? “那......那反正也已经没做到了,人又不能改变历史对吧。” “这是什么歪理?你还挺理直气壮?” “不是吧,你该不会到现在帐还没算完吧?还要审我啊???”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去,过去坐下,电脑打开。” 说着就直接把人往书桌跟前带。 於星夜被他带着走出两步,起了戒心,转过头警惕地盯着他的动向: “你要干嘛?!” 瑞德轻描淡写地说,“我看一眼你的Canvas后台。” 於星夜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扭动,用尽全身力气表达抗拒,完全不想配合他跟着走。 然而作用寥寥,刚擦干水分的清润指节轻快地按下金属圆钮,风扇最先亮起呼吸彩灯,整个机箱也紧随其后,光污染瞬间拉满。 於星夜根本拦不住,对他毫不客气自行开她电脑的行为大为震惊: “不是,为什么啊!!你怎么不干脆说你还要看我银行账户,看我手机相册,看我聊天记录......” “......对,说起来!怎么别人都是查手机,到你这就变成、变成要查我校园网后台?你到底几个意思?” 瑞德挑眉等她大惊失色驳斥完,完全不慌不忙,甚至直接在她的人体工学椅上坐下了,还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拍在桌面上。 “有道理,那我跟你换?” 於星夜看都没往桌上看一眼,想也不想就大喊:“谁要跟你换这个啊!我对你手机没兴趣好吗?” “也是,之前那个摔坏了,这个新换的确实也没什么内容,分量是不太够。”瑞德也不恼,反而问她,“那你想换什么?” 於星夜气结,却也根本拉不动他。 就这么看似松散地靠在她的椅背上,还挺享受似的。 眼珠一转,於星夜干脆咬牙把手伸向了他胸前,那根她盯了一晚上了领带。 细白指尖搭上平整的结,手法生疏却很直白,力道更是横冲直撞不加收敛。 指缘还泛着浅淡的粉,仿佛在替自己的主人表露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羞怯。 瑞德眉心一跳,垂眼看着她的手指,一步步挑开秩序,打乱规则,扯下束缚。 下一步,竟是要往他的腕间绕。 他覆手上去,却算不得制止,顶多像是叫停: “这算哪门子交换?” “不算吗?” 於星夜才不管什么换不换的,总归能达到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就行。 于是只管胡言乱语地应付: “那就算惩罚也行,惩罚我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这总可以了吧?” 瑞德看着手腕上,被她费尽全力鼓捣出来的松松垮垮的结。 轻笑一声,并不多认同的样子,“这算谁惩罚谁啊?” 话是板着脸问的,手却上交给她摆弄。 见他停止抵抗,配合地摊手,於星夜真当自己这招奏了效,抿着嘴角趁热打铁: “咱俩谁跟谁啊,还分那么清楚干嘛,算谁的都行嘛。” 嘴上说得亲近,还有商有量的,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态度也是仔细,只可惜,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手艺和实力。 这条领带的材质似乎有点过于丝滑,料子又厚实,交叠穿插都做到了,可就是最后一步,怎么都拉不紧。 没折腾几下,她也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啧,你并拢......唉算了,就这样吧,勉强。” 瑞德看她终于完工,才不动声色地明知故问: “好了?” 然后不等她回答,挺起腰直接抬手把人圈进来,箍在电脑桌前。 像是根本不屑于去管手上的那点形同无物的不便,优等生做笔记可从来只管圈重点。 现在他的重点已经被他牢牢圈在怀里,绝无挣脱跑掉的可能。 下巴向前轻微一挑:“转过去,自己登陆。” 於星夜:“???!!!” 不是,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惦记着这茬呢?? 她简直无法理解,更难以置信。 身后却还在沉声催促,听不出半点思路受干扰的意思。 甚至还收拢小臂夹在她的腰侧,让她根本无法再动弹,更别说找机会逃避了。 於星夜有点后悔,一条松散的领带,和瑞德有力的手臂,二者的牢固程度显然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不等式。 早知道这招不管用,她绝对不会选择这种丧失自由的转移话题的方式。书上怎么说的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盘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么说都是两个字——愚蠢! 但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台式开机快,桌面已经预备好了,只等她上手操作。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从游戏人物排排站的背景画面里打开浏览器。 主页倒是设置好了的,账号密码也都是默认,键盘都不用碰,就只有鼠标被她摔得咣咣响。 “......你松手,我让开,你自己慢慢看。” 身后的人这回却罕见地,没再像之前说话那样顺着她。 而是手臂一收,听着还挺无辜: “没法松开,就这么着吧,我看得见。” 於星夜刚要再找茬,就听见他问: “你这一次考试是怎么回事?这门课课号这么小,一看就是基础,对你来说应该不会难吧。” 於星夜瞥一眼,屏幕上的确有一行。 「数学100 Mid-term Exam」 「 Score 0 」 她只看一眼就迅速收回,在瑞德的注视下,低头开始抠指甲。 憋了半天,也只小声憋出一个理不直气也壮的“难”字。 “那你也不至于拿零分?你看着我说。” 於星夜见避不过,抬起头自暴自弃: “就......大课没去上,导致我不知道哪天考试......发现的时候分数已经po上去了。” 而后赶在瑞德开口之前,连贯熟练地迅速认怂: “哎呀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之后会好好上课的!真的!明天开始,一直到这个学期末,我都再也不翘课了!” 瑞德深吸一口气,看着她,没好气地问: “那下学期呢?” “下学期的事情,那当然是下个学期再说嘛......” “嗯?” 随着腰间的手臂再次收紧,於星夜已经连呼吸都快不畅了。 看着桌上的鼠标和主机箱上的呼吸灯,一左一右顺滑通畅地交替闪烁,她忽然就很不服气。 在烙铁般的禁锢圈里,於星夜撑着拥挤的桌面借力转身。 囚犯无法挣脱钢铁之城的牢笼,但遗留在海滩上的木马却可以打进特洛伊城。 “看完了没有啊?” “你看完,就该我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6 23:46:21~2022-05-27 23:4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Rise 5瓶;小黄油快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特洛伊 她肆无忌惮地在他腿上坐下。 他想起她要的交换。 眼皮底下, 书桌抽屉被拉开。 厚薄不一的笔记本,因为拉带的力,边角滑动, 没有对齐。 三两根交缠在一起的数据线,其中一根应该是新的,没沾过灰,颜色要白净些。 还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带塑封,也就於星夜的巴掌大。 只一眼,瑞德就明白过来。 他们之间没有公元前十三世纪的恩恩怨怨,但她现如今, 是势在必得的阿卡亚人组成的希腊军队。 而他, 则大概率要做那座睡梦中被攻陷的特洛伊城。 她随手捡起来, 贴在城墙上的垛口边,悄悄告诉他,你看, 你家里没有的东西, 我家有。 没问她这东西怎么会放在书桌抽屉这种地方。 攻守双方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 他们都清楚。 是上一回, 在湾区那间阴沉的卧室,过于仓促地鸣金。 这一次, 希腊军队带着塑封纸盒做成的挖心木马, 再次兵临城下。 RGB彩灯补上了失色的日光, 为这头居心叵测的虎,作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伥。 瑞德:“你确定?” 手里的盒子挥舞着晃动, 听起来像是无语到头的生气: “这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啊!还要我怎么确定, 才算确定啊!” 瑞德失笑, 捉住她气得乱晃的手: “不是,我是问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她的气焰本就只是缺条腿的桌子,指尖轻轻一点就开始大幅度摇摆。 “......也不是不行。” 直到脚尖离了地,整个人被拖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是......你手怎么......松了!” 攻守对调间,瑞德变得大方又好心。 “不是这么系的。” “下回有机会再教你。” 绸滑的面料无声滑落在地,墨黑的领带被重力埋进灰白的长毛地毯里,像雪霁的大地上,一条没头没尾,却在原地湍湍流淌的欲望的河。 塑料木马的外皮被撕开,这是古希腊时期,阿卡亚人有意而为之的诡计。 “为什么要下回,莱特丽老师还需要先回去备好课,才能教我吗?” 墨黑河流被无声拾起,搭在细白皓腕上,三两下利落绕成圈,只差在间隙下力拉紧。 瑞德却下不去手,他停下,想问什么,却被勤学好问的学生抢了先。 “你们都会学这个吗?就是,例如,教你们怎么控制犯人之类的?” 她睁大眼,究竟是假乖巧,还是真邪恶,恐怕连她自己都不在意。 幽绿眼底涌进绸滑的黑,细嫩的白,咽不下的焰光烧到了喉间。 “会有。”他回答。 “但是比这个,”掌心托起,掂两下,“可暴力多了。” 从来挺拔的宽厚身躯在她的注视下弓俯,烧灼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出的却是警悟的话。 “我猜——” 视线在耳唇交叠时错开。 “你想学来——” 每一次气息的停顿,手中的力道都收紧一分。 “也不只是打算,仅仅作为被实验的对象吧?” 不趁手的工具到了莱特丽老师手里,也变得听使唤了。 尽管熟练的动作已不需要眼神加以斧正,可精美的作品却值得被细细观赏。 收紧到尽头,他连手都不用撑,光凭腰腹力量就直起身,垂眸审视自己的作品。 “当然。” 浮躁的学生急于展示成果,连覆去耳边的说话方式都要一并复制,才算有模有样。 于是他狠心拉开的距离,又被她跌跌撞撞拉近。 “我主要还是想看看,你被......的样子。” “尤其是,从......” 话没说完,手就被举过头顶。 明明处于下风,张口却还要大胆挑衅。 没有实力支撑的嚣张,后果当然就是被攻城略池。 公园前十三世纪的阿卡亚人集结成军,智破城门,将苦守十年的特洛伊城劫掠一空,付之于炬。 然而这样的历史注定不可能在今日被重现。 昏昧一室,也该轮到辉煌鼎盛的特洛伊诱敌深入,对潮水般涌入的、不知死活的小兵小卒,从作壁上观地全盘接纳,到不动声色地困囿,再到围剿、袭夺、掳掠。 直至她心服口服,直至她溃不成军。 战火绵延至月疏星淡,每一场杀戮与逃生,都被他尽收眼底。 侵略者分明在银月的照耀下被折弄,在星盘的闪烁间被制服,古老肃穆的城邦却仍在一夕间失守易主。 仿佛两个族群间的离奇交易,心照不宣地相互臣服。 . 隔天於星夜很早就到了教室,缺席了好几天的“帮忙占座”总算兑现了一回。 其实这种大课,教室一般也都坐不满,不存在没有位置。 稀缺的一般都只是离门近的位置,或者后排边角位,说来也奇怪。 徐嘉仪游魂似的踩着点飘进教室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后排还有座位,就准备随便找个中间靠过道的位置随便坐了。 还是於星夜先看见她,掏出手机发消息,叫她往后转。 干瘪书包拍上长条桌面,不甚在意地跟旁边的小哥丢一句“抱歉”,还没坐下就开始惊呼: “你还真舍得回来啊我的祖宗?!我还以为你这学期的分都不要了呢!” 於星夜摆好笔记本,没精打采地撑着脑袋: “这不是回来了嘛,哎呀,这几天我没错过什么吧?” “那我可得数数,也就一个presentation,一个实验的报告,全是打乱分组的,替不了你。” 於星夜没说什么,单手摸着触控板拉出成绩单来看。 果然,后台上显示,这门课多加了两项条目。 昨晚上看的时候都还没有的。 分数还没更新,分值已经挂出来了,一个35分,一个45分。 等到统计完成,更新进去,这两条她都将拿到零分。 “果然越到学期末尾,作业越是值钱啊。” 这还只是这一门课丢掉的分,於星夜叹一口气,想到更新之后绩点又要往下掉,难得地有点烦闷。 前头的老师打开幻灯片,准备开始讲课了,阶梯教室暗下来,徐嘉仪来不及多数落她,只简短评价:“活该。” 於星夜眯起眼睛,盯着前面模糊的大屏幕,那群活在黑白片里的老头子又在拿猴子分组观察,简单粗暴到毫无人性。 怎么看都静不下心来,她干脆找出计算器,对着列表里的分数一项项加起来,试图计算这两个错过的分数更新之后的总绩点。 却怎么算都不容乐观,这门课到期末,大概率要直接掉一个等次了。 越算越烦,另外几门甚至连看也不想看了。 不知道到时候分数挂出来,还会不会再被瑞德看到。 於星夜想起早上那会睡得好好的,被他从被子里挖出来,非要盯着她收拾书包出门上学。 还只送她到校门口,然后就把她车开走了,说是要回警局销假。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於星夜真的很难理解这种行为,偏偏瑞德总是严肃认真,很当回事的样子。 就算她好意思一直撒娇耍赖,他也绝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蒙混过去的人。 重话都不用说,光是掀着眼皮,大气也不出地就盯着她看,她就已经招架不住要开始心虚了。 下了课,於星夜慢吞吞地收起电脑。 徐嘉仪在一旁等,也不着急,她全程书包都没打开过,当桌垫就那么趴着睡了一整节课。 “你昨天连夜赶回来的吗?怎么看起来比我这个通了宵的人还困?” 於星夜像是经过提醒,这才想起来发作起床气。 不想说自己学了一晚上一条破领带的正确系法,垮着一张脸,拉上书包拉链: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你干嘛通宵啊?” “别提了,跟他们几个臭牌搭子打麻将,输惨了。” 徐嘉仪一脸苦相,於星夜也连个幸灾乐祸的笑都挤不动。 “那你今天还来干嘛,直接在家睡觉得了呗!” 两个没睡够觉的人一合计,结论就是,下午的课不上了,干脆回家补觉。 打定了主意,也不用跟着赶课的大部队挤小路了,拖着步子不紧不慢出了教学楼。 搭徐嘉仪的车到了家门口,下车前,於星夜慢半拍地想起来问: “你确定你一夜没睡还能开车?不然直接去我家睡?” 徐嘉仪摆摆手,把人赶下地,扬长而去。 推门进到楼里,於星夜半闭着眼睛开始摸钥匙。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路摸到门口,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不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带钥匙了。 手本来就酸,书包带子还越捏越重,赌气似的松开,“咚”地一声砸在隔着地垫的走廊里。 掏出手机在犹豫,是联系瑞德,问他早上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她的钥匙,还是问徐嘉仪有没有走远,能不能折返回来接她。 还没等想明白,拦在她眼前的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全靠电灯照明的封闭走道忽然被凿出四四方方的洞,干燥的日光从阳台的落地玻璃一路穿出来,越发叫人昏昏欲睡般睁不开眼。 “你......你怎么在,我家。” 说不清是意外还是胆虚,总之是磕巴了。 瑞德退后半步,把门让出来。 於星夜一进来,就明白他为什么来了。 右手边的厨房里,冰箱门还开着,橙黄的感应灯还没到时间熄灭。 地上几个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已经基本被掏空,软趴趴倒在一起。 不过四五步距离的吧台上,还立着两只纸袋。 从敞开的袋口冒出的尖尖来看,像是超市里卖的那种圆形塑料盒装的小番茄。 盒底是透明的,盒盖却是跳脱的柠檬黄,包装造型的确诡异,但辨识度也高。 她的问题,瑞德不用再口头回答了,她的冰箱比她清楚。 可是瑞德的问题,她是真答不上来。 “虽然你这是回你自己家,但——你为什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於星夜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之前那么困了,支支吾吾躲开瑞德若有所思的眼神审视往里走,“我......忘带东西了。” “忘什么了?早上出门之前不都收拾好了吗?” “嗯......钥匙?”自己提醒了自己,“对,钥匙。” “我还想问你来着,我家的钥匙是在你那儿对吧。” 瑞德显然不会相信这种拙劣的答案。哪有人出门发现没带家门钥匙,然后回家来找的? 他朝玄关的柜架一仰首,幅度很小,也很笃定。 於星夜顺着看过去,柜子上一只金属盘,盘子里的鹿头枝桠上,正挂着那片素圈的钥匙片。 收回视线,她撇撇嘴,也不想再狡辩了。 “困了,回来睡个午觉。” 本以为瑞德又会板着脸拿出严厉的派头,说点什么老师都不会说的话,再不济,至少也会督促她定个闹钟,下午准点起床上学之类的。 没想到他却楞了一两秒,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居然问她: “那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我买了——” “不用!”於星夜打断他,“不想吃,我就睡一会儿就行了,你不用管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瑞德没立马跟进去,而是先把冰箱门关好,又把她的书包拎进来。 玄关柜边的地上还有一只双肩包,也一并捡起来,并排在柜子上放好。 这一只看起来,比书包要轻,装的东西也软一些。 一看就是进门随手扔在这里,就再没管过。 瑞德昨天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但是就像吧台上那杯咖啡一样,不当着她的面,他总觉得不好插手。 收完场,瑞德这才舒一口气,跟着进了卧室。 於星夜连衣服都没换,直接爬进了被子里。 薄被一卷,脸都看不着。 看她这幅样子,瑞德还真犹豫了一阵。 最后到底还是坐过去,轻轻地问: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於星夜伸手把被子拉下来一点儿,露出一双鹿眼,圆溜溜水汪汪的。 对上瑞德关切的眼神,她这才发现他已经换过衣服了。 昨天那件禁欲系的黑衬衫今天换成了白的,领带也不见了,领口松着。 她不由得感叹,果然平时穿得严肃正式的人,这会儿少扣一两粒扣子,竟然都能显出居家温婉的气质了。 於星夜刚要收回眼神不看他了,却在缩回被子之前,意外地发现了他居然有些发红的耳廓。 原本透光的冷白皮,这会儿染着不均匀的绯粉。 她意识到,他大概是想多了。 瑞德见她不回答,也不好再说什么,伸手帮她拉好被子,“别这么卷着,一会儿睡着了该不好翻身了。” 等她躺好,他才又说: “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於星夜正纳闷呢,莫非......真是自己昨晚当了好学生的缘故? 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没吵起来,但打了一仗,还可以吧! 感谢在2022-05-27 23:43:49~2022-05-28 23:5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ivajivaka、追尾的小夹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圆冰球 於星夜下半张脸还埋在薄被边缘, 摸到点得寸进尺的苗头: “什么事啊,我还想跟你商量,下午能不能不去学校了呢, 真的好困。” 到底是真困还是偷懒已经不重要了,嗫嚅间,瑞德锋利的眉宇也攀上歉意,变得睽异的柔和。 “是我的问题,我应该......注意克制一点的。” “你先休息吧,晚点再说。” 克制不克制的都下次再说,但於星夜发现这招是真的挺好使。 她一觉睡到天黑才睁眼,非但没觉得清醒, 反而有些恍惚了。 摸黑出了卧室, 客厅只开了一盏立式地灯。 澄静灯光打在线条交错起伏的肩背, 原本纯白的衬衣,张弛的褶缝中也染进阴影,像一幅色调浓郁醇厚的中世纪油画, 被擦去老旧的光油层, 使亮处更亮, 暗处更暗。 於星夜下意识靠过去, 刚伸出手,还没碰到什么, 就被画里的人敏锐察觉。 “醒了?” 瑞德收起长久的沉思, 转回身接住她的手。 小小的一只, 看着也瘦伶,捏起来却像没有骨头一样, 软趴趴的摸不到底线。 於星夜顺势扑进他怀里, 脑袋磕在他胸口, 身子和轻轻慢慢的一声“嗯”都比手还要软,懒懒散散的调子拖长了,一路拖到人心里去。 晚餐的早就准备好了,从关火就打算叫她起来,那会儿天还没完全黑透,借着大片热烈余晖看清她清清透透的一张脸,舒展到没有任何表情,就只剩下乖相。 忽然就无法发出声音,压着胸腔短叹一口气,凉了就凉了吧,还是选择了让她先睡。 几只淡水鳌虾而已,再热就是了,也不可惜。 肥厚鲜美的虾肉裹着蛋奶浓汤,於星夜没有想到,得意忘形之后,该来的还是会来。 瑞德见她心满意足地放下刀叉,也跟着起身:“吃好了就去写作业。” 於星夜:“???” “课已经缺了,作业的分总要拿回来?” 於星夜怀疑瑞德是把分数当成了什么债务,只要存在,就要一分不落地讨回来。 带着点攻坚克难的志在必得,和报仇雪恨的理所当然。 一连好几天,她被烦得受不了,终于忍不住问: “你的车就一直停在湾区那边吗?要停到什么时候?你的假还没休完吗?猫也不要了吗?察尔森很靠得住吗你就一直让他这么替你养着?” 当时於星夜已经在瑞德的监督下写完了作业,不止当天的,就连一周后才due的十八页paper也已经提前交了。 这人好像真的完全不能理解“Deadline才是第一生产力”这回事。 那可是整整十八页! 瑞德清楚知道她为什么炸毛,端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回答: “过几天我大哥回国,让他开回来。” “等忙完他回来的事吧。” “察尔森别的不行,养只猫还是没问题的。” 挨个答完,才像是终于到了重点。 “到时候我大哥回来,我可能得去接他一起吃顿饭。” “要不要跟我一起?” 问得随意,像不是什么多要紧的大事,而只不过顺水推舟。 於星夜背对着他靠在书桌前,已经开始整理第二天上课要带的东西。 书包拉链拉上,又不经意地重新打开,她伸手进去,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找的很认真的样子,埋着头随口回答: “我就不用去了吧,你们不得聊正事儿嘛。” 瑞德看着她的背影,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他看到她最终,什么也没找着,空着手回了卧室。 瑞德起身走过去,帮她把书包拉链拉好。 . 伯特回来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弟弟不来机场接他,竟然还要安排自己替他运车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 对此,瑞德的解释是,“怕你回来没车开,知道你在湾区落地,特意留给你的。” 伯特环顾一圈,这家会所传了四五十年,从他们的爷爷手里被买下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大改过装潢。 抿一口古典杯里的God Father,杏仁的甜香也盖不过威士忌的馥郁浓厚。 “我总算知道,这里能被留在你手上,是它的幸运。” 瑞德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起会所的归属。 “之前可从来没发现,你有这么厚的脸皮,偷懒都能被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伯特握着古典杯的手指分出一根,抬手虚指向墙上的画框,“不过要不是你懒得折腾,这些老画估计也早就被换掉了吧。” 瑞德自嘲地一笑,想解释自己不是偷懒,更不是懒得折腾,而是确实觉得没有必要。 “爸妈都没动的东西,我乱动来做什么。” 也不是辩驳什么,只是一句下意识的话,却让两人却都陷入霍然的沉默。 直到杯中的球形冰融化出不规则的形状,在湿淋的坑洼里,瑞德低声问: “哥,你真的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怪过我么?” 如果换做旁人,那么这一问里,大概或多或少藏着委屈,不解,甚至是怨怼。 但瑞德没有。 他是在任何时候,心里都很清楚错对的人。 瑞德从不轻易怀疑自己。 伯特放下杯子,摊开手掌,冷凝水珠渗进掌纹,久久没能风干。 盯着掌心的水痕看了很久,伯特像是在认真校对过去这十几年的情绪中都有些什么成分。 却最终无法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 “......我也有过不懂事的时候......你也别怪我。” 瑞德抬手从一旁抽出一张纸巾,递进伯特掌心。 没说自己从来没怪过他。 . 一直到学期快结束,於星夜都真的没再翘过课,甚至时不时还能帮实在起不来的徐嘉仪签个到。 虽然丢掉的分是补不回来了,但是学期末的作业里,分值大的也多,亡羊补牢全都抓住的话,至少能勉强保住不挂科。 临近Dead Week,大家的娱乐活动也都减少了,有些人是主动的,而有些则是因为叫不到人组不齐局,被动的。 有时候小组作业人多,效率反而提不起来,总共也不超过四十页的slides,三五个人竟然要熬两三天。 於星夜很烦他们总说可以不错没问题我懂你,最后合计起来才发现,根本就是各做各的谁也不懂谁。 还乐呵呵地说,“为了庆祝完工,叫披萨到楼里来一起吃了再散吧!” 等收了电脑回到家,居然也只比值班的瑞德早出一个换猫砂的时间。 瑞德对于自己最近总要忙到很晚这件事耿耿于怀。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本来觉得,他没时间,发动机盖儿就让察尔森养着也完全没问题,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 但没想到於星夜倒是很乐意揽下这趟活儿,就算自己也放学晚,回来第一件事也还是满屋子找猫猫。 瑞德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就看见她书包都还没放下,就蹲在窗台边上,手里捏着管猫条,仔仔细细地喂。 他皱眉走过去: “怎么还背着书包?你也这个点才回来?” 於星夜这才刚反应过来似的,单手扯下书包带子,“是啊,他们都磨叽死了一个个的,写个模拟实验而已,对比来对比去,半天模拟不清楚。” 说着就起身,过于自然而又顺理成章地往他身上贴。 瑞德先是接过了她的书包,搁在沙发扶手边。 然后才把她抱了满怀,坐到沙发上,理理她因为低头喂猫而滑落的碎发,“期末确实辛苦。” 这话像是只说了一半,且不为了安慰。 还有后头一半,其实腹稿已经打了好些天。 终于在这个忙完累完回到家的深夜,不知是不是她仔细喂猫的样子过于慵懒松散,教他也松了神经,一不小心就试探着问出口。 “等你考完试,放暑假,要不要去一趟东海岸玩几天?” 她的慵懒松散便是在听见“东海岸”这个地名的时候消失的。 ——仿佛那只是对待发动机盖儿才有的,限定特供状态。 於星夜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就直起原本乖顺的脖颈,冷声问他什么意思。 瑞德看到她眼中升起的防备,比她从噩梦中醒来,陡然睁开眼时更甚。 即便在这种时候,她的眼睛依旧很亮,只是平日里的细碎星芒,此刻都化作针尖刺向他。 瑞德浅短地吸住半口气,抚过她脑后的手又挪下去,想叫她不要这么紧张。 那天在会所,想起来伯特教会过本杰明中文,没忍住给他看了一个名字。 伯特随手输入,就搜到近期的新闻。 还跟他说,“都是些摆在明面上的公共信息,又没查人隐私,紧张什么。” 瑞德当时大约也被说服,却没想到,更紧张的是於星夜。 更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大成这样。 瑞德不想因为见她反应不对就隐瞒自己做过的事,平和地向她承认,他想知道她为什么反常,也想知道她那天为什么不高兴。 更想知道,她每一次轻易就消解掉的不高兴,究竟是真的被哄好了,还是变成了更隐秘的情绪,自己藏了起来。 “不是说想妈妈了?那就去拜访一下,不用这么紧张,我没别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是。” 瑞德不解,於星夜却一把撑上她从前最喜欢贴上去磨蹭的胸膛,从他身上下来,甚至还要再退后两步。 “不是想她了,我当时只是懒得跟你解释那么多,所以才没有反驳你。” “不清楚情况就别瞎操心了,我哪儿也不用去。” 瑞德的手还保持在刚刚托着她后腰的姿势,即使手心已经空了。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震惊,只是低缓地,重复她的后半句话。 “我瞎操心?” “难道不是吗?你没发现你真的很爱管东管西吗?太平洋警察吗?”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冷笑一声,“噢,对,你还真是警察。” “但我也不是你看管的犯人吧,你有必要管完我的事,还要连我妈妈怎么样都要插手吗?” “我实话告诉你吧,她刚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去见过她了,可是有什么用呢?一点用也没有,她根本就不想见到我!这样——你满意了吗?” 於星夜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眼里迸射出冷光,声音也变得尖刻。 瑞德的脸色也沉下来,想起之前被她背着身就随口回绝掉的邀约,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可是你之前并没有告诉过我,不是吗?” 他的语调依旧算得上平稳,却直接让於星夜的一口气被牢牢堵住。 是,瑞德说得没错。 他甚至把她抱在怀里,温和耐心地问过她。 是她自己当时嫌丢脸,不愿意说。 是她自己避重就轻,转移了话题。 所以她现在,自然也没有道理、更没有立场,觉得被冒犯。 真正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冒犯,被她的逃避行为和闪躲态度辜负的,应该是他瑞德才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8 23:52:54~2022-05-29 23:5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ivajivak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80321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滋滋滋 於星夜顿在原地, 倔强地看着瑞德,看着他平和的眉,安定的眼。 他看起来真的太过稳定,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失控。 连呼吸的频率都看不出有任何波动,甚至还愿意伸出手来拉她: “好了,也不怪你。你不想说就不说,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嗯?” 瑞德像他们在七号街第一次见时那样,在她面前弯下腰来,一只手撑住膝盖, 另一只手, 则安抚似的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我们不说这个了, 先去休息好不好?你明天早上九点半还有早课。”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眉眼也收起锐利的锋芒。 可是看在於星夜眼里,却越发觉得难堪。 瑞德越是冷静, 越是理智, 越是沉稳, 她就越觉得好像从头到尾, 都只有她一个人控制不住情绪,都是她在无理取闹, 发泄情绪, 甚至胡搅蛮缠。 於星夜躲开他的手, 压抑住颤抖的嗓音,冷漠强硬地回答: “不好。” 她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好让自己不用因为离他太近, 而不得不把眼皮撑到最高才能看清他的表情变化。 根据她以往和卡尔吵架的经验, 那样翻着眼皮还要瞪眼看人的话,说不了几十秒眼皮就开始累了,就开始撑不开了,气势就会降下去。 可是她又不能像同卡尔吵架时那样,干脆直接站到沙发上,提前抢占高位。 只不过退后两步而已,背后的落地台灯就像终于抓到了机会一样,逮着空隙趁虚而入。 於星夜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瑞德的脸色也沉下来。 她看到他嘴角绷出平直的刻度,眼神像要压断空气里漂浮的光线。 他问她:“还要闹吗?” 可是这样似乎还不够,她心里像是生出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自毁倾向,顺着昏光,攀住裂隙,爬满她的整颗心脏。 她软翘的嘴角甚至有了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让人寒心: “我什么时候休息,上不上课,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不乐意去,他们都不管,怎么你就非抓着不放?挑出我的毛病让你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我一直就这样,你看不上就不要管我了,正好我也嫌烦。” 於星夜每多说一句,瑞德的脸色就黯沉一分,直到在听到她说“嫌烦”的时候,他终于皱着眉露出不悦的神色。 她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不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却有意忽略了自己心底隐秘而扭曲的刺痛。 那一瞬间,她甚至忘记去感受自己的存在,而是像一台还不够智能的AI一样,只能够紧紧盯住她狭隘的世界里,唯一的观测对象。 瑞德没有再向她走近,而是停在原地,看向背光的女孩。 他忽然希望自己的视力不要那么好,又或者自己没有对话时要看着对方眼睛的好习惯。 这样,也许他就不会把於星夜眼里的冷漠和不耐,都一一看得那么清楚分明。 但良好的教养和经年的习惯促使他仍旧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头开始,一一回答她的诘问。 “抱歉,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挑你的什么毛病。如果你觉得我的这些举动,给你带来了太大的压力,那么我向你道歉——不论是你的学业生活,还是......有关你的母亲。” 瑞德的手从膝盖上收回,绷紧的血管和青筋都重新隐没回皮肤下。 他重新站直了,缓慢地眨动有些干涩的眼皮,深沉幽邃的绿光轮转隐现。 “你刚才问我是否满意,我的回答是——我并不满意。” “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用的努力,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沉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句停顿,每一口吞咽,每一次喉结滑动,都在消耗他经不起推敲的耐心,挑战他疲惫劳倦的意志。 直到,他终于说到他以为的重点: “我不会嫌烦,也不会逼你非要把什么都摊开来。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不用那么防着我?”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如果你不是这样认为,那么,对不起,我很抱歉。” 也许话说到这里,停下来,瑞德就可以讨巧地占据态度的高点,用道歉和后撤,让於星夜为自己发泄情绪的行为感到愧疚。 那么这一次争吵,也许就能在接下来的哄一哄抱一抱里,偃旗息鼓。 可是瑞德依旧直视完全背住光的於星夜,直视她软弧的面部线条,和倔强的表情神态,继续说: “至于你的学业,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明明就很聪明,学得很快,甚至,最近你也表现得很好,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你会不愿意在完全可以做得很好的事情上,取得一个好的结果呢?就因为所谓的——‘他们都不管你’吗?”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直白,又太过犀利尖锐。 几乎是直接挑明了,她就是那种典型的不被爱的小孩,所以企图做一些不乖的事情来吸引人的注意,其实她想要的,只是关爱和认可罢了。 不管於星夜怎么回答——承认,亦或是拒绝——她的潜在意识,她的底层需求,都会被彻底暴露。 她只觉得瑞德的眼神甚至比他提出的问题更直白,更尖锐,竟然完全将她看透。 而她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变成了完全透明。 这样的认知让於星夜感觉到羞耻不堪,像是本就薄透的遮羞布被毫不留情地扯开,她从不示人的那些代表怯弱和无能的伤疤、还有连她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由伤疤增生出来的可怖瘢痕,都被曝晒在灼人的阳光下炙烤,发出滋滋的声响。 於星夜无法回答。 光是意识到瑞德已经看穿她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她不安,甚至没有力气再继续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面对他时刻都敏锐精准的,警灯一般的审视目光。 她甚至连为自己辩驳也做不到。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黎蔓婷在某种程度上,竟然是一样的。 於星夜连夜跑去东海岸见到的那个,在她沉默的凝望里对着玻璃杯的碎片发狂的黎蔓婷,和现在面对瑞德透彻的审视就觉得喘不过气、抬不起头的她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起自己当时站在那片阳光明媚却又阴森沁骨的大理石地板上,心里暗暗的嘲弄意味。 ——渴望被人看见自己真实需求的人,却竟然最害怕旁人直视的眼光。 瑞德大概也是这样看她的吧。 他一定也发现了吧。 她也的确做出了和黎蔓婷相差无几的选择,因而也陷入了与她相差无几的处境。 又或者说,她本质上,竟然跟黎蔓婷是一样的人吗? 僵持在阴影里的坚冰防御化成了惶惑,她不想为自己感到悲哀。 於星夜开始摇头,“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 她挺起单薄的背板,“是我自己不想而已,我不乐意,谁也管不了我。” 她伸出细瘦的手臂,“只要我乐意,我也随时可以反抗的......我跟他们不一样!” 柔软的掌心推上硬朗胸膛,脑子里的画面却不受控地与口中的说辞截然相反。 黎蔓婷那副难以承重的纸张似的身躯在她眼前弯折又抻开,不断地与面前这双蕴绿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重合,再重合。 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指望用这样低迷的语调呵斥住强大又清醒的瑞德。 她将掌心抵在他的胸口,用尽全身力气,甚至连体重都要一并压上去为自己加码。 然而瑞德根本不至于因为她的这点力气而动摇,他下意识就想要扣住她的手,“如果这就是你的‘反抗’,那我只能说,实在是毫无力度——甚至可以说是幼稚至极。因为不在意你的人,根本不会看到你对待生活的态度,更不会因此而多关注你几分。” 可是却在低头时,被她发红的眼眶定住。 她的一张脸本来就不过巴掌大,还被从肩头滑落的发丝挡去一圈,软糯的腮边因为憋着力气而鼓得圆滚滚的,鼻头倒是没有红,偏就是那双不肯再看向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执拗和不安。 瑞德只刚瞥见一眼,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他卸了力,不再与她推拒,顺着她的力气和意愿向后退的同时,想要接过她的手掌。 小朋友明明很好哄的,他也从来不是会轻易在情绪中迷失的性子,怎么就会因为一点小事跟她争起来呢,他为什么也像是发犟一样,非要说那些又冷又硬又难听的话呢? 瑞德当下就已经开始反省,已经开始想要道歉,想要握着她的手心揉一揉,想要告诉她都不是她的错。 可是下一秒,他又在她眼中看到抗拒与防备。 那是一种比看普通的陌生人更冷漠的眼神。 像在提醒他,他僭越了,他不该跨过这道线的,他让她很失望。 是第几次见到了呢? 当下的瑞德已经没有足够的理智去数清楚次数,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握住的这双手,正急切地要把他推往什么方向。 ——是门边。 他捉起自己胸前的手,好让她不要再费更多力气了,然后自己往她期望的方向走去。 搭上门把手,瑞德在拉开门之前停住脚步,回过头。 他深深地看了於星夜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 “今天的事,说到底,是我冒犯了。” “再次向你道歉。” “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来——” “我好像还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究竟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23:52:23~2022-05-30 23:4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rid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 45瓶;Frida 20瓶;你不要霞说啊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Projection Effect 门被无声合上, 空旷室内只剩下面无表情隐在暗处的一张脸。 没错,托瑞德的福,她於星夜的屋子, 现在也可以用空旷来形容了。 她在紧闭的门边站到脚心都发酸,垂下眼睛,满脸阴翳。 想起来之前,也是在这里,瑞德指着玄关柜上的背包问她,“放好几天了,是不是用完了?用完了就收起来好不好?” 於星夜那会儿正在找那篇十八页的paper需要用到的reference,抱着笔记本, 盘腿坐在沙发上抓耳挠腮。 听见瑞德问她, 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他大概是要出门, 过来她跟前,也没坐下,交代她: “给你收进衣帽间的架子上了, 里面有两件衣服, 放去洗了, 你晚点记得腾进烘干机。” “还有你的证件和......一些票据, 一起放你书桌抽屉了,就在第一层, 别到时候找不到。” 於星夜这才丢开电脑往他怀里钻, 瓮声瓮气地解释。 “是上回临时要出门, 怕赶不上飞机随手装的,所以有点乱。” 瑞德当时, 被她软趴趴的手臂环抱住腰, 也没问她上回是哪回, 是不是就在她失联那几天,去了哪里,跟她回来之后不收拾又有什么必然关系。 他只拍拍贴在腰侧的手臂,说,“随身行李都不会收,也不知道装点有用的东西。” 於星夜皱着眉回想,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好像是埋头蹭在他身上耍赖了,“你很会吗?那下次你帮我收就好了呀。” 再之后,瑞德好像是笑了的。 他笑的时候,不像别人都是眼睛弯起来,很亲和的样子。 瑞德不是,他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勾一点点嘴角,像是因为无奈了所以才笑,眼里的松动要很仔细看才能找到。 她当时还觉得奇怪,比起洁癖,这人更像是有强迫症。 好像他能从督促她学习,和监督她整理的过程中,获得什么愉悦的反馈似的。 这下屋子里重新静下来,於星夜才意识到,自己大概错得离谱。 . 隔天,早早醒来的於星夜,从睁眼看到时间起,就开始心情不好。 明明这下都没人管她还去不去上早课了,偏偏生物钟比她本人自觉太多。 她阴沉着一张脸爬起来,本以为已经糟糕到极点的心情,终于在一声巨响和撞击中,跌入更深的谷底。 ——她在距离学校停车场只差最后一个右拐的路口,被后车追尾了。 最离谱的是,肇事的车主看起来没什么事,反倒是她被撞得车头直直卡在了信号灯柱子上。 於星夜瘫坐在座椅上,冷眼看着后头的车主过来敲她的窗户,然后在她的车窗前踱来踱去地打电话。 被拉去医院的路上,於星夜一言不发,心里想的是,这下好了,早课彻底不用上了。 车前挡风玻璃被信号灯柱击碎,有部分碎片扎进了於星夜的右手小臂,手肘还有擦伤和软组织挫伤。 她冷脸咬着牙,对肇事者的道歉和陪同也没什么反应。 一直等到医生给她缝完针了,才打电话给徐嘉仪,叫她来医院。 却没想到有人到得比徐嘉仪还早。 这边的建筑室内一进夏天都跟电费不要钱似的,就连医院也不例外,冷气开的空调出风口都能看见白雾。 卡尔从外头进来,大约是打着转找了她好一阵,周身已经自带寒气, 裹着一身冷厉气息,吹眉毛瞪眼睛地,劈头盖脸冲着她质问,“你怎么开的车?你撞的人家?撞车归撞车,你好歹接个电话吧,祖宗?” 於星夜被突然闯进来的卡尔吓得一惊,连反驳都顾不上,只呆呆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卡尔没好气地晃一晃手机,“紧急联系人。你动保险了,就联系我了。” 还是守在一边的肇事车主连忙起身,过来解释: “抱歉,先生,实在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追尾了,害得这位女士受伤了。” 卡尔瞥一眼那人,火气更大了: “你管这叫不小心?还追尾,追尾能给人撞成这样?!你开的什么牌子的车啊,波音还是空客啊?” 然后就把人晾在一边,转回去继续对着於星夜阴阳怪气:“说实话,接到电话的时候我都以为要来替你收尸了呢。” 麻药像是这会儿才开始生效,於星夜没跟他对骂,反而低低地笑。 “那我回头还是改改我的紧急联系人吧,可不能让你给我收尸。就你那品味,肯定选不出什么好听的歌给我的葬礼做背景音乐。” 卡尔眯起眼睛,“除了我你还要改成谁啊?” 於星夜低着头,不说话了。 卡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环顾一圈,极为刻意地问: “说起来——上回那个警察呢?都能追去湾区接你,这会儿怎么没见人了?” 於星夜:“......” 装模作样,还“说起来”,谁跟你说起这个来了? 见她不答,卡尔像是看笑话似的,语调夸张: “掰了?” “......” “掰了好哇!” “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好人,你个没心眼的,离远点也好,知道吗?” 她这才抬起头瞪他:“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医院急诊室的白炽灯好像都在向手术室里的无影灯看齐似的,刺眼灯光下,卡尔靠在椅背上,鼻梁上的镜片有寒光一闪而过。 他摸着腕表,不疾不徐地说,“本来是没认出来的。” “但是后来Elisa说,哦,就是你妹妹,跟我说见着他来接你,我才想起来当回事,就回去查了一下。” 於星夜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说瑞德,都说他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怎么听都不是好话,说得倒像是她有多好多好似的。 ......凭什么啊。 还Elisa呢,是要待多久啊,英文名都起好了。 她突然来了脾气,皱着眉头抱怨,“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啊,这个急诊里面的消毒水味难闻死了!” 卡尔反手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於星夜膝盖上: “耐心点吧,搞不好你还要住院呢。” 不得不说,卡尔这张乌鸦嘴,真就能做到好的不灵坏的灵。 一直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肇事车主硬着头皮插话: “那个......我问过医生了......可能确实需要,小住两天......观察到,到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性为止......” 卡尔和於星夜同时瞪向他,原本就哈着腰的人,这下更是恨不得说一句话就给他们鞠一个躬。 於星夜一把掀开卡尔的外套,恨恨地揪着垫在手底下的那层无菌布,脸皱成一团,越发烦躁。 “你别坐这儿烦我了,实在闲得慌你就去我家帮我收拾点东西送过来,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卡尔见怪不怪地盯着她发泄式的动作,出言嘲讽: “你可真行啊,我这才刚坐下来几分钟啊,就使唤我去给你跑腿?” “你看我,长得像保姆吗?” “让我给你收拾什么呀?” 於星夜现在真的烦透了卡尔一连串的问句,敲木鱼似的节奏感,一下接一下,没完没了。 一整天的情绪都积攒下来,破罐子破摔地冲他吼道: “我怎么知道要收拾什么!我又没住过院!” 卡尔也不生气,仿佛只要她一发火,他就懒得跟她计较,摊摊手就真站起身来,“行吧,那我就自己看着办吧。” 只在临走之前,又意味深长地问於星夜: “你怎么不问我都查到什么了?” “——这可不像你。” 为什么不问呢,这个问题,还是徐嘉仪答上来的。 “我可能知道。” 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於星夜的病床前,老神在在地说,“不过也不一定对哈,你就当做个参考,毕竟我学得也就那样。” “你这种心理吧,很有可能就是Projection Effect,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Projection Effect,投射心理,也算是自我防御机制的一种。 ——没错,又是“该死的弗洛伊德”。 简单来说,就是以己度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觉得人家也是什么样的人。 并且通常情况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为常见。 越是深度相处的关系,往往越倾向于将自己身上的缺陷投射到对方身上——而并非优点。 “啧,越想越觉得make sense哎!你看啊,你觉得会扣分的事情呢,你就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觉得形象会崩塌,人家会因为这些而嫌弃你、看低你。” “但是最后发现实际上呢,会因为形象崩塌就不喜欢对方的人,可能其实......是你自己?” 就像自己爱说谎的人,也老动不动怀疑人家说谎。 总在心里瞧不起别人的人,轻易就觉得别人也在瞧不起自己。 眼看着於星夜的脸色越发难看,本来就坐在病床上缠着绷带的倒霉样子,着实有些看不过眼,徐嘉仪连忙找补: “哎呀,也不是啦!我就随便说说的,学艺不精,你别信我的,也别翻脸啊!” 徐嘉仪很给面子地,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都是同专业的同学,於星夜当然清楚她的意思。 瑞德走之前问过她,究竟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 她当时还没有回答,瑞德就已经离开了。 现在想想,她的确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她不光执拗地死死守住自己真实的阴暗面,不让瑞德看到。 甚至在真实的瑞德面前,她也懦弱而又自私地却步了。 徐嘉仪见她一直臭着一张脸,对着病床上的被单都像在瞪着什么仇人一样,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缓和气氛地问她: “水果吃吗?本来准备课间自己吃的,你要吃我就去给你洗洗。” 於星夜伸出完好的左手,接过苹果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徐嘉仪收回手,讪讪地,又问,“医生有没有说你要住几天啊?我一会儿再去趟你家,帮你拿点换洗用品过来?” 於星夜继续大口嚼着苹果,像是在透过啃苹果发泄怨气,“不用了,卡尔已经去了。” “哈??卡尔也来了?不是,让他给你......” 徐嘉仪的反应,比听说於星夜撞车进了医院的时候还要惊讶。 像是完全无法想象,卡尔做起这些琐碎的杂事来,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事实上,卡尔也的确迷失在了於星夜家的衣帽间。 自从这套房子装好交出手,他就没有再进过这些区域。 之后每回再来於星夜家,通常也就是在客厅坐一会儿。 有的时候甚至连坐下的功夫都来不及,两个人就已经针锋相对地吵起来了。 虽然手上一直有於星夜家的备用钥匙,但是卡尔从来没用过。 开门进来的时候,他连锁眼儿都捅了半天才对上。 一头雾水的卡尔从衣帽间转悠到洗漱台,几乎是看着什么抓什么了,想着她反正也住不了几天,让她凑合凑合也就得了。 却没想到会在临走前,听见有人敲门。 卡尔彼时正弯着腰在沙发上,跟手里的背包拉链搏斗。 被敲门声打断,卡尔停下手,重重地“啧”了一声。 放下手里的东西,拉开门,卡尔几乎是立刻就眯起了眼睛。 然而门外那人比他还愣,顿在原地,板着脸垂眼看着他。 还是卡尔先反应过来,先是扶了扶眼镜,然后才装模作样地朝着门外伸出手,笑得客气又友善: “嘿哟,莱特丽先生。”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六一快乐噢! 感谢在2022-05-30 23:48:13~2022-05-31 23:5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文的璐璐子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玻璃门 这条走廊, 於星夜曾经随口抱怨过。 说是层高不够,还没窗没栏的,显得一点儿也不通透大气, 像条豁口似的,好在不算长,不然走进去都像要憋气。 现下她家的门被拉开到半路,倒像是豁口里,再拉出一道豁口来。 两人就这么一里一外,隔框对立。 一个比一个高大宽厚,松松地站着,也将豁口生生堵死。 明暗疏密间, 简单的站位似乎自行赋予了额外的立场。 使得对视起来的眼神, 都像是在较量着什么。 卡尔是没办法, 职业特性使然,一套精英皮囊嵌在面上。 这样的人,即使精致到刻薄的程度, 也会让你忍不住觉得合情合理。 而瑞德却不是。 跟卡尔比起来, 瑞德也绝不是没心眼的人。 相反, 他像是大多数时候, 都甚至不屑于使心眼,更不屑于去体会旁人的心眼。 因而他对卡尔这个人, 天然地没有好感。 原本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敌意, 但架不住於星夜三番五次地在卡尔面前, 表现得好像要跟瑞德撇清关系一样。 很不直白,但她压根不懂藏, 轻易就被他察觉到。 瑞德简短地回忆了一下, 先是在他车上的时候还磕磕巴巴舍不得走, 转头看见卡尔,就开始慌里慌张,说他只是朋友。 再是他生日,她在他家过夜了,留下的时候不见她别扭,睡一觉起来接到卡尔的电话,就开始心虚回避。 这么算下来,於星夜的这幅躲躲闪闪的态度,还真是一视同仁,不光对他是这样,对卡尔看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瑞德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欣慰。 这会儿又在她家门口跟卡尔面对面上,瑞德只觉得,这人的表情实在欠揍。 明眼一看,就知道端的是假笑,他偏偏还要从假笑里挤出真切来,倒成了不买账的人的不是了。 卡尔一边借着笑,一边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你这是......来找星夜?” 瑞德倒没显出意外,对卡尔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姓氏没有提出疑问,只问:“她不在家吗?” 卡尔耸肩:“在医院。” 瑞德立马变了脸色,“医院?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卡尔这下又开始作大方状,半点不卖关子,知道什么说什么。 “出了个小车祸。” “怎么,莱特丽先生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吗?” 然后不等瑞德回答,卡尔又忽然醒悟似的,拍着脑门假惺惺地“啊呀”一声: “只不过......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这么跟你说的?” 卡尔像是没看见瑞德陡然沉下去的脸色,眯眼一笑,“看我,光顾着跟小莱特丽先生打招呼了,忘了星夜还在医院等着我呢,你看,这......” 瑞德盯住他做作的表现,心里百分百确定,他就是故意的。 至于目的,他暂时还不清楚。 瑞德鼓胀的胸膛因为忍耐克制而悄然起伏,他深吸一口气,退开半步,“走吧,我跟你去。” 卡尔对他的忍气吞声还算满意,笑着请他稍等,自己返回屋里去拿收好的东西。 瑞德留在原地,从遗留的门缝里,一眼瞧见屋子里的玄关柜上,那只金属盘子。 泛着光的鹿角上,挂着一片亮银色的钥匙。 他想起上回小姑娘翘课跑回家,结果发现自己忘带钥匙。 那天早晨,钥匙的确是在他手上。 后来她不知怎么又想起这事来,挤在他身边笑得促狭,像只得意的猫,“想不到你还挺会来事的嘛,趁着送我上学,把我家门钥匙都拿到手了。” 瑞德当时目不斜视地为自己正名:“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本来想解释,是在她下车之后他才意识到钥匙还在他手上,所以他有打算去接她放学的时候再还给她。 甚至连中途回来给她填满冰箱的时候,他也出于说不清是避嫌还是提醒自己的心态,明知道走的时候还得帮她再捎带上,却仍然不肯暂时将那片钥匙收进口袋,而是欲盖弥彰地挂在了门口。 那时候於星夜却不甚在意,打趣完他就去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片备用钥匙交给他。 就是现在盘子上那片。 孤零零地在鹿角上挂着。 瑞德收回眼神,卡尔回到门口,手里还抓着那只搏斗了老半天的双肩包。 不知道是拉链坏了还是怎么回事,老半天拉不上,他本想干脆拿进去再换一只包,又碍于还有人等在门口,只好勉强抓起来先往外走。 瑞德瞥一眼,从卡尔手里接过来,长指捏住拉链头,拎起来轻轻一抖—— 拉上了。 卡尔挑眉,瞧一眼瑞德顺理成章的动作。 瑞德却沉着脸,在看卡尔锁门。 卡尔用的是他从裤兜里掏出来的另一把钥匙。 和他的车钥匙挂在一起。 所以既不是瑞德短暂掌握过的那把备用钥匙,也不是屋主自己的那把。 锁好门,卡尔收起钥匙,顺手就要去接瑞德手里的包。 见瑞德似乎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又出声提醒: “多谢,小莱特丽先生。” “我们走吧?” 瑞德神色不虞地松手,舌尖甚至悄无声息扫过上腭,忍住了什么也没说,跟在卡尔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各自驱车进了医院。 卡尔自觉熟门熟路,一马当先往急诊室里冲。 进去没见到人,才讪讪地停下,开始打电话。 电话是徐嘉仪接的: “我们已经转到住院部了,你也去太久了吧叔叔!” “是你啊,”卡尔借着面前玻璃门上的倒影瞥一眼身后的瑞德,故意问,“怎么她自己不接电话?不舒服吗?还是......伤口疼了?” 徐嘉仪:“没有啊,她说不想跟你说话而已。” 卡尔:“......” 於星夜的这个朋友,脾气比起她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气性。 可是看着倒影里,身后的男人无声皱起的眉头,卡尔罕见地不跟她们计较,只对着电话关切地说:“别急,我马上就过来了。” 瑞德原本一直没出声,只在跟在瑞德身后时,手捏成拳,又默默松开。 然而卡尔对这家医院的构造,显然还不如他熟悉。 瑞德终于忍不住,不耐地问: “住院部几楼,知道吗?” “三零五。” “那前面左拐,有电梯。” 进了电梯,卡尔偏过头,似笑非笑地抬眼看身边站得笔挺的男人: “挺熟?” 瑞德却没有什么同他攀谈的欲望,只淡淡地保持最基本的礼貌: “之前来过。” 而后就不再多话,紧紧盯着电梯门边的数字跳动,周身散发沉郁气息。 “左边。” 跨出电梯,瑞德出声提醒卡尔,替他省了四处张望打探的时间。 他这一路上都像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完全没有同卡尔多余交谈的意思。 连於星夜的伤具体是什么情况都不问,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开口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的那种。 不过卡尔可不会在意这点不客气的小细节,能够看到这个人吃瘪,他已经足够暗爽得意了。 一踏进病房门口,卡尔就迫不及待开始嚷嚷: “星夜啊,星夜?看看叔叔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三楼的病房全是单间,空间其实也不算多宽敞,也就一间小诊室那么点大,再加个卫生间。 於星夜正和徐嘉仪一起凑在病床上看手机,小小的屏幕前贴了两颗脑袋,也不嫌挤。 於星夜的右手小臂缠着一圈绷带,连带手肘也贴上了纱布,就这么垂着很不舒服。抽了一只枕头出来垫上还嫌不够高,又把卡尔走前留给她的西装外套扯过来,毫不爱惜地团巴团巴,塞在手肘跟枕头之间。这才勉强算是借上了力。 两人一门心思看得仔细,嘴里还嘟囔着: “金牛座......保守,顽固......占有欲强?还任劳任怨?你觉得这玩意儿说得准吗?” “......看着都挺像,又都不太像?” 听见卡尔进来,才勉强抬头分他一个眼神。 他身后却还跟着一道高大凝重的身影。 往门口一站,周身沉得像能渗出冰碴子来,跟卡尔的咋呼形成了鲜明对比。 於星夜几乎是立刻就无措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你们......怎么会......” 瑞德站在她的病床前低头看她。 於星夜只觉得被他盯住的那半截手臂烧得慌。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瑞德那样威压的眼神了。 像最开始他们还不熟的时候那样,或是他不悦时对待别人那样。 居高临下,不带温度,曾一度被她解读为不耐烦、冷漠嫌弃的眼神。 於星夜想起那天,他走之前,最后深深地看她那一眼。 瑞德的五官本就深刻,他凌厉的眉眼更是让她几乎快要不敢直视。 不过是一个慌神的功夫,瑞德就已经拉开门走了。 走之前,还没忘记帮她把门关好,稳稳当当地。 她忍不住想,那时候的瑞德,算是生气的吗? 可他看起来真的好冷静好理智。 冷静到被她发完脾气往外推也不会气到摔门离开,理智到被她推拒两下,就真的转身走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关好了於星夜家的房门,却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她心里的一扇小门,以不讲武德的方式。 小门破败,就那么敞着,有风来就呼啦呼啦往里吹。 倒是也不冷,就是吹得她本就又空又乱的心里,越发惶惶。 就譬如现在,也是。 瑞德的身后就是椅子,徐嘉仪早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悄无声息地让开了。 可他却没有坐下,而是依旧站着,高而不危。 盯着她的手臂看了很久,他才终于问她: “听说,我们分手了?” “所以,这就是你思考过我们的关系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31 23:52:46~2022-06-02 09:2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水 7瓶;告解教堂搞快点搞快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必修课 瑞德的声音听起来, 像是结过冰又化冻,沉得能捏出水来。 压得於星夜惊慌又无措:“......???” “你听说......不是,听谁说?” 瑞德:“你的卡尔叔叔。” 毫不夸张地说, 於星夜现在刀死卡尔的心都有了。 “他乱说的!你不要信他。” 卡尔当然是乱说的,然而瑞德的眉头还没来得及松懈半分,话锋一转,於星夜又继续说: “不过我确实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一边下结论,一边还点头。 那颗小脑袋往下轻轻一收,没点出几分笃定,倒像是在自我说服。 瑞德是真的不知道, 自己的忍耐还能到什么限度。 忍到了顶上, 他甚至都生出点看戏的意味来。 哼笑一声, 瑞德盯着垂头晃脑的小姑娘,问: “是吗?” “可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天还在说喜欢我?” “今天就突然‘不合适’了?” 於星夜被他这么一盯, 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 她想了想, 瑞德连日子都没有记错, 还真的就是前天。 话也都是她自己说的, 那天是Dead Week前的最后一个周日,莫名就什么也不想做, 趴在沙发上, 摊着笔记本跟徐嘉仪讲电话。 她们俩接下来的暑假都没有回国的打算, 想着一整个暑假都用来玩也很无聊,干脆讨论起要不要趁夏季学期, 选一两门水课, 随便上一上。 “我听说, 那门Finance 430就只有暑期才能选到那个泰国老师的课哎,要不趁这次抢一抢试试?” 徐嘉仪的消息一向比什么都懒得操心的於星夜要灵通许多。 她虽然对学习的积极性也不见得有多高,但每门课都很热衷于找了解情况的同学打听打听。 於星夜却还在苦恼,“我以为生物实验课必修就已经够离谱的了,这门金融课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啊......” 说是必修,其实严格来讲,应该算是二选一。 比如生物跟化学必须选一个,又比如金融跟农业金融必须再选一个。 对于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来讲,通通无脑选前者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了。 “比起什么鬼农业金融,这个Finance 430要好太多了吧,课号也相对小一点,应该是真的会简单点。我现在找商学院的同学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作业答案或者考.试.答.案之类的。你就负责进选课系统,挑挑时间吧。” 徐嘉仪利落地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务。 瑞德回来的时候,於星夜还趴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挑课时。 430这个课号够不够小,简不简单,她不知道,但她看出来这个泰国老师的课是真的抢手。 其他更好的时间段都已经早早就被抢完了,只剩下两个section可选。 一个每周二四的早上九点,一个每周一三五的早上九点半。 怎么挑都不满意,银灰色的触控板被於星夜敲得啪嗒啪嗒地作响。 瑞德大约是以为她在学习,放下钥匙过来提醒她: “怎么不去桌子上看?趴着看电脑对眼睛不好,姿势不对效率也不会高。” 自从於星夜给瑞德看过她的课业系统之后,她就越来越觉得他盯她像在盯小学生。 有时候坐在书桌前,连坐得不够直,眼睛凑太近了,也要提醒她把背挺起来。 於星夜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合上电脑直接不看了。 瑞德当时像是察觉到她兴致不高,在茶几上放下一杯星冰乐,却偏不放在离她手边近的位置。 “嫌我管太多?” 於星夜扁扁嘴,瞥他一眼,“有点。” “不喜欢我管你?” “确实不太喜欢。” 瑞德也不喊冤:“那你喜欢什么?” 於星夜见缝插针,顺杆就爬,想也不想地抱着他的手臂笑得那叫一个款款深深: “喜欢你啊。” 瑞德表面上并不买账,“喜欢我什么都不管?这说不通。”胳膊却再没往回收。 现在想来,是瑞德冷笑一声都还觉得不解气的程度。 於星夜大概的确好哄,在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她几乎不用他来哄,自己转头就能开开心心的。 可是在她真正介意的事情上,她却连沟通的机会都并不愿意给他。 跟你好的时候,就像是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样子。 实际上呢,她自己觉得不好的地方,全都藏起来掖得死死的。 瑞德早知道知道她不像平时表现出来那么没心没肺,左右也无事,犯不着逼着人毫无保留。 他还不至于觉得这么一点点忍耐算是什么难受的事情,等时间久了,总有卸下防备的时候。 可到了真有事的时候呢? 就成了美军撤退之后的越南,满地都是雷区,要么困在原地寸步难行,要么断手断脚血肉横飞。 今天一早,伯特来找他。 也说叫他再忍忍,再等等。 “我回来的消息估计也就这两天,他们就都该知道了。” “近期汉斯应该就会有动作了,这段时间,境内境外的资源他们可都没少接触,借着你生日的名头,在你的场子上,为自己的小算盘奠基,真不知道该说他们精明还是抠门。” 忍耐和等待,对于做惯了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瑞德自认不用他提醒,也自然能沉得住气,挑着伯特递过来的名单随手翻两页,压根没怎么仔细看。 伯特看他翻页的动作,突然摸着下巴问,“你在急躁些什么?怎么看起来,比我这个刚被关了一年才能出来放风的人还要按捺不住?” 瑞德对于这个问题首先就不能接受,抬眼正要质疑,却在眼风扫出去那一刻,就紧跟着也意识到自己的满腔燥意。 伯特只觉得他的反应简直太有趣。 ——看四平八稳的人难得踉跄,好比扶风尘浪子回头从良。 现下能得一见,可不得好好咂咂嘴观赏一番。 “我猜......是因为,能让我帮你查中文词条的那位?” “啧啧,鉴于你们俩这个相遇的场景呢,我觉得吧,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这个——路子走偏了。” “你也别这么看着我啊,小女生嘛,有点什么职业滤镜啊,制服情结的,也很正常吧。你这个人就是老爱端着——关起门来的时候,放下点身段,是能怎么着啊?” 也不知道瑞德听进去没有,反正伯特当时是觉得自己说得挺有道理。 而实际上,瑞德只是的确一直在忍耐。 於星夜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瑞德就那么长身玉立地挡在她的病床前,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她。 眼神跟平时看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也大差不差。 总是定定地,注意力从不涣散的样子。 但眼神里偏又没几分情绪,有种什么都看在眼里,但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割裂感。 於星夜被他盯得不自在,攥着股劲儿似的,撅着嘴,不怕死地数落出“不合适”的理由来: “网上说的,你是金牛座,我是双子座,就是不合适。” “......” 不过十来平米的空间里,阒然到只剩下呼吸的气流在来往。 瑞德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气到笑出声来。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东西吗? 头天夜里不由分说把他推出门就算了,今天出了车祸也不打算跟他说,现在还打算跟他扯什么,“星座不合适”? 有那么一瞬间,瑞德甚至忍不住想,撇开那些轻浮的字眼,伯特的话兴许还真有一句是说中了的。 兴许,的确是他自己把路给走窄了。 他近来频繁提醒自己克制忍耐,频繁说服自己她只是还需要时间。 于是他就像是在手里握了一捧沙,为了不让它漏,光知道不能用力。 所以就这么僵着手捧着,光躲着风还不够,还得屏住气,就怕被吹跑几颗。 但是却没想过,这样压根就不是长久之计——难道一直怕漏,还能一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着么? 局促间,进来一位女医生。 口罩遮不全的金发碧眼,白大褂罩不住的高挑利落,听诊器揣在大口袋里,露半截挂在外头,平添洒脱。 却仍旧没能打破这份局促。 手里松松地捏着一支精致小巧的手电筒,随意嵌在指间,不像诊具,倒像凶器,恃靓掏人心窝子那种。 医生姐姐路过瑞德身边,又倒回来疑惑地打量他一眼,手电筒在他和病床上的於星夜之间来回转了两趟。 “哎嘿,你怎么在这儿啊?” 瑞德眉心锁得死死的,完全没有要跟人打招呼的意思,就那么笔挺挺站着,冷着一张脸任由她来回打量自己。 医生姐姐也无所谓,移开眼继续往病床前走,看一眼床头的名牌,“於星夜,对吗?” 她乖乖点头。 医生姐姐对着她俯下身,“来,小妹妹,别闭眼,看着我噢。” 轻轻柔柔地说着,下手掀她眼皮的动作却快准狠。 凶器似的手电光直直地打进眼底,於星夜强忍着睁大眼睛,看着贴到自己面前的长睫毛,忽然就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她。 “咔嗒”关掉小手电,医生姐姐直起腰,“放心吧,没有脑震荡。” 却不是对着於星夜说的,而是汇报给病床边的人听。 说完又弯起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扫出戏谑的光。 “上回肚皮都敞口儿了还说要去钓鱼,我寻思你是要去血染王八湖呢。” “看样子,你这钓的也不是鱼啊。” 又转头对着於星夜,隔着口罩都看得出笑得有多肆意。 “小妹妹,看你这么漂亮,可当心点,别真被这人当鱼就给钓走了!” 作者有话说: 小於 = 小鱼? 好像也......没毛病? 感谢在2022-06-02 09:28:00~2022-06-02 23:4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id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坏葡萄 於星夜眨眨眼, 反应有些迟钝的样子。 虽然医生姐姐跟她说话的时候真的很温柔,笑起来,眼睛弯弯睫毛卷卷也真的很好看。 但不妨碍於星夜只喜欢这个姐姐的风采, 却不喜欢这种感觉。 ——是狐狸说不喜欢葡萄的那种,不喜欢。 她记得这个姐姐,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见过她。 那是在她还不能近距离地接触瑞德的身体的时候。 也是在这家医院的某条走廊,她远远地躲在拐角墙根,望见了另一个门里的世界。 明明只是小小一间诊室,隔门望着,却像是一个专属于大人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 有成熟专业、四平八稳的医生。 有坚韧沉稳、千锤百炼的警官。 他们的谈笑风生, 即使无关风月, 也好像自带结界。 与性别无关,与态度,与情绪, 都无关。 她则只是结界之外的一个看客, 是医院诊室门外走廊上, 一个找不到路的、迷茫无知的病人。 於星夜低下头, 试图忽略心里那点拿不上台面的,像是来自葡萄皮的涩味。 瑞德就差没直说“不关你事, 你管不着, 少废话”了, 高大身躯挺立,却唯独偏着头。 “什么时候查房还管这些了?” 像是计较到一半又作罢, 咽下那一口不耐的郁气, 硬邦邦, 又干巴巴地问: “没有脑震荡,那还需要住院吗?” “看你们心情喽,想保险一点呢,就多观察两天也行,正好住在这儿,伤口换药也方便。” 医生姐姐完全把瑞德当做她的监护人的架势,当着於星夜的面,商讨她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瑞德却在这时停下,扭头问她: “愿意住院吗?还是想回家?” 於星夜想了想,“嗯......可以明天再回家吗?” “当然可以。”医生姐姐答应得很爽快,离开得也很利索。 走之前,还抛给瑞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刁钻促狭的捉弄落在旁观者的眼里,又不知道成了怎样严丝合缝的默契。 医生姐姐走后,於星夜没问为什么带伤不能钓鱼,又是为什么钓个鱼还能“血染王八湖”。 她像是只听见了那段话里的后半句: “那个姐姐刚刚说,你拿我当鱼钓哎?” 日光灯管下,肉眼不可见的频闪悄然催促着心跳的速率。 瑞德却没有任何被揭了底的窘促,连反驳和解释都被他游刃有余地省略掉。 “因为你说约我去钓鱼,所以我提前做好准备而已。” 而后却被她临时放了鸽子的旧账,则被他狡猾又贴心地略过不提。 他不但坦然至极,甚至还有余力迎头发起进攻: “如果说这也算是钓你的话——” “那你上钩了吗?” 瑞德的语气像是突然变得和先前不同了,平淡的一句话,到了尾巴上,突然就勾起来。 不往下沉,反而向上挑。 真像在岸边,胸有成竹地看着水里,挣扎着被扎穿嘴唇的小鱼。 於星夜眨眨眼,从他的胸有成竹里回过神来,突然就很不服气。 难道不应该是她先钓的他吗? 怎么最后上钩的,又还能是她自己了呢? 瑞德看她一直支着那截受伤的手臂,忍不住问她: “啧,你胳膊这么垫着,能舒服吗?” 问这话的时候,下颌微微扬起,朝前一点。 神色分明是淡的,却从钝化的周遭气氛里,凭空削出掩不住的锋锐。 他好像常用这样的动作示意。 之前在於星夜家,向她澄清她的家门钥匙的位置,也是这样轻轻一点。 泰然随意,但也百发百中。 因为被他示意到的人,的确不由自主,眼神就会乖乖跟着他指示的方向走。 於星夜没多想,她也想不到,瑞德真正介意的,是她手下卡尔的那件被粗暴对待的西装外套。 “嗯......感觉垫高一点,会稍微省力一些。” 瑞德站近了些,影子压上来,了无痕迹的压迫感。 “今晚真乐意住院?还是你其实有哪里不舒服,所以不放心走?” 於星夜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就是想着......好歹卡尔还帮我收拾了东西带过来,我要是不住,直接出院回家了,显得有点......对不住他。” 她的确是有点在意,卡尔才刚帮她收拾了东西送来医院,虽然使唤他去的时候,心里在嫌他烦,但他毕竟是出于好意才跑来看她。 於星夜也不想给卡尔一种,他其实不被需要,还跑来做了无用功的感觉。 她自己也碰见过,课上的同学找她确认一道题。 她原本自己压根都没打算看的一份作业,因为被求助了,所以埋头忙乎了一通之后,却发现那位同学转头又把同样的问题发在了大群里,继续询问求助别的同学。 说她小气也好,计较也罢,但当时她心里明明白白就是不舒服了。 於星夜不想也给卡尔这样的感觉。 明明找他帮了忙,结果他忙完才又说,哦,其实你也没帮上什么忙。 可是话刚说完,就听见瑞德又是一声轻笑。 原本还想质问她,他今天要是没跟着卡尔来医院,她又打算什么时候通知他。 这下只觉得彻底没必要问了。 对他就冷心冷情的,一点点风吹草动就退避三舍。 对她这个便宜叔叔倒是也还有良心发现,贴心贴肺的时候了。 这一天大概是已经气到顶了,堆不下了,粗粝的舌尖盯着坚刻牙面磨过半圈,一口气竟也能被碾成玩笑话再说出来。 “我还当你是想多逃一天课呢。” 那会儿卡尔说去办手续,瑞德特意没跟他争抢,堂而皇之地留在了病房。 却不但没能排解掉半分不忿,反而倒添了一堆幽怨。 也没处说理去。 卡尔这一趟,去了老半天才回来,电话就跟长在了手心似的,一刻不离地盯着。 於星夜问他:“徐嘉仪呢?” “我让她回去上课了。” 卡尔瞥一眼瑞德,“反正也有人守着,没必要耽误正经上课。” 瑞德没什么回应,大喇喇坐下,敞着长腿支在床边的水磨瓷砖地板上,坐姿难得的张扬。 像是要坐实这个“守着”的角色。 “那要不,你也回去?别耽误你工作?” 於星夜是真心这么想,问出口却莫名显得像是别有用心了。 好像接的不是“没必要耽误正经上课”这半句,而是仗着“反正也有人守着”在赶人。 卡尔也是无语凝噎,走之前拿手恶狠狠指她: “下次再有事,你最好给我记得——接、电、话。” 说完转身就要走。 於星夜连忙喊他:“哎等等,你的外套!” 她抬着伤臂,另一只手慢慢把那团外套抽出来。 正要往外递,就被坐在床边的瑞德伸手接过。 他连头都没回,反手把外套抛给卡尔,另一手顺势接住了於星夜还悬着的小臂。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缠着绷带的位置,掌心和指腹直接贴上去。 像一团火漆蜡,印在了信封口。 熨得严严实实,烫得於星夜整个人都像要冒出热气。 卡尔应该也是真有事要忙,兜头接住自己那件被压得不能看了的外套,骂骂咧咧地走了。 瑞德一直没松手,就这么托着给她借力,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叔叔走了,想回去就说,今天就可以办出院。” 於星夜一愣,就听见他又干巴巴地补充: “真以为他给你收拾了什么多齐全的行李呢?你收东西的本事该不会就是跟他学的?净装一堆没用的,塞到拉链都拉不上,能顶什么用。” 於星夜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不满,只觉得说不上来的诡异。 那份说不出的诡异来自于哪里呢? 大概是......就好像在树上挂得高高的葡萄,忽然会说话了。 张开紫色的嘴巴,露出晶莹的牙齿,剔透的舌头。 说自己是狐狸,说葡萄是坏的。 她思忖着,品味着,对着这份诡异出神发愣,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不敢置信的,却又偏偏怎么也忍不住想要探究的洞穴财宝。 尽管这财宝可能压根并不是真实存在,有可能只是野记谣传,还是想掏出探测器,贴上去滴一声。 於星夜看着自己小臂上的绷带和纱布之间,伸出来的修长指节,指尖白净,还泛着点和骨节处相呼应的浅浅的粉。 盯得久了,眼底像是被那点粉晕冲得发热,熏得她不得不轻而快地连眨几下。 末了,弱弱地问了一句: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瑞德也顿住,看向她的那道目光里,翻腾着她吃不透的复杂神色。 他忽然反问: “如果我说是呢?” 沉稳声线里,藏着连他自己都几乎失察的期许。 如果他说是,如果他就是在生气,生她的气—— 那么,她会怎么做? 会来哄他吗? 就像......就像她之前对他做过的那样。 可是於星夜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垂下头,小声地嘟囔着说: “那、那我也在生你的气呢。” “你今天真的有一点冷冷的,硬硬的。” “比昨天还凶。” 瑞德刚要张口,又被她下一句软软糯糯,含含混混的一句给堵了回去: “我是不是麻药劲儿过了?” “......手疼。” 瑞德暗自叹了口气,牙关咬紧又松开。 ——他还能说什么呢? 直到小姑娘又怯生生地继续问他: “那......你又再去帮我办一遍出院的手续吗?” ——他只能说: “如果你需要的话。” “那......如果我需要的话,就怎么样都行吗?” 话没说完,瑞德竟然抬起手,开始脱外套。 剪裁合体的肩线被抬高的坚实臂膀撑开,原本的线条被抻平,又挤压出一些本不该有的纵横交错,天罗地网似的笼罩在眼前。 他一边动作一边问: “你想要怎么样?” 於星夜却被他惊得目瞪口呆,完全无心回答。 这人怎么、怎么在医院就脱起衣服来了! “......还是算了!就出院,回家就好,别的就不用怎么样了。” 瑞德深深盯她一眼,不由分说地把脱下来的外套折起来,垫在她手底下,“你想好,慢慢想,我先去办手续。” 说完,转身往病房外走去。 於星夜看着瑞德硬朗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边。 又低头看看他的外套,还带着体温。 手心翻转,抚上那点温度,有些茫然。 她现在其实不太清楚,应该抱着什么样的自觉,去面对瑞德。 苦恼地叹了口气,於星夜挪了点力气抬起笨重的右臂,左手捻住那件外套的后领折线,拎起来轻轻抖开。 像是舍不得他棱角分明的体温被屈枉磨折。 瑞德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抓了只白色纸袋,“走吧。” 於星夜摸着床边慢慢挪出来,“你不扶我吗?” “有轮椅,要不要?” 瑞德没好气地呛完,打算找到外套口袋,将手里巴掌大的纸袋装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外套竟然已经被她摊开平铺在病床边,规整平顺。 几乎是瞬间就泄了气,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听凭吩咐,再无多言。 於星夜虽然不明白瑞德突然消气的理由,但她察觉人情绪的反应足够快,不过几句话,就意识到了他的态度转变。 然后熟练地顺杆爬。 从扶着她走出医院大门,上车的时候,“你帮我开门。” 到上车坐好之后,“你帮我系安全带。” 甚至到了路过楼下邮箱的时候,於星夜也要忽然停下。 像是学着他的样子,下巴对着那一排黄铜箱格轻轻扬一下,派头十足地吩咐: “你帮我收一下邮件吧。” 打开爆满的小黄铜色信箱,里头塞满了纸张。 各类账单,广告传单,什么都有。 收回来她也不看,堆在茶几上。 於星夜坐下,两腿一盘,胳膊架在膝盖上,继续使唤他: “再帮我煮杯咖啡行吗?你也可以给自己来一杯,我们一起喝。” 那故作大方的语气,潜台词像是在说“你看,我也不亏待你噢。” 瑞德起身去了。 圆滚滚的胶囊塞进去,咖啡机嗡嗡打转,很快就有清苦的香味缭绕。 端过来却只有一杯咖啡。 另一杯是温水,用咖啡机里的开水,和冰箱里的瓶装水临时兑出来的。 他返回身去掏出那只小纸袋,拆开来,露出三板小药片。 递给她之前,再三确认:“是现在疼吗?现在疼就先吃,如果不是很疼就暂时不要吃。” 至于那单独的一杯咖啡,瑞德显得十足地坦然: “既然你都说要一起喝,那喝一杯不就行了。” 於星夜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瑞德,理直气壮还义正言辞的—— 他这是在耍赖吗? 她忍不住问: “你是......懒得多洗一个杯子吗?” “......” “哎呀行吧行吧,那你坐吧。” “再帮我......嗯......” 像是一时间找不到继续使唤他的事了,寻摸一圈,眼神又落回到茶几上的那堆纸片。 “那你再帮我整理一下这些邮件吧,一封一封地整理。” 骨节分明的手指扎进纸堆里,与纸张颜色不分伯仲的白皮肤下,曲延的静脉血管绷出引人遐想的线路,指骨伸屈间,纸张被拨出粉脆的弦音。 於星夜后腰完全靠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怔怔地看着,压根没在关心那些纸张上具体都印着些什么字了。 然而瑞德却点醒她,叫她认真点看看他手里的东西。 先是一堆杂乱无序的账单,有银行的,也有电力公司的,还有房屋管理的。 瑞德指着其中一张,拉开两道均等的直线折痕,“你家一年要停电几次?” 於星夜没头没脑地“啊”了一声,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电力账户绑定的银行卡已经过期了,每次扣费失败,银行都会从你的账户里罚走三十九刀,你就从来没发现过吗?” “就算你不查账单,这上面显示你选择的电力续缴方式是预缴,而不是每期自动扣,预缴的额度一旦用完就会断电,你都是怎么解决的?摸着黑断着电临时再划钱过去?” 瑞德问得连贯,从那么几张薄薄的纸上,不过三两眼就抓取到足够的有效信息。 於星夜完全被问住。 ——她哪儿知道这些啊?! “就......偶尔吧,偶尔是会没电。但是,电费用光了,那就是会没电的呀。再充钱进去,不就立马又会来电了吗?”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逐渐低矮下去,像是自己也不确定了,“......是这样的......吧?” 瑞德呼出一口气,将那两张纸折回裂口齐整的信封里,试图理解她混沌的思维模式。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可以现在打开电脑,登录你的电力账户,更改一下设置,关联上你有效的银行账户,而不是一张银行卡——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了。” “——等等,除了会断电,你家还会断网断水吗?该不会另外这几家也是同样的情况?” 於星夜:“......” 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平时的确......不太上心这些事。 当初搬过来的时候,所有账户基本都是卡尔帮她开好的,后来都是她自己在使用,卡尔没管过,她自己也懒得管那么多。 甚至连每一个账户的账号密码,都是卡尔帮她申请开户的时候,把初始密码默认存在了电脑里,每次要用了就一键登录。 可是要她现在承认这一点,基本就是她要在瑞德面前坦白,她不光是个生活白痴,还是个遇到麻烦都不懂得变通规避的,掉进坑里就在坑底躺平的,一团糟的白痴。 於星夜抿着嘴,眼神不自然地转开,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使唤人来劲了要叫他搬出这些纸炸弹来。 然而还没等她开始琢磨如何转移话题,瑞德又有了新的发现。 撇开那些花里胡哨的彩页广告,剩下在一堆亮白色的信封里,还混着一些稍暗的颜色。 ——是几张日期分散的支票。 她伸着脖子凑过去看:“是上次法院判赔我钱的那个人吗?他开始给我寄钱了?” 於星夜想了想,发现自己对那个被告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一束金色高马尾,发质还很毛躁。 再多再仔细的,她也就懒得细想了。 反倒是瑞德盯着那几张支票,若有所思地问:“你后来收到的支票,全都是这种额度的吗?” 於星夜浑然不知,“什么额度呀?多少钱啦?” 他全都摊出来给她看,除了最大的一张面值七十五美金的支票,其他竟然都是些十五二十的。 於星夜没见过这阵仗,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一张小脸上挤满了疑惑: “分期是可以分得这么零碎的吗?” 瑞德稍加沉吟,诚实地回答:“不清楚。” 大概是实在难得碰上他“躺平”的时候,於星夜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就追问: “你还能不清楚?” 瑞德的眉头紧跟着皱起,却不是不耐烦,而更像是纯粹的疑惑: “我为什么就非得清楚?” “不是呀,我上次看你在法院的时候,熟门熟路的,跟谁都能打声招呼点个头的,你不是应该很熟悉、很了解这些流程和情况吗?” “通常是出于公诉的需求,才会轮到我们出庭——你以为每个当事人都像你这样,结了案还让我追踪后续的?” 於星夜这会儿倒没见不好意思,反而身子一歪,撅着嘴大声嘟囔,“是是是,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莱特丽警官。” 瑞德盯着那几张支票,依旧在思索着什么似的,连反驳她的酸话都顾不上,而是先交待她: “这钱你要不急着用,就先把支票放着别动吧,回头我去问问法院那边的人。” 於星夜没当回事地翘着腿,“我要真急着用钱,还能差这十五二十的吗?是不是那个人他要先还法院的钱,多以才轮不上给我太多啊?赔给我的,还加上法院的罚款,得不老少了吧?” “哎呀,实在不行......那就慢慢还,我就慢慢收嘛,反正也不着急的呀。这么隔几天寄一张的,他不嫌麻烦,我收起来都嫌麻烦。” 听她这意思,就是不想再费心思管这事儿了。 瑞德长指收拢,把那七八张零散支票摞整齐,“也没什么急不急的,该是你的,你就只管收到手里就是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就只剩纸张翻动摩擦的声音。 光面的广告单色彩明度亮丽,招人眼球; 糙面的账单信封落款处被裁空,嵌上一小方透明塑料薄膜。 两相磋磨间,於星夜却慢慢地眨了眨眼,长睫随着呼吸小心抖动。 她幽幽地问: “那你呢,你该是我的吗?” 面对她不时的别有用心,瑞德直到此刻,依旧心有戚戚。 他盯着於星夜扭开的脸,有意煽惑着,低声问出: “你想要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2 23:47:38~2022-06-03 23: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 10瓶;汪汪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老虎机 全球闻名的赌城, 拉斯维加斯,却不只是一座为了赌博而存在的城市。 一座城市,要如何轻易被概括呢? 从下飞机落地起, 还没出航站楼,机场里就随处可见一排排的老虎机,跳动着具有欺骗性的欢乐的光。 单是於星夜满了十八岁之后,他们就去过不止一次。 她虽然没满年龄不能自己上桌,但筹码也没少买。 跟着狐朋狗友胡乱下注,随口乱喊图个热闹。 那时候她其实不能理解,那种明知自己抓着一手散牌,还硬着头皮喊“Call”跟注的人, 都是些什么心态。 电影里的牌王雀圣, 摸一手屁胡都没影的牌, 几圈下来就可以做成十三幺; 被冷艳荷官发两张零碎小点,也敢跟两张Ace对垒,然后情理之外而又意料之中地翻出一手同花。 到了最终揭露的时刻, 镜头一转, 原来他们早就胸有成竹, 早知自己一定能赢。 可是实际上, 除了出老千,哪个赌客能做到胸有成竹不失手呢。 但在当下, 於星夜无声地回望眼前这个男人。 他就端坐在她面前, 在软塌的绒布沙发上, 腰脊都是挺直的,昭示彰显他从不松懈的冷硬原则。 他兴许连没有感情的荷官都不是, 他就是不怀好意的庄家本人, 直直地看进你心里最软最痒的地方, 问你要得起吗,问你还跟注吗。 头一遭正经上桌的於星夜没办法拒绝。 她连自己的牌都忘记检查,顾不上翻开看一眼,就跟被抽走了魂似的,壮着胆子颤声说“要”。 痴呆又坚定。 她想遍自己贫乏的上桌经历,全扒拉出来,也凑不齐一套三脚猫伎俩。 却仍然咽下紧张,颤抖着指尖伸向墨绿色绒布沙发上,时刻直直挺立的腰腹。 透明的原型小扣就像公共牌。 解开一颗,就等于掀开一张牌面。 她不会花式切牌,只知道笨拙地抽出来,又愚鲁地摊开。 庄家原本是不用自己动手加注的。 但瑞德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偷懒,就假于人手的习惯。 更何况是这种需要谨慎,又同时需要胆色的事。 面对实在生疏却仍坚持挑衅的闲家,稳坐高台的庄家也终于忍不住心软。 也曾有一瞬间想要狠心继续观赏,但终究还是被眼底的不忍唤醒了理智。 瑞德按住她生涩的动作,想要叫停。 “......还是算了。” “问你要不要而已,没叫你赌这么大来换。” 然而贪婪欲望生出的愚蠢勇气却叫不停,她仅剩的可以活动的左手,不愿意停下。 “可我要得起。” “赌多大我都玩得起。” 不忍被淹没,情潮浪场,谁又不是贪心不足的呢。 长指轻巧一挑,注金便被抬高,注金圈里稀松堆起一柱筹码。 烫金陶瓷的圆形筹码,一后面跟着四个零的面值。 五十万被贸然交付,握在手里,比金额更沉甸的是它作为符号,背后的风起云涌。 铝箔仿佛透过筹码,烫印在了手心,毫不留情地鞭挞过紧握的每一寸贪婪。 一朝是全情投入,一夕便可能满盘皆输。 心跳不可避免地加速,呼吸也随着一注又一注的投掷变得急促。 动作却越发放轻放慢,专注的眼神里,尽是小心翼翼的渴求。 她知道有种玩家,叫做Grinder,磨蹭家。 不一定是新手,但一定是场上最谨慎最小心的,一圈一圈地磨蹭,最后兴许也能拿到好成绩。 於星夜从来没想过自己上了场,会是这种风格。 在长时间的赌局里,没有人可以永远占据上风,运气的成分被削减,edge从不会长久停留在庄闲的任意一边。 瑞德却无意看她这样。 他捉住她的指尖揉开,还觉得它在抖,又轻吻上去,仿佛回应她的每一寸贪欲。 “有我在,不用你赌。” “乖,先陪你把伤养好。” . 可是瑞德其实没能陪她到完全养好伤。 伯特回国的事被传回去,他不得不先回了湾区。 原本就没想着能瞒住,把本杰明和他妈妈一起留在多伦多的疗养院也并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而是真觉得放在身边反而不能安心,湾区甚至不如远在温哥华安全。 伯特走之前,特意把瑞德叫去酒店。 祖母绿的台灯灯罩隔开对坐的两兄弟,哥哥难得地要比弟弟更正襟危坐。 “在你这里拖了几天时间,估计他们会连带着对你也有所警惕了。我先赶回去看看情况,到时候——” “必要的时候,我会回去帮你。” 伯特被接上话,愣了两秒,回神想想,倒也不意外。 “这一年多,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他认真地直视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 瑞德的发色从小就比他要深一些,瞳色更是。 现在就连肩膀,也长得比他更宽阔了。 大约是想到了过去的那段时间,伯特也有些走神了,叹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 “我现在其实有些怀疑她了。” “以前她没回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管她因为什么原因消失,我都可以接受。” “现在她重新出现,我却反而开始不安。” 瑞德无法真正宽慰他什么,他对那个凭空消失了一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并不了解,只知道她是从小就养在家族里的一个孤女。 在那个女人嫁给伯特以前,瑞德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清楚是怎么拼写的。 在这种问题上,瑞德通常只会比伯特更茫然。 临走前在机场告别的时候,伯特还说,“这边的事还是只能留给你,等有结果了,我再回来见识一下你的‘词条’小姑娘——别忘了我教你的!” 这种时候还能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瑞德只觉得自己这个哥哥的心态,看来是真的挺稳了。 至少这次不用太担心他再被送回疗养院去。 瑞德当时真以为把人送走,就能回警局销假上班了。 没想到还没过半个礼拜,局里突然发了通知,说他半年前的一次出警流程严重不合规,需要停职接受调查。 除了一份正式的函件,还有一通电话通知。 接到电话的时候,瑞德正在於星夜家。 原本是提醒她好好重新填一遍所有线上账户里的信息,结果她嫌太麻烦,没几分钟就失去耐心,两只小手一甩,“你觉得有问题那就你来弄嘛,我马上要考试了,还要抓紧时间复习的呀。” 笔记本就被转移到了他手里。 只是嘴里嚷嚷着“要复习”的人,接着却高枕无忧地在一旁喝起了酸奶。 眼看瑞德接了个电话,面色就变得越来越凝重。 对着传话的人,瑞德没有辩驳,亦没有质疑,只说:“行,我知道了。多谢你通知我。” 他心里清楚,这事多半是有人插手。 说他半年前的出警流程不合规,然而这样不经考证的处罚方式,只怕更不合规。 至于插手的人,想来想去,这种粗暴却不直接的方式,他们家族里就正好有一位。 於星夜奇怪地问他怎么了,瑞德想了想,没说停职处罚的事,只说: “抱歉,我可能......过几天还得回一趟湾区那边。” 於星夜眨眨眼,“还是家里的事吗?是不是你哥哥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你去帮忙?” “估计是。”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好好去复查,也好好复习,不要偷懒,知道吗?” 瑞德的回答没有太肯定,对她的交待也不算太准确。 这个“几天”,根本没有定数。 於星夜的车还在修,瑞德把自己的车留给了她。 而发动机盖,他还是依旧留给了察尔森。 他走了之后,於星夜自己去了医院拆线。 浅表外伤对复查的硬性要求不高,皮肉好了就是全好了。 据说伤口会留疤,但如果不是疤痕体质的话,也许时间久了慢慢也就淡掉了。 好在於星夜也不是太在意这个。 她连期末考试都觉得不太在意,向来都懒得当回事。 考前复习么,走流程也会跟着看看书。毕竟气氛上来了,不看书也无事可做。 进了考场则是拿到卷子就写,按部就班写完走人,从不回头对答案。 这回却在出考场时,碰到一个之前一起做过小组作业的中国同学,也正好交完卷出来,先她一手推开门。 男生戴着眼睛,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一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於星夜说:“我这次肯定能拿A,最后两道大题我刚好都背过,趁着还记得我第一时间就全写上去了!” 於星夜看他脸色苍白,眼底也布满青黑,语气却异常兴奋,猜他是学太狠了,“那很好啊,考完赶紧回家睡觉吧,别一会儿太阳一晒再倒在路上了。” “哈哈,不可能,我前天吃了两片......你懂的,根本睡不着,现在心跳快得飞起!你走吧,我搁这儿坐会儿,平复一下再走。”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有同学吃这种所谓的“Study Pill”,出于好奇心还去问过,究竟是什么小药片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让人几天几夜不睡觉还能集中精力调动短期记忆。 有人说吃完根本睡不着觉,满脑子全是书上的字,闭上眼睛字母就在眼前转着圈地跑。 甚至还有人出现过幻听,背书的时候,心里默念一句,耳边就能听见一句,仿佛教科书自己长了张嘴。 从问到的结果来看,这种短期大量消耗的方式,当然是不可取的。 但是现在看着这个同学的脸色,於星夜忽然也开始有点在意这一场考试的成绩了。 付出了心血,投入了时间,消耗了精力的人,必然无法克制对回报的期待。 就像学到耳边都开始幻听书本声音的学生,会在意考试成绩。 就像豪掷出所有筹码与底牌,而口袋空空的赌徒,会在意结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3 23:46:54~2022-06-04 21:4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白骆驼 春季学期终于在夏季的天气里, 嘈杂地结束。 没人能在这时候的蝉鸣声里,静下来一颗鼓噪的心。 不管是否离校,都会赶在这几天的夜里狂欢一把, 好像小半个月水深火热的Dead week跟Final week加起来,都不过是为了攒着这一口劲扬眉吐气。 不光整条酒吧街爆满,就连隔壁街区的餐厅饭店都人头涌动。 徐嘉仪很兴奋地拉着於星夜去试新开的一家油条包麻糍。 排过长队,意外地发现店里居然还有卖老上海的软蛋饼。 纯小麦粉制成的面糊,薄薄软软的蛋饼,跟油条比起来,很难说究竟哪个更香。 徐嘉仪更兴奋了,“秦念之就是上海人耶!这个说不定算是他童年回忆了, 我得多买两个带回去。” 於星夜没说等她玩完带回家, 早都凉了, 还不如拉着他本人一起来吃热乎的。 而是在心里,默默地把“男嘉宾”这个标签,跟着徐嘉仪的步伐和节奏, 替换成了那个文气的名字。 她低头咬了一口, 油条真的很香, 麻糍也软糯弹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麻糍上头撒的芝麻绿豆粉明明也不算太甜,於星夜还是觉得有些腻。 最后也没吃完, 在手上一直端到凉掉, 趁徐嘉仪低头看手机, 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暑假课开始之前,小一周的空档期, 徐嘉仪拉着秦念之一起去了佛州晒太阳, 算是补上了春假没去成的落空计划。 瑞德打电话给她, 问她要不要去湾区住几天,等暑假课开始再回来。 於星夜没犹豫太久,拒绝了。 “......还是算啦,你应该也挺忙的,没必要分心。也就短短几天的时间,我跟朋友找个地方度个小假就好啦!” 挂掉电话,她真的给自己定了一张到拉斯维加斯的往返机票,还挑好了只要十八岁以上就可以看的成人秀,又预定了同一天下午的赛车和晚上的直升机巡航行程。 时间都填满了,才想起来只剩酒店还没订。 她想起那天半路停下的赌局,忽然就有点可惜。 早知道瑞德要走,就该在他走之前做完的。 转头又想,刚才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挺累的。 . 机票定在第二天傍晚,於星夜睡了个懒觉,起来之后才开始不慌不忙地收行李。 这回不赶时间了,她也依旧还是随心所欲的“於式收行李大法”。 左右她也不是什么收拾东西的高手,随手捡几样看得顺眼的东西,把二十寸的小行李箱装满,就差不多了。 装箱之前,她还先打开手机里的天气app,看了一眼内华达州这几天的晴雨和气温,才哼着歌进衣帽间挑衣服。 确认过了盛夏里的沙漠气候,於星夜很满意。 不是对天气满意,而是对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这一次出行前的准备,已经很有进步了。 拖着小箱子下楼,於星夜站在临街的大树下拦车。 傍晚的霞光艳得诡谲,从天边一直烧到树冠。 却没让她觉得暑热难当,反倒是一阵邪风吹过,只觉得背后跟着发凉。 於星夜掏出手机照照镜子,没看出什么异样。 街口终于拐来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她连忙拦下来。 行李箱本就是随身的尺寸,带上飞机或是带上车都没有问题。 於星夜直接拉开后座车门,连人带箱子一起钻进去。 趁着上车关门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往后看。 司机问她去哪,依旧是那种美式打招呼,“嘿!姑娘,今天过得好吗?咱这是上哪儿去?”一连串热情,但不走心。 於星夜只简短答了句“去机场”,并赶在对方继续问“放暑假了吗?这是要去哪儿度假?”之前,解锁了手机。 她回头确认一眼,在看到街角那个又瘦又缩的身影也跟着上了一辆黑车之后,沉下心在手机上拨出了911三个数字。 司机是在听到於星夜对着电话说怀疑有人跟踪她的时候,才突然变了脸色,一改之前的敷衍客套,从后视镜里悄悄打量,想要四处张望又生生忍住,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出,连方向盘都握得死紧。 接线员隔着话筒问她: “您确定吗?女士,您怎么就能判断是跟踪呢?” 蔼蔼霞光穿过车窗,一路烧进车厢里,后座上,於星夜的脸色也被烘得幽微。 她依旧不喜欢这种隔着电流的英文对话,听得费力,皱着眉不太乐意地回答: “我其实不能确定。但等到我能确定的时候,我想我大概率已经没有办法打电话给您了,女士。” “我现在在一辆出租车上,正要往机场去,如果你们方便的话,也许可以派附近巡逻的警员过去看一眼。不急,四十分钟后再去都来得及。” 电话里的接线员让她稍等,她趁着占线的时间,抬起头来宽前座司机的心,“您正常开就好,兴许那人跟过几条街,嫌太远就不跟了呢。” 狭窄的后视镜里,司机的脸色看起来,丝毫不像是有被宽慰到的样子。 於星夜也完全能理解,干脆坐实他的紧张: “要不您再顺便帮我看一眼,那辆黑色的雪佛兰是不是还一直跟在后面呢?” 司机叔叔一听,更紧张了,原本正大光明地检查后视镜的行为,因为加上了“检查跟踪者”的含义,到了他身上反而变得像做贼似的。 飞快地瞄一眼,双手紧握在方向盘上,抠得手指头都发白。 而后就紧紧压在靠背上,也不敢回头,缩着脖子快速点头。 这时,电话里的接线员回来了,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有板有眼地问出了一个她熟悉的问题: “女士,我们查到您之前,有过两次报警记录,都是这个号码,对吗?请问是您本人吗?” 於星夜想起上次拨进这个号码,也被问过这个问题。 只是这次,次数又增加了。 “没错,是我。” 好在对面并没有因为她是个给他们不停带来麻烦的“常客”就变得不耐烦,而是继续问道: “那么女士,请问您现在的位置是?” 於星夜干脆开了免提,让司机直接回答。 “在安普什大道!” “过了进高速的匝道没有?” “还没有,还没有!” 那边停顿几秒,思索出指挥方案: “那你们是否可以在匝道前变道,安普什大道南线有一家加油站,在那里停车加油,为我们的布控争取时间,可以吗?” “先生,没问题的话,麻烦您报一下车牌号。” “最后,请保持通话畅通,以便及时联系。” 天色逐渐暗下来,今天这趟飞机大约是没得赶了,於星夜靠在窗边,没回头,独自思索着。 如果不是她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的话,那么跟着她的人一定看见了她带着行李箱上车。 而现在半路改道去加油站,那人还会露面吗? 刚才接线员问她确不确定,她的确是真的不确定。 只是站在树下等车的时候,莫名觉得被人盯住,那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又似乎还有些熟悉。 还没等她想明白,车已经开进了加油站。 大红大黄的水泥墙柱在渐起的暮色里,鲜艳又招摇。 司机极不情愿地下车,插卡,取油枪。 於星夜推开车门,对这位无辜的司机低声说: “别紧张,就算真有事,也是冲我来的。我现在去趟便利店,然后出来之后我不会上车,如果警察来了之后找不到我,你就告诉他们,去便利店周围找。没问题吧?” 司机大叔看着她,有点发愣,像是没见过被人跟踪到报警还能这么自如的女孩子,挤出深深的抬头纹,小幅度快速点头。 於星夜转身进了加油站的便利店。 推开玻璃门,冷气很足,好在她想着今天要赶飞机也会受冷空调侵袭,提前穿了件牛仔外套。 大步直接走到柜台前,里头站着个满头麻花辫的黑人女孩,也笑着问於星夜今天好不好。 於星夜勉强挤出一个笑: “还不错,你呢?” “如你所见,正常打工的一天,哈哈,请问要点什么?” 於星夜从外套一侧口袋掏出钱包,“一包烟,一只打火机。” 女孩转身反手搭在背后的货架边,停住问她: “好的甜心,哪种?” 她愣住,眼神扫一遍,随手指了个看起来眼熟的,“就那个白色盒子吧。” 那是徐嘉仪常抽的牌子。 “好的,一包骆驼,一只打火机,well,让我瞧瞧,打火机也给你配白色好啦!” “一共二十五块七毛八,给你,甜心。” 於星夜刷了卡,把东西揣进口袋,转身就要走。 身后的麻花辫女孩叫住她: “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甜心!” 於星夜回头,看着那女孩的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也回了一句: “你也是。” 推门出来,不过这么几分钟的时间,天色就已经完全黑透了。 於星夜拐去了便利店侧面,拐过墙边,才敢回头悄悄看向加油站的方向。 那辆出租车加油的位置被柱子挡住,从这个角度看不到。 但是加油站外的路边,确实停着一辆黑车。 於星夜眯起眼睛想要确认车标,是不是刚刚一直跟在他们后头的那辆雪佛兰。 手里掩饰地掏出那包骆驼,拆得磕磕绊绊。 塑封被撕开,打开纸盒盖,还有一层银色锡纸。 於星夜低头去扯,却因为实在是不熟练,“嘶拉”一声,裂口歪七扭八。 顾不得那么多,她将扯下来的一小块锡纸和塑封一起揉在手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到便利店正门口,去找个垃圾桶扔掉。 因为低头而被压矮的视线范围内却突然踩进来一双脚。 脏兮兮的帆布鞋。 “不抽吗?” 那人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4 21:46:19~2022-06-04 23:4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玻璃珠 於星夜僵滞地抬头, 闯入眼前的是一张几乎陌生的脸。 一顶发灰的鸭舌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又或者那本来就是一顶灰色的帽子。 从帽檐边缘露出一点浅金色的发茬,短到几乎贴着头皮。 这人不算很高, 但却很瘦,还勾着肩膀驼着背,帽檐并没有完全压低,露出来的大半张脸在低沉的天色下,显得越发灰败黯淡。 盯着她看的那双眼睛颜色很浅,却像两颗被磨花了的旧玻璃弹珠,浑浊不堪。 她尽量将语调放平,以免激怒对方, 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於星夜张口才发现, 自己根本是在强装镇定, 其实心跳已经憋不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但她又庆幸自己至少还能强装镇定。 总好过直接被颤抖的声线暴露出自己的紧张与恐惧。 这人往前迈近一步,身前投出的阴影欺上来,几乎完全覆盖在於星夜身上, 嗓音压得比他的帽檐更低, 沙哑地开口: “不是动不动出城, 就是身边总跟着人, 蹲到你一次可不容易。” 他的语气阴冷低迷,竟像是凭空掏出了一把潮湿的匕首悄然抵在颈边, 让人不寒而栗。 於星夜一怔, 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回想, 她是什么时候频繁出城,又是什么时候身边总跟着人。 再次发问时,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了, 像是飘在空气里般, 找不到根据。 “可是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今天你、你想做什么?” 那男人说着像在嘲讽的话,嘴边却没有露出讥笑: “做什么?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对吗?” 她皱眉看着男人从帽檐边角扎出来的浅金色发茬,试探着问: “你是之前误闯进我家,睡了一觉的那个人,对吗?” 只是那时,他还是长发,扎一束高高的马尾,很亮眼。 那个发型,是於星夜对于这个人唯一清晰的印象了,然而现在,却剃成了类似寸头的长度。 男人这才现出了他露面以来的,第一个正式的表情。 勾起一边唇角冷嗤一声,他的眼底爬出分明的怨恨: “你也知道我只是‘误闯’?那你还报警抓我,还把我告上法庭?” 那人的情绪莫名地逐渐激动起来,声音也一点点抬高,“我给你塞的那些支票,你过了那么久都从来不取,你根本就不缺钱,为什么还非要我欠债赔你!” 於星夜被他突然的低吼逼得向后退,却发现自己脚后跟已经贴在了墙角,无处可退。 从他终于有了裂痕的阴沉面具之下,从他终于流露出来的真实情绪里,於星夜这才意识到,这人似乎比她原本以为的,要年轻许多。 但一个目的不明的,且对自己有安全威胁的人的年龄,不是她目前应该关心的问题。 最让於星夜不太能理解的是,从这人误闯她家被警察带走,到上法庭被判赔偿,这整件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暗处等着报复自己吗? 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於星夜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白色的打火机,作势要点烟。 一下、两下地擦着,又松开拇指让火光熄灭。 她来回磨蹭了几次,始终没有点上。 甚至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人:“你要来一口吗?” 心里想的却是,妈的,那些警察怎么还不来! 这人身上究竟有多少穷凶极恶的成分,於星夜不好判断,但她的确在他脸上看到了短暂的,近乎纯真的疑惑。 “......你不怕我?” “怕啊,当然怕。所以我这不是,给你递烟,看能不能让咱俩都别那么紧张么?” “要不......我再帮你点上?” 有些发红的拇指再度蹭上火石,火光向前递去。 盈盈闪闪的一小束光,带着这个季节并不稀罕的微弱热度,吸引那人视线注意的同时,忽然摇曳轻晃。 四周涌上来人影将他们围住,架着枪的手臂举得笔直,三两个人同时开口,厉声大喊:“Freeze!” 那个瘦缩的年轻男人没有任何反抗的空间,几乎是立刻就被制服了。 他再次在於星夜面前,落入两手被反剪到背后的境地。 只是上回,有瑞德挡在身前,於星夜没能正面看清楚。 这一次,他没有扭动,没有挣扎,在被押走前的最后一点戴手铐的时间里,他那双花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於星夜,抓紧时间恶狠狠地说完最后的台词: “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於星夜终于能摆脱被压制的气氛,重新呼吸新鲜一点儿的空气,她从墙边站直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被押进警车后座的背影。 “嘿,还真是你啊!” 有人惊奇地朝她搭话,於星夜转头,是那个圆头圆脑的警察小哥。 她听见过瑞德叫他亚历克斯。 “你需不需要跟我们一起回一趟警局?有没有什么当时电话里没说清楚的情况需要向我们补充的?”亚历克斯说到一半,视线下移,注意到她一手捏着一支烟,另一只手握着火机,大拇指还按在擦火石上,“呃,要不,等你先抽完,咱们再说?” 於星夜先把那只白色打火机揣进了口袋里,再打开烟盒,把那支烟插了回去。 “走吧。” 亚历克斯:“你要不......要不要跟老大说一声?” 於星夜:“你们已经通知他这个事了?” 亚历克斯:“不不不,没有,他最近都不会收到内部的这些消息。我也不太方便说,所以可能还得你......” 亚历克斯还没说完,於星夜立马就问: “为什么?‘最近都不会收到消息’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方便说?” 亚历克斯的反应看起来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吗?嘿,你们不是......我以为老大他......所以你们没有......” 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於星夜有些着急了,她皱起眉不耐烦地问: “我们什么啊,你以为什么,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啊?” 亚历克斯见她急了,也很为难,一张圆头圆脑的脸也憋得发红,左右环视一圈,见周围没人,才索性一股脑全说了: “我还以为你俩早在一起了呢,就以为你知道他最近被停职的事。而且这一次你报警电话里说的,那都什么啊——比你上上次还不靠谱,幸亏老大提前跟局里报备了这个人的异常动向,我们才会安排预先出警布控的。” “总之,你下次再报警,可不能老是弄不清楚状况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了,我们也很忙很难做的。噢,也不对,还是别有下次了,没有希望你再遇见这种情况的意思哈......” 於星夜听着亚历克斯的重点越来越跑偏,眉头也跟着越皱越紧: “所以他为什么会被停职?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亚历克斯突然被问住,“啧”了一声,挠挠头,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怎么说呢,反正挺突然的,前两周不还好好的,老大还回来上班,突然上面就发通知了。具体的我也不好跟你多说,总之我们私底下也觉得挺蹊跷。” 於星夜往前回想,却怎么也定位不出来。 瑞德在她面前表现得一切正常,她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也是很正常的吧。 她提醒自己忽略掉那些不合时宜的异样情绪,最后跟亚历克斯确认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们老大,他......提前上报的异常情况,是指那个人陆续给我寄的小额支票吗?” 亚历克斯迟疑着点头,还没开始说话,於星夜的手机先响了。 来自内华达州的陌生号码。 接起,是一个温柔甜美,极有亲和力的女声。 “於小姐,晚上好,我是您的玛丽亚特私人管家,我叫卡洛琳。想请问您今晚的航班是否准点到达了呢?我们已经派车在麦卡伦国际机场一号航站楼的到达层,随时等候您的光临。”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玛丽亚特私人管家”,於星夜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看一眼时间,呼出一口气,无奈地说: “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忘记跟你们联系,我的行程取消了。” 於星夜其实对于酒店品牌没有很特别的偏好,那几家大集团在她看来,区别不大,出行选择也都是看心情随意定。 这次订的这家,之前他们几个朋友去玩的时候,也住过一次。原本是冲着直接在酒店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女性向的成人秀,现在看来也用不上了。 只是国际大品牌的确宾客服务做得到位,后台系统的客史记录也详尽,哪怕换一座城市入住,人家也都清楚知道她的偏好。 对面表示了遗憾,甚至还贴心地补充: “期待下次有机会再为您服务,届时您可以联系我们的管家,提前为您预约‘美妙奇遇夜晚秀’的最佳观赏位。” 於星夜:“......谢谢,有心了。” “本月是您的生日月,提前预祝您生日快乐!那么,先不打扰了,期待下次与您的相遇,於小姐。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再见。” 挂掉电话,於星夜跟着亚历克斯走出两步,忽然问: “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些,需要我保密吗?” 亚历克斯一愣,反问:“保密?什么意思?” 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照亮空旷的加油站,水泥结构的建筑体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反射出一层银色的薄雾。 於星夜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就是......我需不需要,假装不知道?” 第53章 奇遇夜 亚历克斯的表情有些为难, 他显然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刚才,於星夜似乎刻意回避, 略过了有关确认他们关系的问题,没有回答。 而是用自然而然的紧张关心的态度,让亚历克斯几乎没有多想,就理所当然地和盘托出。 “喂,我开玩笑的!放心吧,不会让你为难的。只是——” 於星夜看他一眼,将亚历克斯之前教她报警的时候该怎么说的教导,再以几乎同样的格式回敬给他: “总之, 你下次再给人说你们老大的事情, 可不能这么不警惕啦。” “我不一定还有下次报警, 但你跟你们老大,总归还有下次吧?” 亚历克斯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圆圆胖胖的手掌挠挠后脑勺, 憨厚一笑:“嘿嘿, 我这不也是, 一时着急嘛。” “主要是, 我看你也挺着急的......” 他又想起挺早之前,见到老大也难得着急的样子, 浑身低气压地催他掉头回去找人, “如果是你的话, 老大应该不会怪我的......吧?” 於星夜又笑起来,这次少了那点逗趣似的不正经, 比之前真诚了很多, “放心吧, 我不会害他怪你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一会儿回去我就跟他汇报今天的事,今晚真的多亏了你们。” 银白色的光雾下,她的笑也从眼底透出不同于冷色调的光芒来。 好像漫天都是风,都是雪,唯独从她眼里,长出来不会累也不会散的月亮。 “不过,我还得去找那个司机拿回我的行李箱,就先不跟你去警局了,可以吗?如果之后我有想到什么要补充的信息,或者你们有什么需要我配合调查的,我们再联系,OK?” 目送亚历克斯上车离开,於星夜收起笑,又靠回墙边,叹了口气。 路灯亮在她跟前,七八米的位置。 孤零零光秃秃的一根水泥杆,打出来的光却朝四面八方,都是白净透亮的。 打在她头上脸上,教她低下头,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月亮也许的确不会累,也的确一直挂在原地不会跑。 可它会被挡住,会被遮蔽。 它还不如路灯,它本身甚至并不会发光。 於星夜忽然就在想,夏天的太阳直射在北回归线上,所以白天不是应该比较长么,为什么天还是一下子就黑得这么快呢。 加油站里的出租车司机还没有走,看着警察们抓到人离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贴着便利店的外墙绕一圈过来,“姑娘,嘿,那什么,你的箱子还在我车上呢,咱还走吗?” 於星夜抬起头来,看着这位陌生的司机大叔,脸上纹路很重,还有星星点点的晒斑,也算是半个“职业病”了。 “走,当然走。” “只是,我不去机场了,您看,您愿意跑一趟湾区吗?” 司机有些为难:“都这个点了,你要现在去吗?” “嗯,就是想现在去,”於星夜点点头,“您要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再另外找——” “不不不,没事儿,我能开,咱走吧!” 他似乎是为之前这个女孩儿遇险时,自己的退缩表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同意了送她去湾区,时不时还打量一眼她的脸色。 第N次感受到后视镜里折过来的视线时,於星夜正在后座低头发着短信,感到很无奈。 误了机是意外,但就这么草率地换了目的地,则完全是她一时脑热。 紧闭的车窗隔绝了外头疲困的暑气,於星夜脑子里盘旋着零零散散的许多杂乱念头,线头似的,在飞驰的高速公路上悬浮着。 像是找不到落点,她理不清。 偏着头斜倚在车窗玻璃上,轻微的震动时不时颠起来,又再落回去。 她想了好多,又在什么都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就开始昏昏欲睡。 下了高速,车速很快降下来,於星夜几乎是在额角的震动减缓的第一时间,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隔着一条狭长的绿化带,已经可以窥见这座城市,一角的繁杂灯光。 目之所及,处处都是亮的,处处都有行人。 司机见她醒了坐直起来,也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终于可以及时问她: “姑娘,马上要进城区了,你具体是要去哪儿呢?” “您稍等。”於星夜解锁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 看到屏幕上的短信对话框,依旧停留在她出发时,就编辑发送出去的那一条。 「我可以现在去找你吗? 」 ——没有回信。 一直到屏幕上的光自动熄灭,“姑娘?想好了吗?”司机又问。 於星夜抬起头,在窈冥的车厢内,神色晦暗难辨。 “想好啦,随便找家酒店吧。” “离中心街区近一点就好。” 无心去看街景,什么灯什么亮什么行人,在她眼中都成了虚影。 只在车停在一座带喷泉的花坛前时,司机问她,“这里可以吗?” 抬头看见清清泠泠一块石壁上,团着一抹橘红色光影的logo,才恍然想起,今天傍晚的霞光好像也是这副颜色。 当时枝节横生,连落日都忘了看。 不禁觉得好笑,耽误了一整幅暮景,最后换了座城市,又还是住进了另一家玛丽亚特。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兜兜转转,但总归是被那位叫卡洛琳的酒店管家给说中了,他们很快就再次相遇。 前台在扫过她的证件之后,大约是看到了她新鲜做废的那条拉斯维加斯的预定,柔声问她可不可以还安排同样的房型。 於星夜自然没有意见。 大堂回廊的另一侧,正巧赶上酒店的入夜仪式,标志性的水晶灯光调暗下来,穿燕尾服的管家在旋转楼梯下,倾身点一支玛丽亚特400号香薰。 於星夜看了两眼,没从那管家毫无感情的机械动作里,看出半分骄人雅气。 香薰味道么,更是普普通通。 这玩意儿就跟品酒一样,什么葡萄品种,什么年份产地,抿一口就都能如数家珍,准确报出来。 真有说的那么玄乎么? 什么前中后调,什么花果香木质香的。 但其实不点出名字,里头混了什么掺了什么,她是一样也闻不出来;点出名字则更是,一样也闻不出来。 回绝了礼宾递来的气泡水,也不要人帮她运行李、开夜床,统统不需要。 目不斜视地越过正在举行仪式的回廊,拖着箱子自己进了电梯。 黄铜色镜面的电梯内墙光可鉴人,只是鉴出来的人影多少有些滑稽。 这下好了,玛丽亚特反正是住上了,只是“美妙奇遇夜晚秀”没得看了而已。 於星夜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这个“愉快的夜晚”也还不算太名不副实。 直到出了电梯,握了一路,就沉寂了一路的手机,突然开始响。 她单手拉着那只二十寸的小行李箱,拖在身后,脚步没停,边走边接起。 这家品牌的酒店貌似不管建在哪里,房型排布都是一样的模式。 回字形的内部结构,四个角落是小套房,与电梯间出入口错开的两面,中心位置是大套房。 踩上厚重的软绒地毯,走廊里的香槟金墙纸上,嵌着雕花的实木牌,於星夜原本在辨认,自己的房号是属于左拐的数字范围,还是右拐。 她可不想一不留神选错方向,然后不得不绕着回字形走廊,拖着轮子陷进地毯里的箱子,在这层楼走完一整圈。 然而却在听筒里传出连串的尖刻女声的一瞬间,被生生割断了思路,愣在原地,好一阵都连贯不起来。 耳膜猝不及防地撞上高频声波,只觉得刺痛到麻木,麻木过后就是茫然。 她迟疑地拿下电话来,看一眼屏幕,前三个数字的区号显示,这是一通来自东海岸的电话。 拉远了的话筒还是无知无觉,不管不顾地抖落出一些咬牙切齿的词汇。 什么“害死了谁”,什么“男朋友”,又是什么“好样的”,七零八落的。 她分明每一个词都听得懂,但又好像每一个都听不清。 耳边的空气忽然后知后觉地变得炽烈,被割断的,好像不止寻找房间号的思路,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什么东西断在空中,裂口鲜血淋漓? 脚下的羊绒地毯也接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接连往下狠狠掼落的一刀又一刀。 於星夜在一阵耳鸣中,用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面无表情地,发出恳求: “......妈,您能等我半分钟么?” “我现在在走廊里,等我进了房间,不在公共区域了,您再接着骂,成吗?” 作者有话说: 请把surprise打在公屏上/ 第54章 香篆灰 黎蔓婷原本在她东海岸的那套房子里, 闲闲地打着香篆。 香灰压平整,扫干净,填一模如意香粉。 打眼一瞧, 也算得上是宁神静气的一幅美人品香卷。 却在最后起篆的一下,身后传来门响。 手一抖,如意头就这么断了。 黎蔓婷怒目回视,柳叶眼都瞪圆了,却在回身看到那个西装革履的风雅男人时,堪堪收住。 像被按下了什么怪诞的按钮似的,阴郁低哑的一口旧钟上,竟也凭空长出华丽美艳的雕纹来。 她松掉手里的香铲, 起身迎上去。 古朴铜条磕在大理石台面上, 一如她细软的腰肢沉入男人的臂弯。 “不是说要月底才回来嘛, 怎么提前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男人很是受用地抚上她香灰般细白的背,眼中浮动的赞许总归不全是虚情假意。 “收拾一下,过几天带你一起出趟门。” 听见要出门, 黎蔓婷下意识去摸自己隆起的小腹, 也不知是为了安抚自己, 还是提醒对方。 男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眼底笑意淡去几分,还是哄她: “养了这么些日子, 胎像应该也稳了, 该去湾区就去, 拜访一趟总归没有坏处。” 黎蔓婷仍旧不肯,“跑那么远做什么啊, 不是还有时差?我不习惯的。” “不过三小时而已, 就不习惯了?那前一阵从国内过来, 黑白颠倒的怎么没见你不愿意?” 男人皱起眉,像是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相不肯进入主题。 “你不是有个女儿在湾区念书?不去见见,联络联络感情?” 经不住这番乍冷乍热,华丽雕纹生了裂。 黎蔓婷从他臂弯里直起身来: “周瑾城,你什么意思?” 大约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对话开始往不受控的方向急转直下: “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想进门吗?怎么好意要带你去那些场合你又不愿意了?” “实在不乐意,你就只用把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也都算是我们周家的人。” 一锤尚未定音,钟摆断裂,在壁上砸出小坑。 “孩子算你们周家的人?那我呢......我呢?!” “你?有意抬举你,你这不是不乐意么?” “要么就好好配合,要么,就认清自己的身份,识趣一点少给我添麻烦!你以为我为什么接你来美国待产,又为什么还乐意把你养在这里?你其实该庆幸自己生了个好女儿,又找了个好男朋友!” “你什么意思?跟她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她找了个......” 周瑾城讽刺一笑,“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世界吧,我的‘女明星’!” “莱特丽家族正统次子的生日会上,”他的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黎蔓婷,甚至浮出骇异的凶光,“你的好女儿,可是被那天的主人公——抱着走的。” 又是一声门响,香炉里,断了头的那节如意香被彻底撼碎,浅棕色香粉扑散在细白香灰上,哪里还有什么风骨,什么平心静气。 黎蔓婷蓄着满眶不知是恨意还是泪意,遽然抬手掀翻了香炉。 金石相击,铮铮琅琅。 白色棕色的灰粉撒了一地,扬在空中,又扑簌簌落下。 谁也不知道,究竟要多么虚怀若谷的人,才能做到对这样的羞辱海波不惊。 总之黎蔓婷不行,她做不到。 她的心口被插进了刀子,拔.出来,一手血。 她握不牢,捧不住,她得找个地方插回去,才算能脱手。 . 然而於星夜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她说等她半分钟,等她回了房间。 像一块案板,一柄刀鞘。 管你是一把刀,还是一板斧,她都受得稳稳当当,严丝合缝。 然而这样的平静,对于黎蔓婷来说,无疑是一种压制和羞辱。 她也想收起癫狂,收起慌乱。 可当她想要伪装的时候,她试图寻找模仿的对象,脑子里却只有两个底色相似的模样。 於云钦式的不屑与蔑视,和周瑾城式的阴狠毒辣。 好像只有这两种情绪的厚度,才足够帮她掩盖住自己的失意。 与其说黎蔓婷并没有真正地冷静下来,不如说她也无法真正冷静。 只是呼吸变得平稳,语调变得平稳。 而平稳的假象中,依旧烧灼着扭曲的火焰。 那火焰就像她点香时,不爱用线香去引,而喜欢点着一张纸。 凑上去,引燃后,再用手掌扇开余烬上的灰烟。 这一扇动才偶然发现,原来余烬上不止有烟,还有扭动的火星轮廓。 她于是喜欢上了纸张受热后,生出焦黑,迅速蜷起的画面。 就像这些年被炙烤的她自己。 不同的是,火舌在白纸身上退潮后,还会留下玫瑰花苞形状的橘色轮廓。 仿佛焦灰中,也能开出枯萎的花朵来。 而她,却没有本事再开花了。 到她这个年纪,既没能转型成功,也没能跻身资本。 ——只能成为焦灰本身。 黎蔓婷很快意识到,於星夜是真的对自己刚刚查到的那些信息一无所知。 她轻笑一声,姣美的眼睫低垂,仿佛对悄然攀附的细纹,做出最低眉顺眼的抵抗。 “我是真的恨你,恨你们於家人。” “原本也只是恨而已,我还没有无聊到想要你过得不好的地步。”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依旧爬不出来,我越来越爬不出来......” “你是我的女儿,你以为你的运气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你以为你找了个多好的男朋友,是吗?家世显赫,连你一个於家的人都能拉得动,是不是?——起码周瑾城就是这样以为的,他以为他们两边争起来打起来,他混进去打个转身就能捞到肉吃......” “可是我告诉你,我没有的命,你也不见得能有。” 她的语气里甚至掺上了假惺惺的怜悯,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 “你的那个男朋友,小小年纪就害死自己的爸妈,他哥哥也心里有病,你以为这——” “————” 通话毫无预兆,戛然而止。 於星夜终于失去了耐心。 挂断了电话。 周遭陷入一片空寂,荒芜到不真实。 她忽然想起什么时候,误入过一个类似的梦境,也是这般荒芜空寂,除了满是转角的街头,就是满眼不散的浓雾。 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呆立了多长时间,一直到她开始思考,上一次被困在那条弥漫浓雾的长街,是如何醒过来的呢? ——太空了,她现在也好想要醒过来了。 依稀记得,是沉稳有力一双手,将仓皇颤抖的她,一把拉了出来。 然后还会有关切的眼神,还会有温厚的嗓音,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低头想要去找,却只看见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幕上,连接着高频信号的电容耦合成的一句话—— 「我可以现在去找你吗? 」 依旧只到这里,就打止了。 复又抬起头,高楼窗宇里,远处的灯火因为距离的原因,总是只能剩下黯淡。 盯着看久了,越发对这股黯淡感到不满足。 仿佛一瞬间竟也生出心思,想要跃进那片灯火中去,好离它们近些。 直至指尖触上那面落地玻璃,於星夜才忽然惊醒似的回过神来。 她拔腿就门外走去,没开灯的酒店房间里,行李箱被疾行的膝盖撞倒,擦着床旗摔落在羊绒地毯上,连喊疼的声音都被剥夺。 回到大堂,水晶灯仍旧保持入夜仪式之后的暗度,为宾客们的衣香鬓影做足万全准备。 路过礼宾台,里面的小哥还是刚刚端气泡水给她却被拒绝的那一位。 这次又殷勤地问,需不需要帮忙叫车。 这一次於星夜没有拒绝,更没忘了付小费。 她翻开手机,找出那个不算熟悉的地址。 几个月前,她还来过这里,吃过一顿现在想来已经没什么意义的午餐。 不过五六个街区的距离,索性这个点倒是不堵车了。 看见那家没什么好感的法式餐厅门前,那一方玫瑰花圃的时候,於星夜就请司机停了车。 凭印象,她大概知道斜过马路对面,就是卡尔的律所。 她没有自己寻上去,而是站在花圃一侧,抬头数着斜对面的楼里,亮着灯的一扇扇窗户。 “我现在在你律所楼下,你有空下来一趟吗?” 也许是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又也许是需要正式会客的时间已经过去,卡尔下来的时候没穿外套,衬衣的领口也敞开着,甚至没问於星夜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上去说?” 她摇摇头,“我就是顺路过来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就得走了。” “上次你说查过瑞德,究竟查到什么了?可以花两分钟时间给我简单讲讲吗?” 卡尔的讲述确实很简短。 但也足够让她震撼。 卡尔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走吧,我派车送你。” 送她上了车,卡尔也没有下班,转身又回了律所。 又是狭窄昏暗的汽车后座,这一回,於星夜没有再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打盹。 而是直着腰,挺起背,仓惶却执拗地,盯着窗外的每一寸街景,细细地看。 像在透过这样的姿势,体会着什么人的滋味。 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向后划过。 於星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 从这里到那里,一直都在奔赴。 她跨过了整座太平洋,她从西海岸跑去过东海岸,她从不胜寒的高处穿进街头的灯火。 这一刻的她难免也感受到独行的孤独与疲累。 她甚至想,她都已经走了这么久,已经走出这么远了,一会儿是不是也可以,骄矜地在原地停住脚步,故意等一个什么人向她走来。 于是车灯折进中心街区街角,于是她走进被做成升格镜头的画幅,于是她在画幅边缘挑了一个不挡路的角落,等那个她想看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人。 她想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然后再像他也曾对自己说过的那样,也告诉他。 不是他的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23:46:56~2022-06-06 20:4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rid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zz_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珠刺蝶 於星夜在那扇装挂着黄铜门铃的大门前等着, 手揣在口袋里,眼睛盯着沉闷的街边。 这个时间,连湾区城中心的临街夜景都已经不热闹了, 她不受打扰地想到了好多。 她想起当时在那家东区的会所,在那条繁复的长廊,那个阴暗油腻的堂弟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敢跟他打交道?”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当警察的,每次出现都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他凭什么永远这么理直气壮的?” 当时也许不知道,但现在,她除了想见到瑞德以外,再没什么其他想法了。 又想起前阵子在医院, 卡尔对她的忠告: “掰了也好!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好人, 你可没心眼的, 离远点也好。” 她当时不乐意听这种话,卡尔还看稀奇似的,又怪她为什么不问原因。 今天於星夜终于问了, 才终于意识到, 原来从来都不止她一个人有不好受的时候。 那会儿在律所楼下和卡尔分开前, 於星夜垂着头, 手背在身后,像在认认真真乖乖巧巧等车来。 卡尔睨她一眼, 问她: “这下终于愿意知道了?怎么不继续视而不见了?” 身后那方花圃里的玫瑰花刺, 再次扎入指心。 於星夜背着手, 连一句“我哪有”的无力反驳都说不出来。 原来,连卡尔都觉得, 她一直是那个不愿睁眼的人。 也就正是因为她一直装聋作哑, 所以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像卡尔那种从来都以“精英阶层”自诩的人, 也难得在阐述一个什么人的过往时,显露出几分唏嘘。 “总之,我查到的情况是,当时伯特·莱特丽是被人绑架了,而后他的父母莱特丽夫妇先后出发,去到与匪徒约定好的地方赎人,却双双罹难,而只有伯特本人活了下来。” “据说,绑匪之所以做出人身伤害行为,是因为被警方所惊动——你知道,一般绑匪都爱强调一句,‘不许报警,否则我们就立即撕票!’ 而至于为什么导致警方惊动绑匪,据说,则是因为,是莱特丽夫妇留在家中的次子——瑞德·莱特丽——报的警。” 说到这里时,卡尔有在尽力克制脸上的微妙表情,尽量保持自己挑眉的弧度不超过金丝眼镜的镜框阴影。 可是於星夜还是对他的几个“据说”感到不太舒服。 她像是才初初接触到,就已经开始感到厌烦,只略加思索,就飞快地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卡尔收起下巴,内勾外挑的一双眼睛仿佛精密仪器,扫描至镜片外,一字一句地答: “十四年前。” 卡尔看於星夜的问法,就像是被迫逛一家她不感兴趣的商店,不买点什么便不能走,所以才随意粗略挑选,飞快捡走一样还算看得过眼的就赶着要结算。 但他偶尔也愿意做一回慷慨良心的店主,不介意提供一次买一赠一的捆绑销售。 所以赶在心急的客人结账走人之前,他好心地再补充一句: “也就是在,伯特·莱特丽十五岁,瑞德·莱特丽十二岁的时候。” 於星夜当时瞪了卡尔一眼,并且在那一眼里,他们都心照不宣是为了什么。 ——被看穿之后的虚张声势罢了。 在灯火都开始落魄的时候,於星夜也没想明白,十二岁的“小莱特丽先生”会是什么样,又或者这中间的十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是否都像黎蔓婷那样,刻薄且不讲理地将这一切都怪罪在他的身上。 又或者,像他那个堂弟乔什那样,愚蠢到竟然选择瑞德这样的人来作为眼中钉,不自量力地嫉妒他的泰然自若。 又或许更多的,还是像卡尔那样,作为一个看客,对这桩早年间的恶性.事件略有耳闻,至于其中关窍,则不甚明晰。 只在什么场合偶然听人提起时,唏嘘一句,“这件事当年好像,闹得还是挺大的,没想到就是他们家啊......” . 於星夜原本以为,她想象中的瑞德出现的场景画面,即便不是加长版豪车停在路口,车门打开先抛出百八十米红毯铺在地上,也得是黑马甲白手套的司机,绕过一整个车身,来替手脚都比自己长的男主角拉开车门迎接他落地。 然而她实在等得有点儿太久了,久到腿酸了蹲下,蹲麻了又站起来,站累了又再蹲下。 所以将近凌晨的中心区街角,拐进来一道挂着雾凇似的身影,划破薄匀浅潮的空气,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时——她正蹲在地上发着呆,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出来没多久手机就没电了,就算等瑞德忙完,看到了她那条语焉不详的短信,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能来找你吗?”经过一个晚上的孵化,会演变成“我现在就蹲在你家门口。” 而瑞德也的确没有想到。 何止没想到呢,他甚至在刚拐过街口的时候,就开始对蹲在路边的那一小团影子感到奇怪。 好像焊在地上纹丝不动,又好像迎风猎猎晃晃悠悠。 直到隔着一截路口,他在一棵行道树边停下脚步,刚巧躲开了树影的笼罩,看着路口对面,蹲在马路牙子上的那个小姑娘。 瑞德看着那个凭空出现的精灵一样闪着光的女孩儿,捶着腿慢慢站起来,连警惕都舍不得。 她真的来了。 他走过去,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手不受力地虚撑住膝盖,俯下身子好与她视线平齐。 “等多久了?” 於星夜一惊,猛然抬头,才发现她等了许久的,心心念念的人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弯下腰来在看着她。 她已经没有办法确认时间了,“反正......有一点久。” 她站直起来,本意是想叫瑞德不要蹲那么低了,却发现他停下的位置离自己好近,腰杆一挺,鼻尖都几乎要凑到一起去了。 清了清嗓子,於星夜掩饰般地,把刚刚还在捶腿的手背在了背后,拉开一点点距离,故作自然地问他: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以为......都以为有可能等不到你了。” 这个天就算到深夜,到清晨,最低气温也已经冻不着一个穿了牛仔外套的成年人了,可瑞德还是揽住她肩膀问她“冷不冷”,手指搭上去,满指缝都是细密的珠花刺绣。 手感特殊的材质引得他都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一眼,是一只有红有黄有蓝有绿的蝴蝶罢了。 “怎么不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好叫人去接你,就也省得害你在这里傻等了。” 他揽着她,几乎一步不停,带着她往家里走。 於星夜原本设想的见面场景被打乱,连带着开场白也丢在了外面的不知哪一级台阶上。 比起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懊恼,她更先感受到的,竟然是瑞德的出神。 他好像很积极地把自己拥住,带进了门,可在这扇厚重朴旧的大门落了锁之后,她被抵在门上,他却又迅速陷入一种低迷的放空状态。 就好像......好像她虽然被锁在他的四肢和呼吸之间,但却不在他的眼神笼罩之下。 於星夜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要说点什么。于是开始往前回想,刚刚有什么问题,是她忘记了回答的吗? 却在眼神刚开始随着记忆的调动而打转的前夕,就被面前伸出来的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不大,但突然的动作的确让她下意识地耸起了肩膀之后,还想要缩脖子,眼睛更是第一时间顺着动作的方向去看。 然而就只是这样而已,他也要不满,指间加重了问她,“看下面做什么?看我。” 像是不能理解这种不讲理的问题,又像是下巴被捏住本来也就已经没有办法同他争辩了,於星夜的眼睛只好抬起来,顺着他发声的方向,撞回他眼里。 什么都还没看清楚,悬在鼻尖上的阴影已经先深度覆盖下来,从呼吸到声响,统统被攫取,被吞没。 指缝里小巧的下颌骨被像刚刚那只刺绣蝴蝶一般摩挲,动作带着爱慕的暧昧幅度,力道却大到像是只想趁此机会折断它的翅膀,教它再也飞不走才好。 直到於星夜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喘不上气了,才反应过来,张开手掌连续拍他的肩臂,只想从他铺天盖地的掠夺中求得一口气。 在格斗实战训练中,如果哪一方被完全压制在地,或是痛到求饶,便会采取“连续拍击地板”这种通用方式发出信号。 所以在场有人应该很熟悉才对。 瑞德也的确稍松了她,可是却被她一巴掌,拍在了后颈上。 他无意去解读这一巴掌,只是,想起刚才在外头,刚见到她的那几分钟里,她的一举一动。 瑞德低下头,在重新吻上去之前,轻喘着问: “这才几天没见,就又跟我不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6 20:42:27~2022-06-06 23:5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索瑞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静静儿、江一帆 10瓶;ZZzz_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剔骨刀 深重喘息的夹缝中, 思绪趔趄着,好长时间都连贯不起来。 不熟......吗? “......当然不是!” 於星夜第一时间反驳,她想, 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有太多纷杂的想法。 她原本以为,在等待瑞德出现的时间里,已经足够她想好她要怎么跟瑞德说这些一件又一件的事。 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威胁她的人,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冲着法院判他赔偿的那笔钱来的; 停职处罚的事,为什么不能跟她说呢?是觉得不想她担心,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呢?因为她理解不了、帮不上忙, 所以说了也没有用吗? 还有他父母的事, 他过去的经历, 她并不像外界所说,认为是他的错,或认为无关紧要。 她以为心无旁骛的几个小时, 她能够想清楚要怎么表达她的担忧疑虑, 她的介意不安, 和她的......支持。 但一切腹稿都在看到瑞德出现的时候被打乱, 本就纷杂的思绪更是在瑞德将她抵在门上的时候,随着呼吸一同被他吻走。 於星夜缓缓睁开眼前蓄积的潮雾, 能够清晰辨认的事物却只有瑞德。 除了他幽深的眼眸, 浓烈的眉睫, 高挺的鼻梁,好像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目不转睛的时间过去, 於星夜只觉得口干舌燥。 但她可能也误会了自己的感受, 想当然地以为: “我......我想喝水了。” 下一秒, 就被腾空抱起,她几乎是坐在了他右手的臂弯里。 突然离地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环住他脖颈想要借力,走出几步之后,腰悄悄挺直起来,发现好像不需要借力也很稳。 可她还是趴回去,下巴磕在他的肩窝上,轻轻地碾。 瑞德像是察觉不到痒,不缩不躲地,完全不受影响。 来回蹭了几下,於星夜见他都没什么反应,又直起腰来,两手撑在他同一边肩头,问他: “你都没感觉的吗?” “我这样蹭,你这里,不会觉得痒吗?” “有,”瑞德单手取了水杯,“但不是痒。” 他没说不是痒的感觉是什么,将半杯水递给她,“坐下喝吗?” 於星夜捧着玻璃杯点点头,就被他托着后腰轻轻放在开放式厨房里的吧台上。 吧台空旷,身后连需要扫开的器具杂物都没有,刚落上去就又重新被圈住。 “你凑这么近,我手都抬不起来了,还怎么喝——” 话没说完,就被抓住一只手,搭回他肩上。 瑞德甚至顺势弯腰折颈,凑进她颈窝。 大口恣然的呼吸,“就这么喝,又不影响。”贪婪都被吸进鼻腔,呼出来的却是愈发深重的不满足。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动脉,由心脏流出的血液都在路过时被升温,往四肢百骸输送。 於星夜连大口咕咚都觉得不敢,只好小口小口地一点点抿。 直到热气的熏蒸变成湿重的吮舐,“喝好了吗?” 来不及回答,浮影掀起又压下,“听你喝水,我都渴了。” 话音将落,湿润的唇瓣再次被叼住。 宽厚肩臂高高撑起,颈首却倾垂,折出鹰隼从高空俯击的架势。 只是终归舍不得真亮出獠牙、刺破皮肤、吸干血液。 而只是细细地舔吻,轻轻地辗转,一边渴求那一点少得可怜的水分,一边却往外注出更多热度。 这次像是已经探知了她的肺活量水平,瑞德在中途及时停下,看着她。 汉斯·莱特丽实在太清楚,该如何扮演一位慈眉善目苦口婆心的叔叔。 迟迟没有撕破的表面和平,连日的进退缠斗,说不心累是假的。 但瑞德更多的是感受到无法抽身的厌烦。 一整晚的谈话,冗长又无聊,各自设防的人假惺惺凑在一起。 那些人为的,是谋取所谓“共同的利益”;而对于瑞德和伯特来说,他们不过是获胜天平上,一颗又一颗,或轻或重的砝码。 等送走了虚与委蛇的砝码,伯特活动着酸胀的颈椎,说找人送瑞德回去。 拿起桌边的手机,看到那条显然已经有了过期趋势的短信。 前两天他才悬着一点意念,问她要不要来。 於星夜那时拒绝了,说要跟朋友找个地方去度假。 那之后他便没再多问。 但今天她问能不能“现在”来找他,他的答复却迟了一整晚。 瑞德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抄起电话立马回过去,却已经接不通了。 他拿起外套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拒绝了伯特: “不用安排了,也不远。” 一头扎入城市稀薄的夜色,空寂的街头,仿佛还能看见人潮散去的痕迹。 距离的确不远,瑞德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安排明天想要推掉的那几个会面,只决意无论如何要立刻抽空回去一趟,就已经拐进了那片熟悉的街角。 现在看着人就被圈在自己身前,瑞德张口想说话,却又好像想不到足以表达的文字。 他无法复述自己见到街角那一小团人影时的不可置信,只知道心里好像被什么又轻又软的东西塞满,声音也跟着闷闷的: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说完又想起: “你手上的伤,好全了吗?” “好啦,之前拆线的时候不是就给你发过。” “我再看看?” 牛仔外套的袖子厚实又硬挺,於星夜老老实实地,干脆脱掉外套,整条手臂举给他检查。 刺绣蝴蝶被折压翻转,缀满彩色小珠子的翅膀抖动,有什么东西从侧边敞开的口袋里滑落出来。 磕在台面一角,又碰撞着摔去地上。 一声轻些闷些,一声响些脆些。 几乎同时的两下。 两人的视线都被叫去低头看,是那盒白色骆驼,和那只白色打火机。 再转回来时,工整浓烈的眉头已经是挑起的状态,方才初初见到人时都能被咽下的不可置信,在此刻反倒显露出来。 眼里的异色并不像是批判,倒像是在说——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於星夜也顿住,有点尴尬。 认真解释的话,真显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未成年小孩儿似的。 “你不也......” “我刚才都闻到了,你身上也有很重的烟味。” “我忍着没说而已。” 比发色略深一些的金棕色眉头落下,绿宝石般的深邃眼眸却眯得狭长。 瑞德没在这两样东西上多纠缠,只顺着她的话,爽快地说: “那就去洗掉,”一直撑在她身侧的坚实手臂再度发力,又把人端起来,“你也一起。” 眼看自己真要被这么腾在空中,端进浴室,於星夜连忙出声制止。 然而两腿并拢着,都被他一手勾死,只剩下一双无力到迷茫的小手可以并用。 情急之下,她只顾得上胡乱拍打着: “等、等等!不是!” “是故意买的!” “你听我说,这件事其实还挺重要的,我其实觉得有点奇怪,而且......你站住别走了听我说呀,而且我答应了亚历克斯会跟你汇报的!” “亚历克斯?” 这个突兀出现的名字果然让瑞德因为疑惑而停住脚步。 “你先,先把我放下来,我得跟你说清楚一点。” 於星夜发现,瑞德似乎的确是个足够安分的倾听者,除了越来越凝重的面色会带给她一定的压迫感之外,他竟然能做到全程都不用提问打断她。 只用那双流转着光华的眼睛,无声地引她继续说下去,然后自顾自地积出自责。 隔着不过半米远的距离,她的视线没有刻意往上抬,亦没有下落,只松散地落在他身上。 也没过细回忆什么细节,只想着,简单描述经过让他知道就好。 却没想到,听完她磕磕绊绊的讲述,瑞德被拉着坐在沙发对角,流露出远超她预计的情绪。 不同于平常总是不疾不徐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现下的瑞德看起来,实在有些威骇。 他瞳色本就偏深,此刻怒意奔涌上来,连於星夜都有点被吓到。 本该象征着希望与和平的绿宝石瞳孔,结出一层刺骨的霜,而后龟裂出暴戾的幽暗纹路。 雄壮的胸膛随着深度呼吸起伏,又被束缚在那一层克制有度的正装之下,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於星夜讪讪地试探着伸出手,下意识就想要安抚他。 却在一句干巴巴的“没事,都已经过去了”说出口前,就被瑞德拖住手一把拉进怀里。 “抱歉,我不该......离你这么远。” 他的嗓音似乎也失去了平衡,狠戾与缱绻,愤怒与自遣,拧成了两股绳,死死地将他捆绑、拉扯。 於星夜也被缠在他战栗的怀抱里,心脏跳得甚至比真的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要快。 她的一只手还被他紧紧地握着,攒成拳抵在胸口,她只好伸出空闲的另一只,轻拍他的手臂。 “好啦,我发现得早,所以没有太吓到。” “你也很有先见之明,所以警察来得才会那么及时——亚历克斯说,幸好你有先报过异常,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上次那些支票让你觉得奇怪了吗?” 於星夜低缓轻柔地说着,感受到瑞德的臂膀在她的掌心稍微放松了些。 但他依旧搂得很紧,似乎是连牙关也咬住了不肯松,所以她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她悄悄换了口气,只好继续又问: “你别这么紧张嘛,又不能怪你的,要是你当时在的话,肯定早就......早就直接一拳把人打跑啦!” 於星夜其实不知道如果瑞德当时真的在场,会如何反应。 她没见过他动手的样子,但这种试图通过假设合心意的发展来安抚人情绪的方式,她越说越觉得像在哄小孩子。 被自己的想法无声逗笑,她像是找到了乐趣,正要继续,就听见头顶,瑞德沉闷到有些低哑的嗓音: “如果我在,就不会让那人靠近你。” 完全假设的前提,却换来接近固执的认真回答,他的气息喷洒在她头顶,有点痒痒的。 於星夜这下是真的彻底笑出来,从瑞德的怀里艰难地仰起头想看看他,却只能目及他冷峻的下颌线。 她干脆咧着唇角,重重地吻上去。 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继续问他: “那如果就是被靠近了呢?你们会打起来吗?我还没见过你打架的样子呢,你一般能打几个人?我可以在旁边给你鼓掌加油的!” 听到这话,瑞德稍稍松开她半分,低头看她,才刚刚有了一丝松懈迹象的没有又重新蹙起来。 他严肃地抵上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认认真真地教育她: “如果真有那样的情况发生,不管对面是几个人,我能不能打得过,你都要第一时间躲开。” 於星夜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撇撇嘴想要争辩,“什么啊......什么叫第一时间躲开,怎么说这么扫兴的话......” 然而瑞德却是越发严厉地重复了一遍: “不是扫兴,是认真的。真到那种时候,你给我有多远躲多远,听到没有?”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按头教育完小朋友,瑞德又问於星夜要来她的手机,接上电源,打给了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吗?是我。” 仍处在工作状态的警员反应足够迅速,却依旧感到吃惊: “......老大?你怎么,这是......” 瑞德没理会亚历克斯的意外,掷地有声地提出合理合法的需求: “没错,这是她的电话,所以我现在是以当事人家属的身份,希望你们能将审问情况和调查结果及时通报给我们。” 他瞥一眼不远处的座钟,“已经将近七个小时了,所以,你们审出什么来了?” 瑞德的理由和角度找得太让人无法质疑,亚历克斯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就选择了忽略瑞德“正在被停职状态的前上司”这一尴尬身份,从而对“当事人家属”做出合理范围内的通报。 “那人承认得很痛快,说没什么好交代的,就是单纯报复威胁这么简单。其他再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就只说都等律师来。并且,我们还从他身上有搜出来,有一把小刀和一支手.枪。” 刚刚还在为“家属”这个说法耳热的於星夜,收到瑞德的眼神询问,立即摇头。 ——她全程并没有受到刀枪威胁。 撇开突发和未知带来的紧张感,那人可以说,也只是用一些不痛不痒的狠话,吓唬了她几句而已。 “知道了,再有什么新的进展,还烦请亚历克斯警官持续向我们同步。” 瑞德像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亚历克斯却没有。 听见老大的声音,他越发不安疑虑,试探着问: “那个......老大,我不小心跟你女朋友说了你被停职的事,我不知道你......好像没跟人家说......是吗?” . 电话挂断后,两人视线短兵相接。 明明瑞德是作为有所隐瞒的一方,他却好像能做到,比於星夜更加坦然。 平视的角度,眼睫都是舒展的,不躲闪也不摇摆,就这么摊开在她面前,任凭她毫无杀伤力和压迫感地审视。 於星夜眨眨眼,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服气。 怎么好像反而是她率先沉不住气,想要打破沉默。 “你......不解释一下吗?为什么这种事都不告诉我。” “抱歉,当时觉得情况可能不是那么单纯。” 瑞德的态度依旧坦然,甚至直白到,从他的“抱歉”一词中,几乎听不出有真材实料的歉意: “简单来说,我当时判断这件事可能跟......我叔叔有关,而并非真的是出于我的工作有什么疏忽。” “事实上,现在看来,大概率的确如此。” 於星夜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想了想,低缓地说: “也没关系啦......你要是当时跟我说的话,嗯,像这么复杂的情况,我可能......确实也没办法理解。” 她说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措辞,好像这样就可以将不易察觉的低落和沮丧都完好地藏起来。 被瑞德当作小孩子对待,的确会有甜丝丝的感受到宠爱的时刻,但难免也会有,觉得自己不能被信任,不能被依靠的时刻。 轻轻浅浅地吸一口气,她又问:“所以你们——你和你哥哥,现在,是在和你叔叔对抗吗?” 於星夜想到被她挂断的那通来自东海岸的电话,黎蔓婷好像也有提到。 那个有可能即将成为她名义上的继父的商人,也在关注这个半道易主的家族之间的争夺战。 她快速地瞟一眼身边近在咫尺的男人,这一眼停留的时间,短到她其实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又挪开。 “如果是的话,那、那你要小心一个叫周瑾城的人,我听我——总之我听说,如果这个人要跟你们合作的话,他不一定真的站谁的边的。” 瑞德没有错失她话里那句迂回式的变奏,眼眸轻眯,越发湛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妈妈的......未婚夫?” 於星夜大惊,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是说、你怎么......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瑞德依旧神安气定,“上次请我大哥搜索了你妈妈的名字,关联的词条和新闻里,这个人的名字也有出现。” 於星夜气结,瑞德明显已经不再遮掩。 连他们曾经为这件事争吵过的自觉也见不到,就这么半点不扭捏地,直接抛出了这个事实。 事实上,瑞德的确不想再遮掩——尤其是在,见到向他奔来的她之后。 甚至,在她抬起手臂软软环住他的时候,在她艰难地仰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在她被捏住下巴就乖乖回应他的时候,瑞德甚至连克制也想丢掉。 他起身,在她面前蹲下,拖过她的手臂,“......刚才还没检查完。” 温热指腹覆上去,一下一下轻轻刮蹭的时候,於星夜看不见他眼中有什么在翻腾,只觉得像有根羽毛在扫,又像有盏烛灯在烤。 不是在净透的小臂上,而是在心口。 於星夜没有发现这人什么时候也悄悄学会了她的惯用招数——转移注意力。 她忍不住朝后缩,“......痒。” “你都不会怕痒的吗?这里——” 她抬起另一只手,戳上抵在身前的肩膀,很顺利就找到掩藏在衣料与肌肉线条里的那一小处凹陷。 指尖轻轻一旋,抵进去,却不停留,“还有——”即刻就要去寻找下一处。 瑞德不动,抿唇任由她去寻,只说: “你刚才问过了。” 於星夜像是真的找得太专心,不知所以地,顺着肩线又戳上了锁骨起点的那一点凸起。 途中路过领带边缘和衬衣扣缝的遮挡,也不当回事地轻巧绕开,显然没把瑞德的话往心里去,随口就回: “是呀。” 过于投入进攻表象的后果,就是连对方重重坠下的呼吸都忘了感知。 “所以......我刚才,是怎么回答你的?” “你说有感觉,但不是痒。” “对。” 下一秒,松软的小臂被松开,瑞德的手掌化作一把锐利而灵活的剔骨刀,切进缝隙,将她从沙发上利落剔下。 於星夜已经数不过来这是今晚见到瑞德之后,第几次忽然离地了,连问他意图的语气都变得付之阙如,一句“干嘛呀,又怎么啦?”就算是表达到位了。 “检查完了,但烟味还没洗干净,洗完才能睡觉。” 这一次,她被环抱在他怀里,听他压低了声音的回答也变得不像答她,倒像是自顾自地碎碎念。 不知道第几次趴上他温热坚实的胸膛,於星夜本来也没有意见,像是已经可以很好地习惯他身上的温度和肌肉线条起伏的弧度。 ——直到,他有意挺腰将她向上颠起。 然后趁她失重,低头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出下一句: “顺便,回答你,不是痒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 迟来的惊醒已经毫无用处,只能激起蛰伏已久的猎手更猛烈的进攻态势。 更何况,她本就无力抵抗,更无意抵抗。 深沉欲念早已积重难返,呼吸早就乱了,被热水淋湿,打在刻着防滑线的地砖上,碎成间隔距离相等的一道一道,顺水流走一部分。 剩下略微顽强的一部分,则化在蒸汽里,升腾萦绕,久久不散。 嵌着力的动作,也被融着凌乱呼吸的滚烫水汽缓冲,节奏缓下时,瑞德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贴在她耳边低喃了好久。 可於星夜那时根本听不清,她甚至只记得耳边喷洒的水雾的温度,记得他低哑沉郁的嗓音像带着磁性的颗粒磨在她的耳廓,记得他恣意模糊的影子留在了水流入注的玻璃幕墙上。 等她第二天醒来,再想起来问他的时候,瑞德又不肯说了。 “不记得就算了,”他的手指挑开落在她颊边的长发,帮她绕去耳后,“要吃早餐吗?还是要再睡一会儿?” 於星夜却对这两个选项都不是很满意。 不止是不满意,她还有点郁闷。 “不想吃,也不想睡。” “你把手拿开。” 瑞德不解,怔怔地照做。 “嗡嗡——” 不知道是谁的电话在响,隔着纱帘也看不出天色,於星夜以为是谁的闹铃,撅着嘴正好合理发泄怨气: “你去,按掉!” 瑞德撑身坐起来,把薄被缝隙掖好,继续照她的话做。 找到声源,却不是谁的闹钟在响。 “你的电话。” 於星夜抬出手来,一抽一甩就故意借着动作把被子打乱,像是在趁机向外释放没有发泄完的不满。 震动的手机拿到手里一看,确认到归属地之后,立马瞟一眼顶端的时间。 居然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难怪有人打电话来问。 “於小姐您好,我是SpeedVegas赛车体验中心的客户服务经理,您预约的Vansuro概念赛车体验项目已经为您预备好了车辆和教练,请问现在方便派车去酒店接您吗?” “......” 於星夜昨天确实忘了这茬,回复酒店取消预订之后,又跟亚历克斯说话,又回车上,没想到后面这一连串为自己安排的形成也都需要一一取消预订。 “抱歉,我忘了通知你们,行程取消了,不需要来接我了。” 挂掉电话,於星夜也掀开被子坐起来,打开TripAdvisor,找出里面剩下的预订,一一取消。 瑞德靠在床头,垂眼看她操作。 只在看到她拉出一条“直升机单人夜间巡航陪Limo接送”的预订信息时,一眼抓住关键词—— “单人行程?不是说跟朋友一起?” 於星夜手指一顿,找到Cancel键点确认,才咬着嘴唇故作自如地说: “没有啊,就......朋友,也跟男朋友去佛州玩了。可能实在是想去海边晒太阳了吧,当时春假本来就想一起去来着,但是当时我为了蹲你,没答应陪她去。所以这次她也放我一次鸽子,也很正常嘛。” 瑞德眯眼回想了几秒,就算是有这么回事儿,他也仍旧更在意这一次。 “那你前两天,为什么——” 於星夜知道他是想问,她为什么当时拒绝来湾区找他。 “那是因为,那时候不想来你这儿嘛。” 瑞德:“那怎么现在又想来了?” 於星夜:“因为碰见坏人了,然后飞机也赶不上了,拉斯维加斯也去不成了,然后也确实又想见你了。” “所以......” “想见我的理由,排在最后?” 第57章 变奏调 入了夏的湾区市中心, 碰上阴天,连风都是暗的,裹着粘腻的咸湿味道。 瑞德在房间里打了多久的电话, 於星夜就在露台吹了多久的咸湿海风。 他倒是没避着她接电话。 把人压在枕头上,语气沉沉地逼问,非要她说清楚这一趟来的理由,顺序究竟怎么排的。 手机响了也不紧不慢,完全没有被打断的不耐。 顺手抄过电话接起来叫“大哥”的时候,手还在她身上,捏完头发又捏手指,完全心安理得的样子, 连节奏都不曾打乱。 对面没说几句, 瑞德眼都不抬, 淡淡地回一声,知道了。 而后看一眼手底下的小姑娘,毫不避讳地, 又或者根本就是刻意地, 当着她的面说: “噢, 对了, 大哥,顺带查一下, 最近叔叔接触的资本来源里面, 有没有一个姓周的中国人。” 於星夜就是在这个时候, 默默翻身起床,从他手底下溜走的。 其实也没地方去, 就是莫名想换个地方呆着。 巡视一圈, 拉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踏出去, 是实木材质的地板,一格一格的,并没有封死。 踩上去,虚一脚,实一脚的。 於星夜反手顺势合上推拉门,将屋子里的最后一丝低沉话音也隔绝。 金属边框砸上橡胶封条,发出一声闷响。 莫名叫她想起几个月前,将她拉进春风里的那个夜晚。 那时,在她也去过的那座海岸线上的房子里,瑞德大约也是在露台边,在阳台门前,给她打电话,说他到家了。 虽然当时是她单方面,强行要求的。 但他答应了,就也还是做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瑞德对她好像从来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经常顺着她,经常哄着她,甚至有的时候他也很忙很累,有的时候她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勉强。 就像这一次,明明在今天之前,他们其实都还在对之前的不愉快,保持避而不谈的状态。 倒也没到三缄其口的程度。 因为往往越是真正介意的事情,反而越只能在心里一直打转。 话根本涌不到嘴边,连说出来的冲动都不会有。 只是更像双方都在克制,都在应付,都在回避冲突。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一直粉饰太平到瑞德离开,来了湾区。 但是她来找他,他也还是对她很好。 态度也亲近,待遇也细致。 可是,只有不去碰才不会触发的,都是些什么呢? 大约不是地雷,就是炸弹。 远处的天色越发阴沉,气压也低,每一口呼吸都像需要额外用力,都依旧觉得胸腔打不开。 於星夜趴在栏杆上,看着外头像包了一层膜的楼宇和天地,哪儿哪儿都发灰。 看得她越发茫然。 瑞德讲完电话出来,找了一圈,才看见她在露台外面。 他走过去,敲敲门,好玩儿逗趣似的“咚咚”两声。 小姑娘扒着栏杆,听见动静回头,眼里空空落落,隔着一道门就这么看着他,就舍不得眨眼了。 瑞德失笑出声,唇角勾出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宠溺的弧度。 他抬手拉开隔在两人之间的玻璃门,“发什么呆?” 又抬眼看一眼天色,朝她伸出手: “可能是要下雨,外面不闷么?不进来?” 於星夜站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没说话,往他怀里钻。 她好像,除了这招,就再不懂其他的表达方式了。 他问她发什么呆,她也要愣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是在想,除了她,还有谁也是这样的吗? 也是喜欢趴在瑞德胸口,把头埋进去就不想挪动了。 ——大约还有发动机盖儿吧。 之前在他的生日会上,他的朋友,察尔森来替他看着她。 她喝了几口金汤力而已,啰里吧嗦地没话找话跟察尔森聊。 找来找去,话题也不过都是在瑞德身上。 其他问题都是口水话,唯独问到,察尔森为什么管瑞德叫发动机盖儿的妈咪。 他当时的回答,先是说,就是为了打趣,看他每次黑脸的样子就觉得来劲。 接着又讲,“他那个人,一点什么羁绊都不乐意多有。明明救都救回来了,当时还说什么,‘我经常不在家,什么都不适合养。’So what?现在还不是养得好好的!” 於星夜总觉得察尔森当时,是不是讲到半路,还翻了个白眼。 “本来就是嘛,做人哪能没点人味呢?天天绷着,做皮筋,做鼓面,做绷带好了......” 他举的例子里,都不乏自觉英明。 於星夜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想法。 她觉得察尔森醉得比她厉害,才会说瑞德做人有问题。 而放到现在,她想的又是,也许察尔森随口喊中了,却没有意识到,瑞德身上的某种气质。 但发动机盖儿意识到了。 她也意识到了。 . 进到屋子里,中央空调开着通风模式,呼吸间,确实要清爽许多,胸口也没那么闷了。 瑞德就这么揣着她回到屋子里,这才发现—— “怎么鞋都不穿?” 把人在沙发上放好,瑞德又起身,回去卧室一看,果然在床边找到她的拖鞋。 前几天,难得在天黑之前,就见完了当天约的人。 他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来湾区待两天,等夏季课程开始了再回去。 问的时候没想到她会拒绝,不过真听到小姑娘隔着电话,吸吸鼻子说不要,他也没再多追问什么。 只是在停下脚步的时候,发觉跟前刚好是一家手工店。 橱窗里摆了一堆毛茸茸又粉嫩嫩的家居系列。 最中间那个模块底下,就是一双这样的拖鞋,夹着绒的,还刺了一串绣。 说实话,挺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 但他当时就是莫名觉得,也许会很适合她。 甚至就算只是摆着,跟他家里的家具风格搭在一起,好像也不算多么突兀。 尽管她说不来,瑞德也还是鬼使神差地推开贴着粉白花饰的玻璃门,穿过又是云朵又是绵羊的卡通图像,一身冷硬地走进那家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店里,刷卡装袋,一路拎回了家。 然后,连同包装袋一起,就那么随手搁置在玄关的鞋柜上。 好在包装没拆,才不至于半路让她分神再多问一句他家里为什么会有准备给女孩子的拖鞋。 也好在,她来了之后上脚试过,确实很合适。 瑞德弯下腰,清修手指浅浅一勾,拎起来回到客厅。 拖鞋么,原本往地上一放,於星夜自己伸腿就能蹬进去了。 他也还是蹲下来,握起她的脚踝,不使力地顺着关节线,提起来向上折。 也得亏这么一下,他才看见她膝盖上一块红印,小半个巴掌的面积。 倒是没破皮,只是,估计再过上几个小时,就该开始淤出青紫了。 瑞德想起她第一次报警,遇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膝盖红红的一小块。 只是那时候更严重些,白净的皮肤当中一块突兀的伤口,从第一次渗着小血珠,到隔几天只剩下暗红划痕。 附在那一块细薄关节当口,连划痕都刺眼。 让他好几次再见到她的时候,都莫名其妙老想着确认一下,长好了没有。 那时他只觉得这样不好,盯着人家女孩子看很不礼貌,没顾得上思考是为什么。 瑞德本就很少放纵自己庸人自扰,那时没顾上的问题,现在身份关系不一样了,索性更不需要多纠结了。 掌心顺着小腿上移,在指缘刚好避开那一块红印的位置停下。 “怎么弄的?” “啊?”於星夜顺着他的手指低头,回想起从酒店匆忙跑出来,磕的那一下,“应该是昨晚......” 她停下,意识到自己竟然完全忘记,在三五个街区之外,同样属于中心区的范畴,还开着一间房。 突然的停顿却让瑞德误会成了另一个意思,不光眉头皱起,连眼皮的褶缝也加深,流畅的线条越发深刻。 他轻吸一口气,问: “......我弄的?” 那点身份转变带来的名正言顺的愉悦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曲变奏调的间隙里,自乱了阵脚的节拍。 於星夜把他拉起来,“应该是昨天从酒店出来,撞到行李箱,然后箱子又撞到什么东西了,反正......跟你没有关系啦。” “怎么那么急?走个路还能给自己撞上,之前也是,慌什么?” 於星夜看着他皱眉的样子,抿着嘴不说话。 他又问:“那你的行李呢?还在酒店?” “那我晚点叫个人去帮你把房间退掉,东西拿回来?” 他现在说什么,她都没意见,都乖巧点头。 昨晚掉在地上的烟盒和打火机,被捡起来并排摆在吧台一角,一大一小的白色,依偎在一起。 於星夜想起昨晚瑞德身上的烟味,问他: “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忙吗?” 瑞德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也想到了昨天在那间空置了许久,最近才重新被启用的,伯特家的会客室。 下午见的是两个抽雪茄的,晚上还有个敲烟斗的。 有的人是喝不来白水,一定要饮料。 那些人则像是呼吸不惯新鲜空气,即使开着空调通风,一天下来,也还是腻味得要命。 “嗯,今天不去了。” 瑞德没说,昨天看到短信,还没见到她人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今天的时间空出来,本就是打算去找她的。 现在她人都跑来自己跟前了,自然没有放着她不管,却再钻回去那间会客室,上赶着跟人推诿的道理。 “过几天有个......类似发布会吧。最近就是提前先准备一下,私底下该联络的人也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知道她不会问,索性自己耐着性子多说些,说详细些。 说完再去检查她的反应,也还是一幅不往心里去的样子。 瑞德看着她无波无澜地眨着眼的样子,抬起又落下的软睫间,扫出来都是倦怠。 这些内容也的确无聊,想来甚至,连围坐在篝火堆旁砸钉子的乐趣,都比不上半点。 “等忙完这段时间,带你去哪玩吗?” 心随意动,他忽然问。 於星夜始料未及,懵懵地抬眼看他,“去哪玩......吗?” 像是下意识的重复,落在瑞德眼里,像是感到意外,又或者是压根就没信,所以提不起劲。 总归不是说中了她心中期许的事,并且开始满心计划的欢欣模样。 “嗯,应该能赶在你暑假课结束之后,秋季开学之前。” 到底还是笑了的,小姑娘素着一张脸,眉眼舒展开,带着点宽慰的味道,“好啊,那只要在那之前,先想好去哪里玩就行啦。” 看着她笑,瑞德却也难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伸手托住她下巴,拇指贴上笑纹浅淡的软嫩唇角,像要端起来检查似的仔细着看。 总觉得她之前不是这样笑的。 他只好大致理解为,待在他身边,的确是会有些无聊。 尤其是最近。 眼下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暗自决意,想着等过了这段时间,能抽出时间抽开身了,再好好补偿她。 於星夜像是看懂了他没法说出口的惭怍,笑得比之前用力些,嘴角的弧度把他的指腹都顶起来半寸,伸手去抱他胳膊: “你刚不是说,今天就有空吗?” “那干脆别麻烦别人了,我落在酒店的行李,你去帮我拿吧?” 她摇着他的手臂,要他现在就去。 “不远,就在玛丽亚特,我煮个咖啡的功夫,就足够你一个来回啦。” 瑞德甚至觉得,她现在是在体贴他。 所以才会想出个算不得要求的要求,故作蛮横地提出来,好给他一个表演满足她要求的机会。 甚至在推着他出门前,还学会看着天色提醒他,“你开不开车都要记得带伞噢!” 酒店也确实是不远,瑞德去一趟,拎着於星夜的小箱子再回来的时候,她还趴在吧台边填压刚刚磨出来的咖啡粉。 来来回回好几道,一定要压平了才肯装回去萃取。 见他这么快回来了,於星夜也没管什么箱子不箱子的,一只胳膊肘还撑在大理石台面上,朝他招手。 “我刚刚找滤纸的时候,还看到这个!你来看!” 能让她像发现什么稀奇宝贝似的,招呼主人来瞧新鲜的,不过是个电动的,用来削冰球的小机器。 於星夜却显得很兴奋: “你家有自动开瓶器就算了,居然还有自动冰球机!” “不光开红酒可以自动,连削冰球都可以自动哎!” “可惜我没找到有这么大的冰块,不然就可以削一个出来看看了。” 瑞德放下东西,三两步到她身后,拉开冰箱门中间的内嵌式制冰机,“这里面不就有?” 她探头瞄一眼,果然笑得心满意足,“那......可以试一个吗?” 瑞德不理解。 一块方冰而已。 随手拿起旁边冰桶里的长柄夹,又随手挑一块出来,示意她打开冰球机的上盖。 远心端的小壁肌肉发力,连带手背的筋骨也绷起,腕边凹进去小小一处漩涡,并不显得嶙峋,只蓄藏着勾人的锐气。 於星夜这时又不着急了,眼神顺着他的手细细描绘,一直描到那块方冰的尖角,才捧着小机器过去接。 小功率的电器,发动起来动静也不大,低浅的一点嗡嗡声,在电器界绝对是可以号称“静音”级别的存在了。 明明盖上磨砂黑色的塑料上盖,是看不见里头的过程的。 於星夜却还是托着下巴,趴在台面上盯着它运转。 期间索然地说一句,“要不是为了研究它,我早就煮好咖啡啦。” 瑞德看她这样子,完全没有多想,只觉得好笑,“又没人催你。” 顺势接手了她压到半平不整的咖啡粉碗和小锤。 那天之后,瑞德其实还不动声色地提过一回,说起临期的宴会。 而於星夜的反应,依旧是兴致缺缺嫌无聊。 瑞德也就没再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上回的生日会已经是个例证。 哪怕不至于到失败的教训这么严重,对于在玩乐这件事上从来不委屈自己的小姑娘来说,却也绝对算不得多有趣的场合。 更何况,他也没办法全程带着她,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撞上什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下三滥,平添烦厌,没必要。 他撇嘴自嘲一笑,不知怎的,又想起那场篝火堆。 勉强记得,当时一眼捕捉,下车之后,火堆旁的人群里有人开玩笑。 说起有一回跟俄罗斯朋友喝酒,说家里饮用水喝完了,结果跑去超市买回来三瓶灰雁,三瓶雷克,以及三瓶雪树,笑他们的毛子朋友把伏特加当水喝。 接着,大家伙都笑得很敞亮。 映着火光,盈盈满满的。 的确,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随便组个什么局,都比这种满含商业目的的场合,要轻松愉快太多太多了。 却没想到,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 那场阴郁潮闷的雨,一直拖了好几天,拖到低气压都被海风大口吹散,也没有落下来。 像是就这么藏进了哪一处夹缝,又或者是被不可见的黑洞潜伏着吸走了。 未经冲刷,天直接自行松快了。 到了宴会当天,甚至还有些凉爽。 伯特和瑞德积极联络了这些日子,就是为了赶在今天之前,把功课做足。 然而今天这个场合,说是个什么会,都似乎不准确。 宴会名义上的举办人,是他们的叔叔,汉斯·莱特丽先生。 名义上的由头,则是为了欢迎原本的长子伯特·莱特丽的回归。 可是他们兄弟两个都很清楚,自从当年汉斯接手家族大权,就断然不可能愿意,再轻易拱手让出来。 更别提那时候,父母双双罹难,两个儿子连一个成年的都没有。 瑞德情况特殊些,成年之后就几乎相当于半脱离了家族,甚至自己搬离了湾区,独自回了他们出生的城市。 伯特情况却又不同,或者可以说更特殊些。 他当年获救后患上PTSD,应激症状严重到无法正常接受治疗,被送去疗养院也称得上一句“实属无奈”。 可是中途都痊愈了的人,为何成家甚至生子后又复发,其中缘由已经成了没人能说的一段。 如今再回来,外人如何看,竟也变得重要起来。 到了Panel环节,伯特抽不开身,只能借推杯换盏的间隙,拜托瑞德替他去接一个新贵进来。 这人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没能提前接触上的一位。 背景甚至不在北美,也没挂任何老钱家族的名,但却在这场尚未搬上台面的拉锯中,对他们兄弟二人的态度十分友好。 不仅特意传信过来示好,甚至在还没见过面的时候,就主动提出站队结盟。 虽说不可能完全不警惕,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但这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助力,怎么着也值得他们,至少亲自表示一套欢迎。 至于对方想要的是什么,那都是下一步,谈判桌上的事了。 瑞德将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搁回路过的侍应生端的托盘上,理了理袖口朝门口走。 今天宴会的地点也选了家会所,他没来过,兴许是叔叔他们搬来湾区发展之后,才新纳入麾下的产业。 又或许,只是他们随便找了个场子。 反正不挂名的法子有很多,他和伯特也无意对汉斯一派名下的所有资产一一探明究竟。 出了大厅,就看到有侍应生将迟来的宾客往红毯上引。 艳俗的红色地毯从大厅外的地缝,一直铺到门外台阶下,恨不得一口气铺进泊车区。 瑞德走过去,交代领班,如果有一位杜瓦尔先生来,不管是谁接到,及时通知他。 正低头交代着,眼风闲闲一扫,一抹浅金色曼妙身影从他视线范围的最边沿,压着裙摆擦过。 细碎的浅金色闪片,细细密密地附着,打散了条理,也晃晕了心神。 领班还在等这位小莱特丽先生后头的吩咐,他却卡了壳,再没了下文。 一个晃神下来,人影早已经不见了。 等他再去追,便已只剩下半条空寂长廊,和廊上直通穹顶的乳白色石柱。 不顾领班还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着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瑞德兀自沉下了脸色,一言不发,扭头转身回了大厅。 先前出来时遇到过的人群此刻再路过一遍,却变得虚浮起来。 只觉得人多又杂,拥挤,也吵闹。 他站定在人群中,鹰隼般的眼眸炯然如炬,细细地搜寻,却怎么也再找不见刚才的那一抹浅金色闪影。 仿佛,那一晃神,只是他的错觉。 第58章 天际线 憋了好几天的那场雨, 一直到周末过去才终于落下来。 於星夜在这天回了学校,没让人送,自己叫了车。 瑞德找出一把伞, 宽大的黑色伞面,强劲的银色伞骨,别说夏季这点即时收放的雨水,就是卷起大风大概也不成问题。 木质长柄握在手里,“要不然明天再走?今天下雨,路上也不安全。” “那不行!明天第一节 课,我开学第一天就缺勤的话,后面更会动不动就想翘课的, 你到时候又该说我了。” ——并不是空穴来风的无端指控。 即使在於星夜明确表达过不满之后, 瑞德也还是会在她打算偷懒, 或是想要放弃的时候,严厉地提醒她。 他的确不是那种,为了讨好她, 就对她的不良心态和行为隐言不发的人。 於星夜面色如常, 拖着来时的那只小行李箱, 在门口松开瑞德的手。 那把伞递出去, 手里就空了。 前两天瑞德从外面回来,这把伞就搁在门口。 像是拿出来准备用, 走到门口又临时决定还是不带了, 于是就这么随手斜支在门边。 顺手收回玄关柜里, 他扯散了领带进屋,才发现於星夜不在。 打电话过去问, 电话还没通, 人先从门外进来了。 问她去哪了, 怎么也不带伞,她手指理着卷曲的发尾,只说出去随便逛了一圈。 答话的时候没看他,脸上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逛得满意不满意。 . 暑期的课程因为周期短,平时一个学期三四个月的内容都要挤在短短几周完成。 所以时间紧,任务重,每天都有一节,每天都有一两张纸的作业。 於星夜和徐嘉仪最后还是选的早上九点半的section,下了课也不急着回家,直接在商学院的楼里占一间自习室,小门一拉,每天把题写完再走。 然后下午回家睡一觉,晚上再出来玩。 有时候是自己在家打游戏,有时候是跟徐嘉仪两个人厮混,吃点东西扯两句闲谈。 偶尔人凑够了,还是大家一帮子人,一起找乐子。 他们平时一起玩的那圈人,有的回国了,有的留下也不是为了上暑假课,闲得没边,要么四处飞,要么回来落脚就必组局。 徐嘉仪从来没带秦念之一起过。 於星夜反正是从来没问过,总觉得圈子里一起玩的,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 要么从不带对象来,要么谈恋爱直接在这一圈人里,搞排列组合。 有点像是一锅饺子下进了水里,一筷子搅下去,谁跟谁都谈过一段似的。 现任的前任的前任可能也是自己的前任,说出来都嫌绕口的关系,坐在一张桌子上摇骰子,也都看不出尴尬的意思,反而仗着那点旧交情的了解,喊得更凶。 有人嘴闲突然问起徐嘉仪的新男朋友,於星夜抬眼去看,那人也算徐嘉仪的半个前任吧,追了她小一周,黏糊了大半个月,还没等正式确认关系,不知道是哪边默默哑了火,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那人话说得也欠,问是觉得拿不出手还是怎么,从来都只是听见说有这么个人,也不带出来见一见。 徐嘉仪手里的动作没停,竟然也没反驳,直接略过这句,对左手边的上家喊: “我要开你,我手里没六,你们给我凑出十个来我看看?” 招嫌没人接的话又落到於星夜身上,问她怎么也这样,“你们俩是不是约好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藏着掖着,多没意思啊,拉出来比划比划,又不是见不得人。” 於星夜当下就垮了脸,手里的骰盅往桌上一扔,说,“他跟我们这种人才不一样好吗,少上赶着丢人现眼了。” 一句话贬了一桌子人,当中竟也还是有人觉得眼红。 黑色的塑料骰盅底缘一深一浅刻了两条红线,顺着桌面滚出去,撞到谁的杯子才停下来。 那人酸溜溜说一句,“也是,确实是我们比不上,丢人现眼了哎。” 这话反倒起了给台阶的效果,很快就又被人笑着接起,“老杨你都贼心不死多久了,行不行啊你!” 於星夜深深看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只当没听到。 . 很快到了月底,课还没上完,於星夜的生日先到了。 没再像之前几年那样,攒个多大多花哨的局。 跟他们聚,什么名头都是差不多的。 瑞德提前空了时间出来,兑现之前提过的,要带她出去玩。 於星夜没怎么多花时间考虑,就定了上回没去成的拉斯维加斯。 她先落的地,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找了家咖啡厅,要了杯冰美式,掏出电脑拉开公式页面,趴在桌上写起了应用题。 那位泰国老师有自己的风格,不像其他老师,布置的作业大多在线上出题,线上提交。 他每节课都发一张张打印好的卷纸,再一张张收回去批改。 传闻中“这位老师的金融430简单、容易过”的说法,也就是来源于他的卷纸。 据说每学期都是一样的作业,一样的考题,直接找上过这门课的同学要来答案一抄,甚至再把考题一背,稳拿A的结局。 临到要走之前,徐嘉仪说可以把这几天的作业扫描传给她,或者干脆直接拉个人给她多写一份交上去就是了,老师甚至不会发现少了个学生。 於星夜却说不用。 她这次,没整偷偷翘课那一出。 而是老老实实去找老师告了假,缺勤分照扣,然后讨来四张预支的作业。 单利复利算了满满一张纸,她的那杯美式都见底了,瑞德才出现。 依旧是一身板正的西装,有棱有角,唯独没有褶皱。 配合上机场咖啡厅这样的环境,比起度假,看起来更像是商务差旅客。 一碰上面,於星夜就兴冲冲地收起了电脑,“我刚才看见外面有老虎机,你会玩吗?你去玩一把?” 瑞德不太理解,“有什么必要?” 外面的赌场大把,车开上了长街,什么样的找不到? “但我就是,来了几回了,每次都看到这种机子,觉得他们机场好夸张,就觉得好玩嘛。” 最后还是长腿一支,挤在机场大厅的铁皮彩灯机器前面,拉下摇杆给她看三个玻璃框里的图像转一圈。 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是穿西装显得正式,於星夜看瑞德,总觉得他的正装比起制服,反而多了一层懒散懈怠的味道。 明明人也站得直,气质也周正,就是从骨缝里,举手投足间,反而渗出一身的漫不经心来。 於星夜指着玻璃框底下的一行字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黄框红字的两个单词——“Progressive Slot” 从颜色到字体,每一个字母都在招人眼球。 “累计奖池,有这个的才能赢头彩。” 瑞德摇完一把,淡淡地回答,随后就把人拉起来,“走了。” 酒店订在那条著名的长街上,大道南段,立了一块巨型标志牌。 「 Welcome to Fabulous Las Vegas. 」 这块牌子一过,纸醉金迷的味道才真正扑面而来。 武断一点讲,整座赌城,销金窟也好,声色场也好,可以说最好的、最大的,全聚在这么一条大道上了。 如果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是“肥沃的青草地”的意思,是沙漠里的绿洲,那么这条大道,就是绿洲中心的活水泉眼。 酒店也是於星夜挑的,订了一间百乐宫的套房。 能从落地窗里,直接看到凯撒宫的摩天轮,和拉斯维加斯天际线。 终于不用再局限在满了十八却不满二十一的尴尬范围里,靠瑞德的证件就什么都能订到。 他自然也发觉了,把她圈在沙发上锢得死死的: “我怎么感觉你这趟来,纯粹是需要拿我的身份证给你开路?” 明明是欺压的姿势,说着发难的话,却似乎因为带着笑的缘故,压迫感都不见了。 於星夜早就不怎么怵他了,手从他胳膊底下绕过去,安抚似的在他弓起的脊背上轻拍两下,“好啦,托你的福嘛,你应该跟我一样感到高兴才对呀。” 她拖着他下楼进赌场的时候,确实高兴得像只出了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兴奋得不行。 “我跟你说噢,其实之前我也玩过,就是叫他们去柜台上买筹码,然后我再在旁边看他们下手,什么都不能自己来——只能这样子了,总觉得少了点意思。” “今天试试我自己动手可以吗?就是,你就跟着,然后除了要看ID的地方,你就亮给他们看,恶狠狠的那种!其他的,都我来?行吗?” “那要是有人来查呢?我也‘恶狠狠地’挡回去?叫他们不准查你?” “可以吗!那真是太好太好了,的确,你就往那一站,凶一点,像那种......大佬一样,叫他们都不敢来查我。” 当反话说的提议反倒被当了真,於星夜眼睛亮起来,抱住他手臂往柜台拖。 “你买,我付钱。” “然后我要去赌个大的!有累积奖池的那种!” “万一我也能赢头奖呢!” 瑞德被她拉着买回筹码,看她浑身是劲地寻找合适的下手点,觉得好像之前也见过同样的场景。 身处繁复穹顶下的熙攘人群里,神思的确容易迷乱。 却不需要用déjà vu来解释这种似曾相见感。 不需要多费劲就能清楚地定位到具体的场景,是之前跟她一起去过一回家居商城。 明明去之前还因为床被人毁了,处在暴走边缘,进去之后却又见着什么都感兴趣,都要找地方下手戳一戳试一试。 然而筹码好买,头奖可不好赢。 谁要是真能中一个Jackpot,满赌场的人都能围上来鼓掌。 既是衷心见证和大方祝贺好运气,也浅浅地带着点“蹭欧气”的眼热想法。 人也许就是这样,能认清实力需要靠学习靠积累,却相信好运可以传递和分享。 所以,其实从心存侥幸的那一刻起,就该意识到,既然只是好运,就一定会有中止的时候。 第59章 告解词 原以为这趟出来, 会是瑞德比较勉强。 没想到他几乎全程没有被电话打扰,行李装备也简单到,完全没有做办公的准备。 明明白白的是从出发的时候, 就没为手头上的那些事留半点余地。 反倒是於星夜,电脑、试卷和金融计算器都带得齐齐的,临到她生日前一天晚上,还在回到房间以后,正儿八经地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说要写作业。 一张现金流分析表,数字一个个按进计算器里,连公式都不用自己套了, 却也还是写到深夜。 写到最后已经没心思验算检查了, 松下笔, 台灯一拧,蹑手蹑脚往床上爬。 原以为瑞德早已经睡着了,剩一盏调暗了的床头灯留给她。 於星夜按住被子, 趴坐着垂眼看他。 酒店里的床品配得厚实又松软, 掌心一按就陷进去, 撑不住力。 他那头的灯影却是稳的, 纹丝不动。 看着昏黄的灯影悄无声息爬过他轻阖的眼皮,邃密的睫毛打下一层幽眇的晦, 於星夜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一只手撑起身子, 另一手伸长了打算越过瑞德去关灯。 刚探过他胸口, 就被他一只手臂揽住。 於星夜甚至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重心就被完全打散, 整个人跌进瑞德怀里。 “叹什么气?题不会写?” 带着倦意的磁沉嗓音低低地擦过她的头顶。 她摇摇头, 也不管他现在闭着眼睛看不到, 顺势卷进他的怀抱,顺带拱他一下:“关灯,你那边。” 瑞德转过侧躺的胸口,扬手关灯。 室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灯光熄灭后,再被环在周身的热度一烘,於星夜只觉得困倦加重。 瑞德却在黑暗中睁开眼。 一阵窸窣轻响过后,於星夜迷迷糊糊感知到颈间一线冰凉,很快又被热度贴合,融入体温。 她没睁眼,听见一句“十九岁生日快乐,我的小姑娘”,随着一个温润的吻,一道落在耳边。 彻底坠入梦境的迷雾前,一阵鼻酸,她想,如果她真的不能靠运气赢下一次Jackpot,那么是否能在赌局结束前,再多看一会儿。 隔着玻璃窗的,亮闪闪的头彩,光是看着,也足够让人心生向往了。 . 第二天,自然而然地睡到很晚才起来。 好在,这天也没什么明确的安排,没耽误原本的计划。 ——准确地说,对于这趟行程,於星夜其实每一天都没有做具体的计划。 瑞德原本以为於星夜会惦记着上个月没玩成的什么赛车,什么直升机夜间巡航一类的,结果她这次好像完全对那些失去了兴趣。 反倒是时不时冒出一些新的点子,随时想到什么,就随时提议。 类似于,我们去这里玩吧,晚上去吃那个吧,还有个什么桥要不要去看一看。 瑞德只用欣然应允就行了。 其实不全是在顺着她,而是他自己也觉得好。 在湾区这段时间,连日的劳心应酬,每一天的时间都被分成长短不一的小框,两小时给这个L先生,三小时给那个M集团。 有的框中间有缝,就可以喘口气。 有的框中间封死了,那就憋着。 瑞德甚至觉得,这样没有计划,没有时间限制,甚至没有特定目的地的度假,才像是真的应了这座城市的名字——绿洲。 於星夜醒来之后,翻了个身,然后就抱着枕头不想再动。 瑞德从床头柜上的中控面板里,摸到窗帘的开关,一边按下一边问她: “今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没出声,像是还没睡醒,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瑞德按照她昨天的想法给她提示: “不是说要在什么......落日边缘......飙车?” “——超速的那种就没必要,兜兜风还是可以的。” “一会儿下楼租个车,然后去Strip Boulevard兜一圈,看到哪家想吃的我们就停,怎么样?” 他难得有这样真正懒散即兴的提议,靠坐在床头,一只手臂还撑在於星夜头顶,低哑的嗓音吐露出的却尽是高昂的兴致。 可见他是真的有在享受这一次,完全为她而存在的假期。 沉重的遮光帘款款开启,外面日头还很大,照这个趋势来看,今天的确是可以看到很好的落日。 於星夜却像是嫌光太亮太刺眼,翻过身去背对他,也背对着那扇装着摩天轮和天际线的落地窗。 “一会儿再说吧,你先把窗帘拉上,我再......算了不用了,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恹恹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 洗完之后也不出来,隔着门在里面喊他: “我不知道今天穿什么,你去我箱子里......帮我挑一件吧。” 这几天虽然一直同进同出,但於星夜甚至一次也没当着瑞德的面打开过自己的行李箱。 尽管按照瑞德在她家帮她收拾什么东西,都要当着她面才动手的属性,她知道他也不会乱看。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行李箱里,装着那条黎蔓婷为她准备的,被她穿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换下来的礼服裙。 那条她扔在黎蔓婷手里之后,隔天离开湾区前,又在大雨里特意返回去取走的,浅金色闪片吊带礼服裙。 吹风机的线被缠好挂在墙边,於星夜没动,从架子上扯了条方巾,慢慢地擦着头发,镇定又惴栗地,等着外面的回应。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泛地抬手抚上颈间的晶莹,对着那个影子承认,她仍有侥幸。 瑞德来得比她想象的要慢,三声敲门的力度也比她想象中轻。 她听见门把手被压下的声音,接着就从镜子里看到浴室门被推开。 瑞德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手里还握着那条裙子。 侥幸破灭,於星夜像是被镜中的景象定住了身,连他的脸色都看不清楚,只能听见他平静地陈述: “那天我回去没见你,问你去哪了,你说出去逛了一圈。” 过于平稳的语气,像在回忆他们昨天在楼下的赌场里玩了那几种游戏,然后晚上又吃了哪家餐厅。 於星夜也跟着平静下来,甚至连呼吸的幅度都没变,轻轻慢慢地开口: “嗯,也不算骗你吧,确实只是去逛了一圈就走了。” 瑞德看她的脸色,只觉得预感也不好,气氛也不好,什么都不好。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一出口,其实瑞德就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这么问。 他或许应该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 其实应该是有迹可循的,毕竟她一直是喜欢把什么都挂在脸上的,从来都简简单单的。 可他竟然真的因为她对他不设防,就自大地将她看作透明。 是他疏忽了。 於星夜扶着洗漱台转过身,开始后悔将谈话的地点选在浴室。 “因为去之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怕是坏事,所以不敢说。” “去过了就知道,真的是坏事,所以,特意留到现在才......才舍得让你知道。” 那天在瑞德家,当着他的面退完赛车和直升机的预定,於星夜就在手机上看到了黎蔓婷发来的消息。 她躲去露台上看了多久,就犹豫了多久。 直到被瑞德拉回房里,还是决定把他支开,给黎蔓婷回了电话过去。 黎蔓婷的意思很好懂,但也让於星夜很迷惑。 她说她也不乐意这样做,但孩子都在肚子里了,周家的好处她不可能半路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还说只要这次,帮周瑾城拿到他想要的,她们母女今后互不干扰,甚至她还可以帮忙去於云钦面前说点好话。 於星夜不清楚周瑾城具体想要什么,也不感兴趣。 她更不觉得自己现在,有需要黎蔓婷去帮她说什么好话。 直到黎蔓婷提到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女人。 “那你就躲着吧。” “你如果有自信你能跟那个小孩的妈不一样,你能比她厉害,你就继续躲,我看你能这样到什么时候。” 於星夜短暂地疑惑了几秒钟,心跳一下比一下重。 最后她说: “我可以去。” “但不是为了你和你的‘好话’——我不需要那些了。” 之后,她自欺欺人而又多此一举地,删掉了那条通话记录。 瑞德回来的时候,她自己心虚不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说她是被别的物件吸引了注意力,才会连一杯咖啡都没煮出来。 好像这样的解释,就能抹去那一通电话的存在。 然而瑞德当时,完全没有多想。 而於星夜也更没想到,那场宴会上,她要去见的人,是瑞德的叔叔,汉斯·莱特丽。 “我不想掺和你们家那些事,也不想我妈他们,或者你那叔叔那边,觉得因为你跟我有关系,就可以......左右你的判断。” 於星夜那时不明白,甚至又多想了这一个月,也还是没想明白。 她跟瑞德之间的关系,是怎么会变得这么复杂的? 浴室的灯太亮,镜面也在越发无情地加持探照,她的不解根本无所遁形。 然而於星夜不想闭上眼睛,也不想挪开视线。 她顶着刺眼的光,眼中的空濛逐渐散去,看向门边同她僵持的瑞德: “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劝我的吗?——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我来美国的时候,就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我不想之后要走也是因为他们要安排我回国,或者要留下却是因为你有能力让我留下。” ......他是怎么劝她的? 要命的是,瑞德还真记得挺清楚。 那时他们刚吵完架没多久,瑞德带她从医院复查回来,她的手伤愈合到半路,开始发痒。 於星夜被痒得心里烦躁,一时赌气就说没意思,说今天的作业打死她也不想写了,还说废就废吧,她愿意当个快乐的废物。 瑞德没听出来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只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样不好,也不想听她用那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即便知道她可能会不高兴,踟蹰过后,他当时也仍然选择说给她听: “也许只靠家族信托基金,也足够你不愁吃穿了,但相信我——你不会想过那样的生活。” 於星夜大概是那时就听进去了。 并且试图在这个时候,再借来说服他。 此刻,再看着他英俊深刻的眉眼,於星夜忍不住想再抬手摸一摸。 可是眉峰,眼角,鼻梁,嘴唇,挨着挨着细细看下来,总觉得不好厚此薄彼。 于是只捏紧了手指,隔着一整个浴室刺眼的灯光,惶惶地望着他。 瑞德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明明就头顶就是堂皇的灯,背后就是招摇的日光,他却像被漠然的暗色洗刷过一遍。 他就站在那里,盯着於星夜,用她从没有见过的眼神。 既不是狩猎者的警惕凶悍,也不是猫咪主人的无声纵容。 不像初见时那样没有温度,也不像压在她身上时那样滚烫炽热。 都不是。 於星夜没有见过这样的瑞德。 他墨绿色的眼底此刻像是水潭里卷起海浪,盛不下又溢出来的,撞击在白瓷墙砖上又溅起数尺高的,每一样都叫她心惊,叫她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 她以为瑞德会生气,不是咬牙切齿的那种怒火,而是冷冰冰的尖刻。 可他似乎没有。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嘲讽她又想要逃避,轻易放弃。 可他也没有。 他只是裹着一身郁气站在门边,浴室里的暖光灯浮在他的金棕色发梢,身后窗外的沙漠烈日炙烤他执着挺立的脊背。 他曝露在明亮的空气里,他满身是光。 却像站在一场大雨落不下来的潮闷天幕里,说出一句,让於星夜始料未及的话。 跑去湾区找他那晚,从见面起,他们的身体就几乎没有分开过,后来瑞德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已经精疲力竭的她,当时并没有听清。 等到第二天醒来再问的时候,他没再重复,只当是什么不重要的的事,说不记得就算了。 而此刻他神思惘然,眼里灼着意味不明的光,却沉声又说了一遍。 不像上次那样模糊,而是很笃定,很执着。 好像这就是他此刻,唯一要为自己辩驳的,一句告解词。 他说,“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於星夜暗自心惊,张口,却再问不出来了。 她仍旧好奇,仍旧关心,仍旧在意。 她甚至意识到自己隐约开始慌张,开始想要逃离。 她原本捏紧了想要控制自己不再去触碰他的手指,也开始跟着微微颤抖。 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於星夜朝后推了一把抵在腰后的大理石台面,借力让自己朝前走,一直走到瑞德身前,然后同伫在门边的他擦身而过。 高大宽厚的身躯在此时成为了磁力浑重的障碍,她需要控制自己不在那重障碍前停留,不再像往常那样张开手臂扑埋进去,而是平稳地路过。 於星夜擦着瑞德坚实凌厉的线条回到屋子里,开始收拾东西。 她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边收边说: “这次出来我是请了假的,回去之后我会好好上课,好好吃饭睡觉的,你......放心。” 好像在向他展示,你看,我也总算学会了你的冷静和理智,学会了要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学会了......很多。 也好像悄悄还给他一个承诺—— 这将是她的,最后一个假期。 第60章 蛇纹木 现在假期要结束了, 他们都该收心,该回归原本的生活了。 於星夜开始一样样捡起自己该要带回家的东西。 在屋子里转没两圈,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 瑞德没有动手帮她。 而是跟着她进来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着。 她走到哪,他的视线就跟到哪。 最后一圈,於星夜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四处张望着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落下什么。 她的视线扫过这间套房,对每一个面都一视同仁,直到路过沙发上那个颓唐又苍茫的人影。 先是不敢细看似的快速掠过去,而后又不忍错过一般, 回转梭巡。 他......看起来, 的确是比她还要不舍的样子。 腰腹依旧紧收, 肩背依旧宽厚,硬朗深刻地一尊,一动不动, 像一艘刚刚离岸就已迷航的巨轮, 孤寂, 沉默, 迷惘。 於星夜不敢去猜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又在想些什么。 只默默记下了他此刻的样子, 然后收回视线转了身。 直到行李箱的拉锁被拉上, 瑞德才突然醒悟似的, 抬了抬手,对着她的背影哑声说: “这个, 你忘了装起来。” 他手里, 是那条光华流转的长裙。 他想起身去拿给她, 却被她制止: “不用了,那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是被她特意从黎蔓婷手里要回来,拿给他看的一根导火索罢了。 现在不管是地雷还是炸弹,该爆的都爆了,烧完的引线也不用留着了。 就在这里扔掉它也好。 於星夜将箱子立起来,抽出拉杆,抬脚往门口走。 瑞德忽然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从她有想要离开的念头起,他就已经没有了开口挽留的立场。 然而瑞德无法安心保持沉默——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么早在他从她的箱子里看到那抹浅金色闪片的亮影的时候,就会这么做了。 他强咽下喉间的苦涩,问她: “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比如——” 瑞德试图列举一些他的小姑娘有可能还会需要他的地方。 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已经成长得很好了。 她现在出门会看天气,会把好好写作业当作一回事,会提前思考下一顿饭要吃什么,然后留出时间去吃。 她开始有计划性,开始学会做一些她不乐意的事情,开始懂得防备和警惕。 甚至,她想要藏起来的事情,现在连他也不能及时发现了。 他想,他该为她感到欣慰,甚至自豪。 於星夜听到他变相的执着,在门边停下脚步,半转回身。 她没有回答瑞德的问题,而是问他: “......如果那天,你也在的话,你会怎么做?” 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没说清楚,“那天”指的是哪天。 可是下一秒,瑞德笃定十足的回答让她发现,他们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了这样高度的默契。 他回答说: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近你的身。” ——指的是,於星夜打车去机场,然后碰上法院金发男的那天。 了然过后,於星夜又似乎试图让这件事从她口中变得轻松起来,抬杠似的问: “那如果他就是靠近我了呢?如果你俩还打起来了呢?” “......” 瑞德沉默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他现在不想说出口。 ——他会让她先跑,有多远跑多远。 所以现在其实也是一回事,如果遇到威胁,遇到不安的境地,他的确会希望她首先能保全自己。 看,他的这个小姑娘确实比他原本以为的,要懂事许多,也聪明许多。 都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说服他了。 面对她做出的选择,瑞德不能说“这不公平”,也不能说让她等他。 想来想去,他只能说: “虽然那天没有看得太清楚,但......” 瑞德扬了扬手,动作却很无力,“你穿着它,很美。” . 房门被关上后,瑞德独自坐了很久。 他不时地想,那次他从於星夜家离开之后,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被留下对着一室空寂。 那时候的她,又在想些什么呢? 瑞德又发觉,房间里的确是太亮了,阳光也刺眼,却好像怎么也照不到他身上。 他就这么睁着眼,徒劳地忍受着眼中的刺灼,提不起劲来起身去关上那该死的窗帘。 直到门外电铃被按响,说是客房服务。 瑞德一开始没听清,迟缓地转头,看向门边的眼中只有茫然。 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大步冲上去拉开门。 是酒店的员工,送来他提前预订好的东西。 推着金属小推车的客房服务员也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位神色怪异、灯也不开的客人。 瑞德像是现在才开始感到无措,扶着门退开半步,侧身让出通道,声音低哑: “拿进来吧,谢谢你。” 服务员放好东西,就很快退出了房间。 留下高大却孤寂的客人独坐在房间里,对着桌上的鲜花和摇曳的烛光发呆。 窗外的摩天轮已经开始转动,在荧虹的Caesars Palace招牌字旁闪着眼花缭乱的彩灯。 那些小姑娘喜欢看的景象,她却没留下来看完。 霓虹光影落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映在他远山林雾一般的眼底。 隔着一层玻璃,不远处的空中似乎一派祥和欢乐。 他被无声的笑闹场景惊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难得手头忙乱了几秒,找出手机打给伯特。 却还没等他说话,接通的一瞬间就被伯特的连串大笑堵住: “我说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几天电话也不接,你该不会是打算要跑路吧?” 瑞德烦躁地拧了拧眉心,“明天就......不,今晚吧,今晚就回来。” 听到他这样的答复,伯特的心情显然更好了,“那我叫人去机场接你?” “可以。但在那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宴会那天的监控,我们有可能查得到吗?” . 於星夜在候机室百无聊赖地坐着等。 不时嘲笑自己,还是摊牌经验不足,都没有提前控制好时间和时长,以至于都拖着箱子上了车,才临时买机票。 最近的航班也要等一个多小时才能登机,还得是准点起飞的前提下。 候机室里吃的喝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发泄的途径。 於星夜只觉得心头窝了一大团火。 眉头皱得死紧,瞪着眼睛看了一圈,最后也只是去边柜打了一杯咖啡,然后—— 继续写作业。 每一笔都下了狠手,顶着一脸的坏脾气,边写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居然趴在机场里写作业! 可气着气着,又突然觉得茫然。 因为她发现,如果要说从前,她都会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做些什么不那么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她竟然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於星夜起了个大早,赶在九点半上课之前就一头扎进了商学院。 她找到老师的办公室,交上了那四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作业纸。 听见有人敲门,老师头也不抬地先招呼:“随便坐,有什么问题?” 於星夜惦记着她这几天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成品,抱着书包说: “不了老师,我就是来交个作业。” 老师推着眼睛,伸出来的手指还夹着笔,从里面挑出一张,抵在桌面上推还给她。 “这张还没讲到,明天再交。” 她的满腔志气突然被戳出一个口子,讪讪地伸出手去,正要收回那张写满数式的A4纸。 老师干瘪皱巴的指节忽然在上头一点: “这里,虽然还没讲到,但你写错了。” “今天一会儿课上会讲,讲完你再看看会不会改。” 於星夜一愣,对上老师抬头看她时,从老花镜框上方掀出来的矍铄眼神,点了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她就背着书包直接下楼去了教室。 然而接下来这节课,於星夜完全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她实在没能听进去这位普拉察教授苦口婆心的讲述。 事实上,她从在办公室,见到那个陌生而又和善,甚至还隐隐带着期许的眼神时起,就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地走了神。 那个眼神诡异地让她联想起了上个月在湾区,那场宴会上见到的那个,同样带着老花眼镜的中年男人。 尽管隔着南方蒙古人种与高加索人种的差异,隔着老师分明是出于善意却被她联想到恶意的歉疚。 但......实在是太像了。 她不可避免地被拉回到那间宴会厅背后的休息室里,回到面对那个金棕色头发,深绿色眼睛的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抬眼看她的时刻。 甚至连天气都像。 也是阴阴凉凉的。 宴会那天,黎蔓婷派的车停在街边等。 是跟瑞德家所在的街区很画风很相符的车,於星夜依旧分辨不出是谁的安排。 也许是黎蔓婷自己,又也许是那位她应该叫一声“周叔叔”的商人。 临出门前,她看一眼天色,本来伞都抓在手里了。 想想这一路车接车送的,还要被接去换衣服,她根本用不上,就又放下了。 就这么木着一张脸,套着来时那件牛仔外套,双手插兜钻进了他们派来的车里。 被接到酒店的时候,黎蔓婷不在,兴许是自己也在做造型吧,反倒是先见到了那位周叔叔,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 於星夜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应了,忍不住问: “你们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周瑾城倒是没卖关子,“别紧张,不用你做什么,只不过,有人想要见你罢了。” 但这讳莫如深的回答,说了其实也等于没说。 还是做好妆造,光彩照人地从内室出来的黎蔓婷更直接一点,告诉她: “没别人,就是你那个男朋友的叔叔,汉斯·莱特丽。至于他要跟你说些什么,靠猜也知道,无非就是那些话吧。” 黎蔓婷语气表情皆是轻蔑,淡漠的一句“无非就是那些话”,好像不论那位莱特丽先生今天对於星夜说出什么样的话,都属于情理之中。 於星夜懒得再回应,换上那条裙子,坐在镜子前随化妆师怎么摆弄。 她甚至连镜子里的自己都懒得多看一眼,任由他们支起这里,点涂那里。 这种了无意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踩上那块艳俗的红地毯。 将将松开提起裙摆的手,於星夜一抬头,就看到大厅门前的石阶上,那道俊朗丰刻的身影。 她知道今天瑞德也会在,甚至应该说,他才是今天这场宴会的幕后主角。 可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在刚一下车的时候,就迎头撞上他敏锐锋利的眼神。 方才还什么都不在乎,怎么样都行的於星夜忽然就慌了神,拎起行动不便的裙角就往廊下躲。 然而瑞德的身型实在高大,眼神也过于锐利,即便他没有在看她,而是在低头同侍应生讲话,余光分散出来的薄削暗光也足够她心底震颤。 她躲在粗壮的石柱背后捂着胸口的样子被后脚跟来的黎蔓婷看到,亮眼的艳丽红唇勾出一抹嗤笑。 “这么怕?后悔答应来了?” 於星夜依旧弯着腰,胸口惊惧起伏不定,抬眼回应却没什么波澜: “您不用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你来的,见完该见的人我就走。” 黎蔓婷竟也收起嘲弄,侧身停在原地,面向门廊的方向看了一阵,轻启朱唇: “行了,他走了,你可以进去了。” “不敢走正门的话,右手边的侧门,穿过去走到底,也能到。” 说完,她转身搭上周瑾城的臂弯,挂起职业化的得体笑容,款款拾阶踏上她早就走惯了的红色地毯。 於星夜心情复杂地推开了那扇“侧门”,又是一条华丽繁复的长廊,长到令她打心底里感到厌烦。 明明只是一道不示众的小门,廊间的壁画却连接紧密,雕花也节节连缀,仿佛在刻意提醒不得不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他们有多么不入流。 更像在提醒她,那些被她有意无意忽略掉的细节,不代表就真的不存在了,而是会慢慢累计,直到一口气爆发出来的那一天。 事实上,也的确早就有迹可循,她甚至没有错过那点线索。 比如黎蔓婷电话里说的,“那个小孩的妈”,大约指的是本杰明的妈妈,伯特的妻子。 比如那个事隔已久又突然出现的金发男,说是为了报复,身上备齐了刀跟枪,却一样也没往她身上招呼,重点好像就只落在末尾那一句“我还会再来找你”,是在暗示什么呢? ——是在把她往瑞德身边赶。 而这位大费周章,只为了把她叫来见一面的汉斯·莱特丽先生,当初又对本杰明的妈妈做了些什么呢? 於星夜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她不该成为瑞德身边,那样危险的存在。 于是当她终于推开那间休息室的门,终于见到那位传说中的,莱特丽家族当前的掌权人时,她只觉得,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的威压尖刻凶悍的场景全都没有发生。 那甚至是一位称得上儒雅绅士的中年男人——和他那个爱胡乱挑衅的儿子乔什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优雅地屈膝坐在软垫长椅上,膝边斜靠着一根蛇纹木手杖,杖身桐油刷得锃亮,杖头的玉石更是碧绿通透。 清丽修长的右手端着一只釉花茶杯,绚烂的空窗珐琅把手被轻轻捏住,面前的托盘里,是一整套欧式下午茶具。 藏在老花镜片背后的双眼泛着暗绿幽光,缀上了细纹的嘴角却挂着温和的笑意。 “於小姐,对吗?终于见到你了,这位年轻美丽的东方女孩儿。” “过来坐下,同我一起喝杯下午茶吗?” 於星夜没有过去坐,她的裙摆在休息室澄黄的灯光地下闪闪发亮,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为了给自己加持一些,保住某种气节的心理暗示。 “不了,您费这么多心思把我叫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听完就走。” 面前的中年男人闻言忽然笑了,抬眼越过镜片边框看着她,“於小姐,你还是太年轻了。” “不用对我这么大的敌意,我的好女孩儿!为了见你,我的确花了点儿心思。你应该知道,我本身,对于你和我那个好侄儿的关系,那可是半点儿意见也没有啊!” “说起来,要是早知道你的继父是那样迫切地想要与我们合作,我们兴许还能更早一些见上面呢。” 於星夜垂眼,轻声却执拗地反驳: “周瑾城不是我继父,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无论他选择跟您,抑或是您的两位侄子合作,我都管不着。” 汉斯依旧端着堪称温文的笑,他放下茶杯,摊开手臂。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周先生来的,而是为了瑞德。” “你们年轻人感情好,我看着,高兴羡慕还来不及呢。” “只是,你为什么不敢让他知道你今天要来见我呢?” 汉斯的笑容不达眼底,他这么笑着看着於星夜,反倒让她觉得,像被一条皮肤冰凉的蛇盯上。 而那条蛇还对着她“嘶嘶”地吐着信子,不怀好意地继续说: “我想见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巴不得你同他感情再好些,最好,好到像他哥哥嫂嫂那样。” 听他真的提到本杰明的父母,於星夜有些紧张地眯起了眼睛,她吐出一口气,问: “我能理解你的立场,可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什么也不懂,敲打我再多,恐怕也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更何况,我完全有可能一会儿转头出去,就把你今天跟我说的话,统统都告诉瑞德——正如你自己所说,我们感情很好,不是吗?” 休息室里没有窗户,空气流动全靠头顶那一方空调出风口。 於星夜只觉得那条蛇又缠了上来,干燥粗糙的鳞片贴着她光裸的手臂,湿滑粘腻的蛇舌甚至贴到了她的颈后。 她被那股阴冷恶心的感受缠得快要喘不过气,才听见那条蛇笑着吐露出苦烈的毒液: “你不懂没关系,好女孩儿,你什么也不用懂,只要瑞德——我的好侄儿,他能懂就行了,不是吗?” 尖牙咬破皮肤,毒素注入血管,老蛇大发慈悲地松口回了巢,只留下一个头晕目眩的细小伤口。 於星夜走之前,皱着眉多看了一眼这位从头到尾都优雅端坐着的老莱特丽先生。 蛇纹木本该是最轻便的贵重材质,被做成手杖搭载他的膝边却显得难堪重负。 将釉彩刷在金属窗格上烧制而成的空窗珐琅工艺,被他捏在手里,也像炫彩梦幻的教堂花窗竟被邪魔染指玷污。 她发自内心地,盼望他能在这场她插不上手的较量中,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23:51:33~2022-06-10 23:4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610653 10瓶;巴拉拉小魔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报纸架 那天那张被老师点出来错处的试卷, 於星夜课上没听,下了课又花了一整个晚上,登上后台翻出课件对着改。 课件是学期初始, 开课的时候,就一口气传上去了一整个学期的。 她只好一个一个文件打开,一张一张地核对,才能找出正确对应的公式。 有的老师不这样,而是会更清晰一点,一节课一节课的内容往上传。 但碰上年纪大点的老师,这种电脑相关的操作需要人帮忙的,可能分次就没那么方便。 於星夜也能理解, 她之前都帮过老师这种忙。 那还是上个学期时候的事了。 有一回专业课, 就是那位教了一辈子书, 却因为没有博士学历,混不上教授头衔,所以被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学院院长调出了单人办公室的女老师。 那次於星夜去晚了, 只好猫着腰溜到门边第一个位置, 贴着椅子坐下。 三排U型座位的教室里, 就属她这个位置, 和隔着一整间教室的对面第一排角落位,离讲台最近。 头发花白的罗伯茨女士对着讲台里的电脑犯了难, 平时一直都挺灵光的放映键, 今天怎么按都没反应, 白花花的幻灯片怎么也投不到屏幕上。 罗伯茨女士急得都快冒汗了,底下的学生们注意力也开始涣散, 却没人上去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刚坐稳的於星夜取下书包, 以为总会有热心的学生上去帮忙。 可是却没有。 她有些看不过去, 忍不住出声提醒: “罗伯茨女士,或许您可以试试同时按下Windows加P键,然后选复制。” 老师像看救星似的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圆圆肿肿的手指头却仍旧没能跟得上这一串指令。 “拜托,请直接上来帮我操作吧,我年纪大了,实在是——” 於星夜受不了这套,起身去帮她,两三秒钟将画面投上屏幕。 罗伯茨女士很惊喜,问她: “你是怎么会这个的?!你知道,对于我这种年纪大了的电脑白痴来说,这简直就像魔法——我连之前这个专门的播放键都学了好几遍才记住。” 於星夜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应了老师夸张的美式感谢,没真的回答她为什么会这个。 因为在瑞德教她这一招的时候,她当时也学得很不好意思,还以为这是什么人人都该知道的,“常识”级别的操作。 当时他们在她家看一部反战主题的电影,也是某一门课老师布置的人物。 投影仪早就架好了,她抱着电脑蹲在茶几边上老半天都没放出来。 她只知道去检查是不是线没接稳,瑞德起身过来看了两眼,弯下腰在她的笔记本上单手张开。 於星夜需要两个手才能完成的操作,瑞德一只手就能轻松做到,同时按下两个斜跨键盘的按键,然后选中屏幕右边的“Duplicate”,画面就乖乖跳了出来。 她还记得当时,瑞德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像只是随手按下开关那样简单,坐回去朝她张开手,等她坐到他身边来。 那天下课的时候,於星夜离开教室前,塞了张便利贴给罗伯茨女士。 鹅黄色的小纸条上,写着两个步骤的按键,顺便在“Windows”这个单词底下,画上一个小小的像旗帜又像窗口的徽标。 . 紧锣密鼓的暑期课程很快到了尾声。 那场传说中,可以靠背答案稳过的考试,於星夜没有去验证。 而是踩着点进教室,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埋头写完就交了卷。 考完出来,於星夜把书包随手扔在地上,靠墙盘腿坐下,撑着头看着拐角楼梯口的报纸架。 商学院的大厅里有一块巨大的电子屏,上面实时滚动着公司名和股价。 也不知道那些商科的学生是不是真的会关心这个,会从这块屏幕里每天获取资讯。 於星夜之前认为,这种东西更像是做出来摆看的,图个气氛,显得他们学校的商学院多么高端多么专业呢。 但是这会儿看着远处的金属报架,她忽然心下一动。 单手撑地爬起来,走过去取了最顶上的一份,然后重新坐回墙根。 反正也是要等徐嘉仪考完再一起去吃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报。 途中还接了一通卡尔的电话,说是於明月要回国了。 於星夜一手抓着手机,一手将那份报纸翻得“哗啦哗啦”直作响,低低地“哦”了一声。 “行吧,你没什么反应就算了,我也就是通知你一声,没别的意思。” 於星夜没搭腔,手里翻报纸的动作停下来。 这份报纸虽然出现在商学院,但并非只有财经新闻,时政版和社会版也都夹在一起,很齐全。 卡尔在那头又问: “你的夏季学期什么时候结束啊?离秋季开学还有多久?中间有什么安排没有?要不要接你来我这儿待两天?” 於星夜盯着报纸正中的版面,随口答: “今天考试,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安排,你放心吧,我不乱跑。” 毫无感情的机械式回答,堵得本就欲言又止的卡尔闭上了嘴。 徐嘉仪考完推门出来,就看见坐在地上的於星夜,背着书包小跑过去: “嚯,你咋回事儿,超神了全会写?我看你唰唰唰的就写完交卷了??” “不都跟那作业里的题型一模一样吗?我还寻思怎么全亚洲的老师都是同一个题海战术的路子呢,”於星夜将报纸重新叠好,按照原本的折缝线合起来,“你难道不会写?” “我会不会的也不像你那么赶时间啊,你是不是都没注意,刚才坐你右边那个人,本来在等答案,你交卷走了之后,那一块位置空出来,那人急得都快冒烟了!现在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关我什么事。”於星夜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走了,吃完饭回家睡觉去。” 下楼的时候,顺手将那份报纸挂回了楼梯口的架子上。 亮面的铜版纸将银色金属架拦腰盖住,反射出廊顶射灯的光点,只剩空悬的一角版面在不受力地轻晃。 被严丝合缝盖掩起来的光滑纸面上,写着什么人的名字,又被什么人留在了身后。 . 再次见到卡尔的时候,是在伯特家的会客室。 这一点,伯特近来抱怨了无数遍: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才是我大哥,不,你简直是我大爷。你说公司里什么样的办公室会议室不能给你用?实在不行,你自己家没有会客的地方吗?就非得用我家的?我真怀疑你就是故意要在我面前表演刻苦,时刻提醒我是吗?” 瑞德头也不抬,依旧一目十行地翻着那堆怎么也翻不完的文件,没什么情绪地回: “你知道我现在为了帮你很刻苦就好,你要是乐意叫我一声哥,我也没意见。” 伯特立马消了气势,秒怂哄他: “没意见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反正我现在老婆孩子也都不在,你直接住我家来我都没意见!” 听见他说起老婆孩子,瑞德更烦了,抬眼就是一记眼刀: “所以你老婆究竟为什么跑路,你到底搞明白没有?” “还有那天的监控,就算是在汉斯的地盘上,也不至于真就一点风都探不到吧?” 伯特干脆在他面前坐下,翘起二郎腿,认真回答: “先说监控,你们家小姑娘直直进的汉斯的休息室,除了那间屋子,她甚至连大厅的地砖都没踩一下。你觉得能查出什么来?” “再说艾米莉,她当年受到的威胁,只会更严重。” 会客室的门被敲响,沉闷的两声,是管家说有一位律师先生来了。 瑞德沉着嗓子应了一声: “请他进来。” 伯特起身离开前,看着这个浑身笼罩着郁气的亲弟弟,先是感慨似的叹了口气。 想了想,才留下一句: “你也别太心急了,过了这阵子,就会好了。” 而后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会客室。 等卡尔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只剩下瑞德一个人。 再见面,两人间的气氛依旧算不上有多融洽。 卡尔挑眉看着埋首坐在桌后的瑞德,竟然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同情来。 他清了清嗓子,换了句不那么正式的开场白: “看这架势,莱特丽警官近来,貌似比考试周的学生还要忙呢。” 瑞德手里的笔锋一顿,抬眼射出凛冽冷光,分明就是听进去了卡尔的暗示。 敏感着呢。 “说正事。” 语气也沉得能结出霜来,正是暑气最盛的月份,跟他坐一块儿,冷气都嫌开得多余了。 卡尔这趟来,还真带着正事。 要说莱特丽家的这一代的两个,之前都在外头不管不顾的,也没个名头。 如今真回来了,管起事来,行事作风竟然一个比一个狠。 老大是个笑里藏刀的,和和气气把事办了,油水收了,人家回过头再看身上究竟是哪里被刮走了一块,连个血口子都找不着。 老二则是直接刀口抵在人脖子根,干脆利落地放你的血,一边接一边还要盯着你的眼睛数秒,数够了数才松手。 这一点,卡尔着实意外。 当侄子的,再怎么急着争出个名堂来,也不至于在没撕破脸皮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找人查叔叔的账吧。 可瑞德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甚至还找了不止卡尔一家来做。 卡尔倒是不介意,只要点数抽够,他总归有信心能做到最周全。 “怎么样,敢冒险吗?”他问瑞德,“只有这样是下手最快的办法了,趁对方没有防备,速战速决。” 瑞德接过他手里的那份财报,翻看两页。 不是原件,每一张都是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新鲜装订的影印版。 甚至还摸得出墨盒喷吐过的热度。 指腹几不可察地摩挲过去,纸张边缘划开空气的脆响里,瑞德盯住其中某一行数字,忽然问: “她最近......很忙?” 作者有话说: 快要进入尾声啦,日不动六了,性感瑞德上门追妻只能慢慢来了! 第62章 侧风口 吊顶上的中央空调风口正对着桌面, 为轻轻抖动的纸张一角提供了绝佳的理由。 一切都是源于打在膝头西裤上的侧风,而绝非悄悄捏紧的指尖。 然而精明算计如卡尔,向来管杀不管埋, 耸耸肩一脸无辜: “谁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噢。” 像是为了回敬瑞德,他甚至欠揍地引用了瑞德先前的原话: “行了,‘正事’也说完了,你决定好就联系我,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失陪了。” 走之前,甚至还得意地冲端坐在桌后的男人挑眉。 桌后躁郁气息更盛。 伯特家的老管家敲门进来, 手里用银盘端着两杯红茶, 正巧与潇洒离开的律师先生擦肩。 客人走了, 茶也用不着两杯了。 老管家顿了顿,没撤出去。 他在莱特丽家工作也有年头了,这趟还是被瑞德强硬领回来的。 从赌城带了一身凶戾回来, 瑞德根本不管自己用得着不着, 二话不说推门就要带着人走。 老宅的人稀稀拉拉站了一排, 谁也不敢说什么。 出来之后才像是清醒了, 跟老管家说了声抱歉。 他自己家里用不上人帮忙,就把人带到了伯特家。 只有伯特开门见到人, 知道他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没劝他, 反倒挺乐呵。 向来兢兢业业不多话的老管家,留了其中一杯热红茶在瑞德手边, 欲言又止了两秒, 还是出声提醒他: “小少爷, 您的电话。” 响了好一阵了。 瑞德兴许也不是没听见,可能就是单纯不想搭理。 反正现在找他的,就没见有什么好事。 看也不看伸手捞起,接通了也不作声,等对面先说明来意。 然而这通电话,却不属于这一大摊子惹人厌烦的事物的范畴。 而是另一边的坏消息。 是察尔森,说发动机盖儿的右侧后腿根部长了个小肿块,活检结果刚出来,确认是肿瘤。 “那个,我知道你最近忙,不一定有空。但是建议还是尽早安排手术切除,趁着肿瘤还小,也趁着它目前身体状况稳定。你看,要是你赶不回来,要不我就直接做了?或者,通知你们家那个妹妹过来看着?” 察尔森这头说得仔细,那头静了半晌,就挤出来沉沉闷闷一个字: “行。” 作为这么多年的好友,他知道瑞德最近大概不好过。 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个“行”啊! ——行,我赶回来一趟。 ——行,你自己直接把手术做了吧。 ——行,你叫她去吧。 究竟是哪个意思啊! 一人一猫干瞪眼了没两分钟,刚挂断的电话,又进来一条短信。 十位数字的电话号码。 察尔森眨眨眼,觉得自己搞明白了,又好像没搞明白。 只好抱起发动机盖儿,“行了,总之是同意给你做手术了,开始禁食吧,可怜的孩子。” . 接到察尔森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於星夜正从商学院打着抖出来。 听徐嘉仪说,全校最冷的建筑,排名第一如果是图书馆的话,那么第二就是商学院了。 而校方不惜烧电也要在大夏天保持室内七十华氏度的低温,原因竟然是为了让学生能在学习时,保持清醒。 听完这个理由,於星夜揣着手,差点就要信了。 学习效果如何还不知道,但人好像是真的被冻得挺清醒。 直到接起那么一通电话,在商学院门口,冷热交替的分界线上,她一阵恍惚。 清醒的理由本就站不住脚,自然是轻易被打回原型。 徐嘉仪手也揣在口袋里,就看见她话没说几句,脸色却变了个调。 顺口就问:“怎么了?” 於星夜答得有点慢,握着手机有些怔愣。 像是刚刚才从电话里听完的话,现在就不太确定了。 她眼神闪烁着,措辞时也在犹疑: “......猫......生病了。” “就是,你见过的那只,之前你还、还陪我一起去接过一回。” 徐嘉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车钥匙挂在指尖第一节 ,“急病吗?现在在医院?那咱们过去一趟?” 走出几步,想起来不对劲,又回头,问还停在原地的於星夜: “不是,等会——那也不是你的猫啊,为什么生病了要通知你?” “不是说,是那小警察的猫吗?谁的东西谁管啊,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比一般的世俗标准,更加世俗的,大概就只有好朋友之间的标准了。 自打於星夜回来,瑞德在徐嘉仪的嘴里,就又火速降级成了“小警察”,连带他的猫,也顺理成章地只能分到一句谁的东西就让谁自己管。 倒是叫於星夜想起,上一次听她满不在乎地说起“小警察”,好像还是在撺掇自己不要怂A上去。 黑色的车钥匙被酒红皮质包裹,吊挂在指尖来回晃悠,左摇右摆地。 没把人晃晕,眼中反倒清明乍现。 不像冻僵了的人逐渐回温,慢慢悠悠地。 倒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很突然地。 “走吧,我先回趟家。拿样东西,再过去看看。” . 瑞德撂下电话就出了门。 老管家跟在后头问用不用备车。 上一秒还行色匆匆的瑞德,忽然就停在了走廊里。 伯特家的新式平层隔断少,午后的夏日骄阳大大方方地舒展铺落。 开阔通透的走廊地砖,映出拖长了的浮光掠影。 回过头来,神色容与,张口无言。 竟像是在求助。 老管家一愣,收住话头,默默转去叫人。 从车库里挑了一辆适合长途的,交代了司机,好好把人送到,还补充了一句要尽快。 说是说尽快,然而瑞德赶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察尔森也一脸为难: “人是来过了,但已经走了一两个钟头了吧,还说......” “还说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瑞德瞳孔一缩,一时竟扭不开眼神去瞧察尔森摊开的掌心。 “不是,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怎么人小姑娘来了,也不说签个字或者问问情况什么的,来倒是来得快,看一眼就走了,就留下这个让我拿给你。” 他默默听着,眼中浮出闷青黛色,锈死的瞳孔生涩扭转,撇过去看一眼。 是他那辆切诺基的钥匙。 那时刚出了被停职的事,瑞德察觉到是汉斯的动作,去湾区之前,留了自己的车给於星夜。 说他那时是轻敌了也好,或者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罢。 当时走得匆忙,瑞德留给於星夜的照顾也着实不顶事。 现在大约是她自己的车已经修好了,能开了。 又或者是干脆买了新的。 总归是用不上他的了。 瑞德垂下眼皮,只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接不上话,连口落寞的气都叹不出来。 索性闭上了嘴。 察尔森也有些莫名,不再多话,给瑞德确认了发动机盖的状况。 从活检结果来看肿瘤是良性,但不排除有持续增长,压迫神经,进而影响肢体正常功能的可能性。 因此,在排除麻醉风险的情况下,察尔森还是建议手术切除。 察尔森给的建议其实是相对主观的。 正常情况下,医生只会列举出手术或者不手术分别的风险和可能的结果,最终还是由家属,也就是主人,自行做出最终决定。 但瑞德在听的时候,也没给出什么明确的反应。 只在最后,问了他一句: “怎么排除?” 察尔森一愣:“什么?” 瑞德抬起头来,满眼戚戚。 那样子,像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却犯倔不肯求原谅的小孩。 梗着脖子昂着头,其实已经没了主意,只剩下毫无根据的执拗。 又或许,也不是不肯认错,只是,已经找不到该向谁低头了。 眼底沉沉,他仍拗着,问: “风险,麻醉的风险。” “要怎么排除?” 察尔森怀疑自己极有可能见过瑞德这幅模样。 他张口也开始少了笃定,唇边的小胡子一扭一扭的,试探着回: “就......我亲自动手?所以,所以比较有把握?” “所以,就是无法完全排除风险。” “当然,理论上来说,任何手术,甚至是任何治疗手段,都是会有相应的风险的。我给出的建议也只是——” 察尔森说到中途忽然顿住,又改了口,“那要不,这手术咱们先不做了?肿块确实也有不会继续长大的可能性,再多观察几个月?” 瑞德摇头,幅度很小,又轻又慢。 仿佛不是在反驳察尔森,而只是在否定自己的犹疑。 “不了,我相信你的专业意见。你判断有必要手术,那就做吧。” 作者有话说: 浅数一下,第一次尝试大失败,人都没见着! 感谢在2022-06-11 23:13:08~2022-06-13 23:4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橄榄枝 发动机盖儿的左后腿就这么挨了一刀。 小两周的恢复期里, 察尔森尽心尽力地照看。 那天签完手术同意书,瑞德就又连夜回了湾区。 他甚至没急着先回自己家,而是叫司机直接开回了伯特的住所。 伯特刚从一个酒会上下来, 倒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阵,才昏昏沉沉开始摸手机,要给老婆儿子打视频。 瑞德带着一身潮气进来,招呼也不打,劈头盖脸地问: “杜瓦尔那边,为什么不让催?既然要合作,一直磨蹭拖延时间,算什么有诚意?” “......” 沙发上歪斜的人影摸了一手空, 也终于笑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在急什么。” “但是瑞德, 你从来不是急性子, 我想是因为你自己也清楚,着急没有用。” “我也知道你找律师是要做什么,不也没拦着你吗?” 瑞德不说话了, 客厅没开大灯, 他匿在浓稠的一片暗中, 眉间藏着化不开的躁。 听见大哥说自己从来不是急性子, 他连反驳的意愿都没有。 笼中困兽,哪只不是先暴躁过了, 发觉无用, 才又耐着性子省点力气的呢。 垂眼看着伯特说完话又继续翻身找手机, 瑞德原本想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把老婆孩子接回来。 想了想还是作罢,把话咽了回去, 帮倒在沙发里的人把客厅大灯打开。 然后在光亮流泻而出之前, 扭头出了门。 . 以前为了避免被黎蔓婷的消息影响心情, 於星夜会有意不看新闻。 可是最近也开始允许自己看报纸。 原本她想的是,也不特意去搜寻什么消息。时政也好,财经也好,甚至是社会新闻,总之逮着什么算什么。能不能看到她最关心的事,就全凭缘分了。 每周悄悄看一次,每次都去学校的报架上取。 头两周,一次是从图书馆印完资料出来,另一次是等课的时候,在那栋楼刚好看见有报纸架,就去摘一份下来翻看两眼。 发现版面设置和内容类型,跟商学院摆出来的还是不一样。 要不就是一些生活社科类的议题,要不就是局限于本地的社会新闻。 不是哪里的公共场合又丢了什么东西,就是台风龙卷风又绕去了多少公里外登陆。 后来她就开始在赶课途中,拐去商学院。 因为课间时间短,再怎么顺路,从校区西头赶到东头,火力全开也得要七八分钟。 中途再进出一趟商学院,允许她停留的时间更是寥寥无几。 抱着隐秘到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摊开,潦草翻完之后再盖上。 连失望都不能合情合理。 她把这种无法坦承的失望,归结于频率错觉现象的失灵带来的不满。 书上明明说,一旦你认识到某件事,或者意识到某件事的存在,你的大脑会有意无意地注意、甚至是寻找它的身影。 然后你就会开始频繁地在生活中见到它。 本世纪的一位语言学教授甚至将其合理化辩解,还起了个似真亦假的名字叫做“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就是一种频率偏见而已。 亏得於星夜当时,还以为这个巴德尔迈因霍夫是位什么流派的心理学家,还特意去查了一道。 查完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外行人果然不能轻信,说什么意识到存在之后就会频繁见到。 考完金融430的期末考试出来,偶然见到过一次的新闻,之后就再也没找着过。 别说无意间了,就是好意去找了都见不到。 於星夜将报纸对折,垮着脸往架子上一搭,推门出去继续赶课。 这学期於星夜选满了整整二十一个学分的课,三分一门,一共七门,属于再多一分,都会被导师和选课系统双双拒绝的程度。 徐嘉仪当时对着她的预选课表瞪大了眼睛。 “啧,你是不是有点......膨胀了啊?” 她像是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你是忘了之前,催你都不乐意出门上课的时候了?21个Credit,不是我不相信你哈,就怕你下个学期,得有一半要挂科重修吧?” 於星夜没什么表情,撑着头不以为然: “哪有那么夸张,上次你不是还说,我们专业有个学长,两年半就修完了所有学分毕业了,GPA还3.5以上。” 她并没有新学期伊始常见的昂扬斗志,半句豪言壮语也没说,反而语气淡淡的: “我也就是,试试呗。” “呵,你也不怕‘试试就逝世’。” 徐嘉仪对于这种选满单个学期学分上限的头铁行为,即使端好了一大盆冷水,看於星夜这个态度,也泼不下去手了。 直到一门心理测量与统计课程,遇上一个韩国教授。 第一节 课,教授操着南韩口音,但语气却是满满的美式嗨皮,让大家挨个自我介绍,顺便说一说这个学期各自最关心在意的事情。 专业内部的课程,课号越往上走,人数就越少,脸熟的同学占比也越发高。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加成,大家竟然纷纷哭起了穷。 一个说自己每个月要支付四百五十刀的房租,其他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另一个说自己破产了,因为假期进了趟医院,治出来两千刀医疗账单。 还有一个说,他辛苦攒钱,就是想出国去看一看,于是终于在临近毕业的这个学期,攒够了出州的钱,所以他很开心。 於星夜越听越微妙,原来大家最操心的事,统一都这么惨的吗? 她想了想,她大概只有说出自己这学期修满二十一个学分的事,才足够配得上这个班了吧。 然而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同金钱的关系,除了认可她这学期会很辛苦之外,并没有表现出可量化的惋惜反应。 还是教授率先表达惊讶: “这么多学分,你还是国际学生,学费的价格可不便宜吧?” 要不怎么说,有时候还是外国人能理解外国人呢。 同样的一个学分,州外学生的学费价格比起本地学生,就已经要先翻个倍了,国际学生更是能再翻出两个倍来。 下课的时候,南韩教授拉住於星夜,问她有没有兴趣加入他的调研组。 “我的研究生,这学期有好几个调查项目都需要人手帮忙,是有偿的。当然,你也要先评估你的时间精力是否够用——每周可能会需要两到四个小时的时间。” 於星夜不确定这位教授为什么找她,也许是错误地评估了她的财政状况,又或许是一眼洞穿她有意把自己的时间排满。 ——总之,这是一根橄榄枝,她没有理由拒绝。 确认了是每周固定时间,而非供研究生们随叫随到之后,於星夜答应了。 只是她没想到,第一次在夜间进到自己本专业的实验室楼层,竟然会见到另一位老师。 “呃,罗伯茨女士,晚......晚上好?” 胖胖的银发女人坐在高脚转椅上,眯起笑眼向於星夜招手。 将信将疑地坐过去,听指挥乖乖填了三张表才反应过来,罗伯茨女士今晚竟然并不是作为老师的身份坐在这里等她。 而是正在做项目的......南韩博士的......研究生? “我记得你,小於,对吧?” 她厚厚的下巴被慈祥的笑容撑开,边缘同脖子顺畅地连接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透着友善的光芒,看起来好相处极了。 “别拘束,孩子,我今天的角色跟你一样,也是金博士的学生而已——事实上,我还得感谢你的帮助。” 只能说,不愧是心理学专业的大学教师。 头发都全白了的老太太冲於星夜做出调皮的挤眉弄眼的表情,分秒之间,当真挤走了距离感,一眼就叫人觉得亲近起来。 老太太一边验收她填好的表格,一边随意地讲起课业上的话题,顺口就预告说,明天上午她的课上,就临时约到一位guest speaker,所以作业又会是写感谢小卡片。 於星夜想起上个学期,新院长刚上任的时候,罗伯茨女士因为没有博士学位,够不上正式教授的职称,所以被挪出了单人办公室。 当时就听到有同学议论她,总找一些演讲嘉宾来混课时,言谈间,都在影射她不够有真才实学似的。 她抿着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没想到老太太却笑呵呵地说: “我知道,你们嘴上不说,其实都喜欢这种作业吧?” “——毕竟不爱听可以不听,回家抽张小卡片,写两句套话一交就能拿到五分。” “我也挺喜欢布置这种作业的,”她笑得爽朗,“何况,总有人乐意听呢。” 的确。 理论上来讲,能听到一些已经从业的前辈,从他们各自不同的角度,分享从业经历,或者是对这个行业的看法,或仅仅就某一个议题展开讨论,对于有心的学生来说,当然是大有裨益的。 於星夜对这种轻松无压力,又能听些新鲜玩意儿的教学方式,其实也是乐意的。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她走进罗伯茨女士的课堂。 踩着点推门进来,U型课桌又只剩下了讲台附近的前排角落位。 於星夜猫着腰摸着椅子坐下,脱下书包就开始往外掏东西。 电脑,日程本,电源线,一一摊开在属于她面前的那一小截桌面。 趁着电脑启动的时间,於星夜打算把散乱的头发扎起来,免得一直滑落遮挡视线,却没找见皮筋。 拉开笔袋,随手勾出一支铅笔,手伸到脑后拢住长发,三五秒钟就把头发用笔绕住盘起来。 然后漫不经心地将笔袋甩回书包,准备开始听课。 一抬头,眼里赫然撞进一道人影。 长腿高个,宽肩窄腰,挺括的制服棱角下,坚实有力的臂膀却只是随意地撑在讲台边角。 藏蓝色衣袖一路束到腕口,只露出一截绷着青筋的手背,峋峋指骨松散地搭落,越过侧边棱线。 冷玉似的肤色,被教室头顶装的日光灯管映出泛白的荧光,对准了於星夜眼里,直直冲撞。 她眨眨眼,人影依旧。 正是她在报纸上,没能见到的那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3 23:47:35~2022-06-15 05:1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rid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单行道 十五次。 於星夜垂下眼睛, 在摊开的日程本上无意识地写下15这个数字。 反应过来自己在数什么之后,又匆匆划掉。 听见讲台那边,他们在讲幻灯片投影, 罗伯茨女士不知道在炫耀什么: “看,我学生教我的。” 而后没听见答话,反倒是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笑,仿佛鼻腔同胸腔一道在震。 那震感教於星夜不敢抬头 ,甚至开始思考,现在换个离讲台远点儿的座位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很快,教室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到整点,罗伯茨女士要开始讲课了。 看来她预告的嘉宾被安排在了后半节课。 於星夜只得硬着头皮坐稳了。 于是她此刻开始后悔。 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手快把头发盘起来。 让她现在连一丝遮蔽都摸不到。 然而来自U字型另一头的视线, 存在感又过于强烈。 ——那人竟然坐在了她正对面的位置上。 她只觉得那道视线仿若形成了实体, 尖锐锋利地直至她的面门。 可她想不到理由。 起码, 想不到合理的、说得通的理由。 她一周看一次报纸,算上今天,已经是整整第十五次了。 自打第一次在财经版面的内页意外地扫见了莱特丽这个姓氏, 从此就像留下了什么病灶, 需要定期检查。 然而每一次的复查结果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上周, 大写加粗的黑体字, 被印在了头版。 与上一回说什么家族掌权人再次变更,什么财团风向那些枯燥的书面化分析不同的是, 这一回成了连撰稿人都喜闻乐见的婚讯。 那是她头一回, 只撇了一眼, 就放下了报纸。 今天又路过商学院,於星夜站在人潮奔涌的路口犹豫再三, 还是投降般地钻进去, 抄起架子上的铜版印刷纸, 完成任务式的匆匆扫一眼。 已经看得很敷衍了,像是赶时间,更像是怕看得太清楚。 却还是耽误了,导致她只能狼狈地踩着点冲进教室。 没想到现在还能更加狼狈。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真是有病灶。 不过不是长在报纸上,而是留在了她自己身上。 真正的检阅也不是她每周一次的不定时扫视,而是此刻来自对面射线一般逼人的目光。 於星夜抬手撑头一侧,若无其事地表演认真听讲,对扎在脸侧的灼人视线置若无物。 电脑屏幕里的课件却焦灼着翻去了不知道哪一页。 好不容易熬到罗伯茨老师讲完半节课,终于轮到今天的客场嘉宾。 於星夜支棱了半节课的脖子这会儿才开始觉得僵。 她换了一边手撑头,先前钉死在讲台上绝不乱转的视线范围,现在换了个新的聚焦点,落在桌面上。 重新对焦,重新锁死。 注意力全放在撑住额头的那只手上了,台上的磁沉嗓音说了些什么内容,她完全无心分辨。 只注意到音质音色,时远时近,陌生又熟悉。 靠意志力维持四肢僵劲的时间拉得格外漫长,於星夜一会儿恨椅子太高了,她没法整张脸埋在电脑屏幕后方,一会儿又嫌台上的嘉宾话太多,台下的听众太配合,互动问题蹭出不穷。 以前也没见那人什么时候这么长篇大论过。 即便是念叨她哪里不好,教育她哪里不对的时候,也从来都是先一语中的,再点到即止。 於星夜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抬不起头,就这么硬抗到半边身子都麻了,才听到那人一句: “还有谁,有任何问题吗?” 答疑环节的开始,意味着讲述环节结束。 不管他今天是来分享什么议题的,总归可以解放了。 於星夜悄悄挪动僵麻的身体,仍垂着头,开始收拾东西。 木杆铅笔被裹在葱郁发丛间,却没有不堪重负的狼狈,反倒支出一枝漫不经心的慵懒。 两三分碎发盈在颊边,像被空气托住似的轻飘飘,人却是一沉再沉。 桌面上的东西一样接一样收进书包里,细瘦指尖压住金属拉链条,拉一寸,指尖就跟着挪一寸。 轻缓的动作,力求静音,将存在感缩到最小。 拉锁滑到底,於星夜抱住书包,只等最后一个问题结束,就可以起身推门,而后混入人群。 那道带着银色横条的大门近在眼前,於星夜伸手就要去推,却忽然被人叫住。 是罗伯茨女士。 原以为这个座位除了离讲台近之外,起码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离门也近,可以第一个冲出教室。 却没想到,一马当先,就等于没有掩护。 深深吐一口气,於星夜无奈掉头,老老实实转去讲台跟前。 “怎么了吗,罗伯茨女士?” 她尽量平静地问。 “噢,就是跟你说一声,昨晚的问卷,可能还得请你再填两份,你看是课后去我办公室咱们当面填,还是下周同一时间?” 於星夜实话实说: “下周同一时间可以吗?因为我今天课后......还有别的事。” 老太太显得比她还客气,“当然没问题,追加的两份也该算在你的工作量里,所以按你方便的时间来。非常感谢你,宝贝女孩儿。” 於星夜被老师甜腻的亲近称呼抬得有些尴尬,讪笑着就准备告退。 却听老太太下一秒,转头朝身后的人笑着夸耀: “刚才那个投影的快捷键,我就是跟她学的。现在的年轻孩子,踏实又聪明!” 这话於星夜是完全不敢接。 按她从前翘课的频率,老师能夸她一声踏实,只能说明她已经神出鬼没到了老师都对她毫无印象的程度。 至于“聪明”一词,她则更是心知肚明,由来压根就不在她身上。 瑞德就站在罗伯茨女士侧后方,不倚不靠地,端方释出一道笑。 於星夜下意识地吞咽,却好像什么也没咽下去。 向上抬的视线受阻在震感再次凭空出现的时刻。 她听见他说: “这法子是不错。” 总觉得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於星夜没有抬头,抱着书包匆匆逃离。 明明是真的还有别的事,却仍旧觉得难以直视。 既然所言非虚,那么,只能是她心虚。 . 罗伯茨跟瑞德的父母同辈,以前就认识他们家,在他家发生变故之后,还关心过瑞德的心理状况,送他大哥去疗养院也是罗伯茨先提醒的。 这也不是罗伯茨女士第一次邀请瑞德来做她课上的guest speaker,每回都说,只要你来,我跟你交换一次心理咨询。 瑞德一直推说他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给她的学生们的。 这回突然说要来,还很有原则地说,该算他欠人情。 学了大半辈子心理学的罗伯茨,也看了大半辈子的人。 她从不抱着窥探的态度,因此看破也从来不说破。 “你今天答应我的邀约,我还是欠你一场咨询,不限时兑换。” “当然——希望你用不上。” 瑞德看一眼身边已经开始整理讲台的银发女士,没有回答。 眼神中的欲言又止,像是还在思考。 老太太见他还不动,又说: “你怎么也还不走,课前还没跟我聊完?还是说,我把她叫过来,你看两眼,就够了?” 落入虚空的眼神一凛,像是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却不是得出了结论因而终止思考,而是干脆放弃了思考。 ——不够,当然不够。 瑞德拔腿追出去。 心理学专业所在的社会科学学院,其实是偏小的一栋楼,没有专门建配套的停车场,所以除了犄角旮旯的消防用的小侧门,就只有一道正大门。 瑞德理所当然很快选定了方向。 也的确在四散的人群中定位到了於星夜的背影。 书包已经被她背起来,像是走出来好远才反应过来脑后还别着一支笔,她左手去推落地玻璃门,右手抬起来轻轻一抽。 乌黑发丝轻弹垂落,人也到了门外。 正是人头攒动的十分钟,小楼的厅堂到处都是来往流动的学生。 於星夜出了门,没走几步,就在花坛边停下。 花坛外的路边停了一辆车,电光黄的双开门。 门边靠着个穿黑色兜帽卫衣的男生,怀里抱着个盒子,只能看出来大小,看不出轻重。 男生见到於星夜出来了,抱着东西迎上去,笑着跟她说话。 瑞德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停下了脚步。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於星夜的表情,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他只能看见那男生停下听她说话,然后,侧身弯下腰。 她抬手替男生扯平卫衣帽子时,从肩头滑落至背后的松散发丝,还带着刚刚被释放的弹软弧度。 她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男生直起腰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再然后,她直接拉开路边那辆黄色跑车的副驾车门,男生把手里的盒子扔进去,两人上车离开。 小楼的大厅通透,带门的那一面,整面都是玻璃幕墙,里外是一样的亮堂。 只可惜今天的天气一般,云也浓,风也重,有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否则刚刚那幅画面,还能再更和谐几分。 课间的十分钟很快过去,大厅里只剩下玻璃墙边的一排圆桌还稀稀拉拉坐着有不赶课的学生,摊着电脑,三三两两地,很安静。 他们有的在低头学习,有的在商量着完成小组作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身姿高大,却表情古怪的凝滞人影。 瑞德仍旧站在大厅一角,眼光固执地越过那道透亮的玻璃幕墙,黏在楼外空空如也的道旁花坛。 他刚刚可以控制自己不去猜测他们谈话的内容,现在也依旧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两人是什么关系。 他只是在确认,社会科学院门前的这条狭长的车道,只有一条车道。 是单行线。 所以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不能停车的才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5 05:10:03~2022-06-17 23:5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085020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黑骑士 於星夜这天一直到夜里才回家。 有个圈子里的朋友今天生日, 群里早就在说,要先在哪吃饭,然后去哪通宵。 当时看到消息, 於星夜就下意识地不想去,所以压根没回话。 她只敲了徐嘉仪,问她去不去,去的话帮她随份礼。 徐嘉仪:“我也不想去,就他那张破嘴,我还没消气呢。” 於星夜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的寿星,就是之前暑假的一次聚会上呛得她甩了脸色, 又摔了骰盅的那一个。 那就更不想去了。 徐嘉仪:“你要随什么礼啊?还是蛋糕啊?” 於星夜想了想: “算了吧, 人都不去了, 用不着刷这点存在感。” 回是这么回,其实她自己心里知道,压根不是存在感的事。 以前觉得不论谁过生日, 一律买个蛋糕, 是顶机灵的挑法。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 就不这么想了。 礼物一次能收多少份, 蛋糕一口气才能吃几个啊。 明明生日蛋糕才是最特别的礼物。 然而叫她们俩都没想到的是,那位寿星公为了防止她俩脱逃, 竟然分别安排了人帮忙接送。 被“派”来接於星夜的, 好死不死, 就是老杨。 老杨其实不老,但是於星夜打从认识这帮人起, 就没问过谁的具体年龄, 只大概知道比自己大点还是小点, 所以也就理所当然地跟着大家一起叫。 但不得不承认,到底是一块儿玩过一两年的朋友,很清楚怎么对付她。 按时按点守在放学的路上,连送寿星的礼物都替她备好了,一点心思都不用她花,但同样,也一点退路都不给她留。 於星夜看着他手里的盒子,没接,问: “他齐少爷过个生日而已,至于跑来堵我下课?” 老杨被说中心思,干脆带着点讨好地大方承认: “知道你可能不太想去,这不,主要是,咳,上回他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着你跟徐嘉仪都去,他好表示一下歉意嘛。你就,给他个台阶?” 提到上次,於星夜想起这位少爷做派十足的朋友究竟是说了什么话才惹了她不高兴,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幽幽地盯着面前的男生,她忽然说: “你帽子乱了。” 老杨本就在她突然静下来的视线里有些不知所措,闻言一怔,下意识就要侧转过头去检查。 於星夜直接抬手轻轻一扯,乱作一团的卫衣兜帽被释放出来,软趴趴铺平。 连盒子里的礼物具体是什么东西都懒得问,更没注意到男主跟着帽子一齐同步软掉的耳根,她往前走几步: “别端着了,走吧,在哪儿办啊今天又是?” 同样被“押着”进包厢的徐嘉仪甚至还有心情幸灾乐祸: “你还别说,治你这种好面子的还真就得用这招。” “伸手不打笑脸人,让你连借口都找不出来,就老实了。” 於星夜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好面子,但她没有反驳,而是环顾一圈四周的面孔,开始盘算合适的退场时机。 管今天办酒这位齐少爷叫少爷还真不是恭维人家,能在自己二十四岁的生日派对上整花活儿的,才的确当得起大家都这么叫他。 人还没到齐,就一脸得意又神秘兮兮地预告:“今天可是有‘特殊服务’,他们经理给我鼎力推荐的,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谁能想到,令全场人都目瞪口呆的“特殊服务”...... 竟然是舞龙。 在西海岸最时尚新潮的晚场会所里,重低音的电子乐全部抹平,只留下灯球闪烁作配,然后,锣鼓喧天地冲出来一场舞龙表演。 可真太特殊了。 反应过来后的爆笑声很快盖过锣鼓,始作俑者一直躲到表演结束,金龙回朝才站出来,喜气洋洋地高贺一声: 祝齐少爷本命年生日快乐龙体安康。 寿星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於星夜跟着笑完,在重新响起的震感强烈的beat里低声问徐嘉仪:“差不多了,走不走?” 徐嘉仪放下杯子,“这么急吗?要不你再等一会儿,我叫秦念之来接,我们一起走?” 於星夜看一眼时间,已经快要十点半。 “我懒得等了,先撤。” 说完,她也不想着,跟派对的主人公打声招呼再走,拎起沙发角落的书包,悄无声息地起身。 推门出来,耳边一下子空静下来,於星夜呼出一口气,还没出几步,就被人追上。 老杨跟在后头叫住她:“我负责接你来的,今天也得把你送回去。” 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对方又说,“我人都出来了,再回去反而都要说我的,走吧走吧,送完你我也回家睡觉了!” 就这么跟着上了车,於星夜也不傻,私人话题在深夜的车厢里太容易发酵,避开过后,只剩下点评今晚的节目。 “谁想的招啊,也太损了吧,在人家生日的时候玩这出。” 老杨显然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管舞龙叫特殊服务的,“我问了,他们说因为齐少爷属龙,又赶上本命年,特意花钱从唐人街请来的,可真太有才了这帮人。” 过于安全的话题持续不了几个来回,很快就搁了浅。 下车的时候,於星夜说谢谢他今天准备的那份礼物,心里在想着要怎么还,还钱还是还东西。 老杨跟她笑着打太极,“不重要,反正送什么人家也都不缺,随手找了样摆件而已。” 於星夜点点头,推门下车,却没想到老杨也跟着下来了。 她疑惑地回头,还没来得及问他做什么,就发现老杨明显不是冲着自己,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身后。 顺着他的眼神转身,无边夜色下,一道身姿高大的人影靠着一辆车型扁平的SVJ,明明是抱臂倚在车门上的站姿,却莫名依旧显得严肃端正。 无星无月的初秋夜晚,那人倚着一辆与他气质完全相反的,纨绔又时髦的低底盘跑车,越发显得高大挺拔。 静立在公寓楼前的白炽路灯下,身形宽厚,神色却不虞。 抬眼重重一记,像黑骑士等待白玉兰落在他的肩头等了很久,却只等来罗勒和柑橘。 满眼的不满与不耐。 被那一眼钉住脚步的於星夜,只觉得好冤。 风都已经开始凉了,这个季节会有木槿,会有石蒜,会有很多其他,但是唯独不会有已经过季的花。 等不到不是应该么,瞪她做什么? 老杨的动作比於星夜要快,自己的车门都没关,绕过车头,越过在原地迟疑的於星夜,大步迈了上去。 於星夜还从不知道老杨是这么个自来熟的性格,凑到人跟前左看右看,辨认之后,很开心地大声打招呼: “阿sir,哈喽啊,你还认识我吗?” “肯定不认识了,但我记得你!你救了我!” 见阿sir的反应平平,老杨的热情洋溢也没了落点,自我肯定式地,试图重现当时的场景: “我不可能记错!当时你把我从车里抱出来,我在你怀里还睁眼了!看得很清楚,就是你救的我!” 他甚至还通过拉动於星夜,来试图证明自己的记忆是没有错的。 “你还记得吗,那次你也在的吧,就是我撞车撞到颈椎骨折那天晚上!” 於星夜:“......嗯,我记得。” 事实上,她只觉得这画面属实诡异。 穿潮牌卫衣,破洞牛仔裤的男生,热切殷勤地凑在高大冷峻的男人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几乎要捧出一颗心来的姿态。 得到了肯定,这人甚至越发有底气了: “阿sir我真的后来很想感谢你来着,但是后来住院那段时间也动不了......” “这也太巧合了今天居然还能在这里遇见!” “你是在等人吗阿sir?我没别的意思哈,就是想对你表达一下感谢......” 於星夜眼睁睁看着老杨竟然对着瑞德露出一丝......近似于羞赧的表情。 瑞德除了刚开始明显的疑惑,之后的反应,就只剩下淡漠。 淡漠到,几乎没有反应。 只灼灼地,盯着於星夜。 他越是看着她,她就越觉得老杨这个话唠丢人...... 於星夜顶着瑞德的眼神压力,依旧觉得冤枉。 她只好出声,拦下老杨的话头: “......他应该是,来找我的。” 原本还在絮絮叨叨的人一秒噤声,改为用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老杨现在的心情大概也变得复杂又微妙。 一方面,他暗叹自己失察,见到救命恩人太过激动,打了半天哈哈,竟然没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另一方面,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想起几个月前,在一张普通的酒桌上消磨掉的,平庸夜晚。 永远对在场的所有人和事都漫不经心,只漠然静看他们闹腾的女孩子,却在一场乏善可陈的玩乐局里,对一句混不吝的闲话较了真。 从来清明闪亮眼底也挂上躁动的阴翳,那是一种不知在替谁感到不忿的、腐败又昏暗的燥意。 如果......是替眼前这位...... 还记得女孩当时说,那人跟他们这种人,不一样。 现在看来,大约连小女孩的崇拜滤镜的成分都可以排除。 那是真的,太不一样了。 是不需要多加形容,也不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不一样。 老杨没再多说什么,自觉地收起话兴,也收起失意。 “嗐,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我不耽误二位,人我也送到了,你们聊你们聊。” 飞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不管这台阶有多不着四六,没边儿没沿儿了。 然而事实上,在成年人的社交圈里,有能力也有意愿承担起活跃气氛这一功效的人,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受欢迎的。 人一走,连四周的空气都萧索起来。 下午在学校就见过的人,现在没了隔着一座讲台的距离,换了个场景再见,仍旧迫人。 心口逐渐涌起一股无名火,於星夜意识到了自己的无措与为难,却不能接受自己这一不争气的反应。 为什么仅仅只是一个眼神,她就浑身不自在? 这人又凭什么施施然凭空出现,然后一点儿波动都没有的,就这么看着她? 无名的火被同样莫名的审视点燃,於星夜下意识捏紧了书包带子,给自己打气似的,绕开堵在跟前的一人一车,抬脚就要走。 身前的人没动,不知在风里晾了几个钟头的嗓音却像长了手。 “不是说,我是来找你的?” 嗓音落地,无形的手便从地里长出来,死死抓住她的脚后跟。 这人又是下巴一扬,朝虚空的方向轻轻一点。 除了示意那辆已经连尾气都不剩的车以外,还点出一派气定神闲。 “刚那是,你朋友?” “他走之前都说了,让我们慢慢聊。” “你急着跑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23:53:38~2022-06-19 23:4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廢柴蝎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报雨花 空气仿佛忽然就变得湿黏起来。 气压也低, 久违的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来了。 於星夜深吸一口气,在端正态度面对,和顺着心意摆烂之间, 来回郁结。 先是皱起眉,防备地用问题回答问题。 “很晚了,我急着回家,不行吗?” 没等瑞德回答,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又挺起胸扬起脸。 顶着身高差也要摆出垂眼看人的架势,输什么不能输气势: “你是来找我的吗?有什么事吗?” 接连两个问题,一个像要走, 一个像要留, 不自知间泄露她摇摆的意志。 瑞德清晰地意识到, 面前的小姑娘似乎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至于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瑞德看着她,那股最近一直在心头盘亘的燥意再次涌上来。 可是却不能冲她发。 喉结上下滑动,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被动局面。 可是理智告诉他, 局面越是被动, 他就越应该沉住气。 然而他有意克制的结果, 也不过是: “有。” “那个人是谁?” 於星夜:“......” 要不是眼前这人背后还靠着一辆按兵不动的SVJ, 於星夜真要怀疑他是喝多了来的! 不然怎么会像跟她杠上了似的,纠缠不休。 “你刚刚就问过一遍了!同样的问题。” “你刚刚就没有回答。” 於星夜露出疑惑的表情, 顺着皱眉的动作, 眯起眼睛像是觉得不可置信。 瑞德帮忙补充, 好心提醒她: “你还帮他整理了衣领。” 於星夜:“......” 虽然但是,那是帽子。 瑞德从善如流往下接, “你可从来没有帮我折过领子。” 嗓音凉凉的, 听不出什么情绪, 甚至有些幽微。 但—— 那是帽子! 画面成功被挑出,眉头散开,她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转向瑞德的领口。 “你的——”她刻意停顿,像是真在观察似的。 “不是从来都很整齐嘛,哪里还有我动手的必要?”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呀?没什么事的话,我真的要回家了。” 瑞德听了,终于再也忍不住站直了身子,想要欺近她似的,张口就问: “你这个朋友,之前就撞出过事,今天在你们学校还违停,你还敢坐他的车?” 他的轮廓线条本就深刻,再配上他扬起腔调的问话,压迫感十足。 她没由来地,再说不出口“关你什么事”这种挑衅的话。 於星夜突然觉得这样的对峙,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她终于败下阵来,话语间掺了迟疑,声调也弱下去,显得老老实实: “就是一个朋友,我先提醒他,人家腾不出手来,我就......就是顺手帮个忙的事。” “搭他的车也是因为......总之就只是赶巧了,以后估计也不会了。” “就是一个朋友”、“顺手帮个忙”、“就只是赶巧”。 这样的答案组合,却没有给瑞德带来松一口气的心跳落定。 於星夜明明挨个回答了他的问题,瑞德却仍旧觉得不得劲。 说不上来哪里不得劲,怎么不得劲,只觉得好像有哪里的血管,在突突地跳。 因为她的表情比起不耐,更像是无奈。 唇角轻抿着,眉头也轻蹙。 一双圆溜溜的鹿眼却抻展开空荡的弧度,缺乏情绪支撑地看着他。 像是疲于应付,疲于......面对他。 是了,这就是区别了。 她以前要是真不耐烦,大概率就直接翻脸了。 现在却不是。 一口气憋到顶,吐出来从头憋过。 教他连把人惹毛再来哄的机会都找不出。 瑞德预想过他这次回来,小姑娘可能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他想过她看到自己会高兴,或是不高兴,觉得别扭,甚至觉得生疏。 他都想过,也都觉得可以接受。 但没有一种预设,能够对得上现在的实际状况。 小姑娘冷着脸,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也不乐意抬眼多看他。 缓出一口气,瑞德挪开眼,低声问: “你......不想见我了吗?” “我......” 像是预感到她不似要给出肯定的答案,瑞德不明白原因,但行动快过反应,几乎是凭直觉地继续说下去。 “你不是一直问我来做什么吗?” “我来见你。” “我很想你,所以,我是来见你的。”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句话都被拆成一个一个的单词,每一个音节都郑重其事。 但这掩盖不了他缓慢语速之下的煎迫。 破釜沉舟一般的剖白,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剖开,空气变得越发黏稠,流动不开。 眼前凝起一团糊状的雾,被她竭力压制,顺着鼻腔压进嗓子眼儿里,堵得她不上不下。 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雾忽然就浓烈起来。 她哽着喉咙问: “然后呢?” 瑞德一愣,不明白她在问什么然后。 小姑娘眼里的负顿却再也绷不住,轻喃的雾结成了湍急的雨,大颗泪珠竟就这么生生冒出来,从她粉绒绒的脸蛋上滚落。 “你说想我就想我,说见我就见我。” “现在你见到了,然后呢?” 瑞德只觉得大颗的雨滴像是落进了他的喉间,融成了透明色的蜡,封住他的气管,叫他喘不上气,也语不成言。 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沉腻夜色下,她像一株难堪重负的深冬孤木,无枝无叶,光秃秃地接不住满头的雪,在这个扑簌簌下落的世界里,止不住地独自震颤。 瑞德被她的反应焊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能让小姑娘委屈成这样。 於星夜原本只想憋住眼泪,却生生把脸都憋红。 她横着抬起胳膊,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瑞德看着她用力的动作,只觉得连带自己的呼吸也被一并擦去了。 他伸开手臂,无措地想要做点什么。 帮她擦眼泪,或者,或者直接把人搂过来,什么都好。 她以前不是最爱冲着他手一伸,就喊要抱的吗。 可是下一秒,於星夜似有感知,重重地抬起头。 湿漉眼眶熏烫得通红,几乎是瞪视向眼前这只手。 劲挺的手臂悬停在半路,先前的焊点像被锈蚀,艰涩难安。 不,生锈起码需要足够的氧气和水分。 她现在一副连碰都不想让他碰到的样子,他连生出斑斑锈迹的机会都没有。 瑞德堪堪收回那只不被需要的手臂,随它自己落去身侧也好,捏攥成拳也好,他都不欲再理会。 只屏着折了一角的心气,放软了腔调,试着哄她: “我不碰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哭?” 他没叫她别哭了。 而是问她为什么哭。 呼吸颤动着,连带声线也跟着飘摇。 神思恍着就跳回了湾区的那家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店。 她坐在店里哭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的,连服务员端来的冰水都得等顺过气,才能顾得上喝。 他打来电话,叫她乖乖等他来接。 电话里没叫她别哭了,因为他说,觉得这种话,靠说的没用。 现在想来,於星夜只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一以贯之的人。 没用的话,他就真的不说。 这样的人,却在深夜出现在她家楼下,言辞灼灼地说想她。 於星夜没有办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抬起袖子,用力地蹭过脸颊。 瑞德看她一遍一遍地擦,只觉得胸口什么地方,被粗粝砂纸打磨似的,火辣辣地疼。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压住冒火的喉咙,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话。 本来该说点什么软话,好好哄一哄她的,再不济,分散转移点注意也算及格了。 可是话到嘴边,能想到的只有频切的问句。 “不能让我知道原因吗?” “别这么擦了,不疼吗?” “渴不渴?送你上去喝点水好不好?” 抽噎的动静渐浅,小姑娘抬起灼红的一双眼,倔强地瞪他。 瑞德被那一眼撼住,心猛地一紧,似有种预感。 像看见蜻蜓低飞时,就知道有大雨在即的,那种预感。 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失重了一整晚,竟然都还没沉到底。 瑞德松开攥了不知多久的拳,掌心终于脱力的一刻,他暗叹了一口气。 “实在不想看见我的话......那就算了,别哭了,回家吧。” “看你上去,我就走,行不行?” 小姑娘刚才一直哭得投入,一句话也不接。 只在这时,才咽平呼吸,勉强张了口。 软白玉似的小脸扬起来,还挂着干涸的泪痕,绷得紧紧的。 却不是看他,而是看看天,眼中水光比周身空气清爽。 她说:“快下雨了,你......回去吧。” 话音带着干涩的水汽落下。 釜破了,舟也沉了,却了无声响。 他的告解词纵使再如何虔心正意,他的牧师不想听,他便无处受洗,只能做街边流连的游魂。 海涅说,“从宗教求助于神学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注定要毁灭。” 而於星夜又何尝不是呢? 她在侥幸指望好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输光筹码了。 说心里没有一点儿撼动是假的。 於星夜回到家,关起门。 她走到阳台边,落地玻璃门外的一盆石蒜昨天就开出了大团锦簇鲜艳的花朵。 尖细的花枝原本像繁复爪牙,鲜红的鳞茎肆意妄行地敞在盆里。 此刻却因为空气里的湿度,而蜷缩起来。 像受了伤的野兽,将自己抱成一团,在不被注意的地方,悄悄舔舐自己的伤口。 据说澳大利亚还有一种“抱雨花”,每到雨天就缩起叶片,放晴后又重新舒展。 不知道跟石蒜科有多深多近的亲属关系。 幽暗中的一抹花色在视野里很快虚化,逐渐清晰起来的,反而是楼下的两对车灯。 她不知道瑞德今天等了自己多久,但她此刻,目送他离开。 . 那之后,於星夜没有再见到瑞德。 她没去刻意数日子,不知道具体是多久。 只知道这场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兴许也没过多久,但於星夜就是认为,瑞德不会再来找她了。 毕竟他说,不想见他就算了。 毕竟,那张报纸上,连媒体人都喜闻乐见的婚讯,总不可能是他们家无关紧要的旁系。 难不成还能是他已婚的哥哥么。 一连十五次。 她自知赢不来Jackpot,只能在赌局到期前,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掷出那颗并不能代表幸运的骰子。 然后期望其中的某一次,好运能够降临。 然而接连十五次投掷的结果,仍旧够不上。 也许头彩的确不是她能拿的。 雨点砸在身侧的玻璃门上,於星夜的眼神也跟着发冷,而后放空。 连一丝自嘲的笑都挤不出来。 她把书桌抵在阳台门边的墙角放,就是因为喜欢靠着这扇玻璃门。 无论是晴是雨,是白天或是夜晚,她都可以随时拉开门,瘫在靠椅上,听风看云。 可是今晚却似乎不行了。 雨势逐渐增重,厚实雨点仿佛要透过玻璃砸到她手臂上来。 电闪雷鸣也开始挨个跟上,她正犹豫,究竟是继续赏雨,还是拉上门帘躲进屋里。 还没等她决定明白,又是一道闪电劈过长空,暗沉天幕竟都白亮了一瞬。 下意识眯眼闪躲的光景,雷声轰然炸响,雨声都被盖过。 身后头顶,客厅中央的灯也跟着毫无节奏地闪烁,等她再睁开眼,四周已在滋滋声中陷入一片混沌。 於星夜坐在椅子上没动。 她在回忆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样大的雷雨么? 也被劈闪到家里断电? 她没想太明白,大约是记不太清楚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呆滞地眨眨眼,好像没有力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断电做出该有的反应,就这么滞着。 直到身后,比熄灭的顶灯更远的地方,响起敲门声。 间隔不那么规律的三声。 不像仅仅只是急切,更像是也被这雨点的敲击乱了心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23:45:57~2022-06-21 23:5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去摸袋鼠兜兜 10瓶;安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远不止 灯在敲门声中重新亮起。 大约只是受天气影响, 电压不稳的一瞬罢工。 於星夜起身去开门。 她没有开门只拉一条缝的习惯。 要开就干脆直接大敞开,就这么把着门,就这么跟走廊里的湿潮身影, 迎头对上。 金棕色的额发顶着水露,像玫瑰庄园清晨的篱笆。 园子里却没有玫瑰。 最为庄严肃穆的,竟然是两片幽绿的叶,震颤着的昂扬之姿,仿佛雨水无法摧折,更不配滋养。 因为对于真正坚韧的名贵植种来说,雨就只是雨而已。 强健筋骨抻开那一身正直制服,是紧贴在皮肉上的, 又一层革囊。 昏沉难辨的色调被水沾湿, 只有在皮带箍过的地方, 才能看出藏蓝与墨黑的色差。 可是被箍紧的位置,皮革与织料都因为线条的起伏而失色。 鼓动进眼里的,只能剩下或流畅、或尖锐的鲜活轮廓罢了。 於星夜甚至连意外的反应都顾不上, 连一句“你怎么来了”都问不出口。 好几天不见的人此刻与自己视线相对, 又或者不止是对上。 瑞德像是穿过风雨, 凭空出现在她门前。 可他眼底翻涌的雷暴显然比外头天幕里的更甚。 明明好好地躲在屋子里, 一丝风雨都不曾沾染。 於星夜却觉得,被倾盆大雨浇透的那个人, 该是遭受视线倾注的自己才对。 在郁蒸的水汽里, 他自觉回答出她本该问出口, 却不知为何还没有问的话。 “我......我看你家的灯灭了,以为是......断电了。” 雨声隆隆, 雷声轰轰, 她耳边却只剩下他断续的话音, 和断续间,粗重的呼吸。 於星夜眨眨眼,现在客厅的灯好好地亮着,在她背后亮着,她能从他眼里看到她身后的灯影。 她看到他整个人都是暗的,只眼里映着灯,说下雨了,怕她家再停电。 於星夜站在门口,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没什么表情地提醒他: “我的电网账户你不是帮我设置好了,这后来没再断过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冷静的,明明他的呼吸已经像淬着火,快要将她点燃。 火星引渡间,她听见他又问: “那......灯泡呢?也没坏过吗?” “......没有,正经商品,哪那么容易坏。” 其实是有的。 只不过,坏的只是走廊中间的一颗,并不影响什么,她也没有换修的打算。 可於星夜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认识瑞德的那天夜里。 那时春风正好,连夜晚,都是晴朗的。 她举着手机的电筒,在他帮她换灯泡时得意偷笑。 一颗心忽然就酸软难当,原来他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守护着她的光亮。 有水珠从瑞德胸前的皮带顺着交叉的斜向滑落,於星夜别开酸涩的眼,呵着气问: “虽然灯没坏,也没停电,但是——” “你......要进来擦一擦吗?还是......” 瑞德没让她把“还是”之后的另一个选项完整提供,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给出回答。 “好。” 像个优等生,在读题干时就已经知道了正确答案,所以根本不需要把每个选项都确认一遍,就迅速给出结论。 於星夜意识到自己出了多么没有悬念的一道题,暗自咬住舌侧,转身去给他拿毛巾。 从浴室的柜子里抽出一条新的,拿出来却发现,人还站在玄关,甚至连门都没有关上。 ......这跟在门外有什么区别吗? 她几乎就想叫他不想进来的话,就擦完赶紧滚蛋。 沉默地拎着毛巾走去门边,往人手里一塞,就听见他说: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是指,在我来打扰你之前。” 於星夜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点变化。 她像是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书桌,眼头侧转到一半又堪堪停住,轻缓地回答: “在写Thank you note,给你的。” 一道雷闪过,像是给了谁灵感,和将灵感书写成句的勇气。 “既然是给我的,那你要感谢我什么,不如直接当面说给我听?” “不是......这,老师要求的作业呀,每个guest speaker来都要写的呀,一张就是五分呢。” 瑞德顺着她没完成的动作,视线挪去屋里的书桌,的确有张卡片。 偏胖的长方形,米白色,从一分为二的折线处翘起,看不清楚内容。 像是想起来什么,高大却潮湿的身影忽然有了向后撤的意思。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等我,我去拿。” 於星夜一脸麻木地看着他扔下这么句话,就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去。 ......连带着她刚拿出来给他的毛巾一起。 眼前一片空寂,楼外雨声如注。 等人再回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更湿了。 ——包括她为了让他擦水,才拿出来的那条新毛巾。 纯白的毛巾浸了雨水,依旧是白色,只是色调变得更冷了些。 从白毛巾底下抽出来的那册卡片,却只有指腹捏住的那一角水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於星夜接过来,也是米白色,双折的卡纸,封面上还裁着镂空的印花,华丽繁复的花样因为纸的材质而变得清新。 是一份请柬。 指尖扣着卡纸一角掀开,怔怔地看着上头的纤细流畅的印刷体,於星夜再没了动作。 她就这么垂着头,瑞德看不见她的表情,竟莫名开始紧张。 当时伯特拿出这份请柬交给他,催他快些回去把人带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那时瑞德大约也被伯特轻松愉快的语气所迷惑,忘了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万一,她不愿意呢?要怎么办? 他不知道。 脸色一沉,孤注一掷般,那句话再次脱口而出。 像压在箱底的最后一份宝,那是捉襟见肘的他仅剩的一样体面的玩意儿。 忐忑地揣进典当行,想要换出点什么来,却又无法确认价值几何。 柜台后的小老板娘拥有唯一定价权。 如果她不感兴趣了,那么这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他说:“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像怀揣着一场,隐秘的绮梦。 又像穷苦的书生,忐忑地交出窘迫的答卷。 . 山上那一次出警,那时瑞德也才刚从湾区那团阴潮漩涡逃离不久。 父母去世,哥哥被送走,他也曾有过堪称孤苦的一段日子。 那时他还不是谁的“老大”。 那原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无人在意雨季来临前的沉闷低压,直到早该回到家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他们家的两个孩子,从小就都不娇气,都是自己上学放学,不需要人接送。 平常莱特丽夫妇两人,谁需要晚归,也都会打电话回家说一声。 那天父母都有按时结束工作,瑞德也按时放学回到家,晚餐已经备上桌,唯独不见伯特。 直到天黑时分,家里的电话响起,却是来自压低了声音的绑匪。 一开始是父亲接的电话,他立刻变了脸色。 抄起风衣外套出门前,他交待惊魂不定的夫人在家等着,等到十点,如果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就报警。 瑞德那时看了一眼客厅的座钟,刚过八点。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安的问题却没法向发抖的母亲问出口,只能陪着她坐在沙发上,等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然而还没能等到十点,窗外炸起惊雷,紧接着,风雨瓢泼而下,窗玻璃上的雨点一颗颗砸进了母亲本就惊惶的心里。 她不顾瑞德的阻拦,抓起伞冲进了车库。 瑞德被一个人留在了他们新搬进去不久的,湾区的大房子里。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没能拦住母亲,他无法获知父母与哥哥现在情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口座钟的指针挪向罗马数字十的时候,拿起电话。 他在那栋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新房子里,坐着等了一整夜。 等到天际泛白,等到风歇雨停,等到,有警察来敲他们家的门。 在警察叔叔和阿姨们平淡而简短的叙述中,十四岁的瑞德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的家,以一种不受控的方式破裂了,在一夜之间。 瑞德就是在那时认识的罗伯茨女士。 温和的中年女人,有着胖胖的身躯,和蔼的面孔,和令人安心的平稳语调,提前告诉他,“孩子,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瑞德一开始并不理解。 他能感受到来自这位自称是父母老友的女士的妥帖善意。 所以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 可是——怎么会是他的错呢?——他当时,莫名其妙地想。 直到四面八方都冒出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指责与议论。 他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沉默的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快要听不见,自己心里当初那个坚定的声音了。 他真的没有错吗? 他真的没有更多,“本可以做却没有做”的事吗? 在他的家庭成员全都深陷险境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留在父母为他们一家购置的,全新的大房子里,坐在那张据说是中世纪贵族样式的古董沙发上,听着风声、雨声、雷暴声。 再后来,在罗伯茨女士的建议下,伯特要被叔叔送去多伦多。 伯特被送走之前,瑞德去见了他一面。 已经不是在医院了,医院的病房不会长得像电影里看到的监牢。 瑞德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父母的死状,绑匪的身份,案件的细节,全都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可以接触得到的信息。 他只知道,哥哥伯特在认出他的一瞬间,从那张缠满了绑带的白床上暴起,因为连日无法正常进食而迅速消瘦的干瘪四肢连窄窄的布条都无法抵抗,狰狞着青筋摔落回床上。 铁质床栏被伯特干瘦的身躯磕撞出喑哑的吱呀声,像什么东西撕裂在空气中。 又像一把破锣嗓子,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最恶毒的诅咒。 罗伯茨女士站在瑞德身后,抚摸他柔顺的金棕色短发,再一次向他低语: “这不是你的错,孩子,是歹徒该死,害了你们一家。” “但是你要记得,你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瑞德依旧没有应答,仿佛沉默已经成为了寄生在他躯壳里的惯性。 那之后,也没有人再来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的世界里逐渐长满了水草一般的议论和评价,那些作势要避开他的低语,那些刺在他脊背上的眼神。 伯特走了,他的四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水草,一路疯长,遮天蔽日。 那时的瑞德不会有机会懂,一切都是他的叔叔汉斯在操控。 成年后的瑞德可以看清局势了,可以反应过来当时是有人在刻意散播这样的言论,打压他的意志。 可是水草缠得太久太密,麻木的四肢已经划不动水,他就这样不上不下地,飘在幽谧的湖水里。 沉不到底,却也游不到岸边。 只有他自己,不断地提醒自己,不是他的错,报警没有错。 遇见匪徒的威胁,本来就应该报警。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离开了彼时已经在湾区站稳了脚跟的莱特丽家族,回到了这座他和哥哥伯特出生的城市。 又像是为了说服谁,他去上了警校,他去做了警察。 说来可鄙,他不为伸张正义,不为打击罪恶,只不过为了表现出他的问心无愧。 可是又还能向谁去证明呢? ——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人在看着他了。 做出的每一个新的选择,救下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好像都在他的手上失去了意义。 深夜出动来救的人,却是个不惜命的酒后飙车的。 从一堆价格高昂的废铁里把人拉出来的时候,瑞德甚至连一点儿同情也挤不出来。 手上,身上,都沾满了从那个酒鬼破裂的动脉血管里奔涌而出的,新鲜的血液。 瑞德低头看一眼,只觉得腥。 把人扔上救护车,他从混乱喧杂的人群中转身,就见到一个小女孩,一个人离得远远地,蹲在地上。 细白的指尖,轻轻挠动黑猫的头颅。 像在绸滑黑缎里漫不经心地搅弄着的,一弯银月。 浓重的腥味融在空气里,被清冽的冷风吹开,飘散弥漫至更远的距离范围。 许是大量红细胞破裂的味道也钻进了她的呼吸里,女孩儿不经意地投来一瞥。 背后是警灯照不亮的幽深海面,前方是在寒风中飘坠的山石落叶,那一眼里,没有同情,没有关切,甚至没有好奇。 什么都没有。 瑞德当时只简单地以为,那样匆忙慌乱的一眼,竟叫他也从此惦记上了撸猫的滋味。 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好像有种什么特别的力量。 不屑于融入群体,不在意周围的世界。 虽然只是轻轻地抚着猫背,却散发出能量巨大的引力。 远远地一瞥,瑞德仿佛被点醒,又仿佛,被对方无意识地,隔空投了支持票。 亮银弯钩在他心口凿出一方窗台,皎洁光芒就这么挂上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血肉角落。 他如同人们记住第一个在月亮上行走的人那样,记住了她。 他以为那惊鸿一瞥带给他的影响,只是让自己后来鬼使神差地收养了一只黑猫而已。 现在想来,却其实不止。 远不止。 那大大方方的空洞眼神,像探针,刺穿了那一晚隔在他们之间的惶惶人群。 又像利刃,劈斩开将他手脚都捆至麻木的密郁水草。 瑞德不知道那时的於星夜实际上也正在谴责自己的冷漠,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惊醒了一样,反而从她的漠不关心里汲取到化朽的力量。 瑞德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有必要打破沉默,因为他终于久违地,听见了从心脏里搏动着钻出来的声音。 然而他的心声,不该成为箍在她耳边的咒。 瑞德没有再解释,没有再为自己辩驳。 他只问她: “大哥说,现在他要重新办婚礼了,希望能邀请到你,跟我一起去。” “当然,我也......希望你去。” “只是不知道,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1 23:50:23~2022-06-22 23:4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rid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藩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道德家 雨仿佛下得更大了。 於星夜垂着头, 却不是在思考瑞德的问题。 她盯着那张请柬卡片,好像看得仔细,视线却虚化。 字迹模糊, 在眼前飘了好久。 被沉厚心绪压低的头颅终于轻轻扬起。 她看向湿淋的金棕色篱笆,看向诱人的名贵叶片。 她朝他伸出手,眼中满是干枯的玫瑰对雨水的渴望。 像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再也等不了了,却不是回答愿意不愿意。 而是颤颤巍巍地问他: “你是......终于要来......接我去过假期了吗?” 她的声音混着泛潮的空气,近乎怔忡地呢喃。 断续破碎的一句,尾音迫不及待地哽咽。 像走在看不见尽头的山洞里,洞口迟迟不出现, 却忽然有火把落入手中。 于是徒步已久的人便不敢置信这样突然的触手可及。 她伸出指尖, 轻轻揪住他的衣角, 真的只是一角,捻一捻确认过真实性,很快就又松开。 瑞德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假期, 只是看到她松开垂落的手, 心里像泡了水, 一阵酸胀。 他伸手想去追, 想不到一句“是的”要怎么样说,才能足够恳切, 才能使她确信。 可是下一秒, 於星夜已经不需要他哄劝, 再次抓住了他潮润的指尖。 玫瑰终于投入庄园的怀抱,连泥土都为之震颤。 . 从湾区离开之前, 瑞德最后一次从会议室出来。 局势已经算得上尘埃落定, 身边的人都被他挥手推给伯特, 不掩倦怠神色。 大步往外走,却在门外转角见到叔叔汉斯。 原本冷淡厌烦的眉眼像刀锋出鞘,抽现寒光。 瑞德似乎丝毫没有最终胜者的得意,也没有将汉斯当做手下败将般故意无视。 他在台阶前停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露出他的厌恶。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该去打扰她。” 瑞德并非宣告什么结果,他无意审判汉斯,甚至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他有更重要的人要去见,在汉斯面前多停留一分钟,都是浪费。 只在擦身而过时,留下压着火的决裂: “She's not a problem.” “You are.” 但眼下,她却又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他怀里的一道难题。 於星夜两手死死抱住瑞德的腰,哭得稀里哗啦,却抽搭着也要说话。 “你怎么才来啊呜呜呜呜哇——” “也太久了吧你,久到,我都在想,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在等你......” 雨水仿佛从瑞德身上被汲走,从她的指端浸进去,又从软翘的睫毛缝隙间涌出来。 她彻底成了一朵栽进泥里的花,因为无尽的露珠而变得更娇艳。 瑞德却无法欣赏这花间晨露。 他被胸口的热泪烫到回神,僵到已经快要没有用处的手臂终于重新恢复制动。 他想起自己在她家楼下没有得到回应的剖白。 那时他想要告诉她: ——我每天都在想你,想要快点见到你。 终于在今晚,他收到她漂流瓶一般的回信。 ——我每天都在等你,等你来见我。 瑞德再也无法深思,更无法忍耐。他折下颈去吻她,腰背跟着弓起来,是光看着都费力的姿势。 於星夜只觉得这力道太重,不是唇瓣上的力道,而是一股推着她向后的力。 她下意识伸手想抓住点什么,也不管指尖扣住的是皮革还是衣角,总归一手水滑往自己跟前带。 瑞德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忙扣住她的手,低喘着分出空隙来: “别......我身上都是湿的,别再把你衣服打湿了。” 这话说得在理,於星夜也很讲道理地听进去了。 所以她给出可行度极高的下一步指导方针: “也是,那干脆别擦了。” “直接......脱了吧。” 瑞德眉心一跳:“......”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伯特好像跟他讲过什么,什么年轻女孩子,有点制服情结也很正常? 并非他故意打这样的算盘,只是自他回来,就恢复了正常的长下班。 每天从警局出来,不论是什么班次,都忍不住路过她楼下,停一会儿。 她不想见他了,他也就没有立场再贸然出现了,只能待着。 今天也是,大约从天亮起,雨一直就没怎么停过。 刚开始是舍不得这么早走,觉得看一眼她窗口的灯也是好的。 等到雨势骤大的时候,车已经走不了了。 瑞德靠在椅背上,既没有被困雨幕中的懊丧,也没有风雨终于席卷的畅快。 好像被困了很久,所以习惯了,所以并不把所有无意义的行为都定义成等待。 他蛰伏在靠近她的领地里,不等雨落,更不等雨停。 直到看见她家的灯闪烁着忽然熄灭,瑞德再来不及多想,就推开车门冒雨进了这栋楼。 之后的发展,每一步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瑞德拿不准小姑娘的意思。 他还未动作,於星夜的手却已经勾住了胸前的皮带,顺着交叉的节点,一直往下滑到腰间。 “这怎么......是扣在腰带上的吗?” “那......那这要怎么脱啊这!” 瑞德低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一边觉得他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不该是这样的,一边却想去他妈的不该。 他一边在心里暗暗自嘲,一边深吸一口气: “我可以帮你,需要吗?” 故作轻松的语气不过是为了掩盖提问者对这个答案的隐秘期待。 瑞德也许的确暂时不清楚她究竟有什么情结,但不论是“制服情结”,还是“脱制服情结”,幸好他都可以满足。 只等她点头,他就可以带着她的手,带她探索她感兴趣的一切事物。 就像他并不知道於星夜曾在走出拉斯维加斯那间套房前,留下一个悄然的承诺: 那将是她最后一个假期。 ——直到他来接她。 但只要她愿意跟他走,他可以带她去任何一座城市,然后钻进任何一场日落。 於星夜在瑞德捉住她的手心,往他胸前贴时,递出疑惑的眼神。 然而瑞德的回答,就像辛波斯卡偏爱的不作任何承诺的道德家,连仁慈都是狡猾的。 “我说的是可以帮忙,可没说代劳。” “帮你可以,但还得你自己动手,不许偷懒。” 他像是绅士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又荒谬了太久,理亏了太久。 他像是获得了首肯的盗猎者,杀戮的本能终于显现。 湿滑的皮带被一根根解开,划破空气的皮肤一般决绝地抽出,扔在地毯上,写作无序的诗句。 潮润的衣扣被一颗颗捏住,交叠的指尖已分不清是谁在出力,从领口到腰际,从严丝合缝到敞露胸怀,吟唱无言的乐曲。 呼吸先于身体拥抱彼此,像是献祭出灵魂在交颈。 眼神快过双手紧扣对方,无形无态,却抵死缠绵。 明明於星夜才是先提出要脱衣服的人,现在却好像每一刻都比上一秒更加慌乱。 她明明已经攀住了瑞德的手臂,那是独属她专用的,最坚实的浮木,可夹着雨丝的一阵风吹过来,她还是忍不住紧缩着颤栗,一个凶狠灭顶的浪头打过来,她还是感受到飘摇。 她别无选择,除了抓得再紧些。 可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忘记了一件事实。 ——瑞德根本就不是来给她挡雨的。 玫瑰栽种在庄园里,就和园子里的土壤同生共死了。 刚出生的羊羔落入猎人手里,被杀死的就是天真和纯洁的代名词。 此刻的瑞德,根本就是端起长.枪瞄准她的猎手。 是来讨债的债主,是摘下面具的小丑,是嗜血的刽子手。 她从来没有被这样不知节制地索取过,客厅里的沙发成了刑场,手起刀落间,无色无味的血液漫溢出来,还来不及蒸发就被覆盖上新的。 痛与乐都来不及通过惊呼或低吟消解掉半分,就被气喘吁吁的吻吞噬、淹没,而后化作更为急促的、缠绕得更紧密的气息。 他们像在这场大雨中并肩奔跑,耳边灌满风声,眼前划过闪电。 原来雨水无法滋养的树,交握的十指可以。 原来当他们触碰对方,就注定爱上彼此,从皮肤到心脏,从肉.体到灵魂。 他们陷落进狂乱昏聩的情.欲,又在沸反盈天的爱意里打滚,连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细瘦白皙的小腿无力地从宽厚精悍的肩头滑落时,瑞德抬起头,泛着水光的碧玉眼眸追捧着她细细描绘。 於星夜恍惚听见窗外,水珠从树叶尖端滴落,“啪嗒”砸上下一片树叶。 她眨眨眼,那是雨的尾声。 她的呼吸平复了,雨还没有。 她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瑞德忽然问: “所以,你答应了,对吗?” 他的嗓音比气息更平稳,却不是因为胸有成竹的把握,而是因为他其实在刚刚触碰到她的时候,就想要问。 可是他舍不得叫停,更舍不得用交换条件的姿态给她设卡,好像她不答应,就不可以继续。 但实际上,瑞德的忐忑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问题里。 他没有再问“你还愿不愿意”这种开放式问题,而是恨不得连答案都替她准备好。 事实证明,於星夜的叛逆并不只在于看见禁欲系的黑衬衫会更想伸手剥开,看见系得平整的领带就想解下来。 不满足于打破原有的束缚,她还会想要系上新的束缚。 由她亲手编织的,受她的命令而封印的,新的束缚。 於星夜并不回答,反而慢吞吞地问他: “如果我说,我不想答应呢?” 她以为瑞德会皱眉,会追问她为什么。 然而他没有。 既没有急切,也没有失落,他甚至几乎是在炮制她不动声色的平静。 他掌心轻揉着她的后背,却不带任何涵义——既不为点燃她,也不为抚平她。 “那我只好再等久一些,来得再勤些,你到时候不要烦我、不要不给我开门就好。” 这话听起来,和提问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於星夜却似乎听明白了。 瑞德这是在主动受缚。 她原本还想先问他,是不是不走了,还觉得不安,却又不想表露。 现在也不用问了。 尽管她的绳索编得歪扭,套结系得拙劣。 可越是松散的束缚,绑得才越牢固。 因为这样都能被缚住的人,本来就不想逃离。 他主动捡起她藏在身后的绳头,也许开了线,也许还吐着絮,但那都不影响他自缚双手,他的手腕再强劲,从今往后也都无力再挣脱。 水珠滴落的声音终于也渐渐消弭,在一室静谧中,瑞德听见一阵轻缓的窸窣。 他低头,看见一团黑影慢腾腾地,极不情愿似的,向他蹭过来。 温软的小手环在他腰侧,小脑袋也埋下来,轻浅的呼吸落在他平稳跃动的胸口。 瑞德闭上眼,收紧手臂,然后听见他怀里的小姑娘闷闷的声音: “那就——看你表现吧。” 作者有话说: 我偏爱不向我作任何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辛波斯卡《种种可能》 第69章 他是她的国 对于小姑娘要看他表现这件事, 瑞德本没有什么意见。 直到於星夜手都懒得抬,翻身的时候顺带轻轻踢他小腿: “你要是不困的话,去帮我把那张卡片写了吧。” 瑞德一愣:“什么卡片?” “就给你的那个感谢卡呀, 明天就要交了。” 瑞德没动,睨她一眼:“给我的感谢卡,你让我自己写?” 於星夜哼哼着提醒他: “怎么,不行吗?要不是你突然跑来耽误我,早都该写完了。” “......不太行,这是你的作业。”瑞德也有私心,难得拒绝她,并且不算委婉, “我还等着你们老师收上来, 我拿回家慢慢看呢。” 於星夜一巴掌拍在他手上: “你就是这么表现的?” “行, 那我现在就起来自己写。” 说着,她撑在枕头边,真的就要爬起来。 却被瑞德一把拉住。 於星夜看他慢腾腾起身, 满意了。 她也跟在瑞德身后走出卧室。 他在她的电脑椅上坐下, 她就趴在椅背上看。 瑞德捡起桌边的笔, 展开卡片, 上面已经有一行小字。 「尊敬的莱特丽先生:」 余下就是大片的空白。 像是只提笔写下了开头,然后就在内容上卡了壳。 小姑娘甜润的气息落在颈边, 金属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失了分量, 瑞德没回头, 问: “你们平时,都怎么写这个?” 於星夜歪着头想了想。 Thank you note嘛, 无非就是写一些套话, 什么感谢您在课上的分享, 让我们学到了很多,收获了很多,启发了我们对于职业道路的规划之类的。 “那这次怎么不照同样的模板写?” 瑞德转过身来看她,椅背从她撑住的小臂下转开,借力点脱了手,於星夜却来不及失去平衡,被稳稳接住。 “我就没觉得有什么收获,有什么启发。没法写!” “这是在嫌我讲得不好?” 温厚手掌张开,不施加力道地撑在她腰后,并不往哪里去,却在固守的那一寸间,犹若缱绻。 “我确实缺乏公开演讲的经验,倒是为难你们这门课的学生了。” 话说得谦虚,一听就是故意的。 桌上的电脑屏幕是黑的,休眠状态的主机机箱却亮着花哨的彩灯,一刻不停地流转。 瑞德就这么看着她,蕴绿眼眸被映出独一份不笨重的守拙。 好像他是天底下最恳切的人,鼓足勇气袒露一颗心,却被她趾高气昂地嫌弃。 於星夜受不了他这样的姿态,就算知道他是有意的,也还是忍不住承认: “是我自己没怎么听,所以不会写!编都编不出来,行了吧!” 他笑得促狭,“噢?所以现在倒是不翘课了,改成不听讲了?” 於星夜在他的注视下气急败坏得理直气壮: “你那时候一直瞪我!我还怎么认真听讲啊!” 瑞德却缓缓收起笑,一字一句,如炬如灼: “我就是来找你的,为了看你才去的,当然要多看两眼了。” 从来持重的人,突然讲出这种直白的话,大方承认自己别有居心。於星夜愈发招架不住,支吾起来: “反正就是怪你害我没听,那现在你来写,很合理吧。” 她撑在他腿上,说完就要走:“写吧。” “不看我写么?” “反正是写给你自己的,我不看了,我要睡觉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第二天交作业前,还是忍不住打开看。 依旧是华丽优雅的斯宾塞体,内容不长,间隔松散。 於星夜瞄一眼,心想这人也没有那么勤快嘛,一张小卡片都没有写满。 扫到落款时,点了漆的眼神顿住。 「你亲爱的,於小姐 」 於星夜皱起眉,哪有人这样子落款的? 她忙回到开头,重新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尊敬的莱特丽先生: 你的演讲也许还不错,但我没有仔细听。 至于你的邀请,等我答应的时候,会正式通知你的。 你亲爱的,於小姐 」 於星夜简直哭笑不得,她掏出手机对着卡片拍了张照片,打算发给瑞德,现场控诉他的幼稚行为。 镜头对准课桌上的卡纸,拍摄键还没按,又收起来。 下课的时候,罗伯茨女士提醒大家,走之前记得把感谢卡交给她。 於星夜收起书包,径直离开了教室。 昨晚的雨还在地面留有痕迹,原本均匀的路面变成深一块浅一块的灰。 推门从玻璃幕墙下走出来,於星夜背着手,看到树下的瑞德。 风铃木像是也挺叛逆,春天别的树都生新绿的时候,它偏要开金黄的花。 现在到了秋天,它反倒兀自变得绿油油的。 昨夜被冲刷掉灰,又吸饱了水。 茂盛的枝叶下,衬得人也欲滴。 於星夜仰起头,问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 “要怎么样,才算正式?” “需要书面通知你吗?或者......邮件?” 没头没尾的直问,瑞德却没有发愣。 而是垂首看着她,漾开一抹心照不宣的笑,眼底是比风铃木叶更繁密的光。 “於小姐的答复,口头也算正式。” “或者,就点个头,也够。” “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答应我。” 瑞德说得诚心,像是明知道她这是要答应了,却仍然坚持请求到最后一刻。 被他深重的眼神烫到,於星夜不自然地稍低下头,故意口不对心地,轻声埋怨: “啧,你就,这么随便的吗?” 她伸出一直背在背后的手,将那张白色卡纸递给瑞德。 “你昨天给我的邀请函,我用它跟你换。” 瑞德挑眉,有些意外她没有交上去这份,口口声声强调价值五分的作业。 伸手接过来,纯白卡纸,封面上没有任何彩色图案,只有浅浅的钢印,压出凹凸不平的“Thank you”,是最最简单的设计。 沿折线展开,原本空白的右侧也被填上了内容。 新加上去的字迹显得很随意,但并不潦草。 只像是已经提前思索完毕,一气呵成写就。 同样只有四行,与左侧瑞德的字迹相接,像在逐句回应,又像是批注修正。 「亲爱的莱特丽先生: 由于是你一直盯着我看的原因,所以我也并不感到抱歉。 那么,我现在正式通知你: 你的邀请,我答应了。记得提前来接我。 」 瑞德细细读完,在树影下垂眼问她: “那么,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收到了你的答复?继续给你写信吗?” 於星夜瞪大了眼睛:“我不就站在这儿吗?我亲手交给你的,亲眼看着你打开的,还用怎么告诉我?” “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幼稚?玩写信玩上瘾了?” 瑞德将卡片叠好,一手牵起她,另一首握拳虚虚挡在脸前,掩饰般地轻咳一声: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方式。” 实际上,是他喜欢。 喜欢她这样郑重其事的答复。 於星夜也不反驳,跟着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出几步,突然回头看。 花坛围起来一丛矮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小乔木。 想起前几天在她家楼下,这人还一板一眼地说什么在这里停车是违章的。 於星夜眨眨眼,转回身,被他牵着继续往前走。 “你这话说的,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吗?” 脚步没停,但瑞德竟真的开始思考。 半晌后得出相当严谨的结论: “尽我所能。” 他总是这样,明明分得清楚逗趣的玩笑,明明听得出来挑衅和试探,但每次都愿意一本正经地回答。 好像他比她更清楚,她话里的分量。 “那行,我就喜欢你。” 严阵以待地准备好,要求却这样简单吗? “那么,我要怎么把我自己交给你呢?” 被大掌包裹的指尖轻挠他手心,於星夜停下脚步,示意他凑近来。 即使知道她这会儿没有秘密需要小声讲,瑞德还是顺着她,为她弯腰,向她俯首。 幽绿的小道上,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抬高双臂,绕去男人低垂的颈后。 指尖挑起线条平直的衣领,这只是第一步。 “像这样。” ——领口被重新抚平。 软韧的掌心顺势滑至胸前,轻拍两下。 像在宣告某种仪式的完成,又或者是回应某个人先前介怀过的诉求。 而后就再也收不回去了,被牢牢握进掌心。 偶尔有背着书包抱着电脑的学生侧身与他们擦过。 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瑞德低声说: “你不觉得抱歉最好,我大概率,以后每次都还是要盯着你看的。” 语气认真到有些执拗,甚至武断。 是在回答她写在卡片上的话,於星夜觉得好笑,低头“嗯”了一声。 “以后每次,我都会早点来接你。” “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了。” 这一次,於星夜重重地,又“嗯”了一声。 重到什么程度呢? 重到不止是收下瑞德“不会再让你久等”的承诺。 更是回给他一个,“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来接我”的约定。 正如《马太福音》里,耶稣在山上对他的门徒说: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是她的国。 ——她是他的旨意。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几个番外,不一定很长,但一定够甜! 有想看的番外尽管点!不要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