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作者:秦三见【完结】 文案: 你听过“性向矫正中心”吗?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是,宋原西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00 我记得我第一次跟宋原西说话的那天。 我说:“宋原西,我好像不会呼吸了。” 他站在我旁边,我们相隔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和我说:“没事,别害怕。” 01 或许你听说过性向矫正中心吗? 我听说过。 那是撒旦给我们打造的一个铜墙铁壁的监狱,密不透风,试图把我们活活闷死在里面。 不过还好,我还有呼吸。 那年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刚高考结束,刚开始享受毫无负担并且长达将近三个月的暑假生活。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过得很好,就像身边的每一个人一样。 可是,某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家里气氛凝重。 我爸妈坐在客厅里,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我的一些杂志和笔记本。 我站在门口,突然想逃跑。 我爸看见我回来,随手抓起一本杂志就朝着我丢了过来,我躲开,可是几秒后就被他一拳打倒在了地上。 从小我就没挨过打,爸妈对我几乎算是溺爱,但是这次,我被打得很疼也很怕。 我听见哭声,听见骂声,然后我妈撕心裂肺地朝着我爸喊了一句什么,我爸停手了。 那天的场面混乱到我经常没办法捋清楚到底哪件事发生在哪件事之前,其实我不确定究竟是我爸先打我还是先把杂志丢向了我。 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我妈翻开了我的日记本。 你们十几岁的时候也喜欢偷偷写日记吧? 每一个躲在房间开着台灯的晚上,把日记本压在厚重的练习册下面,一笔一笔地把自己所有青春的骚动都写在日记本里,因为我们再无他处可以倾诉。 我妈撕下来一页,举到我面前。 我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她的手太抖了,而我刚被我爸一顿痛打,有些恍惚。 她问我:“这是真的吗?” 我说:“什么?” 然后我爸一巴掌又打在了我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如此暴力。 我妈开始当着我的面读我的日记,那上面写着,我幻想和某球星zuo爱,他肌肉线条性/感,令我着迷。 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公开讨论有关“性”的事,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着。 她念完一段,念不下去了,因为我写得很过分。 我知道那些段落很下流,但青春期的男生,哪个没点儿隐秘的欲/望。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说:“我喜欢男生。” 之后,我被打得送进了医院。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妈说:“我跟你爸给你找了一个暑期学校,两个月,明天报道。” 我当时想的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想回家。 可我没想到,那个地方比家还不如。 所谓的“性向矫正中心”有一个华丽虚伪的外衣,它挂在外面的牌子叫“心理康复中心”。 站在那个门口的时候,我问我妈:“我心理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来这儿?” 她不说话,就快步带着我往里走。 这里是寄宿制,我被她带着,一头雾水地拖着行李箱走进了那个院子。 我是被骗来的,差点儿死在这里。 当我跟宋原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你来的前一天,有一个男生在门口用刀捅死了他爸然后自杀了。” 这多讽刺。 “心理康复中心”的门口,“病人”发作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总说人类有一种名为“预感”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经常无法感知到危险的临近。 就像当时,我们走进那栋三层小白楼,站在大厅的时候,我想的是,好吧,心理康复就心理康复,总好过在家受着我妈的冷暴力,受着我爸的毒打。 我不想来这里,但更不想回家。 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选了一条最有可能生还的路,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我好几次都在想,如果人类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亡,那么今天还会不会选择这样度过,我想问问我爸妈,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里面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他们会不会后悔送我来。 我想,他们大概会觉得对我的“矫正”还不够。 总之,那天我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妈身后办了手续,然后她被告知可以走了,两个月之后的今天再来接我,期间,这边不打电话给她,她就不能来这里看我。 我妈看都没看我,只是跟那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外面还套了一件白大褂的男人道谢。 她说:“这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帮帮他。” 我被没收了手机,被没收了一切私人物品,一个人给了我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两套校服似的衣服,还有一些生活备品。 我说:“至少让我把内裤从箱子里拿出来。” 给我发东西的人面无表情地说:“不需要,备品里有新的。” 跟着他往宿舍楼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里好像是监狱,而我就是一个被管教、被制约的囚犯。 当天下午我就知道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每一个身在这里的人都是囚犯,或者说,连囚犯都不如。 02 走进宿舍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甚至觉得挂着“心理康复中心”名头的这个破地方就是来骗钱的。 我跟着他上楼,走过一间又一间宿舍。 这里的房间跟学校看起来没太大区别,四人间,也有单人间,这个时候每一间宿舍都没人,但门都开着。 那个带着我进去的男人说以后管他叫“冯助教”,他:“以后你住这里,4号床。” 我看了一眼房间号523。 进去之后,这个姓冯的助教让我换衣服,穿上“校服”,跟他去体检。 我不知道到这里还需要体检。 但我知道,这个人不太好惹,他就像是早期香港电影里的混混,很凶,要是走在外面,丝毫不会有人把他跟“助教”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在门口等我,我换好了衣服。 冯助教带着我又去了一楼,一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叫“体检室”。 我问他,为什么要体检,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这体检还好,身高体重,血压心率,最后又抽了几小管血。 冯助教说:“行了,到午饭时间了,我带你去食堂,下午开始,正式进入治疗过程。” 我看了他一眼,脑子里都是那两个字:治疗。 这地方食堂还不错,但有一点很奇怪。 我跟冯助教过去的时候,发现食堂分成了几个区域,有一小波人,他们坐在一起,面前的饭量是别人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冯助教说:“不用奇怪,下午给你发校规你就明白了。” 我跟在他身后打饭,觉得这个地方处处都很奇怪。 午休的时候,冯助教没让我回宿舍,而是带着我去了他办公室。 他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念。 “陈是,18,男,患有严重的同性恋情结……” “等一下!”我打断了他,“我是同性恋没错,但这不是病。” 他冲我笑了笑:“谁跟你说不是病?” “本来就不是病。” 他没理会我,继续念:“沉迷于对男性身体的幻想,发病至今两年半。” 他抬起头:“不止两年半吧?” 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开始想离开这里。 “首先,同性恋并不是病,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它就被剔除出了疾病的范畴,”我觉得自己在发抖,“其次,我的性取向生之即来,我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喜欢了多久,都跟你没关系。” 冯助教笑了,点点头:“每个学生刚来的时候都和你一样。” 他脸上是得意的笑容,似乎还有狡诈。 他说:“不过没关系,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你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正,生病不是你们的错,我们可以帮你。” “荒谬。”我起身要走,他问我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我开门往外走,但是我发现,我出不去。 这里的每一道门都需要刷卡,我没有门禁卡,哪里都去不了。 冯助教站在距离我半米开外的地方,双手环抱在胸前,鄙夷地打量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垃圾。 他说:“你现在这样你想过会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吗?” 他侧过身,让开路,对我说:“跟我回去,我们还有资料要填。” 我开始相信,很多时候,我们要走的路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 我没办法离开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 那时候我还在祈祷,祈祷我未来的两个月不要太难熬,他像看垃圾一样看我,我像看白痴一样看他。 冯助教丢给我一张纸质的表格,是我的一些基本信息,里面有一栏是:发病频率。 他大概是看着我空着这一项以为我不明白意思,敲敲桌子说:“每周□□的次数。” 我不解地看他:“□□也是病?” “□□不是病,但你们这种人一定是想着同性□□,这就是病。” 我看有病的是他。 我们在他的办公室一直耗到下午快要上课,他带着我去了另一栋楼。 走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看着大门的方向,才不到半天,我就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当时我不应该跟着我妈进来。 想到她,我觉得更难受了。 我的父母把我送到这里来,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我进了所谓的教学楼。 夏天,这里冷气开得十足,一踏进来我就觉得指尖发凉。 他带着我去教室,跟我说:“已经开学两天了,你先跟着大家,晚上下课后我单独给你补缺的课程。” 还真是“暑期学校”,我在心里冷笑。 进了门,这间教室也跟这个所谓的中心一样奇怪。 学生很少,加上我一共十个不到,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脸上都是一样低沉的表情,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仿佛在开一场座谈会。 前面的投影仪在放图片,是男女生殖器的对比图。 我只扫了一眼就受不了了,冯助教指了指边上一个空着的位置让我过去坐下,我不敢看投影仪,低着头走过去坐好,我看见旁边的男生衣服上别着一个带号码的名签,126号宋原西。 前面穿着白大褂的男老师看见我,放下了手里的激光笔,转过来说:“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03 我,陈是,这个所谓的“新同学”,站在那里,觉得这地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神经病。 我就那么站着,不说话。 冯助教走进来,把他手里的资料给了前面站着的那个男人。 男人低头看了看:“陈是,18岁。” 我抬起头看他,说话前几乎恨不得咬碎牙齿。 “我叫陈是,是非的是,18,喜欢男生。” 说完这句话,我重新坐下,眼睛盯着前面站着的两个男人,余光瞥见那个叫宋原西的男生在看我。 冯助教笑了,跟那个男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出了“教室”。 前面的男人翻了翻我的资料,面带笑容但看起来十分恶心地说:“我姓孔,是你们的主治医生,你们可以叫我孔老师,也可以叫我孔大夫。” 他放下了我的资料,重新拿起激光笔:“有些规矩新同学还不知道,没关系,这节课先跟着听。” 我盯着自己的手发呆,理也不理他。 一整个下午,在那个屋子里,除了他滔滔不绝地在讲男女生殖器的不同和男女在社会的分工之外,没有任何人吭声。 所有人都好像是哑巴。 所有人都好像是行尸走肉。 四点半,他宣布课程结束,但大家都不能动。 他用对讲机叫冯助教过来带我走,然后说:“明天上午是你们入园之后的第一次考核,之后分小班,根据你们的情况,进行不同的治疗。” 我太讨厌“治疗”这两个字了,我太讨厌说话的这个人了,我太讨厌这个地方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如果两个月都要在这个地方生活,没病也会生病,搞不好等不到出去我就疯了。 冯助教来了,他站在门口叫我跟他走。 这时候,那个姓孔的宣布下课,让大家回宿舍休息,等着吃晚饭。 我们往走廊里走,突然听见一声惨叫。 那声音从距离我们不远的一间屋子传来,一个男生,撕心裂肺。 我从来没听到过那样的哭嚎,痛苦又绝望。 我推开挡在前面的助教,循着声音跑了过去。 那间屋子的门紧闭着,门上没有窗户,我站在门口耳边充斥着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样的男生的叫声。 冯助教说:“跟你没关系,快点走。” 他越过我继续往前走,我却不肯动。 突然,有个人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我扭头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走了。 是那个叫宋原西的男生。 “陈是!”冯助教又在叫我,“别给自己找麻烦!” 那个男生的喊叫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 坐在冯助教的办公室里,我低着头,攥着拳头,全身都在发抖。 我承认我很害怕,总觉得有一天我也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先看这个。”冯助教给了我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心理康复中心治疗守则”。 我盯着它看,一点都不想碰它。 “不想看?”冯助教站到我旁边,“从现在开始,你有两本手册要看,看不完不能吃饭。” 可笑,我一点都不稀罕他们的饭。 他见我不动,竟然拿起那个守则开始念给我听:“第一,不准离开监控器之外;第二,同性同学之间不准聊无意义话题;第三,做任何事不准关门;第四......” 一条一条,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然后开始啃噬我的灵魂。 我觉得可笑又可悲,便问他:“你们这里管得比监狱还多。” 他笑了,告诉我:“监狱是罪恶滋生的地方,那些原本就因为犯了罪被关进去的人还在继续犯错,而狱警却对此见怪不怪。”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曾经听说过,很多人在监狱里会同性之间互相慰藉。 “他们在那里已经心理扭曲了。”冯助教盯着我看,“依我看,那些人出狱之后也应该被送到这里来矫正一下。” “矫正?”我问,“矫正什么?” 他把“守则”拍在我面前:“你们扭曲的取向。” 那本厚厚的守则斜斜地躺在我面前,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爆发。 我把那个本子摔到了他脸上,对着他骂:“有病的是你们!” 几分钟后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要冯助教这样的人来管理“学生”,因为他能打。 我被冯助教压在身下,他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说:“同性恋就是病,你乖乖治病,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们的。” ☆、第 3 章 07 你能想象吗?有一个地方,永远都是夜晚,那里的人从来没见过阳光。 我觉得,这个所谓的“心理康复中心”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而那些和我一样被困在这里的人们,我们都是渴求阳光却觉得想想都是奢侈的可怜虫。 我们被紧盯着,被控制着,我们被剥夺了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一切的自由。 我给宋原西写的纸条上,不止一次写到:我想反抗。 宋原西说:曾经有人反抗过。 他没告诉过后来那个人怎么样了,但如今这个地方还老样子,可想而知,反抗失败了。 我总想找机会跟宋原西说话,可我们始终被盯着,连传纸条都要偷偷摸摸。 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聊天的角落。 在宋原西的劝说下,我开始学着演戏。 其实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越是表现得不服从,他们就越是想让我服从,我越是反抗,他们对我就越是严防死守,而我偏偏无法逃脱,长此以往,最后崩溃的只能是我。 他们有得是手段,有得是办法,我最近总是想起那个哭嚎的男生,总是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我给宋原西写:再继续下去,我可能会丧失语言功能。 他回复我:今天中午下课之后,从教学楼往食堂去的路上有一个小车棚,趁着助教不注意,你往那里面去,我等你。 这感觉像什么呢? 偷情。 我跟宋原西有了一个秘密基地,在那里,我们有差不多五分钟的聊天时间。 我终于能好好听他说说话,他告诉我:“陈是,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服软,但这只是暂时的,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不是毁了这里,而是出去。” 他告诉我:“这是我第二次来,上一次是一年前,当时我和你一样,反抗,我甚至搬了椅子砸向孔河,但最后,我也还是屈服了。” 他告诉我:“这里的每个人都很苦,都是强压之下勉强撑着一口气,为什么不集体反抗?因为真的怕了,你没看到过三十几个人一起被绑在惩罚室里,你没看到过被一起送来的一对情侣同时遭受电击。” 他还告诉我:“陈是,我不想看你出事,上次我来的时候,有一个男生,因为一直不肯假装,到现在还没出去,他们说的两个月只是一个幌子,他们巴不得我们都出不去,因为可以一直跟我们的父母要钱。” 他还和我说了很多,我听到手指冰凉。 宋原西说:“你只需要忍过这个夏天,然后你就回去好好上大学。” 他的这句话让我突然觉得不安,我问他:“那你呢?你还要多久?” 他没回答我,而是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分头离开,你从前面走,我从后面绕去食堂。” 这是唯一的,监控拍不到的地方,也是唯一的,我们能说说话的地方。 那天开始,我跟宋原西每天都拥有这五分钟,我跟他说我相信他,我开始试着去演戏,假装自己的“治疗”见效了。 我跟他说单独治疗的时候我被逼迫着看各种无法忍受的视频,我跟他说姓孔的逼迫我去形容自己幻想和女人zuo爱时的感受,我跟他说他逼迫我在他们面前zi慰还必须射精。 我跟他说:“宋原西,我真的觉得好恶心。” 他看着我,皱着眉,比之前看起来更瘦了。 他还是那句话,跟我说:“没事,别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相信他,他说没事,我就觉得没事,他说别怕,我就真的好像不怕了。 但是你们也知道的,地狱里最难缠的就是小鬼,那段时间我放松了警惕,结果遭到了报应。 那天很热,大概是整个夏天温度最高的一天。 午休之后,我照例去五楼的房间进行单独治疗,一进去,我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因为我之前表现得还不错,其实姓孔的已经开始考虑让我回去跟大家一起“上课”,每次我来的时候,他都会和颜悦色地问我感觉怎么样,但是那天没有。 我进了门,姓孔的看我的眼神很冷,我还没坐下,屋门已经被冯助教关严。 姓孔的问我:“你最近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我几乎每天都要回答一次,我说:“还不错,感觉轻松了很多。” 他笑了笑,看向冯助教,然后,我被冯助教一把拉起来,拖进了里面的房间里。 那间屋子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刻着:惩罚室。 08 我曾经很想问问这些披着“老师”“医生”和“助教”的外皮实际上却做着魔鬼才做的事的人在一点点把我们推向悬崖时在想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他们并不觉得在把我们推向悬崖,而是十分真实地认为他们在拯救我们。 当我被拖进惩罚室,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所恐惧的事情终于要来了,那一刻,那个男生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我耳边,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他,能感觉到他。 他的恐惧成为了我的恐惧,他的痛苦成为了我的痛苦,他哀嚎成为了我的哀嚎。 我挣扎,反抗,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好好吃饭睡觉,身体早就扛不住,更何况,我面对的是冯助教,那个在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很轻松能制服我的人。 我不想过分还原当时的场景,只能说,当我被按着跪在地上、一针镇定剂打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地狱最真实的模样和撒旦最丑恶的嘴脸。 我被绑在床上,手指接通电极,当电流涌进我身体的时候,我确实想过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受这种折磨。 谁能想象,在这里,我们好好的人被折腾成鬼魂一样的存在,甚至,在我们身上实施电击疗法的时候连一针麻醉剂都不给我们。 那种感觉持续了大概几秒钟,我已经汗水淋漓。 姓孔的问我:“这是你给谁写的纸条?” 他把一张纸拿到我面前,上面是我之前写给宋原西的关于我厌恶这里的那些话,但是,这绝对不是我原本的那张纸,那张纸上面有宋原西的回复。 我咬着牙,怒视着他,不肯说话。 他问:“不说吗?” 然后我又迎接了更剧烈的电流,之后干脆开始全身抽搐。 我终于开始懂,这种惩罚不仅仅是在摧毁我们的身体,更多的是尊严。 他们用上个世纪治疗精神病的方式对待我们,更可恨的是,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遭受的折磨远没有我们多,他们至少有麻醉剂,至少不会遭受这么强的电流,他们的医生是通过微弱、短暂的电流让他们恢复意识,可我们的“医生”,是想让我们丧失意志。 那天,我最终也没说出纸条是写给谁的,但这张纸条是谁交给他的我很清楚,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满脑子都是蒋林看我时的眼神。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但我很庆幸,他们把我送了回来而不是把我自己关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听见耳边一阵吵闹,睁眼缓了缓神,等到眼前都安静下来了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宋原西把蒋林给揍了。 一个助教把蒋林带走了,又来了一个站在我们宿舍门前。 宋原西见我醒了,问我感觉怎么样。 助教用力砸了砸门,宋原西朝着他大吼:“他都这样了!” 我意外的是那个助教竟然没再说话,就任凭宋原西蹲在我床边,询问我的情况。 我浑身都是汗,粘乎乎的,难受到不行,我头晕,很想吐,我浑身上下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 我觉得自己浑身发臭,像是刚从垃圾堆里出来一样,我说:“宋原西,我想洗澡。” 他皱着眉,凑近我,轻声问:“什么?” 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声音根本没发出去。 我说:“洗澡。” 他抓着我的手捏了捏,然后站起来,跟助教说:“他要洗澡。” “不行。”助教很快拒绝了他,“现在不是集体洗澡的时间。” 对了,我忘了说,我们连洗澡都是有固定时间的,两天一次,每天都是晚上七点,一次集体去二十个人,每个人只有三分钟洗澡的时间。 “他都这样了,你不让他洗澡,不让他休息,会出事。” 我看不见宋原西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冷硬带着愤怒,助教没说话,我以为没有希望了,可几分钟之后,助教过来说:“你带他去三楼浴室。” 宋原西把我背了起来。 那是我长大之后第一次被人背着,很尴尬,很羞耻,也很安心。 我趴在宋原西肩膀上抹眼泪,我连一句谢谢的话都说不出来。 助教在一边跟着我们,带着我们去了三楼。 我们平时洗澡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小楼,他没让我们去那里,而是到了宿舍楼三楼助教专用的浴室,这里条件比我们那个公共浴室好得多,我相信,他们洗澡的时候绝对不会像我们一样全身赤/裸地被来回走动的人监视着。 宋原西把我背到最里面的小隔间,放下我之后让我先靠墙站着,他搬来一把塑料凳子,让我坐下,然后帮我脱衣服。 我说我自己可以,但是我发现,我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对我说:“没事,我来。” 他好喜欢跟我说“没事”,那时候我想,好吧,你说没事,那我就相信你。 可是,我们真的会没事吗? 如果真的没事,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 09 前些年我看梵高写给他弟弟的信,后来忘了在哪儿看见了梵高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宋原西就是看到我生命之火的那个人。 他对我说没事,告诉我别怕,然后他让我靠着墙面,跟我说:“等我一下。” 他出去了,我听不清他对助教说了什么,但是他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助教已经没再站在我们隔间门口,他蹲在我面前,问我:“相信我吗?” 我看着他,大概能想象得到自己是一副什么惨兮兮的丑样子。 我点头,我说:“信。” 他对我笑了笑,然后起来,取下花洒,用自己的手试水温。 他身上还穿着衣服,而我被脱得精/光。 等他试好了水温,转过来,跟我说:“温度应该可以。” 我闭上眼,感觉到温热的水从我头顶淋下,有一种身体里的凉气逐渐被驱散出去的感觉,仿佛一个被关在穴墓里的人终于沐浴到了阳光。 水流向下,它慢慢包围我,好像能洗掉我身上所有不堪的痕迹,我感觉到宋原西的手在轻抚我,他问我:“疼吗?” 他一定是看见了我身上被鞭打的痕迹,对,就在前几天,我被打过,不过我没有告诉过他。 我睁开眼,跟他说:“疼。” 是真的疼。 小时候我调皮捣蛋,我爸也会打我,但打得最恨的一次就是知道我是同性恋那天,我身上还有被他打的痕迹,加上前几天被冯助教用绳子捆、用鞭子抽,我第一次觉得我的身体无比丑陋。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一开口就想哭。 这太没出息了,但我真的忍不住。 我的眼泪跟头顶洒下来的水混为一体,我不知道宋原西知不知道我又哭了,我不希望他知道,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很软弱。 让我意外的是,宋原西吻了我。 他先是轻轻地抚摸我受伤的地方,然后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 那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如果可以,我把自己比作涂有红磷的砂纸,那么他就是火柴,轻轻碰我一下,火就燃了起来。 我惊讶于他的举动,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抓住了他的手。 他小声跟我说:“没事,他在外面。” 我知道他说的是助教,想起刚才他出去,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对方甘愿走开。 宋原西握着我的手亲了一下我的手背,跟我说:“我心疼你。” 我父母都不心疼我,他心疼我。 我狠了狠心,反手握住了他。 然后那天,我们在花洒下面接吻,我坐在塑料凳子上,□□,他俯身疼惜地吻我,衣服被水淋了个透。 跟宋原西接吻的时候,我又怕又庆幸,恍然间竟然觉得我们像是一对儿末世鸳鸯,外面已经是滔天巨浪,我们能握紧的只有对方的手。 那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一天半,在这一天半里,冯助教又来了一趟。 他还是问我那张纸条是写给谁的,当时蒋林也在场,我说:“他。” 我指向蒋林:“他跟我说他想离开这儿,跟我说他喜欢我。” 很多时候,要以恶制恶。 我说:“冯助教,你们这不是给治疗同性恋么,蒋林说他喜欢我,你们管不管?” 蒋林看着我,慌了,他骂我,还冲上来要打我。 但冯助教拦住了他,问他怎么回事。 蒋林辩驳,说我诬陷他,正闹着,宋原西回来了。 他一看见宋原西,不说话了,转身要出去,但门口有人拦着,我们谁都走不了。 冯助教看着我们几个,说这件事他一定会查清楚,那一刻我觉得这场面太好笑了,我们好像真的是囚犯。 “不用查了。”说话的是住在2号床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的男生,他说,“蒋林喜不喜欢他我不知道,但是蒋林跟宋原西告白我听见了。” 蒋林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冯助教没等他说话,就问宋原西:“真的假的?” 宋原西看了蒋林一会儿,我眼看着蒋林的眼泪掉了下来,不用说了,一定是真的。 我能懂宋原西的为难,他不想害人,但对方却害了别人。 “我有证据。”2号床的男生说,“蒋林的床垫底下有写给宋原西的情书,我看到了。” 证据确凿,蒋林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被冯助教带走,我们的宿舍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久,2号床的男生开了口:“我不是蒋林那种人,不会随便举报别人,他让我恶心。” 我不知道应该对蒋林的倒霉感到庆幸还是对当下我们的境遇感到担忧,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举报者和被举报者,我们想要生存下去,想要如期离开,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迷失掉自己。 宋原西看向我,没有说话,脱掉鞋子,上了床。 世界安静了,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我开始想,蒋林此刻在经历着什么,他会痛苦吗?会后悔吗?会体会到我当时“不如去死”的感受吗? 一张纸条从床缝掉下来,我需要防着的人从蒋林变成了2号床的男生。 我翻个身,用被子挡住,打开了纸条。 宋原西说:别怕。 ☆、第 4 章 10 现在回忆起来,宋原西跟我说过的最多的就是问我相不相信他和别怕,而我因为相信他,所以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蒋林不再跟我们一起住,据说被带去单人房间了,“上课”的时候也没再出现过,而我因为“举报”了蒋林,竟然获得特赦,可以重新回归大部队。 这多讽刺。 我都懒得多说。 不过不管怎么样,不用再被单独“治疗”对我来说是好事,我终于能从重压之中喘口气了。 日子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我们被紧盯着,我们不能随便说话,我们被迫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应该喜欢同性,我们被迫检讨自己用所有恶毒的语言攻击同病相怜的对方。 那天下午,我们两两一组,在姓孔的监督下,辱骂自己的同学,针对对方的性取向去羞辱对方,而我跟宋原西,很不幸,被分到了一组。 我看着他不说话,死死地咬着嘴唇。 姓孔的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宋原西先开了口。 他说:“王尔德因为同性恋锒铛入狱,果戈里因为同性恋被施行‘饥饿治疗’,图灵因为是同性恋被迫注射雌性激素,柴可夫斯基因为是同性恋被迫服毒自杀。” 我看见姓孔的脸色骤变,怒视着宋原西。 他从来不是冒进反抗的人,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进来,他清楚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我知道,他在逼我。 我看着他,怎么都不忍心说出伤害他的话。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们都因为是同性恋而惨遭迫害,我……” “宋原西。”我打断了他,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再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不敢再看他,眼神看向他的名牌,我说,“同性恋真的很恶心。” 有的时候,人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彻底崩溃。 因为那一个下午,我躲到厕所的隔间哭了好久,助教在外面不停地敲门,最后踹烂了那扇门把我拉了出去。 宋原西站在那里看我,我觉得他和我说了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到。 在这里,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生命的无奈,我们这样苟活,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想过死,还不止一次,但每次都因为我看见宋原西而打消了念头。 他吻我的那个晚上跟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成为了支撑我走下去,走到这个夏天尽头的唯一动力。 他当时跟我说:“陈是,咱们都得出去,出去以后,我去找你。” 我开始幻想这个夏天的结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活得像个人了,我可以不用每天绷紧神经,我可以想拥抱他的时候就拥抱他,想亲吻他的时候不需要想尽办法避开那些随时能要我命的人。 当然,我也清楚,那只是幻想,就算在外面的世界,我们也不可能那么放肆,但至少,我们能好好呼吸。 我给宋原西写了好多道歉的话,我跟他说上课时那些难听的话都是被逼无奈,他写给我一句话:别哭了,你再哭我都要哭了。 后来我想,大概在那里的每一个人,甚至连蒋林都曾经想过自杀,毕竟,没有谁真的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还保持着一个良好的心态。 我们的底线被一再拉低,我们的尊严被毁得渣都不剩,我们明明没错没病,却被折腾得仿佛是罪犯、是精神疾病患者。 我们被迫服药,被迫注射不知道是什么的针,我们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每一个人都瘦得皮包骨,每次看着镜子的时候我都特别难受,因为我以前比现在好看得多,宋原西却没能看见我最好的样子。 所以,不管怎样,我们得出去,我得让他看看我其实长得很不错。 又是一个夜晚,我们躺在床上,我可以肯定,谁都没睡着。 我总觉得那个晚上比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更黑更安静,我们像是躺在古堡里的吸血鬼,因为没有人类的血可以给我们吸食,所以我们各个虚弱得动也不能动。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这个夜晚,我仿佛看见外面有无数只蝙蝠突然飞起来,它们包围了这座古堡,宣告着这里有大事发生。 确实是大事,一个女生自杀了。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刀,在那个晚上,直接当着室友和助教的面,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他们说,当天下午的时候,这个女生被关进惩罚室,同时被关进去的还有一个男生,他们俩被强迫□□,而且是在很多人面前。 我开始相信,这个地方迟早会被炸成废墟,就算我们这些还苟延残喘的人做不到,那些被困在这里的亡魂也不会放过他们。 因果终有报,我开始相信命运了。 11 我看到了那个女生的尸体。 我们这里,一层宿舍,男生女生都有,当时自杀的女生就住在我们这层,救护车来把她抬走的时候,血弄到了走廊上。 我们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屏住了呼吸看着她离开我们,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做任何动作,像是生怕吵醒了酣睡的她。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有些羡慕那个女生,至少她脱离了这里。 她的尸体被抬走了,助教喊了几个男生去收拾地面上的血迹,然后,他们手里拿着木棍,指着我们,恶狠狠地说:“今天的事,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好可笑,说得我们好像都是瞎子聋子和傻子。 虽然心里在冷笑,可是,我没有对他的话表现出异议,毕竟,这里的苦头我吃得也够多了。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我觉得浑身发凉,明明是夏天的夜晚,我却觉得很冷。 小时候我妈总说,有人要死的时候就会出现猫头鹰,因为它们会等着人死了之后吃他们的尸体,我看着窗外,明明外面什么都没有,但我觉得,窗台上站了一排猫头鹰,很恐怖,我越想越心慌。 夏天是我以前最喜欢的季节,可是从那年夏天开始,它成为了我最恐惧的几个月,尤其是六月下旬到八月中旬那段时间,因为十八岁这年的经历导致我后来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几乎没办法正常生活。 有时候,有些伤害真的是永久的,不是你度过多少时间、吃下多少药就能解决的。 那年的七月中旬,那个女生的死亡导致那里的气氛变得更紧张,大概那个女生的家人终于察觉到这里不对劲了,因为女儿的死,在跟他们闹。 他们怕我们这些人再出什么岔子,所以把我们看得更紧,甚至连我们去厕所都要跟着。 因为这样,我和宋原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写纸条的频率也低了很多,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在给我的纸条上写:最近太严了,以后不方便的时候用敲床板的方式报平安,一下是很好,两下是不好,不开心要告诉我。 我很庆幸自己能遇见宋原西,因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彻底完蛋了,要么被折磨死要么自杀。 那天晚上我难得睡了一个完整的觉,四个小时,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妈,梦见我手里拿着一把刀,把它插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哭着问她为什么要杀我。 其实,梦里的场面明明是我自杀,可我却在质问她为什么要杀我。 醒来之后,这个梦一直困扰着我,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摆在那里,我怨恨她。 她生了我,养了我十八年,在知道我是同性恋之前每天宠我疼我,说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高考考得很好,她出了门到哪儿都要炫耀一下她优秀的儿子,可是,这些爱都抵不过我是同性恋。 因为我是同性恋,过去的十八年被统统抹去,我不再是她的骄傲,而是她的耻辱。 她把我送到这里来,如果她不知道这里什么情况就这么做,我大概还可以原谅,但如果她知道却还选择了这条路,我还能说什么呢? 是她先抛弃了我。 那天我状态很差,下课后被冯助教带去又进行了一场“单独辅导”,无非就是那几样,看片子、言语羞辱、鞭打。 因为我们在这里常住,所以他们从来不担心我们身上的伤被发现。 挨打的时候我想起宋原西,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这样对待过。 就这样熬到了七月末,我想着,还有半个多月我就能走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精神状况或者心理状况很不稳定了,我不是医生,我不确定我到底是怎么了,但是,那时候开始,我暴躁易怒,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我总是莫名就很抓狂很焦虑,我甚至有一次摔坏了宿舍所有的杯子。 没到那时候他们就抓我去电击治疗,姓孔的说我狂躁,说这种方法能缓解我的情绪。 那根本不是缓解,而是进一步的迫害。 在一个雨天,我彻底崩溃了,当他们带着我去惩罚室的时候,我咬破了冯助教的手臂,从窗户跳了出去。 那是二楼,跳下去的时候我摔得脚踝崴了,但我没有停下,只有一条腿能走路我也要往大门口去。 雨下得很大,没几步我就被淋湿了,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去。 他们把我拖了回去,关在了惩罚室。 那天之后,我在里面整整待了三天,三天,我只喝了几口水,几乎没有吃东西,只要我醒过来,他们就对我用电击,连续三天,我成了撒旦手里最好笑的玩物。 那时候我特别想死,幻想着有一颗炸弹,让我跟他们同归于尽。 但是宋原西不能死,我希望他好好的离开这里,千万别和我一样。 12 其实哪怕过了很多年,再回忆起那两个月的时候,我还是很惊讶,在那样的环境中,遭遇了那么多事情,我竟然没疯。 后来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读到一本写古拉格的书,看到了其中的一句话:有限的人手中的无限权力总是导致残忍。 当时的我们就像是被困在古拉格的囚徒,这里是惩戒营,是绞肉机,是摧毁我们意志和人生的最肮脏不堪的地方。 可我们想走,真的没那么容易。 从惩罚室出来之后,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继续跟着他们去“上课”,我不知道宋原西是怎么说服那些人让他们答应留他照顾我。 很多时候我觉得宋原西特别神秘,我相信他,但也有担忧。 他照顾我的那几天,其实绝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没有交流,他就皱着眉坐在那里看着我,时间到了,去食堂打饭回来我们一起吃,我要喝水他就给我倒,我要去洗手间,他就扶我去。 我问他:“宋原西,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他说:“等你出去之后吧。” 前阵子上课,我听姓孔的说有一些人进来三次,最后决定不走了。 我想起宋原西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很怕他不能出去。 但实际上,我们都是趴在浮木上的落水者,自身都难保,怎么管得了别人呢? 我在宿舍躺了三天半,数着时间过,希望自己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可以出去那天。 宋原西给了我一个他手写的倒计时日历,让我压在枕头下面,每天划掉一个数字。 他竟然还记得我是哪天进来的。 我又找机会问他什么时候出去,问他出去之后我们还能不能见面。 他告诉我:“等我去找你。” 八月份的时候,天很热,热到我一度觉得自己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我们被带到院子后面的足球场,说是这堂课的目的是让我们重新找回男子气概。 一个助教说:“你们,年纪轻轻,一个个一点儿男人的样子都没有,以后社会上的男人都是你们这样社会就完了!” 他抓出一个很瘦很清秀的男生,揪着对方的衣领,厌恶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了句:“娘炮。”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上去揍他。 我们是同性恋,但我们也是男人。 或许有些男生比其他男生更秀气一些更精致一些,但他们也是男人,而且,我始终觉得,一个男人有没有男子气概看的不应该是他的外貌和性取向,而是他的品格。 粗鲁野蛮就是男子气概吗? 歧视异己就是男子气概吗? 一句“娘炮”,侮辱了男人也侮辱了女人。 我想上前,被旁边的宋原西拉住了。 我真的很难过,在很多个瞬间我最难过的并不是我们生活在炼狱里,而是明明生活在炼狱里每个人都有反抗之心,却没有人敢真的站出来反抗。 因为真的怕了。 我们谁都不是英雄,我们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我们面前,甚至,前段时间那个女生留下的血腥味儿还没完全散去,谁敢站出来说要反抗? 我们那时候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我们已经被折磨得吓破了胆,因为知道,我们是被遗弃的人,是家人都不要的同性恋,是不知道哪天才能重回人间的罪犯。 我们恨吗? 当然恨。 但是我们不敢说。 我们逼着自己做行尸走肉,逼着自己成为自己最不齿的人,只是因为我们想多给自己留口气。 那天在足球场上,我们每个人都站在那里迎接助教使足了全力踢过来的足球,问题是,我们接球的方式是用身体。 一个小时,我们被打得很惨却不能叫苦叫疼,因为一旦叫了就是“娘炮”,就要被单独带到惩罚室。 在那一个小时里,我仿佛有死了一回,没人能想到,真的会有人恶毒到把球往我们的生/殖/器上踢,我们躲,他们笑着说:“你们这些人要它又没用,不如干脆割掉算了。” 一个男生疼得倒下了,是那个在最开始被助教羞辱的男生。 他被助教拉起来,拖着去了惩罚室,后来,第二天,那个男生跳楼了。 这已经是我在这里亲眼见证的第二场死亡,我不知道我的什么时候到来。 那个男生死了,我又想起不久前死去的女孩。 他们死时该有多绝望,要有多绝望才会选择死在这个地方。 我们本以为这次也像之前那样,整件事很快就无声无息,好像他没走却也没来过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里每年都死不少人,但每一次,姓孔的都有办法让家属闭嘴,无非就是威逼利诱,一开始我还不懂,后来才明白,没有后台的话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开这样的“康复中心”。 但是这次,姓孔的没有如愿,这个男生的家人把事情闹开了,我们这里终于被人知道了。 ☆、第 5 章 13 警察带来的消息是,那个男生死前曾被性/侵。 对于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很惊讶,我们这里是一个矫正同性恋的地方,而一个男生却被性/侵了,最可怕的是,他死时,身体里还残留着性/侵他的人的精/液。 大家开始猜测,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当然,很快就查了出来,那精/液来自众多助教中的一个。 因为这场自杀事件,我们所有的“治疗”和“课程”都被迫暂停,对于这件事,我们每个人都抑制不住的开心,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我们看着警察每天来往于这里,看着那个男生坠楼的地方被拉上了警戒线,看着姓孔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每个人都等待着被释放的那天。 我们觉得,很快了。 因为出了那件事,所有的助教也被召回去,几乎没有人管我们了。 大家表面上依旧如常,可实际上都开始搞小动作。 我们宿舍2号床的那个男生,我是在出事之后才知道,他叫孟一航,他说:“警察一定会来找我们问话,如果大家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就一起掀翻这个地方。” 如果是之前,我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但现在,看了将近两个月的人间惨剧,我也学会了不轻易出头。 看吧,人们的善和勇气都是这么被磨没的。 孟一航说:“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看着我说:“如果这次我出不去,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他又看向宋原西,欲言又止。 宋原西说:“陈是,你管好自己,其他的交给我。” 他总是想护着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第三天,警察找到了我们。 我们到一间屋子里找他们,那间屋子以前是我们的治疗室,在那里,我曾被逼迫着看AV,被逼迫着脱了裤子“检查情况”。 刚一踏进这间屋子我就开始觉得恶心,凉意从脊柱开始,直到蔓延至全身。 和我一起去的是宋原西跟孟一航,我们坐在他们对面,刚一坐下,其中一个警察就问:“你们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是吃不饱还是怎么着?”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看,谁都没有先说话。 警察说:“行,直奔主题,周越的死,你们知道什么,别让我一个一个问,你们知道的都说说。” 孟一航开了口,他说:“那不是自杀,是谋杀。” 我们是一群被家人抛弃的可怜虫,我们在这里,经历着漫长的谋杀。 警察听他这么一说,抬起了头,审视地看着我们,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次,宋原西抢在了前面,他说:“不只是他,我们也在被谋杀。” 那天,孟一航跟宋原西当着警察的面毫无保留地说了我们的遭遇,在场的三个警察全都眉头紧锁,其中一个女警察听到一半哭了出来。 宋原西没让我开口,他在说那些事的时候,始终握着我的手。 我第一次,听见他讲关于他的事。 宋原西说:“我今年19,第二次被送进来,第一次是去年6月份,高考结束,被我父母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们觉得我丢人,觉得我心理变态,不知道听谁说有这么个地方,就把我送来了。这里打着‘心理康复中心’的名号,其实是同性恋矫正中心,我们在这里,每天都要吃药,平均三四天就会进行一次电击治疗,据我所知,还有人被切掉了睾/////////丸。去年我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后来回去上学,两个多月前被我妈发现我的性取向并没有变得‘正常’,于是她给我办了休学,又把我送了回来,并且告诉我,这一次,不治好,她不会来接我。” 我听着他说这些事,听着他说他曾遭受的“治疗手段”,终于明白,原来我经历的他都经历过,所以他格外懂我,格外心疼我。 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到底有多疼有多绝望,他护着我,是希望至少我可以好好地走出去。 他在我身上,看见了他自己。 宋原西说:“其实这里死了好几个人了,都是十几岁的学生,前阵子有个女孩,他们用钱压下去了,我上次来的时候,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感觉到他在发抖,我轻声跟他说:“宋原西,没事。” 我用他安慰我的话来安慰他,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跟我说:“虽然很不礼貌,但是我觉得周越死前被助教□□过,因为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我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查一查,不要放过那些人。” 我震惊地看向他,他说:“去年夏天,我的好朋友就是那样被折磨死了,我不知道这一次做这种事的是不是同一些人,但上次都有谁,我全都记得。还有……” 他抬起头,深呼吸,那位女警察走过来,眼睛通红地问他:“你说,还有什么?” “我朋友叫韩鹤,是去年省理科高考状元,他死了之后,父母拿了这里给的钱,没有再追究,他没有自杀,他是被活活……欺负死的,我出去之后曾经去派出所报案,但是没有人理我。” 他紧盯着眼前的警察,停顿片刻,问:“你们会管我们吗?” 14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土崩瓦解,而我们被困在这个世界里的人,终于被外面的人看见了。 宋原西始终护着我,不让我多说,但他和2号床的孟一航站在了所有人最前面。 我突然觉得很羞愧,在不久前,我甚至因为宋原西不愿意站出来反抗而觉得有些生气,其实,他比我想象得更聪明更有担当。 当初在这里闹得满城风雨的我是一个莽夫,他原来一直都在等待时机。 是啊,我们被封闭在这里,没有任何接触外界的机会,想逃出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死,可真的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去死呢? 所以,过去的反抗才一再惨败,而我自己也显得格外好笑。 或许宋原西还是有些不敢轻易相信那些人,在面对警察时,他不让我说话,但实际上,他不用担心,他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多太多。 他写了一张名单给那个警察,告诉他们这是欺负韩鹤的人。 我看见名单里有好多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明白为什么宋原西在这里,有时候他比我们过得要轻松一些,有些助教甚至忌惮他。 原来他们有把柄在他的手里。 我想起宋原西的话,上一次他出去后,因为韩鹤的事去报警,但没人理会,他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见证了罪恶的眼睛,可这些无济于事,他们以为他在扰乱公务。 没多久,他又被送了回来,而韩鹤,死得委屈又不甘。 在这里的将近两个月时间,宋原西是我唯一抓得住的稻草,我在很多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想着他的吻重新入睡,在很多个想自杀的瞬间想着他的脸他的话努力撑住又活了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煎熬,每天都面对着杀死自己朋友的凶手,他比我更痛苦。 在跟警察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宋原西越来越平静,可我越来越难过。 这个地方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年轻可爱的人都死了,而杀死他们的刽子手还好好地活着? 警察说:“放心吧,这些事我们会去调查。” 宋原西盯着那个说话的警察看,我盯着他看。 我们被送回了宿舍,会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妈来了。 周越的死闹得这个性向矫正中心终于被剥光了华丽的外衣,□□裸的以最真实的样子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媒体开始大肆报道,有些无良媒体趁机博眼球,竟然把矛头指向了同性恋,但也有追求正义和真实的媒体,他们和警方一起,一点一点刨开了这冰山掩盖之下的丑恶。 我妈是接到媒体电话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她很少上网,当然也不怎么看新闻,要不是媒体联系问她儿子是不是在这里,并且想采访她,她还不知道我这里已经“地震”了,或许,我趁机逃走她都不知道,我不回去找她,等两个月期限满了她来接我,就会发现,这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但是她来了,可她什么都没说,一句我想听见的话都没说。 我们三个走进宿舍,我妈坐在我的床上,她手里拿着我平时上课必须带着、“犯错”之后被关进惩罚室必须背诵的“守则”。 我看见她,然后在门口站住脚。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问我:“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本来以为她是在关心我,结果下一句话就是:“你跟我回去,死过人的地方咱们不待。” 她伸手拉我,被我躲开了。 我很生气,十八年来我竟然第一次发现我的妈妈是这样的人,很陌生,陌生到我恨不得不认识她。 我说:“周越之前这里已经死了很多人,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吉利,但你还是把我送进来了。” 她脸色变得很难看,愠怒地看着我说:“怎么跟我说话呢?我送你来是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清楚。”我说,“但是有件事我也想问问你,你知道这里面的人怎么对我们吗?” 她怔住了,我以为她不知道。 我说:“逼着我们说我们自己恶心是变态,给我们看A/V,让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慰,犯了错就用鞭子抽,要么就是电击,还有些人,被强////奸。这些你知道吗?” 她看着我,眼睛红了,她说:“还强////奸?” 这不对,她的反应完全不对。 我质问她:“除去强//////奸这一点,其他你都知道是不是?” 这时候,我已经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宋原西拉着我,挡在了我和我妈之间。 我看着宋原西,再一次崩溃。 我喊得歇斯底里:“你听见了吗?她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就是不来救我!为什么?” 15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育不要去怨恨别人,可就是教会我这件事的父母,成为了我最怨恨的对象。 如果说,这里的那些“医生”、“老师”、“助教”是魔鬼的话,那我原本可以不用来地狱走这么一遭,是我的父母亲手把我送到了魔鬼手里,他们比魔鬼更可怕。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着我妈如此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我被宋原西抱在怀里,他不停地安抚我,可我还是因为过于激动全身发抖。 他依旧在我耳边说:“没事没事,没事了。” 我的情绪好久才平复下来,她要带我走,被我拒绝了。 我第一次不想离开这里,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不想回家,不想跟她走,我不知道从这里出去之后,外面是不是还有另一个性向矫正中心在等着我。 我说:“我不走了,你不是亲手把我送进来的吗?那我就烂在这里,你觉得我给你丢人,那我不出去丢人现眼了。” 她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大概是觉得我这样跟她说话实在有些没礼貌,而且很多人看着,她又觉得丢人了。 我的存在,就是丢人的存在,她的生活里没有我才是最好的。 后来大概是这边闹得太厉害,那个之前被宋原西说哭了的女警察来了,她问怎么回事,我妈把她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个女警察没让她带我走,说是因为有很多事情要调查,所以我必须留下。 看着她自己离开,我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站在宿舍的窗边,看着她走向大门口,看着她开车离开这里,站在我身边的宋原西说:“过了这段时间跟家里好好和解,你还要回去上大学。” 他好像永远比我冷静,或许是因为,他看到的罪恶比我看到得更多。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一阵人心惶惶。 姓孔的消失了。 原本他的消失应该让我们感到痛快,可是没有,我们这些长期处于他的淫威之下已经吓破了胆的人,当我们得知他畏罪潜逃之后,开始不安,开始觉得他就身处于我们其中,他就是空气中的尘埃,无处不在,时时刻刻盯着我们。 当我这么跟宋原西说的时候,他告诉我:“你太紧张了,放轻松,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当时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抱住我,几天没刮的胡茬扎疼了我的额头,可我享受这样的感觉。 被他拥抱的时候我才觉得安心。 后来有人跟我说,我之所以会觉得自己爱上了宋原西,完全是因为当时所处的环境,如果我们换一个地方相遇,我未必会爱他。 他们试图说明我并不是真的爱他,那只是一种对英雄主义的仰慕和崇拜。 可我觉得,那就是爱。 他拥抱我时,我心跳如雷。 他亲吻我时,我心跳如雷。 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跟我说“没事,别怕”的时候,我依旧心跳如雷。 多年以后,我再想起他,还是会觉得心动。 这就是爱情。 那个夏天,我们最美好的青春遭遇了一场谋杀,好在,我跟宋原西都活下来了。 在后来的调查中,他们发现姓孔的没有任何资质,无论是“办学资质”还是“医疗资质”,他什么都没有,能开起这个所谓的“心理康复中心”或者说“性向矫正中心”,完全是因为他的背后有着强大的靠山。 我问宋原西:“你说,他们会遭到报应吗?” 他没有回答我,但是第二天,那些曾经伤害过韩鹤的助教们都被带走了。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过去的这个地方就像是被玻璃罩罩住了,所有人抢夺着仅有的空气,每天都濒临窒息,到了现在,这个玻璃罩终于被打破了一个洞,有新鲜的空气进来了,我们终于可以用力呼吸了。 第三天,宋原西不见了。 跟他同时不见的还有孟一航。 在那时候警察叫我们过去了解情况的时候我才知道,孟一航跟宋原西一样,都是第二次进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好友,叫韩鹤。 我开始想,他们第二次来会不会其实是有预谋的,他们就等着有一天有一个机会,给他们的朋友一个交代。 现在好了,韩鹤有交代了,那我呢? 我看着空荡荡的宿舍,看着宋原西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纸条,在床边从天亮坐到了天黑。 他给我写:等我去找你,如果可以,手机号码不要换。 然后,我一等就是四年。 ☆、第 6 章 16 那个夏天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那些记忆始终都非常混乱,我只是记得最后我被我爸妈一起强行带回了家,那时候距离我去大学报道还有半个月。 在回家后的半个月里,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都不出去。 我妈来叫我吃饭,我不理,和我说话,我也不理。 后来怎么样呢? 我爸又打了我,因为我“不懂事”,他说:“我们知道你在那里受了委屈,但你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送你去,你现在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他还说:“你觉得委屈,觉得生气,你有这个资格吗?你要不是不走正道,我们会送你去那种地方吗?” 他说我的时候,我妈就在一边哭,她哭完,还说:“你太不懂事了,我们为的是谁啊?” 看吧,就这样的父母,我怎么跟他们和解? 当时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宋原西,我做不到他要求的事了。 那半个月,我真的过得很糟,并没有比过去的那一个半月更好些。 我睡不着,易受惊吓也易怒易焦虑,我不开口说话,只要闭上眼睛就全都是噩梦。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得了精神病,可没有人在乎,我的父母忙着对我失望,没空理会我活得是否健康。 其实到了最后,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去大学报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享受正常的人生。 我很怕走出去,很怕看见人,很怕跟人交流,什么都怕。 但是最后,我还是去了,因为想起宋原西留给我的纸条,跟家庭和解我没有做到,但至少我能做到回去上学。 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我妈把工作辞了,在学校对面的小区里租了个房子,让我每天下了课就回去,不能住宿舍。 她觉得,宿舍里都是男生,我会跟他们谈恋爱。 她也从来不让我去公共浴池,不让我跟同学们去参加活动,她觉得我得远离同性,她愚昧得我怀疑她根本就是我的仇家。 我们每天吵架,吵得激烈了她就哭,她一哭我就恨不得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但是,我就算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学校我总归要去的,她想找我,太容易了。 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在她又一次因为看见我和男生说话而骂我之后,我拿起了刀。 毕竟她是我妈,我不能把她怎样,但我可以伤害我自己。 那一刀割了我的手腕,当时她就不哭了,愣在那里,我的血弄得到处都是。 等她回过神来,哭嚎着叫救护车,那之后,就不再和我吵了,但是,她也并没有打算放过我。 她会不停地在我耳边询问今天都跟谁说话了,男生还是女生,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生,甚至问我有没有那方面的需求,她可以给我找个□□来。 这是我的亲妈,我经常会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 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开始找了兼职,疯狂攒钱,在大三开学的时候,自己把学杂费交了,又交了住宿费,我不再回去跟她住在那个租来的两室一厅了,那是个鬼屋,我每天一回去就开始发疯。 我不再理她,住回了学校。 她来我学校找我闹,发神经一样问我的室友他们跟我的关系,多有意思,本来人家都不知道我是同性恋,这下全都知道了。 我们是四人寝室,另外三个都是我一个班级的同学,我平时跟同学都不算亲近,没机会也没心情。 她来闹的时候,我本以为我的同学们会觉得厌烦,也会因为我的性取向跟我拉开距离,没想到的是,他们三个关上宿舍的门,安抚我狂躁的妈妈,她离开后,又安慰崩溃的我。 那之后,我妈经常来,但男生宿舍,她很难进来,每次我同学看见她在宿舍楼下,都会打电话给我,让我自己考虑回不回去。 我当然不回去。 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一直到那年的冬天,她终于放弃了,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你对妈妈太残忍了。”她说,“我全心全意为你好,工作都不要了,就来陪着你,你倒好,就这样回报我。” 她说:“我怎么就这么对不起你?你见都不见我?行,那就不见了,我回去了,我们仁至义尽了,以后你跟我们没关系了。” 我松了一口气。 被告知我的父母不打算管我、那个家从此没有我的时候,我竟然觉得轻松了。 我觉得压抑许久的我终于又能呼吸了,我觉得溺水的我重新活过来了。 我说:“谢谢。” 这是这么久以来,两年多以来,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第一次和她说“谢谢”。 之后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也累了许多。 我真的没再回去,也真的假装自己没有父母没有家。 我知道,很多人看着我这样,会觉得我不孝,可是,我没办法在那样的家里生活,是他们先抛弃了我。 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打工,我得赚出自己的学费跟生活费。 那段日子真的太累了,但是不苦,我过得很开心。 寒假,学校宿舍在春节的那半个月不让住,全部封楼,我没处去,是我们班的班长打电话来让我去他家。 他是我的室友,清楚我身上的事。 他家里只有他跟他爷爷,他爷爷说:“你来了,家里还热闹点儿。” 我们三个一起过年,在那个小房子里,我们包饺子看春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一年又过去了,一年又开始了,我看着手机,却依旧没有宋原西的消息。 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从家里来外地上大学,大家都换了本地的号码,我却不肯。 我在等他,他一直不来,我就一直等。 那天晚上我跟班长坐在阳台看烟花聊天,他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消失?” 我说:“他去拯救世界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笑着说的,在开玩笑,但宋原西确实拯救了我的世界。 班长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祝你好运。” 我的好运是在大四毕业之后的夏天到来的。 那时候我刚结束实习,放弃了去公司上班,缩在屋子里以写小说为生,我还是不太能出去跟人交流,而且,每到夏天我就会变得很糟糕,很多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我对于被人来说太危险。 一个人在家工作挺好的,我不用逼着自己去面对这个世界。 班长跟另两个室友成了我后来最好的朋友,他们经常会来看我,每次过来都会给我带很多东西,吃的喝的,他们会陪我说说话,说说他们工作上的事还有感情上的事。 班长问我:“你还等?” 我说:“等啊。” 当时我抽着烟,坐在床上,我说:“他以前问过我相不相信他,我说相信。既然他说了会来找我,我就信。” 那些日子,等待宋原西成了支撑我生活下去的动力。 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去看医生,我的精神状况不允许我一直不把它当回事儿。 在一次治疗结束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每一次有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我就会非常紧张,觉得这次一定是宋原西了,可是过去的四年全部落空,这一次我却有强烈的预感,一定是他。 接起电话的时候我站在医院外面的花坛边,我看着太阳,说:“喂。” 那边沉默了好久,久到我只听呼吸声就可以确认那就是宋原西。 我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院子里哭得不成样子,我说:“宋原西,是你吗?” 宋原西和我说:“当这个世界都不站在我们这边的时候,我们也得站在自己这一边。” 我等了四年,他终于来了。 见面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激动,我们只是拥抱,在人流拥挤的火车站,紧紧地拥抱,然后他吻了我。 大概有人用讶异或者厌恶的眼神看我们,可我们不管,我们就是要接吻。 他比之前更白了,但身体看着好了很多。 恍然间,我竟然有些认不出他,他打量着我,也说:“你现在看起来,健康多了。” 离开了那个地方,我们至少看起来不像行尸走肉了,就算我们依然算不上完全健康积极的人,但是我们看着彼此的时候,眼神里有光了。 我带他回了我住的地方,我问他去哪儿了。 那天我们在我狭小的出租屋里zuo爱,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笨拙又幸福。 做完之后,大汗淋漓的我们相拥在一起,宋原西告诉我,那时候姓孔的跑了,他那个所谓的靠山试图把事情压下去,宋原西跟孟一航不甘心,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那家伙。 他们去找姓孔的,找了很久,最后在姓孔的老家找到了他。 宋原西跟孟一航是想杀了他的,但没成功,祸害遗千年,没死了。 后来,宋原西他们俩被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宋原西判了五年,本来还有一年多才能出狱,但是他在里面表现得好,争取到了减刑。 “我每天都数着出狱的日子,”宋原西抱着我,像四年前一样,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很想你。” 四年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我没有跟父母和解,他成了刑满释放的无业游民,但好在,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宋原西说:“知道姓孔的没死时,我懊恼得恨不得自杀,但我想起,我让你等我。” 他说:“我不能让你一辈子都空等,所以,还是活下来了。” 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了,但还是止不住地流眼泪。 我说:“这四年,我无数次想自杀,可是怕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没人接,所以我也活下来了。” 我们看着彼此,边哭边笑。 我听着他的呼吸,觉得新的人生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溺水的人,终于得救了。 我们找回了呼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