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仙尊的百年之痒 作者: 廊晓 简介: 心魔难渡 仙尊谢云敛飞升失败,刚从心魔劫中醒过来就要与恩爱异常的道侣和离。 全修真界哗然,百年前那段禁忌的坊间传闻再次甚嚣尘上。 据说仙尊这位道侣当年不过是个普通的外门弟子 据说这外门弟子和仙尊的大侄子有一腿,却为了攀高枝勾引了仙尊 据说仙尊之所以被“侄媳”勾引,是因为这人长了个仙尊白月光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 你不爱我,我不爱你,替身虐恋,话本都不敢写这么刺激。 道侣本人把这当笑话讲到一半—— “是真的。” 仙尊语声淡淡,说完便阖眸入定,似万物不过心间。 道侣怔住,良久,神色转冷:“好,好!” 拂袖而去。 转天,南方的天空被魔气染成血一般的红色,凤鸟盘旋于碧霄,八百封邀请函加急递往仙家各门。 ——陨落百年的魔尊栖寒枝,归位了。 【心大粗神经魔尊受×锯嘴葫芦仙尊攻】 【老夫老夫口嫌体正直的爱情故事,双初恋,真爱】 境界: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化神-大乘-渡劫,分神有大量私设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栖寒枝,谢云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魔难渡 立意:树立正确婚姻观 第1章 心魔之劫 昆仑的谢云敛仙尊要与道侣和离! 仙尊渡劫失败不出半天,这消息就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修真界,柳疏这边半只脚迈进昆仑地界,就觉得看谁都长着一副薄情寡义的和离脸。 午时,传教院三声钟鸣,仙鹤跃过虹桥,巡山弟子苍青色的外衫撞破彩云,划出一条淡色轨迹,落了下来。 为首那人目光在柳疏腰间令牌上一扫,只当是个没见过的师弟,颇友善地点了点头。 一身弟子服的柳疏轻车熟路地回了一礼。 堂堂仙门第一宗昆仑,外有护山大阵,内有渡劫大能,他,大魔柳疏,能自由往来其间,全靠他们家君上“以身饲仙”。 如今还惨遭和离! 天理难容! 柳疏目送巡山弟子离开,思路已经急转到带领精锐魔众,大军踏破昆仑,忽有一道清澈声音在耳边炸响:“柳疏,滚过来。” 世人常以“凤鸣”喻佳音,确有几分道理。 可惜,是个惹不起的凶凤。 柳疏皮子一紧,朝半空虚虚一礼,几息间融入暗影中,不见了踪影。 和外人心目中的仙尊居所,修仙圣地不一样,天渺峰堪称奢靡。亭台楼阁,金堆玉砌,南海鲛绡堆叠其间、北境琉璃铺了满地……听说每位初次造访的客人都会表示惊疑。 柳疏倒是不意外,凤凰窝嘛,都是这么个德行,就是没想到谢云敛瞧着清风朗月似的神仙人物,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之后竟然这么没有原则。 ……而且有钱。 柳疏咋舌。 感觉他们魔宫输了。 大概这就是薄情郎惯用的花活。 心中想了一堆,脚下却是一点没敢耽搁。 他们家君上这些天心情糟糕,多年老下属的警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惹这能喷火的炸毛凤凰。 循着指引灵气穿过重重禁制,拐进一处深藏其间的小院,一抬眼,入目便是一颗千岁梧桐,枝繁叶茂,碧色的树冠铺展开,浓郁的灵气不要钱似的往出洒。 最引人注目的却并非那珍惜的神木,而是树下摇椅上阖目的青年。 一袭玄色锦衣绣着繁复的纹路,青年一手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枕在脑后,鸦羽般的长发顺着手臂的弧度垂落下来,穿过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 此时微微偏过头来,狭长的凤眼睁开,许是没有外人,异于人族的暗金色瞳色不加掩藏,有风吹动梧桐碧叶,发出簌簌声响,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几分,洒在青年睫上,浅浅跌入眸中。 春色迷人眼,不及眉目三分潋滟。 哪怕看得多了,柳疏仍觉呼吸一滞,忙低下头去,行礼道:“君上。” “起来吧。”栖寒枝神色有几分懒倦,从摇椅中坐起来,想顺手将散落的长发扎起来,动作却有几分生涩,最后只松松散散的随便系了一下:“东西呢?” 柳疏从袖里乾坤往外掏东西,没一会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放下最后一件天品清心丹,柳大管家心疼的咧了咧嘴,忍不住劝道:“君上,咱魔域穷乡僻壤的,哪有人家昆仑家底厚实,仙尊什么身份,入了心魔劫那不得是倾全宗之力供着……”哪用得着咱魔域往外掏家底呢! 栖寒枝嫌他聒噪:“闭嘴。” 柳疏闭嘴,做作的给自己打了个禁言咒。 小山似的天材地宝在手上消失,栖寒枝抬眸看向杵着装石头的手下:“你还有事?” 翻译过来就是“还不快滚?” 柳疏心领神会,但他是背负了魔域一众兄弟赋予的重大使命过来的,还不想滚。随手抹了禁言咒,笑嘻嘻道:“君上,仙尊不日就要飞升,您看,您什么时候回魔域主持大局?” 栖寒枝沉默。 好好一个魔,偏偏长了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壶嘴还兀自开着:“这一百多年外界传言魔君陨落,近日极渊又有异动,您若再不归位,魔域恐生乱局。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栖寒枝抬了抬眼皮,示意他有话快说。 “君上以‘戚焰’的身份潜在昆仑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这次仙尊一句‘和离’传出来,坊间又是诸多流言,先是说你水性杨花和仙尊的侄子有一腿,又说仙尊不过看上你的脸,心中另有所爱……他们不过是觉得‘外门弟子戚焰’配不上仙尊罢了。” 柳疏顿了顿,见栖寒枝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接着道:“流言碍不着什么,但君上,这次仙尊飞升失败了,还有下次,‘金丹修士戚焰’不能一直陪着仙尊。” 柳疏一番话私心大过天,说来说去全是劝魔君归位。 但也不乏那么几分道理。 当初他以戚焰的身份和谢云敛在一起时没想过什么长久。 不知不觉过了百年。 到了今日竟不知如何开口。 百年安逸积压下来的隐患捎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谢云敛一拥而上,栖寒枝烦得要命,瞧着柳疏那张脸都觉得吵闹:“你先回去吧,极渊之事本君过几日处理,至于旁的……再撑半年。” 柳疏神色惊喜,刚要吹一波“君上英明”,他们英明的君上就不紧不慢的给他打了一重禁言咒,慢悠悠续道:“撑不住就都给我滚进极渊回炉重造。” 柳疏:“……” 不再看柳疏哀怨的神色,栖寒枝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柳疏指指自己的嘴,君上下的禁言咒要是不解,之后几天他都说不了话,这对于一个话痨实在是过于残忍,他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 没等柳疏求情,碧色的梧桐叶簌簌抖动起来,鲜明的灵气波动从山背传来。 栖寒枝神色一变,带些自己都没发觉的惊喜,只一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谢云敛出关了。 被留在原地口不能言的柳疏:“……” 他时常怀疑昆仑的人是不是眼瞎,就他家君上这毫不遮掩的状态,抬抬腿就是个缩地成寸,到底是怎么装了百年金丹小修士? 另一头,栖寒枝须臾便到了山背那间静室。 这里该是许久没用过了,他印象里只在初至天渺峰时来过两次。 栖寒枝性子惫懒,条件允许的话他可以窝在自己的凤凰窝里几年不挪地方,当年他搬来不久,山顶起了许多新建筑,其中包括一间新的静室,更舒适也更符合他审美,就连带着谢云敛也少来此处。 修长有力的手指触到结界,淡金光芒一闪而没,似融化了一层无形的膜。 静室一眼望到头,仙尊阖目端坐在蒲团上,身上还是渡劫那日的衣服,大概只随手用了个涤尘术,苍青外袍一角被天雷劈出的焦黑还在,那几点刺眼的血迹倒是不见了踪影。 端坐的人睁开了眼。 与栖寒枝那几乎带了攻击性的精致外貌不同,谢云敛是不偏不倚的俊朗,眼尾不垂不扬,眸光通达明澈,是大魔头最喜欢的那种正道修者,一弧冷月清辉、不可攀折。 只右眼角紧贴睫毛的尾端,有一颗极小极小的痣,延出一点缱绻的颜色,那是两人呼吸交缠时栖寒枝偶然发现的惊喜。 栖寒枝大步上前,半跪在石床边缘,小心地揽住谢云敛的腰,头埋进他颈窝,鼻尖触到有力的波动,这才徐徐松了口气。 “吓人。”那平平的音调里就莫名带上了点亲昵。 谢云敛沉默片刻,缓缓道:“抱歉。” 仙尊往常不是这样的。 世人眼中冷冰冰的人在道侣面前,一贯是温和、甚至是温柔的。换做往常,谢云敛会笑着唤一声“阿戚”,然后握住他的手,自然的将人放到腿上去——一本正经的仙尊对此意外热衷。 栖寒枝缓缓从熟悉的颈窝里抬起了头,看着神色平静的人。 魔君颇有自知之明,在感情上总是少些敏锐的触角,他有些惊讶于自己难得的敏锐。 不,或许只是因为早有所料。 他又想起三个月前,谢云敛渡劫那日。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他却莫名感到几分不安。 修为越高,预感越准,栖寒枝掐算了一会,奈何实在不精通,没个头绪,正巧昆仑宗主归云寄找他喝茶,他便去了。 茶喝到一半,天地色变,九九天雷穿过护山大阵直直落下,方向正是天渺峰。 栖寒枝手中的寒玉茶杯化作齑粉,转瞬不见了踪影。 归云寄落后他一步赶到,天劫结界已经将半座山头笼罩住,雷霆接连朝着结界正中那道身影劈下。 时至今日,栖寒枝一闭上眼睛,眼前还是那狰狞的黑色劫云盘旋不去。 那时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 劫雷匆匆而落,一道接着一道,栖寒枝站在结界外,屏息数着。 他自是相信谢云敛实力,只是难以自抑。 当年魔君孤身杀入魔域,独战群魔之时,也未像这般紧张。 直到最后一道雷落下,象征心魔劫的光芒将结界中央那人包裹。 天劫最为险恶之处,就在这最后一道劫雷。 许是功德雷劫,毫发无损;许是诛灭之劫,十死无生;便是寻常雷劫,一般渡劫修士也极难扛过。 而又有些独特劫数,如心魔之劫。 心魔劫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算得上轻松,再加上那劫雷中的功德金光,谢云敛飞升已是十□□稳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包括栖寒枝。 先前紧绷到死寂的氛围徐徐撬开一个口,匆匆赶来的长老弟子都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了一半,良久的静默等待中,结界中央的光芒暗下去,盘膝而坐的仙尊一口血吐了出来。 劫云消散,却没有飞升的金光。 那一霎昆仑山脉静的吓人。 谁都没想到,仙尊谢云敛,失败了。 败在最不可能的心魔劫上。 栖寒枝却管不了那么多,结界一破就直直冲了进去,正一把揽过几欲栽倒的谢云敛。 浊气入体,气息纷乱,经脉逆行。 谢云敛睁开眼,四目相对,沉黑的双眼中是不知名的情绪。 血迹挂在他紧抿的唇边,有几滴不慎溅到外衫,仙尊向来生人勿进的气势像是被这鲜红的颜色戳了个洞,从那洞里渗出些与往日相反的东西。 压抑的,几欲破土而出。 栖寒枝没注意,他那时完全忘了自己伪装的金丹修士身份,抬手便想给谢云敛梳理内息。 “戚焰。”谢云敛却正巧握住了他抬起的手,叫他这个身份的名字。 栖寒枝理智稍稍回笼,倏然意识到谢云敛今日似乎与往日无异,又好像有什么不大一样,他看不出来。 “我们和离吧。”谢云敛说。 那声音淡淡,比昆仑的山风还轻。 第2章 一拍两散 栖寒枝怀疑自己的耳朵被雷劫劈出了些问题。 比如幻听。 谢云敛缓过最初的虚弱,捡起长剑,撑着从他怀中站了起来。 栖寒枝还跪坐在原地,只将手垂下来,抬眸对上仙尊的目光,他忽然明了其中含义——那确是他未曾见过的,与往日不同的,可称之为疏离的情绪。 他便知晓自己并未听错。 栖寒枝张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事情过于突然,以至于到了荒诞的程度,便叫他少些真实感。 只是那份盘亘的不安终于悄无声息的被昆仑山风吹落了下来。 似乎也不是毫无预兆。 长久的闭关与并未告知的天劫、没人处理的关于他二人的流言,甚至连床头枯萎无人更换的花也是如此,那些曾系与谢云敛一身的,赖他“爱意”维系的寻常之事,在栖寒枝无知无觉间已然崩塌一角,构成了一点不安的苗头。 “给我一个理由。”栖寒枝站起来,两人身量相仿,玄衣与青衫分立两侧,剑拔弩张。 只是大概站得近了些,两人却太习惯,毫无所觉。 “我不日便要飞升。” 借口! “那你今日缘何失败?堂堂仙宗第一人被心魔劫击落?”栖寒枝忍着才没冷笑出声:“难不成你的心魔是未与我和离?” 之前的担忧如今混上茫然和徐徐升起的躁郁,像是一团棉花,梗在他胸口。 谢云敛未答,就那么突兀的消失在原地,闭关去了。 * 静室里安静的吓人。 栖寒枝退开些距离,方才短暂的温存像是未曾存在过,与三个月前的剑拔弩张又不相同。 栖寒枝觉得自己是有心与谢云敛好好谈一谈的。 凡事并非无缘无故,他总要搞个清楚明白。 “你的心魔是什么?”栖寒枝对此十分在意,他想了三个月也没想清楚光风霁月的谢云敛能有什么致命的心魔。更何况是出了心魔劫便要与他和离。 “已经无碍了。”谢云敛态度并不敷衍,他又有一种沉稳气度叫人信服。 但栖寒枝不信,直接身处手去探他脉,被躲过了。 栖寒枝语气严肃:“谢云敛,我看看。” 谢云敛却还是那句话:“无碍。” 栖寒枝沉默。 在一起百年,他和谢云敛少有争执,更没闹到过这般疏离的地步。 静室内安静了片刻,忽听谢云敛开口:“这些年我略有些薄产,便留给你略作补偿。” 栖寒枝愣住了,一时间连生气都忘了。 见他不语,谢云敛接着道:“至于染霜和林醉……” “等等。”栖寒枝打断了谢云敛没说完的话,他感觉此时的场景实在荒唐,便也这样说了:“你这是在和我……分家产?” 谢云敛不语,便算是默认了。 栖寒枝倏然笑了,神色却彻底冷下去。 他头一次这样清楚的认识到,谢云敛是真的、毫无转圜的要与他和离。 自此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也不想与他说清楚。 又是沉默。 好一会,栖寒枝忽道:“近些日子修真界有些有趣的传言。” 谢云敛静静看着他。 栖寒枝从未将那些话当真,却在此时,那荒唐传言像一跟带着尖刺的草,倏然扎进他心口,不吐不快:“传言谢仙尊心有所慕,如今这位道侣不过是占了样貌的便宜——” “是真的。”谢云敛打断他的话,语声淡淡。 像一滴叶尖的晨露,“嗒”一声坠下来。 栖寒枝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回过神时背在身后的右手已攥得死紧,压抑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汹涌情绪。 那情绪十分莫名,似乎远不止是愤怒,一股脑地顶在他喉咙口,他心尖像是栓了一根紧绷的弦,被这淡淡一声拨动,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震颤不休。 “好……” 栖寒枝左手按了按额角,修长的五指半遮住面部,原本伪装的漆黑瞳眸又成了暗金色,瞬间翻涌起鲜红的雾色,汹涌的魔气游离而出,赤金色魔纹一点点自额角蔓延。 和离之事诸多疑点,栖寒枝理不清,也不想再去管,只谢云敛这一句话便足够了。 “好!” 他放下了手,抬眼看着谢云敛,仙尊端坐在那里,像什么不近凡尘的神佛,万物不过心间。 魔君不可自抑地笑出声,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顺着本心逐字逐句道:“和离之礼也不必了,本君名唤栖寒枝,本就与仙尊没什么瓜葛。” 话音一落,栖寒枝识海一颤,有什么关联倏然消散——那是属于“戚焰”与谢云敛的道侣印。 栖寒枝否认了那重身份,两人之间便什么都不剩了。 火焰般的纹路自眼尾疯长,栖寒枝不再管它,只袍袖一扬,小山似的珍宝自袖里乾坤中放出,堆满了大半个静室:“这百年多谢仙尊款待,‘薄产’就不必了,这些就当做赔礼。” 谢云敛抬眸:“不必……”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魔君唇角扬起,趁着眼角妖异的红纹,放肆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赔你这天渺峰。” 说落转身拂袖,大步离开。 静室外,魔君足尖轻点,掠至天渺峰上空。 右手中赤金色灵力翻涌,护山大阵被触动,金色阵纹隐现,灵脉兀自沸腾,尽皆汇聚于指掌间,凝聚成通天的光刃。 这动静比仙尊渡劫还大,惊扰了整个昆仑,内外门弟子长老倾巢而出。 “天渺峰?可是有人要对仙尊动手?” “请宗主了吗?这人是如何混进来的!” “这人瞧着眼熟,可是藏在我宗内的邪魔?” “那好像是……” 地面上议论纷纷,修为高深的已腾云而起,朝那黑衣人奔去。 栖寒枝不甚在意,手中光刃已然成型,悍然自天渺山巅狠狠劈落! 轰然巨响。 天渺峰自中心两断,山顶琼楼玉宇尽化齑粉,落石滚滚而下,昆仑灵脉震颤不休。 百年情浓,不过一拍两散。 既要散,那便散个干净! 烈阳般的灵力携着烟尘袭卷,一众长老抬手抵挡,烟尘翻卷,最中心那人却笑起来,笑得肆意又张扬。 护山阵纹被绞得粉碎,下一瞬,金光骤起,残存威势朝袭击之人袭去,似千万道鞭影交错,半空之人不退反进,山风鼓得袍袖猎猎飞扬,抬手间赤金灵力挥洒,似日光中坠落的一场火雨。 大阵奈他不得,光影隐退,地面上,更深的阵纹浮现,山脉河流尽数震荡起来,誓要将这入侵者吞没。 就待大阵积蓄完成,忽有另一股灵力将那阵势压了下去。 蓄积半晌,虎头蛇尾。 栖寒枝渐收了笑意,低头朝天渺峰的方向看了一眼,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似隔着倾颓山峰与那人对视。 他蓦的想起,仙尊当年还不是仙尊的时候曾有个旧称——月君。 昆仑宗主二弟子,出身显赫、年少成名,虽性子冷漠,待人处世亦不失礼,再加上和天资同样惊艳的容貌,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当年月华清皎,不知多少人心折。 栖寒枝虽懒得出门,对这些坊间传言消息却很了解。 他人生爱好之一,便是躺在梧桐树下的摇椅里,看些话本、听些传言,尤其爱看早年仙宗众人对月君的盛赞,遇到精彩处还要念出声来,看谢云敛无奈的表情,乐不可支。 那称呼后来就没人叫了。 就连坊间关于哪家仙子痴恋仙尊的桃色流言都销声匿迹了。 当时栖寒枝想着,这轮老月亮如今大概是成了坠在寒潭下的倒影,清辉还是当年的清辉,只是又沉又冷的,哪家仙子都嫌扎手。 他当年从未想过,这月亮竟会有扎他的一天。 栖寒枝收回目光,轻嗤一声。 一刹云收风止,未落的烟尘翻滚,不及追赶的长老们冲上半空,只隐隐窥见那人轮廓,下一瞬就见他消失在半空中。 只留下一声朗笑,与一句话—— “谨祝仙尊,早日飞升。” 静室内,似要化作石像的仙尊睁开眼,目光落在虚空一点,似乎穿透山壁瞧着什么人。 听到这一声,他忽然也笑了。 那笑意很淡,像神像上开出了一朵虚无的花。 下一秒,仙尊眉间两道交缠的纹路隐隐浮现,一道鲜红如血、一道金光黯淡。 * 南离天,魔域 极渊入口前,靳云叠斜靠在封印石柱上,抬脚踢了踢蹲在一边的柳疏:“想出来了吗?” 柳疏翻个白眼,把随手捡的石板转过来,那上面乱糟糟的写了不少字,都被划掉了,只一个“冥”字被圈起来。 “南冥天?”靳云叠撇撇嘴:“难听。” 柳疏猛地站起身,轮起石板就往靳云叠脑袋上砸,靳云叠弯刀未出鞘,一边轻松挡住柳疏的“袭击”,还笑了一声:“差点忘了,你现在可不就是‘有苦难鸣’,明儿给你送个牌匾,就叫‘南冥天分天’,你看怎么样?” 打也打不过,说又说不出,柳疏气得把石板往地上重重一摔。 靳云叠“啧”了一声,纡尊降贵的把石板捡起来,递还给柳疏,他实在是好奇:“所以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南离天’就要改名?” 柳疏斜了靳云叠一眼,没好气地做了个“哼”的动作,一把抢过石板。 还能怎么着,因为和“离”呗。 你瞧君上回来盯着“南离天”那块大石头出神。 这猛地被从爱河里捞上来,谁还不得呛个水! 优秀的属下就要急君上之所急。 这名得改,必须改! 柳疏不想给靳云叠解释,只用灵力唰唰在石板上写道:“少说少问,哥哥给你个建议,趁这两天好好给自己想个新名字。” 靳云叠:“?” 柳疏接着写:“把‘云’给去了。” 靳云叠还是没懂。 柳疏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又用石板拍过去。 靳云叠反应机敏,架住他:“跟我来这套?” 柳疏:“……” 还真是个傻子。 靳云叠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抬手就想和柳疏比划比划,弯刀出鞘一半,柳疏倏然睁大眼飞快做了个手势! 不用柳疏比划,靳云叠也感觉到了,合身往前一扑,顾不上狼狈,带着柳疏一道滚离极渊的入口。 下一瞬,灼热的气浪自身后喷涌而出,一声清越凤鸣冲破云霄。 靳云叠回头,满目尽是炽烈金红,凤凰虚影映入眼帘,他闭上眼,仍觉双目一阵疼痛,流下泪来。 “那是……”柳疏忘了自己还发不出声,不自觉喃喃。 “是君上的本体。”靳云叠顺手给还傻着的柳疏挡了挡眼睛:“别看。” 凤影缓缓溃散,正午的日头下,血一样的魔气将整个天幕遮蔽,似夕阳晚照之景。 锦靴落地,还坐在地上的两人视线顺着衣摆的金色绣线上移,落在君上轮廓分明的脸上,暗金色的凤眸平淡无波,眼尾魔纹尽敛。 却未减弱半分危险性。 柳疏呼吸一滞,慌忙低下头,狠狠捅了捅身旁同僚,单膝跪地。 靳云叠反应过来,忙道:“恭迎君上。” “极渊被打开了,查。”长身而立的青年甩了甩指尖血迹,声音带着些微哑,更显漫不经心:“传令下去,五日后,南离天设宴,广邀仙魔各宗,共贺本君归位。”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也快乐!今天评论也有元宵节红包~ 第3章 宴无好宴 魔君栖寒枝归位了。 这消息随着八百封加急派往仙魔各家的邀请函一起传开来。 各式议论充斥了整个修真界,影响力堪比仙尊与道侣和离却被砸了峰头——虽说时间有些巧合,但并没有人敢胆大妄为的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作为两大事件共同的主角,栖寒枝对此毫不在意,专心把玩着从极渊里捡出来的小石头。 上面有残存的灵气波动,不是魔气。 魔气,也叫浊气。 世间万物皆赖灵气而生灵识,灵气分清浊。清气生灵众多,人族、妖族等等,浊气生灵就很简单,不论本体多么千奇百怪,统称魔族。 极渊,世间浊气汇聚之地,先天魔族皆自此而出。入口在南离天下,但除了这个固定入口,在别处也能开辟通道。 想往里扔东西容易,想往外运却要废大力气。 便是因为易入难出的特点,兼之浊气对外族强大的杀伤力,极渊渐渐成了仙宗垃圾场——什么杀不死的邪魔外道都往里扔,过个几十几百年就磨没了。 魔族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出乱子,爱扔扔去。 栖寒枝把那块石头扔到一边,身子朝后靠去,摇椅发出规律的“吱嘎”声。 此次极渊魔气动荡,魇卫几番探查却没能发现问题,柳疏才这么急着把他请回来。 栖寒枝天生对天地灵气感知敏锐,也是仔细探查后才发现几处“出口”。 开辟通道之人要对极渊有所了解,同时修为恐怕不低。 不知所图为何。 下面的老鬼也有些少。 怕是跟魔气一道溜出去了。 麻烦得很。 “君上。”靳云叠敲了敲门:“快开宴了。” 栖寒枝挥手,院门大开,随口问道:“大管家呢?” “清点礼单。”靳云叠大步迈进来,闻言撇撇嘴:“据说是君上太能败家,要养不起了,他得仔细着点。” 栖寒枝:“……” 靳云叠对上魔君的眼睛,想了想,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不该编排君上,就算不是他说的,也不该转述,遂补充道:“君上大可放心,我偷看过,魔宫还有百八十个金库,败得起,是柳疏小气。” 栖寒枝:“……” 靳云叠:“?” 栖寒枝笑了一声,顺手拿起桌上小石头扔过去:“赏你了。” 说完自袖里乾坤取出半张银色面具扣在脸上:“走吧,看看今天有没有哪个好心人,想给大管家填一填被本君败光的金库。” 拿着石头迷惑的靳云叠闻言眼睛一亮:“是。” * 夜色下盏盏华灯递次点亮,似天幕而下,星河倾倒,铺落光桥,仙魔各家俱已落座,座无虚席。 魔宫豢养的青鸾蹲在屋脊梳理羽毛,远方灯火长桥中出现个人影,几息便到了殿门前——一袭玄衣,玉冠束发,半张银色面具,只露出骨相清俊的下颌,与一双暗金色凤目。 数只青鸾振翅而起,被灵气浸透溢出流光的尾羽划过灯影,声声长鸣。 鼎沸人声倏然一静。 列席魔族有所感知,整齐下拜:“恭迎魔君。” 仙宗慢些,也拱手相和,一时殿内响起乱七八糟的恭贺声。 栖寒枝走到主位上坐下,随意摆摆手,一众魔族起身归位,他这才开口道:“本君历劫百年,而今归来,承蒙仙魔同道——”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响起一连串大笑:“哈哈哈哈哈,恭贺魔君归位,这大喜的日子,老八来晚了,这就自罚三杯谢罪!” 话音未落,殿外忽又想起笛声呜咽,一阵清风吹来,浅色花瓣飘入殿中,玉辇当空而下,两列侍女姿态婀娜,盈盈一拜。 辇中坐着那人青年模样,一席玄色华服,腰间佩刀,刀柄镶着精纯矿石,他这装束瞧着与今日魔君有几分相似,不过身形偏于粗犷,与这精致场面不怎么相称。 来人自称“老八”,在场不少人认识他,乃魔域九城十三宗中第八城“霸王城”城主,平阳舒。 九城为当年魔君统一魔域后建立,城主均为魔君心腹,然百年倏忽急逝,内部各有一番变革,就好比这位八城主便是近年后起之秀,斩杀前任城主上位,至今未尝一败。 平阳舒步下玉辇,摆了摆手,笛声停住。 他朝着上首魔君略一拱手,算作施礼,左手一抬,最近桌案上的酒壶便落入他掌中:“早闻君上姿容绝世,老八今日终得见您老人家,心里高兴得很!” 说完,也不管魔君作何反应,直接一扬手,晶莹的酒液顺着银壶倾倒而下。 这粗蛮的挑衅委实不算高明。 仙魔两方宾客心里不免泛起嘀咕,魔域风气强者为尊,古来如此,这新上位的八城主不知是有什么底气,还是不知魔君厉害,被人忽悠出来当了探路石…… 场中各人心思各异,都在等上首那人反应,一时鸦雀无声。 右前方,柳疏垂眸,为自己倒了杯酒,嘴角一抹讽笑不加掩饰。 “哗”一声,酒水泼洒在地,于这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靳云叠暗自感慨,还是大管家会装,仰头把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送金库的好心人来了。 上首,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的魔君正单手撑着下巴,不疾不徐开口:“说完了?” 殿中本就寂静的空气似乎随着这轻巧一声跟着一沉。 下一刻,魔君强横的威压席卷而下,精准将挑衅者包裹在内。 平阳舒再维持不住浮夸的笑意,手中酒壶被随意扔在脚边,他仰头看着上首那个传说中不可逾越的魔,原本的挑衅与战意渐熄,寂静的空气像某种不妙的预警,比大乘修者的威压更叫人喘不上气来。 恐惧。 一瞬间平阳舒只能想起这个词。 那是在他抢夺第八城后,听闻旧日魔君传闻时,那些大魔最常露出的神色。 平阳舒冷汗涔涔,眼睑微颤,咬紧牙关难以掩饰而外露的紧张,右手已覆上腰间刀柄。 “看来是说完了。” 话音方落,上首身影倏然出现在平阳舒身前! 下一瞬,平阳舒双眸圆睁,不敢置信的徐徐低头,染血的指尖正从他心口抽出,剧烈的疼痛迟上一分地上传至大脑,他右手还维持着抽刀地动作,那刀锋不过出鞘半寸。 “砰”一声,被瞬间捏碎心核的躯体重重倒地。 栖寒枝手腕微动,赤金色火焰自指间燃起,坠到地面,倏然将那具身体吞没。 平阳舒的魔魂未待逃逸,便被困在方寸之间,殿内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不过几息便归于平静。 魔君浑不在意地转身,再次不疾不徐地走向上首。 大殿中央只剩两列侍女,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惊叫一声。 瞧着怪可怜的,柳疏朝身后侍卫打了个手势,很快有人她们带了下去。 大殿又归于平静。 “——承蒙仙魔同道还记挂。”栖寒枝说完被打断的客气话,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宣布道:“开宴吧。” 那赤金色火焰精准的将平阳舒、玉辇、连带着他曾夺来的银酒壶一起,烧得飞灰都不剩,未伤及旁人一分。 被夺了酒壶的是个仙门小弟子,此时大气不敢出,魔宫貌美的侍女款款而来,朝他莹莹一笑,又摆上一壶新酒。 仙门小弟子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惧中,碰都不敢碰,待那侍女退下,才颤声问师长:“师父,这,这般恶事,我们竟都袖手旁观吗?” 师长气定神闲看他一眼:“魔族古来如此,在魔君建立九城之前,极渊上下终日厮杀不歇,可远不像如今这般和平。” 小弟子眨眨眼,若有所悟。 宴会开始,魔族都很快从方才的小插曲中回过神来,没一会便热闹起来。 栖寒枝心不在焉,听着一叠声的传唱,各色珍宝流水般被送入他的库房。 凤凰天□□热闹、爱至宝、爱穷奢极欲,此时夜宴欢声,八方来贺,他竟品出几分无趣。就像这亲自设计建成的凤凰窝,也住的莫名有些腻歪。 似乎有些空荡,又像是太热闹了些。 哪里都不对。 不然推了重盖一座吧。 大管家怕是又要哭了。 栖寒枝换了个姿势,开始琢磨起自己的新魔宫该如何搭建。 平阳舒那蠢蛋不知是谁的探路石,栖寒枝不在意,他只需立威,旁的自有属下去做。 魔族生性好凶斗狠,却最是好懂,只要足够强,能把他们打服,他们就为你献上尊重与忠诚。 不像人。 建完魔宫或许还可以去极渊底下逛一逛,他有的是闲暇,就与先前百年、几百年一样。 没什么不同。 * 宴会散后,外人面前深不可测的大管家又屁颠颠跟了上来:“无踪殿没见到踪影,白焰门、焚魂斋只送了贺礼,问情楼楼主闭关,但另派了两位长老,此外五城主也说是闭关……” 栖寒枝耐直性子听了满耳朵,终于把后续都安排下去,摆摆手示意柳疏快滚。 “还有,”柳疏顶着栖寒枝赶人的目光,只装没看见:“魇卫顺着极渊缺口探查——” 栖寒枝抬抬手,打断了柳疏的话。 柳疏随即也感觉什么,闭嘴施了一礼告退。 今日设宴在魔宫外院,警戒较往日松许多,也并不限制宾客走动。魔君目光在盈着月色的灵植上停驻,心道魔宫倒也不必全都推倒,园子就还不错。 可惜,沾了不速之客。 身后一道劲风袭来,栖寒枝侧身,拂袖间灵力击出,直直打在那偷袭之人身上。来人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栖寒枝回头,看清来人面容。 有些眼熟。 看着心烦。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小天使问更新时间,日更,目前存稿充足,晚上九点定时发出! (对,没错,言下之意是等存稿用没,时间可能就稳不住了……) 第4章 心慕之人 不速之客一袭白衣,金线绣纹,衣着配饰分明占些人间贵气,却因着好看的模样并不显出一分“俗”来。 尤其那一双眉眼,生得极好,不偏不倚。 栖寒枝掩去转瞬即逝的一丝不快,淡淡道:“大楚国师,可是迷路了?” 魔君归位的请柬派得广,仙宗、魔域、人间界数得上号的都得了一份,派往人间界的数量虽少,分量却也不轻,其中之最,要属大楚王朝。 大楚国师身份仅在帝君之下,算是响当当一号人物,今日入席便在前列。 而栖寒枝能记得他,却是因这国师,名唤谢胤。 谢云敛那个谢。 也就是那传闻中与他有一腿的大侄子。 谢胤对栖寒枝的问话恍若未闻,只牢牢盯着他那半张银色面具。 魔君耐心有限,更何况这人从身后偷袭,眉眼生得与谢云敛如出一辙,让人看了就心烦。 正准备将人“请”出去,忽听谢胤哑声道:“你果然不是他。” 栖寒枝眉头微挑,谢胤忽的抬手想抓住他袍袖,栖寒枝避开,谢胤也不在意,只问道:“小焰在哪?” 栖寒枝终于舍得多瞧谢胤两眼了。 他觉得有趣,当日将“戚焰”弃若敝履之人,如今何必做出这般情态? 左右也是无聊,栖寒枝生了些恶毒心思,他敛了声音中的冷意,一手扣住面具,缓缓摘了下来:“谢师兄,许久不见,这是何意?” 适逢浓云半遮了月色,凉风晃着那盈满月色的灵植,也拂起魔君额前几缕发丝,那张扬眉目未敛,无端沾了几分艳色,只微弯的唇角与暗金色的眸中尽是一片冷然。 大概魔物都有些天生的邪性,分明这一秒还笑着,却仿佛只消一个不满意,下一秒便会将人心活活掏出来。 谢胤浑然不觉,只牢牢盯着栖寒枝那张脸,分明与小焰生得一个模样,可他不是。 谢胤眸色渐渐染了红:“小焰天真单纯,不谙世事,与魔君截然不同,可笑我这些年竟未认出……果然,你果然不是小焰,小焰去哪了?” 问完这话他像是想入什么魔障,兀自喃喃起来,总之是三句话不离一个“小焰”。 栖寒枝看着谢胤透着魔气的眼睛,心情陡然跌落。 又是心魔? 谢胤是囿于何事? 难道是将“戚焰”拱手让人不成。 姓谢的怎都这般惹人烦。 栖寒枝失去了刚才的心情,便懒得再搭理他,正欲转身离开,谢胤却突然清醒了似的。 “魔君何必针对我,”谢胤眼中红色渐渐退了,也或许是沉成了更深的黑:“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吗?” 栖寒枝无可无不可地看向谢胤。 “我只是想找到小焰,魔君何不成人之美?当年是我对不住他,但那也是我们两人的事,却不像我那小叔,自己求而不得,却要拖着魔君下水。当年若非小叔动念,我为何要将小焰送去天渺峰?堂堂昆仑仙尊,数百年清心寡欲之人,一见了魔君的模样便动了凡心……” 谢胤尾音拉长,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念:“魔君便不觉得好奇?” 栖寒枝不好奇。 他只当是一见钟情。 不过现在想来,属实是……以己度人。 谢胤终于道出此行目的:“我知他心慕之人是谁,愿与仙尊交换小焰下落。” 说完,谢胤紧盯着栖寒枝。 魔君神色有些意外,却很快笑起来,笑声中没什么多余情绪,似乎只是谢胤这话有趣,逗他发笑。 与他料想中的情绪完全不同。 谢胤心里沉了沉:“魔君这是何意?” 栖寒枝眉目舒展,唇角笑意未散,反问道:“谢师兄,你可知什么是魔?” 他用着旧日的称呼,此时听来,万分讽刺。 栖寒枝并不需要谢胤回答,兀自道:“世间浊气凝而生灵,生来便在魔气中滚过一遭,一路从极渊爬上来,早没了那贪嗔痴的关窍,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在意这些?” 谢胤面色冷凝:“你就不想报复吗?” 栖寒枝掀了掀眼皮:“报复什么?你那小叔模样生得好,修为深厚、功夫也不错,合则聚不合则散罢了,算什么大事。” 谢胤不死心道:“合则聚,不合则散?那魔君何故一气劈了小叔那山头?” “一气之下,劈都劈了,自然也就消气了。”栖寒枝不以为意:“何况本君还祝仙尊早日飞升,该称一句大度才是。” 说着他顿了了顿,忽而近身上前,一手环住谢胤腰,另一手捏起他下巴,修为压制下,谢胤反应不及,神色愕然。 栖寒枝笑问道:“说起来国师模样生的也不错,你我又有一段旧情,既如此惦念那小焰,不如留在魔宫陪我快活些时日?” 谢胤先是愕然,随即眉头皱起来,眼底暗红一闪而过:“魔君说笑了。” 栖寒枝闻言松了束缚,谢胤连连退后几步。 自袖里乾坤中摸出张手帕,栖寒枝慢吞吞擦了擦指间,一簇火苗燃起,手帕被烧了个干净。 他就而说什么心魔气息这么奇怪,原来是入了邪道,稍一触碰,便逃不过魔君的感知。 说来仙魔两道井水不犯河水,能同来此赴宴,全赖“邪修”从中“调和”。 清气生灵,修炼世间清气,魔族修炼浊气,二者同出一源,用出来威力也没什么差别。但偏有些人另辟蹊径,强夺不属于自己的灵气,便统称为邪修。 而之所以冠以“邪”字,盖因强夺之气非身躯所能承受,修炼途中需以清浊之体为祭,淬炼己身。 简单来说就是仙宗魔域两头杀人吞噬,淬炼平衡修为,久而久之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当然,与代价同样诱人的,是邪修提升的速度与同阶内更强的实力——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清浊本为一体,合二为一,成就真灵之体,才是正道。 可惜天雷不认这个“正道”,古来邪修尽殒身于诛灭之劫下,无一飞升。 谢胤几时成了邪修? 倒是难怪他修为突飞猛进当上大楚国师,又不声不响隐匿至此。 栖寒枝敛下思绪,神色淡淡,只道了一声:“更深露重,国师既不愿,那便早些回去吧。” 言罢,转身离开。 浓云压了满月,谢胤的身影被裹在浓稠的黑暗里。 “陆青端!”谢胤大概意识到自己邪修的身份被发现了,他瞧着栖寒枝背影,一改先前疯癫,一字一顿道:“他喜欢的人是陆青端。” 栖寒枝脚步未停,没听见似的,几息便不见了踪影。 * 栖寒枝回了内院,脑海中全是“陆青端”三个字。 这名字给他带来的触动远比谢胤以为的要多。 要说邪修理论中有什么可取之处,那便是“真灵之体”。 凤凰一族承天地清灵之气化生,原该与那魔物浊气一类的词没一点关系,栖寒枝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个凤凰蛋的时候,大概是个倒霉蛋,被一群脑子有毛病的邪修偷走,塞进了那浊气汇聚的极渊中。 至清之体,极渊生灵,栖寒枝本人就是邪修真灵之体理论最成功的试验品。 魔灵成型之时,是他第一次见陆青端。 栖寒枝眸色与脸色一起沉下去。 若说之前对那“白月光”之说还没甚真实感,但那人若是陆青端,一切说得通了。 他与陆青端长相,确实,有三分相似。 毕竟,他要叫陆青端一声“义父”。 谢胤不可能知道这段关系…… “君上!”柳疏等了半天终于见到魔君缓缓而来的影子,立时迎了过来。 栖寒枝思路中断,一时也懒得去想这姓谢的是什么目的,抬眸应了一声。 “极渊异变发现还算及时,再晚些就要漏成筛子了。”柳疏继续了之前中断的话:“出口有好几个,魔气流向又分成许多股,魇卫派出去一大半也没能完全摸清,目前只查明最大的那个出口通往仙宗‘临枫山庄’。” “临枫山庄地界中有一秘境,三十年一开,开启关闭时间固定,惯是修真界筑基、金丹修士的历练之地,再过几日便是秘境开启之时,极渊魔气便是进了那秘境里。”柳疏知道魔君惯不爱关心这些,详细解释完才问:“可要继续遣人追查?” 栖寒枝思绪收拢,闻言略作思忖:“尽快查清其余魔气流向……着重查查大楚,至于临枫山庄,本君亲自去。” 柳疏应是,栖寒枝又道:“给仙宗透个风声。” 不知是那方势力又搞什么幺蛾子,让他们自己斗去,别来烦他,也莫要妨了极渊的安稳。 * 次日天明,昆仑 沉寂多日的天渺峰静室内响起一声闷哼,谢云敛睁开眼,墨黑双瞳上像是飘着一层浅淡红光,倏忽急逝,额间金红两道纹路隐现。 心魔未有起色,甚至愈演愈烈。 仙尊按了按胸口,随即片刻不耽搁的掐算起来,两眉渐蹙。 算不出。 自他陷入心魔劫始,自控都算难事,灵台尚不清明,何况推演,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太短暂,只有熟悉的人影和血色。 是心魔的伎俩还是天道的预兆? “休要污蔑。”脑海中的声音响起:“我不屑那等下作之事。” 谢云敛不理。 “你自己想见阿栖,又推到我身上,他日你与他欢好,是否也要推到我头上?” “闭嘴。” “呵。”心魔冷笑一声:“也是,似你现今这般,确实不可能欢好了。” “……” 第5章 分花拂柳 临枫山庄在仙宗是赫赫有名的大宗门,适逢秘境开启,山脚下的小镇来客如云。 “临枫三绝,一为仙境‘临枫境’、二为仙果‘披霞丹’、三为仙酒‘醉枫眠’,临枫秘境天下闻名,披霞丹更是炼制天品清心丹的重要材料,便是这醉枫眠……”那嗓门贼大的散修说到这一停,嘿嘿一笑:“听闻昆仑仙尊也爱这一口!” 窗边执杯的黑衣青年一顿,眼睑微垂,落到手中这“醉枫眠”上。 浅红的杯中酒,映出一张俊秀的面容。与魔君三分相似,却因微垂的眉眼更显斯文秀雅。 正是易容后以散修身份来此的栖寒枝。 刚上到二楼的青年环视一圈,目光不自觉落到自斟自饮的栖寒枝身上,简单的动作此人做来带了些懒倦,却丝毫不显颓唐。 只让人觉得,那杯中之酒和窗外不算明媚的日头,都是世间难寻的享受。 青年顿了顿,抬步上来,一揖道:“这位道友,可方便拼个桌?” 临枫秘境开启,各大仙宗自有山庄招待,散修们却没那个待遇,便分散在山下镇中。 此地是镇上最大的酒楼,说是最大其实也不过两层,此时已是人满为患。 栖寒枝抬眸,来人模样端正,笑容清朗,有几分洒脱,一身素色法袍瞧着不打眼,但栖寒枝何等眼力,只一扫便瞧出其中暗藏的精妙法阵。 不知是哪家仙宗出来历练的小崽子。 栖寒枝不感兴趣的收回目光,点点头:“请便。” 小二殷勤地上了茶水道一句“上仙慢用”,就又忙着去管别桌。 酒楼里一派热火朝天,话题从临枫三绝转到昆仑仙尊,只这么一会功夫又一发不可收拾的朝着仙尊和道侣的桃色流言拐过去。 一人感慨起来:“也不知仙尊那白月光该是何等模样,当年我曾有幸见过仙尊道侣一面,别的不说,模样是极好。” 另一个接道:“模样生得再好又有何用?世上倾慕仙君之人能从九阙排到极渊去,还缺那几个长得好看的?” 闻言一众散修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人咋舌道:“仙尊人品贵重,功德无数,但这事确实有些……” 说着便停住了,仙尊实力摆在那里,就算觉得他此事做的不地道,这散修也只敢说到这里了。 又一人反驳他:“道友这话说得不对,且不提仙尊这百年对那道侣百般宠爱纵容,将一个筑基小修士养成金堆玉砌的娇宠,就说这和离,我可是听说仙尊给那道侣留下不少宝贝,无论如何都算仁至义尽了!” 栖寒枝表情不受控制的僵硬了一瞬,满脑子都是“宠爱”“娇宠”挥之不去,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忽听“啪”的一声,对面那青年将茶杯按在桌上,清脆一声响,他却像是随便一放,朝栖寒枝道:“道友可是要往那秘境去的?” 酒楼不大,修仙之人耳力上佳,青年这一句恰在食客闲谈间隙,虽是对栖寒枝说,却也整个酒楼都能听见。 栖寒枝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不知他是何意,兴致颇佳,配合的点点头:“正是。” “那便好。”青年装模作样松了口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对着他一敬:“在下容央,听闻临枫境将开而来,方才还当自己误入了什么说书人集会,好不尴尬。” 不远处那群说着昆仑仙尊的人都静了一静。 栖寒枝没忍住笑了出声,他执起酒杯与容央碰了一碰。 不远处“说书人”队伍中,一人拍案而起:“你——” 他同伴很快拦住他,似是传音说了句什么,才接着低声道:“莫生事端。” 先前那人目光在容央身上打量一番,似有忌惮,闷闷坐回去了。 栖寒枝唇角含着那分笑意不变,垂眸将杯中酒饮尽,空酒杯在修长的指间打了个转,磕在小店木桌上发出一声响。容央目光停在他指间,只听他慢悠悠道:“道友喝的,好像是我的酒。” “啊?”容央愣住。 这话题跳的太快,教他接不上,倒是莫名有种……被看了好戏的感觉。 那人说完这句,又自顾斟满一杯,侧头瞧着外间天色。 容央张张嘴,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招来小二,叫了一壶酒。 只是这酒还没端上来,窗外忽生了异象,远处临枫山庄上空一阵剧烈波动,山下镇中瞧不清全貌,只见灵气浓稠若有实质。 是秘境开启的征兆! “秘境提前开启了!”有人惊呼出声,同时,镇上散修纷纷祭出法器,化作道道遁光朝那灵气源处涌去。 栖寒枝没在第一时间冲出去,他仍维持着方才悠闲的姿势,瞧着天色,山庄之上灵气虽浓稠,他却隐隐嗅到一丝异样。 是因为魔气吗? 容央见栖寒枝没动,还当他是没反应过来,秘境开启时间有限,再耽搁下去怕是要错过,当即一手搭在这位新认识的道友肩上,带人一起上了自己的法器:“道友,我法器快,捎你一程。” 栖寒枝自是能躲开,不过他艺高人胆大,瞧这小子有趣,也不介意同行。 天边浓稠的灵气是最醒目的指向标,不过片刻功夫,众多修士纷纷化作大大小小的黑影腾空而起,齐齐朝那处奔去。 临枫山庄内,各大宗门弟子也被灵气惊动,秘境开启早了两日,领头的长老们想起前日自魔域那边传来的消息眉头都皱了皱。 昆仑弟子身姿笔挺,苍青外袍,雪白内衬,仙风道骨。 “前日魔域传来消息,极渊魔气泄露,或许就在这秘境之内,有些宗门遣长老压制修为带队,我们昆仑却没这个习惯,修仙一途处处陷阱,谁都不能庇佑尔等一世。”带队长老神情严肃,话锋一转:“当然,凡事需量力而行,若是没那个本事,便不要轻易涉险,尔等衡量自身,仍要入秘境的自去罢。” 类似的话昨天长老已经说过一遍了,自忖能力不足的弟子已经退出了历练的队伍,此时再没人退出。 长老点点头,殷殷叮嘱道:“此行务必小心,保全自身为上。” 一众弟子纷纷执礼:“是,弟子谨记。” 临枫山庄上空形成一个灵气眼,两个空间的壁垒融到一处。 各路修士化作各色遁光,朝着那灵气眼里钻。 被带着飞行的栖寒枝闲得四处张望,他少有历练的经验,心说这场面委实壮大,堪比年节下锅的饺子,一个个扑棱扑棱,直要溅出一锅沸水。 容央的法器确实快,不过转瞬两人便追上了先一步的散修。 不过散修聚在山下,不比仙宗弟子近水楼台,此时人已经进了大半,灵气眼也渐渐弱了下来,随时都有可能关闭。 “道友捉紧了。”容央轻笑一声,悠哉道了一句,脚下法器陡然加速,落后一步的众散修见此也纷纷咬牙提速,紧赶慢赶冲了过去。 临枫山庄上空恢复宁静,入口收缩,众仙宗的长老们正要收回目光,忽然,远方一道身影转瞬出现在天幕之上。 或许是赶得急,顶级修士的威压泄露出些许,地面众人惊骇抬头,只见一抹苍青色的身影正伸出手,落在那灵力眼上。 原本马上要闭合的入口硬生生被撕开个能容一人的通道,不过眨眼功夫,那人便消失在天际,紧接着,灵力眼也一道溃散。 上空彻底平静下来。 地面陷入诡异的寂静。 良久,有人缓缓转头,瞧着同样傻眼的昆仑长老:“方才那位,可是……仙尊?” * 甫一踏入秘境,属于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容央落到地面,朝栖寒枝施了一礼:“失礼了。” 栖寒枝配合地拱了拱手:“事急从权,该是我多谢道友,捎带我一程。” “谢倒不必。”容央笑了笑:“只是这偌大一个秘境,我这无依无靠的散修心里实在不踏实 ,道友可否也捎带我一程?” 栖寒枝此来秘境是为追寻魔气,然而进了这秘境却一时觉不出异常。 蹊跷,但也不算意外。 既然找不到魔气,那怎么走倒是无所谓。 不过…… “整个酒楼都是散修,道友怎么就瞧上我了?” “道友格外不同。”容央痛快道:“独坐窗边饮酒的模样,瞧着便是深藏不露。” “……” 栖寒枝无言片刻,只笑一声,既不应和也不反驳。 容央见此一抚掌:“瞧我,还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栖寒枝目光朝远处一扫,正逢山林日出,信口道:“林霁。” 容央赞道:“‘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道友好名字。” 栖寒枝:“……道友好学识。” 容央好不矜持的接收了敷衍的吹捧。 临枫秘境虽非仙人遗迹,没什么秘法传承,但胜在灵气旺盛,生了不少罕见灵植,而这其中最独特的,便是秘境中央,落霞湖上,神木所结的“披霞丹”。 披霞丹,便是先前那说书散修提及的临枫三绝之一,听着是个热闹名字,实则为清新凝神、压制心魔的圣品,若能炼制出天品丹药,便是谢云敛这样的渡劫大能,也是用得上的。 两人一拍即合,循着法器指引,朝秘境中心行去,行出不久,前方传来“轰”一声响,远远树木簌簌抖动,惊起飞鸟。 容央问:“去看看?” 栖寒枝无所谓地点点头,两人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疾驰而去。 “这是我们先找到的。”刚一接近,便听一个女子冷笑道:“不过区区一颗龙胆草,你们玄阳宗就要‘杀人夺宝’?未免太有‘见识’了。” 两人又离得近些,瞧见那对峙双方。 刚说话的那方是两个女子,苍青色外袍摆明了昆仑弟子的身份,而与他们对峙的是个十余人的队伍,身着黑红相间的法袍,显然是一伙的,便是那女子所说的玄阳宗门人了。 玄阳宗为首弟子倒是没被那女子的阴阳怪气激到,只抬了抬手中法器,皮笑肉不笑:“大家同为仙宗正道,师妹何必如此恶言相向,昆仑财大气粗,不过区区一株龙胆草,又与我们见识什么。” 昆仑这边,另一个矮些,瞧着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怒道:“恬不知耻!” 高个女子眸色沉了沉,但到底形式比人强,拉着不忿的小姑娘朝后退了两步:“玄阳宗名不虚传,自便。” 玄阳宗为首那弟子笑容更大了些,收了法器:“多谢师妹了。” 两个昆仑弟子退后,刚一转身,背后玄阳宗为首之人嘴角拉下来,一挥手,下一瞬数道攻击朝她们袭去! “你们!” 两人心有警惕,飞快筑起灵力护体,又狼狈地避过几道攻击,却抵不过人数差距。 眼见着更多攻击袭来,高个女子咬了咬牙,将师妹挡在身后,欲将唯一一张传送符塞到师妹手中,嘴上拖延道:“玄阳宗堂堂仙宗正道,何至于此?” 心下则是暗恨,今日怕是要在这秘境中折在“仙宗同道”手里了。 玄阳宗人不理,更多攻击朝两人袭来,炽热的灵力即将击破防御,电光石火间,一道陌生的灵力插入战场,分明不过金丹修为的灵力,却似奔涌的热浪将玄阳宗的攻击淹没。 “仙宗正道?”林间传来一声轻笑:“不过如此。” 黑衣男子不疾不徐步出林间,周身并无汹涌灵力,却仿佛暗藏着惊人的危险。 自然是栖寒枝。 容央落后一步,朝两方各一拱手,笑着道:“我与友人路过此间,情急出手,诸位可是有什么误会?” 玄阳宗诸人刚直面了方才那一道攻击,心下忌惮,一时拿不定主意。 栖寒枝也没再动手,他哪怕压制了修为,解决十来个筑基金丹的弟子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到底套这个散修的身份,也不好太过夸张。 林中一时安静,直到那高个女子缓过一口气,朝二人遥遥一拱手:“多谢这位道友相助,我两宗弟子早有宿怨,他们人多势众,道友先走,莫要牵扯进来。” 罢了。 魔君暗叹一口气,昆仑的小弟子,哪怕是看在他徒弟的面子上,也是要救一救的。 路见不平的魔君正要下黑手,林中忽然又响起一道脚步声——那脚步声刻意放重了些,又沉又稳,似乎在提醒对峙的众人“闲杂人等”的到来。 栖寒枝抬眼。 正对的林木中缓缓走出一道挺拔身影,左手拂过低垂的枝叶,苍青外袍,白玉发冠,赛雪欺霜,凛然难侵。 四目相对,栖寒枝一时愣怔,脑海空白半晌。 未待他反应,那人已先一步转了视线,看向玄阳宗诸人,淡淡道:“尔等何人?” 方才还嚣张万分的玄阳宗弟子已抖若筛糠,脚下却像生了根,连逃都不敢,为首那人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应答:“见过,仙,仙尊,我等是玄阳宗弟子……” 栖寒枝脑子里也有些乱,在一片嘈杂中敏锐的耳力捕捉到左前方那小师妹倒抽一口凉气,大不敬地喃喃:“分花拂柳……嗷!” 小声喃喃被她师姐掐灭了。 栖寒枝心说这小弟子属实孟浪了,但确也合适。 至于本君……确也是个好色之徒。 当年谢胤将他带上天渺峰,仙山未至云海,仍是凡俗声色。直到仙尊回眸一顾,晴空朗日下,茅檐一株小白花被风吹动,就仿佛插在他鬓边。 作者有话要说:栖寒枝:正适合当个小寡夫 写完最后一句话,脑子里莫名冒出来以上内容↑ 第6章 见面不识 他怎么来了? 旁人渡劫恨不得远离这凡尘俗世,生怕沾染一点因果,谢云敛分明失败过一次了,又搞什么幺蛾子? 栖寒枝垂下目光,不再盯着谢云敛瞧,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极渊魔气外泄之事虽说重要,却也不是一定要他亲自处理,魔君坦然承认自己有逃避的心思,找些事做,远离故人。 结果最“故”的那故人就这么直愣愣出现在面前,这刺激换谁都受不了。 另一边,仙尊并指做剑,扬手一划,那十数名玄阳宗弟子纷纷痛呼,剑气穿透丹田,却不曾渗出半分血色,做完这一切,目光朝两名昆仑弟子看去:“走吧。” 玄阳宗这些弟子想杀人,谢云敛只是碎了他们金丹,魔君暗嗤一声,心慈手软。 高个女子朝谢云敛执了个弟子礼:“见过师伯,弟子天信峰门下赵晚尘,这是我师妹周灵,多谢师伯搭救。” 昆仑弟子众多,一代一代辈分算来麻烦得很,寻常弟子大多用“仙尊”称呼谢云敛,只除了个别及亲近的,比如天信峰一脉。 上任掌门收了三个亲传弟子,除了大弟子归云寄、二弟子谢云敛,还有一个三弟子,名唤枕云屏,便是天信峰之主。 ——鉴于老宗主的取名爱好,魔君始终觉得靳云叠命里可能不该在魔域当城主,去昆仑凑个数正好。 谢云敛看了看两人,点了点头:“不必多礼。” 大概是关系亲近,赵晚尘面对仙尊不似寻常弟子般畏惧:“师伯来此秘境可有要事?我与师妹正要与其他人汇合,弟子等虽不才,亦可驱使一二。” 谢云敛沉默了一瞬:“无事,只是这秘境有异,我来此护尔等平安。” 赵晚尘:“?” 周灵:“?” 出发前长老可不是这么说的! 栖寒枝暗暗翻了个白眼。 谢云敛在胡扯。 什么险恶秘境要仙尊亲自护持? 赵晚尘咽下疑惑,又道:“既如此,弟子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她转向栖寒枝,朝他笑了笑。 栖寒枝心生不妙的预感,果然,只听赵晚尘道:“这二位道友仗义出手,救下我与师妹二人性命,与我有恩,这秘境既这般险恶,可否同行,照拂一二?” “不……” “可。” 栖寒枝拒绝刚出口,就被谢云敛一句压了下去。 偏偏一个“不”字已然出口,一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栖寒枝脸上。 魔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怎好劳烦仙尊。” 谢云敛:“无碍。” 栖寒枝借口道:“多谢仙尊美意,但在下一介散修习惯了靠自己,修仙之人与天争命,仙尊也不能庇护我一世,还是不必了。” 赵晚尘和周灵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相同的沉默。 这话,跟带队长老说的可真像。 听起来就很套路。 “临枫秘境因魔气生变,危险难料。”谢云敛解释了一句,顿了顿,接着道:“我既已应了,便生了因果。” 在场几人都是大惊,仙尊正值渡劫的关头,生了因果可是大事!若是误了飞升……赵晚尘面上露出悔色。 栖寒枝:“……” 本君信你的鬼。 天道又不是写起居注的,哪有那么闲。 偏偏不能当面拆穿他,谢云敛把话说到这地步,栖寒枝再拒绝就不仅是不识抬举,而是摆明有异了。默默深吸了口气,栖寒枝面上不胜感激:“既如此,多谢仙尊。” 众人又转向容央,素衣的公子笑得真诚,又有几分诚惶诚恐:“多谢仙尊照拂。” 如此便算商量妥当,几人互道了姓名,赵晚尘祭出手中与同门联络的法宝,她与师妹进入秘境时不甚与大部队分散,其余弟子正在更靠近中心之处等待。 容央偷偷给栖寒枝传音,感慨道:“竟是仙尊本尊驾临,真是三生有幸!” 栖寒枝敷衍道:“三生有幸。” “仙尊真与传言不同,这般善待提携我等小辈。”容央说着,语调中又带了点忧虑:“只是不知这秘境是出了什么变故……” 后边的话栖寒枝没心思听,他的思绪跟着前半句飘远,抬眸瞧着谢云敛背影,很快又谨慎的收回了目光。 他在想,谢云敛为何要编借口让他留下。 他的伪装绝无破绽,那便不会是因着“栖寒枝”亦或“戚焰”。 只能是因为“林霁”本身。 散修林霁,并无特殊之处。 若定要说出一个,就只有这张脸。 随手变换的这张脸与栖寒枝本人三分相似,只是偏于斯文俊秀,他又刻意收敛,扔在修真界普普通通,气质更是与他本人截然相反,绝没有人会将他与魔君联想到一处。 这三分皮相,加上强装的斯文凑在一起,倒是更像另一个人。 东陵仙门,陆青端。 如松如竹,君子风骨。 栖寒枝心中涌上一股郁气,恶念不受控地疯长。 谢云敛就这么喜欢这张脸? 与他喜欢“戚焰”一般? 万千思绪只在一念间,那头容央忧虑已散了:“罢了,想必不是我等能掺和的,有仙尊在此,不用忧心太多。” 栖寒枝垂了垂眼,淡淡道:“确实,该好好感谢仙尊。” * 与昆仑众弟子汇合后,众人见到谢云敛,俱是讶然,但很快就变成兴奋。 仙尊不负当年“月君”之名,生人勿进的程度较天边那块不遑多让,一众年轻弟子有心亲近,但着实不敢,在赵晚尘向他们介绍过栖寒枝二人后,这群弟子无处施展的热情就尽数挥洒在了他们身上。 魔君常年处于一种喜欢揣着手看热闹,却又懒得搭理人的中间状态。 眼瞧着容央没一会功夫就与一群人打成一片,众多小辈聚到一块交流起修炼心得,栖寒枝踹起了手,心道上次被迫应付热情好客小朋友,好像还是“戚焰”在昆仑传教院听课的时候。 可惜,今已不复当年。 “林道友,”小姑娘的声音闯了过来,大概是被栖寒枝救过的关系,周灵对这位道友十分热情,笑着搭话道:“请问,散修是如何入门的?就和话本子里那般,根骨绝佳得高人指点吗?” 栖寒枝垂下目光,随口逗这还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是这样,每年想入仙门的凡人弟子要四处游历,寻到一处瞧着便有仙气的山崖跳下去,有仙缘的,便会有高人前辈把你接住,传授功法,这便算是入门了。” 周灵睁大了眼睛:“那,那没有仙缘的呢?” 栖寒枝惋惜道:“那便算是入土了。” 周灵:“……” “噗……”一旁名唤段言的弟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忙抬抬手:“林道友,失礼了。” 周灵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逗了,包子脸瘪了瘪,却也不生气:“林道友……” 小姑娘年纪不大,端着个大人模样叫声“道友”,委屈巴巴的。 栖寒枝拢了拢袖子,那也没办法,他真不大清楚散修怎么入门。 段言笑着插话进来:“好了师妹,基础的入门功法各大坊市就有流传,没事少看那些话本子,叫师父知道了可要罚你。” 周灵笑起来:“阿言师兄知道好多啊!” 段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转而与栖寒枝解释道:“我与师妹生在凡间,幼时被师父领回来,这还是头次下山历练,让道友见笑了。” 栖寒枝知道昆仑有四处捡小孩的传统,天信峰主在此道上得前任宗主真传,捡得格外凶猛,闻言顺口道:“我当年也是被人捡回去,才开始修炼的。” 魔族生来就能修炼,栖寒枝不同,他是个被生造的“真灵之体”,魔气生灵与清气之躯相互排斥,若非义父养育,只怕都活不成。 周灵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同道之人:“听师父说,他本来是只想收阿言师兄的,结果瞧我哭得太凶,觉得我是个修仙好苗子,就用两吊钱把我也一起买回来了。” 说着咯咯笑起来,像是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 小姑娘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出头,修为已跨过练气到达筑基,确实是好苗子。 栖寒枝轻笑一声,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嗯,很值钱了,我当年是直接被拐走的,半文钱都没拿到。” 周灵更高兴了,正要再说些什么,队伍倏然停住。 所有人目光落在为首仙尊身上,跟在他左近的赵晚尘道:“师伯,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并无。”谢云敛顿了顿道:“秘境之行在于历练己身,尔等似有懈怠。” 众弟子闻言俱是噤声。 确实,仙尊在前给了他们太多安全感,不由松懈许多。 一众弟子被这一言惊醒,皆愧道:“仙尊教训得是。” 谢云敛点点头,抬手变了容貌,通身气度刻意收敛:“便当我是个同行的散修吧。” “是。” 弟子尽皆应声,心中对仙尊一番苦心感念不已。 仙尊缓步走到队伍末尾。 揣着手看热闹的栖寒枝:“……” 谢云敛朝他点点头:“林道友。” “嗤!”心魔在识海内发出一声笑,嘲讽:“道貌岸然。” 作者有话要说:栖寒枝:祸从天降 第7章 问心有愧 栖寒枝神色竭力保持着温和,朝谢云敛一礼:“仙尊。” 谢云敛颔首:“林道友可唤我长空。” 仙尊本命法器是一张古琴,琴中藏剑,名唤“长空”。 栖寒枝心道这名取得属实敷衍,嘴上乖巧改口:“长空道友救下我与容兄性命,又在此等险境中捎带我等一程,深恩难偿……” 心魔在识海内幽幽接话:“耳熟。” 仙尊默然。 百年前,天渺峰顶,张扬耀眼的玄衣青年撑着下巴,笑盈盈坐在他对面:“仙尊救我性命,深恩难偿,当以身相许。” 谢云敛一时愣怔,那人便将指间掐着青玉小茶杯朝前递了递:“听闻凡间一杯合卺酒便成了好事,不若我与仙尊今日便以茶代酒?” 当年那杯茶,谢云敛没敢接。 这边厢,心魔又续道:“谢胤当初也是救命之恩,叫阿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呵,也不知他去哪欠了这般多的救命之恩。” 仙尊仍是默然。 栖寒枝全不知谢云敛那么多心思,他觑着仙尊神色,掂量了个不算太唐突的说法:“长空道友凡有驱使,在下不才,端茶倒水都颇为擅长。” 话落“林霁”似紧张一般,微垂的眼飞快眨了一下,却也“壮着胆子”直视着仙尊,等一个答案。 谢云敛心头蓦的一紧,随即又是一空,移开目光:“不必。” 栖寒枝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应了句是。 * 秘境开启七日,落霞湖上的湖心岛会在最后一日打开通道,一行人不急赶路,只大略确定了个方向,朝中心行进。临枫境中灵植极多,亦不乏凶兽,昆仑队伍虽是各峰选出的精英弟子,到底修为有限,一路算得上是险象环生。 谢云敛始终未出手,与他并肩而行的栖寒枝却一反常态,借着一次妖藤突袭的机会出手相助,在众弟子热情感谢后,与“长空道友”招呼一声,融入了前头的队伍。 以他性格,这时候该是待在后头看热闹的,只是如今想试试当个“林霁”,就得尽职尽责些。 魔君致力于给自己这个新身份创造一些好比仗义出手、年轻有为之类的特征。 与“陆青端”并不完全一致,但一定和“栖寒枝”八竿子打不着边。 仙尊什么都没说。 只从孤零零前头带路,变成被孤零零坠在后头。 众弟子觉得仙尊只可远观,合该如此,栖寒枝不同,他是有意的。 他想瞧瞧谢云敛先前说的什么“秘境历练似有懈怠”的话是不是就和之前的“已生因果”一样,都是胡扯的借口。 结果无事发生。 栖寒枝暗暗皱了眉。 第三日傍晚,一行人终于出了密林,又入了山谷。 秘境中地貌变幻多端,再向前行不知是否容易,待经过一处适宜休憩的山洞,领队弟子们略做商议,又派出一人去寻仙尊请示:“天色不早了,弟子们都觉疲累,可否在此扎营?” 谢云敛:“尔等做主,以后不必问我。” 那弟子道了声“是”,恭敬离开。 一众弟子分工合作,没一会山洞里已经收拾干净,天还没暗下来,洞外先起了火堆燃着,众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难得放松。 有知趣的小弟子给仙尊面前也燃了个火堆,栖寒枝就瞧见谢云敛颔首道谢,那小弟子被吓得手一抖,干柴砸进火堆,火星窜了老高。 “我来吧。”栖寒枝走上去,那小弟子背着仙尊的脸上写满感激,飞快的溜了。 火堆旁有块大石头,正正对这仙尊,刚才那小弟子没敢坐,委委屈屈蹲成石头旁边一颗发抖的小蘑菇。 栖寒枝自然没什么不敢,只会嫌坐着不舒服。他扒拉着火堆,姿态随意,口吻也是放松,与始终默不作声的谢云敛搭话:“这几日多谢长空道友照拂。” 谢云敛:“林道友与门下弟子有恩,算不上照拂。” 栖寒枝笑了笑,不在客气话上纠缠,直白抖出酝酿多时的试探:“那便是我对长空道友心生倾慕,得些机会便自觉是照拂。” 谢云敛似是愣了愣,停了半晌,并未搭话。 换了平日,仙尊该是直接把对他有意之人撵出方圆百里外去的。 饶是这般沉默也算得上拒绝,在往日对比下也显出分明的不同来。 饶是早有准备,栖寒枝还是心头一堵。 这态度委实让人熟悉,当年他刚上昆仑之时,谢云敛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态度——不接受,也不拒绝,默认他的接近,与今日并无任何不同。 “林霁”与“戚焰”,也并无任何不同。 寻常心怀倾慕的小修士感胆大包天说上这么一句便是极限了,栖寒枝沉默了好一会,直到心头的不适压下,这才转移了话题似的续道:“听闻秘境中魔气动乱,但这些时日下来,我修为粗浅,没能在秘境中察觉到,想请长空道友指点一二。” 谢云敛很没有大能自觉,如实道:“我也不知。” 栖寒枝对此不意外,论感知魔气,这世间没几个能比他更敏锐,他本也意不在此,遂又道:“那不知,这消息从何而来?可确切属实?” 谢云敛一问一答:“魔君,属实。” 栖寒枝故作惊讶:“仙尊与魔君有旧?” 谢云敛那双端正清明的眼瞧过来,魔君莫名有些紧张,心微微提起,便听他道:“长空。” 栖寒枝的紧张落了回去:“……长空道友。” 谢云敛视线下垂,落到被这凤凰扒拉的猛蹿的火堆上,淡淡应了一声:“嗯。” 一声“嗯”,不知是应那一句“长空道友”,还是方才那句“与魔君有旧。” 不待栖寒枝再问,就听仙尊又用那平静的声线续了一句:“魔君与我……没什么瓜葛。” 栖寒枝:“……” 话题似乎就这样又结束了,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栖寒枝也扭过头去看那火堆,手中木棍平静地戳了两下。 一口气又被梗在胸口,大概是今日梗得多了,他忽灵光一闪,觉这话有点别扭。 “嘣”一声,遭了惨烈冲击的树枝,断了。 折断的树枝融进火里,本就窜了老高的火堆又是一个猛蹿。 魔君平静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想起来了,当时他与谢云敛和离之时,他亲口说的——本君名唤栖寒枝,本就与仙尊没什么瓜葛。 这厮好生记仇。 栖寒枝心情莫名好了些,他又转过头,朝谢云敛笑:“既如此,长空道友怎知这并非魔族阴谋?” 谢云敛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仍是有问便答:“入此秘境后,心魔多有躁动。” 心魔为浊气所生,受浊气,也就是魔气引动。 原本只是想听听谢云敛对自己态度的魔君愣住了,他顿了片刻,这才做足了谨慎的好奇姿态:“听闻仙尊心魔因情而生,可是与……那位道侣,有关?” 此言已是过界了,“林霁”不过一萍水相逢的微末散修,并无资格探问这等私密之事。 只是话已至此,他忍不住。 他想知道谢云敛的态度、他的心魔、他的白月光,还有一切不愿言明之事。 说出去是冠冕堂皇,魔君未受过这般欺瞒侮辱,眼里揉不得沙子,定要真相大白、清清楚楚,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实则自己心里明白,他哪来那么多为真相求索的耐心,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意难平”。 “并非。”谢云敛这次没纠正他的称呼,只是看着他,许是火燃得太烈,神色竟衬的有几分温和,“是我问心有愧。” “……” 栖寒枝有几分仓促的收回目光,手中没了树枝一时竟不知如何掩饰,分明简单一句话,偏让他心绪有几分纷乱,又是片刻停顿,才道:“想不到仙尊这样的人物,也会有所愧之事。” 话一出口,栖寒枝便意识到,大概是语气中的“崇敬”不到位,这话听着实在有些阴阳怪气。 “当然。”谢云敛却没在意,他轻轻笑了一声:“所以在试着及时止损。” 谢云敛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甚至是带着几分笑的,像是远方天际暮色下被映上一抹浅红的云,隐晦的热烈,在即将隐没的夜色到来之前。 栖寒枝看着他那抹浅笑,心头莫名极轻的坠了坠。 原本准备好的更多的探问,就再问不出口了。 罢了。 栖寒枝目光落回那跳跃的火焰上,本君不擅刑讯,与这厮没什么好说的。 下次,下次一定把这闷葫芦撬开。 * 入夜,山洞内一片静谧,一行近二十人,各自盘膝而坐,挨得不远不近,只有清浅的呼吸与火苗燃烧的噼啪声。 修仙之人无需饮食睡眠,寒暑不侵,只是短暂的休憩和跳跃的火光一起,总能给夜色带来些别样的安全感。 忽听“咚”一声闷响,不轻不重,惊动了两名守夜弟子。 两人朝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山洞最深处,两道朦胧的影子依稀交叠在一处。 其中一个弟子累得有些迷糊了,反应慢了些,眯了眯眼想看清楚点,肩膀倏然传来一阵大力,竟是他同伴狠狠按着他转了个方向。 弟子:“?” 同伴表情微妙,震惊中带着一丝惊恐,夹着细微的兴奋,表情诡异,朝他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别看。” 这个反应,很难说是让他别看,还是鼓励他快回头。 迷糊的弟子清醒了,心中嘀嘀咕咕了起来,刚才看见的好像是最里边,是谁? 年纪最小的段言师弟和周灵师妹? 那师兄关心一下师弟师妹的感情生活也是应该的。 趁着同伴不备,这弟子悄悄回头——对上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嘶! 该弟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回来的,只表情微妙,震惊中带着一丝惊恐,夹着细微的兴奋,狠狠咽了口唾沫,对上同伴同样神秘的目光,下一瞬二人双双挺直脊背,看着空无一物的夜色,如临大敌。 那同路的林道友正躺在他们仙尊的大腿上! 仙尊的! 大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栖寒枝:他不知道我是谁,竟然愿意和“野男人”说话,生气 谢云敛:他不知道我知道他是谁,这才愿意和我说话,心酸 #小情侣的套娃游戏# 第8章 欲盖弥彰 谢云敛收回目光,垂眸瞧着膝盖骤然落下的“重物”。 青年像是打坐不认真睡着了,正落在他腿上,温热的吐息像细软的尾羽,穿过法袍轻薄的衣料,规律地搔过那一小块皮肤。 识海内,心魔或是被宁静氛围影响,少见的并不尖锐,只道:“他在装睡。” “嗯。” 他自然知道,阿栖虽然性子惫懒了些,却也不会像个不经事的小修士一样,打坐着还能睡着。 “他在勾引你。” 勾引这事,手段低劣亦或高超着,于谢云敛而言着实没甚区别,不过一杆直饵伸到他面前,上不上钩全凭本心。 阿栖总是这般。 他想让他上钩吗? 谢云敛难得有些疑惑的想。 “该是不想的。”心魔接上谢云敛的思绪。 确实。 “你若不推开他,便是见色起意,又觅了个‘白月光’的替身,若是推开他,倒还有些转圜的余地。”心魔不急不缓:“不过那样的话,他便该怀疑了,你先前留他,实在刻意。” “不过那倒也是次要的。”心魔忽而笑了一声:“理由总能编一个,不过是你不想。” 谢云敛默然。 心魔与仙尊本就是一体,或者可以说,心魔就是仙尊最深层内心的一部分,所思所想尽是相同。 只是事有两面,人有两念,压抑久了,魔念丛生。 阿栖用一个新的身份,嘴上说着报恩,又这般倒进他怀里,手段算不上多高,目的也算不上多难猜,左右不过是试探、作弄、报复……总归不会是旧情难忘。 他又为何不推开? 谢云敛闭了眼。 “何不顺水推舟呢?他不知道你认出了他,也永远不会知道。” “谢云敛与栖寒枝早无相干,什么都不会影响,出此秘境他是魔君你是仙尊,世间再无散修林霁,他只当你是个见异思迁之徒,自此断念,你也全最后一分念想,何乐而不为?”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样劝你?”面对谢云敛的沉默,心魔哈哈大笑起来:“谢云敛啊谢云敛,那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谢云敛,我只提醒你,”心魔语声忽而轻了起来,与往日的仙尊几分类似:“错过了这次,往后百年、千年,你就再也没有阿栖了……” 再也没有。 这实在是个过于尖刻的词句。 谢云敛默念起清心凝神的法诀。 心魔嗤笑一声,暂且偃旗息鼓。 片刻后,谢云敛又睁开眼。 若再见不到阿栖,又怎么舍得…… 哪怕片刻光阴。 心魔又嗤笑一声。 冷嘲热讽的刻薄模样,这点浑不像他。 心魔识趣的未再出声打扰,谢云敛便这样注视了许久,某一缕夜风路过,怀里青年眉梢微动,呼吸频率没什么变化,一切与先前别无二致,可谢云敛就是知道,他是真的要睡着了,还差一点点。 分明模样稍显陌生,阖目浅眠时瞧不见那双灿然的眼,声音、身形、气息,什么都掩藏的很好,可他还是只消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阿栖。 就像他第一次见年少的凤凰、第一次见名叫“戚焰”的少年。 跳跃的火光将周遭映得半明半暗,无人知的角落里,仙尊神色柔和,像是一抹浅淡的笑。 “你已偷得百年,再偷七日,不,只剩四天而已,这般短暂欢愉……” 也没什么妨碍。 识海内,心魔用着与他相似的声音,一字一句,从蛊惑到平静,渐与他自己所思所想趋于统一,分不出来了。 谢云敛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栖寒枝脸上,未给心魔半句回复,只唇角微扬,浅淡的笑意落到了实处,眉间殷红血色隐现,一闪而逝。 半只脚踩进梦乡的栖寒枝感觉到什么,倏然一惊,睁开眼——对上一张沉静面容。 谢云敛盘膝阖眸,似乎感受到膝间轻微的动静,缓缓睁开眼来。 栖寒枝满脑子都是方才感知到的异样,对上谢云敛那张脸,百年同床共枕,实在太过自然,一时竟忘了此时是个什么境况,脱口道:“谢……” 这一声方出口,理智便掐着时间看看回笼,那余下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口。 栖寒枝:“……” 幸运的是,话没说全,“林霁”的身份还有救。 糟糕的是,在这落针可闻的静谧中,这突兀一声与惊雷炸响无异。 一众弟子纷纷睁眼,茫然朝此看来,这一看来,正正瞧见山洞最里侧的情景,便是一个激灵。 此前栖寒枝设想过这个场景。 ——静谧的只有风声的夜里,高高在上的仙尊和他借故留下来的青年,身影纠缠,呼吸相闻,不甚被惊扰的同行者在一声轻呼后睁开眼,揭开夜幕的遮掩,窥见暧昧的一角。 惊心动魄。 当然,也可能是胆战心惊。 然后纷纷闭眼,夜不能寐,及至天明,心痒难耐,假作无事。 计划是这么个计划。 情况……也大概是这么个情况。 一切都很完美,如果他没不慎把所有人惊醒的话。 三两人窥见的暧昧一下被抖搂开来,曝晒到阳光底下,直想让当事人和那秘而不宣的暧昧一道灰飞烟灭。 …… 有那么一瞬间,山洞的安静几乎透着诡异。 想必众弟子也是很尴尬,装瞎太过虚伪,不装瞎又太过尴尬,不上不下。 直到容央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林兄,这是……” 唤完这一声后他似乎也有些后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轻轻咳了一声。 栖寒枝:“……” 本君此时合该一头扎进谢云敛怀里,好叫他看看这是如何。 暗恼自己的懈怠,栖寒枝一咕噜从谢云敛腿上爬起来,做出紧张又尴尬的情态:“仙尊……” 说着他“偷偷”抬眼瞧谢云敛,寄望于前任枕边人能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事已至此,虽说是他先动的手,但也是谢云敛自己没推开,就算是偷情也该是个“合偷”。 “嗯。” 谢云敛没什么感情的回了一声。 显然,并不觉得自己做出这等“合偷”之事有何不妥。 栖寒枝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到一阵异响自远处风中传来。 与此同时,谢云敛道:“有人来了。” 山洞原就复杂氛围又是一滞。 仙尊实力高绝,但在这秘境中修为、神识也要压制到金丹,因此,话音方落片刻,众弟子就也陆续捕捉到那嘈杂声响。 由远及近,朝着这个方向急速奔来。 为首几个弟子反应很快,纷纷出声,指挥众人做出防御准备,弟子们积极响应——积极的有些过了头,显出几分欲盖弥彰来。 山洞内这小小的角落被有意无意忽略了个彻底,只剩下方才还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如果故意装睡算得上依偎的话。 栖寒枝视线垂着,目光落在仙尊浅色衣摆上,反复游移。 那里有一道褶痕,是被压了太久留下的痕迹,法袍上的阵纹正缓缓修复,折痕逐渐变浅,该是枕了许久,也没被推开。 此番以林霁之名,言语、行为,几番试探,谢云敛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想到这里,栖寒枝心口微微坠了坠,空落落的,像是倏然从那如胶似漆的百年中抽离,扔回这荒山野岭的凉夜里。 够了吧,这便是结果,再多意难平也该够了。 一切到此为止,他撬不开这闷葫芦,也不想再撬了。 栖寒枝自觉此般心境基本可以归为“伤春悲秋”的范围,但他与那般好看的道侣和离了,当日无论是劈山、放话都干脆洒脱,未堕了魔君颜面,如今气、怒皆去,暗暗余几分怅然与伤怀,想必也是可以稍加放纵的。 他移开目光,朝谢云敛稍稍一揖,抬步朝容央那去。 “你和我一起。”仙尊的声音无波无澜,在略显嘈杂的山洞中,与领队弟子的指挥一道响起。 恍若平地惊雷。 正检查防御法阵的弟子僵在原地。 正与师弟说着什么的领队弟子声音卡在喉咙里。 栖寒枝也停住了脚步。 “林道友。”像是生怕别人不误会,那惊雷又炸了个双响。 栖寒枝缓缓回头,直直对上谢云敛的眼。 火光透过人群,光影跳动着落在两双眸中。 …… 直到那交战的两方人打到眼前来,众人都没能彻底回神。 于是,只见月黑风高,二十余人的队伍沉默得严阵以待,格外肃杀。 当先之人被唬了一跳,远远也瞧不清那法袍样式,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什么伏兵,心中暗悔,正要改道之际,忽在人群中瞧见一张熟悉面孔,当下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先前心中那点疑虑,直愣愣朝着这边赶来,口中高呼道:“六少爷!” 昆仑弟子被这一声唤回一点神志,赵晚尘身为领队反应最快,当即扬声道:“敢问道友,何门何派,所唤何人?” 那是个三人的小队伍,均一身相似锦衣,此时沾染血迹显出些落魄,除当先之人外,还有一个高大身影背着另一个人,瞧着是受伤颇重的模样。 当先之人定睛细看,瞧清那一队苍青法袍,心下稍安,当即道:“在下容子安,临枫山庄容氏子弟。” 栖寒枝闻言往身侧看去,容央也看过来,朝他歉然一笑,这才越众而出,施了一礼:“他叫的是我。先前独自在外游历,未告知身份,家父容恒,临枫山庄正是我本家。” 容恒,临枫山庄此代庄主,元婴巅峰,半步化神,据闻近年有望突破。 “子安族兄。”容央朝容子安点了点头,朝另外两人看去,那壮汉看衣着应是庄内普通弟子,他背后的人被遮挡着瞧不清衣着形貌,实在狼狈,容央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容子安面上闪过一丝愤恨,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遂解释道:“秘境异变,诸位同道为魔气所引,杀人夺宝之事四起,竟有一伙人贪图容氏血脉之利围杀我等,我等与门人分散,死伤惨重,三少爷也身受重伤。” “三哥?”容央轻飘飘道了一句。 不待他上前,几人身后风声凛冽起来——追兵将至。 容子安脸色一变,忙道:“望昆仑同道搭救,庄内定有重谢!” 领队弟子们想到此前仙尊言及魔气之事,心下一凛,想回头征询仙尊意见,又想起先前训诫,按捺下来,几人对视一眼,估计是传音商量了什么,赵晚尘拱拱手道:“容兄不必如此,仙宗同道守望相助正是应当,还请到队伍中来吧。” 容子安感激道:“多谢!” 赵晚尘挥了挥手,小半弟子跟她上前几步,列出阵势,又打下几层防御掩息的阵法,将容家三人并上个容央暂且纳入其中。 后方仍有半数弟子列阵,秘境之中人心险恶,便是有容央这份缘分在,也不可尽信,容家几人身处其间,是保护,亦是警惕。 ——按说与容央同行的散修林霁作为余下的唯一一个外人,此时也该自觉避嫌。 几个小弟子偷偷往后瞧了一眼,那清俊散修先前并未回答仙尊的邀请,倒是仙尊走到了他身边。两人站在一处,模样瞧着都是普通,偏偏气势都格外显眼。 小弟子们暗暗摇了摇头,是他胡想了,那散修分明普普通通,定是沾了仙尊的仙气! 至于避嫌…… 与仙尊站在一处,再安全不过了。 做完这一切,那一众追兵也在夜色中显出身形来,果然各自用了掩藏容貌气息之物,瞧上去便有几分月黑风高杀人夺宝之态。 “诸位同道气势汹汹,往何处去?”赵晚尘扬声道:“此乃昆仑休憩之地,若无要事,还请莫要打扰。” 追兵有十数人,闻言停住脚步。 几人对视一眼,为首那人上前一步,摘了面罩,同时除去了身上遮掩气息的法宝:“在下容子安,临枫山庄容氏族人。” 众人这才看清,面罩下那张脸,赫然与方才那位“容子安”一模一样! 第9章 傀儡未绝 这、这竟有两个容子安? 一众弟子到底年轻,历练不足,此时难免露出惊讶情态,那黑衣容子安瞧出端倪,皱了眉道:“诸位道友可是见过另一个‘容子安’?” 赵晚尘尚在思忖,还未答话,容央先从后方走出。 “六少爷?”这黑衣容子安与先前那锦衣容子安反应竟都是相似:“你几时进了秘境?可有受伤?” 这话问的奇怪,直接问是否受伤,倒像是这秘境中有何种危险似的。 容央不答反问道:“出了什么事?” 黑衣容子安顿了顿,朝容央一拱手,又转向显然是领队的赵晚尘:“诸位既是昆仑仙宗高徒,我等也不敢隐瞒,临枫境内不知何时为魔气所侵,有邪修趁机混入秘境,以傀儡之术挑拨仙宗同道。” 这话与先前那锦衣容子安有所不同。 “傀儡之术?”赵晚尘眉头皱起来。 “正是。”黑衣容子安瞧了容央一眼,见他摆摆手,这才续道:“那邪修不知施得何种邪法,所制傀儡竟与真人一般无二,便是功法、记忆亦能模仿,教人防不胜防,现已犯下几场血案。” 昆仑诸弟子闻言均是讶异,人群后,栖寒枝眉头蹙了起来。 容子安续道:“庄主得神木警示,强行动用秘法联系我等,叮嘱我等不可打草惊蛇,暗中告知诸位同道,有所防备。” “胡说八道!”人群中一道一模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锦衣容子安越众而出,指着那黑衣容子安骂道:“邪魔外道之人,分明是尔等魔念作祟,觊觎容家嫡脉之血,妄图强占‘披霞丹’!藏头露尾的鼠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变幻成我的模样,竟敢扯出这般弥天大谎,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个容子安面对面,旁观诸人一时无言。 这……这话也不无道理。 临枫境之所以归属临枫山庄容氏,并非仅因地利。 传闻,无数年前,容家老祖宗与神木结缘,神木自愿契约,生出这片秘境。临枫境三十年一开,凡是金丹以下修为都能进入,但唯有容氏嫡系血脉能开启秘境中心的落霞湖,同样,每次神木所生灵果“披霞丹”,亦有半数归于容氏,余下半数方能散入修真界。 “呵。”黑衣容子安对此言给出的反应是冷笑一声,不欲与锦衣容子安争辩,一手提剑朝他斩去:“孽畜受死。” 锦衣容子安亦是早有提防,当即同样举剑迎上,口中道:“邪魔受死。”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两人便战做一团。 昆仑这边并未出手阻拦,黑衣容子安同来的十余人追兵不知作何考量,也没有插手,于是两方人将战场牢牢围在中间。 人群包围之下,那两道身影缠斗时间渐长,众人都感到些微妙。 盖因那两个容子安形貌相同、武器相同、竟连招式都一模一样! 若非一人黑衣,一人锦衣,打到此时他们该是全然分辨不出来了。 容央眉头也蹙了起来,他原本是想着,这两人既有一个假的,那招式中定有破绽。 但完全没有。 眼见着是不会有结果,容央沉声道:“停手!” 话落,两个容子安虽不甘心,却都依言收势,各自回到原处。 听闻容氏等级森严,由此可见一斑。 赵晚尘看向容央,容央摇摇头。 场面一时沉默。 昆仑这边一位弟子提议道:“既然两位中定有一人是假扮,容少主何不问些旁人不知的问题?” 锦衣容子安看着黑衣那个冷哼一声:“六少爷尽管问就是。” 黑衣容子安却摇摇头:“这傀儡化人之所以难辨,便是那邪魔不知使出何种手段,连记忆亦能复刻,只怕……” “胡言乱语!”话没说完,便被锦衣容子安打断。 黑衣容子安冷笑不答。 容央尚在思忖,人群后,栖寒枝目光凝在那两个容子安头顶,眸色沉沉,再没一点其他心思。 “林道友如何看?”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栖寒枝沉默片刻,答道:“丝戏。”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此时众人都瞧了过来,只是那些小弟子大多神色茫然,只几个恍然大悟,离两人最近的段言脱口问道:“敢问林道友,可是四百年前,致使兖州之乱的那个‘丝戏’?” “四百一十七年。”精确的时间下意识脱口而出,栖寒枝语声与神色一般沉冷。 “啊,是是。”段言连声应了,心道林道友读书当真认真仔细,是他不如。 “何谓丝戏?”有人问道。 段言左右瞧瞧,见仙尊与林道友都没打算开口,便解释道:“‘丝戏’是邪修岑彧所创一门阴毒术法,取法凡间常玩的‘傀儡戏’。岑彧的丝戏分三个等级,三等称‘纸傀’,二等称‘血傀’,前者就是寻常傀儡,后者则需取人精血、配合天材地宝以邪术炼制,所制傀儡与被取血者形貌、功法、记忆,总之便是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是相同。” 解释道这里,众弟子齐齐看向容子安,隐隐有些明白了。 那两个容子安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嫌恶的朝远离彼此的方向退了两步。 周灵扯扯段言的衣袖,忙又问道:“阿言师兄,那第一等的傀儡呢?” 段言闻言,脸色也不大好:“第一等的傀儡,称为‘人傀’。人傀,不需要精血、天材地宝,只需将那跟傀儡线嵌进人的脑子里。” 众人闻言皆是色变,周灵磕磕巴巴问:“那,那兖州城……” “全城凡人,都成了傀儡。仙宗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彼时仙尊元婴修为,亲赴兖州,一人一剑,削去那邪修首级,然,丝戏勾连全城……”段言闭了闭眼:“傀儡未绝,术者不死。” 栖寒枝耳边段言的讲解渐渐听不清了,似乎有什么久远的声音,越过远路迢迢,跋涉而来,撕裂记忆的封锁,带着朦胧的甜香和血气一起,插入他乏味的往昔。 四百一十七年前,新雪刚落,年节将至,兖州城内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 “阿栖,来写对子……” “不会。”他听到年少的自己,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骄纵,像是生着闷气:“你昨天还给隔壁王家姑娘写了一副,怎么,回了自己家却要我个大字不识的来写?” 有什么人低低笑起来,然后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王家姑娘那一副对子三十文。” “三十文?”他惊讶,随即声音里带了些阴阳怪气:“可得收好了,那哪是对子钱,别不是聘礼吧?” “三媒六聘,当由双方先请媒人,再要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那男子声音不急不缓:“又有三书六礼……” “那你还不快去请媒人,在这写对子作甚?”他彻底生气了,一把甩开握着他的手。 那人环着他腰笑起来,见他实在气不过,这才道:“只收了三文,都成糖葫芦进到你肚子里去了。” 那日下了雪。 那人站在门前,贴他那张狗屁不通的对联。 “财源广进朝朝暮暮,”他很轻的笑:“是财源广进,还是朝朝暮暮?” 年少的小凤凰不答话,抱着不可言说又太过分明的心思。 “糖葫芦三文一个,确是该财源广进的,不然如何养得起你?”没等他生气的说什么,那人便提笔写下一行——琴瑟相合岁岁年年。 “你当真考上那个什么状元吗?”小凤凰抿着嘴,藏不住笑,却犹在嘟嘟囔囔,“对得这是什么?怕不是人家王姑娘嫌弃,才只给了三文。” 那人还是笑。 然后呢? 栖寒枝怔然,一手按住心口 ,那生着“心核”的地方,一片空茫茫的无力与莫大的悲戚涌了上来。 岁岁年年…… 千门万户朱灯染血,他几日前亲手贴上去的楹联破败成稠色的飘絮,顺着风落回彼时还年少的小凤凰手上,沾满了猩红,只余一个不成句的“岁岁年年”。 “阿栖,别看。”那人的手冰凉又僵硬,只固执的遮住他的眼:“醒来就没事了。” 那人是谁? 他竭力在脑海中翻找,却再也想不起来哪怕一丁点。 只剩兖州一眼望不尽的新雪,一个圆月高挂的雪夜,一场唱到正月十五的傀儡戏。 仙人如在云端,手中佩剑映着月夜的冷光,未凉的血滚下来,那些鲜活如旧的面孔便一个个混在深红的泥土里,透过颤抖冰凉的指缝,撞入眼中。 他为何……想不起来了。 那分明该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林道友?”段言不知什么时候讲完了,转头瞧过来,想询问博闻强识的林道友是否有误,就见他神色怔然,忙道:“林道友,你怎么了?” 栖寒枝倏然从突如其来的记忆中抽离,沉默片刻,淡淡道了一句:“无碍。” 他声音有些沉,不过方才讲到兖州之乱便是差不多的语调,小弟子们都没当回事,只谢云敛定定看了半晌。 体内魔气又躁动起来,在栖寒枝丹田经脉里沸腾,想将他情绪激得更失控,最好直接疯了彻底。 这感觉实在久违,每个从极渊爬上来的魔都知道,那里最可怕的不是险恶环境、不是被流放至此的异族,而是磅礴汹涌的浊气。 那些与心魔同出一源的浊气,不断激发情绪,让人崩溃、也让人疯狂。 许多大魔瞧着不大正常,情绪淡漠、喜怒无常,什么样的都有,但也只是瞧着。 最疯疯癫癫的是魔,最理智冷静的也是。 众魔之主,更是如此。 按在心口的手收了回来,一席黑衣的俊朗修士神色平静,垂眸似是轻笑:“耽搁太久了。” 谢云敛眉目沉沉,目光追寻而来,落在身上,恍惚能叫人生出一种灼烫的错觉。 栖寒枝朝前走去,没有回头,不想理会,也无心理会。 “既然分辨不出,不如都杀了吧。 第10章 人傀之试 长夜已走到尽头,朝阳越过天际一线,自密林深处推出些微蒙的光亮。 这话中含义像个荒谬玩笑,然而当众人循声望去,不知是因着冷沉的神色,还是一些更难形容的气势,只觉先前随和的林道友像是换了个模样,那凛然杀意似心尖刮过的冷铁,从骨子里渗出凉意来。 年轻弟子们噤若寒蝉。 有小弟子忍不住去看谢云敛,只见仙尊立在原地,没有阻拦的意思,眸光定定落在那黑衣散修身上,面上是一贯的冷然,让人瞧不出情绪。 殊不知此时仙尊识海内又是好一番热闹。 “四百一十七年。”心魔声音难得没什么情绪,简单的复述着,平静的与仙尊没甚区别:“他想起来了?” 心魔尾音很轻,像落在湖面上的尾羽,荡起的涟漪在仙尊脑海中徘徊不休。 他想起来了吗? 想起四百一十七年前的上元夜。 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斩与刃下的年轻人。 “耽搁太久了。”心魔又重复起来,像个孜孜不倦揣度薄情丈夫只言片语的怨妇,“是说这秘境,还是说那前尘尽忘的四百一十七年太久?” 谢云敛稍挪了半步,自然地将右手背到了身后。 心魔最后叹道:“谢云敛,你装聋作哑粉饰太平的日子到头了。” * 栖寒枝步履从容,脚下来自林深处的落叶在行走间踩出清脆的碎响。 两个容子安咽了咽口水,纷纷祭出防御法器。 黑衣容子安皱起的眉头在渐明的天色中更为分明:“道友此言何意?那使出‘丝戏’之人这般明目张胆,所图便是让我等自相残杀,道友此言,岂不是正合那罪魁祸首之意!” 那锦衣容子安也道:“瞧这位道友衣着,似乎并非昆仑弟子,不知诸位对彼此有几分了解?既然这‘丝戏’无孔不入,诸位若非自入秘境便同行,还是小心谨慎些的好。” 一番挑拨,有唱有和,勉强算个乐子。 栖寒枝颇给面子,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漫不经心的模样,叫两人更加紧张。黑衣那个道:“道友,看在昆仑的面子上,我临枫山庄敬你一分,你莫要得——啊!” 一句“得寸进尺”没说完,便成了短促的惊叫。 赤色火焰不知何时攀上黑衣容子安发梢,罪魁祸首栖寒枝手指一勾,那火便猛地窜了老高。 临枫山庄门风严谨,便是门下弟子的发冠都要分品级,那锦衣容子安头上的冠瞧着就比那个背人的弟子高级许多。 黑衣容子安则不同,大概是为掩藏身份,长发仅仅用条发带绑着,正方便栖寒枝烧,飞快燃了一半有余,再烧下去转头就能遁入佛宗混口饭吃。 那声惊叫尚未落下余韵,杀意逼人的青年身影一闪,右手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抬起,似是抓着什么东西,而就在他前方,“熊熊燃烧”的黑衣容子安便定格一般,僵在原地,手中刚恰了半个御水诀。 栖寒枝眼前却是另一幅画面——被某种术法掩盖的秘境袒露了原貌,遍寻不获的魔气充斥其间,原本拂晓的天色披上一层暗色,不过一霎,又恢复如常,一切像是眨眼而生的幻觉。 一番变故不过转瞬之间,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定睛细看,只见栖寒枝手中却是攥着东西的,以修仙者的目力也并不难辨别,那大概是一根……头发? 正不明所以,人群后的段言猛地一拍手:“林道友,这莫不是……傀儡线?” “嗯。”栖寒枝应了一声,食指漫不经心的拨了拨那根浴火不燃的“头发”。 所谓丝戏,既是戏,傀儡演些什么自然是遵从施术之人的心意。 找出傀儡容易,随便烧一个,要是烧错了,另一个总是对的,难的是抓住幕后之人的狐狸尾巴。 丝戏之事应不是冲着他来的,兖州那段往事,他自己都是才想起来,旁人更是无从得知,但队伍里还有一个谢云敛。 实力压制在金丹境的仙尊,对取他人清浊之气修炼的邪修来说,远胜天材地宝,幕后之人不可能不觊觎。 若那施术者再认出他来,这觊觎又要翻几倍了。 届时将仙魔两道最强者一网打尽,凑成一炉一道炼了,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十全大补自投罗网丹”。 栖寒枝唇角弯了弯,眸色却是一片冷然,手上稍一用力,那根傀儡线自“容子安”体内脱离,甫一离体,便化成一根细长的、似新生嫩柳一般的枝条。 握住傀儡线的瞬间,他所见景象,便是破除迷障后这秘境如今真实的模样。 只是可惜,狐狸断尾太快,切断了与这尊傀儡的联系,那短暂的一瞬间看到的太少。 但也有些收获,不枉这一番周折。 栖寒枝慢条斯理的将那根枝条似的傀儡线折了几折,收进了腰间乾坤袋里。 “披霞丹?”有人惊呼一声。 傀儡线被抽出后,黑衣容子安也一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惨白的纸人。 纸人仅一个轮廓,并无五官,独眉心的位置一滴殷红朱砂色,细长的木刺穿透纸人眉心,将其钉在一颗赤色的果子上——细看那果子表皮还有些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先激动起来的是那群与黑衣容子安一道前来的黑衣人,只这一会功夫他们已经产生了新的领头人,那人带着十来个黑衣人呼啦啦围到容央面前,大有弃暗投明之态:“六少爷,兄弟们实在是弄不懂了,幸好您在这,我们就听您吩咐。” “且慢。”锦衣容子安站了出来,似笑非笑,打断道:“先别急着认亲,你们与那假货混在一起,都有嫌疑。” “容子安,你什么意思?”那领头人怒视着锦衣容子安。 “我什么意思?”容子安冷笑一声:“我就姑且当你是真的,容子睿,你们跟着那假货追杀我等,是当真不知情啊,还是瞧我这个领队不顺眼,急着让我死啊?” “你——” 那叫容子睿的新领队不知是被说中了心思还是被平白污蔑的动了怒,一手指着容子安,十分压不住火,但容子安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或者说,容子睿你狗胆包天,勾结邪魔、背叛山庄、妄图谋害三少爷!” 谋害山庄嫡脉是大罪。 容子安轻易揭穿了容子睿深藏的恐惧,让他直接哑了火。 他之所以急着像六少爷表忠心,便是为了能将先前跟着假容子安追杀三少爷之事遮掩下去,怎料、怎料这容子安…… 容子睿又气又怕,那指着容子安的手狠狠摔了下去,转头跪倒在容央面前:“还望六少爷做主,我等确是受见人蒙蔽啊!” 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栖寒枝忍不住鼓了鼓掌。 容家那一片人齐齐循声看了过来,面上神色各异,魔君微微歪了歪头,笑问:“演完了吗,诸位?” …… 有些人大概确实有让空气凝滞的天赋。 不愿沟通的谢云敛算一个,存心找茬的栖寒枝也算一个。 “林兄,让你见笑了。”容央这时才出声,只是嘴上这般说着,脸上却没一点家丑外扬的自觉,唇角都不压一压,俨然一副看乐子的神态。 “是挺好笑的。这位,嗯……”栖寒枝目光转向那锦衣容子安,顿了顿,语带笑意道:“姑且称为‘容子安’的道友,虽说方才那个黑衣服的是个红果子,你却也未必是花果子,你说是吧?” 锦衣容子安脸色难看起来,却也心知此人虽言行张狂无忌,却隐有章法,先前对那黑衣容子安下手更是精准,昆仑诸人对他也颇为信任,如先前一般出言挑唆只会显得自己心虚,便压下心中怒意,只道:“道友这般针对在下是何意?” “误会了。”栖寒枝没甚诚意道:“若要说针对,还得是方才那个烤栗子更得我偏爱。” 众人:“?” 再瞧瞧那外皮烤焦的披霞丹,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像个栗子…… 容子安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忽听旁边有人笑了一声,偏头怒视过去,发现竟是容央,只能咽下火气闭嘴了。 容央笑完,终于不再看热闹:“子安族兄,修仙之人不拘小节,林兄所言有理,你便听他的,也好教诸位兄弟与昆仑同道们放心。” 锦衣容子安抬目四望,撇去这黑衣散修和容央不提,身旁是满脸看好戏的容子睿,不远处昆仑队首赵晚尘朝他微一颔首,就连身处昆仑队伍中心,那背着三少爷的弟容氏子弟,眼中都露出些警惕神色。 容子安深吸了口气,转向栖寒枝,努力从容却还是免不了咬牙切齿:“你要我如何证明?” 栖寒枝手中出现一柄短匕,递了过去:“请。” 容子安:“……” 欺人太甚! 容子安忿忿接过短匕,一把扯下发冠,对着满头长发一刀下去,那匕首也是一柄法器,吹毛断发不在话下。只见容子安满头乌发被切了个齐整,一手攥着削下来的断发,看向栖寒枝:“道友,这般可够了?” 栖寒枝揣着手,大爷似的:“不大够。” 闻言,本就是迫于形势强忍怒意的容子安脸色铁青,一把将那满手的断发甩了一地:“你莫要欺人太甚!” 栖寒枝仍是先前的姿势,好整以暇立在一旁,浑然一个恶人。 见他不说话,昆仑队首赵晚尘近前半步:“容道友莫怪,秘境形式诡谲,林道友也是为防不测。” 这话说的客气,内容也明白——事急从权,继续削吧。 昆仑本就是仙宗魁首,此时此景,对比之下更是人多势众,容子安忍着忿忿,终是将头发剃了个干净。 山谷的凉风吹过光秃秃的脑袋,头上莫说傀儡线,半根毛都不剩的锦衣容子安怒视着栖寒枝:“这样总行了吧!” 栖寒枝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嗯……” 容子安一声冷笑,不顾满地碎发,转头就要离开,就听身后那人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原来人傀头上没有傀儡线啊。” 下一瞬,剧痛自胸前传来,锦衣容子安表情凝滞,颤抖着低下头,一只修长的手自他胸口穿出,指尖被细细密密的丝线包裹,有血顺着那些丝线自那只手上滑落,一路从他胸口淌下来。 还是温热的。 人傀头上没有傀儡线。 他是真正的容子安,也是人傀。 那他……早就死了吗? 那只手攥住了他早被傀儡线密密麻麻穿透缠附的心脏,傀儡线根根断裂,意识消失的前一瞬,容子安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砰”一声,容子安的尸体倒下去,眉心固定纸人的木刺化为灰烬,惨白的纸人飘落下来,独余一点殷红。 栖寒枝空着的手掐了个御水诀,漠然看着那被稀释到浅红的血迹滚过千疮百孔的心脏,顺着指尖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是开学了吗,这两天评论好少(轻轻) 第11章 来者是客 从锦衣容子安出现,到黑衣容子安率众追杀,自一开始,两人的针锋相对就为众人引出一个目标——找出假的容子安。 找出假的,剩下那个自然就是真的。 可幕后之人既有能力取容子安精血做出一尊血傀,又何必留他活着? 魔君不擅长人族的阴谋诡计,但对于“赶尽杀绝”这门学问颇有心得,从一开始就没信这出“真假容子安”的把戏。 何况就算猜错了,魔君手里也有天材地宝能把人救回来,这心不掏白不掏。 栖寒枝低头看向手中那颗“心”,曾有细密的枝条组成的傀儡线似附骨之疽,将原本活生生的心脏包裹成模样古怪的茧,然而被他握在手心的刹那,那些丝线纷纷断裂,不留一点痕迹。 莫说天地变色、勘破迷障,便是魔气也感知不到。 显然,施术人不是傻子,出其不意的把戏只能玩一次。 只看了一眼,栖寒枝便将那颗瞧不出模样的“心”放回了容子安的胸腔上。 朝阳之下,山风渗着凉意,山谷内浩浩荡荡三十多号人,竟无一人发出声音。 大概是眼前这一幕对正道苗苗还是有些刺激了。 栖寒枝抬眸一扫,人群后负手而立的谢云敛格外醒目,哪怕变幻了普通模样。 两人目光相接,看不出情绪。 栖寒枝哂笑一声,移开目光。 谢云敛也不是傻子,见面不识的把戏也到此为止了。 “子安少爷……”那与锦衣容子安同来的壮汉最先回过神来,大概是连续死了两个容子安,给他带来许多刺激,他扶着背上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在容子安尸体前停住了脚步,左右看看,最终站到容央面前,颤声道:“六少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许是这人神色悲切,容央收了看热闹模样,叹了口气:“黑衣者为血傀、锦衣者为人傀……子安族兄,早已身死道消。” 壮汉看着倒下的容子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容央朝栖寒枝拱了拱手:“若非林兄机警,今日我等便要被幕后那邪修迷惑了。” 结果摆在眼前,不需过多解释,众人也都陆续回过味来。那黑衣人的新领队容子睿与容子安不和已久,没什么伤怀之情:“多谢这位林道友,若任由那傀儡挑唆,待出此秘境,我们兄弟几个怕是难逃庄主雷霆之怒……” “倒不急想那么多。”栖寒枝嫌手上血腥气未散,难得没揣进袖子里,但漫不经心瞧热闹的模样是一分未减:“出不出得去还是个问题。” 容子睿:“……” “咳。”容央忍着笑意咳了一声,看向昆仑队首的赵晚尘,探讨起来:“此事想必并非个例,照那锦衣人傀所说,诸位同道在魔气影响之下互相残杀,再加上这些真真假假的傀儡作祟,只怕情况不妙。” “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为魔气所诱者多为心志不坚之辈。”赵晚尘回想起先前遭遇:“之前我与师妹遭玄阳宗门人截杀,想必便与此有关,那玄阳宗承东陵仙门遗泽而不知珍惜,惯修外物,天材地宝填起来的修为,心性不堪一击,想必大多仙宗同道是要强出百倍的。” 容央看了看赖上自己的门人,心说这也好不到哪去,不过他并不在意就是了,转而道:“也不知那幕后之人是什么目的,如今秘境开启不过四日,还有三日,恐怕不会到此为止,我等如何应对?” 赵晚尘心知容央所言有理,不过两尊傀儡就把他们难住,还要林道友出手才能破局,之后他们又该如何? 丝戏这等邪术,只想想四百多年前兖州的下场,便教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一群年轻小孩。 看出赵晚尘的游移不定,栖寒枝暗叹了口气,想着看在他徒弟的面子上,倒是可以给他们指一条明路,忽听队伍后方传来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先前尔等与同门一起,后被人追杀才分散?” 众人都愣了愣,那与锦衣容子安同来壮汉反应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愣愣点头:“正是。” “若追杀你们的是他们,”谢云敛自队伍后缓步而出,看向那些黑衣人,“那与你们分散的同门又在哪?” 此言一出,那壮汉愣住,一群黑衣人也愣住。 那壮汉:“这,这中间大概是出了差错。” 谢云敛颔首:“劳烦详述一番。” 壮汉不知此人是谁,看向容央,见他点头,这才呐呐道:“昨日黄昏时分,三少爷收到家主秘法传讯,与我等道秘境内生了异变,就带着子安、子睿两位少爷去僻静处商议。到了晚间,三少爷带着我与十来个兄弟离开,没过多久便有一行黑衣人追杀,兄弟们或死或逃……” 说道这,他顿住,显然意识到,那些杀了“兄弟们”的黑衣人,正是山庄内另一群“兄弟”。 “然后呢?”容央打断他的伤怀,“既是跟着三哥,子安族兄又是何时出现的?” 那壮汉回过神,略去厮杀经过,回忆道:“我不知道,场面太混乱了,有人对三少爷出手,是他出手拦下那一击,交代我背着三少爷,跟他走。” 容子睿喉头滚了滚,那袭击三少爷的人,便是他。 正是因为“锦衣容子安”的出现,他们才更相信了“黑衣容子安”的话,只当那“三少爷”是傀儡假扮。 谢云敛听完点了点头,转向容子睿。 容子睿莫名有些怕这个人,被目光一扫便老实道:“三少爷忧心秘境内乱局,容子安就提议分头行动,三少爷带人先行赶往落霞湖,容子安带我等暗中行事,截杀傀儡,同时将此事告知诸位同道……” “为何此时还要赶往落霞湖?”赵晚尘不解问道。 秘境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就算不想着集结仙宗同道,也该谨慎行事,保全自身,想必临枫山庄披霞丹存量不少,大不了就是三十年后再来,何必冒险? “这……”容子睿看了看容央,不知该不该说。 容央嗤笑一声,转头面向昆仑众人,解释道:“诸位想必听说过,临枫山庄与神木结缔契约,这才能生出这片秘境。” “有所耳闻。”赵晚尘点头。 “不瞒各位,与神木之契,已是最后一年。”容央语气不乏讥讽:“临枫山庄,说来在仙宗算是个有名姓的宗门,归根结底不过是扒着神木而生的血蛭,怎么舍得这么一颗摇钱树?” 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再说下去便是宗门秘辛,昆仑众人识趣不再细问。 但其间含义已经明了,临枫山庄一方面不舍得摇钱树,想必针对神木有什么打算,另一方面,若这么多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折在秘境里,作为东道主山庄定要受到各势力的打击,所以要摆出一副费尽心思奔走的架势。 而便是这一分散,在几个傀儡挑拨下,临枫山庄便自相残杀,几乎要消耗殆尽了。 容子睿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显然对这位离家多年的少爷这般言论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说什么。 “这是为了什么?”周灵小声问道:“引仙宗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确实是做到了,但总觉得太迂回了些。 栖寒枝静静站在一侧,目光落在那壮汉、更准确的说,是那壮汉背上。 这两人的故事里,关键人物除了容子安,还有一个,便是这位了——被两个傀儡左手倒右手的“三少爷”。 若跳出“十全大补自投罗网丹”的视角去看,这故事不如说是为了悄无声息的换走三少爷更合理,在他们面前上演的这一出容子安的真假之争,倒像是二次利用了。 “不是和临枫山庄有仇,就是另有所图。”段言不知何时凑到周灵旁边,小声回答。 说是小声,但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 不少人被这一声点醒,也纷纷朝那壮汉看过去。 “发现了呀。” 陌生的男音自那壮汉背上传来,那位号称重伤的“三少爷”缓缓抬起头,与容央三分相似的脸上沾满血迹,原本该是清雅的面皮扯出一个诡异的笑。 傀儡! 壮汉一个激灵,直接把“三少爷”抖了下去。 “重伤昏迷”的人轻飘飘落在地上,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喽啰,他以一个略显僵硬的姿势转了个身,朝谢云敛施了个奇形怪状的礼:“仙尊来此,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众人——尤其是不知道谢云敛身份的临枫黑衣人,“唰”的齐齐转头朝谢云敛看去。 仙尊并不在意这些视线,也不在意那古怪傀儡,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那傀儡也不介意,复又转身,面向栖寒枝,唇角笑容被扯成更夸张的形状:“更不曾想,魔君亲至,幸会幸会。” 又是“唰”的一下,除了谢云敛和傀儡,在场所有人都转头朝“林霁道友”看过去,神色俱是愕然。 栖寒枝心说这傀儡再说两句,这群小弟子怕是能把脖子甩断了。 栖寒枝上下打量了那傀儡,慢悠悠道:“没记错的话,邪术‘丝戏’最低等的纸傀,也是行动如常,浑然与常人无异吧。” 那傀儡,或者说幕后之人操纵着傀儡又笑了笑,“三少爷”那原本清雅的面容彻底变形,唇角几欲咧到耳后:“确是如此,学艺不精,让您见笑。” “冒昧一问,你这‘学艺不精’是指只能说四个字吗?”栖寒枝好奇的问。 众人:“?” 那傀儡谦逊道:“爱好罢了。” 众人:“?” 栖寒枝好脾气的点点头,以示理解。 “轰!”正说话间,两侧山壁有碎石滚落下来——在小弟子们感受不到的地方,两道灵力碰撞在一起,余波震碎了山壁上的石块。 栖寒枝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看向地面,果然空无一物。 傀儡转头去看始终沉默的谢云敛,刚才便是仙尊出手,与他灵力相撞。 谢云敛毫不在意傀儡的打量,一手握着刚抢到的那颗扎着纸人的披霞丹,目光落在栖寒枝身上。 视线交错,一个幕后黑手,两个搅局之人,谁都没说话。 昆仑与临枫山庄的两方弟子左右看来看去,表情一片空白,几十个人,茫然的像瓜田里傻不愣登的瓜,一拍还有脆响。 那傀儡轻笑了一声,似乎方才并未击出那道灵力:“来者是客,二位请便,他日相会——” 栖寒枝收回视线,淡淡接道:“落霞湖上?” 枝条似的傀儡线、被钉在纸人眉心的披霞丹、关于临枫境的传说……那能在秘境中一手遮天,掩盖魔气,又投放许多傀儡的“施术者”,除了神木本身,不做他想。 似乎连理由都很完备——契约时限将尽,容氏要对神木下手,神木怒而反击,引极渊魔气为用,堕入邪修之道。 邪修修炼之法无外乎仙宗魔道两头杀人,秘境中这些年轻弟子便是他的第一批养料。如今这养料里又加上他和谢云敛,若能一道“吞”了,无异于神丹妙药,只差原地飞升。 那傀儡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唇角完全咧到了耳后,朝二人一揖:“还望二位,手下留情。” 随着傀儡动作,“三公子”的锦衣广袖燃了起来,傀儡一揖到底,火焰窜上他全身,须臾间,一地焦炭。 不知是不是巧合的山风吹起焦炭,片刻就不见了痕迹。 好像当真是过来瞧一瞧似的。 栖寒枝目光随着那阵风一道飘远,越过山峦几片,临枫境的中心落霞湖,湖心岛上是那颗产出披霞丹的神木,或许此时,正有什么人,依坐在神木茂密的枝丫间,信手折一张纸傀儡,一边遗憾出手不够快,叫先前那只落到了仙尊手中。 栖寒枝没有回头,顺着那阵风的方向抬步离开。 其实邪修岑彧的傀儡术也不怎么样,不过是术法邪异无解,便被传得神乎其神,真论起摆弄傀儡的功夫,倒是与这位“四个字的磕巴”相差无几。 岑彧的傀儡线也不是树枝,它是透明的,很细,在有月无星的雪夜里,偶尔会反出光来。 那个人头上,没有傀儡线。 年少的凤凰没掏过心,不知道那颗心是否也被细细密密的傀儡线包裹成怪异的茧,只知仙尊剑光如匹练,兖州城内混杂的血傀、人傀纷纷没了声息。 人傀会有思想吗? 那个遮住他眼睛说“别怕”的人,是死在邪术之下,还是……仙尊剑下? “阿栖。”谢云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熟悉的称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此情此景,不知仙尊是如何这般平常,唤出那一句“阿栖”。 他不知为何忘却兖州之事,那谢云敛呢,他可记得被那人死死护住的少年,有着与枕边人一模一样的容貌?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好几个小天使回复,知道没有在单机我就放心了!(摇摇摆摆) 第12章 几斤几两 栖寒枝闭了闭眼,抬手按在额角,将隐隐浮现的魔纹压下去。 短暂却汹涌的情绪与濒临破碎的百年情感展开一场无声的拉锯,百年相伴险胜一筹,维持着栖寒枝那点探求真相的耐心。 “我与你同去。”谢云敛在身后说。 “不必。”栖寒枝冷冷拒绝。 谢云敛没说话,只是身后脚步声不歇。 栖寒枝眉头飞快蹙了一下,停住脚步,谢云敛也一道站住。 “谢云敛。”栖寒枝道出这名字后,转身直面谢云敛。 “嗯。”谢云敛如是答道。 “……” 栖寒枝心下暗恼,似乎无论心中何等惊涛骇浪,做了多少就此别过的打算,对上谢云敛的目光,便不自觉退了半步。 虚情假意、心有所爱、滥杀无辜、纠缠不休……什么狗屁真相值得本君这般耐心?倒不如一剑抹了他脖子! 魔君抬眸,仙尊还顶着那张幻化出的寻常容貌,只一双眸子隐隐有些熟悉模样,栖寒枝默然半晌,一甩袖,转身又走,泄气道:“别跟着我。” 谢云敛不声不响,又跟上来。 栖寒枝管不了谢云敛,也不想在人前与他争辩,这凤凰天生要面子,做不出大庭广众与前任道侣争吵的事——哪怕并没人知晓两人的关系。 “二位……前辈。”身后又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容央顶着诡异的氛围追了上来,见两人齐齐看来,“前辈可是要往落霞湖去?” “正是。”栖寒枝面对着旁人,瞬间捡起了另一套理智情绪,用一贯的腔调调侃道:“容兄可是要我捎你一程?” 容央笑中稍带一丝赧然,抬手一揖:“魔君莫要取笑晚辈了。” 栖寒枝挺喜欢这小子,正待说什么,就听刚才还跟个闷葫芦似的仙尊开口道:“何事?” “前辈有所不知,非容氏嫡脉,不能唤醒神木,若前辈欲往一探……”容央顿了顿,尴尬一笑:“大概确实需要捎带上晚辈。” 谢云敛看向临枫山庄那群黑衣人。 领头的容子睿连忙点头:“禀仙尊,确是如此,唯有嫡脉的血和一门隐秘功法结合,才能唤醒神木。” 披霞丹也不是最后一日才成熟,只是物以稀为贵,容氏一贯先将大头收走,再在最后一日打开湖心岛罢了。 后半句容子睿没说,众人心里却也多少有些猜测。 谢云敛沉默。 栖寒枝见此,忽笑了一声:“仙尊要是不愿意,本君自带着容小友前去便是。” 话中赶人之意始终如一,听着却也不像是忆起什么。 识海内,心魔趁机道:“当然,若阿栖想起你杀了他心上人,怎会这般平静?年少时的爱慕,和那般惨烈结局,你这偷来的百年光阴,又值几斤几两?” 谢云敛早习惯了心魔的絮絮叨叨,但此言仍叫他心神一恍。 “前缘未了,不如给那‘前缘’做个了断。”心魔乘势蛊惑:“然后将阿栖带回天渺峰,此生此世,他眼中便只剩你一个。” 谢云敛难得回道:“人死灯灭,前缘已了。” 心魔“嗤”了一声,不客气道:“你若真这么想,哪来的我?” 谢云敛收敛心神,选择性只做未闻。 那边栖寒枝续道:“而且,没记错的话,仙尊此来是为护持昆仑弟子,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仙尊垂眸不言,他来临枫境确是心有所感,为了护持某人安全,那某人是谁自不必说,反正不是昆仑小弟子中的任何一个。 一旁,昆仑众弟子感受到微妙的氛围,赵晚尘与周灵对视一眼,纷纷回想起当初仙尊以“因果”之名留下“林霁道友”,再想到昨夜山洞内的一幕,还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晚尘当即上前一步:“多谢魔君前辈挂心,师伯已为我等留下防身之物,弟子无能,不能与前辈同去落霞湖,助您一臂之力,然尚有自保之力,定不让师伯分心!” 栖寒枝还能说什么? 正要转身拂袖而去,耳畔响起熟悉的传音:“临枫弟子中尚有两尊血傀。” 魔君几不可查的一顿。 谢云敛怎么知道的? 像是听见了他的疑惑,谢云敛又道:“我对丝戏略有研究,可以傀儡残存之灵探查邪术痕迹,此时不宜言明,劳你提点一二。” 栖寒枝心道这关本君何事。 谢云敛:“区区两尊血傀,他们自可对付,倒是我等,在此秘境内修为受制……” 对修为受制毫不在乎魔君正要拒绝,就听仙尊又补充道:“我旧伤未愈,还请魔君照拂。” 栖寒枝:“……” 这是谢云敛说出来的话? 谢云敛那闷葫芦能说出这种话? 栖寒枝眉头微蹙,对仙尊上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心中怪异难解,却也不想和谢云敛说什么,暗道本君不欲与你多做纠缠,遂转头朝赵晚尘冷冷道:“把头发都剃了。” 说完,不管那群小弟子的表情,背后生出双翼,一手拎着容央,朝秘境中心飞去。 金丹修为不能踏空而行,谢云敛也没有翅膀,默默唤处本命法器长空,流畅的琴身蕴着灵光,仙尊从琴中抽出长剑,没见一点心疼,踩在脚下,御剑追了上去。 “那便是传说中的伏羲琴?”周灵小声问师姐。 赵晚尘抬手照着周灵脑袋敲了一下:“告诉你多读书,是伏羲秘境中传承的无名神器,被师伯收服后,想必会有名字,不可这般简称。” “嗷。”小姑娘委委屈屈的揉了揉额头,眨眨眼,小声问道:“那,师姐,师伯不是有道侣,和林、和魔君这是……嗷!” 话没说完,又被她师姐弹了个脑瓜崩。 “是曾经有过道侣。”赵晚尘纠正完,摸出一把剪子,露出勉强的微笑:“师妹,你先来?” * 凤凰的一双大翅膀放在这么个金丹封顶的秘境里,属实是赶路的巅峰。 容央不知道谢仙尊是怎么追上的,只觉得若是再快一点,他再天上多甩几圈,便不用“有幸”乘凤凰游,而是直接驾鹤西去了。 可能是怪我。 容央歪歪斜斜栽在地上,一手扶着块大石头,一手扶额,缓解晕凤凰的后遗症,心道仙尊能追上来,想必全赖魔君还顾忌着他这条小命。 “容兄可还好?”栖寒枝揣着手,靠在树干上,“若是不适,也可稍作休息,不急在这一时。” “劳魔君挂怀,并无大概。”容央撑着石头爬起来,素衣公子狼狈中也不算仪态全失,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魔君为何让他们剃了头发?可是有怀疑之人?” 栖寒枝想往不远处谢云敛身上扫一眼,不过刚起了个念头就定住,随意道:“那倒不是。” 容央目露疑惑。 栖寒枝:“秃了有趣。” 容央:“……”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爱恨情仇为什么看起来很复杂,因为心大的没整明白,心眼小的一声不吭,每天全靠心魔努力逼逼赖赖。 心魔,一个每天都想按头但是死活按不动的可怜家伙 第13章 落霞湖上 白日里的落霞湖并非霞色,万里晴空之下,湖水映出一片深碧,湖面上未见游鱼飞鸟,无波无澜,似一块无暇翠玉,嵌在荒芜之地。 美则美矣,却少了些生机。 不该如此。 披霞丹这等清灵之品,其生长之处也该受清灵之气反哺,草木丰茂才是,如此荒芜之景,倒是跟浊气蔓延寸草不生的极渊差不多了。 “此地先前便是如此?”心里有了计较,栖寒枝仍开口询问了一句。 “晚辈不知。”容央摇了摇头:“但曾听一位长辈说,落霞湖上多飞鸟,自云层间沾了抹绯色,足尖点在水面,便将残阳打碎。” 栖寒枝:“……你那长辈倒是有诗意。” 容央笑起来:“她在落霞湖畔遇上了心慕之人,自是瞧着什么都是美的。” 没文化的魔君沉默半晌:“来吧,把这正午的日头也打碎。” 容央:“……” 容央在左右食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飞快掐起法诀,血珠源源不绝自指尖涌出,随着他动作,在空中绘成一道玄妙纹路,纹路中似有契约之力,与那平静湖面互相牵扯在一起。 法诀只差最后一笔成型,容央双掌一扣,金光自上而下,在那纹路上扫过,眼见要到底,蓦的停住了,继而蒙上一层血色。 容央眉头蹙起来,不待他再动作,被金光漫过的一半纹路倏然碎裂! 法诀反噬之下,容央整个人退后了两步,指间灵力溃散,余下把一半纹路也消散在空气中。 “怎么回事?”栖寒枝说着,抬手想为容央梳理灵力,容央挡住他的手,摇摇头:“有另一道力量阻止我的请召,我修为不济,争不过他。” 容氏嫡脉与神木契约相连,神木若要拒绝请召,定遭契约反噬,然而阻止容央的,是另一道请召,那便是容家自己的纠纷,与神木无关。 这秘境里除了容央,能用处这法诀的,就只有“三少爷”了。 “是三哥,但那般强横的力量,绝非他能用出来的,只怕……”容央没再说下去,抬头看向栖寒枝:“魔君,现在如何是好?” 栖寒枝心头略沉,他原本想着,容子安或许是入秘境前就被炼成了人傀,毕竟从金丹修士到傀儡不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从三少爷被换走到现在,不到半日的功夫。 如今已是第四日了,这秘境里又有无辜者被练成了傀儡? 栖寒枝没回答容央的问题,而是再次问道:“你先前说,容家与神木的契约是最后一年了?契约内容你可知晓?” 容央一愣,点头道:“正是,契约内容……说来惭愧,晚辈少时离家,对庄内之事所知甚少,只知先祖与神木契约九百年,秘境三十年一开,这便是最后一次。” 栖寒枝点点头,心中已有了成算,也不觉失望。 秘境是游离与世界之外的小空间,似临枫境这般有主的空间,空间内一切都在秘境之主的掌握之下,身在境中,修为被压制在金丹,便是魔君与仙尊这般当世强者,也是无能为力。 就好比大能们常用术法“袖里乾坤”,名为袖中,实则也是大能以自身法力开辟的单独空间,用以存物,想把袖里乾坤中的东西全部捏碎也不过是一个动念的事情。 可幕后之人对临枫境这个“大型袖里乾坤”做了什么呢? 魔气为极渊溢出,丝戏也沾着邪修痕迹,二者听来险恶,但相较神木占据的绝对优势,属实过于迂回了。便是绑架了那位三少爷,也是不声不响,用来抵御容央的请召罢了。 想必是容氏先祖与之有严苛的契约,若不想遭反噬,时限之内,神木不得伤人,这才使这些迂回手段。时限一到,契约烟消云散,困在秘境中的这些修士便是刀俎上的鱼肉,与这片荒芜死寂之地一般,任人宰割了。 栖寒枝望向那平静湖面,眸色略深。 想离开这片空间无外乎两个办法,一是空间主人主动放行,显然是不可能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更简单的办法——杀了它。 金丹修为自然不能撕碎空间壁障杀到神木面前,但它不得不出现。 容氏先祖与神木定契,利益的基础就是“披霞丹”,那么由容氏嫡系亲手获得半数以上,定也是在那契约之中。 神木必须完成约定现身,献出这最后一批披霞丹,彻底结束这个契约。 在契约时限之内,进入这片空间,就要遵守空间的规则,所以神木费尽心思绑架了三少爷,就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到契约时限将尽,从神木现身到披霞丹被“三少爷”收取半数,这中间的时间越短,神木越安全。 而这段时间,就是秘境中人唯一的机会。 容央沉默了一会,叹道:“今天是秘境开启的第四天,不知仙宗诸位同道如何了。” 这确实也是个变数,栖寒枝修为压制到金丹,自问打一片真正金丹的小朋友不成问题,但若是有成百上千个傀儡一起压过来,实在耽误时间。 “这湖面不算大,若布下防御法阵,想必能阻拦一二,”容央又朝着那边的谢云敛看了一眼,小声与栖寒枝道:“晚辈听闻,昆仑宗主乃仙宗第一阵法大师,想必仙尊……” 栖寒枝打断他的美好畅想:“想必不了。” 面对容央疑惑又好奇的目光,栖寒枝转开视线。 当年天渺峰顶诸多建筑落成,只待布置法阵,谢云敛不知哪来的执着,放着阵法大师不用,坚持从头到尾亲力亲为。 一本《大阵》摆在桌子上,就序章两页被翻过,隔两天换成了《阵法全书》,又过两天换成了《基础法阵详解》,最后变成了《阵法入门》。 堂堂渡劫期大能,看一本炼气期的阵法入门书,就看完第一章 ——聚灵阵。 但显然,天渺峰下埋着的灵脉不是炼气期水平的聚灵阵能控制的,无数上好阵法材料流水似的砸下去,布了个堪堪比床大点的聚灵阵。 最后还是栖寒枝看不下去,把那刻录了初级聚灵阵的阵盘端端正正摆到了床下,并带着谢云敛好生体验了一番……不知是仙尊这阵实在太差,还是两人“修炼”过程太过忘我,聚灵功效只能说是微乎其微。 至此,谢云敛才不大乐意的松口,请大师兄出手,归云寄拎着阵盘溜达过来,用了半盏茶的功夫解决了困扰仙尊一个多月的问题。 回过神来时,谢云敛的身影已经映在栖寒枝眼中。 仙尊不知何时去了障眼法,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一片残败萧索中,苍青色的身影像一株笔挺的松,他目光也落在湖面上,侧颜线条有些冷硬,栖寒枝只一眼就瞧出他是略有愠怒,想必正挂念着秘境里各门各派的小弟子。 谢云敛虽说在阵法一道上一窍不通,脑子却是好用得很,这会想必也将神木目的看透了。 他有什么打算? 想将这么多小弟子带出去也不简单,先前与他那般示弱,莫非就是为了合作? 正出神间,谢云敛似有所感,偏过头来。 对上栖寒枝目光,他似乎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没等仙尊做出表情,魔君就朝他点了点头,平静的像两个陌路人。 状似随意的收回了目光,栖寒枝站直,放过了那本就生机断绝斜斜歪歪的树,目不斜视朝着那片湖面而去。 明知多思无益,偏偏无意多思。 等出了这秘境便往兖州故地去,若是找不到痕迹就再下一趟极渊,总能让他理清,剩下的……到时候再说。 栖寒枝蹲下身,一手探进湖面搅了搅。 “若是如此,晚辈于阵法一道略有涉猎,虽说修为不济,但想必余下时间也能稍作布置。”容央瞧不出两人的眉眼官司,仍在自己的思路里,跟在栖寒枝后头来到湖畔,比划了个半圆,“落霞湖在秘境中心,届时四面都会有人来,哪怕围住这半圈也好,不至于让我们腹背受敌。” “不必。”栖寒枝站起身,甩了甩手上水迹,水面下清浊灵气混杂,湖心隐有空间波动,若将秘境想做一个巨大的乾坤袋,落霞湖心便是乾坤袋的出入口,是秘境与神木的连接点。 只见魔君一个响指,一小簇赤金色火焰自指尖燃起,那火苗欢快的跳跃了两下,在他指间开出一朵镶着金边的小莲花,刚抖了两下,就被它的主人不耐烦的甩到湖面上。 “这是……红莲业火?”容央瞧着那缕火焰,目露惊叹:“没想到传说竟是真的。” 凤凰一族天生掌管世间火种,然而其族中至宝,能焚尽世间万物的“红莲业火”却早已沉寂多年。 传说栖寒枝这真灵之体的魔凤凰出世后唤醒了红莲业火,成为他的本命灵火,但此说法并无实证,始终被归类为关于魔君的无数传言之一。 红莲业火无物不可焚,其杀伤力便是渡劫修士也不可小觑。 悬于湖心的赤金色火苗转了两圈,随着吸收秘境中的灵气,莲花一瓣瓣绽放,层层叠叠的艳色花瓣上氲着层灵气凝成的雾,湖面以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降。 那神木想得倒美,但它要拖延时间,也得问问“鱼肉”同不同意。 眼见着落霞湖露出潮湿的边缘,湖面下沉了大半,便在此时,湖中心传来一阵强大的吸力,灵力波动掀起一阵风,将满地枯败枝叶吹起。 古树浮起庞大的虚影,遮天蔽日的树冠垂坠下枝条,枝条末端原本该挂着红色果实的位置,无数惨白的纸人随风摇摆,风吹起树枝和枝叶,簌簌的摩擦声像某种阴沉的典礼前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可能会改文名文案,怕宝贝们走丢,先分享一个烫知识,收藏之后的文改名也可以找到哦! 顺便一提,起名废真的很痛苦,想了好半天,目前最满意的名字是《一个关于仙尊的破梗》…… 第14章 同行反戈 天色须臾染上薄薄一层浓黑,日头还是那个明媚的日头,只是眼前像是蒙了层黑纱,那“黑纱”顺着巨木摇曳的枝条流动着,若有实质。 正是先前遍寻不到的魔气。 “约期未至,不请自来,是为恶客。”空灵的声音中含着汹涌的怒意自四面八方响起,别具一格的语言方式,说话人的身份不言而明。 “你我几时约了日期?”栖寒枝任体内灵气汹涌,面不改色,嗤笑一声,一把抓过身畔反应不及的容央,旋身躲过那巨木一击,口中道:“尊驾既想将我等当补品,不如坦荡些,现身论个胜负,这般藏头露尾又有何益?” 身畔容央呼吸稍急促了些,想必是在这铺天盖地的魔气中略感不适,而原本站在远处的谢云敛不见了踪影。 魔气自成一域,将谢云敛分隔在外,不知是何境况。 栖寒枝无暇为前任道侣担心,这样的环境对魔族而言该是如鱼得水,但他也一点不见轻松,只因在魔气涌现的第一时间,栖寒枝便与“神木”抢夺起来。 倒不是魔君想以一己之力把极渊泄露的魔气都运送回去,全要怪在湖心那朵独自美丽的红莲上。 红莲业火威力惊人,所消耗的灵力就与威力一般惊人。换做往日,莫说这小小一朵,便是让秘境开遍红莲,对魔君而言也就是挥挥手的事,然而如今仅有金丹期灵力的栖寒枝瞧着举重若轻,实则丹田灵气下降的比那落霞湖的水位都快——端看他与神木谁先撑不住。 显然,是神木输了。 虚影已出,凝实也要不了多久。 红莲十六瓣,开至全盛,倏然掉落了一瓣。 那形似花瓣的火焰拖拽着赤金色的轨迹,沿着浮现的巨木虚影,悄无声息坠入湖心,水面荡开热浪,湖面降落一分,虚影凝实一分。 栖寒枝一手提着容央,在密集的攻击下似是左支右绌,略显艰难,但只瞧着湖心仍在“啪嗒啪嗒”往下掉花瓣的业火就知道他犹有余力。 幕后人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树影的攻击愈发密集,冷笑一声,回答他先前的问题:“魔君说笑,仙尊在此,二位联手,某尽全力,恐不可敌。” 分而破之。 栖寒枝心内暗嗤,嘴上轻巧道:“尊驾在此境内手眼通天,想必也见了,本君与仙尊早有龃龉,莫说联手,只怕仙尊一剑捅了本君心肺。” 话音刚落,那边厢湖心上,红莲仅余的几瓣纷纷而落。 巨木虚影骤然凝实大半,不待巨木反应,那光秃秃的莲台紧接着粉碎化作齑粉,“落霞湖”仅剩那一小滩水洼映满绯色,便当真如落霞般,水面应着业火,在黯然天色中呈现一种瑰丽的颜色,短暂的光影后,随着粉碎的莲台一道,彻底归于虚无。 “栖寒枝!”伴随着这一击的,是幕后人的怒不可遏。 刹那间,以原本落霞湖所在为中心,无形的气浪荡开涟漪。 凡此秘境中生灵俱是一震。 一众年轻弟子大骇,目光不由自主朝着中心方向望去,只见通天的巨木陡然出现,黑纱一般浓稠的魔气自那巨木周围飞速铺散开,眨眼的功夫便充斥了在整座秘境上空。 “师兄,这是……”某正道年轻弟子话音未落,便被一柄短刃穿透丹田,在他惊恐的目光中,一贯好脾气的师兄回过头,眉心血痕隐现,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师弟,又要将事情都推到我头上吗?” 师弟一手握着小腹,另一只手颤抖着想从乾坤袋里掏出保命的东西,那师兄怎会允? “我的好师弟,在找什么?”师兄笑容又恢复了温和,手中碾出一达符箓:“是这张独一份的传送符,还是这张内门大比胜者才能得到的雷火符?”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深:“哦,瞧我,师弟金丹怕是要碎了,最需要的该是师父本想赠与我的续命丹才是。” 师弟在腰间摸了个空,满含着震惊与恐惧的眼瞪得滚圆,倒映着师兄的笑脸,倒了下去。 相似的场景出现在几乎所有队伍中,先前魔气与丝戏作乱下本就生出乱象的秘境彻底乱成一团。 结怨者相杀、同行者反戈,浮出水面的傀儡和魔气鼓噪的人心一起,往烈火上泼了最后一捧油。 傀儡似乎都不贪多,像是完成某种目标,杀过几人便收手,双臂环抱身前,面朝着神木的方向,各自神情便在刹那定格,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的流光,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无数死气、怨气、戾气在这浊气充斥的秘境内被催生成有型的能量,与那些血光一起,飞快朝着中心汇集。 秘境中心,曾经的落霞湖已成皲裂土地,红莲业火消散,凹陷的巨坑内树影彻底凝实,超脱于此境的幕后人被彻底拉了下来。 “原来尊驾不是只会说四个字啊。”栖寒枝咽下喉间涌起的血腥气,轻巧道:“怪我,若是叫栖寒枝枝,也不会耽误尊驾的好习惯。” 冷笑声在四面八方虚虚响起,下一刻,幕后人无需再分灵力遏制业火,攻击陡然凌厉许多。 此消彼长,栖寒枝情况正相反,业火的爆发瞬间便抽干丹田内灵力,下一瞬周遭魔气又一股脑的填充进来,经脉在被榨干和满溢的状态间无缝衔接,自觉像个漏了洞的钱袋子,天上掉的钱猛烈撕扯着那破洞,却是一分都存不下。 幕后人凉凉道:“死到临头!” “按凡间话本子里讲的,说这话的一般都会死的更快些。”栖寒枝话音未落,黑纱一般的灵力骤然,似孤注一掷要将他击毙在此。 灵力掀起有型的条索,有型的枝条与无形的灵力一道,不管不顾的朝着他与容央袭来,挂在枝头的纸人簌簌响着,在乌漆嘛黑的魔气里顽强地亮起不详的血光。 栖寒枝眸色一凝,忍着丹田的疼痛,强行聚起一层灵力,护在两人身畔,正待迎上,忽闻“锵”的一声,铮然琴音若有实质,刺破这层“黑纱”射了进来。 巨木雷霆一击落下,却被这仿佛轻飘飘的一道琴音所阻。 被拎在手上的容央喜道:“是仙尊!” 栖寒枝未答,暗松了口气,便听容央小声又道了句:“道侣吵架,谁信谁傻。” 栖寒枝:“……”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上,转念又想,他与这小辈计较什么,倒显得欲盖弥彰似的。 自那一声后,像是撕开了一条裂口,琴音渐急,转眼便是连绵而下,似清泉击石、碎玉滚珠,庞大的清灵之气转瞬灌入这片浊域,那袭向栖寒枝的层层树影僵住,纸人血色忽闪,像是被扯住了后腿,在清浊交织的灵气域内得了半身不遂。 却在此时,那琴音停住,苍青色身影穿过僵立半空的枝条与诡异纸人,出现在视线中。 谢云敛单手抱琴,面色平静,与往日浑然无异,只额间金红两色纹路交缠。 却听谢云敛突兀道了一句:“并非道侣。” 栖寒枝心头一跳,不知是为他眉心那道红痕,还是为这莫名的话。 本是顺口调侃的容央“啊”了一声,全然摸不清状况,便听四面八方响起幕后人的大笑:“心魔刻痕,想不到啊,堂堂仙尊竟受心魔所困至此!” 先是从高高在上到被逼如境中,紧接着浊气包围的领域被打破,幕后人的优势荡然无存,分而破之的计划落空,他的情绪与声音都染上癫狂之意。 随风摇摆间枝头纸人身上红光大盛,血气浓郁的像是要沁出来,以栖寒枝的目力轻易便瞧见那些纸人此时轮廓五官已有不同,都是被丝戏所控的傀儡。 栖寒枝眸色冷沉,谢云敛更是未作言语。 倒是容央又道了一句:“超过四个字了。” “听闻仙尊心魔劫后便于道侣和离,不过几日魔君归位,不知仙尊那心魔,可是眼前这位魔君啊?”幕后人全然忘了自己四个字的爱好,声音中怒意被恶毒压过:“在下虽不才,于心魔一道却也颇有研究,仙尊若有什么难处,只需除了那心魔根源,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话音还未落,谢云敛便是一掌劈下来,被破开的浊域内清灵之气翻涌,无数枝条顷刻回返,横在巨木本体与那道攻击之间,两道灵力相冲气浪翻涌,将枝头已成血色的纸人吹动,却不闻簌簌之声。 刚从铺天盖地的魔气中缓过口气的容央朝前看去,目光惊骇,喃喃道:“傀儡……” 只见那些纸人周身血光膨胀,只在灵力交错这一转瞬间便有人高,道道身影出现在原处,像是巨木结出的果子,自枝头落下,甚为诡异。 栖寒枝环视一圈,一时竟数不清这些傀儡有多少。 那幕后人大笑出声,声音陡然转为狠戾:“仙尊心魔果然不同凡响,助我一臂之力,这清心之曲实乃笑话,不弹也罢!” “杀孽怨戾之气催生的鬼东西。”栖寒枝始终平静甚至带几分看乐子般愉悦的神情消失,转而带了几分难抑的怒色,冷笑一声道:“谁给你的胆子,也敢往谢云敛头上扣?”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不改名了,就很听劝(主要是也编不出什么好名字……) 第15章 速战速决 世间灵气清浊两分,凡是可归为“恶”者,皆为浊气所化,此间怨戾之气是,谢云敛的心魔亦是,修仙者先修心,贪嗔痴恨,情志过极,便成心魔。 然谢云敛渡劫飞升的修为,心魔之力堪与之相争,若幕后人能汲取其中力量为己所用,在这区区金丹修为的秘境里,哪还用得着旁的手段? 栖寒枝眸色冷沉,手中灵气凝结,长刀边缘隐有赤金之色跳跃,是本命灵火附着于其上,脑海中全是谢云敛眉心那抹红痕,挥之不去。 仙宗以清气修炼,心魔乃浊气所化,心魔入体若不能拔除,清浊之气相争,轻则修为不得寸进,重则经脉逆行而亡。 他陡然忆起谢云敛渡劫当日,他曾探过谢云敛经脉……很是不好。 之后却是再没机会探过了。 红金两色,心魔与道心,相争之向溢于外,是为危象。 “阿栖。”谢云敛的声音自身畔传来,全不曾被那幕后人一番似是挑衅又似蛊惑的言论影响,始终如一的平静声线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泼灭栖寒枝满心怒火,又勾起新的愤懑,“莫要被他影响。” 栖寒枝偏头,暗金色凤目那压着深沉的情绪:“仙尊还是管好自己。” 将注意放回眼前,瞧那些傀儡衣着,临枫山庄弟子最多,各大仙宗弟子有多有少,散修却是只有极少几个。 而这些傀儡数量多,原身修为却也仅是筑基、金丹修为的小弟子,境界之差并非简单的压制修为就能拉平的,便是这些傀儡再多上数倍,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给他们添些麻烦罢了。 秘境开放至今不过四日,幕后人是如何控制了这么多的傀儡?将其召出是何目的? 这样想着,栖寒枝手中动作未有一丝迟疑,业火附着的灵气长刀精准划过傀儡脖颈,头颅滚落在了无生机的土地上,血沾着尘土,涂抹在脸上。 眼前这一幕熟悉得像兖州旧事重演。 当年谢…… 不对! 栖寒枝脑海中那根警惕的弦倏然绷紧,瞬时将那些思绪压下。傀儡虽非他一合之敌,但对敌之际怎会心念纷杂至此? 一念及此,忽有琴音响起,似清泉汩汩而落,谢云敛的声音随琴声一道而来,冷冰冰的,似是又有几分无奈:“这雾有问题,小心丝戏,莫被动了心神。” 栖寒枝神识霎时清明,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被控的傀儡仔细辨认起来。这百年他在昆仑,仙宗正道属实认识了不少,场中傀儡有的各自为政,也有聚作一团,瞧衣着服饰,有几个宗门格外显眼,临枫山庄、玄阳宗、锦绣阁……皆是知名的富贵宗门。 这几个富贵宗门还有一个共性——多靠外物,心志不坚。 他大概明白了。 先前是他想错了,丝戏控制傀儡虽是依靠一根傀儡线,但这根线或许并非生生打进人脑子里,而是如心魔一般,藉由欲念侵袭。 这些时日临枫境内隐蔽的浊气内纠纷厮杀四起,就是丝戏生根发芽最好的基石。 这老树表面上张牙舞爪的挥树枝,暗地里竟想把手脚动到他脑子里。 “前辈,快看!”在谢云敛帮衬下艰难支撑的容央忽而急道:“树下那人,好像是我三哥。” 栖寒枝循声望去,枝叶晃动间,露出一道清瘦的影子,锦衣高冠,正是那容三公子。 “他在摘披霞丹。”容央一掌击退袭来傀儡,“秘境尚有三日之期,他急着摘果子作甚?” 总归不是件好事,迟则生变。 这会功夫,借着周遭浊气,丹田内已聚起灵力,栖寒枝暗暗估计着,只是这傀儡大军阻隔在他与神木之间,实在碍事。 瞬间拿定了主意,栖寒枝唤了一声:“谢云敛!” 话落,便见仙尊指下琴音一转,先前如清泉涤荡,如今转眼碧色转深,望不见底,叫人一阵晕眩。部分傀儡在这琴音下一滞,远处树下摘果子的容三则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血傀不行。”谢云敛的琴音能控“人”却控不了“材料”。 “足够了。”栖寒枝应道。 下一瞬,魔君背生双翼,掀起的灵气浪将周遭傀儡震飞出去,憧憧树影间赤金之色尤为夺目。 谢云敛眸色微动,眉心血色愈深,指下琴音却稳得波澜不惊,灵气以琴音为媒,似千叠浪涌,层层铺将开去,片刻间,那些能被琴音所控的人傀头上虚虚浮起一层“傀儡丝”样的光影,或是僵直在原地,或是抱头蹲了下去,更有甚者竟对同行血傀反戈相击。 诸多傀儡为谢云敛一人所控,栖寒枝前行的唯一阻碍便只剩巨木数不尽的枝干,但这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困难, 只见赤金火焰所过之处,枝叶蜷曲,不敢沾染上半分,唯一的弊端便是灵气的大量消耗,他能吸收周遭浊气,谢云敛却是撑不了太久。 得速战速决。 巨木收拢了张牙舞爪的枝干,挡在身前,刚才被琴音尤为关照而定在原地的容三公子四肢与头顶各出现一条傀儡线,牵动着他僵硬的摘着果子。 栖寒枝抬手间无数火苗撒出去,落在巨木枝干上,沾染上半点便燃起条索状的火光,一道道条索仿佛结成网,齐齐逼向中心巨木的主干。 “魔君!”那老树眼见情势危急,这二人神识清明无力动摇,傀儡与树枝都被死死制服,翻身无望,先前那些愤怒似是一瞬褪去,语气中几分惊惶,“我本体神木,能结披霞丹,修真界天品清心丹皆赖我而生,你若毁我于此,往后修真者心魔又当如何破除?” 栖寒枝不理,手中长刀再次劈下,直直穿过傀儡容三心脉,火焰包裹那具身体化为飞灰,落在层层叠叠的枝条上,转瞬便成燎原之势,枝条再挡不住主干,只差一击! “那仙尊呢?仙尊心魔之深,世间除了我无人能救!”巨木竭力喊出这一句。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栖寒枝耳畔风声不绝,那老树的话像是顺着风灌进他识海里,让他产生一阵眩晕感,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待他做出抉择,栖寒枝眼前一花,身畔一道灵力划过,直直落在巨木半腰,与此同时,自巨木那处一道红光跃至眼前,他抬手要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动半分,只能眼睁睁瞧着那道红光没入体内。 短促的寂静后,“轰”一声,那颗遮天蔽日的巨木倒了下去。 风声止息,周遭一切声色似在刹那褪去,失重感和眩晕袭来,栖寒枝不及细思,已遵照本能稳住身体,下一刻脚踏实地,已是换了一番天地。 “我们出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妹,师妹你怎么了?” “师兄!快,小师弟要不行了!” 年轻弟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嘈杂间,栖寒枝背脊肩头俱是一重,眼前只见青玉发冠滚落,发出“啪嗒”一声响。 不远处奔来数道身着昆仑法袍的身影,当先那个瞧见此景,双目睁得滚圆,急声道:“仙尊!” 栖寒枝侧身,手已像有自主意识般伸出,稳稳接住那倒在他身上的人。 第16章 临枫山庄 谢云敛昏倒了。 托昆仑那大嗓门弟子的福,原本各忙各的仙宗弟子们纷纷朝这边看来。 魔君面沉似水,昆仑几个领队对视一眼,踟躇不敢上前,最后还是赵晚尘壮着胆子上前两步问道:“前辈,师伯这是怎么了?可需我等联系宗里?” 话音未落,数道流光落在不远处的平地上,正是从临枫山庄内匆匆赶来的各宗长老。 栖寒枝收回探入谢云敛体内的灵气,抬眸看向面前小心翼翼的小弟子们,未待言语,便觉远处一道人影急急奔来。 来人一身着苍青法袍,栖寒枝瞧着眼熟,应是内门哪位长老,只见他步履匆匆,行至眼前,瞧瞧昏倒的仙尊,又瞧瞧环着仙尊的魔君,余光扫一眼似是安然无恙就是全“遁入空门”的秃头弟子,面色迟疑中带着惊诧,不解中又压着几分惊惶,施了一礼道:“不知魔君何故来此,我宗弟子与……与师叔祖有赖魔君照拂……” 说到此处,这位怀疑人生的长老实在说不下去了,直接伸手道:“宗主听闻临枫境异变,正在赶来的路上,师叔祖便交由我等,就不麻烦魔君了。” 方才与那老树一番争斗,灵气实不充裕,栖寒枝也露了本相,被那眼尖的长老一眼认出。 “不麻烦。”栖寒枝面上不掩冷沉之色,目光扫过那长老伸出的手,微一倾身,右手环过谢云敛膝弯,将人横抱在怀里,抬步便走,“我觊觎仙尊美色已久,自当趁此稍献殷勤。” 众人:“……” 那长老像是被刺猬怼了脸,不大一张面皮,无一处不在颤:“这,这这……”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更多注意,栖寒枝还没走出两步,又是一个男人迎上来。 这次这人中年模样,留一缕长须,到他身前便是以礼,镶着东珠的金冠直直怼在他眼前,便道:“不知魔君到访……” “少说废话。”栖寒枝眼中闪过不耐,却未发作。 “是是。”长须男人忙自报家门:“晚辈容恒,临枫山庄现任庄主,秘境之事仙宗各门已经知悉,诸位掌门的意思是,四百年前兖州丝戏之乱余威犹在,不可轻忽,当年之事,由……” 他说着偷偷瞧了昏迷的仙尊一眼,“由昆仑处理,如今归宗主已在赶来的路上,他的意思是,丝戏善于隐藏,一旦离此便如鱼入水,是以,在确定丝戏已绝之前,凡入秘境之人,不得擅离。” 这大段话说到最后,容庄主声音不自觉弱了些,眼前人大乘巅峰修为,只差半步便入渡劫期,便是此时通身气势收敛圆融,也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更何况这人还是凶名赫赫、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秘境之事,尔等如何得知?” 容恒闻言飞快答道:“容氏嫡脉与神木立下契约,另有秘法窥得秘境内情况,前些时日晚辈隐隐觉出秘境内生变,便施法查探一二,不想竟见浊气笼罩,千万枝条罩与秘境之上,垂下无数傀儡,慌忙之下求助各宗,这才是竟是恶名昭著的丝戏重现。” 栖寒枝听罢,未置一词,只点点头:“带路吧。” 容恒忙应是,招招手便有八名锦衣弟子扛着两顶软轿上前,他道:“魔君请。” 栖寒枝扫了一眼,抱着谢云敛上前,那庄主见此又道:“仙尊可歇在那边,自有门下弟子照顾。” “不必。”栖寒枝冷言谢绝,兀自抱着谢云敛上了软轿。 原本两个四抬的轿子,因着栖寒枝与谢云敛同乘,被临时改成了八抬大轿,八个弟子不知御使何物,踏空而行,摆出临枫山庄一贯的奢华姿态,轻飘飘的半透纱帘内只见魔君阖目靠坐,仙尊被安置于身畔,一只劲瘦的手环上他腰身。 场面莫名便有几分大魔头与美人的意思……嘶,不敢想。 余下众人清了清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那句惊天动地的“我觊觎仙尊美色”又乘势冒了出来,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待容氏弟子前来请人,想到堂堂魔君都如此配合,无论仙宗还是散修都不敢有什么意见,纷纷跟着指引,在山庄内安顿下来。 栖寒枝被一路抬到上院,抱着谢云敛下了轿子,进门前吩咐了一句把神木有关的记载送过来,容恒连连应是。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有几个小弟子抬着一落玉简敲门。小弟子们将东西放在桌上,战战兢兢行了个礼,便急匆匆跑了。 栖寒枝关上门,转身走到谢云敛身边,看着榻上那张安然沉睡的俊脸,始终绷着的那根弦才算稍稍松了一松。 秘境已破,但他的修为却没恢复,仍在金丹。 栖寒枝坐到塌边,一手搭在谢云敛腕上。 那老树死前扔过来的一道红光,在那一瞬间他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只能任其没入眉心,如今修为被锢,想必便是那红光所致。 修真界中倒是有几种能短暂封印修为的法门,但能封印大乘修为者,却闻所未闻。 何况他方才在轿中阖目内视,体内也没找到痕迹,那红光就好像轻松封印了他的修为,之后便散去了一般。 还有谢云敛,他为何昏迷? 栖寒枝目光又落到那张脸上,思绪放空半晌,鬼使神差的,一指点在谢云敛眉心,试探着将神识探了一点点进去——凡化神以上修士以神魂为根基,眉心为神魂栖所,极难入侵。 昏睡又与清醒不同,不能抑制神魂的抵抗,但凡谢云敛对他有一丝排斥,作为“入侵者”必受反噬。 栖寒枝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如今这般境况,身处仙宗,仙魔两道虽井水不犯河水,却也各有恩怨,今日诸人无论是昆仑的长老、还是那个几千岁还自称晚辈的容庄主,一旦他只剩金丹修为之事暴露,保不齐便是杀他之人,若此时遭反噬,便是雪上加霜。 这样想着,细细一缕神识仍是探了出去。 片刻后,栖寒枝睁开眼,神色愣怔。 预料中的排斥并未传来,谢云敛的神魂自然的接纳了他的一缕神识,如船入空港,竟让他那缕神魂觉出温和包容之意。他也因此探知,谢云敛的神魂未有损伤,却不知为何被压制着,处于一种浑噩的状态,无法清醒。 收回了点在谢云敛眉心的手,栖寒枝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才起身去桌边,查看那些小弟子搬来的玉简。 为今之计,只能先从这些记载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能解他二人之危。 玉简似是被用心排列过,拿起第一卷 ,是记载容氏先祖与神木结契之始。 九百年前,容氏先祖在某荒野中见一巨木,树冠遮天枝条似垂柳,末端结朱果,容氏先祖食用朱果后只觉心神一清,大喜,不想那巨木竟已生灵,试图与他神识相触,容氏先祖同意了,这才得知,巨木天生清灵之性,能滋养草木,孕育出一片原野,直至百年前,巨木寿元将尽,原野将生机反哺于它,成了如今的荒野,但普通草木之力终究有限,巨木仍是命不久矣。 栖寒枝看到这,放下玉简,偏头朝榻上又看了一眼,谢云敛还在沉睡着,安然无恙,没突然醒过来,也没被人偷走。 转回来继续读玉简,眼里一片“先祖大恸”“朱果解渴,先祖以为巨木对其有恩”“历时半载移其根脉,以枫谷灵气养之”划过去,心道容家当真是祖传的不要脸,觊觎朱果清心妙用,还得说成“解渴有恩”,好一番标榜,其中获利只字未提。 大段溢美之词中,“枫谷”二字让栖寒枝多注意了两分。 魔君名号威风,其实四百多的年岁在修真界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九百年前的事知之甚少,记载中提到的“枫谷”他就完全没听说过。 这名听着普通,不过若能救活那颗老树,该是灵气充沛的宝地。再想想临枫山庄的名号,这“枫谷”或许便是九百年前的此处,也或许是九百年前的“临枫秘境”。 若是后者,那容家就是好不要脸了,路上白捡了一颗神树,寻了个修真界的宝地将它移植,不知是用什么术法还是那神木自带的能力,把枫谷本身、亦或枫谷内灵气掠走,炼成秘境。一番左手倒右手,将宝地变成树的,树变成自家的,平白占了无主宝地三十年一开,还要人人称他容氏一声慷慨。 栖寒枝嗤笑一声,将这卷玉简扔到一边,又朝塌上看一眼,心道那容家家风如此,那容家老头定是不怀好意,今日所谓“照顾仙尊”,说不得就是要人当成渡劫期的人形养料,再去养个新的“临枫三宝”“临枫四宝”出来。 转回视线,桌上还堆着一大摞玉简,此外还有些微黄纸页,像是什么年代久远的零散记载都搬了过来,姿态摆得很足。 栖寒枝捡起下一个玉简,却没急着读,顿了一会又捡起两个,看了看手里这些,觉得还能拿两个,遂又捡了两个、两个、再两个。 最后魔君抱着一堆玉简站了起来,转身到塌边,随手把临枫山庄中人精心摆放过的玉简扔了满地,掸掸衣摆坐了下来 如今他修为被锁,神识受限,万一在读玉简时有人进来,将这模样好看的大块肥料偷走,他或许都不能及时做出反应。 看在谢云敛的神魂足够信任他的份上。 软塌靠窗,院内花树开了满枝,晚风裹挟着草木花香卷进来,日暮投给花枝光影,颤巍巍的跃进窗沿。 思虑周全的魔君斜斜靠着,食指随着那道花影,顺着晚风的轨迹,虚虚点了点昏睡的人:“废物,令本君费心。” 第17章 亦真亦假 栖寒枝读完那些玉简,没找到任何与他二人相关的记载,甚至就连那“神木”究竟是何名何性,是何根脚都一头雾水。若不是容家有所隐瞒保留,就只能当这神木无名无姓,独此一棵。 难办。 翌日天明,有小弟子匆匆叩响院门:“魔君,昆仑归宗主到了,庄主请您前往。” 栖寒枝自调息中睁开眼,金丹修为和昏迷的仙尊一般雷打不动。慢悠悠给自己掐了个涤尘术,这才应道:“不去。” “这……”小弟子显然未料到得此回应,语塞半晌,听不到院内动静,却也不敢多打扰这声名远播的大魔头,最终道:“不敢打扰魔君,弟子告退。” 临枫山庄待客之道甚是富裕,昨夜一众侍女端着衣物、灵食前来,被魔君一口拒绝,先前在院外候着的侍从也被遣走。 他直觉这地方有古怪。 院外脚步声渐远,再没别的动静,栖寒枝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偏头看一眼无知无觉的谢云敛,魔君大方地扔了一个涤尘术:“见你大师兄,让你体面些。” 仙尊自然不会应他。 不过一会功夫,院外又有人声,来人轻扣三下院门,待栖寒枝一声准许,这才走了进来。 昆仑宗主归云寄仍是那般模样,峨冠博带,风姿俊逸,踱至门内,对上栖寒枝目光,略一施礼:“戚师弟,许久不见。” 栖寒枝眸色微动,其实算来距他离昆仑未出半月,这点时间对寿元成千上万的大能来说,与一弹指也并无区别,但这短短时间所历甚多,此时听这称呼,竟觉久违。 “归宗主不必如此唤我。”栖寒枝对这位前任大师兄难得有几分敬意,归云寄其人,模样像个玉面书生,性子像个温和君子,处事却是杀伐果断,这些年对金丹小修“戚焰”颇多照拂,可惜往日情分也该随着那虚假的身份一起结束。 归云寄闻言笑笑,并没多说什么,只道:“让我看看师弟?” 栖寒枝顿了顿,侧身让开。 归云寄走到塌边,微微俯身,抬手要搭上谢云敛的脉,指尖方一触到丁点皮肉,忽有一阵强悍灵力自谢云敛体内震出! 归云寄反应极快收手,这才没受伤,面上神色带上几分愕然,眉头飞快压一下,始终带笑的表情沉了些。 看着指尖被灵气刮去的皮肉恢复,归云寄看看昏睡的人,没再动手:“倒也是好事,师弟本能护着身体,情况想必不算严重。” 栖寒枝觉得有些怪异,一时却说不清哪里不对,只得追问道:“可看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不能。”归云寄摇摇头:“若他始终如此防备,便是想到办法,我等不能近身也是无益。” 不待栖寒枝应答,他又转过头来:“可否与我说说当日境况?” 压下心中疑虑,栖寒枝简单讲起当日。 归云寄听完问:“师弟斩杀神木后,那些傀儡呢?” 栖寒枝:“失去控制停在原地,秘境被破后,境中被困之人都出现在一处,没有傀儡。” 归云寄点头,略作思忖,再抬眸时,神色有些复杂:“我有一个猜测……想必魔君也听闻过,四百年前兖州之乱。” 栖寒枝微顿,点点头:“……自然。” “当年岑彧种下丝戏,满城傀儡都是他复生的躯壳,无法驱除,只得杀之。”归云寄偏头,看向榻上的谢云敛,对着栖寒枝的半张脸瞧不出神色:“我以阵封兖州全城,师弟斩杀傀儡,直到城中再无一生气,这才以物换星移之法,将整个兖州城沉入极渊。” 归云寄没细说,听来与修真界流传的仙尊往事没什么不同,但他重点也不在此:“此役以后,师弟便有些异样,满城凡人的性命太重了,他始终想寻出丝戏的破解之法。” 栖寒枝听到自己万分冷静的声音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归云寄叹道:“兖州之后,这是第二次丝戏。” 栖寒枝稍稍回神,他记忆力一贯不错,此时轻易回想起来。 血傀容子安死后,掉落的纸人上顶着个果子,幕后人出手强夺,最后还是被谢云敛捡走了,而那之后,谢云敛曾给他传音。 “临枫弟子中尚有两尊血傀。” “我对丝戏略有研究,可以傀儡残存之灵探查邪术痕迹,此时不宜言明,劳你提点一二。” 谢云敛天资绝艳,悟性惊人,他既能通过那么一颗果子定位傀儡,若说研究出了丝戏的破解之道,也不无可能。 果然,只听归云寄续道:“不过我想,他或许找到了。秘境破后,丝戏之主并未复生,傀儡烟消云散,或许师弟便是为解丝戏,力竭昏迷。” 栖寒枝顺着归云寄的话看向昏迷的人,心念一时纷乱难言,正此时,余光忽而扫到塌旁矮桌,心下陡然一沉——矮桌上放着些寻常的摆设,其中包括一只精致的细口白瓷瓶,那瓶中此时插着一枝花。 先前是没有的。 魔族终年沉寂的心核似在此刻产生了搏动的幻觉,栖寒枝脑海内纷杂诸事褪去,目光仍是落在谢云敛脸上,神色不变,只定定瞧着,似是因先前的对话陷入某种沉思。 半晌,他不动声色的转过头,看向模样温和的“大师兄”。 “仙尊心怀苍生,心中全是大义,既是早有准备,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魔君眉头微微压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语气淡淡,全不似关心。 归云寄似有些惊讶,不知如何惹得魔君不快,却也并未多话,只道:“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待确定城中再无傀儡,我便带他回昆仑。” “昆仑”两字显是让栖寒枝更为不快,眉头飞快皱了皱,却没说什么。 查看过谢云敛情况,归云寄便要离开,栖寒枝相送,走到门口,忽而再难忍耐似的唤了一句:“大师兄。” 归云寄回头,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是温和神色:“戚师弟还有什么事?” 栖寒枝按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一捏一捏的,似是缓解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默然片刻,这才道:“前些日子,我见到谢胤,他告诉我,谢云敛心慕之人是陆青端。” 归云寄神色明显一怔,很快摇了摇头:“这我却是无从得知。” “如此。”栖寒枝垂了垂眼:“师兄慢走。” 归云寄又顺势说了些宽慰的话,这才离开。 身后,栖寒枝眼睑微垂,掩下暗沉的眸色。 东陵仙门陆青端,数百年前的风云人物。彼时才十多岁的谢云敛自然排不上号,论起修真界最为人称道天才人物当属“东陆西归”。 东陵陆青端、昆仑归云寄。 二人都是天资纵横之辈,同为当世大宗嫡传弟子,时常被人拿出来比较,但与许多世人揣测的针锋相对不同,这两人是至交好友。 在陆青端还未沉睡的那些年里,每每与栖寒枝提及归云寄,用的最多的一个词是“知己”。 故去数百年的至交好友,被揉进小辈的桃色流言里,真正的归云寄怎会是这个反应? 他很聪明,也善于伪装。选择扮成归云寄,一则与他不算相熟,二则能顺理成章带走谢云敛。若非被谢云敛本能排斥,或许此时已直接将人带走,不会有后面那些多余的话了。 而此人所言,听来自然,然而无论是他“戚焰”的身份、四百年前的兖兖州之乱、还是谢云敛应对丝戏之法,细想之下就能发现,这些言语中并无多少隐秘细节。 半是人尽皆知、半是仗着无人可知而胡乱杜撰。 栖寒枝关上院门,转身回去。 榻上的谢云敛仍安然沉睡着,矮桌上那细口白瓷瓶里,浅粉色的小花开得正好,将细细的枝条缀满,压得微弯,似是刚从院中那颗花树上折下的一枝,毫不起眼。 他先前只觉有些微妙的异样,直到扫见这枝突兀出现的花,这才顺势假作被情绪影响,出言试探。 旁人或许难以想象,看来端方持正不近人情的仙尊有个小爱好,每日清晨外出习剑后,会摘一枝新鲜的花,插在道侣床头。 如是百年,直到……二人和离前不久。 谢云敛,你在看吗? 栖寒枝看着昏睡的人,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还缺一点验证。 第18章 幻纸成境 不过还有一个麻烦。 栖寒枝在榻前踱了两步站定,看着那移动不能动的“大麻烦”,心说也算是情势所迫,便看在谢云敛想尽办法提醒他的份上,保存好他的身体。 打定主意,栖寒枝并指在谢云敛四肢眉心一点,掐了个法诀,下一秒灵气运转,只见榻上的仙尊以极快的速度缩水,直到缩成巴掌大小才停止。 栖寒枝感到满意,蹲下身,没忍住用一根指头推了一下,小小一个的仙尊哪经得住,被推得翻了个,原本端端正正躺着的人被迫脸着塌,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栖寒枝唇角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此时幼稚行为或许正被谢云敛本尊看在眼里,冷酷无情的魔君唇角飞快拉平,嫌弃似的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小仙尊的腰,将人提起来,准备揣进袖子里,刚抬起手便顿住。 若是一会发生打斗,动作间掉出去就遭了。 魔君看了看在他一番折腾后肢体自然蜷曲,侧着身像是要团起来的小仙尊,淡定自若的收回目光,一边飞快把人揣进了胸口。 本君果然很有责任心。 正欲转身离开,心口处忽然传来一阵灼烫,栖寒枝一愣,连忙将怀里揣着的小仙尊捧了出来。 便在同时,灼烫感消失。 栖寒枝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谢云敛并没任何异样,又将掌心贴在心口,灵力探入阖目内视,胸腔偏左处,属于魔族的那颗心核如常运行着,同样无一丝异常。 怎么回事? 栖寒枝试探着又将谢云敛揣进怀里,这次并非出现灼烫感,他又等了一会,仍是没有任何异常。 魔君皱了眉。 没时间给谢云敛找更安全的地方安置了,栖寒枝在心口衣襟处打了两层禁制以作保护,这才隐去身形,出了小院,一路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临枫山庄占地颇大,金丹修为的栖寒枝全力赶路下,用了一会功夫才摸到山庄外墙。 远远见到外墙,便能感受到强烈的灵力波动,是至少化神修为布下的封锁,若修为低者硬闯,非死即伤。先前容恒也与他说,为防丝戏傀儡潜藏,在归云寄逐一检查确认后,才能离庄。 栖寒枝不顾那层禁制上传来的威压,手掌贴了上去。 果然。 栖寒枝心头一定,这看来有化神波动的禁制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 下一瞬,掌中灵力凝结成的攻击朝着那道禁制悍然劈下! 一霎风声止息,尖锐的警示音似鬼哭般自周遭乍起,禁制破碎,天地失色。 魔君背生双翼,腾空而起,朝着一个方向飞掠而去,而在他未回眸一眼的身后,“临枫山庄”的锦绣雕栏似一纸轻灰,自上而下散入浓稠似“黑纱”般的浊气里。 归云寄是假的,能骗过所有人是因为整个“临枫山庄”都是假的。 而他修为还在金丹,也并非因那老树打来的红光。红光只是障眼法、趁他力竭造出的幻境,幻境的开关,便是容三公子的死。 自他一霎眩晕后所见,巨木垂死挣扎之态,都是掩饰。 临枫境根本没破。 当年他与谢云敛曾意外同入伏羲秘境,谢云敛成功通过传承考验,得本命法器“长空”,出境后破杀戮剑道转修琴音,而后琴中铸剑,得成己道,凡幻境之类,再难迷惑于他。 幻境中他见谢云敛的灵力击中巨木,气息做不得假,谢云敛定是发现了幻境,那他之后做了什么? 凤凰的双翼猛煽了两下,掠作天际一缕残影。 * “咳咳……”周灵两只手在脸前扇了扇:“怎么回事啊?” 原本正等候“宗主”前来检查的一众昆仑弟子只见周遭景象变幻,原本的院子像一张张被火焰舔舐过的画卷,自最顶端蜷曲、化作烟尘弥漫开来。 段言想起什么,神色凝重:“幻纸。” 众人知道这小师弟年纪虽小,书读的却不少,闻言纷纷看来。 “我曾看过记载,三百多年前,丹青圣手秦彦君叛出仙宗遁入邪道,以纸为媒,以画为境,一手精湛幻术冠绝当世,创立琳琅幻院,广纳天下欲海沉沦之人,造下无数杀孽。记载中的幻纸之术便是如此,若被勘破,幻境化纸,化为飞灰,只是……” 段言说到这,略有迟疑:“秦彦君神魂寄托在画纸内,仙宗几度杀之,皆借画卷复生,最后在正邪之战后,将之封印在极渊之下。先是丝戏、再是幻纸,当年风头鼎盛的邪修,怎会同时出现在这临枫境中呢?” 众弟子闻言点头,也觉不妥。 若栖寒枝在此,大概会不吝为他们解惑——自然是因为极渊被人凿了个口子。 “那你可听过千面?”一道温和的声音忽从侧旁传来。 段言自然道:“当然,千面邪修,不知名姓,善易容改貌、剥皮剔骨,曾在灭一小宗后,将弟子甲套进乙的皮、乙套进丙的皮,如是全宗弟子长老尽数剥皮改貌,却无一人身貌相符……” 说到这,段言忽觉不对,猛地朝出声那处看去,便见“宗主”负手立在那里,眸色温和,唇角带笑。 真正的宗主,自然不会出现在临枫境内。 “别紧张。”见昆仑众弟子纷纷做出戒备姿态,那“宗主”浑不在意道:“幻纸成境、千面填人,再加一个丝戏,该是天衣无缝,可惜……” 此人蓦的笑了:“天意如此,便算我提前卖魔君个人情,趁烟尘未散,诸位不妨快些躲好。” 段言想到什么,背上瞬间冒了一层冷汗。不待开口,眼前人已不见了踪迹。 “快走。”赵晚尘也明白过来,当机立断:“掩藏气息,往秘境边缘去!” 幻纸为境,境中人物皆为幻象,但纸画的假人太多总是容易露些破绽。 不如画皮,以千面之法,嵌到真人皮肉之上。 那山庄内所谓庄主、小厮、还有长老皮下是什么? 满庄皆是傀儡。 * 栖寒枝还不知昆仑弟子们因赶来支援,同样入了幻境。 先前“假归云寄”将谢云敛的昏迷归结到切断丝戏与傀儡之上,但秘境没破,丝戏自然并未停止,那些傀儡去向不言而明——正是那些“脱离秘境”的仙门弟子。 就在他以为秘境已破的时候,傀儡们悄然伪装成脱困弟子,巨木掩去身形,再加上早就准备好的“庄主”、“长老”,将他带进真正的戏台“封锁的临枫山庄”。 一出发生在他眼前的金蝉脱壳。 仔细算算日子,秘境共开启七日,前三日在密林,第四日至湖心,这老树想必是想拖过七天,如今是第五日。 “临枫山庄”那些记载里提到契约,和他猜测一致,契约完成的条件,一为九百年内,秘境三十年一开、每次七日,二是披霞丹,三分之二为容氏嫡脉弟子亲手采摘。 这两个条件应该是真的。 但这样又有了一个问题。 容三已经死了。 展翼疾驰下,神木已在望,相较先前遮天蔽日之态,如今这神木缩水程度比他怀里揣着的仙尊好不到哪去,只剩两人合抱粗细。 便在瞧见这缩水神木的同时,一道苍青色身影映入魔君暗金色凤目中。 那老树行为中不通的关窍霎时有了解释。 “容央。”锦靴落地,栖寒枝收拢双翼,看着那背对他的身影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仍顶着昆仑宗主的脸,朝他一笑,施了一礼:“魔君。” 再抬头,已露出了真实模样,正是容央——这临枫境内如今仅存的容氏嫡脉,也是在容三被做为幻境开关后,唯一能摘下披霞丹,完成契约的人。 “我想与魔君谈一桩交易。”容央直起身,笑看着他。 栖寒枝眸色微沉,同样扬了扬唇:“不如先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并非傀儡,似乎也不是常人,助纣为虐,又临时反水。 “自然。”容央语气里的笑意轻飘飘的:“ 若细究起来,不过是附在这肉身上的半缕孤魂。” 容家六公子容央,天生资质不足,年少离家。 直到一年多前,为母丧而返。 “事实上,家母两年前便去了。”其中隐秘容央并未细说,语气淡淡的,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那不过是个哄骗我回来的理由。” 就像他先前所说的,容家和神木的契约快要结束了,而容恒不知从何寻来一门秘法,欲以生魂夺舍神木,再控制生魂。 只是此法施展者与被控生魂需为血亲,身为嫡脉又处于最边缘的容央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不过出了点意外。那些人引灵气时不知为何引到了极渊的浊气,而跟着那些浊气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老鬼。我抢不过他们,就只能拖着半个残魂逃了出来。”容央一手贴在神木粗粝的树皮上:“最后神木之灵、我的半缕残魂、还有极渊的一众老鬼,都融进了这里。” “那你呢?”栖寒枝问:“说了这么多,你已经不再受制于它了吧。” 容央点头,毫不隐瞒:“还要感谢魔君将神木重伤,它要转移到傀儡体内时又被仙尊神魂压制,我才能借由其中半缕残魂暂时掌控秘境。” 原来如此。 丝戏不绝,术者不死。 谢云敛确实找到了破解之法,却并非容央先前扮成归云寄时编造的那样切断二者联系,而是在施术者转移之前,用自己的神魂,将“它”生生压在了神木体内。 饶是谢云敛神魂强大远胜神木,将自己的神魂探入旁人躯体也是件险事。 若神木转移,定会催生出更多傀儡,最坏的结果便是如当年兖州,全城被沉入极渊。从神木开启幻境到谢云敛以神魂攻击,其间不过短短两息,谢云敛便在这两息内,做出了选择。 栖寒枝竟不觉如何意外。 仙尊那一身的功德并非凭空得来。 便是这样的一个谢云敛,当年兖州,又怎会枉杀生人性命? “事已至此,神木再无威胁,生死便在您一念间,我生来天资有限,神木却不同。我想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容央笑着看过来,直到此时,眼中才见一抹真实的光,他说出一句似曾相识的话:“仙尊修为深厚又是飞升降下的心魔劫,其力量之强,唯神木能克。” 栖寒枝眸色微敛,嘴上道:“既是心魔,他自己勘破不得,与本君何干?” 容央笑着道:“魔君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神木能压制心魔,也能将您悄悄送进仙尊的心魔中去。” 第19章 众目睽睽 临枫山庄上空,浓黑的灵气拧成团,一个又一个的法阵落在那灵气眼四周,各大仙宗严阵以待,守在此处的大能数目远胜秘境开启那日。 山庄脚下的小镇外也布下数道防御阵法,酒楼被迫歇业,跑堂小二和掌柜一道靠在门边,看着天上晃来晃去的小黑影,感慨仙人们忙碌。 “掌柜,这是怎么了?”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掌柜回头,男子一身白衣,手持折扇,一副公子做派,想起来这是五日前来的仙长,稍晚了些没赶上秘境,估摸着是想要披霞丹,这才住了下来,在屋内闭门不出等着秘境开启。 “仙长有所不知,这临枫境出事了!”小二赶在掌柜之前说道。 那人身为修仙者,目力自非凡人可比,早看清天上忙忙碌碌的小黑影,正是各大仙宗之人,当下来了兴趣,掏出一块下品灵石扔给小二:“说说。” “诶,是是。”那小二点头哈腰,把灵石揣进怀里:“这事要说到五日前,便是秘境开放那日,听闻是有个什么仙人的大能,赶着入了临枫境,余下的诸位仙人心觉有异,便去寻庄主想打探一二。” 那修士被小二这一堆“仙人”说得有点懵,皱了皱眉:“然后呢?” “嗐。”那小二神色变了变,先前收了打赏的喜意敛去,咽了口唾沫,声音也小了些:“那些仙长去庄内寻人,却哪想……哪想,山庄里竟是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那修士皱眉,几乎以为小二在胡扯。 “听说啊,山庄上下数百口,都被人活生生扒了皮,其中嫡脉子弟被挂在正厅前的梁上,血流了一片一片的,顺着山庄大门就淌出来了!” 那修士心头一跳,心知此言便是有几成夸张,那小二也定是不敢随意编排,忙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小二回忆了半天:“似乎是什么幻,什么千脸的……” 掌柜听不下去,补充:“是幻纸和千面。” “唰”一声,折扇被合上,那修士神色冷峻:“幻纸和千面早几百年便被封入极渊,怎会再生此乱?” 那小二如何知道?只能愣愣摇头。 白衣修士折扇在掌心敲了敲,显出几分不安来,好一会想起来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个突然进去的仙人,可还能想起来是何名号?” 小二苦着脸想了好一会无果,还是掌柜猛一拍手:“我想起来了,似乎是听人叫他‘仙尊’!” 那修士表情一松,朝两人点点头:“多谢。” 飞快抬步离开了酒楼。 “别担心,师父不会出事的。”一道凉飕飕的女声在白衣修士识海中响起。 白衣修士名唤戚林醉,识海内的女声叫戚染霜,本体一株并蒂莲,化人时一体双魂,被迫时男时女。身份是昆仑第六十三代大弟子,谢云敛和栖寒枝一起养的徒弟——也就是在和离时作为家产被分割的那对小倒霉蛋 “我哪能不担心啊!”戚林醉踏空而起,小镇外的阵法是为保护,并不拦他,“怪我晚了一步,这秘境也不知怎么回事偏要这次提前开,师父定是受了情伤,这才一心上进,他那么懒,头发都梳不好,平日修炼更不上心,要是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容家也不知招惹了哪路邪修,若是对秘境中人动手怎么办?” 识海里的戚林醉不复温文尔雅的公子形象,兀自絮絮叨叨,越说越慌,恨不得钻进天上那个灵气眼里。 戚染霜倒是比他冷静许多,重点莫名就偏了些:“师父梳不好头发和修为能力好像没什么关系。” 戚林醉:“……” “咳。”戚染霜说完也觉得不对,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师父没那么简单。再说,师尊不是跟进去了,没我们两个什么事。” * 跃出秘境的瞬间,栖寒枝感觉到无数阵法的挤压,魔君皱了皱眉,一个动念碾碎了几层束缚法阵,然而布阵之人手段并不简单,最外圈那层有些难破。 栖寒枝正待再出手,忽觉有些不对,连忙将心口揣着的人掏出来,便在下一刻小小的仙尊就恢复了正常模样。 空间变动加上这些阵法的影响,他施在谢云敛身上的术法失效了。 一手揽住险些栽倒的仙尊,栖寒枝动作莫名有几分僵硬,看着这么大的一个谢云敛,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道流光划过,停在法阵之外。 当先那人一身苍青法袍,峨冠博带,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那人目光微移,落在尚未苏醒的谢云敛身上。 旁人却做不到这般淡定。 下一刻,有人惊呼一声:“仙尊!你是何人,仙尊怎么了!” 栖寒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且民女的高堂就在他面前。 “魔君。”为首那人开口了,声音温和,并无敌意:“师弟劳你费心了。” “归宗主。”魔君难得客客气气的打了声招呼。 归云寄点了点头,问道:“临枫山庄被邪修灭门,所用之法为数百年前的邪术‘幻纸’和‘千面’,未防有失,我等稍作了些布置,多有得罪。” 栖寒枝闻言也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应道:“无碍。” 便在同时,他识海内,容央的声音响起:“是神木,也可以当成是我做的。” 旁人仇怨与栖寒枝没什么关系,魔君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只不过看在两人现在是合作关系,淡淡提醒了句:“临枫满门数百口冤孽在身,你夺舍躯壳想求的长生,只怕不易。” 容央笑了一声,没再答话。 归云寄目光落在栖寒枝身后,各大仙宗弟子折损过半,昆仑门下弟子正往这边靠过来,一群小光头格外瞩目。他收回目光,与身后一位长老说了两句话,很快,各宗皆派人去和自家弟子沟通。 “此番极渊浊气外泄,邪术出世,只怕是当年邪修卷土重来,我等商议后决定将此事广而告之,另急召仙魔两道共议此事。”归云寄神色郑重,对栖寒枝道:“先前与魔族大管家传讯时,听闻魔族对其余几处泄露之处的追查也有些发现,不知魔君可否多留几日?” 丝戏、幻纸、千面,这三种邪术恶名昭彰,创此术者皆于三、四百年前被封入极渊,那段时间,正是正邪两道交战最为激烈之时。 而让仙宗这般紧张的,却并非岑彧、秦彦君、亦或千面人,而是另一个更可怕,却无人宣之于口的人——邪主叶安。 叶安本是凡间帝王,天生并无灵根,寿元将尽时传位失踪,其间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再出现时已是修至元婴的邪修。彼时,仙宗数位前辈飞升上界,青黄不接,魔域也未统一,叶安就在这个节点出现,以雷霆手段收拢邪修,邪道势力空前,碾压仙魔两道,叶安被尊为邪主,率领手下无数邪修,犯下累累血债。 直至三百年前,正邪之战,魔君率八百魔众驰援通天谷,仙尊破关而出,将邪主斩落极渊,仙宗魔域凡间界才算平静下来。 栖寒枝在极渊下,从未见过叶安。 这些老鬼在极渊那地方待久了,虚弱在所难免,除非拼死一搏,否则少有人愿意招惹魔族。而极渊范围太广,若是想躲,栖寒枝也找不到。 因此,他也不知道叶安此时是死是活,是在极渊下还是已经逃了出来。 “好。”栖寒枝应下,对此他也有隐忧,若非有谢云敛心魔在前,这些邪修便是如今最为紧要之事。 那边仙宗一众长老也将各自门下弟子收拢,在每个人身上都落下一道符箓,虽都是九死一生才出得秘境,但兹事体大,每个人都要细细检查过才行。 仙宗自然不敢管魔君,不过有归云寄亲自“护送”,比什么符箓都管用。 栖寒枝心里有数,收回目光,顶着归云寄的视线,一把将谢云敛横抱起来,淡淡道:“走吧。” 归云寄表情有一瞬讶然,但很快恢复如常,倒是身后传来阵阵抽气声,显然是被魔君的举动惊掉了下巴。 栖寒枝心里快活了些。 谢云敛不知好歹,是个撬不开的闷葫芦,难得说两句话半句都不是真的,心魔分明压不住了还要藏,脑子里不是舍己为人就是天下大义,桩桩件件,恶行罄竹难书! 他今日就要玷污了仙尊名声,小惩大诫。 目睹此景的众人:“……” 不远处刚赶到便看见此景的并蒂莲:“……” 戚林醉呐呐道:“师父没那么简单。” 戚染霜:“……我也没想到这么不简单。” 戚林醉:“师尊跟进去了,没我们两个什么事。” 戚染霜:“……” 戚林醉:“好妹妹,你能预言一下我何日飞升吗?” 栖寒枝并没注意徒弟的到来,只因他刚将人抱起来,还没走出两步,谢云敛醒了。 仙尊那双端正的眼静静瞧过来,眼尾褶皱内的小痣在眨眼间一闪而过,栖寒枝心头一跳。还不待做出什么反应,忽见怀中人笑了笑,那双眼里似乎全装着他,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阿栖,天渺峰的花开了,我忘记带来给你。” 栖寒枝手一抖,差点把人甩出去。 第20章 嘴硬心软 栖寒枝手稳了稳,到底是没把仙尊扔地上。 谢云敛虽不似外人以为的冷淡,但也甚少直白到这般地步——何况是在两人如今这不尴不尬“并无瓜葛”的情况下。 一念及此,栖寒枝落在谢云敛身上的目光便有些警惕,但对上那人的眼睛,警惕便倏然消散了——此人确是谢云敛无疑,并没因为那一遭神魂入侵变成什么别的东西,他不会认错。 谢云敛又笑了笑,按说仙尊身形颀长,肩背腰腿无一不在完美之列,细细算起来身量比栖寒枝还要略高出两个指节,似如今这般躺在人怀中,该是觉得怪异的,换做旁人第一反应就该是跳下来站好。 偏偏他不。 不仅没有一丝尴尬,且泰然自若的像是要让栖寒枝将他一路抱回房里。 不对劲,一定是不对劲。 “笑什么?”魔君冷着脸问道,脚步倒也没停。 谢云敛道:“与阿栖许久未见,心生欢喜,难以自抑。” “半天前还见过。”栖寒枝一点不客气。眼见着谢云敛张张嘴,显然是又要说出是什么奇怪言论,忙打断道:“仙尊这是怎么回事?” 谢云敛闭了嘴,神色还是如先前一般的温和模样,直言道:“心魔。” 倒是一点不隐瞒。 栖寒枝大概也猜到了,闻言只意外于他的诚实,嘴上却一点都不留情:“怎么,仙尊的心魔是这些年端方持正太过,想当一回风流公子?” “怎会?”为心魔所控的谢云敛专注看着他,那双眼未弯却像是含了笑:“只是很久没与你好好说过话了。” 栖寒枝脚步一顿,复又抬起。确实,自当日和离起,两人不是装作你见面不识,便是剑拔弩张,唯一尚算平和的对话发生在秘境里,他装作林霁之时。 然而那时,他也只是有心试探。 “没有白月光,我也不愿和离。”谢云敛兀自道:“只是——” 话到一半,他表情陡然沉了下来,两道眉蹙起来,神色转瞬间微不可查的几番变化,眉心金红两色纹路隐现,不过片刻,又昏了过去。 栖寒枝:“……” 显然,谢云敛道心与心魔相争,没精力控制身体了。 “啧。”一节碧绿的小树枝从栖寒枝袖口探出,容央目睹此景,忍不住给魔君传音道:“仙尊神魂被心魔所控一遭,竟就是为了与魔君表一番衷肠,实在是出人意料。” 栖寒枝本就冷的表情更冷几分:“本君帮你夺舍神木,是为了让你看热闹的?” 袖口那截小树枝“唰”的收了回去,容央感慨道:“我还道魔君心软,如今看来,却是只对仙尊一人心软了。” 这话不是容央头次说了。 先前栖寒枝与容央达成合作,他剿灭神木中混杂的神魂,助容央夺舍神木,容央助他压制谢云敛心魔,寻合适时机进入心魔境,林林总总一堆条件商定,各自立下誓言后,容央就全没了先前的顾忌,直言道:“此前我十分忧心,并未想过如此顺利,幸好魔君嘴硬心软。” 栖寒枝没搭理他,并对此嗤之以鼻,似本君这般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与“嘴硬心软”有一点关系? 容央见好就收,语气正经起来:“仙尊情况不容乐观,心魔已可现于人前,我暂且能助仙尊压制心魔,但若再这样进行下去,时日越久,根基越伤。” “嗯。”栖寒枝心里也有数,只是如今仙魔两道俱在,邪修之事惹得人心惶惶,并不是一个能安心进谢云敛心魔境的好时机。 * 魔君将仙尊一路抱回了落脚的地方。 这事跟长了腿似的,不过半天就传遍了临枫山庄下的小镇——临枫山庄灭门之况太惨,仙宗众人也没住进去,各自在小镇外置了营地,仙宫飞舟层出不穷,大显神通。 栖寒枝被请到昆仑所在的云舟内,头也不回的抱着谢云敛进了房间,关上房门。 众弟子长老面面相觑,便是落后一步赶来的并蒂莲徒弟也默默在门前顿住了脚步,没敢打扰。 栖寒枝把谢云敛放到软塌上,自己坐到一边,静静等着谢云敛的道心和心魔决出个胜负,随便哪个醒过来都行,如是谢云敛本尊醒过来,说明情况还不算严峻,自然是好的,若是心魔,心魔虽然不算个好东西,但好歹长了张会说话的嘴,也不是没有用处。 哪想,栖寒枝这一等便是一夜,仙尊没一点动静。 翌日,魔族来使到了。 敲门的是靳云叠,年轻的大魔腰间别着把弯刀,见到栖寒枝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君上。” 栖寒枝有些意外:“怎么是你过来,柳疏呢?” 众魔皆知,靳云叠虽是魔域除魔君外最强战力,但心眼实在算不上多,这种邪修出世又与正道交涉的事,怎么也不该轮到他。 “先前属下去凡间界大楚朝探查,发现了一些异样,大管家觉得兹事体大,转述不利,便让我过来,他替我镇守魔域。”说到这,靳云叠不怎么高兴的补充道:“还说和仙宗开会的时候开个传讯石,他盯着我定然不会出错。” 栖寒枝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日魔宫大宴,宴后谢胤擅闯,他发现昔日昆仑内门翘楚叛出宗门后成了邪修,正逢极渊浊气泄露,他觉其中有异,便让柳疏派人着重探查一番。 想到这里,栖寒枝目光一转,落到靳云叠身后探头探脑的白衣青年身上。 靳云叠见此,反应过来:“对了君上,属下在您门前发现了个小贼。” 戚林醉:“……这位道友,我说了我不是小贼。” 靳云叠不信:“不是小贼何故窥探?” 戚林醉:“我来此看望家师。” 靳云叠:“你师父也在君上门前当贼?” 戚林醉:“……” 小贼的师父本人:“……” 栖寒枝:“柳疏可遣了魇卫同来?” 靳云叠抬眸,满目崇敬:“大管家确实指了数名魇卫与我同来,君上真是神机妙算!” 栖寒枝放心了,侧过身让出房门:“滚进来,挑个脑子聪明的与本君说话。” 靳云叠:“?” “师父……”戚林醉小声唤道。 靳云叠:“?” 栖寒枝看了看徒弟,想起榻上还在自己打自己的闷葫芦,心说倒也正好,今时不同往日,仙魔云集共商要事,他也不能把谢云敛再变小揣起来,显得他多担心谢云敛似的。 栖寒枝面色和缓,对许久不见的徒弟道:“你也进来吧。” 戚林醉如蒙大赦,颠颠跑了进来。 靳云叠脑子不好,徒弟修为不行,正好把两个人放在一起这看着谢云敛。 免得让他跑了。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 第21章 兖州故地 此界幅员辽阔,仙宗、人间界、魔域,大体遵照由北向南的排列下来。其中仙宗占地最广,如昆仑在西,当年的东陵如今的玄阳宗在东,修仙宗门有限,虽名“仙宗”实则无数凡人城镇林立,甚至有些小国扎根其间。 而独成一“凡间界”的中原地带,以君权为上,如今占地最广势力最大的王朝国号“大楚”。 “大楚开国不足三百年,正是国富民强之时,但属下此去,却见王都上空黑气缭绕,隐有衰颓之象。”脑子好使的魇卫垂首与魔君禀报道:“听闻此乃新帝登基后横征暴敛,重用国师谢胤,为求仙道立‘万民塔’,才致民不聊生。” “国师谢胤。”栖寒枝斜靠在椅子上,指尖轻点膝头,瞥了一旁全神贯注听故事的戚林醉一眼,漫不经心的抖搂出谢胤身份:“谢云敛亲缘上的侄子,曾经的昆仑弟子,传言里与本君还有那么一段……如今成了邪修,倒是难怪柳疏不愿意来。” 一旁站着的靳云叠:“?” 他又被柳疏那个王八蛋坑了? 魇卫低头,心说魔宫里都传遍了,仙尊那大侄子对君上求而不得,为此堕入邪道,打算提升修为来个强夺叔婶。这大管家自然是不想来的,到时候仙魔两道齐聚,他一张嘴就是,你们昆仑曾经的弟子觊觎我们君上,为此酿下大祸…… 那仙魔两道面子都不用要了。 “新帝是谁?”一道声音自栖寒枝袖口响起,形如垂柳的一颗小树迈着与体型不符的茂密根系从魔君袖口爬上了桌沿。 魇卫一愣,看向栖寒枝,见他点头这才道:“新帝名唤明曦。” 栖寒枝转头看容央:“认识。” 容央“嗯”了一声,语气莫名有些沉。 容央带来的小插曲很快过去,只并蒂莲徒弟反复看了几眼,心说这又是什么人,竟从他师父袖子里爬出来,同为植物,当年他们两个想和师父贴贴的时候可是师尊扔下山斩妖除魔了大半年! 思及此,徒弟们落在不省人事的师尊身上的目光便带了丝同情。 “国师深居浅出,属下没见到人,但是那些万民塔,确实有些古怪。”魇卫继续汇报,说着递上一枚玉简,其中刻录了八座高塔影像,栖寒枝飞快扫过一遍,觉出些怪异但却不知这怪异感从何而来。 栖寒枝心念一动,玉简上的画面缩小成一张凡间界的地图,八座高塔被标注出来,在地图上闪着光。 忽然,栖寒枝眸光一凝,其中一座高塔所在被他放大、缩小两回,沉默半晌,他指着那座高塔问魇卫:“这是何处?” 魇卫看了一眼,答道:“大楚王都。” 大楚王都,竟是兖州故地。 栖寒枝放下玉简,心中觉出几分难以言明的微妙,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一则不知真伪的传言……”魇卫始终平淡无波的语气里填了几分郑重:“说国师献给新帝的,是当年邪主叶安脱凡之法。” * 极渊魔气泄露多处,皆有邪修现世,不过是都没闹出临枫境这么大的乱子。 负责清点临枫境残局的仙宗长老听了魔域的消息,脸色更是不大好,站出来道:“入临枫境者共三百七十八人,魔君与仙尊,其中仙宗弟子三百人,余下七十六名散修,破境而出者……只有一百三十四人。” 生还者不足半数。 送进去的都是各宗年青一代的优秀弟子,在坐仙宗长老不少露出心痛表情。 “临枫之事定非意外,必是有所预谋!” 一人开了话头很快厅内便纷纷议论起来。 “正是,如今还不知多少邪魔从那漏洞中钻了出来,当务之急是告知仙门各家谨慎提防,若有异动及时沟通商议才是。” “若岑彧、秦彦君之流能苟活至今,邪主叶安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 在座都是元婴以上的大能,栖寒枝在其中都称得上年轻,几乎所有人都亲历过当年的正邪之战,邪主叶安曾带来的恐惧无声的在厅内蔓延。 “还能如何?”斜斜依靠在上首的栖寒枝嗤笑一声:“丧家之犬,提剑杀之。” 这话引得满场修士侧目,魔君修为已臻大乘巅峰,莫说在座,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找不出几个敌手,更何况又有仙尊在,如今境况确与当年不同。 厅内气氛和缓许多,同样端坐上首始终不发一语的归云寄淡淡开口:“魔君所言有理,今时不同往日,若邪主复生,却是要躲藏着的。只是敌暗我明,邪修所修之道伤天和、造血孽,我等既自称一句仙宗正道,便不能放任不管。” 厅内应和之声一片,偏有人要不合时宜,只见一身着黑红相间法袍的红脸修士起身,朝归云寄一礼道:“归宗主所言极是,只是老朽还有个疑问。” 这人说着,目光朝栖寒枝方向瞥来:“临枫之事既非孤例,那所谓‘神木’与‘容家’的争端便只是个表面的引子,幕后定还有人推波助澜,否则极渊这等难出之地,如何突然泄露了魔气出来,又这么巧跑出许多邪修,伤我仙宗弟子?” 方才的议论之声静了下来,有脑子的都听出这人话中所指,何况他那双眼珠子就差定在栖寒枝身上了。 “玄阳宗。”栖寒枝认出这长老法袍,淡淡道:“你们宗门秘法是用脑子换修为吗?” “你!”那长老满脸怒色。 “嗯,是本君做的,”魔君语气漫不经心,尽是嘲讽:“本君当年镇压叶安,越想越后悔,筹谋多年大费周章苦心孤诣,终于把关在家门口的邪主放了出来,如何?” 有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那玄阳宗的长老脸色更难看了许多,被身边人拽着坐下了。 “魔君切莫怪罪。”另一边有个蓝衣修士道:“临枫境中玄阳宗弟子死伤惨烈,唯一活下来的两位还被毁了金丹,洪长老许是心气不顺。” 这阴阳怪气的程度,与栖寒枝相差无几。 栖寒枝在昆仑待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仙门各宗乱七八糟的矛盾了解不少,这蓝衣修士所在宗门向来与玄阳宗不对付。 魔君闻言没给一个眼神,兀自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 归云寄打了个圆场:“洪长老所言不无道理,极渊之事多劳魔君费心,至于这布局之人,费心放出这些邪修,目的定也不止于此。” 闻言,厅内又一番讨论,如火如荼。 魔域诸事有脑子好用的魇卫负责,魔君坐在这像个镇场的吉祥物,方才无论是商讨还是非议都没在他脑子里留过半刻,栖寒枝撑着下巴,眼睛看着这群人讨论,心思已经飞上了昆仑的云舟。 一边是邪修作乱,一边是谢云敛心魔渐强,两头都扔不下,哪个都能酿出大祸。 谢云敛瞒了他太多,面对他时的警惕心比面对什么邪魔外道都强,心魔刚说了两句就被压了回去,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两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血海深仇。 不,或许确实有。 脑海中零碎的线索汇成一线——谢云敛的心魔,会否便是当年兖州之事? 记忆片段中的那个人与他关系显然不简单,谢云敛亲手将长剑刺入那人心口,如今与他结为道侣…… 问心有愧。 栖寒枝想到那日秘境中谢云敛说的话,当时仙尊的神色,淡淡的,带着莫名的情绪,像是薄暮下夕阳照出的那点无望的红。 思及此,栖寒枝豁然起身。 他得去兖州一趟,带着谢云敛一起。 第22章 负隅顽抗 上首,魔君忽而起身,厅内众人被唬了一跳,纷纷看来,众人正商议到若发现邪修踪迹,如何快速联系告知各宗。 厅中央摆着一块传讯石,传讯石上浮出一道修长身影,一袭青衣,眉目风流,此人名晓风月,修为不浅却偏爱经商之道,手下商铺贯通仙魔凡间界,乃当世最大商阁“风月阁”之主——好好一个商阁取这样的名字,可见此人确是不大正经。 “魔君可是有何异议?”晓风月看过来,语气颇为熟稔。 “说什么了?”魔君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走神。 晓风月笑一声:“正说着在我阁中那传讯石上,加一个邪修通缉令。” 风月阁中有一块天品传讯石,名为传讯,实则一块母石,分散无数子石,凡是在这商阁中买卖过东西的修士人手一块子石,传讯网遍布仙宗、魔域、凡间界。 有人赞道:“晓阁主大义,若能动用贵阁的传讯石,有任何消息便能瞬时传遍修真界了。” 晓风月笑笑,与人客套两句。 栖寒枝懒得听他们客套,直接道:“诸位慢议,本君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起身便走,自无人敢拦他。 事实上魔君能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出人意料,可以赞一声“心怀天下”了。 栖寒枝飞快回了昆仑的云舟,在门前停了一停,才推开。 屋内三人,两坐一站。 谢云敛醒了。 靳云叠见君上归来,连忙迎上道:“禀君上,属下不负所托,仙尊没跑。” 栖寒枝:“……” 戚林醉在识海内对戚染霜道:“说真的,要不是师父见过大世面,他现在怕是要跑了。” 戚染霜:“希望靳城主快跑。” 戚林醉:“确实,至少留条全尸。” 栖寒枝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只轻飘飘扫了靳云叠一眼,便抬步朝仙尊走了过去,不见半点心虚,甚至顺着靳云叠的话直接承认:“还以为仙尊会跑。” 这话说出来,理直气壮,又反丢了几分质问回去。 戚林醉“噌”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气势逼人的师父,心道这对话可不像是他们这些幼年小莲花能听的,当即抓着还杵在门口的魔族二傻子拔腿就跑,十分乖觉。 靳云叠嘟嘟囔囔说了两句,被戚林醉无情打断。 屋门开启又闭合,没分走屋内两人半分目光。 谢云敛自栖寒枝推门而入,便始终垂着目光,别说聊些“风花雪月”,就是目光对视都没有,整个一闷葫芦。 饶是栖寒枝自己不承认,但他确实有几分吃软不吃硬,嘴硬心软。 换了刚和离那会,见谢云敛这模样他定是要冷嘲两句的,但此时,不知是见多了昏迷的谢云敛,还是受心魔那句“很久没与你好好说过话”影响,他意外心平气和。 甚至觉得谢云敛这副默默抵抗的模样有几分忍气吞声的可怜劲。 栖寒枝想着,没忍住抬腿踹了忍气吞声的仙尊一下,数落道:“白月光,假的,我的身份,你早知道,林霁,早认出来了……” 说到这栖寒枝冷笑一声:“谢云敛,这么能编,你怎么不去说书呢?” “真的。”谢云敛终于抬起头,仍用他那副冷淡、高贵、万物不过心间的语气负隅顽抗。 “那你倒是说说,这位白月光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栖寒枝咄咄逼人:“也让本君听听自己是哪里不如人。” 谢云敛及小幅度的抿了抿唇,顿了好半天,见栖寒枝就那么盯着他,这才道:“没有不如人。” 栖寒枝眸光一动,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竟不算太意外。 这段时间的隔阂之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闷葫芦平日模样,话不多,每字每句里却都格外真诚似的。 栖寒枝蓦的笑了,他忽然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尊重谢云敛的决定,远离故人旧事,秘境相逢小心试探……十分不像个大魔头。 外人都道“戚焰”被仙尊垂青乃三生有幸,但他从来不是戚焰,他是栖寒枝。 大魔头有什么顾忌呢? “随我去一趟凡间界。”大魔头替仙尊做了决定。 “我旧伤未愈。”谢云敛拒绝。 “本君护你周全。” “……需要闭关静养。” 栖寒枝:“差点忘了问,你为何来临枫境?” 谢云敛:“……” 栖寒枝眼中沾上怀疑:“本君近日颇有些心得。” 谢云敛抬眸看他,栖寒枝续道:“仙尊拒绝回答之事,多半与本君有些关系。” 谢云敛:“……” 栖寒枝弯了弯唇:“不如浅试一下?仙尊心魔——” 谢云敛出声打断:“不必。” 栖寒枝笑一声,暗金色眸子在谢云敛面上反复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谢云敛。”栖寒枝忽然叫他的名字,语气不轻不重:“当初你说和离,说什么白月光的鬼话,说问心有愧,我信了三分,不过来得太突然,便把三分权当了十分,若就这样过去便罢了,你偏来纠缠。” 他这话说得不讲道理,便是此番秘境内,也是“林霁”先一步出手,谢云敛维持着一贯的沉默,认下这莫须有的污蔑,只看他,眼中情绪莫名。 “我不知你瞒了我什么,百年前是本君先招惹你,硬拖着你双修,如今就当扯平,你我之间如何再论,但我如今又有一事不明,你得和我一起弄清楚。” “你想知道什么?”谢云敛问。 “我的记忆,兖州的旧事,你的心魔。”栖寒枝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高悬颈上的铡刀落了下来。 谢云敛心中一沉,旋即意外的竟是一松。 心魔在上次争夺后暂时被压制下去,此时无法在他识海里絮絮叨叨,但没了那声音,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欲念仍在心头疯长。 他看着栖寒枝,“兖州”两字像是挑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遮拦,那刀落了下来,他却莫名产生一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阿栖知道了,可人死灯灭,前缘已了,谢云敛想,该轮到他了,他得把人带回去,带回他亲手建的凤凰窝里。 关起来。 一袭玄衣的魔君站了起来,似乎宣告着这段还算正式的谈话到此为止。 谢云敛面上一片平和,眉间无心魔刻痕,周身也没一点魔气,只是目光追随着栖寒枝,不想再掩饰一点。 栖寒枝没注意到这些,他越过两人间隔的桌子,到仙尊身前站定,一手抚上谢云敛侧脸,眉眼含笑:“你不说没关系,我会弄清楚,不过弄清一切之前,待在我身边。” 谢云敛抬手,按在栖寒枝手上。 栖寒枝当他是要把他甩开,食指拇指稍一用力,捏起了仙尊那张高冷的俊脸。 谢云敛一愣。 栖寒枝威胁道:“不听话就把你腿打断,栓在本君寝宫,往后莫说什么白月光,就是月光都不让你见。” 谢云敛却没像他以为的甩开,而是难得弯了眉眼,认真道:“我很害怕。” 栖寒枝:“……” 本君止小儿夜啼的威名是不是不管用了? “好。”谢云敛忽而道。 栖寒枝有点没反应过来,便听谢云敛续道:“与你同去,为你解惑,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云敛内心:关起来 谢云敛表面:都听你的 结论,仙尊憋久了也会变态 第23章 大楚王都 魔君“狠话”撂了出去,不想竟撞上这么个软钉子,表情高贵冷漠匆匆点了点头,权当是赞赏谢云敛的识趣,转身就走——有点像落荒而逃。 出发之前,得先把失踪半日的容央叫回来,栖寒枝理智的想,现在已经八成确定,谢云敛的心魔与兖州有关,此番若要故地重游,刺激到他心魔,说不得出什么状况。 而且谢云敛现在状况就很诡异。 想到方才那句“都听你的”,本已经打算用些强硬手段的魔君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难道是被他点破“兖州”之事后破罐子破摔了? 门外戚林醉和靳云叠相对站着,一个拿把破扇子晃悠,一个怀里抱着弯刀,活生生俩门神。 差点把他们忘了。 “师父!”戚林醉听到声音飞快转头,一双眼睛盯着栖寒枝,张嘴就是卖惨:“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被抛弃的这些日子徒儿有多惨,师尊嫌弃,同门嘲笑,好不容易循着气息找过来,还没能进秘境……” “停。”栖寒枝受不了,打断了徒弟连珠炮似的发言:“胡扯之前先想想清楚,哪个同门敢嘲笑你?” 这小崽子在他面前看着不靠谱,扔到外人面前,可比谁都要面子,昆仑第……忘了多少代的大弟子,当得众望所归。 “戚染霜!”戚林醉眼都不眨。 戚染霜:“……” 栖寒枝:“……” 不是胡扯胜似胡扯。 栖寒枝对这小子太了解了,戚林醉眼睛一转他心里就有数了:“想去凡间界?” 被乍然点破,戚林醉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准了。”栖寒枝答应的意外痛快,人没回头,声音却清清楚楚传了回去:“有什么心结尽早解决,莫要学你师尊,憋坏了脑子。” 戚林醉:“……” 谢云敛:“……” 靳云叠觉得自己受到了启示,张嘴道:“君上……” 栖寒枝偏头疑惑看他:“你怎么还没走?” 靳云叠:“……” 栖寒枝:“这边有魇卫处理,你不赶着去教训柳疏吗?” 靳云叠:“!” 靳云叠:“君上指点的是!” 说完转头就走,完全忘了来时大管家那一番“某某势力投诚,某某势力有异心,想办法把君上劝回来干活”的叮嘱。 目送靳云叠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栖寒枝转头联系了容央,半个时辰后,仙魔两道还没商量出章程,魔君便“低调”地乘着飞舟直奔凡间界了。 玉器金鞍的车辇在临枫上空掠过,撞破云雾,在昏蒙蒙的天色里拖出一道流光溢彩的灵气尾巴。 车辇内里空间大,栖寒枝兴致颇佳,正摆弄着刚从袖里乾坤翻出来的纯金大花盆,倒是谢云敛,与前些时日迥异,不但没寻了个角落阖目打坐,而是在栖寒枝身边落了座。 “你喜欢什么土?”富裕的魔君扒拉扒拉袖子,难以抉择。 “这是给我的?”大花盆端端正正摆在中央,树形的容央“坐”在桌沿,根系悬空垂着,两根小树枝叉着,瞧着大概是在托腮,一副揣摩姿态:“是否略有几分艳俗,不衬魔君身份?” “自然。”栖寒枝坦然:“不过本君终日黑衣,十分简朴,院子里摆个金制的盆景当点缀,岂不是浓淡相宜,恰到好处?” 容央看着魔君那绣了繁复暗纹的“简朴”黑衣:“……” 不远处戚林醉小心翼翼的挪远了些,但栖寒枝的目光还是落了下来,想到什么,又开始扒拉袖子,在戚林醉绝望的目光中,掏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墨色灵玉缸。 那缸上雕着精妙纹路,赫然一个花开富贵。 “有树不能无花,”栖寒枝看向徒弟:“染霜喜欢什么水?” 戚林醉:“……” 戚染霜:“……” 原本俊俏公子徒弟在师父的目光下,飞快变了模样,一袭黑衣长发束起的女子眉眼与戚林醉三分相似,相似的五官上却如她名字似的沾着冰霜:“都行。” 栖寒枝满意的点了点头。 戚林醉委屈的在识海里叹了口气:“没道理,师父这么艳俗的审美,有什么理由嫌弃我?” 戚林醉本体一株赤色金边的红莲,并蒂双株的戚染霜则事染着霜雪似的白。 戚染霜凉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戚林醉:“?” 戚染霜:“你没我长得好看。” 戚林醉:“……” 容央见此一幕,忽然想到他似乎听过一个传说。 传说昆仑仙尊谢云敛,高冷得仿佛不沾人情,喜好却截然相反,所居天渺峰一派金堆玉砌花团锦簇的热闹模样。 他朝一旁始终不发一言,但目光紧紧锁在栖寒枝身上的仙尊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这传说的真相。 他忽然有些不解,连带着这半日的焦躁一起,酿成片刻难得的冲动,传音给栖寒枝:“我有一事不解。” “嗯?”魔君从袖里乾坤掏出来一兜子灵土,谢云敛自觉帮着往那花盆里填,没换来魔君一个眼神。 “我与魔君相处些时日,自觉有些浅薄了解,您与仙尊既已和离,以魔君的骄傲,为何又主动伸出手呢?” 栖寒枝填土的动作微顿,他有些惊讶于容央这样一个谋定而后动心思比山路还弯的人,竟问出这样越界的话。 他的心情没因为这问题受到一点影响,继续手中的动作,慢腾腾的传音回去:“年轻人。” 不到一百岁的容央:“……” 他有点后悔一问了。 栖寒枝填完土,这才续道:“当然是因为他和离的时候说的都是屁话,本君不愿意受骗了。” 容央:“……” 栖寒枝没回头瞧谢云敛,拍了拍纯金花盆,把表面浮灰扫去。 他当然知道这玩意不好看,但他喜欢。 当年,也不记得具体是那一年,他突发奇想,类似的花盆买了一串,浩浩荡荡摆在天渺峰正殿前,清贵的像是玉做的仙尊什么都没说,便如今日一般,帮他填上了土。 有喜才有悲,无爱不生怖。 就像院子里的梧桐,后山开满的花,给凤凰搭窝的人和凤凰都知道,伤人并非言语,而是旧日之景被狠狠碾碎。 至于如今…… 当他神识轻易探入谢云敛识海那一刻,像一块地基铺展开,被碾碎的海市蜃楼般的一百年又沉沉落了下来。 栖寒枝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谢云敛已经捏了个涤尘术落在他手上。 魔君自然的都没偏头看一眼,不再和容央传音了,直接开口:“怎么,你这半日失魂落魄不知所踪,是遇见心上人了?” 两人传音旁人虽听不见,但修为相近或高些,还是能感觉到“有人在传音”的。 魔君决定大发慈悲,体谅一下前任道侣偶尔的小心眼。 容央沉默:“算是吧,听闻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心中挂念。” 栖寒枝点了点头,把手揣进袖子里,标准的看热闹动作。 一句话出口,后面的就没什么难说的了,容央格外坦诚:“我待她有情,但在她心中,与我之间只是合作,不过为了权力,全无半分真心,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栖寒枝明白了,就是看到他对谢云敛大方的宽恕,联想到自己,产生了迷茫,见容央目露期待,显然等他解惑,想了想问:“男子?” 容央否认:“女子。” “哦。”栖寒枝坦然道:“那不要问我,我喜欢男子。” 容央:“……” 一旁谢云敛弯了弯唇。 * 魔君华丽的带着灵气尾巴的座驾自带障眼法,在凡人眼里如寻常马车,驶入了王都。 栖寒枝掀开帘子,自入城起,他胸腔里那颗心核便跳得格外兴奋,暗金色的眸子随着行驶的“马车”,缓缓扫过路旁行人商铺。 大楚王都,几百年积累下的繁华盛景,自非当年兖州可比。 正午,入城的百姓不算太多,街边摊贩被日头晒得都有些倦怠三三两两小声聊着城里发生的大事。 栖寒枝目光被树荫下一个灰衣的中年人吸引,“马车”顺着他的意愿朝那边驶过去。 车轮滚在地面的声音吸引了那中年人注意,他抬头,望近一双暗金色眸子——凡间界如今最大的王朝内常有修真者行走,其中不乏模样异于常人者。 那中年人也见过几个“仙人”俱是生得天人模样,却从未见过这般,这般好看的,他愣愣张了嘴:“仙,仙长。” “糖葫芦,怎么卖?”栖寒枝手指像他旁边立着那一扎糖葫芦。 时值春日,乍暖还寒,便是那中年人始终躲着日头走,到了这时候糖葫芦外裹着的那层糖浆也有些化了,卖相并不算顶好,至少中年人自己是觉得万万配不上这位仙长的。 “五文。”中年人脑子里还懵着,嘴已经下意识道出价格。 “不是三文吗?” “啊?”中年人全然想象不到这么个高高在上的仙人与他讨价还价,但此时他已回过神来,忙道:“仙长要是喜欢,这,这都送给您!” 先前那异瞳的仙长还没说什么,那马车帘子忽又被掀了掀,另一位仙长露出半张脸,手中递来五块灵石,口中道:“有劳。” 中年人生在王都,知道这漂亮石头叫灵石,一块顶凡俗千金,他抖着手接过,不等他反应,后来那位仙人微微探出身,亲自从那一扎里挑了一根糖葫芦,递给先前那位仙人。 马车缓缓驶离,中年人猛地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一圈,确定刚才的事没人注意,飞快把灵石塞进怀里,回家去了。 马车里 “有些化了。”谢云敛说着,手中灵力顺着那木杆向上蔓延,转眼间山楂上那层微黄的糖衣便恢复了饱满的状态。 做完,把这根天价糖葫芦朝栖寒枝递过去。 始终躁动的心核倏然安静下来,便在同时,一段画面出现在他脑海。 年轻男人模样清雅温和,从小贩手里接过一串糖葫芦,转身递给他,笑着道:“要快些吃,免得一会化了。” 少年栖寒枝的声音带着些别扭:“不是说了不想吃!” 年轻男人挑了挑眉:“是吗?那想必昨天有人眼睛盯着糖葫芦走不动道,定是我看错了。” 说着作势收回了手,少年栖寒枝不忿,抬手便按住年轻男人手腕,同时微微踮脚,一口咬在了最顶端那颗山楂上。 …… “咯”冰凉凉的糖衣被咬碎,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和倏然闪现的记忆里一道蔓延。 魔君面无表情的看着谢云敛,心情有些沉闷。 画面中人与他关系匪浅,按说,前任身死数百年,他再寻个第二春也没什么,可偏偏先前不知怎么忘了,如今猝然记起,这前任还是被现任……哦,不,现在是前前任和前任,前前任是被前任一剑捅了。 虽说栖寒枝几乎确定,以谢云敛为人,那人被一剑穿胸时只怕已是傀儡,但…… 栖寒枝暗暗叹了口气,只觉食不下咽。 本君分明孑然一身,为何竟像个渣男? 第24章 帝姬择婿 栖寒枝糖葫芦啃了半个,马车驶入了主城。 周围人声渐渐多起来,栖寒枝探索旧事的强烈欲望和心核一道沉寂下来,并未再探出头去,兀自埋头与手里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化的糖葫芦搏斗。 但今日王都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行人的议论声隔着窗扇不断飘进来。 栖寒枝无心听,奈何满街尽是相同的议论,片刻功夫也就听明白了。 这大楚王朝一年多前刚换了个皇帝,如今这位重用国师、修建万民塔的新帝,是先帝第三子,而当初与他争夺皇位的,还有一位民心所向的先帝长女——百姓不提其姓名,只以“帝姬”称之。 而今日,便是新帝为帝姬择婿之日。 择婿的方式也不算体面,甚至是带些侮辱意味的,抛绣球。 “听闻满城纨绔子弟、地痞无赖、甚至,甚至叫花子都跑到那去了,”一个年轻的声音义愤填膺:“侍卫不仅不拦,反而带着那群人往那好地方钻。” “这……天理难容!这狗皇帝真是天理难容!”与他聊天的人闻言,全不在乎周围人群,口吐大不敬之言,直接哭嚎起来:“兄台有所不知,当年我乡里遇灾,滨危之际,若非帝姬与右相大人亲往赈济,早就没有今日了!帝姬与我是再造之恩啊!” 栖寒枝正把糖葫芦往嘴边递,便被这惊天动地一声嚎啕给打断了。 那人越哭越大声,大概是自知死路一条全然不在乎了:“狗皇帝重用奸佞,建那见鬼的万民塔,劳民伤财,还想求什么长生大道,凭什么?凭埋在那万民塔下的尸骨吗!” 周遭没人敢出声,只有那人的哭声不断,片刻后,低低的啜泣声响了起来,很快连成一片哭嚎。 民生积怨,国运衰退,便是王都之上黑气的由来。 栖寒枝咬掉最后一个山楂球,净了手,忽听窗外喧哗之声又起。 有百姓喊着“禁军来了!”,随即是阵阵呵骂,伴随着兵戈碰撞出的声响,短暂的纷杂后,人群散开露出跪地痛哭的青年儒生。 “带走!”禁军小统领一挥手,身后两个穿着铠甲的士兵抬步上前,从两边架起那人。 青年儒生自知死到临头,口中言辞愈发激烈,先引经据典、再市井俗言,可谓雅俗共赏,直将那位新帝骂得狗血淋头。 “找死!”那小统领抽刀出鞘,欲将这犯上之人就地正法,佩刀高高扬起,破风之声在那青年的痛骂间并不分明。 下一刻,两根粗壮枝条不知自何处出现,一根捆住那刀,另一根勒住小统领咽喉,碗口粗的枝条将人一路向后拖拽,方才威风八面的小统领脸色涨红,喉间发出“嗬嗬”声,四肢疯狂挥舞蹬踹。 “统领!”手下急急叫着,一时再顾不上那大逆不道的罪犯,朝着小统领追过去。 “先躲些时日吧。”温和的声音在那儒生耳边出现,隐隐有些熟悉:“往后莫再这般冲动,想必帝姬也不愿你因她白白赴死。” “右……右……”儒生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了,嘴唇颤抖两下,嗫嚅半晌,理智回笼并未吐出那个称呼,只是先前绝望悲戚的神色转为欣喜,朝着王城方向狠狠叩了个头,这才起身飞快跑远了。 “右右?”马车里,栖寒枝好整以暇的看着另一边自觉把自己插进纯金花盆的容央。 凡俗之事自有因果,修真者不便插手,栖寒枝自不打算管,却没想到容央会出手。 小盆景枝条收拢,显得有几分乖巧,容央语气却一如往昔,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还未及告知魔君,晚辈离家后历练数年,修为困于筑基不得寸进,数年前游历至此,正值心灰意冷之际,便入凡尘混了些年月。” 饶是栖寒枝对凡俗所知不多,也知道“右相”是个什么地位,心底暗赞一句,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他对容央身份目的都不在意,只要能压制谢云敛心魔,那就是颗好树。 外头的骚乱没一会就平息下来,人群散去,各自恢复了秩序,不过却不似先前热闹,百姓行色匆匆,颇有几分道路以目之态。 马车驶入一处小巷,片刻后,栖寒枝与谢云敛并肩走了出来,两人各自幻化了样貌,不约而同的,与当日秘境中“林霁”“长空”一般。 身后跟着戚染霜,她并未幻化样貌,只略使了个障眼法,让自己瞧上去没那么显眼,但这显然不大容易——毕竟哪怕是王都,怀里抱着个纯金花盆的人,也是行人目光的焦点。 众人来这王都目的除了旧事与心魔,还有一个便是那座万民塔。 旧事一时难以着手,万民塔却分外醒目。 “那处原是‘镇国塔’。”被戚染霜抱在怀里的“盆景”作为最熟悉王都之人,自觉开口:“当年开国□□所建,为皇室禁地,仅祭祖之时开启,曾有金丹修者欲闯塔寻宝,没能进去便被阵法绞杀。” “有何特别之处?”众人此时距那塔尚有半个王都的距离,隔着这么远,栖寒枝心核忽而一动,以一种平缓的节律,像是催促着他,去那里找回什么。 “那塔似乎是有些神异之处。”容央闻言回忆一番:“我修为有限,只隐约觉得灵力似乎略充盛活跃一些,旁的便看不出了。” “功德。”谢云敛开口道。 栖寒枝闻言偏头,仙尊侧脸利落的线条稍显紧绷,似乎不大高兴,只听他续道:“原本深厚的功德之气,与王朝龙脉相辅相成,有人做了改动,这二者正被不断蚕食,至多十年,便会融入这满京黑气之中。” 功德之气,乃济世救民之举可得,一般做了这些大善事的人都难免付出些代价,功德便是天道给予的补偿。也是因此,会把主意打到旁人功德身上的,就只有早把天道得罪死,飞升无望的邪修了。 “去瞧瞧。”栖寒枝道。 万民塔在城北,众人自南门而入,此来隐匿身份,再加上本就是故地重游,抱着再捡些记忆的念头,栖寒枝也不急,打算走过去。 如此便要穿过大半个王都。 这一走,便见人流稠密,朝着同一个方向聚集而去,正装盆景的容央忽而开口道:“魔君,我想去那边看看。” 他没明说哪边,但树枝都不自觉朝着一处摆起来,全然是与平静语气不同的急迫。 魔君来了点兴趣,他自问一贯是个随和的君上,不吝满足属下的小愿望,容央虽算不上他属下但合作关系也差不多,闻言自是点了头。 帝姬抛绣球择婿,这样大的事几乎惊动了整个王都,便是周边城镇也来了不少人凑热闹,现场是远胜外围的人山人海。 午时,系着红绸的锣槌狠狠敲在锣面上,几声后,高台两侧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吉时已到,请长公主!” 栖寒枝心说这可真是个吉时,跟隔壁菜市场口斩首的凑一块,倒都是红的,热闹。 这位新帝气量真是小的让人惊讶。 只见两个小宫女挑开纱帘,一袭红衣的女子缓步而出,立于高台之上,神色淡淡,不见半分屈辱,俯视这熙攘人群。 女子容貌明艳姝丽,舒展的眉宇间却无半分艳色,亦非端庄,若要细说,或许称之为从容难测的帝王之相更合适。 这便是先皇长女,帝姬明旭。 周遭一时寂然,栖寒枝神色也是怔然,他目光落在明旭那张脸上,眼前再次浮现短暂的画面。 “那是谁?”少年栖寒枝拽拽身边人的袖子:“王姑娘何故下跪?” 两人像是躲在某个转角,那人站在他身后,较他略高的身量方便视线探出,只听那人道:“是城主,前些日子有修真者在城内掳人,王姑娘的弟弟便在其列,城主重酬又请更厉害的修真者将人救了回来。” “掳人?”少年栖寒枝回头,目露怀疑,很快明白过来:“前些日子你不让我出门,自己偷偷跑出去买东西,就是因为有修真者在四处掳人?” 那人沉默一会,轻轻把他头推转回去:“你先别看我,让我想想怎么编。” …… 那画面里的城主,赫然便于这位帝姬生得一模一样。 是转世吗? 栖寒枝压下心里绵绵密密的疼,有些迟疑的想,按理说丝戏施术者死后,傀儡该是可以转世的,若城主转世为明旭,那……那个人呢? 出神间,忽有“暗器”自远处袭来,魔君下意识一闪,手上附了一层灵气接住那“暗器”。 下一刻,周遭一片哗然之声,栖寒枝回过神来,人山人海都朝着他的方向转过了头,高台之上,前任城主现任帝姬也看过来,目光相对,朝他微一颔首。 栖寒枝低头,手中“暗器”金红之色,外覆绒羽,模样倒是不错,但没看错的话,这或许,大概,确实……就是一个绣球。 “嘣”一声,栖寒枝听到右手边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没记错的话,他右手边站着的……是他前任道侣。 第25章 求而不得 谢云敛一把抓住栖寒枝的手腕。 略烫的掌心和修长的指节绷得死紧, 某个瞬间,栖寒枝几乎以为谢云敛要把他手腕折断,但谢云敛的力气大概都用给了自己, 那只手又僵又硬, 像个铁箍似的, 传到他腕上的力道却连枝花都折不断。 栖寒枝刚被那段记忆带走的心神, 完全被勾了回来。 左手抓着的那个绣球实在有点烫手, 远处高台上,几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 沿路百姓纷纷让路, 栖寒枝琢磨着把这绣球还回去就跑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若是这般, 实在是把帝姬的面子往地上狠狠的踩,亦非他所愿。 “谢云敛心魔可有异常?”栖寒枝给容央传音。 容央未答, 栖寒枝又唤了一声:“容央?” 半晌, 那几个腿脚麻利的小太监都跑到了他面前, 识海内才响起容央一声:“没事。” 栖寒枝有些放心,便听容央又道:“但我出了点问题。” 栖寒枝:“?” 容央:“……嗯。” 栖寒枝:“……” 栖寒枝福至心灵, 悟了,高台上那位帝姬, 便是容央那位只是合作、一心权力、毫无真心的心上人。 这绣球,更烫手了。 那为首的小太监拿鼻孔瞧了瞧他, 阴阳怪气道:“便是你接了绣球?” 栖寒枝只扫了那小太监一眼, 懒得答话。 小太监脸色不大好看,冷笑一声:“走吧驸马爷。” 周遭都是百姓, 栖寒枝喜欢看热闹却没有给人围观的喜好,此时,高台上一袭红衣的帝姬已不见了踪影, 栖寒枝想了想,抬步准备跟上去。 腕上扣着的力量陡然加重。 栖寒枝偏头,看到谢云敛没甚表情的一张脸,似乎是抓着他这件事都能让仙尊心生愧疚,他眼睑微垂,并不看他,紧贴着睫毛的小痣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说都听我的?” 栖寒枝承认,他起了坏心思,谁让谢云敛这模样,太像个抛弃的小可怜,或许还是男宠之流,生怕他另起了什么旁的心思,却奈何自己没个名正言顺的体面身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牢牢抓着他的手,却连看他都不敢。 “嗯。”谢云敛应了一声,手上的力量却一点没松开。 栖寒枝想再逗逗他,前头那小太监又转过来:“我说驸马爷,磨蹭什么呢?还有这闲杂人等……” 兴致被打断,栖寒枝眉头飞快皱了一下,还不待他动手,他那可怜巴巴的“小男宠”便抬手打了一道灵气过去。小太监登时闭嘴,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兀自转身带路了。 栖寒枝没忍住笑了一声,很快又恢复正经的表情:“走吧。” 谢云敛还攥着栖寒枝手腕,闻言不大情愿的跟上,两人身后毫无存在感的戚染霜面无表情的撇了撇嘴,以示无语,沉默的抱着纯金花盆跟了上去。 这没甚气度的皇家为“驸马”准备了一辆马车,算不上寒酸,但更算不上体面。 魔君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更何况他带着两人一盆景的闲杂人等,那马车怕是也挤不下,于是当着那群太□□卫的面,把马车换成了自己的。 那群人被谢云敛灵力击中,并未察觉任何异常,马车一路晃晃悠悠驶向皇宫。 为首那个小太监坐在马车头,此时不受控制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此行目的道出:“抛绣球选亲这种事,被砸中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陛下天子之尊,当然不会接见,但陛下宽厚,这帝姬都要嫁人了,自然得和未婚夫婿见一见面,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 小太监笑了两声,尖细的嗓音让人感到不适。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容央忍不住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太监道:“不过明日一早,陛下便会宣布婚期提前到三日后,嘿,这要是砸中个臭叫花子,那今晚可真是艳福不浅。” 小盆景在花盆里树枝狂摆,大概是气得狠了。 栖寒枝倒不怎么在意,他注意力更多在谢云敛身上。 仙尊自上了马车便不言不语,攥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松开,此时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两指圈住他手腕,另一只手的指尖在他腕上轻轻的扫,一阵麻痒。 “帝姬为何住在宫里?”那边小盆栽接着问道。 “自是陛下施恩,”小太监得意道:“什么帝姬,明旭不过一个女子,独身在外像什么样子,若非国师说万民塔建造之事还用得到她,这等觊觎帝位的狂徒早就被发落了。” “国师可说了,那万民塔是何用处?”栖寒枝把注意力从手腕上收回来,抽空看了那小太监一眼。 “自是能助陛下登仙!”小太监目露崇敬:“国师今日便在宫中,若非我被派来做这差使,定是要偷偷瞧一瞧国师神仙风采的。” 容央飞快捡回理智,抓住怪异之处:“禁军、玄卫司、占星台中皆有修真者,尔等何故对谢胤这般推崇?” “嗤,”小太监神色轻蔑:“什么修真者,加起来也不是国师的对手,如今不是死了就是拜服于国师仙法之下,又算得了什么!” 容央又问了几句,把那小太监知道的都掏得差不多,这才把人赶出去。 盆景兀自忧心忡忡,魔君阖目靠在软椅上,把手腕给仙尊玩。 戚染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偷偷和识海里同样沉默的戚林醉道:“我有一个稍显龌龊的想法。” 戚林醉回过神来:“啊?” 戚染霜:“你看师尊在师父手腕上来回比划,像不像……” 戚林醉没领会上去:“什么?” 戚染霜:“像不像要把师父锁起来?” 戚林醉:“!” 戚林醉:“戚染霜,没想到你长得白白净净,心思竟这般龌龊!” 戚染霜:“……” 罢了,众人皆醉本白莲花独醒。 马车驶入皇宫,在一处宫室前停了下来。 先前那个刻薄的小太监进了宫整个低眉顺眼起来,在车前躬身道:“驸马爷,咱们到了。” 车内,栖寒枝晃了晃手腕,谢云敛顿了顿,缓缓松开,魔君抚了抚衣摆,抬步下了马车,身后谢云敛和戚染霜隐去身形跟了下来。 两侧宫女低着头,恭敬的将栖寒枝引入殿中。 “吱”一声,身后殿门合上,满室空寂,看着确实像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 栖寒枝和谢云敛面上一个赛一个的淡定,只有戚染霜怀里的盆景树枝乱舞——容央夺舍神木日短,不仅变不成人形,还常常因为情绪难以控制过多的树枝。 这时,屏风后响起脚步声,女子尚未换下艳丽红衣,形容整肃,神色清明。 栖寒枝对上女子沉静眸光,对那新皇帝计划似乎落空这件事,竟也不觉得多意外。 “今日之事耽搁先生。”明旭先朝栖寒枝施了一礼,这才道:“我观先生并未凡人,此来王都,不知可有我能效劳之处,也好稍慰心中愧疚之情。” 话落,明旭便听来人一声轻笑:“此来王都听了满耳朵传言,皆与帝姬相关,如今见了本尊,倒觉得传言并不为过。” “不知是何传言?”明旭也挂上了笑,侧身扬手:“先生上座,情势所迫也无茶水点心,慢待了。” 帝姬模样生的大气明艳,刨除身份能力不提,论模样也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这一笑栖寒枝倒没觉得如何,那头被捧着的盆景又是好一阵狂舞。 栖寒枝瞥了一眼,背地里朝戚染霜打了个手势,戚染霜心领神会,把盆景央摆在两人中间桌案上。 盆景央霎时定格,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敢动。 向来坏心思的栖寒枝满意了,这才看向帝姬:“听闻帝姬为人宽和爱民如子、为赈济灾民奔波千里、百姓敬爱民心所向……” 明旭一句“先生谬赞”还没出口,便听此人接着道:“不过倒是还有一位对此颇有微词,他道帝姬待他无半丝真心、与他合作皆是为了权力。” 盆景一下子炸开,某根枝条格外长些,不甚碰到帝姬的手,吓得又飞快缩回去装死了。 明旭像是没感觉到,唇边亲和的浅笑挂不住了,神色有几分怔然:“先生这话……是听谁说的?” “一位小友。”栖寒枝不紧不慢的从袖里乾坤里拿出了茶水点心——没记错的话似乎是之前还在昆仑时谢云敛塞给他的。 灵茶、灵植做的点心,凡人食用后不仅难以吸收其中力量,反会爆体而亡。 栖寒枝自然不是要害死明旭,他把茶点摆在案上,顺手将碍事的容央朝一边推了推,这才抬头看向明旭:“听闻万年前人皇曾创一道法门,以民心愿力为基,修帝王之道,帝姬可曾听闻过此法?” “我确实修炼此道。”明旭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平静的喝了下去:“先生与我说这些,目的为何?” 栖寒枝对明旭审时度势后的真诚感到满意:“我倒是也没什么目的,只是想知道一些消息,我不喜欢在消息里挑拣真假,所以希望帝姬据实以告。” “自然。”明旭放下茶盏。 盆景央也不缩了,解除了身上障眼法,明旭看见那纯金花盆愣了愣,目光落在那颗小树上,不大确定道:“容相?” 似乎很难想象曾经风度翩翩仪态端方的合作对象,在失踪一年多后成了这副模样——还有个这么富贵的栖身之所。 容央见了明旭神态,忆起自己此时是个什么状态,不免僵了一下,很快便展露出坦荡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树枝亲昵的卷上明旭手腕,而他本人则端着那彬彬有礼的声音:“帝姬。这新得的躯壳不大听使唤,多有冒犯。” 栖寒枝见此,笑了一声。 栖寒枝真灵之体,对灵气极为敏锐,一眼看出明旭筑基修为,周身紫气缭绕,一派帝王之相,一旦登临帝位,便能结成金丹,瞬间明了此人修炼的功法。 修真者的目力并非凡俗可比,帝姬那个绣球又怎么会是随便抛的? 不过大概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看不透他们修为,大概是想探查一番,算不上什么蒙骗,栖寒枝并不介意,甚至对这以身试险的勇气颇为欣赏。 至于出卖了容央的小秘密……栖寒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容央之前用谢云敛心魔算计他出手,他用容央拉进一下和明旭的关系,礼尚往来。 不过容央似乎乐见其成,夺舍神木后,容央对身体控制力确实不够,倒也不至于轻易“炸毛”的程度,先前栖寒枝提到他那句话,容央便树枝狂舞,甚至“不小心”碰到明旭,分明是趁机提醒。 明旭想必也是心领神会,这两个人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了个隐秘的小同盟。 端看那小树枝此时在明旭腕上蹭来蹭去,嘴上说一句“多有冒犯”,实则是说“情难自已”,卖好讨巧的起劲。 栖寒枝看破不说破,直接引入正题:“帝姬对谢胤建造万民塔之事可有了解?” “略知一二。”明旭闻言,无暇顾及缠着她的小树枝,眸色微沉:“谢胤告诉明曦,修建九座万民塔,集合万民愿力,当年晋帝叶安便是以此法登仙。” 这说法与魇卫探知相同,栖寒枝点点头。 “但这是假的。”明旭瞥了盆景容央一眼,似是做了决定,坦言道:“叶安修炼的,是与我一脉的功法,我意外得到了他当年留下的手札,才得入此道。手札上记载,叶安开国之君,寿元之内,国未强、民不富,兼之其征伐之时手段过于残忍,造下无数本不该存在的血债,空有帝王之尊,却无多少民心愿力在身。他不甘心,想尽办法,最终以杀孽戾气补齐愿力,得以筑基,这才沦为邪修。” 栖寒枝还是第一次听闻叶安所修之道,他对这帝王之道了解不深,但三千大道殊途同归,若明旭所言为实,叶安以“人皇”之身入道,成为邪修后,倒难怪要统一邪道,竟是为了以“邪主”的身份延续修炼。 可若是如此,邪道崩溃、他本人也被斩落极渊后,帝王之道便该是根基尽毁。若想活命,一则统一极渊,延续帝王之道,二则舍弃此道,重铸根基。 前者,栖寒枝并未瞧出极渊有统一之势,后者,叶安本无灵根,如何转修? 栖寒枝疑惑不得其解,明旭已续道:“我不知那九塔究竟是何用,但每成一座,我的功法便示警一次,如今九塔已成其八,九塔建成之日,天下黎庶皆危。” 说到这,明旭起身,正色施了一礼:“晚辈不知先生身份,然观先生气度定是某方大能者,若先生有意破九塔局,明旭愿竭此力。” 栖寒枝不是那等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魔,恶事碰到了顺手管一管,却也没那个怀着天下的心,无论是当年与正道联手斩杀叶安,还是为极渊浊气外泄之事奔走,都是因为他对邪修实在厌恶。 如今对这万民塔,也是一般。 “容央告诉我,京中这座万民塔,本是皇族所建镇国塔,其中另有玄机,帝姬可否告知?” 栖寒枝并未应承明旭的话,明旭倒是也不觉得失望,痛快道:“此事说来算半个皇家秘辛,我也不瞒前辈,当年先祖建国,定都在此,乃是有擅推延之道者,算出此地有异宝,可镇国运三百年,化一场劫难。那人还道,异宝沉眠于地下,不可惊动,因此□□引龙脉径行,在异宝与龙脉之上建一高塔,令后人时时祭拜,却不可轻扰,便是镇国塔。” 镇国运三百年,化一场劫难。 大楚开国不过三百余年,这推演出的天机听来便该应在当下。 也不知是什么异宝,四百年前兖州被邪修血洗,全境沉入极渊之时,这异宝是不在还是不愿意出来? “先生可是要去镇国塔?”明旭虽不知栖寒枝身份,但桌上摆着个容央,她对这位先生的信任便拔高许多,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便不隐瞒:“今日国师入宫,会听说北境那座万民塔出了问题,到了夜间,王都还会乱上一阵,国师亦或宫内都无暇看顾,先生可趁此前往一探。”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听得明白,新帝想在今日折辱算计帝姬,帝姬顺水推舟,也准备在今夜发动一场政变,想来是万事俱备。 容央绕在明旭腕上的枝条多了几根,大概是不舍得离开,传音给栖寒枝道:“魔君,今夜我可否留在此处?”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谢云敛近日心魔也算平静,栖寒枝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容央松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多谢魔君。” 他和栖寒枝签了契约,在完成约定前,若栖寒枝不同意他是没有半点自由的,思及此,容央心下做了个决定,又传音:“近日我与神木融合渐深,发现神木体内藏着些几千年的树心,想来功效不俗,稍后我取一截,赠与魔君。” 栖寒枝目光扫了盆景绕在帝姬腕上的树枝一眼,弯了弯唇,对这意外之喜颇觉满意,便也不吝慷慨些:“在王都这些时日你自便就好。” 盆景晃了晃,显然也很满意。 谈话结束,容央留在宫内,帝姬只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而对栖寒枝道:“还有一事,今日先生进宫,按明曦的打算是不该离去的,可否劳先生离开之时莫要惊动宫内耳目?” 栖寒枝点点头,这对魔君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明旭展颜一笑,甚是妥帖的表示皇城内她有一住所,距离镇国塔不远,若栖寒枝不嫌弃,可暂且落脚。 一行人悄然离开,出宫路上有些意外,见到了匆匆离开的谢胤。 国师却如明旭所言,形色匆匆,大概是急着去处理北境万民塔的“问题”。 就在栖寒枝目光落在谢胤身上的瞬间,手腕又被攥住了。 栖寒枝诧异的侧头看向谢云敛,他和明旭谈话的过程中,谢云敛始终不发一语,只站在他身后,时不时理一理魔君梳得不甚规整的头发,像个不大专心的护卫,先前那险些要被抛弃的小男宠姿态却是没有了。 魔君之前就有些好奇。 在昆仑那一百年,他懒得出门,出门也是和谢云敛一起,平日里见到的无外乎昆仑弟子、偶尔有旁的仙宗之人,不过萍水相逢,人家看在他是仙尊道侣的面子上颔首致意,最多客套寒暄两句,莫说深交,普通交往都不多。 是以,在魔君浅薄的感情经验里,并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在魔君丰富的话本储备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如果话本的理论经验没出错的话,那么现在的情况大概是……谢云敛吃醋了。 栖寒枝很不确定,想问一问,但转念一想,他和谢云敛现在可是和离关系,兖州的事还没弄清楚,谢云敛献殷勤是一回事,他可是要坚定冷漠不能动摇的。 直接问未免有调情的嫌疑。 心念电转间,栖寒枝偏了偏头,朝仙尊道:“与谢师兄倒是许久未见了,可要打个招呼?” 腕上的力道陡然加重,是先前栖寒枝被绣球砸中时都没有的力道。 栖寒枝缓缓的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想,谢云敛大概确实是在吃醋。 可他醋什么呢? 谢胤? 比绣球还让他难以忍受? 魔君感到一丝迷茫。 “谢师兄?”谢云敛转了过来,那双端正好看的眉眼直直望近栖寒枝眼睛里,让他莫名便有几分心虚。 他和谢胤又没什么情分,平白叫这称呼自然是故意的。 但魔君向来临危不乱,正待说什么,谢云敛就又转了回去,攥着他的手并未松开,用一种不算太柔和的力道把人往前带了带:“你先前应了帝姬。” 这话有几分没头没脑,栖寒枝想了一下才明白,是说他既已应了帝姬悄悄离去,不惊动宫中耳目,那便不要和谢胤打招呼了。 栖寒枝顺着谢云敛的力道往前走,心头怪异的感觉更重了些,想了想又开口道:“那倒无碍,接绣球的是‘林霁’,只需变个容貌就行了。” 谢云敛停住,攥在他腕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一会。 栖寒枝没失去耐心,反而饶有兴致,他觉得自己好像隐隐想通了一些关窍。 ——准确的说,是突然想起来,“戚焰”和谢胤好像是有那么一段过往。 完全忘了这回事,栖寒枝觉得怪不得他,如近日坊间流传的那样,“戚焰”本是谢胤的恋人,后来转而和谢胤的小叔谢云敛结为道侣。 但是跟谢胤有关系的那个也不是他,一时哪能联系到一起呢? 当年魔君进昆仑,算是个意外。 还得说起栖寒枝那糟心的真灵之体。 世人皆知魔君天赋卓绝,修为日进千里,同阶几无敌手,然而这些都是元婴之后的事。 最开始极渊下的小凤凰不过巴掌大一只,清浊之气混杂在经脉之间,神鸟强悍的躯体让他不至于爆体而亡,初生的小凤凰却也无法处理体内混杂的力量。 义父将他捡回去,教他修炼,帮他处理体内混杂的力量,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堪堪筑基。 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栖寒枝只知道自己某一日突然放弃了循序渐进的修炼,疯狂吸收起极渊的浊气,短短半年,修为便至元婴——如今想来,那突然的“某一日”,或许便是兖州那夜后。 寻常凤凰生来便有元婴修为,栖寒枝却比不了,此番强提修为也遭了反噬,汹涌的浊气完全压制了躯体的清灵之气,躯体被一次次击溃,又因强大的复生之力不断修复,若任由如此往复,躯体的清灵之气被源源不绝的浊气消耗,早晚要彻底崩溃。 那段记忆里,每日都是千刀万剐般的酷刑。 这般情势下,栖寒枝修炼出了“分神”。 元婴境后是化神境,有型之元婴转为无形之神魂,而在二者之间有一个特殊的小境界,只小部分修士能修出,名唤“分神”,是将本体之神炼入元婴,成一具崭新的躯体。 这具身体与本体或许模样相同,或许全无关系,或许有记忆,或许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并无定数。 栖寒枝的分魂模样与自己一般,记忆全无,成了他当日唯一的生机。 因栖寒枝修为几乎全是那半年吸收浊气而成,他的分神几乎全无清气,像个纯粹的魔族,于是他冒险将自己的修为、神识尽数渡到了那具新生的躯体上,本体只留最初筑基灵力,这才平稳下来。 然而这只是暂时之法,若来日飞升,分魂与本体定要相融,届时清浊之气必须再次平衡。所以他将本体扔到了仙宗地界,以本命火护持,自行修炼——便是后来的“戚焰”。 不过栖寒枝这个仓促的计划发生了一点意外。 红莲业火生了灵智,浑浑噩噩间全忘了自己本体是一株火苗,只当自己便是“戚焰”,被谢胤以“救命之恩”捡回了昆仑。 之后如何栖寒枝不清楚,只知道某日他本来在魔宫斜靠着听大管家汇报一些魔域你杀我我杀你的屁事,忽然一阵强大的拉扯,再睁眼他就在昆仑了。 刚睁开眼的魔君有点懵,床边站着个白衣男子,眉眼生得端正又好看,语气温柔的和他说:“小焰,小叔要你,我也是没办法。” 当时的栖寒枝:“……” 如今的栖寒枝:“……” 魔君把谢云敛上下打量了一番,内心“不会、不能、不应该”滚了一遭,最后目光停在谢云敛那张虽没表情但满是不情愿的脸上,心头想法缓缓落定——他自己都忘了的这段“旧情”,谢云敛记得清楚明白。 栖寒枝被这一遭震惊的开始反思,本君,是不是,略微有一点心大了? 虽说他和谢云敛如今已经不是道侣了,但这事还是应该稍微解释一下。 栖寒枝还在组织语言,便听谢云敛道:“他走了。” “嗯?” “谢胤。”谢云敛不情不愿的吐出这个名字。 栖寒枝下意识偏头,刚转了个微不可查的角度,便撞上谢云敛掌心,被不容拒绝的力道正了回来。 “他死了,别再看了。”谢云敛淡淡道。 栖寒枝:“?” 不是,好歹是你侄子,怎么还咒人家死? 始终跟在两人身后的戚染霜受不了了,开口道:“师父、师尊。” 栖寒枝这才想起来身后还跟着这么大一个徒弟,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师父的颜面还是要的。 戚染霜找了个胡扯的孝顺借口:“帝姬安排的住处不知是否合宜,容徒儿先去收拾一番,师父和师尊才好入住。” 栖寒枝摆摆手,戚染霜松口气,飞快溜了。 “我们也走吧。”再转过头,谢云敛已经恢复了正常,紧紧抓着他的手也松开了,栖寒枝莫名感觉有点不适应,便听谢云敛平静道:“不是要寻回记忆吗?四处逛逛吧。” 栖寒枝凤眸微眯,觉得有点不对劲。 “谢云敛,你可是心魔发作了?” 前面那人停住,转过身时,眼里含了些无奈,他叹一声:“并未。” 栖寒枝放心了,谢云敛从不说谎——除了白月光那次,便是心魔谢云敛,在他面前也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既然不是心魔发作,那就没有大碍。 “我和谢胤没什么关系。”四下无人,徒弟也走了,虽然觉得有些怪异,栖寒枝还是想把谢胤的事说明白。 哪想谢云敛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很平淡的点点头:“我知道。” 栖寒枝皱眉,又补充道:“谢胤喜欢的小焰是戚林醉。” 谢云敛又点点头:“我知道。” 栖寒枝心说不对啊,你要是都知道做什么那么大反应。 谢云敛像是一眼就看出他所想,忽的笑了一下,带些无奈:“不是说我早知你身份,却还装着这么多年,该去说书?” 这话是栖寒枝说的,但这也是他后来猜到的,如何知道谢云敛是何时知晓他身份的。 这样想着,便听谢云敛道:“那日在天渺峰相见,是你初到昆仑,本体受伤分神受召而来与本体相合,后来你四处寻找莲花之体,是为了给受伤的林醉重塑肉身,他便是此前的戚焰,也是你的本命灵火,业火红莲,我说的可对?” 完全正确。 恐怕戚林醉那小傻子知道的都没谢云敛多,戚林醉在他本体内生出灵识,不仅不知魔君身份,就连自己其实是个小火苗而非莲花都不知道。 栖寒枝心说仙尊也莫要去说书了,直接去那戏台子上吧,本君定是要占个位置给他鼓掌。 魔君有点不高兴。 他那么努力的装了那么多年的小修士,竟是媚眼抛给瞎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栖寒枝问。 “一开始。”谢云敛笑着看他:“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从见到阿栖的第一眼,他从未认错过他。 所以当阿栖将那根象征着“守护”的凤凰羽交给谢胤时,他也不会认错。 谢胤,他兄长的遗腹子,生在一百二十八年前的上元夜,那日被沉入极渊的兖州彻底消散,困于浊气中的凡人魂魄重入轮回。 他护着一缕魂魄一路追寻,不想却追到凡间谢氏门前,手中魂魄散出荧光,缓缓消散。 谢云敛看着那道门,门内婴儿的啼哭声清晰的传到他耳畔。 他兄长天赋不算高,无法突破金丹,在五百大限之年去了,门内是同样已至大限的长嫂。 便在此时,身后忽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仙尊也在此处?” 谢云敛回头,看到熟悉的银质面具,竭力维持着平静,答道:“侄儿出生,特来庆贺,魔君怎会在此?” 那人随意道:“找人。” 谢云敛:“可找到了?” 魔君摆摆手:“还没,这不是远远见着个人有些眼熟便跟了过来,没想到竟是仙尊。” 谢云敛看着那人,忍不住道:“若是不急,街口有家酒肆,我记得不错,魔君可愿同饮一杯?” 银质面具下,那人眉毛大概是挑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还以为伏羲秘境后,仙尊都不会愿意同我喝酒了。” 谢云敛也笑了起来。 第二日,在长嫂请托下,他抱走了那被取名“谢胤”的孩子。 阿栖当然不喜欢谢胤,从始至终他喜欢的只有一个,便是四百一十七年前那个被他一剑穿心的,名唤“云隐”的年轻书生。 谢云敛看着有些愣怔的栖寒枝,伸出手:“走吧。” 心魔确实并未发作,谢云敛从不对栖寒枝说谎。 只是“他”也许久没发出声音了,谢云敛隐隐知道,或许“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 帝姬择婿的结果很快传遍了整个王都,不知哪个缺德的用存影石录了整个现场,魔君一出宫门就发现满大街都流传着“林霁”那张脸。 好在本君先前改了样貌。 栖寒枝朝谢云敛那瞥了一眼,心说若是他的模样和帝姬一道广为流传,怕不是能把这小心眼气死。 两人施了个障眼法,大大方方在王都逛了起来。 栖寒枝从没逛过凡人的城市,做魔君时忙着打打杀杀,在昆仑时认真养老,又懒得出门,此时看着行人如织,普通百姓为生计奔忙,达官显贵闲适或匆忙,偶有几个修真者混在人群里,并不打眼,铺面尽是凡间烟火气。 他竟觉得有几分熟悉。 就像是他也曾在这样一个尘世间奔忙过似的。 也不是没有可能。 栖寒枝想,他似乎连个三文的糖葫芦都买不起。 “客官,里边请!”酒楼小二朝着客人吆喝一声,圈在栖寒枝腕上的手捏了捏,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尊询问道:“要去看看吗?” 栖寒枝:“嗯?” 谢云敛:“真正会说书的。” 栖寒枝没忍住笑了。 不知怎么,他觉得谢云敛似乎有点记仇。 两人进了酒楼,被小二引入座。 果然如谢云敛所说,一二楼只见搭了个台子,上边坐着个说书的老先生。 栖寒枝一眼看出来,这“老先生”是个修真者,此时正凝气于喉,将声音清楚传遍整个酒楼:“上回说到,这仙尊修为冠绝天下,品行高洁,数次诛灭邪魔,救苍生于水火,一身功德无量,修真界皆以‘尊’而称之……” 栖寒枝忍不住打趣道:“原来如此,这真正会说书的先生,说的正是仙尊的丰功伟绩。” 一旁小二闻言插话:“客官这可就说错了,这仙尊固然厉害,但那也是天边的人物啊,我瞧二位客官也是修真之人吧,像您二位这般的人物,在我等看来就是仙人啦,那仙尊和旁的仙人,都是仙人,便是再多丰功伟绩,我们听着也没劲啊!” 栖寒枝挑眉,正要问那为何这台上还讲仙尊,便听那说书的又开口:“殊不知,仙尊这般人物,心中也有那求而不得之人,便似天边月光皎洁,夜夜流光相照,却是碰也碰不得。” 栖寒枝:“……” 小二笑着往后指了指:“您瞧,这不就说到点子上了嘛!” 那说书人仍在继续:“想必客官您就要问了‘似仙尊这般大能人物,如何还有求而不得之人啊!’这就得说说这当今修真界的几大势力了,北是仙宗、南属魔域……” 栖寒枝趁着那说书先生讲修真界势力时匆匆点了菜,刚一把小二打发走,就听台上又道:“这仙尊心慕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一统魔域的众魔之主,栖寒枝!” 台下栖寒枝本枝:“……” 对面的谢云敛本敛却全不似他惊讶,闻言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咱们讲到,这仙尊曾有个道侣,那道侣修为寻常,没甚值得称道之处,却独得仙尊宠爱,却是为何?便是这道侣生了张与魔君极为相似的脸!” 台下一片哗然之声,看客们显然都兴奋起来,这便是讲到了精彩处。 魔君一手支额,掩住半张脸,不想看对面坐着的谢云敛,也不想听这满楼看客的叫好声,偏偏他还要脸面,也不能抓着谢云敛转身就走,显得堂堂魔君脸皮忒薄。 此时不免想起这些年,他躺在梧桐树下给谢云敛读那些关于仙尊桃色流言的小话本时,不知谢云敛是何种心情。 栖寒枝食不下咽,听了一下午关于他、他的假身份和谢云敛的三角恋情。 情节跌宕起伏,变故扣人心弦,其间还夹杂这些许淫艳词句,实在是要素齐全,想来定能畅销。 谢云敛便那么含笑看他,直到说书先生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此人才慢腾腾的问道:“阿栖可是学会了?” 栖寒枝已经从震惊到尴尬再道麻木了,此时闻言反问一句:“那仙尊那位白月光,可是名唤栖寒枝?” 却不想这人仍是那张笑脸,望向他的神情平静而坦荡,轻轻道了句:“是。” 他说是。 他那白月光,名唤栖寒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今天评论有小红包~ 我看好像入V都有几天的全订抽奖,研究了一下准备过两天再抽一个,结果当我特别豪横的填下抽奖人数100,系统提醒我不能超过收藏人数的5% …… 对不起,是我这菜狗唐突了 第26章 亭亭如盖 栖寒枝愣住。 那话出口, 不过是顺着说书先生的编排随口而成的反击,却未想过谢云敛竟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饶是早猜道那所谓“白月光”不过托词,但亲耳听到不久前还抵死不认的谢云敛亲口道出一个“是”, 仍是不同。 周遭喧闹尽皆褪去, 傍晚的夕阳光影晃得人眼晕, 栖寒枝眼中似乎只剩下端坐此间的谢云敛, 他看着这人, 呼吸微不可查的放慢了些,想等些更确切的话, 或是补充、或是解释、甚至反驳。 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得到一个真相, 关于四百年前的旧事, 谢云敛的心魔,还有和离的全部理由。 却见谢云敛看着他, 问道:“太阳要落山了, 回去吗?” 随着这话落下, 耳边食客的闲谈、窗外沿街的叫卖,无数熙攘人声又涌了回来。 栖寒枝感觉自己像条鱼, 被高高钓起,又随意扔了下来。谢云敛自然的询问, 像是方才那淡淡一声应答,不过是一场可随意终结的闲谈。 “走吧。”栖小鱼像是被戳漏, 放空了肚子里的气, 心情平静,表情自然, 皮笑肉不笑。 闷葫芦。 栖寒枝暗骂了一句,心知谢云敛不想说,他便如何也问不出来。 今日在王都内转了大半圈, 他忆起两端记忆,倒是谢云敛,虽说是心魔未发作,但总觉得不大对劲。 不等了,栖寒枝暗暗做了决定,记忆之事短时间不见得有结果,待今夜探一探王都那座万民塔,帝姬宫变结束,便让容央开启谢云敛的心魔境。 两人面上一个赛一个的平静,步履悠闲轻快的回了帝姬为他们准备的小院。 一进院门空荡的几无人声,只角落里摆了硕大一个墨玉缸,缸身雕着花团锦簇,缸里莲叶铺满水面,水面上生着并蒂莲,一株赤色金边,一株如霜似雪——正是先前栖寒枝给徒弟准备的“归宿”。 见栖寒枝看来,两株莲花晃了晃,作为招呼,十分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为了不作为一个“人”出现在两位师长中间,甚至不惜投身那花团锦簇的大缸。 栖寒枝无语片刻,问道:“容央把东西送来了吗?” 红色那株莲花朝屋子的方向歪了歪,作为回答。 栖寒枝:“……” 屋内,桌上最显眼处摆着两个盒子,栖寒枝先打开了没什么灵力那个,这个盒子应该是帝姬准备的,里面是万民塔的地图,还有一块令牌,可开启塔外由大楚王室设立的那部分阵法,虽然魔君用不太上,但不得不说,很是周全。 另一个盒子紧紧扣着,淡淡的灵气溢出来,栖寒枝打开盖子,只见鸡子大的白色圆球躺在盒子里,伸手碰了碰,质感温软,似玉非玉。 把那树心拿在手里颠了颠,栖寒枝回头问:“给你打个发簪如何?” 谢云敛这才施舍给那珍贵的树心一个目光,很快又收回,专注看着栖寒枝应道:“好。” * 入夜,喊杀声自远处惊起,房门外三声轻扣。 栖寒枝拉开门,谢云敛站在门前,此时夜色已经降临,兵戈相接之声惊醒了沉睡的王都,远处天空被火光映出一点红,看着大概是宫门的方向。 栖寒枝在心里简单计算了一下时间:“子夜之交浊气最浓,时间倒是适合,走吧。” “我便不去了。”只听谢云敛道。 栖寒枝偏头,目露疑惑,谢云敛这么个心怀天下济世救民的仙尊,面对这等邪修作乱,竟不亲往探查? 谢云敛看着他,像是失去了读表情的能力,只含着些笑道:“还有一些事情。” 此来王都不就是为了探查万民塔,谢云敛还能有什么事?夜风掠过耳畔,带着血腥气,栖寒枝掠出大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难道是要跑? 魔君立在半空,回头看向小院的方向,距离太远,便是他的目力也不能及。 另一边,万民塔已在眼前,栖寒枝的心核又突突的跳了起来,像在催促。 来之前,谢云敛是答应了的,为他解惑,仙尊言出必行从不哄人。 栖寒枝一手按了按心核,皱眉压下心头怪异,转身朝万民塔飞掠而去。 万民塔在城北,离繁华街巷不近不远,入了夜间,周遭人声消弭,远处王城宫门前那成惊变之声于凡人而言不过隐隐,周遭三两人家点起了烛火。 那塔有七层,塔身在夜色下反射出朦胧的月光,金顶也染了冷色,离得越近,栖寒枝心核越躁动,待他在塔前站定,心核已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栖寒枝看着眼前高塔,识海内一阵翻腾,尘封许久的记忆像是被撬了个缝,丝丝缕缕钻出来,眼前时而是万民塔朱红色的大门,时而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 竟是此处。 栖寒枝呼吸放得又轻又缓,便在这烛火掩映的夜色下,他瞧见高塔旁侧不远,那颗合抱粗的歪脖子老树。 眼前之境渐与记忆中重合,那是一颗桃树,种下的时候便有点歪,有人在他耳边笑,说来年初春时节会有花开满枝,秋日一到便有硕果,倒是那树生得歪,正好两人各摘一边。 当时他气得转头便打,刚种下的小桃树惨遭波及,似乎更歪了些。 待一场“恶战”偃旗息鼓,那人摸了摸小桃树,眼里含着笑,嘴上忧心忡忡:“可怜的小家伙,也不知还能不能长高。” 指桑骂槐,指桃骂栖。 栖寒枝唇角僵硬的弯了弯,看向那颗桃树,确实长得歪了些,不过四百余岁的一颗老树,已经高得不需要人担心。 他们谁都没能摘到那颗桃子。 而今树已亭亭如盖,说话的人死在初春到来前的那个冬季。 …… 栖寒枝收回目光,单手覆上朱红色的大门,沉重的木门被推开,许是罕有人至,发出“吱嘎”一声闷响。 帝姬给的那张地图完全排不上用场,大概没有比心核更好的指引。 佩在腰间的令牌闪了闪,塔外大部分阵法偃旗息鼓,却仍有两个杀阵依依不饶,灵气剑雨朝一袭玄衣的青年后心射去,他头也没回,周身灵气鼓荡,衣摆带出一声轻响,身后杀阵粉碎。 锦靴踩在地面,脚步声回荡在空荡殿中,魔君顺着感觉一路向里,周遭墙壁上无数符文亮起,令人不适的阴邪气合着不知干涸多久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栖寒枝还留一点理智,知道这塔里异常还需精通阵法之人细探,无数各式各样攻击袭来,魔君只以灵力护住周身,忍耐着没将这些乌糟玩意碾碎。 循着心核指引找到一处向下的通道,塔下两层,第二层并无通道,只在第一层中心留出一处空,像个倒插入地下的天井,栖寒枝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地下二层没有任何多余摆设,只四面墙壁嵌着夜明珠,昏蒙光线下,庞大复杂的符文铺满整个地面,栖寒枝落点便在最中心处。 心核剧烈的跳动停止,栖寒枝在一片昏沉沉的静谧中俯下身,单手触在法阵中心,他不知道下面埋着什么,只隐隐有种直觉似的强烈感情,他必须将“它”带出来。 大乘期的灵力翻涌而出,地下二层铺了满地的法阵被激起,层层套叠的法阵有着与其繁复程度相匹配的功效,与此同时,王都地脉遍及之处,灵气被抽调一空,集结到这小小的空间内,部分反弹相关的符文闪烁几下碎裂开,来自袭击者的大半力量裹挟着地脉中搜刮的灵力一道袭击回去。 栖寒枝出手到阵法反噬不过一息间,蔓延王都上空的黑气凝聚与万民塔上空,龙影隐现,伴随一声长吟,黑气裹自金顶直直俯冲而下。 王城外官道上,匆匆赶回的白衣国师抬头,见此一幕,眼中划过一抹意外之色,很快被快意压过,冷笑一声,轻轻道了句:“谢云敛。” 言罢收回目光,急速朝城内飞掠而去。 万民塔不远处,刚做完一番布置的仙尊心头一跳,猛然回头,便见此景。 “阿栖……”向来沉静的表情似碎裂的面具,眼底蔓上赤红之色,足下迈出一步,缩地成寸。 王城内,三千铁甲森然,归属于明曦的势力被压着跪在地上,帝姬将长剑从明曦心口抽出,心有所感,朝万民塔的方向看去。 黑气顺着金顶降下,龙影却未消散,反而似被涤除了污垢,在王都上空翻卷了两下,这才隐入云间。 ——镇国塔下有异宝,可镇国运三百年,化一场劫难。 镇国塔内,自龙脉剥落的黑气和法阵反噬一道,上下夹击,饶是栖寒枝修为高深,也难抵这一击,肺腑似被利刃穿透一遍,喉间一片腥甜,泛着金色的凤凰血滴在地上,被地脉一点点吸收。 阵法寸寸碎裂,墙壁上的夜明珠也被强大的灵力冲击碾成飞灰,地下重回昏暗,只头顶那个大洞里透出丁点微薄光亮。 栖寒枝似无知无觉,他不在乎阵法的反击,他不擅破阵,若要钻研这阵法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不如就用最简单的方法。 不过是受点伤,养上一段时日便好了。 分明心核再无催促之意,但他难以忍受那“异宝”再被埋在地下,哪怕半刻。 他单膝跪在地上,掌心躺着个漆黑木盒,正是方才承受那一击时从地下引出之物,也便是大楚王室所谓异宝。 说是木盒其实不大准确,准确的说,那更像一个双手便能捧起的棺材。 似乎是冥冥之中某种预感,栖寒枝按在那漆黑木盒上的手有些微微的抖。 食指和拇指一道用力,盖子被轻易揭开。 刹那间,栖寒枝暗金的瞳眸一颤,拖着木盒的手几乎要拿不稳——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盒子,没有任何装饰亦或内衬,只安安静静躺着个巴掌大的小人。 小人双眸紧闭,模样他曾见过,便似每段画面中一闪而过的模样。 云隐。 栖寒枝无声喃喃。 “我名云隐,小弟弟如何称呼?” “谁是你弟弟?” “那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栖寒枝。” “好,小栖弟弟,家住何方,这么久不见家中长辈该担心了。” “谁是你弟弟!” …… “栖、寒、枝,”那人在握着他的手,带他写下歪歪扭扭三个大字,末了又执笔在一旁写下一行:“拣尽寒枝不肯栖。这名字可是你自己取的?稍显寥落了些。” “不是。”少年看看自己那歪歪扭扭三个大字,再看那人行云流水笔走游龙落下的诗句,暗暗撇了撇嘴,语气不大好:“都告诉你了,我乃当世独一个的凤凰,这名字自然是随着传承生来便有的。” “好好,”那人也不知道信没信,笑着又握他手,在另一头落笔:“云、隐,我的名字,‘断虹阁雨横东嶂,斜日栖云隐暮林’,便连这句诗一道练了吧,总没有哪家的凤凰儿是大字不识的吧?” “凤凰儿?别人家哪里来的凤凰儿?” 那人被逗笑了,揉了揉他的头,手被拍掉也不生气,缓声道:“对,别人家都没有,是我家的凤凰儿。” …… “阿栖,别看,醒来就没事了。”那人蒙着他的眼,手渐渐凉下来,有血顺着齿缝滚落下来,落在他耳尖,一片滚烫,随即被雪夜的寒风吹透,又是彻骨的凉,他听见那人喃喃道:“凤凰儿……” 凤凰儿,飞走吧。 那是他最后一句话,却未说完。 …… 栖寒枝眼前一片模糊,像是水光,眼睛一眨,便滚落下来。 “云隐。”他轻轻道出那个名字,像是惊醒一场横亘四百余载光阴蒙尘的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注 ①: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 ②:断虹阁雨横东嶂,斜日栖云隐暮林——郑潜 第27章 凤凰尾羽 那滴泪落了下来, 滴在“云隐”身上。 像某种牵引,下一刻,盒子里的人周身散出莹白光晕, 天地间灵气朝此涌来。 栖寒枝眼尾压着一抹红, 注视着云隐被灵气托起来。 巴掌大的小人双腿盘坐, 悬于半空。便在同时, 他心核骤然一跳, 在耳膜中激起“咚”一声响,下一刻, 不受控制的, 他抬手点在那巴掌大的小人眉心。 灵力将两“人”紧紧包裹在一起, 结成光锁栓在小人与他胸前。 栖寒枝低头看去,那是心核的位置。 再抬眸时, 巴掌大的小云隐已完全被灵光笼罩, 栖寒枝感到一阵眩晕, 心口似有千斤重坠,牵着方才受的伤, 他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身体再难支撑朝前倒去,右手按在粗粝的地面, 分明的指节蜷曲起来, 手背青筋几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熟悉的灵气顺着心口注了进来,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凤眸骤然睁大, 栖寒枝猛地抬头,看向那消散在灵光中的元婴。 这竟是一尊元婴。 可云隐不过一介凡人。 栖寒枝左手艰难的抬起,按在左胸前, 掌心下,心核平缓而有节律的跳动着,一如过往数百年。 他的心核吸收了这尊元婴。 而那道注入他体内的灵气实在熟悉。 不久前,他丹田深处曾有道侣印,与这道灵力……一般无二。 元婴与化神之间,有一个特殊的小境界,名唤“分神”。 以元婴之身,分己身之魂。 分神与本尊之间或许模样相同,或许全无关系,或许有记忆,或许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并无定数。 刹那间无数思绪在栖寒枝脑海里翻滚,他想到自己修出分神后化名“戚焰”扔进仙宗,想到这尊生着云隐模样灵气和谢云敛同出一源的元婴,想到在临枫境时他将谢云敛揣进怀中心口的灼烫。 周遭浓郁的魔气趁虚而入,带着他的情绪反复起落,连着伤势一起积聚在五脏六腑之间,遍身上下,像是被碾碎了的疼。 眼尾爬上魔纹,暗金色的凤眸失焦,混乱的思绪和刚刚解封的记忆绕在一起,将脑子搅成一团。 他还有太多想不明白。 栖寒枝右手撑着地面,踉跄的爬起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疼,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他想见谢云敛。 他必须去见谢云敛。 * 万民塔外 谢云敛缩地成寸,几乎在变故发生的下一瞬赶到,只见庞大的阵法将万民塔笼罩,仙尊刚要强行破阵,突察觉出一丝异样,这阵法连通地脉,深入塔中,他身外塔外窥不见全貌,若贸然强闯,恐怕攻击会被这阵法转移到塔内阵中。 阿栖在阵中。 谢云敛脸色沉得像是要大开杀戒,却还是谨慎的不敢有任何异动。 片刻后,身后响起风声,有一道气息正飞速逼近,谢云敛闭了闭眼,强自冷静下来,收敛气息闪到了一旁。 这边谢云敛刚隐去身形,一袭白衣的清贵公子便从天而降。 谢胤停在塔前,仰头看那座高耸入云的万民塔。七层塔身已被阵纹完全覆盖,这是他用血,一笔一划绘上去的阵纹,与地下那尊元婴相连。 谢云敛,便是被尊为“仙尊”又如何? 谢胤唇角弯起,露出残忍的笑意,世人都道仙尊飞升失败乃是因为心魔劫,大概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晓,心魔劫固然是原因,但当年谢云敛那个叫“云隐”的分神被斩杀后,以肉身灵力度化兖州生灵,镇压在此四百余年。 道心有损、道体不全,谢云敛拿什么飞升? 先前那个人还道,度化之事是分魂自愿为之,谢云敛只怕到如今都不知晓那是他自己的分魂,恐怕不会来寻,想让这以血脉之法绘制的阵纹发挥作用,恐怕要费些功夫。 谢胤对此并不认同,当年分魂被斩杀后,躯壳镇守此方,化生的神魂自然要回归本体,二者之间天然存在吸引,谢云敛若想飞升,必定来此,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今看来,谢云敛来得比他以为的还要快。 灵气在谢胤掌心积聚,他要再补上一击,哪怕有他以血脉秘法绘制的杀阵,他也要再送他这位好小叔一程! “轰”一声巨响自万民塔内传来,谢胤神色一变,直觉有异,掌心灵气不管不顾便朝着那阵法落下。 电光石火间,另一道更外强大的灵力自侧面击出,将谢胤的攻击尽数吞噬后,朝着他的方向反扑过来,与此同时,万民塔外闪着诡异血光的阵纹寸寸碎裂,高塔自金顶而下,随着湮灭的阵纹一道坍塌。 整座王都都听到接连不断的巨响,有人支起窗子探出头,下一秒便瞪大了眼睛,只见王都那座矗立三百余年的高塔轰然倒塌。 烟尘随砖石飞溅,哪怕谢胤及时以灵力护体,仍被那道反击所伤,他撑着爬起来,一时顾不得其他,目光定定落在从废墟中走出的身影上,满目尽是愕然:“小焰?” 这句话刚出口,他便猛地回过神,意识到如今站在这里的不是他的小焰,而是duo了小焰躯体,害他与小焰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另一个罪魁祸首,魔君栖寒枝。 谢胤忽的想到什么,余光扫向一旁,先前那道灵力袭来之处,一株歪歪斜斜的老树孤零零立在那,瞧不见人影。 “小焰。”谢胤唇角挂上了笑,看向一袭玄衣步履从容的男子:“你来找我了。” 栖寒枝脑子有些不大清醒,内腑伤势不浅,此时能强撑着些从容体面,全靠方才在地下时往嘴里胡乱塞的几颗丹药。 目光落在白衣人身上,栖寒枝一眼都没认出这是谁,直到听了这句奇奇怪怪的话才迟钝的想起来,谢胤,谢云敛的侄子。 不是谢云敛。 栖寒枝没精力也没兴趣搭理这些奇怪的人,抬腿便要施展缩地成寸回小院去找谢云敛,然而他伤势委实不轻,这等涉及空间的术法使来有些费力,这一步只平平迈出,并未转瞬千里。 就在这须臾的功夫,谢胤走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一物——那是一根凤凰羽,赤金色的羽毛便是在这浓黑的夜色下也有华彩。 “小焰,当日你将此物予我,我不知其意,错付你一腔真心,”谢胤满眼含着深情,指腹在凤凰羽上轻轻拂过,颇有几分缱绻,余光落在那空无一物的歪脖子树下,唇角笑意更深几分:“如今我才知晓,凤凰尾羽,是定情之物。” 这一番话落在栖寒枝眼中,只见谢胤那张嘴张了又闭,开开合合半天,吐出的全是莫名其妙的字符,直到“定情之物”这四个大字砸下来。 栖寒枝精神一振。 却不是因为他和谢胤有哪门子的旧情,而是此言一出,身后忽而一道熟悉的气息泄露出来。 栖寒枝正要回头,谢胤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小臂,栖寒枝眉毛皱起来,扬手便想将这不知死活的人甩飞,然而这人不知用了什么招数,握着他的手像是黏在他手臂上,伤重之下一时竟甩脱不得。 谢胤这一抓之下,陡然意识到魔君此时不过是个纸老虎空架子,恶向胆边生,抬手便要将人揽入怀中,栖寒枝皱眉,也不想着隐藏伤势了,只想把这惹人烦的东西远远扔开,却不待他出手,下一刻一柄白玉为骨的折扇击在谢胤腕上。 这平平无奇的一击落下,谢胤腕上似被火灼,吃痛松开了手。 他偏头,便见一同样身着白衣的年轻人神色冷淡的瞧着他。 戚林醉。 不是谢云敛?那他这一番作态岂不白费。 谢胤神色冷下来,他自然认识此人,是他那好小叔唯一的亲传弟子,也是他叛出昆仑的理由之一。 当年他想尽各种办法、甚至不惜将小焰亲手送到天渺峰,都求不来的“亲传弟子”之位,竟被这样一个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不男不女的妖物所占据。 他那小叔是何等偏爱,才会将一个从未修炼的莲妖用不到百年的时间堆到元婴大圆满境界,甚至当上了此代大弟子,来日或许还会继承宗主之位……这叫他如何能忍? “谢胤。”戚林醉道出这个名字,看向谢胤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末了化为释然:“好久不见。” 谢胤被戚林醉拦住,无暇再搞幺蛾子,栖寒枝不甚清明的思绪里加不进这两人的纠葛,甫一脱离纠缠毫不迟疑的转身,朝那颗桃树下走去。 树下仙尊负手而立,冷冷瞧着这边一番纠葛,他的隐匿一旦露出端倪便瞒不过栖寒枝,见人朝着这边走来,谢云敛缓缓松开身后紧攥着的手,宽袖垂落下来遮住一切痕迹。 “谢……”栖寒枝刚一开口,便见谢云敛淡淡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若魔君此时脑子再清醒些,大概会觉得谢云敛像个负气出走的小媳妇。 但他此时记忆混乱、浊气入体、伤重未愈,换了旁人早昏过去几回,栖寒枝强撑到此时,唯一拴着他清醒的一根弦便是“去找谢云敛”。 他什么都没想的追上去,心尖像是被高高吊了起来,一路牵到他喉咙口,只觉该快点,再快点,他得抓住这个人。 栖寒枝追着谢云敛一路疾驰,并未注意周遭景色变换,已是到了两人今日住的小院附近。 谢云敛停下,落到院门前。 栖寒枝亦步亦趋,道出一句:“谢云敛。” 这一声方一出口,忽有一道箭光自小院中射出,栖寒枝神情巨变,刹那间兖州那段染着血的记忆翻涌而上,他像是又回到软弱无力的少年时,下意识便要合身扑上去。 却在此时,脚下震动起来,谢云敛浑不在意身后袭击,指尖一道灵气击出,将栖寒枝捆在原地,下一秒,长箭刺入谢云敛血肉,他面色不变,生生受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十几道细长的“栅栏”从地底探出,栖寒枝脚下升起圆台,那十几条栅栏在头顶汇合凝聚在一处。 那是一个金色的笼子。 血迹在法衣上晕出大片斑驳,谢云敛平静的拔出那支连着锁链的箭,它本该刺穿凤凰的肩胛。 他不舍得伤他,可若不伤他,便抓不住他。 如今这般实在恰好,凤凰蜷缩在笼子里,肩胛碎裂的疼痛尖锐的提醒着谢云敛,这是错的,不该如此。 “阿栖。”谢云敛缓了缓,待肩上剧痛稍息才走上前,半跪下身,对上栖寒枝那双暗金色凤眸,忍不住露出个笑,缓声道:“我带你回家。” 谢云敛忽然想起,那日天渺峰,阿栖转身离去时,彼时还会絮絮叨叨的心魔对他说的一句话 ——他是你的凤凰,合该关在你的笼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甜甜! 今天早点更新,明天夹子,更新会放到十一点之后~ 第28章 莫待春回 天渺峰 轻薄的帷幔被风吹开一角, 划过昏睡之人掌心。 栖寒枝被一阵痒意惊扰,指尖颤了颤,睁开了眼, 意识甫一恢复, 鼻端先嗅到一阵清浅花香, 他下意识偏头望过去, 床头矮几上, 细口瓷瓶内缀满浅粉的花枝开得热闹。 本君莫不是睡了几个月? 栖寒枝有点愣神,大楚王都刚过隆冬, 春日虽近, 却远不及桃花花期。他想碰一碰那株花, 刚一抬手便被一阵叮当脆响惊醒了残余的倦意。 暗金色的凤目徐徐下移,落在腕上, 看着腕上冷黑的锁链, 魔君陷入沉思。 本君这力拔山兮的腕子居然还挺白。 锁链为极渊冷铁所制, 极渊冷铁,顾名思义是产自极渊的天材地宝, 积年累月为极渊浊气侵蚀而不腐,生出了吸收浊气、压制清气的神奇作用, 是捆绑禁锢方面的行家,除了举世罕见之外没什么缺点。 链子另一头连着床柱, 栖寒枝手一动, 锁链延长了一截,乌突突的黑光闪过, 几乎与冷铁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是一层任意变换长短的符文,照着符文中蕴含的强大灵力来看, 大概能绕着大楚王都走上两圈。 栖寒枝悟了,束缚意义不大,侮辱性极强,只要他不要面子,就可以满世界溜达。 魔君能不要面子吗? 必定不能。 倒像个风筝。 栖寒枝忍不住笑了一声,放下手,垂下袖子遮住腕上的冷铁,赤足走到窗边。窗外远山黛翠,巍峨仙宫矗立云端,天际不时划过几道黑影,有御空的修者亦有乘着仙鹤的弟子,苍青衣摆撞破彩云虹桥,是他百余年见过无数次的景色。 谢云敛将他带回了天渺峰。 栖寒枝靠进窗边软塌里,自然的将手探进一旁矮柜里,摸到纸张的触感,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此前看到一半的话本,随手插进去充当书签的细软羽也还在原处,不过被压得久了,有点平。 其实不用看窗外景色他就知道这是哪里,他和谢云敛睡了一百来年的地方,怎么会不熟悉?熟悉到便是手腕被拴着,修为被锁着,也升不起警惕来。 随手又把那话本塞回去,栖寒枝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日他一气劈了天渺峰后,谢云敛是怎么把这一切复原的。 那日听谢云敛说完那句“我带你回家”,他便失去了意识,朦胧间只感觉到有温软的触感落在眉心,栖寒枝抬手碰了碰,腕上锁链一阵轻响。 谢云敛确实从不骗他。 心魔并未发作,不过是与他彻底融合了,又何谈发作。 这人最近类似的把戏似乎用了不少,就如他确实有个白月光,不过白月光名唤栖寒枝一般。 栖寒枝有一点生气,但那气还没起,便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心疼淹了下去。 从昏迷中醒来后,四百年前的往事服服帖帖的归拢回记忆,周遭亦无浊气影响情绪,魔君脑子还是很好用的,轻易便想通许多,比如云隐便是谢云敛的分神,当年兖州之乱后舍弃肉身化为元婴度化枉死之人,而谢云敛本人甚至并不知晓此事。 云隐既为谢云敛分神,便与寻常凡人不同,当年被邪修控制成为傀儡,想必也保留着自己的意识,才能死死护住栖寒枝。 谢云敛心魔自兖州而始,寻常除恶之事不会令仙尊自罪己身,若他所料不错,便是因为当年仙尊将云隐一剑穿心,发现“傀儡”还有意识。 在临枫境时,容央假扮的归云寄曾说,谢云敛自兖州后便有异样,苦心钻研丝戏破解之法——这自然是容央胡诌的,但大概正中真相。 谢云敛钻研丝戏,因为他想知道,那些死于他手下的傀儡是否本有一线生机。 心魔便由此生。 但还是不对。 栖寒枝皱起眉,谢云敛的心魔还和他有关。 当日兖州满城傀儡,云隐带他东躲西藏,避过邪修无数耳目,最终却被前来诛邪的谢云敛发现。 栖寒枝清楚,谢云敛见到了他。 思及此,栖寒枝思绪一顿,他恢复的记忆只到这里,缺了什么。 还有心核,为何他的心核能感应道谢云敛的元婴?难道他当年哀思太过,无意识间掳走了云隐的魂魄? 似乎……不无可能。 如此说来,论起强取豪夺,本君还是谢云敛的祖宗。 而今当务之急,一是要完全摸清这闷葫芦的心魔是什么,二是被吸收进心核的那尊元婴,还有或许同样被掳走的神魂,得想法子还回去。 道心道体不全,谢云敛飞升失败的根源竟全在他身上。 抬手按在胸口,掌心下心核平稳的波动着,锁链被这样一扯又是一阵响动。 栖寒枝感到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谢云敛跑哪里去了,千万别是将他强抢回来却不敢见吧,还得让他在这铁锁上再绘一道静音的符文,实在吵得人头疼。 思绪至此,始终被强压的酸涩又冒了出来,栖寒枝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晴好,枝头尚存两分薄雪,也不知所谓“天渺峰的花开了”是指得哪一株,床头那枝桃花又是谢云敛从哪里折下来的。 年少时枉死的恋人与百年相伴的道侣是一个人,如今活得好好的,不过是脑子出了点小问题,这实在是件该让人欣喜欲狂的事。 栖寒枝压了压眼角,碾去指间湿意。 * 这边栖寒枝整理着思路,昆仑正殿仙宗各家正借着风月阁搭建的传讯频道远程商议对策。 谢云敛端坐在宗主不远处,目光微垂,落在案角。 阿栖醒了,锁链被扯动了些距离,不过大概没有离开房间。 仙尊心思飘回了天渺峰,暗暗计算着其与主峰之间的距离,若是将神识放出那么远,师兄想必会有所察觉,还需忍耐片刻。 “邪主藉由谢胤之躯复生,只留下这么一点信息便消失无踪,叶安入凡间界与狼入羊群何异?”一人忧心忡忡道。 “我看此事还需仙尊出力,那谢胤与仙尊有血脉亲缘,叶安既然借他之体,若仙尊施展血脉追寻之法,定能有所收获。” 谢云敛抬眸:“我与谢胤,血缘已断。” 他后来去万民塔废墟中看过,那里坍塌大半,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也无从得知阿栖在其中经历了什么,谢云敛遍寻后,只在粉碎的墙壁中窥见些阵纹,他虽不擅布阵,但眼力还算不错,自然认出那是谢胤以斩断血脉为代价,以秘法所刻的杀阵,若是他入阵,只怕死生难料。 “倒也难怪,叶安敢以谢胤之体复生自是做了完全准备。”先前说话那人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只是这个邪魔不知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如今魔君遭他暗害,也是下落不明,还不知要如何与魔域大管家交代。” 那人不过感慨一句,却不想向来寡言的仙尊接道:“不必交代。” “这……” 众人俱是讶异,片刻后有几个神色一变,似乎想到某种传闻,看向仙尊的眼光变得微妙起来。 “咳。”归云寄轻咳一声,顶着仙宗众人各式目光,转移话题:“师弟说得也有理,魔君修为深厚,此番失踪或许是另有打算,为今之计,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那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谢云敛也不清楚,他将阿栖困住后,万民塔的方向又传来异响,而那时王都周边的小宗门已闻讯赶来,谢胤不见踪影,只留下些挑衅的痕迹,表明邪主叶安已复生。 这会很快便散了,时间太短,叶安还没做出什么恶事,仙宗根本找不到人,而另一件主题“魔君失踪”又被谢云敛一句“不必交代”带了过去。 传讯石暗下去,谢云敛起身便要离去,归云寄叫住他:“师弟。” 谢云敛回头。 归云寄面上不见异色,问道:“你可知魔君去向?” “不知。”谢云敛对师兄扯谎时没一点心理负担。 归云寄点点头,像是信了,又问:“你可知方才言及魔君之人是谁?” 谢云敛坦诚道:“不知。” “那是天极宗主,”归云寄对谢云敛的回答毫不意外,只告诉他:“当年通天谷一战,魔君将他从叶安手下救回来,有大恩。” 谢云敛一顿,淡淡道:“知道了。” 昆仑不禁御空之术,谢云敛自主峰出来直接飞回自己的天渺峰。 当日栖寒枝那一劈,天渺峰裂成两半,谢云敛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整座峰头都是给阿栖建的,那他喜欢劈也就劈了,不过是需要再费心布置一番。但昆仑其他人并不体谅仙尊,一众长老甚至请了归云寄作说客,只求仙尊大发慈悲,让他们把山峰复原,别让这好好的灵山秀水昆仑门面被糟蹋。 在归云寄说完“寓意不好”后,谢云敛才勉强同意了修复,不过坚持留了些痕迹。 那劈山的光刃落下之处,如今引来河流支脉,平缓处成河流,险峻处成飞瀑,谢云敛越过那条河,心想倒是可以弄些鱼苗,再建一水榭,供阿栖闲时休憩。 几个转念间,人已到了门前。 仙尊站定,先前急切的心情霎时无踪,一手搭在门上,竟有几分迟疑。 “站着做什么?是需要我迎接吗?”栖寒枝一手撑着窗框,微微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僵在原地的谢云敛,忍不住笑出声:“好教仙尊知道,如今我虽无修为,一双眼睛却还是顶用的。” 谢云敛半个字没说,沉默的推开门,走了进来。 栖寒枝嘴上说着迎接,人却团在榻上没半分挪动的意思。 谢云敛走过来,抬步间跨过拖在地上的黑色铁链,恍若不见,自然道:“伤势可好些?” “不大好。”栖寒枝坐直了些,他不知谢云敛对分神之事知道多少,试探道:“镇国塔下埋着云隐——” 话没说完,谢云敛便倾身过来,微凉的吻落在他唇上,并不深入,然而两人自和离之日起最多的接触也就是躺躺大腿,还是栖寒枝有意为之,谢云敛此举实在超出他想象,一时凤眸睁大,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方才说什么?”谢云敛直起身,平静的问。 “……”栖寒枝抿了抿唇,心说还是别试探了,谢云敛四百多岁的人了,心思又比他细那么多,他若是言辞委婉说不得反增误会,直说吧:“我说云——” 谢云敛的吻又落了下来,较前次更过分些,轻轻咬了一口。 栖寒枝:“……” 这是和谁学的无赖招数? 谢云敛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起身之前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阿栖看的话本中颇有精妙之处,令我受益匪浅。” 栖寒枝:“谢云——” 话没说完,无赖又凑了上来,这次倒是没咬他,不过轻轻舔了舔先前咬痕。 魔君自诩是个无赖,今日竟觉败下阵来。 这人叫什么谢云敛,不如直接叫谢不要脸,话本上那么多好的不学,学起这些比谁都快。 再亲下去那舌头是不是就该伸进来了? 魔君面无表情的想。 天气大概确实暖了,顺着窗沿被吹进来的薄雪被吸入肺腑,稍微有点热。 仙尊模样生得仙风道骨,却向来不是个寡欲的人,魔君沾了个“魔”字,在此道上更是胜负欲颇重,往日便是被逼得狠了,嘴上也从不曾认输。此时两人团在这矮塌上,所处之地又是相伴百年的天渺峰,这屋中布置陈设皆是熟悉,目光所及之处,处处不能细想。 并非本君重欲,实在谢云敛这般做派,便是在勾引本君犯罪。 久别重逢,该值得庆祝一番。 “谢敛敛,”栖寒枝面无表情,谨慎的避了危险字符,抬起左手环住刚刚退开些的人,垂下的袖口露出腕上锁链,发出清脆声响,暗金色的凤眸注视着眼前的人:“我伤势不大好,可能需要双修才能恢复。” 作者有话要说:栖寒枝想的:双修,恢复身体、吸收心魔浊气,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把元婴度回去,百利而无一害值得尝试 栖寒枝说的:我伤势不大好,可能需要双修才能恢复 谢云敛听到的:他要恢复修为然后逃跑 第29章 飞雪有声 栖寒枝说完这一句, 也不待谢云敛回答,手往下一压,仰头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 魔君粗鲁的叩开仙尊牙关, 想将那片烫了他心肺的雪度过去, 他活过四百余载春秋, 前十几年在极渊下挣扎求存, 十七岁带着筑基的修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初涉凡间。 义父也曾道他这名字不好,凤凰一族天命神鸟, 便是终日在窝里打盹也能飞升, 偏他独一个的倒霉, 想来这名字里也带了些暗示。 年少时不屑天命,遇见想相伴一生的人, 便连隔壁姑娘的一片芳心也算件天大的事, 自以为度得凡世百年, 往后还有来生千载,光阴无穷, 却不想命途多舛,由不得人。 兖州那场雪, 下了四百年,他心仪之人埋在雪夜里, 他浑浑噩噩, 不解其因。 “谢云敛。”大概天命确实对凤凰一族留些眷顾,栖寒枝翻身将仙尊压在软塌间, 注视着谢云敛一双沉静眸子,俯身吻上他眼尾那颗小痣,含混道:“风有些冷。” 仙尊一手托着魔君的腰, 另一只手探至窗沿,将那层薄雪关在窗外。 气氛正好,栖寒枝一只手熟门熟路摸上谢云敛腰带,正要解开,却被按住了。 “嗯?”魔君被亲的不大清醒,茫然抬眼看去。 谢云敛温柔的把他手掰了回来,和那只带着链子的并排放在一起,不知做了什么,栖寒枝右手腕也是一凉,两手被扣在了一起。 栖寒枝:“?” 这么刺激的吗? 魔君抬腿,在仙尊腰间蹭了蹭,两人衣衫都有些凌乱,栖寒枝更胜一筹,未着鞋袜的脚腕上染了一抹红,被谢云敛握住,仙尊常年习剑,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按在皮肤上,激得人一抖。 便在栖寒枝做好几日不出门的准备后,谢云敛握着他的脚腕,将他端端正正摆放规整,自己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起来。 □□熏心的魔君大脑一片空白,茫然的看着整理衣襟的仙尊。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谢云敛说完,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栖寒枝愣了半天,直到人要走出房门才从自己被扔在了榻上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中回过神,忙叫了一声:“谢云敛!” 谢云敛回头看过来。 栖寒枝双手被捆在一起,整个人颇为凌乱的躺在榻上,看着摆明了不仅不想进一步,甚至还要把他放置的前任道侣,什么心思都淡了,也懒得挣扎,没好气道:“扶我起来。” 谢云敛沉默。 谢云敛走了回来。 谢云敛弯腰把他扶了起来。 栖寒枝斜斜靠在榻上,上下打量沉默不言的谢云敛,之前那点心疼和珍重全被扔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只剩欲求不满带来的满腔恼火,连带着想起来这闷葫芦一百多年什么都不说,酿下罪行累累。 很好,谢云敛。 看在你现在脑子出了毛病的份上。 魔君努力平心静气。 “谢云敛,你是不是不行了。”栖寒枝心平气和的问。 “……”谢云敛并不恼,反而有些真诚似的:“不是。” 苍青色的法袍垂坠感极佳,深色的面料上明显的痕迹证明栖寒枝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栖寒枝又问:“为何不与本君双修?” 谢云敛沉默了一会,抬眸看了看栖寒枝,又移开目光——这面无表情但莫名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一眼让魔君气消了一半。 “你都想起来了。”谢云敛用的是陈述句。 栖寒枝反应了一会,悟了,意思是他都想起来了,想起了云隐,想起了当年仙尊将其一剑穿心,所以此时与谢云敛双修想必是情势所迫虚与委蛇。 再这么下去,不出两个月,本君定能成为仙宗魔域第一语言大师。 栖寒枝没忍住踹了谢云敛一脚。 谢云敛沉默的受着,然后又攥着魔君脚腕将其端端正正摆放回去。 这么一番折腾,栖寒枝发热的脑子也冷静下来,他想明白了,似他这般心胸宽广之辈是理解不了谢云敛复杂的小心思的,只能徐徐图之,贸然出手,反而会让这闷葫芦更闷。 就好比此时告诉谢云敛“云隐就是你自己”,落在小心眼耳朵里,说不得就成了“我借着你怀念云隐”,往后他再做什么,落在谢云敛眼里便也都是为了云隐了。 届时再给他来一段“我不过是他的替身”的戏码……魔君觉得自己实在遭不住。 “是。”心念电转,栖寒枝看着谢云敛,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已经恢复记忆:“所以仙尊便要将我栓在这?” 他抬了抬手,锁链碰撞出声响,谢云敛呼吸快了半分,一手握住他手腕。 栖寒枝挑了挑眉,反手将仙尊拖下来,他双手被缚,只得朝前倾身,轻浮的舔湿那双温热的唇,喉间含了抹笑,低低道:“王都那夜兵荒马乱,本君悄无声息的失踪,想来谁都不会知道,堂堂魔君修为尽失,寸步难行,竟是被向来品行高洁的仙尊囚禁在此,任你摆弄。” 谢云敛喉结滚了滚,栖寒枝一口咬上去:“方才去做什么了?王都万民塔倒塌,幕后之人却未露踪迹,再加上不知多少从极渊出逃的邪修,只怕仙宗该是时常联络共商对策吧……” 说到此处,魔君又笑了一声,吐出的微小气流又湿又暖,牙尖在仙尊喉结轻轻磨了磨:“可商量出什么结果?那些寄希望于仙尊力挽狂澜者可知,表面心怀苍生,为邪修之事困扰的仙尊,背地里却在自己山中藏了个美人,日日困于榻上,受鞭挞之——” 自称“美人”的魔君话没说完,就被捏住了后颈从那被又舔又咬的喉结上扯了下来,余下的更出格的话被仙尊堵在嘴里。 谢云敛一手遮住那双暗金色的凤目,放任自己双眸渐渐染上暗红,他声音带着过于刻意而显得不自然的平静:“你不必如此。” 栖寒枝刚要说话,就又被堵了回去,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云敛放他稍喘口气的功夫开口,气息不大稳,带些微微的喘:“似仙尊这般品貌上佳的伴侣,本君乐意之至。” 话落,那只遮在他眼前的手撤开,谢云敛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定定瞧着他,栖寒枝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是时候表露“云隐”之于他不过是四百年前一段已了尘缘,仙尊不必耿耿于怀更不用担心自己是什么替身,下一秒,谢云敛手中出现一条黑色绸带。 栖寒枝心头一跳,不待他反应,那条绸带便覆在了他眼前,仙尊在他脑后打了个没灵力解不开的结。 微凉丝滑的触感有些痒,双手被缚,神识修为被锁,眼前又是一片昏黑,身畔温热的体温仿佛成了整个世界。 “这也是和话本学的?”栖寒枝嘴上不以为意,呼吸却不自觉变快了些。 “嗯。”仙尊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此情此景此言,换做旁人定是旖旎之意,而到了谢云敛身上,不过一指点在栖寒枝眉心,不待他说些什么,沉沉睡意便席卷而来,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一句,下一秒就陷入昏沉的迷梦里。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栖寒枝梦到了他当年初至昆仑。 谢胤一身昆仑弟子装扮,走在前头,口中道:“天渺峰灵气充沛,环境也比小云峰好上许多,与修行有益,你能在那养伤我也能放心。至于小叔……他素来品行高洁为人称道,定不会为难你,若有幸能得他指点一番,大有裨益,便是昆仑内门弟子少有这样的机会。” 栖寒枝那时还不知道这位听来像个老变态的小叔是何许人也,跟在谢胤身后,漫不经心的打量着一路风景,只觉简陋,便与仙宗为人称道的标准一般简陋。 谢胤絮絮叨叨了半晌,栖寒枝都敷衍应着,直到见了谢云敛本人。 猝不及防间,便似在这片简陋景色中见到一件珍宝。 谢云敛偏头朝两人看来,平静道:“你来了。” 身后茅檐低矮,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栖寒枝愣了好半晌,事实上,这并非两人初见,当年正邪大战的年代里,两人曾同被困于秘境,后又联手将邪主斩落,算是有过一段交集。 只是不知是先前对“老变态”的预设太差,还是远离那些扰人纷争的谢云敛收敛了锐气,这一面与往日格外不同。 魔君堪称愉悦的接收了被送给老变态这一事实,并主动询问:“仙尊,我住哪里?” 眼前青石小院简单、普通、一眼能望遍,几间茅草屋,莫说与魔宫相比,便是弟子所住的小云峰也不如。 要说昆仑都这么简朴也就罢了,偏偏天渺峰位置好,抬眸远眺,视野中隐隐能瞧见昆仑主峰大殿巍峨的轮廓,对比惊人。 但看在仙尊这么大一件珍宝的份上,魔君觉得暂可忍受。 “这间。”谢云敛指向一角的青石房。 那是一间新盖起来的小屋子,砖石切面格外齐整,栖寒枝身处梦中,有些微博意识,忽而注意到那些齐整砖面上,摆明还残留着谢云敛的剑气。 自己艰苦朴素随便住着不知几百年前的前人留下的茅草屋的谢云敛,连夜给他建了一个石头砌成的小房子。 他清楚自己在做梦,甚至想起百年后已成了凤凰窝的天渺峰,忽然意识到,谢云敛似乎早将某种笨拙的情感,藏在与“戚焰”的初见里。 “天渺峰顶设了禁制,寻常无人能入,你只管修炼,若有什么需要,可唤山腰洒扫童子去做。”谢云敛嘱咐完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可寻我。” “好。” 梦境跳转,这次是在一间屋中,不大不小,一应生活用具也是极尽简单,和仙尊简陋院子如出一辙。 一言以蔽之,没那种世俗的欲望。 是谢云敛的房间。 “坐。”谢云敛添了新茶,为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仙尊对面坐着的人一身苍青色的昆仑弟子服,满头乌发规规整整簪在发冠里,却不见半分仙门正气。 彼时魔君还没被昆仑熏陶个一百年,整个魔带着些魔域特有的放纵,半撑着下巴,不正经道:“先前谢胤师兄同我说,仙尊要我,不知是什么章程?” 谢云敛端着茶杯饮了一口,神色中有些微不可见的茫然。 在魔君心中谢云敛还是个老变态,只当仙宗正道强抢民男的经验有限,扬了扬唇,也把那青玉小茶杯端起,朝前递了递:“听闻凡间一杯合卺酒便成了好事,不若我与仙尊今日便以茶代酒?” 谢云敛:“……” 第30章 神魂交融 仙尊大概是从未想过“以茶代酒”竟还有这等妙用, 沉默半晌,僵硬地放下了手中空杯。 栖寒枝不解,心说莫非是他这话太文雅, 让仙尊听不懂了?印象里谢云敛是个学识不错的人啊。 “以茶代酒。”谢云敛顿了顿, 平静而艰难道:“在此并不适用。” 栖寒枝:“?” 谢云敛:“如今你虽来了天渺峰, 传教院的学业也不能耽搁, 除此之外, 每旬再抽两日我教你读些闲书。” 栖寒枝:“?” 栖寒枝想与谢云敛双修倒也不是单纯觊觎仙尊美色,实乃情势所迫下生出的绝妙注意。 清浊之气难以平衡是困扰他数百年的问题, 当年将本体扔进仙宗, 这么长时间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灵力都被红莲业火吸收用以生出灵智了,他的本体修为还只有筑基。 仙尊这么大一块清气源头摆在这里, 想让本体修为追上分魂, 还有什么比双修更好的办法呢? 魔君心说这和昨天那个大侄子说的不一样啊, 莫不是仙宗什么冠冕堂皇的小把戏?遂试探道:“听闻凡间请先生都要束脩,仙尊想教我读些什么闲书?束脩几何?我身无长物, 便只能以身相抵了。” 谢云敛:“……《清静经》。” 栖寒枝:“……哦。” 魔君悟了,这或许就是仙宗为人称道的品行。 * 栖寒枝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被从床边矮塌转到了床上,眼前黑绸拿了下来, 手腕上的链子也恢复成只捆着左手。 这梦实在让人生气, 一时新仇旧账统统翻了上来,魔君坐在床上沉默的数, 这些年谢云敛到底拒绝了多少次双修。 一百年前是记不清的无数次,加上昨日,便是无数加一次! 不过这个梦倒是给了他一点启示。 只稳住谢云敛不多想是没用的, 要紧的是弄清楚他心魔全貌,容央被他落在大楚王都,但还留下一颗树心……深入心魔境不行,那入梦呢? 房门便在此时被推开,谢云敛身上沾着清晨的凉意,拿着一枝花走了进来。 今日这花是浅黄色的,并非凡俗常见的花种,花蕊是淡淡的莹白,像是蕴着一团灵气。栖寒枝不认识,但感觉好像在魔宫那百八十个宝库里见过,香气里带着灵气,大概是某种疗伤圣品。 思及此,栖寒枝招招手,谢云敛走到床边,他又拍拍床,谢云敛略有迟疑。 栖寒枝调侃:“倒也不必当我是个采花狂徒。” “这般?”谢云敛表情正经,将刚采的花插进了床头花瓶里。 栖寒枝被他逗笑了,抬了抬袖子:“帮我拿点东西出来。容央给我那颗树心、梧桐枝……再拿个炉子吧,自带灵火那种。” 见谢云敛不动作,栖寒枝又递了递打趣道:“仙尊把我修为封住,关在这里,不会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吧?” 谢云敛将手搭在栖寒枝腕上,犹有些迟疑:“阿栖……” 栖寒枝穿着寝衣,袖子里自然不会有东西,所谓帮忙拿东西,是从袖里乾坤中取。 然而袖里乾坤,是大能以己身之力开辟的小空间,开关只认大能本人的神识,栖寒枝被锁成这样自是不成,此举便与邀请谢云敛神魂相融无异。 “怎么,怕本君以神识伤你,趁机逃跑?”栖寒枝故意激他。 “是。”谢云敛看他的眼神像是带了些柔软与无奈,倾身贴过来,与栖寒枝额头相抵,轻叹一声:“我好不容易关起来的凤凰,飞走了怎么办。” 语气分明与先前一般带着调侃似的笑意,然而或许是此时两人离得太近,却看不清彼此面容,他便仿佛从谢云敛徐徐语声中听出几分未见的怯意 魔君深刻反思了片刻,得出的结论是这脑子确实病得不轻。 “闭嘴。”栖寒枝一手按住谢云敛后脑勺,恶狠狠道:“给我拿。” 谢云敛应下,神识缓缓探入栖寒枝识海,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那是与上次在临枫境内他探入谢云敛识海全然不同的感受,他全无抵抗,然而就像异物陡然侵入,无论他多么放任,身体也会被激起反应。 按在谢云敛后颈的手无力的滑落下来,寝衣宽松的袖口顺着手臂滑落,谢云敛一手环在他腰后,另一只手按住他手腕,不知有意无意,顺着手臂探入袖中。 栖寒枝无暇顾及这些,受制的神魂紧紧包裹着入侵者,竭力不作出任何反抗,就像雏鸟露出柔软的腹部任人玩弄——似魔君这般顶天立地的凤凰,是从不会让人碰他腹部细软绒羽的。 “好了、好了。”栖寒枝回过神时,耳边是谢云敛安抚的声音,身后那只手正一下下顺着他的背,有些痒,像是在顺毛。 而他此时整个人靠在仙尊怀里,下巴搭在他颈窝,栖寒枝想都没想,一口咬在了仙尊颈侧。 身后那只手一僵。 “双修吗?”栖寒枝咬着谢云敛脖子,活像是敢拒绝就直接咬死他似的问。 谢云敛抬手,栖寒枝看都不看,精准握住他手腕,制止了刚醒就再次入睡的惨剧,稍从方才的神魂交融中缓了过来,从谢云敛怀里坐直,看着他问:“或者仙尊教我读些《清静经》?” 仙尊手指蜷了蜷。 栖寒枝直视着他的眼睛:“谢云敛,你有胆子将我掳回来,却连双修都不敢?” 空气中一时蔓延着焦灼的沉默,谢云敛想偏开视线,被栖寒枝另一只手强硬的转了回来。 许是因为凤凰此时已被囚禁在他的笼子里,也或许是神魂交融给了仙尊一些安全感,谢云敛自见到栖寒枝便挂在唇边的笑淡了下去,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终是道:“四百一十七年,我亲手杀了云隐。” 这果然便是谢云敛的心结! 栖寒枝狠狠松了口气,连翻刺激不顶用,连神魂交融都试了,这锯嘴葫芦再不开口他也要没办法了。 栖寒枝面上不动声色,自然的露出些怀念的神色,叹息道:“丝戏作乱,仙尊助傀儡轮回,如何算得上‘杀’?” 那抹怀念刺痛了谢云敛,转眼又被栖寒枝话中之意稍微安抚。 “你莫不是始终惦记着此事吧?”栖寒枝像刚想通似的,不可置信的看向谢云敛:“四百多年前的一段感情罢了,若云隐能入轮回,这么多年都该子孙满堂几回了,你就因为这个与我和离?”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颇有几分怀疑的打量谢云敛:“还是说仙尊与那些肤浅之人一般,只喜欢并无感情经历的处子?若是如此,本君也不强求,这些年与你双修也算投契,各自去寻下一个——” “没有。”谢云敛被这一口大锅扣下来,颇觉无所适从,眼见栖寒枝要说出更离谱的言论,忙出言打断。 栖寒枝闭嘴了,想了想缓缓道:“确实,想当年仙尊强夺侄媳,瞧着也像是那等肤浅之辈。” 谢云敛:“……并未。” “也是。”栖寒枝应和:“当年本君初至昆仑便被仙尊抢了去,与谢胤不过点头之交,自然是算不上侄媳。” 谢云敛:“……” 栖寒枝将人调戏一番,心情甚好,旋身下床,赤足落在柔软的纯黑皮毛上,俯身捡起刚被取出就被拂了一地的材料,没再搭理床上坐着的仙尊。 第一步,让谢云敛知道“云隐”只是一段前缘,防止届时揭露云隐身份时,小心眼仙尊把自己当替身。 “穿鞋。”谢云敛有些无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栖寒枝一顿,也没回头,单手抱着炼器炉子,另一只手摆了摆,拖着叮当脆响不断的链子,随便踩了个木屐兀自出了门。 锯嘴葫芦,不会说话还拒绝双修,定是得不到本君好脸色的。 当着仙尊的面,被囚禁的魔君大摇大摆出了房门,虽然天渺峰上一如既往,除了他与谢云敛再无第三个活人。 熟门熟路溜达到炼器室,一路上栖寒枝发现他的凤凰窝几乎被完美还原,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条河。 倒是可以养点灵鱼,想来仙尊也不吝再学一门烤鱼的手艺。 到了地方,栖寒枝拖着锁链,扒拉扒拉挑拣出些合适材料,摆上炉子,引火烧了起来。 凤凰一族天生掌管世间火种,即便栖寒枝是个与众不同的魔族凤凰,此时修为受制,这份天性也是同样。 若想这簪子有入梦之效,又不被谢云敛发现,需要废些功夫,不过幸好仙尊足够阔绰,栖寒枝自己灵力用不了,便一点不客气的吸干了成堆的灵石,在那小小的炼材上刻下数道符文,待将树心融进去,又用来两个时辰左右炼制成型。 炼器炉子里逐渐成型的发簪,质若白玉,簪尾卷云,倒是颇衬仙尊身份,不过从魔君手里送出去似乎有点寡淡了。 这样想着,栖寒枝在指尖划出道口,逼出一滴精血,那滴血珠漾着浅金,飞快融进即将成型的发簪中,转眼,簪尾卷云之下铺开一层薄红,正似云收敛日。 栖寒枝满意,如此一来,再让谢云敛滴一滴血进去,他与谢云敛之间便能借此产生联系。 招招手那发簪便飞入他掌心,触感较树心稍硬些,不过大概是融了他精血的缘故,摸着从原来的“不凉”到了冬日可以暖手的程度。 也不错。 凤凰对暖呼呼的东西极为宽容。 第二步,入梦窥探谢云敛心魔。 且待本君先弄明白这锯嘴的葫芦终日里想些什么,再想办法收拾他。 栖寒枝心情大好,摆了一地的材料也不见收拾,就这么一扔,推门走了出去。 没想到一出门就见到谢云敛。 仙尊手里拖着跟绳子,绳子末端捆着巨大一捆木材,自炼器室前路过——栖寒枝扫一眼,觉得大概是后山种了几十年的养灵树。 谢云敛听到声音偏过头,似乎也没想到如此巧,见到他时眼里像是落了些亮色,一个笑还没露出一半,似是想起自己此时“粗鄙”行止,便又有些懊恼。 栖寒枝心说再这么下去,本君不仅是第一语言大师,还能当个眼神大师。 想到这魔君觉得有些有趣,便笑了起来,朝谢云敛招招手。仙尊眸底亮色蔓过眼尾,随手把绳子扔在原地,走了过来。 “滴血。”栖寒枝把簪子扔过去,顺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在河边搭个亭子。”谢云敛说着,接过簪子,听话的滴了一滴血,那滴血被发簪吸收,融进那层浅红中去,他指间在那层浅红上摩挲片刻,抬手将原本的青玉发簪换了下来,冷淡的眉眼格外柔和。 栖寒枝见此,心说本君虽为魔宽和,却也不能让这给人添麻烦的锯嘴葫芦太过得意,遂刻意甩了甩有些疲累的手臂,要求道:“本君累了,伺候本君沐浴。” 第一第二步之间,适当折磨前任道侣,权当囚禁生活中一点小小的调剂。 作者有话要说:阿栖不成熟的小计划 计划一:告诉谢云敛他是云隐,皆大欢喜! 被打断后的计划二:首先,证明他不是那种念念不忘四百年的深情凤凰,淡化谢云敛负罪感,防止引发替身猜想,然后,想办法让仙尊自己发现云隐竟是我自己,获得惊喜! 考虑的完全合理,但是忽略了小心眼仙尊发现自己是云隐之后,站在云隐和谢云敛两种立场上一起委屈的可能 综上,两个人都是平时聪明的爱情笨蛋罢辽(不是爱情笨蛋也发展不到和离那一步) 第31章 伤敌一千 修真者自筑基后身体便不会再产生杂质, 若是因外界原因变得脏乱也只需一个涤尘术便可焕然一新,因此沐浴之事对修者而言便只是为了享受。 魔君惯爱享受,凤凰窝里自然少不了池子。 栖寒枝此言属有意为难, 他算看出来了, 谢云敛把他关起来, 却只是限制修为和行动, 亲密可以有, 但是双修绝对不行,也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坚持。 这凤凰向来是自己不舒服定也要让别人不好过, 他必须得让谢云敛更难受——何况调戏仙尊如此有趣。 栖寒枝算盘打得响, 却不想仙尊闻言抬眸看过来, 神色认真的问道:“要如何伺候君上?” 栖寒枝背脊霎时一麻,旁人称呼他都是“魔君”, 只有魔族才称呼一声“君上”, 仙尊此言便仿佛他是魔宫中一介随侍, 任他驱使。 莫名就带了些别样的意味。 这道貌岸然之辈,定是故意的! “自是如魔宫中侍从一般, ”栖寒枝争强好胜的破毛病又犯了:“为本君备水、擦身、跪在一旁随时等着侍候、若有需要还需下到池中来……” 魔君凭借想象力编到这份上有点说不下去了,选择了适当闭嘴, 丰富留白。 “如此,”谢云敛语气微沉, 平静的点了点头, 下一秒便弯腰将魔君整个抱了起来,淡淡道:“水已经备好了, 今日便由我来服侍君上。” 栖寒枝猛地被抱起来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发出一声不屑冷嗤,以示对仙尊只说不做的唾弃, 顺便又编下去一段:“你可会服侍人?本君宫中的侍从可是身经百战,无论模样还是技艺都是万里挑一,仙尊养尊处优,如何比得?” 谢云敛心知这话纯属胡扯,但还是忍不住沉了表情,一手在栖寒枝大腿上警告似的捏了一下,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这才慢吞吞道:“看在我冰清玉洁,不曾身经百战的份上,望君上垂怜。” 栖寒枝:“……” 屁的冰清玉洁。 栖寒枝震惊的意识到,谢云敛变了,短短两个时辰不见,好调戏的仙尊进化了。 就像个复杂的法阵,解开一层就是一个变阵,从最初和离后的冷漠疏离、到揭穿兖州之事后装出来的顺从温和,再到如今……将他囚禁又道出心结后,这锯嘴葫芦朝着能言善辩的路一去不复返。 曾经栖寒枝以为,谢云敛心魔时一本正经的说些混账话全是心魔所惑,如今想来,无论是云隐还是谢云敛,分明是本性如此! 正经人哪会有这么不正经的心魔?定是平日里装的多了,借着心魔暴露出来罢了! 栖寒枝不吭声了,左右他现在修为尽失还拖着个扰人的链子,走起路来沉甸甸的,有人愿意当坐骑他有什么好不乐意的。 还不是个银样镴枪头,也就说着厉害。 谢云敛将这老大不小的凤凰一路抱到后山温泉池子,到了地方怀里的人就又不安分:“本君早听闻仙宗道貌岸然之辈甚广,没想到仙尊也在其列,这池子幕天席地,仙尊当年与你那道侣可有在此恩爱过?如今将本君带来,可是要享那齐人之福?” 谢云敛:“……” 栖寒枝沉浸在自己新编出来的三角恋剧本里:“都道仙尊道侣与本君生的相似,也不知是何等惊艳模样,仙尊何必与他和离,此时唤来你我三人同乐岂不更好。” “只恐君上道一句‘我见犹怜’,将我弃之不顾。”谢云敛语调平静,配合着魔君的小趣味,一边将人放到温泉池旁,抬手服侍魔君更衣:“抬手。” 魔君乖乖抬手,他腕上锁链是一个冷铁制成的环,加上可以拉长叮当作响的链子,此时谢云敛手指一抹,解了那环与链子间的连接,好替栖寒枝将寝衣褪下。 栖寒枝稀奇的把手腕拿到眼前,看了半晌,试着运转灵气发现仍是一无所获,心说这环不知是如何炼制的,功效竟是如此好,他抬头看向专注将他寝衣叠放到一旁的谢云敛:“那链子实在吵闹,既然功效一致,不知只带这一个吧?” 谢云敛将人剥干净,又把人抱起来,精细的像前任道侣柔弱不能自理:“我喜欢听。” 栖寒枝被泡进温泉中,沉默的给自己翻了个面,双臂搭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仙尊一点不嫌麻烦,又将那链子栓回去,冷铁碰撞发出脆响,心道谢云敛果然是个一本正经的混蛋。 “仙尊委实没甚追求。”栖寒枝被温热的泉水烫的舒服,慢吞吞道:“便该将这链子栓在本君脚腕上,这幕天席地的宝地也不可浪费,只管一道下了水来,行些修炼的妙事,届时这脚便搭在仙尊肩膀上,随着水波一道晃着,自此一路到卧室床头那根柱子,这链子被抻得多长,便在这天渺峰顶响多远,岂不是妙事?” “不如栓在手上。”谢云敛起身,自去一旁盘膝坐了下来,在这水汽氤氲的林木间,清心寡欲的模样,给他配个木鱼基本就是个大和尚,而这假和尚口中却道:“将君上双手束在一处,困于头上,再将锁链上的符文固定,好叫君上挣脱不得,任人摆布。” 栖寒枝:“……” 这温泉委实太烫的。 魔君沉默的转回去,背对着仙尊。 本想将前任道侣勾起心思,再狠狠拒绝,一雪前耻,却不料这锯嘴葫芦像是破了什么封印,嘴上功夫变得这般厉害。 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本君又是何必。 * 魔君在温泉中泡了个清心寡欲的澡,晕乎乎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卧室。 谢云敛不在,屋中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栖寒枝仰面望着帐顶,沉思自己一个荒淫放荡的魔,为何会惨败与道德标准仙尊手中。 仙宗的道德标准果然还是太低了。 魔君从床上滚起来,准备重整旗鼓。这一动却发现了不对劲,他低头看去,只见脚腕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同样冷黑的锁链。 栖寒枝:“……” 魔君气得牙痒痒,谢云敛那厮,平日怎不见这么听话? 语言调戏如今看来是毫无用处了,仙尊心如铁石,折磨前任道侣这等事,还是单纯一些吧。 栖寒枝拖着又多了一条的链子推开门,今日尚未下雪,天气回暖,此前那层薄雪一夜之间便化了大半,还是有风,他便顺手拿了件雪白的大氅囫囵批在寝衣外头,慢吞吞朝着那道新出现的河边行去。 远远便瞧见一道人影,随意地坐在一块木桩上,背对着栖寒枝瞧不清在做什么,不过不远处水榭轮廓已然清晰,果然是在搭亭子。 要说这事也让人意外。 当年栖寒枝初至天渺峰,就见堂堂仙尊住着个不知哪任前人留下的茅草屋,虽说给他造了青石小房子,但在凤凰眼里还是寒酸极了。 彼时魔君心道,待这珍宝归他所有,定是要掳回魔宫去,凤凰窝里有百八十个宝库,却都装不下谢云敛,倒是可以藏在他的寝殿里。 然而还不待魔君实现此等“金屋藏仙”的伟愿,天渺峰便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 最开始谢云敛还没有这么熟练,搭个厚重结实的青石小房还好,第一次想建个亭子,偷偷跑去后山,搭了三回塌了三回,换旁人画个稳固的阵法也能勉强用着,偏他在阵法一道一窍不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成果轰然倒塌。 当年栖寒枝也如如今一般无所事事,唯一目标就是哄骗仙尊元阳,是以目睹了这个心酸的全过程。 第四次时,魔君实在心疼那些搭进去的灵木玉石,真诚建议道:“仙尊,听闻凡间有专精此道的手艺人,或许可以请来……辅助一二。” 天之骄子、悟性极佳、修炼天才谢云敛仙生第一次受到了来自天赋的打击。 不过在虚心求教、反复失败、亲自前往凡间参与建筑工程后,很有几分不务正业的仙尊学会了术法与技巧来用,以极快的速度建造出了一个舒适的凤凰窝。 ——在最后布置法阵时遭遇第二次天赋打击,尚且发现勤不能补拙就是后话了。 此时仙尊在河边锯木头的模样,实在很是娴熟,让人不禁怀疑,若仙宗有建筑大师的评选,仙尊定能名列前茅。 栖寒枝停在原地看了一会,才一走进,谢云敛便停下手中动作回过头,目光在他身后拖长的两道锁链上扫过,缓声道:“醒了?” “嗯。”栖寒枝看他就生气,没什么好气,走过去,一路将身后锁链拖的乱响,径直路过谢云敛,走入那水榭雏形临水一端,挑挑拣拣:“这河中连条鱼都没有,凭栏赏景都没什么看头。” “我与晓风月买了些。”仙尊平静道。 栖寒枝转过头,一边给这水榭架子挑刺,一边道:“他那有什么好鱼,都是些独一只两只的,被人当成宝贝,想捉两条来吃都怕造下族群灭绝的罪孽。” “寒江锦五千尾、雀尾仙五千尾……”谢云敛低着头处理木头,一边数自己买了什么,数道最后道:“还有一种用醴泉养的,吃竹米长大,晓风月想取名叫‘凤池鱼’,我觉得不大好,改做‘池鱼’,不知味道如何,还要再搭一口醴泉一起买,便只订了三千尾。” 栖寒枝:“……晓风月好端端的琢磨这些做什么。” 凤池鱼、凤吃鱼,很难不感到被针对。 谢云敛点点头表示附和,嘴上则是道:“大概是有人想喂凤凰。” 栖寒枝:“……” 培养这么个鱼不知得多少年,有些人惦记着喂凤凰,说起和离时却比谁都干脆。 某凤凰心中冷哼一声,面无表情,拖着链子叮叮当当的走了。 没一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所事事的家养凤凰又拖了张藤椅走回来,随便选了棵树下一放,自去拿了话本和零嘴,窝进藤椅一边消遣一边监工。 奈何栖寒枝对建筑一道实在无甚心得,努力挑了半天从刺儿,都被谢云敛轻易解决,倒显得他对这亭子寄予厚望似的,魔君审时度势,几次后索性也不挑了,就随着藤椅一摇一摆,看他的话本子。 风吹得书页簌簌作响,懒洋洋窝在藤椅上的人不得已有贡献出一只手按住页脚,半块糕点无着无落的叼着,谢云敛抬眸朝瞧见这一幕,眼中闪过笑意,悄悄掐了个诀,灵力筑了一道空气墙,挡住那点恼人的风。 沉浸在话本中的凤凰发现风停了,自然的收回按着页脚的手,三两口把糕点解决了。 第32章 月上柳梢 月上柳梢头, 建筑大师停止了他的工作,并把家养凤凰一道捞了回去。 栖寒枝还在琢磨,如何让仙尊与他同榻而眠以便入梦, 就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 仙尊并没有一点前任道侣应该保持距离的自觉。 “高僧, 您此时不该双手合十, 求本施主离您远些, 哪有这般自荐枕席的?”栖寒枝习惯性逗仙尊两句,却总是忘了此一时彼一时。 “嗯。”谢云敛站在栖寒枝身后专注的帮他梳理一头被滚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心志不坚, 已犯了色戒。” 栖寒枝忆起今时不同往日, 仙尊调戏起来实在艰难, 忍了又忍,压住继续这个话题的欲望, 抓住谢云敛的手腕往下带, 口中道:“高僧这头发蓄得不错, 且坐下让本君品鉴一番。” 谢云敛顺从的坐下,两人位置互换, 栖寒枝趁机开启发簪中入梦的法阵,一边拆了仙尊端端正正的发冠, 装模作样的顺了顺他的长发,却不想不知怎的拿过谢云敛手中梳子, 仔仔细细梳了起来。 * 梦中是一片无法点亮的黑暗。 有人朝前走了两步, 栖寒枝的视线随之移动,然而并没有什么变化, 周遭仍是漆黑一片,并非单纯视觉上的黑,而是一片沉冷的死寂。 栖寒枝讨厌这样的环境, 那会让他想起极渊。 而行走的人似乎并不在意,步伐平稳坚定的仿佛能清楚看清周遭的一切。栖寒枝知道不能,此处是谢云敛的心魔境,他潜入其中,所见所感,便与心魔境的主人一般无二。 不过没让栖寒枝嫌弃多久,不远处传来人声:“这位道友,你还要走多久?” 这声音栖寒枝听着十分耳熟,但又莫名有些奇怪的陌生。 谢云敛的脚步停住,朝声音出现的方向看过去,黑暗中染起了一缕赤金色的火,那火苗在这场景内不过勉力支撑一瞬,倏忽急逝,短暂的映出个与浓黑几乎融为一体的男子。 男子带着半张银色面具,覆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暗金凤目,正是魔君本魔。 栖寒枝说不清算不算意外,料到谢云敛心魔与他有关,却不料竟是如此密切。 不算分神的前缘,这应该是他与谢云敛的初见。 “别试了,走不出去的,道友不妨找个地方歇一会,莫要扰人清梦。”【栖寒枝】懒洋洋的。 “这是何地?”谢云敛问。 “伏羲秘境。”【栖寒枝】好心人似的回答,复又问道:“道友会弹琴吗?” “何种琴?” “……”黑暗那头诡异的沉默了一会,【栖寒枝】的声音才又响起:“琴,还分种类?” 于是谢云敛也沉默了。 “咳。”【栖寒枝】轻咳一声,很快找补道:“道友有此一问,可见精于此道,稍待些时候你见到那琴便知道了。” 伏羲秘境,乃是太古传世秘境,修真界一直有相关的传说,但一来这秘境没有固定位置,在修真界中随意游荡,二来触发条件有些苛刻,首先修为需在元婴之上,其次要心境有损,兼具这两点的修者本就不多,再要碰上不知飘到哪里的伏羲秘境,实在不是易事,是以真正能触发秘境的人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更别提两人先后闯入的了。 栖寒枝记得那时自己困在秘境已经有些时日了,奈何他在音律上实在是一窍不通,试了几次发现绝无可能通过传承试炼,便直接放弃了。 左右伏羲是位仁慈的太古神,进了秘境若是过不了试炼,也就是关上个十年,不至于把人困死,就当锤炼心智,反正比弹那几根会发出声音的铁丝容易。 没想到刚待了一个多月,就又有人闯了进来。 “道友如何称呼?”【栖寒枝】对这位或许能救他于十年禁闭的道友怀着期待,态度也随之亲和友善起来。 “谢云敛。” 【栖寒枝】听到这名字觉得有点耳熟,想了一会记起来了:“可是那位与锦云仙子有三世情缘的谢云敛?” 谢云敛:“?” 谢云敛:“并非。” 【栖寒枝】又道:“那可是仙宗论道会前后十日糟蹋了三百二十七位女修、一百五十三位男修芳心的月君谢云敛?” “不是。”谢云敛顿了顿,纠正道:“若阁下所说的论道会是我知晓的那个,当日到场修士,除去各宗并未露面的前辈,合计三百弟子。” 【栖寒枝】“哦”一声,想了想,语气里带了些迟疑又问:“难道,道友是那个生于凡世大族,年少惨遭退婚,后来获得机缘入昆仑修炼,一鸣惊人,不计前嫌助前未婚妻家族逃过杀劫,却因此招惹了合欢宗女修……” “也不是。”这漫长的故事说到此处,饶是涵养极佳的谢云敛也忍不住打断。 【栖寒枝】大概想不出别的了,语气怀疑的问:“敢问仙宗有几个谢云敛?” “……”谢云敛平静道:“若我所知不错,只我一个。” 【栖寒枝】:“……” 饱读世面话本子的魔君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遭此不测,就像他没想到仙宗的人竟然无聊到只可着这么一个人编排——还没一个是真的!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还是谢云敛打破这段静默:“还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魔君痛快道:“栖寒枝。” 栖寒枝,一位同样时常出现在话本子里的人物,奈何谢云敛于此道并无涉猎,只能干巴巴道:“久仰魔君大名。” 两人交谈到这,周遭忽而一阵波动,莹白的雾气代替了黑暗,两人在雾蒙蒙的亮色中看清彼此容貌。 栖寒枝记得那时他被持久的黑暗扰得心烦,乍然见到谢云敛,只觉仙宗的话本子虽然骗人,但“月君”这称呼实在恰到好处。 名唤云敛,模样气质却如云开见月,让向来喜好美人的魔君弯了弯唇。 也不知当时为何不曾心动。 此时在谢云敛视角来看自己,倒是平平无奇。 “喏,琴。”【栖寒枝】抬了抬下巴,谢云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莹白雾气中悬着一把琴。倒也难怪魔君不认识,那琴上不过一弦,能知道这是一把琴,大概全靠伏羲作琴的传说。 “弹吧。”【栖寒枝】知晓谢云敛身份后,想到那些关于月君的虚假传言,对自己能早日脱离秘境紧闭又多了点信心,便也不吝解释道:“这秘境以一日夜为单位轮换,每次轮换之间便会到此处,可奏响此琴,先是一根弦,若是通过了便是两根,应该就是下一场考验。” “如何算是通过?”谢云敛问。 “不知道。”【栖寒枝】坦荡且一无所知:“我每次随便一弹,十次里能过个一两次,可能是看缘分吧。” 谢云敛对魔君随意的态度没什么意见,只平静的观察着那一弦琴,问道:“两弦之后呢?” “又是一弦。”【栖寒枝】陈恳道:“可能是因为没过。” 谢云敛微微颔首以示知晓,拨动了那根琴弦。 下一刻,场景突变。 浓厚的血腥味传入鼻腔,【栖寒枝】皱起眉头,不远处一个壮年男人正一手伸进一个青年腹腔。 青年已是濒死,腹腔不知被什么利器开了个大洞,壮年男人眼中甚至带着些喜意,在青年腹内摸索,突然寻到什么,喜色渐浓,手从青年身体里抽出来,掌心攥着个圆溜溜的东西,壮年男人看了一眼,便将那东西塞进了嘴里。 谢云敛看见,那东西正是青年的金丹。 不待谢云敛做什么,【栖寒枝】已是抬手,一道火焰掠出,将壮年男人包裹,火中传来短促的哀嚎,不过须臾便没了声息。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栖寒枝】语气里满是厌恶。 “你没来过?”谢云敛平静的问:“这些人可以杀吗?” “没来过,反正能杀死。”自知通过试炼无望的【栖寒枝】什么都敢干。 谢云敛点点头,自丹田中唤出一柄剑,抬步走了进去。 栖寒枝知道谢云敛要做什么。 早年间谢云敛所修杀戮剑道,此道名为“杀戮”却并非“嗜杀”之意,而是“以杀止杀”,以手中长剑,荡不平之事。 “喜、怒、哀、惧、爱、恶、欲”,伏羲秘境以七弦动七情,能悟七情并融于琴音者,方能得秘境传承。 魔君那十次中能混过的两次,大抵都是“恶”、“怒”之情,被他不耐烦的随手拨了出来,待第二弦换了场景,自然就被打回原形。 彼时无欲无求的谢云敛拨动第一根琴弦后,境中之景为邪修屠戮仙宗,正是谢云敛所“恶”。 谢云敛执剑一路杀了进去,沿途无数邪修以各式手段吸收仙宗弟子体内清气,类似的景象在三百年前时有发生,邪修猖獗,修为高者甚巨,又被邪主拧成一股绳,大些的宗门尚可抗衡,小宗门便只能任人宰割。 【栖寒枝】跟在谢云敛身后,哪怕心知此境非真,也还是忍不住出手。 直到谢云敛停在这仙宗正殿门前,栖寒枝觉得这建筑似乎有些眼熟。 两道人影自殿中飞驰而出,缠斗在一处,谢云敛纵身迎了上去,助其中灰衣鹤发之人一臂之力。 “谢道友,你来了!”灰衣鹤发之人表情一松,急急道:“老朽尚可支撑,快去殿中祝掌门一臂之力!” “好。”谢云敛应声,朝那殿中而去。 殿中又有两人,其中一人灰衣,一人红衣,战至正酣,灰衣者已落入下风,谢云敛提剑加入战局,那灰衣人大喜,有谢云敛相助,两人很快将红衣邪修诛灭。 * 清晨,栖寒枝从梦中醒了过来。 偏头看向身旁躺着的人全无防备的平静睡颜,因为入梦的关系,谢云敛还没醒,醒后也不会记得这场梦。 栖寒枝瞧着仙尊那张俊俏的脸,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梦中场景是青羽宗。 几十年前,青羽宗大长老飞升之前,谢云敛受邀前往,“戚焰”作为道侣也一道去了。 印象里,青羽宗正殿飞檐形如两翼,有些独特,当时他多瞧了几眼。而那位即将飞升的大长老鹤发灰衣,身形与梦中人相似。 然而梦中所有人,面容都是模糊。 先前栖寒枝并不在意,哪怕他神识强悍也不可能记住擦肩而过之人长相,谢云敛心魔境基于记忆而生,只记得“壮年男人”、“青年”、“灰衣鹤发”之类标志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那“灰衣鹤发”和“灰衣”者分明是青羽宗大长老和宗主,二人与谢云敛相熟,面貌为何也是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记忆里用【栖寒枝】,偷窥的用栖寒枝,以便分辨~ 第33章 生财有道 赶在谢云敛醒来前, 栖寒枝又闭上眼睛睡了个回笼觉,直到了平日起床的时候,才在漫过窗沿的阳光中睁开眼睛。 身畔的人已经不见了, 床头的花换了一枝。 院中有些动静, 不知谢云敛又在搞些什么。 栖寒枝暂时还不太想起床, 便瞧着帐顶开始发呆。 为什么会看不清人脸呢?他脑子里来来回回跳出好几种可能, 从神魂出了问题, 到阵法出了问题,桩桩件件被他想了个遍, 最后忽而想起当年还不认识谢云敛时, 曾听闻的一段编排。 说月君性子高高在上, 便如那云间月,冷冰冰又沉默寡言, 从来不见他主动与人招呼。 栖寒枝翻了个身, 一手垫在耳下, 视线拉高,斜斜擦过窗沿最低点, 瞧见窗外发冠整束的仙尊脑袋尖。 这段编排如何看来,无论是“高高在上”还是“沉默寡言”都和谢云敛本人半点关系没有, 但见人从不打招呼这一点,栖寒枝仔细回忆了一番, 似乎……确有其事。 只是如今谢云敛不似当年只是个天赋不错的小辈, 他来昆仑时这人已被敬为“仙尊”,仙宗诸人都会给几分薄面主动招呼, 才将这一点掩盖下去。 谢云敛若是个凡间姑娘,大概可以被归为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那类,当年云隐做凡人时好歹也是谦谦公子。在栖寒枝如今已经自觉不大准确的了解里, 谢云敛不是那种高傲的人,相反,仙尊时常认为自己很普通,那么…… 栖寒枝“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动了窗外的仙尊。 谢云敛回过头来,两人目光隔着半开的窗对上,他眼中便带了些笑,放下手中的事转身走了进来。 魔君目光中带着一点打量,落在长身而立的仙尊身上。 ……有没有一种可能,长了一脸聪明相的谢云敛,是个脸盲? 栖寒枝越想越觉得合理,若谢云敛记不清人脸,那无论是心魔境中的模糊、还是“高傲”的不与人寒暄,就都能解释了。 而同样的,若谢云敛连旁人的模样都记不清,他却一百年都没能发现,还信了什么与白月光模样相似的鬼话,岂不是说明……同样长了一脸聪明相的本君,是个笨蛋。 栖寒枝决定稍微试探一下,暗中观察,便先随口打了个招呼:“去做什么了?” “再过几日昆仑选试。”谢云敛在一旁坐下:“近些日子不大太平,师兄想我趁着新弟子入门,去传教院讲两日课。” “不太平?”栖寒枝这两日心思全放在谢云敛身上,闻听此言才陡然想起外边还有那么大个烂摊子。 “嗯。”谢云敛将栖寒枝头发束好,又沾湿布巾递过去:“叶安复生了。” 栖寒枝擦脸的手一顿:“当真?” “留下了印记,还有些挑衅,但我没见到他本人。”事涉谢胤,谢云敛不愿多说。 栖寒枝将布巾在两手间慢慢倒腾着,敛眸思索。 如今形式邪修势力渐弱,叶安又在极渊下困了那么多年,莫说修为,便是躯体都不见得还在,也不好贸然现身,躲躲藏藏也是合理,就是不知这挑衅又是为了什么。 “那些万民塔如何了?”栖寒枝直觉那些塔有问题。 “已交由师兄处理。”谢云敛有问必答。 栖寒枝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塔内刻录的阵纹不知是什么作用,归云寄被誉为修真界第一阵法大师,有他出面,远比栖寒枝和谢云敛两个半吊子稳妥得多。 想到这,栖寒枝微微皱眉,嘀咕道:“感觉还忘了点什么。” 谢云敛眸色微沉。 那日谢胤手持凤凰羽,握住阿栖的手腕,他不甚泄露一点气息,被阿栖察觉,当时谢云敛想都没想,把塞在袖子里的徒弟扔了出去——徒弟之所有幸被随身携带,是因为仙尊做了布置捉凤凰,既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自然嫌弃徒弟碍事,顺手从缸里□□揣进了袖子。 那时阿栖分明不记得四百年前的旧事,待谢胤却始终与旁人不同,便连凤凰羽都能随手赠予。如今他已全数记起,若知晓谢胤便是云隐的转世…… 一念及此,谢云敛呼吸微窒,心中无数阴暗的情绪翻涌而上,他用尽歹毒手段将阿栖囚禁在此,本就是强求,该自知卑劣,却控制不住的,生出更多恶念。 “啪”的一声,栖寒枝一手拍在谢云敛腿上,惊扰了仙尊思绪尤不自知,只听他语气里带了点尴尬似的道:“说起来,染霜和林醉去哪了?” 谢云敛:“……” 原来是想起了这个。 “那天似是见到了林醉,他与谢胤之事可有了结?”栖寒枝说到这,刻意看了一眼仙尊,语调懒洋洋的:“元婴期修心为重,我竟不知他对当年之事犹有心结,若一味耽搁拖延,到了飞升之时才发现被心魔所困,我这做师父的可是要羞于见人的。” 魔君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功力不曾退步半分,而谢云敛面上并不见异色,好像骂得不是他似的,甚至分外坦然道:“我也不知。” 栖寒枝一愣:“他们没回来?” 谢云敛无辜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栖寒枝:“……” 当真是好负责任的两位师父。 于是谢云敛当着栖寒枝的面,在某人谴责而毫不心虚的目光下捏了个传讯符点燃,权当为徒弟的安全负起了责任。 * 山中岁月长,午后谢云敛又去了河边完成他的水榭,栖寒枝晃晃悠悠去到书房,翻捡半晌,抽出一枚玉简,上书“仙君风姿赏阅”六个大字,右下角又小字注着“五百年版”。 没想到谢云敛竟有这么不正经的玉简。 魔君“啧”一声,确定其中定然有不少人像,便直接揣进袖子,往河边去了。 昨日那藤椅还在原处,不过今日栖寒枝另有目的,便没躺过去,装模作样的又在水榭里绕了两圈监工,便直接坐到谢云敛身边。 仙尊正在给某块木料雕刻纹路,魔君先夸奖了一番仙尊精湛的雕刻技术,这才转入正题,将玉简往前一递,理直气壮道:“给本君打开。” 玉简需由神识开启,可以神魂快速读取,也可似书页一般展示出来,栖寒枝现在被这破链子锁着用不了神识,找仙尊帮忙,合情合理。 仙尊手中动作不停,探出一缕神识开启玉简,下一刻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男子一袭蓝衫,手中持着一卷书,似乎听到什么动静偏头看来,露出个稍显无奈的笑。 栖寒枝半是刻意半是意外的品评道:“天极宗子慕庭君,这是何时的留影?瞧着比如今年轻多了。” 仙尊随意扫了一眼,默默停下了手中动作:“三百多年前,正邪之战后。” 栖寒枝偏头看去,诧异道:“如何得知?” “正邪之战后几年,我初识晓风月,他将此物硬塞过来。”谢云敛似有深意的补充道:“未翻阅过一次。” 晓风月惯爱弄些乱七八糟的不正经东西,难怪仙尊的书房中会出此异类。 栖寒枝只当听不出仙尊隐晦的指责,叩击了一下玉简,那蓝衫公子身畔浮现墨字“慕庭君,天极宗二十七代三弟子,票选第一百名”。 墨字停了片刻,又现出另一行小字“私以为,票选之事受声望影响甚巨,单以姿容而论,如今名次稍显偏颇,此子年岁尚轻,如今声名不显,且待百年后下次票选,定有变化”。 栖寒枝拿这玉简本只是为试探谢云敛,见到这行品评倒是觉出些趣味,问道:“所以百年后慕庭君排名如何?” 谢云敛直视着栖寒枝,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就像一个反问句,你看我像是会知道吗? 当然,仙尊不会这样说话,他只是平静的放下了手中的木料,并捏了一个涤尘术。 栖寒枝低头看了看即将雕刻完成的木料上淡淡的指印,又抬头看了看仙尊,忽然领悟了给前任道侣找不痛快真正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天极宗子慕庭君,如今声望远胜当年,虽说不比昔日脸嫩,却也又有一番风姿,不知如今排名如何,真是令人好奇。”栖寒枝暗金凤目对上谢云敛,微微弯起:“仙尊觉得呢?” 仙尊觉得不如何,“嗯”了一声,又道:“慕庭君三十年前收了个弟子。” “嗯?”栖寒枝疑惑,这事他有印象,还受邀前往观礼,但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前些日子他又送来请柬,邀我前往天极宗,观他与弟子结契之礼。”谢云敛冷冷淡淡道:“我传讯于他,道‘和离之身不便前往’,便没去。” 栖寒枝:“……” 栖寒枝惊呆了,心说仙尊这般姿态,浑似本君抛弃了他似的。还不待他说什么,便听谢云敛又道:“不过他与弟子的结契之礼定在半年后,届时若有变化,我或许能亲往恭贺。” 魔君品了品,觉得若是没理解错,前任道侣的意思是,想与他复合,其心昭昭。 做梦。 高贵如栖寒枝在心里冷哼一声,只当听不懂,转回头去,压了压不知何时翘起的唇角,指尖在玉简上叩一下,慕庭君消失,眼前又换了个白衣人,此人正端坐着,擦拭手中长剑,同样似是被人呼唤,回过头来,眉眼间似是沾了霜雪,意识到身后这人在做什么,眉头蹙起来,手中长剑锋锐,像是下一刻就会出鞘。 “季晗?他竟也会同意出现在这上面?”栖寒枝说着又叩了一下玉简,墨字浮现。“季晗,云山剑宗三十五代弟子,票选九十九名”,紧接着是一排小字“此留影以三千上品灵石购之,剑修,呵”。 栖寒枝看清这行小字,没忍住大笑出声,一手搭在仙尊剑上,忍不住抬眸问他:“仙尊当年也是个剑修吧?可似这般拮据?” 谢云敛落下的目光里也像是被沾了些快活气,思忖片刻,便也实话实说:“相去不远。” 栖寒枝讶然,他这话只是随口一问,要知道谢云敛在他印象里一向是富裕得很,不提天渺峰上下建筑耗费多少珍惜材料、还有仙尊那奇花异草随手插在床头花瓶里的奢侈习惯,便是这些年两人外出,各大仙市、商阁没少去,谢云敛买东西扔起灵石来,可是眼也不眨。 难道天下剑修尽是一般穷苦,便是阔绰如昆仑也不给剑修发月俸? 栖寒枝委婉的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谢云敛解释道:“月俸并无差别,内门弟子每月百枚上品灵石,长老五百,相较剑宗弟子月俸三十,长老一百五,算是高出许多。” 栖寒枝低头看了看刚被捏出指印的一截木料,粗浅估计了一下,大概值几十个剑宗弟子,继而忍不住思考自己这一百余年吃穿用度,大概是每年都能把剑宗连窝端了的程度。 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那你是如何……生财有道的?” 本君的金库主要靠抄家,谢云敛瞧着也不像那等打家劫舍的恶徒啊。 谢云敛目光落在栖寒枝手中那枚玉简上,重复道:“正邪之战后几年,我初识晓风月。” 栖寒枝:“?” 晓风月那抠门玩意,还能慷慨解囊救济谢云敛不成? “当时有些宗门找他麻烦,我便出手帮忙解决了。”谢云敛顿了顿,续道:“趁机结识。” 趁机二字,颇有深意。 栖寒枝心头忽而一跳,他想起晓风月闲时曾对他说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傻子,傻子有个穷奢极欲的心上人。 而傻子是个穷鬼,幸好还算有些实力,四处搜罗天材地宝,不想却遇到奸商,被骗了几次。傻子也没那么傻,选中了新的合作人,便是善良的风月阁主,伺机伺了大半年,终于在某次盛会后帮他解决了个小麻烦。 当时栖寒枝嗤笑,嘲讽晓风月:“我看是你看中人家手里的东西,伺机抢夺货源吧。” 晓风月连连否认:“善良的风月阁主只是不忍见他被奸商蒙蔽罢了。” “后来呢?”栖寒枝对晓风月的自称颇为不屑,问道:“你这奸商可将人坑得血本无归?” “好侄儿,你对叔叔怕是有些误会。”晓风月唉唉叹了口气:“后来这人欺负善良的阁主,硬是当了合伙人,刮走不知多少灵石养他那穷奢极欲的心上人,只恨当年一时心软,唉,就当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栖寒枝怀疑这便宜叔叔是在编鬼话:“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晓风月啧啧两声,摇摇头,手中折扇合拢,敲了一下魔君尊贵的脑袋:“傻子。” 那久远的一敲像在此时方才落在他心尖,迟钝的敲出些莫名滋味。 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粗长哦(骄傲!) 第34章 楚天无际 原来这便是所谓白月光, 原来竟是这般……情真意切。 栖寒枝心口一片酸软,说不清的滋味蔓上来。 三百年前,栖寒枝与谢云敛初见于伏羲秘境, 两人在秘境内度过了七年, 直到谢云敛获得传承, 破境而出。 出秘境后不过半年, 谢云敛尚在闭关消化传承所得, 仙宗与邪修正邪之战彻底爆发,魔君率八百大魔驰援通天谷, 将邪修大军截于仙凡交界外。 一战持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仙魔两道与邪修均是力竭, 直至谢云敛突破化神,赶往战场, 与栖寒枝联手将邪主斩落极渊, 树倒猢狲散, 猖獗数十年的邪修势力才算溃败。 正邪大战后,谢云敛与晓风月初识。 那时他便有个“穷奢极欲的心上人”了。 思及此, 栖寒枝心中悸动之余又有些不解,自伏羲秘境相遇, 到昆仑以“戚焰”身份相逢,其间数百年, 谢云敛为何不再与他联系? “阿栖与晓风月相熟?”谢云敛的声音打断了栖寒枝的思绪, 仙尊肯定中带着点询问,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栖寒枝从傻子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忽然觉得有点无奈,又好笑。 不提过往,便是如今, 两人结道侣契百年,不知如何落到个和离的境地,却在此时,这样一个大概是囚禁相关的强迫场景里,互相试探着,交换彼此的秘密。 “嗯。”栖寒枝暂时放下了玉简,瞧着谢云敛认真道:“晓风月是我义父的弟弟,平日里厚颜唤我一句侄子,也算是相熟。” 谢云敛眉眼明显的弯了起来,像是被他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解释注入了一汪春水,轻易便卷起温柔的皱波。 仿佛如此便得到满足。 本君这一百年对道侣很差吗?栖寒枝不由怀疑起自己。 心大如魔君,想了半天,觉得似乎并没有,但想想小心眼如谢云敛,又不大确定。 颠了颠手里的玉简,魔君觉得还能再试一试。 得知了某段故事的栖寒枝嘴上不说,实则有点心软,没再故意气前任道侣,只抓着仙尊以一种公正又挑剔的眼光,对着这几百年前的貌美仙君们品评半晌。 终于寻了个不突兀的时机,指着一个白衣人道:“这是谁,有些面熟。” 说完,偏头转向谢云敛,自然的等他解惑。 栖寒枝选的这位仙君,一袭修真界烂大街的白衣,身上没有任何配饰,两手空空,除了貌美之外全无特点——但仅凭其貌美程度位列整个修真界前二十之事,便知单单这张脸就是特点了。 谢云敛没什么特别的表现,闻言看了两眼便道:“确实有些面熟。” 栖寒枝指尖在玉简上摩挲了一下,心里疑问缓缓落定,有些滑稽的,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样啊。” 本君白白长了副聪明相,大概确实如晓风月所言,是个傻子。 指尖随意扣在玉简上,墨字缓缓浮现“枕云屏,昆仑六十二代弟子,票选十二名。” 枕云屏,昆仑前任宗主三弟子,换言之,谢云敛的亲师弟。 见到这行字,栖寒枝都是一愣,他选这位仙君,确实是因为觉得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而魔君和仙宗这边的关联基本都是通过谢云敛建立的,估计着是个不算太熟但确有几面之缘的,是以微微一试。 完全没有把谢云敛挂在这的想法。 却不想好巧不巧…… 栖寒枝正琢磨着要不要把这页飞快点过去,就当无事发生,便听谢云敛道:“原来是师弟。” 他偏头看去,仙尊眉眼里没有一点被揭露的异样神色,平平道:“你与他只在你我合籍之日见过一面,倒是难怪不记得。” 谢云敛平静的像是自己不记得师弟长什么样一点都不奇怪似的。 栖寒枝明白了,仙尊对脸盲之事一点都不尴尬,遂道:“仙尊与贵师弟也只一面之缘?” “我在记人方面不大擅长。”谢云敛诚恳道:“师弟前往九阙之前,我还是能认出的。” “……”栖寒枝解了一个疑惑,又有新的浮上来,便忍不住问道:“若你我数百年不见,你可还认得我?” 这话一出口,栖寒枝便有点后悔,实在太过腻歪了,像是小情侣之间胡乱索求的誓言,带出些黏糊糊的幼稚和无理取闹来。 但话已落地,收回是来不及了,要面子的凤凰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补一二,便听仙尊道:“认得。” 栖寒枝抬眼看过去,暗金色的凤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谢云敛笑着看他:“我不太会记人,但总是一瞧见,便知道是你。” * 栖寒枝剩下的半天过得有些浑浑噩噩。 倒不是说魔君面皮薄到被这么一句甚至算不上情话的话给迷得晕三倒四,就是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里的感受,像是被泡在了温温的水里,然后又恍然意识到他似乎早在那水里泡了数百年。 错过……不,忽略了很多。 当夜,栖寒枝怀着复杂的心情,又进入到谢云敛梦中。 这次的场景与上次截然不同,周遭一片热闹景象,大概是凡人集市。 “我说月君阁下,你们仙宗都似你一般无欲无求吗?”【栖寒枝】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 谢云敛偏头看去,青年一双暗金凤眸微微弯起,单手撑着下颌,傍晚的风吹起他鬓边凌乱的黑发,却意外柔和了艳色逼人的眉目,趁出几分潇洒气。 街边不少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不过因着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寻常百姓只敢飞快瞟上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 谢云敛目光过于专注了,连带着意识与他一道的栖寒枝也不得不定定瞧着三百多年前的自己。 本君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好模样。 但你谢云敛连人脸都记不清楚,看这么久有什么用? “不如同饮一杯?”【栖寒枝】扬了扬手中杯盏,发出邀约。 谢云敛眨了一下眼,声线平缓道了一声:“好。” 这边月君进了酒楼,那边【栖寒枝】招呼着小二再上几坛好酒。 其实凡间的酒远不比修真者以各色灵果灵植酿出的醇香,但【栖寒枝】意外的喜欢,他分明没来过凡间界几次,却不知为何似眷恋般爱上凡尘俗世的烟火气。 谢云敛在【栖寒枝】对面落座,由着【栖寒枝】为他斟了一杯酒,问道:“这是魔君的‘喜’境?” “啊。”【栖寒枝】声调懒懒散散的,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人群和渐落的夕阳:“也许吧,总不会是‘怒’‘恶’之类的。” 那时的【栖寒枝】不知道,这小小一方凡间烟火,是兖州沉入极渊后,在他尘封的记忆深处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 栖寒枝透过谢云敛的眼瞧着,忽觉世事在无常与玄妙之外又意外的带着些温柔暖意。 两个忘却前尘的陌路人,竟也有机会相对而坐,再一同看那烟消云散的故地,一轮斜阳渐沉。 栖寒枝无声的轻笑了一下,其实倒也算不得陌路人,这个时间段,已是两人被困在这秘境中的第二年。 谢云敛琴技不错,最开始先后弹出“恶”、“怒”、“哀”几种情绪,所引动的幻境无外乎是些邪修祸乱人世之类的场景。 然而就在魔君满怀希望觉得马上就能脱离秘境时,谢云敛折在了第四根弦上。 彼时谢云敛拨动了琴弦,秘境内幻境一转,两人来到一处被白雪所覆盖的山峰,魔君火都捏在手里准备弄死出现的邪修了,却见到一片风平浪静,直到沉寂的山峰上有阳光落下来,枯败的土地里钻出一枝新芽。 已经大概研究明白这秘境运转的魔君看愣了,来来回回把“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查了两遍,没想明白这简单平静的一幕触发了这仙人哪根感情的弦。 谢云敛大概猜到,是“喜”。 但那份“喜”太淡了,是某个猝然瞥见的转瞬欣喜,放到此情此景,为一株新芽等上一个日夜,那点微薄的“喜”轻易便被消耗一空。 谢云敛没能弹出第四弦,仙尊也是人,自然知道什么是“喜”,但秘境要的是极致的、能重铸道心的七情,他那点微薄的喜意远远不够。 之后这一两年,两人再无寸进。 魔君几乎放弃了提早破境而出,便抢过弹琴权自己拨了起来,左右他的喜怒比这冷冰冰的仙人强上许多,不至于终日不是杀邪修就是看花花草草、日升日落,实在无趣。 这边谢云敛端起酒杯,凡间粗劣的酒水滑进喉管,落下一路辛辣的痕迹。 【栖寒枝】收回视线,饶有兴致的看着这月亮似的美人:“没想到月君还会饮酒。” 谢云敛放下酒杯,直言:“还是头次。” 【栖寒枝】有些惊讶,随即支着下颌笑起来:“那实在是我的过错,似月君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饮酒也该是仙宫佳酿才勉强配得上,月下独酌,想必是可入画的风流。” 说着便欲将那壶凡间劣酒移开,却被谢云敛按住了手。 “不必。”谢云敛认真道:“这两年我有些明悟,枉活近百年岁,所见之景不过昆仑草木、所悟之道不过手中三尺青锋,既不曾见世间百态,又何知世事、何明己身,又悟得是什么道?” 向来随心所欲的凤凰被这喝一壶酒都能悟出大道理的仙宗正道给说得一愣,就见这月亮似的美人借着他的手给自己斟满,这才松开按着他的手,捏住自己的酒杯,朝前一递:“还要多谢魔君教我。” 月君表情严肃,活像是要三跪九叩朝魔君行个拜师大礼,口中却是不甚习惯的词句,略有些迟疑,模仿着周遭酒客:“同饮此杯。” 【栖寒枝】被逗得大笑起来,和这一板一眼的正经仙人碰了一杯,杯盏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响。 “月君年岁尚不及百?”【栖寒枝】转了转手里酒杯,面具下未遮住的暗金凤目中闪过一丝异彩。 谢云敛此时其实已经有些醉了,换了平日,他哪有这么多话,奈何他神色清明,说话虽多了一点点,却有理有据的能去给年轻弟子讲道,两人自然都没发现。 “是。”谢云敛点点头,颇有些惭愧道:“魔君莫再唤我‘月君’,不知何人胡乱编出的称呼,实在……” 他顿了顿,似乎没找出合适的形容词,只道:“魔君唤我名字便是。” “如此也好,你我在这秘境中不知还要相伴多少年,确实不必如此生疏。”【栖寒枝】笑眯眯的应着:“我便唤你‘云敛’,云敛唤我一声‘阿栖哥哥’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已知,栖寒枝十七岁出极渊,在兖州遇见谢云敛分神 又知,谢云敛四十结婴--修出分神--兖州之乱--伏羲秘境--百岁化神 求:栖寒枝哄骗谢云敛叫他哥哥,是一种什么行为? 第35章 方寸之间 谢云敛闻言放下了酒杯, 定定看了【栖寒枝】好一会,不知是在理清这“阿栖哥哥”从何而来,还是单纯欣赏魔君美色。 【栖寒枝】便也就任他看着, 毫不心虚。 “听闻凤凰神鸟, 生而元婴。魔君二十年前出世, 以元婴中期的修为横扫众魔, 及至数年前,突破化神,统一魔域。”谢云敛被酒意影响, 说话愈发慢条斯理, 像在谨慎的分析一件天大的事:“区区十数年, 修为跃升两个大境界, 可见魔君天赋卓绝, 想必修至元婴中期也用不了多少年月。” 【栖寒枝】倒也不愿意去解释他这魔凤凰与旁的凤凰是如何不同, 他只觉得这小仙人认真的模样实在有趣,便笑着道:“有道是达者为先,我修为既高出云敛一个境界,当这一声哥哥如何不行?” 谢云敛又认真想了一会,隐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但莫名有觉得有哪里不对,【栖寒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不行。”谢云敛认真道:“但我尚未想出一个理由。” 【栖寒枝】笑出声,他发现了,谢云敛似乎是醉了。 但惯爱看热闹的坏心眼凤凰自然不会好心劝阻,于是两人一杯接一杯, 喝到金乌西沉, 银蟾东攀。 “你说,这秘境中的天地可是真正的天地?”【栖寒枝】此时也染上几分醉意, 他支着下巴,极目远眺,昏沉沉的天际下凡世灯火星星点点,天的尽头是一片浓沉的墨色:“如果伏羲秘境给我划下的‘喜’便是这凡世方寸,若我要自此一路向南,能飞去多远?” 谢云敛闻言放下手中杯盏,顺着【栖寒枝】的目光一并朝远处望过去,他似乎一贯是有几分克制的,哪怕两人脚边已经扔了满地的空坛,此时却道:“走吗?” 【栖寒枝】转过头看他,稍带迷茫的眸子里像是落了一层薄雾。 “一路向南飞,”谢云敛看向栖寒枝,一贯沉静的眉眼被酒肆灯火染上几分暖色:“我还未去过魔域,若按常推算,你我黄昏时分进入此境,下个黄昏到来之前,或许就能到达。” 【栖寒枝】眨了眨眼,眸中亮色划开了那层浅薄的雾,他又笑出声,直接站了起来,一手搭在谢云敛腰上,将人拎着跳出了窗。 凡人夜间稍显寥落的街面上,忽一声清越鸣声,赤金色的神鸟现出身形,流光溢彩的翎羽在夜色中划出长长的弧度,似有星河跌落人间,神鸟展开双翼,振翅而起,朝着南方天际飞掠而去。 谢云敛被凉飕飕的风灌了满脸,默默给自己加了一层灵力挡风,这才抬头认真瞧着头顶上展翼而飞的凤凰,一句“阿栖”在唇边碾了半晌,到底没能叫出来,只道:“魔君,可否放我下来?” “不行。”【栖寒枝】以神识传音给他:“本君年岁尚轻,身量不长,可背不动你这么大个人。” 只见夜幕之下,与成年男子差不多长的凤凰飞得快活,随着一声清越凤鸣,爪子紧了紧,被拎在爪子里的面无表情的男子随着风晃了晃。 “我可以自己飞。”不知是酒劲还是风劲,总之谢云敛有一点晕。 “不行。” “为何?” “唔……”【栖寒枝】似在思索,随即传音里带了促狭的笑意:“尚未想出一个理由。” 谢云敛一愣,然后想起来,这是他拒绝叫“阿栖哥哥”时说的话。 被挂在天空晃晃悠悠的年轻修士便止不住的笑了起来。 是夜,月明星稀,伏羲秘境里的天地如外界一般广阔,【栖寒枝】拎着谢云敛飞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大发慈悲松了爪子。 直至夜色染上层薄光,墨色朝一侧褪去,先是无色的亮光洒下来,随即在这片亮光中,云朵染上大片大片的红,朝阳便在那簇拥的红云中跃起。 两人不约而同驻足,静静看着着一幕,朝阳彻底升起,红云散尽,才又并肩朝望不见尽头的南方飞去。 他们在黄昏未至时赶到魔域边境,却并未停驻,仍朝着那定下的方向前进,直至黄昏的到来,凤凰停在书着“南离天”三字的巨大石碑上,梳理着一日夜奔波后凌乱的羽毛,年轻的修者撩起苍青衣袍下摆席地而坐。 谢云敛靠在石碑上,微仰着头,天边又是火烧云,凤凰尾羽一颤一颤的落在他目光最上界,他抑制不住的又抬了抬目光,赤金色的尾羽像是闪着光,比昨夜星光还要璀璨几分,随着凤凰梳理羽毛的动作跌落下来。 年轻的修者伸出手,像是想接住那落下来的光,抓了个空,他唇角不知何时弯了起来,那光便跌落到他眸中。 一日一夜,【栖寒枝】的“喜”境结束。 莹白雾气将二人包围,谢云敛看着悬在面前的三弦琴伸出手,指尖落下的一瞬,有无垠天地,星河倒悬,那是与雪中新芽相似又不同的景象,他虽未得见世间百态,却在心境方寸之间,得意外之喜。 * 栖寒枝醒来时,身旁熟睡的仙尊面上带着浅笑。他看了半晌,也跟着弯了眉眼,轻轻落了个吻,在枕边人唇角。 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并未惊扰熟睡的人,栖寒枝拎着两根锁链,尽量不发出声响,走出房间,清晨湿润的空气涌入鼻腔,他深吸了一口气,顺着记忆的方向走出些距离,在仙尊的小花圃里挑了一株小白花折了下来。 回到卧室才发现,床头那瓷瓶里昨日那株尚未开败,栖寒枝瞧了一会,很轻的笑了一声,并没动那花瓶,只将自己精挑细选的小白花插在了仙尊鬓边。 之后魔君坐在院里,等仙尊醒来,仙尊捏着那株小白花在他面前晃了七八圈,斟酌半晌才开口问:“阿栖送给我的?” “啊。”坏心眼的凤凰弯了弯眼:“不是。” 仙尊似是认真想了一会得出结论:“那想来是平白长出来的。” 说着把那花又亲手簪回鬓边,带着在栖寒枝面前晃了一天。 到晚上散下发冠时那花又不见了,栖寒枝想了想,某人大概是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了。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入梦所见也依旧是伏羲秘境中诸事,谢云敛自“喜”境后进度再次停滞,大概是又过了三四年,他弹出“惧”。 谢云敛的“惧”是某一日突然弹出的,当时栖寒枝不懂,只当这小仙人不知怎么就突然悟道了,今时再看却仿佛有些明白。 佛家有句偈语“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栖寒枝瞧着谢云敛琴上生出的第五弦,忽而意识到,便自此处始,云端的仙人坠入凡间。 除此以外,没什么能催生谢云敛心魔的大事,只能再静待些时日,等梦境出现变化。只是在这般平静的秘境日常之下,栖寒枝隐隐有种预感,他等待的变故就要到了。 而天渺峰上,谢云敛的水榭也完工了,只是河里没两条鱼,晓风月不知是什么效率,仙尊订购的鱼类一条没送来,栖寒枝终日拎着个钓竿窝在软椅里打瞌睡,河里野生的鱼太精,半条都钓不上来。 直到这日,一朵薄云飞进了天渺峰。 那是昆仑宗主归云寄的传讯符。 刚拎着鱼竿捞起一条肥鱼的仙尊正要将鱼放进桶里,手低下的桶就被另一只挤开了,肥鱼入了别家的桶,谢云敛看向身旁,栖寒枝看回去,满脸写着理直气壮,朝一旁抬抬下巴:“你师兄的传讯。” “不是要吃烤鱼?”谢云敛说着放下鱼竿,一手抓住那朵薄云。 栖寒枝想了想,觉得空荡荡的肚子远比空荡荡的桶更重要,又光明正大的把那鱼倒回谢云敛的桶里:“劳烦仙尊为它送终。” 谢云敛点头,认真道:“自会让它死得体面。” 两句话的功夫,谢云敛手中传讯符震得厉害,像是催促。仙尊抬步便要去一旁,栖寒枝瞥一眼道:“就在这说,本君还能和你师兄求救不成。” 谢云敛脚步微顿,到底不愿意惹栖寒枝不快,只换了个角度,面对着栖寒枝,朝传讯符中注入灵气。 归云寄的身影自那片云中浮出,背对着栖寒枝,只能瞧见谢云敛身影。大师兄仍是不温不火:“师弟,今日昆仑选试,你可要来主峰一观?” 昆仑选试,便是仙宗昆仑十年一度的弟子大选,有收徒意愿的长老都会前往主峰以水镜观察入试弟子,则取良才。 谢云敛是一贯不去的,仙尊这么多年撑死了算也不过收了两个半弟子,其中“两个”是并蒂莲可能算成一个更好,“半个”是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的侄儿,后来还成了仙尊单方面的情敌。 谢云敛拒绝的话到嘴边,就见归云寄虚影后栖寒枝朝他摆了摆手。 他的目光落在栖寒枝身上,凤凰暗金色的眼睛有点亮,朝他做了个口型:“我想去。” 这凤凰虽懒,但一贯是爱凑热闹的,这些日子憋在天渺峰大概是有些无聊了。 谢云敛心中短暂划过挣扎,片刻后还是拒绝道:“便不去了。” 传讯后栖寒枝扫了他一眼,唇角撇了撇,转回去盯着鱼竿不看他了。 归云寄闻言倒不意外,点点头:“之后三日传教院授课,你哪日过来?” 谢云敛看着凤凰有些不高兴的背影,捏了捏指尖轻飘飘的传讯符,道:“再议吧。” 归云寄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罢了。” 收回灵力,传讯结束,薄云散在指尖,谢云敛走回栖寒枝身边,又拎起鱼竿甩了下去,忽然小腿挨了一脚,他偏过头:“怎么了?” 栖寒枝懒洋洋道:“无事,不过是我这被囚的鸟儿,时日久了,要活动活动腿脚。” 谢云敛敛眸,视线落在河面那一动不动的浮漂上,并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云敛:虽然我温柔小意、听话挨打、委委屈屈,但是我确实是在囚禁你 栖寒枝:虽然我惨遭囚禁,但我是一家之主,并且明天就要出去 第36章 栖之美我 水榭中一片沉默, 空气似乎都在这样的沉默中变得稀薄,仙尊桶中那条肥鱼狠狠拱了两下,闷闷的碰撞声成为这一方天地唯一的声响。 栖寒枝其实没有谢云敛以为的那样生气。 他现在对自己的精准定位是, 妻子脑子出问题丈夫不离不弃坚持治疗, 其中的那个丈夫, 自然容忍谢云敛的小脾气, 他只是想到, 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谢云敛将他“囚禁”,归根结底是觉得他会离开, 如果能证明他并不想离开, 谢云敛的心结能否稍解一二? “唰”一声, 空钩被扯出河面,溅落满地水花, 栖寒枝把钓竿随手放到一边, 朝身旁人好声好气道:“谢云敛, 我还没听过你授课。” 谢云敛平静的像是方才两人没有任何不愉快,反驳道:“每旬便有两日。” 本来想隐晦的卖个乖的栖寒枝:“……” 栖寒枝晃了晃手上的链子, 安抚脑子出了问题的小娇妻:“本君修为被锁,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为何不能随你出去逛一逛?” 谢云敛目光落在栖寒枝腕骨上冷黑的铁链上,并未言语。 栖寒枝给出承诺:“何况此地是我的凤凰窝, 我也不会跑。” 谢云敛不知道信没信, 只面色似有松动。 栖寒枝再接再厉:“也罢,若你实在不放心, 本君化作原型,缩小些藏在你袖中可好?” 谢云敛豁然抬眼看过来。 栖寒枝凤眼挑起一个弧度,那弧度里漾一弯笑, 好整以暇的瞧着仙尊:“不过要事先说好,本君腹部的绒羽是不可以随便碰的。” 谢云敛沉默半晌,沉沉应道:“好。” 仙尊在魔君的重重攻势下溃不成军。 大魔头满足的叹了一声:“想当年本君在昆仑听传教院那些老头讲课,只觉实在无趣,当时心里便想着,若是仙尊能来讲上那么一两日,便是只看着你这张脸,那枯燥课业也能让人觉得有趣许多,如此也算成全我当年的心愿。” 谢云敛目光落在他脸上,纠正道:“传教院秋掌院今年不过三百余岁。” 四百多的栖寒枝:“……” 谢云敛顿了顿,有点迟疑又道:“且秋掌院在昆仑内素有美名,想必姿容不俗,远胜于我。” 栖寒枝:“?” 魔君眨眨眼,又眨眨眼,上上下下看着眼前这美名传遍仙魔两道的仙尊,一时想不出他如何能说出这般滑稽的言论。 “……仙尊不大认人,旁人却是不同。”栖寒枝组织措辞:“你可记得外人如何评价于你?” “自然。”谢云敛肯定。 栖寒枝目露怀疑之色:“那如何不知,仙尊姿容冠绝当世,为世人乐道,远非这秋掌院可比?” 谢云敛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淡淡道:“世人毁誉不可尽信,想来是见我修为高些,又有几样为人熟知的旧事,以讹传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栖寒枝:“……” 栖寒枝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反驳谢云敛这套说辞,只是谢云敛这坚定又认真的模样,嘴里说着这等自以为正确的鬼话……实在有点可爱。 大魔头忍不住想笑。 “本君眼力素来极佳,仙尊既然辨别不出就直接信我,”栖寒枝凑近撩了下谢云敛下巴,在他唇角轻薄的吻了一下,这才拖着声音道:“你确实生得举世无双的好看。” 谢云敛眸光微动,待栖寒枝撤回原处,才缓缓道:“阿栖之美我,可是私我?” 栖寒枝先是恼于这人怎就听不进去话,随即恍然品出几分旁的意思,禁不住笑了,对上仙尊专注的神色,难得大方道:“那便算是吧。” * 翌日 新入门的弟子年岁都不大,一个个身量不高,此时脸上是抑不住的兴奋神色,三五成群结着伴,都起了大早,根据弟子牌的指引赶到传教院。 人还未到,便先被一眼望不到头的弟子服遮住了眼。 新弟子们一时踟躇,有小萝卜头与相熟者小声商讨起来:“我听昨日引路的师兄说,传教院虽在外门,但宗内弟子,无论外门内门还是亲传,凡是金丹以下的,都要在此完成日常课业。昆仑不愧是第一仙宗,光是金丹以下的弟子便有这般多吗?” 他的同伴瞧着比他高一点,大概是个十来岁的小萝卜头,沉着的摇了摇头:“非也,你看那位师姐,所穿弟子服只领口一圈浅白,袍角苍青,袖口有流云纹饰,该是金丹修为之上的内门弟子,而且……” 他一手搭在同伴肩上,努力踮了踮脚,抬高了脖子往里张望:“你看那边,那几位的法袍比金丹师姐的颜色还要深,似乎是元婴长老才能穿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两道小眉头皱在一起,似乎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便在此时,两人身前不远处一位年纪也不大的小师姐回过头,视线垂下些,看到两人,笑着道:“两位师弟可是新入门的弟子?” 两个小弟子连忙施了一礼:“师姐,确是如此,不知今日为何这么多人啊。” “新弟子入门,宗内会有长老来此讲道三日,今日讲道之人乃是仙尊!”那师姐露出艳羡之色,指指一旁人群稀少些的一处道:“快去那边吧,我们这些人都是来蹭听的,你们这些新弟子可以从那头进去。” 那两个弟子连连道谢,匆匆朝师姐指的那头去了,待入了场,才反应过来,矮些那个问:“方才,方才可是我听错了,今日何人讲道?” 高个那个闻言也是一愣:“似乎是,仙尊?” 两个小萝卜头面面相觑,好一会反应过来,满脸都写满了震惊和喜悦 辰时,传教院钟声敲响,秋掌院扫了一眼院外一眼看不过来的青色,心说往日却不见这群小崽子这般积极,暗暗冷哼一声,顶着弟子与同僚艳羡的目光,大摇大摆的走向侧旁以权谋私留出的宝地。 秋掌院一撩袍角坐下,高台上忽有一阵空间波动,身着苍青外袍的仙尊自其中踏出。 谢云敛落地,目光环视一周,瞧见这么多弟子稍感意外,弟子纷纷起身施礼口中道一句“仙尊”,谢云敛微一颔首,双方各自落了座。 侧旁端坐的秋掌院回礼后目光仍落在仙尊身上,面上平静,心中却满是激动之情,待激动稍微平复,忽而意识到有点不对。 一贯仪态端方的仙尊,今日为何稍显凌乱? 还有……秋掌院目光朝谢云敛胸前瞥了一眼,宽大的外袍在仙尊落座后松松散散的垂下去,与中衣之间堆叠出自然的线条,只是,仙尊胸前,是不是揣了个小东西? 秋掌院怀疑自己看错了,还待再瞧一眼,仙尊清清冷冷的声线便响起来:“近日修真界不太平,邪修有卷土重来之势,便趁此讲讲邪修吧……” 清浊灵气、仙宗魔域,还有其间逆天而为的邪道,这些都是修真界的常识,谢云敛给新弟子授课没打算讲些晦涩之事,不过瞧见远处金丹元婴的修士,却也不忍教他们白来一趟,便由浅入深多说了些。 胸腔不断的震动扰鸟清梦,被揣在胸口的小凤凰不满的蹭了蹭,滚动着把自己更往里埋了起来。 谢云敛说话的声音微不可查的一顿,坐在前排的小弟子有眼力好的,发觉仙尊怀里好像有什么动了动,还不待细看,仙尊又续上方才的话,将满场的主意吸引回去。 震动与说话声仍在持续,滚无可滚的小凤凰怒气冲冲的“啾”了一声,睁开眼,撞见大片柔软的白色布料,被吵醒的不满让他一时失了对环境的判断力,爪子蹬了两下,便朝着有光的方向钻了出来。 凤凰自领口钻出,对上谢云敛的眼,不满的叫他的名字,正待说什么,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发出了一声“啾”。 有点醒过神来的魔君:“……” 传教院内外数百人,安静的只能听到那一声细细软软的“啾”。 巴掌大的小红团子抖了抖绒毛,沉着冷静的扇着翅膀落到了谢云敛肩上 谢云敛给人授课还非要带着只可爱的小宠。 与本君,失踪多日的堂堂魔尊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因被锁住灵力恢复本体后被迫变为幼鸟的魔君狠狠抓了一把爪下肌肉紧实的肩膀,拖着爪子上随他身形一道变小的黑色铁环,抖着翅膀飞到了仙尊头上。 幼年期的小凤凰像只圆团子,只尾巴尖尖上一点金灿灿,额上短得几乎瞧不见的翎羽高高扬起,以俯视的目光高傲的扫过这数百青青绿绿的弟子,不屑的又“啾”一声。 继续吧。 谢云敛眸中闪过笑,轻咳一声,唤回完全傻眼的弟子们注意,全无一点解释的意思,不急不缓的续上先前的内容。 但众弟子无论是老的少的、炼气的元婴的,都有些神思不属了。 一道道目光自以为隐晦的交替着朝仙尊头顶落过去。 谢云敛眼睑微垂,掩去眸中晦暗神色。 正待结束授课,头上那一团重量忽的消失,轻微的振翅声响起,他飞快抬头,便见小红团子一头朝他怀里又扎了下来。 “啾!”累了! 鸟大爷踹了踹仙尊的手,待那一双手平平张开,这才坦然的窝进去,又“啾”一声,示意谢云敛他躺好了,可以继续了。 谢云敛指尖上是一片比云还柔软的触感,细软的白色绒毛随着一呼一吸徐徐起落,他指尖忍不住颤了一下,收到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一个瞪视。 阿栖变成幼鸟后,那双凤眸也变成了圆的。 谢云敛屏住呼吸,十分没有契约精神的用指尖在幼鸟腹部轻轻挼弄。 “啾!”谢云敛! 谢云敛恍若未闻,另一只手覆在他背上顺着羽毛的方向轻轻的撸,一边抬头看向已经完全失去灵魂的弟子们,神色间是难得的和缓:“抱歉,方才讲到哪里了?” 秋掌院与仙尊对视了好一会,才不确定道:“邪修之法莫测,剥皮拆骨者甚,生魂难灭……” 谢云敛感谢的点了点头,继续了下去。 掌心暖烘烘的团子装模作样的挣扎了两下就很快躺平任人顺毛,他觉得这课还能再多讲几个时辰。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不过半柱香后,东方天空上一束耀目白光闪过,伴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兽吼,仙宗魔域内无数人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面上神情变幻不定。 谢云敛豁然起身,东方,昔年东陵仙门遗址,而今玄阳宗所在。 白泽之吼,四百多年前曾响过一回,非灭宗之祸不出。 第37章 算无遗策 数道薄云状的传讯符自主峰而出, 散入昆仑内外各处,身处传教院的谢云敛接了一道,宗主一贯温和的声线此时清清冷冷, 带些沉:“速来主峰正殿。” 授课被迫中止, 仙尊离去, 年轻弟子们议论纷纷, 秋掌院回过神来, 连忙遣散众弟子。 院中年岁大些的先生显得忧心忡忡,待弟子散去后, 秋掌院与其求证道:“方才那可是东陵遗址的白泽……” “正是, ”被询问的先生愁眉不展, 长叹一声:“四百多年前,东陵陆氏灭门之祸, 难道又要重演?” 凡是经历过四百多年前邪修之祸者, 此时皆是忧心忡忡, 白泽之吼便如一声闷雷,击落在本就因邪修复生而浓云罩顶的修真界上空。 主峰正殿, 此时在宗门内的长老、峰主陆续赶到,归云寄端坐于前, 殿中一块巨大的传讯石,距离玄阳宗最近的仙宗已派人前往探查, 此时正以传讯石展示出现场景象。 “诸位道友, ”持着传讯石的蓝衣修者走在一片废墟间,声音有些沉:“探灵之术并未探出生者, 门中弟子正在清理,但……” 他顿住,语中未尽之意传讯石这端的人都听得明白。 有人问:“可能瞧出是何人所为?” 那人道:“是邪修的灵力波动, 不知具体是——” “师父!”那人话未落,远处有弟子急急跑来,指着一个方向道:“是,噬,噬灵阵。” 此言一出,那头的蓝衣修者神色大变,匆匆扬声道:“撤回来,所有弟子撤回原地!”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传讯石链接的彼端无人出言打扰,直到这宗门的弟子都撤回到此处,蓝衣修士才松了口气,对那发现噬灵阵的弟子道:“阵法在哪?带为师过去。” 与其他邪修“丝戏”“幻纸”之类诡谲手段不同,邪主叶安的手段与那些邪修相比甚至算不上独特,不过是一手法阵登峰造极。 其中,噬灵阵便是邪主叶安最为知名的法阵,吞噬阵中修真者真灵,提升修为,吞噬的越多,实力增长越快,到了正邪之战后期,修真界内几无敌手。 噬灵阵一出,传讯石这端的仙门各宗脸色都不大好。 那弟子在前引路,传讯石如实将沿路景象展现出来。 此地名为东陵,曾为东陵仙门陆氏一族所有,直到四百多年前,陆氏最后一代族长陆青端身死,东陵仙门灭族。 便在修真界为陆氏哀痛之时,玄阳宗主闯入陆氏族地,以秘法强行契约了东陵守阵之灵,趁火打劫,霸占了陆氏数千年的基业。 仙宗唾骂之声不绝,但东陵不似其他地方,绵延数百里的法阵笼罩整片地域,传闻东陵乃上古神兽白泽安息之地,玄阳宗契约了守阵之灵,旁人奈何不得。 玄阳宗小人行径,行事作风与昔年陆氏截然相反,这些年肆意挥霍陆氏遗泽,在外都不见收敛,在内更是极尽豪奢,传讯石所过之处,废墟之间露出那一星半点,足见不久前的盛景。 “归宗主。”蓝衣修士不知何时停下脚步,声音有些紧绷,将持着传讯石转了个方向:“劳您鉴别一下,这可是,噬灵阵纹?” 谢云敛不擅布阵,阵纹之类的就只能看懂最基础那些,他此时目光落在传讯石上。 那是极繁复的阵纹,大面积铺开在内墙上,无数细小断裂横亘其间,破坏了阵纹原本的玄奥之感。蓝衣修士谨慎的走得更近了些,传讯石中的图案放大,隐隐可见那些血色的纹路中,有及细的黑线,一个由黑线组成的“安”字落在阵纹之下。 身畔,始终沉默的师兄缓缓应了一声:“是。” 一经仙宗第一的阵法师确认,传讯石连通的各门各宗终于耐不住议论起来。 谢云敛偏头看过去,归云寄神色冷沉,放在扶手上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平滑的木质漆面,便如四百多年前,听闻东陵仙门灭门之事时一般…… 一念及此,袖中忽然一动,他心头一跳,思绪便被袖中滚来滚去的柔软触感牵引。 仙尊袖中,小凤凰脑袋用力顶着面前的手,外面的动静清晰的传进来。 “叶安复生才几日?他是如何恢复力量的?” “这不是邪主作风,想必此前他力量并非完全恢复,不过此番吞噬了整个玄阳宗,只怕能有全胜时三成实力。” 小凤凰搏斗不过那泰山压顶似的手,浅黄的喙比划了半天,到底没舍得啄下去,只能用头狠狠撞了两下,瘫成一团,继续听袖子外面的议论。 袖子里的挣扎停了,仙尊手指试探着碰了碰幼鸟的脊背,被小凤凰甩水花似的甩开了。 谢云敛指尖又朝小凤凰贴过去,安抚的在他背脊上顺了顺。 让阿栖受委屈了,但不能放他出来。 传教院都是一群小弟子,最多不过元婴修士,不认得凤凰幼鸟,自然想不到那毛茸茸的红团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魔君。 此处不同,说不定有人能认出他的小凤凰。 “玄阳宗……为何是玄阳宗?莫不是叶安那厮记恨当年东陵仙门断他噬灵之力?” “唉……陆青端道友已身陨道消,如今陆氏便连族地都不得存。” 栖寒枝靠坐在谢云敛掌心,圆溜溜的暗金色眸子微垂。 当年东陵仙门灭门之事,义父从未与他细说,倒是晓风月那个便宜叔叔,闲谈间带出些,作为陆氏唯一的幸存者,他眼中没什么仇恨,只是带些怅然与思念,收了一贯的轻浮,叹上一句:“他们推衍过许多次,在无数结果中,选择了最好的那一个。” 陆氏一族倾全族之力入噬灵阵,毁了叶安的本命阵盘。 邪主重创,大肆扩张的邪修势力暂时停住脚步,这才又为修真界争取了还算安定的一百多年时间。 擅司天命者,不忌天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场都是仙宗举足轻重的人物,感慨也不过几句,应对之法很快便一条条定了下来。 “叶安吞噬了整个玄阳宗,短时间内定会突破。”始终沉默的谢云敛忽而开口:“天雷之下无所遁形。” 这话提醒了仙宗诸人,有人道:“仙尊所言极是!叶安以谢胤之躯复生,谢胤此前是元婴修为吧?” “正是,”另一人应道:“玄阳宗上下元婴修者也有十数,助叶安突破元婴绰绰有余。” 待传讯石那头将整个玄阳宗灭门现场探索完,这边众仙宗已经划好了各自搜索的范围,借此次天雷时机,定要抓住叶安。 以邪修那吞人灵气的修炼之法,若叶安再有下次突破机会,想要对付他便是难上加难。 栖寒枝到此时才知,叶安竟是以谢胤的躯壳复生的。 被谢云敛揣着一路带回天渺峰,栖寒枝刚被放出袖子,便急切道:“啾!” 啾完发现自己还是原型,忙在谢云敛唇上啄了一口,就像吸灵石一样从大块的仙尊身上吸了点灵气,化为人形,这才道:“染霜和林醉可有传讯?” 当日戚林醉拦下谢胤,之后再没有过消息。 修者无法及时传讯的情况太多,此先栖寒枝并没把这当一回事,直到此刻知晓谢胤的皮囊里竟是换成了叶安,不免忧心。 谢云敛一顿,答道:“并未。” 栖寒枝眉头皱起来,严肃道:“把我的修为解开。” 戚林醉为他本命灵火中生出的灵,借一朵白莲化形,白莲在灵火滋养下生出灵智便是戚染霜,二者与栖寒枝之间有本命灵火这层联系,所以当日栖寒枝身处临枫秘境时他们能有所感知,同样的,若栖寒枝解除封锁,便能感知到他们的下落。 谢云敛安抚道:“他们的命牌无事。” 他早知叶安借谢胤之躯复生,自然比栖寒枝更早意识到两个徒弟或许遇到危险。 昆仑弟子皆有命牌,以精血制成,与性命相连,前些时日二人的命牌稍有黯淡,大概是受了伤,谢云敛掐算了一番,心知二人此番并无性命之虞,这才没急着找人。 栖寒枝略略安心,但玄阳宗灭门之事便如一记警钟,敲在他心口。 不能再这样慢腾腾的磨下去了。 “我不放心。” 栖寒枝打定了主意,握住谢云敛的手:“你我各退一步,你助我唤醒业火,我保证不离开。” 谢云敛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在听了这话后扣紧了栖寒枝的手,魔君暗叹一声,凑上去半抱住谢云敛,下巴搭在他肩上,缓声道:“云敛,你我结成道侣百年有余,便信我一次,可好?” 这大概是魔君能说出的最软的软话。 谢云敛不语。 栖寒枝从没这般示弱过,但话出口后,却也不似他以为的尴尬,甚至颇为自然。他看不到谢云敛的表情,但感觉得到仙尊身体的僵硬,他也没动,只用手轻轻抚了抚前任道侣挺直的背脊,便如谢云敛顺他的羽毛一般。 良久,仙尊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栖寒枝松了口气,谢云敛对他的“囚禁”一点点放松,是个好现象。 不过更重要的是,谢云敛的灵力深入他体内,届时只需引导灵力路过心核,本体与分神之间定有感应,若能直接唤出那尊藏在他心核中的元婴最好,便是不能,也要叫谢云敛自己发现,云隐是他的分神。 这是栖寒枝早就打算好的,本欲等看透谢云敛心魔,想出解决办法后,再伺机实施。如今他对谢云敛心魔大概有数,左右是与他二人之间感情相关,此时揭露云隐之事虽提前了些,但不失为一个良机。 算无遗策的魔君心满意足的直起身,心情很好的在脑子不好的小娇妻眉心落下一个吻,正待说些什么,小娇妻便半跪下身,一手攥住他脚踝。 为了外出听仙尊授课,变成幼鸟的凤凰只脚腕上还扣着个铁环,此时匆忙化为人形,失去了灵力的凤凰身上只有一层绒羽幻化而成的白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全做蔽体之用。 他赤足踩在天渺峰玉石铺成的地面上,也不觉得凉,直到此时被谢云敛握住了脚腕,才被掌心温热的触感激得以颤。 栖寒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咔哒”一声,脚腕上的扣锁被解开,霎时,沉寂多日的丹田活跃起来,经脉被灵气填满,耳目尽是通明,像是被掀起了罩在头上的黑布,天渺峰内虫鸣之声,草木舒展之景尽入神识之内。 谢云敛解开了他的修为。 仙尊半跪在地,攥着他脚腕的手随着那铁环一道拿开,一手抚了抚凤凰绒羽幻化的衣摆上沾染的细小灰尘,这才抬眼。 他看着还在愣神的栖寒枝,眼中不安藏在深处,只含着一抹浅笑,认真道:“好。” 阿栖问他,信他一次可好。 他说好。 算无遗策的栖寒枝:“……” 作者有话要说:讲个笑话,栖寒枝,算无遗策 以及,有一个悲伤的消息,存稿目前已全部阵亡,更新时间尽量九点,但不敢大胆保证了〒▽〒 熬夜使人秃头,愿世间没有卡文 第38章 道心裂痕 栖寒枝现在就想让谢云敛赶紧给他扣回去。 但一低头, 就对上前任道侣那张生得端正好看的脸,分明没太多多余的表情,却莫名仿佛写着“期待”二字。 他有点该死的心动。 适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双修。 栖寒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贵的凤凰不会重复失败在一个坑里。 除非谢云敛来求他。 视线下垂, 两人对视, 仙尊自然没能意会, 他站了起来, 栖寒枝瞥他一眼,转身要走, 又被攥住了手腕。 栖寒枝回头, 身后仙尊神色有些无奈,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件外袍:“抬手。” 多年养成的习惯驱使着栖寒枝的手自动抬了起来,等那件带着暖香的衣服被稳妥的穿好, 魔君才反应过来。 他想和谢云敛脱衣服, 谢云敛只惦记着给他添衣服。 要不是谢云敛曾用一百余年的时间证明了他很行, 栖寒枝几乎怀疑仙尊想给他当爹。 哦,不对, 他义父远不似这般无微不至。 眼见着谢云敛目光下移,不大乐意穿鞋的凤凰警惕的退了半步, 心里嘀咕了两句,脚下一点, 头也不回的直接飞走了。 谢云敛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 黑色的外袍下露出半截小腿……仙尊闭了闭眼,压下心头不该燃起的念头, 抬步跟了上去。 千岁梧桐常青的树冠下,凤凰已经窝进了他心爱的摇椅,指间一朵红莲状的火焰跳跃着, 瞧着很有精神的样子,在它主人的指尖挨挨蹭蹭。它主人嫌弃似的,另一手食指曲起,在那火苗上弹了一记。 “小崽子说他们没事。”他的凤凰没回头,声音懒洋洋的:“叫你不要担心。” 戚林醉和红莲业火分开多年,只剩下些隐隐的联系,传递一点最基本的信息,哪能叫他不要担心。 分明是这人自己说的。 “嗯。”谢云敛应一声,走到梧桐树下,给光着脚的凤凰盖了一层。 * 各大仙宗的弟子都散布出去,拿着各式各样探灵的法器,四处寻找叶安的下落。 栖寒枝想联系一下大管家,魔域大小魔头一大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贡献,然而传讯符还没掏出来,便败在了谢云敛定定的目光中。 好吧好吧,他还在囚禁里。 栖寒枝摊开双手,以示清白。 当夜,栖寒枝又入了谢云敛的梦。 他已经很习惯每夜出现在不同但眼熟的地方,伏羲秘境由七情而生,他们困于其中的七年里经历过不知多少,是以直到他的声音出现,栖寒枝才回过神来,谢云敛今夜的梦,并非秘境。 “仙尊也在此处?” 栖寒枝跟随谢云敛的动作回过头,视线中是熟悉的银质面具,【栖寒枝】坐在不远处屋脊上,朝他招了招手。 谢云敛顿了顿,这才答道:“侄儿出生,特来庆贺,魔君怎会在此?” 【栖寒枝】道:“找人。” 谢云敛:“可找到了?” 【栖寒枝】摆摆手:“还没,这不是远远见着个人有些眼熟便跟了过来,没想到竟是仙尊。” 谢云敛:“若是不急,街口有家酒肆,我记得不错,魔君可愿同饮一杯?” 他说这话时,心口跳的厉害,情绪晦涩不明。 栖寒枝一愣,随即意识到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恢复了修为,这才能在入梦时隐隐感知到谢云敛情绪。 那头【栖寒枝】浑然不觉,笑着从屋脊一跃而下,口中道:“我还以为伏羲秘境后,仙尊都不会愿意同我喝酒了。” 栖寒枝记得这段往事,大概是一百多年前。那时邪修已经沉寂多年,仙魔两道一片平静,魔君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实在无聊了便折磨些面服心不服暗地里搞事的小魔头玩,后续也不管,一股脑扔给能干的大管家,叫他苦不堪言。 这日他确实是来找人,是个叛逃的小魔头,不过魔君远远见到个熟悉的背影,便把琐事扔到了一边,莫名转了道。 实在许久未见,再加上出秘境后两人始终没有联系,当时“云敛”两个字到了魔君嘴边,又变成了“仙尊”。 稍显疏离的称呼 ,谢云敛没有反驳,魔君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大高兴。 这凤凰向来放不下面子,主动打个招呼已经是极限了,若非谢云敛出言挽留,怕是已转身就走。 于是这次重逢便成了二人出了伏羲秘境后难得的相见。 栖寒枝意外之余,忍不住道了句离谱。 该不会他与谢云敛见的每一面,都是心魔吧? 梦境中,谢云敛大概是笑了起来,栖寒枝感觉到仙尊那一刻稍显酸涩,又隐隐满足的心情,整个凤凰都有点麻爪。 这…… 忽一阵婴儿啼哭声响了起来,刚落到谢云敛面前的【栖寒枝】一愣,微微歪了歪身子朝里看过去,入目是仙尊苍青衣摆,谢云敛不知什么时候挪了挪,挡住了他的视线。 【栖寒枝】抬眼看谢云敛,有些迟疑道:“不知仙尊侄儿出生,手边没什么珍惜玩意,便——” “不必。”谢云敛的拒绝打断了【栖寒枝】在袖子里扒拉的动作,他顿了顿,又出声,掩饰先前的急促:“侄儿尚且年幼,当不得珍贵之物。” “如此。”【栖寒枝】对凡俗礼节了解有限,闻言也不强求,而是对谢云敛道:“仙尊说的酒肆在何处?” 两人对话仍在继续,谢云敛已抬步带着【栖寒枝】朝那酒肆走去,栖寒枝心思却不在两人身上了,他被那一声啼哭点醒,恍然意识到,谢云敛的侄儿……那不就是谢胤吗? 还有刚才,【栖寒枝】朝屋里看时,寄宿在谢云敛身上的栖寒枝感觉得清楚,谢云敛分明是故意迈了半步,拦住他的视线。 栖寒枝心砰砰跳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种关键。 谢云敛、谢云敛…… 对了! 刚入梦时,谢云敛手上似乎拿着……一缕残魂? 栖寒枝此刻只恨谢云敛心魔境不是留影石,不能倒放回去。 谢云敛拿着的是何人的魂魄,此时为何消失了?屋内是谢胤,身后是【栖寒枝】,残魂若非自然消逝,便只会是融入了主魂。 谢胤、栖寒枝,在场两人,谁会吸收谢云敛手中那缕残魂? 百余年前的记忆渐渐清晰,他忽而串起一处细节,当年被追捕的是个刚从极渊爬上来的新魔,不服管教的新魔被魔君抓住,扔回极渊反省。 极渊开启时魔君意外的发现,沉在极渊百余年的兖州消散了。 栖寒枝心核猛地一跳。 谢云敛挪的那半步,挡住他看向谢胤的视线。 还有谢云敛明知“戚焰”是“戚林醉”,却对谢胤至今犹存的敌意。 难道…… 一个猜想在脑海内成型,他觉得难以置信,却又仿佛是最合理的解释。 ——兖州那夜,谢云敛收了云隐一缕残魂,精心养护百余年,到兖州亡魂转生之日,寻找云隐的转世。 云隐是谢云敛的分神,肉身压在大楚王都的镇国塔下,自然不会有转世,但谢云敛不知道这一点,徘徊良久,遇到了外出的魔君。 栖寒枝吸收了那缕魂魄。 在刚刚出生的谢胤家门前。 谢云敛以为,谢胤是云隐的转世。 这个离谱的念头一旦捋顺,先前许多细节便禁不住细想。 “他”与谢胤的“旧情”、送出去的凤凰羽、此前大楚王都的重逢……桩桩件件,便是方才【栖寒枝】那一句“找人”,落在小心眼还误会很深的谢云敛眼中,怕是都扭曲出了崭新的模样。 栖寒枝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未曾注意到方才震惊中不慎溢出的一缕灵气。 正与【栖寒枝】闲聊的谢云敛忽而停住了。 原本喧嚣的凡间酒肆像是被大能凝结了时间,坐在对面的【栖寒枝】半张银质面具下的笑还凝在唇角。 “阿栖……”谢云敛轻声喃喃,声音是将醒未醒的迷蒙,带着淡淡的疑惑和不确定,像是某种潜意识作祟,又极轻极轻的唤了一声:“凤凰儿。” 栖寒枝心神巨震,急急收拢好的灵气在这受情绪影响极大的心魔境内又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 谢云敛没再出声,那句“凤凰儿”像是只存在梦中的喃喃。而随着栖寒枝灵气溢出,周遭幻境迅速崩塌,眼见着谢云敛似是要醒来,栖寒枝心一横,不再顾忌,彻底暴露出自己的神识,在心魔境中铺开,顺着气息寻到谢云敛尚未完全清醒的神魂,整个压了上去。 清醒到一半的神魂被压制,心魔境短暂的稳定下来。 栖寒枝神魂完全压在谢云敛神魂上,强行的神魂交融遭到了一些反抗,然而那反抗方起不过一瞬,被压制的神魂似乎就意识到什么,暂且僵硬的蛰伏起来。 栖寒枝暗恼,是他大意了,此前太过顺利,竟是没料到恢复修为后他便不再是一小缕似有若无的意识入梦,就好比此前不过一根羽毛,如今整个凤凰都砸进谢云敛梦中,一个不慎便被发现了。 神魂交融之处一阵颤栗,栖寒枝强压着怪异的感觉,心知谢云敛定会飞快醒来,时间不多,遂凝起神念,试图引导被压制的谢云敛的神魂,找寻心魔症结所在。 被压制的神魂像是不敢反抗,带着万分的不情愿,却还是几乎顺从的对他敞开了心境。 眼前画面一转,手中利器刺穿了一具躯体,书生模样的人倒在雪里,怀中死死揽着个少年。 少年还穿着年节的红衣,一双手颤抖着去拔眼前的手,却不知那书生为何有那么大的力气,竟是拽不下来。 “凤凰儿。”那书生这样叫那个少年。 谢云敛剑尖垂下,温热的血成串滴落在雪地里,融出一滩污迹。 他退后了一步,目光在那书生与少年身上停驻良久,垂眸看了看尚在滴血的剑锋。 满城傀儡的血都是热的,书生也是。 被遮住眼的少年终于拽下了眼前逐渐冰冷的手。 谢云敛目光被吸引过去,他上前半步,想确定那少年是否被制成傀儡,少年实在不像,但全城再无第二个生灵。 少年跪坐在雪地里,似是感受到他的动作,偏头看来,一双墨色瞳眸渐渐变成暗金,其中浓烈的恨意染成血色,随眼角魔纹一道疯长。 这一眼,将谢云敛定在原地。 傀儡会有意识,会保护心爱之人吗?如果傀儡有意识,那又如何算得上傀儡? 谢云敛这样问自己,下意识的他抓住了一缕书生即将消散的残魂。 执剑的仙人没想出一个答案,少年那双暗金眸子与书生溅在雪中的血,落在他道心之上,成了第一道裂痕。 作者有话要说:栖寒枝:就说应该把那铁环扣回去! 第39章 锦瑟无端 兖州城内昏黑的雪夜破碎消散, 下一个场景是昆仑。 “师弟,换道重修之事不易,你当真想好了吗?”归云寄眉头紧锁, 看过来的目光里满是忧虑:“你自三岁习剑, 至今数十年, 不提付出多少, 你可能找到比杀戮剑道更适合你的道?” “师兄不必再劝, 我已决定离宗游历,另觅机缘。”谢云敛声音平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我知师兄忧虑, 然这么多年过去, 我道心之损未愈, 便是强行循此道突破,只怕也提不起剑了。” 归云寄一顿, 瞥谢云敛一眼:“你是要去另觅机缘, 还是想做些功德, 送兖州这些魂灵早入轮回?” 谢云敛坦然道:“皆有。” 归云寄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去吧……你这性子, 瞧着冷硬,实则心软太过, 磨一磨也好,不过这几年邪修又蠢蠢欲动, 你孤身在外切要小心。” “是。”谢云敛起身, 朝归云寄施了一礼,却未离去, 而是道:“还有一事求师兄帮忙。” 说着,在归云寄不赞成的神色中,唤出了本命剑。 谢云敛曾经的本命剑通体银白, 挥动间似有月华流泻,是他用近十年时间亲手打造的,而如今这柄剑像是笼着一层灰光。 “请师兄助我打开极渊。”谢云敛道。 极渊易进难出,除了置于南离天下的出口,以特定手段可以打开一条通道,仙宗常以此法将邪修扔进去。 “你……”归云寄似想再劝,然而目光落在谢云敛脸上,亲手养大的师弟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心知谢云敛拿定了主意便再难更改,终是拗不过他,一甩袖转身道:“跟上。” 谢云敛直起身:“多谢师兄。” 归云寄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能活着就算谢我了。” 栖寒枝沉默的看着谢云敛将这柄剑镇在了极渊下的“兖州”中。 难怪。 难怪兖州用不过几百年便全部消散,难怪这些凡人之灵在极渊这样的环境中还能平安转世。 剑修的本命剑便如半身,云隐的肉身镇在凡间、谢云敛的半身镇在极渊,为了兖州凡人的一线生机,分神与本体竟是做出了相似的选择。 极渊浊气会不断侵蚀这柄剑,便如同侵蚀着谢云敛本人,谢云敛所行功德与神剑的煞气会护持这座城池,直到他与本命剑联系彻底断开。 而到了这时,谢云敛若未能成功转道,这数十年苦修便彻底毁了。 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次日天明,谢云敛离开了昆仑。 说不上运气好还是坏,他离开不过月余,便撞上了满修真界乱飘的伏羲秘境,被一把抓了进去。 伏羲传承以七情动弦音,谢云敛能仅凭“邪修”这么一个意象就轻易奏出“怒”、“哀”、“恶”,大概和他镇在兖州的元婴和本命剑也脱不开关系。 地脉、极渊,两个重浊之气汇聚之地,谢云敛还能如常人一般感受正面感情,实在称得上心性坚定。 栖寒枝这样想着,心魔境中画面飞闪,飞掠过此先入梦所见,最后停在一个有月亮的雪夜。 这是两人被拖入秘境的第七个年头。 在谢云敛突然开悟似的弹出“惧”后,又是几年风平浪静。 栖寒枝对早日出去这件事已经放平了心态,毕竟此人发挥实在飘忽不定,不如等着秘境满十年把他放出去,好歹日子不会骗人,比谢云敛稳定。 谢云敛只剩“爱”“欲”两境未破,偏这位仙人大概是无爱无欲,每次拨弄那根琴弦,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什么都没有,无聊得很。 于是这两年基本都是栖寒枝在拨弦,给出的场景千奇百怪,虽然偶尔是让魔心烦的黑暗,但还是正常的时候多。 这日魔君拨了拨落到自己手上就只有一根弦的琴,场景一转,两人相对而坐,整个世界除了一望无际的飞雪,就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桌二椅,还有谢云敛身后一颗歪脖子的桃树。 桃树不知为何在这隆冬年月里结了果子,但在不合常理的伏羲秘境中两人都已习惯了。 【栖寒枝】摘了颗桃子,捏个御水诀冲洗干净,咬了一口。 魔君凝固了片刻,银质面具遮挡下,勉强面不改色的把那口桃肉咽了下去,随即自然的把桃掰成两半,将没咬过那一半递给谢云敛:“尝尝?” 谢云敛看了他手里那半一眼,顺从的接过,咬了一口。 桃肉在齿关碾碎,溅出汁水。 【栖寒枝】得逞似的笑起来,问道:“味道如何?” 谢云敛咽下口中那一口桃肉,答道:“苦的。” 【栖寒枝】又笑了一声,有点轻,与先前不同,懒洋洋道:“还从没见过苦的桃,不过也没见过冬天结果的,大概是这天太冷,冻得受不了了。” “嗯。”谢云敛应了一声,又咬了一口,确实很苦,苦得像是从喉咙直穿下去,将心尖都划过一般。 “还吃?”【栖寒枝】瞥他一眼。 谢云敛也说不清为什么,但确实不想将这苦涩的桃子随手丢弃,他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近日心境难以突破,这苦桃或许是秘境提点。” 【栖寒枝】银质面具盖住的半张脸上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定定瞧了这人半晌,有去看背后果实累累的桃树,动作流畅,像是很轻的翻了个白眼。 谢云敛不知为何笑了一下。 【栖寒枝】心道仙宗修者真是奇怪,他靠着那颗桃树坐了下来,顺便又对着手上那半个桃子咬了一口。 真苦。 两人不约而同将那个苦桃子都吃完了,谁都没想明白。 【栖寒枝】手里剩个核,想了想挖了个坑,随意种了下去:“本君亲自种的桃树,定不会似这颗一般长歪。” 谢云敛应和:“自然。” 【栖寒枝】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随意聊着,这些年大多是这样过去的,偶尔还能比划两下活动活动,极偶尔的还能论一论道。不过【栖寒枝】性子是带着凤凰一族天生的洒脱不羁,对“道”的感悟更多是一种远胜于凡人的直觉,与心思百转千回时常大彻大悟的小仙人论不到一起去,彼此之间就都是随便听听。 这个漫长的夜似乎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不过大概是相处的久了,谢云敛的气息被凤凰纳入了安全范围内,【栖寒枝】说着说着,靠在桃树下睡着了。 谢云敛静静坐在一旁,好一会,就在栖寒枝以为这个平平无奇的场景就要结束了的时候,谢云敛站起了身。 他并未刻意收敛气息,只微微放轻了脚步,走到睡着的【栖寒枝】身边。 像是既希望睡着的凤凰醒过来,又隐隐希望他继续睡着,矛盾得很。 栖寒枝屏住呼吸,他直觉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下一刻,谢云敛抬手,轻轻覆上了魔君扣着半张脸的银色面具。 面具轻易被揭了下来,面具下的凤凰双眸安静的合着,挺拔的鼻子下气流均匀的一呼一吸,显示着正被人偷窥了隐私的凤凰睡得意外的安稳。 栖寒枝心头震惊难言。 一来,光风霁月道德标准的仙尊竟会做出这般行径,二来……栖寒枝有些不确定,面具下他的脸为何异常清晰。 是因为谢云敛记得他的模样,所以重构的心魔境中才是如此,还是说,当年谢云敛揭下面具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清晰的一张脸? 心魔境内,谢云敛握着面具的手一颤。 栖寒枝了然,他确实认出了自己。 很难想象在那短短了几息间,谢云敛内心是何等风起云涌,仙尊小心的隔绝了入侵者对他情绪的感知,一切心境无从得知,展现在栖寒枝面前的只有那微不可查的一颤,然后仙尊将面具又轻轻的扣了回去。 【栖寒枝】微微皱了皱鼻子,似乎是觉得有些痒,很快便继续无知无觉的沉入睡梦中。 栖寒枝好像明白,为何离开秘境后那几百年里,谢云敛再未与他联系了。 谢云敛认出了,与之相处七年之人,便是当年兖州城内那个无助的,被他亲手杀了心爱之人的少年。 而他喜欢上了他。 画面像是被推动着加快,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雪夜里的桃树便碎成光斑。 【栖寒枝】已经醒了过来,两人回到了那个被莹白雾气包裹的空间,他正准备上前弹琴,便被谢云敛拦住了。 “我有些感悟,试一试。”谢云敛说着,神色与往日一般无二。 【栖寒枝】还是第一次听谢云敛这般毛遂自荐,登时来了兴趣,让出位置,面具下一双暗金色的凤目有点亮,颇为期待的等着谢云敛开始他的表演。 谢云敛呼出口气,看着毫无所觉的【栖寒枝】轻轻笑了一声,走上前去。 琴在谢云敛手下变成五弦,他随意波动了一下——拨弦者是为引七情之境,出境后奏出境中之情方为突破。 【栖寒枝】期待的神色在看清谢云敛拨出的不知是“爱”是“欲”的心境后狠狠落了回去。 附在莹白雾气中的琴消失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唉。”【栖寒枝】忍不住叹一声,自“惧”之后,谢云敛每次拨动琴弦都是如此,显示着小仙人无爱无欲的冷酷心境。 谢云敛没什么表示,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只定定看着失落的【栖寒枝】。 与谢云敛共享视角的栖寒枝对此感受得分外清楚,他看着自己无聊的在这莹白雾气中绕圈圈,思及之后会发生的事,忽然像是被打通了关窍,醍醐灌顶。 便在同时,心魔境又被拉快,这平平无奇的一日一夜过去,雾气中心又浮出那五弦琴。 谢云敛在【栖寒枝】不信任的目光中走上前。 琴音自指尖溢出,促如湍流,似没过咽喉的巨浪,将无数生灵淹没于其间,拨弦之人似有悲悯,指下厌憎之情激越。 几折后,琴声渐缓,便如巨浪间驶入一叶孤舟,震颤间似有翻覆之危,然片刻后,琴声更缓,似击弦之人不忍那叶轻舟置身于此,此前激愤尽去,琴声至此,孤舟远去,只剩几分温柔缠绵的滋味。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栖寒枝都听不懂琴,只是如今他觉得自己似乎比先前更明白了一点 。 就像他更明白了谢云敛一点。 “铮”,最后一声落下,只余不绝颤音,回荡在空茫的雾气间。 五弦之琴最后两弦一同浮现。 爱与欲常俱,难言喜悲。 伏羲秘境,破了。 * 心神震荡间,栖寒枝对谢云敛神魂的压制不免受了影响,便在眼前伏羲秘境被破的同时,被压制的神魂抓住机会,将入侵者驱逐出识海。 栖寒枝意识回笼,按着眉心坐起来。 侧身想与谢云敛说点什么,却发现仙尊眉心微蹙,并未醒来。 栖寒枝一惊,抬手想往谢云敛眉心探去,抬到一半却停住,他意识到谢云敛并未苏醒的原因——为了将他安然无恙的驱逐出来,谢云敛用自己的神魂抵住了反噬。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内翻搅,栖寒枝沉默的看着谢云敛,他终于明白,为何心魔至此。 地脉中的元婴、极渊内的本命剑,仙尊对世人的悲悯与一腔柔软的心肠,尽被那些浊气投入“怒”、“哀”、“恶”中,而余下的所有,是“爱”、是“欲”,还是先于爱欲之明晰便生出的“惧”,甚至是那见星河与天地肆意之“喜” ……… 皆因栖寒枝而生。 谢云敛沉默的将“栖寒枝”融进了他的道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云敛为什么偷偷揭面具: 他觉得自己悟了,马上要分别,想看看喜欢的人长什么样(脸盲但自信) 结果居然真看清了,还有点子大仇,人都傻了 而栖寒枝在啥都没有的爱欲境中明白了什么呢? 啥都没有,就有他 第40章 症结所在 谢云敛这一百多年, 不,这三百多年是如何过的呢? 栖寒枝坐在床畔,目光微垂, 落在眉心紧蹙的仙尊脸上, 忍不住这样想。 替天行道撞见个不合常理的傀儡, 把道心行了个粉碎, 好不容易得了机缘, 又喜欢上了这么一位“故人”。 若自此别过,也就罢了, 经年累月总能消磨, 偏偏这人又凑到他面前。一边和疑为傀儡转世的侄子藕断丝连、一边还要为了恢复修为勾引他双修。 栖寒枝不知道, 他想出“双修”这个“好主意”是因为天渺峰的一见钟情、伏羲秘境的日久生情、还是冥冥之中兖州前缘未绝,只是当初, 他给自己找了个最浅显的理由——为了提升本体修为, 与化神期的分神融合。 谢云敛既知晓他身份, 想来也该知晓原委。 而他选择了装聋作哑。 想来在他眼中,两人之间不过是栖寒枝在遗忘了前尘后一场从未动心的互惠互利。 以此人一贯的秉性, 或许还要自觉卑劣。 …… 不行,不能往下想了。 太虐了。 栖寒枝皱了皱脸, 忍不住牵起了谢云敛的手,放在掌心来回摩挲。 想来, 当年在他无数次“勾引”失败后, 成功拐带仙尊双修的节点也充满意外。 是他去极寒之地寻一株雪莲,想借其为戚林醉重塑肉身, 遇见了玄阳宗的人。 当时昆仑和玄阳宗还没什么仇怨,不过这个宗门大概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一贯不长脑子的横行霸道,而栖寒枝遇见的还不是普通小弟子, 记得大概是个什么太上长老的子嗣。 堪称玄阳宗中的玄阳宗。 没人能比魔君嚣张,更不可能从他手里抢东西。 栖寒枝从分神中引了一缕灵力入本体。 结果便是雪莲抢到了,玄阳宗的仇结下了,栖寒枝本体浊气又过剩了。 清浊之气交争,便在最难受的时候,他见到了赶来的谢云敛。 如一切恶俗话本一般,他抓着仙尊双修,这次谢云敛没有拒绝。 两人起于谢胤的“交易”,而后先是“勾引”,又是因缘际会的“双修”,每个节点似乎都不算美好,偏他又足够粗心,自以为百年眷侣情好意浓。 或许谢云敛从不相信栖寒枝爱他。 这才是症结所在。 一念及此,栖寒枝觉得离谱,同床共枕百余年,谢云敛竟会有此想法,而他也未发现枕边人的异样,诚然,谢云敛是个锯嘴葫芦,但…… “谢云敛……”栖寒枝眼睑垂着,睫毛打下的阴影遮住那双暗金色的眼,他一根根舒展开仙尊半握的拳,五指插进去,握住他的手:“罢了,好话本君只说一次,且等你醒来。” * 然而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从清晨栖寒枝醒来,等到黄昏,昏睡的人都没一点清醒的迹象。 栖寒枝几次想探查谢云敛识海,但思及此时这人昏迷全因他探查心魔而起,抬起的手就都落了回去。 等到黄昏时分,传教院散学的钟声隐隐约约传出来,枯坐半日的人终于再难忍耐,竭力收敛神识中的威胁性,一点点探入谢云敛眉心。 神识一探入便被弹了出来。 并未给入侵者造成伤害,但也拒绝打开自己的识海。 栖寒枝皱起了眉,思忖半晌,终是捏了一张传讯符,注入灵力,那符纸内跃出一只火红的鸟,朝着主峰的方向飞去。 片刻后,符纸亮起来,昆仑宗主的身影出现在传讯符上方:“魔君。” 大师兄似乎对这位失踪多日的魔君出现在师弟的卧房并不意外,反而更惊讶于这传讯符的到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栖寒枝也不与他客套:“归宗主,谢云敛昏迷了,可否劳您前来一探?” 归云寄闻言面色一变,忙道:“我这就来。” 传讯符熄灭,栖寒枝放出神识,打开天渺峰外的禁制——幸好谢云敛并未取消他对天渺峰的控制权。 魔君真灵之体,与仙宗正道修行不是一个路子,面对这个情况只能请外援。 归云寄匆匆赶来,一番谨慎探查后,神情凝重道:“师弟心魔已彻底融入神魂,本就不断侵蚀根基,所幸他所修之道以情为基,道心未见裂痕,只是这般清浊之气交争耗费太过,本就虚弱,这才因神魂反噬昏睡……倒是不必太过担心,昏睡下心魔也会蛰伏,待清气修复损伤,他便能醒来。” “那要多久?”栖寒枝忙问道。 “短则一两日,长则六七天……”归云寄说到此处一顿,偏头朝床上看了一眼,再转向栖寒枝,叹了口气,终是道:“只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心魔不除,终有撑不住的一日。” 栖寒枝也转过去看谢云敛,顿了顿道:“我已探查过他的心魔。” “栖师弟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想来归云寄对师弟心魔因何而生有所了解,闻言表情微松,解铃还需系铃人,栖寒枝有此言便是再好不过,大师兄当即也不叫“魔君”了,坦言道:“还有一事想求栖师弟帮忙。” 栖寒枝转回视线,也心照不宣的换回昔日称呼:“师兄但说无妨。” “栖师弟可知,师弟当年以本命剑镇兖州?” “知道。” “那便好。”省去解释,归云寄直言道:“我想请栖师弟帮忙,把那柄剑取回来。” 栖寒枝不解:“那柄剑这么多年被极渊浊气侵袭,与他之间联系早已断了吧,取回来有什么用?” “栖师弟有所不知。”归云寄叹道:“师弟铸本命剑耗费十载,本命剑成当日,有分神怀剑而生。当年师父觉得师弟性子冷淡,便建议他将那尊分神投入人间炼心,也是想着若哪日本体遇到什么不测,分神算一条后路。却不想分神自此再无音讯,按说分神便是身陨也该回归本体,然而直到师弟渡劫期,以秘法找寻,遍寻不得。思及当年分神与本命剑同生,共为师弟半身,我便猜测着或许是被本命剑吸收了。” 栖寒枝一愣,没想到竟会从归云寄这里听到关于“云隐”的旧事。 但……谢云敛的分神,似乎不太可能在那柄剑中。 不待他插话,归云寄便续道:“我本欲前往魔域请哪位大魔相助,取回他本命剑探查分神是否寄居其中,结果他这边说着自有打算,转头便引动了天劫。” 说到这,一贯持重的昆仑宗主话中也带了些抱怨:“虽说若是顺利渡劫,天道自会助他融合分神飞升,但道体不全,渡劫何其艰难?我竟不知极渊下是什么洪水猛兽,逼他至此!” 栖寒枝心说,那洪水猛兽只怕便在你面前站着。 他又回头去看谢云敛。 昆仑若有请托,必会传到魔君耳朵里,以当时两人大概算得上如胶似漆的道侣关系,他定会亲往。 而本命剑镇着的是兖州故地。 谢云敛……大概是怕他想起来。 瞧着是个不近人情的神仙模样,实则心眼小,胆子也小。 栖寒枝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转回头便正了神色:“还有一事请教师兄……” 归云寄之于谢云敛,如兄如父,年岁比他二人都长,见多识广,栖寒枝也没什么好藏的,将与云隐的往事大略说了,又提起元婴被他吸收之事,末了问道:“师兄可知为何如此,会不会是当年云隐死后,我将他的魂魄一并带走了?如今又该如何将之归还?” 归云寄有点回不过神来,先消化了一会这过于曲折离奇的纠葛,又思忖半晌,这才不确定道:“有这样的可能。” 甚至那时本命剑还未镇入极渊,可以说只有唯一一个可能,云隐的神魂自愿虽栖寒枝离开,留躯壳镇压人间。 分神以元婴为躯,注入神魂而生,元婴、神魂,此时便都在栖寒枝心核之中。 归云寄不动声色的朝栖寒枝心口看了一眼,平静的收回目光,续道:“知晓分神所在便好办了,如今师弟心魔正盛,分神伴魔君日久,不宜直接入体,可先取回本命剑,以此为媒介,先将分神引入剑中,祛除其中浊气后再回归本体。” 栖寒枝点头,正要说等谢云敛醒过来他就去取回那柄剑,便听归云寄道:“师弟心魔我也知道一些,既然云隐是他分神,想必……” 归云寄一顿,话中未尽之意两人都清楚,大概是觉得师弟那点因情而生的没出息心魔已经不足为患,语气轻快许多:“正巧他此时神魂封锁,心魔蛰伏,是引分神入体的好时机,我即刻布下驱浊之阵,待取回本命剑,便可直接引渡分神补全他道体。” 栖寒枝一怔,目光在谢云敛身上游移半晌,归云寄虽急了些,但确实是个好主意,且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想将分神从他心核引渡到本命剑中,怕是要用上心头血,若是等谢云敛醒了,别说放心头血了,想让沉迷囚禁的仙尊放他出天渺峰都难。 唯一让他不放心的,就是谢云敛此时昏迷,栖寒枝担心他的安慰。 但转念一想,此地乃是昆仑,仙门第一宗,又有把师弟当儿子养的归云寄看着,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拿定了主意,栖寒枝又与归云寄定好时间,阵法大师知情识趣,转身去静室布阵,卧房内就只剩下前道侣两人。 栖寒枝将手指插入谢云敛指缝里,在仙尊眉心落下一个吻,正要起身离开,忽见床头那株粉色的花有些蔫了。 他看着那花顿了顿,又转头看昏睡的谢云敛,抽出手,指腹轻轻磨平仙尊微蹙的眉间,转身出了房门。 栖寒枝在仙尊的花圃里转了一圈,挑了支最红的花,刚要折下来,想了想转手折了一旁那个还未开全的骨朵。 他一贯不喜欢红色,嫌弃戚林醉颜色太艳,自己也不大愿意变回本体,如今想来大概是四百年前处处披红的兖州烙下的刻印。 不过如今不同了。 栖寒枝将那束最艳的花骨朵插在床头瓶中,施了个让其正常生长的小法术。 等人醒来,那花也该开了。 “谢云敛。”他笑着对昏睡的人说:“以后我为你折花。” 作者有话要说:花:你有事吗? 来晚了来晚了,谁能想到这么一章,我写了五个小时……果然我不擅长写剧情吧_(:з」∠)_ 第41章 极渊封破 极渊之下, 浊气凝成若有实质的黑气,间或有些确实凝成一团的,或似网纱积聚、或似厚茧悬挂、亦或与岩石一般融入山壁。 那是尚未出生的先天魔族。 在凤凰一族最古老的传承记忆中, 最初天道以清气生神兽于九阙、浊气生魔族于极渊, 九阙和极渊作为枢纽, 维持着世间清浊之气的平衡。 然而万万年过去, 不知何时起, 浊气愈积愈多,清浊失衡, 最明显的体现便是随着神兽一个接一个飞升, 却并无新生命诞生, 最后天地间只剩下一只凤凰蛋,还因清气渐稀, 迟迟不能生出真灵, 被别有所图的邪修扔进了极渊——这倒霉蛋自然就是栖寒枝。 栖寒枝回极渊跟回家没什么区别, 不过来之前,归云寄给了他一个小法器, 取谢云敛一滴血滴在上头,那小法器便会为他指引本命剑的方向。 意外的是, 小法器指引的方向,竟有些熟悉。 栖寒枝稍作思忖, 绕过脚下嶙峋的怪石, 朝着极渊深处而去。 这些怪石中有些是天然的石块,更多是未能成型的魔胚, 经年累月风干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浊气大盛对魔族更算不上好事。 他刚出生那几年,极渊下新生魔族无数,而更多是孕在这样的魔胚之中, 极渊这样的环境,加上暗中窥伺的邪修,那时新生的魔族为了活下去,吸取魔胚中未成的灵已成了常态。 直到这一百年,新生魔族的数量恢复了正常水平,这样的情况才不再出现。 极渊深处,一节莹白的骨头浮在半空,平和的清气自其中散出。 “义父,上次下来得急,没来拜访。”栖寒枝停下脚步,嘴上叫义父,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这次另有要事,正巧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孝得惊人。 当年邪主阵盘被毁,修为受损,大概是生了什么不破不立的妄想,费尽心思入九阙凤凰族地,偷了世间最后的凤凰蛋,妄图以至清之体、浊气生灵、投入上千枉死人魂,炼成真灵之体,继而夺舍。 彼时陆氏一族以反噬之力毁叶安阵盘,那数百修者残魂便充作炼材一并投入阵中。 寻常人死后,被困在法器内的残魂早没了生前意识,只剩存活的本能,彼此厮杀,邪修常以此来培养更强的魂魄吞吃,便如养蛊一般。 陆青端不知如何保有意识,在那阵中,栖寒枝生出灵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或者说魂,就是他。而若非有陆青端相护,以小凤凰初生之灵,又哪抵得住那上千凶戾人魂的消磨。 直至阵破,魔凤出世,雏鸟的天性驱使,他化形后的模样与陆青端三分相似,一魂一鸟也不计较,索性就以父子相称。 十七岁之前,义父带着他在极渊之下艰难求生,十七岁之后,晓风月寻来,剖了孕养多年的白泽骨,想为长兄重塑身躯。 然而陆青端不愿。 栖寒枝看着义父栖身的白泽骨,从袖子里扒拉出这几年收藏的话本子,开始了这次的“坟前”叙话:“最近修真界那些人写的话本子都是些无稽之谈,实在没什么趣味,等你什么时候再醒,便捡着以前我带来那些看吧。” 近些年盛传的关于仙尊、道侣、魔君的奇怪故事,还是不好送给给长辈品读,哪怕写得精彩纷呈也不行。 栖寒枝又拎出数坛灵酒摆下,幸好这些玩意平日里都堆在袖里乾坤中,便是临时起意也不至于空手而来,续道:“倒是这‘醉枫眠’,临枫山庄没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要省着点喝……” 将“贡品”一一摆好,栖寒枝直起身,瞧着那团荧光,禁不住问:“义父,你们仙宗的修士是不是都似你这般软心肠?” 他的问话自然没人回答,想到凤凰窝里的道侣,魔君莫名笑了一声,从那号称要省着点喝的酒坛中倒了一小碗出来,自己喝了:“这杯敬你,不过今日没时间多说了,我得给道侣取他那本命剑去。” 将那小碗顺手收回袖子里,栖寒枝稍正了些神色,朝那节骨头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背后,那团荧光轻微闪了一下,像是一声叹息。 * 在法器指引下,栖寒枝很快找到本命剑所在。 那是一柄灰色的剑,没有剑鞘、也没有剑穗,斜斜插在石缝中,在暗沉的浊气之间,像某种沉默而坚毅的标记。 栖寒枝心头涌起难言的情绪,像是看到某个同样沉默的人。他记得,曾经这柄剑是银白色的,剑光如匹练,会在月色下映出光来。 他走上前,一手握住剑柄,想将它拔出,不出所料的失败了。这柄剑在极渊太久,早被浊气一点点同化,栖寒枝对此早有猜测,并指点在心口,逼出一滴心尖血。 他心核中有谢云敛的气息,果然那滴血一出,剑身嗡鸣,在石缝中轻颤起来,似是随时能被取出。 栖寒枝脸色有些苍白,心尖血珍贵,取血耗损巨大,便是魔君短时间内也只能逼出几滴,自然不能浪费,当即取了归云寄给他的阵盘抛出。 阵盘飞出,在半空转了两圈,飞快选定目标,化作巨大法阵,以栖寒枝与本命剑为中心,直直落了下来。 极渊灵气涌动,浊气被抽取如阵中,在阵法整合下化作一股力量朝栖寒枝心口袭去。 强大的力量带来的威胁感让栖寒枝本能的想抵挡,他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目光落在那嗡鸣渐响的本命剑上,耐住了抵抗的动作。 “唔……” 那道力量化作光柱,自栖寒枝心口贯穿,一瞬间的窒息感与浊气灌体的不适让他耐不住闷哼一声,随即光柱另一端连到本命剑身上,灰黑的剑身震颤不休。 时间在此刻拉长,栖寒枝感觉到心口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然而不知是力量不够还是什么原因,迟迟未能成功剥出。 那剑身震得更猛烈了,层层黑气包裹下,几乎将其染成墨色。终于,它自石缝中挣脱出来,一声剑吟响彻极渊,漆黑的本命剑跃至半空,直直插入那阵盘中,一次性的阵盘承受不住这一击,倏然破裂 阵盘碎裂,聚集的浊气溃散,心口骤然一轻,拉扯感消失无踪。 栖寒枝耳边一阵嗡鸣,在这短短时间内竟是几乎脱力,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撑住地面,稳住微晃的身形,此时才惊觉背后竟是起了一层冷汗。 “当”一声响,本命剑失去了灵力的支撑,自半空跌落。 栖寒枝定了定神,撑着山壁站了起来,向前两步,躬身捡起那柄剑。 他那滴心头血已融入剑中,但分神似乎并未成功引渡。 怎会如此? 是阵法出了问题?还是说分神不愿意离开? 栖寒枝轻易举起手中长剑,剑身被倒灌的浊气愈发灰扑扑的,大概是积年累月的侵蚀,不见锋芒,甚至是有些残破,全不似方才大发神威一剑斩破法阵的模样。 看不出端倪,栖寒枝只能暂且收起那柄剑,准备回天渺峰再研究其中的蹊跷。 正欲离去,一阵强烈的心悸感袭来,栖寒枝面色一沉,唤出红莲业火。 莲花状的火焰此时全无往日跳脱模样,最外围一圈“花瓣”几乎要淡成透明色,恹恹似要枯萎。 戚林醉出事了! 来不及细想,栖寒枝阖目将心神沉入本命灵火中,很快,暗金色凤眸睁开,眸中尽是厉色,缩地成寸,朝感知的方向而去。 * 魔域,南离天正上空,劫云积聚。 魔族最先意识到问题,魔宫内,柳疏仰头看着那大片劫云的方位,眉头狠狠蹙起来:“不对劲。” 靳云叠捏紧了手中弯刀,语气冷漠:“确实不对,哪个邪修敢来魔域撒野?” 那劫云黑中透红,只有血孽深重的邪修,才会引天道降下这样的雷劫,不是考验,就是摆明了往死里劈。 柳疏翻了个白眼,对这二傻子的脑子不抱希望,直接指着那个方向道:“你看这个云彩的范围,离咱们这么近,再看这个方向,懂了吗?” “极渊?”靳云叠说完就是一愣,侧头看过来,迟钝的意识到问题所在:“那现在……” 柳疏皱着眉,他已经给南离天中的魇卫传令,但莫名觉得有几分不安,又给魔君捏了一个传讯出去,这才一把抓过靳云叠领子:“走,我们先去看看。” 另一头,栖寒枝已经不需要大管家的传讯。 极渊入口的守卫纷纷倒下,生死不明,封印石柱旁站着个黑衣的男人,背对着他,男人脚下一身白衣的戚林醉昏倒在地,双手被牢牢困在身后,惯爱穿的白衣沾满了灰尘,很是狼狈。 而最要紧的,是他丹田处大片的血迹。 栖寒枝眸色带着冷意,瞧着那要渡劫的人:“谢胤?或者说,叶安?” 阵中人转过身,玄色衣摆随拱手的动作扬起,谢胤模样的人朝他一笑:“魔君,三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栖寒枝凤眸微眯,他不敢踏入劫云范围,两人此时距离有些远,然而以两人的目力,都能轻易看清彼此面上神色。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魔君来此,可是要找这个小家伙?”叶安将昏迷的年轻男人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抬起他下颌,正是戚林醉。 “你有什么目的?”栖寒枝冷静的问。 “呵。”叶安轻笑一声,随手将人又扔在了地上。 戚林醉随着叶安动作无力的在地上滚了半圈,染血的白衣又滚满了灰尘,额头磕在极渊封印石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没什么目的,不过是将身体让给我的这位小友有两个遗愿,杀一人、寻一人。”叶安一手覆在身后,天际劫云越积越重,他却像瞧不见似的,注视着栖寒枝的眼睛,缓缓道:“想必魔君也知道,那位小友想杀的是谁吧?” 栖寒枝当然知道。 当年谢胤在他与谢云敛合籍双修之日公然叛出昆仑,一是多年所求无望,谢云敛不收他为徒,算是半绝了他日后成为宗主的志向,二是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当年他与“戚焰”之间的暧昧关系昆仑年轻一辈弟子皆知,一贯心高气傲的谢胤,如何受得了那些流言蜚语和异样眼光。 而在叛出昆仑后,从小没受过什么委屈的谢胤无论受了什么苦难,只怕都会归咎于“罪魁祸首”谢云敛。 叶安叹口气:“听闻这是仙尊高徒,怎不见仙尊来救,枉我费心寻这好时好景。” 说话间,叶安头顶劫云已经彻底蓄积完,他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对栖寒枝道:“不过也无碍,既然仙尊冷心冷情不在乎徒弟死活,极北之地的万年雪莲,这等化了形的疗伤圣品,助我渡劫也不算浪费。” “轰!” 叶安话音未落,酝酿已久的红黑色劫雷便狠狠劈落下来。 元婴晋升化神,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劫云笼罩范围内除了叶安,还有一个昏迷的戚林醉,然而天道却不会管他是昏是醒,只会借此成倍增加雷劫威力。 邪修渡劫艰难,叶安原本的雷劫想平安度过都不是易事,为何要再绑一个戚林醉,平白给自己找麻烦?便是要生吞了雪莲本体疗伤,大可直接将人弄死…… 栖寒枝脑海中无数思绪错杂,一双眼一瞬不瞬紧盯着劫云中心的人。 他在等,一个机会。 十数道劫雷劈过,以叶安的实力也支撑的有些艰难,对戚林醉的“盯梢”松懈半分。 就是此时! 浓云中正有一道血红劫雷劈落,叶安抛出法器迎上,便在此刻,栖寒枝陡然出手,魔气凝结成锁链,包裹着一层红莲业火,短暂冲破天雷的结界,卷住戚林醉腰身。 劫雷轰然落下,在邪主身中穿过,引他闷哼一声,与此同时,栖寒枝猛地朝后一拽,魔气结成的锁链飞速缩短,拖着戚林醉急速朝结界的方向滑来。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叶安来不及盯住自己的“人质”,眼见魔气凝结成的锁链就要将戚林醉拖出劫云范围,叶安偏头朝这边看来,唇角是一抹早有所料的诡异微笑。 便在同时,栖寒枝急退,捏碎了拴住戚林醉的锁链。 劫云在酝酿下一道雷霆,短暂的安静中,邪主喉咙里溢出一声诡异的轻笑,同样一袭玄衣的魔君神色不大好看,全无知觉的白衣青年倒在两人中间。 “魔君不必再挣扎了。”叶安笑容扩大,瞧着栖寒枝:“你自可将戚林醉带走,不过我给他栓了‘同劫锁’,他到哪,这雷劫便跟着到哪。” 像是应和他这句话,天际翻滚的黑云微不可查的扩大了一点点。 栖寒枝暗金双眸从戚林醉身上移开,方才若他反应再慢一点,便会被一并圈进劫云范围,届时这雷劫的威力只怕与飞升之劫相去无几。 叶安却似乐见其成,为了什么?找死吗? 迫在眉睫的雷劫却不允许栖寒枝细想,一道道落下叶安与戚林醉身上。 到了此时,叶安也不见了最初的轻松之态,戚林醉大概是因身为天生灵物的关系,落在他身上的雷不似针对邪修般毫不留情,但他此时意识全无,护体的法器已经在之前一个接一个的碎成齑粉,暂且还能以肉身抗一会,但也至多不过一掌之数。 “师父……”虚弱的女声此时在识海内响起。 栖寒枝一惊,没想到戚染霜竟还有意识,转瞬心中有了主意。没有时间再询问徒弟们的经历,眼见下一道劫雷便要落下,他传音道:“染霜,你能操控身体吗?” 戚染霜也不废话:“三息。” “好。”栖寒枝交代:“我以移形之法,将同劫锁转移,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跑。” “明白。”戚染霜气息虚弱,语气却像她那师尊一般,沉稳可靠。 栖寒枝稍稍安心。 戚林醉本为业火化生之灵,当年在“戚焰”体内遇袭重伤,栖寒枝将他神魂转移到极寒雪莲内重塑法身,追溯起来,与红莲业火同出一源。 就如他可以灵火感知徒弟状态,此时也可以将那“同劫锁”转到业火上。 红莲业火,可焚万物。 唯一冒险的是,作为灵火的主人,栖寒枝要作为转移的载体,出现在劫云之下。 四十九道雷劫已过半,每道劫雷间隔拉长,在一道劫雷后隐匿气息进入劫云,下一道劫雷落下之前焚毁同劫锁离开,是栖寒枝如今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 远方风声被搅乱,有人正朝着这边飞快赶来,栖寒枝没有回头,劫云下的叶安却被吸引了些主意。 “轰”又一道雷劫落下,栖寒枝便在此刻缩地成寸,出现在昏倒的徒弟身旁,与此同时,得了栖寒枝指令,白衣青年身形飞快变化,化为面白如纸的黑衣少女。 栖寒枝一手按在戚染霜背后,施移形之术,同劫锁显出形态,飞快朝着栖寒枝丹田内红莲业火扑去。 那锁一出,戚染霜周身一轻,谨记师父的嘱咐毫不迟疑,极快的朝前方奔去,三息后,少女临失去意识前,一头撞近了匆匆赶来的靳云叠身上。 靳云叠弯刀差点出鞘,陡然意识到这直直扑过来的似乎是他们君上的爱徒,将将克制了动手的本能,两手僵硬的伸直,托着昏迷的少女两臂,茫然的偏头去看大管家。 大管家没工夫看他,口中唤道:“君上!” 靳云叠视线顺着柳疏的方向看去,劫云之下无数藤蔓从地底伸出,试图捆缚住魔君的脚步。 柳疏急急朝前奔去,想助魔君一臂之力,靳云叠双臂僵着,看看撑着的君上爱徒,再看看远处陷入邪法的君上,也没工夫细想,拎起戚染霜往肩上一扛,跟着柳疏一起朝前跑过去。 栖寒枝无暇关心手下的动作,他面色冷凝,心头微沉,这些藤蔓一出他便明白,进套了。 叶安的目的,或许便是将他引入劫云之下。 下一道劫雷已在酝酿,似乎察觉到出现的变化,劫云颜色渐渐变深,范围似乎也在缓缓扩大。 陷阱是早布下的,想甩开藤蔓便会暴露气息被劫云纳入范围,不甩开藤蔓,下一道劫雷到来前便赶不及离开。 走不了了。 栖寒枝眨眼间做出了判断,冷笑一声,周身气息暴涨,无数浊气汹涌而出,那些绊住他脚步的藤蔓被震碎一地。 便在同时,劫云飞快扩大,浓黑的边沿翻卷,酝酿着的劫雷似隐入云中的恶蛟,只需一击便能要了凡人性命。 叶安放肆大笑,朝他道:“魔君今日或许便要与我一同葬身在此了。” 栖寒枝不想跟他废话,事已至此,在余下十几道劫雷批下来之前杀了叶安,就是最好的办法。 没有任何征兆的,两人各自运气灵力,朝对方袭去。 栖寒枝大乘修为,远胜叶安这尚未及化神的躯壳,然而叶安似乎对此情景早有所料,少有正面交手,更多是在躲避魔君强横的攻击。 不间断的天雷劈在两人身上,两人渐渐都狼狈起来。 劫云范围外,更多魔族赶到,甚至有些离得近的仙宗修者也围在外头,没人敢轻举妄动,邪修本就险恶的雷劫在大乘修者加入后,已非常人能应付得来,而能撑住这般雷霆的修者,若再进去一个,劫雷威力再提,那便是十死无生。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旁人只道魔君修为深厚,支撑起来定是要比不过元婴修为的邪主容易许多,然而栖寒枝今日刚取了一滴心头血,再加上那不知出了什么异变的阵法,实际情况远比看起来要虚弱得多。 栖寒枝咽下喉间血腥气,不知是不是那滴心头血的关系,眼前有些发昏。 他没注意到,叶安的位置不断变化,此时已到了极渊封印石柱边缘。 “轰!” 又一道劫雷落下,下一刻,随着恶蛟一般的雷霆坠下,崩碎之声炸响,远处仙魔两道的旁观者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声,栖寒枝脑海中某根弦倏然搭上线,他顶着落在身上的劫雷填头看去,只见碎石崩飞,溅落在本就被劫雷摧残得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黑沉沉的浊气喷涌而出,几乎卷起一层浊气浪涛,如出闸的猛兽,直直扑了下来。 ——封印石柱,碎了。 叶安在狂笑,他身上不知有什么法宝,生生挺到此时才拿出,将已然极为险恶的劫雷引入封印石柱。 他捉戚林醉也不是什么为了引谢云敛前来报仇,他需要的是随意哪个足够强悍的修士,从始至终,他的目的便是增强劫雷。 但即便如此,封印石柱也不该这般轻易的碎裂。 一定还做了别的。 但现实不允许栖寒枝想太多,随着极渊浊气一道扑出来的,还有十数个曾被封印其中的邪修。 这些邪修或有肉身,或被浊气腐蚀的不成样子,甚至有的只剩下神魂残念,他们早早等在这里,激动的迎接着这一刻自由的到来。 自由只存在了短短的一刹那,忽有耀目的赤金色火光铺至他们眼前。 红莲业火与极渊浊气似两头相扑的凶兽,狠狠撞在一处,随着浊气一道涌出极渊的邪修嘶声惨叫,又很快被淹没在火海中。 “布阵!”栖寒枝扬声朝劫云外围魔族喝令道。 魔君亲自下令,劫云外的魇卫极速动了起来,以劫云外圈为边界,数十魇卫结成封阻大阵,大阵落成的刹那,铺展开的业火熄灭,源源不绝的浊气涌出来,眨眼将整个渡劫之地填满。 阵中两人被大阵与极渊困在了一起,与外界彻底切断。 魇卫的封阻大阵虽说也只拦得了一时,但好歹能拖延一二。 栖寒枝短暂的放了心。 极渊浊气一旦泄露,人间恐生异变,更何况还有那不知埋了多少年的邪修。 “轰!” 又是一道劫雷落下。 倾尽全力施放本命灵火后,栖寒枝脸色有些苍白,而另一头,叶安似是久等此刻,他又拿出一件法器投至半空,挡住大半劫雷威力后碎裂。 他早有准备,不知存了多少法器。面上笑容隐隐带几分癫狂,在劫雷的空档朝栖寒枝走来。 劫雷落在身上,栖寒枝脊骨一阵坠痛,禁不住栽倒在地,喉间那口血到底耐不住涌了出来。 他不在意的抹了抹唇角,掀起眼皮看着朝他走来的男人,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自最初极渊浊气泄露时他捡到的那块沾着清气的小石头,到临枫秘境、大楚万民塔、叶安的复生、其间种种飞掠而过。 “谢胤。”他的声音被那血灼得有些微哑,紧盯着面前的人:“你想知道戚焰在哪吗?” “叶安”的脚步一顿,看过来的目光微微变化,癫狂之意不再掩饰,渐渐铺满整张俊美的脸。 可惜了那双眉眼。 从没有什么叶安复生,不过是谢胤巧借邪主名目伪装出的一场惊天骗局。 叶安修帝王之道,邪道覆灭,坠入极渊之时,道心便已崩塌,强逆天命搅弄风云的一代邪主在当时就彻底死去了。 “你果然知道……”谢胤双眸渐渐染上血色,脚步渐急,朝栖寒枝行来:“他在哪,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你刚还见过他。”魔君沾着血迹的唇角扬起一个险恶的弧度,他分明已经站不住了,分明处在低位,注视着谢胤的眸中却满是讥讽,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声音似带着几分和缓,一字一句道:“戚焰,便是戚林醉啊。” 戚焰,便是戚林醉。 他苦苦寻找的小焰,便是那夺走他一切不男不女的恶心玩意。 谢胤猛地停住,脸上是一片空白,便在同时,先前半跪在地上吐血的魔君化作一道流光,已然暗淡失色的业火覆在掌心,一掌朝失神的男人天灵盖击去! 砰! 某种东西破碎的触感通过掌心传递过来,附着的红莲业火已随主人心意向前蔓延。 不待栖寒枝舒一口气,忽然心口一痛。 他掌心的红莲业火还在向前蔓延,以较平日缓慢许多的速度烧灼着谢胤的神魂,身后,陌生的气息在这一击后失去了遮掩,疼痛落后感知一步袭来。 身后偷袭的人抽回手,连带着将他的心核一道,抽离体内。 作者有话要说:过十二点了,看看这章字数,觉得也可以稍微原谅一下…… 算了不原谅了,给这章评论的宝贝们发红包吧,久等了 第42章 始共春风 天渺峰 谢云敛自昏睡中惊醒, 心脏处剧烈的跳动几乎震破他的耳膜,冥冥之中有某种莫名的紧迫感催促着他。 阿栖去哪了? 识海内隐隐有些疼痛,是神魂尚未养好的警告, 但他却无心管那些, 一贯端方持重的仙尊顾不上衣着, 匆匆套上鞋破门而出。 门外, 身着苍青外袍小弟子听到声音抬头, 见到仙尊匆忙狼狈的模样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行礼。 “你是何人?怎在此处?”谢云敛声音有点冷, 但他理智知道, 这年轻人穿着昆仑内门弟子服, 能出现在这里,必是得了命令。 冷静一些。 谢云敛竭力压下心头莫名的慌乱。 “见过仙尊!”小弟子忙施了一礼:“弟子段言, 与仙尊在临枫境里见过, 三刻钟前, 宗主招弟子前来,言及魔域动乱, 似与邪主叶安有关,宗主带着诸位长老赶了过去, 令弟子守在此处,若仙尊醒来……” 段言话没说完, 只觉面前刮过一阵短促的风, 他抬头一看,仙尊已经不知所踪了。 “若仙尊醒来, 便告知您不必忧心,养伤要紧。”段言小声说完剩下的话,而天渺峰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 * 南离天, 劫云之下。 偷袭者捏着凤凰的心核,缓缓从他胸口抽出来。 魔族致命之处被袭,心脉破碎,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到喉咙口,体内魔气失去了心核的束缚如惊醒的猛兽,与周遭浓郁浊气相合,挣扎着要将这具束缚的躯体撕碎。 危急间,赤金色的凤凰虚影在黑衣魔君周身浮起一个隐隐的轮廓,将将脱离已濒临崩溃的躯体。 却在此刻,栖寒枝心口忽似千斤重坠,生生将即将逃逸的神魂拖了回来。 肉身将毁,神魂又伤,深藏于凤凰神魂中的涅槃之火似是感应到什么,纯金火焰自凤凰虚影上燃起。 然而袭击者似对凤凰一族了解极深,下一刹,一道法诀落入识海,栖寒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一痛,神识渐渐陷入混蒙,他下意识抬手按在心口,似是触到一片灼热,紧接着是钻顶的疼痛与濒死的窒息。 燃着金色火焰的凤凰虚影扬起纤细的颈子,朝着天空的方向发出无声的悲鸣,骤然溃散。 眼前倏然一黑。 或许是浊气太浓,也或许是眼底漫出的血遮住了视线。 视觉的最后,他看见身前谢胤仍在挣扎不休,头骨破碎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固执的朝前蠕动,喉间发出“嗬嗬”声响,那双生得好看却已然扭曲的双眼涣散,却好似凝视着他背后那人。 谢胤在努力的想说些什么,或许是问一个真相,也或许是想求救,不过栖寒枝猜,更可能是后者,此人一贯只在嘴上深情,相比戚焰的身份,大概濒临的死亡让他更不甘心。 不像谢云敛。 栖寒枝有些涣散的意识里浮出这样一个念头,像一个锚点,狠狠扎下来。 谢云敛…… 他还赶着回去。 耳边那恼人的“嗬嗬”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变成模糊的嗡鸣声,身后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借魔君之躯一用”,声音温和又平淡,在嘈杂的嗡鸣中有些扭曲,似乎在哪里听过。 而后黑暗的世界中只剩一片静谧。 似乎曾有什么时候,他也陷入过这样的境地里,黑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无穷无尽的魔气在他身体内外来回冲撞。 然后呢? 栖寒枝瞳孔散大,心核离体,那段被封印的记忆似无根浮萍,散碎的飘在他破损的识海中。 “阿栖。” 然后有人这样呼唤他,他听到自己叫那个人的名字:“云隐……” 那似乎是……兖州那夜后。 他狼狈的回到极渊,疯了一样的吸收起浓郁的浊气,将义父的叮咛全数抛在了脑后,满脑子只剩下报仇这一个念头。 岑彧死了,死在那个仙人手下,那他就杀尽天下邪修,还有那劳什子的邪主,或是每一个与云隐的死有关的人。 总归他是凤凰,肉身强悍得很,只要吸收灵气就好了,他不在乎什么清浊之气、不在乎什么根基寿命,只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足够他为云隐报仇。 然后去陪他。 可他高估了自己。 结成元婴之时,体内混乱的浊气终于突破了束缚,肆虐在经脉之间。 寻常魔族以“心核”运转浊气,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魔族,只神魂是纯粹的魔,凤凰躯壳里自然不会再长个心核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眼前是黑色的,耳边是极渊终年的死寂,身体很冷,还听到了云隐的声音。 云隐在等他吗? 小凤凰恍惚的想,那死了倒也没什么。 他是世间最后一只凤凰,没有亲人,唯一牵挂的义父也有便宜叔叔照顾,走出极渊这破地方也不过几年时间,去了一趟凡间,倒是认识了些人,临街浇个野鸡糖人偏说是凤凰的大爷、街口总喜欢给他塞东西吃的大娘、隔壁总往家里探头探脑的姑娘…… 可这些人也都不在了。 还有云隐。 声音好听、模样好看、字写得特别好、会教他写字、攒钱准备明年去考状元、却还是偷偷给他买新衣服、说好桃树开花就回来给他酿酒的云隐……他特别特别喜欢的云隐。 也不在了。 一股暖意包裹住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无形的手拥住他,在极渊与魔厮杀了几个月,身上满是血痕也一声不吭的少年沉默着蜷缩起来,有滚烫的东西从眼角落下来,没顶的悲伤随着眼角热意一道涌上来。 “云隐。”他自以为很大声的抽噎着,断断续续叫这个名字。 他想说,我好想你,想说,我给你报仇…… 可他是个小废物,大概耗上凤凰漫长的一辈子也杀不死那些邪修了。 年少的凤凰蜷缩在极渊嶙峋的怪石中,少年修长却显得过于细瘦的四肢委委屈屈的缩在一起,发出初生的小兽似的哎哎悲鸣,眼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只能道一句:“别怕。” 那声音像是带着安抚的力量,无形的手带起一阵风,轻轻的,想拭去少年脸上狼狈的灰黑和泪痕。 可那只是风。 “我陪着你。”那声音无奈又心疼。 下一刻,心口涌上暖意,有什么东西在空无一物的心口成型,肆虐的浊气像是找到了源头,齐齐朝那处涌去。 凤凰心口长出了一枚心核,是他心爱之人的魂魄。 十七岁之后的记忆在那一刻起开始模糊,年少的凤凰惶急的按着心口,却再叫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云隐。 谢云敛。 落在神魂上的法诀已经起了效果,神魂被锁,涅槃之火未能燃起,肉身渐渐失去感知,栖寒枝恍然觉得自己像是死去了,五感逐一消退,四肢似乎有冰冷的感觉,在微弱的感知中却也不甚明显,只有心口空下来那一块,像是有风穿了过去,刮着他胸腔里的血肉。 他无声的念着爱人的名字。 他有一点后悔。 该告诉谢云敛的。 我爱你。 * 昆仑在西,魔域在南,修真界幅员辽阔,便是渡劫期的大能全力赶路,从昆仑到南离天也需两个时辰。 谢云敛等不及那么久,不顾神魂未愈之伤,强行撕裂了空间,出现在魔域之外。 远远的,他瞧见几与天幕相接的黑色,那是……浊气,和将要散尽的劫云。 是阿栖? 不,谢云敛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劫云虽已散得差不多了,但其中浓稠的血色却并未完全消逝,分明是邪修渡劫,大概是叶安。 这个名字让谢云敛的不安更添一层,他急速朝劫云的方向赶过去,他隐隐有种预感,阿栖便在前面,在等着他。 “仙尊?”有点熟悉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大概看出谢云敛要冲入魇卫封阻大阵,那人急道:“仙尊且慢!我等受君上之令守护在此,此阵断不可破!” 这人话中“君上”二字吸引了谢云敛的注意,他终于停住,偏头看过来,一双眼睛似着墨色,此时静静看来,莫名便让人胆寒。 说话那人,也就是柳疏顾不上谢云敛怎会在此,他压着怯意,镇定道:“极渊封印石柱被天雷击碎,君上和邪主陷在天劫里,令我等在此守护。极渊大开,我等也支撑不了太久,届时浊气与邪魔脱离极渊……” 柳疏的话还没说完,天际劫云散尽,下一刻,剧烈的震颤传来,地面疯狂摇晃,随之同来的,还有极渊浊气对封阻大阵的猛烈冲击。 “柳疏!”充作主阵的靳云叠大声打断了柳疏的话:“撑不住了!” 柳疏神色惊变,一时顾不上谢云敛,欲上前助魇卫一道稳住阵法,然他还未待上前,地面震荡更剧烈,随着一声沉闷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异响,封阻大阵骤然破裂,数十魇卫倒飞而出,一口血喷出来,便是已突破大乘修为的靳云叠也不例外。 柳疏还没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便觉眼前一花,他顺着那方向侧头,下意识唤道:“仙尊!” 没有人回答他。 封阻阵破,极渊大开,他们此时的位置浊气之浓郁便于当初极渊无异,浊气诱人心智,便是魔族也要谨慎对待,何况谢云敛一个仙宗修士? 大管家咬咬牙,上前扶起离自己最近的魇卫,扬声下令道:“撤,你们快撤。” 靳云叠一把扛起先前被仍在一边的戚染霜准备跑,想起什么偏头看他:“你呢?” “我去找仙尊。”柳疏说着已经朝方才谢云敛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总不能让君后死在家里吧!” 柳疏顶着厚得让魔睁不开眼的魔气闷头往里冲,幸好他这魔方向感极佳,稍废了一会功夫便找到了仙尊下落。 一袭苍青法袍的仙宗修者在这浓厚的浊气中实在打眼,大管家略松了口气,急急赶上去,口中道:“仙尊,快跟我——” 话没说完,便卡在喉咙里。 他终于看清,仙尊面前那一大片深色的土地,那是被血染出来的颜色,仙尊半跪在地上,指尖沾了一点血,那血以没了温度,却也尚未凝结,泛着一点金色。 是凤凰的血。 而就在这片血迹不远处,落着一柄灰扑扑的剑、和一具尸体。 头颅被一掌击碎变形的黑衣人模样狰狞,一只手朝前伸着,似是想捉住什么。 是谢胤。 谢胤已死,劫云才散。 他额上的伤口带着火焰灼过的焦黑,已无神魂气息,柳疏一眼就瞧出,这是红莲业火才能造成的伤势。 可若是魔君杀了谢胤,那他人呢? 柳疏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愣愣看着那凤凰血,某个从未产生过的念头,一点点冒了出来。 “阿栖失踪了。”半跪着的青衣仙人声音平静的有几分诡异,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瓶,将地上的血迹一点点收拢到瓶中:“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活,下一章就活(认真!) 第43章 此去经年 柳疏咽了咽口水, 面前仙尊分明瞧着清醒又冷静,但他莫名便觉得,他们“君后”有点疯。 谢云敛手中玉瓶不知是什么法器, 将凤凰血一滴不落的尽数收敛, 他扣上盖子, 顺手将落在一旁的本命剑拾起, 站起身, 从始至终没往谢胤尸体上看一眼,往极渊深处走去。 苍青色的背影渐渐远去, 极渊浑浊的黑气染上一层滞闷的底色, 远去的人像一柄锈蚀的长剑, 分明挺拔坚毅,却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大管家觉得心惊, 下意识想跟上去, 却发现已经找不到仙尊踪影了。 * 极渊封印被破, 本就冗余难以消解的浊气寻到更宽敞的天地,以极快的速度涌出, 不出三日,便越过魔域范围涌向凡间界。 幸而修真界够大, 便只一个魔域都较极渊广袤许多,那些浊气溢出后并不似极渊底一般浓郁, 其他种族也可生存。 只是仙宗修者陷于心魔的多了些、凡间乱事频起了些, 相比之下倒是那些顺着浊气一起跑出来的邪修更棘手。 仙宗一众大能忧心忡忡,几个月内试了各种办法, 在原本封印石柱的位置层层叠叠的糊了不知多少封印,效果聊胜于无。 “这一千年来,清浊失衡之况积重难返, 极渊本就不堪重负,若非一百多年前晓阁主在九阙建书院,情况怕是更甚。”一位活了好几千年的大乘修士道。 清浊失衡之事仙宗早有察觉,为之做了各种尝试,然而迄今为止唯一效用显著的,便只有一百多年前,晓风月提出,聚仙宗年轻一辈英杰于九阙,引动清气,以助九阙生机。 九阙书院由此而生。 闻言有人叹道:“事已至此,我等人力终究难解,不如静观其变。” 氛围稍有颓丧,便见首位的青衣修士放下正调试着的阵盘,淡淡开口:“杜老所言不虚,只不过有一点诸位有所不知。” 众人止住议论,偏头朝这位远远算不上年长但凭着强势手腕稳坐仙宗之首的昆仑宗主看来。 “一百年前,清浊失衡的状况有所缓解,九阙书院并非主因。”归云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在座都是仙宗举足轻重的前辈大能,他眼睑微敛,遮去眸底神色:“诸位可还记得,东陵仙门,陆青端?” “自然。”有人道:“陆氏一族以身入噬灵阵,便是再过千年万年,也会刻录于仙史,不会忘的。” 归云寄有些想笑,他看向说话那人,却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接上方才的话:“不止如此。叶安阵盘被毁后,妄图取凤凰之躯制真灵之体夺舍,以上千人魂祭炼邪阵,陆氏全族便在其中。” 众人哗然,有些面上露了不忍之色。 不忍、爱莫能助、压着几分天塌了旁人顶着的庆幸,便与当年东陵灭族之日没什么区别。 归云寄忽有几分兴致阑珊,指尖在银白阵盘上反复摩挲。 “陆青端尚有残魂存于世间,原本,若以白泽之骨温养,或可重塑道体,但他那个人……”他说到这顿了顿,将那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咽了回去,只平淡道出事实:“白泽乃上古神兽,尸骸葬于东陵,只余心口一节肋骨,由陆氏一族代代温养,生了神性。一百年前,陆青端残魂入白泽骨,与白泽尸骸相连,吸收转化极渊冗余浊气,一点点投入人间。” “至于九阙书院……东陵陆氏年纪最小的公子,名唤陆青远,不喜推算之道,年少离家,化名晓风月,励志当个金玉堆里的纨绔。”归云寄说到此处禁不住弯了唇角,极轻的声音中带了抹讽意:“却不想,成了陆氏一族唯一的幸存者。” 他没再说下去,在场之人都是活了几千岁的老妖怪,如何听不出他弦外之音? 陆氏满门毁邪主修为、族长舍身化极渊浊气、唯一幸存者又出力激活九阙生机——九阙乃神兽多族族地,闯入其中建个书院远不似说来这般简单。 修真界众人,都得承陆氏一族这份大恩。 在众人沉默中,归云寄缓缓道:“昔日之事已毕,我与诸位提及这些倒也不是想为陆青端争一份身后声名。” 嘴上这么说着,实则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有人心里嘀咕,当人也有人心中当真感佩,一时盛赞、感激,种种言语充斥整厅。 归云寄静静瞧着,待众人都感怀的差不多了,他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神色,银白色的阵盘在指尖拨弄,大乘巅峰的气息自阵盘中泄露出一刹,旋即收敛的干净,温和的语气里莫名填了几分不容置喙:“只是四百年前,有人挡在前面,平了修真界两场浩劫,如今陆氏全族尽殁,‘静观其变’之法许是有些行不通了。” 此前说出“静观其变”之言的修士脸色难看,但碍于昆仑宗主的身份和修为并未做声。 归云寄几时有大乘巅峰修为了?在座不少人都在心里暗自嘀咕。 “我等竟不知有此隐情,实在惭愧,幸有归宗主与陆族长私交甚笃,不至令此义举蒙尘。”最早说话的那位杜老笑呵呵的打了个要面子的圆场,将问题又推回来:“只是这几个月来,诸位同道试过这许多方法,便是归宗主也没少忙碌,事到如今,极渊之事又该做何解?” 归云寄对这老滑头的话术毫不意外,闻言并不客气,直接道:“为今之计,堵不如疏,极渊既再难封印,何不效陆青端之法,由我等引导灵气去向?” 众人对视,有人问:“归宗主言之有理,可这,如何能成?” “诸位且看,此前邪主叶安于人间建‘万民塔’,我苦思许久,终于想通这些塔的作用。以九塔为阵眼,以凡间界为阵盘,吸取万民生机。 ” 说着,归云寄指尖一点,阵盘上浮现出巨大虚影,虚影之上九塔随他指尖滑动连成一线。 “幸而有魔君涉险,毁了叶安阴谋,不过这九塔之法未尝不可借鉴一二。” 他指尖再一点,早刻录在阵盘内的变阵浮现而出,阵盘范围扩大,将仙宗魔域一道拢了进去,九座崭新高塔矗立其上。 归云寄缓缓道出最终的目的:“以整片修真界为阵,建九塔,代替极渊和九阙,导清浊之气。” “痴人说梦!”有人拍案而起:“九阙、极渊,乃应阴阳二气虽天道而生,非人力可及,常闻擅阵者惯自负,归宗主于阵之一道造诣之高当世无两,这以天地为盘的自负却也不遑多让。” 归云寄视线淡淡扫过一圈,指尖兀自拨弄着阵盘,并不言语。 一时无人出言,那人一甩袖子坐了回去,神识传音的波动在各处跃起。 好半晌,一位满头鹤发的老者轻咳了一声,归云寄视线转过去,这老者姓季,云山剑宗太上长老,活了不知几千年,虽是这副模样,却是现今修真界除谢云敛外,尚且在外活动的唯一渡劫修士。 季长老徐徐开口道:“归宗主所言九塔,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建成的吧?” “正是。”归云寄道:“九塔需承清浊之气,按常理言所需珍惜材料无数,需倾修真界之力方可建成。” 先前拍案而起那修士嗤笑一声,众人眼神都有些变化。 说句不好听的,凡修真之人所求皆为大道、飞升,极渊封解虽为祸事,然无论是浊气还是邪修,对在座大能的影响都有限,更多是殃及凡俗、后世。 可资源不同,没了资源怎么飞升?还要宗门做什么? 不是谁都似陆氏一族一般,常伴白泽之躯,性子里的悲悯几乎一脉相传。 季长老神色中也添了些不赞成,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归云寄又道:“不过如此太过耗费。” 季长老把话又咽了回去,听归云寄继续说。 “以修士建塔,引灵力反复锤炼建材,再有九位大乘修士坐镇塔中,平衡清浊之力。待九塔尽数建成,九塔之间自有灵力循环,便再无需修士看守。”归云寄稍顿了顿,给众人思考的时间,这才抛饵:“此法虽耗时久些,但一来并无太多耗费,二来参与建塔者经灵力反复淬体,也不失为一种历练。” 世间灵气以人力集于九塔,这九塔所在灵力之浓自不必多说,便是有些浊气又能如何,就当修炼道心。 仅需一点时间,做一个没什么损失的尝试,一旦成功,灵气、修为、还有功德,这些利益几乎能让镇塔修士原地飞升。 便是先前拍案而起说他痴人说梦的修士也沉默了。 归云寄心中淡淡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兹事体大,诸位道友慢议,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有人被这九塔之事勾得心动,还想再询问几句,闻言道:“归宗主有何要事,可需要帮忙?” 归云寄唇角挂着一抹浅笑,朝那人颔首以示感谢,口中却道:“不必了,不过是我那不省心的师弟,在极渊中待得太久了,是时候把他带回来。” 众人闻言,有些脸色古怪起来。 当日极渊封印石柱碎裂,魔君与邪主被困劫云之下,邪主身死,魔君失踪。 自那以后,仙尊便入了极渊,至今未出。 便是如今极渊浊气外溢,不似当年凶险,却也不是魔族之外其他种族能抵挡的。 近半年的时间,不顾自己修为根基,顶着浊气的侵蚀寻找魔君下落,凡是听闻此事的,想起前段时间关于仙尊与魔君之间的传言,无不感慨一句仙尊用情至深。 另一些不关心风月之事者,闻言心中感慨,归云寄其人,年纪轻轻深不可测,不提今日这胆大包天的九塔之计,便只说仙尊谢云敛,落在他口中却也不过是“不省心的师弟”。 归云寄扔下那群“仙宗同道”,朝极渊下而去,他自有办法寻到谢云敛踪迹。 半年时间过去,极渊下还似当初一般昏沉。到底是伴天道而生的至阴之地,便是封印解了,也不影响极渊源源不竭吸纳世间浊气。 归云寄找到谢云敛时有些惊讶。 倒不是仙尊流浪半年便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了,正相反,仙尊是一如既往的端方模样,似乎连每一片衣角、每一缕发丝都在最妥当的位置,在极渊这般险恶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像是要去见心上人。 只是若要细看,他近乎固执的朝着一个方向行进着,每一步的距离都是相似,像一具没有魂灵的躯壳。 然而让归云寄惊讶的却并不只是这些,而是那满头青丝,成了雪色。 许是心魔未愈兼有浊气引动耗伤了根基,亦或只是最简单的一句为情所困。 归云寄覆手站在谢云敛身后,神色莫名,静静看了一会,直到谢云敛的身影要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出言唤道:“师弟。” 谢云敛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凤凰神魂中有涅槃之火,几乎是不死不灭。”归云寄缓缓道:“魔君只是失踪了,你何苦至此。” 谢云敛沉默了好一会,他视线始终望着前方,良久开口,声音是久不言语的沙哑:“还有五日。” “什么?” “寻遍整个极渊。” “他或许并不在此。” “也或许在。” 归云寄想问这又有什么意义,转念一想,他那没出息的师弟说不定会回答一句“我怕他冷”。 想到这,归云寄就只能沉默了。 “师兄回去吧,不必为我忧心。”谢云敛还是没有回头,他抬步向前,声音仍是沙哑,归云寄意识到那或许并不是因为太久不说话,没出息的师弟像是想到什么,那破锣嗓子竟还能带出些温柔气,顺着极渊浓稠的让人窒息的浊气传过来:“凤凰不死不灭,我还得等他回来找我。” * 他觉得有点冷。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喋喋不休的,很是聒噪,扰他清梦。 “师尊……小师叔……” “魔域……柳疏传来消息,有些……可要前去?” “那九塔呢?师尊可要……大师伯说……休息……” “不必。” 另一道声音传来,这道声音好听极了,像一泓清泉,霎时将他被吵醒的烦躁浇熄,他竖起耳朵,想再听得清楚些。 “前些时日是哪里邪修作乱?”那人又说了一句。 “凡间界。”那聒噪的有些不情愿:“师尊,你确实该休息休息了。” 那人没回答。 那人休息的很不好吗? 他愣愣的想。 随着听觉的复苏,意识渐渐有些清醒,周遭一片黑暗,还冷冰冰的,这是在哪? 还有,我是谁? 忽然,有一双手碰到他,掌心的温度激得他一抖,他听到“当”一声轻响。 “诶?师尊,你这本命剑怎么回事?怎么抖了一下?”那聒噪的人像是找到惊天大事,试图吸引旁人注意:“我能摸摸吗?” 什么本命剑?被摸的分明是本君! 等等,什么是本君? 没等他想出头绪来,那双温热的手又抚了过来,将他全身摸了个遍。 怎、怎可如此! 轻浮孟浪之徒! “师尊,真的在抖啊!”那聒噪的又道:“这本命剑可是生了灵?我听闻剑器生灵前需将之置于丹田温养,便如凡间妇人身怀六甲,不可妄动一面动了胎……不是,剑气。师尊,你这本命剑眼看着是要生了,这除邪之事还是另觅他人吧。” 什么动了胎气! 这孟浪之徒的徒弟说得什么癫狂之语! 他气得不行,只想狠狠瞪这师徒二人。 不知是不是念头太强,他眼前豁然一亮,当先映入视线内的是雪色的长发。 他心核突突跳了起来。 “什么是心核”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无暇细思,便正面对上一张俊脸。 应该是俊脸,只一个轮廓便好看的惊人。 他不确定的想,要是把眼睛露出来就好了,这样的美人,为何要蒙着黑绸? 作者有话要说:人不能说大话 说大话就会因为要把凤凰写活而肝到现在,四千六,是我为了爱情做出的努力〒▽〒 以及,为爱白头,基友看完骂我土,我知道呜呜呜呜,但我是土狗 第44章 啾啾啾啾 那眼前覆着黑绸的美人将他捧了起来, 反复轻薄半晌,似有些疑惑似的开口:“剑灵?” 这兴许是个问句,但他脑子被美色迷得不大清醒, 美人说什么只管点头就好。 本命剑震了震, 谢云敛便当他默认了, 虽觉不大寻常, 却也并未投注太多心力, 淡淡道:“便唤你阿银。” 阿银觉得这名字不错,与美人的发色相同, 很是般配。 剑灵阿银开心的震了震, 想听美人再唤一句, 他觉得这个叫法很熟悉,哪怕美人语气平平淡淡, 只是这样的称呼方式, 就让他感觉到一点亲昵。 有谁这么喊过他吗? 阿银不大肯定。 剑修本命剑生灵确实是比身怀六甲还要谨慎的大事, 可一来仙尊已经不是个纯粹的剑修、二来以他近些年的作风,想来便是当真身怀六甲也不耽误他满世界惩恶扬善。 按照戚林醉的分析, 他师尊这般行径,除了踏遍千山万水找人, 大概也有积攒些功德福运的意思。 对他这个质朴的堪比凡俗中人“积德”的想法,一贯看穿一切的戚染霜难得没有反驳。 是以, 本命剑生灵这么件大事一如既往的没拖住仙尊脚步, 将这柄剑置于聚灵阵中温养,便离开了。 阿银有些失落。 这聚灵阵想必不是美人自己搭建的, 效果极佳,躺在里面像是浸在暖烘烘的泉水里,还是不会打湿羽毛那种, 舒适得很。 身体不冷了,阿银还是想叹气,他这被美人抛弃的心好冷啊。 等等,为什么他会觉得美人不会布阵?还有,什么打湿羽毛? 他脑子里怎么总出现这些奇怪的念头? 阿银想了一会,就觉得困了,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又是被那个聒噪的声音吵醒的。 阿银很不高兴了踹了两脚,踹了个空,他猛地惊醒过来,愣愣看着聚灵阵中灵力似鱼游动,怅然若失。 “你醒了?”戚林醉扒拉扒拉戚染霜:“妹妹,这是阿银。” “我是你姐。”戚染霜兀自拎了个浇花壶,一边浇着花,对阿银的态度倒是和缓:“阿银,我是戚染霜。” 这两人一体双魂,一个真灵生得早,一个肉身生得早,常年为谁更年长争执不休。 不过现在看着像是成功分开了。 阿银沉思,这我怎么都知道? 他又动了动,换个更舒服的角度打量两人,觉得模样也很是眼熟。 难道是他以前当剑神智未开的时候记下来的? 本君当真是天赋异禀! “哦对,上次忘说了,我叫戚林醉。”戚林醉对这位新生的朋友很是热情:“阿银,能不能打个商量,下次师尊回来,你就假装难产,让他在昆仑多休息两天。” 阿银心说这徒弟真是该打了,高贵冷艳的震了震剑身以示轻蔑与不屑。 “好,那你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戚林醉也看不懂,乐呵呵当新朋友答应了,也不见外絮叨起来:“我师尊、你主人,当初在极渊那鬼地方待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出来,终日也是奔波都没好好休息过一天……要不是在你身上找到了遗失的分神,被大师伯按着融合了回去,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说起来,阿银你该是最后一个见到师父的吧?”问完这话,他也意识到当初本命剑还没有剑灵,何况这新生的灵又能懂什么,始终像个开心小傻子的戚林醉语气也不免低落下来,像是泄了气,强打着的精神也就撑不起来了:“你说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 “戚林醉。”戚染霜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戚林醉的伤怀:“花要被你浇死了。” “啊!”戚林醉慌忙拎起水壶,仔细查看师尊的宝贝花,确定没事才松口气。 之后一个月,戚林醉和戚染霜偶尔会来浇花。除了两人之外,阿银就再没见过其他生灵,他也不觉得寂寞,只是有点想念醒来那日见到的美人。 按理说天渺峰这等仙山福地,生在此处的花花草草根本不需要刻意培养,怎的还要专门找人来照顾? 戚林醉常与阿银聊天,某次为他解了疑惑,他说:“师尊自己要出去找人,却不许我们两个也一起出去,偏说师父要是回来了,凤凰窝里得有人等着他。” 他絮絮叨叨数落了半晌,全是说他那不省心的师尊坏话,末了不争气的揉了揉眼睛:“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要是我修为再高些是不是就能感应到了?” 哭鼻子的戚林醉被戚染霜拎走了,黑衣少女揉了揉双生兄弟的头,什么都没说。 看她表情,也是思念的。 阿银莫名便有些难过,他想这两个傻徒弟属实没出息。 那谢云敛呢? 从戚林醉日常念叨中得知了美人名字的阿银在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更难过了。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近些日子阿银总是觉得热,聚灵阵温和的灵力也像是有些灼人,整个剑都不大舒服,意识也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少。 阿银第一次当剑灵,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个什么情况,但是直觉不算坏事,也懒得管。 直到这日,阿银在昏睡中感觉到周身灼热之感更甚,像是有火在他经脉间游走,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有种胀满感,像是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阿银不自觉闷哼一声,想坐起来运转灵力消解,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另一边,刚回到昆仑的谢云敛隐有所感,朝天渺峰掠去。 刚一落地,戚林醉急匆匆迎上来:“师尊!你那小剑灵难产了!” 谢云敛:“……” 谢云敛平静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朝聚灵阵方向走。 戚林醉得意洋洋的朝戚染霜使眼色,戚染霜给了他一拳。 谢云敛眼前覆着黑绸,行路却不见任何阻碍,走到离开前布下的聚灵阵前,他看不见阵中情况,只听到旧日本命剑发出阵阵嗡鸣,他探出神识,“看”到灵力在向阵中汇集,剑灵神魂凝成一团,浮在剑身之上,就要凝出灵体。 见此,仙尊毫不吝惜的朝阵中输入灵力,随着他灵力的输入,阵中长剑震颤之声渐止,像是被安抚下来,神识中那道魂魄愈发凝练,原本的一团虚影渐渐变成一个……小圆球? 不等仙尊从他的剑灵居然是个球回过神来,那球倏然展出两截长条。 自他封闭视觉,神识中也只能根据事物周身灵气显示大概轮廓,谢云敛委实没能看出剑灵是个什么模样。 便在他疑惑间,一声清脆的“啾”传入耳中,于此同时,那圆球剑灵朝他飞扑过来。 “啾!”阿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能离开那柄剑了,眼前还站着心心念念的美人,当即顾不得许多,兴奋的张开翅膀朝着美人飞了过去。 美人伸出手,将他接在掌心。 阿银快活的啾啾,侧过身想给美人展示自己漂亮的金灿灿的尾羽,一偏身子却发现自己整个身子圆滚滚的,金灿灿的尾羽还没长出来。 他又慌忙转回来,正面对着美人,展开翅膀想凑到他脸前去与他蹭蹭。 刚飞到一半,便被一手拦住了。 “啾?”阿银困惑。 “你……”谢云敛声音有些奇怪,淡色的唇张合两次,像是要吐出什么名字,却又含在口中不愿意说出来。 “啾?”我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谢云敛托着他的手很轻,像是生怕把他碰坏,这句问话却比他的手更轻,不需砰就险些消散在风里。 “啾!”阿银! 谢云敛沉默了许久,问道:“可否让我一探?” 阿银歪歪头,不知道自己美人的剑灵这有什么好问的,大方的“啾”了一声以示赞同。 谢云敛的灵力自指尖探出,一点点轻柔的扫过阿银。 阿银确是剑灵。 气息与本命剑和他本人同出一源,并无任何凤凰痕迹,神魂与他虽熟悉又契合,但作为本命剑这是再正常不过。 什么都不能证明。 便是阿栖站在面前,你又能认出吗? 谢云敛想到什么,倏地收回落在剑灵身上的指尖。 “啾?”怎么样了? 谢云敛喉咙里艰难的吐出来一句:“无碍。” 阿银又快活的啾啾起来。 此时,落在后头的戚染霜和戚林醉赶了过来,一见到阿银化形都是目瞪口呆,戚林醉更是脱口而出:“师——” 刚一出口,便被戚染霜狠狠一拽打断了。 谢云敛将掌心的剑灵交到沉稳的戚染霜手上,声音平静道:“带阿银四处逛逛。” “是。”戚染霜应一声,克制不将过于灼热的视线落在掌心这分明是凤凰幼崽模样的剑灵身上。 “啾?”阿银迷茫的看着美人转身就走,脚步匆匆。 “走吧。”戚染霜转了个身,挡住掌心幼崽视线,语气难得有几分温柔:“阿银想瞧些什么?” 戚林醉回过神匆匆追上来,围着戚染霜掌心有些蔫的小凤凰转圈:“这……难道是师尊相思成疾,阿银心有所感化成凤凰幼崽?” 说完戚林醉越想越是那么回事,看着阿银的目光里满是慈爱,感慨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大儿!” 戚染霜:“……” 阿银:“……” 阿银不知道这傻子在说什么,但是觉得他像是欠揍了,遂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戚林醉慈爱的目光中,飞上他头顶,狠狠抓乱了他的头发。 戚林醉大呼小叫,一边说什么“既是师父与师尊爱情的结晶那便算是我的弟弟了”“阿银弟弟何故如此,可是恼羞成怒”一边试图赶鸟,瞧着十分努力,其实是在哄着小凤凰玩。 戚染霜在一边看得很是无语。 等这一花一鸟消停下来,刚才还有点蔫的阿银又挺起了白绒绒的小胸膛,转身朝靠谱许多的戚染霜啾啾叫起来:“仙尊怎么了?” 阿银十分礼貌的没有使用“美人”这一称呼。 戚染霜看着掌心这一团毛茸茸的红团子,又偏头看看还在忙着整理发型的蠢弟弟,一边觉得师父不至于沦落到和戚林醉一个心智水平,一边又觉得世间不会有这般巧事。 凤凰是天道钟爱的神兽,栖寒枝更是世间最后仅剩的神鸟,剑灵又怎会化为凤凰幼崽呢? 想到师尊眼上覆着的那条黑绸,戚染霜也不敢太过肯定。 她可以承受失望,师尊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师尊的道侣,也就是我们的师父,本体是凤凰。”戚染霜决定据实以告:“阿银如今模样与凤凰幼崽一般。” “啾……”阿银闻言有些惊讶,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戚染霜一瞬不瞬的盯着掌心的红团子,某一瞬间,曾被师父珍藏的各种话本子荼毒的脑子里闪过了诸如“替身竟是我自己”“被替身的竟也是我自己”“我竟当真是个替身”等千层饼情节。 却见掌心小凤凰只愣了一下,就扬起了脑袋,自信的啾啾道:“那我定然便是你们的师父!” 戚染霜:“……” 戚林醉:“?” “好了徒儿,我要去见你们师尊了!”小凤凰啾完,扔下呆在原地的两朵莲花,扑棱着不大好用的两个小翅膀飞走了。 “这……”戚林醉指指飞走的小红鸟,又指指自己,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难以置信道:“这能是师父?” 戚染霜给他一个冷漠的表情,问:“你排斥他吗?” 戚林醉愣住,想了好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此前当你是终于憋疯了,对这柄剑终日絮絮叨叨,如今看来……”戚染霜惯常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个笑,眼中却有湿意:“希望是你本体的直觉比你脑子好用吧。” 戚林醉张张嘴,好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呐呐道:“那师尊?” “你当师尊傻?”戚染霜道:“他只是不敢相信。” * 谢云敛将小凤凰抛给两个徒弟,转身便回了卧房。 他倒也没什么要事,只坐在窗边矮塌上,覆着黑绸的双眼对着床头,似在瞧那株将开未开的艳红花蕾。 那花曾败过一次,因为他的疏忽,没来得及瞧上一眼。 他费了些力气,倒回了那朵花的时间。 便在谢云敛思绪纷乱出神间,忽听一阵“嘟嘟”声自耳畔传来。 他顺着声音偏过头,黑绸遮住视线,神识只能探出灰蒙蒙的轮廓,幼鸟衔着什么东西,礼貌的用尖喙敲击着窗框,见他偏头便当是得了允许,展翅飞了进来。 “啾!” 谢云敛,我给你折了一枝花! 作者有话要说:凤凰:啾啾自信! 顺便说一下,最近在收尾了,而且没有存稿,更新时间就很飘忽,宝贝们想起来就瞅一眼,想不起来明天早上就有了! 晚安~ 第45章 欲见故人 小凤凰啾啾完, 又把那枝花叼起来,想找个地方把它安置好,环视一周看中了床头那插着朵大红花的瓶子, 当即扇着翅膀就要飞过去。 谢云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瞧着晃晃悠悠朝床头去的团子, 待他马上要落下才恍然回过神来, 上前一手捞住小凤凰。 “啾?”阿银衔着花, 啾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偏过头用一双暗金色的圆眼睛看他的美人。 仙尊抬抬手, 像是想抚摸一下小凤凰羽毛, 手伸到一半却又转了方向, 轻轻捏住了花枝,并未使力:“可是送给我的?” 谢云敛指尖在花枝上摩挲片刻, 注入一点灵气, 神识中一片灰蒙蒙的一团雾气倏然有了形态。 很大一朵, 几乎要与凤凰幼鸟的身子一般,不知他是如何拖着这么大一枝花, 飞过多远,这费劲心思的一枝花又会是什么颜色。 “啾!”阿银高兴的张开了尖喙, 用脑袋顶了顶美人的手,把花往美人那头推了推。 乍然被柔软温热的羽毛亲昵的蹭了手背, 谢云敛有些僵硬, 顿了顿才道:“很漂亮,我很喜欢。” 那团凤凰更开心了, 又在他手上啾啾起来。 幼鸟的快乐得来实在轻易,谢云敛似是被感染,也弯了弯唇, 任由凤凰幼崽飞上他肩膀,一起去杂物间寻了个新花瓶带回卧房,将那枝花插好。 “谢云敛!”小凤凰觉得自己的礼物受到了应有的重视,十分满意,啾啾的叫美人的大名,见美人朝他偏头看来,这才高兴的续啾:“我爱你!” 大声表白凤凰幼崽觉得自己有点害羞,一点点,可从他见到美人那刻起就很想对他说这句话,就算有点不好意思,也还是要说的。 原来本君竟才是那个轻浮孟浪之徒。 谢云敛手一抖,青瓷瓶磕在架子上,发出“邦”一声响。 害羞得直抓仙尊肩膀的阿银睁大了眼,疑惑的偏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还没动地方,便被一手捧了起来。 谢云敛将他和插着花的青瓷瓶并排放好,淡淡道:“我会闭关些时日,你若有事,可去寻染霜。” 说完,大概是觉得让这么个翅膀没身子长的凤凰幼崽自己寻人有些强鸟所难,谢云敛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个小铃铛,凭感觉栓在凤凰嫩黄的爪子上,将戚染霜和戚林醉的神识印记一并打进去,这才道:“只需朝其中注入灵力,便可呼唤他二人。” “啾……”阿银有些回不过神,不知话题怎么就突兀的转到了闭关上。 不过转念一想,谢云敛刚从外面回来,想必是很累了,再想起徒弟说的,谢云敛十余年没有好好休息过,顿时就觉得心疼起来,也不在乎自己诉说情谊没得到回应了。 他大方的点了点头,费力的偏头,想看看爪子上栓的铃铛,奈何凤凰幼崽过于圆滚滚,险些栽倒,惊得又啾一声。 谢云敛及时伸手垫住,视线里的灵气团子几乎分不出上下左右,但他却像是看见了幼鸟笨拙的模样,又笑出声来。 笑意刚起,便凝在脸上,谢云敛脑海中反复回响起方才那一句“我爱你”,不知是自己听错了“鸟语”还是初生的剑灵不解其意。 ——他仍近乎固执的坚信着,阿银只是剑灵,是他又一次生出的妄念。 仙尊神色淡下去,他小心的扶起阿银,对方才的话恍若未闻,反复在“剑灵”身上落了许多对“剑灵”并没有太大意义的护持法诀,这才交代道:“莫要乱飞。” 小凤凰低落的啾了一声,不过很快就又打起精神来,扇着翅膀落到美人肩上啾道:“我送你去闭关。” 十分霸道。 谢云敛顿了顿,应了一句:“好。” 把美人送去闭关后,阿银哀愁了叹了口气,飞回院中梧桐树上忧愁的梳理羽毛。 美人为何不接受他的示爱?莫非是嫌他尾羽不够金灿灿? 幼鸟艰难的又梳了梳还没长出来的尾羽,心道不对啊,本君本就是谢云敛道侣,他又怎会嫌弃本君暂时还没有漂亮羽毛! 这么一想,他就又高兴起来。 谢云敛定是见他太小,这才不敢认他! 重新开心起来的幼崽张开翅膀,巡视自己的凤凰窝。 凤凰窝比他以为的还要大,也比他以为的还要和心意,在不高不低的半空,目之所及皆有种熟悉感。 阿银巡视了半个时辰翅膀累了,就随意找了一处有水的地方落下,颠颠凑到水面,左左右右欣赏自己惊人的美貌。 可惜,额上的翎羽还只能瞧见一个金灿灿的尖尖,若是都长出来就好了。 天□□美的鸟儿自得其乐,水面忽跃出一条银鱼,尾巴击打在水面上,“啪”的一声溅起大片水花,将拳头大的幼崽淋了个透。 “啾!”阿银惨叫一声,刚梳理好的蓬松羽毛被水溅湿,变成一绺一绺的,本就不大的凤凰凭空又缩小了一圈。 顾不得梳理羽毛,好胜心比天高的凤凰张嘴就要喷火烤鱼,却不想呼了半天连个火星都没喷出来。 本君的火呢? 阿银出离愤怒的啾啾半晌,忽然想起来戚林醉也是火,也不管这念头是如何得来,抬起爪子就要往那铃铛里注入灵气找火。 嫩黄的爪子刚抬起,阿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笑声也有点熟悉。 但好像是在笑话本君。 落汤小凤凰愤怒的转过身,暗金色的圆眼睛里映入一个美人。 小凤凰愣住了。 此美人不同彼美人,穿着简单的淡青色布衣,雪色的发未着冠,只随意用一根黑绸绑着,瞧着像是先前蒙眼睛那条,此时美人对他笑,一双眼睛里像是方点未干的墨,透着盈盈之色。 两个美人模样分明不同,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一个人。 谢云敛不是说去闭关吗?小凤凰愣愣的想,这哪里是闭关,分明就是去变身。 美人走了过来,把看直了眼的小凤凰捧在手上,另一只手替他梳着羽毛,和缓的声音问道:“阿栖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小凤凰愣愣唤:“谢云敛……” 美人皱了皱眉,似是不大高兴他叫错名字,纠正道:“云隐。” 小凤凰固执道:“谢云敛。” 他心里涌起很难过的情绪,像是什么错过的执念未消,大声啾啾道:“云隐就是谢云敛!” 云隐似乎被小凤凰激动的情绪唬到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凤凰和美人大声后回过神来,先前激烈的情绪似潮水般褪去,看着云隐的表情,有一点后悔,凑上去蹭了蹭停止抚摸他的手,别扭道:“好吧,你如果喜欢云隐这个名字,也可以这样叫你。” 云隐哭笑不得,顺着幼鸟的力道顺了顺他头上的毛毛,脱口而出:“不是你喜欢吗?” 凤凰瞪圆了眼睛,不接受这平白诬赖:“本君几时说过!你这个骗子,嘴上说闭关,其实是去变身,借此诋毁凤凰坚贞不渝的感情!” 一番长篇大啾后,云隐好半晌没说话,他注视着凤凰的眼神很怪,像云隐、像谢云敛、或者说像拒绝承认自己便是云隐的谢云敛。 心智退化得和幼鸟没什么区别的栖寒枝看不懂。 他只是近乎直觉的知道,美人脑子大概有什么问题,分明知道自己是他道侣,偏不敢承认,要换一个身份出来与他相认。 哦,也不能说换一个身份。 美人连自己这个身份也不承认。 但也没关系,凤凰幼鸟深沉的想,本君这般负责的道侣,定会治好他的! 温热的掌心又落下来,凡人云隐掌控着薄薄一层灵力,一点点烘干凤凰淋湿的羽毛,温和的声音在凤凰耳边响起,像是带着些笑意:“嗯,阿栖没说过。” 小凤凰好哄的又高兴起来,想了想道:“那你莫要叫我阿栖,也要叫我阿银!” 他从徒弟那里听说过,他本来名字叫栖寒枝,很是威武,但既然谢云敛偏要叫“云隐”,那他叫“阿银”正好。 栖寒枝爱谢云敛,阿银爱云隐,他们两个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云隐又沉默了好一会,在不停的啾啾声催促里,终是轻轻唤道:“阿银。” 小凤凰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完全摆脱脚踏两条船的嫌疑,转头就一点也不记仇的朝云隐告状,翅膀指着后头的水潭颐指气使:“烤鱼!” 云隐笑了一声,应好。 于是云隐寻了个网兜,好大一个人,撸起袖子蹲在池边捞鱼,终于捞到一条,拳头大的幼鸟在他肩上指挥:“不是这条!是那条!” 云隐也不怀疑这记仇鸟儿是如何在好几千条鱼中分辨出和他有仇那条,将这条放生,顺着指挥又去捞那条。 结果刚一捞到,肩上的小凤凰又迟疑道:“好像也不是它……” “可要再捞?”云隐好脾气问。 阿银看了看网兜里的肥鱼,有看了看袖口沾湿的云隐,大方道:“就先放过那条吧!” 一人一鸟在池边烤起了鱼。 小凤凰原本端端正正蹲在云隐肩上,没过一会,格外诱人的香气从那银鱼身上传出来,他不自觉伸长了微不可见的脖子,整只鸟越来越斜,终于在云隐给鱼翻面时一个不稳,顺着云隐胳膊一路咕噜下来,摔在了他大腿上。 阿银飞快滚起来,抖了抖羽毛,趁云隐“没注意”,又飞回他肩膀上。 “此鱼名‘池鱼’,生于醴泉之中,吃竹米长大,一贯受凤凰喜爱。”云隐似不经意般说着,也不知道世间就这么一只凤凰,这鱼是如何“一贯”受喜爱的。 不过小凤凰很是受用,深觉并非自己太过贪吃。 云隐暗笑一声,从袖子里摸出餐具,将烤好的鱼分割出一小块,放进盘子里,推到阿银面前:“好了。” 小凤凰站在桌上,没看鱼,一双暗金色眼睛盯着云隐那布衣袖子,毛茸茸一张脸上写满了“还说你不是谢云敛”的质疑。 云隐只当没瞧见。 好心的凤凰放过脑子出问题的道侣,啾啾表示感谢后大口吃起了他亲自指挥捞上来的鱼。 云隐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 阿银体型小,胃口也不大,吃了云隐分割出来的这一块就饱了,恋恋不舍的看了看剩下的部分,深觉浪费。 想朝云隐啾啾,一偏头对上那双点墨似的眸子,小凤凰本就不大的脑子溺在美色里彻底失了灵光,呆呆问道:“谢云敛,你为何要将眼遮住?” 云隐笑意淡了些,他看着巴掌大的小凤凰,那一双暗金色的眼睛里是不似寻常幼崽的认真。 他沉默了很久,凤凰也就专注的看他很久。 凤凰的目光并不尖锐、却意外的固执,像是海浪不断撞击,贝壳终是耐不住打开一条缝,露出一点软肉。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桌上剩下大半的鱼都凉了,云隐垂着目光,像在说着旁人不愿道出的心思,淡淡开口:“想是欲见故人,又恐处处皆是故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论谢云敛的精神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大概就是又有幻觉又有精分 自己也知道,就是拒绝治疗 急需每天送花加表白的啾啾大夫 还有,60w是不可能60w的,不传谣不信谣(坚定!) 第46章 山中何事 这傻凤凰自己问的话, 得了答复又听不懂,睁着一双金豆眼懵懵懂懂盯着云隐瞧。 先前的固执与清明神色就像个意外。 云隐似叹了口气,一手抚了抚阿银的头。 入夜, 云隐抱着小凤凰回了自己的小院, 阿银抻长脖子四处张望, 发现云隐带他去的并不是谢云敛的卧房。 小院藏在后山林间, 与整个天渺峰金堆玉砌的风格大相径庭, 一砖一瓦皆为凡俗之物,便连院中种着的桃树都歪歪斜斜不甚美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云隐在天渺峰受了什么苦。 阿银来到此处有些兴奋, 从云隐怀里飞出来, 左瞧瞧右看看, 分明不符合凤凰审美的地方也叫他喜爱的不行。 云隐看着飞来飞去的红团子,眸中是淡淡的笑。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 春水煎茶。 那日云隐坐在树下看书, 看到此句时正有一阵清风吹落花瓣, 犯困的小凤凰嗅到花香睁开眼睛,瞧见淡粉的桃花落入雪白的发间, 迷迷糊糊衔起花瓣,插在云隐鬓角。 一瓣桃花立不稳, 很快就掉了,飘落在书页上, 阿银视线顺着那瓣桃花瞧见这句诗, 当即来了兴致,要与云隐共酿一坛桃花酒。 云隐逗他:“煎茶可好?” 小凤凰想了想那苦涩的滋味, 嫌弃的啾一声以示不屑。 天渺峰的杂物间仿佛包罗万象,云隐翻了一会,翻出几个精致的坛子抱回了后山小院。 时值春日, 桃花开得正好,小凤凰在树枝间来回穿梭,像一朵成了精的红云,带着看中的花瓣衔着往酒坛子里放,云隐也任他玩耍,果然没一会小红云就累了,站在他肩上重拾指挥重任。 “桃花酒好喝吗?”阿银期待的问。 “要再等几个月才知道。”云隐慢悠悠的回答。 阿银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殷勤道:“那云隐要多酿几坛,免得不够喝。” 云隐禁不住笑一声。 阿银怀疑云隐在笑自己好吃懒做,当即哼一声,张开翅膀去勤劳的衔花瓣。 但来来回回确实很累。 阿银飞了一会,又偷偷把自己藏进树枝间,歇歇翅膀。 赤金色的小鸟球自以为隐蔽,实则圆嘟嘟的屁股都露在外面,树枝被风吹动,带着小凤凰跟着一翘一翘,尾巴尖尖上那点刚长出来的金色落了阳光,空气便成了水面,映出一小片粼粼之色。 云隐故意走到小凤凰栖身那树枝,随意摘下两瓣桃花,摘花惊鸟。 树枝随他动作一晃,落在枝上歇翅膀的小凤凰啾一声飞起来。 云隐眼里全是笑意,心道记仇的鸟儿不知如何生气。便见小凤凰瞪他一眼,张开翅膀飞到另一个枝头,却没落下,尖喙贴在花茎上,啄了整朵桃花下来。 便见小红球衔着一朵桃花直直飞了回来,悬停在他鬓边,他也没动,幼鸟温热的体温穿透微凉的空气落在他耳边,尖喙小心的移动,将那株开得正好的桃花稳稳簪在了他鬓边。 “本君累了。”阿银理直气壮,落在他肩膀上啾道:“就用这朵花来与你换酒吧。” 云隐一愣,随即笑出声:“好。” 一人一鸟的山居生活平淡如水,每日清晨,小凤凰会强打精神早早起床,飞出小院子,寻一枝漂亮的花,放在云隐床头,然后再困成一团睡过去,待下次醒来,便高高兴兴与他道一句“爱你”,说完又觉得不够,补充道“栖寒枝也好爱谢云敛”。 相比听不得这个的谢云敛,云隐反应就好许多,大概是仙尊潜意识中觉得“爱”这个字便该与“云隐”这个身份绑在一起。 不过此时的幼鸟想不明白,也不会想这么多,只是终日高高兴兴折花再诉一番衷肠。 此间戚染霜和戚林醉来山顶给花浇过两次水,云隐带着阿银远远避开了。 不知是仙山灵气太盛还是云隐喂得太好,近些日子阿银又开始感觉到那种火烧似的胀闷感,有了上次“剑灵化形”的经验,阿银知道可能是他要长大了,是好事。 若似先前一般,只他自己一鸟待在聚灵阵里,这点不值一提的难受忍忍也就过去了,可现在有云隐终日陪着他,这点难受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巴掌大的红球团在云隐掌心,终日难受的哼哼唧唧,细细弱弱的啾啾声像是受了什么攸关性命的重伤。 这日小凤凰又缩在云隐衣襟里睡觉,天际忽飞来一片薄云,直直便要落进云隐手中。 云隐头也没抬,那传讯符便停在半空,化作轻烟散了。 传讯那头的人大概是猜到什么,过了一会,又一朵云飞进来,这张传讯符与先前那张不同,只是一条单向传讯。云敛抬手接过那朵薄云。 “师弟,午后来主峰一叙。”归云寄的声音从中传出,薄云随之消散。 * 阿银再醒来时,身上很热,比上次从剑中化形还要难捱,他哼哼唧唧的叫云隐的名字,却并未得到回应。 凤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聚灵阵中,不过这个聚灵阵格外尊贵些,摆在床上——还是谢云敛的床。 云隐怎么回事?终于敢承认自己是谢云敛了? 凤凰胡思乱想着,思绪被灼热搅成一团。 听觉不知何时变得敏锐许多,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分明沉稳,却似乎有一些急切。 好像谢云敛。 这个想法刚一生出来,身着苍青法袍的仙尊便推门而入。 “谢云敛……” 聚灵阵中的凤凰幼鸟缩成一小团,在仙尊神识所见中,那一团巴掌大的灵气上浮着浅浅一个人影,少年身量,四肢蜷缩在一起。 融合后扎入脑海中的那段属于“云隐”的记忆倏地闪过,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心头一痛。 谢云敛快步上前,难得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要抓住少年的手。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可没能抓住少年,只将巴掌大的毛团拢在了掌心。 极渊下蜷缩的少年与掌心的小凤凰,时光纷乱似交错于此刻,他听到又一声呼唤,是属于少年人清越的嗓音,此时带着一些哑:“谢云敛。” “我在。”谢云敛难得顺从本心,回应了少年的呼唤。 灵力自掌心涌出,轻柔的灌入凤凰的身体,他渐渐平静下来,似是觉得舒适,在谢云敛掌心轻轻蹭了蹭,尖喙张开,先前的少年音不见了,吐出的又是一声“啾”。 温和的灵力源源不断的运行了一个日夜,凤凰神魂彻底稳定下来,躺在床上的幼鸟成了少年模样。 阿栖与云隐相遇,想必便是在这般年岁。 谢云敛紧紧攥着栖寒枝的手,少年的手不似日后修长有力的模样,尚未完全长成的凤凰比未来的魔君瞧上去稚嫩许多,那种在血雨腥风里厮杀出来的威势淡得几乎感受不到,更像一个还未经事的大孩子。 他有些想看看,阿栖如今是何模样。 不是从分神的记忆里,而是亲眼看一看。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席卷了谢云敛全部的理智,他几乎要将眼上黑布取下来,却在最后时候停住了。 他其实见过。 只是那时,少年眼中是冷刃般锋利的恨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年睁开了眼,暗金色的凤眸中有惺忪睡意,似乎是环境让他觉得安定,他用了远超平常的时间彻底醒过神来。 少年栖寒枝沉默的看着床边的仙尊,脑海中这些时日的记忆清晰分明——毕竟他只是神魂退化到幼年水平,又不是傻了。 想到这些日子撒娇卖乖的姿态,巨大的羞耻几乎淹没了高傲的凤凰,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君竟有这般、这般不要体面的时候! “谢云敛。”栖寒枝面无表情的看着床前的仙尊,沉默半晌,一把拽过他衣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很要体面的凤凰这才故作云淡风轻道:“本君是真心与你结为道侣的。” 先前当幼鸟的时候行为冲动了,直愣愣的告白把谢云敛直接吓跑,面对仙尊这般心思细腻的斯文人,还是不能太过孟浪。 但醒来第一件事,还是要告诉道侣,他爱他。 否则小心眼的道侣会胡思乱想。 谢云敛因这措手不及的一吻而有些呆愣,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唇角是温和的笑意:“我与阿栖一般。” 少年栖寒枝笑起来,神情带了点自得。 此前谢云敛不敢认他,不敢信他,甚至不敢亲自面对他,偏要“变成云隐”,皆是逃避。 而这段日子,他装傻卖乖,虽然羞耻,但显然成效显著,谢云敛信了他的感情,心结不说全解,至少是解了大半,这才能与他互诉衷肠。 这脑子眼看着是好得差不多了! 栖寒枝深觉满意,忍不住嘲笑谢云敛的逃避行径:“不说我是阿银了?” 谢云敛被黑绸覆着的脸上露出些许迷茫:“什么阿银?” 栖寒枝:“……” 十八九岁的年轻凤凰陷入更为深沉的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仙尊病情新进展,带上眼罩就忘事。 别说云隐了,之前听到的表白都一起忘光。 栖寒枝以为的:逃避、感化、面对感情、互诉衷肠 谢云敛以为的:是的,当然,你是自愿和我双修的 自以为十分成熟的凤凰:男人,你还有多少小花招是我不知道的? 注: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元]张可久 第47章 恐生欢喜 栖寒枝盘起腿坐直了, 上下打量谢云敛:“你不记得了?” 谢云敛虽听不懂阿栖说什么,但是十分配合,点头。 “那你可记得我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 谢云敛一顿, 摇头。 完了, 彻底傻了。 多日努力前功尽弃, 竹篮打水, 凤凰气得想打人。 “阿栖……”谢云敛又叫他。 床的位置比较高, 谢云敛看他时微微仰起头,栖寒枝闻言想看他, 却对上两指宽的黑绸。 登时更生气了。 “你不要与我讲话。”栖寒枝撇过头眼不见为净:“本君现在很不高兴。” 若他对面坐着的是与少年凤凰更熟悉的云隐, 便该知晓, 阿栖这是等着他哄了。 偏如今这罪魁祸首不知是不懂还是装不懂,闻言不仅没有闭嘴, 反而像是被他启迪了思路, 认真思考了一会,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他先前的话:“想来是近日视觉有所恢复,无碍, 稍后再加固一番便好。” 栖寒枝转回头来,眉头皱起来:“什么?” “阿栖出现在这里。”谢云敛神情平静, 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栖寒枝一怔,无数细碎的思绪被这两句话穿在一起, 他终于意识到从见到谢云敛起, 那种似有似无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爱侣重逢,中间隔着十年生死, 谢云敛只是性子沉稳,却非冷心冷情,又怎会似如今这般平静? 不过是他以为, 突然出现的凤凰只是他的幻觉罢了。 云隐那日一句“想是欲见故人,又恐处处皆是故人”蓦的响在栖寒枝耳边。 什么叫,处处皆是故人? 刹那间,栖寒枝对这无知无觉的“十年”忽然有了一个确凿的概念。 是谢云敛无数次见到“他”,又无数次沉默的坐在床畔,握着“他”的手,枯坐至天明。 最开始许是欣喜,后来那欣喜便被一点点耗空了,只剩下思念。 当思念被愈来愈深的幻影反复吊起,又一次次被枕畔冰冷的触感拽下,素来心智坚韧的仙尊也不得不选择了屈服,逃避似的封印了视觉。 他曾有过太多空欢喜。 却仍坐在床畔,为他的凤凰输了一日夜的灵力。 栖寒枝鼻子不争气的一酸,不敢再想下去,合身朝前一扑,狠狠环住仙尊的脖颈,整张脸埋在他颈窝里,没泪洒仙尊衣襟大概是他最后一点体面。 少年爱意最是直白,喜怒便在言行之间。 谢云敛措手不及,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怀中少年声音有些哽咽似的道:“谢云敛,你摸摸我,是真的。” 边说边拽着谢云敛的手往自己身上摸,谢云敛一时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只能由着伤心得不可自抑的凤凰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身上。 “阿栖。”谢云敛有些无奈,少年从他怀中爬起来,透过神识中的虚影,能感觉到少年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某种小动物,想必那双暗金色的凤眼也该像是被水浸过,带着湿漉漉的渴求,急于证明自己。 几乎让谢云敛不忍打碎这个美梦。 他放任自己在凤凰额上落下一个吻。 然后撤掉了手上的灵力。 瞬间,手掌下一片熟悉的空荡,少年似以往每一个幻影一般,触之不及。 栖寒枝整个凤凰愣在原地。 怎么回事! 他又向前试探着勾住谢云敛的脖子,两只手稳稳挂在仙尊颈间,再转过身想触碰那只手,却还是直直穿了过去。 谢云敛另一只手顺了顺他的头发,眉眼微垂,看不出他是否会在这熟悉的空荡间又一次感到失落,他只是轻声道:“阿栖,我很想你。” 说完,撤去了体表的灵力,栖寒枝手下一空,谢云敛不再看这个“幻影”,起身推开房门走了。 大概是去加固视觉上的封印了。 栖寒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从最初的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尚未复生。 或者说,他如今不过是借着谢云敛本命剑温养,以神魂化出的灵体,并无实际的肉身,修仙者周身常有灵气运转,这才能碰触到他。 就和陆青端以残魂存于世间相似。 想通这一点,栖寒枝翻身下床,赤着脚跑出门。 谢云敛刚走出不远,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目光扫过未着鞋袜的少年,无奈道:“穿鞋。” 鸟类轻盈的身姿在少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凤凰整个人扑到谢云敛怀里,谢云敛不及思考,方才撤去的灵力一霎环绕周身。 凤凰稳稳落在他怀中,双腿盘在他腰间,像个甩不脱的挂件,紧紧环着谢云敛,张嘴便道:“谢云敛,本君再告诉你一次,我就是真的,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你就算再去封印视觉,封十遍百遍,你还是能瞧见我!” 谢云敛正不知如何回话,少年又道:“有旁人在场时你怎么不说我是幻影?还穿鞋,幻影穿什么鞋,你就是心里清楚却不承认,又是分神又是失忆,花样这么多,你怎么不敢摘下这破布好好看看我?你个胆小鬼!” 栖寒枝张嘴便是好一番数落,毫不顾忌谢云敛乱七八糟的脑子状态。 他算是想通了,谢云敛这个人,就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仙尊瞧着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实则心思弯弯绕绕,打成八百个结,比猫抓过的毛线团还复杂,不要妄想弄清楚他的心事,只需要抓住要点。 与其费尽心思证明自己是“栖寒枝”,等着之后谢云敛那脑子里还有不知有多少的花样,不如直接按自己的心意来。 “谢云敛。”栖寒枝双手转而捧起仙尊俊俏的脸,只两条腿夹着腰借力,刻意板起脸道:“本君只是暂时失去了身体,神魂被封在你本命剑中,至今才得以化形,但你若不管我,神魂久不归体,说不定哪天就回不去了。” 栖寒枝刻意规避了诸如“死”、“魂飞魄散”之类的字眼,却还是狠狠戳中了谢云敛的死穴。 揽在栖寒枝腰间的手猛地收紧,直让他觉得腰要折。 刚还一本正经的凤凰连忙松开仙尊的脸,转而去拍腰间那双手:“轻点轻点,不是双修不要用这么大力气。” 话落感觉腰间力道一松,栖寒枝得以的看着谢云敛,心道以谢云敛那个性子,可是幻不出本君这般言行无忌的幻影。 谢云敛没对他此言做出什么反应,只回到先前那个话题:“你的……身体,在何处?” “不知道。”栖寒枝一贯是个不会见好就收的性子,换了往日见谢云敛这反应,定是要再戳他两句。但他如今十分宽宏大量,只是哼一声,便道:“当日那偷袭本君的王八蛋好像是说了句‘借我身体一用’,没大听清,不过本君那宝贵的身体也没人舍得损毁,便请你师兄画个反向的招魂阵,我就能感应到。” 此言一出,却未得到谢云敛的应和。 栖寒枝有点疑惑的看他,然后又对上那块黑黝黝的破布,根本看不清谢云敛表情,登时不高兴的踢了踢腿。 谢云敛被腰上乱动的腿唤回注意:“招魂阵染霜便能布,不必麻烦师兄。” 大概是栖寒枝那句“神魂久不归体,说不定哪天就回不去了”把谢云敛吓到了,他当即捏了张传讯符。 为了师父的体面,赶在两人上来之前,栖寒枝恋恋不舍的从谢云敛腰上跳了下来。 戚染霜就住在天渺峰山腰,不过栖寒枝被抓着穿了个鞋的功夫,孝顺徒弟就飞速赶来了。 随行的还有个戚林醉。 戚林醉见到活生生一个栖寒枝,冲上来就抱着他哭,因栖寒枝如今的少年体态,相对人高马大的成年莲花还得弓着腰才能勉强怼进师父怀里。 栖寒枝被怼着心口哭了一会,最开始的那点慈爱飞速消弭,挼了挼傻徒弟那坚硬的脑袋,真诚道:“累吗?要不直接跪着抱住师父的腿哭。” 眼泪汪汪的戚林醉:“……” 戚林醉默默直起身,到一边抹眼泪去了。 眼中也有湿意的戚染霜忍不住笑了一声,被戚林醉红着眼睛瞪了一眼只当没看见,走上来替换了不争气的兄弟,抱了抱久别的师父。 栖寒枝很感动,就是觉得气氛有点像上坟。 谢云敛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栖寒枝偷偷踹了他一脚,仙尊顺畅的开口:“染霜。” “师尊。”戚染霜后退半步,转向谢云敛。 “嗯。”谢云敛问:“若以招魂阵绘一反向变阵,需要多久。” 戚染霜心思通透,只一看一旁少年体态的师父就明白了,想了想道:“招魂阵所招之神魂越强,绘阵越难,反之亦然。师父如今神魂虚弱,凤凰之躯却是强横、又有大乘巅峰的修为。以弟子之能布阵,短则半月、长则月余。” 说到这她补充道:“若是请大师伯布阵,想必用不到十日。” 谢云敛闻言却是道:“不必,便由你来布吧。” 戚染霜虽不解,却还是应下:“是。” 栖寒枝就没有什么顾忌了,等两个徒弟走后,便拽着谢云敛问答:“你师兄怎么了?” 第48章 归魂之阵 谢云敛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归云寄并未如何, 一如既往是那个如兄如父的师兄、昆仑宗主正道领袖。 当年栖寒枝的“死亡”中,他找不到一点破绽,可凡事只要做了便会有痕迹。 若是没有, 便只能说明那些痕迹隐藏在重重合理之间。 戚林醉告诉他, 所谓叶安复生就是个幌子, 那仅凭谢胤如何算计的了栖寒枝? 与他合作的是谁? 是谁伪造了叶安的噬灵阵屠戮玄阳宗? 当日极渊封破, 魇卫在外布阵, 阵内便是劫云,能在谢胤死后带走阿栖的人, 一定是早等在极渊里。 事后, 晓风月找到他, 说那节温养着陆青端神魂的白泽骨不见了。 还有他的分神。 早化为阿栖心核的分神,出现在本命剑中。 一条条线索散碎, 并无确定的指向, 这十年里, 谢云敛一遍又一遍的想这些问题,值得怀疑的人很多, 单说魔族,修为高擅长阵法者数不胜数, 与栖寒枝有仇又能在极渊隐匿行迹。 至于白泽骨和心核,前者珍贵, 遭人觊觎不足为奇, 后者……世人皆知心核为魔族命脉,心核离体被本命剑吸收也算合理。 谢云敛第一次怀疑归云寄, 是他在大楚王都镇国塔遗迹上,见到了新起的那座高塔。 那一瞬间,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似直觉一般冲破层层“合理”的网。 当日极渊封破, 归云寄提出建九塔为阵眼,导灵气运行。 凡间龙脉汇聚之地作为一个阵眼并无不妥。 哪怕此“九塔”的灵感基于当日谢胤兴建“万民塔”,一切也很合理、毫无阴谋的痕迹。 便于阿栖当日的失踪一般。 他看着那座即将建成的高塔,在一众修士的热火朝天与凡间喧闹间,只觉冷意灌满全身。 知晓阿栖前往极渊,甚至便是引导他去极渊之人、擅于阵法之人、侵占东陵遗址的玄阳宗灭门、失去踪迹的白泽骨、继承了谢胤的“万民塔” ……… 他第一次将师兄代入那个“害了阿栖的人”的位置。 哪怕这个设想荒诞的像是他在长久的思念里终于得了癫证。 回到昆仑后,一切与往日并无不同。他不愿意怀疑归云寄,更找不到任何证据,只能将全部心神投入去寻找他的凤凰。 此时面对栖寒枝的疑惑,谢云敛沉默了一会,道出心中隐忧。 栖寒枝听完目瞪口呆。 他抿了抿唇,没告诉谢云敛,这个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大。 极渊浊气泄露之初,他曾在那里捡到一块小石头,其中有一抹纯正的清气。 打开极渊又与谢胤合作的,是仙宗的人。 且那浊气流向临枫境。 临枫境中神木不知是何来头,但也是至清之气所化的天生神物。 至清之体,加上浊气,若非神木最后被容央夺舍,便与栖寒枝这糟心的真灵之体相似。 偷袭的人说,借他身体一用。 在失去听觉的边缘,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还有最重要的,是他神魂离体失败,心口传来的拉拽感。 那日唯一的异样,便只有归云寄给他用来引渡分神的阵盘。 谢云敛的分神,便是他的心核。 或许谢胤将他引入雷劫,只是阵盘被本命剑损毁后不得已的后手。 谢云敛的怀疑将那日诸多疑点穿在一起,所有线索都指向归云寄,栖寒枝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说不上失望或愤恨,他只是想知道,归云寄这样做究竟是何目的。 他并没将这些想法说出口,只问道:“若当真如此,你会如何做?” 谢云敛并未想过此事,事实上在阿栖不在的那些年,他什么都不敢想。 他沉默的想了一会,给出答案:“不知道。” 少年凤凰笑起来,在心思深重的老男人唇上落了个吻:“无论是谁做的,我这些年无知无觉,自认没受什么苦楚,只是心疼我道侣,所以你得好好想想,如何报复那偷袭本君的王八蛋,任你决断。” 谢云敛知道,这是凤凰在安慰他。 被生生剜去心核、神魂封入剑中,又怎么称得上“没受什么苦楚”? “我虽不知如何处理,”谢云敛顿了顿,一贯平缓的语气却是难得的坚定:“但无论是谁,都该为此付出代价。” 仙尊是罕见的杀气腾腾,安抚失败的少年只能配合的鼓掌:“是的,没错,无论这恶徒是谁,是什么目的,就算是为了拯救苍生,也不能平白算计了本君,我们就将他修为神魂统统封印,再埋在地底下十年,才能消心头之恨!” “二十年。”仙尊不满。 “好,说了你说得算,不然三十年也成。”栖寒枝憋着笑应和他。 “嗯。”谢云敛撇过头,似乎为自己的小心眼有些不好意思,转移了话题:“前日师兄唤我议事,九塔即将建成,师兄近日想必不得空闲。” 也算是除了怀疑之外有一个解释。 “哦。”栖寒枝应了一声,撑着下巴想了想:“就是你从云隐变回来那日。” 谢云敛一顿:“我不清楚。” “嘁。”栖寒枝发出不屑的声音。 谢云敛假装听不见。 * 戚染霜于阵法一道虽不及归云寄,却也是造诣不浅,此番竟也超常发挥,不过十余日便绘出了这个变阵。 对此,栖寒枝赞扬道:“染霜果真孝顺。” 戚染霜:“……” 先前要找回身体是谢云敛最为急切,到了此时却也是他面沉如水,一只手牢牢抓着栖寒枝不松开。 招魂阵乃以肉身招魂,神魂归体,反过来的变阵却也不能让有型有质肉身直接飞回来,还是得将神魂送回肉身去。 是以,一旦栖寒枝踏入这阵,便是又一次消失在他视线中。 可不得不去。 少年尚且有些纤细的手被捏红了一圈,栖寒枝偷偷看了一眼,暗暗叹口气,心道这别扭道侣,整个一死鸭子,就剩下嘴硬了。 “没事,不用担心。”凤凰自觉十分善解人意,安抚道:“就是个招魂的小法阵,待本君神魂归位了,你若再敢弄些失忆的花活,本君便亲手把你打清醒。” 谢云敛神色稍松弛一点,却并未见到笑意,想来黑绸下那双眉毛还是蹙着的。 “还有你这块破布。”栖寒枝凶巴巴,翘起脚尖凑到谢云敛耳边,低声道:“还是蒙在本君眼前时更好看些。” 不远处戚林醉惊天动地的咳了一声,被戚染霜捏着后颈按了下去。 栖寒枝才不管他们,只一心盯着谢云敛,见他似有松动,又凑上去在他唇上印了个轻吻。 “走了。” 不知这话还是这个吻拨了谢云敛哪根不对头的弦,栖寒枝刚要退开,便被狠狠按住腰,高大的男人整个压过来,将少年身形的凤凰笼在身下,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长久的坚持与束缚,反客为主,将一切压抑恐慌的情绪尽付于唇齿交缠间。 戚林醉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 戚染霜沉默的看了看自己花了十多天的法阵,一把按住戚林醉的眼睛,拖着人就走。 没人有心思管他们两个了。 栖寒枝被谢云敛突然的“袭击”弄得回不过神,嘴上厉害得不得了的少年艰难的张口换气,却被趁虚而入,凤凰无助的“唔”一声,便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魔君版凤凰尚比仙尊矮上两个横指,如今少年体态差得更多些,谢云敛不知是嫌这姿势不舒服还是某种趣味发作,单手将凤凰捞了起来。 栖寒枝双腿自然的盘在他腰上,气息不稳,眼神也有点迷茫,这老树硬石头怎么突然就开窍得天崩地裂了? 谢云敛其人,便是双修时也是带着些沉稳的,虽然又重又狠,却很有分寸,从不失控——除了偶尔栖寒枝刻意为之。 可此时,他像是终于撕开那层端方的外衣,露出不足为人道的本性来。 凶狠的占有欲和侵略性,让一贯自诩占据主导地位的凤凰溃不成军。 “阿栖。”谢云敛一遍遍叫着他的凤凰,末了一口咬在他颈侧,任凤凰扬起纤长的脖颈难以自抑的发出似痛呼的闷哼。 “谢云敛……”脆弱的颈部被钳制,栖寒枝一手紧紧揪着仙尊外袍,眼中本能的蓄积起湿意。 鸳鸯交颈常寓缠绵之意,栖寒枝不知道凤凰是否也是如此,但当谢云敛急促又灼热的呼吸落在他颈侧,齿痕与痛感便都成了一种催化。 他闭上眼,环住谢云敛肩膀,在他颈窝蹭了蹭。 “要回来。”谢云敛一手在凤凰背上轻抚,舔舐着自己方才啃咬出的痕迹,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糊,但栖寒枝却听得格外清楚。 “好。”微凉的黑绸滑蹭过下颌,沾了两人的体温,栖寒枝蓦的笑了,他仍环着谢云敛脖子,抬起小臂,触到那黑绸的结,指间在上头划了划:“谢云敛,你知道吗?” “嗯?” “你眼尾,紧接着睫毛的位置,有一颗很小的痣,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当眼尾染上些红色时,格外好看。”栖寒枝收回手,从谢云敛怀中跳了下来,伏在他耳畔道:“我很想念。” 戚染霜和戚林醉再被喊回来时,两位师长已经恢复了仪表——只要他们假装没看见师父颈侧那大喇喇露出来的咬痕。 反向招魂阵启动,栖寒枝踏入阵中,金光将他包裹,耳畔一声虚幻的凤凰啼鸣,他闭上眼,顺着阵法的拉扯,放任自己失去了意识。 * 与此同时,主峰正殿。 归云寄垂眸瞧着手中银白阵盘,旁人看不懂的玄奥纹路中忽有一点亮起赤金光芒。 随着那光芒渐升,赤金色的光点似要拖出阵盘,便在同时,阵盘上九处光点渐次亮起,连成一线。 昆仑宗主叹息一声,随即笑起来,他闭上眼靠进椅子里,淡淡吩咐道:“小师弟,九阙该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是这样的,应该还有一两章正文结局 (正文写到剧情线结束,感情线还会有番外,目前想到的有精分患者的痊愈、飞升之后的凤凰神尊的小娇妻) 然后剧情线我写得太慢了,可能一天只能写三千,三千字剧情又不完整…… 所以就不保证日更频率了,大家可以有时间看看,或者可以囤到周末,正文应该就能写完了! 当然我会努力飞快写的! 爱你们~ 第49章 清浊相合 九塔已建成数日, 而一力主阵的昆仑宗主却道还需再等等。 等什么? 面对此问,归云寄好脾气的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清浊之气庞杂, 此九塔可成, 除诸位道友通力协作, 尚有一处隐秘阵眼, 以‘神物’引二气汇聚、兼以压阵。” 众人疑惑, 是何等神物能有这般效用,但见归云寄不打算多说便也不好再问。 “那这阵何时能成?”有人问道。 “如今塔形已成, 待神物自阵眼离开, 九塔自会运行。”彼时归云寄含笑道。 事实上许多人对这好不容易建成的九塔效用如何并不很在意, 昆仑宗主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令灵气汇聚于这九个点, 莫说那些充作劳力反复淬炼砖石的年轻弟子, 便是疏导灵气的九位大乘修者亦是受益不浅, 竟有三人晋升渡劫期。 要知道此前修真界渡劫修士也不超过一掌之数,且只有云山剑宗季长老和昆仑仙尊谢云敛两人活动在外。 惊人的收益下, 这些年里,“建塔”之事本身便是最大的机缘。 至于归云寄所说的, 以九塔作为枢纽,替代九阙和极渊的计划, 大多数人仍觉是异想天开。 成也好, 不成也罢。 如今虽有浊气蔓延,但极渊仍在运转, 纵有邪魔肆虐、心魔横生、人间祸乱不绝……但少说千年内出不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乱子。 直到这一日。 凤凰虚影腾空而起,仙宗、魔域、凡间界,整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听到那一声凤鸣, 抬头看向天空,赤金色的羽毛染着火焰压过日头,顷刻间无尽天幕被澎湃的灵力染上红霞。 魔域,无论有没有异心的魔,在感受到那令魔颤栗的恐怖气息时,齐齐朝着凤凰的方向拜了下去。 与之相似的,还有感受到凤凰威压的鸟兽,未开灵智者循着本能朝着凤凰的方向展翅,尖喙里吐出各样鸣声,满是欢欣与服从之意。而开了灵智甚至已化形者也禁不住现出原型,欢欣之余,更多敬畏之情。 万魔皆拜、百鸟齐鸣。 “凤凰!快看是凤凰!” “天佑大楚,这必是天佑大楚!” 凡人们朝着天空跪拜,口中念念,祈求神鸟庇佑苍生,仙宗修者更是议论纷纷。 “难道失踪多年的魔君?” “魔君不是与邪主同归于尽了吗?” “那可是天命神鸟,又有涅槃之火,此前失踪百年不也好好的归位了!” “道友言之有理,可这灵力是怎么回事,我等在此处都能感受到,便是聚世间灵气的九塔也没这般赫赫威势。” “莫非魔君要飞升了?” 引起这番大动荡的凤凰此时却不大好。 栖寒枝神魂甫一归体,就被自己体内庞大的灵力吓了一跳。 他修为大乘巅峰,体内灵力若以量计,当属修真界顶尖,然而这十年他的身体不知经历了什么,此时聚于经脉丹田内的灵气,是此先数倍不止。 这样庞大的灵气换了任何一个渡劫修者,怕也只有爆体而亡一个下场,幸而凤凰之躯强横,长久浸在灵气里体质也有提升…… 但是! 随着神魂归体,神兽之躯中生机蔓延,凤凰由一具“尸体”变为活生生的魔,气息根本掩盖不了。 而他体内过于庞大的灵力已远超了修真界的上限。 换言之,天道马上要让他滚去飞升。 昆仑。 随那一声凤鸣,停驻于断崖两端亦或正飞跃虹桥的仙鹤纷纷停了动作,下一刻一只接一只腾跃而起,盘旋于虹桥之上,齐齐发出清唳。 搭乘仙鹤过断崖的年轻弟子们发出惊呼,俯低身体紧紧抱住仙鹤修长的脖颈,然而那些通人性的仙鹤像是忘了背上还有这些不会御器飞行的弟子,成群结队展翅而飞。 一个年轻小弟子害怕的闭上眼,忽然失重感传来,他害怕的惊叫出声,下意识睁开眼,却发现这自己还有周围几个同样倒霉的同门都被一股灵力包裹着,离开了仙鹤的脊背,朝断崖边落了回去。 小弟子心有余悸,但他也是胆大,朝灵力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到一片苍青色的衣角。 “是仙尊!”断崖边有人惊道。 “仙尊?”刚脱险的弟子们年纪太小,有不少还不知仙尊是何许人也。 那边年长的都已经激动起来:“仙尊这般急切,这凤凰定是魔君!” 也有人感慨:“仙尊当真用情至深。” 主峰 归云寄听到声音走出正殿,抬头看着铺满整个天幕的红,而将其染红的凤凰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师兄。”手中传讯石上,一袭白衣的修者语气有几分迟疑。 归云寄从那被灵气染出的红霞上转回目光,一眼瞧出对方心思,笑着道:“小师弟,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传讯石那头,正是昆仑这代三弟子枕云屏,百年前带领修真界年轻英杰前往九阙书院,至今未归。 “我知道。”枕云屏叹了一声:“我只是不懂,师兄何必如此,以师兄天资,至多几百年便可飞升,此后这修真界如何又与你何关?” 归云寄笑了一声:“小师弟高看我。” “是是是,”枕云屏气道:“师兄又要说,只是为了把陆师兄带出极渊?这等推脱之语实在不必,如今你已将之带离,便就这么封着陆师兄神魂,他如今只剩这么一节骨头,待你飞升之时一并稍带上去,他还能再跳回来非要拯救苍生不成?” 归云寄摇头笑叹,为这几百岁还显稚气的小师弟感到一丝无奈,他目光又转向天际,墨色的瞳眸中映出满目的浅红:“我只是不解,清气何故高、浊气何故矮、修仙之人何故堪享长生大道,世间悲苦晦杂,又是何故要一节连魂魄都不全的骨头来担。” “所以呢?”枕云屏呼吸不自觉放轻,他虽算半个同谋,实则只是他天生有种异常敏锐的灵觉,并不知全貌。 当初归云寄第一次潜入九阙研究封印时,被他撞破,他精准的灵觉告诉他,归云寄此举,或成百代之利、或徒生杀孽。 总不能见这大师兄孤身撞南墙,枕云屏强行掺和到归云寄的计划中,接过了打开九阙的重任。 “所以我想知道,清浊相合如何,若死万万人而得往后高枕如何。”归云寄将手中阵盘抛出,那银白阵盘名“风波里”,是他本命法器,耗费了他上百年心血的大阵便绘于其上,阵盘一脱手,便如船入风波倏而粉碎。 “哈。”归云寄唇角溢出一丝血痕,惯来温和持重的昆仑宗主却是朗声笑起来,不知是对传讯石那头的小师弟还是对那早就只剩一抹残魂的故友道:“既天道至公,那此番仙宗诸位道友与我共济此难,可得几分功德?” 阵盘破碎的刹那,矗立于各处的九座高塔散出光芒,与天际霞光想对,隐隐意识到不对的九位镇塔大乘修者脸色骤变。 吸力自高塔而来,驯服的灵力一霎化为噬人巨兽,贪婪的汲取着他们的灵力! “归云寄!”反应过来的修士脸色变得狰狞,恶狠狠叫着罪魁祸首的名字,禁不住谩骂几句,复又慌忙沉心定气,试图挣脱那试图将他抽空的吸力。 然而无济于事,十余年的时间,他们已与九塔密不可分,受九塔灵气供养,如今被加倍索要,任他们修为通天,法阵束缚下,亦是毫无还手之力。 到此时他们还哪有不明白的,什么镇塔,分明是将他们当成法阵储备粮! 这等以天地为盘的法阵怎会那么简单? 再思及失踪多年,今日一出世便引起这般异动的凤凰,那所谓“神物”是什么便不言而明。 这般细思下去,当日极渊封破只怕也是归云寄的手笔! 怪他们贪眼前之利,只当昆仑宗主好高骛远,却不想竟是狼子野心之辈! 一众大能顾不得思考狼子野心的昆仑宗主意欲何为了,只得拼命调动天地间灵气,填充经脉,以抵御那可怕的侵蚀,却在此时发现,天地间清气大涨,还没来得及欢喜,又发现清浊之气一股脑的涌入内腑,转化为混杂灵气被九塔吸收。 被困塔中的大能不知道的是,外间如今也是大乱。 随着九塔亮起光芒,整个修真界都剧烈颤动起来,两个巨大的虚影与之交叠,震颤更剧,隐有崩毁之象。 凡人不明所以,只能跪地祈求神鸟,解此灾劫,修真者却知晓,那是万万年来始终高悬九天之上的九阙和沉入地脉之下的极渊。 朝凤凰腾空之处赶去的谢云敛停住了脚步。 九阙封印也解开了。 清浊两级之地尽汇于世,九阙与极渊的虚影在修真界上碰撞,天地灵气动荡不安。 渡劫期的灵识敏锐的感觉到灵气的异变,他陡然转向那九座高塔,神识所见九道通天光柱,其下铺开无数支脉,交织蔓延,遍布整片大地,上连九阙,下通极渊,无数灵气汇集于那九道光柱之中,清浊混为一体。 天地开而分阴阳,清浊自然不可能彻底融合再归为混沌,但九阙与极渊这般已然衰朽的至清至浊之地,现今早成了负累。 九塔之阵,便是要将之毁去。 按说此举当属功德,然而与天争命尚要遭劫,这等改换天地秩序之事,所要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少? 谢云敛几乎是瞬间明了此事出于何人之手,神色微沉,极速朝凤凰赶去。 凤凰所在为九塔阵眼,亦是此时九阙与极渊虚影交叠的最中心,其所在,也不知能不能称一句意外,竟是大楚王都。 谢云敛赶到时,王都已是戒严,京中防卫尽出,街面上无一行人。 他并未遭到阻拦,城中受命于王室的修者各司其事,无暇顾及因此异象由四方赶来的修士。 阿栖的气息很淡,但两人之间牵扯太深,谢云敛隐隐感到一种牵引,他便顺着这种牵引一路前行,偶有人瞧他模样怪异多看几眼,但很快就不再注意,专注起手边事务。 “道友留步。”冷硬的声音伴随兵刃出鞘的碰撞声响起,拦住谢云敛去路:“九塔生出异变,不可擅闯。” 谢云敛停住脚步,从玄妙的牵引中回过神,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塔下。 阿栖就在这里。 虽然凤凰本就微弱的气息被混乱动荡的灵气完全掩盖,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就是这里,阿栖在等他。 谢云敛“看”那拦住他去路的修士,指间溢出一道灵力,将之暂且定在原地,唯一颔首:“得罪。” 说完,飞速朝塔内而去。 循着那一缕感知,谢云敛脚步愈快,一路朝地下而去,若是栖寒枝在这便会发现,这一切与当日他在此处寻到“云隐”十分相似。 越是向下,眼前越亮,似一团火焰被困于此间。 终于,转过长梯最后一个转角,那团“火焰”映入眼中。 成年的凤凰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长,通身赤羽,越近尾端金色越重,纤长尾羽此时垂坠在身后,绚丽的金色几乎将这昏暗之处点亮。 随着谢云敛的到来,为防被天道发现被迫飞升而封闭神识的凤凰睁开眼,朝着入口光亮处轻叫了一声。 那声音不再是稚气的啾啾,鸣声清越、俗世笔墨难描,具体内容翻译成人话是:“快点过来,磨蹭什么呢?” 尚有几分近乡情怯的谢云敛:“……” 谢云敛表情松了松,如言快步上前,在凤凰眼神示意下,揽住他纤长脖颈。 凤凰在他脸侧蹭了蹭,这才满意,飞快道:“云敛,我体内灵气太盛,最多能再压制一个时辰,便会引来天雷……” 栖寒枝话还未说完,忽有阵阵哭喊之声传来,随之一道的,还有清晰的祈愿之声。 “凤凰神尊,求您救救我……” “求凤凰大人救救我的孩子……” “凤凰,救,我不想死……” 无数相似的声音汇聚成强大的念力,栖寒枝只觉一阵强大的拉扯,将他从“九霄之上”拽了下来。 过剩的灵力与这些念力形成暂时的平衡,压制住了天道的排斥。 无数念力传入栖寒枝识海,他虽身在昏暗塔低却仿佛一霎看遍人间。 人间剧震,极渊与九阙虚影叠在一起,清浊灵气四溢,九座高塔像不知满足的怪物,疯狂吸收着周遭一切,事发突然,有些倒霉的修者距离九塔太近,转瞬便被吸干。 此等灾祸面前毫无自保之力的凡人满脸惊恐,只能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眷顾。 在栖寒枝的视野中,随着九塔光芒越盛,九阙与极渊虚影上裂纹越深。 这塔吸收的是什么? 暂时接触了天道排斥,栖寒枝化为原型,神色冷厉,神识铺展开,转瞬将整座塔探了个遍。 “走!”栖寒枝一把抓住谢云敛手腕,缩地成寸,一步踏出便来到塔顶。 塔顶,“镇守”在此处的那位大乘已是奄奄一息,便似一件仅剩本能的容器,将天地间逸散的灵气吸纳,融入塔中。 感应到有外人气息踏入,那位大乘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模样,眼中骤然有些些光彩:“归云寄……找到他,才,才可破此局……” 栖寒枝与谢云敛对视一眼,对那修士道:“孙道友,我先救你下来?” 这孙姓修者被塔束缚在此,但对于如今的栖寒枝来说,救他出来并不算困难。 “不可……”那人勉力道:“此塔妖异,若我离开,方圆百里,生灵,性命不保。” 他缓了缓,声音顺畅了些,又道:“九塔已成,同气连枝,极难摧毁,且但凡一塔尚存,大阵便会运转下去,此事至如今已难转圜,我这把老骨头搭在这里也就算了,可此乃凡间王都,生灵无数,我若是撑不住……” 镇守于大楚王都的这位大乘修士,乃是九人中寿数最大,修为最浅,却最有仁心的一位。 不知归云寄是否料到今日栖寒枝的到来,有意为之。 说这些话似乎耗费了那修者太多气力,脸色不由灰败起来。 话中未尽之意两人都听得明白,此阵难以摧毁,只能顺应,而一旦镇塔的大乘修士撑不住,周遭生灵便是下一个祭品。 然而,若要抵上一位大乘修者,又要填进去多少凡人和低阶修士性命? 两人心都沉了下来,谢云敛朝那修士道:“我等已知晓了,孙道友切要珍重。” 孙姓修士闻言松了口气,朝两人微一颔首,便又阖目,抱元守一。 退出顶层,栖寒枝道:“我有一个想法。以你对他的了解,他此时会在哪里?” 谢云敛不假思索道:“京中。” 凤凰的躯体被埋在此处,九塔之中此塔最重,凡间清浊之气交汇,王都自是再好不过的阵眼。 以归云寄一贯稳重性子,毕生所布之阵皆见成效,这最要紧的大阵,又怎会不亲自守在阵中? “借我一道气息。”栖寒枝并指在掌心一划,赤金色的凤凰血溢出来,抓过谢云敛的手,沾着掌心血迹凌空画符,口中道:“敕令大楚龙脉,凡尔之境,寻此祸首,不吝死生!” 话落符成,赤金光芒大作,隐入空中,下一刻,龙吟声响起,隐隐带一层紫气的金龙自王城上空现出虚影,龙爪朝着一个方向猛抓下去。 谢云敛分神曾镇压此地气运上百年,此先栖寒枝又以凤凰之血洗净龙脉之上污浊之气,以二人血气画符驱使,龙脉自然愿意为之所用。 不消多说,两人化作遁光,朝那个方向掠去。 归云寄所在,离塔不远,以修真者目力可以轻易观察塔中一切变化,却也不易察觉,若非龙脉相助,便是栖寒枝和谢云敛铺开神识,也可轻易躲避。 近些年大楚国力强盛,相对的,龙脉化形也格外强横,昆仑宗主苍青外袍被龙脉所化金龙刮出一道口子,他面上却不见恼色,只淡淡瞧着,甚至带几分笑意,转回头来,看向匆匆赶来的两人。 “魔君,好久不见。”他面上含着笑,便于每次相见时一般:“是我失算,竟未料想龙脉相助。” 龙脉亦有灵性,知晓此乃它所护佑的大楚存亡之际,它都不过这罪魁祸首,此时化作的巨龙盘于一侧,一双深紫色的眸子紧盯着归云寄,似要伺机而动。 栖寒枝有一刹的晃神,他忽而又想到昔日帝姬曾言“镇国塔下有异宝,可镇国运三百年,化一场劫难”,那劫难,或许并非当日,而是如今。 若当真如此,那位给大楚定都的高人,似乎有些太高了。 “师兄。”便在栖寒枝晃神间,谢云敛已看着归云寄开口:“此阵何解?” “无解。”归云寄答完,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若吸收不到足够的力量,或许阵法会自行崩溃。” 栖寒枝对这个答案有些怀疑,哪有幕后黑手自己把底都抖出来的。 归云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着问:“魔族生来艰难,听闻魔君幼时在极渊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这般不好吗,浊气由人间来,便归还于人间,魔族再不必受极渊浊气之苦,栖师弟何苦阻拦。” “自然是好的。”栖寒枝平静答道:“极渊那破地方炸了也就炸了,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些人既求到我头上,本君便也顺手庇护他们一番,师兄以为如何?” “如此,我与魔君怕是难免冲突。” 归云寄又看向谢云敛,顿了片刻,才到:“师弟,今日此阵若成,清浊失衡之弊不存,其利之长远远甚一时得失,便是天道也不曾阻我,你又何必?” “何为一时得失?”谢云敛已唤处本命法器,“长空”横抱在怀中,淡淡道:“天道高悬,我却仅为此间蝼蚁,只见今日之生,便想保全,未见来日之死,不敢贸探。” 归云寄笑叹:“当年你换道重修,我便道你心软,如今亦是如初。” “师兄,”谢云敛面上仍覆着那截黑绸,面对着归云寄,瞧不出表情,却叫人看了便觉得认真:“非我心软,只是天道之下,虽划仙凡,却也不过都是一个‘人’字,便是以一人性命换天下大利,也非我等能替其定夺。” 归云寄沉默看着谢云敛,忽道:“你与青端倒是相似,只是当年我们两个谁都没能说服彼此,想来今日你我师兄弟二人也是一般。” “铮”,归云寄话音未落,谢云敛已然拨弦,便如归云寄只是拖延时间一般,谢云敛也并未想过说服他,只是要知晓他心思,再等一个合适时机,才好扰乱他心神。 直到此刻,提及陆青端这位故友,昆仑宗主坚定的心神才出现一丝空隙。 琴音自指尖倾泻而出,直直朝同门师兄袭去。 第50章 尘埃落定 归云寄早有准备, 心神失守不过一瞬,便飞快自琴音中挣脱。 然而他所面对的却并非谢云敛一人。 便在同时,栖寒枝与伺机已久的龙脉也一并攻了上去, 以一敌三, 修为又落在下风, 归云寄抵挡起来甚是艰难。 然而在场三人都知道, 他们所争的并非性命, 而是时间。 是归云寄落败,被谢云敛琴音控制心神解阵, 还是他撑得久些, 把九塔内随便哪个大乘耗死, 亦或运气足够好,在大乘修士被耗死之前极渊和九阙先一步崩毁。 半空中两极之地的虚影已经崩毁大半, 随着这番交手, 那虚影崩毁的进度也在逐步推进。 大乘与渡劫修士的交手威力太大, 众人都无意波及凡人,战场不住朝人少的地方移动, 而整个王都内,在修士的疏散下, 人最少的便是那塔周围。 归云寄唇角血迹不住往外流,一身苍青法袍已破败得不成样子, 栖寒枝如今修为大涨, 又无意伤他性命,稍有几分束手束脚, 龙脉却是一点不曾留手,招招朝要害处抓,最恼人的却还是不间歇的琴音, 在这等夹击之下分去大半心神,饶是归云寄心智坚定,也无力抵抗。 终于,当众人四散落在那塔各处尖檐,龙脉所化之影爪尖落在归云寄胸前,撕下大片血肉,龙影消散之际,谢云敛的琴音终是侵入归云寄识海。 然而便在同一时间,塔身光芒倏然一滞,栖寒枝一惊,飞快意识到什么,口中急喝一声:“谢云敛!” 说完顾不得太多,自战场抽身,并指又在掌心抹出一道血口,单手按地,灵力注入地脉之中。 只见凤凰身后展开一双火羽,那火羽却非实体,一振翅的功夫,无数赤金色灵力似凤凰翎羽铺陈开来,转瞬将这王都及周边牢牢护持。 谢云敛心领神会,以灵气补上栖寒枝离去的空缺,不间歇的急促琴音中,将声音混入灵力,侵到归云寄神识:“解阵。”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间,下一刻塔身光芒四布,延伸出万千条“丝线”,狠狠砸落在凤凰灵力之上。 那位大乘修者陨落了。 这塔如众人所料,开始吸收周边生机,与凤凰的灵力相撞。 凤凰之躯曾做压阵,此塔奈何不得,两股力量相持不下。 为琴音所控的归云寄漠然道:“阵盘已碎,此阵不由人所控,除非九塔尽毁,否则无解。” 琴音倏然乱了节奏,谢云敛指尖被琴弦划出一道血痕。 归云寄醒过神来,抬眸看向此时的王都上空,九阙与极渊已崩裂九成,镇守此处的修者修为相对最浅,然而这九人之间差距并不大。 余下那一成,怕是不够的。 便在这一刻功夫,谢云敛已从琴中抽出长剑,剑身蕴着灵光,朝着那高塔,显然是要先将之毁去再说。 “轰!” 归云寄阻于塔身之前,手中灵气与谢云敛长剑相撞,荡开气浪:“师弟,你便是毁了这座,还有八座,木已成舟,何必如此?” 谢云敛只将长剑平举,剑尖在昏暗的日光下泛着冷光:“师兄曾教我,尽人事以听天命。” 归云寄闻言轻笑一声,再不多言,与谢云敛缠斗起来。 谢云敛积年宿疾不愈,幸而修为稍胜一筹,目的又是为毁掉高塔,出手无所顾忌,二人交手,灵气余波朝塔身不断冲撞,缠斗渐久,归云寄不能滴水不漏防住他攻势,高塔已被剑气削去两个飞檐。 便在这焦灼之时,远方忽有巨响。 归云寄一怔,建在魔域南离天的那座塔,倒了。 这一声像是某种讯号,接二连三的,又是数声巨响,四座高塔接连倒塌。 九塔立于修真界,仙宗凡间魔域各占其三,此时除却归云寄身后这座,便只剩仙宗东陵、凡间北境、魔域双刃城。 而这三塔未毁,也不过是因为东陵无主、北境无人迹、双刃城主靳云叠常年混迹于南离天不在城中。 所差的,也不过是一个赶路的功夫。 归云寄倏然笑起来,散去掌心灵力,他抬头看向半空两处虚影,极渊九阙已濒临粉碎,可不够,差一点,只差一点。 “师弟,不如我们打一个赌。”他含笑含着谢云敛:“若其余八塔皆毁,我便不再阻你毁去这一座,如何?” 大半心神用于护持王都生灵的栖寒枝闻言禁不住挑眉,讶异于归云寄竟有此问,以谢云敛的性子,断无可能。 果然,谢云敛并未回话,只手中长剑一转,又朝那塔身而去。 归云寄自然阻拦,缠斗间,远方又一座塔倒下去,趁归云寄分神之机,谢云敛剑气如虹,越过防守,直直击落于塔上! 伴随着一声巨响,这塔承受不住渡劫修者全力一击,轰然倒塌。 烟尘在肆虐灵气间打着旋,塔身已毁,九塔已去其七,深埋与地底的阵纹射出的强光盖过烟尘,仍在竭力朝凤凰的防御发起攻势。 谢云敛执剑的手垂下,强光之下瞧不清他神色,只听淡淡一句:“师兄若想赌,便赌余下两塔吧。” 归云寄闻言又无声的笑了,他今日似是笑得格外多些。 两人争斗间,归云寄已立于塔侧,此时塔身被谢云敛剑气所毁,只剩地下两层留下的空洞,他便站在空洞边缘,一袭苍青法袍破败不堪,胸前被龙脉撕出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大片血迹,形容凌乱不堪,可只这般负手立着,一宗之主的风度却不损分毫。 这抹笑意谢云敛蒙着眼瞧不见,栖寒枝却看得清楚。 他心中忽生出不妙的预感,不及抓住,下一刻便见站在塌陷边缘的归云寄蓦地朝后倒去! “师兄!” “归宗主!” 一切发生的太快,栖寒枝与谢云敛都来不及阻止,归云寄沉入阵中的同时,塔身对凤凰灵力的攻击散去,大乘的“祭品”补足九塔之阵最后一点空缺。 九道光柱冲天而起,庞大的能量突破最后的关隘,无声的巨响落在世间生灵耳畔,悬浮于半空的两道虚影骤然碎裂。 天地一清,灵气失去束缚,尽数涌入人世。 九阙毁、极渊崩,九道通天光柱散入烟尘,尘埃落定,往后无论清浊,凡由人间所生,皆由人间所化。 归云寄用自己,扣上大阵最后一环。 栖寒枝站起身,走到谢云敛身边。 仙尊站在那深不见底的塌陷边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栖寒枝握住他的手,片刻之前那般日月无光之景似从未存在过,阳光冲破阴翳落在王都每一寸角落,有些大胆的百姓悄悄探出头来。 “我该想到的。”谢云敛回握住栖寒枝,声音有些干涩:“修真界第一的阵法师,所布之阵,从不曾失手。” 栖寒枝知道谢云敛并不需要安慰,只用指腹轻轻的在他手背抚摸,权做安抚。 魔君心中亦有几分怅然,平心而论,归云寄其人与良善无关,无论是栖寒枝自己,还是那九位镇塔的大能,都落在他的谋算里,横遭此祸。 可他亦称不上十恶不赦。 所图为公,全无一己之私,竟似大义所在。 只是立场相悖,难免刀剑相向。 若是万民祭塔成阵,便只能说此人是个心怀天下却不择手段的疯子,偏最终归云寄以身祭塔,便疯出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至高境界来。 栖寒枝不明白人族为何有这般复杂难测的心思,但想来他那道侣该是难过的。 沉默间,天际忽有金光洒落,万千生灵之大劫已去,清浊之沉疴又解,天道不知人心不足尚思两全,兀自降下无数功德。 两道金光分别落在栖寒枝和谢云敛身上,又有三道落入漆黑的塌陷之中。 见此,两人都是一怔。 下一刻,功德金光包裹着孙姓修者的残魂并上一节莹白的骨头一起,从坑底缓缓飘了上来。 那修者因九塔几忽粉碎的神魂被功德金光修补完整,朝两人含笑点了点头,化作一抹流光投胎转世去了。 余下功德包裹着骨头上光芒越来越大,逐渐拉长成人形,光芒才散去,露出个素衣青年,青年身形修长,模样清俊,模样与魔君三分想象,气质却是截然不同,似乎只是站在这里,便是如松如竹,君子风骨。 “义父!”栖寒枝凤眼中喜意尽显。 谢云敛神识中只能见到个全身金光的人影,但他脸盲多年,习惯了跟着人打招呼,脑子已经自动将“义父”转换成合适称呼,也跟着道:“陆师兄。” 青年,也就是陆青端,看向两人,眉眼中染了笑,走进两步,摸了摸栖寒枝的头:“乖,崽儿。” 栖寒枝:“……” 谢云敛:“?” 栖寒枝瞬间面无表情。 他觉得这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陆青端仿佛瞧不见自家崽儿的自闭,转向同样茫然的谢云敛:“小谢师弟许久不见,竟也这般大了。” 谢云敛遇到这种客套话往往本能沉默,但面前之人身份特殊,他沉默了片刻道:“陆师兄风采依旧。” 陆青端本没指望这沉默寡言的别家师弟搭话,却不想闻听其言,禁不住笑了。 栖寒枝知道他义父本性,抛去君子表面和圣人内心,中间全是促狭,他那点爱看乐子的癖好全赖义父言传身教,眼见陆青端又要说什么,忙开口道:“义父,你如今这是?” 闻言,陆青端也被转移了注意,耐心解释道:“清浊失衡之事毕,天道论功,为我重塑身躯。” 栖寒枝了然,天道一贯公允,此先陆青端以一己之力守极渊数百年,其功德远胜他人,如今得以重生,功德之躯修行之路一片坦途。 既如此…… “我见三道功德金光,不知归宗主如何?” 闻言谢云敛握着栖寒枝的手微紧,显是有些紧张。 “这呢。”两人这才注意到,陆青端手里还握着那块白泽骨,便见他将那骨头抛了抛,报复似的,口中却道:“归云寄那厮,行事疯癫冒进,幸而未酿成大祸,如今肉身尽毁,神魂倒算完整,不知道要再温养多少年,且当块骨头好生冷静冷静。” 闻听此言,谢云敛心头一松。 栖寒枝不客气拆穿陆青端:“当年谁与我说‘昆仑归云寄,与我半生知己,其行事果决,常感钦佩’?” 陆青端也不恼,将那根莹润的骨头在掌心敲了敲,缓声道:“时移世易,想来当年我入极渊之事已算得上果决,他远甚于我,便只能称一句‘疯癫’了。”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忽笑道:“其行也疯,其效也甚,虽不乏侥幸,犹感钦佩。” 几句话的功夫,王都中修士已出现在街面上,三人立在变故中心叙话,实在扎眼,谢云敛提议道:“此地多有不便,陆师兄之后有何打算?可要与我二人同回昆仑?” 陆青端自也注意到周围多起来的人,闻言摇摇头:“不了,归云寄这厮本命阵盘碎得到处都是,我左右无事,便带他游历四方,看看能不能拼回来。” 三人都是干脆的性子,又简单续了几句,便就此作别,陆青端揣着白泽骨走了,谢云敛和栖寒枝回昆仑。 来时情势紧急,谢云敛不住撕裂空间而行,此时却无负累,善后之事自然还有许多,却不及离愁,自当缓缓归去。 谢云敛自袖里乾坤摸出许久不曾用过的云舟,牵着栖寒枝的手走上去,便于未和离之前那百年一般。 云舟一升空,周遭再无旁人,方才难得顺从的魔君便一把将仙尊按在玉柱上,按着他后脑吻了上去。 这吻激烈得很,远甚神魂之时,栖寒枝恨不得将所有思念与遗憾倾诉其间,将谢云敛那双唇咬出了血来,谢云敛也不遑多让,云舟之上,气氛渐渐变得烫人。 成熟的魔君心想,小孩子才说那么多废话,大人都知道行胜于言。 凤凰不老实的爪子刚摸上仙尊腰带,心头忽而一凛,似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让他止住了动作。 谢云敛自然觉出他的异常,声音带些哑,问道:“怎么了?” 栖寒枝抚了抚谢云敛腰带,松手退开半步,艰难道:“我可能,要飞升了。” 谢云敛:“……” 凤凰在九塔阵眼吸收了太多灵力,先前有生灵祈愿牵着,此时事毕,天道发完功德,自然又盯上了他。 栖寒枝冷静了下来,他看着谢云敛,笑着道:“前些时日说过许多次了,但出于年少之口,听来总是有些不可信……对不起,一百多年,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一声,我爱你。” 他顿了顿,指尖抬起,碰了碰谢云敛覆眼黑绸,这黑绸便似谢云敛心结,不敢信、不敢看,是他的恐惧与逃避暴露于外。 思及此,栖寒枝有些懊恼:“本来想慢慢与你说的,但是似乎有些来不及,你这块布若是不爱摘便先带着,等你来找我——” 话音未落,谢云敛已亲手拽下那截黑绸。 “阿栖。”仙尊眉眼清正,一如往常,凤凰脸上的意外与欢喜尽落入他眸中,便让那眉眼也微微弯了起来。 成熟的凤凰一把揽住他的爱人,下巴搭在肩窝里,满足的闭上眼,嘴上埋怨:“我当你还有什么花样。” 谢云敛抱着他的凤凰,缓缓道:“别担心,心魔已无大碍。” 他总是能瞧出栖寒枝心思。 凤凰飞升在即,别无他法,才刚相聚便要分别,跟本不知道谢云敛心魔如何,怎会不担心呢? “有什么好担心的,以你今日所得功德之力,便是心魔犹存,天道把人敲晕了都得把你送上仙界。”栖寒枝故态复萌的嘴硬,顿了顿又不放心道:“你如何无碍了?” 谢云敛轻笑了一声,缓缓道:“只是先前迷了本心,今日之事叫我想通许多。” 栖寒枝哼一声,以示愿闻其详。 谢云敛道:“世间大多修者常自命不凡,如叶安之流欲称孤道寡,举世无双,似师兄与陆师兄者,则是心怀天下,反受其累,此二者与我所修之道迥异。” 栖寒枝听着举得有点不对劲,有些怀疑的看着谢云敛。 不知道终日奔波于拯救苍生道路上,就差在脸上刻下“心怀天下”四个字的仙尊是如何说出这番话的。 谢云敛坦然对上他的目光,扣回论点:“若我为凡人,百年便是一生,而如今你我相伴百年却嫌不足,又生心魔,便是失了本心。” 栖寒枝:“……” 栖寒枝忍不住刺两句:“既仙尊这般知足,合籍之事便不——” “不能再拖了。”谢云敛抢过栖寒枝的话:“我想与你一道飞升。” 四百年前,兖州新雪,邪修作乱,仙尊执剑杀了一尊傀儡,傀儡怀里护着个少年。 月色下,少年凤眸染血,满腔恨意似利刃,捅在仙尊心头,既愧且惭。 三百年前,伏羲秘境,仙尊与魔君被困境中。 魔君破境毫不上心,终日不是坐着捣乱便是躺着捣乱,半张面具下,漂亮的唇形翘着,把忙着学琴的仙尊一颗心也高高翘起来。 临别前,他终是耐不住偷偷揭开了那半张面具,面具下睡颜安稳,只那双阖着的凤眸熟悉的让他不敢再前一步。 一百年前,昆仑,天渺峰上的花开得正好,青年晃晃悠悠的跟着他那侄子走上来。 那是谢云敛第三次见到栖寒枝。 而后种种,便是明知旧事难圆,却抵不过一句情难自已。 百年辗转反侧,如今想来,是他思量太过,不知珍惜偏要苛责。 栖寒枝闻言退后半步,语气有点怪:“所以你舍得摘下这块破布,是因为悟道了?” “不是。”谢云敛瞧着他,眉眼弯出个好看的弧度,上前揽住他的凤凰:“是因为我很想你。” 想亲眼见到你。 蜉蝣朝暮、人世百年,修仙之人寿数恒长,他一介俗人,贪心不足图个久长。但惜百年情好,落在朝暮之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番外不定时更,先休息两天,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