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和凡人成亲好难 作者:挖坑必甜 文案: 池絮下凡之前,月老千叮咛万嘱咐:阿絮,此去你务必找一个身世凄惨,家境贫穷,心地善良的凡间男子,和他成亲,这样才好打造一段旷世仙凡恋,挽救天庭信誉危机啊! 池絮:您放心吧! 不久后,池絮带着一名玉树临风的男子出现在天庭。 月老:这TM不是北阴酆都大帝吗!!! 黎柳风: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但我的确又贫穷,又凄惨,还特别善良,完全符合天庭纳婿标准。 曾经被他殴打过的众仙神:……你可拉倒吧!! 池絮: 我怎么知道他是冥界最大的腕 我以为他只是一个乡下种田的农民 想找个凡人成亲好难 CP:风趣温柔腹黑男主X非常能打的佛系女主 1V1,HE。 【食用指南】 ·通篇扯淡,不正经古风,可能是篇小白文,其实是来搞笑的(⊙v⊙) ·请勿深究逻辑,放松看看就好~愿世界和平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絮,黎柳风 ┃ 配角: ┃ 其它: ☆、第一回 “咱们仙凡两界,好久没出现过那种……”月老望着情人镜,在形容词上卡了壳,半晌才说,“感天动地的眷侣了哦。” “可不是嘛!这都多少年了,凡界流传的还是七仙女董永、牛郎织女的故事。”小红娘叹了一口气,“而且他们压根不知道,牛郎恐高,每年鹊桥相会都找替身,织女专心经营仙服店,早就无心情/爱了。七公主昨天还私会民间一王爷呢,消息让我给压下来了,幸亏没捅上仙璧热议榜。” 所谓仙璧,就是一块屹立世间,上通天下达地的巨大碧玉,它是玉皇大帝为了仙凡两界更好地沟通而创立的,凡是天庭的神仙,都能通过仙璧向凡界传递信息,而不必走托梦这种费事又没效率的老路。 热议榜,则是仙璧中的一个版块,上头统共九个实时更新的热议位置,各种和仙界有关的事件按照被百姓提起的次数和频率自动上榜,直到热度下去为止。 月老冷不防得知了新的丑闻,震惊得一下说不出话,半晌才一巴掌拍在情人镜上:“岂有此理!七公主这么瞎搞下去,迟早得出事,我看下回谁还能给她擦屁/股!” 话音刚落,窗外的仙璧上绿光一闪,热议榜又更新了。小红娘一看,脸色瞬间大变,月老急忙探头瞅了一眼,险些气得跳下凡去。 “七仙女私会张姓王爷”的新闻,赫然登在仙璧热议榜第一位。 没等他一口气顺回来,仙璧上又刷刷刷几道绿光闪过,“七仙女董永”、“天庭多渣女”等又瞬间挤上了热议榜二三。 月老运用神识,进入“天庭多渣女”的词条,就看见凡间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捋着胡子道:“下面呐,我就跟各位看官一同盘点盘点‘那些年名存实亡的仙凡恋’!桩桩件件都有证据,且听我慢慢道来——” 又有街头小贩道:“我早说了七仙女和董永感情不好,不然她怎么迟迟不接董永上天庭?” 旁边有人接道:“要我看啊,神仙里没一个好女人,嫦娥抛弃后羿多年死不悔改,现在七仙女又给董永戴绿帽,啧,说好的旷世奇缘、矢志不渝呢?” 月老被这各式八卦和质问糊了一脸,气得发抖:“岂有此理!你不是压下来了吗?怎么嫦娥后羿这种老掉牙的八卦都出来了?光会吹牛皮,快把七仙女给我叫过来!” 小红娘忙不迭地收回刷仙璧的神识,转而进入仙璧上专属神仙私信版块,用月老的身份传出一条消息:“谁看见七仙女了吗?叫她快来见我!十万火急!” 消息立刻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看来大家都在: 赤脚大仙:没看见,倒是你们有人看见我的鞋了吗?我鞋不见了 千里眼:她还在凡间,我看到她从王府出来了。 顺风耳:赤脚大仙,你居然有鞋? 赤脚大仙:不穿鞋等着被钉子扎吗?我在凡间艹的人设你也信? 千里眼:她飞上来了 雨师:七公主牙尖嘴利的,怕是不好对付,咱们快过去帮帮月老! …… 几分钟后,七仙女终于在天庭现了身,她先伸手抚了抚裙角,又将一缕秀发撩到耳后,末了才一抬眼,问围观的诸位仙神:“看我作什么?” 然后,仙气飘飘的七仙女就被气愤的众神轰进了月老殿。 月老殿里红绳飘飘,白雾袅袅,偌大的情人镜立在一边,照着凡间男女情意绵绵的景象,七仙女偏头打量着那镜子,不满道:“月老,你这镜子不能反过来照照我么?昨夜睡得晚,不知道皮肤……” “你还有脸说!”月老怒道,“你昨天干嘛去了?” 众仙神挤在月老身后,齐齐用目光表达着他们的愤怒。 七仙女打量着这些人:“我又怎么了?我最近没在天庭里祸害谁吧?” “是,你改去人间祸害了——我说七公主,算我求你了,你消停几天行不行?你看看窗外那仙璧都绿成什么样了!”月老越说越来气,整个人跟烧火棍似的往七仙女面前一戳,头顶蹭蹭冒火,“你就不能管管自己吗?董永怎么办?!” “他?”七仙女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凡人信我俩的故事也就算了,您还不知道真相吗?他当初为何跟我在一起,他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我总不能守着他一个人吧。那王爷生得……啧,不睡多可惜。” 风伯慢悠悠开口道:“话不能这样讲,七公主,董永负您是他的错,但您负了董永,也未必是一件正确的事,就好比……” “你打住!”雨师素来知道风伯一开口就没完,立刻打断了他,“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埋怨也没意义,咱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应对吧。七公主,你有想法没有?” 七仙女笑盈盈道:“这不是该问月老吗?嫦娥姐姐也好,织女也好,凡是跟人间男子结为‘眷侣’的,都归月老殿管。”她说着一转身,轻飘飘地撩了一把月老的白胡子:“是不是呀月老?” 月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就得意吧,迟早得闯出大祸来!”他又转向身后:“各位仙僚可有什么好法子?” 顺风耳道:“此事怕是不好办,我听见凡人们都在说天界多‘薄情娘’,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求人不如求己,月老连神仙的姻缘都管不好,更别说凡人的了……” 月老越听越糟心,不用看也知道,月老庙的香火肯定少了大半! 九天玄女愤愤道:“他们凭什么一棍子打死?天界里也有好的女神仙!” “是是是,不过这不是重点。”雨师道,“要不咱们花点法力,将话题从热议榜上刷下去?” “不妥,万一被发现了,天庭声誉就更加扫地了!” “已经扫地了!” “我看热议第二第三都与此事有关,怕是不太好刷……” “关键不是这个,”文曲星摇了摇头,“咱们天界随便往外抛一件小事,诸如‘雷公暴怒’、‘四公主摘蟠桃人比桃花’,都能上热议,渐渐把七公主的事儿压下来。可压下来之后呢?有嫦娥之事在前,还有时不时冒出头来的牛郎织女不和传闻,如今七公主又……所以咱们真正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挽回天界的声誉,尤其是女仙的。” “还是文曲星哥哥聪明。”七仙女朝他抛了个媚眼,“那不如你们再找个守规矩的女仙下凡,跟凡人成亲,最后由母后将他们拆散,从头到尾都来个热议一条龙,务必骗足凡人的眼泪——哎我看三姐姐就不错,又美丽,又听话!” 托塔李天王道:“你又说胡话!三公主尊贵之躯,怎能委身于凡人?” “天王此话就有失公允了,仙凡相恋,本就是一件不论尊卑的美事,”月老道,“只是不知三公主她有没有这个意向……” 七仙女瞪大了眼:“你别乱来啊,我就随口一说,我才不要把三姐姐嫁给凡人!” 月老:“……” 你自己找的不也是凡人吗? ☆、第二回 七仙女随口一说,月老却是放在了心上。 仔细想来,天界近来可谓丑闻不断,先是文曲星代考事件,后又爆出蓬莱三仙合伙宰/客,百姓本就对神仙有所不满,现在又出了七仙女的这事儿……天庭也的确是时候制造点正面新闻出来盖一盖了。 月老殿除去掌管姻缘之外,还得负责天庭的对外公关,其他仙神见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便各自散去了,月老一个人愁得头秃,一面考虑对策,一面随处乱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月老殿的偏殿门口。 他脚步一停,想起了这偏殿里恰巧住着一位女仙。 · 池絮单手将竹枝拢到一处,嘴巴叼起丝绳的一头,另一只手熟练地将另一头往竹枝上缠绕。 她一面绕,一面含糊地哼着歌,日光越过偏殿的玉柱,照得白皙的手腕分外亮眼,那手腕上还戴着一截红绳,随着动作轻轻在晃。 月老用拐杖戳了一下地:“阿絮。” “月老!”池絮抬眼一笑,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一绕一扯,原本张牙舞爪的竹枝就瞬间被收成了细细一束。 月老走近了才发现她在干什么:“阿絮,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扫把扎多了会沾上晦气的!” “您那是迷信、迷信。”池絮满不在乎道,“本月当值的扫把星已经扫坏第三支扫帚了,我不给他做个扎实点儿的,绝对撑不到下个月。” 月老看了看扫帚,又看了看池絮,实在琢磨不出这么好看的一小姑娘,为什么非要跟扫把星玩到一起去。 不过,此时他没闲心管池絮的交友问题,七仙女的事儿还没解决,他愁得两条眉毛都纠到了一处。 池絮一看月老,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她起身将手背到身后,笑吟吟地踱步过来:“月老,又有什么烦心事儿啦?” “什么都瞒不过你,”月老有气无力地朝她挥挥手,“回去坐着吧,我跟你讲。” 他跟池絮并肩坐在白玉石阶上,将七公主的混账事一一道来,说到激动之处,还用月老杖愤愤地戳着地面。 池絮托着腮,时不时点个头,表示自己在听。 “你说说,她光顾着自己捅娄子,一点都不想想我多难办!”月老摊开一只手,又摊开另一只手,“这一边是王母娘娘的亲女儿,另一边是凡界的信任,我月老夹在中间,可怎么做人!” “做仙。”池絮提醒道。 “我有时候想,我这上仙当得可真够窝囊的,李靖有宝器在手,威震四方,二郎神又帅又能打,连那赤脚大仙,都能光着脚干翻几千天兵。我呢?我只管给仙女收拾烂摊子!” 池絮抓着月老的白胡子给他顺了一把毛:“那您不干了,带我下凡玩儿去呗。” “去去去,”月老拍掉她的手,“一个个都跟我的胡子过不去——下凡呐,下凡……”他忽然想起了七公主的那个主意,试探道:“阿絮,你想下凡吗?” “都可以啊。”池絮道,“天界待着还行,就是稍微无聊了一点,凡间也这样?” “凡间有数不清的好吃的,还有好玩的。”月老道,“你下去走一走,肯定能见到不少世面,遇到不同的人,说不定还有助于恢复记忆。” 池絮没有记忆,这在天界算不得一个秘密,众仙神曾用各种方法帮过她,可收效甚微。 池絮若有所思道:“唔,有道理,我总不能一直做个没有过去的人。” “其实吧,七公主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觉着不错,唉,就是找不到人去办——” · 一刻钟后,池絮拿着一柄扫帚走出了月老殿。 月老在她身后追了上来:“阿絮!你等等!你打算怎么下去?” 池絮转身道:“月老,您是不是忘啦?我没有法力,这扫帚好歹算一柄神器,能送我下凡呀。”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仙女骑扫帚下凡的!你让天庭的面子往哪搁!”月老气得两边的胡子被吹了起来,拿过她的扫帚,塞给了一旁的小红娘,“走走走,我送你去天阶!” 池絮道:“那得走好久呢……” 不过,她也并未坚持,跟着月老和小红娘一起到了天阶门口。 天阶从云端一直架设到凡间的某座山巅,只要有仙骨,就能经它上下。 “阿絮啊,你下凡以后,一定要记得常用喜鹊报平安。”月老忽然有些舍不得,“凡间其实也不光是好玩的,还有很多坏人,你可不要被骗了,找凡人成亲之事,能成则成,不成就算,千万别委屈自己,啊。” 池絮笑道:“您放心吧!” 月老又继续道:“这个,要找呢,就要找一个身世凄惨,家境贫穷,心地善良的凡间男子,你和他成亲,比较有话题度,这道理不用我说吧?” 这话在月老殿里已经听过一遍,池絮点头,不再废话:“那我走啦?小红娘,替我将扫帚转交给扫把星哈。” 小红娘抱着扫帚,忽然听到她叫自己,先是一愣,而后猛点头:“你放心,我肯定会的,请一路当心啊!” 月老喊道:“身世凄惨,家境贫穷,心地善良,记着啊——” 这时候,池絮已经转身下了几步天阶,闻言也拖长了音:“好——” 她渐行渐远,月老望着她的背影,忽而发现这小姑娘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服饰,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地方,但约莫是青春摆在那里,背影看起来还是格外娉婷,带着一种活泼的轻快,和当年那个裹着银甲一身杀气的女武神,几乎判若两人。 ☆、第三回 天阶在凡界的出口,是一座无名山。 池絮走出了一身的汗,还没等汗消下去,又被山巅夹着雪的寒风糊了一脸,那滋味可别提了。 她擦擦脸上的汗,抹了一手的冰渣子,随手拍拍干净,便往山下走去。 凡界这时正是初夏,走了一段路之后,池絮就进入了一片苍翠的树林。 茂盛的树叶遮掉了大部分的日光,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池絮拐进一条小道一看,原来是个瀑布,水落下来蓄成了一汪湖泊。 微风轻轻吹皱碧玉般的湖面,看着就让人想下去凉快一番,不过织女曾在她所著的《仙女下凡指南》中写道:千万不能随便在湖里洗澡。 为什么呢?书里没写,不过池絮猜大概是织女正是在湖里洗澡的时候,让臭不要脸的牛郎抢了衣服,不能飞天,被迫跟他成亲,这才有了血一般的教训。 这样瞎想着,池絮忽然听见水面哗啦一声,便立即闪避到了一块岩石后头。 “什么人?”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怪好听的,只是稍显冷淡和戒备。 池絮想起月老的叮嘱,心道这是个机会,便清了清嗓子道:“你别误会,我是个好人。” 那男子道:“出来。” 池絮正要现身,忽然想到他可能是在湖里洗澡,自己这样贸然出去,万一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怎么办? 黎柳风静静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那人露面,便不动声色地朝岸边靠近,就在这时,岩石后头走出了一个女孩。 她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面慢腾腾地挪步,一面道:“我什么也看不见,真的。” 还挺“君子”,黎柳风不禁失笑,眼神停留在那女孩脸上片刻,忽然一怔。 他有些不敢置信,尽量让自己平静地道:“我穿了衣服,你……你把手拿下来。” 闻言,池絮放下手,偏了偏头。她乌发随意地披散着,有几缕落在脸庞上,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秀眉杏眼,唇红齿白。 ……和当年比起来,几乎没怎么变。 有那么好一会儿,黎柳风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在这里? 会是……来找他的吗? 明知这不大可能,他还是有点期待地望向池絮,希望从她口中再度听见自己的名字。 池絮对他的眼神丝毫没有察觉,她只觉得自己站在岸边,那人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两人说话十分不方便,便索性走近几步,蹲了下来。 “哎,你叫什么名字?” 黎柳风一愣:“你不认识我?” 池絮:“你很有名吗?” 两人相视片刻,黎柳风败下阵来,他道:“黎柳风。” “我叫池絮,池水的池,柳絮的絮。”池絮道。 黎柳风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你先去岩石后面,等我叫你再出来。” 若换作一般人,大概多少会问句“为什么”,不过池絮向来好说话,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通常都懒得问原因。 她起身走到岩石后面,站在看不见湖面的地方。 过了片刻,再次见到黎柳风的时候,池絮只觉得眼前一亮。 他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干了——也可能是换了一身,上面没有一丝不雅的褶皱。那身量颀长的男人站在湖边的绿树下,微风吹过,就自成一道清雅至极的风景。 “方才仓促,容我再介绍一遍,我姓黎,名柳风。” 他说名字的时候,说的格外慢,清幽深邃的目光看着池絮。 若是因为方才发型和衣服都被水弄乱,所以池絮认不出自己,那么,现在总该认识了。 池絮点头:“嗯,我记住了。” 黎柳风:“……” 看来还是不认识。 他莫名有些挫败感——难道自己在池絮的眼里,果真只是个过客而已? 可她明明…… 与此同时,湖泊旁边的林子里,响起了几个窃窃私语的声音: “哈哈哈!你们快看主人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主人在女孩子面前吃瘪哎!” “主人居然会主动搭讪,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有点好奇对面是什么人!” “好奇加一。” “夭寿了!我们这样私下议论主人,一定会被灭口的!” 他们嘻嘻哈哈的,声音闹得很大,却连树上的鸟儿都没惊动,一阵风吹过来,他们齐齐闭了嘴,各自扒住了树干,仍是被吹得簌簌摇动——原来只是几张裁成人样的小纸片。 · 池絮偏头看着黎柳风,觉得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鲜有几个生得这般英俊的,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 黎柳风顿了顿:“我好像也没问过姑娘的来历。” “这个嘛,我从东土大唐来,要往远房亲戚那里去。”池絮胡说八道。 黎柳风:“……” 一听就是瞎扯,骗人也不会走点心。 他不说话,池絮又道:“好吧好吧,那我不问了,不过,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村子?有没有那种……身世凄惨,家境贫穷,心地善良的男人?” 她下凡之前,月老临时给她补了课,告诉她在什么地方容易找到贫穷之人、此类人的特征、身世凄惨的标准、什么叫做心地善良等等,池絮一一记下,知道了村里多贫农,一年忙到头也赚不到几个钱,还要交租给富庶人家,便决定率先去村庄里碰碰运气。 黎柳风警惕起来:“你要找那样的人做什么?” 她要和那样的男人假假地成一下亲,造个大新闻——可这话不能说出口,池絮转转眼珠,一脸严肃道:“据说,我的远房亲戚就是那样一个人。” 黎柳风此前设想过无数个和池絮重逢的场景,哪个都比不上此时让他来气。可他又觉得池絮胡说八道的样子也可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认不认识呀?”池絮又道。 “认识。”黎柳风垂眸看她,“我就是。” 池絮半信半疑道:“是吗?” 先不论别的,“黎柳风”这名字一听,就像个书生或者公子,跟贫农的画风完全不符啊。 “嗯,我就住在山脚下的赵家村,你若是不信,可以跟我去看看。”比起池絮蹩脚的撒谎伎俩,黎柳风的水平高了不止半点,他神色如常地继续补充道,“村民们都认识我,你一问便知。” 反正也无处可去,遇见即是缘分了,池絮道:“那我跟你去看看。” 若真有这等好事,她大可以先跟黎柳风做朋友,然后找机会问一问“朋友”愿不愿意帮她个小忙,报酬丰厚——不愿意也没关系,她再找下一个就是了。 黎柳风看了她一眼,像是要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转而道:“那就走吧。” · 赵家村。 这是池絮下凡得知的第一个地名,她默念了一遍,决定今后要把到过的每一个地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记在本子上,好作留念。 这么说来,她现在已经可以在本子上写下“无名山,黎柳风”了。莫名有点高兴。 两人往山下走去,期间,池絮一直觉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可每每回过头去看,又什么都没发现。 “你当心一点!冒冒失失的,这小姑娘好像不是一般人!” “哎哎哎,知道了,刚才绊了一跤。她真的好敏锐啊,居然能察觉到我们的踪迹!不过主人这是要和她去哪?” “不管去哪儿,我们跟着就是!” 黎柳风在这时候不经意似的回过了头。 “诶?主人好像有话要说。” “主人你快说快说,我听着呢听着呢!” “你闭嘴!我看看主人的口型,他好像有事吩咐我们——” 几“人”立刻齐齐噤声,片刻后,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度响起: “明白了明白了,这就去!” “快走快走!” 一阵细小的风快速从背后吹来,池絮眨了眨眼睛,觉得方才好像看到了几个白色的小人,在眼前一闪而过—— ☆、第四回 此时刚过正午,日头最盛,在山中感觉不到,若出了山就大不一样了。快到山脚的时候,黎柳风寻了一处树荫,让池絮避了避,等太阳渐渐落山了,才又带她往山下走去。 池絮跟在他身后几步,看见夕阳的余晖落入树林,照在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上,金灿灿得格外漂亮。 两人刚进村庄,就看到一名老农迎面走来。 那老农头戴一顶残破斗笠,穿着短粗布衣,肩上扛着不知名的农具,见到黎柳风,笑得见牙不见眼:“黎三,这么晚才回来啊。” 黎柳风语气很温和:“嗯。” 那老农又将目光移到池絮身上,赞叹道:“这小姑娘生得可真标致,是你的熟人吗?” 不等黎柳风说话,那老农已经开始上下打量池絮了,目光好像黏在她身上撕不下来一样,被黎柳风看了两眼,他才嘿嘿一笑,扶了扶斗笠:“那好,那你快带人回家歇着吧,我正要去地里看一看。”说罢,就跟两人背道而走了。 他走出去许久,忽然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有一张薄薄的纸片人从他身体里钻出来,手舞足蹈地朝黎柳风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老农回魂似的重新迈步,边走边在心里嘀咕:“怪事,刚才怎么觉得一阵头疼?哎?!我的娘!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 “邻居。”黎柳风解释道。 池絮点头。 天庭里地广神稀,神仙们自然不必挤在一处住,对池絮而言,最近的“邻居”就是太上老君,二者之间差了数千里远。 不过,据她的观察,凡界绝不是这样,她一眼看去,这村庄约莫隔十来米,就有一户人家。 路边有几张巴掌大小的纸片,裁成了高矮不一的小人形状,池絮正想伸手去捡,忽然一阵风吹来,纸片人统统被卷上了天,往一个方向飘了过去,最后落在了一个小院门口。 黎柳风带着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最后弯腰捡起纸片,若无其事道:“这就是我家。” 池絮的注意力立刻被小院吸引。 这院子周围用竹片围成了栅栏,里头种着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石块铺成的小路一直朝里延伸,尽头是一间平房,透过支起的木窗子,还能看见临窗书桌上有个琉璃瓶,里头斜插着一支桃花。整体看起来朴素又别致,跟天界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池絮问:“你有家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黎柳风顿了顿,低头看她,“害怕了?” 害怕是应该的,他方才发现池絮身上毫无法力——这么个没丁点儿法力的神仙,到底哪来的自信随便跟陌生男人走? 天界的那帮饭桶,算计起他来花样一套接一套,怎么就没教教池絮长点心呢? 池絮道:“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盘丝洞、妖精窝。” 黎柳风替她推开栅栏门:“假如是盘丝洞,妖精窝,害怕的就该是我了。” 池絮回头看他一眼:“有道理,你这样的进了洞,蜘蛛精保证不让你走。” 她这话可不是无根无据,上个月天庭派兵剿灭蜘蛛精的时候,那蜘蛛洞里救下的全都是模样齐整的男人。像黎柳风这等姿色的,绝对要被留下做“大老婆”。 自古山中最易出精怪,赵家村就在山脚,几乎等于是妖怪家的后厨,这么一想,池絮又攥了攥拳道:“你放心,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黎柳风闻言朝她一笑:“那就有劳了。” 这赵家村里的确笼罩着一股不祥之气,像是有邪祟,不过谁保护谁……那可就说不准了。 · 池絮在天庭的时候,一个人待在宽大的殿堂待惯了,乍一走进这小平房,第一感觉就是狭窄,而且此刻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自己稍微动动手脚,好像就能碰到他。 毕竟男未婚,女未嫁,纵然是“超越凡尘”的女神仙,偶尔也是会脸皮薄一下的。 黎柳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往边上移了一步:“我家第一次来客人,不知道怎么招待,请你见谅。” 池絮道:“你这话太客气啦,我本来就是游荡四方的闲人一个,能认识你已经很高兴了。” 黎柳风心道,一个时辰前,你还说要去找“远房亲戚”,怎么这么快又“游荡四方”了,下回撒谎,能自己先串好词吗? 也幸亏她遇到的是自己。 黎柳风当然很好心地没揭穿,转身去找茶水。 他跟池絮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间屋子,一眼没看见茶壶摆在哪,便假装自己只是单纯地转了个身,顺势往橱柜那边走去,道:“我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池絮丝毫不起疑:“嗯,我能看看你家吗?” 黎柳风拉开柜门,看见一只茶壶,两只瓷杯,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一勾:“请便。” 两只瓷杯,好像这屋子的主人原本就是两个人似的。 小纸人办事挺得他的心。 池絮转转悠悠地去了院子,那几张纸片人便陆陆续续从黎柳风的外衣里钻出来,按照高矮排成一排,朝黎柳风弯了弯腰。 黎柳风此时心情颇好,难得地朝他们微微颔首,纸片人立刻激动得不成人形,很快一个个地蹿上房梁消失不见了。 最末一个纸片人的身影隐没在横梁后面,黎柳风拎着茶壶进了厨房,塞柴点了火,将茶壶放在火上,瞥见池絮正靠着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饿了?” 池絮动了动嘴唇,把想说的话压了回去,点了点头。 她方才在这里转了一圈,原本是抱着好奇的心态随便看看,结果却看到这屋子的墙角摆着沾了泥的农具和鞋,墙上挂着一副蓑衣,被雨淋得透湿,还不及晾干。 可想而知,黎柳风平日里过得是多么辛苦的日子。 再看这间房又小又挤,一切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半点装饰也没有,这么说来,黎柳风忙忙碌碌一整年,可能真的只有一点点钱,连房子都不能装修。 她心里有些酸涩,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黎柳风从竹筐里拿起一颗白菜洗干净,又从墙上取下一柄菜刀,动作熟练地开始切菜。 池絮忍不住道:“你一直一个人吗?” 黎柳风:“嗯。” “家人呢?” 黎柳风语气淡淡:“很早就过世了。” 他只知道池絮要找一个家境贫寒,身世凄惨,心地善良的男人,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因而只简略回答,并不多言。 池絮讷讷地“哦”了一声,感觉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原来家境贫寒,身世凄惨这八个字听起来轻描淡写,真正见到了,心里会这么得过意不去啊。 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三两下撸起袖子,走了过去:“我来帮你吧!” 池絮自告奋勇要切菜,黎柳风便让到了一边,看着她缓慢但是精准地下刀,切出来的每片菜叶子宽度都无比均匀。 她垂眸看着案板,纤长的睫毛根根可数,还会微微颤动。 几刀过后,池絮熟练了起来,眼睛不必时时盯着案板,手上的动作也变快了,她一面“笃笃笃”地切着菜,一面在心里琢磨道:“这种感觉好像很熟悉,难道我没失忆之前是天庭的切菜工?” 怪不得她迟迟不恢复记忆也没半个神着急。 黎柳风轻轻按住了刀背:“我来吧,你在走神。” 池絮下意识地一松手,黎柳风已经拿过菜刀了:“在想什么?” “在想我以前是什么人。”池絮道,“可能是个切菜的,要不然好一点……是个大厨?” 两人下山一路交谈,生疏感打消了不少。黎柳风也听她说了失忆之事,闻言若有所思道:“唔,也有可能,不过,这位大厨的刀工还要多练练才是。” 池絮汗颜:“……” 黎柳风眼里笑意明显。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红光闪过,仙璧又更新了。 玉皇大帝花了老婆本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会太差,仙璧会根据事情的性质闪出不一样的光,比如七仙女私会张姓王爷一事上热议的时候,是绿光,而此时却是代表紧急事态的红光。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出门查看。 一个名为“南天门气象发布”的账号三秒前发布了一条消息:#雷暴预警#,请各位南阳的百姓注意了,今晚将有雷暴天气,请务必待在家中,关好门窗,千万不要出门。 从前百姓们只能根据农谚来判断天气好坏,往往不及时而且不准确,有了仙璧之后,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等神仙就可以通过“南天门气象发布”这个账号来提前进行预警了,真当是方便你我他。 黎柳风道:“这里就是南阳。” 一般的小风小雨自然不至于通过仙璧来广而告之,池絮估计今晚的雷雨规模不会太小,想起月老说扫把扎多了容易倒霉,她不禁抬眼环视房顶一圈,琢磨着这房子扛不扛劈。 “看来一会儿不能带你去走访四邻了。”黎柳风忽然道。 池絮不解:“走访四邻?” “你忘了?”黎柳风冲她认真道,“我还没向你证实我真的只是一介农夫。” 池絮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说我不信……” 黎柳风一个人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还失去了家人,怎么想都是非常凄惨的了,若她还要去邻居面前求证,岂不是揭人伤疤? 池絮想了想又道:“省得给邻居们添麻烦了。” 黎柳风看着她,眼里笑意明显:“嗯,也好。” 小纸人们太喜欢自由发挥,假若真的演了邻居,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 “怎么样怎么样?听到什么了?” 房梁上,响起了小纸人们的窃窃私语。 有个格外凝重的声音响起:“我们……” “嗯嗯,怎么?” “好像没有戏份了。” “…………” 片刻后,先前说话的纸人被其他人一脚踹翻:“都怪你扮老农的时候擅自给自己加戏,不知道那是主人中意的姑娘,不能瞎看吗?!” ☆、第五回 池絮待在天庭的时候,听说雷公跟电母一吵架,凡间就会哐哐打雷,可她从来没见过雷,因此吃过饭后,她就溜达到了窗前,准备恭候一下雷的光临。 天渐渐黑了,窗外依旧一派安静,既没雷声又没闪电。池絮打了个哈欠,似乎是等得无聊了,斜躺在竹椅上,支着手肘,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窗沿,被书桌旁的黎柳风尽收眼底。 他跟池絮说自己是落榜的书生,被迫在家务农,完美地解释了他的谈吐和风度,之后就被池絮催促去温书了。 黎柳风平日里批各色公文批得头疼,断然不肯再看一个字,随手翻过一页纸,在池絮第十次敲打窗沿的时候,起身。 几乎与此同时,天边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漆黑的夜空瞬时被照亮大半,紧接着轰隆一声雷鸣,黎柳风看见池絮的肩膀抖了一下。 她害怕? 黎柳风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却发现池絮双手扒着窗沿,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夜空,完全就是副看到新鲜事物的好奇模样。 黎柳风松了一口气。 “喜欢看打雷?” “嗯!”池絮扭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你看外面,好多乱七八糟的光!” 这可是不分昼夜的天界从来都没有的景象。 黎柳风微微矮身,从窗子里看出去,只见闪电带着蓝紫色从天上歪歪扭扭地落下来,将夜空中的树影勾勒得纤毫毕现,狂风吹得草木狂舞不休,共同谱写出一曲鬼哭狼嚎……全天下大概也就只有池絮在莫名其妙地开心。 好吧,黎柳风看着池絮的侧颜,察觉到自己舒展的嘴角——他其实也挺开心的。 · 到底是南天门进行过预警的雷暴,威力非同凡响,堪比天界大战。池絮看得正开心,冷不防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从眼前划过,激得她别过了眼,雷鸣声轰然炸响的时候,仿佛近在耳畔。 黎柳风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蓦然停顿了一下,又默不作声地垂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池絮抬眼再看,只见不远处的山上竟然蹿出了一股大火。 那火势很猛,几乎烧了大半个山头,约莫一刻钟后,夜空里又毫无预兆地落下了滂沱大雨,瞬间就浇灭了火焰。 天庭里的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大概是串通好了,要给池絮来个全套的天象变化,好让她一次性看个过瘾。 一直到后半夜,造作了大半夜的雨声才渐渐小下去。 池絮揉了揉眼皮,觉得有些困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异响,接着又是一声、两声……似乎有什么钝钝的东西正在木门上反复划拉,在稀疏的雨声里显得格外诡异。 黎柳风显然也听到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顺势将池絮挡在了身后。 一阵大风吹来,支窗的叉竿应风落下,“啪”地一声打在了窗沿上。 黎柳风:“什么人?” 挠门声消下去片刻,接着响起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我……我是一个体弱、体弱多病的老人家……我……我找不到家,我好惨……” 黎柳风:“……” 这年头的鬼魂都流行这样骗人开门了吗? 体弱多病就好好在家待着,雷雨天出来乱晃做什么? 他单手搭上门栓,有心将这不知名的鬼魂隔门轰出去二里地,但转念想到自己离池絮所说的标准,还差一个“心地善良”,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手。 池絮在这时轻声道:“隔着门不知道他是人是鬼,我去窗户那边看一看。” 黎柳风点头,心里放心了许多——这一路来池絮都极为乖顺的样子,说往哪走就往哪走,毫无疑问也毫不反驳,引得他一度以为池絮的警戒心跟记忆一起丢了,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暂且不必担忧。 他随着池絮走过去,在她身后伸出手,屈指轻轻勾开了窗扇—— 窗外赫然站着一具黑漆漆的骨架! 池絮看见骨架的同时,那骨架也在朝窗户里探头探脑,空洞的眼眶里漆黑一片。 四目相对间,它就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一般,猛地一转身,撒开脚丫子就狂奔开来,跑得居然比活人还快! 池絮:“……” 她有这么可怕吗? 黎柳风放下窗扇:“跑了。” 池絮看他见了鬼也丝毫不慌张,忍不住道:“你不怕鬼吗?” “我从小阴气缠身,容易招这些脏东西,大概是见惯不惊?”黎柳风朝她笑了笑,温声道,“再看就要天亮了。” 不提还好,经他一提,池絮的瞌睡又跑了出来,不过,她还是没忘记重要的事:“阴气缠身可以去本地的城隍庙,跟城隍爷说,他会替你抓鬼的。” 虽说城隍庙属于冥界的系统,池絮并不了解,不过她听闻城隍爷是个老实又憨厚的人,想来是会帮忙的。 黎柳风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出声,又咳了一声道:“嗯,多谢提醒。” · 这屋子虽小,不过五脏俱全,卧房处隔着一张帘子,池絮挑开一看,只有一张床。 黎柳风道:“我去外面待着,顺便守夜。” 池絮想了一下:“要不你先睡,我来守夜?” 她毕竟是神仙,一夜不睡也没什么,可黎柳风就不一样了,他明早肯定还要起来干农活。 “自己呼呼大睡却让你来守夜,好像不太君子吧?”黎柳风朝她微微一笑,“我也是要面子的,快去睡吧。” 他都这样说了,池絮只得答应。 干净的被褥既不过分柔软,也不硌人,躺上去格外舒服。约莫是稻草味的床铺闻起来太/安心,池絮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黎柳风撩开隔帘看了一眼,低声吩咐道:“藏起来,看好她。” 一只扁圆的小纸人点点头,手脚并用地朝帘子上爬去,最后缩在了一个角落里。 外面落着雨,黎柳风推门而出,头顶立即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黑伞。 他身形修长,步子相对来说也迈得大,小纸人浮在半空中,殷勤地举着伞,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走出院门,拐进村里的一条小路,继而走进了山脚下的树林。 密集的树叶遮掉了大部分的雨,那只逃走的黑色骷髅正跪在林间的地上,两只手掌、膝盖和颈部都各有一只小纸人站着,见到黎柳风过来,小纸人个个一叉腰,昂着脑袋,十分得意洋洋。 “干得不错。”黎柳风道。 那黑色骨架被小纸人们踩着,艰难地抬起头一看,又飞快地一埋头,似乎宁肯把自己种进地里也不愿看面前这位一眼。 黎柳风声线略显低沉:“崔嵬山的?” 崔嵬山就是赵家村后面那座山的名字,天界的人嫌“崔嵬”二字太过鬼气森森,大多都默认它没有名字。 那骨架连头也不敢抬,牙齿上下咯咯打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想冲撞大人的住处,罪该万死!望大人见谅!” 它本是游魂一只,侥幸躲过了阴差的抓捕,每日在崔嵬山上的各色棺材里换着住——生前穷得买不起房,死后日子倒是过得肆意潇洒。孰料今夜天降大雷,直接劈了它的棺材,劈得它黑了好几个色号,屁滚尿流地冲下了山。 作为一只鬼,它一直都挺怂的,也没尝试过吓人的滋味,突发奇想要闯一闯民宅,结果就遇到了面前一位浑身煞气的大人。 “煞气”在冥界不是说“人”凶,而是说这个“人”特别强。强到什么程度呢,骨架见过当地城隍神身上的煞气,跟这位大人的一比,约等于零。 这可真是倒霉催的……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到地狱里下油锅。 黎柳风看了那骨架片刻,已然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抬手召来一个小纸人:“管这片的黑白无常是哪一对?” 世人只知黑白无常是勾魂引路之人,却鲜少知道对于冥界而言,它是一种职业,好比民间的土地爷,不同的地方,黑白无常也不同。 那小纸人身形细长,像一片竹叶,非常狗腿地一点头:“是黑路和白胜!主人,咱们是不是该扣他俩工资?” 黎柳风将这骨架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问题,便道:“崔嵬山一带是险要之地,这话不必我多说,让他们来把人带走。传话,若下回再有疏忽,他们这阴差也别当了,直接去地狱看门吧。” “好哒!”细长的小纸人忙不迭道。 鬼魂滞留人间,极其容易心生怨愤,继而堕为恶鬼,而崔嵬山一带,地下接的乃是墟海鬼域,鬼域里有亿万妖魔对冥界心怀愤恨,碍于封印不能出来作妖,若留在这一带的鬼魂被妖魔利用,对冥界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麻烦。 黎柳风今日出现在崔嵬山上的湖里,就是来检查封印的。 想起自己从湖里出来之后看到的那一幕,黎柳风心里轻轻一动——池絮的出现对他而言是个意外,他本该在检查结束之后立即返回冥界,可现在却不行了。 谁知道他走了之后,池絮会碰到什么样的野男人? ☆、第六回 “阿絮,阿絮……” 是她睡迷糊了吗?怎么好像听见了月老的声音? “阿絮你在哪儿呢?快过来陪我老人家聊聊天。” 这语气定是月老无疑了,池絮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月老殿的中央,微风徐徐吹过大殿,吹起她的发丝,抚过脸庞,她却没感觉到一丝痒痒。 月老笑吟吟道:“终于来啦!头回给神仙托梦,半天没见着你,还以为失败了。下凡的感觉如何啊?” 本来,他要找池絮是不必这么麻烦的,神仙之间可以使用法力,通过仙璧上的私聊版块来联系,可池絮除去一身仙骨之外,半点法力也无,跟凡人没有两样,当然也没有仙璧账号,故而月老只得给她托梦了。 “月老,我这才下凡第一天,凡间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全呢。”池絮道,“您其实是想问我找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吧?” “哎,什么都瞒不过你!”月老被拆穿,笑呵呵地摩挲了两下拐杖,“那你找着没有啊?” “遇到一个挺好的人。”池絮道。 她本还想说得再详细些,可转念一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的,贸然全说出口,未免显得太不稳重,便转而道:“我再看看哈,您不要急,我总得找个靠谱一点的,万一有人假意跟我成亲,转头向三界包打听爆料,那您的月老庙就更加完蛋啦。” 天庭里消息最灵通的,统共三位神仙,千里眼、顺风耳和三界包打听。前两位镇守南天门,算是公职人员,而后边这位几次三番考编制都没考上,不能在天庭里做官,索性开始独辟蹊径,专门揪各位神仙的小辫子了。仙璧上的神仙黑料,有大半都是他捅出去的。 还别说,他这么一搞,在凡界的信徒倒是不少,不过天庭里的神仙有多不待见他,就可想而知了。 月老赞许点头:“不错,你想得很周全,我们的确不能太着急,免得落下把柄。好啊,那……那小伙子叫什么?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家中几亩地啊?” 池絮:“……还不一定就是他呢。” 说好的不着急呢?月老可真是个急脾气,还健忘。 “那阿絮现在跟他是什么关系?” 池絮想了想:“他好心收留我,大概是朋友了吧。” “不错不错。”月老对这进度很满意,心道,“一天是朋友,两天成知己,三天就可以洞房花烛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免得给池絮压力,月老道:“那阿絮好好在凡间玩,不必急着回天,若趁此机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就最好不过了。” 池絮此次下凡的任务,就是找个人成亲,无论是真心也好,契约也罢,总之是建立在两人你情我愿基础之上的一次合作。 不过,月老作为长辈,总是希望池絮能够找到一个真正合意的夫君,余生也好有个人照顾她。 池絮摇摇头道:“我觉得我找不到。” 月老:“此话怎讲?” “有种直觉……”池絮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这样说道。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已经为谁悄悄地心动过了。 而那个人……如今在她丢失掉的记忆里。 · “月老,月老!”小红娘叫了月老一声,他没反应,只得又提高音量叫了一遍,“您上回给的姻缘册写完啦,我再要一本去?” 月老坐在情人镜前,方回过神:“哎,好。” “月老您在想什么呢?”小红娘看他不在状态,好奇道。 “我在想啊……” “阿絮的红线,怎么跟谁也拴不上呢?” 小红娘没明白:“啊?” 天下还有月老殿促不成的姻缘吗? 月老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难道她真的命中注定,要和百年前的那个男人在一起吗?” 随即,他又在心里自我否定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池絮和那个男人的红线,早就被一刀剪断了。 …… · 池絮闭着眼睛,就着躺在床上的姿势,习惯性地伸了一个四仰八叉的懒腰。 伸了一半,手就碰到了墙壁,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天界了,她睁眼环视卧房一圈,发现靠床头侧边的位置有扇窗,透过薄薄的窗纸,天光淡淡地渗了进来,照得那窗纸剔透无比。 天亮了。 她三两下收拾好自己下了床,撩开帘子去找黎柳风。 虽说是萍水相逢,不过黎柳风身上有种很让人安心的感觉,又不显得严肃,经过昨天的相处,池絮觉得若是今后自己向他提出“成亲”的要求,应该也不会遭到拒绝。 黎柳风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来朝她轻轻一点头:“早。” 他昨日穿得是一件玄色缎衣,今日换了一件淡青色粗布长衫,无论哪种,看起来都身姿挺拔,气质卓然。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池絮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可又直觉这样做不对,目光碰到他的时候拐了个弯,越过他身侧,便望见了院内的一片狼藉。 昨天还精神百倍的花花草草此时几乎都伏在地上,沾满了泥泞,有几枝稍微顽强一点的,还歪歪扭扭地站立着,不过花叶也完全蔫了。 她不免有些可惜:“都被吹倒了啊……” 也是,昨晚风吹又雨打的,花花草草要是能承受得住才怪。 “没事,我们可以再种。”黎柳风道,“过几日有集市,要一道去看看吗?” 他记得池絮很喜欢凑热闹,无论是百年之前,还是如今。 明明是天界最威风凛凛的武神,却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果然,池絮眉开眼笑道:“好呀,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看的?” 想来她正是听月老说凡间有这么多热闹可看,才萌生了下凡的念头,谁知率先遇上了黎柳风,便将这茬给抛到脑后了。 黎柳风:“嗯,很多。” 重要的是还可以给她买身衣服。 其实,小纸人是给池絮准备了干净衣物的,只是独居男子的家中出现女孩的衣服,怎么想怎么不像个正经人,黎柳风便吩咐它们收起来了。 下过雨之后的清晨带点凉意,空气十分好闻,池絮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翼轻轻一动:“什么香味?” “我熬了粥,怕你会饿。”黎柳风道。 神仙其实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吃鲜花,喝露水,或者吸天气之灵气什么的,相反,他们十分好养,不吃饿不死,吃也不挑食,凡人吃的东西他们全都吃,比如赤脚大仙就特别喜欢麻辣鸡腿。 月老作为一个养生已久的老头,平时不太吃油腻,基本都是清汤寡水,池絮“寄人篱下”,不好挑嘴,跟着吃了整年份的水煮白萝卜,听见粥就想跑,可转念一想,这是黎柳风亲手熬的,总不好辜负。 于是她跟着进了厨房。 炉灶上放着一只深色瓦罐,表面漆黑油亮,一支白烟透过盖子上的圆孔直直冒出来,带着清香散在空中,整个厨房都充满了这种香气,池絮发现自己居然有点馋。 黎柳风拿起案板上的勺子,揭开盖子搅了一搅:“差不多了。” 他盛好一碗递过来:“当心烫。” 粥煮得很透,在白色瓷碗的映衬下莹润有光,米粒颗颗开了花,入口香软带着一丝甜,甩了月老那半生不熟的“如意良缘粥”十条街。 池絮又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气,忍不住道:“真好喝。” 黎柳风替她盛了小菜放在面前,道:“熟能生巧罢了,你喜欢就好。” 他记得池絮曾经说过自己爱喝粥,不过只喜欢又软又烂的那种,他还为此特意研究过水米比例、器具火候……只可惜当时没能有机会一展手艺。 然而他这话进了池絮的耳朵,却是另一种意思了。 池絮手腕一顿,心道,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和家人,所以早早当了家,种地做饭什么都会,家境又贫穷,可不就只能喝粥? 别的仙女下凡都能帮人排忧解难,怎么就她蹭吃蹭喝呢?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我力气其实很大的。”池絮道,“种地耕田,放牛也完全没问题。” “我没有牛。”黎柳风作思考状,提议,“不如你夸一下我的手艺?” “手艺特别好!”池絮朝他认真点了点头,怕他不信,又补充道,“真的,这粥里还有一股竹叶的清香,又软又甜!比我喝过所有的粥都好喝。” 真应该让月老来拜师! “嗯,能得此盛赞,不枉我半夜摸黑上山,摘了最新鲜的竹叶洗干净,铺一层竹叶铺一层米,最后用水泡上大半宿,取清泉来煮。”黎柳风道。 池絮瞪大了眼:“这么复杂的吗……” 忽然觉得这顿粥好奢华…… “信了?”黎柳风看着她轻笑,随即正色道,“我胡诌的。” 池絮:“……” · 用过早饭,池絮终于摆脱了吃白饭的心理压力,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洗碗。 期间,黎柳风站在一边指导,两人时不时聊几句闲话。 天庭里的仙女们都非常注重身材保养,饭后通常要走上一走,池絮被他们带得有了这个习惯,洗过碗后想出门散个步,可惜昨夜雨太大,村里的路还不及干,踩一步准得糊一脚泥,便只得作罢。 院子里用青色的石块铺就了一条小路,比泥地高一点,踩在上面倒是不会太脏,池絮踏上去一只脚,决定来来回回走几圈,就当饭后消食了。 她走到栅栏前,转身走回头路,忽然发现黎柳风正在看她。 那青衫男子站在门内,投在她身上的眼神深邃又专注,被她发现了,还不慌不忙,冲她温和一笑。 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一直在看着她。 无论自己在做什么,似乎总在他的视线之内。 忽然,黎柳风敛了笑容,大步朝这边走来。 与此同时,池絮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靠近,她立即一矮身,顺势往边上错开一步,那东西直愣愣地往前扑,被池絮一把按住,重重往下一压—— 空中响起一声骨骼错位的脆响,那被按住的人却只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哀嚎。 池絮是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之后,才惊觉自己下手太重了——这其实不怪她,她天生力气就比一般的仙女大出许多,又是应激状态,自然忘了收敛。 随即,她松开了手,微微蹙起眉。 这人身上不大正常,体温非常低,隔着衣服都有凉意传来,而且关节和肌肉似乎都十分僵硬。 ……被这样硬生生地折弯了腰,也没有半点挣扎。 黎柳风冷声道:“抬头。” 那人瑟缩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呜咽:“噜……咯咯……” 池絮:“你说什么?” 这男人膀大腰圆,声音却跟蚊子一样细,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你们干什么!莫要欺负他!”栅栏外响起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池絮转头一看,只见一名老妇头缠布条,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看年龄,大概是地上这男人的母亲。 这老妇人虽然上了年纪,行动却不算很迟缓,急急迈着小步走过来,扶起地上的人。 相反,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倒像个鸡崽似的缩着背,将头埋在老妇的肩膀上,十分委屈的样子。 池絮正要解释,那老妇人却似乎不想听,兀自扶着他,颤颤巍巍地往门外走去。 黎柳风轻声喝道:“站住。” 那老妇人显然听见了,动作有片刻的迟缓,脚步却没停,反而更仓促了,似乎将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然而,黎柳风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这位阿婆,你急于离开,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第七回 那老妇人再不能装聋作哑,颤抖道:“你说什么瞎话!” 黎柳风不接茬,只对池絮温声道:“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欺负我这痴傻的儿子不够,还要出言咒他死吗?”老妇人愤愤道,“赵家村的人莫非都如此没有人性?” 那人高马大的男人不言不语,缩在老妇人身边,似乎离开了他母亲的搀扶,就会孱弱得一头栽倒在地。 池絮原本朝黎柳风那边迈了一步,可想起黎柳风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她却是神仙,又多受他照顾,于情于理,都该她站在前面。 她停住脚步,转身道:“阿婆说他是活人,能不能让我探一探鼻息?” 那老妇人道:“我自己儿子的死活我会不清楚吗?你休要不讲道理……” 话音未落,池絮的手已经扫过那男人的鼻前,顿了一顿,又利落地收回去了。 老妇人吓得后退一步——她毕竟上了年纪,又架着这么一个没骨头似的儿子,险些没站稳,费了好大力气才撑起身体,脸色“唰”得一下就白了,她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转身扶住儿子,瞪了池絮一眼,慢慢地离去了。 · “怪事,那人有呼吸。”池絮看着他们的背影道。 黎柳风道:“他浑身都是死去多时的尸气,不似活人。” 池絮判断那人已死,靠的是观察和手感,黎柳风说得却太过抽象,池絮有点愣:“……尸气?” 好像很专业啊…… “以前想过做方士,多少学过一点。可惜学这个太烧金,后来就……”黎柳风神色黯然。 又戳中了他的伤心事!池絮懊悔不已:“你现在也很厉害的,真的!你看我就连尸气都不知道……” “承蒙夸赞,我很开心。”黎柳风垂眸看她,眼里含笑。 池絮莫名脸上有点发烧,忙转移话题道:“如果我们放任不管会怎么样?” “鬼魂滞留人间多时,容易心生积怨,继而化为邪祟。到时候就不太好对付了。”黎柳风道,“那男子分明有鼻息,身上却有死尸之气,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所谓术业有专攻,尸鬼之事非天庭神仙所长,池絮洗耳恭听:“什么?” “他已经死了,可魂魄还在身体里。”黎柳风道,“人死之后,魂魄本应被阴差带走,但由于某种原因,他的魂魄滞留在了身体里——你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口了吗?” 池絮回想了片刻:“一处在胸腹间,一处在脖子,血好像已经干了……” 以凡人的体质……应该早就一命呜呼了吧? 怪不得那个男子的关节和肌肉都如此僵硬,皮肤如此冰凉,原来是具尸体。 忽然间,池絮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瞬时面如土色:“我……我去洗个手。” 昨天走出一身汗,今天又摸了一具尸体……在所有下过凡的仙女里,她大概是最不讲究的那一个了。 · “既然那个人已经死了……”池絮一面冲着手,一面若有所思道,“老婆婆和他朝夕相处的,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嗯,我想是的。”黎柳风道,“看他们离去的方向,应该是邻村人。” “要不我们去问一问?” 黎柳风看着她:“那可是尸体,你不怕吗?” 池絮摇摇头:“不是很怕,我……”刚想脱口说她是神仙,马上止住了话音,认真解释道:“其实吧,我从小也阴气缠身,习惯了。” “咳……” 黎柳风被她现学现卖的胡扯能力呛到了。 · 这天早晨,风虽然挺大,但是因为昨夜那场雨威力不小,路上仍是有些泥泞,稍微不留神,鞋底就会沾上黄泥。 黎柳风在前头走,池絮跟在后面,很快就发现了不踩泥的诀窍。 “黎柳风,我发现跟着你的脚印走,就不会踩到泥巴了。” 黎柳风嘴角轻轻一勾,没答话。 池絮以为他没听到,正要再说一遍,忽然反应过来:“你是在给我探路?” 黎柳风沉吟道:“嗯……这么明显吗?我以为你不会发现。” 池絮:“……” 他真这样以为才怪,这分明是在说她迟钝嘛。 不过,她心里却莫名甜丝丝的,是怎么回事呢? · 出了赵家村之后,就是一条平坦的大路,两边是水洼洼的田地,不知道是原来就蓄着水,还是被昨夜的大雨给灌的。 几个老农挽着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里四处收拾,不远处的田埂上,还有一头牛在慢悠悠地走。 这样远远望去,天格外空旷,云移得格外缓慢,周围的一切都带着水色,人的心境也不由得变平缓了。 “黎柳风,平常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池絮忽然好奇。 会不会也跟这些老农一样,挽着裤脚,在田里忙忙碌碌? 她试图想象黎柳风衣服裤子沾满泥的样子,可是怎么想,脑袋里的那个人都依然风度翩翩。 黎柳风道:“和他们一样。” 在工作。 池絮道:“照管田地要做的事情很多吧?什么时候我和你一起好吗?” 黎柳风:“你要陪我?” 池絮:“嗯!” 她可是天庭扳手腕大赛冠军,虽然没干过农活,但想来这种费力气的活都差不多,自己的表现绝对不会太差。 黎柳风嘴角轻舒:“好,你不要反悔。” 来日若有红/袖在侧,批公文什么的,大概也会成为一件乐事。 池絮点头道:“当然啦,驷马难追!” · 邻村叫做陈家村,距赵家村不远,走上约莫一刻钟就到。黎柳风看见那村庄上空笼罩着一片黑气,便明白了赵家村那股微弱的邪祟之气从何而来——原来是顺风飘来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薄薄的小布袋,递给了池絮。 池絮接过一看,只见这布袋只有一个指节的长宽,红底金绣边。正面画着繁复的花纹和字符,背面写了“北阴酆都”四字。小布袋四面封口,顶端还有一条金线,恰好能系在手腕上。 “前边村庄邪气太重,把它戴着吧。”黎柳风道。 “这是护身符吗?”池絮道,“北阴酆都,那是冥界的都城吧?” 黎柳风道:“嗯,你知道?” 那知不知道……都城里那位你忘了的故人? 池絮摇摇头:“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里面有一位很不好惹的神仙,好像就叫做北阴酆都大帝。” 黎柳风:“哦,很不好惹?” 不知怎么的,池絮觉得黎柳风语气有点凉意。她斟酌了一下,道:“其实就是道听途说,别人也未必了解他,说他不好惹,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很凶……” 黎柳风:“……” 池絮:“你是不是信奉他呀?” 她知道凡界有不少百姓对于自己的信奉的神明都十分坚定,不容外人说一个不好的。 比如前不久热议榜上闹得风风雨雨的凡界百姓聚/众/斗/殴事件,起因就是两拨人在争七公主和三公主到底谁更漂亮。 黎柳风看起来内敛自持,搞不好是北阴酆都大帝的狂/热/粉/丝,这么一想,池絮又补充道:“以后有机会,我会去多多了解的。他应该是位很厉害的神仙吧。” 黎柳风却道:“也不怎么厉害。” 池絮直觉他这话后面还有话,可他却没再往下说了。 两人沉默片刻,又不约而同的开口: “黎……” “你……” 黎柳风笑了笑,示意她先说,池絮便道:“你可不可以帮我戴一下?” 她伸出左手腕,撩开袖子,把北阴酆都护身符递了过去。 黎柳风接过护身符,目光停留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截红绳上:“这是什么?” “唔,我也不知道。”池絮指尖轻轻摩挲了它一下,“它好像跟着我很久了。” 那红绳式样简单,在素白的手腕上却极其耐看,好像能发出灼热的光似的。 黎柳风心头因被池絮遗忘而产生的那点轻微的不快,竟也随之消散了。 · 陈家村看起来十分冷清,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开着门,其余的房子大门紧闭,巧的是,这些房子门口都拴着一条毛色漆黑油亮的狗,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正是初夏,池絮却觉得皮肤上泛起了一点凉意,她抚了抚手臂,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这村子死气沉沉的呢?” 连狗看人的眼神都充斥着一股灰败之气。 黎柳风道:“跟着我,不要怕。” 池絮点点头,两人走到一户拴了黑狗的人家面前,黎柳风扬声道:“请问有人在吗?” 池絮低头去看狗,准备在它汪汪乱吠的时候出声喝止,可谁知那狗并不叫,跟池絮对视一眼之后,慢慢把头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听见木门后面门栓被拉开的声音,接着门开了一条缝,里头有一名农妇探出头,声音里透露着戒备:“什么事?” 池絮上前,按照黎柳风方才教过她的话道:“这位姐姐,我和我哥哥住在邻村,今天早晨发现家里两只鸡丢了,有人说看见那人抱着鸡往这边来了。” 对于村民来说,丢两只鸡可是大事,农妇的眼中流露出同情,加上这女孩嘴又甜,她语气不由放缓了:“我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路过。” “那人说,抱走鸡的人身材很高大,走路却很慢很慢,好像生了重病似的。”池絮继续道。 妇人“啊”了一声,在两边转头看了看,低声道:“小姑娘,这样的人,在我们村里有好几个呢。” ☆、第八回 池絮:“好几个?” 妇人伸出手,小幅度地向外指了指道:“对门有一个,再往里走,那家,还有那家都有这样的人。” 池絮道:“他们是得了同一种怪病吗?” “唉,说不是,也算是……”妇人欲言又止,末了才道,“他们的魂,是出马仙从黄泉路上抢回来的。” 池絮惊讶:“抢魂?” 妇人点点头:“这事儿吧,没亲眼见到总是不信的。可是,对门那陈婆婆的儿子,前些日子上山砍柴,结果从山崖上掉下去了,被抬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血啊,气早就没了。可你猜怎么的?有个借宿村里的人,号称自己是精怪附体的出马仙,能入黄泉路,抢死人魂。” “陈婆婆就那一个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说没就没,怎么甘心,于是就请那出马仙试了一试。” “结果,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池絮就跟听民间传说似的:“可黄泉路上有阴差把守,怎么说抢就抢走了呢?” 那妇人道:“这个就是出马仙的事情了。” 黎柳风在这时候道:“我看那男子行动迟缓,这魂抢回来,怕是也没什么用吧?” 妇人将他看了两眼,见他虽着粗布衣,但模样甚为英俊,温文尔雅,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赵家村竟有生得如此好的男人,口中道:“刚抢回来的时候跟之前没两样的,他还能下地干活呢!到后来就不行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好多人都说,这魂可能要囚不住,阎王爷发现了,要把他捉回去呢。” “那出马仙现在何处?”黎柳风问道。 “他说自己云游四方,以助人渡厄为乐,住了一两日便往西边去了。” 这时候,原本趴在地上的黑狗忽然竖起了耳朵,警惕地站了起来。 三人停止说话,看向不远处的路上,只见那边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瘦如麻杆的中年男子。 “那就是出马仙抢来的第二个魂了。生了重病,和陈婆的儿子死在了同一天。”妇人道。 那个男子越靠近,妇人家的黑狗似乎就越紧张,它在屋门边来来回回地转圈,时不时发出一声低吠。 妇人伸手摸了一下黑狗的头,似是安抚:“黑狗能看见人眼看不到的东西……近来村里的狗都不安宁,搞得我们心里也怪慌的。” 黎柳风道:“那是自然,因为出马仙抢来的魂魄就快化为厉鬼了。” 妇人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这些村民极其迷信怪力乱神之事,却往往一知半解,还以为出马仙真有使死人复生的本事。 殊不知出马仙抢回魂魄以后,会作法将魂魄禁锢在死者体内,叫它不能进入正常轮回。初期还好,魂魄刚刚入黄泉路,懵懵懂懂地不知自己已经身亡,醒来之后,还以为只不过是在梦中游了地府一遭,一切行动如往常。 随着时间的延长,肉体渐渐僵化腐烂,被禁锢其中的魂魄也日渐痛苦不堪,却不得解脱,下场必然是化为厉鬼。 黎柳风抬眼看了看空中的黑气,又将目光移到那踉跄走来的瘦小男子身上,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 妇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黎柳风没答话,于他而言,解决掉这村里的几个鬼魂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而已,可若这样做了,怕是会引起池絮的怀疑。 仙冥两界近百年来的关系,可一直是僵持着的。 在弄清楚仙界打着什么算盘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那瘦小的男子已经走过了妇人的门前,还僵硬地转过身体,朝他们点了两下头。 池絮:“他在跟我们打招呼?” 黎柳风道:“死人身体僵硬,眼珠不能自如扭转——他是在看我们。” 经他这样一说,池絮再去看那男子,果真是一副在从头到脚地打量人的样子,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不知道那瘦小男子打量出了什么玩意儿,下一秒,他抻直了手臂,弯曲着不太灵活的关节,一步一步朝几人走来。 妇人面露惧色:“你你你别过来!” 这话却叫出了反作用,那瘦小男子的速度不减反增,直直朝门这边来。因为浑身僵硬,他的动作就跟触电似的一抖一抖,脸上表情凝固,看不出是喜是怒,分外吓人。 黎柳风脱口道:“阿絮进屋,关上门。” 池絮:“你叫我什么?” 妇人大半个身体已经藏在门内,伸出一只手来拉池絮:“姑娘,快点跟我进来吧!” 池絮摇了摇头,妇人先是愕然,随即快速地关上了门。 黎柳风随手起拿起横架在两根木棍间的一根晾衣棍,在手中掂了两下,觉得偏轻,不过倒也凑合。他偏头对池絮道:“怎么不进去?” 池絮道:“我觉得他打不过我。” 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带三分俏皮,七分笃定,黎柳风挑挑眉,将棍子递给了她。 依照他对池絮的了解,她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 池絮接过晾衣棍,轻轻地“啧”了一声。 黎柳风:“怎么?” 池絮:“太轻了。” 话音未落,那瘦小男子已经到了眼前,突然朝池絮扑了过来,池絮单手扫出一棍,动作如行云流水,似是漫不经心,力道却不容小觑。棍子抡及那男子的身体,立即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那男子被拦腰打飞出去数尺,猛地撞在了妇人家的墙上,随即跌落在地上。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就好像压根没有痛觉似的。 不过,池絮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还是看出了蹊跷——他脸上的肌肉在细微的抽动,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像是要惨叫,但是叫不出来。 这具躯体已经成为了一个牢笼,被囚/禁在其中不得解脱的鬼魂,大概也痛苦不堪吧? 还没等她再细想下去,那瘦小男子在地上挣动了几下,复又爬了起来。他驼着背,两只手在机械地乱晃,看架势,是要再战一回。 池絮心道:“不能再打了,再打连全尸都没有了。” 可不打的话,难道任由这“人”对自己下手? 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那瘦小男子扑过来的时候,她没有立即还手,而是旋身轻轻一跳,跃上了妇人家的杂物堆。 瘦小男子尾随而至,可无奈手指跟关节都僵硬无比,无论怎样抓挠都攀爬不上去,只在下面转转悠悠,心有不甘地时不时用手掌去推杂物堆一把。 杂物堆里主要是废弃的木制家具,还有农具什么的,本身就有不少已经腐烂了,加上又堆得不怎么稳固,即便是被他这样没技巧地推了几下,也有种摇摇欲坠的趋势。 就在这时,那瘦小男子的动作一顿,在原地晃悠了一下,继而一头栽倒在地。 池絮站在上面看得清楚,方才黎柳风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隔空朝瘦小男子的后脑勺上一砸,那人就应声倒地了。 她跳下杂物堆,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的力气不够大?” “不是。”黎柳风笑了笑,“我是男人,阳气重,鬼魂自然惧怕一些,这也是方才它不袭击我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池絮点点头道:“那我们现在该拿它怎么办呢?” 黎柳风总不好说“我方才那一下,已经破除了他身上的禁锢,他的鬼魂很快就要出来了”,只得道:“嗯……阿絮,虽然你如此信任我,我感到十分荣幸,可我也不过是一介农夫而已。” 池絮:“……说的对哦。” 她一个神仙,怎么这种神神鬼鬼之事还要问凡人呢?实在是太没有神仙的样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都怪黎柳风,谁让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事事都有把握的样子?也怨不得她依赖他嘛。 就在这时,原本清朗的天空忽然暗下来,天边像有阴云笼罩,陈家村瞬时进入茫茫黑夜,然而地上却无端升腾起白色的烟雾,视线立即变得模模糊糊。 在浓密的白雾中,有两个人远远地晃了过来。 他们一人穿黑衣,另一个着白袍,两人的衣袍都极其宽大。跟衣服比起来,人就显得格外瘦长,像插/在田里驱鸟用的稻草人。 黑衣人的衣服没怎么穿好,松松垮垮地往下掉,露出大片的胸膛,他也不去扯,随手甩着一副手铐,走得十分随意,白衣人则两手奉着一副脚镣,步伐规规矩矩。 走近了,池絮发现他们俩都戴着一顶高高的纸帽,与衣服同色。黑衣人帽上写“天下太平”,白衣人写“一见生财”,帽上垂下细细长长的纸流苏,随风瑟瑟作响。 这两人的脸色都非常白,眉目狭长,唇角带笑,面貌上有八分相似,看见池絮和黎柳风,不言不语地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第九回 黑白无常。 即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池絮也能立刻叫出他们的名字。 没办法,这对组合在凡界实在是太火了,可谓人尽皆知。他们永远成双出没,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来去之间收魂纳魄,给百姓们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别说是凡人了,就连神仙看见一黑一白同时出现,第一反应都是“黑白无常”,而无其他。 无论是天庭神仙还是地府鬼仙,有了知名度,才能进一步享受供奉和香火。天庭出版集团出版的《三界经典人设案例》中,就收录了黑白无常这一对,专门分析了二人的出场造型、标志性着装、语言动作和法器,以供各位神仙参考。比如赤脚大仙就是得到了他们的启发,才决定游走四方之时不穿鞋,露出一双大脚,好给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 虽然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不过好歹都是“仙”,池絮正想着也鞠个躬表示礼貌,那黑白无常已经轻飘飘地掠过他们二人,朝墙边去了。 早在地上白雾升腾而起,黑白无常身形初现的时候,那瘦小男子就已经吓得呆若木鸡,毫无反抗之心了。白无常晃到了他的眼前,宽袍大袖一挥,便有一条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冒出了头。 白无常张开细长白皙的手指,攥着那黑魂,一下将它勾了出来。 那黑魂抖得如筛糠,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黑无常甩着手铐,吊儿郎当提醒道:“手。” 黑魂方缓缓抬起一只手,黑无常便像等不住了似的,一伸手将它的两只手都扯了过去,利索地拷在了一起。 黑无常转身对白无常道:“走啦。”白无常一点头,两人继续并肩而行,那黑魂就跟条影子似的,无精打采地缀在他们的身后。 黑白无常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晃去了对门。 池絮想起来,对门住的便是那陈老婆婆和她的独子了,这么看来,他们是要去收他的鬼魂吗? 屋门关着,黑无常抬脚就要踹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收住了脚,旋即弯腰轻轻敲了敲门,脸上还象征性地挂上了一个微笑——因为转折过于生硬,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破门而入的大灰狼。 那老妇人显然在家,只是不肯开门,大概躲在门窗后面窥视着他们。 白无常公事公办地念道:“逝者已矣,生者释怀,既有来生,莫阻前路——” 四句短句,尾音都带着一点拖,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又字字落在人的心上,引人战栗不止。 黑无常沉声道:“当啷——” 白无常:“你干什么?” 黑无常:“敲锣的小阴差今天病假,我替他敲一下,比较有气氛。” 白无常:“……” 有拿嘴当锣敲的吗? 他小幅度地偏头,不露痕迹地朝池絮和黎柳风那边看了一眼,又低声对黑无常道:“别耍宝了,大人看着呢。” 黑无常:“哦哦对,我一下就给忘了。”他复又敲敲门,正色道:“该上路啦。” 敲门声刚落,不等妇人回答,他就屈起两指,在木门上弹了一下,门应声而开,同时,也将门后的两人一下子撞到在地。 “进屋前先敲敲门是礼貌,可你迟迟不开,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请你体谅,不要投/诉哦!”黑无常对跌坐在地上的老妇道。 门里那老妇人见着黑白无常,三魂七魄先吓跑了一半,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反复喃喃道:“不要抓走我儿子!不要抓走我儿子!” 白无常道:“死魂强留在世间,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的。” 那老妇人倔强得很,一面死死护住她儿子,一面道:“他是活人,他没有死,你们找错人了!” 可被她护在怀中的男子却双目无神,一动也不动,实在是愧对“活人”这个称号。 “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这人的名字早在十天前就被勾掉了。”白无常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老妇人悲哀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逆着天光,黑白无常站立在门口,只有两道瘦长的身影,可在老妇人眼里,那两道身影却被无限放大,继而张牙舞爪地朝她,不,朝她的儿子覆压过来,要夺走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期望。 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十倍的勇气,大喊了一声,就朝黑白无常扑去,却扑了个空——她的身体直直穿过了黑白无常二人的,随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这样反倒更方便黑白无常二人勾魂了。黑无常甩着手铐,一步一步靠近老妇人的儿子,一面扭头道:“不好意思,我们是没有实体的。” 老妇人的儿子——那虎背熊腰的男子弓着背,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垂在两边,覆住了脸庞,只能看出肩膀在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害怕。 黑无常:“摸摸毛,吓不着——不骗你,孟婆汤很好喝的,就是她老要放葱……” 白无常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男子猛地一抬头,张开嘴冲黑无常发出了一声咆哮,随着这声咆哮,有一股带着恶臭的黑气从他口中冲了出来。黑无常刹车不及,险些一脑袋撞进这股黑气中,幸好白无常拽了他一把。 “多谢多谢!”黑无常捂着鼻子,闪到一旁叫道,“不好!他已经要堕为厉鬼了!” 只见那男子口中的黑气越冒越多,逐渐在空中凝结成了一个人的形状,那鬼魂面目狰狞扭曲,身材魁梧,活脱脱就是地上那男子的翻版,只不过,它行动利索而迅捷,“四肢”活动自如,甚至能随意伸长数尺再缩回去。 它转过身子,看向屋外的老妇人。 老妇人方才那一下扑了空,将骨头给摔断了,正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屋里爬,恰好爬到门槛处的时候,她抬了抬头,就正好对上了鬼魂的目光——凶恶,狰狞,还有陌生。 下一秒,那鬼魂蓦地举起手臂,狠狠地朝她抓了过来! 老妇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躲也忘了躲,黑无常口中骂了一声,上前一把拽过她的后领往后拖了几步,自己顶了上去,拦腰给了厉鬼一拳。 厉鬼痛苦地嚎叫一声,身上的黑气愈发嚣张,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 此时,黑白无常手里只有一副手铐脚镣,绑人还凑合,攻击是万万不行的,厉鬼大概看出了他们的薄弱的底子,直接朝两人扑过来,屋内一时恶臭熏天。 黑无常边闪避边叫道:“你的拂尘呢!?” 白无常:“急匆匆赶到这里,忘记带了。” 黑无常道:“我的长链也忘记带了——喝酒误事啊!!” 与此同时,那厉鬼往前猛地一跃,嘴巴忽然张开一个极大的弧度,似乎想将黑无常的脑袋一口咬掉,黑无常被逼退到一个角落里,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滚!!” 那厉鬼当胸受到一击,退后了几步,被白无常用脚镣的长链一下勒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而痛苦的叫喊,尖利的五爪疯了一般地向后抓去。白无常一刻也不敢放松,一面扭头避开它的鸡爪子,一面拼命向后仰,几乎将这厉鬼整个都给举到了空中。 “万万没想到,你活着的时候上吊自杀……”黑无常拽过厉鬼在空中乱舞的一只爪子,毫不留情地扣上手铐,又利索地将另一只手给拷上了,“死了吊别人。” “生前之事,不要再提。”白无常稍微松了松手上的劲,“把它的脚给拷上……哦,你正在拷。” 黑无常掂了掂那拷好的脚镣,然后随手甩开,脚镣当啷一声落地。 他道:“我就不明白了,‘地府最默契拍档’怎么不是咱们俩,而是谢必安跟范无救那俩货【注1】呢?” 那厉鬼手脚皆被束缚,无法站立,只能像个虫似的在地上扭动,口中发出怪叫,黑无常见状,一面说着“糟了忘了”,一面随地找了块布,将它的嘴给堵上了。 做完这件事,他扭头去找白无常,却发现白无常正看着地上的老妇人。 “那就是你拼命留在身边的‘儿子’。”白无常道,“看清他是什么东西了吗?” 老妇人又惊又惧,闻言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浑浊的眼泪涌出眼眶,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流了下去。 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家产,换回来的,就只是这样一个不言不语,人如恶鬼一般的儿子吗? 他刚才甚至想杀害她。 “人之生死乃天定之事,逆天而为,终要得报应。”白无常看着她道,“你可知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原本就不是你的儿子,而是十八层地狱下的恶鬼?” 老妇人眨着浑浊的双眼,一脸茫然:“他……不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早已经投胎去了。”白无常面无表情,没等她回答,转身飘出了门,“走。” 黑无常拽着嗷呜乱叫的厉鬼跟在后面,不满地抱怨道:“耍帅的戏份都归你了,叫我来做这苦差事?”他追上去,回头看了看呆坐在地的老妇人,对白无常道:“你为什么骗她?” 白无常:“什么?” 黑无常:“别装蒜了,十八层地狱是说溜出来就溜出来的吗?这玩意儿就是她的儿子,我们亲眼看着它化为厉鬼的。正是那老妇人找了不知哪里的神/棍,施了邪术,才导致她的儿子堕为厉鬼,永世不得轮回——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白无常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觉得这样说,她心里大概会舒服一点。” “你这个人……”黑无常“啧”了一声,像要发表什么感慨,末了还是没说,往路边看了一眼,恰好看到黎柳风正在跟池絮说话,眉眼温柔无比,“哟,大人还站在这儿呢,是不是特意要看我俩捉鬼的英姿?” “把事情办成这样,回头不挨训都是好的。”白无常叹了口气,“走吧,跟大人打个招呼,然后收下一个魂去。” 黑无常:“也……也有道理哈。” 不管心里怂成什么样,表面上的气场还是不能丢,黑白无常保持着一贯的走路姿势,一阵轻风似的飘到了黎柳风和池絮的面前。 池絮这回终于抓住了机会,朝他们微微一弯腰:“两位辛苦啦。” 黑无常张口就想道“不辛苦不辛苦”,可白无常似是早有预料,在他开口前,在身后扯了他一把。 黑无常便只得安静如鸡,朝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们一言不发,朝着黎柳风和池絮二人,又是深深的一鞠躬,而后袍袖一甩,身形便到了几步开外,渐渐远去了。 ☆、第十回 随着他们的离去,地上白雾渐渐消失,空中阴云散开,连带着黑沉沉的邪气也一并不见了。日光重回大地,一派天朗气清。 恍然间,池絮感到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梦境一般。 她望着黑白无常离去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初见面的时候,黑白无常为什么要向他们鞠躬呢? 照理来说,她区区一个天界的无名小卒,应该不会引起冥界明星组合的注意才是。 那么…… 这时候,她听见黎柳风在叫她:“阿絮。” 她下意识应声:“嗯?” 黎柳风沉吟:“为什么黑白无常要朝你鞠躬?” 这跟她方才思索的问题有些相近,不过鞠躬的对象由“他们”变成了“她”。 池絮:“啊?是朝我吗?”她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不是朝你呢?” 闻言,黎柳风像是有些忍俊不禁,而又无奈地道:“阿絮,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介农夫,何德何能,让冥界阴差低头?”然后,他又摆出了一副极其耐心,等待池絮回答的样子。 被他这样一说,池絮不由得在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一开始黑白无常就是在朝她一个人鞠躬?想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毕竟大家同为仙僚,见面点点头鞠鞠躬,大概也算是基本的礼仪吧?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想过是因为黎柳风的身份不同寻常,可细想一番,又觉得十分没有道理。若黎柳风与黑白无常相识,见面了总该攀谈一二句才是,再说,能让黑白无常鞠躬的,必定不是寻常百姓,不会蜗居在那小小平房里,做个农夫的。 可是她现在该怎么对黎柳风解释呢? 池絮思索片刻:“呃,那大概是因为他们很有礼貌吧,见人就点点头弯弯腰什么的……” 她实在是不会撒谎,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黎柳风笑了笑,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放过了她:“嗯,有道理。”没再多说别的。 两人离开陈家村,一路上池絮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黎柳风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自古仙女下凡,从来没有哪一个会急匆匆地自曝身份的。一来显得自己非常不低调,还容易引起围观;二来,月老告诉她,天庭律法改版之后,规定了凡人若与仙女成亲,便能享受长生不老,甚至获得仙籍,入住天庭。 因此,她必须要防备居心叵测之人——虽然她并不认为黎柳风会属于此类。 说来奇怪,两人相处的这两天,也并不是时时都有话讲,彼此沉默的时候,池絮从来没觉得尴尬。可这个时候,她却觉得安静的气氛是如此难捱,迫不及待想要找个话题出来:“为什么人们明明知道有轮回转世,依然惧怕亲人的死亡呢?” 黎柳风语气依然十分温和:“人转世之后,灵魂被洗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记得了,于生者而言,跟陌生人又有何两样?” 池絮见他接茬,心里放心许多,胡乱一点头就道:“你说的对。” “阿絮,”黎柳风忽然顿住了脚步,“你喝过孟婆汤,或是忘情水吗?” 话问出口,黎柳风在心里自嘲地笑笑——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喝过了,她也不会记得的。 池絮迟疑了一下,目光里有几分茫然:“应该没有吧,那是一般人能喝到的东西吗?”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道,这倒是一种可能,回头必须问一问月老才行。不过,如果她真的喝过那些东西,又是为什么喝的呢? 黎柳风不知在想什么,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声:“……也是。” 两人一路无话,各自在心里想着事,回家的路倒显得格外短,一眨眼就走到了。 · 是夜,月黑风高。 黑无常蹲在地上,大半个身子藏在栅栏后面,透过交错的竹片往里看:“大人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是平时太忙,想换个低调点的环境散散心?” 白无常站在一旁道:“我觉得是因为那位姑娘。” “是吗?”黑无常转头问肩上的小纸人,“哎,兄弟,透露一下呗,她是谁啊?” 和其它纸人相比,这张小纸人的造型非常独特,它脸上有两个圆圆的洞,恰好在眼睛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一小片骷髅人。 小骷髅人道:“是主人中意的姑娘,我听主人非常亲昵地叫她‘阿絮’,二位品一品,你们可曾听说过主人这样叫过谁吗?还有,不瞒你们说啊,先前我扮作老农,不过是多看了她几眼,就被主人用眼神警告了!” 还遭到了小伙伴的群殴! “哇!”黑无常一脸发现大料的表情,“不容易啊,一百年了,我们大人这棵老铁树终于要开花了!” 他把小骷髅人从肩膀上捏下来,一脸认真道:“你说,我们要是贿赂一下阿絮姑娘,大人会不会不罚我们了?” 今日早晨,他和白无常是宿醉未醒,在阴阳交界的凉亭里让小纸人们给踩醒的。 醒来之后,那最喜欢告状的细长纸人就迫不及待地痛斥了他们一番,说昨夜打雷,有个他们先前漏收的鬼魂冲撞了大人的住处,大人非常生气,要扣他们的工资,而后又说,陈家村里有三个鬼魂,大人叫他们快点去收。 这对黑白无常,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爱喝酒,一喝多就误事,听说大人大驾光临,立刻知道大事不好,把自己刮成了一黑一白两道旋风,匆匆赶往陈家村。 由于小纸人事先交代过,不能跟大人说话,黑白无常商量了一下,一来一去的时候,便各鞠了一躬。 现在,两人忐忑不安地摸到了大人的住所,却没人敢主动找上门去。 白无常道:“你说这话,完全没有逻辑。” 黑无常道:“怎么没有逻辑?大人喜欢阿絮姑娘,若我们讨好了阿絮姑娘,跟她做朋友,大人‘爱屋及乌’,肯定也不舍得罚我们了。” 这么一说,倒是蛮有道理,可是白无常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愿意跟他们做朋友,毕竟谁愿意天天见鬼呢? 小骷髅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怂恿道:“我觉得可行,其实阿絮姑娘人很好的,我看得出来!” 被它一煽动,黑无常更加跃跃欲试了,白无常只得无奈奉陪,可怎么讨好阿絮姑娘,又成了拦在面前的一道大关卡。 两人愁得头秃,临近天亮的时候,觉得再拖拉下去这事儿就要黄了,便溜达到山林里摘了一束带露的野花,悄悄咪咪地插到了池絮房间的花瓶里。 池絮一早醒来的时候,还怪摸不着头脑的,那一束野花品种杂七杂八,风格极其不统一,有不少还带着泥,上面卡了一张纸片,写了龙飞凤舞的仨字“贿赂你”。 后来……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被黎柳风给知道了,于是当月黑白无常的工资被扣了个精光,没说理由。 穷得喝了一个月西北风的黑白无常至今也没能琢磨明白,他们给阿絮姑娘送花,明明是友善的表现,怎么就得罪了自家这位大人呢? ☆、第十一回 接连两三日,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下得人都蔫了。 这天一早,池絮托腮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道:又是不能出去种地的一天。 她在黎柳风家蹭吃蹭住好几日,都未曾帮过他什么忙——洗碗当然算不得什么贡献,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池絮不想放任自己变成一条米虫,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找个用武之地。 黎柳风望着窗边那个半蹲在摇椅上的背影,觉得再这样下去,家里怕是要长出一朵名为“阿絮”的大蘑菇。 也是,从早到晚闷在这么个小地方,以她静不下来的性子,大概早该觉得无趣了。 他踱步过去:“今天想做什么?” 池絮转头:“你不温书了吗?” 目光里有一丝没能压抑住的小雀跃,悄然溜了出来,眼里几乎熠熠生辉。 黎柳风忍不住勾起嘴角,继而正色道:“偶尔也要劳逸结合一下。” 这两天他的确有些忙,没能匀出“随叫随到”的时间来陪她。毕竟,冥界那么大一个摊子压在身上,由不得他沉溺温柔乡。 原本,黎柳风离开冥界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会快去快回,毕竟这位大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效率极高。可左等右等,诸位鬼仙也没见到大人的身影,而他离开的这几天里,公文一天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桌案上都快堆不下了,最后逼得阎王爷亲自出马,在凡界找了一大圈,终于在这么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找到了。 当时,这位在冥界威名赫赫的大人正在锯木头,据说是想给自己做一张床。 阎王爷立马就崩溃了,就差抱着黎柳风的大/腿,痛哭流涕请他回去,黎柳风自然不愿,两人最后达成了一个妥协:每晚由阴差将紧急公文送上门,不太急的,就等黎柳风回去再统一处理。 不过,即便是这样,黎柳风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得闲了。 不得不办公的时候,他就施一个障眼法,将冥界公文变作凡界科考所用的卷子,假装自己在看书,实则一心二用——一面批阅,一面关注池絮在做什么。 有时候在发呆,有时候会自己拿绳子编个什么玩意儿,有时候会悄悄打量他,不过大概是怕打扰,永远不出声。 此前,他从未允许自己这样分心。 只因那个人是阿絮。 · 池絮两手撑着扶手,把缩着的脚伸开,从椅子上起来,随即陷入思考:“可是,外面下着雨,能玩什么呢?” 而屋里不过方寸之间,别说玩什么了,打场架大概都嫌腾不开手脚。 黎柳风沉吟道:“阿絮,你会不会玩博戏?” 池絮连听也没听过,只知道民间有“唱戏”,不是很肯定地问道:“唱曲儿?” 黎柳风道:“不是唱曲儿,是赌/博。” 他其实也没有玩过这些,只不过有时路过奈何桥,能看到几个阴差蹲在桥边,打骨牌或者玩博戏什么的,看过几眼,也就记住了玩法。 黎柳风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书桌上,示意池絮过来。 池絮走近一看,只见这盒子外面一圈都画着弯弯曲曲的棋道,统共十二道。将盒子打开摊平,再反扣在书桌上之后,就成了一面棋盘,正中间,有一块四方形的区域。 装在盒子里的是十二枚小木块,六枚黑色,六枚白色,此外,还有两枚红色的鱼形棋子。 黎柳风将鱼形棋子放在四方形区域内,食指轻轻点了点:“这是水域,鱼在水中。阿絮,你喜欢什么颜色?” 棋盘上剩下散落的一黑一白两色棋子,池絮拿了白色的摆在自己这边:“这样对不对?” 黎柳风笑了,摆好黑棋:“嗯,阿絮很聪明。” 两方摆成了一黑一白对峙的局面,池絮居然不由得有些紧张:“然后呢?” 运用谋略和迂回战术,选择最便捷、最快速的路径攻下对方的大本营? 这可有点不妙,因为黎柳风看起来非常擅长的样子啊…… 黎柳风:“然后掷骰子。” 池絮:“啊……” 看来是她想得太复杂了,掷骰子嘛,不考验聪明才智,纯看运气,可以说非常公平,她喜欢。 一轮过后,池絮的这个想法不复存在了。 按照规则,掷得多少点数,己方的棋子便走多少步。到达终点的棋子,就可以入水“牵鱼”获筹,也可以选择吃掉对方的一枚棋子。谁先获得六筹,谁便获胜。 黎柳风每回掷出的基本都是四点以上,再不济也有三点,早早地就走到了终点,池絮就比较倒霉了,她最好的成绩只有三点。幸亏黎柳风对她手下留情,一个棋子也没吃,不然她会输得更惨烈。 “再来。”池絮道。 黎柳风将骰子递给她:“你先?” 池絮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这回你先。” 上回就是她先,开门就是一个“一”点,实在太损人志气,这次她要看看黎柳风做第一个会如何。 黎柳风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那骰子原地旋转起来,池絮紧紧盯着它,直到它渐渐停下。 居然又是六。 池絮纳闷道:“怎么会这样呢?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黎柳风笑道:“我们用的是同一个骰子,怎么做手脚?阿絮,可不要不服输。” 好吧好吧,她的确输人一筹,不过现在认输未免太早,池絮拿过骰子向上一抛,那骰子飞得极高,在空中转了个圈,快速落下来,在书桌上弹了几下,又转了几圈,才肯歇下来。 池絮一看,居然又是一! 黎柳风在一旁看了,忍住笑意,颇为认真道:“你扔得太高了,骰子飞得越高,就多转一圈,多转一圈,就会少个点数。” 池絮半信半疑:“是吗?” 她还想着越用力越证明心诚呢,结果居然是反作用,怪不得黎柳风每次都只是轻轻一转。 再轮到池絮的时候,她克制了力道,只轻轻在骰子上弹了一下。 答案揭晓,比上回好一些:三。 池絮稍稍满意:“嗯,下次就是六了。” 不过,她显然太乐观了一些,下一回她的点数又降成了一,而黎柳风是五。等到池絮终于掷出一个“六”点的时候,黎柳风已经赢得六筹,再次获胜了。 说来真是奇怪,这一回合中,黎柳风也翻了一次船,掷出了一个“二”点,可那就连那一次,他也比池絮的点数高。 池絮默然片刻,想起了月老曾经说过的话,立刻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回天以后,她要跟扫把星绝交! 两人一面下棋,一面闲谈,屋外原本淅沥扰人的雨声倒成了伴奏,就这样消磨了一天,到了该睡觉的点,池絮仍有些意犹未尽。 池絮:“你让我再翻一次盘,这次我肯定能赢。” 黎柳风想了想,诚恳建议道:“阿絮,这是你的第二十八次翻盘失败了。不如你将我的手捆住,这样我就不能掷骰子了。” 池絮:“……” 有这么多吗? “可是我不困。”池絮小作挣扎。 黎柳风方才就见她打了几次呵欠,知道她是玩兴正浓,强说不困,便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困了。” 池絮听了,立刻就乖乖收拾了棋盘,进房间之前,转头对黎柳风道:“明日若是天晴,我们去种地吗?” 这事儿倒是念念不忘,黎柳风笑了笑道:“嗯。” 种什么地呢?明日他们该去逛市集,几天前便约好的。 不过,为了避免池絮太过期待而睡不好觉,黎柳风只得暂且不提了。 ☆、第十二回 这天夜间,黎柳风回了冥界一趟,亲自送还批阅完毕的公文,顺便将积累几日的事件一并处理了。 一切公务料理完毕,他行云流水般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正要起身离开,忽而瞥见门口挤挤挨挨地站了十个殿的阎王——他们的身子都在门外,却将脑袋都探了进来,高低交错,加之服色较深,这么一眼看去,就像门框里无端长出了十个脑袋,场景无比诡异。 双方目光相对,都第一时间地知道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黎柳风挑挑眉,示意他们说话。 十位阎王推搡了一阵,终于将个子最矮的三殿宋帝王踢进了门内,宋帝王踉跄两步,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同僚们一眼,被同僚们无辜又无耻的眼神打败之后,无奈地拖着脚步,蹭到了黎柳风的桌案前,望了望那一摞整整齐齐的公文:“大人,您这是又要走吗?” 黎柳风只淡淡“嗯”了一声。 “这个……是凡界有何重要之事吗?大人要去哪里、几日方回呢?”宋帝王小心斟酌道。 “我去凡界自然有重要之事,不日便回。这答案你可满意?”黎柳风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还是说,今后凡我出门,都该主动向阎王殿打报告?” 他前一句回答约等于没有回答,宋帝王正要开口,却让他的眼神刮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敢再叨叨了:“没有没有,大人开心就好……” 不愧是见人就怂的宋帝王,今天也没能撑过三秒,他的战友们终于看不下去,纷纷挤进门来,一殿秦广王粗声道:“请大人三思!” 二殿楚江王立刻接道:“大人,咱们冥界下接墟海鬼域,乃是三界扼要。如今百年之期要到,若鬼域妖魔破出封印,大肆进犯,大人不在的话,那是万万不行的啊!” “是啊是啊,冥界没有您坐镇,大家心里好慌啊!” 黎柳风:“感谢诸位如此挂念,我去凡界,也正有加固封印的打算。” 鬼域的封印统共七处,四处在冥界,三处在凡界。十殿阎王心里清楚,依照大人一贯的作风,他说这话绝不是瞎找借口,而是真心打算去办正事。 可是,自从上次九殿平等王亲眼目睹大人在锯木头之后,世界观遭到了极大的冲击,回去添油加醋地一说,各位阎王就非常坐不住了——此前大人在人前永远够威严,够稳重,仿佛眼里只装得下“工作”二字,不要说留在凡界锯木头了,连不得已要出地府一趟,都是快去快回的,更没有玩过消失。 现在倒好,连公文也要阴差送到凡界去批,阎王们心里那个不放心啊,总觉得这位在工作岗位上勤恳了百年的大人如今要剑走偏锋,做个甩手掌柜了,尤其是听说他改变的原因是一个姑娘之后,十殿阎王每天做噩梦都是地府倒闭的场景。 自古君王有了美人之后,大多不爱早朝,以史为鉴一看,大人这绝壁是让小狐狸精迷住了眼,不思朝政了啊! 五殿阎罗王摸了一把自己蓬松的大胡子:“请大人不要见怪,我们也是担心大人,呃,被外物扰乱心神,导致公务上出了差池……” 这话已经比较冒犯了,楚江王急忙掐了阎罗王一把,由于动作太仓促,生生把阎罗王的话音掐成了“嗷呜”一声痛叫。 黎柳风倒是脾气挺好地笑笑,朝那一叠公文抬了抬下巴:“不如诸位阎王检查检查?” 这时候,是个人都知道,就算内心再怀疑,也绝不能当着大人的面去翻,可那五殿阎罗王大概生来缺心眼,闻言一脸严肃地就伸手往公文上摸。 稍远处几位阎王窃窃私语: “他上辈子一定是傻死的。” “智商捉鸡啊。” “我赌五毛冥币,他以后会被穿小鞋。” “大人不会这么小心眼的——但是我居然很期待老五被穿小鞋,赌个六毛吧。” 黎柳风微微挑着眉,对这场寒酸的赌局睁只眼闭只眼,心情居然还不算坏,只是有些归心似箭——说起来,昨日那场赌/博,好像还没问阿絮要赌注。 阎罗王仔仔细细地将公文都看了一遍,甚至检查了“黎柳风”仨字有没有写错,末了才道:“一点都没有错,大人真是……” “闲话少叙。”黎柳风微一抬手,打断了即将到来的马屁,“我不在的日子里,地府还要拜托诸位。” 十殿阎王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工作态度好,效率高,最重要的是还非常能打,地府也没有明文规定,必须在地底下办公,他们非要他坐镇在此,无非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可十位阎王的心安在大人眼里显然一钱不值,可能都比不上凡界那小狐狸精的一根头发丝。 更何况如今时代已经大大不同,连老古板的天界都允许仙凡恋爱了,他们十殿阎王算哪棵葱,能管到北阴酆都大帝的头上呢? “不行。”黎柳风走后,一殿秦广王沉默片刻,撸了撸袖子,“我要去凡界会会那个小姑娘!万一她是妖魔的化身,会什么迷魂术的话,我们大人就危险了!” 前一秒还抱团的战友们立即内讧: “你不就是想找个理由偷懒吗?说得那么好听,大人需要你操心?” “你其实是想去撬大人的墙角吧?好样的,为你点蜡。” “求你整容再去,你这样会把人吓跑的!” 秦广王:“……” 所谓同事之情,实在是太塑料了。 · “阿絮。”隔着卧房的门帘,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传来。 池絮一骨碌坐起来:“哎,我醒了!” 她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方才透过布帘,瞧见黎柳风似乎还躺在床上,便也赖在床上不肯起了。 黎柳风笑了笑道:“要起床吗?今日有市集。” 池絮愣神片刻,反应了过来:“市集?” 说好的种地呢?! 黎柳风沉吟:“嗯……怪我,昨日忘了,今天才想起来。” 池絮轻轻叹气——她还想着今天终于可以一展拳脚了呢……可是,她又不能否认听到要去市集的时候,自己的心情是雀跃的,一时间,内心有点复杂。 黎柳风大概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阿絮,田地放在那里又不会跑,市集可是错过就没了。” 这么一说,好像也很有道理啊,池絮立刻做出决定,三两下收拾好自己出了门。 穿衣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手腕上还系着“北阴酆都”的那块护身符,陈家村的事情过去许多天,黎柳风没问她要,她居然也忘记还了。 于是跟黎柳风并肩走在路上时,她晃了晃手腕,偏头看他:“这个忘了还给你。” 黎柳风垂眸看了她片刻:“你戴着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不重要呢?这可是她下凡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池絮隔着薄薄的衣袖,轻轻抚上了那块符,心中想道,一会儿去市集上,她要买个一模一样的送给黎柳风。 ☆、第十三回 在很久很久以前,凡界的市集是非常乱的。灰扑扑的泥地好似总也洗不干净,各式摊子犬牙交错般地排列在不宽的街道两旁,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空当。 这些摊子上好丝绸也有,烂到一洗就掉色的破布更多。走过了布摊,下一个没准就是菜摊,可谓长布条与菜叶子齐飞,吆喝声共吵架声一色。运气好的话,蹲下挑玉石的时候,还能让活蹦乱跳的鱼溅上一脸腥臭的水。 等到傍晚来临,市集解散,泥地上就空余一地脏兮兮的瓜果狼藉了,场面可以说十分壮观。 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地上了热议,天庭的某位扫把星一看,不行啊,他以打扫天下为己任,怎么能放着凡界的污秽不管呢?立刻就告知民间百姓:不打紧,本仙下凡给你们扫。 吓得百姓们立刻整顿,才有了如今人们逛的安静而有序的市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功不可没,于是诸位仙神商量了一下,将他评为了天庭的“金扫帚之星”。 · 黎柳风和池絮去的,是离赵家村最近的昌州城。 昌州知府在城内专门划出了一块地,用作市集交易。这块地下铺青色石砖,两侧隔间整齐排列,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道路,供行人通行——因为道路两头设了石墩,车马不准入内,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非常贴切的名字,叫做“步行街”。 步行街上商铺按照类型排列,百姓沿街一路走到头,就可以将要买的东西统统买齐,而不必再走回头路。 黎柳风跟池絮没什么买菜的需要,粗粗看了个热闹,便往步行街更深处走去。 往里走大多都是卖首饰和衣服的,较之鱼铺菜摊,商铺的风格也更加花花绿绿,琳琅满目,不知是不是女孩子多的缘故,迎面还有淡淡的脂粉味飘来。 有个身材苗条的老板娘立在商铺门口,正在招揽生意。她头上插着簪花,身穿一件淡紫色薄裳,看见池絮走过来,便轻轻撩了一下裙裾迎上去:“小姑娘,来逛街呀?你看看这条裙子,可飘逸了,谁穿谁就是仙女啊!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池絮摇头道:“我不买衣服。” 她身上这件素色长衫虽然看着简单,但却是织女用天梭织成的,舒适又不会沾染尘泥,暂时没有换掉的打算。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荷包里钱两有限,还得留着给黎柳风买护身符。 “那看一下别的款式也可以嘛!簪花需不需要,头饰我也卖呀!”老板娘依旧热情,说着说着还用上了手,揽过池絮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她往里带,“你看啊,这些都是天庭里七位仙女的同款,红橙黄绿青蓝紫,每种颜色都有,我身上这件就是七公主下凡的时候穿的,你要不要看看别的颜色?” 池絮被她拉到这头,又拉到那头,一件衣服还没看过眼,就被塞上另一件衣服,几乎晕头转向,只觉得老板娘的热情实在有点让人吃不消。 她转头去找黎柳风,看见那人站在进门不远处,正看向这边,目光相对间,还朝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非常欣赏她此时的模样,丝毫没有伸以援手的打算。 老板娘一面从墙上取下衣服,一面笑盈盈地看着两人道:“这位公子可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了,别的公子陪姑娘来的,早就两眼无神墙上靠,要么吊儿郎当外头催了。”她将衣服递给池絮,又像交换秘密般地小声道:“姑娘,他的目光可一直在你身上。” 不知怎地,听了这话,池絮心中轻轻一动,神思飘远了一会儿,就被老板娘推进商铺内的隔间,拉下帘子了。 “小姑娘,试一试吧!我的眼光不会错,这套衣服保准适合你!”老板娘在外头高声道。 既然都进来了,试一试倒也无妨,只是……池絮低头看着手里的衣服,想到一会儿出去之后会见到黎柳风,心里竟然有一丝没来由的紧张。 “公子,这边坐一下吧。”老板娘转头招呼黎柳风,忽然一愣——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方才她满心满眼只顾着招揽生意,自动忽略了这位白衣公子的相貌,可现在一看,怎么如此俊雅无双! 还别说,跟那位小姑娘,倒是非常般配。 黎柳风点头致意:“好。” 他没等多久,池絮就撩开帘子出来了。 老板娘讶异地“啊”了一声,黎柳风抬眼看去,便看到池絮一身淡黄色衣裳,衣襟上缀着一路小白花纹,袖口微拢,腰间垂下一圈鹅黄流苏,随步子轻轻晃动,清秀中又无比俏丽。 “我就说吧!小姑娘你穿着实在是太好看了!”老板娘从一旁的首饰柜上取了一条鹅黄色发带,替她将部分散落的头发编成辫子,“这样就更合适了,带子白送给你啦!” 池絮任由老板娘对她的头发下手,顺便借着老板娘的动作阻挡一下自己的视线。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纳闷道,明明是自己换了一套衣服,怎么反而对黎柳风有陌生感了呢? “好了。”老板娘轻轻将她的辫子放在一侧,任它自然垂落,“小姑娘,要不要照照镜子?” 她说着,便将位置让开,却恰好让池絮对上了黎柳风的目光——深邃又专注,莫名让人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那面落地铜镜明明在黎柳风身后,可池絮却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有好一会儿都没能迈步,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将黎柳风这个大活人当作镜子照上一照。 她魂游天外似的模样也甚是可爱,黎柳风忍了笑意,轻咳一声,随即一本正经道:“嗯,镜子说它觉得非常好看。” ☆、第十四回 老板娘在一旁“噗嗤”地轻笑出声,大概觉得这一对儿实在有趣,朝池絮挤眉弄眼道:“我家铜镜可没成精,公子可莫要栽赃嫁祸。” 池絮则面上有些发烧,不言不语地快步走到落地铜镜面前,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 以前她在天庭的时候,月老就常在她耳旁嘀咕,说青春正好的小姑娘,怎么总爱穿一些月白、淡青的简单服饰,一点都不知道好好打扮自己。要知道,连太白金星那把年纪的神仙,偶尔都要穿得金灿灿的,还要在额头上贴个几个亮片臭美一番。 池絮对月老的叨叨往往充耳不闻,只道衣服花哨太多,她会不习惯。 可今日试了种不同风格,倒还挺不错的,腰间的流苏也不惹人烦。池絮转头对老板娘道:“多少钱?” 民间话本里大多都说,仙女下凡,不知道买东西要花钱,这其实纯属扯淡。因为天庭里各位神仙也要做交易,他们的钱币就是法力,跟凡界的金子银子一个概念。 老板娘笑盈盈道:“不要钱啦,这位公子已经付过了。” 黎柳风则站起身,非常有风度地对她一笑。 池絮坚决道:“这不行,拿人手短,我良心会痛。” 黎柳风沉吟了一会儿,道:“阿絮,我好像忘了问你要一件东西。” 池絮疑惑:“什么东西?” “昨日我们玩了博戏,既是赌/博,便该有输赢奖惩,对不对?” 池絮点头:“没错。” “那么我们走吧。”黎柳风朝老板娘点了一下头,便迈步出门。池絮只得跟上,一头雾水道:“所以呢?什么东西?” 黎柳风道:“听话。” 池絮:“……” 这哪里是惩罚,明明是奖励好吗? 她有些闷闷道:“黎柳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黎柳风脚步一顿:“阿絮。” 池絮“嗯”了一声。 “我付了账,你是不是不高兴?” 倒也不能说是不高兴……池絮微微皱起眉,思索该怎样将自己的想法妥帖地说出来。 黎柳风却难得没等她回答,又继续道:“而我却很高兴,这就是赢家和输家的区别了,所以拿它当赌注,再合适不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完全是在硬扭逻辑、强词夺理嘛,不过池絮也知道,黎柳风是铁了心付账,再绕下去怕也没结果,还不如想想之后搜罗个什么东西回报他一下。 要不去太上老君那里要一颗延年益寿的仙丹? 或者…… 正想得入神,冷不丁迎面一个高大的汉子朝她撞了过来,池絮反应不及,黎柳风拉着她,侧过身挡了一下,跟那汉子擦肩而过。 “走路长不长眼啊!”那汉子愤愤骂了一句,转身就走,可手腕却被人一把拽住了。 汉子低头一看,拽住他的那只手白皙而纤细,不过是个女孩。他没当回事,用力甩了一下手腕,可谁知那看似柔软的手却带着一股劲力,他竟然没能挣脱。 他脸色一黑,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女孩:“你干什么?” 池絮抬眼看他:“荷包。” 那汉子先是一惊,继而道:“什么荷包,莫名其妙!” 一面在暗地里使劲,想要挣脱她的钳制,可那女孩却像早有预料一般,同时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汉子不由得发出一声痛叫。 真是邪了门了! 这年头的武林高手已经泛滥成灾,出门摸个包就能碰上了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他算不得好汉。汉子一面“哎哟哟”地求饶,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颤颤巍巍地递到了池絮面前:“这这这是那位公子的钱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奶奶饶命!” 险些涕泪横流,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缩”。 池絮接过荷包,递给黎柳风,朝那汉子道:“你有没有偷偷拿钱?” 汉子苦着脸,感觉自己手腕都要断了:“哎哟女英雄,我哪来得及……” 黎柳风对池絮点了一下头,池絮这才松手,警告道:“下不为例,再让我看见,将你扭送官府。” 那汉子点头如捣蒜,大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池絮拍拍手回身,便看见黎柳风对她微微拱手,一本正经道:“多谢这位姑娘出手相助。” 池絮装模作样道:“黎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她眉眼里略带一丝得意,整个人意气风发,还真像位行侠仗义的女侠,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都笑了。 “对了,黎柳风,你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呀?”池絮问道。 方才荷包经了她的手,因而她也看到了,那只皮质荷包做工颇为精致,底色淡褐,表面还用鸦青色的线绣出了树枝般的图案,每条树枝上都绣着几个晕染开的点,看起来有些毛绒绒的。 这样一路逛过来,池絮见到过绣了鸳鸯、五毒、百花的荷包,独独没见过绣树枝的。 黎柳风将荷包拿给她看:“你再看一看,觉得像什么?” 有着长长枝条的树…… 池絮很快反应过来:“柳树,柳枝,我知道了,是你的名字。” 仔细一看,那些枝条随意飞舞的形态,可不就说明有风?合起来就是“柳风”二字了,当真有韵味。 黎柳风道:“嗯,是柳。” 不过,不是柳风,而是柳絮。 ☆、第十五回 “黎柳风,你有要买的东西吗?” 两人并不赶时间,只沿街慢慢地走,黎柳风替她提着换下来的衣服。 池絮见到不少人手里都拎着大篮子,里头花花绿绿地装了各种东西,反观他们,除了给池絮买了一身衣裳之外,就没有买别的了。 难道方才那件衣服,已经将黎柳风的荷包给掏空了? 池絮努力回想——光注意那荷包的纹样了,没能想起来里头到底还有没有银钱。 说话间,两人正路过一间馒头铺,这间铺子不知怎地生意极好,门口已经排起了好几条长队。行人只能越过攒动的人头,偶尔瞥见一眼白花花的馒头和蒸腾而上的热气。 黎柳风道:“我没什么需要的,阿絮饿了吗?” 饿倒是不太饿,不过……池絮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馒头的甜香,嗯,有点馋。 有被抢先付账的经验在前,这回说什么也要先下手为强。池絮伸手拍了拍黎柳风的肩头:“你在这里等,我去买!” 随即她就像是生怕黎柳风追上来似的,一溜烟跑到了队伍最末尾,踮起脚尖,望了望店铺上挂的木牌,品种还挺丰富:“桂花馅,红豆馅,白糖馅……” 回头要去问黎柳风,却发现他还真的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 “黎柳风!”她朝他招招手,轻轻喊了一声。 黎柳风走过来,池絮指了指木牌:“我忘了问你要什么口味。” 黎柳风只扫了一眼便笑道:“这种事应该客随主便,既然是阿絮掏腰包,我就不挑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依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旁人见这男子生得玉树临风,气质俊雅,女孩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秀俏丽,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能让人心情瞬时大好,两人的面貌却又是陌生的很,往前从未在昌州城市集上见过,不由得加看了几眼。 池絮屈指抵着下巴,十分为难:“看起来都很好吃啊……” 可又都是甜的,一起吃肯定得腻,全买太浪费。 黎柳风便又看了眼木牌,沉吟道:“这家的招牌是桂花馅,想来味道不会太坏,另外,我方才听见有人说每回必买红豆馅。” 池絮很满意地点头:“嗯,那就桂花和红豆!” 黎柳风怎么能这么靠谱呢! 就在这时,长龙般的队伍旁边忽然传来“哎哟”一声惊叫,继而是重物落地的好大一声闷响,众人纷纷扭头去看,只见一名小贩摔倒在地,正抱着腿嗷嗷叫唤,他的挑子在歪倒在一旁,里头盛着的糖饼掉了一地。 “哎呀你没事儿吧?摔哪儿了?” 有热心的人立刻离开队伍,上前去扶,那小贩大概是摔伤了腿,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向那人道谢,而后苦着脸道:“倒了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地又不滑,也没有甘蕉皮,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呢!现在倒好,这糖饼洒了一地,谁还会买?这趟算是白来了。 池絮替他将糖饼拾好,那小贩连忙道谢,向几人连连鞠躬,挑起挑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起先出队伍扶人的那名男子回去继续排队,可他后面一位的妇人却不乐意了,将身子一横,挡住他的路:“哎,别插队啊。” 那男子道:“我原先便是排在这里的。” 妇人道:“你不是出去了吗?” 那男子有些来气:“可我是为了扶他啊!” “我管你扶谁,你离开队伍就得排最后去!”妇人双手一叉腰,颇有些气势,“走走,家里孩子还等着吃呢。” 那男子想再争论,可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同一个妇人吵架,显得太小家子气,便愤愤瞪了她一眼,口中道:“我不吃了!”便干脆转身离去。 同在队伍中的人对那妇人看了几眼,窃窃私语道: “这什么人呀……” “就是,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让他回来吗?” “他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个这样的人,换做别人就不会了。” “……” 那妇人耳朵里灌满了众人的闲言碎语,却依旧佯作不知,轮到她的时候,她还大声朝伙计道:“要十二个绿豆馅的!” 伙计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这位大姐,绿豆馅的卖完了。” 绿豆馅的馒头做出来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有人喜欢闻,有人不喜欢,因而馒头铺每日做得不多,免得卖不出去。 “什么?没了?”妇人不满道,“怎么就没了?” 伙计解释道:“昨日送来的绿豆不多,不够做这么多馅的。要不今晚我们多做一些,您明日再来?” “哎呀,行吧,以前每回都能买到,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这伙计挺会说话,加上又是熟客,妇人语气微松,“家里四小孩只吃这个味道,你说气不气人?”抱怨完了,她便要了几个白糖馅的,转身走了。 随后,人们发现,那摔跤的小贩似乎只是开了一个“好”头,之后这条街上状况百出,一会儿有小孩儿遭狗咬了,一会儿有行人被楼顶泼下来的水浇了个正着,一会儿又是正房捉奸,打得男人抱头鼠窜,连连哀嚎——可谓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排队的众人没想到买个馒头都有如此多的热闹可看,纷纷议论起来,谈兴正浓时,又听到不远处有人惨叫——不用说,又有人摔倒了。 池絮觉得有些不对劲,一般来说,凡界出现如此大规模的倒霉事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她不动声色地四下看了一圈,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絮,你在看什么?” 池絮将自己的荷包塞给黎柳风:“你能在这里排一会儿吗?我好像看到个熟人。” 黎柳风随她的目光看向挤挤人群,不知看到了什么,只温声道:“嗯,去吧。” 池絮顾不上解释太多,直奔那人而去。 那个人身形瘦长,黑衣外挂了花花绿绿的各式彩布条,每条布的长短都不一样,在底端往上折,又封了侧边,便成了一个个小口袋,仔细一看,每个小口袋上还绣着一柄大扫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似的。 在池絮奔过来的同时,那浑身挂满口袋的人也看见了她,双眼中一阵惊喜闪过:“阿絮!我在这里,是我啊!你最最可爱、最最善良的好朋友、扫把星!” ☆、第十六回 “扫把星,果然是你!” 方才扫把星嚎的这么一嗓子,动静可不小,池絮还没到他面前,边上就有人率先反应了过来,继而问道:“你怎么又下来了?!” 怪不得今日霉运连连,原来是这位仁兄下凡了,昌州城百姓心里那个郁闷啊,可又不好轰他走,真是难办。 扫把星一惯不看人脸色,还笑眯眯地朝大家拱拱手:“好久不见啦各位父老乡亲!” 有人道:“我说扫把星,你好端端在天上待着不好嘛,跑下凡来做什么?” 扫把星道:“这不是想大家了吗,我来看看你们呀!” 面对他真挚又欢快的目光,昌州城百姓均是一阵默然——他们可完全不想他呀! 可是,又不忍心说出口去伤害他脆弱的心灵,更不可能上前跟他拉拉手、好朋友,于是百姓们只得默默地往边上站几步,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时候,池絮到了扫把星面前,还没开口说话,旁边就有人提醒道:“小姑娘,你可别靠他那么近呀,你知道他是谁吗?” 扫把星道:“没事的,她才不怕,她可是仙……” 还没说完,被池絮捂住嘴拖走了。 一直到跑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池絮才松开手,扫把星猛地喘出一口气,大力拍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阿、阿絮……你知道我方才看到什么了吗?” 池絮:“什么?” 扫把星歪着身体靠在墙上,气若游丝:“我看见阎王爷在向我招手……” 池絮:“……” 她对自己的手劲有数,平时也一直有意克制,可方才她生怕扫把星大庭广众之下嚎出一句“她是仙女”,让黎柳风听见了,一时着急,便没有注意力度。 她有点内疚:“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有点着急了。” 扫把星好就好在生命力顽强,只短暂地晕了几秒便恢复了精神:“咦,你急什么?” 阿絮平日里可总是非常淡定的。 池絮想了想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以后再和你说。总之你现在不能暴/露我的身份,无论对谁,记住啦。” “好好好,我给嘴巴拉拉链。”扫把星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左臂的红色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糖饼,递给池絮,“阿絮你快尝一尝这个!可好吃了!” 那糖饼雪白一块,上头还沾着一点细碎的糖霜,池絮瞧着眼熟,忽然想了起来:“这是不是在一个个头不高,有些胖,嘴边有两撮胡子的小贩那里买的?他挑担子卖的对不对?” 扫把星点头道:“对!” 所以那小贩后来就摔倒了。 池絮接过糖饼——她其实并不爱吃这个,觉得它太甜又粘牙,可扫把星太热情,她不好拒绝,便掰了一小半下来,其余的还给了他:“我吃一点就够了。” 咬了一口,果然太甜。池絮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扫把星十分感动:“阿絮,整个三界,也只有你愿意吃我给的东西,跟我说话,还给我扎扫把了。刚才你也看到了,连我的家乡人民都不待见我。” 天庭里神仙的来历,大概分为这么几种,第一种,天生为神,由天地造化而来的。 这种一般都比较牛气,不依靠百姓的信仰过活;第二种,修炼飞升而来;第三种,沾染仙气或是吃了仙丹成仙的。 天庭里一共有两位扫把星,他们轮番当值,为神仙们打扫卫生。 前一位是沾了太白金星的仙气,由一柄扫把成了扫把星——其实,如果要按照通俗的概念来讲,他应该叫做扫把精。 而后一位,就是池絮眼前的这位了,也就是那位金扫帚奖的获得者。他之所以对昌州城有所偏爱,是因为他出身于此,又在此地飞升。 一般来说,自己家乡出了个飞升的神仙,那是要写进书里、话本里,天天说天天演的,再不济,逢人也要大讲特讲一番。 可是昌州城的百姓们却很低调,从来不提家乡飞升的这位神仙。他们甚至希望扫把星在天庭里混吃混喝就好,不要太刻苦地修炼,这样他偶尔下凡回来看看的时候,大家还不必那么倒霉。 池絮迟疑了一秒,道:“他们是跟你起哄玩儿呢。” “阿絮,你就别安慰我了,我自己有数。谁愿意跟扫把星玩呢?”扫把星耷拉着眉眼,“这次若不是玉帝派我下来检查凡界的卫生,我是不会上门来讨人嫌的,好在见到了你,我就开心了。” 池絮道:“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玩。” “好的呀!一言为定!不过我还有工作,今天就先不陪你了。”扫把星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脸色一变,“遭球!都这个点了!我还没检查完!完了完了完了……阿絮,回见啊!” 池絮跟他挥手作别,目送他踩着一柄大扫把远去,飞到步行街上空的时候,还朝下头喊了一声:“乡亲们,我走啦!” 下头立即有百姓道:“扫把星,你别再来了——” 扫把星十分嘚瑟地笑道:“我偏不,我想你们了就要回来看看!哈哈哈!” 那笑声愈来愈缥缈,最终消失不见。一直抬着头的百姓们便各做各的事情去了,池絮往馒头铺走,沿路听见有人道: “还别说,他要是真的不来了,我倒不习惯。” “可不是嘛,他其实挺好玩的,心也好,上次还给我搬大米呢!” “哦?你居然敢让他给你搬大米……然后呢?” “然后袋子就破了,米漏了一地……” “……” “小姑娘,买符吗?驱邪镇宅,除妖避祸,各种各样都有哟。”池絮路过一个卖符纸的摊子,便被热情的老板叫住了。 池絮往那摊子上看了一眼,品种挺丰富,不光有黄符纸,还有各式各样的神仙画像。 老板极其机灵,见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金灿灿的画像上,便非常殷勤地道:“小姑娘要哪位神仙的?若要镇宅保平安,我推荐门神,就是这个,神荼和郁垒,如果要……” 池絮道:“有没有北阴酆都大帝的?” 老板道:“这个当然有了!”他在各种画像里翻找起来,一面道:“不过呢,酆都大帝的分量比较重,普通百姓一般不买回去供着的,我这里比较少,你可能要等我找上一会儿。” 池絮点头道:“没事,您慢慢来。” 她看着老板找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阿絮,原来你在这里。” 池絮回过头,有点不好意思:“黎柳风,让你久等了。” 刚才没有觉得,这会儿见到黎柳风,池絮才感觉到自己好像溜出去挺久了。 黎柳风朝她微笑道:“应该的。”一面将馒头跟荷包递给她:“在看什么?” 他没注意看摊子,还以为池絮是让什么新鲜玩意吸引住了。 “小姑娘,找到了!” 听见老板的声音,池絮忙回过身,便看到老板双手各捏住画像的一端,从摊子上将它整个提了起来。 北阴酆都大帝的画像,就这样徐徐在她眼前展开。 ☆、第十七回 画像里,北阴酆都大帝端坐在一把宽大的桃木椅之上,背后挂着一轮惨蓝色的圆月,周围缭绕着红云,整体气氛颇为奇诡。 再看长相,这位大帝肤色较黑,五官各居其位,齐心协力地拼凑出了“凶神恶煞”四字。 那老板将画像举得老高,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好像是北阴酆都大帝在朝她发话:“怎么样,小姑娘?” 池絮一时间不知道发表怎样的感言,只得道:“要不您先放下来吧,举着怪累的。” 老板便从善如流地将画像放下,平摊在摊子上,一面整理边角的褶皱,一面道:“不瞒你说呀,酆都大帝的画像虽然不太好卖,不过制作却是最精良的,你瞧瞧这描金线条,这朱红边线,绝对是上上品——我给你包起来?” 黎柳风在这时开口道:“等一下。” 他垂眸在那画上看了两秒:“这是酆都大帝?” 老板点头道:“没错,这就是冥界至高的神,将他请回去,不仅能镇宅驱邪保平安,还可以保佑你来生幸福呢!” 池絮很给面子地惊叹:“居然连下辈子也能管呀!” 黎柳风:“……” 他为神这么久,今天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兼具如此多的功能。 他没出声,池絮在一旁悄悄看了他一眼。 方才,她问老板要酆都大帝的画像,原本就是打算给黎柳风看过之后再买的,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池絮想了想问道:“和你见过的不一样吗?” 岂止不一样,简直没有哪里是一样的。 黎柳风当然并未表现在脸上,只道:“阿絮怎么突然对北阴大帝有兴趣?” “唔,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要多多了解这位神仙吗?现在又刚好路过,就顺便问了一句。”池絮说着,低头去看那画像,搜罗着什么好词好句来夸一夸,半晌,斩钉截铁道,“果然是一位非常让人有安全感的神仙呢!” 黎柳风:“……” 夸成这样,也真是难为她了,还不如不夸。 “你想要了解他,今后有的是机会。”黎柳风说完,对老板抱歉地一点头,“不好意思,我们不买。” 老板挠了挠头:“为什么不要了?” 其实他心里大致有数——北阴酆都大帝虽然地位高,法力强,听起来牛气哄哄的,但是管辖范围太宽泛,反而不好做文章。 老百姓若是想要家宅平安,大可以请一对门神回去,毕竟专业对口。 用北阴酆都大帝的画像来镇宅守门,怎么想都有点大材小用,再说了,北阴酆都大帝那么忙,管得到你小小的一个家宅吗? 小姑娘不明事理,觉得地位越高越好,可这位公子大概知道得挺多,自然糊弄不过了。 不料,这位公子的理由却非同寻常,他再度扫了那画像一眼,只淡淡吐出了两个字:“失真。”便带着那小姑娘离开了。 · 两人从摊子上走出几步,池絮偏头道:“所以,你是喜欢这位神仙呢,还是不喜欢呢?” 都说送人礼物要投其所好,池絮离开了摊子才想到,黎柳风看到那画像的时候,并没有多喜悦,那说不定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黎柳风反而问她:“阿絮呢?” 池絮实话实说:“我不是很了解。” 有点惭愧,因为先前分明说过要好好了解的,结果过了这么多天,进度依然为零。 “怎会不了解?起码方才你知道他……嗯,让人很有安全感。”黎柳风沉吟道,“比完全不知道要强,挺好的,进步了。” 那后面几句不知是说给池絮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池絮听这话音,直觉他心情还不错,自己也笑起来:“要不你给我讲一讲?他有庙吗,在庙里也长这个样子吗?” 黎柳风轻咳一声,微微正经道:“阿絮,这个事不急,你今后可以亲自了解的。” 池絮觉得他话中有话,心中纳闷,愣神片刻,回味了过来——什么叫做“亲自了解”? 这一茬还没想通,她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忙三两步跑回符纸摊,将袖子撩开,伸出手腕问老板:“老板,你这里有没有这个卖?” 白皙的手腕上,挂着一只小巧而精致的护身符。老板眯着眼凑近了,端详半天,摇摇头:“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开店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这种符,不如你去庙里问一问吧。” 池絮略略遗憾,谢过老板,又走到黎柳风身边。 黎柳风提醒道:“阿絮,再不吃,馒头就要凉了。” 池絮这才惊觉,忙摸了摸牛皮纸袋,还是温热的,松了口气,顺口问道:“你那个是什么味的呀?” 她说着,打开手中的纸袋一看,才发现里面的馒头竟然是对半切开的,从馅料的颜色来看,金黄的是桂花,赤红的是红豆。 “我方才想了想,若是一人一个的话,岂不辜负了选两种口味的初衷?所以干脆让老板切了两半。”黎柳风不紧不慢地解释,随即一本正经地致歉,“唔,擅作主张,还请阿絮见谅。” 相处几日,池絮早就知道此人看起来君子端方,实则很会使坏,她才不上当,当场戳穿道:“你分明很得意嘛。” 黎柳风眉眼里笑意更甚:“嗯,阿絮变聪明了。” 桂花馅的馒头香气袭人,红豆馅的则更甜一点,池絮很快就发现了两种味道混着吃的好处,那就是不容易腻。 真奇怪,为什么跟黎柳风相处,就这么容易遂心如意呢?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他就已经规划完毕了。 ☆、第十八回 秦广王在等一个大好日子。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熬了三个通宵,把能提前做的事都提前做完了。 其他阎王一开始不知道缘由,还以为他想要冲一冲月末的业绩考核,一时间,都为他“老当益壮”的工作态度而惊叹不已,顺便合理地怀疑他吃了假药。 秦广王当然没有吃假药,他其实是在为离开冥界做准备——上回他说要亲自去凡间会会那个小狐狸精,这话可不是玩笑。 只不过,他不好当着黎柳风的面去作死,只得趁着每月十五、北阴酆都大帝巡视十八地狱的这天,悄悄地离开一小会儿。 他的算盘是这样打的:黎柳风回到冥界以后,巡查十八层地狱,再加上各种要事杂事,肯定耗时不少。 为了最大限度地争取时间,秦广王还特意安排了几个爱问弱智问题的小喽啰、一个废话特别多的引路使——虽然黎柳风未必会听他们瞎哔哔,但是干扰一下大帝的心神,总还是可以的。 这样林林总总地算下来,秦广王就会有一天四处浪的时间。他就在这一天里,作为地府代表(自封的),去凡间考察一下那小狐狸精的各方各面。 上天果真没有辜负秦广王的期待,十五一到,黎柳风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了十八地狱门口,而与此同时,秦广王也从地府悄然离开。 他按照九殿平等王画的地图,先来到了崔嵬山,下山的时候,由于绘图者画技太抽象,险些迷路,最后终于是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摸到了赵家村。 黑白无常难得起得早,暂时没魂可收,就齐齐在赵家村门口早锻炼,一个正在大幅度地伸着懒腰,另一个眯着眼靠在树上,微微偏着头,便看到一人远远走来:“你看,那是谁?” 黑无常定睛一看,愣住了,举在空中的手一时忘了放下来,活生生凹出了个投降的造型:“秦广王?” 说是秦广王吧,又不太像。 平日里,秦广王都穿着象征威严和公正的制服,端坐在大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仿佛就是一副画像——当然,主人公有点不够美型。 眼前的这位呢?身穿粗布洞洞衣,脚踏破烂芒草鞋,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和一只碗,光看造型,像是个要饭的,可若配上脸一看……就像个伪装成乞丐的土/匪了。 黑无常喃喃道:“地府的经济这么不景气了吗?我说兄弟,要不我们跳槽吧,我觉得去百花楼跳舞不错……” “别贫嘴了,万一是‘钦差大臣’呢?”白无常嘴唇翕动,对已经走到面前的秦广王一笑,“黑白无常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到这小小的辖地,所为何事?” 听到他叫破自己的名字,秦广王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你们认得出我?”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黑无常道:“秦广王说笑了,您又没整……啊不是,您还是一如既往得风流倜傥,我们怎么会认不出呢?” “嗨呀,认出可不是好事。”秦广王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我的计划行不通了。” 他本来打算扮作乞丐上门,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就算黎柳风秋后算账,也不一定知道是他。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一露脸,就大有可能会被那小狐狸精认出来,那戏还怎么演下去? 黑无常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看着秦广王的表情,觉得大概有什么好玩的事,便兴致勃勃道:“阎王遇到什么难事了?” 秦广王寻思着,这一带是黑白无常的辖区,说不定他们真能提供帮助,便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自己的打算都说了。 孰料听完之后,黑无常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秦广王大可不必担心,阿絮姑娘认不出你的。她压根不知道地府有哪些位神仙,更没看过画像。” 秦广王惊喜:“哦?你说的是真的?” 黑无常老爱嘴上跑火车,可信度有点低,于是秦广王又转向白无常,见他也点头了,才放心道:“那么劳烦二位告诉我一下,你们说的‘阿絮姑娘’住在哪一家呀?” · 秦广王要找的阿絮姑娘,此刻正在料理院子。 从市集上回来之后,又下了两三天的雨,好不容易放晴了一日,黎柳风却有事出门了,嘱咐她待在家中,等他回来。 说来也奇怪,平时十天里有八天,池絮都是起不来床的,往往要睡到天光大亮。可黎柳风离开之后的这天,她却怎么都睡不安稳,早早就醒了。 挪到房门外,池絮想起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不免有些无所事事,又晃晃悠悠地走到院子里,又想起一直下雨没来得及整理这里,花花草草已经面目全非了。 在天庭的时候,每位神仙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园子,仙女们大多在里头种花,只有池絮种菜——月老原本很反对,说破坏了月老殿高端缥缈的氛围,但是吃了几回那园子里长的白萝卜之后,便大力支持了。 虽说一个是花,一个是菜,但大家同是地里长的,想来伺候的方法也不会相差太远。 她回屋拿了一柄铁锨,将根叶让水泡坏的植株一一铲去,发现园子立刻就秃了大半,这才想到她和黎柳风去逛市集的目的是买花种,结果看了热闹、吃了馒头还买了衣服,偏偏将最重要的事忘了。 黎柳风竟也没想起来。 池絮兀自想着,连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早晨,黎柳风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里的频率似乎有点高。 她微微弯腰将铁锨摁进土里,忽而察觉头顶有一片阴影,抬眼一看,栅栏外站了位衣衫褴褛的大伯,年龄约莫五十上下,胡子跟头发一样又短又蓬松,向四周炸开,反倒显得一张黑脸特别小。 池絮:“您有什么事吗?” 秦广王没作声,端着破碗,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可惜他平时笑得太少,业务不够熟练,看起来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像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池絮立即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铁锨。 ☆、第十九回 看见阎王大人这副尊容,躲在树后面的黑白无常齐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黑无常一面摇头一面痛惜道:“真惨,他要是被打出个好歹来,连医药费都不能找大人报销。” 秦广王丝毫没有觉察到此种危机,他只是在琢磨怎么开篇——头回要饭,太缺乏经验,也不会唱《数来宝》、《莲花乐》等丐帮神曲,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后,他重重咳了一声:“小姑娘,你家有饭吗?我要一碗。” “噗——” 黑无常呛了个死去活来,白无常在一旁陷入了沉思:“他这么狂,大人知道吗?” · 秦广王坐在竹椅上,目光在这间屋子里来回逡巡。 天花板是木制的,上边还有淡淡的年轮痕迹,虽说挺新,但是跟他们冥界的三千琉璃宫殿比起来,就非常不够看了。整个屋子基本都用同色的木头打底,透着一股干净、简朴的气息,该有的家具陈设都有,不过,麻雀的五脏再全,也只不过是一只麻雀而已。 想不通啊想不通,堂堂北阴酆都大帝怎会愿意屈居于这样一个小小的窠巢里?还乐不思蜀,全无归意。 铁锅里架着一只竹制小蒸笼,正往外冒着热气。池絮伸手揭开盖子,立即有一阵白气扑面漫来,待蒸气稍稍散去,便能看清蒸笼里盛着十来只香软小巧的馒头。 这是她昨日闲来无事,自己鼓捣的。黎柳风作为一位不远庖厨的君子,在一旁帮忙,主要负责将被池絮摁扁了的馒头圆回来、将漏出来的馅包回去…… 总之无论过程如何,成品还不错。只不过经此一役,池絮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将“大厨”这个选项从自己曾经的身份里剔除了。 …… 对于凡界的食物,秦广王是很不屑一顾的。他端好了“我堂堂地府一殿阎王,什么好吃的没吃过”的架子,出于礼貌尝了一口,结果就没忍住接连吃了好几个。 池絮给他倒了一杯水:“您慢点吃。” “小姑娘,这是你做的吗?” 池絮实话实说道:“不是。是……” 该怎么在外人面前称呼黎柳风呢? 她卡了一下壳,而后很快道:“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做的。” 秦广王:“……” 这下夭寿了,他把大人给阿絮姑娘的爱心早餐吃了个精光。 池絮对他的心理活动丝毫不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手翻着一本插图话本。 她微微垂着眸,显得安静无比。肤色白皙,眉眼清丽,不笑的时候,眉宇之间略带英气,笑起来又让人觉得特别甜美,说来也奇怪,秦广王脑海里妖艳狐狸精的标配,她一个都没有,却也分外照人。 · 与此同时,天界。 千里眼所住的“望远境”门口,排起了长队。 作为仙界的公职人员,他的一双眼睛也被划入了公家财产,平时二十四小时为玉皇大帝服务,只有在每月十五的这一天,算是休假,可以自由地使用。 不过,到这一天,他也未必能有多闲,因为总有各种各样的神仙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找他借眼睛。 千里眼做完了一套眼保健操,一面捏着眉心,一面懒洋洋道:“下一个是谁呀?” 小仙童看了看门外:“月老。” 千里眼:“他不是有情人镜吗?” “月老说,他的情人镜只能随机匹配,不能看特定的对象,所以想借您的眼睛一用。” “叫他进来吧。” 月老一进来便笑呵呵地道:“千里眼,又刚做完眼保健操吧?手劲省着点儿用呀,脑门都掐出手印了。” 千里眼眼皮也不抬地道:“劳您费心,要看什么?” 他仗着一双可看千里的眼睛,不免有些架子,月老不同他一般见识,道:“劳烦给我找一找池絮身在何处吧。” 千里眼应了一声,过了片刻,道:“看到了,在南阳的一间房子里。” 月老有点紧张:“她是不是跟一个男的在一块儿?” “是。” “那男的长什么样?” 千里眼将拇指搭上太阳穴,食指轮流刮着眼眶:“有点伤眼。” 月老:“……” “头发跟胡子连一块儿,眼睛瞪得像铜铃,有那个什么……镇宅驱邪之效。” 听他这番描述,月老不免忧心起来,想不到短短百年,阿絮的欣赏水平就已经退化到了这么惨绝人寰的程度……不过转念一想,只要不是冥界那臭小子就好。 长得丑就长得丑吧,帅又不能当饭吃。 说服自己之后,月老又乐观起来:“他们在聊什么?” 千里眼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您这跨专业了吧?” · 池絮其实正在跟秦广王聊北阴酆都大帝。 不知是谁起的话头,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这位大帝在人间的画像上。 池絮道:“我听说,他的画像不太写实。” 方才秦广王听了几句,便知道黎柳风还没在她面前自曝身份,于是乎就自觉地扛起了塑造大人光辉形象的重任,清了清嗓子道: “说起北阴酆都大帝啊,他帅得那叫一个丧心病狂,刚上任那会儿,他的车驾若是从酆都城经过,居民就可以跟在车后面捡东西——手帕、瓜果、丝巾……全是他的小迷妹们扔的。”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他连车帘也没掀开看一眼。” 池絮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觉得冥界百姓追起星来,热情怕是不输仙凡两界。 “至于人间的画像,事情是这样子的。有一天,神笔仙官到地府来为诸位鬼仙画像,轮到北阴大帝的时候,他说‘免得麻烦’,便批公文去了。几位阎王不好让神笔仙官空手而归,只得亲自上阵,坐成一排让仙官综合着画。” 秦广王越说越来劲:“所以凡界流传的北阴大帝画像,其实是秦广王的发型,楚江王的眼、宋帝王的眉毛、五官王的嘴、阎罗王的鼻子、卞城王的耳,泰山王的脸型、都市王的肤色、外加平等王的身高,转轮王的衣服。” 池絮听完这一大串“王”,觉得有点头晕,她看着对面这位衣衫褴褛的大伯,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了什么:“您的发型,好像跟秦广王的一样呢。” ☆、第二十回 秦广王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大意了!想不到这位阿絮姑娘竟然如此敏锐,听他那样一说,就注意到了他的发型。 不过也是,就他这个向日葵头,不说地府,在三界都是独领风骚的,的确非常引人注目。 当务之急,是怎么不露痕迹地圆过去。 秦广王很快就想出了办法,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个嘛,秦广王乃是十殿阎王中的第一殿阎王,地位非同小可,性格也和善无比,在民间广受好评。我特别崇拜他,就模仿着烫了一个头。怎么样,还挺像的吧?” 解释之余,顺便夹带了一点自吹自擂的私货。很好,非常完美,秦广王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池絮托着腮:“我都不知道……看来您真的对地府很了解呀。” 她其实是真心赞叹,但是这话进了秦广王的耳朵,就怎么听怎么意味深长了。秦广王立刻断定她在试探自己,当下坐如针毡,干笑道:“嘿嘿,这个,干我这行的,走街串巷多了,当然就听说了嘛。” 他索性将这样的人设立到底:“小姑娘,你要是有关于地府的问题,尽管来问我。” “真的吗?”池絮立刻就想起了一件事,撩开袖口,“您知道哪里有这个卖吗?” 秦广王一开始没当回事,还以为是小姑娘都喜欢戴的挂链、手镯等小东西,细看一眼之后,他立刻脸色大变:“这是哪里来的?” 池絮道:“朋友送的。” “这……” 秦广王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个“朋友”就是黎柳风,盯着那护身符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叹了口气,道:“小姑娘,我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不过你可要好好珍惜啊,无论是符,还是人啊。” 池絮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位大伯怎么就突然间变得深沉起来,一头雾水地道:“当然会珍惜的。” “那么,谢谢小姑娘招待,我这就走了。” 秦广王说完,便起身告辞,足足比计划提前了好几个时辰,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没问——不过现在看来,也没必要问了。 北阴酆都大帝不是三岁的孩子,他若只是出于一时之欢,逗留人间,是断然不会将整个冥界都交到她手上的。 “那我送您到门口吧。”池絮站起身。 秦广王看着眼前这位眼神清澈、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心情复杂地想道:不久以后,这可能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了。 …… · 赵家村周围有一圈高高大大的篱笆,算是村庄与外界的分割线。 夕阳西照,一只小纸人将细长的胳膊和手脚卡进树枝交叠的缝隙间,把自己挂在了篱笆上。确保不会被风吹走之后,它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准备在主人回来之前,先打个小盹。 正要合眼,它忽然望见村外走来一个修长的人影,看清是谁之后,它立即精神百倍地坐了起来。 那人走至眼前的时候,小纸人一下子蹿上了篱笆的最高处: “欢迎主人回家!我有事禀报,是一件大事!您不在家的时候啊……” 黎柳风脚步也没停:“秦广王来过了。” 小纸人十分惊讶:“您怎么知道?” 说话间,黎柳风已在几步开外,小纸人忙跳下篱笆,屁颠颠地追了上去。 黎柳风轻轻捏了一下眉心,道:“往前巡视十八地狱,就没见过废话那么多的差使,想来也是有人要拖住我罢了。” 不过从他回来的时间来看,秦广王的计谋显然没能得逞。 小纸人猛点头:“对对对,就是秦广王他没安好心!”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白纸上清晰地罗列着秦广王的几大罪状——都是它听墙角听来的。 它看了一遍,觉得成果颇丰,很是满意,便清了清嗓子,按照那一行小字,开始添油加醋地告状。 黎柳风听到类似“掷果盈车”那一段,想象着池絮的反应,不禁失笑:“她也真听得下去。” 小纸人嗅出了话里的宠溺,很有眼色地道:“主人哪里的话,阿絮姑娘听得可认真啦!” 黎柳风嘴角轻勾——也好,有了这些铺垫,将来她不至于太惊讶。从某种程度来说,秦广王今日一来,倒也不算一件坏事。 不过,若他毫无表态,便等于默许了此种行为,以后怕是整个地府的人都要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跑到池絮面前来晃一圈了。 带池絮去冥界是迟早的事,但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被人打搅。 黎柳风淡声道:“今日阎罗王说想给油锅地狱换口新锅,就让秦广王来负责这件事吧。” 小纸人飞速擦掉肚子上的墨迹,又记上了“秦广王 锅”四个字,写完了一抬头道:“好哒!”便乐颠颠地传令去了。 秦广王回到地府之后,将自己一天的言行仔细回顾了一遍,自认为此行瞒天过海,无比成功,正沾沾自喜之际,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当即脸黑如锅。 说起来,按照往年的经验,给油锅地狱做锅这事儿,工程并不复杂。 只是当中有太多意见需要协调,做圆的还是方的,带手柄的还是不带的,要不要配大铁勺等等诸多问题,十个阎王均是各执一词,难以达成一致,尤其是阎罗王这个事儿精,曾经异想天开地提议过要做一口五彩斑斓的黑锅。 ……总之无论如何,短期内,秦广王是别想在工作岗位上偷懒了。 ☆、第二十一回 黎柳风迈步进屋,目光落到池絮经常待的窗下,却没看到人,那里只有一张空空的躺椅,蓝皮话本摊在一边的藤几上,被微风吹过,轻轻翻动了一页。 他想了想,转身往厨房走去。 近来池絮对下厨很是热情,不过与积极性成反比,成果总是不那么令她满意,好在她并不怕挫折,反倒从中琢磨出了“愈战愈勇”的趣味。 黎柳风有事要忙的时候,池絮要么安静在一旁看书,要么钻进厨房里鼓捣一些清淡吃食,昨晚还献宝似的端来一碗甜汤。 虽然糖放得略多,不过黎柳风还是很给面子地喝完了,并且丝毫不吝溢美之词。 池絮对自己的水平有数,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然后决定再也不听黎柳风此人的胡说八道。 此时,她正坐在厨房的小矮凳上,拿扇子轻轻扇风,照看着面前的一只小火炉。察觉到门口有人影一晃,她偏头一看,讶异道:“你这么早就回来啦?” 夕阳的余晖从木窗里透过来,恰好给她白皙的侧脸镀了一层柔光,连带着她的眼里,似乎也跳跃着一种暖色。 黎柳风心中轻轻一动,从黄泉路上归来的凄清和寒冷似乎在这会儿才真正褪去,弥散成一把淡淡的烟火气。 ……好像他本来就生于斯,长于斯,某天在不知名的荒山上,捡回了一个心悦的姑娘。 黎柳风笑着走过去:“事情办完了,自然提前回来了。”他弯腰,递给池絮一个小小的方纸包。 他出趟门,怎么还有东西带给自己?池絮疑惑,打开一看,里头竟然还有三个小纸包,上边写着“豆角”、“辣椒”、“冬瓜”。 池絮很快反应过来:“种子?我们要去田里了吗?”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黎柳风提议道:“阿絮若是想种地,可否优先考虑一下院子里的那块?我想了想,花太娇贵,不如种菜。” 池絮眉眼弯弯:“好呀好呀,我今天刚将它整理出来,怎么这么巧呢?” 其实不巧,黎柳风是听了小纸人的汇报,才去赵家村的一户人家家里买了些种子回来。 池絮总念叨着出门种地,其实找块田让她尝尝新鲜也未尝不可,怕只怕她种上了瘾,一天到晚往田里跑,到时候风吹日晒并雨淋……他可舍不得。 · 池絮今晚熬了米汤——不需要油盐糖醋,只需一把白米和一罐水,煮白菜似的煮一煮就好,可谓零失败率。 米汤不顶饥,她还蒸了几只馒头做搭配。黎柳风挑了一只大小正好的白萝卜,切成薄薄的小方片,煮过之后沥干水分,又用红油酱醋并小米椒腌过,盛在一只白瓷碟里,色香俱全,极勾人食欲。 饭后池絮消化了一会儿,没有照例往躺椅上靠,而是拿着一张白棉布,一支炭笔,坐到了桌前。 这便是近日她的第二个爱好了。 黎柳风毕竟公务缠身,不能天天陪着她,池絮偶尔便会出门转转,短短几日,就跟隔壁邻居家的一位大姐混熟了。 那位大姐曾是昌州城一个富贵人家家中的绣工,池絮见了她的作品,喜欢得不行,当即向她请教。大姐正闲得无聊,又中意池絮模样好嘴巴甜,两人一拍即合,便确立了师徒关系,池絮每天都要去找她做指导。 黎柳风早早地给村里人做过手脚,不怕自己穿帮,也乐得见到池絮说起刺绣的时候,那般眉眼发亮的模样。接连几日,池絮都是早晨出门,到中午方回家吃饭。 黎柳风踱步过去:“老师给你布置了什么作业?” 池絮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一副小画:“她让我试着绣这只蝴蝶。” 她已经用炭笔将蝴蝶的式样描好,却迟迟下不了第一针,生怕自己手抖,将蝴蝶绣成大蟑螂。 黎柳风:“那阿絮怎么不接着绣了?” 池絮看着蝴蝶:“我怕我绣不好。” 这只蝴蝶底色淡蓝,上有嫩黄色条状花纹,翅膀边缘则有一条窄窄的黑色,触角纤细又修长,描的时候已是很费力,再绣难度便更大了。 万一戳坏了,又得重新描一遍。 黎柳风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你跟老师打了赌,没完成一副刺绣是要挨罚的。” 池絮一听,更郁闷了。 要是没能在三日内完成一副刺绣,她就得给隔壁的大姐兼老师洗一个月的碗,出卖劳力事小,丢脸事大,池絮当即咬了咬牙,往棉布上戳下了第一针。 第二日晚,黎柳风正在看秦广王自发上交的检讨书,池絮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朝他举起了一张刺绣。 颜色倒是没选错,但形状不知怎地跑偏太多,乍一眼看去,不像蝴蝶,倒像只大螃蟹。 由于前天晚上闭眼吹了那碗甜汤,黎柳风被勒令必须说实话,稍稍斟酌了一会儿,他道:“嗯,起码是一个图案。” 池絮哭丧着脸:“你觉得我还有救吗?它看起来跟个大螃蟹一样。” 看来是“君子所见略同”,黎柳风想了想:“不如你在上边增几只脚,索性跟老师说,你不喜欢蝴蝶,便临时改了式样,绣的就是螃蟹。” 反正老师只是说“试着绣”,又没说“必须绣”,式样改了应当不算犯规,池絮有点心动,转念又犹豫道:“可是,老师会不会看出来,我一开始绣的就是蝴蝶呀?” 别没瞒过去,反倒让老师觉得她技艺不好还借口多。 “阿絮。”黎柳风忍着笑意,认真道,“其实看不出来的。” 池絮:“……” ☆、第二十二回 最后,池絮还是决定不给她的“大螃蟹”添脚了——万一又没控制住走线,将好好的花蝴蝶一步步绣成四不像……那就更过分了。 这天早晨,她拎上一大盒绿豆糕,手里拿着自己的“作品”,一路忐忑地走到了邻居家门口。 这位邻居大姐姓徐,在家排行老三,便叫做“徐三娘”。她不肯让池絮正正经经拜师,说自己只是闲着教一教,图个乐趣而已,只要池絮肯好好学,她便心满意足了,自然也不收学费。 池絮仍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便隔三差五地拎一些点心给她,好在她也十分喜欢吃。 今日因为格外心虚,就拎了满满的一大盒。 徐三娘家的门照例是不锁的,大喇喇地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洒得满屋都是,格外清爽透亮。 正对着门摆了一架织布机,木制支架横竖交叠,上头的彩线被拉得笔直,根根紧密。临窗有一条大长桌,桌面衬着碎花蓝布,上头摆着各式篮筐,里头分门别类地放了针线剪子,布头彩绸,还有各种绣花图案并几本书。 徐三娘起得很早,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随手翻书。 她约莫四十多岁,眼角有淡淡的纹路,肤色挺白,头发盘成云髻,边上斜斜插了一只木簪。 看见池絮进来,徐三娘点了点头:“来啦?给我看看。” 池絮笑得十分灿烂:“三娘,那个不忙,您先吃绿豆糕。” 徐三娘将她看了一眼:“前天刚送过蒸馒头,今日又送绿豆糕,无事太殷勤,非奸即盗啊你这是。” 池絮道:“怎么没有事?我还要跟您学绣花呢。” 徐三娘看着那盒子,半晌无奈地摇摇头:“再吃,再吃就真的胖成球了。”然而一面说着,一面还是揭开盖子,拿了一个放在口中。 这绿豆糕做得香软可口,甜而不腻,徐三娘又拿起一个,边对池絮道:“阿絮,给我看看你绣了什么。” 池絮知道逃不过,便乖乖地奉上了自己的“大作”。 徐三娘一面将绿豆糕往嘴里放,一面漫不经心地展开白棉布,看了一眼,差点噎住。 池絮看了徐三娘的表情,立刻知道不妙,心道:“要不就说绣的是大螃蟹好了,少了几只脚也没事,反正残疾的螃蟹也是常有的。”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徐三娘发出一声感叹:“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蛾子了。” 池絮:“嗯?蛾子?” 跟螃蟹比起来,蛾子简直好太多了,几乎约等于蝴蝶。难道说,她绣得也没有非常离谱? 徐三娘不紧不慢道:“没错,一只大幺蛾子。” 池絮:“……” 幺蛾子能是蛾子吗? 激动半天,原来徐三娘是在拿她寻开心呢。 徐三娘见她认真,便不再继续逗她了,细致地给她讲了问题所在,又找了一个较为简单的式样,给她试手。 约莫真的是“一回生、二回熟”,池絮这次绣得大有进步,徐三娘很是满意。一般到这里,“授课”就算结束了,接下去两人就会聊聊天。 徐三娘将先前手里的一本书拿过来,翻到做了标记的那一页,递给池絮:“阿絮,你帮我看看,这三种图案选哪一种?我想做件衣服。” 虽说池絮的绣活还需再锻炼,不过眼光却是没得说的,前两天徐三娘让她选了一回纹样,按她选的做成了衣服,昌州城的小姐太太们果真非常喜欢。 池絮看了一会儿,手指点在其中一个上:“这个。” 她选这个已经熟门熟路,往前在天庭的时候,织女也经常让她选。 “好。”徐三娘也不问理由,笑眯眯地收起图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阿絮,你看看这个,据说……” 话没说完,她的余光瞟见了池絮的袖口——池絮今日穿了一件粉紫色圆襟衣裳,露出里衣的白色交叠领口,衣襟、腰带和袖口均是灰绿色镶边,绣了淡淡的别致花纹,衬得整个人气质大显,清新又秀丽。 徐三娘大感惊讶:“阿絮,你这件衣服哪里买的?” 这其实是前几日织女托喜鹊下凡给她送来的,池絮不好讲真话,斟酌了一下道:“朋友送的。” 徐三娘摊开手里的纸:“你看看,这张纸上的花样是不是跟你袖口上的一样?奇了怪了,据说这是织女新创的花样,市面上还没有呢,我也是托人才拿到的。你那位朋友怎么这么有神通?不会就是黎柳风吧?” 池絮道:“不是他,他一个男子,怎么会随意送女孩衣服呢?”话刚说完,想起自己的确有一件衣服是黎柳风送的,顿觉心虚,转而道:“三娘,我那位朋友早年间认识牛郎。” 众所周知,牛郎跟织女成亲之后,就获得仙籍、长生不老了,只是不知为何还是待在牛家村里与凡人为伍,迟迟不肯上天。 徐三娘平生一恨,就是自己没能生在牛家村,跟牛郎织女做邻居。想到这里,便十分遗憾。 池絮在心里默默道,这可不能算是“欺师之罪”,她不过是没把话说全而已。 “这衣服的刺绣的确漂亮,一定花了不少钱,你那位朋友非常有心呀。”徐三娘遗憾完毕,很快又回归了现实,十分喜爱地摸了摸她袖口上的花纹,“阿絮,你可要好好加油,没准也绣出这样好看的花纹。” 池絮冷不丁受到鼓励,喜上心头:“真的?” 徐三娘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点了点头又道:“其实呀,女孩儿家做绣活,有个小技巧。” 池絮洗耳恭听:“什么技巧?” “早年间,女孩出嫁之前,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绣衣服、绣手帕。你只要想着心上人的模样,再想着这是为他而绣的东西,心里保准甜滋滋,就不觉得枯燥了。” 池絮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转而又发起愁来:“可是,我没有心上人啊。” 徐三娘佯嗔地看了她一眼:“小阿絮,可别跟三娘我撒谎,不是心上人,你们住到一起去啦?” 眼里的八卦之意已十分明显。 池絮无奈道:“三娘,您如果做了官,肯定会草菅人命的。我一个人没地方去,黎柳风只是一片好心。” 徐三娘好奇:“哦?怎么回事?” 池絮便将遇到黎柳风的经过简略地讲了,当然,略过了自己从哪里来的事。 徐三娘听完,掩嘴笑了:“还说没意思呢,我问你,他平白无故为何带你回家?这山上吃人的妖怪多了,狐狸精最爱变貌美女子骗人,你出门问问,哪个敢随便同山里出现的陌生女子说话?” 池絮哑然。 徐三娘看着她,心中已十分有数,凑近她耳边,像防备人偷听那般悄悄道:“不信,你问一问他,为什么素不相识,就敢将你带回家。回头把答案告诉我,碗不要你洗了。” 有那么一瞬间,池絮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她又不得不承认,徐三娘的话,也勾起了她的一点好奇心。 黎柳风,为何什么也不问,就将她带回了家呢? 而且……还对她特别好。 徐三娘八卦的目光太过明显,池絮有些不自在地偏移了一下视线,恰好透过大敞的窗子看见了黎柳风,他并未察觉到旁人视线,正朝这里走来,身姿挺拔,一派俊雅风度。 徐三娘顺着池絮的目光看去,而后对她挤眉弄眼道:“喏,‘一片好心’来接你回家吃饭了。” ☆、第二十三回 “一片好心”公子走到门口,对徐三娘微微点头致意。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衫,跟池絮站在一起的时候,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格外般配。 徐三娘看了池絮一眼,笑得更加意味深长。 池絮假装没看见,却悄悄将步伐加快了一点——徐三娘这双眼睛,大概是在太上老君的炉里炼过,看人的目光仿佛能将人照穿,纵然没什么别的心思,也叫她看心虚了。 之前有一两次,池絮跟徐三娘聊得兴起,也耽误过回家吃饭的时间,黎柳风就会非常准时地出现在门口,不早一分也不晚一秒。 然而有过先例的事,此时却不知道怎么变了味。 直到跟黎柳风回了家,池絮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还是有些快。 “为什么”这三个字就如同一个咒语,长久地萦绕在她的脑袋里,念叨得她心烦意乱,却又莫名期待。 只是,总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开口,具体不好意思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所以然。 池絮拿筷子戳了两下碗里的饭。 “阿絮。” 池絮抬眼:“啊?” “不合胃口?你吃得很少。” “没有没有。”为了证明黎柳风的手艺没有退步,池絮忙吃了一口饭,而后借着米饭在嘴里阻碍话音,含含糊糊道,“其实,今天啊……徐三娘问了我一个问题。” 黎柳风:“嗯?” 他说话的时候,还在给池絮盛汤,眼睛却是看过来的,状态介于“洗耳恭听”和“心不在焉”之间。 这样不太正式的反应,恰好能让池絮顺畅地开口,她顺着这闲聊般的氛围道:“她说,你为什么把我捡回家呀?” 黎柳风将汤放在她面前,没先回答,反道:“那阿絮呢?为什么就跟我回家了?” 是有那么几个耿耿于怀的夜晚,黎柳风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书桌前,身后一墙之隔,池絮躺在榻上,睡得无忧无虑。 他就会想到跟池絮相遇的那天,若出现在湖里的男子不是“黎柳风”,而是别的谁,她大概也会跟着走的。 想到此处,心里便五味杂陈。 也或许,只有一味“嫉妒”而已。 池絮放下筷子,陷入沉思:“唔……” 说起来,池絮每次产生关键疑问,都会被黎柳风反将一军,自己还全然不觉,跳坑跳得非常干脆——这个毛病,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没能改过来。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初见那天,发现自己印象最深的场景,竟然是黎柳风站在湖畔树下,朝她望过来的模样。 幽然而深邃的眼神,具体带给她怎样一种感觉,池絮想不明白,更没自信能说明白,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便自作主张地总结为“看脸”。 黎柳风还在等她回答,池絮犹豫片刻,选了第二个理由,道:“因为你看起来心地很善良嘛。” 黎柳风的表情看不出满意或是不满意,继续问道:“那如果是别人,阿絮也会跟着走吗?” 池絮想了一会儿,肯定道:“坏人当然不会,如果是好人……” 可能会跟他走一段路,到某个地方分道扬镳,也可能会跟他住进家里,不过,她总觉得,如果那个人不是黎柳风,她不会在某一个地方待这么久。 可是,这话也没来由,池絮怕他追问,只得缄口不言。 好在黎柳风没再继续问“如果是好人怎么样”,而是道:“不是阿絮,我就不会在这里。” 他这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吗? 半晌之后,池絮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过来。 · 下午,池絮再研究厨艺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差点把盐当做糖用了。 近来她手艺进步明显,一些寻常小糕点不在话下,而黎柳风也终于可以放心地夸赞,不必担心被禁言了。 池絮将酒糟跟米粉混在一起,又倒了糖进去,还未上锅蒸,便有种袭人的香气。 小纸人们原本在房梁上嘻嘻哈哈地翻来翻去,闻到了这淡淡酒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它们齐齐扒住横梁边缘往下望,想吃那酒糟小米糕却又不能开口,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池絮盖上蒸笼盖。 锅里的水冒泡了,渐渐沸腾了,蒸笼盖开始冒出细小的白汽,白汽愈来愈多,欢快地在厨房里弥漫成一片,顺带着将清甜的香气送到了小纸人身边。 有只小纸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即一脸陶醉,手舞足蹈地就想往下冲,被其他纸人拼命拽住了,堪堪吊在空中,风一吹,便轻轻飘动起来。它顺着风向上翻上房梁,冲小伙伴抱歉地一点头,继而委屈道:“我真的太想吃了。” 池絮从镂空竹筒里取了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揭开蒸笼盖,一只只雪白的小米糕煞是可爱,她一个个地夹进碗里,而后盖上了盖子。 忽然间,她手腕一顿,继而微微偏头,抬眼,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横梁上扫过。 小纸人们吓得立刻缩了回去。过了许久,才敢探出头来看上一眼。 “咦?” 在他们正下方的灶台上,放着一只白瓷碗,里头盛了几只白白胖胖的米糕,正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而池絮早就不见踪影了。 先前那个差点溜下来的小纸人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跳下房梁,落到了米糕上,欢快地咬了一口之后,大声呼唤道:“你们快来!可好吃了!” 其他小纸人见它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都羡慕得不得了,可想到主人的命令,便只得咬牙缩在房梁之上。 下面的小纸人继续劝道:“放心吧,绝对没有危险,阿絮姑娘都已经走啦!你们如果再待在上面,就要错过好吃的点心了!” 话刚说完,它忽然觉得身后有阵风袭来,下意识地就想跑,可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继而它的双脚离开灶台,离它心爱的小米糕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黎柳风,”池絮拎起一片小纸人,举在空中看了两眼,而后朝门口道,“我好像抓到妖怪了哎!” ☆、第二十四回 在这个连仙璧都有了的年代,运气好点,老百姓还能在大街上活捉玉皇大帝,与之相比,抓住一只小小的妖怪,其实并没有多稀奇。 可池絮觉得这小妖怪单单薄薄一只,跳来跳去的模样甚是可爱,便喜欢得不行。 她轻轻捏着小纸人,生怕一不小心将它撕坏了,遍寻了屋里一圈,才找到一只琉璃花瓶,倒扣过来,将小纸人罩在了里面。 “委屈你一下,不是来捣乱的就放你走。” 池絮抄着双手,装模作样道。 小纸人早就已经吓得呆若木鸡,哪里还敢吭声,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后背撞到了琉璃花瓶,便顺着瓶壁慢慢地滑了下去。 嘴巴里还有小米糕的甜味呢,带着酒的清香,虽然这样想很不合时宜,但是为什么不等它吃完再抓呢…… 平日里小伙伴就提醒过它,贪嘴误事,它虽然知道,却总是抱有侥幸心态。 这下完了…… 小纸人无比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想起了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便悄悄地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阿絮姑娘正坐在竹椅上,趴在桌上歪头看它,它的主人就非常耐心地站在一边,似乎对它暴露一事,并未觉得有什么。 小纸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说……这是什么妖怪呀?” 池絮左看右看,觉得它像极了一张白纸,手感也像,自古是有兔子精、猪精,可从没听过白纸成精的。 “嗯……”黎柳风目光在小纸人身上扫过,沉吟了一会儿,“不如你自己问它?” 小纸人吓得一个瑟缩,主人这不是开玩笑吧? 万一阿絮姑娘问了,它是答还是不答? “好主意。”池絮笑眯眯地转向它,“你是什么妖怪呀?” 小纸人坐在地上,连连往后退去,最后退无可退,背贴着瓶壁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它好像有点紧张。”池絮做出结论,想了一想,起身跑到厨房,很快端了一只小碗出来。 她捏下一点小米糕,将琉璃瓶打开,把米糕放了进去。 琉璃瓶里空间狭窄,小纸人只要稍微伸伸手,就能碰到那香软可口的米糕。它几乎立刻陶醉了,摇摇晃晃地朝小米糕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犹豫不决似的左右张望了两下。 池絮就像是个支好了陷阱等小鸟上钩的孩童,不错眼珠地盯着小纸人,见它不动了,心里十分着急,又不敢出声打草惊蛇,只得暗暗道:“快吃呀!” 小纸人仰脸看看主人——没看出禁止的意思来,便决定横竖不做饿死鬼,先吃一口再说。 它张开嘴,大大地咬下一块米糕,边吃边想道:若是阿絮姑娘就这样将它捉住了关起来,每天喂它好吃的,它也是非常乐意的。 池絮见它开始吃了,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笑盈盈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末了才道:“你是什么妖怪呀?会说话吗?”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小纸人就跟被吓住了似的,一下停住了动作,叼着米糕,呆愣愣地冲她摇摇头。 看来它胆子挺小,池絮有些懊丧:“你先吃你先吃,吃完再聊。” 小纸人纵然再爱吃,也知道阿絮姑娘是十分重要的,连忙三两下咽了嘴里的米糕,对她露出一个十分腼腆的微笑。 据说,没有人会讨厌有礼貌的小朋友。 ……只是它忘了自己只是白纸一张,纵然笑了,阿许姑娘也是看不出来的。 不过池絮却确确实实因为它的反应而欣喜起来,她回身对黎柳风道:“你看你看,我觉得它好像挺喜欢我的哎!” 原本她还有点担心呢,毕竟是自己用食物为饵,请它上钩。 黎柳风点了点头,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我也是。” “你也这么觉得吧,看来不是我自恋啦。”池絮眉开眼笑,又对小纸人道:“那你会写字吗?” 本来,她只是随口问问——一只不会说话的妖怪,会写字的可能性也不大,可谁知小纸人却愣了一下,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黎柳风从书桌上取下纸笔,看了一眼琉璃瓶,笑道:“它这么喜欢你,应该不会跑了。” 池絮正怕将它闷坏,闻言立刻拿掉了琉璃瓶,小纸人果真没跑,准确地说是一动也没动。 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胆小,不过池絮问什么,它就在纸上写下答案——当然,都是瞎编的。 几个回合下来,它的身份已经从冥界阴纸人变成了崔嵬山山精,堪称跨物种的一次巨变。 “对了,山里就你一个人吗?”池絮问道。 小纸人编故事编得非常开心,正想再发挥一下自己的创造力,忽而想到这个问题太关键,不好乱答,便犹犹豫豫地抬眼看了一下黎柳风。 黎柳风在这时道:“它这么小,想来是有同伴互相照应的。” 小纸人在黎柳风身边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虽然比不上那个告状精,但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了主人的许可,它便大笔一挥,非常果断地写了:“还有六个!!” 片刻后,缩在厨房横梁上的小纸人们就被一锅端了。 池絮的兴奋程度丝毫不亚于守财奴看见金银山,一个个将它们看过去,发现虽然全是小纸片人,但高矮胖瘦却各不相同,还有一只极其个性,脸上有两个大大的洞,透过洞能直接看到它身后的那只小纸人。 有稍微羞涩一点的,便缩在后面,胆大一些的,就昂首挺胸站在前面——仿佛在迎接检查。 在天庭的时候,池絮就非常想养宠物,无奈月老不喜欢,她只得隔三差五去广寒宫蹭兔子撸。 她惯不会藏心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黎柳风看了一会儿,提议道:“阿絮如果喜欢,不如将它们留下养吧。” 池絮惊讶:“我?我可以养它们吗?” 有“旧房东”的经验在前,她本来都不打算问黎柳风了——倒不是怕他不同意,而是怕他勉强自己同意。 黎柳风眼里含笑,点了点头:“如果阿絮喜欢的话。” 最先被捉的小纸人闻言,乐得举起双臂,发出了一声欢呼,立即被其他几个小纸人联合摁住了。 “你矜持一点!!” 正在气氛一片其乐融融之时,木窗外有道黑光一闪而过,定是仙璧更新了。 红光是紧急事态,绿光是……咳咳,那黑光,又是什么意思? 池絮跟黎柳风相视一眼,并肩走出门去,便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云翳未散,高耸入云的仙璧上,赫然列着几个黑色大字: 北阴酆都大帝身现临州! 七个小纸人原本跟着跑到了窗沿上,正嘻嘻哈哈地推来搡去,看到字的刹那便怔住了,齐齐抬头看向黎柳风。 房门外的树丛里,黑无常猫着腰探出头,一眼便看见黎柳风好端端站在屋内,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仙璧,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卧槽”。 北阴酆都大帝的真身明明就在此处,临州那个又是什么鬼? ☆、第二十五回 “你说什么?!” 月老正对着鸳鸯谱核对凡间情侣名单, 冷不丁听见小红娘喃喃出一个名字, 老花镜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 “我说北阴酆都大帝呀。”小红娘倚着窗台, 一指空中, 扭头对月老道, “您看, 都上热议了,第一呢。” 月老忙推开椅子,三两步跑到窗前一看:“还真的是!” 只是,北阴酆都大帝难道不应该待在十万丈幽冥之下,守着墟海鬼域的封印吗?哪来的闲工夫跑到凡界乱晃? 月老仰头看着热议,确认了一遍之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六个字就像是一只只嘎嘎乱叫的乌鸦, 整齐地排着队从他的头顶飞过, 带来一片阴云。 小红娘在一旁不明真相,还望着那仙璧兀自感叹:“光说他出现在凡界的临州,又没放照片, 也没说他做了什么,这热议真吊人胃口!” 随即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笑眯眯道:“哎月老,我听说北阴酆都大帝是个美男子呢!不过也有人说他面貌凶恶, 凡界的画像大多也是如此。您是见过他的吧?他长什么样?帅不帅呀?” 小红娘这一番追问, 成功地将月老的神思引回了百年之前。 要说那北阴酆都大帝的长相吧,月老摸着良心,还真是说不出一个差评。 不过, 看人怎么可以光看皮囊?未免太肤浅。 那北阴大帝就是个衣冠禽/兽,表面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实则居心不良,居然妄想用各种乌七八糟的手段去骗阿絮,若不是仙界诸神发现得早,说不定现在仙冥两界都被他统一了。 真是可恶! 想到这里,月老没好气地说:“不长人样。” 小红娘:“……” 她在月老殿待了这多年,早就将月老的脾气摸了个透。凭着她对月老的了解,这个评价绝对不客观。 小红娘故意拉长音,“哦——”了一声,转折道:“所以其实长得很帅吧?” 月老正自顾自地想着事情,听见小红娘还在一旁左一个“帅”又一个“帅”的,当即愤然道:“帅有什么用!” 他说话间,眼角余光又瞥见了仙璧上那几个黑漆漆的大字,非常不讲道理地想道:最近仙璧一定是跟他犯冲,接二连三的都没有好消息,回头必须劝劝玉皇大帝把它拆了!眼不见心就不烦! 小红娘不大认同:“帅怎么没用啦?看着就养眼呀,您是愿意天天看到帅哥呢,还是糟老头呢?” “你们这些小姑娘,成天就知道看脸!长得帅其他就都不管啦?”月老就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声音一下子高上去八个度,“殊不知人家都在算计着你呢!先甜言蜜语地把你接近咯,骗到手以后就翻脸,把你的一切都夺走,让你众叛亲离,最后跑到你找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你就等着哭吧!——还有‘糟老头’,说谁糟老头呢你?没良心的小东西!” 话音落下,他还跟谁斗气似的“哼”了一声,两缕白胡子一下翘起来,深刻地诠释了何为“吹胡子瞪眼”。 可惜他天生长了一副和善面容,即便怒气满面,也达不到让人生畏的程度。 相反,小红娘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想笑,忙忍住了,一脸认真道:“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啊。” 月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方才一通咆哮嚎累了,有那么几分钟他都没作声,而是缓缓踱步到白玉椅边,撑着扶手慢慢坐下。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经过这一段酝酿,已然平和下来,就像长辈发自内心地在对晚辈传达人生经验: “你怎么没有,叫人骗去一颗真心,还不够最大的损失吗?咱们仙界以前就有过一个例子,若不是诸仙神洞察,及时将苗头遏止住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那北阴酆都大帝,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冥界的一把手。上任之后,从将地府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到将松散的冥界大权统统抓在手里,不过用了三两年。 当时,仙界就有神仙说过他实力非凡,必有一番野心,天庭定当警觉才是。后来,仙冥两界联合镇压鬼域结束,预言果然应验——他居然妄图将手伸向天界兵权,还知道明着来不行,得拐个弯下手,这才找上了阿絮。 这样有城府和算计的男人,再配上一副好相貌,阿絮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呢? 小红娘仔细斟酌了一下这番话的意思,品出一点味道来了——仙界诸神曾经共同反对过某位男子和某位仙女相恋,因为觉得这位男子居心叵测,自家仙女会被他骗得团团转,最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综合月老的前文,小红娘很快有了猜想:那位男子,应当就是北阴酆都大帝,“长得帅”、“在地下”都符合,不过,那位女主人公又是谁呢? 她将天庭里的适龄女子都想了个遍,愣是想不出答案,又不好直接问,只得迂回着套月老的话: “月老,话说咱们和冥界是不是有仇啊?” 月老不置可否:“此话怎讲?” 怎么讲嘛,蛛丝马迹可太多了。 比如月老对北阴酆都大帝的不满态度,比如神仙们在一起八卦唠嗑扯家常的时候,鲜少提及冥界,再比如…… “您看,冥界每回上热议的时候,都是黑色的字体,总让人感觉怪不详的。” “这个主要是百姓们往往敬天神而畏鬼神,故而以黑白两种颜色加以区分,符合他们惯常的印象。”月老先是否定了小红娘的话,而后叹了口气,“不过,仙冥两界,近百年来关系是不怎么友善,仙界前几年有意跟冥界交好,可冥界呢?北阴酆都大帝从来没露过脸就不说了,还每回都派不同的阎王出来和稀泥。” “这些阎王里,有的满嘴跑火车,有的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有的拉着脸,仿佛咱们欠了他的钱似的——大部分的态度倒是挺热络,分分钟跟你称兄道弟,却一点正事都不讲,我们便知道这是碰了个软钉子了。唉,不提也罢。” 那小肚鸡肠的北阴酆都大帝,分明还在记恨天界呢。 “可我记得,百年之前,仙冥两界联手打压鬼域,收效颇丰,击退了鬼域妖魔六百六十六次进攻,最终大获全胜,将妖魔的头头镇压在墟海鬼域之下,永世不解封……都说患难见真情,怎么仙冥两界共同打了一场仗之后,反而关系变得糟糕了呢?” 话刚说完,她又自问自答道:“莫不是因为冥界出力太少太偷懒?……可是不对呀,我听说冥界才是主力呢。” 这小红娘平时傻乎乎的,这种问题倒是想得飞快,月老一时语塞,刚想胡乱搪塞过去,忽而想起了什么,瞬间严肃起来:“你是问题精吗?一个接一个地问,问得我头疼!还有,红线结完了吗?鸳鸯谱全点齐了吗?情人镜里的祈愿去听了吗?” 小红娘:“……” 前一秒还兴致勃勃的她,瞬间就半个屁都放不出来了——怨不得大家说言多必失,八卦的后果就是摊上了一大堆任务,她现在恨不得穿越回几秒前,好生堵上自己的嘴。 她一下子没了再探寻的积极性,垂头丧气地转身要走,忽而听见月老说: “对了,小红,你去找一下三界包打听。” “啊?三界包打听?”小红娘疑惑地回头,“您这是打算抓外/遇吗?不对啊,您光棍一条,哪来的……” 她觑见月老的脸色,想到方才的教训,连忙住口,露出一个很乖巧的微笑。 月老却没跟她计较,只叹了口气道:“请他去凡界查一下,北阴酆都大帝为何会出现在临州。” 他这个级别的神仙,是不能擅自下凡的,要下凡就必须到玉帝那里打报告,等一切程序走完,玉帝他老人家批下来,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小红娘:“三界包打听?他会帮我们这个忙吗?” 这位散仙在天界非常出名,不过可不是什么好的名声,神仙们但凡提起“三界包打听”,有的能立马咬碎一口银牙。 “会的。”月老点了点头,“当年啊,他还不是‘三界包打听’,就是个普通的小神仙,喜欢上了咱们殿里一位仙女,可那位仙女嫌他没编制,工作不稳定,便不肯嫁,他就整日地在咱们门口哭啊。我一看这多破坏咱们月老殿的形象,弄不好别人还以为我月老驾鹤西去了呢!索性做媒,给他和东海龙王的女儿牵了一条红线,他们夫妻二人至今感情幸福,生活美满。他呢,也不算白眼狼,逢年过节还往我这捎点东西,这点小忙,不会不帮。” “原来如此。”小红娘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月老您真是一位尽职尽责好神仙,您牵的姻缘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月老似乎对“好神仙”这仨字有点过敏,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挥挥手道:“行了,去吧。” 小红娘丝毫不觉,点了点头道:“好嘞!” 她嘴里哼着仙界最流行的一首歌,快步走出门去,歌声渐渐缥缈,偌大的月老殿里也愈来愈安静,最后就剩下了月老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向后仰躺在白玉椅上,抚了一把自己花白的长胡子,回味着小红娘说的“好神仙”,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若他真是位“尽职尽责”的好神仙,百年前,就不该亲手剪断阿絮的红线。 想到池絮,月老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气——她在这殿里的时候,三天两头给他找事儿,惹他生气;不在了吧,又觉得怪想她的。 虽说没老婆也没孩子,月老却有种做老父亲的感觉。 对了,如今北阴酆都大帝也在凡间,待三界包打听传回消息,若情况不对劲,便把阿絮叫回来好了。 …… *** “岂有此理!咱们英俊潇洒的大人明明在这里好好待着,临州那个又是哪来的野/鸡!我倒要亲自去会一会!”黑无常愤愤地撸着袖子,扭头就往外走去。 白无常一把拉住了他,慢悠悠地道:“你其实是在这里待厌了,迫不及待想寻个由头出去吧?大人都没着急,你急什么?” 黑无常冷不丁被他戳穿,十分不满地嘟囔:“所以有个事事对你知根知底的同伴就是不好啊,回头我就跟大人说说换搭档这事儿……” “得了吧,就是没人愿意跟你搭档,大人才将你丢给我的。当初十一位白无常踢皮球似的把你踢到了我这儿,你忘了吗?还想调哪去?”白无常掀了他一眼。 黑无常:“……” 这家伙说话真是太不给人面子了,不过还好,他脸皮厚,也不需要面子什么的。 白无常又道:“无论如何,大人自有处理的办法,若是需要我们一同前去,肯定会说的。我们耐心等待便是。” “行行行,听你的。”眼看自己走不成,黑无常便又回到了方才躲过的树后面,继续盯着屋内,换了个话题,“你看你看,大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还在跟阿絮姑娘说话,有人顶着他的名号在招摇撞骗哎!” 顿了顿,他又重重叹了口气:“真是急死本太监了!” 白无常:“……” 现在他也有点想换搭档了。 · 屋内,黎柳风以吃瓜群众的口吻稍稍与池絮谈论了几句“北阴酆都大帝”,两人便各做各的事去了——池絮有绣花的作业要做,黎柳风还有一些地府公文待批。 他们相处的模式一直如此,不会时时腻在一块儿,却总是在对方抬眼便能看到的距离里,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偶尔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便聊上一二。 黎柳风踱步到书桌前坐下,随手展开一页公文,神识却悄然进入到了仙璧的第一条词条内。 按理来说,只有天庭在编的神仙可以点进仙璧上的词条,看见凡间百姓纷纷议论的景象,旁人是不行的。 不过,黎柳风作为冥界大帝,自然有些手段,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勾起嘴角一笑。 从临州百姓的谈论的内容来看,这个“北阴酆都大帝”,先是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了闹市街头,引得众人一阵围观,但自从上了热议之后,就突然转性了似的,变得低调起来,再也没有在临州招摇过市了。 蹊跷的还不止这一处——从“北阴酆都大帝”在临州现身,到这条消息上热议,不过短短一两天,消息大概都来不及飞出多远。那又是如何做到天下百姓都在谈论,最后挤上了热议第一这个位置的? 难不成凡界的百姓,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心有灵犀”了吗? 这个热议第一,怕是有人花了巨额的法力“买”上去的,为的就是请他去临州走一趟。 · 池絮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吃晚饭的时候,两人再次说起了仙璧上的“北阴大帝”,猜测临州此时会是怎样一副景象云云,黎柳风便忽然问她,阿絮,你想不想去临州看一看? 凑热闹的事,池絮自然万分乐意,何况她还知道,黎柳风是个隐藏的“追星族”,如果偶像都出现在了临州,那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当然,她直觉黎柳风并不想自己说破,便非常体贴地没有说出来。 两人没什么事情需要料理,当即决定明日出发。 说起来这算是她第二次出门,却是头一次收拾东西,完全不知道要带什么。黎柳风之前告诉她“带你需要的”,池絮便一路从“吃吃喝喝”想到了“衣食住行”,竟也慢慢地理出了要带的行李清单。 首先,是换洗衣服。 她目下只有三套衣服,有两套是织女送的,即便天天穿也不必洗,可谓十分方便,另一件便是那日在市集上买的了。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粉紫色的衣裳,头也没回地向后一扔,那衣裳在空中簌地飘过,恰好落到了床上,接着,又一条鹅黄色带流苏的裙子飞出,同样也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床上。 小纸人们先前跟着池絮转进了房里,见她忙着收拾,便自己在床上打闹起来,孰料天外横着飞来两条裙子,一个不漏地将它们罩在了里面。 一时间,大家七手八脚地忙着钻出来,那细长纸人率先掀开衣服,一开始还插着腰非常生气,决定好好教训教训乱扔东西的混蛋,可一看是阿絮姑娘,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屁颠屁颠地举起一只衣袖,一直递到了池絮的眼皮底下,晃了两下。 池絮原本还在找东西,注意力立刻被它吸引过去,以为它是要将衣服给自己,笑道:“你放在那里就好啦。” 细长纸人摇摇头,抓着那只衣袖,一下跃到空中又落下,如此便将衣袖交叠起来了。其他小纸人见状,如法炮制,个个轻轻跳起,不一会儿就乐颠颠地将两件衣服叠完了。 池絮大感惊喜:“你们好聪明呀!” 居然还会叠衣服! 小纸人们受到了表扬,更加雀跃,自告奋勇地替池絮收拾东西,一会儿拿来梳子镜子,一会儿拿来木簪发钗。 “要带上这个!” “还有这个,这个!” “不要把点心往包裹里塞!说你呢!” “……” 小纸人们内部闹得轰轰烈烈,吱哇乱叫,不过池絮却是听不见的。 她正眉开眼笑地看着小纸人们忙忙碌碌,给她的行李里扔进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道低沉好听的声线: “阿絮,我能进来吗?” 池絮忙道:“可以可以。” 黎柳风推开房门,便看到了一室乱飞的纸片,当中有两只小纸人站在桌上,格外醒目,正在争夺一块糕点。 非常热爱告状的细长纸人一看见主人,老毛病便立马犯了,它颠颠地跑上去,准备将一大堆状子一一道来——方才小馋嘴想往阿絮姑娘的包裹里扔糕点,小骷髅一直在对阿絮姑娘抛媚眼(它的理解)——跑了几步,它忽然想起现在它们是阿絮姑娘的“小朋友们”了,可不能跟主人表现得太过热络,免得叫阿絮姑娘起疑,便马上忍住了。 黎柳风看了看一床乱七八糟的物品,道:“收拾得还算顺利?” 池絮笑眯眯道:“已经差不多都拿出来了——你看,它们居然会叠衣服哎,真是太可爱了。” 黎柳风附和着点了点头,又道:“阿絮,我忘了问你晕不晕车。” “不晕的。”池絮摇摇头。 应该是不晕的吧,她记得有一年,金甲天神问太阳神借了一台非常时髦的太阳马车,极为得意地请了好几位神仙,说要带他们感受一下上天的滋味,池絮有幸也在其列。 那太阳马果真名不虚传,四个蹄子跑得比风火轮还快,带着平均年龄好几万岁的神仙们在天庭上空飙了一圈,引起不少神仙出门围观看热闹。 结束以后,池絮依然好端端的,其他神仙可就惨大发了——赤脚大仙又丢了一双鞋,绝顶真人的假发套掉了,捂着光头就跑,千里眼短暂性失明,顺风耳间歇性耳聋,九天玄女说她光顾着尖叫,嘴巴张开了就没合拢过,嘴皮子都让风吹麻了——到最后神仙们都光顾着看对方的笑话,反而忘记了谴责罪魁祸首。 这事儿过去两三天,各位神仙方回过味来,齐齐杀到金光神殿,把金甲天神的驾照给没收了。 …… 想到这里,池絮忍不住笑出了声,察觉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她忙咳了两下,又补充道:“应该是不晕的,以前没晕过车。” “那就好,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黎柳风温声说着,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又笑了笑,便出转身去了。 却有一道细小的荧光从他的指尖迸出,飘飘摇摇地向上飞去。 这光独独只有地府的鬼仙能够看见,有只胖乎乎的小纸人没跟众人玩闹,安静地坐在一边,一偏头便瞧见了。它纳闷地“咦”了一声,抬头去追逐那光,发现那小荧光渐渐升起,慢慢飘荡,最后缓缓没入了阿絮姑娘的额心。 · 这天晚上,池絮睡得特别香,虽说她的睡眠质量一直以来都挺好,可偶尔也会做做稀奇古怪的梦。尤其是第二天有新鲜事的时候,睡前免不了激动得翻来覆去一会儿,可今日,她却一沾床铺就睡着了。 她是安然入睡,好梦正酣,月老在天上却是急得团团转——他先前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将阿絮叫回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的托梦竟然失败了。 这下倒好,凡界这么大,他要到哪里找她去? *** 翌日清晨,池絮悠然转醒,想起今日要出门,便打消了赖床的念头,开始换衣服。 小纸人昨夜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里各处睡,见状,立刻三三两两地蹿出了门,有只胖乎乎的小纸人跑得慢了一些,便被其他人一把拽住: “不许偷看!” 小胖纸人:“……” 他真没有! 池絮望着它们的背影,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的确是太不小心了——它们虽说是纸片人,但或许也是有性别之分的。 黎柳风一早备好了马车,正想去屋里叫池絮起床,便看到她出现在了门口。 她穿着那条鹅黄带流苏的裙子,一半长发盘成发髻,上头斜插了一支短流苏花簪,余下的编成两股辫子,分垂两侧,整个人显得俏丽可爱,一出现,便是带雾清晨里的一抹亮色。 “早呀。”她微微垂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 心里悄悄打起了退堂鼓——都怪徐三娘怂恿,说难得跟黎柳风出远门,要稍微打扮一番,还送了她一支自己做的花簪,她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见到黎柳风,却感到非常别扭,连带着都不好意思看人了。 黎柳风轻轻地“啧”了一声,似乎有些头疼,池絮不解,就听得他不紧不慢地道:“怎么办,带这样的阿絮出门,我的压力很大。” 池絮纳闷:“什么压力呀?” 黎柳风叹了口气:“打败宵小之徒的压力呀。” 池絮:“……” 原本她就有些害羞,听到这话,更是不知如何应对,连忙爬上了马车。 黎柳风十分欣赏她此时的模样,在车下忍俊不禁,又佯作无事般地轻扣车门框,提醒道:“阿絮,你忘了拿行李。” 过了两秒,池絮“哗啦”一下掀开帘子,看见黎柳风将她的行李递了过来,低声道:“可是,真的很好看。” 于是她白皙的脸颊上,便悄然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 马车渐行渐远,黑无常方从小树丛里冒出头,一路追着扬尘而去,最后止步在赵家村门口。 他不知从哪里搜罗出来一块手帕,站在原地,一面挥舞着手帕,一面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甚至还攥了一片草叶子往眼皮上摁,试图激出一点眼泪。 白无常立在一旁,十分无奈地看他演,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都理解不了黑无常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差不多行了,大人已经走了。”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黑无常:“你这话可说错了,我哪里是为了让大人看见,我是真的想去临州!” 毕竟他已经在昌州城一带待了几十年了! · 在黑无常漫长的目送仪式结束之后,无常二人便往回走,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窝在昨日黑无常窝过的小树丛里,朝黎柳风家紧闭的窗户探头探脑。 那人就像是准备做贼似的,时不时左看看右看看,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一个哆嗦。 “嘿!” 黑无常从后面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前者立刻“嗷”地一声叫了起来,半天后抚了抚心口道:“黑、黑无常啊……” “是我啊,秦广王,您又干嘛来了?”黑无常笑眯眯地凑近,“您好像鬼鬼祟祟的,是想干什么坏事吗?” 秦广王连连摇手:“我没有我没有!你可别乱说啊——我就是来看看大人在不在家,一点事情需要问他一下罢了。” 其实是五殿阎罗王实在屁事太多,时不时就要以关心的名义来指手画脚一番,仿佛那口锅做出来是给他洗澡用的——秦广王气得冒烟,又不好胖揍同僚一顿,只得来找黎柳风搭救,看看能不能暂时把阎罗王关起来什么的。 “那你直接问啊,你在这张张望望,我们还以为你打着什么坏主意呢。”黑无常向来心直口快。 “唉,你不知道,先前我擅离职守,被大人罚过一次。不瞒你说,大人虽然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有时候却也是真的吓人啊!”秦广王又想起了做锅这件破事,更加深刻地明白了大人的腹黑属性,十分心有余悸地道。 “这个我双手双脚——哦,加上老白的双手双脚一起同意。”黑无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兴奋起来,“这样吧,你看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既然你不敢问,我们就帮你去问,作为交换,你替我们守一下辖地,时间不多,几天,就几天!” 他说着话,已经自顾自地跑远了,还招呼着白无常快一点跟上来。 白无常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无奈的样子,弯腰朝秦广王微鞠了一躬:“那就有劳秦广王了。” 两人均是自说自话,说完就旋风一般地刮走,丝毫不给人回答的时间,空留秦广王僵立在原地。 “……” 他还没同意呢! 虽然说那二位是好心,不过他总有种自己被利用了的感觉…… 不会的不会的,秦广王晃了晃脑袋,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他怎么能以险恶之心去揣度同僚呢,这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第二十六回 临州。 在地理位置上, 它居于昌州以北, 距离不算太远, 车马两日便到。两座城规模也差不多, 平日里均是一般般热闹, 并没有多少次车水马龙的景象。 不过, 自从前几日临州被送上了仙璧热议榜,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近一两天,街上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马车和面孔,大多都是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也有小部分是审美清奇的北阴酆都大帝崇拜者,约莫是在家闲出了鸟来,便齐齐赶到这里看热闹。 福来客栈的老板搬了条凳子, 坐在自家客栈门口,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顺带着招揽生意。 不过几分钟,他就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人每天都要在这里转上几圈, 期待着偶遇酆都大帝,因为据说这条街是那位大帝最初显灵的地方。 “转来转去有什么用呢?这事儿全看运气,求不来的。”老板摇头感叹,又暗自嘀咕道, “不明白他们怎么想的, 鬼有什么好看的?若真来了我的客栈,我还不敢请他住呢。” “老板,早上好啊!” 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问候, 老板忙起身回礼:“客官,您早啊!” 那客人是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作书生打扮,头发束成一个髻,用蓝布条扎紧,身上穿的也是同色衣服,相貌平常,不过十分精神。 他昨日入住福来客栈,甫一落脚,便向老板打听北阴酆都大帝的事情,言谈举止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倒是跟老板挺聊得来。 老板道:“小兄弟起得挺早哈,这是要干什么去?” “喏。”年轻人朝门外努了努嘴,“出去跟他们比比运气。” “去看北阴酆都大帝呀?那地府里的鬼仙有什么好看的。”老板方才想这个问题想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是我说啊,你难道不觉得瘆人吗?那地府里的鬼仙,都阴森森的吧,万一撞上了,岂不是有点……” 虽说现在民风开放,百姓们对神鬼妖魔已经见怪不怪,连曾经谈之色变的妖怪,都沦为了富贵人家的宠物,日常学习“伸左手”、“蹲下”、“起立”等各种羞耻动作。 可鬼神毕竟跟这些东西不一样,他们“高高在下”,掌管着生死大事,万一看谁不爽,回头就将他的名字写到小本本上去,那此生不就到头了吗? 年轻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您这就是偏见了,地府的神仙和天庭的神仙,地位都是相当的,不过因为地府在漆黑的地底下,才显得阴森可怕了一点。您不明白这个道理,多的是人明白呢——看门外那么多人,您以为他们真是凑热闹来的?” 老板不解:“不然呢?” “没准是谁家有个‘老病死’,想趁机求求那位大帝也未可知,越过管生死簿的阎王,直接求到酆都大帝那里,就跟咱们的‘告御状’差不多嘛。”年轻人道。 听他这么一说,老板觉得十分有道理,又好奇道:“那你呢?” 年轻人道:“我就只是个看热闹的了。” 两人话毕,年轻人便出门看他的热闹去了,他身形清瘦,走起来的时候,整个人也显得轻飘飘的,步伐很快,三两下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老板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去搭把手跑个堂——这两天店里回回满座,却只有三位伙计,一人长四条腿大概都忙不过来。 就在这时,门外驶来一辆马车,到福来客栈门口的时候,渐渐停了下来。 在大堂吃茶闲聊的客人们听见响动,抬头一看,惊讶得半天没合拢嘴。 马车倒是非常普通,绝不至于让人大惊小怪,蹊跷的是那车夫座上竟没有车夫。 莫非今日他们运气好,见到了能自己驾自己的通灵神驹? 然而接下来,他们便目睹了更为蹊跷的事——那马车车帘无风自动,竟向两边掀开来了。 “你们看,刚才有个东西粘在车帘上,”有个客人搓了搓眼睛,怀疑自己看花了,“是不是纸片?” “好像是……” 众人的目光就跟聚光灯似的,齐刷刷地打在马车上,很快就看到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他身形挺拔,颇有风采,穿得并不是华服锦袍,却无端有种华贵而沉稳的气质。 他下车以后,将手往车门边一递,随即,有一只白皙的手探出来,搭在他的手上,一位姑娘露出脸,借力跳下了马车。 她仿佛十分新奇,正抬眼朝男子说着什么,听了回答之后,眉眼忽地轻轻一弯,便有种照人的光彩。 众人均是眼前一亮,心道这可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老板立刻迎上去,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位公子,住店吗?” 那男子点了点头,声音温润有礼:“劳烦带它去停一下马车。” “哎!没问题!” 老板一口答应,忽然后知后觉道:“它”是谁? 他惊疑不定地朝马车上看去,这回瞧清楚了,原来车辕上正坐着一排小小的纸片人,见他看过来,有几只率先站了起来,一下飞到空中,牵起了缰绳,另外几只则拎起一条长鞭。 老板带着这辆马车往车棚走,一路上连连回头,看清了那些个纸片人是真的在驾车,不由得一阵稀奇。 这一男一女便是黎柳风和池絮二人了,他们登记过后,各自进屋放好行李,便一同下来用餐。 小纸人们早将马车停好了回来,正占了一张桌子等他们,两人刚刚坐定,小纸人们正欢快地讨论着吃什么,便听得身后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 “我说那酆都大帝,分明就是个骗子,收了钱府的巨额香火,却没让他的儿子从地狱里回来,你说可恶不可恶!” “赵兄,我倒是觉得堂堂冥界大帝,不会如此出尔反尔,你确定那真的是北阴酆都大帝吗?” “那还有假?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他长得跟画像上一模一样!” ☆、第二十七回 闻言, 池絮小声说道:“那就更是假的了。” 黎柳风不置可否:“此话怎讲?” 池絮道:“他可是冥界的一方大帝, 应该要什么就有什么吧, 怎么会因为一点香火就被收买呢。何况, 他是天生造化来的神仙, 香火于他而言, 没有实际意义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以前说过,凡间流传的北阴大帝的画像失真。那么那个人照着画像上长,反倒是假货了。” 其实,这才是她最先想到的理由。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黎柳风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赖感,觉得他上知天文,下达地理, 无所不能——考试没考上, 定是考官瞎了眼。 黎柳风淡笑道:“嗯,若人人都有阿絮这么聪明,酆都大帝就不用愁了。” 池絮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没说话。 七个小纸人原本还很替自家主人鸣不平,个个扭着头,愤愤地望向后面那桌,似乎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只要主人一下令, 就能立马扑上去嗷嗷咬上一通。 可见黎柳风没当一回事儿,它们便也宽心地开始点菜了,结果还未曾一致对外, 就先爆发了内部战争——由于意见不合,小纸人们险些打起来,一时间木桌上小纸片乱飞,热闹不已。 这时候,黎柳风轻轻开口:“不过,也不是。” 池絮不解:“嗯?” “你说他要什么就有什么,”黎柳风顿了顿,目光有些捉摸不透,“也不尽然。” 这话似乎饱含深意,池絮刚要再问,冷不丁袖子被谁一扯,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纸人打不过其他,便来找她搬救兵。 池絮瞬间便有了一种“护犊子”的使命感,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帮哪个不帮哪个便成了最大的难题。 小纸人们各自站在想吃的菜名上,均是一副“选我选我”的雀跃模样,池絮原本想取个交集,孰料它们七个人居然想吃七种菜! 这肯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那跑来拉她的小纸人,便是那日因贪嘴被她捉住的。它瞧见池絮为难的脸色,便颠颠地从自己站的菜名上退了出去,用行动表示自己放弃选择,全凭阿絮姑娘做主。 池絮十分欣赏它的懂事,好好表扬了它一番,殊不知它其实每样菜都喜欢吃,选哪样都无比开心,当然不争了。 可就算退出了一个,也还有六个,池絮心软,哪个都舍不得委屈,黎柳风便出面了。 他倒不需多说什么,屈指不经意般地敲一下桌子,嗷呜乱叫的小纸人们便立刻站定不动,乖乖从菜单上下去了。 黎柳风便自然地拿起菜单,递到池絮面前:“想吃什么?” 嫦娥以前在广寒宫办过一个“气质佳丽培训班”,专门教各位仙女与男子相处时,如何举止得体,不失大雅。 刚开班的前几天,池絮被拉去充人气,负责提问以及鼓掌,这水军当着当着便记住了几条,当中有一条就是当男子向你展现他的绅士风度时,最好不要拂了他的面子。 于是她便暂时不管小纸人,接过菜单,看了一遍。 这么多年,她的口味一直都随波逐流得很——在天庭时,是月老吃什么她吃什么,下凡之后,则是黎柳风做什么她吃什么——不过,后者显然比前者令人开心得多,黎柳风的手艺,怕是开酒楼饭馆也绰绰有余的。 她便按照小纸人想吃的菜点了两个,黎柳风看了一眼,又加上几个,抬手将单子递给小二。 至此,点菜这项大工程才终于结束,旁人的说话声也渐渐灌入他们的耳朵,好像正在猜测北阴酆都大帝现在何处,池絮正是奔着这个来的,便听得有滋有味。 有人道:“上回玉皇大帝下凡,遭人认出来之后便跑上天去了,我想北阴酆都大帝应该也回冥界去了吧。” 立即有人反对道:“那可不一定,上次玉皇大帝是不小心掉马,这次北阴酆都大帝可不是——他是专程走到了画摊上,指着自己的画像道‘丝毫没有画出本君的英俊潇洒’,画摊老板原本还昏昏欲睡呢,一听这话,立马抬头一看,好嘛,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居然真的是本尊!吓得他差点跪了。” “这么说来,他倒是早有预谋的了。难道是低调了太久,突然转了性,想提升一下知名度?” “总之现在找不到他在哪里,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北阴大帝的的确确来过这儿,不论长相如何凶恶嘛……好歹是个神仙,我们临州也算沾光了,你看,多少人涌进我们这小城。” 说话间,几人的目光便在大堂里流连了一圈,发现刚才乘无人马车来的那一对男女,就坐在不远处靠窗的那一桌。 方才下车时,他们便注意到了那位姑娘,现在距离稍稍拉近了一看,更觉惊艳,跟天仙似的。 那姑娘嘴唇翕动,正在跟对面的男子说着什么,几人仔仔细细看了看口型,猜出她说的约莫是“大家对酆都大帝的误解可真大”。 “这位姑娘,你刚才说我们误解了酆都大帝,难道你跟他见过?” 池絮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桌坐了四五个男子,当中有一人正一面朝她走来,一面发问。 虽然不知道他的耳朵为何这么尖,不过既然都被听见了,池絮也就点点头:“我是这样说了,不过我没有见过他。” “哦,原来是这样。”朝她发问的男子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我还以为姑娘跟他见过呢。” 池絮不知道他走过来做什么,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听得他“呀”了一声,而后展开一柄折扇,虚虚摇了两下之后贴在了胸前,慢悠悠道:“隔着人群,不知姑娘你如此貌美,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我姓秦,你可以叫我秦公子。” 他的同伴在身后那桌纷纷嗤之以鼻孔:方才最先说那姑娘长得好看的就是他,现在倒好,装起了瞎子。 池絮听了这话,却有些吃惊。 她暗暗道,这人长了好一双慧眼,连这都能瞧出来。 只是不知他当众提出来又是什么意图,言多必失,她便只微微笑了笑,等着对方的后招。 秦公子却以为她对自己也颇有好感,又展开折扇,扇了两下风道:“不知二位方不方便拼个桌?” 问的虽是“二位”,不过他的目光却只看向池絮。 池絮:“啊?” 仙女跟拼桌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看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天气不算很热却一直狂扇风,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 “不好意思,”池絮还未开口,黎柳风一只手搭上了桌沿,声音有些冷峻,“不方便。” 秦公子闻言,心中十分不爽,便朝那说话之人瞪视过去,可谁知那人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汗毛倒立,哑口无言,只在心中连声哀嚎:失策失策,过来搭讪之前没先看看对手的级别! 可这姑娘长得实在对胃口,秦公子不忍放弃,又小心翼翼地赔笑道:“这位公子莫要拒绝得如此小气嘛,我只不过……” “阿絮。”黎柳风并未听他说话,只对池絮温声道,“先尝尝这个,若是喜欢,回家我做给你。” “真的吗?”池絮立刻伸筷子——她原本就觉得这个秦公子杵在边上很烦人,既然黎柳风也将他当空气,那她便也不客气地效仿之了。 秦公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两人竟然真的就这样开始吃菜了,不由得泪流满面。 泪流了一半,他回过神来:什么叫做“我回家做给你”?他们居然住在一起?! · “怎么样啊秦公子?”秦公子蔫了吧唧地回到自己那一桌,便立即有同伴过来调侃,“怎么回来了?” “别提了,那是一对小夫妻!成亲,成亲了的!”秦公子十分不悦,坐下的动静都大了许多。 “啊,看不出来啊,都挺年轻的。” “大概是新婚不久吧,不提了不提了。”秦公子说着说着,又沮丧起来。 “别这么消沉嘛,我问你,你刚才过去搭讪的时候,看没看见他们桌上的那几只妖怪?” 秦公子回想了一下,没想起什么劳什子的妖怪,只能想起池絮的脸,失恋之情又油然而生,痛苦道:“没看见。” “我说你振作一点啊,就才见了一面而已,至于吗?”他的同伴十分看不下去,“醒一醒兄弟,你还记不记得上回王府二公子说,熊精养腻了,想换几只可爱一点的小妖怪?我看那桌的就很不错。” 有人补充道:“不但小小一只很可爱,还会赶车,会擦桌子,会打打闹闹多活泼。虽然不会讲话,但是也好,清净嘛。” 秦公子往那桌看去,恰好看到池絮在对那男的笑,不由得又是一阵揪心,他逼自己将目光放到桌上:“那个啊?一二三……七个,会不会太多了?” “它们小嘛,多一点无妨的。王府二公子上次说了,如果能找到让他满意的小妖怪,有重赏呢!这也是个结交王府的好机会,反正不费什么力,我们何不试试?” 他们这群人,说起来也算是某府的某公子,不过,富贵人家也分三六九等,如果要跟财大势大的王府比起来,他们就只能被拿去垫桌脚了。 “妖怪是那么好捉的吗?这些纸片人看起来都不笨。”秦公子犹豫道。 而且,它们是那位姑娘的宠物吧? 前脚跟人示好,后脚就去偷人的宠物,似乎有点…… “放心吧,我有认识的道士,专门抓妖怪的。”最先提议的那人很是胸有成竹,“咱们啊,就见机行事,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这些小纸片人统统抓走!” ☆、第二十八回 池絮完全不知道“回家做给你吃”这句话有如此强大的退敌功效, 她夹起一块茄盒咬了一口, 跟黎柳风说了会儿话, 才发现那个什么秦公子已经不在桌边了。 于是她很小声地道:“现在的人真奇怪, 随便遇到陌生人就可以说她是仙女的吗?说错了怎么办?” 黎柳风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 和故作正经的表情, 知道她想掩饰自己的身份,无奈演技很不过关。 好在他是个合格的观众,当然要摆出一副大为认同的样子,附和道:“嗯,有信口开河之嫌。” 阿絮在这方面糊涂一点就糊涂一点吧,若是她有朝一日明白得太多,他反倒要被看穿了。 秦公子作为一个小插曲, 在两人的对话里就占了这么小小的一席之地, 之后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道是不是在黎柳风家蹭饭太久的缘故,池絮将桌上的菜都吃了一遍,也没觉出多好吃来, 可看看邻桌几人都吃得兴起,她便下了一个结论:定是黎柳风厨艺太好,将她的嘴巴都养刁了。 · 这一路过来车马劳顿,饭后, 两人决定先上楼休息, 晚间再出门走一走,即便遇不上酆都大帝,看看临州的风土人情也是很好的。 两间房都在三楼, 正好面对面,黎柳风刻意慢了一步,看池絮进了屋,自己方转身开门。 木门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屋内,黑白无常紧紧吸着气,将自己抽成了两张纸片,影子似的贴在柜子后边,大气也不敢出。 黎柳风兀自在桌边坐下,开口道:“还不出来?”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用眼神达成了共识。下一秒,两人齐齐从衣柜后面飘了出来: “我我我们走错房间了!” “大人,我们不放心……”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响起,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又同时刹住了话音——万万没想到,共事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竟然这么得不堪一击。 黎柳风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等着这俩活宝如何辩解。 “大人,是这样的,我们不放心您只身来到临州,特地赶过来看看。”思索片刻,黑无常解释道,“然后吧,然后一不小心就走错了房间。” 说完,还悄悄给白无常递了一个“我靠谱吧”的眼神。 白无常:“……” “哦,”黎柳风挑挑眉,不紧不慢地道,“走错了。” 一般上级人物这样“意味深长”地说话的时候,就说明要留个大招来放,黑无常可不傻,一见风向不对,就立刻将来龙去脉老实交代了,并在最后煽情了一把:“大人,辖地那边有秦广王在,我觉得他还是很靠谱的。反倒是您出门也没带一两个帮手,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黎柳风笑了笑道:“那你们知不知道,此次热议事件,是谁在背后作祟?” 黑无常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是哪个想出名想疯了的人吧?” 黎柳风:“在地下。” “在地下?”白无常惊讶道,“难道我们地府有内鬼?” 不对。 他很快反应过来:“墟海鬼域!” 作为冥界好几千年的邻居,墟海鬼域实在很不让人省心。 里头住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鬼魂,而是天地间化生来的一种生物,从起源上四舍五入一下,就跟玉皇大帝、现任酆都大帝等神仙是一样一样的。 只不过鬼域里的东西虽然数量繁多,质量却堪忧,出不了领袖人物,只能群聚抱团,蜗居在深深的地底下。 别看它们先天条件不怎么样,却怀着大大的梦想,那就是在“天、地、冥”三界里,再加个“鬼”界。为此,它们精挑细选,矮个子拔高个子般地推出了一名同伴,将它奉为“尊神”。 这位尊神呢,也非常有野心,只不过它知道自己的斤两在天冥两界面前完全不够看,并不敢直接提出这个找打的要求。 它决定一步一步来,慢慢实施自己的计划。 那时候,冥界的大帝还不是黎柳风,而是另一位性格比较软的鬼仙,尊神看准了这一点,便三天两头跟冥界抢地盘,动不动就跑到酆都大帝面前卖惨,诸如“哎呀完蛋了,我们鬼域又爆/炸式鬼口增长了,住不下啦!”,“大家流浪街头,我看着实在是太可怜了”,继而提出将冥界一些不怎么用得到的地盘都借给他们用。 若酆都大帝流露出一点点为难的意思,它就继续痛哭流涕,若酆都大帝稍稍松口,它便欢天喜地地跑回去了。 ……当然,那些“借”走的地盘都没再还回来。 这么反复几遭,酆都大帝心也很累,看到尊神就头疼,迫不及待地想从帝位上滚下去。 恰好这时黎柳风经天地考验,化生为神,应运成为下一任北阴酆都大帝。前一任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材料,没等三千年任期满,就干脆地退位让贤了。 黎柳风上任之后,那位很擅长哭戏的尊神又来了。 不过这回,它可没那么好过关。 黎柳风客客气气地将它请到上座,泡了好茶招待,尊神正暗暗得意这又是一个软柿子,不料对方却冷不丁开口道:“凡界有句俗话,叫作‘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鬼域至今没有归还任何借地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借了吗?” 尊神心道:不借哪行呢?不借我怎么一步步将冥界蚕食鲸吞呢? 面上赔笑道:“大帝哪里的话,我们……唉,不瞒您说,我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想还,也腾不出地方还呀……” 不仅还不上,我这次来还想再借呢。 “哦,人多。”新任酆都大帝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尊神心里一喜,就听得他道,“那你看,杀掉一些如何?” 尊神:“……” 这不按套路出牌啊! 要是换做前一任酆都大帝,早就该露出为难懦弱的神色了,当时尊神还总嫌弃他不够爽快,扣扣索索的,现在一比较起来,他简直就是大土豪啊! “这个,”尊神讪笑了两下,“哈,哈哈,大帝您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那位年轻大帝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意,“若阁下不忍心下手,我们冥界虽百废待兴,这件小事,倒还是可以代劳的。” 言外之意,就是“虽然冥界现在是个烂摊子,但是搞死你们就跟捏蚂蚁一样轻松”,尊神心中愤愤,可十分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只得先退一步道:“大帝说的有理,是我思虑不周,这样吧,我再回去……” “不必回去了。”黎柳风微微一抬手,他身后立即走出来两名面色严肃的阴差,看来是早有布置。 “难得过来一趟,无妨小住几日,免得旁人说我新一上任,待客不周。” 那两名阴差板着张棺材脸,二话不说走到了尊神的两侧,尊神一看,默默地哭了:不对劲啊,这活脱脱就是绑架的节奏啊。 于是,在冥界扣留了人质的情况下,鬼域的搬迁效率格外高,三天之内,就从借地上走了个精光。 那之后,黎柳风又派了几名阴差,隔三差五就去那些地方巡逻上一圈,看见私自越界的,打一顿再扔回去,充分表明了,这地是冥界的,想借啊?没门! · 说起鬼域,黑无常不免愤愤:“当年大人分明想再将他们打压一阵,可仙界那帮假正经说,好歹是天地化生而来的物种,不要太欺负它们才是——我们哪里是欺负,不过讨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当时,冥界留下的沉疴痼疾太多,纵然黎柳风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一一应付,加上天界担心冥界将鬼域给吞并了,又对他有所施压,他索性便将鬼域的事暂且放了一放。 谁知短短一年,再听到鬼域的消息,便是它们大肆进犯凡界了。 凡界自古以来跟仙界感情都颇好,仙界那帮神仙终于坐不住,来找冥界联手,这才有了后面那场大战。 “如果当初仙界没有出手干涉,鬼域就不会聚集那么多的妖邪之气,变得那么难对付。”白无常沉吟道,“据我所知,那个封印也只能暂且将它们封住而已,每隔百年,还要加固一次。” 而斩草除根的办法,至今依然没有找到。 “不过大人,热议榜上这件事情,怎么会跟鬼域有关呢?”黑无常不解。 黎柳风手指轻扣桌面:“昌州离临州不远,你在昌州的时候,可曾听谁提起过酆都大帝身现临州?” 黑无常摇摇头:“好像没有。” “我明白了。”白无常道,“既然消息连昌州都没有传到,又怎么引起全国百姓的热议?那个热议榜,肯定是买上去的。” 至于是谁买的,也很好猜。 仙界如今正想跟冥界修复关系,不会做出这种二百五的事情,妖魔怪一类都还不成气候,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鬼域了。 鬼域里的东西十分邪门,百年之前他们就领教过厉害,虽然如今它们被封印住了,也不能排除会以某种方式出来作祟的可能。 黑无常道:“那大人打算怎么办?要不我和老白全城去搜?” “不必。”黎柳风淡声道,“既然下了血本请我过来,便不会连面都不让我见。” 黑无常不禁在心里佩服,看看他们老大这个气定神闲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太帅了啊。 “大人,回头我请神笔仙官来,重新给您画一幅正版肖像吧!”黑无常握了握拳。 凭什么仙界的玉皇大帝画像的时候都要美颜,他们冥界却任由那样一幅乌七八糟的画像流传民间? 然而黎柳风的回答也仍是那两个字:“麻烦。” “怎么会麻烦呢!都不消您动笔,您坐着,实在不行躺着也行呀!”黑无常急眼,没想到自家大人这么懒,“您想一想,那画像一出来,多少小姑娘会为您倾倒,为您争风吃醋!有多少人会目瞪口呆,我想想就觉得扬眉吐气!” 黎柳风对多少小姑娘争风吃醋不感兴趣,不过,他发现自己倒是很想看看画像出来之后,阿絮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都不消亲眼看到,光是这么一想,他的嘴角已经微微勾起来了。 ☆、第二十九回 “哟, 客官, 您这是要出去逛逛?” 正是下午最空闲的时间, 福来客栈的老板坐在大堂内, 看见黎柳风两人下楼, 便笑着招呼道。 黎柳风点了点头, 道:“不知道老板可有什么推荐的去处?” 福来客栈的老板笑呵呵地道:“说起咱们临州,在酆都大帝没有大驾光临之前,最出名的就是那‘真心桥’了。” 池絮:“真心桥?” “没错。”老板点了点头,“那可是月老接受了老百姓的祈愿,特地下凡建造的,专门用来鉴别情侣的真心。凡是往那桥上走过的情侣啊,若不是真心相爱, 就肯定有一方会掉进水里去。” 听起来挺厉害的, 不过既然是鉴别情侣的真心,那对她而言就没什么用了,池絮便问道:“还有别的吗?” “还有就是北阴酆都大帝走过的那条街了。”老板一指门口, “你们看,现在还有好多人在来来回回地走呢,我看啊,要不了多久, 地砖都要被磨亮喽。” 池絮笑出了声, 觉得这老板说话怪有趣的。 “再有呢,就是春风楼了。“老板正色起来,详细介绍道, “他家的冰镇甜汤味道特别好,入口冰凉清爽,甜而不腻,大人小孩都爱喝。今日的天气还不算太热,若是在炎炎暑日里,叫他们家伙计送上两碗,那滋味,啧啧,可以说赛过活神仙了!” 两人谢过老板,决定先随便走走,一路往春风楼去尝碗甜汤,出门时跟一名蓝衣男子擦肩而过,听见那男子极为熟络地跟谁打招呼道:“我回来了!” 老板远远朝他挥了下手:“公子去哪逛了?” “嗨,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姓包名达亭,你叫我小包就行了。”那蓝衣书生在老板边上坐下,继而摇了摇头,“唉,果然运气不佳,酆都大帝不是那么好碰见的——对了,方才出去的那二位是谁呀?看着有点脸生。” 老板道:“哦,那是今天早晨来住店的两位客人。” “哦……”包达亭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只见男子身姿清越,女子娇俏可爱,两人走在一块儿,很是赏心悦目,只是不知为何,那男子给人的感觉总有些熟悉。 这时候,老板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道:“我跟你说啊,这两位客人可不一般哟。” 包达亭来了兴趣:“哦?怎么不简单?” 老板道:“他们两人身边,带着好些个飘来飘去的纸片人。那些纸片人可聪明了,什么都会,对他们服服帖帖的——我估计是哪个降妖世家里出来的吧。” 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和小姐,出门都是要带缚妖绳的,哪能像他们那么大大咧咧,都不怕妖怪跑了。老板料定他们必有些本事。 “纸片人啊……”包达亭若有所思,那边老板兴致勃勃地道: “对了小包,你会喝酒吗?要不晚上咱们小酌几杯?”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人影在包达亭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地站了起来,顾不上回答老板的话,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门。 老板很疑惑:“不能喝酒就不喝呗,又不会逼你喝的,小伙子跑什么?” · 钱府大院内,正在举行一场招魂仪式。 一名头戴发冠,身着长袍的男子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一手竖立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他背后摆着红布覆盖的香烛案台,上面摆放着一柄宝剑,一副骨牌,几样水果,还有一只空空的蛐蛐笼。 钱府老爷和夫人早早地屏退了家丁仆役,正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作法。 这位自称出马仙的男人是今日早晨出现在钱府门口的,当时钱夫人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酆都大帝是个骗子,收了香火却不放人,哦不,放鬼,便听得上空有人慢悠悠地道:“非也非也,酆都大帝已经放出了你家儿子的魂魄,只不过,因为你家儿子喝了孟婆汤,把前世之事都忘了,这才在回程时迷失了方向,迟迟未归。” 钱夫人闻言,半信半疑地抬头,便看到一名身着黄色镶黑宽边长袍的男子,背光站着,身形十分干瘦,蓄着长长的胡子,风吹来,衣袍便飘飘荡荡,显得颇有仙风道骨。 钱夫人擦了擦泪,死马当作活马医般地问了一句:“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那出马仙说,要想召回她儿子的魂魄,便要在府邸大院内摆好供奉台,不过,上面不放别的祭祀用品,而是放一香一烛引路,再放上钱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招魂,最重要的一点,是请他作法,如此便可以将迷路的钱公子鬼魂请回家。 他要的银钱并不算多,钱夫人走投无路,跟钱老爷一合计,便请他来试了一试。 此时,二人见那出马仙翘着兰花指,坐在地上叽叽歪歪了半个多时辰,自家儿子也没回来,不禁心生疑虑。 钱夫人嘀咕道:“他靠不靠谱啊?真能召回咱儿子的鬼魂吗?” 钱老爷也小声道:“我觉得他挺有样子的,再看看吧。我已经吩咐了家丁,让他们在门口候着了,一有不对劲,立刻就能进来把他抓了。” “还是老爷聪明。” …… 与此同时,钱府的五六名家丁正站在门口。一开始,他们还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进去抓人,可后来见半天没有动静,便开始唠嗑了,甚至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瓜子,大家嗑得非常开心,将保安团队活生生地变成了茶话会现场。 茶话会的大爷们谈到了子女科考问题,又聊到了昨日赌马,心情如何如何悲痛,最后不知谁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家老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叛逆期来了,最近非嚷着也要养妖怪——那妖怪多贵啊,能是我们普通人家买得起的吗?” 说话间,几人看见不远处一男一女并肩走过,稀奇的是,两人身上都粘着好些个纸片小人,仔细一看,还会动会飞的,颇为有趣。 他们正纳闷那是什么东西,便看到那女子回望过来——看模样,也就约莫十七八岁,面容俏丽,看着十分舒服。 她看着这边,轻轻地“咦”了一声。 有个家丁便道:“小姑娘,什么事这么奇怪?” 池絮指着钱府上空冒起来的轻烟:“里头是有人在烧东西吗?” 那家丁走出来几步,抬头一看,笑了:“这是我们府上有出马仙在做法事呢,不是烧东西。” “哦……出马仙。”池絮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便听见黎柳风道:“在赵家村替那老妇人抢魂的,好像就是一位出马仙。” 池絮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耳熟呢! 那里头这个,会是在赵家村行骗的那个吗? 正这样想着,从钱府门里走出来几个人,正是钱夫人、钱老爷和那出马仙。 出马仙的黄黑长袍被钱夫人和钱老爷扯成了一米长,他的脚却已经往台阶下迈去了,便走便道:“老爷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这也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我呸!”钱夫人道,“你这臭不要脸的,分明就是个骗子,我问你,我儿的魂呢?” 家丁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有活要干了,先前跟池絮闲聊的家丁也赶过去,拦在了那出马仙的面前。 “夫人,话不能这样讲。我已经尽力了呀!可您儿子说,他不想回家了,就想在这天地间做一条孤魂野鬼,那我有什么办法!”出马仙还颇为理直气壮,“难道您府上请大夫,大夫没将病治好,就可以不给诊费了吗?” 说话间,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看来所谓的“诊费”就在那里。 钱老爷不跟他胡扯,只道:“你将钱还回来,我们就不报官了!” “天哪,我还想报官呢!”出马仙哀嚎,走投无路间四下张望,恰好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池絮和黎柳风。 “哎,那边的公子和姑娘,来说说理啊!我真的不是骗子,而是如假包换的出马仙,领我进门的是白岳山洞顶真人,不信你们可以去查的!” 黎柳风迈步过去,微微蹙眉,似有所思:“出马仙?我听闻,赵家村有一户人家,儿子原本去世了,可后来请了一位出马仙,便将魂魄从黄泉路上抢了回来,让她儿子起死回生——那人莫非是你?”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那大娘儿子摔下悬崖死的对不对!”出马仙如逢救星,心道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友军,“钱老爷,钱夫人,这下你们相信了吧?” 钱老爷和钱夫人面面相觑,仍是有些犹豫,便听得先前开口那位男子道:“那便对了,那位大娘说,家财叫这人一卷而空,末了换回一个痴傻的儿子,没几天便又去了。从此逢人便道,万万不可再信出马仙。” 出马仙:“……” 这可真是猝不及防! 他原本只是听说这钱府的老爷夫人人傻钱多,便来碰碰运气,谁知道最近运气那么不好碰,反倒碰见个知根知底的路人! “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钱夫人怒目圆睁,“来人呐,把他给我捆起来,送到官府去!” 一时间,家丁的呵斥声和出马仙的求饶声混在一起,钱府门口分外热闹。 黎柳风与池絮站在一边,相视轻轻一笑。 池絮心里有一股暖意荡漾开来——说起来,这大概也算是她下凡以来,做的最大的一件好事了,多亏黎柳风机智。 远离人群的地方,钱府拐角处,日光倾斜下来,在地上投射出了一个高高壮壮的影子。影子的主人贴墙站着,屏息凝神,悄悄探头张望,炸了毛般的发型分外显眼。 他盯着钱府门口数秒,似是有些不甘心,最后叹了一口气,垂着头离去了。 ☆、第三十回 包达亭一路跟在两人的后面, 都没什么机会看见那名男子的正脸。 在钱府门口的时候, 那名男子倒是转过脸来了——不过说来惭愧, 包达亭虽然自称是三界上下独一无二的消息小灵通, 可偏偏是个近视眼, 稍微隔上一段距离就看不清人, 他又担心暴露,自然不敢凑近了瞧,便一路这样藏头露尾地跟到了春风楼里。 直到门口的小二招呼他入座,他才回了神,忙叫小二小声一点,猫着腰窝进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随便点了一碗甜汤, 目光一路都没离开过自己的跟踪对象, 非常尽职尽责。 小二拿了单子正要走,忽而发现这位客官似乎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从刚进门开始,目光就一直在跟着谁转, 连菜单都没怎么看。 小二不免心生好奇,顺着这位客官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不远处临窗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正一面看菜单, 一面有说有笑。 而这边的客官就显得很可怜了, 不但形单影只,而且紧紧盯着那两人,皱着眉毛, 表情看起来似乎十分严肃不悦。小二每日迎来送往多了,锻炼出了丰富的想象力,见状立刻脑补出了一桩爱恨情仇的狗血大戏,料定这位蓝衣客官是捉奸来的。 他再看看那窗下的男人,见其英俊潇洒,气质非凡,便摇了摇头,心道:这可真是完败。再看包达亭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包达亭察觉到边上有人,狐疑地抬头:“你怎么还没走?”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忙连声应道:“这就去这就去!对了客官您要几分甜?” “随便吧。” 包达亭撂下这几个字,便继续扭头,眯起眼看那窗下的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心想应该找个什么机会过去仔细瞧上一瞧才是。 · 池絮托腮望着窗外,淡淡的天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将她整个人笼在里边。她睫毛纤长,根根可数,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眸光,似有心事。 “阿絮。” 她偏过头:“嗯?” 黎柳风看着她:“我觉得,你似乎有些消沉。” 池絮轻轻地“啊”了一声,嘀咕道:“这么明显吗?” 黎柳风笑了:“你藏不住心事。” “我是在想一件事。”池絮起了个头,又顿住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心情完全表达出来,“你先前说过,投胎转世的人,即便与上辈子的亲人擦肩而过,也不认识他们。” 黎柳风应道:“嗯,阿絮想到了什么吗?” “我在想我以前认识的人。”池絮轻声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跟死了一样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有一些酸涩。那些被她忘掉的人,会记得她吗,会……跟钱夫人还有钱老爷那样,想要她回去吗? 她茫然的目光望着自己,黎柳风心里微微一动,开口道:“阿絮,其实没有记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过后等你蓦然回首,发现那人是旧时相识,岂不是双重的惊喜?” 池絮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可是,如果我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呢?” “不会的。”黎柳风声音很温柔,却又很坚定,察觉到情感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他笑了笑,“阿絮,不瞒你说,我算命也很准的,算出曾和你相识的那个人,不会弃你而去。” 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微微蜷起,攥紧。 阿絮,我等得起。 这次不会像百年前那样,再擦肩错过了。 · “这一会儿笑眯眯的一会儿皱着眉,是在说啥啊?” 包达亭竖起了耳朵,也没能听清两人的说话声,非常后悔自己挑了这么一个旮沓角落里的座位。 “客官,您的冰镇桃汁。”恰在这时,小二端着托盘过来了,他将托盘一角轻轻搁置在桌上,从上面端了一碗桃汁下来,“请您慢用!” 包达亭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指着托盘里剩下的两碗甜汤道:“这是给谁的?” 小二道:“是窗边那两位客人的。” 他回完话,转身要去送汤,却被叫住了:“哎,小兄弟,你等一下。” 小二回过头:“客官有什么事吗?” 包达亭站起来,将他摁着往座位上坐下,商量道:“小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个,能不能让我来送啊?” 小二很是为难:“客官,这个不符合我们这里的规定啊!” 包达亭开口劝道:“小兄弟,没关系的,我去去就来,不过是去送碗甜汤而已,我做得来。要是不放心,你大可以盯着我嘛。” 小二道:“客官,不是这个问题,如果被老板发现了,我是要挨骂的呀!” 包达亭从衣袖里摸出了几个铜板,佯作拍桌,轻轻将铜板压在了手心下面,低声道:“小兄弟,哥们最近比较穷,身上只有这点钱,你就行行好,回头我给你个好评。” 小二目光在他营养不良似的脸上停留片刻,想到他抓个奸也是十分不容易,心一软,便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客官您可千万别冲动,有什么问题好好解决,千万不要在这里打人啊!” 包达亭敷衍着连连应声,端起甜汤就走,走了几步想起小二的话,十分奇怪:打人?他长得这么善良无害,像是要去打人的吗? · “二位客官好,这是你们点的甜汤,一份冰镇荔枝水,一份红豆冰。”包达亭一面笑吟吟地将两碗甜汤放下,一面自然地看向两人。 这一眼可不得了,包达亭惊得一哆嗦,险些把汤洒了。 “怎么了?”池絮发现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关心地问道。 “没事,突然没站稳,嘿嘿,二位客官请慢用!”到底是专业的狗仔,包达亭的业务素质非常过关,即便心中十分惊讶,面上也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有事招呼一声,冰可以随便加哟!” 池絮点了点头:“谢谢你呀。” “不客气不客气!” 包达亭笑着退了几步,而后转身便走。 不得了不得了,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座上那一男一女,正是北阴酆都大帝和池絮! 他们俩居然又搞到了一起?这要是让月老知道了,一整瓶太白救心丸都救不回来啊! 必须慎重,斟酌过后再告诉月老。 包达亭一路低头想事,步伐发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看也没看便道:“行了,小兄弟,谢谢你啊。” 有人笑盈盈地回答他:“不用客气,倒是我要谢谢你请我喝甜汤才对,嗯,冰镇桃汁,好喝。” 这声音似乎跟那小二的声线有很大出入,包达亭抬头一看,只见这座位上面对面地坐了两个人,一人穿黑衣,一人着白袍,两人均生得眉眼细长,颇为风流,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方才开口的正是那黑衣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哈二位,我走错位置了。”包达亭转身就要去找小二,却被那黑衣人一把拉住,那人很自来熟地拍着他的手臂,对他道:“你没走错啊!哈哈哈!这就是你的位置,是我们走错了。” 包达亭:“……” 这人怎么回事?知道自己走错位置了还赖在这儿? 那白衣人倚着靠背,朝他点了点头:“包打听,包公子,久仰大名。” 他叫的的的确确是“包打听”,而不是“包达亭”,包打听心中一惊,很快反应了过来:“你们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正是,你反应有点慢哟。” 包打听:“……” 真是见鬼了! “哈哈,我才是久仰二位大名,那个什么,我还有点小事,就不奉……”话没说完,黑无常忽然站了起来,将他生生按着往椅子上坐下,跟他当时按小二的姿势如出一辙。 包打听心里一慌:“你们要干什么?” 黑无常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不要紧张嘛,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久仰您的大名,想跟偶像要个签名而已啦。” 他一直拍着包打听的肩膀,拍着拍着还把爪子撂在了包打听的肩上不拿走了。 包打听欲哭无泪,就着这种“哥俩好”的姿势,在白无常递过来的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回行了吧?我真的有点事……” 黑无常拎起那张纸看了看,十分满意,抓过包打听的手指,又画了个押:“这样保险,纸上有你的法力痕迹,不怕你赖账。” 包打听没明白:“赖什么账?” 白无常指了指那张纸,包打听顺着看过去,瞬时惊呆——方才那纸上还干干净净,空无一字,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了这么多让人头皮发麻的条条款款? 白无常道:“这是地府专用保密协议,若你违背了上面的条款,我二人便会来找你索命。” 包打听:“……” 这是什么霸王条款啊!听都没听过! 他咽了咽口水:“那,保密内容是什么啊?” “当然是你今日的所见所闻了——哎我说,你鬼鬼祟祟跟在大人后头那么久,真以为他不知道啊?”黑无常抄着手,十分得意,“居然敢挖大人的秘密,也不想想他是谁!” 包打听哭丧着脸,扭头去看窗下的两人,黎柳风恰好也在看这边,两人目光相对间,他还朝这边点头致意,微微一笑,假装无事发生过。 靠,实在是太阴险了。 ☆、第三十一回 虽然说一直以来, 包打听都将工作重心放在挖掘天界神仙的黑料上, 但是有一个不属于天界的人, 他一直都很想曝光一下, 那就是北阴酆都大帝。 原因无他, 职业病作祟, 包打听每每看见人间那张歪瓜裂枣的画像,还有路人不明真相的谈论,都有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感觉,非常想叉腰狂笑,大喊一声: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就让本大爷来给你们科普一下吧! 他甚至曾经摸到了酆都城内,试探般地提出了一个“双赢”的炒作计划。 只需酆都大帝在不经意间现身, 又不经意暴露身份, 再加上他包打听的宣传造势,上了热议之后,酆都大帝可以靠脸成名, 他包打听也可以顺带着小火一把。 可惜,想法很完美,现实很残酷,那酆都大帝连面都没露, 只派人递了个消息过来, 大致的意思包打听自己总结了一下,那就是:今天你将我的照片挂在热议上,明天我将你的人头…… 好了好了, 包打听明白自己惹不起,便将这个想法搁置了,并决定今后离这位酆都大帝越远越好。 可谁知,此番月老竟然叫他来查酆都大帝的底。昔日恩人有事相托,总不好拒绝,无奈之下,包打听只得狠下心乔装打扮。 他先是借来一条灵绳,将自己的脖子以下,脚踝以上都勒了一圈,活生生地从“L码”变成了“S码”,这还不够,他又吃了自家老婆的速效瘦脸丸,学了几句书生文绉绉的谈吐用词,一番伪装过后,连自己的老婆都骗过去了,这才出了龙宫大门。 现下,包打听回到客栈,想起自己方才没头没脑签下的那个霸王条款——黑白无常到最后离开的时候也没跟他说那个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实有效的——不禁心有戚戚然,连带着步伐也沉重了几分。 福来老板见他面色不对,上来关心了几句,他打起精神应付了,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内。 他细心地锁好门,解开衣襟,而后将灵绳一圈圈解开,随着绳子落地,他整个人吹气球般地股了起来,原先那个清瘦的书生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态臃肿,颇有富贵相的男子。 他松了一口气,活动活动手脚,便听见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警惕地问道:“谁啊?” “我。” 北阴大帝! 包打听险些惊呼出声,他来干什么? 别看包打听自诩“敢于揭穿一切真相”,好像十分大无畏,那其实是因为他主要跟天界的神仙对着干,天界神仙都很爱惜羽毛,虽然恨他恨得牙痒痒,但也不大可能干出“杀人灭口”这种事,一般都拿他无可奈何,骂骂也就了事了。 可冥界这位不一样,包打听了解过这位大帝的手腕和行事风格,料定此人城府深沉,为人又很阴险狡猾,偏偏表面一派正人君子,搞不好在哪个月黑风高夜就对他下了黑手……还是不要得罪比较好。 思虑片刻,包打听还是过去开了门,看也没看就鞠了一躬: “您,您好,哈哈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视线低垂,他率先看到的是酆都大帝的衣角,鞠躬完毕,他抬头的时候,便看见了玉树临风的大帝本人。 这位大帝倒没有兴师问罪的派头,只客气地点了点头:“外面说话多有不便,可否进屋详谈?” 包打听:“……” 详谈什么? 谈一谈把他扔进油锅地狱还是拔舌地狱吗? “当,当然可以,咳。”包打听清了清嗓子,“您里面请。” 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太过手忙脚乱,只得见招拆招了,就算这位黑心大帝要杀人——自己也是可以嚎上两声的。 黎柳风进屋以后,包打听两手扒着门,往门外张望了一下,才将门关上。 他伸手去拿茶壶:“大,大人喝红茶还是绿……” “不必客气。”黎柳风道,“我今日来,不过是想替我两个手下道个歉。” 包打听手一哆嗦:“您这是哪里的话,没有的,没有的事!” 谁不知道那俩人就是你叫来的啊! 黎柳风语气颇为和缓:“我也是方才才知道,他们居然让你签了地府的‘无字协议’。” 他这么一说,包打听心里更慌了,难道那个什么“无字协议”是真的有效的? 这也太坑了吧! 黎柳风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笑了笑道:“原本只是发现有人在后边跟着,便让他们来问问你有何事罢了。谁知那两个玩性太大,忘了正事,我只好亲自上门了。” 他面色既不狠戾,也不咄咄逼人,相反,还颇为诚恳,包打听明知他是在胡扯,却也揪不出半个错来。 而且,还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 权衡二三,包打听将眼睛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原本就稀弱的革命志气荡然无存,果断道:“是月老!月老叫我来的!” 黎柳风微微眯起眼:“哦?” “他看见那条热议之后,便让殿里的小红娘来找我了,说要我下凡,探查……啊不是,了解了解您在临州干什么。” “那你了解到什么了?” 包打听一愣,随即道:“什么都没了解到!” 开玩笑,他要是说了解到了,岂不玩完? 黎柳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一言未发,包打听心里那个打鼓啊,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黎柳风看看了——他是真的不敢朝月老说一个字! “大人,我发誓,我真的什么也不会说的,看见您,看见阿絮姑娘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说!”包打听举手发誓,“不然就叫我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倒是不必。”黎柳风道,“只是地府近日想新修一座宫殿,怕是要急需用钱了。” 这话乍一听没头没脑,包打听却瞬间就明白了——他家老丈人,也就是东海龙宫的龙王,几百年前问地府借过一大笔钱,至今还在慢慢还,早就超过了约定的期限。 若黎柳风非要在这时候拉下脸,叫龙宫立刻还上这笔钱,那龙王大概就只能卖龙珠了。 包打听额角落冷汗,若说原先他还有些敷衍的意思,这下是完全不敢吐露一个字了:“您放心,我包打听就算死,也不会将您在临州的事说出去分毫!” 黎柳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那么,你便回去跟月老复命吧,若是方便,还请替我问一件事。” 包打听表现出了良好的配合态度:“您说!” “阿絮下凡,是为了什么?” · 黎柳风出了包打听的房门,便往楼下走去。 白无常靠着扶手站着,黑无常却很没坐相地坐在了扶手上,看见黎柳风过来了,忙一个立正站好:“大人,事情都解决啦?” “嗯。”黎柳风步子也没停,往楼下走去,“那张协议呢?” “在这里。”白无常从怀里摸出一张白纸,“大人要留着存档吗?” “烧了吧,反正是你们临时杜撰的,做不了数。”黎柳风道。 地府的确是有官方协议,不过那可不是能拿来儿戏的东西,也多亏包打听对冥界高层不了解,还以为他们真是一群心黑手黑、做事没有规矩的混球,黑白无常才能顺利诓到他,从而将他的脚步拖在凡界。 黑无常嘿嘿一笑:“我突然有点同情他,到最后我们也没告诉他那协议是假的。” “他没多久就会猜到的,不必我们多言。”黎柳风道,“倒是叫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黑无常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居然真的长得一毛一样,尤其是那发型,啧啧,真应该叫秦广王来看看。” 白无常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抓人吗?” “稍等。”说话间,黎柳风已在一间房门前站定,门里一片漆黑,烛火已经熄了。 “阿絮姑娘睡下了。”黑无常小声道。 黎柳风点了点头,身形穿门而入,便消失在了长长的走廊里。 黑无常目瞪口呆:“哇,为什么我们老大耍流氓的姿势都这么帅!” · 朦胧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洒进屋内,显得一派静谧。 床榻上,池絮将被子从脖子裹到了脚,一缕清辉恰好照在她的脸颊上,将皮肤照出了一种冷白如玉的颜色,让人十分想伸出手去,轻轻蹭一蹭。 她连睡着都带着微微的笑意,看来是好梦正酣,黎柳风看了一会儿,察觉到自己的眉宇也渐渐舒展开来。 百年的错失和遗憾,鬼域蠢蠢欲动的势力,天界模糊不清的试探,早就酝酿成了一团无比复杂的旋涡,他处在其中,偶尔感到心力交瘁,而至此,才终于觉得心安。 ☆、第三十二回 是夜, 月黑风高。 钱府的老爷和夫人经历了白天那一场起伏, 俱是心力交瘁, 早早便歇下了。管家提着灯笼, 粗粗看了一圈, 确定没什么异常, 便也离开了院子。 风吹过,一派寂静空明。 就在这时,有一颗蓬蓬松松的大脑袋从围墙上方露了出来,他朝下张望一圈,确定院子里没有人之后,便用手撑着墙,一下跳了下来, 落地时, 却是轻巧无比,半点尘屑也没有溅起。 若是叫府里的下人看见了,大概会赞叹上一句好身手, 然后一股脑地扑上来将他抓走。 所以,他必须慎重,再慎重。 贴着墙根站了一会儿,他直奔回廊尽头的一间小房间。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那天钱夫人和钱老爷就是从这间房子里取出了香烛, 点燃了供奉他的。 唉,也怪东窗事发太快,否则…… 他一格格地拉开抽屉, 寻找着香烛的踪影,忽然间,感到一阵不对劲——方才他明明将房门关上了,怎么现在柜面上却有这么宽的一道月光? 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心跳如擂鼓。 他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去,便看到逆光处站着两道人影,看不清脸,身形一般瘦长,个头也差不多高,一左一右,一黑一白,极为对称,看架势是等候多时。 “你……你们是……” 他用手指着两人,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黑无常一脸沉着冷静,对他道:“你也来了。” 白无常则幽幽道:“正要捉你。”【注1】 如此安静的夜,凄惨的月光下站着不详来客,加上心里有鬼,他立刻吓得面无人色,直直跪地求饶:“二位差爷,饶命啊!千万不要勾我的魂魄,我没有做坏事,不对,我就是一时糊涂做了点坏事而已!” 黑无常一愣,没想到他交代得这么快,原本还准备好了一大堆唬人的说辞,现在倒是都用不上了。 白无常摆了摆手里的拂尘,仍是一派冷静:“罢了,那你就跟我们去吧。” 他脸上涕泪未干,闻言大惊:“去哪里?我一没谋谁钱财,二没害人性命,三……三我还活得好好的呢,不至于这就要取我的魂魄吧?” 白无常只道:“你跟来便是。” 他的嗓音较之黑无常,要略微纤细一些,在夜空里显得飘渺空灵,实实在在让人起鸡皮疙瘩,黑无常站在一旁,不禁暗暗佩服——装神弄鬼吓唬人方面,还是白无常厉害许多。 那人惴惴不安地由两人领着,穿过长长的回廊,往钱府大门走去。一路上,他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便发现这二人的步伐均是轻轻盈盈,没有沾地的,当即更加深信不疑——自己的确是被地府的黑白二位差爷捉住了。 只是,他们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呢? 到钱府正门的时候,黑白无常一左一右,各自挟着他,直直穿门而过,下一秒,三人便到了钱府拐角的僻静之处。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月光从那人的头顶斜照下来,照亮了小半边身体,只看得出身量高大,身姿挺拔,却看不见容貌如何,在夜色里,莫名给人一种威压之感。 朦胧的黑暗里,那人似是偏过了头,而后朝外走出两步,月光下,立刻映照出了一张英俊面容。 没见过。 他在心里疑惑,口中问道:“这……这是?” “不是我说,你打着我们大人的名号招摇撞骗这么多天,居然连他的真实长相都不清楚,这也太不敬业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没见过我们大帝真人,怪不得乔装成了这副样子。”黑无常方才装神秘装够了,现在便又恢复原形,他一手将人的衣领子拎了拎,左左右右打量一番,赞叹道,“哇,仔细看了也没有一点破绽啊!这胡子是真的吗?眼睛动没动过刀子?还有这个向日葵头是哪里烫的?” 他不知道这位黑差爷打得什么主意,害怕得不敢说话,那位白差爷又在一旁提点道:“坦白从宽,若是抗拒,则罪加一等。” 末了又道:“这位便是我们掌管冥界至高权力的酆都大帝,他可是等你多时了。” 这黑白无常两人,一唱一和,一会儿逗趣一会儿威逼,就像是猫玩耗子一般的态度。 他再抬眼去看那男人,只觉得那人年轻无比,却深不可测,一字未发,却又掌控着全局,此等风度,不是谁都可以学的。 于是他更加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北阴酆都大帝本尊。 这下完蛋了,他只不过是想随便出来骗骗人,怎么这么倒霉上了热议,还引得原主亲自上门! 这时候,那男人似是等得累了,目光里划过一抹不耐烦之色,衬得整个人气质更为冷峻威严,叫人不敢抬头。 他急忙开口:“这件事说出来可能有点玄乎,还希望大人和二位差爷莫要怀疑我说了假话。” 黎柳风淡淡道:“但说无妨,真假我自会判断。” 这位大帝的话音听起来倒是挺和气,他松了一口气:“是这样的,我本来是临州外某座山头的一只精怪,自成形开始,便有一个不着调的梦想,那就是成为一方小神,享受香火,受人供奉。如此一来,法力便会大大增强,可以在天地间来去自如,逍遥快活。日后若是修炼得当,也不必整天担惊受怕。” 他说的成神,其实并不是指天庭的神仙,而是有点类似于民间拜的“黄大仙(黄鼠狼)”和“狐大仙”,虽然没有天庭编制,不过因百姓信力而生,也可以将收到的香火供奉转为自己的法力。如若发展得好的话,日子过得不会比天庭的神仙差,还免去操心天下大事,只需要在老百姓所求的事情上,稍稍助力一把,慢慢积累信力便可以了,可谓稳赚不赔。 黑白无常听得津津有味,白无常顾及大人在场,没表现出来,黑无常却是兴致勃勃地催道:“然后呢?” “大人,二位差爷,你们也看到了,我相貌生得这样凶恶丑陋,现身时没吓到别人就好了,还谈什么做神仙呢?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可是有一天,我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有人对我说‘想实现你的心愿,也不是不可以,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便可。’” 那来路不明的人告诉他,他的长相虽然不美不帅,毫无神秘感,但却意外地跟冥界大帝十分相像。如此一来,便可以借着那位大帝的身份,在民间讨要香火。 他有些心动,可仍是犹豫道:“若是那位大帝发现了呢?” 那人笑道:“北阴大帝天生为神,香火于他而言,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连关心都不会来关心,且他日理万机,更加不会来过问这件小事。等你收到足够多的香火,拥有足够的法力,再换个名号出山,便可以永享供奉了。” …… “等一下,你这幅长相,居然不是后来整的,而是自己长的?”黑无常很震惊。 “冒牌货”有点局促地点点头。 白无常伸手将黑无常拦在了身后,阻止了他即将开口的胡说八道:“你继续。” “而且他说,临州民风淳朴,老百姓特别好骗,我只管自信一点,上去便是。”他继续说道,“按理来说,离我最近的不是临州,而是丰州,可那个人却说,必须要到临州来,我虽然不明白,但他不解释,我也只好照做。自从我在大街上暴露身份开始,便有人信以为真,后来更是骗……骗到了钱府这样大方的一家,我心里很是高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我居然上了热议!我一想这可怎么了得,马上藏了起来,那给我托梦的人也再没来过,这几天我一直心里发慌,唯恐引起冥界的注意……” 黑无常听罢,摇了摇头,心道:原以为是哪个人搞得滔天阴谋,原来只不过是一个不明不白的傻子遭人诓骗…… 等一下,那骗他的是谁? 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茬,他愣了一愣,立刻抬头去看黎柳风。 黎柳风站在那里,犹自淡定无比,让人觉得他似乎早有预料,这番审问,不过是确定一次罢了。 白无常问道:“那你今日又为何回来?” 那冒牌货有些赧然:“因为钱府还有好些个写了我的名字的香烛,如果烧了就是给我的了,也算一份供奉。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想跑回来自己点了。白天来过一次,那时候有人在,只得趁夜晚过来,没想到就撞上了二位差爷,和……和这位大人。” · 将那冒牌货审问完毕,三人便往回走。 跟大人走在一起,不管他是如何没有架子,白无常也是要恭敬几分的,因此并不多言,黑无常却没那么多考量,在这时候开口询问道:“大人打算怎么办?我就奇了怪了,鬼域那些东西是怎么勾搭上一只普通精怪的,难道是咱们的封印有问题?” 虽然说冥界在平日里规矩严整,但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帝并不是依仗威势,不苟言笑的人,相反,还很好相处,胸襟宽广——只要你是一心为了地府,不搞幺蛾子,那么有个性一些也是无妨的。 因而尽管冥界的大权被一个人总揽,但是整体氛围很宽松,这才长出了如此多独特又欢乐的奇葩。 换作在天界,像黑无常这种爱打探上级心思、又口无遮拦的,迟早得被逐出仙班——怀疑封印有问题,不就等于怀疑酆都大帝本人在当中做了手脚吗? 黎柳风并不介怀,只笑了笑道:“办法是一直有的,只是如今它终于找对了。” 黑无常听得一头雾水:“啊?什么办法?” 大人话里的“他(它)”是指鬼域尊神吗? 纵然脑子不大好使,他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出来一种信号——似乎此次鬼域能与外界联通, 是……是大人有意为之。 瞬时间,他将枕在脑后的手放了下来,恢复了正正经经的走路姿势,斟酌后开了口,连带着声音也正经了几分:“大人……是打算对鬼域动手了吗?” 黎柳风挑挑眉,不置可否。 也一百年了,新账老账,就一起算算吧。 ☆、第三十三回 再说那秦公子回到家中之后, 满脑子都是福来客栈那位姑娘的一颦一笑, 说来也很奇怪, 在民间, 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也不是没有。可秦公子偏就觉得她相貌出尘, 还带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气质, 让他不由得手心出汗,勉强才能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简而言之,是心动的感觉。 可惜那姑娘已名花有主,秦公子再心动也只能自己憋着,不过,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愣是睡不着, 总觉得有件事没有完成, 还要再去见那姑娘一面。 对了,得提醒她,有人在打她那些小妖怪的主意。 给自己找好了见她的理由, 前一秒还心灰意冷的秦公子瞬间“垂死病中惊坐起”,迅速地穿戴整齐,风也似的跑出了门。 到了福来客栈,却发现大门紧闭, 原来客栈已打烊了。 秦公子十分懊恼, 都说爱情让人头脑发昏,果然是如此——他这种夜猫子都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那姑娘皮肤这么好, 一定是睡得很早的。 初夏的夜晚,风吹来的时候带点凉意,秦公子立在客栈门前,觉得自己的身形十分萧索,很想放下长发,痴情地用手撑着柱子,摇头晃脑地吟上一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多了不行,他不会背。 正当秦公子准备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的时候,他察觉到头顶有一道视线,抬头一看,巧了,原来这楼上正对着阿絮姑娘的房间,有一只小纸人正探出头来往下看。 那小纸人没有五官,看不出喜怒哀乐,这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莫名有些呆呆的。 秦公子不知道小纸人身后是不是站着它的主人,紧张得咽了口口水,朝它挥了挥手。 那小纸人立马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秦公子又看到有一点白色从窗棱边沿露出来,继而一人一妖又对视上了。 秦公子将自己的衣服摸了个遍,最终只找到一小块糖,他不确定小妖怪吃不吃这玩意儿,试探性地将糖捏在手里,朝它晃了晃。 那小纸人扒住窗沿不肯下来,看来是警惕心很高,秦公子无奈地摇摇头,将糖放在了地上,道:“我走了之后,你下来吃吧,若是……算了。” 若是那位姑娘方便,可否让我见她一面呢? 这样想的时候,脑袋里又出现了白日那男子的面容,秦公子全身的汗毛齐齐起立,愣是没让他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转身离开,影子在月光下越拉越长,身形却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只小纸人——同伴一般都叫它小馋嘴,对食物从来眼睛尖嗅觉灵,立马就判断出了那个人留下的是一块桂花糖。 它回头看了看阿絮姑娘和小伙伴们,大家都睡得正香,那么它若是趁机下去将糖拿上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那个人都走得很远了,大概不会像阿絮姑娘那样来逮它了。 打定主意,小馋嘴立刻一跃而出,抱起桂花糖就跑,就在这时,它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枚玉佩,在月光下绿莹莹的,特别漂亮。 应该是刚才那个人落下的。 小馋嘴看着手里的一大块桂花糖,咽了咽口水,它三两下爬回了房间,将桂花糖放在桌上,想了想不放心,又抓过一支笔,在一个小伙伴的身上写下“我出去送玉佩,马上就回来”。 而后它恋恋不舍地看了桂花糖一眼,抱着玉佩跳出了窗户。 · “会不会是我昨天没点它们爱吃的菜,然后它们非常难过,就离家出走了?”池絮将下巴搁在桌子上,懊丧间又冒出一个新想法,“或者它们半夜里遇上了新的主人?” 昨晚睡前,她还仔细地点过数量——小纸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窗下横塌上,不多不少,正好七个,怎么一觉醒来,却一个都不见了? 也怪她近来睡觉总是很沉,什么动静都觉察不到。 黎柳风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道:“不会的,兴许是起得早,出去玩了。” 池絮抬眼:“真的吗?” 黎柳风:“嗯,阿絮若是不放心,我们现在下楼用过早饭,过后便出去找。” 说是找小纸人,其实他是想带阿絮去一个地方。 倒不是酆都大帝心冷如铁,自家的小傀儡丢了都不着急,而是他与小纸人之间有一种天生的联结,黎柳风知道它们现下十分安全,约莫是跑到哪个地方有点急事,更大的可能是某一只犯了错,其他人帮它擦/屁/股去了。 不过也好,借着找人的由头,他可以比较自然地将阿絮带到那里去。 · 两人走在街上,池絮有点歉疚:“不好意思呀,还要麻烦你跟我出来。” 他们方才问过老板和店里的伙计,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不过,对面店铺的老板说,因为他昨晚跟老婆吵架,心情太郁闷,便敞着窗吹了吹夜风,恰好看到有一只绿油油的小纸人从窗户里跳下去,沿着瓦片一溜儿跑远了。 黎柳风便提议沿着对面老板说的方向,先找过去看看。 “麻烦?怎么会?”黎柳风笑了笑,随即道:“阿絮,我们之间不要这么客气。” “啊,嗯。”池絮点头。 也是,她蹭吃蹭住,提出缴租费还被驳了回来,麻烦他的还不够多吗?他可能都习惯了。 不过……池絮偷偷看了黎柳风一眼,只见身边的男人眉眼深邃,气质卓然,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但依稀看得出有点……乐在其中? 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不过池絮在月老殿里的时候,看过情人镜里人间情侣相偕散步的景象,无论男子还是女子,脸上都带着一点这种喜悦的表情——只不过黎柳风的格外淡,需要仔细瞧才能看得出一点端倪。 她让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捂住跳错了节奏的心口,头也不抬地跟上了黎柳风。 黎柳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勾起唇角一笑。 原本以为自己的忍耐力足够好,自当放长线,钓大鱼,不差这么几天,可看到对方的防守这么薄弱,他又开始后悔自己下手太晚了,恨不得立刻将她揽进怀里才好。 · 福来客栈对面的老板的话里,有一处很值得推敲,他说月色下,那是一只绿油油的小纸人。 月光再怎么惨淡,也不会将白纸照出绿色,池絮估计要么是那只小纸人在绿色的东西里滚了一圈,要么就是它拿着一个绿色的东西,那东西的大小跟它的身形差不多。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黎柳风较为支持后者,二人便一边询问路人,一边推敲那绿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池絮想得入神,加之天生不是认路的材料,便索性全凭黎柳风带路,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一座桥边了。 黎柳风解释道:“方才有个大婶说,看到这么小的一个纸人,往这边跑了。” “是吗?”池絮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有好一会儿只看着黎柳风的身影走路了,更不要说去听旁人说了什么。 黎柳风看着她,一脸淡然道:“嗯。” “那我们就过去吧!”池絮毫不怀疑,两人并肩便往桥上走去。 过桥的时候,她光顾着走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截红绳,正在发出微弱的红光,当然,她更不可能看见,在黎柳风袖子遮住的手腕上,也拴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绳。 “你……什么事这么高兴呀?”池絮偏头道。 黎柳风眼里笑意更甚:“这么明显吗?” 池絮:“……” 你看一下桥边,已经有好些小姑娘捂着心口晕过去了好不好。 当然,她的脸上也有点发烧——怪不得玉皇大帝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求神笔仙官给他画成俊眉星目的翩翩公子,无他,帅哥实在是太受欢迎了呀。 两人下了桥,走出几步路,池絮发觉有点不太对劲。 池絮小声道:“他们是不是都在看我们呀?” 好像在发出善意的笑声,还在窃窃私语。 黎柳风道:“是吗?” 相处多日,池絮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对此时的状况了然,忙问:“为什么呀?你肯定知道!” 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人替他回答了,那人作媒婆打扮,穿得非常喜庆,语气也很夸张: “哇,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瞧瞧多般配,如今又通过了月老的考验,今后一定会更加幸福的。不过,从真心桥上下去的小情侣呢,小吵小闹还是免不了,若是你们买了我的情人手链,就没有这个烦恼了,怎么样,来一条吗?这可是月老殿里流出来的,很灵的!” 她说了一大堆,池絮只抓到了一个重点:“真心桥?” 这看起来朴实无华,半点装饰没有,甚至连个名字也没写的桥,居然是传说中的真心桥? 而看一旁的黎柳风,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并没有很意外的样子。 池絮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呀?” 她看向黎柳风,便恰好迎上了他的目光,池絮懵懵懂懂地跟他对视一小会儿,在他专注幽深的目光里,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乍然起了一丝小雀跃。 她努力保持住自己的表情,认真道:“可是,我们还不是情侣呀,走这个桥应该不准确,也不作数吧……” 黎柳风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这是一件大难题,末了提议道:“要不我们再走回去一趟?” 池絮:“……” 她不甚明白:“走回去跟刚才走过来有什么区别吗?” 话问出口,她自己先明白过来——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她蒙在鼓里,现在两人再走回去,她当然就不能装作不知道了…… 如果她答应跟黎柳风再走一次,岂不是约等于…… 黎柳风的声音含笑,很低很沉,明明还隔着一小段距离,却像凑在人的耳边低语似的:“你说呢?” ☆、第三十四回 池絮自然面上发烧, 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自己下凡之前月老的那番叮嘱, 要找一个身世凄惨, 家境贫寒, 心地善良的男子成亲, 如今这位男子就在眼前, 且玉树临风,风趣文雅,远远超过了月老他老人家的期望值(也超过了池絮的期望值),按理来说,池絮此时应当“打蛇随棍上”,顺势将黎柳风诓骗,啊不, 带回天上给月老过目一番才是。 可她心里还是有点犯怂。 她想, 她从未和黎柳风透露过自己身份的一星半点消息,这么突兀地告诉他,他会不会接受得了? 还有此番下凡的真实目的, 本就不是谈恋爱,而是找个“合作伙伴”而已……黎柳风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受了欺骗,继而生她的气呢? 往前没考虑透彻的事情, 这会儿一股脑儿都冒了出来, 叫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虽然她并不是想骗人感情,也……也的确是喜欢他的。 好在黎柳风也没往下说什么,微微笑了一下, 一撩衣袖:“罢了,我们还是先找小纸人吧。” · 再说小纸人那一端,本来只是因小馋嘴见秦公子丢了玉佩,追上去送还,可谁知秦公子非常感激它,并怀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招待它去府上吃点心。 小馋嘴经过被池絮活捉那次的教训,已然长进很多,一般的食物诱/拐不走了,可一来那次阿絮姑娘捉住它们之后,并没有大刑伺候,反而好生养着,这就叫它丧失了对陌生人的警惕心,二来,这位秦公子看起来像个好人,还有许多好吃的,小馋嘴便乐颠颠地同意了。 虽是深更半夜,秦公子也立刻吩咐厨房做了品种繁多的吃食,摆在桌上供小纸人挑选,自己则心满意足地在一旁打起了小算盘——自己只需好吃好喝招待着它,待明日早晨,将这只小纸人带到福来客栈,不愁刷不到那位姑娘的好感度。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若是一切都按照秦公子的如意算盘走,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顶多他再让黎柳风给挫一回志气罢了,可事情坏就坏在秦公子的那帮朋友身上。 这几个富家子弟,向来是混熟的,平时也经常天不亮就勾肩搭背出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回来,这日一早,秦家门房见到他们,只暗自感叹了一声如今的纨绔真是越来越敬业了,居然不睡懒觉,之后没令人通报便放行了。 那几个公子一进门,就看到了在桌上躺着休息的小馋嘴,当场眼睛都直了,暗暗感叹秦公子果然好手段,表面上不太愿意,背地里竟然已经捉到了一只。 那日撺掇他“偷/人”的赵公子拍着秦公子的肩膀,笑嘻嘻道:“想不到啊,你居然下手比我们快!我还说今日将那捉妖师叫过来,我们一同去福来客栈呢!” “你快去叫吧,这里只有一只,还有六只要一一捉呢!” 赵公子便令小厮快回去将那捉妖师叫过来,几人商议得眉飞色舞,甚至连日后傍着王府如何如何飞黄腾达也想到了。 秦公子在一旁默默听了,自是不肯——倒不是非常在意小纸人的命运,而是若那位姑娘知道自己心爱的宠物是被他拐走,如今又落入“奸人”之手,那是肯定要生气的。 可都是平日里玩惯了的人,若是因为这件小事就伤了和气,秦公子也觉得十分不妥当,只犹豫道:“真的要偷啊?” 赵公子哂笑:“我说秦二,你也差不多够了,再折腾下去,就会叫我们怀疑你想独吞功劳了!” 秦公子:“我怎么会!” 可赵公子那样一说,他便不好再开口了,烦恼间,秦公子便看到门口好像起了一阵大风,顺势刮进了好几张大大小小的纸片。 秦公子定睛一看,却是昨日在福来客栈见过的那些纸片人,数了数数量,居然全齐了! 那几只新来的小纸人看见这么多陌生人,也不慌张,只直直朝桌上的那只扑过去,旁人听不见它们之间说的话,小馋嘴却听得清: “一觉睡醒你就不见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你居然跑到别人家里来了?” “这事情大了,我必须要告诉主人!还有你上次往阿絮姑包包里塞点心的事情,一起说!” 有小纸人惊异:“告状精,那么久的事情了,你居然还记得!” “那是当然!”告状精——当然是小伙伴们取的名字,很是得意,总结道,“这下你要完蛋了!” 小馋嘴捧着一块糕点,在小伙伴们劈头盖脸的痛斥中瑟瑟发抖,还没见着主人,就已经预见了悲惨的前景。 忽然,它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丢开手里的糕点,为自己辩白道:“不是的!我是给人送玉佩来了!是做好事!” 而且它还没留下名字! 告状精哼哼:“送了一整夜?” 小馋嘴道:“然后他非要谢谢我,才叫我来吃点心的。” 虽然小馋嘴不会说话,但是它的肢体语言没表示拒绝,秦公子自然也就当它同意,将它带到府上来了。 想到这了,小馋嘴又灵机一动:“我是不愿意的!” 不过,这话,大约也骗不到谁。 有个小纸人出来做和事佬:“算啦算啦,都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快一点回客栈,不要叫阿絮姑娘担心了。” 告状精闻言,点了点头——它们清晨一觉醒来,就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便循着小馋嘴的气息寻了过来,没顾上跟阿絮姑娘讲,当然是快去快回最好。 “回去了再慢慢跟你算账!”告状精气鼓鼓地补充了一句,抬脚就走,却发现脚叫谁给黏住了似的,拔也拔不动了。 其他小纸人也发现了类似问题,还有更惨的,脚被黏住了一只,没站稳,整个人摔倒在桌上,四肢都被黏了起来。 “这……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一听就是阴谋得逞的奸笑声中,有一个长胡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五官干瘦,眼里似有精光,一看就很会算计人,穿得倒很随意,破衣烂衫,端上个碗就能去要饭。 不过此时他拿在手里的却不是碗,而是一沓黄符纸。 他一面拍着手里的符纸,一面笑道:“果真是有趣的生灵!” 一旁赵公子虽是权贵,不过民间对“高人”一类总是非常崇拜的,因此他在一旁恭恭敬敬道:“大师,您看,这些小妖怪是什么东西?” 那大师眯着眼睛,小纸人们无端让他看出了一身的冷汗,俱是十分警惕,下一秒,听得他道:“什么妖怪?不是妖怪,这几个小东西……可是来自阴曹地府呢!” ☆、第三十五回 “阴曹地府?”赵公子等人大骇。 要知道, 如今的世道上, 妖怪虽然不少见, 鬼却很难得, 因为寻常百姓纵然跟鬼擦肩而过, 也丝毫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 自然而然地,“鬼”就比妖怪多了一层神秘感,再者,大家都知道,人死以后会进入阴曹地府,再过轮回,鬼神一类, 便添上了诸多忌讳。 不过这捉妖师显然没有什么忌讳, 得意洋洋地捋了一把胡子道:“没错,它们身上的的确确有一股鬼气,黑漆漆的, 我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小纸人跟他之间没有语言障碍,大概会跳出来澄清一下——这可不是鬼气,而是冥界鬼仙都具备的煞气。 “真是不懂装懂!”告状精愤愤道。 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小纸人们已然淡定了下来, 发现黏住它们的不过是捉妖师的小伎俩罢了, 对寻常妖鬼或许能有点用,但对他们而言,却不值一提。 “要么我们现在就破了这术法, 然后打他们一顿!”小骷髅——就是脸上有俩洞的那个,挥了挥拳头。 “不忙不忙,还是先看看他们想要干什么吧。”说话的小纸人声音很淡定,“我总觉得,那个捉妖师像是个惯犯。” 它生得平平无奇,既不过分细长,也没有在脸上挖两个洞,不过,因为它性格沉稳(相对于其他人而言),善于思考(依然是相对而言),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军师”的绰号。 小纸人沉默片刻,立即道:“听军师的!” 何况主人先前吩咐过不得随意与凡人动手,免生事端,如果这时候要跑,难免跟这群凡人起争执,乃至打架。 小纸人们决定按兵不动,在几位公子的眼里,却是吓得呆呆愣愣,十分好摆弄的样子了。 旁边有个公子道:“我还说那姑娘为什么不拿绳子拴住它们呢,原来是些痴痴傻傻的。” “非也非也。”那捉妖师道,“大智若愚罢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中迸射出精光,刀片似的刮在小纸人身上,就像一只十分狡猾而且没安好心的黄鼠狼,小纸人们当即警惕起来——这人道行或许不低,得谨慎对付。 “不过,大师,我有一事不明白。”秦公子举手提问,“既然是阴曹地府的生灵,啊不,死灵……好像也不对,总之是阴曹地府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呢?” 那捉妖师大概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便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闻言冷哼一声道:“你莫非怀疑我在说假话?” 天地良心,他不过是好奇而已!秦公子在心里吐槽着大师的玻璃心,但因人是赵公子带来的,只得委婉道:“哪里哪里,我只是不明白罢了。” 那捉妖师捋着胡子——那胡子看起来十分稀疏,约莫就是这样让他薅秃的,道:“也罢,就告诉你们吧,我们这一脉,自祖辈开始就是开过眼的。寻常人的双眼只能看见阳间事物,见不到其它,而我们开了‘阴眼’的,便能窥见两端。”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可以天天见鬼。几位整日斗鸡遛鸟的公子们想了想,俱是不太想拥有这种特异功能——万一惹鬼上身怎么办? 想到这里,原本最积极撺掇捉小纸人的赵公子犹豫了:“阴曹地府来的东西,大多都不吉利,这个,若是送给王府,犯了忌讳,那边怪罪下来,我们可……” 捉妖师将眉一横:“我们之前都说好了价格,你想赖账不成?” 他的长相颇适合搞阴谋,当反派,一看就贼眉鼠眼,而且小人之心,得罪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赵公子心里十分后悔,服了软:“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捉妖师抖了抖手中的黄符,哼笑一声,已经迈步走向桌子:“挨个给它们贴上,然后关进笼子里。” 他说着,手上动作飞快,刷刷几下就将小纸人们挨个贴上了黄符,而后,从怀里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物体,在空中弹了一下,那黑色物体蓦地张开成网,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小纸人们刷地齐齐抬头——说来非常奇怪,它们分明没有表情,形状也十分可爱,可这时候,边上的公子哥们俱是感到一阵汗毛倒立,好像被什么阴森森的东西笼罩住了。 秦公子咽了咽口水,负隅顽抗了一句:“不是我说,阴曹地府的东西的确不吉利啊……” 话音未落,门口便有人朗声道:“既然不吉利,不如就让给我们吧。” 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几个人刷刷转过头去,只见逆着光,有个挺拔的身影迈步进门,神色淡然,甚至堪称柔和,却隐隐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 秦公子一见他,立刻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在心骂道,这门房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狐朋狗友放进来也就罢了,情敌放进来作甚? 不过,看清情敌后面跟着的人之后,秦公子又不埋怨了。 那日见过的姑娘迈步进屋,目光扫了一圈,停在了他的身上片刻,继而露出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 秦公子立刻忘了立场,刚想伸手打招呼,却看到那姑娘正看着桌上一只大笼子,面色微微放沉。 “姑娘,你听我解释……” 秦公子下意识地将这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这约等于一句废话——一般的小姑娘闹情绪的时候,你叫她听你解释她尚且不听,更何况眼前的情况,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绑架了她的宠物,她会听才怪! 孰料那姑娘却轻轻一点头:“你说。” 秦公子:“……” “你听我解释”这种话,只是他本能溜出口的一句,对方突然间真让他解释,他又有点舌头打结,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池絮很耐心地等了他三秒,没等来回答,皱了一下眉毛。 她明明生得清秀俏丽,目光也纯真可爱,可稍微皱起眉毛的时候,浑身的气场都沉了下来,竟然强大到让人无法逼视。 ……以上,为秦公子的脑内想法。 捉妖师大概是开了“阴眼”,影响了“阳眼”的发挥,并没有注意到眼前这样一个小姑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气场,当即大喝一声道:“哼!会养这种鬼气森森的东西的,想来也不过是个妖女罢了!” 说话间,他抬起一只手,先下手为强地朝池絮打过来——在他眼里,小姑娘嘛,稍微打两下吓唬吓唬就跑了,实在是很好对付。 谁知下一秒,自己的手腕却被人擒住,那姑娘手劲极大,捏着他的手腕顺势一拽,捉妖师内心惊慌无比,大叫:“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双脚腾空,竟生生被向后掀翻在地! 被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神色淡然地拢了拢鬓发,将它们捋到耳后,让人发寒的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语气也冰冷无比:“还有吗?” 以秦公子为首的各位公子哥都贴墙站着,闻言把自己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秦公子尤其震惊,想不到那面容清丽的小姑娘,身手竟然如此了得,而且下手这么不留情面,还好自己昨天没有动手动脚,不然这手脚大概要被剁掉了! 至此,那对美人的仰慕之情,瞬间转化为了对女侠的敬佩之情。 那捉妖师在地上挣动了两下,袖口里掉出来一柄弯柄匕首,他趁人不注意,将匕首默默拿在手中,另一只手竖起两指念咒,只见那匕首颤颤巍巍地浮到了空中,而后忽然调转方向,尖刃直朝池絮袭击而去! 眼看着那匕首就要没入池絮的后心,而旁人丝毫没有察觉,捉妖师忍不住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叫这小姑娘坏他的好事!可谁知下一秒,那匕首却蓦地后退一大步,而后居然不认路一般地朝他飞过来,干脆利落地扎在了他的大/腿上! 捉妖师立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一直站在旁边默默不语的男人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心里一沉,知道不妙,便听得那男人轻声道:“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滋味如何?” 捉妖师嘶嘶抽冷气——半是疼的,半是气的:“……可恶!” 他定是早早知道自己要朝那姑娘下手,非但不阻拦,反而看着一切发生,在最后来个大反转,好给自己造成更大的打击! 怎么会有心这么黑的人! 这心黑的男人在那姑娘察觉到异动,转过头来时,还一本正经地道:“……大概是阴谋败露,悔恨不及,所以用刀扎了自己。” 那姑娘摇了摇头,看过来的目光很同情:“噢。” 捉妖师:“……” 谁悔恨不及了啊! 这时候,小纸人们也三两下挣脱出了牢笼,它们十分愧疚自己没有早点逃出来,还叫阿絮姑娘出手。 为了展示自己不是吃白饭的,个个利索地跳上去将捉妖师胖揍了一顿——这一看就是心术不正的家伙,赚钱想疯了,居然打起了它们的主意! 军师配合着踩了两脚,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朝黎柳风解释道:“主人,我们……” 我们不是有意朝凡人动手的,实在是看阿絮姑娘打得太痛快,忍不住了! 所以不小心违背了您“不准擅自与凡人动手的规定”…… 谁知它们的主人却微微一笑,口型一动:“无妨,继续。” …… 于是在主人的允许之下,小纸人们充分发挥战力,最终……最终还是池絮看不下去,出声道:“别打了。” 小纸人们忙齐齐停手,对着阿絮姑娘露出乖巧的微笑。 黎柳风在心里道,阿絮到底还是心地善良,看到捉妖师被打成如此惨状,大概于心不忍了。 谁知下一秒池絮却一脸严肃道:“再打下去,就该我们赔钱了。” 黎柳风:“……” 嗯,也……挺好的,会精打细算,会过日子,而且很理智,又聪明。 “那个……姑娘……”秦公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准备解释几句。 黎柳风淡淡瞥了秦公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恰好将池絮拦在了身后。 擦身而过时,池絮瞥见他面色不虞,心中十分打鼓——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有点惴惴不安,头一次害怕自己想起百年之前的过去。 黎柳风似是跟那秦公子聊天去了,池絮没往那边看,百无聊赖间,目光越过横梁,穿过明亮的天光,一直没入颜色淡淡的云霄。 在那云霄之上,似乎有谁身披玄色的战甲,对她说过:“无妨,好好养伤,我等你。” 那个人又是谁呢?总是在她心意微动的时候出来刷存在感,好像在指责她的变心。 ☆、第三十六回 凡人的事还是交由凡人解决, 两人通报了官府, 将来龙去脉讲清之后, 便出了秦府大门。 黎柳风眉宇间仍然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虞, 池絮看了一会儿, 小心翼翼道:“你在生气吗?” 气她不给答案, 还是气别的什么呢? 不过,以黎柳风的性格,大概在生气,也多半会说没有吧。 池絮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十分不是滋味。她肩上的小纸人似乎察觉到了这种情绪,十分乖巧地朝她蹭了蹭。 正不安间,她听见他的声音响起: “没错, 我在生气。” 意料之外的答案, 池絮的反应慢了半拍:“气什么呢?” “我气……”男人的目光笼罩着她,慢慢地道,“阿絮明明是仙女。” 池絮:“……” 心中一惊, 刚想矢口否认,而后她蓦地反应过来,黎柳风所说的“仙女”,是在对应那捉妖师口中的“妖女”, 并非指她的真实身份。 果然, 下一刻,黎柳风便道:“阿絮明明心地善良,怎么会是妖女。” 心念一动, 池絮试探道:“那如果我真的是仙女呢?”她顿了顿,指了指明晃晃的天空:“天上下来的那种。” 虽然不会飞,也没有法力。 黎柳风笑了笑:“我何德何能。” 池絮不明白:“什么?” 黎柳风:“天上神仙不过几千,凡人却有千千万,我怎就有那么好的运气,见到天仙?” 池絮:“那说不定就见到了呢?” 黎柳风脚步微顿,带着思虑的目光,偏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有点奇怪她何出此言。 池絮心虚道:“这个,就打个比方,做个假设,如果我是仙女呢?” 黎柳风沉吟道:“早知你是仙女,初见那日我便待在湖里不出来,谎称衣服被人偷了,然后……” 池絮:“然后?” 黎柳风笑了,转身继续朝前走:“然后就将你拐回家。” 继而他似真似假地遗憾道:“当初我为何没那么诓你呢?唔,大概是想到了撒谎非正人君子所为吧。” 池絮眨了眨眼,心道读书人果真手段多多,若那天黎柳风非要栽赃她偷了衣服,她也无可辩白,不过……貌似初见时,黎柳风没丢衣服,但是也成功地将她拐回家了啊。 想到此处,池絮大囧。 · “大人,我都给您打听来了!”黎柳风的房间内,包打听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得十分殷勤,“这话要从七仙女劈腿开始说起。” 天气挺热,他一路下来,即便是用飞的,也出了一身的汗,黎柳风替他倒了一杯凉茶,自己在一旁坐下,道:“慢慢说。” 大帝如此平易近人,非但不急不恼,还亲手给他倒茶,包打听立刻感动了:“大人应该也有所耳闻,上个月七仙女私会张姓王爷,之后仙璧上绿意滔天,引起了凡界的热烈讨论,大家都说,天界多的是薄情负心女子,即便是像七仙女董永、牛郎织女这样月老促成的姻缘,也逃不过同床异梦的命运,月老庙的香火急剧减少,月老愁得都快秃了。” 这最后一句,是包打听此次上天亲眼所见,心疼之余,他心中又十分愧疚——可怜的月老还不知道他已经迫于无奈,被北阴酆都大帝策反,还拉着他掏心掏肺哔哔了半天。 “然后月老一想这不行啊,他靠吃供奉过活,香火越少,他法力越弱,法力越弱,香火就更少了。”包打听察觉到自己饶话太多,清了清嗓子,觑着酆都大帝的脸色,开口道,“然后吧,然后他就出了个馊主意。” 黎柳风食指轻扣桌面:“哦,什么馊主意?” 包打听硬着头皮道:“他找了个仙女儿,要她下凡,那个什么……寻个凡人成亲,在他们感情正浓之时,再由哪个神仙出面,给他们制造一点波折,棒打鸳鸯什么的,最后展现一下这位仙女至死不渝的忠贞,月老出面牵红线,就能重新打造一对鸳鸯眷侣了。” 黎柳风:“……” 很好,感情正浓,还要至死不渝。 如果阿絮碰见的不是他,便会和别人发展出一段“爱情”——还真的让他猜中了。 包打听看见他的脸色,吓得一个哆嗦,咽了口口水:“大人,大帝……” 他在心里叫苦不迭——这月老一大把年纪了,还真的敢想,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主意馊也就罢了,即便非要实施,派谁下凡不好,居然派池絮?现在好了,事情败/露,以酆都大帝的暴脾气,当年天庭将人藏起来不让他见,他都能逆天而行,一路打上南天门,何况月老这是明目张胆地欺负池絮失忆,叫她给酆都大帝戴绿帽! 大帝能不发火吗?揍月老一顿都是轻的! 咳,话说回来,虽然以他俩百年前的关系,还不能用戴绿帽这个词,但天庭中但凡长眼睛的神仙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当年是互相属意的,如果不出意外,仙冥联姻,势在必得。 若不是池絮失忆在前,月老剪红线在后,鬼域临终前又爆发了一把……说起来,还是意外太多,天不遂愿。 包打听自己先前饱受求而不得之苦,此时打心眼里有些同情这位大帝,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帝,您恪守诺言,镇压鬼域至今,总……总有一天,天界的神仙们会明白您的真心的。” 黎柳风闻言,只轻轻笑了一下:“那你呢?” 包打听愣了一秒,随即坚定道:“我当然已经明白了!我跟月老说,临州这个酆都大帝,不过是个冒牌货,真正的您还在幽冥地府呢!” “麻烦你了。”黎柳风微微点头,“今后若还有事……” “您放心!”包打听非常上道,“只要您吩咐,我保证随叫随到,绝不朝外透露半个字!” 包打听一想到方才自己说到“找凡人成亲”的时候,这位大帝脸色一闪而过的悲伤之色,愈发感动,心道这世道上还有如此男子,果真难得。 这回他算是死心塌地地站在黎柳风这边了。 黎柳风:“那就有劳了。” 包打听连连道:“您客气了!” 他本来就是“背叛”天界之人,如今又上了冥界的“贼船”,还不如就跟着新老大混下去呢!何况新老大看起来痴情一片,料想人品也不会差。 话说到这里,差不多就是送客的节奏,包打听很识趣地起身告辞,黎柳风将他送出门,目光在对面房间的门上停留许久,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只将门关上了。 门框发出磕碰在一起的轻响,空气里响起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酆都大帝,您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池絮在外面轻声道:“黎柳风,你在吗?” ☆、第三十七回 相隔百年, 尊神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卖惨哭穷的娘娘腔了, 他先是遭仙冥两界合伙打了个半死, 后又被镇压在鬼域之下不得翻身, 让仇恨和怨念腌出了一副阴森鬼魅的好嗓子, 声音透过虚空传来, 反派的气场顿时全开。 他带着十分的得意,准备让黎柳风对自己刮目相看,继而畏惧一番,孰料自己开腔说话之后,门外似乎响起了敲门声,黎柳风看也不看地伸手向后一挥,尊神还没来得及反应, 面前就好像有一堵巨大的厚墙覆压而下, 将他的五感完全隔绝在外。 刚讲了句开场白就被迫退场的尊神:“……” 早知道就不卖弄神秘,直接说正事了! · 池絮屏住呼吸,在心里数了好几个三秒, 始终没能掉头回房。 “数最后一次。”她将手按在房门上,说服自己道,“他可能已经睡了,所以不给我开门。” 外面挂着朗朗白日, 这个借口似乎有点站不住脚。 就在这时, 木门微动,池絮立刻缩回手,继而, 门“吱呀”一声打开,黎柳风站在门内,依然是柔和的眉眼:“阿絮,什么事?” 男人的身形高大,不容忽视,甫一现身,便挡住了从窗边过来的光,将她整个地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池絮忽然有点不敢抬头:“哦,那个,我想喝春风楼的冰水。” 黎柳风笑了,将搭在门上的手放下来:“我陪你去?” “不了不了,”池絮连连摆手,在心中唾骂自己——她明明是找人坦白来的,怎么话到嘴边却变成喝冰水了?好没出息! 顿了顿,她小声道:“你能不能让我进去坐坐?” 黎柳风挑着眉,看了她两秒,就在她感觉自己有点捱不住这目光,继而开始怀疑提出这个要求是不是耍流氓的时候,他让开了路,点头道:“乐意至极。” 黎柳风的房间跟池絮的房间摆设一样,只不过对调了个方向。 屋内窗户大敞,薄窗纸好似一戳就破,窗外绿意摇曳,日光斑驳,池絮斜坐在窗下,眉眼里像洒进了一把碎金,熠熠生辉。 黎柳风脚步一顿,很克制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有话跟你说。”池絮镇定道。 黎柳风:“嗯,什么话?” 她委实藏不住心事,面上带着微微的绯色,眉宇之间似有忧愁,却不是真正的烦心事。 想说什么,黎柳风大致能推知一二,不过她会说到什么程度,他却也有点没底。 池絮其实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只不过儿女情长之事,本来就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她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这才多考虑了一会儿。 原本她想索性不去管它,往后推推再说,可黎柳风向来喜欢将万般情绪藏在心里,面上依旧温和无比,她可不想“恃宠而骄”,一味消耗对方的好意,态度也模棱两可。 所以,纵然心里十分不好意思,她也硬着头皮敲了门。 “你今天在真心桥说的话,还作不作数呀?” 黎柳风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问,一刻也未犹豫地答:“当然作数。” “这么干脆呀……”池絮嘟囔,掰起手指跟他算,“可是我没有记忆,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这样还作数吗?” “作数。”黎柳风笑了,觉得她的样子甚是可爱,明明心里惴惴不安,却要装纸老虎,妄图吓走他似的。 “你怎么答得这么快呀!”池絮看他的眼神,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没有记忆,就有可能,嗯……比如以前会有那个……” “喜欢过的人?”黎柳风准确地猜出了后半句。 池絮愣了一下,慢慢道:“是……是吧。” “这个无妨。”黎柳风很是大度道,“若你一辈子想不起来,我们便这样过下去,若你有朝一日想起来了,或者那个人找上了门……” 池絮:“那就怎么样?” 黎柳风却沉吟道:“唔,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找上门。” 池絮:“……” 这算什么答案呀。 看见她希望落空的小眼神,黎柳风偏过头轻轻笑了,随即正色道:“若他真找上了门,我们让你选一个。” 池絮:“选一个?” 这么大度? “嗯,选我,或者选我。”黎柳风朝她眨了一下眼,池絮明知他没认真回答,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有甜丝丝的味道荡漾开来。 “先不说你如何选择,百年之前有没有那个人都还不一定。”黎柳风顿了顿,看着她道,“阿絮如果想把我吓走,不妨选个更真实一点的借口?” 真实的借口啊…… 池絮放在膝上的手蜷了蜷:“其实,其实我不是人。” 黎柳风眉宇间一抹惊讶之色划过,池絮鼓着勇气道:“我是从天上下来的。” 黎柳风大概是太惊讶了,即便向来镇定自如,这时也没能说出话来,池絮感觉得出他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投向渺远的天空。 “法术什么的我倒是不会,但我真的是神仙。”既然都开了这个茬,她就顺着说下去了,“这次下凡,是月老叫我下来的,他说要我帮他一个忙,找一个凡人成亲。” 黎柳风这才开口,声音喜怒不辨:“成亲?” “嗯,不过我一开始没想找你,啊,也不是。”池絮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小声道,“我没想过利用你的。” 出乎她的意料,黎柳风并未在她的仙女身份上过多纠结,只道:“那么阿絮今日来找我,是出自任务,还是真心?只要你说,我都可以。” 池絮明白他的意思——不管她铺垫这么一大堆,最终的目的是表白还是请他配合成亲,他都愿意。 哎,这么笨的人,突然有点能理解他为什么考不上官了。 “我,我当然是……”池絮莫名愤愤,又很委屈,“我当然是……” 黎柳风看着她几乎憋红了的眼角,忽然倾身上前,伸出手指轻轻蹭了一下。 他指尖带着一点温度,不轻不重擦过她眼角的皮肤,池絮怔了怔,觉得这触感熟悉无比,几乎即将勾起她心中沉淀已久的记忆。 黎柳风的脸在她眼前渐渐放大,最后停在某个很君子的距离,他轻声道:“我知道了。阿絮,我很开心。” · 至此,两人之前那层暧昧的窗户纸约等于透明,又说了一会儿话,池絮感觉再坐下去怕是要发烧,忙借口想睡觉了表示要走,黎柳风倒也不阻拦,替她开了门,忽然作思考状道: “我方才以为阿絮主动上门,是为推销,还开心了一会儿,不过现在仔细一想,怕是劝退?只不过又被在下反劝回去了,真是幸好。” “当然不是。”池絮急忙辩白,碰到他的目光,小声道,“推销自己也要说清利弊的嘛。” “可阿絮说的全是弊,什么人仙殊途,真心与欺骗……” “哪有……”池絮心道,她明明实话实说好不好,吹得天花乱坠岂不是有诓人的嫌疑? “阿絮。” 黎柳风的声音忽然沉淀下来,目光幽深又似乎带着一点看不懂的执念,池絮先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认真起来的眼神,竟然会这么让人难以招架。 她偏头:“嗯?” 似乎察觉到什么,黎柳风的眉眼又重新柔和起来:“没什么。只是你不过走出三步,我就有点舍不得了,怎么办?” ☆、第三十八回 池絮的脸“腾”地一下便泛上了红色, 丢下一句“我真的困了”便落荒而逃。 黎柳风看着她的背影, 在心里叹气道, 这样说一句她便害羞了, 以后还怎么得了?看来从今日起, 就得循序渐进, 慢慢养一养阿絮的脸皮才好。 傍晚时分,积攒了一天的暑气沉沉在街道上翻涌,春风楼的伙计拎着一个食盒,步履匆匆地走进了福来客栈。 他跟老板打过招呼,便径直走上楼梯,到了三楼左拐第一间房的门口。 离晚饭还有一些时候,池絮正和衣躺在床上, 静静望着纱帐顶, 感觉心口在扑腾扑腾地乱跳。 一会儿想,黎柳风今日这么干脆,之后会不会后悔?一会儿又想, 月老若是见到了黎柳风,一定特别满意。 她甚至还迷迷糊糊地梦到了百年之前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一身玄衣,在远处站得如玉树临风, 不经意地朝这边望过来一眼, 目光相触间,眉目即将清晰可辨…… 就在这时,池絮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察觉到自己太过紧张之后,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明明之前跟黎柳风共处一室,同看一本书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小心翼翼的,怎么如今关系近了一步,她反倒忐忑起来了? 她伸手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黎柳风,而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作小二打扮,一见到她,便双手递上了一个食盒:“池姑娘对吧?这是您点的春风楼冰镇甜汤。” 池絮顺着他的动作接过食盒,疑惑道:“我没点呀。” 那小二十分眼尖,看到她身后的美人榻上,正坐着几只小小的纸人,忙指着道:“就是它们来点的。” 小二对它们肚子上写的那一行行字印象十分深刻,停顿片刻便道:“点了一碗冰镇白梨汁,另一盒什锦点心。这食盒您吃完放在房门口便是,我们有专人来收。” 池絮回头看了看那几只小纸人,小纸人们冲她点了点头,她才谢过伙计,关上了房门。 她索性将食盒拎到美人榻上,揭开盖子,发现里面铺着几层厚厚的棉布,白瓷碗装着的冰镇白梨汁带着淡淡清香弥漫开来,配上旁边精致的几样点心,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有一只短胖短胖的小纸人走到她面前,亮出了肚子上的字:“我去点的。” 池絮很上道地从食盒里捏出一块点心递给它,以示奖励。 它却没接,晃着脑袋想了想,又擦掉肚子上的字,写道:“黎柳风。” 这还是头一回写主人的名字,它心里不免很紧张,写完之后,仰脸看着池絮。 池絮明白了:“他请你去点的?” 短胖小纸人点头,池絮将糕点塞给它,又叫其他小纸人过来吃,兀自纳闷:“怎么突然点这个给我呢?” 想了两秒,她明白了——貌似是因为先前她敲开黎柳风的房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想喝冰水…… 这不过是随口胡诌的借口,他不会当真了吧? 小纸人轻轻碰了一下池絮的手腕,再度亮出肚子:“他说,你大概会需要冰一下。” 池絮:“……” 她摸了一下自己还在微微发烧的脸……这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周到”啊? · 而此时,周到的某人正将就着坐在桌旁,看一份公文。 勉强将心里缠/绵的情绪暂时收进深处,黎柳风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叩着桌面,在敲到第三下的时候,空中猛然炸开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居然又把我关起来了!!” 尊神现在的心情可以说非常郁闷——他本来是打算神神秘秘地来个空中传音,渲染一下诡秘的气氛,之后再慢慢找黎柳风谈判,谁知甫一现身,那蛮不讲理的酆都大帝就封住了他的五感,约等于他刚从地面上冒出头,就被按着脑袋摁回了地底下……换谁谁都憋屈。 就在他愤愤捶墙之际,却忽然发现阻隔在自己和凡界之间的那道屏障又消失了,这才气势汹汹地又冲了出来。 “你未曾跑出来过,何来‘又把你关起来’一说?”黎柳风不紧不慢道。 此言一出,尊神哑口无言,更郁闷了——他的身体如今还被镇压在鬼域之中,能传音不过是因为找到了一条封印上的缝隙,将自己的神识送了出来。换句话说,现在也只是空有一点放放嘴炮的功能而已。 想到这里,尊神的气焰又下去了那么一点,刚想下意识地讨好对方,忽然又警觉起来,恢复了原先鬼魅一般的嗓音,笑了两下:“酆都大帝好口才,在下真是自愧不如。” 有时候,对手博弈,不光要看势力,还要比谁能装。 尊神在心里默默地宽慰自己,不要慌,一百年了,成熟一点,起码气场要稳。 黎柳风面上颇有不耐之色,一言未发地掐了掐眉心。 尊神心中大喜,还未来得及“乘胜追击”,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的五感又被封了。 尊神:“……” 这北阴酆都大帝,果真是人品堪忧,还特别爱摆架子,一言不合就将人屏蔽,好展现他的神通广大,实在是很可恨。 尊神心里十分不满意地磨了磨牙,快把牙磨秃了才等到酆都大帝将他解禁。有了先前的教训,这回尊神学乖了,再也不敢讲没营养的废话,单刀直入道:“酆都大帝……好像并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里。” 黎柳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在尊神眼里,对方就是自恃位高权重,不将鬼域放在眼里,故而懒得搭话了,他忍下一口气,又道:“没错,我是骗了一个山精或是野怪,叫他假冒成‘北阴酆都大帝’,来凡间骗点香火,好将您这本尊请到这里。” 黎柳风这才淡然开口道:“请我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尊神笑了一声,“百年之前,您可是将我们鬼域打得好苦,甚至将我们关进幽深的地底下,叫我们永远见不到光亮,这些‘恩德’,我们鬼域还从没谢过您呢。” 黎柳风:“阁下客气了,纵有万般险阻,这也都是应该的。” 尊神:“……” 堪堪讲了几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被气死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言语交锋上取胜,便很快将话锋一转,道:“我这一百年,在地底下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大帝您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不将鬼域赶尽杀绝,而只是简单地把我们封印起来呢?直到如今我发现了这条……特意留给鬼域的裂缝。” 现在回想起来,百年之前的仙冥两界根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先不说两界的利益本来就有些冲突,单单说天界的神仙在背后捣鬼,强行将酆都大帝跟他的意中人拆散,就足够冥界和仙界决裂了。 尊神好不容易才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却已经身在鬼域之下,永不见天日了,内心十分后悔,没有早点找冥界进行一次合作。 这回他发现了封印裂隙,可谓欣喜若狂——原来和冥界合作,并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黎柳风却不冷不热道:“找了一百年,亏你好意思说出口。” 尊神:“……” 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要冷静”之后,他觉出了这句话里颇有那么一点“同伙”的口吻,心中一喜,试探道:“大帝的意思是……” 黎柳风缓缓从椅子上起身,却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仙冥两界,历来关系都尚可,我不会因鬼域而对天界动武,于己不利。” 尊神这就一头雾水了——您既不想跟天界为敌,又想跟我鬼域交好,难道是想做个两面派? “不过,借你们一条路倒还是可以商量——你不就是为此而来吗?” ☆、第三十九回 听了这话, 尊神先是一愣, 在心里暗暗嘀咕:“什么路?” 他此番来找酆都大帝, 说白了就是搬救兵, 可现在对方却告诉他, 要救兵没有, 要路一条。 黎柳风说完那句话以后,兀自喝了一口茶,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尊神在心里盘算了两回,面上不懂装懂道:“啊对对,大帝的意思是,那条路可以借给我们一用?” 黎柳风道:“不错,那条路上通天庭, 下接冥界, 想必你应该听过。” 经他这么一说,尊神可算想起来了。 相传,从天庭下来统共两条路, 一条是通往凡界崔嵬山的“天阶”,董永、牛郎此类都曾经通过天阶上过天,算不得神秘;可第二条,却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了。 据说这第二条路的终点, 落在冥界的某条河里, 是真正的连通三界的路。 不过,这条路却很难找,也从没有人走过, 尊神先前连这个传说是真是假都不确定,眼下却暗自高兴。 这酆都大帝还真够意思,三言两语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了。 尊神按捺不住地说:“那依大帝的意思,我们何时攻上天庭为宜?” 鬼域中的生物,颇有那么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意思,在尊神看来,有路,自己又有足够的力量,一股脑儿打上去便可以了。 但黎柳风显然不这样认为,尊神看见他微微皱起了眉:“此事不急。” 尊神:“您是不是想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们都等了一百年了,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那条路——天堑,百年一开,如今还不是时候。”黎柳风意味深长道,“此役胜败在此一举,若是输了,以后再想出来就难了。你可有把握?冥界不想押错宝。” “这个大帝放心,我们鬼域最不缺的就是力量。” 黎柳风轻轻一点头:“我想也是。” “那么,我问最后一件事,”尊神的声音从空中传来,“若来日我攻上天庭,冥界可会在背后捅我鬼域一刀?” 其实,不管酆都大帝说“会”还是“不会”,尊神心里的疑虑都不会打消。 黎柳风却笑了:“你有得选吗?” 尊神:“……” 果真是好狡诈的人! 可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没得选。 百年之前,这酆都大帝就布下了与鬼域联合的契机,只待自己找上他之后,便会发现——鬼域若想从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出去,还真的只有跟天庭打这一条路! 想明白这茬,尊神再去看那酆都大帝,越看越不简单。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其实有野心,又很无情,只看输赢,不看交情。 尊神丝毫不怀疑,此次酆都大帝的态度会偏向鬼域,是因为百年之前跟天界产生了仇怨,不过,如果鬼域的表现很不能打,也不排除酆都大帝会临时反水,在背后捅鬼域一刀。 这些思量,尊神心里都知道,但他没想到酆都大帝毫不隐瞒,就这样一派磊落地说了出来,一点虚情假意做朋友的意思都没有。 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这样也让他更放心了。 冥界自信满满地想要来一出“黄雀在后”,他鬼域却不是螳螂,谁算计谁还不一定呢。 等他率兵报了天界的仇恨,下一步就将矛头对向冥界雪耻! 正要说话,尊神却发现自己对凡界的感知越来越淡,好像有无数的水穿过缝隙,涌了进来,周遭一片混沌。 模模糊糊中,黎柳风的话音传来:“忘记告诉你,这缝隙只能撑到这里。” 尊神大喊:“等等!那我之后怎么联系你?!” “等我消息。” 尊神勉勉强强听清这四个字,眼前终于一黑,再也看不见凡界的景象了。 “哼!不拿我当回事!”他愤怒地捶了捶墙,“等我出去,有你们好看的!” · 待尊神的气息消失,黎柳风的脸色才真正地沉下来。 跟尊神来回扯皮不难,难的是鬼域的战力的确不可小觑,它们生于幽冥底下的“邪眼”,天生就是战斗的好材料,即便是没有谋略地乱打一气,也曾叫仙冥两界吃尽了苦头。 或许,这才是开始。 · 因为此前池絮对福来客栈饭食的评价不高,晚间时分,黎柳风带池絮去了另一家饭馆。 两人甫一坐下,便听见外头有人对话。 两人的话音时分缥缈,似乎是从天外传来,周围的食客也先是一愣,继而纷纷停下筷子。 只听得一个又尖又飘忽的声音道:“没错,我是骗了一个山精或是野怪,叫他假冒成‘北阴酆都大帝’,来凡间骗点香火,好将您这本尊请到这里。” 周围的食客闻言,往门口跑去,四处张望,却没见到是谁在说话。抬眼望向天上的仙璧,也丝毫没有动静,看来声音不是那里传出来的。 就在这时,空中又传来一个男声:“请我来所为何事?” 隔着天幕,两个人的声线都有点走调,不过,众人还是听出他语气不急不缓,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他气质淡然,颇为稳重。 “所为何事?”那尖尖的声音又笑了起来,“百年之前,您可是将我们鬼域打得好苦,甚至将我们关进幽深的地底下,叫我们永远见不到光亮,这些‘恩德’,我们鬼域还从没谢过您呢。” 那男声——初步判断是酆都大帝,只淡淡道:“阁下客气了,纵有万般险阻,这也都是应该的。” …… 播放完毕,黑无常笑眯眯地停止了手中的法器——一只东海龙王送的妙音法螺。 “这下,才是本尊来了。”白无常道。 两人正坐在横梁之上,黑无常往下看了一眼,不能理解地摇摇头:“你说我们大人是怎么想的?咱们在这放他的录音,他居然在给阿絮姑娘夹菜——这时候难道不该闪亮登场一下吗?” 所谓“先抑后扬”,有过先前的那副假画像,如今再显出真容,肯定又能上一回热议,好好给冥界宣传宣传! 虽然再怎么宣传,也不会有人愿意去:) “我问过他了。”白无常略略回忆,“他说时候未到,叫我们将录音放完即可。” “啧啧,”黑无常摇摇头,看着神色如常的黎柳风,作出一句中肯评价,“大人可真是个闷骚啊。” ☆、第四十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突然有人说话呢?”有人摸不着头脑。 被问到的同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啊, 是仙璧上来的吗?” 他探出头去四处张望, 发现周围既没有可疑人员, 仙璧上也毫无动静, 看来声音不是从那里传来的。 既然追究不清来源, 大家的注意力便很快转移到了说话的内容上。 “我听着, 好像是酆都大帝在和谁谈话。” “这么说来,先前出现在这里的果真是个冒牌货,我就说嘛,堂堂地府的第一把手,怎么会跑到我们这小小的地方来!” “章兄此言差矣,你听那酆都大帝的声音,好似远在天边, 却又近在咫尺, 说不定他此刻真真在城里呢。” 旁人听了,忽然觉得有点道理,便不敢再大声喧哗, 唯恐叫酆都大帝听见。 嘈杂声低下去的同时,有一道女声突响起,大喇喇道:“我之前看北阴酆都大帝的画像,是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 想不到他的声音却如此富有磁性, 简直能让人的耳朵怀孕啊!” 她说话的声音原本不算大,可因为其他人突然的安静,便显得格外“一枝独秀”, 堪堪钻进所有人的耳朵,一字不差。 说话的女子惊觉,顿时刹住了话音,恼羞成怒之下,柳眉一竖,朝探头探脑的小二瞪视道:“看什么看!” · 池絮夹起一片藕,一面慢慢地啃,一面陷入了思考。 那来自天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失真,池絮也知道必然不是原音。 不过,“酆都大帝”身上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却很让人熟悉,云淡风轻间气死人不偿命的风格她似乎也领略过…… 池絮细细地咀嚼着藕片,舌尖化开淡淡的清甜,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往黎柳风那边看了一眼。 黎柳风倒像是一直关注着她:“怎么了?” 池絮指了指窗外:“你说,酆都大帝现在在临州吗?” “说不准。”黎柳风道,“不过即便方才在这里,这时候可能已经在千里开外了吧。” 池絮点头,不再多言。 大概是那山精打着酆都大帝的旗号招摇撞骗,影响太坏,以至于大帝本人看不下去,出面解决了一下。 池絮方才听了听周围食客的议论,舆论风向已经一边倒地成了“有小人嫁祸酆都大帝”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想必那位大帝不会久留。想到这里,池絮竟然有点可惜。 自她下凡以来,似乎频频跟“酆都大帝”产生交集,纵然之前没有分毫了解,现在也不免产生了许多好奇心。 众说纷纭的性格和外貌,广为流传的长相和真实,酆都大帝目前给池絮的印象,还是一个十分具有神秘感的人。 可惜她早就将法力丢了个一干二净,不然说不定能追上去看个一二…… 稍稍走神的功夫,池絮惊觉自己已经想到了离题万里,不禁在心里暗暗训斥自己道:黎柳风就坐在眼前,居然还想别的男人! “阿絮,你可曾见过酆都大帝?” “啊?”池絮一愣,想起了黎柳风何出此言,很快道,“没有,我们一个在天庭,一个在地府,平时没有什么机会见面的。” 说起来,人界的妖族三天两头会往天庭跑,图个人情往来什么的,怎么冥界却不太往天界派人呢?看来还是应了传言中的“关系不好”了。 对着黎柳风,应当知无不言,池絮补充:“还有我听说天界跟冥界曾闹过矛盾,大概是因此断了往来。” 黎柳风点点头,微微挑眉:“原来神仙也会闹矛盾,甚是新奇。” “具体什么矛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不爱提,我也懒得问。”池絮吐了吐舌头,她心大,先前连记忆丢了都不太有所谓,状态跟“混日子”没多大差别,指望她刨根问底,是非常不现实的。 “对了,黎柳风,你接下去有事吗?” “没有,阿絮想做什么?” 池絮放下筷子,竹筷碰在青花瓷盘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我想带你上天庭看看。” 话音刚落,一直偷听墙角的黑无常一头从横梁上栽了下来,在池絮的脚边摔成了狗啃泥。 幸好他是鬼魂,没有重量,又是鬼魂虚体,才没有引起旁人的察觉。 白无常轻飘飘地从横梁上一跃而下,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恰好,堪堪落在黑无常眼前,黑无常在灰尘里睁开眼,便看到白无常仙气飘飘地站着,一脸关切。 “靠,你肯定是故意的。”黑无常揉了揉肩膀站起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黎柳风和池絮,“大人这次的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大?他他他,他能上天庭吗?他上天庭不是坏事了吗?天庭里有谁不认识他这张脸,几个神仙没……没被他打过啊!” 如今双方关系也不见得怎么好,这要是酆都大帝大喇喇地上了天,不就等于单方面踩人地盘吗? 白无常:“大人应该自有他的考虑,你切勿……”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黑无常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句感叹,“这可真是色令智昏啊!” 那边,黎柳风只沉默了片刻,便道:“阿絮,你可想好了?” “嗯,”对面的女孩眼睛澄澈透亮,似乎一切谎言都在将这双眼里隐匿无形,黎柳风有瞬间的不敢直视,“月老照顾我那么久,我想将你带回去给他看看。” 还有很多想做的,想跟这个人一直走下去。 他不会是第二个董永,也不会是第二个牛郎。他们或许在天界常住,也可以下凡,总之看黎柳风的喜欢,若他觉得天界环境好,她就在天界置办一套房产,毕竟自己是神仙,总得“能者多劳”一点。 不过,作为一个寄人篱下且没有法力的神仙,池絮目前还没能光荣跨入天界房奴狗的行列,她忽然觉得肩上担子重大,攥了攥拳补充道:“我会努力赚钱的!” 黎柳风一愣,不知她怎么想到了这一茬,随即笑道:“阿絮如此有志气,倒是叫我吃白饭了,实在惭愧。” 池絮明知他是开玩笑,便眨了眨眼:“那你是同意跟我回去啦?” 黎柳风道:“我有何理由不同意。” 池絮心情大好。 按理来说,上天入地的神仙要带一个人回去,原地飞一下就可以了。 不过池絮身上没有法力,两人只得明日先回崔嵬山那边,再往天阶走。 吃过晚饭往回走的时候,池絮下定决心,这回上天,说什么都要把自己的法力问清楚,她要么是天生的神仙,要么是飞升来的,总有迹可循。 想到这里,她脚步一顿。 她的来龙去脉,自己或许不清楚,但难道自己的人缘真的这么差,天界的人一个都不了解自己吗? 当时月老说过,她在云上漂泊而来,可她若法力全无,还能在云上站稳脚跟吗? 因为性子天生懒散,不爱追根究底,过去的日子里,丢失记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甚微,池絮便也没有追着问。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偏头看着边上的黎柳风,现在她算有“家室”的人了,即便是为了黎柳风,也不能一直做个没有来龙去脉的人。 此时正是黄昏,夏日的夕阳懒洋洋地铺在黎柳风的身上,让人觉得他眉眼温柔无比,甚是好看。 世人常说,皮囊容易看厌,再好看的人,朝夕相处下来,也就没有当初那么惊艳了。 作为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神仙,池絮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受相貌的蛊惑的,只不过现在看来,世人说的话或许不全然正确,比如黎柳风就非常耐看,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了,越看越觉得俊雅无双。 她运气怎么这么好,一下凡就能碰到这样完美的人呢? 有此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两人的身后,正走着两名女子,恰是方才酒楼里嚷着“听声音怀孕”的那一位,和她的女伴。 “你走快点,一会儿跟丢了怎么办!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帅的公子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跑了!” 女伴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你看他边上有个女的呀,他说不定……” “不管不管,先追上去问问再说!” 说话的女子生得眉目姣好,颇有自信,且显然是个勇敢追求爱情的“骁将”,跟了几步,她看到前面的女孩离开了那名男子,往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上去了,而那男子单独站着,似乎并没有过去的打算。 “机会来了!” 女子加快步伐,即将走过黎柳风身边时,却佯装崴脚,“哎哟”一声便往他身上撞去。 这一招很庸俗,却屡试不爽,这位公子看起来君子端方的,一定会扶住她的! 可谁知那公子反应极快,却不是来扶她,而是侧身避开,恰好将她让给了一边腰围三尺的一名妇人。 妇人一脸横肉,对这“飞来横祸”甚为不满,女子连连道歉,眼角余光瞥见那冷心肠的男子似要离开,忙走上前,盈盈一欠身:“公子留步。” 那男子冷然道:“何事?” 她索性直言:“方才在饭馆看见公子,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不知公子先前是否在沧州待过?” “未曾。” “呃……”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她略微尴尬,她调整了一下战略,又是一笑,“方才不好意思,险些撞到公子。” 黎柳风道:“无妨。” “不知公子姓名,又是谁家府上的?” 恰在这时,池絮拎着牛皮纸袋,晃晃悠悠走过来。这边人潮挤挤,她没注意到黎柳风是在跟人说话,还以为他只是站着等她。 池絮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买了草莓、苹果和山楂,你说我先吃哪个呢?” 那女子也随着这话音看过去,看看走来的女孩,又看看自己想要搭讪的男人。 她发现,面前的男人生得俊雅温柔,天生给人一副彬彬有礼之感,非得要他此刻眉目舒展开来的时候,两相对比,才能让人察觉他先前的不耐烦。 女子顿时知趣,直觉自己应该走开,可却执拗地站在原地。 池絮走近了才发现有什么不对,正要说话,黎柳风却忽然伸手,牵住了她没拿纸袋的那只手。 “走吧。” 略微泛着凉意的肌肤卷走了黄昏最后一点暑气,池絮呆若木鸡地任由他牵着走出好几步远,才后知后觉地回神——她居然连情敌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而眼前这人,却好像跟那个人说了蛮久的话。 池絮心生忧郁:“早知这样,我应该把你关在家里,不放出来。” 黎柳风不紧不慢道:“若要金屋藏娇,也应该是我藏阿絮才对。” 池絮分辨道:“可刚才明明有人故意撞你,亏我还以为她是不小心的呢。” 今天往手臂上撞,下次没准就是胸口!四舍五入一下,跟投怀送抱有什么区别?实在是过分! “唔,我记得我们之前才从秦公子家里出来。” 这是提醒她,她也有相关“黑历史”了,池絮思索片刻,迅速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撇下这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风蛮凉快的哈。” 黎柳风忍俊不禁,池絮懊恼跺脚,牵在一起的手便晃动了一下,险些脱开,很快被黎柳风紧紧抓住。 他的手指很凉,却不让人觉得冰冷,反倒很舒服,池絮有点眷恋这种感觉,可不好意思说出口,好在黎柳风大概跟她心有灵犀,一路上都没松过。 ☆、第四十一回 晚间, 黎柳风的房内, 一派安静。 黑白无常如同两根杆子似的杵着, 互相悄悄地递着眼神,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小纸人难得没有缠着池絮, 三三两两地或蹲或站, 连玩闹的性子都收敛了不少。 “你们想说什么,我心里有数。”黎柳风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黑无常立刻接道:“大人,您可三思啊,您这要是上了天庭去,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是会打起来的!” 黎柳风作出的决定, 他小小一个无常不好干涉, 不过,他还是觉得此事颇为不妥——先前,仙界虽百般求和, 但冥界这边却是从未搭理过,因此两方的关系,近来仍是僵持。 可现在倒好,冥界一把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上了天界的领土, 神仙们还不炸了锅? 虽然他们炸锅的场面, 想来应当会令人心旷神怡。 “我不单单是为了阿絮。”黎柳风顿了顿,却没往下说,只道, “我走之后,你二人速回地府,召十殿阎王,只说‘门要开了’,他们自会明白。”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觉得似有大事发生,肃然应道:“是。” · “月老月老!阿絮回来啦!” 明晃晃的天光,照得人直想打瞌睡,月老半合着眼,躺在白玉雕成的椅子上养神。 小红娘却像只叽叽喳喳的喜鹊,一路飞进了月老殿。 月老大喜过望,从白玉椅上坐了起来,四下张望道:“你说什么?在哪呢?” 老天开眼,最近这几天,说他是“寝食难安”,那可一点都不过分。 虽然说,包打听告诉他,池絮还在村子里过着悠闲的日子,身边连酆都大帝的半个影子都没有。可约莫是第六感作祟,月老还是觉得心里打鼓,十分不安,他请假条都交上去了,正等着玉帝他老人家批复呢。 如今他不必下凡,池絮就已经回来了,可谓很圆满。 “她还在天阶上呢,我听喜鹊说的。”小红娘说。 “喜鹊这碎嘴子,平时叽叽喳喳得烦人,关键时刻倒有点用处。”月老摸了一把胡子。 “总之现在月老您心里一块大石头可以落地了!阿絮肯定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呢!突然一下出现在您面前,那场面,想想就很激动呀!”小红娘道。 月老心里受用,表面却摆出冷脸,站了起来:“哼!有什么惊喜不惊喜的,你陪我去天阶口守株待兔!” 月老拄着拐杖出门,沿路又碰上了恰好来月老殿吃酒的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酒没喝成,倒先被月老拉上一道去给池絮接风了。 天阶耸入云霄,往下十米便隐在重重雾气中,看不分明了,月老眯着眼等了一会儿,失去了耐心:“这怎么还没来?” 小红娘素来知道月老是个急脾气,便道:“要不我下去接一下?” 太白金星臂弯里搭了个拂尘,轻飘飘道:“算啦,都上天阶了,月老老头,耐心一点。” 几人又等了一阵,终于等来了雾气里飘飘渺渺的两个身影。 从身形来看,一男一女,一目了然。 不知怎地,看见那男子身形的时候,月老额角有根小神经一跳,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眯起眼睛打量那雾气里的男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跟千里眼口中那个五大三粗的形象相差甚远,光看那挺拔的身形,就让人觉得那人长相也不会差。 那男子气定神闲,优哉游哉踏上了一步台阶,眉目也渐渐在雾气里显了依稀的形状。 不祥的预感瞬时弥漫开来,月老的心“咯噔”一下,险些不再跳动,末了又蹦跶得跟擂鼓似的,连带着耳内也轰鸣作响。 他向后退了几步,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红娘在一旁吓得傻了眼,太白金星一面扶了月老一把,一面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我殿里拿救心丸啊!” ·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千里眼都说了,阿絮当时是跟一个相貌凶恶的男人在一起啊! 可这阴魂不散的酆都大帝,又是从哪里杀出来的?如今还登堂入室,真是岂有此理了! 模模糊糊地想到这里,月老瞬时诈尸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把守在一旁的小红娘吓得“嗷”了一声,滚到了三米开外。 月老第一眼看到空旷的大殿,下意识地想自我欺骗一番:“刚才,我是不是做了个梦啊?” 对的,肯定是个噩梦,酆都大帝来到天庭什么的,不存在的,一定是他的错觉。 “呃……”小红娘不知怎么开口,虽然不明状况,但对月老产生了莫大的同情。 幸好太白金星在这时候匆匆进来,一看见月老醒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终于醒了!再不起来,我炼丹炉都要叫你吃空了,快过来处理正事儿!” 月老叹了口气,这没心没肺的老铁,发现他醒了,也不知道问问他身体如何,第一反应居然是拉他干活。 月老没来得及感叹世态炎凉,交友不慎,又听见太白金星神补刀:“人就在殿里呢。” 这短短六个字,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月老直挺挺地躺下,不愿意面对现实:“你就当我死了吧。” 太白金星:“……” 几万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月老:“我不管,他不能在天庭久待,你去告诉他。他一个冥界的,于情于理来天庭都不妥。如今上来了,速速下去,我便当看不见,不然,在我们这里瞎掺和什么,走亲访友吗?” 太白金星冷笑:“你倒是聪明,推我出去背锅,有本事你自己开口去。” 月老:“我这不是病人吗?” “行了,大家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说话就别拐弯抹角了。你明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太白金星说,“人家记仇着呢,一分没忘,如今讨债来啦。走吧,出去跟他说说话,百年之前好歹一起打过鬼域,幸好他本人不算难打交道。” 月老很不情愿:“好打交道?我看他是个阴险狡诈的笑面虎。” 玉帝见证,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穿越回七仙女出轨那会儿,把怂恿池絮下凡的自己狠狠打一顿。 你说也是,这七仙女好好的,找什么张王爷啊? · “月老他可能近来休息得不是很好,方才只是睡过去了。” 池絮捏着拳头,目光频频往某个方向看,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对黎柳风解释,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也可能是喜悦过度……”池絮想起月老昏迷过去时候的脸色,否决了,“好像不是。” “阿絮若是担心,跟着去看看吧。”黎柳风道。 月老一路被抬回来,池絮都没离过身侧,方才一路跟进了月老的寝殿中,被太白金星以“男女有别”的理由轰了出来。 池絮起了身:“一大把年纪了,管什么男女有别,要不我还是……” “阿絮,”黎柳风轻声问他,“若你发现,我跟你想象得有所不同,你当如何?” 池絮觉得他问得奇怪,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再说了,你又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黎柳风笑了笑:“嗯,你去吧。” 池絮一头雾水,觉得月老突然的昏厥很是奇怪,黎柳风的态度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及,作为一个凡人,他上天之后的态度,是不是过于淡定了? “酆都大帝,好久不见啊。” 大殿内,月老缓缓踱步而来,毕竟是神仙,情绪一时激动,昏厥吐血都可以理解,但他恢复得也很快,几颗金丹下去,已然无事。 “酆都大帝?” 看月老说话的方向,是对着这边的,池絮疑惑地往身后看去,没有看到别人,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再转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仰头去看黎柳风,却发现他眉眼温柔不复往昔,甚至还有些许狠戾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样的脸色,实在陌生的紧。 “黎……柳风。” 她不确定地开口,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回答她的却是月老的轻喝:“阿絮,站这边来。” 与此同时,黎柳风却牵住了她的手,没说话。 池絮的脚仿佛生了根,站在原地没挪动。 整座空旷的大殿内,忽然寂静无声,池絮听见他轻声说:“相信我。” 月老将两人的动作和反应悉数看在眼里,气得七窍生烟——果真是养大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百年的照拂,比不过这么一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 那“小白脸”还很装模作样地道:“突然来访,还望月老别来无恙。” “我有恙,我非常有恙!”月老的胡子往两边飘开去,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瞥了一眼池絮,又心烦气躁地咽下去了,“我们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麻烦您……” “月老。”池絮在这时候说道,“和您说多少遍了,发脾可气解决不了问题,您要我离开他,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嘛。” 小姑娘清丽的眉眼中,依稀透露出一股倔强,月老心里五味杂陈,略略灰心地想:我有什么理由呢?我就是理亏才说得这么大声。 “罢了罢了,”太白金星咳嗽了一声,出面做和事佬,“月老,把你那炮仗脾气收一收,大家心平气和才好说话嘛。百年不见,酆都大帝可是更加玉树临风了,方才天阶上,我老头子年老眼花的,还险些没认出来,哈哈,既是故人,不妨咱们移步金星殿叙叙旧?” 天庭里的神仙们虽然相处和睦,不过该等级分明的场合还是非常严整的,池絮虽然平日里同神仙们嘻嘻哈哈,这会儿却也不能放肆,只看着黎柳风,露出询问的眼神。 黎柳风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回头和你解释,阿絮,不要担心。” 不知怎么的,池絮忽然就心安了。 ☆、第四十二回 其实月老殿内未尝不能说事, 只是一来池絮在那, 多少不太方便, 二来换个场地, 也显得自己这边很有主导权。 太白金星和月老两人打定了算盘, 悄悄地观察酆都大帝的反应, 孰料那酆都大帝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一路还有闲心看风景,月老很怀疑他图谋不轨,如此气定神闲,想必是有备而来。 “哎,咱能不能……”月老故意落后几步,附在太白金星的耳边小声说, “趁他不备, 把他一脚踢进你那炼丹炉去,给他烧一烧?” “你省省吧!”太白金星险些跳起来,“然后仙冥两界开打, 让鬼域坐收渔翁之利?亏你想得出来,还有,我可不想再烧一对火眼金睛出来。” 月老想起了孙悟空,瞬时哑然, 末了道:“也对, 你那炉子不顶用。” “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谈谈,毕竟他也没有做过损害天界的事情嘛,就算他真有阴谋野心, 那也是没有付诸行动的。”太白金星不跟月老的小性子一般见识,“如今冥界势力壮大,乃是三界有目共睹,若他真想搞点什么名堂,早就动手了,何必借着阿絮的名头上来?” “我看未必,他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百年之前,他想借跟阿絮成亲,得到可号令天兵的天界虎符,被我们搅黄了,暗自生恨,如今又故技重施,可见报复心不是一般得重。” “阿絮不是失忆了吗?再说了,她现在手上也没有虎符。百年之期将近,再等几年,虎符就会另寻他主了。”太白金星安慰道。 月老显然没他那么乐观主义,摇了摇头,仍是忧心忡忡:“但愿吧。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可不能让阿絮知道。”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黎柳风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后面两人刚在背后嘀咕过他,不免心虚地刹住了脚步,便听得他声音颇有礼貌地道:“是前面吧?” “是是。”太白金星道。 他给月老使了个眼色,月老领会——金星殿乃是藏丹重地,外部设有各式禁制,若那酆都大帝真要在此地发作,自己这边也不会全无准备。 这样一想,底气不免变足许多。 几人各怀心事,前后进殿,光从身后照来,在光洁如鉴的地上投下三道拉长的人影。 小仙童照例迎上来招呼,太白金星没言语,只挥了挥手将他屏退了。 偌大的金星殿内,就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因着百年前一点心知肚明的瓜葛,月老不大方便装客气,索性单刀直入:“酆都大帝,不知您今日来有何贵干?玉帝他老人家知道吗?” 黎柳风挑挑眉,不紧不慢道:“来得匆忙,尚未来得及拜会。” 月老的本意是他的行为不合规矩,谁知对方却摆出一副“打算去拜会”的模样来,好似名正言顺。 黎柳风在这时道:“或许月老和星君都误会了。” 太白金星还算心平气和:“误会什么了?”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以冥界帝君的身份。” 太白金星疑惑:“哦?那是……” “只是同阿絮回来,拜见长辈罢了。” “你说什么?!”太白金星还未开口说话,月老在一旁跳了起来,指着他道,“你你你果真对阿絮下手了!” 黎柳风只一笑——表面看起来,他这笑含蓄内敛,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从那飞扬的眉目看起来,分明是得意至极! 月老气得想掀翻太白金星的炼丹炉。 方才在月老殿,阿絮还要他“讲道理,好好说话”,其实胳膊肘早就拐到了十万八千里,怪不得对酆都大帝处处维护。 想到这里,月老就一阵扎心:“先前,我叫千里眼看过,同阿絮在一起的明明不是你,而是另一个男的。你把那个男的怎么了?” 黎柳风原本靠坐在宽敞的扶椅上,闻言,手指在扶手上微微一蜷,心道:“另一个?” 他自然不知那是秦广王,第一反应便是池絮在遇到他之前,还同别的男人相遇过,可转念一想,以阿絮的性子,不大可能对他有所隐瞒,便道:“不知是怎样形貌的男人?” 月老复述了一遍千里眼的话,而后盯着黎柳风:“大帝可有印象?” 听他这么一说,倒像是秦广王,黎柳风大致有了数,心情颇好地敲了一下扶手,嘴角流出一抹笑意:“嗯,没印象,大概是我没碰上。” 还笑,什么毛病! 月老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揣摩不透这酆都大帝的内心了。 有听到情敌的时候还能笑出来的吗? 太白金星在这时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月老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跑,道:“那莫非酆都大帝此次上天,是想要与我天界结为姻亲?” “正是。” “阿絮她的来历,我想大帝你也知道,要玉帝将这样的人嫁予你,怕是很难。” 黎柳风微微颔首承认,随即道:“所以,我先来了月老殿。” 听他的意思,好像自我感觉良好,月老哼声道:“我凭什么帮你?” “这事说起来,还有月老的一份功劳。”黎柳风不紧不慢道,“阿絮下凡是为了找人成亲,恰好我别的什么本事没有,这点小忙倒还可以帮上一二。” 月老:“……”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这个不能作数,再说了,我让阿絮去找个凡人,我也没让他找你啊……你是凡人吗?凡界做生意不满意还可以七天包退呢,何况是……是女婿!” 说这话的时候月老十分心虚,毕竟从来源上看,池絮的出身其实比他高贵,要做池絮的爹,等于是跟创生万物的天地肩并肩。 转念一想,阿絮再过不久,就会成为普普通通的一介小仙,再者,百年朝夕相处的情分,他对阿絮的照拂之心是实打实的。 于是,月老又补充一句:“我就算不吃香火,不享供奉,也绝不会把阿絮嫁给你。” 黎柳风脸上毫无愠色,道:“这个好像由不得你。” “她只是受你蒙蔽,之后一定会明白真相的!” 这时候,黎柳风目光才一暗,背着光,显得整个人阴沉无比,带来的压迫感也是无法忽视的:“当真如此?” 月老被他看得很心虚。 百年之前,正值仙冥两界联手,攻打鬼域的时期。 黎柳风作为冥界的一把手,遇上了天界主帅池絮。 据他本人说,是“一见钟情”了,可天界有神仙不信,他们认为,所谓一见钟情,那基本就是看颜值的意思。 池絮虽然长得十分漂亮清秀,可到底不是勾人夺魄的那种类型,不会叫人看一眼就神魂颠倒。黎柳风堂堂一冥界大帝,什么世面没见过,至于鬼迷心窍般地吊死在这样一棵树上吗? 且月老统观凡界案例,早早地得出过一见钟情不靠谱的结论。 那么,酆都大帝就是另有所图了。 池絮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 答案呼之欲出,天界虎符。 一块玉便可号令天兵天将,违者灰飞烟灭。 可惜消息传出来得太晚,月老他们知道有这么回事的时候,池絮已经同那酆都大帝互相属意了,眼看着两人关系越走越近,天界的反对派们急得上火,却不知如何出面干涉。 恰逢大战接近末尾,鬼域三天两头大震动,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不宜派天神进入鬼域,以免被卷进瞬息万变的鬼域里,遭遇不测。 可不知哪个天神出了馊主意,提议将池絮派过去,说池絮只需要在鬼域周围走一圈,假装自己进去了,然后自己这边再派人去跟酆都大帝报信,将情况说得越严重越好,若酆都大帝不敢去救,那便说明,他不是真心了,到时候,天界也好有理由拒绝他的求亲。 退一万步说,就算酆都大帝去救了,还命硬地活着回来了,天界也无需作出什么牺牲。 大概实在是走投无路,几位神仙一合计,觉得颇有道理,便去玉帝那一通游说,只道大战决胜时期,须得要主帅巡逻边界,往鬼域那去了解了解情况。 玉帝早就不太管事,不知道他们的小算盘,听听觉得有道理,便一挥手让池絮去了。 本来,几位神仙也没想要池絮真出什么事,可谁知那天真的有那么不巧,鬼域突然发生强烈的地震,且伴随瘴气形成的气旋,卷进了无数天兵天将,池絮不幸也在其中。 黎柳风将她从鬼域带回来的时候,两人几乎都成了血人。 池絮昏迷不醒,被立刻送往天界莲池疗伤,而黎柳风则回到冥界,一刻未歇地发动了对鬼域的最后一次进攻。 等他一身伤痕地带着胜利回来的时候,却已经见不到池絮了。 天界的神仙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把嘴巴丢了似的,见了他也不说话,只会不断摇头,发出痛惜叹惋的声音。 后来他们说,阿絮死了。 ☆、第四十三回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黎柳风自是不肯轻信, 他想方设法打探出来——池絮果真没死, 只是身受重伤, 还未苏醒, 在莲池疗伤。 至于神仙们的态度,他多少能够揣测出一二。 不过是担心池絮与冥界结亲,虎符会随她一起落入他的手中罢了。 黎柳风那时虽居于帝位,却也年轻气盛,以冥界鬼仙的身份追到了池絮养伤的莲池门口,遭到了天兵天将的拦截,一来二去便动了手。 闻讯而来的诸多仙神一看, 这可大事不好, 一面联系地府十阎王,一面各自运用法力与他对抗。 可黎柳风身上的法力好像用不完似的,愣是以一敌多, 这么多的神仙在他一个人面前,竟也讨不着什么便宜。 后来还是十殿阎王过来,说鬼域战端又起,怕是有余孽还未缴清, 黎柳风这才收手离去, 又不眠不休地开始打鬼域。 当时,十殿阎王中,稍微有些聪明的阎罗王已经看明白了。 仙冥两界虽同为神仙, 不过一方为天仙,一方为鬼仙,不免要受许多与生俱来的限制,黎柳风之所以在门口与神仙们缠斗许久也不找个机会溜进莲池大门,是因为受阻于“鬼仙”这一出身,没有天神的允许,他根本就无法踏入莲池一步。 说句难听的,就算黎柳风将神仙们都打死在这儿,他也见不到池絮。 阎罗王推测,大帝定是知道这些,心中苦楚,这才打神泄愤。不禁又气又怜,心想这对苦命鸳鸯是造了什么孽。 “那之后天界重修天阶,连仙冥两界‘友好交流’的门户都关了。”黎柳风淡淡道,“我同阿絮,便再也没能相见。” 归根结底,天界无非是在大战中实力尚存,而鬼域崩塌,冥界作为邻居也难以全身而退,受损极大,黎柳风不得不养精蓄锐。他本打算解决掉手上的一些棘手事便再探天界,可谁知池絮却先他一步下凡来了。 这一次,虽然意外,虽然仓促,但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让步。 “对了,光顾着叙旧,我们好像有个事情没有告诉你。”月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眼一弯——由于他本人的不怀好意,这个笑容便带上了几分奸诈的味道,“不知大帝对阿絮有没有了解,她如今失忆了,那么就意味着那块虎符也没有啦!” 天界虎符是一块非常玄妙的东西,它并不是某件死物,甚至不是某种仙器,而是与主人同生的一块鱼形红玉。 若主人命丧黄泉,虎符便也会从天地间消失,而若是主人失去记忆,虎符便也会不认主。 它就像是个爱斗气的小孩,会躲起来很长时间不见人,这个时间通常是几十年至百年不等,而后等它“消气”了,它才会另外选择主人。 如今池絮失忆已有近百年,料想那虎符也快要另择他主、重出世间了。 月老说完,很是得意,心道这回酆都大帝的算盘打了个空,看他怎么收场,可谁知那人只是笑了笑:“那又如何?” 月老瞪眼:“那又如何?” 这人伪装得还真的挺深! 自己都明确说明了阿絮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他居然还能装得下去。 月老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不知怎地看出了“情深义重”四字,连忙掐了掐自己眉心,正要再度发表看法,却听得黎柳风道:“月老对我的误会由来已久,此事上,若一时半会放不下成见也无妨,总归是阿絮在选夫婿。” 闻言,原先还觉得他有些情义的月老顿时又生了闷气——这不就是在说阿絮选夫婿,月老管不着吗?于是他哼哼两句,没说话。 黎柳风话锋又一转:“不过,接下来这件事,成败与否便完全在月老你的身上了。” 他语气郑重,太白金星也不由得肃然看过去。 两炷香过后,月老一脸凝重地走出了金星殿。 不知道黎柳风和他说了些什么,他脸上的表情特别严肃,可能比池絮说她马上就要嫁给黎柳风还严重。 先前,月老之所以觉得黎柳风不靠谱,是因为池絮并不是一位人见人爱、美艳无匹的女仙,充其量不过是个清秀好看的姑娘,而酆都大帝是什么地位的人?何等姿色的美人没有见过?甫一见面,那酆都大帝却毫不掩饰对池絮的好感,如此殷勤,事必有妖。 不过一番谈话下来,月老发现这年轻人能坐上冥界高位,是颇有些手腕的,而且言谈风度,也不像是个阴险歹毒之人。 同时,他又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给鬼域下套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酆都大帝这样来一出,难道是要和天界撕破脸? 可若是真的,那酆都大帝告诉天界,又是为了什么? 算了,太费脑细胞,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玉帝做决断吧。 · 月老和黎柳风还在金星殿里的时候,池絮一个人晃悠着走出了月老殿。 此番上天的体验绝对神奇——别人好像都有正事干,她反倒是最闲的。 这附近有个小瑶池,里头不长天财地宝,徒有几株睡莲几尾鱼,自然也没有兵将把守,两旁树木参天,绿意森然,倒是很幽静。 池絮是个很少自寻烦恼的人,可这时候也不免有点闷闷的。 她随手揪下一片树叶,往池子里一丢,立即有鲤鱼摆着尾巴过来抢食,当中有一条红金花纹的,身手最敏捷,一口便将那树叶吞了下去,它似乎也不嫌那叶子干巴巴的难嚼,很快又游到池絮面前讨食。 池絮便又揪下一片,随手丢了进去,道:“若来日你成了仙,可别忘了我的一份好。” 那鱼吐着泡泡,眸中晶亮,似乎在道:“那是必然!” 池絮的心情莫名好了一点,她拍拍白玉雕的阑干,似乎要借力将不愉快再发泄出去一点。 原先以为是一场欢欢喜喜的会面,一来自己找到了意中人,二来可解月老燃眉之急,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原来黎柳风和月老早就认识,且有不小的嫌隙,而她倒好,成了个局外人。 北阴酆都大帝,这是他的身份。 说来也很奇怪,她竟然没有感到突兀,好像在和他初初见面的时候,他就交代了一番似的。 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这时候,很多有关“酆都大帝”的记忆逐渐浮出水面。 她想起自己问起酆都大帝这位鬼仙的时候,黎柳风嘴角划过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只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亲自问;画摊上的假神像,明明是世俗中最为广泛流传的版本,黎柳风却能一眼道出不对;他对这三界中的各种事情都说得出来龙去脉,天下好像就没有能叫他害怕的事情。 他破绽这么多,哪会是一介落榜书生? 她早该猜到的。 想到这里,不知是气他隐瞒自己,还是气自己的迟钝,池絮又揪了一片树叶下来。 那条鱼照例吐着泡泡要来吃,池絮百无聊赖地看它追逐叶子,光影水波晃动间,池里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眉目并不清晰,只依稀看得出身披玄甲,背后火红一片,像是大片的火烧云。 她嘴唇翕动:“……一百年。” 池絮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什么一百年?” 话音一落,那人却消失了,好像方才出现的只是个幻影一般。 池絮摇摇头,心道大概是自己看花了眼,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的怀抱温暖,坚硬,也很熟悉。 黎柳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出奇得温柔:“在月老殿里没看到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池絮往后退了一步:“我就随便走走。” 她说违心话的时候,眼神并不敢往他身上看,脸颊微微有点鼓,好像憋着一口气。 黎柳风伸手轻轻撩开她的额发:“阿絮,若你想问,我知无不言。” 池絮一愣,竟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发作。 她没谈过恋爱,往前从情人镜里窥见凡间景象,男女吵架的时候,女方似乎都会捂着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 这句台词用在这里似乎正好接黎柳风的话,可池絮心道:“我很想听来着,如果说不听,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略作纠结,她便坦然道:“想问的可多了。” 黎柳风笑了笑,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那就一个一个问。” “我先把我能想到的说了,若是不够,你再补充。”他又道。 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池絮点了点头道:“好吧。” “隐瞒身份,是因为我怕。”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答案却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要知道,黎柳风身为“凡人”的时候,可从没说过一个“怕”字,如今成了坐镇一方的酆都大帝,反而知道害怕了。 她直觉这不是玩笑,便轻声说:“怕什么?” 黎柳风看她。 一开始,怕她是真想避开他,才会在这一百年里,一点端倪都不露。 后来知道她失忆,又担心太早走漏风声,引得天界察觉。 即便此时此刻,拥她在怀,也会害怕她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话音在舌尖转了几圈,最后,黎柳风只偏了偏头,声音低沉好听:“你忘了?” 池絮不明所以,眨了眨眼。 黎柳风慢悠悠道:“你说我脾气不好,还长得很凶。” “阿絮对我的印象如此不好,我又怎敢自报家门?” 池絮:“……” 这么说倒是她的错了! 先前外人传言酆都大帝狡诈多谋,她还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池絮支吾道:“我那也是道听途说,不作数的……” 话说一半,她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不然怎么会如此在意她的看法? 池絮眯着眼,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盯着黎柳风,又问:“什么时候?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吧?” 黎柳风:“……” 末了他叹口气,轻轻搂住了她。 这迟钝得不行的小姑娘,居然现在才看出他的一见钟情。 ☆、第四十四回 池絮天生不擅谈情说爱, 也不会珍惜良辰美景, 却在此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沉默, 没有打破二人之间旖旎的氛围。 微风拂过池畔,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听着耳畔传来的心跳, 忽然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不管他是高高在上的冥界大帝,还是一介凡夫俗子,更重要的,他是黎柳风。 两人慢慢往回走,黎柳风忽然开口叫她: “阿絮。” 池絮应道:“嗯?” “没什么。” 黎柳风看着她,想起从金星殿离开的时候,月老那副跳脚的模样: “那你接近她, 就不怕她想起往事, 虎符再回到她身上?!到时候,她要背负些什么,你可清楚!” 他怎会不清楚。 嗜战, 杀戮,不详,以及耗尽天运的消逝,历代武神的结局, 大抵如此。 可他不会让她走向那样的终点。 · 月老喜静, 居住的地方也较为偏僻,又因为知情人士的刻意隐瞒,黎柳风的到来, 并未引起天界的波澜。 此刻池絮和他并肩走在瑶池畔,远处夕阳即将下落,云层熠熠生辉,时光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静止的错觉。 池絮深深吸了一口傍晚的风,心道,好像就这么和他一直走下去,也不赖。 ……不对,现在可不是瞎文艺的时候! 池絮猛然站定:“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和月老说了什么呢!” 怨不得月老常提醒她男人最擅长给人灌迷魂汤,黎柳风不过回答了一个问题,她居然什么都忘了问、开开心心地挽着他走了! 黎柳风道:“阿絮,你知道鬼域吗?” “与冥界毗邻,满是瘴毒的那个地方?”池絮想了想道,“听过。” 话说完,想起眼前这位正是冥界之主,她便又非常替他考虑地道:“有这样一个邻居,冥界是不是很不省心呀?它们又要来找你们的麻烦吗?” 黎柳风脚步一顿:“又?” 池絮一怔——她并没有鬼域找冥界麻烦的记忆,只听说过百年之前,仙冥两界曾和鬼域有一场大战,具体是谁惹的谁都不清楚,因为天界似乎对此讳莫如深,月老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 “鬼域那么心胸狭隘,肯定是他们挑事。”鉴于眼前这位乃是堂堂冥界一把手,池絮非常狗腿地道,“我说的对吧?” 黎柳风但笑不语。 池絮让他笑得心虚,轻轻用手肘推了他一下:“笑什么?” “我在想,酆都大帝这一名号的分量果真不小,竟让阿絮说起了违心话。” 要说自己给她留下的印象,可绝对不是纯良的类型。 池絮自是不肯承认,忙转移话题:“然后呢?鬼域怎么了?” “我发现鬼域近来有异动,恰巧你邀我上天,故而顺便知会月老一声,就这样。”黎柳风道,“说起来,若没有阿絮,我还无法来到这里。” 池絮奇道:“酆都大帝不能上天么?” 黎柳风淡笑,解释道:“像我们这种由天地化生而来的仙,自然也受天地限制。譬如鬼仙生来不能不能上天,天仙生来也不能进入地府。凡界属于公共地带,谁都可以去。” 池絮道:“那交流起来,岂不是很不方便?” 黎柳风点头:“所以很久之前,天冥两界合力,造了一个阵法,经由那个阵法上天入地,便可不受身份限制。不过,百年之前,那个阵法被关闭了。” “为何?” 池絮越来越对“百年之前”这个时间感到好奇。 水影里女人说的话,仙冥鬼三界大战,还有那个被关闭的阵法…… “那道阵法名为‘天堑’,鬼域曾经顺着天堑到了中央仙宫所在之处,天界觉得不安全。”黎柳风道。 “哦……”池絮慢慢应着,感觉从中品出了一点勾心斗角的东西,可要仔细说,又说不上来了。 末了她道:“给我讲一讲百年之前的那场大战吧。” “鬼域蓄谋已久,在被冥界击退之后,便顺着天堑攻进了中央仙宫。” 虽说玉皇大帝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大管事了,但这都被对手打到了家门口,想必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池絮想了想道:“天界损失很大吧?” “不大,因为当时统帅天兵天将的,是三界最为杰出的武神。”黎柳风轻声道。 “我知道,金甲天神,天界最能打的就是他了。”池絮笃定道。 黎柳风没作声,只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什么,他曾经不过是你的副将。 池絮没等来回答,也不介意,自己在脑海里将来龙去脉撸了一遍,忽然灵光一现,道:“那一百年之前,你见没见过我?” 几乎与此同时,两人对面不远处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阿絮,你回来了居然不告诉我,也太不够意思啦!” 黎柳风循声看去,池边柳树下站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人影,正朝他们奋力挥着手。 那人浑身上下都裹满了彩绸,长长短短的布条随风晃动,好似一只迎风招展的花蝴蝶。 “花蝴蝶”叫:“阿絮,是我啊!” 那花团里只有两个乌溜溜的眼睛依稀可辨,池絮盯着他许久,恍然大悟:“扫把星!” 扫把星宛如当众认亲一般喜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住了池絮的手:“对呀是我呀!太不容易了,你居然认得出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来话长啊……这不我路过织女宫,受托将七匹绸缎送往七仙宫,本来还以为不过跑个腿呢,谁知道这一送就送出事来了!” 要知道,虽然在凡界,老百姓们已经默认老大穿红、老幺穿紫,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谁愿意永远只穿某一个颜色的衣服?在大众面前装一装也就算了,私底下是非要争奇斗艳一番不可的。 以往七位公主就要因为颜色问题吵一遍,如今偏偏又都盯上了紫色,早早跟织女打了招呼,织女可不想掺和,索性丢给了扫把星。 “那七位公主不是我说,那脾气可真是暴,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末了居然把这些个绸缎当法器来撒气!都是王母娘娘亲生女儿,我怎么敢让他们出差池,只得自己当了人肉垫,被缠成了个七彩球……” 他耷拉着两条眉毛,身上却披红挂绿分外喜庆,池絮没忍住笑了一下,继而又装模作样地同情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可不是嘛。总之现在七星宫我是不敢待了,回头再去吧——哎,这位是?” 说话间,扫把星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只见他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很是面生,应该不是天上的神仙。 “这是我的未来夫君。”池絮道。 “别胡说!” 扫把星将眉毛一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池絮一眼,继而眯着眼聚起光,将黎柳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掂量对方够不够格做天庭的女婿。 而后,他扒拉开挂在自己眼旁的彩绸,将池絮拉到一边,语重心长道:“阿絮呀,你就不能矜持一点?不要把你对他的喜欢表现得这么明显嘛!你虽然没有法力,但好歹是个天界的神仙,地位比他高多了!” 池絮摇头:“我可不敢跟他比,他可是冥界酆都大帝呀。” 扫把星:“……” 他现在收回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扫把星颤抖着双手,合了个十,朝黎柳风拜了一拜:“小的扫……扫把星,见过酆都大帝。” 黎柳风微微颔首:“不需多礼。” 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愠怒之意,看来是个修养极好的人,扫把星心中松了一口气,可没等这口气松到底,身后又想起一声让他头皮发麻的怒喝:“好啊扫把星!你居然在这里!” 扫把星回身一看,好嘛,七公主和三公主正站在桥那边,三公主性子稍静,只将他瞪视着,而七公主双手叉腰,怒气汹汹,看架势是恨不得将他的耳朵给揪下来。 “让你在七星殿里等着,你居然自己跑了出来!”七公主非常生气。 扫把星觉得自己巨冤——你们都在那打起来了,我不跑,难道还等着被裹成粽子吗?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七公主已经过了桥,走到了扫把星的边上。方才她顾着发火,见扫把星身边有两个人,也没仔细看是谁,这会儿一看,便顾不上扫把星了。 尤其是她看到了池絮身旁的男人之后。 “啊哈哈哈,没想到,阿絮你回来啦,有空来七星殿玩哟,我突然想起我被子还没叠,让母后看到肯定得挨骂了,我先走了哈,下回见!” 一气呵成地说完这些话,七公主拎起裙子拽上三公主,很快跑了个没影。 池絮:“……” 虽然说七公主的性子生来就有点我行我素,可看她方才的样子怎么慌慌张张,好像见鬼了似的? · “七妹今日好反常。”坐在七星殿的秋千上,三公主一面慢慢绕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对身边的七公主道,“往常若是见到那样的男子,七妹绝对是要迎上去示好一番的。” 七公主气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她不知内情,自己也不好发作,只道:“没……没看清他长啥样啊,很帅吗?” 三公主:“……” 方才见到那男子的时候,七妹的眼睛都直了好不好!如今却睁眼说瞎话,也亏她说得出口。 七公主似乎是突然对秋千上缠绕的藤蔓产生了兴趣,不论三公主如何旁敲侧击,就是不肯应一句声。 四公主将一枝含苞待放的百合插/进琉璃瓶里,道:“这事倒是新奇,我从没见过七妹也有知难而退的时候。”话说完,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过了头:“不会是那位吧?” 七公主见瞒不过去,只得点点头。 要知道,她七公主的魅力可是三界公认的,只要她看上的男人,就没有不对她动心的。 尽管出于现实等种种因素的考虑,她并没有和每一个互相属意的男人都在一起过,但不可否认,那些男人看向她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一些欣赏之意。 可那个男人却从来不会。 今天他还算是往她身上看了一眼,百年之前她不知天高地厚去搭讪的时候,对方根本就是拿她当空气给忽略了! 再过不久,天界就传出了消息,那个人喜欢的是池絮。 在情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七公主,居然败给了一个整日耍刀弄枪的女武神! 这个世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一口咬定是酆都大帝瞎,不过向来依仗美貌的七公主还是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 听四公主简单地将经过说完,三公主若有所思:“这么说,酆都大帝如今又是奔着阿絮来的,到底是为了虎符,还是他真的喜欢她?” “话说回来,那样凶狠的人在天界,咱们还是快快告诉母后比较好,万一又像一百年前似的,他将各位神仙又打一顿,那后果可太严重了!”有其他姐妹插嘴。 “就是就是,也不知道他这次来干什么,怪害怕的。” 眼看着话题越跑越偏,七公主更委屈了:“这些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我的美貌遭受了人生的第二次挫折,非常非常需要安慰?” 四公主:“……” 有时候,她是真的很想把这绣花枕头似的妹妹打一顿。 ☆、第四十五回 黎柳风在天界统共待了两日, 头天他被一个火急火燎的天兵给请进了中央仙宫, 翌日又同李天王、金甲天神等重量级人物开大会, 月老这跟战争八竿子打不着的姻缘神也去凑热闹, 牵线做媒的事全数落在了小红娘身上, 把她累得像个陀螺。 一来二去, 原本抱着“努力赚钱养男人”的雄心壮志的池絮,还没等将决心付诸实践,就成了全天界最闲的人。 待第二日黄昏时分,黎柳风才匆匆归来。 他今日穿了件玄色镶金边长袍,长发用发冠束起,打扮较平日里更为庄重一些,不知是不是着装的缘故, 他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凝重, 眉宇间似乎压着沉沉的阴霾,在见到池絮之后,才略略放了晴。 他朝走过来的池絮伸开手, 在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池絮从来没被他抱得这样紧,正要询问,听他道:“别动, 让我抱一会儿。” 于是她便很乖地没有动。 酆都大帝约莫是一诺千金惯了, 说是“一会儿”就绝不拖延,很快放开了她,但随之而来的一句话, 却让人觉得十分突然:“阿絮,我大概要回去了。” 池絮抬眼看他:“出事了吗?” “没有。”黎柳风道,“秦广王——就是上回乔装打扮来我们家的那位,捅了个篓子,需要我去处理一下。” “唔……”池絮很快想到“上次乔装打扮来的那位”,讶异道,“秦广王?民间传说果真不可信,他的画像看起来好凶!本人原来长得这么……” 喜庆? 这个形容词好像怪怪的。 黎柳风声音低沉:“阿絮,你要学会找重点。” 她思维稍微岔出去一会儿,眼前的这位就不满了,池絮连忙抱着他的胳膊开始晃:“重点?重点我知道——你要去处理烂摊子,一定好辛苦,我会体谅的,虽然非常舍不得,但是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机智的池絮早已掌握了在酆都大帝面前的求生之道。 黎柳风看她这张口就来的架势,不知是头疼还是无奈,掐了掐眉心道:“你在月老殿好好待着,等我来接你。” “嗯嗯。”池絮点头,“你早点来呀。” 黎柳风险些心头一软,想将鬼域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鉴于这个想法太危险,他定了定神,轻轻在池絮额间落下一吻。 池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额头上的触碰一触即分,再睁开眼睛,眼前已然空无一人。 原来有法力是这么的不好,连告别的时间都格外短暂一些。 小红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关切道:“阿絮,你还好吧?” “我很不好。”池絮实话实说,“我恨不得打滚撒泼让他别走呢。” 可惜她不会。 小红娘拖着下巴,若有所思:“怎么说呢……我原先觉得吧,谈恋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现在觉得呢,好像多了很多不必要的牵挂,不过,情况好像不是很严重,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池絮摇摇头:“不会的。” 黎柳风向来处变不惊,可今日他身上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低气压,池絮直觉他要去处理的事情,肯定不止“秦广王捅娄子”这么简单。 只是她身无法力,跟去也只是添乱,不如装个傻白甜,好歹能让他安心一点。 小红娘还在自顾自地发表疑惑,见池絮半天不应,便偏头去看,却发现她已然红了眼睛。 小红娘急忙道:“你你你别乱想,肯定就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他一下就回来找你啦!” 看来还是做单身狗快乐啊,连平日里铁打的一般的阿絮,竟然也会在情郎走后默默流泪,实在叫人心疼。 池絮闭上眼,用手摁了摁眼皮,强行将眼泪摁了回去——若她知道自己是谁,想得起唤醒法力的口诀,今日她便可以大胆地要求和他同去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池絮那么讨厌先前稀里糊涂的自己。 · 黎柳风离开之后,天界还是那个天界,月老还是一如既往得唠叨,小红娘还是会八卦和吐槽,但池絮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好似一夜之间都约好了那般,其他神仙逐渐繁忙起来,走路都带着一股旋风。太白金星许久不来月老殿吃酒,上回偶遇金甲天神,池絮发现他下巴居然上火冒痘,李天王成天疑神疑鬼,怀疑自己的塔漏了,叫木吒帮他修了无数次。 天界笼罩着一股大战将至、人人自危的气氛,池絮的日子却还是没变,天界其他人再忙,好像也波及不到她身上。 同样不太忙的还有扫把星,于是这俩人又顺理成章地凑到了一起。 因着打扫天庭这份公职的便利,扫把星能听到许多旁人听不到的墙角,他一一说给池絮听:“……然后太白金星就说啊,那天堑是万万开不得的,谁知道酆都大帝打什么主意?月老倒是没有反对,只道天界需加强警惕,若此时真是个剿灭鬼域的好时机,天界不妨试一试。” “这么说来,天界是要同鬼域打仗了。”池絮道。 她数次同月老表示自己也想帮个忙,哪怕是放哨跑腿,可月老却一反常态地不好说话,只叫她离得越远越好。 池絮自知不过徒有一把好力气,放到紧急事态中就是个战斗力为五的渣渣,只得忍了月老的鄙视,但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暗暗犯嘀咕——有时候她路过中央仙宫,看见那鎏金殿内众神法相庄严,面色肃然地谈论战事,仿佛自己也受了那情绪的感染,也身为其中的一员。 再度站到中央仙宫边上,再沿着这个想法走下去,她发现自己冒出了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众仙神也曾那样围绕着她,谈论该从哪个方向突破鬼域的三道瘴气大关。 金甲天神立于她的左手边,双手抱臂,粗声粗气道:“……将军,此事不妥,你要冒的风险太大了!” 她却只淡然一笑:“无妨。” 池絮使劲晃了两下脑袋,觉得有点头疼——继失忆之后,她不会又得了妄想症吧? 淡然一笑说无妨什么的……怎么这么像黎柳风的画风啊? 正这样想着,中央仙宫散会了,众神鱼贯而出,池絮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下意识地闪到了一边,可还是被一个人给发现了。 金甲天神身披金色重甲,金盔两侧各有一缕长长的红色飘带,他骑在马上,将手里的凤翅镏金镋抡了一圈,仿佛要约架一般地叫道:“池絮!” 不知为什么,这位同池絮八竿子打不着的重量级将军对她的态度却挺好,经常邀她一同出去玩。不过,由于他玩耍的方式太过惊悚,十次里有九次池絮是拒绝的,没能拒绝成的那次就是金甲天神借了辆太阳马车,非要拉她一起乘。 池絮仰起头,朝他挥手:“天神好呀!” 金甲天神约莫是觉得低头说话太不方便,纵身下马,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池絮如实道:“我随便乱走,就走到这里了。” 金甲天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大笑道:“要不怎么说咱俩有缘呢,怎么样,带你兜兜风?” 一旁的神仙见他俩在一起说话,均是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聊些什么,一听到“兜风”俩字,立刻吓得面如土色,溜着墙根就跑了。 池絮虽然不晕车,但也不是很喜欢金甲天神那野狗脱缰般的驾车风格,小声提醒道:“你驾照不是被没收了吗?” 金甲天神道:“没关系,我们悄悄的,不会有人发现——太阳马车还在我殿内,我吹个口哨就到。”说完,他便当池絮是同意了,将手指放在唇上,口中立刻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哨声。 下一秒,天边有数万道金光破云而来,将整个中央仙宫照得金光灿灿,众仙神眯着眼睛抬头,只见远远的金光里,有三匹白马拉着车驾而来,车身遍布燃烧的太阳图,连马的额头上都印着太阳的徽章。 池絮:“……” 都这么明显了,当其他神仙瞎吗? 其他神仙只想赶快远离这是非之地,为了避免被强行拉上马车,齐齐装起了瞎子,跑得比兔子还快。金甲天神大概是真的瞎,得意洋洋道:“看吧!没人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要兜兜风才快乐嘛!” 池絮还想问他怎么看出自己心情不好,转念一想,自己近日的确有些神思不定,自己还不觉得,旁人或许稍加留心便看出了,怪不得小红娘一天提醒她三遍要她注意休息。 她点点头:“那就走吧。” 太阳马脚下踏着火烧般的红云,车身很高,池絮抓着车辕脚下一蹬,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车上。 金甲天神骑在最前的那匹马上,扭头道:“身手不错!” 池絮冲他笑笑——作为一个神仙,不被夸法力,而被夸身手,她的法力是该有多么得垃圾啊! ☆、第四十六回 太阳神车在原地转了个弯, 便奔向远方的天空, 只留下两抹金灿灿的余光。 金甲天神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那迤逦的两条金线, 十分嘚瑟地道:“怎么样, 是不是非常有排面?” 池絮对这无证驾驶的天神毫无办法, 配合地点了点头。 太阳神车目前的速度并不是很快,甚至真的有一点兜风的感觉,清凉的风拂过面庞,池絮将发丝拢到耳后:“天神近来很忙吧?” 金甲天神道:“可不是嘛,天天开会,也不知道开他娘……呃,开个什么东西。要我说, 直接冲进去将鬼域一锅端算了, 干什么瞻前顾后的!” 池絮笑笑:“鬼域里暗无天日,瘴毒又那么多……” 身下马车忽然减速,金甲天神回过头来看她, 池絮也觉出了奇怪——知道鬼域里瘴毒弥漫并不奇怪,但从来没人跟她说过鬼域里一片漆黑,她怎么知道里面暗无天日? 好在金甲天神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不然池絮可不知道怎么回答。 “鬼域里天光大亮, 怎么会暗无天日呢?”金甲天神憋出一句之后, 看了她几秒,忽然右手成拳,击了一下左手掌:“我知道了, 你肯定是最近太累了,出现了幻觉,这样,我们绕南天门转一大圈,把烦恼统统抛到脑后去!” 池絮正要说南天门乃是交通要道,不便去那里撒野,可金甲天神一旦决定,哪还有她说话的余地,顷刻间太阳神车就加速到了极致,呼啸着奔向目的地,原本轻柔的风瞬时凶恶起来,抽得她脸疼。 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金甲天神爽朗的笑声,池絮想,要不这回过后,她也像其他神仙那样,把他拉黑算了。 …… 今日的太阳神马大概是吃得有点饱,力量很够用,一圈跑下来意犹未尽,没等金甲天神下指示,便自顾自地越跑越偏,远离了南天门的方向,似乎要载着车上的人,直奔西天而去。 若后座上换成别人,肯定大声咆哮着停车了,可池絮只当金甲天神是想再来一圈,便没作声,对她来说,这马车速度虽快,跑得却也挺稳,若是适应了,也并不会觉得很不舒服。 而变故的发生,就在那一瞬间。 金甲天神虽然看起来行事疯狂,但其实颇有自制力,他觉得再跑下去自己搞不好要晕车,在池絮面前丢人丢大发了可不好,便适可而止地拉了拉缰绳。 这缰绳要靠法力操纵,若太用力去拉,有可能会伤到神驹,因而金甲天神只点到为止地拉了两下。 可谁知今日那几匹马就跟驴似的倔,愣是不肯停下飞驰的蹄子,仰头轻啸一声,浑身竟然升腾起了金色的火焰,金甲天神裹着铠甲,险些让它烫成“叫花鸡”,堪堪躲过之后,想起后座上还坐着一位,心下一沉,立刻叫了一声:“不好!” 他顾不上再管飞驰的神驹,腾身而起,就要去拉池絮。可当他看清身后景象的时候,却一下愣住了。 在火光升腾起来的那一刻,池絮足尖点地,向后飞退一步,便稳稳地站在了马车的靠垫上,她一手拽紧了缰绳,两匹马立刻发出嘶鸣,不再前进。 在她脚下,火焰已经连成一片,她背后是大片大片的金光,金光里不断蹿出红色的火焰,光影一下一下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跳跃。 她的神情是那么久违,带着熟悉的冷毅和果决。 金甲天神愣在半空,半晌才出声:“……将军?” “愣着干什么?抓紧你那一条!”池絮喝令。 这太阳神车共三条缰绳,池絮不知什么时候抓去了两条,剩了一条还松松捏在他手里,金甲天神回了魂,立刻运足法力,缰绳瞬时收紧。 这个关头,也管不了马会不会受伤了,在两人的合力拉拽下,失控的三匹马逐渐停了下来。 池絮从靠垫上翻身下来,去检查马的伤势,向来嗓音嘹亮的金甲天神此刻仿佛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嘤嘤嘤地说:“池絮你没受伤吧?” 池絮摇了摇头:“它们也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金甲天神松了口气,“那什么,你刚才……” 要知道,那三条缰绳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拉动的,像月老这种武力值比较低的神仙,别说是拽住发疯的马了,就是普通驾车也够呛,可方才失去法力已久的池絮却好似轻轻松松就能拉住,还有那眉宇间久违的英气,似乎在告诉他,百年前的那位武神大人回来了。 可这不合常理啊! 池絮拍了拍马的头——那八尺高的大马竟心甘情愿俯身下来,将大脑袋凑到了她的面前,一副温驯模样。 她说:“你不用介意,我只是天生力气比较大而已。” *** 池絮回到月老殿,同月老小红娘一一打过招呼,便回到了自己的偏殿。 幸好方才出事的时候不在南天门附近,而是在荒凉偏僻的西门,因而消息也没传出去,池絮便有更多的时间来厘清思路,以免有人闻讯赶来,再给她洗/脑灌迷/魂汤。 她现在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天界的所有神仙都知道她是谁,却约好了谁也不告诉她。 不然,月老提起她的过往时,不会几番遮掩支吾,小红娘不会明知她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仙,还对她恭恭敬敬,还有金甲天神方才的一声“将军”,以及她故意以不那么尊敬的语气说话,对方却丝毫不奇怪。 换做以前,池絮会觉得旁人是真的不知道也好,是知道了不肯提也罢,都有旁人的原因。 她失忆这么久,天庭的运转也丝毫不乱,可见她以前并不是一个重要人物,那么,顺应他们的意愿,自己当下也开开心心就可以了。 可如今,她已决定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便再也不能稀里糊涂。 池絮坐在书桌前,取出一张纸,笔尖蘸墨写下“将军”两个字。 金甲天神既称她为将军,那么就说明,她过去或许是位武神,而且还是分量不小的那种。 想了想,她又写下“一百年前”。 继而,她写“月老”、“小红娘”、“黎柳风”。 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思路一筹莫展。 笔尖滴下的墨水很快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果然文曲星所谓的“头脑风暴唤醒记忆大法”一点都不适合她。 唔……或许适合黎柳风。 有那么一瞬间,池絮想去问问黎柳风,可她立刻否决了——既然百年之前,她可能是位将军,那么仙冥两界联合对付鬼域的时候,她也很可能同黎柳风相识。可现在黎柳风却只字不提,可见在隐瞒她身份的这件事情上,他和天界的神仙们立场是一致的。 她不认为他们会害她,可他们为什么不肯告诉她真相? “我知道。” 这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并不难听,甚至有几分熟悉,只是在空荡荡的殿内传来,有种诡异的阴森感。 池絮皱了皱眉,道:“你是谁?” 那女孩“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一般动听。 她说:“重要的不是我是什么,而是我能给你带来什么。” 池絮的眉头皱得更加紧,直觉来者不善。 “哈哈,不要那么防备地看着我嘛,我很无辜的,我其实是个好人。”那个女声道。 她初初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飘飘渺渺,怪神秘的,听多了就会发现其实她声线里透着股稚气,年龄应该不大,可能比池絮还要小一些。 池絮便顺着道:“你能给我带来什么?” “那可多了……”那女孩的声音拖得更长,似乎在吊谁的胃口,然而池絮似乎很有耐心,并没有追着问,于是她只得自己清清嗓子道,“比如你百年前丢失的记忆,比如仙冥两界又要搞什么名堂,再比如,黎柳风此刻在干什么?” 察觉到池絮的不悦,那女孩又急忙道:“我我我开玩笑的,好了好了,我不装神弄鬼了。” 话音落下,空中渐渐出现了一点红光,继而那红光越来越多,顺着一个方向慢慢旋转起来,最后,点点光斑汇聚成了一条鱼的图案。 “这只是虚体,凑合着看吧,我现在弱爆了。”那鱼说,“你可以叫我红里。” 无论她即将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听听总不会有什么损失,于是池絮道:“我想知道过去的记忆。” “我原本还以为你要怀疑一番什么的……这也太干脆了。”红里嘴巴上说着,其实也是个行动派,尾巴在空中一甩,偏殿内立刻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 有个女孩背对着池絮站立,她穿着一身玄甲,漆黑如墨的头发高高地束起,垂至后腰,整个人显得娇小而挺拔。 她面前有万道金光,仿佛能将人的眼睛射穿,她却不闪不避,轻盈地飞身而起,屈指一弹,便有一道火光蹿了出去,金光瞬时灭了大半,从那里面传出一声嘶鸣。 那女孩笑笑:“太阳神,你这马吐出来的火也太弱了,给我热牛奶都不够呢。” 太阳神从她身后走出来,约莫是输给了个小姑娘,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对他那匹号称三界第一的爱马道:“还不快滚!” 那马很委屈,那女孩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不过它还算聪明,不如借我养几天?” “送你吧。”太阳神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反正我还有俩。” 那女孩盈盈一笑,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她转了过来,淡淡的金光投影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池絮屏住了呼吸——那女孩的脸和她一模一样! 奇怪,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红里轻声道:“她是曾经的天定武神。” 虽然用的是“她”,但这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池絮怔住,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眼前的景象是幻术,因为在那画面中的女孩转脸过来的一刻,汹涌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甚至能回忆起烈火环绕周身的灼热感。 原来她曾经是身份这样高贵的武神。 “那后来,我怎会失忆?” 问出口的一瞬间,池絮已有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因为百年之前,她在大战中受了伤,亦或者…… “因为你中了鬼域的毒咯,不过中毒这事说起来太复杂,你还是去问你夫君吧。”红里道,“说起你夫君,你知道他现在打算干什么吗?” 提及黎柳风,池絮额角有根小神经一跳:“什么?” “鬼域一直是三界的心头大患,百年之前,我们本有机会除掉它,永绝后患,可是被那圣母病加被害妄想症的玉帝给阻止了。而如今,连通三界的‘天堑’即将打开,鬼域必定卷土重来。黎柳风早就看他那破邻居不顺眼,自然想趁此机会剿灭它们。” 所以他此番上天,其实是为了再度结盟? 仿佛知道了她在想什么,红里道:“不是,天界忌惮冥界的实力,不可能付出多大的努力,他肯定也知道。再者,天界就算想出兵,也力不从心了。” “如果是曾经的你,天界还有底气跟他们打打。可你没了虎符,如何号令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是天界战力的主要组成部分。虽然他们的法力单个拉出来很不够看,比不上李天王、赤脚大仙此类,但是要知道,天界中重量级的神仙毕竟是少数,鬼域的麻烦精们胜在特别缠人,数量又多出天界数倍,如果这等小喽啰都要让李天王拿宝塔去收,那么他的塔怕是要装不下。 再者,天兵天将虽然单个战力不怎么样,但联合起来却十分能打,尤其在擅于排兵布阵的池絮手里,曾经发挥过无匹的力量。 攥着这样一支队伍,按理来说天界的腰杆子应该挺直的,坏就坏在这些天兵天将一根筋,他们不认天庭,不认玉帝,甚至不认同他们朝夕相处的池絮,他们只认虎符。 如今虎符销声匿迹,天界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们出来扛事了。 “说了这么多,你想要什么?”池絮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红里大概是笑了,空气里有一声很轻很轻的气息流过,她说:“我想要一个神格。” “神格?” “不错,只要你肯给我,我也可以借你一样东西。”红里很大方地表示。 池絮道:“什么东西?” “法力。” 怪不得她当时能单手拦下失控的太阳神车,原来是红里借了她法力,再往深了想,或许太阳神车失控,根本就是红里一手操控的。 池絮盯着空中的红鲤鱼,忽然笑了:“你想要我的神格?” 红里表面上看起来步步主导,实际上心里虚得不行,硬着头皮道:“不错。” “唔,可以。” 红里大喜,便看到池絮单手托腮,作沉思状:“可你连个神格都没有,怎么保证你的法力不是假的?” 红里万万没想到还有这茬,急道:“你亲眼看到的嘛!不然你凭什么拦下太阳神车,还不都是我借给你的法力!” 池絮耸耸肩:“不一定啊,万一是我自己突然开窍了呢?” 红里:“……” 麻烦你自信也要有个度好不好。 “其实啊,”池絮笑眯眯道,“我这有个不知对不对的猜想。” 红里本能地警觉起来——她有这么聪明吗?这么短短几个来回就猜到了,不过好像的确啊,最善排兵布阵的将军怎么能不是个心机婊呢? 她真是失算了! “其实你,是我的虎符吧?” 果然,下一秒,红里就听到了让她几乎头皮炸开的答案。 池絮还是猜到了…… 红里哆嗦着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池絮道:“天定武神乃是由天地化生而来,一般的神仙打不起我这个神格的主意,那么,你应该是与我同源的那一类,可你又没有神格,还对一百年前的我特别了解,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答案了吧。”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块虎符由天地化生而来,在历代主人手里辗转,渐渐也具备了自己的想法,而这与它初诞生时的天地意志是违背的,所以它并不能由天地授予神格,只能到别人那里抢。 “算你蒙对了,不过,即便你知道了,眼下将神格给我,也是你最好的选择。”红里又自信起来。 “大战一触即发,你已不是天定武神,黎柳风却想凭一己之力跟冥界打——用脚丫子想也知道不太可行,不如让我去帮他一把。” “没了神格之后,你还可以做凡人嘛,又不是叫你去死。”红里十分无谓地继续道,“而且黎柳风不是冥界帝君吗?让他给你在冥界安个户籍,分分钟的事情。从此你们双宿双栖,不是最好?” 是很好。 这块虎符思维敏捷,一计不成便能立马再生出一计,且一句一句绕得人头晕,池絮险些被她给蒙过去。 不过…… 池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们为何不肯告诉我真相。” 红里道:“历代武神都难逃一死的命运,因为杀孽太重,千万年积累下来,容易成魔。所以天地在塑造他们的时候,就决定了他们的死期,若放任你继续做这个武神,你迟早也会死……”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天界一直以来的观念便是‘武神应该是个粗犷的男人’,谁知道那年化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娇女子,当时就有很多神仙不满意。女武神嘛,不可能当一辈子光棍,她总要谈恋爱,要嫁人……那嫁人了之后,虎符——也就是我,不就归你夫君了吗?你要是嫁给天界的神仙还好说,万一你嫁给了冥界、乃至凡人呢?” ……从目前发生的事情来看,当初天界人的担心还真不是毫无道理。 “怎么样怎么样?我保证我没有一句骗你的话。”红里道。 既然天定武神如此不详,趁早脱身倒也是好事,只不过…… 想到那个曾经驰骋战场的自己,为什么会有种心驰神往的感觉呢? 仿佛能看到数不清的鬼在自己眼前哀嚎,她一挥手,哀嚎便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的血红。 继而心里升腾起无比的畅快。 池絮自认为不是个好战的人,平时脾气也挺好,正是如此,才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此刻想到攻打鬼域会如此兴奋。 甚至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 红里察觉到了这一切,心里暗叫不好:“你你你千万别想打仗,想点别的事情,想点开心的事情,呃,想想你夫君!黎柳风!” 池絮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浑身都在发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红里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朝池絮靠近,她在心里追悔莫及——她就不该承认自己的身份,导致池絮产生关于战场的联想。 失了记忆又做了一百年普通神仙的武神自然不会向往战场,可一旦记忆从深处醒来,池絮肯定不会让出自己的神格了! 这无关性格,也无关其他,而是天地化生之初,便加在每一位“天定武神”身上的枷锁——好战。 池絮也不能例外。 ☆、第四十七回 黎柳风刚刚结束今日的第三次部署会议, 稍微掐了掐眉心, 便复又坐到了桌案前。 如今万事俱备, 只待天堑开门, 便可将鬼域一网打尽了。 他自认为从不做无把握的事, 从百年前着手打探鬼域的弱点, 到最后得知消灭他们的办法,一步步走来,具在掌握之中。 可他此时仍有些许的心神不宁。 究其缘由,只因他前段时间去查看鬼域封印是否稳固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故人。 一位始终能牵动心弦,偶尔让他方寸大乱的故人。 阿絮。 与她相遇是个意外,黎柳风自己也没想到, 原来他也是会为了“美人”, 误了“国事”的。 因在凡间耽搁了一些时日,他回到冥界之后便一刻也不停地开始着手安排一切,好在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虽然时间赶了一点,各项工作还是到位了。 唔,就是有点累。 特别累的时候,就会想到阿絮。 黎柳风垂眸看向自己的黑木书案, 上头点着一盏如血的红灯, 灯火如豆,约莫是有风吹来,快速跳跃了一下, 而后又静静燃烧起来。 柔软的地毯上,响起了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池絮穿着黎柳风给她买的那身鹅黄衣裳,白皙的脸庞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温暖无比。 “阿絮?”黎柳风不可置信地起身。 “我已经……”池絮轻轻地说,“什么都想起来了。” 就在她险些将虎符吸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刻,汹涌的记忆扑面而来。 她想起了百年前的自己。 跟现在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没有所谓天定武神的架子,日常和人约上一架,偶尔跟管这管那的月老打打嘴仗——因为月老不扛揍,池絮从来不对他动手,怕打坏了不好修。 她记起了仙冥大战的那天。 也记起了和黎柳风的初遇。 也是在那样一棵柳树下。 柳树生长在阴川边界,让战火缭烧了半边,火焰簌簌落进阴川里,并不熄灭,宛如河上漂着的盏盏明灯。 远远地,有人涉水而来。 那人走至她眼前,似乎一怔,然后眉眼一柔,含笑致意:“久仰大名,在下黎柳风。” …… 鼻子有点酸。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黎柳风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池絮终于忍不住出声,“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何要知道?”黎柳风轻轻揽着她。 “换作是我,你忘了我,我肯定很伤心呀。”池絮抬起头,“怪不得我初见你,就觉得你特别眼熟。” 虽然不合时宜,不过黎柳风心里稍稍宽慰——她多多少少还是对他留有一点印象的。 “你想起了多少?” 虽然她记起了自己是好事,但……也意味着她将不再与鬼域毫无瓜葛。 黎柳风的心不免一沉。 池絮将和红里的一番遭遇说了,黎柳风心口微微一抽,那虎符竟有了自己的意志,不过幸而,它还没回到池絮的身上,池絮也就不必背负起武神的命运,等鬼域被消灭,一切也都结束了。 还来得及。 这时候,半掩的木门忽然被推开,冥界特有的阴风顺着门灌进来,一下吹熄了桌案上的烛火。 秦广王:“……” 他正想向黎柳风禀告情况,冷不丁看见漆黑的室内,好像站着两个人形。而且,还是一男一女。 大战将至,生死关头,酆都大帝居然有心思背着池絮姑娘在这里偷/情! 秦广王用一种“非礼勿视”的表情,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大帝……” 黎柳风对他此刻的打搅很不满意,微一抬手,桌案上的烛火便亮了起来,继而,分布在书房各处的灯火也次第点亮,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二位,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吧。”黎柳风淡淡道。 秦广王不敢说话。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凡界回来之后,就突然收到了要做油锅的任务。敢情是这不显山不露水的酆都大帝知道了这件事,公报私仇地给他扣了一口锅。 而眼前站着的这小姑娘,可不就是酆都大帝在凡界恨不得捧在手心的那个阿絮姑娘吗! 秦广王很尴尬,除了尴尬之外,还很紧张。 他方才冒冒失失就推开了门,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这二位的花前月下,万一再被酆都大帝记上一笔,那他在地府就不要混了。 等等,他刚才是想干什么来着? 想到这茬,秦广王也顾不上打扰不打扰了,大声道:“大帝,鬼域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黎柳风点了点头,并未意外,只转身对池絮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不要怕。” 池絮下意识地点头,再想摇头的时候,黎柳风和那秦广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她有点懊恼地跺了一下脚,红里的声音又鬼鬼祟祟地冒出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 鬼域的情况岂止不妙,简直是要翻天的节奏。 “午时过后,鬼域的‘风门’就打开了,从里头飘出了好多臭不可闻的瘴气,幸而沿界鬼魂都已经早早撤离了,并没有谁受伤。” “我们想着此等状况或许是天堑即将打开的预兆,便加紧盯梢,此外也以夜明珠磨粉,撒在空中,中和瘴气里的毒。” 黑无常在一旁听着阎罗王对酆都大帝的汇报,觉得非常肉疼。 他亲眼所见,那一颗颗夜明珠均是上上品,结果就被这样磨成粉末,一把扔在了空中。 连回收都不知从哪下手! 鬼域这些傻X玩意儿,不光难对付,而且对付起来还挺费钱的! 他越想后槽牙越痒,末了一脚踩在了一只刚从鬼域里爬出来的鬼身上泄愤。 那鬼哀嚎一声,直接在这一脚下化为齑粉。 临死前,它的头猛地一抬,正好望向风门的方向。 鬼域通往外界的门叫作“风门”,因为只要那道门打开,便会有无数气流裹挟着剧毒的瘴气而来。 此刻,鬼域内的温度并没有因为风门的逐渐打开而降低,反而愈来愈热。 尊神原本坐在一块巨大的红石上闭目养神,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睁开了眼睛。 一队号称鬼域精锐的士兵稀稀拉拉地走了过来,这是一群先天没有组织纪律性的生物,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排得多整齐。 尊神只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过身:“风门果真开了。黎柳风没有骗我。” 士兵们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话,尊神道:“再等一等。” 士兵中,有按捺不住的鬼发出了咆哮,意思很明显,他们想要立刻攻进冥界。 尊神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算是抚平他们的情绪:“这样不好,我们虽然生来不讲道义,但是好歹酆都大帝那样帮助我们,我们也不可以立马背信弃义。” 士兵的躁动小了下去,大概是被尊神光明磊落的人格光辉给感化了。 “何况,此时天堑未开,我们虽能通过风门进入冥界,却不能进入天界,这时候出手,很不划算。” 感动之余,又发现尊神具有无匹的高尚智慧,士兵们再无异议了。 于是鬼域的作战计划便定了下来——先顺着天堑上到天界,之后再下来打冥界。 尊神长出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屹立在崔嵬山之巅,俯瞰世间一切的场面。 就在这时,尊神收到了黎柳风的一句话:“准备得如何?” 尊神压了压自己快要翘上天的尾巴,在心中冷哼一声,表面对黎柳风仍是一副奉承谄媚的语气:“大帝,我们都准备好啦,就等着天堑一开,我们打进去呢!” 黎柳风的语气还是冷冷淡淡:“那就好。这几日不要放松,能否打下天界,在此一举。” 尊神应道:“好嘞!您一定放心。” 黎柳风不再出声,约莫是做别的事情去了。 尊神终于放下心来,开心地叉腰狂笑三声。 试想,在酆都大帝看见天界被收拾,得意洋洋之际,自己再率着鬼域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将百年之前的耻辱一一洗净,将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情! 尊神再度审视了一下自己这边的兵兵将将,虽然站得歪歪扭扭,但鬼域从来不看这些表面的花样,他们最关心的始终是战斗力,和凶狠度。 群鬼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近百年了,有不少都已经在心理变态的边缘,尊神毫不怀疑,若是此刻往鬼域里扔一个人下来,那人的下场肯定是顷刻间被撕成碎片。 再看看这些鬼的身体构造,外形均有三四人高,比天界和冥界那些小矮子强壮多了,且它们浑身都覆满了坚硬带刺的铠甲,若是有人不小心被那些铠甲划破了皮肤,就会立刻中毒。此外,它们的口中还能喷出毒性无比强的瘴气,一旦中招,非得世间各种奇珍至宝才能救得回来。 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鬼域的鬼比起天界的众仙来说,感情淡薄而麻木,且抱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战斗意志,若是同僚倒下,他们只会踏着对方的尸体向前冲,而不会回头看一眼。 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种条件,所以之前天界在攻打鬼域的时候,才会那么犹豫不决。 既想得到,又不肯付出,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从这一点来说,尊神自认为自己和酆都大帝是同一路人,只不过,如今是他更胜一筹罢了。 …… *** “这么说,风门是您让人打开的?” 阎罗王回想起自己看到风门打开的那一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现在觉得自己真是白着急了。 眼前这位酆都大帝的能力和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既然是这位大人的布置,那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不错。”黎柳风道,“天堑将于今夜打开,如今我们万事俱备。黑无常。” “啊?”冷不丁被点名,黑无常马上立正站好。 “勿要伤害鬼域的人,我们现在是盟友。” “哦哦,好。”黑无常悻悻收回了脚——刚才风门里不断有鬼往外爬,他索性玩起了“打地鼠”的游戏,哪个露头就给它一脚,“可是我不知道该干嘛。” 酆都大帝将所有人的事情安排了得一清二楚,偏偏没安排他和白无常的——当然,他们俩原本是属于凡间的工作人员,不应该到地府来的。 “你们去酆都城守着,务必保护好阿絮。” 虽然他已在阿絮身边布置了人手,不过总归不大放心,小纸人们虽鬼力超凡,但有时候脑子并不是很够用。 “啊?哦哦好,我拉上老白一起去!”略一思索,黑无常便明白了——怪不得此刻看酆都大帝,身上少了许多冷厉的气息,原来是阿絮姑娘在这里。 他领命之后立刻寻到白无常,两人片刻不停,宛如风门里刮出的两道风似的,直奔酆都城。 *** 而池絮也正如黎柳风说的那样,在书房里乖乖等候。 红里还在循循善诱:“你看,把你的神格给了我,我就可以替你背负这不详的命运了,多好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池絮显然不全信她的话,冷静道:“那么,你能帮冥界攻打鬼界么?” 这个问题,在天庭月老偏殿里,红里为了让池絮快速答应交出神格,是许诺过可以的。但是两人再仔细交谈了一番之后,池絮很快发现了她的破绽。 原来,得到神格之后,红里整个人会呈现出非常虚弱的状态,是无法同鬼域作战的。 那么,所谓会帮助冥界攻打鬼域,也只是空谈了。 “你想啊,我现在不帮他,可我以后可以帮他呀,你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嘛……”红里仍是不死心。 “那么,我以后给你好了。”池絮道。 她现在其实并不能信任红里,总感觉对方颇有点“出口成章”的味道,三言两语下来,能把人头都绕晕了。 目前来看,虽然对她没什么损失,但那也只是红里的片面之词。 在黎柳风需要面对鬼域的关头,她不希望自己这边生出什么变故,让他分心。 红里:“……” 这逻辑还真是没毛病。 或许池絮以后会真的愿意将神格给她,可她等不起呀! 在一百年前,她作为一块虎符,整日里跟着池絮,渐渐地便有了灵性。 每一个生出了灵性却没有神格的东西,在天界按理是要被销毁的,虎符不愿自己走向那样的结局,便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她一直等待着机会,直到池絮受伤,虎符离体,她才得以脱身。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 俗话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虎符选择躲在天界的瑶池里面,一躲就是一百年。 在这期间,她跟池子里的鱼玩到了一起,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红里。 每一个难眠的夜晚,红里都在思考,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她便会遵循天地的意志,等待自己被送给下一任主人。 那她离开池絮的意义何在? 所以虎符很快打定主意,她必须得到一个新的神格,想来想去,只有问池絮要最合适了。 仙冥大战中,她被鬼域的瘴火烧掉了小半块,只得先待在瑶池底修养,等到她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却得知池絮已经下凡了。 就这么蹉跎了一段时间,意志消沉的虎符发现有个人在往池子里扔树叶,好奇地一抬头,便看到了池絮。 “你……你以后给我的话,说不定我都有下一任主人了!”红里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仿佛是打开了一个宣泄的口子,红里哭哭啼啼地把这一百年来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就是,不想随波逐流而已,我也想手拿武器去打人啊,可是我每次除了号令天兵天将,就没有别的用处了,多么憋屈啊……” “历代武神要走向死亡的结局,我替你们背这个锅,你们还不乐意……” “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呀?”池絮惊讶,害她还猜了半天的阴谋论。 “我,我当然怕你是表面上说要给我神格,其实内心偷偷不愿意,知道我马上要被扔给下一个主人,巴不得呢……”红里哭丧着脸,“再说了,你们天定武神,生来就是爱打仗的!” 她哭腔还没落,书房的门就被谁大力地推开,一室烛光再度熄灭,清冷的月光从门外招进来,照清了门口两个修长的影子,他们的衣服不似往日般飘逸,反而显得破破烂烂,神情也带着一丝紧张:“阿絮姑娘!快跟我们走,冥界要完球了!” ☆、第四十八回 黑无常的嗓音较之常人, 本来就较为纤细, 这么急吼吼的一声, 不要说屋里的两人, 连站在他身旁的白无常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伴有头皮发麻。 “你干什么?”白无常搡了他一把, 最近他越来越察觉到一个悲哀的事实——无论自己跟这位搭档共事多久,始终没有办法研究清楚他的脑回路。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物种吧:) “我……我就是想让气氛紧张一点,再说了,本来冥界就很危险嘛!”黑无常辩解道,“我们刚才在路上不是还碰到了几只鬼域里爬出来的东西吗?” 他这么一说,白无常也有点担忧起来:“也是, 风门此时越开越大, 鬼域那些东西难免四处乱跑,偏偏我们要和他们维持表面的和平,并不能动手……” 黎柳风打开了风门, 意在请君入瓮,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也是将冥界的防守给打开了。 虽然他们对自家大帝是绝对的放心,但亲眼见到那些东西在酆都城里乱窜, 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得不舒服了一下, 恨不得将它们打包捆好,再缺胳膊少腿地扔回去。 白无常朝池絮作了个揖:“池絮姑娘,我们在凡间见过的。” 池絮也回了个礼, 继而很快想起来她曾经和黎柳风见过他们俩收魂:“你们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笑眯眯道:“正是!咱们以后有机会慢慢认识,那什么,大帝让我俩来带你上路!” 池絮:“……” 白无常暗暗碾了黑无常一脚,黑无常吃痛,忙解释道:“说习惯了……我是说,大帝让我们来护送你。” 池絮道:“他在哪里?” 白无常正要阻拦,黑无常向来却是个口快的家伙,没仔细想便道:“他在冥界与鬼界的交界处,如今风门已经开了,冥界跟鬼域出于连通状态,等天堑开了,鬼域的那些东西就要开始胡作非为了。这几天是最紧张的关头,交界处万万离不开大帝,他不能亲自来接你,还请阿絮姑娘见谅。” 池絮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已经从红里那里大致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没等她再度开口,几人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好似冥界被谁给整个地翻了个面。 “怎么回事?”白无常皱着眉,几人立刻出门察看。 方才待在屋内还不觉得外头反常,走到院中,池絮才发现天边隐隐有雷声作响,抬眼望去,只见天空黑沉沉的,似乌云压顶。 然而这是冥界,哪来的乌云? 白无常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不好,是瘴气!” 池絮心中一沉,连距边界甚远的酆都城内都能望见如此浓厚的瘴气,可见鬼域和冥界交界处的瘴毒该有多么严重。 而黎柳风,就在那里。 “池絮姑娘,不要看了,我们快走!”黑无常提醒道。 他瞥见地上伸过来一只枯瘦有力的手,指尖蘸着黏糊糊的黑液,正往池絮的小腿上抓,黑无常立刻转身,一脚碾上了那只手。 手的主人发出一声哀嚎,猛地抬起头来,它发青的面孔里,嵌着两只僵硬的黑眼珠,一口尖利的牙齿几乎能闪出寒光,它动了动脑袋,继而脖子扭成了一个麻花,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角度朝黑无常袭击而来! 黑无常还没出手,白无常便凌空一脚,踩断了它的脖子。 黑无常愣在原地:“哦,多谢,老兄。” 白无常道:“不客气。”继而他端详着那被踩死的东西:“是一只鬼,已经有点像人了。” 鬼域里越是等级高的生物,越是像人,住得也越靠近鬼域的中心地带,层次倒是一目了然。 黑无常道:“我去!连中间的鬼也跑出来了,莫非天堑开启之日就在今天?” 他话音刚落,天边惊雷炸响,几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中原本积压着厚厚的一层黑气,此刻全数被一道宽十余丈的白光穿透了。 黑气避之不及般地退到了一边,白光却愈来愈大,刺眼无比,池絮忍不住抬手遮了遮,待眼前稍微适应,她才看清,那白光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凝结,好似一根越长越长的白玉柱,扎根于鬼域和冥界的交界地带,一刻也不停地往天空中蹿升而去,转眼间就往空中攀升了数丈。 有几只鬼运气不好,恰巧站在那白玉柱“生长”出来的地方,瞬间便被送到高空中,个别没有站稳,便直直地坠落下来,在地上摔出几丈高的尘泥。 池絮是初次见那东西,其余几人俱是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卧槽!天堑开了!”黑无常大叫。 纵然是脾气好的白无常,此刻也忍不住骂道:“你是乌鸦嘴吗?!” 天堑一旦打开,就意味着鬼域里的东西全都会爬出来!白无常想到那个场面就不禁头皮发麻,虽说尊神与冥界有过口头协议,双方目前处于暂时的合作状态,但鬼域那些低等的杂碎可不懂这些,它们只会遵循本能,杀戮是在所难免的。 跳蚤虽小,有成千上万只,也会让人很头疼的。 何况,那些东西身上还带着毒。 白无常当机立断:“池絮姑娘,我们带你去天界!” 就这么说句话的功夫,酆都城内已经又发生了几次震动,幸亏酆都城离边界很远,不然怕是地面都得裂开了。 他环顾四周,觉得整个冥界都处在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里,哪里都不算安全,唯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酆都大帝身边,但要是他真把池絮带过去,约等于找揍。 池絮望着远方升腾起来的黑焰,表情很淡定:“你们能带我上去吗?” 黑白无常:“……” 这是什么世道,神仙居然问鬼能不能带她上天! 黑无常不懂就问:“阿絮姑娘你难道不是神仙吗?” “是啊。”池絮点头,“但是我没法力嘛。” 她下来的时候都是问红里借了一点点法力,美其名曰“试用”。 想起红里,池絮发现她好像许久没有作声,便悄悄道:“红里……” 红里的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别说了,我很忧郁,而且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幸好白无常听不见,不然他可能会立刻来堵住红里的嘴巴——乌鸦嘴有一个就够了! 红里还没说出她的预感是什么,覆压在冥界空中的那层浓厚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一压,同时,白玉柱往上越升越高,逐渐消失在冥界的顶空,那是它往天界去了。 与白玉柱一同“生长”起来的,还有数不清的鬼域生物。它们利用四肢上生出的倒刺,狠狠地抓住了白玉柱,一面张牙舞爪地咆哮,一面任由玉柱将它们带往天界。 在阴沉沉的天幕下面,通体莹白的玉柱往上缓缓升起,玉柱上密密麻麻地攀附着青黑色的生物,随着玉柱升起,不断地掉下来,继而发出无比惨烈的哀嚎。 尊神收回自己的目光,双手背在身后,大喇喇地从风门里走了出来:“酆都大帝,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黎柳风立于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垂眸看下来,只微微点头致意。他身后站着冥界的几位阎王,分明只有寥寥数人,尊神却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威压,仿佛那人背后站着千军万马。 到底是当帝君当就久了的人,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排场。尊神不免很沮丧,但他很快又想,没事,很快他就是三界的老大了,还有谁敢跟他比排场? 眼下,冲在最前面的鬼域士兵应该已经要到达天界了,尊神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这次真是多亏了大帝。” 黎柳风淡淡道:“不谢,各取所需而已。” 尊神又道:“咱们强行冲破了天界施加在天堑上的封印,天界不会有所察觉吗?” 只见那酆都大帝微微挑眉:“怎么,尊神认为天堑是我打开的吗?” 尊神一愣:“莫非不是?” 老实说,近日他待在鬼域里都快待出毛病来了,总觉得黎柳风不能顺利打开风门和天堑。今日心里这块石头可算落下,不曾想酆都大帝竟说天堑不是他打开的。 不是他,那还能是谁? 酆都大帝道:“自然是天界了。” 尊神配合着道:“大帝果真好手段,呃,居然能骗得天界给我们开门。” 黎柳风只笑了笑,尊神抬眼看了看天堑,估摸着最早上去的那批士兵已经爬到了天庭,便又道:“酆都大帝,你帮我们这么多,我是很感谢的。但是……” 他手腕翻转,掌心露出黑焰:“你太天真了,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尊神便要出击,可谁知那原本即将攀到天界的鬼域士兵却跟风中落叶似的,簌簌往下掉。 天堑顶端,有一人身披战甲,身后站着黑压压的冥界阴兵。 尊神瞬间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大叫道:“你使诈!” 原来,原来这酆都大帝并不是愚蠢透顶,他将天界卖给了自己的同时,也将鬼域卖给了天界! 背信弃义,着实可恨!尊神气得牙痒痒,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阴兵沿着天堑大杀而下,切瓜砍菜般地将鬼域士兵干了个人仰马翻,尊神再也沉不住气,高高举起自己的手掌,掌心黑焰猛地燃烧出来,被大风一吹,纷纷扬扬地落到了他身后的群鬼身上。 这些黑焰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群鬼被糊了一脸之后,似乎战意大涨,身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增大,继而,他们张开五爪,咆哮着往冥界冲来。 “太沉不住气了。”秦广王摇头叹息,第一个冲上去做了先锋。 尊神面容严肃,单手高举,看着在群鬼中冲锋陷阵的秦广王,大叫道:“干掉那个向日葵!” 原本还很英勇的秦广王听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说谁向日葵! 不过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周围的鬼们都围了过来,秦广王甚至能看到他们正在垂涎三尺,锋利的爪子不断往他这边试探,似乎在琢磨该如何下口…… 秦广王又看向黎柳风,他们大帝还是一如既往得潇洒,他那些同僚也是一如既往得缺心少肺,并没有来帮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有一只利爪迎风而来,秦广王当即做了一个不怎么优雅的后翻,堪堪避过这一爪。 鬼域的东西有一种特性,喜欢逮着人往死里打,秦广王知道若自己不尽快脱身,下场必定有点难看。 他吸了一口随身携带的夜明珠粉防毒,而后掌心撑住地面,大喝一声,只见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到最后居然变得如同悬崖一般,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瞬,好几只鬼闪避不及,便掉进了那漆黑的深渊中。 尊神本来还想发表一番正式决裂的演说,可眼看着围绕在黎柳风身旁的十殿阎王都陆续加入混战,便不敢再多废话,他纵身一跃跳到了空中。 阎罗王搭弓射箭,数不清的箭雨直奔尊神而去,但却一箭也没有射中,尊神虽然智商不太能打,但武力值是没得说的,他朝箭雨猛一挥手,锋利的羽箭便失去了前进的动力,纷纷往下掉落。 尊神勾起一抹冷笑,他张嘴咬破了自己的手掌,顿时,漆黑的血液如烟雾般弥漫开来,不远处天堑节节长高,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霄,静止不动了。 尊神便飞身过去,将手掌上的血液全数抹在了天堑上。 刹那间,白玉般的天堑发出愈来愈猛烈的震动,伴随着低低的嘶鸣,黑色的血液在柱身上逐渐形成斑驳而诡异的纹路,往空中延伸而去。 原本落了下风的鬼域士兵仿佛吃了什么大补/药,嗷嗷叫着往上冲,一时间,将阴兵往天界逼退去了。 此刻,冥界和鬼域已然打作一团,连黎柳风也再不能置身战局之外,尊神可以看到他手中的那把漆黑长刀,正在收割鬼域的生命。 刀锋所及之处,再无生灵。 仗着其他鬼的保护,尊神可以暂时免于同他短兵相接,但眼看着酆都大帝正往这边过来,且是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态势,自己这边目前看来仍占上风,冥界有不少阴兵都中了毒,一击之后再无战力,真正棘手的其实也就那么一部分。 攻下冥界,应该是迟早的问题。 就在尊神放下心来的时候,面前一道黑气闪过,黎柳风的黑刀竟然已经逼至眼前! 什么时候的事! 不容尊神细想,黎柳风又挥出一刀,道:“背信弃义,可非君子所为。” 尊神怒了,还有脸说!到底是谁先翻的脸啊? 他大喝一声,在虚空中抓了一把,手中便出现一柄通体漆黑、往外冒着黑气的大刀。大刀横扫,与黎柳风的黑刀架在了一处,瘴毒立刻沿着刀身往上侵袭,黎柳风借力向上翻了个身,黑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瘴毒瞬时被荡涤而空。 尊神并不气馁,复又出招,黎柳风从容不迫地接下一招后,另一只手摊开手掌,凝气为刀,往尊神身上扫去。 尊神吓得顾不上还手,立刻躲开,叫道:“你也太阴险了,你怎么还有一把刀啊!” 楚江王在一旁听了,顿觉哭笑不得——这尊神若是没有为祸世间的野心,倒也算是个蛮可爱的角色。 黎柳风并不被他打岔,一击过后再度挥刀,招招不断,尊神本就是个靠蛮力的,谁知对方却比他还蛮,顿时觉得有点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楚江王在一旁却发现了奇怪之处——他们大帝绝对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可从方才的出招来看,虽然看似势头很猛,却并没有什么致命的招数,甚至面对鬼域最强也最毒的人,他们大帝还选择了近身战斗! 楚江王留神一看,琢磨出一点味道来了,大帝正在将尊神往某个方向逼退。 那个方向位于风门和天堑之间,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满眼的尘沙和数不清的黑气。 继而,那黑气越来越多,竟然逐渐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尊神发现不对,想要立刻脱身出来,却被黎柳风一把按住了头,生生推进了那气旋之中。 气旋猛地收成了一股,更加急剧地旋转起来,楚江王眼前只剩下个残影,便看到无数火光从那气旋中心迸出,投到四面八方,火焰甫一沾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烧起来,鬼域与冥界相连处,瞬时烧成了一片。 *** 就在黑白无常带着池絮避险的时候,有一束极强的火光从气旋中冲了出来,几乎到达了天堑顶端,整个冥界都看见了那束光,池絮等人也不例外,黑无常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他大叫:“我天!鬼域炸了!” 白无常:“……” 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洋溢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嘚瑟。 池絮方才一路跑来,都觉得十分不安——一来,事情几番发展都出乎意料,从黑白无常二人的反应来看,天堑开启十分突然,起码不是冥界一手策划的,还有这突然产生的大火,也非常蹊跷;二来,人在没有点能力傍身的时候,总会心虚,池絮觉得自己此刻是格外心虚。 远处火光仍在不休不止地燃烧,伴随着鬼域士兵的哀嚎,轻易地就将池絮的记忆拉回了一百年前。 那时候,她也处在这样的战场里,鬼域剧震,她连人带马一同被卷进了气旋里…… 红里看着远处的大火,越看越觉得心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池絮必定会不断地回忆战场,而后被天地加之于身的力量束缚,再度响应召唤,成为天定武神。 而她,也会变成冷冰冰的那块虎符。 这么想的时候,红里真的感到自己再也不能维持虚体,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往了池絮的方向。 在天庭的时候,她尚且可以抱着柱子挣扎,可这会儿却是怎么都无法违抗天地意志了。 漫天的火光似乎被引进了池絮的身体里,在池絮的心口,有一束鱼状的火焰正在燃烧,而后渐渐熄灭。 霎时间,池絮感到源源不断的力量奔涌而来,几乎冲得她一个踉跄。 黑白无常察觉到了池絮的异常,猛地回头去看,只见她的发簪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漆黑的长发随风乱舞,眼里跳跃着灼人的火光。 黑无常呆若木鸡,轻轻戳了一下白无常:“我终于知道了……” 为什么紧要关头,大帝会如此反常地待在凡间不肯回来;为什么明明专情的大帝会在见到一个陌生女子之后就对她紧追不舍…… 白无常:“知道什么?” “她、她她就是一百年前的天界主帅啊!” “咱们大帝的老相好!” *** 池絮摊开手掌,低头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此刻,正有星星点点的红光在沿着掌纹运转,乍一眼看去,好像手心里拢着一团火焰。 “呃……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没有想很多关于战场的事情,就……”池絮小心翼翼道,“红里?” 她有点担心红里重度抑郁,不省人事了。 红里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就像人饿了会迫切地要吃饭,困了会不由自主地睡着一样。你担心你家夫君,自然就会联想到战场……我不怪你。” 池絮回忆了一些,摇了摇头:“我方才并没有想很多关于战场的事情,甚至还没有在天庭的时候多。” 红里惊讶:“是吗?”继而她若有所思道:“你天生为武神,对危机情况有超乎旁人的感知能力,或许眼下情况危急,天地便助了你一把。” 池絮看了看远方的天空,喃喃道:“情况危急……” 继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徒留黑白无常一脸懵逼:“说好的没有法力呢?” ***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江王总感觉酆都大帝与尊神一同进入气旋之后,鬼域士兵的力量就被大大削弱了,不过短短一刻钟,冥界阴兵就占了上风。 满是阴霾的天空下,一边是大喇喇敞开的风门,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天堑,中间那道神秘莫测的气旋放慢了速度,在慢悠悠地旋转着。 楚江王揉了揉眼睛——他总觉得这气旋在渐渐缩小,好像一扇门在逐渐关闭。 如果气旋消失,是不是意味着酆都大帝也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楚江王的领子被谁一把揪住了:“黎柳风在哪里?” 楚江王眨了眨眼,面前这个人充其量来说不过是位少女,肤色白皙,乌发如墨,唇红齿白,甚为好看……咳咳,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还有如此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 楚江王下意识地指了指那个气旋,池絮道了一声“多谢”,顺手从他腰上卸下一条长鞭,便直奔气旋而去。 她并不是恢复法力之后变得高冷了,纯粹是……有点着急了而已。 百年之前,她和黎柳风协力对付鬼域,尚且不轻松,何况现在,冥界几乎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却能基本控制住战局,到底是被关了一百年,鬼域的东西都被关傻了,还是黎柳风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一人扛下了所有的重担? ☆、第四十九回 这里很安静。 目光所及之处, 遍地赤红, 不是血, 而是泥土的颜色。 黎柳风按着受伤的肩头, 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口子, 正往外冒着黑色的煞气。 这煞气属于他自身, 乍一眼看去,跟鬼域的黑色邪气十分相像,倒有点敌我不分的味道。 他伸手轻轻按在伤口上,四处漫逸的煞气被止住——冥界鬼仙虽没有鲜红的血,却有相仿的煞气,若煞气流失过多,便会损及元神。 现下, 黎柳风的元神已经因为这场大战受损, 万万不能再有什么差池。 “酆都大帝真真具有牺牲精神,实在叫人佩服!” 尊神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来,却辨不明他在哪个方向。 虽然两人进入气旋, 是在黎柳风的计划之中,但那气旋的运转毫无规律,两人一同进来,也被打散到了四面八方。 尊神还有力气放嘴炮, 说明他伤得不重。 相比之下, 自己这边的状况就有点难看了。 其实正如池絮猜想的那样,黎柳风是将自己的一半元神,附在了冥界阴兵身上。如此一来, 阴兵们的战力明显增强,但黎柳风的本体却被大大削弱了。 可他别无选择。 虽是由天地而生,生来无情的鬼仙,到最后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阴兵送死。 何况,此次战争是由他一手挑起。 黎柳风微微阖了阖眼,不去搭理一旁嗷嗷乱叫的尊神,只屏气调息。 这一百年来,他无时不刻不在寻找鬼域的弱点,以期将其一网打尽。不光是因为这邻居真的让人很不省心,更因为阿絮曾经被鬼域所害。 黎柳风还记得那天鬼域剧震,他单枪匹马闯入缝隙之后,看到的场面。 其实他们初见的时候,黎柳风并没对池絮的外貌留下多大的印象,满眼都是她潇洒飘逸的身姿,似乎连裙角都沾着点儿飞扬的意气。 可那天,池絮却让无数的鬼围在其中,奋力厮杀也寻不到一条出路,束发的环扣早就不知丢到了哪去,满面黑灰,衣袖上血迹斑斑。 或许,从那一刻起,黎柳风跟鬼域这个仇就算是结下了。 到后来,这几乎成了他的夙愿。 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头,那山光秃秃的,不生什么草木,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莹莹地发出红光,仿佛是一个半透明的罩子,将数不清的火焰罩在了里面。 应该快了,他在心里默数。 这一百年来,他始终在关注着鬼域,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将它看得比冥界还重。 这仙冥两界都拿它没办法的地带,当真毫无弱点、是铁板一块吗? 这一百年间,他也曾多次暗地里深入鬼域,又受天意指引,终于探明当天堑大开之时,风门之外会出现一处秘境,名为“虚空”。 那本来是冥界的领土,不知道在哪代酆都大帝的手上被正式割了出去,又隐匿在空中,就这么过了千万年无人察觉。 而虚空秘境中,就隐藏着有使鬼域永远消失的力量。 黎柳风和尊神,此刻便处在虚空秘境当中。  这看起来空旷无比的长空里,其实包含着诸多小世界,故而尊神的声音能传达过来,他本尊却还不知身在何方。 照这样下去,黎柳风想,或许虚空破碎之前,尊神也不会出现。 可惜这一次,运气似乎抛弃了他。 “酆都大帝,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到了这里,我觉得我的力量都开始猛增了!”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袭来,黎柳风立刻飞身回避,只见尊神从半空中缓缓降落,身上的伤口已然恢复如初。 黎柳风并不意外。 这里怎么说都是鬼域的领土,又积累了千万年的妖邪之气,尊神待在自己的地盘上,自是能够恢复一些。 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是吗?” 尊神哼笑两声:“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嘴硬!”他也不再废话,两手各团出一道黑气,直朝黎柳风打去。 黎柳风并不费神同他打,转瞬间便移出去数丈,仿佛游刃有余。 尊神感觉自己好像被溜着跑似的,更加恨得咬牙切齿,正欲再度出击,便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好像数不清的海水排山而来,又仿佛天地崩塌,成群的生灵呼啸着奔逃。 尊神背对着山崩裂的方向,黎柳风却是刹那间就看清楚了。 漆黑的影子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向这边奔袭,那些影子仿佛带着生命,张牙舞爪地离开了酝酿出它们的地方,咆哮着奔往新的方向。转瞬间,黑影就堆积在二人眼前,层层叠叠,潮水般覆压而来,足足有数十丈! 若是被波潮水碾过,怕是尸骨都不剩。 黎柳风有瞬间的愕然——那座仿佛火焰般燃烧着的山里,蕴藏的竟然不是能将鬼域烧得干干净净的大火,而是数不清的黑色魂灵。 顾不得再细细思索,黎柳风单手掐诀,临时搭筑了一个结界,尊神倒像是痴傻了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黑影压过来的那一刻,纵然不是悲观主义者,有那么一瞬间,黎柳风也觉得,或许自己此生见不到阿絮了。 他或许还是太自信,太笃定自己能为不可为之事,太急于将鬼域从三界中抹杀。 就像百年之前,他自信能与阿絮永不分离。 黑色的潮水涌至天顶,像驱不散的阴霾,甚至遍地赤红的土壤也在这厚重的黑影之下,而显得深沉起来。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翻转,人处在其中,不知身在何方。 纵然是天地化生的冥界之主,在元神消耗的状态下,也撑不了太久。 就在这时,有一道无比耀眼的红光自天际而来,那火焰遇到了黑影,自边缘开始熄灭,却并不减速,滚球般地到了黎柳风身边,恰好燃烧殆尽。 稀稀疏疏的焰色里,池絮迎风而立,黑发飞扬,含着杀气的眼神是那么熟悉,一如往日。 她抬脚一撂,将尊神扫出数米远,才隔着结界对黎柳风道:“你怎么样?” 黎柳风只简短道:“还行。” 见他无碍,池絮便放下心来,她单手摊开成掌,掌心渐渐凝出了一柄长木仓,那木仓通体雪亮,足足数丈长,刀锋所及之处,黑影如潮水般退散。 “这样不行。”很快,黎柳风再度开口。 的确,池絮的长木仓能暂时击退那些黑影,但那些黑影很快便会反扑而来,似乎之前的攻击对他们而言毫无效果。 这些黑影聚成一团极难对付,可单个战力却不强,若是阴兵在此,倒还可以…… 电光火石间,黎柳风一把攥住了池絮的手腕,将她拉进了结界。 “暂时在这避避,”他说,“把你手腕上的护身符给我。” 池絮并不多问,将手腕上的护身符解下递给他——这块符还是两人即将进入陈家村的时候,黎柳风给她的,当时只说是护身用,池絮并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什么文章。 不知黎柳风念动了什么咒语,那块小小的符在黎柳风的掌心发出一阵白光,继而整个变大了一圈,质地也从绢布变成了白玉一般。 “这……这不会是……”池絮有点结巴了。 看形状,好像是酆都大帝的玉牌,也是唯一能证明这个人是酆都大帝的信物。 在两人初初“相识”的时候,他便将这块玉牌给了自己。 此中心意,已然不言而喻。 黎柳风随手从肩上蹭下一点煞气,抹在了玉牌上。 随即,地上渐渐起了轰鸣之声,仿佛千军万马隔空而来,继而,地面上凭空出现一道数丈宽的裂缝,裂缝中伴有气旋,冥界阴兵顺着裂缝涌入,不消多时,就与那些黑影打作了一团。 “想不到,我进来的入口,已经转到了我们脚下。”池絮喃喃道。 这不知名的地带,还真有几分蹊跷。 “不对。”黎柳风沉吟道。 池絮道:“什么?” “我在着手消灭鬼域的时候,未尝没有思考过它的对错。只是那时应了天意,寻到了灭掉鬼域的方法,便得意地不知天高地厚,才走到了这一步。” 凡人在参不透一件事的时候,常常将其归依于天意,殊不知天意真实存在。例如,它让天界高高在上,却不给它们相符的力量;它使天定武神诞生之初,便拥有无与伦比的神力,一生却注定追逐杀戮,最后被天意抹杀。 那么,天意为何指引他灭掉鬼域,却在这临门一脚,将有利于鬼域的力量给放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天意引仙冥鬼三界混战,最终引我来此,都是为了消灭鬼域,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它只是想赋予鬼域新生……? 黎柳风渐渐站起来:“阿絮,替我守住身边。” 池絮点头,手中长木仓横扫,不让任何一道黑影接近黎柳风。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她应该帮他,这就对了。 黎柳风一抬手,结界随之消失,两人暴/露在割面的狂风下,鬓发衣角被吹得随风乱舞,谁也没有后退。 “阿絮,若我这一步赌错了……”他想了想,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你可就要陪我去死了。 池絮却仿佛有所感应,朝他盈盈一笑。 下一秒,黎柳风手中的黑刀暴涨数十米,直直切往远处冒黑影的那座红山,红山上的裂口被割开更大,更多数不清的黑影蜂拥而出。 他立刻引出体内煞气,让其布满黑刀,而后凭空画出一个图案。 日月光华在其外,魂灵衍灭在其中,是谓轮回。 轮回图诞生的那一刻,原本狂嚣的黑影仿佛听到了主人的命令一般,渐渐停止了动作,它们抬起头,齐齐望向轮回图的方向。 寂静之中,有一道黑影没入尊神的额心,他膝盖一软,朝着黎柳风的方向匍匐而下,在地上长跪不起。 “那是魂魄……?”池絮呢喃,渐渐放下了手中的长木仓。 她的酆都大帝,正在赋予鬼域每一个生灵,一条魂魄。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黎柳风手中长刀一指,黑影们仿佛嗅见了血腥味的群鲨,纷纷扑进了地面裂缝之中。 它们即将去寻得属于自己的身体,获得进入三界轮回的力量。 几息之后,赤红一片的虚空内,便只剩下了黎柳风和池絮。 他的身形有点轻微的不稳,池絮立刻上去扶住了他,知道他元神损耗极大,便掐了个诀,准备快快将人带下去休息。 黎柳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其实一百年前,我便想,待赢了鬼域的那天,我要在群山之巅,大声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黎柳风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说着说着自己也很失笑,作为酆都大帝,此举实在很不成熟,他的确是伤得重了,歇了一会儿才有气力慢慢道,“如今大声是不太可能了,求婚这件事,约莫还做得到。阿絮,你愿意吗?” (全文完) ☆、番外一 “小阿絮!真是恭喜你啦!” 扫把星单手揽着柄扫把, 甫一推门, 就兴高采烈道。 池絮兴致却不高, 随手拨了拨花瓶里的一支桔梗:“恭喜什么呀。” “你未来夫君升官儿了呀!”扫把星丝毫没有瞧见池絮的脸色, 继续道,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全天界都震惊了, 想不到酆都大帝居然这么不计前嫌,给了鬼域一人一条魂!如今它们也可顺顺当当进入轮回,不会危害世间了!” 关于黎柳风发动对鬼域的战争这件事,天界神仙们其实是大多都觉得他一意孤行,是非常不看好的。他们打自开始就决定袖手旁观——当然,黎柳风也未曾要求过他们同仇敌忾,只是跟玉帝说, 想在天界藏十万阴兵。 十万阴兵不是个小数目, 但也绝不至于让天界神仙感到坐卧不安,于是玉帝便爽快地同意了。而天界的神仙们虽然不必直接参与到战争里瞎搅和,但是也心怀忐忑, 生怕出什么岔子连累天界,故而那几天大家都很紧张,忙着磨刀霍霍。 那之后的进展是谁也没有想到的——酆都大帝几乎倾尽全力,将鬼域搅得一团乱, 最终目的竟然不是杀了他们, 而是赋予他们一人一条魂魄。 就好比,有个人提着四十米大长刀,气势汹汹而来, 你以为他要杀人,结果他却想把这刀送给你…… 直到鬼域中每一只“鬼”都拥有了自己的魂魄,黎柳风数十万功德加身,众仙神才明白,原来并不是黎柳风行为反常,而是天意如此。 天意创生了不完整的鬼域,又使酆都大帝赋予他们新生。自那之后,鬼域不复存在,全数归于冥界管辖。 ……这也直接让黎柳风日夜不分、连轴转转了一个多月,至今还没停。 这一个多月里,他跟池絮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二十句,还有其他的都是让别人捎带的,连小纸人出现在池絮面前的时间都比黎柳风长。 反观池絮,就闲得不能再闲了。 黎柳风以数十万功德并一根仙骨,重新塑造了她的神格,使她不必再背负身为天定武神的命运,也就不用干活了。而红里也如愿以偿,拥有了池絮的神格,做起了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当武神。 天界人人艳羡池絮,有了好夫君,还升了神格,不过话说回来,关于白捡的这个神格,池絮其实还不是太满意的。 她掰着手指跟红里算:“其实我还是亏了嘛,原本从根源来说,我是天地化生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得高哦。如今,我的神格却是黎柳风给的,这就约等于二手货哎。” “二手货”池絮遭到了红里的鄙视:“我求你清醒一点,你现在是兼具仙冥特质的神仙,世间独一无二的好不好?别人想得还得不到呢!” 池絮道:“兼具仙冥特质,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吗?” 红里沉思:“好像没有,就是听起来牛逼了一点。” 池絮:“……” 末了她自己安慰自己道,至少她如今算半个鬼仙,跟黎柳风的物种差距稍微缩小了一点点…… 想到红里,池絮问扫把星:“红里呢,她怎么没来?” “我在呢……” 红里游魂似的从门外晃了进来。 她板着一张脸,神情肃杀,跟扫把星眉花眼笑的表情对比强烈,让人怀疑他们打算以“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组合出道。 池絮:“……你怎么了?” 红里叹气:“嗨,别提了,带兵可真累,个个都不长记性,跟金鱼似的!” 扫把星很好心地提醒她:“你没成神的时候,也是一条金鱼哎。” 那时候她在瑶池里游来游去,扫把星有那么一两次不慎把灰尘扫了进去,还遭到了甩尾溅水攻击,因此印象深刻。 红里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继续道:“总之,一天到晚都累死了,光是找练兵的地方都找了半天,上回我不小心把火焰山炸了,至今牛魔王都还在通/缉我呢……现在我让他们两两对打,抽空跑过来看看你。你出嫁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吗?” 听起来,她这个武神当得十分惊心动魄,不过她本人似乎并没有察觉,还有心思关心池絮的终身大事。 池絮不明所以:“出嫁么,还要准备什么?” 她和黎柳风的婚期还没正式确定,上回粗粗提了一下大概就是近段时间的事儿了。因为新郎官被从天而降的重任砸成了陀螺,池絮一度怀疑他们的婚礼能否如期进行。 不过好在她天生佛系,也就没管太多。 “我也不是很懂,就随口一说,凡间女子不是都要绣花的么?”红里说,“你想啊,一边绣花,一边期待心爱的郎君看到自己的样子……多么得美妙啊!” 池絮想起自己“惨绝人寰”的刺绣手艺,连忙摇头:“不必不必。” 又想到黎柳风抽空告诉过她一句“你只顾养好身体,婚礼的事不必操心,我会安排。”便补充道:“他说他会看着办。” 黎柳风说“不用操心”,那必然是不用操心的,这点池絮深有体会。 “哼,男人。”红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看看这敷衍的态度,果然是把人骗到了手就原形毕露了。你看着吧,看他给你搞出个什么名堂来。” 池絮额角微微黑线,不再多言。 红里却是个从不冷场的高手,一茬聊不下去了立刻能换另一茬:“不过,月老起先不是打死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吗?后来又怎么了?” 提及月老,池絮心情微微复杂。 *** 就在她回天后不久,月老便请她去殿里喝茶,意在聊聊百年前的事。 她才知道,当初原来是月老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还将他们俩天定的红线给剪断了。 池絮当时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绳:“是这个么?” 月老点了点头,他虽然名字里带了个“老”字,却一直是个精神的小老头,但此刻却显得无比憔悴和苍老,他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之中:“阿絮,或许是我错了。” 池絮不是没生气,但转念一想,如今她过得也挺好,便懒得计较了,何况月老还对她有照拂之恩。 她将自己的想法跟黎柳风说了,黎柳风只笑了笑道:“心大没什么不好,你只管由着性子来便是。” …… “你可别提月老了。”池絮微微笑道,“他现在成天躲在月老殿里不敢出门呢。” “为什么呀?”红里好奇。 她一天到晚都带着天兵们四处撒野,空闲时间就跑到池絮这来唠嗑,获得八卦的途径实在是少之甚少。 “我知道我知道!”扫把星举手,“因为啊,他有个特别特别好的损友,告诉了大家一件事。” 这位特别好的损友就是太白金星同志,他告诉大家,月老原先就差指着酆都大帝的鼻子骂了,还放出了厥词,说什么“我就算不吃香火,不享供奉,也绝不会把阿絮嫁给你!” “结果呢,酆都大帝来送定亲礼那日,他比谁都殷勤!”扫把星哈哈大笑,“现在他怼酆都大帝的那句可算是变成‘金句’了,大家一看到他就要说,他自然臊得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哈哈!”红里想到月老羞于见人的样子,暗暗摩拳擦掌,“得空我要去月老殿亲自看一看!”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三下礼貌的敲门声。 池絮道:“请进。” 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黑白无常跟纸片人似的飘了进来。 自黎柳风灭掉鬼域,升了神格,天界的神仙便再也不敢摆架子,立马在南天门挂上了“热烈欢迎冥界同仁上天游玩”的大条幅,十殿阎王们只粗粗走了个过场,并不跟天界走得太近,黑白无常却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因为天界里有很多他俩的迷妹,一看到他们就嗷嗷乱叫,眼冒红心的那种。 黑无常鬼鬼祟祟地关上门,然后长出一口气:“还好她们没追上来,不然我们又要签名签很久了。” 然后,他朝红里挤眉弄眼:“红里小妹妹,你还没有给人签过名吧?” 红里登时被戳到了痛处——她刚成为天定武神不久,天界神仙并没有多尊重她,而人界就更不要说了,他们或许连主管战事的神仙换人了都不知道。 虽然她不需要享受香火,但是她非常想要引起人们的注意! 所以,黑无常这种似真似假的抱怨,到她眼里就成了赤果果的炫耀了。 红里作为武神,且不论战斗能力,起码嘴炮能力是很强的,她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回击的办法,笑眯眯道:“黑无常,你好像很得意呀?” 黑无常摆摆手道:“哎,一般一般啦。” “可是有件事你不知道哦!”红里憋足了一口气,大声道,“要签名的大多都是你俩的CP粉,看完你们回家就会出本的那种哦!” 白无常:“……” 黑无常:“……” 岂有此理! 你们神仙的思想怎么这么龌龊! 黑无常愤愤地撸袖子要出门去找他的小粉丝理论,被池絮一把拉住:“……你先等等,黎柳风没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哦哦对,黑无常一拍脑门——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忘了正事。 他整整衣冠,非常绅士地朝池絮鞠了一躬:“大帝说,婚期定在九月初二,请阿絮姑娘务必拨冗前来。” ☆、番外二 提起冥界, 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那是一个黑漆漆、阴森森, 十分恐怖的地方, 入目全是压抑的黑色, 甚至还有游魂在四处飘荡。 其实不然, 作为三界中最富庶的地方, 冥界里有数不清的金银珠玉,光是将这些东西平铺在地上,发出来的亮光也足能闪瞎人的狗眼。 但是为什么在外界的眼里,对冥界的误会这么大呢? 黑无常认为,这主要是冥界太低调了。 看看天界,早早地就搞出了“热议榜”,一会儿用七仙女的颜值刷刷屏, 一会儿公布点接地气的气象消息, 一会儿自己爆点丑闻炒作炒作,总之是赚足了百姓们的眼球。 可他们冥界呢? 不管酆都大帝有多帅,十殿阎王多有个性, 环境多么宜人……啊不,宜鬼,在凡间一律被打成四个字“阴森恐怖”。 这误解实在是太让人憋屈了。 他们冥界虽在地底下,却有无数夜明珠照路, 虽然干的是收魂索命之事, 但那也是为了让大家更好地投胎呀! 黑无常曾经把自己的想法跟秦广王说过:“要不我们也跟天界那样,他们有仙璧,我们就搞一个‘冥璧’, 也发布发布消息,炒作炒作什么的?” 秦广王翻了个大白眼:“发布什么消息?恭喜黑白无常今日喜提多少条人命吗?” 黑无常:“……” 他又跟白无常说,希望自己的这位好搭档可以理解他。 白无常说:“秦广王说得对,再者酆都大帝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黑无常很郁闷,郁闷之下,也渐渐不再提这事儿了。 如今可好,光棍了N千年的酆都大帝马上就要成亲了,这绝对是一个为冥界塑造正面形象的好机会,要知道,凡人茶余饭后都是非常爱听爱情故事的,往前,牛郎织女那种三观不正的故事都能让他们心驰神往,现在还怕他们家酆都大帝和池絮姑娘的爱情打动不了无知的凡人们吗? 黑无常十分兴奋,暗搓搓地决定了——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低调,但是酆都大帝的婚事,绝对不可以。 因为酆都大帝本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年纪轻轻便坐镇一方,而他娶的姑娘,不仅貌美如花,更是天界曾经的天定武神,地位尊崇得一批,不大操大办,简直对不起这二位的身价! 也对不起他黑无常的一片苦心! 可大抵天下的太监们总要经历“皇帝不急自己急”的命运,黎柳风事务繁重,压根不与他提婚礼的事儿,而池絮就更不可理喻了,在黑无常跟她讲解结婚礼仪的时候,她居然露出了“怎么这么麻烦”的表情。 就在黑无常以为大帝真的打算凑合凑合办婚礼的时候,黎柳风把他叫到了面前,给了他一份详尽的单子,事无巨细地罗列了各种婚礼细节,黑无常粗粗看了一眼,就立刻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时,也感到十分惭愧——毕竟,先前他一直觉得他们家大帝和池絮是同一路货色,不曾想,酆都大帝竟然暗暗这么上心,简直可以说是一反常态。 得了酆都大帝的金令,黑无常就十分狗腿而满意地领命了,自然也没再多的时间去天界找池絮,池絮彻底地成了个闲散人员——天界神仙已然拿她当冥界之人看待,总认为她在冥界有事情忙,而冥界的鬼们却一个都不来找她。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婚期将近,某天,织女带着一溜的仙童踏入了武神殿。 她让仙童们一字排开,叫醒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的池絮,郑重道:“阿絮,你要选喜服了。” 仙童们齐齐将手里的喜服举起,池絮左看右看,末了道:“有差别吗?” 织女:“……” 末了还是她亲自上阵,指挥池絮换这换那,才最终敲定大婚当日的穿戴。好在池絮虽然本人审美眼光不咋地,但非常配合,换衣服的速度非常之快,就是总爱想方设法将飘逸的裙摆藏起来,约莫是以前当武神的时候落下的毛病。 池絮一面整理自己试穿过的喜服,一面惊叹:“织女姐姐,这些都是你近日做的吗?” 自从得知她准备成亲开始,织女就主动揽过了制作喜服的活儿,方才池絮试穿那么多件,款式虽不同,却件件合身,可想而知,是织女近来按照她的尺寸赶制的。 “是呀。”织女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假意埋怨道,“过两天就成亲了,居然前段时间才告诉我。” 玉帝作证,这可怨不得池絮,谁让黎柳风求亲就求得晚? “不过话说回来,”织女放下了喜服,“你家那位干嘛这么着急啊?他最近应该在忙着收编鬼域吧?哪分得出心思来筹备婚礼?” 大家都是神仙,就不能成熟一点,深思熟虑再做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池絮也问过黎柳风,她还记得当时黎柳风眸光深邃,低头凝视她道,因为我等不及。 那炙热的眼神几乎看得池絮心里发慌,只得匆匆丢了个“那好吧”便逃之夭夭了。 …… *** 酆都大帝和池絮的喜宴自然放在冥界举办。 月老穿着一身白衣,外面罩红颜色镂空纱袍,拄着一根月老杖,正和太白金星一面谈天,一面往酆都城走。沿路有不少生疏面孔,头顶长了两个珊瑚角的,多半是龙宫里的来宾,边走边抛媚眼并搔首弄姿的,一看就是妖界的狐狸精,再往远处看一点,便会发现,三界之中听闻喜讯,匆匆赶来抱大腿的人可真不少,就连闭关多年的绝顶真人也来了。 绝顶真人自从上次乘了金甲天神的马车,假发被吹掉之后,自觉无颜见人,躲在自家的山洞里面嘤嘤嘤了几十年,如今发量倒是茂密了很多。 有人前去搭讪:“绝顶真人您今天的头发看着好多啊,莫不是闭关修炼,修为大涨,竟至枯木逢春了?” 绝顶真人摆了摆手:“什么嘛,其实我是去做植发啦。” 那人更为惊异:“不知是哪家植发店?” 绝顶真人被夸赞一番,愈加满意,道:“一家小店,回头我把仙璧号推给你,你关注一下,就能跟老板娘聊天了。报我的名字,打八折。” “……” 两人谈笑着远去,月老对太白金星点评道:“我看他那头发,没几天就得掉。” 太白金星还没说话,一旁有人过来打招呼:“哟,月老也来啦!” 月老听这语气,便觉得来者不善,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他多年的死对头孟婆。 这两人结仇已久,连凡界都有所耳闻,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因爱生恨,最终两地分居。实际上嘛,他俩之间压根没什么风花雪月,看不对眼的原因主要是版权之争。 天下皆知,忘情水有使人忘记恋人和爱情之效,而孟婆汤更绝,能让人忘掉一切,包括爱情。因而,孟婆就很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的手艺高出月老一筹。月老向来是个不服输的老头,看药效上没什么可争的,便将目光一转,向仙界提出“孟婆汤乃是偷了忘情水的方子制成的”。 这种没影的事儿玉帝自然不会管,黎柳风就更不用说了,于是这俩人一直争不出结果,便一直互相怄气。 孟婆一头银发盘在脑后,斜斜插了一枝黄泉木簪,走到月老身边,倒是温温和和道:“今日是酆都大帝大喜之日,我们呢也摒弃前嫌,莫要伤了仙冥两界的和气……” 月老半信半疑:“你又打什么主意?” 孟婆:“你这人真是,怎么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是来给二位带路的。” 她说完,伸手一指,只见忘川河这端往对岸延伸出数丈宽的一道红绸,两侧水面上冉冉升起无数明灯,照得水下也如透明一般——那水下竟是人间四季盛开的花,层叠交错,正往上渐渐生长,若留心了,连花蕊上细小的粉末都看得一清二楚。 孟婆见太白金星和月老还是呆立着,便道:“二位,请吧。” 有别的神仙已经捷足先登,走上了这条红色的锦缎,边走边赞叹不已,有精打细算的已经开始估摸着这一场喜宴该烧掉多少钱和法力了。 女仙和女妖们暂时摒弃前嫌,姐姐妹妹地叫着,手挽手看花灯般地逛,偶尔还交流交流美妆心得,末了感叹一番这新娘子嫁得可真不错。 “什么不错呀,我跟你说,这就是妥妥的一出豪门替身大戏!”有人压低了声音道。 “此话怎讲?” “你们不知道吧,那酆都大帝百年之前可是有一位心上人的,可是呢,她不幸战死沙场了。”那人煞有介事道,“酆都大帝伤心得百年未近女色,后来有天偶遇了如今的新娘子,见她一颦一笑都与故去的心上人十分相似,这才决定娶她呢。” 原本的羡慕变成了同情:“啊,竟然是这样……” “瞎扯什么呀!酆都大帝一百年前的心上人就是池絮姑娘,今天的新娘!你们都没看仙璧热议榜吗?” ☆、番外三 仙女妖女们抬头一看, 只见今日的仙璧画风突变, 竟变成了应景的正红色, 而被顶在仙璧第一的消息便是这场喜宴了。 这条消息甫一被刷到第一, 凡界的百姓们就炸开了锅, 尤其是姑娘们, 都非常后悔没多去度朔山拜拜酆都大帝,刷个脸熟——若是自己去得勤了,说不定今日风光大嫁的便是自己了,想到这茬,便愈发捶胸顿足,还好奇起了池絮的来历。 “总之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事儿呢。”从方才开始,这个声音就一直在逼逼, 仙女妖女们回头一看, 原来是扫把星在喋喋不休,“你们传得那都是不靠谱的假消息。” “切,有什么了不起。”先前传了“豪门替身大戏”的那名女妖愤愤离去了。 扫把星单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 就感到手肘被谁撞了一下,原来是月老和太白金星两人,光顾着看四周的美景,却没看前路, 便撞到了一起。三人便结伴踏入了喜宴举行的地方。 三界来宾涉水过河之后, 便算是真正进入了酆都城,只见城内车马繁华,各式琉璃灯高低错落地挂着, 群鬼衣着光鲜,轻飘飘地来来往往,鎏金车马如流水,在身边飞驰而过,入耳全是珠玉撞击的脆响,以及神神鬼鬼的欢声笑语,有种其他地方比不上的瑰丽景象。 “冥界应该像蓬莱岛那样,搞个旅游开发,生意肯定很好。”扫把星总结道。 在侍女的指引下,三人乘上一列马车,马车坐垫极软,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扫把星往四周一看,发现所有来宾都乘上了马车,空中还有几只单薄的小纸人在飞舞,被流光映得红彤彤的。 当中有只骷髅似的小纸人,空洞洞的眼睛往下瞅了几眼,便接过同伴递来的哨子,憋足劲吹了一口气,哨声过后,所有的马车仿佛听到了指令一般,皆放慢了速度,渐渐往两边走去,将中间一道宽敞的过道给让了出来。 沿着这条敞道,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冥界居民。他们有的拿着鲜红的手帕在挥舞,有的在玩一种透亮透亮的玻璃球,玻璃球里映着一点流火,手一松,便飘上空去,成为夜里明灯中的一盏,还有的——大多是女性,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失恋历程。 冥界的偶像今日就要迎娶他人了,怎能不叫万千少女心碎呢? 就在这时,一道金色的流光自城门外而来,沿路滚进了宾客们的视野,不消片刻,便已经铺出了长长的一道地毯,有飘飘渺渺的金线沿着地毯升起,烟雾似的弥散在空中。 而后云雾渐渐散去,由远及近,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太阳神的三匹神驹拉着婚车远远而来,他本人亲自驾车,马儿们自然也不敢太放肆,不过有眼尖的神仙发现,太阳神的肩膀上站着几只大大小小的纸人,好像还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其实,喜宴原定的“车夫”是这些小纸人,可太阳神突然横插一杠,表示自己要来赶车,亲自送池絮出嫁,于是临时被换下场的小纸人们就非常生气,直到太阳神允诺它们可以一同驾车,这才稍微妥协一点。 月老本就是个急性子的老头,这会儿更是伸长了脖子张望:“阿絮在哪儿呢?” 只见那婚车高大而华丽,黄泉古木制成的车辕上还泛着淡淡的流光,鲜红的薄纱自四面垂下,随风飘逸出数米远,层层叠叠,里面的人影依稀可见,却看不分明。 婚车同其他马车一同缓慢前行,向酆都城深处驶去。 此刻,在婚车上的池絮,却坐得十分别扭,她向来不习惯正襟危坐,要她穿着这一身宽大无比又碍手碍脚的喜服,头戴珠玉凤冠,还要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那简直快比登天还难。 不过,想到织女说的话,她咬了咬牙,还是忍下来了。 有一丝头发挂到了额前,惹得人痒痒,可偏偏这喜服的袖子长得快要没边,池絮压根就伸不出手,只得有点别扭地忍着。 “阿絮,怎么了?” 黎柳风往日的穿着,一向以淡雅为主,池絮见过他穿得最华丽的一次,也就是来天界送定亲礼时的那身墨蓝色云纹长袍了,可今日他却穿着最正的红色,漆黑的长发束起,眉如墨染,眸光深邃,显得英武而挺拔。 池絮有一瞬间看愣了,回神之后,悄悄吐了个舌头:“额头上有东西。” 黎柳风微微靠近,池絮开始后悔了,这样的距离下面,她甚至能感受到黎柳风淡淡的气息在她的鼻尖扫过。 继而,黎柳风伸出手,替她将那一丝头发小心地顺到耳后。 “戴着这个是不是不舒服?”他问。 岂止是不舒服!池絮感觉自己轻轻一晃脑袋,整个冥界就像发生地震一般,连带着她自己的头也重得要晕了。 为了所谓的惊喜效果,池絮的新婚装扮完全是由天庭这边来准备的,主要负责人就是织女。织女约莫是嫁给牛郎的时候宴席太简陋,所以立志要把自己没能达成的心愿加在池絮身上,在发饰和喜服的选择上,都是越华丽越好,越珍贵越好,越烧钱越好——反正酆都大帝不差钱。 就今日这身累累赘赘的装扮,还是池絮几经删减,讨价还价之后确定的。 一次讨价还价过后,织女忽然一改原先的轻松神态,认真对她道:“阿絮,我让你穿这穿那,其实不光是希望你漂亮风光。” 织女说,毕竟是堂堂酆都大帝的喜宴,若是新娘穿得不够格,即便黎柳风不在乎,三界的来宾可都看着呢。 池絮一点即通,在那之后,便严格按照织女的要求,再也不嫌麻烦了。 而“保持优雅端正的坐姿”也在织女的要求范围之内,故而池絮自上婚车开始,就提着一口气,生怕自己稍稍放松,坐得歪七扭八。 眼下黎柳风问起,池絮便故作轻松道:“还好呀。”语毕,还证明似的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黎柳风垂眸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替她摘掉了凤冠,只留下一个简单的发髻,并几多簪花。 池絮本能地长吁一口气,继而又想起了织女说的话,忙道:“不不不,我还能戴!” “阿絮不戴这个,也很漂亮。”黎柳风随手将凤冠放到一边,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朵正正盛开的花,将它斜斜戴在池絮的发间。 那花的花瓣似真似假,若琉璃一般透明,向四面散开,衬得池絮整个人愈发娇艳,池絮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黎柳风的眼神来看,应当是……挺好的了。 两人婚约定下开始,便没怎么见过面,忽然在今日以这样正式的身份见了,池絮的脸上不禁泛起薄红来。 黎柳风明知故问:“阿絮脸有点红,可是哪里不适?” 池絮同他对视两秒,一言不发,视线也从他这边偏移,慢慢转到了道路两旁,“专专心心”地看起了风景。 这红纱不知是什么材质,外面看里头朦朦胧胧不真切,里面看外面却一清二楚,池絮看到好多姑娘红了眼眶,又想起秦广王曾经说过,他们酆都大帝帅得惨绝人寰,每次车驾经过酆都城的时候,城里的姑娘们扔的手帕和水果,能堆满好几辆车。 她忽然福至心灵道:“就是有点想吃水果。” 黎柳风:“……” 阿絮,好像变得有点刁钻了啊。 *** 一刻钟后,婚车到了溯光殿外。 溯光殿乃是属于酆都大帝本人的一座宫殿,殿内陈设乍一眼看去说不上奢靡华丽,仔细推敲看来却发现样样有文章。 例如那扇琉璃珊瑚屏风,用的乃是淮北深渊里万年一生一死的珊瑚,殿中用于照明的不是壁灯,而是数不尽的夜明珠。 ——这倒不是黎柳风本人喜好奢靡,只是冥界本就富庶,是三界之中最大的债主,奇珍异宝于冥界居民而言,没多大收藏价值,不如摆出来物尽其用。 最吸引众人目光的,还要属宫殿正面的那堵光墙了。 那光墙上好像绘了一副壁画,不知用的什么材质的涂料,画面昳丽辉煌,栩栩如生。画的内容却有些奇怪,是战场,天空满是阴霾却不让人感到压抑,阴兵同漆黑的影子作战,画面中央,有一位身披玄甲的女武神,长发随风飞扬,眉眼神态,与池絮均无二致。再仔细看去,众宾客只觉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却并不让人觉得血腥和厌恶,反倒像是自己正在走一条漆黑的路,直至见到眼前的女武神,才终于寻见光明。 画的右下角,有它的名字,叫作《惊鸿》。 “这个呢,便是酆都大帝第一眼看到池絮姑娘的场景了。当晚他回去之后,便作了这样一幅画。”有人站在画的下面,仿佛是位解说员。 有神仙问:“那池絮姑娘这时候认识酆都大帝吗?” 那“解说员”道:“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 “这人是谁?”白无常抬眼看了看,道,“生面孔,怎么混进溯光殿的?” “哎!老白,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跟你讲。”黑无常将他拉到了一个小角落里,“他啊,是尊神!” 白无常:“什么?!” 那传说中的鬼域最大野心家,如今投胎成了个“解说员”吗? “千真万确,我偷偷查了阎王爷的投胎簿,错不了。本来想看看他的笑话的,不曾想他胎投得还不错,不知道为何天意如此庇佑他们。”黑无常耸耸肩,“不过他也不是在这工作的,他现在负责带生魂走奈何桥,据说他一边走,会一边讲奈何桥的前世今生,话痨得一批——今天他是参加喜宴来了,在这逼逼,多半是职业病犯了。” “这尊神,搞阴谋的时候专心致志,做讲解员也做得毫不马虎,可见是个人才,怨不得天意也要特别关照他一下。”黑无常又说。 “关于这个,其实大帝跟我说过,”白无常道,“说按照原本的天地意志,是想造一个鬼界出来,使三界成为四界,便有了鬼域的诞生,可后来呢,大概又反悔了,于是鬼域里的东西们都没有魂,终日游荡,祸乱世间,直至这次找到彻底的解决办法。” “这么说来,天意这东西还真是够捉摸不透的。”黑无常耸耸肩,并未多言,毕竟对于神仙来说,天意就跟凡人眼中的神仙一样,不可揣测,不可捉摸。他马上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了指远处,“快看快看,要拜堂了!” 凡界之人拜堂,向上要拜天地、高堂,神仙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此次夫妻俩的“天地”和“高堂”都是同一个东西——天地意志,便只向天地拜了一拜,之后,由九天玄女送上神木杯里装的漓泉水,两人交杯喝过,便是正式结亲了。 “亲一个!亲一个!”照例有一些思想庸俗的神神鬼鬼开始起哄,甚至有人敲起了玉筷,“亲一个!” 这样的机会可难得有,三界来宾瞬时放下曾经的成见跟恩怨,齐齐道:“快亲呀!” 池絮本就羞恼得不行,眼看着黎柳风越走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后退:“黎柳风,这可是众目睽睽哎!” 话音刚落,眼前似有红纱落下,近在眼睫,池絮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耳边的哄闹声通通不见,连起哄的神神鬼鬼也不见了,宽敞的溯光殿空空荡荡,只有穿堂风轻轻走过。 黎柳风牵起她的一只手:“既然阿絮不喜欢那么多人,那我们便藏起来亲。” 池絮刚要说什么,只微微一动嘴唇,便被封了口。 ……至于翌日起床之后,她责怪黎柳风除了“藏起来亲”之外还做了很多“不该做的”,那便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