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和教授互撩的日子 [参赛作品] 作者:楞次Lenz 谢工程师毕业之后来加利福尼亚勤勤恳恳搬砖,意外被自己信赖多年的老教授半拐半骗地参与了LIGO的引力波探测项目。 新单位的同事相互做自我介绍,站在对面的人分外眼熟。谢宜珩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大方得体地伸出手去,内心却刮起了十二级飓风:我和学生时代的前男友在帕萨迪纳相遇了。 十六岁的谢宜珩以为她跨过了那条国境线,到了北纬四十三度的这个国家,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和一切伤痛挥手再见。 殊不知地球是圆的,经历过十次的绕日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她与裴彻殊途同归。 “我本欲把我一生的时间献给这个已经山穷水尽的学科。只希望尽我之力,为那座大厦添砖加瓦。” 但是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场漫长的星际旅行应该是需要一个同伴的。” 裴彻低头,他的鼻尖摩挲着她的,近乎是虔诚的吻落下来:“而你就是我唯一想要的同伴。” Tips: 1.1v1,HE 2.祖安作者。你如果骂我,我就骂你。 3.所有资料全部来源于LIGO官网以及合作大学发表的论文,citation是MLA8的格式。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宜珩,裴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场来自宇宙深处的漫长告白 立意: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勇敢追逐梦想;打破传统刻板印象,鼓励女性从事学术研究 第1章 Le Petit Prince(1) Couldview是世界知名的人工智能公司,主要业务方向是计算机视觉和语音识别。它和许多顶尖大学都有合作项目,向毕业生提供千载难逢的实习机会。官网介绍上所提及的员工福利相当好,从医疗保健计划到死亡抚恤金一应俱全,甚至总部的员工餐厅囊括十多个国家的菜系,菜单可以一个月不重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榴莲千层这一道甜品在菜单上出现的频率过分的高。谢宜珩作为榴莲的资深黑粉,对榴莲极其抵触,每次看到这道菜都觉得自己的嗅觉被严重侮辱了。 博士毕业之后,谢宜珩本欲留在多伦多工作。只是毕业旅行来了一趟西海岸,感受到了多伦多从未有的沙滩和阳光。毕业时的简历只往湾区投,出乎意料得收到了不少offer。她挑来拣去,最后被Couldview的企业文化和员工福利所深深吸引,拿到工作签证之后便赶来了加州。姜翡是谢宜珩在卡内基梅隆大学交换时的室友,当时两人的关系就很好,后来也一直保持着联系。阴差阳错,姜翡也在这里实习。两个姑娘本来就投缘,又是同一家公司,一合计就在湾区租了房子。 姜翡刚要开口,谢宜珩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一看来电显示,是自家奶奶。 “小珩啊,” 庄令戴着珐琅眼镜,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手里的报纸,听见她应了一声之后才笑眯眯地抬起头:“中秋回来吗?” 谢宜珩把自己接下来的日程算了一遍,摇摇头:“下个月有个项目,我应该回不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到她不回来的消息,庄令也没有半分失望。八十岁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笑着,接着问道:“最近有没有谈朋友啊?” 谢宜珩一时无语。 她知道奶奶总会绕到这个问题上来,没想到这次这么单刀直入。姜翡就在边上,她前几天才嘲笑过姜翡撵着被相亲,风水轮流转,现在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如果是让姜翡听见,那是大大的掉价。 她心虚地瞟一眼姜翡,含含糊糊地对着屏幕说道:“忙事业呢。” “哎哟,你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哪能行的啦?工作只能让你生病,又不会照顾你。” 两人之间隔着小半个地球,庄令敲不到谢宜珩的脑袋,只能传递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爱情和事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谢宜珩的脸皱成了苦瓜:“不工作我就饿死了。” “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了啦…” 庄令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一个浑厚的男声打断了:“别听你奶奶的。小珩啊,爷爷支持你,工作态度认真这是件好事,值得表扬。” 她的爷爷谢愈春曾是驻法外交官,相当严肃古板,一身正气凛然。一听妻子正在给孙女灌输骄奢淫逸的米虫思想,他赶忙出来阻止。 非常想成为一条米虫的谢宜珩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又看了眼屏幕,庄令应该是靠窗坐着,窗帘没拉上,外头就是万里无云的蓝天。谢愈春退休之后就一直住在巴黎,前几年庄令也搬了过去。巴黎和加州有九个小时的时差,现在巴黎应该是凌晨三点。而他们那边太阳好得很,像是中午的样子。一想到这,谢宜珩好奇起来:“你们现在在哪呀?” “我和你爷爷在阿根廷呢,” 庄令笑眯眯地走到窗边,向谢宜珩展示热辣奔放的南美风情:“趁着最近天气好,出来玩几天。” 此时此刻手头还有两个项目,已经加了三天班的标准社畜谢宜珩体会到了自取其辱的感觉,只想为自己点播一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我们马上要去吃早餐了,” 庄令又重新打开了前摄像头,和蔼地对她摆摆手:“给你买了礼物,下次回来给你啊。” 谢宜珩叮嘱了他们好几遍要注意安全。玩得不要太累,晚上不要出门这样都是老生常谈了。庄令笑呵呵地都应了,最后趁谢愈春不注意,又小声地提醒了一遍谢宜珩要早点谈朋友了。见谢宜珩非常敷衍地应了一声,庄令才安安心心地挂了电话。 谢宜珩长叹一口。身侧的姜翡一看她的神情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怀好意地捅捅她的胳膊,揶揄道:“和我同病相怜了?” 她耸耸肩:“不但同病相怜,还变相自取其辱了。我奶奶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旅游博主,而且只给我直播。我酸得都快水解了。” “强酸电离,弱酸水解。”姜翡煞有其事地点评道:“你这是电离。” 谢宜珩不甘示弱地呛回去:“你不电离?你妈上次说你看见情侣走过就来气。” “我妈一天到晚让我找男朋友找男朋友,” 姜翡怨气比谢宜珩犹盛,差点就要拍桌子:“我每天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回家还要接着加班,不猝死都是勤加锻炼的结果,哪来时间找男朋友?” “我上次也是这么和我奶奶说的,你知道我奶奶说什么吗?” 谢宜珩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庄令的苏州口音,“小珩啊,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姜翡笑弯了眼。 谢宜珩抿了一口苏打水,青柠味的苏打水清爽的要命,连带着大脑一起冒泡。她们今天坐的是靠窗的位置,落地窗外就是大片草地,地势起伏倒是堆叠出了深深浅浅的绿。再远处是几棵加州常见的华盛顿棕榈树,宽大的叶子在风里摇曳,落寞极了。 她思绪徜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姜翡:“下周瓦利安特教授在加州理工有讲座,你去吗?” “瓦里安特?”姜翡习惯性地又复述了一遍。 “是,莱斯利·瓦利安特。” 姜翡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不去。我研究生的时候上过他的课。” 谢宜珩又喝了一口苏打水,好奇问道:“他课上得不好?是个水货?不该啊,瓦利安特教授不是10年的图灵奖得主嘛。” 回忆起那段黑暗的时光,姜翡目光中带着三分恐惧,三分迷茫,剩下四分是氤氲的湿气,仿佛谢宜珩再说一句她就能泪洒帕萨迪纳:“这哪是不好,太好了,太好了。瓦里安特老先生神仙上课,此课只乃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哪是我们凡人能听懂的,你一届凡人去听,要折寿的。” 谢宜珩听得想笑,顺着她的话头问:“怎么个折寿法?” “当时我有次编程作业没认真码,偷了懒,没去想新的逻辑思路,”回忆起往事,姜翡还是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结果我直接拿了个零分。” 谢宜珩嚼嚼沙拉,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就写了封邮件去求情。虽然没指望能拿个A,但是总不至于是零分吧?我就在邮件里说,虽然不符合您的要求,但我好歹码出来了。您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我的分数?” 此时谢宜珩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捧哏的角色,附和她:“挺有礼貌的,不错。” “对吧,” 姜翡越讲越觉得自己有理,“你知道瓦里安特老先生怎么说的不?老先生说,跟不上课程进度的同学可以退课。” 姜翡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侮辱啊!对我人格和努力的双重侮辱啊!” 谢宜珩笑得喘不上气来:“你都毕业几年了还在担心什么?都快把自己说成瓦里安特ptsd了。” 姜翡见谢宜珩吃的也差不多了,起身准备一道走了。听到ptsd四个字连忙摆摆手,“小谢啊,要是我见到瓦里安特之后惊惧而死,就没人和你摊房租了。” 餐厅的门一推开,阳光照得谢宜珩睁不开眼。扑面而来是一股滚滚的热浪,夹杂着尘土和臭氧离子的味道,不禁令人昏昏欲睡。 “对了,”走着走着姜翡突然问她:“你看过《小王子》吗?” … 谢宜珩短暂又幸福的童年就是和《小王子》一起度过的。当时她的父母各忙事业,两人满世界飞来飞去,唯独飞不回家里。连夫妻之间见面都难得,他们根本没有精力照管一个孩子,找个保姆来照顾又不放心。她的母亲谭向晚本来打算直接把谢宜珩带到加拿大,自己亲自照管。奈何她当时还在读博士,刚有这个念头,第二天导师就通知她接下来要去南美洲进行长期地质考察。万般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只好把谢宜珩送到了奶奶家里。 甚至谢宜珩在七岁之前,经常怀疑她是被奶奶庄令从孤儿院领养来的可怜孩子,那两个所谓的爸爸妈妈只是庄令请来的演员——每隔上两三个月就请他们到家里来演一回戏。 庄令是一名翻译家,年轻的时候在欧洲呆过十年,一口法语说得极地道。谢宜珩出生的那年,庄令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医生的建议是停止一段时间的工作,确实,做翻译虽然只是在家里工作,但是仍然是劳心费神。 谢宜珩小时候是个皮猴,抓鱼爬树无一不精,家里被闹得鸡犬不宁。而且作为鲜少的压制得住谢宜珩的人,谢愈春还在法国工作。远水救不了近火,用爷爷的名号吓唬了几次谢宜珩之后,谢宜珩胆子就大了。三四岁的小姑娘居然敢和邻居家的哈士奇贴身肉搏,虽然这场战斗以谢宜珩哇哇大哭着跑了回来,并且打了三针狂犬疫苗告终。自家的孙女,庄令不舍得打,只好每天变着法子给她讲故事来安抚她那一颗蠢蠢欲动的拆家的心。 故事从希腊神话念到了小王子,谢宜珩的法语也学了七七八八。 像这样阳光和煦的午后,她总能想起和庄令在书房里看书的日子。他们两个人就随便地坐在绒毛地毯上,软和得像躺在云丛里。看的是法语原版的小王子,书很薄,每隔几页就画着鲜艳的插图。她拿着书的一侧,然后磕磕巴巴地把内容用中文读出来,念给庄令听。其实很多地方,比如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她当时并不懂其中深意,只想着快点把这几页念完,就可以看见后面的漂亮插图了。 当她的法语已经好到可以看懂没字幕的《放牛班的春天》的时候,她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亲谢准把她接去了波士顿。 虽说父女俩在一个屋檐下,但是谢准的公司里事务繁忙,也不能天天陪着她。谭向晚当时在多伦多大学当教授。多伦多和波士顿离得远,因此谭向晚只在每个周末回来,陪谢宜珩呆上一天,然后周日又匆匆飞回多伦多。 好在谢宜珩从小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性子,绝不会因为父母工作忙碌而觉得自己被忽视——谢家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还能怎么忽视? 她小时候以为小王子真的回到了他的星球,大学的时候闲来无事再看了一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小王子最后是被毒蛇咬死了。因为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去见他的玫瑰花,而他的玫瑰花已经死了。 … 谢宜珩应了一声,转头去看姜翡:“看过啊,怎么了?” “《小王子》的电影好像要上映了,你想去看吗?” 谢宜珩一脸默然。姜翡差点以为她没听见,想再重复一遍,就见她笑了笑:“不看了,最近太忙了,有这个时间不如睡上一觉。” 她的玫瑰花干枯凋敝,她也没有遇到那只狐狸。 谢宜珩想,她已经被毒蛇咬过了,却没有回到她的星球。 就像小王子一样,她已经死了。 第2章 Le Petit Prince(2) 因为正在经手的项目里的决策树模型一直不达标,谢宜珩在下班之后又留了会儿。几个人一起埋头苦干到了将近六点,准确率才达到0.97,勉强达到了甲方的要求。谢宜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庆幸这个项目终于结束了。保存完了模型之后,她和几个同事说了再见,挎着包走出公司。 现在已经是黄昏了,连绵起伏的山贴着地平线,深青色的轮廓隐没在浓烈的缬草紫色的晚霞里。再往上是一层酡红,一层拿坡里黄。最后一抹稀薄的橙色像是融化的焦糖,黏在湖蓝色的天幕上。 加利福尼亚从早到晚都是美的,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下去,才打开车门,准备开车回家。 … 刚一进家门,谢宜珩就看见姜翡在客厅里玩健身环大冒险。屏幕上正好跳出一个大大的“Game Over”,姜翡把圆环状控制器往地上用力一扔,气得跳脚:“我花钱给自己买气受。” “你上次去健身房也说花钱给自己找罪,”谢宜珩把包随便一丢,去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蔬菜倒是不少,她挑挑拣拣,取了些羽衣甘蓝和秋葵,洗好切碎装在碗里。又添了两勺甜玉米粒,淋上意大利油醋汁。 “又吃草啊,” 姜翡打开烤箱,把那份烤好的鸡胸肉递给谢宜珩:“有没有觉得秋葵吃起来真的很像生嚼史莱姆?” 秋葵脆嫩爽滑,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羽衣甘蓝的苦味,偏偏被她说成史莱姆。谢宜珩作势要踹她,姜翡赶紧跑回客厅。 … 等吃完又收拾干净厨房已经八点多了,回到楼上,谢宜珩累得只想睡觉。她瘫在床上,打开手机查收邮件。收发完几个工作邮件,她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趿拉着拖鞋去浴室。花洒开到最大,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像一场热带雨林的冰雹打在身上,肌肤发疼又发烫。 门口的置物柜上放着圆锥型的黑色音响,散发出柔和的暖光,循环播放着小野丽莎的《Fly me to the moon》。唱得又轻又缓,却带着一种温柔的,轻描淡写的渴望,一点一点地坠落到星云的深处。 圆号的音色宽而柔,配合着浪漫到极致的歌词,像是教堂里咏唱着圣歌,抚慰着她疲惫至极的灵魂。 周围都氤氲着水汽,流淌过她的肩颈,再顺着起伏的胸线往下,将她从头到脚,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像是热腾腾的,浓厚的,濡湿的,包罗万象的雾。她难得的想到“Enshrouding”这个词,裹尸布,不是一个好词。 如果水雾是裹尸布,那世间的每个人都是行走的尸体。 她想着想着,自己都开始毛骨悚然。 擦干身体之后,谢宜珩慢吞吞地擦乳液,仔细琢磨着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出什么门道来,于是她草率地把这种胡思乱想归结于现在正接手的这位素质极差的甲方。 甲方PSTD。 好惨的病呐,无数设计师工程师听之伤心闻之落泪。 她叹了口气,关了灯,摸着黑往卧室走去。不论如何,这个项目的结束就是一件令人敲锣打鼓过大年的事。从床头柜上的药瓶里随手摸了两颗褪黑素吃了,她刚要带上眼罩,手机就“叮——”的一声响了。 非常熟悉的催魂夺命邮件提示音。 谢宜珩挣扎着起身开灯,顺便在心里把这个扰人清梦的甲方骂了一万遍。 点开邮箱,这个发件人地邮箱地址居然是很熟悉的名字。 亨利·索恩教授。 亨利是她博士时期的导师,一个相当老派绅士腔的英国佬。多伦多的冬天来得早,到了十月这个时候,索恩教授的绅士三件套上手了。烟斗,手杖,披风缺一不可,配合着他那双凯尔特人的深邃蓝眼睛和性感到开口即杀人的纯正英腔,把学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子迷得嗷嗷叫。 连她当时的好友阿比盖尔都曾经大放厥词,要是亨利年轻三十岁,阿比盖尔愿意上九天揽图灵奖下五洋发sci,只为获得教授的青睐。事与愿违,对这个英国老头的魅力视若无睹的谢宜珩反而成功博得了五十九岁的索恩教授的欢心。老教授确实对她很好,给她又指导论文又介绍实习,每逢感恩节圣诞节还要请谢同学吃一顿饭。她相当受之有愧,甚至开始觉得这个英国佬对她有点意思。 后来这件事讲给姜翡听的时候,姜翡拍着她的肩膀沉痛惋惜道:“谢同志,你实在太缺爱了。一个师长对晚辈正常的关心,你都能想到这种歪门邪道上去。” 谭向晚和亨利是同事,春节包饺子的时候特地嘱咐谢宜珩给亨利带一份,作为白蹭了两顿饭的报答。谢宜珩本来还在犹豫亨利会不会不吃饺子,毕竟她从来没见过亨利吃中餐,最后还是给他带了一份。亨利当时还在办公室里批论文,看到饺子的时候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她才知道英国老绅士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亨利·索恩是一名同性恋者,二十多年前他和爱人一起居住在伦敦,收养了一个中国小姑娘,取名叫路易莎。路易莎四岁那年的圣诞节,两人带着小姑娘上街,去中国餐馆吃饭。没想到遇到了枪击案,亨利的爱人和路易莎就这么中枪身亡了。那一顿饭吃的就是菠菜水饺和左宗棠鸡。之后亨利辞去了牛津大学的教职,孤身一人来了多伦多任教。14年英国同性恋婚姻正式合法,可是人已经不在了,这时候合法又有什么用? 她是中国人,英文名也叫路易莎。长得好看又很懂礼貌,很有几分东方乌发雪肤的瓷娃娃的神韵。老教授真真切切地把她当女儿疼,将自己生平所学倾囊相授。谢宜珩也没有辜负亨利的悉心教导,只用了两年就拿到了博士学位。她在博士论文的致谢部分里写道:“感谢我的教授,亨利·索恩,多年来一直向我提供学术上的帮助,包容和理解。他是我无话不谈的挚友,更是值得我铭记一生的导师。” … 她一看这个联系人立刻精神起来,深深忏悔了自己之前对于教授无故的辱骂。只是这个邮箱地址地后缀并不是她熟悉的多伦多大学,而是加州理工。 她挠了挠脸,也不知道亨利什么时候换了工作单位。 这封邮件非常具有大不列颠特色,开头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一遍她最近工作忙不忙,有没有生病,还委婉地提醒她不要跟某些美国佬学坏了。加拿大和英国同属英联邦,是一家人,我们要永远跟着女王走。 谢宜珩一边看一边无意识地点头。 接着说的才是正事,加州理工给了他终生教授的职位,而且这边有一个和LIGO合作的实验室项目。他欣然接受了这份offer,投入了他最看不起的美国佬的怀抱。其实在八月初的时候他就已经搬家过来了,但是之前回了趟伦敦取一些证件和资料,所以才一直没来见她。现在这边已经收拾安置的差不多了。 非常好的实验室项目?熟知老教授为人的谢宜珩眼皮跳了一下。 果然下一段教授的真实目的暴露无遗。他可怜兮兮地说,这里计算机工程学生的数学水平着实堪忧,还不如高一的印度学生,他的项目实在无人可用。正好想到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在帕萨迪纳给资本家搬砖,这位优秀的学生不如燃烧自己,为人类知识的长河发光发热,来他的项目干活吧。 老教授还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番,加州理工的物理部门,准确的来说是理论物理部门,一直在参与引力波的探测。近几年加州理工和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也就是LIGO,达成了合作。如果她有空的话,可以明天晚上一起吃个晚饭,就当两个人聊天叙旧,一起歌颂女王的丰功伟绩。 电子邮件的最后还写了一个大大的“Please”,加了无数个感叹号,看得谢宜珩头晕眼花。 亨利·索恩教授尚在牛津任教时,在机器学习这一分支领域上的造诣已经登峰造极。从计算机先驱奖到世界人工智能创新奖,世界级的奖项揽了个遍,距离封神只差一顶图灵奖的桂冠。 机器学习在引力波天文学中是极重要的工具,这么想来,加州理工请亨利确实合情合理。 但是看到理论物理和引力波几个字,谢宜珩的眼皮还是连跳了三下。 自从1916年爱因斯坦预测了引力波的存在,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几代的物理学家争先恐后地投身到引力波的研究中来。无数的假想实验和数学论证层见迭出,一个个假设被建立又被推翻。但是仍然有不少的物理学家,本着一腔热血与真理的探寻,依旧执着地在宇宙中寻找着时空扭曲的涟漪。 能参加LIGO的引力波探测,是每一个物理学家梦寐以求的事。她知道亨利找她意味着什么,绝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私下的交情,而是亨利作为机器学习领域最权威的教授对她的学术能力的肯定和信任。 倘若是换了旁的工程师,恐怕都是要哭着去感谢亨利,连连感叹自己是命中有贵人帮扶。 但是。 物理之于谢宜珩,就像是氟利昂之于托马斯·米基利,当初交口称赞她的人们最后全都倒戈相向,用最恶毒的流言蜚语,一刀一刀的扎她。 她在物理这门学科上的跟头摔得太狠,伤口现在还流着新血,实在没有勇气再举起剑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是英雄主义的忠实拥趸者,避迹藏时地当了学术界的逃兵,似乎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社畜小谢好惨一女的啊!!!!!!!! 我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觉得文章里那些有关物理的科普和介绍有些无聊(挠头),如果大家这么觉得的话我以后尽量少写一点。虽然现在好像并没有人来看???? 第3章 When the summer ends (1) 现在才九点多,老教授应该还没睡。谢宜珩想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给亨利回了邮件,两个人定了吃饭的时间和地方,只是她巧妙地回避了是否参加引力波探测这个问题。 这封邮件带来的冲击力着实太大,谢宜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的记忆力非常好。高中的时候,英国文学鉴赏是她最讨厌的一门课,赏析的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书中都是大段大段冗长又晦涩的古英语独白。她念过两遍,就能背出来了。 遗忘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是良好的记忆力,似乎降低了她的自我保护能力。那些在岁月深处的,早已蒙尘的痛苦过往,她此时才发现自己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碎片式的回忆就重新浮现出来,朝她劈头盖脸地涌过来。破碎的场景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处纷飞,交织着,拼凑着,融合成一场极度压抑的噩梦。 窒息。 像是咽喉被人死死扼住,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她还在拼命挣扎着,试图摆脱这过分真实的濒死体验。 从噩梦中惊醒,谢宜珩大口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后背被冷汗打湿。打开灯,房间里充满了暖黄色的光线,眼前的幻象迅速消失。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两粒褪黑素。她思想斗争了许久,对睡眠的渴望最终战胜了一切,她刚摸索到装着褪黑素的瓶子——窗外就传来了一声悦耳动听的鹅叫。 … 隔壁是一户德国人,夫妻二人为了哄女儿开心养了两只大鹅。每当帕萨迪纳迎来早晨五点钟的太阳,两只大鹅便开始引吭高歌,以此赞颂太阳神阿波罗的又把光明带来了人间。谢宜珩曾经和那家的女儿认真地交涉过这两只鹅存在的意义,德国小姑娘义正严辞地告诉她,这两只鹅是被精心训练过的,每天早上那些看似魔音入耳的鹅叫其实是在合唱贝多芬的欢乐颂,以慰她的思乡之情。 姜翡当时就站在她们的院子里浇花,两户人家只隔了一层木篱笆,小姑娘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气得直接骂了回去:“贝多芬是奥地利的,他维也纳住了多少年,关你们德国啥事?莫倒贴音乐大师!”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谢宜珩实在不忍心,走到墙边看着姜翡乖乖探出来的脑袋,非常有种兴致冲冲去开家长会,结果自己孩子考了倒数第一的羞愧。她压低了声音,特地用中文说了一遍:“贝多芬是德国人。” 姜翡的脑袋缩回了墙后,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队友反杀自己,谢宜珩确实始料未及。她弯腰,摆出自己最和蔼可亲的笑容,继续和德国小姑娘谈判:“那为什么要两只鹅呢?只养一只不就好了嘛。” 小姑娘一幅你不懂的神情,摇头晃脑地给她解释:“他们要唱合声。” 谢宜珩:…… … 谢宜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五点零一分,不由得真心感叹,不愧是日耳曼人的鹅,连准时的习惯都如出一辙。 睡是睡不着了,她极其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活动了下筋骨,打算先去吃个早餐。 想着姜翡还在睡,她走楼梯的脚步都放轻了几分,没想到才走了三步,楼下的房间就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京骂,把谢宜珩吓了一跳。三秒后姜翡带着滔天的起床气冲了出来。 看到楼梯上的谢宜珩,她一愣。谢宜珩实打实做了一宿的噩梦,黑眼圈挂到法令纹,脸色难看得要命:“你没睡好?” 谢宜珩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去冰箱里拿了罐苏打水,干净利落地拉开拉环,“噗”的一声,大量二氧化碳涌出,口沿上一圈淡淡的白雾很快消失。 “我老师问我要不要去加州理工的实验室,负责机器学习的噪声识别。” 姜翡打了个哈欠,在冰箱里专心找她的脱脂牛奶:“这不是好事儿吗?这比你天天按着甲方要求改模型舒服多了。更何况咱公司有和加州理工的合作项目,你过去就拿双份工资。” 姜翡心满意足地晃了晃好不容易找到的牛奶,对她比大拇指:“你想,你这样就是双份收入没有孩子 (Double Income No Kid)。嚯,咱们小谢了不得,人家是中产夫妻,两个人双份收入没孩子才叫丁克。你一人就能丁克,还是社会学和生物学双重意义上的丁克。” 谢宜珩白她一眼,接着说道:“这个项目是用机器学习探测引力波。” 姜翡把一杯牛奶喝完,舔舔嘴角,继续开始埋头找面包:“就为这事儿你辗转反侧一晚上?你这过了啊。” 谢宜珩也冲她竖大拇指:“连辗转反侧这词都知道,你国学大师啊。” “别打岔,” 姜翡没好气地接着说,“你去做个噪声识别,检验频道,简化数据什么的,说白了就是一工具人。人家给你数据,你给人家照葫芦画瓢地造个公式出来。直接对着资料做模型,这多好一单子。” 谢宜珩把全麦吐司放进吐司机里,在厨房的储物盒里随手拿了个胶囊,塞到咖啡机里。这个咖啡机的按钮位置设计得诡异,非常不符合人体工学,她每次都要很变扭地把手转过来,才能摁下去。 “滴”的一声,很没有灵气的机械音。 谢宜珩忙忙碌碌地收拾略有些混乱的台面,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姜翡,又像是在问自己:“那我到底要不要去呢?” 姜翡倚着餐桌刷推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去呗,双份工资和好人甲方,要是这好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做梦都要笑开花。况且那边都是嫩的能掐出水来的男大学生,年下小狼狗跟你一起在实验室朝九晚五的处着——哎哟羡慕死姐姐我了。” 谢宜珩当真无语。 姜翡还在专心致志的刷着推特,看到自己互关好友的新发的动态,点开照片,放大。她确认自己没看花眼之后,以一百分贝的音量尖叫着冲进厨房:“你前男友结婚了啊!” 谢宜珩吓得手里的咖啡胶囊包装盒都掉了下来,惊魂未定地捂住姜翡的嘴巴:“哪个前男友?” 姜翡踢了她一脚。 “路易莎女士,你不觉得这句话非常非常非常的渣吗?” 此时被安上了渣女名头的路易莎女士非常无辜地一摊手:“真的啊,只要前男友这个群体里的人数大于等于二,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必然的筛选条件。” “那个法国人。” 吐司烤好了被自动弹出来。美拉德反应实属上帝的馈赠,棕色的大分子物质聚集在面包的表面,散发充分的烘烤焦香。 质朴的,原始的,格外令人心安的,大麦的香味。 谢宜珩慢吞吞地打开草莓酱的罐子,试图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安德烈?” “对对对,我之前就觉得他贼帅,”姜翡痛心疾首地拍了拍谢宜珩的肩膀:“你是不是送婚童子啊小谢?你前男友们咋和你分手之后一个个都闪婚啊?” 谢宜珩把抹好酱的吐司塞到姜翡嘴里,打掉姜翡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小谢一共三个前男友,就这一个结婚了,你说啥呢?” 姜翡咬了一口喷香松脆的吐司,口齿不清地说道:“安德烈再前面那个,不是个弯的吗?人家不结婚不是因为他们国家同性恋还没合法化?” 餐厅一角的花瓶里插了一把娇艳欲滴的百合花,是谢宜珩前天下班的时候路过花店买回来的。傍晚被姜翡问起的时候她还潇洒地一甩头发:“不好意思,我的花不需要男人来送。” 谢宜珩拿着特地从国内带回来的喷壶,压几下喷头,细密的水雾纷纷扬扬地洒下去,白丝绸一般的花瓣上滚着晶莹闪烁的水珠,像是天使俯身亲吻花瓣留下的印记。 她无奈地叹口气,又用力压了几下喷头:“是我没本事把他掰直,我的错行了吧。” “诶,”姜翡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八卦地探头过来:“那你第一个男朋友呢?结婚了吗?” 谢宜珩没由来地心头一紧,连压喷头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不知道,都多少年没联系了。” “别压了,再压这壶就爆了,”姜翡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心思却不粗,早把谢宜珩看了个彻底,见她不愿意多谈,便岔开话题:“那你去那个实验室项目吗?” 话题又绕回了正轨,谢宜珩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倒是没回答,反问她:“今天下午去买衣服吗?” “去Fashion Island?” 谢宜珩挠挠头,“我就想买件衬衫,Fashion Island也太远了吧,开车都得一个小时。” 姜翡把客厅的壁灯打开,瘫在懒人沙发上,短促地“嗯”了一声:“Toteme最近正好在打折,还是六折。” 谢宜珩摸摸下巴:“那再买双鞋也不是不可以。” “sa昨天刚和我说CL开始打折季了,也是六折。” “不就一个小时吗,走走走。” 谢宜珩的葛朗台本性暴露无遗,打折两个字在她眼里就是大把的美金朝着自己狂奔而来。她一边痛恨自己彻底沦落为了消费主义的奴隶,一边洗脑似的安慰自己——打折季买的越多就是省的越多。她一拍桌子:“咱们早点去不就行了。” “小谢啊,咱做人不能这么抠,听到打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姜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也是富家子弟,家里是大大的有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在时尚方面确实应该对自己多投入一点了。” “咱俩生活在加州,在世界知名的人工智能研究公司工作,女性同事不超过十个。而且近期既没有谈恋爱的可能,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谢宜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斯坦福的教授都穿的跟无家可归似的,你这么正式干嘛?” 谢宜珩把后院的门打开,加利福尼亚的晨风灌进来,是海洋和草地混合的味道,带着清晨特有的潮湿气息,清冽又辽阔,像是喝了一杯没加糖浆的莫吉托。 神清气爽,又不觉得甜腻。 “Google,” 谢宜珩遥遥地喊了一句,客厅茶几上Google Home的屏幕立刻亮了起来:“播放Savoir Adore的《When the summer ends》。” 极轻缓的乐声响了起来,姜翡闭着眼,试图听清歌词的内容。Savoir的声音沙哑中透着空灵,一遍遍地重复着“summer”这个词,像一束无人问津的红玫瑰,却开得轰轰烈烈。 “Will you hold my hand, will you understand” “Can we still pretend when the summer ends” 姜翡百无聊赖地拨了拨百合花的花瓣:“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插曲吗?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夏日短暂爱情啊。” “不是,你又胡说八道。”谢宜珩朝她扔了个抱枕,抱枕的正面是比尔盖茨的脸,反面是乔布斯,相当符合姜翡的恶趣味:“这歌唱的是个破镜重圆的故事把。” 姜翡把落在地上的抱枕捡起来,擦了擦已经有点脏了的乔布斯:“盖茨比本来也打算回去和黛西复合的啊。听我的,把这捧百合花换成红玫瑰,你就是黛西本西,你的盖茨比就在加州理工等你去破镜重圆呢。” “哪个盖茨比会是理工学校毕业的啊?”谢宜珩瞟了她一眼,语气中充满了对姜翡的智商的怀疑:“盖茨比要是加州理工毕业的,这故事还怎么继续下去?” “I will wait. I have learned how to love you when the summer ends.” “Will you love me when the summer ends. ” “现在都八月了,夏天快要结束了。” 姜翡听清了最后两句,笑了笑:“你抓紧啊。” 第4章 When the summer ends(2) 同为南加州的购物圣地,比起观光旅游性质更强的罗迪欧大道,当地居民还是更倾向于来Fashion Island购物。毕竟这里品牌更多,游客更少,打折力度更大。 Toteme是北欧的牌子,因此店里也是极简洁的黑白色块设计,配合着大量原木材料的使用,让人觉得意外的开阔。 谢宜珩试了一件Novale黑色衬衫,她站在落地镜前转了几圈。顶光柔柔地打下来,一排的珐琅金色纽扣熠熠生辉,管型袖口松松垂下,遮过了纤细手腕。她本就生的白,穿衣服不挑颜色。大学时为了追逐所谓的时尚,她也跑去美黑过,最后看着自己蜡黄干瘦如同难民一般的面颊,还是和所谓的健康小麦色说了再见。 姜翡本来还在挑衣服,见她从试衣间里出来便过去看上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差点吹一声流氓哨:“不错,律政俏佳人。” 没想到这位律政俏佳人吹毛求疵,谢宜珩双手叉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得出了结论:“下周还是得去健身房。” “胡说八道,”姜翡绕着她走了一圈,目光仿佛是在打量一件维多利亚时期的银器:“胸大腰细,凹凸有致,绝对看不出你二十六了。” 谢宜珩相当配合,一撩头发,冲姜翡抛个媚眼,连连夸赞她有眼光。她戏做得足,走回试衣间的那几步都走得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姜翡拿着衣服笑弯了腰。 两人从店里出来时已经近中午了,周围的顾客也多了起来。谢宜珩来时只说买件衬衫,走时却提了四个包装袋,从鞋履到大衣一应俱全。 虽然家境挺好,只是她工作之后就没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了。更何况她与谢准并不是那种亲近到腻乎的父女关系,最多就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这几年谢准对她的态度倒是缓和了许多,经常打电话来问她缺不缺钱。 对此,谢宜珩表现得十分有骨气,每次都斩钉截铁地告诉谢准她不缺钱,然后挂掉电话,立刻开始查自己信用卡的余额。 她的额外收入全靠谭向晚和庄令逢年过节的时候,小偷小摸得给她些节日礼物。 如今的日子居然过的比大学的时候还要拮据。 她刚把几个购物袋放进后备箱,就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发工资。姜翡打开车门,便听见谢宜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姜翡乐了,她不急着开车,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愁啥呢?” 谢宜珩有气无力地推开她的手:“没钱了。” “嚯,刷卡一时爽,还债火葬场。”姜翡买得比不她少,现在回过头来也有点后悔:“你说阿比盖尔她丈夫也是咱同行吧,怎么做到一个人养一家子的?” “这好办,你后备箱这些全都别买了,那些什么游戏卡带也别买了,健身房也别去了。” 谢宜珩一摊手:“那你就会多出许多钱来,可能还养的起我。” 等回了家之后,谢宜珩简单收拾了下衣物。该收进衣帽间的收进衣帽间,准备送去干洗的全部整理出来。收拾完之后回床上补了个觉。醒来已经是四点了,想起昨天夜里亨利发来的邮件,教授约她一起出来吃个晚饭,顺便商讨一下他正经手的这个实验项目。 她一看表才发现睡过了头,匆匆忙忙起来换衣服,提着包就往门外冲。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到了约定好的餐厅,亨利已经喝了两杯餐前酒了。 侍者引着她走到座位边上,两年没见,索恩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不离身的手杖还是从前那根,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少了些头发。索恩一见她过来,笑眯眯得与她打招呼:“晚上好,路易莎。” 她也笑着点头:“好久不见,亨利。” 亨利有些抱歉,开口解释道:“我之前以为你在俄亥俄的分部工作,所以当时只问了你工作是否顺利。三天前我碰巧遇见了阿比盖尔,她与我说你也在这里工作,我才知道是我弄错了。” … 阿比盖尔·丹尼斯是她的好友,博士毕业后就火速结了婚,然后当起了全职太太。她的丈夫也是电子工业从业者,去年一家四口从多伦多搬来了硅谷。谢宜珩与阿比盖尔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是□□年的朋友了。只是后来阿比盖尔一直照顾孩子打理家庭,两人的共同话题少了很多,也鲜少有时间能小聚一下——阿比盖尔要看管孩子,谢宜珩要加班。现在的来往便也没有从前那么密切了,但是关系还是相当的好。 … 谢宜珩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去俄亥俄的分部出差过一段时间,大概两个月吧。不过工作一结束就回帕萨迪纳了。” 亨利笑了笑,放下酒杯,问她:“那你在加州生活了三年?” “在帕萨尼迪生活了三年零八个月。” 他拍着手笑起来,“路易莎,难怪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昨天问加州理工的孩子,他居然说他在西海岸住了快十年了。” 亨利摇摇头,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学术能力是和一个人的严谨程度相匹配的。” 从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亨利总是在变着法子夸她。有一次她突发兴致,把作业提早三个小时交了。这明明是作为学生的义务,亨利居然连着三天表扬她有上进心,非常勤奋好学。吓得谢宜珩再也没提早交过作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宜珩总觉得教授这种拐弯抹角的褒奖是别有企图的。她专心地切着自己的皮塔卷,状若无意地问道:“这次申请立项的是物理部门的哪位教授?” “爱德华·韦斯,旅行者一号的主工程师, ”亨利那双明亮又通透蓝眼睛望着她,“还有一位理论物理的研究教授。” 谢宜珩听到“爱德华·韦斯”这个名字的时候,饶是她再有心理准备,还是倒抽了一口气:“韦斯教授?” 亨利笑着点了点头,显然他对于谢宜珩的反应非常满意:“这个项目是和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合作的。其实我们做的只是前期的准备工作,噪声识别,响应函数评估和数据预测。基于我们所构造的模型,LIGO才会开始观测。” 谢宜珩没控制好力度,刀叉滑过瓷盘,一声不大不小的刺耳噪音。她赶忙开口:“抱歉。” 亨利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谢宜珩的过去的人,也是在他的建议下,谢宜珩开始接受心理干预的治疗。他知道她在担心,或者是说变相的逃避着什么。 “没事的,路易莎。爱德华会告诉你数据和观察序列,你只要按照他吩咐的做就可以了。而且你大部分的工作应该都是和我一起完成的。” 他试图安抚着谢宜珩,劝说她加入到引力波探测这个项目中来,“爱德华哪会和机器学习的工程师探讨引力波和高能物理,他说他和我的唯一的共同话题还是线性代数呢。” 谢宜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话一听就是物理学家说的。” “不管你未来会不会继续从事科研,参加这个项目对你来说都是有极大的帮助的。我虽然不是物理学家,但是我也知道引力波意味着什么。”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广义相对论将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而我们也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观察宇宙。” 尽管亨利总是念叨着SCI论文和图灵奖,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科研工作从事者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无数天资异禀的奇才甚至都在潦倒和困顿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有的人被认为疯子,有的人被当作怪人。 尽管如此,还有许多的学者,把自己锁在实验室里,尽自己所能的去追逐未知的真理,探寻物质的本质。他们在一步步地,缓慢地接近着世界的真相。 谢宜珩看着亨利,说到激光干涉仪的时候,他笑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着LIGO那个四千米长的激光臂。 她看得眼睛发酸。 “爱德华从1970年就开始研究引力波了,” 亨利撇了撇嘴:“他是LIGO的共同创立者。我第一次知道他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呢。没想到都过了四十多年了,他还在研究这个。” 谢宜珩想,都是很伟大的人啊。 “你和爱德华以前认识吗?” 谈起旧事,亨利的目光里带着点怀念:“1968年,爱德华来牛津大学交流,我们就是当时认识的。” 她点点头,又问道:“那这个项目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呢?” “这一次项目主要是对LIGO进行一次升级,使它的灵敏度再一次提高。” 亨利皱眉,屈起指关节无意识地叩着桌面:“目前只是准备方案,还没有开始施工。等到八月底可能就开始正式的零件替换了。” “路易莎,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学生。我对你也足够信任,放心把这个项目的一部分交到你手里。” 亨利喝了一口红酒,碧蓝色的眼瞳就这么凝视着她,带着七分真诚和三分坦率:“你要参与这个项目吗?” 相当地道的牛津腔,比面前的红酒更有岁月源远流长的感觉。念路易莎这个词的时候,尾音加重,却不上扬,令她莫名的信服。 谢宜珩与他碰杯,酒液摇晃,在透明的玻璃杯壁上划出一个陌生的弧度,像极了红玫瑰绽开的花瓣边缘:“我加入。” 第5章 When the summer ends (3) 周一的时候谢宜珩找主管沟通了一下,简单讲了一下自己接下来要加入加州理工的实验室项目。亨利作为加州理工的正牌教授,已经给Couldview发过邮件了,并且接洽完了工作。主管很爽快地签了文件,还祝她接下来工作顺利。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她就开车去了加州理工,到大学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了。亨利在图书馆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慢悠悠地走过来。老教授见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佯装生气,手杖用力捅了捅地:“路易莎,你又迟到。” 谢宜珩把手表举到亨利面前,相当无辜地眨眨眼睛:“还差三分钟才到两点呢,我这还是提早到了。” 亨利一愣,有些错愕,但他死活不肯承认是自己看错了时间,赶紧岔开话题:“走吧,先去我办公室签协议。” 签完了合同和保密协议之后,亨利又把她的具体工作讲了一遍。老教授苦口婆心地叮嘱完,两个人便往物理部门的建筑楼走去。 一路上聊了不少阿比盖尔的事,亨利相当惋惜这个学生做了全职太太:“阿比盖尔是非常出色的学生,如果她完成了她博士阶段的学业之后没有选择结婚,她未来一定能在学术圈大放异彩。我尊重她的所有选择,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才智都不该用在打理家庭琐事,这是一种浪费。” 谢宜珩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丝毫没有听出教授话里的指桑骂槐。 亨利看着这不争气又没有悟性的学生,叹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爱德华的学生,也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位研究教授,也是中国人。”亨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念不出这位研究教授的中文姓氏,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叫劳伦斯,你们俩个一起工作应该会很和睦吧。” 老头俏皮地眨了下眼睛,谢宜珩无奈地笑了:“长得帅吗?我和靓仔工作绝对和睦。” 其实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年轻时的马克斯·普朗克帅得惊天动地,侧脸的线条感极强,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还戴着副十九世纪时相当流行的夹鼻眼镜,眼镜的边链垂下来,简直是希腊神话里走出来的禁欲版纳喀索斯。可惜岁月是把杀猪刀,这样的美少年在二十年后还是成了一位秃顶却又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 虽说有一定的刻板印象,但是在科学怪人和秃子高频出现的物理界,谢宜珩确实不期待自己会遇到一个希腊美少年。 亨利又想了好一会儿,连步子都慢了下来,最后还是摇摇头:“我只见了他一次。他当时从爱德华的办公室出去,走得很快。我实在不记得了。” 她夸张地做了个惊呼的表情,笑着说:“不应该啊。” 亨利知道她是在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生气。更何况他也并不介意自己同性恋的身份。 这栋建筑是物理部门的实验室,走廊的布告栏上贴满了重大国际会议的日程和近期物理学界的一些发现成果的报道。谢宜珩草草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安静地跟着亨利走。刚从楼梯拐弯出去,走了几步亨利就停了下来。面前的门上挂着名牌,上面写着“爱德华·韦斯教授”。 名牌应该是黄铜做的,光滑的表面有几道或深或浅的细微划痕。“爱德华·韦斯教授” 这几个字还是用Futura字体镌刻在上面的,像极了阿波罗登月计划里那块留在月球上的铭牌,静静地躺在银河系这个宇宙的偏僻角落里,却见证着物理学最极致的浪漫。 Futura是NASA无比钟爱的字体,用在旅行者一号的首席科学家的名牌上,相当合适。 亨利轻轻地叩了叩门。 里头的人说了句“请进”,亨利就推开了门。韦斯的办公室相当的大,百叶窗没有拉上,加利福尼亚下午一点的阳光直射进来,室内开阔又明亮。东西两面墙上是两块巨大的黑板,写满了费曼图和泊松过程的推导。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其中一块黑板前,聚精会神地写着推导过程。她和亨利进去的时候,他正好写到最后一行的等号。 前几行的积分方程谢宜珩还能看下去,经过一次拉普拉斯变换之后,她直接放弃,索性收回了目光,跟着亨利往前走了几步。 爱德华·韦斯教授约莫六十多岁,一头白发,看着像是个和善的南方老伯,目光却锐利的很。不是那种阴翳精明的锐利,是一位物理教授近乎于发自本能的对于所有现象的本质进行探寻的锐利。 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个站在黑板前的人转过了身。 谢宜珩前先只往那个方向略略瞥了一眼,出于礼貌的考量,并没有细细打量那个身影。她以为是爱德华的助理,或是来修改论文的学生。无论是谁都不重要,她此行的目的是来和自己的偶像爱德华见面的。这种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谢宜珩一般都是直接忽视。 这位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转身的一瞬间,谢宜珩就看清了他的脸,呼吸一窒。 她的目光从他的眉骨描摹到下颔,还是熟悉的眉眼,只是长开了,没了当初少年的青涩。他低着头,睫毛密匝匝的垂着,眼尾却是恰到好处的上挑,无端生出几分英气来。百叶窗把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打在他的脸庞上,侧脸的轮廓相当漂亮。 确实是个靓仔,但是绝对不是她想与之共事的靓仔。 尴尬,不忿,所有的冗杂在岁月里的情绪一股脑地翻涌上来,谢宜珩有些轻微的眩晕。她开始认真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裴彻。 裴彻放着波士顿家门口的麻省理工不去,千里迢迢来加州理工上学? 爱德华见她盯着裴彻,赶紧向她和亨利介绍这个办公室里的路人甲:“这是我的学生,也是加州理工物理系的研究教授,劳伦斯·裴。” 裴彻颔首,礼貌地问好:“你好,索恩教授。” 亨利抱歉地笑:“裴教授。” 亨利不会说中文,谢宜珩还在读博士的时候他曾经心血来潮地问她的中文名字怎么读。不管谢宜珩怎么纠正,亨利读“谢宜珩”三个字的时候,更像是把“Shake hands” 连读了。尝试几次后他彻底放弃了,还是叫她路易莎。 所以对于亨利来说,中文的裴确实很难发音,被他这么读出来倒是很像圆周率的π。 亨利主动伸出手去和裴彻握手,裴彻笑了一下:“叫我劳伦斯就好了。” 谢宜珩还处于震惊和逃避的叠加态,于她而言他们几人的对白只是在她耳边绕了几圈,变成了一串滴滴嘟嘟的摩斯密码。 直到她听见亨利开口,“这是我从前的学生,路易莎·谢。她是一名人工智能工程师,我请她来协助我的工作。” 爱德华微微歪了歪头,“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谢女士。” 这个称呼才令她清醒过来,如同扑头盖脸的一盆凉水,把她置于更难堪的境地。 这里满屋的教授和科学家,爱德华随便拎出一个头衔来就能吓死人。轮到她就只剩一个难堪又可笑的称呼,像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异类。 多年心理干预的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她现在没有夺路而逃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挂上合适得体的微笑,伸出手去:“你好,韦斯教授。希望接下来合作愉快。” 裴彻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好,路易莎。” 和亨利如出一辙的英音,尾音却被微不可闻地拉长,熟悉得令人恍惚,一下把她带回了波士顿的春天。 倘若说之前她还心存三分侥幸,暗自祈祷裴彻会不会没认出自己来。这声“路易莎”适时地打破了她的幻想,强迫着她面对现实。 她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的口,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吐字清晰,声线平稳:“劳伦斯。” 握手是要女士先伸出手的,这是不成文的社交礼仪。之前裴彻和亨利,她和爱德华都握了手,绝对没有单单漏过她和裴彻的道理。 真是要命。谢宜珩的脑袋里像是灌满了苏打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二氧化碳取代了赖以生存的氧气,极度缺氧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也许是裴彻看破了她的尴尬羞窘,亦或者是他实在不想理她。还未等她伸出手,裴彻又笑着说:“去沙发上坐坐吧,爱德华要介绍一下LIGO这个项目的具体要求。” 时机选的实在是好,话题就这么被不露痕迹地岔开了,僵局也就此化解。裴彻的语气自然得很,亨利和爱德华两人没有看出丝毫不妥,笑呵呵地往沙发的方向走。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我买的站票连夜走了,886。 第6章 重逢(1) 裴彻本科就读于麻省理工,读的是双学位,数学和物理,还提前了一年毕业。但是他最后并没有选择继续在MIT完成学业,研究生和博士都毕业于加州理工。博士毕业后去欧洲的苏黎世理工交换了一年,还拿到了苏黎世理工的荣誉学位。今年一月刚回到美国,他博士时期的导师,爱德华·斯通教授便邀请他回加州理工担当研究教授。 近乎完美的,世界上每一个物理系的学生都会羡慕的履历。 对于现在的谢宜珩来说,唯一的好事应该是她博士毕业后彻底离开了学术圈,对裴彻的履历并不了解。她只知道两人同岁,裴彻已经是世界上顶级名校的研究教授了。虽然还没有拿到终身教职,但是这样的起点,导师又是爱德华·斯通,加州理工给他终生教职与否,只是时间问题。 谢宜珩不是不出色,她大学修的计算机工程,近乎是半路出家,Python和Java都是申请季结束的假期里现学的。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拿满了四年的奖学金,亨利亲自挑了她当自己的学生,只用了两年就拿到了博士学位。 论文答辩委员会正式通过了她的博士毕业论文的时候,她去找了亨利。向一直帮助着自己的教授道谢,也向他告别——她已经拿到了offer,接下来就要去加州工作了。亨利当时的眼神,谢宜珩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认识八年,这是老教授唯一一次对她发火:“路易莎,你是我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出色的学生,也是我教的最用心的学生。图灵奖,是每一个计算机工程从业者的梦想。你这么年轻,就已经取得这么出色的研究成果了。如果坚持下去,凭借你的资质,是很有可能摘到这个奖的桂冠的。” “恕我冒犯,你的家境绝对不差,每个月也不缺那几万美金的工资,到底为什么要去当开发工程师呢?”他看着她,漂亮的蓝眼睛里第一次对着自己栽培的学生流露出那么浓重的失望,“我曾经以为,你是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把人类认知的边界向前推进的。” 她低头,向亨利道歉。 谢宜珩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却周而复始的逃避着现实。 数年的时间让彼此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她最后以一个滑稽的身份站在裴彻的面前,被迫着面对这场对她来说近乎是残忍的会面。 … 她坐下来的一刹那,膝盖弯曲,裤腿顺势往上,纤细的脚踝露出来。奉行着西海岸一贯的浪费原则,房间里的冷气打得很足,沿着裸露的肌肤一寸寸往上,融化在血液里,传达到四肢百骸去。 手脚发凉,却清醒得很。 裴彻坐在她斜对面,全神贯注地听着亨利讲解着函数解析,间或视线扫过她的脸庞,也没有丝毫不恰当的停留。 似乎他真的只把她当作一个素未谋面的工作伙伴,对她的态度都礼貌疏远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庆幸之余,她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怅然若失这种情绪的存在。 “路易莎,”爱德华把LIGO的预期目标讲完之后,亨利侧过头来看着她:“等一下让劳伦斯会带你去实验室,你先把大致的文献阅读一下。确定好激光臂的改进方案之后,你直接发文件到我的邮箱吧。” 谢宜珩:? 她此刻心中疯狂恳求老教授可以读懂她的微表情,然后直接把她带回计算机工程的建筑楼。实在不行,留在这里听爱德华把隔离减震建构讲完也不是不可以。 跟着裴彻回实验室。 下下策。 亨利见她跟秤砣一样砸在沙发上,也不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快点去,别让劳伦斯等你。” 仿佛是安排好的双簧戏,裴彻及时地起身,朝她笑了笑:“走吧,直接去我的办公室吧。” 既来之则安之,谢宜珩一遍遍地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合同都签了,跑又跑不掉,况且她和裴彻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也不过是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两个人最多每天大眼瞪小眼八个小时。 她礼貌地和两位教授告别,走出爱德华的办公室。裴彻跟在她后面,顺手把门带上。 过道里没有开冷气,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黏糊糊的热浪,将她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与身边地现实世界隔离开来,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保护着里面脆弱的幼虫。她头昏脑胀地靠墙走着,偶尔胳膊会擦过布告栏最下方的金边框条。金属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的清醒。 裴彻就在她身侧安静地走着,两人之间隔了将近五十厘米,宽得能让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通过。 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谁都不会轻易逾越。 这一条长长的走廊很快到了尽头,裴彻厌倦了这样压抑的沉默,他也捉摸不清谢宜珩的态度。他叹口气,唤她名字。 “谢宜珩。”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却是带着感情的。 不少人都连名带姓的叫过她,譬如姜翡,譬如庄令。姜翡一口京腔,两个平声连读,调子总是上扬的。她幼时顽皮,惹了庄令生气的时候,庄令也会板着脸这么叫她。只是庄令是南方人,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江南的软和。 裴彻从小在英国长大,普通话却说得很好,字与字之间停顿的节奏听起来很舒服。 平稳,清晰,又带着些不可捉摸的情绪。 他兀自开口,谢宜珩一惊,心如擂鼓,面上却还是平静的:“怎么了?” 她走的慢,裴彻迁就她,特地放缓了脚步,“没想到这么巧。” … 那是个波士顿的春天,气温难得的回到了零度以上。她和裴彻一起去城市博物馆看了场NASA的科普展览,回来的路上她眉飞色舞地说了一路。裴彻耐心听着,偶尔她词不达意,无意识地蹦出来一两个法语单词。裴彻的法语仅限于在英国时候的耳濡目染,譬如你好再见没关系这些相当日常的口语。听到那些陌生的小舌音的时候,他就温温柔柔地应上一声,然后再问她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从NASA最新太空探索项目聊到了她最近在看的书《银河系漫游指南》。 书上说,如果你吸入满满一肺的空气,那么你能在绝对真空的太空里存活大约30秒。然而,它没有继续说,在如此广袤无垠的太空中,你在这30秒内被另一艘飞船救起的概率是2的276,709次方比1 (Adams)。 她和裴彻聊起这个奇怪的数字,不禁感叹:“即使是这样的概率,福特都能被救起,小说到底还是小说。” “即使是无穷小的概率,只要不为零,都证明事件是有可能发生的。” 裴彻揽着她半个肩头,两个人就这么一起走在波士顿的大街上。正好是周六,街上的行人格外的多,熙熙攘攘,好几次行人的手提包擦过她的衣角。身体的本能令她扭头去看,而那个触碰到她的行人早已经汇入纷涌的人潮,无迹可寻了。 谢宜珩看着一张张的陌生面孔从远处走来,带着或严肃或和善的神情,又消失在自己身后的人群里。她与他们的交集,不过是擦肩而过时萦绕在鼻端的香水味和彼此衣物不经意间的摩挲。 一想到这,谢宜珩不由得叹了口气:“别说是世界上,波士顿都有这么多的人,我还能这么巧的遇到你,其实也算是个传奇概率。” 裴彻把她揽得更紧,“只要我们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不管宇宙多大,相遇的概率总是大于零的。” “所以,” 裴彻垂着眼看她,语气温柔:“我们总会相遇的。” … 这就是和旧识相处的弊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再细微不过的动作,总是能和过去记忆中的某些片段重叠,然后把人彻底拖入到回忆这么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谢宜珩笑了笑,想起那他句“我们总会相遇的”,没再接话。 她不是想摆出一副高傲冷艳的作派,用那些自以为是的冷漠尖刺去扎伤裴彻。她只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没办法把前尘往事抛得一干二净,然后装作两人之间毫无隔阂,就像真正的初次见面的工作伙伴一样。 她需要和自己和解,但她做不到和自己和解。 一个自相矛盾的困境。 … 裴彻双手插兜,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落落的走廊里格外的明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 这个词□□又直白,带着一种远方狂奔而来的浪漫的执拗,仿佛他就在加利福尼亚等着她一样。 她心一颤:“毕业之后就来加州工作了。” 他略诧异,笑了笑:“硅谷?” “不是,”谢宜珩摇摇头,把一缕垂下来的发丝捋回耳后:“就在帕萨迪纳。” 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短笑,“之前倒是没遇到过你。” 相当平淡寻常的闲聊,却避开了所有令谢宜珩觉得难堪的话题。她说完“毕业”两个字之后心就揪了起来,怕下一个问题就是——“毕业之后怎么没有从事科研方面的工作?” 没有问最近过得好不好,也没问工作怎么样,甚至连她上的什么大学都没问。 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昔日恋人,着急的打探着对方的消息,迫切地,炫耀地摆出一副我过的比你好的样子——虽然裴彻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只要裴彻把他所有学位证书按次序一字排开,然后慢条斯理地给谢宜珩逐个讲解,她绝对能被羞辱得就地休克。 反而像是熟悉的朋友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坐下来沏一壶茶,好好叙旧。 裴彻的办公室离的并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 他走在前面,给她开了门。 谢宜珩轻声说了句谢谢。 裴彻笑了笑,也轻声说了句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Works Cited: Adams, Douglas. The Ultimat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 Del Rey, 2002. 我看得是英文版的《银河系漫游指南》,然后引用的时候就自己翻译了下(应该没问题吧???) (如果有人在看的话)欢迎大家多多留言多多收藏嗷嗷嗷嗷!!! 第7章 重逢(2) 大概物理教授的办公室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个屋子只是比爱德华的办公室逼仄了些许。黑板只有一块,空下来的那面墙上贴满了数学模型的模拟图。 裴彻自然而然的帮她拉开椅子,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就该这么做一样。 他把打印出来的文献递给谢宜珩,谢宜珩接过来,笑了笑,又说了声谢谢。 趁着谢宜珩看文献的空隙,裴彻自己也坐下来,打开电脑,敲了几下键盘,抬头问她:“邮箱地址?” 她有一瞬的愣神,“嗯?” 裴彻指了指自己的电脑,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没有半分的不耐烦:“你的邮箱地址。我要把所有文献和初步模型发给你。” 她想了想,把自己工作邮箱的地址报给他。 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谢宜珩有些诧异地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略微带着些南方口音:“劳伦斯?” “进来吧,” 裴彻对着门口遥遥地喊了声,转头对她解释:“是我的助理罗伯特。” “劳伦斯,爱德华是不是招了位美女工程师?” 罗伯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显然没想到这位他口中的美女工程师就坐在裴彻的办公室里。见谢宜珩抬头,视线交汇,罗伯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好,我叫罗伯特,是劳伦斯的助理。” 罗伯特是加州理工的研究生,本来是爱德华的助理。犯了相当过分的错误,也就是把爱德华的手写稿当成无用的废纸,丢进了碎纸机,害得七十高龄的老教授熬了个夜,才又补了一份。在犯下这个错误之后,罗伯特就被爱德华丢垃圾一般地丢给了裴彻。 谢宜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冒冒失失的研究生。一头蓬乱的金发,带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红色的T恤松松垮垮,上面印着特朗普著名的口号“让美国再次强大起来”。 居然遇到了活粉。 虽说刻板印象不好,但是他确实浑身都贴满了理工男的专属标签。 她起身,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路易莎。” 罗伯特高的过分,谢宜珩一米六八的个子,踩着高跟鞋还要仰头看他。这个南方气息浓厚的少年相当阳光开朗:“路易莎,你是爱德华的引力波项目的参与者吗?” 未等谢宜珩回答,裴彻就打断了他。“罗伯特,” 裴彻的眼尾略略上挑,垂下眼睑时总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爱德华在找你。” “我的上帝啊,” 罗伯特一下就明白了裴彻口中所谓的找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哀嚎一声,绝望地抱头:“爱德华一定会杀了我的。” 谢宜珩安静得过分,坐下之后又重新读起了文献,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他的反应;裴彻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连百分之一的注意力都懒得施舍,只对他说了句:“快去。” 罗伯特自讨了个没趣,也不沮丧。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非常自觉地关门离开前还和二人说了句拜拜。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边,她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他怎么了?” 裴彻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数据处理问题。我们在实验室里模拟了激光干涉仪的工作情况,线性变换的地方他算错了。” 话一说出口,裴彻就意识到了不妥。他难得的慌乱起来,气和血一股脑往上涌,呼吸都不顺。 “抱歉。” 谢宜珩垂着眼睑,裴彻看不见她眼中的情绪,只见到她手中的钢笔顿了一下,在打印出来的表格边上晕出了一团晦暗的墨迹:“没事。实验里有些小错误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才是个研究生。” 这话说得很是好听,宽容又亲切,常年被爱德华虐待的罗伯特听到怕是要感动得落泪了。裴彻却听的心尖发坠,鼻尖发酸。 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只听见纸张翻动的轻响,纸张的边缘扬起来,把凝固的空气重新拨动。一下一下的,像是拨在谁的心上。 谢宜珩轻咳了一声,“我大致看过了。” “嗯,” 裴彻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有什么想法吗?” 谢宜珩直视着他,目光不躲不闪。 裴彻脊背挺直,整个人微微前倾。睫毛长得让谢宜珩都嫉妒,密匝匝的垂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就这么盯着她,澄澈又明亮。眉眼之间满是英气,加之他今天穿了件白色圆领的T恤,少年得不得了。 谢宜珩实在是很难把他和教授这种词联系起来。 她说起自己所擅长的领域的事,语速就不自觉的快了很多。一边说着,指尖快速划过圈出来的实验方案:“要追踪激光干涉仪数据中的谱线特征的话,干涉仪内部电线的震动会产生噪声。” 裴彻点点头,这个问题他和爱德华在一开始就考虑过,只是很难找到一个可实现的方法来过滤噪声。 她略一沉吟,最后还是说道:“卡尔曼滤波。” 气氛实在是好的要命,他对机器学习并没有过多的了解,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好脾气的听众,不会问些奇怪刁钻的问题去为难谢宜珩。而谢宜珩也放松了许多,卡尔曼滤波就是她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她相当的有信心,也有莫名的底气。 谢宜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发亮,看的裴彻心里没由来的一颤。 还在波士顿的时候,谢宜珩是学校里很出名的女孩子。长得漂亮,成绩优秀的要命,偏偏脾气还很好,对谁都是一张明媚的笑脸。她修了微积分,物理,还有一门化学。课表和裴彻近乎是一模一样,裴彻老是在不同的课堂上见到她,于是乎就记住了这张漂亮的东方面孔。 圣安德鲁高中一个年级也就一百多个学生,开的选修课本就多,学生们选课也是各凭兴趣。当时教物理的是布莱克·科克斯老师,布莱克上课打分都非常严格,给分铁公鸡这个绰号几乎是人尽皆知。不少对物理感兴趣的学生都对他的课堂望而却步。开学时一看,物理班上竟然只有四个学生了。一个星期之后,有一个学生的第一次作业,就因为没用A4纸来写,被布莱克直接判了零分。那个学生第二天就向人事资源部提交了转课的表格,再也没有在物理课上出现过。 裴彻基础本来就好,修这门物理只是让自己的成绩单上有这门课——他大学要申请物理专业,不可能高中不修物理课。他并不奢望真正能从这里的物理课堂上学到什么,毕竟上高中之前他已经自己学完了复变函数和群表示论。 没想到布莱克和每个学生私下聊过之后,第一堂课就讲的是统计物理。第一周的测验成绩发下来,裴彻错了一道选择题,光荣的垫底了。 下了课之后,谢宜珩笑眯眯地拦住他,问他:“劳伦斯同学,你好。布莱克让我来问问你,下周的实验要不要和我一起?因为下周托马斯请假了,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上课。” 其实布莱克的原话是:“路易莎,你和劳伦斯一起做实验吧。你多教教他,他一个人可能做不好。” 虽然她的措辞相当客气,但是裴彻还是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他摇了摇头,打算直接走掉。 “课上一共就三个学生,学校用正态分布来算我们的绩点。那就是一个A,一个B,一个C。”谢宜珩居然也跟了上来,她走得慢,不太跟得上裴彻的步子。近乎是一边小跑着,一边耐心地给他分析利弊:“我们分开做,就一定会打分,那么缺席的托马斯就是C。但是如果我们一起,这次就算常规上课,布莱克只会按参与分来打。这样似乎对托马斯也公平一点,不是吗?” 谢宜珩停下来,杏眼笑弯了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裴彻又气又笑,尤其是谢宜珩还这么无赖地堵着他:“你也太分奴了吧。” 她一摊手,装模作样的在那里叹气:“没办法,我之后肯定要申请物理专业的。没有大学会收一个高中物理选修课是C的学生进自己的物理系吧?” 她当时的眼睛像金绿色的猫眼石,闪闪发光。说到申请物理专业的时候,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 他思忖了片刻:“但是a-LIGO的精度要求是1E-22,单单是卡尔曼滤波的处理,我认为不足以把精度从1E-21提高到1E-22 [2]。” 谢宜珩点点头:“所以肯定还是有别的方面的处理的。” 她说完,又低下头去看文献。这些文献是裴彻之前读过的,或多或少做过些标记。有了这些标记的指引,谢宜珩看得很快。 裴彻手头上的论文很快就写完了,毕竟本来也只差了个结尾部分。他保存完文档之后,并没有急着合上笔记本电脑,反倒是静静地看着谢宜珩。 她一直在读那几份文献,不时地圈圈画画,把一些重点和关键地数据标记出来。低头的时候,睫毛是微微颤着的。 安静又压抑,连她今天说得那两声谢谢也都像是被格式化了一样,规矩得无可挑剔。 但是这不是他认识的谢宜珩。 时钟渐渐往五点的方向走着,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阴影吞噬了大片的角落,隐隐只看见桌椅的轮廓边角。四周交错着深不见底的阴影和朦胧的黄昏光线,物体的边缘都被不同程度的模糊了。他一直在看谢宜珩,她伏案读书的样子和少时在实验室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 庄周梦蝶。 他一时恍惚,光影交错间,分不清究竟是少时的自己做了个如此荒唐可笑的梦,梦里的自己和谢宜珩居然走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结局;还是在波士顿的岁月,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第8章 重逢(3) 谢宜珩把准备的方案完完整整地给裴彻讲了一遍,说到最后的时候,她还是停顿了一下:“具体的对目标位置的估计,还是需要根据激光干涉仪的设备情况来定的。” 裴彻听懂了她的意思,一看表已经快五点了,爱德华应该已经下班了。他指指表,无奈说道:“有点晚了,爱德华和亨利应该都已经走了。” “没事,不着急的。” 整个物理界争论了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的引力波堵在她前面,一个LIGO最初步的重建方案拖上一天就是小事一桩。 裴彻歪头看她,“那今天就先这样了?” 谢宜珩把整个计划的方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什么差错之后点点头:“差不多了。” “那我之后需要和爱德华对接吗?” 她弯腰整理资料,把三份数据分门别类地收好,抬头看裴彻:“还是继续和亨利一起工作?” 裴彻摇摇头:“不需要,爱德华不会插手这些,而且他本来就只打算完成整个方案的构思,他目前阶段的工作其实已经结束了。至于亨利——他和爱德华应该要去利文斯顿一趟,最近可能都不在帕萨迪纳了。” 谢宜珩茫然地眨巴眼睛,仔细回忆着亨利的邮件里有没有提过这件事。 见她不解,裴彻补充解释道:“LIGO就在利文斯顿。他们要一起去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因为亨利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根据天文台的实地情况来完成的。” “但是亨利没和我说过要去利文斯顿的事啊。” 这下轮到裴彻用奇怪的目光看她了:“你不用去。” “所以,”谢宜珩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被骗了,“我的工作是和亨利彻底分开的?” 裴彻已经收拾完了,耐心地站在门口等谢宜珩理包。听到那个沮丧的反问句,他笑了笑:“是啊,你和我才是同事。” 和罗伯特相处的太久,他差点脱口而出“下属”二字。但转念一想,谢宜珩不是罗伯特,到底是机器学习这个领域里出类拔萃的工程师,根本不是来端茶送水混教授的好感的。爱德华和亨利一起请她过来做机器学习的技术指导,他给她当下属还差不多。 谢宜珩闻言,不合时宜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叹亨利的气,还是他的气。 裴彻没放在心上,等谢宜珩背着包出来之后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转身,径直往左走,同她道别:“明天见。” 不是一句含糊不清的再见。 谢宜珩的车停在教学楼左侧的停车场,她转身往右走,也同裴彻道别:“明天见。” … 谢宜珩刚走了几步,拿起手机给亨利打电话。也不知亨利在忙什么,电话那端一直是“嘟——”的忙音。她打了两个,依旧是无人接听,最后只得放弃。 晚上到家之后,谢宜珩一脱鞋就赶紧跑到客厅,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控诉亨利。她的怨气实在太大,敲键盘的声音响得连房间里的姜翡都听得一清二楚,特地穿了拖鞋出来,好奇地问她:“你这架势也忒吓人了。推特上和特朗普对骂呢?” 谢宜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打字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姜女士,我从来不会因为私人原因使用推特这种社交媒体。由此可见,你非常不关心我的生活。” 好大一顶帽子扣在姜翡头上,她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底怎么了?” 谢宜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此来平息自己的怒气:“亨利坑我。” 姜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本来以为我是去和爱德华·韦斯一起干活的,就是旅行者一号的那个工程师。” 姜翡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爱德华·韦斯?爱德华·韦斯?这排面也太大了吧?谢宜珩,老天赏你sci呢,你气啥?”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谢宜珩就气得七窍生烟:“是啊,这可是爱德华·韦斯。我本来都幻想好了给我的偶像爱德华天天嘘寒问暖的生活了,结果我今天一去加州理工,合同都签了才和我说,爱德华和亨利要去引力波天文台。我居然是和爱德华的学生一起在加州理工当纯脑力工作者。这和我在Couldview上班有什么区别?” 谢宜珩语速都加快了三倍,“哦,确实有区别。我在Couldview上班只要开十分钟的车,现在我要早起一个小时体验帕萨迪纳早晨七点钟的堵车?” “嚯,你难道还是爱德华的狂热粉丝不成?”姜翡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别这么功利嘛,去加州理工感受一下世界上顶级的学术氛围不好吗?” “当然好啊,这哪能不好啊,” 谢宜珩朝她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八颗齿的微笑,“我的同事,还是我的前男友呢。” “哇哦——”姜翡相当配合地嚎了起来,两眼开始放光:“破镜重圆?死灰复燃?你昨天那歌没听错啊。小谢,听姐姐的,夏天结束前把他拿下。” “没可能。” 谢宜珩语气平淡,一把推开姜翡凑过来的头。 “怎么就没可能了,”姜翡兴致勃勃地扮演着红娘的角色,“怎么样?今天接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有请你吃饭嘛?送你回来了吗?想不想和你约会?” 谢宜珩揉揉太阳穴,把刚写完的邮件发出去:“什么都没有,只是很普通的同事关系。” 姜翡不死心地继续怂恿她:“那你约约他,你主动一点。” 十六岁的谢宜珩敢当着全班的面邀请裴彻一起做银镜反应,也敢在圣诞晚会上拦下他,对笑着他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但是现在谢宜珩二十六岁了,年少时的勇气和拗执被磨了个一干二净。过了期的玫瑰干枯凋谢,在角落里安静地被尘土覆盖着。 … “算了吧。” “那你还喜欢他不?” 姜翡坐下来,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茶水划入杯盏,空气振动。白瓷杯子里的赭色越来越浓,水流入杯的音调越来越高,空气中竟然有几分莫名的剑拔弩张。 谢宜珩没回答。 姜翡心里也知道插科打诨的尺度,点到为止。见谢宜珩不是很想再深入这个话题,她也就不再追问了。 “除了前男友就没遇到别人了?不会吧?” 姜翡咂嘴,敲了敲不争气的谢宜珩的脑袋:“一个别的适龄男性都没见着?” “爱德华七十三岁,亨利六十二岁,算不算适龄男性?”谢宜珩仔细回忆了一下:“等一下,裴彻的助理算吗?挺神奇的,一二十多的小伙子好像是特朗普的铁粉。” 听得姜翡都愣住了:“物理系的学生是特朗普的铁粉?奇人啊这是。” 工作上的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谢宜珩一看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已经九点半了。她揉揉眼睛,把电脑合上,准备回房间睡觉。 在床上躺了三十分钟之后,谢宜珩瞪着眼,望着天花板,丝毫没有困意。 失眠是一种生理和精神双重意义上的精神折磨,总是给人以一种下一秒就可以进入梦乡,和现实的残酷告别的错觉,但是一秒之后这一错觉就被失眠者依旧清醒的神智所打破。 到最后也没等来亨利的电子邮件,电话也没回,她开始有些担心老教授了。 直到快十点的时候亨利才给她打了个电话,向她道歉。老教授在电话那头解释,不是他故意把她一个人扔在学校里的,下午他回了自己办公室之后,突然晕倒了。幸好有学生路过,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谢宜珩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亨利有高血压性心脏病,这几年年纪大了,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她不但没去他的办公室找他,还发了封那么过分的邮件。 她努力忍住眼泪,只是声线里多多少少有些哭腔:“对不起。我今天应该直接过来找你的…我实在不该给你发那封邮件…” “没事,今天就算你来我办公室,我那时候也早就躺在医院啦。”亨利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情绪不对,赶紧宽慰她:“路易莎,我最近应该不能回学校了。可能要你和爱德华一起去LIGO了。” 亨利仿佛怕她反悔一般,立刻咳了两声:“我抢救到一半刚出来,特地给你打了电话,马上要回去接着抢救了。我就先挂了,你明天记得去找爱德华。” 这个笑话实在拙劣,她一点都没笑出来。 … 谢宜珩又担心亨利的身体,又被这个引力波探测的项目搅得头昏脑胀。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离开波士顿之后的这些年,不能说过得好,但是也说不上过得不好。工作时遇到的挑剔甲方,无止境的加班,毫无意义的项目方案,近乎是被浪费掉的时间。 确实糟心。 和裴彻的过往也被她尽数梳理了一遍,那些痛苦又迷茫的旧事在无边的夜色里疯狂生长着,将她紧紧地缠绕着,包裹着,最后千万条脉络汇到一起,交织成了她现在无尽的悔恨。 她不知道天亮之后要如何面对裴彻,今天两人只共处了一个下午,她已经觉得很累了。一句不经意的话都能擦到她的伤口,痛得要命。 她本来应该是班就部地在东海岸念完大学,然后读博士,然后变成一位理论物理的研究教授。假如一直从事科研,她的成就绝对不会比裴彻逊色。 而不是成为亨利眼中一个给资本家工作的人工智能工程师。 “明明错的不是我,所有的恶果却要我来承担,甚至为此赔上自己的一生。” 在过去的十年中,这个借口被谢宜珩一遍遍地使用着。她把所有的错处和责任归咎到别人身上,自己催眠着自己,我是被迫的,我是受害者。她一次又一次地逃避着,忘了这个潘多拉盒子,是她自己打开的。 那场比赛的失利,是她的计算错误,也是她的预判失误。 她是最胆小的骆驼,风暴来临时只会把头埋到沙子里,以此来自我麻痹。她从来没想过要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只是一昧地逃避着现实。 直到今天她与裴彻重逢。他就像一面镜子,把她照得无所遁形,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才是你本来该有的人生。 农历七月十五的晚上,最完满的明月从云海里一点点地窜出来。 明亮,温柔,皎洁。 谢宜珩把头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悲惨小谢是真的有精神疾病,她不是矫情,她是真的有病。 工具人老教授怒领工资下线 亨利:我不走,你们怎么去利文斯顿谈恋爱? 第9章 同事生活(1) 裴彻走出物理系的教学楼之后,又穿过了大半个校园。黄昏时的加州理工格外的静谧,道路两侧栽着高大的棕榈树和橄榄树,夕阳斜斜地打下来,拂下大片大片的黑色阴影。到了哈维的办公室,已经快五点二十了。敲了敲门,哈维却不在。幸好有另外一个教授路过,告诉他哈维可能要处理什么事情,去人事资源部了。 哈维·托雷斯来自于曼彻斯特,是一个非常没有大不列颠风味的英国人。按照家里的安排,他本来的人生轨迹应当一帆风顺。去父亲和祖父毕业的大学上学,毕业之后成为一名牙科医生,然后再进入父亲的私人诊所工作。几年之后娶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士为妻,生两个孩子。等到八十岁的时候,再因为某些家族遗传病去世,就这么循规蹈矩地过完漫长又安逸的一生。 但是哈维相当叛逆,他根本不想当一个医生——他晕血。高中时他每天睡前吃三大块巧克力,以满口的蛀牙和两百磅的体重向自己的牙医父亲和营养学家母亲抗议。甚至在父母松口之后,拔蛀牙都去了父亲的竞争对手的诊所。 高中毕业的时候,父母最终还是妥协了,让他来加州理工读书。尽管横隔着一个大西洋,哈维与父母间的拉锯战从来不曾停歇过。他赌气似的在加州理工一呆就是十年,从本科到博士,连转校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最后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数学系的初级教授,拿到了工作签证,及时地避免了被遣送回剑桥的命运。 跟剑桥的常年阴雨比起来,加州的天气无比宜人,几乎每天都是艳阳高照;In and Out的薯条汉堡草莓奶昔是哈维的最爱,他每周大概要吃十顿。 唯一的不满就是他的口音问题,还在读书的时候数学系里的同学就常常模仿他过分清晰的清辅音读音和非常含蓄的发声。 所以哈维很快地找到了他的同伴——也是一口牛津腔的裴彻。几年相处下来,两人关系挺好。 等到哈维同学熬成了哈维教授,依然没有摆脱被嘲笑的命运。今天他在上课的时候,点了底下一个神游天外的学生起来回答问题。那个学生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笑,拙劣地模仿着他的英腔答题,哄堂大笑,这课是上不下去了。哈维气得一下课就把这个爱尔兰的学生投诉到了人事资源部。 等所有流程都走了一遍,已经是四点半了。哈维刚出办公室的门,就看见裴彻双手插兜,站在门口等着他。 “我除了口音,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像一个英国人啊。”哈维又是沮丧又是苦恼,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任谁碰到都会生气,“为什么这些学生还要嘲笑我呢?” 裴彻正在阅读爱德华发来的邮件,听到这黑色幽默一般的发问,头也不抬:“你再把这句话说一遍。” 像亨利·索恩教授那样,英国腔配着西服领带手杖,以及标志性的紧抿着的薄唇,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和莫挨老子的气场,对学生们来说确实有一种莫名的威慑。 而哈维每天穿着T恤休闲裤,上课时还经常拿着杯in and out的草莓奶昔。这样的人一口牛津腔,像极了散装英国人,怪异程度堪比一米九的俄罗斯大汉穿苏格兰裙翩翩起舞。 哈维愣了一下,把先前那句话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又气又笑:“今天爱德华这么早就放你走了?” “他有点事,先走了。” 裴彻低头看一眼表,“快点,讲座要迟到了。” 从加州理工到洛杉矶大概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裴彻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如果你重新遇到了阿比盖尔,你会怎么样?” 哈维高中时期暗恋一个女孩子。根据他的描述,这个叫阿比盖尔的女孩子金发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说话轻轻柔柔的,简直甜死人不偿命。他肉麻地把阿比盖尔称呼为“花冠女神”。 这场暗恋并没有随着阿比盖尔的转校而结束,反而成了一场愈演愈烈的单相思。哈维从十五岁念叨到了三十岁,这个似乎消失在世界上的花冠女神,已经占据了他整整二分之一的生命了。 第一次跟裴彻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哈维还是有女朋友的。看着裴彻鄙夷的眼神,哈维赶紧为自己洗白:“但是我肯定是更爱我的女朋友的!阿比盖尔,更像是我的女神那种存在,我只需要远远的瞻仰她就好了。” … “事先声明,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裴彻转过头来,诚恳地望着哈维:“这只是假设的一种情况。假如你遇到了阿比,但是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那你还会继续喜欢她吗?” “啊?”这个问题问得突兀,没有前因后果做铺垫,哈维并没有理解。 “你这么多年没有和阿比见面了,并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一直以来,你喜欢的都是你心目中的阿比。”裴彻平静地叙述着这个残忍的事实:“你根据你对多年前的阿比的了解,在心里以此为依据建模,然后一点点地添加细节,描摹出一个你所爱的轮廓。” “但是万一现实中的阿比不是这样的呢?人是会变的。”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过了,但是哈维并没有责怪裴彻。过去的十多年,他对阿比盖尔的单相思像是一场荒唐可笑的通货膨胀,他是失去理智的投机者,看着那堆膨胀的泡沫拍手叫好,甚至幻想着自己获得收益后的美好生活。直到今天裴彻问了他这个问题,像是一阵轻飘飘的风,把这一派虚假的繁荣吹了个干净。 哈维沉默了许久,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恨你。因为你刚刚这句话,我人生中到目前为止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可能就要放弃了。” 裴彻的本意并不是摧残哈维的精神世界,他是真真正正地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没想到非但自己的问题没有被解决,反而带偏了哈维。 他没有再接话,安静地望向窗外。洛杉矶是西海岸最大的城市,在夜里还是忙碌的。向日葵色的,肉桂色,象牙白色的,各色的灯光交汇在一起,城市的夜景似乎是瞬息万变的。 一户人家关了灯,另一条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 南极的冰川在洋流上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宇宙深处的蟹状星云孤独又寂寞地膨胀着。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改变。 那谢宜珩呢? 第二天一早,姜翡在门口见到打算出门的谢宜珩时,吓了一跳。 谢宜珩随便套了件白色的印花T恤,配着破洞牛仔裤,丝毫不像是去上班的。姜翡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连高跟鞋都被换成了白色皮革运动鞋,鞋尾的镭射相当张扬。 “这位十八岁的妹妹也太青春活力了。”姜翡倚着鞋柜看她,“大学里难道没有着装的规定吗?” 谢宜珩其实没仔细问过亨利这方面的规章制度,但是一想到昨天裴彻和罗伯特的穿着,她非常肯定以及确定是没有的。 她摇摇头:“没有,我昨天去穿的和他们的妈一样。” 姜翡笑弯了腰。 到了实验室才发现罗伯特早就在等她了,见她这一身的衣服,眼睛都亮了:“哇,这位美丽的女士,您就如同清晨的朝露一般美好。” 语言的魅力大致在此。如果罗伯特是用英语说的,谢宜珩或许会觉得他轻佻。但是这个相当有书呆子气息的男生用蹩脚的法语这么认真地赞美她,她倒觉得罗伯特有点可爱。 她笑了笑,也用法语说道:“朝露易逝。” 谢宜珩长了一张东方人的脸,罗伯特本就没想到她会听懂。但是她不但听懂了,还说了句他没听懂的,罗伯特一时愣住了。 “真的,你今天这么穿真的很好看,” 他也不觉得尴尬,兴致勃勃地替她调试仪器,由衷地感叹道:“路易莎,你的法语说的真好。你是从小在法国长大的吗?” 谢宜珩看着缓缓显现出来的3d模型,耐心地向罗伯特解释:“不是,我的法语是我奶奶教的。” 她和罗伯特正说着,实验的门突然又被推开,裴彻走了进来。 罗伯特正好站在靠门口的位置,顺手把一罐苏打水抛给他:“早上好。” “早。” 裴彻稳稳地接住那罐苏打水,环视四周,见那些交替着闪烁的设备指示灯,问罗伯特:“仪器都打开了?” 罗伯特点点头:“都好了,我先回去上课了。” 他特地绕着实验桌走了一圈,谢宜珩正纳闷他究竟要干嘛。罗伯特正好走过她身侧,状若无意地蹲下系鞋带,低声问她:“路易莎,我中午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吃饭?” 他抬头看她,灰绿色的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相当可怜。 她一惊,下意识地往裴彻的方向看了一眼。 所幸裴彻离得远,刚刚罗伯特说得又是法语。 他应该不知道吧。 谢宜珩笑了笑:“今天下午我有别的事,中午就不在这里吃饭了。” 罗伯特失望地站起来,把一张小纸条塞给她,小声说了句“please”就从过道的另一侧拐出去了。 “滴”的一声,门口的电磁锁关上,偌大的实验室里只有中央空调制冷的嘶嘶声。 她把纸条打开,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背面还写了个大大的“please call me”。 没想到罗伯特二十出头一孩子,用的还是上世纪的搭讪路子。 她笑了笑,把纸条收到口袋里,走到办公桌那里。 裴彻坐在电脑前,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程序开始运作,一行行荧光绿色的代码跳跃着滚动,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听到身侧有脚步声,他习惯性地别过头看了一眼。谢宜珩出于职业本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左侧快速划过的代码。冷不丁的对视,谢宜珩立刻挪开目光,轻咳一声,问道:“怎么了?” 他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下午有事?” “嗯。亨利昨天突发心脏病住院了,我得去看看他——” 她说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下子涨红了脸:“你听懂了?” 她刚刚说得也是法语。 “在瑞士上学的时候,周围人说得都是法语,顺便学了点。” 他闷闷地笑了声:“抱歉,不是故意偷听的。罗伯特嗓门太大了。” 偏偏他的语气自然又友善,一丝的尖刻嘲弄也无,就是同事之间标准的聊天。 谢宜珩还处于大脑烧开水的状态,根本没心思去接他的话。 “我也听说亨利生病的消息了,我和你可能要一起去LIGO了。” 说到“我和你”三个字的时候,他没有咬重音,平淡地一笔带过,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三个字到底是怎样纠缠不休的缱绻。 “LIGO不是在汉福德吗?”谢宜珩见他神色平静,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瞠目结舌地问他:“所以我们都要去华盛顿州?” 裴彻嘴角噙着一抹笑,点点头。 谢宜珩疯了。 “暂定是去一个月,” 裴彻非常好心地补充,“但是具体时间还要根据LIGO那边的情况来定。” 一个月。 她认真地意识到自己在Couldview的工作要丢了。 “不行,”谢宜珩一口回绝。一旦涉及到饭碗问题,她绝对强硬不让步:“我要上班。” “你现在不就在上班吗?” “我要回去升职加薪”这八个字在舌尖绕了又绕,谢宜珩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能让自己看起来这么财迷。 她又叹了口气。 裴彻再一次无视了她的怨妇叹气:“你下午还有事的话,我们就快点开始。” 谢宜珩只得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死,又是一个工作狂甲方。 作者有话要说:快点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 小谢:我是财迷,让我上班 裴彻:不,你不想 第10章 同事生活(2) 见她仿佛接受了自己被发配利文斯顿的命运,裴彻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俯身,敲了几下键盘,投影亮了起来。LIGO被3D投影完完全全地呈现了出来,起保护作用的混凝土外壳迅速拆分,内部结构暴露出来。 谢宜珩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裴彻耐心地把内部结构给她讲了一遍,两个人围着3d投影走来走去,探讨着改造方案。 他大概发现了谢宜珩是个算盘,一拨一动。每次他问个问题,譬如“这个改动的预期误差是多少”,她就想上一会儿,然后再回答他。 没有无关紧要的闲话,这么一问一答的工作模式下,效率高得要命。 似乎和裴彻相处也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这是个相当合格的同事——脾气好,素质高,业务能力强,还很有工作积极性。 而且对她的私人生活非常兴致缺缺,她现在和裴彻唯一的联络方式还是工作邮箱。 距离留得恰到好处,令人心安神定。 罗伯特走的时候特地关了几盏灯,为了让投影的效果更清晰。按照她提出的方案,裴彻在左侧的白板上计算着会产生的误差值。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给爱德华写邮件,问他是怎么稳定反射镜的。偶尔抬头时,总是不经意地瞟到裴彻的身影。 他今天一身烟灰色的西装挺括,进实验室的时候把外套脱了搭在椅子上,现在只剩了一件衬衫。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宽肩窄腰的男人在那笔挺地站着,像是亚瑟王那柄收敛了锋芒的湖中剑。 安静又倨傲,带着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 “滴”的一声,实验室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谢宜珩本来以为是罗伯特,没想到是个栗色头发的高大男人。 哈维轻车熟路地探头进来,本打算招呼裴彻一起去吃中饭,一看到实验室里的场景,他就愣住了:“劳伦斯?你是在给学生上课吗?” 相当不巧,谢宜珩偷瞄裴彻的举行被哈维抓了个现行。哈维见这个年轻的女学生坐在下面,表情凝重地盯着白板上那些公式。裴彻则是背对着他们,安静地写着推导过程。 被认成学生的谢宜珩一脸的莫名其妙,内心却是暗爽,连连夸赞这个陌生男人相当有眼力见。 写到一半的公式被打断,裴彻瞪了一眼哈维,说:“我又不是你,给学生上什么课?路易莎是亨利·索恩教授以前的学生,来参加LIGO的项目。” 谢宜珩心说咱俩的关系可不止如此,但面上还是平静的,对哈维笑了笑:“你好。” 哈维恍然大悟,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哈维,是加州理工数学系的教授。” 裴彻还在白板上奋笔疾书,谢宜珩也忙着写邮件。哈维一个人站在门口等了五分钟,没人理他,很明显这俩人暂时都没有吃饭的想法。他最后在门口停了一下,试探性地开口:“劳伦斯,那我先去吃饭了?” 裴彻点点头。 哈维很有眼力见,自己出去了,还记得带上了门。 谢宜珩想着哈维的黑色西装,犹豫了一下,问道:“学校里有着装要求吗?” 裴彻一怔,看了看她今天的T恤牛仔裤,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皮鞋,想起哈维也是一身西装,一下子就明白了:“如果是像哈维那样,给学生上课,最好还是穿正式点。我们就没有明确规定过,但是也不能太随便。” 谢宜珩一脸明晃晃的质疑,裴彻看得想笑:“爱德华今天办了个宴会,晚上要去参加,所以才这么穿的。” 原来如此。 裴彻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讨论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就等爱德华的意见了。他把白板擦干净,见谢宜珩还在盯着电脑屏幕,轻声提醒她:“路易莎,差不多到点了。” 姜翡上班摸鱼摸得明目张胆,给她发了一个推特上的长篇颜色笑话。谢宜珩看的正入迷,突然听见裴彻喊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合上自己的电脑,简直不要太做贼心虚。 裴彻看了她一眼。 谢宜珩干笑了两声:“刚发完邮件,准备走了。”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犹豫着要不要问裴彻华盛顿州的事。踌躇了许久,还是开了口:“你原来应该不用去华盛顿州的吧?” “亨利病了,近期是没办法参加项目了。爱德华担心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让我们俩一起工作。” 裴彻忽略了她的话里夹杂着的明枪暗箭,把投影关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话语之间还是有些冒犯谢宜珩,特地又加了句多余的解释:“爱德华脾气不好,性子倔,你们俩单独干活怕是要吵起来。” 虽然和爱德华接触的不多,但是谢宜珩明显地感觉到,他不喜欢自己。 不是那种明显的,流于表面的憎恶,而是一种难以察觉的疏离和轻视。 “想多了,”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绝对尊重老板。” 谢宜珩背起包打算走了,看到裴彻还在整理打印好的资料,本想和他礼貌性的道别一下,一句“再见”绕到唇边,神使鬼差的变成了“明天见”。 裴彻拣资料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明天见。” … 到了医院已经是一点多了,加利福尼亚正午的阳光热情得过分,谢宜珩才走了几步就觉得自己的头顶被烤得冒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四周的树丛里蝉鸣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意乱。 她在问讯台随便找了一个小护士,问她亨利·索恩的病房怎么走。私人医院本来就很小,护士带着她七拐八拐走了五分钟就到了亨利的病房。病房的一侧墙是一堵玻璃墙,应该是为了方便看护人员观察病人的情况而建造的。她透过玻璃,看见亨利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一边用勺子挖了一大口葡萄布丁。 一听见门把手拧动的声音,亨利立刻躺了下去,还不忘了把手里的布丁和勺子一块儿放到床头柜上。老教授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半举着的手还是颤巍巍的,望着她的目光里三分是伤痛七分是希冀。 谢宜珩走过去,干净利落地把那盒布丁收了,顺便从柜子上抽了张湿纸巾递给亨利:“嘴唇上还有葡萄汁,您先擦擦。” 自己的学生没被骗倒,亨利非常没有成就感,沮丧地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我认识的很多女士,样样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聪明了。” 谢宜珩直接无视了他的调侃,拖了把椅子来坐下:“突发旧疾?” 亨利惨兮兮地点点头。 “之前我介绍给你的那位医生怎么说?” 几年前亨利刚发病的时候,谢宜珩把从前庄令的医生介绍给了他。但是那位医生和亨利说,最好的治疗方案就是减少工作的强度和时间,并且适当服药。因为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有些吃不消心脏手术了。 “他提出的治疗方案很好,但是没有意义。”亨利心虚地挪开眼神,酝酿了一下情绪,准备给谢宜珩洗脑:“我热爱着计算机以及电子工业,想把我的一生奉献给科研,离开它们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我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私货夹带的非常明显,但是谢宜珩的心像是铁打的,丝毫不为所动:“你还是要多休息。” 自己的学生油盐不进,冥顽不灵,亨利只好换个话题继续旁敲侧击:“这两天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 谢宜珩给他拧了瓶矿泉水放在一边,语气轻松:“挺好的。” 亨利仰面躺在床上,鼻子轻哼一声,像只坏脾气的火龙在打呼噜:“昨天的邮件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宜珩配合他演习,相当乖巧地低头,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是我太武断了。” “你要是实在觉得不适应,退出也没关系。我来帮你向爱德华解释。”平时玩笑归玩笑,认真起来亨利绝不含糊。老教授看着她,目光里的担忧不是假的:“路易莎,你不要勉强自己。” “爱德华和劳伦斯对我都挺好的。”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上午和劳伦斯一起讨论了一下初步的方案。相处的时候,感觉就是很普通的同事,也没有很难堪吧。” “那你去了华盛顿州之后,有问题随时发邮件问我。”亨利躺在病床上,颇有撂担子不干的惬意:“我要好好休息几天。” 标准社畜谢宜珩疯狂嫉妒。 两人闲聊了几句,传来了一声敲门声。护士进来,轻声提醒着亨利该去做检查了。 亨利笑眯眯地把谢宜珩赶回去干活:“回去多看看文献,有什么不懂的发邮件问我。” … 到家的时候,谢宜珩看到姜翡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离得远,她没看清,等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姜翡抓了只小狗来。 一只相当漂亮的小哈士奇。深蓝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两簇白色的眉毛像下撇着,带着些许装腔作势的凶。姜翡揉揉它的头,小狗叫唤起来,像是鸭子被鹅撵着时惊慌失措的叫声,又奶又凶。谢宜珩头一回知道这种狗是这么叫的,吓了一跳,问她:“这狗哪来的?” “捡来的。” 谢宜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捡狗?” “只许德国人养鹅,不许中国人捡狗?” 姜翡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谢同学,你胳膊肘往外拐。” 小时候和哈士奇打架输了的惨剧还历历在目,谢宜珩实在没胆子在家里养一条童年阴影:“你哪捡来的?这小狗这么好看,别是比弗利山庄跑出来的,到时候贵妇重金寻狗,咱俩怕是直接被警车带走。” “不是宠物狗。”姜翡换了个姿势抱着它,谢宜珩这时候才看清,小狗的一只前脚掌空荡荡的,腿的位置缠了厚厚的几圈纱布,无精打采地趴在姜翡怀里。 她愣住了:“这是……” “我今天从Costco买了东西回来,在路边的草地里看到它的。”姜翡揉了揉小狗的头,叹了口气:“下午送到宠物医院去检查了,前脚掌伤口的切面平整,医生说是被锐器生生切掉的,估计是哪个虐狗的垃圾干的。” 谢宜珩听着都后背发凉,看着姜翡怀里的小狗,心疼的不得了:“虐待动物是重罪啊,你报警了吗?” 姜翡点点头,说:“一个小时前警察刚来过,但是估计抓不到,那条路上人那么多,这几天监控又坏了。” 谢宜珩叹口气,看看隔壁院子里两只耀武扬威的大鹅,看看姜翡低声下气的样子,再看看那只病怏怏的小狗,最后还是妥协了:“那就先养着吧。” 姜翡眉开眼笑地送了她一个飞吻,说:“我可爱死你了小谢,你这么通情达理,放在封建社会一定是贤妻良母。” “谁要当贤妻良母,天天相夫教子,你受得了?”谢宜珩对姜翡横鼻子竖眼,进了门,发现客厅里已经有个小小的棉质狗窝了。她摸摸下巴,沉思道:“这狗拆家的吧?” “别这狗这狗的,人家姓姜名小二,是我们姜家的靓仔。”姜翡把小二放到沙发上,对谢宜珩好一通说教:“你是干妈,要疼孩子,知道不?” 说到一半,姜翡的手机响了,她向谢宜珩比了手势,去厨房接电话了。 谢宜珩拿了个抱枕盖住自己的头,瘫在沙发上装死。 最近的生活实在糟糕,她正在心里默默沮丧着。手指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温热的触感,粗糙又湿热的表面擦过肌肤,痒得她想发笑。 小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指。见她看自己,讨好地摇着短短的尾巴。 谢宜珩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对于大狗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翡接完电话回来,问她:“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小谢依旧和教授毫无进展(摊手),但是她成功收获了一条狗。 小谢:我绝对尊重老板 欢迎大家到后面去看小谢和爱德华的打脸互撕 第11章 同事生活(3) 谢宜珩撸小二撸得正起劲,头也不抬:“没空,今晚要读文献。” “姐姐,你这是去加州理工又修了个博士学位?”姜翡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这也太累了吧。” 姜翡的这句话说出来,谢宜珩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种累,好像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叹气。她扯了扯嘴角:“累什么呀,我以前小的时候喜欢物理。当时还和我爸住一起,我爸不让我晚睡,我就晚上把窗帘拉上,只开一盏小台灯,偷偷看《理论力学》,能看到晚上一两点。” 那段岁月就被她这么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平淡得像是一个局外人毫无感情念着的旁白。 姜翡从厨房出来,好心地给她带了一听苏打水,听到她说的话,撇撇嘴:“这话说的忒沧桑了,你怎么跟个小老太太似的。” 谢宜珩拉开易拉罐,只是看着她笑。 姜翡挑挑拣拣,翻了盘游戏卡带出来,顺口问她:“这么喜欢,后来怎么没学物理了?” “太笨了,学不下去。”谢宜珩摇摇头,蜷缩回沙发的角落:“物理哪是人学的。” 姜翡把手柄连好,坐下来准备打游戏,顺便辱骂了一顿谢宜珩这个心甘情愿沦为了一只社畜的叛徒。谢宜珩本来想回书房去看文献了,没想到小二咬着她衣服的下摆不肯松开。 姜翡赶紧把小二抱过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它鼻子:“干什么呢!知不知道你干妈今天这件衣服多少钱?一天到晚就知道败家,我哪养得起你。” 谢宜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小狗的牙齿不算锐利,没要咬出洞来,但是棉线多多少少被挑了起来。她笑眯眯的:“钩丝了,估计以后穿不了了。怎么说,现金还是信用卡?” 姜翡咬牙切齿:“现金。” 谢宜珩对她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姜翡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千刀?算了谢姐,日后我就是您的姜小二。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本小二这次吧。” 谢宜珩笑得在沙发上打滚,喘了好几口气,才对她解释:“想什么呢,一百刀。” 姜翡松了一口气,拍胸脯保证这周末就给她买件一模一样的回来。谢宜珩伸个懒腰,在地毯上坐下,转过身去够在沙发上的包。 “在这里看文献啊?” 谢宜珩把电脑拿出来,带上降噪耳机,指了指绕着她打转的小二:“你家孩子舍不得我,我总不能带着它去书房吧?你玩你的,我看我的,这耳机降噪挺好。” 姜翡看着吃里扒外的小二,气得跳脚,也不和她矫情,直接开始打游戏。 … 晚上十点,谢宜珩准时合上电脑,结束一晚的埋头苦读。姜翡在客厅里收拾她的卡带和手柄,凶了几声不肯乖乖睡觉的小二。谢宜珩去厨房倒了杯茶,跟姜翡说了晚安,回楼上房间睡觉了。 她洗完澡,口渴的要命,连身体乳都来不及擦就跑出来找水喝。正好看到床头柜上的那杯茶,没细想,直接咕嘟咕嘟喝了。最后几口的时候才品出些浓茶的苦来,谢宜珩心里咯噔一下,大呼完蛋,直觉今晚又要失眠。 果然。 深夜一点半的时候她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今天是农历十六,满月当空,清辉皎洁。 洛杉矶的月亮是银白色的,像是一枚六便士嵌在黑黝黝的路面上,又像是银镜反应的烧杯底部那一层析出的金属光泽的釉。 她一激灵,赤着脚爬起来,跑到书房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她从波士顿搬去多伦多,又从多伦多搬来洛杉矶,能带的东西全带了,高中时候的课本笔记本都装了三个大箱子。上面的封条还是十年前的,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了,贴的相当严实。她拿了刻刀,毫不犹豫地划开封箱的胶带,像是划开自己的心脏。 书本带着一股陈年的老旧,是波士顿的春天的味道,在这个箱子里升腾着发酵着,最后变成满箱的干燥灰尘。 谢宜珩坐在地上,耐心地一本本翻过去。终于在最后一个箱子里找到了银镜反应的实验报告,左上角写着的名字是劳伦斯·裴,挨着这个名字的是另一个名字。 路易莎·谢。 谢宜珩把几张纸抖落得哗啦响,却是什么也没掉出来。她不信邪,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 她把箱子重新收好,慢慢地走回了房间。 …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谢宜珩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八点了。谢宜珩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立刻爬起来洗漱,换完衣服连妆都没画,就直接一路小跑去了车库。姜翡还在院子里逗狗,见她一路踩着风火轮滑了出去,诧异地问她:“你急啥?九点才上班,现在才八点半。” 谢宜珩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翡一拍大腿,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去加州理工啊!快跑小谢!冲啊!” 等谢宜珩到了实验室门口,裴彻已经坐在那等她了,而且看这架势,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她自知理亏,刚想脚底抹油准备开溜,却不料直接被裴彻叫住。 裴彻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语气之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谢宜珩,几点了?” 谢宜珩的著名缺点之一,就是爱迟到。 两人还在谈恋爱的时候,周末偶尔约个会。一般来说,约的一点半在地铁站见面,谢宜珩会在一点三十五分的时候准时出现,然后和裴彻道歉。 其实迟到个三五分钟,不是大事。偏偏裴彻是在英国长大的,骨子里都是英国绅士的严格得不能再严格的守时概念,谢宜珩迟到的五分钟足以让他难受三小时。 每每裴彻冷着一张脸,双手抱胸地站着等她的时候,谢宜珩就缠上去抱抱又蹭蹭,把裴少爷哄的心满意足,然后发誓下次再迟到就是小狗。 可惜谢宜珩的另一个著名缺点就是屡教不改,所以她经常在不同品种的小狗里循环着。 … 今天裴彻一等就等了半小时,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谢宜珩这毛病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 裴彻毫无表情的坐着,谢宜珩莫名有种大学时上亨利的课迟到,结果被教授在全班面前点名批评的羞愧。她低头看了看表,非常老实:“九点三十二分零五秒。” 现在彼此间都不是扑上去撒个娇就能解决问题的身份了,还没等裴彻继续发问,她相当自觉地开始自我检讨:“我睡过头了,抱歉。” 裴彻抬头看她,她今天本来就没化妆,黑眼圈挂到法令纹,憔悴得像是五天五夜没睡。 他心下了然,叹了口气,把刚刚打印出来的文献递给她:“没睡好?” 架好的台阶摆在眼前,谢宜珩不下白不下,她从善如流地答道:“看文献看得太晚了。” 裴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戳破她的谎言:“爱德华刚刚在找你,我跟他说你去亨利的办公室整理资料了,快去吧。” 她昨天晚上把卡尔曼滤波的转换测量发给了亨利,亨利替她简化了几个步骤。估计爱德华今天找她,就是为了这件事。 实验室的空调温度常年在22摄氏度,谢宜珩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了要是没裴彻替她打掩护,今天她恐怕就要被爱德华抓去浸猪笼:“谢了啊,我马上去。” 等资料打印好,她送到爱德华办公室的时候,爱德华正在怒骂罗伯特,不但阴阳怪气,而且合辙押韵,语言功底深厚得简直就是莎翁转世。 一见她来了,爱德华也没心思继续骂罗伯特了,给他指了条最快的路滚出办公室,问谢宜珩:“亨利和你说过要去LIGO的事了吗?” 刚打印出来的资料上还残留着墨粉被烘烤的温度,她把几张薄薄的纸递给爱德华:“说了。” “那就好,今天是周四。”爱德华看资料的速度很快,他推了推眼镜,“你下周一去吧。” 他一贯独断专行,连个商量的机会都不给她。好在谢宜珩也不介意,“行,那您给我公司写封邮件告知一下?因为我不确定公司那边报不报销这次出差。” 爱德华“嗯”了一声,已经把资料看完了,放到一边,“学校里会报销的,这你不用担心。我看过了,可以,没有太大的问题。” 爱德华问了她亨利的身体状况,她如实相告,爱德华摇摇头,也不知道在感叹些什么。两人聊了会儿核心设备的问题,估计是谢宜珩条理清晰,答得不错,爱德华罕见地夸了她几句。走的时候谢宜珩都乐疯了,蹦蹦跳跳地回了实验室。 一推开门,却发现哈维也在。哈维这人挺自来熟,向她打了个招呼:“你也在啊,路易莎。” 哈维一身笔挺的西装,栗色的头发带着些自然卷,眼尾浅浅地往下撇,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温柔满盛得快要溢出来,从远处看起来像极了提莫西·查拉梅。谢宜珩被迷得七荤八素,非常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来加州理工上学:“这么早就下课了?” 这对话熟稔得过分,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之间的寒暄。 裴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打断他们的闲聊:“我下午和爱德华要去一趟南加州大学。” 他转头看向谢宜珩,指了指桌子上一沓一沓的打印资料:“核心结构的处理要求给你打印出来了,你下午想想方案。” 谢宜珩应了一声,没顾得上这件事。她打开电脑给亨利写邮件,迫不及待地跟老教授分享自己今天被爱德华表扬这一重磅新闻。 哈维站在白板前,慢条斯理地打量着新写下的公式,歪头看他:“现在就走?不吃饭了?” 裴彻走到他面前,摊开手,言简意骇:“不吃了,爱德华催得急。车钥匙给我。” 哈维也知道爱德华的怪脾气,一听裴彻搬出这尊大佛,赶紧找钥匙,“你快去你快去。” 谢宜珩在低头打字,眼角的余光里瞄到有人过来了,还以为是哈维,头也不抬地问:“你要回去上课了?” 那个身影在她桌边停下来,屈起指节,敲敲她的桌子,谢宜珩这时候才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一眼。 居然是裴彻。 她回头看了看实验室的门,两条路根本不是一个方向,她以为裴彻还有事找她,刚想发问,却被裴彻抢先一步。 他语气平平的,“走了。” 谢宜珩其实心里在嘀咕,你走就走呗跟我说什么呢? 但是为了表象的融洽,她还是相当配合的,近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口:“明天见。” 似乎料到她是这个反应,裴彻无奈地笑了笑:“明天见不了,我明天要去LIGO了。” 裴彻这人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恐高。 三月份期中考试结束之后,学校里放了两个礼拜的春假。布莱克突发奇想,要带他们去参观欧洲的大型强子对撞机,谢宜珩和托马斯在瑞士开开心心玩了四天,都快要和阿尔卑斯山相看两厌了,裴彻居然还没到。 托马斯说,就算是南极飞北极的航程,遇到的天气再恶劣不稳定气流再多,四天也能飞个来回了。他都开始质疑裴彻是不是鸽了他们三个。 又过了三天,布莱克已经带着他们到了法国,谢宜珩吃了三顿红酒炖牛腩,裴彻才姗姗来迟。托马斯一问,这人居然是坐渡轮来的。 裴彻承认得相当坦率:“我不能坐飞机,我恐高。” … 从华盛顿到洛杉矶,坐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开车大概要开上一天一夜,这么看来,裴彻确实要早点去。 谢宜珩想了想,说:“那你路上小心。” 实验室的电磁门又是“滴”的一声,裴彻出去了,哈维却没走。 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冗长的公式,突然问她:“路易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饭?” 确实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她没多想,满口答应:“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裴彻 在?你朋友有挖墙脚的倾向 第12章 劳燕分飞(1) 哈维问她有没有什么忌口,得到否定的回复之后,带着她去了最近的Avery Kitchen,一路上都在眉飞色舞地介绍这个餐厅的冰淇凌和小饼干有多好吃。 今天帕萨迪纳的天气意外的好,没有往常的闷热,透过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可以看见钴蓝色的天,还和一个酷似甜茶的帅哥聊了一路,谢宜珩心情非常不错,“亨利也说Avery Kitchen的小饼干很好吃。” 哈维听出了她的加拿大口音,问她:“你是在加拿大长大的吗?” 谢宜珩踢到了一块小的鹅卵石,摇了摇头,说:“我是在多伦多念的高中和大学。” 哈维了然地“哦”了一声,说:“多伦多冷吗?” 两个人天马行空地聊着,从多伦多肃杀的冬天聊到剑桥一年四季连绵的雨。Avery Kitchen里有不少是哈维的学生,都挤眉弄眼地凑过来问哈维这是不是他女朋友,吓得谢宜珩和哈维一起摇头。 几个八卦的学生走远了,哈维满怀遗憾地跟她说:“路易莎,你要是再大上十岁,我一定追你。” 哈维这人是真的很会聊天,谢宜珩的虚荣心极大地被满足了,她说:“我都二十六了。” “但是你们东方人都很显年轻,”哈维挠挠头,“我昨天以为你是劳伦斯的学生。对了,你是亨利的学生吗?要不要考虑来加州理工修个博士学位?” 谢宜珩笑了笑:“我两年前已经博士毕业了。” 哈维配合地摆出了一张震惊脸,猛夸了一顿她,谢宜珩真是觉得这人一点英国人的含蓄样子都没,于是她战术谦虚了一下:“我朋友比我还早一年毕业呢。” 哈维想了想,似乎谢宜珩这个模糊的描述确实能和某个真实存在的天才的身份对应起来:“是特拉维斯·格林吗?现在在UCLA当研究教授的那个?” 谢宜珩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一个叫特拉维斯的师兄,她摇摇头:“不是,是个女孩,叫阿比盖尔·丹尼斯。她毕业之后就没有从事科研了,所以你应该不认识。” “阿比盖尔·丹尼斯?”哈维下意识地念叨了一遍个名字,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说话的音调一下子拔高了八十度,激动地问她:“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子吗?眼睛是宝石一样的颜色,说话的时候会笑着朝你眨眼睛…” 谢宜珩记忆里的阿比盖尔是个坏脾气的犹太人,老是把自己的头发染得红橙黄绿青蓝紫混杂,耳洞打了十个,叮叮当当地挂了一大串金属饰品,是多伦多街上最耀眼的杀马特。哈维的描述里带着极强的痴汉滤镜,但是有些特征还是能对上的。谢宜珩也不确定,从手机里找出一张她和阿比盖尔的合影,给哈维看:“是这个阿比盖尔吗?” 哈维看清那张照片的时候眼睛就红了,声音都是颤抖着的:“是她,绝对是她!我不可能认错她的。 他的指尖摩挲着阿比盖尔脸庞的轮廓,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怀念:“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谢宜珩这人挺俗套,亲眼目睹了这种失而复得的剧情就感动得不得了,她旁观得真情实感:“你们俩真的好有缘分啊。” 哈维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一点也不像个沉稳严谨的数学教授。他冲上来抱了抱谢宜珩:“谢谢你,路易莎。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她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宜珩:你真的是个英国人吗?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谢宜珩还是宽慰似的拍了拍哈维的背,示意他松开自己:“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我和她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她转学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但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想她。”哈维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坚定地望着她,“我想见她。” 谢宜珩本来以为这是个结草衔环的报恩故事,因为阿比盖尔为人真的不错,对同学几乎有求必应,毕业舞会的时候无数男生邀请她当自己的舞伴。 实在没想到这是个寻找白月光的爱情故事。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阿比盖尔已经结婚了…” 短短的三分钟,哈维的心情跌宕起伏。 他一下子呆住了,像是个凝固的石像,半张脸是开心,半张脸是难过,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表情。 哈维不说话了,她也没再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我还是想见见她。” “我不是要去破坏她的生活。”哈维的声音压得很低,垂着眼:“我只想再见见她,以同学的身份。” 要是男未婚女未嫁,谢宜珩绝对乐意做这个媒婆。但是他俩劳燕分飞十几年,现在阿比盖尔孩子都两个了,她再牵这个线,就是大大的不道德。 她想了想,跟哈维说:“我就和阿比盖尔说,我碰到你以前的同学了。至于见不见面,全看她的意思,可以吗?” … 谢宜珩晚上回家的时候跟姜翡说了这事,姜翡一开始还质疑事件的真实性。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夸大哈维的帅,谢宜珩特地去找了哈维的ins账号,一看头像姜翡差点就地晕厥:“我晕了,这是什么级别的靓仔啊?简直帅的惨绝人寰啊,请让我死在这位教授的数学课堂上。如果我们哈维哥哥来追我,我愿意立马离婚。” 谢宜珩没好气地睨她一眼:“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跟你结婚。” “别吧,我这周去找阿比姐姐传道授业解惑,问问她是怎么做到家庭美满,儿女双全,还能当了大帅哥十几年的白月光?” 姜翡闲得无聊,往下划了几张照片,看到一张裴彻和哈维的合影。应该是在春天的时候拍的,两个人一左一右的站在一个老教授身侧,哈维估计是学术界追星成功,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子。 “这男的也好他妈帅,”姜翡把照片放大,给谢宜珩看:“这眼睛,这鼻子,这下颌线,这身材。我晕了,简直就是潘安再世。谢同学,小姜重金求靓仔,你明天问问哈维有没有这男的联系方式。” 谢宜珩凑过去一看,乐了:“我就有这人联系方式啊,虽然就一个邮箱地址,你要不要?我发你?” 姜翡不傻,看她这表情,一下就猜到了,气得用刚敲完小二脑袋的手去敲她的脑袋:“谢宜珩,你是不是也有问题啊?这种级别的帅哥,你不去复合?你也是暴殄天物啊!” 谢宜珩躲着她,赞同地点点头:“你去吧。” 姜翡搬开自己腿上那个毛茸茸的狗头,清清嗓子,义正严辞地拒绝:“不可,和朋友保持长期友谊的第一准则就是远离她的前男友,现男友和未来男友。刚刚是我口出狂言,我错了,还请谢同学原谅我。” 谢宜珩笑得打滚。 …… 周五晚上谢宜珩去医院看望亨利,回家开始收拾行李。小二前脚上的伤口好了一点,三条腿的小狗天天撒着欢跑来跑去,偶尔跑得快了重心不稳,就会摔跤,可怜兮兮地滚进了她敞开着的行李箱。 姜翡笑着把小二捞出来,看着谢宜珩忙忙碌碌地理东西,眼睛滴溜溜一转,用腻死人不偿命的调子恶心她:“宝贝,你不在家人家很寂寞的。” 还顺带着抛了个媚眼。 “滚。”谢宜珩一身鸡皮疙瘩,用乔布斯的抱枕狠狠地砸她。 姜翡稳稳接住飞来的抱枕,一边撸狗一边刷推特,叹了口气:“别骂了谢同学,这说不定就是咱俩同居的最后一年了,多多珍惜我。” 这消息来得突然,以前姜翡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方面的想法,冷不丁听她提起,谢宜珩有点吃惊:“怎么了?” “说不定我得回国继承家业了。”姜翡耸耸肩,“我爸这几年身体不太好,打算和我交接一下。” 这个爸爸不是亲爸。姜翡的妈妈带着她再婚了,重组家庭的哥哥满世界飞来飞去参加各种规格极高的会议,是电视屏幕上的常客。姜女士家里有的是矿,南非北非产业一大片,却偏偏来和她一起合租,暖气电费一分钱都要掰成两份来算,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毕竟是别人家里的私事,再怎么一团乱麻也只能关上门自己说道。谢宜珩也不再多问。 她抱了一大包化妆品,一股脑扔进箱子里,开玩笑地说:“北京欢迎你。” 姜翡倒在小二身上唉声叹气:“别提早欢迎我啊,我还在抗争呢。” “有没有安眠药?” 姜翡下意识地说了句“药箱里有”,说完之后立刻回过神来,问她:“你干吗?别想不开这一瓶灌下去,天亮了警察直接铐走我。” 谢宜珩去地下室找到了药箱,细细地端详着药瓶上的说明:“我最近一直睡不好,吃褪黑素也没用。” 姜翡“哦”了一声,问她:“你说不定是压力太大了。忙完这一阵,等到今年圣诞节,要不咱们出去玩玩?” “去哪?” 姜翡天天在INS上关注了不少旅游博主,这种吃喝玩乐的事张口就来:“斐济?或者去塞班?” “行啊,”谢宜珩冲她笑了笑:“到时候再说吧。” … 谢宜珩之前从没去过华盛顿州,觉得西雅图也没什么好玩的,所以直接订了周日的机票。下飞机之后,她本来还在纳闷要怎么和LIGO的工作人员联系,没想到在机场出口的地方居然看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看样子是来接机的。 非常非常有排面,她真的有被科研工作者的待遇爽到。 谢宜珩这人挺没出息,生平第一次有这种体验,自动把自己当成了来访问的某位元首,连点头的弧度都是拿捏好的矜持。 华盛顿的天气比洛杉矶温柔许多,夜里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把远方的霓虹灯光晕成一个个模糊的光斑。空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意,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就这么一路到了酒店。 与她同屋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女士,叫康妮·布鲁尼。康妮是苏黎世理工的物理教授,为意大利Virgo引力波天文台工作,这次来LIGO交流访问。 亨利·索恩,爱德华·韦斯,还有这位康妮·布鲁尼。要不是亨利没来,这次商讨工作摆明了就是神仙打架,她有点发怵。 或许是看穿了她的不自在,康妮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开口:“路易莎,你是亨利的学生吗?” 她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我们见过面呀,你还记得吗?”康妮的声音苍老又温柔,像是谁在远方低声朗诵着雪莱的《西风颂》:“10年的时候我来多伦多大学举办讲座,结束之后我去亨利的办公室找他,你当时就在一边改论文。” 谢宜珩当然记得,她那篇论文写得不认真,被亨利亲自抓去办公室一顿敲打。亨利还勒令她改完才能走,她只能憋屈地搬了个凳子,老老实实地奋笔疾书。 “你很好看,所以我一直都记得。” 这样的初次印象令谢宜珩十分尴尬,颊上一下就烧起来,幸好这会儿房间里灯光昏暗,康妮应该看不见她的大红脸:“原来是您啊,没想到这么巧。” 两人聊了几句,康妮年纪大了,又是奔波了一天,多多少少有些倦意。谢宜珩也不好意思耽误人家休息,洗漱完之后就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间,关灯睡了。 … 第二天早上谢宜珩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还是个陌生的号码。一大清早扰人清梦,谢宜珩自然没几分好脾气:“喂?” 裴彻听出了她不好惹的起床气,顿了顿:“是我。” 谢宜珩大脑转了两秒,意识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以后,立刻当机:“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问亨利要的,” 裴彻无奈地叹了口气,“昨天晚上给你发邮件了,但是你一直没回,怕你没看到,所以打了个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电话里特有的沙沙声,低柔又平缓,像是午夜空落落的庭院里弹奏着的肖邦夜曲。声波从听筒扩散出来,电话那端的呼吸声缓缓地吹拂在她耳边。 要命。 “LIGO的测试,昨天晚上出了点问题,可能需要修改重建方案。爱德华昨晚给你发邮件了,约你今天九点在酒店门口见面。”他在电话那端极轻地笑了声,带着一份彼此间心知肚明的调侃:“别再迟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情人节,欢迎收看大型狗咬狗现场。 @裴彻,来吵架,懂? 第13章 劳燕分飞(2) 谢宜珩抓了抓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赶紧点开邮箱。昨天睡得早,收件箱里是一连串的未读邮件。 她依次点进去,回复完了邮件,赶紧爬起来洗漱。 姜翡一大早就给她打电话,满口垃圾话:“小谢不在的第一天,想她。” 小二还非常应景地在电话那端叫了两声。 谢宜珩卯足了劲要和时间赛跑,匆匆忙忙地穿过一大块草坪,说:“宝贝,我向SCI用力奔跑呢,爱你挂了。” 得到一声“宝贝”的姜翡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 谢宜珩赶到酒店门口的时候,爱德华还没到。 幸好幸好,她长出了一口气。 九点二十分的时候爱德华才姗姗来迟,上车的时候还不忘和她说了句早上好。谢宜珩一边在心里骂爱德华不守时,一边微笑着对他说了句早上好。 酒店离LIGO不算远,但是开车还是要开上十几分钟。爱德华给她大致讲了一下这次调试的问题——不是大问题,但是很麻烦。 即使用一千六百千米的激光路径来勘测,引力波的振幅也只有接近千分之一的质子半径。因此对LIGO的灵敏度要求极高,为了减少环境噪音的干扰,四千米的激光臂近乎是完全真空。 但是还是会被许多短暂的,非高斯态的毛刺噪声所干扰。噪声的幅度形态广泛,极有可能会掩盖真实的引力波信号。因此她需要和另一位工程师一起,通过机器学习和群众外包的结合,对所有毛刺噪声的图像进行分类和识别,从而彻底消除噪声对真实观测的干扰。 谢宜珩推开控制中心的门,另一位工程师已经在等她了。 面前的这张脸相当熟悉,不但出现在Couldview楼下的海报上,还曾经出现在姜翡的飞镖靶子上。 莱斯利·瓦利安特。 莱斯利倒没有姜翡所描述的刻薄,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问好。谢宜珩满怀着百分之一百的尊敬和真诚,与祖师爷握手,暗自感慨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和这位开宗立派的千古才子共事。 一个上午接触下来,她意外觉得莱斯利其实很好说话,只是要求比较严格。她把近期检测到的所有异样噪声录入计算机,让莱斯利按照形态分类来归档。莱斯利工作效率极高,到下午两点的时候,已经创建完了大部分的组合方法[1]。 老教授笑呵呵地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七十高龄的偶像都还亲自工作,谢宜珩哪有休息的道理?她赶紧立正稍息,“不累不累。” 莱斯利提了两台噪声检测仪,用一种近乎是炫耀的口气对她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激光臂。” 说到激光臂的时候,他拨了拨微微上翘的白胡子,眼睛里流露着得意。 纯粹的,直白的,艺术大师看着自己的亲手作品的得意。 天文台周围几十公里都是开阔的草地,并没有什么建筑物。莱斯利一边缓缓地走,一边摩挲着激光臂的白色外体:“这里面的压强是地球大气层的一亿万分之一,甚至比银河系最偏僻的角落都要空荡荡。爱德华真是个疯子,连这都做了出来。[2]” 他们一路慢慢走过去,机器提示附近没有较明显的声源,一直保持着规律的“滴滴”声。走到了激光臂左侧的白色建筑楼,爱德华已经在等他们了。莱斯利把噪声分类的文件给他看了,爱德华摆着一张臭脸,细细地看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莱斯利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自己今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向谢宜珩伸出手,示意她把那台噪声检测仪递给他。 让莱斯利·瓦里安特搬仪器,就是让米其林大厨去洗盘子。祖师爷金尊玉贵,那双手随便敲几行代码都能被计算机系的学生们奉为圣物,谢宜珩没这个胆子让七十高龄的莱斯利干体力活,她笑了笑:“没事,我带回去吧,我正好要回控制中心。” 她同两人道别,提着两台沉甸甸的仪器走了回去。刚走出门就给姜翡打了个电话,她空不出手来,于是连了自己的蓝牙耳机:“你知道我今天的同事是谁吗?” 姜翡估计是在开车下班的路上,心情格外的好,“谁?爱因斯坦还是费曼?” 谢宜珩兴致冲冲,“是您的快乐导师瓦里安特老先生。” 姜翡吓得一哆嗦,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抖,差点撞上前面那辆红色的保时捷:“刚刚瓦里安特四个字差点给我造成了至少五万美元的经济损失…你好,瓦里安特的新学生,你还活着吗?” 谢宜珩慢悠悠地顺着路走,这里安静又开阔,空气里弥散着青草和树林的味道,非常适合野餐:“我觉得是你对他有成见,莱斯利比爱德华好相处…”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她赶紧摘掉耳机,回头一看,居然是裴彻。 裴彻拿着一个文件袋,估计是从南边的楼刚过来,所以才会在这个路口碰巧遇到。 有一说一,作为一个人型备忘录兼日历,裴彻对她挺不错的,至少她一次都没被爱德华正面辱骂过。谢宜珩稍稍往里面靠了点,笑了笑:“悬镜的挂置确定下来了吗?” 裴彻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两个激光臂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一栋白色方形建筑,是悬镜放置的地方:“没有,爱德华坚持要用熔融石英丝做承重绳,或许整个悬摆装置都要重新设计。” 刚刚在控制中心就目睹了爱德华使用语言暴力的全过程,她应了一声,就当走完了这个寒暄的过场。 两人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各自安静地走着。脚步声和风声交错着,沉闷又窒息,像是行走在被打扫干净的战场上,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谢宜珩。” 裴彻很少会连名带姓的这么叫她。 谢宜珩有点诧异,转头看他。 裴彻就这么盯着她,不知道看的究竟是她,还是透过她去看那个不知多少年前的谢宜珩:“谢宜珩,对不起。” 她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那些掩埋在过去的骸骨又被挖了出来, 她不说话,裴彻也不说话。粉饰了许久的假象一块块皲裂,她似乎可以听到墙皮剥落一般的细微声响,然后轰然垮塌。 这条路足足四千米,她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发暗,细又密的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水雾渐渐漫到她的眼底去,谢宜珩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你现在来跟我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没等裴彻接话,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线被雨打得颤抖:“你当时不相信我,你说我是说谎者。裴彻,那是你以为的事实,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你自己骗了你自己,该和自己道歉,你和我道什么歉?” 他直视着她的目光,不偏不倚,不躲不闪:“因为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是我的错。” 这句话一出来,她的情绪就溃了堤,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后知后觉地被唤起。眼泪滚了下来,脸颊上又湿又热。谢宜珩把手里提着的噪声检测仪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碎片四溅,屏幕一下子暗了下去:“你现在再和我道歉,有用吗?你现在去和梵高道歉,说低估了他的才华,有用吗?” 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是良好的家教从不允许她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失控。这些话说得平静,却是锋利的长剑,像是中世纪的骑士决斗,光明磊落又神圣无比,却刀刀见血,取人性命。 雨下大了,裴彻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他弯腰,捡起被摔坏的仪器,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你有给过我解释的机会吗?” “谢宜珩,一声不吭走掉的人是你,现在口口声声说我不道歉的也是你。”他眼尾带着深深浅浅的红,嗓音滞涩:“你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说的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两个错责相当的人气急败坏地相互指责,问题和答案听上去都是莫名其妙,还是因为一桩荒唐可笑的陈年旧事。 人在吵架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只会用最唾手可得的武器去竭尽全力地伤害那个你所以为的敌人,比如语言。 她轻轻的说,“我本来也是要学物理的。” 歇斯底里的怒骂和哭诉,在多伦多的冬天里被一次次的冷却,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筛去了所有的情绪。到最后留下的话,不恶毒,也不难听,却笔直地往心脏扎。 裴彻知道她当时面临着怎么的困境,也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如果他当时相信谢宜珩,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在苏黎世理工读书的时候,有一次他和朋友一起去爬阿尔卑斯山。回来的时候心血来潮,去谷歌学术搜了谢宜珩的名字。她发表的论文不少,期刊影响因子也不小。有关于融合推荐算法的论文,也有研究机器学习的模型设计。 但没有一篇论文是和物理有关的,她似乎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他知道他不是唯一的那个恶人,但他是个恶人,是揭发了耶稣的犹大,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谢宜珩的博士毕业论文他也看了,致谢部分的最后写了一句话:“感谢我的挚友阿比盖尔·丹尼斯,尽管她先于我一年毕业,并且早已步入婚姻的殿堂。感谢她多年来一直信任,陪伴着我,我们共同协作,解决了许多难题。希望这是一切的终点。” 这段话说得没头没尾,像是从字典里随手挑了几个词出来,拼凑成了这一个奇怪的句子。 他却一下子明白了。 “行了。”她抹抹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下去:“那道题目是我算错了,也是我背信弃义,去和托马斯一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问题。我这人挺烂的,老是逃避现实,把错责推到别人身上,从来不会考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其实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谢宜珩足够了解裴彻,每一句话都直击痛点,干脆利落。 这块地格外的开阔,是建造LIGO的时候,为了避免噪音而特地选的。风很大,气势汹汹地从远处的海面上涌来,把他围困在这个捉摸不到地囚笼里,温度在一点一点地流失,裴彻有些喘不上气来,话语之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你没有错。” 眼泪再度落下来,谢宜珩拼了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从他手里面抢过摔坏的仪器,仿佛是怕他攥着不肯给一样,极其用力,手背上突出的青筋都有迹可循:“就这样吧,我不想再提了。” 谢宜珩走的很快,也没有回头,背影消失在华盛顿这场黄昏时分的大雨里。 作者有话要说:噪声探测仪:价值一千刀的我做错了什么? Easybib好像崩了???我等等补上citation……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4章 劳燕分飞(3) 回酒店的路上谢宜珩才发现自己的蓝牙耳机一直开着,她心下一紧,立刻打开自己的手机。最近的一次通话记录是二十五分钟前,可能因为她一直不说话,姜翡挂了电话。 她在雨里呆的了挺久,回去后稍微拿毛巾擦了擦,发梢还是湿漉漉的。出租车里开了冷空调,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冷得像是刚从冰湖里捞上来的。 谢宜珩蜷缩在座椅靠背和车门的逼仄夹角里,不是一个舒服的位置,但是她觉得心安。 你没有错。 这句话被裴彻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讽刺得要命。 谢宜珩觉得过了期的道歉就像是枯萎的玫瑰花——对收花的人而言毫无意义,只是送花者的自我安慰。 他们安慰自己至少送出了花,尽管花枯萎了。他们试图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但是没有用,因为玫瑰已经枯萎了。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不想接。 或者更确切一些,她不想动,只希望自己是个没有意识的古希腊雕像,这样也没有痛苦,没有感情。 电话那段的人很有耐心,铃声持续地响着,让人心烦意乱,连出租车司机都频频回头看她。 谢宜珩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姜翡:“怎么了?” “你下周周末有空吗?”她的嗓音太哑了,姜翡之前挂断电话的时候就品出了谢宜珩的不寻常,说话都有几分小心翼翼:“我们去拉斯维加斯玩?” 出租车到了目的地,谢宜珩万分不情愿地下车,一边走一边查了查自己的日程安排:“行啊,我挺有空的。” “…你这都敢咬?”电话的那段鸡飞狗跳,姜翡气喘吁吁地抓狗,小二叫得相当大声,连谢宜珩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笑了笑:“那我先挂了?” “好的好的,早点回来啊。” 电梯里空无一人,她倚着墙,整个人累得昏昏沉沉,手是麻的,腿是酸的,眼睛都不想睁开。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谢宜珩走出去,看见过道一侧有个自动售货机,从钱包里拿出几个硬币,买了听苏打水。易拉罐上印着柠檬的图案,是亮黄色的,照得她眼睛发疼。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干脆利落地把这听苏打水扔进了垃圾桶。 谢宜珩是真觉得自己有病,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顿,一条长长的走廊也走到了尽头。她拿出房卡,刷卡进去。 康妮正在客厅里看书,她围着一条勃艮第酒红的披肩,眼镜带着细细的金边,和记忆里庄令的模样有几分重叠。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灯光温柔地拢住她的身影,桌上还散着一沓一沓的资料,房间里有淡淡的晚香玉和玫瑰的味道,温暖又眷恋。 “晚上好,路易莎。”康妮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推了推眼镜,柔声对她说:“今天工作怎么样?”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往往更能打动人心,谢宜珩心里发酸,脸上却是笑着的:“其实挺累的,好在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可能只是不适应吧,”康妮的眼镜镜片很厚,透出来的目光迷蒙又温柔:“今天就早点休息吧,我也早点睡,尽量不吵到你。” 康妮说英语的时候带着一点点意大利口音,有棱有角的,很好听。谢宜珩点点头,也问她说:“您今天过得怎么样?” 康妮把手里的书放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和爱德华大吵了一架,他真是冥顽不灵。” 原来爱德华是真的人见狗嫌,她在心里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是勉为其难的给自己暂时的老板洗白了:“我觉得有的时候,大家交流还是要求同存异…” “他今天对我说,你一个女人,懂什么精密测量?不要因为别人对你的性别优待,就真的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了。”这话说的实在过分,但是康妮复述的时候还是笑着的,轻声对她说:“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女性真的有受到性别优待吗?女科学家反倒是常常因为因为他们的性别而遭遇学术上的不公,从卡洛琳·赫歇尔到玛丽·居里,一直都是这样。” 意大利人真的很会。“科学家”这个词浪漫到了极致,带着一种笼统的,神秘的滤镜,像是一个孩子用好奇又单纯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当时的老师就告诉我,女性不适合从事科研。”康妮的语气里有无奈,更多的则是压抑着的愤怒:“这么多年,我不得不承认,女性科研从业者确实没有男性多,受到的歧视也更多。” 这位优雅的意大利女士拢了拢自己的披肩,仿佛在感慨什么:“凶手对尚且存活着的受害者说,你没有死,这已经是我们的仁慈。” “真可笑啊。” 谢宜珩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笑了笑,“希望以后会好起来吧。”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出门的时候走得急,她忘了关空调,一进去就连打了三个喷嚏,揉揉鼻子,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擦好身体乳,谢宜珩从行李箱里找出安眠药,掰了一粒吃了。 在床上的时候她查了一遍邮箱,给莱斯利发邮件,讨论了一下明天工作的内容,解释了噪声探测仪被摔坏的原因,并且非常诚恳地表示自己愿意按照原价赔偿。 坏脾气的爱德华现在算她的顶头上司,她也抄送了爱德华一份。 爱德华下面一个联系人就是裴彻,他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是昨晚的,提醒她今天早上九点和爱德华见面。 她和裴彻的交流,其实都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小事,甚至一半的邮件都是裴彻在提醒她不要迟到。 这个理由很正当,她从来没有意识到爱德华的助理其实是罗伯特,而正牌助理罗伯特从来没给她发过任何邮件。 被子和枕头都足够柔软,足够蓬松,人一旦陷进去就不想出来,满身的倦意像是尸体里残存的血液,沉积在身体的底部。谢宜珩躺在一团轻飘飘的云里,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她自己也搅不清楚。 手机又响了,是亨利。 “路易莎,莱斯利跟我表扬你了,他说你很聪明,今天做信号归纳的时候也很认真。”仿佛自己的孩子被老师狠狠地夸了一顿,亨利自豪的不得了,一连串问题如同竹筒掉豆子一般问出来:“你和莱斯利相处的怎么样呀?爱德华今天有没有骂你?康妮跟我说她和你一起住,你和她住的还开心吗?” 老教授的语气太过温柔,她一下没忍住,丢人地冒出个鼻涕泡,赶紧爬起来拿纸巾擦掉,闷闷地说:“莱斯利对我很好,爱德华也没有骂我,康妮是苏黎世理工的物理教授,她很照顾我。” 她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亨利笑得开心:“好的,等你回加州,我应该也出院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吃法餐,我请客。” “好。” 老教授翻来覆去说的总是这几句话,她都快要能背下来,但是她还是乖乖地听着,然后和亨利说再见。 她住的不高,在四楼,因此楼下的露天酒吧的喧嚣声听得很清楚。今天晚上放的是Don McLean的《Vincent》,是很老的歌了,比她还要大上十几岁。 Don McLean的歌声深情又压抑,仿佛他就站在她面前,向她低声倾诉着梵高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苦闷。 吉他的伴奏静静地流淌着,仿佛融入到了后印象派的画里,和梵高画里流动的线条一起无声地呐喊着。 二十六岁的时候,她在西海岸的哥伦比亚河,收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在波士顿萧瑟的冬夜里那份渴望至极的道歉。 两个地方之间隔着四个时区,隔着七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隔着高耸的科迪勒拉山脉和密西西比河。 她只是更难过了。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裴彻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难过,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想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把旧事一笔勾销,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像是两人这几日的相处,心照不宣地粉饰着太平。 谢宜珩心里空荡荡的,她开始讨厌自己,盼着道歉的是她,不想听到这个道歉的也是她。 她有病。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谢宜珩看着窗外,华盛顿州还在下雨,天黑漆漆的。她眨眨眼睛,下眼眶发痒,她伸出手去挠,却摸到了自己的眼泪。 … 接下来的几天,谢宜珩的生活很是平淡。每天和莱斯利一起干活,师承亨利,她的代码格式不甚规范。莱斯利有些奇怪的强迫症,看着她被狗啃过一般的格式,愁得胡子都往天上翘,不厌其烦地要求她改。爱德华的暴躁指数每日上升,天天和康妮拍着桌子对骂,连带着她都学会了好几句意大利脏话。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十岁的老人精神气好的不得了,她甚至开始觉得只要一个喷气推进器,爱德华就能直接发射。 只是她好几天没见到裴彻了。 用很土的话来说,这个人突然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谢宜珩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裴彻不是必需的工作伙伴,或者说,原来她和同事的关系可以疏离到这种程度。 鸵鸟精神又被她发扬光大,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困境,索性不去理会,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四晚上的时候,康妮邀请她一起去楼下的酒吧小酌几杯,她其实已经卸妆了,但是盛情难却。最后绑了个丸子头就出门了,脚上踩的还是一双人字拖。 到了酒吧才发现莱斯利也在,谢宜珩发现自己竟然堕落到以这种形象出现在祖师爷面前,大为羞愧,莱斯利倒是很好心地安慰她:“没事,你是加州居民嘛,这么穿也正常。” 谢宜珩:姜翡被莱斯利虐待肯定是她自己欠揍。 两大一小聊聊亨利,聊聊爱德华,聊聊对LIGO的未来预期。谢宜珩一杯Daiquiri很快就见了底,唇舌之间还残留着淡朗姆的余温。她酒量一贯很好,这么一杯下去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安安静静地听两位前辈唠嗑。露天酒吧的情调很好,拉了好几束灯串,光芒都是柔和的,一点一点的,是月亮的颜色。 莱斯利和康妮还在聊亨利年轻时候的八卦,或许是酒精的催化作用,康妮说话的调子都明快了不少:“…我才十八岁,在牛津上学,毕竟当时牛津大学是欧洲为数不多的几个招收女学生的大学之一。我第一次上物理课,亨利就坐在我边上。我当时不知道,追求了他整整三年。” 这位意大利女士的声音温柔又惆怅,带着对过往岁月的追忆,她的思绪也跟着一起沉溺在上个世纪的湍流里。 莱斯利笑了笑,说:“十几岁的时候的喜欢,才是真正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今天的easybib还是崩的,等我明天补上citation!!!!!! 害,老教授也曾伤过少女心啊。 第15章 劳燕分飞(4) 聊着聊着话题就从八卦回到了正事,莱斯利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对她说:“路易莎,明天有一场讲座。” 谢宜珩点了点头,因为几位LIGO的合伙创始人都在关注异常噪声这个问题,其中一位创始人就提出让机器学习的工程师做一个简单的讲座,介绍一下目前的处理方法和误差预知。反正麻烦的不是自己,爱德华自然满口答应。 “我知道这件事,我昨天已经把短时脉冲波的波形分类发给您了。” 莱斯利冲她摇了摇手指,笑得狡黠:“亨利特地跟我说,让你作为主讲之一,参加这次讲座。” 谢宜珩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啊?我参加这次讲座?这不合适吧…” 康妮急于向爱德华证明女科学家的真才实学,闻言赶紧在一旁煽风点火:“这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呀?路易莎,既然你完成了你的部分,你就应该向大家解释。因为是你自己做的,所以你才最清楚。” “是啊,我本来是想让亨利和我一起讲的。”莱斯利理直气壮地丢活给她,理由正当得让人无从拒绝:“你看,亨利还是你的老师。他让他的学生替他完成这个任务,非常合理。” 莱斯利不是在开玩笑,谢宜珩吓得冷汗都要出来了,刚想推辞,莱斯利又开始演戏:“更何况我今年都七十多了,一个人站着讲上一个小时怕是吃不消…路易莎,你愿不愿意帮我分担一下呢?”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再拒绝就是对祖师爷天大的不敬。 谢宜珩看得目瞪口呆,心说这路子很眼熟啊,亨利把我骗来这儿的时候用的不就是这招吗? 因为明天还有讲座,三个人都没有玩得太晚,到了九点多的时候谢宜珩就和康妮一起回去了。 到了房间,谢宜珩立刻给亨利打了电话。不太好听的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接通。她很有耐心,又打了一通电话,这次亨利倒是没让她等太久——老教授干脆利落地掐了电话。 谢宜珩气得七窍冒烟,手机“叮——”的一声,来短信了。 亨利:“我正在抢救中,如果有紧急事件请在后天联系我。” 谢宜珩:…… 亨利和她打太极,莱斯利又发了邮件催她。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推脱就有些不识好歹了。谢宜珩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电脑,还是把明天的讲座内容发给了亨利。 要讲的内容并不多,她完全可以做好。她只是在担心。 担心自己会不会出岔子,担心下面坐着的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会不会轻视自己,担心自己会不会给亨利丢脸。 因为她不是康妮口中的女科学家,或者说,她根本不是科研工作者。 谢宜珩矛盾且纠结,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又开始习惯性地逃避棘手的现实。她一遍遍的自我催眠着,仿佛她不把注意力放在LIGO的讲座上,这个讲座就不存在一样。 十点三十二分的时候,亨利打电话过来了。老教授的声音中气十足,根本不像一个刚抢救完的人:“路易莎,你睡了吗?” 她也学着老教授先前的语气,说:“我已经睡着了,有要紧事件请在后天联系我。” 亨利笑出了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样的讲座其实很锻炼你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是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实在不放心,所以还是给你打了个电话。” 谢宜珩讪讪地刮了刮自己的脸:“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的身份不适合这个讲座…” “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知识面前人人平等。”亨利嗤了一声,声音很沉稳,“你是正儿八经的博士,爱德华是博士,莱斯利也是博士,你们的身份都是一样的。” “可是爱德华和莱斯利他们都是被业内认可的权威了。而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这么上去真的很像走后门的。” “路易莎,听我说。爱德华他们现在被认可,但是他们也有刚开始的时候,对吗?他们一开始,也是籍籍无名的学生,然后慢慢地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才走到了现在的位置。1972年爱德华在牛津大学发表了关于引力波的演说,他跟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活动,他站在台上的时候腿都在抖。”亨利非常耐心地给她讲着,“我和莱斯利都觉得你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你的能力足以匹配你的成就。我们只是照顾后辈,给了你一个平台去展示自己,这算什么走后门?” 这几句话一直在她耳边盘旋着打着转,她没有再说话,电话两端同时陷入了沉默。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亨利在那边“喂”了几声,谢宜珩慢慢地说:“我听得见,我只是在想事情。” 亨利闲不住,开始给她煲陈词滥调的鸡汤:“人的自我价值是在不断探究中实现的。” “相信自己是成功的开始。” 电话的另一段有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亨利听见了,装模作样地凶她:“路易莎,又不认真听我说话。” “我听了,”谢宜珩其实挺委屈,说:“我刚刚把大致的稿子发您邮箱了,您今晚能不能赏个脸帮学生看看?” 亨利知道她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也不管什么抢救不抢救了,挂了电话就开始替她看稿子。 … 谢宜珩准备好明天要穿的衣服,去一旁的橱柜里掰了一片安眠药吃了。她躺在软乎乎的床上,仿佛踩在云里,看着窗外。 这里是郊区,没有洛杉矶那种灯火闪烁的不夜天。 她仔细琢磨着亨利的谆谆教导,也不知道几点的时候终于昏昏沉沉睡去了。 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康妮正在对着镜子擦口红,特地嘱咐她:“今天不要太紧张了,我一会儿就过来,在台下给你加油。” 谢宜珩谢过了康妮的好意,匆匆忙忙打车去LIGO。莱斯利已经在控制中心的门口等她了,一边引着她走进去,一边慢慢地向她介绍今天的来宾,甚至有几个教授的姓氏能和一些耳熟能详的定理名称对应起来。 听到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名字的时候,谢宜珩终于忍不住了,感叹道:“这排场也太大了。” “是啊,”莱斯利今天还特地抹了发胶,头发光泽水亮,他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小半个实验物理界都来了,这种机会很难得的。” 二楼到了,莱斯利替她推开了门,非常风度翩翩地说了句:“女士优先。” 谢宜珩更加确定姜翡肯定干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事了。她抿着嘴笑,轻声对他说谢谢。 场地里很开阔,前几排的椅子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后面还有几位记者举着话筒,架着长.枪短炮,像是bbc的访谈现场。 人差不多到齐之后,爱德华上台致辞,后面的摄影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他凑近话筒,说:“…非常感谢在座的诸位可以一起见证LIGO的进步。接下来,谢博士会介绍我们是如何运用多维度分析法来解决短时脉冲波的干扰。” 爱德华向她的方向微笑着点头致意,无数的掌声如同海浪一般涌来,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莱斯利小声地对她说:“我在下面给你录像,亨利要求的。祝你好运,路易莎。” 亨利有时候真的很像幼儿园孩子的家长,她笑了笑,走上台去。 鞋跟印在大理石地砖上,响声清越,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心上。 台下许多双眼睛齐齐望过来,以或质疑,或轻视,或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她。爱德华在,康妮在,莱斯利也在。她望至最后一排的时候,才发现裴彻也在。 他今天一身黑色的绒面西装,是很深沉的颜色,像是十八世纪伦敦街头上一丝不苟的清冷绅士,就这么遥遥地一瞥望过来。 隔着那么多人,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心里一紧。 “…瓦里安特教授提出了小波分解的概念,于是我们采用为多元时间序列设计的分析方法进行分类,”谢宜珩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但是声音很稳,落落大方地开口:“尽可能的排除短时脉冲波干扰。” 裴彻坐在最后一排,投影上的小字已经有些看不清了。谢宜珩就这么站在那里,衬衫上的金色纽扣反射着灯光,灼灼的亮。 她垂着眼,安静地站在台上,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莫名信服:“…因为要寻找的可能是几十亿光年外的信号,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字与字之间没有卡顿,流利又自然。她像是游弋在地中海的乌拉妮娅,虔诚地指引着通往宇宙尽头的道路。 是美丽的,神圣的,不可亵渎的,高高在上的缪斯女神。 全场掌声雷动,台下那些白发苍苍的教授们同自己的邻座同僚小声交谈,交换彼此的意见,赞叹着这位年轻女士的出色。 … 圣德鲁安高中要求严格,所有实验项目或者活动项目结束之后,学生都需要在全班面前做成果展示,向同学介绍自己的立意,展示最终成品。 上到有机化学的时候,他们做了制取阿司匹林的实验。三节课下来,大家的阿司匹林没制取出多少来,水杨酸倒是掺杂得挺多。 “…以上就是我的数据。”下面的学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嘀咕着这高得异常的产量。谢宜珩站在讲台上,面不改色,还是笑得弯弯的眼,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有任何问题可以向我提问,我的实验数据完全真实,接受任何同学的验算。” … 裴彻坐在满场的掌声里,他揉了揉额角,遥遥地望着台上那个绰约的身影,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请大家相信裴教授是帅哥。 第16章 栀子(1) 莱斯利对谢宜珩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她下了台之后就是一顿猛夸,谢宜珩差点又被吓得犯病。晚上又兴致冲冲地约她去酒吧喝酒,还非常小声地告诉她一定要把康妮一起约出来。 调情差生谢宜珩正在看文献,困惑地问莱斯利:“要是康妮不愿意出来怎么办呢?” 调情高手莱斯利睨她一眼,踌躇满志:“不可能,她一定会来的。” 莱斯利这个计算机天才在爱情上的造诣也是登峰造极,康妮果然答应了,还换了条相当好看的红色丝绸长裙。谢宜珩倚在门口等康妮,看到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感叹了句:“您真的很漂亮。” 意大利女士悄悄地抿着嘴笑。 今天的酒吧里顾客不是很多,谢宜珩光荣地成为了最亮的一颗电灯泡。康妮一杯Manhattan很快见了底,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有些意兴阑珊,正打算问谢宜珩要不要一起回房间。莱斯利赶紧打断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他们年轻人哪觉得累?路易莎每天要么和你呆在一起,要么和我一起处理噪声信号,这种放松的机会很难得。” “玩得开心,路易莎。”这个可爱的白胡子老头对谢宜珩眨眨眼睛,开开心心地挽着康妮走了,走之前还相当贴心地送了她一杯Alexander作为答谢。 那杯白色的奶油鸡尾酒被侍者端上来,巧克力和奶油的甜味淡淡的,夹杂着白兰地的浓郁葡萄果香。谢宜珩无比感动,暗爽自自己也做过莱斯利·瓦里安特教授的僚机,立刻拍了张照片发给姜翡。 “欢迎观看瓦里安特请小谢喝酒。” 姜翡的信息回得很快:“有毒,勿喝。” 谢宜珩给她发了个大笑的表情,把手机收起来。华盛顿州的夜晚很凉爽,有丝丝缕缕的晚风吹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露天酒吧的氛围实在是好,低缓柔和的爵士乐在某个角落被轻声演奏着,周围的人在小声地聊天交谈,间或有一两声好听的笑声,像是啤酒里偶然浮起来的小气泡。 忙忙碌碌的生活。 她小小地抿了一口面前的酒,漫无目的地在酒吧里巡视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找谁。今天的位置是莱斯利挑的,靠着花园,旁边就有两丛栀子花,非常符合莱斯利来泡妞的初衷。这花开得张扬,暮色掩映下是层层叠叠的白,花香清澈又透彻。爱德华一身棕色的派立司西装,从左侧的小径匆匆走过,布料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而过。 可能是还有后续的采访吧,所以才这么晚回来。谢宜珩这么想着,微微地眯了眯眼——被爱德华挡住的那个身影很眼熟,笔直挺拔,像是哪位中世纪的骑士路过这里。 爱德华走得慢,那个男人在路灯的位置等着他。灯光不是很亮,但是足够看清彼此的脸庞,他转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跟她远远的对视了一瞬就移开了目光。 是裴彻。 酒精会让大脑的思考速度变慢,谢宜珩的思维罕见的出现了几秒延迟,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机会了——这个时候拔腿再跑,显得自己又怂又掉价。 裴彻沿着那条鹅卵石小径走过来,走得近了她才发现他也没有远远望着的那么风姿朗朗。他眉眼之间满是倦色,低头看她时分明是满怀心事的样子,身上却沾满了新鲜的栀子香气,是一种奇怪的矛盾:“路易莎?” 她点了点头,没矫情,指着自己对面那把空着的椅子:“我一个人,你坐吧。” 侍者走过来,低声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喝的。 “Dry Martini。” “我朋友阿比以前也喜欢喝Dry Martini。”喝这酒的人不多,谢宜珩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就是哈维喜欢了很久的那个阿比盖尔。” 裴彻点完了酒,向侍者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一边笑着感叹:“哈维的花冠女神?那倒是很巧。”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加州理工见面的时候,气氛融洽,连谢宜珩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裴彻聊天。 甚至一而再,再而三。 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对,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激动,我怕他下一秒就要去和阿比求婚。” 他的目光澄澈,淡棕色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纯净剔透的琥珀。 裴彻低低地“嗯”了一声,对她说:“哈维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然他也不会来美国读书了。” 车轱辘话滚了一圈又一圈,阿比盖尔的故事,姜翡和瓦里安特的恩怨,都被她掰碎了细细地讲给裴彻听。裴彻是个好脾气的听众,安静地听着她的絮叨,偶尔插上几句话。丝毫没有那个雨天的剑拔弩张,反而像是老友促膝长谈。 谢宜珩讲到了阿比盖尔和她丈夫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当时暧昧得要命,连亨利都看不下去。描述那些暗涌的情愫的时候,她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中文单词来形容。用“调情”这个词太过轻佻,而“试探”又小心得过了头。 “Amireux” 这个法语单词脱口而出,关键是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是那种Mi-amis, mi-amoureux的关系。” 友情之上,恋人未满。 裴彻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是恰到好处的上挑,原本的一身凌厉都化作了不可言说的柔情,仿佛是奥古斯都大帝对莉维亚俯首称臣的温柔。他欠了欠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不用再解释这个单词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句话掺杂着不易觉察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没来得及抓住。 “最近几天过的怎么样?” 谢宜珩搭在膝盖上的手紧了又松,场面话说过太多次,她已经厌烦了粉饰虚假的太平。 酒精促使大脑皮质的机能亢进,谢宜珩难得勇敢了一次,她单手托腮,挑眉看他:“换个问法吧。” “好,”裴彻答应得从善如流,语气很平和,至少她听不出他情绪的变化:“还在生气?” 谢宜一时也分不清这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她只好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他:“没有。” 她不是在生气,但也摸不清自己的情绪。 他点点头,接着问她说:“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这句话如果让爱德华来说,那是一等一的阴阳怪气,尖酸刻薄。但是裴彻这么笑着望着她,眼睛里都是再纯粹不过的真诚,像极了一脸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谢宜珩微微侧过头,望着那丛栀子花出神,有些苦恼:“我不知道。” 听到她这个回答,他极轻地笑出了声。谢宜珩还是以前那幅老样子,爱挑毛病,但从来不知道怎么改,是个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 实在过分,在一场认真的谈判里,对手居然笑了起来,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自己乱了阵脚:“不是你笑什么?” 裴彻适时地收住了笑,只是嘴角还是往上翘着的。她刚刚身子前倾,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一点,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裴彻慢条斯理地开口:“路易莎,有些问题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谢宜珩“嗯”了一声,绕过了这句话,避重就轻地问他:“那你生气吗?” 裴彻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好心好意地来和她道歉,被她甩脸子,还陪她在雨里站着。 他该生气的。 他该生气的。 听到她这么说,裴彻匪夷所思地抬起头,皱着眉头问她:“我为什么要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短,谢谢大家能来看这篇文啦!!!!!!!!!!! 第17章 栀子(2) “没生气,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裴彻的指尖摩挲着玻璃杯的边缘,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毕业的时候,我问过布莱克这件事。” 谢宜珩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无所谓地笑着:“他是怎么骂我的?” 栀子花的香气隐隐约约,像是一场魂牵梦绕的平静剖白。 裴彻低头,错开了她的视线,胸膛里满是酸涩:“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很后悔没有相信你。” “亨利也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所以我大概知道老师对自己最喜欢的学生是什么样的态度,”她耸了耸肩,满不在乎:“我不需要别人的后悔。” 这句话的目标受众非常广泛,顺便把裴彻也钉死在了柱子上。他敲了敲桌子,目光黯淡,轻声叫她的名字:“路易莎。” “我知道托马斯背着我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也知道是我算错了题目。”谢宜珩笑了起来,她今天出来的时候擦了口红,红唇明媚又张扬:“大家那时候才十几岁,做错了事情很正常。” 她看着他,眼睛在说话——我的错很正常,你的错也很正常。 谁都没有再说话。城市最后的喧嚣渐渐散去,岑寂的晚风吹拂着,夜色缱绻。谢宜珩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咖啡色的酒液,从高脚凳上跳下去,裙摆在风里张扬,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不早啦,我先走了。” 裴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跟着她一块出去:“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拒绝他。 回到房间的路不远,但是也不近。晚风酣醉,谢宜珩慢悠悠地走在那条鹅卵石小径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死一样的寂静太过压抑,浪费了这么好的夜色。她找了个合适的话题,问他:“你是和爱德华一起住吗?” 裴彻比她高了小半个头,侧过头去,正好看见她纤细的锁骨和脸颊上的颜色,是一点点洇开了的胭脂。她今天穿着拼色的连衣裙,红黄蓝的色块碰撞,大胆又明媚,发梢带着一点点的卷度。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极了四十年代好莱坞画报上黑发红唇的女明星。 “不是,我和哈维一起。” 谢宜珩“哦”了一声,走过花丛的时候顺手摘了一朵栀子花,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花瓣:“哈维也来了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裴彻松了松领带,平淡地开口:“你前几天不也是没见到我?” 哪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每一个发生的极小概率事件的背后,都是精心设计的偶然。最普遍的事实就是,即使和想见的人在同一个小镇上,或许都是从未谋面。 他身上还是有栀子花的味道,不浓也不淡,谢宜珩干笑了几声。 裴彻浑不在意,接着说下去:“哈维夸你今天的讲座表现得特别好。” 谢宜珩的脑子里多多少少进了些酒精,被帅哥教授夸的感觉非常好,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他今天出现了吗?” 裴彻瞥了她一眼,睫毛就这么垂着,落满了暗黄色的灯光,格外的清隽:“他就坐在爱德华的边上,你看到他了吗?” 谢宜珩想起来自己当时看的是谁,升腾起一股心虚的气息,捻着栀子花瓣的力气都重了几分:“没注意。” 裴彻迁就她的步子,慢慢的走,两个人就这么自由散漫地夜游华盛顿州这个偏僻的小镇。听到这句“没注意”,裴彻低低地笑了笑,肩膀稍微往左侧倾了倾。她的肌肤触到质感极好的天鹅绒布料,有些发痒,谢宜珩后知后觉地侧开身子,活像只过了电的猫,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问他:“怎么了?” 他刚刚的架势实在吓人,她的脸是真的烧了起来,慌乱得要命。 谢宜珩满脑子浮想联翩,忽然觉得手上一空——裴彻慢条斯理地伸了两根手指,把那朵饱受摧残的栀子花从她手中夹了出来,然后扔进路边的一个垃圾桶:“你又破坏公物。” 这个“又”字带着意味不明的暗示撞进她的耳朵,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头却全是浓烈得过了分的眷恋。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错,可以看到彼此轻颤的睫毛。但是裴彻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他都没有碰到她的指尖。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撺掇起来,跃跃欲试。谢宜珩聊起天来跟写散文似的,想到哪就是哪:“明天我要来给爱德华作报告。” 裴彻脚步一顿,冲她挑挑眉:“你让莱斯利来,爱德华这几天心情不好。” 谢宜珩顿时苦恼地叹了口气,仰起头看他:“明天下午莱斯利和康妮要去约会啊。” 他“唔”了一声,微不可见地皱着眉,问她:“康妮是我以前的老师,要不我帮你去说说,让她别去约会了?” “这怎么行,宁破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谢宜珩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话毕时才意识到裴彻的前半句话里惊人的信息量,她被迫接受了自己确确实实住在地球村这个一个事实,仍有些错愕:“等一下,康妮没和我说起过你啊。” 裴彻笑了笑,带着一点点的气声,很好听。他心情不错,敷衍地给了个解释:“她可能不知道我们认识吧。” 这就是两个聪明人聊天的好处,有些话不需要摆到明面上来说,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电光火石之间,谢宜珩反应了过来。 一碗水本来就端不平,一边是认识没几天的同事,一边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学生。谢宜珩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康妮的心眼往哪里偏。她今天帮莱斯利约了康妮,焉知康妮今天的赴约不是帮裴彻约了她? 意大利女士做事滴水不漏,连离开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谢宜珩磨了磨牙:“康妮不是意大利人吗?” 裴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去苏黎世理工交流过一年,康妮是我当时的导师。” 这句话和记忆里以前的片段对上,严丝缝合。罗伯特给她的电话号码已经不知道被扔在哪里了,裴彻却还站在这里。 路边又是一大丛栀子花,香气像是流动的白雾,氤氲在这浓郁的夜色里,令人心神荡漾。 谢宜珩顿了顿,对他说:“我回去了。” “好,明天别迟到。” 谢宜珩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裴彻忍不住笑了出来,眉梢眼角都是扬着的,“好了,快回去吧。” 谢宜珩跟他说了再见,蹦蹦跳跳地回去了,裙摆一点一点隐没在夜色里。门口候着的侍者礼貌地推开玻璃门,她没急着进去,不知道在期盼些什么,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裴彻还是站在之前的位置,这么遥遥一瞥望过来,目光专注又深邃,是她看不透的情绪。夜色翻涌,他的轮廓却是清清楚楚,让她心安神定。 他大概也没料到谢宜珩会回头,有些诧异又有些慌乱,竭力掩饰着一颗横冲直撞的心脏,笑着对她说:“晚安,路易莎。” 声音很温柔,混在华盛顿州的晚风里,是肖邦的夜曲,也是模棱两可的柔情,。 白兰地融化在血液里,从心脏开始,一泵一泵的压向大脑。谢宜珩蓦得心悸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晚安。”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谢宜珩整个人的感觉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昨天喝了一杯Sea Breeze,莱斯利又送了她一杯Alexander。不知道华盛顿州是不是特产酒鬼,不但Sea Breeze里的伏特加高度超标,那杯Alexander里的白兰地也绝对不止标准规定的2/3盎司。 她没有喝醉,昨晚最多是三分微醺的醉意,但是干出的事足够大胆,足够出格。 估计再来一杯Tequila,她就能拽着裴彻的领带送他一个晚安吻。 □□第十八条修正案,历史久远的禁酒令很有必要在华盛顿州这个酒鬼横行的州文艺复兴一下。 她昨晚真的很不对劲,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太过亲昵。更不对劲的是,裴彻居然还相当配合。 谢宜珩正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突然手机响了,是阿比盖尔打来的电话。 阿比盖尔不但要照顾孩子,还要操持家务,所以这么早还打电话过来,是稀奇事。谢宜珩上周末与阿比盖尔讲了哈维想见她这件事,阿比盖尔当时正在哄大哭的儿子,心烦意乱,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见,这不合适。” 婴儿的哭声又尖又响,谢宜珩脑子里的嗡嗡的,像是被一百公斤的铁锤迎面重击。但是阿比盖尔还在电话那端好声好气地哄着孩子,她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由衷地赞叹:“母亲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路易莎,听姐姐的。不婚不育,生活惬意。”阿比盖尔开了摄像头,一张苦大仇深的主妇脸赫然暴露在屏幕上:“婚姻就是人生的坟墓。” … 她哼着小调,对着镜子细细地刷睫毛膏,“早上好,我最亲爱的阿比盖尔小姐。” 阿比盖尔今天居然罕见的没配合她一起说相声,过了很久才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又疲倦,像是沙漠里精疲力尽的旅人:“路易莎,我可以来你家住几天吗?” 谢宜珩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她捧起电话,语气也认真起来:“怎么了?” 阿比盖尔说话的声音很轻,是掩不住的难过:“我离婚了。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回多伦多了。我现在没有地方住,可以来你家住几天吗?绝对不会麻烦你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是低得听不见,哀伤满溢出来,带着浓浓的无奈。 谢宜珩没多问她离婚的原因,安慰了她几句,给姜翡打电话,问她的意思。 姜翡一大清早被吵醒,正要对谢宜珩展示她的绝活京骂,突然听到了自己偶像阿比盖尔的名字,一拍大腿,态度堪称异常恭敬:“这是瞌睡来了有人给我送枕头啊!我必定敲锣打鼓迎接阿比姐姐,向她拜师学艺。” 谢宜珩叉着腰骂她:“你阿比姐姐离婚了,见到她的时候说话注意点。” 姜翡老实道歉:“听您的,是小姜错了。” 谢宜珩把自己家的地址发给阿比盖尔,阿比盖尔回了个谢谢,就没有再说话了。 自己的好朋友离婚了,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却还是忍不住为阿比盖尔不平。阿比盖尔担当得起天才的称号,要是没有这场近乎是拖累一般的婚姻,学术成就必定斐然。 如果阿比盖尔开开心心地这么过下去,那也无可指摘,毕竟是她自己选的路,责怪不了别人。 但是却是这样扼腕叹息的结局。 她看着镜子里愁眉苦脸的自己,才恍然大悟——亨利不就是这么看她的吗? 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毕业的时候她和阿比盖尔两个人,一个大喊着“真爱至上,我要结婚”的口号,一个高举着“努力挣钱,我要变富”的牌子,撒着欢儿来加州做美梦。没想到阿比盖尔婚姻坎坷,她自己仕途不顺,两个女孩子挨得都是结结实实的闷棍。 谢宜珩拨了拨自己的睫毛,无声地叹气。 康妮急着去和爱德华对骂,在门口和她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康妮今天特地换了香水,客厅里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气味是触发记忆的最重要的开关,她的脑袋里走马观花一般的闪过昨天晚上的片段,没由来地想起了西装布料的触感,想起了那句“晚安,路易莎。” 她越界了。 裴彻也越界了。 第18章 栀子(3) 莱斯利看着谢宜珩写的报告,是非常熟悉的乱糟糟狗啃风格,差点脑溢血。念在谢宜珩是他的泡妞功臣,外加亨利的面子,莱斯利最后忍着这口气,非常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路易莎,你这样写不太行吧?” 谢宜珩嗅到了火山爆发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试探莱斯利的态度:“那您看一下,我哪里需要改?” 莱斯利深呼吸,尽力摆出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拿起她报告的第一页,扫了一眼,放下:“这页全部改。” 这下轮到谢宜珩深呼吸了。 莱斯利拿起第二页,非常敷衍地扫了一眼:“这页也是。” 翻到了第三页。“这页。” 一沓厚厚的打印纸见了底,莱斯利整理了一下,全部递给她,笑眯眯地说:“都改了吧。” 谢宜珩非常乖巧地说了声好,把自己的报告带回来,给姜翡发信息:“瓦里安特老先生真是神仙,我错了,我收回对他的所有好评。” 姜翡贱兮兮地把昨天她拍的那杯鸡尾酒又发了一遍,问她:“酒好喝吗?好喝就对了。” 谢宜珩无言以对,默默关掉对话框,开始大刀阔斧地改报告。 …… 谢宜珩认真工作了一个上午,觉得自己脑袋上都要冒出常青藤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好不容易放空一会儿,正在憧憬着周末去拉斯维加斯放飞自我,哈维就端着盘子坐到她对面来了。 哈维朝她笑了笑,自来熟气质暴露无余:“好久不见,路易莎。” 谢宜珩一口沙拉卡在喉咙口,好不容易咽了下去,看着哈维丝毫没有要挪位子的打算,只好硬着头皮措辞:“咱俩这么坐一起是不是不太好啊?” 哈维整个人在惆怅里泡了一个礼拜,五脏六腑都是眼泪,听她这么说,一张算不上开心的脸立刻垮了下去,委屈巴巴地问她:“怎么不好了?我和你坐一起了,又不会妨碍你招桃花。” 谢宜珩心说招不招桃花哪是什么要紧事,主要是你招裴彻啊,你把他招过来我就很尴尬。她想了想,拐弯抹角地打探裴彻的消息:“劳伦斯没和你一起吗?” 哈维摇摇头,“他最近很忙。” 谢宜珩“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最近几天是不是也挺忙的啊?” “忙啊,爱德华天天空张着一张嘴催催催,谁能闲得下来。”哈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阿比不肯见我呢?” 兜兜转转,话题还是回到阿比盖尔身上,像是一个闭合的圆环,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谢宜珩切了一小块鸡胸肉,蘸了点防风草泥,“她毕竟结婚了。你想,要是你的妻子去见一个暗恋着她的人,你会生气吗?” 哈维思忖片刻,“会生气。” “对啊,她有她的家庭…”说到家庭两个字,谢宜珩愣了一下,她想起了早上的那通电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这一个可疑的停顿已经足够令人浮想联翩的了,哈维又不是什么毫无眼力见的蠢货,他立刻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她家里怎么了?” 离婚是阿比盖尔的私事,不该告诉外人,也不该被她拿来当餐桌上的谈姿。谢宜珩摇摇头,说:“是她家里的事,我不方便说。” 作为一个合格的英国人哈维,知道人际交往的分寸,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抱歉地笑了笑:“是我鲁莽了。” 谢宜珩喝了一口苏打水,摇摇头:“没事。” 她吃了几口甜点,突然问他:“那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单身吗?” 不应该啊,这张脸怎么都不会是一直单身的啊。 哈维看着她,回答得理直气壮:“不是。” 怕她误会什么,哈维赶紧为自己开脱:“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 谢宜珩差点就要起来为哈维拍手鼓掌大声喝彩,她非常想把哈维挂到月亮上,展示给地球上的所有人看——谁说理工男都是书呆子! 谢宜珩听得好笑,存了心想逗他,“怎么不一样?” 这个卷卷头发的英国帅哥显然对自己的情史非常有自信,哈维咧嘴一笑:“我觉得你很好看,说话也很有趣,所以我想多和你呆在一起,这是喜欢。” 这个答案简直是满分样本,谢宜珩真的被爽到了,但是她还是拼了命地摆出一张求知若渴脸,问他:“那爱呢?” 哈维咂咂嘴,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他仿佛是怀念着一段已经在岁月里模糊了的记忆:“我说不出来喜欢她什么,这就是爱。” 谢宜珩用一种匪夷所思又困惑不解的眼神看着他。哈维作为一名数学教授,常常被学生用眼神凝视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于是他摸了摸下巴,循循善诱地引导谢同学:“啧,我爱一个人,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她会弹钢琴。我就是完完全全喜欢她这个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也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才会觉得她走路也好看,弹钢琴也好听,笑起来比奥黛丽·赫本还风华绝代。” 这段话像一大段难懂的绕口令,因果关系被正着摆过来,倒着说过去。但是谢宜珩点点头,她听懂了。 哈维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大口曲奇,接着说:“但是这样的人很少啊,遇到一个很难的。” 雨越下越大,远方还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像是教堂雇了位坏脾气的敲钟人。谢宜珩望着那几道划开浓厚的乌云的闪电出神,托着下巴,安慰他:“总会遇到的。” 哈维更愁了,低着头嘀咕:“不但我要爱她,她还要爱我,关键是我们还要性格合适。你说这得多难啊?” 忧郁是会传染的,被他这么一说,连谢宜珩也开始伤春悲秋起来。 两人一口接着一口的叹气,像街边两个苦大仇深的白发老头对坐着下棋。走的时候雨还下着,哈维一边下楼梯一边问她:“你和劳伦斯以前认识吗?总感觉你们很熟的样子。” 谢宜珩一怔,也不知道他怎么提到了这一茬。楼梯湿滑,谢宜珩像是被戳破了心事的小孩子,心里发慌,不留神就趔趄了一下,吓得哈维赶紧搀了她一下:“小心。” 谢宜珩回过神来,把散下来的几缕发丝拨回耳后,对他笑笑:“谢谢啊。”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想了想,又把问题抛回给哈维:“劳伦斯没和你讲过吗?” 楼梯上人不少,比伦敦早上八点的地铁还要拥挤,哈维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说:“我没问过他,我觉得他不太喜欢说这些事。以前的时候,我还因为他女朋友的事和他吵过架,他总觉得我多管闲事,后来就不怎么提这方面的话题了。” 谢宜珩发现了那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女朋友”,她冲哈维挑挑眉,问道:“劳伦斯有女朋友吗?” 哈维立刻改口:“前女友。” 谢宜珩“哦”了一声,觉得话题停在这里非常诡异,于是她按照常见的打探前男友的前女友的对话流程,接着问:“好看吗?” 这个觉得全世界阿比盖尔最好看的男人蹙眉,纠结了一会儿,才说:“是韩国人,到底好不好看我说不来,但是肯定没你好看。” 谢宜珩被哈维能说会道的程度震惊了,这人明明对她和裴彻的事一无所知,还能说出这种极具艺术性和观赏性的话来,简直是聊天艺术家。 她心情立刻好了起来,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真情实感地夸回去:“我觉得你也挺好看的。” 哈维一双眼睛被数字和符号淬炼得明察秋毫,刚想和她开玩笑,听到这句话,赶紧摆摆手:“你觉得没用,要阿比盖尔觉得才有用。” 谢宜珩笑出了声,正好也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哈维和她礼貌地道别。她接着往上走,还没走几步,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谢准。刚刚的好心情一下子荡然无存,谢宜珩立刻心烦意乱起来:“干嘛?” 谢准在电话那头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小珩啊,最近工作忙不忙?” 她扶着扶手慢慢走,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说:“还行吧” “我听你妈妈说你出差去华盛顿州了是吗?”她摆明了不想理他,谢准还在自说自话:“什么时候回加州啊?” 谢宜珩想了想,说:“不知道,您有什么事吗?” “贺阿姨的儿子最近在加州工作,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和人家吃顿饭?”谢准没理会她的语气不善,开始说教她:“别又和上次一样,答应了人家又不去,像个什么样子。” 谢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谢宜珩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她有点火了:“我什么时候答应人家了?” 谢准倒是坦率,大大咧咧地承认了:“我答应的。” 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最近工作上饱受虐待的谢宜珩。她非常讨厌谢准这种自以为是的安排,说话时也有几分嘲讽:“您答应的,那您去和他吃啊,找我干什么?” 谢准被谢宜珩这刺头激到了,语气愈发生硬:“不是我答应,你自己愿意去吗?一天天的家都不愿意回,只知道跟姜家的小女儿鬼混,谁家做父母的能放心这个样子的女儿?两个人离得近,也能彼此照顾着,爸爸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这孩子怎么从来不知道呢?” 谢宜珩气得胸脯都上下起伏着,直接掐了电话。她本来就不想去,被谢准这么一说,狗脾气上来了,索性连谭向晚都不理了。 这通电话一下把她的愤怒值拉满了,导致下午去找爱德华作报告的时候,谢宜珩还是带着几分火气。偏偏爱德华今天没事找事,非要给她挑刺儿。谢宜珩上午被莱斯利虐待了一次,下午又要被爱德华训话,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有点冲:“您觉得我们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完吗?” 爱德华平时被康妮劈头盖脸地吼就算了,现在连谢宜珩都有要谋反的趋势,他的口气一下子也就不好了:“路易莎,这是你和莱斯利要解决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裴彻正在帮爱德华整理文献,一看他俩钉头碰铁头,说话都能擦出火星子,赶紧过来转移火力:“路易莎,这份资料是瓦里安特教授要的,你现在可以帮忙带回去吗?” 爱德华哼了声,冷冷地看着她:“出去,接下来的事我会和莱斯利说的。” 谢宜珩一把抓起那份被爱德华枪毙的报告,力道太大,纸张哗啦哗啦地响,走也不回地走掉了。 爱德华刀子一般的目光扫了过来,裴彻丝毫不打算解释一下那份无中生有的报告,笑了笑,带上门出去了。 … 到了晚上的时候,哈维结束了一天的埋头苦算,兴冲冲地回房间,大声吆喝:“劳伦斯!劳伦斯!我有一个大新闻!” 裴彻正在看文献,他摘了眼镜,好整以暇地抬头看哈维:“什么新闻?今天的调试成功了吗?” 哈维撇撇嘴:”这算什么新闻?“ 裴彻挑了挑眉。 哈维露出了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声在附他耳边说:“路易莎绝对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 裴彻:? 哈维(自信):我说的没错!听我的! 今天也是小谢风评被害的一天 第19章 栀子(4) 谢宜珩旁敲侧击地向莱斯利打听了好久,确定这个周末不需要额外加班,立刻笑开了花。莱斯利读过文献比她摸过的纸都多,一看她这表情,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要出去玩?” 谢宜珩“啪”地一声盖上了自己的电脑,无事一身轻:“是,打算和朋友去拉斯维加斯玩。” “祝你玩得开心。”莱斯利冲她挤挤眼睛,“早点回来干活。” 劈头盖脸就是一盆冷水,谢宜珩装模作样地叹气:“您知道我的教授亨利·索恩就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所以才进的医院吧?” 莱斯利笑得胡子都在抖。 … 回房间之后,谢宜珩整理了一下行李,和康妮道别。她正在等电梯,姜翡就打电话过来了:“我们要不要叫阿比盖尔一起去啊?我看她这几天也太不开心了,整天就坐在窗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看着电梯的数字缓缓下降,满口答应:“行啊,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要是阿比不愿意就算了。” 姜翡那边有沙沙的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您放心,我肯定有分寸。” … 到拉斯维加斯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不夜城开始苏醒。远处的天是湿漉漉的深紫色,近地平线的地方却是灯火闪烁,像是哪位珠宝鉴赏师倒着给一块玛瑙打光。String大街上的百乐宫喷泉溅起明亮的水柱,是十万支金色的喇叭齐鸣。 街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车灯,向前蜿蜒着匍匐着,一条发着光的河流通向看不见的远方。谢宜珩把酒店地址报给司机,老司机带着一幅整洁的白手套,说话的时候带着西班牙的特色大舌音:“您是第一次来拉斯维加斯?” 谢宜珩托着腮,静静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浮世繁华,说:“是。” 今天赶了一上午的报告,和谢准吵完又和爱德华吵。她提着箱子,打车去机场,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实在是很累了。老司机见她兴致不高,也没有再搭话,打开了收音机。 是猫王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她记忆里的埃维斯是个那个不死的摇滚巨星,一身皮衣,一把吉他,就这么站在万人瞩目的灯光下。这首歌却是不相称的温柔,像是他握着麦克风,用低沉深情的声线对着舞台下的某个角落无声告白。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Like a river flows” 正如河流各自奔涌 “Surely to the sea” 最终汇于大海 … 音乐喷泉的对面就是复刻的埃菲尔铁塔,塔上装了景观灯,远处望去就是一片流淌着橙黄色光晕的钢铁,柔情万丈,又像是谁去泼了一塔的香槟,比巴黎更醉生梦死。 邮箱有新的提示音,是爱德华发来的邮件。爱德华给莱斯利发的邮件,语气冷冰冰的,指桑骂槐地说只有男人的左脑和右脑才是连起来的,还说有些女性一天到晚把实验室当作巴黎时尚周,像玛丽皇后一样,只顾着自己海藻一般的秀发,根本没考虑过头发下面的东西比头发重要的多了。 最后还勉为其难地抄送了她一份。 谢宜珩看得有些晕乎,于是把最后一句话截了图,发给反爱德华联盟的妇女同胞康妮,问她头发下面的东西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康妮虽然在和莱斯利约会,但是邮件回得很快:“他说脑子比头发重要多了,他还骂你没脑子。” 谢宜珩这人记仇,尤其是她以前也被严重地性别歧视过。她一看这封邮件,愤怒值又重新蓄满,连拉斯维加斯最出名的夜景也不想赏了,立刻写了一封邮件,把爱德华投诉到了加州理工的人事资源部。 手机屏幕逐渐暗下来,车里又重新被那种温柔得令人沉溺其中的灯光所笼罩,这座城市确实是销魂蚀骨的温柔乡,收音机还在缓缓放着歌。 “Darling, so it goes” 亲爱的,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 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 谢宜珩看了看邮箱,界面最底下的一封邮件是裴彻发来的,两人之间的往来还停留在很早之前的那句“别迟到”。 她想起了那沓无中生有的资料。她当时摔了门就走了,回去后把文献给莱斯利,莱斯利却一头雾水地问她劳伦斯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一份文献。 于情于理,裴彻都帮了她,不然她今天可能就要物理攻击爱德华,然后惨遭开除。 谢宜珩想了想,最后还是去通讯录里找到之前存下的号码,给他发了条短信。 “谢谢。” 酒店到了,老绅士范的司机下来帮她提行李,她付了小费,就进了酒店。酒店使用的是Scencha香氛,是熟悉的栀子花的味道,像是小时候的春天,又像是昨天那个晚风酣醉的夜。管家把她领到房间门口,为她开门。 木门刚被推开,谢宜珩愣住了,生平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比盖尔丝毫没有往日的贤妻良母气质,叛逆从红色的发根过渡到了紫色的发梢,像是一弯放荡不羁的彩虹,正盘腿坐在地上和姜翡打牌。姜翡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口红印子,头发乱糟糟得像个鸡窝。地上还有有几支随意摆着的香槟,姜小二正在沙发上嚣张地打呼噜。 谢宜珩像个几十年没上油的木偶人,僵硬又呆滞,敲敲门:“你们好,两位女士认识我吗?还是我走错了?” 两位女士还没反应过来,狗就先醒了。小二被人搅了清梦,正要龇牙咧嘴地讨债,一看到是她,立刻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扑拉她的衣摆。 快十天没见,小二肉眼可见地肥了一圈,以牙买加飞狗的速度冲过来,直接撞倒了谢宜珩。 姜翡行云流水地扔出一张牌,冲小二招招手:“过来,别蓄意伤人。” 小二舔了舔谢宜珩的脸,乖乖回沙发上了。 谢宜珩抹了一把满是狗口水的脸,嫌弃地蹭到姜翡的外套上,不敢置信地环视了一圈:“你们搞什么呢?阿比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啊?等等,你们怎么把狗搞过来的?” 姜翡“嚯”了一声,又扔出一张牌:“私人飞机,懂不?姜姐要飞黄腾达了。” 阿比盖尔也学姜翡的大爷坐姿,说:“姜翡姐姐说的对,我要发掘真正的,原本的自我。” 阿比盖尔说“姜翡姐姐”四个字的时候非常字正腔圆,一口地道京片子,加上弄堂大爷坐姿,再一次吓到了谢宜珩。 姜翡看她还愣在原地,把牌一扔,赶紧披上外套去拿包:“走走走,来了赌城能不赌钱吗?大家都是理科生,微积分没少上,今天就要学以致用!” 阿比盖尔也凑过来,搂着谢宜珩,非常有强抢民女的架势:“走了路易莎,我们今天赢个百八十万。” 谢家家风甚严,谢宜珩从小被谢愈春立规矩,一不能沾赌,二不能沾色。她现在被左右拉着,心里还是打起了鼓:“我们都是文化人,这不好吧…” 计算机科学这一领域里德高望重的两位教授,亨利·索恩和莱斯利·瓦里安特的三个学生成群结队,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赌博牟利——要是被哪家媒体报道了,社会大众又要来操心科研人员是不是天天徘徊在饿死的边缘了。 阿比盖尔指指自己,指指她,又指指姜翡,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是主妇,你是社畜,她是豪门大户。我们算什么文化人?” … 一个小时后三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顺便还输掉了三千美金。 谢宜珩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还是暗着的,索性扔到了一边。姜翡靠在小二身上,抱着红酒瓶叹气:“咋办?” 阿比盖尔也不说话,盘着腿坐在地上,只是闷头喝酒。小二醒了,正吸着鼻子到处找吃的,凑过去,拱了拱阿比盖尔的胳膊。 彩虹色头发的阿比盖尔翻了翻自己空空的钱包,突然用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也不是矫揉做作的梨花带雨,是那种受了欺负,却只敢一个人委屈的小孩子的哭。 她只是很小声地在那里抽噎,肩膀一耸一耸,手捂着脸,指缝间都是亮晶晶的水渍。 谢宜珩叹了口气,去洗手间拿了条毛巾,拍拍阿比盖尔的肩,递给她。阿比盖尔一把扯过,胡乱几下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姜翡给她递了块巧克力,安慰她:“没事儿,不就三千刀嘛,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千金散尽还复来。输了钱这是好事。” 这话听着不着调,阿比盖尔的眼泪一下子又掉了下来,她哭得气都不顺,好不容易才挤出来一个完整的句子:“他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生托尼的时候,他就已经出轨了…他是不是人啊?” 谢宜珩又去拿了一条毛巾。 阿比盖尔擤鼻涕的声音响得惊天动地:“结婚的时候我真是瞎了眼睛,失了神智。” 姜翡又递给她一块巧克力。 阿比盖尔一边哭一边对着瓶子直接吹,等到谢宜珩拿第四条毛巾的时候,终于累倒了,躺在地毯上睡着了。姜翡和谢宜珩拼了老命,才把这匹彩虹小马搬到床上。姜翡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擦脑门上的汗,一边问谢宜珩:“行了,那个解决了。你呢?小谢你什么情况啊?” 刚刚还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立刻倒戈相向,教科书式的翻脸比翻书还快。谢宜珩愣住了,问了句:“什么?” 姜翡戳了戳她脑袋,语气不善:“周日那天下午,你给我打电话,我说了几句没人理我,结果听到你在…吵架。” 姜翡顿了顿,偷偷打量着谢宜珩的脸色。本来想说的是“你在哭”,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小二毛茸茸的头搁在谢宜珩腿上,小狗的毛又长又软,蹭起来很舒服。她挠挠小二的脑袋,很平静地说:“和前男友吵架了呗。” 姜翡看她一脸云淡风轻,不像是隔夜仇的样子,笑了笑,也掰了块巧克力吃了:“听你这口气,矛盾解决了?” 谢宜珩把小二的头搬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在沙发上躺下,很不讲道理地把腿架在姜翡身上。落地窗把拉斯维加斯的夜景暴露无遗,不管几点,赌城永远都是推杯换盏的白昼。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那天一个人想了很久,我觉得不是他的问题。” 姜翡“嗯”了一声,说:“那是谁的问题。” “我的。”谢宜珩把头藏起来,闷声说:“是我的问题。就像是一条路径,我可能在第一个节点出错了,但是我放任不管,由着它往错的路上走,走了很远很远才跟那个节点的维修员说,都是你的问题,你怎么把我搞错了。” “我只想走错的那条路,来证明给所有人看,你们都把我搞错了。都是因为你们,我才变成了这样。”谢宜珩望着远处天空闪烁的霓虹灯牌发愣,说:“可是我后来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让这条路径重新回到预设的位置。” 其实姜翡不知道那个错掉的节点到底是什么,但是她差不多还是听懂了,她转过头来看着谢宜珩笑:“谢同学,任何选择都是会后悔的,都会有遗憾的。” 谢宜珩蹭她的腿,像只撒娇的粘人小猫,问姜翡:“那我该怎么选呢?” 姜翡挪开她的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 谢宜珩翻了个身,躺在沙发上装死:“我不知道。” 姜翡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酒,在冰桶里取冰,换了个话题:“那你和那个帅哥前男友相处得怎么样啊?” 霓虹灯牌换了个颜色,光点排列又重新组合,像一场呼啸而过的魔法。谢宜珩又翻了个身,说:“同事呗。” 冰块碰撞着玻璃杯壁,比平安夜的铃铛声还要清脆。姜翡“嚯”了一声,用夸张的语调说:“上次问起来还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呢,怎么过了两周就不普通了?” 谢宜珩把沙发上的枕头丢过去,笑着骂她:“你怎么还文字狱呢?” 她的手机卡在沙发垫子的缝隙里,先前一直没注意到。刚刚拿开了枕头,泛着亮的手机屏幕在夹缝里明显得很。 谢宜珩嘀咕了一句:“谁啊这么晚还发邮件,催…”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裴彻半个小时给她回了消息,并没有直接回复那句敷衍的谢谢。 非常短的一句话,“旅行愉快,早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比盖尔绝对是本书rap担当 这几章不搞事业了!!!!!!让小谢好好玩几天 第20章 苦行僧(1) 姜翡走过来,把高脚杯递给她。谢宜珩抬起头来接,姜翡看清了她的表情,嫌弃地“啧”了一声:“谢同学,这可不是半夜收到普通同事的邮件的时候,该有的表情。” 谢宜珩把手机放下,非常恭敬地姜翡行了个礼:“请您赐教。” “假如我们部门的那个谢恩,在我度假的周末的晚上十二点发邮件给我。”姜翡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了一块,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白眼:“我会立刻拉黑他,并且在周一早上守在公司门口等着辱骂他。” 小二半夜又饿醒了,尖尖长长的吻探到她口袋里找吃的。谢宜珩冲她竖大拇指:“果然姜姐家财万贯,上有老下有小,还是丝毫不担心自己的饭碗被砸。” 姜翡哈哈大笑,挨着谢宜珩坐下来,问她:“阿比盖尔接下来怎么打算啊?” 谢宜珩向着楼梯的方向扬扬下巴,说:“你去问楼上的那个彩虹姐姐。” “嚯,她以前跟我说她大学的时候很非主流,我还不信呢。”姜翡心有余悸地咂嘴,回味着前几天第一次见到阿比盖尔时的震撼:“你别说,她这头发这么一染,真的挺好看的。” “那你是没见过阿比盖尔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追她的人能从多伦多排到温哥华。” “对了,之前那个靓仔教授不是喜欢阿比嘛。”姜翡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准备开始兼职丘比特:“这不是正好吗?” 谢宜珩把高脚杯放在一边,睨一眼姜翡:“那不是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靓仔吗?” “姐妹有需要,肯定先让给姐妹啊。”姜翡义正言辞,一把推开小二凑过来的狗头,嫌弃地说:“况且我爸肯定不同意我和美国人结婚。” “你鲅字还没一撇呢,连人家面都没见过,怎么已经开始考虑结婚了。”小二毛茸茸的耳朵蹭在谢宜珩脸上,又被她推开了:“哈维是英国人,你爸同意英国人吗?” “有区别吗?在我爸眼里金发碧眼的都不行。”小二被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两边都没人要它。几个回合下来终于怒了,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姜翡,她痛苦地捂脸:“你别说了,我真的很喜欢英国人。” “阿比不就是英国人。”谢宜珩站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说:“我去楼上睡了,你梦里和英国人恋爱吧。” 两人道过了晚安,回到各自房间睡了。 … 第二天早上谢宜珩醒来的时候,阿比盖尔已经坐在餐厅吃早餐了。她神情平静,要不是她的眼睛还是肿着的,谢宜珩差点以为昨晚的一切是自己的梦。 她打着呵欠,拖鞋啪嗒啪嗒地响,说:“早上好,我美丽的阿比盖尔小姐。” 阿比盖尔也冲她扬唇一笑:“早上好,这位美丽的东方小姐。” 谢宜珩拉开椅子坐下,喝了口橙汁,总算清醒了些。阿比盖尔冷不丁开口:“路易莎,你昨晚说梦话。” 谢宜珩已经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慌了一秒,问:“我说什么了?” “你在骂人。”阿比盖尔当了三年的全职妈妈,浑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圣洁。她用一种孩子学坏了的眼神失望地盯着谢宜珩:“你一直在重复某个B打头的英文单词。” 谢宜珩乖乖承认错误:“绝对是在骂我的老板,一个崇尚性别歧视的蠢货。事出有因,我不是无缘无故骂人。” 邮箱里空荡荡的,加州理工的人事资源部还没有给她回信。可能是投诉爱德华的学生老师实在太多了,她的投诉淹没在了亿万封信件里。 阿比盖尔叉了块煎蛋,在唇边犹犹豫豫地辗转了很久,说:“其实上班挺好的。” 谢宜珩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橙汁,随口说道:“那你现在想上班吗?亨利上周才和我说过他可想你了,你要不申请一下加州理工的博士后?” 阿比盖尔笑着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 … 上午照例去赌钱,照例输光。谢宜珩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说:“你说爱德华·索普也就普普通通一数学家,凭什么能在赌场里赚得被赌场禁止入内呢?” 姜翡输得比昨天还多,心情非常不好,直接呛了回去:“你认为普普通通是一个合适的,来修饰数学家的形容词吗?” 阿比盖尔安静地走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侧过头来,问谢宜珩:“之前那位想见我的数学教授,也就是我的初中同学,后来还有和你提起过这件事吗?” 这个话题开始得突然,谢宜珩有点诧异:“他还是想见见你,毕竟还是以前的同学。但是我想你毕竟要先处理家庭里的事,所以就告诉他,来再问问你。” 阿比盖尔叹了口气,目光澄澈,像是大奴湖冬天的湖水。她生了两个孩子,多多少少憔悴了些,只是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是她十八岁时候的样子。 是一种奇怪的和谐。 “我最近真的没心情。你跟他说我最近在处理离婚的事,过几个月再说吧。” 谢宜珩点点头,答应下来:“好。” 姜翡牵着小二,预料到了阿比盖尔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连忙说:“阿比啊,我看过哈维教授的照片了,真的是貌若潘安,玉树临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姜翡这人有时候嘴上没把门,说话也不打草稿。谢宜珩赶紧瞪她一眼,用力地捅了捅她的胳膊,转头对阿比盖尔说:“我们也没逼着你去见他,不见也没事,哈维能理解。” 阿比盖尔拨了拨自己五颜六色的头发,对她笑:“好。” … 晚上的时候,三人看完了太阳马戏团的表演,慢慢地在大街上晃荡。这一块还是主城区,游客很多,熙熙攘攘的,有几分纽约的热闹。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前面就是一座教堂。阿比盖尔停下脚步,轻声说:“我想进去看看。” 姜翡吓得魂都没了,对谢宜珩比口型:“犹太人能进基督教堂吗?” 谢宜珩也不知道,但她赶紧拖住彩虹小马,温声细语地劝:“阿比,你也懂拉斯维加斯的规矩。如果我们跟你进去了,很有可能就地结婚了,这样不好吧。” 阿比盖尔倔得很,偏偏要往里面走去:“我就进去看一眼。” 姜翡和谢宜珩两个人拼了命地拖住她,声势浩大,连街头巡逻的警察都走过来,低声问阿比盖尔:“女士,你需要帮助吗?” 阿比盖尔今天把所有耳钉全部戴上了,摇头的时候有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警官,她们是我的朋友。”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警察也不打算多管闲事,耸耸肩走了。 最后还是没拉住阿比盖尔,姜翡和谢宜珩两个人在门口等着她,姜翡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叹气:“干嘛偏偏再让自己伤心一次呢,哎?离婚又不是她的错,她这么染头发打耳洞,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像小孩子闹脾气,找不到合适的观众,只好把这场戏演给自己看。 谢宜珩牵着小二,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姜翡没戴隐形眼睛,看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望到车的轮廓。她闲得无聊,给自己安排了女主剧本,立刻开始满嘴跑火车:“我现在是不是特像霸道总裁的落跑小娇妻,带着这毛孩子满世界逃窜——然后在拉斯维加斯被霸道总裁抓了回去。” 那个男人朝着她们的方向走过来,在拉斯维加斯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光照耀下,脸庞的棱角依旧锋利。 谢宜珩呼吸一窒,连抓着狗绳的手都紧了几分,侧过头,小声对姜翡说:“那是不是你哥啊?” 胡编乱造的剧本一下子成了真——只不是霸道总裁变成了阎王哥哥。姜翡的世界一下子迷离了起来,她竭尽全力地眯眼,看清了那张脸之后,拔腿就跑。 “你昨天不还跟妈说在加班吗?”姜翟面无表情地盯着正在逃窜中的姜翡,冷声说:“这么有闲情逸致,来拉斯维加斯练短跑了?” 他对着在原地愣住的谢宜珩打了个招呼,挤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挺巧的,小珩也在啊。” 比黑帮绑架还迅速,等阿比盖尔慢悠悠地从教堂里出来,三人一狗被立刻拉回了加利福尼亚。姜翟难得关怀了一下妹妹的生活,干脆利落地停了姜翡的信用卡,并且通知她下周回国。 送走了瘟神,姜翡瘫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她实在不敢相信两个小时前自己还漫步在不夜城的街头,甚至兴冲冲的打算去脱衣舞俱乐部大饱眼福。她欲哭无泪,委屈地说:“他不是昨天在俄罗斯吗?好端端的来找我干嘛?” 周六晚上十一点,谢宜珩重新回到了加州,钱包空空,衣摆上还残留拉斯维加斯斑斓灯火的余温,她叹口气:“抓他的甜心小逃妹啊。” 阿比盖尔蹲在地上,抬手挠小二的小巴,小二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像只懒猫。玄关处只开了一盏顶灯,锥形光晕笔直地扎下来,阿比盖尔的身影单薄又落寞。 姜翡走过去,也蹲下来,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连带着你要跟我一起回来,都没好好玩…” 阿比盖尔摇摇头,食指轻轻点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不怪你,是我的错。” 姜翡还是一头雾水,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很轻,满是疲倦:“是我的错。” “行了,不早了。”谢宜珩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小二的狗饼干,弯下腰拍了拍阿比盖尔的肩:“今天玩得也挺累的,早点睡?” 阿比盖尔眨眨眼睛,眼底的雾散了一些,站起来,跟两人说了晚安之后就上楼去了。 姜翡小声地跟谢宜珩咬耳朵:“你快上去看看。” 谢宜珩倒了杯牛奶,跟着上了楼,走到了三楼的卧室,敲敲门,说:“睡了吗?” “没睡,你进来吧。” 谢宜珩把牛奶放在她床头柜上,在床沿坐下来,轻声说:“阿比盖尔,你没错。” 阿比盖尔彩虹色的头发堆在灰青色的枕头上,是雨后初霁的春天。她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个没有生气的破旧木偶:“假如我没错,詹姆斯为什么要和我离婚?” 谢宜珩说,“那是他的错,他背叛了婚姻,也是他不长眼睛,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好。” 阿比盖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摇摇头:“我不想要他的股份存款,我只想要他。” 谢宜珩递给她一张纸巾,摸摸她的发梢,说:“阿比盖尔,你不要再染头发了,他不会回来了。你不要为了他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阿比盖尔把头扭到一边,哭着说:“可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呢,除了和他结婚,除了当詹姆斯的太太,我什么也不会。” 谢宜珩又递给她一张纸:“离婚也许是好事,你可以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你可以来加州理工读博士后,可以去互联网公司工作,可以先去环游世界,甚至还可以去和哈维约会。” “不要把詹姆斯的妻子这个称呼,作为你一生的头衔。”谢宜珩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是那种古老的,原始的看,不带着任何多余的情绪:“你以前有那么多想做的事,剩下来的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去做。阿比盖尔,你不是苦行僧。他做了错事,你不要毁掉自己的人生来证明他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小谢已经觉醒了,表扬她 @裴彻,在吗?小谢懂事了,来谈恋爱了 第21章 苦行僧(2) 阿比盖尔只是哭着摇头。 谢宜珩说,“不是你的错,你还在难过什么呢?” 她们认识的时候,才十六七岁。谢宜珩刚来多伦多上学,不爱说话,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自发性的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阿比盖尔的父亲工作调动,于是全家搬迁,从曼切斯特搬到了多伦多。两个转学生经常被分到一个小组里,渐渐就熟稔起来。 周五上午有实验课,是阿比盖尔最讨厌的课,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划水。虽然今天要做的银镜反应有个浪漫的名字,但她依然只想坐享其成。 谢宜珩每天都在唉声叹气,阿比盖尔实在不想对着一张欠了她一百万的脸写实验报告,于是就问她:“路易莎,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呢?” 谢宜珩正往试管里滴加葡萄糖,头也不抬地说:“不开心难道不是人生的常态吗?” 从小在快乐星球长大的阿比盖尔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被这人的负能量震惊了:“可是我每天都很开心啊。” 谢宜珩把震荡完了的试管递给她,拍拍阿比盖尔的肩,说:“那你很幸运。” 此时的阿比盖尔已经初露杀马特的端倪了,她昨天刚染了薄荷绿的头发,像二次元的美少女,摇头晃脑地说:“你要学会和自己和解,不能老是活在痛苦里。” 谢宜珩没说话,趴在桌子上,静静看着水浴加热的试管,玻璃壁上有金属色的物质开始出现。过了好久,久得阿比盖尔差点以为她睡着了,谢宜珩才说:“怎么和自己和解?” “这好办,”阿比盖尔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自诩为多伦多老娘舅,调解技术相当了得:“路易莎,如果是你的错,就去改正它。如果不是你的错,你还在难过什么呢?” … 人类发明了“年”这个时间单位,以纪念地球又一次完成了它的公转。 地球缓慢地绕着太阳转,在固定的轨道上重复着无止境的圆周运动。每一天都是一成不变的天体轨迹,却是全然不同的生活。 她们从多伦多冬天的暴雪走到了加利福尼亚这个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的城市,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身体里的细胞不断更新换代,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二零零五年的九月三号,阿比盖尔嚼着草莓味的泡泡糖,厚颜无耻地抄谢宜珩的艺术作业。谢宜珩就坐在一边看阿比盖尔抄作业,最后由于两个人画得太丑,在下午的艺术课上齐齐拿了个D。 今天是九月四号,阿比盖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刚刚结束一场失败的婚姻,染回了她的彩虹头发,仍然厚颜无耻地用谢宜珩的被单擦眼泪,谢宜珩还是坐在一边看着她哭。 “轰”的一声,时间的断层突然合上,万千游移的宇宙尘埃重新回到原位,前后的记忆片段完美对接,仿佛这十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空白。 道理还是十年前的道理,阿比盖尔一句话说了十年,还是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谢宜珩懂了。 … 她关掉房间里的灯,跟阿比盖尔说了晚安,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谢宜珩下楼,去了书房,又把那三个箱子重新打开。 很多时候重复的行为并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她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不知道究竟是处于如何的心情,她心甘情愿去重蹈覆辙。 她找到了阿比盖尔写的实验报告,自己毕业舞会的手花,满分的数学试卷,甚至当时暗恋她的德国男生给她写的圣诞节贺卡,但是唯独没有找到她想要的。 谢宜珩坐在地毯上,对着那一地七零八碎的小东西发愣。她看了很久,直到时针分针秒针合成一条笔直的线,才重新把它们收了起来,回房间睡觉了。 … 起床之后,谢宜珩订了晚上回华盛顿州的机票,正好亨利打电话问她最近的工作进度,她看着窗外钴蓝色的天,想了想,说:“我今天在帕萨迪纳呢,要不现在来一趟医院?” 亨利还没出院,整天在病房里和莱斯利交换情报,是一个躲在暗中的观察者。他一听谢宜珩要来,自然满口答应。 谢宜珩出门的时候,阿比盖尔正在撸恶犬。她弯腰换鞋,问阿比盖尔:“我要去看看亨利,你和我一起去吗?” 阿比盖尔半张脸埋在小狗软绵绵的毛里,闷声说:“不去了,我上午要去见律师。” 谢宜珩没再说什么,关上门出去了。 … 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所以谢宜珩其实挺熟悉医院里的情况。她乘了电梯上去,透过玻璃看到老教授正在玩数独游戏,完全是一副退休度假的样子。她敲了敲门,走进去,亨利笑眯眯地招呼她:“莱斯利给你放假啦?” 谢宜珩把刚刚在Costco买的葡萄布丁拿出来,拉了把椅子坐下:“莱斯利要约会,没空管我。” 亨利煞有其事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他和谁约会?爱德华?” 听到爱德华这个名字,谢宜珩夸张地皱眉,说:“和康妮。对了,爱德华结婚了吗?” “他四十年前离婚了,后来也没再结婚了。”太阳实在太好,亨利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看着谢宜珩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和爱德华吵架了?” 不提还好,提到这件事谢宜珩就上火,她把爱德华那封阴阳怪气的邮件给亨利看了,非常愤怒:“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仇女啊?怎么这种人都能结婚的?” 亨利发现爱德华骂人绵里藏针,实在恶毒,于是好心好意地劝她:“爱德华这人顽冥不灵,和他讲不通道理,你也别生气了。我看了你的讲座了,真的讲得很不错。” 谢宜珩咧着嘴笑:“都是莱斯利教得好。” “莱斯利又不在这,你还不如说是我教得好。”亨利笑了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这一个礼拜下来,感觉怎么样?” 谢宜珩“唔”了一声,说:“有点累。” 老教授睨她一眼,撇撇嘴,说:“不是问你累不累。” 谢宜珩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站起来,打开那盒葡萄布丁,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您请。” 亨利满意地点点头,挖了一大勺吃了,丝毫没有放过自己这位鸵鸟学生的打算:“有没有体会到科研的快乐?” 这话说得真的很像传销的。亨利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白胡子乱蓬蓬的,说话的时候仿佛魔法师梅林在低声蛊惑。 奈何法师实在法力强大,谢宜珩犹豫了好久,说:“快乐算不上吧,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总比之前的工作好。” 这学生比另一个杀马特学生有悟性多了,亨利赞许地点点头:“这是当然。你知道程序员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谢宜珩第一百零一次重复这句话:“我真的不是程序员。” “抱歉,我忘了。”亨利第一百零一次道歉,接着说:“敲键盘的程序员就是智力还未开化的猿人。” 谢宜珩二话不说,抢回了那盒葡萄布丁,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您是爱德华·韦斯教授吗?” 亨利大笑起来,缓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清清嗓子,说:“机械取代人力,人工智能取代人脑。计算机科学突破了人类智能的桎梏,把无限的可能性一个一个地列在你的面前。这是比苏格拉底还伟大的智者,只要你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它就会给你答案。” 他的蓝眼睛像极了阳光照射下的托帕石,通透又明亮:“路易莎,你确定你不做这么浪漫的事,反而每天坐在电脑前,完成一个又一个无趣的,枯燥的客户委托?” 谢宜珩耸耸肩,无奈地摊手:“我知道我的问题了,先让我运算一段时间吧。毕竟深思花了750万年才算出来42这个答案呢 [1]。” 老教授是道格拉斯的铁粉,家里还有一本签名版的《银河系漫游指南》,一听到“42”这个答案,激动地拍床板,把走廊上的护士都吓到了。 两个人聊了聊阿比盖尔的近况,亨利知道詹姆斯出轨的事,气得心率直线上升,难得没顾及自己的绅士形象,骂了足足半小时。 骂着骂着亨利就冷静下来了,突然问她:“谈恋爱了?” 话题与话题之间的跨度实在太大,谢宜珩仿佛经历了一次虫洞跳跃,她愣了一下,迷茫地问:“啊?” 亨利用一种死孩子谈恋爱还瞒着我的眼光把她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语气平淡:“劳伦斯怎么样啊?别到时候和阿比盖尔一样,被男人骗了还不知道。” 谢宜珩:? 她的表情是真的疑惑,不是装傻。亨利也有些糊涂了,问她:“你和他没谈恋爱吗?” 以前确实谈过,但是这件事没告诉亨利,所以亨利问的肯定不是那一次。谢宜珩的头摇得像个滚筒洗衣机。 现在的年轻人日子都过的稀里糊涂,亨利嘀咕了一句:“那他一大早找我要你电话干嘛?” 为了提醒她别迟到,但是这话谢宜珩说不出口,于是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可能是为了工作方便吧。” 她撒谎的技术非常差,亨利看破不说破,意味深长地对她说:“我觉得这孩子挺不错的。” 谢宜珩“哦”了一声,说:“他是直的,您别想了。” 亨利被气笑了,赶紧赶她走:“你赶紧去机场,我要做检查了。” 谢宜珩从善如流地滚了。 … 她乘飞机到西雅图,然后又搭出租车去酒店。一路辗转下来,到了酒店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拖着行李箱,慢悠悠地穿过大堂,路过花园的时候,熟悉的栀子花香又出现了。 砖石铺成的路多少有些崎岖不平,行李箱的轮子碾高高低低的路面,是撞击和摩擦的声音,有些粗糙,但是很好听。她就这么走着,比遛弯的大爷还大爷,心里却在想着亨利的病:老教授在医院里前前后后住了都快十天了,怎么还不出院? “路易莎?” 相当熟悉的声音。 谢宜珩如梦初醒一般地抬头,往前望去,迎面走来的身影在记忆中有迹可循——是裴彻。他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眼尾稍稍上挑,像极了大学时那种不好说话的严厉教授。即使他只套件了T恤,也还是斯文败类的气质。谢宜珩看了看表,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吗?” 裴彻也很惊讶她居然真的是玩到最后一秒才回来,顿了一下,说:“给爱德华送硬盘。” 谢宜珩终于知道爱德华这人为什么这么讨人嫌了,毛病都是他的学生们惯出来的。一口恶气堵在胸膛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谢宜珩最后硬邦邦地挤出了一句话:“你让他自己来拿呗。” 裴彻听出了她的脾气,笑了笑,说:“他昨天给我带过来的,再让他回来拿不太合适。” 谢宜珩这才意识到原来裴彻并没有进入爱德华的歧视名单,有些恼,她说:“那你俩感情挺好的。” 她牙尖嘴利,像只浑身冒刺的苍耳,裴彻也懒得讨个嘴上的便宜,换了个话题问她:“去哪玩了?” 谢宜珩回答得理直气壮:“回帕萨迪纳了。” 裴彻看到了她旅行箱上贴着菱形的贴纸,五颜六色的,像极了拉斯维加斯的夜景,中间还写着大大的“Las Vegas”。他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敲了敲她的箱子:“贴纸记得撕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Work Cites: [1] Adams, Douglas. The Ultimat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 Del Rey, 2002. 除了小谢裴彻,全世界都以为他们在谈恋爱。 下一章工具人哈维给我上!!!!!!!!!!!! 第22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1) 谢宜珩立刻翻供,脸不红心不跳:“先去了拉斯维加斯,然后回了帕萨迪纳。” 这人实在不按常理出牌,裴彻侧过脸去,强压住要翘起来的嘴角,清了清嗓子,对她说:“好,那我先走了。晚安。” 哪有人在大马路上说晚安的?谢宜珩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庄令从小就教她做人要礼尚往来。有一次谢愈春半夜才从法国飞回来,谢宜珩不怕死地在客厅里做水火箭,一脸疲惫的爷爷脚步沉重地上楼,还强打起精神跟她说了一句:“小珩晚安。” 谢宜珩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装气阀,敷衍地说了句:“谢谢爷爷。” 庄令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差点请家法。才打了一下手心谢宜珩就开始满地打滚,庄令最后没忍心,只好给她讲道理:“小珩,如果有人和你说晚安,你不能说谢谢,你也要说晚安。” 庄令有很多奇怪又麻烦的规矩,比如吃饭时身体和餐桌的距离,又比如刀叉的用法。谢宜珩不懂,但是乖乖遵守,所以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 庄令那句“你也要说晚安”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谢宜珩踌躇片刻,指尖一遍遍地描摹着行李箱拉杆上的金属纹路,最后还是说:“晚安。” 康妮正在房间里看书,客厅里有一捧张扬的红玫瑰,和她披肩的颜色遥相呼应,深深浅浅的红像是多伦多十二月的圣诞节。 康妮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与她打招呼:“晚上好,路易莎。亨利这周回来工作吗?” “晚上好,康妮。”她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听苏打水,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是熟悉的青柠味。听到康妮的问题,她摇了摇头:“他还想再休息几天。” 意大利女士流露着肉眼可见的失望,不悦地说:“男人就是不中用。” 物极必反,康妮和爱德华缠斗太久,也开始逐渐被爱德华同化,变成另一个极端分子。 谢宜珩不以为意,推着箱子走到了房间门口说:“也不能以偏概全。” 康妮看着那束火红的玫瑰花,想了想,附和她:“对,确实不能以偏概全。” 即使现在莱斯利不在这里,谢宜珩也感受到了自己电灯泡的瓦数,她赶紧回了自己房间睡觉。 … 莱斯利一大早就在实验室里叹气,整个华盛顿州上空都是愁云缭绕。谢宜珩没见过这种抑郁架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莱斯利:“您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莱斯利朝着显示器的方向一扬下巴,语气里有几分烦躁:“有一个奇怪的噪声信号。” 谢宜珩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来。显示器上波形的起伏尖锐又明显,而且是不同颜色的噪声信号混叠在一起,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波形彼此掩盖着,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仔细观察着噪声的强度和频率。每隔一段时间,噪声信号就会减弱,形成一个颜色单调的波谷——先前有一部分的噪声不存在了。 这个间断的信号实在奇怪,莱斯利想了又想,问她:“是海浪所形成的环境噪音吗?因为天体引潮力的变化,所以现在的噪声信号不符合之前的模型了。” 尽管汉福德离西海岸有三百千米,但是LIGO仍然可以探测到太平洋的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谢宜珩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信号线,指尖在空中描摹着波形的轮廓,非常笃定地说:“不可能。如果是海浪的噪声,这个波形永远会是连续的,而不会是断续的,因为海浪不可能突然停止。” 两个人猜来猜去,连西海岸的邮轮噪声这种可能性都被否决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噪声到底是什么。莱斯利愈发烦躁,最后简单地记录了一下数据,给爱德华发了邮件,严厉谴责他工作不利,连可疑的噪声源都不完全排除。 谢宜珩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差点就要拍手叫好。 莱斯利结束了一上午的工作,满面春风地和谢宜珩道别。谢宜珩正在跟亨利视频讨论之前的模型,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问他:“您下午不在么?” 莱斯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笑眯眯地看着她:“不是,我要去和康妮吃饭。” 谢宜珩:? 注定成为电灯泡的谢宜珩在去餐厅的路上又一次遇见了哈维。 哈维本来开开心心一张脸,一见她立刻垮了下来,仿佛谢宜珩在他眼里等同于死神。这人一脸不情愿还要坐到她对面来,衬得她很像强抢小白菜的杨白劳。谢宜珩努力憋着笑,问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哈维放下刀叉,幽怨地看她一眼:“路易莎,上一次和你吃饭的时候,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死神塔那托斯的宣判。” 兼职死神还要被爱德华辱骂的谢宜珩点点头,说:“好。” 哈维还是不死心,打量四周,像个小心翼翼的特工准备接头,小声地和她说:“这位死神,最近有没有好消息啊?” 谢宜珩说:“阿比说过几天再见面吧,她要先处理离婚的事。” 哈维一怔,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这顿午饭也吃得味同嚼蜡。吃完饭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跟谢宜珩道别:“我不和你一起回去了。” 哈维的状态明显不对,谢宜珩怕他跑到马路上被车撞,赶紧拉住他:“你要去干嘛?” 哈维抓了抓自己栗色的头发,有些迷茫,又有些落寞:“我要想些事情,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谢宜珩跟着他一起走到楼梯口,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好,你注意安全。” 哈维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她走下两层楼梯,回到实验室,推开门的一瞬间居然发现裴彻也在。 他背对着门,从谢宜珩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裴彻专心致志地盯着显示器的屏幕,噪音信号图被放大,中间的波谷格外显眼。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却并没有回头,习惯性地问:“莱斯利教授?” 谢宜珩倚在门上,学着他昨晚的样子,抬起手敲了敲门板,戏谑地说:“是我,劳伦斯教授。” 裴彻转过身来,冲她挑了挑眉,长出了一口气:“回来了?” 谢宜珩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敲了几下键盘,让所有图像全部显示出来。她一个一个地指过去,依次讲解着不同的噪声源:“这是已识别的飞行物所产生的噪声,这是一部分的环境噪声。这几张是干扰但未被识别的噪声。” 谢宜珩抬起手来的时候,衬衫袖口松松垮垮地滑下去,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骨骼隐藏在肌肤下,是一个弧度微妙的凸起。 他移开目光,仔细回忆着谢宜珩以前到底有没有这么瘦。 裴彻眼神飘忽,一看就不是专心听讲的好学生。谢宜珩叹了口气,敲敲桌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问他:“爱德华怎么说?” 裴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答应的是什么。他又把那张噪声信号图看了一遍,站起来,轻笑一声:“他也不知道,所以让我来找莱斯利讨论一下。” 谢宜珩盯着重叠的波形发愣,说:“莱斯利和康妮吃饭去了。” 裴彻早就知道,他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说:“是,所以我来找你了。” 这话说得纠缠不清,却又理所当然,是一个直白的,无赖的,不容拒绝的邀约。 可是今天他们谁都没有喝酒。 谢宜珩错开他的目光,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把升了温的血液送往大脑去。她心率加快,瞳孔放大,交感神经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她有些理不清现在的状况了。 偏偏正儿八经的工作,谢宜珩没理由矫情。有几缕发丝垂了下来,被她拨回耳后。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问:“我们下午要干嘛?” “开车去附近转转。看这个信号强度,噪声源离得应该不远。”裴彻把桌面上一把黑色的钥匙递给谢宜珩,环顾了一圈实验室,没看到他想要的:“噪声探测仪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宜珩面无表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冷血杀手,接过钥匙:“被我摔坏了。” 尾部是金属材料做的,带着他的体温,熨烫着她的掌心。 裴彻若无其事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说:“没事,爱德华说车里还有一台。” 他们一起下楼,车就停在楼下。谢宜珩推开安全通道的门,眼前就是一辆亮绿色的水陆两栖车。她看着后方储物架上堆着的一摞仪器,以及车侧完美的游艇曲线,有些恍惚。 她上一次见到这种车还是刚来加州的时候,姜翡神秘兮兮地带她去看一个“加州特产好东西”,结果两个人差点淹死在太平洋里。 谢宜珩绕着这辆车走了一圈,前挡风玻璃上还插着一面在风里飘荡的星条旗,她艰难地开口:“…不至于吧?我们还要出海吗?” 她说得好像自己是探险家格列佛,裴彻走到她那一侧,替她把车门打开,笑了笑:“不用。这是爱德华的车,他比较喜欢多功能的东西。” 谢宜珩系好了安全带,坐在车椅上调试设备。等她确认无误之后,裴彻踩了油门。没想到这辆亮绿色的的车跑得很快,引擎轰鸣,好像一百个爱德华朝着她怒吼。 裴彻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头来问她:“最近和爱德华相处还愉快吗?” 手提电脑上的波形图大起大落,谢宜珩一时看得眼花缭乱,敲键盘都来不及。她回忆了一下那封邮件的内容,平静地开口:“他说和我站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我智力水平的缺乏。” 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还没等裴彻接话,又说:“可我想着,谁会说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没脑子的劳雷尔啊?” 劳雷尔是一位著名的英国喜剧演员,在上个世纪脸谱化严重的喜剧里常常扮演一个可怜的白痴,是英国版的没头脑。而劳雷尔的搭档哈迪,他扮演的是一个傲慢专横的美国老头,是英国版的不高兴。两个人一起演出,没头脑的劳雷尔身边站着的总是不高兴的哈迪。 裴彻从小在英国长大,受到了十几年的冷幽默熏陶,一下子就听懂了,也不顾谢宜珩说的人是自己的老师,就这么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从空旷的测试场地到汉福德镇的森林,直到谢宜珩非常认真地瞪他,才轻咳了几声,敛住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正式宣布小谢和爱德华组成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 @谢宜珩 人家摆明了要泡你,主动点,明白吗?最好主动到自己拿着笔开始写哈(做梦笑) 第23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2) 这里是华盛顿州指定的伐区,为了方便卡车通行,道路都是修缮好的。裴彻替谢宜珩抱着电脑,她提着探测仪。远处间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钝且沉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一眼望去是深深浅浅各不相同的绿,堆叠着晕染着,在墨绿色最浓重的远方戛然而止。落叶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掺揉在潮湿的空气里,仿佛是世界新生的样子,又像是绿野仙踪里的翡翠城。 谢宜珩和他并排走着,脚下是踩到的枯枝落叶,会发出“咔嚓”的声响。她穿着灯笼袖的衬衫,头发松松地垂下来,口红是很温柔的颜色,她安静地走着,像极了漂亮的洋娃娃。 谢宜珩是很好看的。他以前就知道。 但她不只是好看。 裴彻回忆着以前看过的哈迪和劳雷尔的喜剧,有些片段已经记不清了,脑海里总是在倒放着她刚刚讲那句“谁会说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没脑子的劳雷尔啊?”时的神态和语气。 她微微侧着头,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眼睛却全都是狡黠。 《银河系漫游指南》曾经说过,幽默是宇宙间最奇异的物质,如果一个人在漫游了广阔的星际并且经历了许多可怕的苦难后,还清楚而完整地带有这些东西,他显然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人。 这里的树枝繁叶茂,成千上万片叶子拼起来,竟然把天空都盖住了。下午的阳光从叶片与叶片之间的空隙里漏进来,交错着,融合着,明暗交替,把周围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落下了几步,看着她衬衫上明暗交错的条纹,从未如此笃定过一件事。 谢宜珩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人。 谢宜珩走了几步,发现裴彻落在了后面,于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头去问他:“很重吗?” 裴彻看了看自己拿着的手提电脑,又看看她,非常怀疑这是谢宜珩开的另一个玩笑。 “我在想那个波谷到底是什么。” 谢宜珩看着探测仪上的那条略有起伏的直线,皱着眉,说:“这里没有噪声源。” 手提电脑上的数据监测直接和控制中心相连,莱斯利可以直接看到他们附近的噪声信号。但是莱斯利一直没有联系他们,只能证明这附近非常安静。 裴彻听着周围窸窣的树叶声,摇摇头:“你要考虑到LIGO的灵敏度是这个探测仪的千万倍,它听不见的声音,LIGO或许是听得见的。” 噪声探测仪不轻,九月的华盛顿州也不冷,谢宜珩在沿着卡车的车辙印慢吞吞地走着,裴彻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人龟速前进,最后实在忍不了了,自己认了栽,叹了口气,说:“还是我提着吧。” 谢宜珩自诩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跟姜翡轮流抗水上楼梯都不带喘的,一听自己要被性别优待,眼睛都睁圆了,回绝得毫不留情:“我提的动。” 裴彻一片好意被悉数打包送了回来,他倒也不在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了句好。 前面有几个穿着咔叽色工作服的伐木工人,或许是从来没见过有人扛着奇奇怪怪的仪器来深山里探险,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一个年轻的金发男人冲他们友善地笑了笑,过来搭话:“你们是地质学家吗?” 谢宜珩一句“不是”还没说出口,右侧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了“咚”的一声,她吓得往左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了裴彻。裴彻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以为她要摔倒,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谢宜珩有点尴尬,又有些羞窘。因为她这么倒过去真的很像是贴上去吃豆腐的,她硬着头皮开口:“谢谢啊。” 她胡编乱造的解释还没说出口,莱斯利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他在电话的另一段激动得不行,音调拔高:“路易莎,你刚刚在干嘛?” 谢宜珩看了裴彻一眼,把免提打开,一头雾水地说:“在走路啊,怎么了?” “不是问你在干嘛。”两人鸡同鸭讲,莱斯利急得拍自己的大腿:“你周围有一个很像未知噪声的信号,频率一模一样,但是这次是连续的。” 谢宜珩还是一脸茫然,实在不知道自己刚刚经过的哪棵树发射着外星信号。裴彻先反应了过来,他指了指谢宜珩的手机,谢宜珩很自觉地把手机递过去,他稍稍弯腰,说:“莱斯利教授,这里有一个伐木场。” 莱斯利的声音带着几分烦躁,他喃喃自语:“不应该,这个不像是机器设备的噪声。” 谢宜珩摸着自己的下巴,耳边又是一声“咚”,有什么东西在大脑里一闪而过,她脱口而出:“是树落地的声音。” 裴彻恍然大悟,他对着电话那端说了句“稍等”,问刚刚那位伐木工人:“您中午会有两个小时的休息吗?” 这个问题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金发男人还是认真地回忆着自己平时的工作时间,告诉他:“我们十二点到两点不工作,有的时候下午也会休息一会儿。” 裴彻想起了那几个奇怪分布的波谷,正好和他所说的休息时间对上。他心下了然,点点头,向金发男人道谢。 金发男人把安全帽戴上,善意地笑着:“没想到我还能帮到科学家。” 谢宜珩和莱斯利解释着波谷的形成原因,正好听到那句“科学家”,深感自己受之有愧,冲他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科学家。” 她朝着裴彻扬了扬下巴,笑着说:“他才是科学家。” 裴彻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探测仪,短促地笑了一声,招呼她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对金发男人说:“她不是科学家,她是计算机科学家。”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谢宜珩被砸得晕晕乎乎的,闷着头走到了车边,才低声说:“我不算的,我是劳雷尔。” 裴彻插了车钥匙,引擎又重新轰鸣起来。见她还在生爱德华的气,他侧过头来看着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以后就算了。” … In and Out作为加州特供品牌,在华盛顿州是根本见不到的。哈维离开加州十几天了,想in and out的奶昔想的发疯。晚上九点半,他瘫在沙发上,没出息地对着手机里汉堡薯条的照片流口水。 上周五他跟裴彻说“路易莎绝对喜欢你”,被裴彻冠上了以讹传讹的名号,接受了三十分钟的思想教育,现在老实得就像剪了翅膀的大公鸡。 “我觉得我的假设是错的。”裴彻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看文献。他的身后的落地窗浮夸地展示着华盛顿州的灯火夜景,他却与之相背,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裴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哈维以为论文出了什么问题,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爬起来问他:“哪篇论文的假设错了?” “不是论文,” 裴彻瞥了他一眼,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假设吗?假如你重新遇到了阿比盖尔,但是发现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这个话题提一次,哈维就生气一次,他咬牙切齿地说:“两个礼拜前说的,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裴彻摘下眼镜,镜框触碰到桌面,“哒”的响了一声。他闭着眼,慢慢地说:“我觉得,她不会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哈维没好气地拍桌子:“空口无凭,你证明给我看。” “你们心理学不是经常说人的行为习惯都是在十六岁之前养成的吗?” 哈维“嗯”了一声,适时地给他泼冷水:“作为一名实验物理学家,你也应该知道理论和实际的区别。” 裴彻双手交叠,下巴落在手臂上,好整以暇地说:“那就是现实错了。” “神经病。”哈维被他气笑了,敲了敲桌面,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威逼利诱:“快证明,不然就把你挂在十字架上直接烧死。” 裴彻笑了一声,很轻,像是曼彻斯特春天里的雨。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堆打印资料上,却带着莫名其妙的专注和温柔。 是哈维从没见过的目光。 “我还是很喜欢路易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主谓宾结构一清二楚,简单分明,连个多余的从句都没有。哈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轻飘飘地一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三四遍,才把逻辑关系理了个清楚。他悄悄打量着裴彻的表情,见他确实没在开玩笑,才口齿清晰地骂了一句:“见鬼。” 哈维的世界观在一瞬间崩塌了,这种感觉就像他突然被告知自己家门口的棕榈树和他床上的枕头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两个非常熟悉,但是又毫不相干的东西被严丝缝合地拼凑在了一起。 “不对啊,”此时此刻的哈维化身福尔摩斯,仔细地探究着事件中疑点,连蛛丝马迹也不放过,以此来劝说自己这件事是假的:“路易莎是在多伦多上的学,你们怎么会认识?” 裴彻心情很好,把前因后果耐心地讲了一遍。非常客观的陈述,不偏不颇,自己当年犯的错讲得清清楚楚。哈维静静地在沙发上僵化,隔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有病啊?你提的分手现在又说喜欢她?” 他大概知道裴彻有过这么一个前女友,是个聪明又开朗的东方美人。但是他绝对没想到,这个东方美人就是他的同事。 裴彻和谢宜珩演得就是那么回事儿,像极了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哈维被蒙在鼓里,如今真相大白,他气得跳脚,一边摇头一边骂:“见鬼,真是见鬼。” 他走回房间,打算开始自闭,重重地关上门以表示自己的不满。过了一会儿却又出来,五官都舒展开,笑得像是中世纪买完了赎罪卷以为自己能进天堂的农民。 “劳伦斯,你必须要和路易莎重归于好。”哈维语重心长,还拍了拍裴彻的肩膀,对他说:“这样子的话,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就可以常常见到阿比盖尔了。” 裴彻简洁明了地给他指出了滚回房间的最短直线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我签约啦!!!!!!终于可以发红包了!!!!!!!!!!!!! 庆祝裴彻终于开始倒追,本章所有留言都有红包呀!!!!!!!!!!!!!!!!!!!!!谢谢大家愿意来看俩笨蛋谈恋爱!!!!!!!!! 第24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3) 谢宜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知道探测引力波的难度——LIGO需要倾听的是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振幅的峰值是一个质子直径千分之一的宇宙回声。 汉福德镇的森林深处有一棵树倒下,干涉仪显示的振幅峰值仿佛近距离地经历了一场海啸。 下午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回了实验室,打算和莱斯利分享这个好消息,却不料在实验室里遇到了爱德华。倒是没有冤家相见的眼红,谢宜珩有条不紊地把整件事跟爱德华说了一遍,没想到爱德华皱着眉头,说:“还不够。” “路易莎,如果我之前的说辞冒犯到了你,我很抱歉。”爱德华皮笑肉不笑,竭力装出一副忏悔的样子:“但是你确实做错了。” 这可不是道歉该有的态度。谢宜珩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暗自感叹着自己地投诉信居然只换了这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回复。 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是头一次,她站在一边,无形之中拉开了和爱德华的距离,漠然地说:“我们确实来不及。莱斯利教授已经七十多岁了,您也该考虑他的身体状况。” 爱德华摘了眼镜,目光锐利得像把解刨刀,将她开膛破肚:“我也七十多岁了。” 一码归一码,他平时脾气差爱骂人,但是绝对严于律己。七十多岁的老教授天天工作到午夜十二点,脸色差得不用化妆就能去扮演撒旦。 爱德华碰了个钉子,难得没发货,叹了口气。他的声音疲倦又苍老:“路易莎,我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寻找引力波这件事上了,但是它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回应。” 他闭着眼,微微仰着头,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尼泊尔发生了地震,南极的冰川在融化,太平洋的海水拍击着礁石,城市的街道上汽车在鸣笛。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声音,我们却要寻找一个质子直径千分之一的震动。” 谢宜珩顿了顿,说:“我知道。” “你不是科研工作者,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求你们尽快完成噪声识别。”爱德华抿着唇,死死地盯着她:“路易莎,人们很难对真理保持永恒的热情,但至少我们要怀有敬畏。”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虔诚又悲怆,像是一个一无所获的信徒跪拜在上帝脚下,一遍又一遍不胜其烦地低声祈祷。谢宜珩把手插进口袋里,对他说:“我不接受您的道歉,但是我会完成我的本职工作。” 爱德华最后也没说什么,又重新带上了眼镜,一个人默默地走了。他的脚步声很沉重,回荡在空空的走廊里,像是教堂黄昏时分的钟声,庄严里满溢着寂寥。 … 晚上的时候谢宜珩又开始了无止境的加班工作。她和康妮一人霸占着桌子的一侧,台灯的光线昏黄,打印好的文献堆了满桌。 亨利看过了她那篇关于卡尔曼滤波的报告,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谢宜珩逐条对应,照单全收,一边改一边给老教授发了封邮件。 “爱德华和康妮都好恐怖,天天工作到半夜,喝咖啡如流水,简直是为了引力波燃烧生命。” 远在加州亨利一看到这封邮件,高兴得直接从病床上蹦起来,连连感叹路易莎开窍了,赶紧回了一封邮件:“这些教授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莱斯利上大学的时候,为了看书经常连饭都忘了吃。” 这么多勤奋标兵,亨利偏偏挑了个定义域外的选项来答题。 谢宜珩:“莱斯利每天和康妮约会,八点起床八点睡觉,到实验室比我还晚。” 亨利怒了:“要尊敬计算机科学家!” 谢宜珩看着那个大大的“计算机科学家”,突然想到了中午裴彻的那句“以后就算了”,呼吸停了一下。 怎么会算呢。谢宜珩自嘲地笑,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赶出脑海,继续埋头工作。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康妮终于回来了。意大利女士一只手抱着另一束崭新的红玫瑰,另一只拿着一沓惨白的打印纸,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晚上好,路易莎。这是莱斯利写完的方案,他让我帮忙带过来的,希望你们工作顺利。” 谢宜珩向康妮说了谢谢,接过资料,心情也和打印纸一样惨白。莱斯利的摘要写得很清楚,谢宜珩只略略看了几眼,就把内容看了个大概,问道:“那我明天来您的办公室找您吗?” 噪声识别的第二部 分就是卡尔曼滤波,通过这种高效率的方式,干涉仪内部的悬挂线因热力因素所产生的震动会被滤除,进一步提高了LIGO的灵敏度。 康妮极擅长精密测量,反射镜和悬挂线的悬挂位置就是她定下来的。为了达到爱德华的要求,谢宜珩和莱斯利必须要根据具体的内部情况来制定方案,所以要和康妮对接。 康妮明白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你找爱德华吧,他不再让我插手内部结构了。” 谢宜珩和康妮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她们仿佛面对着的都是镜子,目光里的情绪一模一样。 她们不理解甚至恼怒爱德华莫名其妙的傲慢,但是不会否认这位老人对于追寻真理的执着。 谢宜珩坐回了桌子前,发邮件问爱德华明天什么时候有空。过了好一会儿,邮箱的图标上才出现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小红点。 爱德华:“你明天可以去找劳伦斯。你们在加州理工的时候不就已经讨论出初步方案了吗?现在按照具体情况再调整一下好了。” 谢宜珩被踢皮球一样的踢了一圈,最后奇怪地回到了裴彻那里,她有点恼火,键盘被摁得噼里啪啦响。 写邮件的抬头的时候,谢宜珩纠结得差点咬指甲。称呼是个问题,用“亲爱的劳伦斯”则十分矫揉做作,而叫“劳伦斯先生”又有点刻意营造的骄矜。 谢宜珩左思右想,甚至还特地翻出了之前裴彻写给她的邮件的抬头——一个简简单单的“路易莎”。 单单一个“劳伦斯”好像爱德华趾高气扬地在办公室里喊人的样子。 一个称呼她纠结了五分钟,最后当机立断,直接写了个“劳伦斯教授”。 礼貌,尊敬,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谢宜珩满意的笑了,刚起身,打算去冰箱拿苏打水,就听见了自己的手机响了。 她以为是亨利,急匆匆地走回来,一看来电显示,是裴彻的电话。 谢宜珩瞄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邮箱,有些莫名其妙:“喂?” “我看到邮件了,爱德华也跟我说了。”裴彻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明天上午有空。” 他的声音带着电话特有的沙沙声,低沉缓和,尾调有一点好听的拉长,像是是低声在她耳畔念着济慈的诗。 谢宜珩的心脏像是被捏住了,她紧张地屏息,回忆了一下自己明天的安排,说:“那我十点来找你,可以吗?” 听筒那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裴彻放下手中的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说:“好,你到时候直接来三楼的实验室吧。” 仿佛是预料到他会说什么,谢宜珩抢答一样地开口:“我不会迟到的。”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裴彻在电话那头很轻地笑了一声,话语间都带上了几分愉悦:“好,那我明天在实验室等你。” 谢宜珩“嗯”了一声,刚要准备挂电话,又听见他补了一句:“早点休息,晚安。” 谢宜珩极配合地打个呵欠,说了句含糊不清的晚安,挂掉电话之后把数据全部发给莱斯利,确认无误,她关掉电脑,准备回去睡觉。 谢宜珩对着镜子一边卸妆,一边和姜翡唠嗑。姜翡自从被姜翟停了卡,生活的质量直线下降,街不逛了,包包不买了,现在连小二都被迫吃劣质狗粮了。 姜翡唉声叹气,企图通过和谢宜珩聊天的方式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对了,你最近和普通同事怎么样啊?” 姜翡以前把裴彻称呼为“你前男友”,后来觉得这个名词容易引起歧义,于是代号再一次变成了“普通同事”。 谢宜珩撩起头发,仔细检查着额头上刚冒出来的一颗痘,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还行吧。” 姜翡立刻换了嘴脸,和阿比盖尔一起用力鼓掌,差点震聋了谢宜珩:“不赖啊小谢,前几天还是普通呢,这几天直接成还行了。怎么样,还喜不喜欢他?” 谢宜珩避重就轻,嗤了一声,只说:“你又给我扣帽子。” 姜翡扔下了一句“帽子也要头合适”,就被小二的狂叫逼得挂了电话。 谢宜珩走回房间,往床上一倒,陷在松松软软的云里。她竖起腿来涂身体乳,冰凉的膏体被推开,最终被体温融化。阳台的窗开着,潮湿微凉的晚风绕了进来,青草和海水的气味交织,是最后的夏天的味道。 她仔细地想了想刚刚那句“还行”,发现自己不是在敷衍姜翡,而是她认真地觉得裴彻这个人,不管是作为同事,还是作为朋友,完全可以到达“还行”的门槛。 有点奇怪,但不是不能接受。 她和裴彻本来就不是互不相欠的关系,只不过两个人现在不再演那些粉饰太平的戏,距离意外地拉近了不少。 她又想起了姜翡的那个问题“你还喜欢他吗?” 感情不能被量化,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好凭借着自己心里的揣摩。谢宜珩揣摩来揣摩去,不合时宜地想起高中的时候布莱克老师说的话。 “物理比人生困难多了,世界上有多少难题是许多物理学家耗尽一生也没解决的呢。” 托马斯嘴快,立刻举手提问:“那物理和爱情哪个简单呢?” 布莱克瞥了他一样,平静地说:“物理。在物理的世界里,你知道条件,你就可以推导出结果。但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永远推导不出这场爱情的结局会是怎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头脑和不高兴吵架了吗?吵了,但是没头脑小谢很克制。 @没头脑小谢,你好,请你反思一下为什么人家不直接回你邮件要给你打电话呢?懂了吗? 第25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4) 谢宜珩早上在客厅里收拾东西。正好康妮从房间里出来,去厨房煮咖啡,笑眯眯地回头对谢宜珩说:“早上好,路易莎。你今天的口红颜色真好看,很温柔。” 谢宜珩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笑了笑,说:“以前不怎么用这种颜色。” 康妮了然地“哦”了一声,倒了杯咖啡,慢慢地走到阳台上,问她:“你今天是要和劳伦斯一起处理干涉仪的内部噪声吗?” 康妮夸她好看和问她是不是要去见裴彻,单独拎出来都没有任何问题,还能体现康妮对她的关心。但是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谢宜珩蓦地心里发怵,支吾着说了个是。 康妮捧着马克杯站在阳台上,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滚烫的香气,是被烘焙过的最原始的味道,说:“快去吧,希望你今天过得愉快。” 谢宜珩像是冬天在雪地里奔跑的小熊,疑神疑鬼,觉得每一个隆起的土包下都是猎人设的陷阱。她总觉得今天康妮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赶紧说了再见,出门左拐,安静地看着电梯上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发呆。 到了实验室之后,她和莱斯利把模型处理完毕,又讨论了一番内部噪声的处理。谢宜珩把手头上的任务都做完了,上楼去找裴彻。 她爬了一层楼梯,没想到正好在楼梯拐角处遇到裴彻。裴彻戴着那副银边眼镜,朝着她笑了笑:“正好遇到了,那就一起上去吧。” 他走在前面,替她推开了实验室的门。谢宜珩说了句谢谢,顺手把门带上。实验室的中间放着内部悬挂结构的模型,悬摆挂绳和LIGO内部用的挂绳是同样的材料——直径仅有0.4毫米的熔融石英丝。谢宜珩站在门口的位置看去,两块极纯净通透的反射镜就仿佛漂浮在空中一样,是创世纪最后的奇迹。 谢宜珩绕着这个模型走了几圈,看着模型上密密麻麻的标注,震惊得无以复加:“实际的每块反射镜重达四十千克?” 这和他们一开始的预期实在相距甚远。 裴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嗯”了一声,说:“而且干涉仪内部要加入控制设备,以抵消内部噪声的干扰。” 爱德华执意要用两块反射镜,她和裴彻之前准备的方案近乎作废,一切设计和计算全部都要推倒再来。谢宜珩的手指从眉尾挪到了太阳穴,最后叹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爱德华要是活在十六世纪,绝对是永动机制造的狂热粉丝。” 裴彻把电脑拿过来,在谢宜珩的身侧坐下于。预设的数据和3d建模呈现在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一行接一行地往下滚动,比好莱坞大片里黑客手法还要炫酷。裴彻冲她挑眉:“知道罗伯特精神压力有多大了吧。” 谢宜珩的头点得像小和尚敲木鱼,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多年得是怎么撑下来的?” 裴彻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诚恳地说:“爱德华对我挺好的啊。” 谢宜珩又气又笑,说:“你这人好过分。” “好了,”裴彻敛了笑意,敲敲桌子,示意闲聊到此为止。他把爱德华的数据打印出来,挑出几张递给谢宜珩:“你先看看大致方案。” 谢宜珩看完了爱德华准备建造的内部结构,不得不承认这个超级喷子的学术能力确实一流。她的指尖划过设计图上的每一层悬挂结构,可以感受到激光打印的墨粉的凸起痕迹。 完美的,稳定的,近乎是固若金汤的结构。 裴彻专心致志地写着一串冗长的公式,钢笔的字迹行云流水。两人挨得近,谢宜珩将资料稍稍往左推了一点,向他示意自己已经看完了:“第二块反射镜其实是有道理的。基于悬摆的特性,双镜确实比单镜稳定许多。” 他的角度不太看得清资料上的字,于是裴彻把椅子往右挪了挪,谢宜珩非常配合,又把那沓纸推过去了一点。 “不只是稳定,”裴彻扫了一眼谢宜珩随手写下的标注,铅笔潦草地圈圈画画,像是毕加索的抽象作品。他指了指那个巨大的模型,说:“双镜结构对于激光的吸收接近零。” 内部结构已经弄明白了,接下来才是谢宜珩的本职工作。裴彻耐心地讲解了一遍控制设备的要求,她在一旁老实听着。 他脊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说话的时候睫毛轻颤,斜斜地往眼尾撇,遮去了凌厉的弧度,像是高高在上的红衣主教难得一见的,心甘情愿的温柔。 裴彻端端正正坐着,她再咸鱼瘫就真的很掉价。谢宜珩挺直了腰杆,暗自怀念着和莱斯利翘着脚聊天的下午。 裴彻一边讲一边圈圈点点,讲到下层悬摆的结构的时候还特地画了图。桌上本来还有几只谢宜珩写标注用的铅笔,被他的衣袖一蹭,不小心带了下去。 “啪嗒”一声。 谢宜珩单手托腮,冲他眨眨眼睛。 裴彻无奈地笑了笑,椅脚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弯腰下去捡那支笔。两个人的距离本来就离得不远,笔又掉在中间的位置,裴彻低头的时候,几根发丝堪堪擦过她的手臂。 有一点点的痒,像是昆虫的触须,细微的摩擦被无限倍数地扩大,最后汇聚到交感神经的末端。 谢宜珩心里打鼓,下意识地要收回小臂。没想到裴彻正好抬起头来,她收手的速度又过于快,于是谢宜珩完美地完成了一次标准的肘击。 裴彻甚至被撞的闷哼了一声,莫名其妙挨了一肘子,他揉了揉脑袋,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谢宜珩脑子里“嗡”的一下,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动手打人。 偏偏刚刚那下力道十足,撞得谢宜珩的自己肘关节都发疼。她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肘,一边龇牙咧嘴地道歉,差点站起来给他鞠躬:“不小心打到你了,真的对不起。” 裴彻赶紧把所有铅笔放回到桌子中间,宽慰极度愧疚的谢宜珩:“没事,你先看文献吧。”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谢宜珩终于知道为什么爱德华对裴彻不错了——近朱者赤,近爱德华者工作狂。两个人真的讨论了一上午的控制设施的构造,谢宜珩提出用Z字形结构,裴彻一票否决,声称Z字形结构会导致悬臂两侧受力不均。 裴彻看了看模型,问她:“控制设备可以单独放在外面吗?” 谢宜珩果断地摇头,说:“不行,如果放在外面,激光干涉信号无法精确探知镜子的移动。” 越到后面气氛就愈发剑拔弩张。两个极度聪明的人对自己所涉及的专业领域有绝对的信心,说出来的话都是带着惯性的不容置喙。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见识过了爱德华的阴阳怪气,谢宜珩现在对着爱德华的学生说话已经收了几分脾气。但是裴彻态度强硬,谢宜珩说一个方案他否决一个,到最后的时候她也有点烦躁了。 最后一个方案也被证明了是不可行的,裴彻叹了口气,还是让了步:“你先回莱斯利那吧,我再去和爱德华聊一下,看看可不可以再架一层来放置控制设施。” 谢宜珩应了句“好”,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桌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探进来半个脑袋,问他:“你头没事儿吧?” 裴彻正忙着给爱德华发邮件,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说:“真没事儿,你先回去吧。” … 谢宜珩简短地跟莱斯利汇报了一下被枪毙的方案,这下连莱斯利也束手无策了。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眉毛都快要打结,说了句“你再问问亨利吧”,就把她赶去吃饭。 谢宜珩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的饭友哈维突然出现,闷闷不乐地走了过来,眉眼都耷拉着,像伦敦街头颓废的吉他手。 偏偏今天谢宜珩也不开心,两个低气压的人坐一块儿,餐厅的这个角落好像刚刚被一场龙卷风呼啸而过。 哈维吃了几口意面,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在谢宜珩面前晃了晃,问她:“你怎么也不开心?” 谢宜珩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开心不是人生的常态吗?” 哈维闷头嚼着沙拉,琢磨了好久也找不到反驳这个论点的例子,只得恨恨地放下刀叉,试图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和劳伦斯吵架了?” 其实不算吵架。 谢宜珩撑着下巴,看着哈维的草莓冰淇淋慢慢融化,说:“不算吵架,只是有点意见上的分歧。” 哈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正常,连打起来都是小事,毕竟都有前辈是被教皇烧死的。” 谢宜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维还在埋头吃草,他每吃一片羽衣甘蓝,眉头就皱紧一分,满脸写着视死如归。谢宜珩实在看不懂这人在干嘛么,试探性地问:“你最近是在健身吗?” “不是。”哈维把最后一片绿色的褶边叶子吞了下去,脸色比菜叶还要绿。他摇了摇头,盯着窗外那片茫茫的平原,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我觉得阿比盖尔不该离婚的。你想,她这么好的一个人,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都很开心了。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和她离婚呢?” 酸涩的,不解的,茫然若失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哈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嗓子发紧:“真是不公平。” “公平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谢宜珩常年担当感情导师,安慰人的话信手拈来:“能重新遇到一次就已经很好了。” … 下午谢宜珩继续和莱斯利一起干活,又一次被莱斯利的要求逼到得差点精神失常。 莱斯利倒是很坦然,笑眯眯地对她说:“你跟着亨利学太久了,连亨利的毛病都照搬了过来。亨利年纪大了,改不过来了,但是路易莎你还年轻,这种投机取巧的懒病沾不得。” 谢宜珩的工作又要从头开始,她带着几分抱怨,说:“我有个朋友是您的学生,她以前就跟我说您要求特别严格。我当时还不信,我想莱斯利教授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吹毛求疵呢?” 莱斯利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对她说:“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谢宜珩:? 她赶紧解释,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莱斯利才记起姜翡这个人来:“我记得,这个学生也是投机取巧的一把好手。” 谢宜珩开口狡辩:“这也不叫投机取巧…” “亨利可是想把你往学术圈里带的,特地吩咐我对你严格要求,不能松懈。”莱斯利冲她挑眉,“科学家可不走捷径。” 亨利人在加州吃布丁,心却在华盛顿州,谢宜珩大为感动,连连推脱:“我还没想好呢。” “没事,不着急答应他。”莱斯利挖墙脚的锄头已经蠢蠢欲动了,看着她,笑得眼纹上扬:“路易莎,探测引力波这个项目结束之后,你有没有意愿来斯坦福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们恭喜小谢今天成功和裴彻组成了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 @谢宜珩,居然打人????明天立刻押你去真情实感地道歉。感谢在2020-02-26 23:39:00~2020-02-27 21:5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巴山夜雨(1) 可这是莱斯利·瓦里安特,是10年的图灵奖得主,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 谢宜珩的无名指还摁在键盘的L键上,屏幕上的光标自顾自地往后移动,拖出一串长长的L。她慢慢地抬起头,满脸困惑:“您为什么选我呢?” 他亲自递出来了橄榄枝,谢宜珩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接。估计莱斯利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他有点匪夷所思,说:“为什么不能选你?你年纪轻轻天赋秉异,天天回房间了还挑灯苦读。脾气也好,都能和我这么挑剔的人和谐相处。亨利没看错人啊,你特别适合搞科研。” 谢宜珩非常怀疑莱斯利描述的那个老实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整个人晕乎乎的,在心里遣词造句了好一会儿,最后憋出来一句:“我不是看不上斯坦福,但是我真的没决定要不要从事这份工作。” “没事,”莱斯利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说:“你要是愿意了,就给我发封邮件吧。” 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当备胎,谢宜珩诚惶诚恐,赶紧说了谢谢。 大半天下来,又是明目张胆的殴打又是暗潮汹涌的争论,现在还拒绝了莱斯利抛出来的橄榄枝。今天的生活太过复杂,她虽然断断续续的接受了几年心理干预,但是心理素质并没有显著提高。比如现在,她坐在电脑前半个小时,几行代码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叹气一口接着一口,像个老式蒸汽火车头。 最后莱斯利受不了了,干脆利落地把她赶出去散心。谢宜珩漫无目的地下楼,绕着激光臂走了一段路,折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爱德华那辆绿得嚣张的水陆两用车。 她站在那辆车面前,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风风火火地跑上楼,推开实验室的门。 动静太大,莱斯利被吓得抖了抖,手里的钢笔在纸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他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拍着桌子问她:“你干嘛呢?” 谢宜珩在自己的桌子上东翻西找,最后终于把早上带来那盒香草泡芙翻了出来。她又匆匆出去了,向莱斯利摆摆手,说:“对不起啊吓到您了,我得去道歉呢,回来您再批评我。” 她拿着盒子爬了两层楼梯,高跟鞋咯噔咯噔响,像是一串没节奏的尖锐鼓点,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敲了敲。 里面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宜珩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滴”的一声,门开了,裴彻看到是她,倒是很平淡地问了句:“忘东西了?” 谢宜珩感觉自己被嘲讽了,一片不太好的心被当了驴肝肺依旧让人生气,她硬邦邦地说了句:“不是,来道歉的。” 这架势倒像是来寻仇的,裴彻啼笑皆非,说:“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真的没事。” 谢宜珩“哦”了一声,把那盒泡芙递给他,说起话来仿佛是在唱rap:“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挺有诚意的。” 裴彻站在门口,接过白色的盒子,看到了里面的几个泡芙。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了一句:“是香草的。” 他很明显的一愣神,可惜她的脸上没什么有迹可循的表情,裴彻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很缓地说了句谢谢。 歉也道了,礼也送了。谢宜珩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她说:“那我先回去啦?” “好,”裴彻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说:“还麻烦你特地拿上来,下次请你吃饭。” 这种敷衍的场面话谢宜珩听得多了,也没往心里去,礼貌地说了句好,就回去接受莱斯利的批评教育了。 … 哈维坐在实验室里核对数据,见到裴彻终于回来了,顺口问了句:“谁找你啊?” 裴彻掂着那盒沉甸甸的泡芙,有点发愁。这里是正儿八经的实验室,在外间的时候还能喝口水,但是吃东西就太过分了。他在室内环视了一圈,最后还是把盒子放在了门口的置物架上,说:“路易莎。” 哈维星星眼,拉长了调子起哄:“哇哦——” 裴彻置若罔闻,反问他:“对完了吗?” “没呢,你也不看看这有多少页。我寻思着LIGO的所有工作人员就地猝死算了。”仗着爱德华不在,无拘无束的哈维大声抱怨着:“这是人干的活吗?” “别拐弯抹角骂自己不是人了,”裴彻递给他另一个文件袋,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一起干完,明天你就不用过来了。” 哈维绝望得想找根导线勒死自己,他扫过一列列的数据,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拍桌子:“你就是打算明天继续和路易莎打情骂俏!才把我支开!” 这人最近被阿比盖尔的事刺激得有些疑神疑鬼,裴彻没好气的睨他一眼,说:“你明天不是要去测算反射镜的精度吗?” 哈维被一瞬的愤怒冲昏了头脑,听到这句话才如梦初醒,尴尬地笑了几声:“别骂了,我立刻干活。” … 爱德华这个无良老板疯狂压榨员工,说是今天交的方案绝对不能拖到明天。谢宜珩还被莱斯利强行要求简化设计方案,以此把识别速度提到最快。她被工作狂和强迫症一起压榨,连晚饭都没吃,紧赶慢赶终于做完了第一层的结构设计,莱斯利才放她走。 谢宜珩和莱斯利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迎接两人的只有一场华盛顿州特有的大雨。 一老一少在加州住了几年,习惯了加利福尼亚热情的阳光,出门几乎没有带伞的习惯。两个人站在控制中心的门口面面相觑,谢宜珩在uber上打了十几分钟的车却一无所获,只好对着连绵不绝的雨叹气。莱斯利眼看着自己约会要迟到,急得跺脚:“楼上总还有人吧?我去借把伞。” 谢宜珩拉住老教授,好心好意地劝他:“这个点除了爱德华没人会在这里快乐加班了。首先,爱德华也是加利福尼亚居民,他不带伞的概率和咱们应该是相等的。其次,我不太建议您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再次出现在爱德华的面前。” 最后半句“你要是过去找他,他把方案毙了,又让咱们回去加班那这是何苦呢?”她没直接说出来,但莱斯利能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逻辑清晰,有条有理。大家都是学计算机的,莱斯利完美地被她说服了,于是跟她一起在屋檐下叹气。 谢宜珩看了看手机屏幕,uber上还是无人应答,她又饿又累,说话都带着几分抱怨:“谁会天天带伞啊。” 莱斯利冷不丁地开口:“英国人。” 老教授诚恳地望着她,又添了一句:“比如你的老师亨利。” 谢宜珩说:“您这是刻板印象…”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谢宜珩以为爱德华下班了,赶紧往里面瞄了几眼探察敌情,却意外地看到了两个非常具有英伦气息的身影。 是裴彻和哈维。 哈维眼尖,也看到了她和莱斯利,热情地打招呼:“你们也才下班吗?” 莱斯利“嗯”了一声,焦急地在原地转圈,说:“下雨了打不到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哈维一边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把伞,问他们:“你们没带伞吗?” 裴彻走在后面,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顿了顿,也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雨伞。 莱斯利冷眼看着这俩人近乎是复制黏贴一般的动作,得意地对谢宜珩挑眉,说:“基于事实的刻板印象可不算刻板印象。” 谢宜珩:…… 哈维和裴彻虽然带了伞,但是这雨实在太大,酒店又离得太远,这么走回去和雨里一路狂奔回去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也只好在门口等车。刚过了没几分钟,哈维就激动地跳脚:“叫到了叫到了,劳伦斯,快点。” 这人什么运气啊?谢宜珩在原地目瞪口呆。 莱斯利看了眼手表,咬咬牙,为了约会豁出去了,他凑过去问哈维:“我们能和你们一起回去吗?我有点急事,实在不能耽搁。” 10年的图灵奖得主想搭他的便车,哈维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可以可以。”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看了看谢宜珩又看了看老教授,有些为难:“可是这单是拼车,车上就两个座位。” 这下弄得莱斯利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咳嗽了几声,说:“那还是你们先走吧。” “没事,您有重要的事就您先回去吧。”哈维冲裴彻眨眨眼睛,转过头来询问她,语气真切又诚恳:“路易莎,我可以和莱斯利教授一起走吗?我还得回去给爱德华发数据,他让我九点前必须给他。” 这个“必须”还加了重音,非常有爱德华的气势。 爱德华是大家的共同敌人,谢宜珩最能体会到这种被压迫的痛苦了,也不好意思让哈维左右两难,说:“没事,我不急着回去。” 哈维说了句好,莱斯利厚着脸皮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不要被人抢了。等车到了,哈维就毕恭毕敬地扶着莱斯利走了。 只剩下她和裴彻大眼瞪小眼。 雨还在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几盏路灯都亮着,投下一片一片昏黄的光晕,断断续续的,是一串没连起来的点。雨丝划过光晕,也被染上了明亮的光芒,像是漆黑天幕上划过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 谢宜珩望着远方发呆,她现在的大脑只想放空。裴彻看了看远处,状若无意地问她:“你们忙到了现在吗?” “对啊,把图画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二十了。”谢宜珩站得太靠外,小腿上有点湿凉,她往里面走了几步,说:“全部弄完就已经是这个点了。” 两人离得不近,雨声又大,说话都要提高音量。裴彻忙了一天,不想再扯着嗓子吆喝,于是往她这边靠了靠,说:“你吃晚饭了吗?” 谢宜珩挺诚实的,摇了摇头:“打算回去吃。” 裴彻顿了顿,把另一只手提着的纸袋子递给她,说:“那你先吃一点。” 谢宜珩不明所以,打开纸袋一看才发现是自己下午送过去那盒泡芙。 她愣住了,抬起头看他,小声地说:“这不好吧?” 裴彻正在查邮箱,手机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侧脸轮廓分明,语气很温和:“没事,你吃吧。” 谢宜珩还在纠结自己送的道歉礼能不能被自己吃了,裴彻却一脸平静,拈了一只泡芙过去。泡芙外面的包装蜡纸稀里哗啦响,裴彻轻笑了一声,找了个正当理由催她:“吃完了就能扔了盒子,我也不带回去了。” 香草和奶油的味道混在一起,甜得要命。又饿又累的谢宜珩实在没抵挡住食物的诱惑,还是拈了一只。裴彻很绅士地把盒子拿了过去,自己托着它。等她吃完了这一只的时候,他又把盒子递过来。谢宜珩顺从地又拿了一只,接过空空的盒子,扔到大楼里面的垃圾桶里,拍拍手出来。 裴彻见她走出来了,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宜珩说了声谢谢,一边擦嘴,一边暗自感慨着两个人默契得可以演哑剧。 作者有话要说:我懂了,我是俗人,我就爱看这种下雨了没伞,结果只能腻腻歪歪一起走的情节。 今天又是工具人哈维怒领工资的一天。 感谢在2020-02-27 21:50:18~2020-02-28 23:5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41562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巴山夜雨(2) 谢宜珩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机,目光能把屏幕烧穿。屏幕上终于弹出一条通知消息。司机是个脖子上都满是纹身的墨西哥人,她把手机举到裴彻面前,晃了晃,说:“车快到了,我们先走出去吧。” 裴彻打量着她的高跟鞋和缎面衬衫,口气里带着点怀疑:“你要不要穿件外套?” 谢宜珩和他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我不冷,没事儿。” 这人心眼大得要命。她都这么说了,裴彻也不好再勉强她。他撑开伞,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她说:“走吧。” 谢宜珩默默走过去,钻进伞里。 LIGO这个项目经费实在太多,负责人铺张浪费,甚至门前的几级台阶都是大理石做的。好看归好看,下了雨就是真的滑。她这双鞋的后跟虽然不算高,但是买来就没贴底,第一脚踩到台阶上就像在花样滑冰的比赛现场。短短的几步路,谢宜珩走得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就怕自己摔个四仰八叉。 裴彻看着这人一副踩地雷的架势,简直是一步一挪,把伞往她的方向斜了斜,耐着性子提醒她:“不着急的,你小心一点。” 伞柄倾斜着,轮廓分明又冰凉的金属材料抵在她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她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侧过头去看,正好瞥见裴彻的外套袖子上沾着亮晶晶的雨珠。 谢宜珩一下子怔住了。这个倾斜的角度太熟悉,让她想起波士顿一年四季的雨。 圣德鲁安高中每周四下午是化学课和物理实验课,托马斯不修化学课,所以他总是先去实验室,帮布莱克一起整理实验器材。 谢宜珩当时就没有带伞的好习惯,只好绕远路,从连廊那边匆匆跑到实验室。这么绕一大圈总得七八分钟,化学老师又喜欢拖堂,所以谢宜珩老是迟到。布莱克的课堂上一共就三个学生,缺了一个就显得课堂格外寂寥。后来每到下雨的周四,布莱克都坚持要等人来齐了再开始讲课。 托马斯和布莱克倒是无所谓等她几分钟,但是谢宜珩屡教不改的迟到足以触怒裴彻一万次。他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化学课下课的时候特地在教室门口堵她,语气都是硬邦邦的,比西伯利亚平原上的几百年的冻土还要冷:“你跟我一起去物理实验室吧,我带伞了。” 谢宜珩厚颜无耻地答应了,在雨里走的时候还有心情闲聊:“英国人是不是每天都带着伞啊?” 裴彻凶巴巴地瞪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催她:“你走快点。” 波士顿的一个礼拜有五天都下雨,俩人一起走的次数多了,裴彻的伞就开始悄悄歪了。谢宜珩明察秋毫,抬起手敲了敲比萨斜塔一样的伞柄,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大不列颠特有的社交礼节?” 裴彻目光平视前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耳朵却是悄悄泛红:“不是。” 承认得太直截了当,她反而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伞柄拨回去。 … 她看得心里发酸,往他的方向稍稍靠了靠,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伞歪了。” 反正这把伞从撑开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正过。 裴彻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丝毫不打算拨正,好脾气地迁就她。等着她颤颤巍巍地从最后一级台阶上下来,两个人才一起慢慢走出去。 沉甸甸压了满天的乌云被夜风拨开,沥青的路面有深深浅浅的水洼,里面藏着半圆不圆的月亮。地上被雨水浸湿,积着嶙峋的光,像是镶嵌了满地的闪亮钻石。两个人挨得很近,走路的时候都放缓了步子,生怕踩起来的雨水溅到对方。 四周都是杂乱的雨声,潮湿的泥土气味和草木的清香混在一起,是踏实的,令人心安理得的味道。她的手臂蹭过他的,针织面料的触感分明,带着一点点的体温。 谢宜珩屏着呼息,小心翼翼地踮着脚,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伞本来就不大,她再怎么往里缩,小半个肩还是在外面的。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来,砸在她胳膊上。缎面被彻底浸湿,有气无力地黏在肌肤上,曲线被勾勒得一清二楚。 谢宜珩这时候才明白那句“你要不要穿件外套”什么意思。 晚了。 湿意缓慢地洇上来,她低头的时候都能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肩带颜色。 不是她太保守,只是这种情况像极了故意的,心照不宣的挑逗。 血液以每秒二十厘米的速度涌向大脑,谢宜珩头昏脑胀,又手足无措,只好装作自己在拨头发,用手和头发一起掩着肩头。 黑色的雪弗兰就停在路口,墨西哥司机缓缓摇下车窗,冲他们吹口哨。 裴彻替她拉开了一侧的车门,示意她先坐进去。他刚低声说了句“你坐后排”,余光就瞄到了她湿透的肩膀,猛的转过头去。他反应太大,谢宜珩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索性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再遮着掩着了,就这么钻了进去。他又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坐进来,目光不自然地错开。 墨西哥司机满口都是F开头的英语单词,向他们抱怨这糟糕的天气。谢宜珩双手抱胸,安静地陷在座位里。身侧有轻微的衣服面料摩挲声,裴彻把外套递给她,还是一幅非礼勿视的样子,说:“你先穿上,别感冒了。” 他话音未落,谢宜珩就配合地打了个现成的喷嚏。冠冕堂皇的台阶放在这里,她也不想为难自己,说了声谢谢,顺从地接过衣服,然后披上。 裴彻比她高出很多,她穿着他的外套像是披了件阿拉伯长袍,袖子和下摆都是空荡荡的,却又满是他的温度。 衣服上有很淡的黑雪松与杜松的尾调,像极了圣诞节雪后的森林,静谧又潮湿。 是一个眷恋的,漫不经心的,紧紧贴合的拥抱。 街道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车上的收音机放着晚间新闻,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缓慢的,沉重的,笃定的。 裴彻试探性地往右侧瞥了一眼,见她把衣服穿好了,才轻声说:“下次再请你吃饭了,今天晚上回去还有事。” 谢宜珩当初只是以为他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人来真的,赶紧举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请你吃饭还差不多,哪有…” 她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行啊。” 谢宜珩瞠目咋舌。 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她抓了抓头发,很苦恼的样子:“回加州再说吧?最近实在太忙了。” 裴彻心情很好,他侧过头望着窗外的车流,指节抵在唇上,郑重其事地说了句好。 谢宜珩心虚紧张的时候,和喝了酒的时候话都很多。前排的墨西哥司机终于不骂人了,车里有些奇怪的安静。她往左靠过去一点,艰难地找了个话题,说:“你觉得哈维怎么样?”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劲,恨不得捶死自己。 裴彻也被她这种征求意见的口吻吓到了,但是短短的一句话又琢磨不出太多的情绪,于是他想了想,问她:“你喜欢这样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尾音明显的提了几个调子,充满了对她审美的质疑。 “不是,”很显然两个人的思维并不重合,但是都拐向了奇怪的终点。她面红耳赤地摇头,为自己开脱:“我在想,为什么阿比盖尔当时不喜欢哈维呢?” “可能我们都觉得哈维很好很优秀,但是你的朋友阿比盖尔偏偏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什么起伏:“也是正常的。” 谢宜珩缩在他的外套里,像只毛茸茸的小熊,探头探脑地望过来。墨西哥司机挂掉电话,用力地摁了摁喇叭,扯着嗓子对后排说:“先生,我家里有点急事。我的妻子在医院,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您和您的女伴可以在这里下车吗?其实这里离目的地也只有一个路口了。” 谢宜珩暗自在心里嘀咕着,怎么今晚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急事。 生孩子确实是大事,况且这里离酒店也不远。俩人不是刁蛮的顾客,通情达理地点了头。墨西哥司机向他们连连道谢,在手机上点了结束行程,又从车里找出一把现金和一小捧巧克力送给他们。 裴彻先下车,金属伞骨“嗒”的一声,黑色的伞面又张开。雨点砸在绦纶布上,响声沉闷又杂乱,像是一场脚步纷沓的华尔兹。他的手臂搭在车窗的边缘,微微弯着腰,替她打伞,像是眉目含情的花花公子。他望着她,眼神专注又温柔,让她心跳漏拍,笑着说:“走了,我的女伴。” 谢宜珩裹着他的外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里。她关上车门,习惯性地把零钱和巧克力往口袋里装。装完了,手都从口袋里拿出来了,谢宜珩才发现裴彻在看她。她拍拍口袋,里面的零钱叮当响,非常阔气地说:“归你了。” 裴彻看了看鼓鼓囊囊的口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谢谢。” 这里已经是市区,街道两边都是灯火通明的店铺,只是今天天气不好,客人寥寥无几。 雨夜的街道像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又孤独,倾盆的大雨隔开了一切,望出去都是一片茫茫的雾,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漫步在这个小镇上。 谢宜珩慢悠悠地走着,问他:“你怎么会来加州啊?” “西海岸太冷了。”他给了个近乎是敷衍的借口,抬抬下巴,问她:“你呢?” 谢宜珩的答案本来就是“多伦多太冷了”,在多伦多的冬天,她老是被冻伤,脚踝的位置像个红萝卜。但是重复一个敷衍的答案就是敷衍的二次方——敷衍到了极致。 谢宜珩深思熟虑,说:“有朋友在这儿。”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突然弯下腰来,很认真地看着她,问她:“上次的问题,想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凑的极近,几乎是呼吸相闻,谢宜珩可以看见他分明的睫毛和琥珀色的眼瞳。黑雪松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他要低头吻下来。 记忆里的片段被严丝缝合地接上,她又重新回到了酒吧的那个晚上。 ——“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低着头不说话,显然裴彻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两个人在瓢泼大雨里无声地僵持着,是一场单打独斗的对峙。 谢宜珩慢慢地喘了一口气,说:“我做不到原谅。” 他知道她从来就不是轻易妥协的人,这个答案确实在意料之中。裴彻反而松了一口气,说了声好。 她停住了脚步,仰起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湿漉漉的光,像是刚刚那条柏油路,说:“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他看着她,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永远不要和自己和解,永远不要妥协。”谢宜珩轻声说:“犯过的错就该要记清楚。” 她说的不是故意来扎他的气话,裴彻“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语气诚恳:“你这是逃避。” “我都没说完呢。”谢宜珩笑了笑,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补上:“然后悬崖勒马,赶紧改正。” 裴彻没接话,只是很轻地说了声:“你别动。” 他的手臂突然擦了过去,就这么环着她的背,热度熨贴着衣料,又传递过来,是一个久违的拥抱。她心脏砰砰直跳,抬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刮擦着伞面和伞骨,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敲在谁的心上。姿势持续了几秒,裴彻才松开她,把一缕头发重新放下来,解释道:“你的头发不知道怎么绕在伞骨上了,我怕你这么一动扯到自己,会很疼。” 伞往她那侧歪,那侧的伞骨就会低,头发就容易绕上去。 所幸他动作很轻,谢宜珩都没怎么察觉到。 她拢了拢裴彻的外套,看着他,说了声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俩王者互搞,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顺便和大家解释一下!!!因为我营养液快到期了就全部灌给自己了!!!!!!!!如果在今天的感谢名单上看到我的名字,请不要嘲笑我(你真的很没出息)。感谢在2020-02-28 23:57:07~2020-02-29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眠心上 32瓶;子亓 3瓶;3541562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巴山夜雨(3) 点到为止。裴彻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再问下去了。 两个人紧紧挨着,在这场让整个世界缄默的大雨里,把这条繁华的商业街慢慢地走完。 路边有一家还没打烊的花店,好几个木制花筒被随随便便地堆在路边,千叶玫瑰和玛格丽特花彼此簇拥着,粉色和白色的花瓣掺杂在一起,像是春天的巴黎街头。谢宜珩眼睛尖,看见莱斯利在花店里弯着腰挑火红的玫瑰花,于是她赶紧拉了拉裴彻的袖子,小声说:“快走快走,莱斯利和康妮在花店里。” 两个人这么在街上走着,怎么看都是一部纠缠不清的罗曼史。谢宜珩像是十六世纪的贵族小姐,半夜三更跑出来幽会,被古板严苛的长辈抓了个正着。裴彻看得好笑,很配合地走快了几步。 谢宜珩踩着高跟鞋,万分艰难地跑了几步,才觉得自己的慌张有些多余——就是因为莱斯利要约会,她才和裴彻一起回来的,现在躲着莱斯利干什么? 她以前见裴彻的妈妈的时候都没这么心虚。 有一次正值学校举办家长开放周,家长们可以在这一周来学校参观教学工作和学生的课余活动。圣安德鲁高中的学生们大多家境优渥,不少妈妈都是全职主妇。因此每年一到了家长开放周,妈妈们就纷纷赶来,彼此间聊天都是明争暗斗的攀比炫耀,堪比大型宫斗现场。 当时谭向晚灰头土脸地在西伯利亚挖化石,谢准又去非洲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会议。没人管着她,谢宜珩活脱脱是一匹撒了欢的小马,每天放了学就和她的朋友佐伊一起在体育馆里打网球。周三那天佐伊有些私事,几局打完,两人去更衣室换回了衣服,准备回家。谢宜珩蹦蹦跳跳地回教室拿书包,正好在路上遇到了裴彻。 裴彻今天倒是很空,挎着包,陪着她走了一段,突然问她:“你要不要见一见我妈啊?” 谢宜珩实在没想到自己十六岁就要见家长了,吓得话都说不顺了:“这不合适吧…” 她当时的神情像极了惊弓之鸟。裴彻觉得这么逗谢宜珩也挺有意思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明知故问:“怎么不合适了?” “你想啊,”谢宜珩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列举着见家长可能会导致的悲惨后果:“万一阿姨看不上我,给我五百万美元让我离开她儿子,那我也很为难啊。” 现编的豪门狗血剧本实在精彩,他都忍不住给她鼓掌叫好。裴彻忍着笑意,配合地问她:“你怎么就为难了?” 谢宜珩“啧”了一声,蹙着眉,看起来确实是在深思熟虑:“我可是清新脱俗的贪财灰姑娘,受不了金钱的诱惑,真拿了五百万跑了,你不得伤心死?” 裴彻听着她不打草稿的瞎话,敲了敲她脑袋,口气里满是怀疑:“算了吧,就你还灰姑娘?” 她的剧本正要进一步狗血展开,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声打断。 迎面走来的女士优雅从容,红唇墨镜,栗色的长发微卷,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气质这一块拿捏得死死的,比巴黎时尚周的模特还要时髦。 她摘掉墨镜,露出一张并没有被岁月苛待的脸,喜出望外地说:“劳伦斯?你们已经下课了吗?” 还没等裴彻接话,乔舒已经笑着往她的方向看过来,热情洋溢:“这位是路易莎吗?” 谢宜珩没想到自己的狗血剧本成了真。只是乔舒就站在面前,再扭捏未免太难看了,她干脆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说:“阿姨好。” “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乔舒笑眯眯的,把她猛夸了一顿,然后非常体贴地不打扰他们了:“我正好去参观一下新建的实验室,你们忙你们的。” 谢宜珩乖乖挥手:“阿姨再见。” 裴彻被这人装模作样的彬彬有礼震惊了,戳戳她的手臂,匪夷所思地问她:“你平常也不这样啊。” 她眯着眼笑,像只偷到了蜂蜜的小熊,得意洋洋地说:“这叫待人接物的艺术。” … 手臂上传来的湿凉把她从回忆里拉出了出来,谢宜珩的手插在口袋里,肌肤感受着布料的纹理。面料挺括又平滑,她摸了摸,冷不丁地开口:“这衣服能淋雨吗?” 裴彻耸耸肩,说:“没事。” 她长出了一口气。 走过这个路口,前面就已经是酒店了。或许因为今天是个坏天气的工作日,大门口只有一辆黑色轿车。侍者礼貌地帮乘客提着行李,一身黑西装的老绅士打着伞,从轿车里出来。 那个一丝不苟的身影太过熟悉,谢宜珩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和裴彻又往前走了几步,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亨利教授?” 风度翩翩的老绅士摘了帽子,向她微笑致意,转过身来时才发现谢宜珩身边还站了个裴彻,亨利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谢宜珩看了看老教授撑着的长柄伞,又看了看老教授不太好看的脸色,有些诧异,问他:“你怎么突然来了?” 亨利的目光在她身上的外套和站在身边的裴彻之间来回游移,表情一言难尽,满脸都写着“死孩子你不是跟我说你俩没什么的吗”,最后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说:“替莱斯利收拾残局。” 谢宜珩才知道莱斯利还兼职萨满,私自召唤了这种级别的救兵。她如获至宝,毫不吝啬地赞美老教授:“那您可真是来的太及时—” 尾音还未落下,莱斯利就搂着康妮走过来了,意大利女士还抱着一束开得轰轰烈烈的玫瑰花。两人有说有笑,还是康妮先看到的亨利,她明显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突然来了?” 亨利看看左边的裴彻谢宜珩,看看右边的莱斯利康妮,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又被刷了一层绿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表,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这才几点!这才几点!你们这个时间不在实验室里计算天线的重定向,反而在这里公费恋爱?” 亨利用长柄伞愤怒地捅了捅地,大义凛然:“我要告诉爱德华,现在LIGO的工作人员的心思都不在探测引力波上。” 莱斯利没好气地睨他一眼,直接呛了回去:“正好,你和爱德华一个套间,有的是时间跟他打报告。” 谢宜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对话间隙,见缝插针,立刻为自己开脱,语速快到卡壳:“我我我我我没谈恋爱啊!” 亨利被和爱德华同屋这个消息气晕了,无视了她的辩解,直接提了箱子就走,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么气冲冲地走了,只是更快去见爱德华。他走了几步又特地折返回来,板着一张脸对谢宜珩说:“早点休息,这件事情我明天再跟你聊。” 谢宜珩老实点头,说:“你也早点休息。” 莱斯利和康妮还要去酒吧小酌,谢宜珩深刻地感受自己的精力与两位老教授的差距。她实在是很累了,于是便谢绝了他们的邀约。 康妮转头来问裴彻去不去,裴彻看了看还在打着呵欠的谢宜珩,礼貌地摇头:“不来了,我要先送路易莎回去,她没带伞。” 莱斯利和康妮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勉励似的拍拍裴彻的肩,说:“不错,你们也早点休息。” 这个“不错”里揶揄的情绪太明显,她刚打完呵欠的嘴才合上,脸又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 从大堂到住的地方,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裴彻照例替她打着伞,两个人一起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路过那丛熟悉的栀子花,裴彻突然问她:“怎么办?” 嗓音里带着三分无奈七分戏谑,他低低地笑着,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细碎的光,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仿佛是怕她没听到一般,裴彻俯身下来,在她耳畔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办?” 尾音拉的很长,整句话都是不可言说的情愫,像是令她束手无策的,溃不成军的咒语。 亨利,莱斯利,还有康妮都以为他们在谈恋爱。 他在问她怎么办。 她被笼罩在杜松的味道里,错觉地以为自己漫步在雨后的伦敦街头。谢宜珩脸是烫的,耳朵也是烫的。她想了又想,听到一滴又一滴的雨水砸了鹅卵石上,像是被具象化了的时间在流失,最后她神使鬼差地说:“我们确实谈过恋爱啊。” 这句话说完谢宜珩就很不解风情地后悔了,心里的退堂鼓打震天响,她看了看不远处那栋楼,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我先回去了?” 裴彻已经对这人的鸵鸟行径习以为常了,他噙着笑,把她送到连廊下面,很轻地说:“晚安。” 谢宜珩点点头,也说了句晚安。走了几步她才想起身上还穿着人家的衣服,赶紧跑回去拦住他。 裴彻根本就没走,他一直伫立在廊下,安静又缄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的轮廓。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裴彻担心她一不小心摔了,连忙收了伞,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谢宜珩其实挺纠结的,她脸皮还没厚到就这么把他的衣服穿走了。但是还给裴彻一件湿答答的外套,实在显得她过河拆桥。 她踌躇了片刻,抬起头问他:“这件衣服…” “你先穿回去吧,”裴彻直截了当,帮她做了选择:“明天再给我也可以。” 她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裴彻“嗯”了一声,又对她重复了一遍:“晚安。” 一位著名的散文家曾经说过,浪漫的本质就是浪费,譬如莱斯利每天送给康妮新鲜的玫瑰花,又譬如她和裴彻翻来覆去重复着的“晚安”。 谢宜珩回了房间,全身都泛着潮意。她洗完澡,把头发吹干之后,打开了床边的落地灯,认真地研究着外套上的水洗标。 看到那个空心的圆圈之后,她一拍桌子,怒了。 这衣服明明只能干洗。 裴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她这衣服能淋雨,让她现在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愧疚。 她看了看衣服上的标签,想赔他一件外套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上个礼拜谢宜珩刚刚支付了损坏噪声探测仪的赔款,现在生活比姜翡还要拮据。 谢宜珩愤愤不平地把西装外套挂起来,关灯准备睡觉。思来想去许久,她最后还是摁铃叫了客房服务。 前台的声音温柔又动听,告诉她可以先把洗衣单填好,明天早上会有客房服务员来取衣服。 谢宜珩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拿出手机,给裴彻发了条短信:“我把外套送去干洗了,过几天再给你。” 不知道裴彻是直接无视了她那个嘲讽意味极强的“干洗”,还是压根没考虑到。他风度翩翩地回了个“谢谢”,气得她在床上打了个滚。 作者有话要说:老一辈吃瓜看戏组 莱斯利:他们在谈恋爱 康妮:他们在谈恋爱 亨利:全世界都在谈恋爱,而我大病初愈,居然还要和爱德华住 小谢:?我只关心我的工资什么时候到账 谢谢感谢在2020-02-29 23:59:23~2020-03-01 23: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晴、七彩沙漠、3541562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傲慢与偏爱(1) 距离上一次和亨利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谢宜珩重回大学时光,敲键盘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亨利早上八点就守在实验室门口了,他一身黑色西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质问莱斯利:“你怎么回事?” 莱斯利有愧于心,在气势上先矮了一头,不自然地捻着自己的白胡子,辩解道:“我又不耽误工作,你急什么?” 英国人的讽刺艺术简直被刻在基因里。亨利的嘴角扯起一个刻薄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从容不迫地问他:“莱斯利·瓦里安特教授,如果你真的没有耽误工作的话,你认为我现在应该站在这里听你说你没有耽误工作?” 莱斯利心虚得要命,气势不够嗓门来凑,于是他非常大声地说:“是爱德华坚持要把控制设备单独放置的。” 亨利的食指点在嘴唇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学术交流以理服人,不要以为你声音的响度大,你就赢了。” 莱斯利无话可说,干脆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英国老绅士打压完了莱斯利,又把矛头转向了谢宜珩。他在她身侧坐下,尽力挤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问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谢宜珩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莱斯利的方向。莱斯利闭着眼,双手合十,向她无声地做着“please”的口型。 神仙打架,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顺便悄悄地抹去了莱斯利约会的部分。 谢宜珩说完了才觉得不太够,又添了一句:“其实我们工作挺努力的。” 上一个谈恋爱的学生毕业之后直接当了全职太太,亨利现在有恋爱ptsd。但是谢宜珩三言两语招了个明白,表情生动得连语气词都煞有其事,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相信了。 该聊的闲话都聊完了,爱德华的催命邮件也发了过来。亨利很快读完,从桌子上找出近期的调试报告,对比着上面的数据,摇了摇头:“内部结构的非平稳噪声问题还是很严重。” 这个问题昨天她就和莱斯利讨论过。谢宜珩调取出噪声波频图,各种颜色的折线在屏幕上迭代出现,像极了纽约证劵交易所开盘的早晨。 “有些噪声出现的频率过低,甚至还有许多没有被探测到的未知噪声。”她截取了几道孤零零的噪声,把图片放大,说:“对于这样的噪声,很难找到合适的映射函数。” 亨利的拇指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思索了很久,问她:“机器学习的关键是什么?” 这个提问出乎意料,好像是在毕业答辩现场。谢宜珩心中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正确的模型假设和大量精确训练。” 莱斯利也来凑这场热闹,他拿着昨天被爱德华否决的报告,言之凿凿:“但是依据这个数据,我们无法精确训练模型。” 她盯着一串一串的数据出神,亨利和莱斯利还在一旁为了信号的抓取而吵架。屏幕上的波形不断变换,最后堆叠出一个定格的轮廓。 从钟形曲线到抛物线,曲线一直都有着最优美的弧度。 饱满的,连续的,挥洒自如的。 屏幕上杂乱无章的波形和记忆里某一条曲线严丝合缝地对上,连结成大西洋上起伏的海浪,彼此拍击着,波纹被传递到无穷远的地方。 谢宜珩很轻地说:“会不会是我们用错模型了。” 她不确定。 莱斯利选择了贝叶斯优化来处理数据,亨利看过先前的方案,也没有提出异议。 对她而言,莱斯利·瓦里安特是仰止的高山。或许是莱斯利实在没有架子,待人接物低调又亲和,她居然敢开始质疑图灵奖得主的学术能力了。 又或许是和亨利的关系实在太好,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位牛津腔的教授也是计算机科学界的乔戈里峰。 她在干什么啊?她在质疑计算机科学界的两位泰斗。 谢宜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自己不管不顾的莽撞而后悔,又为了刚刚说出来的话而紧张。 亨利和莱斯利都没有说话,室内的空气仿佛冻成了透明的固体,把每个人困在原地。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彼此间默契保持着的缄默,说:“也可能是我想错了…” 莱斯利若有所思,冲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个基础模型不对,那我们该用什么模型呢?” 亨利也朝她看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既不尖酸也不刻薄,平和又耐心,甚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像是古希腊的智者辩论,彼此间都是毫无保留的坦诚与尊重。 空气墙轰然化作了齑粉,簌簌地落下来。 尘埃落定,心安理得。 谢宜珩蓦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给他们上课的错觉。她有了莫名的信心,随手拿了一张白纸,很笃定地边写边说:“分层模型和ROC块算法。” 他们要倾听的是宇宙最深处的,几十亿光年之外的,微不可闻的回声。在这个吵闹又纷沓的世界上,找到引力波的声音,难度不亚于在撒哈拉沙漠里寻找图坦卡蒙曾经触摸过的沙砾。 LIGO需要绝对的精准。 “即使有大量的负样本出现,ROC曲线仍然会保持原貌。”谢宜珩顿了顿,把自己大学时候的论文找出来。两张图上的曲线走势对比明显,ROC曲线基本不变,而先前选用的PR曲线浮动极大。 亨利眯了眯眼,快速把内容看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隐晦的骄傲,说:“这论文还是我帮你改过的呢。” 多年师生,谢宜珩听他的语气就知道ROC曲线这个方案是十拿九稳,赶紧毕恭毕敬地点头:“都是您教得好。” 难题迎刃而解,莱斯利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人唱双簧。他粗略地整理了噪声数据,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点了头:“可以先试试看。” “莱斯利,你怎么连类不平衡都没考虑到啊?”亨利也在心里把这个方案过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之后,不可思议地看向莱斯利:“你是不是不领工资反而捐钱给学校,所以斯坦福才保留着你的终身教职?” 教授行为不能上升学校。莱斯利也怒了,七十多岁的教授拍起桌子来还是相当有气势:“你什么意思?” 亨利思索了一会儿,无比诚挚地问他:“你的图灵奖是不是买的啊?” 莱斯利的脸像是冬天的北欧森林,青白交错着,弥漫着凛冽的寒意。他吵不过亨利,最后只好气呼呼地丢下句“明明是路易莎想出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出门找爱德华去了。 亨利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表扬了一顿,还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老词,什么“你可真是又有天赋又肯努力”,以及“要不要来加州理工当博士后啊”。 虽然是旧瓶装新酒,但谢宜珩的内心依旧爽到了一定程度,要不是有地心引力的存在,她现在就能一飞冲天穿越大气层,直接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第一百零一号人造卫星。 亨利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她,表情也严肃起来,很平静地说:“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你还会和莱斯利说你的想法吗?” 谢宜珩又重新从大气层掉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像是漂浮在彻底的真空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亨利和这个鸵鸟学生相处了许多年,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见她不说话,亨利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昨天给我发了结构设计的方案。你是不是已经觉得有地方出错了,所以才特意让我确认后半部分?” 谢宜珩被亨利的火眼金睛照得无处遁形,硬着头皮承认了:“是,但是我只是觉得控制结构采用这样的设计有些奇怪。” “莱斯利年轻的时候脑子就不好使,老是这里出错那里出错。”老教授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和缓:“你直接跟他说就可以了,不用顾忌那么多。他不是斤斤计较的脾气。” 谢宜珩眼珠子转了几圈,问他:“遇到斤斤计较的怎么办?” 岔开话题是她的强项,可惜亨利并不买账。老教授慢条斯理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论莱斯利和爱德华取得了怎样的建树,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七十岁老先生,真打起来还打不过你。他们有错的时候,你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来。科学家分国界,但是知识不分国界。” “提出质疑不是对科学家的冒犯,而是对科学的尊重。就是在一次次不断的质疑争辩中,我们与真理的距离才越来越近。” 谢宜珩说了句好,歪着脑袋看他:“那要是你犯了错误怎么办?”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亨利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你要旁敲侧击地提醒我,最好不要让我很丢脸。既能让我发现自己的错误,又不要让我发现你发现了我的错误。” 亨利真的很喜欢说绕口令。她咂咂嘴,感叹道:“你要求真的好高啊。” 亨利敲敲桌子,示意她可以开始干活了。老绅士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中国人不是还有一句老话吗?严师出高徒。” 谢宜珩唉声叹气,重新计算映射函数。 … 临近中午的时候,莱斯利,亨利还有爱德华一起开了个小会。谢宜珩本来打算一个人去吃饭,结果在路上又一次遇到了自己的饭搭子哈维。 她每一次在饭点见到哈维的时候,他都垂头丧气,扯着一张比蓝纹奶酪还要臭的脸,喋喋不休地抱怨:“亨利教授真的好刻薄啊,他今天在爱德华办公室的时候,问我一个美国人为什么故意要学英腔。” 谢宜珩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讲话小心一点,亨利可是阿比盖尔的老师。” 哈维连连摆手:“算了吧,亨利对你的偏爱太明显了,估计对阿比盖尔也不怎么样。”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大学时候阿比盖尔每周高喊着的“亨利教授北半球第一帅”,对哈维说:“可是阿比盖尔挺喜欢亨利的。” 哈维不说话了,又开始自闭吃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吃素真的能开窍,哈维一口沙拉嚼了又嚼,突然灵光一闪,问她:“既然亨利教授这么喜欢你,你毕业之后怎么没跟着他一起做学术啊?” 哈维都把他的花环女神阿比盖尔的事情告诉了谢宜珩,她现在再藏着掖着,倒是显得自己没把哈维当朋友看。谢宜珩想了想,很恳切地说:“我想赚钱。” 哈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竭尽全力才咽了下去,结果还是咳嗽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问她:“就,就为这个?你知道爱德华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吗?” 世界上能有几个爱德华·斯通? 这句话她没说出来,想着自己的财迷本质不能暴露,于是又加了一句:“而且我当时的心理状态不太好,想着换个环境散散心,所以来了加州。” 哈维当时也是和父母闹掰了,心理压力太大,才来了大洋彼岸的这个国家。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很能理解这个理由。 谢宜珩吃的也差不多了,环视四周,还是没见到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她喝了一口苏打水,状若无意地问他:“劳伦斯呢?” 哈维立刻换上了一张凄凄惨惨的脸,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说:“他昨天淋了雨,高烧四十度,脑袋上绑了八个冰袋,还在坚持工作呢。” 这话说的太离谱,放在学术论文里都能被判个造假。谢宜珩又不是傻子。她铁石心肠,不动如山,吃完就和哈维说了再见,走得干脆利落。 … 亨利坐在实验室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监工角色。谢宜珩和莱斯利不敢聊天不敢摸鱼,敲键盘的声音都整齐统一得像阅兵现场。将近两点,她把大致的ROC曲线预判图做出来,发给爱德华,顺便抄送了裴彻和康妮一份。 被哈维形容成四十度高烧的裴彻意识倒还是清醒,邮件回得比没病的康妮和爱德华都要快。她下载了裴彻发来的附件,却发现这次方案图的反射镜悬挂位置和上次不一致。 三维层面的构造很难在二维的邮件里讲得清楚,谢宜珩迟疑不决,自己和自己拉锯了许久,最后还是给裴彻发了条短信,问他:“你在三楼的实验室吗?有些关于悬镜结构的问题,想询问一下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citation就不贴在这里啦!!我直接放到微博了,有兴趣的旁友可以来我wb直接看!!!!!!! 微博是@麦楞次Lenz,喜欢这篇文的旁友们可以收藏一下呀!!!谢谢啦!!! 小谢:裴彻烧不烧到四十度我不知道,但是哈维你肯定有病。 今天的哈维替兄弟卖惨失败,扣工资。 感谢在2020-03-01 23:59:30~2020-03-02 23:5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983356、太太是神仙!、3541562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傲慢与偏爱(2) 没想到下一秒裴彻的消息就直接发了过来:“我过来吧。我刚刚和爱德华在干涉仪中心,现在走过来正好。” 谢宜珩环顾四周,亨利和莱斯利都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间或会有叮叮当当的邮件提示音。实验室里的学术气氛非常浓厚,她神游天外的时候都有罕见的负罪感。 谢宜珩犹豫了一下,一句“要不还是我上来吧”只打了一半,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这正好也太正好了吧。 谢宜珩吓了一跳,趁着亨利和莱斯利还沉浸在实验数据的海洋里,她要夺得先机,赶紧跑过去开门。 实木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她探出一个脑袋去,食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裴彻配合地点了点头。 谢宜珩觉得自己在演谍战大片里的特务接头,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位一本正经的教授,很小声地说:“我去拿一下电脑,你在这里等我。” 裴彻被她这种小题大做的夸张逗笑了,但是谢宜珩那张横眉冷对的脸摆在面前,他敛了笑意,对她比了个“好”的口型。 谢宜珩抱着电脑和下午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强装镇定地走过两位教授的位置。她做贼心虚,三步一驻足,五步一回头,频频探查教授们的工作状态。最后亨利实在受不了这个慢悠悠挪腾的移动物体了,他目光还聚焦在自己的屏幕上,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对谁说:“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谢宜珩被看破又说破,也不好意思再编个理由来搪塞他们,干脆走为上计,脚底抹了油一般,哧溜一下子就窜出去了。 她关上门的一瞬间,莱斯利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笑声,转头问亨利:“她去见劳伦斯啊?” “不知道。”亨利睨了他一眼,语气不太好:“你管她干什么?路易莎带着电脑出去的,一看就是去工作的。你这个人坐在电脑前,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管别人?” 亨利的心眼比地轴还要偏,莱斯利恨恨地骂了他一句双标英国佬。 亨利面无表情地拿自己的长柄雨伞捅他:“你这是国籍歧视。” … 裴彻按照之前她说的,倚在门口等她,见谢宜珩终于出来,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忍着笑意问她:“什么时候改行演谍战片了?” 谢宜珩走了几级台阶,回头往实验室的方向扬扬下巴,说:“亨利在呢。” 亨利和莱斯利一把年纪,凡事都看得通透。有些事或许他们自己都还剪不断理还乱,但老教授们早就看了个明白,只是委婉地没说破。 裴彻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三楼。裴彻这一趟出去了也没多久,实验室里的冷气还开着,悬挂结构的模型边上多了一块白板。黑色的马克笔笔记被写上又被擦去,整块板面都是灰蒙蒙的颜色,像是风雨欲来前的乌云压境。 测地偏差,爱因斯坦方程,这些公式鳞次栉比,谢宜珩看得脑袋发晕。 裴彻替她拉开凳子,自己也在一边坐下,打开先前发送邮件,问:“有什么问题吗?” 谢宜珩的注意力被拉回了正轨,一听到这个问题,她忙不迭地点头,把两份图纸摆在一起,指着截然不同的上层结构,说:“爱德华是打算放弃四层结构了吗?现在再推倒重来,会不会有点…” 鉴于裴彻是爱德华的学生,谢宜珩忍着脾气,把后面的几个字吞了回去。 裴彻之前只核对了附件里的具体数据,确认无误后就直接发给了谢宜珩,图纸确实没看。被她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上层结构的问题。 他眉头紧紧拧着,目光在两份图纸之间梭巡,想了想,最后很笃定地说:“爱德华发错了文件。” 谢宜珩又在心里把爱德华大卸八块了一遍。 她托着腮,无奈地说:“爱德华以前还是我偶像呢。” 没想到学术界追星也有风险,她近距离和爱德华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人傲慢又偏执,是个彻头彻尾的超级喷子。爱德华的偶像光环碎了一地,她早就粉转黑了。 裴彻“嗯”了一声,接腔道:“哈维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咳嗽起来,手背上的青筋都有迹可循。谢宜珩默默起身,去门口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 瓶身是个很小的圆柱体。接过那瓶水的时候,她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一小块皮肤相触。 人体是导体。体内的生物电流划过一瞬相触的肌肤,形成了一条完美的通路,把神经兴奋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另一个大脑。 分明的,澎湃的,呼之欲出的情绪掺揉在一起,变成了一地乱麻。 但是生物电流只会传导兴奋,而不会传导错综复杂的情感。她不知道裴彻的心里在想什么,裴彻也不知道她的心跳速度。 相当公平。 裴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对她说了声谢谢。 谢宜珩的指尖还残留着刚刚的温度,他的手很冷。中午哈维那句信誓旦旦的高烧四十度还在她耳边循环播放,她悄悄地打量着裴彻的脸色,问他:“你发烧了?” 咳嗽一般都是被归属为感冒的症状,她跳了一步,直接到了发烧。裴彻心里暗自觉得奇怪,摇了摇头,说:“没有。” 谢宜珩“哦”一声,知道自己被哈维忽悠了,反手就把这事儿抖落出来:“哈维说你高烧四十度。” 裴彻立刻意识到了哈维的企图。他无语归无语,还是替哈维打了圆场:“他可能弄错了。”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托马斯对裴彻的评价就是骄傲——不是坦塔罗斯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而是腓特烈二世那种决不投降的骄傲。 谢宜珩确实不相信这么一个心比天高的人会作为幕后主谋,指使哈维来卖惨。 她想了想,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裴彻改完了设计图,正在给爱德华发邮件。谢宜珩听着键盘敲击的声音,像是某种规律节奏的声音密码,向她传输着彼此间的暗号。她神使鬼差地问他:“你是怎么和爱德华说的啊?” 裴彻笑了一声,明晃晃地调侃她:“说他没头脑,惹得路易莎不高兴了。” 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偏偏当初还是她自己说的。谢宜珩侧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裴彻摁下Enter键,把邮件发出去,想到她问的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挑眉看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亨利上午刚给她灌的鸡汤还热乎着,立刻被她转了手,又向他复述了一遍。裴彻耐心地听完,点点头,说:“我同意亨利教授的观点。” 谢宜珩的初衷并不是让站在全世界的对立面,她有点不甘心,轻声嘀咕着:“但是求同存异不是更好吗?” “你这是哪学来的词?”裴彻被她气笑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白板前,把袖子挽起来,写下一长串行云流水的单词,好整以暇地问她:“路易莎同学,广义相对论的弯曲的空间几何形式和量子力学的微观宇宙要怎么求同存异?” 像是在一个有着奇怪的时空曲率的星球上,他的时间只过了一天,而她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年。但“路易莎同学”这个称呼实在是熟悉得要命,连带着她一起越过了时间的壁垒,重新回到波士顿的春天。 她已经太多年没有接触过这些概念了,像是被束之高阁的王冠项链,宝石镶嵌的缝隙间都积满了灰尘。谢宜珩有些恍惚,努力地在记忆里东拼西凑,最后一无所获,她非常诚实地放弃了:“我不记得了。” 她说的轻飘飘的,裴彻却错开了目光。 谢宜珩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大的。她剪短了头发,在酒吧点自己喜欢的鸡尾酒,开始用计算机来处理很多人脑解决不了的难题,做讲座的样子专注又迷人,然后干脆利落地丢掉了物理。 下午三点钟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影把反射镜切割得支离破碎,一地狼藉。他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话题终止在这里实在不礼貌,于是换了个例子问她:“永动机和能量守恒定律要怎么求同存异?” 谢宜珩果断地摇头:“不可能求同,也不可能存异。” “哈维以前对我说过,惟一性定理意味着泊松方程在边界条件下所解得的势函数具有唯一的,并且是确定的电场。”他盖上马克笔的盖子,缓慢地把白板擦干净,把那些沉重压抑的乌云状墨迹全部擦掉。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温柔:“自然科学没有求同存异这个概念。用亨利教授的话来说,真理是绝对的,且唯一的。” 谢宜珩发现自己居然很没出息地被说服了,不由得认真地怀疑自己的批判性思维是否不复存在了。但是循循善诱的教授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于是她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谢谢劳伦斯教授为我排忧解难。” 这声“劳伦斯教授”叫得煞有其事,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学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他俩真的在很认真的搞暧昧,我保证!!!!! 今天有点事,所以更新晚了,跟大家道个歉啦!!!!!!!会在留言里补发红包的!!!!!!!!!! 大家可以揣摩一下裴彻听到这句话的内心活动(推眼镜) 感谢在2020-03-02 23:59:48~2020-03-04 00:4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张蛋蛋爱笑、3541562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臙E 20瓶;子亓 16瓶;千树 5瓶;荼茶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傲慢与偏爱(3) 裴彻还站在原地,耳边一遍遍回放着那句拉长了尾音的“劳伦斯教授”。 谢宜珩这句话说的漫不经心,他听着这个融化在落日里的,含糊的,暗昧的,纠缠不清的称呼,搭在白板上的手指都收紧了几分。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遥遥地一眼望过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谢宜珩已经收拾了东西,笑眯眯地说了声再见,带上门就走了。 实验室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又“砰”的一声打开。 哈维满脸春风地跑了进来,邀功道:“快夸我快夸我快夸我。” 裴彻自顾自地在白板上写推导公式,懒得理他:“你最近怎么这么闲?” “我可不全是为了一己私欲。毕竟你算分手过错方,挽回比较困难,所以特地替你出谋划策。”哈维绕着悬镜模型走了几圈,啧啧称奇:“爱德华真是异想天开的疯子。” 话题转移得生硬又蹩脚,裴彻睨他一眼,语气平淡:“行了,以后别给她添麻烦了。等会儿和我一起去见爱德华,今天上午的测量好像有些问题。” 哈维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这个“她”是谁,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认了错,乖乖点头:“听你的。” … 谢宜珩回到实验室才发现莱斯利已经出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了亨利一个人。老教授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上的噪声样本,小点以团状不规则地分布着,像是春天森林里一丛一丛窜出来的蘑菇。 亨利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一猜便知道是她,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右侧的桌子,说:“快去把正样本的概率算完,周五之前要建完初步模型。” 谢宜珩看着桌子上一沓沓的资料发愁,说:“我还以为你回来之后工作强度能减小很多呢,没想到不减反增。” 亨利耸了耸肩,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说:“就是因为你们来不及,莱斯利才特意让我过来的。” 谢宜珩积怨已久,悄悄嘀咕着:“我们已经九点上班七点下班了,晚上回了房间还要接着看数据。爱德华还嫌我们进度慢,他这是要搞军备竞赛呢?” 莱斯利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她那句军备竞赛,笑眯眯地说:“对啊,我昨天听康妮说,欧洲那边的天文台也在进行引力波的探测。爱德华正和人家较劲呢,两边比的就是速度。” 亨利嗤了一声,笃定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LIGO已经建了二十年了,基础底子就放在这里。欧洲那边的干涉仪才建了多久?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成果。” “我也是这么想的,”莱斯利凑在显示器前,跟亨利一起看噪点分布。听到这个回答,他无奈地摊手,说:“可惜爱德华不这么觉得。” 亨利输入了全部样本,耐心地等待着ROC曲线图的生成,他现在没什么要紧事,随口说道:“我今天好像在控制中心看到威拉德·阿金斯了。” 显然这位教授并没有爱德华臭名昭著,谢宜珩思来想去都不记得威拉德·阿金斯是谁,于是她问亨利:“威拉德教授也是在加州理工工作的吗?” 亨利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是,威拉德应该一直是在麻省理工任职的,他负责的是路易斯安那州的另一台LIGO干涉仪,这次来华盛顿州应该是对接两边的升级方案的。” 莱斯利“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别提他,一说到他我就生气,整天不说话,我以前还真的以为他是个身残志坚的哑巴。这人才是货真价实的科学怪人,让他和爱德华吵去吧,我倒是要看看最后谁是活下来的蛊王。” 谢宜珩没忍住,笑出了声:“他都不说话,要怎么和爱德华吵啊?” 实验室里面正闲聊着,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三个人想着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来送资料的,谁都不愿意挪腾,于是莱斯利只遥遥地对着门口喊了一句:“请进吧。” 没想到敲门的居然是爱德华。爱德华难得有闲情逸致来巡视工作,被怠慢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身后还跟着科学怪人威拉德,很明显是带着威拉德来参观的。 主客一起被怠慢,爱德华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最终顾念着威拉德还在这里,只是叹了口气,说:“诸位下午好,这是威拉德·阿金斯教授,也是LIGO的合伙创始人之一。” 威拉德一头金发,看人的时候眼睛总习惯往右上瞥,总让人觉得他是在翻白眼。他的眉梢嘴角一块儿耷拉着,脸颊干瘪瘦削,眼尾皱纹深深,像是给骷髅骨架套上了一层松松垮垮的皮囊。 三人都依次和他打过了招呼,威拉德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向他们点头致意。他笑起来的时候,硬生生地把嘴角往上提拉着,像是毫无感情的人偶摆出的客套笑容。亨利和爱德华闲聊了几句,准备离开,威拉德像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跟在爱德华身后,和他一起出去了。 门又关上了,莱斯利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怎么这几年越活越像鬼了?” “说什么呢,”亨利轻轻地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嘴下留情:“他只是不爱说话吧。” 谢宜珩对威拉德的初印象并不好,导致下午爱德华要求她去给威拉德介绍机器学习在引力波探测中的运用的时候,她格外小心翼翼,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 威拉德双手交叠,眼瞳缓慢地转动着,像是一尾衰老的鱼。他听完她的报告,敷衍地笑了笑,问她:“确定反射镜精度可以达到1E-22吗?” 谢宜珩倒是很坦诚:“不能。因为目前没有过调试,甚至爱德华都没有确定悬镜模型的结构,所以我不敢保证。” 威拉德歪着头,死死盯着模型图的第一页。他是真的很不喜欢与人交流,说话的时候主谓宾是能省则省:“知道了,回去吧。” … 谢宜珩在波形图和平衡点里泡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看意大利面都像ROC曲线图,她都怀疑自己快要精神衰弱了。走出实验室的时候,亨利被华盛顿州的夜风吹拂着,拄着手杖,问她:“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像从密闭的潜艇里出来了。” 谢宜珩的细胞代谢产物已经不是氨基酸了,而是乳酸。疲惫被量化,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去,她整个人手脚发软,像是走在轻飘飘的云层里。 她听着晚风穿过树林的窸窣轻响,咂咂嘴,配合地说:“太像了。” 亨利突发奇想,问她:“有没有感受到科研的快乐?” 要是放在平时,谢宜珩还有心思敷衍一下。可她这周天天工作到晚上九点,三更半夜还会被邮件的提示音吵醒,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于是她想了想,言辞恳切,诚心诚意地说:“不瞒您说,有时候算出了符合假设的结果,确实会增加我的多巴胺分泌。但是高强度的脑力运动反而会导致腺苷过量,长此以往我可能会脑损伤啊。” 亨利直接忽略了后半句,满意地哼了声,说:“这个项目结束之后,要不要来加州理工当博士后?” 谢宜珩夸张地“嚯”了一声,颇为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这可不一定,毕竟我现在可抢手了,前几天莱斯利还问我要不要去斯坦福工作呢。” “加州理工给你开的工资肯定比斯坦福的高。”亨利太懂这个财迷学生了,言简意骇地指出了关键:“你想想斯坦福有多少教职工,僧多粥少啊,肯定是来加州理工划算。” 谢宜珩想了想,推辞道:“粥再多也没我现在工资高。” 亨利笑眯眯的,语重心长地说:“但是劳伦斯在加州理工啊。” 谢宜珩难得被亨利当面调侃,非常不争气地脸红了。 … 回到房间已经是九点多钟了,客厅里的台灯亮着,满房间都是昏黄朦胧的光线,康妮还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看着文献。 谢宜珩去冰箱里拿了一听苏打水,问她:“要我帮您打开灯吗?灯光这么暗,看小字很伤眼睛的。” 康妮听到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说:“不用了,我很快就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说了句好,刚关上房间门,庄令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听上去庄令的心情不错,问她:“小珩最近工作忙不忙?” “忙死了。”谢宜珩报忧不报喜,在电话这头长吁短叹:“我不想工作了,奶奶能不能给我介绍个豪门啊?” 谢愈春耳朵尖,隔着老远就听到谢宜珩的米虫言论,气得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抢了庄令的电话,语调拔高了几分,问她:“你确定?” 爷爷实在太有气势,谢宜珩心里的退堂鼓打得咚咚响,说:“不确定不确定。” “行了,”谢愈春不吃她这一套,老爷子当了几十年的外交官,说起话来都是无可置疑的威厉。他清了清嗓子,问她:“小姜前几天正好来见我,说你跟着他妹妹一起去拉斯维加斯了?” 谢宜珩立刻给姜翡发消息,控诉她哥伤及无辜,丧尽天良。 她自知理亏,举手投降:“是姜先生的妹妹硬要拉着我去的。” 谢愈春气得头发倒竖,又是好一通说教。谢宜珩从小听到大,几乎倒背如流,有时候谢愈春说着说着卡壳了,她还能给他提词。 一长串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完,她才问她:“怎么不愿意去和小贺吃顿饭?”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还是为了这个,谢宜珩当真无语。 他听她不说话,知道孩子的狗脾气又犯了,语气软了下来,说:“爷爷不骗你,真的不是相亲,小贺特地跟我说了不喜欢你这样的。” 谢宜珩一脑袋问号:“那这男的啥意思啊?” “你奶奶还不知道拉斯维加斯这件事呢,”谢愈春避而不答,反而装模作样地跟她谈判,说:“要不还是去和小贺吃顿饭吧?” 威逼利诱就在眼前,谢宜珩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姜翡不知道在哪里疯玩,亦或是看到了消息但是在装死,反正她左等右等,连康妮都睡了,还是没等到姜翡的消息。 谢宜珩索性放弃了,她洗漱完直接上床睡觉,戴上眼罩,正准备关灯的时候,手机的提示音响了。 她顿时精神抖擞,正准备起来和姜翡网络大骂八百回合,一看手机,却发现是裴彻发的消息。 这人居然在半夜给她发美食图片,从法式菜肴到怀石料理一应俱全,是真的很过分。 谢宜珩流着口水,礼貌地回了个问号。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这男的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感谢在2020-03-04 00:47:20~2020-03-05 01:1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晴、张蛋蛋爱笑 2个;3541562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10瓶;荼茶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傲慢与偏爱(4) 裴彻忽视了那个不太友善的问号,回复她:“你看看,有没有比较喜欢的餐厅?” 晚上十点半,她看着寿司里的鱼子粒粒鲜红饱满,酥皮金黄松脆的惠灵顿牛排,嫩滑多汁的烤春鸡点缀着柠檬和洋葱,谢宜珩的记忆终于复苏了——裴彻还欠她一顿饭。 那天从雨里走了回来之后,谢宜珩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理清了她和裴彻的债务关系。裴彻欠她一顿饭,她又欠裴彻一顿饭。 从物理意义上说,两个方向相反,大小相等的向量加起来应该是等于零,也就是说她和裴彻互不相欠。但是谢宜珩作为一个计算机科学从业者,对着这样的逻辑关系发愣了几秒,一拍桌子,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两个变量在计算机语言里被定义得完全不一样,她请她的,他请他的,根本抵消不了。 成功地把自己催眠了之后,谢宜珩就愈发心安理得。反正就是两顿饭,吃了又不会怎么样。 谢宜珩努力忍住口水,把几家餐厅的简介和菜单逐一看完。她看了看图片最下方的地址,这几家餐厅都是在西雅图市中心,心里正纳闷,于是就问他:“怎么都是在西雅图,会不会有点远?” 西雅图离汉福德镇不近,开车要将近两个多小时,这可不是“有点远”。 裴彻回复她:“汉福德这里没有好的餐厅,所以挑个有空的周末去西雅图吃吧,一个下午来回也足够了。” 汉福德只是个偏僻的小镇,联邦政府设立它的目的还是为了填埋核能废料产物。镇上连条像样的商业街都没有,确实不会有什么好的餐厅。 谢宜珩以为的那种吃饭,是回了加州,去洛杉矶随随便便找家餐厅,然后两个人坐下来聊聊天。她确实没想到是这种级别的吃饭——他挑的餐厅都是正儿八经的米其林三星,甚至有几家还有明文规定的着装要求。 有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被缓慢地酝酿着,发酵着,慢慢地升腾起来,占据她整个心脏。 她想了想:“要不就那家寿司店吧?” 裴彻消息一如既往的回得很快:“好,你下周六晚上有空吗?我订位置了?” 其实一通电话就能把这件事在三分钟内解决掉。互发短信这种方式耗时耗力又笨拙,像是回到了用着翻盖手机的高中时代。 但是他愿意,她也愿意。 谢宜珩一个“好”字打在对话框里又删掉,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问出了口:“出于社交惯例,我想问一个问题。” 他风度翩翩地回了句:“请问吧。” 上一句话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谢宜珩把自己推到了两难的境地,问了显得自作多情,不问又像是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她深呼吸,键盘打字的声音是一串连续的滴滴答答,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是一次单纯的朋友之间的聚会,还是一场我和你之间的约会?” 谢宜珩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兴奋地叫嚣着,指尖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轻颤。输完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她把手机锁屏,扔到了一边。 她期待这个答案,又害怕这个答案。 奇怪的自相矛盾。 手机迟迟没有声音,她没出息地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仿佛和世界隔绝开来,只能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并不急促,甚至可以说得上平缓绵长,是长长的引线被缓慢引燃的声音。 脸被困在了逼仄的空间里,陈旧的气体被反复吐纳,潮湿又闷热,像是穿梭在雨季的热带雨林。 “叮——” 提示音响了,她收到了一条消息。 谢宜珩用力地闭了闭眼,抓过手机,点开熟悉的对话框,近乎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过去。 句子很短,是裴彻一贯的礼貌口吻。 “这取决于你。” 房间里一片黑暗,她只听得见从远方传来的,潮汐涨落的声音,像是抚慰吟游诗人的歌谣。 孤独又寂寥。 她叹了口气,重新把眼罩戴上。 又是“叮”的一声。 谢宜珩其实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了,以为这条消息是那句例行公事一般的“晚安”。她拿起了手机,正欲说些什么来结束这场对话,却看到发过来的是一句长长的句子,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晚安”。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认为这是一场约会,你和我之间的约会。” 引线终于烧到了尽头,炸弹“轰”地一声在她心上爆裂开,火花四溅。她为自己搭的屏障一瞬瓦解土崩,支离破碎。 ——这取决于你,因为我的答案始终如一。 四周都是寂静的黑暗,她的心跳声笃定又坦然,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 手机又是“叮”的一声,屏幕再一次亮起来。 “晚安,路易莎。” … 谢宜珩做阅读理解一般地琢磨着那几句短短的话,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绕了进去。她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梦到自己心律失常被拉去抢救,一会儿又梦到爱德华跳着脚骂她拐走了他的关门弟子。 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华盛顿州,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脑损伤的临床症状。确定自己的脑功能齐全暂时还是齐全的,谢宜珩起床洗漱,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搬砖生活。 最近整个LIGO物理部门的工作强度非常大,康妮晚睡早起,等谢宜珩起床的时候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桌子上的文献摞成了座小山,自上而下贴着不同颜色的索引标,像是她高中时候美国历史的笔记。 到了实验室之后,她向亨利说了这件事,莱斯利在一边暗搓搓地偷听,心疼的不得了:“我跟她说了工作上的事不着急的,肯定是身体重要,她怎么就不听呢?” 亨利冲他挑眉:“你跟爱德华说了工作上的事不着急的吗?” 这句话正中要害,莱斯利的脸像是泡在了黑巧克力里,泛着苦意,唉声叹气:“爱德华脑子有病也就算了,威拉德也不是个正常人。” “您也不能太有偏见了,”谢宜珩把手头这沓资料装订起来,勉为其难地替威拉德洗白:“我昨天去找他做报告,感觉威拉德教授只是不爱说话,待人接物比爱德华和气多了。” 莱斯利气得胡子都直挺挺地往上翘:“你都说了他不爱说话,那他难听的话都在心里偷偷说,表面上就显得和蔼可亲了。” 谢宜珩被爱德华语言攻击得快要精神衰弱了,突然空降了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领导,她感恩戴德还来不及,自然不同意莱斯利的观点。 两人各抒己见,你一句我一句地在那评头论足。亨利受不了了,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们可以快点开始今天的为爱发电了。 模型训练不能达到预期效果,甚至精准度和他们的要求相差甚远。莱斯利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器上最新的平衡点位置,念念有词:“再高点…再高点…哎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曲线没爬多高就拐了个懒惰的弯,平衡点停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像是成绩中游的孩子,平平无奇,却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大错。 莱斯利气得拍腿:“这程序有问题!” 谢宜珩看得津津有味,笑着说:“您以前接受BBC采访的时候不就说每一个计算机程序都是您的孩子吗?” 亨利冷笑了一声,说:“确实,随了他父亲的没用。” 神仙打架她不掺合,谢宜珩老老实实地低头,继续处理数据的分类。快中午的时候一个年纪轻轻的助理来找她,带着她去了威拉德的办公室。 威拉德的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寒气逼人。她只穿了件衬衫,一进去就冻得直哆嗦。威拉德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浑浊的眼睛转了转,推过来一份资料,向她解释道:“这是我的LIGO所采用的噪声识别方法。” “两边的方案要同步,否则会影响引力波的位置的判断,”威拉德的嗓音嘶哑,说到“引力波”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里迸发出一点难得的光亮,像是老旧的留声机在为了最后一张唱片歇斯底里地呐喊着:“辛苦了。” 这句“辛苦了”没有丝毫的感情起伏,还没她的谷歌管家说得真情实感。但是谢宜珩还是非常受用,微笑着说了句您客气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之后所有的模型和调试数据我都直接发到您的邮箱,可以么?” 威拉德很缓慢地点了点头,问她:“你的邮箱?” 谢宜珩把自己的邮箱地址念给他,念到“Xie”的时候,威拉德似乎有点惊讶,微微抬头,脸上的纹路终于有了些松动,问她:“这是你的姓吗?” 谢宜珩点点头,解释道:“我是中国人,这是我的姓。” 威拉德的眼珠子动了动,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目光古怪又模糊。他抿着唇,说:“抱歉,我不是种族主义者,只是单纯的好奇。” 她其实没有对这些话题过分敏感,听到威拉德这么解释,赶紧摆摆手:“没事的。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我去找爱德华了?” 他微微颔首,谢宜珩说了再见,如临大赦,飞也似的离开这间比南极还冷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我都在无意识地拍大腿:小谢啊!!!!你在想什么呢!!!!!人家都明示了!!!!你还要犹豫什么!!! 一个date离正儿八经的谈恋爱还远着呢!!!!大家不要激动!!!!!! 但是裴彻这男的真的太会了,我太激动了,我已经死了。 第33章 傲慢与偏爱(5) 谢宜珩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亨利。他应该也是刚刚从爱德华那里回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控制设备的模型的正确率必须到达0.99。 谢宜珩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了科学家和资本家的不同,她被层层相扣的Yes/No条件搞得焦头烂额,资料翻得哗啦作响,连莱斯利都为之侧目。经过了多次修改,老教授的模型终于达到了训练标准,他精神抖擞地拨了拨自己的胡子,笑呵呵地看戏:“路易莎,Couldview的主要业务不就是语音识别嘛?你们应该经常设计决策树啊。” 谢宜珩前几周还在为了客户那个正确率为0.97的决策树加班熬夜,莱斯利这句话又唤起了她灰暗的回忆。看着眼前这个0.99的模型,谢宜珩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决策树最高也就是0.97的。” 亨利“啧”了一声,食指和拇指就这么一捏,向她比划:“这0.02就是猿人进化到智人的两百万年。” 莱斯利在一旁哈哈大笑。谢宜珩被淹没在资料里,认命地开始进化。 … 因为控制设备的监测模型基本上全部改过了,在莱斯利和亨利把最后的模拟方案确定了之后,谢宜珩又去找了一次爱德华。 她刚从楼梯拐角出来,就看见哈维站在爱德华的办公室门口,满脸纠结,手半举在空中,是戛然而止的敲门动作。 她看着哈维维持着这个定格的动作,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走过去轻声问他:“你也是来找爱德华的吗?怎么不进去?” 哈维收回了手,目光闪烁,犹豫着开口道:“爱德华好像是和谁在吵架,现在进去不太合适吧。” 谢宜珩侧耳倾听,实验室里面却没有什么声响,有些怀疑地问道:“没在吵架吧,里面都没什么声音。” 哈维适时地挤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问她:“你和劳伦斯吵过架吗?” 当然吵过。 裴彻和谢宜珩在谈恋爱的时候有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规定,比如两个人不能相互抄作业,再比如吵架的时候,声音不能超过60分贝。 谢宜珩一开始对这个规定根本不以为意,她甚至还对自己的朋友佐伊大放阙词:“60分贝?我这么理智的人怎么可能在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大吼大叫。他完全可以把下限调到40分贝。” 人在愤怒的时候,亦或是心虚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提高音量来自我说服,以增加自己的底气。而事实证明,60分贝显然无法给她提供充分的底气。只是音量再往上走,裴彻就要喊停。 两个人吵过几次架,每次谢宜珩都是气势汹汹地开始,忍气吞声地结束。甚至到最后,两个人都是面对面坐下来,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观点理由,然后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讨论。 这种吵架方式的后遗症就是她失去了冲动的能力。有时候做小组作业,她和佐伊有些口角。她说得头头是道,以理服人,连佐伊都忍不住感叹道:“路易莎,你现在可以去当辩论社的社长了。” … 谢宜珩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这么丧心病狂的条约居然还存在着。而哈维甚至从不反抗,十年如一日地接受着这个不平等条约。 惨,实在是惨。 哈维一看谢宜珩的表情就猜到了她也是受害者,他有些错愕,又有些幸灾乐祸:“60分贝这个规定的历史这么悠久的吗?” 谢宜珩还没来得及问他“历史这么悠久”是什么意思,实验室里面就传来“哐”的一声巨响,像是电影里的劫匪打破了银行的玻璃。 她和哈维都被着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爱德华·韦斯教授,您认为现在自己走到了太阳底下,所以您有资格来评价我的做法道德与否了吗?”隔着厚厚的门,威拉德的声音听上去嘶哑又暴戾,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像是铺天盖地的海啸奔涌而来:“您还记得您是怎么逼走了伯纳德·艾蒙德吗?为了独揽大权,您可真是不择手段。” 这个“您”字用的讽刺又刻薄,谢宜珩没想到威拉德也有这样的咄咄逼人的一面。他们虽然是在等爱德华,但是里面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再在门口杵着未免有不太合适,想到这里,她转头问哈维:“我们要不要先去楼梯那边?” 哈维沉默地点头,一边走一边摇头:“我服了,爱德华和谁都吵的起来。” 刚刚几个无意间听到的词一直在耳边打着转,她心中不解,爱德华虽然脾气差素质低,但是他的能力绝对是被学术界认可和尊重的。 “不择手段”这个评价,未免有些太过了。 谢宜珩没有接话,她安静地站在玻璃窗前,看着两条笔直的激光臂相交于此,又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又是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一遍遍地往复回响,空洞又悲凉。爱德华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很大声地说:“威拉德,你自己认为这么做万无一失,可这也仅仅是你自己认为。你知道吗,太阳照耀不到的天平,月亮会擦亮它。” 威拉德置若罔闻,连头都没有回,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爱德华的最后一句话是用拉丁语说的,哈维听得不太清楚,问她:“他说了什么?” 谢宜珩把那句话的大致意思复述了一遍,哈维乐了,说:“还用拉丁语这么来一句?他真以为他是刺杀林肯的约翰·布斯呢?” 她倚在栏杆上,看着哈维志在必得地跑过去,敲开爱德华的门,然后被灰头土脸地赶出来。 “别去了,爱德华在发疯呢。他刚刚摔了实验室里的反射镜模型,现在满地都是石英碎片。”哈维领了爱德华的一顿骂,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递给她一个文件袋:“拿着吧,爱德华让你直接去找劳伦斯。” 狼来了的故事就是这样。第一次听说裴彻高烧四十度,她还有所动摇;这次哈维故技重施,她不打算再上当受骗。谢宜珩接过文件袋,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问他:“又高烧四十度了?” “不是不是,真的是爱德华说的。”哈维摆了摆手,难得的脸红了一瞬:“他要去检查防震装置,所以今天没有时间。他让你和劳伦斯一起确定控制设备的位置和预期效果,记得明天十二点前把报告发到他邮箱。” 谢宜珩被“明天十二点”这个截止日期给震撼了,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他是在开玩笑吗?” 哈维摸了摸下巴,问她:“爱德华是美国佬,你觉得一个正宗南方美国佬会有幽默细胞吗?” 谢宜珩目光空洞,缓慢地点头。 哈维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不错,你也很有幽默细胞。” … 谢宜珩回二楼的实验室拿电脑,进门的时候亨利和莱斯利还在讨论威拉德。亨利举着手,信誓旦旦地说:“威拉德脾气比康妮好多了。” 莱斯利气得胡子都在冒烟,问他:“你胡说八道。你一个学计算机的,怎么对楼上那群物理疯子了如指掌。” 亨利“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 艾萨克以前就是费曼的学生啊,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艾萨克是亨利去世的爱人。 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莱斯利讷讷的,不知道如何接话。亨利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但是他绝对不能去踩这个雷区。莱斯利冥思苦想,正好看见谢宜珩拿着电脑又要出去,来去匆匆像一阵风,半是岔开话题半是揶揄地问她:“去见劳伦斯?” 谢宜珩点头,又觉得不妥,画蛇添足一般的添了一句:“爱德华让我去的。” 莱斯利“啧”了一声,笑眯眯地说:“爱德华总算干了件人事。” 这下轮到谢宜珩哑口无言了。 亨利没莱斯利八卦,他笑了笑,对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快去,别让人家等你。” 似乎每次她去见裴彻的时候,亨利说的都是这句话。 他出院的下午就飞来了华盛顿州,和莱斯利一起天天踩着爱德华的截止期限交报告。几天下来老教授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不少,沉沉的向下坠着。 谢宜珩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他面容疲倦又苍老,无名指上的戒指却闪闪发光,像是故事书里那些亘古不变的童话。 … 裴彻并不知道爱德华给他临时加了一份工作,所以当谢宜珩来敲门的时候,他还有些诧异,撑着门问她:“路易莎?你怎么来了?” 谢宜珩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低着头,煞有其事地说:“劳伦斯教授,我是来找您一起讨论控制设备的。您亲爱的老师爱德华让我们在明天十二点前交出去,希望我们默契配合,不要熬夜。” 她还叫上瘾了。裴彻笑了一声,顺手把空调温度调高,问她:“是中午十二点?” 谢宜珩突然意识到疯子爱德华也可能定的是凌晨十二点,她倒抽了一口气,怀疑地说:“不会是今晚十二点吧?”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爱德华的工作状态,点点头,说:“有可能,我问一下他吧。” 谢宜珩手疾眼快地拦住他:“别,爱德华刚刚才和威拉德吵完架。” 裴彻显然也习惯了爱德华的精神状态,他松了松领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叹了口气:“怎么都能和威拉德吵起来?” 谢宜珩言简意骇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她才试探地开口问道:“伯纳德·艾蒙德是谁啊?” “伯纳德以前是加州理工的物理系教授,也是LIGO最初的三位合伙创始人之一。”裴彻也不知道为什么威拉德突然会重提旧事,顿了顿,说:“但是他已经离开LIGO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很难被梳理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几位当事人都是三缄其口,丝毫不提伯纳德离开的原因。裴彻是偶然看到爱德华办公室里的旧剪报,才知道LIGO的设计是出自他手:“伯纳德应该是和爱德华有一些想法上的分歧,所以最后才离开了队伍吧。毕竟当时爱德华已经是加州理工的教务长了,NFS肯定不会让他离开。” 谢宜珩还在琢磨着“不择手段”四个字,心里的弯弯绕绕缠成了一团无解的乱麻。她虽然不是正经的物理学家,但是也希望LIGO可以探测到引力波,证明广义相对论的正确性。 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伟大的事。 就像爱德华说的那样,人们很难对真理保持永恒的热情,但至少要怀有敬畏。 但是现在LIGO的几位负责人之间都是一团浆糊,爱德华傲慢至极,油盐不进,而威拉德似乎根本不想和爱德华握手言和。她给出一个方案,两边的意见完全不一致,那为难的就是她。 裴彻也看出了她的顾虑,但他是爱德华的学生,不管如何评价,立场上似乎都是偏颇的。他想了想,非常委婉地替爱德华洗白:“但是不论如何,我觉得爱德华都不像是不择手段的人。” 谢宜珩应了一声,说:“确实,物理就是他的上帝,他不会亵渎他的神明。” 裴彻看完了最后一页的模型图,冷不丁地抬头与她对视,目光通透又澄澈。两人挨得近,她都能看见自己在他瞳孔里的倒影:“路易莎,你昨晚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下周六晚上有空吗?” 当面聊和短信聊很明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谢宜珩强装镇定,轻咳了一声,说:“应该是有空的吧。” 他从善如流地提醒她:“记得不要迟到。” 谢宜珩强压下一口气,辩解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迟到了。” 裴彻轻笑了一声,说:“好。那另一个问题呢?” 谢宜珩坦然地与他对视,开始自我催眠:“其实朋友间的聚会,和一场约会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大概是猜到了她要慢腾腾地打太极,最后给他一个模棱两可地答案,所以还未等她说出下一句,裴彻冲她很缓慢地眨眨眼睛,说:“有或没有,我暂且还不知道答案,不过这对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希望对于你而言也是如此。” “因为不管是朋友聚会还是约会,都是你所定义的性质,都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的。而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你来赴了我的约。” 他说到最后声音轻缓又缱绻,像是害怕惊醒了一场多年的梦。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华盛顿州的落日余晖浮在他侧脸的轮廓上,眼睫密匝匝地撇开,眼尾是一点上挑的弧度。三分深情,七分温柔被斜阳切割得刚刚好,像极了古希腊神话里走出来的纳西索斯。 她看着窗外那一轮熔金般的滚烫落日,满天晚霞泼洒,听见自己的灵魂在说话:“对我而言确实如此,你也是来赴了我的约。” 作者有话要说:王者互搞,我输了!!!!!!!!! 裴彻真的太会了!!!我一下子呜呜呜呜!!!!!!!!!感谢在2020-03-06 02:09:45~2020-03-07 23:5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彩沙漠、谢佳、张蛋蛋爱笑、太太是神仙!、3541562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无声告白(1) 敲门声打断了这场暗潮汹涌的对话。康妮探了个脑袋进来,笑眯眯地问:“劳伦斯在吗?” 她看见谢宜珩坐在一边的时候明显的愣了一下,不过康妮见多了大风大浪,面色很快平静下来,轻咳一声,笑着问:“我打扰到两位了吗?” 谢宜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头摇得像个摆:“不打扰不打扰。” “这是悬摆结构的最终方案,你们看一看。”爱德华要求所有文件必须有纸质存档,于是和蔼可亲的意大利女士只好亲自过来送资料:“爱德华和威拉德都看过了,应该不会再改了。” 裴彻向康妮道了谢,接过那一沓打印纸,抬手翻了几页,叹了口气,说:“这已经是我收到的第四个最终方案了。” 康妮嗤了一声,无辜地摊手:“四级结构是确定了的,只是重新设计了反射镜表面的镀膜以及外侧的二氧化碳激光发射器,并不算很大的改动。” 康妮的资料只打印了一份,裴彻正在看。谢宜珩不好意思虎口夺食,于是她稍稍往右挪了挪椅子,以肘支桌,偏着头看了几眼,问道:“反射镜的体积和质量,以及悬挂绳的材质都没变吧?” “没有。除非精度远远达不到我们的要求,或者内部噪声过大,才会考虑重新设计。”康妮仔细回想了上午的会议,确认自己没有什么遗漏的事情之后,问他们:“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我就先去找莱斯利了?” 裴彻笑了起来:“没有了。” 康妮满意地点头,跟他们说过了再见,就出去了。 等优雅的意大利女士出去之后,谢宜珩又想起来亨利和艾萨克的事,她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学物理的都喜欢…” 她聊天说话都是漫不经心,半句说出来才意识到这句话像是在隐晦地暗示些什么,赶紧打住。 裴彻已经反应过来了她要说什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替她补上了下半句:“学计算机的。” 谢宜珩又自己挖坑给自己跳,而且这个坑相当刻意,相当明显。她脸上烧了起来,想了想,才支吾着说:“我说的是亨利和他爱人艾萨克。” “艾萨克?是很多年前就意外去世了的那位英国物理学家吗?”裴彻没继续揶揄她。他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在:“他是亨利的爱人吗?爱德华以前跟我提起过,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那个艾萨克。” 谢宜珩点了点头,说:“是费曼的学生。” “那我知道爱德华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地说亨利教授一定会加入LIGO的。”他笑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温柔又平和,说:“艾萨克教授是爱德华的旧友,也是LIGO最初的创始人之一。” 几十年的往事终于连贯了起来,前因后果被串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像是行星的公转轨道,在空旷遥远的宇宙里踽踽独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让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 这个古板的英国老绅士心思深,说话又七拐八绕。话里藏了不知道多少心思,她平时大大咧咧,乍一听就过去了,现在才明白老教授一腔冗杂在岁月里的深沉情思。 谢宜珩叹了口气。 裴彻手里拿着支钢笔,笔尾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可以停止惋惜,开始干活了。 谢宜珩又叹了口气,接过厚厚的资料,逐行逐页地看过去。 任何额外的设备添加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噪声,她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注记,揉了揉太阳穴:“希望这些噪声都是在控制设备的检测范围内的。” “肯定是,新的噪声信号的振幅是包括在之前的范围内的。”裴彻拿起了搁在一边的眼镜,仔细比对着两份资料,眉头微微蹙着,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如果控制设备依附在悬架上,它要怎么保持反射镜的主动隔离?” 她歪着脑袋,像是森林里眨巴眼睛的小鹿,说:“负反馈。” 他“嗯”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熟悉的笑意:“这个我知道,康妮跟我说过了。” 谢宜珩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那不就行了吗?” 裴彻言简意骇:“没懂。” 这人睁着眼说瞎话。谢宜珩嗤之以鼻,特地翻拣出来了刚刚的几张设计图,指着上面行云流水的字迹问他:“你胡搅蛮缠,上面的批注都写的好好的。” “镜子保持主动隔离之后,控制设备要怎么探测到它的移动呢?”悬镜结构和控制设备的两张设计图往这儿一摆,裴彻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收敛了笑意,圈出来悬架上的控制设备,认真地问她:“我知道负反馈可以保持主动隔离,但是控制设备也在悬镜系统上,就像地球上的人是感受不到地球的自转与公转的。激光探测仪也没有办法探测到镜子的摆动幅度。” 这个问题没有建模图讲不清楚,偏偏她的电脑还在二楼的实验室里。谢宜珩迟疑了一下,对他说:“我先回去拿个电脑。我之前和亨利做了收到噪声信号的模拟图,用电脑来看会清楚很多。” 裴彻推了推眼镜,思考着为什么自己在谢宜珩的眼里是需要模型辅助着讲解才能听懂的人。但是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说出来那句“你直接讲吧”,只是点了点头,缓声说:“好。” … 谢宜珩刚推开实验室的门,手机就响了。 她接了电话,一句“喂”还没出口,就听到谢准不客气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加州?” 谢宜珩刚摁下接听键就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顿,又想起来上次谢愈春的那通电话,心烦意乱,口气比他更不客气:“我什么时候回加州关你什么事?” “你是我女儿,怎么不关我事了?” 谢准说得理所应当,顿了顿,接着说:“中秋回一趟巴黎。” 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祈使句,丝毫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谢宜珩一口回绝:“我没空,很早之前就已经跟奶奶说过了。” 谢准直接忽视了她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你几号回来?” “我说了我没空啊。” 不知道谢准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或许是已经成了习惯的独断专行,亦或许是为了在孩子面前维持着所谓的父亲的威严,他又强调了一遍:“必须回来。就算全美国的航班都停飞了,你坐船也得给我坐回来。” 谢宜珩自己都不知道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人这么讨人嫌,偏偏这人还是她爸爸。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阴阳怪气地问他:“坐什么船?是苏丹娜号,还是路西塔尼亚号,还是泰坦尼克号啊?” 估计谢准也没想到谢宜珩的头一天比一天铁,气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谢宜珩,你再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这辈子都别回家了!” 谢宜珩“啧”了一声,连连点头,说:“您什么时候在家啊?让孙秘书排个您不在家的档期出来,我专程挑这几天回家。这不是正好嘛,我不想见您,您也不想见我,咱俩就此错开,皆大欢喜。” LIGO的几位负责人都是阴阳怪气的高手,从爱德华到威拉德,开口讽刺不带脏字,但是绝对能惹得别人心头无名火起。谢宜珩耳濡目染,把爱德华的腔调学了个彻底。谢准身居高位,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谢先生,第一次遇见这么豁出去的,居然还是自己的女儿。他气得话也不说,就直接挂了电话。 谢宜珩把手机放回裤袋里,慢悠悠地带上门。 亨利虽然听不懂中文,但是看了看她的脸色,心里已经有数了,叹了口气,问她:“又和你父亲吵架了?”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别人的家事放在那里,亨利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不好多说。他拍了拍她的肩,劝慰道:“你要不被工作影响了心情,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周末的时候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跳伞?” 谢宜珩确实是有跳伞执照的。大学的时候课业繁重,杀马特阿比盖尔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刺激玩什么,于是经常拉着她去跳伞,久而久之两个人跳伞次数的累积也够了,于是就拿到了执照。 工作繁忙,她确实有段时间没去自由落体了,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有些期盼的,但是亨利才因为心脏病出院不到一个礼拜,立马又要去挑战极限运动,她吓了一跳:“这不合适吧?” 作者有话要说:citation照样放微博啦,有兴趣的旁友可以来看一看。 小谢:为什么学物理的都喜欢学计算机的? 裴彻:我怀疑你在明示什么。 今天的有点短!!!大家见谅!!! 感谢在2020-03-07 23:59:39~2020-03-08 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了啦-、拾起那片光、想吃虾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亓 10瓶;荼茶茶 5瓶;薄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无声告白(2) 亨利挑眉:“怎么不合适了?” 她看了看老教授的放在椅子边的手杖,又看了看他的胸口,委婉地暗示他:“心脏病患者应该不能跳伞的吧。” 亨利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心脏病这回事。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怅然地说:“那不去了。” 亨利有些孩子脾气,谢宜珩笑了笑,拿了电脑就准备回楼上的实验室去。楼梯堪堪走了几阶,威拉德的年轻助理就客气地向她打了个招呼,说威拉德教授请她过去一趟。 谢宜珩没多想,跟着他往走廊的左侧走,随口问道:“威拉德教授找我有什么事吗?” 助理是个年轻的德国男人,跟威拉德一样沉默寡言。听到这个问题,他只是瞥了她一眼,客气又疏离地说:“我也不清楚,威拉德一般不会对我说这些事。” 绕过四楼的楼梯拐角,前面就是威拉德的办公室。助理抬手,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对他说谢谢。 威拉德的办公室永远是冷下三十度的冷,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就是南极洲折胶堕指的季风,寒意缓慢地贴着地面爬上身体,房间里可能是被灌入了无数的液氮,她被冻得硬邦邦的,像是面包店里卖的正宗法棍。 威拉德站在窗口,背着光,华盛顿州的黄昏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浓稠的阴影。老人沉默地盯着她,开口说:“路易莎,我见过你。” 谢宜珩心头一跳,但不知道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究竟是何用意,她聪明地没有接话,只抬眼看向他。 “2004年的那场HMPC,你当时参加比赛了,和一个白人男生一起。”威拉德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毫无感情的机器朗读,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开合,随之吐出来一大串单词:“因为在这种比赛里,女生很少见,有着东方面孔的女生就更少见了。而且罗伊跟我提过你优异的夏校成绩,他还想给你写推荐信,所以我记得很牢。” “前几天,我重新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你很眼熟。但是我眼熟的学生实在太多太多了,因此我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我知道了你的姓氏。”威拉德的眼皮耷拉着,声音嘶哑难听,非常符合爆米花电影里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恶棍形象:“叫着路易莎·谢的东方面孔,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她第一次听威拉德说这么多话,像是被冻在了原地,任凭心脏一寸一寸的凉下去,却无能为力。 “对于陈年旧事,我不做任何评判。”威拉德从一侧的书架上缓缓抽出一个取出文件袋,缓慢地说:“但是你的那位搭档托马斯·霍尔,他曾经是我的学生,博士就读于德国卡尔斯鲁厄理工学院,现在是GEO600探测仪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这是他大学时发表的论文。” “我希望你可以向卡尔斯鲁厄理工学院投诉他的学术不端。”威拉德把那份文件推向她,说:“以此向GEO600那边施压。” 南极洲的季风呼啸而过,谢宜珩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尽数抽走了,她在茫茫的雪原里东踅西倒地走着,茫然地张望着四周,却只能看到一片没有内容的白。她一口气憋着,最后挤出了一句话:“他没有学术不端。” “那学术不端的就是你。”他冰冷又严厉的目光扫下来,口吻云淡风轻,好像是在说今天的晚霞真好看一样自然:“GEO的工作人员就可以投诉你,你的博士学位会被多伦多大学撤回。” 威拉德向前探了探身,声音轻且嘶哑,像是毒蛇在她耳边吐着猩红的信子:“路易莎,按照当年HMPC的赛制,他的模型和你的实验数据对不上,你们两个都会被判定为作弊。可是你想想,为什么罗伊只取消了你的夏校分数呢?” 她的伤口被再一次,用一种近乎残忍地方式挖了出来。新伤旧疤交错着,一片血肉模糊。她不堪重负,旧事纷沓着在脑内翻涌,思考的能力也一并被冻住了,只木然地看着他。 威拉德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她,语气中有几分神秘莫测的蛊惑,他问她:“你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么?” 她拿着托马斯的那篇论文,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看过去,就像是威拉德刚刚说得那句话一样,都是她认识的词,拼在一起却是难懂的楔形文字,她怎么也理解不了,最后机械地摇了摇头。 威拉德以为这个学生是好拿捏的,没想到她迟钝至极,像是蒸汽时代的老旧火车。他似乎对这块顽石的反应不甚满意,语气陡然冷了几分:“路易莎,你知道探测到引力波是什么级别的成就吗?” 她当然知道,近代物理学已经走到了理论与技术的瓶颈。从09年开始,诺贝尔物理学奖大多颁发给了凝聚态物理的专家。如果LIGO真的探测到了引力波,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将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物理学的发展即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而威拉德作为LIGO的共同创始人之一,绝对有资格去摘诺贝尔奖的桂冠。 她看着他,声音都发着颤:“我以为你不是沽名钓誉的人。” 威拉德朝着她咧嘴一笑,说:“我确实不是。” “1994年LIGO动工,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基金会花了将近七亿美元在这个项目上。”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说:“我无法接受世界上的第一个引力波信号不是LIGO探测到的。” 人的记忆总会把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细枝末节联系起来,然后看着完整的起因脉络,才知道当时自己所以为的当时寻常究竟牵扯着怎么的体大兹事。 康妮加入了LIGO的探测,亨利的病尚未痊愈就飞来了华盛顿州,爱德华每天设置的催魂夺命的截止期限,以及这段时间近乎是疯狂的加班。霎时无数细枝末节的片段掠过心头,碰撞着,重叠着,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是这样的。 ——欧洲的GEO天文台也在探测引力波,而且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 而人们通常只会记住第一个到达南极点的人。 LIGO在和GEO比谁能先听到宇宙深处的时间回声。 所有人都在和时间赛跑。 她看着面前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老人,咬着牙说:“托马斯是我高中时期的朋友,比赛的时候他有错,但错不至此。我不该这么对他。” “可以,”威拉德朝着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眯着眼睛,说:“那你选择吧,你是要他的学位被撤回,还是你的学位被撤回?你的朋友托马斯或许不会投诉你,但是我会。我是麻省理工的终身教授,你猜猜看,我的投诉会不会被大学的学术委员会重视?” 谢宜珩实在没想到麻省理工的荣誉教授会说的出这样的话,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算威胁。”威拉德轻描淡写地笑着,咧开的嘴角像是毫无生气的骷髅,说:“你们确实做过的事,只不是又被人记了起来,怎么能叫威胁呢?” 谢宜珩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状若疯癫的老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说爱德华不择手段?” 威拉德摸着自己的下巴,轻声说:“因为你们确实学术不端,所以你不能说我的行为不道德啊。要是GEO先探测到了引力波,明年的诺贝尔奖被颁给了托马斯这种学术骗子,谁来平息整个物理界的众怒?” 他像个冠冕堂皇的机器人一样,缓慢地抬起头,气定神闲地问她:“就算我不道德,爱德华就道德了吗?你的老师亨利,又能有多干净呢?他们的每一篇论文,每一个奖项,都是踩在另一个人的头破血流的失败上的啊。” 谢宜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威拉德的办公室的,她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走回来,拉开椅子,直挺挺地坐下,像是生化危机里最不上进的僵尸。 莱斯利出去了,只剩亨利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调试函数。他见她望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发呆,脸上的神情也不太对,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大不列颠特色人道主义关怀:“怎么啦?刚刚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开开心心的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地电脑屏幕,扯出个勉强的笑容,很轻很轻地说:“太累了。” 亨利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她手里的电脑和文件,问她:“你不是还要去找劳伦斯吗?这么快就把方案确定下来了?” 谢宜珩闭着眼,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前有明亮的光斑重叠交错,最后蔓延融合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环,像是上帝未揭示的神谕。 她早该知道的。 她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去了北边那个满是枫叶的国家,读了一个与物理毫不相干的专业,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总会有人记得的。十年之后,有人掘开了这座破败隐蔽的坟墓,她的骸骨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 墓碑上的字被风雨侵蚀,那些赞叹之词斑驳不清,掘墓者细细地看了许久,把其中的一句话加重摹刻。 “躺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无耻的学术造假者。”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威拉德取代爱德华成为LIGO第一恶人!!!!!!!! 大家先别急着生狙威拉德!!!!!大刀还在后面!!!!!!!!!!! 感谢在2020-03-08 23:59:35~2020-03-10 21:4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草莓了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无声告白(3) … 谢宜珩最后还是被亨利赶了出来,老教授只以为她和裴彻起了点争执,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说:“快去快去,这份报告交不出来爱德华又得吼你。两个人意见不合很正常,就看谁能说服谁了。” 她被赶羊似的推了出来,抱着电脑,哭笑不得地上楼。 LIGO的楼梯拐角像是人物的重生点,她每次拐弯的时候都能碰到奇奇怪怪的人。 哈维热情地对她打招呼:“下午好,路易莎。” 谢宜珩看了他一眼,他把稍长的头发扎了起来,发尾带着一点自然卷的弧度,这么看过去像个风流倜傥的街头艺术家。 哈维的倾诉欲非常强,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昨晚梦到阿比盖尔了。” 他手里还拿着支造型浮夸的羽毛笔,信纸的开头被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个漂亮的英文花体字,然后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他抓抓脑袋,冥思苦想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一个适合的开头,边走边问她:“女孩子都喜欢收到什么样的情书啊?” 她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说出来的话一点情面都不留:“现在不流行情书了。” “流行什么给什么才叫无趣透顶,我偏要不一样。”哈维伸出一根手指,在谢宜珩面前摇了摇,言之凿凿地说:“我和阿比盖尔认识的时候,还是很流行写信的。” 谢宜珩心思根本不在情书上,她魂不守舍,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不真切:“我觉得不行。” 哈维气得跺脚:“我是给你写吗?我是给阿比盖尔写!” 威拉德说过的话还在她脑海里盘旋回放着,她精疲力尽,扶着楼梯,走起路来像是个步履蹒跚的沧桑老人。谢宜珩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对他说:“阿比盖尔有点恋爱脑,还喜欢帅哥,就是很单纯的女孩子。我觉得你写封信,也不用这么刻意,她不在乎这些。” “但是我在乎呀。”哈维抬起头来,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像是地幔深处的蓝晶石,璀璨又通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与她联系了,也不知道她以后还愿不愿意见我。如果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的话,我想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事,一件一件地告诉她。” “可能确实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但是她是这场漫长戏剧里的唯二主角,我理应把剧本双手奉上。” 谢宜珩笑了笑,说:“你怎么这么浪漫,一点都不像个数学教授。” 两个人走到了三楼,哈维朝着左手边的门扬了扬下巴,意有所指:“那还是物理教授比较浪漫。” … 谢宜珩讲完了控制设备的工作原理,转过头问裴彻:“你觉得可以吗?” 他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盯着刚刚渲染完的模型,说:“可以啊。” 谢宜珩平时受够了爱德华和莱斯利的精神折磨,半小时后前又被威拉德威胁了一通,突然遇到个这么好说话的监工,像是穷困潦倒的信徒听见了上帝福音。她简直难以置信,显示器上的那条曲线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她细细地打量了许久,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可以了?” 上次为了确定控制设备的位置,两个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他还记得他坚持要把控制设备放在悬镜系统外面的时候,谢宜珩双手抱胸,叠着腿,冷冷的看着他,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狼。 这回他干脆利落地说了好,她反而优柔寡断起来了。谢宜珩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敌强她强,敌弱她也弱,总之必须和对手保持同步。裴彻看得好笑,就问她:“那我再问问爱德华?” 他装腔作势地拿起手机准备发邮件,微微蹙着眉,似乎是在认真地措辞。谢宜珩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他当了真,吓得赶紧伸手过去,作势要拦他。 裴彻见好就收,他把手机放到一边,马上举手投降:“不发了。” 室内很安静,他把先前的结果一一验算核对,谢宜珩则是盯着电脑屏幕出神。 裴彻看她心不在焉,无名指在删除键上停了足足一分钟。他翻过一页资料,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问她:“后来怎么去学计算机了?” “高中的时候网上选课,要是不够快就只能拣一些乱七八糟的课了。”谢宜珩失去了焦距的目光落在那一片荧光绿色的代码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去上神学课和园艺课,所以和阿比盖尔一起摸索着写了个抢课的程序。后来觉得写代码也挺有意思的,大学就修了计算机工程。” 她的口吻像是冬天的大奴湖,水面被彻彻底底的冻住,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掩住了深蓝色的汹涌湖水。 平静的,淡漠的,意兴阑珊的。 他是迁徙的旅人,跋山涉水自远方而来,小心翼翼地穿过这条必由之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脚下的冰面咔嚓裂开,他就会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安静地坠落到湖底。 她出去了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淋了一场极地的雨。裴彻沉默了一会儿,掂量着开口道:“我知道,我碰巧看到过你的毕业论文。” 隔行如隔山,理论物理和凝聚态物理这两门学科之间都不甚相干。谢宜珩的专业和他隔了十万座大山,她实在不相信这个“碰巧”到底有几分运气的成分。 她“哦”了一声,不客气地质问他:“谷歌学术这片汪洋大海里找到我的论文,这概率得多小?” “确实挺小,但是大于2的276,709次方比1。” 她的指尖还驻留在删除键上,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键帽一瞬间陷了下去,光标飞速地向前移动,荧光绿色的滚动字符一行行减少,直到退回任务程序的最开始,退无可退,删无可删,电脑机械地发出了一串“噔”地提示音。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熟悉,谢宜珩茫然地抬起头来,把目光一点点地收束,最后聚焦在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谢宜珩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和面前的这个人谈过一场恋爱,最后的结局像是哪个疯子用力地把华丽的玻璃灯饰摔在了地上,碎片四溅,一片狼藉。 她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遍遍地催眠自己,放任自己和他一起走在那场深夜的倾盆大雨里。 但是当她听到“2的276,709次方比1”这个数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是阿比盖尔。一腔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对波士顿最后的印象也是这样一个霞光满天的黄昏。 布莱克下了课之后让她去他的办公室,他认真地和她谈了HMPC的作弊问题,告诉她,她的夏校学分和罗伊教授的推荐信都会被麻省理工撤回。而圣安德鲁高中要求她给HMPC的组委会写道歉信,并且这一次学术不端的行为会计入她的升学档案。 谢宜珩咬着唇,挺直了脊背,眼眶是红着的,眼泪却还在倔强地打转。一遍遍地跟布莱克重复着:“老师,我没有作弊。我只是算错了答案。” 布莱克刚开始还会劝导她几句,后来发现这个学生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句话,比地铁站里自助查询机还要无趣。“不管你有没有,我只相信组委会的决定。”布莱克漆黑的瞳孔盯着她,里面满是无奈和失望:“路易莎,好成绩确实很重要,但是你不能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这个词把她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她变成了那只被亚伯拉罕做了燔祭的替罪羊。谢宜珩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礼貌地对布莱克说了谢谢,然后自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她沿着走廊,慢慢的走回教室。在楼梯拐角的地方遇见了裴彻,他一身少年意气,背后的天是霞光万丈。 少年的肩膀还很单薄,他抿着唇,对她说:“路易莎,我们聊一聊。” 谢宜珩已经不记得到底是哪些词汇成了戳穿心脏的利刃,她只记得她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 裴彻是比珀耳修斯还要骄傲的少年,确实不会允许自己的恋人做出学术不端的事。他像是法庭上一丝不苟的法官,念完了一段长长的判决,最后的结案陈词给彼此间留足了体面:“那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好不好?” 波士顿很少会看到这么磅礴的晚霞。一层一层的瑰丽霞光重叠,酡红和拿坡里黄这两种颜色掺杂着,像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笔下的黄昏。 她一瞬间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像是褪了色的黑白相片,于是她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只是很轻地说:“好。” … 谢宜珩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刺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问他:“你刚刚说的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两个人足够聪明,足够了解彼此。话便不需要说满,一句留着大片的白,任凭对方浮想联翩。 他看着她的发丝被落日镀上金色的余晖,缓慢又郑重地点头。 谢宜珩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初次踏上加利福尼亚的狂热淘金者,试图把他棕褐色的虹膜上的每一条纤维都扫视一遍,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以此找出她想要的情绪。最后她徒劳地放弃了,只是很小声地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 大奴湖的冰面裂开了。 他探究的目光扫过来,借着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温,不确定地问道:“你们?” 谢宜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夕阳坠了下去,华盛顿州的夜色缱绻地涌上来,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杂乱无序。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打破沉默,慢慢地看着天幕泛出不见五指的黑。直到时钟指向八点,谢宜珩才后知后觉地把修改好的模型发给裴彻,收拾东西,带上了门,安静地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太惨了,一天遭遇人生三连。 我来看看今天裴彻在评论区会不会享受到昨天威拉德的待遇。(遁 感谢在2020-03-10 21:46:01~2020-03-11 23:5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l、张蛋蛋爱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8瓶;24879652、summer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无声告白(4) 华盛顿州紧挨着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只要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再移上一点点,越过那条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国界线,就又是她熟悉的国度,熟悉的大雪。 谢宜珩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直到高跟鞋实实在在地踏在大理石台阶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所有在她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一个尘埃落定的,确凿的结局。 和裴彻的那场恋爱绝对称不上好聚好散,他们并不是琐碎的争吵中耗光了全部的耐心。她递过了剑,他对着藤蔓用力地挥下去,一刀两断。而她走的干脆利落,头也不回。 麻省理工的学术委员会对她的档案到底做了什么处理,她不知道。给委员会写了一封敷衍到极致的道歉信之后,她就转学去了多伦多。 甚至跟谢准吵了十年,谁都不愿意低头。谢准不向她道歉,她也装作无事发生。两个人满心芥蒂,却不约而同地绕过了那个矛盾点,为了一些零散琐碎的小事针锋相对。 她把自己的生活和过去断崖式地割裂开,而这些细枝末节就如同草灰蛇线一般的伏笔,最后汇聚在某个爆发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从始至终都站在深渊的面前。 … 亨利不能去跳伞,这个周末又不想留在LIGO跟爱德华吵架,于是他订了周五下午的机票,一身轻松地回了加州。 莱斯利要继续处理控制设备的信号问题,然后和康妮一起去吃饭。 周四晚上姜翡就回了国,把小二寄养在了德国邻居的家里,并且厚颜无耻地留了她的联系电话。 阿比盖尔俨然已经在她们家定居下来,这个周末她要回旧金山处理财产分割。 谢宜珩其实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模型还要再三训练,噪声信号也没有全部排除。但是她不想动了。 她既不想去LIGO加班,也不想去拉斯维加斯,也不想回到帕萨迪纳那栋空荡荡的房子里。 这一天实在疲惫又漫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谢宜珩在浓稠的夜色里慢慢地走,黑雪松的气味和大雨的潮湿混杂在一起,扑面涌来,是暮色四合时特有的心安神定。她看着雨一点一滴地从屋檐上坠下来,拿出手机,给谭向晚打了个电话。 多伦多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谭向晚正躺在床上敷面膜,一看是谢宜珩打过来的电话,有些诧异,问她:“怎么啦小珩?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太温柔,像是童话里的远方传来的,不切实际的安眠曲。 电话那端很安静,只有沙沙的风声,像是一团无意义又空洞的白噪音。 谭向晚上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是在十年前的春天。她当时在北极科考,漫长的极夜让她基本没了时间概念。接到谢宜珩的电话的时候,那端也保持着如出一辙的沉默。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波士顿的凌晨一点了,应该不是意外拨出的电话。 缄默保持了很久,久得她以为北极的极夜都要过去。谢宜珩哑着嗓子,很小声地说:“妈,你能不能回来?” … 电话那头还是那个谢宜珩,她竭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很小声地说:“妈,我想回来。” 前后呼应,像一个不成文的巧合。谭向晚心里发怵,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却知道电话那头的谢宜珩比自己更慌乱。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温和地说:“好,我这周末在家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谢宜珩沉默了许久,慢慢地说:“不知道。” 虽然谭向晚并不能被称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意外地会哄孩子。她让谢宜珩乖乖坐车回酒店,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让客房服务拿一杯热牛奶上来。谢宜珩喝了那杯热牛奶,把房间里大大小小的抽屉柜子全部翻了一遍,最后在自己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很久之前姜翡给她的那板安眠药。 说起来其实并不久,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礼拜。 她安静地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晚风中已经有萧瑟的秋意了,斜斜的雨丝打进来,吹得她脸颊湿漉发凉。 远处有闪烁的光点,或许是哥伦比亚河上的某艘渡轮的信号灯,或许是西雅图市中心的某块闪烁的霓虹灯牌。 那些光点越来越近,明明灭灭地跳动着。像是身处在五维的空间里,时间被具象化了。过去的场景密密麻麻地罗列着,焦距突然呈倍数的增长,镜头被拉到无穷远的地方,最后眼前的场景模糊成一卷冗长的,未完的黑白胶片,以此告诉女主角,镜头不能停在这里。 她可以慢慢地走,但是她不能回头,不能停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指尖沾满了亮晶晶的水渍。 雨水和眼泪混杂在一起,温热的,潮湿的,汹涌的。 康妮还在客厅,谢宜珩只是丢人地捂住嘴巴,不让呜咽声发出来,却忘了人体内的骨骼可以进行骨传导,把抽噎的声音成千百倍的放大,声波引起颅骨的震动,回返往复地身体里一次次地反射,整个人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像是站在了耶路撒冷的哭墙前,无数的信徒悲怆恸哭。 … 第二天谢宜珩很早就起来了,乘了两个小时的出租车到了西雅图机场。西雅图又在下雨,还是灰色的阴霾天,云低低地压了下来,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的样子。 时差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她离开西雅图的时候是八点,又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到多伦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在飞机上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一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多伦多的时候,多伦多居然也在下雨,她出了机场,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黑皮肤的德国人,说起英语来的尾音短促又生硬,见她只背了一个包,好奇地问她:“您是来多伦多的游客吗?” 谢宜珩摇摇头,说:“不是,我在这里生活过八年。” 司机了然地点头。 她看向窗外,红白相间的街车叮叮当当地开了过去,这个街区是多伦多的小意大利,临着街的店铺酒馆都是西里诺曼式的风格建筑。 谢宜珩盯着通讯录里的一串数字踌躇了许久,最终还给辛西娅打了电话,礼貌地问她明天上午有没有空。 辛西娅是她的心理医生。她第一次见辛西娅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亨利看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问她一加一都能说出三来,于是建议她去接受心理干预。 心理干预是潜移默化的,漫长的治疗过程。谢宜珩当了辛西娅四年的患者,最后这个和蔼的白人老太太告诉她,她已经不需要额外的心理干预了。 话虽如此,但是谢宜珩还是日复一日地觉得生活无望,最后辛西娅给出的建议是换一个环境,尝试着接触一些新事物。 然后她去了加州工作。 自从谢宜珩离开加拿大之后,辛西娅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这位病人的电话了,她有些微微的诧异,问道:“路易莎?我明天上午是有空的,你要预约吗?” 谢宜珩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头涂鸦,神思恍惚,说了好。 谢准回巴黎去了,家里只有她和谭向晚两个人。阿姨热情地端出来了整只烤春鸡,谢宜珩本来也就不饿,草草吃了几口就上楼去了。 … 她只开了一盏壁灯,昏黄朦胧的灯光洒满了房间,床头柜上放着她的香薰机,氤氲着栀子和晚香玉的味道。之前谭向晚替她找充电线的时候看到了她包里那板白色的药,毫不犹豫地没收了。等谭向晚练完了瑜伽,板着一张脸上楼来问她:“怎么又开始吃药了?” 谢宜珩把手机一丢,头蒙在被子里,配合地打个了表演性质极强的呵欠,说:“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睡不好。” “你少来,”谭向晚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被子,把鸵鸟从沙子里拖出来:“怎么了?和谁打架了?” 谢宜珩自暴自弃地用手背捂住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谭教授,我问你个事儿啊。如果有人去多伦多大学的学术委员会投诉我学术不端,我的学位会被撤回吗?” 谭向晚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学术不端的意思。她又把谢宜珩扳回来,沉思许久,才认真地说:“不会。所谓的学术不端又不是在攻读学位期间发生的,而且你也不是通过学术不端的手段进入了多伦多大学。再怎么投诉,也不会撤回你的学位。” 从谢宜珩这个角度看过去,看见她丝绸睡袍上流淌着的灯光,看见她很温柔的垂眸,看得见她眼角一点点细微的纹路。 谢宜珩垂着眼睑,轻声问她:“真的吗?” “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不是学术委员会的人,明天再去问问吧。”谭向晚重新给她盖上被子,叹了口气,问她:“最近又和你爸吵架了?” 标准的长辈式盖被子,谢宜珩只露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对眸子清又亮,就这么看着谭向晚,轻描淡写地说:“你啥时候和我爸离婚啊?那我就跟你姓了,叫谭宜珩也挺好听的。” “又在这胡说八道。”谭向晚被她逗笑了,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行了,你也别老和你爸吵,他这人就脾气倔,你越和他吵他就越来劲。” 谢宜珩闷闷地“哦”了一声,半张脸缩回了被子底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问个问题啊。” “我有个朋友,就是阿比盖尔,你应该还记得的吧。”谢宜珩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像是惴惴不安的小兔子在洞口张望,轻声说:“她离婚了,最近一直和我住。你觉得我要不要劝她去复婚啊?” 谭向晚听到离婚这个词的时候,眉头很明显地拧了起来,问她:“你和阿比盖尔吵架了?” 谢宜珩一头雾水:“没啊。” “我以为你和她住的不愉快,才想着让她搬出去。”谭向晚有些不解,又有些惋惜,叹了口气,问她:“她怎么突然离婚了?之前不是一直和她先生过得还不错么?” “詹姆斯出轨了。” 谭向晚“啧”了一声,敲了敲她脑袋,说:“这是婚姻中的欺骗行为,你怎么还劝人家复婚?” 谢宜珩躲开她的手,闷闷地问道:“如果詹姆斯没出轨呢,他们该复婚吗?” “哪来那么多如果。”谭向晚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看破不说破,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很平淡地说:“你们的逻辑性思维太强了,习惯用二分法来处理所有事。但是感情跟你写的那些程序不一样,它不能被量化,因此也分不出客观意义上的对错来。” 谢宜珩歪着脑袋,朝她眨眨眼睛:“那你以前和我爸吵架都是怎么赢的?” 谭向晚说:“吵架没有输赢的,只是我不怨他了,也就好了。” “那些药少吃点,能不吃就尽量别吃了。虽然都是医生开的,但是吃多了对身体也不好。”时间不早了,谭向晚准备回去洗漱,离开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实在太累就把工作辞了吧,你爸乐得养你。” 谢宜珩吓得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千万别在晚上讲恐怖故事。” 谭向晚笑了一声,跟她说了晚安,就关上门出去了。 前面的那户人家在拉大提琴,是巴赫的G大调,伴着沙沙的雨声,在无边的夜色里蔓延着辗转着,裹挟着悲伤向她涌来,深沉又克制,像是严丝缝合的密码结构,又像是复杂却完美的圆周运动。 是神在她窗前低声吟唱。 谢宜珩正在梦里和马修·麦康纳一起拯救世界,管风琴空灵的乐声还在耳畔徘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艘飞船被黑洞吞没,面前的仪表盘上各种颜色的按钮疯狂地交替闪烁,尖锐刺耳的警报被拉响了。 她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却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整个人还活在上辈子的梦里,连联系人都没看,就昏昏沉沉地摁了接听键。 作者有话要说:谢宜珩这女的真的不行,每次遇到人生三连都跑路加拿大,太鸵鸟了。 谢宜珩:我有一个朋友… 妈妈:算了,懒得揭穿你 这一章明天早上我还是会修一修的!!!!大家晚安呀!!!!!!!!!! 感谢在2020-03-11 23:56:46~2020-03-13 01:5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OK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无声告白(5) “路易莎,模型的精度可能有问题。” 电话那端的声音平缓又熟悉,带着些遥远的不真切,撞到她的耳朵里。 谢宜珩摸索着去够灯的开关,大脑的意识还没完全清晰。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应完才觉得不对,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干涩的缝,迷迷糊糊地问:“啊?你说什么?” “控制设备的模型的精度可能有问题。”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浓重的鼻音,不合时宜地顿了顿,问她:“你在华盛顿州吗?” 窗外的雨还没停,有些雨滴打在金属窗框上,是很清脆的声响,像她小时候弹玻璃杯的杯壁发出的声音。 谢宜珩没有再说话,她不想举着手机打电话,也不想爬起来,所以开了免提,就把手机放在枕头的边上。 扬声器把声音呈几何倍数地放大,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听见衣料间的摩挲声,听见发丝擦过手机边框的沙沙轻响。 “我回多伦多了。”谢宜珩迟疑了一下,很缓慢地说:“电脑和资料都没带回来,如果有问题,你可以去问一下莱斯利。” 裴彻算了算时差,说:“好,打扰你休息了吗?” 她说:“打扰了。” “是我错了,抱歉。”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不知道是在为这个无关紧要的打扰道歉,还是在为那串唐突的数字道歉。 谢宜珩实在厌倦了这种周而复始的客套,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我要睡了,还没等他回话,她就挂了电话。 西海岸现在是周六晚上九点,作为北半球最强工作狂爱德华的学生,裴彻还在实验室里和康妮一起调试挂绳的最佳程度。他们刚刚在电脑上模拟了引力波信号扫过干涉仪的情况,才发现引力波的信号似乎被当作某个噪音信号筛掉了,波形图上并没有他们想要的弧度。 裴彻十分确定不是悬镜系统的问题,于是他再三犹豫,还是给谢宜珩打了电话。没想到她掐得干脆利落又理直气壮,他只能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发愣。 康妮在里面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回来,于是走到门口敲了敲门,示意裴彻可以快点回来搬砖了。 爱德华现在的精神风貌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卯足了劲地去和苏联竞争的美国人,誓当第一位探测到引力波的阿姆斯特朗。他以身作则,恨不得抱着被子枕头睡在激光臂里。裴彻和康妮为了配合他的进度,天天陪着爱德华加班,还任劳任怨地被骂个狗血淋头,康妮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 这两天裴彻忙得眼镜都没怎么摘下来过,眼下有很淡的青色,尾音都带着微不可闻的疲倦。身姿笔挺的男人站在门口,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头无意识地微微低着,这个姿势像是身侧的浓郁夜色里隐没着某个有着熟悉的身高的女伴,而他在与这位女士低声交谈。 康妮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在和谁打电话,等他回来的时候,一边翻着资料一边揶揄他:“和路易莎吵架啦?” 裴彻摘了眼镜,金属的镜架叩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很轻的“哒”。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只是叹了口意味不明的气,没有多说什么。 “快去道歉,”意大利女士嗔怪地拍了拍桌子,说:“昨天晚上路易莎在阳台上哭,你怎么惹得人家这么难过?” 听到那句“路易莎在阳台上哭”,裴彻脑子里“嗡”的一声,难得的慌张了起来。他礼貌地向康妮说了抱歉,步履匆匆的走了出去。他回到了刚刚那片熟悉的黑暗里,重新拨出电话。等待接通的时候,听着一串机械又冰冷的“嘟”,裴彻屏住了呼吸,心里发怵。 谢宜珩处理问题的方法他太熟悉了——她会处理不了问题,她就会处理自己。他害怕谢宜珩又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一次,然后呢?这一次之后,他们还能还遇到吗? 谢宜珩还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她看了看来电显示,不知道裴彻什么时候愿意纡尊降贵地来撞这堵墙了,有些诧异,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答非所问:“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在这场外人看来不明就里的对话里,裴彻陡然想起了谢宜珩告诉他的,威拉德对爱德华说的那句“您有资格评价我的做法道德与否了吗?” 他又想起在麻省理工上学的时候,威拉德是系里出了名的疯子教授,偏执又疯狂,大家都对这个校园里的幽灵退避三舍。 她出去了半个小时,不长,但是绝对不短。 像是大航海时代的藏宝图,一个一个只有彼此间才心知肚明的路标被串联起来,最后这条曲折蜿蜒的航线指向大海的某个深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威拉德跟你说了什么了?” 谢宜珩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也跟你说了?” “威拉德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我自己猜的。”裴彻的声音在电话里疲倦又沙哑,又把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跟你说了什么了?” 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华盛顿州的晚风里。 他靠着墙,后背隐隐能感受到瓷砖光滑又冰凉的表面,慢慢地说:“路易莎,我不是先知以赛亚,没有办法洞察一切,也不可能从头到尾猜得一字不错。假如你真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你可以和我说。 也可以不和我说。 从始至终,如何抉择都取决于你。 是黄金比例的留白,他自己拿捏着六分恳切,又给她留了四分余地。 谢宜珩是个一拨一动的算盘,经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看着窗户玻璃上星星点点的雨珠,沉默了一会儿,才把这件事和盘托出。她复述得很简单,一句短短的“威拉德想要通过投诉托马斯来向GEO施压”便是那场将近半小时的拉锯战的概括。 “我无法客观地评价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是这件事一旦捅了出去,LIGO会在全世界面前声名扫地。”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怅然地说:“亨利连病都没好就来LIGO参加这个项目,是为了完成他的爱人艾萨克的梦想吧。LIGO对他来说很重要,我不想看到亨利失望。” 谢宜珩自作主张地抹去了威拉德对她的威胁恐吓。这是她和威拉德之间的事,没必要告诉裴彻。 裴彻也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这段话的逻辑像块脆饼,经不起任何推敲。亨利失望就失望了,用得着她半夜在阳台上嚎啕大哭,哭完又还跑回了多伦多? “托马斯”这个单词出来的时候,像是一场被月球引力竭力拉扯着的退潮,水落石出,结局已昭然若揭。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最后兜兜转转,一个一个的音节又重新被吞了回去,只是轻声问她:“你还回来吗?” 谢宜珩听着在雨声里断断续续的G大调,房间里还是昏黄的光线,满心都是迷惘和无措,给出了个诚实的答案:“我不知道。” …… 辛西娅五十来岁,一头齐耳短发干练又利落,给谢宜珩倒了一杯水,例行公事一般地问她:“最近怎么样?” 辛西娅是她的树洞,知道她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铜墙铁壁的防御机制并不会对辛西娅奏效。谢宜珩啰里八嗦地把这几年的事都细细地掰碎了讲给她听,从加利福尼亚的落日下的棕榈树讲到了西雅图傍晚的滂沱大雨。 她的思维条理很清晰,故事节奏绝不拖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辛西娅听明白了,抬起手掌,示意她先停下。 “我不认为是你的认知的问题。”辛西娅的嗓音很轻柔,又很和缓,像是教堂里永远波澜不惊的修女。她轻轻地叩了叩桌子,说:“我的建议还是换一个环境。” 听到这个答案,谢宜珩一脸为难,眉头紧紧锁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可是我答应了我的老师亨利要把这个项目做完的,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我觉得其实加州的天气挺好的,几个朋友也都住在帕萨迪纳,而且我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了。” 辛西娅听她讲完,笑了笑,很温和地说:“你看,你已经把答案全部说出来了。” 谢宜珩愣住了。 辛西娅是心理医生,而不是催眠师。她不会引导谢宜珩说出某个被广泛认可的传统观点,她只会帮谢宜珩找到事情的根源。 “两年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告诉你,你的家人在多伦多,你还要和亨利一起工作。”辛西娅和善地笑了笑,说:“但是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她当时说,我不敢过这样的生活,我也不想进入学术界。 辛西娅嘴角噙着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且几乎是不可逆的。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路易莎。” 作者有话要说:我必须要让裴彻吃点爱情的苦!!!!!!! 最近节奏有点慢,小谢的心理状态必须挣扎拯救一下!!!!!!干妈们见谅!!!!!! 小谢找妈妈解决爱情问题,找医生解决事业问题。我对孩子这么好!!!!大家怎么还说我在虐孩子!!! 感谢在2020-03-13 01:54:35~2020-03-14 02:5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ozigan 2个;张蛋蛋爱笑、拾起那片光、七彩沙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月有光. 3瓶;小葵花课堂优秀毕业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Mamihlapinatapai(1) 谢宜珩心虚地撇开了眼神,还在死鸭子嘴硬:“我没有不一样,只是你太久没见我了。” 辛西娅太了解这位病人了,特长就是逃避现实,于是她看着谢宜珩的眼睛,循循善诱地说:“你知道答案,其实所有事情你都知道答案。” 又是这句话。 姜翡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就是这么和她说的,现在辛西娅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路易莎,你能说出来这个问题是什么,你其实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辛西娅欠了欠身,专注地盯着她,仿佛是一位收藏家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玛丽皇后闻名于世的项链:“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说服你,告诉你,你做的是对的。” “所以,当现实和你的预期目标不符的时候,你可以把你的情绪和不满全部发泄到那个为你提供情绪支持的人身上。”和善的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而你自己毫发无伤,对自我的认知也不会改变。” 谢宜珩垂着眼眸,纤白的手搭在大腿上,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牛仔裤的裤缝。 她自以为是的伪装和天衣无缝的借口被辛西娅一眼看破,最后一层蔽体的衣物被彻底撕破,露出了肮脏又怯懦的灵魂。 谢宜珩慢慢地抬起头,直视她,轻声说:“可是我真的觉得是自己错了。我就是这么对阿比盖尔说的…我也有错,我不应该将错就错,让自己一路下坠到这样的结局。” “我并不是事情的经历者,所以我的评判可能有失偏颇,希望你可以谅解。”辛西娅说了这么久,也有点渴。她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你这么说,就是一种受害者心态的体现,自艾自怜,逃避责任,同时放弃了改变现实的能力。” 谢宜珩很疲惫地笑了笑,说:“我确实不想面对。” “现在的结局也未尝不好,你如果真的学了物理,取得的成就也未必会比现在高。”辛西娅敲了敲桌子,嗓音很柔和,像是春天里初初复苏,泛着涟漪的密执安湖,说:“路易莎,最重要的事是去接纳自己。知道自己在社会关系中的角色,相信自己存在的价值,这就是你要做的。” 虽然谢宜珩是庄令带大的,但是家风严谨,老人绝对不溺爱孩子,该打该骂一样没落下。庄令曾经非常严肃地告诫过她,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吃点甜食,但是不能挥霍金钱来获得快乐。 于是在人生迷茫的时候,谢宜珩捏着刚发了工资的储蓄卡,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着。 她从辛西娅的诊所出来,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多伦多的商业区。她在街上慢慢地逛着,路边有哈利波特的主题酒馆,是她上学的时候和阿比盖尔常去的。谢宜珩站在橱窗外看了一会儿,推门进去,买了杯黄油啤酒一口气喝掉,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行人。估计连酒馆里的侍者都察觉到了这位客人心情低落,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端来了一个餐盘,笑眯眯地向她解释这是店里赠送的小食。 她看着那袋比比多味豆,笑了笑,问那位女侍者:“我不会吃到呕吐味的豆子吧?” 女侍者捂着嘴笑,连连摆手,向她解释道:“不会,这是麻瓜世界特供的,都是正常的水果味。” 谢宜珩礼貌地向女招待说了谢谢,提着那袋多味豆走了。 到家的时候阿姨已经做好了午餐,谭向晚在阳台上浇花,听到开门的声音,走过来,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好整以暇地问她:“又喝酒了?” 谢宜珩不可思议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肩膀,确定身上没有一点酒味,瞪大了眼睛问她:“不是…我没喝伏特加啊,就喝了一杯啤酒,这是怎么闻出来的?” 其实谭向晚确实不知道,她只是习惯性地钓鱼执法,没想到百试百灵,她看着面前一脸问号的单纯孩子,叹了口气,说:“我诓你呢,谁晓得你这么快就招了。平常没事就少喝点,又是喝酒又是吃药的,你奶奶知道了还不得急死。” 谢宜珩拉开椅子坐下,夹了一筷子青椒牛肉,满不在乎地说:“奶奶比我还酒鬼,她以前还为了能在睡前多喝一杯红酒,跟爷爷吵架呢。” 家族渊源摆在这里,谭向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喝酒又赌博,谢宜珩,你要是个男的准是花花公子。” “我倒希望我是个男的。”谢宜珩正在给亨利发消息,委婉地传达了自己周一想请假的意愿,突然看见上方跳出来一个横幅提醒,她点进去看了才发现是威拉德给她发的邮件,气焰嚣张地质问她考虑得如何了。 她一下无名火窜起来,直接把手机屏幕向下扣在了桌子上,扒了一口饭还是不解气,恨恨地骂了一句:“混蛋。” 谭向晚看她要造反,立刻弹她脑袋,板着脸地说教:“不许骂人。” 这下力道不轻也不重,谢宜珩“哎哟”了一声,把手机屏幕给她看,小声嘟哝着:“关键是威拉德真的很过分。” 谭向晚看完那封长长的邮件,想到她做完问的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嗤了一声,说:“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赞同。” 谢宜珩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最近的工作确实太累,亨利通情达理,很大方地给她批了五天的假,并且遗憾地告诉她,他打算做心脏搭桥手术,下个礼拜就不来了。谢宜珩人道关怀了一下老教授,在家里天天游手好闲。第二天的时候谭向晚就看不下去了,把睡懒觉的谢宜珩从被窝里拖出来,毫不客气地问她:“真辞职了?打算找个你爸的世交家里的儿子嫁了?” 谢宜珩一头雾水,又没胆子对妈妈撒起床气,只好一边揉眼睛一边解释:“不是,周五就回去上班。” 谭向晚被她逗笑了:“你周五回去就是周六了,上什么班?” 谢宜珩趿着拖鞋,慢吞吞地下楼,说:“态度最重要。” 谭向晚督促着她乖乖地吃了早饭,喝完了一杯牛奶,就打算去大学里上课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你爸周三晚上回家。” 谢宜珩一下子激灵了,十分的困意跑了十二分,立刻拿起手机开始订机票。 她订了周三下午的票,去邮箱找行程确认单的时候才看到了一大摞工作邮件。她和亨利这两天都处于撂担子不干的状态,莱斯利拆东墙补西墙,还是被爱德华辱骂,忙得晕头转向,每天都给她发邮件,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一起搬砖。 谢宜珩算了算时间,好心地告诉老教授自己周三就回来曲线救国了。 莱斯利回得很快,图灵奖得主居然反过来求她,语气还挺卑微:“周二不行吗?” 谢宜珩翅膀硬了,胆子大了,想了想,理直气壮地回了个“不”。 LIGO的消息传递链已然业务成熟,她上午刚给莱斯利发了邮件,中午的时候裴彻就给她打电话了, 谢宜珩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句康妮功不可没,问他:“有什么事吗?” 裴彻在电话那头明知故问:“路易莎,爱德华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西雅图啊?” 今天中午阿姨做了她爱吃的惠灵顿牛排和柳橙雪芭,谢宜珩心情不错,相当配合地说:“周三傍晚。” 他“哦”了一声,语气平平:“威拉德下周一就回利文斯顿了,你别担心。” 你别担心。 谢宜珩甚至有一刹的恍惚——她为什么要担心?她告诉裴彻的版本里涉及了托马斯,涉及了GEO天文台,甚至扯到了亨利,唯独把自己摘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没有胆子去问你是怎么知道威拉德来威胁了我,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像短路电流里的保险丝,下一秒就要烧掉。谢宜珩用自己最后的理智来不礼貌地打断他,声音都是颤抖着的,说:“你不要插手,这是我的事。” 裴彻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顿了顿,慢慢地说:“好,我不插手。” “周三我在华盛顿大学,傍晚正好有空,我可以来机场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回LIGO。”裴彻应该还在忙,电话那端隐隐约约有爱德华的咆哮声。他叹了口气,用那种纵容的,温和的,哄孩子的口气说:“我们可以聊一聊。” 好像在与她有关的事上,裴彻有无数的正好。 谢宜珩握着手机,看着凤尾竹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她迟疑了很久,然后很轻声地说:“好。” … 周一晚上阿比盖尔带着托尼回了多伦多,谢宜珩在家放空了三天,心情不错,兴致冲冲地开车去机场接他们。托尼两岁多,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会奶声奶气的叫她阿姨。 谢宜珩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阿比盖尔哈哈大笑,亲了一口托尼的脸颊,说:“要叫姐姐。” 把托尼送到了阿比盖尔的妈妈家里之后,两个人难得有空,在市区找了一家新开不久的甜品店,一边吃一边聊天。 草莓冰沙的料很足,饱满红润的草莓表面淋着一层金色的蜂蜜。谢宜珩咬了一口草莓,感受着清甜的香气,问她:“你就留在多伦多了吗?” 阿比盖尔摇了摇头,彩色的头发纷纷扬扬的,颇为壮观。她很笃定地说:“我还要回去搬东西,之后应该也是留在加州工作了吧。” 第40章 Mamihlapinatapai(2) 离婚将近半个月之后, 阿比盖尔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骂人了:“詹姆斯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就是背叛了耶稣的犹大。” 她说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不但把自己比做了耶稣, 还变相地辱骂了犹大这个犹太人,简直犯了大忌,差点她就能被开除犹太籍。 谢宜珩很不给面子地笑了。 “我昨天去见了亨利教授。”阿比盖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他问我要不要回去当博士后。” 这个套路相当眼熟。谢宜珩沉思片刻, 竖起一根手指, 非常确定地说:“他在广撒网, 你要小心。” 第二天两个人还是勾肩搭背地去街上鬼混, 路过一家理发店的时候,阿比盖尔突发奇想:“我想烫个头发。” 谢宜珩捋了捋她的一缕发丝, 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发质都这么差了, 还是别打理了。” 阿比盖尔犟起来谁也拦不住,她挺着胸脯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坐着, 把自己的要求跟理发师仔仔细细地说了。 欲望是会传染的。店里的理发师是个亚麻色头发的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地蛊惑她:“小姐,您也可以烫个头发。”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边上的阿比盖尔已经兴致冲冲地开始选要烫什么样的卷了。谢宜珩实在不想坐在店里干等着阿比盖尔, 这样未免太像阿比盖尔的同性恋人了。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做个护理吧。”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椅子里,理发师往她头发上涂抹浅绿色的膏体,冰凉又粘稠,像是夏天里浓郁的牛油果奶昔。 阿比盖尔的头上铺满了烫头发的圆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那你打算去加州理工当博士后吗?” “我其实挺想去的, ”谢宜珩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她,没想到理发师立刻把她的头扶了回来。她只好目视前方,接着说:“因为我最近在LIGO跟亨利一起做噪声处理,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这可和亨利一起干活的工作机会啊!亨利教授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大不列颠口音都性感得杀人。路易莎,只有你不珍惜这种机会。”阿比盖尔痛心疾首地拍着椅子的扶手,谴责她:“我可是求之不得,” 一晃过去好多年,阿比盖尔还是亨利的铁杆迷妹,滤镜比伦敦清晨的雾还要厚,谢宜珩当真无语。 她好脾气地对满眼星星的迷妹解释:“因为在LIGO工作真的太累了。” 阿比盖尔怀疑地说:“我觉得你挺享受这种生活的。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痛并快乐着?” 谢宜珩刚要反驳她这根本不是中国的老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哈维打过来的电话。她现在耳朵上还套着塑料的保护罩,实在没办法听电话,只好开了免提。 “路易莎,我已经和爱德华核对完数据了,早上发给莱斯利了,顺便抄送了你和亨利一份,你记得去邮箱里查找邮件。”哈维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是典型的爱德华ptsd。这通工作电话还夹带私货,他讲完了数据的事,又找自己的情感导师谢宜珩倾诉相思之苦:“要不我还是不写信了吧?我写了三天了,除了一句阿比盖尔什么也没写出来。”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偏偏阿比盖尔的耳朵又尖得要命,一下子就听到有个牛津腔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亨利,对着谢宜珩的方向遥遥地问候了一句:“教授好。” 她撩得太现成,谢宜珩怕纯情哈维在电话那头直接爆了。于是她捧着手机的手猛的抖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哈维也石化了。 阿比盖尔还要凑过来对亨利放彩虹屁,谢宜珩赶紧对她挥手,赶跑了这头彩虹小马。 她看着界面一秒一秒增加的通话时间,正欲张口解释什么,电话那头的哈维终于从石化状态缓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速度快得她都瞠目结舌。 谢宜珩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阿比盖尔说:“那是哈维,不是亨利。” 阿比盖尔神经大条,不好意思地讪笑了几声,厚着脸皮说:“他们两个都是英国人,说话的腔调一模一样。你不能怪我。” 谢宜珩被迫目不斜视,她看不见阿比盖尔的神情。但是既然提到了哈维,她也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去爱一个人,但是詹姆斯不爱我。”她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阿比盖尔很短促地笑了一下,徒劳地掩盖自己的怅然:“也不算不爱吧,只是他辜负了我。我开始讨厌詹姆斯了,不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如果哈维真的喜欢了我这么多年,那在我能给他等价的感情之前,我不会接近他。” 亨利曾经对谢宜珩说过,阿比盖尔其实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可以说她冲动,但是也可以说她共情能力强。我们都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那天下午老教授刚刚知道了阿比盖尔要结婚的消息,在办公室里跟埋头改论文的谢宜珩闲聊:“她是个很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我尊重她做出的一切决定。” … 阿比盖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疲倦又轻柔,像是老人满是褶皱的手抚着猫的柔软皮毛:“我很清楚辜负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我不会去辜负别人了。” 直觉告诉谢宜珩,恋爱脑的阿比盖尔应该在哭。可是理发师还是牢牢地摁着她的头,余光里只有那团五颜六色地头发,最后她轻声说:“好。” … 周三早上,谢宜珩七点就起床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谭向晚早上会在露台上做瑜伽,她弯着腰拉伸,看着谢宜珩绕来拐去比缉毒犬还忙,终于忍不住问她:“找什么呢?” “我和阿比盖尔高中毕业典礼上拍的照片,”谢宜珩在柜子里翻来翻去,逼仄的空间里有很古老的木头味道,她半个头探进去,好像被关在了中世纪的棺材里:“我昨天跟阿比逛街去了,我俩突发奇想,打算怀念一下青春。” 谭向晚右腿弯曲着,头也不回地说:“这些照片你应该都带去加州了吧?你当时不是装了三个大箱子么?或者去三楼的书房看看,我记得那里还有你的一个箱子。” 谢宜珩应了句好,麻溜地上楼去找了。 三楼的书房里很多都是谭向晚的矿物标本,高高低低地摆了一架子,谢宜珩敛声屏气,生怕不小心磕坏碰坏了。 棕色的箱子堆在角落里,上面照例贴着厚厚的胶带,她找了把刻刀干脆利落地划开。毕业照放在最上面,是春天的时候拍的。阿比盖尔刚染了紫色的头发,脸庞也没有现在憔悴,搂着她笑得很开心。 谢宜珩看了一眼,把照片放到一边。箱子的底部是她高中时候的笔记本,墨绿色的麂皮封面边角泛着灰白,里面的纸页发黄发脆,好像她稍微一用力就会破碎。 她坐在地上,耐心地一页一页往后翻。最后的几页都是大量重复的计算过程,水笔的印子很深,力透纸背,像是监狱里绝望的囚徒不甘心地在石壁上一遍遍刻划着毫无逻辑的数字。 谢宜珩看了很久,像是一尊静止的石像。她太多年没学物理了,这些数字公式陌生又熟悉,某个符号弯曲的弧度正好能和记忆里的片段斗榫合缝地对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复苏。 直到谭向晚来敲门,气定神闲地问她:“要走了吗?家里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你了,你再不去机场,错过这班飞机,你爸就要回来了。” 谢宜珩回过神来,喊了句“来了来了”,随手把笔记本往包里一塞,拎着包就出去了。 不知道今天的北美对流层在刮哪阵邪风,飞机隔三岔五就遇到气流颠簸。谢宜珩整个人头昏脑胀,谭向晚又把她的安眠药没收了,她睡不着,也不想吃点什么。发呆了很久才打开电脑,找到哈维发过来的数据分布。 之前裴彻跟她提过的模型精度问题还没解决,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模型,确认是动态信息的捕捉问题。于是把她认为有问题的信号捕捉结构摘出来,给莱斯利发了一封邮件,相当委婉地问他:“您看这里是不是有些问题?” 她发邮件的时候顺便抄送了亨利一份,也不知道亨利每天到底在医院里干嘛,邮件回得比莱斯利还要快。谢宜珩点开来一点,是很熟悉地风格,老教授又在狠狠地夸她。 赞美她有上进心,明明在假期还要坚持工作;表扬她坚持自我,开始学会质疑权威莱斯利了。 邮件的末尾,亨利还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下:“虽然莱斯利根本不算什么权威,但是你也很有进步了。” 谢宜珩现在精神层面上和物质意义上同时飘在云里,合上电脑,看着矩形窗户外毛茸茸的云层,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亨利洗脑成功了。 这个认知实在太可怕,就像有个人突然告诉她,能量是不守恒的一样。谢宜珩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认真地反思了很久为什么自己开始进入到这样的一个思维怪圈,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也没想出答案来,只好沮丧地把这个问题搁在一边。 谢宜珩没拖行李箱,只背了一个包,随着拥挤的人潮出去,在接机口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九月底的西雅图满是萧瑟的秋意,裴彻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里面是衬衫领带,笔挺地杵在人群里,像是战争年代一身军装,气宇轩昂的英国士官。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像是在炮火纷飞,硝烟四起的战场上,每一秒都是事关生死的惊心动魄,而她遥遥地一眼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姿。 像是亚瑟王那把锋利的石中剑。 四目相对,他也看到了她,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谢宜珩慢慢地走出去,正好在出口的地方遇到他,抬起头问道:“现在回去么?” 她昨天和阿比盖尔玩得太疯,回去的时候又淋了雨,很顺理成章地感冒了。虽然睡前吃了药,但是精神还是不太好,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鼻音。 裴彻的脸色也说不上好,脸庞苍白瘦削,鼻梁似乎更高了一点,下颔的线条清晰可见,眉眼之间都是掩不住的倦色,不知道是被爱德华疯狂剥削,还是因为别的琐事忧心忡忡。 他听着她含糊的尾音,眉头明显蹙了起来,问她:“你生病了?” 谢宜珩说:“有点感冒,但是没发烧,没关系的。” 他只是微微弯着腰,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密匝匝地撇下来,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分寸拿捏的很好,手也没有落到她的额头上来:“那这两天我把模型发到莱斯利那边了。你好好休息…” 哪有让七十多岁的老教授熬夜干活的道理,谢宜珩赶紧打断他:“没事,你直接发给我吧,莱斯利要做的工作也很多,不要再麻烦他了。” 裴彻说了声好,看她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带,是真的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笑了笑,问她:“亨利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眼看着负责机器学习的三个工程师就要病倒两个,还有一个每天只想着和康妮约会。谢宜珩自己都开始心虚了起来,亨利的那封邮件上没说,她也不是很清楚,于是很诚实地回答他:“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迁就她的步子,两个人一起慢悠悠地走着,把机场逛成了菜场。谢宜珩闷着头走了许久,直到出了航站楼,才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去华盛顿大学?” 华盛顿大学并不是LIGO的合作院校,和裴彻八杆子打不着,她实在不相信爱德华的学生空得可以在工作日开车往返一趟西雅图。 谢宜珩凶巴巴的,像是南方公路上不讲道理的警察,又添了一句:“说实话。” 她光顾着摆架子,心思都不在看路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前面就是车水马龙的路口,她差点扑到一辆灰色的轿车上。裴彻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挡了她一下,谢宜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干嘛。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往后趔趄了几步,像个粗制滥造的不倒翁,不是往前扑就是往后倒。裴彻没想到这人表演的还是连环摔,只好扶了一把她的肩膀,说:“小心一点。” 伪装出来的气势汹汹一下子垮了台,她摸了摸脸,干笑了两声:“谢谢啊。”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说:“来机场接你,顺道去华盛顿大学拿几份文件。” 他引着她走到停车的位置,特地绕到她这边,替她把车门打开。谢宜珩系上了安全带,转头看向窗外。 车在空旷的公路上飞驰着,车载收音机里放着Piers Faccini的《Who loves the shade》 像是画面突然被人摁下了静音键,她只觉得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快要消失,车内只有Piers温柔低沉的嗓音,以及吉他的悠扬伴奏。两边的景色飞快地后退,天色逐渐暗下去。谢宜珩犹豫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要和我聊什么呢?” 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件事,像是一场漫长的拔河比赛,两人在赛场外握手拥抱,却是谁都没有放掉那根绳子。 他骨节修长的手搁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狭□□仄的空间里灯光昏黄,萦绕着很熟悉的黑雪松的气味:“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和托马斯一组呢?” 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问题。 … “The years have come the years will go” 时间往复,光阴穿梭; “And then with time the years will show” 年岁逐渐留下痕迹。 … 多好笑啊。他们两个人现在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谈论着十六七岁的时候的事情。旧账被翻的哗啦响,她转过头,给了个敷衍的答案:“托马斯的空间想象能力比你和我都要出色。” 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答案。 其实这个理由确实可以理解,托马斯现在已经是GEO600的负责人之一,几乎等同于是爱德华在LIGO的地位。他出色的学术能力是被广泛认可的。 但是裴彻不相信。他当时不相信,现在也不会相信。 亚裔女生想要进入全世界最顶尖的理工大学,确实应该功利一些。但是谢宜珩不是冷漠无情的功利主义者。她选择了看书做题参加夏校,而不是轻轻松松地给出一笔校友捐款,然后拿一张徒有虚名的文凭。 她热爱着,甚至敬畏着这门学科。那她绝对不会借着别人的手去摘那颗星星。 … 2004年HMPC的比赛主题是引力波。 两个人一组,托马斯要完成的是引力波的理论模型,而她负责后续的计算部分。 在托马斯的模型设定里,引力波的波源设为了双星系统,她按照他给出的常量,按部就班地算了下去。提交答案之前,谢宜珩检查了理论模型,托马斯也确认了她的计算部分没有错误。 只是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比赛结束的第二个礼拜,组委会通知他们,计算部分的答案涉嫌抄袭。最后谢宜珩被打上了学术不端的烙印,而托马斯安然无恙,甚至如愿拿到了罗伊教授的推荐信。 命运不公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像是在高尔顿钉板上撒下的一把弹珠,最后的图像会符合正态分布——大部分人都会有平庸但相似的一生,但是少数落魄的倒霉鬼潦倒至极,少数的幸运儿一生都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而她和托马斯正好是正态分布的两端。 … 他直视着前方,语调没什么起伏,很平淡地说:“托马斯确实不错,但是我也没有比他差很多吧。” 他当时听到这个答案,只觉得匪夷所思。他居然被自己的恋人质疑,被自己的恋人推开。 裴彻一遍遍地问谢宜珩,谢宜珩永远给出的都是这个答案。 少年意气到底是心高气傲,他其实不是不能接受谢宜珩去和托马斯参加比赛,只是她给出的理由太过伤人,最后的结局更像是大写的嘲讽。 她特地跑去和托马斯一组,就是为了作弊的吗? 戏剧的灵魂是矛盾与冲突,像是谁撰写好的剧本,矛盾悄无声息地积累到了顶点,然后轰然爆发。谢宜珩试图用沉默来回避一切,他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只好意兴阑珊地说先分开一段时间,而女主角已经没力气演完这部戏,听到这句话之后就脱了戏服,匆匆下台。 … 窗外的葱郁冷杉一闪而过,无穷无尽的翠意向远方蔓延着,最后止步在黛青色的起伏山峦的怀抱里。山被沉沉的云压低了,像是大西洋上汹涌的浪。 “你不比托马斯差,但就是因为你太好了。”车窗玻璃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反射着她的脸,像是未来都市光怪陆离的照影。她看着云像是下坠的重物,压得越来越低,几秒的缄默被无限的拉长,最后重复了一遍,说:“你太好了,裴彻。” 一个奇怪的,自相矛盾的答案。 他转头过来,眼瞳是暗的,看不清里面盛着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路易莎,你也很好,但是这不会是我推开你的理由。” “不是的,”谢宜珩缓慢地陷入了过去情绪的泥沼,大脑失去了加工文字的能力,说出来的话都是不加修饰的直抒胸臆:“春假结束的前几天,你当时还没从英国回来。我周末去找布莱克聊HMPC的事,布莱克问过我要不要和你一组。因为他觉得你可以成为我的助力。我和你一组,我更容易拿到奖项,拿到麻省理工教授的推荐信。” 或许是安全带绷得太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指甲一下一下地剐蹭着带子地边缘,像是焦躁不安的小动物用爪子去挠木板的声音。谢宜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竭力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可是我不想这样。” 谢准和谭向晚都称不上合格的父母。谢准太严格,从小就告诉她,不能因为你是女孩子就对自己放宽要求,性别不是你堕落的借口。谭向晚又太过自由民主,只要晚上十点前回家就可以,所以在加拿大的几年她基本处于散养状态。 但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谢家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确确实实是被捧着长大的。 谢宜珩长得漂亮,成绩拔尖,性格也好,一身羽毛流光溢彩,是个骄傲的孩子。 就像那句“你不要插手,这是我的事”一样,她一身傲骨,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变成攀援的凌霄花。 她不想自己活在裴彻的光芒下。 她年少气盛,踌躇满志,想要当自己的荣光战士。拿的却是莎翁笔下的注定悲剧的故事,奥菲利亚这样百合花一般的女孩子,偏偏遇到的是哈姆雷特。 谢宜珩喜欢裴彻,可以软磨硬泡地拉着他一起做化学实验,可以在圣诞节的时候邀请他去跳舞。她可以在爱情里先跨一步,但是别人不能跨到她的人生里来。 两个相似骄傲的人,谁也不愿意低头,吵架的时候都要用尽自己的生平所学来说服对方。两人各自憋着一口气,像是吹胀了的河豚彼此推搡,最后不知道是谁的刺扎破了谁的肚皮,只知道在这场拉锯战里没有赢家。 然后呢?然后她慢慢地长大,满身的刺被一根一根地拔掉,光秃秃的刺猬一身伤痕,理所当然地成了鸵鸟,只会风暴来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 裴彻把车在路边停下,望着她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路易莎,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也从来都不是在俯视你。我想和你一组,原因就是我想和你一起参加这个比赛。你才是我的重点。” 所有的伏笔终于收束,像是一部漫长的肥皂剧终于有了令人唏嘘又尘埃落定的结局,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敢回头去看这条漫漫的长路,垂着眼,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谁都没错,但谁都有错。 有几道划破云层的电光倏然闪过,沉闷的隆隆雷声自远方传来,西雅图又开始下雨了。 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漫天大雨就在一瞬间炸裂,噼里啪啦地飞过来,沾上了嶙峋的光芒,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 她出神地看着砸在玻璃上的雨滴,一瞬间晕染成了炸开的烟花,神使鬼差地问他:“你和托马斯为什么都没有继续在麻省理工读研啊?” 裴彻去了加州理工,托马斯去了卡尔斯鲁厄理工,都是很好的学校,但是都比麻省理工矮了一头。 “我和他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在那个学校待下去,”他的声音很哑,像是雨夜里eqwdfrthju心事重重的老电台,说:“大学四年我经常碰到托马斯。他觉得他当时应该再多帮你检查一遍,我觉得我当时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骑士不会走在沾着他人滚烫鲜血的荆棘路上。” 这是一句很有名的拉丁语。是话剧里托马斯的台词。 高中的时候谢宜珩和托马斯一起演话剧,她是领主的女儿,他是籍籍无名的骑士。故事的开头是最俗套的私奔,只是领主的女儿死在了乱箭之中,籍籍无名的骑士最后变成了征战四方的英雄。故事的最后骑士垂垂老矣,在伤病和愧疚中死去,临终之时对自己的儿子吩咐道:“她当年为我而死,我这一辈子都是走在沾着她滚烫鲜血的荆棘路上。我不配被称作骑士。” 谢宜珩早把那场话剧忘了个干净,她的拉丁语也不算很好,只能听懂个大概。于是她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意思?” 雨刷往复机械运动,一遍又一遍地擦去玻璃上沾着的雨水。像是古希腊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把巨石搬上山顶,看着它滚下来,然后再次推上去,活在永无止境的乏味和绝望中。 裴彻沉默了半晌,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发白,对她说:“对不起。” 他也成了西西弗斯,一遍遍地对她道歉。骄傲的少年变成了男人,终于向她低头,像是在罗马教廷加冕时国王心甘情愿地俯首。而她终于有胆子面对过去,把那条漫漫的荆棘路望到了尽头,为了自己年少的莽撞再三忏悔。 他们在分开的岁月里各自长大,但是不约而同地收敛了一身的锋芒。 可是就像前几天那顿你来我往的饭,人生中的选择都不是两个简单的向量。 她向他道歉,他向她道歉,纵使错责相等,但是不会抵消。 道理早就讲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最后是两人间的那道断崖,和多多少少的意难平。 她没有再接话,扭头看向窗外。 裴彻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对她说:“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你先睡一会儿吧。” 谢宜珩摇了摇头,专注地数着路边一闪而过的冷杉,说:“你不是去华盛顿大学拿了噪声信号的文件了吗?我正好可以看一下。” 他松了松领带,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在车里开着阅读灯看资料?对眼睛真的不好。” 谢宜珩固执起来比陈年的法棍还要硬邦邦,她坚持:“我就看一会儿。” 裴彻顿了一下,无奈地说:“发莱斯利邮箱了,你看看他有没有抄送给你一份。” 谢宜珩穷追不舍:“没纸质版的?” 他看了她一眼,只是很短的一瞬,车内的灯光太昏暗,她没看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言简意骇地说:“没。” 话说到这个地步上,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剩下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是给她的余地,也是给自己留的余地。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华盛顿大学的文件,他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谢宜珩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她被独一无二的玫瑰驯服,然后扎了一手的刺,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个星球。 然后呢?她现在要重新回到那个星球吗? … But I picked my rose for the thorns 我摘撷玫瑰,触及荆棘 And hearts get so easily torn 我的心脏是如此脆弱 … 小王子最后想要回到那个星球,但是他死了。 谢宜珩收回了目光,转过头去,沉默地看着101号公路两侧婆娑的树影。 101号公路并不是华盛顿州主要的交通枢纽,尤其是西雅图到汉福德的这一段,除了运送核废料的卡车和前往哥伦比亚河的大货车,并没有别的车辆了。夜晚的公路空旷又荒凉。裴彻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经意地侧过头,往右边看去。 … Piers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像是上了发条的夜莺。 “She was a diamond in the vein” 她是岩脉深处的璀璨钻石。 “A crimson flower in the brain” 是脑海深处宝石红色的花。 … 身侧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又绵长,眼角余光里的身影弓着脊背,像是森林里迷了路的小动物。 裴彻沉默地看着无边的夜色,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认了栽,叹了口气,停下车,把自己的风衣外套脱下来,Gabardine的布料有很轻微的摩挲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夏天的风掠过满是叶子的树梢。 他动作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给谢宜珩披上那件衣服,像是谨慎的收藏家在擦拭着月桂树王冠上累累的宝石。 第41章 Mamihlapinatapai(3) 谢宜珩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仿佛是冬天裹着厚厚的毛绒被子,蜷缩在烧得暖烘烘的壁炉前。 四周是茫然的黑暗,她用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喂?” 姜翡回了一趟北京, 刚刚到家,兴高采烈地给她打电话:“宝贝!我到帕萨迪纳啦,你什么时候回家?” 鼻尖萦绕着很熟悉的黑雪松与杜松的气味, 像是穿梭在圣诞大雪后的葱郁森林中。脖颈上有轻微的布料的触感, 谢宜珩抬眼看着自己盖着的那件风衣, 她整个人睡得仿佛是千万年后被唤醒的冰冻人, 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哑, 混杂着浓重的鼻音,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姜翡吓得手都抖了抖, 差点以为自己打扰了别人的夜生活, 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干嘛呢?” 谢宜珩一头雾水地说:“我在车上呢。” 姜翡松了口气,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寂寞深闺里的怨妇, 不满地问谢宜珩:“大半个月不着家了,你为什么抛弃我?” 姜翡应该是在遛狗,电话的那端有孩子打闹的声音, 还有加利福尼亚的晚风。即使如此, 谢宜珩还是差点吐了:“你别这样, 我有点反胃。” 姜翡哈哈大笑:“最近和普通同事相处的怎么样啊?” 姜翡口中的普通同事就在她身侧气定神闲地开着车,谢宜珩做贼心虚,把手机捂得紧了点,含糊地说:“就这样,回来再说呗。” 姜翡拉长了调子, “哦”了一声,话题切换得天衣无缝:“瓦里安特老先生有没有杀了你?” 瓦里安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她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莱斯利的姓是瓦里安特。 她神思恍惚,望着车窗外大团大团一闪而过的黑影,猜测着那样的轮廓会是什么品种的树木。好像还是昨天,她和姜翡坐在Couldview的餐厅里,一本正经地讨论着这位打分严格的老教授。 “我觉得肯定是你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在前,莱斯利才会给你打零分。”谢宜珩信誓旦旦地说:“莱斯利已经算是我遇到的善人了。” 姜翡“啧”了一声,煞有其事地赞叹:“你究竟是见识了怎样的黑暗,才说得出这种话呢?” 姜翡近乎是在电话那端扯着嗓子吆喝, 谢宜珩本来想大骂特骂爱德华,但是爱德华的学生就在她边上,于是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说:“也就一般黑暗吧。” 电话那头爆发出了一阵凶猛的狗叫声,小二肯定又在惹事生非。姜翡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最后说:“早点回来,小二都想你了。” 谢宜珩笑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收音机不知道调在哪个奇怪的频道,一个吐字不清的女声正在猜测着今年的诺贝尔奖得主。男声应该是某位大名鼎鼎的教授,作为这个电台节目的嘉宾夸夸其谈:“拓扑绝缘体确实是凝聚态物理的巅峰,但是有什么用呢?难道拓扑绝缘体已经可以被实际运用了吗…” 裴彻见她挂掉了电话,想要关收音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最后顿了顿,说:“你先盖着吧。” 她刚刚醒过来,车子里也没开热空调,感冒加重就不好了, 谢宜珩扯了扯衣服,说了声谢谢。刚刚那个夸张的男声提醒了她,已经快到十月了,马上就是又一年诺贝尔奖颁发的时候了。 谢宜珩听着沉闷的,鼓点一般的雨声,思绪游弋在浓稠的暮色里,轻声问他:“爱德华为什么一直没拿诺贝尔奖呢?” 裴彻沉默了一瞬,指尖轻轻瞧着方向盘的内侧,无奈地说:“他要等引力波。” 她望着黑黝黝的天,摇了摇头,喟叹似地说:“爱德华都七十多岁了。” 这个老人把自己生命中一大半的岁月都耗费在了这件事上。 “之前那一百年里,又有多少人耗费了一生的时间,最后又一无所获的呢?”他的语调平淡极了,像是在说着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寻常,“连费曼和爱因斯坦都带着遗憾死去,爱德华不是没有预料过最差的结局。” 最讽刺的,徒劳无功的结局就是提出的全部假设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彻头彻尾地推翻,沦为一个可笑的反面例子。 爱德华拿着NFS的三亿资金,兴致冲冲地在华盛顿州的荒郊野外铲了二十年的土。而所有人心知肚明地配合着他,把这场戏演下去。 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他话锋一转,问她:“威拉德后来有找过你吗?” “有。”谢宜珩想起那封满溢着傲慢的邮件,下意识地拥紧了那件外套,慢慢地说:“爱德华知道这件事了吗?” 光说投诉GEO天文台负责人学术不端这件事,威拉德不能被称作缺德。但是如果被证实是无中生有的诬告,威拉德自己颜面扫地,还会带着LIGO一起蒙羞。 她既然跟裴彻说了这件事,就没打算只把他当一个单纯的负面情绪树洞。 裴彻“嗯”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 谢宜珩其实没有很担心,因为她知道爱德华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这个暴脾气的老头都快要把LIGO的那两条激光臂当儿子疼,现在搭伙过日子的人想给孩子泼脏水,俩人掀了锅子吵架都是轻的。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他:“那…我和威拉德的事,爱德华不知道吧?” 这话说的好像她和威拉德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裴彻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谢宜珩睡得不安稳,头发被自己蹭得毛茸茸的,半张脸隐匿在外套下面,只剩那对清澈通透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他揉了揉额角,叹着气说:“我没和他说。” 一颗悬挂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她点了点头,很小声地说:“谢谢。” … 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谢宜珩哈欠连天,一段路走得踉踉跄跄。鹅卵石小路走到了尽头,谢宜珩才发现之前的栀子花已经悄无声息地凋谢了,低矮的树丛边落满了发黄的,打着褶的花瓣,落寞又寂寥。 爱德华不知道是从哪里窜出来的,老人背着手,身影清癯瘦削,只是目光像一支尖锐的箭,笔直地射过来。他们两个人在光天化日下演着暧昧,爱德华却视而不见,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他的目光掠过谢宜珩,缓声问裴彻:“回来了?” 裴彻点了点头,说:“刚回来。” 爱德华很平静地说:“好,回去记得把报告发给我。” 这两个人聊起天来像是训练好的机器模型,简单又精准,一丝一毫累赘的修饰都没有。 裴彻照例送她到楼下,他的风衣搭在臂弯上,抿着唇,像个伦敦街头上不苟言笑的清冷绅士。他低下头来对她说:“我这几天要回一趟加州理工。” “你有事记得去找康妮,或者去找爱德华。”他微微弯着腰,平视着她,目光专注又坦率,像是在和小朋友耐心地讨价还价:“爱德华可能不好说话,但是他会拿捏事情的分寸,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他本来想说的是“可以来找我”,动词说出来的一瞬间,又想起来她的那句“可我不想这样”,于是宾语硬生生地拐了个弯,成了康妮和爱德华。 谢宜珩仰着脸,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过他的眉眼,最后点点头,说:“好。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了几步,才想起控制设备的噪声模型还要修改,于是神使鬼差地转过头去问他:“之前的模型数据还有问题,那我接下来是去找爱德华吗?” 她无聊地和自己打赌,赌他会不会还站在那里。 夜风又凉又刺,灌满了他的外套。像是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裴彻依旧是笔挺地站在那里,昏黄的路灯扯出了长长一条影子,他摇了摇头,说:“你直接发到我邮箱就可以了,我会看的。” 谢宜珩还是觉得三维的事很难在二维的世界里讲清楚,纯邮件沟通极大地拉低了她的工作效率。于是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有点感冒,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含糊不清。这么听起来倒像是在撒娇。 他笑了一声,被拉长的尾音里带着点气声,很好听:“周六回来。” 谢宜珩也被他逗笑了,故意揶揄他:“怎么还专拣周末回来?”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侧过头看着她,上挑的眼尾里是熟悉的笑意,反问她:“不是要请你吃饭吗?” 谢宜珩嗓子不是很舒服,不想大声说话,于是刚刚往他这边靠了几步。两个人挨得近,几乎是呼吸交错,她可以看见他琥珀色的虹膜上丝丝缕缕的纤维,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见他脸庞上交错的光影。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有一瞬觉得时间静止,耳畔只剩下了华盛顿州呼啸的夜风。 作者有话要说:这顿饭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久得我都快吃了12345678顿饭了,他们还没吃上。 爱德华:引力波引力波引力波 威拉德:诺贝尔诺贝尔诺贝尔 莱斯利: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 感谢在2020-03-16 23:59:54~2020-03-18 02: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冉猪猪的仙女 2个;张蛋蛋爱笑、QOKE、41938524、七彩沙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好人和我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Mamihlapinatapai(4) 谢宜珩回到房间里的时候, 康妮还在客厅里看文献。角落的灯光昏黄,房间里是她很熟悉的栀子和晚香玉掺揉的味道,纸张翻动的声音格外突兀。 “晚上好, 路易莎。”康妮听到了开门的轻响, 抬头的一瞬间发现是她,有些微微的诧异:“我还以为你要到周五才会回来。” 谢宜珩看着桌子上高低起伏的打印纸堆,像是国家公园里层峦叠嶂的山峰, 叹了口气, 说:“再不回来, 莱斯利忙不过来了。” 康妮心里也憋着股气, 愤愤地把钢笔往桌子上一拍, 语气不太好:“亨利也是过分,好端端得又请什么假?” 谢宜珩仔细地回忆了一下, 确定这位意大利女士亲口说过她大学的时候暗恋过亨利, 只好感叹康妮的胳膊肘往外拐得太厉害。 桌子上大部分资料都是康妮的,还有些是莱斯利送过来的模型测试结果。她粗略看了几页,就打算先回去睡觉, 等明天到了实验室在和莱斯利一起讨论。 她走了没几步,康妮就笑眯眯地叫住她,说:“路易莎, 周一下午客房的服务员送了件衣服过来, 我看干洗单上填的是你的名字, 于是就放在沙发上了。你记得拿回去。” 谢宜珩一下子想了起来那件衣服是谁的,蓦的心虚,又开始觉得康妮意有所指。她弯腰看了看袋子里那件熟悉的西装外套,挠了挠脸,讷讷地说:“好。” 康妮随口一问:“亨利什么时候回来啊?这件衣服就放你这吗?” 谢宜珩摇了摇头, 脸上又不争气地烧起来,支吾着说:“是劳伦斯的。” 意大利女士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嘱咐她好好休息,连那句司空见惯的晚安都说得意味深长, …… 哈维一大早就在二楼的实验室门口蹲守她,挂着两个轮胎似的黑眼圈,像是等着地狱开门的小恶魔,一见谢宜珩走过来,就急不可耐地问她:“那个声音是阿比盖尔吗?是她吗?你们是不是一起回多伦多了?” 谢宜珩替他把门打开,点点头,说:“是,她当时以为你是亨利,所以和你打招呼。” 哈维的眉毛眼睛一块儿耷拉下来,神情一下子变得怏怏的,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说:“行,我还不如亨利呗。” “那你还真不如,阿比盖尔觉得亨利全世界第一帅。”莱斯利还没来,实验室里空空荡荡的。谢宜珩笑了笑,低头给哈维发了条短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这是阿比盖尔的邮箱,她让我给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联系她。” 谢宜珩最近实在太忙,没心情牵红线。阿比盖尔也不想找个天天失联的中转站,于是想了想,还是让谢宜珩把自己的邮箱给了哈维。 哈维僵住了,把那串短短的英文字符翻来覆去地咀嚼,耳尖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大叫了一声“上帝保佑我”,差点就要原地转圈圈。他又看了一遍那条短信,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很没出息地亲了亲手机地屏幕,说:“路易莎,你要是以后牙齿不好,来我们家的诊所看病,我给你全部免单。” 谢宜珩第一次知道加州理工的数学教授又是信上帝又是祖传牙医的,也跟着笑了,摆了摆手,说:“好意心领了,但我来回一趟英国的机票就够多了,算了算了。” 哈维还陶醉在那条上帝的神谕一般的短信里,谢宜珩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桌面,看着这人像是沸腾了的牛奶,噗噜噗噜地冒着泡,她觉得挺有意思的,就问他:“你怎么就这么喜欢阿比盖尔?” 其实还在加州的时候她就问过阿比盖尔了,阿比盖尔连哈维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看到哈维ins的头像就急得拍自己大腿:“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失忆了?我怎么不记得和这种级别的帅哥当过同学啊?” 谢宜珩没好气地把手机抢回来,说:“胡说八道,你记帅哥记得比谁都牢。” …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学校每周三下午会有学生演讲。”这个问题撞在点子上了,哈维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激动地说:“有一次她就坐在我边上,头发是红色的。她眼睛是大海的颜色,人又白,还穿着件绿色的连衣裙,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一样。我当时还以为她天生是这个颜色的头发,偷偷看了她好几眼。” 果然爱情使人昏迷。谢宜珩用力地压下订书机,把装订好的资料放在莱斯利的桌子上,看着哈维满脸陶醉的笑,叹了口气,说:“挺好,红蓝绿都有,阿比盖尔这是三原色穿齐了。” “红蓝绿是光的三原色。”哈维无视了她话语中的刀枪棍棒,转过头,很认真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以光的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句话说得又俗又浪漫,像是罗曼蒂克的老剧本里写了满篇的陈词滥调。谢宜珩头一回知道英国人也挺会说土味情话,“啧”了一声,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这种话你别跟我说,你给阿比盖尔发邮件去。” “然后我们老师站在礼堂的最后一排,很大声地吼,‘坐在那个大高个身边的红发恶魔,给我过来’。”说到这里的时候,哈维锁着眉头,语气不太好:“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是犹太人,但是也觉得这么说很过分。别人只是头发是红色的,怎么能叫她红发恶魔呢?” 谢宜珩点点头,说:“确实不该这么叫。” “对啊,这老师可真是该死。但我不想出风头,本来想就这么算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哈维突然笑了起来,弯弯的眼廓是很温柔的弧度,说:“然后阿比盖尔走出去,很严肃地对那位老师说,他既不该叫我大高个,也不该叫她红发恶魔。对我而言是身体羞辱,对她而言是种族羞辱。” 他顿了一下,整个人仿佛沉溺在了过去的情绪里,很轻地说:“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子,愿意为我说话的女孩子。” … 哈维讲完了浪漫的单相思故事,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莱斯利还没来,谢宜珩打算去找爱德华商讨一下这几天的工作对接。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威拉德那个影子一般的助理又出现了,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礼貌地说:“威拉德教授请您过去一趟。” 她跟着那个木偶一般的男人走上楼梯,照例问他:“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这次他倒是没给出个敷衍的答案,彻彻底底地闭了嘴,像是个木然的哑巴。 到楼梯口的时候,谢宜珩已经可以听到走廊尽头的吵架声了,像是坏脾气的火龙在搞破坏。助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也只好随着他走过去,到了办公室门口才发现威拉德正在和爱德华吵架,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已经不适合动手了,只好各占着一条沙发,大声对骂,像上个世纪英国的议院吵架。 爱德华倒是没想到她会来,愣了一瞬,很快地反应过来,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说:“找个女人来帮腔?威拉德,你不如也早点退休吧,正好还能和伯纳德一个病房共同疗养。旧友欢聚一屋,这是好事啊。” 几天不见,威拉德又苍白了许多,脸庞上褶皱着的皮都是半透明的,像是深海里捞起来的鱼,迟缓又呆滞地盯着他,很慢很慢地说:“闭嘴。” 爱德华嗤了一声,倨傲的目光就这么扫过来,说:“我没开玩笑。你要是干得出来这件事,我就杀了你。” “懦夫。”威拉德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声音沙又哑,让人觉得耳朵发疼:“你只会开除别人。爱德华,你就是个目中无人的懦夫。” 老教授干脆利落地起身,打开储物柜,取出来一把霰弹枪,远远地一抛。那把枪不偏不倚地落在两人中间地茶几上,金属地枪管磕在茶几上,发出了一声沉闷又压抑的撞击声。爱德华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像是淬了毒,直勾勾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华盛顿州枪械合法。如果你敢这么败坏LIGO的名声,我绝对要杀了你,威拉德。”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猎人爱德华开枪带走了威拉德 平平淡淡过渡章!!大家不要觉得无聊!!!我周五下午会把这章和上一章重新修一下,这周实在太忙啦,都没好好更新,留言也没好好看,实在是抱歉啦!(给大家鞠个躬 争取周末多更一点哈哈嘎嘎 顺便说一下我微博有抽奖!!!明天开!!!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感谢在2020-03-18 02:54:37~2020-03-20 03:4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了啦、元 2个;你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yeol 20瓶;lxy 15瓶;3005910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Rashomon(1) 明晃晃的枪就丢在自己眼前, 威拉德面色不改,只是很古怪地笑了一声:“你杀了我,就只能自己去听证会了。爱德华教授, 您的三个同事死了两个, 剩下一个被您逼疯了。您要怎么从基金会手里拿到剩下的资金支持啊?” 爱德华不说话了,脸上的肌肉似乎都痉挛着,扭曲成了一个可怖的表情。他死死咬着牙, 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威拉德。 “你如果想要我和布莱恩的证词, 那就和我一起写信投诉GEO600天文台及其负责人涉及数据造假, 学术不端。如果你的想法和我背道而驰, 那我们的证词也会和LIGO的资金背道而驰。”威拉德往前欠了欠身, 将那把枪向爱德华的方向推了推,无比嘲讽地说:“得克萨斯的人只会用枪来解决问题。暴力只会是问题的开始, 而不是问题的结束。” 爱德华咬牙切齿,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的最深处逼出来的:“我和你当了二十年的同事了,威拉德。我们为这一个目标,一起奋斗了二十年了。你现在这么出手逼我, 是不是真的疯了?” 威拉德比爱德华年轻几岁,那张脸庞却是写满了坎坷和衰老,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度过了自己的前半生。他面无表情地说:“幸好艾萨克死得早, 不用被你恶心二十年。” 事情的真真假假, 彼此间的立场和勾心斗角已经模糊成了大片的扑朔迷离的阴影。一个谎言交织着另一个谎言, 谁也不知道谁在谋算些什么。爱德华被气得哑口无言,冷哼了一声,撑着自己最后的气势,转头就要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门口还有个看热闹的,于是他回过头望着谢宜珩, 说:“路易莎,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两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惹人烦。一场触之即发的枪战差点就要上演,谢宜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满不在乎地说:“我是来找威拉德教授的。” 威拉德嗓音嘶哑,像是沙漠里耳朵响尾蛇示威般地抖着自己的尾巴,他颇有兴致地掂量了一下那把枪,说:“还是去找爱德华吧,我可不会杀了你。”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跟威拉德的助理说了抱歉,随着爱德华一起上楼了。 … 爱德华今天难得没有暴躁,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很平静地问她:“亨利有没有给过你艾萨克的手稿?” 这个问题荒谬又可笑,好像亨利是二战时期逃离欧洲的犹太人,把所有价值连城的财宝统统交给了她。谢宜珩摇了摇头,不明就里地说:“没有。” “LIGO的大致设计出自艾萨克的手笔,其他的部分则是出自伯纳德的手笔。你应该不认识伯纳德,他的健康问题导致他无法来参加听证会。所以听证会上我需要艾萨克的那份手稿。”爱德华把手头上那份资料随便一扔,若无其事地说:“你去劝劝亨利,让他把手稿给我。” 爱德华把这个陈述句说的得心应手,连一个修饰程度的副词都没有。 她被这人脸皮的厚度震撼到了,几个礼拜前爱德华还在冷嘲热讽地骂她是不动脑子地玛丽皇后,现在又来找她帮忙,还格外理直气壮,连个最基本的礼貌的询问都没有。 谢宜珩言简意骇地回绝:“这不可能。” 亨利加入到LIGO这个项目,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而不是本分。 爱德华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没有和你谈判。” 这位教授傲慢的语气可以激怒世界上脾气最好的水豚。谢宜珩怒极反笑,什么大名鼎鼎的教授,什么旅行者之父全都不顾了,她语气不善地反问他:“您不是说我是没脑子的玛丽皇后么?怎么现在又想到我了?” “我之所以讨厌大部分的女性,是因为女性往往更加情绪化,比如康妮。尽管她有很出色的学术能力,但是敏感和冲动让她的学术能力大幅贬值。”爱德华似乎根本没打算为自己辩白,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很缓慢地说:“感性的思维方式降低了她们正常思考事物的能力,但是你需要去说服亨利,感性的思维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命令式的语气真的让人很不舒服,谢宜珩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他,说:“我拒绝。” “女人果然都是情绪化的疯子。”爱德华像是在自言自语,用那种挑剔的,审视的,漫不经心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每一寸皮肉都细细筛过。他最后嗤了一声,罕见地让了步:“算了,拒绝就拒绝吧。免得你又给人事资源部写投诉信,连带着劳伦斯也要来说我。” …… 下午威拉德那个神出鬼没的助理没再来找她,谢宜珩老老实实地呆在实验室,和莱斯利一起训练模型。 莱斯利看她盯着黑黝黝的屏幕发愣,同一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好几分钟,故意调侃她:“怎么了?亨利不在你就不干活了?” “不是。”谢宜珩如梦初醒似的摇了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敲键盘一边说道:“我没有要贬低任何人的意思,但是我觉得学术圈真的好混乱。” “乱就对了,”莱斯利笑了笑,说:“你是学计算机的,计算机到底和那些传统学科不一样。你毕业之后有多少工作机会?Google,Facebook还有Couldview这种公司基本上是随着你挑,但是一个学纯数的学生毕业之后,会有这么多工作机会吗?” 谢宜珩无缘无故地想到了裴彻那件西装外套的领标,笑了笑:“家里没钱的哪敢去从事科研。” “爱德华年轻的时候家里就穷得只剩一个锅。我听亨利说他为了付学费,每天打三份工。”莱斯利咂咂嘴,感慨道:“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楼上搞物理那几个多多少少都有些精神问题,再看我和亨利,是不是都挺积极向上的?人工智能这个行业很好的。” 谢宜珩噗嗤一声笑了。 下午五点的时候,模拟结果还是没能达到精度要求。谢宜珩本来打算再留一会儿,把这一部分做完。莱斯利理了理衣襟,义正言辞地拒绝她这种自发性的加班:“路易莎,你怎么连亨利的这种毛病都要学?你才多大,就应该多出去玩一玩,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盯着显示器有什么意思?” 莱斯利抬头,看了眼表上的时间,笑呵呵地同她道别:“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了,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这人摆明了就是要和康妮去约会。现在亨利这个严苛的监工不在,莱斯利愈发猖狂。谢宜珩看着显示器上那些密匝匝的,不知疲倦的,永远在往后走的波形信号,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简单地修改了一下卡尔曼滤波的方案,顺便抄送了亨利一份。 谢宜珩关了实验室里的灯,慢慢地走出去,初秋的天气刚刚好,夜风里有大海和落叶的味道,像是将近谢幕时初见端倪的致辞。她在茫茫的夜色里沉浮着,直到一辆白色的轿车响亮地冲她鸣喇叭,她才发现自己在路口定了很久。她拿出手机,看着某个联系人发愣,想了想,还是给裴彻打了电话,开门见山地问他:“晚上好,LIGO为什么突然要举行一场听证会?” “因为普林斯顿大学对LIGO的资金发放提出抗议,国家科学基金会要对LIGO这个项目展开一次听证会。时间定在十月三十日。”他仿佛有些意外会接到她的电话,更意外她一上来就提这件事,不解地问道:“我和爱德华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怎么了吗?” 谢宜珩听完了大致的经过,觉得挺莫名其妙的:“普林斯顿大学为什么要提出抗议?” 他耐心地跟她解释:“LIGO的拨款是来自于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天文学研究资金,普林斯顿大学觉得LIGO占了他们应得的天文学研究资金。” 她是个好学的学生,本着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原则,接着问道:“为什么不算物理学的研究资金呢?” 裴彻在电话那边很轻地笑了一声,说:“两个亿呢,物理学的研究资金哪有这么多。” 穷得叮当响的物理系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可惜谢宜珩现在笑不出来。 他说完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前情回顾的时候终于发现了那个盲点,诧异地问她:“是爱德华跟你说了听证会的事情了吗?” 康妮不知道这件事,亨利和莱斯利都和这场听证会没什么关系。 谢宜珩沉默了半晌,才把今天下午爱德华和威拉德的争执和盘托出。她故意在爱德华持枪恐吓的情节添油加醋,妄图模糊重心,转移裴彻的注意力,说到最后的时候还是嘀咕了一句:“威拉德怎么铁定了心要投诉GEO600呢?” “太固执也不是一件好事。”他当然听得出她的避重就轻,心下一紧,于是停了车,郑重其事地问她:“威拉德有和你说什么吗?” 谢宜珩想了想,挺诚实地摇头:“没。” 本来应该是想说什么的,结果她被爱德华抓去当说客了。 “没事,你不需要作为证人参加听证会。”裴彻怕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赶紧宽慰她:“至于威拉德要投诉GEO600天文台这件事,我刚刚听你说的应该已经是他和爱德华之间的私事了,不会牵扯到你。” 仿佛是胆小的葛朗台,落了重重的锁,却还是放心不下柜子里那顶稀世的钻石王冠。裴彻顿了一下,很轻地说了一句:“你可以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爱德华:听说因为同行衬托,最近我的风评有所回升?不好意思,我又来找骂了。 (下午可能还有一更,可能,可能,可能。因为我本来打算日六的,但是拆了两次三千三千了,第二次可能就不是很有动力写了)感谢在2020-03-20 03:49:58~2020-03-21 03:4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腺嘌呤核苷三磷酸z 14瓶;似邪、臙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Rashomon(2) 谢宜珩沿着那条繁华的商业街走回去, 那家花店的门口还是堆满了粉色的大马士革玫瑰,莫名有种草率肆意的浪漫。她现在见不到他,乱七八糟的情绪反而被理了个通顺, 算得上难得的心平气和的交流。 她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在砖石的地面上, 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谢宜珩沉默了一会儿,很不解风情地说:“不。” 她只是不想让裴彻来插手这件事,电话那头的人却会错了意。裴彻正在开车, 他看着帕萨迪纳一派繁华的城市夜景, 笑了一声, 用商量的口吻对她说:“那现在回来?” 谢宜珩踩着高跟鞋, 小心地避开街上松动的砖块, 走完了这条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于是她闷闷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是威拉德和我的事, 不该把你牵涉进来。”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你和威拉德之间的事了, ”他在电话那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屈起的指节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方向盘,像是某种原始的, 古老的,神秘的部落之间心照不宣的奏乐:“今天这件事爱德华还没有通知我,所以我并不知情。但是如果威拉德和布莱恩两个人的证词都是对LIGO不利的, 国家科学基金会即将停止对LIGO的全部拨款, 现阶段的升级工作可能真的要被迫终止了。” 谢宜珩已经不关注物理学界很多年了, 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头雾水地问道:“布莱恩是谁?” 裴彻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布莱恩这个人,试图找出一些特征性较强的描述,最后发现这个人实在是乏善可陈,平庸的像是战争中籍籍无名的新兵:“布莱恩是加州理工的荣誉教授, 前几年退休了,你应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他。布莱恩教授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突破性的学术成果,只是一位很平庸的教授。我猜这也是为什么伯纳德离开LIGO之后,爱德华选了他作为第三位负责人。” 他看破不说破,勉强给爱德华留了几分面子,谢宜珩却是无所顾忌,直言不讳地说:“爱德华想选个被他控制的投票机器。没想到这个机器既然能被他控制,也能被威拉德控制。” 裴彻失笑,他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说:“再过一个月,听证会就要开始了。按照众议院定下来的流程,LIGO的三位主要负责人都要出席听证会,提供自己的证词。” 对于布莱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教授而言,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不等式。GEO600天文台的那台干涉仪已经快要进入锁定阶段,而LIGO连核心结构都没有升级完成。爱德华坚持着荒唐可笑的原则,论功行赏时却是两手空空,每天画着引力波的饼给自己充饥;而威拉德递出来的是诺贝尔奖的橄榄枝,开出的价码却是便宜得不可思议——和他一起威胁爱德华就行了。 布莱恩是个风中摇摆的墙头草,东风压过了西风,他自然知道该往哪边倒。 谢宜珩笑了笑,说:“不能原谅,但是可以理解。假如我是布莱恩,威拉德都不用威逼利诱我,我第一个站出来反爱德华。” 他却很笃定地摇头:“你不会。” 他咬字很轻,这句话却是十足的分量。这个电信号从洛杉矶风尘仆仆地赶来,走过了西海岸一千多公里的蜿蜒崎岖的海岸线,最后到达了华盛顿州的这个小镇,带着尖锐又浓重的感情,轰击在她的耳膜上。 谢宜珩霎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荡秋千似的甩着自己的包。一位白皮肤的女士惊恐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是狂欢节上闹过了头的疯子。谢宜珩有些窘,清了清嗓子,明目张胆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德华干的缺德事可不少。” 他似乎是在诧异为什么是这样的问题,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话。 身侧的马路上正好有一辆喷着浓密尾气的火焰摩托狂飙而过,引擎的声音像是滚滚雷鸣。噪音实在太大,谢宜珩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好茫然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裴彻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犹豫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笑意,说:“这种话只说一遍。” 谢宜珩不想强人所难,听到这个答案也不觉得有些什么。两个人都对那场即将要举行的,改变LIGO命运的听证会知之甚少,没太多好聊的,车轱辘话再往下转就是刻意了,他们互道过晚安之后就挂了电话。 回到房间的时候,康妮还没回来,漆黑一片的客厅里隐隐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兽的脊背。她查收了未读邮件,和亨利聊了一会儿天。亨利夸起人来跟不要钱似的,又是夸她认真地自发性加班,又是表扬她方案做得完美。谢宜珩看着那封浮夸得要命的邮件,仿佛席勒站在她面前亲口说教,吓得又要犯病。她赶紧关了电脑,正打算回去洗漱,姜翡兴致冲冲地打电话过来问她:“宝贝,我要买机票啦!” 谢宜珩显然忘了圣诞节要和姜翡海岛行的事,她支吾了一下,不太自然地问道:“定哪儿了啊?” “塞舌尔吧,咱们去伦敦转机,还能感受一下欧洲的圣诞风情。”姜翡咂咂嘴,已经开始规划她的远大梦想:“机票也就两万刀的样子。” 两万刀被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家里开着三架日夜不停连轴转的印钞机。 谢宜珩客气地问她:“两万刀加上酒店是多少钱呢?小姐,你不是被停卡了么,要是我们刚在伦敦落地,你哥就又把你拉回快乐加利福尼亚怎么办?” 姜翡豪气地一拍胸脯,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家产业一半都在非洲呢,岛上那家酒店是我妈名下的产业,咱俩真的掏个机票钱就行了。” 谢宜珩“哦”了一声,接着问她:“阿比盖尔去吗?” “阿比盖尔和我们一起回英国。”姜翡回忆了一下下午和阿比盖尔那场对话,告诉她:“她爸好像在英国,她应该是家里还有什么事吧。况且…犹太人也不过圣诞节啊!” 姜翡是旅游达人,她自己乐意安排行程,谢宜珩也懒得再插手了,告诉姜翡记得把预算和行程单发到她邮箱里,就挂了电话。 她洗完澡吹完头发,卸去了一身的疲惫,整个人陷在松软的被褥里,正要抬手关灯的时候,却发现房间角落里的衣柜门半开着。她只是略略一瞥,就看到衣柜里的那件外套,怔了一瞬。 … 周五早上,谢宜珩打着呵欠走进实验室的时候,莱斯利正在整理什么资料,打印出来的扫描件已经不太清晰了,左上角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她凑过去一看,登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问他:“这是艾萨克教授的手稿吗?” 莱斯利愉悦地哼着小调,头也不抬地说:“是啊,爱德华昨晚找了亨利,被亨利臭骂了一顿,又来找我。幸好康妮那里还有部分扫描件。我问了亨利能不能把这些扫描件给爱德华,他说随便。我就打印出来了。” 谢宜珩拿了一张打印纸,看着满笺的漂亮圆体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字可真好看。” 莱斯利笑了笑,说:“那你是没见过艾萨克的人有多好看。” 谢宜珩“啧”了一声,配合地问他:“有多好看?” 莱斯利故意卖关子,拨了拨自己的白胡子,问她:“你觉得这里最好看的是谁?” 话音刚落,莱斯利又笑眯眯地补了句:“不许说劳伦斯。” 老教授调侃得太过分,谢宜珩的耳根不争气地烫起来了,像是被看破了心事的小孩子,结巴了一下,很不自然地说:“那就哈维吧。” “胡说八道,明明是康妮最好看。”显然这个答案不能让莱斯利满意,他嫌弃地敲敲桌子,说:“这么说吧,艾萨克比哈维好看多了,其实他的侧脸很像拉尔夫·费因斯,但是比拉尔夫柔和很多。” 谢宜珩还想与莱斯利争辩哈维和拉尔夫·费因斯到底谁更好看,论点还没想好,威拉德的那个木偶人助理又来敲了敲门,装腔作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威拉德教授请您过去一趟。他很抱歉发生了昨天那样的意外,希望能重新和您恳谈一次。” 他的场面话说得漂亮极了,谢宜珩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很平静地问道:“那我不去呢?” 木偶人助理扯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客气地同她解释:“那威拉德教授会来找您。” 莱斯利把他俩的对话听了个大概,无奈摇头:“路易莎,你还是去吧。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楼上学物理的那几个都有点精神问题,你看这不就是了吗?” 这话说得无礼又冒犯,木偶人助理却面色不改,还是维持着那个“请”的姿势。谢宜珩朝莱斯利笑了笑,跟着他上了楼。 威拉德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得要命,谢宜珩走进去的时候,威拉德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剪报集,大红色的麂皮封面上用烫金的花体字写着“LIGO”。 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威拉德缓缓把目光从书上收了回来,哑着嗓子问她:“认识伯纳德吗?” 谢宜珩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盯着那对浑浊又没有神采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说:“抱歉,我没有。” 威拉德有些诧异,两片嘴唇开开合合,机械地吐字:“你是参加过HMPC的学生,怎么会没有听说过他?” 不等她接话,威拉德彻彻底底地陷入了一场压抑又冗长的独角戏,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伯纳德是我一生的挚友。因为与爱德华意见不合,1992年的时候他被直接开除出了LIGO。LIGO核心结构的设计方案几乎全部出自他手,他用了三年才完成了全部设计。金质奖章和LIGO负责人这个头衔,都应该属于他,而不是爱德华那个只会操纵权术的懦夫。”威拉德浑浊的眼睛里依稀可见一点光亮,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最后的回光返照。他瞪着眼睛,额上青筋纵横,大口喘着气说:“这样的天才,被爱德华赶了出去,甚至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现在每天只能在巴黎的疗养院的草坪上晒晒太阳,连质能方程都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是个沽名钓誉的人,我渴望那枚金质奖章,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值得,伯纳德也值得。”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痛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仿佛陷入了一种很遥远的回忆里,一字一句地说:“然后呢,然后在LIGO的这二十年。我年年满怀希望,年年空等。” 谢宜珩安静地坐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和裴彻那场在车里的对话,于是她很缓慢地说:“我以为您在开始引力波的研究之前,就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了。” 威拉德不屑地嗤了一声,反问她:“要是真的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我又何必把我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这个穷途末日的学科上?” 她不想再听威拉德在这里伤春悲秋,恨不得将一生的苦水都一吐为快。谢宜珩挺直着脊背,不卑不亢地问他:“所以您还是想举报GEO600天文台涉及数据造假吗?” “不是想,托马斯确实涉及学术不端。”威拉德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踌躇满志地说:“最后学术委员会判决你作弊的时候,没向你展示过你们的答题卷吧?” 一瞬的灵光乍现,当年那些被她自暴自弃地略过的蛛丝马迹重新连接上了,那张大网逐步浮现了出来。谢宜珩明白了威拉德要干什么,伪装的泰然自若还是被一块一块地敲碎,她的气息重新不稳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威拉德,质问他:“您这是什么意思?” 威拉德缓慢地起身,从一侧的书架上抽出一个棕色的文件袋。那个文件袋薄又轻,像是一把轻飘飘的灰烬降落在桌子上。 他咧着嘴笑,把文件袋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用海巫婆蛊惑小美人鱼交换自己的双腿一般的语气轻声说:“看看吧,昨天下午才送到的。” 棕色的牛皮纸和光滑的木质桌面彼此摩擦着,是很轻微的声响,但是在她听来依旧很刺耳。 谢宜珩看着那个文件袋,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摇头:“不管答案是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甩下一句冷冰冰的“再见”,转头就要离开这个寒气满溢的办公室。威拉德似乎并不慌张,他依旧端坐在椅子上,很大声地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嘶吼道:“托马斯他们家曾经给过罗伊三百万美元,路易莎,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在评论区高抬贵键盘,给我们托马斯一个机会吧,他真的是个傻乎乎的靓仔啊!!!!!比哈维还要靓仔那种顶级靓仔!!!!!!! 今天是小肥章!!!!我真的尽力了!!!! 明 天 吃 饭 去 啦!!!!!! 我们数数,谢宜珩要和裴彻吃一顿饭,又欠了裴彻一顿饭,欠了亨利一顿饭,欠了某位工具人的一顿饭,欠了姜翡一次圣诞出游。 孩子负债累累,情债人情债欠了一大堆,亲妈叹气。 感谢在2020-03-21 03:45:22~2020-03-22 03:1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史努比很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Rashomon(3) 她停下脚步, 匪夷所思地看着威拉德,反问他:“他的父母都是麻省理工的校友,校友捐款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是麻省理工的荣誉教授, 不但知道校友捐款是怎么样的流程, ”威拉德双手撑在桌子上,咧着嘴冲她笑:“而且给多伦多大学的学术委员会写投诉信也更有说服力。” 加拿大人说起话来啰里八嗦,之前谭向晚发给她的学术委员会对于学术不端的判定足足几十页, 她看得头晕眼花, 也懒得再给威拉德一一复述。于是她很平静地叹了口气, 跟他说:“我问过多伦多大学的学术委员会了, 这件事情与我大学时的课业并无关系, 我的学位与论文都不会受到影响。您或许是弄错了什么。” 蹩脚的恐吓被她用鄙夷的语气戳穿,威拉德却并不觉得难堪, 他只是耸了耸肩, 似乎在惋惜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并不能得逞:“无所谓,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的指控与否了。只是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威拉德确实不需要她的指控了。只要国会认为LIGO的项目价值与资金投入是不相匹配的,精明的资本家们就会立刻冻结研究拨款。而GEO600天文台任何一篇论文的发表, 都是在间接地证明LIGO的无用。这场将要在国会大厦举行的听证会放在天平的一端,不管是什么都会向他这边倾斜,甚至连爱德华都被他拿捏着。 她迟疑地望向他, 又把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在说服谁:“我真的觉得已经不算什么了。” “确实不重要了, 现在就算HMPC的学术委员会给你重写一百封道歉信都没有意义了,”威拉德又把那个棕色的文件袋往前推了推,轻声问她:“但是清醒又绝望地死去总比一无所知地被杀害要好吧?” 谢宜珩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得可以感受到沐浴在阳光里的身体在微微发烫,却又在奇怪地战栗着。她在原地定格了很久, 最后慢慢地走回去,拿走了那个袋子。 威拉德仿佛是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扯着嗓子说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随时欢迎来找我。” 谢宜珩没有再说什么,她平静地拿着袋子下楼,平静地继续把模型训练完,甚至连莱斯利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神色自若地撒谎:“他和爱德华意见不合,威拉德还是坚持放弃控制设备。” 莱斯利了然地点点头,说:“两个神经病。威拉德到底什么时候滚回路易斯安那州?” 谢宜珩笑了一声。 她看着屏幕上一排一排红蓝色交替的字母快速略过,近乎是强迫着把自己塞到了那些层层框框的逻辑结构里。按照亨利的提议,LIGO的噪声处理还是采用了众包的方案。她和莱斯利一个一个地检查测试完所有的噪声,眼睛发干发疼,眨眼的时候都是不容忽视的滞涩感。时钟指向五点,莱斯利伸了个懒腰,跟她说了再见,笑眯眯地准备溜之大吉。 实验室里又重新安静下来,谢宜珩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湍急的,冗杂的,沸沸扬扬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打开牛皮纸的文件袋,取出了里面几张薄薄的纸。第一张纸上面的是托马斯的设计图纸,接下来的两页就是她的计算过程。 她细细地看了开头的几行,总觉得那几个数字非常陌生。 远方的金色落日如同滚烫的黄油,劈头盖脸地泼洒过来。她被晃的睁不开眼,犹豫了片刻,从包里拿出那本几天前在家里找到的笔记本,轻车熟路地翻到最后几页。她把两大页地答案并排放在一起,手指一行一行地滑下来,看到一大段解题过程的末尾那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最后如释重负一般地吁了口气。 威拉德不知道从哪找来了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用漂亮的新罗马体工整地印刷在纸上,包装成一份似是而非的答题卷,交到她的手里。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她勃然大怒,然后跳着脚去指责托马斯。但是戏剧性的地方就在于威拉德也没想到,真的会有神经病能把自己十多年前在考场上做过的题给彻彻底底地复了盘,甚至复了不止一遍,连带着记在了麂皮的笔记本上,把数字和符号刻在每一个神经细胞的遗传信息上。 那个牛皮纸的文件袋里装着的不是真相,只是为了她量身定制的弄虚作假。那几张答题纸比废纸还廉价几分。 谢宜珩哼着不成调的歌,把那几张纸仔细地叠成一个奇怪的长方形,本来想就这么扔掉,纸张堪堪擦过废纸篓的边缘,她却又后悔了,盯着那沓纸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夹在了笔记本里面。 下班的时候谢宜珩从控制中心走出去,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爱德华穿着一件红蓝相间的格子衬衫,独自站在激光臂交汇的转角,沉默地抚摸着白色的外壁,远远眺望着那轮熔金一般地落日,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没有人知道那场听证会的结局怎么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已经矗立了二十年的庞然大物到底能不能听到宇宙最深处的声音。 好像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止步不前的循环怪圈里,爱德华赶走伯纳德,威拉德胁迫爱德华。一切事物都以闭合的轮回状存在着,包括地球的周而复始的公转轨道,包括光线重新汇聚所形成的爱因斯坦环。 谢宜珩盯着爱德华的背影看了很久,知道暮色渐渐地拢了下来,爱德华还是孤独地杵在那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康妮难得的在房间里看文献,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在和莱斯利闹矛盾。老教授偷偷摸摸地给谢宜珩打了电话,邀请她来酒吧里喝酒。他一本正经地声称今天的费用不但全部由他买单,而且是用图灵奖的奖金来买单的,四舍五入之下谢宜珩也是挥霍过图灵奖的人了。于是谢宜珩很没出息地心动了。 到了露天酒吧才发现莱斯利抠抠搜搜地送了她一杯Alexander,千叮万嘱她回去之后向他实时汇报康妮的动态。谢宜珩实在搞不懂老两口在闹什么变扭,但是老教授盛情难却,况且吃人嘴短,于是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莱斯利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谢宜珩越看越觉得这杯焦糖色的鸡尾酒顺眼得不得了,她照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姜翡:“图灵奖的奖金买的酒,就是不一样。” 姜翡简单明了地回她一个问号,对她说:“我亲自给你打的问号,就是不一样。” 谢宜珩又给阿比盖尔发了一张。 阿比盖尔母性泛滥,痛心疾首地质问她:“你怎么又喝酒?” 两边都碰了一鼻子灰,谢宜珩假装没看到阿比盖尔的消息,她一口气把这杯甜酒喝完,慢悠悠地回去给莱斯利当间谍。白兰地的分量加得很足,奶油甜又腻,她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像是春天森林里昏昏欲睡的小熊沾着满鼻子的蜂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一看,是裴彻给她打电话了。 她喝了酒,心情不错,不管是针尖还是麦芒都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问他:“怎么啦?”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缓又低沉,像是心事重重的钢琴家在弹小夜曲:“明晚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接你。” 谢宜珩眨巴着眼睛,茫然地扫视四周的黑暗,试图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问他:“你回来了吗?” 他顿了顿,说:“快回来了。” 谢宜珩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算着时间:“订的是六点的餐厅,那我们三点就要出发,那我们两点半见?” 电话的那端有导航的提示音,裴彻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说:“好,那就两点半。记得别迟到。” 谢宜珩忽略了那句“别迟到”,她听到了导航的声音,怕他深夜开车睡着,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莱斯利和康妮吵架了。” 他“嗯”了一声,松了松领带,颇为配合地问她:“为什么吵架?” “不知道,他们都没和我说。”谢宜珩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回去,换了个话题,跟他说:“莱斯利还请我喝酒了。”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却是很耐心地说:“那你赶紧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聊。” 酒精或许麻痹了大脑的某些功能,麻痹了部分的自我意识。谢宜珩点点头,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拨弄着灌木丛的叶子,有很轻微的沙沙声和树叶断裂的声音。她想了想,很轻声地说:“那我先上楼,晚安。” 裴彻握着手机,101号公路上在下雨,雨声杂乱,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他听着她那端的声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好。你早点睡觉。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又喝酒又喝酒又喝酒,等等就让干妈们来揍你!!!!!! (三点的时候还有一更,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感谢在2020-03-22 03:12:18~2020-03-23 23: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Rashomon(4) 喝了酒的谢宜珩理所应当地忘了要给莱斯利当间谍的任务, 害得康妮冷暴力了老教授一个晚上。莱斯利急得嘴里起泡,周六早上七点给谢宜珩连打了五个电话,公报私仇, 把她抓来实验室加班。 谢宜珩看着难得黑脸的莱斯利, 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自己喝霸王酒,赶紧点头哈腰地向莱斯利道歉。 莱斯利丝毫不买帐, 恶声恶气地把她赶去干活。老教授今天看她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横眉竖眼地打量了一番, 狐疑地问她:“你怎么今天穿得这么正式?爱德华又要开发布会吗?” 她缎面衬衫外套了件棕色的风衣, 夸张的领口衬着她的肩颈线条愈发修长, 腰带松松垮垮地一束,勒出漂亮的曲线, 像是律政俏佳人里面的演员, 只差一副菱形的墨镜就能去街拍。谢宜珩笑眯眯地把装订好的资料递给他,状若无意地说:“不是,晚上要去约会。” 莱斯利“哦”了一声, 了然地点点头,比她更状若无意地说:“那你早点回来,还能看到我求婚。” 莱斯利丢出来的这个消息可比她的重磅的多了, 谢宜珩在这场淡定大赛里举白旗投降, 她不敢置信地惊呼道:“这么快就求婚了啊?” 莱斯利倒是觉得她的反应很大, 嗤了一声,转过头来问她:“哪快了?”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谢宜珩连说话都结巴了,断断续续地说:“这这这这这才多久啊!也就一个月吧…就是,就是有点太快了。” 莱斯利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纸, 说:“你以为我是你啊,还有的是时间和劳伦斯慢慢耗?我都七十了,再不求婚就等着上帝去给我安排妻子吧。” 谢宜珩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话,差点给老教授鞠一个充满敬意的躬:“祝您成功,我一定早点回来见证您的求婚。” 这话说得好听,莱斯利满意地拨了拨自己的胡子,非常宽容大度地赦免了谢宜珩之前的办事不利。 实验室里的一老一少今天心思都不在工作上。两个人吃完了饭回来,莱斯利一份资料就看了半小时,谢宜珩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好心地提醒他:“您拿反了。” 莱斯利还没来得及开口狡辩,楼上就传来一声满盛着怒气的“混蛋”。应该是有人在争执,男人竭斯底里的怒吼声响彻云霄,夹杂着几句南方口音的脏话。莱斯利走过去把实验室的窗户关上,无奈地耸耸肩,说:“欢迎来到古罗马斗兽场,今天将展开决斗的两位勇士是七十三岁的爱德华和七十六岁的威拉德。” 谢宜珩笑得肩膀都在抖,问他:“您觉得谁会赢?” 莱斯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啧”了一声,说:“不好说,毕竟得克萨斯红脖子和那个犹太幽灵我都挺讨厌的。” 她听到“犹太幽灵”四个字,有点诧异,抬起头来问他:“威拉德是犹太人吗?” 莱斯利蹙眉,凝神思索了许久,最后肯定地点点头,说:“以前伯纳德告诉我的,应该是犹太人。我先声明,我绝对没有仇视犹太人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讨厌他。” 谢宜珩还没来得及接话,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裴彻打来的电话,那个很熟悉的声音在问她:“你现在在哪,我过来接你。” 谢宜珩用头和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在座位上收拾东西,一边说:“我在LIGO呢,你现在过来吗?” 莱斯利在一边挑着眉看八卦,等她挂了电话,笑眯眯地把一沓资料递给她,对她说:“我今晚有人生大事要去做,亨利估计还是半死不活地在做手术呢,所以这个就麻烦你了。” 谢宜珩无语地抬头看他,迟疑道:“这不好吧。” 莱斯利套上西装外套,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勉励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就当还了昨晚的酒钱了。” 吃人嘴短,她哑口无言,只好咬着牙收下了。 谢宜珩收拾完了东西,同莱斯利道别之后,从控制中心的楼梯走下去,拐角的地方差点撞到了神出鬼没的威拉德。看清了来人的面貌,谢宜珩只是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借过,把威拉德当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空气人。 威拉德不介意她的无礼,他站在原地,笑声尖锐又难听,像是幸灾乐祸的乌鸦彻夜啼叫:“路易莎。昨天晚上你应该看过那份答题卷了吧?我之前就替你检查过了,你的计算过程连一个错误都没有,最后居然是这么讽刺的结局。你真的不恨托马斯吗?” 谢宜珩实在不想看他演这场子虚乌有的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刚走出大门就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停在门口,裴彻还是穿着那件黑色风衣,半靠在车门上,低头看着递过来的手机。爱德华站在他边上,低声地说着些什么。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抬头,正好看到她出来,笑了笑,问她:“走了吗?” 刚刚结束了一场骂战的蛊王爱德华也顺势抬起头来,向她点头致意。 谢宜珩真的很不习惯这么和颜悦色的爱德华,她看两个人还在商讨正事,也不好意思出声打断,于是站在车门边等裴彻。 他终于看完了那封长长的邮件,把手机还给爱德华,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他最后接过爱德华手里的移动硬盘,跟老教授说了再见,转头看着她,语气轻松又自然:“现在没事了,走吧。” 谢宜珩拉开车门,随手扯过安全带,好奇地问他:“你刚刚在和爱德华聊什么呢?十几分钟前我还听到他在吵架,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我跟他说了一下加州理工剩下的几位教授的证词情况,还有现在学校方面的打算。”那个十几分钟前的吵架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裴彻神色平和地向她解释:“有一位在GEO600天文台工作的同僚告诉爱德华,GEO的激光干涉仪探测到的波动信号不是引力波,只是一次法国南部的地震。” 法国南部确实频发地震。谢宜珩挺清楚的,靠着椅背,慢慢地问他:“真的假的?” “应该是假的,但是爱德华打算用这个消息去糊弄威拉德。”裴彻叹了口气,蹙着眉,说:“毕竟我和他都不相信一个时间和资金都不如LIGO的天文台,居然会比我们抢先一步。但是威拉德固执己见,这么僵持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谢宜珩回过头去看,才意识到整件事情成了可笑的罗生门,双方竭尽全力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谎言,为自己的利益疯狂地摇旗呐喊,最后的真相却是一文不值,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了黑暗里。 他们好像在无止境的勾心斗角和互相指责中,忘掉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谢宜珩看着两侧的风景快速向后退去,问他:“证词这么快就整理完毕了吗?我记得加州理工应该也有好几位教授参与到这个项目里了吧。” 国家科学基金会亲自发起的听证会,涉及的资金太过庞大,甚至都和国会的那些政客有千丝万缕的牵扯。满打满算他也只去了两天,证词的准备绝对算不上是周到。 裴彻“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像是雨夜里拉着巴赫G大调的大提琴:“晚上就回去。” 谢宜珩被他这火车司机一样奔波的日程安排震惊到了,她看了看储物盒里那个移动硬盘,不可思议地问他:“你让爱德华直接邮件发你不可以吗?不是,爱德华这什么人啊…” 她不解风情的控诉被他打断,裴彻笑了一声,慢慢地说:“和他没关系,是来请你吃饭的。” 有辆红色的跑车气焰嚣张地插道,前面的白色轿车来了个急刹车,他也跟着踩了刹车。刹车时的惯性使然,她整个人笔直地往前倾倒,安全带硬生生被把她扯了回来,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来一回之中前碰后撞着,能量奇怪地转化,动能似乎并不能在守恒定律里变成热能和声能。但是此时此刻她心脏发烫,心如擂鼓。 谢宜珩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从眉骨描摹到鼻梁。他清瘦苍白,根根分明的睫毛尽数垂着,侧脸的线条更加分明,望过去是满怀心事却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宜珩难得的钝了一回,她很轻声地问他,仿佛是迷路的旅人在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他似乎很惊讶她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明明答案简单得就像计算机按部就班地执行预设好的程序。而现在写程序的人反过来问计算机,为什么呢? 一辆又一辆的车出现在车窗的一端,又消失在另一头。他慢慢地,珍而重之地,近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没有为什么,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 “你”这个单词的尾音被他急促地截住,既不是含糊不清的浪漫,也不纠缠不休的缱绻,像是十四行诗中音节的收束,短促又简单,直白赤.裸地告诉读者,我就是这个意思。而是这个答案意外地让谢宜珩这个读者安心,就像是十六岁的时候走出考场,她把计算过程写了三遍,终于确认自己算错了的那种尘埃落定的心安理得。 谢宜珩“哦”了一声,绷着一张小脸,反问他:“你认真的?” 似乎她并不打算立刻让他停车,然后自己走回LIGO。裴彻松了松领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对。” 谢宜珩沉默了半天,才给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不行,那我亏了。” “我当年追你追得很认真的,而且还追了挺久的。”她像个精明的当铺老板,这种事情上都要打着算盘斤斤计较:“我要是就这么答应了,那我多亏啊。” 裴彻失笑,一本正经地纠正她:“那不叫追。” 谢宜珩懒得跟他辩论,摇摇头,平静地说:“而且现在我们应该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重新开始。” 她的重音咬在“现在”上,听起来像是俳句诗里心照不宣的俏皮话。 裴彻不可置否地点头。他顿了一瞬,学着她讨价还价的语气,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一模一样地追你一遍?” 谢宜珩虽然不是像康妮那样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但是这个“追”还是让她很不舒服。自己说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回过头来怎么想怎么扎耳朵。确实不该这么说,他们谁也不是黏人的橡皮糖。她挠了挠自己的脸,沉思许久,说:“这不叫追。” 她一本正经地打自己的脸,裴彻竭力屏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好,不叫追。” 谢宜珩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风衣上的金属扣子,冰凉的金属最后跟她的体温保持一致。她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最后还是挑了个她熟悉的法语单词:“就是Amireux的那种状态。”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单词。记忆清晰得好像她昨天才说过,又遥远得宛若隔世。 谢宜珩下意识地要用一大串形容词名词的组合来给他解释,突然才想到到身侧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学会了法语,不再需要她画蛇添足的注释。她笑了笑,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苏黎世的Brezelknig面包店聊到了多伦多那家哈利波特主题的小酒馆,把那些寂寥的岁月平淡地用语言描述出来,用另一种奇怪的,诞谩不经的方式,参与到那段缺失着对方存在的过去里。 … 快六点的时候,他们穿过西雅图川流不息的马路,在商业区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个日式庭院的门前。 侯在门口的侍者确认了客人的姓名和预约时间之后,引着他们走进去。庭院内部是枯山水庭的风格,竹篱笆点缀着满是凛然翠意的青苔,古朴的石桥架在湖上,边上有两盏端方的石灯笼。昏黄的灯光撒了满湖,粼粼的水波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像是禅宗拂袖而去时,自袖口落下来的灯火。 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虫鸣,还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侍者引着他们到屋子里,轻声细语地讲解着今日的菜品。 两个人点完了菜,把菜单交还回去。谢宜珩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漫不经心地问他:“你之前来吃过吗?” 裴彻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是陷入了沙漠的流沙里。他一下子窥破了她那些隐秘又不可言说的心思,嗓音里带着点笑意,说:“没有,是哈维推荐的。” 菜品被一道一道地送上来,从细腻鲜美的鳕鱼白子到松脆可口的烤海鲈鱼,谢宜珩感受着奶酪一般细腻的鱼肉在口中化开,不由得感叹哈维挑餐厅的眼光真的很好。 直到鲟鱼饱满的鱼子酱被她咬破,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裴彻还在跟她讲乔舒新养的狗是姜小二的同类,谢宜珩等他说完这句话,平静地丢出这个重磅炸弹:“今天晚上莱斯利要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两章加一起啦所以现在才发!!!其实本来这章合一起应该是快八千字的,但是实在太多了(…)而且明天周三原定是我的请假日,所以我打算修一下后半章,明天晚上发!!就当我的假期在礼拜一用掉啦嘎嘎嘎!!! 我保证,明天真的很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请大家记得在明晚23:59分准时来查收我的糖。 终于有人开始正儿八经的爱情了。 感谢在2020-03-23 23:59:54~2020-03-24 23:5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史努比很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Rashomon(5) 他把筷子搁在竹节形状的筷架上, 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她,问道:“这么快?” 谢宜珩无比赞同地点头:“对吧,我也觉得有点快。为什么他们不早点遇到呢?” 侍者端着两个汤盅上来了, 裴彻向后仰了仰, 耐心地等着布菜。他笑了一声,说:“康妮以前最讨厌的就是学计算机的男人了,要是他们早点遇见, 她能和莱斯利打起来。” 谢宜珩转过头来, 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康妮讨厌学计算机的男人啊?” 私下聊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到底不太好, 裴彻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说:“另一位教授说她曾经喜欢过一位人工智能的教授, 但是可能对方并没有给予她同等的回应吧。我也不太清楚。” 汤盅被打开,软糯嫩滑的日本豆腐煨在金黄色的汤汁里, 谢宜珩舀了一勺, 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感叹道:“那莱斯利的时机把握得挺好的。” ……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热闹的露天酒吧都冷清了下来。他们两个人沿着那条鹅卵石的小径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打赌莱斯利今晚到底会不会求婚。 谢宜珩靠着灌木丛走,随手摘了几片叶子,柔嫩的枝叶断裂的声音在夜色中很分明。裴彻看着这个屡教不改的绿植破坏者, 无奈地叹气。 他这声叹气太幽怨, 谢宜珩心虚了, 悄悄地把那几片支离破碎的叶子丢进垃圾桶里。 走到楼底下她才想起来裴彻的外套还在她房间里,再这么拖下去未免有些强占他人物品的嫌疑,但是她又不想上楼取了衣服再送下来,实在有点麻烦。于是谢宜珩左右权衡了一下,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去拿衣服?就在房间门口等一下, 很快的。” 裴彻本来也不想再让她跑一趟,于是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她原先以为今晚是莱斯利的求婚大作战,这个点康妮应该还没回来。没想到刚拉开门,就看见意大利女士在厨房里泡咖啡,笑眯眯地对她招手:“晚上好,路易莎。” 康妮还是披着那条勃垦第酒红的披肩,只是无名指上闪烁着钻石的耀眼光芒,仿佛整个客厅都被点亮了,照得谢宜珩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老旧的社交惯例标榜的求婚戒指的价格应该是三个月的薪水,但是这个鸽子蛋一般的戒指只能说明两种可能,要么莱斯利没有遵守这个社交惯例,要么在这三个月里莱斯利挪用了不少的科研经费。 谢宜珩真心实意地夸她:“订婚快乐,您这戒指可真好看。” “谢谢你,”康妮歪着头看过来,她眼睛又尖,那个角度望过来一下子就看到了裴彻。意大利女士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起来,连声说:“劳伦斯也来啦?正好我桌子上有爱德华今天下午发给我的激光仪的方案,你现在有时间看一下吗?”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我可以进去吗?” 人都在门外站着了,还被合理地邀请了,就算是吸血鬼也能进来。谢宜珩朝他眨眨眼,说:“进来吧。” 她回房间里拿那件外套,裴彻也跟康妮说了声“订婚快乐”,他走到那个堆满了文献资料的桌子前,等着康妮过来。 虽然谢宜珩每天晚上都在收拾,但是各种各样的资料实在太多,一眼望过去还是乱糟糟的。也不知裴彻看到了什么,他僵了一瞬,转过身来,很认真地问她:“路易莎,我可以看一下吗?” 谢宜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那团被她叠得奇形怪状的纸上,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轻松自在地笑着,说:“可以啊。” 裴彻向康妮说了声抱歉,不过意大利女士今晚的心情很好,显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哼着意大利的小调,步调轻快地回厨房冲泡她的咖啡去了。 他微微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大团的数字和符号。习惯使然,他试图捋平那叠皱巴巴的打印纸,但是这纸比它的主人还叛逆,最后只得无奈放弃。 谢宜珩提着个袋子出来了,房间门又被“砰”地一声关上,她走到书桌边,见他还在盯着这两张纸,有些诧异,向他解释道:“这个答题卷是威拉德给我的,他说是HMPC比赛的答题卷,但是我的答案和卷子上的计算过程不一样。” 谢宜珩把袋子放在沙发上,找出来自己那本麂皮笔记本,翻到写满了答案的那几页,递给他,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地说:“你看看。” 谢宜珩的字很好认,他一行一行地扫视下来,看到轨道总能量的那个式子的时候,手指顿了一下,迟疑着问她:“你还记得你们设定的模型吗?” 谢宜珩从那堆废铜烂铁一样的纸里找出一张递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讪讪地说:“这个就是托马斯设定的模型。这个是没错的,威拉德应该没觉得我这么好糊弄吧。” 基于人类出色的视觉信息处理能力,大脑对图像的记忆能力远胜于对数字的记忆能力。威拉德不至于给她伪装一份彻彻底底的假卷子,这样太容易被看穿。况且她拿到这份文件的时候也看过了第一页的模型图示和设定的几个常数,和记忆里的轮廓还是是吻合的。 裴彻把纸拿起来看着,康妮的台灯还开着,昏黄柔和的光线打过来,他手里的纸透着暖色的光,像是虔诚的祭祀心无旁骛地捧着一卷古埃及的莎草纸。 谢宜珩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的,算能量轨道那里我算错了。我把双星的势能乘以二了,其实不用的。” 他却仿佛是根本没听进去,缓慢地摇了摇头,蹙着眉,好像手上捧着的不是高中生的竞赛题,反而是一篇关于M理论基本自由度的论文:“可以让康妮看一下吗?” 为了一道老得快要发霉的题还这么大动干戈,谢宜珩觉得莫名其妙,但是让康妮看上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儿八经的两个物理学家鉴赏她一次失败的作业,比斯芬克斯之谜还有喜剧效果。 她无所谓地喊了句好,于是对着厨房那个方向喊了一句:“康妮教授,您现在有空来看道题吗?” 意大利女士端着杯浓香四溢的意式浓缩,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裴彻告诉了她大致的情况,康妮了然地点点头,目光在两份计算过程之间梭巡。 谢宜珩看着那两个人郑重其事地仿佛在参加学术研讨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每一秒的寂静都被无限地拉长,她像是被放逐到了宇宙最偏僻的角落里的孤独囚犯,茫然又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小声地问他:“是我没算错吗?”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晦暗,说:“那份计算过程不是威拉德伪造的。” 康妮正在端详着上面密匝匝的公式,她“嗯”了一声,笃定地说:“不会是威拉德。” “威拉德不会写这么繁琐的推导过程。”裴彻把那张沟壑纵横的纸拿到她面前,指着一大片的微分方程的推导过程,慢慢地说:“你多算了双星的势能,所以变量已经不一样了,他没办法按着你先前的过程如法炮制。如果这份答题卷是他伪造的,这段过程也绝对不可能是他写的。” 康妮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在一边帮腔:“别说爱德华和劳伦斯了,我数学这么差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微分方程的解。” 裴彻和康妮都是偏重实验物理的物理学家,而威拉德是真正意义上的理论物理从业者。理论物理学家的数学水平不可能会逊色于比实验物理学家。假如高手伪装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初学者,处处都会露出马脚。威拉德素质低人品差,但是无论如何也是麻省理工的正牌教授,思维之间都是连贯性的跳跃,凭空捏造出一串啰里八嗦的推导过程显然不可能。 谢宜珩站在原地,出奇地冷静,说话的时候声线很平稳,像是平日里最普通不过的寒暄。她歪着脑袋,问他:“所以说,我算错了吗?” 她的脸色并不好,颊上是气血上涌的红,脸庞却是白的。他怕她下一秒就要摔倒,扶着她的肩,微微低头,两人目光交汇,像是用灵魂在凝视。他斟酌了一瞬,还是很轻声地说:“算错了。” “那就好。”谢宜珩扯了个近乎是潦草的笑容,勉强压下了那一口气,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裴彻重新看了一眼那张模型图,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整件事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她打开过盒子,祸害和灾难一股脑地飞出来,噩梦缠绕了整整十年。 现在他知道盒子里有希望。 裴彻还在这个两难的抉择之间摇摆,康妮是个彻底的局外人,心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她看谢宜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安慰她:“路易莎,没事的。这道题要是算对了也没什么价值。” 意大利女士说起话来实在是快,一句话不带停顿地抛出来。裴彻心里“咯噔”一下,想拦的时候,她已经说完了最后一个音节。 谢宜珩笑得神采飞扬,凑过去问她:“为什么没价值呀?” 康妮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说:“如果我是比赛的评委,只会觉得这个人投机取巧。给自己设定了这么简单的条件,然后按部就班地算下去。” 谢宜珩笑了笑,把那几张纸拿回来,说:“两个高中生做的题目,在您看来肯定很简单的。” 康妮一惊,刚想开口说什么,抬眼的时候却看见裴彻缓慢但是坚定地对她摇头。 我们不能给她虚妄的希望,不要让她陷入到饮鸩止渴的轮回里。 谢宜珩背对着他们,对自己身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只是专注地盯着答题卷上的每一个字母,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现在这件事也成了个罗生门。她和威拉德各执一词,但是双方都置身其中,无法保持绝对的客观和中立,只觉得自己被无数的谎言遮蔽围绕着,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就用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去。 是她当初把笔记本上的答案记错了,还是威拉德随随便便找了个高中生,来重新做了一遍这道题吗?谢宜珩的思绪越飘越远,最后自嘲一般地笑了——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给LIGO搬砖的员工,值威拉德花这么大精力吗? 裴彻和康妮讨论完了工作上的事,谢宜珩把袋子递给他,突发奇想地说:“我送你下去吧。” 裴彻接过袋子,顺便把康妮刚刚给他的资料也一块装进去,看了她一眼,说:“不用,还要麻烦你多走一趟。” 她固执得像是沾满了胶水的木棍,硬邦邦地说:“没事,就乘两趟电梯的事。”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谢宜珩垂着眼,大半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缴械投降:“好。” 谢宜珩走在前面,摁了电梯的按钮。两个人一起到了楼下的大堂,她像个接收到错误指令的机器人,也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机械地走着。 直到裴彻拍了拍她的胳膊,出声提醒她:“行了,到这里就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谢宜珩环顾四周,发现沿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是酒吧了。她“哦”了一声,跟他挥挥手,说了晚安就转身离开了。 衣袂在晚风里翻飞,裴彻站在夜色里,眼瞳里有很细碎的光,像是午夜时分森林里影影绰绰的萤火虫,遥遥地问她:“听证会开始之前,我可能都要留在加州帮爱德华处理一些事情。都已经是Amireux的状态了,那要不要抱一下?”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裴彻每次都尽职尽责地送她到家门口,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大不列颠有个不成文的社交惯例,就是约会结束要拥抱一下。 后来她问了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哈维关于这个大不列颠特有的社交惯例的问题,哈维一脸茫然,反应过来之后只回了响亮的三个字:“他放屁。” 谢宜珩如梦初醒一般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扑到他怀里。她踮着脚,下巴搁在他肩窝的位置,像只坏脾气的猫。这个拥抱的温度太熟悉,她松松地环着他的腰,像是暮色时分的倦鸟归林,又像是吟游诗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谢宜珩的鼻尖萦绕着他衣领上黑雪松的气味,咬字很轻,仿佛是喟叹一般地说:“我好累啊。”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呜呜呜呜呜呜 裴彻实力证明他不但很会说,他还很会干。 来晚了来晚了,这章留言全部发红包!!!!!!!!!! (这章我明天上午一定会修的,大家要是嫌节奏慢了可以跟俺说!!!) 感谢在2020-03-24 23:59:39~2020-03-26 02:0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Rashomon(6) 亨利半拐半骗地把她抓来参加这个引力波探测项目, 从加州理工到华盛顿州的LIGO,从一开始的卡尔曼滤波的方案到那张罗生门一般的答题卷,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冥冥中注定的轨道上。道路在一片漆黑中向前铺开, 她别无选择, 只能前行。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像是以不甚熟练的手法哄着新生的婴孩。她的心跳声缓慢又沉重, 仿佛傍晚时分带着些尘埃落定的意味的教堂钟声。 他们在同一个泥沼里, 缓慢地, 不可避免地下坠。 谢宜珩把脸埋得更深, 含糊不清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她说完这句话, 仰着脸看着他。眼睛清透水亮,里面没有歇斯底里的绝望, 也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 像是清晨被朝雾沾湿了的叶片,平静又通透。 裴彻本来想问她,问她想不想知道这个罗生门背后的真相。但是看着那双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潘多拉的盒子里可能有希望,也可能没有。但是她已经把那个盒子竭尽全力地关上了, 赶走了那些灾祸和苦难, 他就不该再重提旧事。 重新打开这个盒子与否取决于她, 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她刚刚在他肩窝里蹭来蹭去,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刚刚从漫长的冬眠里醒来的小熊。裴彻看得好笑,替她把几缕散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轻声说:“都是坏人, 别理他们。” 手指在不经意之间擦过凸起的耳骨和敏感的耳垂,生物电流通过相触的肌肤传递,谢宜珩浑身发麻,环着他的腰的手紧了又紧,耳廓泛起滚烫的红。 她很没出息地屏息,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声。 是奇怪的,有力的,近在咫尺的共振。 谢宜珩及时地松开他的腰,往后退了几步,低着头没敢看他,说:“那我先回去了?” “好,你早点睡觉。”裴彻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向她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说:“谢谢你了。” … 裴彻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哈维正瘫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空白了好几天的信纸。 听到开门的声音,哈维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沮丧地垂下去:“我当是谁呢。” 裴彻随手把袋子放在沙发的一角,睨了他一眼,说:“还能是谁?爱德华吗?” “别提爱德华了,我昨天刚被他骂完,这人比亨利还讨厌。”哈维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栗色的头发像是一团蜷曲纠缠的乱麻。他望着那张白纸唉声叹气:“能不能给我提供些思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写。” “哪有写情书还找人代笔的道理?”裴彻拉开椅子坐下,打开自己的电脑,头也不抬地问他:“前天威拉德给的共振数据已经全部核算过了吗?” “你死不死啊?”哈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声音都拔高了几度:“今天是周六吧?周六还要加班?还是没工资的义务劳动?你严重违反了《劳动雇佣法》,我要把你和爱德华一起告了。” 裴彻“嗯”了一声,说:“爱德华让我明天早上九点之前交给他。” 哈维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写信什么的也顾不上了,快步走到书桌边问他:“怎么这么急?” “十点的时候他收到欧洲那边发过来的邮件,宣称GEO在九月的那次探测是被地震干扰的,”裴彻打开收件箱,长长的联系人名册被拉到了底端,终于找到了那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但是刚刚又有同僚告诉爱德华,说GEO天文台准备在十二月发论文了。所以爱德华打算在十一月之前把两台干涉仪的核心结构更新完成。” 哈维翻了一个满是怨气的白眼,看着他电脑屏幕上跳出来一个熟悉的红色校徽,啧了一声,问他:“不用联系麻省理工那边的教授吧,威拉德的人手消息肯定没爱德华灵通。而且我感觉这个项目主要还是加州理工在负责,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本来就是加州理工在负责,”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哈维,却是隐晦地避开了他的问题,给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我要查一些事情。” …… 周日早上谢宜珩又任劳任怨地去加班。将近十点的时候,莱斯利给了她一份资料,让她去给威拉德做报告。求婚成功的老教授满脸都是喜气,笑呵呵地对她说:“我可不想订婚的第一天就看到那个白脸鬼,所以只能由你代劳了。” 谢宜珩两眼一闭认了命,走到那间常年天寒地冻的屋子里,照本宣科一般地把这份文件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威拉德瞪着那对浑浊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桌上的日历,似乎彻彻底底地把她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她本来就不想和威拉德有过多的纠缠,念完了最后一句,把这份报告放在他的桌子上,客气地说:“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威拉德听到了这句话,眼珠微微地转了一下,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十月了。” 每年的十月上旬都是揭晓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时候。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威拉德,看着他满脸堆砌的皱纹,看着他灰白的脸庞,看着他近乎是颤抖着的手,最后无不惋惜地说:“您没必要这样。” 能走到这个位置上,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但是威拉德好像把自己逼到了一口逼仄的井里。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只好抬头望着那一小方的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 这个礼拜过的相当平淡,威拉德终于收拾包袱滚回了路易斯安那州,爱德华忙着准备那场至关重要的听证会,康妮和莱斯利每天蜜里调油,让谢宜珩觉得自己是个一百瓦的灯泡。只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谢宜珩每天八点上班八点下班,五点的时候还要抓着莱斯利和她一起加班,急着去约会的老教授叫苦不迭,连连摇头叹息好好一个孩子就被亨利给洗脑了。谢宜珩递给他装订好的文献,苦口婆心地说我们要配合爱德华教授的工作啊,差点没把莱斯利给气死。她晚上路过酒吧的时候就进去喝一杯酒,有的时候是Mojito,有时候是Dry Maritini。每两天给亨利发一次工作汇报,生活相当有规律。 周五下午,谢宜珩靠在窗口给裴彻打电话,她看着爱德华在楼下的空地上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绕来绕去,笑了一声,说:“劳伦斯教授,下午好。噪声处理的模型已经重新修正,连同模拟测试的结果一起发到你邮箱了,你看到了吗?” 裴彻当然看到了。虽然上午忙着整理LIGO的选址依据,但是谢宜珩发过来的邮件还是看了的。电话的那头人声鼎沸,嘈杂得像是一锅沸腾了的粥,他应该是走了几步,周围稍稍安静了一些,才开口说道:“看了,我和爱德华都觉得没问题,暂时就这么定下来,具体的调整还要等更新结构升级完成之后。” 谢宜珩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听见自己的方案终于被领头上司通过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起立鼓掌,而是用怀疑的口吻又问了一遍:“真的没问题?” 或许是他也觉得她的反应着实有趣,顿了一下,嗓音里带着些许揶揄,学着她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问题,不带任何感情偏见的那种没问题。” 这话说得太直白,调情差生谢宜珩显然忘了莱斯利给她上过的那一课,她招架不住,沉默了一会儿,指尖漫无目的地在玻璃上划来划去,像是在描摹着远处黛青色的山的轮廓,说:“你是在开会吗?” 裴彻“嗯”了一声,脚步匆匆,说:“刚刚在和物理系的几位教授讨论证词的问题。” 电话那头有人很急促地叫了一声“劳伦斯”,声音不大,但是谢宜珩听见了。她没好意思耽误他正儿八经的工作,于是很快地说:“那你先忙吧,我没别的问题了。” 楼下像是夸张的肥皂剧的拍摄现场。一辆白色的轿车缓慢地开过来,爱德华颇有主人仪态地站在门口。一头金发的男人从车子里钻了出来,那双灰色的眼睛分外眼熟,他脸上挂着寒暄的笑容,向爱德华伸出了手。 谢宜珩有几秒的恍惚,隔着那道玻璃,她的指尖停在那个男人的脸上,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移动。 物理系的几位教授围桌而坐,正为了这一次LIGO升级的问题激烈争论着。坐在门口的一位教授对着外面唤了好几声,裴彻才重新推门进来。他礼貌地和各位教授道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挂断电话前,听到谢宜珩在电话那头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那是托马斯吗?” 作者有话要说:傻子靓仔托马斯嘀嘀嘟嘟上线啦!!!!!!!!!!!!!!!!!! 爱德华:没想到吧?你投诉人家,我和人家结盟。废物威拉德。 感谢在2020-03-26 02:01:24~2020-03-27 04:2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藤熊 30瓶;去学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Amireux(1) 像是天底下所有巧合一般的擦肩而过, 她看到了托马斯,托马斯也看到了倚靠在窗边的她。只是一瞬间的目光交汇,他很快地低下头去, 神色自若地和爱德华继续交谈。 莱斯利在身后大声叫她:“路易莎, 你来看一下E08频道的时序数据是不是出问题了?” 她老老实实回去继续调试,一行行荧光绿色的代码敲下去,模型又开始重新渲染。波形图的曲线磨磨蹭蹭地走了一半, 外面就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三长一短的敲门声太过熟悉, 谢宜珩走过去开了门。她靠着门, 戏谑地问这个大洋彼岸的来客:“怎么还真就学物理了?” “没办法, ”托马斯耸耸肩, 一脸无奈:“这几年越来越提倡清洁能源,燃料标准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家里公司快倒闭了, 只能去欧洲骗骗经费了。” 谢宜珩双手抱胸看着他, “嚯”了一声,问他:“梦想成真了?” 托马斯见到她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晃了晃自己的左手, 颇为得意地说:“成真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和佐伊结婚了。她还挺想你的。” 读高中的时候托马斯对佐伊穷追烂打,差点就要拉横幅表白。可惜佐伊八风不动, 压根就不正眼瞧他。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说:“是得想我, 她以前还发誓,要是和托马斯结婚,她就吃十瓶墨西哥莎莎酱。” 托马斯这下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陈年往事,点点头,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 说:“知道了,今晚回家就逼她吃。” 谢宜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德国啊?” 她和莱斯利一样,最多只能算跨学科的交流人员,对于LIGO那些复杂精密的仪器构造一无所知,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LIGO的人。托马斯和敌对阵营的打工仔聊天还是留了点心眼,但是这人问的问题实在不是间谍该有的职业素质,于是他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说:“马上就回去了。” 谢宜珩点点头,跟他说了再见。 托马斯却没走,他在门口伫立了一瞬,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里,整个人像是一尊古希腊的石像。谢宜珩摆摆手,语调轻松:“没关系。” 她的回答是标准的教科书式,像是入门级英语教材里的对话,“谢谢你”后面跟着的是“不客气”,说了“对不起”就要接一句“没关系”。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了出声,无比诚恳地说:“就是一次警告,你真的不用跟我道歉的。” HMPC比赛的时候,托马斯太上进了,每天端着本朗道的《非相对论量子力学》在麻省理工的校园里晃来晃去,看见没头发白胡子的老教授就上去请教问题。一位教拉丁语的老教授被他在校门口拦了十几次,最后忍无可忍,把这个走歪路子的学生投诉到了人事资源部。 HMPC的大赛组委会知道有学生想要投机取巧,立刻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罗伊教授作为当年大赛的主席,把托马斯叫过去,给了一次口头警告。 托马斯沉默了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跟着她一起笑,不正经地说了句:“那我还得谢谢你。” 谢宜珩说:“那我只能说不客气了。” 他这回没笑,撑着门框,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高高在上的宙斯面对着阿卡尔斯。他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对不起。” “行了,你快点回去吧。这个时间点西雅图肯定在堵车。”谢宜珩没在意他奇怪的行径,笑眯眯地对他说:“记得让佐伊吃莎莎酱,多放点紫洋葱,她最讨厌吃这个。” 托马斯慢慢地说了声好,非常潇洒地把西装外套往肩上一甩,活像个玩世不恭的西部牛仔,慢悠悠地走了。 … 谢宜珩回到了实验室里,接着处理之前未训练完的模型。莱斯利见缝插针,凑过来问八卦:“我怎么听说那个GEO600天文台的负责人是克拉克石油公司的继承人啊?” 谢宜珩想了想,说:“不算是继承人吧,他们家的公司应该交到他哥哥手里了。” 莱斯利本来以为只是个捕风捉影的八卦,没想到一下子被实锤了。同行是石油大亨的儿子,老教授的心情一下子复杂得无以言表,过了好久才说:“他能别和爱德华抢饭吃了吗?爱德华二十岁之前都没见过面额是一百块的美钞。” 这个礼拜谢宜珩和莱斯利陆陆续续换了几种模型,但是精度一直达不到要求。爱德华急得快要发射,恨不得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他们实验室来。 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莱斯利吓得鱼都不敢摸了,每天兢兢业业上班,五点下班之后还自发性加班一个小时。 谢宜珩咂咂嘴,说:“您不懂,人家从事这个物理研究行业就是不想再活在父母的荫蔽下,他又不是图诺贝尔将那几十万的奖金,他图的是那个奖。” 莱斯利嫉妒得面目全非,一边拍桌子一边吼:“废话!我又不是克拉克的儿子,我能懂吗?” “图灵奖的奖金可是一百万美元呢,您也不差钱啊。”谢宜珩和颜悦色地递给他一份资料,说:“按照爱德华给出的数据,我觉得算法流水线要承担更多的分析任务。您觉得呢?” 莱斯利不同意,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不行。爱德华招了那么多算法分析师,人工分析虽然效率会低,但是至少不会错筛信号。亨利看过你的方案了吗?” 谢宜珩丝毫不气馁,朝他眨眨眼睛,说:“我现在代替就是亨利的位置啊。” 孩子翅膀比石墨烯还要硬,莱斯利拿她没办法,只好委婉地说:“我觉得之前卡尔曼滤波的处理已经足够了。” 仿佛是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样,谢宜珩把自己的电脑挪过来,敲了几下键盘,信心满满地向他展示渲染完的模型:“这是再加上匹配滤波的处理结果,您看一下。” 莱斯利凑近屏幕,认真地看着高高低低的波形,最后心服口服地叹了一口气:“你先找个频道模拟一下效果,记得把测试结果发给亨利一份。” 谢宜珩真心实意地夸他:“莱斯利教授,我觉得自从您求婚成功之后,您真的宽容了很多。” 莱斯利就吃求婚这一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行,你去楼上给爱德华介绍个妻子,他也会变得很宽容,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 … 五点的时候莱斯利准时下班,谢宜珩还在实验室里处理时序数据,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却嗡嗡地响了起来。她之前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不公平”,没想到裴彻当了真。他是真的打算把谢宜珩当年干过的事再重复一遍,偶尔会跟她说加州的天气,偶尔会和她讲听证会的进度,譬如“普林斯顿大学的某位教授出来作证LIGO纯属是在浪费资金”,又譬如“爱德华今天在网上披着马甲骂人,掉马之后又请加州理工公关。” 谢宜珩现在纯粹是把这个听证会当传记故事来听,调侃他:“你怎么每天像爱德华的分.身似的。” 哈维傍晚的时候过来解决爱因斯坦方程的数值计算,算着算着就开始不务正业。他掏出纸笔,又开始写那封给阿比盖尔的信。他耳朵尖,听到这边的对话,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就是啊,爱德华把他当下一个加州理工的教务长来培养的。” 谢宜珩敲敲桌子,瞪他一眼,凶巴巴地问他:“英国人还挺会听别人的电话的?” 哈维专心致志地写信,说:“别怪我,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这是没办法的事。” “眼观四路的是二维生物。”裴彻显然也听到了哈维说的话,在电话的那头无奈地叹气,对这种以讹传讹的风气不甚认可:“别听哈维胡说八道,爱德华和威拉德最近都没什么时间,所以我才帮他们处理一些事。” 谢宜珩真心地觉得这两位负责人一点都不忙。爱德华每天茶前饭后都绕着那两条四千米的激光臂遛弯,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坏脾气的旋转木马。威拉德在华盛顿州和路易斯安那州之间两头飞,像极了蹭LIGO的工作津贴的样子。 她看着远处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远山起伏的轮廓被逐渐吞没,问他:“爱德华打算和GEO600合作吗?” 他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挑,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哑:“莱斯利没和你说吗?” “莱斯利哪关心这个?”谢宜珩嗤了一声,说:“他比亨利都甩手掌柜。” “LIGO是在和Vigo合作。如果过了这么多年,又突然要和GEO600合作的话,恐怕Virgo天文台也不会轻易答应吧。”听到她满是抱怨的回答,裴彻笑了一声,说:“况且在引力波这种事上,爱德华也不愿意分GEO600一杯羹吧。”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像是悲伤的萨克斯。谢宜珩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你感冒了吗?” “没有吧,”他顿了一下,说:“我现在有点事,过一会儿再打给你可以吗?” 这通电话本来就没什么内容,纯粹是一个心知肚明的噱头。谢宜珩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 哈维在一旁恨不得让爱德华立刻下来把自己骂到耳膜穿孔,从此再也不用听这俩人腻歪了。等她挂了电话,哈维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路易莎啊,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含蓄吗?直接一句我想你了不就可以了吗?” 谢宜珩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地看着那张空白的信纸,说:“我觉得还是你们英国人更含蓄一点吧。” “别笑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哈维一秒蔫了下来,一口气叹得比尼罗河还要长:“我之前给阿比盖尔发邮件了,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带她参观加州理工的校园,但是她说她最近都没有空。” 哈维天生一张风流多情的脸,说起话来是滴水不漏,自诩西海岸情圣。情圣居然约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孩子去参观大学,谢宜珩被这人的操作震惊了:“你之前都是这么和女伴约会的吗?” “当然不是啊,”哈维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说:“但是阿比盖尔怎么能和她们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宜珩好失败一女的,托马斯喜欢她朋友都不喜欢她。亲妈叹气。 感谢在2020-03-27 04:27:43~2020-03-28 23: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笑语Me暗香去 14瓶;晴末雨晞 10瓶;月书 7瓶;甜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Amireux(2) 周五的中午莱斯利让谢宜珩去交报告, 她看了看日历,不确定地问他:“今天不是颁诺贝尔奖的日子吗?爱德华不会突然暴动吧?” “爱德华又不是威拉德,”莱斯利睨她一眼, 不客气地说:“他生气肯定不会是因为没拿到诺贝尔奖。你看他每天吼人的气势, 难道瑞士每天都在颁诺贝尔奖?” 谢宜珩被老教授的逻辑深深地折服了,拿着那份报告就上楼去了。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正巧遇见哈维垂头丧气地坐在楼梯台阶上, 像是每年期末考试之后, 不及格的学生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时的样子。 “你去找爱德华吗?”哈维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发现是她, 叹了口气, 颇为善良地提醒她:“别去了,我刚被辱骂完。他让我回到寒武纪去, 当时生物的大脑发育程度和我比较匹配。” 谢宜珩不听前辈言, 坚持要往上走,大有南北战争时期南方步兵雄赳赳气昂昂的不怕死气概。她怀疑地打量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说:“会不会是你自己什么地方算错了?” “不可能,因为爱德华只是人身攻击了我,并没有质疑我的职业素养。”哈维信誓旦旦地举手发誓, 对她说:“真别去了, 跟在我后面那个是劳伦斯。你听到刚刚爱德华的咆哮声了吗?连劳伦斯都被吼了, 我们还是不要去找骂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谢宜珩往上走了几级,挨着哈维坐下来,歪着脑袋问他:“劳伦斯回来了吗?” “可能是上午刚回来的,”哈维连连啧叹, 摇头晃脑地说道:“坐一回飞机真的要死啊?我都怕他猝死了。” 裴彻和爱德华应该是在四楼的露台上讨论,说话声不大,但是他们这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内容,什么“布莱恩不愿意”,什么“天体物理学家给出的是反对的证词”。 谢宜珩和哈维坐在楼梯上闲聊,听着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喧嚣,到最后爱德华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句:“我是个物理学家,又不是个政客。为什么这些问题会需要我们来考虑?” 裴彻的声线几乎没什么起伏,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您说话声音轻一点,超过60分贝对听力神经不好。” 谢宜珩和哈维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眼,不敢相信裴彻的受众面居然这么广泛。哈维差点热泪盈眶地冲上去给爱德华一个温暖的拥抱,实在没想到连旅行者一号之父都沦为了60分贝条约的受害者。 “说实话,听到这句话,我今天再把数值计算给爱德华重新算十遍都没怨言。”哈维强忍着拍手叫好的冲动,转头对她说:“其实按照LIGO的要求,这份数据我还要抄送亨利和莱斯利。但是我实在讨厌亨利那个阴阳怪气的强调,就没有发给他,不然我怕我今天还要多挨一顿骂。” “那你之后不用发给亨利了,也不用讨厌亨利了。”谢宜珩笑了笑,对他说:“直接发给阿比盖尔吧。” 亨利是真的打算把两个误入歧途的学生捞回到正道上,学生一号谢宜珩合同都签了,跑了跑不掉。老教授做完支架手术,仿佛是心又多了一窍,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把学生二号阿比盖尔也骗上了贼船。周三的时候亨利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阿比盖尔被他抓去当助理了,以后的文件报告全部抄送阿比盖尔一份。 谢宜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喜笑颜开,赶紧打了个电话去人文关怀阿比盖尔:“阿比同学,我们俩再次成为同事了。” 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阿比盖尔还在多伦多的大街小巷里飙车。她幡然醒悟,但是为时已晚。不过好在这匹彩虹小马很是乐观的,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我来遇见帅哥同事了。” 谢宜珩笑得更开心了:“不好意思,只有三位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教授跟你邮件交流,其中一位还特别会骂人。” 阿比盖尔怒了,电脑那头传来了摩托车引擎的咆哮声,直接掐掉了电话。 …… 哈维听到这个消息,人都僵住了,磕磕巴巴地问她:“哪…哪哪哪个阿比盖尔啊?是我想的那个阿比盖尔吗?” 谢宜珩用手支着下巴,说:“反正是我想的那个阿比盖尔。” 裴彻从楼下下来就看到两个人在楼梯上排排坐,像是幼儿园里乖乖听话的小朋友。他觉得好笑,咳嗽了一声,两个人齐齐回头看他:“你们在这干嘛呢?” 谢宜珩赶紧站起来,对他说:“我要去找爱德华,给他看一下算法流水线的模拟结果。” “爱德华要去找康妮准备听证会的证词,他今天应该没空。”裴彻往楼上瞟了一眼,手插在口袋里,气定神闲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从爱德华的办公室里出来的:“你直接发给我吧。” 其实最终的结果还没出来,莱斯利还在调整几个频道的参数。老教授虽然一门心思扑在恋爱上,但是匠心精神一点没少,还是吹毛求疵地指出她的格式错误,改得谢宜珩头都大了。 她心里估算了一下剩下的工作量,试探性地问道:“我六点前发给你,可以吗?” 他点点头,说:“可以。” 定好了时间,谢宜珩回实验室继续改格式。莱斯利拿着个手机凑诺贝尔奖的热闹,兴致盎然地看各位热门候选者推特下面地评论。到将近傍晚的时候,莱斯利寻迅速地套上外套,跟她挥手说了再见,动作快得让谢宜珩瞠目结舌。 莱斯利实在过分,走的时候还体贴地给她关了灯,她一觉睡到了九点半,才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实验室里是黑黝黝的一片,谢宜珩磕磕绊绊地摸着黑往门口走,揉着眼睛去开门,看清了来人那张清隽的脸,又重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怎么是你?” 他今天要是不来,谢宜珩就得在这过夜。裴彻叹了口气,看了眼黑漆漆的实验室,问她:“莱斯利呢?” 谢宜珩打了个哈欠,说:“约会去了。” 他了然地点点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尽量放缓了语气,问她:“你的报告呢?” 他进来的时候没开灯,身影隐没在粘稠的夜色里。谢宜珩遥遥一眼望过来,只能看到一个不真切的轮廓。临着窗口的一盏路灯洒进来几缕昏黄的光线,她勉强能看清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拉出了一个危险的钝角。 九点半了。 面前站着的人时间观念比石英表还要强,说了六点发给他的模型就不能拖到六点零一秒。她这次倒好,直接摆架子拖延到了九点半,真的很像姜翡爱看的宫斗剧里那种恃宠而骄的无脑贵妃的影子。谢宜珩一下子清醒了,忙不迭地认错:“不好意思啊,我刚刚睡过头了。” 裴彻“啪”地一声把灯打开,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那现在赶一下吧。” 谢宜珩第一次碰到裴彻这么和颜悦色地处理她的迟到事故,差点以为这人转了性,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他拉开椅子,在先是钱面前坐下来,侧影很像亨利当监工时的样子。他语气平平:“快点开始吧,爱德华说今天十二点前给他。” 莱斯利走的时候没关仪器,各色的按钮和信号灯交替闪烁着,像是都市里交相辉映的霓虹灯。裴彻看着显示器上实时更新的噪声捕捉,很难看出来这是波形图。曲线高高低低,棱角分明,像是在正负轴上插了密密麻麻的刺。 他刚要问谢宜珩左下角那个没标注的噪声信号是什么,转头的时候却看见她桌子上那个明黄色的易拉罐。他怔住了,问她:“你怎么开始喝苏打水了?” 谢宜珩满脑子都是信号触发的延迟时间是多久,根本没注意到他奇怪的语气,头也不抬地说:“我喝了挺久了啊。” 她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问这个问题的人是谁。空旷的实验室里有几秒诡异的缄默,像是被无限地拉长,直到电脑屏幕上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跳动,“滴”的一声轻响。谢宜珩最后敲了一下回车,拿起那个空空的易拉罐,干脆利落地扔到桌边的垃圾桶里。 这个动作掩耳盗铃的意味实在太明显,但他没戳穿,只是静静地,近乎是专注地凝视着她,像是看着那顶失落多年的月桂树王冠。 漆黑的天幕被几道明亮的电光撕破,沉闷的雷声从远处呼啸而来。裴彻看着玻璃窗上附着的星星点点的雨珠,仿佛从一场冗长久远的旧梦中被唤醒,斟酌片刻,问她:“你带伞了吗?” 这是高中每节化学课下课时谢宜珩的标准开场白,可惜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这显然已经不是她暗搓搓地撩裴同学的年代了。她在包里翻找了一下,一无所获,诚恳地认错:“我好像真的没带伞。” 裴彻之前说要一模一样地追她一遍,没想到他说到做到。世界像是真的被奇怪地颠倒了过来,两个主演之间的旧剧本被彻底掉了包,又把那场戏从头到尾演了一遍。 她开始喝青柠味的苏打水,他会在雨天的时候忘了带伞。 像是无机化学里的置换反应,他们被换了个位置, 裴彻其实带了伞,但是傍晚的时候爱德华要去检查激光臂的外体,被他借走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不太确定地说:“等我们把这个模型处理完,应该就雨停了吧。” 等几个频道全部调试完,已经是十一点。裴彻人就在这里,也不用在发什么邮件。他从自己电脑的数据库里随便挑了一个设定的引力波信号,输到匹配滤波器里面,看着此起彼伏的波形不断更迭着。 谢宜珩困得快要圆寂,竭力睁着眼皮,问他:“好了吗?” 裴彻敲了敲她脑袋,笑着说:“好不好不是得问你们流水线的处理速度吗?走吧,模拟出来的结果明天早上会自动发到爱德华邮箱的。” 她“哦”了一声,站起来一股脑儿地把电脑和一堆文献塞到自己包里,好声好气地问他:“那可以走了吗?” 裴彻说了声可以,替她关了窗和灯,站在实验室的门口等她出来。谢宜珩困起来反应速度都变慢了,磨磨蹭蹭地收拾完了东西,走出来把门带上。 雨果然已经停了,从控制中心到停车场地那段路积满了雨水,远远望去像是一大面平滑的镜子,照着漆黑的天穹。谢宜珩盯着那滩积水发愣,那一小块漆黑的天穹是宇宙某个角落的倒影,往无穷的远方蔓延着。瑰丽的仙女座星云,明亮饱满的车轮星系,还有在宇宙中回荡着的引力波,都藏匿在那一洼积水里。 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那个再平常不过的水洼里,那些彼此碰撞着,交融着的涟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引力波。 手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裴彻看了一眼推送消息,说:“今年的诺奖得主是三位日本科学家。”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叙述着木已成舟的客观事实。 谢宜珩想,恐怕威拉德在路易斯安那州要彻夜难眠了。 “但是最近威拉德确实没再来找我了。”谢宜珩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洼,说:“是因为之前有风声说爱德华想和GEO600合作吗?” “威拉德怎么会愿意去和GEO600合作,他恨不得把Virgo天文台都从合作名单里剔除出去。爱德华前天还在和威拉德争执,就是为了这件事。”看着她要往水坑里踩,裴彻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无奈地说:“好好看路。” 谢宜珩讪讪地刮了刮脸,跟他并排走着,被萧瑟的夜风一吹,多多少少清醒了些,于是随口提了一句:“托马斯和佐伊结婚了。” “他们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吧。”裴彻侧过头,状若无意地问道:“托马斯和你说什么了吗?” 谢宜珩“啧”了一声,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随便聊了几句。我还挺好奇他们家今年生意怎么样。” “我上一次看见托马斯,还是他参加诺贝尔奖颁奖仪式的时候。”她慢悠悠地走着,笑了笑,说:“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呢,说拿了HMPC的奖就可以受邀了,没想到他真的去了。” 她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令人莞尔的俏皮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件鲜血淋漓的事拖出来。他沉默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话都是不成文的冒犯,只好安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这话说得轻松,好像诺贝尔奖是小镇里的市集,村民们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赶一次集。谢宜珩笑了一声,很配合地搭腔:“好,以后再去。” 已经将近午夜,LIGO周围都是辽远开阔的空地,她几乎可以听见雨滴从树叶上滑落的声音,“啪嗒”一下,像是砸在了谁的心上。谢宜珩闷着头走了一段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哈维今天早上的那句“我都怕他猝死了”,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他在华盛顿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之间来回奔波,又陪着她加班到三更半夜。就因为她心底藤蔓一般纠葛缠绕着的自私和一点不可言说的意难平,好像她是骄傲明媚的斯佳丽,又像是长满了刺的大马士革玫瑰。 他侧脸的弧度被月色模糊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是难以言述的温柔。他顿了顿,说:“不过分。” 这句话没起到任何的宽慰作用,谢宜珩感觉自己被哈维附了身,更沮丧了:“可是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过分的。”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谢宜珩没反应过来,惯性使然,一下子撞在他的背上。力道不重,但也不轻,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垂着眼,低头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他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得认真要命,像是大学里那种一丝不苟的教授背着手写板书的样子:“路易莎,我很喜欢你。基于不打扰你的生活的前提,这样的喜欢是我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这会成为你的负担。” 他们像是中世纪的领主,各自有各自的骄傲和偏执,沉湎在王国给自己带来的荣光里,给领地修筑了高高的城墙,关闭了城门,不许一个外邦人进来。却又不甘心闭塞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好站在城墙上,日夜眺望着对面贯穿天地一般的塔顶。 他的喜欢打扰的是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她的生活,当然算不上恼人的负担。偏偏他的声音低沉又和缓,谢宜珩一时心如擂鼓,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包,很慢很慢地说:“不算打扰我的生活。” 她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辞地说:“好。” 谢宜珩莫名其妙地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她不怕死地去问裴彻,为什么他的眼睛会是太妃糖的颜色。他当时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一些不太有人情味的答案。只是后来她见到乔舒的时候,发现乔舒的眼睛也是这样温柔的颜色。 可能是遗传吧,她这么想着。看见路灯下自己的身影带着一点点有年代感的褐色,倒影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像是史前的小昆虫被无声地禁锢在他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的一更和今天的一更放在一起啦!!!我欠的债全部还清了!! (大家好,又是一个月的月底了,我会携带着大批即将过期的营业液,出现在我自己的感谢名单上。如果大家看到了,请不要耻笑勤俭持家的我) 害!!!要是对于加州和华州没概念的话!!大家就想想日理万机的顶级帅哥为了见你一面从杭州开车到北京,这谁顶得住啊??!!! 我反正在电脑前写得冒粉红泡泡!!! ps:乔舒是又美又飒的婆婆!!是裴彻他妈啦!!!! 感谢在2020-03-28 23:59:31~2020-03-30 04:0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将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眠心上 30瓶;呈橙词. 2瓶;甜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Amireux(3)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时姜翡在拉斯维加斯璀璨的灯火下说的那句“你明明知道”, 又想起在诊所里辛西娅温和的语气:“你知道答案。” 她们当时也笃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给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难题还是没解决,她还是一团乱麻一般地活着。 她低头看着自己尖尖的鞋头, 可惜灯光太暗, 夜色太浓,她只能望见一片深不见底的黑。纳闷地想着,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有路过的工作人员推着小推车走过, 上面堆满了高高低低的仪器, 应该是维护激光臂正常工作的常规检查。光滑如镜的水面被扯出一道道V字形的涟漪, 沉默地往远方涌去, 像是小时候听过的木浆划开水面的声音。 一条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谢宜珩终于抬起头来, 眼睛明亮又清澈,像是玻璃光泽的黑曜石。她定定地站住, 小声说:“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替她拉开车门, 胳膊随意地搭在车窗上,像是散漫肆意的花花公子。听到她这句话,他微微俯下身来, 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迁就又偏帮,轻声说:“不知道也没关系。听之任之也是一种解决方法。” 谁的生活都不是白纸黑字的物理题, 既不能算出一个绝对的答案来, 也不能用二分法来判断是非对错。她既然想蒙混过关, 那这就是于她而言的最优解。 谢宜珩的日子其实过得浑浑噩噩的,这个答案正中她下怀。她别过脸,沉默地在一片缱绻的夜色中呼吸着,说:“不是的。” 裴彻对她的态度称得上是纵容,迟到也没关系, 忘了叫报告也没关系,平白无故地消耗着他的喜欢也没关系。谢宜珩觉得自己像个坏心眼的银行家,仗着他从她这里贷了一笔款,偏偏要蛮横地让人家用情债来还。 连谢宜珩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不识抬举,谁都没有再说话,他照例送她到了楼下,应名点卯一般说了晚安。 她慢悠悠地走了几句,听到他在背后叫他。 谢宜珩这时候才发现她心安理得地认为他会在后面等她,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常识。这样的认知有些可怕,她神思恍惚地站在原地,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说:“路易莎,会没事的。” 他说的很慢,语调平平,每一个音节之间停顿分明,像是教牙牙学语地孩子说话。这种内容空泛的安慰她听得多了去了,现在连所谓的事都想不明白。他这句话平平无奇,却是莫名的令人信服。 …… 亨利不在的几个礼拜,谢宜珩和莱斯利的生活简直逍遥如神仙。再也没有人抓着他们早晨打卡晚上加班,她连轴转了几天,终于把卡尔曼滤波的最终方案给了莱斯利。老教授随随便便扫一眼就看完了一页,把纸张翻得哗啦响,像是秋风挟裹着干枯的落叶擦过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谢宜珩候在一边,赞叹了一句:“您数学挺好的。” 确实很好。报告是关于卡尔曼滤波处理器如何进行信号转换的,中间大段的泰勒展开和矩阵换算。谢宜珩每天晚上算得头昏脑胀,连康妮都调侃她像是最后几天赶毕业论文的本科生。莱斯利又翻了一页,得意洋洋地说:“我以前可是立志成为一位数学家的。” “可惜我高中的数学老师一直说我不适合学数学,所以大学选专业的时候就随便选了一个。”说到旧事,莱斯利相当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怅惘地说:“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数学也挺好的。” 谢宜珩听得挺有意思的。支着下巴,催促着他把故事讲完:“然后呢?” 莱斯利翻完了厚厚的一沓纸,整整齐齐地理好了递给她,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哪有什么然后,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都快二十五六岁了。喜欢数学的时候才十五六岁,这十年又不是八十岁到九十岁这十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喜欢有什么用?拿着,还是格式问题,记得改了。” 谢宜珩接过那沓资料,笑了笑,问他:“您不后悔啊?” “菲尔兹奖的奖金才一万多加币吧,图灵奖可是有一百万美元呢。这有什么好后悔的?”莱斯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如果我今天只是哪家互联网公司里的一个程序员,那我才会后悔。” 他这话说的又财迷又刻薄,谢宜珩听得好笑,说:“您大部分学生不都是程序员吗?” 莱斯利煞有其事地点评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只能是我的学生。” 下午的时候谢宜珩还在测试匹配滤波器的正确率,楼上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莱斯利压低了声音问她:“我听说中国有种法术,就是把好几只剧毒无比的虫子放在一个瓦罐里,然后看哪只虫子能在最后活下来,对吗?” 谢宜珩点点头,说:“那叫养蛊。” 莱斯利往上指了指,一撇嘴,说:“我怎么觉得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在借这个项目养蛊呢?” 谢宜珩笑出了声。 她出门要去找康妮,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又遇见了威拉德。一个多月不见,威拉德更加苍白了,走起路来没有一点脚步声,整个人像是飘在半空中的幽灵。他好像放弃了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说,重新缩回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壳子里,死死地盯着她,浑浊的眼睛一寸一寸地转动着,最后嘶哑着喉咙问她:“为什么?为什么那三百万美元是校友捐款?” 威拉德的脾气远比爱德华顽固,让他放弃那个海市蜃楼一般的金像奖章似乎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于是他回到路易斯安那州之后,就开始重新调查当年的事。但是“罗伊教授收了三百万美元”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他一个个地去问同僚们,他们只是摇着头,说:“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整件事情像是莎翁笔下满是讽刺意味的喜剧,最后查来查去,居然发现这三百万美元是克拉克夫妻对理学院名正言顺的校友捐赠。换句话说,这三百万不但有罗伊教授的份儿,甚至都有他的份。威拉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被甩了几十巴掌,脸上火辣辣得挂不住。 他依旧可以用听证会的名头去威胁爱德华,依旧可以投诉GEO600天文台学术造假。但是他没有证据,就像是凭空起阁楼,最后只会沦为可耻的笑柄。 他跟爱德华两个人,一个是在饮鸩止渴,一个是在画饼充饥。没有人知道最后谁的天平会倒向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一无所获的消沉颓丧中死去。 她看着他死鱼一样的眼睛,轻声说:“因为没有人作弊了。” “可是我也没作弊,这里的每个人都没作弊。”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像是被困在玻璃瓶里的小昆虫,迷茫又慞惶,喃喃地问她:“凭什么?凭什么伯纳德就要离开LIGO?凭什么我要听爱德华的?凭什么我不能投诉GEO600天文台那帮德国佬?” 确实没作弊。他们现在正在做的是上帝自从创始之初就留下来的卷子,没有人能在真理的面前作弊。 她走下楼梯前,最后望了他一眼,胸膛里积郁着的愤懑和不忿轰然爆发,用同样的语气反问他:“凭什么您来威胁我?” 威拉德仿佛是如梦初醒一般,缓缓咧开了嘴角,露出了一个阴森可怖的笑:“我和爱德华亲自去投诉,未免太过难看,所以才需要一些学术界较为低劣的存在去替我完成这件事。” 理由其实很合理。即使有了证据,威拉德作为麻省理工的荣誉教授,亲自写信投诉竞争对手学术不端,意图太过明显,难免要被同行奚落耻笑。而她只是个合作公司地工程师,是完美的替罪羊。 谢宜珩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他乌黑的眼珠和高挺的鹰钩鼻,沉默了半晌,不可置信地开口:“您是犹太人吧,怎么可以说的出‘劣等存在’这种话呢?”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一下子把他打回了那段黑暗无光的岁月。他心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被窥破了,额头上暴起青筋,歇斯底里地吼她:“闭嘴。” 这个老人像是提剑战风车的堂吉柯德,自诩高尚又理性,为了金质勋章可以付出一切,而做出来的事却是荒唐可笑。 谢宜珩嗤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十一月底的时候LIGO的核心结构终于升级完毕,爱德华这台永动机还是一刻不停歇,周一的工作例会和周五的工作报告一次也不少。连哈维都被折磨得跳脚骂街,每天中午吃饭都时候都跟她大吐苦水:“阿比怎么这么冷漠啊,我昨天把方程的数据发给她,她居然只回了句谢谢。” 谢宜珩满脑子都是今天要交给爱德华的坐标换算,根本不想理他:“不知道。” 她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忙,连带着莱斯利都不怎么去和康妮约会了。两个人经常在办公室加班,莱斯利一边敲键盘一边腻腻歪歪地跟康妮打电话。谢宜珩最后忍无可忍地说:“咱能好好工作吗?”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千字马上发!!!!让我蹭蹭明天的小红花(大概是一点发!!!!!) 孩子又在忧心忡忡,害。 感谢在2020-03-30 04:00:33~2020-03-31 23: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等了个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浪里小虾条 129瓶;hfdus 37瓶;藤熊 26瓶;甜啾、有雾 10瓶;谦卑 2瓶;m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Amireux(4) 莱斯利理直气壮地说:“你也和劳伦斯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 他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她。自从她那次无理取闹的加班之后, 裴彻确实对她冷了很多。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日程安排出来之后,谢宜珩才发现她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可以直接和康妮对接的。 她每天回了房间,就和康妮一起窝在沙发上核对数据。康妮是最忠诚的女权斗士, 爱德华说一句她能骂十句。两个礼拜下来谢宜珩学了一箩筐的意大利语脏话和德语脏话。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舒服, 谢宜珩趴在沙发上,由衷地感叹道:“我怎么之前没和您一起工作过呢?” 意大利女士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房间一角的玫瑰花,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反问她:“你觉得为什么呢?” 她罕见的没脸红, 只是低头看着文献, 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谢宜珩觉得自己有病。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意难平, 摆出一副傲慢的小姐样子, 她自己都要开始讨厌自己了。 她怅然若失地趴在沙发上,叹的气一口比一口长。 …… 周四晚上谢准又给她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硬邦邦地问她:“你圣诞什么时候回家?” 谭向晚没什么所谓的仪式感, 活得随心所欲,半年不见谢宜珩都没什么感觉,所以这个家一定不是多伦多那个家。谢宜珩想了想, 问他:“回奶奶家?” 谢准咳嗽了一声,不客气地反问她:“不然呢?你还想有几个家?” 她难得好脾气一次,谢准反而来劲儿了。谢宜珩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 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圣诞要和姜翡去塞舌尔玩。” “你能不能顾一点家?”谢准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度, 厉声呵斥她:“爸爸妈妈把你养这么大, 多多少少也要想想家里的人。你一年才回家几次?传出去难不难听?”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满是嘲弄的意味:“当然难听了,您不是最在意名声了吗?我从小就知道了,您不用再三强调的。” 这句话一出来,谢准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沉默了许久,满腔怒气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谢宜珩干脆了当地掐断了电话。 已经是将近八点,她沿着激光臂往主楼地方向走过去,看着激光臂尽头那个孤独的身影,像是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站在原地,细细地看着那个身影,正在猜测是谁这么有闲情逸致,却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叫她:“路易莎?” 她回头一看,是裴彻。十一月底的华盛顿州称得上是冬天,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垂着眼,远远望过去一身都是凛冽萧条的冬意。 谢宜珩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有些诧异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这次回来确实是有要事。爱德华不知道怎么说服了那些阴险狡诈的政客,如愿以偿地把听证会的时间推到了年后。既然时间改了,那么证人的证词也要做出合适的调整。 裴彻最近的行程都排得满满当当,这个礼拜还在帕萨迪纳,下个礼拜就要去弗吉尼亚参加听证会的筹备。甚至因为季节因素,LIGO的核心结构的许多数值都要重新调整和测算。他在西海岸和东海岸之间两头跑,甚至连哈维都三天五天地联系不上他。 他向她比了个手势,指着四楼上一个依旧亮着灯火的办公室说:“还是听证会的事。爱德华和威拉德意见不合。” 谢宜珩早就习惯了,叹了口气,没由来地问他:“最近真的好忙,LIGO的工作进度就是这样的吗?” “爱德华想要在爱因斯坦提出引力波模型一百周年的时候,探测到引力波的信号。”裴彻向她解释了那个志存高远的野心家的蓝图,无奈地叹气,说:“所以他才一直在赶吧。” 但是这说起来未免有些好笑。LIGO的核心结构几乎在这个礼拜才堪堪完成更新换代,别说是探测到引力波的信号了,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能开始第一次正式的检测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一身仆仆的风尘,像是跋山涉水而来的遥远旅人。谢宜珩看着他密匝匝垂下来的睫毛,问他:“你刚从加州回来吗?” 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对话间隙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留白:“不是,从东海岸回来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像是游戏里一些特殊剧情的触发点。她每次听到东海岸三个字,第一反应都是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因此一下子就好奇起来,问他:“是弗吉尼亚州吗?” “去华盛顿特区了。”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随她走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很轻地笑了一声,说:“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非得要那两亿美元的资金给他们建一个天文台。” 谢宜珩嗤笑了一声,撇撇嘴,说:“这理由怎么这么像骗经费的?算了吧,我还是觉得国家科学基金会会把这笔钱给LIGO。” 他愉悦地笑了一声,说话的尾调里夹杂着气声,听起来格外的温柔和迁就:“好,借你吉言了。” …… 下个礼拜她请了一天假,打算在周末的时候回一趟加州。莱斯利满脑子都想着圣诞节和康妮去哪里玩,二话不说就准了她的假。到家的时候隔壁的两只大鹅还在唱着熟悉的合声,姜翡刚刚遛狗回来,看见院子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柳眉倒竖,凶巴巴地叉着腰:“还知道回来呢?” 谢宜珩权当做没听见,乖乖地跟着姜翡进了门,说:“回来拿衣服的,我在华盛顿州快要冻死了。” 姜翡发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没一件大衣来得重,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就要放狗咬她:“穿什么衣服?你下辈子去非洲狩猎吧,什么天气都不用穿衣服。” 阿比盖尔盘着腿坐在客厅里读文献,被她们俩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用力地拍了拍桌子:“别吵,有人在干正事呢。” 她彩虹色的头发被扎成了干脆利落的马尾,戴着副造型夸张的粉色眼镜,远远地看过去像是霍格沃茨的学生。谢宜珩凑过去看了一眼,乐了:“这不是我的报告吗?亨利是在让你做摘要给他看,他最近怎么这么懒了?” “不是,你们发过来的工作日志动辄几十页,亨利没有时间去看。”自己的偶像亨利教授风评被害,阿比盖尔赶紧为他辩解。她挠了挠自己的头,拿起一页纸来,指着上面紫色的荧光笔标记,诚恳地问谢宜珩:“路易莎,你这个式子什么意思?” 谢宜珩慢条斯理地接过那张纸,瞥了一眼。那一块的计算里直角坐标和极坐标换来换去,她按照自己的推导过程去模拟实况,发现结果总是出错。正巧哈维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于是谢宜珩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科研界的外包精神,直接拜托哈维帮她算完了。她学着阿比盖尔的语气,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不知道,这里是哈维算的。” 亨利让她周日前给他这周的报告摘要,而现在已经是周六下午了,阿比盖尔看着茶几上那一堆积压如山的文献,急得拍大腿:“不行,哈维说话老是说不清楚,一行数据能说上大半天。” 姜翡惆怅地叹了口气,走过来问她:“姐姐,你谈过恋爱吗?” 谢宜珩和阿比盖尔齐齐用一种奇怪又蔑视的眼光看着她。阿比盖尔摘了自己的发圈,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纸,说:“我孩子的个数都比你前男友的个数都多了,你说呢?” 姜翡:…… 她吵不过那两个被机器学习搞得满脸刻薄的女人,赶紧举手投降,任劳任怨地陪小二扔皮球。 谢宜珩躺在沙发上,一边给哈维发短信,一边用脚尖踢踢她,憋着笑说:“你真不知道人家为什么一行数据说上大半天?” 阿比盖尔瞪着眼睛,非常单纯地摇头,从左边到右边转了一百八十度,她才反应过来那一封划不到底的邮件字里行间的冗长情思,一下子摇头的力道太大,差点把自己扭得颈椎错位。 她用自己的头发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像是一个害羞的玉米被厚厚的苞叶裹着,连连摆手,急忙说:“哎呀我不知道嘛!这谁能想得到啊!我从来就没上过班,真的以为就是普通同事之间的交流呀。” 姜翡“啧”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往她们这里瞟了一眼,说:“上一个说普通同事的是谁来着?” 谢宜珩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拿乔布斯的抱枕砸她。 …… 第二天谢宜珩和阿比盖尔跳伞去了,高空自由落体意外的减压。回来的路上阿比盖尔异想天开地问她:“我要不要当个跳伞教练?反正我已经是D证了。” 谢宜珩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那亨利会气死的吧。” 阿比盖尔抓抓头发,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也是,我不能辜负了亨利教授的一片苦心。” 谢宜珩刚想说话,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几声,她看了一眼联系人,很快地接起来:“怎么了?” 裴彻心平气和地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问她:“之前那份数据道里的噪声分类你发给我了吗?” 谢宜珩差点以为自己又忘了报告的截止时间。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上个礼拜的工作计划,确定她没有也不需要做完这个噪声分类之后,一颗砰砰跳的心终于被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这个应该是莱斯利的部分了,你晚点问问他吧。” 她看了看图标上角那个醒目的小红点,颇为抱歉地说:“我刚刚在跳伞呢,没接到电话,应该没耽误你什么吧?” 他打这个电话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说什么都准备接下去。可惜她偏偏挑了个跳伞的话题,像是从已定的定义域外随心所欲地取了个值。电话那端沉默了半晌,最后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 谢宜珩心想着,多亏了爱德华的魔鬼进度,她现在褪黑素和安眠药一样都不碰了,沾枕头就着,天天睡得比姜小二还香。 谢宜珩神使鬼差地想起了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眉眼之间的倦色,学着他的样子礼尚往来,说:“你也好好休息。” …… 回去的时候她特意拜托阿比盖尔绕了路,去了一趟亨利的公寓。到楼下的时候她顺便问了问阿比盖尔,要不要一起上去探望一下老教授。阿比盖尔想起自己的尚未完成的摘要,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亨利的身体还没恢复完,请了护工在家里照料他。老教授虽然躺在床上,心却在华盛顿州,她发过去的工作报告一篇没少看。 老教授拿出了大学时候给她改论文的气势,一边拿笔点着纸,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路易莎,不能因为我不在,你们就敷衍工作。” 谢宜珩接过报告,后几页都是大段大段被标红的内容,像是悬疑片里黑帮泼了满墙的红油漆,看得触目惊心。她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于是重新把报告递回去,不解地问道:“我觉得匹配滤波技术其实没什么问题啊?” 亨利在一边吹胡子瞪眼,说:“确实没问题,但是匹配滤波技术的前提是要建立合适的物理波形模型,然后通过模型训练建立模型样板。你的模型样板建立得确实没问题,但是后续的数值计算不对。” 谢宜珩又翻了几页纸,仍旧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说:“但是最后的输出结果是正确的。” “因为是你自己做的,你自己建的模型,之后也会按班就部地计算。”亨利递给她另一份资料,说:“我看完你的方案之后,重新做了一遍,发现模型样板上是有漏洞的。” 谢宜珩咳嗽了一声,试探性地问他:“也有可能是您算错了?” 万年不变的鸵鸟学生居然有长进了,开始学会质疑权威了,亨利欣慰得差点就要鼓掌。但是质疑权威不能质疑得黑白颠倒,亨利只觉得手术植入的心脏支架把血管撑得太大了,整个人头晕目眩,喘了口气,说:“那你让莱斯利也模拟一遍过程,如果你们两个的最终结果保持一致,我同意使用这个方案。” 谢宜珩笑眯眯地给他送了三盒葡萄布丁,一股脑儿地放在他的冰箱里,说:“过几天再问吧,莱斯利好像和康妮出去玩了。” 亨利把键盘敲出了节奏,头也不抬地说:“就算是外出也会带电脑的,你直接发给他就可以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为莱斯利将结束的摸鱼生活哀悼着。 老教授沉默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像是在房间里拂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路易莎,你圣诞节要回巴黎吗?” 庄令还没给她打过电话,所以谢宜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不回家。“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摇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要去伦敦转机。” 亨利向着床头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闭着眼睛,很轻地说:“你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去一趟我家里,把LIGO的手稿和设计图全部扫描一下?” 谢宜珩从床头柜里找出那串黄铜钥匙,仔细端详着钥匙斑驳表面的划痕,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给爱德华吗?” “是,本来想叫威廉帮我做这件事的,但是他不懂这些,我又担心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让他弄乱了资料,所以还是让你去吧。”亨利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你记得问问爱德华,看他需要什么资料。” 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听亨利提起过威廉这个笨手笨脚的管家。当时阿比盖尔还对这种英式生活满是憧憬,托着下巴在那儿做白日梦:“我就坐在花园里看时尚杂志,管家要穿黑色的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用银质餐盘给我端一盘草莓味的马卡龙。” 作者有话要说:裴彻:真的不是冷暴力,工作实在太多,每天都在猝死的边缘挣扎。好不容易找了个有空的下午聊聊天,谢宜珩还偏偏跳伞去了。 我看到好多小可爱读者给我灌营养液辽!!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为了回馈大家的营养液,本章肥达四千六(我明天早上会修到五千字的样子)这两章加起来四舍五入就是万更了哈哈哈哈嘎嘎嘎!!!! 这两章都是很重要的过渡章!!大家不要觉得无聊!!!!下一章立刻开始搞刺激的!!!!!!!(真的很刺激我今天写得血压都高了) 第53章 圣诞快乐(1) 直到有一年的暑假, 这位不太合格的管家弄丢了阿比盖尔的某篇论文,正巧阿比盖尔的旧电脑坏了,文档是彻底找不到了。亨利很不近人情地让她重新交一份上来, 于是阿比盖尔骂这个管家骂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满是怨气地重新写了一遍论文。 …… 谢宜珩“噌”地一下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地问他:“您真要给啊?” “给就给呗,”亨利朝她眨眨眼睛, 语调轻松:“爱德华每天打五六个电话来求我, 干嘛不给呀?” 谢宜珩撇撇嘴, 说:“您之前不是没答应么?” 他清了清嗓子, 义正言辞地开始土味宣传:“路易莎, 我们要为了真理付出一切,知道吗?” 她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了, 只想快点息事宁人, 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学生一定燃烧自己,为人类的未来发光发亮。” … 圣诞前的两个礼拜也没有多轻松。爱德华和威拉德显然不怎么尊重耶稣, 根本没有一点过节的打算,邮件发得比梅西百货的圣诞促销广告还要勤快。谢宜珩作报告作得心力交瘁。况且已经是冬天了,西海岸又到了季风活跃期。大陆板块之间不断地摩擦碰撞, 称不上是地震, 但是这样预估之外的噪声极大地干扰了LIGO的探测精度。她和莱斯利只好为爱发电, 重新训练之前编辑好的模型。 莱斯利看了看显示屏上高高低低的曲线,又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抱怨道:“我觉得LIGO最需要的是地质学家。” 谢宜珩敲敲桌子,旁敲侧击地提醒老教授:“我觉得LIGO比较需要的是您关于匹配滤波模型的模拟结果。” 他忙着写邮件骂爱德华,听到这话只敷衍地点点头:“圣诞节前一定给你。你现在不如先去找哈维, 一起处理近地面探测器的数据。” 哈维最近真的很不正常,谢宜珩来找他核对数据的时候,他正对着一张白纸发呆。这张白纸从九月空到了十二月,她实在没忍住,语重心长地劝他:“其实也不一定要写信,你说呢?送个礼物也不是不可以。” “我觉得还是要写信比较有仪式感。”哈维“啧”了一声,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相当理直气壮地说:“难道我要画个爱心曲线给她吗?我可不愿意。” 哈维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打气,用莫名的信心来说服自己。她叹了口气,问他:“你不是数学教授吗?找个定理,写几句浪漫的话,就可以了。” 哈维看她的眼光更奇怪了:“阿比盖尔又不是我的学生,我干嘛要给她讲那些数学定理?” 他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被她带沟里去了,懊恼极了,赶紧解释道:“况且是学生就更不能画爱心曲线啊!搞师生恋会被学校开除的好不好?” 谢宜珩把散乱的资料整理好,看着他又重新盯着那张白纸发呆。她今天左催右催一无所获,深刻地意识到了听证会的召开绝非偶然,因为LIGO真的只有爱德华一个人在认真上班。 接下来的两天,几个近地面的探测仪终于采集完了全部数据。谢宜珩认认真真地加了几天的版,几万个快速通道上噪声数据分类完毕。莱斯利看着弯弓一般的曲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皮椅子里,感慨道:“行了,可以过圣诞节了。” 谢宜珩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如释重负地摁下了发送键。 … 大部分的工作都结束了,莱斯利爽快地给她放了假。于是谢宜珩终于有机会拥抱加利福尼亚的灿烂阳光了,她回帕萨迪纳住了几天,生活好不悠闲。但是Couldview的正常员工姜翡还没放假,每□□九晚五地上班,在崩溃和自闭的临界点反复横跳。 有一天的傍晚姜翡下班回家,看见谢宜珩睡眼惺忪地窝在沙发里看一部七十年代的爱情片,茶几上还摆着杯起泡酒,相当有情调。 疲惫奔波的社畜姜翡被刺激到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气势汹汹地骂人:“我求求你了,能别老是呆在家里吗?八月份的时候你就在听‘Will you hold my hand’了。现在都冬天了,你不出去钓靓仔,反而在家里看上个世纪的爱情片?我寻思着你这不就是谢公好龙吗?” 她叉着腰,劈头盖脸地把谢宜珩骂了一顿还不解气,风风火火地冲到阳台上,一把拉开厚厚的遮光窗帘,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你再不出去约会,加州都要下他妈的雪了。隔壁那户德国人已经问我好几次了我们是不是同性恋人,你说说,你是不是该去社交一下了?” 隔壁的两只大鹅非常配合地唱了个合声,嘲讽意味极强。声音太响,她们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某位裴姓的普通同事似乎对她这个冥顽不灵的前女友失去了兴趣,但是谢宜珩确实不是很喜欢欠别人点什么。于是她回加州的第一天就给他打了电话,隐晦地提醒他自己还欠了一顿饭。 没想到裴彻非常直接地拒绝了:“我在路易斯安那州,最近可能没有时间,抱歉。” 他可能是在开会,也可能是在和哪位教授交谈,电话那边有很轻的说话声,窸窸窣窣的。 谢宜珩倒不觉得有什么,笑眯眯地说了句:“那倒是挺不巧的。” 裴彻“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确实不太巧。” 冬天是动物冬眠的季节,但是某些人的大脑也会冬眠。谢宜珩反射弧比长劲鹿还要长,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对于“巧合”正负性质的判断彻彻底底的颠倒了过来。 这未免有些吓人了,她想着。 … 那部爱情片的剧情沉闷又冗长,她看得昏昏欲睡,被姜翡这么一吼反而清醒了,觉得留在加州确实没什么意思,索性爬起来查机票。 加州的冬天没意思极了,不下雪也不下雨,太阳耀眼得像是正大光明的挑衅,其实就是冷了点的春天翻版。谢宜珩特地订早了两天的机票,因为阿比盖尔早早地就回伦敦了,她掐着这个时间过去,两个人还能聚一聚。 阿比盖尔是犹太人,对圣诞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所谓的耶稣降世只是一个十几天的假期。正好是清闲的傍晚,她抱膝坐在壁炉前,看着一本老旧的书,是王尔德的《自深深处》。室内一片岑寂,壁炉烧得暖烘烘的,间或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是冬天该有的样子。 这一页还没看完,客人谢宜珩就急匆匆地敲开了门,凛冽的寒意顺着门缝灌进来,她围巾上沾着的雪花融化了,成了亮晶晶的水渍。谢宜珩的鼻尖有点红,到了屋子里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递给阿比盖尔一封信,说:“哈维给你的。” 阿比盖尔慢腾腾地挪过去,问她:“哈维也回来了?” “对,我正好在机场遇到他。”谢宜珩把围巾取下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说:“他顺便送我过来,路上还讨论了一下噪声信号的一些数值问题。拿着,这信可是从九月写到了十二月的。” 阿比盖尔接过那封信,奶白色的信封是绒面触感的,开口处被玫瑰色的火漆牢牢封住,凹凸不平的纹路拼凑成了很好看的花体英文字母,是“H”和“T”。 这封信正式得不得了,阿比盖尔迟疑了几秒,走回壁炉前,慢慢地拆开了。 开头是一句“亲爱的阿比盖尔小姐”,她下意识地蹙眉,已经很久没人有叫她“小姐”了,她有些不习惯。 前几段都是无趣又冗长的客套,哈维像是第一次参加文学考试的学生,还忘了看作文的题目,写得洋洋洒洒,讲他第一次见她的红头发,讲她是最漂亮的数学建模社的社长。 她翻了一页。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是很明确的,即是在这十一年里,在这段空泛又难捱的岁月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您。 我并不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用我这十一年的单相思来逼迫您答应与我的交往。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您的存在是另一个人为之努力的意义,尽管我们遥隔山海,杳无彼此的音讯。但是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您是我遇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士,是我铭记一生的指路灯塔,您值得世界上所有的温柔。愿您的冬天被光芒满溢,今夜伦敦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为您而落。” 字迹并不工整,甚至有些潦草,像是学生时代读书时随手写下的笔记。 她把这封信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到最后的时候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她草草地把信纸一折,赤着脚跑到阳台,推开厚重的窗户。街灯昏黄,扑面而来的都是冬天那种冰冷粉尘的味道,人行道上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奔赴各自亮着灯的家。 圣诞节的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路灯和信箱上都盖着厚厚的一层,像是抹满了马斯卡彭奶酪。 街上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圣诞彩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有几辆轿车慢慢地开过去,路过的几位行人背影模糊。 远处的教堂灯火通明,唱诗班唱着空灵的圣歌,配合着管风琴恢弘华丽的乐声。雪簌簌地落下来,仿佛圣光普照,耶稣真的就要降世。 生活不是罗曼蒂克的偶像剧,阿比盖尔不知道哈维会不会像男主角一样在楼下等着她。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探出一个彩虹色的脑袋,用哽咽着的语调,对着空旷的街道很大声地喊了一句:“圣诞快乐。” … 英国人都保持着骨子里的冷漠疏离,伦敦的街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留学生在公园里除了圣诞装饰之外空无一物,彩灯孤零零地闪烁着。 谢宜珩本来想回巴黎呆几天,结果庄令和谢愈春还在澳大利亚悠闲自在地剪羊毛,她发现自己居然无家可归,只好每天跟阿比盖尔一起围着壁炉写报告,写完了就发给亨利,连续两天之后连亨利都受不了了,委婉地告诉她们:“圣诞节是法定假日,你们可以好好玩。” 阿比盖尔笑得打滚。 姜翡终于正式放假了,安顿好了姜小二就兴致冲冲地飞来了伦敦。进门的时候谢宜珩正在和莱斯利打视频电话,姜翡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研究生时候的魔鬼教授的大脸,差点心肌梗死。 第二天早上她打着哈欠被姜翡从床上拖起来,两个人乘了不知道几个小时的飞机,睡得天昏地暗,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南半球的这个国度。 谢宜珩第一次在南半球过圣诞节,连圣诞歌里的铃铛声都是沙滩上草裙舞的节拍。 她和姜翡睡了一觉倒时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她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了,刚刚走出酒店就遇到一位金发帅哥热情地过来搭讪。 姜翡连连摆手,操着生硬的口音,很抱歉地告诉他:“我不会说英语。” 谢宜珩在一边笑弯了腰,揶揄她:“你不是最喜欢金发帅哥了吗?” 姜翡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副墨镜带上,酷酷地打了个响指,说:“不,我喜欢高冷的。” 吃过了海鲜大餐,两个人沿着纯白的沙滩往回走。将近黄昏时分,椰林的斜影被拉得很长,脚下的沙滩还残留着一点灼热的余温。海平面和缬草紫色的晚霞连在了一起,再往上是大片玫瑰色的云,一眼望去像是晕染好的水彩画。海岛的黄昏浪漫又缱绻,像是融化了的黄油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但是谢宜珩足够不解风情,她听着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言之凿凿地对姜翡说:“这种就是典型的不定噪声信号。” 姜翡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这人已经没救了,拒绝和她沟通,直接回了房间睡觉。谢宜珩闲得无聊,翻了翻自己的邮箱,发现未读邮件一大堆。莱斯利的邮件排在最上面,红色的高亮标记格外显眼。 老教授拖拖拉拉地算完了匹配滤波的方案,终于在今天晚上发给了她。当时他满口答应圣诞节前给她,结果谢宜珩一看表,离圣诞节还有三个小时,莱斯利比她还会踩点。 潮湿的海风吹拂过来,夹杂着海洋和热带森林的气味,正在度假的谢宜珩心情不错,她把电脑搬到露台上,点开了莱斯利发过来的文档,一段一段地看下去, 莱斯利是按照她建立的模型直接计算的,但是最后的结果并不符合预期,输入的信号并不能被准确识别,整个系统的准确率居然是和亨利的计算结果一模一样。 谢宜珩心中不解,越看越纳闷,又把自己当时的模型调出来,仔细对比着三份文档。 三个人用的算法其实是大同小异的,但是结果天差地别。 电脑的桌面可以分屏,她盯着莱斯利那个和亨利一模一样的结果看了很久,两份文档渐渐重合。几个礼拜前亨利说的那句“你的模型样板里有漏洞”还在耳畔回响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哪个漏洞到底是什么。 因为是自己的模型,所以自己会按部就班地算下去,会下意识地忽略逻辑缺陷的地方。 她脑袋里突然轰隆一声。像是钟表内部严密嵌合的齿轮,一个齿轮的转动会带动另一个齿轮,然后生锈的秒针开始回溯,把时间拨回某个不起眼的片段。 那个昏昏沉沉的晚上,康妮说这道题目没价值,因为“给自己设定了这么简单的条件,然后按部就班地算下去。” 康妮是意大利人,对HMPC这个比赛的赛制毫不知情。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份两个人完成的答卷——构造引力波模型的是一个人,完成计算的是另一个人。 塞舌尔的海风仿佛是被具像化了的绳索,死死勒住她的咽喉。谢宜珩几乎快要忘了怎么呼吸,整个胸膛发僵发硬,心脏一寸一寸地凉下去。她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是谁挑选了蒙太奇的电影手法,旧时的画面一帧一帧地在她眼前中闪过。 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托马斯的那个引力波模型的设定是不全面的,像是她模型样板上的那个漏洞。模型描述里的信息写得含糊其辞,没说清楚双星系统的质心到底设定在哪里,只说了O点这个位置。 所以她会算错,会把双星的势能乘以二,会算出那个被认为是作弊的答案,算出和托马斯的预期不符的答案——因为他自己设定了模型,他的逻辑是自洽的,完美无缺的,所以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的漏洞。 但是她是那场比赛里的亨利和莱斯利,用绝对客观的视角去做题,看到那段对双星系统的描述的时候,自己做出了判断。她一脚踩进他的模棱两可的预设语境里,顺理成章地得出了那个错误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刺激!!!!!!我一边心肺复苏一边口吐白沫,用颤抖的手指敲完了一整章。 英伦一号情话选手哈维开始发言(这男的真的好会啊)!!!!!! 请问裴某可以学学你朋友吗? 感谢在2020-04-01 03:10:59~2020-04-02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拾起那片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麦甜甜巧克力 25瓶;腺嘌呤核苷三磷酸z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圣诞快乐(2) 未读邮件塞满了邮箱, 谢宜珩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点开,大部分都是百货商场以及专柜的圣诞促销,她只是扫了一眼, 就立刻关掉。 收件箱的滚动条被逐渐下拉, 有一封裴彻发给她的邮件,是三天前发来的。 谢宜珩把光标挪到那封邮件上,踌躇了一会儿。最近大部分关于核心结构的工作她都是直接和康妮对接的, 跟他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往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发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给她。 她点开邮件, 读完了那段长长的解释。 像是购买了电子产品的使用须知, 裴彻相当体贴地给她简介了一下这个文档里的内容, 然后告诉她如果不想看,可以直接删掉, 他会为他的唐突道歉。 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罗伊”和“托马斯”这两个名字, 一瞬间的血液几乎要冰冻起来。谢宜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开那个文档。 就像是王尔德说的那样,真相很少纯粹, 也绝不简单。她以为托马斯心思弯弯绕绕,也会在背后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但是也仅此而已。 没想到故事的起转承合并不是一个小概率的巧合, 也不是某位评委心血来潮地判了作弊。计算部分确实是她算出错了,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 最后交上去的那份答卷上是完美的,正确的,符合那个建立模型的人的预期的答案。 可是HMPC的各位评委都是眼光毒辣的教授,一眼就看出来了模型设定里那个巨大的漏洞。有教授一口咬定,这份答卷并不是两个人完成的, 更像是某个人独自完成了两个部分。 托马斯是克拉克石油公司的少公子,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绿油油的美金。这个费尽心机要走出父母荫蔽的孩子拿了家里三百万的美元送给罗伊教授,把她做错了的那份答题卷换成了他笔下完美无缺的答案。于是他换到了一封梦寐以求的推荐信,顺便赶走了她这个竞争者,名正言顺地成了麻省理工的学生。甚至还参加了那年的诺贝尔颁奖仪式。 资本家克拉克确实很聪明,私下给了罗伊教授一大笔钱,明面上还给予了理学院一笔校友捐款,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滚动条被拖到了底部,附件里甚至还有几个录音文件。但是谢宜珩已经不感兴趣了,她木然地坐在露台上,听着远处海浪撞在礁石上的澎湃潮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威拉德骄傲又固执,对她的威胁都是正大光明,不至于特地造一份假卷子来糊弄她。所以那份卷子就是他们最后上交的答题卷。 她把托马斯当成情真意切的朋友,然后呢?然后这个朋友处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理由,变成了工于心计的阴谋家,变成了爱德华口中那些笑里藏刀的政客,在背后毫不留情地捅了她一刀。 海鸥扑棱翅膀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了起来,谢宜珩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托马斯那两句没头没脑的“对不起”究竟是在为什么道歉。 多可笑啊,他连理由都不愿意说,居然还痴心妄想着从别人那里获得原谅。 她在藤椅里坐了很久,直到沙滩上开始聚集狂欢者,人群的笑声喧嚣又杂乱,篝火越窜越高,越来越亮。 光标在发件人的名字上停了很久,她最后拿出手机,给裴彻打了电话。几声漫长的“嘟嘟嘟”之后,他很快地接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电话:“路易莎?” “最终交上去的计算部分,其实是托马斯写的,对吗?”她看着海洋一遍遍地拍击在沙滩上,像是夏天的冰啤酒泛起的白沫,没等他接话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你和康妮说,这张卷子不是威拉德伪造的?” 是个为难的问题。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才说:“对。” 谢宜珩接着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伊教授做事其实很隐晦,树敌又不算太多。即使是有心人去探究,甚至是威拉德这样的本校教授,都在那场罗生门里迷了路。 “很多年前罗伊教授的女儿就得了脊髓性肌萎缩症,甚至还为了这件事发起过募捐。”这场罗生门的背后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和黑暗,裴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我十月的时候回了一趟波士顿,正好遇到罗伊带着他女儿散步。” “医治脊髓性肌萎缩症至少也要数百万元,我不认为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支付这笔款项,但是他的女儿活泼可爱,绝对不是病人的该有的样子。” 谢宜珩了然地“哦”了一声,点点头,问他:“所以罗伊拿了那三百万美元给自己女儿看病去了?” 裴彻很诚恳地告诉她:“我不确定。我只是从这件事开始查的。” 电话的两端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远处海天相交的地方泛着压抑的暗紫色,几颗挂在天幕上的星星灼灼的亮。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问他:“威拉德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他手机上接连弹出几个提示框,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响。他把提示音关掉,顿了顿,说:“这是你和威拉德的事,我不会干涉。” 整封邮件像是篇论述严谨的论文,从头到尾都是再冷静客观不过的叙述,连一句第一人称的猜测揣摩都没有。 她一遍遍地跟裴彻说,说这是她自己的事,让他不要干涉她的生活。 他确实没有干涉。谢宜珩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康妮戛然而止的话,像是放映了一半的电影被突兀地摁下了暂停。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份答题卷的真真假假,根本没在注意到意大利女士吞掉的半句话。 裴彻当时就看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说破,没有给她一份空荡荡的希望。她只是慢慢地理清了每一条草蛇灰线的脉络,像是考古学家拿着刷子缓慢地刷出了化石的轮廓,然后安静地交到她的手里。 他只是个被雇佣的福尔摩斯,费尽心机地挖掘出了一桩陈年旧事的来龙去脉,把所有证据尽数呈现给她,然后礼貌又克制地告了辞。 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找托马斯对峙亦或者是将这份文档发给威拉德,都是她的私事。他不过问,也不干涉,像是中世纪恪守礼仪的吸血鬼,没有得到主人的邀请前不会打开那扇门。 仿佛是到了一部戏剧的结尾,遗落在剧本各个角落里的伏笔一瞬收束,舞台的大幕缓缓拉上,告诉她,这就是尘埃落定的结局, 谢宜珩现在整个人反而意外地放松下来,她没有再问别的问题。辛西娅说的很对,她总是需要别人提供认同,提供情绪支持。等到现实和预期不符的时候,她就可以金蝉脱壳,把责任推诿得一干二净。 但是她现在不想这么做了。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为她做的事已经足够多,从第一次在爱德华面前帮她掩护迟到,到这一次的这个文档。 谢宜珩靠在栏杆上,有些恍惚,说了声:“谢谢。” 他应该是推开了窗户,电话那头有金属框架摩擦的声音,有些尖,但不刺耳。裴彻没理会她这句谢谢,很轻很轻地说:“路易莎,洛杉矶下雪了。” 仿佛是怕她不信一样,他语气轻缓,像是一片羽毛飘飘摇摇终于落到了地上,又重复了一遍:“洛杉矶下雪了。” 南半球的十二月温暖潮湿,她却像只在雪地里冬眠的动物,胸脯缓慢的起伏是唯一的活着的证明,低声问他:“我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得到雪吗?” 洛杉矶百年难得一遇这样的大雪,连哈维都听说了这件事,给他发消息,让他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雪了。裴彻站在窗口,定定的看着一片雪花停在棕褐色的窗框上,逐渐融化成眼泪的形状,话语之间带着莫名的笃定,说:“可以,可以看到的。” 谢宜珩笑了一声,挂掉了电话。她抱膝坐着,怔怔地看着远处汹涌的海,跳下藤椅,急匆匆地去客厅里找到正在打游戏的姜翡,开门见山地问她:“有酒吗?” 姜翡暂停了游戏,慢条斯理地睨她一眼,说:“餐厅有,开瓶器和醒酒器都有。对了,安眠药我也带了,就在我箱子里。你自己二选一吧。” 谢宜珩在原地杵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到沙发边挨着姜翡坐下,说:“算了,我妈老不让我吃药,她念叨得多了,导致我现在看见褪黑素都有负罪感。” 姜翡乐了,用脚尖踢踢她,问道:“你又怎么了?一天到晚怎么比阿比盖尔还抑郁?” 谢宜珩想了想,还是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疲惫又困顿,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其实每个人都很可悲。” 姜翡“嚯”了一声,差点跳起来:“怪不得我爸不让我跟金发碧眼的结婚呢,怎么都这德行啊?不可悲不可悲,你不如啥时候跟我回北京吧,咱俩到时候住一个四合院,姐妹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有啥可悲的。” 姜翡难得感同身受了一回,也不拦着她喝酒了,自告奋勇地去帮她倒了一杯红酒,拍拍她的肩,安慰似的说:“喝吧,喝完酒我给你讲睡前童话。” 谢宜珩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只是歪歪斜斜地靠着姜翡,听她讲《小王子》的故事。讲到小王子和玫瑰花的那次争执的时候,谢宜珩拍拍她的胳膊,说:“换个故事,这个我都会背了。” 姜翡怀疑地看她一眼,说:“真的假的?” 谢宜珩“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结局就是小王子被毒蛇咬死了,所以你还是换个好一点的结局的睡前童话吧。” 姜翡不信,阿比盖尔的书被她翻得哗啦响。她仔仔细细地把结局看了几遍,笃定地说:“这结局不是挺好的吗?小王子回去找那朵玫瑰花了。” 谢宜珩摇摇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小王子被毒蛇咬死了。” 姜翡嫌弃地推开她,指着文章中的一段话,说:“毒蛇明明是助攻,送他回家了,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小王子回去找那朵玫瑰花了。” 她们像两个倔强的小学生吵架,姜翡觉得另一个小学生一点都不浪漫,干脆把她赶了回去。谢宜珩端着那杯酒,重新回到露台上,迷茫地抬头望着漆黑深沉的天空,可惜塞舌尔在十二月的南半球,是温暖又湿润的天气,漆黑一片的天幕上嵌满了明亮的星星,像是撒了漫天的碎钻。 她仰着头等了很久,并没有一片冰凉的雪花簌簌落下,停在她的睫毛上。 楼下的沙滩上有人围着篝火跳舞,齐声唱着教堂的圣歌。潮声哗啦,海风里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她只听见了隐约的几句歌词。 “O night divine” 如此神圣的夜晚 “O night when Christ was born” 是救世主诞生的夜晚 谁都有错,但是谁都没错。 命运不公又可笑。 谢宜珩倚在栏杆上,眺望着月色下那片粼粼的海,无数碎片的光斑浮在水波上,聚在一起,像是在海面上铺开了一条银白色的路,那条路的尽头是一轮皎皎的明月,远远望去像是天堂朦胧的入口。 她揉了揉眼睛,想着明明是耶稣降世的日子,圣光普照,怎么就照不到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女儿太惨了,我落泪。 我有预感托马斯会死在今天的评论区里,大家对靓仔键盘下留情吧。 感谢在2020-04-02 23:59:25~2020-04-04 03:5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芒果甜了、Ehu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腺嘌呤核苷三磷酸z、一闪一闪亮晶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圣诞快乐(3) 姜翡确实是在认真度假。接下来地几天, 她带着谢宜珩在沙滩上敲椰子,去近海浮潜摸海龟,在这个印度洋的小岛感受南半球的落日余晖。两个人甚至还环岛骑了一次自行车, 从熔金日光的晌午到了霞光万丈的黄昏, 谢宜珩整个人累得快要脱力,停下车,靠着一棵椰树站着, 气喘吁吁地说:“我想喝椰汁。” 姜翡笑了一声, 指指那棵椰子树, 说:“你不是爬树能手吗?摘吧。” 谢宜珩踹了她一脚。 她实在是骑不动了, 于是和姜翡一起推着自行车, 慢慢地走回去。姜翡还在一旁给她掰着手指,算接下来的日程:“这样, 我们后天回英国。然后在英国呆两天, 我和阿比盖尔正好一起回洛杉矶,你怎么说?” 昨天晚上庄令给她打了电话,让她这几天回一趟家, 一起过个圣诞节。老太太情真意切,说得大半年没回过家的谢宜珩深感愧疚,立刻改签了行程, 买了去巴黎的车票。 谢宜珩想了想, 说:“你先和阿比盖尔回洛杉矶吧, 我还有点事。” 姜翡打量着她的表情,有些怀疑地问她:“去伦敦相亲啊?你这还得演一出雾都爱情故事?” 她的剧本信手拈来,实在是太现成。谢宜珩瞪她,语气不善:“我回奶奶家。” 姜翡让谢宜珩老实看车,去路边的水果摊买了两只椰子还有一大串挂饰。都是椰子壳做成的手工艺品, 叮叮当当的。谢宜珩接过那只椰子,问她:“你房间里木雕摆件还不够多?买这些干嘛?” “姜翟上次没把拉斯维加斯的事儿捅给我爸妈,我得磕头烧香谢谢他,就当是圣诞礼物打发他了。”她嗤了一声,无所谓地甩着手里的挂件,椰子壳碰撞着金属的环扣,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姜翡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说:“一码归一码。我和那个狗东西虽然不算好聚好散,但是算得上有始有终。我也懒得计较了,随他怎么搞吧。” 谢宜珩看了一眼这个骨科专家,斟酌着开口:“你俩一家人,也不用有始有终这么绝…” “没这个终怎么开始我的美丽新生活啊?”姜翡分析得头头是道,简直就是恋爱专家:“要是你谈恋爱,谈到一半分手了,还是因为些莫名其妙的事分手。其实自己还喜欢的要命,那你不得后悔死啊?” 谢宜珩走路的时候不看路,差点被一块小贝壳绊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她咬着吸管,低头没说话。 姜翡越讲越来气,大有拉着她同仇敌忾的气势:“无语,你说这男的怎么这么狗?” 谢宜珩把她凑过来的头推回去,很冷静地说:“你知道你现在的发言特别像谁吗?特别像当时骂詹姆斯的阿比盖尔。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开导阿比盖尔的吗?可以也这么开导开导自己。” 姜翡哈哈大笑,回过神来又惆怅地叹了口气:“我的阿比前辈可是西半球知名美女,捡帅哥比我捡小二还简单方便又快捷。都焕发第二春了,我非洲人学不来,拜拜。”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回了酒店,姜翡在客厅里连了电视打游戏。之前匹配滤波的事还没处理,谢宜珩搬了把凳子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给亨利发邮件。 她非常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的计算错误,给老教授赔礼道歉,并且祝他圣诞快乐。 加州还是凌晨,亨利没回她。她望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桌面,文件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现在也才四五点,时间还早,她百无聊赖地整理了一下文件夹,才发现上一个在Couldview经手的项目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和远处海鸥的叫声混合在一起,湿热的风扑面而来,满是黄昏时分海洋和丛林的气味,好像她又重新回到了八月的帕萨迪纳,那些寻常的,无趣的,结束了加班之后回家的傍晚。 但是已经是十二月了。 谢宜珩回伦敦转机的时候,多停了两天,坐火车去了牛津。亨利房子里的管家早就知道有她这么一个客人,礼貌地领着她去了二楼的书房,递给她一把黄铜钥匙。 英国人的仪式感重得要命,她啼笑皆非地打开黑皮箱子上的锁,里面都是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手稿。艾萨克的字迹工整又漂亮,符号和数字紧紧挨在一起,连行距和留白都恰到好处,像是浪漫主义诗人笔下缠绵悱恻的情书。 她给爱德华打了个电话,按照着他的要求,把手稿一份一份地整理出来。 爱德华最近为了第二次听证会的事焦头烂额,差点打个飞旳过来亲自动手,语气自然不好:“你好好找找,别找错了。” 手机开了免提,被她丢在一边,谢宜珩打开笔记本,纸张发黄发脆,她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翻过去,说:“没有您说的那个模型。” 爱德华很确定地说:“不可能,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黑色烫金的笔记本。我当年亲眼看着他写下去的,怎么可能没有。” 谢宜珩重新看了看笔记本的封面,确认是他说的那本,非常诚恳地说:“真的没有。” 他的语气里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怀疑:“你看得懂艾萨克写的字吗?” 可能爱德华的初衷并不是嘲讽,但是结合他平时的为人,谢宜珩还是感觉自己被语言侮辱了:“您要是觉得我看不懂,您可以自己过来。” “你再好好看一下注释,他的预设可能是不稳定的双星系统。”她这话直接把爱德华堵得哑口无言,毕竟老教授有求于人,难得的沉默了几秒,说:“两颗恒星死亡之后形成的黑洞相互碰撞,合并成一个黑洞,由此发射出引力波。找到了吗?” 她当然看到了。艾萨克预估的引力波模型和托马斯当时在HMPC里设定的几乎一模一样,是某种阴差阳错却又命中注定的巧合。 像是被称为万物之理的大一统理论,所有繁复琐碎的公式最后可以被合并为一个简短的式子,是比42这个数字还要接近上帝的存在。 指尖一点一点地摸过纸页,她可以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表面,笔触落下的痕迹,像是一种奇怪的,隐秘的暗示。 “别去扫描,直接带回来给劳伦斯吧。”两个人嘀嘀咕咕地找了大半个下午,终于找的差不多了。爱德华再三叮嘱她信息保密的问题,一句话刚说完却又改了主意:“算了,劳伦斯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你什么时候回加州?直接给我拿到加州理工。” 她没在意爱德华生硬的语气,满脑子只回想着他的前半句话。 裴彻在忙什么呢? 他在忙着准备那份文档。谢宜珩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每一张图片,每一段录音都被她保存下来。她当然知道理清这团乱麻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她的男主角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从洛杉矶到西雅图,然后把这份答案双手奉上。 书架挨着墙,她站着的位置正好是窗口,从这里看下去,砖红色的墙被几丛凋敝的蔷薇掩得七七八八,如果是夏天,应该是满院子的粉色蔷薇掩映着砖墙,花香几乎要溢满庭院。可惜现在是霜风凄紧的冬日,枝条干枯凌乱,庭院深深,怎么看都是了无生气的样子。 她整理好了资料,白头发的管家送她出门,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递给她一个包装好的盒子,说:“这是亨利先生送给您的圣诞礼物,祝您圣诞快乐。” 谢宜珩接过那个盒子,出了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伦敦的街头。雾都的天是铅灰色的,云厚重得像是油画上层层堆叠的颜料。 她把繁复的包装拆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 她在读大学的时候跟老教授提过这件事,说自己高中的时候很喜欢亚当斯。亨利当时一脸不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家就有一本,还是道格拉斯亲自签的名,下次送你。” 她看着这本书熟悉的铅灰色封面,扉页上写着一句醒目的“不要恐慌”,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她一时有些恍惚,慢慢地合上了书,才意识到自己年少时候的梦想都在用某种缓慢并且奇怪的方式实现着。 高中的时候,她还曾经是爱德华的铁杆粉丝,只想和大名鼎鼎的韦斯教授拍一张合影。甚至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张NASA送给她的黄铜名牌,而且必须是要用Futura字体。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不但有幸和爱德华·韦斯教授共同办公,而且还开始拍桌子和他对骂。 可惜道格拉斯去世得早,她看《银河系漫游指南》这本书又太晚,不然她可能还有机会在亨利家的客厅里和这位作家谈笑风生。 谢宜珩看着十字路口的红灯变成绿色,熙熙攘攘的人群涌过来,总觉得自己以前是有一长串的梦想,能在没课的下午跟佐伊说上好久。但是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多少了。 …… 庄令让她在圣诞节前回家明显是别有所图,她刚到伦敦,庄令就给她打了电话,和风细雨地问她:“小珩可不可以帮我办一件事呀?” 谢宜珩还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被机场的人群推搡着往前走。听到自家奶奶的这句话,她直觉又要坏事。 但是这次倒不是什么麻烦事,两个老人家风风雨雨地过了大半辈子,感情还是好得要命。庄令当年在伦敦留学的时候,送了谢愈春一对珐琅袖扣,老爷子带了半个多世纪,后来不知怎么的丢了一枚,懊恼得要命。庄令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挺可惜的,于是就重新找到了当年那家店,又定做了两枚。 正好谢宜珩回伦敦转机,庄令干脆把店铺的地址和名字发给了她,让她顺路拿了。 她彻底沦落为了工具人,撇撇嘴。从亨利家出来,坐了三站地铁,才找到了这家老店。 店铺装潢简洁,外头只挂了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招牌,暖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打下来,陈列架上的黄铜饰品泛着熠熠光泽。白头发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鼻子上夹着副圆框眼镜,专注地打量着手里的某块宝石。 谢宜珩向店里一个学徒模样的人表明了来意,趁着那个好脾气的学徒核对信息的间隙,她在店里转了转。 左右两侧的陈列架上还摆了不少饰品,各式各样材质的都有,从黑曜石到珐琅,她慢慢地看过去。学徒已经确认完了信息,递给她一个黑色的小袋子。她还在看着展示橱窗里的商品,那个学徒顺势向她一个一个地介绍过去,末了还非常贴心地提醒她:“女士,这边的商品都是可以直接买走的。如果您要定制的话,大概是要等上三个月。” 谢宜珩投桃报李,特地给老教授挑了一对葡萄图案的袖扣,笑眯眯地让他包起来。走过去付款的时候,看见另一对黑色珐琅的袖扣,像是天文望远镜里看到的宇宙深处,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起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来晚了,平平淡淡过渡章,后面还有一更。 抱歉迟到啦!!这章留言的全部有红包嘎嘎嘎感谢在2020-04-04 03:51:17~2020-04-06 02: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将将将彧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美、七彩沙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麦甜甜巧克力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圣诞快乐(4) 事情都是零零碎碎的, 却很耗时间。谢宜珩忙了一天,终于乘车回了巴黎。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家里的阿姨替她开门, 进门的一刹那却看到一个不速之客。 一双桃花眼的男人坐在沙发上, 白色的大衣没有脱,侧过头和谢愈春说话。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依旧亮眼得像是在街拍里会出现的模特。男模看见她开门进来, 笑着向她打招呼:“小谢妹妹, 还记得我吗?” 谢愈春坐在一边, 笑呵呵地说:“回来了?” 谢宜珩愣在原地, 眨眨眼睛。面前这个男人眼熟得要命, 但她冥思苦想了许久,遗憾地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最后摇了摇头。 “算了, 谢妹妹忘性挺大。你小时候住我家隔壁,”贺知任看她这样的反应,也不意外, 只是有些惋惜似的叹了口气,戏谑地说:“以前你和我家狗打过架,还是我把你救出来的呢, 真不记得了?” 邻居家那条站起来比她还高的哈士奇确实让她记忆犹新, 他这么一说, 谢宜珩想起来了这个救命恩人,讪讪地刮了刮脸,说:“那我还得谢谢你。” 两家人算得上世交,关系挺好,又是圣诞节这种节日, 贺知任来拜访她爷爷确实很正常。 谢宜珩放了行李,去楼上的书房里,把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庄令。庄令正在和谭向晚聊天,见她的任务完成了,赶紧挥挥手把她赶到楼下去:“你去陪着你爷爷聊天,呆在这儿干嘛?” 谭向晚抱着胳膊看好戏,向着门口扬扬下巴,说:“去吧,人家听说你是个黑客,才特意来见你的。” 亨利至少还说她是程序员,到了自己家里反而直接成了犯法职业。谢宜珩一个头三个大,赶紧问她:“谁跟他说我是个黑客的啊?” 谭向晚一摊手,说:“你爸。” 谢宜珩一时无语,差点就要跳脚骂人。偏偏最重规矩的奶奶还在房间里,她连门都不敢摔,脸上挂着僵硬的笑,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了。 贺知任和谢愈春聊的都是外交上的事务,谢宜珩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正好手机响了,她像是等到了救星,赶紧向两位高谈阔论的男士说了抱歉,去阳台上接了电话。 爱德华常年高负荷加班,终于病倒了,被救护车拉走送去了医院。但是他在医院里也还是坚持工作,反正躺病床上也不妨碍他敲键盘骂人。 裴彻在医院和爱德华聊完了听证会的几项指标,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午夜。他整理了一部分的证词和文件,又想起来艾萨克的手稿,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给谢宜珩打了电话,问她:“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我在巴黎。”谢宜珩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惊讶地问他:“你在洛杉矶?还不睡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沉重的倦怠,顿了顿,说:“马上睡了。”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端同时的冷场又太过压抑。于是她想了想,问他:“帕萨迪纳还在下雪吗?” 裴彻的脚步声和窗帘拉开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 “还在下,”他的尾音上扬,语气听起来倒是很轻松:“我望出去,这一片都是雪。” 金属的栏杆冰凉,她的手掌在上面贴得久了,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谢宜珩说了句好,隔了一会儿,轻声说:“谢谢。” 裴彻沉默了半晌,才很郑重其事地说:“就算是说谢谢,也是要我对你说,不是你对我说。” 阳台不是封闭的,巴黎十二月的风是刺骨的凉。她难得糊涂,不知道他这声谢谢是为什么,却又神使鬼差地略过了这个问题。寒风劈头盖脸地吹过来,她被冻得鼻尖发麻,闷声说:“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说得含糊其辞,指代也不清楚。要是以前高中的时候她这么说话,裴彻肯定会一板一眼地纠正她的语法错误。但是电话那头的人轻易地放过了她,轻笑了一声,带着点气音,好像是附在她耳畔低语:“当然算。”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对他说了晚安之后,挂了电话。谢愈春敲敲玻璃门,等她进来,看着她颊上若有若无的绯色,问她:“遇到什么好事了,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谢宜珩知道自己从小就藏不住事儿,摸了摸自己的脸,搪塞道:“工作上的事。” 她说得那些论文和公式谢愈春听不懂,老爷子也不在意这个,拍拍她的肩,递给她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说:“小贺在东边的阳台上,你去把圣诞礼物给他。” 其实这件事挺莫名其妙的,但是谢宜珩现在心情不错,也不想计较这点小事。接过那个盒子就去敲了敲阳台上的玻璃门,问他:“我可以进来吗?” 贺知任听到声响,回过头来,替她拉开了玻璃门,笑着说:“当然可以。” 谢宜珩掂了掂手上的盒子,递给他,说:“爷爷给你的圣诞礼物。” 贺知任接过盒子,低下头看着她,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就这么望过来,说:“谢谢啊,小谢妹妹你也太好了,我觉得我又更喜欢你了一点。” 他一身都是浑不吝的气质,谢宜珩只当他在说俏皮话,压根没放在心上,连忙摆摆手:“别,我爷爷特地跟我说过了,说你对我没意思。” “不是,我特喜欢科学家,尤其是女科学家。我觉得女科学家特别认真,特别吸引我。”贺知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吹了声口哨,说:“我也算半个搞数学的,谢妹妹你小时候还被我家狗咬过,咱俩其实特有缘。” 谢宜珩似笑非笑地睨他一样:“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我是个黑客吗?还是法外狂徒那种黑客。” 她一顶实打实的帽子扣下来,贺知任赶紧举手投降:“我错了,我对你们这个行业了解不多。但是我对女科学家的敬佩是真的。我大学修的就是应用数学专业,咱俩简直天造地设。” 这人说话语气比姜翡还夸张,她甚至生出了错觉,觉得贺知任是个舞台剧演员。他轻佻得过了头,谢宜珩平平地“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那不太行,我比较喜欢学物理的。” 她这话其实说得已经不太客气了,空气有一瞬的凝固,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眼底去,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或许觉得她不是在说笑,又或许本来他就只是随口一说,贺知任移开了目光,耸耸肩,不在意地笑了一声,说:“算了,争取下辈子我记着点,学个物理。” 这人的喜欢来的快去得也快,都没一场伦敦的雨来得久。她不是虚荣的女孩子,不会因为这样的一份喜欢欢欣雀跃,自然也不会因为失去这样的一份喜欢而黯然神伤。她没接话,盯着远处地平线附近的那些模糊的光点出神,冷不丁地问:“今天几号了?” “二十三号了,明天就是平安夜。”贺知任有些诧异她会问这个问题,背倚着栏杆扶手,惋惜地说:“要是明年圣诞还能来你家,我再给你买个圣诞礼物。” 她看着城市一派繁华的夜景,笑了笑,说:“别,你送了我就不好回礼了。” 她把两个人之间的线拉得泾渭分明,贺知任混惯了风月场,自然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碰了个钉子,他倒是不在意,寒暄了几句就转身回去了。 谢宜珩依旧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的灯火璀璨的埃菲尔铁塔,金属在灯光的辉映下,反射着明亮的光。像是她十六岁时候做的银镜反应的实验,烧杯底上析出的那一层金属光泽的釉。 她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和谭向晚一起去的机场。 谭向晚敲敲她脑袋,问她:“又和你的朋友吵架了?” 她有点困,迷迷瞪瞪地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朋友说的是贺知任,摇摇头,说:“这算什么朋友。” “你爷爷非要撮合你们两个,我就说不合适。可惜老人家还不听。”谭向晚“啧”了一声,接着说:“你奶奶昨天还忧心忡忡地问我,为什么你和知任合不来。” 谢宜珩整个人都清醒了,害怕自己最后的盟友就要叛变,赶紧问她:“你怎么说的啊?谭老师,不会以后你也要开始给我介绍相亲了吧?” “我工作这么忙,哪有这个时间,”谭向晚没好气地推开她凑过去的毛茸茸的脑袋,说:“我说,合不来就是合不来,这种事情讲缘分,让她别替你操心了。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贺家那孩子我也不喜欢。” 谢宜珩头如捣蒜,说:“我跟他说了没五句话,他就说喜欢我,他这喜欢得多廉价啊?” “是这么个道理。喜欢是要花时间的,你有多喜欢,就花多少时间。他这样子确实不太合适。”谭向晚拍拍她的手,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听你奶奶的。结不结婚不重要,也不着急。你工资又不少,也不是不结婚就活不下去了。况且结了婚又要生孩子,一两年耽搁下来,事业多受影响。” 谢宜珩自己就是谭向晚事业障碍的现身说法。她低头,非常自觉地检讨,说:“我丁克,我绝对丁克。” 谢宜珩回洛杉矶,谭向晚回多伦多,两个人在机场告别。 她前天晚上没睡好,一上飞机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她打开遮光板,舷窗里满盛着深蓝色的夜,厚厚的云都被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绀紫。一轮大而满的明月一点一点从云海里窜出来。 像是沃尔科特在诗歌里描述的那样,摩纳可可山蜷伏的鲸背之上,那一轮有着的清醒的光辉的明月。 温柔的,清醒的,明亮的,皎洁如霜雪的月。 读高中的时候,布莱克说,你永远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结局是什么。 谢宜珩望着那轮月亮,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她想,那就不知道吧。 少年时那场恋爱的结局是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号,一腔滚烫鲜活的爱并没有在漫长难捱的岁月里被无穷无尽的争吵消磨掉。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期,当时的一切都被封冻在了某处不为人知的冰川里,安静又冷清地漂浮在洋流上。 小王子去了别的星球,给骄傲的玫瑰花盖上了玻璃罩,留在了B612星球上。 她和裴彻之间隔着一道断崖,一道突如其来的断崖。 她的崖底是意难平,他的崖底是愧疚和悔恨。 她想明白了,不管结局如何,不管是不是好聚好散,她要有始有终。 像是剧院里的音乐剧,演员可以唱得跑调,道具可以破损,但是不能演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台下的观众是她自己,她要演完这场戏。 她在崖边观望了太多年,无底的深渊是一份又一份的不甘和怨怼的总合,她的意难平因这道深渊而起。 现在她想跨过这道断崖。 断崖另一边的那个人配合地陪着她演了四个月的戏,拿着对掉了的剧本,从蝉鸣不止的盛夏演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她以为那句“那我也追你一遍”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玩笑,没想到他真的一模一样地演了一遍,甚至远比她当年拿着那份剧本的时候认真恳切。 她和朋友们聊起旧事的时候,可能会有带着怨怼的怪罪,但是从不否认男主角的无可挑剔的优秀。 现在她的男主角收起了一身芒寒色正的星光,收起了一腔不管不顾的少年意气,在那道荒唐可笑的断崖对岸等她。 然后呢? 然后那条蛰伏多年的毒蛇咬了她一口,她昏昏沉沉的,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这才明白了小王子最后的结局。他被狐狸驯服,然后回到了他的B612星球,去找他的玫瑰花。 然后她乘着晚上十一点的航班,从伦敦到洛杉矶,跨越了八个时区,跨越了那些地图上有迹可循的山脉和洋流,像是大航海时代一往无前的探险家哥伦布,穿过了波澜壮阔的大西洋和广袤无垠的美洲大陆。 然后去拥抱她久别重逢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呜呜把自己写哭了,大半夜一边赶作业的ddl一边抹眼泪一边写的 贺哥真的纯工具人,居然有人能比威拉德还要工具人,我自己都震惊了。 第57章 圣诞快乐(5) 犹太人不过圣诞节, 所以威拉德像是个中世纪执着于寻找永动机的科学家,不死心地给她发邮件,问她最近有没有空, 并且暗示她两个人可以一起商讨一下GEO600天文台学术不端的问题。 十一月的那场听证会落了个不好不坏的结局。不知道爱德华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威拉德最后还是妥协了,暂时放弃了他的投诉大计。 而现在十二月已经快到了月底,GEO600天文台那篇关于探测到引力波的论文迟迟未发。甚至不少同行开始猜测这个所谓的被探测到的信号是不是又是一场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骗局。但是就在圣诞前几天, 欧洲的高能物理研究所流露出了一份数据。 GEO600第一时间出来辟谣, 宣称这只是一次盲注测试, 人为添加的信号被某个违反了保密协议的工作人员泄露了出来。 其实只是一篇不痛不痒的声明, LIGO的两位负责人却是看得脑袋冒火。 谢宜珩尚不知道爱德华是什么反应, 但是威拉德已经坐不住了。LIGO二十年前动工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GEO600天文台的进度会如此之快, 已经进行到了盲注阶段, 这位教授再一次发了邮件给她,要求她投诉某位负责人学术不端,以此来拖缓GEO600的进度。甚至像模像样地找了些证据, 一块儿发给她,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几份所谓的证据其实轻描淡写得要命,最实锤的一份也不过是在说GEO600的另一位负责人的毕业论文疑似找人代写修改。 事实比欧·亨利笔下的故事还要讽刺。他费尽心机想要捏造出来的证据确实存在, 就躺在她电脑的某个文件夹里, 而且比他构想中的恶毒百倍。 只要她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不要说托马斯和他的GEO600天文台,所有HMPC的评委,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们都会被牵扯其中。 谢宜珩看完邮件,面无表情地打字:“您有这个时间,不如学学爱德华教授, 好好准备新年后的那场听证会。如果LIGO的项目被基金会叫停,那么GEO600因为学术不端而暂停项目又有什么意义呢?” …… 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谢宜珩最近几天倒时差倒得七荤八素,简直活在极地,下了飞机也不算很困,甚至还兴致冲冲地给亨利打了电话,问他修改过的匹配滤波方案能不能通过。 亨利在电话那头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悔,说:“路易莎,今天是平安夜。” 她想起来老教授的传统,赶紧道了歉。从大厅走出去,才看见铅灰色的天点缀着一大片茫茫的白。周围的游客都在兴奋地尖叫着,纷纷举起手机拍照,说话呼吸之间哈出的水汽氤氲成了一大片朦胧的白雾。谢宜珩看得不真切,眨眨眼睛,才看见街边闪烁的彩灯和密密麻麻地落下来的雪。 是很厚重的,轮廓饱满的,浓郁得抹不开的雪。 谢宜珩怔怔地立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洛杉矶这个常年连雨都不下的地方真的下雪了,像是圣经里末世的奇迹。 艾萨克教授的手稿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满满当当装了小半个箱子。谢宜珩站在路边,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唉声叹气。 姜小二咬坏了她三双鞋,狗债主偿,姜翡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愿意成为她的圣诞限定司机,去伦敦之前还非常殷勤地把谢宜珩送到了机场。 结果就是谢宜珩现在没车回去,而且姜翡和阿比盖尔勾肩搭背地去某家新开的黎巴嫩餐厅排队了,并不是很想来履行自己司机的义务。 按照爱德华的脾气,别说圣诞假期结束前,就是这个礼拜结束前就能让她送去加州理工。 谢宜珩一口气叹了又叹,压根不想假期中间还要找一天去看爱德华的臭脸。她想了想,索性今天就拿过去。她从通讯录里找出爱德华的名字,给打了电话,问他现在有没有时间。 提示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爱德华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你现在送过来,可以吗?” 爱德华的语气太过和善,甚至千年难得给出了个问句。谢宜珩惊恐万分地凝视着通话界面,直到手机屏幕渐渐地暗下去,依旧认为爱德华被威拉德逼疯了,都开始和人商量了。她看了看表,已经不早了,干脆打车去了加州理工。 出租车司机是个和善的白人老太太,没见过圣诞节还要回学校的奇怪乘客。车里放着圣诞节的福音颂歌,长长的雨刮器机械地划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老太太看着越下越大的雪,啧啧称奇:“我在洛杉矶住了五十年了,都没下过几次雪,特别是这次的雪还这么大。现在学校还上课吗?” 谢宜珩看着车窗外一片的银装素裹,行人都用厚厚的围巾帽子把自己裹起来,摇摇头,说:“肯定不上了。” “你是大学里的教授吗?”老太太频频侧过头来看她,似乎觉得这位乘客不该在热闹的节日里保持着这样的沉默:“这么年轻啊,真不错。” “不是,只是去大学里处理一点事情。”老太太一下子给她安上了这么浮夸的头衔,谢宜珩受之有愧,急忙解释。道路上的积雪被扫到两边,像是为葱葱郁郁的骆驼蓬筑成的雪白堡垒。她看着这种奇异的反差,顿了顿,很轻声地说:“希望以后是吧。” 出租车上循环播放着《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老太太一直轻声跟着哼唱,也许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下车的时候老太太塞给了她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笑眯眯地对她挥手:“圣诞快乐,再见了。” 她看着那把玻璃纸的糖果,想起刚刚车上的那句“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把糖果都收到口袋里。 校园里空荡荡的,红砖墙应着白雪,像是笔触细腻的油画。她一边走一边看,直到走进那幢熟悉的建筑楼,面前那块金属光泽的名牌和记忆里某个场景渐渐交叠,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次站在这里还是八月份的时候。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谢宜珩不死心,又敲了敲。 这一次门开了,但是里面的人不是坏脾气的爱德华,而是威拉德。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些被雪地反射的柔和光线洒了进来,不算太亮堂,威拉德站在爱德华的书架前,像个没影子的幽灵。 谢宜珩环视一圈,发现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她下意识地皱眉,问他:“您知道爱德华在哪吗?” 他的嗓音听上去像是被火烧过的枯木,又像是有谁用很钝的锯子在割桌角,又沙又哑,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质问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年在引力波这件事上?” 他半张面孔隐没在黑暗里,脸颊苍白,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望过来。谢宜珩被他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没说话,只是戒备地盯着他。 “从我们第一次有这个构想开始,已经快六十年了。”威拉德垂着眼睛,低声说:“六十年里我送走了艾萨克,送走了伯纳德,我不想再送走我自己了。” “您如果真的想投诉GEO600天文台,您自己难道不会去吗?何必非要通过我,还为了我的同意等上三个月。”她不是个感性的人,威拉德那段沧桑的煽情并不能唤醒她的同情心。谢宜珩站在门口,嗤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很慢很慢地说:“威拉德教授,您想要留一个好名声,想要拿那块金质奖章给自己的一生做个完满的总结,我都可以理解。” 她站在门口,盯着那扇窗户,明明只能看见一片茫茫的白,目光却仿佛落在很遥远的地方:“但是追求梦想不是您去伤害别人的缘由,骑士不会走在沾满他人滚烫鲜血的荆棘道路上。” 这句话太过理所当然,她脱口而出,说完的一刹那有些恍惚,却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了。 威拉德没说话,他仰头看着书架的最高一排。有爱德华和费曼的合影,也有玻尔的照片,像是一墙累累的勋章。这些功勋被他视若无睹,威拉德死死地盯着角落里一个橡木边框的小相框,照片上的威拉德还没有满脸的皱纹,爱德华的头发也没有白,最中间应该是艾萨克,还有一位面生的教授。四个人应该都才三十多岁,脸上满是笑意,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想伸手去够那个相框,却是怎么踮脚都够不到,仰头望着,浑浊的眼里突然滚出了一滴眼泪。 谢宜珩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说:“我既不想帮您,也不能帮您,希望您可以理解。” 她说完这句话,就带上门出去了。爱德华既然不在学校里,她再在他的办公室呆着也是浪费时间。 只是没想到刚出门就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彻在走廊的另一头,背着光站着,从她这边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挺拔的轮廓。 他应该也看见了她,遥遥地一眼望过来,目光里有千山万水。 那样的眼神让谢宜珩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走近了才看见裴彻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没系扣子,里面是挺括的西服领带,鼻梁上还架着那副银边眼镜,浑身写满了一丝不苟。她站在办公室门口眨眨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二十年代的唐顿庄园。 裴彻也挺诧异她这个时间点会出现在这里,站在她面前,揉了揉额角,问她:“路易莎?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的。”她说完才觉得这个刚刚有点语义模糊,于是想了想,加了一句:“一下飞机就过来了。”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和她一起慢慢地走出去。 这条走廊长得很,谢宜珩挨着他走,侧过头看了好几眼,不禁问道:“怎么穿的这么正式?” “今天本来要录一段视频,”他低头看了一眼,也有点想笑,说:“但是布莱恩的车好像出了点故障,来不了,所以就不拍了。” 她想起来威拉德今天也是一身西装,点点头,说:“爱德华在学校里吗?我要把艾萨克的手稿给他,但是他好像不在办公室里。” “爱德华前几天住院了,”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接着问道:“他是让你拿到学校里来吗?” 谢宜珩仔细地回忆了那通电话的内容,摇摇头,说:“他只说给他拿过去,没说送到哪里,我以为是学校。” 裴彻向她伸出手,示意她把那个袋子递给他,笑了一声,说:“可能是病糊涂了,话都没说清楚。没事,你给我吧,我明天去医院看他的时候顺便带给他。” 谢宜珩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到了门口,但是裴彻没走。他在原地杵了一会儿,看看天色,问她:“要不我送你回去?” 这个点正是堵车的时候,尤其是现在还是圣诞节,打车只会更难。Uber都善意地提醒她现在是用车高峰,可能要等上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到底是多久,全看运气。 天色渐沉,呼啸的西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寒意像是锥子一样地往身上扎,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说:“那就麻烦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抱歉抱歉抱歉!!!!这章留言的全都有红包!!!! 我解释一下,这个是周一的那一更,下一更是周二的一更 威拉德:我好惨呜呜呜呜呜呜求你了可怜可怜我,赏我个诺贝尔吧呜呜呜呜 谢宜珩:不关心,不想管,不知道,告辞 感谢在2020-04-06 03:37:04~2020-04-08 02:4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等了个灯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瓶;林菀青 15瓶;腺嘌呤核苷三磷酸z、棉花糖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圣诞快乐(6) 谢宜珩吸了吸鼻子, 拉开车门坐进去,把自己家的地址报给他,系上安全带, 扭头问他:“你不回家过圣诞吗?” 他“嗯”了一声, 把空调的温度调高,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说:“你该看看我们的工作日志, 日程都排成这样了, 哪有时间回家。” 她曾经瞥到过康妮的工作日志, 每页纸都是满满当当, 甚至还有大段标红和高亮的文字内容, 看得令人心里发怵。跟莱斯利一页只有一句话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看了很久, 直到红灯变成绿灯, 才很轻地说:“不要这么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不认真工作会被爱德华骂的。” 这人简直胡说八道,连超级喷子爱德华都沦为了六十分贝条约的奴隶, 谢宜珩真的不相信爱德华会动了真格去骂裴彻,最多也就是说上一两句。她笑了笑,说:“爱德华之前骂过你吗?” 裴彻想了一会儿, 摇摇头, 诚恳地说:“不怎么。” 她差点被气笑了, 干脆侧过脸,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雪景,指甲一下一下地扣着包上的金属装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问个问题可以吗?” 裴彻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答应得倒是很爽快:“可以。” 她刻意地别开脸去, 因为这是个不太好问的问题,犹豫了一下,还是果断地说出了口:“我和你现在算什么关系啊?” 反正答案肯定不是同事关系。裴彻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思量了一会儿,很缓慢地说:“Amireux。” 他说起法语来还是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牛津腔,像是大不列颠绅士刻板又矜持的浪漫。音节和音节之间泾渭分明,谢宜珩没由来的心跳漏拍。 十字路口的绿灯又变成了红灯,汽车慢慢地停下来。裴彻松了松领带,还是补了一句:“或者算我追你。” 谢宜珩转过头来,纠正他:“这不叫追。” 裴彻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说:“好,不是追。” 她没有再接着往下说,他也没问她。车里面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一路穿过热闹的商业区,百货商场外面有红衣服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在笑眯眯地给小孩子们发糖,公交车站上也闪烁着明亮的彩灯,许多人家的门口都挂着圣诞花环,灰青色的槲寄生和冬青密匝匝地绕在一起,红绿彼此点缀着,像是谁撕下了冬季森林郁郁葱葱的一个角,贴在了门上。 好在裴彻确实是很会聊天的人,两个人从塞舌尔的海风聊到了亨利院子里满墙的法国蔷薇。一路这么说下来,等到谢宜珩说到走出机场看见的大雪的时,也到小区门口了。 裴彻解了安全带,转过头对她说:“走吧,送你到家门口。” 他们沿着那条漫长的小径走过去。雪夜里的帕萨迪纳像是莫奈笔下的小镇,覆着一片柔和的白,在缱绻的夜色里,屋檐上厚厚的雪泛着朦胧的紫罗兰色。 隔壁的那户德国人刚刚从郊外的别墅度假回来,女主人抱着小儿子,把行李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挪出来。那两只大鹅被养得一身羽毛油光水滑,在人行道上嚣张地扭着屁股走来走去。 裴彻看见这两只嘎嘎乱叫的鹅在小路上横冲直撞,默不作声地往右挪了几步。 谢宜珩看得好笑,抓住绕着车尖叫疯跑的德国小女孩,蹲下来好声好气地对她说:“汉娜,管一下你的两位歌唱家。” 德国小姑娘穿着红色的小斗篷,像是迪士尼电影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她看了看自己的歌唱家,摇摇脑袋,说:“他们很乖,我最近教了他们新的曲目。你想听他们唱铃儿响叮当吗?” 谢宜珩盯着小姑娘的眼睛,说:“可是他们吓到我男朋友了。” 小姑娘仰着头,目光在她和裴彻之间梭巡,似乎在怀疑她刚刚说的话。可惜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她最后不情愿地“哦”了一声,恶声恶气地赶鹅去了。 裴彻当然听到了那个暧昧不清的“男朋友”,笑了笑,低头看着她,说:“什么时候答应的?嗯?” 他说话很轻,气声短促,尾音却是上扬的,带着一点点勾人的哑,是难得的不正经。 她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耳尖到脸颊烧成了一片,咳嗽了几声,在那儿强装镇定:“不太记得了。” 这个答案敷衍得要命。裴彻却毫不在意,略略欠身,抬起她的手,低头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温热的触感在手背上一擦而过,生物电流碰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像是被昆虫的触须轻轻地搔挠着,又像是被轻飘飘的羽毛一擦而过。 那一块的肌肤发麻,顺着神经传递,她连心脏都在战栗。 谢宜珩闷着头走了几步,反应过来了,后知后觉地问他:“这种社会惯例不是对已婚女士的吗?” 裴彻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反正英国不是这样的。” 他又在一本正经地瞎掰,但是谢宜珩才懒得揭穿他。她心安理得地被这样的小谎话蒙蔽了眼睛,和他一起漫步在洛杉矶的这场大雪里。 这条路不长,走了几步也该到了。她在家门口的木篱笆前停下脚步,跟他说再见。 裴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身姿挺拔得像一柄锋利的剑,闲闲地说:“走了?” 谢宜珩在原地愣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干完。她赶紧翻了翻自己的包,找出那个黑色的长方形盒子递给他。一双乌黑的眼瞳清又亮,就这么看着他,说:“圣诞快乐。” 裴彻接过那个小盒子,丝绒外壳的质感极佳,细腻又光滑。他打开看了一眼,黑色珐琅的弧面泛着皎洁的月光,配以针扣,那对袖扣安安稳稳地放在盒子中央。他笑了起来,眼尾上挑,密匝匝的睫毛就这么垂下来,眉眼之间满是风流。他把那个盒子装到大衣口袋里,真心实意地称赞她:“谢谢你,我很喜欢。” 之前被她那句“男朋友”一打岔,差点连带着他一起忘了要紧事。裴彻把左手的白色手提袋递给她,说:“给你的圣诞礼物。” 谢宜珩刚刚一直以为那个袋子里装的是艾萨克的手稿,也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那是给她的圣诞礼物,她接过袋子,笑着说:“我还以为那个文档就是圣诞礼物了。” 裴彻摇摇头,说:“那算什么礼物。” 袋子很大,也不轻。谢宜珩稍稍掂了掂,只能看见里面是另一个包装盒。她随便一猜,问他:“唱片吗?” 庄令以前很喜欢黑胶唱片,在谢宜珩的记忆中,家里的唱片机总是慢悠悠地转着,指针绕过一个又一个圆。搬来波士顿之后,客厅里也有一架喇叭形状的留声机。可惜谢准对这些不感兴趣,留声机在他眼里只是个好看的装饰。 她当时在上高中,正巧美国历史课讲到了上个世纪的北方灵魂乐,美国历史课的老师是个没头发的老头,说起话来带着些意大利口音。讲起灵魂乐的时候,老头满脸都是陶醉的表情:“我倒是很喜欢弗兰克·威尔逊,可惜他那张摩城唱片从来没公开发行过。” 她课上听了一些片段,对这些还挺感兴趣。六十年代流行的歌曲大多是以黑胶唱片的形式发型的,于是她周末的时候就拉着裴彻去逛纽伯里大街的唱片店,然后提着厚厚的一打唱片回家。 谢宜珩还问过不少唱片店老板关于弗兰克的那张摩城唱片,但是大部分的老板都只摇摇头,说有只有复刻的cd版本,但是原版的黑胶唱片估计只有收藏家才感兴趣了,至少他们店里肯定不会有。 她也是一时兴起,找来找去没买到,也就这么算了。 后来唱片陆陆续续一直在买,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从多伦多搬到洛杉矶,东西太多,唱片又太沉,于是就没带过来,这个爱好也就这么渐渐搁置下来了。 她打开那个盒子,看见紫色的封面上写着大大的“Soul”,目光往下移,看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一时愣住。 “弗兰克·威尔逊的唱片,Do I Love You。”裴彻点点头,就这么看着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瞳里有碎闪的光。那张唱片的名字很长,他中间顿了一下,很慢地把后半句补上:“Indeed I Do.” 包装上也写着这张唱片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名字太长,特地分成了两行。第一行写的是“Do I Love You”,紧挨着的下一行就是括号里的“Indeed I Do”,像是奇奇怪怪却又浪漫至死的自问自答。 谢宜珩低头看着封面上的几个字,莫名其妙地想起十六岁的时候的圣诞晚会。有些学生的申请季已经快要结束,有大把的时间来不务正业。有一支乐队排练了几个月,在晚会上表演了这首《Do I Love You》。她当时和佐伊坐在一起,佐伊撺掇她去找裴彻跳舞。 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那天穿了什么礼服了,只记得耳畔一遍遍地回响着主唱歇斯底里的那几句歌词, Do I love you 那我确实爱你吗? Indeed I do, oh darling 亲爱的,我确实对你忠贞不渝。 吉他和架子鼓的伴奏混在一起,班卓琴明快又利落的声音格外突出,像是厚厚的积雪从被压弯了树枝上滑下来的恰到好处。 … 汉娜带着她的两只鹅在隔壁的花园里面踩着松软的雪,是咯吱咯吱的轻响。 她听见时间齿轮转动的咯吱声,耳畔是呼啸的西风,仿佛要挟裹着将她带回某个荒芜的时代。冗杂在时间里的回忆又复了苏。那个在遥远的东海岸的圣诞节和西海岸的今晚严丝合缝地接上了,连漫天的大雪,鼻尖的寒意,甚至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轻响都一模一样。 像是高中物理书上的例图,并不存在的磁感线把相隔甚远的地球两极连接起来,是一位浪漫又理想的信使。 谢宜珩笑了起来,神采飞扬的,眉梢带着眼角一块扬起来。她踮着脚,坏心眼地扯他的领带。他顺从地俯身,低下头来,眼睛里满盛着笑意,好像是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里只能看得到她。她亲亲他的脸颊,附在他耳畔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她当习惯了甩手掌柜,亲完转身就要走,却被他揽着腰带回怀里,带着一点冬天的凉意的手指覆在她眼睛上,黑暗一瞬间笼罩下来,他的鼻尖擦过她的,很温柔的吻落下来。彼此呼吸交缠,温热的触感擦过她的唇峰和唇珠,然后一下一下地吮舐着她的下唇。 鼻尖萦绕着很清冽的雪夜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黑雪松的气味。她像是在雪夜森林里迷路的旅人,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只好攀着他的肩,一点一点地沉溺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 … 姜翡刚刚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正准备去客厅里打游戏,翻找卡带的时候却发现小二和阿比盖尔一起窝在落地窗前面睡着了。姜小二很嚣张地打着呼噜,阿比盖尔抱着暖烘烘的大狗,一头彩虹色的头发和长长的狗毛纠缠在一起,看得姜翡发笑。 她怕明天早上人和狗都要得了感冒然后进医院,赶紧把他们两个摇醒。姜小二不满地叫了一声,舔舔阿比盖尔的脸,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门口的两个身影。 阿比盖尔和姜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哇哦。” 作者有话要说:我:哇哦!!!!!!! 凌晨三点我写的流鼻血!!!!!!明天要喝绿豆汤了!!! 第59章 Achilles' Heel(1) 裴彻的手还扣在她手腕上, 突出的腕骨形状分明,拇指还停在她手腕内侧,可以感受到她肌肤下脉搏的跳动。 急促的, 澎拜的, 兵荒马乱的。 谢宜珩整个人脑袋发晕,只管往他怀里扑,闷闷地问他:“走了?” “明天晚上有空吗?” 谢宜珩想了想, 说:“下午要去见亨利, 晚上应该是有空的。” 她发间有铃兰和晚香玉的味道, 很淡的一点。裴彻笑了笑, 低声问她:“那要不要约个会?” 他附在她耳畔说话, 吐息温热,堪堪擦着耳廓过去。这样犯规得要命, 像是音乐剧里夜色下的坏情人。 耳根到脖颈的一大块肌肤都在缓慢地发烫, 她能感受到那种沸腾的温度。谢宜珩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着那颗横冲直撞的心脏,反问他:“明天不用去见爱德华?” “要见, 艾萨克教授的稿子还要给他呢。”裴彻没想到她这问题角度还挺刁钻,揽着她的胳膊收紧了几分,臂弯的弧度刚刚好, 说:“但是和你一起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谢宜珩抬起头来, 神使鬼差地伸手去摸他的眉骨, 顺着侧脸的弧度一点一点地滑下来,指尖反复描摹着他下颔的线条。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眼瞳澄澈又明朗,很郑重其事地说:“好。” 他替她把散下来的几缕发丝拨回耳后, 低头亲亲她的发顶,说:“明天见。” …… 姜翡守在家门口,手里拿着卷报纸,一下一下地敲着,像是妈妈守在家门口等着夜不归宿的儿子从网吧回来。 谢宜珩推开门进来就看着这尊大佛,吓了一跳,一边换鞋,一边看她演戏:“干嘛呢?守株待兔呢?” 姜翡拿报纸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头,长叹一口,恨铁不成钢地说:“这还有孩子呢!还有孩子呢,你们两个就门口这样那样啊!这样像什么样子!” 她们家最不可能有的就是小孩子。谢宜珩左看看右看看,张望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问她:“托尼来了?” 姜翡指了指在地上打滚的姜小二,理直气壮:“这不就是孩子吗?” 谢宜珩乐了,蹲下来揉它的头。几个月不见,姜小二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圈,耳朵尖又小,两只眼睛蓝得像冬天大奴湖的湖水。谢宜珩挠挠它的下巴,调侃她:“你这还是单亲妈妈呢?” 她一句话还没说话,就被姜翡踢了一脚,赶紧噤了声。姜翡面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冲着客厅的方向扬扬下巴,压低了声音说:“你说啥呢。” 谢宜珩双手合十,为自己的鲁莽道歉。她往里面走,客厅里头乱糟糟的。之前姜翡心血来潮,扛了棵小云杉回来当圣诞树,装饰彩球和丝带挂了不少。圣诞装饰零零碎碎地摆了不少,茶几上和地上全都是工具书和打印出来的文献,阿比盖尔盘腿坐在地上,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手里的文献被翻得哗啦响,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问她:“你这周的工作报告交了吗?” 谢宜珩在她身边坐下,一头雾水地说:“这周哪来的工作报告?” “哈维发给我的,”阿比盖尔冲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叹了口气,说:“这个要什么时候给亨利啊?” 亨利现在恨不得注销自己的邮箱,只想过个清净的圣诞节。谢宜珩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她接过那份资料,扫了几眼,差点跳起来:“怎么又改频道了?” 两个人齐齐沉默,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阿比盖尔拍拍她的肩,安慰似的说:“行了,干活吧。也就是把几个参数调一下。” 谢宜珩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还是难以置信:“打个电话问问哈维吧?” 阿比盖尔赶紧拦住她,说:“英国现在应该都快凌晨了,打扰别人休息不太好吧。” “这就是和普通同事们的相处模式吗?果然是我孤陋寡闻了。”姜翡端着杯咖啡在一旁啧啧称奇:“谢女士,你费尽心机离开Couldview就是为了成为一只高级社畜吗?耶稣平安夜都休息呢,了不起了不起,科研搬砖工原来一个个比上帝都敬业。” 她刚想呛回去,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谢宜珩接起电话,说:“怎么啦?” “明天晚上六点可以么?”裴彻显然记得上次收到的那个问号,顿了顿,很体贴地问她:“你想挑餐厅吗?” 眼看着旧事就要重演,她又要没出息地对着美食图片流口水,谢宜珩赶紧拒绝:“不用,你选吧,我都可以的。” 似乎聊到她是这个反应,裴彻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那明晚六点,我来接你?” 她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确定自己来得及之后,说了声好。 还未等他接话,她做贼心虚一般地补了一句:“绝对不迟到。”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被刻意地拉长,带着几分不真切的笑意,问她:“迟到怎么办?” 自从假期开始,谢宜珩就到处搭航班,美洲欧洲非洲之间飞来飞去,被变来变去的登机时间磨得没了脾气,对守时这件事有莫名的自信。于是她信誓旦旦地举手发誓:“迟到一分钟我就做十道黎曼几何的题,爱德华出的那种。” 这个迟到代价又奇怪又恐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的。裴彻强忍着笑,说了声好。 夜色渐深,谢宜珩和阿比盖尔还在读文献改模型,姜翡专心致志地在打游戏。最后三个人谁也没回房间,在地毯上七歪八倒地睡成了一片。 凌晨五点,天还是乌漆漆的,隔壁的两只大鹅开始了早起朗诵。虽然已经将近半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了,但是嘎嘎叫声响起的一瞬间,谢宜珩还是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弯耀眼的彩虹,差点以为是自己疯了,定睛一看发现她压着阿比盖尔的头发睡着了。姜翡也没好到哪里去,游戏手柄插在沙发的缝隙里,她自己抱着姜小二毛茸茸的狗脑袋打呼噜。 听到歌唱家的声音,姜翡也醒了,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就要教会这两只鹅什么叫冬令时,什么叫夏令时。” 谢宜珩把阿比盖尔也摇醒了,哈欠打得震天响,趿着拖鞋就往楼上走去。她如愿以偿地回楼上睡了个懒觉,醒来的时候姜小二正在客厅里嗅来嗅去找玩具,阿比盖尔已经煮好了热可可,满屋子都是可可粉和黄油的甜腻香气。谢宜珩跟姜翡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地夸阿比盖尔,搞得阿比盖尔都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 谢宜珩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干脆开车去了一趟亨利的公寓。 进门的时候没想到莱斯利也在,他特意从旧金山开车过来,就是为了陪亨利下一局国际象棋,以此来决定新的一年里谁更胜一筹。谢宜珩被这两个七十岁的幼稚鬼无语到了,干脆坐在一边观战,看莱斯利输得一败涂地,耷拉着胡子走了。她递给亨利一个手提袋,笑眯眯地说:“给您的圣诞礼物,希望明年会很不错。” 莱斯利本来打算走了,听到这句话又折回来,睨了她一眼,说:“我没有吗?” 谢宜珩跟他说了句圣诞快乐,说完又觉得不太够,想了想,说:“等我以后拿了图灵奖,请您喝酒。” 莱斯利有些夸张地“嚯”了一声,说:“那你快点拿,争取在我死之前喝到一杯。” 两个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莱斯利低头看了看表,说康妮还在家里等着他过节,拿上大衣,急匆匆地回去了。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掩去,公寓的客厅里都是浓稠的阴影。亨利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合上丝绒盖子,沉默了半晌才问她:“打算回来了?” 他听到了那句“以后拿了图灵奖”,也听懂了这个学生的言下之意。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打算去CCFL的人工智能研究中心。” CCFL里的第一个C就是Couldview的缩写,这个人工智能研究中心虽然挂着Couldview的牌子,但是主要合作对象还是斯坦福大学。里面的研究人员大多是来自斯坦福或者加州理工的教授。 在大学的聘雇制度中,如果想到拿到终生职位,常规的道路是从助理教授开始,招学生发论文,熬上几年成了副教授,然后再是正教授。但是计算机科学和工业界联系紧密,许多大公司就设有研发中心,和特定的合作高校共享知识产权。从研发中心里出来的工程师也可以直接受雇于大学,而且CCFL提供的最低起点就是副教授。 圣诞节之前莱斯利突发奇想地来问她,有没有加入CCFL的意向。她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这个研究中心,只是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也就不曾了解过了。 亨利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着她,说:“走这条路,你未来会遇到许多艰难险阻。” 这个学生从大学起就开始跟着他做研究,发的论文不少,影响因子也不小。如果谢宜珩从助理教授开始,这条路顺风顺水,或许只要一两年就可以拿到终身教职。 可她剑走偏锋,像个踌躇满志的野心家,义无反顾地往前奔去,要去摘王冠顶上最耀眼的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预感,谢宜珩这女的明天要完蛋。 裴彻:你做过爱德华出的题吗???你做过爱德华出的题吗???你做过爱德华出的题吗??? (最近两天实在太忙了今天更得有点少,跟大家鞠躬道个歉嘎嘎嘎!!!这章我明天会修的,而且留言还是全部都送红包呀!!随便说一下那个聘雇制度是半编半真的,大家就随便看看。) 感谢在2020-04-08 03:02:14~2020-04-10 02:4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星河缱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美 3个;42237098 2个;哆咪、七彩沙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菀青、你美 10瓶;将将将彧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Achilles' Heel(2) 谢宜珩笑了笑, 口气很轻松地说:“这有什么艰难险阻的?最差的结果不就是干了几年活却什么成果都没有,爱德华保持这个状态都快六十年了,我看他挺甘之如饴的。” 亨利“啧”了一声, 以为这个学生终于开窍了, 都学会自己给自己熬鸡汤喝了,颇为赞许地点点头,说:“谁跟你说的, 是莱斯利吗?” “不是, 亲身体会。因为我发现我最近干的活每天都是这些。”谢宜珩诚实地摇头, 掰着手指, 向他一一列举被毙掉的方案:“卡尔曼滤波被爱德华反对了, 之前的匹配滤波也被证明是不可行的,现在频道信号也要调整。这三个月每天都忙的要命, 但是我现在倒觉得什么都没干。” 亨利哈哈大笑, 说:“我觉得你还挺开心的。” 她的室友康妮是很不错的工作同事;爱德华虽然素质低脾气差,但是发工资的时候相当阔绰;莱斯利每天念叨着自己到了功臣身退的时候,忙着偷工减料, 所有的采访和发布会恨不得全部推给她。 确实挺开心的。 太阳还斜斜地在天边挂着,时间还早,她看了看昨晚哈维发的邮件, 干脆问了亨利频道调整的情况:“LIGO那边怎么又要该改信号频道?” 亨利昨天也收到了那封邮件, 摇摇头, 说:“LIGO现在应该是遇到棘手的情况了。” 一周前LIGO的核心结构才堪堪更新完毕,激光臂重新被抽成了真空状态。而现在整个信号频道和噪声处理几乎是要推倒重造,就证明他们先前的预判出了偏差。 他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看着左上角的时间显示,垂着眼眸, 叹了口气:“还剩一年的时间,也不知道爱德华能不能赶得完了。” 老教授慢慢起身,把茶几上几份文件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谢宜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算法流水线报告的工作日志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几个自动反馈渠道的数据报告异常,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需要全部推倒重来。” “是不需要,但是数据分析的精度还要提高。”亨利摘了眼镜放在桌上,有些头痛,说:“我现在觉得其实你的那个匹配滤波的方案也不错,如果能和卡尔曼滤波一起添加到频道里,大部分的干扰噪声都能被直接过滤。” 他们两个人对着LIGO的工作日志忙了一个下午,特征维度调了一次又一次。谢宜珩整个人头晕眼花,到最后连曲线绘制的代码都打错了。 亨利啼笑皆非地给她修改,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早点回去,碰上晚高峰还要堵车。” 或许是下了雪的缘故,今天的黄昏清澈又明亮,房间里满是带着一点灰调的落日余晖,怎么看都不像是夜幕降至的傍晚。 谢宜珩低头看了眼手表,纳闷地说:“这不是才四点吗?” “你是不是看错了?”亨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向着挂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都快六点了。” 她沉默地盯着那个钟看了一会儿,时针和分钟快要划成一个标准平角。仿佛是自己的眼睛被欺骗了一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目瞪口呆地感叹:“见鬼了。” 虽然这个学生是迟到惯犯,但是这一次并没有耽误他的时间。于是亨利难得心平气和地安慰她,说:“你是要去找爱德华吗?他又不是我,德州佬最没有时间观念了,不会生气的。” “他又不是我”这话戏剧性得仿佛是情景喜剧里的场景。谢宜珩慌张地往包里塞东西,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亨利惬意地躺在沙发里,看她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像极了搬粮食的蚂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说了句:“急什么?真和德国人约会去啊?” 谢宜珩心说这可比德国人恐怖多了,手忙脚乱地提起包,跟他挥挥手说了再见,只留下了个匆匆的背影。 偏偏傍晚时分又下起雪来,收音机里播音腔的女声一板一眼地提醒各位司机雪天路滑,记得放慢车速。谢宜珩看着前面一条红色光点蜿蜒曲向看不见的远方,左右的车都是寸步难行,急得差点捶方向盘。 长长的车流缓慢地向前挪动,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导航,还是给裴彻打了个电话,自我检讨:“我可能要晚点到。” 电话那头有一瞬间的沉默,他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说:“没事,不着急的,你路上小心。” 冬天的日色短,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漆黑一片的夜幕里飘飘扬扬地洒着些小雪,街道静谧,只有路边几盏孤零零的街灯投下锥形的光晕。 裴彻斜斜地靠在车门上,穿着件黑色的大衣,一身都是干净利落的线条,在这缱绻的夜色里却是满身的柔和。他听到她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抬起头来,点了点自己的腕表,语气平平:“昨天谁说的一分钟十道?” 谢宜珩看着他那张绷着的脸,暗觉不妙,快步走过去扑到他怀里,踮着脚,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唇角,抬起头来诚恳道歉:“我错了。” 上一次她睡着了没交报告的主要原因是莱斯利关的灯,裴彻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谢宜珩这人屡教不改,他现在觉得实在不能纵容这种恶习,底线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于是铁面无情地问她:“什么时候给我?” 她大学时修过计算机图像的课,对黎曼几何有些了解,但是也仅限于了解共形几何理论的应用。 黎曼几何在物理和计算机这两门学科里的应用天差地别。像是看一黑一白两只猫打架,她只要说出最后哪只猫赢了就行,裴彻要说出哪只猫的哪只爪子上有斑点,白猫被挠了几下,黑猫有几根胡须。 她自己口口声声地发誓,要是现在又食言未免有些掉价,更何况这位在寒风中等了她半个小时的大忙人似乎并没有网开一面的打算。于是谢宜珩只好硬着头皮说:“等我有空了就做。” 裴彻替她拉开车门,微微俯身与她平视,贴在她耳畔轻声说:“路易莎同学,你怎么交作业还随心所欲的?” 他的语气太过正经,真的让谢宜珩生出了几分和自己的教授对话的错觉。 她沉默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了,眨眨眼睛,笑着问他:“您这门课也就我一个学生,我总不能退课吧?” 雪还在下着,像是刚出炉的面包上撒的薄薄糖霜。有几粒雪珠粘在她密匝匝的睫毛上,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拨掉。她的眼瞳清亮澄澈,抿着嘴笑的时候像极了工笔画里顾盼神飞的仕女。 他低下头来吻她,冰凉的鼻尖相抵,声音很轻却又很郑重其事地说:“不许退。” … 餐厅的预约大多保留十五分钟,谢宜珩拉开车门跳下去,刚刚开始在手机上搜索路线。裴彻拉着她的手往人行道上走,低头看了看她的那双靴子,说:“那家店离得不远,不急这一会儿。你慢点走,小心摔了。” 她被他牵着手,就这么走在洛杉矶的街头。街道两边的霓虹灯牌和璀璨灯火逐渐模糊成一片耀眼的光晕斑点,和记忆里某个热闹喧嚣的圣诞重合起来。她伸出手指,摩挲着他手背上分明的脉络,渐渐往上游移,食指贴在他手腕上。脉搏和心跳是一样的速度,她在那一小块肌肤上挠了挠,转过头说:“你心跳好快。” 她就是在明知故问。裴彻笑了笑,去牵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每一个指缝间的空隙都被彼此填满。他“哦”了一声,点点头,嗓音里带着笑意,说:“确实挺快的。” … 餐厅里百转千回的爵士乐确实堪比百忧解。吃完饭,谢宜珩早把自己要做题的事忘了个干净,一边走,一边兴致冲冲地跟他讲八卦:“…当时哈维那个架势,我差点以为他要去阿比盖尔家楼下求婚呢。” 裴彻敲敲她的脑袋,笑着说:“哪有人在公众场合求婚的,这也太不礼貌了。更何况哈维给阿比盖尔发邮件都磕磕绊绊的,他怎么敢跑到她家门口去求婚。” 正好聊到了阿比盖尔,谢宜珩走了几步,一拍脑袋想起出门前阿比盖尔的嘱托,转过头问他:“我还要去买点东西,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 不管从哪一条社交惯例来看,雪天单独丢下女士都不是一件礼貌的事。裴彻摇摇头,说:“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吧。” 附近就有一家Costco,谢宜珩按着导航提示找到了这家店,裴彻尽职尽责地给她推购物车。她七拐八拐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宠物用品区,昨天她不小心把姜小二的指套牙刷扔了,气得姜翡差点拿她的牙刷去给狗刷牙。 谢宜珩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站了几秒,摸摸下巴,目光在不同的商标价格上来回梭巡。 裴彻站在一边,看着她像个精明掌柜一样打着算盘,在那里货比三家,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养狗了?” 她摇摇头,挑了个粉红色的指套牙刷扔进购物车里,解释道:“是朋友的狗,她跟我住一起,顺带着狗也跟我住一起了。” 裴彻了然地“哦”了一声,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推着购物车往前走:“什么狗啊?” 谢宜珩说:“哈士奇。” 他知道谢宜珩小时候和恶犬贴身肉搏的事。她以前见到了吐舌头的大狗就绕路走,就算是好脾气的老实金毛都要被她批判长相凶恶。现在这人居然和恶犬哈士奇住在一个屋檐下,隐隐还有沦为狗奴的趋势,简直是现实魔幻主义。 裴彻憋着笑,松松地揽着她半个肩头,侧过头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以前我们学校有个学生没交论文,跟威拉德说他的移动硬盘被他们家的哈士奇吃了,所以交不了。” 这显然是恶犬和恶人的搏斗,谢宜珩听得挺有兴趣,问他:“谁啊?” 他停顿了一下,才想起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含糊其辞未免有些虚伪,裴彻迟疑了片刻,才说:“托马斯。对了,下个礼拜六他正好要来加州理工。” 谢宜珩“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爱德华真的打算和GEO600合作了?威拉德这都能同意的?” 要是威拉德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犹太人和日耳曼民族合作,那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寓言肯定就要成真。 裴彻替她推着购物车,看她东挑西拣地找来找去,笑了一声:“不会。GEO600想和LIGO共同建造一个宇宙背景探测器,选址在佛罗里达州。” 谢宜珩和爱德华相处的时间不算短,这个老头的脾气被她摸得清清楚楚。她把手里的这罐果酱放回货架上,摇摇头,说:“爱德华肯定不愿意。” 爱德华在华盛顿州喝了二十年的沙子,看着LIGO从第一根钢筋架设起来,他自己绝对不会否定这个庞然大物的价值。最近几年有不少欧洲的物理学家发表论文,认为建造宇宙背景探测器也可以间接探测到引力波信号。如果爱德华真的加入了这个项目,他无疑是在打LIGO的脸。 “我听他的口气,确实不太情愿。”裴彻点点头,说:“我昨天把艾萨克教授的手稿带给爱德华了,他说让我代他感谢你,祝你圣诞快乐。” 这种话对超级喷子爱德华来说实属不易,可惜谢宜珩早就对爱德华粉转黑了,只是耸了耸肩,说:“他还不如多给我放几天假。” … 裴彻照例在路口停了车,送她到家门口。晚上的风大了很多,盛满了又凉又刺的寒意。谢宜珩下午走得太急,外套都忘在了亨利家里,身上只有一件厚毛衣。她从车里出来,走了没几步就打了个喷嚏。 他无奈地看她一眼,拉开车门,从后座拿了件大衣递给她,说:“你先穿着。” 灰色大衣上是她很熟悉的气味。谢宜珩整个人快要冻成冰棍,也不矫情,说了声谢谢就披上了。 她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脸色也不好看。裴彻顿了顿,说:“你今天早点休息。” 她靠着篱笆走,踩雪的时候有咯吱咯吱的轻响,幽怨地叹了口气:“早不了,频道信号的数据还没改呢。” 裴彻牵着她的手,指尖是冬天的凉意,像是摸着一块毫无温度的玉石,他不由得攥得更紧:“防震系统还没安装完,其实不用这么急着调整。等主体结构全部升级完了也不迟。” 从背面望去,他们两个走在绀紫色的圣诞雪夜里,街道空旷静谧,怎么看都是八点档的偶像剧。但是男女主角的谈话内容无关风月,一本正经地聊着某个天文台的设备更新,谢宜珩自己都被震惊到了。 这条路不长,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听到大鹅的嘹亮叫声。谢宜珩相当体贴地在路边停住,用力地抱了他一下,下巴擦过他的大衣领口,针织衣料的触感分明。 雪夜的氛围实在太好,裴彻低着头看她,笑了一声,胸膛都在轻颤。 比雪还轻的吻落下来,印在她的唇上。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她只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见郑重其事的心跳声。他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牙关,唇舌交缠,交换着彼此吐息间的余温,像是宇宙某个荒芜的角落里被遗忘的旅人,毫无保留地分享着最后一罐氧气。 她到最后快要喘不上气来,求饶般地挠了挠他的肩膀。裴彻松开她的一瞬间,她的颊是烫的,腿是软的,只好溃不成军地窝在他肩窝里喘气。他拍拍她的背,声音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哑,低低地笑着:“记得做题。” 这句话实在是不解风情,谢宜珩恼了,像只被人踩了一脚的小刺猬,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裴彻倒是没怎么,弯下腰来,用温热的指腹擦去她唇角晕开的口红,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雪夜里的月光,看得她心跳漏拍,轻声说:“晚安,路易莎。” 她跟裴彻说了晚安,拢了拢大衣,穿过院子推开门进去,看见姜翡和阿比盖尔在客厅里拿着两把星球大战的激光剑打来打去,像是幼儿园里拿着塑料玩具打架的小孩子。谢宜珩简直无语,二话不说就把姜翡拖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块停止工作的手表,说:“你们姜家的靓仔把我表都咬坏了。” 表盘上泛着嶙峋的光,比阿比盖尔的激光剑更亮。姜翡差点被晃花了眼,赶紧推开那个催眠一样的手表,梗着脖子说:“不能仗着狗不会说话,你就啥事儿都往狗身上推。” 谢宜珩嗤了一声,把表翻了个身,向她展示皮革表带上深深的齿痕:“狗不能说话,但不是长嘴了吗?” 姜翡避重就轻,看着她身上那件灰色的大衣,又看看她脸颊上还没化开的酡红,起哄似的“哦”了一声,说:“大家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我懂了,少的就是普通同事的那件。”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够甜了,我深夜都在为神仙爱情落泪 下一章,点我看谢宜珩深夜做题,孤枕难眠。 (来晚了来晚了不好意思,这种留言全部有红包) 感谢在2020-04-10 02:45:50~2020-04-12 05: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太是神仙!、草莓了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腺嘌呤核苷三磷酸z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Achilles' Heel(3) 谢宜珩没好气地踹了她一脚。 人证物证齐全, 凶手就是吐着红舌头的姜小二。姜翡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大狗,无奈地蹲下来,说:“行了, 我得给你干妈赔钱了。” 谢宜珩弹了一下她脑门, 说:“赔钱事小,做题事大。” 姜翡听她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笑得差点和姜小二一起打滚, 平复了好一会儿, 才说:“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迟到去骗爱德华的题来做了。” 谢宜珩盘腿坐在沙发上, 举着手机。亨利发给了她频道处理和算法流水线的大致方案, 谢宜珩连第一页都没看完, 邮箱就有跳出了一个弹框提示。 裴彻居然真的给她发了一份黎曼几何的习题集。PDF文档长得要命,她连划了好几下都没看到底。 谢宜珩沉默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 上楼去把这几张纸打印出来, 塞给姜翡一份,言简意骇:“你也得做。” 姜翡接过看了一眼,又赶紧塞回去, “嚯”了一声,忙不迭地摆摆手,说:“你不是和瓦里安特老先生是酒友吗, 我这门课就是他教的, 你问问他我当时拿了几分, 再决定要不要我来帮你做。” 阿比盖尔闲不住,也来凑热闹,她看了几眼,诚心诚意地劝她:“做吧,这个挺对口的, 对你有工作也有好处。亨利昨天还跟我说你的数据划分没做好,让莱斯利给你补补数学。” 她们两个像说相声的,一唱一和,胳膊肘全都往外拐,比螃蟹还张牙舞爪。谢宜珩孤立无援,只好悲愤地上楼做题。 书房里时钟的指针走了两圈,天色彻底的暗了下来,谢宜珩整个人被条条框框的逻辑框架搞得头晕眼花。这些题目的论证推导都是环环紧扣,她思维跨度大,做题的时候习惯跳步,结果总是碰壁。谢宜珩看了一眼题干里的符号和那句“黎曼浸没”,叹了口气。 爱德华算功强劲,年轻的时候还能和莱斯利一起比谁做题的速度快。甚至连哈维这个职业数学教授的业务能力都要被他鄙视。 谢宜珩往后看了几眼,这份文档里从光滑流形到参数定理一应俱全,再客观不过的假设条件描述中都透露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高傲,就差用醒目的粗体字写上一句“你们这些蠢驴”,显然是从前爱德华还在教书的时候给学生布置的作业。 被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把笔放下,接起来。 裴彻问她:“做到哪了?” 这问题其实挺欠揍的,谢宜珩看了一眼题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迟到的第三分钟。” 估计裴彻确实没想到这个学生言出必践,真的开始埋头做题。电话那头的沉默持续了几秒。 谢宜珩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其实做题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做这种题就挺没价值的,我又不是学物理的…” 裴彻“哦”了一声,说:“你往后看。后面有些题都是莱斯利给你挑的。” 谢宜珩往后翻了几页,都是关于黎曼流体的优化。她哑口无言,沉默了几秒,问他:“你什么时候和莱斯利关系这么好了?” “不是,”他笑了声,说:“回学校的时候遇到莱斯利了,他自告奋勇帮你挑的。” 谢宜珩把那沓打印纸方方正正地叠好,只觉得自己不做都对不起两位泰斗的良苦用心,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都已经快十点了,问他:“怎么晚了还回学校干嘛?” “爱德华打算准备一下听证会的一些材料,”电话那头有窃窃的交谈声,他顿了顿,应该是往外走了几步,说:“你和亨利都不是美国籍,不太适合出庭作证,所以他找了莱斯利。” 莱斯利比爱德华还不愿意和政客打交道,谢宜珩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到他骂骂咧咧的样子。 “挺好,莱斯利终于有活了。”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整个人做题做得头昏脑胀,所以聊起天来都是东扯西扯,没什么章法:“你在干嘛?” 他在电话那头闷闷地笑了一声:“在想你。” 被电话处理过的声线带着一些好听的沙沙声,缓慢地炙烤着她的耳廓。谢宜珩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的笔一下子停住,拖出一条长长的线。 这句话里的情思太过冗长,她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等价物品,一下子噎住了,只好丢人地说了句:“那晚安。” … 再过十几天就是农历新年,姜翡要回国,临走之前把姜小二托付给了她们两个。阿比盖尔跟着姜翡学了几个月的中文,但是说起来还是一股奇怪的调调,叫姜小二的时候好像是在叫“Joshua”。她蹲在地上给姜小二梳毛,挠了挠毛茸茸的狗头,说:“你要不还是跟我姓吧,叫二·丹尼斯好了。” 之前欠的债都得还上,她的工作同事从温声细语的康妮变成了不那么好说话的爱德华。谢宜珩整个人都要淹没在文献书籍里,头也不抬地说:“别,叫着叫着就习惯了。等姜翡回来发现狗被你改了姓,肯定跟你激光剑大战三百回合。” 阿比盖尔还真的叫上了,怕自己死了还不够,非要连带一个,甚至开始叫它“谢小二”。 从小就是独生子女的谢宜珩突然多了个狗弟弟,吓得连控制指令都打错了,拿起姜翡留下的激光剑就要和阿比盖尔打架。 她这个圣诞过得轻松自在,比上学时候的寒暑假还要悠闲。前辈莱斯利玩得比她还开心,推特上发了不少意大利的风景美照。报应来得很快,亨利发现流水线的日志汇报堆成了山,而两位负责人最近一次处理异常还是在十几天之前。 于是周五早晨谢宜珩和莱斯利被请来了亨利的办公室喝茶,两个人一起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挨骂。 老教授拄着拐杖,指着通红一片的屏幕问他们:“你们怎么连日志汇报都不看,这么多标红的段落都没看到吗?” 莱斯利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对啊,我都没看,怎么会知道有这么多报错标红?” 亨利捂着心口,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支架安得少了:“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莱斯利举手投降:“我之前一直在调整匹配滤波的模拟方案,没时间管这个。况且我是斯坦福的教职工,你对我态度好点,不然我就投诉你。” 亨利气得脸都绿了,干脆把这两个人赶去爱德华的办公室浸猪笼。 爱德华看着两个工作消极份子,难得和颜悦色了一回,敲敲桌子,问她:“你们的数据精度是怎么回事?” 谢宜珩老实地摇摇头,说:“防震系统更新之后,很多控制设备接收到的噪声信号都被改变了,所以精度受影响了。” 爱德华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在她和莱斯利身上梭巡,最后忍住了破口而出的脏话,只是叹了口气,说:“路易莎,你下个月跟我去汉福德。” 爱德华还要和莱斯利商量听证会的事情,谢宜珩也不想坐在里面听着,跟两位教授说了再见就出来了。刚刚带上门就看见哈维守在门口,满脸写着不乐意。 谢宜珩乐了,绕着他转了几圈,问他:“这么早就来上班了啊?” 哈维的脸比蓝纹奶酪还要臭,咂咂嘴,说:“爱德华恐吓我好久了,他说我要是再不认真工作,就取消我的工作签证。那我就要连夜回曼彻斯特卖保险了。” 他环视四周,确定没什么人在,做贼心虚一般的低声问她:“阿比盖尔最近有没有提起我啊?” 阿比盖尔最近被亨利逼得起早摸黑读文献,每天顶着彩虹色的鸡窝头在家里晃来晃去,骂起人来都是跟姜翡学的北京俏皮话。 谢宜珩每天下楼吃早饭的时候都看见这个白皮肤蓝眼睛的犹太人翘着二郎腿,嚷嚷着“您可真有德行”,吓得手里的橙汁都洒了。 她想了想,含蓄地提示他:“阿比最近挺忙的。” 哈维怏怏地应了声,在一边唉声叹气:“哎怎么办,我真的好喜欢她。她一个犹太人都对我说圣诞快乐了,你说她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谢宜珩以前也喜欢别人给自己提供情绪支持,但是她现在挺清醒的,觉得情绪支持就是精神□□,绝对碰不得。于是她清清嗓子,客观中立地跟哈维说:“我不知道,你不如直接去问她。” 哈维一下子结巴了:“这这这这这怎么行啊!大不列颠的社交惯例之一就是出了名的含蓄,你去谷歌上搜一搜,五亿条搜索结果都是在强调这个社交惯例好不好。” 她被所谓的大不列颠社交惯例都骗出了条件反射,拍拍哈维的肩,说:“那你去发一条大不列颠的社交惯例是热情奔放,自己把这个词条刷上五亿次,争取盖过巴西,是不是有理由去问阿比盖尔了?” 她说得有理有据,哈维居然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支支吾吾了半天,直到莱斯利都从爱德华的办公室里出来了,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自觉理亏,赶紧找了个借口开溜:“我得去给爱德华做报告,这件事之后再说。” 谢宜珩看得想笑,她跟哈维说了再见,从爱德华的办公室出去,穿过大片的绿植和棕榈树,路过教学楼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男人一身灰色西装,正经得像是华尔街上的金融精英。显然托马斯也看到了她,快步走过来,笑着跟她打招呼:“下午好,路易莎。” 这次再见面,谢宜珩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他面部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医院里的CT检查,X射线束把他整个人照得无所遁形。 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了太久,懒得给他准备一个循序渐进的铺垫。她笑了笑,口吻是轻描淡写的:“威拉德之前问了我很久,问我为什么不去麻省理工投诉你学术不端。我说,我觉得托马斯不会是这样的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托马斯也没有再搪塞她的必要。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没什么有迹可循的表情,只是点点头,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宜珩说:“最近。” “其实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向你道歉的,”他错开了视线,不敢直视她:“但是现在不可以。” 现在当然不可以。GEO600天文台在争分夺秒地探测信号,他是主要负责人,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传出学术不端的名声? “现在不可以,那什么时候可以?”谢宜珩跟他一起往前走,道路两侧的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她望着远处高大的钟楼,摇了摇头,说:“等你探测到了引力波信号就可以了吗?还是等你拿了诺贝尔奖之后呢?” 托马斯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沉默许久,说:“对不起。” 这次她没接上那句标准式的“没关系”,只是摇摇头,说:“你不要跟我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你都花了三百万了,直接让罗伊教授给你那个奖不可以吗?那我还能沾沾你的光呢。” 第62章 Achilles' Heel(4) 她以前跟托马斯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一组的实验都做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给佐伊的好几份礼物都是她帮忙挑的。谢宜珩这几天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朋友会在背后捅上她一刀。 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尖酸恶毒, 像是市集上刻薄的摆摊老太太。托马斯却没发火, 他闭了闭眼,说:“罗伊教授一开始跟我说的是,系统出错了, 需要重新提交答案。”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把作弊者这顶可耻的帽子扣在谢宜珩的头上, 这充其量只能算个意料之外的副产品。 三百万美元确实是一笔昂贵至极的费用。出于资本家的某种残忍的爱子心切, 克拉克和罗伊教授演了一出好戏。称不上天衣无缝, 但是能骗过托马斯就足够了。 克拉克曾经是罗伊的同学, 大学时候的关系就很要好,两家后来的交往也是颇密。刚过圣诞节, 罗伊的女儿就被诊断出了脊髓性肌肉萎缩, 可以治愈,但是治疗费用高得令人瞠目结舌。 这位父亲不想自己的女儿在病床上度过痛苦又挣扎的一生,但是他到处筹款借钱也买不起那支两百万美元的针。克拉克知道了这件事, 找到了罗伊,告诉他,他的儿子托马斯想参加今年的诺贝尔颁奖典礼, 而HMPC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送出一张邀请函, 所以他希望罗伊教授可以把名额给托马斯。 托马斯偏偏想自己去开辟一条荆棘道路, 他满心满眼都扑在物理上,甚至在考ap的时候独独漏过了微观经济和宏观经济两门课,以此向自己的父亲示威。但是示威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他拿不出该有的成绩。 HMPC比赛结束之后,他和谢宜珩对那道题进行了复盘, 两个人发现了那个要命的计算错误。托马斯看着最后的计算结果,其实心里清楚他们没有捧起奖杯的可能了。 但是克拉克是个很不错的父亲,托马斯的唉声叹气都被他看在眼里。他的儿子想学物理,那他就给托马斯搭桥铺路。 于是克拉克花了六百万美金,三百万是给学校的校友捐赠,是明面上的幌子,另外三百万给托马斯买了一块光明前程的敲门砖。 在波士顿某个繁忙的工作日,罗伊教授发了邮件,隐晦地暗示托马斯,系统出错了,他们本来应该直接成绩作废,但是因为他和克拉克的交情,他可以额外给托马斯一次机会。 托马斯讨厌这句话,讨厌借着自己父亲的名声获得的垂怜。他一身都是横冲直撞的少年意气,不客气地对罗伊说:“您为什么只找我呢?这个比赛明明有两个人参加。”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他是克拉克的儿子,很多东西在资本面前是一文不值的,比如满腔的热爱。 罗伊反问他:“你确定你的同伴可以保守这个秘密吗?托马斯,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但是我,不但是麻省理工这个学校,甚至连你们家的公司都会被波及。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他不确定谢宜珩能不能保守这个秘密,他也不敢赌。走出考场的第二天他们就复了盘,计算部分出了错,他没责怪谢宜珩,但是心里多多少少是不甘的,怨怼的,黯然神伤的。 他渴望捧起HMPC的奖杯,渴望一封名正言顺的推荐信,渴望去斯德哥尔摩的□□。 既然系统都出错了,那原数据一定是丢失的。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他为什么不把答案改成正确的答案呢? 托马斯最后找了个有空的周末去了麻省理工,在一个像模像样的考场里把那份卷子重新做了一遍。答案完美无缺,他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最后点了提交。 然后托马斯兴高采烈地回了学校,告诉谢宜珩:“路易莎,我们一定可以拿奖的。” 然后这份有漏洞的答卷被另一个评委发现了,组委会重新调出了信息库里的数据,找到了最初版本的答卷。收钱办事,罗伊教授当然不能让自己金主的儿子被钉在耻辱柱上。 金主的儿子负责的又不是计算部分,那这个组里另一个成员就成了完美的替罪羊。 罗伊作为大赛主席,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解释。他说负责计算部分的那位同学二次提交了答案,所以导致系统里会有重复答卷的存在。他聪明地略过了预设模型里的漏洞,给这场闹剧盖棺定论。 三百万的美金一次性治愈了脊髓性肌肉萎缩。罗伊教授的女儿活泼可爱,如她所愿地学了跳舞,在学校的剧场里表演芭蕾舞的时候像一只漂亮的白天鹅,甚至每年圣诞节都会给克拉克一家送上一份亲手制作的圣诞礼物。 托马斯拿到了罗伊教授的推荐信,拿到了诺贝尔奖的观礼资格,拿到了麻省理工的offer。说他未来可期也绝不为过。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故事里黯然退场,剩下的一场好戏博得了满堂的喝彩。 … 最后失落的几片真相也被拼凑起来,被还原的版图在她面前缓缓展开。像是被倒放了的杜鲁门的《冷血》,故事的前半程冗长拖沓,平缓得没一点起伏,最后一章却笔锋一转,把所有不起眼的伏笔全部收束,像是引线烧到了尽头,突如其来的爆炸。 悬在头顶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仿佛是个尘埃落定的结局。托马斯反而不紧张了,他说话不喜欢绕弯子,于是单刀直入地问她:“好,那你打算去麻省理工的学术委员会投诉我吗?” 她突然神采飞扬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不打算。” 不管这句话称得上原谅与否,但是已经足够宽容。托马斯没话可说,不管是“对不起”还是“谢谢你”的分量都太轻了。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说:“你们慢慢来吧,GEO600其实什么都没探查到。我真的以为九月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信号,但是在后续的数据筛选中,那个信号被滤过了。” 他挑挑拣拣,没说那些翻来覆去的空话,找了句最有用的话告诉她。谢宜珩又摇摇头,说:“没有慢慢来这种说法,爱德华没打算和你们竞争。” 那个老人心高气傲,眼里只有一百年前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 校园里的小径蜿蜒曲折,走了很久都见不到头。谢宜珩想了想,接着问他:“所以你知道了这件事,离开麻省理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风拂过棕榈树叶,有沙沙的声音。托马斯看着地上的树影,承认得干脆利落:“是。” 她点点头,说了声好,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谢宜珩之前翻箱倒柜找东西的时候,想找的没找到,却意外找到了这张照片。是高中的时候她拍的,佐伊穿着件橄榄绿色的礼裙,在台上唱歌。一束洁白的灯光从顶上打下来,漂亮的肩胛线条在光晕里舒展开来,像是金发碧眼的阿芙洛狄忒。 托马斯不敢找她合照,偷偷摸摸地找了个舞台边的角落,让谢宜珩帮他拍一张照片,算是变相合影。这件事还被谢宜珩嘲笑了好久。 他挑的位置不好,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出五官大概的轮廓,眼睛却是亮得发光,盯着台上那个橄榄绿色的身影。像是老电影镜头里满是情思的遥遥一瞥,又像是看着自己一生都爱而不得的珍宝。 他接过那张照片,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 这个灰眼睛的金发男人年纪轻轻,在GEO600的地位已经和爱德华平级,各式各样的采访上都是踌躇满志,所向披靡的样子,像极了古希腊的战神阿克琉斯。但是她是握住了阿喀琉斯的脚踵的忒弥斯,冷眼旁观着这位刀枪不入的英雄不为人知的弱点。 太阳照不到的天平会被月亮擦亮。在漫长的余生里,托马斯在面对她的时候永远要低上一头,他永远清楚那见不得人的溯源,永远都要惶惶不可终日地走下去。 以后他的名字可能会被用来命名一些定理,他的姓氏或许会成为某个奖项的名字。但是他的开始永远藏匿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 托马斯把那张照片放到外套的口袋里,抬起头来,很轻声地说:“我很抱歉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的结局,但是在一开始,我们的初衷都是好的。” 谢宜珩点点头,说:“所以你不用道歉,我也没资格原谅你。” 他很缓慢地说了声好,走到分叉路口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往左走,没有回头,背影很快地消失在黄昏时分层层叠叠的阴影里。 … 走到门口的时候,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消失在了山的轮廓下。天色暗了下来,停在路边的车冲她闪了闪车灯,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她笑了笑,走过去敲敲他的车窗,像是上个世纪古老又俏皮的搭讪,“晚上好,这位先生。” 裴彻刚刚才把电话挂掉,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拉开车门下来,问她:“今天怎么突然来学校了?” 她想了想,说:“来跟托马斯吵架了。” 他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谁赢了?” 吵架的输赢很难判断,无非是谁比谁更落魄一点,谁比谁嗓门更大一点。但是他们两个都是被自己捉弄的倒霉蛋,一较高下相当难。所以谢宜珩沉思片刻,非常笃定地说:“我。” 她这话说得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裴彻一下子笑起来,低头吻了她一下,说:“那是不是还得表扬你?” “是得表扬我,”谢宜珩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整个人鲜活生动:“GEO600其实根本没探测到引力波信号。” 裴彻很明显地怔了一下,问她:“托马斯跟你说的?” 她点点头,说:“可能是放弃了吧,觉得再这么隐瞒下去也没意思,还得被别人笑话。” GEO600天文台虽然明面上一直否认探测到了引力波,但是私底下小动作不少,今天去找了个研究所送数据,明天又在推特上发了篇模棱两可的科普文章,快把威拉德气成心肌梗塞。 “那爱德华也得表扬你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侧过头,说:“走了,送你回家。” 工作日的帕萨迪纳照样堵车,一条路停停又走走,她看窗外的霓虹灯牌看得厌倦,转过头来问他:“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 谢宜珩没说“这样”到底是什么,裴彻却一下子听懂了这个语焉不详的指代。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不幸和失意永远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那场罗生门的主角都被那些诡谲多变的谎言和唾手可得的利益蒙蔽了眼睛,所幸有温柔又清醒的人替她撕破了黑暗,将她完完整整地带了出来。 … 谢宜珩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洛杉矶的晚霞。还是熟悉的缬草紫色,映着天边最后一点暗淡的光,缓缓地下坠。她走到家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姜小二和两只鹅在吵架。狗同鹅讲,场面相当热闹。 阿比盖尔在院子里给姜小二摇旗呐喊,见她走过来,稀奇地瞟了她一眼,问她:“你车呢?” 谢宜珩看了看车库前空荡荡的一块地,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自己和托马斯吵架吵得过了头,早忘了车还停在加州理工的停车场。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话语权交给今天的评论区(递上话筒) 第63章 夜与雾(1) 周日下午难得有空, 谢宜珩跟姜翡打了个越洋电话。姜翡急着要听她复仇记的结局,听完了一愣一愣的,不敢置信地问:“你就这么放过那个没妈崽了啊?姐姐, 这可是石油大亨的儿子, 你问他爸至少要个五百万美元才能了结吧?” 谢宜珩被这人莫名其妙的脑回路震惊了,说:“不是,这也太掉价了吧, 一开始还是我要去和他一组的呢。现在要去物质补偿, 这也太过河拆桥了。况且我要五百万美元干嘛, 我又花不掉。” 姜翡活到这么大, 第一次见到这么淡泊名利燃烧自我的社畜, 气得话都说不顺了:“你没救了,去问阿比盖尔, 她要是有了五百万, 她会干嘛?快去!” 圣诞节的时候阿比盖尔突发奇想,要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于是开始到处采购艺术品。家里本来就有一个艺术品爱好者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谢宜珩看着客厅里的姜翡的木雕和阿比盖尔的玻璃制品,只觉得自己活在博物馆里。 事实证明杀马特买的艺术品都必须是花里胡哨的彩虹色——阿比盖尔不知道去哪里的旧货市场上淘了块教堂的玫瑰花窗。也不请人来安装,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搁置在二楼的过道里。下午的阳光直直地打进来, 满地都是洇开来的五彩光斑, 明亮又鲜艳,细碎的光点拼拼凑凑,像是莫奈笔下色彩浓郁的向日葵。 此时此刻艺术家阿比盖尔正心满意足地躺在沙发上,欣赏着满地梦幻的光晕色彩,听到这个问题, 想了想,说:“找个大学去当助理教授吧。” 北京天干物燥,姜翡正上着火,说起话来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你现在不就是这个打算吗?我的意思是,你向克拉克的儿子要了五百万美元,你会怎么样?” 阿比盖尔有些不解地挠挠头,说:“可是我现在账户里就有五百万啊。” 詹姆斯虽然是个素质低的出轨男,但是还没缺德到侵占婚内财产的地步。这几年他创业赚来的钱不少,离婚的时候都算夫妻共同财产,两个人你一半我一半,现在阿比盖尔简直富得流油。 姜翡自取其辱,连续踢了两块铁板,没话说了,无比幽怨地叹了口气,掐断了电话。 两个人笑得打滚,阿比盖尔哼着不成调的歌,蹲下去给姜小二梳毛。她看看外面流淌着的日光,问谢宜珩:“你不去约会啊?” 谢宜珩摇摇头,说:“没空。” 裴彻忙得要命,周六上午就去了路易斯安那州。她不但要补之前流水线日志的空档,还要调整频道信号的问题,比阿比盖尔还要起早贪黑。两个人睡前能打个电话就已经很不错了。 恋爱脑的阿比盖尔费解地盯着她,斟酌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这你是怎么坚持下去?不行,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我当时跟…” 多年的相处带来的习惯是可怕的,甚至连声带的肌肉都训练出了条件反射。她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是什么。阿比盖尔笑了笑,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不说了。” 谢宜珩拍拍她的肩,说:“没事,哈维挺粘人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阿比盖尔“哎呀”了一声,又要捂脸:“亨利警告过我了,我再因为爱情荒废事业就把我遣送回以色列,我不敢了。” … 路易斯安那州。 威拉德冥顽不灵,圣诞节被谢宜珩当面骂了一顿,还打算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新年伊始,他显然又被GEO600天文台新发布的声明刺激到了,向国家科学基金会提交了一份文档,指控爱德华独断专横,导致了LIGO现阶段出现了重大决策失误。 爱德华交上来的报告一切正常,基金会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对LIGO的内斗早已经司空见惯,言简意骇地发了封邮件给加州理工的教务处,要么他们两个私下解决问题,要么一起滚蛋。 于是威拉德在路易斯安那州满怀欣喜地等待了一个礼拜,没等来爱德华,却等来了裴彻。 裴彻礼貌地把听证会的证词副本递交给威拉德的助手,礼貌地说了新年快乐,礼貌地核对了一遍激光干涉仪的内部情况,然后礼貌地准备告别。 威拉德被这样客气疏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不客气地质问裴彻:“爱德华呢?他难道没接到通知么?” “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没什么时间来处理这些事。”裴彻落落大方地颔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说:“希望您可以记得一件事,我们耗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是为了探测到引力波,而不是为了拿诺贝尔奖。” “那你告诉他,如果想让我在这次听证会上配合他,就让亨利的那个女学生去投诉GEO600学术不端。”威拉德把那歌文件袋重新推回去,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屑地笑了一声:“是为了探测到引力波,世界上每个天文台也都可以探测到引力波,除了GEO600天文台。” “不是你的家人死在了冬天的集中营里,也不是你的朋友被送进了焚尸炉。你永远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威拉德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嗓音嘶哑难听:“你认为这样罪行累累的国家有资格参与到这种研究里来吗?” 他这个年纪的犹太移民,对大西洋彼岸的日耳曼人恨得彻底。掺满了血和痛的迫害在每一根肋骨上留下创痕,仇恨永远不会褪色。 这个老人俨然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满口都是“学术不端”。裴彻摇摇头,不太赞同地说:“科学不分国界,您不应该被狭义的民族观念主导。” “上一次的听证会,我配合了,说了爱德华想让我说的话,但是这次我不会了。”威拉德架着腿,满不在乎地笑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深深地拧起来:“普林斯顿的天文实验室坚持引力波的发射源被艾萨克严重高估。艾萨克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这一部分是我的证词。告诉爱德华,让路易莎投诉GEO600,让我成为LIGO的总负责人,那我就按照他给的证词来。” 或许是这段时间爱德华病了,所以才会让威拉德以为这个得克萨斯红脖子农民是好说话的人物。 裴彻垂着眼,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我不是和您来协商这件事的。爱德华既然有能力让伯纳德离开LIGO,也有能力让您离开。” 威拉德笑了一声,像是夜风擦过荒凉的戈壁,反问他:“你是在威胁我?” “我不是您,做不到威胁别人。”裴彻笑了一下,把文件袋向他的方向推了推,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您要投诉GEO600学术不端,自己去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拉上路易莎呢?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LIGO的将来,打着替她捡拾正义的旗号,却躲在幕后算计着自己的利益。您是费曼教授的学生,这样的作为,真的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谢宜珩这个符号实在太完美——学术不端的亚裔女性。在社会的普遍认知中,女性刻薄,斤斤计较,且敏感脆弱;而亚裔通常都是不善言辞却不择手段的书呆子。两个刻板印象重叠在一起,这个红眼病的亚裔书呆子去投诉GEO600天文台简直是理所当然。 就算这件事最后被GEO600天文台倒打一耙,LIGO也有的是借口开脱, 而裴彻是爱德华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多多少少带着些年轻时爱德华的影子。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玩弄权术的高手。过去的三个月里,一直是他在和国会的政客打交道。根据普林斯顿大学的指控,LIGO本来应该在十二月的听证会就被判了死刑,但是奇迹般地获得了第二次听证会的机会。 可能是那句“费曼教授”刺到了他,亦或是面前这个剑一般锋利的年轻人将他彻底劈开。威拉德沉默了许久,终于说:“我要求让伯纳德回到LIGO。” “你袒护路易莎,亚裔之间因为种族认同感而彼此袒护,我可以理解。”威拉德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伯纳德是犹太人,我也是犹太人。我为什么不能袒护我的同类?他拖着我从集中营里逃出来,带着我来了美国,我因此才能活下来。伯纳德最大的愿望就是探测到引力波信号,然后呢?他什么错都没犯,就被爱德华扫地出门了。而我唯一能替他做的,就是去摘那顶桂冠,我有错吗?” 裴彻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说:“我无法做出任何评判,这件事请去和科学基金会交涉,毕竟开除伯纳德是基金会和爱德华的共同决定。” 威拉德咬牙切齿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政治。” “我不觉得您讨厌政治。您拿历史遗留的敏感政治问题当武器,拿这个社会对少数群体的宽容当自己的盾牌。”裴彻语气平平,眼睛却一直盯着威拉德,仿佛要攫住他衰败皮囊下的灵魂:“恕我冒犯,您的所作所为和希特勒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玷污的是生命的价值,您玷污了的是科学这两个字的价值。” “高傲且自负的极端理想主义者,”威拉德没有生气,只是端详了他许久,目光里带着些悲悯,说:“劳伦斯,你会变成下一个爱德华。” 第64章 夜与雾(2) 傍晚的时候谢宜珩终于忙里偷闲, 给裴彻打了电话,七零八碎的东西讲了一大堆,说到最后顺带着提了一句:“爱德华怎么突然要让我去学校找他?” 走在前面的两个行人在用法语讨论着去看哪一部音乐剧, 裴彻怔了一瞬, 很快地调整好了情绪,嗓音还是温和的,说:“可能是给你升职。” 谢宜珩在Couldview工作了几年, 被资本主义熏陶得彻底, 习惯性地把升职和加薪联系起来, 早就忘了自己的上司是非人类爱德华:“这也太好了吧。” 他笑了一声, 说:“好, 回来带你吃饭。” 裴彻挂掉电话,沿着蜿蜒的路走了一会儿, 看着融金般的落日笔直地坠下, 仿佛要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把韦奇伍德蓝色的天幕烫出一道口子来。他最后还是给爱德华打了电话,简明扼要地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爱德华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对着自己的学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是叹了口气,说:“你是为了什么, 自己心里清楚。” 布莱恩虽然常见工作划水, 但是打起感情牌来很有一套。国会那边的几个议员有点头的意思, 接下来那场听证会更多只是走个过程。况且GEO600天文台在近期的探测中一无所获,唯一的竞争对手都在打着幌子博取各界的注意力,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但是谢宜珩不一样。像是啼笑皆非的戏剧故事,格欧费茵给出了神的预言,向她指明了灼烁的路。这条道路却被霍德尔染指, 变得荒芜破败,荆棘横生。 遑论沾上的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旁人的鲜血,最可笑的事实是她根本就不必走这条荆棘路。 … 和爱德华临时见面最后还是被取消了,罗伯特发邮件告诉她,爱德华教授又把自己气病了,所以不能见她。谢宜珩礼貌地回了邮件,告诉他自己为爱德华教授的经历深感悲痛,然后就快快乐乐地和阿比盖尔逛街去了。 周四的时候,谢宜珩去给爱德华作例行报告,但是她的车还在加州理工的停车场。于是谢宜珩只能拜托阿比盖尔送她去学校,阿比盖尔不大情愿地起了个早,差点就要用希伯来语和那两只德国鹅对骂,乱糟糟地绑了个马尾就开车走了。 离春季开学还有几天,但是学校里已经有一些学生了,匆匆的身影穿梭在红砖墙和灌木之间。阿比盖尔阔别校园多年,终于重新回到象牙塔,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那个穿大衣的男人是这里的老师吗?这也太帅了吧!!” 谢宜珩赶紧把她拖走:“…那是数学系的学生,你克制一点。你现在算教职工吧?别搞师生恋,会被开除的。” 阿比盖尔摸摸鼻子,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她们两个一路走走逛逛,到物理部门的教学楼。阿比盖尔跟着她上楼,却在走廊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老头。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子站在爱德华的办公室的门口,低着头,用手捂住眼睛,指缝之间都是闪亮亮的水光。 纸纷纷扬扬扔了满地,爱德华双手抱胸,靠着门框,毫不留情地训斥她:“只知道推卸责任,出错的时候只会用眼泪解决问题。艾玛,这么简单的计算都会出错,你是不是真的认为和你的导师睡上一觉就有资金拨下来了?” 阿比盖尔一直天真地以为所有教授都是亨利那样好说话的帅哥,突然见识到了真实又残酷的世界,人都傻了,转过头小声问她:“这是爱德华·韦斯吗?是咱俩大学时候特别喜欢那个爱德华吗?” 谢宜珩早已经脱粉爱德华了,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说:“是,你可以取关他的推特了。” 艾玛只是哽咽着道了歉,把散落满地的纸张重新捡了起来,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爱德华骂完了人,才发现楼梯口还有两个看戏的路人。他也不觉得尴尬,清清嗓子,说:“路易莎,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一下。” 阿比盖尔不想耽搁别人的正事,捅了捅她的胳膊,轻声说:“你先去吧,我自己去亨利的办公室就可以了。” 她说了声好,跟着爱德华一起进了他的办公室,拉开椅子坐下。 爱德华双手交叠,搁在下巴的位置,沉默地注视了她许久,才说:“威拉德教授知道GEO600天文台的真实研究进度嘛?” 谢宜珩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他用一种挑剔的,苛刻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审视着她,似乎在判断这是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事。这场倨傲的审判并没有持续很久,爱德华最后点了点头,说:“知道了,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她说了声好。 “莱斯利最近不在,你去和哈维讨论一下高压运算的结果。”他还是一贯的严厉口吻,递给她一份文件,说:“这是保密协议,签了。” 去汉福德之前还有不尽其数的前期工作。LIGO的核心结构上已经升级完毕,大部分的频道和参数都要重新调整。莱斯利难得当一回甩手掌柜,头也不回地去欧洲结婚了,亨利又还在养病,所有工作都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谢宜珩头上。 文件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行一行地看下去,才发现爱德华变相地给她升了职。按照这份保密协议所述的,现在她的访问权限高得吓人,甚至仅次于莱斯利。 下午她跟亨利汇报工作进度,顺便说起这件事,自己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要是爱德华真发现了引力波信号,我是不是也能蹭个诺贝尔奖啊?” 亨利咳嗽了一声,不留情面地打破她的白日梦:“别想了,康妮还排在你前面呢。况且你一个学计算机的,拿什么诺贝尔奖?” 老教授怕这个学生得意忘形,正儿八经地吓孩子:“你看过LIGO的保密条例了吗?以后不管是接受采访还是跟同行聊天,注意不要披露保密信息。虽说咱们都是外籍务工,但是该判的刑绝对不会少。” 爱德华三申五令,一再强调所有的内部交流都是保密通信,面对那些八卦的媒体和半桶水的科普博主,嘴巴必须要闭紧。听完两位教授不约而同的恐吓,她老实巴交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绝对是严格守法的好公民。 … 第二天谢宜珩和哈维一起去实验室调试设备,路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罗伯特和艾玛,两个受尽了压迫的人靠在栏杆上,聚众辱骂爱德华。 她本来不是有意要听的,可惜门外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太大,实验室的门都挡不住,于是谢宜珩和哈维只好被迫听了一耳朵八卦。 艾玛可能又被爱德华骂了,声音里还带着点明显的哭腔,吸了吸鼻子,问罗伯特:“劳伦斯教授什么时候回来啊?” 哈维看了谢宜珩一眼。 罗伯特挺诚实的,说:“我也不知道。” “对了,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哈维又看了谢宜珩一眼。 “应该没有吧,”罗伯特笑了一声,说:“艾玛,你数一下,我们部门里就没几位女士啊。况且劳伦斯一天天的这么忙,哪有时间谈恋爱?又不是人人都是哈维教授,每天都跟社交花蝴蝶似的。” 谢宜珩看了他一眼。哈维脸一下子涨红了,结结巴巴地给自己开脱:“我我我我…也没有他说的这么夸张吧。” 她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轻松:“我是让你看螺线管模型,没问你这个。” 艾玛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问:“你说劳伦斯教授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说到这个罗伯特就来劲儿了,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这就问对人了。我以前也挺好奇的,还问过他呢。他喜欢长头发的,最好是要学物理的。” 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实验室里面,哈维打量着谢宜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导她:“你别听罗伯特那呆子瞎说。路易莎,你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吗?” 情圣下凡来造福人间,谢宜珩配合地问他:“什么?” “真正的爱情就是打破常规。”哈维胳膊往后一撑,整个人吊儿郎当地坐在讲台上,说:“我和性感火辣的拉丁美人谈恋爱,那叫喜欢;我和不性感不火辣的阿比盖尔谈恋爱,这就叫爱情。” 谢宜珩敲了几下键盘,“嚯”了一声,说:“懂了,我告诉阿比,你觉得她不性感不火辣。” “啧,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你断章取义。”哈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接着说:“阿比盖尔这个人的存在,可以打破我之前对于理想爱人的所有条条框框。她哪里都跟我理想中的爱人不一样,但是我还是爱她。这就叫固若金汤的爱情。” 谢宜珩一脸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学到了。她点开了另一个文件,敲敲桌子,示意哈维可以开始干活了:“希望按照你的数据来改进的悬镜系统也是固若金汤。行了,干活吧。” … 裴彻下午到了帕萨迪纳,回学校跟爱德华交接工作,顺便聊了聊路易斯安那州的情况。威拉德终于偃旗息鼓,撤回了投诉,甚至虚伪地给爱德华道了歉。 该说的都说完了,爱德华也没再留他。裴彻往外走去,穿过长长的走廊,敲了敲实验室的门,问道:“晚上一起吃个饭?我订好餐厅了。” 谢宜珩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一下子笑了起来,眼睛都是清澈透亮的,“好,马上就下班了,等我保存一下文件。” 法餐本就是繁琐又精细,这家餐厅的上餐礼仪都是最古板的,一顿饭吃下来将近三四个小时。裴彻送她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街道上空荡荡的,连社区里夜巡的人的没有。 夜色缱绻又温柔,两个人慢慢走着,谢宜珩冷不丁地说:“你那助理好像对你挺有意思的。” 空气有几秒的凝固,树叶在夜风里的窸窣声都格外清楚。裴彻很明显被吓到了,转过头来,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你是在说罗伯特吗?” 其实严格来说,罗伯特也不算裴彻的助理,因为自从罗伯特被爱德华半开除之后,就变成了整个物理部门的公共资源。 谢宜珩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拐了个弯,瞪他一眼:“不是,你别扯开话题。” 他“哦”了一声,牵过她的手,理所当然地往自己口袋里揣:“那肯定不是我的助理。”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子,叫艾玛。”谢宜珩难得循循善诱了一次,掰着指头给他列举:“罗伯特说她物理特别好,长得也特别好看。” 裴彻思索了片刻,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名叫艾玛的女士。他摇摇头,无比诚恳地说:“可能是哪位教授新招的博士吧,我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个学期开学之前他就去华盛顿州喝沙子了,之后又为了听证会和那份文档忙得团团转,有几份给爱德华的工作报告都是踩着截止时间交的,确实没心情去关注哪位教授招了什么学生。 谢宜珩还是穷追不舍,说:“罗伯特说你喜欢头发长的。” 裴彻沉默了几秒,像是某种被人窥见的心虚:“我没说过。” 她埋在他肩窝里,拨了拨自己不算长的头发,故意拉长了调子说:“我一个人做黎曼几何的题做得天都亮了,劳伦斯教授居然还和颜悦色地给女同学讲题?” 师从裴彻,谢宜珩现在信口开河的能力与日俱增,而且说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裴彻敲敲她的脑袋,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没有的事。” 显然谢宜珩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今天的餐前酒和餐后酒一道也没落下,大脑里的神经元被酒精激活,隐秘的心思被微醺醉意唤醒。 大胆的,鲁莽的,不计后果的。 她踮着脚,松松地勾住他的脖子,坏心眼地去吻他的喉结,舌尖在凸起的轮廓上打转,带着点气声说:“那也不行,我醋了。” 大片温热的气息洒在颈侧,噬骨的痒意密密麻麻地往上爬,他的呼吸一下子就变了调。他的手还搭在她腰上,身体的热度和掌心的温度交融在一起。裴彻短促地笑了一声,抵着她的肩,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光天化日的,你干嘛呢?” 谢宜珩得寸进尺,揽着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地加深这个吻。彼此的呼吸炙热,唇舌间红酒的果香和陈酿的焦糖味参杂着,口感像是柔顺又浓郁的布蕾。 谢宜珩今晚铁了心要让他尝尝爱情的苦,掐的点都恰到好处。趁着眼底还没浮起水雾,她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挣脱出去。侧过头,大口呼吸着微凉的夜风,平复胸膛里那颗横冲直撞的心脏。 他拽着她的手腕,俯下身来,声音哑得不像话,在她耳畔轻声说:“只给路易莎同学讲题。” … 最近要读的文献太多,阿比盖尔只好在晚上遛狗。她戴好围巾,被脱缰野狗姜小二拽着,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的大门。 刚走出院子没多远,就碰到了约会回来的两个人。 虽然之前就听说过阿比盖尔的美发事业,但是亲眼见到这个张扬肆意的彩虹头的时候,裴彻还是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您是丹尼斯小姐吗?” 阿比盖尔最近光荣地成为了姜小二的临时监护人,收养这条拆家大狗的条件就是让姜翡教她说中文。经过两个礼拜的速成练习,她自认为普通话水准已经炉火纯青。面前就有一个现学现用的机会,阿比盖尔点点头,操着一口蹩脚的京片子:“哟,这不是我大爷大娘吗?今儿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这下连谢宜珩都被吓到了。 第65章 夜与雾(3) 趁着阿比盖尔遛狗去了, 谢宜珩一个电话直通北京,把正在睡午觉的姜翡直接从床上拎起来,苦口婆心地思想教育了她五分钟。 姜翡的春秋大梦被残忍打断, 非常不爽,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还在这两个冷血女人手里,立刻态度诚挚地道了歉:“谢小姐,是鄙人的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饶了小姜吧。” 对方态度诚恳, 谢宜珩满意地挂了电话。 …… 随着LIGO内部结构的更新完成, 整个干涉仪的灵敏度大幅度提高。许多在之前被忽略的噪声信号又重新进入了可被探测范围, 数据流水线记录了无数的异常事件, 谢宜珩每天早上打开电脑都能看到满屏的红色报错。 亨利看得血压都高了,一大清早就把谢宜珩和莱斯利叫到他的公寓来, 三人围桌而坐, 一起商讨干涉仪的灵敏度问题。 谢宜珩盯着屏幕盯了很久,流水线记录的不明事件个数还在增长。她看着红色的数字一遍遍刷新,才缓慢地说:“分布式计算项目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谢宜珩在Couldview工作了两年, 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些野路子。 这种企业又不是慈善家,也没有LIGO这样追寻真理的执着。Couldview的项目大多只有一个目标——赚钱,越多越好。因此科研众包很受资本家的欢迎, 只需要支付一点点的费用, 就可以使用民众电脑的闲置资源进行数据处理, 比从头开设的算法流水线省了不知道多少钱。 莱斯利和亨利都是保守的学院派出身,听到分布式计算项目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都吓了一跳。亨利气得拿手杖捅了捅地,说:“胡闹,所有信号数据都是最高保密级别。现在居然要在公众的电脑上处理数据,这怎么行?” 莱斯利面色凝滞地点头, 显然也对这个方案不大满意。 谢宜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现在已经对亨利的反驳习以为常了。临走的时候也是笑眯眯地跟老教授说了再见。 … 因为LIGO的两条激光干涉臂的水泥防护层需要修补,所有人的行程只能推后。谢宜珩到达LIGO的时候,已经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四五天。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爱德华现在铁了心要和时间赛跑,工作日志和报告的截止期限不但没有往后调,反而有前推的趋势。 这次谢宜珩到了房间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客厅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和蔼可亲的意大利女士居然不在。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问了裴彻,才知道康妮最近去南极了。 谢宜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南极?Virgo天文台还提供这种旅游机会的吗?” “这叫什么旅游机会。”莱斯利今天和他们一起处理噪声异常的问题。显示器上的曲线还在缓慢生成,他听到这边的谈话,摇摇头,叹了口气,说:“科学基金会要求LIGO不能单线研究,所以加州理工打算重启CEPT这个项目。” 这几年爱德华接受了不少采访,LIGO也开始逐渐走入大众的视野中去,赞誉和流言一并而来。四年前他搭乘飞机到西雅图,正好下午的天气好,飞机快要落地的时候,从舷窗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大片黄绿色的荒地,LIGO两条笔直的激光臂像是一个显眼的直角,安安稳稳地嵌在地上。 爱德华靠在窗口,陶醉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却不料旁边的乘客拍拍他的肩,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往这边看之后,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听说那玩意儿是个超巨大的核武器,能把地球从中间打穿,让俄罗斯彻底沉没。” 这位乘客操着德州口音,讲起话来手舞足蹈,激动的不得了,坚信这个庞然大物是在浪费他们纳税人的钱。 爱德华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红脖子农民老乡到底有多无知。先不说LIGO的正对面到底是不是俄罗斯,光是打穿地球这点就离谱。加州理工的教务长遇到了个标准的民间科学家,简直有理说不清。 他被这个民科气得破口大骂,全德克萨斯居民的祖先都被爱德华问候了一遍,说话难听得让过来调解矛盾的空姐都以为他是新型恐怖分子,企图用语言攻击来实现劫机的目的。 这段教授辱骂民科的视频被不知怀着何种目的的乘客拍了下来,并且放到了推特上。这两个人实在搞笑,视频被无数博主转发,一时掀起了巨大的舆论风暴。不少人开始认为这个项目就是在浪费科研资金,甚至连路易斯安那州的议员都请求联邦政府停止拨款。 加州理工对爱德华简直袒护得匪夷所思,不但没停他的职,反而另拨了一笔资金,启动了CEPT的研究。 CEPT曾经是爱德华的项目,致力于寻找B模式的光子偏振态,以此测量宇宙微波辐射。因为在LIGO建造过程中,几位负责人发现这个干涉仪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爱德华无暇兼顾两个项目,于是在90年代初期退出了CEPT这个项目。阴差阳错,他退出CEPT的第二年,两位新上任的负责人就因为探测到了宇宙内部不均匀的微波辐射而获得了诺贝尔奖。 谢宜珩听裴彻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心态得多好啊,要是这事发生在威拉德身上,他怕不是扛着火箭炮去南极炸了CEPT的望远镜呢。” 裴彻失笑,敲敲她的脑袋,说:“爱德华又不缺这个诺贝尔奖。他确实想要这个奖,但是他想要的是因为引力波才获得的奖,而不是这个微波辐射。” 谢宜珩靠在窗口,远远地望着爱德华又在绕着激光臂缓慢地走来走去,像镜头拉远时一个渺小的黑点。她想了想,说:“但是CEPT是加州理工的项目,让康妮去,不合适吧?” “科学基金会虽然给了CEPT拨款,但是一部分的资金也来自Virgo天文台,所以康妮确实是最优人选。”裴彻看了黑着脸的莱斯利一眼,向她解释道:“虽然爱德华挺想让威拉德去,但是确实不太可能。” 说到威拉德,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去问裴彻:“威拉德最近怎么没来找过我了?” “这不是好事?你怎么还盼着他来烦你。”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一下子笑了起来,说:“利文斯顿的干涉仪出现了设备问题,他现在自顾不暇,没空去给GEO600天文台泼脏水。” 爱德华简直是个摈斥异己的天才,仗着这次的设备问题大做文章。威拉德差点就要步伯纳德的后尘,被赶去巴黎养老晒太阳。最后还是加州理工的教务处发话,为了维持两校之间的友好关系,还请爱德华和同事友善相处。 这个解释勉强算有理有据,谢宜珩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莱斯利抓去修改模型的参数了。 老教授还振振有词的:“不行,你们俩不能呆一起,特别影响我工作的心情。” … 她跟莱斯利一起忙活了好几天,一个一个地排查噪声信号,机器的灵敏度曲线终于不是那么惨不忍睹了。莱斯利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文件夹,叹了口气,说:“等LIGO这个项目结束了之后,我至少能发五篇关于深度学习的论文。” 邮件的加载条拉满,“叮”的一声,谢宜珩脑子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她往椅子里一靠,说:“等LIGO这个项目结束了,我至少要放五年长假。” 莱斯利笑了起来:“你不是要来CCFL吗?放了五年长假再来不合适吧。” 谢宜珩实在没想到亨利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有这个打算…” “我就是CCFL的教务主任。”莱斯利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路易莎,你知道CCFL一年的工资是多少吗?” 莱斯利居然妄图用金钱来诱惑她,谢宜珩昂着脑袋,坚持自己的立场,甚至反过来教育他:“莱斯利教授,我的老师亨利一直告诉我,科研工作者要安贫乐道。我们的追求是星辰大海,不是金钱买卖。” 莱斯利把左手的五个手指全部张开,右手又伸出两根手指,很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安贫乐道?那是隔壁数学教授的生活状态。” 那七根手指已经不是简单的手指了,莱斯利得意得好像是拿着一本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晃来晃去。 谢宜珩不为所动,还是跟他打太极:“我再考虑考虑。” 莱斯利咧着嘴笑,说:“你慢慢考虑,不着急。” 后续的测试工作还没结束,她和莱斯利能清闲好几天。可惜LIGO地处偏僻,毫无娱乐活动,莱斯利百无聊赖地过了一个上午,最后甚至开始铆足了劲做数独。 正好是周五,谢宜珩跟莱斯利请了假,直接飞回了洛杉矶。 这个周末,裴彻难得在洛杉矶。知道她回来的消息,特地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听歌剧,洛杉矶杜比剧院有《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的表演。 谢宜珩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剧院顶上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衣香鬓影,看客在台下推杯换盏。抒情的咏叹调和快节奏的宣叙调交织着,男演员的歌声华丽高亢,像极了中世纪里的君主。 在这么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里,谢宜珩居然不解风情地睡着了。 读高中的时候,谢宜珩经常和佐伊一起去市中心的波士顿歌剧院听歌剧。她当时是货真价实的爱好者,每次去听歌剧之前都格外买一份歌剧脚本,先搞明白了故事梗概和大致的人物台词,然后才会去看。 可惜现在谢宜珩是一个标准社畜,每天早改报告晚调频道,早就没那个时间去研读歌剧脚本了。 剧院里面开着暖气,天鹅绒的椅子又太舒服,她支着脑袋看了第一幕的打猎,浑厚的男中音萦绕在耳畔,像是古老却又不容置疑的催眠咒语。 梦里爱德华和威拉德为了数据处理方案打了起来,两个老头甚至嘲讽地给彼此鼓掌,她在一边看热闹看得好不开心。 直到爱德华抡了威拉德一个清脆嘹亮的大耳光,谢宜珩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演员与乐队已经谢幕,全场是铺天盖地的掌声。 听歌剧的时候睡着未免有些不礼貌。睡着了就算了,做梦就是相当过分了。谢宜珩心虚地要命,像是被随随便便抄了一份作业交给老师的学生,偷偷地打量着裴彻的神色。 他没什么表情,抿着唇,只是低头看着手机。 谢宜珩暗自松了口气。 观众们开始离场,谢宜珩挽着裴彻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讨论剧情。 走出了剧院,夜风凛冽,劈头盖脸地削过来,她的困意终于被驱散了几分。谢宜珩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这部作品的故事梗概,试图从记忆中扣出一些有用的碎片来:“我觉得男演员唱得不错。” 裴彻牵过她的手,点点头,说:“那位侍女的演员也很不错,偷偷换药那一段的神态和唱腔把握得都很好。” 她很多年前听过这部歌剧,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她还在思考着这个剧组是不是平白无故地加了侍女这个角色,就听见裴彻接着说:“但是花园里那段二重唱张力不够。” 这里是洛杉矶的市中心,人群熙熙攘攘,身侧的马路上川流不息,街道上各式各样的霓虹灯牌闪烁着,是最耀眼璀璨的城市夜景。路灯打下一片昏黄的光晕,她抬头的时候可以看到裴彻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睫毛上还沾染着金色的灯光。 言多必失确实是永恒的真理。谢宜珩想了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他:“你是不是也睡着了?我听你说的,怎么像是《特利斯坦与伊索尔德》里前几幕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逼王嘚吧嘚吧聊了半天。 谢宜珩:你也睡着了???! 裴彻:你也睡着了???! 谢谢两位睡美人,至少让我少查了三十页的歌剧资料。我为谢宜珩送上一朵玫瑰花。 感谢在2020-04-17 04:36:34~2020-04-19 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等了个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菀青 15瓶;-是林语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二律背反(1) 这个“也”的用法就很微妙。这个笨蛋给他铺好了台阶, 再不顺着下去就是不识时务。裴彻顿了一下,忍着笑问她:“也?” 谢宜珩才发现自己又给自己挖坑。好在她心理素质今非昔比,脸不红心不跳, 堂而皇之地为自己开脱:“昨晚刚给爱德华交了报告, 实在是太困了。” 她捏捏他的手背,学着他的样子调侃他:“我听说这部歌剧的评价还挺好的,没看还挺可惜的。” 裴彻听过的歌剧不会比她少, 只是这次被一句“男演员唱得不错”带跑偏了, 应急套了个模版, 可惜还套错了。 他揽着她的腰, 胳膊收紧了几分, 是密不可分的贴合:“演得没你好。” 他难得说这种风流的肉麻话,谢宜珩悄悄嘀咕了一句“不正经”, 自己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回味了几遍, 才品出些不对劲的地方来:“我没演过…” 这人忘性实在太大。他无语了半晌,才说:“你还记得那场《落日堂吉诃德》吗?” 这么一提谢宜珩总算有点印象了。高中时候演出的话剧,剧本是她写的, 男主角是帅得惊天动地的托马斯。但是她现在也只记得故事的梗概了,并不详细。她演的是领主的女儿,一个中世纪的悲情人物, 台词都是大段大段的拉丁语, 当时背得生不如死。 谢宜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讪讪地刮了刮脸,说:“我就演了前几幕,不太记得了。” “你穿了一条深蓝色的裙子,袖口和兜帽是很鲜艳的红色。”裴彻笑了一声,轻声说:“我当时就想,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女孩子呢?” 领主的女儿只是很平静地望着那个骑士,跟他说了再见,然后从容不迫的走向夕阳里的死亡。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女孩子呢? 明亮的,熠熠生辉的,不可一世的,是游弋在地中海畔的乌拉妮娅,是捧着历史书卷的克利欧,是面对着初升朝阳的卡拉培。 他站在山崖上,望着那轮月亮,心驰神往。 谢宜珩老神在在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和记忆里的某些片段对上了,叹了口气,颇是惋惜地说:“我本来还挺想和你演的。” 她仰着头,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像是落日时分波光粼粼的海。裴彻看得有一瞬的恍惚,他弯腰,用指尖拢上她的眼睛,很轻很轻地吻上去:“那我不会杀了你。” 夜晚的洛杉矶繁华拥挤,贴近地平线的天空将暗未暗,像是紫叶榨浆草铺了满天。扑面而来的是春寒料峭的晚风和人们喧嚣嘈杂的交谈声,她拢了拢风衣,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就这么到了停车场。 车里的光线昏黄朦胧,裴彻系好安全带,侧过头问她:“今天晚上有空么?来我家…” 今天晚上的氛围太好,谢宜珩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沉默了几秒,礼貌果断又不失风度地拒绝了:“不行,我生理期。” “…把资料带回去。”裴彻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补上了这句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机屏幕举到她面前晃了晃,说:“爱德华发的邮件,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把控制设备的修改方案发给他。” 谢宜珩闹了个大乌龙,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裴彻存了心思逗她,侧过头去勾住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想什么呢,谢小姐?” 他这声“谢小姐”叫得煞有其事,带着一点上扬的尾音,像是老电影里久别重逢的揶揄。 谢宜珩一时语塞,她接过手机,安静地看完邮件,才意识到爱德华真的不近人情到了这种地步。 好在车窗外的夜色够浓,打下来的阴翳够重,刚好能盖住她烧着的颊。谢宜珩别过头去,乖乖地拉上安全带,相当老实地说:“想认真工作。” 这个托辞简直比加州独立还要胡扯。裴彻愉悦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好整以暇地问她:“连爱德华都知道,全LIGO就你和莱斯利最闲,交的工作报告从来就没超过两页。” 谢宜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给自己挖坑了,解释道:“我们的工作报告和你们不一样,一个模型一句话带过去就行了。”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谢宜珩听裴彻一本正经地讲述了如何写一份合格规范的工作报告,从内容到格式一应俱全。她看着暮色沉沉的天,想起来自己还没交的一堆报告,心里愁得快要让加州下雨。 车停了,谢宜珩跟着他从地下车库上去,看着电梯的数字缓慢地上升,叹了口气,说:“你们加州理工的教授谈恋爱是不是都这个风格啊?那我赶紧去提醒一下阿比盖尔,让她离哈维远点。” 指纹锁“滴”的一声,房门被打开。她走进去,城市的璀璨夜景温柔地从落地窗洒进来,借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火,空间色彩和线条被简明扼要地勾勒出来,像是毕加索笔下立体主义的抽象画。 她刚要问“怎么不开灯”,就被他扳过肩头,后背抵在门上,耳垂忽的一热。 裴彻含着她的耳垂,舌尖勾勒着圆润的轮廓,在她耳畔含糊不清地说:“ 你管哈维干嘛?” 哈维自诩西海岸情圣,一张风流的脸往那儿一摆,就轮不到她操心了。 细碎的吻带着唇的温度,从脸颊滑落到了锁骨。今天去听歌剧,她穿的是正儿八经的礼服,抹胸露背的设计让漂亮的锁骨和背部线条一并暴露出来。裴彻的指尖带着些凉意,顺着纤细的蝴蝶骨滑下去,一点一点地按着她的脊椎骨,像是弹钢琴的时候信手按下的琴键。他摩挲着细腻的肌肤,指尖最后停在腰窝的地方,肌肤相贴,彼此的体温交织。 裙子上的纱擦过小腿,是冰凉柔滑的触感。谢宜珩背抵着门,浑身都在颤栗着。他的手指往下游移,发着烫的痒意却顺着脊柱窜上来,她大脑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一句话都要反反复复想上几遍才能捋清楚意思。 锁骨被他噬咬,又麻又痒。她下意识地仰起脖子,颈部纤细的曲线像只冶艳的黑天鹅,呼吸短促,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停下。” 他钝钝地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颈侧,哑着嗓子明知故问:“这个风格是哪个风格?”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勾着他的脖子,像是将要从藤蔓上滑落的小兽一般用尽了全力。眼尾还是红着的,满眼都是湿漉漉的水光,没什么力气地靠在他身上,嗓音都软了下去:“…我错了…让我缓一会儿。” 谢宜珩跟树袋熊似的挂了五分钟,终于缓过来了,摸索着去找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灯开了,室内都是暖黄色的光线,柔和又明亮。她这时候才看到裴彻衬衫都乱了,脖颈的一侧还沾着她的口红,像是个纠缠的,暧昧的印记。 谢宜珩被收拾了一顿,格外老实,接过裴彻递过来的拖鞋,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里面走。她环顾四周,“啧”了一声,问他:“你一个人住吗?” 他松了松领带,笑了一声,说:“我这儿也不像还住着个别人啊。” 她们一栋房子,之前谢宜珩和姜翡两个人住都觉得空落落的,后来又搬进来了个阿比盖尔,养了条凶神恶煞的大狗,才觉得踏实了点。所以现在谢宜珩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裴彻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暧昧不清的意思。谢宜珩冲他眨巴眨巴眼睛,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他笑了起来,睫毛斜斜地往下撇,眉眼一派温柔,抬起她的手,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吻手礼,轻声问她:“一个人确实挺冷清的,所以谢小姐什么时候搬过来跟我住?” 他还叫上瘾了。 谢宜珩想了想家里快要被姜小二逼疯的阿比盖尔,觉得这种时候抛弃朋友实在是不道德,思索了一会儿,说:“等我把狗解决了。” …… 她本来的打算是拿了文件就走,只是她接过纸袋的时候顺便瞟了一眼,才发现有大问题——这份报告上的控制设备是预设在外部的。 谢宜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按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控制装置上有许多自动反馈渠道,可以自行探测并解决问题。如果控制设备被安放在外部,这个信息传输的速度差完全可以漏过引力波信号。” 他敲了几下键盘,把两幅对比图放出来,说:“我们之前不就聊过了么?安放在内部,会产生多余噪声。” 谢宜珩气的差点拍桌子,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说:“可是康妮都同意了。” 在原则性问题上,裴彻这个人真的很不好说话。他叩了叩桌面,语气平平:“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稳妥的方案。” 三番五次地说不通,谢宜珩的狗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干:“但我和莱斯利都认为这是最合适的方案。” 书房不是封闭的,和外面的过道直连着。谢宜珩说话的时候带着点情绪,调子自然就高了。走廊空荡荡的,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点回声。裴彻蹙着眉,食指抵在唇上,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六十分贝。” 丧权辱国的条约居然又一次在她身上生效,简直奇耻大辱。谢宜珩难以置信自己就要重蹈十六岁的覆辙,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屈服,于是她不客气地呛回去:“哪到六十分贝了?科研工作者要拿事实说话,” 裴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起身,说:“稍等一下。” 谢宜珩矜持地点点头,满脑子都在思索着如何有理有据地进行反击。过了五分钟,裴彻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台墨绿色的仪器。 这个仪器太眼熟了,谢宜珩不但经常能在LIGO的设备库里看到,还亲自摔了一台,赔得倾家荡产。 裴彻把噪声探测仪放在两个人中间,像是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他打开仪器的开关,冲她一挑眉:“这样可以了?” 谢宜珩:…… 她看了看这台方方正正的仪器,又看了看裴彻,用不可思议的语调艰难吐字:“…为什么你家里会有噪声探测仪?” “有时候会用到。”他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你先说吧。” 这个“有时候”实在吓人。上一个受害者可能是哈维,也可能是爱德华。她盯着那台机器看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口,认命地抽了张白纸,开始奋笔疾书。 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各自拿着纸笔,冷静克制地陈述观点,丝毫不像吵架的样子,反而像是南北战争时期两国的将领在谈判桌上签署《华盛顿条约》。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谈不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为什么昨晚鸽了呢。 因为我刷牙前吃钙片,结果摸错了瓶子,两片褪黑素下去。睁开眼睛的时间已经是今天晚上六点了,还是因为我室友差点以为我猝死,破门而入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 很好 我不但没了昨天的小红花,我还旷了一天的课。 我来看看今晚是哪个小可怜敢怒不敢言呢? 哦,是我们谢宜珩啊。 感谢在2020-04-19 23:59:35~2020-04-21 23:5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臙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二律背反(2) 两个人心平气和地交谈了大半个晚上, 到最后多多少少也带了点火气。所有的参考数据和测试结果被一项一项地列举出来,像是那场关于量子纠缠的著名辩论,唇枪舌剑到了最后成了一场悬而未决的僵局。 谢宜珩感觉自己快要被六十分贝这个规定逼疯, 气得想捆着裴彻去跳伞。 他到了最后也不让步, 简直有芬兰士兵的傲骨。他擦干净了满满当当的白板,揉了揉额角,很含蓄地问她:“或者你再问一下莱斯利的意见?” 莱斯利是个十足的懒鬼, 内置方案的工作量跟外置的根本不好比, 他肯定站在她这边。但是为了走个场面, 谢宜珩还是把方案发给了莱斯利。 凌晨五点, 莱斯利居然已经起床了, 回邮件的速度比爱德华还要快。 对于内置方案,八卦的老教授只给了“很好”这么个简单的评价, 下面长长的一段文字都是在怂恿她夺回主动权:“路易莎, 跟他对骂!他不就是跟爱德华关系好吗?你跟我关系还好呢。爱德华臭名昭著,开设专业课的时候都没几个学生愿意选他的课。名声哪有我好,哪有我受学生欢迎, 哪有我尊重女性。” 她面无表情地打字:“请您认真工作,我们明天又要交工作报告了。” 莱斯利老实地闭麦了。 熬了夜的脑袋显然不太清醒,谢宜珩合上电脑, 穿过长长的走廊, 像是徜徉在时光隧道里, 走到落地窗前才发现漆黑的天幕被稀释成了普鲁士蓝的颜色,空旷的街道上间或有一两盏车灯闪过。 桌子上还有累得高高的文献,像栋摇摇欲坠的危楼。裴彻简单整理了一下刚刚打印出来的资料,但是放文件袋的时候放得不好,仿佛是受力不均的叠叠乐轰然倒塌, 一大摞纸哗啦啦地全散开了,铺了满地。 有几张纸正好散落在她脚边,谢宜珩难得做一回好人好事,弯腰下去捡。无意间瞥到落款处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她怔了一下,一刹那只感觉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大脑。她谨慎地捏起那张纸,慢慢直起身子,冲着裴彻扬了扬:“我可以看一下么?” 他看到谢宜珩举起那张纸的时候就知道了事情的结局。她素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又问了一遍:“可以么?” 裴彻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几张纸挑出来,一并递给她。 只是很普通的LIGO内部文件,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最后那个力透纸背的签名是威拉德。 零散的碎片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某些被她无意略过的场景都在沉默地尖叫,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昭然若揭的事实。 谢宜珩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威拉德终于退回到了沉默寡言的壳子里。前几页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核心数据。他只是在最后提了一句,他已经撤回所有对于GEO600天文台学术不端的指控,也撤回了对爱德华的投诉。 短短的两行字却是淬满了不甘和怨怼,她怔怔地看着工整规范的罗马体,几乎可以想象到威拉德那双恶毒的眼睛。 谢宜珩攥着那几张纸,目光平视着他,轻声说:“你去找威拉德了?” 他没否认,骨子里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否认。裴彻“嗯”了一声,点点头,说:“是,之前去利文斯顿的时候,找他聊了聊。” 谢宜珩低下头,又把这份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下子笑了起来,眉眼格外鲜活,却没什么温度:“谢谢啊。” 岑寂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裴彻的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她的眉眼,喉结滚了滚,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最后别开了目光,仿佛是面对着一卷不忍卒读的诗。 谁都没再说话,两个人的动作却是默契得要命。谢宜珩理好了包,把两份文件装到包里,然后换鞋走出去。裴彻替她拿了衣架上的风衣外套,关上门,一起乘电梯下到地下车库,然后送她回家。 …… 谢宜珩到家的时候,发现一大清早阿比盖尔已经在客厅里读文献了,努力程度堪比大学期末考试前的一周。姜小二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大腿上,阿比盖尔听到开门的声音,笑眯眯地说:“早上好,美丽的东方小姐。” 谢宜珩随手把包往沙发上一丢,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无精打采地说:“我好困。今天的狗能不能你遛了?” 姜翡拍拍屁股走了快一个月了,管□□到现在连阿比盖尔都没了耐心,最后和谢宜珩协商决定姜小二被他们两个轮流看管。 阿比盖尔果断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教育她:“路易莎,性生活不是不劳动的借口。” 谢宜珩怒了。她从包里抽出刚刚打印的报告,一张纸一张纸地向阿比盖尔展示过去:“这叫性生活?这叫性生活?” 激光打印的墨粉附着在光滑的纸面上,摸上去是微微凸起的触感,厚厚的纸张上还残留着一点激光打印的余温。阿比盖尔被这位科学工作者鞠躬尽瘁的精神深深打动,抹了抹无中生有的眼泪,把狗绳递给她,语气温柔地说:“你们中国人总说要公私分明,遛狗这是咱们的家事儿,您今儿可缺不得席。” 谢宜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毫无姿态,翻了个身:“不想出去。” 阿比盖尔是过来人,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怎么了,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吵架了?” 她显然不是姜翡,做不到信手拈来一串骂人的词。彩虹小马听她讲完了来龙去脉,晃晃脑袋,相当不解:“甭老跟别人计较这些事儿啊!你俩啥关系啊,这么点事儿,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不就完了吗?” 她一口蹩脚的京片子,说的话也有些似曾相识的意味。谢宜珩“哦”了一声,问她:“最近和哈维聊得挺多的?” 傻白甜阿比盖尔不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福尔摩斯,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许久也编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谎话,最后认命放弃:“没有,也不算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宜珩终于体会到谭向晚钓鱼执法的快乐了,她倒在沙发上,笑得肩膀都在耸动。 彩虹小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钓鱼了,恼羞成怒地把谢宜珩赶出了家门。 一人一狗被迫蹲在家门口,她看了看吐着红舌头的小二,认命地蹲下来给它戴上项圈,然后被这匹脱缰野狗拽走。 走到院子外,那辆熟悉的车还停在门口。裴彻斜斜地靠在车门上,穿着件黑色大衣。天色微明,他肩头上洒满了破晓时分的晨曦,像是电影里一大清早来送玫瑰花的男主角。 姜小二见到生人,抽了抽鼻子,兴奋地往他身上扑。大狗冲撞的力气堪比推土机,谢宜珩怕自己背上放狗咬人的恶名,赶紧勒住狗绳,不轻不重地在它脑袋上敲了一下,“不许扑人。” 骂完了狗,该轮到人了。她眨了眨眼睛,放缓了语气问他:“还不回去?” 裴彻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自己裤腿上的狗脚印,看了看半明半暗的天,又看了看谢宜珩冷着的脸,踌躇片刻,还是问她:“正好现在有空,我陪你遛会儿狗?” 遛大狗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免费苦力自动送上门,谢宜珩也不矫情,把狗绳往他手里一塞,悠闲自在地走了。她今天还故意靠着左边走,像是动物园里解说的导游,带着他参观那两只嘎嘎乱叫的大鹅。 可惜这位游客气定神闲,丝毫没有第一次见到大鹅时的慌张。 谢宜珩挫败感满满,正打算要不要绕远路带他去看看俄罗斯人养的那只狐猴,就听见裴彻的电话铃声响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他说了声早上好,语气里带着点陌生的严肃:“应该不回来了吧…在遛狗。” 电话的另一端说了几句,裴彻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说:“不是,女朋友养的。”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小公园,湖面上浮着几只雪白的天鹅,扑棱着翅膀,一片深深浅浅的白翻飞堆叠,像是黑白电影里的慢镜头。谢宜珩双手插兜,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问他:“乔阿姨的电话?” “是我爸。”他摇了摇头,揶揄似的说:“你放心,不是给你五百万,让你离开我这种威胁电话。” 这人真的很记仇,她高中心血来潮演的小剧场记到了现在,谢宜珩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没事儿,我打折了。不用五百万了,五万我就走了。” 裴彻“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说:“那我开个双倍的价钱,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草坪修建得整齐漂亮,谢宜珩环顾四周,早上这里一贯没人,她抬手把姜小二的项圈解开。三条腿的大狗重获自由,兴奋得要命,跌跌撞撞地跑去撵天鹅了。 他们吵架好像永远都是因为这一个问题,像是无止境地重蹈覆辙的西西弗斯。谢宜珩找了块草地坐下来,想了想,说:“那谈谈?” 裴彻挨着她坐了下来,点点头,说:“好。” “虽然我不是学物理的,不懂那些结构受力,也不知道这个装置的摆放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噪声。”她望着明镜似的湖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我知道信息反馈的速度,知道流水线要怎么处理信号。我不想把这个设备放在外部,就肯定有我的理由。” 气氛不像昨晚一样剑拔弩张,谢宜珩的语气很温和,像是把童话里的老故事向他娓娓道来。晨风带着些许春天的气息,撩乱她的头发。 裴彻听到了那句“我不是学物理的”,想要替她拨头发的手抬起又缓慢地放下,像是病人临终时的无力又不甘。他只是侧过头,很平静地与她对视,说:“是这个道理。” “所以不能觉得把噪声信号当唯一评判标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波光潋滟的湖,“如果我们有意见分歧,可以用计算机模拟结果,看哪个方案的精确度更高。但是不能因为LIGO这个项目是物理学的难题,所以最后的天平要往物理的一端倾斜。甚至因此直接否决了另一个方案,不愿意尝试一下,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阿比盖尔:没料到我的朋友夜不归宿,居然写了一晚上工作报告。这就是言情小说女主的待遇吗?看来当女配确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今天谢宜珩又被人生三连了,好惨一孩子。 这是周四的更新!!!!!! 感谢在2020-04-21 23:59:53~2020-04-24 03:5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咪、七彩沙漠、hfdus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二律背反(3) 艾萨克根本没有考虑到把控制设备放在内部的可能性。在LIGO最初的计划里, 核心结构是一个完美的孤岛,被彻底地隔离开来。 内部控制设备这样的想法太过离经叛道,裴彻不同意, 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他听完那段漫长的剖白, 点点头,意外地好说话,说:“好, 那我们明天看一下两个方案的模拟结果。之后还有不能协调的意见分歧, 就让布莱恩来决定。” “还有,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的…”谢宜珩抱住膝盖, 把头埋进去, 像是沙漠里的鸵鸟,闷闷地说:“你不能干涉我的生活。” 这次他没再说“好”, 沉默被无限地拉长, 耳畔只有天鹅扑棱翅膀的声音。裴彻想伸出手去搂住她,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望着她乌黑的发顶, 轻声说:“怎么样算不干涉呢?路易莎,如果你的互不干涉是指两个没有交集的合集这种互不干涉的状态,那我们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宜珩像是课堂上夸夸其谈的学生, 说的出那些高深莫测的名词, 却给不出一个清晰明白的定义。她揪着柔软的草芽, 一下一下,茎条断裂的声音轻微却分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去找了威拉德,帮我解决了这件事,我很感谢。” 感谢这个词的分量太重, 像是一条泾渭分明的鸿沟。裴彻蹙着眉,安静地等她把这段话讲完。 “真的很谢谢,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件麻烦又不好办的事。”说着说着她有些不知所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但是我觉得不该这样,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好,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他扳过她的肩头,低头看着她,目光澄澈又通透:“我因为我自己的想法,做了某件事,这件事违背了你的某个意愿或者初衷,且这件事是在你的掌控范围内的。这样算干涉你的生活。” “或者说,侵犯人权?”他笑了一声,语调也轻松了不少:“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凝固的空气逐渐被消融,谢宜珩笑了笑,说:“那也没有。” “威拉德强迫你投诉GEO600天文台这件事,并不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这件事影响的不仅仅是你,是爱德华,是你的老师亨利,甚至是整个LIGO。” 她的对手逻辑清晰,思维严谨,说起话来像是把证明过程从头写到尾。谢宜珩动了动嘴唇,觉得自己赢不了这场辩论,最后说:“但是我自己也可以解决啊。” 谢宜珩脑袋里一团乱麻,说出来的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也不喜欢…依附别人。” 她思索许久,最后挑了个相对温和的字眼。裴彻有些啼笑皆非,“那我也算这个‘别人’?” “我帮你做了这件事,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做不到。”他说得很慢,却格外郑重其事,像是中世纪再神圣不过的教廷审判:“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我的玫瑰花,所以我想给它浇水,我愿意陪它看日出,我可以聆听它的怨艾和揄扬。 “路易莎,你很好,真的很好。所以我可以为你做的事很少,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件之一。”他反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柔又坚定:“如果这件事冒犯到了你,我很抱歉。但是我是因为不当的行径道歉。而不是我对你的喜欢。” 感情纯粹又复杂,复杂是因为它不可以被量化,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是它又很纯粹,因为它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不是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是处的海伦,是有着三顶王冠的玛利亚·特蕾莎,是一人飞跃大西洋的阿梅莉亚·埃尔哈特。 是能够解释一切的万有理论。 谢宜珩破坏公物的习惯一如既往,还在埋头人工除草。裴彻终于看不下去了,慢条斯理地牵起她的手,拂掉指尖上细细的草屑,“如果你认为这么做是干涉你的生活,那我倒希望你可以干涉我的生活。” 这话说得直白,她“啧”了一声,不确定地问:“这不好吧…” 裴彻伸出一根手指,划过来,像在草地上画了一条无形的线。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单方面的确实是依附,但是双向干涉呢?” 谢宜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哦”了一声,说:“我懂了,那就是共价键和离子键的区别。” 共价键稳定又坚固,因为两个原子共用外层电子,是某种有来有往的默契;离子键并不牢固,因为阳离子失去电子,阴离子得到电子,是单方面的施舍。 是共生和供养的区别。 这个学生挺会举一反三,给出的比喻都是形象生动,裴彻一下子笑了起来,敲敲她的脑袋,说:“你化学挺好的。” 谢宜珩还是支着脑袋在那儿唉声叹气:“…但是这算挺大一个人情了哎,那我挺难还的。” 他不客气地“嗯”了一声,说:“那先攒着,说不定以后就能还了。”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这个攒着究竟要攒到什么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谢宜珩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把电话掐掉。电话那头的人倒是不死心,又打了过来,一股子不死不休的架势。 裴彻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以为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轻声问道:“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谢宜珩摇摇头,语调平平:“不用,是我爸。我和我爸关系不好,一见面就吵架。” “高位上坐久了,真把自己当谢先生了。”她干脆利落地关了机,随手一扔,自嘲般笑了笑:“女儿又不是他的下属,他哪有资格去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 谢宜珩算得上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女孩子,小时候被惯得无法无天。但是庄令宠归宠,从来没告诉过她女孩子这个身份可以让她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后来搬去了波士顿,她的家长变成了谢准。一代一代的家风传下来,到了谢准这里更是变本加厉。他的教育理念非常简单——好好学习,多考第一。 谢宜珩还小,总是跟谢准抱怨为什么谭向晚不能直接辞职,多在家里陪陪她。 谢准说:“你妈妈有自己的追求,她不喜欢被关在家里。” 可是家里有谢准在,根本不缺谭向晚的那一份工资。她妈妈漂亮得像朵玫瑰花,为什么不在家里当个轻轻松松的阔太? 谢准弹她额头,说:“不可以这么说。” 她当时和谢准的关系远没有这么水火不容。谢准当时还很年轻,身上还没有那股凛然的气势,说话也不是现在这幅老气横秋的样子。 他有时候会板着脸批评她,比如今天没有好好打扫房间,又比如去林伯伯家吃饭的时候因为她磨磨蹭蹭迟到了。 但谢准出差的时候会给她带比利时的巧克力,会在阳台上偷偷抽烟,然后收买谢宜珩不让她告诉妈妈,还会在周末的时候带着她一起去机场接妈妈。 “你以后可能会结婚,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谢准蹲下来,难得耐心地给她解释:“但是你不能是某个人的妻子,也不能是某个人的妈妈。” 秘书在小声地提醒他陈先生已经在书房等着了,但是谢准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的”字咬得极重。 听起来好像只是个古英语里的双关游戏,她一知半解地点点头,默默地记了下来,然后说了好。 他们一遍遍地告诉她,不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像是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的,对于谢宜珩来说,很少有什么东西算得上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甚至可以说,她从小到大走的都是一条另一条极为辛苦的道路。 间或遇到风尘仆仆的同伴,想要聊一聊这条路上的崎岖坎坷,却发现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无从说起。 裴彻揉了揉她的发顶,像是揉着一只坏脾气的猫,说:“和父母的关系也不能强求。实在相处不下去,就算了吧。” …… 前几句话说的太有歧义,谢宜珩自己都品出了几分含沙射影的意味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出神,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念着古老的童话故事:“我不是在说你。我很讨厌别人来干涉我的生活,因为高中的时候…” 她声音愈来愈轻,说到后面每一个用词都要斟酌片刻,像是西西里的女孩子低声细语的,红着脸的告白。 可是她的脸没红,甚至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接近透明的白。 裴彻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就算是和威拉德说话的时候,也是蹙着眉头听完,而后再逐条反驳回去。他难得不礼貌了一回,温热的食指抵在她唇上,对着她坚定又缓慢地摇了摇头,说:“没事的,我都知道,不想说就别说了,也不用勉强自己。” 她觉得诚意不够,觉得自己虚伪又自私。难得磊落光明一回,把尖刀对准了讳莫如深的伤口,想要剖开自己的胸膛,拿滚烫的心脏和血液来当自己的证词。 可惜对峙的人早就心悦诚服地站在了她这边,成了她的同伴,他只是抬起她的刀刃,轻声说:“我都知道的,不想说就别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恨不得赶去敲开谢宜珩犯浑的脑袋,怒吼一百遍人家这么喜欢你你还在干嘛啊!!!!!!!!!!!!!!!!! 这是昨天的更新!!!!!!!!!!! 感谢在2020-04-24 03:58:25~2020-04-25 23: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菀青 32瓶;子亓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二律背反(4) 谢宜珩凝视着钴蓝色的湖面, 沉默许久,伸出手去搂住他。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是莫名的心安理得。 谢宜珩埋在他肩窝里, 含糊不清地说:“我好喜欢你哎…” 裴彻侧过头, 吻了一下她的发顶,半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嗓音里带着些熟悉的笑意:“谢小姐高瞻远瞩。” 谢宜珩“哎”了一声, 朝他伸出一只手, 闲闲地说:“这明明叫慧眼识珠。” 裴彻很上道地牵过她的手, 借着力把她拉起来, 说:“走了, 你的狗都玩累了。” 三条腿的姜小二和天鹅们大战三百回合,早就追不动了, 在一边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打滚。看见他们起身要走, 立马兴致冲冲地跑过来咬她的裤腿。 两个人被快乐的姜小二拽走了,在附近的一家店里吃了早餐。白胡子的老板是意大利人,说起话来是康妮的调子。可颂酥脆松软, 店里流淌着黄油融化的香气,附着在报纸页翻动的轻响上,谢宜珩才想起来今天中午十二点就要把方案交给爱德华。 头可断血可流, 爱德华的报告不能丢。谢宜珩幸亏自己想起来了, 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包, 叩叩桌子,“控制设备的方案怎么办啊?” 他抿了一口咖啡,说:“发给布莱恩了,爱德华那边我会去说的。” 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清早的农夫市集,这个点的市集还不是很热闹, 人□□谈的声音和笑语断断续续的。谢宜珩一边走一边挑,买的东西不少。覆盆子和蓝莓这些水果零零碎碎地装满了牛皮纸袋。 趁着她专心致志地在挑车厘子,裴彻在一旁的摊位上买了束花。 一大捧金灿灿的向日葵盛开着,间或点缀着杏仁色的香槟玫瑰。清冽的晨露和馥郁的花香掺揉在一起,被报纸尽数包裹起来。 他把花递给谢宜珩,揽过她半个肩头。谢宜珩低头嗅了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以前都没送过我玫瑰花。” 这人又在胡说八道。裴彻顺手接过她那一袋子的水果,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说:“我送过。” 谢宜珩抬起头看着他,再三强调:“红玫瑰。” 他们一起走回到车上,谢宜珩想了一路,关上车门的时候非常笃定地说:“真没送过。” 高中毕业舞会的时候,女孩子的手花和男孩子的襟花都是互相送的。 蓝眼睛的德国男孩子送了她黄玫瑰的手花,还信誓旦旦地说:“祝我们友谊长存。” 这件事情隔三岔五就要被阿比盖尔拿来炒冷饭,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她早就转学去多伦多了,手花不是裴彻送的,裴彻的襟花显然也不是她送的。谢宜珩反应过来了,扳着他的肩,一幅兴师问罪的样子:“送哪个小学妹了?” “送这个小学妹了。”裴彻敲敲她的脑袋,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圣诞节的时候送的,你好好想想。” 圣诞节的晚会她热心地当媒婆,帮托马斯跟佐伊牵线,不太记得有没有收到过这束玫瑰花了。谢宜珩一时语塞,却无可反驳,只好说:“我不记得了。” 再走几步就是家门口。裴彻也懒得再和她盘算这些小事,没意思。他搂着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开心一点,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挥挥手:“我回去啦。” 姜翡刚刚落地,脸上挂着两个倒时差的黑眼圈,一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穿过院子,一边和领邻居家的两只鹅对骂。她正好遇见谢宜珩抱着一个大纸袋进来,报纸包着的鲜花娇艳欲滴,说:“之前谁说自己的花不需要男人来送的?” 此刻谢宜珩心情不错,理直气壮地反击:“我这是向日葵,又不是玫瑰花。” 姜翡无语了,懒得再管这只嘴硬的死鸭子,回房间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去了。谢宜珩洗完澡吹完头发,本来想陪着阿比盖尔一起核对完数据,但是阿比盖尔忙着做布丁,厨房里满是黄油和巧克力的香气,热腾腾地飘出来。 姜小二嚣张地躺在沙发上,大狗又软又热,难得的温驯。谢宜珩斜斜地靠在姜小二身上,像是窝在冬天暖和的被窝里,眼皮越来越重,直直地坠下来了,最后就这么蜷缩着睡着了。 她睡得不好,或许是因为浸泡在数据里的通宵,又或许是因为谢准的那通电话。整个人晕晕乎乎,大脑全是粘稠的混沌,连梦里都不是无忧无虑的。 冥冥之中的经纬线把两个相隔千里的地方联系起来。天空重新被云翳遮满,城市的街道两侧被灰色的砖墙填满。她好像又回到了波士顿暖和的春天。谢准刚刚从巴黎出差回来,给她带了几张她喜欢的唱片。谢宜珩整个人被学校里的事弄得浑浑噩噩的,只是敷衍地看了几眼,说了声谢谢便草草了事。连吃饭的时候她也漫不经心,叉子上叉着块榴莲千层就要往嘴里送。 谢准眼疾手快地挡下了她的叉子,他看出了谢宜珩整个人神魂颠倒的,于是松了松领带,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好像小孩子都是在父母面前才会大声哭的。他一开口,语气温和,谢宜珩就绷不住了。肌肉像是拉满了的弓一下子松了下来,眼泪笔直地落下来。她一边说,一边抽噎,停停顿顿地讲了十几分钟,终于把事情讲完了。 谢宜珩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哈士奇打架,被庄令提了回来。老太太一边拿酒精棉球给她擦伤口,一边板着脸凶她:“你好好一个小姑娘,和狗打什么架啦?狗咬你一口,你总不能去咬回来吧?再说了,你又打不过人家的咯。” 谢宜珩更委屈了,哭得惨绝人寰,小臂上三道小小的口子像是被老虎挠过了似的。庄令心软,也不舍得骂她了,给她拿了几颗梨膏糖,软着嗓子哄孩子:“好了,不哭了。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是我打你了。以后别和狗打架了,你跟狗计较什么?” 可惜谢准不是庄令。他只是平静地听她讲完,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扇了她一个耳光。 甚至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你疯了?” 巴掌打到脸上是什么感觉,她已经不太记得了。谢宜珩脑袋里嗡嗡的,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庄令没把她的好脾气遗传下来啊。 她没哭,甚至都没捂着脸。谢宜珩慢慢地直起腰来,举着自己的手机,机械般地吐字:“您知道殴打子女是犯法的吧?” 确实是犯法的。但是谢准是西装革履的谢先生,说出来的话都是掷地有声,怎么可能会把这件事捅出去? 再说捅出去又如何?他难道请不起昂贵的律师?杀妻的辛普森都能被判无罪。谢准只是打了她一巴掌,甚至都算不上什么。 这条法律像个荒唐的笑话,像是被大写加粗了的讥讽。 那段日子实在是太痛苦,那些密而刺的细节在记忆里班驳褪色,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像是案发现场用□□笔划下的尸体轮廓。 谢宜珩也不想去上学了,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她只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拉上窗帘,好像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可以吞噬掉一切。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她最后给谭向晚打了电话,像是沉船上的幸存者在漫无边际的夜里的绝望呼救,“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谭向晚把她带去了多伦多。开车去机场的路上,谢宜珩最后回过头望了这座城市一眼。缬草紫色的晚霞温柔地拢下来,整个波士顿都沐浴在缱绻的暮色中。 路边的公交车站台上有神色各异的行人,她总觉得站台上那个灰色的身影很熟悉,带着些锋利的少年意气,但是又有些模棱两可的不同。 车往城市的边缘飞驰,她看了很久,直到站台和行人都变成了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地平线下面。 因为地球是圆的。 …… 梦境断断续续,到最后谢宜珩甚至开始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托马斯。 克拉克独断专横地给自己的儿子造好了路,然后推搡着把托马斯送上去。 她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大家都是父亲,谢准怎么就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最后是阿比盖尔把她摇醒的,姜小二摇着尾巴,上蹿下跳地舔她的脸。阿比盖尔一脸担忧地看着谢宜珩,迟疑片刻,问她:“路易莎,你做噩梦了吗?” 眼角还是濡湿的,谢宜珩迷蒙着眼睛,望出来都是一片飘渺的不真切,哑着嗓子说:“没事。” 阿比盖尔还套着烤箱手套,造型夸张又别致,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又在梦里骂人?” 谢宜珩“哦”了一声,翻了个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仇人。下次我一定注意。” 彩虹小马叉着腰,一脸怀疑:“我不信,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上次在拉斯维加斯也是这么骂的。连骂人的词和调子都是一模一样。” 她模仿着谢宜珩的语调,口音变变扭扭的。姜翡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正好听到,“嚯”了一声,挺惊喜的:“阿比啊,你这普通话也说得忒好了。怎么现在骂起人来都是中式英语了?” 阿比盖尔耸耸肩:“我在学路易莎骂人呢。” “那你调不对,她那是加拿大口音。”姜翡颇是惋惜地拍了拍她的肩,把盘子递过去:“你路易莎姐姐精通一百零八国语言,简直就是行走的谷歌翻译。可惜说啥都带着股蓝纹奶酪和加拿大鹅的味儿” 阿比盖尔跟谢宜珩认识快十年了,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腔调奇怪的英语。她站在原地,两条细细的眉拧了起来,分明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很笃定地说:“你不是在骂人。” 免费的洗白,不要白不要。谢宜珩正在收邮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也觉得。” 阿比盖尔摸着下巴,细细地思索了一会儿,问她:“普通同事叫什么?” “哈维·托雷斯。” 阿比盖尔脸一下子红了,推了她一把,“哎呀你讨厌…不是这个。” 谢宜珩憋着笑,想了想,换了个答案:“亨利·索恩?” 她又在东拉西扯,欲盖弥彰。阿比盖尔懒得跟她绕圈子,直接说:“劳伦斯叫什么?” 哈维假公济私,借着和亨利核对数据的名义,天天给阿比盖尔发邮件。从出门看见的一只流浪猫讲到今天有多少学生上课睡觉,恨不得把自己的生活拍成一部电影每天给阿比盖尔独家放映,他的朋友裴彻自然也会出镜。 谢宜珩才刚醒,脸庞透明又苍白,细长的睫毛慌乱地翕动着。沉默并没有被无限地拉长,谢宜珩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裴彻。” 阿比盖尔的眼光认真又执着,好像是在打量着一段不断坍缩的波函数。听到谢宜珩这句话,她笑了一下,说:“是这个名字。你上次和这次,叫的都是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忙了一直没好好更新!!跟大家道个歉。这一更是补周一的,下一更是补周二的。 感谢在2020-04-25 23:59:37~2020-04-29 23: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彩沙漠、星河缱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Tender Is the Night(1) 周一的例行工作报告结束之后, 谢宜珩去了布莱恩教授的办公室。 布莱恩教授六十多岁,一头白发稀疏,仿佛是战士的某种荣誉功勋。老人脸庞瘦削, 眼睛明亮, 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原地踱步。 他绕着办公室走了好几圈,终于看完了两份方案和各自的模拟结果,只是客气地对她笑笑:“好的, 之后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虽然是场面话, 但是这已经是LIGO难得一见的正常人了。谢宜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然后下一秒布莱恩这棵没主见的墙头草就把这两份文档发给了爱德华。 … 果不其然, 下午她就被罗伯特传唤到了爱德华的办公室。裴彻已经坐在里面了, 爱德华把两份资料往桌面上一撒, 眼神没什么温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让你们修改方案,改到最后居然改出了两份方案?” 他说话的样子倨傲又刻薄, 像是凶狠的鹰鹫:“劳伦斯, 你就这么同意这个内部结构了吗?要是国会有你这样的迁就和纵容,LIGO也不至于才拿到五亿资金。” 裴彻看了身侧的谢宜珩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没同意。” 当然没同意, 要是同意了也就不会这么吵一个通宵了。爱德华有些意外,但也不肯让步。他一眼剜过来,依旧锋利得要命, “所以呢?整个内部结构就要因为你们两个的犹豫不决而推迟吗?” 谢宜珩把刚刚打印的文件从纸袋中抽出来, 递给他, 放缓了语气,说:“您先看一下内置和外置两个方案各自的模拟结果。” 爱德华没什么耐心,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大致扫了几眼,已然下了定论:“路易莎, 你到底为什么要坚持内置呢?从干扰程度和悬镜结构能达到的灵敏度来看,外置的准确度几乎提升了一个量级。确实预算会高上一大截,但是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这话说的粗鲁又没礼貌,爱德华身上的红脖子农民气质终于暴露了出来。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裴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裴彻的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覆过来,盖在她的手背上,用了几分力道。 安心的,牢靠的,心照不宣的,像是某种无声的坚持。 谢宜珩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森林里狡黠的小动物:“莱斯利检查数据的时候不小心对调了两个方案的结果,所以准确度提升了一个量级的是内置结构。” 这招是莱斯利教她的。老教授年轻的时候经常被布莱恩戏弄,布莱恩总是拿着错误的答案来问他解题步骤,莱斯利辛辛苦苦算了大半天,布莱恩才很欠揍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看错答案了。” 于是她昨天去找莱斯利的时候,莱斯利以为这是交给布莱恩的,于是报复似的在最后做了点小手脚,调换了两个方案的最终数据。完工之后相当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甚至还要求谢宜珩跟他描述布莱恩得知真相之后的表情。 爱德华这时候才从头开始看报告,看了几页就明白了。他是物理界的泰斗,被人捧了几十年,从没受到过这样的戏弄,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目光像箭似的射过来:“你们女人怎么就喜欢这些龌龊的小把戏啊?” 他说的既不是“卑劣”,也不是“难堪”,而是“龌龊”。谢宜珩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脏的词,大脑甚至需要几秒去反应,才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裴彻向前探出身去,紧紧地抿着唇,语气是平淡又不容置疑的:“请您道歉。” “你最近很有空?”爱德华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学生了,古怪的目光扎过来,他硬生生压着自己的怒气,问道:“CEPT的数据都处理完了?” “这是两码事,”裴彻挺直了脊背,说出来的话像是把锋利的剑笔直地斩过去:“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人身攻击。请您道歉。” 爱德华沉默地注视了他很久,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最后败下阵来,说:“你先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室内的空气重新凝固,被百叶窗筛进来的阳光都是一缕一缕的。 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常年在汉福德和利文斯顿之间奔波,声音疲惫又苍老:“路易莎,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只是调换数据这件事,真的太过分了。” 爱德华坐在她对面,背着光,像是电影里面色阴翳的反派。她看着爱德华棕色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这只是莱斯利教授一开始想捉弄布莱恩的把戏。” “你难道就没责任吗?”他的目光里满是惶惑不解,闭了闭眼,视线最后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如果我今天的言行对你产生了冒犯,我很抱歉。” “如果没有调换结果,您连内置设备的方案看都不会看。”谢宜珩看着桌面上那一堆散乱的纸张,面无表情地说: 爱德华挣扎了许久,脸上的沟壑都皱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莱斯利和亨利都称赞过你,我确实不该这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他的道歉一如既往的敷衍和没诚意,但是这对于这位眼高于顶的教授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谢宜珩细细地打量着陈列柜里头的照片,摆满了爱德华和物理学家的合影,从爱因斯坦到海森堡,人们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被锁在了这个柜子里。 唯独没有他和家人的相片。 她看得入神,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说:“性别在您眼里是原罪,我没什么好说的。” 爱德华点点头,似乎她的反应是意料之中,只是说:”我很抱歉,你可以走了。“ 她望了一眼爱德华办公室里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把椅子推回原来的位置,安静地走出去。 裴彻在门口等着她,谢宜珩带上门出来,笑眯眯地拉拉他的袖子,说:“走了,下班了。” 他弯下腰来,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问她:“怎么样?” “我现在连爱德华都吵得过了。”谢宜珩心情不错,踮起脚亲了他一口:“特别厉害。” 谢宜珩说话的时候得意洋洋的,眼瞳清亮,睫毛纤长,漂亮又骄傲。裴彻被她逗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你和哈迪吵什么。” 这个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梗就过不去了。谢宜珩气得掐他腰:“我又不是劳雷尔。” 裴彻这次没笑,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轻声问道:“这不算干涉你的生活吧。” 他的目光温柔又专注,就这么望过来。谢宜珩几乎心跳漏拍,她思考了片刻,摇摇头,说:“不算。” 裴彻牵过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了声好。 走到建筑楼的门口,谢宜珩“哎”了一声,眨眨眼睛,问他:“爱德华是离婚了吗?” 爱德华年轻的时候穷的叮当响,学费都是打工挣来的。他美貌的妻子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对他不忠。事情被爱德华发现之后,恼羞成怒的女人开枪杀了儿子和爱德华的父母。 女人最终被判定为精神错乱。八十年代正是女权运动兴起的时候,解放妇女的振臂高呼之下,她被判为无罪,甚至在精神病院里安安稳稳地过了四十年。 其实他和威拉德有一样的灵魂。谢宜珩这么想着。 裴彻本来就不是爱说闲话的人,三言两语带过了几十年。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语气不太好:“…之前有几次和康妮讨论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么说实在有些过分了。” 说到康妮,谢宜珩才想起来刚刚爱德华说的CEPT,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也要去南极?” 她还在默默地盘算着坐船去南极到底要多久,却听见身旁的人说:“不用去,我只是替康妮核查数据而已。” 加入CEPT这个南极团队像是古代发配边疆的惩罚,加上爱德华之前说的话,谢宜珩莫名其妙地悟出了几分不爱诺奖爱美人的意味。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说:“是不是…” “想什么呢?我博士毕业之后就开始核查CEPT的数据了。”裴彻一看就知道谢宜珩在想什么,一下子笑了出来,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这几年望远镜一直在升级,没什么反馈数据,最近才开始正式观测。” 谢宜珩“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揶揄他:“那教授您还挺忙的。” 他们两个贴得近,谢宜珩搂着他胳膊,加之她叫的那声“教授”,一看就不是正常师生关系。路过的几个学生纷纷侧目,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 裴彻睨她一眼,说:“你再叫一声,明天我就要被人事资源部停职。” 建筑楼离停车场不远,走几步就到了。谢宜珩拉开车门钻进去,在一旁揣着明白装糊涂:“干嘛要停你的职?” 他揽着她的腰,低下头来吻她。本来只是个蜻蜓点水的吻,但是谢宜珩坏心眼地去勾他的脖子,像只小兽一样噬咬着他的唇。裴彻很轻地笑了一声,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牙关,加深这个吻。 他的鼻尖抵着她的,裴彻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带着点气声,沙哑又低沉:“你说呢?” … 姜翡难得在家几天,姜小二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激动的饭都不吃了,每天摇着尾巴转圈。 对姜翡来说,谢宜珩和阿比盖尔这两个女人的生活都无聊至极,每天三更半夜还在客厅里读文献,简直自甘堕落为社畜。她倒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嘴里快要淡出个鸟来:“有没有姐姐想和小姜一起前往音乐酒吧品鉴靓仔的?” 上次拉斯维加斯的一日游还历历在目,谢宜珩已经懒得敷衍她了:“别,我家教很严的。” 一日游的受害者二号阿比盖尔安慰似的递过来一个遥控器,说:“看看电视吧,姐姐们忙工作呢。” 两位女士夜以继日地埋头苦读,站在道德高地上燃烧自我,点亮人类的未来。姜翡再劝她们去玩都有些心虚了。她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科学频道的访谈节目,姜翡略略扫了一眼,往沙发上一倒,眼神都直了:“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谢宜珩“嚯”了一声,头也不抬:“你又可以了?” “研究引力波的…这是不是你们的同事啊。”姜翡拍拍谢宜珩的肩膀,示意她抬头,双手合十,无比真诚地向她鞠躬:“富婆小姜重金求仔,如有好人帮助,在下感激不尽。” 谢宜珩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电视里的金发男人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正耐心地向采访嘉宾介绍着广义相对论,说起话来冷静又沉稳,颇具学者风范。 左下角三个蓝色的英文字母很是显眼,是GEO天文台,不但不是她的同事,还是她的竞争对手。 “这就是你上次骂的没妈仔。” 姜翡倒抽了一口气,光速变卦:“克拉克儿子长这样啊?这是什么级别的杰克苏啊?我当场宣布他有妈了。” 上一秒还在同仇敌忾的战友没出息地叛变了,谢宜珩叹了口气,“早结婚了,和他太太感情不要太好。” 电视里的托马斯讲解着GEO600天文台后续的改造计划,姜翡听了一会儿,含糊不清的天书从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出来,只好感慨自己和这位英年早婚的靓仔没机会灵魂交流了,实属遗憾:“那恭喜这位托马斯教授再度成为没妈仔。” 谢宜珩被这人的变脸程度震惊了:“川剧变脸都没你快。” 姜翡嘿嘿一笑:“过奖过奖,我这是京剧变脸。” 厨房里有金属器皿碰撞的清脆声音,阿比盖尔端着一盘草莓雪芭走了出来。 半年前的豪言壮语终于被记起来了,姜翡眼睛一转,扑过去,讨好似地摇着阿比盖尔的胳膊:“阿比姐姐,求你教教我怎么和靓仔调情吧,特别高冷那种靓仔。” 阿比盖尔从良好多年了,眨眨眼睛,拒绝得斩钉截铁:“不教。上一个学生跟我学了三个月,结果自己遇到个gay,骂我虚假授课骂了三四年。” 她一边说还一边颇具暗示意味地往沙发这里瞟。眼看着陈年旧事又拿出来被阿比盖尔内涵,谢宜珩气得头顶冒烟:“我平常也不念叨这事儿啊,每次你提了我才骂你虚假授课。” 姜翡看了看谢宜珩,又看了看阿比盖尔,举起手指发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不管最后成果如何,我保证零差评。” 阿比盖尔岿然不动。姜翡咬咬牙,豁出去了:“我提供永久北京话教学。” 这个条件挺诱人的,彩虹小马权衡了片刻,颇是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拿起一张白纸,草草地涂了几笔,“我们先来画一个男的…我就拿这个当例子了。先从耳朵开始,然后到喉结,然后是锁骨。” “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夸得真心实意:“姐姐真懂。” “然后再往下…就是这样那样,那样又这样。”阿比盖尔一边比划着,一边看了一眼两个“原来如此”的女人,及时刹车:“我就不说了,懂得都懂。” 姜翡对着那张纸,琢磨了很久,问她:“那要是我都干了一遍,该舔的都舔了,该摸的都摸了…他还是不为所动,怎么办?” 她用的字眼实在出格,谢宜珩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别说了别说了,再说要锁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大家的评论我也看了。连我都开始觉得谢宜珩不配书名里这个“互撩”了。但是孩子随妈,没办法,打又不敢打,骂也不敢骂,只好找阿比盖尔来补补课这个样子。 本人是职业绿色晋江写手,脖子以下全部自动打码,高度自觉[玫瑰][玫瑰] 感谢在2020-04-29 23:59:31~2020-05-01 03:0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星河缱绻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等了个灯、aleuf3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斐钰泽 10瓶;你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Tender Is the Night(2) LIGO最近没有什么新的问题, 只是数据处理和噪声筛选上仍然会有漏洞。工作日志每天都全页飘红,哈维被爱德华辱骂了一顿,被迫来找谢宜珩重新核对参数。 频道还没调好几个, 两个摸鱼达人就开始闲聊了。哈维看着显示器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心里更憋屈了:“我前几天约阿比盖尔出来玩,她拒绝了,说没时间。然后我说那你挑时间吧, 我都有空。结果她说这个礼拜都没有空。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忙?” 谢宜珩忙着调整频道, 头也不回, 说:“那你得问亨利了。” 最近亨利一边处理LIGO的算法流水线, 一边研究自己神经网络的项目, 忙得要命。阿比盖尔作为亨利的首席打工仔,每天被压榨得春蚕到死丝方尽, 甚至产生了把亨利遣送回英国的危险想法。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阿比盖尔摸着黑到她房间里来大吐苦水:“我从来没上过班儿,哪知道上班是这这么整的啊。八点起床,十点睡觉, 亨利这老爷们儿还嫌我磨磨唧唧,你这日子是咋熬下来的啊?” 半夜被人吵醒显然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谢宜珩费劲地扯开眼罩,没好气地说:“因为我的老板是爱德华。” 于是阿比盖尔怏怏地走了。 … 谢宜珩本意是开导哈维, 没想到她说完之后, 哈维反而更沮丧了:“可是劳伦斯也很忙啊, 他怎么有时间和你去约会。” 这个问题刁钻又古怪,可惜谢宜珩早已今非昔比,品出了几分钓鱼的味道,当即不客气地反问他:“你怎么不问他去?” 哈维一摊手,说:“他太凶了, 会骂我。” 屏幕上的数字不断地跳跃滚动着,谢宜珩回头看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问他:“他哪里凶了?” “劳伦斯很凶啊,你不觉得吗?”哈维瞪大了眼,仿佛她说的是他前所未闻的笑话:“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敢和爱德华对着吵架的。而且我前几天还听那个艾玛说,‘虽然劳伦斯教授铁面无情,但是我对他有情就行了’。你看,大家都觉得他铁面无情。” 他模仿艾玛说话的时候刻意捏着嗓子,怪里怪气的。谢宜珩憋着笑,摇了摇头,说:“迟到的时候,劳伦斯确实不太好说话吧。” 哈维震惊了:“只是不太好说话?他双标,太双标了。上学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听爱德华的讲座。我就迟到了三分钟,他差点和我绝交,一个礼拜都没理我。” 谢宜珩想起自己还没做完的黎曼几何习题集,非常心虚,光速保存文件,直接邮件发给哈维,“我发给你了,你可以去和阿比盖尔交流了。” 哈维满意地点点头,跟她说了再见,满脸春光明媚地给学生上课去了。 … 忙忙碌碌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等来了周末,该交的报告全都交了。谢宜珩终于一身轻松,和阿比盖尔逛商场去了。 阿比盖尔给出的理由非常正大光明——因为哈维帮她做了很多数据处理,所以她打算送哈维一个礼物,以表感谢。 两个人从商场的一楼买到五楼。礼物没挑好,别的东西倒是大袋小袋的买了不少。最后谢宜珩提着三个大购物袋,实在不想走了,指了指对面Swaine Adeney Brigg的店,说:“哈维不是英国人吗?你送他把伞,很实用的。” 阿比盖尔看了她一眼,纠结得彩虹头发都要打结了:“送伞是不是不太好呀?” 谢宜珩确定这个牌子没什么黑历史,觉得挺奇怪的,问她:“为什么不好啊?” “送伞不是谐音要散吗?”阿比盖尔操着一口不标准京片子,夸夸其谈:“这寓意不好吧。” 谢宜珩从来没想到过姜翡的文化输出能力可以这么强,沉默了几秒,最后叹了口气:“哈维是中国人吗?” 阿比盖尔眨眨眼睛,“当然不是啊。” “你是中国人吗?” 阿比盖尔摇摇头。 谢宜珩被这人气笑了,在她头上拍了一下,说:“加拿大人给英国人送礼,纠结什么中文谐音?快去。” 阿比盖尔恍然大悟,进店挑了一把高贵的黑伞,如愿以偿地完成了任务。两个人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结果刚到停车场,亨利催魂夺命的电话就来了:“路易莎,你现在有空吗?” 谢宜珩看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本来想说没空。但是阿比盖尔都被剥削出报复心理了,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吆喝了一句:“她可空了。” 学术资本家亨利颇是赞许,说:“那你现在可以来学校一趟吗?我想和你聊聊之前的方案。” 谢宜珩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比盖尔忙不迭地答应了:“我马上把她送过来,您放心吧。” 电话那头的亨利相当满意地挂了电话,电话这头的谢宜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阿比盖尔·丹尼斯小姐,根据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我宣布您侵犯了我的人权。” 阿比盖尔劝她:“姜翡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路易莎,你要多努力。” 谢宜珩气得骂她:“最不努力就是姜翡,她还好意思说。” …… 亨利是找她来商议之前提出的众包的方案的。LIGO的核心结构升级完成之后,能接收到的噪声信号呈几何倍数增加,逐个处理的话,效率低又浪费时间。莱斯利已经快要罢工了,老教授坚持认为让图灵奖得主来处理噪声问题,就好像是让米其林三星大厨去洗盘子一样浪费。 两人把大致的方案定了下来,已经快要八点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化开了浓郁的夜色,推开窗时,扑面而来的都是潮湿又蓊郁的草木味道。夜色缱绻又温柔,仿佛要涌进来。亨利看着谢宜珩在窗口唉声叹气,一挑眉,问她:“又没带伞?” 加州一年都下不了几次雨,谁知道这个冬天又是下雨又是下雪,连亨利都以为自己住在了被穿着背心拖鞋的人所占据的伦敦。果不其然,谢宜珩点点头:“没带。” 亨利“哦”了一声,蓝眼睛转了转,换上了循循善诱的口气:“这几天的工作日志检查了吗?既然下雨了…” 大事不妙,谢宜珩一边噼里啪啦地给裴彻发短信,一边搪塞亨利:“有人来接我。” 这个“有人”是谁,亨利不用问都能猜到。老教授用那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眼神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那也可以,你明天直接把报告发给我。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短信里她委婉地描述了下雨没带伞的情况,裴彻心领神会,问她:“那我来接你?你在亨利的办公室吗?” 谢宜珩非常痛快地回了一个好,收拾好东西,和亨利说了声再见,就下楼了。 她走的西侧楼梯,二楼的窗户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后面的那栋教学楼。谢宜珩不经意地一瞥,就看见艾玛站在门口,亚麻色的长发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好像是在哭。 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艾玛狼狈地背过身去,用衣袖擦干眼泪。 这栋楼里经常有拿着不及格卷子挂着满脸泪水的学生出没,裴彻习以为常,只是礼貌地说了一声借过。 听到他的声音,艾玛转过身来,鼻尖和眼眶还是红彤彤的,委屈又无助的样子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目光里满是期艾:“劳伦斯教授,晚上好。我…我没带伞。” 大雨滂沱,砸在砖石路上的声响沉闷又压抑。裴彻指了指走廊的方向,说:“那边的储藏室里还有一把雨伞。” 这句话等同于拒绝,只是没有那么直白。可惜这位女士大胆又妩媚,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执拗地仰着头问他:“我是艾玛,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名字相当耳熟,经常被谢宜珩拿来调侃。裴彻思考了片刻,礼貌又疏离地告诉她:“我不记得,但是我女朋友记得你。” 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被划出来,他话里暗示和警告的意味足够明显。艾玛不依不挠,“我只是想借把伞。” 裴彻着痕迹地侧过身体,轻轻敲了敲金属伞骨,告诉她:“女士,这把伞可不只是伞。如果您只是想借把伞,爱德华的办公室里就有,您可以问他借。” 礼貌是一种社交美德,很显然这位艾玛小姐并不值得礼貌地对待。她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裴彻没再浪费时间,径直离开了。他朝着那栋红色的教学楼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谢宜珩笑眯眯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谢宜珩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摘掉卫衣的帽子,钻到撑开的伞里,亲昵地抱住他的胳膊,说:“你干嘛呢?” 尾音被拖得很长,像是不怀好意地揶揄。裴彻抬头看了看楼梯上的窗口,身后就是物理系的教学楼。他心下了然,点点她的额头,笑着说:“都看见了,还在这明知故问。” 谢宜珩掐了一把他的腰,威胁他:“坦白从宽,刚刚干嘛了。” 裴彻揽着她,言简意骇,“她要借伞,我拒绝了。” 谢宜珩紧紧挨着他走,像只黏人的树袋熊。她“啧”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问他:“那你当时怎么就借我了?” 西雅图的雨比洛杉矶的雨大得多,她不但心安理得地骗到了伞,还骗到一件外套。 裴彻笑了一声,转过头问她:“哪个当时?高中的时候还是在华盛顿州的时候?” 谢宜珩思考了片刻,她借伞的理由不是迟到就是没带伞,反正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于是在裴彻脸颊上亲了一口,权当报酬,说:“有没有比较正面的理由。”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总是柔和的,睫毛遮住了上扬的眼尾,掩去了凌厉的意味,琥珀色的眼瞳里都是细碎的光:“我比较喜欢你。” 谢宜珩眯了眯眼,语气危险:“比较?” 停车场不远,走几步就到了。“特别喜欢你,走了。”裴彻替她拉开车门,打着伞,等她坐进去之后再走到另一边。 谢宜珩扯出安全带,想起正事儿来了,转过头问他:“爱德华说内部二氧化碳激光器的文件在你这里,让我来找你拿。” 爱德华最后还是决定内置控制设备。或许是因为不是当面说的,他在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羞愧,轻描淡写地在邮件里告诉她:“路易莎,你找劳伦斯和康妮要一下数据。” 反正谢宜珩被这人的若无其事的样子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昨天的更新!!!! 一两点的时候还有一更啦!!!!!!!! 感谢在2020-05-01 03:08:22~2020-05-02 23:5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了啦 3个;星河缱绻、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美 5瓶;你的父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Tender Is the Night(3) 二氧化碳激光器可以抵消反射镜的形变, 但是最新几次的测试数据尚未公开,只有纸质版本的文件。裴彻想了想,说:“那份文件在我家里, 你如果着急用的话, 现在绕过去拿一下好了。” 爱德华布置的每一个任务都是八百里加急。谢宜珩看了看自己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安排,当机立断:“还是今天拿一下吧。” 他家离加州理工也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这几天的资料多且杂, 裴彻还没找到那份文件到底放在哪里, 谢宜珩就收到了亨利催魂夺命的电话, 老教授压迫起人来毫不客气:“路易莎, 我把算法流水线的几个现有问题发到你邮箱了, 你按照这几个问题去对比工作日志。好了就马上发给我。” 从落地窗望出去,街道上都是一串蜿蜒的红, 星星点点像是春节里张灯结彩的唐人街。现在回去堵车不知道要堵多久, 谢宜珩叹了口气,问他:“我可以稍微呆一会儿吗?先交完亨利的报告再说。” 裴彻找到了那份文件,放在她手边, 笑了笑,说:“当然可以。” 工作邮件堆积如山,谢宜珩翻了翻, 没找到亨利发过来的邮件。她以为是系统默认分类到了垃圾邮件, 去垃圾箱里找, 却发现了另一封邮件。 发件人的名字熟悉又陌生,她看着后面的域名才认出来,是她高中时候的物理老师布莱克。 很长的一封信,这位老师郑重其事地向她道了歉,字里行间没有尖酸刻薄的嘲讽, 也没有阴阳怪气的挖苦,只是很平静地告诉她,自己当年做出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判断。或许影响了她的人生,或许没有,但是他为她的离开而感到自责。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想,如果我当时相信你,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可能我的信任算不了什么,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欠你一个道歉。”布莱克说起话来还是以前的感觉,口吻平静又柔和,像是谁把故事娓娓道来:“无论如何,新年快乐。” 谢宜珩看完邮件,笑了笑,回他:“您现在都不爱用比喻了。” 这封邮件在她的垃圾箱里躺了快两个月,现在才被她翻出来,这个回信怎么看都是不够意思。没想到布莱克回得很快,谢宜珩连亨利发过来的参考资料都没看完,邮箱的提示音已经响起来了。 “我只是个高中的物理老师,当年给你们上课还行,现在再和你说这些,就是相形见绌了。”布莱克贴了一个很可爱的emoji贴纸,在最后打了一句:“希望可以看到你拿诺贝尔奖的一天。” 最后一行字很短,但是她看了很久,久到手机屏幕缓慢地暗下去。 裴彻靠在沙发上等她。谢宜珩看完了亨利列出来的条目,整理好资料后直接发给他。 客厅的电脑连着蓝牙音响,淅淅沥沥的雨声太杂,她随便挑了首歌开始播放。 是The Score的《Better Than One》。 “Can you hear the sound of my heart” “你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吗?” “As it stays in time,” “它永存在时光中,” “Never far behind from you” “永远不会离你远去。” 乐声在客厅里肆无忌惮地流淌着,她慢腾腾地挪到沙发面前,重重地扑下去,像是高高的悬崖上张开翅膀的鸟。裴彻探了探身,稳稳地搂住她,嗓音里有几分近乎是纵容的笑意:“看完了?” 谢宜珩没接他的话,窝在他怀里问道:“你和布莱克说什么啦?” 她聪明得要命,顺着布莱克字里行间的一个缺口就能猜到整个来龙去脉。裴彻没否认,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爱德华的学生,特别厉害。” 这个人设听起来分外耳熟,谢宜珩一下子笑起来,支着脸,歪着脑袋问他:“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裴彻扣着她的手腕,拇指贴在腕侧,触觉可以感知到她一下一下跳动的脉搏。他看着她的眼睛,缓慢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真的走了这条路,一定远比我出色。” ——因为我现在的结局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所以我把它送给你。 谢宜珩侧过头,望向窗外的无边夜色,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翡的那句话:“任何选择都会后悔的。” 她的眼睛清澈又通透,摇了摇头,说:“我现在也很出色。” “确实。”裴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可以起来了:“送你回去?” 谢宜珩趴在他胸膛上,手贴在左胸,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就可以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有力的,笃定的,举足轻重的,像是教堂里沉重的钟声。 她戳了戳他的额头,小声地抱怨:“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哎。” 不解风情这个词不是专门用来形容她的吗?他听得想笑,圈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点点收紧,轻声说:“那今晚别走了?” 可能是挨得太近,也可能是空调太热。谢宜珩只觉得温度一点一点地升高,连带着脸颊一起烫起来。她沉默了片刻,说:“我没带衣服。”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说:“穿我的。” 谢宜珩本来就不是善于谈判的人,这种时候开出来的条件更是奇奇怪怪,“我睡觉踢被子。” 客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斜斜地打下来。他的眉梢和睫毛都是温暖的光泽,听到这句话,愉悦地一挑眉,说:“我帮你盖。” 谢宜珩乖乖举手:“我还有个问题。” 裴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斟酌了片刻,确定自己的用词不算太冒犯,在他耳畔低声说:“六十分贝…床上也要遵守这个吗?” 一开始确实有单纯的睡个觉的可能,她这个问题一出来,就没什么可能了。 这话说得放肆又大胆,裴彻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手指按着她的脊椎骨往上,说:“…你可以试试。” 她勾着他的脖子,凑近了看他,近乎是鼻尖相抵,可以看见自己在他眼里的倒影。衣领的位置残留着一点橡树苔和琥珀的气味,干净又好闻。谢宜珩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试试就试试。” 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应该是被抱起来了,因为膝弯的陌生触感,因为衬衫扣子被一个一个地解开,因为肌肤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谢宜珩整个人都是僵着的,但还虚张声势地威胁他:“不准撕!” 裴彻从善如流地答应了:“好,不撕。” 再然后应该是床,因为脊背蹭到了平滑细腻的床单。 “哒”的一声,灯被关掉。房间里满是浓郁的夜色,清皎的月光柔柔地洒进来,谢宜珩只能看到家具边角的轮廓,看见他肩胛处利落的线条,看见他轮廓锋利的侧脸。 “我…唔!工作日志…前几天的…前几天的还没看。”连尾音都是颤抖的,谢宜珩喘着气,脸颊绯红发烫,一句话要断断续续地说上好久:“明天…明天要交了。” 肌肤相贴,滚烫的温度传过来。裴彻没停下动作,吻着她漂亮的锁骨,很轻地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 当然要想着了。她和莱斯利不约而同地摸鱼,商量好了最后一天再根据工作日志来修改算法。今天再不看,不但鸽了莱斯利,还会惹怒亨利。 什么时候? 她脑袋晕晕乎乎的,早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谢宜珩眼睛都是雾蒙的,沾湿了的睫毛低低地垂下来,像是伦敦刚刚下过雨的清晨:“你…慢点…裴彻!” 她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些许变了调的哭腔。可能是警告,但是说出来的时候只像挠人的猫。裴彻咬着牙停下,急促的呼吸炙烤着她的耳廓,近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怎么了?” 谢宜珩埋在他的肩窝里,脑海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光影,声音又软又腻:“你…让我喘口气。” 这个理由过分得要命,偏偏他还真的停下来了。裴彻偏过头去咬她莹白的耳垂,低低笑着:“…到底是谁不解风情。” 谢宜珩看着他浅琥珀色的眼眸,只是突然想起来,哈维说的好像是对的,这个人不是这样的。 在波士顿的时候,他会讲那些浪漫又质朴的理论,会讲恒星的死亡和湮灭,会讲费米子和玻色子的区别,好像整个宇宙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告白。 华盛顿州的落日比加州的还要滚烫。后来他好像也讲过,空间几何形式和量子力学的微观宇宙,一大串高深莫测的名词砸过来,可能比之前所有的话都要浪漫百倍。 但是她说了什么?她很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我不记得了。 然后裴彻就再也没有讲过了,甚至聊天的时候都在有意地避开这些话题。 甚至和最爱用各种各样的物理比喻的布莱克说,不要这么跟她说话,因为她是一个很厉害的物理学家了。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呢? 这个人明明会毫无顾忌地和爱德华争吵,会用她不知道的筹码和威拉德谈判,会近乎残忍地拒绝那个叫艾玛的女孩子。 所以哈维和爱德华说起裴彻的时候,会用那些理性的,冷静的,克制的形容词来给他下定义。 但是她看见的,触摸到的是温柔。 纯粹的,剔透的,像是海水一样包围她的温柔。 像是光的波粒二象性,站在对立面的品质在他身上共生。 他们是麦克斯韦,看到的是光的波动性;她却是普朗克,看到的是光子的粒子性。 而且只有她看到了。 国王的俯首称臣,才最叫人心动。 … “I\'ll be the light that guides you home when skies are grey” “夜色浓郁时,我是牵着你回家的光。” “There\'s nothing I won\'t do to keep you safe” “我会竭尽全力来保护你。” 外面的音响没有关,乐声隐隐约约的飘进来。她只能听见架子鼓的纷乱鼓点,像是此时此刻的心跳。主唱一遍一遍地重复着“light”这个单词,像是教堂里冲破云霄的祷告。 她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挠他的时候都是轻飘飘的,只好看着他的眼睛,视线灼热滚烫,好像真的盛着细碎的光芒。 裴彻有些无奈地笑,吻掉她眼角的濡湿:“哭什么?” 乐声还在遥远的地方一遍遍地播放着。谢宜珩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轻声吐字:“嗯…你…你别…停。” 这个断句模棱两可,连她都看不下去自己这样的甲方了,简直是大写的无理取闹。裴彻笑了一声,嗓音郑重其事,带着点嘶哑:“好。” 他好说话得难以置信。谢宜珩努力地睁着眼,望出来都是迷蒙的一片。她只好伸出一根手指,温热的指腹断断续续地擦过他的眉骨,像是谁一笔一画地在水面上写下诗句。 然后没力气地下滑,描摹着眼尾的弧度,然后是高挺的鼻梁,再往下是唇。 “And if this world goes up in flames” “即使这个世界被烈火焚烧殆尽” “Just take my hand, don\'t be afraid” “那也牵我的手吧不要害怕” 十指相扣,她眼泪再度落下来,说:“…你…不讲道理。” 不知道她说的道理是什么歪门邪道。他的吻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耐心地跟她争论:“这又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她的脖颈贴着他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像是古书里写的“交颈颉颃”的缠绵悱恻。 …… 谢宜珩吹完了头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裴彻已经换好了床单被套,连带着衣服一起放到洗衣机里。 她眼睛还是湿漉漉的,掐了一把他的腰,控诉道:“怪不得哈维说你凶。” 裴彻低头替她把长长的袖子卷起来,状若无意地说:“…不是同一种凶吧。” 阿比盖尔上课的时候并没有提供售后服务,于是面对他明目张胆的调戏,谢宜珩很没出息地脸红了。 她套着他的睡衣,松松垮垮的,袖口和裤脚都卷了几圈,裸露着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鸵鸟精神再一次被发扬光大,她干脆往床边一倒,陷在云朵一样软和的被子里,困得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但还是问裴彻:“有身体乳吗?” 秉承着一个物理学家的学术诚实性,他在浴室门口思考了片刻,诚恳地问她:“什么是身体乳?” 很显然这个直男并不知道身体乳是什么,更别说有了。 谢宜珩趴在床上,费劲地描述着:“我包里好像还有一瓶,白色瓶子,盖子是黑色的。” 裴彻相当配合地去她包里找出来。她下午和阿比盖尔逛街的时候买了Diptyque的香水,土豪姜翡远程遥控,托她们代购了一大堆。店里送了不少赠品,袋子装不下,她顺手塞到包里了。 他压了几泵,问她:“擦哪儿?” 她本来想拽拽地抬起一条腿,但是大腿和小腹都使不上什么力气,又酸又麻。谢宜珩挣扎了一下,还是认命地放弃了,只好说:“腿。” 裴彻把膏体在掌心推开,然后均匀地擦上去。乳白色的膏体沾着一点他的体温,玫瑰和鸢尾的味道交织着,像是盛夏时晚风酣醉的黄昏。 窗外的雨声还没停,滴滴答答的。裴彻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谢宜珩举着黑屏了的手机,像是课堂上装模作样的学生。她是真的困了,说出来的话都是颠三倒四的:“工作日志还没看。我得先看了。可是我好困。” 裴彻看得好笑,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她:“明天什么时候交?” “晚上吧。九点?还是十点。” 她嗓音都是黏黏糊糊的,裴彻关掉了灯,在她眉心啄了一下,轻声说:“明天早上起来看。” 他的胳膊还搭在她腰上,熨贴的热度传过来,谢宜珩思维都钝化了,只说:“没鹅…我起不来。” 这都是什么破理由。裴彻搂着她,沉默半晌,说:“我叫你。” 这个人比瑞士的石英表还要准时,谢宜珩无比放心。被窝里有他的味道,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鸢尾花的香味。她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总觉得自己是在波士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华盛顿州的傍晚。 谢宜珩听见自己很轻很轻地说:“那晚安了。” 裴彻替她掖好被子,也说:“晚安,路易莎。” … 次日清晨,谢宜珩是被爱德华的电话吵醒的。 跟莱斯利比起来,爱德华简直是业界劳模,清早七点就打电话问她:“这几天的工作日志看了吗?” 谢宜珩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潜意识觉得自己整个晚上都是围绕着那一大片标红辗转反侧,于是想也不想就直接说:“看了。” “八点钟到我办公室。”爱德华还是一如既往的命令语气,说:“亨利也在,我们要讨论一下你之前提出的众包方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和今天的更新二合一啦!!!二合一啦!!二合一啦!!(债终于还完了) 本文参加科教兴国大赛,女主谢宜珩充分体现了一名敬业的科研从业者该有的精神[玫瑰][玫瑰] 女儿太劳模了,我都被感动到了。 (大家记得来wb找我玩!!!!) 感谢在2020-05-02 23:59:27~2020-05-03 19:0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缱绻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美 5瓶;hfdus 2瓶;海风风光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Tender Is the Night(4) 高中时候, 谢宜珩老是在哲学课上请假。偏偏教哲学的老师是个英语不好的德国人,发过来的邮件七拐八绕,满篇都是语法错误, 连作业是在第几页都说不清。几次邮件联系下来, 谢宜珩干脆直接去问阿比盖尔有什么作业了。 十六岁的阿比盖尔还是社交花蝴蝶,今天和塞缪尔去野餐,明天去阿尔伯特的家里骑马, 日子过得颠三倒四。谢宜珩问起来, 她总是轻轻松松地一挥手, 说:“没有没有。” 于是谢宜珩周一早上都在教室里奋笔疾书, 课本被翻得哗啦响, 一边争分夺秒地补作业,一边痛骂阿比盖尔不靠谱。 时隔多年, 谢宜珩终于梦回高中, 重新体会到这种跟时间赛跑的感觉。她腰酸背痛地爬起来,草草看了几页汉福德发来的工作日志,觉得自己实在看不完, 顺理成章地去找阿比盖尔了:“阿比姐姐,求你了,给我看看这几天你交给亨利的摘要吧。” 阿比盖尔的声音还是含糊的, 一看就是没睡醒。她在电话那头愣了几秒, 不太确定地反问道:“你还没写啊?我还等着你今天交给亨利了, 我能借鉴一下呢。” 朋友果然就是朋友,步调永远保持一致。 “我会不会被亨利辞掉啊?”阿比盖尔也慌了,说起话来都是结结巴巴的:“你你你什么时候交给他啊?” 谢宜珩开着免提,一边托着手机,一边飞快地翻页, 像是华尔街里那些带着蓝牙耳机,步履匆匆的职场精英。扬声器把阿比盖尔的哀嚎无限倍数地扩大,裴彻从衣帽间里出来,听到这边一大清早的相声表演,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谢宜珩挂了电话,瞪他:“怪谁?” 他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认错:“怪我。” 对方认错态度积极良好,谢宜珩没底气地变成了一个哑巴。 这个早晨比压缩饼干还充实。谢宜珩吃吐司的时候在看日志,穿鞋的时候也在看日志,争分夺秒的样子像是随堂测验前几秒疯狂翻书的学生。裴彻看了她一眼,从一旁的衣帽架上顺手拿了条围巾替她围上。 羊绒的触感柔软温柔,细细地扫过脖颈处的皮肤,有些轻微的痒。谢宜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终于舍得从手机屏幕上挪开了:“今天不冷吧。” “是不冷。”裴彻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颈侧,笑着说:“这个,遮一下。” 谢宜珩又瞪了他一眼。 来自德州的红脖子爱德华显然迟到了。谢宜珩从楼梯拐角出去的时候,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亨利穿着黑色的大衣,西装领带一丝不苟,满身都是上个世纪老绅士的做派。 罗伯特正在低声下气地向亨利解释,说爱德华还在见几个科学基金会的人,可能要稍微等一下。 可惜老教授自从做完了手术,心律就再也没失常过。一颗心脏跳得比爱德华还准时,挖苦起人来刻薄得理直气壮:“科学基金会?他是不是准备五月再来一场听证会?” 这话没法接,不管怎么样回去又要挨爱德华的一顿骂。罗伯特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走了。谢宜珩一早就看了场戏,心情挺不错的。跟亨利说了早安,索性和他一起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爱德华。 趁着现在还有空,她重新看了看工作日志的最后几页,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侧过头问他:“您也知道二次听证会的事啊?” “我当然知道。”亨利没好气地冲着橱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艾萨克的手稿可还没还我呢。” 话音刚落,爱德华就推开门进来了,那双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睛直勾勾地扫过来,嗓音低沉又嘶哑:“路易莎,下个礼拜跟我一起去汉福德,控制设备的灵敏度需要重新调试。你有时间吗?” 见鬼了,爱德华居然学会用征询意见的疑问句了。谢宜珩只觉得他今天的口吻实在叫人身心舒畅,恨不得录下来当睡前故事循环播放。她足足愣了几秒,才说:“有空的。” “好,莱斯利也会跟你一起去。”爱德华点了点头,接着说:“你大致讲一下众包的初步构想,我之后再跟科学基金会那边商量。” 众包其实处理的不是关键的数据,只是利用闲置的电脑资源搜寻宇宙里孤立的引力源,说白了就是在给LIGO节约时间和钱。谢宜珩说到一半就被敲门声打断了,半个白花花的脑袋探进来,莱斯利笑眯眯地问他们:“今天堵车,所以我来晚了,抱歉啊。” 好像是某种奇怪的接力赛,莱斯利才坐下没多久,爱德华接了个电话,没好气地骂了一通人,又出去了。 亨利听完了整个众包平台的计划,点了点显示屏,问莱斯利:“你修改训练权重了?” 莱斯利明显不在状态,“哦”了一声,说:“对,这个权重的随机梯度下降了。” 亨利看了看显示屏,又看了看一脸梦游的莱斯利,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莱斯利想也不想,立马改口:“上升了。” 大概是莱斯利的反应实在是太像课堂上浑水摸鱼的学生,亨利来劲儿了,反正他在打击莱斯利这件事上永远有无穷无尽的热情:“以前我讲数据聚类的时候,问一个学生这个参数是显性还是隐形,她当时就是这个反应。你知道这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吗?她后来回以色列研究沙漠农业去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老教授还把话音拉得格外长,半是揶揄,半是讽刺。谢宜珩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提醒亨利:“您刚刚说的这个学生是我。” 这个学生不但没去以色列研究沙漠农业,还在这里兴致盎然地看戏。莱斯利笑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不错,建议LIGO再设立一个以色列分部,特别适合威拉德。” 亨利气得差点摔门而去,凶巴巴地瞪她,说:“我以前跟你说什么了?” 谢宜珩非常老实地复述了一遍:“您犯错的时候要提醒您,不能明显得让您发现,但是要让您知道自己错了。” 亨利冲她吹胡子瞪眼,莱斯利笑得更开心了。 为了信息传输和收集的问题,谢宜珩和亨利争论了好一会儿。老教授分析得头头是道,声情并茂,大有些公报私仇的意味。房间里暖气打得足,谢宜珩讲了十几分钟,只觉得口干舌燥,脖子快要被捂得融化,干脆把碍事的围巾扯了下来。 没想到神经网络的层数还没讲完,莱斯利就开始疯狂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瞟她的围巾。 亨利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得H7N9了?赶紧去隔离,别出来到处传染。” 他一眼扫过来,无意地掠过她的脖颈。也不知道这一眼看到了什么,老教授蹙了一下眉,不太自然地别开眼,说:“房间里冷,你把围巾带上。” 谢宜珩一脸懵,看了看两位教授清一色的衬衫,还在好奇到底是怎么个冷法。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指尖擦过颈侧的温度很熟悉,清晨某人给她带上围巾的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重新围上围巾,讪笑着说了句:“是挺冷的。” 莱斯利满脸挂着八卦的笑容,这种诡异的气氛贯穿了整个对话,直到工具人罗伯特又来敲门。他站在门口,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亨利教授,爱德华请您去一趟实验室。” 两座大山都被罗伯特移走了,LIGO知名摸鱼二人组的闲聊也就开始了。 谢宜珩重新看了一遍亨利电脑上的监督学习的方案,想起刚刚莱斯利的精彩猜答案,有些想笑,“您昨晚没睡好吗?” “我这几天一直在担心康妮的事。”莱斯利往后一躺,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叹了口气:“她最近真的太忙了。这么下去肯定对身体不好。况且她在南极,我都怕她哪天晕倒了,结果没人能救她。” 康妮是很好强的性子,女权的大旗挥了几十年,就差在脸上纹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其实她已经是足够优秀的女士了,学术能力和威拉德相比也不遑多让。但是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和爱德华分庭抗礼的机会,更是卯足了力气往上冲。反正最近南极极昼,天还是亮的就该工作,连熬夜加班这种说法都不存在。 前任社畜谢宜珩听得浑身发毛,庆幸康妮不是万恶的资本家,不然她的南极工厂是某种意义上的永动机。 “而且CEPT的望远镜应该捕捉到了什么图像。”莱斯利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接着说:“我猜爱德华刚刚出去也是因为这件事。” CEPT的望远镜正式启动也不过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捕捉到有效图像,甚至开始数据分析和处理了。这样的效率实在惊人,谢宜珩蹙眉,问他:“爱德华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CEPT不应该也有保密协议的吗?” “这个项目就是爱德华的,什么样的保密协议防得住他?”莱斯利虽然是笑着的,但是脸上的表情不好看,目光流露着隐隐的担忧:“…我估计麻省的那个白皮鬼又要疯了,不知道他到时候又要干出什么事来。” 她和莱斯利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沉下来,夕阳在室内拉出了一片浓稠的阴影。莱斯利看了一眼手表,准备下班,笑眯眯地递给她一份文件:“这是你之前说过的卡尔曼滤波和匹配滤波结合的方案,我和亨利改了一下,过几天去控制设备上调试。你再看一遍。” 亨利和莱斯利替她改作业,简直是大写加粗的受宠若惊。这份文件要是在期末考前的计算机系里拍卖,她绝对可以赚得盆满钵满。谢宜珩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个文件袋,连说了十几声“谢谢”。 她从教学楼里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天色浓郁的黄昏。天边的晚霞像是被点燃了,窜起绯红的烈焰,像是要烧破天穹。 裴彻从左侧的小径走过来,黑色的风衣上都沾染了浓重的晚霞,像是莱纳电影里暖色调的黄昏,她的男主角满身都是柔和又朦胧的光晕。 裴彻笑了一声,对门廊处这个熟悉的身影说:“我刚想来找你,你正好出来,好巧。” “好巧”这个词耳熟得要命,轻描淡写地把宿命里的相逢一笔带过。谢宜珩笑着走过去,往他的肩窝里一靠,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上还碰到了下班的莱斯利。莱斯利脸上就是大写的八卦两个字,看得谢宜珩都不好意思了。裴彻关上车门,侧过头问她:“送你回去吗?” 谢宜珩想也不想就直接说,说:“好啊,正好今晚还能交了这周的工作报告。” … 托尼生病了,哭着要见妈妈。儿子在电话里哭了两声,阿比盖尔也坐不住了,今天下午就买了机票回多伦多。姜翡更是离谱,上完了阿比老师的课,立刻学以致用,昨天就去了纳帕谷的酒庄度假,连姜小二都一并带走。 这个女人还非常虚伪地声称是因为自己工作太累,休了年假。 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客厅里摆满了形状各异的木雕,隐没在黑暗里,高高低低的轮廓像是无数野兽拱起的脊背。惨白的月光打在玫瑰花窗上,投下一片破碎又鲜艳的颜色,像是午夜庭院里血红的玫瑰花。 整栋房子像极了鬼影幢幢的老宅,谢宜珩在门口僵了两秒,腿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跨进门槛。 裴彻弯下腰来,和她平视,有些同情地问她:“要不要来和我住?” 她本来还想有骨气地拒绝,但是话还没说出口,隔壁院子里就传来了一声鹅叫,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被无尽地拉长,凄厉又尖锐。谢宜珩整个人都吓清醒了,她迟疑了一下,说:“…也不是不可以。” 她一句“好的”说得七拐十八弯,连双重否定都用上了,像是古英语里那些冗长繁复的对话。裴彻忍着笑,替她打开客厅的灯:“好,你先收拾东西。” 谢宜珩收拾起来就是没完没了,浴室里的瓶瓶罐罐都能装三大袋子。裴彻眼看着她就要拿出第四个购物袋,终于打算制止一下这位搬家狂人:“…这是什么?” 他拿着三个形状相似的瓶子,只是颜色不同。谢宜珩一看到这三个瓶子就来劲儿了,准备好好地给直男上一堂课:“都是洗发水,但是功效不同。这瓶是柔顺头发的,这是滋养干枯发质的,这个是减慢头皮老化速度的。” 裴彻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把瓶身转过来,指着上面的成分表,问她:“主要成分不都是一样么?只是柔顺头发这一款多了甘油。” 当然不一样了。她刚要出声反驳,看了一眼成分表,尴尬地发现前面几位的主要成分确实没什么不同。对直男的嘲笑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她只好换了种说法给自己撑场子:“这是玫瑰和檀香味的,这是绿薄荷和风信子的味道。确实不一样。” 裴彻倚着门框,非常有眼力见地接过三个圆滚滚的瓶子往袋子里一装,无奈地笑了一声:“喜欢就都带上吧,家里放得下。” 这个人好说话得近乎是纵容。谢宜珩走到他面前,学着那些好莱坞女明星的样子,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问他:“那好闻吗?” 裴彻俯身替她拨好头发,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睛,用那种表扬小朋友的口吻轻声说:“好闻。” 收获了一份肉麻回答的谢宜珩心满意足地收拾化妆品去了。她往化妆包里装了几支口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啧”了一声,好像在嫌弃他公式化的敷衍:“这明明是你家的洗发水。” 他当然知道是他家的洗发水,因为她发间的气味清冽又熟悉。裴彻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另一个袋子,很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说:“也好闻。” 谢宜珩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哈维传授的人生信条,眨眨眼睛,明知故问:“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洗发水?” 她像是《一千零一夜》那个苛刻刁钻的国王,非要山鲁佐德讲他想听的故事。裴彻捏了捏她的脸颊,嗓音里带着几分熟悉的笑意,说:“因为你。” … 开车回去的时候路过了一家Costco,谢宜珩要去买吐司和牛奶,结果一逛就没个尽头了。 两个人从食品区逛到生活区,裴彻看她又忙忙碌碌地往购物车里丢洗发水,好整以暇地问她:“这次又是什么功能的?” 好大一个坑等着她,谢宜珩才不会去跳。她回头睨了他一眼,语气平平:“小苍兰。” 她挑挑拣拣了不少东西,最后还在装满了酒的货架前徘徊。裴彻当机立断地拖着她走了。谢宜珩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我酒量很好的。” 裴彻“啧”了一声,敲敲她的脑袋,说:“可惜你酒品很差的,走了。” … 她的东西本来就多,又去Costco买了不少。等谢宜珩理完一大堆东西,已经将近十点,整个人累得快要散架,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裴彻拿着本书,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谢宜珩不客气地把腿架在他身上,半趴着跟阿比盖尔发短信。远在多伦多的阿比盖尔跟她大吐苦水:“我想工作了,特别想。” 谢宜珩飞快地打字:“好的,亨利让你周三之前交出递归神经网络的论文。” 阿比盖尔本质上还是一个傻白甜,心存侥幸地问她:“你在骗我吗?” 谢宜珩直接把亨利的原文发了过去,彩虹小马一下子黯淡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绝望来:“你在家吗?可以把茶几上那几份文献拍照发给我吗?” 谢宜珩:“我不在家。” 过了一会儿姜翡的短信过来了,给她发了个抱拳的emoji,言简意骇地说:“姐妹,夜不归宿?啥情况啊?” 谢宜珩一看就知道阿比盖尔传情报了,不客气地反问她:“你知道客厅半夜是什么样的吗?” “你说啥呢我听不懂。”姜翡作为始作俑者之一,心虚地岔开话题:“普通同事趁人之危,趁我们小谢胆小,就这么坑蒙拐骗。姐姐不怕,妹妹下次度假的时候,把狗留给你。” 裴彻看她笑得整个人都在抖,干脆伸出手臂把她捞到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问她:“怎么这么开心?” 谢宜珩转身去勾他的脖子,顺势跨坐在他身上,晃了晃手机,得意洋洋地笑了:“跟朋友控诉你乘人之危。” 她没用什么力气,上半身就软软地贴在他胸膛上,身体的曲线舒展开来,像是工艺品店里那些精致漂亮的瓷娃娃。 裴彻稳稳地搂着她的腰,像是握着一尾纤长的鱼,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乘人之危的,不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补4号和5号的欠条!!!!!补上了!白天会补7号的欠条!!!!!!! 根据我接下来的补觉质量,我来看看谢宜珩今晚到底是过性生活还是给我回去写报告。 (他俩最近好甜啊,我酸了。不行,我的大刀is ready) 感谢在2020-05-03 19:09:38~2020-05-08 05: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2个;等了个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菀青 10瓶;hfdus 5瓶;你的父亲、aciss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Tender Is the Night(5) 她半垂着眼, 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的额头光洁,眼睫纤长, 仿佛是阿尔忒弥斯临水照影的温柔。 谢宜珩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笑眯眯地说:“不行,今天要写报告。” 暖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打下来,裴彻低着头, 有一缕碎发垂在眉心。这么看过去, 眉眼间还有一点少年意气。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的时候。 谢宜珩仗着自己有正当理由, 把他的领带扯得松松垮垮, 领口半敞,坏心眼地在他耳畔吐字:“…哥哥不用写作业?” 大概是她图谋不轨得太明显, 裴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一挑眉,说:“不用。” 谢宜珩相当不负责,打着撩完就跑的算盘, 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那不行,我要写作业去了。” 裴彻置若罔闻,勾着她的下巴, 深深浅浅地吻她。谢宜珩被吻得意马心猿, 这个姿势又相当耐人寻味。她没出息地埋在他肩窝里喘气, 磨蹭了下,认命地投降了:“等等写…也不是不可以。” 他今晚本来打算当好人,但是谢宜珩拐弯抹角说了句好的,再推三阻四就是大写加粗的不解风情。 裴彻笑了一声,搂在腰上的手渐渐上移, 慢条斯理地按着她的脊椎骨,谢宜珩像是捏好的糖人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的竹签,一寸一寸地软下来。融化的糖浆甜蜜黏腻,她眼尾都红了,只会趴在他怀里小声呜咽:“我…我错了。” “晚了。”裴彻扯掉领带,俯身下去吻她:“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不知道爱德华又吃错了什么药,开口交报告闭口调频道,谈起几位工程师只会摇头,在这个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超级喷子眼里,莱斯利和谢宜珩简直就是顶级懒鬼。 于是因为叫了一声哥哥,从而浑身发软的谢宜珩从浴室里出来,肌肤被氤氲的水汽浸润沾湿,光洁又细腻。她一边擦面霜,一边读莱斯利发来的邮件,实在不明白自己这样任劳任怨的搬砖工到底和懒鬼有什么样的联系。 裴彻接过毛巾,替她擦干微湿的发梢。这人把键盘敲得震天响,一看就知道又是在生死时速。 最后一分钟,谢宜珩终于按了发送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忙人终于有空顾及自己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她劫后余生的表情太张扬,甚至嚣张地把腿架在他腿上。裴彻捏捏她的脸,问道:“下次早点写?” 罪魁祸首还有脸让她早点写?谢宜珩踢了他一下,气得差点就要骂人。但是转念一想,是自己在那哥哥长哥哥短,当即心虚万分,七分气势被生生削了三分,“下次一定。” 她压了几泵护发精油,一边往发尾上抹,顺带着提了一句:“最近CEPT的事是不是很多啊?” 裴彻靠在床头看书,听到这句话,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她,好像是在诧异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件事:“不算很多,但是背景数据中可能存在B模式偏振,所以在整理之前的测量数据,会比较繁琐。” CEPT的望远镜在人迹罕至的南极大陆被风吹了三五年,单调抽象的数据被精确无误地传输过来。康妮像极了十七世纪的狂热淘金者,坚信这一堆乱码一般的数据里包藏着黄金,千里迢迢地奔赴南极,只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答案。 或许是这些名词带着些高深莫测的意味,谢宜珩一知半解,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不用保密的吗…?” 裴彻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揉捏着小腿,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只有测量数据才要保密,这个没事。” 谢宜珩“哦”了一声,点点头,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CEPT之前也不是爱德华的项目吗?他干嘛退出了这个项目,反而从头开始” 他的目光有几秒凝滞,稍稍别开头,说:“讲起来很麻烦的。” 两个项目虽然都是在搜寻引力波信号,但是本质上天差地别,光是核心结构的控制和引力量子化的区别就要讲上好久。但是谢宜珩交完报告一身轻,说起话来像是只踌躇满志的小孔雀在开屏:“我悟性很高的。” 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裴彻还是低着头,甚至从容不迫地翻了一页书。他按着页脚,神色如常,只是平整挺括的纸面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句话本意是个轻飘飘的玩笑,但是谢宜珩怎么听都觉得像是把自己摆在了道德的高地上,扮成了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在呼啸而过的夜风里点燃了他攒聚多年的愧怍。 房间里的空气被缓慢地冻住,难堪的沉默继续蔓延,谢宜珩默然了几秒,抬手要去关灯,语调轻松地说:“算了,不早了…” 或许是她说得实在不诚恳,又或许是因为那一点点冗杂在岁月里的抱憾。裴彻“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拦住她的手,说:“那去书房吧,现在不算晚,讲也来得及。” 裴彻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给阔别课堂多年的生谢宜珩上起课来教材都不用。他一边画图例,一边行云流水地讲下去。谢宜珩贴着面膜,只露出圆圆的眼睛和嘴巴,说话的时候也不能大幅度动作,只能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嗯”,像是打呼噜的坏猫。 暖黄的光线和浓郁的夜色一起洇在他的外套上,宽肩窄腰,背挺得笔直,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谢宜珩揭掉面膜,托着腮,闲闲地问他:“要是有学生是为了看教授来上课的,怎么办?” 哈维被爱德华征用了半年,好不容易重返大学课堂。这学期一开学,每堂课都是座无虚席,台下的女生盯着那张风流多情的脸,答案早就歪到印度尼西亚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瞳清澈又明亮,裴彻笑了一声,问她:“你想去上谁的课?” 谢宜珩想了想,说:“你的吧。” “这不就在上吗?”他背过身去,从善如流地说:“你上次黎曼几何的题做完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宜珩灰头土脸地“哦”了一声,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理名字,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如果CEPT真的探测到了引力波信号,那LIGO还有什么意义呢?” 裴彻擦白板的手停了停,像是定格动画里一个小小的停顿:“没什么意义了。” 华盛顿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两台机器都是拿时间和美金堆砌出来的,从艾萨克选定位置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年。 谢宜珩迟疑了几秒,“可是CEPT原来不是爱德华的项目吗?” 她裹着宽大的浴袍,歪着脑袋说话的时候像毛茸茸的雪鸮。裴彻说:“他选了LIGO,康妮选了CEPT。那么总有一个人会变成韦伯。” 约瑟夫·韦伯曾经在1969年宣布他凭借着自己发明的激光干涉仪,探测到了引力波。这场声势浩大的研讨极为难堪地落幕了——几年的搜寻一无所获,终于有人指出韦伯观测到的结果来源于一次荒唐可笑的计算错误。 这位老人被描述成了不择手段的疯子,最后声名扫地,在一片狼藉中黯然退场。 亨利很早之前跟她说,这条路上会有许多艰难险阻。谢宜珩看着那两块满满当当的白板,才明白老教授的意思——教科书上的留白很少,定理的名字往往也很短,所以课本上只放得下一个人的照片,定理也只能被一个人的名字命名。书上短短的三行字就能轻描淡写地带过一个人的一生,因为更多籍籍无名的失败者连被记住的资格都不会有。 她抬手关了书房的灯,趿拉着拖鞋走回房间。床头柜上还倒扣着裴彻刚刚翻看的书,折痕突兀明显,像是皮肤上仍旧触目惊心的旧伤疤。 月光清澈皎洁,是古书里说的积水空明。夜风擦着融化的月色,谢宜珩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荡漾的水波,像是一柄一柄的温柔刀削过来,衬得裴彻的眉眼格外锋利。 谢宜珩扯了扯他的袖子,裴彻顺势把她搂在怀里,闭着眼睛问她:“怎么了?”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交叠碰撞,谢宜珩本来想问“你到底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是路加福音里的贪婪信徒,虔诚地叩拜上帝,偏偏要的还是一个人的心。 幼时庄令说过的话像是无心插下的柳枝,风尘仆仆的旅人背起行囊,早就忘记了塞外的一弯嫩绿。谢宜珩心里的这棵柳树却是苍翠葱郁,亭亭如盖。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倚靠着自己的柳树,打量着来往的行人。 她是无理取闹的阿努比斯,要拿最不可能被量化的东西来做比较,天平要永远平行于地面,她才会纡尊降贵地对着这桩买卖点头。 她不要居高临下的轻蔑,痛恨哀矜勿喜的施舍,更不想被奉为圭臬。 但是那笔陈年烂帐谁也算不清,咎由自取和懊悔不及混杂在一起,甚至连这场错误的开端都无迹可循。 谢宜珩心如乱麻,长久地注视着夜空里那轮缺月,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道:“我困了。” 谁半夜三更躺在床上不睡觉,反而摇醒别人说了句“我困了。”裴彻沉默片刻,问她:“不想睡?” 她有过辗转难眠的夜晚,也见过天光乍破的清晨。耳鬓厮磨的亲昵让这个柳树下的乘凉人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褪了色的黄昏太过遥远,谋算人心的买卖又太过疲惫,她也懒得再管。一句话在唇边绕了又绕,还是没能说出口。 谢宜珩亲亲他的唇,给个敷衍的晚安吻,伸手去搂住他的腰,说:“马上睡。” 作者有话要说:谢宜珩真的好欠啊? (哥哥长哥哥短 哥哥 了又不管) 大家好,本人买了一台新电脑,从新开始。 本人用血泪经验告诉大家,请买apple care,请买apple care,请买apple care。 电脑千万种,内存第一条。主板被烧了,钱包两行泪。 感谢在2020-05-08 05:10:31~2020-05-12 18:4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草莓了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缱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鬼脸嘟嘟 20瓶;斐钰泽 10瓶;acissi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My Dearest Lady(1) 这几天算法流水线发送的工作日志又是大片标红, 反射镜和镀膜的热振动让核心结构迟迟无法进入主动隔离状态。噪声源控制不了,干涉仪的灵敏度就上不去。 谢宜珩和莱斯利坐在实验室里讨论了一下午,这个噪声信号的频率太刁钻, 没办法被平均掉, 也没办法集中到可被忽略的频段,显然已经不是他们的业务范围。 莱斯利一拍桌子,“见鬼了, 爱德华判断失误, 还要我们帮他来解决问题,eqwdfrthju 这是什么道理?” 谢宜珩收拾东西, 叹了口气:“寄人篱下的道理。” … 晚上回家的时候, 谢宜珩一边擦身体乳,一边转过头说:“我觉得二氧化碳激光器需要换掉。” 房间里充满暖黄色的光线, 她神情认真, 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裴彻迟疑了几秒,摘掉那副风流倜傥的银边眼镜,向她再三确认:“二氧化碳激光器?是上周安装完毕的那个二氧化碳激光器吗?” 谢宜珩点点头。 好像是十字军披荆斩棘地占领了君士坦丁堡, 教宗却轻飘飘地告诉他们搞错了地方。裴彻耐着性子问她:“为什么要换掉?” “因为这个噪声只能用物理方式被消除。” 手机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曲线一点一点地贴近坐标轴,只有一条绿色的灵敏度曲线突兀地拐了个弯。裴彻关掉工作日志,把手机递回去, 问她:“之前每一次的模拟数据中,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 ”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但是你也说了是模拟数据了。” 可惜他不是那些好应付的甲方。裴彻把整份数据报告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只是点点头,说:“好的, 我知道了。明天会去和布莱恩核实数据的。” 灯“啪”的一声被关掉,房间重新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 他既没同意,也没否决,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或许有一点剑拔弩张的意味,或许两人的言辞都有些锋利,但是这怎么看都是一场算得上心平气和的对话。 但是谢宜珩辗转难眠,在自己的左右开始为难。 她是摇摆不定的混沌摆,对初始条件的极度敏感,以及完全混沌的运动都和这个动力系统一模一样。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她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福尔摩斯,顺着蛛丝马迹浮想联翩,杜撰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在自作主张划分的两极里,同意的一边是愧疚所给予的纵容,这不是她想要的;不同意的一边则是和爱德华如出一辙的固执傲慢,这更不是她想要的。 好像是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里,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她既不想要裴彻的同意,也不想要他的不同意。 多可笑啊。从前辗转难眠的夜里,是因为裴彻喜欢她。她当时望着华盛顿州那轮明亮的月亮,一遍遍地质问自己,他怎么可以喜欢我?他难道连一丝一毫的愧怍都没有吗? 现在她的患得患失,是因为他的愧疚。她像是贪婪的问卜者,无数次地抽出塔罗牌,直到解出自己满意的结果。 谢宜珩这时候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她从前以为一路的坎坷挫磨擦平了棱角,如今才发现自己与十六岁的时候别无二致,自尊依旧是最坚硬的外壳。 因为愧疚而施舍的爱情,就像是在纽约地铁站里给流浪汉的硬币。 她对此望而却步。 雪球越滚越大,柴火越烧越旺。她在自己的臆测里摇摇摆摆,最后放任它烧成了燎原大火。鸵鸟本性使然,谢宜珩再一次把自己闷在沙子里,沉默地变成一只烧熟的叫花鸡。 裴彻一边准备LIGO的第二场听证会,一边在做CEPT的数据分析,甚至还要关注LIGO的核心结构运作。事务冗杂,他忙得要命,丝毫没发现谢宜珩钻进了迷宫的死胡同,一把火下去,烧得快要全熟。 两个激光干涉仪要保持同步,但是利文斯顿的工作人员仿佛是在梦游,显示的进度都和预期相距甚远。危险分子威拉德被高度怀疑,爱德华摆摆手,说:“那让罗伯特跟我去一趟利文斯顿就行了,下周就出发。” 裴彻沉默了几秒,还是说:“我去吧。” 虽然南极大陆在地球的另一端,但是威拉德不可能听不到CEPT的风声。这条毒蛇在洞里蛰伏了一个冬天,谁能保证他没这个心思?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来绞杀猎物。 爱德华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关窍,敲了敲桌子,很平淡地说:“帮忙适可而止。康妮就是个疯老太婆,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你不要跟着她走歪路。” 说到底爱德华还是有几分柔软心肠,只是浑身都是戾气的刺和名为偏见的硬壳。裴彻平静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您不该这么说。” 爱德华没接话,只是递给他一个文件袋,目光里满是怅然,仿佛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核心结构的数据处理,拿着。汉福德那边事情还很多,忙完早点回来。” … 下午罗伯特来找谢宜珩签文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出差的日程。这个周末便要和莱斯利去华盛顿州,完成核心结构最后的升级。 飞机在云层里颠簸,像是水乡里摇着橹的乌篷船晃晃荡荡,水波被推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听老教授讲了一路的夕阳红爱情故事,一边给亨利写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附和:“对对对,威尼斯确实不错,挺适合定居的。” 莱斯利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威尼斯?我刚刚说的明明是在拿维纳斯举例子,讲图像识别的黄金比例判断。” 谢宜珩“哦”了一声,挺诚恳地说:“抱歉啊,最近真的太忙了,走了一会儿神。” “忙着过情人节啊?”莱斯利凑过来八卦,目光殷切地看向她:“你们年轻人怎么过情人节的啊?我来学习学习。” 谢宜珩把光标移到电脑的左上角,看了眼日期,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她光顾着钻自己的牛角尖,早忘了这回事儿。 她“哦”了一声,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情人节后两天就要交工作报告。我还是提早把报告写了吧,不然爱德华又要来催。” 舷窗外的云浓郁厚重,像是一大碗打发的奶油。莱斯利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猜就知道这俩变扭鬼在吵架,也不再多问。老教授吹了吹自己的白胡子,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情人节再往后几天不就是三月了吗,你说今年的图灵奖会颁给谁?” 图灵奖在每年的三月下旬揭晓。今年的提名就那么几个,最热门的两位候选人就是施密德胡伯教授和汉拉恩教授。 谢宜珩思忖片刻,说:“汉拉恩吧,他那篇关于图像处理的论文我看了,确实有拿奖的水平。” “是,他是我们学校图形学实验室的主任。”莱斯利“啧”了一声,接着说:“亨利不行啊,这都陪跑多少年了。” 幸好亨利不在,不然绝对要拿手杖敲莱斯利的脑袋。谢宜珩笑了起来,“亨利说,他怕他拿了奖,您嫉妒要命,一边哭一边失眠,天天都难过得要死要活。” “谁嫉妒他了。”莱斯利嗤之以鼻,望着外头钴蓝色的天,悠悠地说:“谁拿了奖,谁没拿奖,我都无所谓。都什么岁数了,早过了眼红的年纪。要是哪天早上醒来,听到哪位同行去世的消息,这才是难过的。”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但是我看亨利老是没事找事,估计是闲的,这种人一般能活挺久的吧。” … 模拟结果放到了现实里,处处都是干扰带来的误差。控制设备的测试结果不尽人意,灵敏度曲线像是一场马拉松的中程,疲惫不堪又迟缓,钝钝的拐是个嘲讽的笑。 爱德华当场气得自闭,骂起人来面面俱到,连远在西海岸的威拉德都被他亲切问候了一遍。 裴彻当时正在路易斯安那州准备岀庭证人的第二轮证词,他听完了爱德华的直播骂人,给莱斯利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人在老虎头上拔毛。被点名的莱斯利厚着脸皮胡说八道,连称自己忙于工作,爱德华内分泌失调,寒暄几句,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爱德华又来辱骂威拉德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的威拉德敢怒不敢言,只好消极工作来表达自己的怨气。 利文斯顿本来就落后的进度慢上加慢,裴彻抽空给谢宜珩打了个电话,正好聊起了这件事。 周四就要调试,谢宜珩现在正在和哈维核对噪声功率,尽管已经烧得快要全熟,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语调轻松地说:“最近太忙了,我没什么时间关注这些,所以不太清楚。” 听上去是催人泪下的勤劳社畜发言,但她这话实在太假。爱德华就是她的上司,谢宜珩天天开例会交报告,隔三差五还要和他吵架,怎么可能不知道。 LIGO知名摸鱼选手竟然开始发奋图强,实在可疑。裴彻之后又零零碎碎地打了几个电话过来,谢宜珩的回复十分统一:“想你,但是太忙了,所以没空,那就先挂了。” 几个回合下来,裴彻都快要总结出她的敷衍公式,试探性地问她:“你生气了?” 谢宜珩依旧死鸭子嘴硬,不等他缴械投降绝不开口:“没啊。” 电话那头有嘈杂的交谈声。裴彻顿了顿,应该是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对电话这头说:“抱歉,我这边还要开会,晚点打给你可以吗?” 谢宜珩自然满口答应:“没事,你忙吧,我真没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道歉道一半。 裴彻,危。 感谢在2020-05-12 18:49:44~2020-05-17 05: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美、4542239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元、七彩沙漠 10瓶;又双叒叕 2瓶;咸鱼晒太阳、百事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My Dearest Lady(2) 哈维挺会看眼色。今天他居然没有被这通电话刺激到, 证明这两个人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情圣一边算偏差值,一边摇头晃脑地叹气:“你俩冷战呢?” 谢宜珩哼着歌,把散乱在桌上的文件整理好, 继续嘴硬:“没啊。” “建议你别和他冷战。”哈维万花丛中过, 早就看破她的装腔作势。他眨眨眼睛,语重心长地教导孩子:“因为劳伦斯真的很忙,他可能完全意识不到你在和他冷战。” 亲身经历已经告诉了谢宜珩这是真的。但她依旧置若罔闻, 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说:“等回了加州你好好求雨, 心诚则灵。” 自从阿比盖尔送了伞之后, 哈维就走上了求雨的不归路, 比玛雅人祭祀羽蛇神时还要情真意切几分。可惜加利福尼亚的地中海气候并不想给他这三分薄面,阳光灿烂明丽, 像是明信片上印着的城市宣传照。 汉福德在华盛顿州, 天总是薄雾蒙蒙的铅灰色,从早到晚雨丝都在空中拉拉扯扯。哈维望着云翳厚重的天,无比懊悔自己把伞留在了帕萨迪纳。他站在控制中心的门口, 感慨道:“什么时候加州能下场暴雨呢?” 谢宜珩还是没有带伞的好习惯,替她撑伞的人也远在东海岸。她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柏油路上有几掬积水, 里头沉浮着深深浅浅的流光, 是昏黄暗昧的颜色, 好像能看到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她怔了片刻,直接把卫衣帽子戴在头上,啪嗒啪嗒地踩着水坑就跑出去了。 哈维从包里掏出雨伞,在背后大声叫她:“我带伞了,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谢宜珩干脆利落地摆摆手, 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粘稠的黄昏里。 …… 周一例会结束。后面几个月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四月中旬谢宜珩还要去一趟意大利,因为爱德华打算同步Virgo天文台的进度,三台干涉仪同时进入锁定状态,探测的精度还能提高一个数量级。 莱斯利早早就开始做比萨旅游攻略了,上班时间公然摸鱼,兴致勃勃地问她:“你喜欢吃冰淇淋吗?比萨有一家百年老店的Gelato可好吃了。” 谢宜珩没心思想什么手工冰淇淋。虽然她可以免签意大利,但是根据之前签下的保密协议,这趟出行有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和文件审批,甚至还要回家拿旧护照和部分家庭信息证明。 布莱恩特意赶来,笑眯眯地向他们解释情况。莱斯利看着一纸文件,连连摇头:“这也太吓人了,我自己都要以为我是前苏联的间谍了。” 谢宜珩逐字逐句地看完,莱斯利的审查居然比她这个不是美籍的人还要严格。她把那份文件递回去,憋着笑,“您太太是意大利人,值得怀疑。” 择日不如撞日,越往后拖,琐碎的事情就积压得越多。这个周末谢宜珩订了机票,飞回了多伦多。 阿比盖尔还在家里照顾生病的托尼。她过了几天家庭主妇的日子,闷得快要发霉,一听谢宜珩来了多伦多,兴高采烈地拉着她逛街。 两个人好像回到了高中,在市区繁华的商业街窜来窜去,对着每一扇明亮干净的橱窗小声聊天。阿比盖尔挑三拣四,最后找了家巴洛克风格的黎巴嫩餐厅。 餐厅里的顾客不多,点完菜,彩虹小马也听完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吵架。她点点头,表示自己非常理解:“亨利教授说的真的太对了。他说结婚不能找同行,不然甭想过好日子,家里天天整得鸡飞狗跳的。你俩现在光是参加同一个项目都能掐起来,别说当同事了。” 灯光昏黄,手工编织的挂毯精致繁复,棕榈叶和藤蔓的图案在洋红色的毯面上交错纵横。谢宜珩看着横斜纠缠的线条,千思百想也找不出个头绪来,只好叹了口气:“你不懂。” 她好像是在和偷穿了高跟鞋的小孩子说话。阿比盖尔久违地感到了蔑视,相当不忿,举着手机打电话给姜翡,要她的爱情导师出来分析案例。 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姜翡被夺命铃声硬生生地从床上拉起来,听完漫长的前因后果,揉揉眼睛,没好气地说:“普通同事不该愧疚吗?他确实干了缺德事啊。谢宜珩,我他妈也是操了,要是这大哥能问心无愧地对你,这得多渣啊?” 阿比盖尔毕恭毕敬地端着手机,在一边疯狂点头。 “他开始追你的时候,八月?还是九月?他不知道那个托马斯干的缺德事吧。”姜翡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满是怨气的脸被摄像头完美捕捉。她有起床气,骂起人来毫不客气:“谢姐姐,你漂亮,你有本事,你说起话来像是春风拂过阳澄湖。我是男的我也追你啊。你这女的平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现在挣了份爱情回来,凭什么觉得是别人因为愧疚,所以施舍给你的?” “操吧,这种帅哥来追我,我恨不得一路把横幅从三里屯拉到中关村,放八十一响礼花昭告天下。”姜翡气得快要捶床,接着说:“姐姐啊,你在纠结什么呢姐姐。” 南方人谢宜珩听完这番长篇大论,想了想,问她:“二五八万是什么意思?” 姜翡气绝:“…让阿比盖尔给你讲,我挂了。” 这家店的招牌是黎巴嫩特色咸酸奶,乳白色的酸奶上撒着一层薄薄的香料。谢宜珩喝了一口,笑眯眯地抬抬下巴,示意她也来一口:“很好喝,你试试。” 阿比盖尔刚讲完北京俚语,正口干舌燥,不疑有他,干脆地闷了一大口,脸都绿了,“我可以吐吗?这是个啥玩意儿啊?” 谢宜珩笑得弯了腰:“不许吐,你自己挑的店。这杯都喝完,快点。” … 二月的多伦多还是肃杀的冬,黄昏的落日余晖都有几分萧瑟的味道。谢宜珩打车回家,靠在云朵一样软和的沙发里,困意和暖意醺醺地涌上来。她转过头问谭向晚:“我爸回来吗?” 谢准虽然公务繁忙,满世界飞来飞去,但是每年情人节都会在家门外给谭向晚送上一大捧红玫瑰,像是老电影里俗套的情节。 不管是情真意切还是装模作样,给出的体面没有人会不喜欢。 垂叶榕的叶片湿亮,蓊翠鲜活的绿色映着熔金一般的夕阳,像是梵高笔下的乡村风景。谭向晚放下喷壶,看了她一眼,说:“回来啊,你明天就回去吗?…对了,你之前是不是挂你爸电话了?” 大概是贺知任说了些什么,谢准觉得谢宜珩在那个自由民主的灯塔国成天梦游,一颗心养的比刚果大草原上的角马还要野上几分。他以为自己是先知以赛亚,独断专横地给自己的女儿指点迷津,向欧洲的朋友询问情况,想让谢宜珩回法国的研究所工作。 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好了,谢准才虚伪地打电话来征求她的意见。没想到谢宜珩的铁头功日渐长进,连掐他两个电话,还相当猖狂地关了机。 谭向晚给她讲完,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补了句:“…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给你拒绝了。” 这件事过分得不可理喻,以至于她现在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谢准自作主张地演了一出戏,非要拉上她一起。黄昏沉郁又惆怅,像是记忆中波士顿的云蒸霞蔚。谢宜珩沉默几秒,说:“我爸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人都是会变的,会老的,”谭向晚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自己不了解的新事物越来越多,就只好抱住自己原有的死不松手,这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局限,越来越死板。就像是所以为什么会叫老顽固,就是这个道理。” 那些柔软的,脆弱的部分被岁月无情地氧化和腐蚀。自以为是的,顽固的,高高在上的思维被碳化,最后变成地壳深处一成不变的化石。 谢宜珩小时候翻家里的相册,还记得庄令有一张照片是在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亚沙漠拍的,她穿着白色的裤子,下面是黑色的铆钉靴,红唇明媚,双手抱胸靠在一辆橙红色的越野车上,像是上个世纪香港电影里的恣意张扬的美人。 美人迟暮,像是坠坠落下的夕阳。庄令在世俗的漩涡里渐渐沉底,也开始旁敲侧击地问她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 大概是她脸上的费解太明显,谭向晚睨她一眼,“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谈恋爱了?” 谭向晚和亨利以前是大学里的同事,关系还挺要好。谢宜珩如梦初醒似的抬头,惊讶于谭向晚的消息灵通,更惊讶于亨利这么快就有把她卖了:“哎…您怎么知道?亨利说的?” 谭向晚一下子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谢宜珩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再一次被钓鱼,恼羞成怒地往沙发上一倒:“我不玩了,再见。” “这有什么玩不玩的,”谭向晚把她从沙发上拖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谈恋爱就谈呗。对了,明天就是情人节了,你记得给人家准备个礼物。” 准备什么礼物,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节日上。谢宜珩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反过来问她:“您都不好奇一下我男朋友的情况啊?” 谭向晚笑眯眯的,满脸云淡风轻,说:“不好奇啊。你自己喜欢就好了,我也管不着你。” 谢宜珩挫败地回房间去了。 …… LIGO不存在周末的概念。莱斯利虽然慷慨地批了两天的假,但是该发的邮件一封不少。远程办公最为致命,谢宜珩枯坐在电脑前,面无表情地点开一个个文件,再面无表情地打字,面无表情地发送邮件。 二氧化碳激光仪的处理方案出来了,噪声信号被判定为不可接受的范围。康妮远走高飞去了南极大陆,爱德华亲自操刀,再次更改了核心结构的内部装置。 处理完了工作上的事情,已经将近十点。她的生物钟还停留在华盛顿州的深夜里,困得走路都是磕磕绊绊的,倒在床上,一拉被子正准备睡觉,便听见邮箱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 谢宜珩睡眼朦胧地看一眼挂钟,算算时差,西海岸已经凌晨一点,半小时前连爱德华都说了晚安。她真的非常好奇到底是哪位教授有这份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气魄。 她扯掉眼罩,满怀怨气地从床上爬起来,点开一看,发件人再熟悉不过,居然是她的裴教授。 出人意料,这不是一封让人深夜突发脑溢血的修改方案。通篇没提到一个和“二氧化碳激光器”相关的词,只是邀请她在情人节去听一场歌剧,是杜比剧院的《玫瑰骑士》。 口吻一如既往的体贴礼貌,仿佛是怕她为难,末尾还特意提了一句,要是没时间也没有关系,不是非要答应。 附件是《玫瑰骑士》的歌剧脚本,脚本的字里行间都是维也纳圆舞曲的华丽流畅,和那个年代特有的纸醉金迷。 这种邀请简直古老得令人发指,谢宜珩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滚动条拉到最上面的时候才发现开头处的称呼有些长。 My dearest lady. 我最亲爱的女士。 这句话温柔又直白,像是不经意间被咬破的酒心巧克力,甜腻的酒带着巧克力的醇香,缓慢地滑入喉咙,灌满心肺。郁积着的一团火轰然炸开,连带着酒精一起燃烧起来,烧得只剩水和二氧化碳,把整个胸膛撑得酸涩而满胀。 这个称呼令谢宜珩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一开始那个礼貌又疏远的“Louisa”。她翻了翻邮件,像是看着漫长的王朝更迭。 这段历史远比她想的浪漫,慢慢地变成了“Dear Louisa”,然后就是这个“My dearest lady”。 电脑屏幕逐渐暗下去,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夜风钻过树叶的沙沙声。谢宜珩握着手机,沉思良久,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机械的提示音响了两声,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裴彻大概是在诧异她怎么还没睡,声音有点哑,问她:“路易莎?” 谢宜珩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重新获得了语言能力的哑巴,漫无目的地张着嘴,不知自己该从何说起。 “是我的疏漏。我一开始没有考虑到激光器会产生这个强度的噪声,反而麻烦了你。”裴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气声,接着说:“但是无论是这次的问题,还是之前控制设备的放置方案。每个方案的修改和通过都是因为到达了LIGO的要求,而不是因为我和你的关系。” 所能解释的已经和盘托出,裴彻顿了顿,放缓语气问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吗?”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循循善诱,谢宜珩和另一个自己角斗许久,终于败下阵来,难得的吐露心声:“我讨厌施舍。” 谢宜珩讨厌居高临下的施舍,讨厌抱罪怀瑕的愧疚。她挑剔得要命,拿二分法去筛恋人的心,是非分明又纯粹,不容许有一点碍眼的杂质。 “顺序错了。”她说得含糊其辞,但是裴彻一下子就明白了,好心地提醒她:“你的顺序错了。” 他在自己心里划分好了情理和道理的约束边界,浊泾清渭,界限分明。 产生愧疚的前提是,谢宜珩要在他的约束边界之内。而不是因为无可追溯的愧疚,把她划入自己的约束边界,得到一份莫名其妙的道德包袱。 “因为喜欢在前,所以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当,所以会自责。”好像是一幅思维导图,把层层递进的逻辑关系理得清清楚楚。他摩挲着平滑的书页,轻声问她:“不生气了,好不好?” 谢宜珩抱膝坐在一片茫茫的黑暗里,裹着的毯子温暖又柔软,像是春天里动物干燥的皮毛。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拼好的破碎瓷器,敏感又脆弱,贪婪地凭借药物和旁人的爱来维持自己光鲜亮丽的釉。 但是他聪明得过了头,都不用她开口,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像是细密的雨,浸润填满每一条不堪的缝隙。 手机的金属边框微微发烫,谢宜珩拢了拢毯子,小声辩解:“也没有很生气…” 前面的那户人家又在弹钢琴,夜风里有隐隐约约的乐声。 电话两头都是呼吸绵长的安静,谢宜珩仔细地听着那首在夜色里游弋的乐曲,听了好久才分辨出来是Frank Glazer的《Sonatine bureaucratique》。 前几遍的乐声断断续续的,节奏急促又欢快,像是胡桃夹子里的八音匣,木偶人笨拙地表演着轻快动听的曲子。谢宜珩从床上爬起来,用力推开窗。夜晚的空气潮湿微凉,夹杂着清冽的草木气息一块涌进来,她举着手机问他:“好听吗?” “很好听,”金属窗框滑动的声音在岑寂的夜里格外明显,裴彻轻声说:“不开窗我也可以听到。你关上窗,小心感冒。” 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裙,确实有点冷。谢宜珩关上窗户,谁都没有再说话,等那位素昧平生的演奏家按下最后一个琴键,乐声飘散在空荡荡的夜里。 这个夜晚没有灯火,也没有星星。在一片近乎是失明的虚无里,谢宜珩挑剔地审视自己,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觉得我有点无理取闹。” 他“嗯”了一声,嗓音里带着些不明显的笑意,“是有点。” 谢宜珩说:“那我挂了。” “等一下。”裴彻忍着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安静的几秒过去,直到秒针和分秒贴成一条笔直的线,他才对着电话那头说:“情人节快乐…” 他说起话来还是好听的牛津腔,尾音微微上扬。 高中有文学鉴赏课,讲的是英国诗人济慈写给芬妮·勃劳恩的情诗,既没有《夜莺颂》里精致雕琢的华丽词藻,也没有《恩底弥翁》这首十四行诗的规整格律。 当时的老师拿着课本,说这位命运多舛的诗人不久后便死去了,一生的冗长情丝都诉诸于这封短短的信中。 佐伊举手,说:“其实从这个开头就可以看出来了。他没说‘我最亲爱的芬妮’,他说的是‘我最亲爱的女士’。如果我是芬妮,收到信的时候,只要看到这三个字,他的所有心意,我都会明白。” … —“…My dearest lady.” … 次日清晨,谭向晚又把那一小板被没收的药片重新还给了谢宜珩,说:“你实在睡不着,非要吃药就吃吧,我也管不住你。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天天心思这么重,半夜三更不睡觉,反而在客厅里吓人,这怎么行?” 谢宜珩昨天得知了二氧化碳激光器的最后处理方案,反而清醒得睡不着,起床去厨房倒水。 家里暖气打得足,谢宜珩穿着象牙白的丝绸睡裙,像夜色里的一阵浓雾,赤着脚就跑了出来。 谭向晚睡得浅,听到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家里进了贼。她拿着枪,悄无声息地走出去,看见楼梯拐角一个鬼鬼祟祟的白影子,像是恐怖片里的女鬼。 谭向晚立刻托起了枪,对准黑乎乎的脑袋,厉声说:“把手举起来,东西放下,滚出去。” 谢宜珩听到身后上膛的声音,冷汗都快要冒出来。头一回被人用枪指着,这人居然还是自己妈。她又好气又好笑,乖乖举手,转过来,说:“…是我。” 月光清皎,眼前的女鬼有一张熟悉的脸。谭向晚松了一口气,拉着脸教训她:“干嘛又不睡觉?” 谢宜珩无辜地端着水杯:“出来喝水。” 谭向晚被噎住了,横眉冷对地赶她去睡觉。大概是这件事的幽默含金量太高,谢宜珩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也没睡着,天一亮就起来了。 … 那一小板药片皱皱巴巴的,还是姜翡从家里的药箱里翻出来的。之前在她的包里放久了,沾染着熟悉的气味,护手霜和香水混杂在一起,是独特的,陈旧的,能唤醒记忆的味道。 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谢宜珩低头喝咖啡,憋着笑,乖乖接过那一小板药。 谭向晚瞪她:“你笑什么?” 谢宜珩收好药,举手投降:“我错了。” 下午谢准就要回来,两个人见面又是钉头碰铁头。谢宜珩不想给自己找罪受,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出门了。 今天是周六,谭向晚不用去学校,临出门的时候递给她一个袋子。或许是因为放了太久的缘故,牛皮纸袋的边缘有些褶皱。谢宜珩接过袋子,打量几眼,语气未免有些怀疑:“这还能吃吗?” “巧克力的保质期挺长的。”谭向晚抬了抬下巴,说:“你拿走吧,放在这里也没人吃。” 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后退,红白相间的街车一闪而过,谢宜珩看着街头那家造型古怪的小酒馆,才想起来这袋比比多味豆已经是上个冬天的巧克力了。她当时心情不好,从辛西娅的诊所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灌了一大杯黄油啤酒,回家时被谭向晚钓鱼执法。 牛皮纸袋捏上去软软的,像是阁楼一角堆着的潮湿泛黄的书册,她踮着脚翻出来,才知道今夕何夕。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忙学校的一些事情,这段写完好久了一直没更新……正好赶上520这种好日子!!!!!!!!(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感谢在2020-05-17 05:43:40~2020-05-20 05:0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斐钰泽 16瓶;腺嘌呤核苷三磷酸z、你美 5瓶;七彩沙漠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My Dearest Lady(3) 谢宜珩回到洛杉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她一身都是料峭的春寒,裹紧了外套, 推着箱子慢慢地走出去。 大厅里的旅客熙熙攘攘, 她一边说“抱歉”,一边七拐八绕地走出一条路来。自动门缓缓打开,微凉的夜风夹杂着草木的清香, 稍稍驱散了几分困意。 穿风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等她, 一身都是干净利落的线条。见谢宜珩走过来, 问她:“刚下飞机?” 都这个点了, 歌剧早已散场, 一场纸醉金迷消弥在浓郁的夜色里。但是这一次迟到的理由和她没什么关系,谢宜珩难得理直气壮一回, 说:“航班延误了, 刚刚才到。” 裴彻笑了一声,接过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揽着她半个肩头, 两个人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因为是情人节,道路两侧的棕榈树上都缠绕着小灯串,灯光昏黄温暖, 浮在深沉的夜色里, 远远望去像是波多黎各的荧光海滩。节日氛围实在太好, 趁着现在还在等红灯,谢宜珩在包里翻翻找找,把牛皮纸袋递过去,说:“吃个巧克力,就当情人节礼物了。” 袋子里的糖果像是油画调色盘似的五颜六色, 裴彻瞥了一眼,很给面子地拈了一颗。 这家店的比比多味豆做得有模有样,每一颗巧克力的味道颜色各不相同,能吃到什么全凭运气。偏偏谢宜珩的运气着实不好,浓郁的榴莲味在舌尖化开,挟裹着甜腻的巧克力浆,疯狂刺激着舌尖上的千千万万颗味蕾。 谢宜珩脸都绿了,但是现在吐出来未免太不礼貌。好在包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她把那颗巧克力咽下去,猛灌了几口水。她闭了闭眼,强压下胸膛间那股横冲直撞的味道,转过头问他:“什么味的?草莓吗?” 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很是无聊,但也能打发时间。裴彻摇摇头,配合地保留悬念,说:“不是。” 谢宜珩“哦”了一声,也不沮丧,继续猜:“焦糖果仁?” 裴彻还是摇头。 巧克力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味道,榴莲巧克力已经是极品奇葩,谢宜珩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更猎奇的口味。她想了想,说:“覆盆子果酱?” 裴彻“哎”了一声,转过头,看着她说:“功底退步了,路易莎。” 他眼睛里的笑意熟悉又明亮,像是浮光掠影的普鲁斯特时刻。她明明没有翻动书页,记忆深处的枝桠却抽条生长,过去的某个场景在交错的光影间又被重新呈现。 … 圣安德鲁高中的化学实验课都是在周四。讲光合作用的时候,实验室仪器有限,两个组迫不得已共用一个分光光度计。 实验室里吵吵嚷嚷的,学生们走来走去,忙活着手头的事情。佐伊正靠在桌边问八卦,因为上周分组的时候,金发的意大利转学生笑眯眯地来问裴彻要不要和她一组,□□脆利落地拒绝了。 其实拒绝别人的邀约很正常,可能是已经有了组员,也可能是出于成绩的考量。但是这个意大利女孩子不屈不挠,把裴彻堵在阶梯教室的门口,仰着脸问他:“可是我喜欢你。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一组吗?” 他侧身走过狭窄的通道,衣袂在寒风翻飞,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见裴彻用这种理由拒绝别人,佐伊讲起八卦来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桌子另一边的托马斯坐不住了,危险地感觉自己的墙角摇摇欲坠,立刻拷问队友:“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吗?” 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实验上了,也不干活,拿着支试管左左右右地乱窜。一毫升的缓冲液加了五分钟也没加完,只顾着问裴彻:“是我们学校的吗?” 这人实在太烦,像是嗡嗡扰扰的小虫子。无数次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之后,裴彻实在忍不住了,言简意骇地打发这个烦人精:“是。” 复读机这种战术虽然流氓,但是有用。托马斯立刻领悟到了精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技重施:“是佐伊吗?” 他直接从Z开始问,一片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桌子另一边的佐伊只当作没听见,像是两人之间有一段短短的真空,专注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比色皿。 裴彻一边震荡试管,一边睨他一眼,说:“不是。” “扬妮克?” “不是。” 佐伊这个答案被明确排除之后,托马斯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光荣地把这个任务交给刚刚回来的谢宜珩:“路易莎,你接着问吧。我从Z开始问的,已经问到Vivian了。” 谢宜珩刚刚从器材室出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盛着液体的烧杯,问他:“问什么?” 托马斯抬抬下巴,说:“我在猜他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反正我们学校里也就那么多女生,一个一个问过去呗。” 谢宜珩“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摆弄泛光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是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戛然而止的寂静有一瞬的尴尬,佐伊和托马斯面面相觑,正打算要不要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啪嗒”的一声,仪器被组装完成,谢宜珩打开泛光灯的开关。她这时候才抬起头,坦然地望向裴彻,指了指自己,笑着问道:“路易莎?” 她那时候十六岁,明媚又张扬,笑起来像是库肯霍夫的春天,满园的郁金香轰然绽放。 从V到L还隔着许多陌生或者熟悉的名字,但她视若无睹,望向他的样子自信又大胆,连一个虚与委蛇的答案都不肯尝试。 裴彻也坦然地回望,看着她明亮清澈的眼睛,直到仪器显示屏上的数字停止跳动,发出了“滴”的一声机械音。波士顿的冬天很冷,窗外飘着星星点点的雪,隔着玻璃望出去像是水晶球里的世界。裴彻穿着黑色的毛衣,柔软的布料下是少年起伏的肩胛,低头的时候有几缕细碎的额发垂落在眉心,是难得一见的柔和样子。 他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是。” … 谢宜珩笑了笑,说:“这个要怎么猜?这家店又不是我开的。” 前面是一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下一秒他的手扣在她肩膀上,探身过来,轻飘飘的吻印在唇上。他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牙关,肉豆蔻和香草的味道在唇舌间弥漫,辛辣又香甜,像是遥远飘渺的阿拉伯帝国的召唤。 时间也没有太久,谢宜珩的余光瞄到红色的倒计时只剩最后几秒,赶紧推开他,在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裴彻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擦掉唇上沾染的口红,笑着说:“不用猜,这不就知道了。” 谢宜珩不轻不重地打他一下,佯怒道:“好好开车。” 裴彻“哦”了一声,侧过头,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她:“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车窗外的霓虹灯牌一闪而过,璀璨夺目的光影落进来。谢宜珩相当矜持地抬抬下巴,说:“开心了一点。” 他了然地点头,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还装。” …… 收拾完了东西已经快要九点。证件和一些信息证明全放到了书房的柜子里,柜子的下一层放着黑白相间的棋盘格。谢宜珩多看了几眼,问他:“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不太会,以前偶尔会下。”裴彻走过来,从柜子里提出那只黄铜的棋钟,端详片刻,顺口问她:“你想下吗?” … 等到真正开始下的时候,谢宜珩才发现他的“不太会”纯属谦虚的过了头。 阿比盖尔有几分本事,自诩国际象棋的圣手。趁着裴彻去倒水,谢宜珩赶紧摸出手机,拍了张照发过去,等待着彩虹女神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阿比盖尔的消息回得很快:“你下的是什么玩意儿?求和吧。” 谢宜珩怒了,飞快打字:“你就是怎么帮我的?” 远在多伦多的阿比盖尔仗着谢宜珩打不到她,非常客套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名师难教无脑之徒。”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彻端着两杯水回来了。谢宜珩一边磨牙,一边试探性地拿起王后,略微抬起眼,打量着他的神色。裴彻神色自若地坐在对面,眼皮都没抬一下。 无力感涌上心头,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高中的哲学课。但是谢宜珩不想放弃,换了个棋子故技重施。 这人好像是演哑剧的卓别林,活灵活现的。等她换到第三个棋子的时候,裴彻一下子笑了起来,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棋钟:“你注意时间。” 他甚至还在气定神闲地喝水,一派轻松的样子很有放水的嫌弃。谢宜珩瞪他一眼,挪动棋子:“不许让我,不然你就是打假赛。” 裴彻满口答应:“好,绝对不让。” 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谢宜珩心满意足地摸摸下巴,觉得自己优势极大,大有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的迹象。 “将死,结束。”裴彻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说:“走了,睡觉去了。” 谢宜珩难以置信地盯着棋盘,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确认自己真的被将死了,“你不是不太会吗?” 他弯着腰,一边收拾茶几上凌乱的棋子,一边向她解释道:“确实不太会,以前总是输给爱德华。” 爱德华臭屁得要死,办公室里要摆满和泰斗们的合照,连推特的简介都要营销自己。谢宜珩脱粉也算半个铁粉,记得他的一项荣誉就是“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亚军”。 …… “大学的时候和亨利一起开发过国际象棋的AI,”显然这件事儿还没过去,谢宜珩执着地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个草包。她枕在他肩膀上,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阿比盖尔去和它下棋,下了三局输了三局。” 视频是很多年前拍的,画面模糊,甚至连棋子落在哪个位置也看不清。进度条还没过半,画面甚至黑掉了,像是侦探小说里戛然而止的神秘线索。 “后面就暂停录制了,因为有计算机系的学生上来抗议,说人工智能的存在违反了伦理道德。”谢宜珩关掉视频,接着说:“这群人危言耸听,我当时差点以为我要失业了。” 裴彻搂着她的腰,把前半句话重复了一遍:“计算机系的学生?” “是的。我觉得这种顾虑挺有意思的,现在反而是业内人士在限制人工智能的发展。”伦理学生僻拗口的名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宜珩掰着指头,说,“我们既要让AI拥有极高的效率和决策能力,但是又不能让它逾越人类制定的道德边界。” 裴彻思忖片刻,接腔道:“推特上的热门讨论有提到过,人工智能面临的道德困境都是被人类的道德共同体所定义的。” 谢宜珩点点头,说:“所以光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人永远无法被机器代替。这些道德共同体所定义的边界看上去虚无缥缈,却证明了人是美好的事物,证明了我们社会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这就已经是存在的价值了。” 计算机科学讲究理性,用一个个冷漠的代码来最大化机器的效率,毫无生命的AI只会在一遍又一遍地训练里找到数字里的规律。但这门学科却是间接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不是一切东西都该用理性和效率去衡量,人的不可代替性独一无二,因此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裴彻亲亲她的发顶,温声说:“对,所以你也是最浪漫的桂冠诗人。” 碎发被拨弄,发顶的触感略微有些痒,像是小猫的尾巴轻柔地扫过来。谢宜珩翻了个身,转过来挠他下巴:“不行,桂冠诗人都是服务阶层,给国王打工的。” 她连这点事都要讨价还价,裴彻不免觉得好笑,问她:“那你当吟游诗人?” 流浪的吟游诗人唱着香颂,在各个领主手下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一遍遍地吟诵着保卫家土的陈词滥调。谢宜珩想了想,总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尽人意,于是勉为其难地让步:“那还是桂冠诗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考试,一直没时间更新,给各位读者老爷们磕个头了。 (但是我竟然收到私信让我辍学的???!!!谁啊!!!出来!!!!真是big胆,难道要我顶着小学学历活下去吗?) 感谢在2020-05-20 05:00:37~2020-05-23 05:3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彩沙漠 10瓶;你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Empathy(1) 加州的春天过得也快, 日子总是在满满当当的日程安排里一闪而过。 等谢宜珩终于有时间去读桂冠诗人约翰·德莱顿的诗集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她坐在飞往意大利的航班上,打开膝盖上的诗集, 意兴阑珊地读了几页, 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坐在一边的莱斯利看得想笑,抽走那本薄薄的诗集,无奈地说:“要睡觉就好好睡, 要看书就好好看。你这样的学生, 上课的时候会被教授骂的。” 谢宜珩拉下遮光板, 从包里掏出眼罩, 慢吞吞地说:“…反正我的教授从来不骂我。” “我的”这个前缀含混又暧昧, 鬼晓得她说的是亨利还是裴彻。莱斯利沉默几秒,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只好悠悠地叹了口气, 说:“那爱德华一定不是你的教授吧。” 意大利多情又浪漫,通心粉的酱汁浓稠鲜美,沿街的老店售卖着奶味浓重的Gelato。比萨的小巷狭窄拥挤, 教堂的穹顶玻璃反射着华丽耀眼的光,像是提着裙摆徜徉在中世纪的风景画里。 莱斯利一边查收邮件,一边望着颜色明快的街墙感叹道:“过几年我和康妮就来这里定居, 毕竟Virgo还要和Ligo同步的, 我能多帮一点就是一点。” 这句话换爱德华来说还有几分可信, 从北美头号摸鱼选手的嘴里说出来就是大写的装腔作势。莱斯利看似为了Ligo鞠躬尽瘁,实则炫耀自己爱情的可贵。边上的两个小助理面面相觑,谢宜珩叹了口气,拍拍老教授的肩膀,说:“您的身份…应该是不能移民的吧?” 一盆冷水迎面浇下, 莱斯利对谢宜珩横眉冷对:“路易莎,你的报告交了吗?模型修改完了吗?” Virgo的激光干涉仪比起美国本土的两台都小上很多,选址也不算好。激光反射的路径缩短,以及大陆板块之间的碰撞,让这台机器的灵敏度大大下降。他们的时间不算长,要做的工作却不少。 眼看着美好的出差又被无穷无尽的加班填充,谢宜珩屈服于上级的淫威,立刻拿着资料滚了。 …… 这里的工作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意大利人自由散漫惯了,一到下班的点,整栋楼里立刻万径人踪灭。谢宜珩呆了几天,终于从社畜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也开始准时上下班。 五点下班,谢宜珩顺着柏油马路走出去,漫天都是烟粉色的晚霞,橙色的滚烫落日洒下余晖,天空像是粘着闪亮的金粉。谢宜珩算着时差,一边走一边给裴彻打电话,讲自己今天吃了鲜脆的洋蓟和鹰嘴豆,讲佛罗伦萨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有一天的晚上,她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给裴彻打电话,俯瞰小镇,远处灯光点点。谢宜珩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好像被关在阁楼里的长发公主。” 华盛顿州的春天阴雨连绵,裴彻走在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鹅卵石小径上,看着郁郁葱葱的几丛栀子,很配合地陪她演戏:“那怎么办,你要我当弗林吗?盗贼这个职业不太好吧。” 今晚的夜色很好,他们两个心情都不错。谢宜珩摆摆手,赶紧说:“没事,我很不听话的,我自己会从塔里跑出来的。” “好,我在灯会上等公主殿下,”裴彻忍着笑,把童话书里的故事演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话锋一转,说:“明天有视频会议,你不要迟到。” 怎么能有人不解风情成这样。谢宜珩很冷酷地说:“我挂了,晚安。” …… 周三早晨,谢宜珩刚刚来到控制中心,实验室里气氛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每一寸的空气都快要凝固。几位白头发的教授围桌而坐,看着电脑屏幕,低头窃窃私语。 布莱恩从楼上下来,礼貌地敲敲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她,笑了笑,说:“路易莎,今天的报告先不急着交。” 目前的灵敏度和预期相差甚远,爱德华昨天还发邮件骂人,质问莱斯利的脑子是不是被比萨斜塔上穿越时空而来的铁球砸坏了。谢宜珩不解地问他:“现阶段的工作暂停了吗?” “不是,”布莱恩把手机递给她,目光直视前方,很平淡地说:“CEPT开发布会了。” CEPT的探测其实比LIGO简单许多——宇宙早期的等离子体的密度涨落激发出了引力波,光子的偏振态会因此而变为B模式。只要他们探测到了足够强度的B模式偏振,一切猜想都会被证实。 论文尚在审稿阶段,康妮和整个CEPT团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哈佛大学召开了发布会。这位优雅从容的意大利女士穿着白色的西装套裙,站在台上,难掩激动地宣布高强度的B模式偏振被南极上空的卫星观测到,宇宙暴涨理论第一次被证实。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补齐了广义相对论的最后一块拼图,还看到了创世的画卷。 谢宜珩拖动进度条,看完了整场发布会。她看着那些陌生又冗杂的数据和分析图,轻声问布莱恩:“我们是不是该回洛杉矶了?”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落下帷幕,只要等CEPT的论文刊登,同行评议被通过,丰碑上就会刻上他们的名字。 国家科学基金会召开了会议,尚在商量后续的处理方案。布莱恩当惯了墙头草,碰到这种情况也束手无措。 下午布莱恩给爱德华打电话,询问接下来的安排。爱德华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声音苍老又疲倦,最后说:“不用回来,继续吧。” 这已经算是无意义的坚持了,像是义无反顾的三百斯巴达勇士,决绝地奔向温泉关,奔向既定的死亡。 谢宜珩第一次觉得爱德华这个红脖子农民身上也有硬汉气质,她和意大利女助理西埃纳交代完了事情,从东侧的控制中心走出去,正好遇到迎面走来的莱斯利。 莱斯利应该才和康妮打完电话,嘴角还是挑着的,哼着小调走过来:“下午好,路易莎。晚上我要去见冈瑟·特纳,今天他请客,你要一起去吗?” 冈瑟教授是电视节目上的常客,和亨利的关系也不错。谢宜珩大学的时候和这位教授打过交道,是个和善的白胡子老头。于情于理,她确实该去见见冈瑟,只是她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情。 谢宜珩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不去了,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科学没有立场,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莱斯利走了几步回头,叫住她,慢慢地说:“路易莎,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莱斯利盯着她的眼睛,接着说:“…你也是很了不起的人。” 莱斯利很少用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说话,谢宜珩思忖片刻,扬着脸笑了笑,“您也是很了不起的人。” 莱斯利拨着自己的白胡子,满意地笑了:“那当然,我是谁啊,我是了不起的莱斯利。” 老教授引经据典引到了歪路上,谢宜珩好心地提醒他:“盖茨比贩卖私酒,做的是违法生意。” 莱斯利摸摸鼻子,悻悻地说:“那算了。” ... 裴彻也会给谢宜珩打电话,问她最近忙不忙,让她乖乖睡觉,少喝点酒。谢宜珩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街边的小咖啡馆里,端着杯拉比克啤酒和莱斯利远程胡扯吹牛。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知道了,在写报告呢,和莱斯利一起。” 电话的另一头是慵懒舒缓的乐声,裴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反问她:“莱斯利不是喝酒去了吗?” 莱斯利看见只意大利的蜗牛都恨不得拍照发给康妮。这条消息链的传递已然成熟,谢宜珩在心里把没出息的莱斯利怒骂了一顿,乖乖投降:“我错了。” “少喝点,早点回去。”他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说:“你个酒鬼。” 谢宜珩张口就来,说:“太想你了,借酒消愁。” 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好听的沙沙声。耳边的声音由远及近,和听筒里的声音逐渐重合,像是山谷里飘飘扰扰的回声。尾音落下的时候,她面前的玻璃被人叩了叩,“哒”的一声。谢宜珩抬起头来,看见玻璃外面是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眉眼都是她熟悉的轮廓。 两个人隔着一层玻璃无言地对望,一瞬间像是日剧里才会有的慢镜头。 谢宜珩“哎”了一声,后知后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去开门,“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浮着啤酒沫的玻璃杯还在她手边,裴彻用手扣住杯子,笑着问她:“我都来了,还用借酒消愁?” 杯子被无情地拉远。谢宜珩只好眼巴巴看着,托着下巴唉声叹气,“我现在在愁是不是快要失业了。” 今天是难得的周末,她穿了件套头毛衣,头发也没怎么打理,整个人不修边幅得像只毛茸茸的熊。裴彻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说:“没失业,之后一个月的日程都很满。” 谢宜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问他:“爱德华有跟你说什么吗?” 裴彻帮康妮完成了数据的分析,帮康妮摘到了诺奖的桂冠。甚至CEPT的发布会上,康妮还在无数家媒体的镜头下感谢了他。 不管对LIGO还是对爱德华,都像是某种意义上罪大恶极的叛徒。爱德华虽然没有威拉德小肚鸡肠,但是谢宜珩也绝不相信他可以豁达至此。 “他说我最近太闲了,有空发善心不如专注自己的事。”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说:“让我下周立刻回汉福德。” 路边衣着各异的行人来来往往,像是捉不住看不见的穿堂风。谢宜珩茫然地望着人潮,说:“哎,我还挺难过的。我以前加班到十一点,结果客户要求整个方案重做都没这么难过。” 裴彻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说:“不用难过,这是好事。” 她当然知道这是好事,甚至觉得自己也该像莱斯利那样开开心心的——隔行如隔山,她又不是物理学家,这种事情图个热闹就好了。 谢宜珩轻声问他:“你难过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谢宜珩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睛亮得仿佛是冬夜里的星星。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裴彻笑了一声,用指腹合上她的眼睛,在薄薄的眼睑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现在再聊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人类的情绪与自然的法则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干涉仪的每一根石英丝,每一fen传输数据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现在看来好像是波兰特花瓶被击碎的那一瞬间。那些辗转反侧的,灯火通明的夜轰然垮塌,碎裂的声音远比奚落的笑声尖刻,告诉他们努力无用又荒谬。 粘在啤酒杯玻璃壁上的小气泡一个个浮上来,谢宜珩沉默了几秒,说:“最近威拉德在干嘛?” 裴彻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示意她自己看。界面是LIGO的内部通讯,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布莱恩发的——威拉德教授请了两个礼拜的病假,利文斯顿的一切事务由布莱恩暂理。 布莱恩这个墙头草在邮件的末尾还很缺德地加了一句:“有传言称威拉德教授突发心肌梗塞,属实与否有待考证,请诸位切勿轻信传言。” 黑色幽默的成分太高,谢宜珩却没笑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是爱德华发来的消息。虽然是周末,但是晚上还是要开视频会议。 裴彻显然已经对爱德华的作风见怪不怪,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朝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走吧,我顺路送你过去。” 街上是黄昏的味道,裴彻揽着她的肩,突然问道:“你想不想见一见我妈?” 这两个话题之间未免跳跃得太快,像是虫洞把两方遥远的宇宙连接起来。谢宜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你家不是在伦敦吗?” “她朋友在比萨新开了一家私人博物馆,正好周末,她过来拜访一下。”裴彻点点她的额头,说:“不想见也可以。她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听说你也在这里,想和你聊会儿天。” 把美人的盛情置之不理总归不好,更何况自己还在和她儿子逛街。谢宜珩摸摸下巴,在两难之间抉择不定,思绪就被一声响亮的喇叭声打断。 一辆黑色轿车在路侧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乔舒披着件棕色风衣,高跟鞋的鞋跟又尖又细,口红是很温柔的颜色,像是昭和时代的画报上的美人。 岁月不曾苛待过她。多年不见,乔舒还是以前的模样,笑起来的眉眼一派柔和,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路易莎,好久不见了。” 附近几条街都是比萨的商业区,商场和餐厅散落在其中,能在这里遇到乔舒完全不奇怪。谢宜珩的手还插在裴彻的风衣口袋里,来不及抽回来,赶紧叫人:“伯母好。” 乔舒应了一声,拿着手包,温温柔柔地问她:“在比萨玩得开心吗?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来啦。” 长辈面前这么亲昵总归有点奇怪,谢宜珩想把手抽回去,却被他牢牢握住。裴彻扣着她的手,面上却是神色自若,“最近工作上的事太多了,没什么时间去玩。” 乔舒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转过头笑着说:“我忘了你们是来出差的,哪有空余时间。” 随意聊了几句,乔舒低头看了看表,同他们道别:“你们难得有空出来,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今天天气也不错,你们玩得开心。” 闲聊的氛围太好,谢宜珩走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才反应过来:“我感觉伯母什么都没问我啊…” 乔舒和她一起吹了会儿街头的晚风,聊了聊洛杉矶的天气和马里布的海鲜大餐,临走时还颇为抱歉地说自己来得匆忙,没准备见面礼,还请她海涵。 “是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她和你在一起。”裴彻敲敲她的脑袋,说:“她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谢宜珩“哦”了一声,又在奇思妙想:“万一我对你图谋不轨怎么办?” “谢小姐,你能怎么对我图谋不轨?”裴彻牵着她的手,指尖摩挲着突出的腕骨,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恐怕困难。” 岂有此理,这人今天不但骗她来见家长,而且还看不起她。谢宜珩扫视了一圈,确认这条小巷里没什么人。她踮着脚,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她抬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拂过他的脸颊,像是被小猫的胡须轻轻扫过,有些暖意的痒。 裴彻俯身在她唇上琢了一下,笑着说:“这算什么图谋不轨?” 再怎么图谋不轨也不能在街上吧。谢宜珩一本正经地胡扯:“在加拿大的社交惯例里,这就算图谋不轨了。” 裴彻睨她一眼,说:“少来,同属英联邦,我怎么不知道这个社交惯例。” 到底还是她谢宜珩可悲地发现自己再一次输掉了胡扯比赛,拉开车门钻进去,怏怏地说:“那算了,下次再图谋不轨吧。” … 连着加了几天的班,今天又在街上晃了好久。大概是因为太累了,谢宜珩倒头就睡,晚上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艾萨克,还有年轻了几十岁的爱德华。年轻英挺的男人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把黑色的笔记本推过来,说:“路易莎,你看一下这个计算过程。” 谢宜珩接过厚重的本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密匝匝的数字和公式。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爱德华嗤了一声,说:“你知道这台仪器要花多少钱,要耗费多少时间吗?” 艾萨克直视着他,目光坦率,很平静地说:“总要有人等得起的。” 谢宜珩合上本子,歪着脑袋问他:“如果有人比我们更早完成了这件事呢?” “不可能,”艾萨克否认得斩钉截铁,说:“韦伯的失败已经足够有说服力。如果引力波可以被探测到,绝对不可能是通过简陋的仪器设备。” 梦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后面的一个片段是亨利骂她一天天就知道和劳伦斯谈恋爱,正事也不干。谢宜珩捂着脑袋,说:“您骂错人了,那是阿比盖尔,不是我。” 傻白甜阿比盖尔挠挠头,不解地说:“我大学四年就没谈过恋爱,每天勤勤恳恳写作业读文献。怎么可能是在说我呢?” 谢宜珩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微亮,窗外的鸟鸣声清脆悦耳。她眨眨干涩发酸的眼睛,总觉得日子过得像个漏风的蜂巢,处处都是孔隙,一把压下去,流出的是被酿造多年的,名为遗憾的蜂浆。 …… 是个难得的周六,谢宜珩和西埃那找了家挺有名的老咖啡厅,两个人一起靠在窗边聊天。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亨利打来的电话。 老教授说自己来了比萨,问她现在在哪里,方不方便见个面。 谢宜珩把咖啡厅的位置发给他,不一会儿就看见街角处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亨利走过来,摘了帽子,微笑着向她颔首致意:“晚上好,路易莎。” 谢宜珩低声对西埃那说了句失陪,走到门口接他。两个人一起上楼,木地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像是童话里的被藤蔓缠绕的高塔楼阁。 谢宜珩端着一杯冰啤酒,玻璃杯的外壁都是润泽的水汽。天空黯淡无光,露台上有微凉的夜风吹拂过来,是春天温暖柔和的晚上。 “您怎么过来了?”发丝在夜风中翻飞,谢宜珩把几缕碎发拨回耳后,笑了笑,说:“那现在汉福德还有人吗?” “有的是人。”亨利摇头,说:“我不明白爱德华在想什么,他想让我来代替莱斯利的位置,这有什么好处呢?所有资料重新审核一遍,重新交接一遍,这要浪费多少时间。”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个中缘由,因为莱斯利的妻子是康妮,因为康妮宣布CEPT探测到了引力波,所以爱德华能给出的信任到此为止。 谢宜珩“哦”了一声,托着腮,说:“好处就是我的工作效率会提高很多。” “我就知道你和莱斯利不干正事,”亨利向侍立在一侧的酒保比了个手势,转过头笑着问她:“怎么样,玩的开心吗?” 咖啡厅里灯光昏黄,乐声和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一起,冰块撞在玻璃壁上的声音清脆分明。谢宜珩迟疑几秒,点点头,又摇摇头。 意大利的春天温暖干燥,她和亨利站在咖啡厅二楼的露台上,四周拉着小灯泡的灯串,都是星星点点的暖黄微光。两个人并排倚靠在木栏杆上,望着古老的红屋顶在夜色里沉浮。 这家咖啡厅的装修很哥特风,露台的一侧是一面石壁,密密麻麻得刻满了拉丁语的铭文。亨利看见了那面石壁,走过去,摩挲着石壁上的刻痕,轻声读出来。 sic itur ad astra 此处直通星辰。 埃涅伊德纪中有提到这句话,太阳神阿波罗抚摸着阿尔卡纽斯的发顶,感叹着冥冥之中的注定。他说,孩子,你的路径通往星辰,特洛伊是留不住你的。 特洛伊留不住阿尔卡纽斯,爱德华也留不住他的桂冠。 亨利久久地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专注得像是捧读泛黄的古籍。星星忽闪忽灭,灯火在夜风里摇曳。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夜,喟叹似的说:“怎么不是LIGO呢。”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补考的flag,我强忍着困意写完了…考完了考完了考完了,之后应该恢复日更了。 虐吗,不虐的话我明天更虐一点(苍蝇搓手) 来吧裴彻!!!是时候吃吃爱情的苦了!!!!! 感谢在2020-05-23 05:35:39~2020-06-01 02:49:16(感谢大家,我磕头了)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奈何上桥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彩沙漠、元、圆 10瓶;海风风光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05-23 05:35:39~2020-06-01 02:4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奈何上桥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斐钰泽 16瓶;七彩沙漠、元、圆 10瓶;海风风光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Empathy(2) 意大利男生乔瓦尼曾经把谢宜珩当成亨利的助理, 后来发现这人居然敢和莱斯利吵架,桌子拍得比亨利还响,当即对这位漂亮的东方美人肃然起敬。 下午乔瓦尼过来送资料, 礼貌地对谢宜珩说了一句“下午好”, 端着电脑敲了敲门:“亨利教授,再过半小时有一场您的视频讲座。设备已经替您调试好了,您看一下。” 加州的一所中学举办了人工智能的科普知识讲座, 亨利被邀请作嘉宾。但是他现在临时出差, 被派来比萨, 又不好让一大群翘首以盼的孩子大失所望, 只好用视频连线这种最被他鄙视的方式。 这些科普讲座都是再常规不过的话题, 提问环节有个傻里傻气的男孩子站起来,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握着话筒, 小心翼翼地问道:“AI工程师的工资待遇如何呢?” 亨利视金钱若无物,一挑眉毛,不解问道:“你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男孩子哑口无言, 把话筒交还给主持人,默默地坐下了。 视频讲座切断之后,莱斯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断断续续地说:“这是人说的话吗?你的学生都没跑完吗?” 拿奖拿到手软的瓦里安特教授被爱德华无情架空, 居然并没有什么怨言。莱斯利甚至回归本行, 每天和研究所里的几位博士开视频会议,开始改进卷积神经网络。 闲聊到此为止,莱斯利戴着玳瑁眼镜,把手里的几张纸翻得哗啦响。谢宜珩一边查看众包的数据结果,一边小声跟亨利说:“这就是横跨学术界和产业界的生活吗?我羡慕了。” “你不是最爱给资本家打工了吗?怎么还把LIGO当作产业界?”亨利连连摇头, 还不忘调侃她:“去年的图灵奖颁发给了特里萨·艾迪,他是Google的首席AI科学家。路易莎,这才叫横跨学术界和产业界。” 谢宜珩“哦”了一声,说:“算了,我连一个界都没干好呢,横跨什么的,太早了。” 亨利把资料递给小助理,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才几岁,这条路还长着。以后说起你来,不会说你是我的学生,只会说我是你的老师。” 老教授还是一口好听的牛津腔,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把“你的”咬得很重。 因果关系倒置下的句意天差地别。老教授所交付的信任太重,谢宜珩受宠若惊,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挤出来几个字:“谢谢啊。” 低笑点的莱斯利又忍不住了,“路易莎,你能不能真诚一点?” 谢宜珩想了想,很真诚地说:“谢谢您啊。” …… 这几天亨利回伦敦去了,监工不在,农奴造反。乔瓦尼和西埃那在叽叽喳喳讲八卦,肆无忌惮地讨论爱德华的桃色新闻。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爱德华简直是北美第一仇女,哪来的桃色新闻? 两个小助理不但扰民,还以讹传讹。谢宜珩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实验室的长桌子边,和善地叩了叩桌子:“尽量把声音控制在六十分贝可以吗?” 潜移默化养成的习惯最为可怕,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她怎么已经开始自发性地遵守六十分贝的吵架条约了? 莱斯利拿着盒曲奇饼干路过八卦集散地,看了一眼谢宜珩,摇摇头,说:“好的不学,光学坏的,你怎么跟劳伦斯一样了。”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乔瓦尼一脸“终于找到了组织”,差点就要站起来跟她握手:“路易莎,你认识劳伦斯教授吗?就是任职于加州理工的那位。” 莱斯利拉长了调子起哄,七八十岁的老教授像是刚刚放学的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说:“她当然认识啊…” 老教授的后半句“他俩岂止认识”还没说完,就被激动的乔瓦尼打断了。意大利男生两眼放光,一本正经地给谢宜珩讲裴彻的研究论文,以此彰显自己的铁粉身份。从宇宙微波辐射讲到了广义相对论的观测,谢宜珩听得头都要大了,赶紧摆摆手,说:“这几篇我都没读过。” 这个熟人可能是个假的熟人,乔瓦尼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语气惆怅:“要是他上课,我立刻转学去加州理工。” 可惜他的梦中男神不但不上课,连助理都不收,名字只会出现在各大期刊和国际会议上,日子过得像是中世纪的隐士。 从变色龙布莱恩到超级喷子爱德华,加州理工的物理系简直是奇人共赏大会。思考片刻,谢宜珩真诚地建议:“你慎重考虑。” “我这成绩还转不了呢。”乔瓦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转过头问她:“Virgo和LIGO是合作机构,既然你们都来了比萨,劳伦斯教授也会来吗?” 另一个助理西埃那端起一沓资料,不屑地嗤了一声,嘲讽心怀梦想的意大利男生:“乔瓦尼同学,你硕士毕业了吗?你知道他有多忙吗?” 谢宜珩想:忙是真的忙,比萨是真的来了。 乔瓦尼托着腮,一脸天真地继续幻想:“知道啊,据说他在飞机上都在看文献,写论文。” 谢宜珩:在飞机上生死时速写报告的是我,裴彻这人从来不坐飞机。 西埃那捧哏捧得非常敬业,出门前还:“他都不谈恋爱的。” 简直屁话,意大利果然宗教意识极强,造神运动轰轰烈烈。他们口中光风霁月的劳伦斯教授十六岁就在拿大不列颠的社交习俗当借口,骗她搂搂抱抱。 谢宜珩终于听不下去了,果断转身走了。 给裴彻打电话的时候,谢宜珩把两个八卦精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乔瓦尼不是个男的吗?我以为阿比盖尔已经够疯狂追星了,没想到您也这么受欢迎。” 裴彻听得连连蹙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也太胡扯了。” 火没烧到自己身上,谢宜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捏着嗓子,甜甜地说:“我也是您的忠实粉丝,对您所有的论文如数家珍,希望您也可以垂青一下我。” 这人说瞎话都不打草稿。裴彻好整以暇地问她:“你哪篇论文我没看过?嗯?” 谢宜珩笃定他忙得要命,没时间来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于是很有底气地说:“我上个礼拜在JMLR上发的论文。” “无限深度神经网络的传输分析。”裴彻低低地笑了一声,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表扬爱炫耀的小孩子:“昨天刚看完,还没来得及祝贺你。JMLR是A类期刊了吧,怎么这么厉害。” 哈维坐在副驾驶上,捡起一地酸掉的牙,好心地提醒他:“劳伦斯教授,您可以把车载音响的蓝牙断开吗?这里还有一个活人呢。” 电话另一头的谢宜珩当然听到了这个电灯泡又在喷泻负能量,“哈维今天又被爱德华骂了?” 裴彻恨不得缝上哈维那张哀怨的嘴,瞪他一眼,对着电话说:“不是。” 罗伯特批发小纸条,不但给谢宜珩塞过,前几天还给阿比盖尔塞过。阿比盖尔神经大条,也是礼貌地往口袋里一塞,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几天后哈维要给她送文件,两个人这么邮件交流倒是有点奇怪。 这位满脸风流的教授记性不好,一些小事经常反反复复地在邮件里问。阿比盖尔担心这次他的失忆症又犯,干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大大方方地交给他。 这件外套和见罗伯特那天是同一件外套,摸出来的纸也是同一张纸。 哈维捧着那张纸,激动得半个晚上没睡着,瞻前顾后好一会儿,终于打了过去。电话很快被接通,罗伯特以为是阿比盖尔打来的电话,哈维以为是阿比盖尔接的电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句“晚上好”,不约而同地被电话那头的浑厚男声吓到。 这个声音很是耳熟,哈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不是爱德华的倒霉助理吗?西海岸情圣第一次遭遇滑铁卢,拿起那张纸条看了又看,才发现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另一串电话号码。 哈维被吓得后半夜也没睡着,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来上课,脸色差得台下的女学生都不敢再发花痴。 谢宜珩也觉得情圣可怜,义正言辞地说:“我回去替你教育阿比盖尔。” 哈维不乐意了:“这件事和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搞错了,你别去说她,最近阿比盖尔工作压力真的挺大,这种小事上再去麻烦她,感觉不太好。” 连哈维都知道关心阿比盖尔,科研社畜谢宜珩因为自己对好友的漠不关心而羞愧难当,赶紧给姜翡打了个电话,询问彩虹小马的工作状态。 姜翡看了看正在客厅里晒太阳逗狗的阿比盖尔,非常怀疑地说:“阿比盖尔?是住在咱们家那个杀马特阿比盖尔吗?” 谢宜珩说:“就这一个阿比盖尔。” 姜翡把阿比盖尔熬夜打游戏的生活如实相告,说完还长长地哀嚎一声:“我现在立刻去染一个五彩斑斓的黑头发,苏格兰卷毛帅哥能不能关心一下我的工作状态?” 谢宜珩纠正她:“那是英格兰。” 姜翡说:“那我注定无缘了,bye。” 作者有话要说:鸽王不敢说话了。感谢在2020-06-01 02:49:16~2020-06-07 03:1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了啦、3829265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斐钰泽 10瓶;七彩沙漠 7瓶;acissi 5瓶;你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Empathy(3) 这个周末凯利·柯克帕特里克在巴黎举办了一个私人聚会。亨利曾经当过他电影的科学顾问, 两人还算颇有交情,只是这几年联系不多,但是最近亨利正好在欧洲, 凯利特意请了他。 邀请函的纸张平整厚重, 斯宾塞体的英文优雅大气。老教授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转过头问她:“路易莎,这个周日有空吗?” 眼看着学术资本家又要露出剥削的爪牙, 谢宜珩吓得一激灵, 推三阻四道:“我还挺忙的, 主要…主要是还有一篇众包数据的可扩展性的论文。” 亨利眯着眼看她胡扯, 慢条斯理地把邀请函一折, 点点头,说:“也行, 凯利举办了一个私人聚会, 那看来只能我自己去了。” 凯利是道格拉斯的好友,也是《银河系漫游指南》的编剧兼导演。时隔多年,铁粉谢宜珩仍未爬墙, 一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激动得摇旗呐喊:“有空,我特别有空。我这个礼拜的数据清单和报告都已经交出了,工作上哪有这么多事。” 她变脸的速度未免太快, 亨利看着不争气的孩子, 悠悠地叹了口气, 说:“我真的很好奇你见到道格拉斯会怎么样。” 谢宜珩想了想,非常坦诚地说:“我会就地摔倒,把自己摔成全身粉碎性骨折,然后碰瓷他一大笔钱。” 亨利“啧”了一声,只觉得这人应该去眼球上纹一个绿油油的美金符号:“你家应该不缺钱吧?” 谢宜珩顿了顿, 接着说:“…全部折成他的书,每一本都要签满扉页。” 亨利每天面对发花痴的阿比盖尔已经不易,发现另一个学生比阿比盖尔更变态,顿时罕见地没话说了。他摆摆手,让这个变态赶紧滚蛋。 … 在爱德华的无情压迫之下,又一个礼拜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周六终于有空,几个人约着去阿诺河畔的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餐厅里放着轻柔缱绻的爵士乐,白衬衫的侍者刚刚端上餐前酒,莱斯利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莱斯利只是听了几句,面色已然不好。他迟疑片刻,还是礼貌地一颔首,向在座的几位说了失陪,急匆匆地推开门出去了。 电话那头的是康妮,原来CEPT的论文并没有通过同行审议。多年的极地观测一无所获,康妮重新接手这个项目的半年之后便有了轰动性的成果。同行之间难免有质疑的声音。 普林斯顿大学的天文实验室质疑CEPT的数据可信度,几位天文学家认为高强度的B模式偏振是因为宇宙微波的干涉,而不是因为探测到了引力波。 消息刚出来的第二天,康妮接受了报纸采访,在采访中云淡风轻地说:“他们应该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吧,很正常。如果要反对我们的成果,请用你们的数据来证明,而不是几个人的联合声明。” 意大利女士忙着接受采访,忙着满世界飞来飞去,忙着告诉世界上所有人,性别的刻板印象是可以被打破的,女性也可以在STEM学科中占领一席之地。 BBC对这位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做了一次专访。康妮穿着明媚张扬的红裙子,在采访里说,之所以男性科学家的比例远高于女性,是因为在少年时代,女孩子的父母以及老师更倾向于她们从事教育类或者艺术类的工作,比如老师,护士和模特。 “布莱克其实算是好老师,”报道出来的第二天,谢宜珩抱着手机看完了整篇新闻,在床上打了个滚,说:“至少高中的物理课,他从来不会只让我记录实验,也没有说过我不适合学物理这样的话。其实我也挺女权的,BBC以后来采访一下我吧。” 圣安德鲁高中的物理课一共就三个人,但是布莱克执著遵守一人一组的原则,实验数据自己做,实验报告自己写,绩点按正态分布算——这堂课里的第三名只能拿到C。 大洋彼岸的加州晴空万里,裴彻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松了松领带,笑着说:“不是因为布莱克,是因为你自己,你从来不觉得你比旁人逊色,所以件件事都要做到最好。” 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谢宜珩关掉床头灯,卖关子似的“哦”了一声,语调轻松又明快:“所以我喜欢的人也是最好的。” 他们当时还聊了一会儿大学中的性别刻板影响,似乎觉得反对的声音很遥远,像是每一篇意义重大的论文发表的必经之路。却没有想到摇摇摆摆飞上高空的红气球总有会爆炸的一天——它被捧得愈高,愈发膨胀,那层橡胶皮绷得薄若蝉翼,兜不住内里得意自满的空气,“啪”的一声炸开,留了漫天的笑话。 BBC报道发布的六天之后,普林斯顿大学的第一篇论文见刊,言简意骇地指出CEPT的数据不可靠,因为他们的观测数据并没有排除宇宙尘的干涉。 这次康妮居然从媒体的□□短炮中销声匿迹了,她没有再回应。四月底,CEPT的论文正式刊登在《物理评论快报》上。见刊的公开版本却是和最初的发行版本大相径庭。所有关于微波背景的数据全部被心虚地删除。 明眼人已经知道这场闹剧的结局。威拉德看完论文,立刻让护工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来。他一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吸氧,一边精神抖擞地发邮件:“我明天回利文斯顿,布莱恩下午来和我交接工作。立刻加快调整进度,确保干涉仪可以在七月之前进入锁定状态。” 四天前,德国海森堡大学正式发表南极上空宇宙尘的噪声数据。噪声的干扰远远盖过了B模式偏振的信号强度。CEPT团队的研究结果被证明是无效的。 耻辱的烙印已经盖下,今天下午,CEPT的论文被正式从《物理评论快报》上撤稿,康妮及另外一位CEPT的负责人向公众道歉。 这场闹剧从开始到落幕,也不过短短的一个半月,像是海洋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风暴转瞬即逝,天空蔚蓝澄澈,大海又重新归于平静。这场飓风里的波浪拍打着彼此,在广袤无垠的海洋里一圈圈地漾开,比生成的函数还要随机,谁也不知道它们最后会卷着浪花,拍击在哪块礁石上。 前几个礼拜,康妮一直被称为“真正的女权斗士”。媒体对她大加赞赏,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甚至开始押宝她会不会成为明年的诺奖得主。 仅仅几天之后,康妮成了另一个欺世盗名的韦伯,被骂得惨不忍睹。她之前在推特上发了不少日常照片,比如在阿尔卑斯山脉滑雪,又比如苏黎世的落日。下面的评论满是戾气,所谓的理中客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没结婚的意呆利老女人” ,“一个可笑的女权主义者”,“利用性别优势的投机者”。 甚至还有人谴责她:“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年轻的女孩子们才会被误导。你通过强化性别差异,给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资源和更好的名声。但是你的经历并不能启发真正迷惘的,需要帮助的女孩子,因为你只是在纸上谈兵,只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莱斯利接完了电话走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很平静地把整件事复述了一遍。餐厅一隅的空气快要凝固,桌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连刀叉落在陶瓷餐盘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亨利看完了惨不忍睹的评论区,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甚赞同地说:“康妮站在这个高度上,能被所有人看见,已经可以证明女性是可以学好STEM学科的了。CEPT的结果究竟实属与否,是和她的学术能力相关,而我不认为任意一位推特上的用户可以评价她的学术能力。” 他和康妮的羁绊终止于少年时代,半辈子的坎坷流离,纠缠不清的过往最后褪色成一段模糊不清的黑白默片。在旁人身上投入感情实在是一件令人筋疲力尽的事,亨利也余不下几分温情,到如今只是同行之间的几分惺惺相惜。 乔瓦尼坐在亨利的对面,闻言关掉康妮的主页,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好骂的?我们搞科研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失败啊。要是每个科研项目都能成功,人类文明现在都发达到什么地步了?况且浪费纳税人的钱?LIGO都花了多少美金了,爱德华怎么还没被骂死?” 西埃那脾气火爆,当即朝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说:“谁敢骂爱德华?你敢么?你今天骂完,明天就被业界封杀。” 爱德华的做人原则非常简单——你网络暴力我,我就反暴力你。这个德州红脖子骂起人来合辙押韵,鲜少遇到对手。每一个在线挑衅他的民科都有被好好教育如何做人。 西埃那点开了一个用户的主页,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个人在评论区骂得这么难听,居然真的只是个农民啊,昨天还在辛辛那提种玉米呢,今天就懂拉格朗日量的公式了?” 推特上的吃瓜群众都是上网冲浪爱好者,他们对于物理的理解只停留在薛定谔的猫和平行宇宙理论。 这些人对高深莫测的公式理论一窍不通,倒是对爱德华和康妮的恩怨纠葛相当感兴趣。况且爱德华还因为之前辱骂民科的视频,在网上臭名昭著,人人得而骂之。 有几位蹭热度的科普博主详细地介绍了这两个团队的过往,一时间热度高涨。 这位博主在阐述CEPT这次失败的时候,状若无意地引战:“CEPT外包了一部分卫星数据的工作,主要是宇宙尘的B偏振强度的相关数据,恰巧LIGO团队接手了这一部分的工作。” 科普博主着重描绘了爱德华和康妮的恩怨,却把康妮在LIGO的多年工作经历一笔带过。不负责任的叙述点到为止,但是暗示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西埃那看完康妮道歉的那条视频,不解地问道:“康妮为什么要向公众道歉?一个项目失败了,还要向全世界道歉的吗?我们没有这种传统吧。” 亨利把进度条拉到这一帧,摁下暂停,很平淡地说:“因为她比你聪明。” 画面上的意大利女士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色套裙,妆发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地说:“这次疏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团队的内部协调问题。” 因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媒体开始跟进报道,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看门道的内行已经开始在各种各样的物理论坛上讨论,几个CEPT数据分析的负责者都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许多年的尸体,突然被拉上解刨台,在公众的眼光里被剖析得彻彻底底。 “内部协调?没必要说得这么客气,直接说有内鬼就行了。” “我很好奇国家科学基金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两个自己拨款的项目内斗,真是精彩。” “CEPT的数据分析是加州理工的劳伦斯负责的吗?…这不可能是他的水平吧。” “劳伦斯之前那篇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估计量的论文不是发表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吗,h指数都快30了。结果自己犯这种错误,我也有点难以置信。” “谁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这个结果交出来。” “要么从前的论文学术造假,要么这次当内鬼。玩弄权术倒挺厉害,他还想把奖杯扛回老家呢?” 人在屏幕后面似乎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恶意,一个灰色头像的用户说:“加州理工的教授任职于哪个机构我就不说了吧?你们看看威拉德·阿金斯的那副敲锣打鼓的嘴脸,这次LIGO没动手脚才有鬼。” 这些话刺眼又熟悉,像是铁钉一寸寸地打进骨骼里,耳畔是毛骨悚然的摩擦声,看得谢宜珩一阵恍惚。 大概是她脸上的费解太明显,乔瓦尼拿着手机,向她解释道:“如果你参与了卫星的数据分析,得到这个结果,不可能会忽视同量级的噪声影响,就好比爱德华教授不可能做不出本科生的随堂练习。” 说到最后,乔瓦尼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我应该相信劳伦斯教授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现在不知道要如何去相信了。” 推特上骂康妮骂得再如何难听都是漠不相干的看客,冷嘲热讽地说她卖女权的人设。业内也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大多把康妮的失败归咎于操之过急。再不济也是感慨几声,惋惜她前半生金光闪闪的履历,末了一招险棋输得彻彻底底。 但是裴彻不一样。现在他的老师成了犹大,只因三十个银币,便出卖了自己的学生,给他泼了一盆学术不端的脏水。 这家餐厅的椅子很高,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快要趴在桌子上。莱斯利佝偻着背,在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着,很认真地回复着评论区的疯子:“康妮结婚了,我是她的丈夫,请不要人身攻击。” “她不是性别优势的投机者,请您不要这么说。” 谢宜珩对着透明的玻璃杯发呆许久,久得苏打水里的每一个气泡都浮了起来。她最后拿出手机,查阅航班,买了最近一班回洛杉矶的机票。 亨利听着她低声问询航班的时间。等她的电话挂断,老教授侧过头问她:“明天凯利的聚会不去了?” 谢宜珩摇摇头。 亨利仔细地端详她片刻,最后笑了起来,是那种疲倦又愉悦的笑,像是走过漫长静谧的雪原,终于在远处看见了一点炊烟:“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他的蓝眼睛迷人又深邃,谢宜珩慢慢地说:“您每次都说这句话。” 她尚还年轻,不懂透过时间的长河去凝望一个人的滋味。亨利叠好餐巾,满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肩,说:“多听几遍,以后自己不说就行了。” … 出租车开的飞快,谢宜珩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拨出一个熟悉的号码,空洞的“嘟”响了几声,机械音女声提示本条留言将被自动转入语音信箱。 谢宜珩想起来,她从前跟哈维闲聊,顺口说起,“你真的很不爱接电话,我好几次找你要数据,都找不到人。” “那我肯定在开会,有些会议是不让接电话的。”哈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补充道:“其实是可以接的,但要跟与会者请示,这个比较麻烦。所以还是算了,也不差这几分钟,到时候再打给你就行了。” … 红屋顶的车站旁边有街头艺人,男人一头金色长发,远远看去颇有街头艺术家的味道。他抱着吉他,深情款款地唱着Don McLean的《Vincent》。 旋律轻缓又熟悉,男人唱起歌来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意大利口音,很好听。谢宜珩上次听见这首歌还是在华盛顿州的秋天。她当时裹在软和的被子里,自私地想着裴彻永远不懂她的痛苦。 裴彻当然不会懂,连托马斯都要拿美金去补自己天赋的短板,她的男主角似乎格外受到命运的眷顾,一条路走得顺风顺水,连爱德华都不曾诘责过他。 但是命运女神偏爱到此为止。 谢宜珩知道每一个项目后面的时间和金钱都是不可计量的成本,知道会有人成为风口浪尖上的替罪羊,但是听到康妮在视频里说的那句话的时候,还是会惶惑无措地质问自己,凭什么是他? 谢宜珩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要求的感同身受到底是一个多么残忍的词。摇旗呐喊了许久的受害者回过头望上一眼,才发现自己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睥睨众生。 金发的空姐递上餐单,相当贴心地提醒她:“小姐,前面是吧台,有什么想喝的酒可以让调酒师为您调制。” 谢宜珩说:“谢谢,不用了。” 从飞机的舷窗里看出去,地上的建筑和街道都成了不起眼的光点,好像可以透过云层俯瞰整个人间。谢宜珩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缓慢拉上遮光板。 机舱里是一片安静的黑暗,皮质座椅柔软舒适,隐隐可以听见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和前座乘客的窃窃私语。谢宜珩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把满腔的懊悔和酸涩沉淀到血管的最深处,然后闭上眼睛。 我被钉上过苦难的十字架,我知道满身荆棘的痛苦, 请不要让我的爱人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补6.5和6.6的更新 第81章 Empathy(4) 舆论是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 缓慢地发酵,缓慢地膨胀。康妮看完海森堡大学发表的噪声数据,发现自己确实错得无可救药。她连夜从波士顿飞到了洛杉矶, 急慌慌地来加州理工兴师问罪。 办公室里的灯光惨败, 照得人心惶惶。康妮重新看了一遍CEPT的分析结果,点点头,“我知道了, 但是你确实没有考虑到宇宙尘的噪声量级吗?我记得你有一篇论文就是写CMB的, 怎么会没考虑到这个呢?” 她的语气并不尖刻, 甚至称得上循循善诱, 但是说出来的话让人如鲠在喉, 如坐针毡。 “您应该清楚CEPT的内部保密协议,我从来没有拿到过源数据。”裴彻把牛皮纸的文件袋推过来, 说:“PRL上有无数关于宇宙尘的噪声量级的论文, 但是我不知道在CEPT的卫星探测下它的量级。况且在您召开发布会之前,我告诉过您,最终数据需要和欧洲的天文台进行再次核对。” 康妮“嗯”了一声,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既然已经想到了二次核对,你为什么还会把这份数据交给我?” 是是非非的问题谁也说不清楚。况且这滩浑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再怎么搅和都是徒劳无功。时钟的指针走过一格又一格, 康妮最后叹了一口气, 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康妮突然回了一下头,说:“别去找希克斯,我要真正的调查结果。” 夜色浓稠, 长长短短的影子像是绷紧了脊背的凶兽,下一秒就要亮出锋利的爪牙。裴彻站在她身后,唇绷成一条笔直的线,说:“您想错了。我不是政客,不会用这些虚与委蛇的手段。” 康妮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面上还是带着笑的,突然倾了倾身,凑近了说:“不会动用这些手段?LIGO的两次听证会到底是怎么通过的,你比我清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什么温度,红唇比抽象画里的色块还要刺目。 希克斯是裴彻的大学同学,也是爱德华的学生。希克斯的父亲曾任职于小布什政府,之后又成为内政副部长。希克斯毕业之后决心从政,在他父亲的荫蔽下,短短几年已经到了国会议员的位置。 确实,希克斯为了这个项目屡次游说。LIGO得以继续下去,他的功劳不可小觑。他和裴彻的交情放在那里,但也没有重到可以让希克斯押上自己一辈子的政途。 唯一的解释就是希克斯心里还有一点滚烫的血,还愿意为了自己曾经的追求再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这位女士的神情认真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在一片死寂的沉默里,裴彻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看着康妮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您不该质疑我的学术诚信。” 夜风猎猎,康妮的披肩是勃朗艮红的颜色,下摆的流苏在风里飘飘荡荡。她摇了摇头,说:“这不是你会犯的错误。” 一滴雨从屋檐上落下去,带着些尘埃落定的意味,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裴彻替康妮推开玻璃门,指尖都泛着青白,仿佛这扇门有千斤重。他很漠然地说:“而您正在犯错误。” 时态的微妙在剑拔弩张的对话里被表演的淋漓尽致,争辩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似乎只是在浪费时间。康妮略一颔首,还是优雅从容的样子:“如果这件事情并不属实,调查结果出来之后,我会向你道歉。” 靠墙栽了几株蓊郁的月桂树,花簇稠密,花香沁脾,古老的印第安人会用这种树的叶子来治愈伤口。裴彻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地一侧身,微笑着说:“我倒希望您没有这个向我道歉的机会。” 客套的笑意不达眼底,可是能给出的礼貌也到此为止。他紧绷着下颔,眼角眉梢都冷冽地撇开,侧脸的轮廓分明,像是石壁上刀削斧刻的深深印记。 康妮转身离开,纤瘦的背影被无边夜色逐渐吞没。裴彻转身走回楼上,推开门的一瞬间却发现罗伯特站在门口,觑着他的脸色,试探性地问道:“您不会真的……” 裴彻还尚未开口,爱德华已然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呵斥他:“滚出去。” 爱德华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他的脸颊苍白瘦削,惨白的灯光打下来,他成了潜行在黑夜里的死神,“那个疯女人想要的处理方案是什么?” 裴彻默然许久,最后说:“所有CEPT的通讯数据全部提交给科学基金会的审查小组,算是内部调查。” 多年师生之间的信任不堪一击,请求审查小组的介入已经足够丢人,所谓的保密也只是最后自欺欺人的尊严在作祟。爱德华摇摇头,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回汉福德吧。” 这个坏脾气的老头难得用平缓的语气说话:“我之前就告诉你,让你别干自以为是的蠢事。” 两个人认识多年,从师生变成同事,甚至是朋友,爱德华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他年轻的时候穷困潦倒,打三份工挣学费,项目做不出成果就要卷铺盖滚蛋。他每一天都是走在风口浪尖上,清楚行差踏错了一步路的结局。 但是裴彻不一样。他家境优渥,年纪轻轻已经声名斐然,一路上遇见的老师和挚友都是棋逢对手。他这条路走的太顺,踮起脚就可以摘到那枚苹果,像是先知以赛亚轻而易举地从上帝手中得到一颗崭新的心脏。 爱德华斜斜地一眼扫过来,神色冷峻,“这个女人当然会恨你。推诿责任是她的劣根性,她当然要把错推给你。” 裴彻摇了摇头,不甚赞同地说:“本来就是我考虑不周。” 这句话有种暌违的熟悉,他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总觉得连语境都是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记忆的哪个片段重演过。 爱德华盯着面前这位年轻人,目光是一贯的严厉,沉默半晌,终于说:“天赋是很昂贵的东西,是有期限的。你不要浪费。” 爱德华垂垂老矣,同僚接连离世。他在汉福德的夕阳下绕着激光臂慢慢地走,知道自己的这条路快要望到尽头,于是把漫长又悔恨的一生埋葬在满是缄默的青苔的地下,只留下一句意味不清的墓志铭,送给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 艾玛大概是觉得自己有机可乘,火速赶来施舍自己泛滥的同情心。她特意穿了件格纹连衣裙,亚麻色的长发柔柔地披在肩头,妆容精致,香水味甜腻馥郁,提个野餐篮就可以去拍摄美国甜心的杂志封面。 她敲门的时候哈维正在给裴彻心理治疗:“不管爱德华说了什么…” 哈维声情并茂的演说才开了一个头,就被无情打断。裴彻敲敲桌子,示意他可以闭嘴了,“你今天晚上不是有课吗?” 哈维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说:“你记错了,今天是周一。” 艾玛拿着文件袋走进来,俏皮地眨眨眼睛,“您的课不就是在周一吗?” 上次艾玛和罗伯特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调侃哈维是社交花蝴蝶。被人议论的感觉并不好,更何况他们并不抱着善意。哈维接过薄薄的文件袋,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你又不是我的助教,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上课?” 这话并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得上尖酸刻薄。艾玛讪讪地笑了几声,张口还要再说些什么。裴彻看她一眼,语气平淡:“小姐,您可以出去了。” 美国甜心第一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地赶走,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低头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惜在座两位教授教的是物理和数学,见多了有所图谋的学生的鳄鱼眼泪,一点心慈手软的意思都没有。 她抽噎了几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一步三顿,好像是在盼着谁的挽留。可惜舞台剧里的长镜头一镜到底,门“咯哒”一声被关上,静默几秒,又被敲响。 再佳的涵养都禁不住死缠烂打。敲门声响到第三下,裴彻把手中的笔摔在文献上,快步走过去,“请您适可而——。” 门外的人置若罔闻,甚至还敲了几下,气焰相当嚣张。 拉开门的一瞬间,满腔的不忿被大雨浇了个彻彻底底,因为站在门口的不是讨人厌的艾玛,而是谢宜珩。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有一瞬的错愕,大概是在诧异这个旅游博主为什么不远万里地飞回了洛杉矶。 谢宜珩穿着件百褶衣袖的衬衫,黑色中裤下露出一截纤白的小腿,猫跟鞋的鞋头尖尖的,衬得人愈发英气妩媚。她歪着头看了看他,还相当贴心地补上了最后一个字:“止。” 哈维坐在里面,简直憋笑憋得快要自燃。门口的两个喜剧演员还在无声地对峙着,西海岸情圣相当有眼力见,轻轻咳嗽了一声,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厚颜无耻地准备逃逸:“突然想起来了,我今天晚上不是有课的吗?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见。” 加利福尼亚下着滂沱大雨,雨水砸落在植物宽阔的叶片上,响声沉闷又急促,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谢宜珩站在门口,一身都是大洋彼岸的仆仆风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下班了吗?” 裴彻抬起手,替她拨开额角的几缕碎发,温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小时前刚落地。”谢宜珩倚靠着门框,笑了一下,说:“走吗?” 裴彻望窗外看了一眼,说:“今天没带伞,再等一会儿吧。” 雨夜往往静谧又空旷,潮湿的味道顺着窗缝悄悄蔓延进来。办公室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几乎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谢宜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慢慢地说:“我带伞了。” 彼此的剧本被对掉,但是你来我往依然不是一笔可以抹平的买卖。谢宜珩当久了胆小的骆驼,难得一鼓作气,终于把脑袋从沙堆里抬起来,显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之前,你说欠下的人情先攒着,说不定以后能还了。”谢宜珩还是执着的老样子,整个人像是一根硬邦邦的法棍被粘在门口,“在汉福德的时候,我答应过请你吃饭,算是欠着的人情,所以现在我来还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给女儿挑衣服挑了好久!!) 其实我本来连餐厅都想好了,71 above距离Caltech只要开车十几分钟,简直约会圣地。但是又一想,这位裴姓男子知名恐高,让他在九百五十英尺的天空餐厅用餐,未免显得女儿太不人道。 第82章 Empathy(5) Geoffrey’s 是Malibu著名的餐厅, 被瀑布和热带植物包围,站在露台上望出去是波澜壮阔的太平洋。 餐厅里的灯光朦胧昏暗,智利鲈鱼被煎得鲜嫩酥脆, 烤苹果馅饼的焦糖酱甜蜜浓稠, 这家海鲜餐馆的甜点好吃得让人咬掉舌头。填写用餐卡的时候,谢宜珩拿着笔,非常认真地写:“建议改行做甜点。” 裴彻刚刚被她喂了一口枫糖蓝莓蛋糕, 甜得眉头紧锁, 实在不懂她是在说什么好吃, 啼笑皆非地说:“你这不是砸人家老板的招牌?走了。” 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温暖黏腻, 两个人顺着柏油小路一起走出去, 谢宜珩听他讲完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咂咂嘴, 说:“她这还女权啊?BBC都不用采访我了, 阿比盖尔都比她女权。” 裴彻不客气地敲她脑袋:“你这话别让哈维听见,他护短得要命。” 哈维和阿比盖尔这俩人别说八字了,鲅字都还没一撇, 这算哪门子的偏心眼?谢宜珩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肩窝里,小声地说:“我才护短。” 她说的声音很小, 但是裴彻听得清清楚楚。陈年的酸涩挟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度涌上来, 霎时灌满了胸膛的每一寸的空隙。他咳嗽了一声, 见缝插针地调整呼吸和语调,故作轻松地问她:“怎么护的?” 语言解释实在困难,谢宜珩想了想,颇是豪横地揽着他的肩,摆足了大哥派头, 随手一指:“走了,带你花天酒地去。” … 结果是一没花天,二没酒地,市区堵车严重,遇见红灯的次数堪比亨利打来的电话个数。LIGO的另一个工作狂在大洋彼岸催魂夺命,再想着花天酒地就是找死。回去之后谢宜珩老老实实地打开电脑改论文,在屏幕前哀嚎:“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视频会议的另一边是两张苦大仇深的脸,亨利给两个孩子灌鸡汤:“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们就会明白了,学习新东西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潜移默化的事情,可能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是你就是一直在学习。如果要停下,只有死亡能做到。” 多伦多已经是凌晨三点,阿比盖尔的一头彩虹乱糟糟的,很干脆地说:“您把我遣返回以色列吧。” 亨利“哦”了一声,用循循善诱的口气说:“加州理工的教职不要啦?你回以色列干嘛?研究沙漠农业吗?” 阿比盖尔忍气吞声地说:“这个参数还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笑眯眯的,把文件发给她:“和最新工作日志核对之后再修改。路易莎,文献已经发给你了,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谢宜珩“哦”了一声,把键盘敲得震天响:“我的植物神经调节已经紊乱了,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谢宜珩现在翅膀硬了,腰杆子也直了。亨利怒其不争:“阿基米德死前一秒还在解题呢,更何况现在离日出还有七个小时四十分钟,你能看多少文献?”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谢宜珩很冷漠地说:“好的,我先挂了,会努力看文献的。您好好休息,晚安。” 话音刚落,她“啪”的一声合上电脑,哼着歌去储藏室挑了个喜欢的浴盐球,毫无心理负担地洗澡去了。 直到睡觉前,谢宜珩还在抱怨亨利到底有多不近人情。裴彻拿着吹风机,替她吹干头发,“也还好,至少放你回来了。” 谢宜珩亲亲他的脸颊,“那你现在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她打量人的神色太认真,仿佛是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观察灯光下的收藏品。裴彻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还行。” 还行就是很可以的意思,谢宜珩从枕头底下掏出眼罩,说了晚安,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睡觉了。 裴彻睡前习惯性地看几页书,拿起书时才发现手边的是一本《小王子》,是很早之前谢宜珩读的。裴彻当时看她不务正业,只看闲书不写论文,干脆收缴了这本书。 是原版的法语书。谢宜珩看这种书没有写注释的习惯,纸张干净平整,像是圣诞节前被熨烫平整的白桌布。这本书的词汇并不晦涩复杂,裴彻看得很快,看到狐狸对小王子说,你必须找回你的玫瑰。 这一页被折了一个小小的角,是某种不起眼的标记。 雨中的洛杉矶雾蒙蒙的,连带着谢宜珩的梦一起模糊不清。一天早晨起床洗脸的时候,谢宜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皱纹密布,衰老的皮肉没精神地垂下来,眼睛浑浊得像一滩泥水。 这张脸似曾相识,她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才想起来这是威拉德的面孔。 她也变成了那个阴险狡诈的老人,满心满脑都是见不得人的算计,用所谓的追寻真理当名正言顺的幌子,来填充自己那颗腐烂发黑的心脏。 在一场不欢而散的讨论里,爱德华明晃晃地威胁她。谢宜珩踌躇片刻,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拿起了桌子上的枪,决绝地扣下扳机。 那声枪响沉闷压抑,准确无误地穿过谁的心脏。谢宜珩心里一悸,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鹅叫了?” 这里没有两只唱欢乐颂的大鹅,她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裴彻合上手中的书,轻声说:“没叫,是我吵到你了吗?” 厚厚的被子蓬松软和,谢宜珩轻轻地皱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昏黄的灯光,像是布格罗笔下活泼娇俏的少女:“我自己醒的…你还没睡吗?我包里有褪黑素。” “不用,”裴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说:“褪黑素的副作用太强了,以后少吃一点。” 谢宜珩倒时差倒得七荤八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揉眼睛,进入下一场冬眠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应该也不是褪黑素…好像是处方药?副作用应该不会很严重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你看一下说明书。” “处方药”三个字脱口而出,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裴彻的手还揽在她腰上,从指尖到心脏是缓慢地麻木掉的。谢宜珩翻了个身,呼吸声绵长平稳,显然没有要更改答案的意思。 房间被诡异地摁下了暂停键,裴彻没有再说话,捏着书页的指尖泛白,只剩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默然地注视着她。台灯昏黄,细碎的光芒洒在他眼底,满是锋利耀眼的碎片。 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像是湖面上从流飘荡的青萍,被风推搡着,洋洋洒洒地铺了满湖。到这时候裴彻才仔细地回忆,想起谢宜珩那些迂回的问句,。 他当时以为谢宜珩是一本复杂晦涩的书,纸张泛黄又脆弱,偶尔会让人读不明白。现在他陡然明白了这本书上字里行间的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裴彻霍然起身,按她所说去衣帽间找东西。好在谢宜珩的包不多,东西也很好找,一小板皱巴巴的药片夹在墨绿色的笔记本里。 他快步走回房间,轻声问她:“路易莎,我可以看一下你包里的笔记本吗?” 谢宜珩说话不过脑子,想也不想,满口答应:“你看吧。” 裴彻在床侧坐下,把那本墨绿色的麂皮本子从头翻到尾,是谢宜珩高中时候的物理笔记本,前面都是随手写下的草稿。她做题的时候思维跳得像青蛙,想到哪就写到哪,以前还因为这个经常被布莱克批评习惯不好。 最后几页的计算过程突然工整了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一丝不苟。每一步公式的化简,每一次积分的步骤都清清楚楚,比最详细的教科书还有几分耐心。 那几个反复出现的数字太过熟悉,裴彻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当时和托马斯一起参加的那场物理比赛。 裴彻合上笔记本,轻轻地拿着那一小板药片。一大半的位置都被捏得瘪掉,塑料包装被磨得发着腻的白,连铝箔纸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 裴彻对着昏黄的灯光端详片刻,问她:“艾司唑仑?你说艾司唑仑没有副作用?” 艾司唑仑有依赖性,会有嗜睡,记忆障碍和反弹性失眠的副作用。到底要到了什么地步,心理医生才会开出这个药来? 这分明是个问句,可是话语间的笃定和隐隐的怒气并不给她回答的余地。大脑里那些飘飘扰扰的云霭荡然无存,谢宜珩蓦地心跳停拍,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床单被套摩擦的沙沙声。 那一小板药片皱巴巴的,是熟悉又遥远的味道,是他们第一次在加州理工的走廊里见面的时候,她发梢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她的爷爷是叱咤风云的外交官,是谈判桌上的天才。谢宜珩耳濡目染,当然知道怎么避开那些锋利的发问。 但是这一刻所有技巧性的伪装和话术都黯然失色,谢宜珩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层层剖开。她慢慢地坐起来,接过笔记本和那板药片,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紧绷着的下颔线,慢慢地说:“以前吃过一段时间。” 同情的单词是Sympathy,共情的单词是Empathy,这两个词语看似如出一辙,连尾缀都是一模一样的“Pathy”,表示一种病,表示一种疗法,表示一种感受。唯一的不同只是前缀和读音,念Sympathy的时候,舌尖抵住上齿的脊;念Empathy的时候,舌尖下滑,抵住下齿的上缘。 这两个词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很多母语使用者都搞不清什么时候该用哪个词——因为它们的不同只是发音的时候,舌尖往下滑落了几毫米。 但是这几毫米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足够电影镜头从俯瞰拉至仰视的角度,足够把高高在上的教皇从梵蒂冈的圣坛上拉下来,足够在时间的长河里形成一条冥冥之中的纽带,把他和十六岁的谢宜珩连结成共情层面上的命运共同体。 裴彻前半生如同古罗马的奥古斯都大帝,风雨无阻地穿过满月下的万神殿,用最精巧昂贵的金银器皿来供奉自然的法则。他太过清醒,太过出色,伸手就可以摘到那轮满月,有足够的理由自矜自傲。 同情是他所想给予的,也是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理解。谢宜珩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自私的贪心作祟,还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他也走了那条荆棘路,所以他明白了。 床头的台灯亮着,光线昏黄朦胧,在谢宜珩的脸上投下一片交错的光影。冗杂在岁月里的回响深沉漫长,直到这一刻才在裴彻耳畔响起,他凝视许久,直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手腕的凉意,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他的潜水钟轰然垮塌,里面的蝴蝶扑棱棱地飞出来。天之骄子在这场加利福尼亚的大雨里被淋得仓皇狼狈,敛起了一身流光溢彩的羽翼,对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郑重其辞地道歉。 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夕,那些虚伪的,高高在上的,不切实际的怜悯和同情在这一刻蒸发殆尽,不加修饰的灵魂彼此凝望,虚空中震荡着的共鸣声响整耳欲聋。 谢宜珩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但是这种方法残忍至极,她搜肠刮肚,用尽平生的词汇,却发现自己只能说上一句“没关系”。 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障蔽。所以他们会对旁人的行径评头论足,会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莫不相干的悲欢离合引吭高歌。 但是在一刻,他们的痛苦是相通的。 裴彻想起今晚康妮说过的话,终于明白谢宜珩身上那些安静压抑的影子从何而来。她和深渊相遇,最终活了下来。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愈合,但是有些东西永远被埋葬在了骨骼的深处。 CEPT的纰漏确实困扰过他,谢宜珩在外面和亨利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把对比的数据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在期待某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可以证明他确实是对的。 只要一次就够了。 谢宜珩那本笔记上的字迹工整规范,她当时惶惶不安地算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期待些什么呢? ——她当时也在想,如果有一次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就好了,只要有一次就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康妮的质疑,只是一些媒体的恶语相向,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路人的中伤。 那谢宜珩呢? 谢宜珩当时才十六岁,被多少恶毒的利刃刺伤过?在去多伦多的午夜航班上,飞机舷窗里的城市夜景灯火璀璨,她在想什么?她会想什么? 裴彻低头喃喃道:“我当时不该…” 他当时明明有无数个时间节点可以去挽回,却还是放任自己不管不顾,最后支离破碎,一地狼藉。 谢宜珩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他唇上,摇了摇头,说:“我们做银镜反应那个实验的时候,佐伊拍了一张照片。” 她的口吻称得上平和,甚至像是在用某种为人称道的修辞手法,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你应该没见过,因为我没给你看过。”谢宜珩很轻松地笑了一下,接着说:“去年夏天,我突然想起了这张照片。找了很久,把家里的每个箱子都翻了一遍,从洛杉矶找到了多伦多,还是没找到。” “我当时难过了很久,因为觉得自己把这张照片弄丢了。后来想,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在照片里找过去的影子,这么刻舟求剑未免有些可悲…倒不如重新开始。”谢宜珩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才接着说:“莱斯利以前数学很好,但他最后成了计算机科学的瓦里安特教授。他说他不会因为放弃了数学而遗憾,因为他现在的成就足够出色。所以我想,如果我可以变成莱斯利,那些事情对我来说也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如果你未来的成就登峰造极,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没有人会因为爱因斯坦所提出的宇宙学常数就将他的一生盖棺定论为一个荒谬的猜想,因为他还提出了光量子假说和质能方程,提出了广义相对论。大醇小疵,这位老人还是开宗立派的神仙才子。 所以谢宜珩放弃了继续给资本家打工。亨利是对的,她的遗憾开始于一场子虚乌有的学术不端,无关金钱,无关地位,再高的薪水都填不上她心里那个腐烂的窟窿。 她在顶级期刊上发论文,去世界各地参加大大小小的峰会论坛,那些声名显赫的教授见到她的时候都会客气礼貌地称赞一句。那场小小的意外只是一场短暂的风暴,连海浪的余波都销声匿迹在大海深处。 “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要再跟我分一次手。”谢宜珩眨眨眼睛,说:“这也太过分了,我为了回来请你吃饭,连凯利的私人聚会都没去,坐的还是红眼航班。” 大概是觉得自己列出的条件还不够有诚意,谢宜珩又补充了一句:“回来的时候空姐问我要不要喝鸡尾酒,我还拒绝了。” 谢宜珩这个人相当不讲理,吵架吵赢了引以为豪,难得没喝一次酒好像拯救了世界。裴彻弯了弯唇角,说:“那我要不要表扬你一下?” 他的口气好像是在和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讨价还价,谢宜珩睨他一眼,很高冷地拒绝:“不要口头的,你身体力行地表扬我一下。” 裴彻抬手去关掉灯,说:“下次带你去纳帕谷的酒庄。” 可惜下次这种空口承诺远不能满足酒鬼,谢宜珩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眨眨眼睛,还在幻想美好未来:“我以后拿了图灵奖,就用奖金去波尔多买个酒庄。” 裴彻笑了一声,难得没有抨击她的酒鬼行径,说:“怎么不去勃艮第?” “…勃艮第的酒庄有点贵吧。”谢宜珩认真思忖片刻,还是向金钱低头,“有机会请你来喝酒。” 谢宜珩从高中就开始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她像是一把随遇而安的蒲公英种子,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就会飘向何处。她觉得大学的课业压力太大,申请去卡内基梅隆交换;她喜欢加州的天气,毕业之后就来加州工作。 姜翡和辛西娅一遍遍地告诉她,你明明知道答案。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几秒之后,沸腾的大脑在夜色里冷静下来,谢宜珩才发现未来这个词远没有她想的那么难以捉摸——甚至她早就想好了未来,只是把它尘封在了某个角落。 从她答应亨利来LIGO工作的那一刻开始,命中注定的未来像是巨大的铁轨一样蜿蜒通向远方。 她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去摘那顶万众瞩目的桂冠,要去实现她少年时代每一个滚烫浪漫的幻想。 谢宜珩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里的某个片段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裴彻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好。” …… 城市夜景的霓虹灯流转着光晕,裴彻望着那片无边的夜色,想起教堂里那些庄严肃穆的修女和神父,一遍遍地唱着空灵的圣歌,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奉送给虚无缥缈的耶和华。 在此之前,他总是不明白那些人对于宗教的虔诚,偶尔和哈维聊天的时候才会谈及这个话题。 哈维的父辈都是基督教徒,可哈维偏偏是个异类,不做礼拜,不进教堂,活得比共产主义接班人还要根正苗红。听到裴彻的问题之后,哈维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只是一种精神慰藉而已。虽然你觉得我不做礼拜,但是某种程度上我还是相信上帝的。比如去年揭晓艾伦·沃特曼奖之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让我获得这个奖吧’…结果最后我还真的拿到了。” “我大概需要一点东西,来解释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哈维思忖许久,很认真地说:“你看,这就是宗教的意义。” 他们当时刚好开车路过基督教堂,黄昏时分管风琴的乐声空灵渺远。裴彻望了一眼落日的余晖,干脆利落地说:“我不需要。” 确实不需要,他的世界是一个自洽的闭环,比天体的运行轨道还要完满。所谓的精神慰藉只是一纸空谈,在他的神殿里,自然的法则才是唯一被供奉的神明。 但是引力是可以改变天体轨道的。万有引力之所以被称为万有,是因为任意两个物体之间都会产生吸引力,一个天体可以缓慢地,潜移默化地,不可逆地改变另一颗天体的轨道。 … 裴彻轻轻地把书放回她的床头。谢宜珩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床头叮叮当当的东西一大堆,有一支大马士革玫瑰味的身体乳,一堆打印的文献,还有随手摘下的项链。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盛着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冰块融化了,外壁上都是润泽的水汽。柠檬的味道清甜芬芳,慢慢地漫溢出来。 他起身去帮谢宜珩把床头灯关掉,弯腰的时候听见她很小声地叫他的名字:“裴彻。” 灯被“啪嗒”一声摁掉,裴彻“嗯”了一声,寂静被无限地拉长,他没等到她的下文。 身侧的呼吸声均匀绵长,谢宜珩紧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显然已经睡熟了,应该只是睡梦中含糊的呓语。夜色柔和缱绻,她的脸庞上都泛着一点月光的银白。裴彻凝视许久,拨开她的碎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晚安,路易莎。” 我的耶稣挣脱荆棘枷锁,从高高的十字架上坠入人间,在凄惶的月色下逃出教堂。 不避劳苦,赶来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和昨天的二合一了,没有咕咕!!!! 我就直说了吧,回去之后你俩直接wsdhaiudhuwyedh一顿,不就能睡着了吗? 虽然看上去很虐,但是我夹带私货,给大家重磅推荐Geoffrey‘s,Malibu第一绝世好吃餐厅(没推广费,我也不配收Geoffrey的推广费,大家放心去吃!!! 虐完了!!爽!!!!!!!!!! 第83章 Myrtle(1) 比萨的初夏炎热干燥, 午后总有一场瓢泼的大雨,等到黄昏时分雨停了,地中海的海风徐徐吹来, 在日落的傍晚吹来几分潮湿的清凉。 这周五阿比盖尔的父亲过生日, 阿比盖尔特意买了机票飞回伦敦。给父亲过完生日,彩虹小马发现自己还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无处消磨。阿比盖尔买了张火车票,特地挑的靠窗位置, 看了一路阿尔卑斯山的夏日山景, 兴致冲冲地来比萨找谢宜珩玩。 两个女孩子逛完了一条街, 看着黄昏时的天色渐渐沉下去, 街边橱窗的灯光明亮又温暖, 罗列的玻璃制品泛着熠熠的光,像是午夜十二点的曼哈顿。 路过的老太太看看阿比盖尔五彩缤纷的头发, 又看看她手里色彩斑斓的冰淇凌, 觉得现在的游客越来越像调色盘,叹着气走了。 她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人声嘈杂, 傍晚的微风挟带着城市雨后的特有气味,血管里每一寸疲倦都消弭得无影无踪,谢宜珩顺手递给阿比盖尔一张纸巾, 状若无意地问道:“记不记得我们大学时候开发了一个破译通讯的AI应用, 你现在还有那个应用吗?” 阿比盖尔思索片刻, 终于在记忆里挖掘出一些有用信息:“我记得我记得。我电脑里肯定有啊,这件事我记得可清楚了,因为我当时还在写论文,那篇论文还被亨利的管家…” 阿比盖尔和亨利的管家结怨已久,一篇论文的仇被她咀嚼了三四年尚未消化, 谢宜珩听完老生常谈的抱怨,转过头,“你可不可以发给我一下,我有个项目可能要用到。” …… 最近几天干涉仪的灵敏度相当良好,显示屏上每一个曲线的弯都拐得恰到好处,亨利满意地一点头,还不忘鞭尸莱斯利:“我随便去加州理工找一个本科生都比你有用。” 莱斯利不甘示弱地骂回去,“亨利教授,加州理工真的有机器学习的本科生吗?这半年您生病了,特罗韦教授公休假去了,机器学习这门课已经一年没开了吧?” 两个老头气势汹汹地吵架,另一边谢宜珩在没精打采地打哈欠。她打到第三个哈欠的时候,亨利终于忍不住了,不客气地拿拐杖敲敲地板,调转枪口:“怎么这么困?爱德华又让你调整参数了吗?” 谢宜珩强打起精神,把刚刚训练完的模型再浏览了一遍,确保没什么差错:“我失眠,老毛病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教授往椅背上一靠,松了松自己的领带,显然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炖鸡汤。谢宜珩赶紧摆摆手,截住他的话头,“况且我最近工作质量又没降低,模型的灵敏度直线上升,每天的工作日志按时查看,比阿比盖尔认真负责多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亨利摇摇头,没话说了。 … 电脑屏幕上荧光绿色的字母符号飞速滚动,比华尔街的证劵交易所里的股票还要眼花缭乱。谢宜珩把模型输出的文件重新加密,抱着电脑往床上一滚,沾沾自喜道:“我好像个黑客。” 阿比盖尔吓了一跳,赶紧追问她:“什么黑客?你又干嘛了?你问我要那个应用是不是破解别人的数据库去了?” 她噼里啪啦地甩过来一串问题,谢宜珩愣了半天也不知道挑哪个回答,只好说:“我知道解密的神经网络…所以我的输入数据是齐全的,又不是暴力解码,你急什么?” CEPT和LIGO同样是国家科学基金会名下的项目,明文片段有一定重合并不是一件稀奇事。阿比盖尔正在敷面膜,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好的,你又在职业道德的红线上反复横跳了吗?警察上门的时候不会抓我吧?” 谢宜珩比她更不以为然,“不会,强人工智能犯罪追责的是人工智能,和开发者没关系。” 这算什么强人工智能?纸糊的瞎话当然骗不倒彩虹小马,阿比盖尔简直要为谢宜珩拍手叫好:“姐们儿还真是个鬼才,你怎么不去当律师?” 谢宜珩抱着她的胳膊,颇是谦虚地说:“谢谢啊,可惜我没这个天赋。” 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里总会有类似的情节,笨蛋小熊会钻到猎人的捕兽夹里,被住在森林里的樵夫好心救下。时间很快过去,毛茸茸的小熊长成了笨蛋大熊,但是还记得这个善良的老头,总是爬树掏蜂窝,被蜜蜂蛰得鼻青脸肿,然后小心翼翼把蜂窝放在老头的家门口。 谢宜珩看到此处,十分不解,拿着书去问庄令:“熊不是吃人的吗?” 小小年纪已具有如此批判性思维,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庄令也不知道谢愈春到底教了孩子什么,只觉得谢宜珩的浪漫细胞还可以拯救一下,循循善诱道:“你上次被小贺哥哥家的狗撵了,你之后干嘛了呀?” 谢宜珩说:“我和小贺哥哥打了一架,他还输了。” 没想到思想教育还有意外收获,庄令气得卷起报纸打她手心,温柔和善的老太太难得发了一次火:“要感恩!要感恩!小贺哥哥送你回来的,你怎么还能和人家打架!” 现在她成了笨蛋小熊,走到她的樵夫门口,只会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摘来的蜂窝永远不够重,掏出的蜂蜜永远不够甜。 阿比盖尔看她坐在电脑前唉声叹气,摆出一张孺子不可教也的脸,摇摇头:“这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能不能有点当绿茶的潜质?说你认真工作了一个礼拜了,日以继夜,呕心沥血,比中世纪领主手下的农民还要悲惨赤贫。” 谢宜珩被她气笑了,把彩虹小马按在床上一顿打。 邮箱的滚动条往下拉,去年圣诞节收到的那封法庭证物一般的邮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谢宜珩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总觉得这些细枝末节不能说也不该说,她对着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发呆许久,千言万语里挑挑拣拣都理不出一股头绪。 六月的夜晚,夏夜被清澈月色灌满,落地窗外有几丛低矮杂乱的灌木,望出去是深深浅浅的黑影。风的声音是沙沙的,爱尔兰长笛的乐声混杂着桃金娘的馥郁花香一起飘进来。 邮件正文还是一片空白,谢宜珩默然许久,摁下发送,进度条滚到底端,“叮”的一声。她关上电脑,钻进被子里,在一片潮湿闷热的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 忙忙碌碌的一周很快过去,周末谢宜珩回了一趟帕萨迪纳,与爱德华再次商讨干涉仪的内部锁定。 熟悉的走廊和黄铜名牌,连午后的走廊光影都与从前如出一辙。记忆的惯性推着多米诺骨牌往前倒,不带一丝卡顿,谢宜珩推开爱德华办公室的门的一瞬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康妮坐在一侧的沙发上,低首垂眸说着些什么。她的声音低柔和缓,带着好听的意大利口音,让谢宜珩以为回到了汉福德的晚上。 房间里的光线明亮,像是上帝视角,每个人的表情都一览无余。听到开门声,裴彻往这边瞥了一眼,看见是她也不意外,把桌上的资料收起来,说:“我相信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结果出了这样的纰漏,我确实考虑不周,确实应该向您道歉。”裴彻挺直了脊背,身影被筛进来的日光勾勒,侧脸的轮廓锋利英挺,古巴领的衬衫领口敞开,并不是一身惆怅:“但是考虑不周的原因是信息不对称。” 康妮神情有些怔忡,喃喃自语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想到。看到那个数字,你应该要觉得异常。” 爱德华坐在办公桌前,听到那边的对话,难得没有出言嘲讽:“不能说应该啊。根本没有事情是理所应当的。做实验没有数据,结论就应该像假设那样吗?” 人类的直觉有很多。譬如说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譬如说亚里士多德提出物体的下落速度是和质量成正比的。 但是他们都是错的。 此刻的缄默难堪又残忍,康妮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中世纪被带上绞刑架的传教士也不过如此。裴彻叹了口气,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松开,“基于提出的猜想,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是在修正直觉。如果您现在告诉我所有物理的判断都应该是基于直觉,那我和您都没有必要从事这份工作了。” 好像她匆匆忙忙地误入了一场严肃至极的会谈,谢宜珩的目光在沙发上的两人之间梭巡,轻声询问爱德华:“我要出去吗?” 爱德华向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坐下,又递过来一个文件袋,“康妮说她还有事要问你,让你先把近期的测试情况看完。” 几米开外的地方就演着现实版的纸牌屋,谁还有心情看测试情况?谢宜珩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发现连对面爱德华翻文献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好在纸牌屋剧场的谈话已近尾声,意大利女士走到门口,回头时扬着张明媚笑脸,问她:“路易莎,神经网络的密码算法是你训练的吗?” 冗长繁琐的专业名词从康妮嘴里说出来,丝毫不显得违和。谢宜珩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是我训练的,内部的选择性明文全部来自LIGO的神经网络。” “莱斯利说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现在一看果然如此。”这个话题被轻易放过,康妮推了推她的玳瑁眼镜,镜片下的目光杂糅着审视与欣赏,复杂得像是韦氏词典里最长的单词释义:“希望你未来一切顺利。” 这句话说得语义含糊,没人知道这个“厉害”究竟是什么厉害。谢宜珩笑了笑,心脏重新坠回胸膛,扣在桌子边缘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血色重新漫上指尖。她看着康妮的眼睛,轻声说:“您也是。” 康妮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那种挑剔的表情,目光不知道落在谁的脸上,“抱歉,劳伦斯。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我确实昏了头。” 裴彻递给她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沉默许久,最后说:“祝您以后一切顺利。” 康妮接过那个袋子,站在门口,目光缓慢地扫过爱德华放满相片的柜子,看着黑白照片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好像看完了一部黑白的胶片电影。康妮眼眶发酸,嗓音滞涩:“爱德华,我们认识快五十年了。” 半个世纪的时间不算长,但是也不算短。一百年的二分之一走得她白发苍苍。这条路道阻且长,她已经精疲力竭,所以旅途到此为止。 爱德华从座位上站起来,语气不乏惋惜,“五十年都忍了下来了,再等等又怎么样?这半年的急功近利毁了你的一辈子。” 意大利女士与她坏脾气的老朋友拥抱,用意大利的吻面礼告别,左右脸颊各一下。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跟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挥手说farewell。 康妮从西西里岛走出来,从一个有着童真崇拜,崇尚暴力的黑手党父权社会里出来。她用自己的一生来为平权运动奔走呼号,像是披头士乐队的约翰·列侬——赫赫有名的歌手变成了社会活动家。然后一声枪响,碎裂的玻璃沾上血迹,她也死于这个头衔。 沉重的木门缓慢关上,“砰”的一声,像是线坠一样笔直的晨昏线,把世界分割成昼夜两个半球。 办公室内归于寂静,爱德华在谢宜珩对面坐下,照例问了她比萨的工作进度,要求改进反射镜的噪声接收。 谢宜珩跟爱德华简单聊了聊算法流水线的问题,这位教授远没有比萨的两个老头和善,谢宜珩也不想和他有太多工作之外的交集,几句说完便准备出去。 “等一下,路易莎。”爱德华叫住她,口吻还是一贯的威严:“最近汉福德和利文斯顿的情况都不错,你做的很好。” 爱德华居然会说人话了?太阳打西边出来,谢宜珩也说了句谢谢,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一推开门就撞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胸膛的滚烫心跳声都与她的共振,尾调罗勒和橡木苔的气味醇香绵长。谢宜珩仰起脑袋,挠挠他的下巴:“守株待兔呢?” 裴彻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说:“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刚刚还在想要不要敲门,怕你和不高兴教授吵起来。” “不高兴今天挺高兴,”谢宜珩说完绕口令,左顾右盼,只看见了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于是问他:“康妮已经走了吗?” 裴彻点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她回苏黎世了,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直接退休。” 一算年纪,康妮确实可以退休了。谢宜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有些诧异:“康妮直接从LIGO离职了吗?我前几天听莱斯利说,康妮想去南美定居,我当时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呢…” “康妮是拉美文学爱好者,她以前和马尔克斯关系很好,”裴彻笑了一声,连带着眼尾扬起弧度。他伸手接过谢宜珩的包,说:“我还没毕业的时候,她就打算未来去玻利维亚定居了,现在也算实现愿望了。” 谢宜珩跟他一起慢慢走出去,说:“莱斯利也跟康妮一起去玻利维亚吗?” 裴彻“嗯”了一声,敲敲她信息闭塞的脑袋,“他们在拉巴斯的房子就是莱斯利买的。” 下个学期亨利要回加州理工正式上课了,要是莱斯利真的轻轻松松去拉巴斯坐缆车,岂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LIGO搬砖?伴爱德华如伴虎,谢宜珩一想到自己以后要和这个超级喷子单挑,顿时毛骨悚然:“不行,莱斯利不能走。” “莱斯利都七十八岁了,你还不让他退休?”屠龙的少年长出犄角,谢宜珩隐隐暴露出学术资本家的潜质。裴彻顿了顿,忍着笑说:“升职还不开心?” 谢宜珩想了想,歪着脑袋看他,“升完职我有可能会分1000万克朗的奖金吗?” 裴彻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梦想泡泡:“没有。” 谢宜珩一摊手,说:“那不就好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从教学楼左侧的楼梯走下去,晌午的阳光明媚炙热,连廊的浮雕上爬满绿油油的爬山虎,投下一大片浓稠的阴影。 谢宜珩两个大洲之间来回跑,时差倒到西伯利亚平原,还要被无良上司剥削,几个礼拜下来人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的,眼睛黑且亮,她靠着大理石罗马柱走,右手边是一帘垂垂荡荡的藤蔓,好像是绿野仙踪里的童话场景。 裴彻垂眸看着她,发现自己没带玻璃眼镜,也在翡翠城里等到了多萝西:“跟爱德华打个视频电话就可以了,怎么还特地回来一趟?难得周末,不去那不勒斯逛酒馆?” 谢宜珩不客气地掐一把他的腰,避重就轻,就是不肯说出那四个字:“我很敬业,工作时间绝不沉溺酒精。” 裴彻捏捏她的脸,好整以暇地问她:“敬业?什么时候改行当黑客了?” 谢宜珩一听就知道他在说那封邮件的事,“啧”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什么叫黑客,这叫计算机科学家的合理实践。” 草坪上零星有几株月桂树,树叶绿得油亮,远远望去像是绿松石做成的昂贵颜料,被画家细细地描绘在油画布上。裴彻了然地点点头,配合问道:“怎么合理实践的?” 谢宜珩说起来洋洋得意,像只翘着火红尾巴的小狐狸,像只显摆漂亮鬃毛的小白驹。从开发这个神经网络系统开始讲,讲到如何定义loss function,再讲卷积网络如何输出节点,洋洋洒洒一通演说,颇有大师风范,好几个路过的学生在一边窃窃私语:“这是CMS部门新聘的教授吗?”“我们下个学期可以上机器学习的课了吗?” 几个学生大声喊着“耶”,兴高采烈地走远了。裴彻刚刚在心里过了一遍函数计算,对学生的八卦置若罔闻,侧过头问她:“翻译的准确率能有多高?” 谢宜珩思忖片刻,老实坦白:“低于45%,再高也不可能了,毕竟加解密函数不可能完整学习。再往上走,我就可以去五角大楼当间谍了。” 路边的花坛里种满了开得浓郁的花菱草,灿金色的花瓣彼此推搡。谢宜珩破坏公物的习惯终于有所改善,站在花坛前端详片刻,只是捡了一朵落在地上的花。 裴彻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接着问她:“CEPT的保密条例规定了,是不能私自用非公开密匙来解码的吧?” 谢宜珩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口吻相当云淡风轻,说:“对,所以也就一般犯法。” 五月底是大学的毕业季,很多学生穿着毕业袍,三三两两地穿梭在校园中。谢宜珩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有两个穿毕业袍学生擦肩而过。走在最外面的女孩子是深紫色的垂布,袖子上三条粗粗的横杆,一看就是UCLA的法学学生。 这个法学生瞪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宜珩,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朋友,满脸都写着“你们学校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猖狂。”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前几天没更主要是去学了学AI的加密和解密通讯,没找到别的例子,用的是Google的AI加解密。学了三天了,浑水摸鱼写了这章(…),如果有懂行的旁友发现了什么错误。欢迎指正!!! 角色行为请勿上升作者,本人是爱国好公民,特地送给谢宜珩二十四个大字。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谢谢大家来围观监狱爱情故事!!!谢谢!!谢谢!!!后天要考科目一,我明天就请一天假啦!!后天二合一,学习完道路交通法则之后给孩子安排一下性生活,鞠躬。 感谢在2020-06-07 03:58:07~2020-06-21 01:4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臙E 10瓶;acissi、七彩沙漠 5瓶;鬼脸嘟嘟 4瓶;谦卑 2瓶;海风风光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Myrtle(2) 好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的笑话, 裴彻顿了几秒,不确定似的又问了她一遍:“一般犯法?” 谢宜珩举手投降:“…其实也不算犯法。” “你还想怎么犯法?走了。” 谢宜珩走了几步,脑袋终于回过弯来, 只觉得不对, “你给康妮看什么了?那你知法犯法,比我过分多了。” 裴彻慢条斯理地牵过她的手,拿开那朵皱皱巴巴的花菱草, 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什么也没给她看。” 他直截了当地摆出信息不对称的问题, 甚至早于审查小组的介入。当时爱德华还没回办公室, 康妮坐在沙发上, 看完了所有资料, 笑着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路易莎做的?她这可是在触碰法律的底线。” “她在LIGO工作, 同为国家科学基金会下的项目, 也不是非法手段破解的通讯系统,算不上触碰法律底线。”裴彻也笑了一下,说:“触碰法律底线的是您的合伙人。” 康妮很笃定地摇头, 搭在膝盖上的指尖却收紧,关节泛白,硬生生地把话题扯开:“你以为爱德华的合伙人好到哪里去?” “这不是我所要关心的问题。”百叶窗筛进来的光线透下一片错落的阴影, 裴彻看着她的眼睛, 语气甚至称得上礼貌温和:“您知道科纳尔先生还背着您干了些什么吗?” 爱德华在汉福德挖了三十年的沙子, 科纳尔在南极看了二十年的冰川。这个老头子与爱德华分道扬镳,脾气刁钻又古怪,不肯相信任何人,更讨厌半道来搅和的康妮。 AI只能翻译出信息库中一部分的数据,但是已经足够了——出于某种原因, 科纳尔没有全部公开卫星探测到的宇宙尘数据,裴彻也没有收到宇宙尘的量级数据,那一串并不复杂的数字仿佛是被封冻在了南极的冰川里。 科纳尔先生或许只是想给康妮一个小小的绊子。但是他没想到康妮借着女权主义这阵风,把错误的病毒扩散到了全世界。 康妮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端庄优雅得好像在唐顿庄园里喝下午茶:“爱德华默许你浏览原始的数据库?” 裴彻摇了摇头,说:“我可以浏览数据库。” 查看与否只是权限问题,能与不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没有计较的必要。康妮有一瞬的错愕,但是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接着说:“好,那我不能指责你什么。但是这次路易莎用非公开的密匙来训练AI,下一次她要做什么呢?她岂不是要伪造引力波的信号了?” 话音刚落,爱德华推门而入,嗤了一声,说:“伪造信号对路易莎有什么好处?她难道也要跟你一样,成为下一个女性楷模?” “…我给海森堡大学的测量团队发了邮件,负责人告诉我,在CEPT召开发布会之前的三天,他们甚至主动联系过您,请求两方数据的再次核对。”裴彻往爱德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停顿几秒,语气漠然:“出于某种原因,您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康妮拿舆论做自己最锋利的矛,把CEPT的研究结果当成最坚固的盾。自相矛盾,最后变成一个不忍卒读的笑话。 “…我当时只是想尽早发布,尽快发布。”意大利女士侧过头,目光越过透明的玻璃,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会辞去在LIGO的一切职务。抱歉,但是…” “没有但是,海森堡的测量团队不会向外公开这件事。”空气有一瞬的凝固,剑拔弩张的意味相当明显,裴彻微微倾身,凑近了她说:“该怎么做,我相信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 谢宜珩听他讲完了纸牌屋的谈判,转过头问道:“所以你看的不是CEPT的内部通讯?” 查看内部通讯记录远比分析原始数据来得有效。和助理的往来邮件,观测点发来的报告…科纳尔总会露出马脚。裴彻敲敲她脑袋,叹了口气,说:“你想我被引渡回伦敦?” 《南极条例》第十一项规定,各国科研人员在南极洲发生的所有作为或不作为,仅应受其为国民的缔约方的管辖。对于联邦法院来说,裴彻并未加入美国国籍,他只是为境外的某个机构工作,正好负责两个机构的不同项目,两个项目共用一套通讯的神经网络,这算什么窃取信息? 一大串弯弯绕绕讲了个明白,谢宜珩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我是在帮纳粹制造□□呢?” 裴彻笑了一下,“走吧,普朗克小姐。” 往前走几步就是停车场,谢宜珩打开车门钻进去,系上保险带,问他:“你今天还没去汉福德吗?” “布莱恩还有准备一些材料,所以推后了两天,明天就走,”裴彻转动车钥匙,引擎一下子轰鸣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比萨?” 谢宜珩看了眼手机屏幕,说:“明天。” 罗马直飞洛杉矶都将近十四个小时,算上路程辗转,一来一去的时间都比谢宜珩停留的时间长。裴彻点点头,又绕回了之前的话题:“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人为了套话明知故问,不择手段。谢宜珩坚决不上钩,一本正经地胡扯:“比萨太冷了,我出门都要穿卫衣,所以特地回来感受一下加州日落。” “少来。最近比萨的气温哪天低于九十华氏度了?这天气你还穿卫衣?” 胡扯被当场抓包,谢宜珩脸不红心不跳,没回答这个问题,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反问道:“你看比萨的天气预报干嘛?” 正好是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裴彻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松了松领带,不紧不慢地说:“看看哪天比萨最冷,你回帕萨迪纳,我好有空来机场接你。” 谢宜珩“哦”了一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今天特别冷。”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特地回来一趟。”裴彻细细地端详着谢宜珩的脸色,笑了笑,说:“时差倒不过来,你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句话不该被他说出来。这个人前科累累,从洛杉矶开车赶到汉福德,沿着五号公路一路往北走,只为了请她吃一顿饭。 谢宜珩抿了一下嘴唇,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侧脸的锋利轮廓,下颔的线条清晰,眉眼愈发凌厉,平视前方的时候目光总是带着高深莫测的倨傲。 谢宜珩收回打量的目光,轻声问他:“那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这个问题仿佛是在赏析狄更斯的小说,从头到尾都是主观的答案,甚至开心和不开心两个单词之间只差了一个音节,想要如何回答全凭答题人的心思。可她偏偏要做这份无用功。 谢宜珩明亮的眼睛近在咫尺,裴彻勾过她的下巴,啄了一下她的唇,很慢很慢地说:“我很开心。” …… 到家已经是晚上,谢宜珩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是很老的法国爱情片。皮革鞣制的味道和老电影特有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令人莫名心安。 姜翡打电话来问她宠物驱虫剂放在哪里,说完之后阿比盖尔还颇为抱歉地说了句:“找了一圈找不到才来问你的,没有打扰你吧?” 电影里的女主角站在巴黎饭店的露台上,遥遥地望着灯火闪烁的埃菲尔铁塔,满眼都是落寞的惆怅。谢宜珩举着手机,说:“不打扰,我看电影呢。” 阿比盖尔好奇问她:“什么片子啊?” 谢宜珩大言不惭地说:“色情片。” 电话另一头的彩虹小马不屑地笑了一声:“信你个鬼。” 阿比盖尔挂了电话,不太色情的爱情片终于放到结尾,片尾的长长字幕开始滚动。谢宜珩洗完澡出来,发梢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趿拉着拖鞋往房间里走。 裴彻结束了视频会议,正在低着头看明天的日程安排:“明天你是几点的飞机?我送你到机场吧。” 暧昧静谧的晚上,气氛刚刚好,谢宜珩神使鬼差地想起电影里的镜头,她往后一推门,“咔哒”一声锁上,规规矩矩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教授好,我昨天下午看了一篇希尔伯特空间嵌入的论文,只是不知道这里的贝叶斯定律是怎么解的。” 别说贝叶斯定律了,她连文献都没带。门口的筒灯亮着,一束昏黄的光线呈锥形落下。谢宜珩披着件浴袍,闲闲地半靠在门上,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一束,黑色丝绸面料泛着细腻的光泽,下摆堪堪遮过大腿根,怎么看都是图谋不轨的意味。 裴彻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明白她又来演戏,点点头,很配合地问:“你的文献呢?” 谢宜珩往前走几步,勾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尖,轻飘飘的吻落在他的下颔,说:“不就在这儿吗……?” 门口的灯光昏黄暧昧,空气里的温度缓慢上升。裴彻了然地笑笑,稍稍欠身,附在她的耳边低语道:“路易莎同学,这篇文献有什么问题?” 谢宜珩眨眨眼睛,轻声问他:“我想知道…这篇文献里的函数是怎么解的?” 裴彻搂着她的腰顺势一带,修长的手指往下滑去,慢条斯理地扯开她的浴袍带子,声音低哑而危险:“就这么解。” …… 最后谢宜珩都没力气挠他,坐在床边系浴袍的带子,低着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先去洗澡。” 话音刚落,她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横抱起来,膝弯接触到他手臂的温度,那一小片肌肤顿时变得又麻又痒。好在走廊并不长,裴彻把她在浴缸前放下,转身出去。 热水蒸腾起浓稠的雾气,浴盐球洇开大片浅蓝色的泡沫。谢宜珩泡在浴缸里,后背抵着光滑细腻的陶瓷,落地窗外就是城市的璀璨夜景。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染上凉意:“…我好像真的还有一篇文献要看。” 事情发生在上周三。比萨的干涉仪正式进入调试状态,莱斯利用钢笔标注几个工作日志上的错误,叹了口气,“路易莎,你博士是怎么毕业的?” 谢宜珩朝着亨利的位置扬扬下巴,“您问亨利吧。” 亨利明晃晃的偏心眼:“瓦里安特教授,您可是连汉福德干涉仪的训练模型都没选对。对了,斯坦福怎么还保留着你的教职?你是不是又偷偷塞钱了?” 旧事重提,羞辱加倍,把莱斯利气得一天没吃饭。 和老对头吵架归吵架,亨利是木桶理论的忠实拥趸,觉得学生的这块短板确实该补一补,相当热心地给她分享了几篇JMLR收录的论文。 快要下班了,两个小助理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谢宜珩难以置信地关掉文件:“我都毕业两年了。” 亨利拍拍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我都毕业几十年了,哪天不是在认真学习?” ……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彻推开门走进来,递给她一罐洗发香波,靠在浴缸边上悠悠地叹了口气:“…关于什么的论文?” 北美头号摸鱼选手谢宜珩歪着脑袋,琢磨片刻,说:“希尔伯特空间的嵌入。” 这几个专业名词未免有些耳熟。裴彻眼里闪过熟悉的笑意,“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说:“现在知道怎么解了吗?” 谢宜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颊又烧起来,气得掬起一捧水泼他:“真有这篇论文…!” 裴彻转身,说:“明天早上看,现在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水滴从指尖坠落,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波状的涟漪。谢宜珩低头凝视许久,说:“假如我真的伪造了引力波的信号,这算不算重罪啊?” “你不会。” 谢宜珩抬起头看向他,“为什么不会?” 裴彻一挑眉毛,说:“去年你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在汉福德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他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只是当时的雨声太大,摩托机车轰鸣,谢宜珩什么也没听见。 谢宜珩摇摇头,说:“我没听清楚。” 裴彻半跪下来,目光和她平视,慢慢地说:“我当时说,因为我认识你很久了。”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谢宜珩甚至有一霎时的恍惚。 十年前的波士顿,他说不出这句话,因为当时他们认识并不算久。琐碎的细枝末节在漫长的分开的岁月里沉淀下来,时间所赋予的信任被一遍遍地加筑,裴彻挑剔地审视自己,也用同样的目光来审视谢宜珩。 他没有说喜欢,没有说了解。这些单方面行为的动词被尽数摒弃。这个答案跋涉过岁月的长河,变成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句子,主谓宾加上状语从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可能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没变过,永远都生动而澄澈。 谢宜珩抬眼,怔怔地看了他很久,久得有一瞬间时间停止流淌。 圣安德鲁高中开过拉美文学鉴赏课,讲到博尔赫斯的时候,白头发的西班牙老师发给每人一份讲义,是博尔赫斯最著名的情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里面有一句是“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谢宜珩一边记笔记,一边和佐伊说悄悄话,她美丽又倨傲,总觉得未来坦阔又明朗:“什么样的人才会从别人那里得到关于自己的理论…这样的人生未免有些太迷茫了吧?” 佐伊用手支着脑袋,困得呵欠连连:“小声点小声点,不然我们这节课的小组作业又要重做。” …… 她的未来并不坦阔明朗,甚至将近一半的人生都匆遽仿徨。 谢宜珩知道自己复杂又晦涩,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写自己这张答卷,可能是从汉福德镇的森林的那个午后开始,也可能更早。 裴彻和量子效应打交道,用严苛锐利的目光来打量每一个自然现象,只会在意事物背后的普遍规律。一个永远站在客观视角的,永远在修正直觉的人却给出了主观断论。 谢宜珩心想:今天我说了什么?我说这是计算机科学家的合理实践。 这句话其实很耳熟,一模一样的午后,连阳光的温度和空气中干燥的味道都似曾相识。 ——因为我认识你很久了,我知道你把什么东西藏在了心脏深处,所以我会给你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他也确实做到了。 谢宜珩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拥抱无隙,她的世界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 睡前谢宜珩认真拜读了亨利发来的文献,被弱拓扑和高斯核函数搞得困上加困。 这位印度大师真的很有水平,本着共同进步共同受苦的原则,谢宜珩特地抄送了阿比盖尔一份。 阿比盖尔回得很快:“不必吧,您这也太客气了。” 谢宜珩忍着笑打字:“应该的。” 炸毛的阿比盖尔彻底不想理她了,谢宜珩把手机放在一边,接着往下看,读一行打一个呵欠,psai的符号在她眼里都成了波塞冬的三叉戟。最后一个定理的证明终于看完,谢宜珩把几张纸随手放在床头柜上,黏糊糊地贴过去,小腿架在他的腿上,“…我好困。” 裴彻摘掉眼镜,转过身来,挠挠她的下巴:“那就别说话了,快点睡觉。” 谢宜珩悠悠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说:“时过境迁。” 她刻意地把尾音拉长,听上去委屈又怅然,仿佛是莎翁笔下的怨妇康斯丹斯在向潘杜尔夫诉说悲伤。裴彻揽着她的腰,顺势带回来,严刑拷问:“怎么迁了?” 谢宜珩掰着手指给他列举:“某人以前跟我说明天见,现在居然让我快点睡。就算不说晚安,也稍微仪式感一下吧。” “不是仪式感,”裴彻看着她乌黑发亮的眼睛,轻声说:“晚安,我爱你。”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其事,满是缱绻的温柔,甚至说是在神父面前宣誓也毫不为过。 说这句话的初衷只是开个玩笑,但没想到骗晚安吻骗到了个大的。谢宜珩迟疑了几秒,转过来,慢慢地说:“我是不是也要说一句‘我爱你’,不然有点过分吧?” “欠着吧。”裴彻笑了一声,说:“什么时候想还再还。” 情债高筑,谢宜珩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问他:“那我要是不还了怎么办?” 她蹙着眉,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裴彻第一次遇到有人能绕晕在自己的假设语境里,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口吻轻描淡写,似乎并不是一件要紧的事:“那就不还了,快点睡觉。” 第85章 Myrtle(3) 琐碎事务处理妥当, LIGO和CEPT的工作交接完毕。康妮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发邮件,要求撤销这次的保密调查。 约定的见面时间在周一,年轻的主席助理戴一副黑色眼镜, 说话时嘴角总是挂着疏离的笑:“女士, 这时候撤销调查,您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我知道,”康妮客客气气地向他鞠躬:“是我考虑不周, 这一次麻烦你们了。” 几天之后康妮接受了另一次采访, 记者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对本次事件的看法。康妮对着炮弹似的话筒镜头默然许久, 利弊的天平在心里起起伏伏, 最后向自己妥协:“内部协调确实有问题, 但是责任在我,我没有统筹安排好信息的对接, 导致了部分数据的失真。” NBC的采访像是油罐里的一点火星, 一落下去,炸得满天都是焰火。一经播出,业内的几个论坛上又吵得沸沸扬扬。 “康妮是打算活在新闻上了吗?什么都在采访里说, 她的论文会不会也印在报纸上啊?” “科学委员会没追究爱德华?CEPT的项目也有爱德华的一份吧,真是不可思议。” “科纳尔和劳伦斯也太惨了,这是什么级别的背锅啊?” “半个月就见刊果然不靠谱, 这个意呆利搞女权搞疯了吧, 真当Physical Review Letter是她的□□地?” 乔瓦尼看完了p-Xiv论坛里七嘴八舌的讨论, 激动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我就知道劳伦斯教授不会是这样的人!” 实验室里的寂静被突兀尖叫打破,亨利咳嗽了一声,面色不善,往这边睨了一眼。西埃那赶紧捂住乔瓦尼的嘴,说:“你又知道了?你又知道了?假粉!墙头草!给我叉出去!” 乔瓦尼愤怒抗议:“我是真爱粉!我已经在准备申请加州理工的博士了!” 夜空里几颗细碎的星星一闪一闪, 盛夏的微风迎面吹来。谢宜珩靠在露台上给裴彻打电话:“你的小粉丝重新变成铁粉了。” 电信号越过八个时区,难免有些不真切。裴彻停顿几秒,又问了她一遍:“什么粉丝?” 忙人多忘事,更何况他确实不认识乔瓦尼这个墙头草。谢宜珩向他解释道:“是布莱恩的意大利助理,他打算申请加州理工的博士。梦想是成为你的学生。” 裴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算了,有一个学生就够了。” 谢宜珩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往大尾巴狼的坑里跳:“…你哪来的学生?” 裴彻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说:“不是你吗?” 细微的电流顺着神经末梢窜上脊背,脸颊连带着耳尖一起发烫。幸好只是电话,他才看不见她烧透的脸。谢宜珩哑口无言,匆匆忙忙说了句晚安,没出息地挂了电话。 六月中旬,意大利的工作正式结束。和两位小助理打诨插科的日子到此为止。谢宜珩和几位工作人员道别,坐上出租车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古老的城市,熔金一般的落日余晖流淌在砖红色的屋顶上,欧洲城市的每一条街巷都散发着岁月的味道,她总觉得当年铁球从比萨斜塔上落下时的沉闷声响还在城市上空飘荡。 出租车飞快地奔向机场,亨利坐在谢宜珩身侧,半阖着眼睛,问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谢宜珩举着手机,无奈地晃了晃,说:“我已经收到之后三个月的工作日程安排了。” “不是,”亨利摇了摇头,接着说:“LIGO的事情结束之后,有什么打算?” 谢宜珩想了想,“八月去CCFL面试,毕竟换工作也得看人家要不要我啊。” 亨利原本打算问她要不要来加州理工上课,但是这个学生不鸣则已,认真起来早就为自己打算得清清楚楚。孩子翅膀硬了是好事,老教授颇是赞许地点点头:“CCFL也很好。你也适合去那边工作。去大学上课这种事,也还是比盖尔比较合适。” 去年加州理工的教务处收到了无数投诉,学生们等机器学习这门课等得望眼欲穿,只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校,居然连一门课都开不出来? 白头发的教务长愁得眉毛鼻子全皱在了一块儿,差点就要去求爱德华放人,好在亨利给老头指了条明路——他去年招的博士后非常勤奋,在学术期刊上发了不少论文,专业领域又具有实践经验,可堪大任。 阿比盖尔的彩虹蛋卷头还历历在目,教务长不放心,低声下气地去求爱德华。爱德华一抬眉毛,又开始阴阳怪气:“亨利的那个博士后是犹太裔的女人。这种人不是你们最喜欢的吗?多好啊,一个人满足两个指标,学校职工的多样性大大提高啊,说不定我们学校明年在US News上的排名还能提高一位呢。” 这话虽然狗屁,但是在理。教务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于是多样化的阿比盖尔正式被聘为了助理教授,在老头严厉的目光审视下,彩虹小马屈服了,乖乖把头发染回了棕栗色。 这门课的助教是个短头发的研究生,说话时总是有时代感的布鲁克林口音。跟阿比盖尔沟通教室位置的时候,这位助教的一句话都磕磕巴巴地说不清楚:“我…这是那个课表,对,您看看。呃…什么?啊,您等一下,我记得是在274A教室。啊,不对,是275A教室。” 周末两个女孩子一起逛街,阿比盖尔跟谢宜珩大吐苦水:“这个学校里的学生都好奇怪,真的是我的刻板印象吗?我怎么觉得满校都是nerd。” 其实早在去年万圣节,谢宜珩就已经感受过nerd气息了。加州理工的学生们用液氮冷冻南瓜,从密理肯图书馆的顶楼接二连三的丢下去,以观察南瓜撞击地面破碎时是否会发出短暂的摩擦发光。 谢宜珩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南瓜毁灭现场,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某种宗教仪式的现场。有一天下班路上她正好看见有机南瓜的广告,重新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对一边的裴彻说:“虽然我知道加州理工有这个传统,但是这么多南瓜也太夸张了。” 裴彻皱着眉头,显然也是不甚认同的样子,斟酌片刻,说道:“…可能很多学生觉得这种缓解压力的方法很不错吧。” 谢宜珩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还有比这更奇怪的解压活动吗?” 裴彻屈起指节,叩了叩方向盘,向她一一列举:“生物科学院的学生喜欢通心粉□□,化学工程学院的教授和学生都喜欢液氮冰淇凌。” 谢宜珩:…… … 店里的灯光柔和明亮,谢宜珩坐在沙发上,看了看阿比盖尔身上那件张扬妩媚的红裙子,托着下巴,说:“不呆的在隔壁数学系呢。” 阿比盖尔没话说了,悻悻地走回试衣间。 八月新学期开始。阿比盖尔上课第一天,谢宜珩热情捧场,走进阶梯教室,四下张望,发现最后一排卷头发的不速之客相当眼熟。 散漫的哈维同学也看见她了,见她走过来,有些诧异地抬高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来听课的,”谢宜珩在哈维边上坐下,一挑眉毛,反问他:“那你来做什么?” 哈维悠闲自在地往椅背上一靠,说:“我也是来听课的。” 谢宜珩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厚厚教材,不免怀疑:“你听得懂什么?” “贝叶斯公式,伯努利二项分布,再加一个链式法则…这也太简单了。”哈维把书翻得哗啦响,说:“路易莎,坐在你旁边的人是加州理工数学与计算及数学科学教授,今年春季我开设的课程有拓扑学概论和希尔伯特的第五个问题,你看不起谁呢?” 后面两排快要打起来,坐在前面的学生都偷偷摸摸转过头去看热闹。阿比盖尔气得脸都成了彩虹色,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安静。谢宜珩和哈维老老实实闭嘴,专心听课。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一堂大课终于结束,学生们挎着包,有说有笑地走了,阿比盖尔还在讲台上回答几个学生的问题。哈维斜斜地靠在桌子上,看一眼窗外,问她:“路易莎,你带伞了吗?” 谢宜珩说:“没。” 哈维捅捅她的胳膊,小声地提醒她:“你快去找阿比盖尔借伞。” 谢宜珩“嚯”了一声,看看玻璃窗上的雨珠,又看看讲台上收拾东西的阿比盖尔:“我从连廊走回去,用不着伞。再说我去找阿比盖尔借伞,阿比怎么回去?” 哈维向她展示自己手里的伞,洋洋得意地晃脑袋:“阿比送的伞,送阿比回去,懂了吗?” 西海岸情圣段位之高令人绝倒,谢宜珩佩服得无话可说,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去讲台上跟阿比盖尔借伞。 问题学生一号居然还有脸跟自己借伞,阿比盖尔冷笑一声,说:“你就仗着你不是学生,我不能扣你课堂参与分?” 谢宜珩低声下气:“我错了。” 阿比盖尔慢条斯理地整理讲义,摆出高高在上的神父模样,等着她继续忏悔。 谢宜珩更低声更下气:“我错了,我不该大声说话…亨利还在等我呢,他催我好几天了。今天我为了来听你的课,还特地跟亨利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这个来忏悔的信徒说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傻白甜阿比盖尔最吃这一套,几口气叹了又叹,还是把伞给她了:“你快去吧。” … 与谢宜珩想象中的刁难挑剔不同,CCFL的面试相当顺利。她当时坐在会议室里,百无聊赖地向外张望,总觉得玻璃上的影子很熟悉,走路摇摇摆摆,白胡子快要翘上天——果不其然,推开门就是莱斯利那张熟悉的脸。 莱斯利“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装模作样地看完她的履历,问了几个敷衍的问题,时而点头,时而深思,最后礼貌地比了个手势:“您可以离开了。” 谢宜珩看看墙上的挂钟,这场面试还不到十分钟,迟疑片刻,问他:“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了,”莱斯利绷不住一张严肃的脸,终于笑了出来。老教授慢慢地站起来,叩叩桌子:“赶紧回汉福德去。明天要开例会,你的报告交给爱德华了吗?” 报告还一个字都没有动,今天下午又要出公差。谢宜珩松了一口气,跟老教授说了再见,风风火火地打车去机场,在飞机上生死时速写完工作报告,到西雅图才下午三点。 汉福德的控制中心永远灯火通明,楼道里都是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爱德华检查完了这几天的工作日志,满意地走了。实验室内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不少,坐在谢宜珩身边的哈维都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谢宜珩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联系人,接起电话:“怎么啦?” 裴彻顿了顿,问她:“航班延误了?” 航班怎么就延误了?谁的航班?谢宜珩茫然地转着笔,几秒钟之后在数据里泡了一天的大脑终于回过神来,笔“啪嗒”一声摔在桌面上:“那个,那个——我今天下午到了,结果忘了和你说了…我就自己回来了。” 从CCFL出来之后,谢宜珩叽叽喳喳地跟裴彻聊了一路,从自己的面试讲到爱德华在邮件里的语法错误。裴彻听完她的闲聊,顺带着问了一句:“今天下午什么时候到西雅图?” 谢宜珩看了看邮箱里的行程单:“三点五十,但是我看天气预报西雅图又下雨了,可能要延误。” “我今天下午在Boness研究所,这边结束之后来机场接你吧。” 飞机在云层里颠簸,谢宜珩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曲线折线发愣,走出航站楼的时候,西雅图的天还是灰蒙蒙的,明黄色的出租车在路口停下。谢宜珩愣了几秒,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正当她冥思苦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爱德华的电话。 她站在路边接电话,出租车司机见缝插针,赶紧下车替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顺便客客气气地拉开车门。 两个人讨论了一路,频道的参数改了又改。谢宜珩在出租车上噼里啪啦敲键盘。前面的司机听着这个键盘声听得毛骨悚然,礼貌询问:“女士,需要我靠边停车吗?” 反应过来的谢宜珩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大忙人难得挤出时间来兼职她的司机,她还很不厚道地鸽了人家。电话另一头有几秒危险的沉默,裴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她:“你在控制中心?” 桌子上的打印纸有毛边,谢宜珩无意识地摩挲纸张表面,感受着每一条细小粗糙的纹理,心虚地“嗯”了一声。 “或者你再等半小时,和哈维一起回去。”裴彻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语调平平:“上个礼拜三号大道发生了好几起抢劫案,现在已经八点了,你一个人回去太不安全了。” 时针和分针拉出一个直角,谢宜珩靠在窗口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远处山峦起伏,高高低低的轮廓仿佛和天幕相接。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哈维转着车钥匙,敲了敲门,笑眯眯地看着她:“劳伦斯让我来接你的,你要走了吗?” 固化的寂静被打破,化为一地齑粉。谢宜珩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收拾东西,关掉实验室里的灯,跟着哈维一起走出去。 哈维看着谢宜珩一脸梦游地收拾东西,悠悠地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替她带上门:“你怎么这么勇敢?” 确实勇敢,她简直在裴彻的底线上反复横跳,嚣张得就差拉一条横幅,上书八个大字:“屡教不改,得寸进尺”。谢宜珩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眼神飘忽,步子都是轻飘飘的,好像踩在绵软的云里,转过头问他:“有没有什么补救方法?” 哈维摸摸下巴,说:“这样吧,你说你刚出航站楼,看见天上一道白光闪过,重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外星人掳走了…” 报纸上的黑色笑话都不敢这么写,谢宜珩听了个开头就忍不下去,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有没有比较现实点的补救方法。” 哈维睨她一眼,“嚯”了一声,说:“你让劳伦斯在机场等了你四个小时,你觉得这件事现实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01 03:48:26~2020-07-07 03:5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hua 10瓶;七彩沙漠、你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Valedictorian(1) 次日的例会结束已经是下午, 干涉仪核心频道的某些非线性特征出现问题,灵敏度曲线半死不活。亨利亲自演示如何修正匹配滤波模型,演示过半, 电脑“叮”的一声, 提示她收到一封新邮件。 亨利看她一眼,“还挺忙。” 谢宜珩腆着脸坐下,打开邮箱。是裴彻发来的邮件, 口吻相当公事公办:“转换器的非线性特征需要重新检测, 当然也可能是数据流分析不实时的问题。” 下班时谢宜珩在楼梯口碰到了垂头丧气的哈维, 两个人闲聊几句, 她把这封邮件的内容告诉了哈维, 纡尊降贵地请教情圣:“这算不算生气之后的冷暴力?” 哈维思索片刻,摇摇头, 很诚恳地说:“不算, 我很清楚劳伦斯的冷暴力是怎么样的,因为他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冷暴力。” 康妮去南美洲度假了,现在偌大套间里只有谢宜珩一个人。客厅里灯光昏暗, 小镇傍晚特有的气味从阳台钻进来。墙上的抽象画色块鲜明。形状各异的碎片拼凑在一起,绿色的嘴唇歪在鼻子上面,她跟画上的三只眼睛互相打量了一会儿, 穿上风衣, 推开门出去了。 谢宜珩三更半夜去敲门, 连敲三下,里面还是毫无动静。她不死心,又敲了几下,半晌门终于打开,房间里面是一片静谧的黑暗, 裴彻站在门口,嗓音有点哑:“怎么了?” 谢宜珩的目光从他的下巴游弋到裸露的胸口,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觉得自己未免有色狼嫌疑,于是清清嗓子,说一句:“我错了。” 他怔了几秒,终于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稍稍弯腰,目光和她平视,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问道:“错哪儿了?” 错哪儿是老生常谈,谢宜珩倒着都快要背出来:“我没有时间观念。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是…” 华盛顿州的天气凉得恰到好处,谢宜珩套着一件米白色风衣,脚上一双黑色短靴,仰着一张素白的脸,眼下还有很淡的乌青,看上去像是从动物园里偷偷摸摸跑出来的小熊猫。 熊猫道歉实属难得,裴彻细细打量了她片刻,揉一把她的脑袋,“行了,明天早上还要检查核心结构,赶紧回去睡觉。” 谢宜珩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满脸都是匪夷所思:“不是,你就这么原谅我了?” 这个人是真的很奇怪。裴彻差点以为她来即兴表演情景喜剧,一挑眉毛:“那不原谅了?” 谢宜珩咬着下唇,脸上一幅深思熟虑的样子:“这不好吧。” 裴彻敲敲她的脑袋,最后弯了弯唇角,说:“不早了,我正好送你回去。” 以前他也会说“正好遇到”,会说“顺路送你回去”。但是现在康妮不在,爱德华还在控制中心加班,算哪门子的顺路? 这个人被她从床上生拉硬拽拖起来,谢宜珩摇摇头,“哪里正好了?” “永远都是正好,”裴彻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着突出的腕骨,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我没生气,不用特意过来道歉。” 早上那封邮件是罗伯特替他回复的。罗伯特每天被爱德华耳提面命,深知工作邮件要做到高效率准确传达,于是裴彻的例行关心和问候被缩句大师一概省略,发出来的句子只要主谓宾齐全,就是一份合格的邮件。 路边有几丛茂盛的山茱木,零星夹杂着烟粉色的露薇苋。明月高悬,夜色浓郁厚重,葱郁灌木变成了一团没有轮廓的黑影,在晚风里沙沙的响,很好听。 哈维昨晚翘首以盼迟到事件的大结局,没想到编剧注水,演员摸鱼,一出好戏成了最没劲的happy ending。他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不敢置信,“不是,现在这种行为都能被劳伦斯原谅了吗?他还有底线吗?…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带他去跳一次伞啊?” 谢宜珩睨他一眼,义正严辞地拒绝:“不行。” “不跳伞也行,让他坐一次飞机吧。”这个被六十分贝条约折磨了许多年的英国人摸摸下巴,似乎觉得这个赌注很有意思:“这样吧,我们公平交易。如果劳伦斯真的坐了一次飞机,我的第一个孩子就用你的名字当中间名。” 莱斯利在一边看热闹看得起劲,闻言笑着摇摇头:“你第一个孩子是男孩怎么办?为人父母,给孩子留点余地。” 哈维胸有成竹:“男孩也叫路易莎。” 谢宜珩仍然不为所动,“不行,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你的朋友?就算你孩子的中间名叫耶稣也不行。” 哈维“嚯”了一声,朝她扬扬下巴:“耶稣就耶稣,我认识劳伦斯五年了,对这个人很有自信。” 莱斯利眯着眼睛打量片刻,觉出些不对劲来,走到谢宜珩身边,小声说道:“你小心一点,这两个人可是从英格兰来的…你懂我意思吧。” 他一边散播谣言,还一边往亨利的方向看过去。察觉到了八卦目光,亨利抬起头,不客气地瞪他一眼:“你太太还在英格兰上了六年的学呢,你搞什么?” 哈维在一边帮腔,说:“就是,英国人吃您家的焗豆子了?” 莱斯利一摊手,表示自己的刻板印象在这个人身上完美落实:“哈维,我家的早餐一般不吃焗豆子。” 忙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谢宜珩在汉福德和帕萨迪纳之间来回跑,攒的里程都可以升级成美联航的Premier 1K。姜翡有一次看见了她的账户上那串长长的数字,趴在屏幕前数了好一会儿:“你是当空姐去了吗?兑换的里程都能免费绕地球三圈了。” 谢宜珩头也不抬:“我倒希望我能当空姐。” 姜翡点点头,忙不迭地附和她:“对对对,那咱俩以后还能在飞机上见到。” 谢宜珩问她:“你要当空姐去了?” 当然不是。上个月Couldview人事调动,金发主管踩着十二厘米细高跟,红唇开合,宣布要调一位幸运员工去南非分公司工作。姜翡当时正在推特上摸鱼,一边看好莱坞明星的花边新闻,一边猜测哪个倒霉鬼要远赴非洲支持建设。 谢宜珩听完漫长的铺垫,点点头,示意她长话短说:“然后呢?” 姜翡揉了揉小二毛茸茸的头,仰天长叹:“后来一看,这个倒霉鬼不就是我吗?” 倒霉鬼自艾自怨了几天,还是乖乖地申请工作签证,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南非发光发热,为资本家努力工作。 谢宜珩看姜翡收拾了一个礼拜的行李,大包小包堆满前院和客厅,好像她要带着人类的一切登上诺亚方舟。谢宜珩看不下去,说:“去南非也太麻烦了,你不如换家公司吧。” 姜翡“嚯”了一声,夸张地拔高语调:“姐姐,我可是去南非当高管的,人上人那种女强人,懂了吗?” 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表演单口相声。谢宜珩双手抱胸,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客厅里堆满了高高低低的木雕,看上去像是巫师的阁楼一隅。谢宜珩环顾四周,问她:“房子不退吧?” 姜翡合上箱子,咧嘴一笑:“不退,这点房租还是付得起的。你和阿比盖尔还住吗?” 谢宜珩替她把箱子拎到门口,也笑了笑:“这点房租还是付得起的。” 黑皮肤白手套的司机已经在院子外等姜翡,夕阳的温度刚刚好。谢宜珩送她到门口,姜翡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药箱在储藏室第三个柜子里。前几天我把一些东西拿了出来,所以整理了一下,怕你找不到。” 姜翡要是不提,谢宜珩都快要忘了这回事。 最近的新闻报道总会说碳排放超标,全球平均气温又上升多少华氏度。谢宜珩看着新闻配图,总觉得这种新闻熟悉得要命,却又追溯不到根源,思来想去把原因归结为旧调重弹的环保话题。 再怎么旧也要有个限度,这到底是哪年的陈腔滥调? 二零零四年《New Scientist》刊登了普朗克气象研究所的一篇报道,称由于温室效应,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因此地球自转速度不断加快。 波士顿街头有环保组织高举激光打印的标语,剪报被印刷了成千上万份,分发给路边行人。穿着绿色宣传衫的极端环保主义者摆出恐吓表情,语重心长地告诫人们拒绝塑料制品的使用,不然几个世纪之后地球的一年只会有二十四个小时。 路过的阿拉伯游客浑身裹在白色的长袍里,饶有兴味地听完传销。环保主义者打量他的服饰,嗅到了石油气息,两眼放光,立刻递过来一册广告宣传单,殷勤介绍他们组织售卖的可降解家具。 谢宜珩被莫名其妙地塞了一份,她边走边看,短短几步路就读完,顺手塞进路边可回收的垃圾桶:“温室效应每持续一百年,一年会被缩短0.06毫秒。别说几个世纪之后地球的一年只会有二十四个小时,不知道要攒多少个世纪,少掉的时间攒成一秒,才能在手表上体现出来。” 裴彻看她一眼,说:“温室效应影响的不只有这一个方面。” 谢宜珩撇撇嘴,接着说:“那个环保主义者怎么不补充一句,潮汐引力还会减慢地球自转速度,每个世纪被延长了1.30毫秒。这时间够温室效应挥霍二十年了。” 裴彻也把自己手上那份传销介绍塞入垃圾桶,顺便纠正她:“是2.30毫秒。” 十年倏忽而过,地球上的一年到底增加或是减少了多少毫秒,谢宜珩手腕上的机械表并没有精确感知。好像她的世界有奇怪的时空曲率,冗长的岁月被压缩成了一段默片,积攒多年的温室效应在片尾最后一秒爆发。 ——海平面骤然上升,汹涌海水从赤道无人区涌向地球两极。《地球物理研究快报》证明地球自转速度加快,重力加速度这个基本矢量因此减小。 牛顿第二定律,G=mg。地心引力再也拉不住那些见不得人的,牵扯着记忆中无数凋敝过往的阴暗秘密。好像是火山爆发的镜头被拉长倒放,滚烫灼热的岩浆流回火山口,窒息的,掩人口鼻的火山灰拖着粘稠的阴影,从波士顿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里飘起来,在空中飘飘荡荡,原路返回,径直粘附到云端之上的天堂墙壁。 神父祝圣过的水洗涤灵魂尘埃,消弭岁月深处的重重怅惘。她的朝朝暮暮再也不会被那些辗转反侧的夜连接,再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想到裹尸布和耶稣的墓穴。 幽灵国王对自己的儿子说,“Leave her to heaven。” 结果哈姆雷特把整本书杀成了无人生还的bad ending。复仇大戏的勾心斗角太长太累,剧本总是一环扣一环。谢宜珩回头望上一眼,觉得她已经筋疲力尽,听取一下幽灵国王的建议,到此作罢或许是个不错的结局。 去年圣诞节的那份文档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谢宜珩每天上床就睡,梦里只有帕萨迪纳的特产鹅叫。街头偶尔看到克拉克公司的广告,谢宜珩想上几秒才会想起来自己有个高中同学是杰克苏贵公子。上周二谢宜珩和爱德华为了一组数据吵架。爱德华含蓄表示她对核心结构一窍不通,不如先去学学四大力学。 今时不同往日,谢宜珩知道对付阴阳人就要比他更阴阳怪气,一拍桌子,说:“你看不起谁呢?什么叫我对精度没有概念?我高中物理考试比GEO600天文台那个负责人还高三分呢。” 她说得太顺口,完全是信手拈来的样子。裴彻开门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原地愣住几秒,笑出了声,从善如流地说道:“对,比我也高三分。” …… 姜小二不满地“汪”了一声,跳起来扑人,表示自己对干妈走神的不满。谢宜珩回过神来,嫌弃地搬开姜小二毛茸茸的脑袋,眨眨眼睛,笑着跟姜翡说再见。 车子开了一段又退回来,姜翡摇下车窗,隔着几英尺的滚烫落日,送出一个敷衍的飞吻:“谢女士,结婚务必邀请我。我带着干儿子漂洋过海来给你当花童。” 隔壁两只大鹅一通嘎嘎乱叫,不知道是在嘲笑遥遥无期的结婚邀请还是在嘲笑狗当花童,连带着姜翡一起笑起来:“要是你五十岁了还是单身,咱俩凑合凑合,去塞舌尔养老吧。” 谢宜珩毫不留恋地转身:“你可以走了。” …… 北半球昼长夜短,夏天的日子过得慢。西雅图下了几场瓢泼大雨,晃晃悠悠许久才到了秋天。十月又是颁发诺贝尔奖的日子,威拉德天天握着手机,每次铃声响起都如临大敌。 可生活不是格林童话,没有人给不切实际的幻想撒上仙女尘。他怎么也没能等来斯德哥尔摩的电话,在某一天清晨看报纸的时候,读到今年的诺奖得主是个蓄着络腮胡的德国人。 于是威拉德又一次病倒,在医院里发了几封邮件骂人,骂街水平隐隐有超过爱德华的趋势。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定时发疯,只当作没看见,毫不留情地把这封邮件移到垃圾箱。又过了几天,已经是感恩节了。 一周例会结束,所有的子系统需要再次确定,并且要保证在圣诞节之前进入锁定模式,周期再发生一个增益。屏幕上的字母密密麻麻地跳动闪烁,莱斯利摘掉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最近怎么事情这么多?” 墙上的日历被醒目的红叉填满,十一月只剩下最后几个空白格子。亨利扬了扬下巴,转过头对他说:“今天例会你又睡觉了?你拿的是图灵奖还是螺旋桨?1915年爱因斯坦第一次几何描述引力波。爱德华想要在明年之前完成第一次观测,因为今年正好是论文发表一百周年纪念日,。” 理想主义者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莱斯利嗤笑一声,不客气地开口抨击,也用谐音梗创造讽刺文学:“他怎么不在新年到来之前死了?距离爱因斯坦的论文发表也是一百周年纪念日。而且大家的名字都是‘E’开头的,这不是也更有仪式感?” 谢宜珩赶紧出来劝架:“对对对,特别有仪式感。下午要做什么?我想吃鲱鱼鱼子酱。” 次日助理敲锣打鼓发邮件,工程运期的时间被再一次延长,以此确保干涉仪可以维持稳定状态。莱斯利恨不得在腰上围一圈炸弹冲上三楼,威胁爱德华要么放假要么同归于尽,“得克萨斯红脖子都是疯子。” 莱斯利关起门来说话肆无忌惮,谢宜珩总觉得下一秒法院的传票像雪花一样飞来,好心地提醒他:“您注意一下措辞。” “我太太在温暖如春的南美洲等我回家过圣诞节,我难道还愿意在这里工作吗?”莱斯利只觉得谢宜珩都被资本家爱德华压迫出了奴性,哼了一声:“怎么注意措辞?我没骂他white cracker已经够客气了。” 第87章 Valedictorian(2) 干涉仪的稳定性有待提高, 核心结构需要长时间地保持在锁定状态。目前的数据都是算法分析师在处理。 周五凌晨,干涉仪终于进入稳定的锁定状态。控制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员欢呼雀跃,简直提前过年。试运行一天, 确保系统稳定之后, 谢宜珩和亨利总算放下心来,收拾东西,一起乘车回西雅图。 三个小时的车程漫长, 谢宜珩扭头的时候正好瞥见亨利在翻护照, 问他:“您回英国吗?” 英国的圣诞节总是冷冷清清, 伦敦的街巷只有寂寥闪烁的圣诞灯火, 连留学生都不愿意呆在这个国家。亨利的房子里只有一墙干枯凋敝的蔷薇藤和一位粗心大意的老管家, 他回去做什么? 亨利点点头,说:“对, 我要回伦敦处理一些事情。” 爱德华打电话来, 询问本次工程运期的情况,谢宜珩在出租车上做了一次临时汇报。 亨利闭着眼睛,听爱德华在电话的另一头咆哮,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灵敏度能否提高,锁定状态能否保持。电话被挂断, 千思万绪都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气, 他的声音苍老又疲倦, 仿佛是穿过伦敦塔桥的风在叹息:“还有一个礼拜就是新年了。” 她知道亨利在透过岁月怀念着谁。阿比盖尔上大学时看《人类群星闪耀时》,为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命运唏嘘不已,陷在悲怆的浪漫主义色彩中痛哭流涕。彩虹小马去隔壁的人文学院积极旁听,但是希腊语的语法多变又晦涩,热情三天冷却, 她只记得歌里的一句“您将如闪电般归来。” 艾萨克有和牛顿爵士一样的名字,有同样惊人的天赋,也生活在古老浪漫的雾都。可惜他不是那位伟大的爵士,秉异天赋在停滞的死局前毫无用处,他早早地死去,泛黄发脆的手稿尚未编纂成书,草图上的庞然大物在华盛顿州的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生锈崩塌,最后的结局比君士坦丁十一世更引人唏嘘。 远处的雷声沉闷,亿万计的电荷推搡拥挤着,穿过空气的阻隔,向彼此奔去,点亮一道蜿蜒的光。亨利静默片刻,转过头来,微笑着问她:“新年来临之前,LIGO能探测到引力波的几率是多大呢?”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是他们给不出自己的问题,给不出问题里错综复杂的条件,机器告诉他们答案是42,信誓旦旦地说42是宇宙的法则,是万物的解释,可惜他们对着答案茫然思索,谁都不明就里。 她还没来得及说,亨利便笑着摇摇头,“谁知道呢。” 出租车在航站楼停下,远处的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起飞,消失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寒风凛冽地擦过脸庞,亨利戴上皮手套,眨眨漂亮的蓝眼睛,最后给她一个道别的拥抱:“好了,小姑娘,我要回伦敦了,希望你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 飞机落地,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手机刚刚关闭飞行模式,谢准便打电话过来,还是一贯的命令口吻:“必须回来,圣诞节还不回来,像什么样子?” 谢宜珩拖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说:“这是军方的合作项目,我明天下午就要回华盛顿州。” LIGO勉强能算军方的合作项目。反正亨利板着一张脸危言耸听,好像每天晚上都有FBI的人蹲在后院的垃圾箱边,仗着夜雾浓厚,仔细检查从她家出来的每一张碎纸片。 可惜谢准听不懂人话:“你回法国又不需要签证,怎么回不来?” 繁华街景飞速后退,谢宜珩收回目光,心平气和地反问他:“您去年回来了吗?” 莫斯科或是安卡拉,谢准总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处理公务。新年和圣诞节的时候会给家里打个电话,来来回回几套说辞,谢宜珩从小到大听得都快要背下来。 谢准一时语塞,沉默在听筒两端绵延几秒:“这是两码事。” “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回去与否和您回去与否是两码事。所以各管各的那一码,我的事用不着您替我打算。” 谢宜珩不想和他开始一场电话辩论赛,几句话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裴彻开车来洛杉矶的机场接她,谢宜珩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拉开车门跳进去。西海岸头号仇爱德华选手一路上居然出乎意料的安静,话都没说几句。裴彻稍稍转头,视线余光里是绯红灿金的夕阳和她有些苍白的脸色。 正好是个红灯,车子缓慢停下。裴彻叩了叩方向盘,问她:“想不想去市中心的假日市集?” 谢宜珩思索片刻,点点头:“洛杉矶有假日市集吗?我还没去过呢。” 街头立着一颗巨大的装饰圣诞树,闪光的金属丝挂在树梢熠熠生辉,高大的枞树笼罩在一片朦胧昏黄的温暖光晕中。闪烁的光影纷繁粲焕,真人大小的姜饼屋上挂满白腻糖霜和缤纷糖果。 谢宜珩环视四周,“以前圣诞节都没怎么看到过这些。” 裴彻牵过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问道:“以前圣诞节都不去街上走走?” 在Couldview的灰暗的社畜生活还历历在目,谢宜珩长叹一口:“因为要加班啊,有假期我宁愿在家里睡觉。” 他们逛了几家路边的店,买了红白玫瑰点缀的节日花束。街口号称全美第一的老唱片店在圣诞大酬宾,谢宜珩钻进去看了看,发现这家店不但不老,主要业务居然还是复刻唱片。 被欺骗了感情的谢宜珩比较愤怒,走出了好几步还在吐槽店主人傲慢的语气。裴彻突然停下脚步,大衣衣摆在夜风中翻飞。他微微弯腰,目光与她平视,琥珀色的眼瞳被路边昏黄灯光照得熠熠生辉:“路易莎,亲我一口。” 夜风呼啸而过,谢宜珩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裴彻这次没有重复,只是笑着竖起一根食指,往上指了指。 天上有什么? 谢宜珩一脸懵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一簇葱郁的槲寄生被红色缎带捆扎起来,小心地悬挂在金属招牌的底部镂空处。远处有风吹来,不起眼的一点绿色在夜风中摇摆,像是一个小型的圣诞圈。 这次真不是用新鲜出炉的社交惯例诓人,恋人要在槲寄生下亲吻是相当古老的欧洲传统。 谢宜珩想了想,确实找不到理由反驳,说:“那你闭眼。” 裴彻顺从地闭上眼睛,谢宜珩踮起脚尖,很轻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两个人挨得近,呼吸交缠,她可以看见他每一根沾着昏黄灯光的睫毛,看见眼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谢宜珩拍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说:“圣诞快乐,礼物在行李箱里,到家再给你。” 晚上五六点,远在南非的姜翡打电话来慰问她们:“姐姐们,跟我一起倒数,三,二,一,圣诞快乐!” 谢宜珩窝在沙发里,笑着骂她:“南非到零点了?你过得是哪个时区的日子?” 小二冲着电话汪了几声,表示自己的祝福也送到了。姜翡拿回电话,理直气壮地说:“我过的格林尼治标准时间。这可是日不落帝国的时区,懂了吗?” 人不在这个时区,冬令时夏令时总是算不清楚。阿比盖尔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算错了,现在格林尼治标准时间都两点整了。” 好心送祝福却四处碰壁,姜翡冷笑一声:“呵呵,姐姐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吗?现在数学不好也要被歧视了吗?再见,我睡觉了,你们过你们的夜生活去吧。” 洛杉矶和大洋彼岸的日不落帝国有八小时的时差。伦敦已经是清晨,亨利被老管家的敲门声敲醒:“先生,有一个来自意大利的电话找您。” 凌晨十二点五十分,谢宜珩输掉了最后一盘国际象棋。两千英里外的路易斯安那州,利文斯顿的控制中心里只有两个值班人员。显示器上的波形一闪而过,算法流水线显示探测器接收到了一个未知脉冲信号。 凌晨一点五十分,汉福德的干涉仪接收到了一个未知脉冲信号。 凌晨四点三十分,远在意大利的西埃那准备下班,关掉电源之前最后一次检查工作日志。她打开电脑,看到了算法流水线上记录的异常事件。她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和几位负责人探讨之后,解除了探测仪的锁定状态,训练好的模型开始分析背景噪声。 手机铃声响起来,电话对面的人有一口好听的牛津腔,说话时的语速很快:“早上好。” 谢宜珩听到声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开始思考谁这么早就开始压榨劳动力。 “您好…对,是我,”裴彻侧过头,没插上充电器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屏幕漆黑一片。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接着问道:“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裴彻说了声好,把手机递给谢宜珩。 谢宜珩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接过手机,先为自己不充电的行为忏悔一分钟,虚心接受亨利批评一分钟,走到客厅一分钟,打开电脑进入工作日志又花了一分钟。 四分钟内解决一切,效率极高。但是脑子还没跟上速度,谢宜珩眨巴眼睛,望着电脑屏幕发愣,一大片的高亮,红得能刺痛人的眼睛。 亨利咳嗽了几声,问她:“看到了吗?”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落地窗前,把每一行的文字认真看完。这段时间因为海洋上季风和洋流的影响,确实会有一些细微噪声干扰,但是利文斯顿毗邻大西洋,汉福德边上是太平洋,哪条洋流能绕上这么一圈,裹挟着同频率的噪声信号被两台干涉仪记录下来? 亨利紧锁着眉头,电脑屏幕上停留着相同的页面:“你觉得这是黑客恶意注入的干扰信号吗?” 谢宜珩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比对,缓缓摇了摇头:“这是算法流水线自动报告的数据。” 这段数据太真实太精确,好像是教科书上和反应物严丝合缝的生物酶,完美契合得仿佛是生来如此。 “您先等一下,”谢宜珩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敲敲桌子,转过头问裴彻,说:“LIGO昨天晚上是不是进行了内部测试?” 亨利人在比萨,心在洛杉矶。他电话特地开了免提,放在桌子中间,乔瓦尼也听到了电话那头的窃窃私语,小心地看一眼亨利教授,迟疑道:“…这个可以问吗?” 因为内部测试工作的特殊性,参与测试的工作人员有权拒绝回答关于一切测试信号的信息——基金会规则的保护伞下,连墙头草布莱恩都敢底气十足地拒绝爱德华:“我有权利保持沉默。” 裴彻顿了顿,啼笑皆非地看她一眼:“这种问题…你要我怎么回答?” 谢宜珩朝他眨眨眼睛:“我绝对不说出去。” 实时直播还不说出去?裴彻看看她,看看桌子上那部尚在通话状态的手机,忍着笑意,勉为其难地让步:“这么问不太合适吧。”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谢宜珩心领神会,迅速换了个问法:“干涉仪已经进入到内部测试的阶段了吗?” 裴彻思索片刻,说:“再措辞一下。” 谢宜珩更加努力地打擦边球,说:“最近有信号注入行为吗?” 前几天会议上讨论的事物并不包括内部测试的前期准备。裴彻摇摇头,很耐心地解释:“没有,前天机器还保持在锁定状态。” 岂止眼睛,乔瓦尼下巴都要掉了。偏偏他的偶像徇私枉法得很有水平,乍一听确实没什么毛病:“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怎么还能这样啊?” 听到那句“没有”之后,亨利就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满意地站起来,拍了拍乔瓦尼的肩:“已经可以了,你没给爱德华当过助理吧?” 布莱恩之前的测试小组负责人是个和善的老头。当时干涉仪还没有升级,隔三岔五总是报错,爱德华以为盲注组疯了,直接拿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老头:“到底有没有注入?别给我转移话题,真把自己的规则当回事儿了?别浪费我的时间,快点说。” 乔瓦尼茫然地摇头,亨利看他一眼,内心感叹孺子不可教也,从衣架上拿下大衣:“我先回去了,可以开始收集背景信号了。” 电脑屏幕缓慢熄灭,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谢宜珩对着电脑屏幕上倒映着的脸发呆几秒,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尖叫着跳起来,勾住裴彻的脖子,像只树袋熊一样黏在他身上。 裴彻稳稳地搂住她的腰,胳膊圈得更紧:“到底什么事,怎么这么开心?” 谢宜珩“叭”地亲他一口,歪着脑袋看着他,好像是要发表长篇大论:“你抱得动我吗?” “可以,”裴彻笑了一声,挽着她的膝弯:“就算是背荷马史诗,都抱得动。” 他倒是抱得动,可惜谢宜珩背不下来。冬日清晨的凛冽味道和大衣领口残留的雪松气味混杂在一起,很好闻,像是静谧遥远的森林。谢宜珩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慢慢地说:“两台干涉仪同时探测到了一个未知脉冲信号。”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错愕。谢宜珩仰着脑袋,眉梢和唇角一块儿挑起来:“…排除内部信号注入的可能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爱德华本来还在英国出公差,用与生俱来的后脸皮和西敏寺里的主持牧师讨价还价。接到电话后,哪位管风琴家来演奏也不计较了,什么样的乐曲风格也顾不上了,爱德华急匆匆地说了句随便,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机票,立刻飞回华盛顿州。 谢宜珩盘腿坐在沙发上,听见爱德华叽里咕噜地骂了一大串脏话,又喊了句“God Blessed Texas”。电脑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左上角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还有七天就是新年。 这首叙事诗写了一个世纪,墓碑风化剥落,院子里的蔷薇枯朽凋敝。 所有赌注都压在了□□赌上,红蓝两色的筹码堆满桌子。左轮手.枪装着五颗子.弹,一个空槽。威拉德成了《圣经》里绿眼睛的魔鬼玛门,康妮成了拉斯维加斯最贪心的赌徒,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凑在桌前,翘首以盼下一个摸到那把左轮手.枪的人到底是谁。 费曼,韦伯和康妮都有幸拿起过这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毅然决然地扣动扳机。可惜这场□□赌的概率并不是六分之一,他们没有被掷骰子的上帝眷顾,一声枪响,死在了赌桌上。 一个世纪倏忽而过。现在这把□□被递到了爱德华的面前,他的同伴纷纷离去,累累筹码堆得高如小山,千千万万道目光都聚集在这里,看谁怯场,看谁枪响,看谁赢得冠冕堂皇。 第88章 Valedictorian(3) 爱德华激动了几分钟, 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他又立刻冷静下来。两个天文台的工作人员立即开始排查机器的信号问题,整理锁定状态所得到的观测数据。 莱斯利吃了顿南美火鸡, 就火急火燎地回旧金山了。旧金山转机再到西雅图, 一路颠簸十几个小时,刚好赶上周一的例会。 开完会的老教授已经魂飞天外,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一脸生无可恋, 说:“我要猝死了。” 爱德华站起来, 睨他一眼, 开口道:“给你买保险了, 放心死。” 数据分析进行了两个月,设备运行状态已经被评估了不知道多少次, 每一个噪声源都被精确比对, 误差全都控制在10E-23次之内。 有了康妮和韦伯的前车之鉴,爱德华做事愈发小心翼翼,每个数字恨不得算上三遍五遍才算过关。尽管黑客注入信号的想法已经被亨利否决, 但是爱德华不放心,请来科学基金会的审查小组,再三核验信息的真实性。 谢宜珩的访问权限和莱斯利是一个级别的, 参与程度高, 更何况她有用公开密匙训练解码AI的前科, 因此隔三岔五就被审查小组叫去询问通信状况。 三位高参与度的科研人员都被排除了人为加入信号的嫌疑,爱德华还是不愿善罢甘休,一定要找出那个不存在的黑客。最后连审查小组的成员都看不下去了,警告他:“如果您再追究下去,这三位科学家可能真的要恶意添加信号了。” 爱德华悻悻作罢。 谢宜珩好不容易有一个礼拜的空闲, 可以回帕萨迪纳整理数据,结果每天晚上又要开视频会议。下午三点,裴彻带她去加州理工的实验室。谢宜珩坐在副驾驶上,呵欠连天:“工资确实高啊…但是现在我哪来的时间去花钱呢?” 裴彻看她一眼,言简意骇:“昨天。” 自从姜翡去南非搬砖了,阿比盖尔变成了一个人住。前几天裴彻还在利文斯顿,谢宜珩开了两天的视频会议,觉得生活无趣至极,干脆回去和阿比盖尔住了几天。昨天是周五,两个人快快乐乐逛商场去了。 谢宜珩讪讪地刮了刮脸,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对了,两边的数据比对怎么样?” 裴彻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信号吻合,但是现阶段仍然不排除是内部故障。” 路易斯安那州的冬天并不萧瑟,三月气温快到六十华氏度。他风衣里只套了一件衬衫,连毛衣都没穿,骤然回到地中海气候的冬天,只怕要感冒。 谢宜珩细细地打量几眼他的穿着,想了想,说:“你到我家门口停一下车,家里还有一件你的外套,你穿着吧。” 裴彻侧过头,好整以暇地问她:“我的外套?” 服装诈骗惯犯谢宜珩摸摸下巴,“就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次你送我回来,太冷了,我就顺便穿回去了。” 裴彻在熟悉的路口停车,两个人一起慢慢地走。路过汉娜家院子,两只雪白的大鹅透过篱笆一顿嘎嘎乱叫,以示欢迎。 谢宜珩进门之后,才发现客厅角落里放着一台木色的唱片机,放着 George Ezra的《Shotgun》,唱盘转上几圈,欢快明朗的乐声轻飘飘地跑出来。 “home grown alligator, see you later” “我的鳄鱼,再见啦” 《See You Later, Alligator》还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摇滚歌曲。裴彻笑了一声,“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说了。” 阿比盖尔出门的时候没关唱片机,理由十分充足:“这几首歌我不想听,但是没办法调整唱片的放歌顺序,所以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放完就好了。” 谢宜珩觉得这人多此一举:“那你还是买张电子专辑好一点。” 阿比盖尔奇怪地看她一眼,似乎觉得谢宜珩很不解风情,拿捏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粤语腔调:“这是黑胶唱片诶,你唔觉得咁好有腔调呀?” 谢宜珩带着他穿过客厅,看了看角落里缓慢转动的唱片,说:“这可能就是阿比盖尔不喜欢这几首的原因吧。” 裴彻跟在她身后:“我和你一起去?取个衣服不用两个人吧。” 谢宜珩压下门把手,推开门,心虚地侧过头:“主要是有点忘了你那件大衣长什么样了。” 灰色大衣她衣柜里就有好几件,长款短款的都有。与其比来比去还挑出件错的,不如让原主上来当个人体模特。 衣帽间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谢宜珩对着一排衣架快要怀疑人生,好在卧室里还有一个小的壁橱样的衣帽间,有时候换下来的衣服顺手放在那里。她走进去,摁了几下灯的开关,小小的空间里还是一片黑暗。 灯应该是坏了,日常打扫的钟点工也没有发现。 裴彻跟在她后面进来,低低地笑了一声,附在她耳畔轻声说:“真的是上来找衣服的?” 壁橱狭小.逼仄,两个人挨得极近,几乎可以听见彼此衣料摩擦的轻响,身体的热度隔着薄薄的织物传递过来,怎么看都是图谋不轨的意味。 此刻一记沉闷的撞击声突兀响起,楼下玻璃轰然碎裂,哗啦的碎裂声清脆响亮。谢宜珩脑子里“嗡”的一声,旖旎情思登时蒸发,搭在他胳膊上的几根手指骤然收紧:“有人进来了!是小偷…应该是小偷。” 阿比盖尔的生活一成不变,每天这个时候都去超市采购新鲜食材。这个小偷显然蹲点已久,对她们的作息了如指掌。 小小的衣帽间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彼此的心跳声沉闷压抑,仿佛是死亡前几秒的倒计时。谢宜珩紧张得气都不敢喘,裴彻的食指点在她唇上,缓慢却又坚定地对她摇了摇头,耳语道:“枪在哪里?” 家里当然有枪。姜翡刚搬进来的时候疑神疑鬼,总觉得隔壁邻居想要用大鹅发动物理攻击,家里枪柜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但是枪柜在地下室,现在下去未免太危险。二楼的书房里应该还有一把□□,她脱掉拖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轻轻打开书房的门,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柜门。 柜门被她打开,金属转轴合页很轻地“吱呀”一声,她的手都在颤抖着,指尖麻木冰凉,抓到什么都不真切,哆嗦着摸到了一截冰凉的圆柱体。 这明显不是枪,谢宜珩顺着柱体往下摸索,凸起的开关触感明显。她迟疑片刻,摁了一下开关,红色的灯柱亮了起来。 是姜翡的星球大战激光剑。 第89章 Valedictorian(4) 红色的灯柱鲜艳夺目, 裴彻都愣了几秒,冲她一挑眉毛:“…你还受过光剑训练?” 姜翡已经在她心里被这根激光剑刺穿无数遍了,谢宜珩咬牙切齿地关上柜门, 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把□□,检查弹匣:“枪应该都在地下室的枪柜了,现在只有这个了…只剩三发子.弹了。” 木结构的房子隔音本来就差, 其中一个劫匪还是个大嗓门, 在楼下大声嚷嚷:“快点, 把钱和她们的首饰带上就可以了。住这里的那个女人很快就回来了!我们要快点躲起来。何塞, 你在做什么…那些袋子装的是什么?是现金吗?” 谢宜珩立刻反应过来“袋子”说的是什么, 她一瞬间冷汗直冒,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语气惶惑焦灼:“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在下面…LIGO的资料也都在客厅!” LIGO的内部资料是高级别的保密, 况且现在仍在信号筛选的阶段。他们不是GEO600天文台,不会拿着未经证实的结论去博民众的眼球。科学基金会明文规定,现阶段所有消息一律不准走漏风声。 前几天有个嘴碎的天文学家在推特上神神秘秘地卖关子, 说“LIGO最近有个重大发现”。网络喷子爱德华亲自下场,否认得干干净净,顺便把这位天文学家喷成了筛子。 或许这几个墨西哥人真的只是入室抢劫, 又或许他们是为了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可能性二选一, 也许可以赌上一把。但是楼下的电脑和文件袋里封存着许多人不甘的, 焦灼的,不堪重负的一辈子,他们谁都赌不起。 裴彻当机立断,他一根一根地掰开谢宜珩的手指,拿过□□, 拉了一下套筒,“咯噔”一声,上膛的声音冰冷又危险。他拨开谢宜珩额角的碎发,望着她明亮惶惑的眼眸,轻声说:“好,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抢这些的。你现在这里呆着,我出去看看。” There\'s a mountaintop that I\'m dreaming of 我的梦中隐约可见山顶 If you need me you know were I\'ll be 如果需要我你便知道我在那里 留声机的乐声响亮轻快,当下氛围却是沉重凝滞,每个主人公的心弦紧绷,荒谬的反差如此之大,好像是黑白默片里最常用的对比蒙太奇手法。 裴彻走过拐角,就看见了那位急着装满自己背包的不速之客,他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矮个子的眉心,冷声道:“请离开。” 矮个子墨西哥人两条花臂,连脸上都纹了个黑色骷髅。他的讶异只流露了一瞬,随即轻佻地吹声口哨,似乎并不把对准自己的枪口放在心上:“没想到有人。离开?太早了点吧。我们要的可不只是现金。” 矮个子说话时脸上挂着笑意,眼睛里却是掩不住凶光,他悄悄往前挪了几寸,左手仍然插在宽大的外套口袋里,突然往前一扑,右手翻出一把瑞士军刀,直直地往裴彻的脖颈刺去。 裴彻早就看见他袖口有金属闪烁的光泽,见他抬手,利落地一偏身子,锋利刀刃堪堪擦过皮肤,落在他左臂上,布料撕裂的声音很明显。 矮个子正要掏出左口袋的枪,裴彻扣住他肩膀,给他腹部一记干脆利落的肘击。矮个子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挣扎着去够落在一边的□□。裴彻瞄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嘭”的一声,子弹破开皮肉,卡其色衬衫上炸开一朵血花。矮个子捂着左肩,痛苦哀嚎着跪了下来,膝盖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压抑。 入室抢劫的歹徒绝没有史泰龙用□□消毒的毅力,矮个子连站都站不稳,那双阴翳的眼珠子转了转,大喊一声何塞,把手中的□□高高抛出。 叫何塞的墨西哥人在壁橱前眼冒绿光,手忙脚乱地将项链戒指塞入自己的口袋中。口袋背包都鼓鼓囊囊,他还不满足,贪心作祟,挤在玄关处翻找文件。牛皮纸的信封厚实沉甸甸,里面或许是现金或许是支票。最大额美金一张千元,这一袋子能换他三五年生活无忧。他毫不犹豫地撕开,却发现是写满了奇怪符号和数字的白纸。 他还没来得及看这些数字,就听见一声枪响,听见同伴大声叫他的名字。黑色手.枪做抛体运动,划出一条完美弧线,落在他面前。 谢宜珩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坐了半晌,趴在窗户口偷偷摸摸往下看,惊觉不对劲——一片茫茫的夜色中,车库的灯是亮着的。 一楼落地窗的玻璃碎了满地,她还能看见院子里七倒八歪的铁花架。显然这几个墨西哥人没带枪,才拿了花架来敲窗。车库连着地下室,枪柜和保险柜就在地下室里,如果这几个人拿到枪了呢? 谢宜珩不敢想下去,关上卧室门,悄悄地从左边的楼梯下去,打开后院的门,在靠墙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生锈的□□,猫着腰往车库走去。果不其然,车库大门敞开,灯火通明,她再往里看一眼,地下室的门同样开着,一个穿黑色背心的男人背对着她,正在翻找些什么,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很响。 谢宜珩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把自己藏在粘稠的阴影里。她咬着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尽量把脚步声放在最轻。走到男人背后的一刹那,仿佛是什么奇妙的心灵感应,蓄着短胡的墨西哥人神使鬼差地转过头来。 这一秒大脑是彻底的空白,全凭原始的本能完成机械动作。谢宜珩举起枪托,用力地往他后脑勺的位置砸下去。她这一下耗尽了一辈子的力气,砸得自己耳朵里有千万只小飞虫在嗡嗡地叫,砸得冰冷的手指和掌心一块儿发麻发木。 墨西哥人捂着脑袋往后一倒,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又随机闭上。谢宜珩飞快地打开枪柜门,一并拿走两把□□。她鼓起勇气回头,确认男人昏了过去,急匆匆地跑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反锁地下室的门。 I\'ll be riding shotgun underneath the hot sun 我会顶着烈日坐在汽车副驾驶位上为你蓄势待发 Feeling like I\'m someone 感觉自己像个重要人物 唱片机的乐声有点大,谢宜珩在拐角处听得不甚清楚,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探出半只眼睛,仔细端详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加州理工物理系用的教材是理查德·奥莱尼编的《The Mechanical Universe》。裴彻当然看过这本教材,开篇用几句话一笔带过理想状态下的抛体运动,教学生如何把数据代入公式,计算某个初速度的小球做抛体运动时水平方向移动的距离,以此作为抛体运动的入门。 一楼的墨西哥人举着□□,咧嘴一笑。 简单计算在一瞬间就可以完成,裴彻看一眼跑过来的墨西哥人,心下当即有数,修长手指搭上花窗玻璃边缘,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中默读几秒,往前用力一推玻璃,随即扣动扳机。 “砰”的两声枪响几乎在同时响起,玫瑰花窗轰然碎裂。无数斑斓的碎玻璃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划出千万道计算好的完美弧线,满地都是纷繁璀璨的颜色光影,仿佛是末日来临前漫天的流星雨。 墨西哥人望着漫天的碎片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块玻璃可以不偏不倚朝着自己落下来。他避之不及,只好用胳膊来挡着脸。锋利的边缘擦过小臂擦过脸颊,隆起的肌肉里嵌满玻璃碎,鲜红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何塞被花窗碎片刺到了眼睛,面上都是可怖的蜿蜒血迹,躺在地上挣扎□□。裴彻快步走下来,膝盖压住他脖颈,□□抵着太阳穴,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入室抢劫碰上了不要命的硬茬。何塞在血泊中咒骂挣扎,远远地丢掉自己的□□,双手抱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 唱片机的唱盘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小号的音色柔和圆润,好像是不舍地唱着舞会的最后一曲。谢宜珩放下手里的枪,从过道里钻出来,“他在说什么?” 裴彻用手背随便一擦眉骨上的血迹,说:“他说我们是同行,不必下手这么狠。” 这三个墨西哥人又蠢又坏,附近晃了几个礼拜,发现这栋房子里住着个漂亮的独居女人,看她开的车便知道是个阔绰的主。三个人本来只是想趁着阿比盖尔去超市,半偷半抢地拿走一堆现金珠宝。但是矮个子喝了不少酒,三言两语被同伴刺激几句,觉得这个漂亮女人或许是个不错的消遣。 何塞是个没出息的怕死鬼,交代了个清楚。 枪口都没装□□,闹出的动静太大。隔壁的男主人匆匆赶来,站在院子门口就开始大喊“Oh my god”。房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四处飞溅着玻璃渣和血迹。男主人环顾四周,心里已经大致清楚这是入室抢劫:“先把这两个人关到地下室去。” 裴彻说了一声好,正欲起身,又被谢宜珩拉住。这位女英雄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战绩,小声对他解释:“不是…地下室里已经关着一个了。” 女英雄肩上还挎着两杆□□。裴彻听谢宜珩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她如何重创歹徒,本来想教育她这种自作主张的危险行为,想说一句“别干傻事”。但是谢宜珩觉得天经地义,觉得自己五六年没练的空手道还是很有威力,凶巴巴地举着枪托,好像他说出那句“别干傻事”的下一秒,枪托就要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裴彻念及何塞的说辞,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笑了一下,说:“谢谢让娜·达克小姐舍身相救。” 看多了好莱坞动作大片的男主人摆摆手,显然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事,找个没窗户的房间扔进去就行了。我来搬好了。” 一楼的空房间里是姜小二小时候住的屋子,贴满隔音泡沫和海绵,两个墨西哥歹徒被困起来丢进去。 男主人站在院子门口打电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谢宜珩和裴彻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打量着一片狼藉的客厅。药箱盖子被打开,谢宜珩撕开酒精棉棒的包装,小心地替他擦拭脸上的伤口。 那个矮个子大胆又恶毒,完全没收着力,那一刀本来是往脖颈去的。他侧身一躲,左臂上拉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Time flies by in the yellow and green 朝暮更迭,时光飞逝 Stick around and you\'ll see what I mean 倘若你留在我身边,便会明白我的意思 谢宜珩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火烧般的晚霞,才想起来自己的英雄举动:“…我算不算防卫过当啊?” 法外狂徒也知道害怕了。裴彻忍着笑,弹一下她额头:“他都想杀我了,还算防卫过当啊?” 额头上的触感稍稍凉,他的指尖苍白,没什么血色。谢宜珩攥住他的手指,握得很紧,好像再也不想松开:“那几个墨西哥人也是蠢,贵重物品明明遍地都是,偏偏去拿现金和首饰。” 客厅里的木雕是姜翡从拍卖场里抬出来的东西,每个都跟着一串长长的零,客厅牛皮纸袋里的文件更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她和阿比盖尔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没心思供着那些天价珠宝,一匣子首饰加起来还没一座木雕值钱。 万丈霞光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芒里。裴彻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错了,最贵重的在我眼前呢。” 刑事案件总是牵扯出一大堆事,警察要来录口供,律师要收集证据材料,谢宜珩还要为了法庭上的证词发愁。 千忙万忙,正事不能忘。谢宜珩坐在救护车上,抽出时间打个越洋电话,把姜翡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为什么把一根日光灯管放书房的枪柜里?姜小姐,你知道枪柜为什么叫枪柜吗?因为那是用来放枪的。” 姜翡听完了谢宜珩的谴责和添油加醋的评书,老神在在地“哦”了一声,问她:“我错了,下次还敢。等一下,你们在哪里火拼的?” 谢宜珩骂人骂累了,喘口气,说:“客厅。” 姜翡慢条斯理地“啧”了一声,摆足大爷架子:“客厅啊,那你不用担心你的证词了。” 谢宜珩:? 姜翡顿了几秒,说:“你的干儿子立大功了。客厅门口有监控,能保存七天的影像,你去我书房的电脑里下载好了。” 姜翡接着问她:“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小狗狗很可爱?” 姜小二重达五十八斤,身姿敏捷地跳上沙发时踩人一脚,常常把谢宜珩踩得怀疑人生。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可爱。” 姜翡丝毫没听出她的咬牙切齿,“可爱就完事儿了。对了,你能把我的光剑快递过来吗?最好是亚马逊加急派送,这毕竟Mark Hamill签名的,很有纪念价值的。你先发,妹妹这几天手头紧,邮费过几天转账给你。” “嘟”的一声,电话被无情挂断。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做了个梦,梦到写这章的时候,猛女小谢擦枪走火,一枪把裴彻打死了。 我不但没有难过,而且都没写如何复活男主,如何让女主避免吃牢饭,开开心心地标了个全文完就走了。 就这么完结了实在太easy,以后再也不用更新了,连后面的番外都省了。实不相瞒,那天早上我是笑醒的。感谢在2020-07-23 02:07:09~2020-07-23 02:5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酱子贝她亲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Laureate(1) 谢宜珩之前躲在玄关的过道里, 玻璃飞溅,小腿上被划出几道伤口。当时不觉得疼,医院惨白的灯光一晃, 才发现脚踝上都是干涸蜿蜒的血迹。 伤口不深, 但是看着吓人,护士夸张大喊Oh my god,带她去打了破伤风针, 伤口清洗包扎, 次日即被批准可以出院。 阿比盖尔看了看她的病历单, 觉得问题不大, 好心地找了架轮椅来, 在过道里推着谢宜珩往前走:“我到家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我在客厅里大致看了一圈, 没少什么东西, 你放心吧。” 走廊上有高跟鞋鞋跟的声音,嗒嗒的声响越来越近。阿比盖尔蹲在沙发边看她小腿上的伤口,压低了声音, 仿佛在分享秘密:“我小时候很怕这种护士,因为她们踩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像秀场T泰上的模特, 气势凌厉, 我感觉她们打针特别疼。” 话音刚落, 门被气场十足地叩响三下。谢宜珩说了一声请进。门吱呀一声推开,高跟鞋的哒哒声很分明,两个人一脸诧异地看着乔舒走进来。 乔舒大概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谢宜珩,也愣了一下。她脱掉厚厚的大衣,随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转过头跟两个女孩子say good evening。 阿比盖尔很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发现自己的多余,寒暄几句,扯了个假到不能再假的借口,赶紧开溜。 乔舒来这里完全是突击检查,其实连裴彻都不知道这次行程。 事情的起因在昨天。裴彻去做伤口缝合的手术,十分钟之后手机就响了起来。哈维看着来电显示的名字,只觉得自己万分为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恰巧路过的护士见这人挡路,碍眼得很,不客气地拍他肩膀。吓得哈维手一抖,正好摁下接听键。 这时候挂掉更可疑,哈维硬着头皮,捧着手机,对着电话另一头结结巴巴扯谎,说他们一起准备开车去西雅图,裴彻去买报纸了,所以他接的电话。 电话是裴从谦打的,本来只是想问问裴彻的朋友希克斯最近惹上的麻烦。没想到裴彻不在,但他知道哈维这么个人,笑了笑,随口问了句:“他怎么开始看报纸了?” 上周哈维上课,有缺心眼的大一新生问问题,数学系毕业之后可不可以成为股市的无冕之王。偏偏这个学生很爱举华尔街日报上的例子。可怕的惯性思维发挥作用,哈维听见“报纸”两个字条件反射,脑子一抽,说:“劳伦斯最近买了股票,所以在看华尔街日报。” 裴彻对证券市场感兴趣的概率约等于永动机被发明的概率,更不用说去特意买一份华尔街日报。 裴从谦说了声好,挂掉电话,直觉出了大事。于是从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里挤出一天,特意和乔舒一起飞来洛杉矶。 裴从谦也推开门走进来,看见谢宜珩倒是没什么诧异,略一颔首,彬彬有礼地叫她一声谢小姐。简单聊了几句,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说:“失陪,劳伦斯让我进去。” 病房里面的思想教育进行了半小时,乔舒在会客室听了一会儿,拧起两根细细的眉毛,敲敲门,轻声细语地提醒:“声音稍微小一点,这里是医院。” 病房里静默几秒,门被骤然拉开。裴从谦凑近了她,忍着气,摆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没超过六十分贝。” 坐在沙发上的谢宜珩恍然大悟,原来丧权辱国的六十分贝条约是家族传统。裴彻从小耳濡目染,屠龙的少年变成了恶龙,现在蛮不讲理地把霸王条约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 里面房间的批评教育还在继续,乔舒时不时瞥上几眼,抱歉地笑了笑,递给谢宜珩一个沉甸甸的木匣,说:“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上次在比萨也是,给你准备的礼物总是送不出去。本来想让劳伦斯交给你,免得让你为难。但是正好遇到你也在,我就直接给你了。” 她这话说得好听,又是满脸温和笑意。谢宜珩觉得再客套的回绝都是天理难容,于是接过方正木匣,打开黄铜锁扣,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棕褐色封面上的不规则线条勾勒出龙的图腾,中间是意大利语写就的书名。是1926年《图兰朵》首映时的歌剧剧本。 纸张的页边稍稍泛黄,字迹潦草飘逸,但是蓝黑色的钢笔墨水字迹还很清晰。她不懂意大利语,只能根据和拉丁语相似的几个单词词根猜个大致意思。 上世纪的老剧本,阿尔法诺亲自写的注记,庄令看了这本书都要心动。这份礼物足够贵重,却又不是盛气凌人的价码堆砌。谢宜珩慢慢地合上盖子,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对乔舒说谢谢。 乔舒笑着摆摆手,轻声说:“不用谢。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喜欢去伦敦西区听歌剧,毕业之后工作也忙,就不怎么去了。家里倒是有很多歌剧的剧本,我从前拿来当童话书念给劳伦斯听,他特别不喜欢。我自己也不看,他也不喜欢听,也就放在家里了。” 谢宜珩有些诧异,睁大眼睛问她:“他不喜欢听歌剧啊?” “岂止不喜欢这个,他从小主意就大,他爸爸也很放心。”乔舒眨了眨眼睛,接着说:“很多事情他自己安排得很好,我们也就不插手了。” 绿植边的落地灯洒下一片柔和光晕,映亮她半张脸庞。乔舒说话的语气很缓,听上去很温柔:“但是他一个人多多少少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譬如现在这种状况,家里总归也会担心。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她这句话说完,还想再说些什么,没想到房门被打开,裴从谦又走了出来,向她扬扬下巴,示意孩子他妈接过思想教育的接力棒。裴从谦说的话不多,大概是说裴彻考虑不周误伤了她,说麻烦她在这里操心云云,言辞恳切,口吻平和。谢宜珩差点产生错觉,仿佛裴彻非法劫持她,还捅了她百八十刀。 没有致命的枪伤,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最多是后续的司法程序费时费力。乔舒问过医生,确认没什么大碍,觉得自己先生实在小题大做,于是干脆利落地回去了。 晚上□□点,谢宜珩回到病房,惊讶地发现乔舒和裴从谦早就走了。护工在调中央空调的温度,好心地提醒她,乔舒让她好好休息,没什么事就别来了。 谢宜珩只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乔舒确实说夫妻两个都对裴彻很放心,但是这未免也太放心了吧? 她关掉会客室的灯,敲敲门,走进去,发现裴彻不但很让父母放心,还很让爱德华放心——西部时间晚上九点半,刚出手术室的伤员居然还在看这个礼拜的工作日志。落地灯的灯光暖黄,谢宜珩又想起自己厚颜无耻给亨利发的邮件,说自己勇斗歹徒,深受重伤,申请三天病假。 重症监护室卖惨是亨利的拿手好戏,但老教授发现这个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一时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五味杂陈,一边劝她努力工作,一边批了病假。 裴彻见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合上电脑,摘掉眼睛,轻声说:“这段时间不要回去住了,太不安全了。” 谢宜珩也是这么觉得的,点点头,说:“我知道,我跟阿比盖尔说过了,她明天就搬到洛杉矶市中心的房子里。” 她坐在病床边,套了件松松垮垮的卫衣,脚踝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裤腿下露出些许纱布边缘。裴彻的目光在上面停了几秒,握住她的手腕,好像要说什么,但是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说:“…对不起。” 谢宜珩反应过来,摇摇头:“就算说对不起,也该是我跟你说。” 这件事怎么都算她的错。她自己莫名其妙地跑去地下室,又偷偷摸摸躲在玄关。南北战争时期,这种惹人嫌的民兵是要被自己人率先一枪爆头,还领不到抚恤金。 “不用,你这还讲究礼尚往来?”裴彻挠挠她的下巴,好像在逗坏脾气的小猫,好整以暇地问她:“刚刚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乔舒不是热情到上来就亲亲热热挽着手喊女儿的人,但是绝对不会甩脸色让她下不来台。谢宜珩想了想,煞有其事地做阅读理解:“说你从小不听话。” 裴彻忍着笑,眼角和眉梢一块扬起来,点点头,接着问她:“还有呢?” 谢宜珩说:“说你从小主意大。” 他“嗯”了一声,“还有呢?” 谢宜珩胡编乱造,往锅里随便加料:“说你从小爱打架。” 裴彻捏捏她的脸,笑着叹气:“爱打架的到底是谁?没了?” 谢宜珩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地把乔舒的话复读一遍,自我肯定似的点点头,说:“真没了。” “不对,漏了一句。”裴彻伸出右手,微凉的指尖擦过额角,替她把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拨回耳后,轻声说道: “她的意思是,我归你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城市车水马龙的声音和轻快的心跳声。谢宜珩的目光一寸寸地擦过他的脸庞,或许是落地灯的昏黄灯光太柔和太缱绻,她罕见地生出错觉,以为时间这个度量衡单位被无限度地拉长,物质的运动和能量有一瞬间的停止,这一秒就是誓词里最爱被提到的forever and ever。 第91章 Laureate(2) 入室抢窃是重罪, 况且这几个墨西哥人还是非正常手段闯入。双肩包里的美金和首饰就是最好的证物。 墨西哥人的律师本来想在过度自卫上大做文章,证明他的当事人罪不至此。谢宜珩把客厅监控的录像同样作为法庭证物递交,至此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加州政府的法律白纸黑字, 处以三个墨西哥人二十年的□□。 爱德华听说了这件事, 一边检查取回来的文件没有漏损,一边摇头感叹:“你们也不想想,谁会派几个墨西哥蠢货来窃取文件?” 谢宜珩靠在门框上, 点点头, 很配合地说:“您又知道那是墨西哥蠢货了?” “我怎么不知道?”爱德华看她一眼, 没好气地把文件摔在桌子上, 说:“知道GEO600天文台为什么天天被挂在Physics Forum上嘲笑吗?因为两个负责人一个是克拉克的儿子, 一个是墨西哥商人的儿子。这不就是石油和仙人掌的组合吗?墨西哥人能有什么本事,废物的大脑还没仙人掌能储存水分。” 她本来就没打算和爱德华讲道理, 拿了文件就走。没想到爱德华叫住她, 沉默半晌,终于说:“是好事,但是不值得, 因为命最重要。跟那些白垃圾能讲得通什么道理?” 说到“不值得”的时候爱德华特意加了重音,好像在怀念着谁,但是话语之间又满是咬牙切齿的刻骨悔意。这样的目光太沉重太滞涩, 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 大脑有一瞬间的停摆, 声带机械吐字,说了声好。 爱德华转过身去,摆摆手:“回去吧。” 数据分析从十二月进行到五月,加利福尼亚睽违已久的春天总是很短,吹了几天的风便到了初夏。谢宜珩看着墙上的日历被红叉填满, 撕掉一页又一页,对着显示器屏幕感叹:“我还真的没想过这两段数据要分析半年。” 莱斯利在推特上冲浪,没精打采地摇头:“我也没想过。” 计算机解爱因斯坦方程来模拟黑洞合并图像,所有记录在案的噪声信号被一一分析,每一个频段都被准备比对,以此确保这个信号不是某个未知的噪声干扰。他们不是在做一道极小概率的选择题,是万无一失的排除法。 亨利看看谢宜珩,又看看莱斯利,一声接一声的叹气:“我也没想过能遇到这样的同事。” 五月中旬,数据分析的工作告一段落。谢宜珩回到洛杉矶CCFL的研究所继续搬砖,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周末还能开车去Malibu度假。 她偶尔会去加州理工的实验室,跟爱德华尽量和气交流,下班之后和阿比盖尔一起去吃墨西哥莎莎酱。回家偶尔看电影,偶尔写报告,偶尔改论文,反正夜生活十分丰富,消遣只多不少。 周日夜晚十点二十分,电脑响起提示音,收到一封邮件。署名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布莱恩,他在邮件中写道:“十二月二十五日,LIGO的两台干涉仪探测到一个脉冲信号,与质量分别为太阳29倍和36倍的黑洞合并所形成的现象一致。从一月开始,LIGO引力波天文台进行了为时长达五个月的信号审查与检测,现在可以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LIGO完成了第一次引力波的探测。” 谢宜珩总觉得那两个数字眼熟得要命,记忆的影相逐渐重叠,印刷体的罗马数字拼凑起来,多年的旧事一下猛烈迸发,令她自己都措手不及。霎时无数细枝末节的旧事略过心头,碰撞着,重叠着,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是这样的。 还在波士顿的时候,她在绿麂皮的笔记本上写下计算过程,可能只是随手挑了两个数字来当例子,一个黑洞的质量是太阳的36倍,一个则是29倍。 数字和现在一模一样,最终的计算结果也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在理想条件下,因为托马斯在题目里似是而非的文字描述,这个答案并不正确。 这样的认知未免有些荒谬可笑,谢宜珩茫然地思索片刻,最终站起来,趿着拖鞋去书房,从书架上找出熟悉的笔记本,翻过几页,一行行比对,仔细地看完全部步骤。 她敲敲桌子,示意裴彻过来看:“哎,我真的很有天赋,29和36两个数字一挑就中,爱德华早十年找我,不就行了吗?” 裴彻凑过来端详片刻,没好气地敲敲她脑袋:“瞎说,36明明是我挑的。” 36是他挑的。 圣安德鲁高中周五下午会有Student speech,谢宜珩请了假,特地去找布莱恩,和他商量如何建模。题目没有限制反而是限制,好像是X+Y=62,这个方程有无数个解,她该挑哪一个? 布莱恩和她研究好半天,觉得按照评价量规拿满分实在很难。试了几个样本总觉得难度不够,或者模型太复杂。四点Student Speech结束,裴彻来找布莱恩拿硬盘,看见谢宜珩在一边冥思苦想,回头看了一次又一次,临走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告诉她:“试试36倍的太阳质量。” 谢宜珩趴在桌子上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谢谢啊。” 她当时认真地在冷战,确实不太记得裴彻友情提供36这个数字。反应过来的谢宜珩思索片刻,觉得36这个数字大有深意,不仅仅是个解题利器,于是问他:“为什么挑的36?” 裴彻笑着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她的轮廓,问她:“真不记得了啊?” 高一上Lecture形式的杂谈课,同学分成两组,讲古罗马的婚姻制度对女性社会地位的影响。虽然是普通的class activity,但是从论点的提出到论据的分析一丝不苟。一组说婚姻中的贞操崇拜降低了女性社会地位,另一组坚持一夫一妻制的契约精神保障了女性的社会价值。 上一位同学东扯西扯一大堆,课内资料一个没用,没头发的老师瞟她几眼,给了个残忍的一分。谢宜珩站起来,有条不紊地佐证婚姻中的契约精神,顺便补完了前一位同学的资料来源。老师点点头,用力摁下圆珠笔按钮,问她资料来源。 谢宜珩想了想,笃定地说:“《Attic Nights》,第三十六页。” 同组的单眼皮韩国男生是为数不多的看了课外资料的学生之一,听到错误答案,兴奋地举手准备抢分。 因为这位女同学实在分奴,分奴丢分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又要磨磨唧唧,磨磨唧唧今天的物理实验课又要迟到。链式反应炸出他最讨厌的结局,裴彻看着面前摊开的《Attic Nights》,最后还是打算包庇一次分奴同学。他把书往左挪动三厘米,胳膊压住书页,只留下左下角页码。 谢宜珩稍稍瞥一眼,看见陌生数字,对他小动作心领神会,立刻意识到自己记错页码,马上改口:“先前的表达可能会产生歧义,所以我再补充一段来自三十六页的文本证据。” … 谢宜珩幡然醒悟似的“哦”了一声,笑着去挠他:“我记起来了,杂谈课的下一节就是物理实验课,你当时还嫌我动作慢,自己走了,还在实验室谴责我。” 裴彻睨她一眼,说:“当时还没有很熟。” 确实不熟, 她强词夺理,这个问题答不上来,就当作没听见。谢宜珩指了指笔记本上36这个数字,瞪他一眼:“不熟你就帮女同学间接打小抄?” “还好吧,”裴彻慢条斯理地把她一根手指拢回去:“论舍己为人,这位女同学都把LIGO的内部通讯解码了。” 吵架要用六十分贝的声音来讲道理,迟到要道歉。谢宜珩总以为和他谈恋爱是一场理性的拉锯谈判,是起起伏伏的精密天平。 她费尽心机维护自己世界秩序的balance,但喜欢不是曼哈顿橱窗里明码标价的商品,是波士顿春天的雨,是少年时代的哲学课。他的伞是偏的,书是偏的,从一开始他的心里就装满偏袒,明晃晃地往她这边歪。 或许他当时想说“不要生气”,又或许是“比赛哪有你重要”,但是昭然若揭的心思被一再压缩,藏在36这个数字的后面。 谢宜珩世界里的引力波走了十年,这场回响绵长的告白才走到她的星球,像是中世纪童话故事里最爱的起承转合,“或有坎坷”后面总会接上一句“殊途同归”。但不可否认有比这故事更浪漫的存在,譬如LIGO探测到的那个信号到底走了多久? 一场宇宙奇迹并不好等,新闻报纸上总会提到1915年爱因斯坦发表的第一篇论文,用一个世纪的跨度旁敲侧击地体现出人们漫长又焦渴的等待。很多事情迷人的意义都是由时间所赋予——树叶上的瓢虫不值钱,但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但是这个脉冲信号也在等待人类来倾听它的回响,似乎等待的时间更长更长。 十四亿年前,第一个蓝藻细胞出现在地球早期的海洋里。在宇宙的某个遥远角落里,两个黑洞彼此碰撞,把周围的时空折叠,损失的能量以引力波的形式释放出来,开始了它在宇宙中的漫长跋涉。 泛大陆皲裂开始漂移,两栖动物进化成了爬行类,赤道再也不是无人区。地球周而复始绕日公转,直到苏美尔人在泥板上用骨棒刻下楔形文字,那个遥远的脉冲信号已经走到了蟹状星云,留给地球的时间还有六千五百年。 爱因斯坦在1915年的冬天发表广义相对论,第一次完成了对引力波的几何描述。这时候引力波走到黄道带上的角宿一,拉丁语把这颗室女座最亮的星星称作Virgo。 走到北天银河的天琴座,艾萨克从牛津大学毕业,伯纳德坐上了前往波士顿的火车。 引力波穿过了无数个孤寂荒僻的星系,路过冥王星的时候,离地球只剩几个小时。谢宜珩踮起脚尖,在槲寄生下亲吻她的爱人。 然后呢?然后它路过土星,路过木星漂亮的光环,在圣诞节的晚上,路易斯安那州第一片雪花尚未落下,LIGO的干涉仪率先探测到了一次轻微的震动。 谢宜珩看那封邮件看了很久。布莱恩最会打官腔,但是这封邮件的末尾还有爱德华的署名,显然没有给他太多发挥空间。客观事实叙述完毕,布莱恩在邮件的最后简单地提了一句:“谢谢各位多年来的付出和配合。” 谢宜珩站在落地窗前,揉揉眼睛,看着脚下城市的无边灯火,想着——“各位”是谁,“多年”又是多久?学术论文连一个greatly都不能用,爱德华又在双标。 她以为物理的大厦已经穷途末路,以为LIGO摸到的是黄金时代发脆的尾巴,从来没想到她身处的当下就是时间的洪流。 第92章 Laureate(3) CCFL的工作并不空闲。现在莱斯利成了谢宜珩的顶头上司, 这个老头洞悉人性的弱点,常常用升职加薪来给她洗脑,甚至在工作邮件里慷慨陈词:“你看看LIGO,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哪天放过假?优化相似度函数…” 谢宜珩看了看outlook的日历,发现今年是有三百六十六天的闰年;收件列表的上一封邮件来自爱德华,对莱斯利进行了全方位的人身攻击, 谴责他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周三谢宜珩又飞去华盛顿州, 因为下周一国家科学基金会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许多资料和采访都要准备。五点下班, 亨利合上电脑, 转过头问她:“周末有空吗?” 谢宜珩天真地认为又是和导演的见面会,痛快地答应了:“有空。” 孩子依旧好骗, 亨利满意地点点头, “跟我出趟公差。” 飞机从一块大陆起飞,在另一块大陆降落。六十年前伯纳德和威拉德坐着拥挤轮船,满心惶惑, 从布鲁塞尔来到纽约。六十年过去,十天的海上漂泊变成几个小时的旅程,但是大洋两岸依旧遥远, 依旧一眼望不到对岸。 巴黎的疗养院, 天气晴朗明媚, 白色建筑楼前的草地修剪得开阔平整。谢宜珩跟着亨利一起走进去。亨利走在前面,轻声向她解释:“这次是来见伯纳德的,LIGO的创始人之一,你应该在爱德华办公室见过他的照片。” 年轻的护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略一弯腰:“两位这边请。早晨伯纳德先生说想出来晒晒太阳, 现在在花园里。” 他们穿过罗马柱的回廊。一个穿灰黄格子衬衫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半阖着眼睛。他花白的头发蓬乱,嘴角下垂,下巴微微扬着,整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轮椅背上,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护工往前走几步,半蹲在轮椅边,轻声对他说些什么。 伯纳德闻言抬起眼皮,浅蓝色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梭巡。看着她的脸,静默几秒,突然笑了起来:“艾萨克还在波士顿吗?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不该,不该,他怎么连陪女儿的时间都没有。” 谢宜珩想,原来伯纳德把她认成亨利的小女儿了。 亨利拄着拐杖,披着一身明暗交错的斑驳光影,慢慢地穿过树荫,“是啊,他没时间,只好下次再过来了。” 伯纳德拍拍轮椅扶手,有些不满:“他忙昏了头了,什么都管不上,只顾着他自己的事情!我们偶尔聊天,他只会说明年才是大选,现在还没必要聊这些。怎么今年大选,明年还是大选?” 原来在伯纳德的世界里,时间停在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亨利笑了一声,目光里满是惆怅的怀念,说:“他连自己几岁都不记得,你别跟他计较这些。” 伯纳德点点头,探究的目光往他们身后一扫,发现没人,“你都来了,他怎么不来见见我?” 伯纳德只说了一个指代不清的“他”。橡木相框里一张小照片,四个年轻人笑得意气飞扬,谁也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照片上的谁。 爱德华和他交恶已久,艾萨克死去多年。谢宜珩推着轮椅,弯腰轻声问他:“你是在问威拉德教授吗?他…” 轮椅上的老人打断她,浑浊的眼珠转了几圈,不解问道:“威拉德是谁?” 伯纳德的神情认真又迷茫,不像是开玩笑。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有一霎时的怔忡。眼前这一幕太过荒唐可笑,莎翁的剧本都不敢如此落笔。威拉德可怜又可恨,他最讨厌的爱德华一身赞誉捧着奖杯风光退场,而费尽心机维护的恩人早就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站在旁边的护工早已司空见惯,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谢宜珩让开。护工推着轮椅,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解释道:“最近半年,先生的记忆已经越来越差。很多时候已经连他的侄子都认不出来了。” 伯纳德转过头,清了清嗓子,问她:“爱德华不来见见我?” 原来这个“他”说的是爱德华。连亨利都愣住了,斟酌片刻,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最近太忙了。” 伯纳德嗤笑了一声,说:“他有什么可忙的?忙着陪惠特妮去欧洲购物?其实我和艾萨克都劝过他很多次了,惠特妮太偏执太专横,占掉了他多少工作时间…她不就是LIGO的小野洋子吗?” 似乎老一辈的人总觉得小野洋子是大和民族的红颜祸水,是让披头士解散的罪魁祸首。但是惠特妮是谁? 伯纳德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下去,摇摇头,不甚认同的样子:“很多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居然还跟惠特妮讲,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他怎么就那么喜欢?” 伯纳德对惠特妮心怀成见已久,喋喋不休讲了半小时,从她的豹纹连衣裙讲到夸张的金色耳饰。再讲下去就是人身攻击,亨利抿了抿唇,打断他:“伯纳德,我们这次来是有事情和你说。” 很多事情他都忘了,记忆紊乱让这位老人满怀遗憾地离开物理系。好在伯纳德还记得在LIGO工作的日子,记得帕萨迪纳那个没有窗户的实验室。亨利递给他一个文件袋,伯纳德低着头,仔细看了一眼扉页,转头吩咐护工:“请把我的眼镜给我。” 谢宜珩站在一边,看见伯纳德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伯纳德一页页地翻看过去,直到最后一行看完,扶着把手,从轮椅上站起来,重新把文件袋还给他们,“替我谢谢他们。” 亨利点点头,说:“好。” 白头发的犹太老人闭上眼睛,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满眼徜徉的希冀:“行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总算结束了,大家应该都会空一点。我们约个时间,今年夏天一起去拉格维尔冲浪。让艾萨克来巴黎,谁愿意跟他去英国啊,冷得要死。” 亨利又说:“好。” 伯纳德哼着歌,高兴地跟他们说了再见,护工推着轮椅慢慢走回病房。谢宜珩和亨利坐在长凳上,看着老人单薄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树荫里。 走出疗养院已经是傍晚时分,市区的街巷熙熙攘攘,黄昏时分的马路带着城市特有的气味,交织着行人的嘈杂语声一起扑面而来。走过好几个路口,谢宜珩转过头,问出先前疑问:“惠特妮是谁?” 亨利低着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是爱德华的太太。” 莱斯利有一颗八卦心,最爱梳理 Tom, Dick and Harry之间的人物关系。亨利向来对此嗤之以鼻,今天居然大发善心,给她讲解陈年八卦。 亨利接着说:“当时惠特妮在埃及度假,发电报来说生病了。那个年代北非的情况你也知道,爱德华害怕她得了疟疾,想去开罗见她。他买不起机票,伯纳德和威拉德给他凑了钱,他才买的机票,还是单程的。” 确实是凑的,穷鬼爱德华勤工俭学三四年的积蓄还不够挥霍一次洲际航班,一大袋子的先令和便士叮叮咚咚,他扛着袋子去希思罗机场买了最近的航班。 爱德华不但是个穷鬼,还是个倒霉鬼。到了开罗的次日,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回程的航班停飞,开罗的空军基地被轰炸。惠特妮没得疟疾丧命,两个人反而差点被约旦军队射杀。从约旦河坐船到地中海,经过巴尔干半岛的亚得里亚湾,风尘仆仆地逃了回来。 夕阳金红色的光芒缓慢湮没在亮象牙色的石墙上,像是《天方夜谭》里描绘的沙漠落日。谢宜珩出神地打量着古旧的建筑,说:“先令是好久之前的货币了吧。” 亨利拄着手杖,慢慢地往前走,说:“确实,七十年代就废除了,后来再也没看见人用过了。” 1972年英国货币改革,废除先令的货币地位。爱德华从两个精明的犹太人手里挣来一大袋子叮叮当当的交情,到1972年为止。爱德华大权独揽,把伯纳德赶出LIGO,与威拉德针锋相对,莫须有罪名之下的手段并不光彩。 197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平等权利修正案,在女权运动遮天蔽日的旗帜下,惠特妮没被判处死刑,只被关入精神病院。次年秋天,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伦敦到开罗的航班再次停飞,但是这一年的约旦河空空荡荡,并没有人跟爱德华一起在枪林弹雨里听费曼的笑话。 或许他心里存着愧疚,又或许没有,谁也不能给他注射一针上个世纪的吐真剂,坐下来耐心地倾听那些蒙尘在岁月里的剖白。 “前年秋天,我跟你说,引力波的发现可以为我们打开观测宇宙的新窗户。”亨利顿了顿,接着说:“其实不止这些。” “不止这些的。很重要的,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的。”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艾萨克:美强惨 爱德华:mean强惨 第93章 Laureate(4) 早上谢宜珩在查看最新的工作日志, 敲门声响了三下,她还没说“请进”,莱斯利便径直推门入内, 告诉她:“威拉德去世了。” 威拉德不喜欢社交, 生活里也总是沉默寡言,他一向离群索居,活得孤僻怪异。还是利文斯顿的工作人员发现他去世了——周六发给威拉德的邮件没有被回复, 他的助理只是以为他忘了。 周日和周一还没收到回复, 威拉德也没有出现在周二的例会上, 助理感觉事情蹊跷, 赶去威拉德家中, 门窗紧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警灯闪烁的警车赶到, 警察破门而入, 才发现这个犹太老人已经死了三天了。 死因是一个未接来电。威拉德死前的几秒,餐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不知道他究竟以为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积攒多年的紧张和激动轰然爆发,他的手尚未摸到电话听筒,突如其来的心悸让他倒在餐厅地毯上, 随即猝死。 警方查证, 那个电话也不是有人蓄意而为, 只是最常见的保险推销电话。 威拉德·阿金斯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活得比墓园的幽灵还要孤僻。只有一个远房的堂兄弟从波兰赶来出席他的葬礼。遗嘱很简单,所有遗产全部赠送给他的朋友伯纳德,以供他在疗养院安度晚年。 波兰亲戚听律师宣读完遗嘱内容, 才意识到自己白跑一趟,什么都没捞到,还赔上了自己的机票钱。犹太人的精明刻在骨子里,波兰亲戚恶毒地诅咒了他几句,带上空空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威拉德死后,爱德华确实消沉了几天,罗伯特送错文件都没被骂个狗血淋头。 科学基金会拨了一大笔款,爱德华拿着这笔钱,踌躇满志,打算再次升级LIGO的干涉仪,将精度提高到10E-24次。 偏偏要求还很多,二氧化碳激光器不能更换,参数频道必须保持一致。谢宜珩看完模拟建模,觉得这人的白日梦做得挺美,“不可能,悬镜结构自己产生的噪声就达不到这个精度要求。” 爱德华看她一眼,“你确定?” 罗伯特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举着爱德华的手机,高声对他说:“有个电话找您。” 爱德华看都不看一眼:“让他等着。” 罗伯特看了看僵持的情景,犹豫着开口道:“但…这是个瑞典打来的电话,他说您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了。” 大数据时代骗子当道,这种电话骗局就像“我是联邦政府的工作人员,有调查需要您配合”一样幼稚拙劣。但是爱德华迟疑几秒,还是接过电话,听瑞典口音的男人复述一遍信息。爱德华出奇的冷静,摁下免提,说:“让你们委员会的厄斯滕接电话。” 年轻的人似乎见多了这样要求反复确认的场面,很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您稍等。” 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还有翻动纸张的声响。每一声轻微的噪音都像是尖利的锯子划过血管,令人心脏颤栗,灵魂都在冷静地看着自己发抖。 “老伙计,你还活着啊?”厄斯滕接过电话,在那头吹了一声口哨:“什么时候来领奖啊?我请你吃盐腌鲱鱼。” “真是疯了!见鬼!”爱德华吐出一大串少儿不宜的脏话,裴彻皱着眉头,向他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可惜爱德华不为所动:“你发誓,如果你是在耍我…” 厄斯滕哈哈大笑:“没什么好发誓的,我没有骗你,是真的。” 爱德华挂掉电话,在原地愣了几秒。正好布莱恩推门进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布莱恩,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就要跳一曲华尔兹圆舞曲。布莱恩拍拍他的肩,示意爱德华冷静下来:“怎么了?” 爱德华没回答他,平复呼吸,随即拿起手机飞快打字:“我今天在Physics Forum上遇到一个混进来的民间科学家,非要跟我争这个模型的时间膨胀有问题。” 网络不是战场,键盘不是武器。布莱恩警惕地看他一眼,作势要去抢他的手机:“对方是黑人吗?你不会又说他全家都是种植园里逃出去的黑奴了吧?校长上个周末才警告过…” “没有,这个疯子说他在耶鲁的物理系旁听过三年,问我算什么东西?”爱德华打断他,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我算什么东西?我是诺贝尔奖的得主,谢谢。” 谢宜珩在一边目瞪口呆。 十月,北半球的天气逐渐变冷,庄令生了场病。其实是心脏的老毛病,医生说休息几天就好了。谢宜珩不放心,加上正好有假期,干脆回了一趟巴黎。 可惜谢愈春不领情,横眉冷对,摆出一张没好气的脸:“你奶奶本来就胆小。这下倒好,你们一个个都来看她,她还以为自己病得多重,一天天的担惊受怕,这怎么吃得消?” 谢宜珩站在病房外摸摸鼻子,问他:“都来?还有谁啊?” “你爸,也是老缺西了。”谢愈春压低了声音,指指病房里面,说:“你就去陪她说说话,留下来照顾什么的也不用,要是工作事情急,早点回洛杉矶,晓得啦?” 谢宜珩点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次日天气不好,雨珠纷飞,天是阴沉沉的铅灰色。谢宜珩从医院回来,拎着包回家拿护照,肩上发顶落满晶莹剔透的雨珠,缓缓洇入衣料发丝,留下一片湿亮的水渍。家里没开灯,朦朦胧胧的一片黑影,只有客厅角落里开一盏台灯,落满昏黄光线。 谢准坐在沙发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一边,听到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他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问她:“回来了?” 谢宜珩穿上拖鞋,点点头:“爷爷呢?” 谢准没理会她的问题,依旧自顾自说道:“坐下,我和你聊聊。” 客厅里是她从小到大很熟悉的味道,皮革和烟草揉杂在一起,总能让她想起冬天下着雪的波士顿。谢准今天难得语气平和,她心情也不错,聊上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宜珩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够,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什么事?” 谢准抬手摘掉自己的袖扣,放在一边的茶几上,顿了顿,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明年回欧洲工作,我有个下属姓陆,他太太在德国的一个研究所工作。” 绕来绕去话题回到原点,原来谢准还是没放弃这个荒唐可笑的计划。 谢宜珩听他讲完安排,点点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可以,下个月就能回来。” 妥协来得太轻易,谢准狐疑地看她一眼,说:“下个月?” “别说下个月了,您想我回来,我明天就能回来。” 谢准摇摇头,不悦地蹙起眉头:“谢宜珩,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在认真跟你说话。” 谢宜珩说了一声“好”,反问他:“您难道觉得您的安排很正确吗?”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声响沉闷又杂乱无章。谢准稍稍倾身,微笑着看着她:“你要是觉得不正确,那是你的事。如果你想说服我,最好证明给我看,我的安排到底是怎么不正确。” “找一家大学赞助的研究所工作,每天上班刷刷Twitter和Facebook,到点准时下班,破罐子破摔地过一辈子,过得越糟糕越好,到五六十岁变成一个疗养院里的疯子。也不是不可以,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向您证明,您的安排全都是错误,错得一塌糊涂。”谢宜珩笑了笑,接着说:“证明您的错误不太容易,我只能极端一点。” 谢准摇摇头,“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尝试过一次,您难道忘了吗?”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漠然:“如果我这么做,确实可以证明您的错误有多荒谬,但是我的一辈子也会被我毁了。我为什么要用您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 这些话像是疯子要和自己敌人同归于尽前的肺腑之言,冷静的癫狂令人毛骨悚然。谢准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说:“谢宜珩,可能以前有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我跟你道歉。” 谢准看着自己的女儿,昏黄光线下的眉眼熟悉又倨傲。他有些烦躁地摇摇头,语气却还是平和的:“但是你现在没必要留在加州,其实大学也没必要去加拿大。” 谢宜珩说:“您现在知道没必要了,是因为我已经用很极端的方法了,已经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您打我确实打错了。” 当年的一巴掌让谢宜珩想了很多年,还是没想明白。谢准到底为什么要打她? 不管是因为怎样的外部条件,她确实算错了题目,确实是她去找的托马斯。学术委员会说她作弊,整件事让校长和布莱克难堪,她也可以理解来自布莱克的失望和指责。 但是谢准不一样。这件事一没影响到他的海外投资,二没关闭他的对冲基金。 她用很多人的错误惩罚过自己,现在回头看上一眼,只觉得没必要。 “我是做父母的,比你多活了几十年,懂的道理比你多,遇到的事情也比你多。”谢准抬了抬下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从容不迫地注视着她:“一码归一码,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对。但是家里的人脉和资源都往欧洲倾斜,我看得比你透彻,你又凭什么拿一个假想的结果来否定我?” “我很小的时候,你满世界飞来飞去的时候,爷爷就告诉我,年龄永远不是让别人心悦臣服的道理。”谢宜珩平静地注视着他,说:“我也会变老,我也会到您的年纪。您比我大了二三十岁,可能确实比我多一些阅历,但是这不是我要听您的理由。” 谢宜珩用他父亲的话来讲道理,可笑又滑稽,偏偏她的语调认真,听不出讥笑的意思。谢准强压着怒气,重重一拍沙发扶手,说:“可以,你不要自己的前程,不听家里人的话,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弄什么东西,只知道和你那些朋友鬼混。你自己觉得没问题,但是家里丢不起这个人。家里养你到这么大,你都不晓得感恩?” 小时候谢宜珩常常见到来拜访谢愈春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先生太太,脾气很好,还会给她带巧克力或者黄油曲奇这些伴手礼。家里的客人总是会出现在电视上的各种会议里,大会背景板前插满五颜六色的国旗。她当时觉得没什么,长大后知道家里给她的东西能抵上许多人的一生。 “如果您觉得给我提供足够优渥的物质,就可以把控我的一生,让我变成您的提线傀儡。”可能是这几句话太过荒谬,谢宜珩说完自己都笑了一下:“您在干什么呢?把孩子当种植园的奴隶养吗?” “我很感激爷爷奶奶,也很感激您和妈妈。但是我也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思维,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您知道现在我在做什么吗?您不知道。”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甚至有些悲悯地看着谢准:“所以您想教我些什么呢?” 她把灵魂从躯壳里彻底抽离出来,站在客观角度,挑剔地审度自己的前半生,像是每一场国际象棋结束之后的复盘。每一个棋子的位子,每一步落子的意图都被她仔细分析,最后得出一个不好不坏的结论,就此作罢。 “现在我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教我要怎么对待自己爱的人。”谢宜珩顿了顿,接着说:“我小时候觉得您很了不起,因为我那时候认识的人不够多,经历的事情也不够多。而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您看,其实不需要您用您的阅历来教我什么道理,我自己会明白的。”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平淡,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好像在冷眼旁观一件漠不相干的事。谢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话,端着茶杯的手顿住,脸上有一瞬难得的错愕。 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候在楼下司机给她打电话,催促她快点下楼。她不顾谢准那张铁青的脸,拎起包转身就走:“我先走了,您照顾好自己。” 第94章 Devotion(1) 正好是感恩节假期, 清教徒感恩初来乍到这片大陆时印第安人的帮助。但是LIGO内部系统的升级又不依靠印第安人的帮助,工作邮件像雪片一样飞来。内部结构要添加一个光学谐振腔,以此再把探测精度提高一倍。 激光器的光学谐振腔长达三百米, 频道和参数全部要从头来过。谢宜珩和莱斯利对着计算机模型探讨过, 要是精度达到10E-24,全套模型都要从头训练。两边都不肯妥协让步,工作矛盾终于爆发称为家庭矛盾。谢宜珩回完邮件, 意识到所有工作又要从头来过, 歪着脑袋, 说:“我有点想和你吵架。” 裴彻靠在桌边看着她, 端着个咖啡杯, 做了个“请”的手势,甚至很风度翩翩地说:“Lady first.” 谁要他的lady first了?!谢宜珩气得磨牙, 次日就宣布离家出走, 走的时候还十分没骨气地让敌人送她去机场。 到了机场,裴彻替她把行李箱拎出来,笑着吻一下她额头:“真这么生气啊?” 谢宜珩从包包里掏出一副墨镜, 很有气势地带上,点点下巴,说:“对, 准备环游地球去了。” 裴彻说了声好, 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谢宜珩说:“再过八十天。” 谁知道她的离家出走几分真几分假, 裴彻昨天看她收拾行李,从泳衣到防晒霜一应俱全,倒不如说是工作太忙,去欧洲旅游放风。他送她到登机口,低头看着她, 轻声说:“不许忘了我。” 来的路上堵车,机场广播已经在last call。谢宜珩磨蹭了一会,踮起脚,圈住他的脖子,说:“每天给我打个电话。” 裴彻一下子笑起来,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系好:“你这算什么离家出走?快去,再不去要赶不上飞机了。” 谢宜珩抽空回了一趟巴黎。没想到庄令和谢愈春生活充实,早就安排好了海岛度假。假期还有三天,老太太戴着猫眼框太阳镜,完全不像一个出院没多久的病人,满脸笑意地对她摆摆手:“小珩,爷爷奶奶出去玩了。你也别一个人呆在家里,小姑娘天天在家里看电影,像什么样子啦?多和朋友出去玩玩,晓得啦?” 谢宜珩百思不得其解:“我哪个朋友在巴黎啊…” 庄令用不满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实在不懂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怎么爱家里蹲:“哎哟,真是不省心哦,是不是去找哪个朋友玩都要奶奶替你安排好的啊?男朋友呢?” 谢宜珩说:“吵架了。” 庄令凶巴巴地敲她脑袋:“你是不是又去喝酒啦?还是你又去拉斯维加斯赌钱了?” 谢宜珩莫名其妙被扣了顶花花公子的帽子,居然真的滋生出了几分在外纸醉金迷的愧疚,十分恼火:“没有,您瞎说。” · 庄令嗤笑一声:“你就糊弄糊弄老太太吧。你这个脾气也真是的,少跟别人吵吵架,晓得啦?” 多说无益,越描越黑。谢宜珩老实点头,说:“晓得了。” 欧洲之星列车从海底隧道飞驰而过,从巴黎到伦敦只要两个多小时。家里空荡荡,一个人过得没意思极了,谢宜珩又不想早早飞回洛杉矶,整理了箱子,去找彩虹朋友一起体验雾都生活。 伦敦的老房子,壁炉烧得很旺,阿比盖尔在厨房里烤饼干,一边搅拌黄油,一边听谢宜珩在客厅里开视频会议,摇摇头,说:“这样吧,楼上还有间空的客房,我给你装修个办公室吧。” 谢宜珩合上电脑,蹦蹦跳跳地去厨房偷饼干:“不用,我坐火车去亨利家面对面会议,省了你的装修钱。” 次日是个阴天,阿比盖尔看不惯谢宜珩家里蹲的架势,拉着她去听音乐剧。伦敦西区参差坐落着数十个剧院,街巷贴满风格各异的海报灯牌,行人漫步街头,仿佛穿梭在历史书所描绘的年代。 傻白甜阿比盖尔最爱罗曼蒂克爱情片,挑的是《歌剧魅影》。谢宜珩听简介就听得呵欠连天,从出租车下来,茫然地看着面前闪烁的霓虹灯牌,上面的几个字母打乱排列组合一百次都拼不出“Her Majesty”几个字,眨眨眼睛:“这是女王陛下剧院吗?司机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可能是新手上路,也可能是看她们两个像游客冤大头。没头发的白皮肤司机一踩油门,黑色的老牌汽车吐出一串高傲尾气,不徐不疾地开走了。 阿比盖尔拿出手机,看了看地图,善良地替司机辩解,说:“不知道,会不会是前面堵了才没送我们过去?我看地图上前面的道路都是红色的,不过倒也不远…” 确实不远,但是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场。阿比盖尔步履匆匆,拉着谢宜珩往黑漆漆的小巷里抄近路:“快点快点,我看了地图,走两条街就到了,稍微跑几步,我们还能赶得上。” 谢宜珩庆幸自己今天没穿高跟鞋,跑了几步。手机铃声划破黑暗,突兀地响起来,阿比盖尔被吓到了,回头瞪她一眼。谢宜珩看一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先生晚上好,我昨天抵达印度洋了,今天先不联络感情了。我在生死时速呢,晚一点打给你可以吗?” 裴彻“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问她:“报告还没交?” 谢宜珩言简意骇:“快赶不上音乐剧了。” 说完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但我这周的报告好像确实没交。” 这个人干什么都在生死时速,也是一种本事。裴彻强忍笑意,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让她注意安全,顺便提醒她伦敦和洛杉矶有时差,而爱德华催报告从来不会考虑时差——他在哪个时区,哪个时区就是标准时区。 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听见电话那头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随机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死一般的寂静来的很突兀,通话被掐断。 他皱着眉,看手机上的通话界面就此终止。迟疑几秒,再拨过去,电话那头却是无止尽的机械提示音。 希克斯趁着假期来拜访爱德华,没想到爱德华还在开会,说了不见他就是不见。国会议员回到了睽违多年的实验室,摸摸仪器,擦擦黑板,觉得什么都新鲜有趣。还没研究透彻角落里的庞然大物,希克斯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完发来的消息,“啧”了一声,摇摇头:“接下来几天首相大人可有的忙了,媒体都要踏破唐宁街10号的门槛了吧。” 裴彻抬头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希克斯耸耸肩,说:“伦敦被恐怖袭击了,现在应该已经有媒体的报道了。你看看有吗,没有就再等几分钟。” 伦敦西区遭遇恐怖袭击,女王陛下剧院发生了两次自杀式炸弹袭击,三名枪手在剧院及隔壁的新西兰驻外贸易机构一通扫射,至少五十人死亡。 新闻图里的大火蹿得很高,泛着诡异艳红,烧透半边天,绝望的哀嚎和呼喊快要溢出屏幕,最后变成三个黑体加粗的“RIP”大写字母。 裴彻沉默地看完整条新闻,他知道谢宜珩会莽撞会不小心,像是森林里常见的小鹿总是横冲直撞。她可能是摔倒,也可能是手机突然没电。伦敦有那么多的剧院,一百个理由一千个假设,他确实没理由把自己往最坏的那个上想。 桌子上那篇论文是哈维的,关于Liouville理论的可积性。裴彻随手拿起,看了五分钟,高斯乘性混沌几个字母打乱再组合,组合再打乱,变成一串复杂的单词,多维高斯分布。 裴彻看着铅字印刷的单词,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专业名词? ——因为前几天谢宜珩在打电话,和电话另一头的亨利讨论多维高斯分布应用在这种情况里会不会选不到合适参数。 爱上一个人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黑板前,问出一个主观的问题,回答问题的人是自己,答案昭然若揭——这个问题不是学术期刊上的论文,不需要严密的论证和万无一失的实验数据。 裴彻关掉实验室的灯和空调,支使起国会议员来相当顺手:“下午你有空么?” 希克斯点点头,说:“非常有空。怎么了,LIGO项目最大的倡导人终于有资格参观干涉仪的核心结构了吗?” 裴彻支使起国会议员来相当顺手,看他一眼,很平静地说:“跟我去一趟伦敦。” 希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站起来,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大喊一句‘holy crap’:“你要回伦敦?你疯了?你怎么回去?” 裴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压下实验室的门把手:“我没疯,但是确实要回去。” …… 下午四点,裴彻去爱德华的办公室,简单地跟他交接了工作。他语速很快,爱德华听了几分钟,心里大致有数,看他一眼,说:“知道了,但你是回伦敦去干嘛?” 这个老头当然知道谁在伦敦,当然知道那起全世界都在关注的恐怖袭击。裴彻站在他面前时,他甚至荒谬地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去年春天,Science Channel联系了国家科学基金会,想要为LIGO拍摄一部纪录片。科学基金会的主席白日做梦,异想天开,想借用西敏寺的教堂管风琴和唱诗班来完成配乐。这是他们一开始的计划,但是早已被否决。现在又提起这件事,爱德华有些诧异:“西敏寺的主持牧师同意了?” 他拜访过这位牧师,白胡子的牧师自诩上帝的仆人,眼里只有高高在上的耶稣,心比天高,和爱德华话不投机,聊了几句,便客气地回绝了。 裴彻点点头,说:“同意了。” 短短的几个月里,牧师的态度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爱德华心下不解,于是问他:“怎么突然同意了?希克斯给英国佬送钱了?” 说服上帝的仆人远比他们想象得简单。这位牧师从前是艾萨克的朋友,曾经隐秘地期盼过站在神学对立面的朋友可以在未来葬入西敏寺——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枪击案,再往后走几十年,艾萨克的成就确实足以把他的棺椁送入西敏寺。 不管是未曾宣之于口的遗憾,还是最后一点对旧时光的谵妄,主持牧师听完了布莱恩的叙述,对着壁绘上的耶稣像凝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爱德华望着书架上的相框沉默半晌,最后说:“好,替我谢谢他。” 第95章 Devotion(2) 伦敦西区虽然治安不错, 但是临近假日,游客太多,不少小混混游手好闲地混在人群里, 仔细打量每一位步履匆匆的游客, 精心挑选合适的抢劫对象。 小巷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阿比盖尔走在前面,一下没留意, 撞到前面人的背, 揉揉额头, 刚要道歉, 整个人被一股很大的力道带得往后踉跄几步, 她下意识地去摸墙壁,却摸了个空, 脖颈瞬间抵上冰凉锋利的刀刃。 劫持她的是个红头发的小混混, 一脸雀斑,瞪大的双眼里布满血丝。小混混一只手钳住阿比盖尔,还特地腾出一只手来抢了谢宜珩的手机, 凝视几秒尚在通话的界面,咬着牙,用力往地上一摔, 手机四分五裂:“不想让她死, 就把你的钱包和值钱东西全部给我。” 谢宜珩已经被抢劫出了经验, 很干脆,把叮叮当当的项链首饰全部摘下来,一股脑塞进包里,摔在地上,用力一脚踢过来, 举起双手,诚恳地注视着他:“包里都是信用卡,我没设密码,你随便刷。” 红头发的小混混贪婪地盯着踢过来的背包,喘了口粗气,仍然拽着阿比盖尔的头发不松手,压低了声音问她:“现金呢?还有没有现金了?” 阿比盖尔根本不敢动,僵直了身体站在原地,忙不迭地说:“我左边的口袋里有三百英镑,是现钞,你拿走!” 小混混心理素质良好,摸完左口袋又摸右口袋,甚至嬉笑着说了句“身材真不错”。阿比盖尔的手机和现金被他统统揣进背包。他慢慢蹲下去,捡起谢宜珩的包,耐心地清点完现金和零钱,终于松开阿比盖尔,用力把她往前一推。 阿比盖尔神经时刻紧绷着,被他一推,整个人只管直挺挺地往前倒。谢宜珩赶紧去扶阿比盖尔,小混混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们一眼,背上包包,带有威胁意味地警告道:“你们知道报警的下场吧?别多事。” 小混混撂完狠话,怂怂地骑上自行车跑了。阿比盖尔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看着小混混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叉着腰,一边喘着气,一边问她:“路易莎,你是不是招劫匪体质啊。” 谢宜珩瞪她一眼,拍拍她大衣上沾着的雪块和泥土,搀扶着她起来:“你才是找劫匪的那个,也别看音乐剧了,找个诊所去包扎一下,你还走得动吗?” 阿比盖尔牛仔裤兜里还有可怜巴巴的十英镑,路边随便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年纪的老司机把她们送到就近的医院。计程车开了五分钟,听见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一下子蹿起来,映亮半边天。谢宜珩和阿比盖尔缩在后座,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司机往后张望几眼,当机立断,让她们系上安全带,猛踩一脚油门:“好像是突发火灾,我送你们去市中心的医院,钱可以下次再给我,没关系的。” 司机是资本主义国度难得一见的热心肠,可是医院又不是。谢宜珩和阿比盖尔两个人蹲在私人诊所门口为了医药费发愁,正想着要不要去打扰亨利那位不靠谱的管家,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她:“谢宜珩?” 高个子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穿着黑色风衣,竖起领子,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像是电影里常见的黑帮大佬。 姜翟大概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谢宜珩,诧异地看她一眼,把手上提着的纸袋交给自己的秘书,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们身后:“姜翡呢?她没有和你们一起吗?” 谢宜珩摇摇头,说:“她在开普敦,南非没有感恩节假期,没和我们一起。” 姜翟点点头,说了声好,先送阿比盖尔进医院包扎。 阿比盖尔遇到好人,感动得眼泪汪汪,“您好,我们上次在拉斯维加斯见过。我叫阿比盖尔·丹尼斯,今年二十七岁,属猪,平时喜欢盘核桃。” 姜翟第一次见到精神北京人,脸上没什么意外神情,微笑着一颔首,“倒是很巧,姜翡也喜欢盘核桃。” 阿比盖尔打了破伤风针,在诊室里清创消毒。姜翟和谢宜珩一起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听她讲完事情的经过,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们运气很好。” 他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解释道:“西区刚刚发生了恐怖袭击,很多人受伤了。” 原来那一声巨响是炸弹爆炸的声音。谢宜珩看着新闻上的照片,后背被伦敦的冰冷夜雾缓慢洇湿,心有余悸——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该庆幸,如果她和阿比盖尔真的进了剧院,或许现在只是新闻照片上一截血肉模糊的肢体。 姜翟好人做到底,等阿比盖尔出来,又带着她们去了警局。两个人报了案,冻结了银行卡。从警局出来已经是后半夜,谢宜珩在便利店买了张临时电话卡,装到手机里,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但是电话没有被接起,另一头的机械女声冰冷又空洞:“您要拨打的电话不在覆盖范围内。” 谢宜珩以为裴彻在开会,LIGO的许多会议保密级别不低,很多时候不方便接电话,更何况是这个陌生号码,不接确实情有可原。她今天跟阿比盖尔在外奔波了一天,在疲惫和不安中泡了许久,一下子倒在软和温暖的大床里,困意立刻层层叠叠地涌上来。谢宜珩拨了两个电话,迟迟未接通,她举着手机,七倒八歪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 次日下午,谢宜珩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伦敦的冬天灰蒙蒙,玻璃窗上结满一层氤氲的白雾,望出去总是扑朔迷离的一片。她目光昏然,举起手机,看见这个熟悉的号码,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早上好,问他:“你起床了吗?” “西区遭遇恐怖袭击了,你昨晚在那里吗?有没有受伤?”裴彻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路易莎,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刚起床的谢宜珩被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有些懵,揉揉眼睛,一个一个回答过去“我没事,昨晚运气好…不对,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我跟阿比盖尔走小巷子被人抢劫了,反而没进去剧院。我也没受伤,最多摔了一跤。在哪儿…?我现在在阿比盖尔的公寓里。” 久违的氧气伴随着她的话重新回到胸膛,裴彻如释重负一般地叹了口气,紧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算好事,摔得严重吗?没有擦伤吧?” 谢宜珩掀起被子,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开玩笑似的说:“不严重,你不用过来找我,就一点擦伤,等你过来可能已经消肿了。” 电话那头很热闹,不像是她记忆里帕萨迪纳的清晨,有汽车鸣喇叭的声音,有行人交谈的窃窃私语,还是好听的风声。裴彻顿了一下,衣料织物摩挲的声音很清晰,“我在伦敦。” 纬线把地球分成二十四个标准时区,这次他们恰好在在同一个长方形里。谢宜珩“哦”了一声,顺口问道:“你回伦敦…等一下,你在开玩笑吗?昨天不是还在洛杉矶吗?” 她脑袋里“咚”的响了一声,不轻不重,却足以把她敲醒。 裴彻“嗯”了一声,权当作答:“确实在伦敦。晚上有空吗?我来接你?” 谢宜珩没被他的避重就轻糊弄,“你乘飞机来的…?等一下” 还没等她作答,沙哑低沉的嗓音顺着话音电流缓缓流淌过来:“因为我很想见你。” 很平常的一句话,剖白直叙,但是她的心脏停跳一拍,血液摧枯拉朽地把理智扯入滚烫的血管,茫然地握住电话,一时语塞。 裴彻在电话那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说:“那我当你答应了?地址发我,晚上来接你。” 去做什么他也没说,时间也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晚上。这种会面方式古老稀奇,像是中世纪夜色下的幽会,穿着厚实宽大的斗篷,提一盏吱呀作响的风灯,心上人会在月色刚刚好的时候敲响木门。 刚刚睡醒的阿比盖尔亲眼目睹罗曼蒂克爱情故事,比什么歌剧魅影都要让人怦然心动。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自己裹在软和的被子里,土拨鼠尖叫:“是求婚吗?特地来伦敦求婚吗?” 谢宜珩觉得她思路清奇,在她脑袋上拍一巴掌,把土拨鼠重新摁回地里:“肯定不是。谁为了求婚,特地飞一趟伦敦啊?” 阿比盖尔看着谢宜珩摇头叹气,兴冲冲地爬起来,特地从书房里翻出了一册皱巴巴的旅游传单,饶有兴味地一页页翻过去:“伦敦眼?摩天轮求婚还蛮浪漫的。” 谢宜珩反驳她:“伦敦眼四百多英尺,要是他上去了话都说不出来,求什么婚呢?” 阿比盖尔点点头,把这页撕掉,表示自己确实没考虑周全:“玛丽皇后的红玫瑰园?” 谢宜珩无语地看她一眼:“十二月了,玫瑰都凋谢完了。” 阿比盖尔又撕掉一页,接着问她:“蓝桥呢?” 谢宜珩思索片刻,再次反驳,说:“公众场合求婚不太好吧…?” 一页页相继被撕掉,一本旅游指南只剩下一张封面,画的是大气磅礴的白金汉宫。阿比盖尔点点头,觉得此话有理,睨她一眼:“白金汉宫?” 谢宜珩用力摇晃她:“你醒醒。” 阿比盖尔不认输:“这么大的一个伦敦,还找不出求婚的地方了?” “还真找不出。”谢宜珩同情地拍拍她脑袋,一把抽走妖言惑众的旅游指南:“睡吧,真不是来求婚的。” 阿比盖尔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很没出息地又睡着了。谢宜珩替她拉上窗帘,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带上大门。电梯“叮”的一声停下,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她走出去,看见路边一辆黑色的车。 谢宜珩轻车熟路地拉开车门坐进去,转过头,问他:“要去哪儿?” “西敏寺。” 西敏寺坐落于泰晤士河畔,周一至周五会对游客开放,但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显然已经不是开放时间。更何况昨天才发生过一起恐怖袭击,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首相在电视上发表讲话,呼吁退伍士兵加入安保行列。 大街上空空荡荡,落叶打着卷儿擦过人行横道,黑色的路灯孤零零地伫立在商业街两侧,零星几个行人的影子被拉长,寂寥又落寞。 路过的广告车闪烁着LED屏,还在播放着伦敦受到恐怖袭击前的旅游宣传片。金发碧眼的小孩子在平整的草坪上野餐,卡纳比街上的商店橱窗永远明亮干净,坐在船上的游人向岸上招手,用各种语言说“你好”,这座城市连下雨都温柔。 谢宜珩看着闪烁的屏幕,迟疑几秒,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西敏寺?” “对,西敏寺。” 第96章 Devotion(3) 这座城市寒冷又潮湿, 清晨有雾,黄昏有雨,傍晚时分的天空仿佛有十万支金色的喇叭齐鸣。街巷狭窄而蜿蜒, 砖石缝隙里长满金雀花王朝的苔藓。行人步履匆匆, 穿着长风衣,总是拿着黑缎面的直柄伞。 主持牧师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简单介绍几句, 白头发的牧师做了个礼貌的手势:“教堂里的唱诗班还没有下课, 费吉厄斯先生也还在排练, 还请两位稍等片刻。” 希克斯比他们晚到十几分钟, 不想白出一趟公差, 非常不客气地找了位教堂司事充当解说导游,参观礼拜堂去了。 另一位教堂司事穿着宽大的白袍子, 领着他们走过东修道院的章院, 绕到维多利亚时期的花园。如茵草坪上有几株低矮的野樱桃,红橡木深浅不一的树叶落了满地。 裴彻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 问她:“这个月的八号有空吗?” 正好是个周末。谢宜珩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别的事,于是说:“我有空, 怎么了?” “爱德华邀请你出席今年诺贝尔奖的观礼。”裴彻笑了笑, 递给她一封邀请函:“他不愿意亲自交给你, 反而要让我来问。” 谢宜珩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收到来自爱德华的诺奖邀请,她拆开信封,邀请函平整厚重,上面是一枚金色的诺贝尔浮雕印章,中间印刷着“爱德华·韦斯教授”这几个字。 谢宜珩把邀请函重新放回信封, 如释重负一般地呼出一口气。她确实错过一封邀请函,但是眼前这一封来自爱德华·韦斯,指名道姓,就是送给她,远比罗伊教授那一封比赛的奖品更真诚更贵重。 “对了,莱斯利还送了你一块名牌,让你挂在办公室门口。”裴彻把手机递给她,说:“他昨天看你没回他消息,以为你没看到,正好我也在学校,他直接把照片发给我了。” 谢宜珩慢慢地走过砖石路,开玩笑道:“你好像是来伦敦给我送圣诞礼物的。” 一块黄铜的名牌,光看照片就沉甸甸的很有质感。“Louisa”里O这个字母接近正圆,一串字母很有几何排列的美感,是她熟悉的Futura字体。谢宜珩端详片刻,问他:“你有莱斯利电话吗?我给他发条信息,这个真的很好看了,不用再修改了。” 裴彻说了声好,把莱斯利的邮箱地址发给她,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回去。深灰色的石墙古朴厚重,谢宜珩看着变幻莫测的光影,眨眨眼睛,问他:“还有圣诞礼物吗?” 裴彻迟疑几秒,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相片,慢慢地递过来。 她当年走得太果断,没给任何人说再见的机会。所有的课本和作业都放在locker里,根本没带走。一个学期很快结束,漫长的暑假即将来临。老师要求学生清空locker,学生们都在打打闹闹地开玩笑,憧憬着夏威夷的沙滩碧海。佐伊看着谢宜珩满满当当的locker,沉默许久,最后拿了两个大箱子,全部带了回去。 当时裴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牛津参加夏校,并不知道这件事。 十月底,裴彻去波士顿参加国际物理学会议,不但碰到了老熟人托马斯,还遇见了托马斯的太太佐伊。晚上闲聊时,佐伊正好提起了这件事,裴彻礼貌询问了可不可以替路易莎取回。 佐伊还是以往的热情样子,只是这次面露为难,说:“但是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齐全,而且我高中毕业就搬家了,这些课本都留在了孟菲斯的家里。” 他向佐伊道谢,开车去田纳西州,打开那个尘封多年的地下室。蛛网和尘螨密布,空气都泛着陈旧腐朽的味道。两个箱子塞满课本,他把每一本课本逐页翻过去,最后在谢宜珩的哲学书里找到了这张照片。 宝丽莱的相纸过了十年尚未褪色,只是边角处泛黄发软。谢宜珩捏着这张小小的相片,胸膛被陈年发酵的酸涩缓慢湛满。 她找了很久的照片被她自己狠心丢掉,一直安静地藏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下室里。十年过去,这张照片奇迹般地在田纳西州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下被保存下来,直到等了许多年的人终于撕开箱子的封条,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照片上她还是长头发,穿着松松垮垮的粗针毛衣,是当年很时髦的深绿色,举着试管,笑得轻松又自在。裴彻站在她左边,低头看着她,少年时的所有情愫都在那低头的一瞥里。 谢宜珩盯着手里的相片看了很久,才问他:“哪里找到的?” 裴彻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说:“你的哲学课本,讲理性批判的那一章。” 谢宜珩想了想,害怕自己的摸鱼笔记被发现,说:“那几节课我没好好听。” 裴彻笑了一声,目光里有几分促狭的意味:“我知道。” 那一页讲的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左上角配了一张康德的肖像。谢宜珩上课的时候又在游魂,拿了支绿色的马克笔,照片上方写一句“I want to stop philosophizing”,照片下写一句“But I Kant.” 他看到这行字,有点想笑,又看了一遍,才发现这是个老掉牙的笑话。只是当时谢宜珩不怕死地在课堂画的海报上加了这一句,他忍着笑,看谢宜珩大胆艺术创作。 黑衣服的牧师低着头快步走来,轻声说道:“费吉厄斯先生快要结束排练了,请两位过去。” 他们穿过礼拜堂和Pyx房间,司事推开中殿的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拱顶的玻璃洒进来,满眼望去都是闪烁的金色。精美的浮雕饰屏栩栩如生,上个世纪的管风琴就在高处注视着他们。 费吉厄斯的排练尚未结束,淙淙流淌的管风琴乐声从高处倾泻,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回响深沉漫长。 谢宜珩走到饰屏前,在椅子上坐下,又把那张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收进口袋,吸吸鼻子,说:“这本来就是我的照片,不能算。莱斯利和亨利都给我圣诞礼物了,连爱德华都发我邀请函了。你呢?” 教堂里满溢着柔和肃穆的管风琴声,彼此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渺的不真切。裴彻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从眉梢一寸寸描摹到脸颊的轮廓,鸦羽似的睫毛沾上落日的流金,眼瞳明亮澄澈。 四周的空气里尘封着中世纪的尘埃,这一秒的凝视太长太长,长得她的灵魂无声尖叫,长得纷繁光影闪烁着掠过,她回到波士顿春风和煦的黄昏,回到脚步轻盈的少年时代。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谢宜珩怔怔地看了很久,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又奇异的猜想。 阿比盖尔在曼彻斯特郡长大,对这座城市只是一知半解。她说到了伦敦眼,说到了玛丽皇后的玫瑰庄园,说到了那座因为电影而声名远扬的蓝桥,但是忘记了这座教堂,这座大不列颠的瓦尔哈拉。 他停了几秒,突然笑了一声,叫她名字:“谢宜珩。” “确实有一份礼物,但是我不确定你想不想收下。”裴彻转过头,着她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因为我之前一直说,对你的喜欢是我单方面的事,不应该打扰你的生活。” “但是现在可能要打扰一下了。” 中世纪的教堂巍峨高耸,裴彻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打开,举着盒子,单膝跪下:“谢宜珩,你想不想嫁给我。” 裴彻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她,叫她“谢宜珩”,舌尖抵上牙齿,完整的,缠绵悱恻的音节被接连吐出。他不用说那些至死方休的誓言,这三个字已经是一场告白。 远处唱诗班的圣歌空灵渺远,泰晤士河上的邮轮汽笛声,掠过玫瑰花窗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杂乱无章又生动。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他相信谢宜珩听到了。 像是普鲁斯特时刻,一切都被骤然拉回最初。 布莱克说,你永远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结局是什么。 谢宜珩怔怔地看着墙壁上的耶稣圣象,心里想,我知道结局是什么了。 教堂里虔诚的信徒们常常捧着圣经,在祷告中感谢上帝的七日创世。上帝或许并不存在,但是这个世界精密运转,像是齿轮表盘,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谁在拧着齿轮的发条。 万有引力定律将引力描述为一种力,该力导致任意两个物体在该力的作用下相互吸引。也就是说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都会有引力存在,而万有引力常数g是6.67 x 10E-11,足够小,在坐标轴上是一条无限无限贴近于0的线。但是他们就是被这股小得可以被忽视的力量无形地牵扯到了一起,跨过了四个时区,跨过了落基山脉和密西西比河,命中注定一般,屡屡又屡屡地遇见。 “Love”这个单词第一次出现在《圣经》上是在创世纪的22:2 ,恰好夹在“Born”和“Death”之间。生和死这两件再沉重不过的事被厚厚纸张“啪”的一声压扁,变成了两个单调乏味的希伯来语单词,被铅字印刷在纸上,正反两面,只隔了薄薄一毫米不到的距离。而这一毫米之间,就有“Love”的存在。 从《圣经》的创世纪22:1开始读,一切从亚伯拉罕的燔祭出生开始,谢宜珩终于读到了“Love”这个单词。这场告白漫长又遥远,她总觉得已经走过了很久很久,只是回头看时才发现恍若昨日。记忆的最开始是波士顿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像是兰亭序集里写的“是日也,天清气朗,惠风和畅。” 今天出门的时候谢宜珩看了天气预报,波士顿在下雨,洛杉矶也在下雨。现在伦敦也在下雨。好像有一片厚得跨越大洋的积雨云,不需要五月花号把风帆挂上桅杆,就能把新大陆和旧世界联系起来。 和爱德华·韦斯拍一张照,拿到Futura字体的黄铜名牌,拥有□□格拉斯·亚当斯签名的《银河系漫游指南》,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一次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甚至是——发现引力波。 花窗玻璃朦胧梦幻,光影纷繁错杂,明晃晃地照到心底去,谢宜珩怔怔地望着那扇玫瑰花窗,才发现她少年时的幻想全部实现,完满无缺得没留下一点遗憾。 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穹顶幽深,烛火闪烁,教堂里是昏黄的光影。圣母落泪,十字架上的耶稣低头,圣公会两边墙壁上的十四位先知神情各异,仿佛在无声注视着童话故事的closure。 牛顿爵士和达尔文这些自然科学的巨匠长眠于此;桂冠诗人的名字被刻在南唱诗班的回廊上,约翰·济慈和珀西·雪莱之间只隔了几英尺的暮色;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的每一位君主托举宝珠,手持权杖,对红衣主教低下头颅,在这里加冕。 教堂里空空荡荡,却被这个国家的历史挤满。玛丽皇后,牛顿爵士和巨匠狄更斯停留在每一座大理石雕像里,每一根罗马柱石里,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大胆至极的外邦人。 教堂永远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总喜欢尖肋拱顶和飞拱的组合,两侧要有高耸入云的尖角塔楼。横线竖线交织出几何的美感,象牙色的大理石泛着莹润的光泽。这种建筑风格来自最早的拜占庭式教堂,也就是东罗马帝国。 Aulus Gellius在古罗马书《阁楼之夜》写到,戒指要佩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因为那根手指上有一根血管直达心脏。 沉睡的记忆缓慢复苏,谢宜珩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这句话不是在三十六页,是第二百三十六页。 她在上课的时候说错了,也没放在心上。第二次看到这句话是在写剧本的时候。拉丁语复杂又晦涩,nervum这个单词的意思也是模棱两可。她翻了好几本词典,实在搞不清这个nervum到底是指血管还是神经束。托马斯废物得令人发指,大手一挥,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要分这么清楚干什么?我们搞明白了,台下的观众又不会细细辨析。不用花这么多时间,不值得的。” 谢宜珩思来想去,拿着书去找裴同学,看似虚心请教问题,实则为了搭讪。 裴彻把那一页全部读完,抬起头,非常笃定地告诉她:“是血管。” tenuissimum形容极纤细的事物,quendam表示一个特定的形容,digito是手指的意思。 无名指上一根极纤细的事物。 糊弄傻子也要有限度,nervum这个词和nerve放在一起,就像大仲马身边站着小仲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谢宜珩沉默片刻,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对客观事实视若无睹:“…我觉得是神经束的意思。” 裴彻把书合上,重新看了一眼扉页上的成书时间,稍稍推过来:“公元一百八十年,罗马人的解剖学还没发展到能看到神经束的地步吧。” 可惜罗马人解剖的尸体并不能带着记忆走入轮回,大声地告诉他们nervum到底指代的是神经还是血管。谢宜珩纠结了好几天,觉得这段台词怎么看怎么刺眼,最后干脆删掉了这句话。 …… 多年前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时空泛起的涟漪磅薄地在她记忆里舒展开来。谢宜珩看着那枚熠熠生辉的戒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罗马人把浪漫赋予每一个拉丁字母——nervum是无名指上纤细的血管,是传递感知的神经,是一根直通心脏的不可见的红线。 费吉厄斯的乐曲快到尾声,几个音符的余音飘飘荡荡地散开,此起彼伏的回声在教堂里重叠碰撞。皮鞋跟撞击大理石地,管风琴家就要从楼上走下来,唱诗班的孩子们马上会挎着书包跑过回廊,世界的短暂静止到此为止。 日光斜斜地照进来,纷繁错杂的光影落在他半边脸庞,眉眼风流英挺。裴彻举着那枚熠熠生辉的戒指,望着她漆黑的眼瞳,重复一遍:“谢宜珩,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在教堂里问出一个关于终身的问题,背对着耶稣神像,不求上帝,只想听到她的答案。 ——我要献给你无神论者的忠诚。 “这种时候大家都会说,‘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谢宜珩看一眼墙壁上的耶稣像,停顿几秒,说:“但是我不信上帝。” 裴彻笑了一声,说:“我知道。” 她点点头,接着说:“所以我自己最清楚我有多爱你。我很爱你。” 谢宜珩接过他的戒指,郑重其事地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笑着说:“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谢谢CCTV,谢谢各种tv!!!!!!!我终于!!!!!!!!!正文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