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门德尔松指挥乐团的日子》作者:Sherlor 文案: 夏洛蒂穿越了,很苦逼地穿成一只十九世纪的小萝莉。 在这个时代,音乐指挥家的作用不太明确,乐团建制并不合理,能随时听交响乐成为一种无上的奢侈…… 更重要的是,女音乐家能被认可是那么艰难。 来自二十一世纪音乐学院指挥系的高材生某人一口老血鲠在喉,想摔指挥棒都做不到。 还没被发明出来的东西你要怎么摔?摔空气吗? 这真是最糟糕的时代!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她的竹马先生—— 没有指挥棒?用这根,我做的。 想要新总谱?这一堆,我写的。 没乐团排练?跟上来,我给你。 …… 不提那段鸡飞狗跳的初遇,她绝对沐浴着神的荣光。 竹马的曲子从此被她盖上最高优先级别的印戳,终生的。 这真是最美好的时代! - 把爱和你藏进总谱里,只要我一挥起指挥棒,你就会和音乐一起降临。 - 告诉世界—— - Ich liebe dich. [画外音:身为大银行家儿子的竹马先生,总有一天会找他的青梅小姐讨要全部利息。] ====食用须知==== 0、钢琴×钢琴;羽毛笔×指挥棒 1、时空联动:和《李斯特》共用一个历史时空 2、章节标注使用音乐家作品编号“Op.” 3、作者笔下所有的音乐家艺术家文学家,才华性格源于历史真人,人物已做私设 5、迷妹打Call系列,只涉及音乐圈艺术圈 6、文章慢热,小甜饼成长日常。副CP:钢琴家×画家,贵小姐×数学家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西方罗曼 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洛蒂(Charlotte);菲利克斯·门德尔松(FelixMendelssohn) ┃ 配角:范妮,威廉·亨泽尔,瑞贝卡,彼得·勒热纳·狄利克雷,保罗,李斯特,肖邦,歌德,恩斯特…… ┃ 其它:19世纪,音乐家,德意志,古典音乐,浪漫主义 一句话简介:邂逅·音乐风景画家 第1章 Op.1:追雪 “唉——” 趴在窗台上的棕发碧眼小美人发出了她今日以来的第七声叹息。 窗外,冬之精灵在半空中灵动地跳着华尔兹。透过玻璃,雪色如同笔刷上的钛白般,轻起慢落间便定格在了巴黎这张画布上。叹声撞上窗面,瞬间就弥漫出一层浅薄细密的水汽。 圣诞节刚过去不久。在法兰西的月历记载里,现在虽正值雪月,却早已是新的一年。 女孩子晃了晃神,她似乎在那层朦胧的滤镜里瞥见了另一个世界:光鲜亮丽的都市,川流不息的车辆,霓虹闪耀的长街……她有些失魂地想去抓住这些阔别已久的画面。但指尖触及到的,只有从玻璃上透过来的冰凉。 眼前的一切如梦般破碎。 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从那场来势汹汹的感冒发热导致的昏睡中睁开眼后,她成了历史长河里的一滴水。 曾经的阶梯教室、课桌上的乐理书籍、写满字迹的笔记本,连同指挥棒和某个管风琴边慈爱的黑袍男人,都变成了记忆深处的秘密。 毕竟现在才1817年,离二十一世纪差了近两百年。 女孩子努了努嘴,颇有些懊恼地从窗台边的长椅上跳下来。红艳精致的冬礼裙垂落下来,映衬着那张带着生动表情的粉嫩小脸,显得十足地娇俏可爱。 “真是可惜了那根让我钱包瞬间缩水的定制指挥棒,可怜的我就只摸了它一个晚上!” 她小声控诉着,甚至在思及遗憾时心痛地跺了跺脚泄愤。 身着黑色礼服的古典乐团是她的梦想。在触手可及的关键时刻,她却被无情的命运一脚踢进了历史的洪流里——大概因水花压得不够美,入水姿势还会被判个超低分。 悲剧。 无论是错过第一次正式指挥一个完整编制的交响乐团这事,还是对主观上从未遐想过要穿越的她而言,都无疑是悲剧。 大写的那种。 身处十九世纪,交响乐团的编制组成和乐队指挥的地位先不说,连指挥棒都没被发明出来的现实足以让音乐指挥系的某人分分钟抓狂。 唯一庆幸的就是在这个时代,她至少能见证贝多芬巨巨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Symphony No.9 in D Minor,Op.125)》诞生,并虔诚地奉上法郎买上一份首版乐谱珍藏。还可以亲眼目睹李斯特和肖邦巨巨们迷人的风姿,慢慢描绘出浪漫时代音乐的绚丽篇章。 女孩子脸上的神色稍稍释然些了。 再一次拥有十几年的时光可以重新研习音乐,貌似也还不错? 至少她不用担忧因病昏睡错过指挥考核后,那位最守时的导师将在测评里写出怎样的一沓堪比吼叫信的评语;以及拿到这份测评后,她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在教堂忏悔室里向那位已在天国继续侍奉仁慈上帝的牧师养父报告自己的近况。 后背忽地生出一阵寒意。女孩不禁在微颤中环住双臂,心虚地环视着四周。 室内的窗帘早被换成了厚重的枣红色,搭配上亮金色勾边的藤蔓花纹,在视觉上令冬天还存着几分暖意。不久前女仆进来扒开了柴火,壁炉正逐渐失去它释放温暖的能力。 这一定是她突然觉得“有点冷”的根本原因! 目光停落在房间里的钢琴上。 怔愣片刻后,她走过去坐在琴前,轻轻打开钢琴盖。 黑白琴键在眼前有序地铺开。 怪这冬日里一场雪,她已很久不曾这般怀念曾经了。 在1817年的年初,追忆着两百年之后的人和事。 幼嫩的小手在琴键中部交错放置。她轻轻闭上眼,把自己交给指尖的音乐。 右手的二四指一个黑键一个白键,极为细腻轻柔地连绵起落,平稳的震音便如同回声般由远及近地飘荡至耳畔。 宛若雪落下的声音。 左手只在右手的右边简单触击,水晶般的音色便化成一段悠长的旋律,而后又回到左边,奏出一段低吟。清亮与沉静就像相互追逐的光影,留下令人遐思的痕迹。 这是追逐雪花的孩子嬉笑的身影。 而后,音乐迟迟等不来下句。 女孩子无奈地垂下手臂,缓缓阖上琴盖,发出了今日里的第八声叹息。 一定是壁炉柴火熄灭导致室温骤降的缘故,驱使自己的理性思维直降到冰点,才会如此自取其辱地选择了李斯特的这段超技练习曲。 嗯,以一双六岁孩童的手,妄图演奏钢琴大魔王的《Chass-Neige》。 她的脑子里一定是飘进了没有温度的雪花! “赛西尔(Cécile),很美的琴声,它就像落雪一样,你为什么不继续弹呢?” 从打开的琴室门口传进了来自楼下前厅里疑惑的女声。 小演奏者有些无语地看了看天花板。 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难道要说自己手太短,根本够不到谱面的音域要求吗? 绝不。 她选择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地大声回复:“尊敬的让勒诺夫人(Jeanrenaud),不是‘赛西尔’是‘夏洛蒂(Charlotte)’!” “噢,我可爱的赛……好吧,夏洛蒂甜心,你对我的称呼是不是也出了错?” 言语里夹带着些遗憾和无奈,这个孩子还是不认可她的名字。 尽管和自己对话的人还呆在楼上琴室里,美丽的夫人依旧盯着上方空荡的回廊,以双手叉腰的姿态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不一会,在精致的木质栏杆缝里,出现了一张讨巧粉嫩的小脸。 是夏洛蒂。 “那……德沃克林夫人(Dovawkerin)还是柯莱特妈妈(Colette)?” 双手拽住木杆支撑身体,那张脸歪了歪头,显得十分无辜。 女儿的话让这位高贵的夫人挑了挑眉。她将左臂横在胸前拖住立起的右臂,修长的中指在耳边轻敲。 盯着楼上的小不点看了好一会后,她饶有趣味地微眯着眼笑着轻启唇瓣。 “你觉得呢,我亲爱的夏洛蒂?” 警钟瞬间在耳畔敲响,夏洛蒂瞬间站直了,身体迅速立成一枚规规矩矩的二分音符。她热切而响亮地回道:“妈妈,您请吩咐!” 开玩笑,掌握着全家经济命脉的母亲大人就是这栋宅邸里名副其实的女王。 她才没有这么没眼色,此时还用称呼调侃母上——是嫌外面的风雪不够大呢,还是嫌明天的太阳早就看腻了? “很好。那么动动你的小短腿,下楼来吧。” 柯莱特吹吹漂亮的指甲,随意地下了个指令。 夏洛蒂微笑的表情瞬间划出裂痕。 她悻悻地应了声,驱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慢吞吞地下楼去。 还能怎么办呢? 我恨我只有六岁,并且是个矮砸! * 六年前,一脸懵逼的夏洛蒂带着记忆在这个家庭降生,随后接受洗礼,得到了“赛西尔”的教名。 她已经接受自己的新人生,却因为无法忘怀养父的恩情,便固执地使用着自己上一世的名字——尽管母亲对她的教名是如此喜欢。最终“夏洛蒂”被加在了她的名字里,这一世的父母也在慢慢习惯这样叫她。 双亲都是贵族出身。为了音乐理想顺带还有爱情的缘故,父亲放弃了家族继承权。母亲原本是位名门淑女,却因为舅舅献身宗教不得不接手掌管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在与爱人成婚后,父亲把自己的那部分财产全权交给了母亲打理,为她加冕,让她成为家里的最高掌权者。甚至某一天父亲心血来潮,直接去户籍所把母亲的姓氏安在女儿的姓后。 是的,作为一个只占着贵族姓氏父亲、做着与贵族名媛身份不搭事业母亲的从骨子里就不是贵族的女儿,这位小朋友的姓决定得如此随意。 或许还充满着狗粮的香味。 塞西尔·夏洛蒂·德沃克林-让勒诺,她生在一个衣食无忧、思想自由的幸福之家。如果你对她的父母相遇的故事感兴趣,请允许此处省略一部百万字的狗血长篇。 * “夏洛蒂,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出门了。” “出门?去哪?” “茶会。想起来了没?卡洛斯(Carlos)把你‘卖’给我啦。” “……” 被柯莱特捏了捏脸的夏洛蒂终于在疼痛间想起了自己今日的活动安排。 原本打算午休后就在被子里窝一个下午的她,还没闭上眼就被父亲卡洛斯提离了床铺。他本意是带她出去顺便在工作之余听场音乐会的,结果在母亲的幽怨下败退,由着爱人带她去社交茶会。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宝贝笑一笑,难道你不愿意陪我去茶会吗?” “我十分乐意,亲爱的妈妈。” 接过管家取来的斗篷,夏洛蒂立即正色表明立场,柯莱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夫人,这是先生的曲谱,他似乎出门时忘记带上了。” 管家向女主人递上了一份精致的谱夹。 接过曲谱的柯莱特眉头微皱。 茶会快开始了,迟到不是一件合乎身份的事,思及丈夫出席的场合贸然派人前去也是失礼。 裙摆被人拽动,她一低头便瞧见了双透亮的眸子。 “妈妈,我去送谱子吧。” “你?” 柯莱特发现,女儿的眼中已经绽放出光芒。 像追到雪花的孩子一样。 第2章 Op.2:初见 “对,我一个人去就行啦。” 一想到可以逃离无聊的社交茶会,夏洛蒂就兴致勃勃——自由的空气在召唤她的灵魂。 柯莱特将自信满满的夏洛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摇头笑了笑。尽管女儿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有些早熟懂事,但让一个小豆丁单独出席这样的场合,她着实觉得荒唐。 见母亲并未当真,夏洛蒂有些急了:“妈妈,你完全可以信任我,我保证不会出岔子。” 她开始板着指头一条一条地说明在这种场合露面需要遵守的规则和礼仪,并将知晓的主办人的一切信息全部罗列出来,努力证明着自己值得托付。 眼前的小女孩似乎十分确信自己能完成这项任务,或许就是这一份有点可爱的认真,让柯莱特决定放手了。 她将曲谱册递给了那双期盼的眼睛。 “妈妈?” “拿去吧,我知道的,你呀,其实一点都不想跟我去茶会。” 柯莱特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笑着说:“曲谱就拜托你咯。它很重要,关系着我们的音乐家先生能否顺利得到那个职位。” “绝对没问题的。”紧紧将谱册抱在胸前,夏洛蒂记起了父亲今日参与的宴会还有着别样的意味。 “穿好斗篷,我帮你叫辆马车。” “我们家不是有马车吗?” “你想让你可怜的母亲走着去茶会吗?” “……” * “菲利克斯,你要出去吗?”原本硬朗的德语竟透着几分温润,女孩瞧了眼门外,眉间有些不赞同,她迟疑着劝道,“外面还在飘雪,今天我们就要……” “范妮,别担心,我就在这附近走一走。”男孩回过头打断了女孩,他扬了扬手里的牵绳,安抚着说,“我带着詹姆士,周围的治安很好,我不会走很远——姐姐你完全可以放心的。” “一定要出去吗?” “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和它以及这座城市最后的时光了。” 菲利克斯指了指脚边温顺的金毛犬,偏偏头沉默地眺望远方。 范妮微微弯下腰,给菲利克斯依次检查着每一粒斗篷的扣子,确认弟弟不会受寒后,给他戴上了兜帽。 “去吧。不过‘最后的时光’你用得不对……菲利克斯,你以后肯定还会再来巴黎的。”她刮了刮他的鼻子,笑出声来,“詹姆士,你要保护好我们的幸运儿。” 金毛十分响亮地应了声,拽着小主人出门去。 门边的女孩再次嘱咐男孩要注意时间,不能错过今日的出行。如果他在外呆得太久,她便会出门去找他。 回应她的,是弟弟的背影和一只在微雪中挥动的小手。 * “什么?女士止步?管家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吗?” 夏洛蒂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整个人都懵了。 “是的,塞西尔·让勒诺小姐,很抱歉您父亲目前所在的场合是禁止女性出席的。需要我引您去女眷区等待,喝喝茶、吃点小点心吗?” 即使和自己对话的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管家先生也认真有礼地关照着她。更何况他们一家早已是府上的常客。 麻烦,真是麻烦。 夏洛蒂有些觉得棘手。她抿了抿唇,捏着谱册询问:“那先生,我信任您——您能把这个亲手交给我父亲吗?” 管家看到夏洛蒂递了样东西给自己。他瞥了一眼,并没有接。 “小姐,我十分荣幸能被您委以重任。但我非常抱歉,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您的父亲现在在后花园里,陪行一位非常尊贵的客人。请恕我无法前去,在那位客人回到主宅前,花园都禁止人员进入了。” 夏洛蒂彻底无言以对。 今天来这儿的贵客难道是拿破仑大帝不成?不对,这位蓝白军团的正主不是两年前就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了吗? 一群人放着暖和的房子不呆,跑到冰天雪地的户外散步,这是有多想不开啊? …… 打住,不能再这样发散思维了。想办法把东西送进去才是正事。 是啊,还得要尽快,就怕便宜老爸的“职业命运”在这该死的后花园散步里要当场被人决定了。 “先生,您确定现在我父亲在后花园是吗?”夏洛蒂揉揉眉心,确认情报信息。 “是的,小姐,我确定。” “很好,先生,麻烦您帮我将斗篷取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没办完,容我暂且先告退。” 重新穿戴完毕的夏洛蒂,再一次走进寒风里。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拢了拢斗篷的她,对着某个方向挑了挑眉,神色间满是狡黠。 感谢这栋宅邸的花园不是孤芳自赏的围墙。 山不来就我,我难道还不会去就山吗? 目标——花园的铁栅栏。 谁的童年还没爬过树、翻过墙啦! *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被金毛犬詹姆士牵引着走在巴黎富人区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来巴黎这座城市快一年了,尽管他们一家来到法兰西的繁华之都带着并不算友好的史命,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慢慢对这座城市有了好感。 纵使一个月前父母就已经透露过全家要离开的决定。真正到了这时候,他心中不免还是生出了那么一丝不舍。 几年前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法兰西必须为它的失利支付一笔战争赔款。门德尔松兄弟银行正是监督法方战争赔款支付情况的金融机构之一——银行的名字昭示了一切,这是菲利克斯的父亲亚布拉罕·门德尔松和叔父约瑟夫·门德尔松一起经营的。 作为德意志银行业的佼佼者,普鲁士国王一声令下,督促战后法兰西重建的任务就这样落到了亚布拉罕头上。于是这一家子便离开了他们熟悉的马克格拉分大街的居所,举家从柏林搬迁到了巴黎。 现在,一切事务走上正轨,也就到了该和这座城市告别的时候了。 异乡永远不及故土,这是句毋需验证的真理不是吗。 等这位独自神游在街巷里的男孩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似乎走到了附近一间大宅邸的大型花园附近。高大的松柏被修剪成带着白帽子的绿色围墙,纵使它们早已足够茂密到隔绝视线,在外侧还是围着一圈象征性的铁栅栏。 花园里像是有着什么集会,在外面寂静的路上,着实显得格外喧闹。 他顿时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天空。 柔和的阳光从云间泄露出来。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雪竟然停了。 菲利克斯给了詹姆士一个指令,它便聪慧地靠在他脚边坐下。 他用那只没拉牵绳的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头顶和双肩,整个人轻轻一抖动,兜帽连同簌簌的碎细雪花一同落下。 风有一些寒,男孩缩了缩肩。而后将那只碰着雪的手指放在口中呵了口气。 微红的手指在温热的水汽中复苏。 牵绳的手换了只。 原本裸露在外的手在插进斗篷口袋的一瞬间,席卷而来的暖意瞬间让他舒服地眯着眼。 刚准备迈开步子继续散步的菲利克斯,手指在口袋里碰到了什么东西。 食指一勾,它便套在指尖上被带了出来。 一枚黄铜的戒指,正中镂刻着门德尔松银行的标志。 昨天父亲在法兰西督建的职务已经全部交接完毕,这枚专为这次任务打造的火漆戒指便失去了它的作用。它从父亲的小指上功成身退,被赠给了年幼的菲利克斯。 作为一个小男孩第一次从父亲身上得到的,关于“荣耀”的礼物。 是他太宝贝这个小指环了。 从得到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放下过,这次出来随手就把它揣进口袋里。 菲利克斯笑了笑,他将戒指捏在手心,对着太阳,看阳光在戒指的边界折出漂亮的金线。 仿佛找到了件有趣的事,男孩闭着一只眼用戒指上的金线切割着周围的景致。 天边的云,远处的山,眼前的雪和青松…… 直到一小团枣红色闯进了他的视线。 菲利克斯看着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顺着那圈铁栅栏走走停停。偶尔小跑几步,然后停下来打量一番,似乎不太满意看到的,又迈开步子啪嗒啪嗒地移动起来。 他看着那团红色翘首望着被松柏遮蔽起来的花园,虽被无情地隔绝在外,却还执着地想要找到一丝可以窥视的缝隙,嘴角不禁上扬了好几度。 好像……曾经路过农场时看到的那一小群等待投食的小鸡崽,随着妇人洒食的轨迹一路蹦蹦跳跳的。 嗯,一只枣红色的小鸡崽。 很可爱。 男孩子脸上的笑意像一阵越过寒冬的春风,直暖到人心底,纯净得令白雪也黯然失色。 良久后收回目光,菲利克斯决定转身离开了,但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团红色在一段栅栏前停了下来。 他收回迈出的步子,再一次望向小小的身影。 斗篷被脱下,枣红色下面是一个身着礼裙、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她把斗篷放在栅栏边,舒展身体后拍拍手,轻轻一跃,抓住栏杆就开始搜寻着力点向上攀爬。 菲利克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小鸡崽要越笼了! 不,是他的认知被彻底刷新: 巴黎的小淑女翻墙也这么灵活吗? 第3章 Op.3:名字 夏洛蒂在考察良久后,才选择这一处栅栏作为她的翻越目标。 感谢宅邸主人精致繁琐的审美趣味,就连花园的铁围栏也在其间点缀着巴洛克风格的扭曲花藤的装饰。精巧的金属叶片在铁柱间穿梭,方便了身高严重缩水的某人能轻易地找到着力点。 或许还要感谢一下这个年代人们的平均身高,以及富人区优良的治安环境——至少眼前的“拦路虎”还不到两个她高,完全是只纸大猫。 放下兜帽,夏洛蒂一通扫视便找好了最佳的翻墙线路。 计划完美得无可挑剔。 她满意地笑着甩了甩头,解下斗篷放在栅栏边,并把谱册轻放在那片枣红色的细呢布面上。舒活身子后,她欢快地拍手开始了她的作战计划。 根植在曾经童年记忆里的本能开始与这具孩童的躯体重合。夏洛蒂感到一种由衷的畅快,手下的动作逐渐灵活起来。 有着一个大孩子灵魂的她不可能和同龄的小女孩一样,能在布偶娃娃和画册上找到更多的乐趣。看似精细无忧的贵族生活,其实大多数时光全在偌大的室内度过,想想着实也有些无趣。 娱乐匮乏的年代,抛弃掉所谓淑女的日常行为守则后,不想一次简单的翻墙,竟让她难得地有了神清气爽的感觉。 高度逐渐增加,视野慢慢开阔,夏洛蒂的心仿佛插上的翅膀。 此刻的她就是一只在枝头蹦跳的雀鸟,越靠近高处,就越发地得意和快乐。 剧本似乎就这样快要画上完美句点了。 没有波折,没有展开,这样的故事无疑会收获成吨的口水和差评。 所以,乐极生悲—— 某只原本十分乖顺听话的金毛大犬,瞬间如离弦之箭般撒欢地奔向那团点缀在栅栏上的枣红色,蹲坐在围栏边向着盛放的裙摆之花报以清亮的犬吠声。 狗叫? 或许是此时的行为令人心虚,夏洛蒂的身体骤然一僵,脚底一滑,手指一松,惊愕连着失重感清晰地袭来。 如同蹒跚的幼鸟失足从枝头坠落,树下还呆着一只看戏的金毛。 它欢快地冲她再叫了一声。 哪、来、的、狗?! 身体快过思维,骨子里对某种生物的恐惧心理让她幼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反应速度。她在惊慌中伸出手,奋力抓住了那根救命的铁杆。 下坠终止。 心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 然而还没等夏洛蒂松口气,下面的狗又开始冲她叫唤。 浑身寒毛直立的她失措地手脚并用,爬高一点后抱着柱子闭眼埋头,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两辈子都摘不掉怕狗这个标签的夏洛蒂快哭出来了。 她只想给父亲送个曲谱而已,为什么要有这么曲折的经历? 以后她要是再干这种给人送曲谱的事,她就是那只汪汪叫的生物! 能不能来个人把狗赶走啊? 以心中对音乐的赤诚起誓,她会一辈子感激那个人的。 心脏狂跳的夏洛蒂在默默祈求中,恍惚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句法语——它似乎包含着纷乱心绪,带着正宗普鲁士风味,近乎走音却又带着救世主般的光芒。 “Mademoiselle,vous avez besoin d'aide(小姐,您需要帮忙吗)?” * 在幼小的菲利克斯的认知里,女孩子应该都是他姐姐范妮那般的温温柔柔的样子,或者像妹妹瑞贝卡那样活泼可爱。一位小淑女的礼仪教育里,绝对不会出现如何优雅地翻墙这门课程。 但他今天看到了——他发誓,那女孩的穿着打扮绝对是贵女们的模样,从先前她小跑的动作来看,她一定是修习过步态课并长久练习过的。 问题来了,一位修习了礼仪课程的小姐,为什么会做出完全不符合礼仪要求的事呢? 思维陷入迷宫,菲利克斯在惊愕中不自觉松开绳索。 等他回过神来,詹姆士已经溜出去冲着那位小姐嚎叫了。 真是失礼! 来不及反思自己的过错,那只枣红色的团子已被吓得挂在栅栏上摇摇欲坠。立即小跑过去的菲利克斯连忙拽住金毛的牵绳。刚要道歉的他,却无意间瞥见了冬礼裙里洁白的内衬和那双紧贴在纤细小腿上的长筒米色羊毛织袜。 上、上帝啊—— 粉色飞上小绅士可爱的耳尖,他惊措地闭上嘴,呆滞在原地。 寂静。 直到詹姆士的叫唤让头上那位小姐惊恐地缩起身子,菲利克斯才想起自己当下最该做的事。 脑子似乎被塞进了雪花,他竟然站在那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脸红,真傻。 “求你……把狗赶走好吗?” 女孩子带着些许哭腔的请求让他有种自己竟然在持强凌弱的错觉。 和詹姆士对视了一眼,菲利克斯沉默地将它牵到一边,拴在铁柱上。 嗯,离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鸡崽远远的。 * “好啦,小姐,不怕了。那只狗我把它栓得远远的,你快下来吧。” 身下传来的安抚声让夏洛蒂止住了颤抖。她微微偏转头,慢慢地在手臂间露出一只湿漉漉的蓝眼睛。 她谨慎地眺望四周,终于在这片花园的折角处发现了那只恐吓她的危险分子。 金色的大狗有些委屈地趴在雪堆里,一动也不动。 夏洛蒂这才放下心。 她动了动腿,颤巍巍地从围栏上下来。 脚一落地,她竟有种近乎重生的感觉,背靠在铁杆上,细密地喘着气。 终于,得救了。 “谢谢你,小先生,你就像天使一样,我觉得我现在正沐浴着神的光辉……” 夏洛蒂吐出一口长气,仔细打量了眼前黑发的男孩子一番。细纹密织的黑色毛呢斗篷,剪裁与制作十分精致。细密的黑卷发下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手指温润,指甲修剪得很深,双手十分漂亮。 呵,是位小贵公子,应该在正经地学钢琴。 见对方对自己诚心却夸张的称赞并未流露过多的神色,只是保持着绅士有礼的微笑。夏洛蒂有些想翻白眼——看看这个时代万恶的礼仪课,明明不过比自己这具身体大个一两岁,一点孩子的朝气都没有。 明明长得那么可爱,老气横秋地扮着成熟真是可惜了这张天使般的脸。 “你也是来参加宴会的吗?”她收了收性子,用那所谓的淑女口吻问道。 “宴会?不,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男孩子轻轻摇头,一番欲言又止后迟疑地小声试探,“小姐,如果是参加宴会的话,你怎么……” 见他指了指围栏,夏洛蒂立马知晓他在疑惑什么。 不错,没有抹杀掉自己的好奇心,他还是个小天使。 “那儿,曲谱,我要把它送给我的父亲。” 夏洛蒂引导他看向那团红斗篷。在听到曲谱这个词后,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父亲现在就在这间花园里,令人气愤的是,他们竟然禁止女士进入。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别想歪哦,我可不是什么可疑的坏人。” 男孩子怔愣片刻后笑了:“小姐,我以为你也做不了什么坏事?” 这句调侃意外地自然,夏洛蒂有些惊讶对方思维的敏捷。他玩笑般的话,既不会令听者尴尬,又延续了轻松的氛围,思及他将金毛远栓的举动,她得出结论: 这个人似乎真有着超出实际年龄般的成熟。 “好啦,先生,时间紧迫,请允许我继续我的任务?” “……需要我的帮忙吗?” “看着那条狗,别让它再叫唤,拜托了!” “嗯,好。” * 没有了天敌的威胁,这下女孩子真正上演了一出“如何灵活优雅而帅气的翻墙”的经典示范案例——如果不是穿着裙子,菲利克斯保证这位小姐速度可以更快,落地姿势可以更利落一些。 想了想,自己似乎还做不到她这般灵巧,却还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真的太过于自信。 手指敲击金属发出的清脆声将神游的菲利克斯唤回。他看见女孩指向曲谱,顿时发现她把它们放得远了些,以她的手长根本够不到。 似乎自己还是能帮上忙的。 他将谱册从栏杆间递了过去,拾起女式的斗篷,体贴地为她掸去浮雪。 洁白的手从围栏里再次伸出来,是要回那件枣红色斗篷的意思。 菲利克斯迟疑着,并没有动作。 “先生?” 女孩子的这个法语词说得极为婉转悦耳,但他依旧不为所动,脑子里满是那只幼嫩的手在寒冷的金属上被勒冻出的红痕。 为了曲谱啊…… 黑色的斗篷被解开、脱下,菲利克斯十分干脆地将他的递给了已经置身在花园里的人。 “先生?” “穿这件——把自己的裙子在斗篷里藏好,里面女士止步不是吗?” 女孩子瞬间明白他的考量,接受了男孩子细心的提议。 “夏洛蒂……夏洛蒂·德沃克林,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套好斗篷的她没有转身就走,靠近围栏,露出了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 “……路德维希·巴托尔迪。” 他怔愣了会,眸子有些黯然,报上了自己并不怎么接受的名字。 “哇哦,你竟然和贝多芬同名呀,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和他一样伟大的音乐家。” 他瞬间抬起头,无法克制的神情从眸子里漫出来。 天父在上,上帝知晓这句话对他而言产生了怎样的震动。 “先生,等着我哦,送完曲谱我就出来原物奉还。” 一晃神,女孩子便钻进了松柏密丛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4章 Op.4:失约 卡洛斯可以用上帝之名保证,在他看到那颗躲在雪松后的身影时,整个身体着实深刻地体会了一次被施了魔咒是什么感觉。 印在骨子里的贵族修养让他继续保持着面上的和煦,继续不动声色地和身边的人交谈。 唯有手中震荡出杯沿的几滴咖啡泄露着他此刻狂乱的内心。 尤其在看到那只小不点儿发现自己注意到她后,竟然兴奋地跳起来冲他招手。 这位永远优雅的绅士顿时觉得气血上涌,额边青筋狂跳,嘴角的微笑需要他全力克制才能维持。 女儿永远轻易就能撩拨自己理智神经。 谁能行行好,告诉他这个小混蛋是怎么溜进来的! …… 结束当前的话题,卡洛斯寻了个时机,不着痕迹悄然退出绅士们高谈阔论的场地。 他暗地给远处的小人儿一个手势,然后向花园的僻静地走去。 路上也有熟人凑过来想要一起同行,被他报以歉意拒绝。 周围渐渐安静,远离喧闹的社交圈,卡洛斯俊逸的脸上卸下略带疏离的微笑。他停脚步,捏了捏眉心。冬风轻轻撩起他耳边散落的金发,他微闭着双眼,隐隐有一丝疲惫。 身后传来积雪从修剪好的灌木上坠落的声音,连带着故意放慢的步履声。 他笑了。 这样明显的行迹暴露,他完全可以想象女儿脸上懊恼的神情。 “出来吧,夏洛蒂,我知道是你。” “我应该再小心一些的,爸爸。” 回应卡洛斯的,是女儿飞扑过来的拥抱。 父亲怀中的温度,足以驱散冬季的寒凉。 “你不是跟着柯莱特去茶会了吗,怎么来了这里?”身形修长的卡洛斯蹲下身子,尽量和女儿的目光维持在一条线上。 夏洛蒂十分委屈地控诉道:“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茶会这样无聊的场合了,爸爸,说好的我起床你就带我去听音乐会,我甚至连午睡都免掉了——可你却把我丢给了妈妈!” “还记得我们俩的约定吗,夏洛蒂?” “音乐至上,但某位德沃克林夫人的意愿高于一切……” 父亲挑挑眉诱导着女儿诚实地给出他期待的回答。 女孩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又被套路了。 “爸爸!” “嗯?宝贝,有什么问题吗?要知道你现在可是姓让勒诺哦。” “……” “而且你看,和我出来也不见得多有趣——爸爸现在还在外面吹着冷风呢,和你妈妈一起去茶会吃吃小点心听听近来的趣闻有什么不好呢?” 卡洛斯为女儿剔除着斗篷上粘上的碎叶和雪屑,专注到像是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夏洛蒂叹了口气,小声地做着最后的抗争:“可是跟你走,好歹还有一场音乐会可以听……而且,女眷们都在室内温暖的会客厅里,和你们这群绅士的待遇完全不同。” 还是这样,或许女儿就是这一点随自己,对音乐的热情都算得上狂热了。 被逗笑的卡洛斯在夏洛蒂头上印了个充满怜爱的吻,刚想要说什么,脑中某些信息一闪,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夏洛蒂,你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你不带我出门,违背对孩子的承诺,所以上帝惩罚你了。”夏洛蒂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十分得意,“喏,你看这是什么——爸爸,即使你这样对我,我是对你的爱依旧如此真切,绝不掺假!” 小手递上了一本谱册,卡洛斯有些疑惑地接过,拿在手里翻阅后,啪地一声大力关上了它。 这是他今天需要上交的作品,和他能否得到某个职位息息相关。考虑到它出现的场合,昨晚他临时更换了个全新精致的谱夹。大概是出门前女儿瞬间黯淡的眼睛让他心生愧疚,临走时顺手拿的是原本的谱册。 还好送来了,不然…… 幸好有夏洛蒂。 等等,夏洛蒂? 松口气的卡洛斯再一次捕捉到了其中的违和感。 “听清楚我的问话,你怎么来的?” “坐马车来的呀。” 女儿随意的回答让卡洛斯有些严肃地抓住了她双肩,一字一句清晰的复述着问话:“小姐,这里‘女士止步’加上‘不可随意出入’,你怎么来的?我的女儿莫非长了翅膀?”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就是你想的那样,爸爸,我翻墙进来的,是不是很厉害?”夏洛蒂挺起胸膛,神气地说,“他们不让我进来,连转交都不行,不过还好你在花园里——虽然我觉得大冷天把聚会定在这傻透了……” 女儿喋喋不休的话语让卡洛斯久违的头痛起来,他压住心中隐隐的怒气,继续问她:“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哦,爸爸你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夏洛蒂满不在乎地指着外围的松柏,“我怎么来就这么回去,还有人等着我呢。” “再一次翻墙?” “对!” 很好,卡洛斯觉得自己理智的那根弦已经彻底绷断了。他牵起夏洛蒂的手,小手传来的冰冷感让他又气又恼又心疼。 深吸一口气,他一点也不绅士地将女儿提起来夹在胳膊下,朝附近的一个凉亭走去。 现在的卡洛斯极需要找个地方克制自己翻腾的内心——还好他随身带着安神剂,如果这个小混蛋还学不会什么叫乖巧,他至少还有样特效药可以平复自己脑中轰鸣的声音。 * 夏洛蒂收拢着身上的斗篷,乖巧地坐在亭子里等卡洛斯回来。 父亲应该是生气了,虽然他没说,但他温和的气息已经不复存在——或许她今天的行为在他眼里着实过于大胆和出格。 “上帝呀,爸爸该不会已经想着要给我把礼仪课加倍吧?” 这个念头一起,夏洛蒂就觉得它实现的几率实在太高,忍不住浑身战栗。 从现在起一定要乖顺听话,再加礼仪课她一定会疯。 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出现在想入非非的夏洛蒂眼前。 她抬起头,看到唇线紧闭的父亲,不等他下指令,就伸手接过仰头把它喝得干干净净。 卡洛斯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待她喝完热饮后,一把将她抱过来。 虽说气温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他还是担心女儿会受凉。 “爸爸?” 夏洛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扑扇着那双源于母亲的蓝眼睛。 “你乖乖的,我在牛奶里加了安神剂,别告诉我依旧治不了你。” “噢。” 父亲的怀抱很暖。 他没有再关注女儿,轻轻地翻动着曲谱,做着没有必要的核对。 或许是今天的经历过于刺激,小孩子的身体被耗尽了精力,又或许是安神剂开始生效,夏洛蒂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虽然隐约感觉这样不对,她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念叨着挣扎几声后,不一会她便睡着了。 卡洛斯阖上谱册放到一边,把他的小宝贝紧紧环在怀里。 “爸爸,你在这陪我真的没关系吗?”她就连入睡都还在担心他。 一个额吻再次落下。 一句轻叹融归寂静。 “世上总有一些事,永远没法和你比呀,夏洛蒂……” * 菲利克斯盯着铁栅栏已经有一刻钟了。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挣扎了会,想想还是将那件女士斗篷罩在身上。 半小时之后,他将身上的斗篷严严实实地扣好,并把詹姆士牵过来给自己作伴。 一小时之后,他为了让身子暖起来,已经沿着这条街来回走动了五次。 两小时之后,他确认再怎么盯着这片铁栅栏它也不会开花后,便自暴自弃地怀疑自己经历的一切是否都是幻觉。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 肩膀被拍了一下,他终于恢复了神采。 “你来了啊——” 转过身的菲利克斯期待落空,在他身后的人是范妮。 那个叫夏洛蒂的孩子不可能喊菲利克斯,只会叫自己路德维希。 男孩瞬间息了兴致,再一次沉默。 “菲利克斯,我们该走了。” 范妮揉了揉弟弟的头,她看得出他有些失落。但她没有点破,只是温柔地告诉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嗯,知道了。我们走吧。” 菲利克斯拽了拽牵绳,把另一只手交给姐姐。 枣红色的斗篷,和弟弟出门时穿的完全不一样。 女制式。 至少属于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 范妮归整着信息,得出“菲利克斯这次出门,有了一段非比寻常的经历”的结论。 浅笑的范妮牵着弟弟回家,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这座静默的花园后。 “范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菲利克斯。” “你们女孩子……是不是总是不爱把约定当回事?” “这种想法很失礼哦。菲利克斯,为什么会这么想?” “嗯,抱歉。” 看着弟弟欲言又止的样子,范妮发现自己对那位小姐更加好奇了。 很少有人能这样让菲利克斯在意呢。 她想了想,这样回答他: “如果女孩子打破了和你的约定,不是她不在意,是想你能记住她,并允许她给你一个惊喜的重逢吧。” 第5章 Op.5:命运 夏洛蒂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 脸颊下的法兰绒质地极为细腻。她舒服地继续蹭了蹭,上等羊毛与棉纱的混织触感温暖而柔软,刚睁开的眼又再一次眯起来。 “啊,这么舒服的庞塔龙(Pantaloon),我完全可以试着为它再一次进入梦乡——绝对能睡得超甜。” 把双臂也搭上来的夏洛蒂轻声赞叹,身心都在美美地享受着。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庞塔龙?! 猛地睁开眸子,夏洛蒂发现了眼前的暖米色,源自一条被她压出条条褶痕的男士裤子。 石化只持续了两秒钟,她僵硬地转过自己的脑袋,发现卡洛斯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如果忽视掉父亲眼中戏谑的神情,和他嘴角分外克制的笑意,她还是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夏洛蒂迅速坐直了身体,目视前方,假装拍了拍自己斗篷上的灰尘,然后转过头冲父亲露出一位淑女应有的标准微笑。 “爸爸,你好呀,我们这是去哪?” “事实上,我并不太好,夏洛蒂。” 女儿疑惑地望向父亲,却只看到他若无其事地抚平了自己裤子上的褶痕。 赞美法兰绒,它有着世上最好的特性——一抹就是无事发生。 “有一只小猫,它蹲在我这太长时间了,就连离开时都还恋恋不舍。”卡洛斯低下头,直视女儿的眼睛,“夏洛蒂,那只猫有点重,以至于我的腿都有些麻呢。” 如果人体也能沸腾,夏洛蒂此时的双耳一定喷出一大片水蒸气,背景音一定是用风笛模拟的水开声。 或许长时间呆在小孩子的身体里,扮演时间一长,她连灵魂都开始在慢慢返老还童。 如果尴尬避无可避,那就硬着头接受它,装作云淡风轻就好。 淑女不论何时都能维持镇静与优雅。 夏洛蒂选择转移话题,朗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听音乐会吗?” 卡洛斯没有拆穿她,浅浅淡淡地回了句:“不,我们回家。” 这下某人的伪装被瞬间剥下。说好的音乐会就这样泡汤了,那她这样千方百计拒绝去茶会、翻墙受冻给父亲送谱册完全沦为了无用功。 一声可怜巴巴的、几乎破音的“为什么”鲜明地概括了夏洛蒂此时的心境。 “为什么?亲爱的,你会不知道?瞧瞧你今天都做了什么——翻墙!”卡洛斯嗤笑着在膝盖上轻敲手指,“为了平复你父亲可怜的心脏,他决定取消原本的行程,回家陪你好好重头复习淑女行为准则。” 这一定不是真的。 夏洛蒂微张着嘴,一副天塌下来的惊呆模样。 * 为求自救,一回到家夏洛蒂便立即上楼,冲进琴室关上了房门。 柯莱特从旁厅走出来,就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卡洛斯徐徐进门,将高筒礼帽和手套递给女仆。 她上前给丈夫解下了领结,顺带在他脸颊上留下一枚轻吻。 “你做什么吓到她啦?平时你们这两位大小音乐家可是形影不离的。”柯莱特示意丈夫看楼上。 “夫人,你知道的,从来只有她吓我的份。不过这一次,看在曲谱的份上,请把它当做独属于我们父女间的秘密。”卡洛斯轻快地回着话,却为女儿打了个掩护。 “听你的语气,那个职位似乎没什么问题?” “是的,虽然在法兰西拿一份国外的工作着实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若不出意外,我的申请会被通过的。” …… 柯莱特刚要就这个事和卡洛斯好好聊一聊接下来的规划,还没等话题展开,楼上便传来了女儿的一声尖叫。 “夏洛蒂,你怎么了?” 母亲的担心还未落地,紧闭的琴室里接连着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声响,夫妇俩一对视,即刻便在对方的眼底瞧见了那一丝困惑和无可奈何。 * 把父亲隔绝在门外,让夏洛蒂稍微松了口气。毕竟淑女课程的杀伤力,足以让她怀疑人生。 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并没有听到临近的脚步声,便明白自己大概是逃过一劫了。 神经不再高度紧绷,夏洛蒂踱步到壁炉前。琴室的炉火大概是母亲算着时间提前让女仆点着的,毕竟这里是父亲和她最喜欢的地方。 火焰的温度顺着伸出的双手蔓延至全身,不一会她便开始觉得有些热。 手伸进斗篷的口袋,摸到一枚戒指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后知后觉的女孩呆愣在原地。 颤巍巍地抬起手,黑色的细花呢料上,经纬线被梭织成简雅的几何暗纹——这绝不是她的衣着风格。 展开手掌,一枚黄铜的火漆戒安详地躺在夏洛蒂手心,映照着红色的火光,十分美好。 口袋被她自欺欺人般地翻出来,一干二净,别无他物。 “天杀的,我的贞洁戒指!” 夏洛蒂脑中的弦彻底绷断,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似乎由于动静过于反常,惊动了楼下的父母。 她此时是无暇顾及其它了。 戒指是卡洛斯放弃家族继承权后,出来追寻音乐时被赐予的白蔷薇。它是一种象征,一种被父亲极为珍视的情感的凝结。 他把它送给了女儿,在她五岁的时候。 这枚精巧的白蔷薇荆棘指环即使在稍微加工改小指环后,夏洛蒂依旧无法戴上手指。 但它却成了她的贞洁戒指——从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带在身边,从未遗失过。 对两辈子不巧都和基督教家庭结缘的夏洛蒂来说,这枚小小的戒指,等于两位父亲的守护。 可是现在,它、丢、了! 不,不是丢了,看这枚黄铜戒指—— 她和那个叫路德维希·巴什么来着的男孩子交换戒指了?!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的夏洛蒂,觉得世界从头到脚都在旋转,她已经快要昏厥过去。 早知道,她就用根链子把戒指拴在脖子上,就算自己再不喜欢也要实施。 在琴室里来回踱步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女孩感觉肺快要炸了。 等等,好像不止这样—— 一开始因为知道要和父亲出去,她可是往斗篷里塞了六个金路易。 那是她全部的私产,是她用来购买乐谱珍藏的启动资金。 她的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曲! 双腿一软,夏洛蒂跌坐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 在那天天塌似的痛哭过后,夏洛蒂慢慢还是想通了。 毕竟路德维希小朋友帮了她的忙,失约在先的也是她,着实没有理由再去怪罪他。 他斗篷里的这枚戒指,或许和她的那枚一样,也是有着非凡意义的呢。 找到那个男孩子,把东西换回来,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但事与愿违,夏洛蒂每天都有出去。这一周的时间里,她几乎将富人区周遭所有的宅邸都踩点过了。 没有路德维希,连那只金毛狗都没有。 伸出左手,她看着那枚垂在手腕链子上的黄铜戒指,闭上眼叹气让自己接受事实。 手指下坠,砸在黑白键上的柔荑带着森森的怨气。铿锵有力的音符,原本抗争不屈的意蕴,最终变成了发泄。 在不能随时倾听交响乐的时候,夏洛蒂越发喜欢那个姓李斯特的钢琴家——至少他把贝多芬所有的交响曲全搬到了钢琴上。 没有管弦乐团,那就用钢琴自己造一个。 只是这双孩童的手,只能弹奏《命运》最前面的那一页多。 夏洛蒂放弃了,她趴在钢琴上,嗅着木质的味道,期望得到片刻心的宁静。 “说好的住在附近呢,路德维希……绅士的骗子。” 良久后,女孩子轻声呢喃,像一道察不可闻的叹息。 她一定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个人和她同调了。 * 马车行驶在奔向柏林的路途上。对门德尔松一家来说,这次回家因为不再带有任务或史命,他们便放慢了行进速度,一路像是在游山玩水般,怎么舒服怎么来。 菲利克斯对这种长途的奔波和搬家早已习以为常。从他记事起,一年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属于这样的日子。 柏林啊。 男孩子的眼睛黯了黯,似乎想起什么不太好的事,顿时抿上唇瓣。 菲利克斯裹紧身上的毛毯。或许那天在雪地里等得太久,即使从小到大身体一直不错的他,也稍微受了些凉。 为了让他可以好好休息,大家调整了一下,特意分配给他一辆单独的马车。 这样也好。至少这位门德尔松家的幸运儿先生,不用被父母和兄弟姊妹调侃,漫漫旅途中还能有自己独处的时光。 他永远记得那天回家后,全家看着他穿着女士斗篷震惊又好奇的模样。尤其是母亲,她眼里的戏谑可是一点都不含蓄。 瞥了眼身边那件叠得好好的红斗篷,这是母亲表示不能亲耳听到儿子故事后的怨念产物。 一只小鸡崽翻墙的故事,还能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它发生在巴黎,就已经足够特别了。 从怀中掏出一枚怀表,菲利克斯读取着时间,余光却瞥向表链上那朵精致的白蔷薇。 斗篷换了,荣耀的礼物也被换了。 他捏起它送到眼前,似乎戒指的内圈有着细小的字。 迎向光线,菲利克斯以他为数不多的拉丁语将它解读出来——静待真爱。 把戒指收回手里,他笑了笑。 “你很快就回来?夏洛蒂……不淑女的骗子。” 此刻的他也未曾知晓,他的命运今后会和她交织成一篇灿烂乐章。 第6章 Op.6:柏林序章 时间就这样悄然而过,日历也在不经意间从雪月翻到雨月的尾巴上。冬季过了快一半,越来越接近春天,但巴黎湿冷的风依旧会从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灌进身体,直达骨髓。 由内而发的寒意此刻便会愉快地通知早已僵硬在室外的你:缓慢上升的温度?醒醒吧,那是错觉! 这是在巴黎的冬天第一次体会到“被冻成狗”这种绝妙滋味的夏洛蒂,用一次次实践验证出的真理。 期待的结果和根本没用的温度一样,都化成了这个冬天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哆嗦。 在被法兰西十分不友好的冬风教育一通后,夏洛蒂早就彻底放弃了寻找那位“路德维希”小先生的举动——她已经不死心地将这片富人居住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找了不下三遍,底朝天都被她再次翻回原样,可就是找不到他。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最后的结果,她一定会干脆利落地用“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来表达。 被迫接受事实的夏洛蒂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的金路易和戒指已经彻底离她远去,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痛苦就像赶趟儿,在你悲剧的时候,它们总是非常乐意接二连三地到来,再给你灰暗的生活增加点料。 趴在写字桌上的夏洛蒂摧残着那只可怜的羽毛笔。饱受□□的尾羽几乎要分叉成一团稻草,就像她脑中的思绪一般,再也变不回原来的顺滑整洁。 她用笔尖戳了戳摆在面前的大部头,柔软的金尖弯了弯,并未撼动它分毫。 眼神越发了无生趣,小女孩觉得自己快被这些书里密密麻麻的墨字,折磨得近乎灵魂出窍。欲哭无泪的她这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祸不单行。 一切,都要从一周前说起。 * 久久阴郁的巴黎难得有了个晴好的天气,夏洛蒂陪着母亲在茶室里闲适地品尝着从东方运过来的新茶叶。 口中的回甘正好映衬着大窗外的阳光。茶汤的暖扩散到四肢,她舒服地倚在座椅靠背绷起的细腻绸缎垫上,些许金光温柔地在她的轮廓上点缀着。 在端着小茶壶沏茶的柯莱特眼里,夏洛蒂此刻像极了一只餍足的小猫。 “妈妈,你的茶艺实在太棒啦。” 女儿的赞叹轻飘飘的,就像云雾一样。但柯莱特丝毫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出去。她平静地沏完茶,优雅地端起茶杯递送到自己嘴边,开始享受这个美好的下午。 “柯莱特女士,我在和您说话。” 夏洛蒂睁开一只眼睛,有些不满自己被忽略。 “那就请您使用‘正确的姿势’和我对话如何,夏洛蒂小姐?” “遵命,女士。但您忽略我真诚赞美的举动着实令我痛心。” 坐正了身体的夏洛蒂用一个娴熟的假笑和母亲过着招。她手指扣紧茶杯柄,逐渐变亮的眼睛昭示着心中跃跃腾升的真正意图。 贵妇人的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女儿的心思简直太好猜。 “真诚的赞美?你确定你真正想赞美的不是茶叶吗?”柯莱特的蓝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她悠悠地叙述着,“夏洛蒂,说吧,你究竟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的心毫不作伪,妈妈,你的茶是真的很棒。”夏洛蒂顿了顿,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被拆穿也不慌不忙,“看在我今天这么乖巧的份上,喝完这壶茶您就放我出去怎么样?” 果然,女儿又想出去野了。 柯莱特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她实在想不通,对夏洛蒂的淑女教育从未松懈过,为何这孩子的性子却越发地跳脱? 难道真是自己过于将心力用在事务打理和经营上,放任卡洛斯由着女儿自由生长的缘故吗? “夏洛蒂,让我数一数,这是这段时间你第几次要求出去了?别提你偷溜出去的行为——需要我把你用过的借口再为你陈述一遍吗?” 柯莱特决定不再继续放任女儿的随性,即使是问句,也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她接着又补了句话:“孩子,曾经的你不是这样。或者说——外面究竟有什么在吸引你呢?” 母亲认真的模样让夏洛蒂心生警惕。她知道今天如果不能好好地解释清楚,大概率就要被悲剧地实施禁足令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说清楚? 找一个男孩子拿贞洁戒指?虽然这只是属于她的行为标准,但那毕竟还是父亲的白蔷薇——似乎说与不说,她都是要遭殃的。 气急败坏的夏洛蒂腾地一下站起,像是豁出去了般,委屈地大声道:“都怪那个玩失踪的小混蛋!” 柯莱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几近跺脚的女儿,感觉某个词像是幻听一样划过耳畔。 “小混蛋”? 上帝呀,夏洛蒂怎么会用这样一个词去形容……一个人? 茶室里骤然安静下来。 夏洛蒂和柯莱特双目对视,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砰砰—— 敲击木板的声音打破静默,一大一小两位女士的视线簌地转向茶室门口。 原本关上的门开了一半,站在门边的人似乎不满被无视才选择开门后再敲。 “卡洛斯?” 柯莱特这才错愕着将手中的杯盏搁置到茶几上。 “我回来了,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一杯茶……你们是在进行什么有趣的谈话吗?抱歉我听到了最后一点儿——顺便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小混蛋’这个词,似乎更像是为夏洛蒂量身定做的昵称呢。” 身形修长的绅士轻轻地关上门,徐步至女儿跟前,轻轻用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她头顶的发。风趣的话音后,是一双饱含深意的转向贵妇的眼睛。 “行吧,卡洛斯,我没法拒绝你……你的茶。这件事我暂且不深究。但是夏洛蒂,今天不许出去,这个下午属于我们一家人。” “还不谢谢我们最可爱的柯莱特夫人?” “哦,妈妈、爸爸,我超爱你们的!” 夏洛蒂一把扑进父亲怀里,她知道自己暂且安全了。 瞧见撒娇的女儿,柯莱特给丈夫一个眼神。卡洛斯心领神会,轻点头让妻子放心。 怀里小混蛋的秘密,他会私下问出来的。 …… “所以,你是真的得到那个职位——哦,卡洛斯,赞美上帝,赞美你!”柯莱特有些激动地给了丈夫一个吻,而后高兴地拉起女儿转着圆舞的圈,“夏洛蒂,我们要离开巴黎啦!” 突然享受到母亲不矜持亲近的夏洛蒂有点懵,但让她更意外的是母亲话里的信息:“等等,离开巴黎?我们要去哪?” 宣布完消息后支在座椅扶手上的卡洛斯,温情地看着他世上最爱的两位女士欢快地在茶室里跳起华尔兹。他轻快地回答女儿:“柏林王室教堂乐团副乐长,亲爱的夏洛蒂,你说我们要去哪?” 仿若一道惊雷划过,夏洛蒂堪堪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地抬高声音:“柏、柏林?!” “你高兴吗?夏洛蒂,我们就要回国啦——噢,你应该对柏林没什么印象,毕竟我们来巴黎时,你还那么小……” 柯莱特似乎沉浸在往昔的时光里,不知想到什么,立即从怀念中惊醒过来。 “啊,我们在柏林的新家应该快要翻新完毕……卡洛斯,你的任期是什么时候?我想我需要立即写信询问进度。” “完全不用担心,亲爱的,我们的时间十分充裕。”卡洛斯安抚道,“我们可以慢悠悠回柏林,甚至到家之后我还可以额外接个乐团指挥的聘任消磨时光。” 眼前这对夫妻似乎已经在畅想柏林的美好生活了,但夏洛蒂背后却升起一阵恶寒。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支吾着打碎了双亲甜蜜的泡影。 “爸爸,妈妈,柏林……说什么语来着?” “当然是德语啊——你的母语呢,夏洛蒂,你为什么会问如此愚昧的问题?” 双亲不解的视线让夏洛蒂哭笑不得地动了动喉咙。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扔下一句话: “我……好像不太会说德语来着?” * 趴在书桌上叹气的夏洛蒂,回想起双亲那天在听到她的问话后惊恐的神情,就知道这苦果还得自己来尝。 她依稀记得自己刚穿越那会,小婴孩的身体还未有意识地适应语言环境,就跟着父母来到巴黎安家。从此后,学习的也是法语。 父母自个都忘了教孩子说母语,怎么能怪孩子不会说母语呢? 如果不是那天提及,夏洛蒂发誓都快以为自己这辈子国籍属于法兰西了。 上一世,被收养前她的语言系统装载的是方块字。被收养后,英语变成十几年间的常用语。 这一世,好不容易习惯法语了,又要把一切推倒重来。 那可是德语啊,一点都不友好的德语啊! 单词老长不说,还分啥阳性、阴性、中性——别说法语也有阴阳,德语里的阴阳逻辑令夏洛蒂一脸懵逼。 为什么太阳是阴性词,月亮是阳性词?为什么书是中性词,地图又变成阴性了? 脑子都浆糊给你看哟。 更别提那些坑得她死去活来的语法——夏洛蒂表示她宁可去背诵巴赫作品全篇也不想看到德语语法法则。 怪不得上辈子听人吐槽:联合国如果出一份官方文件,大概率最薄的是中文版,最厚的绝对是德语版。 怪不得总说德国人严谨,被这样的语言规则逼着,能不形成缜密较真的思维性格嘛。 好好说“某人从口袋掏钥匙开门进房间在书桌上读书”不好吗?非要整成“一个阳性的人从阴性的口袋里掏出阳性钥匙,打开阴性的门走进中性的房间,在阳性的桌上读中性的书”真的好吗? 被卡洛斯亲自微笑着教导了一周德语的夏洛蒂深切感叹:那个叫路德维希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是“小混蛋”呢,分明德语才是! 手里这支可怜的羽毛笔此刻宣告彻底报废。 “夏洛蒂,如果你能尽快学好德语的话,爸爸发誓,回柏林后乐团的排练只要许可都带上你!” 耳畔响起了父亲宛若海妖般的诱惑,夏洛蒂慢慢抬起头,似乎又一次鼓起了学习的勇气。 学好一门语言从看一本小说开始。 法语就是这样被某人快速掌握的。 过了好一会儿,夏洛蒂挣扎着翻开面前这本对她而言装帧十分具有年代的书籍,扉页里黝黑的哥特体大字“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即刻大力阖上书页,再次将自己埋在臂弯间。 去特喵的德语,人干事儿?! 第7章 Op.7:重逢前奏 柏林的冬天就和这个国家的语言一样,真算不上友好。气温说不上多低,呆在室内倒不觉得会多难熬。太阳在冬日里就像是抛弃了这片土地一样,极为吝啬它的光线。缺失了阳光的冬季柏林,越发地令人感到阴郁。 天亮得越来越迟,但黑夜却来临得越发早。每一天需要在室内消磨的时间逐渐变长,如若不能找点什么乐趣转移注意力,无聊与压抑便会成为压弯松枝的那一堆落雪。 菲利克斯的心就像窗外低沉的天色一般,最近在他脸上,已经很难看到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他不太记得清自己有多少时日这般持续不快,大概只有乐室里钢琴上最近变薄了许多的巴赫曲集谱册,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就算有音乐陪伴,如果心中的郁结无法开解,独处的时光越多,就越难以消磨。 不知为何,菲利克斯这两天分外想念巴黎的时光,即使他们一家,只在那儿呆了一年不到。 要说区别,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言,巴黎和柏林除了使用的语言不一样之外——或许还有一点饮食习惯的不同,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总会以自我感受到的善意和恶意的多少,来区分一样事物的好与坏。 在这一点上,小门德尔松绝对站巴黎——他喜欢它。 至少在那里,他只是菲利克斯。但在这儿,人们似乎更在意的是他究竟属于什么人。 犹太。 门德尔松家族,都是犹太人。 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近来所有的不快,都应当归咎于那一句从身后传来的、恶意十足的讥讽: “犹太崽!” 即使菲利克斯心理上更偏袒没有歧视的巴黎一些(他没有碰见),但此刻幼小的他还想不到,这一切又都跟法兰西渊源颇深。 和他的出生地汉堡一样,柏林也曾长时间被法兰西的蓝白军占领。自腓特烈·威廉三世在耶那战败后,整个普鲁士帝国便彻底沦为法兰西共和国的附庸。 拿破仑的军队虽将普鲁士四分五裂,但他颁布一系列改革措施,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普鲁士的社会发展。尤其1812年颁布的解放法令明确规定“犹太人应当被赋予合法的公民权益”,令这些政策至少收到了犹太人的欢迎。 但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觉醒的德意志民族主义主导下的反拿破仑斗争,以及自我意识不断提升的基督徒,轻而易举地在反犹太主义的思潮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尤其当拿破仑战败后,这种思潮更加汹涌。 鉴于菲利克斯的姑母是法兰西驻普鲁士大使的挚交,父亲亚布拉罕·门德尔松的姐姐多萝西娅是德意志民族主义思想创始人、哲学家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的老朋友,再加上他父亲从法兰西的拥护者转变成坚定的反法的民族主义者,门德尔松一家却幸免于难,没有受到任何一方的刁难。 就连他听到的这声讥讽,也只是某个孩子气急败坏之下的口无遮拦。 但某些话,只要一出口,就是伤害。 和是谁说的——他的年龄、学识、身份全都毫无相关。 …… 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受惊的菲利克斯这才脱离发呆的状态。他转过头,发现拍他的人竟是背着手言笑晏晏的长姐。 少女温柔的目光就像久违的阳光一般,令他眼中的铅云散开,透出应有的光彩。 “范妮?” 如果是平日,姐姐范妮一定会站在菲利克斯身边等他自己发现。这种孩子气的叫人方式,反而更像是妹妹瑞贝卡会做出来的。 男孩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今天变了性子。 “因为我再不叫醒你,菲利克斯可以像马儿一样直接站着入梦啦。” 范妮打趣着弟弟,虽然他们不是双胞胎,但她总能和他完美地心电感应。即使对方没有过多的表情提示,她也能读懂他心底的疑问。 男孩以微笑回应,没有言语。 范妮有点担心地问道:“你……还在不高兴吗,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摇摇头,想要轻描淡写地掀过:“没什么的,范妮。” “如果是瑞贝卡,她一定会这么说‘菲利克斯从巴黎回柏林后就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就算过了一个春天加夏天再加冬天,我们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果瑞贝卡真能跟我说这么长的句子,我一定会很乐意回答她‘亲爱的,你的记忆力值得满分——但很不幸,如果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我还有这样的经历。’” 姐弟俩似乎瞬间偏离了原本的话题。他们丝毫不在意第三方的意愿,借着妹妹的名义天马行空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范妮感觉男孩子似乎有生气多了,嬉笑着问:“所以你真忘了吗,菲利克斯?” 然而回应她的,又是对方的沉默。 “别对我说谎,菲利克斯。‘没什么的’——和你忘不掉巴黎的经历一样,你还在在意。” 双手撑在弟弟肩上,范妮将对方拉近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和他谈话。 “你不对劲太久了,我们都很担心。” 菲利克斯有些挣扎,几番欲言又止后,轻声说:“我只是不喜欢冬天……好吧,范妮,我不太想谈这件事,我想自己想明白。” “行吧,那你现在跟我走吧。” “?” “但愿这件事能让你有点干劲——家里两个瑞贝卡糟透了!让我卖个关子,父亲一会会告诉你的。” “……” 菲利克斯一路跟着姐姐来到书房。父亲亚布拉罕正伏在书桌上核对着什么,母亲莉亚在他身边小声地给着他提示。 直到他走近桌前,他才依稀听到了些许零碎的话语。 “这一家……最近才来柏林,住得和我们不远……这个姓氏似乎是那位殿下……那给他们也送张邀请函吧……” 直到亚布拉罕整理完纸上的内容,他才看到早已落座的儿子。他吩咐妻子将左手边的几张纸递给到齐的孩子们。 纸张上罗列的都是些人名。听着父亲讲述,菲利克斯大致知道范妮遮遮掩掩的好事是什么了——用法式的描述就是,门德尔松家族的沙龙聚会。 原因不多说,从巴黎回柏林后,父母就一直在物色新住处。直在到入冬前,他们一家才再一次搬家,将居所安在了宽阔的新漫步大街这栋独立的大宅里。 等零碎的琐事都打理完,一家人才发现根本忘了好好庆祝。加上冬日的影响,称得上娱乐的事儿不多,这时候办一次聚会,倒是十分合适。 要办起这样一个活动,物力人力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人脉,门德尔松一家从来不缺。在觥筹交错里加深社交关系,彰显一番家族底蕴,漫长无趣的时光,何乐不为呢? 尤其最近家里的“幸运儿”先生情绪低迷,亚布拉罕特意给这些来宾的孩子们单独划了片区域,希望儿子可以快乐起来。 这位门德尔松的大家长,十分满意自己的规划。 “爸爸……我可以称病不出席这次宴会吗?” 菲利克斯支吾着,虽是试探的询问,当其中坚决的抗拒让一家人十分震惊。 “理由呢?” “……我讨厌一个人,非常讨厌!” 收拢的手指令手中的纸张拢起条条褶皱,菲利克斯的视线停留在某个名字上。唇被他咬的发白,周身的低气压似乎隐喻着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亚布拉罕和利亚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 他在愤怒,他在生气——这是儿子第一次坚决直白而又任性的请求。 “我以为,菲利克斯,你不会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爸爸,这不是惩罚,而是他不值得我与之照面。” “你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我不觉得这份名单有什么不合适!” “爸爸,我坚持。” 儿子煞白的脸令莉亚心疼,她想了想,决定去调和这一对父子。 “菲利克斯,你可以不出席,我可以帮你说服你父亲——但与之交换,我需要‘菲莉西亚’到场,之后就算她一个人躲着都行……” 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儿子松口,未曾想菲利克斯脱口而出的答应令这个家庭遭受今日第二次震惊。 * 就算已经熬过黑暗无边的学习德语的时光,现在已经置身于柏林新家的夏洛蒂,依旧摆脱不了继续重复记忆背诵德语词汇的折磨。 尤其在这了无生趣的季节,背单词似乎跟冬天更配呢。 她翻翻白眼,觉得手中的词典和睡觉更配。 “夏洛蒂,好好准备一下,这两天我们一家要出席聚会了。” “哪一家的邀请函?” 母亲的通知让夏洛蒂清醒些许,昏沉的大脑里终于有了些别的东西。 “门德尔松-巴——” “门德尔松?!” 瞬间来劲的夏洛蒂用几近破音的高声将柯莱特打断。母亲皱起秀眉,十分不满女儿这种不符合淑女标准的行为。 但某个小矮子已经无暇顾及其它,方才听到的姓氏已经吊足了她的胃口。 “妈妈,你介不介意……让‘夏洛克’陪你一起出席这次邀请?” 拽着母亲裙摆娇羞地摇晃着,用甜腻腻的声音诉说自己请求的夏洛蒂,就算她天蓝色的眼睛再纯净再闪亮,也改变不了她此刻这节操掉了一地行为的事实。 第8章 Op.8:门德尔松 门德尔松这个姓氏像是一团在夜空里绽放的绚烂烟花,顷刻间就让夏洛蒂再也无暇思考其它。 来到十九世纪,能和这些在音乐长河里留下印记的人同处一个时代,对她而言是一种远离现代多姿生活后的精神补偿。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收到命运赠予的礼物。 原本,在巴黎定居的夏洛蒂并未肖想过能这么快就见到这曲声名显赫的作曲家们——毕竟算算到现在为止,肖邦也才七岁,正在华沙快乐地度过着自己的童年,或许还顺带跟着父亲在学法语;李斯特也就六岁,和父母就住在平静美好的雷汀,身体不太好的他几个月前应该才第一次弹响钢琴。 但柯莱特手里的这张邀请函,让夏洛蒂瞬间觉得她似乎如此幸运:音乐名家离她不远,没有国境线的阻隔,不需要等到他们开始游历,她就能亲眼见到还未成熟的、幼年的作曲家。 那个一生近乎喜乐无忧的音乐风景画大师,现在也就大她两岁而已。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就住在柏林。 夏洛蒂心中的激动与雀跃如同星火燎原,毕竟门德尔松可是唯一一个在作曲上可以比肩莫扎特的,绝才惊艳的天才呀。 在同样令人惊叹的青葱的年纪,莫扎特似乎还在模仿着先前大师们作品的样子,离他真正写出自己,还差着很多实践。但门德尔松不一样,他的“新手期”很短,短到在十一岁就能写出成熟的音乐作品。 和一生挚爱钢琴的肖邦,想用钢琴来演奏乐队的李斯特不一样,这个人写重奏、写序曲、写交响乐! 一定要见他,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如此强烈的愿望夏洛蒂从未有过。她觉得自己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甚至觉得前段时间那噩梦连环甚至是地狱一样的德语学习经历,在这一刻竟充满了神圣的光辉。 请允许她用咏叹调唱出如下的句子: 哦,我深深的苦楚,再与你相见的那刻,即化为浓烈的甘甜。 “你想穿男装?我亲爱的夏洛蒂,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 “因为他们家的一位少爷——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妈妈,他是一个天才,音乐的天才!” “我十分好奇,从来对背家谱记关系没有丝毫兴趣的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位音乐小天才的消息的?更何况你来柏林后就根本没出去过……” 柯莱特微眯着双眼,话音还未落,她就在夏洛蒂脸上见到了紧张的神色。她决定先不深究,但要把女儿的认知扭转回来。 “假设你要去见一位小绅士,我以为,这种场合不是更应该把自己拾缀得淑女十足,给他一个好印象?” “妈妈,听清楚了,他可是一位音乐家。而我——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穿上大裙子贸然去找他,他一定会以为我只能谈论布娃娃的产地及其工艺。” 嘟哝着叙述自己脑中可怕场景的夏洛琳不免一阵恶寒,开始了她的诡辩。 “男装多方便呀,不会有陌生的男孩子会对你感兴趣,跑过来和你搭话。不想聊天单独一个人呆在一边不会被女孩子评论不合群。我如果能和他见面谈谈音乐,他也不会因为我是个小女孩就看轻我……” “能说清布娃娃产地和工艺的六岁孩子,也不会是一般的孩子。夏洛蒂,一个真正的绅士,绝不会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或者年纪小就看轻你。而且,那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你要真这样去见他,他得知真相后或许会适得其反。” “我还是想穿男装去……妈妈,看看我这蹩脚的德语,除了音乐相关,我其他方面根本不能言深。” 柯莱特无奈地望着夏洛蒂,她也知道女儿现在的德语究竟是怎么在半年多内到这样的。 除了当时巴黎的家内全员禁止法语,仆人都换了一茬能说德语的之外,就数卡洛斯拿着唯一能让女儿提起兴趣的音乐报刊和评论文章,来教她关于德语的方方面面了。 “我很抱歉,夏洛蒂,为了让你好好学习做一个淑女,你所有的男装我全扔在巴黎了——而且,我并不准备给你再做新的。 可怜的夏洛蒂,你就乖乖穿着你最喜欢的裙子去赴宴吧。” 天父在上,夏洛蒂完全忘了还有这一出。 谁会在痛苦的学完外语后出国定居,还有精力去数自己的衣橱里少了哪几件衣服的? 还能怎么办呢。 上一秒还觉得自己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的夏洛蒂,此刻才发现自己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 在未亲眼所见眼前的盛景时,夏洛琳无法想象“门德尔松”这个姓氏背后的家族究竟拥有着多大的底蕴和分量。 低调优雅却又处处彰显着精致的家居陈设不说,那一间拥有着在穹顶上铺陈着巴洛克风格的绘画的大型音乐厅,以及在场的乐团和那架看着就教人手痒的大钢琴,令夏洛蒂十分羡慕了。 不用说细致体贴的侍从,更不用提会场里随处供应的高品酒水和精致的法式点心,在冬日竟能专门为孩子们准备丰富的水果和可口的果茶,夏洛蒂着实为这一家的细心与豪气折服。 父母在带她见过主人后,就愉快地置身于属于“大人们的世界”里了。而夏洛蒂则被门德尔松家的长女范妮牵引着,去到小孩子们的活动场。 跟着这位超温软的标准淑女,一路上都享受着小姐姐春风一样语气的照顾,让这只小豆丁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意。直到她被带进了一间独立的小间,看到的都是差不多同龄的小朋友,愉快地分享着玩具和画册的场景后,她才开始痛恨自己怎么就轻易地掉进了温柔乡。 “那么,可爱的赛西尔·让勒诺小姐,这间屋子里的一切玩具书籍你都可以任意取用。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问女仆。 如果和新朋友想要做游戏也是可行的,家中所有未上锁的房间你们都可以进去。但不要贪玩忘记了时间。 想要逛一逛门德尔松家的话,最好和有兴趣的伙伴们一起,让瑞贝卡和保罗给你们介绍。 我还要去招待其他客人,恕我先失陪。” 浑浑噩噩做完应答,夏洛蒂这次发觉自己是被真的当做小孩子了。 她拿了杯果汁站到一边,悄悄观察着四周。脑中讯速地就给这里标上一个无聊的标签。 没有一个令她有攀谈欲的人。与其待在这里当尊雕像,还不如自个去到处走一走。 说干就干,夏洛蒂放下杯子,转身就逃离这间不适合她的房间。 虽然奇怪未被引见那位小天才,但没有菲利克斯的地方,就没有待下去的价值。 …… 先是在音乐厅外停了半晌乐曲,但因为隔得有些远,夏洛蒂努力很久都无法听清。 没法享受音乐的她便顺着脚下这条长地毯开始漫步。这条毯子的编织图案具有鲜明的异域特色,却又和它周遭的一切相得益彰。 她渐渐也入了迷,不知不觉上楼走进一间长廊。 长廊十分有意思,上面挂着人物的半身油画肖像。 从这些有着分明笔触与艺术风格的画作来看,作者不止一两个,夏洛蒂对绘画并没有什么研究,如果不看签名,她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一副是谁的作品。 但夏洛蒂却轻易地读出了画里的人究竟是谁。 从这些眉眼里携带者遗传基因信号的脸慢慢看,他们应该是一家人。 他们应该都姓门德尔松。 从一位睿智的老人开始,再到干练的中年男士们和几位优雅的夫人们,画像上的人物像是有规律地缩减着年龄,最后变为几幅孩童的肖像。 其中有一副画像令夏洛蒂觉得分外眼熟。她久久地注视着被画笔记录下的那双深色的眼睛,平静却又坚毅。 她总觉得在哪见过。 未等夏洛蒂从思绪里翻出正确答案,从长廊尽头的房间传来的十分具有特殊音色的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声音很轻微,似乎演奏着特意放轻了力度。曲调带着些阴郁的色彩。 她静静听了会,决定去见一见演奏者。 提起步子,等夏洛蒂满怀欣喜地打开散发音乐的房间,她却没有见到丝毫人影。 她怔愣着走进那架琴,细长的三角琴箱里的琴弦似乎还在微微颤动。这些消散到几乎察不可闻的余音提醒着她,一切并不是错觉。 “奇怪,我明明听见有人弹琴,怎么这下又不见踪迹了?” 自言自语的夏洛蒂到琴前,无意间的一扫让她咽下了所有的疑问,她的注意力全在这架琴的琴键上。 和钢琴一样的键盘,但颜色正好相反——钢琴的白键变成黑键,黑键又转换成了白键。 和钢琴平整的板材不一样,在琴壳的额间,有着一个小小的音栓。 羽管键琴(harpsichord)。 夏洛蒂的心中立即浮现出这样乐曲的名字。 这样古老的乐器就像是钢琴的双胞胎,在琴箱里都布满着琴弦。只不过钢琴是击弦乐器,而羽管键琴则是拨弦乐器。 夏洛蒂随意按了个琴键,这架琴便发出了类似鲁特琴的音色。 错愕片刻后,她将音栓复位,再弹,终于听见那充满着时光味道的大键琴金属声。 音准和钢琴的定义不太一样,是非常标准的巴洛克风格的定音。 女孩像是被迷住了,她端坐在琴凳上,将双手伸向黑色的琴键。 而这一切,都被收进帷帘后一双夜色般的眼睛里。 第9章 Op.9:她竟是他 原本,菲利克斯是想拉过帷帘遮住自己,拒绝任何形式上的“遇见与交谈”的。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都躲到这么偏僻的房间了,还会每人打搅安宁的时光——他特意将这间屋子前面走廊上所有照明的烛台全部熄灭掉,就连房间里也只有羽管键琴上还有着一串烛光。 谁会放着楼下的光鲜亮丽的热闹不参与,偏偏来阴暗寂静的小角落品尝孤独? 还是说门德尔松家的宴会,已经丧失了应有的水准? 但女孩子突然在琴凳前坐下的举动,令菲利克斯将扯动帷帘的手收回。 他看着她调弄着琴栓,在复原羽管键琴本来的音色后,将双手放在了如墨的键盘上。 挑起遮蔽视线的天鹅绒帷布,他开始好奇,这样一个在宴会上落单的小小姐,会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像是樱桃树上迎春绽放的柔嫩花朵一般,在暖风的吹拂下从枝头飞向天空,悠悠地片落在墨色的键盘上。眼前的女孩子将手指搭在琴键上准备的动作轻柔极了,令菲利克斯瞬间就联想到春日里洁白的落英。 她的指尖开始耸动,轻柔得如同米格尔湖上最细微的波纹。羽管键琴极富个性的音色,就伴随着她可爱的手指,慢慢在弥漫在寂静的夜色中。 金属琴弦在每一次指落间,被楔锤挑拨出异常温柔的震颤。曲子的音形十分简单,好似一串无限有序循环的数位。羽管键琴原本冷漠机械的发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极富暖意。 菲利克斯很难相信,他竟然在羽管键琴上听到了鲜明的强弱变化——不,或许不该用鲜明,这十分不准确,因为羽管键琴不能和钢琴去比拟鲜明的Forte和Piano——但为什么他可以听见这样神奇的表现呢? 就像是赤足在沙滩上,亲身感受到浪头冲击脚趾,覆上脚背没过足跟后,又温柔地倒退回海里。周而复始,他便能数清每一次波荡的起伏与跌落。 这太奇怪了,简直像是属于春日的温暖的魔法! 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一翻开便能在首页见到的那首C大调,竟然在羽管键琴上还能有这样的演绎。 这似乎唱出了菲利克斯的认知——分句、强弱、速度……这都不是他熟悉的早已学会的Prelude in C Major。 原本应该是冬季,但在幼小的音乐家心里,萦绕着这首简单的曲子,已经开出了属于春天的温暖之花。 * 一个小小的乐句变动,夏洛蒂敲下了乐句的结尾。 琴弦震动的余韵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慢慢地在烛光的映照下归咎宁静。她此刻无意间瞥见平行的金属琴弦下的木板上,竟用细腻的笔触绘出一束盛放的铃兰。 昏暗的烛光下,圣洁可爱的小花越发娇俏可人。 夏洛蒂脸上盛放出一抹餍足的微笑,心中近来的抑郁一扫而光。 竟然能看见铃兰呀,那大概要交好运了。 看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闲逛是对的,不然怎么能摸到这样一架,正统到像是直接从巴洛克时代搬过来的羽管键琴呢。 舒活拉伸一下臂膀,既然手指已经活络好,夏洛蒂决定再在这架琴上弹奏点别的、有点难度的曲子。 “不可思议……小姐,真的不可思议……” 身后响起飘渺的呢喃声,刚准备下指的夏洛蒂瞬间呆滞在原地。她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停在她的身后、她的头顶。 “你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按照原谱,甚至某些地方的强弱处理都有悖于巴赫的意图,可为什么却能有这样的味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你的弹法是错误的,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不应该是这样——但为什么我的心却在述说,我喜欢你的演奏?”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夏洛蒂轻舒一口气,她能感受到对方言语间吐露出的温热气息,便立即放松了。但听完这个人清清亮亮的话音,却让她感受到一颗固执的、较真的、发自内心喜欢着音乐的心。 啊,或许还有一点点、小刻板? “因为音乐是情绪的艺术,是情感的共鸣啊。”夏洛蒂轻快地说,“只有发自内心的、真挚的东西才会走到听者的耳朵里。音乐嘛,它本来就是像奇迹一样的创造呀。” “可、可是……你也不能忽略作曲家的本意啊?” 听众似乎依旧在不依不饶。 “作曲家的本意?相传巴赫本人极其不爱在手稿上留下演奏指导吧,他好像更倾向于口述来着?还是说你见过他手稿或者音乐笔记呀?” 演奏者便伺机进行着反驳。 “……巴赫真正的手稿上,部分强弱的示意还是有的。至于演奏指导……还有巴赫学生的学生以及一些记录,都有相应的佐证……” “嗨呀,女孩子这样较真可是会变得不可爱呢!” 夏洛蒂突然凑近的一句话让身边的人手指一僵,瞬间哑口不语。 站起身来的夏洛蒂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眼前的这位小姐身着深色的礼裙,是一件朴素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古希腊式修米兹,但裙摆上却精工刺绣着生动的植物花卉。 似乎是因为太喜欢这件有些样式“过时”的裙子,她用了近来非常时髦的穿法——可能改短了内里的裙长不让它拖地,外边罩上一件加有飞边和蕾丝的长袖外套,在高于腰间的部位叠穿了一件和外衫同色的罩裙,顺着开敞式的上衣边,垂下两束勾勒得繁琐至极的编织丝带。 近乎完美的穿搭,夏洛蒂看着对方浓密的黑色席卷发下的那张过分清秀的脸,简直要为对方优秀的审美吹一个嘹亮的口哨。 还要见什么小门德尔松先生啊,这位又软又懂音乐的女孩子才是做朋友的最佳选择。 古板一点没关系——你看肖邦就很喜欢要求别人照着谱子弹,但是也无可奈何他那耳朵在某些时候也继承了贝多芬巨巨的好友李斯特先生嘛。 更何况自己有着充足的时间可以扭转一下这位小姐“可爱”的小性子。 “女、女孩子?” “嗯,或许我应该称你‘小姐姐’?” 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夏洛蒂发现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个循环,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自己克制着说话。 “小姐,我见过巴赫的手稿——在我家,最不缺的就是他作品的原件了,所以!” “所以,你也是巴赫的乐迷吗?还有,我是不是应该叫你‘门德尔松’小姐姐?” 脑子转得飞快,夏洛蒂瞬间想到历史上收藏着最多巴赫手稿真迹的家族,就是今天来拜访的这个门德尔松。 既然,对方称自己家,那应该也是这个家族的一份子了。看她的穿着打扮和年龄,对应一下某位音乐家的姊妹,她应该是门德尔松家的旁支吧。 连旁支都饱受巴赫的熏陶,真不愧是给了巴赫第二次生命的门德尔松! 夏洛蒂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殷切的光亮。 无奈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的菲利克斯,在那双印象极为深刻的眼眸里,再一次瞧见的曾经。 冬季,巴黎,红斗篷,蓝眼睛。 夏洛蒂·德沃克林。 “是你,夏洛蒂!” * 伴随着汹涌而出的记忆,无意间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菲利克斯的瞳孔因过于惊异而微缩。 原本以为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的人,竟然在几乎淡忘的时候重新出现。巴黎到柏林,这可不是从随便那一条街的街头到街尾。 全知全能的主,您究竟在安排些什么呢? 这下菲利克斯不意外了。他在法兰西遇见夏洛蒂的时候,对方就敢因为一叠乐谱做出超乎人想象的事。 把羽管键琴驾驭成这样,把巴赫简单的前奏曲弹得像温暖的海,这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在楼下接待来宾时的通报?这可不公平,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位来自巴黎的小姐自己给对方找好借口,菲利克斯顿时放松了身体。 他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些难为情,心里既想给她一点提示,又担忧她认出自己后无地自容。 菲利克斯有些忐忑地试探着:“‘巴托尔迪’,你应该这样称呼我才正确。” 夏洛蒂十分不解:“诶,叫‘门德尔松’不好吗?” “不合适,虽然我也更喜欢它,但于理不合……” “哈啾——” 女孩子细小的喷嚏声终止了正准备长篇论述的某人。菲利克斯这才发现对方礼裙的阔袖仅仅只是一袭精致的镂空蕾丝,光洁的臂膀再无它物。 这件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生火,呆这么长时间不冷才怪。 再呆下去,她怕是要着凉了。 牵起那只已有些冰凉的手,菲利克斯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带着夏洛蒂往门外走去。 “唉——” “你需要去楼下暖和的地方呆着,夏洛蒂小姐,我送你下去!” * 等夏洛蒂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那位小姐姐带到那间布满画像的走廊里了。 见视野已经明亮起来,对方便松开手指停下。 “顺着光亮向前走,楼下的厅堂里都点好了壁炉,去暖暖身子吧。” “那你呢,你不一起吗?” “不了,楼下……会遇到一个让我十分讨厌的人!” “小姐姐,为讨厌的人冻坏自己可不划算哦。” 夏洛蒂没有动作,倒是和对方站在一起,陪着她沉默。 “……看看我的头发和眼睛,还有这张脸,你能看到些什么?” 像是骤然阴郁的天空,马上就要降下罕见的雪暴。夏洛蒂在那双夜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与羞愤,紧握的手指昭示着对方克制着的、并不平静的内心。 “犹太——那个人只看到了它,然后用一个词组践踏了我的心。我不会下去的,我羞于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唇瓣再次被紧咬,那是一颗纯洁幼小却被伤害的心。 种族歧视啊…… 夏洛蒂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正在德意志的心脏柏林,这片将会书写出犹太人悲戚历史的土地。 无法被挣脱的血色的宿命。 但至少现在,它不该就这样收割一个孩子的心。 “可我,却在里面看到了和善、真诚和美好呢。” 夏洛蒂捧起对方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松平开来。指甲修剪得很深,指腹有着些轻薄的茧。这一双异常刻苦练琴的手,让她的心更加柔软。 “你一定非常优秀,出色。所以那个人除了拿‘犹太人’诋毁你,别无它法——毕竟他什么都不如你对不对?” “门德尔松一家都是犹太人,你看看今天有多少金发碧眼的人赴邀。他们需要门德尔松,敬重甚至要附会你们——在见识到这个家族的文化传承、底蕴和实力后,谁还敢轻视你们呢?” “不自知嘲笑你们的人,应该被你们稍微一努力就甩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吧。” * 很神奇,就像方才听过的拿一手前奏曲一样,菲利克斯的心里的创口似乎被一股温柔的力量包裹治愈着。 他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就是在某一刻钻了牛角尖,无法放过自己。 但现在有人这样跟他直白地说话,倒是让他有了放下的念头。 “稍微努力一下?小姐,你这是恭维吗?” 心情变好的菲利克斯微微地打趣道。 “因为你们门德尔松真的让人望尘莫及啊——你看,这是‘德意志的苏格拉底’,而这个是现在金融界的领头,你知道他吗,小姐姐?” 菲利克斯顺着夏洛蒂的手指,一一在廊间的画像上见到了祖父摩西·门德尔松,父亲亚伯拉罕·门德尔松,以及自己。 祖父是著名的哲学家,父亲和叔父的银行事业现今不可小觑。只是菲利克斯不明白,夏洛蒂为什么要指着自己。 “嗯?” “银行家享誉普鲁士周边,哲学家则在欧洲声名远播……但你知道吗,小姐姐,这个人以后会让世界都记得‘门德尔松’!” 菲利克斯望着看着画像目光灼灼的夏洛蒂,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呀,会让人几百年都忘不掉,用他的音乐——成为最闪耀的那个门德尔松。” 就像是在说自己亲眼见证到的盛况一般,菲利克斯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绵密的军鼓鼓点淹没,好似有无穷的力量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四肢。 他无法平息心中的层层激荡,热气染红了他的耳尖,及其难为情却又想再次得到肯定。 “你在开玩笑吗?” “不,以上帝之名,我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姐你就开心点嘛……” “你……对转换宗教信仰怎么看?” “唉,你转换话题可真快。就和科学家们寻找真理一样,人们总要多了解一些才知道合不合适自己——我是说,如果是劝人向善的宗教,挑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真是,毫不虔诚的言论……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笑容久违地回到了菲利克斯脸上,他周身轻盈,压抑良久的阴云重重散去。他微挑下颌,示意夏洛蒂跟上。 “我很开心,夏洛蒂。跟我来,我有样东西想要给你……” * 有些晕乎乎的夏洛蒂被带着来到一间卧室。 简洁舒适的基调并未有过多的装饰,或许该说有些偏硬——除了脚下的地毯,她找不到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带着花纹的地方。 “别紧张,这是我的房间。” 菲利克斯从自己衣柜里取出一件外套,递给夏洛蒂。 “穿上吧,别冷着了。” 套上衣服觉得暖和许多的夏洛蒂抬起双臂,这才发现身上的是件男装呢子。 结合对方进屋后一串的动作和话语,她脑中突然有了个可拍的猜想: “你、你的房间?这个风格可不太像女孩子住的地方……男、男外套?!” 惊恐无比的夏洛蒂,令菲利克斯有些好笑。 他用指尖打乱了自己女式的发型,简单地梳理下后还原了自己原本的体态。 “我是男孩子,所以别再叫我‘小姐姐’了。” “你?女装!” 三观有些崩塌的夏洛蒂快要说不出话,果然可爱的一定是男孩子吗? “等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哪见过?” “路德维希·巴托尔迪,我曾这样向你介绍过自己。” 穿着裙装的菲利克斯向那位真正的小姐,行了个标准到可以载入教科书的绅士礼。 “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夏洛蒂·德沃克林小姐?” “你、女装?路、路德维希?!” “是的,不过我的全名是雅各布·路德维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鉴于……我们在巴黎的经历,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 他承认了,他真的是“路德维希”。 是那个拿走了自己贞洁戒指的男孩子! 浑身气血上涌,夏洛蒂间歇性忽略掉了别的重要信息。她似乎只听到脑中传来“啪”的一声——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小手紧握成拳,她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着。 “我管你究竟是叫菲利克斯还是姓门德尔松,我只知道你是那个路德维希——” 有些阴冷的话音从女孩的嘴里一个词一个词缓慢地吐出来,似乎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有些不明其意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眨了眨眼愣在原地,唯有垂在额间的细密小黑卷发颤了颤。 气氛有些不太对。 菲利克斯左眼直跳。他看着夏洛蒂低着头,一步步向他靠近,顿时觉得她就想一只小魔王,不断地向外散发着黑气。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着女孩的逼近小步地后退,直到小腿肚靠在木沙发的边缘上。 现在已避无可避—— “你、你要做什么?!” 菲利克斯的声音不再保有平时的冷静自持,微颤的声线说着硬朗的德语,反倒出乎意料的可爱。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勾起的微笑让他头皮瞬间发麻。 咚、咚、咚—— 心脏像是安了一架军鼓,每一下都击打在重音的拍子上。 “你——” 男孩的声线随着坠落画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最后停落在沙发的软垫上。 菲利克斯双手牢牢拽住身下的垫子,手指指尖传来的刺绣的粗粝触感已经无法拉回他的神志,缓解他眼中的惊诧与慌乱。 他看着自己扬起的裙摆随着尘埃落定,在沙发上铺散开来; 他看着那双细长的手臂支撑在自己的双颊边,视线的余光还能瞄到她袖口漂亮的宝石袖扣; 他看着一双镶嵌着蓝眼睛的陌生又熟悉的脸慢慢俯下,距离越来越近,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上、上帝啊—— 夏洛蒂在我身上?! 得到这个认知的菲利克斯藏在浓密黑卷发里的耳朵瞬间染上浓郁的石榴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当即中断。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句饱含怒意和委屈的咆哮。 “混蛋,还我戒指来!” 是的,咆哮。 请原谅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第一次使用了这个并不算绅士的词汇来形容一位小姐的说话——毕竟这个音量,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那失去的神志,被夏洛蒂一吼,又麻溜地回到他体内。 第10章 Op.10:互不相欠 “夏洛蒂小姐,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不、能,绝、不!” 带着微热的斥声呵气,好似一枚枚被风吹来的天鹅绒毛,轻轻打落在菲利克斯脸上。除了母亲和姊妹,这位一直以来都恪守礼节的小绅士,从未和一位异性在如此近的距离里相处过。 以这样的,称得上亲密的姿势。 或许一切又该归咎于年纪尚幼,无论是亲密也好暧昧也罢,都是为时尚早的事儿。此时菲利克斯更不会因某位小姐早已丧失理智的行为,就对她的品性为人作出待有偏见的判断。 相反,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甚至隐隐觉得早在巴黎就结下缘分的夏洛蒂,是位非常率真的小姐。 只是……稍微有些特别——和一般的小淑女不一样的特别。 又或许,这就是所有的青梅竹马们所应有的特质:如果对方的一切移植到别人身上,他们会认为这是超出他们审美和认知的东西。但若是对象再次换回那个熟悉的人,一切都是合理,一点儿都不意外。 只是因为你是你,我便早已将你和他人区别开来。 大概这就是大多数人给予属于陪他一起长大的那个人的,此生特别的优待。 但现在,青梅竹马? 想多啦,这两个人也才第二次见面。鉴于双方的感官并不算……特别好,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命运,早就和对方密不可分。 “……小姐,你真的不能先放开我吗?” 被禁锢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菲利克斯,盯着那双怒视自己的蓝眼睛无奈地劝说道。顿时,从被钳制住的手腕上传来的隐隐加深的力道,让他知道了自己的提议是一种妄想。 “放开?不,路德维希,我怕我一放开你,下一秒你就又不知道消失到哪个国家去了!” 被气炸的夏洛蒂丝毫不为那双黝黑的眼睛里闪烁的示弱所动,她轻笑着回绝了他,甚至将他的名字在每一个音节里都念出了不甘的意味。 “你真的,不能给我们一个‘好好谈话’的机会?” “先生,我们现在就在‘好好谈话’。” 再次听到夏洛蒂几乎不带有任何情感的冷漠回答,菲利克斯长叹一气,决定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你再这样,我要叫詹姆士过来了,夏洛蒂。” “叫吧,叫吧,不论谁来,你都别想逃!” 挣扎着仰起头,拉近距离的男孩子,嘴上不着何时起就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女孩子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听着那双逐渐靠近耳畔的唇瓣轻声细语。 “还记得那只金毛吗,夏洛蒂?它的名字就是詹姆士。” “?!” 骤然僵立的女孩子有些慌乱地看着男孩子。 终于能支起身子的菲利克斯,笑着继续。 “詹姆士很乖很听话,只要我叫一声,它就能立刻到我身边来。” “你……你……” “汪汪——” 眼前女孩子的神情简直太有意思了,男孩子不禁被心中的恶魔引诱,难得地生出想要恶作剧的念头。 他笑着慢声模拟着金毛犬的叫声,看着她眼中的慌乱变为惊恐。 或许现在带着些孩子气的菲利克斯,还不是今后那位成熟的、真正的绅士,这样捉弄一位小姐,只是他为“自救”而急中生智想出的法子。 但那声充满着戏谑的、某种生物的叫声,再一次刺激着夏洛蒂,令她思维丧失深陷魔沼。 而他,也再一次自食其果。 那双忽然抬起向着自己伸出的臂膀,猛地环上了菲利克斯的脖子,裸露的颈部皮肤如此鲜明地向他传递着堪比东方高级丝绸般的细腻触感。 极度害怕的夏洛蒂,将头深深埋在他左耳边的颈旁。急促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神经末梢上,引起令他心神震荡的战栗。 “别、别叫狗来——” 瞳孔微缩的菲利克斯,被夏洛蒂扑了个满怀,随着那不可预知的冲击力,再一次跌进沙发的绸缎里。 “求你——” 像是听到声线颤抖的近乎呜咽的祈求,以及那几滴隐晦的水滴的触感,菲利克斯呆滞在原地。 愧疚如同春日里疯长的野草,瞬间淹没了他饱受冲击的心。 上帝呀,他,吓哭了一个女孩子。 真是……太差劲太失礼了。 菲利克斯抬起手,迟疑地悬在夏洛蒂身上不敢落下。他觉得自己似乎正抱着一朵饱受狂风欺凌的小花,而作恶的风之源头正式自己。 他无声地叹着气,最终选择了记忆里母亲安慰自己时常用的方式。 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在她的肩背上规律地轻拍。 “詹姆士不会来的,夏洛蒂,它被我留在了巴黎。整个门德尔松宅邸,没有养一只狗……” 轻柔的言语配上无声的慰藉,令那具紧张僵硬的身躯慢慢舒缓下来。狂风渐渐停息,花儿最终止住了无措的摇曳。 “真的?” 带着哭腔尾音的小声确认让人怜惜,菲利克斯再一次柔和声线,像夏洛蒂保证。 “以上帝之名——” 然而,房门洞开的声音让两人同时默契地化成石膏塑像。 原本路过看着弟弟房门没关好,顺势过来瞧瞧的芳妮,看到房间里的场景,连手中的谱册滑落都不自知。 她动了动快要失去发声能力的声带,不可置信地盯着沙发上快要不分彼此的两袭层叠的裙摆。 “菲、菲利西……亚?” 原本堆叠的两道人影刷地一下分开。芳妮看到那个眼睛红红的女孩子,似乎还挂着泪痕,羞愤地偏过头紧咬着嘴唇。 她几乎是第一次用如此复杂的眼神,斥责般地投向自己的弟弟。 “范、范妮,我可以解释的!” 慌乱着从沙发上挣扎起身的菲利克斯,在收到姐姐目光后瞬间立直身形,赶紧洗刷着强加给自己的冤屈。 虽然,确实是他欺负了她,但他发誓着真的这是个误会和意外来着…… 姐姐,别多想。 求你。 * 范妮静静盯着室内占得老开的两位小姐——哦不,其中一位只是披着“小姐”的皮囊,感受着周遭的气氛逐渐归于沉寂。 她看着菲利克斯似乎想要解释,耸动下唇后又咽下了话语,似乎考量着什么。 理智渐渐回笼,这位门德尔松家的大姐姐,一下便猜到弟弟此刻不开口,大抵跟这位来做客的小姐有关。 “赛西尔·让勒诺小姐,如果菲莉西亚让你受了委屈,我会亲自好好教训她。现在,你愿意跟我去我的房间,让我好好打扮下你吗?” 温婉的话语平复着夏洛蒂心中的动荡,她瞬间被安抚,思及发生的一切,只关乎两个“孩子”,只要解释清楚,并不会多生事端。 女孩子刚想答应,就听到另一个声音插进了对话。 “等等,‘赛西尔·让勒诺’?你不是‘夏洛蒂·德沃克林吗’?” “就跟你告诉我你是‘路德维希·巴托尔迪’一样,‘菲利克斯·门德尔松’!” 看着意外的弟弟被那位小姐顺畅地还击着,这两个人一定对彼此很熟悉。范妮顿时觉得他们并不需要自己的调解。 “看来……你们两位似乎挺有缘分?” “不,我和他的遇见充满了不幸。” “不,我和她的相识完全是意外。” 语毕,两个人对视一眼后迅速反向撇开脸。 范妮眨眨眼,异口同声往往最能说明问题。她对他们的故事很好奇,但想了解绝不是现在——弟弟逃不掉的,毕竟还有一位比她更为关注菲利克斯一切可爱行为的母亲。 她笑了笑,招招手让夏洛蒂先随她出去。 毕竟,某个幸运儿还穿着女装,要给弟弟留一些面子。 “范妮,夏洛蒂,等等。” 菲利克斯说完,便转身走向窗前的项目书桌。他掀开镶嵌着贝母装饰的盖板,在柜内一个小暗格里拿出一枚小盒子,然后关上。 抽开抽屉,他拿起自己的怀表,从表链上取下一枚白蔷薇的戒指。 “喏,物归原主,我一直都有好好收着它们,等什么时候可以有归还的机会。” 夏洛蒂惊喜地看着那枚离开了自己快一年的白蔷薇,欣然接过把她捧在胸前。 “还有这个。” “我不记得我还遗落过这个?” “金路易,小姐,在您斗篷口袋里的——或者你希望我帮你兑换成塔勒,以表我方才对你的失礼?当然,以最高的兑换率。” “……” 接过盒子的夏洛蒂脑中划闪过一些关键信息,她凑近菲利克斯,眯眼问道:“如此说来,巴黎那次相见,那只金毛本来就是你的?” 轻咳了几声的菲利克斯,睿智地闭上嘴微笑。不说话,不否认。 深呼吸平复心境的夏洛蒂,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笑着从手腕的手链上取下一枚黄铜戒指递还给他。 “还给你!为了这一刻,我曾在巴黎那片富人区找了你一整个冬天——” 夏洛蒂绽放出一抹高傲的标志的假笑,从盒子里摸出一枚金币,塞进菲利克斯接过戒指的手里。 “鉴于你如此绅士地保管我的物品,如此绅士地对待我——先生,这是你应得的属于我的感激。” “我们互不相欠啦!” 女孩子轻快地后退,干脆利落地转身,拉着范妮出了门。 菲利克斯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房门隔绝他的视线,摊开手掌,还带着夏洛蒂温度的黄铜戒指和冰凉的金币静静地躺在手心。 属于他的“荣耀”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抛起那枚金币,看着它翻转坠落,被他紧握在手中。 抽开抽屉,戒指和金币被他放在了怀表边。 收好书桌,菲利克斯站在窗前,静谧的夜色下,似乎掩藏着属于命运的秘密。 “呵,夏洛蒂,互不相欠吗?帐,哪有这么算的呀……” * 范妮的房间。 正在给夏洛蒂重新梳妆的门德尔松家的大姐,听见这位小姐轻声地嘟囔着,有些无法遏制唇角的微笑:这是第一次,她听见有人对她那个优秀的弟弟避如蛇蝎。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是个十足的小绅士,他的一切都行为都合乎礼仪……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后远远地欣赏他就够了!” 第11章 Op.11:躲不掉的缘 酒水总有饮尽的时候,乐章也会在最后一小节画上终止线,门德尔松家的聚会再热闹,也终究到了散场的时候。 夜幕降临时华灯初上,夜色正浓时曲终人散。一切似乎又如往常一样,每个疲惫的人都会在静谧的夜里徜徉于睡梦之中。 对门德尔松的大家长们来说,这次的聚会十分成功。 但对菲利克斯来说,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自今日之后,有会加深很多。 将姐姐范妮友情提供的,由妈妈莉亚挑选出的那套礼裙退换下后,菲利克斯将它打包收好,压在最不可能被他翻找的衣柜底层的抽屉里。 这种经历他绝对不要再尝试第二次了——即使它能取悦到家里最尊贵的那位女性,他再也不会去做这般让自己尴尬的事。 他,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是个小大人了。 所有不符合绅士行为准则的事统统都要杜绝。 才不是因为,被某个女孩子撞见后亡羊补牢的心里呢! 男孩子认真收拾着自己的物品,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菲利克斯一直都喜欢井井有条的、十分有序可循的居住环境,这是和他的生活最适宜的舒适区。 底层的东西不多。毕竟能让他有着羞愤和黑历史经历的、眼不见为净的物品,少之又少。 但他的手却摸到了另一种布料的触感。 是那件来自巴黎的纪念品。 关于他和她初遇种种的那件斗篷。 夏洛蒂,你看,你说我们应当互不相欠,结果我们还是互有亏欠。 除了被遗忘的还未各归其位的斗篷,还有一句我欠你的道歉。 收拾好一切的菲利克斯,终于可以翻身躺进温暖柔软的床上。拉好被子的他,不知为何,脑中回荡着那曲羽管键琴的演奏,眼前又浮现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他将被子蒙过头顶,发现有些东西就像魔咒一样,总是循环往复。 “哼,女孩子……” 忽然坐立起来的菲利克斯,意味不明地嗤了嗤鼻。他捏紧若软舒适的棉质被套的边沿,猛地转头朝向床头柜上的烛台吹熄焰光。 在黑暗中,似乎隐约传来一声负气式侧躺下的响动。 …… 第二天,从未睡眠不好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意外地开启了他最为困顿的一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随风浮起的绒毛,所有感知到的一切都是飘忽的。 尤其煎熬的是,原本温温柔柔的范妮,从未像今天这般坚持过。 菲利克斯实在扛不住姐姐的追问,便将一切随她所愿地全部讲给了她。 上帝都知道,门德尔松家任何一个孩子的“小秘密”,只要被姐姐范妮知道了,那母亲就一定会知道。如果母亲知晓了相关,那八成父亲也就知道了。 菲利克斯的行为相当于昭告天下。 现在全家都知道,关于门德尔松幸运儿先生的年初“巴黎女式红斗篷事件”之后,竟还接着一个奇妙的“有缘千里来重聚”的续写。 只不过菲利克斯要习惯,被家人“耐人寻味的微笑”环绕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关于他的趣事,少到有一件就要被惦记良久。 笑吧,笑吧。 他总不可能回转时间,将一切拨回正轨。 坦白部分经过的菲利克斯,只需要稍微忍受下来自母亲和姐姐那充满着探究意味和诉说欲望的注视——整个故事他保留着部分不愿公开的细节,这让无法听全一个故事的某两位女士十分幽怨。 除此之外,他的世界还算一片宁静。 只要他自己不犯傻,去挑起某两位女士的看戏欲。 * 聚会结束后,这种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菲利克斯九岁的生日。 圣诞节之后,父亲整整忙了一个月。很难想象在冬季的尾声里,竟还能有如此事务繁重的情况。 幸好全家搬到了柏林,菲利克斯的叔父约瑟夫·门德尔松也住在这儿——极大地便利了银行家兄弟俩的业务合作交流。 原本低调着以为可以混过生日的菲利克斯这会儿却失去了他的幸运。上帝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祷告般,脱离了工作纠缠后的亚布拉罕,在他生日的当天,确切地拥有了相当长的闲暇时光。 或许,属于菲利克斯的幸运被分给了劳碌的父亲。 “很抱歉,我的孩子,今年你的生日我没法为你精心准备。你知道的,我前段时间不得不分出我全部的注意力和精力。” 亚布拉罕坐在伏在书桌上,终于签完了最后一叠文件。他将蘸水笔收好,向被叫过来的孩子道歉。 门德尔松家的传统就是珍视孩子们成年前的每一个生日。在这一天里,他们会收到来自全家最诚挚的祝愿、陪伴和礼物。 生日在年头的菲利克斯不巧地撞上了难得一遇的令父母分身乏术的时刻,虽然一切都顺利在当天结束,但他却不会拥有精心准备的惊喜了。 对此,菲利克斯非常体贴地表示理解。 毕竟全家人对他的过分关注还未褪去,能不被特别对待倒也随了他的期待。 “孩子,今天你所有的愿望我和你母亲都会尽力为你实现——包括为你去请那位‘红斗篷’小姐,说到这里,你真的不想要她的地址给她写写信联络联络?” 面露窘迫的菲利克斯十分不解,为何父亲也开始以此来打趣他——就像他十分缺朋友似的。 不过说起来,这位远比同龄人优秀的小先生,童年时期的确没什么固定往来的朋友。 “不了,爸爸,如果真的有缘分,就算柏林再大,我也会再次见到她。” “行吧,那说说今天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菲利克斯看了看窗外,久违的阳光穿透冬日的天空,不再是往常阴郁的天色。 似乎蜗居在家中太久了,今日的他分外想念室外的空气。 “爸爸,我的愿望是,我们全家都一起去外面走走吧——附近的那座公园刚好不远。” “只是这样?” “这样就很好。”菲利克斯笑着说。 * “什么?出去散步?我尊敬的卡洛斯先生,究竟是什么左右了您的决定——在温暖的家里呆着不好吗?” 窝在壁炉前悠哉地喝着热牛奶的夏洛蒂差点儿打翻了杯子。 “别贫嘴,我亲爱的夏洛蒂小姐。你已经多久没有出过家里的大门了?真的不怕自己长霉么?” 卡洛斯戳了戳女儿的头,对夏洛蒂的行为十分无奈。 “这是你母亲的提议,她已经快要换好出行装了——让我们家最尊贵的女士等,你知道后果的吧?更何况,科莱特辛苦了那么久,我们应当满足她的愿望。” 上一刻被夏洛蒂视为珍宝的杯盏,这会儿被她无情地抛弃在小茶几上。她腾身而起,愉快地赞美着这个明智的提议。 然后,飞速地冲向自己的房间,赶紧去换合适的衣着。 玻璃杯里还余了大半的牛奶。 既然夏洛蒂那么听话,为了不让她再被科莱特念叨,卡洛斯决定帮她毁尸灭迹。 哦——这该死的腥味,咖啡呢?他要灌下一大杯! * 尽管嘴上说着不乐意,但真正和父母漫步在公园里,夏洛蒂还是打心里有种欢快的心情。 或许跟阳光有关,或许跟空旷的视野有关,或许跟家中完全不同的空气有关,她的身心着实要比在家里更为舒服。 尽管吸进的空气还有些泠冽,公园里也就松柏和一些别的常青树还保有着绿色,其余的落叶乔木的枝条上最多也就点缀着些灰褐色的芽苞,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春还没有来,一切都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等大地真正回暖,这座建在新漫步大街上的公园一定更加迷人。 夏洛蒂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小提琴旋律,惊愕片刻之后,她反倒觉得分外切合此刻的心情。 仿佛给自己的肩上架起了一架并不存在的小提琴。以空气作琴,以想象引弄弓弦,闭眼拉着琴的她欢快地在父母身前转着圈。 富有节奏的重复旋律乐句,是层层堆叠而起的生命的欢歌。指尖摩挲着琴弦,抑扬顿挫的运弓,快板的协奏曲,美好得可以放空一切。 维瓦尔第的《四季》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开篇的第一乐章,仅仅用那些简单重复的明快旋律,轻而易举地就能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你的女儿这是在干嘛呢,像是一只扑棱的小蝴蝶?” “扑棱?亲爱的,我从不知道你也还会用这么‘生动’的词。” 一直牵着妻子的手慢慢陪爱人散着步的卡洛斯,被科莱特可爱的形容逗笑了。 他婉转着流光的眼睛注视着前面快乐的小萝莉,在观察一阵她指尖的变动后,回答自己的夫人:“维瓦尔第,四季,春,第一乐章。是首很动听的乐曲——等一会儿回去,我就拉给你听?” “真是神奇,小鬼头什么时候又多学会了一门乐器?” “柯莱特,你要知道,夏洛蒂可是非常觊觎我的职位呢——乐团指挥,不说要会多少乐器,但至少要对每一样乐器都足够了解。” “乐团指挥?她是个女孩子,这是天方夜谭!” “柯莱特,你也把天方夜谭的事做得非常好——既然她这么小就找到了自己的梦想,我倒是希望她可以一直这样饱有热情地坚持下去。她一直都是个成熟的孩子,我们只要这样看着她长大就好。” 柯莱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说到底,她只是担心她受到世俗的冷眼伤害而已。 但前方出现的一家人缺让她瞬间停下了所有的想法,她轻咳一声,叫停了女儿。 夏洛蒂被母亲有些严肃的呼唤弄得一头雾水,等她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时,那一头令她几乎不可能遗忘的浓密黑卷发使得她的右眼皮开始狂跳。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柏林这么小的么,躲一个人都躲不掉? 拐过这条小道的弯,眼尖的范妮一眼就抓住了重点。她有些雀跃地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给他指了个方向。 “看,菲利克斯,那似乎是‘红斗篷’小姐呢。” 顺着姐姐的指尖和打趣的话音,见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小姐的身形,菲利克斯有些头疼。 感情属于他的生日惊喜,上帝早就安排好了在这等他? 我随着你的意愿,藏了自己一整个冬天。 可是柏林太小啦。 又见面了,夏洛蒂小姐。 第12章 Op.12:幸运或不幸 在新漫步大街上这座并不特别的公园里,转角碰面的两家人一时间竟忘了向对方作出合乎仪礼的问候。 尤其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一家,在短暂地错愕片刻后,骤然将目光全部聚焦在了那位有着让女孩子都羡慕的细密黑色小卷发的小绅士身上。 当看到男孩子挣扎着像是最终无奈妥协了一般转正视线,整个人明明气态平静却又带着复杂的神色,看向与他相对的女孩子时,柯莱特与卡洛斯碰了个眼神,也默契地没有开口,将所有的主动权交给了他们的女儿。 果然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女孩子脸上还停留的惊诧与困惑昭示着她和这位小绅士一定有过交际。 非同一般的,交际。 “你好,夏洛蒂……你也,出来散步吗?” 最先打破沉寂氛围的,还是菲利克斯。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开口,事情的走向一定又会不可控。 原本极为简单的一句问话,竟在男孩子异于平常的延音与停顿下,转折出些许小心翼翼靠近的意韵。 “你好,菲利克斯……毕竟在冬日还能碰上这样的好天气,实属难得不是吗?” 似乎又被照顾了的夏洛蒂顿时有些泄气。这个人总是这样,轻易地就能动摇她的决心。 明明想要终止探寻搜索、主动接触关于男孩子一切,又因他一句带着试探的问候,不忍给他坚决的回绝。女孩子顺势而为,相似的断句里,话音却柔软了好几分。 这样哆哆嗦嗦、拖泥带水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我的孩子! 静静关注着这一切的两对父母,此刻默契地在心中闪现出同一种观点。 从未在自己儿子女儿身上见到的可爱特质,深深地勾起了他们的好奇。 原本逐渐松快的气氛,似乎在这一来回的对话后,又有了降温的趋势。夏洛蒂和菲利克斯注视着彼此,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都静默地站着。 在场的两位母亲压下扶额的冲动,心里却又欢快地翻出小本本,将自己孩子难得的不知所措与小小的失礼记得清清楚楚。 “菲利克斯,我想你应该还要给德沃克林先生和夫人献上问候?” “夏洛蒂,我想你不会忘记要给门德尔松先生和他的家人打个招呼?” 两家点满了社交技能的高贵女士柔声地给自己的孩子提出建议。看着他们惊醒此刻还有他人在场,连忙行礼问候,慌乱地维持自己恪守礼节的样子,同为人母的两位默契对视一眼,深藏功与名。 …… 大人们不着痕迹地接过谈话的主场。剩下四只小豆丁加一位豆蔻少女,在冷寂的公园里静静地大眼瞪小眼。 范妮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瑞贝卡和保罗在姐姐和哥哥身后乖巧地当着布景板。 门德尔松家的长姐开始引导着小孩子们的交际话题。 “塞西尔·让勒诺小姐,能和你在散步中遇见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请以‘夏洛蒂’称呼我吧。如果可以,我能否也叫你‘范妮’。” 夏洛蒂十分喜欢这个温柔得像云一样的小姐姐。在得到对方的允许后,这些原本才在聚会上见过一次的孩子们,干脆都交换了名字。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这座公园散步呢,夏洛蒂?我记得柏林有比它更漂亮的地方。” “距离有时候会帮你做选择,范妮。因为我家就在它旁边。” 默默做着姐姐的支撑,静静听着她们对话的菲利克斯,在听到某个词语隐含的信息后,不再维持惜字如金。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范妮。夏洛蒂,你是说你住在附近——新漫步大街?” “是的,就挨着这座公园——从这个入口出去就是我家了。” 夏洛蒂甚至抬手指了个方向。 “新漫步大街7号……” “什么?” 菲利克斯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夏洛蒂听不太清,微皱着眉头上前一步细听。 “新漫步大街7号,”菲利克斯深吸一口气,最后有些认命地说,“这是我家的住址……夏洛蒂,我们两家,似乎就只隔了这座公园!” “你……你说什么?” 原本并未在意菲利克斯话语的夏洛蒂,在听清他最后一句时如遭雷劈。她祈求着看向范妮,希望她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然而小姐姐肯定的点头粉碎了夏洛蒂不切实际的逃避想法。 上帝呀,如果我没理解错——把这座公园移除掉,四舍五入我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算得上比邻而居? 和这个人住这么近,我还怎么实现“远远看着他就好”的方针——毕竟一和他有关,我就要面临不幸! 妈妈,打个商量,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咱们,搬个家行不? 夏洛蒂的心中顿时思绪万千,柯莱特此刻却转过身,拉过夏洛蒂给她的心补上最后一刀。 “气温还是有些不尽人意,这里并不是个聊天的好场合……不如门德尔松先生和夫人带着孩子们一起来我家喝杯茶吧——我想,他们可以歇歇脚,夏洛蒂会招待好她的新朋友的,而我们还能继续此刻愉快的谈话?” 等等,妈妈,我们才出来一刻钟不到—— 你不是说要让我在外面待够分针至少跑完两三圈表盘的吗? 我不累,我真的不需要歇歇脚! 然而门德尔松夫妇的一句“荣欣至极”,将内心刚被科莱特补完刀、饱受打击的夏洛蒂,唯一的希望粉碎成冬日里的尘埃。 * 夏洛蒂无法想象自己究竟是怎样带着笑容,将四只门德尔松引进她最宝贵的音乐室的。毕竟大人们占据了琴房旁边会客厅,他们的话题可不是孩子们可以参与的。 女仆将茶点摆在长桌上。盘子里精巧的法式小点心瞬间就吸引了瑞贝卡和保罗的注意,在得到允许后,这一对姐弟表现出的热情足以不辜负这些甜点。 带着柠檬清新口味的奶油蛋糕卷,治愈着在寒风中萧瑟的心。配上科莱特特制的花果茶,舌尖仿佛像品尝着春天一样美妙。 花型巧克力饼干搭上橙味酥饼和杏仁瓦片酥,干香酥脆在唇齿间轻快地舞蹈,吃再多都不会腻——配上茶水,可以消磨一整个下午的时光。 考虑到瑞贝卡和保罗的年纪,夏洛蒂特意为他们拿来了几本画册。这是父亲的一位朋友的作品,算是动植物图谱。 里面的绘图细腻精致,手写的批注字迹工整优雅,绝不是德国随处可见到泛滥成灾的印刷哥特体——这种字体真的会影响良好的阅读体验。 总之,很适合对自然界好奇的六岁孩童。 范妮倒是在和夏洛蒂进行着女孩子的聊天。菲利克斯则是被驱逐在外——不过他有被允许翻阅音乐室里的所有书籍曲谱,以及演奏任意的乐器解闷。 第一次被“这般优待”的菲利克斯,顶着范妮看戏似的眼神最终识趣地去享受独处的时光。 他似乎被宠爱自己的姐姐抛弃了呀——那个凑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与其交谈着音乐话题的蓝眼小姑娘,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多余。 明明,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讨论音乐的。 明明,刚好我也很喜欢巴赫的曲子来着。 明明,姐姐是我的,你也是我最先发现的。 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的菲利克斯,第一次生出了些许小小的嫉妒。 他不知道自己嫉妒的是范妮,还是嫉妒夏洛蒂,或者嫉妒女生那种会将异性排除在外的亲密友谊。 你们才见两面,关系就可以这么好么? 女孩子的友谊,来得真奇怪。 在偌大的音乐室踱步的菲利克斯最终还是选择在钢琴前坐下。钢琴上放着一尊小笔台,里面插着一支长杆笔,旁边是一小瓶墨水。 笔台下面压着几张曲谱纸。他抽出来阅读,字迹很新鲜,应该才写完没多久。 像是一首很简单的钢琴小品,只有十几个小节,认真书写的音符透露着曲作者真挚的心。 作曲的规则似乎有些违背菲利克斯的认知,但旋律却意外地鲜活有趣。 是夏洛蒂的曲子。 尽管还没有正式地学过作曲,但菲利克斯一眼就看穿这些音符的本质。 似乎更像是一种即兴的灵感记录。 刚要在黑白键上试弹的菲利克斯停住了手,把谱纸放回原处。 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方面演奏别人的作品,这是不合礼仪的。 刚想离开,男孩的脑中浮现出那晚他听到的羽管键琴的曲调。 陷入回忆的菲利克斯,闭上眼,又坐了回去。 走不掉了。 手指攀附上琴键,温柔的钢琴声如水一般扩散开来。 层层叠叠的乐音,经过那些黑白色,从演奏者的指尖流泻而出。大抵因为这是一架极为优秀的法国钢琴,清亮的音色如同一连串银铃的晃荡,温柔到了极致。 触键细腻而柔软,却又毫不过分。简单却悠扬的旋律令人心动,仿佛置身于和煦的春风里,享受着午后温暖阳光。 起伏间是连绵不断的风,是潺潺奔流的小溪,是细转慢换的星辰。 是一朵花开的,温柔的声音。 “夏洛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菲利克斯这样弹奏巴赫。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他是怎么想到要还能这般温柔地演奏的?难道在生日的当天,还会有不一样的灵感光临么?” 听完弟弟的演奏,沉醉在C大调前奏曲里的范妮不由得惊叹。 夏洛蒂只能用随口应和来压制自己的错愕和震惊。 这是她在那架羽管键琴上弹奏过的风格,虽然然被大键琴独特的音色和发声遮掩,却没有逃过菲利克斯耳朵的风格。 被他指出不合要求的风格。 但你却在钢琴上这样弹了,口是心非的家伙。 夏洛蒂心里突然有些雀跃和欢喜,但在某个词的冲击下,这种心情一闪而过。 “生日?” “是的,夏洛蒂。今天是菲利克斯九岁的生日,真的非常幸运呢。” 范妮扑扇着漂亮的睫羽,微笑地看着这一双被上天安排着见面的小可爱。 第13章 Op.13:一起同个窗 随着手指的停歇收起,琴键回弹回原处,键盘平整得如新如初。 由榔捶敲击而产生的琴弦震动,也慢慢归咎于平静,温柔的发声消散开来,只余下琴音在空气中慢慢发酵。 缓缓睁开眼的男孩子,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再一次陷入沉默的自我世界里。 这样清亮明朗的音色,真不愧是极其适合做为室内乐的演奏器乐的法国钢琴。 这是亲身试弹过这架钢琴后,菲利克斯得出的真实感受。 和更偏向于音乐会、偌大剧场的德式琴不一样,法式琴的音色要柔美得多。甚至连键盘的触感都很不一样,这台琴的回馈十分敏锐,强弱的效果并不需要费力地去敲击…… 菲利克斯任由思绪蔓延开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真正想要思考的东西,根本就不是这些。 很难说清演奏时的那种神奇的心理状态,菲利克斯发誓,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将巴赫的这首前奏曲演绎成这个样子。 原本只是想按照母亲利亚教给他的那样,如实地按照曲子最真实的样子重现出来。但那抹在羽管键琴上沉浸演奏的身影,第一时间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只是想着体验一番那首在羽管键琴上不太一样的C大调的菲利克斯,未曾想钢琴却将他记忆里的温柔放大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强与弱的对比更加富有变化与层次,越发地悦耳动听——这让这首曲子变成一首真挚的,由心而生的吟诵之歌。 菲利克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知道自己的心,即是还在挣扎着坚持乐曲应当遵循作曲家的本意,但身体早已诚实地叛变给了这一瞬间的灵感。 音乐是由心而发的东西,它永远不会骗人。 菲利克斯终于意识到,他其实早就矛盾地认同了某人的观点,并为之沉迷。 * 能听到这样一首曲子,着实是不虚此行。 范妮认为整个下午的时光都会因这段乐音而变得更加完美。她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起头给她可爱的弟弟献上由衷的赞美。 从恍惚中回神的菲利克斯,在看到沙发那一片手掌的离合时,竟难得地有些害羞。 他有些腼腆地笑着,直到范妮过来和他交换了位置——她要去亲自实验一下方才令她沉醉的演奏手法。 所以,女孩子的私话领地就此解除限制,菲利克斯终于能去沙发那坐着了。 嗯,和夏洛蒂坐在一起。 和范妮在时的亲密氛围完全不一样。菲利克斯端起那杯花果茶,不着痕迹地坐着了靠近扶手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和夏洛蒂保持着绅士的距离。 绅士到,他和她之间,可以坐下一只穿着厚重冬衣的、胖胖的巴赫先生。 悦耳的钢琴声再一次响起,它将所有的尴尬与别扭无形中冲散,让有些紧张的心慢慢松弛舒展,最终得以自由徜徉。 等到菲利克斯终于有勇气挪动那么一小寸距离,想要开口和夏洛蒂说话时,对方倒是干脆地起身,利落的背影径直朝向那几面巨大的落地藏书柜。 像是被人偷袭着拉开衣衫,往背后的颈脖那塞进一捧雪,透心的凉意让男孩子瞬间化作一尊漂亮的冰雕。 我似乎被讨厌了……她还在生我的气…… 从夏洛蒂突兀的行为里解读到这一信息的菲利克斯,顿时有些自暴自弃地萎靡了。 他又默默地挪回了那一小寸距离,捧着那杯茶水,沉默地看着倒影在杯子里的自己。 “喏——” 眼前出现了一本有了些年头的牛皮小本,暖棕色的封面衬得女孩子那只手更加白晰。 不解其意的菲利克斯抬起头,他看着微笑着递东西给他的夏洛蒂,脸上满是不知所措的惊愕。 “?” “我有那么可怕吗,菲利克斯?看好了,这只是个本子而已,不是什么奇怪的、危险的东西——给你的!” 听完女孩子颇有些无奈地解释后,男孩子有些慌乱地将茶杯放到茶几上,小心翼翼地用说双手接过小本子。 夏洛蒂顺势就坐在了他身边。 菲利克斯耳尖有些发热,他有些高兴,却又为这骤然变动的距离而难为情。 “……这是什么?” 最终菲利克斯只是犹豫着轻声问道,连她的名字都没敢喊。 “给你的生日礼物——相信我,我绝没有特意为你准备,只是刚刚范妮随口跟我提起过——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夏洛蒂一脸你别多想的认真样,轻快地将某些行为和自己撇得干净。 “鉴于你刚刚那首曲子弹得不错,加上过生日的小孩子理当被优待,我就把它给你咯——至于它是什么,你翻开看不就知道了?我允许你当面拆礼物,菲利克斯。” 听着身边女孩子轻快的说话,菲利克斯嘴角上扬的弧度渐渐加深。他将小本子爱惜地轻放在腿上,慢慢地打开了它。 清秀明朗的手写字母印入眼帘,如果以他的审美来看,这些字只能算得上工整好辨认,完全没有书法的味道。 有些生涩地辨认着那些词汇,菲利克斯试探着问道:“似乎是音乐笔记?目前看到的这篇是写巴赫的……可是,夏洛蒂,为什么它是法语?” “法语怎么了?” “我可以说,但识读有些困难……毕竟我回柏林已经一年了,期间很少用它。” 看着男孩子有一些吃力地阅读文字,不知为何夏洛蒂竟油然而生出丝丝愉悦的快意。 她扬了扬眉,几乎不带诚意地致歉:“哎呀,那还真是抱歉,菲利克斯,毕竟那是我三年前就开始记录的心得体会——那会我只会法语呢。” 菲利克斯合上本子,偷偷瞥一眼夏洛蒂后微微应了声。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她话语间的幸灾乐祸。 某位小姐真该好好藏一藏她大裙子都遮不住的上扬的小尾巴。 “那还真是没办法呢,夏洛蒂……幸好你送的人是我……给你个建议:亲爱的小姐,你该练字啦。” “你就是嫌弃它是用法语写成的对不对?三年前我才四岁啊——你把它还给我我自己收藏好了!” 女孩子愤愤不平的样子终于让男孩子心情明亮了许多。菲利克斯抱住属于他的生日礼物,用极其变准的绅士微笑逗弄着那只炸毛的小猫。 “啊,夏洛蒂小姐,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既然已经是你送出去的礼物,那便断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谢谢你,夏洛蒂,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虽然它是用不那么友好的法语写成的,但它关乎你真挚有趣的音乐内心世界,而我对此刚好十分有兴趣。 嗯,我收回那句关于字迹不优雅、不具有书法美感的话。既然是你亲手写的,那这些圆滚滚的字母,我就姑且称之为“可爱的字迹”吧。 …… 吃着小饼干翻着画册的瑞贝卡和保罗,向那一对又开始破坏安静氛围的人扫了一眼,姐弟俩默契地不发一语,继续专注于他们的饼干和书籍。 范妮听着身后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对弟弟别扭可爱的行为非常满意。心念一动,指下的钢琴声便越发欢快了。 真是个美好的下午呀。 * 琴房旁边的茶室里,属于大人们的谈话进行得异样顺畅美好。 亚布拉罕和科莱特交换着金融商业信息,卡洛斯和利亚愉快地谈论着音乐。和理念一致的人一起聊天品茶,是人生中一种莫大的快乐。 慢慢地,双方的话题转入到了孩子们的身上,言语间顿时少了公式的客套,更为真切亲近。 “说起来,我很担心夏洛蒂的教育问题。开春之后,她就该接受正规的教学了。亚布拉罕、利亚,你们有什么推荐的学校或者是家庭教师吗?” 柯莱特满满都是忧心。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还在斟酌——你知道我们的身份,这似乎让菲利克斯在学校受了些委屈……刚好我今年不太忙,我想亲自操手孩子们的教育。 你们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因此柏林的一些私人学校都是可行的。如果需要家庭教师,稍后我让利亚列好名单给你们送过来。” 亚布拉罕给出了相关建议。 优美动听的钢琴声从隔壁飘过来,尽管声音很轻,丝毫不妨碍它的迷人。 属于他们的谈话被中止了一首曲子的时间。 “这应该是菲利克斯小先生的演奏吧,能做这么细微的处理,他的音乐天赋很高。” 卡洛斯的称赞简短却诚挚。 “是的,我和亚布拉罕都很支持孩子们学习音乐。我们早都安排好他们在家文化教育相关的一切了,却迟迟还未定好音乐教育的人选……这真的让我们很头痛。” 利亚的神色间满是无奈。 卡洛斯和柯莱特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属于恩爱夫妻间的相知令他们默契地想到了一块儿。 “利亚,亚布拉罕,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先接管孩子们的音乐教育——离我就任皇家宗教乐团的副乐长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作曲知识、钢琴或者是其他器乐的教学我都可以胜任…… 可以的话,我想让夏洛蒂和你们的孩子一起接受学业教育——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只是很少和同龄人玩到一起。但我觉得,她和菲利克斯范妮在一起时,是非常开心的。 当然,如果过于冒昧的话,就请原谅我的唐突。音乐界我比较熟悉,或许我可以给出一些人选的建议……” “不,卡洛斯,夏洛蒂非常可爱——我是说,如果你和柯莱特愿意的话,我们十分欢迎菲利克斯能有同龄的玩伴一起完成学业。” * 愉快的时光总是令人不觉时间的流逝,下午茶终有不在续杯的时候,门德尔松们各带着收获回到了自家宅邸。 敲门声响起,菲利克斯应了声“请进”,却丝毫没有分出自己的眼睛。 桌上摊开放着那本笔记,他正在纸张上记录自己的阅读进度。 拜他良好的记忆力,慢慢阅读回想的菲利克斯还是可以看懂大致的意思。 “你果然在看你的‘生日礼物’呢。” “有什么事吗,范妮?” “没有什么事,临睡前想问问你,需要我帮你看看笔记,顺带帮你翻译成德语吗?” “不,范妮,我认为,这是属于我的礼物,自然是该我亲自解读?” “哎呀,菲利克斯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了,明明以前最喜欢和我分享东西了——夏洛蒂的音乐世界是不是很有趣?我也很想知道呢……” “……你该去休息了。” “好的,我马上就走,不打搅我们最天才的菲利克斯。你也别太晚,早些睡。” “等等,范妮——” 以为弟弟心有愧疚回心转意了,范妮轻快地转身朝他眨着眼睛。 “嗯……范妮,能把你的法语词典借我一段时间吗?” 弟弟那扭捏的样子让范妮一口气梗在心里,她最终戳了戳菲利克斯额头,叹着气答应他:“当然可以……我明天给你?” “不,现在我就陪你回房间!” “……” * “什么,去读书?不,爸爸你说的是‘家庭教育’——私人家教?” 夏洛蒂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长大了,该接受正式教育了。开春以后,你就去门德尔松家乖乖上课吧。” 爸爸,你相信吗?我是个成年人了,不需要再从头接受小孩子的教育了。 穿越都不能逃开学习的么? 难道我不能只学音乐吗? 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的夏洛蒂陷入沉思——她就知道,碰上那个菲利克斯准没好事! 混蛋,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还要送他生日礼物了,把她的笔记还回来啊! …… 呵呵,和菲利克斯开始家族授课,重温校园时光? 又一次右眼皮狂跳、嘴角狂抽的夏洛蒂表示: 我有一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4章 Op.14:青梅与竹马 菲利克斯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对他来说,近来最有意思的游戏莫过于一点一点解读笔记上的内容。像是男孩子们最喜欢的寻宝游戏一样,这样慢慢去探索一个他感兴趣的人的音乐世界,小音乐家先生找到了他的快乐之源。 阖上笔记本的封面,收好范妮的法语词典,今天的解读可以画上句号。 久坐的菲利克斯临窗伸了个懒腰。 或许真的是他过于吹毛求疵了——在他匆匆扫视笔记本后半部分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夏洛蒂书写时的字体发生了变化。 她并不是没有好好练字。 一番对比之后,他竟然再看到前面的字体时,又多了几分愉悦的心情。 这份礼物着实令人喜欢。 充满着时光,充满着一些奇特的想法,记载的演奏小技巧更是有着独特的魅力。 最能吸引菲利克斯的,就是它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颗真挚的音乐之心。 房门被敲响。 菲利克斯立即收回了此刻的放松,重新变成他小绅士的模样。 他应了门,允许对方进来。 “你还在忙着解读礼物吗,菲利克斯?” “没有了,我正准备下楼去。” 范妮看见弟弟桌上的两本册子,每一次都让她觉得有趣。 她问,但菲利克斯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那正好呢,菲利克斯,爸爸与你有事情说。” “嗯,知道了。但是……范妮,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来叫我呢?瑞贝卡和保罗呢?” “大概是因为我和你最亲近了?哈哈,他们呀,现在在一旁伤心呢——鉴于他们比你早些听到爸爸的决定。” 范妮抱着弟弟,亲昵地揉弄着他的小黑卷发。在得到菲利克斯到抗议后,笑着给他整理好,推着困惑的男孩子出门去。 “走吧,菲利克斯,别让父亲等太久啦。” …… 书房里父与子的谈话从询问孩子最近的心情和感兴趣的事情开始。 门德尔松们有一个良好的品质,那就是从不会对家人说谎。菲利克斯丝毫未做隐瞒。他们的谈话打开得和谐而自然,慢慢话题转移到了学业上。 菲利克斯想起前段时间,因为一句歧视的话就不乐意再去学校,确实太过于任性了。 这里他要感谢夏洛蒂——那天在挂满画像的回廊里她开导自己的那些话,早已将这个心结打开。 如果还因此让父亲担忧的话,那就是他的过错了。 “我和你母亲已经决定给你退学了,菲利克斯,信函已经寄到,今天我收到了他们同意的回信。” 刚要跟父亲说明情况的菲利克斯,深深为父亲公布的决定感到诧异。他知道亚伯拉罕的话还未说完,就先压下了解释的话。 “我很抱歉,菲利克斯……让你在学校受了些委屈……目前的局势让我和你妈妈十分担忧你们的成长。所以开春之后,就在家里学习吧——当然,你们都是。” 父亲早就给他深爱的孩子们做好了决定。亚伯拉罕实在不忍心让孩子们被动地去承受这样的伤害。尽管他们早已改变了信仰,但躲在暗处的口舌之箭依旧充满锋芒。 他只希望,在孩子们成长到足够坚强前,将所有阴暗的东西都为他们挡在家门之外。 “我接受您的决定。我很好,所以请不要说抱歉……爸爸,谢谢你。” 解释没有必要了,父亲眼中的沉着和歉意早已明示一切。菲利克斯笑着向他表示接受,小小地补上一份体贴。 “另外,塞西尔·让勒诺——啊,你们都愿意叫她夏洛蒂的那位小姐也会和你们一起上课。他的父亲卡洛斯·德沃克林先生负担起了你们的音乐教学,他也会开始教你作曲。” “!” 这样戏剧性的转折令菲利克斯猛地将头抬起,父亲眼中柔和的笑意告诉他这不是一个玩笑。 他的心瞬间就飞扬了起来——不知是因可以正式开始学作曲而雀跃,还是因为这条漫长的路途,有了一位同龄的朋友能够结伴同行。 声带似乎停止了运作,他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都湮没在喉咙里。 “对了,菲利克斯,虽然上次你要求生日礼物只是陪你去散步,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补偿你——一只小狗怎么样? 我有一位朋友家中新添了几只新犬,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会儿就可以把它接回来。” 父亲的话音似乎将菲利克斯带到了遥远的巴黎。他眼前又浮现了那只枣红色小鸡崽,趴在栅栏上瑟瑟发抖的模样。 深陷回忆的他,不由得轻笑出声。这在亚布拉罕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明亮。 “菲利克斯?” “抱歉,爸爸,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我是说不用了,爸爸,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养狗了——如果可以的话,请把这份礼物干脆换成‘门德尔松家绝会有狗出现’就好。” 男孩子对着困惑不已的父亲露出了神秘却灿烂的微笑,如同春日的暖阳。 * 阴郁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尽管早春的气温颇有些凉意,但在逐渐恢复曾经光热的太阳照耀下,萌出的新绿和含苞的花蕾,悄然点缀着人们逐渐明朗的心。 而夏洛蒂有些开心不起来。 春天的到来意味着她又要重温一遍曾经的求学经历。但这是十九世纪,没有所谓的科学教育法,天知道贵族正式的家庭教育里要学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二次来到门德尔松宅邸的夏洛蒂掩住了自己那无声的叹息,任命般地跟着仆从走进属于孩子们的单独学习室里。 走进室内,她发现菲利克斯早已就坐在他的座位上。 三张长桌层回自行摆开,缺失的那一边是类似黑板模样的东西。 而菲利克斯就坐在教学台的正对面,属于好学生的最好的位置。 夏洛蒂向他问安后准备随意挑一边坐下。 “嗯,夏洛蒂,这边是瑞贝卡和保罗的位置,那边属于范妮,因为我们的教学层次是不一样的……” “然后?” “瑞贝卡和保罗偏向启蒙,而范妮学的东西早已超前……这里,只有我们同龄?” “所以你明说‘你的位置在我旁边’不就好了吗?” 在男孩子身边坐下的女孩子,十分不理解这种拐弯抹角的思维。 “那下次,我试着不那么委婉?” “那还真是谢谢你啦。” 对话中止,夏洛蒂开始摆弄桌上的学习用具。 她惊奇地发现,无论是蘸水笔的笔尖还是书写用的墨水,都是她惯用的法国货——J.Herbin,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手稿,也是用的这家墨水。 给细致入微的门德尔松家点赞。 侍弄好纸笔,夏洛蒂打量了一番她的新同桌。这位安静的菲利克斯小先生看起来有一些疲倦,她随口一问,没想到倒是得到了他略带羞涩的回答: 昨晚看她的笔记看入迷,不小心就忘记时间。 而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小只小豆丁开始就着笔记里提及的音乐心得展开了你来我往的讨论。 夏洛蒂发现,这个人一说起音乐来,眉宇间的倦色就一扫而光。他的眼睛似乎会发亮,就像北极星一样。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是真的非常热爱音乐啊。 怪不得,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他,最终却选择了坚定地走那条音乐家之路。 夏洛蒂突然对他十分好奇:“菲利克斯,为什么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呢?” 怔愣片刻的菲利克斯也回问了她:“夏洛蒂,为什么不是塞西尔呢?” * 为什么不是塞西尔呢? 这个提问让夏洛蒂陷入了回忆。 如果此生算是重活一次,或许接受这个名字的一切才是对的。 但人怎么可以忘记自身的来处?那样一定会迷失自己的归途。 “这个名字太老气横秋了,我才不要。” 毕竟“塞西尔”在现代的法国,是相当于“建国”“春花”这样名字的存在,充满着年代感。 “老气?这明明是个很流行很优雅的女名呀……不过我或许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更喜欢别人叫我菲利克斯,而不是雅各布或者路德维西。” 夏洛蒂复杂地看了眼自我解释的菲利克斯,觉得他一定误会了什么,但却没有说破。 为什么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 菲利克斯从头给夏洛蒂讲述了他姓氏的由来。 祖父摩西·门德尔松的原名是“摩西·本·门德尔·德绍”,在德语中名字里的“德绍”代表着他的出生地或指示他来自哪里。 后来他的祖父成名,便将姓氏变更成了“门德尔松”。 期间,菲利克斯给夏洛蒂讲了个祖父的爱情故事,让她听得入了迷。 “我的爷爷摩西·门德尔松长并不英俊,甚至除了个子不高之外,他还有些驼背。 一次他去汉堡拜访一位有着名叫弗鲁姆叶的女儿的商人。女孩非常美丽,爷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但他遭到了拒绝,因为相貌。 临近离开,爷爷鼓起勇气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和她谈一谈。她接受了爷爷的请求,却没有正眼看他。爷爷有些难过,最后试探着问道:‘你相信婚姻是上天注定的吗?’ ‘相信,你呢?’姑娘仍旧只盯着地板。 ‘我也相信,’他说,‘在天堂里,每个男孩出生时上帝都会宣布他未来的妻子。我出生时,上帝也为我指定了未来的新娘,但他告诉我,我的妻子会是一个驼背。’ ‘上帝,一个女人驼背将会是极大的不幸。求求您,把驼背给我,让她变漂亮吧。’ 爷爷说完这段话,弗鲁姆叶就抬起头,她为他所吸引,最终成为了一对伉俪。” “其实我不觉得你奶奶会因为一句好听的话就下嫁给你爷爷,一定是你爷爷身上有可贵的东西打动了她。 ‘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将人一分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上寻找着另一半。’” 夏洛蒂顿了顿,刚要继续,就听见了菲利克斯说出了未完的下句。 “‘爱情,就是我们渴求着失去的另一半自己。’这是柏拉图《对话录》里著名的假说。” “对,可是菲利克斯,你怎么……” 男孩子笑到:“我的爷爷是个哲学家,正巧,柏拉图就呆在我家的书柜里。” 菲利克斯接着给他讲巴托尔迪的由来,这和她的母亲利亚有关。 利亚是丹尼尔·伊其格的孙女,这位腓特烈大帝时期最著名的金融家,给了她一座名为“巴托尔迪”的私人庄园。 后来全家宗教信仰转变,门德尔松这个绝不可能是基督徒的姓氏让亚布拉罕犯了难。他最后决定用利亚最喜欢的那座庄园名字作为新的姓氏,出于某些原因,他也保留了原本的姓氏。 由此,菲利克斯真正的姓,应该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 ...... 有了类似入学第一天,大家都会向他人介绍自己的经历,磕磕绊绊终于从巴黎到柏林最终变为同桌的两个人,像是真的放下了所有的戒备,正式给予对方走进自己世界的资格。 “你好,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我是夏洛蒂。” “你好,夏洛蒂·德沃克林-让勒诺,我是菲利克斯。” 刚要进门的范妮,见证了男孩女孩极为正式的建交仪式。 她为菲利克斯高兴,却又隐隐有些羡慕——青梅竹马呀,那可是非常珍贵的、令人甜蜜的情谊呢。 第15章 Op.15:是她太天真 和门德尔松们一起学习的日子,并没有夏洛蒂想象得那么可怕。 她本以为会被要求学习很多奇奇怪怪的科目知识,每天都会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但事实是她竟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历史课可以当作故事课,只不过听的都是欧洲国家之间的爱恨情仇; 科学课里的知识目前虽然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成年人来说有些浅显,但看着小门德尔松们好奇的大眼睛也是一件乐事; 数学课的内容简直简单到可以让夏洛蒂幸福地流出眼泪来,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此生是否无意间单方面开启了对数学的好感; 哲学课虽然令人昏沉,但和思想家们交锋的众多来回,好歹可以锻炼意志力; 绘画课完全可以当做休闲时光,这是件非常舒适享受的事,反正还有最小的保罗可以给她垫底; 音乐课不须提,这是她最喜欢的那部分——顺带一说,重温古典作曲法的她难得有了耐心,平静地去解析繁琐的赋格曲,并和菲利克斯一起将对位法变成某种快乐的游戏。 听着父亲卡洛斯红酒一般迷人的声线讲述作曲技法,被路德维希·伯杰——这位师从穆齐奥·克莱门蒂的优秀钢琴家指导钢琴演奏,虽然还有其他的课业来分散如此幸福的时光,但这样的日子对上辈子指挥系出身、辅修了部分作曲理论的夏洛蒂来说,一切都完美到不可挑剔。 除了德语课。 哦,还要加上那一门让她咬牙切齿的古代语言。 看着纸张上被批改和纠正的语法和拼写,全班最糟糕的德语写作就是这一份了。夏洛蒂十分头痛,甚至羞耻到心肝脾肾哪哪都疼的地步。 连六岁的保罗都比她出的错少!甚至她有理由怀疑:自从教了她后,亚布拉罕便沉默地退出了孩子们的语言教学,只负担他们的数学课——他迅速地说服一位学者给孩子们教授德文。 斯滕泽尔,这位来自柏林大学的历史学家,原本只教他们历史。但在接受语言教学的任务后,每次批阅夏洛蒂的作业……都是“双倍的快乐”。 “要加油呀,夏洛蒂小姐。” 和蔼的教授敲了敲铺着作业纸的桌子,十分好脾气地鼓励着他的学生。或许因为他是研究历史的缘故,他的耐心和脾性真的好到令人良心不安。 夏洛蒂就是这样。 结束一天的学业后,她了无生趣地趴在桌上欲哭无泪。 德语,一定和她八字不合。 ——绝对是世仇! * “夏洛蒂,你还好吗?” 菲利克斯在姊妹弟弟悄声离开后,挪动椅子坐到夏洛蒂旁边,轻声问道。 “不太好……德语令我窒息……我觉得我快没救了……” 夏洛蒂环住自己,无力地发出像猫咪一样的呜咽。 “老实说,我也被你吓到了——夏洛蒂,我从未想过你的德语会……这么奇特。” “你也是来笑话我的吗,菲利克斯,就像瑞贝卡和保罗一样?他们那会儿克制的噗呲声我都听到了。” 女孩子在课桌上绝望地回话,她的双肩随着吐字微微地耸动着。 这样萎靡的夏洛蒂让菲利克斯觉得又可爱又心疼。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抚她。 “你觉得那是我会做的事吗?瑞贝卡和保罗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不该伤害一位小姐的心——范妮这会儿应该在训导他们。顺便的,在他们出去前,我被他们委托为你献上道歉。” “……别骗我了,你们可没有对话。” “但我们有眼神交流——我们都是门德尔松,彼此间没有秘密。” “好吧,我接受……菲利克斯,能不能单独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修补这颗饱受摧残打击的心?” 女孩子悻悻地说着话,让男孩子眼中温润的笑意越发流转。 “抬起头来吧,夏洛蒂。与其修补你的心,不如让它变得强大——我是说,我有办法‘拯救’你。” 青梅小姐腾地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竹马先生。 “给我写信吧——或者你随意爱称它什么,而我每天也都会和你交换信件。 你用德语,我用法语。 语言不外乎就是练习,而我的法语并不纯熟——你丝毫不用担心我们之间不对等,因为我也会出错——就在你的面前,白纸黑字。” 夏洛蒂惊讶地发现,菲利克斯的眼睛里似乎揉碎了夕阳的余晖。 纯净、真挚,美得不可方物。 而她,绝对没有办法拒绝。 * 两只小朋友愉快地开始了每天额外添加的笔杆交流活动。他们会在每一天早上交换信件,在晚上结束课业后指出对方昨天行文里的错误。 这种不会被公开处刑的语言练习让夏洛蒂的心暖到快化开。 菲利克斯真的是来拯救她的天使! 不过夏洛蒂也指出了“写信”的弊端:因为固有的思维作祟,以至于他们前几封都是行文极其虚靡漂亮的贵族信件模板,对提高词汇和用句提升甚微。 菲利克斯思考一番后十分认同。两人便再作约定,抛弃“信件”的束缚,破除格式的枷锁后,任由文字和思想天马行空。 看着自己的书面德语慢慢进步,夏洛蒂再次确信菲利克斯是世上最可爱的男孩子。 但她似乎高兴得有些早——毕竟对一个本质是音乐家的人来说,每天写写音乐是乐趣。但若日日都要写足一大页纸的文字,时间久了,这便不亚于一种精神折磨。 毕竟音乐家,不能完全等同于作家。 比如此刻只有八岁的肖邦巨巨,他在成年后对写字真的……十动然拒。 第一个月,夏洛蒂觉得这是最好的自救方法,十分愉快地完成了目标; 第二个月,她隐隐感到有些吃力,但还是面带微笑着写足回复; 第三个月,在发现磕磕绊绊才能勉强补完任务后,她逐渐笑不出来; 第四个月,在经历过一次意外的“拖欠”后,她有了种难得的轻快感,开始放飞自我。 去它的写字! ——然后某只青梅就被她那较真的竹马冷漠地按在椅子上,勒令她不写完欠债不准回家。 “夏洛蒂小姐,请你扳起你的指头数一数,你有几天没有给我回信了——七天,整整一周! 鉴于你最近德语进步飞快,我今天中午给你的父亲写了短信:夏洛蒂最近在进行一项德语特训,您是否介意她未完成前不能回家? 他的回答是非常欣然的肯定。 ——反正门德尔松家你已经这么熟了,亲爱的夏洛蒂,我十分乐意给你留一个晚餐的位置,范妮也可以支援你半边床铺…… 动动你的手,写完它们你就解脱了! 范妮,锁门,我在这陪她,务必请到晚餐时间再来开门。” 眼前是一叠七份的纸张,背后是带着同情神色默默退场的门德尔松们,身边是一边板着脸读着书、一边监督她的菲利克斯。 夏洛蒂顿时眼前一黑,脑子里只有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循环回荡。 这一天幼小的青梅小姐终于回想起门德尔松们曾经给她的告诫: 她那位天使脸孔的竹马先生,一旦较起真来,就是魔鬼的化身。 * 在礼节允许的情况下,夏洛蒂的晚餐吃得十分迅捷。然后乖巧地到了别,继续在“小黑屋”延续她的痛苦。 看到她恍惚到快同手同脚的背影,菲利克斯心里隐隐有些歉疚。但一想到他做的事应该是正确的,他便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吃进嘴里的食物,慢慢失了色彩。 “哦,真是可怜的夏洛蒂。保罗,你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对我……明明夏洛蒂是只小狐狸,为什么在菲利克斯面前就这么听话?”瑞贝卡对着弟弟感慨着,“你看他们俩,像不像猎人在驯服他的猎物?” “姐姐,你的形容似乎有些不准确……毕竟猎人只在乎结果,从不会考虑使用驯服。”保罗想了会,继续说,“大概是驯马师和烈马的关系?” 听着弟弟妹妹的小声挪移,菲利克斯停下了刀叉。他面带微笑望着妹妹:“瑞贝卡,今天的晚餐不够美味吗?” 保罗立即乖乖专注于自己的餐盘。 但瑞贝卡却接下话答道:“没有,甚至今天的汤品十分出彩。怎么了,哥哥?” 菲利克斯的手指敲击着刀柄,没有说话。 范妮笑着给妹妹打了个眼色:“瑞贝卡,你是不是最近又和保罗读什么奇怪的书本了?菲利克斯的意思是,既然有好吃的,为什么你不好好享受呢?” “上帝呀,我的哥哥竟然拐着弯让我闭嘴……保罗,大概只有你是爱我的了。 我想不通,夏洛蒂究竟是怎么忍受下哥哥的——天呐,每天一封长信……我读的那些爱情小说里,陷入爱情的年轻主角们都不敢这么干!” 瑞贝卡惊愕地抬高了声音。 “范妮,今晚请务必将瑞贝卡和保罗房间里的一切可疑书籍全部清理掉。” 菲利克斯有些懊恼,他狠狠地切割着盘子里的肉,却又因妹妹的话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他决定向睿智的母亲利亚求助。 “妈妈,我真的……很过分吗?” 一直安静听着孩子们对话的门德尔松夫人,看着自己儿子挣扎的别扭模样,心中的怜爱像海潮一般。 果然,让菲利克斯有个同龄的玩伴是正确的。现在整个家都变得活泼快乐得多。 “菲利克斯,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错估了每个人的承受能力——我知道你是个自律的好孩子,但你不能把你的标准强加到别人身上。 相信我,如果你父亲当年用这样的方式追求我,我一定不会答应嫁给他。 夏洛蒂能这样坚持四个月……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情谊! 另外,你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方式不太恰当——等她补完了欠你的信件,你就减少或者停止这一行为吧。” * 范妮端着热牛奶进学习室的时候,夏洛蒂正在埋头奋斗她最后几张空白的纸。 虽然已经快见到黎明的曙光,但那个写字的人周身却笼罩着绝望的阴影。 “休息一下吧,夏洛蒂。喝点牛奶,我在里面加了香草,口感很棒。” 双目失去神采的夏洛蒂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自范妮的关怀让她瞬间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 她扑进这位淑女的怀里,汲取着对方温暖的慰藉。 等夏洛蒂收拾好心情,拿起玻璃杯时,她发现这间学习室里再一次装满了小门德尔松们。 女孩子错愕的可爱模样让范妮不禁揉了揉她的头。 “夏洛蒂,我来调停你和菲利克斯的‘债务问题’——由我公诉,瑞贝卡和保罗做见证:我们决定办一份家族小报,每周大家写上一份精心准备的文稿就好。” “你不必再被菲利克斯压迫了,夏洛蒂——唉,等等范妮,什么家族小报?写文稿?”瑞贝卡立即慌乱地问道。 “是我的建议,鉴于我的弟弟妹妹的拼写也好不到哪去。” 立在门口的菲利克斯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妹妹,瑞贝卡即刻就打了个激灵。 “夏洛蒂,为了营救你,我把自己赔进去了!” “谢谢你,瑞贝卡,那么……一个月的法式小饼干?” “似乎帐不能这么算,按照父亲教给我们银行的运作的理念,负债人结清欠款的时候要付出一定的利息,这个数值是多少来着?” “保罗,小饼干你也有份!” 保罗和瑞贝卡暗地击了下掌,他讨巧地看着哥哥:“那么,凑足十份吧……菲利克斯,以此结束你和夏洛蒂的债务关系怎么样?” “可行。” 菲利克斯嗤笑应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弟弟和妹妹的小心思,但看在保罗给自己争取了点额外福利的份上,他默许了他们趁火打劫的不义行为。 “好啦,夏洛蒂,再加上三张……写完之后,你就再也不用每天按时向菲利克斯上交写满字的纸张了。” “范妮,给我挑亮烛台——我今晚一定能拿下它们!” * 自由在前方召唤,夏洛蒂终于在晚上十点前将所有的纸张送到了菲利克斯房里,然后整个人好似被升华一般钻进范妮温暖的、香喷喷的被窝里。 菲利克斯难得在晚上推迟了睡眠。他的床头亮起烛火,阅读着夏洛蒂已经变得十分优雅的字体。 难得她还没有忘记给他的信件务必保持漂亮的书写。 但逐渐飞扬起来的游丝泄露着写字人逐渐明朗轻快的心思。 “谢谢你,菲利克斯。” 这是夏洛蒂留在最后一张纸上的结尾句。 菲利克斯满意的打开自己的书桌,将夏洛蒂四个月的文字完整地藏进了秘密的暗格里。 一切完美而圆满。 躺在床上入睡的他,嘴角带着极为餍足的幸福微笑。 …… 第二天,神清气爽走在回家路上的夏洛蒂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她想明白了事件的始末,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就被那一窝银行家出身的门德尔松们,用资本主义的陷阱安排得明明白白。 什么家族小报,她夏洛蒂又不是姓门德尔松。 明明这也是为锻炼瑞贝卡和保罗支的招,为啥她还要赶着献上两份一个月的小饼干? 还有范妮,她的出场绝对给这场所谓的解救行动披上了伪善的外衣。 哦,别提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生赢家菲利克斯——她多写了三份回文,那简直是血泪! 一脸懵逼的夏洛蒂意识到,她大概是栽了。 在姓门德尔松的那一众妖孽面前,她是真的真的太天真。 第16章 Op.16:勇气 自从小门德尔松们组团合伙坑了一次夏洛蒂之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几乎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仿佛只需共同经历过此回特殊事件,就算通过了他们的考验。 他们会敞开彼此内心,真正接纳那位外来的朋友。 夏洛蒂坚决不去细想,自己最终得到那两只小鬼头的真心,到底是因为她言而有信的小饼干投喂,还是她在明白被“算计”后一笑了之的行为。 但瑞贝卡和保罗是真的开始对她释放真心了,不是带有公式化的、有些距离的相处模式,而是会流露真性情,耍耍小脾气、撒撒娇的可爱模样。 门德尔松们果然都是一群戒备心十足的猫科动物,和他们做朋友有着漫长的考验期。但只要跨过了那条边界线,他们展现出的完全是另一种生动的模样。 或许,这是身为长久以来都被苛待的犹太人,自我生成的一种保护机制吧。 有了他们的存在,夏洛蒂觉得,就算每天都要重复着上课循环,也是一种快乐。 通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她也算真正的摸清了这一家子的性子。 亚布拉罕先生是不可动摇地位的大家长存在。他有着这个时代所有父亲的一切特质,威严不容冒犯。 作为范妮他们的家族小报的资助者,在真的成为报刊中尝驻的调侃对象后,他又对孩子们表现出相当风趣的一面,完全不在意被他亲爱的小不点们“口诛笔伐”——要知道当时第一次出亚布拉罕主题报刊时,夏洛蒂撰文的手都是抖的。 利亚夫人是个非常标准的名门闺秀,温柔善良,美丽端庄。她把持着整个家族的“夫人外交”,每一次的聚会沙龙都办的滴水不漏。 她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心灵导师。遇事不决找利亚,所有的迷惑都会被她破除。 范妮则是她母亲最好的继承者,当然也是第一个接纳夏洛蒂的小门德尔松。这位在音乐上有着敏锐直觉的女孩子,有时也有着自己的固执与坚持。 不过她永远爱着她的家人,背负着长姐和家中最优秀的女儿的职责,以至于你见到的她似乎永远都是温婉的。 瑞贝卡就不同了,全家最没干劲的小姐就属她。课业清一溜的良好,绝不多花一分力气。 她也是全家最肆意的女孩,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夏洛蒂表示:即使门德尔松里难得能出一条咸鱼,大概也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咸鱼。 保罗的存在感似乎很低,但总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得很可靠。虽然全家最小,对家人的爱却一点都不输他人。 平日里和瑞贝卡最亲近。嘴上在说姐姐你不能这样,实际上是最快纵容她的那个。 至于菲利克斯,哦得了吧——虽然他是夏洛蒂最先以音乐结缘的小门德尔松,虽然被誉为全家最完美的小绅士,虽然各方面优秀得一骑绝尘,但在她眼里,那都是假的。 这只竹马骄傲又较真,记仇又小心眼,表面温和有礼,实际内心一本小账簿算得可清了。 所谓青梅竹马,就是能除开所有滤镜,摘掉周身光环后,看清你的本质后,嘴上在嫌弃却依旧选择呆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当然,谁要敢说菲利克斯半句不好,夏洛蒂绝对是第一个表示要和他进行一次友好谈话的人。 菲利克斯同理。 总之,两个别扭的小孩和一众门德尔松们精彩愉快的生活还在继续。 当然关于成长,一定也会有争执与和好、欢笑和眼泪。 但永永远远,我都在你身边。 * 窗外的欧洲七叶树随着季节的轮转变换着色彩,春去秋来,夏洛蒂对这种单独的家庭教育有了改观。 它的教学进度非常灵活,随着学生接受的快慢调整着每天的学习内容。尽管稍微有些繁重,但身边坐着一位被上帝亲吻过额头的菲利克斯,归属同一教学阶段的夏洛蒂,也不得不随他一起将学习进度超前。 在有了钢琴的启蒙基础后,音乐课的器乐演奏分出更多的选择。 范妮是忠实的钢琴拥护者,菲利克斯也是同理。不过他稍作保留意见,他只是还没找到第二样想学的乐器。 保罗是第一个做出其他选择的,个子不高的他竟选择了大提琴。原本在钢琴上平平无奇的他,却能在琴弦上奏出美妙的心音。 瑞贝卡为了陪弟弟,竟然选择了两种乐器——中提琴和三角铁。夏洛蒂一点都不意外,这位小姐一定是只选了三角铁,但出于父母的压力不得不加了个中提琴。 哦,给瑞贝卡献上默哀—— 这个小姑娘一定是听夏洛蒂和菲利克斯做交响乐分析的时候,误解了那句“中提琴的乐谱简单到近乎无聊”的话,才会为了搭配保罗,做出这样的选择。 小提琴和中提琴形制虽差不太多,在乐团里的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但它们的演奏课程,其实是几乎……一摸一样来着。 再次给以为自己成功投机取巧的瑞贝卡小姐点蜡。 夏洛蒂目标一直很明确,她对器乐独奏兴趣不大,她的心一直都在乐团指挥上。所有她也没换课,继续用钢琴打着掩护。 反正上辈子为了学指挥,她也入门了不少乐器,回到家里就可以练,不必在给自己增添负担。 自从身体足够结实后,夏洛蒂唯一没有懈怠过的练习就是指挥。 即使没有乐团,没有指挥棒,每晚入睡前她都会拿出现有的总谱,完成至少一个乐章的手势动作。 看见弟弟妹妹都选择了提琴课,菲利克斯心里也隐隐对小提琴动了心。 只不过现在,他还是决定在观望一下。 当然,孩子们的课程不拘于室内课,他们至少一周会有一天时间去亲近大自然。有时候是去植物园,有时候是去爬山,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直接去森林里。 德国人似乎对森林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甚至可以归咎于一种情结。或许从小就沾染着这些树木的灵气,以至于他们的精神里都烙印着森林的印记吧。 …… 父亲们不可能永远有足够的时间亲自参与孩子的教育,他们负担着更重要的职责。亚布拉罕的银行事业又要繁忙起来,卡洛斯则要开始他的任职了。 两位父亲商议一番后,决定在合适的节点退出孩子们的教育。 今年的家庭家庭教师人员变动有些大。亚布拉罕干脆把决定权交给孩子们自己。 他把必要的课程定好公布在纸上,剩下的就让孩子们自己去选他们想学的一切。 孩子们对这种做法感到新奇,兴致勃勃地勾划着课程。 夏洛蒂不以为意,这不就是大学里的上课模式——专业课和选修课么?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面前的这沓乐谱上,这是卡洛斯昨天给她的一份交响乐宗谱,创作与配器都十分有趣。 正做着研读与分析的夏洛蒂无暇顾及其他,她草草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就搁笔看她的乐谱去了。 等意向书被收走,她看完这部分谱稿后,这才融进小门德尔松们的讨论大会里。 “夏洛蒂,你选了什么课?”瑞贝卡一句问话立即让她成为焦点。 “我?我什么都没选——”夏洛蒂买了个关子,“我只是在纸上批了句‘此处请参考菲利克斯的选择。’” 原本想要迎接机敏称赞的夏洛蒂,在良久的沉默过后,收到了他们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偏过头去看她那位竹马先生——对方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惊愕,在发现青梅小姐在看他后,抬起手掩住唇,侧过脸藏住了他愉悦却又复杂的微笑。 “你们别这样……我做错什么了吗?” 夏洛蒂被这种诡异的场景弄的有些心里发毛。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们太过震惊……”范妮有些欲言又止,她挣扎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夏洛蒂,你为什么想和菲利克斯选一样的课?” 摸不着头脑的夏洛蒂迟疑着答道:“我不是和他一起上课上这么久了么,选和他一样的课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那可是菲利克斯!”瑞贝卡激动地说,“他可是个对求知有着变态欲望的人啊,你想想他的兴趣——上帝知道他的选课表里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多谢你的夸赞,瑞贝卡,你这个月的零花钱就只有一成了。” 菲利克斯向妹妹露出绅士优雅的假笑,一句话就夺走了她的呼吸。他转头看向还在状况外的夏洛蒂,和煦灿烂的笑容背后仿佛盛开着闪着钻石光辉的洁白百合花。 “你觉得我的兴趣在哪呢,可爱的小姐?” 夏洛蒂的心一颤一颤的,她仿佛又在竹马的身上嗅到了当时逼她上交欠他的信件时的恶魔气息。 “音、音乐啊?你的兴趣难道不是音乐吗?” 哆嗦的女孩子让菲利克斯十分满意,他轻轻抚了抚她可爱的棕发,有些为难地笑着说:“哎呀,真是抱歉呢,夏洛蒂,你答错啦。” “?” “音乐只是我的兴趣之一,我愿意对我所有感兴趣的事投入精力。” “所、所以?” “刚好,那张选课意愿上,除了十分女孩子气的插花、刺绣、编织这类的课程外,剩下的都是我的兴趣所在呢。” 语毕,踱着步扬长而去的菲利克斯,只给目瞪口呆的夏洛蒂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上帝与你同在,夏洛蒂。” “你可长点心吧,夏洛蒂,他就是个恶魔——我的零花钱,呜呜呜……” “我好像也只能说句‘祝你好运’了,夏洛蒂。” 等等,这一定菲利克斯故意是逗她玩的! 身为未来伟大作曲家的竹马先生,怎么可能分散他的精力去别的地方? 然后,第二天公布的课程表给了夏洛蒂一记重拳: 数学、地理、科学、绘画、历史、音乐、德语、法语,正常课程,没什么异议; 哲学、文学、写作、书法、英语,好像也还能接受; 古典语言、体操、舞蹈这是什么情况?还有希腊语、拉丁文? 学这么多菲利克斯你真的不会精分吗? 仿佛有一把小提琴,在夏洛蒂的脑中凄厉地拉着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其中的辛酸简直催人泪下。 不知何时,菲利克斯站到了已经快石化的夏洛蒂面前,他压着声音,遏制着扬起的语调。 “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站在一起的人,夏洛蒂。你很有勇气,我真的很高兴。” 不,菲利克斯,这是个意外! 我现在反悔了,打个商量放过我行不行? “你会履约吧,夏洛蒂?” “……会的,刀山火海也陪你去……” “敬勇敢的夏洛蒂,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现实里,菲利克斯的笑意可比旭日下闪耀的日内瓦湖。 虚幻里,夏洛蒂此刻坐在昏暗心海的礁石上暴风哭泣。 要和菲利克斯做青梅竹马,可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情呢。 第17章 Op.17:恻隐 然而,等绝望的夏洛蒂拿到自己的课程表时,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在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开心地跳起来给菲利克斯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世界还是那么美好,还是那么有爱。 “夏洛蒂,可以了。你可以松开我了……” 女孩子温热的臂弯里满满的都是洋溢着的快乐。菲利克斯从那双臂膀传来的力度里,深切地体会着夏洛蒂心里的那种简单的幸福。 他有嘴角勾起的弧度无从藏匿,耳尖被她突然爆发的热情染上些微红的霞色。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颇有些无奈。 “噢,菲利克斯,你简直就是带着幸福光环的小天使啊——我真的太喜欢你啦!” 环住男孩子的颈脖表达着自己激动心情的夏洛蒂,欢快地扬起头。咫尺的近距离,能让菲利克斯清晰地看法她眼底流光溢彩的烟波。 她顺应着自己的内心,向他转述着这份最单纯不过的愉悦心情。 带着小铃兰香气的温暖从身边抽离,菲利克斯有些发怔。 ——这是第一次,夏洛蒂说喜欢他。 自打认识起,他便听她说过“喜欢范妮”“喜欢瑞贝卡”“喜欢保罗”,甚至她的喜欢连父母都有份,却唯独将他排除在外。 菲利克斯虚眯着双眼,静静注视着欢快地整理着笔墨纸张的夏洛蒂,心里一下子就圆满了。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袖扣,将那份欢欣流泻出半分给嘴角。 很好。 能听见这句话,才不枉费我昨天去给你换课表呢,夏洛蒂。 菲利克斯还能记起父亲当时再三让自己确认决定时的神情——他大概是觉得儿子的举动太不似平时,毕竟能有人陪着一起上课不是很好吗? 古典语言、希腊语、拉丁语,连同体操一起从夏洛蒂的课表上划出去。 “是的,父亲,我确定这么做。” 自己的回答是那般确信与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夏洛蒂,是真的不太擅长语言呀。 对她来说,德法英这三种语言目前就够了。剩下的,可以来日方长。 毕竟菲利克斯非常清楚,他的兴趣是他的,没有必要真的强行把她拖过来陪伴。 虽然,他也曾在心里隐秘地期待过。 夏洛蒂的课表这样定,就刚刚好。 “那么,现在有精神和我一起上课了吗,亲爱的小姐?” 男孩子微微凑近女孩子,小声地调侃她。 “我的荣幸——亲爱的先生,现在的我完全有勇气,可以陪你奋战到地老天荒!” 女孩子侧过脸,夸张的宣言却从未夸张此刻真实的内心。 * 即使课表被删去了四座大山,但夏洛蒂的求学生活却也并不轻松。原本应该从容不迫的私人教学,硬生生被她弄出些风风火火。 她也很无奈,自从新课程开始实施后,夏洛蒂便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最忙碌的那一年——课表排得满满荡荡,每一天都在找教室、赶着去上课的路上。 这下夏洛蒂是彻底知道门德尔松宅邸有多大了,她几乎每天都要将它逛一整遍。 现在的她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在大宅里穿行,绝对畅通无阻——比在自己家还要熟。 随着双方父亲从教师队伍中退出,孩子们的教师分工更细致,也越来越专业。 斯滕泽尔教授精力有限,纵使夏洛蒂非常喜欢这位耐心细致的老师,除了历史,他不再接受孩子们的语言教育了。 接过这一接力棒的是语言学者卡尔·威廉·路德维希·海泽。夏洛蒂对这个人的姓氏有些敏感,后来她终于想起,这就是曾经在大学里,某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朋友非常喜欢的那位作家的姓氏。 保罗·海泽,德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而卡尔·海泽正是他的父亲。 上帝呀,我还能如此近距离地被诺贝尔奖的光辉照耀一下——我的老师简直太有份量了! 夏洛蒂满怀激动地翻开桌上备好的书册,准备接受文学的熏陶。 然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啪地合上书本,夏洛蒂面无表情。 老师,你的教材是不是选的不太对? 莎翁的商籁体诗?给这些最大十四岁最小才七岁的孩子们? 虽然不否认它的确经典,但这些诗行意象大多都有着过于“成熟”的隐晦含义来着……细讲它真的合适? 夏洛蒂有点懵。 难道所谓的贵族教育都是这么早熟的? “今天我们的课从分析十四行诗的第十八首开始。它不是莎士比亚最好的十四行诗,却是被翻译、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首。” 海泽教授的声音起落有致,仿佛带着诗韵,令人神怡。 翻开书页,夏洛蒂匆匆扫了一眼印在纸上的诗行: 或许我可用夏日把你来比方, 但你比夏日更可爱也更温良。 夏风狂作常摧落五月的娇蕊, 夏季的期限也未免还不太长。 …… 她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首诗比较正常。 “先生小姐们,请看第一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这里我着重讲讲‘summer’这个词,它不能等同于德语里的‘Sommer’,记住这个词不是夏天是春天!” 夏天变成春天? 夏洛蒂第一次听到还有这样的说法,顿时觉得有趣。 “‘spring’这个词并不在古英语和中古英语里,往往用‘summer’代表春夏两个季节。他们会用‘第一个温暖的夏季’表示春,用‘炎热的夏季’来表示通常意义的夏——四季之分不存在于那个时代的人的季节观念里。 到了莎士比亚的时代,‘spring’才刚传入英国不久,人们在表达春季是还是习惯用‘summer’。莎士比亚当然也不例外。” …… 一堂课下来,夏洛蒂彻底为这位学者丰富的学识折服——别提她身边的那位同桌了,某人记笔记的手都快拖出残影了。 总之,这位睿智博学的教授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评。 另一位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教授是负责音乐的卡尔·弗里德里希·策尔特,他目前在柏林声乐学院任职,担任学院院长。 原本夏洛蒂对这位在音乐家门德尔松生命里,留下众多教导的音乐引路人是十分期待的,但这位教授却让她十分失望。 不是说策尔特名不副实,这位十八世纪末柏林精英文化培养出来的典型代表,能一直引领这座城市的音乐风向,必定有着他的不凡之处。 但他是自学成才——他原本的职业是石匠——这一点令他颇为自得,但他的谈吐也过于粗鲁,这让早已习惯父亲卡洛斯和竹马菲利克斯优雅语态的夏洛蒂十分别扭。 策尔特原本有些轻视这些孩子们。但在教学和测试中逐渐发现菲利克斯身上的不凡,甚至范妮和夏洛蒂都有着敏锐的音乐直觉后(但他对女学生展露出的天分并不放在心上),才对他们有所改观。 除却谈吐不过关,不能一视同仁以外,这位偏心的音乐老师的教学内容还是很殷实的——尤其在发掘菲利克斯这颗小宝藏后,他的课业质量翻了一倍不止。 除了菲利克斯——他已经彻底徜徉在新的音乐世界里了,其余的门德尔松和夏洛蒂对这位新音乐老师决定持保留意见。 * 这样忙碌却充实的日子慢慢就过了一个月。 托菲利克斯手下留情的福,夏洛蒂在免去外语学习的折磨后每天还有时间喘息。经过进来的锻炼,她也逐渐习惯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每天午后,她都有一小段时光放松自己。她喜欢呆在门德尔松家的音乐室里,偶尔弹琴,更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靠在窗边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夏洛蒂?” 菲利克斯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闭目养神的青梅小姐。 “啊,菲利克斯呀,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看着音乐室门没有关,进来看看。” “你这是准备去学习室?” “是的,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去准备准备。” 夏洛蒂看到,那位原本英姿飒爽的竹马先生,眉宇间带着些许疲色,言辞中也沾染着困顿。 “为什么不选择休息一下呢?” “休息?夏洛蒂,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课表……我可不喜欢这样干坐着养神,但让我回房休息,一是浪费时间,二是我怕自己会懈怠。” “你是第一个在我接触的人里竟然害怕休息的人……” “因为我怕自己睡着了就无法自律地醒过来了。” 菲利克斯的语气轻得像悠悠飘落的花瓣,它停落在夏洛蒂的心湖上,带起一小串细微的水波。 他似乎有些睡眠不足。 想想也是,那般繁重的课业,这个十岁的孩子小小的身躯要如何承受得住。 “冒昧问下,菲利克斯,你的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入睡在十点或十二点之间……夏洛蒂,你那是什么表情?” 小青梅有些气呼呼地奔着她的竹马而来,倒让男孩子有些困惑。 他的手被她紧紧握住,轻轻一拽就被拖着走向了那张贵妃椅。 女孩子强硬地将他按在椅子上,一字一顿地敬告着他: “生气的表情,菲利克斯,请你爱惜爱惜你自己——你不缺那一个多小时,现在给我休息!” “……怎么休息?” “怎么休息?这么休息!” 菲利克斯的问话让夏洛蒂颇为懊恼。她坐在他傍边,顺势就把他带进自己的裙摆上。 男孩子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脸触到了细腻的绸缎,上好的布料下满都是温暖。 他枕在她的腿上。 “动动你的腿,把它们放到躺椅上。菲利克斯先生,现在夏洛蒂小姐勒令你马上闭眼睡觉。” 女孩子垂下头,她可爱的棕卷发在男孩子的头顶晃荡,他好像在她的发间瞥见了星光。 “请你安心入睡,她向你保证,她一定会按时叫醒你,绝不让你缺席迟到。” “那么……拜托你了,夏洛蒂。” 男孩子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安静地阖上眼帘。 “菲利克斯,以后每天,我都会督促你好好午休。” “好。” “我要去找亚伯拉罕先生好好谈一谈,你的课实在太多了。” “好。” “菲利克斯……” 女孩子温温软软的小句,浸透着她善意的心疼,搭配金色的阳光,是午后最好的助眠剂。 菲利克斯分秒间就进入了安详的睡梦里。 夏洛蒂轻轻抚弄着菲利克斯那头浓密的黑卷发,他眼底的暗色让她分外怜惜。 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 他们习惯永远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着你无法想象的努力。 所谓青梅竹马,就是似乎永远都在渴望你陪伴的那个人,却永远对你怀着一颗恻隐之心。 他和她,一直都希望对方平安喜乐,毋需受一丝一毫的伤痛与委屈。 第18章 Op.18:作品 菲利克斯似乎找到了最佳的午后平衡休息时间的方法,在琴室里靠着夏洛蒂,他总能找到最佳的入睡方式。 或许正像青梅小姐说的那样,他的确不缺这一小时的努力。把它当作学习之余的犒劳,让大脑放松一下后,他能够效率更高。 这还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夏洛蒂可以叫醒熟睡的他。 原本菲利克斯当天拒绝她的提议,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在疲累时躺下,很快就能沉眠。除非他的身体表达出自愿醒来的欲望,否则谁都别想叫醒他。 这或许是因为习惯了高强度学习运作后,身体产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沦为最佳靠枕加报时钟的青梅小姐,完全被他的身体放了行。 又一次在阳光和温软女声的叫唤中醒来的菲利克斯,十分满足地整理着自己的行装。 贵妃椅的垫子有些硬了,可以考虑让仆人换上新做的软垫; 最近天气太好了,要警惕它可能会突变,或许可以在琴室里放上一条薄毯,以备不时之需; 感谢世上最可爱的夏洛蒂小姐,他一定要为她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她也是巴赫音乐的喜好者,或许亲手给她复制几份巴赫的原版手稿,可以聊表心意…… 被夏洛蒂勒令注意休息的菲利克斯,在尝到甜头后开始了各种发扬这种优良作风的头脑风暴。 原本没有把起先夏洛蒂那句话当真的菲利克斯,在某天无意间路过父亲书房时,偶然听到从虚掩的门里传来的对话后,他才知道她从未说笑。 ——这也是心中满是浸润着黄金一样色泽的蜜糖的竹马先生,迫切想要回赠青梅小姐一份珍贵礼物的根本原因。 “很抱歉,夏洛蒂小姐,你的提议请恕我不能执行。 这是菲利克斯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权干涉一位绅士想要变得更加优秀的意愿,除非他自己选择放弃。 当然,如果菲利克斯的健康因此受到侵害,我会第一时间终止他的这一行为。 夏洛蒂小姐,我很高兴你愿意为了菲利克斯站在我的桌前,他能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幸运了。” 纵使父亲的回绝令夏洛蒂有些丧气地出来,躲在拐角偷偷看着小小背影离开的菲利克斯,也不得不承认父亲是了解他的。 但他依旧为女孩子感性而真切的关心,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与甜蜜。 给夏洛蒂的礼物,从今天起就开始动手吧。 * 虽然莫扎特曾说过,“我每天练琴八小时,但世人皆以天才抹杀我的勤奋”,但看看菲利克斯进来的表现,夏洛蒂不得不感叹天才就是天才,永远散发着迷人光辉。 先不说他在作曲分析课上发现指出巴赫音乐作品里晦涩难懂的阅历错误,就说他的器乐演奏也变得越来越有灵气,处理得越来越细腻。 虽然不知道这个年龄段的李斯特和肖邦是怎样弹琴的,但夏洛蒂觉得菲利克斯的表现足以担得上优异——毕竟他还分散了众多精力去别的地方。 最不讲道理的是,某位门德尔松甚至还给钢琴升了个级,开始学习演奏管风琴。 天知道夏洛蒂那天无意间看到菲利克斯拿着密密麻麻的管风琴谱时震惊到呆滞的反应,纵使习惯看交响乐宗谱的她也觉得眼花。 这个人是有多喜欢巴赫啊! ——作曲学他,钢琴学他,管风琴还学他。 夏洛蒂把思绪收回,将视线再次落回大厅里。菲利克斯和范妮正在一架大钢琴上进行着默契的四手联弹。 这是策尔特老师主办的宴会,菲利克斯是绝对的主角,范妮也是一样。她和瑞贝卡、保罗一起,安静地在远处欣赏着两位门德尔松的同台。 这也是夏洛蒂第一次看到菲利克斯在正式的场合演奏。 菲利克斯的初次登台可以追溯到他九岁的时候,那是一场由他担任钢琴演奏的三重奏正式演出,合作者是两名小号手和钢琴家约瑟夫·魏尔。 紧接着他就担任了扬·拉迪斯拉夫·杜赛克的协奏曲《军队》的钢琴独奏,并且在这次音乐会上全程背谱演出。 然而非常遗憾,即使这就是去年发生的事,但那会还未和竹马先生建交的青梅小姐,完美地错过了他们。 但看到今天这样一场精彩的公开演出也很值得纪念。尤其是见到钢琴天赋的极高的这对门德尔松姐弟精诚合作,简直是双倍的享受。 不信的话,看这一屋子为这位芳龄十四的淑女和年幼绅士的演奏倾倒的来宾,就知道她其实所言不虚。 老实说,范妮的演奏技巧和对音乐的感知应该是高于菲利克斯的——或许是年长四岁带来的经验,或许是女性更加柔软敏感的内心,再或许是她一直以来都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她挚爱的音乐上。 理论上讲,这对姐弟的演奏风格十分相似,处理乐句的习惯也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范妮比起菲利克斯要更像一个钢琴演奏家,但夏洛蒂一耳就能区分出他们俩。 范妮还是会有些自我收敛,但这样的她弹起小调来格外动人——菲利克斯不一样,他的音符有着一种独特的自信,明朗得好似没有忧愁。 表演结束,夏洛蒂诚挚地为两位演奏家献上热烈的掌声。 她听见有位贵妇在掌声停歇后,惊讶地称赞着他们在音乐上的天赋与早熟,得到了来宾的一致认同,策尔特听罢显得格外高兴。 天才的展示结束,大人们又开始在他们舒适的圈子里开展着社交。 范妮和菲利克斯终于和亲人伙伴们汇合。夏洛蒂则发现策尔特陪在那位先前开口的夫人身边,显得尤为热切。 她倒是有些好奇,难得看见这位眼高于顶的暴君还有这么温顺的时候。 是的,暴君。 策尔特的教学是非常粗暴的,一旦不如他意他便会恶语相向,严厉批评,就连最受他喜欢的菲利克斯也逃不过。 久而久之,他上了孩子们最不喜欢的家庭教师名单,并多次化名出现在小门德尔松们的家族报纸上饱受笔诛——亚布拉罕已经光荣地从他们的文章的写作对象退出。 鉴于这种粗暴的教学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尤其在某个天才的身上。孩子们也都微笑着接受,维持着师生的尊敬,只不过并不妨碍他们在心里的小本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策尔特的名字。 “那位夫人究竟是谁,她似乎是老师很重要的客人?”夏洛蒂终于还是说出了她的疑惑。 范妮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眼说:“啊,那是奥蒂莉夫人,夏洛蒂你不认识么?” 见她摇头,菲利克斯平缓地补充:“她现在姓‘歌德’,夏洛蒂你想起来了没?” “写《浮士德》的那个歌德?她是歌德先生的儿媳!”脑中飞快检索着人名和家族谱系的夏洛蒂为这个结果感到万分惊讶。 “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菲利克斯扬起嘴角,丢给夏洛蒂一只红苹果。 哦,歌德—— 菲利克斯,我有预感,你马上就要和那位伟大的先生见面了。 而且你们还会成为长久的忘年之交。 夏洛蒂看着仿若无事的菲利克斯,心里不由得泛起羡慕和嫉妒。 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竹马递给她的苹果泄愤。 呸,好酸! …… 远处,策尔特与奥蒂莉的谈话接近尾声。 “策尔特先生,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试着向歌德先生提起你的意向……但你要清楚,歌德先生向来对‘天才’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少年天才。” “那是自然,夫人。不过我有信心,歌德先生一定会喜欢菲利克斯的。” “哦?” 贵妇拖长的语调显得分外意味深长。 “因为我有预感,非常强烈,就像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一般——” 策尔特挺起胸膛,自信地扬起红酒杯。 “那个孩子——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他会是我此生最杰出的作品!” * 亚布拉罕四十三岁的生日快到了,菲利克斯随着日期的临近越发地焦虑。 门德尔松家的传统,对至爱之人的生辰极为看重。但他还没有想好送给父亲的礼物,这让他竟在喜欢的课上走神。 课间休息,夏洛蒂戳了戳身边萎靡的菲利克斯,问他怎么了。 竹马先生便向他的青梅小姐倾倒了他近来的烦闷。 “老实说,我完全不无法想象这是你会纠结的问题——想想你最擅长的东西,还有什么比它更能表达你的心意?” “你是说音乐演奏?” “不单单是这样,亲爱的菲利克斯,你完全可以自己为父亲写一首曲子——最好写个多声部的重奏作品,刚好让你的姐妹兄弟一起参与。” “我?作曲?” 菲利克斯难得露出不太自信的表情,他只是才学习作曲理论不久,目前也只是单纯地在分析仿写那些著名的音乐作品。 “看看你的小笔记本——别忽略上面你记下的每一个音乐灵感。你学过那么多卡农、赋格曲和众赞歌了,必须要写多么惊世骇俗的作品,我完全相信你可以原创一首小曲子!” 菲利克斯脑中立即闪现出的多条主旋律,他隐隐又些激动,身体似在为这个提议雀跃。 他起身抱起夏洛蒂转了个圈,无法压抑从心底涌上的喜悦。 “噢,夏洛蒂,天才的提议。” 第二天。 夏洛蒂一脸懵逼地看着顶着黑眼圈的菲利克斯在她面前献宝似的散下一堆乐谱。 “夏洛蒂,我连夜写出了这份乐曲,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钢琴、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声部,尽管某些乐句的写法并不算高明,但这部重奏曲已经脱离的幼稚的仿写,或许它还不够成熟——但它绝对是一件真正的音乐作品。 “小提琴?你准备把这个声部给瑞贝卡,然后你去拉中提么——以你的聪慧短期学会中提部分不难,但身为曲作者这样让位你不会意不平?” “谁说小提琴部分是给瑞贝卡写的了,让她担任这么重要的位置她会诅咒我的——那是你的,夏洛蒂。” 女孩子错愕地看着男孩子,发现他的眼中没有半分虚假。 “我想邀请你加入我的第一件作品的演奏,你愿意吗,夏洛蒂?” “……好。” 女孩子动了动唇,半天才挤出一句答应。 夏洛蒂永远都不会拒绝菲利克斯。 永远。 她缺席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次登台,但她此刻一点都不再觉得遗憾—— 十分荣幸地,她能参与这第一部 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作品。见证这位音乐大师,在音乐的职业之路上,迈出他的第一步。 这部在现代已经失佚的作品,有一个简单而温暖的名字,它叫做《献给父亲的歌》。 第19章 Op.19:天才 参与进菲利克斯的秘密生日惊喜行动小组后,夏洛蒂为了让孩子们的排演更加隐秘,贡献出了自己家的乐室。 拜父亲卡洛斯的收集嗜好和偏好创作交响乐所赐,家中的乐器都是现成的,杜绝了孩子们扛着乐器还未出门德尔松大宅,就被人发现端倪的可能。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参与演奏的夏洛蒂,没想到还能客串一下排练指挥——纵使某位小绅士再天才,他对并未细致了解过的知识也只能无奈束手。 如何高效完美地整合排练,将多声部的乐器调和到一起,菲利克斯犯了难。 他只和范妮在一起默契演出过,和瑞贝卡、保罗合作是第一次,而妹妹和弟弟对音乐并没有那么敏感——或许还要加上曾经合作过的陌生人,都是有着丰富演奏经验的成年音乐家协会缘故,这让起头就碰壁的菲利克斯分外焦虑不满。 “瑞贝卡,你的伴奏声太大了,简直有些吵闹,我只需要一段和谐的恰到好处的乐音就行! 保罗,提琴进旋律太慢了——你已经重复这样的错误三次了!” 时间越来越紧迫,暴露在弟弟妹妹身上的问题越来越多。习惯了在音乐上享受完美的菲利克斯不免闹了情绪。 他一直都很挑剔,一直都有着高要求。但他还记得那是他的亲人,即使不免暴露本心、发发脾气,他还是有所收敛,没有那么尖锐。 夏洛蒂不免想着,如若这会在他面前的都是外人,那这位小绅士一定会假笑着吹毛求疵到令对方无地自容。 是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对自己要求越来越高的菲利克斯习惯了将一切都做到最好。 他有着他独特的骄傲,爱较真,偶尔有些小心眼,还越来越爱挑刺——但又拼命地维持着自己绅士的品格,这种属于成长的小小矛盾倒让人觉得他分外可爱。 在青梅小姐眼里,这位竹马先生像极了一只十足的傲娇。 “菲利克斯,瑞贝卡和保罗才学提琴不久,你应该……更多点耐心的。” 范妮停下弹奏。身边的弟弟有些低气压,而对面的弟弟妹妹则抱着琴分外萎靡。 她非常能理解菲利克斯,但无法精进的乐章也令她叹息,只得这般安慰着他们。 “我很抱歉……瑞贝卡、保罗,是我太心急了。” “没有的事,哥哥,是我们不够好。” 小门德尔松们相互道了歉,但迟迟不敢提起继续排练。 “菲利克斯,你先在这自我冷静一下。范妮,你好好陪着他。瑞贝卡、保罗,你们跟我过来。” 夏洛蒂原本以为菲利克斯能调和好一切,现在看来是她该贡献自己的时候了。她推着这一对姐弟去了边角,把还在生闷气的某人丢在了钢琴上。 夏洛蒂先听了一遍瑞贝卡和保罗各自声部的完整旋律,看得出他们对待这次演出非常认真,私下里花了很大功夫去背熟演奏自己的部分。 瑞贝卡的节奏感非常好,但对力道的掌控不太自如。保罗可以在独奏时能拉出很美的音色,一旦融入合奏他总会在别人的旋律中迷失。 夏洛蒂按照她理解的菲利克斯的音乐需求,在瑞贝卡的琴谱上标注好了每一节音乐的力度,并细致地给她讲了一遍作曲家的大致乐思。 她很快就抓住了重点,再一次演奏时几乎没出什么差错。 对于保罗,夏洛蒂并不担心他。他就像乐团里无暇看指挥的乐手,通常情况下,只要陪给他一个优秀的首席,他就能完美地融入整支乐曲的演奏。 她决定用小提琴去带领他。乐句、眼神、演奏动作都可以成为暗示,只要交待好了特定的暗号,他便可以不受干扰找到最合适的切入点。 还在焦虑中的菲利克斯渐渐平息情绪,如果换人,这首曲子至少会失去它一半的意义。他不愿意这样,现下便只能硬着头皮磨合。 一遍不行就两遍三遍,他相信总会在父亲生日前把它磨出来。 耳边渐渐传来阵阵乐声,是弦乐,是属于他曲子里的三声部提琴。 清亮的小提琴像窜梭的鸟雀,沉稳的大提琴绘出一片无垠的天空,中提琴轻柔的伴奏组成白色的云朵。 如果这里能搭配上钢琴清风一般的音色,那就是他在乐曲中想要表达的,在父亲宽广的胸怀下自由快乐成长的主题旋律! 指随心动,菲利克斯立即在钢琴上敲击出他早已背熟的音符,合奏的美妙立即徜徉在他的指尖心上。 这是瑞贝卡和保罗的演奏?这是我们的合奏? 夏洛蒂,你究竟是不是施了什么魔法! * 有了夏洛蒂的出手,这一家从未在一起演奏过的兄弟姐妹们难得在乐曲中找到了彼此,相互成就,相互包容,相互升华,最终默契地达到了菲利克斯追求的完美。 收到这份礼物的亚布拉罕成为了那天最幸福也是最令人羡慕的寿星。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孩子们无形中出落得这般优秀了。果然,子女的成长是这个世界上最没道理的事情。 当然,写出这首被亚布拉罕扬言要把手稿装裱起来好好收藏的乐曲的作者菲利克斯,自然成为了全场第二个饱受瞩目的人。 在这个年纪独立写出第一件音乐作品,他的的确确配的上天才之名。 但这,只是他的起步。 接下来,他还会用音乐让世人震惊。 被亚布拉罕拉去炫耀并收获了一圈赞誉的菲利克斯并没有那么高兴。一从公式化的接见中脱身,他就去找了在人群外默默吃着小点心的夏洛蒂。 他刚在她身边坐下,就被她递了一杯柠檬茶。嗓子有些干涩的他接过,清新的果味和微甜的蜂蜜交织在一起,正好驱散心间的躁意。 “谢谢,夏洛蒂。”菲利克斯正色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到底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了。” “我用了什么方法,你还能不知道吗,菲利克斯?”夏洛蒂笑了笑,“如果你知晓乐团指挥的职责所在,你就不会去根究这个问题啦。” “乐团指挥?提示乐曲速度和打拍子?” “才不是那样呢,乐团指挥是整个乐队的灵魂所在啊。” “可是据我所知,你说的…难道不是各乐器组的首席?” “……总有一天,人们会正视交响乐里指挥的作用!” 菲利克斯隐隐有些发笑,夏洛蒂那种愤愤不平的模样真的太可爱了。 他转换了话题:“交响乐……为什么你会对这种音乐题材这么感兴趣呢——啊,你喜欢贝多芬,不会就因为这个?” “是呀,就因为这个。因为我的愿望是成为指挥家——” 夏洛蒂注视着这座门德尔松家里独立的小剧场中央那盏华丽的水晶灯,眼中折射出钻石般的星光。 “菲利克斯,独奏乐曲固然动听,但对我来说,能够将所有器乐包含的交响乐章才是最妙的东西。 整合所有特色鲜明的器乐声部,让它们顺着作曲家的意愿和指挥自我的解读,合鸣出完美的旋律,那才是人间极妙—— 噢,谁能拒绝成为这样音乐的统领人?音乐家怎么能拒绝交响乐的魅力!”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如此认真激昂地说起自己的梦想。 有些令他惊骇,但他却为她言语中的豪情震动。 菲利克斯从未如此鲜明地认识到这一点:夏洛蒂是真的挚爱着交响乐。 已经找到了自己梦想的青梅小姐让竹马先生多少有些羡慕。他还没有想好,今后的路究竟该选那一条。 但此刻,看着这样的她,他突然觉得音乐之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至少现在,菲利克斯心里有了强烈的愿望:他想尝试写管弦乐、交响乐。 立刻、马上! * 近来,夏洛蒂发现,菲利克斯似乎有一些奇怪。 他自那一场生日演出后似乎受到了刺激一般,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他抱着音乐笔记本在写写画画。甚至连午睡时,都还能隐隐听见他在睡梦里哼着旋律片段。 夏洛蒂原本以为这只是作曲家成长的必经阶段,笑看着菲利克斯近乎魔怔的样子,愉快地和瑞贝卡品呷着治愈人心的小甜点。 但没想到,没过几天,她就成了风暴中心的那个人了。 起初,竹马先生递给她的只是一首简短的音乐小品手稿,青梅小姐翻阅后并未在意。 而后,他递给她的是一首钢琴奏鸣曲,她对其中的几行旋律格外喜欢。 几天后,他给她一乐章的弦乐曲谱,她有些诧异地收下,回去在提琴上一一试过后,发现写得相当漂亮。 一周后,他给了她一叠弦乐交响曲总谱,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尤其在浏览过后发现,某人这是要写系列作品的架势后,她被惊掉了下巴。 “夏洛蒂,你觉得我的交响乐写得怎么样?这是我目前为止写出的最满意的一版了。” 在她面前虚心希望得到品鉴和意见的菲利克斯,虔诚虚心得让人无法拒绝。 但不知为什么,夏洛蒂特别想扑倒他、猛摇他、告诫他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些。 我早知道你是个天才,可真的没有想过你能做到这样——果然,真正的天才都是被上帝偏爱着的,他永远是不讲道理的! 求求你做个人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失去你的小伙伴的——毕竟感觉白听了那么多年作曲理论课的普通人也是要面子的,给条活路好不好啊亲! 时至今日,身处十九世纪的夏洛蒂,第一次体会到音乐天才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能量。 它真的会把你原有的自信,无情地搅碎成一地的残渣。 第20章 Op.20:黯然 抱着这一本刚刚整理好的乐谱手稿,菲利克斯雀跃着出了门。只要穿过这座郁郁葱葱的公园,就离夏洛蒂的住处不远了。 他越发地感受到空气里散播的快乐气息,或许因为最近喷薄迸发的灵感,那些取之不竭的乐思,是世上最甜蜜的东西。 这一切都和夏洛蒂分不开,菲利克斯心中十分坚信这一点。 他卖出第一步的勇气是因她的提议,他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也是她的赠予——或许这一切都那么巧合,或许没有她他也会涉足音乐作曲的领域……但他还是非常欣喜,能有这么一个人,在那样的岔口推着他去向坦途。 今天是久违的休息日,没有教学任务,夏洛蒂呆在自己家里。出于很早就有的感激之心,菲利克斯终于在今天完成了这件礼物——他真的太忙太忙了,甚至今天装订这本曲谱册时,他都有些像在做梦。 巴赫部分曲谱手稿的复制品,还原度很高的一件用心之作,每一个音符都是他尽力模仿作曲家笔触而出。 菲利克斯认为,这份礼物一定会受到夏洛蒂的喜欢——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惊喜的眉眼。 女仆将他领进门,告知他柯莱特夫人不在家,但夏洛蒂小姐和卡洛斯先生都在琴室里。他扬扬手,表示自己一个人去就好。 伸手准备叩击音乐室大门,菲利克斯却发现门正好虚掩着。 他迟疑了下,将手落在把手上,刚将门推开一小条缝隙,屋内细小的呜咽和安慰声便闯进了他的耳朵。 “爸爸,我太受打击了……菲利克斯真的太过优秀……你能想象吗?他已经开始写交响曲了——很完整,几乎挑不出什么差错……” “所以,你是在嫉妒他吗,夏洛蒂?” “不,菲利克斯根本不会给人嫉妒的机会!爸爸,我比他先学作曲这么久,但我发现他的天分不讲道理到让人害怕……我是为他高兴的,可我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夏洛蒂,从一开始你就跟我说过,他是一个天才不是吗?而这一点我也切身感受过——他是真的非常适合音乐这条路。” 卡洛斯将他的怀抱开放给了女儿,十分体谅她的心理。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过于优秀的人呆在一起,日积月累的无形压力,如若没有正确疏导,总会在某一天压垮那层自我认知。 年轻的父亲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慰她:“我很抱歉,我和你妈妈这段时间一直都忽略了你的成长……夏洛蒂,一直让你在门德尔松家接受教育或许是我们过于欠考虑,是我们不好。” “爸爸……” “嘘,听我说。我其实一直有些担心,菲利克斯和你一起同窗是否真的有益。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锋芒,他是一颗耀眼的新星,但过分的光热也会灼伤他身边的人……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夏洛蒂抬起头,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 父亲的话没什么不好懂的,但她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卡洛斯好像把一切想严重了。其实她的行为更像是受打击后,一种本能想去可以包容她失败的地方撒撒娇、重新调整心态。 她更倾向于认定,自己作为心理上的成年人,在面对近乎妖孽一样的竹马先生时,她的骄傲在他的优秀面前崩溃了。 “可以,但是——” “那夏洛蒂,你……需要在家学习吗?” 父亲的话让女孩子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的听到的一切。 门口的男孩子在这声提议下快速轻盈地带上了门,撑着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 “爸爸,我不会那么做的。我想继续原来的生活,毕竟我习惯了。” “可是……” “哎呀,那就是我一瞬间的矫情,就是我不想服输的心在作怪!但是爸爸,哭过之后,我发现,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也没有那么难。” “我的女儿很优秀,至少她有勇气看清自己——永远不要怀疑你的才能和能量。” 夏洛蒂拭去那些晶莹,破涕为笑:“我和菲利克斯一开始就不一样的。不过,如果有个心脏足够坚强的人,愿意一直陪着他看看这一路的风景,我想他也会更高兴一些吧。” 然而这段话,那个人却未曾听见一个词汇。 …… 菲利克斯紧拽着手里的乐谱手稿,转身极快。他的唇被咬得发白,脚下的步履似生出风来,最终逃一般地逃离这栋他期冀的住宅。 一直以来都是他太自负。他想起往日里那些行为,感觉自己幼稚得可笑——他就像一个缺少认可的孩子,不停地想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寻到肯定的答案。 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但他这种近乎炫耀的行为却总在伤害那些怀着善意呆在他身边的人。 或许,曾经在学校里受到的冷嘲,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收敛。 上帝呀,万能的主啊—— 我感觉自己,快要失去夏洛蒂了。 一路冲回自己房间的菲利克斯,捏着他的胸口,钝痛伴随着轻喘似要夺走他的呼吸。 他一把拉过自己书桌上的日记本,哆嗦着随意翻了一页空白,颤抖着拿起笔写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夜空中,月亮终于迎来了它的圆满时刻…… 可它忘记了,若是它坚持满盈着毫不收敛,陪着它的星星也会黯然。” 写完这段文字,菲利克斯更加颓唐了。字迹一点都不似他平日里的自信潇洒,仿佛连游丝都加上了颤音。 脑海中的乐音似乎再迅速离他远去。 他把抱着的乐谱册往床上一扔,将自己摔进柔软的被子里藏起来。 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 夏洛蒂,对不起。 * 第二天,调整好心情的夏洛蒂一身轻松地前往门德尔松家的教学室报道。她欢快地整理着桌子,却发现同桌离她分外远。 她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发现对方情绪低迷,似乎早已神魂游离。 夏洛蒂戳了戳菲利克斯的肩。 男孩子丝毫不为所动,他像是屏蔽了感官一般。女孩子只好凑进他的耳朵,以音节为停顿,慢慢叫唤着他的名字。 “菲、利、克、斯——” 吐息喊着温暖的水汽,厮磨着男孩子的耳朵。他觉得有些痒,抖擞片刻后又瞬间僵住。 似乎有什么人靠近了自己。 菲利克斯偏过头,夏洛蒂那张熟悉的脸当即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看着她蒲扇着眼睛,那片纯净的蓝色里似乎只有平静。 心突然一个重拍,他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中手里的曲谱册掉落在地。他立即偏过头作好,和她拉开了距离。 “嘿,你怎么了?” “……离我远些吧,夏洛蒂小姐,别再受伤了。” 夏洛蒂拾起谱册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些困惑:“受伤?你很不对劲呢,菲利克斯……这是什么?” 眼前的女孩子的表现和昨日听见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菲利克斯有些生气,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迁就他故意装作没事人一般。 “那是给你的礼物,本来昨天就该给你的……现在或许正好,拿上它坐的远些——小姐,别再靠近我了!” 男孩子没好气的声音像严冬的寒冰,丝毫没有温度——如果忽略他眼底的受伤,抿唇的沉默和握拳的克制,那他的冷漠无情的扮相可以给个满分。 “你说什么胡话呢!等等,昨天——”夏洛蒂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切,有些惊异地搬过他的身子,“你不会……听到我的哭诉了吧?” “我很抱歉。” 菲利克斯干巴巴的回答让夏洛蒂十分头痛,她终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某人这是要单方面要和她翻了那只友谊的小船! “嗨,菲利克斯你真是个傲娇!你看我的眼睛啊——” 夏洛蒂决定快刀斩乱麻,她抛却了一个淑女应有的矜持,和菲利克斯的额头紧贴,鼻尖点触着碰在一起。 近在咫尺的眼睛,交融在一起的气息,她每一个吐词都能擦过他的脸颊。 菲利克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瞪大眼睛,几乎快忘记要怎么呼吸。 “你没有打击倒我菲利克斯,你很优秀,天才到让我必须承认自己的不足。 但也仅仅如此了,你是作曲家,而我的目标是指挥家,我们不冲突! 听好了,我会伤心,只是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了和你在作曲上的天分差距,它太让我挫败了——我不否认这一点,但你好歹要给我点时间让我把自己碎掉的骄傲捡起来呀。 别没听完我的话就断章取义,单方面判我死刑好吗?这对我不公平!” 菲利克斯被夏洛蒂的字字句句来回轰炸着那颗惶恐不安的心。女孩子的温软香甜从面上抽离,他的眼中忽地升起些光彩。 他无暇顾及其它,他只抓住了他最想要的结果:“你是说……你还愿意,陪着我吗?” “先生,动动你的脑子,如果不是为了你,我还来你家干什么——难道我喜欢找虐吗?” “夏洛蒂,我……不会再由着自己了。” “你可别,请继续发扬你所有的天赋,越天才越好,那样才不枉我甘愿做陪衬你的暗星。” “噢,那一会我们一起讨论讨论我的新曲子?” 男孩子挪动位子和她坐在一起,把他们间胖胖的巴赫空气距离立即挤了出去。 女孩子抽了抽嘴角,瞬间有些泄气。 “菲利克斯,我们绝交一分钟好吗?” “……驳回。” 青梅竹马间的第一次危机,最终在那份神圣而温暖的仿巴赫手稿的修复下,被抹去了所有痕迹。 “嘿,菲利克斯,爸爸来信了!” 范妮拿着两封信件欢快冲了进来。趁着课业还未开始,现在是阅读又一次出远门的父亲的爱之信件的最佳时机。 在天才的耀眼光辉下,做一颗陪衬的星星也没什么不好。 星光有明有暗,天河才能多姿多彩。 但现在,等范妮拆读完属于她的那封信后,夏洛蒂才会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 在这个时代,“她们”,或许连成为暗星的资格都没有。 第21章 Op.21:莫扎特 自那天在策尔特的宴会上和菲利克斯同台演奏后,范妮被收到的一致好评鼓舞了心神。 或许这种鼓舞是刚好达到了临界点——由平日里的赞誉慢慢日积月累,终于在这一天爆发。 她为心中的炙热涌动而倍感力量,就像是被重新唤醒了灵魂一般。这位门德尔松家的长姐,开始忘我地投入到音乐之中。 和她的弟弟菲利克斯一样,范妮似乎也迸发出了饱满的创作热情。她把曾经的音乐随笔都找了出来,依照策尔特的教学内容整合着。甚至在察觉知识受限后,去请求音乐老师给自己多加些课。 她完全无视了这位教学者的粗鲁、斯巴达以及偏见,对音乐的追求让她忽视了一切不平等的待遇。 拆开父亲的信件,范妮期待着她得到往常一样的赞许:“能听闻你和菲利克斯的非凡演奏,是件让我倍感光荣的事情。” 信纸被小心地打开,亚布拉罕苍劲的字迹让她嘴角的笑容放大。她满心甜蜜地小声阅读着,却在扫读到某一段后呆滞了动作。 范妮揉了揉眼睛,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然而当她再次确认信上的内容后,所有的快乐顿时都化作委屈淹没了她。 眼泪不争气地飞出眼眶,字迹模糊不清,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拿起那张信纸,任由它飘落到桌上。 心一下子就空了。 范妮趴在桌上,环住自己,第一次不那么淑女地,小声哭了起来。 * 夏洛蒂原本在菲利克斯身边看他慢悠悠地拆信、读信,余光扫到范妮,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 等少女的哭声渐响,她便立即赶到了范妮身边。 悲伤像是从少女的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样,夏洛蒂十分意外,范妮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竟让她如此难以自持。 “嘿,范妮,你还好吗?” “不,夏洛蒂,我很不好……我的梦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范妮指了指那封信件,眼泪再一次决堤。 夏洛蒂忙拿起信阅读,一目十行地快速扫下来,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范妮的悲哀,终究也会是她的悲哀。 这是时代给予的、无法挣脱的樊笼和枷锁。 “你们怎么了,范妮,夏洛蒂?” 室内的女性都陷入了低迷情绪中,菲利克斯再也无法忽略这氛围。 看着一脸担忧的男孩子,夏洛蒂有些哭笑不得。 菲利克斯是世上最幸运的孩子。 尤其是,他是男性。 或许就这一条,他就足以诠释幸运。 就像他们的祖父摩西不允许他的女儿擅自决定自己的婚姻一样,原本对家人和蔼幽默的亚布拉罕也有着不可触犯的大家长威严。 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走音乐这条路,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收到策尔特先生的报告后,我不得不写信警告你。范妮,你必须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菲利克斯可以选择音乐成为他的终身事业,而你,绝对不行! 你是个淑女,音乐也好,钢琴也罢,那都是你在沙龙里锦上添花的技能。你真正该重视的是学会如何做好一个妻子——那才是你的本分……” 亚布拉罕写在信纸上的话确实诛心,但它是一个现实,无情冷酷却那么真实。 这个时代啊,音乐创作是属于男性的,因为只有他们才被认可有着创造艺术的能力。 这个时代啊,教育是带有偏见的,男性轻而易举得到的机会、学到的东西,对女性来说可望不可及。 这个时代啊,女性不需要优秀,她们只需要懂得做一个好妻子,就是最大的体面。 但范妮真的没有才能吗? 她天生拥有弹奏巴赫的手指,触键极为稳健。十多岁她就能背谱演奏24首巴赫的序曲,写下的音乐小品也极其清新可人。 庆幸降生在门德尔松的大家庭里,即使被策尔特区别对待教学,她也会尽力去翻阅一切可查的资料,和夏洛蒂、菲利克斯讨论。 菲利克斯可以轻易取得空开演奏与他人交流的机会,但范妮永远被限制在家族的小圈子里。 女性的社会地位要求她必须符合社会规范。 如果范妮出身寒门,那她还能有机会成为优秀的钢琴演奏家,才华必会被赏识。 但她是一个上流淑女,音乐,永远只能是调剂品。 夏洛蒂有些恍惚,她似乎也看不清她的未来了。 女性想成为一个公开的演奏家都难么难,而她的理想却是在乐团中成为指挥。 天方夜谭。 原本想见证天才的蜕变,守着自己内心的音乐境地,她便可以安静地做他陪衬的星光。 但此刻夏洛蒂才发现,她和范妮一样,根本没有成为星星的资格。 如果世界拒绝你的光芒,你也要不能放弃发光。 即使是萤火微光,在暗夜中闪烁,那也是星星。 范妮,我想给你,也给我自己,留一些希望。 * 菲利克斯以及阅读完了范妮的信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和她的信件会如此截然不同。 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有着音乐天分的姐姐和他区别对待。 明明范妮的钢琴,大多数时候比他更优秀啊。 “范妮,音乐那么迷人,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它?给自己起一个化名吧,男性的、中性的都可以……我帮你去找出版商,我相信你的曲子可以被出版发行!” 夏洛蒂的提议令范妮止住了哭泣,她支起头,无法相信她碎掉的梦想还能得到支持。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范妮,如果你真的喜欢音乐,那就不要放弃。我和夏洛蒂都很喜欢你的小曲子,真的。” 弟弟一本正经发誓的模样让她有些好笑,但她的自信已经不足以让她信任自己。 “我……有那样的能力吗?” “你有,没有谁比你更有了!” 范妮似乎被说动了,她不停地衡量着一切,最终咬咬牙,坚定地说:“发表音乐作品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菲利克斯,我的音乐你挑一挑,混在你的曲子里,就以你的名义发表吧。” “?” “范妮,你在开玩笑吗——把你的作品属上菲利克斯的名字?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姐姐的话让菲利克斯的大脑瞬间停止了思考,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前,夏洛蒂帮他问出了困惑。 他用余光看着有些激动的女孩子,那句不公平突然暖到了他心底——这位青梅小姐,真的无时无刻不在维护着他。 “可是我姓门德尔松,夏洛蒂。我没有开玩笑,我很认真——即使那些作品的署名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也有一半和范妮·门德尔松是重合的。” 范妮十分坚持,几乎带着些祈求看着菲利克斯。 “有门德尔松,就可以算是我自己了,是真正的我自己,不是披着假名的畏畏缩缩的自己……菲利克斯,你能不能答应我的任性?” “……” 姐姐从未这样低声下气过,菲利克斯不忍心再看这样的神色漫出范妮的眼睛。 “范妮,我无法拒绝你。” 舒出一口气,范妮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心中不再那么难熬。 “谢谢你,菲利克斯,这样我好受多了——即使它们被认作是你的作品也没关系,那样我们算是一起让门德尔松这个姓氏荣耀了……” “不会的,范妮,菲利克斯永远都不会这么做。” 夏洛蒂的话音掷地有声,隐隐克制着心中的不满与生气。 “音乐作品是非常私人的东西,它是独立的思想结晶。菲利克斯永远不会把你的作品据为己有……他就是这样的绅士,而你不该这样看低他的品格。” 女孩子说完,就哒哒着逃离了这件学习室。 男孩子怔愣片刻后,轻轻抱起不知所措的姐姐安慰她。 “我永远爱你,范妮。” 说完,菲利克斯松开了姐姐,去追先一步离开的夏洛蒂。 范妮痴痴地呆坐在原地,她好像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有些过分的事。 …… “打搅一下,小姐,请问塞缪尔·罗塞尔先生的教室是这一间吗?” 活力而温润的青年男声从门口传来,他轻叩着门,举止得体而优雅。 “错了,是走廊那边倒数第二间。” 范妮迅速擦掉了眼泪,柔声给他指路。 “谢谢您,小姐……虽然不知道您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悲伤不适合您。” “您是在打趣我吗,先生?” “不不不,请您务必相信我的职业水准——欣赏美,我是专业的。” 和善的年轻人连忙摆手,眼中满是真诚。 “威廉·亨泽尔,我是一个人物肖像画家。啊,我的玫瑰画得也挺好的。不如我送您一朵永不凋谢的花,您回赠给我一个微笑可以吗?” 不知为何,范妮心中原本是阴郁的,却在青年的话语间,响起了莫扎特可爱的钢琴协奏曲声。 * 门德尔松一路追着夏洛蒂来到了音乐室,他发现她有些负气地坐在钢琴前,笑了笑,紧挨着坐在她旁边。 “夏洛蒂,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有点难过……菲利克斯,若是以后有人很喜欢你出版的某首曲子,向你表诉赞美时,你却告诉他‘那是我姐姐范妮的作品’,你该有多委屈啊……” 夏洛蒂昂着头,不知道在究竟在看些什么。 “我一想到这样的场景,就觉得心疼——你应该是完美的天才,不该承受这些的。” “所以,我才要感谢你呀。” “……傻瓜,圣人菲利克斯,我才没有心疼你呢,我心疼的是我自己——范妮想做独立的音乐家都做不到,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菲利克斯轻轻打开了钢琴琴盖,他轻抚了一遍光洁的琴键,眼中荡起万千温情的涟漪。 “你不开心了,夏洛蒂……那我帮你找一找快乐吧——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说吧,你需要多少莫扎特才能笑一笑?” “呵,先生,把快乐分给我?那你要是不开心了该怎么办?” “那我就去找你,把莫扎特在讨回来就好了。” 心思单纯的菲利克斯,并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说了什么令人心动的话。 他也不知道,世上有种叫Flag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立的。 但此刻,这位竹马先生凑近了他的青梅小姐,湿漉漉的黑眼睛配上那暖化蜜糖的笑,直叫人心中住上一只小鹿。 只听见他换了句法语,像红酒一样迷人。 “你想听什么莫扎特呢?” 第22章 Op.22:是巧合 想听什么莫扎特? 夏洛蒂被这个问句问住了。她的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位奥地利天才音乐家的一堆奏鸣曲、协奏曲、交响曲甚至歌剧,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却是一团空白。 她应该是期待听到这位作曲家的音乐的,但她又不太能分清自己究竟在期待听到哪一曲乐章。 “那就……弹你最想分享给我的那一曲莫扎特吧。” 思虑片刻后,夏洛蒂把选择权交给了提议者。这就像是盲眼随意抓取着匣子里的糖果一样,完全无法预知它会是什么口味。 菲利克斯丝毫不觉得难办,他只是抬头瞧了眼夏洛蒂,确认她是认真的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黑白分明的钢琴键盘上。 我最想分享给你的莫扎特啊…… 菲利克斯微笑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毫不迟疑地落下了指。 演奏者的指尖像是在钢琴的白键上踮着脚尖的欢乐舞蹈,连带出一段轻快的戏剧旋律,丝毫不给人准备的会,直挺挺地就闯进倾听者的耳朵里。 夏洛蒂有些恍惚,她着实没有想到,她会听到这样一曲莫扎特。 诙谐有的乐音还在继续,菲利克斯右的二四指越发地欢快起来。它们在白键上游走,不一会就踢踏着来到她面前。 在左轻按下几个伴奏音后,可爱的指仿佛炫耀展示够了,又带着几分滑稽和挑逗,跑回了另一边。 夏洛蒂噗嗤着笑了出来。 非常莫扎特特色的音乐呢,第二十一号钢协第一乐章,k46,属于不带耳朵都可以分辨出来的曲子。 指的属和弦舞蹈过后,经过一小段颤音,旋律归于纯净的快乐。阳光似乎从云层透了出来,在呈示一遍主题后,便扯过云彩将它遮了起来。 又是非常熟悉的莫扎特式的跑动结构。但夏洛蒂发现,这一点都难不倒菲利克斯。乐句处理得均匀而富有活力,节奏和色彩都游刃有余。 这个人,已经掌握的弹好莫扎特的技巧了。 还未等夏洛蒂感慨完,接下来那一段旋律让她知道“可爱的阳光”究竟是什么感觉。 它晶莹剔透,像是由叶尖的水珠反折出的暖色直线。云层全部散开,她整个人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切都是明媚的,伴着花香和鸟鸣。 那颗阴郁的心慢慢就被光芒填满了。 夏洛蒂侧过身子,满目都是男孩子随着演奏晃动的黑卷发。她着迷似的虚眯着眼睛,能听到这样一曲莫扎特,真的太享受了。 …… “为什么选这首曲子,菲利克斯?” “大概是因为,它是c大调的吧。” 演奏完毕,夏洛蒂随口问菲利克斯,对方却给了他一个模糊的带着笑容的回答。 c大调啊。 全白键的演奏,似乎是最简单也是最熟悉的调式。是了,c大调加上莫扎特,单纯而明朗,伴随着音符间流淌的金色阳光,谁还有理由不快乐呢? “真是狡猾的回答呢,先生,我打赌你只不过是碰巧想到它了而已。” “你说是就是吧,夏洛蒂。现在你开心点了吗?” 菲利克斯并未在意夏洛蒂的调侃。形式并不重要,他期待的是结果。 “还不够呢,菲利克斯,我觉得我还需要再听几次莫扎特才能抚平我心里的难过。” 无视了菲利克斯的靠近,夏洛蒂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向他伸出,眨了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不过现在,咱们该回学习室了——或者说,最乖巧的门德尔松先生想带我翘个课?” “你别做梦了,小姐,现在可是大白天——不过莫扎特不够的话,我可以慢慢补给你。” 菲利克斯关上琴盖,毫不犹豫地抓起夏洛蒂的,抓着她出门去。 走廊上,一闪而过的,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小跑的剪影。 * 纵使最近被菲利克斯的莫扎特音乐轮番洗礼,夏洛蒂不免也还是会在一个人的时候陷入低落的情绪里。 大环境如此,想要实现梦想和在现代比起来简直难了不下十倍。更何况现在连指挥棒都没有——就像魔杖是巫师的半身,没有指挥棒傍身的某位小姐,感觉总缺失了些勇气和力量。 察觉到女儿最近的萎靡,卡洛斯觉得不能再放任她这样下去了。这位父亲在长考后决定,用他一直没有兑现的带她去看他工作的乐团的许诺,来激励夏洛蒂重新活力满满。 鉴于他已经彻底掌控了这支乐团,相信加上塔勒的鼓动,这些乐不会介意换个地方加练一场曲子。 当丝毫没有干劲的夏洛蒂跟着父亲走进家附近的那座小剧院时,舞台上坐满的人和乐器让她的心瞬间就飞了起来。 看看那是什么:小提琴、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长笛、单簧管、双簧管,小号、法国号和定音鼓! 随着父亲牵着她走上台,夏洛蒂感觉尖叫就卡在她的喉咙里。她整个人都有些木,但呼吸却因兴奋变得急切而短促。 交响乐团——近在咫尺的活的交响乐团! 爸爸是大天使吧,她有着世上最棒的父亲。 看到小提琴首席过来跟卡洛斯打了个招呼,夏洛蒂一提气便捏紧父亲的指。 上帝知道,如果她不这么做,下一刻她一定会昏过去。 “好了,夏洛蒂,现在松开我。你乖乖的,爸爸给你来一段曲子听?” 卡洛斯蹲下来,在女儿耳边小声说着悄悄话。 夏洛蒂双眼放出精光,小鸡啄米般不住地点头。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在牵引着她,这会她一定会忍不住嗷嗷叫起来。 站在舞台上,这么近距离的观赏乐团的表演,虽然听觉上不一定最享受,但它实在太过瘾了。 四舍五入做个梦,这就是我在指挥这一切! 此刻,夏洛蒂已经无暇细想,这是父亲欠她的第几场交响乐会了。 她只知道,当看见卡洛斯走上指挥台,乐队整装待发时,她整个人就被那小小的幸福淹没了。 提琴组的琴弓小心翼翼地在琴弦上摩擦,轻声地揭开着音乐的序幕。而后明亮的小提琴奏引出整个乐章主题旋律,搭配上悦耳轻盈的小号声,开始用明快的c大调主宰着所有人的耳朵。 逐渐激昂起来的提琴声牵动着夏洛蒂的心和灵魂,她觉得自己的双脚早已脱离了地面,完全随着乐队的旋律在他们的琴弓上、铜管间、指尖来回地飘荡着。 活泼欢脱的乐章,灵动得宛若精灵的双翼,剔透得如同水晶的透明。好似有一支蘸取好色彩的画,在空白的心纸上挥洒着斑斓。 对立却统一,平衡又节制,优美而典雅,那是清晰到可以描绘出快乐形状的莫扎特啊。 真是巧合。 panertn21ncmajr,充满着莫扎特欢快味道的第一乐章。 前不久菲利克斯演奏的刚好是这首歌曲的钢琴部分,现在夏洛蒂听到的却是它的乐队部分。 如果把它们整合到一起,那绝对是带给人幸福的音乐了。 乐团的演奏戛然而止,正在乐声里徜徉的夏洛蒂十分不满地睁开眼睛。卡洛斯示意乐队休息后,他走到女儿身边。 “爸爸,你这样打断别人的欣赏,是要遭报应的!” “噢,小不点会控诉我了,说明我的音乐疗法效果不错。” 面对女儿的不满,卡洛斯以轻揉她的头回应。 “这不是你停止乐队的理由!” “嗯,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没有钢琴,这个理由充分吗?” 夏洛蒂不可置信地瞪着父亲,她无法想象卡洛斯还能用这样的理由搪塞她——没有钢琴,那你选这出演钢协做什么,调戏别人很好玩吗? “嗯,刚刚的那一段,你听出了什么,夏洛蒂?” 卡洛斯愉快地翻了篇,顺带着想听听女儿的看法。夏洛蒂一听父亲问她的意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噼里啪啦开始倒起了豆子。 “我听出了什么?哦,我敬爱的卡洛斯先生,请您注意,指挥的职责可不只是在打拍子上,您对乐曲情绪的细致处理呢? 这一点请您感谢下您的小提琴首席——他真是位尽职的先生,请给他加工资。在您给出的有限的提示下,他完美地解读了您的思维,带着小提琴组将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 我喜欢那只长笛,他的音色真的太迷人了。对了,他旁边的第二支单簧管簧片好像有点问题,听起来有点怪——同理还有小提琴组第排的那位先生,他的小提琴整体高了半个音! 另外你大提琴组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指最近有什么问题?依照他的演出年龄和态势,我不认为他是会有好几处找不准音的人。 你的定音鼓乐再重新考核一下。这么简单的曲子他竟然每次都能进慢半拍,真的太人才了……” 喋喋不休的女儿让卡洛斯惊愕,他抱起女儿,有些兴奋地亲了一口夏洛蒂粉嫩的脸颊。 “天哪,夏洛蒂,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小‘莫扎特’,你简直天生就是属于交响乐团的!” 半空的夏洛蒂突然怔愣在父亲的臂弯上。 远离了乐团那么多年,她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被赋予的音乐天赋。 但这一场乌龙般的乐队演出,父亲那句欣喜的评价,令她似乎找到了早已出走多时的勇气。 夏洛蒂,她理应属于交响乐和乐团。 她,会是一个毋需质疑的优秀指挥家。 * 世上最长的路,永远是父亲的套路。 前一秒还在亲亲宝贝的卡洛斯,下一秒就把夏洛蒂扫地出剧院。 他塞了她两张奇奇怪怪的票,美其名曰让她去找个朋友在期限内好好享受快乐时光。乐团还需要操练,就不再她面前丢人了。 被打发的夏洛蒂像只圆滚滚的小河豚一般地回了家,一路上都在诅咒卡洛斯喝水被呛,一抬指挥就牙酸。 她拒绝承认她在嫉妒。 不过这一次,能找到迷失的自己,此行也算收获颇丰。 等夏洛蒂进了家门,一颗熟悉的毛茸茸的黑卷发清秀头颅立刻就蹦到了她面前。 是菲利克斯。 “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你有什么急事吗,菲利克斯?” 男孩子有些急不可耐的模样倒让她有些好奇。夏洛蒂换下外出时的小外套,一边整理着着装一边问。 “给你——我觉得我受到了冒犯。夏洛蒂,关键是,他们全都笑话我!” “他们?谁?” 夏洛蒂接过菲利克斯递过来的小本子。她认出这是他众多记录灵感的本子之一,摊开准备查阅。 “我、全、家!” “噗哈哈哈——” 菲利克斯咬牙切齿地控诉,却换来了在门德尔松家宅一摸一样的回应。 “夏洛蒂!” 恼羞成怒的竹马先生瞪着他的青梅小姐,对方这才有些收敛。 “对不起,菲利克斯,可是真的很好笑……” 只见夏洛蒂翻开小本子,指着上面的那段评语递到菲利克斯眼前。 那行字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 “像菲利克斯这样绉绉的到接近病态的人,不仅很难找到歌剧院和他合作,就连娶妻也会很难。” 第23章 Op.23:怎么哄 被那段盖章一样的字迹正怼着脸,菲利克斯背着握紧了拳头。他的脸上飞起些许淡淡的粉色,配上那一双躲闪着的懊恼的眼睛,生动得像一树无处安放的樱花。 在那张薄薄的脸皮下,包裹着一团炙热羞愤的火焰。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又要从他的青梅小姐身上说起。 或许是因为近来给夏洛蒂弹了太多的某位奥地利作曲家的曲子,导致菲利克斯也稍稍有些莫扎特毒。 这位小作曲家先生的发作表现,当然最终在他的音乐创作上得到验证:受某位音乐体裁天才的影响,最近菲利克斯投入精力最多的创作便是歌剧。 从写故事脉络到打磨唱词,菲利克斯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一遍一遍地更改着他的剧人物的对话,丰满着他们的人物形象。 直到他终于满意了,才给这些慢工出细活的成果谱上曲子——尽管他很早就开始在这个本子上进行歌剧创作了,但直到今天他的第一幕似乎都还没完成。 这是第一次,菲利克斯的创作势头遭到了最为可怕的限速。 但他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样的速度刚刚好——好到他可以慢慢品读自己写下的每一个闪光的灵感。 今天正值父亲外出工作归来,在家休息的日子。菲利克斯便偷偷摸进了亚布拉罕的书房,献宝似的给父亲递上了这个小本子。 对于儿子的一切创作,亚布拉罕都是非常重视的,即使他面前的长子十二岁都没满。他放下正在阅读的书籍,珍重地摊开本子逐字逐句地品读着墨字里展现的一切。 剧目不长,毕竟只有一小幕,亚布拉罕很快就看完了。 他有些神色复杂地看向菲利克斯,有些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 “爸爸,您觉得怎么样?” 被儿子用期待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的亚布拉罕犯了难,尽管事实颇有些戏剧性,但他不想欺骗菲利克斯。 “我可以在你的作品后面写下评语吗?” “我的荣幸,爸爸。” 但愿这种方式可以让菲利克斯打消进行歌剧创作的念头——这简直太可怕了,原来自家的小天才也是有致命短板存在的。 嗯,那就用稍微幽默点的语气,不能打击他那颗积极创作的心。 菲利克斯满意地领了评。出了书房,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来,映入眼帘的字迹令他的神魂当即出窍。 “爸爸!” 男孩子羞愤地转身去开门,想要找父亲好好理论一番,结果发现亚布拉罕早早反锁了门。 拍了好久都无人应声,好似室内的人心虚,故作逃避装作耳聋一般。 菲利克斯差点就十分不绅士地要抬脚给上紧闭的大门一记鞋印。最终残存的理智拉回了他,他气鼓鼓地决定去找母亲评评理。 室内,亚布拉罕听着儿子远去的足音,猜到他接下来的举措后,悠悠地翻开那本被打断阅读的书,笑着深藏功与名。 …… 在母亲这里,菲利克斯真的能找到安慰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甚至环在母亲周围的那一圈兄弟姐妹们也加入了大笑行列。 这简直就是,淑女和绅士的礼仪全都被无情地丢进了施普雷河,甚至一点儿水花都没有泛起! 瑞贝卡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哈哈哈,父亲的评价简直精准。哥哥,信我,如果你的歌剧上演,我一定会是全场第一个打瞌睡的那个。” 保罗也小心地补上一刀:“如果菲利克斯的剧本实在找不到人演出的话,我愿意委屈一下出演个角色——当然,一定是台词最短最少的那个!” 范妮捂着嘴试探着说:“保罗,那你估计要等下一部了……如果菲利克斯还写歌剧的话。” 唯有母亲莉亚优雅而爱怜地抱了抱她的儿子,在他耳畔轻声道:“噢,我可爱的菲利克斯,不要听信你父亲的胡话——谁说没有剧院愿意跟你合作的,放心吧,只要你写完它,妈妈出钱帮你把它搬上舞台——这样奇特的歌剧太值得纪念了。”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但她的话却像一场无情的冬雪。菲利克斯挣脱出来,他怀疑一切懊恼羞愤的模样再次得到了家人哄堂一笑。 门德尔松家没有爱了,他要去找夏洛蒂! 世上大概只有她可以理解他了。 …… 然而,眼前止不住笑容的青梅小姐,再一次让菲利克斯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甚至有些,怀疑人生。 “听我说,菲利克斯,你真的不适合写歌剧——至少是台词。放过它吧,是作曲不好玩还是你得不到成就感了?” 夏洛蒂止住大笑,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是眼泪,语重心长的拍了拍竹马先生的肩。 “我的台词……真有那么糟?” “我想不通,明明说起话来好好的你,为什么一写起字来就免不了咬嚼字呢——曾经你给我的信也是这样。” 看着还在挣扎着的菲利克斯,夏洛蒂决定来点刺激的好让他清醒。 “剧本是写给人看到,台词虽然也需要学加工,但它毕竟还是‘说话’,你不能完全忽略了它的本质。 瞧瞧你写的这些对话——上帝啊,我总算知道一个绉绉的德国男人有多可怕了——当他开始说一句话时,就像一头扎进了大西洋一样。等我在彼岸的陆地见他探出头,我才能听到他说的动词……” 夏洛蒂的话让菲利克斯有些脸热。他的理智在絮语着她是对的,但感情却在死死地否认。 直到青梅小姐接下来的一段话,彻底引发了活火山。 “老实说,我觉得亚布拉罕的评语非常有意思。照你这般吹毛求疵下去,以后娶妻真的怕不是挑来拣去终成困难?” 女孩子扑闪着眼睛,凑近了男孩子,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一举动在撩拨着他承受的极限。 “夏洛蒂,我要和你绝交!” 羞愤不已的菲利克斯一把抓过自己的本子,朝着夏洛蒂的耳朵大喊一声后,再次气冲冲地离开此地回家去。 女孩子掏了掏耳朵,有些心虚地想: 哎呀,一不小心逗猫逗上头,惹到小可爱了怎么办? 生气的竹马,要用什么姿势哄好他啊…… * 一连好几天,菲利克斯都把夏洛蒂当作了空气。虽然小门德尔松们在幸运绅士这里也没讨到啥好脸色,但他傲娇又委屈、等着你靠近还又拒绝和好的行为着实让女孩子分外头疼。 从未见过这么难哄的男孩子,简直心里像住满了小公举一样! 从今以后,谁要是再说菲利克斯脾气好性格好,相处一点都不困难的话,就别怪她喷对方一脸呵呵。 这几天,菲利克斯连午间休息都省略了。他没再去音乐室,回到房间自己一个人锁上门,等到待够时间再出来继续上课。 夏洛蒂所有想说的话,被他眼色一扫后都吞进肚子里,就连拽着他衣袖的都瞬间松开。 见女孩子这样乖巧,男孩子便会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给对方一个干脆的后脑勺,继续冷战。 感觉自己快被逼疯的夏洛蒂,一咬牙一跺脚,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再不把别扭的菲利克斯拧回来,这日子怕是要没法过了! 然后,这位青梅小姐就盯上了竹马先生的窗子。 感谢菲利克斯住在二楼,感谢他的房间有一扇开放的窗户;感谢夏洛蒂最近又拔高不少的身型,感谢她的臂膀也更加有力。 撕下本子上的纸页,裹上一粒粒提前捡来的小石子,只需用力一扔,就可以打响那扇紧闭的窗子。 不会对玻璃产生伤害,也不会被忽略这雨点一样的声音。用来和某人打持久战,简直好用到不行。 这不,菲利克斯小公主终于忍不了那烦死人的砸窗声,气乎乎地开了窗,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呢。 此刻当然要兴奋地挥舞臂让他注意到自己,趁着窗户还没关上,赶紧在本子上写上投降宣言,然后传达给他! 一只纸飞在女孩子快速成型,她呵了口气,小小的飞便乘着风儿,钻进了男孩子的卧室里。 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见到纸飞。 对于这样一份可以飞翔的物件,着实吸引了他的好奇心。 楼下的女孩子拼命打着势让他拆开里的小东西。看在她表演的那么卖力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看看纸上写了什么吧。 “菲利克斯,向你献上最诚挚的歉意——它太沉重了飞不上来,你下来领取好不好?” 男孩子笑了笑,掀开书桌取出墨,给她写了回句。 “所以,你就用那‘遍地的尸体’来吸引我的注意?上帝呀,我差点以为今天全柏林了鸟儿都疯了,这般死皮赖脸地往我的窗上撞。 另,小姐,发发善心吧,今天给门德尔松家打扫院子的仆人要哭了。” 肯交流就是好兆头! 夏洛蒂继续撕下纸张,愉快地和菲利克斯飞传情。 “今天你家的院子我承包了——别管那一地光荣就义的纸团了,世上最好心的先生,求您行行好,和楼下这位可怜的小姐和好如初吧。 她最近吃不好睡不好,体重轻的就像海上的泡沫。” “故事编的不错,像是童话一样。但消瘦的小姐,我很抱歉,毕竟我丝毫未看到某人的诚意?” “诚意?我发誓今后一定像爱惜自己一样珍惜你——谁敢夺走你的骄傲和快乐,我便第一个帮你去声讨他,利息就是成吨的莫扎特?” “很好,小姐,看来你也知道我在你身上浪费了莫扎特……” “加倍奉还,先生!您请随意点曲,我就是一台任劳任怨的演奏! 顺带附上这一小份礼物聊表心意,不知您是否愿意赏脸?” 菲利克斯笑着从纸上扒下一张票据,是歌舞杂耍表演的入场券。 他收好票据,写了一行字,扔下了最后一架纸飞。 “依照我的绅士准则,我不会缺席一位小姐真诚的邀请—— 如你所愿,夏洛蒂。” 第24章 Op.24:去赴约 在夏洛蒂签下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后,她和菲利克斯的友谊终于恢复到了曾经的模样。 看着身边正认真给她检查论述章里的拼写和语法是否有错误的黑发男孩子,她不禁有一些恍惚——付出那样的“代价”就只为见证一个天才的成长,是否是一件真正值得的事。 夏洛蒂撰写章的纸张已经出现了一些订正的痕迹。她看得出来,菲利克斯批阅得十分仔细和投入,就和他对待自己的音乐态度一样。 做什么事都很可靠都很认真的竹马先生,果然还是值得她去做一小点的让步。 这样后退一步,小天才能得到满足感,而她的“辛苦”其实也不痛不痒。既然双方都能保持愉悦的心情,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偶尔细细想来,菲利克斯还真的不愧是银行家出身——即使他以后会选择精神富足的音乐为职业,已经是小音乐家的他还是丝毫都不肯吃亏。 这样总在讨要利息的小小绅士,为什么夏洛蒂的心还隐隐觉得他十分可爱? 这,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提着心吊着胆的夏洛蒂小朋友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做了好几天的乖巧宝宝,那张票据上印着的时间也就悄然而至。 今天晚上,她可以和菲利克斯痛痛快快地看一场精彩的杂耍表演。 “夏洛蒂,菲利克斯就交给你啦,你们要好好玩——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为了今晚的出行,换了不下五套衣服。” 见到夏洛蒂来接自家弟弟,范妮在说完场面话后,将她拉到一边,悄悄传递着秘密的耳语。 因为邀约是由女方提出的,所以有一身得体的装扮是对对方的尊重和礼节。夏洛蒂对此一点都不意外,这的确是菲利克斯固有的行为模式。 但是……换了五套衣服?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夏洛蒂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裙子——它是件绝对不会出错的外出服,无论是样式设计还是为了方便出行,都是综合考虑后的最优选择——而她也就花了五分钟不到就挑选出了今晚的着装。 菲利克斯果然方方面面都不存在死角呢。 打开小扇子遮住嘴,夏洛蒂狡黠地凑近范妮,低声说:“原来他这么看重这次邀约呀,我真是意外呢……不过,毕竟他是‘娶妻困难’的菲利克斯,他的一切行为我们都不应该意外。” “你们在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呢?夏洛蒂,在这样呆下去你是想让我错过演出的开场吗?” 男孩子清清朗朗的声线令两位正在暗自交流的女士瞬间分散,正色站开。 范妮给了夏洛蒂一个“我懂”的眼神,转身给菲利克斯调整下领结,不着痕迹地结束了女士的会话。 “再说我不胜荣幸今晚能有你作伴呢,菲利克斯。”夏洛蒂凑近他,打开扇子故作阻隔,“需要我扶你上马车吗,先生?” “好意我心领了,小姐,带路吧。” 菲利克斯咧出标准的微笑,向他的青梅小姐伸出了臂膀。 * 今晚上演的杂耍表演,是来自法兰西的一个近来非常受欢迎的表演团。他们在巴黎取得成功后,在全国赚足了法郎,随后开始了征战周边。 在缺少娱乐活动的时代,能有这样一场高质量的味表演,怪不得他们一路都能收获赞誉。 验完票据后,夏洛蒂和菲利克斯便随着汹涌的人潮入场。托卡洛斯的福,他们的座位在楼上,还是个视野很好的贵宾区。 “等等,夏洛蒂,你应该环住我进去。” 菲利克斯拽停了要进表演大厅的夏洛蒂,指了指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空缺的右臂。 从未有这么一刻,夏洛蒂是如此认定菲利克斯是个古板到可怕的人。 她有些无奈地翻着眼扫视天花板,叹着气说道:“我亲爱的菲利克斯,请你看看场合——这里的确是剧院没错,但我去去看的是杂耍表演,不是什么音乐会! 挽入场?先生想想你的年龄——我们是两个孩子……这样就很好!” 女孩子的瞬间就握住了男孩子的,甚至有些神气地将他们交握的在男孩子的眼前晃荡。 指尖传来细腻温暖的触感,令人十分安心。菲利克斯顿了顿,指微调,便瞬间改变了牵的状态。 现在,是他牵着她了。 “说得有理,那就这样进去吧。” 菲利克斯不再坚持,因为握着她的,夏洛蒂就像永远在他掌一样。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 看过了现代形形色色演出的夏洛蒂,再观赏过一会表演后便兴致跌落下去。 和高科技的绚丽舞台效果不能比拟,加上更为惊险的场面她都早已见识过,期待值瞬间就跳崖式暴跌了。 不过,这绝不太会在现代出现的服饰与化妆,加上编撰串联起所有表演的故事还有那么一些看头,不然夏洛蒂还真会后悔接了父亲这张票。 但看看身边的菲利克斯,他像是被表演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双黑色的漂亮眼睛随着演员惊奇的表演动来动去,倒是十分可爱。 他没有放开她的。 女孩子有些无奈,她想动动身子都做不到——毕竟男孩子难得如此沉浸和放松,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愉悦心情。 她想了想,侧坐过身子,在座椅柔软的扶上撑起脸。 菲利克斯专注地看着演出,夏洛蒂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脸。 黑色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精彩,蓝色的眼睛却看到了唯一的你。 …… 演出结束后,观众们又哄闹着离场。这场面比入场要纷杂得多,出于安全考虑,两个小朋友准备等到人潮稀薄些了再离开。 菲利克斯拉着夏洛蒂兴致勃勃地说着方才令他印象深刻的演出。她听得很仔细,在他激动时也应和着。 回程的马车上,夏洛蒂突然很正经地撑起脸,对菲利克斯说道:“继续写歌剧吧……” “你在说什么呢,夏洛蒂?” “我说,你可以继续写歌剧。菲利克斯,不用怀疑,你没听错——如果你对歌剧真的有兴,就不要因为别人的评价轻易放弃。虽然你不擅长台词,但这不代表你没有创作的才能。” “谢谢你,夏洛蒂,但我不会允许有显而易见弊病的创作成为我的作品的……” “你有没有想过合作呢?菲利克斯,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你完全可以担起戏剧的作曲,剧本和台词完全可以交给另外的人。” 菲利克斯考量了片刻,他似乎被夏洛蒂说动了。他有些扭捏,不太自然地问她为什么会和他聊这个。 “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可以弄出一部有意思的歌剧让亚布拉罕先生惊愕一番会很有……” 夏洛蒂突然打开车窗,趴在上面吹拂着夜风。 “而且,让菲利克斯你放弃沉浸的、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实在太可惜啦。” …… 一次赴约,原本只为放松,但在菲利克斯心里,他却被赠送了一把打开心结的钥匙。 躺在床上的他辗转难眠,脑精彩的表演和夏洛蒂的面孔不停地来回切换。 他强迫自己冷静,紧闭着眼放空一切。 无边的黑暗,他似乎听见了一小段旋律——它像杂耍表演一般精彩,却又像是女孩子随口的哼吟。 菲利克斯猛地睁开眼。 这一段音乐是喜歌剧。 和今晚观看的演出有关。 和夏洛蒂有关。 * 赞美夏洛蒂的提议,菲利克斯真的在他和歌剧找到了平衡点。他欣喜地发现,抛却了台词的束缚,他写起歌剧曲段来十分顺畅。 稿纸上,由他独自完成的这出独幕轻歌剧的曲谱已经逐渐成型。 灵感来源于歌舞杂耍表演,在他的下被点化成一段序曲和十一个乐段。它是通俗的、抒情的,充满着轻快与幽默。 菲利克斯找到了被母亲尊称为门德尔松家的“家庭诗人”约翰·路德维西·卡斯珀来为它填词。这位先生立即就搭上了他的思维,完美地为他描绘着他脑故事的模样。 他决定把它当作一份生日礼物——就像他曾经送给父亲的那首歌曲一样,这一次,他要送出的是一出喜剧。 菲利克斯简直爱惨了夏洛蒂的这个提议——用一出完整的戏剧去否定当日父亲的评语,简直令一个男孩从骨子里感到一种类似冲破禁忌的兴奋。 能大声地向高山一样的门德尔松大家长理直气壮地喊出“你错了”这件事,像是从未生出反骨的他,第一次去品尝“叛逆”与“反抗”的味道。 不得不说,这滋味真的很迷人。 但菲利克斯并不是一个会耽溺其迷失自己的人。他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达成之后,他就能去做下一件他感兴的事了。 《士兵的风流韵事(desldatenleshaft》如期在父亲生日宴会上上演,赢得了亚布拉罕极大的喜欢。 菲利克斯特意在当天观看剧目的时候,将他右边的座位预留给了夏洛蒂。然后和她一起,满意地看着曾经笑话过他的家人,沉迷在这一出喜剧里。 噢,加上青梅小姐私下里的直白赞扬,看她惊喜地说出“你怎么能这么天才”此类的话,菲利克斯的心飘了起来,简直是当天最得意的那个门德尔松。 那么,送一份什么样的回礼给夏洛蒂比较好呢? 在排除了众多选项之后,他选定了一章门票。 卡尔·韦伯,歌剧《魔弹射(derfreshut)》,柏林皇家歌剧院。 新剧目,听介绍很有意思,而且还有现场乐队,夏洛蒂一定会喜欢。 1821年,这部浪漫派歌剧的典范即将首演。 第25章 Op.25:访歌德 夏洛蒂收到菲利克斯的回赠礼后,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一样。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事物,蓝色的眼珠里只倒影着那几个墨字。 韦伯,《魔弹射》。 这是什么神仙回礼,韦伯歌剧的首演票! 夏洛蒂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她正在观看着历史,向她慢慢揭开浪漫音乐时代的帏纱。 附带身临其境全身心淋漓尽致感受到那种。 虽然,夏洛蒂若真想要这样的入场券,父亲卡洛斯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达成她的愿望。但现在这样不期而遇的小惊喜,才是让人由衷地感到高兴的根本原因。 她表达快乐的方式简单而直接。 男孩子因女孩子热烈的飞扑,在踉跄后悔了几步后才止住身体。那颗棕色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的左肩上磨蹭着,连带着他的脖子和耳垂有些酥麻的痒意。 “嗷,真的太谢谢你你了,菲利克斯!” 拥抱还不够表达,必须加上言语的力量。 耳尖发烫的男孩子很想质问女孩子,她的矜持与礼仪是否又被她丢得无影无踪了,借此来掩饰自己瞬间的不自然。 但他失败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也会因她的亲近感到愉快。 最近夏洛蒂会时不时和菲利克斯来一场近距离的“情感交流”。某位小绅士还在别扭地适应某位小姐的热情,但他绝对是享受的。 男孩子的还在犹豫,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有所动作,给予女孩子一些回应。 迟疑间,他只好开口掩饰自己:“嗯,你喜欢就好……” “我超级——喜欢的!” 夏洛蒂放开了男孩子,她用亮晶晶的蓝眼睛高度他此刻的心情。 菲利克斯有些懊恼,他用余光撇了眼哪只空荡的,努了下嘴便将它背在后腰上。 “那么,我想你应该会准时赴约?” “绝不迟到哪怕一秒!” 很好,既然达到了此行的目的,那大概是不亏的。 就是少了一些额外的福利而已。 * 音乐会开始的那天,夏洛蒂随着一众门德尔松入场。 她的身边是菲利克斯——票是这个人给的,座位也和他在一起,加上她是这一行家族成员唯一不一样的那个,邀请她的某人自然要履行职责全程陪同。 穿过检票大厅,歌剧厅辉煌的雕花大门在眼前打开,走过它就能去近距离地体验《魔弹射》了。 夏洛蒂有些雀跃,首演的诱惑太大了,这也是在十九世纪唯一能带给她心里安慰的东西。但她却被菲利克斯拉住。 一只被养得极好的出现在夏洛蒂面前,是菲利克斯的。 她有些不太懂他的意思,只好疑惑地看着他。 “咳……嗯……牵。” 男孩子在那汪纯净地天蓝色的注视下有些难为情。他支吾了很久,终于还是将他的想法磨蹭出来了。 “牵?” “因为——人很多……对,我怕你走丢。” 似乎找到了个合适的理由,菲利克斯瞬间变得底气十足。 夏洛蒂并未多想,她只当是他骨子里的绅士因子作祟,便愉快地环上了他的臂。 并没有牵。 男孩子有些懵,为什么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呢? “菲利克斯,我们这是去听音乐会呢,因此还是这样比较好。放心,我会一路环着你,做一个标准的小淑女! 走吧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他们了。” 菲利克斯只好顺着夏洛蒂的话,维持着优雅的身段,用小疾步赶上了家人。 但他看着被受冷落的掌,心里却泛着嘀咕。 谁、谁要你当小淑女了。 我只是…… 哼,烦死了,麻烦—— 你们女孩子真难猜! 嗯,和前不久的赴约场景如出一辙,但为什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呢? 一不小心就打出两个结局的菲利克斯决定,好好享受这场歌剧,并拒绝思考这一问题。 …… 不得不说,由作曲家亲自把关乐团的演奏,加上登台演员的实力表演,夏洛蒂认认真真将这出戏目不转睛地看完了。 尤其当她听见开场时,随着韦伯巨巨的指,《魔弹射》的序曲在歌剧厅里回荡,激动的眼泪差一点儿就飞出了眼眶。 虽然,这是个俗套的故事——歌颂善良与爱情,光明终将战胜黑暗,但她看得真的很痛快。 圆满落幕后,掌声经久不衰。韦伯自信地走到台前,接受着他应得的鲜花与赞誉。 夏洛蒂凑近菲利克斯,随意地感慨了一句:“菲利克斯,等你以后也有这样的待遇时,可要记得送我最好观赏席位的票!” 女孩子说完就抽离开来,她上前一步,穷尽目力地去将那位音乐史上的明星真实鲜活的模样收在眼。 男孩子的掌声随即暂停了片刻,他望着那位正在致礼的音乐家,给他标了个印象深刻的标签。 菲利克斯还不知道,他和韦伯绝不会仅有这未曾交集的一面之缘。以后,这位现已成名的音乐家,也会对亲临他的音乐会去听他的钢琴演奏。 此刻,这位还未在音乐道路上绽放耀眼光芒的年轻人,心却暗自给一位小姐许下了终身的承诺。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那是自然,夏洛蒂。 * 日子从新归于宁静,夏洛蒂又回到了和菲利克斯同窗学习的日子。只不过,还是和曾经又着些许区别。 莫扎特——现在她几乎听到这个名字就几乎要腻歪得不行,几乎快成了她的痛苦之源。 夏洛蒂完全不知道菲利克斯又哪根筋不对了,自韦伯的歌剧首演过后,他又开始收取莫扎特的行径。 起初,她以为最多持续一周就可以功成身退。事实却是她完全错估了某人的“破坏力”——整整个月,加上前面补给债主先生的曲子,她差不多连续弹了一百天的莫扎特。 那可是分之一个年头! 即使莫扎特再欢快再可爱,每天雷打不动弹一首,夏洛蒂真的审美疲劳了。 她现在的演奏已经可以做到完全面无表情,指上的音乐却能欢快到起飞。因为菲利克斯非但听不腻,对每一首曲子的要求还那么高。 快在钢琴上疯掉的夏洛蒂,急需贝多芬来振奋一下心灵,再不济萨列里也可以。 但……每天弹过莫扎特后,她便失去了演奏的兴致。 上帝呀,能不能派个人将她救出苦海? 她保证,一辈子对他心存感激! 欲哭无泪的夏洛蒂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祈求神灵了。 然而这一次,她的心愿终被垂听。 砰砰砰—— 敲门声让正在完成课业的孩子们抬起了头,他们一齐看向声音的来源,是策尔特。 “我有一件事要宣布:菲利克斯,你最近准备一下,随时和我去见歌德先生——曲子我稍后会给你,你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必须背熟它!” 策尔特扬了扬的信件,对这满室的困惑有些不满。 “这是奥蒂莉夫人的来信,她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菲利克斯,歌德先生愿意见一见你了。注意,只有你!” 嘴念叨着备选曲目的策尔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丝毫不关心自己的消息将那件安静的学习室炸开了锅。 “上帝啊,我听见了什么——” “歌德,菲利克斯!” “哥哥你要去见这位大豪了?” “……” 小门德尔松们立即化作抢食的锦鲤,将菲利克斯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舞足蹈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镇定和风度。 那可是歌德啊——全德意志最伟大的作家,他的著作就在这个家族随可及的书柜上,德语课学课绝对少不了的人物呀。 被层层环绕的菲利克斯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甚至忘了挑剔兄弟姐妹们的行为丝毫不符合利益标准。 “可是……策尔特先生是不是说了,只有他能去?”夏洛蒂指了指这位幸运儿,话音里充斥着上好柠檬的香气。 瞬间冷场。 孩子们终于意识倒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哦——xxx! “菲利克斯,从今天起,我们要孤立你!” 被嫉妒、怨念的眼神包围的菲利克斯瞬间警觉,这句话的分量可是相当于犯了众怒,必须自救。 “瑞贝卡,你的零花钱最近够不够?” “保罗,父亲最近送我的那几本书你有兴吗?” “范妮,我的好姐姐,我保证,我一定全程记录我见这位先生的每一幕场景,让你身临其境!” “夏洛蒂……嗯,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听莫扎特了?” 某位聪慧的小先生完美地掌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弱点,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自己的危。 这会儿,他已经被范妮拉过去耳提面命,乖巧地随着长姐的要求频频点头。 而夏洛蒂呢? 她此刻在脑高唱着《欢乐颂》,几乎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赞美世上最可敬的歌德先生—— 等菲利克斯一离开,我就去把您的全部作品再买一套,每天都在它们面前祝您幸福安康! * 马车驶出柏林,奔驰在前往魏玛的大道上。菲利克斯的心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像战鼓一般怦怦作响。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紧张的,但离开了熟悉的景象和人群,和策尔特长久而沉默地呆在车厢里,他的心不免越来越忐忑。 好在途径莱比锡圣·托马斯教堂时,临时的停歇让他喘了口气。 他在教堂的管风琴上演奏了一首全新的奏鸣曲——他从未公示过的曲子。 在和夏洛蒂有关的漫长的莫扎特时光,他完成了那首《f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收到了青年小提琴家爱德华·利兹的赞许——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他的小提琴老师了。 但还有一首不为人知的曲子,它从莫扎特的灵感被分离出来,完全与之相异。它甚至是贝多芬式的,连菲利克斯自己都为它的诞生惊奇。 它是snata,g小调的,是他指尖的柔板。 也是夏洛蒂的蓝眼睛。 菲利克斯笑了,他好像又看到了夏洛蒂那张有着丰富表情的脸。不知为何,他心长久缠绕的忐忑与不安,竟在这些旋律里消失不见了。 他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想把这首曲子公布出来——不是因为它不够动听,也不是因为它不成熟,只是因为它像是一个秘密。 一个男孩子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一个女孩子的、秘密。 …… 阳光明媚的日子,随着策尔特一声耳语般的提醒——“歌德就住在这里!”菲利克斯静默着穿过住宅的厅堂,来到屋后的花园里。 篱笆简单而随意,环绕在花园四周。央有着一颗高大的橡树,伞盖非常漂亮。边上点缀着些侧柏和小月桂,地上开满了星星一样的蓝雪花。 未见浮华,质朴又自然,宛若一句随着灵感流露出的歌谣,一切都那么安宁而美好。 躺椅上的豪穿着舒适柔软的家居服,在树影和暖阳里闲适地阅读着。听到脚步声,他慢悠悠地直起身子,那双眼睛透着智慧的光。 和传闻脾气古怪的老人不一样,菲利克斯见到的是一位和善的学者——并非暮年的老态,而是精神抖擞的年人。 歌德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至少二十岁! 小小音乐家第一眼就否定了曾经由外界给出关于这位传奇人物的简单描绘。 “你们来啦。” 歌德的话音很轻,却那般不可忽视。他微微笑着,却将目光全部聚焦到园年龄最小的那个人身上。 菲利克斯精神一震,脑却先蹦出了这样一句感叹: 夏洛蒂,我见到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了。 第26章 Op.26:乐友和画像 柏林。 夏洛蒂躺在床上,背后是柔软到让人骨子都酥了的天鹅绒靠枕。 她熟练地用左食指和拇指支开对折的信纸,右向唇边递上一杯温暖心脾的甜牛奶。眯眼享受过口的甘润后,她开始阅读菲利克斯给她的信件。 此处不仅要赞美救世的歌德先生,还要感激那位芳名范妮的可爱女士。因为她,即使菲利克斯出门不会太久,他也必须时时向家里写信。 对,按照范妮的要求,“你绝不能漏掉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大姐姐英姿飒爽,简直干得漂亮! 老被菲利克斯压迫的夏洛蒂,是绝不会为这只竹马开脱的。她愉快地看着范妮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一封长信,想起当年自己被苦逼奋急书偿还债务,便觉得身心舒畅。 哈,菲利克斯你也有今天。 “大仇得报”的青梅小姐压下心的暗爽,愉悦地审阅着某人已微微透露着疲惫和酸软的迹。 “给夏洛蒂: 鉴于这封信是写给你的,我们就省略那些不必要的话吧。你最近在家过得怎么样?我觉得你应该非常享受——毕竟没有了策尔特先生的训斥,你姑且在其余课业上是个聪慧的小姐。 你可不许松懈学业! 我想你应该会体谅我不会追问我和歌德先生见面的场景——噢,上帝知道我给范妮写报道几乎快酸了……我甚至开始相信父亲那句随意的评语,‘绉绉’似乎并没错?不然我为什么才出来几天我随身的信纸就几乎少了一半儿! 好吧,思及我们的关系,我还是跟你讲讲……算了,你还是去看我给范妮的信吧,就说是我的意愿,我实在不想再写那些词了…… 我就是很普通地去了歌德家,然后很普通地见了他一面,再很普通地参观了他收藏的化石,期间陪着他在花园里溜达了半小时,最后我弹琴给他听而已。 仁慈的主啊,为什么我在范妮的心里可以写那么长? 后面的事情几乎是重复,无外乎每天我们的对话有些区别。今天策尔特老师又和歌德先生去玩‘惠斯特’了,然后我再次被警告‘去弹你的琴,大人玩牌的时候你只需闭上嘴!’ 他连我偷偷把演奏的巴赫曲换成我近来的一首曲子都没发现……唯有每天来自歌德先生的一个吻才能稍稍安慰我。不许嫉妒我了!在过了那段新鲜劲后,我真的已经觉得有些无聊。 歌德就是一位伟大的却又和善的,几乎和普通人并无区别的有的老智者——当然,这一切评语都是在他和我说话时才会生效。 就这样吧,看我多挂念你,还抽空给你写了信。你为什么就不想着给我写封信安慰安慰我呢? 晚安。 你的朋友,菲利克斯。” 阅读完后,夏洛蒂几乎在床上愉快地打着滚儿。 菲利克斯你也有今天! 她完全可以想象,这位小先生是有多委屈,咬着杆给自己写了这么一大长篇的诉苦。 老实说,夏洛蒂有些不太能理解菲利克斯的脑回路:明明那么累了,还能给她吐槽出这么多字儿。真心疼他白天弹琴晚上写信的。 或许是被范妮压榨得太狠了,他才想起来找个战线联盟,好歹能让他倒个心灵垃圾吧。 夏洛蒂满足地折好信,收进抽屉里,漱口后幸福地抱着被子进入睡眠。 给菲利克斯回信?不存在的。 毕竟他还在歌德那儿呢,贸然打搅大豪多不好。 睡觉睡觉,大不了等他回来了,用法式小甜点治愈一下他的心。 * 魏玛。 菲利克斯不知道这算是第几次经历对他钢琴技艺的考验了——前几天是某某公爵及其夫人,昨天是作曲家胡梅尔,今天是来自遥远沙俄的尊贵客人。 尽管这种械的表演有些索然无味,但他依旧依照最高的标准为到访歌德住宅的客人献上完美的音乐。 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曲子,他已经不知道循环过多少次。 然而今天,似乎有一些特别。 歌德在菲利克斯弹完钢琴后,单独和他小叙片刻。 “孩子,这些天幸苦你了,你的琴声非常美妙。” “先生,您过誉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眼前的孩子还是最青葱可爱的年纪,歌德有些怀念,他想起了在法兰克福时曾经的自己。 “过誉?菲利克斯,我想你对自己似乎有所误解。你知道吗,曾经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我,亲耳听过岁的莫扎特现场的演奏…… 我永远都记得他从大键琴上传出来的带有魔力的音符。但是今天,我似乎在你的琴音里再一次见到了它们。” 歌德话的信息令菲利克斯震惊,他除了惊呼出一声“先生”之外,仿佛被下达噤声的咒语。 “我其实并不怎么欣赏天才或者神童,但我真诚地喜欢莫扎特和你……小先生,你愿意接受一份来自一位垂垂老者的迟到的友谊吗?顺带的,他还想请你教他弹钢琴。” 男孩子的眼睛像是点燃了星火,他执起老人的,欢快地点着头。 这是这一年里他遇见的最好的事! “先生,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给我讲讲你书柜上的那几本像象形字一样的书吗?我翻阅了一下,发现根本看不懂它。” “你说的是那些诗歌呀……那可是来自遥远东方的语言,对你而言或许太难了。” “我不怕的先生,况且我有一个朋友或许可以陪我一起学,我是说,那样我就不怕任何困难啦。” “听起来,你们关系很不错?” “夏洛蒂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很喜欢您的作品——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的姐姐和她给您写信您愿意看吗?” “她呀……菲利克斯,我想我们是朋友了。你还要教我钢琴,所以当然没问题。” …… 夏洛蒂,你一定想不到,我给你争取了怎样的福利! 所以,这次我任性一下,你就陪我再多学一门兴? * 拜访完歌德回到柏林的菲利克斯,似乎蜕变得更加自信光彩。或许跟大豪的那句评价有关,尽管策尔特私下告诫他要谦逊,但他身上的那股劲儿是无法消磨掉的。 他一回来就被范妮关进小房间,整整问询了一个多钟头后才重新嗅到自由的空气——他从不知道,范妮对歌德这般崇拜。 知道能给大作家写信后,范妮放过了弟弟,把他丢给了夏洛蒂。 菲利克斯则是打起了精神,他决定要把青梅拉下学习一门新语言的深水。 但这一次,夏洛蒂答应得爽朗极了。 爽朗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那可是呀,小门德尔松先生。 您准备好接受来自东方神秘力量的降维打击了吗? …… 在孩子们愉快成长的时候,门德尔松的大家长亚布拉罕先生离开了和合伙开办的银行。事务量锐减的他终于能再一次陪伴在孩子们身边。 唯一不太友好的是,课业审核的严厉程度上升了一倍不止。 但福祸相倚,为支持孩子们对音乐的创造和推崇,他决定定期举行门德尔松家的周末音乐会——表演的主体便是菲利克斯,热爱音乐的女孩们也能从沾一点光。 到会的都是柏林的上层财阀勋贵,各种崭露头角的艺术家,对菲利克斯音乐之路的知名与成长都极其有利。 思想唯有碰撞才能产生火花,音乐有了交流才会更精彩。 孩子们一致推崇亚布拉罕的这一决定为新年最佳征兆。 是的,新年。 圣诞节刚过,亚布拉罕就决定更新全家的画像,请人专门为他们绘制新肖像,权当是给子女们的新年礼物。 安心准备着画像的日子是没有功课的,瑞贝卡甚至在考虑要不要人为地稍稍延长绘画周期,但这一想法最终被一本正经的菲利克斯消灭在摇篮里。 小妹炸毛拽走了保罗,要求父亲重新给他们姐弟开一间画室。亚布拉罕想想答应了她。 范妮是个大小姐了,她单独享有一间作画间。这下菲利克斯倒成了被足抛弃的那个。 为了不让当“石膏摆件”的时光那么难熬,他叫来夏洛蒂陪他一起无聊。 女孩子饶有味地看着男孩子在那几乎定成雕像的模样,除了那双眼睛还在透露着生动表情以外,给他安上个画框说他是幅画相信也没人反对。 虽然绘制肖像画的确需要主人翁配合,但像菲利克斯这样刻板到一动不动、全全遵守着规则的人,简直令画家感动,令夏洛蒂钦佩。 如此紧绷着神经行不放松,这个人就真的不会累吗? 夏洛蒂这般感叹着,摇摇头发出同情地啧啧声。 “你那是什么表情,夏洛蒂?如果你无聊的话,我不介意你拿起画画画我——至少你不会打搅到我,又能让我看看你最近的绘画课是否有所松懈。” 被菲利克斯猛瞪的夏洛蒂无语地背过身翻了翻白眼。 呵,怕自己无聊叫我来的是你,来了却又说我打搅你,小门德尔松先生你简直不要太难伺候哦。 女孩子泄愤式地抓起那支铅搬着凳子坐到画家卡尔·贝加斯旁边,在纸上定着点。 她灵一动,不如就用某人现在的脸,带入与他重逢时那位温柔可爱的小姐姐扮相? 多么天才的想法! …… 单独在另一个房间等待画像的范妮拨弄着桌上的花束。她随即也开始遐想,给自己画像的画家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却也令人心生期待。 “小姐,这一次还需要我再给您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吗?毕竟画肖像,一定要笑着呀。” 范妮转过身,她发现画家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他干净的眸子温润含笑,周身散发阳光的气息。 少女惊喜地开口,将简短的词句婉转成歌:“是您呀,先生。” 第27章 Op.27:做你的相机 在听到少女略带惊奇的声音时,亨泽尔的心瞬间就被春风拂过一般,毫无征兆地就落下满心的悸动。 他几乎不能准确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但他知道这种感觉和他在蒙受缪斯恩泽时,在画布上毫不迟疑地挥是一样的。 和可以画出完美的线条,调出神奇的色彩,铺出顶级的质感一般,教人雀跃与欣喜。 少女还记得他。 威廉·亨泽尔想起他曾经听过的最动听的一曲钢琴,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有人在音乐结束后高呼出一句赞美—— “如歌的行板。” 悠扬的,轻缓的,永远徐步前行的。 不急不慢,刚好吻合爱情萌动的细微声音。 …… 两次遇见同一个人,都能在心湖上泛起涟漪的几率有多大? 范妮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也不想知道如果还有第次,她会不会依旧如此—— 像是变成另一个自己般,充满着不曾体会过的坚定勇敢以及淡雅的甜意。 和弹出钢琴上被期待的完美音色的感觉不一样——虽然它们极为相似,但又如此轻易就能区分开来。 一个让她愿意从此在黑白键盘上,永不落幕地演奏; 另一个让她看到了曲目的终止线,甘愿放松与停歇。 它似乎就那张被保存起来的速写玫瑰。 少年赠送给她,真诚希望她快乐的随之作。 小心翼翼的,常开不败的,愉悦人心的。 本质为炭黑的馥郁和纸色的留白,却绽放着细腻无比的温柔。 …… “您近来一直拥有美丽心情吗?” “您最近是否一切都圆满顺利?” 四目相对,想要破除沉寂,少年和少女异口同声。 关切的视线撞到一起后,立即偏转分离。 一个注视着自己的鞋尖,一个揉捻着花瓣。 像是被窥探了秘密心事般缄默不语。 “……我很好。” “……我很好。” 沉默半晌,却又是相同的话音。 少年和少女迅速回过头,断开的视线重新连接。 两双不一样的眼睛。 两处一样的惊喜和温情。 “您——” “您——” 再一次撞上少女的起声,少年懊恼地再次别过脸去,嘴唇快速轻擦,似在暗自责备自己。 这般毫不掩饰的单纯与简单心气,让范妮有些忍俊不禁。她在沙龙宴会上见识过各种来来往往的世家公子,慕恋她的青年才俊也不少,但这样的异性是她第一次见。 干净得像森林深处的小溪,清冽见底。 “画像吧,先生,另外……可以叫我范妮。” “好!也请叫我威廉吧。” 范妮给了少年一个台阶,亨泽尔欣然应允。 他有些忙脚乱地取出随身的绘画工具,再拿画的途不小心带出了一个速写小本子。 她原本就这样看着他翻腾着画具,想起上次的那张玫瑰也是他这样变出纸快速完成的。 范妮带着笑,她正要去画布前坐下,脚边却打来一本小练习簿。 她被摊开的那页画纸吸引—— 上面用铅精细地描绘着一位女性的人物小像,甚至可以看清她随风扬起的发丝。 带着鲜花桂冠的少女。 眉目笑貌与范妮·门德尔松如出一辙。 “我、我可以解释!请不要误会我——”亨泽尔的脸色瞬间褪变成铅色,“我全无冒犯之心……范妮,我只是没有办法错过我眼的美……我只想把它们留下来!” 范妮没有说话,她在艺术鉴赏上并不迟钝。 虽然并未争得允许,但亨泽尔的画并没有沾染上别样的心思,只是单纯地借了她的相貌,描绘着他想想的自己。 并未只有一幅。 范妮细细地翻着速写本,她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变成了画册的主角——她从未注意过自己有过那么多不一样的表情,就连笑容都能有那么多样。 那是倾尽心力的线条,是包含爱意与欣赏的触。 令她有些,脸颊微烫。 “我……我没有办法,小姐,自那天见过您后,我的脑子就全是您的影子……我只想把关于您的美留下来……如果您觉得被冒犯的话,就……换一个画师吧……” 亨泽尔觉得他的心饱受煎熬,他等待着宣判,但他不敢再做辩解。沉默让他的世界失去色彩,他紧抿着唇,等待自己被云端的少女下令像对待登徒子一般轰出去。 “继续画像吧,威廉。” “?” 他、他听见了什么! “我没收了。” 范妮举起小册子晃了晃,背过身收起自己的娇羞,在座椅上端庄地坐下。 “……噢。” 亨泽尔木楞地应答着,直到此时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 “如果,画像画得让我满意的话……就还给你。” “!” 范妮打开小本子,掩住自己充满笑意的嘴角。 亨泽尔眼重新点亮了光,他几乎快呀喜极而泣。 “是,范妮。我保证——没有人比我更能又快又好地在画布上留下关于你的一切!” 少年拿起画,像是阿波罗驾驭着他的金马车。 少女眼睛弯得更加好看,眸婉转着娇嗔。 笨、笨蛋。 我不介意你,慢些画呀…… * 另一边。 贝加斯给菲利克斯打了个势,示意他可以稍微活动活动自己。毕竟这样配合的“石膏人”,值得画师给他开点额外待遇。 菲利克斯先是伸了伸懒腰舒展着身子。原本不打算走动的他,看到沉浸在绘画的夏洛蒂时,他突然十分好奇,那张画纸上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蹑步轻声,一点一点地接近着她。 夏洛蒂停了停,她扫视着自己的画作,对上面的一切甚为满意。 画板瞬间被抽走。 原本正在自鸣得意的某人在短暂的懵逼过后,立即怒视着作案的元凶。 对方只给了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夏洛蒂立即扔下画,朝前方伸出,想把画夺回来。 “菲利克斯,还我!” 男孩子高举着右里的画,撒开左,将女孩子拦截在身后。 “小姐,你画得是我,我为什么不能看?” “你的礼仪呢,先生?你这是强词夺理,快还我。” 小鸡崽永远飞不过篱笆围栏。 心啧啧感叹的菲利克斯,在仔细扫过那副画像后瞬间就黑了脸。 “夏、洛、蒂!” 从未高声喧呵过的男孩子有些气极,女孩子这才想到自己干嘛要作死去抢那副画,此刻应该脚底抹油,趁早逃之夭夭。 然而—— 男孩轻易地就拽住了女孩腰后的蝴蝶结。 夏洛蒂一个踉跄,然后就被身后的力道一把摔进菲利克斯怀里。 男孩的左死死钳住女孩的腰,他把画板立在她眼前,神情阴郁。 “看看,小天才,上面画了什么!” “……菲、菲利西亚?” “菲利西亚?你以为换个衣服我就会把他认成她吗——更何况,我以为我提出的要求是?” “画、画你……” “很好。那尊敬的夏洛蒂小姐,你能解释一下,‘我’身上这件漂亮的公主裙是哪来的?哦,当然,您要是能在我的衣柜里翻出一模一样的衣服的话,我给您道歉?” 男孩子在女孩子耳畔阴森森的说话让她不寒而栗。 夏洛蒂甚至怀疑,一旦自己的回答令对方不满意,菲利克斯说不定一怒之下会当场狠狠咬她脖子。 血腥的画面让她大脑瞬间当。 真是随便画一时爽,一旦翻车火葬场。 “对不起,可是菲利西亚真的太可爱了……我超喜欢那个小姐姐的,结果!菲利克斯……要不,我允许你画我男装报复回来?” 菲利克斯哑然失笑,他一把将夏洛蒂推到窗子边。 看着玻璃离自己越来越近,某位小姐慌了神,她甚至脑补自己待会会以怎样的抛物线落地。 “冷静,菲利克斯,冷静!” “我很冷静,夏洛蒂。现在,在这,把窗外的一切给我重新画下来!” 菲利克斯撕下画板上的那副人物肖像素描,把板子扔给夏洛蒂。 “我倒要看看,某位小天才是不是画个风景画都能弄出些妖魔鬼怪来。” 身后的冷哼让夏洛蒂打了个寒战。她嘟起嘴,思维又开始发散开来。 哼,风景画就不能添油加醋嘛? 天真的菲利克斯。 需要我在这里画个摩天轮,那里画上汽车跟广告招牌,天上再给你来几架大飞吗? “小姐,请您务必画出让我满意的、正经的画,不然……还有,您的肖像太不写实了——您是考虑重修绘画课呢,还是准备上交我您正常水准的作品呢?” “啊,菲利克斯,你家窗外的景致真美!” “很好。那就请您多用用心,要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风景画了。” “……” 男孩子的足因远去,女孩子盯着窗外发着呆。 她为什么要心软来门德尔松宅? 是在家躺着不舒服呢还是小点心不好吃? 难道她真的是个抖m? 不不不,现在根本就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夏洛蒂从未如此想念,想念它内置的相,咔嚓一秒钟,就能把窗外的一切全部给某人送过去。 要啥视角有啥视角,要啥细节有啥细节,要多少张就有多少张。 …… 晚上,菲利克斯在睡前又把白天没收夏洛蒂的那幅画拿出来看。 虽然被画上了女装,但人物的描绘却是十分用心。他尤其喜欢画人的那双眼睛。 他觉得夏洛蒂在某些方面其实是有些灵气的,但总是在跑偏的路上一去不回。 菲利克斯无奈地摇摇头。他打开书柜的暗格,把这幅画和曾经夏洛蒂给他的信件放在了一起。 男孩子或许不知道,这是女孩子学会画画后,第一次那么正式地为一个人画肖像。 也是她唯一的画完的人物肖像。 * 在度过自己十岁生日后,春季在欧洲的大路上款款降临。 万物复苏的季节极为适合外出走走逛逛。加上没有了繁重的工作任务,亚布拉罕一挥,在家藏了一整个冬天的门德尔松们纷纷响应,开始他们的家族旅行。 旅行的地点定在瑞士境内,那里风光秀美,宁静安逸,极为适合作为目的地修身养性。 虽说是家族旅行,菲利克斯是十分希望夏洛蒂能同去的。虽然有些任性,但在他的再央求下,父母还是松了口。 前提是一定要争得对方的同意。 但这一次,夏洛蒂却十分干脆地回绝了菲利克斯。 他可以想到她的顾虑,却心不太能接受。 出发前两天,男孩子想去做最后一次努力。 然后,他看到了病重卧床的女孩子。 或许是因为那次逗弄菲利克斯的画作终于让厚爱他的上帝不满了,夏洛蒂在蹦跶很久后悲剧地重感冒了。 “所以……你是真的不能去了……” 菲利克斯十分失望,似乎连卷发都耸拉了下来。 夏洛蒂闭上眼,从被子里伸出握住他的。 “好好去看看美好的世界吧,菲利克斯。鉴于你这么有诚意,这次我一定会松口陪你去……只是神灵们好像不太乐意我这样做呢。 你就当带上了我的眼睛,代我去看看瑞士绝美的仙境吧……嗷,相信我,我也超想和你一起去的呢。” 女孩子的心传来不正常的热度,令菲利克斯揪心不已。 他把夏洛蒂的移至脸颊,用他脸上的温凉帮她降着温,最后他握住她的指,轻轻抚过自己的眼帘。 “菲利克斯?” “嘘,夏洛蒂,我在让我的眼睛带上你。” 虔诚地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一般的菲利克斯,令夏洛蒂的心暖暖的。她好像知道了,为什么世界那么偏爱这个孩子。 他是那么那么温柔啊。 “夏洛蒂,不要遗憾,你在柏林就好。瑞士的风景,我会给你全部带回来。” “唉?” 没有相的时代里,他愿意用他的画,做她的相。 第28章 Op.28:她和朱庇特 自那天安慰过病气十足的夏洛蒂后,菲利克斯便没有再出过家门。他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画材,把它当作此次出行前最重要的事。 甚至他颇耗费一番功夫去搜寻,终于在出行前找到了个方便随身携带的轻巧小木箱,能够妥善安顿他的复制风景的精细工具。 菲利克斯的其他行李整理得十分随意,他似乎只是粗略地挑了几件合适的衣服,一切从简。 当然,他没有忘记他的音乐——谱纸和灵感记刚好一并收容在小木箱里,简直不能更完美了。 在离开的那一天,菲利克斯只是给夏洛蒂留下一张便签。上边就写着让她爱惜自己好好养病,病后不要太过松懈之类的话。并差人在他离开后送到公园对面的那幢宅邸。 他不太想和她道别,也不想去思考和一个早已习惯陪在身前的人分隔开来是怎样的体验——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让独自留下的那个人倍感孤独而已。 那大概就是无法言明的,属于男孩子的小小心事了。 …… 瑞士真的是一个充满着魅力的国度,从踏足它领土的那一刻起,菲利克斯便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带着清新的气息。 虽然某些风景的构成在德意志境内也能见到,但两者气质分明。瑞士土地上的一切似乎都是柔软的,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它似乎对所有的来访者都是和善的,仅仅一阵清风,就能让人瞬间卸下心防。 山峦,湖水,森林,草原,城堡,城镇……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地方。它并不独特,却总能吸引你流连忘返。 夏洛蒂,这里真的非常非常—— 适合画进画里。 * 马车队停了下来,门德尔松一家决定在此修整一番。漫长的奔波终会使人疲倦不堪,若是因疲乏破坏了游玩的兴致,那便得不偿失了。 门德尔松从不做这样亏本的事。 亚布拉罕和莉亚相扶着从最前方的那辆马车上下地。 孩子们则等不及,早就在车队停止的那一刻,化作一条条归湖的小鱼儿,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车。 瑞贝卡一落地就拖着保罗在平坦的原野上狂奔起来,自由的气息让她忘记了淑女的行为准则,像只鸟儿般不停地叽叽喳喳。 保罗被精力旺盛的姐姐拽着,宛如她里的一只风筝。但看着她如此开怀,他也乐得陪她一起疯。 马车边的范妮大声呼喊着让弟弟妹妹们跑慢些,注意脚下。在回应过长姐后,这两只小兔子便继续在草地上撒着欢。 范妮叹着气无奈摇头,直到她看见菲利克斯竟最后一个蹒跚着下了车。 “慢些,菲利克斯。” 少女上前扶了一把弟弟,大概是因为车厢门比较窄小,背着小木箱的男孩被车门磕了下。 “我没事的,范妮,谢谢你。” 落地后,男孩向姐姐道了谢。 少女漂亮的指叩着木箱的盒盖,从木质的板材上传来几声清脆的声响。 范妮收回,弯下身子挪移地笑道:“哇哦,准备得这么充分?亲爱的菲利克斯,我从不知道你和家人的旅行也会如此用功——需要我猜一猜原因吗?” 男孩子的脸上闪过片刻的不自然,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 拽着画具箱的肩带,菲利克斯语气不染波澜:“我只是喜欢记录下风景而已……这些美好的景色,如果只看一眼就太可惜了。” “所以你要把它画下来?” “对。纠正一下,不知是‘它’,是这一路。” 菲利克斯斩钉截铁的回答让范妮十分震惊。原本以为弟弟在开玩笑,但他脸上并不作假的坚定神情最终让她咽下了问句。 但在外面跑了一圈又回来的瑞贝卡,在轻拍自己哥哥的肩,吓了他一下后,咯咯笑着打着他,丝毫不留情面。 “只是因为喜欢画风景吗?不不不,如果只是喜欢风景,你挑最好看的画几张就够了——但你这一路都没停哦,菲利克斯小先生。 让我们想想某个不能和你同游的、远在柏林的‘那位小姐’……噢,真相!真相就是你想把这一切都和她分享对不对? 上帝呀,保罗,快想想最近你陪我读的那些小说——我打赌,那些作家都不敢在自己书里这么写!这简直就是太——” 妹妹夸张的表演和语气令菲利克斯有些气血上冲,他只觉得头有些炸痛。 但想到瑞贝卡是他珍视的妹妹,他只好一边用眼神威慑她,一边用语言止这种无聊至极的打。 “瑞贝卡,当你在呼唤上帝的时候,就不要接上打赌这样的词了——上帝可不会眷顾一个赌徒,顺带的,这种行为可是门德尔松家并不提倡的。 你是一位小姐,所以请你尊重另一位小姐的名誉。就算我所有的画作在回柏林后都会分享给她,但我想,夏洛蒂和我们之间的友谊,完全值得我这么做? 我去画画了,这两只小调皮鬼就交给你啦。范妮,有事记得喊我一声就好,我去那边。” 菲利克斯指了个方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瑞贝卡嘟嘟嘴,在他的身影远去后,才跟长姐嘀咕数落着兄长。 “真是过分呢。范妮,口非心是的哥哥我诅咒他以后一定会饱尝甜蜜的折磨! 明明那么珍视夏洛蒂,还嘴硬还时不时欺负人家……我现在十分肯定父亲那句评价没错——他以后一定娶妻困难!” “诅咒这个词用在自己兄长身上也不是什么好行为哟,瑞贝卡。或许这就是菲利克斯的独特风格和他的乐所在吧……” 范妮亲昵地抱着瑞贝卡蹭着她细嫩的脸蛋,保罗在一边附和着直点头。等她挣脱长姐的魔爪,便拉着弟弟立即远离了这辆马车。 少女看着安静在草地上画着风景画的男孩子,另一边是再次欢笑游戏的弟弟妹妹们,她拢了拢身上的小披肩,突然有些想念。 想念一个,像阳光一样的少年。 范妮的脸泛起些许粉色,她随即有些羡慕菲利克斯为夏洛蒂画下一路风景的举动——某个人就只会一门心思的画她的肖像,真的太木楞了! 她眼前似又晃起那些速写本上的自己,一幅幅都那么清晰。她有些懊恼地跺着脚,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上前加入弟弟妹妹们的游戏。 等到下一个城镇,她就尝试给某个少年写一封信吧——相信他收到信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 …… 很难想象,菲利克斯是如何用一支并不起眼的铅,就在纸上如此生动地勾勒出了一幅美妙的风景。 葱郁的近处的大树精细而富有生,原野随着纸幅蔓延到远方,最终和山脉化作了边界线,只在它们重合的地方留下一小座村庄。 一张令人心静的素描完成,并未耗费男孩子多少功夫。 他翻了翻画纸,前面已经积蓄了不少张风景。 菲利克斯满意地笑着。开始闭眼享受从山那边吹来的温柔的风。 “夏洛蒂……” 他呢喃出一个名字,突然惊觉她并不在自己身边。 指揉揪着草地,指甲上被蹭出些许新绿,风一吹,立即就黯淡下来。 还是不太习惯,身边少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菲利克斯再次翻开一张全新的画纸,他想了想,刷刷落,毫不迟疑。 女孩子的肖像慢慢在米色的纸上铺展开来,在精修过画人的五官与发梢后,他停在了她的衣着上。 突然他笑了,便随意地给她画上了他最喜欢的一套衣服。 如你所愿,夏洛蒂小姐。 我画了男装的你,那就扯平了。 * 旅行一定会发生点事,一门心思想要画画的某人就更容易闹出些乌龙。 比如说前不久,和家人一起下车约定散步走到某地的菲利克斯,途被一处绝妙的风景构图吸引,一不留神就脱了队。等家人们走到马车停靠点时,才发现队伍少了一个人。 哭笑不得的父亲只好乘着马车原路返回,去找自己儿子。结果没走多远,就在一辆运送干草的农车上发现了自家儿子——他竟然还在给画作修正细节。 给了赶车人几枚银币作为答谢后,菲利克斯被父亲抓回了自家马车。 当晚,在下榻旅店安顿的门德尔松一家人开了个紧急会议: 第一,严禁菲利克斯在家族活动接触跟画材有关的一切东西,他的小木箱一上马车就要归范妮保管。 第二,延长旅行时间,放慢旅行行程。既然儿子想多锤炼绘画技艺,他们愿意支持他实现这个愿望。 会议结束后,瑞贝卡和保罗一人在菲利克斯的脸颊上落下一个感激的吻,将他弄的一头雾水。 范妮早已看穿了一切:这是在感谢你又让他们的自由时光延长了呢,菲利克斯…… * 自菲利克斯送出那张便签后,夏洛蒂隔差五便会收到一封来自不同地址的信。 信件出自同一个人之,从德意志境内一直到瑞士。 是菲利克斯。 他没有给她寄一张画作,大概是想回来的时候在一起给她看。但他却在信里为她详细描绘着他一路的见闻。 “今天我们途径卡塞尔,便决定了参观。我和范妮在这遇见了新任皇家乐队的指挥路易斯·施波尔,我们一起演奏讨论音乐,非常愉快……” “夏洛蒂,我急不可待地想要将我在法兰克福认识的新朋友——一个音乐小神童介绍给你,他叫费迪南迪·希勒,只比你小一岁……” “我们终于到达瑞士了。夏洛蒂,我现在只有一句话可以说出来,那就是——这儿太美啦!” “今天我们一家去攀爬瑞吉山。夏洛蒂,你如果看到瑞贝卡一路絮絮叨叨的样子,你一定会发笑的——父亲的旅行计划里可是还有根阿尔卑斯山,哦,可怜的瑞贝卡小宝贝,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亲爱的夏洛蒂,我不得不跟你倾诉:格林德瓦大冰川和日内瓦湖,简直是人间仙境!它们太迷人了,我的耳畔至今都回荡着山谷可爱的约德尔小调。” …… 信件一直从未断。 即使他早已不在这里,但对她来说,他似乎从未离开过。 * 从盛夏到年末,在外兜了一大圈的菲利克斯终于回到了柏林。 一下马车,他就像支离弦的箭,带着他的小木箱直奔夏洛蒂的家。 亚布拉罕拦住想去抓弟弟的范妮,开导她说:“让他去吧,毕竟他第一次和朋友分离这么久不是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夏洛蒂飞速从楼上下来。她还未开口,就被菲利克斯包了个满怀。 她有些愕然——像这样会大声呼喊的、见面直接就用力拥抱的表达方式,绝不是那个恪守礼节的小绅士平日的行为啊。 “见到你真好,夏洛蒂。” 男孩子紧了紧臂膀,在女孩子的耳边轻轻说着话。 “见到你真好,菲利克斯。” 女孩子浅浅笑着,她不再去细想男孩子身上的不合理,伸出臂给了他一个回应的拥抱。 …… 夏洛蒂把菲利克斯带进了音乐室。她有些懊恼地看着桌上纷乱的音乐总谱,在某人的低笑声下红着脸将它们一股脑收好塞进了柜子里。 “你、什么都没看见!” “好……我什么都没看见。” 菲利克斯出奇地顺从,他拉过夏洛蒂,打开木箱,在桌上给她一张张地摆出他一路的作品。 素描、水彩、速写…… 黑白的,彩色的,写实的,写意的…… 一幅幅都是绝美的风景。 夏洛蒂从未见过这么多稿画铺在一起的壮观场面,她只觉得脑轰鸣,被着满目的瑞士风景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拉过菲利克斯的,呢喃着不住向他诉说着感谢。 “为了答谢你,菲利克斯……再加上庆贺你下一个生日,我送你一尊朱庇特——” 夏洛蒂故作神秘地拖长了声线,眼满是流转的光彩。 “交响乐的、朱庇特。” 久别后的再次重逢,她说她要送他一尊朱庇特。 男孩子有些诧异,他的灵敏的思维并不能在此刻让他完美解读她此举的意义所在。 女孩子知道,她希望这位在罗马神话里主掌光明与法律的天神,能永远庇佑眼前的孩子。 这么好的菲利克斯,理应远离非议,值得被世人公正以待。 第29章 Op.29:乐团和指挥 莱菲布勒虽是法兰西人,但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生活多年。早已在此成家的他,用一双神奇的音乐家指养活着他温馨的小家。 人至年,总会被生活的重担弄得疲惫不堪。索性家人都健康和睦、相亲相爱,这让这位经验丰富的乐团乐的心还保持着温暖。 能以音乐为职业,并能借此养活一家人,这位年小提琴一直为此深感幸福。 只是好景不长,这次柏林王室教堂乐团的职业考核,莱菲布勒因身体不适影响了发挥。原本可以竞争第一小提琴组首席的他,只得按照乐团规定,意外沦为替补。 要想回到原先的位置,他便只有等明年的考核或者乐团有人自动离职——一年的时间太长,替补的薪水完全不能养活一家人;而等人离职简直是天方夜谭,谁会放弃柏林王室教堂乐团这一报酬丰厚又体面的工作呢? 莱菲布勒最近愁容满面。他一边数落自己病不逢时,一边又得去找好出路。 一般情况下,乐团替补基本不会参与到排练和演出活动,这也是为什么薪水比正式成员会低到尘埃里的原因。 为了弥补这一局面,最好的方式是再去找一份工作,保证良好的感和状态,然后等待明年的考核。 在这位小提琴踌躇忧心的时刻,乐团的副乐长给他指了条出路——在新漫步大街有家规模不大的剧院正在组建一支乐团,只要职业技术过关,报酬不是问题。 尽管莱菲布勒有些怀疑,这样的小乐团能有什么未来可言,但他被纸上的地址后的薪水刺激了神经。 上帝,我管它什么未来不未来…… 这个薪水—— 它足以买走我接下来空窗期内所有的时光! 然后,坐在剧院乐团排练椅上的正调理着小提琴的莱菲布勒,和所有来应聘的乐先生们一起,被副乐长领来的新指挥惊掉了下巴。 女的?还是个孩子?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莱菲布勒听见有气愤的声音已经在高喊他们不接受这样的侮辱之类的话,他也隐隐有些震动。但他知道,副乐长卡洛斯先生不是一个如此随意儿戏的人,他想等他的解释。 卡洛斯告知他们,这个乐团的组建是源于一个贵人的念头,以后的归属或许会让他们心生不忿。为了不让他们冲撞了贵人,他只好选择一个更加疯狂的方案。 是的,把一个全是男人的乐团塞进一个小女娃,还是统领他们的指挥,这简直是将他们的尊严□□后碾进泥土里。 当即就有人无法忍受,咒骂着准备收拾乐器离开。 莱菲布勒看到那个女孩子并为惊慌。她松开了卡洛斯牵她的,上前一步高声念出了每一个职位乐的报酬。 “嘿,先生们,如果你们稍微放下一些骄傲,我们一起合作一下,等你们正式通过了贵人的验收,我保证你们的报酬只会比这更高。” “放眼柏林,乐团的工作趋近饱和,各位若想去体会一下找工作的艰辛,我绝不阻拦。只是会只有一次,提醒下大家冬季也不远了,圣诞节会飞速降临——塔勒啊塔勒,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况且我们也在双向选择,我要看到你们的能力,你们同样也可以考核我——一首曲子的时间,你们可以挑刺——如果我不够资格,我和身边这位先生会诚挚向大家道歉,并给出你们双倍的报酬当作补偿,如何?” 女孩子掷地有声的话音在小剧场里回荡。莱菲布勒咽了咽口水:一首曲子,双倍的薪水…… 仁慈的主啊,她一定是个海妖! 琴弓引动琴弦,他的已经不由自主地先管乐一步开始调弦。 面无表情的年小提琴架好琴看向面前的琴谱。有一个家要养活的他,才不会跟钱过不去。 慢慢的,这个临时乐团重新归位,开始了他们第一首磕磕绊绊的排练。 女孩子就站在指挥台上,看着总谱,听着他们近乎杂乱的演奏。等他们熟悉了面前的谱面,才叫停了这出蜜蜂轰鸣的戏码。 女孩子迅速地在人群点出了小提琴组、大提琴组和管乐的首席,请他们做到正确的位置上。 莱菲布勒是她任命的第一小提琴组的首席,他刚在位置上坐下,就听见又有人叫嚣为什么首席选得如此随意。 “先生,我的耳朵告诉我,他们是方才在熟悉曲目最认真的人——技巧先不说,这样认真对待音乐的态度就足以让我对他们心生好感。当然,您如果也有意愿,不妨让我看到您真正的职业素养?” 女孩子不慌不忙,自信而爽朗地回应着质疑。她站在指挥台上,似乎像是掌控了一切。 “一首曲子的时间,先生们,我想你们也准备好进行我们相互的检验了?” 听出来的? 莱菲布勒宁可相信是卡洛斯提前给女孩子做了功课,不然这便太过匪夷所思——她难道还会是莫扎特不成吗? 新任的小提琴首席摇摇头,但他还是很赞同女孩子的那句话,对待音乐无论何时都应该有个认真的态度。即使是个孩子站在指挥台上,他也无法用不够水准的自己来回应面前的音符。 合奏开始,原本不以为然的莱菲布勒发现,女孩子右的拍子的每一次落拍都是正确的。他有些吃惊,在心换算下后,发现她给出的音乐速度和谱面完全一致。 更让他意外的是,在有音乐色彩变化的时候,她会用左给此时的乐曲声部以提示——尽管他未曾接触过会这样细致指示的指挥,甚至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势。但他的职业经验和素养告诉他:遵循它,就是他想的那样。 莱菲布勒惊奇地发现,再他选择遵从小姑娘的指示后,她安排的那些首席也慢慢体会到了她指尖的艺术。 对,请允许他将那些指的弧线称作艺术。它们指引着首席,首席指引着身后的乐器组……这个临时组建的乐团,竟然慢慢地再女孩子的引领下,发出不可思议的合奏声。 这像个已经熟练演排过的乐团! 尽管曲目并不复杂,但能将它整合,并赋予它别样的层次色彩,莱菲布勒还是为此震撼不已。 但他的惊讶还未结束。乐曲最后一个音休止后,女孩子先是给予了掌声,然后依次从小提琴一组开始指出他们的不足与失误。 从谁的琴弦没调准,到谁的音不在调,再到谁抢了拍,谁拖长了时值,甚至谁不小心把p奏成了f……女孩子都一一给他们指了出来,并精确到具体的小节。 这是多么可怕的耳朵和音乐记忆,哦,还要加上她的指挥艺术! 莱菲布勒倒吸一口气,这简直就像是莫扎特在世一样。 再也没有人开口质疑女孩子。他们都知道,她是真的懂音乐、真的懂指挥。 见全场陷入安静,女孩子笑着开始送出她的赞扬。这让刚刚被挑了一通刺的乐们,多少都有些不好意思。 尽管这一次双方的考核来得又快又简单,但最终的结果大概算是圆满的。 乐团的建制确定下来,有了新工作和薪资的乐们绝口不提先前的质疑与忿懥——反正考验来日方长,一首曲子绝对不能说明什么。 起码要两首曲子,更多的曲子…… ——和那些令人心动的塔勒数字才、才没有半点关系! * 当知道卡洛斯要给自己一个交响乐团时,夏洛蒂是一脸懵逼的。在确定父亲不是说笑时,随即她便跳起来抱着他一顿猛亲。 如果此刻菲利克斯在她身边,她也一定不介意送他一个巨大的拥抱外加无数香吻。 因为竹马先生一家去瑞士旅游,恢复健康的夏洛蒂便归于无聊的生活状态。 课业停止,她仿佛像是失去了一份固定打卡的工作,陷入孤独的她每一天都过得煎熬极了。 但说到给她一个交响乐团—— 夏洛蒂可以拍胸脯表示:她活过来了,甚至愿意永远沉溺于这种幸福的孤独里。 “那可不是你的交响乐团,夏洛蒂,我可养不起这么大一份礼物——它是属于别人的,只不过现在,我可以让你去试一试指挥……” “嗷,我不管,让我指挥的就是我的乐团……我爱死你了爸爸!” 女孩子才不要去想以后,能让她进乐团就是神的恩赐。 “可是,爸爸,为什么是我?我……需要剪掉头发装一个男孩子吗?” 夏洛蒂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深知这个时代的既定规则,她不想因圆梦而让父亲为难。 “因为你是小孩子啊——这个乐团是为送人组建的,对象也是个小男孩……我答应别人帮他带一个优秀的私人乐团出来,就一定会让对方满意。” 卡洛斯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慢慢向她解释。 “不用剪头发,甚至你需要穿上小裙子。毕竟有了你刺激那些先生们的神经,以后他们得知自己的正主是个小男孩后就不会那么抗拒了……” 听着父亲侃侃而谈,夏洛蒂觉得十分不对劲,她怎么听起来自己那么像一个炮灰呢? 还是无私奉献,专给别人做嫁衣的那种。 “夏洛蒂,你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征服那些先生们哦。” “……我能提要求吗?” “说说看?” “我需要用薪金作为辅助段,不然这份工作基本不可能成功。” 卡洛斯想了想,回答道:“可行,毕竟对方不差钱……我甚至可以帮你在柏林所有乐团的薪资平均水平上再调高一点。还有什么要求吗?” 夏洛蒂舔了舔嘴,尽力克制着心那喷薄的想要欢呼**。 她的双眼仿若两团烛火,从瞳孔处被点燃,亮得不可方物。 “那爸爸,我们来商量下,我的乐团是双管制呢还是管制呢或者是四管制呢?” “……第一,我要强调一遍,那不是你的交响乐团;第二,请某位小姐行行好,给他可怜的父亲解释一下?” 在夏洛蒂解释完乐团人数配置要求后,卡洛斯无情地驳回了她想要组建大交响乐团的美梦,最后给她的规格也就堪堪够一个现代的小型乐团。 女孩子只得悻悻然打消了念头。她本来以为最低还能折混个管制,结果父亲一点都不留情面,直接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小乐团也是乐团呀,好歹是只五脏齐全的麻雀呢,好歹已经足够演奏大多数的交响乐了呢——虽然在十九世纪前叶,这种规模的乐团对作曲家们而言已经足够,但对习惯了现代大乐团声响的夏洛蒂来说,耳朵上不够刺激,也就刚够慰藉她的心。 某人这是极其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 菲利克斯在外旅行了多久,夏洛蒂便和这只新建的乐团打了多长时间的交道。 他给她的风景温暖了她的心,她想给他一份独特的回礼做祝福。 女孩子拉起男孩子奔跑在柏林深秋的街道上。 当他们踏足那间小小的剧院时,一切美好与惊奇,马上就要揭开序幕。 第30章 Op.30:给他的礼物 菲利克斯被夏洛蒂一路拽到那件小剧院前,细密地喘着气。 青梅小姐一直以来都是个充满着惊喜的宝藏,他很享受每一次打开匣子时的新奇感。她会让人意外,却也会在那一刻将人彻底温暖。 送他一尊朱庇特?还是交响曲? 菲利克斯的脑瞬间就划过莫扎特的名字,正好这位作曲家,也有一首叫做朱庇特的交响曲作品。 只是,这首曲子并不是特别热门的排演曲目,这样随意前来就能听得到?剧院外也没见有演出海报呀…… 无奈摇头的菲利克斯紧了紧指,来自夏洛蒂掌的温软让他随即放任她的天马行空。他不太相信自己能有如此大的面子,能让一个交响乐团为他一个人演奏一场专场。 这简直是,国王都不一定能有的待遇呢。 跟着夏洛蒂拾级而上,等到踏足演出厅,看到那些整装排演的乐团是,菲利克斯才有些品会其意味。 她,难不成……真的?! 被女孩子按在前排央的座椅上,菲利克斯终于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地看到,当夏洛蒂出现在台下时,正在演排的乐团停止了他们的动作。那位小提琴首席甚至起身向她致了个礼。 我才离开柏林几个月,夏洛蒂竟有了个……交响乐团? 男孩子瞪大眼睛,他看着女孩子愉快地跳上台,走到指挥位敲了敲曲谱板,整个剧院像收了声般寂静。 “莫扎特,朱庇特交响曲。” 女孩子言简意赅,指令清晰明确。乐们刷地开始更换乐谱,偌大的剧场内只听得见纸张的声音。 “菲利克斯,现在由我指挥,而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 趁着乐们替换乐谱,夏洛蒂侧过身,举起一只招在嘴边,狡黠的像是在与人说着悄悄话。 不知为何,菲利克斯只觉一阵来自灵魂的轻颤,他的胸口似有什么在喷薄膨胀。 轻语传声过后,夏洛蒂便转过身子。乐团调整完毕,在她扬给了个指示后,所有的乐器都整装待发。 男孩子被乐们整齐划一的动作摄住心神,他的眼神在移到女孩子的背影后,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自信到像是点着了自己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看她指有力地在空点下,划出漂亮的弧线,随即弦乐声便在剧院轰鸣回荡——他在知道,她的光耀,这才刚刚开始。 开门见山的主题句在夏洛蒂的指挥下以更加堂皇的合奏呈现而出,在活泼的快板进行的奏鸣曲,越发的灿烂生辉。 庄严的乐队全奏被她赋予了进行曲般坚定有力的性格,搭配小提琴组温柔、轻盈而平静的陈述,似来回的问与答。 这些饱满的和弦、带附点的节奏、上行的滑音列、不断增长的力度,越发地展露着乐曲的英雄性。 这才第一个乐章,但菲利克斯发誓,他已经完全被吸引,彻底沉浸在夏洛蒂织就的音乐大海里。 带有弱音器的第一小提琴组在如歌的行板继续着第二乐章的第一主题,依旧是奏鸣曲式,却像是意大利花腔女高音一般,充斥着戏剧的味道。 经过小调调式、减和弦、切分节奏后的链接后,木管与小提琴的融合分外优雅,长笛与第一小提琴的追逐配上乐曲的装饰乐句,显得格外精致却又不浓妆艳抹。 它不华丽,但足够庄严堂皇,甚至悲壮。菲利克斯敏锐地发现,夏洛蒂将这一切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第乐章,莫扎特似的那一种乐观与爽朗。本是一个传统的g大调小步舞曲,踩着稍快的快板的拍点,又带着些许诙谐曲的性格。 段的节奏鲜明、欢快而富有魅力,慢慢地回归到了原本主题的c大调。舞曲结束时木管的重奏对未处理简直漂亮到心动。 一切都是铺垫,在乐曲进入最后乐章后,菲利克斯才恍然,那座壮丽华美的穹顶,终于完美地坐落在了那座宏伟的教堂上。 它是整部交响乐的核心,在最终乐章里,属于天神朱庇特的英雄气概展露无疑。它像是倾尽了作曲家全部复调音乐的段,天才的演绎最终绘就了这曲胜利之歌。 菲利克斯觉得心跳已不是自己的,夏洛蒂此刻像是点着了他的灵魂一般,他从未听过有人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得如此震颤心魂。 环视四周,他发现她似乎做了些许改变——小作曲家不知道是否和这被变换了的乐位置有关,他只觉得他听到的乐声似乎比别的演出更加磅礴。 刚好这样的声响,足够匹配这首曲子的终章。 像是一片随波追流的落叶,菲利克斯在夏洛蒂创造的音乐世界里来回地飘荡着。 他从未这般细致地感受到莫扎特在这首曲子里的天才想法——那和就着曲谱去做乐理分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它们是那么生动形象,一切都似乎在他脑活了过来。 用奏鸣曲的形式将个主题的赋格奇妙地结合起来,加上恰到好处的对位法运用,曲子得以发展,变得更加富有表现力。 两组小提琴和提琴,然后是大提琴、低音提琴,管乐与定音鼓加入发展,在休止半小节后第一小提琴再次放歌…… 菲利克斯已经无暇再去做分析,无法再去思考乐曲的二重对位和重对位的技巧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射了一根金箭,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夏洛蒂的身上再也无法分开。 耳畔是她引领的乐声,眼前是她迷人的背影,心似在不停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不,不止这些。 激昂的乐曲终止收声,但属于他的乐章才正要开始—— 因为这首朱庇特,她在他的心播撒了灵感的种子,给了他无边的勇气。 他想试一试,用他自己的力量创造一首全新的曲子,看看能不能,比肩一下莫扎特大师。 指在膝上紧紧收拢,菲利克斯紧抿着唇,压抑着心的激动,抬头仰望着剧院的穹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难以遏制那句发自内心的感慨与赞叹: 上帝啊,我是何其有幸,能听到这样一出完美的朱庇特。 * 从剧院出来,一同结伴走在回家路上的两个人不似来时的雀跃,反倒沉默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男孩子突然停下脚步,他执起女孩子的,轻声说道:“夏洛蒂,这份礼物,我最喜欢了。” “你喜欢就很好啦。” “不、不止这些……夏洛蒂,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看到了你——你应该,不,你天生就是属于交响乐团的——你能赋予一首曲子以作曲家所期待的灵魂!” “你这样表扬……嗯,是表扬吧?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呀。” “不,不是表扬。夏洛蒂,是赞美——在某些方面,你也是一个‘莫扎特’。” 他牵起她的,抬至胸前,黑曜石般的眼睛诚挚地注视着她,在她的心里挥落下一行细密的鼓点节奏。 她长了张口,发现在这样的他面前,说话是那么的多余。 “我可是个女孩子呀,菲利克斯。你不觉得我做指挥太出格了吗?” “以前,我或许还会觉得你在开玩笑……但是现在,亲爱的夏洛蒂,你已经征服我啦。” 女孩子飞速别过脸,觉得有一把火在心点着。 征、征服什么的,这样的话,太、太犯规了! 男孩子牵着女孩子继续向前,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夏洛蒂,我隐隐觉得,你在指挥的时候,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不,应该说像是缺失了什么一样。这是我的错觉吗?” “你真的很敏锐呢,菲利克斯。那不是你的错觉,我一直都在想念我的指挥棒。” “指挥棒?那是什么?” 女孩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有些风地回答他:“指挥棒是个和魔杖差不多的东西呢……巫师们用魔杖释放魔法,而我可以用指挥棒统领所有的乐器,让它们唱出音乐的神奇。” 指挥棒吗? 虽然第一次听闻这个词,但它却在菲利克斯小小的心里扎下了根。 * 因为深受夏洛蒂那出朱庇特的影响,菲利克斯进来收集着有关“指挥棒”的报道。 经过不懈地翻查和努力,他终于在一份音乐报道上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1820年,作曲家兼指挥施波尔带着一支乐队到英国伦敦演出。帷幕拉开,施波尔执一根小木棒向观众致意后,转身挥舞起它指挥乐队。此举令观众大为惊诧,引起台下一阵骚乱。” 报纸上并未详细说明此物的形制结构。但菲利克斯心想,如果只是一根细长的棒体的话,似乎打造起来不会很难。 等有时间,就给夏洛蒂做一根吧——当然,要提前偷偷地问好她的喜好。 松了口气的菲利克斯便将他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朱庇特带给他的灵感上。 他的心里有一曲重奏的旋律在不停地盘旋着歌唱着。他知道,如果不把它写出来,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 1822年末,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创作出了《第八弦乐交响曲》。依旧是沿用了莫扎特风格,但它却是他迄今为止最宏大也是最重要的作品。 他向维也纳音乐界丢下了一枚炸弹,乐界纷纷撰称赞他天才的构想与勇气:这首交响曲的终章与莫扎特的《朱庇特》一样,采用了复调结构——这是年轻的门德尔松在致敬成熟的莫扎特大师! 外界的喧闹菲利克斯并未过多在意。他拿起他的原稿就去找了夏洛蒂,他想和她一起分享这份来自她赠与的朱庇特的灵感结晶。 发现乐谱上音符蕴藏着的力量后,倒吸一口凉气的青梅小姐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她兴致高昂地向她的竹马先生宣告:她要为他将这首交响曲完善成全编制的管弦乐团演奏,并在他下一个生日上为他演出。 菲利克斯愉悦地接受了这份早被剧透的生日礼物。直到他在十四岁生日前夕,亲自上门为夏洛蒂送请柬。 有气无力的夏洛蒂丢给他一份编撰好的总谱。他有些疑惑地翻开来,仔细一看,那是他的《第八弦乐交响曲》的全编制管弦总谱。 上面被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墨水记批注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用铅写下的音乐心得。 菲利克斯抚摸着清秀的字迹,目光越发地温柔如水。 “这是什么意思,夏洛蒂?” “意思是,你的生日礼物只有这个了……” “嗯?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了……我的交响乐团,没了!” 在菲利克斯还未反应过来前,夏洛蒂一把扑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脖子,丝毫不顾形象地开始大哭起来。 第31章 Op.31:聘书 这是第一次菲利克斯见到夏洛蒂如此悲痛的模样。那些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粒粒的顺着他的脖颈钻到他的身体里,砸落在他心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疼的滋味。 菲利克斯并不是心性淡漠的孩子,只是他虽心存怜悯,但因种种原因,他对自己的情绪一直克制得不错。 但此刻,他倒是任由这种情绪蔓延,眼流转的光波毫不掩饰。 没有复制第一次吓哭小青梅时的安抚动作,竹马先生选择了更为直接的方式。 他紧紧抱住了她,用他的怀抱和温度给予她安慰的力量。 “跟我说说吧,如果这能让你好过一些的话……” 菲利克斯将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柔极了,硬朗的德语在他口化作东方上等的丝绸。 夏洛蒂抽泣着从头至尾跟他讲述了一遍小剧院里交响乐团的由来。 和父亲相关的,和自己相关的,和乐团背后的神秘正主相关的,她都全部向他倾诉了。 理清来龙去脉的菲利克斯轻拍着她的肩,淡淡地说:“所以,一开始,那个交响乐团就是别人的?” 夏洛蒂猛抬起头,用那双红通通的、挂着泪珠的眼睛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很幸运呀,夏洛蒂。你想想,如果一开始乐团就不属于你,那现在你便从未失去过它——而且,你甚至还经体验过乐团的美妙…… 如此说来,你也有了一段非常美妙的遇见,夏洛蒂,这也算是一种幸运。” “强词夺理,菲利克斯,你在诡辩,但我的理智却让我认同你……”夏洛蒂擦掉了眼泪,“幸运?不,我从未走运过——那个得到我的交响乐团的家伙,才是真的幸运!” “你的交响乐团?家伙?” “你有意见嘛?” 菲利克斯无奈地顺从着摇头摆明立场,夏洛蒂似乎恢复精神了,就比什么都好。 “嗯,那我诚挚地邀请您参加我的生日宴会会不会让您高兴一些?相信我,这一次门德尔松家供应的小甜点可美妙了——瑞贝卡和保罗亲自验证过了,我想,它们足够安慰您那颗受伤的心?” “又是甜点……菲利克斯,你哄人的技巧真的丝毫没有长进——我真担心你以后哄不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行吧,我就姑且化悲愤为食量吧。” “……夏洛蒂小姐,邀请函我可以收回吗?” “晚了,菲利克斯先生,它已经在我里啦!” * 华美的杯盏碰撞着甘醇的酒水,精致的水晶灯下裙摆与燕尾交织出一曲浮华。菲利克斯的生日如果门德尔松家想要大办一场,那绝对会通宵达旦,好不热闹。 夏洛蒂安静地在属于她的圈子里看着他成为宴会的焦点,在应和过周围女眷们的话题后,她抽身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用那些小点心犒劳着她的胃。 如果瑞贝卡在她身边,一定会和夏洛蒂一起咸鱼着交流哪种点心最好吃。 毕竟这种异常无的社交,简直太浪费心神和时间。 侍从小步上前在亚布拉罕身旁耳语几句后退下,这位门德尔松家族的大家长高举酒杯,在此刻吸引着全场的注意力。 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 “诸位,赠与我儿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的礼物已经送到,请随我移步音乐厅一同观赏。” 虽然不知道亚布拉罕先生又在自己儿子身上耗费了什么大,但夏洛蒂还是跟随着人群一起去观摩礼物的揭晓。 她看到演奏台那边站着的人,竟然是身着音乐会演出正装的卡洛斯时,心猛地咯噔一下。 看样子,父亲似乎担任着指挥。 但,乐呢? “菲利克斯,十四岁生日快乐——” 随着亚布拉罕的祝愿,卡洛斯向寿星献上致礼,他身后的红帷幕迅速拉开,露出一整个身着绅士礼装的乐团来。 “你没有浪费过你的天赋,菲利克斯,你是我的骄傲。那么从今天起,这个交响乐团就是你的了。” 亚布拉罕将震惊到近乎石化的儿子揽到胸前,郑重地将他介绍给了乐团。 “恭喜你,菲利克斯,让我们就用你天才的作品来庆贺此刻吧!” 卡洛斯语毕便转过身去,臂挥挥下,欢快的小提琴声便把整个音乐厅变作旋律的海洋。 活泼的提琴,悠扬的管弦,属于菲利克斯的优雅与幸福的旋律——这是这位小作曲家的《第八弦乐交响曲》,化成灰夏洛蒂都能认出来的曲子! 父亲指挥的那个乐团,就是这几个月以来一直被自己训练的乐团! 原来,那个有钱的贵人就是亚布拉罕·门德尔松先生; 原来,那个幸运到像是被上帝亲吻过的小男孩就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 夏洛蒂里拿着的那只小甜点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吃下了最酸的那颗柠檬一样,整个人的认知似乎被刷新了一遍。 哦,想想我的十四岁,想想我收到的礼物是什么—— 上辈子,她似乎就听那位神父养父用教堂里的管风琴给她弹了首《生日歌》; 这辈子……她还没有十四岁! 有的人,收过的礼物可能最贵重不过一套首饰、一辆车; 但有的人,却在十四岁时拥有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全编制交响乐团。 为什么上帝总要创造出这种人,家世好不说,还那么才华横溢。 最重要的是,他总在一遍遍提醒着你:他就算是躺着,上帝都会把他一口气吹到终点。 此刻,夏洛蒂知道,她已经在柠檬精的路上,一去不回了。 …… 在生日宴上收到这样的一份礼物,菲利克斯整个人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本应该是高兴的,他从未想过父亲无声竟给他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但在看到乐团小提琴首席那张熟悉的脸后,他顿时收到了惊吓。 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巧合存在? 夏洛蒂分外宝贝的乐团,最后变成了我的? 等等,夏洛蒂! 菲利克斯猛地回过神来,他瞬间就在人群找到了那一双蓝宝石般的、幽怨的、神色复杂的眼睛。 虽然错不在己,小作曲家也被蒙在鼓里。但一看到夏洛蒂,他就瞬间认定了是自己的错误。 男孩子不禁咽了咽口水:等会赶紧找个空子溜过去找她解释解释,不然,天一定会塌的! 自诩还算聪慧的竹马先生飞速地运转着自己的头脑。他一定要在找青梅小姐谈话前,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 “夏洛蒂,夏洛蒂,你等等!”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菲利克斯先生?可怜的我只想去外面吹吹风好让自己冷静冷静……” 追上女孩子的菲利克斯拽住她的,暂停了她的步子。夏洛蒂回过头来,无力地叹着气。 “嘿,别这样,亲爱的小姐。你要知道,我今晚也受到了惊吓……嗯,夏洛蒂,我很抱歉……” “菲利克斯,你不用解释的。我没有生气,你没有什么错——相比起刻意隐瞒我的某位父亲大人,你要好太多了……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平复一下我对你那小小的嫉妒。” 女孩子的话令男孩子松了口气,他仔细观察着她细微的神情,确定她是真的问题不大后才真正放松了心神。 “只是小小的嫉妒吗?” 菲利克斯走在她身边,牵着她的陪她一起在廊间漫步。 “……这种在别人伤口撒盐的行为真的很差劲呢,先生!” 被刺激的夏洛蒂奋力的准备抽回自己的,却发现它被牢牢锁在某人的掌心里。反抗无果的她只得泄气地抬眼看着回廊的顶上的彩绘发呆。 “是,是我得意忘形,想要找你炫耀,是我不对。为此我向你道歉,请给个原谅我的会?” “鉴于你方才糟糕的表现,我代表夏洛蒂庄严宣判:菲利克斯先生,恭喜您赢得了来自您好友单方面的绝交——一周的时间,不能再少了!” “上帝呀,那可是一周,我从未得过如此严重的宣判。请公正的法官先生允许我辩护,允许我做最后的努力。” “嗯哼?” 菲利克斯非常顺畅地就接下了夏洛蒂的话,并把它逐步引向孩童般的游戏。 或许因为他极少表现出这般玩闹的模样,至少他生动夸张的面部表情,最终换来了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极短,立马被高傲的哼声掩盖。 男孩子从怀取出一份纸张,它被工整地折成了折,长矩形。他执一端,郑重地递给她。 女孩子有些不解,她迟疑地碰了碰纸上,没敢接下。 “拿去,打开它,夏洛蒂,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托起女孩子的,摊开她的掌,他把它放在她的心里。 夏洛蒂缓缓打开了纸张,此时,菲利克斯站在她的身前,用他吟念诗句时的语调,同步地宣读着纸上的内容: “致亲爱的夏洛蒂·德沃克林-让勒诺小姐: 我在此愉快地通知您,您已被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先生的私人交响乐团聘用,职位是乐团指挥,任期为终身,上任时间随时即可。 只有一点您需注意:一旦签署这份合约,您的离职意愿永远会被驳回。” 女孩子拉下纸张,看到的是男孩子那一双带笑的认真的眼睛。 本是玩笑一般的聘书,却在他的言语下变得那般的真实。 他的提问充满着隐秘的期待,而她的回答足以点亮星空。 “你愿意吗,夏洛蒂小姐?” “我愿意,菲利克斯先生。” 第32章 Op.32:出师 尽管这一纸所谓的聘书看起来就是一出孩童们的嬉戏, 但夏洛蒂和菲利克斯都以极其端重的态度相互签署了这份合约。 虽然他们签字的地点怎么看怎么不正式——就在某位小寿星卧室里的书桌上, 连本该同时签字的仪式, 都是两人轮换着坐在那把单独的、和书桌配套的单椅上完成的。 纸面上的字迹略显慌乱, 虽然正文出自菲利克斯之手不假,但和他落款处的签名简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毕竟那些聘文都是他在情急之下, 随便拿了两张纸快笔书就的。 夏洛蒂对此并未过于在意。相反,她甚至为能留下某人破除那一脸淡定自若时慌乱的证据而感到高兴。 其实这样一份文书若较真起来,其中含有的法律效力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但这两个人却各自妥善地珍藏好了聘书, 把上面的条款都当了真。 …… 原本以为用上聘书的方式就能解除警报的菲利克斯, 还是在第二天遭遇了来自夏洛蒂的“漠视”。这让他怀疑昨晚经历的一切是否只是他做了个梦。 说漠视或许不够准确,毕竟小青梅看得见她的小竹马,就只是不开口跟他说话而已。 纵使罪魁祸首是卡洛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 一丝一毫都没跟夏洛蒂泄漏,可怜的菲利克斯还是被牵连到了。 冤有头债有主,这位副乐长才是被夏洛蒂针对得最多的那个。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卡洛斯, 完全无视了来自父亲的幽怨。 毕竟,让小孩子承受大喜大悲、得到又失去,真的太讨厌了! 但能得到一个真正的交响乐团做礼物——哦, 别管那张聘书,也别管指挥的职位已经到手, 夏洛蒂表示:自己心里的柠檬酸味还是无法散去。 所以,就让她小小的再嫉妒某个幸运儿几天吧。 …… 经过一天的眼神交流——请原谅, 纵使菲利克斯再聪慧, 他也无法在一双眼睛里解读出不同的对话答案。 唯一庆幸的是, 他总算是摸清夏洛蒂的心理了,那种属于小女生的、他无法准确理解的思维。 为此,他似乎也只能扶额摇头,无奈叹气并接受这一事实。 女孩子果然比天气还要善变。 男孩子在得出这一结论后,就继续调动他的聪慧,思考对策。 然后,这两人就开始了时时刻刻拿着小本子传纸条的日常。 在笔尖墨迹中交流,别说,似乎还有着别样的趣味呢。 “你们俩真是够了!” 是在看不过眼瑞贝卡,直接冲过来将那个被推到两人课桌中间的小本子抓在手上。 “先生,小姐,几天了?你们真的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吗?幼稚不幼稚啊,我跟保罗都不这样玩!” 被拆穿的两人立即正襟危坐,表情肃穆,绝不看对方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很好,你们俩真是默契,我不禁要为你们的表现鼓掌。” 瑞贝卡假笑着拍了拍手,似在调侃着讥讽这两只鸵鸟。 “能否请二位演员表现出自己应有的职业水准,不要搪塞你们的观众——这样拙劣的绝交戏码继续上演下去,我保证你们会被投诉的!” 本子被瑞贝卡用力的放在了两人中间。在她气呼呼地走后,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的当事人眼神偷偷摸摸地撞在了一起。 噗呲—— 天真的、纯净的、毫不掩饰的相视一笑。 “和我说话吧,夏洛蒂。” “和你说话啦,菲利克斯。” 异口同声后,那个用于传讯的小本子,大概率可以收进某个小箱子里静静发霉去。 它大概,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出场啦。 * 在度过十四岁生日之后,菲利克斯渐渐发现时间越来越不够用。 他的日程安排表已经压缩再压缩。从那些排得满满当当的计划来看,他必须要学会放弃一些喜好了。 小作曲家的身体已经超负荷运转,菲利克斯自己也明显感觉到了精力不济。 若不是从一开始就习惯了这种充实的日常生活,那最近的变动绝对会压垮他。 即使如此,菲利克斯也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随即他便自己做了调整。毕竟除了学习文化知识和作曲外,他能用来追求其他喜好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 如果不是夏洛蒂一直关注着勒令他休息,他恐怕早因为睡眠不足而变得浑浑噩噩吧。 以后要走的职业道路是音乐,那么一些旁枝的兴趣就可以删减掉,实在割舍不下的就适当延长它们的周期…… 想要抓住所有东西的人,最后一定会失落更多的东西。 这是菲利克斯在无法取舍喜好时,夏洛蒂给他的建议。她认同他对一切保持好奇与探究的求知心,却也告知他要学会节制。 有了青梅小姐的支招,竹马先生终于可以在繁重的日常中可以喘过气了。他甚至在适应这种生活节奏后,依旧可以感受到众多的兴趣带给他的惊奇。 顺带着,他还无师自通了一个高效技能——随时随地入睡,唯一的唤醒钥匙被他赠予了夏洛蒂。 就这样,菲利克斯用这一年的时间实现了自己在音乐上的飞跃:他先后创作了三十多首音乐作品。题材广泛,涵盖着钢琴曲、管风琴曲、独唱歌曲、大量的室内乐、二重协奏曲、弦乐交响曲以及歌剧。 那支私人的交响乐团简直来得太是时候,尤其配上了夏洛蒂的指挥与协调,他能随时去验证自己的音乐思路,即刻就听到那些音符的反馈——他终于理解了青梅小姐当时那阵“小小的嫉妒”,因为有自己的乐团是那么幸福。 在和夏洛蒂分享了那支乐团后,菲利克斯恍然发现,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那样一个人,不需要你过多的语言,就能完全明白你所有的想法。 他和她在音乐上的一致加深了这种快乐。即使有分歧,他们也能迅速找到那条通往和谐的路。 或许只有全知全能的主知晓—— 男孩子究竟对她有多认可和信任,以致于他所有的手稿第一参阅人都是她; 女孩子究竟对他有多慎重和认真,以致于她反复批阅演排他的作品不知疲倦。 夏洛蒂或许只想旁观一颗新星的升起。但她不知道,菲利克斯散发出来的光与热,也有一部分源自于她。 …… 1824年,二月三日,门德尔松宅邸。 由菲利克斯执笔的喜歌剧第二次在这个大家族里上演。第二幕的芭蕾舞曲和第三幕的终曲写得格外出色,令人耳目一新之余还收割了人们热情的掌声。 夏洛蒂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参与菲利克斯的生日宴了。如果她愿意静下心来好好数一数,那她肯定是能数清的。 可是这杯果汁里似乎像是添加了酒精一样,她只觉得脑中晕乎,似乎提不起一丝精神去继续思考。 或许是因为音乐的缘故,或许是因为氛围的缘故,夏洛蒂突然觉得,去想这是她参与的第几个菲利克斯的生日一点意义都没有。 重点应该是,她遇见了他,就很好。 想起从巴黎的初见,再到柏林的这些时光,夏洛蒂发现今天的自己感性极了,总在不经意间怀想曾经的点滴。 今天,他十五岁,有什么特别的吗? 夏洛蒂想了想,除了今晚宴请的人更偏向于门德尔松家的亲朋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喜歌剧终于落幕,人们自发地将中场让给了致礼的寿星。 随着一声庄重的宣告,夏洛蒂被拉回了神志。她和众人一起将目光聚焦,似乎要见证着什么。 “先生们,女士们,让我们共同举杯,敬这位年轻的绅士——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从今日起,你已经成为以莫扎特、海顿、巴赫等为代表的音乐家互助会中的一员,你是一个独立的音乐家了!” 作为菲利克斯的音乐导师,策尔特依照共济会的仪式宣布了这一切。他侧身小声地叮嘱了一句让学生继续努力,直到成为大师的话语后,便将舞台让给了年轻的音乐家。 夏洛蒂这才想到,十五岁,菲利克斯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那位仿佛在聚光灯下的少年——是的,他不需要再被称作“男孩”,他已有足够的担当,去迎接他的未来和梦想。 拉斐尔式的黑色长卷发下是一双坚定自信的眼睛,面容清秀和善却有着刚毅自律的性格。 衣着考究,谈吐温文,气质出众……似乎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菲利克斯身上都不过分。 但若要用花来形容这位恪守礼节的优雅绅士,夏洛蒂觉得一定是洁白百合花。 是自我的,是不染纤尘的,是安静温柔的,是一身书卷气的,翩翩少年郎。 夏洛蒂有些看呆了。她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杯中的果汁,又因突兀的行为将自己差点呛住。 细密压抑的咳嗽间,她这才明白了策尔特的那句宣告,它的意思是—— 菲利克斯,出师了。 她不由地怔顿了片刻。 少年的人生即将迎来新的篇章,他会越来越耀眼,越来越成熟迷人。 轻轻拍醒自己夏洛蒂夏洛蒂,完全不能理解方才自己那拐到莫名其妙角落里的心思。 那可是菲利克斯,她的脑子怕不是进了甜点里的奶油,变得黏糊糊的才会去想那么奇怪的东西。 重新唤回注意力的夏洛蒂,开始关注此刻喜闻乐见的赠礼时间。在经受过交响乐团这一礼物的冲击后,她不认为还有什么礼物能让她惊喜羡慕和嫉妒的了。 她愉悦地看着一位老妇人走向菲利克斯,将一个类似于小型画框一样的匣子赠给了他。 这位老妇人是菲利克斯的外祖母贝拉·所罗门,见孙儿接过了她的礼物,她笑着亲吻了他的额头。 “菲利克斯,巴赫《马太受难曲》的手稿赠予你,希望你能让它重新焕发光彩。” 啥?啥! 我没听错吧——是那个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马太受难曲》? 一不小心又被空气呛住的夏洛蒂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第33章 Op.33:大海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 在所有的音乐家里, 如果除去天赋不谈, 要选一个最受上帝偏爱的人选的话, 夏洛蒂坚信这一定非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莫属。 但就算早早知晓了又如何,和这样的天之骄子在一起, 总会一对比就觉得自己仿若是被命运抛弃的小可怜。 大概除了私下里酸一酸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毕竟那个天才,会让神明加诸在他身上的所有荣光都变得理所应当。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 他会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他会用世人瞩目的成果, 让所有妄想非议他的人紧紧闭上嘴巴。 J.S.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它的再一次重演应该是在五年后。 ——1829年。 夏洛蒂不免有些感叹:纵使天才如菲利克斯,他也耗费了足够多的时间与精力, 才将这部伟大的作品复原重现。期间的努力与心酸,大概又会因天才之名,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吧。 女孩子不禁再一次注视那位百合一样的纯净少年。 他的世界还很简单。打开匣子看到礼物的他, 在这样的惊喜面前还是流露出了最真实的神情——他热情地环住了外祖母,像个得到了最好的那一份糖果的小孩儿。 夏洛蒂清晰地看到,这般外露情绪的菲利克斯黑曜石的眼睛晶亮亮的, 宛若百合花枝上晶莹的晨露。 心中那阵绵绵的酸意淡去,只余下些许柠檬的清新气息。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这样一份礼物,他完全值得。 …… 良久之后, 菲利克斯才从来自自家亲戚的祝贺狂潮中抽开身。他从不知道原来门德尔松家的人脉可以如此广博——虽然大部分都是礼节性的社交应对, 但还是有一些属于真正的亲人的祝愿, 让他小小的心装满了温暖。 比如姑母布伦德尔·门德尔松夫人,不,现在应该叫她多萝西娅·施莱格尔。尽管父亲对这位亲妹的评价一直不高,一众亲友都唾弃她的行为——先后两次更改宗教信仰,抛弃丈夫和儿子重新与著名作家、批评家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组建家庭,但菲利克斯还是很喜欢这位性格爽朗,骨子里浪漫而自由的姑母。 他们私下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也是年轻的作曲家通信最密切的亲人了。 “以世上最美好的词汇颂赞你,小菲利克斯。好了,你亲爱的姑母可不会强拉着你长篇大论——我想你渴求自由时光很久了。 去吧,去吧你的快乐分享给你最重要的那个朋友……比如某个女孩子?” 多萝西娅打着贵妇小扇,偷偷地拽过侄儿,不动声色地将他放出了大人们的包围圈。 在菲利克斯顺利脱身后,她还隐晦地向他传递了一个wink。 虽然菲利克斯并不排斥社交,但这样的活动有时也过于单调。感谢那个懂他疲惫心态的姑母,自由的味道真的过于美妙。 他一直都有分出余光去关注某人,但此刻她并不在这间热闹的大厅里。 少年略微一思索,他知道该去哪找她了。 音乐室。 “夏洛蒂,大概只有你才会在我的生日宴会上偷溜出来——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瑞贝卡。” 菲利克斯不由分说地就坐在她身边。这张连着贵妃躺椅地沙发他太熟了,他几乎所有的午间睡眠都在这。 “呀,竟然还有饮品——上帝啊,我得救了……” 少年一把夺过自己手中的杯盏,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 夏洛蒂顿时有些黑线,便轻呼出声:“嘿,先生,那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但你一定不会拒绝和我分享它——鉴于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关系?是的,我是不介意和你分享,但你介意那是我喝过的吗?” 菲利克斯似乎被呛住了,他震惊地看着夏洛蒂,耳尖有些发烫。 “呵呵,这么惊慌做什么?你做这事的时候就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吗? 好啦,骗你的,我离开大厅的时候重新拿了杯——我没有喝。” 少年因女孩子的回话松了口气。但他看向手中的空杯,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失落。 “夏洛蒂,你觉得我……担得起那份礼物吗?我是说,我接到它的那刻起,我就有了强烈的念头——我想复原它,让更多的人听到! 我为自己这一冲动的念头感到惶恐。我是否过于不自量力,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菲利克斯竟有怀疑自己能力的时候? 夏洛蒂不免感到有些新奇,但她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后,发现他的犹豫是真的。 女孩子瞬间就搭上了少年的手,并牢牢地牵住他。 “夏洛蒂?”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的话,就一定会是你。菲利克斯,巴赫自己选择了你,那份礼物就说明了一切。”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现在做不了就以后,你总会真正成熟,足以驾驭一切。毕竟你已经出师啦,新职业音乐家菲利克斯先生,自信点好吗?” 女孩的声音颇有些无奈和控诉,倒是让少年不安的心逐渐趋于平静。 他有些欢喜。毕竟如果世上要找一个人能无条件信任自己,那就只有眼前的青梅小姐了。 “嗯,这是一个大工程……所以,我愉悦地通知你,夏洛蒂,你是光复小组的一员啦!” “喂,别这样随便替我做决定啊。这么费劲儿的事我才——” “你会拒绝我吗,我亲爱的指挥家小姐?” “……闭嘴,我讨厌的作曲家先生!” * 七月,夏天。 日子总是过得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窗外的梧桐树早已绿荫如盖。 蝉噪的季节总让人心生倦乏。小门德尔松们此刻正在音乐室里开着只属于他们的茶话会。 音乐室是他们消暑的绝佳去处,毕竟乐器娇贵无比,保养它们总要供给一个较为恒定的环境。 况且一边吃着茶,还有钢琴什么的用舒缓的旋律伴个奏,简直不能更享受。 他们的话题不禁聊到了今夏的安排上。 瑞贝卡和保罗要和母亲莉亚一起去巴托尔迪庄园避暑,范妮似乎因某种秘密的原因留在了柏林大宅,而菲利克斯则会跟随父亲亚布拉罕前往巴特多伯兰度假。 “嗷,感谢可爱可亲的范妮,我至少还有个伴了——你们这群叛徒,好好享受夏日吧!千万别羡慕我可以独占温软的小姐姐。” 夏洛蒂感叹着,将自己倒进范妮的膝间,享受着她轻揉发丝的绝妙触感。 范妮有些隐隐又些歉疚,指尖越发温柔。毕竟她留在家里的原因,主要和另一个少年有关。 “行行行,范妮是你的了。我和保罗会沉醉在庄园的葡萄架下,在美味的瓜果间偶尔分出一点心思想念你的,夏洛蒂。” 瑞贝卡半躺在靠椅上,全身心地摇着自己的小扇子。 “说到这里,哥哥,你好像是第一次去海边吧?” “是的,保罗。这次和父亲出去,我也会第一次接触大海。” 瑞贝卡这才有气无力地支起身子,幽幽念着:“大海呀……我也好想亲身去看一眼。真羡慕你啊,哥哥。” 菲利克斯笑道:“画册上大海的模样你不是看过很多次了吗?另外,别装可怜——是你自己一听要走很远的路就立马放弃的。” “那是因为是夏天!这种天气——” “好啦,姐姐,你就当是我们曾在瑞士见到的日内瓦湖放大很多倍的样子。” …… 弟弟妹妹们吵吵嚷嚷起来,令疲乏的氛围渐渐活跃。 菲利克斯不禁撑在椅背上,呢喃低语:“虽然可以用放大很多倍的日内瓦湖做比,但真正的大海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很好奇也很期待……” “真想现在就见到呀。” 竹马先生的小心愿让青梅小姐有些不能理解,但他言语间的遐想又让她动容。 或许,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没有视频摄像的年代,大海对一个孩子的吸引力,是她无法想象的吧。 “不就说大海吗?我带你们去看呀——现在就去!” 女孩子腾地从温软中跳离,她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右手快速地刮奏了一通白键,开始活动手指。 “菲利克斯,听好了,这就是大海的模样——” 清冽的钢琴声像一打温柔的海浪亲吻着少年的肌肤,他难以自制,在那些沁透的音符下瞳孔微缩。 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呼唤一样,温情得宛若最和煦的微风。它在身边来到又退去,回环往复,周而复始。 旋律并不复杂,甚至就似画纸上的白描。但落笔净是深邃与宁静,洒落一地的湛蓝。 菲利克斯只觉得似乎站在海的中央,眼前是连绵一片,没有边际。 音符落定,但演奏者手指未停。 听者换了呼吸,因为钢琴换了旋律,换了新曲子。 它带着一丝莫扎特的味道,除开第一句安静的旋律,剩下的变奏在可爱的装饰音下变得异常活泼。 就像是在起伏的海浪里来回飘荡的样子——和在树下打秋千的时光多么相似呀,一来一走,一去一回,单单纯纯的波涛的声响。 一处宁静,一处涌动。 大海的模样。 …… 站在巴特多伯兰大海边的菲利克斯完全沉浸在此刻的幸福里。 他脱掉了鞋袜,赤脚站在沙滩上,温暖的海浪卷起雪般的沫白冲刷着他脚上的皮肤。这种柔软的触感搭配上细腻的海沙,简直舒服到令人想要放声大喊。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蓝,宁静而又祥和。搭配海鸥的叫唤以及带着微咸的海风,足以让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畅。 夏洛蒂,我见到大海了。 真正的大海—— 和你在钢琴里描述得一模一样! 第34章 Op.34:质疑 来到巴特多伯兰绝对是菲利克斯做过的最棒的决定之一, 虽然在夏季出门旅行度假并不算最好的选择。毕竟马车厢即使打开所有的车窗, 狭小的空间里的体感的确不会特别美好。 但与波罗的海的会面足以扫空所有的不快。这位年轻的作曲家首次与大海有了亲密接触, 同时, 这个安宁小镇给予他的惊喜绝不仅仅只有这些。 当地的管乐队演奏令小门德尔松眼前一亮,它们独具特色的表演深深回旋在他的脑海, 令他为此折服。 迷人的海之风情, 加上神奇的管乐合奏, 足以让原本就心思细敏的音乐家灵感大发。 受这种影响,菲利克斯随后创作了由十一件管乐器演奏的C大调管乐作品《和谐》——这是他的第一首音乐会序曲, 这种他自认为独创的体裁以后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和接受。 但现在,只在纸上记录下乐思的年轻作曲家目光炯炯, 他为这些灵感的到来感到欣喜不已。 这些和铜管乐器有关的音乐, 和大海有关的声音,似乎原点在柏林的那架钢琴上。 夏洛蒂给出的关于大海的旋律,最终和它们汇聚在一起,完美地调和出了属于菲利克斯这首管乐序曲音乐里的优雅和浪漫。 少年突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和谐。 音乐和绘画完全不需要去割爱,去做取舍。 音符也可以是画笔,而他, 可以用音乐去让那些风景重现。 菲利克斯心神震荡, 他为脑中突然浮现的却一个词雀跃和兴奋—— 音乐风景画家。 或许, 音乐能做到的不止这些。 “一首我喜欢的乐曲, 所传给我的思想和意义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 菲利克斯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纸张上记录下的灵感乐句, 那些工整的音符此刻却点燃了他的思绪。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心脏蓬勃出无尽的力量。 “在真正的音乐中, 充满了一千种心灵的感受,比言词要好得多!” 言辞的表达有限,音乐的意韵无穷。 有些话,有些事,说给有些人听,用一段旋律交流完全足够了。 无须累赘的词不达意,自有音乐成诗作歌。 …… 柏林。门德尔松宅。 正愉悦地听着范妮钢琴演奏的夏洛蒂十分突然地打了个喷嚏,引来了演奏者疑惑的目光。 她隐隐在那双眼睛里探究到担心,随即向范妮打了个手势证明自己身体没有问题。 钢琴声在短暂的停歇后又慢慢恢复成原本悠扬的样子。夏洛蒂不禁想:方才的喷嚏是有谁在背后偷偷说着自己的坏话么? 想不出最近有什么行为值得别人念叨的她,顿时决定不再去为此费神。 想想,现在菲利克斯应该已经到了巴特多伯兰,他应该也已经见过大海。 嘴角微微上扬,夏洛蒂欢快地在脑中绘制着某人见到大海时兴奋的小表情。 她不禁感叹着:这个下午果然美好得不像话呢。 等等,她好像给出的关于大海的音乐印象有些片面啊…… 海洋,可不只有温和的样子来着。 随即夏洛蒂便摇摇头,完全将这件事翻篇了过去——毕竟菲利克斯那么聪明,应该不会那么单纯地认为大海就是见到的风和日丽的样子吧。 “夏洛蒂,你觉得……用音乐来传递心语可能吗?我觉得你上次那两段关于海洋的音乐描写就非常棒。” “为什么不可能呢,范妮?音乐不就是可以让人体会到不同情感的神奇之物么?” 女孩子对少女突然的发问感到奇怪。 “不是……我是说,把想说的话放在旋律里,听的人能准确感受到写作者传达的信息吗?” “哈?你是在说音乐密语游戏吗?” 夏洛蒂突然有了兴趣,范妮则被她的话弄得有些迷糊。 “音乐密语……游戏?” “对呀,省略语言,只用音乐,写给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听,不就是像音乐密语一样的东西?只不过也只有那最懂你的人,才能听懂你每一个细小的音乐表达里暗含的意思吧。” 语毕,女孩子瞬间拍掌跳下躺椅,将少女吓了一跳。 “范妮,你说的不就是‘无词歌’吗?那不是你和菲利克斯经常玩的音乐游戏么?” “无、无词歌?夏洛蒂,我这是第一次听到这和名词,不过难以想象,我立即就喜欢上了它!菲利克斯?这和菲利克斯有什么关系?游戏?亲爱的,难道他游戏的对象还会跳过你选择我吗?” 范妮压下心中的小小心思,她才不要承认这都和某个木楞的画家有关呢。 听到夏洛蒂提起菲利克斯,她立马就将自己的慌乱藏在打趣和调侃背后。至于某位小姐所说的“音乐游戏”,或许她可以在菲利克斯身上试验一下。 少女话音刚落,夏洛蒂便当即表演了一出生动的哑口无言。 她有些羞恼:什么叫菲利克斯的游戏对象应该是自己?她才不想去和某人玩猜猜猜好吗——想想万一自己解不出来某人的小心思,某人微笑着使用“加油请继续猜”的手段逼迫的场景,简直就是噩梦好不好! 原来,范妮和菲利克斯还没开始这种有爱的姐弟游戏啊……糟了,无词歌竟然连雏形都还没有么? 夏洛蒂决定三缄其口、保持微笑,在某位作曲家回来前非邀请绝不再拜访门德尔松宅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 十二月,除开早已完成的C大调管乐作品,菲利克斯用一部《降A大调协奏曲》准备给自己步入职业音乐生涯的第一年画上句号。 因为这首钢琴协奏曲是为两架钢琴所作,他愉快地让范妮担任了演奏——毕竟他知道,姐姐对音乐的渴望有多强烈。 夏洛蒂看着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音乐无拘无束、朝气蓬勃,虽然偶有略微不和谐的旋律,但整体而言进步是巨大的。 她愉悦地接手着他递过来的每一份乐谱,在每一个音符里都看到了他的赤子之心。 这样的菲利克斯天生是属于音乐的。 指挥着乐团排演着竹马先生的总谱的青梅小姐心感无比的畅快,并对此深信不疑。 但夏洛蒂不知道,菲利克斯即将遭受的一切,会让她看到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他。 一个被伤害的,为了骄傲撑起尖刺攻击周围所有的,刺猬先生。 …… “莉亚,我很怀疑让菲利克斯走音乐这条路是否正确了…… 他还很年轻,现在说这些会不会为时尚早?外界对他的评论曾让我骄傲,而今却让我忧心…… 这稳妥吗?这是一份体面的职业吗?他真的担得起这样的赞誉吗?” “亲爱的莉亚,我们的孩子是否真的具有音乐天赋呢?相信我,我最近为此担心得睡不着觉…… 我害怕他有一个莫扎特的开头,却无法有一个完美的结尾!” “莉亚,我们是不是要听取更多人的意见?更多的、专业的人——哦,我的菲利克斯,我真的担心他能不能做好。” …… 最近,莉亚总是能听到丈夫亚布拉罕这样的倾诉。她完全可以理解,这是所有爱着孩子的家长都会经历的阶段——他们想把最好的献给孩子,却又忧心他的每一个选择是否正确。 原本坚定的门德尔松夫人,在先生絮絮叨叨的话语中也染上了不安的情绪。她开始觉得丈夫的担忧是正确的,为了找到答案,她也和丈夫一起去找那些专业人士寻求帮助。 门德尔松宅邸时不时都会接见各方有识之士,其间不乏一些优秀的职业音乐家。他们成了这对惊慌的夫妻最好的选择,亚布拉罕总会牢牢抓住机会向他们提出咨询。 而这一切,就算有准备会顾忌孩子们。但在自己的家里,总无法避免被心思敏感的大儿子察觉。 起初,菲利克斯只觉得父母的表现有些奇怪,因为他们并未减少对孩子们的关怀,他便忽略了过去。但一次偶然的窥听,他才知道他们原来在质疑自己的音乐天赋。 此刻的他还只觉得荒谬,甚至怀疑这是他的幻听——但越来越多次的音乐家访谈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至少他在阴影处紧握的双手产生的痛楚是那么真实。 被至亲之人质疑,菲利克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可以在人前展露出理解性的微笑。 他甚至觉得,每一个从父亲书房出来的音乐家,在离开自家大门前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充满着怜悯。 天空似乎暗了,或许现在早已进入了寒冬,不然为何柏林会这般刺骨寒冷? 在看到他们家的老熟客,著名的钢琴家和作曲家伊格纳兹·莫谢莱斯和父母会话完毕后,对自己那些语焉不详的验证,彻底打碎了这位刚刚步入少年的孩子内心的骄傲。 菲利克斯像抓住冬日里最后一寸阳光一样,希望父母能够停止这种无声的折磨。他没有办法说出声,他不想去问询,他只想就这样保持最后的尊严等一个可以让他无视这一切的宣判。 或许莫谢莱斯的话语产生了作用,父母的会谈行为终于消停了。他接受了这位钢琴家的指导,但似乎无法继续肆意微笑——或许,他在等一个春天,让他心里的寒冬赶紧过去。 新的一年已经走到了三月,春天似乎就在不远处。菲利克斯等待着窗外再一次鸟语花香,但父亲却告知他准备一起前往巴黎。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补偿的旅行,并小小地期待着时隔多年与巴黎的再会。然而事实,总是和人的期望背道而驰。 菲利克斯和父亲站在一栋宅邸面前,他有些疑惑,毕竟这个地址十分陌生。 “菲利克斯,我带你去见见路易·凯鲁比尼大师,他是巴黎音乐学院的院长。对于你的音乐之路,他一定会有睿智的判断……” 一瞬间,少年心中所有的希冀化作烟尘,彻底消散在巴黎的风中。 他的微笑冻结在脸上,此刻,他的心再一次坠进无望的寒冬。 …… 柏林。 夏洛蒂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发着呆。 树木早已萌出芽苞,却迟迟不肯抽出新绿。 春天似来不来,不知为何此刻女孩子的内心染上几分焦急——她好像未曾这样渴盼过某个季节快些来临。 菲利克斯应该早就到了巴黎,但愿这座可爱的城市能给他带来一些快乐。 是的,快乐。 夏洛蒂早就发现,进来她的竹马先生十分勉强自己。但鉴于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为了维护他的骄傲,她再等他跟自己敞开心扉。 “夏洛蒂,有你的信件,从巴黎来的。” 楼下传来的声音让她眼前一亮。 巴黎,那就只有他了。 第35章 Op.35:巴黎 “给亲爱的夏洛蒂: 但愿信件到的时候, 柏林的春天已经降临。毕竟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 巴黎的一切都糟透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我离开巴黎也就几年时间而已, 但这里已经变得令我陌生。 我觉得我此刻应该写几句它的好话, 毕竟你从小就长在这里,一定对这座城市有着别样的情结。听好了:巴黎的确恢弘,这里音乐更新的节奏快到令人惊叹。啊, 我喜欢新开通的煤气灯, 它们让我晚上夜归的路途稍微有点乐趣。 我想你不会好奇地问我为何提到夜归,在巴黎住过那么久的夏洛蒂小姐一定还记得这座城市最有特色的沙龙文化——我就是去参加沙龙了, 相信我,我绝对足够成熟到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沙龙和社交场合。 你绝对不会怀疑我的,对吧? 赞扬就到这,我绝不会再说关于巴黎的一句好话——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片毫无意义的浮华,我对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并没有特别的好感。 附注:这段话你不喜欢就不要看,装作它被划掉了就行。万一你要看,就把它们化成‘我有些想你了’就行。 下面是我对巴黎现在音乐界著名人士的点评, 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答应我, 如果你对此失望,就去乐团排排我的曲子做调剂。新的曲谱我放在老地方, 上了锁, 钥匙早就在你那, 你随意取配。 不知道你是否听过凯鲁比尼这个姓氏, 是的, 这位‘大师’现在是巴黎音乐学院的院长。我那令人尊敬的父亲在我们刚到巴黎不久就带我去拜访了他,就为在这位老前辈的嘴里听到‘菲利克斯是否是个搞音乐的料子’这个傻透了的问题的答案。 还行,这位惜字如金的老先生在巴黎音乐界的地位算是含着金,至少他对我的评价不假,我竟然成了为数不多的获得他赞誉这份‘殊荣’的人。 上帝呀,这简直令我头皮发麻——我在他面前演奏我的《f小调钢琴四重奏》时的状态糟糕透了。他是怎么能忍受那样的音符并微笑着点头走向我,再对所有人说‘这个孩子很有天分,以后一定大有作为。至少现在他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他花的钱一定不少,身上对衣服可不便宜。’ 我的音乐和我花费的钱和我的衣服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这就是巴黎乐界的元老? 哦,仁慈的主,请原谅我,可能我这个无趣的汉堡人无法体会巴黎人民的幽默——等等,这里错了,是意大利人的风趣! 或许拜见这位先生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被父亲带着去询问别的音乐界我是否有天分了——尽管我觉得他的说服力一点都不强,但好歹他让我脱离了苦海,我对此回以感激。 凯鲁比尼还测试了我的作曲能力。当我出色地当场完成了一首管弦乐队伴奏的五声部慈悲经合唱曲的创作后,这位先生竟当即表示要收我为徒! 太可怕了,我委婉地回绝了这一‘恩赐’。偷偷地,我觉得就连你来教我乐团相关可能都比他教我要靠谱的多。 好了,让我们说说别的,别让他占了过多的篇幅。 巴黎的贵妇和小姐们在音乐响起时还在叽叽喳喳,甚至玩抢椅子的游戏——瑞贝卡都不那么做; 巴黎的管弦乐团糟透了,他们居然对贝多芬的第二交响曲一无所知; 女歌唱家朱迪塔·帕斯塔完全名不副实,嗓音含混不清,音色干瘪晦涩,简直难以忍受; 罗西尼的剧作在巴黎备受追捧,但我觉得他更像是‘白话大师’——他身形臃肿还喜好穿得光鲜亮丽,实在令我费解。 …… 好了,我亲爱的夏洛蒂。让我在忍受巴黎几天,相信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到柏林了。 期待与你相见,贴面吻你。 你可怜的朋友,菲利克斯。” 少年作曲家的信写得很长,夏洛蒂在阅读过后,为字里行间里展现出来的另一个有些陌生的菲利克斯而疑惑。 她仔仔细细从头至尾再将信件阅读了一遍,她想她应该知道了原因。 原本备受赞誉的神童,忽然被最亲近的家人怀疑他最为骄傲的音乐天赋,并一遍遍地看着父亲去求证这份质疑,菲利克斯的信心应该深受打击。 从他表现出来的尖锐来看,他的挑剔虽然有些算得上中肯,但整体而言已经过于挑剔了——原本温和有礼的小绅士,尽管他有些高要求,但现在的他像是一只刺猬,不由分说地攻击着不能给他带来愉悦心情的一切。 终于知道菲利克斯的不对劲原因,夏洛蒂微微松了口气,但转即她又眉头紧锁。 她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不对劲。 她为此十分担心。 夏洛蒂折好信纸随身放好,立即转身下楼出门去。她要去找范妮,她想从这位门德尔松家的长姐身上,得到更多的关于菲利克斯的讯息。 …… “所以说,范妮,菲利克斯这样抨击一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是的,夏洛蒂。从他到巴黎起寄回来的家书就已经有这样的端倪,最近的书信更甚……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取信。” 范妮在解答完夏洛蒂的疑惑后,便十分热心地为她翻找着弟弟写给自己的信件。 她完全可以理解这位小姐的震惊,毕竟夏洛蒂没有缓冲,菲利克斯一定是安顿下来后才给他最重要的朋友写了信。 弟弟的心理她也猜得到。或许对他而言,夏洛蒂足够珍贵——珍贵到他可能不自知地在知晓自我得到控制后,才把他的不稳定曝露给她。 信件被范妮转交到夏洛蒂手上,她看着这位小姐急切地拆开来,快速地翻阅着,神情越来越凝重。 信中展现出来菲利克斯眼中的巴黎,言辞比写给夏洛蒂的信件还要尖锐得多。 女孩子有些懵,她甚至觉得这么偏激的菲利克斯并不如他所表现的“我掌控着一切”那样。 简直…… 简直是在用这些批判,掩饰着自己内心缺乏安全感和少见的不自信! “他甚至和我起了争执,夏洛蒂。菲利克斯在信里竟然会跟我说出‘求你动动脑筋,到底在巴黎的是我还是你,我比你高你更了解情况’这样的话……上帝啊,他第一次这样伤我的心。” 范妮的指控搭配着夏洛蒂看见的信纸上的那段话,无疑引爆了她心中的念头。 女孩子刷地站起,奋力地拍了下桌子,似乎连置放在上面的信纸都弹了弹。 “那我就跟他好好聊一聊!” “聊一聊?夏洛蒂,你要给菲利克斯写信吗?” “不,范妮,我不给他写信。”女孩子冲她笑了笑,“我亲自去巴黎,当面和他谈一谈——他不能再这样时空下去了。” 语毕,夏洛蒂干脆利落地和范妮告辞。还在震惊中的少女麻木地应和着,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无意间扫过桌上摊开的最有一封被阅读的信件,上面有一段写着: “我最近听了在巴黎的一位天才钢琴家的演奏,他的名字是弗朗茨·李斯特,如果要我评价他,那他便是‘虽然手指灵活,但头脑简单’。” 范妮的瞬间捂起嘴。 主啊,我怎么把这封信给夏洛蒂看了—— 她似乎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位新起的年轻钢琴家,对他赞誉有加。 写急信,给菲利克斯,马上! 一位小姐从柏林去巴黎跋涉千里去找他,他必须为此负责。 * 巴黎。 某一场音乐沙龙。 少年闪耀的金发反折着烛灯洒下的光辉,他纤长有力的手指在钢琴上游刃有余地拨弄起舞着,几乎留下一连串的残影。 那些细密的、令人惊叹的激越音符就在这架钢琴的黑白琴键上被他完美地演绎出来。少年似乎拥有魔力一般,他知道如何用他指下的钢琴,去吸引每一个听众,去点燃每一个人的灵魂和激情。 弹琴的幅度带动着少年漂亮的齐肩金色微卷发,搭配上他俊朗的面容和嘴角的自信微笑,总能让那些贵妇小姐们眼神迷离。 哦,可爱的小李子先生—— 他简直是上天给巴黎最好的馈赠。 这位被巴黎上流社会亲切昵称为“小李子”的十四岁少年,便是日后在十九世纪音乐史中熠熠生辉的伟大音乐家之一的弗朗茨·李斯特。 在被巴黎音乐学院拒绝入学申请后,他以自己非凡的钢琴实力,迅速在巴黎的沙龙里积累着自己的声望。 或许还要归咎于他那张被上帝偏爱的脸,以及聪慧的学习能力和足以匹配神童的钢琴天赋,现在的他甚至可以算的上是巴黎钢琴界的一位小大师了。 演奏完毕,李斯特乖巧地扶着钢琴向听众献礼。 他的笑容越发灿烂,蓝绿色的眸子里似乎跳跃着阳光——听吧,那些夫人小姐们此刻一点都不拥有淑女的矜持了。 菲利克斯被那些尖叫震痛了耳朵。他迅速地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然后不带感情地鼓着掌。 鼓掌因为你的演奏,不带感情因为你的出场太喧闹了。 钢琴上又换上了另一位演奏家。李斯特下台后犹豫了一番,他还是决定去找那位刚来巴黎不久的小门德尔松先生。 他很喜欢这位少年的作品,他的音乐令人舒心愉悦,且分外优雅迷人。 就是不知为何,本以为同龄人间好说话的小钢琴家,他的社交技能在这位小先生面前碰了壁。 弗朗茨有些忐忑地坐在菲利克斯身边,对方并没有显露不悦,这让他松了口气。 正要开口与其交谈的金发少年,发现侍者给黑发的少年送上了一封信。他只好安静地等待着纸张上地字迹被阅读完毕。 在沙龙上还能被地上写给自己的信件,菲利克斯撇了撇嘴,不禁想这到底会是多么急切的事。 扫了眼地址,是从柏林来的,这让他有了些许好奇的心思。 虽然身边多了一个并不算熟悉的音乐界“朋友”,但鉴于对方没有打搅他安宁的小世界,他似乎还是可以忍耐某位行走的目光聚集器。 无意间将目光扫到菲利克斯身上的弗朗茨,发现对方被惊得跳下了座椅——这是他见过的这位先生最不顾形象的样子了,他甚至听见了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 “上帝呀,她怎么要来巴黎了?!” “谁,谁要来巴黎了?” 弗朗茨突然好奇地低声询问出声。 菲利克斯听到后偏头扫视着声源。 哦,弗朗茨·李斯特—— 巴黎的小宠儿,夏洛蒂赞扬的钢琴家。 但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一双纯净的像日内瓦湖一样的蓝绿色好奇的眼睛后,菲利克斯竟觉得有那么一阵牙疼。 第36章 Op.36:李斯特 “看你这么惊奇的样子, 菲利克斯, 想必这位来巴黎的小姐一定是你非常重要的人?” 弗朗茨歪着头笑着小声说道,他轻轻点了点对方的衣袖,然后指着座椅示意他坐下。 现在沙龙音乐会还在继续, 这样突兀地站起身——即使他们的座位和听众正席隔着一段距离,行为上也是有些失礼的。 菲利克斯这才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立即收敛神情, 维持着优雅的样子坐下。 小作曲家此刻内心十分复杂。他用余光偷瞄着身边的小钢琴家, 对方十分体贴地转移了视线平视前方,给了他一些整理自我表情的时间。 这种细微的关怀让菲利克斯有些懊恼, 他捏了捏手中的信纸, 干巴巴地朝身边的人传话。 “菲利克斯?请叫我‘门德尔松’,李斯特先生。我想我们才刚刚可以以你相称, 还没有熟到可以互唤名字的地步……” 肉眼可见的, 那位备受巴黎宠爱的钢琴家先生闪亮的金发瞬间暗淡无光, 发梢都耸拉着不似方才的卷翘。他蓝绿色的眼睛蒙上了层忧郁的迷雾, 抿咬着嘴唇, 就那样失落地望着作曲家,沉默的模样直叫人心疼。 菲利克斯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就像他此刻的做作所为,正在伤害一颗纯净的心一样。 哦, 该死的蓝眼睛—— 它们简直是世界上最犯规、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当然, 我还要向你道谢。谢谢你, 李斯特先生, 你的提示维护了我的礼仪。” 对方诚挚的话语像春风一样,它瞬间就扫去了弗朗茨眼中的忧郁。菲利克斯还没有将他看作朋友,这是他唐突了——毕竟他们才见过几面,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少年钢琴家又恢复了活力自信的模样。因为他在这一句话中,觉察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菲、门德尔松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即使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但我们一定走在通往友谊的路上。 “不值一提,门德尔松先生,你的礼节一直完美无缺。今天只是一个意外不是吗?” 弗朗茨欢快地歪着头扑扇着他漂亮的眼睛,带着笑的他就像一轮金色的小太阳,丝毫不吝啬地对外释放着自己的光与热。菲利克斯这才切身真切地体会到这位巴黎宠儿的巨大杀伤力。 他只觉得后牙槽似乎又在隐隐作痛,要暗自紧捏拳头才能遏制自身想要扶额的冲动。 “……李斯特先生,冒昧问一下,你为何能这般……自信?” “自信?你是在说我的状态吗,门德尔松先生?或许和钢琴有关吧。” “钢琴?” “还要加上音乐!钢琴给予我无尽的勇气和力量,而音乐总会让我遇见很多美好——比如你呀,音乐能让我认识你,我觉得非常荣幸——我很喜欢你的曲子。” “……谢、谢谢。” 菲利克斯只得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种单纯热情爽朗直接的匈牙利人,他十分不擅长应对。 “啊,门德尔松先生,你绝对刚刚这段音乐的处理是不是……” “……” 耳畔又开始响起对方自来熟般的交谈,为了维持自身的风度,菲利克斯只好一边牙疼一边和那位甜腻腻的弗朗茨继续着友好的交谈。 今晚的沙龙,就在黑发先生表面的高兴和金发先生真切的欢乐中十分愉悦地度过了。 …… 终于躺在床上的菲利克斯无奈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夏洛蒂,为什么你会欣赏这样一个……热闹的家伙呢? 他很吵,他的音乐也是,他的出场更是。 我没有嫉妒! 好吧,我姑且承认他是位真诚的、钢琴弹得不错的小先生吧……就是单纯得像童话里的兔子,太好骗了。 和你一样。 探出头的菲利克斯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眼前又浮现出了弗朗茨在沙龙里享受地弹奏钢琴时的画面。 激越的旋律仿佛还停留在耳畔,而那位钢琴家的模样是那般的光彩照人、引人注目。 弗朗茨身上的自信像一面镜子,无情地映照出菲利克斯身上的阴影。 他羡慕那种状态,但他却做不到了。 拉起被子,小作曲家将自己蜷缩在温暖里,逃避着外界的寒冷。 果然,他还是没办法欣赏那个人。 弗朗茨·李斯特,从不怀疑自我的金发钢琴家,还是太刺眼了…… * 迎着第一缕晨曦的光辉,一辆疾驰的马车穿过巴黎的门户,驶进了这座艺术之都。入城之后,马车减慢了速度,终于不再颠簸的车厢让里面的乘客松了口气。 马车渐渐停下,到站下车,旅途结束。 女孩子被巴黎的清寒带出个寒战。她伸了个懒腰舒活筋骨,而后扶着帽檐提起箱子。 巴黎,好久不见。 时隔多年再一次踏足这座城市,夏洛蒂有些怀念。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它的一砖一瓦都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夏洛蒂决定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再按照范妮给的地址去给某人一个惊喜。 “前面那位偷渡到巴黎的夏洛蒂小姐,你还想到哪去?交出你的箱子,乖乖跟我走吧。” 还未走几步,女孩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不由地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不会吧?没这么巧吧?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来了? 范妮——你果然是向着门德尔松的! “从柏林到巴黎……哼,小姐,需要我帮你算算它们距离有多远吗? 容我提醒你,你连十四岁都没满!单人出行——哦,上帝,多么有勇气的小姐啊,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疯狂?卡洛斯先生和柯莱特夫人该多担心你!” 咄咄逼近的菲利克斯让夏洛蒂慢慢缩起自己的身子。她有些紧张,甚至不敢转过身去看他。 足音越来越近,她看到那双带着白手套的手带着些许愠怒地夺过自己的行李箱,但动作却十分轻柔。 女孩子小心地抬起眼,偷偷瞄着面前的少年。他依旧是那般一丝不苟的模样,如果忽略掉他发梢和呢子外套上细微晨露的话。 他应该很早就在这里等她了,或许是天亮以前。 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是隐藏的暗流,菲利克斯神情肃穆,面部的表情仿佛从大理石石雕上拓下来的一般,没有一丝温度。 他整个人都在叫嚣着让她顺从,已经十分克制心里的生气了。 夏洛蒂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她就直直地与他对视,不退缩不闪躲,背脊挺得笔直。 “因为你呀,菲利克斯先生—— 从柏林到巴黎,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一般的马车要跑五天,但大多数情况下要花一周,但我用了三天,几乎昼夜不停! 柯莱特和卡洛斯最近都因公务出远门,我一个人没人管——你多幸运呀,先生,就因为你一封信,我就这样风尘仆仆地来了…… 谁让我担心你呢?言语不够,一定要当面见到你才能安心的担心——” 她被他一把圈在怀里,脸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衣服上微寒的露水。 眼圈立马就红了,她的声线沾染着哭腔,轻轻锤了他几下后便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料。 “我担心你……所以我忘了,我才十四岁——我还不能独自旅行,我还是位小姐,却荒唐地奔袭了千里来找一位先生…… 我都忘记我应该害怕的,菲利克斯。 我活该被训斥,可能不能别是现在……” 昏头的指责究竟会伤害最诚挚的心。 拐弯抹角的说话一出口,少年就后悔了。他只能用收紧的臂膀来述说自己的后悔,歉疚地亲吻着她的鬓角与额间,每一个吻都那么珍重与疼惜。 刺猬先生终于收起了他近来保护自己的刺,收起了他无差别攻击周围一切的姿态。 “嘘,别说了……是我的错,夏洛蒂……对不起,求你原谅我……” 他和她第二次在巴黎的遇见,原本续写成一个完美的故事,却因为少年被质疑后尖锐的不自信,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 * 菲利克斯静静地注视着在自己床上熟睡的夏洛蒂,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接回她后,他将她带到了自己住处,让她先行洗漱,他去给她在办理一间住房。 等菲利克斯打点好一切回来时,夏洛蒂已经打理好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眉宇间的疲色让他不忍叫醒她。 少年轻柔地抱起女孩子,让她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确认夏洛蒂睡熟后,菲利克斯撑着脸用手指轻点着她的额间。 他没有说话,只是恬淡地微笑着。片刻后,他起身离开了床边,在书桌上抓过一张纸轻声地写了个简信。 …… 正在钢琴上做着练习的弗朗茨十分意外这个点会有人给他寄信。看到署名的那一刻起,少年的眼睛骤然明亮。 这个人怎么会给自己写信呢?明明他表现出来的感觉一点都不热情,甚至算得上兴致缺缺的样子。 弗朗茨欢快地开拆信来读,能和才华横溢的同龄人交流比那些端着架势的年长者要愉悦得多。 信里的内容让他不禁有些愕然。 “请原谅我的唐突,李斯特先生,我想得到你的一点帮助…… 你对巴黎应该十分了解,我想找一些适合和女孩子一起去的地方——作为致歉。” 啊,是那个“她”呀! 弗朗茨立马想起了那天沙龙里某人的不对劲。他雀跃地跑到书桌上,刷啦啦地写了一整张的好地方。 信使去送信件,钢琴上少年指尖的音乐越发甜腻欢快。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收获一份——或许是两份友谊了。 …… 菲利克斯面无表情地把某个金发先生地信揉作一团扔到抽屉里锁起来。 他一定是着了魔,才会去找那个混迹在庸俗浅短的贵妇小姐堆里的家伙寻求帮助。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钢琴家,给出的全是不着调的建议。 我真傻,真的—— 毕竟夏洛蒂跟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样的! 第37章 Op.37:小混乱 菲利克斯安静地注视着餐桌对面的少女幸福地享用着午餐。她眯起双眼感叹食物美好的模样, 让他的心也随着奶油的入喉瞬间变得柔软。 唇齿间满是细腻的恬淡,清新与绵软的入口即化很容易使人放松下来。他端起咖啡杯, 小心地抿了一口, 浓苦的意式醇香在口中炸开,撞上奶油的清新与太妃糖的甜意, 令他整个灵魂都被唤醒。 温和的午风拂起少年耳畔的黑色长卷发, 此间的安逸令人沉醉。菲利克斯似乎明白了夏洛蒂为什么要给自己点上这样一杯咖啡。 Con Panna, 由Espresso加上新鲜的淡奶油,搭配女孩子塞到他嘴中的那颗太妃糖,满满的都是治愈的味道。 康宝蓝。 他记住了她口中的它的名字。 “菲利克斯,这杯咖啡是不是很合你的口味?” “就像你喜欢你面前的美味一样, 夏洛蒂,这一次的选择我可以给满分。” 少年优雅地放下咖啡杯,不紧不慢地回复着。他看着女孩子迅速地消灭着餐盘里的烤里脊肉片和黑胡椒牛排, 那份法式洋葱汤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吃掉了大半。 能以这样的速度却依旧不失淑女风范用餐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夏洛蒂了吧。 笑意再一次爬上了菲利克斯的嘴角, 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只要有夏洛蒂在身边,快乐似乎就变得很简单。 女孩子在用餐之余还不忘告诫他康宝蓝要趁热喝。少年顺从地接受了她的指点, 用小勺将淡奶油画着圈溶解到咖啡里, 在那颗小太妃化完前, 将咖啡饮尽。 身后是青葱的侧柏,隔开了另一张餐桌。左手边是黑铁的栅栏, 上面垂着小瀑布一样的蔷薇枝条, 花朵点缀其间。遮阳的大伞在头顶撑开, 隔绝掉午间最刺眼的阳光。二楼阳台的露天座位,能以旁观的角度参与巴黎的喧闹,一切都美妙得恰到好处。 这间咖啡馆是夏洛蒂指名的。在她醒来后,将自己摆在过失者位置的菲利克斯,愿意无条件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马车出行,她带他来了这间Le Procope。 “菲利克斯,给你讲个好玩的事:巴黎的第一家咖啡屋曾经最叫座的不是咖啡,卖的最多的其实是干邑白兰地——谁叫那时候咖啡不及酒水受欢迎呢?” 女孩子已经彻底用完了她的主食,开始品尝饭后甜点。她拿着小勺欢快地敲着布丁上的焦糖,虔诚地像在进行一件伟大的事业。 “但是现在,咖啡已经成为巴黎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起初的白兰地们,已经变成了普罗科普咖啡厅挂着的那面小招牌下的一行小字——始于1686啦。” 菲利克斯口中早已化尽的太妃糖此刻闪过一丝回甘。他抬头望向那双温暖的蓝眼睛,她的笑容宛若一阵春风,顷刻间就让他的心脏蓬勃跳动起来。 少年若有所思,女孩子的话一定另有所指。 “而这家‘普罗科普’,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下一个世纪,下下个世纪……” 蓝宝石和黑曜石里相互映照着彼此——在1825年四月巴黎的普罗科普咖啡厅二楼上,敏感的菲利克斯似乎在夏洛蒂不变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个有着致命吸引的未来。 她像是早已见证过结局了一般淡然,那些隐晦的言辞正在默默擦除着他的自我怀疑。 咖啡杯早已见底,只余下融着白丝的褐色液体,但空气里,早已传来焦糖被敲碎后的甜蜜气息。 * 午餐过后,鉴于巴黎的阳光明媚得教人心情舒畅。青梅小姐牵着她的竹马先生,出了咖啡馆后沿着那条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愉快地散着步。 穿过咖啡与艺术弥漫的左岸,夏洛蒂和菲利克斯换到右岸的精致风光里。这一片充斥着历史气息的建筑群,地处在后世称作“Le Marais”的区域。但在十九世纪,这里是犹太人集聚的地方。 即使只是沿着河岸散着步,她也希望能在他最舒适的区域里。 塞纳河里穿行着船只,河风吹拂而过,身边的常青树便沙沙作响。 夏洛蒂和菲利克斯支在河岸的围栏上眺望远方。在这一处,刚好还能看见那座古朴的新桥连接着两岸的风光。 “夏洛蒂,你说的担心我是什么意思?” 等这阵风停歇,菲利克斯问出了他内心的疑问。 “不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想体会一把被我揭露内心的无地自容呀,菲利克斯?” 偏过头撑着脸,夏洛蒂有些玩味地望着他。 沉默。 少年承认,他总会在女孩子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好叹了口气。 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他突然害怕看到那个丑陋的自己。 “其实呢,菲利克斯,我一直觉得他们以‘莫扎特’来评论你——不论是说你的才华也好,还是在音乐上展露出的神奇也罢,都是不太可取的……” 她平静地说着话,便向他的心湖投下一枚巨石,激起巨大的水花。少年有些不淡定,置在石栏上的手指被紧捏成拳,他的心慌了。 他突然不想她继续说下去,直觉得心脏重重被人捏着,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被拖长的尾音是在酝酿着宣判:莫扎特和年轻的音乐家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属于两个世界吗? “莫扎特的确是个伟大的音乐大师,但我觉得用一个早已作古的、荣耀加身的人来形容你,似乎不那么恰当——他被定格在历史上,而你还有着无限的未来。” 少年震惊地转过头。黑色的卷发打在脸颊上的轻微疼痛,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幻听。 他在她的笑容里,在她的话音中,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在我眼里,菲利克斯就是菲利克斯。没有人可以形容他,他有很多样子——可以是神童,可以是勤奋的好学生,可以是绅士,也可以是腼腆的作曲家…… 他绝不是莫扎特,他足够优秀也足够特别,他不接受任何别样的标签,他注定会让人无法忘记他的名字。” 呼吸逐渐急促,少年的心脏一阵一阵地向他的四肢传递着炽热的生命液体。 身躯轻微的震颤着,连带着灵魂都战栗着雀跃。 “你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我亲爱的先生—— con brio ed animato,你的音乐独一无二; con baldanza,你只需昂首前行,摒弃一切怀疑!” 她将他那只紧握的拳舒展开来,珍视地捧在手心里。真切凝望着他的天蓝色里,只有他的倒影。 少年那些无法开口的不自信与怯懦的自我怀疑,在此刻烟消云散。 “夏洛蒂,我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一定会成为载入史册的音乐家!” 天空明朗,冰雪消融,绿意伴着花香。 菲利克斯知道,属于他的寒冬终于过去—— 春,来了。 …… “我说我担心你啊,就是因为巴黎太卧虎藏龙啦…… 那么多优秀的音乐家都在这。你一个外来者初来乍到,又心高气傲——好好好,不是心高气傲,是胸怀大志,碰碰钉子受受冷遇正常的嘛。 心理落差太大是会出问题的,虽然小刺猬菲利克斯口是心非的模样很可爱,但他太不公正、过于尖锐,还是别再出现了……” 夏洛蒂和菲利克斯又继续他们的巴黎漫步,朝着新桥,步履越发轻快。 因为解开了某人的心结,此刻打打趣调侃一下正正好。 “哼,优秀的音乐家?请好心的夏洛蒂小姐为我解解惑,替我介绍一下?” 心情舒畅的少年任由女孩调笑自己,丝毫不以为意地哼道。 “啊,比如弗朗茨·李斯特——菲利克斯,你见过他了没?他是不是钢琴超厉害,人也超俊朗可爱?” “……我怀疑你的审美了,小姐,俊朗可爱?” “那可是和肖邦一起被当作巴黎的两支鲜花的青年才俊啊,‘笑容像阳光下的匕首’就是形容李斯特先生的——只可惜现在肖邦还没来巴黎,不然这次我可以见到他们两个人!” 憧憬的女孩子让少年心里范出些酸味,李斯特他见过了,可肖邦又是谁?这个名字似乎在哪见过…… 他很明智地没有问,只是有些不服气地干巴巴地打击她。 “匕首?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呢,小姐。好吧,他的金发着实令我印象深刻。 李斯特的钢琴的确不错——可是他的音乐太吵了,被华丽堆砌的简单的乐思,别告诉我你的欣赏水平就限于此……” “公正,先生! ‘每当你想要批评人的时候,你就记住在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享有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 夏洛蒂严肃地看着菲利克斯。在她是微怒下,他别扭地丢掉傲慢,记起了谦逊。 她给他讲起这位钢琴家的求学经历:弗朗茨·李斯特并未受过正统的教育,现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用尽全力才得到。他的入学推荐,在那位凯鲁比尼院长面前被无情地驳回,然后才走沙龙音乐家的路子…… 菲利克斯为这位同龄人的经历唏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举措是否正确。 鉴于他们这么有缘都在凯鲁比尼那走了一遭,下次的见面,他一定对这个匈牙利人友好一些…… “啊,真想见见那位李斯特呀——” “小姐,容我提醒你,你来巴黎是因为我。现在问题解决了,你是不是该回柏林去了?” “菲利克斯,你无情无义!” “我可不是无情无义,我是为你着想——想想科莱特夫人和卡洛斯先生,他们要是这会回家发现你不在……所以,赶紧回去。” 拒绝让女孩接触巴黎虚幻浮华表面的少年,只好用此来让她回到柏林那片净土上去。 天知道欣赏某位钢琴家的她和那个热情的自来熟碰面,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后果! 扼杀在摇篮里,必须。 女孩子愁苦地念叨着“我的巴黎”,假声抽泣着。想到少年的提点,她的确该快马加鞭地回程去。 私自逃家被发现的话,估计再温和的父亲都要关上她三个月。 悻悻走在新桥上的夏洛蒂面前出现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她错愕地转过身。 是有些别扭地菲利克斯。 她想起在新桥的桥头,似乎刚刚路过了一位卖花姑娘。 “仅以鲜花来慰藉你的心,夏洛蒂。下一次,我带你光明正大地来巴黎?” 压下脸上的燥热,菲利克斯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他。 玫瑰的香味馥郁在鼻息间。 第一次收到花的夏洛蒂,倍感欣慰。眼前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般讨好女性的小技巧,虽然老套,但是该死地有效。 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菲利克斯松了口气。看来某个不靠谱的人给出的建议还是有可行之处的。 余光扫到桥上,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少年一把拉过女孩,让她背临桥道站在自己面前。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经过,车窗里探出头的,正是那位名叫弗朗茨·李斯特的金发钢琴家。 匈牙利人热情地向汉堡人招着手,他在看到新朋友身前的女孩和那束火红的玫瑰时,目光更加灼目热切。 菲利克斯只得无奈地回给弗朗茨一个点头礼,但立即就被夏洛蒂抓住。她想转身看看他究竟碰到了谁。 “嘿,夏洛蒂,需要我给你换束花吗?” “不了,这就很好呀。” 她疑惑地回绝了他,再转身只看到了那辆马车的车尾和车窗闪进的金发。 “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一定满足你。” “真的?那我想要李斯特的练习曲——由作曲家本人签名的那种——不许拒绝,你见过他,还和他很熟!” 夏洛蒂的愿望一说出口,菲利克斯就觉得那阵牙疼又来了。 下一次对弗朗茨友好一些? 不可能的! 第38章 Op.38:签个名 “东西都带上了吗?没有落下什么吧?” 将夏洛蒂送上马车后, 菲利克斯体贴地为她带上车门。见对方在车窗里探出头来,他又一次向她反复地确认着某些事。 “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这是你第十二遍问我这些问题了, 你还真是用实际行动去验证、去揭示人类的本质呀……” 夏洛蒂颇有些无奈地趴在车窗上,好笑地望着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婆婆妈妈的竹马先生。见对方面露窘迫,她的心情顿时又欢快了几分。 “人类的本质?亲爱的夏洛蒂小姐,虽然我十分好奇它的答案……但我的经验告诉我, 我此刻微笑就好, 毋需不耻下问——因为那个问题的答案大概率不是我所期待的。” 菲利克斯凑上前来, 平静地叙述着他的内心想法,丝毫不受引诱。 “那还真是可惜呀。” “所以,你需要我假装惊奇地询问你,来满足某位小姐的趣味吗?” 女孩子幽幽的遗憾语气还是牵动了少年的心。他眨眨眼,宠溺地摆出一副愿意配合她表演的姿态。 夏洛蒂摇摇头, 将已经溜到嘴边的“复读机”一词咽了下去。慷慨表示菲利克斯这般便太过刻意,早已没了趣味。 “那……我下次一定注意?” “免了吧, 先生, 别做让你违心的事儿了。” 相视一笑,如此欢快的氛围似乎一点都不合适送别。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对青梅竹马,就算是普普通通的说话,也会像极了诗画中描绘的美好场景。 菲利克斯看看天色, 夕阳的渐渐贡献着它全部的余晖, 世间万物都点缀着一层暖黄色的金箔。 他为夏洛蒂规划好了回程的路线, 雇了最好的车行, 一定会尽快安全地将她送到柏林。 “行啦,菲利克斯,为了不让我被双亲抓个正着,我得出发啦。” “嗯,如果无聊就看看书,我给你准备了巴黎最新出的小说……夏洛蒂,过来。” 女孩子有些疑惑地再次探出身子,少年优雅而克制地给了她一个贴面礼。 “?” “道别。坐好,要发车了。” 贴面礼可以用于道别的吗? 女孩子木楞着坐回去。车夫扬鞭,车轮碾转,她像风一样来,又化作风归去。 马车渐渐驶出少年伫立的地方。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扒在车窗上向他呼喊着:“嘿,菲利克斯,别忘了我、的、乐、谱!带签名的——” 少年顿时被噎着,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扬起手臂,向她挥手致意,愿意满足她所有的愿望:“知道啦,在柏林等我回来。” 那辆离开巴黎的马车很快便消失在远方。菲利克斯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只剩下一丝边角,夜正逐渐弥漫开来。 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就要在夜色中展现它的妩媚。为了青梅小姐的愿望,他起身上了另一辆马车,准备去赴一场沙龙。 …… 等离开巴黎城区老久,夏洛蒂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今晚走和明早走区别能有多大? 菲利克斯今天有场沙龙,她完全可以一起出行,毕竟为了真人李斯特,就算被抓包被禁足也不亏啊…… 我真傻,真的。 为什么我就这样急匆匆地回柏林了?来回奔波竟一点好处都没有。 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里,夏洛蒂想不通原因,只得承认此行亏大发了。 * 沙龙里,有些人如鱼得水便觉得这是个欢愉场,有些人厌倦了公式化的社交,便会想尽办法缩减自己的存在感,旁观午夜的喧闹。 早早在钢琴上展示过的菲利克斯,此刻就安静地在边角享受着独自的时光。他不需要再去在别人的赞誉里去找自信,很多不必要的行程就可以缩减。 如果不是为了某个钢琴家,这位作曲家宁可在呆在旅馆去邂逅五线谱上的缪斯。 “嘿,门德尔松先生,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匈牙利人爽朗的法语响起,菲利克斯给了他一个平淡的眼神,但对方的热情丝毫不减。 “我看见了——看来你和那位小姐相处得十分愉快?哦,我就知道,我的清单一定派得上用场……她没和你一起出席吗?真遗憾,下一次你会给我介绍她吗?” 年轻的作曲家完全无法理解这位钢琴家的生机和活力,他似乎对一切都饱含着激情。 “第一,我和她的相处没有过不愉快;第二,你的清单选项全几乎全被否决了;第三,如果你短时间没有出游柏林的计划的话,我想我没有机会介绍她给你认识。” 严谨的德国人用一二三,条理分明地将匈牙利人的热切期盼极速地降温。弗朗茨微张着嘴,漂亮的蓝绿色眼睛里开始回荡着失落与委屈。 喔,这个人就真不知道收敛他的“魅力”吗?我可不是那些贵妇人,我可不会心疼他! 嘴角隐隐抽搐的菲利克斯和弗朗茨互望着彼此沉默。突然记起自己身怀艰巨任务的作曲家,有些后悔方才逞一时之快的冲动。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用——至少‘送花’那条建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李、弗朗茨。” 菲利克斯别扭地松软了对话,他决定还是对钢琴家友好一些。 “弗朗茨?” “是的,弗朗茨,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 来自有些高冷有些高傲还有些傲娇的外国同龄音乐天才的善意,立即就让钢琴家性质从低谷开始不断走高。 上帝呀,我的预感没有错! 我会收获一份友谊——菲利克斯果然是个心软的好绅士! 匈牙利人的眼睛里似乎又亮起了星星。 “弗朗茨……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菲利克斯,请不要怀疑匈牙利人对朋友的慷慨——我会竭尽全力!” 这样剔透的心灵让菲利克斯有些无从招架。习惯了带着距离的相处模式,陡然遭遇这样一个真诚的新朋友,令他十分的不自然。 弗朗茨和夏洛蒂本质上很相似,但他们却又那么不同。 “没有那么严重,你不需要这般郑重……” “那告诉我吧,我现在是如此期待你的委托。” 菲利克斯挣扎着许久,终于压下心中的那阵羞耻,向金发的少年试探着问道:“你……能给我签个名吗?嗯,在你的练习曲集上……我可以和你,呃,交换?” 弗朗茨的双眼明亮得像两只小太阳,他兴致勃勃地说:“你喜欢我的音乐吗?菲利克斯,我太高兴了——我是说,完全、没有、问题!需要题词吗?我要给你写什么赠词呢?” “等等,你不要误会了!要你签名的练习曲集的人不是我,是夏洛蒂——” “所以,是你的那位小姐喜欢我的曲子?上帝呀,今夜的我倍感荣幸。” 在朋友面前从不虚伪的弗朗茨,甚至当面向菲利克斯行了个贵族大礼,来表达此刻内心的欢乐。 年轻的作曲家只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疼,钢琴家这般多戏,让他突然感慨瑞贝卡的哪些行为,甚至算得上可爱了。 “纠正一下,她不是‘我的小姐’——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另外,你这样对一位女士过于轻浮,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是吗?你们只是朋友呀……那么,向远方的、素未谋面的夏洛蒂小姐,献上来自弗朗茨·李斯特最诚挚的歉意!” 新朋友的解释说明反而让弗朗茨嗅到些许别样的味道。不过菲利克斯说得在理,妄议一位小姐的确不是绅士的行为。 鉴于这位黑发少年恪守着所有贵族的行为准则,他还是真诚道歉为上。 “那菲利克斯,我今晚回去就给你签,明天亲手交给你——” “不,你的曲谱集,我会自己去买一份。弗朗茨,不需要你提前准备,你只签我准备的那一份就好。” 较真的德国人丝毫不允许自己的礼物变成别人的礼物,回绝得十分干脆。 欢快的匈牙利人并未多想,他的注意力全在完美地完成朋友的委托上。 “那我需要为她写上什么样的赠词?她有特别喜欢的诗句吗?或者格外欣赏的作家?” “……不需要,先生,你只需要签上你的大名就好。” “那她喜欢哪一家的墨水?什么颜色的?我需要用什么字体?” “……照、你、平、常、就、好!” 耳畔的法语似乎陷入了蜜蜂振翅一样的喋喋不休。菲利克斯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对弗朗茨过于冷漠,导致如今只是因为一个名字、一份嘱托,对方就能如此尽善尽美地想要完成它。 那绝不是讨好——年轻的作曲家在门德尔松宅邸接触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弗朗茨的表现完全只是为友谊而展现的一种珍视。 钢琴家太像一轮太阳了,对他照耀范围内的一切,他都毫不吝啬光与热。 这样的人是没法讨厌的。 如果一定要讨厌,那一定是他们的音乐理念有了分歧。 …… 菲利克斯看着桌上那份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有些恍惚。夏洛蒂的愿望实现了,顺带还附赠了自己一份奇特的友情。 他翻开曲谱的封页,背面的空白部分已被它的创作者签上了他的名字。 字迹有些飞扬,在它的起笔转落连带着潇洒的游丝间,菲利克斯看到的是那个钢琴家自由火热的灵魂。 F.Liszt 某位先生的字迹还需勤加练习,有些过分张扬,少了优雅的味道。 没我写得好看。 少年撇嘴笑了笑,把曲谱归原。 他抽开抽屉,把那团揉皱的“建议”拿出来再次过滤——尽管它们不切实际,但“某些”还是可取的。 夏洛蒂,你的愿望已经达成。 愉悦的少年不知道,等他回到柏林—— 他们这个词,写作他和她。 第39章 Op.39:默声别 从长途马车旅行中解脱出来的夏洛蒂, 站在自己宅邸前放下了行李箱。她将手里的那本法语小说搁在箱子的提手边,趁着阳光好好棣伸了个懒腰。 女孩子揉弄着自己的双肩,舒活着全身的筋骨。尽管菲利克斯给她挑的是最好的车厢,但这样几乎不停歇的赶路,加上并不如现代的交通条件,她整个人都软了。 屋前花圃里的小铃兰已经打了苞, 可爱的白色范着些许淡青, 在风里来回地招摇。 后知后觉的夏洛蒂这才开始环顾四周。她看见家中的梧桐已经抽出新叶,到处都是浅浅嫩嫩的绿意。 离开柏林时它们还是一片寂静, 而现在, 春天终于降临。 心情突然变好的女孩子在扫到脚边的木箱时, 不由地又生出些无可奈何。 以后、再也、不要、这样、苛待、自己! 休息好一会后的夏洛蒂, 颤巍巍地提起行李箱, 哆嗦着挪着寸步, 一点一点地艰难前行。 进了屋,终于可以好好歇息的她,在女仆递上茶水的那一刻,终于有体会到某种与“劫后余生”共同的感受。 现在,某位小姐只想钻进自己温暖又柔软的被窝里,三天都不要下地。 但当她终于看到大厅里正坐着的那位优雅绅士时, 顿时一阵背寒,所以的疲惫瞬间抽离肢体。 “爸、爸爸……向您, 嗯, 问安?” 紧张到舌头打结, 夏洛蒂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到嗓子眼,话都说不利索。 卡洛斯平静地扫了眼女儿,扬唇就是一个疏离的假笑。他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缄默不语。 夏洛蒂只觉得春日的气息即刻消退。父亲就像是乐谱上标注了重力记号的低音,一点一寸地在凝固着空气。 难道是暴露了吗? 这个想法让夏洛蒂倒吸一口凉气,忐忑着像是在走那段最颠簸的旅途。 “爸爸,你不是……出远门了吗?嗯,工作、结束了?” “谁知道呢?亲爱的夏洛蒂,你希望从我这听到什么答案?” 只得干干陪笑的夏洛蒂,在这尴尬的氛围里完全弱气了。 “说吧,亲爱的,你又去哪撒野啦?” “撒野那哪敢呀……我就出去溜了一圈。” “溜一圈需要带行李箱?” “我……去和范妮交换了几天少女的心事。” “少女的心事?我也才从门德尔松家刚回来呢,夏洛蒂,为什么我没有碰到你呢?” “我……” 卡洛斯被这蹩脚的理由逗笑了,但他的笑声不带一丝愉悦的情绪。 沉思片刻,他为女儿编好了理由,便继续道:“要说自己和范妮出去走了一圈,很遗憾错开了没有碰上我,还是去参加什么别的女孩子的秘密交流会了,嗯?” 父亲上扬的尾音令夏洛蒂瞬间放弃了挣扎,她一闭眼,老老实实大声承认错误。 “对不起,爸爸。我出门去了,去了趟巴黎……” 看着眼前紧张不已的女儿,卡洛斯沉默着叹了口气。 夏洛蒂长大了。 她不再像从前一样,矮小得刚刚只够抱住自己的大腿。她随性又自我,却也愿意接受所有来自父母的期望,只是偶尔野性难驯。 不是野性难驯,是他们做父母的亏欠了她一些东西。 卡洛斯此刻为自己和妻子曾经因女儿过于早熟听话,而安心去经营个人事业的行为感到抱歉。 夏洛蒂自从来到柏林后,几乎像是长在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她在门德尔松家学习,和小门德尔松们一起长大,愿意为了某个人忘记有那么大的勇气。 她才十四岁,从柏林到巴黎,一个人! 衣袖下藏着卡洛斯颤抖的手。上帝知道,他这几天等女儿回来有多心焦。 “孩子,我很抱歉……你可以和小门德尔松们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和你妈妈并不反对,相反,我们很乐意看你品尝友情的甜蜜……” 指责的话说不出口,卡洛斯撑着头,尽量温和着自己说话的语气。 “但现在,我很怀疑如此放任你的行为是否正确——你是一个德沃克林,一个让勒诺,不是门德尔松的附庸!对不起,我用了这个词……尽管我知道,它一定不准确。 因为我无法理解,毕竟你才十四岁,你还没有成年,不是一个女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有‘勇气’…… 这份友情是否份量过重,而你是否无形中过界了呢?一个总是会左右你判断的朋友,总是会让你打破规则的朋友……夏洛蒂,我很担心。你是一个贵族淑女,但你的行为真的不够贵族! 想想你的行为,真的必要吗?还是说少了你,那位先生连自己的路都找不到了么?” 女孩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真的无从反驳。 她也不想反驳,毕竟当她踏足巴黎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就自己判断出在这个时代自己的行为有多出格了。 她有些难过,父亲的话让她恍然惊觉,是否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毕竟历史上并没有她陪伴的菲利克斯,也最终成为了那个耀眼的音乐家。 “我和亚布拉罕和莉亚谈过了。夏洛蒂,菲利克斯已经有了他的职业,他会成为一个独立成熟的绅士……你在门德尔松家的课业该结束了,从现在起,你就在家里学习吧。” 夏洛蒂惊愕地抬起头,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 尽管当年要重温学业的时候,她是拒绝的。但现在让她告别早已习惯的日常,心里的失落和惶恐交织得五味陈杂,令她不知所措。 “你……还是可以去拜访你的门德尔松朋友,就按照一般的流程走。只不过最近,你好好在家反思过错吧。” 卡洛斯还是无法对女儿强硬,他不想看到女儿失落的样子。犹豫着,他还是告诉了她另一个消息。 “或许这是你们最后可以轻易见面的时光了。夏洛蒂,我们要离开柏林,搬家。” 语毕,父亲缓缓走到女儿跟前,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心疼地抱着她。 “现在,上楼去好好休息吧……” * 菲利克斯从巴黎回来后重新变回了那个谦逊有礼的少年。他已经能淡然地听父亲向母亲展示在巴黎得到的关于他音乐之路的鉴定书,甚至还能附和几句。 这次去巴黎他们还带回了一位亲人,他的姑母亨利埃特·门德尔松。现在这位小时候曾在巴黎教过自己钢琴的女士,重新回到了这个大家庭,至少父母都很高兴。 近来在家似乎看不到夏洛蒂了。听范妮解释才知道,这位小姐因为他被禁足三月,现在正在家重修礼仪课。 他只得用书信来聊表遗憾与同情,并许诺在她重获自由前绝不中断交流以及为她好好保存那本签名的钢琴练习曲集。 等到夏蝉在树间长鸣的时候,门德尔松宅邸终于迎来了某位许久未见现身的棕发蓝眼的小姐。 菲利克斯敏锐地发现,眼前的她似乎变得有些陌生——或许不应该用陌生这个词,只是这样沉静的夏洛蒂太少见了,她仿佛收敛掉所有张扬的东西,变得像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女。 语气清幽,举止文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淡淡地铃兰气息,温柔又可人。 菲利克斯这才发现,原来夏洛蒂一旦优雅起来,也可以媲美那些宫廷贵女们画像上的风姿。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在沙龙里有这样一位女士的存在,如果她有心参与社交,一定会被许多青年才俊围绕。 但夏洛蒂才不爱沙龙活动呢。 少年愉悦地想着,暂且告退了兄弟姐妹们的谈话,他要去给她拿那份礼物。 …… 见菲利克斯有所动作,瑞贝卡给自家姐弟一个眼神,准备把这间音乐室让给这两位已经三个月没见面的“朋友”。 他们接连着欢快致礼退场,愉悦地期待着接下来的剧本故事。 但唯独保罗被留了下来,夏洛蒂要求的。 男孩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猜不透这位小姐的想法。 “保罗,我可以听听你的音乐吗?” “我的音乐?夏洛蒂,让菲利克斯来不是更合适么?” “可是菲利克斯,他不会拉大提琴呀。” “……” 夏洛蒂温婉的回话,让刚准备进门的少年停下步子。 他有些吃味,明明小提琴比大提琴要动听的多! “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第一首前奏曲就好……保罗,可以的话,请你用慢速去演奏它可以吗?” 男孩子挑挑眉,默认了女孩子的提议。 金棕色的大提琴被他用脚夹在腿间,在洁白的男式长袜的映衬下,琴身仿佛散发着光辉。 琴弓引动,指尖在琴颈上亲吻琴弦,浑厚抒情的如歌旋律便像一条小河般自然地流淌出来。 间奏中的深沉低音,在那些沉静音符的衬托下,如同下坠的雨滴留在地上的湿痕。然而乐句不停不歇,似雨一般淅沥连绵,不一会就把整个世界都变作温柔的水色。 …… 乐音消弭,演奏者安静地离开。 夏洛蒂似乎还在音乐中没有脱身,沉浸在那场无声的雨里。 “Wolkenzug und Nebelflor Erhellen sich von oben. Luft im Laub und Wind im Ronr, und alles ist zersroben.” 女孩子听到了少年在自己身边驻足的声音,她闭目,婉转着吟出一节诗句。 云帷和雾纱 已从上开朗。 叶里微飔芦中风, 一切都远飏。 “这样就很好啦,菲利克斯。” 她恬淡地笑着,让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不知为何,在少年的认知里,这一幕场景,像极了无声的告别。 第40章 Op.40:搬个家 夏洛蒂早已经离开了。被留在音乐室里的菲利克斯静坐在沙发上,轻抚着膝腿上的那几本厚厚的书册集子失神。 他的目光很空, 似乎透过视线终点的远方, 看到了时光的凝结。 良久之后,菲利克斯从这种石化般的静默中复苏。他敲了敲腿上那些被手工装订的册子的封页, 被轧花装饰过的硬纸板显得古朴雅致极了。 这是他在将由李斯特签过名的曲谱集送给夏洛蒂后得到的回赠——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份被他多加庆贺自由因素的礼物,还能有立竿见影的反馈。 它们当时就放在夏洛蒂的身旁,摞得十分整齐。一开始菲利克斯并未注意到它们,他只当是她进来要学习使用的新书。 但在被人亲手交到自己手里时,少年在那刻仿佛有种隐约的心悸——并非情绪的冲动,它是淡蓝色的忧伤。 一定是保罗的无伴奏大提琴曲还在耳边环绕的缘故, 被放慢的巴赫前奏曲宛若秋雨打在泛黄叶子上的声音。 是匆匆而过的时光里绰约的惆怅。而自己定是被这种有些温暖的忧郁侵扰了。 菲利克斯随意翻开一本书册, 他本以为会看到诗句或者是文献的选段——鉴于这些东西并不像出版社里的正规书籍一样精细, 他判断应该是夏洛蒂的摘录或者是心得之类的笔记。 但直到彻底摊开它, 他才知道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 乐谱。手抄版。 旋律很好认, 至少这一曲是他的作品。 谱面十分干净,是他喜欢的模样。 随着页面的翻动,少年发现有一些小节被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做了记号。 谱纸选用的最好的那一类, 纸品非常厚实,这是作曲家们只再誊写特定作品送人时才会选择的规格。平时他们的创作,完全不会肖想使用它们。 或许是因为心意的缘故。 但当菲利克斯发现曲谱的背面的空白处有着极为优雅的字迹写下的批注时,他才明白至少纸张厚实些的选择,极有可能是为了这些批注不会渗透在曲谱上。 少年顿时兴致高涨。 他十分好奇, 在夏洛蒂的笔下, 会出现什么样的分析。 《c小调第一交响曲》:贝多芬的风格做骨, 菲利克斯的个性做魂,韵律节拍应是借鉴了其他的音乐。但不得不说,这些音域的运用,是门德尔松式的标准风格。 《D大调钢琴六重奏》:最喜其第一、第二乐章,它们是菲利克斯无拘蓬勃的年轻朝气。紧随其后的小步舞曲却与整首乐曲略显不和谐,但由于终曲的回归使乐曲愉悦的基调并未破坏……以下尝试提供一段修改意见,仅供参考。 …… 每首乐曲在第一页都写上了总结性的批注,其后便紧接着是作品的具体分析。从乐理到思想,可以具体到每一个主题句,甚至是小节里。 最难能可贵的是,即使评阅人她认为那一节不合理,不仅会给出原因,还会补上她的修改意见——甚至这些修改,完全顺照着作曲家原本的风格。 菲利克斯十分惊奇,他从不知道夏洛蒂认真做起音乐分析来会这么精细——如果她愿意成为一个乐评家,大部分以此为生的人可能都要汗颜。 他在快速翻阅中发现,她的这些修改意见主要集中在他的创作前期,越近期的作品评赏的比重越大。 微笑爬上作曲家的嘴角,他发现在这些评论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一路成长的样子。 这些东西给予他的感动和自信难以言表,甚至寥寥几笔的修改建议都让他碰撞出心得灵感之火。 少年欢欢喜喜地翻到了最后一集的最后一页,他发现竟是一张空白的乐谱。 是夏洛蒂装订时多放了一页吗? 他随意地捻起封底,准备阖上书页,恍惚间却察觉那页纸的背面上似乎有字迹。 “以上的评阅与修改都是废话,全部划掉。因为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的作品不需要这些! 青涩的、不成熟的、不和谐的都是他,有些瑕疵不完美也没什么不好——那样的天才更值得期待。 空白的乐谱永远在静待着他写下不朽的篇章。” 菲利克斯注目着这几句话,怔在原地。 它们写得很急切,措辞不似先前那般雅致,是他记忆里的夏洛蒂。 颤抖的手指珍视地顺着墨迹在纸上勾画着,少年那颗被夏雷惊醒的心脏,源源不断地向他传递着鼓舞的能量。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些集子会变成他在音乐里的守护神。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好好读完她的每一句评语。 禁足三个月的夏洛蒂,用她的沉静和温柔,给予了菲利克斯振翅高飞的勇气。 …… 花费将近一周的时间,终于读完了所有的集子,年轻的作曲家由衷地感到畅快和满足。 从未想过,原来自己送给了夏洛蒂这么多的乐谱手稿,而她也一首一首地全部将它们做了细致分析。 这是一段回顾和反思的旅程,菲利克斯能更好地从谦逊与自省中汲取更多的力量。 他现在就想去见夏洛蒂,想告诉她他看到的音乐之路是多么光明。 “菲利克斯,你终于下楼了……等等,你这是要去哪?” 范妮看到弟弟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在大门前整理衣衫,便上前和他搭话。 “去见她,范妮。你不知道,夏洛蒂送了我一件多么棒的礼物!” 少年兴致勃勃的回答着,毫不吝啬地分享着他的喜悦。 “夏洛蒂?嗯……菲利克斯,你或许不用出去了……” “怎么,她是在这里还是去了哪?躲起来了——啊,那像是夏洛蒂会做的事,所以我现在该去把正在捉迷藏的小姐找出来吗?” 黑珍珠般的眼睛闪耀着温润的光彩,少年的笑暖极了。他搓搓手,似乎已经准备好去寻找宝藏。 范妮有些不忍,她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弟弟的笑容再一次被深藏许久。犹豫着,她递给他一个包好的信封。 “没有捉迷藏,菲利克斯,夏洛蒂离开了。” “什、什么意思?你在说笑吗,范妮?” 少女摇摇头:“没有,亲爱的,她今早来过家里……那时候你正在房间里例行阅读,夏洛蒂在门缝里看了你,说正好不用说再见的话。她给了我这个……他们一家今天搬离了新漫步大街。” 少年盯着那只信封,等姐姐说完便一把抓过。他摇着头向大门退去,像是自我麻痹一般叨念着:“我不信,乐团还在这里,她怎么舍得离开!” 他冲了出去。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疾步奔跑过,因为不太符合绅士的标准。精英教育告诉他对待一切都应泰然处之,但他知道,有些事永远不会在此范围内。 大院上了锁。 熟悉的房子门窗紧闭,护窗板全部已经阖上,只有零星的几朵花开在院子里,这里已经没有了人气。 少年背靠着铁门,拆开信封。 里面掉落了一份聘书。 终生制的合约,但也要人在这里才能履行。 因为太重要,甚至不敢开口亲自道别。 他觉得她太狡猾: 她在门外见了他,却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你的礼仪课要重修。 夏洛蒂,就算是离开,也要当面好好道别。 下次再见,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帷和雾纱 已从上开朗。 叶里微飔芦中风, 一切都远飏。” 菲利克斯突然记起夏洛蒂那天念出的诗句,原来她是跟他道过别的。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少年默默地离开。 诗句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他知道,她又在他的心上,种下了一道旋律。 * “菲利克斯,我们到莱比锡啦。” “嗯。” 范妮打开车窗,看着和新漫步大街气质不太一样的新街道,以后他们就要在此扎根了。 门德尔松们在秋天也变更了地址,在莱比锡大街买下的大宅修整完毕,他们举家迁徙,准备在新家里过一个热闹的圣诞节。 菲利克斯对此并无太大感想,他只是遗憾无法在收到夏洛蒂的信件——她自从离开后一封信都没跟他写,简直令人生气。 在得到父亲保证送到老宅的信会一封不落地交到他手里后,少年便没有了顾忌,踏上了通往新生活的马车。 原来不是你先离开,就是我先离开呢,夏洛蒂。命运的安排,只是一早一晚的区别。 少年也开了另一边车窗,百无聊赖地扫视着街景。新家的地址让他不由地想起莱比锡这座城市——上次是顺道来的,他还在巴赫任职的教堂里弹了管风琴。 似乎上一次演奏管风琴,也和夏洛蒂有些关系? 少年收住了嘴角的浅笑。他干嘛要想那个狠心的小姐。 有些愤愤不平的菲利克斯气急败坏地关上拉下车帘,但那幕一闪而过的画面令他在怔愣片刻后,又将车帘大力拉开。 确认无误,不是幻觉! 探出头的少年瞳孔微缩,大声让车夫停车。 不顾姐姐的惊诧,马车还未停稳,他便毅然跳下了车。 穿过来往的人群,离他想看的风景越来越近。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急板,他终于停在那条街的边界,轻喘着看着一张侧脸。 棕发被妥帖地梳整好,垂下的丝缕让她更加娇俏可人。和周围的人不一样,露天的咖啡店,只有她独自优雅地啜饮,目光全在手里的书本上,泰然着独自美好。 我的夏洛蒂小姐呀,兜兜转转,原来你也来到了这里。 上帝说了,欠我东西的人,即使离开很远,他也会送她来我身边。 你看,好巧不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41章 Op.41:再见你真好 莱比锡是一座一开始就和书籍出版相关的城市。或许因为和它同名的缘故, 新家的附近也继承了这种气质, 书店几乎林立在主要街道上。如果要用一位淑女来形容此地, 除却艺术气息外, 它的香水味道一定是油墨书香。 置身于这样氛围里,每一秒的时光都足够安宁美好。此刻正在街头享受着难得闲暇的夏洛蒂,觉得今日格外美妙。 咖啡的味道比起在巴黎普罗科普的那杯要淡得多, 但也足够香醇,配得上此刻左手翻开的书本。 露天的咖啡馆是夏洛蒂的偏好之一。比起室内,她更喜欢可以直接呼吸到阳光的感觉。 街道上的车来人往,远处小贩的吆喝,马掌钉敲击在大地上的声音,耳畔细微可察的杯盏和餐盘的碰撞轻鸣……像一曲层次感分明的交响乐,每一个声部都满溢着生活的气息。 自从离开原先的住宅后,夏洛蒂喜欢上了这般有些喧闹的场景。听着他人的热闹, 做自己专注的事, 似乎孤单的感觉就冲淡了许多。 即使在咖啡餐厅里所能品尝到的最好,都不及在家中被细心制作的分毫,但女孩子完全不在意。她甚至觉得这一家小店的部分餐点格外迷人。 往嘴里送了一片德式烤肠,焦香的烟火气顿时让她眯起眼睛。搭配上清淡风味的咖啡,带着墨角兰香气的肉片缀着洋葱,在味蕾饱尝厚重之后,将那些油与盐冲淡成满口余香。 这就是夏洛蒂近日的日常——在第一次经历后, 她就迷上的体验。 小小的喧闹, 加上这一盘美味, 在带上几本书,那些来自柏林的隐约惆怅,顷刻间都可以稍稍遗忘。 …… 菲利克斯盯着那位连吃相都如此优雅的棕发小姐,后牙不由地轻咬细挫。垂在身侧的双手微缩成拳,周遭的嘈杂尽在此刻静默。 他从未觉得那颗毛茸茸的秀气棕色小脑袋,是那么地碍眼和叫人讨厌。可偏偏她又那般引人瞩目,就浮现在少年如墨的眼睛里,怎么抹都擦不去。 原来,在意离别的就我一个? 原来,你一个人也能这边欢喜? 夏洛蒂,究竟是你乐不思蜀了,还是我在自作多情? 越想越气的菲利克斯,终于踏出了他声讨的步伐。一步一步,都走得极其用力。 就像是在径自宣泄心中的不平一般。 越来越近,少年的脚步便越发轻盈。直到他站在女孩子的身后,他连呼吸都放缓了。 她身上散发安逸与享受令他不忍破坏。 眉眼舒展开,菲利克斯的表情逐渐柔和成微笑的模样。 他觉得十分神奇:只是站在她身后片刻,他的心也就慢慢安定。 思及近来被自己整日记挂的信件,那丝不忿又涌上心头。少年头一次觉得有些委屈。 他起步上前,伸手蒙住了女孩的眼睛。 “能猜出我是谁吗?呵,还是说您已经把我从记忆里清除干净了?” 辨识度极高的男声在头顶幽幽响起。不知为何,尽管少年已经极力去掩饰,话音平实得几乎不带感情,但字里行间却充斥着吃味的气息。 “菲、菲利克斯!” 夏洛蒂被这个惊喜砸得有些懵。她急切地取下那双温暖的手掌,欣喜地转过身来。 少年盯着手腕上的那双并未放开的柔软,心下一阵舒缓,但立即收拾好神情,继续淡然自嘲:“哼,我是否要感谢上帝,亲爱的夏洛蒂小姐如此好心——她竟然还记得我……” 女孩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微诧着急语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菲利克斯,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的声音——你是在怀疑我的耳朵呢,还是在质疑我的记忆?” 菲利克斯依旧是那幅嗤笑的模样,正在自证清白的夏洛蒂隐隐觉察到了什么。 她猛地记起自己搬来新家后忙于父亲交待的一些事务,不小心忘记第一时间给好友送去她的新地址。 “哈哈……菲利克斯,我此刻道个歉还来得及吗?” “看来,某人聪慧的小脑袋还没有被心生活完全填满,我很荣幸还能占据期间微寸的空间……” 女孩子打着哈哈,松开他的手乖巧地坐好。轻柔的话音像是在给炸毛的猫咪顺背。 少年轻笑出声,他一边隐晦地控诉着对方的行为,一边拉开她对面的靠椅,优雅地落座。 “道歉?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吗?或者说,你已经准备好了让我忘记这一切的依仗咯?” 双臂撑在桌上,白色底蓝色线格纹麻质桌布十分映衬菲利克斯的气质。他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微笑,倾起前身,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是呀,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喏,张嘴——” 叉起餐盘里的一片烤肠,夏洛蒂也凑身向前,将她喜欢的食物送到他嘴边。 少年有些讶异,他迟疑了毫秒,账扣顺从地在餐叉上灵巧地取下有些焦色的肉片。香料混合着肉质的协奏曲在口中绽放,他的眼睛顿时发亮。 女孩满意地看着对方享受的表情,顿时也弯起嘴角。她收回叉子又叉了一片,准备等他吃完再递上。 “唯有美食和你不可辜负。亲爱的菲利克斯,能在并不熟悉的街头再一次遇见你,真的很好。” 被连续投喂了好几片德国烤肠的菲利克斯,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满足地撑起脸看着她。 夏洛蒂停下了投喂的手,也撑着下巴与他对视。 “我亲爱的夏洛蒂,这的确很好……来这里的一天就能再次见到你,我开始喜欢莱比锡了。” 喔都怪这过分美味的德式烤肠,我从不知道它们该死的这么好吃。 对,我这么快心软缴械投降,都是美食的错! “突然想起来我似乎还未进食餐点,不如小姐将你的食物分我一半?” “全部给你都行,咖啡也给你——” “不不不,只要这个。” 少年好笑地指着那一盘诱人的烤肠,冷不丁又补了一句。 “作为补偿,你、继续喂我怎么样?” …… 远处,那辆停在路边良久的马车被车夫轻轻摇了摇铃,从车厢里招呼。 “小姐,我们还要等下去吗?这样似乎不合条律规定……” “走吧,先生,不等了。” “好叻。” 车夫畅快地扬鞭,马车缓缓前行,离开了这片街区。 范妮叹息着放下车窗帘。自弟弟下车那刻起,她就觉得有些不妙。等到他自顾自地在那张餐桌前坐下,她便明白今天弟弟大概率不会回到车上。 那个女孩子一看身形就是夏洛蒂,他们的缘分真的牢固得令人羡慕。 被日思夜想的小可爱投喂食物了是吧? 当着长姐的面炫耀着你的小青梅是吧? 菲利克斯,今天你就自己走着回新家吧。 哼,我知道你早记下新家的地址了——对新地方的街道不熟? 我聪慧的弟弟难道还不会找人指个路么! …… 茶余饭饱,这一对重逢的青梅竹马当即一拍即合,决定结伴同行——起因是菲利克斯的绅士本能作祟,他坚持要送夏洛蒂回家。 顺带散步了解下这片新土地也很不错。 当然,才不是为了想知道某人到底住在哪里。 夏洛蒂倒也不多心。她一路都在跟竹马先生说着附近街区的分布,顺带和他分享着莱这里独特的气质。 只是菲利克斯十分纳闷,为什么青梅小姐字字句句离不开莱比锡。 “说到莱比锡除了出版和印刷,莱比锡似乎还是普鲁士音乐会兴起的地方……” “莱比锡人特别偏爱小提琴,据说大部分人都能拉上一段。这么想来,菲利克斯你也算半个地道的莱比锡人?” “突然很想去那里呀,听人介绍说莱比锡夏日会有很多露天的音乐会。在星空下和喜爱音乐的人分享音乐的美妙,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 一路相伴,一路徐行。两人在波茨坦门附近走了一小会后,夏洛蒂停下了脚步看着少年。 菲利克斯会意,他抬眼看了看这一排狭长贵气的房屋,大致记下了它们的位置。 “好了,感谢绅士的菲利克斯先生,我已经顺利抵达莱比锡大街的新家,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嗯?你说这里是什么街?” 女孩子有些好笑,毕竟错愕这种神情极少能在竹马先生脸上看到。她欢快地再一次清晰地宣告:“莱比锡大街,和某个普鲁士城市同名,你听清了没?” 少年怔愣着以沉默回应她,直到青梅小姐在他眼前晃动着手掌唤回他的神志,他才悠悠问道:“……夏洛蒂,你知道莱比锡大街3号在哪吗?” “莱比锡大街3号?啊,是那一家呀。菲利克斯你看,就在那——” 顺着白皙的指尖,少年震惊地看着她指向了对面。 “那栋带着花园别墅的大宅就是,它可是这条街上最显眼的宅邸了。尽管它像是独立在城区的喧闹之外,但讲真我一点都不觉得它低调……” “最近,这栋大宅就要有人入住了。”夏洛蒂还在呢喃着感叹,“其实我也有些好奇,盘下它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菲利克斯看着那栋住宅有些无奈地笑了。 从外表上看,它并不显眼。虽被称作花园别墅,但它临街的那一面和夏洛蒂的新家是一样的。但屋后是一片宽敞的庭院,别墅就坐落在那里。 莱比锡大街3号,他新家的地址。 “我想我可以回答你这栋宅邸的主人是谁了……” “唉?” “夏洛蒂,从今天起,我们就真的是邻居了。” “唉!” 第42章 Op.42:仲夏夜之梦 夏洛蒂坐在大厅里的座椅上发着呆。她有些木楞地望向窗外, 无视掉莱比锡大街上的川流, 那栋外观上和自家宅邸并无太大区别的狭长屋舍令她双目失焦。 真教人难以相信, 菲利克斯竟然……就住我家对面。 不是附近。 是真正意义上的比邻而居。 似乎她这一生,自打遇见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先生起,就好像再也无法与之分隔开来。 夏洛蒂仔细地想了想,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这个名字, 已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足足八年。 从未与人保持过这般紧密的联系,从未经营过如此密切的情谊。 从孩童的时代,一直到步入豆蔻华年。 或许还会到更久远的以后。 想起少年在餐桌上要求投喂, 她叉起食物递到他嘴边;想起他嘴上拒绝那杯咖啡, 最后离桌的时候却将它印得干净;想起他一路听着她絮絮叨叨, 安静地走在她左侧不落半步;想起他说很高兴和你变成邻居,将书本还给她后目送她进屋…… 女孩子脸上第一次飞上些许红霞。 她迅速踢掉鞋子, 将可爱的小脚收到座椅上,一把将脸埋进腿间, 拼命地摇着头。 原来菲利克斯也到了开始毫不自知地向外散发个人魅力的年纪,这简直太作弊! 等等, 我在这害羞个什么劲? 难道我至今还怀揣着一颗少女心? 错觉,一定是错觉—— 这只是一位真正绅士的基本操作, 毕竟我们可是连乐团都能一起分享的好朋友! …… “夏洛蒂, 方便为你困惑的父亲解答一下, 你这毫不淑女的鸵鸟行为是为了什么?” 醇厚的男士嗓音在大厅里回荡, 夏洛蒂顿时一个激灵。 她尴尬地坐正身子, 颤抖着用脚尖勾回鞋子, 不动声色地在裙子的遮掩下传好了它。 “爸爸,你说什么呢?我听不太懂。” “呵。” 女儿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年长的绅士。 父亲挑了挑眉用一声轻呵揭过这拙劣的掩饰。 “那就不说这个,淑女有保持自己秘密的权利……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正在努力呢。理论书籍已经全部看过啦,现在正在做细致的分析和整理。” 说起正事,夏洛蒂丝毫不敢马虎。她扬了扬身边的书本,证明自己未曾懈怠。 见卡洛斯满意地点点头,准备上楼去,她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向父亲分享那份惊奇。 “爸爸,你知道……我们家对面住着的是谁吗?” “是谁?住址是你母亲选的,我进来都在准备新工作并没注意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也算老相识了。” “我们?老相识?这倒让我有些好奇,说吧,是谁。” 卡洛斯单手伏在门框上,半倚着身躯。他将鬓边的垂发拨弄至而后,整个人即慵懒又优雅。淡然的笑容如初绽玫瑰上的晨露,迷人极了。 再一次被成熟男性的魅力席卷的夏洛蒂,简直要举旗抗议这种无良的行为——连女儿的小心脏都要收割一下,柯莱特妈妈真的不会让你去睡书房吗! “菲利克斯。” 女儿面无表情干巴巴地答道。 “谁?” 父亲的音量陡然增加,笑容似乎僵在了脸上。 “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他们一家,爸爸,你们听错,我们和他们做邻居了。” “……” 卡洛斯缓缓转过身子,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机械地埋着步子,笑容彻底消散,蹒跚着上楼去。 当初搬家就是因为不想让某个小子过多地影响自家女儿,结果这家直接搬到人家脚跟边了? 想想他可爱的夏洛蒂,因为那个臭小子做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儿了——别跟他提什么音乐天才,看看这几天,没他的日子女儿多乖巧多顺心! 这才过几天舒心日子?本以为现在他们最多也就写写信难得一见了,结果转眼两人的距离近到如果委托邮差送信都会被人私下说脑子有病! 越想越觉得浑身哪哪都不舒服的卡洛斯决定,一定要赶紧督促夏洛蒂快些完成那些知识的学习,然后快些把她弄到自己身前好好看着。 不然,赌上一位父亲的直觉——他一定会失去他的小甜心! * 怀揣着小小欣喜的菲利克斯欢快地进到自己的新家。尽管他又要花一大段时间来适应一个新环境,多少会让他有些心烦,但他踏足在这栋大宅邸的地板上时,他发誓他从心底里喜欢新家。 装饰、气味、配色、家具……哪哪都令人心情舒畅,哪哪都叫人心生欢喜。 “我亲爱的弟弟终于舍得回家了……要知道母亲知道我把她最爱的儿子‘弄丢’后,可是数落了我好一阵呢。” “噢,可怜的范妮,你看哥哥这般开心的样子,只怕是他早已忘记了你的存在。” “要是被妈妈知道你又这样调侃哥哥,瑞贝卡,你一定又会被罚抄淑女手册。” “如果我真遭遇不幸,保罗你一定会陪我同甘共苦的对不?不过敬爱的哥哥,你这么高兴,不如和你好奇的妹妹分享下究竟碰上了什么好事?” 带着戏剧般色彩的调侃自旋梯上传来。菲利克斯定身一看,自家姐妹弟弟三人并排坐在铺着地毯的楼梯台阶上,双手托脸,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来自手足的打趣并未影响少年的好心情,甚至让他找到了绝佳的分享和宣泄的途径,他愉快地奔向了楼梯口。 “范妮,你绝对不知道我见到谁了——夏洛蒂!” 他高兴地给了自己长姐一个热情的贴面,成功弄懵了少女。 “瑞贝卡,我和她又一次重逢了,我们一起用餐一起散步。” 他拽起妹妹拉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成功地弄晕了女孩子。 “保罗,上帝实在太可敬了——夏洛蒂,她就住在我们新家对面。” 他重重地将弟弟抱了个满怀,成功地弄僵了男孩子。 “我迫不及待要记录一些东西,音符、旋律,亲爱的告诉我,我的房间在哪?” 面对这个几乎陷入狂喜的少年,手足三人行动一致指向后面的那栋花园别墅,异口同声地报出了他的房间。 菲利克斯欢喜雀跃着离开了,留下范妮、瑞贝卡、保罗面面相觑。 “刚才那个是、菲利克斯?” “大概、如假包换?” “我从不知道哥哥还有这么……的时候?” “惊愕到连你都词穷了么,保罗?” “等等,刚才他说‘夏洛蒂就住我们家对面’?” “好像、是的?” 一连串的问句之后,三人齐齐深吸一口气。 “姐姐,他们两什么关系来着?” “很好的朋友……最多,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 “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这样叫朋友?只是住对面哥哥就能这么高兴……” 瑞贝卡一跺脚,克制着渐变高昂的声线。 “在巴黎见面,柏林重逢,住了一次彼此附近,现在直接变成邻居—— 上帝啊,你干嘛不安排他们住一起呢!” * 自上次和夏洛蒂见面同行后,菲利克斯并没有再去见他的青梅小姐——这种行为引起了手足们的强烈好奇。 不论妹妹怎么撩拨,他都不为所动,只专注着自己手头的事。尤其在知道对方也是如此,少年就更加畅快了。 这段时间他们的交流用的是信件——请无视邮递员在看到信封上地址时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大概有钱人家少爷小姐的浪漫,他一点都不懂吧。 但在某一天内给这两位来回送了十几趟信件后,邮递员终于拒绝接受这项业务——这太欺负人了,钱再多都不要——你们俩就不能见个面好好聊一聊吗? 所以最后跑腿的变成了两家的仆从,甚至有人偷偷开盘啥时候这两位才能不写信。 直到《降E大调弦乐八重奏》问世。 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作曲家化了多少时间写就,但它的确向音乐界丢下一枚炸弹。它是独一无二的,充满着感染力和激情。考虑到这位先生才十六岁,作品里展现出的音乐家的自信与独创都令人震惊。 乔治·格罗夫爵士说他“完美地步入了成熟”。 用一首曲子就充分展现这一点,在音乐史上,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少年带着小提琴,还有荣耀加身,来见他的青梅小姐。 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一次会这般在意。 或许因为她离开时留下的诗句给与他在音乐上步入的契机,或许只是想证明他不再彷徨和自疑,或许他只是向更有底气地告诉所有人他更优秀了。 或许他只想给她一个惊喜。 …… “所以,你带着小提琴是什么意思?” “拉琴给你听——告别你听大提琴,重逢当然要用我的小提琴。保罗的大提琴不好,以后别听了。” 夏洛蒂噗嗤笑出声来,她点头说好,因为菲利克斯简直太可爱。 “我的新曲子的小提琴部分怎么样,来给你听?” “那可是你题献给爱德华·利兹的曲子,今天不要,还是说你想听我夸奖你?” 菲利克斯收回琴弓,他撇撇嘴,哼了一声后让她点曲子。 “嗯,罗西尼的《弦乐奏鸣曲第一首》的第一乐章怎么样?” “夏洛蒂!” 少年怒瞪着她,女孩子乐不可支。 他这才明白她是故意的——她早知道的,他不太喜欢这个作曲家。 “那还是莫扎特吧,”夏洛蒂坐在钢琴前,笑着说道,“嗯,Divertimento in D Major?” 第十七号嬉游曲吗? 至少比罗西尼顺眼多了。 少年架起小提琴,阳光一般金色的旋律就在琴弦上奏引而出。 它们轻盈得像在花丛中乱舞的蝴蝶,每一下振翅都是纯真与无邪。 小步舞曲是一种神奇的音乐,它总会给人别样的心灵体验。 夏洛蒂目不转睛地看着菲利克斯轻快地拉奏小提琴,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嬉游曲,它简直甜到发腻! 上帝啊,这个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这算是打破了他的原则吧?他知道自己在演奏什么样的小步吗? 轻柔的钢琴响起,力度细微,丝毫不喧兵夺主。 它安静地给小提琴主旋律做着伴奏,取代那把中提,用它的晶莹将这曲莫扎特的甜中和得恰到好处。 又或者,女孩的温润的眼和少年加深的笑意,让那份蜜糖般的滋味,变成了双倍。 …… 时隔多年后,会不会有人回忆起这段小小的午后时光,然后露出幸福的微笑? 那是恪守作曲家创作本真的菲利克斯,第一次主动打破常规。 大概也是他们爱情萌芽的声音。 * “菲利克斯,姑母带来了施莱格尔先生翻译的《仲夏夜之梦》,我们准备开一个小小的读书会,不准缺席哦!” “再加一个人吧,夏洛蒂,我们一定准时赴约。” “……” 第43章 Op.43:理想的爱情 菲利克斯桌上摆着两本《仲夏夜之梦》的德译本。这是前些日子姑母多萝西娅携丈夫施莱格尔上门拜访是送来的, 译者是这位作家的弟弟奥古斯特。 他粗略地翻看过这本书, 德译本和英文原本比起来另有一番风味。因为范妮交代过读书会要特别上心,由此他并未精读。 但这出莎士比亚的著名喜剧, 的确是个非常有意思故事。 抄起两本精致的书册,少年意气风发地离开了自己的新卧室。 其中一本已经题上“菲利克斯赠予夏洛蒂”的字样。他特意嘱咐过让她赴约时什么都别带,不然这本书就浪费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她一起去那个奇妙的世界探一探。 …… 坐在松软的草坪夏洛蒂,安然地享受着明媚的阳光,树荫洒下些阴凉,加上时时送来的风, 这个夏日倒是一丝燥闷都没有。 门德尔松们齐齐坐在四周围成一个圈,她的两侧坐着菲利克斯和范妮,而瑞贝卡和保罗坐在对面。男男女女们的中间铺着一方绣着雏菊小花束的野餐布,上面布置着精美的茶盏和可口点心, 完美地点缀着这一场带着下午茶性质的读书会。 范妮念颂书段的声音温婉至极, 如同微风中摇曳的葱兰般可人。夏洛蒂对这样的声线几乎没有抵抗力, 搭配上阳光, 她愿意枕着这样的书声就这样睡在夏日里。 瑞贝卡和保罗就不一样, 与其说他俩在朗读,不如说他们正在角色扮演——保罗肯定是被瑞贝卡怂恿的, 单不得不承认,他们生动的声音演出值得送出赞美。 而菲利克斯和他们都不同, 不过分轻柔, 不过分夸张。就像钢琴上听觉最为舒适的白键中音区, 一词一句优雅而轻缓地流淌到心间。 早早过了自己诵读的部分,夏洛蒂享受地听着不同个性的德语讲述着同一个故事。 她身旁的少年悄悄拉近了两者的距离。 “夏洛蒂,如果我说……我想以《仲夏夜之梦》为主题写一首曲子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狂妄自信?” “!” 偏着头微微凑近她的耳畔,菲利克斯有些踟蹰地询问着他的青梅小姐。 刷地迅速转过头,夏洛蒂惊愕地望着她的竹马先生。 她听到了什么?《仲夏夜之梦》? 属于门德尔松的、音乐的《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那首举世闻名的序曲,创作的契机就是今天么…… 上帝呀,她又有幸可以见证一部天才之作的诞生!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你……也觉得我异想天开了吗?” “写,菲利克斯,写它——我发誓,你的《仲夏夜之梦》一定是我最期待的那一版!” “夏洛蒂……” “把你想到的音符全都写下来吧。优秀的作品总能给天才的作曲家灵感,既然已经有音乐在你心里了,菲利克斯,唤醒它吧——我迫不及待想听听你要如何运用乐句去讲述这样一个甜美的故事。” 她看着他,满怀期待和憧憬地笑了。 “最天才的门德尔松先生,莎士比亚的这部喜剧是奇幻的,我相信,你的曲子会变成奇迹!” 他看着她,动身填补了他们间的距离。 “那么,你愿意和我碰撞一下音乐思维吗,最善良的德沃克林小姐?” 夏洛蒂的答案是肯定,菲利克斯迅速掏出随身的纸笔,开始向她讲述他的乐思。 月下的森林不需要反复的和弦,简单轻淡的音符就刚刚好;小精灵的主题要写得紧密轻盈些,那样才能展现它们的活泼和小巧;戏剧里的爱情有好几种,带着半音下行的句子可以映衬它的柔情似水,起伏不定的走向可以烘托它的苦涩哀伤…… “夏洛蒂,我想用两架钢琴——没什么比两架钢琴相互倾诉爱之声更美妙的了。” “只要是你的想法,菲利克斯,你都可以去实行。你知道我会更偏爱管弦乐……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可以创作两个版本……钢琴版做骨架,你还可以延伸一个交响乐版呀。” “交响乐,管弦……这个主意太美妙!剧中有特点的人物那么多,管弦乐的确能给出更多的听觉层次!” “看你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想法?” 他一把拉过她,指着最开始写下的那一句简短的旋律,急切地给它补上了几条和声伴奏。 少年眉飞色舞地跟她讲述着这一段用木管做开端会多么美妙。然后指着那段小精灵的主题,上手演示用小提琴细碎的顿弓演奏会有多轻盈…… 渐渐地,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兴奋,以至于过于大声使得读书会被迫中止。 三双眼睛默默地扫向他们。 这般旁若无人的两人终究会成为众矢之的。 完全被兄长无视眼色的瑞贝卡气不过,她径直扑向这两个快粘到一起的男女面前,佯怒着呵道:“嘿,我亲爱的哥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这是读书会?我知道音乐是你的生命,但你可不可以把别霸占着夏洛蒂了,你好自私的!” 霸占? 竹马先生和青梅小姐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对视的视线转到双方靠在一起的肩后,停顿半秒后腾地一下拉开了一个巴赫的距离。 瑞贝卡被呕得翻了翻白眼。 这种欲盖弥彰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行吧,既然你们兴趣都不在这,那我们来聊天歇会好了。主题就是《仲夏夜之梦》的内容和爱情怎么样?” 神气的门德尔松家的宝贝小妹宣告读书会结束,进入茶会时间,得到了大家一致认可。 她嬉笑着扑进长姐怀里,让范妮做第一个分享人。 永远宠爱自家弟弟妹妹的好姐姐怎么会拒绝呢? 她翻开书本,挑了这样一段: “赫米娅,你有什么想说的?明智一点,美貌的女郎! 对你而言,父亲就是神明,他给予了你美貌,你就像他手中捏出的一枚蜡像。 他既能塑造你,也可以毁灭你。” 念完句段,范妮眉宇间染上些许忧虑和惆怅,她像叹息般说着自己的感触:“我希望我的爱情,属于我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可以被认可,我们能够得到父亲和母亲的祝福,就很好了。” “那要是他们不同意呢,范妮?” “瑞贝卡,我不知道……但我会努力向他们坚持——我已经妥协了音乐,不想在失去真爱了。” 瑞贝卡热烈地抱住范妮撒着娇,宣誓自己永远支持她,终于让长姐的愁绪消散了几许。 “我从书中读到,从历史或传说中听说:真爱的道路永远布满荆棘。 要么是由于血统差异,亦或是因为年龄的悬殊,或是因为听从了亲友们的选择……即使彼此两厢情愿,战争、死亡或疾病,也会不断考验着爱情。 让爱情急如声息、快如魅影、促如美梦,消失于瞬息,彷如黑夜中的闪电般迅捷。 一刹尘世,一刹天堂。 等不及人们说声‘看啊’,黑暗便已张开巨口,将其吞噬。 光明璀璨,总是转瞬黯淡。” 看着两位姐姐相亲相爱,保罗摊开书籍,唱诗一样颂出如上的段落。 瑞贝卡立即从姐姐怀中抽离,她拿起自己的书本,默契地给弟弟又补上一段: “真心相爱的恋人必须忍受折磨,既然这是逃脱不了的命数,就让我们学着忍耐吧—— 因为这种折磨与思想、梦想、叹息、希望和泪水一样,都是爱情必然的伴随者。” “看来我和姐姐一样,都在疑惑为什么所有的真爱一定要经受考验。” “保罗,你永远是我的小天使啊。” 今天的瑞贝卡似乎格外活泼,或许方才指责兄长的行为给了她一些勇气,她似乎释放了自己的天性,热情地拥抱着她的手足至亲。 保罗无奈地笑着,他瞥了眼挂在他背后的姐姐,早已习惯她这样时不时的跳脱了。 菲利克斯有心逗逗自己的妹妹,他意味深长的说:“哦,瑞贝卡,真爱为什么一定要备受考验?当然是——如果不这样,作家们还有什么可写可歌颂的呢?” 原本专注听兄长解释的瑞贝卡,发现他在捉弄自己后,不禁有些隐怒。 她立即转移阵地,猛地摇晃一阵少年后,报复性地坐在他和夏洛蒂中间,抱着香软的棕发蓝眼的可爱小姐不撒手了。 “瑞贝卡,我想菲利克斯的意思是,久经考验而不分离的爱情更能彰显珍贵,变成我们歌颂的真爱吧?” “你看,瑞贝卡,夏洛蒂永远都能听明白我的话,而你——” “你闭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她在给你台阶下。” 吃瘪的菲利克斯令夏洛蒂笑出声来。她抱住瑞贝卡蹭了蹭,这位小门德尔松一定是小可爱本爱。 举手示意投降的少年,无奈地开始转移话题。 他问:“小姐们,那你们理想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嗯,我理想的爱情,可以让我接受那些不公,令我愿意为之妥协……当然,他若愿意让我继续追寻我喜欢的东西,那便是锦上添花。” “我喜欢的人一定会激励我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也乐意去尝试他的领域——当然,我的爱情很坚定,大概谁反对都会无效吧。” 范妮和瑞贝卡说完,直直地看向夏洛蒂。 她眨眨眼,伸手看着指缝里落下的阳光,笑着说道:“我呀,很简单的,话能说到一起,路能走到一块,饭能吃到一桌,就是那个人了吧。”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爱情理想,菲利克斯有些出神。 瑞贝卡见兄长这个样子,哼了声决定推一把。 “那夏洛蒂,你有特别期待的求婚场景吗?” “有呀——仲夏夜,霓虹灯下,我的爱人只要单膝跪下,我就不会拒绝他。” 第44章 Op.44:海獭数学家 开篇还很正经的阅读会, 最终在小姐们的欢欢闹闹下变作了轻松和谐的下午茶。 在场的两位绅士宠溺地任由她们变更聚会主题。他俩的书籍被放在身侧,端着茶杯安静地听着女孩子间的可爱话题。而相互交换了爱情理念的三位女士们,在这个夏日的午后, 之间的情谊似乎更加深厚亲密了。 当茶点饮用殆尽, 西垂的落日变作暖橘色, 快乐热闹的一天在此要画上句点。 夏洛蒂早已行过道别礼, 菲利克斯非常绅士地顺势提出送她回家——夏洛蒂愉快地接受他的好意, 而瑞贝卡暗自给了自家兄长一个无力的白眼。 大概是在说:就一条街的距离而已, 太阳还那么高呢, 某人这般积极究竟图个什么? 至少这个隐晦的眼神菲利克斯是这样解读的。 起身送人的时候他回头冲瑞贝卡浅淡地笑了笑, 算是对妹妹眼神的回应。 图谋?还能有什么图谋么? 一切都不过是礼仪标准, 外加,我乐意而已。 …… 少年陪着女孩子踏过柔软的从草坪, 穿过宽敞的前庭, 终于冲宁静来到了有些喧闹的大街上。 门德尔松家有着一种独特的审美偏好,或许是因为本身犹太人身份的缘故, 他们的居所总是和外界的繁华相隔得很开。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那大概最合适他们的词汇是隐士。 但有意思的是, 尽管他们是低调的, 却并不排斥交流与融合。因此这些天生耀眼的门德尔松们的所在地,总会慢慢地变作某些圈子的中心。 矛盾, 却又那么合理。 正如室外车水马龙, 屋舍内却安宁得像是世外桃源。 回头瞧了眼大宅的门设, 夏洛蒂转身, 有些惬意地听着街道上的车流人声。她双手手指交叠,向下撑了撑指掌和手臂。刚想将手臂上举,舒展一下身子,突然发现自己正临街而立,身边立着一位礼仪考试次次满分的先生。 微微有些脸热的女孩子立马端正了身姿,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少年。 她返现他双目平视着前方,但嘴边却挂着愉悦的笑容。 行吧,还是没能逃脱菲利克斯的眼睛,看他装着若无其事却还在笑着的样子就知道了。 夏洛蒂轻叹口气,随即放弃挣扎。 她提议一起去走走,少年欣然应允。 一路无话,夕阳在街道上拉长了那一对纤长的影子。 再过响闹的车轮滚动和人声,都无法打碎那双逐渐靠近、并肩前行的男女的宁静氛围。 少年率先发声:“夏洛蒂,能一起说话、走路、吃饭就是你的爱情?抱歉,我实在无法遏制我的好奇心,毕竟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念,有些……” 女孩子立即接话:“新奇还是惊讶?哈哈,菲利克斯,我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曾经的我,也是可以和范妮、瑞贝卡讨论那些爱情小说的对不对?” 哑声。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不再开口提问,等着她的解答。 “其实完全不必惊讶的,菲利克斯。书里的也好,剧本里的也罢,那样的爱情尽管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着实吸引人,但我觉得‘没有饱受考验的平淡爱情’也不错…… 十年如一日,能和一个人永远有话说、有步散、有饭吃,没有厌倦还能在续一个十年、下一个十年…… 这么想想也觉得真实不可思议,如此反倒是另一种极致的浪漫了。” 夕阳给夏洛蒂带笑的面容镀上一层暖金色。菲利克斯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可爱的光芒,在她的发丝间乃至睫羽上跳跃。 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在此刻变得深邃许多,似乎从纯净的天空化作了温柔的大海。 少年隐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越来越清晰。 他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她,恍然间发现她的眉眼已经长开,个子也变得高挑,纵使还有些青涩,但的的确确算得上一位美貌的淑女。 夏洛蒂不再是当年那只翻墙的枣红色小鸡崽了。 ——尽管她眼中的光芒依旧如初见,但菲利克斯确定,她已经是正处如花年纪的迷人少女了。 “……最后一个问题,夏洛蒂‘霓虹灯’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从未听过这个词?” “霓虹灯呀,它就是——唉,等等,菲利克斯,你为什么会想起问它?” “……我怕我未来的爱情会用这样奇奇怪怪的词汇来为难我,提前做做功课可以吗?好了,别笑啦——我承认,是那该死的求知欲在作祟可以了吧?” “噗哈哈哈,未来的爱情……菲利克斯,放心放心,你的那个她绝对不会有机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哈哈哈——” “正经点,小姐,别笑啦——所以,霓虹灯到底是什么!” 少年有些懊恼地停下脚步,他狠狠瞪着那个几乎要笑到捧腹的她,有些破罐破摔。 “我不笑了,先生。霓虹灯它就是,哈哈,就是像星星一样的灯火呀。” “像、星星一样?” “是的,它们很微小,一串一串的,挂在树上、围栏上甚至是垂在天花板上……闪闪烁烁的,像星星一样。身处霓虹灯瀑布下面,看它门随风荡漾,真的很浪漫呢。” “听起来……似乎是把萤火虫系在线上挂起来?” “噗,系萤火虫?菲利克斯,天才的想法!这样的霓虹灯就不浪漫啦——还有,你去哪找一位那么巧手的手艺人,既能保证萤火虫的生命,又能把它们串在线上?” “……” 在这个还未通电的时代,电灯还未发明出来的时代,或许霓虹灯真的太过遥远了。 此生,大概只能见到电灯点亮夜晚吧。 夏洛蒂原本心中还有些许惆怅,却因为菲利克斯的萤火虫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她背着手浅笑着看着他,用眼神示意自己到家了。 少年这才从霓虹灯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他有些纳闷,为什么今天散步的路怎么那么短? 将德译本的《仲夏夜之梦》递给少女。他忽然记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 夏洛蒂诧异地打开,发现是曾经的那份乐团聘书。 抬手压了压并不存在的礼帽的帽檐,菲利克斯将自己真实的身躯藏在手臂后。 他有些别扭,却依旧郑重地说道:“别再忘记你的职责了,我亲爱的小姐,签了合约,就要好好履行它。” …… 是夜,临睡前,夏洛蒂看着书桌上那本《仲夏夜之梦》和聘书微微出神。 轻易就失去的东西似乎又那么轻易地就回来了,不真实地就像一场梦一样。 或许它就是一场梦,而菲利克斯,就是实现梦境的小精灵——和莎翁笔下的那个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完全不一样。 她笑了笑,带着那本书投入柔软的床铺。 今晚,这部喜剧可伴入眠。 * 《仲夏夜之梦序曲》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尽管见证着这首曲子从无到有,一行一行地出现在作曲家的五线谱手稿上,夏洛蒂至今还觉得有些像做梦。 是的,就跟梦境一样——仿佛眼睛一闭一睁,如梦至醒时,它就安安顺顺整整齐齐地化作菲利克斯笔下可爱的小音符,躺在了谱纸上。 这首序曲完成后并没有第一时间问世。 在过去的那个圣诞节上,菲利克斯和范妮用双钢琴的演奏形式,在莱比锡大街的门德尔松大宅里以二重奏完成了它的首次亮相。莫谢莱斯当场为菲利克斯的进步惊奇——这个少年像是在创造奇迹一样,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连续写出如此出彩的作品。 有了大师的肯定,《仲夏夜之梦序曲》在什切青上演似乎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菲利克斯带去波兰的序曲是管弦乐版本——由他亲笔修改,夏洛蒂在乐团中验证过每一小节,确保完全符合作曲家的创作意愿。 今天,夏洛蒂是来给菲利克斯送最终定稿的总谱的。比较某位吹毛求疵的作曲家,在音乐上对完美有着几近病态的偏执。 在走廊上快步行进的少女翻阅着曲谱,确认着这些纸张没有遗漏。 但当一个人低头不看路时,上天总会让他们吃些苦头。 这不—— 碰——纸张顿时从怀中跌落,撒了一地。 “我的曲谱!” “我的演算纸!” 两声尖叫伴随着两个人的跌落,带着那些四散分落的纸片,齐齐地回荡在走廊里。 而后同时抬起头,在对方惊愕诧异的眸子里瞧见了彼此。 “抱歉,先生,是我走路时在看曲谱,撞到了您……” “抱歉,小姐,是我走路时还在计算,撞到了您……” 同声的歉意再次使得走廊陷入沉默。 夏洛蒂忍不住轻笑出声,而那位梳着偏分短卷发的先生几乎害羞得要将自己埋进脖子间的围巾里。 “我们先捡拾地上的纸张吧?” “嗯……好……” 夏洛蒂率先身体力行,她发现和自己的乐谱混在一起的纸张里,满满的都写满了数学式子。密密麻麻的罗马数字加上数学符号,令她不由得一阵头晕。 她难道是撞了一位数学教授吗? 这般想着,她有些好笑地准备顺手去拾起那张天书。 “小姐,别动!我的演算纸是有顺序的,您别动,让我自己来——” 对方有些惊恐地快速吩咐道,指着少女手中的那张纸像是被捏住了自己的命脉一般紧张。 夏洛蒂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珠般的词句,惊吓到纸张从手中掉落。她错愕地看着那位先生,发现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得救了一般。 少女眨了眨眼,而那位年轻的绅士松落的围巾里的脖子瞬间就红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的话,顿时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最后干脆拿起手里仅存的纸张,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对不起……” 歉疚宛若蚊声。 纯情羞怯可爱到这种地步的男士,夏洛蒂表示真的是头一次见。 她随即回答说:“没关系的,先生,我的曲谱也是有顺序的……要不我们各捡各的?” 对方唯唯诺诺地说了声好,开始低着头捡自己的东西。 夏洛蒂快速收捡了所有的谱子,发现对方真的在一张一张按着顺序跳着捡。 他小心翼翼把曲谱和写着公式的纸张划分开来的动作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少女笑着看着这位先生的背影,她突然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正摆着一本摊开了封页的书。 好奇心使然,夏洛蒂弯腰捡起了它。 《Disquisitiones Arithmeticae》 竟然是1801年版的“数学王子”高斯所著的《算术研究》。 夏洛蒂随意翻了翻,当即就被里面那些星罗密布的拉丁文劝退了。 在这个时代有兴趣看这本书的,不是数学爱好者就是数学研究者——从书页里随处可见的阅读笔迹来看,这位先生一定是两者兼具。 毕竟这本书在现在,还是少有人可以看得懂的理论——尽管在现代,任何一个学过中学普通代数的人都可以理解,但它毕竟不是个数学的初学者们看的。 少女发现,这本书尽管处处都透露着经常使用的痕迹,但它却被保存的非常好。 它的使用者一定十分爱惜。。 准备阖上书本还给那位先生,夏洛蒂无意间瞥到了扉页上的签名。 G.Lejeune Dirichlet。 她怔了怔,有些不确定地蹦出法语来:“Mémoire sur L。'impossibilite de quelques équations indéterminées du cinquieme degré(某些五次不定方程的不可解)?” 刚好捡完最后一张演算纸的他惊讶地转过身,眼中闪着晶亮的星辉。 “小姐您竟然知道我的论文?!那是我两年前在巴黎发表的……抱歉请原谅,我实在太惊喜了——” “真的是……狄利克雷?” 她咽了咽口水。 “是的,我就是约翰·彼得·古斯塔夫·勒热纳·狄利克雷。” 他抱着那一叠稿纸,腼腆地笑着。 第45章 Op.45:她们的爱情 “只是, 小姐……我确认我从未见过您……您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 “……” 在这句话说完后,沉默再一次光顾了走廊。 数学家那散去的尾音似乎还在廊间回荡着,夏洛蒂有些复杂地望着狄利克雷。她发现这位先生在和自己的视线相撞后,就立刻慌乱地低下头, 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才好。 为什么会对一个根本就不会和音乐搭上关系的数学家这么影响深刻, 甚至还能脱口而出他的论文题目呢?答案很简单,因为夏洛蒂曾经做过关于他的报告。 虽然忘了是什么课上的要求,但她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那应该是一堂选修, 导师就站在讲台上, 好笑地看着自家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伸进讲桌上的纸箱里, 抽出纸条打开后一脸懵的模样。 这门选修的作业需要他们去做一份人物报道。似乎是导师的恶趣味, 箱子里的人物一个音乐家都没有——相反的, 学生们的哀嚎化作了当天他耳边最动听的旋律。 而夏洛蒂抽到的, 正是狄利克雷。 她还记得回到座位上掏出手机后,飞速搜索这个人名后出来的简介带给自己的冲击——当年她有多开心在大学不用学数学,看到他的职业后就有多绝望。 数学家, 教师。 解析数论的创始人, 现代函数概念的定义者。 还有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音乐家大概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狄利克雷函数”。 那个夏洛蒂很耳熟的, 依稀记得好像是物理相关的“欧姆定律”的定义者乔治·西蒙·欧姆,曾是狄利克雷的老师; 那个要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数学,一定会成为优秀语言学家的卡尔·雅可比, 正是他的好基友, 他们一起鄙视过柏林大学数学系的教学内容, 说它是“简直过分地简单”; 那个被称作“数学王子”的约翰·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是他的偶像, 追星的小迷弟最棒的礼物就是由亚历山大·洪堡牵线、高斯亲笔签写的推荐信…… 当然最令夏洛蒂印象深刻的一点,就是这位数学家妻子的名字——瑞贝卡·狄利克雷。 顺带一提,这位女士的原姓是门德尔松。 对,眼前这位害羞腼腆的先生,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菲利克斯的妹夫。 哦,上帝—— 多么戏剧的安排。 “抱歉,小姐,是我太过于唐突,您可以不用回答我那个愚蠢的问题……” 对方长久不回话让狄利克雷有些紧张,并不擅长社交、尤其适合女性相处的他,说话声越来越小。 察觉到对方的不自然,夏洛蒂轻步上前。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这位先生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迅速后撤一步。 “小、小姐?” “您的书,狄利克雷先生。” 夏洛蒂好笑着将那本《算术研究》递给了他,看着他瞬间雀跃着收下。 这位狄利克雷先生,果然只有在数学面前,才会像是要发光一样。 “该说抱歉的是我,不小心看到了您再扉页上的签名,这才得知了您的名字。至于知道您的论文……我想关乎费马大定理的证明,也是值得被世人稍微寄存在大脑里的——毕竟它的出现,像是一道新的里程碑。” “您太让我惊喜了,小姐,这可不是一般的淑女们会知道的事……您也喜欢数学吗?也喜欢研究那些美妙的式子吗?” 一时口快的夏洛蒂不禁被噎住。 喜欢数学? 对不起,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我的兴趣在这里——我姑且算是个音乐家吧,”她扬了扬手中的乐谱,笑着说,“不过音乐家和数学家也有相似的部分呢……你们用数学符号讲述真理,我们用音乐符号倾诉内心。” 数学家有些震动。 他很喜欢这位初见的小姐最后一句评说。 “那么,我可否知道小姐您——” “嘿,你们俩呆在这干嘛呢?狄利克雷老师,你要错过今天的数学教学吗?” 不知何时,瑞贝卡突然从夏洛蒂的身后崩了出来。 她抓伏着夏洛蒂的臂膀,可爱地探出头,用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注视着狄利克雷。 然后夏洛蒂发誓,就这一瞬间,她在那位腼腆先生的眼里看到了花开。 “瑞贝卡!哦,好、好的,我马上就去教室……那小姐,请容我先告辞。” 狄利克雷眼中的鲜花暂停了开放。他的惊喜在想起自己的职责后就被工作的认真代替,行过礼后,他走过两位女士的身边。 在进教室门前,他偷偷地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正巧,瑞贝卡一直回过头看着这位数学家的一举一动,她调皮地给了他一个wink,看着他涨红了脸慌乱地开门进去。 “亲爱的瑞贝卡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可以对我敞开一下心扉?” 用余光瞥见这位门德尔松小姐的一举一动,夏洛蒂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意味深长地问着话。 “敞开心扉?什么话?和古斯塔夫有关? 噢,上帝呀——他只是我的家庭教师,还是个短暂代课的数学研究狂而已!” 嘴上说着厌弃的话,却字字听起来有些心中不平,尤其从她嘟囔的可爱小嘴来看,瑞贝卡一定是口是心非。 得出这一结论的夏洛蒂挑眉,期待地揭露她露出的破绽。 “古斯塔夫?原来你们早已互换姓名了呀——” “哎呀,你别打岔——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可从来没这么面带期待地和女□□谈过……” 夏洛蒂似乎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微微的醋味,她看着瑞贝卡小女儿态十足的模样,目光越发的柔和。 “你别不说话啊,夏洛蒂!你,该不会对他有兴趣吧?” “上帝可鉴,我永远爱着交响乐团——数学家这种神奇的生物,让我敬畏就行了……安心,我只是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比一般人要稍微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瑞贝卡热切看着夏洛蒂的眼神就像一只盯着鲜鱼的猫咪。 她环住少女的手臂,讨巧询问着关于某人的讯息。 “比如呢?” “比如他的姓Lejeune Dirichlet其实是两部分,拆开就是‘Le jeune de Richelet’,意思是‘利克雷来的少年’——很随意,却也有趣,对不对?” “还有吗?” “……不如你先解释一下你手里的这本书?” 瑞贝卡看着手里的那本《算术研究》,立即放开夏洛蒂将它藏在身后。而后又懊恼自己这般明显的欲盖弥彰的行为,干脆仰头厚着脸皮地辩解。 “门、门德尔松从不畏惧数学,我就是突然对它又了兴趣不行呀!” “哦——当然可以,只是我们对万事都提不起劲的瑞贝卡,也有这么投入的一天,菲利克斯知道了,一定会特别欣慰……” “呵,你能不能别时不时就提某个人的名字?” “不能,我毕竟是来给他懂总谱的呢。” “……” “好吧,亲爱的,我就小小地好奇一下——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呢?” 瑞贝卡张张嘴,并未吐出半个字。 轻轻摩挲着那本书的封页,她突然就安定了。 “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或许他太过真诚和透彻,让我一眼就能和别人区别开。又或者,他第一次给我讲数学时,像海獭一样的举措,过分地可爱了吧……” 喜欢是一瞬间。 它很突然,突然到你察觉这份情感时,正好瞥见那朵玫瑰的绽开。 * 当夏洛蒂听完女仆的通报走下楼时,在会客厅里见到的是一脸喜色的范妮。 她有些诧异,不太清楚门德尔松家的长姐来找自己的用意。 还未等夏洛蒂走近范妮,这位可以当作名门淑女模板的女孩,立即放下茶杯,朝她飞奔而来。 范妮欣喜地给了少女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拉着她的手在大厅里欢快地转着圈,肆意地放声笑着。 夏洛蒂第一次见到范妮这样的不娴静。 但她依旧被这种银铃一样的欢笑所感染,纵使不知缘由,她也愿意陪着分享喜悦。 “夏洛蒂,我的曲子——出版了!” 从新落座的范妮等气息平复后,激动地将随身的曲谱集递给了夏洛蒂。 “我的快乐只有和你分享了,我特意挑选了一本送给你,坚决不让菲利克斯在做第一人啦。” 夏洛蒂接过曲册,她由衷地为范妮感到高兴。 但她看到这本集子的封页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十二首歌》,曲作者: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 夏洛蒂突然懂了所谓的出版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复杂地看着依旧欣喜雀跃的范妮,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范妮,你还是把作品归属到菲利克斯名下了……” “我无所谓的,毕竟它们的确出自门德尔松之手,我非常乐意让它们姓门德尔松——菲利克斯对此也没有异议……” 范妮察觉到夏洛蒂话语里的落寞,她扬声开始辩解,却在夏洛蒂那双湛蓝的眼睛注视下渐渐失了底气。 门德尔松家的长姐不太明白,少女的蓝眼睛里的受伤,究竟是为何。 捏紧书册,夏洛蒂抑制住心中的气愤。 她没法去指责任何人,没法去高呼心里的呐喊。 闭上眼,她只能在心里替那个人委屈。 在现代,这种行为可以算得上是万人唾骂的剽窃。 它们都姓门德尔松又如何呢? 为了实现姐姐的愿望,它们也叫菲利克斯——谁能体会这个骄傲的少年在白金汉宫做客,被维多利亚女王赞扬《意大利人》的美妙时内心的感受呢? 但他只是笑了笑,就在那样的场合告知了世界真相: 它是范妮的作品,真正的曲作者并不是他。 “范妮,我很抱歉,我无法因此感到快乐…… 但我并没有指责的意思,毕竟我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在舞台上指挥交响乐团——我知道,以你的身份,再加上女作曲家,出版一首曲子有多艰难。 这或许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方式,但对不起,我内心很拒绝它…… 亲爱的,我知道你有多优秀,你应该比我更容易冲破那层枷锁——该死的,或许自私的是我——我是那么那么希望,它们能够署上‘范妮·门德尔松’的名字!” 范妮错愕地感受着夏洛蒂颤抖的拥抱。 以及在她的颈项间传来的,少女无助的啜泣。 她知道的,夏洛蒂所有的悲伤和哀痛来自哪里。 是因为菲利克斯,只有弟弟才会如此牵动她的心神。 范妮轻轻拍打着少女,慢慢想想,也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夏洛蒂,我不会说的,它就是永远的秘密。” 这句安慰刚说出口,少女的哭声却更加汹涌。 第46章 Op.46:新的旅程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亮,透过玻璃将这间画室映照得格外亮堂。 室内的装饰及其简洁, 除了那几扇用上采光度极好的玻璃的大窗外, 似乎和普通的屋舍并无区别——窗子有些别出心裁, 装上可供调整的遮光木板,能提供画家最理想的室内明暗。 范妮也去过不少画室,尽管画家们能在画布上呈现完美的笔下世界,但他们的工作间几乎不敢恭维:随处可见的画笔、色盘和纸张,工作案上残余着杂乱的颜料染痕,甚至连作品都会随意摆放。 高价的订单必定摆在显眼的地方, 至于那些既无金钱价值又不是画家心头好的呢,要么积压在墙角, 要么便不知道堆在哪发霉去了。 但亨泽尔不一样。 范妮的目光落在那个正在光线中为作品铺色的青年身上, 瞬间便化作脉脉春水, 满眸温柔。 尽管画家们都有着各自的习性,亨泽尔的画室要比一般人要整洁的多。虽然免不了有纷乱的地方, 总体上让人视觉开阔舒服很多。 他很珍惜自己的作品, 不论完成与否,它们都被妥善地安置着。或是能被人更好欣赏,或是挂在阴处等颜料自然干透。 青年着手于画作上,并未受过多影响。 而范妮, 就喜欢他这样投入认真的样子。 看着恋人忙碌自己的工作, 少女的心也就明朗了许多。 她刚从夏洛蒂那里过来。本为分享乐曲出版的喜悦, 却最终得到饱含泪水的反馈。心中欢快的情绪已被冲淡, 甚至受好友的影响, 她也隐隐有些惆怅。 惆怅自己是否会拖累菲利克斯,惆怅那些曲子终究不属于范妮这个名字。 但这些心绪,在见到亨泽尔时,全部都平静下来。 “范妮,我今天的工作完成啦。” 青年欢喜地收起画笔,放好调色盘,把画布转移到背阴处后,脱下身上那件绘画罩衣,像只小鸟般停落在少女的脚边。他执起恋人那双纤细柔软的双手,印上一个充满爱意的吻。 “我的爱,接下来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想好要怎么支配我了没?” 坐在大窗附近的范妮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阴影里,光影分割着她身上的明暗,却分割不了她甜蜜的微笑。 “我为什么要支配你呢?亲爱的,我们是平等的……我不想左右你,你是自由的——只要我们的爱一如当初就好。” “你总是这样,范妮,总是这样让我无法停止对你的爱……所以我才会愿意让你主宰我的一切,我愿意给你我的所有。” 亨泽尔将脸贴在爱人的膝上,享受着她轻柔的抚摸。他不在意她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只希望那些发丝可以更柔软一些。 温存片刻后,画家支起他年轻俊秀的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钢琴家。 “说吧,亲爱的,是什么化作了你笑容下的阴影呢?” “阴影?你在说什么?” “别装啦,你要怎么瞒过一个对光影敏感至极的画家?” 他伸出手,怜爱着用那根没有染上颜料的手指,轻轻勾勒她的轮廓。 “更何况,我爱着你——你是高兴还是伤心,除你之外,我最了解……所以,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本来觉得那是件小事,已经准备忘掉它随它过去的范妮,恍然发现她似乎得到了最好的安慰。 她没有办法,去拒绝那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 低下头,少女和青年额首轻抵。 他们距离极近,所见皆是对方的真实。 呼吸交融,她开口,娓娓道出方才发生的一切。 “威廉,我现在很迷茫……我心里觉得夏洛蒂是对的,可理智告诉我这过于疯狂……曲子能不能署名‘范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沉默片刻,亨泽尔牵起范妮,将她拉到画室的墙边,让她浏览着那一幅幅的画。 它们有的早已收笔,有的是半成品,还有的只做了简单的铺底色。 “范妮,你知道画家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不是这些作品被高价出售的时候——啊,当然,这的确也是个令人高兴的时刻…… 是它们从草稿到成品,最终被签上画家名字的时候。 只有签上名字,画作才算最终完成,而画家也才能得到内心的圆满——我想这个,和你写出一首曲子,给它标上题目编号后,最终付梓刊行时印上自己名字是的快乐是一样的。 如果没有署上的名字,它们便失去了你的印记,又怎么能变成你的呢? 我很认同那位小姐的话。署名是重要的,范妮,不要轻易放弃它们。” “你不知道……威廉,你不知道那有多难,甚至是有多出格…… 我的爱,如果我可以让它们光明正大地变成‘范妮’的所有物,我又怎么会放弃? 神啊,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和你一样的,亲爱的,我就不会如此烦恼了……” 亨泽尔瞬间抱住了爱人,将她扣在自己胸前,摩挲亲吻着她的鬓发和耳尖,温情地安抚着她。 “嘘——嘘—— 亲爱的,好好好,是我想的太简单……可你千万别说你想当男孩子! 你要是变成了男子,那可怜的我该怎么办?噢,上帝作证,我可是非你不娶呀。” 胸前传来一声沉闷的笑声,青年的神色慢慢舒缓下来。 他轻轻环住他的姑娘,在画室里像是和着一曲极慢的舞曲般,与她点地微晃着。 “世上最好的姑娘,世界再难,时间再长,我也愿意陪你去等你的曲子签上‘范妮’这个名字的那天…… 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就像门德尔松先生们反对我们在一起,你也愿意等我拿到皇室画家的工作证明自己一样…… 我的爱在你那——别人觉得这种事出格,但在我这里,只要你是范妮,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先生,自《仲夏夜之梦序曲》在波兰什切青完美上演后,本应春风得意,成为最快乐的那个人——毕竟这首序曲的亮相,便获得了无数赞誉和鲜花。 但最近闷闷不乐的人的确是他,甚至他的情绪还隐隐有些暴躁。 原因正是作曲家在回柏林两个月后,他的歌剧《卡马乔的婚礼》在柏林剧院上演失败——这也是这位天才少年,自踏上音乐这条道路起,第一次面临失败。 或许这种失败是有征兆的:在菲利克斯动笔写《仲夏夜之梦序曲》时,就曾因这部歌剧和柏林剧场的总监蓬蒂尼爆发过一次争吵。对方傲慢地要求作曲家对配乐进行修改,并抱怨它缺少“伟大的思想”,一直拖到他从波兰回来后,才慢吞吞准备上演。 不过或许和剧本呈现的那样,事实的确令人难以满意。菲利克斯甚至在表演还未结束,就冲动地从剧场里悄悄溜了出来。 看看听众——他们大多都是门德尔松的亲友们,再听听那些批评——尖锐不留情,还充斥着反犹的声音。 最让作曲家恼火的便是评论的导向。 他们不讨论音乐的质量和本身,转而攻击门德尔松家的财富。 菲利克斯对那些刺耳的批评并未表示拒绝,他只是羞愤地取消了这部歌剧接下来的所有演出场次,然后将它的手稿锁进箱底,坚决不想再看它、再修改一个字符。 不想出席社交场合,成天关在房间里,压抑着那些不安的情绪,生着自己的闷气。 即使这位先生被夏洛蒂强制性拖出室外,在屋后大庭院的绿色里散着步,他也保持着双手环胸,紧抿嘴唇,绝不开口说一个词的姿势。 已经不知道这是走的第几圈了,夏洛蒂任由菲利克斯当着她发着他的小脾气,看着第一次品尝到失败滋味的他可爱的模样。 感谢上帝终于让他有了些许世俗的人气,一下子让众人与他的距离近了许多。 夏洛蒂的视线在扫到某棵树后停下。 她拽起菲利克斯,奔跑着来到它跟前。 果然没有看错,笔直的枝丫上点缀着层层叠叠的绿色小扇子,鲜翠欲滴。 是一棵银杏树。 她欢快地踮起脚采下一枚银杏叶,将它对折,挽起叶柄在叶子尾端打了个结。然后用指甲小心地划开叶柄,将它分成两半。再将银杏叶从叶面凹陷处轻轻撕开,把它放到了菲利克斯手心里。 “这是什么?” “银杏蝴蝶——只不过还没到秋天,不然用黄色的叶子做会更漂亮。” “那你做它干什么呢?” “就算它是绿叶子,它也是只银杏蝴蝶呀,菲利克斯。” 少年抬起头,看着她那双带笑的眼睛。 “只是时候还没到而已——它来的有些早,但接受它,等秋天的时候在做一个更好看的,不是更让人期待吗?” 菲利克斯将那只绿色的蝴蝶收进上衣口袋,露出了他今日里第一个笑容。 “我没有听不进去那些好话,你知道谦逊自省是绅士的必修课。” “嗯,我知道。” “我只是想用歌剧证明自己,但事实似乎并不那么和我心愿……” “嗯,毕竟你早被人下了评语——‘文绉绉先生’。” “夏洛蒂,别提那个——我再也再也不写歌剧了!” “嗯,好,不写了吧。” ……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戏言终究不是戏言,一语成箴。 尽管今后他也谱写过一些戏剧题材的音乐,他终生未曾在写过歌剧,《卡马乔的婚礼》,是他的第一部 也是他在歌剧舞台上的绝唱。 * “夏洛蒂,菲利克斯要去读大学啦,你也会去吗?” “大学啊……” 第47章 Op.47:校园时光 看着夏洛蒂一脸遐思和怀念的模样, 范妮敏锐地发现了其间的不对劲。她正要开口打探, 就看到自家弟弟一股脑儿地坐在了棕发小姐身边。 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把疑惑暂且压在心里。 “是的, 大学。夏洛蒂,柏林大学通过了我的申请, 我准备去那儿继续学业……” “柏林大学?我以为你会去……柏林音乐学院?” 夏洛蒂惊愕地看着菲利克斯, 对他的择校结果十分不解。 毕竟柏林大学目前主要以科学理论为主,近来似乎想要建立新的体系, 聘用了很多富有才华的年轻人。 一个偏向理性的大学,门德尔松先生你难道想去学习如何用数学公式和科学理论作曲? “你的思维又飞到巴黎去了吗?你在想什么呢!我想我既然选择了音乐作为事业,大学可以去听听我有兴趣的知识……” 大概是青梅竹马间的心有灵犀, 菲利克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小心思。他睨了一眼夏洛蒂,颇又些无奈地给她解惑。 “不过, 我还没想专业选什么,反正不急……唉, 你别转移话题,我们是在问你的大学意愿!” 范妮已经习惯自家弟弟在某人面前时不时被带偏话题了。她优雅地喝着茶水, 听着他们谈话继续。 “我以为……柏林音乐学院还有策尔特先生,至少对你还有吸引力?” “我有时间会去拜访老师的……小姐, 你的大学!” “哈哈哈,那范妮呢,她也去吗?” “我姐姐已经读过了——请问你的记忆还好么?柏林大学, 我们同校。” 夏洛蒂淡定地看着菲利克斯隐隐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用一个眼神安抚着他, 慢悠悠地说道:“你会去看策尔特先生就行……至于我,我并不会去就读大学呢。” “什么?” “夏洛蒂,我想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卡洛斯先生和柯莱特夫人都不会反对?” “嗨呀,不要那么惊讶,范妮……以及亲爱的菲利克,我保证,虽然我不就去大学就读,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 “……” * 夏洛蒂又些好笑地用指尖敲击着咖啡杯,耳畔回响着菲利克斯方才一路给她介绍柏林大学的情形。 她能感觉到,竹马先生隐隐有些怨气——因为自己“大学计划”至今保密,这也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急切却又不得不耐心的矛盾样子。 尽管菲利克斯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开心,但他依旧是一个很好的向导,至少夏洛蒂表示这一路的讲解介绍及其的专业。 她甚至怀疑某人该不会选了导游专业,但想到现在正值十九世纪,她才悻悻地打消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鉴于她保密了自己的大学相关安排,菲利克斯也以此回敬——他没有告诉夏洛蒂自己的专业究竟是什么。 看着咖啡泛起涟漪,她不禁笑出声来。 即使某人不说,但以他的性格,不论他选了什么专业,只要是他感兴趣的课,只要时间不冲突,他一定会去听。 咖啡杯里又变成原本入境的平面。 想必菲利克斯的大学生活一定非常充实——只是她十分好奇,某位先生这几年会旁听多少教授的课呢…… 作曲家在校内似乎十分受欢迎,他们没逛多久,就被他的同窗借人去帮忙。 离开前,夏洛蒂和菲利克斯约好在这等他。这才有了她盯着咖啡放飞思绪。 “是、夏洛蒂小姐吗?上帝呀,真的是您!” “咦?狄利克雷先生?” 数学家原本只想来杯咖啡让自己清醒一下,没想到在这家店里遇见了一个熟人。征得对方同意后,他坐在了她对面。 “没想到可以在这碰见您,您也是柏林大学的学生吗?” “我也觉得巧合呢。不过,即使我没有选择数学系,我也并没有在此就读哦。” “那您是……” “过来见个朋友,顺带看看他的大学——恕我直言,能在这里进修,的确是件幸福的事。” 听闻夏洛蒂的来由,狄利克雷目光有些暗淡。他的眼前浮现了一张可爱的姣好容颜,让他的神思瞬间飞出老远。 “狄利克雷先生?无视一位小姐的谈话是很失礼的行为呢……” “抱、抱歉!” “还是说,您想到了什么人?” “我,没有……我……” 夏洛蒂笑了,数学家的表情向来极易被解读,简直像没有秘密一样。 狄利克雷慌乱了一阵,挣扎良久后,蚊声般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请、请问,瑞贝卡她……近来还好吗?” “她呀?挺好的,小日子非常滋润,最近有位叫Gans的律师和她相谈甚欢呢。” “是,是吗……” 她看到他眼中燃起的勇气之火瞬间就熄灭掉,手指紧紧拽着杯耳,勒到发白。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敲一敲这位数学家。 “狄利克雷先生,如果……瑞贝卡对您姑且算重要的话,您可以直接去见她,当面去问她好不好?” “她,不是姑且,是很重要!” “那?” “我……我并不是退缩,小姐,我很认真……一开始我只在柏林军事学院任教,去门德尔松家代课是个意外——但遇到瑞贝卡是这个未知数最美的解,和费马大猜想一样令我着迷……” 狄利克雷将茶杯搁在桌上的茶托里,抽出手指,端坐着温情脉脉而语: “她和数学一样,是我最重要的—— 我有幸得到高斯先生的推荐,得到了柏林大学任教的资格……我想,等我转正之后,再去向她表露心迹——我知道,她生于富贵之家,我这些努力或许很微薄…… 但我的愿望,就是她和我在一起时——如果能有这样一天的话,她可以更幸福一些…… 现在看来,似乎,不太需要了。啊——您等的人到了,那我先行离开。” 夏洛蒂回过头,发现菲利克斯皱着眉头向她走来。 她听见身后的狄利克雷哆嗦着慌乱起身,看见竹马似乎和他点头致意了一下,某位数学家的背影似乎有些狼狈。 “狄利克雷先生,《算术研究》还在她的桌上,”夏洛蒂叫住数学家,见他背影一怔,继续开口,“以她的水平,这本书没人讲解就太深奥了——至少给她写信吧,事情还没那么糟,您应该有点勇气,至少问问她要不要帮忙?” 等菲利克斯走到她身边,狄利克雷早已消失得没影了。 作曲家有些吃味地戳了戳夏洛蒂的背,她一回头,便看见一张略显纠结的脸。 “你怎么和他……相谈甚欢?似乎还有秘密的样子……愿意给我讲讲么?” “嗯哼,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能随意说呢。菲利克斯,给你讲什么?狄利克雷?我想你比我还要了解他?” 少女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模样让少年哑口无语。 她很少这般对他,这让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要生气的,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这种感觉,简直怄极了。 “菲利克斯,接下来我们去哪?” “……去哪?你还愿意陪我逛校园?” “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可以陪你?” “噢,那陪我去听个课?” 夏洛蒂吃惊地望着他:“你不是今天没有课的吗?” 菲利克斯勾唇一笑:“我现在觉得在外游荡简直就是虚度光阴——浪费时间要不得,我亲爱的夏洛蒂,想见识一下柏林大学的授课水准么?” 少女挑眉一笑,微扬起头,一幅你前面带路的模样。 少年欣然行了个礼,牵起她就往数学系的方向徐步前进。 呵,狄利克雷? 夏洛蒂,和他有说有笑是吧,但愿他的课,也能让你笑得出来。 第48章 Op.48:听一堂课 某位不怀好意的竹马先生拽着他的青梅小姐, 在进入数学系的大楼内后便一路疾步。 这在数院里面太常见了——赶着去上课的学生就和他们演算纸上的数字一样, 唯一值得惊讶的或许就是那袭简洁的女士裙。 数院什么时候招女学生了? 偶有心思松散的求学者好奇地看向那位几乎不太可能在本院系内见到的异性——姣好的面容搭配温暖的棕发,浅浅的笑和春风一样……啊, 手里的那堆沉重的数学公式似乎开花了呢。 然而再细细一看:她的旁边早已有了一位英俊的黑发优雅绅士,对方无论是衣着形象还是气质气场都不像是个学数学的人呢……呵,手里从未有过花朵,公式还是公式, 算出来的结果就是那么心酸。 大概是某位贵公子带着他的心上人正在进行校园一日游吧。 可你们来数院刺激人就过分了啊——尤其在看到少年将少女带进教室里后,这位暗中观察的不知名先生捏坏了怀里的演算纸。 没记错的话……那个教室好像正要开始上课? 狄利克雷先生的数学课? 过分了, 太过分了, 竟然能带着心上人一起听课——狄利克雷先生的讲课一定可以变成天籁的! 这位先生酸溜溜的收回视线,看到那叠演算纸爬上了蛛网般的皱褶后…… “我的纸啊——” 他快步跑进身后的教室里, 心疼地一张张地抚平它们。 …… 菲利克斯在路上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 加快点速度的话, 可以赶在课前溜进某位讲师的课堂的。 尽管只是快步,没有疾跑那么显眼, 但敏锐的作曲家还是发现了不少打量自己的视线——这些视线蕴含的感情有些奇怪, 他分出些余光扫过那些视线的来源,看到它们的主人神情复杂的脸庞时,少年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些许快慰感来。 他勾起一抹满足的笑, 握紧了和夏洛蒂的手,带她进了那间教室。 出于兴趣,菲利克斯开学后也曾旁听过数院的课。 柏林大学的课程很自由,只要守规矩, 教授们基本上不会拒绝多一两个感兴趣的旁听生。 因为这位狄利克雷先生足够年轻,再加上他曾在自家代过课,作曲家便分出了那么一丝卓越的记忆力,扫过他的课表后,记下了他的上课时间。 没想到今天碰个巧还能用上。 少年将少女带到了最后一排。 出于某种目的,菲利克斯让夏洛蒂坐到了角落里,将她藏在阴影里。 他掏出随身的笔记本放在课桌上,一支短小的袖珍铅笔便从里面滚了出来。 少女伸出手,用指尖停住了笔。她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少年淡定地抽回自己的笔,摊开笔记本空白的部分,然后将它搁在本子正中。 他知道,她那一眼的意思是:哟,菲利克斯先生,准备得如此充分,似乎有所图谋哦? 他不介意被她看穿,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冲动,他就带她来数院听数学课了。 教室里陆陆续续开始来人,慢慢的,前方空荡的课桌被填满。 摇铃声响,对望的少年和少女这才分开视线。 讲台上,狄利克雷推了推眼镜,开始了他的数学讲论。 …… 夏洛蒂总算是见识到狄利克雷是怎么上课的了。此刻,她对教室内在座的青葱学子们报以深切的同情。 她有些纳闷:这位数学家明明平日里对话很流利,为什么一上讲台就变得结结巴巴?或许用上这个词来形容并不准确——毕竟仔细聆听后就能发现,他的思路非常清晰,眼神十分清明,演示使用的材料也是丰富贴切的。 大概狄利克雷只是不擅长当众演讲,甚至还有刚成为年轻讲师、经验不足的原因在。 这为数学家先生几乎不看他的听众——用黑板的时候,他就背对着学生;不用的时候,他就坐在讲台上的椅子里,视图将自己藏起来。 一旦到了要面对学生的时候,他的眼镜就不再鼻梁上了——他会用手遮住自己的脸,眼镜就被手推到了额前。如果他的手没遮住眼睛,他就会选择闭上。 他不用笔记,只是盯着手便向学生们读出计算结果——就像他的手能展现他想象中的计算一样,准确无误。 尽管这种有些犹豫的,或者说根本不流畅的讲课方式,不用心不费些力气压根是听不清的……但只要跟上狄利克雷的思维节奏,和他拥有相似的思维模式,或许这种讲授方式就像春风化雨一样。 这是一种只适合好学生和聪明头脑的教师,至于那些平庸的普通人,大概煎熬到秒秒钟想要睡觉。 夏洛蒂同情的,正是这教室里面的大多人。 幸好,她不用学这些可怕的东西,甚至还能因狄利克雷这种少见的教学方式,感到有趣和可爱。 大概是青梅小姐的笑意太灿烂了,让竹马先生有些不悦。他用手肘碰了碰她,将笔记本推给她,直立上身目视前方,装出一副认真听课的好学生模样。 夏洛蒂笑笑,拉过笔记本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 哇,这是……上课传纸条? 噗,菲利克斯你这样一本正经地开小差真的好吗?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的形容:狄利克雷像海獭一样。” 写完回复后,她把本子递给他。 他扫读后提笔,本子又回到她面前。 “海獭?” “对,这种生物最喜欢闭眼、捂脸、遮眼睛,狄利克雷先生真的很像一只海獭数学家,简直超级可爱呢。” “……恕我直言,你用可爱去形容一位男士?超级?” “啊,上课传纸条的菲利克斯也超级可爱呢。” 少年看到少女乐呵呵的模样,几乎要将手里的铅笔折断。 他心里闷闷的,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开心——他甚至觉得有些适得其反,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想不通带她来听数学课。 “认真、听讲,这可是数院里最年轻的天才讲师!” 重重的字迹几乎要划破纸张,尤其是被着重强调的年轻和天才二词。 半晌,笔记本上没再增加字迹了。 菲利克斯气鼓鼓地抓过本子放在胸前,重新翻了一页,然后发泄式地誊抄了黑板上的新式子,企图用计算平复自己并不平静的内心。 尽管心中还有些不忿,但慢慢的,随着过程越来越明晰,最终解马上就要水落石出的小小快乐还是在渐渐驱散那片灰暗的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菲利克斯猛地感到自己左肩一沉。 当他的视线飘过去时,少女几乎是下意识地环起了他的左臂,枕着他的左肩进入了梦乡。 夏洛蒂睡着了。 在我身上。 得到这个认知的菲利克斯怔愣片刻,缓缓调动身姿,将他和她都隐在暗色里。 少年此时的笑容,宛若浅淡的眉月,是藏在墨色的夜空里难得的明亮与温柔。 式子里的未知数还差最后一步。 菲利克斯从阴影回归光明,笑容消散成平静。 他执起笔,潇洒地在等式后写上了答案: 一个奇特的数字——520。 …… 或许因为最近太忙碌,夏洛蒂在狄利克雷的催眠曲和菲克斯身上令人心静的森林香里甜美地睡了一觉。临近下课时,她才被他轻轻晃醒。 看着竹马先生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下左肩,青梅小姐脸有些发烫。 她取过他面前的笔记本,准备给他写些话句,但纸张上满满的演算过程让她错愕不已。 她恍惚着看了眼黑板,发现是上面的练习。 黑板上只有最终解,省略了过程。 本子上不仅有详尽的过程,答案和黑板上的不差分毫。 夏洛蒂有些震惊。 她拿起铅笔,刷啦啦地开始传纸条。 “菲利克斯,你竟然真的在听数学课!” “我以为,我从不说假话?” 少年瞥了她一眼。 “可这是……数学,高等数学!” “呵,想想我的姓,亲爱的小姐。” 少女不解地望着他。 “门德尔松?” “对,门德尔松——数学向来是我们的伙伴,而我们也一直和它相亲相爱。” 夏洛蒂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 菲利克斯微微昂着头,愉快地接受了来自青梅小姐的崇拜目光。 * 柏林音乐学院。 菲利克斯有些感慨地望着学院里那些令他熟悉的罗马柱,恢弘的音乐厅大门上的雕花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自从策尔特老师不再教导他之后,他也就很少来这里了。 “菲利克斯!” “爱德华,好久不见。” 迎接作曲家的是一个属于好友间的爽朗拥抱。 爱德华·德弗里恩特,一位出身戏剧世家的演员,菲利克斯的好友。 金棕卷发的碧眼少年像太阳一般热情,一旦他展露歌喉,就是阿波罗小竖琴上迷人的乐音。 “的确好久不见……我寄给你的东西看过了没?哦,菲利克斯,上帝知道我有多激动!” “我以为,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 德弗里恩特欢快地拦过好友,笑着拖着他向某个地方走去。 “爱德华?” “亲爱的菲利克斯,先陪我去上个课——我有一位新朋友想要介绍你认识,我寄给你的那些东西,有好一部分都是来自她的建议。” “她?” “相信我,这绝对是一个惊喜。” …… 爱德华,这就是你所说的惊喜? 你确定不是惊吓? 站在讲台上对我瞪眼的卡洛斯先生是讲师,抱着一堆材料纸张的夏洛蒂是他的助手? 难怪她不和我一起去上大学! 被好友拽着坐在前排的菲利克斯觉得这个世界太玄幻了。 “嘿,菲利克斯,你看到那个女孩了没——那可是我们声乐学院的小女神。” “哈?……女助手,你们竟然都接受了?” 德弗里恩特耸耸肩,然后手掩着唇,给菲利克斯细细讲来。 “接受,为什么不接受?任谁满分修完所有卡洛斯先生的课程涉及的理论,并在院长手下亲自考教过后都没人有异议吧……不过据说这也是卡洛斯先生任职的要求之一,最后能得到策尔特先生的认可也很说明问题了……再说了,第一天上课卡洛斯先生就表态了,有异议的学生可以挑战她的,然后跃跃欲试的人全被——” 演员先生生动地做了个抹脖子的表演,然后兴冲冲地问菲利克斯要不要知道她的名字。 少女发放材料到了他们这一桌。 夏洛蒂,原来你在这等着呢……不上大学,原来你跑去做讲师助手了——你竟然瞒我瞒到现在! 菲利克斯,见到我是不是很惊喜呀? 用眼神无声地对这话的两人,暗自交换这只有他们才懂的小秘密。 夏洛蒂笑着一边将材料拨给菲利克斯,一边闪电般地给了他一个wink,然后离开继续她的工作。 “嗷,菲利克斯,你看到了吗,她刚刚对我眨眼睛了!” “闭嘴,爱德华,对你眨眼睛?你该去看看医生了——那是你的错觉!” 菲利克斯捏着那一份材料,面无表情且冷漠地说道。 第49章 Op.49:他生气了 这种经历太梦幻了——青梅小姐的父亲在讲台上, 而她站在一旁做一位异常称职的教学助手——这可是在柏林声乐学院! 上帝见谅, 菲利克斯生平第一次在课上神游千里,还是在他最喜欢的音乐课。 讲台上的卡洛斯在看到某个黑发小子的瞬间, 心中便生出一种焦躁。 这位曾经的皇家乐团的乐团长、夏洛蒂的好父亲、现在柏林声乐学院的音乐系讲师,十分不满此刻双眼见到的画面。 他费尽心机地搬家,想让女儿远离这个家伙,没想到自个家搬到了少年家对面;他鼓动女儿趁早修习了理论知识, 跳过研读大学直接成为自己的助手,没想到那个小子竟然出现在了他的课堂。 卡洛斯表示心中的闷气无从发泄——尤其在看到菲利克斯竟然在他的课上走神之后, 这位绅士捏碎了一小截粉笔。 是哪个家伙带他来旁听的?这般随意进出我的教学场合——别让我查出来, 不然我一定让他的结业难度变成双倍! 我的课难道有那么无聊吗?当着我的面走神,谁说某个小门德尔松是个严格律己、尊师重道的标准绅士的? 呕着气的教书先生预示着接下来教室里的教学必定不会轻松愉快。在这种反常的低气压下, 除了某个助手面带微笑之外, 学生们都噤若寒蝉, 战战兢兢地等着下课时间的到来。 那个讲课宛若和煦春风的卡洛斯先生呢?他去了哪?这位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心情不好、别来惹我的讲师,我们绝不承认他是这门课的老师! 度秒简直如年, 到底是谁惹老师不快的——你必须向我们谢罪! …… 柏林声乐学院的某个休息亭。 恍惚着陪同好友上完专业课, 目送卡洛斯离开教室后,菲利克斯就被德弗里恩特拖到了这。 好友一路上都难掩勃勃的兴致——或许这种高昂的快意,在他给菲利克斯写邀请信时, 就已经暴露无遗了。 但说到原因,似乎是个未解的谜题。 不过现在,这个谜题似乎要迎来揭晓的时刻。 青年作曲家收了收飘忽的心神,不再让某个调皮眨眼的棕发少女的身影占据脑海, 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歌唱家好友的身上。 但一想到方才课堂上德弗里恩特那般自信的“眨眼睛”论调,他便不着痕迹地轻哧一声,松开捏紧袖口的手指,准备结束和好友的会面后,再去找那个谁细细算算帐。 “别再故作神秘了,爱德华……说吧,你如此热情地邀请我来柏林声乐学院,究竟为了什么?”菲利克斯端坐正色,慢悠悠地吐词,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平缓的问句里。 “还记得我心里跟你说的吗?和‘那个’巴赫的曲子有关的……”德弗里恩特兴致勃勃地说道,“嘿,菲利克斯,还记得最近几封信里提到的‘建议’吗?那都是出于她——” “‘她’?呵,我亲爱的朋友,我正诧异你最近怎么突然开了窍,原来你背后有人支招——啧,这个‘她’别有些意味深长呢……” “最天才的门德尔松先生,您也对女性存有偏见吗?在此我要特别声明:她可不是一般的小姐呢。” 黑发的少年不由轻笑出声。 在音乐上对女性怀有偏见?好友这是脑子被钢琴琴盖砸了吗——想想他家中的那位极富天分的姐姐,还有某位小时候就能驾驭一整个乐团的青梅——他要是敢流露半分偏见的想法,想必早就被这两位小姐抓去面壁思过,顺带附上一沓诚挚的忏悔书了。 门德尔松先生只会绅士地赞美。 偏见?不可能的。 还未等菲利克斯表明立场,便被德弗里恩特的突然起身打断。他看着好友晶亮的眼中跳跃着光,话音还带着些欢快的上扬。 “哦,菲利克斯,她来了!” 歌唱家的骤然兴奋令作曲家有些不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人饱尝相思之苦后,终于见到了自己许久未见的恋人。 他微微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过身子瞧一瞧,却被身后来人熟悉的话音惊得动作停滞。 “哟,菲利克斯、德弗里恩特,你们都在这呢。啊,原来你要给我介绍的‘好朋友’,就是这位先生呐。” 黑发青年再也坐不住,他猛地转身,只看见青梅小姐背着双手对着他喜笑盈盈。 “夏洛蒂,就是他——” “夏洛蒂,竟是你?!” 撞上两位先生的异口同声,少女的脸上笑意更加灿烂了。 “等等,‘夏洛蒂’?菲利克斯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不对,刚刚你们互称了名字——上帝啊,你们竟然认识?” 德弗里恩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简直太过巧合。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惊呼出声。 “是的呢,德弗里恩特,我和他很早就认识啦。”少女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竹马,欢快地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菲利克斯,好久不见哟。” “的确好久不见呢,我亲爱的夏洛蒂。” 回应青梅小姐的,是来自某位少年略带些咬牙切齿的声音。 …… 略带些小混乱的开场过后,夏洛蒂和菲利克斯用眼神达成共识:一个给予当前安抚,一个表明秋后算账。 撇开那位还在错愕中的德弗里恩特,凉亭里的三人整体的氛围还算和谐。 夏洛蒂总算知道了自己被邀请进这次会面的原因:这两位先生曾满怀期待地去找过策尔特院长,再告知对方他们的宏图伟志——他们想要复原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极力主张为这部作品举行公演后,便被无情地轰出了院长办公室。 “经验丰富的老将都知难而退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却锲而不舍,似乎这只是一场儿戏!”少女完全可以脑补出当时策尔特说这话时,脸上那种略带嘲讽的表情已经字里行间的怒气,顿时便钦佩起他们的勇气来。 听完事件前奏,夏洛蒂小心试探着后续,她斟酌着问道:“所以呢?你无法反驳,就这样被策尔特先生……嗯,‘请’出来了?” “嘿,夏洛蒂,那可是策尔特——柏林音乐学院的帝王!我发誓,我在门外听到他斥责菲利克斯的话,我背后都是凉的……”德弗里恩特似乎并不接受这种评述,尝试着自我辩解,“不过,菲利克斯,考虑一下,由我们将这首最伟大的基督教音乐重新带给人们,这难道不是件令人热血沸腾的事吗?” “得了吧,德弗里恩特,你可是让菲利克斯独自一人面对了策尔特呢。” 青梅小姐将视线转向她的竹马先生。 他在她那双温暖的眸子注视下,安静地沉默着没有出声。 “夏洛蒂,你是否觉得我的行为没有意义?”良久后菲利克斯尝试着开口,话音里有些落寂和彷徨,“是否也觉得我……天真到异想天开?” 完全无法想象,天才到一骑绝尘的竹马也会有不自信的一天,夏洛蒂连忙抓着他语句的尾音开解道:“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菲利克斯?相反的,我觉得你在做一件伟大的、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事。” “你说什么?伟大?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菲利克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复活巴赫!” 黑发的青年微张着唇,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棕发的少女没有停歇,将那些金色的赞美表露无遗。 “一开始,我并未有多想,我只是很单纯地在德弗里恩特递来的‘问题册子’写上我的见解……菲利克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也有幸参与了这件伟大的事业里。”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复原出巴赫的《马太受难曲》,那就只有你了——因你的天赋,你的勤勉,你的认真,你对宗教的虔诚以及你对音乐的追求和热爱。” “若你觉得这条路过于辛苦,那就算上我吧。一个人走路会孤单,但有人相伴就能走很远——我会陪着你,倾尽我的所有帮助、鼓舞你,直到你完成这项伟大的事。” 或许,菲利克斯自己从未想过要放弃复原巴赫作品这件事。恩师的不理解并不会阻碍他前进的步伐,就连此刻展露出的迷惘,都只是他前行路上的一颗石头。 踏在石头上,脚掌有所感知。即使有片刻的迟疑,但终点绝不在此。 他将心里的沮丧讲给夏洛蒂听,并不是渴求赞同、急需肯定去坚定信念。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听她长篇大论后,内心会生出一种温暖的满足。 “嗯,那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去完成《马太受难曲》的复原!夏洛蒂,这会很辛苦,但我拒绝接受你中途退出。” “我早就跟你签过合约了不是吗,我的聘主先生?放心吧,菲利克斯,你若是敢露出一丝颓败,我可是会用曲谱敲你额头哟。” 让异想天开不再天真—— 让不可能变作可能—— 只要你在我在,那都不是虚妄,是真实。 “等等,我有一个疑问……就算我们完成了它,我们也绕不开策尔特先生……”差点沦为布景板的德弗里恩特弱弱出声,并举起了一只手臂插入两人中间,彰显自己的存在。 “依照今天这局面,策尔特先生肯定不会愿意给予我们的复原稿一个眼神——我甚至能想象我再一次见到它们,会是在院长办公室的垃圾桶里!” 青年演员思绪飞快,毫不停歇的妙嘴继续补上致命的一刀。 “这里是院长的地盘……我是说,咱们就算复原了谱子,合唱团也被策尔特先生把着关——上帝啊,我们要怎么在他手里拿到合唱团的排练许可?” “别说了,德弗里恩特……” “闭嘴,爱德华!” 对于煞风景的行为,人们通常会都会报以相同的气愤。 德弗里恩特在一双无奈的眸子加上另一双冒火的眼睛注视下,毫秒间便正襟危坐,脑门上就差印上大大的乖巧一词。 亭外一阵风拂过,卷起几枚落叶,把它们吹成几只打着旋的枯叶蝶。将亭内默不作声的三人,映衬得格外落寂。 方才高涨的通天豪情转瞬间偃旗息鼓,只余下良久的沉默。 “嘿,你们就只会打直球吗?曲线救国吧,先生们——” 夏洛蒂脑中灵光突闪,她回忆起近来声乐学院中的剧目安排,似乎有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难道你们不知道,还有一个词,它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被陌生语言刺激到神经的德弗里恩特一脸状况外,只得呢喃着:“什、什么?” 熟知青梅脾性的菲利克斯轻叹一声,配合着说道:“或许,写信给歌德讨论大清国的语言相关该被我安排进日程表了……但现在,小姐,我想你不必再引经据典?” “亨德尔的《阿西斯与加拉蒂亚》——”夏洛蒂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菲利克斯,去帮策尔特院长排练它吧。你去主动请缨的话,不仅可以顺利换取到合唱团的使用权,就连演出需要的音乐厅,某位先生都会给你安排妥当呢!” * 《马太受难曲》的合唱团、演出地点敲定得一帆风顺,顺带还附赠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三人近来便在里面核对材料、修订乐谱和试唱复原曲段。 双乐团加上双合唱团的配置,让这部大作品原汁原味的修复变得困难重重。但在付出成堆的咖啡,成捆的蜡烛,成沓的曲谱纸,浓重的黑眼圈以及不计其数的奔走、查阅、核对的代价后,这首巴赫的作品的复原工作终于迎来了尾声。 菲利克斯抱着他最新的一版修订稿,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打开了那扇办公室的门。 巴赫的大曲子只剩下几处待定核实的乐段,如果告诉夏洛蒂她可以上手从开篇开始排练乐团,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门开—— 和煦温暖的下午阳光从窗中洒进来,停落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两个熟睡的人发间。 几份附着歌词的谱纸零星散落在桌上,少年和少女伏在桌上,虽有几本大部头横在两人中间,绝不暧昧的距离在光线的点缀下显得格外和谐自然。 但在菲利克斯失去光亮的眸子里,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碍眼。 笑容停滞、消散,眼中墨色弥漫开来,双唇紧抿。 心中万千情绪波荡出惊涛骇浪,无情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你们在干什么?!” ——完全不符合一位绅士正常的说话音量,像是即将喷发的活火山下汹涌而炙热岩浆般,这声饱含着怒火与嫉妒的质问,骤然在这间空旷的室内回响。 第50章 Op.50:教你指挥 德弗里恩特对演唱《马太受难曲》的兴致高昂到令人惊叹。尽管复原工作辛苦繁重, 极其消耗每个人的精力, 但只要确定一段唱段,他便能恢复最好的状态将其试唱出来。 复原巴赫作品的秘密基地安在柏林声乐学院, 令他感到由衷的幸福——只要上完专业课,他就能无限沉浸在声乐演唱中。 三人分工明确,合作默契十足。 尽管这种忙碌的日子在德弗里恩特的生活中鲜有,他依旧觉得充实快乐。 这间办公室既是他们的工作间, 也是休息室。今天在和夏洛蒂核对完昨晚整理出的成果后,身心的畅快放松带出了压抑在身体里的疲倦, 等德弗里恩特回过神来, 他发现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轻浅的呼吸声,平静的睡颜, 青年看见少女眉间的舒展开来, 心中一片柔软。 他浅浅地打了个哈欠。 窗外的阳光有点迷眼, 困顿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这会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天气。 德弗里恩特轻手轻脚地拉开大办公桌边上的一把椅子,也学夏洛蒂的样子, 趴在桌上进入梦乡。 ——直到某个熟悉的声线, 像炸雷一般回荡在室内。 “唔……菲利克斯啊,”德弗里恩特在看清来人后,努力打起精神赶走睡意, “干什么?没干什么啊……就是一起小憩了会儿。” 被吵醒的夏洛蒂正揉着自己惺忪的眼睛,一脸状况之外。 这令青梅先生胸口的那一团妒火,顿时被加入助燃的柴薪。 “哈?一起什么?小憩?”菲利克斯对着好友挥动着言词利剑,“我曾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你是一个绅士, 而现在,我严重怀疑你的礼仪化作一根残破的骨头,被流浪狗吃得渣都不剩!” “……嘿,菲利克斯,这就是一次很正常的朋友——哦,可以降级到同学份上的午间休息,你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们三个人不也曾在这间屋子里休息过嘛。” “哦,我亲爱的爱德华先生尊贵的脑子里还存留着‘三个人’场面的记忆……那您应该理解,您的这种行为对一位单身女性的名誉会造成多大伤害?” 质问的尾音在室内回荡。 菲利克斯微微喘着气,夏洛蒂总算清醒过来,而德弗里恩特的双耳染上了红晕。 在三人的相处中,头一次经历这般尴尬的场面。 “是我的错,我没有多想这一步。夏洛蒂,我向你道歉……请允许我改天再郑重向你致意。” 德弗里恩特最终在菲利克斯斥责的眼神下退败,选择灰溜溜地离开。 他有预感,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一定是他当场被好友生拆的结局。 “菲利克斯——” “闭嘴,夏洛蒂,你是女孩子,好好保护自己不行吗?” 夏洛蒂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菲利克斯毫不掩饰情绪,也是她第一次无法理解引爆这种情绪的原因。 片刻的哑口后,依旧理不出头绪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对话:“你是在生气吗?我们以前不也经常趴在一张桌上休憩嘛,那时候你可没有强调我是‘单身的小姐’呢……” “呵,我亲爱的夏洛蒂,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 看到下意识想要接话的夏洛蒂,菲利克斯不怒反笑。他将压在肘下的那叠谱曲手稿仍在办公桌上,在安静的室内,它被衬托成一声巨响。 少女被纸张击打桌面的声音惊得一颤。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她便觉察到青年陡然压迫逼近的身躯,看到那双跳着火焰的墨色瞳仁。 菲利克斯双手撑在桌上,死死盯着他怒火的源头,居高临下地宣泄着他的不满。 他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和眼前的这位小姐说话,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炙烤着,整个人都快无法呼吸了。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他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情绪失控。 竹马先生几近失声,颤抖着对着青梅小姐喊道:“你要把我和爱德华那家伙相提并论吗!” 眼前的青年是自己最熟悉的模样,但夏洛蒂却觉得此刻的菲利克斯有些陌生。 少女的心脏开始逐渐加快跳动的节拍。他的异常让她无所适从,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骤然被改变了一般。她张了张嘴,声带却不能自由地发声。 明明是他在冲她发火,但在对视的那一双深邃的墨色里,她又找到了未曾改变的温柔。 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她没有在他的眼神中逃避开。 就和往常一样,以柔软包裹锋芒,以缄默回应无声。 但少女无法忍受良久的沉默,最终,她还是选择开口呼唤他的名字。 “菲利克斯……” 听到那熟悉的腔调,菲利克斯抿紧下唇,不再泄露一个字音。 他收回手臂,缓缓站直了身子,两人被一张长桌分隔开来。他就这般静默地盯着夏洛蒂,紧贴后腰背起的那只手,渐渐将手指用力攒聚在手心里。 “夏洛蒂……” 默契地想要继续说话,在唤出对方名字后竟变成欲言又止。 或许有万千情绪在胸口喉间激荡着,在快要漫出口舌时,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句式。 再一次变得沉寂的室内,空气渐渐稀薄得快让人窒息。夏洛蒂不安地捏拽着手边的衣裙,将垂落的平整料子捻出几缕褶痕。 似乎需要解释清楚,似乎又什么都不必说。 夏洛蒂的视线里像是散落了一堆的总谱,满满的都是花白的纸张和墨色的五线,思绪纷乱到无法正常思考——而她现在,必须要快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这是最终的曲谱版本吗?菲利克斯,我教你指挥乐团吧,怎么样?” “……你说什么?” 备受煎熬之下,她突然闭眼颤抖着提出建议。 他突然不知如何接话了,仿佛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一般。 答非所问,跳跃飞快。 不按常理出牌。 是夏洛蒂的风格。 就像在黑夜中找到那束指路的烛光一样,夏洛蒂似乎在对方的话音里听到了一丝转机。 她不由地兴致高涨,思维高速运转,给自己的提议搜寻到了最完美的理由。 只见少女轻快地说道:“对,指挥,想想看,是你复原的《马太受难曲》,理应由你来担任它的首演指挥,这才能称之为完美不是吗?” 青梅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被竹马先生瞧在眼里。和她相处了这么久,她的心思菲利克斯再清楚不过。 停顿片刻后,青年极为隐秘地冷哼了声,而后干巴巴地继续提醒她:“……别打岔,我以为,我们俩讨论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那你究竟在懊恼些什么嘛?一进来就把我吓醒——你要赔偿我的午睡,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我真的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少女急了,见形势不妙她干脆直逼问题的根由。但少见地,明明是极其平常的论述,话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撒娇的味道。 青年心中的莫明火气也已渐渐平息,回想方才的举动,他察觉出了自己的异常。 夏洛蒂对他而言很重要,但这种重要理应不至于让他情绪失控。 或许,在他内心的深处,某个人的存在,一直都处于一种极其特别的位置。 心脏的跳动的节拍被打乱,菲利克斯似乎抓到了一丝灵光——抽丝剥茧后剩下的核心,充斥着理性的荒诞和感性的理所应当,令他整个身心都受到震荡。 熟悉的声线再次发出追问,将黑发的青年从思绪的漫游中拉回现实。 推门所见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懊恼地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很想当面得到确切的答案,但又对答案抱有一半的恐惧和一半的期待。 最终,似乎挣扎了一个世纪的他用明显的、别扭的腔调试探着问道:“我只是很诧异,有点儿接受不了……嗯,比如刚刚……你和爱德华?” “哈,就这?你想什么呢,菲利克斯,我和德弗里恩特?上帝啊,我和他只是朋友——不对,要不是因为你,我和他的联系也就最多停留在助教和学生上……” 直到此刻,夏洛蒂才知道自家竹马到底脑补出了什么百转千回的剧情——放在百年之后,男女同校一起在桌上午休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儿,这都是时代的错。 夏洛蒂脸上平静的表情再也挂不住。就像方才的青年一样,她也双手撑着桌子,就差整个人跳到桌面上了,极力将二人的距离拉近。 在少女倒豆子般的飞速和某个碍眼的合作人撇清关系后,菲利克斯着实有些难为情。他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淡漠的神色,却在听到她依旧正式地称呼某人的姓氏后不禁扬起了嘴角。 “你原来也会八卦这种私人问题呀,难不成——” “停止你不切实际的想象!我不会,我没有,你想多了!” 空气不再紧张窒息,看着放松下来后面色略带尴尬的竹马先生,夏洛蒂忍不住逗弄起他来。 原本正在暗自开心的菲利克斯,听见青梅小姐的打趣后,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般,慌乱地辩解着,企图掩饰自己那份被戳中的小心思。 平定心神,努力将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的小门德尔松先生,机智地选择转移话题:“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我亲爱的夏洛蒂小姐,你还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让勒诺大小姐饶有兴味地挑挑眉毛,一脸不以为意:“嗯哼?” “你准备怎么教我指挥?”菲利克斯一本正经地敲定了接下来谈话的主题。而后他顿了顿,带着些隐秘的期待,温情地看向少女,“还有,你准备在我身上花费多长时间、耗费多少精力?” “直接从你的复原稿开始。让我想想,要整合双乐团加双合唱团的配置……”一旦说起正事,夏洛蒂一点都不含糊。她细细换算了下日期,顿时有些惊恐地抓了抓头发,“上帝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一个完整的乐句里的每一个小节,我会把我拥有的心得体悟、指挥技巧全部教给你!” “期间内,菲利克斯,我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只要你需要我。” “当然,至于期限和时间,那就直到你对指挥乐团丧失兴致为止——直到你成为一个成熟的指挥家,不再需要我为止。” 青梅小姐斩钉截铁的坚决成功令竹马先生的内心洋溢着甜蜜的满足。他压下内心的雀跃和眼底的欣喜,笑着凑近她。 “Gut,请您务必对我履行你的承诺,夏洛蒂。” “那是自然,菲利克斯,因为你的事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小事!” 至此,那座临近爆发的火山终于休眠。一切都是鸟语花香,一切都是宁静祥和,一切都点缀上童话般的七彩泡泡。 然而—— “菲利克斯!”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某个早已离开的人又折返回来,欣喜地叫着作曲家的名字。 小门德尔松先生几乎要用尽全部的理智才能压下额间那根狂跳的青筋。 爱德华·德弗里恩特,怎么又是你?! 第51章 Op.51:要告白 菲利克斯一脸懵逼地看着那扇熟悉的办公室的大门在他面前关上。 他眨了眨眼环视着四周一番, 确定这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没错, 作曲家先生被他原本定义为潜在的情敌、现在已被清楚危险等级的歌唱家先生,欢快地推出了有青梅小姐存在的秘密办公室。 额上压抑不住蹦跳的青筋似乎在笑话他:菲利克斯, 你和爱德华·德弗里恩特的友情需要重新思考是否值得继续维持下去。 黑发的青年死死瞪了瞪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咬咬牙,在微微整理自己的衣领和袖口、确认仪容端正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重新回到走廊上的完美绅士,再次挂上他标志的浅淡微笑, 向某个讨厌的歌唱家指定的楼下地点走去。 当然,如果细细揣摩他行走的背影, 熟悉小门德尔松的人可以品出那么一丝丝的、极不情愿的幽怨气息。 让我们回到这一幕开始的时刻: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某个折返的不速之客兴奋地叫着作曲家的名字——那个姓德弗里恩特的少年,高举着手臂, 兴奋地炫耀着手中的宝物。 一本年代久远的, 被保存得非常完好的, 笔记本。 无视掉两道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德弗里恩特献宝式地将这本笔记本, 小心地轻放在横在夏洛蒂和菲利克斯中间的办公桌上。 他脸上的欣喜无以言表, 激动的红潮快要染上整张清秀的脸庞。许是因为一路跑过来的缘故,他此刻还微微喘着粗气。 “菲利克斯,看我拿到了什么——我们的《马太受难曲》, 缺失的那部分,终于可以对上啦!” “哦,就这?谁的本子?” 青年作曲家睨了眼那本笔记本,言辞冷淡。 如果忽略掉纸张沾染上的岁月痕迹, 忽略掉那些磨损的边角,怒略掉早已黯淡的压花,这个本子和除了好看与实用兼备,菲利克斯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 《马太受难曲》还剩最后一小部分没有做完核对。因为缺失相关记载,他们找了很多资料都没寻见。时间不等人,公演日期日益趋近,作曲家本决定就按外祖母赠予的巴赫手稿上记载修补成曲。如今德弗里恩特说答案就在小本子里,菲利克斯不由地觉得有些荒诞。 谁知道这本子里的记载就是正统?若是讹传,他并不介意在好友身上示范法律系高材生语言的艺术。 “这可是威廉·福利德曼·巴赫的笔记本——” “谁?!” 德弗里恩特口中蹦出的名字令菲利克斯耳边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令他的耳中传来一阵长久的轰鸣。战栗从脚底直窜到头皮,他猛地将视线牢牢钉在桌上那本并不起眼的笔记本上。 此刻,在菲利克斯眼里,饱受时光沉淀的本子似乎正在发光。 “约翰·赛巴斯提安·巴赫长子的笔记本?”夏洛蒂满目的不可置信,她惊叹道,“上帝啊,德弗里恩特,你在哪弄到了这么珍贵的东西?” “这下绝对权威了是吧?菲利克斯,你就放心吧。至于我从那弄来的——”德弗里恩特有些得意洋洋,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袋,牵起菲利克斯的手就把他往门外拖去。 笔记本正在视线中远离,像极了极饿之人被拖离可以救命的面包。 回过神来的菲利克斯开始挣扎起来,但拽着他的那根手臂像灌了钢一样,怎么都挣不脱。 他头一次纳闷,歌唱家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爱德华,松开我!我要去做核对——” “核对,亲爱的门德尔松先生,把这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交给我和夏洛蒂吧,你有最重要的事去做。” 歌唱家轻易地将作曲家拖到了门外,他扒拉着占据大门,向黑发的青年露出了灿烂微笑。 “这本笔记本来自贝蒂·皮斯特小姐,当然,本子的主人是她的父亲——为了我们的‘伟大事业’,这位小姐听到在我无意间的一次抱怨后,鼓足勇气为我们送来了它。” “现在她就在咱们办公室的楼下,作为我们事业的领头人、最绅士的门德尔松先生,您就下去好好给人家致谢一番,送送她——” “别担心《马太受难曲》了,你不信我总要信夏洛蒂的专业能力吧?我保证,等你回来,我就能从头到尾把它唱给你听。” 然后? 小门德尔松先生就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额外还附带着外交的重任。 再然后,他在楼下见到了那位面颊带着粉色的、有些腼腆羞涩的皮斯特小姐。 再再然后,他没想到一路护送着她竟然到了柏林声乐学院女声合唱团的教学楼。 “那么……谢谢您送我过来,门德尔松先生。希望笔记能帮到您,可以的话,我希望是您亲自来把它还给我。”女孩子的声线像极了可爱的小颤音,每个单词就像是五线谱上的三十二分音符,她上前一步,鼓足勇气小声地说道,“期待能够演唱你复原的《马太受难曲》。” 皮斯特光束转身,脸颊瞬间便红透了。 她深吸一口气,化作一只蝴蝶飞进的女合唱团的教室。 大门再次在作曲家眼前关上。 菲利克斯有些错愕。这位淑女一路上只对他的递出的话简单应答,很少有发表见解的时候。而现在,他却听到了她倒豆子般说出了这么长一串…… 今天所有的门都跟他有仇! 黑发青年抽了抽嘴角,再次确认今天是天堂与地狱交织的一天。他转身加快脚步离去,未曾听见合唱室里传出的一阵女孩子们年轻的羡慕的赞叹声。 …… 回到办公室后,菲利克斯提起德弗里恩特的上衣后领就往外走,举措十分的不绅士。 他微笑着回头跟夏洛蒂请求失陪一下,而后面无表情地把某人扔出了门外。 歌唱家极其不解,他在作曲家快要关上门的片刻按住了大门。 “喂,等等,菲利克斯——” “我尊敬的德弗里恩特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是吗?” “你是不是还在担忧我和夏洛蒂的独处,菲利克斯?啊,刚刚知道了,你们一起长大,你就像他的哥哥一样爱护她——”德弗里恩特凑近了黑发青年,压低了声线快速地说,“我是说,你完全不用担心她的名誉受损,我可以追求她的,我发誓!” 菲利克斯只觉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他脑中嗡嗡作响,墨色的眼睛几乎快要喷出火光。 只见他露出一个极其疏离的假笑。 “去上你的专业课吧,还没毕业的德弗里恩特先生——还有,你做梦!” 大门碰地一声牢牢关上,依稀从里面传来咔嚓上锁的声音。 看着坐在桌前对他眨眼睛的青梅小姐,想想背后门外被关的某人,回忆起自己方才那声宣告,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先生终于心情舒畅了。 “好了,我亲爱的夏洛蒂,现在我们可以好好整理下《马太受难曲》,然后你可以辅导我指挥乐团了。” “……菲利克斯,看来,你和德弗里恩特关系很好呢……既然这样,那我下次就和他互换教名吧。” “不,这是你的错觉,我和那家伙不常联系、关系不好,真的。” “……” * 菲利克斯上手指挥非常迅速,就连夏洛蒂都不得不惊叹,上帝是偏心的。 如果上帝在造人时,手里拿着一罐装着天分的粉末,一群人才只能分到天父指尖捻出来的那一丁点。但他在造这个姓门德尔松的人时,神手一抖,一不小心就把那罐子天分粉末倒多了。 无论从右手节奏挥拍,还是到左手音乐强弱表情的提示,甚至是将自我对音乐的理解处理融入每一次指挥的手势中,这位先生只在简单的磨合后就领悟到了接近本质的真谛。 虽然动作还有些青涩,原本就温和的绅士还未曾酝酿出强大的指挥气场,但他切切实实地在成长为一个好指挥。 神知道这家伙真正意义上接触指挥才这么短时间。 短到夏洛蒂在教授菲利克斯时完全得不到丝毫成就感,几乎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更多。 这天,青梅小姐在看完竹马先生在她面前的指挥预演后,卷起几张乐谱握在右手,给他矫正了几处细节后,发现完全可以放他实地接手乐团。 菲利克斯十分赞同她的理念,尽管他已经将总谱牢牢记在脑中,但在指挥台上依旧摆着那份摊开的乐谱。 一个按照总谱实施指挥的音乐家,一个就算背下总谱也不炫耀自己傲人的记忆力,依旧对音乐怀有尊重和敬意的音乐家。 夏洛蒂看着正在重新回味那几处细节的菲利克斯,只觉得他正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光芒。 耀眼,却如此让人转不开眼睛。 “夏洛蒂,嘿,小姐,你在走神吗?” “没有……我只是再次惊讶于你的优秀,我好像快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乐团马上就能放心交给你,我很高兴,只是稍微有点怅然若失……” 听到青梅小姐的赞叹,菲利克斯由衷地感到一阵舒畅,但他也细心地注意到了她略微低落的情绪。 “谁说你马上就能抽身了,小姐,你要一辈子教我指挥呢——还有,我已经把你安排进合唱团啦。” “啥?” “范妮也要参与这个大计划,她去合唱团唱女低音去了。多才多艺的夏洛蒂,我记得你的嗓子也不错呢。” “……” 菲利克斯看了看夏洛蒂右手里那根乐谱纸卷成的小棍子,指着它问道:“你还是在执着这个……我记得你曾经叫它‘指挥棒’的东西?” 夏洛蒂突然就来了精神,她站得笔直,冲着他宣告:“那当然,没有指挥棒的指挥家人生是不完整的!” “好,指挥棒是吧,夏洛蒂——”他宠溺地看着她,凑到她耳边跟她说话,“等《马太受难曲》公演结束的那天,我给你一个惊喜。” 耳朵是青梅小姐最敏感的地方,这是竹马先生从小就知道的事。 他好笑地看着她脸颊绯红着和他支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极富魅力地望向她。 “不对,是两个!” * 一位淑女取走了书房里的一本描绘爱情的小说。 最近在合唱团,英俊的黑发指挥老会时不时看向她这边。每次她都羞怯着,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手里的乐谱中。 近来乐团里隐隐有传言说,那个青年喜欢她。 “唉,如果一位淑女早就喜欢上一位优秀的男性,她该怎么办呢?” 她的眼神飘向了书桌上那本古旧的笔记本,再次把自己藏在了小说后面。 好一会后,女孩叹着气摊开那本小说。只见章节标题上,繁复的巴洛克字体汇聚成一个词汇——Beichte。 告白。 第52章 Op.52:两颗心 1829年二月二日, 菲利克斯在自己二十岁生日的前夕, 终于正式接手了双合唱团和两支乐队,在柏林声乐学院里, 开始指挥《马太受难曲》的彩排。 对他而言,这份提前的生日礼物太过完美。 当人声和器乐在排练厅交汇的那一刹那,所以在场的人都被手中乐谱和唱词中的音乐折服。指挥台上的青年神奇地引导着一切,将众多的声音引向神的国度。 乐声在大厅中回响, 心灵仿佛被重新洗礼震荡了一番。 没有埋怨,没有辛苦——尽管指挥先生对乐谱上的细节要求到苛刻, 却没有一个人退出。 这的确是件伟大的事业。 能够参与并成为组成这份事业的一份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与有荣焉。 尽管到现在为止,这都是一个不能说的大秘密。 …… 夏洛蒂终究还是随了菲利克斯的心愿, 如期到合唱团报了到。 这让某位指挥眉眼间总透露着一丝得意的神色。 他喜欢趁着指挥的间隙, 偷偷瞄一瞄她所在的方向——当然, 为了不被小青梅抓住他的小动作,每次这位先生的眼神总会和他的目标错开一个身位。 她永远都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 即使藏在人群里, 他都能一眼认出她来。 借着指挥身份明目张胆地行着私事的菲利克斯,又发掘了自家青梅更多吸引人的地方。 唱歌的夏洛蒂可爱极了。尤其唱起高音时,她总会习惯性踮起脚尖, 似乎这样更让她的声线更高亢稳定些。 别问他是如何做到在众多的声音里找到她的——这是在质疑一位乐团指挥的耳朵,是对他天分的蔑视。 当然,菲利克斯先生自认为自己的举措□□无缝,却还是难逃那些女合唱团成员们的慧眼。 尤其今天, 一份额外的乐谱从指挥台上掉落下来,小提琴首席拾起准备递给指挥时,被上面的乐句走向震惊得忘了将这份手稿递给它的主人。 “先生,我的音乐手稿?” 菲利克斯敲了敲木质的台面,拉回了首席的神思。首席这才恍惚着将谱纸递给他,却以一副欲言又止的好奇模样望着指挥。 “还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不,门德尔松先生……就是关于这份乐谱,我有些……嗯,有点儿私人的疑问。” “您请说,毕竟现在我们还未开始排练,我可以给您解答额外的问题。” “这些乐句的走向……本义是,爱情?” 整理着手稿的菲利克斯动作一顿,几不可查地瞥向了往常夏洛蒂的方向后,极快地收回视线。 青梅小姐今天少见地缺席排练,因为卡洛斯先生这两天感染风寒,她被强制征召去代课了。 “您身为演奏家对音乐的敏感值得赞美。是的,您猜的没错……”菲利克斯收起曲谱,将它们压在了总谱下面,“这是一首浪漫抒情歌,我还没有完成它——不过等它完成了,它会拥有一个题献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首席先生?没有的话我们就开始今天的排练。” “没……不,指挥先生,最、最后一个问题——我能否提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菲利克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既甜蜜又心酸地给出了答案。 “《Frage》。” 不同于作曲家以往的任何一首曲目,它隐秘地展现了一种甚至在《仲夏夜之梦序曲》里都没有过的爱情冲动。 Frage,问题。 即是问我自己,也是问你。 问我对你是不是爱情,问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爱情。 …… 排演结束后,指挥先生一反常态,拿起谱纸例行道别后就离开了排演厅。 自他走后,女声合唱团中几位女士围绕着某位腼腆可爱的小淑女炸开了锅。 “嘿,贝蒂,你听到了吗?门德尔松先生说新曲子和爱情有关——” “这简直太浪漫了,他每次指挥都有偷偷看你呢!” “他今天像逃一样离开排演厅,是不是就是被戳破后心虚的表现啦?” “噢,贝蒂,上吧——快把这位害羞的天才指挥先生拿下!” 皮斯特小姐再一次把自己藏在了乐谱后面。 朋友们的打趣戳中了她内心最隐秘的期待,她内心像是被灌了蜜糖一般,但又添加了一大瓶的柠檬汁。 一切都是猜测而已,看起来再怎么像真相,但小门德尔松先生从未挑明过。 她没有否认朋友们的猜测,羞涩着将这种猜测默许为期待的真实。 皮斯特想起昨天翻开的那本爱情小说,暗自拽紧了胸前的演唱册。 真爱需要勇敢。 她决定,如果共眼前心上人都不明示,那公演后,就由她先说出爱的告白。 * 1829年三月十一日,《马太受难曲》在柏林声乐学院的音乐大厅公演。这是自巴赫大师去世后,这部作品首次与公众见面。 早在几天前,门德尔松一家便广邀亲友,放出了这场演出的消息。菲利克斯的好友马克斯也在自己的杂志上,为他撰文免费宣传。再加上作曲家第一个出版商施莱辛格的帮助,音乐演出的门票在短短数分钟的时间里全数售罄——甚至陆续有近千名观众因为够不到票而在音乐厅门外徘徊。 直到临近开演才在好友们的恭贺声中知晓了一切的策尔特,得知原本的歌剧被自己的得意门生替换后,在办公室内发了好大一通火。 于事无补的院长先生,板着一张脸严肃地坐在音乐厅的前排。只求菲利克斯的荒诞行径不要太过出格,明天音乐评论的声音不要太过凶狠。 但一切都和历史上记载的那样。 天才的作曲家手握银色的指挥棒,将这首属于神灵的乐章重新带回了人世间。 音乐厅不再是音乐厅,它在乐声响起时便化作了教堂。始于悠远宁静,止于澎湃心潮。 《马太受难曲》在长久的沉寂后终得以复苏,巴赫的作品开始在德意志以至于世界范围内复兴。 如果演出结束后,难以平复心中激情的观众和记者们的表现,还不足以说明这次复原公演的成功的话,那么著名乐评家用“这是一场青史留名的演出,充分展现了这部作品不可思议的力量与崇高”来评价本次演出便足矣说明问题。 若依旧对此存疑,那在三月二十一日巴赫诞辰的二次演出再次爆满,以及四月十七日策尔特院长亲自指挥的《马太受难曲》第三次演出,可以粉碎所以的质疑。 但这些都是后话。 公演结束后,鞠了个躬便走进幕台后的菲利克斯,扔下被他点爆的音乐厅,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翘首以盼等着给他做专访的记者们等了老半天,确信被放鸽子后便一窝蜂地将策尔特院长团团围住——柏林声乐学院的院长,小门德尔松的音乐导师,找他没错,一定能挖到第一手料! 可怜的策尔特院长,究竟如何在成片的问题围攻下,依旧保持疏离严肃的表情安然离场,成为继公演指挥失踪后,当夜的第二个未解之谜。 * 依旧是那个凉亭。 趁着微弱的星光和学院大道上的路灯,菲利克斯一眼就在模糊的夜色里捕捉到了夏洛蒂的身影。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向着凉亭小跑而去。 “久等了,夏洛蒂。” “不,菲利克斯,我也才刚到。今晚恭喜哟,你完美地完成了这项‘伟大事业’。” 简短而简单的恭贺,却令青年嘴角的弧度再次加深。 再多的赞美诗,都不及最可爱的人真诚的声音。 他将被在手后的那支银色指挥棒掏了出来,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晃悠着。 “看到了吗,指挥棒——惊不惊喜?” “这个小精灵在今天开幕时就牢牢占据了我的心神——上帝啊,你真的把它弄出来了!” 夏洛蒂一把抓过竹马先生手中的指挥棒。 它通体白银的质地,手柄处隐隐还有着属于上一位指挥的温度。棒身应是中空的,笔直细长。她随手在指尖将指挥棒挽了个花,手感有些偏重。在确认过它的重心后,她以标准的指挥家持棒手势做了收尾。 菲利克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明明是青梅小姐第一次使用这个物件,但她熟练得像是生下来就和它为伴一般。 “这感觉真的——太、棒、了!菲利克斯,你知道吗?有了它,指挥家的一生才能圆满,指挥家也才有了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器’。” “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你说真的?” “自然不是假话,我说过要给你惊喜的——不过不是这根……” 未等菲利克斯的话说完,夏洛蒂就开始拿着指挥棒开始絮絮叨叨她的改进方案。 “菲利克斯,你是怎么想到用金属做这个的?亏你选择了白银,还做成了简约中空的指挥棒,不然指挥完一场曲子,手都可以累瘫啦。” 某位青年瞬间僵住。默默将自己袖口里那根纯金的、实心的、满是浮雕花纹的指挥棒推进去,藏了起来。 “虽然是银质的,但手感还是偏重啊……菲利克斯,你的手不酸吗?选用白色是对的,视觉上对乐团解读准确节拍很友好……但你可以用鲸骨呀,再不济弄个枣木梨木什么的刷上白漆也比白银合适啊。” 某位青年暗自咬牙。送给心上人的表白礼物是一根木头?对不起,身为大银行家的长子,这简直太不和身份,太小气了。 “还有呀——” “闭嘴,不喜欢你还给我!” 恼羞成怒的青年懊恼地瞪着少女。 夏洛蒂一把收回手,将指挥棒抱在胸前,飞速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菲利克斯,生怕他过来取走这根指挥棒。 “不还,我可喜欢它了!这可是你首演《马太受难曲》用的指挥棒,我要保存它一辈子——菲利克斯,你不会这么小气吧?送出去的礼物,不带要回的哦。” “……你过来,过来了我就不收回它了!” 少女嘟着嘴,觉得青年像浑身上下拿拿都透露着哄骗。 “你发誓?” 菲利克斯无可奈何地盯着夏洛蒂,最终柔软了目光,选择退败。 “行,我发誓——” 还未等他说出誓词,还未等她再次靠近,本属于二人的凉亭迎来了第三个不速之客。 “好呀,你们俩竟然偷偷躲在这里!菲利克斯,和夏洛蒂一起庆祝大成功完了吧?好了,接下来是我的时间啦——” 德弗里恩特拽过夏洛蒂的手腕,温和地笑着对她说:“小姐,跟我来,我有些话像当面说给你听。” 许是害怕菲利克斯反悔拿走这根好不容易到手的指挥棒,夏洛蒂顺着德弗里恩特的力道便迅速逃离了凉亭。 惊愕中,作曲家只来得及在脑中翻译出歌唱家挑衅般的唇语——“打搅别人通向爱情的人出门会被驴踢”——怒火升腾的他正准备去拦下某只好骗的青梅,教某个被他踢出好友名单的混小子死了这条心,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略带颤抖的女声。 “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先生吗?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您能不能——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浓郁的夜色里,贝蒂·皮斯特的脸渐渐明晰。她的双手在胸前握成祷告的姿势,整个人像一朵在风中颤抖的小花。 但她望向凉亭里黑发青年的眼神,却是那么坚定。 坚定到,仿佛用上了她,毕生的勇气。 …… 夏洛蒂在被拉着跑出老远后,庆幸德弗里恩特并未用足了力气,她只轻轻一摆,便从他的牵引下挣脱。 她一直不太喜欢,和异性有肢体上的接触。 少女匀过气息后,便微微拉开了和这位校友的距离。 “有什么事这么隐秘,要在这样的场合里和我说呀?” 听着夏洛蒂略带轻松和笑意的问话,德弗里恩特有些紧张地抓了抓头发。他脑子一热就把她从保护者的身边偷走了,以至于他准备好的那些浪漫的诗歌,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真是糟糕的开头。 德弗里恩特在心里腹诽着,马上便调整了状态。 他在这夜色里,就着那些微弱的光,唱起了罗密欧在朱丽叶窗下的选段。 上天偏爱门德尔松,给了他绝世的才华;上天也偏爱德弗里恩特,给了他万里挑一的好嗓子。 若是站在欣赏的角度,为这样的歌喉,夏洛蒂不会吝啬赞美。只是此刻,她不太明白其中的意味。 一曲唱完,看着少女眉间的不解,歌唱家将他的心迹化作了歌。 “我想说的是:夏洛蒂,我喜欢你。” 而在凉亭里,夜色晕开一首悸动的心诗。 “菲利克斯,我喜欢你。” 第53章 Op.53:大旅行 “等等, 德弗里恩特, 你说什么?” 夏洛蒂几乎不再管理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脸上每一寸肌肤都透露着困惑, 唇线和眉眼生动地拼凑成荒诞。 回想起她在柏林声乐学院做助教的时候,一起共事过复原巴赫的作品的场景,再看看眼前如此生动可爱的少女模样,德弗里恩特心中砰砰作响, 只觉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是不是剧目的选段?你演的真好……简直真实到吓了我一跳呢。” 从来不知道,夏洛蒂自欺欺人时会这么可爱——怪不得菲利克斯一直都把她当宝藏一样藏起来。 德弗里恩特此刻有些幽怨。好友从不给他一些实质性的建议, 他的爱情之路到现在都还密布着荆棘。 “我没有演戏, 也没有开玩笑。夏洛蒂,挺好了:我喜欢你。” “……开、开什么玩笑!” 少女的声线抬高了一个八度。她倒退一步, 整个人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 青年的笑容凝固在嘴边。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她。 “再次声明:我没有开玩笑, 夏洛蒂。从那天我们在办公室睡在一起时,我就在考虑要和你确定一种可以靠近的关系了——” “先生, 慎言, 我们没有睡在一起,我们隔着大半张桌子!您是在侮辱我吗?” 夏洛蒂瞬间变脸,棕色的眸子里点燃着火焰, 几乎就要愤然离去。 “我的口误,口误!我太在意菲利克斯说我单独和你在一起有损你的清誉这件事了,我想正大光明的和你独处……夏洛蒂,能和一个了解音乐艺术的人相交相知, 成就佳话,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我想珍惜你,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这真是糟糕的告白,上帝啊,为什么我还能把告白词忘记?我下午还背得那么熟练!夏洛蒂,你喜欢什么样的爱情唱段,你选,我唱给你听——” “我可以从黑夜唱到天明,唱到你愿意来我身边。” 德弗里恩特说着说着便自暴自弃,最后干脆豁出去,让夏洛蒂自己选。 少女眼中的火焰熄灭,她被青年的真诚和慌乱逗乐了。生平第一次被告白,怎么瞧都像开玩笑。 “德弗里恩特,这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况且,相识相知,不一定要做恋人,朋友也行呀。” “你不考虑爱情……是因为菲利克斯吗?” “这和菲利克斯有什么关系?” “啊,看来你不喜欢他呀——”德弗里恩特长舒一口气,“真好,夏洛蒂,菲利克斯有喜欢的人了,现在估计正收获着他的爱情呢。” 夏洛蒂不禁心间一顿,那根银质的指挥棒差点儿从指间滑落。 “你不喜欢他就不会伤心,今夜我一个人黯然就好。” * 凉亭里,菲利克斯独做在夜色里,他望着天穹上寥落的几颗星星,不禁露出一丝荒诞的苦笑。 黑发的青年从未想过,他那些关于爱情的酸酸甜甜的小动作,竟会让一位淑女产生误解,给她带来困扰。 “门德尔松先生,我想问一问您:从笔记本开始到合唱团的排练,您的爱情里,可不可以署上我的名字?” “……小姐,谢谢您的心意,您对爱情追求的勇气值得更好的珍惜——只是,我是否做错了什么,给了您错误而讯息?” 菲利克斯想起方才细声询问皮斯特时对方铅白的脸,紧咬的嘴唇和带着雾气的眼睛。 她像是信念崩塌了一般,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这么说,您的眼神从来不是给我的……原来那都是巧合……上帝,我站在语言的风浪中,以为它就是真实……我闹出了怎样的笑话!” 捂住脸哭泣的女孩子,骨子里的绅士让他为她递上了手帕。 是他给了她错误的勇气,根由在他这里,他愿意尽力补偿这种亏欠。 “把您的《Frage》赠给我吧——归还笔记本的时候您说过要感谢我,今夜您说您想补偿我……就用这首歌抵消所有的允诺吧,我想以它纪念我无望的爱情。” “……我答应您。但这首歌赠予您,我便永远不会写上题献。” 今夜一定是被诅咒了。 夏洛蒂,我把写给你的歌,送给了一个陌生人。 * 夏洛蒂恍惚着在柏林声乐学院里漫着步,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也不知要踱步到合适。 她低着头,夜色已深,视野被压缩在周身的几尺内。 把身体的控制都交给本能,放空大脑,不去思考内心的纷杂。 藏在黑夜里,似乎就能忽略掉心脏缺失的那角,就能不在意那丝隐痛。 然而本能,只会带人去心中最渴望到达的地方。 少女在凉亭前哑然停下脚步,她忐忑着抬起头,发现独坐在亭间的青年正好抬起了头。 夜色会模糊视野,但抬眼的一瞬间,他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了彼此的轮廓。 “菲利克斯,你、一个人?”女声清幽,似疑惑,似询问。 “夏洛蒂,你不也是一个人?”男声清朗,是坚定,是解答。 两个人的心忽地放松了下来。 就算没有约定过,他依旧在原地等她,她依旧会回来找他。 分开不过一刻钟,发生的故事似乎可以写满一整本日记。 圈圈绕绕,能在原点见到彼此,所有和你无关的一切都可以忽略。 “你——” “你——” 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是否依旧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 “我——” 想倾述关于我的一切,从来未曾改变。 默契开口,默契选择毋须再言。 幸好,你我都一如昨天,依旧能毫无顾忌地并肩走在一起。 青年垂下眼眸,他缓缓站起,逐步靠近少女。 暮春深夜的寒凉有些无法忽视。他取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她的身上。 微笑中满是不容拒绝。 “很晚了,夏洛蒂,我送你回去,你现在需要休息。” “好。” …… 再一次走在菲利克斯身侧,夏洛蒂由衷地感受到一种宁静。 她从未觉得和他齐身漫步会变得万般不易——失去他似乎就是眨眼的功夫,一旦他的心想要接受爱情,她便要学着和他保持距离。 心脏不由地生出一丝疼痛。夏洛蒂悄悄地用余光注视着菲利克斯的侧颜,抿唇捏紧指尖的那根指挥棒。 她很在意这件事。 非常的、极其的在意。 爱情—— 菲利克斯的确到了可以品尝这种甜蜜情感的年纪。他风度翩翩,天赋过人,出身高贵,年纪轻轻就已成就斐然,女孩子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呢? 夏洛蒂的心又开始掀起风浪。她无法看清自己,无法确认到底是因为要失去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依依不舍,还是根本无法接受他的身边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菲利克斯是特别的。 夏洛蒂在今夜突然发现,在自己的心里,某个人的名字似乎早已留下了印记。 “我呀,很简单的,话能说到一起,路能走到一块,饭能吃到一桌,就是那个人了吧。” 少女的脑海中浮现了曾经跟青年说过的理想的爱情的样子。 心脏猛地奏响一记重拍。 原来自己不经意间描绘过的爱情的模样,就是以和菲利克斯相处的场景作为参照的吗? 动、动心这么早的嘛! 少女被揭开的谜底冲击着心神。她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盯着青年挺拔的身影。 “怎么了,夏洛蒂?” 竹马先生转过身,上前关切地问询。 “没什么,菲利克斯,就是想到了一点小事……” 青梅小姐顿时猛地摇头,藏起心中那一串轻快的小颤音。 “嗯?什么事?方便和我分享吗?” 夏洛蒂刚想随便说些什么,眼前放大的男性温润面容让她的思维断了线。 菲利克斯的眉眼间渐渐融进坚毅,慢慢成长为她前世记忆中画像上不朽音乐家的样子。无论是他的音乐还是人生,他都过早地站在了高处。 要足够足够优秀,才能站在他的身边。 “菲利克斯,我要为我的音乐理想奋力追寻了——心无旁骛!” “真巧,夏洛蒂,我也是呢。” “我的大学学业基本已经结束,马上,我就要开始我的‘大旅行’了……” 菲利克默默地望着她,他满怀着期待,却又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大旅行。 原本在英国贵族子弟的教育中,到欧洲大陆游历是他们学习的必经阶段。在漫长的游学中,他们亲自去体悟世间百态,去开阔视野,达到个人学识和内心的丰满。 时间,原来晃得这么快。 离别,原来来得这么急。 少女心情复杂地抬眸,再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或许因为这场《马太受难曲》复原演出的成功,她在他的身上觉察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如果说以前的菲利克斯是自信的,那现在的他已然抹去曾经的盛气,像一片葱茏的松林。 他似乎瞬间就完成了一次蜕变,变得更加成熟。 些许星星在暮春的夜幕里点亮,夏洛蒂抬头看着那几颗明明灭灭的微小光点,似乎和菲利克斯眸子里的神光并无区别。 她握紧了手中白银质地的指挥棒,食指甚至能摸清手柄和棒身衔接处精巧繁复的藤蔓花纹。 再次对上青年熟悉的面容,少女正准备开口,但在瞧见青年满目的期许后,夏洛蒂发现所有拒绝的话,面对这样的菲利克斯,全部都消失在喉间。 “嗯,菲利克斯,如你所愿……” 作曲家的眼中变幻出一片夏夜的星河,璀璨夺目,闪烁不歇。 就像小时候那样,一旦有了让菲利克斯喜不自禁的事,一旦有夏洛蒂在身边帮他把喜悦变成双倍,他便会抱起她欢快地转好几个圈。 欢欣的竹马沉浸在甜蜜的喜悦里,未曾听见青梅那声藏在夜色里的叹息。 第54章 Op.54:Cécile 菲利克斯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 翻开表盖, 在确认表盘上指针的角度后,眉间忽然出现几条沟壑。 这是他第十次对表看时间了。相邻次数的间隔越来越短, 越看越心焦。 表盘上的指针就快逼近约定的刻度。菲利克斯颇为不快地将它合上,紧紧捏在手心。 夏洛蒂一向都很守时,今天是他们定好离开柏林的日子,他从未想过她会迟到。 难道是在路上遭遇了意外? 难道卡洛斯先生改变主意了? 难道夏洛蒂要破天荒地放我鸽子? 菲利克斯越想越糟心。 尤其再听到马车夫第三次摇铃询问是否准备出发后, 他几乎要用寒冰般的声线低吼出第三遍“再等等”了。 未等他的绅士风度被削减,他的肩被人从背后一敲。 转身, 青年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所有的冰雪都融化成春天。 “夏洛蒂, 你终于到了!我都怀疑你要让我一个人凄惨地、孤苦伶仃地去完成这场漫长的旅行——” “是嘛,听你的描述, 我倒是有些期待这样的画面……不如我们重来一遍?” 刚刚拨开头顶的乌云, 幽怨地控诉着自己的悲惨, 企图能得到青梅小姐回馈的菲利克斯顿时息了小小的心思。 他一把抓住夏洛蒂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晚了, 小姐, 我抓到你了,你别再做那些无谓的幻想啦。” “呀,先生, 那颗真是可惜呢。” 剧烈的摇铃声打破两人间的亲密氛围。 菲利克斯回应车夫一声后,悻悻松开了夏洛蒂。他这才发现,少女久违地身着男装,那头打着漂亮小卷的棕色长发, 也被盘起藏在绅士礼帽中。 清新灵动,英姿飒爽。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夏洛蒂,还有,你的行李箱呢?” “菲利克斯,你是去游学,不是去享受假期——我这样当然够方便。依照我的计划,我没有带行李的必要。” 少女先一步跳上马车,冲着青年做了个鬼脸。 他无奈地笑了笑,全然接受她所有的天马行空。 “行行行,亲爱的夏洛蒂小姐,你想怎么做都行。不带行李就不带吧,你缺什么需要什么,指出来,我买。” “哟,菲利克斯,你何时变得这么慷慨?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门德尔松吗?” “你还记得我姓门德尔松啊?别闹,夏洛蒂,乐团我都和你分享了,我何时对你吝啬过?” “嘿,先生,你那是雇佣的我,雇佣!小气的资本家,你都没付过我半个铜板的工资呢——” “是吗,我记得某人签合约时可开心了,从未提出过异议?” “压榨童工,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嘛!” “啧啧,我的心突然就痛了呢——那这样吧,你这一路可以好好想想,如何最大限度地从我这讨回你的薪资。” “你认真的,菲利克斯?” “对你我从不开玩笑。机会给你咯,夏洛蒂,你可以任意压榨我的私人金库。” …… * 四月十八日,汉堡港。 夏洛蒂站在码头上,眺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船坞。略带咸湿的海风吹拂在身上,将她的裙摆扬成几段起落的圆滑的连音线。 这座濒临黑尔戈兰湾内,位于易北河下游右岸的德意志最大的港口,即将有一艘蒸汽轮船驶向大海对岸的大英帝国。它将乘载一位就要声名远扬的音乐家,为他拉开职业生涯中通向辉煌的序幕。 不止是德意志,不止是不列颠。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的名字,将会随着他大旅行的路线,响彻欧洲每一寸领土。 “走吧,夏洛蒂,我们该起航了。” 英俊的青年走过来,随手扣上帽子。他从怀中点出两张船票后,向身旁的少女递上了他带着白丝绸手套的右手。 和煦的阳光下,身着水色长裙的夏洛蒂半绾着头发,那些漂亮的棕色小卷垂落下来,随着海风轻盈地飘荡。裙边的金叶刺绣折射出零星的光点, 这条裙子没有买错,她果然还是裙装好看。 菲利克斯十分满意自己的品味判断。昨天一到汉堡,不须提点,他便在用餐的时候给夏洛蒂送上了次日的衣装。 出人意料地,少女虔诚地用双手捧起青年那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拉到自己唇边,在他的手背上印上一个清浅的吻。 菲利克斯睁大双眼,耳朵刷地染上绯红的颜色,心跳急若鼓擂。 只是暮春,而他却像是中暑了一般,只觉得双脚踩在云端上,整个世界都是甜蜜的眩晕。 青梅小姐、从来没有、这边主动地、用异常亲密的方式、表示过她的情感! 她甚至从小到大都抗拒贴面礼—— “那么,该道别啦,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衷心祝愿你的大旅行收获颇丰。” 飘忽的青年蓦然怔住,从天堂坠落人间的反差,让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嗯?你说什么,夏洛蒂?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你该去向你的音乐之路,开启你的全新篇章——我就只能送你到这啦。” “你在跟我说笑吗?小姐,这个玩笑我不接受!” 菲利克斯只觉得眼前一黑,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他焦躁地接上她话语的尾音,十分肯定地传达着他的拒绝。 夏洛蒂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平静地注视着他。她没有逃避他的控诉,更没有像以往那样 “其实,菲利克斯,我犹豫很久才最终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从未想过要失约与你——从那天你邀请我时,我就已经想好了。” “你是如此的优秀,而我又怎么会甘心只做你的旁观者呢?我愿意陪伴你,乐意见证你变成奇迹,但我不能每一次都应允。” “我想试试,和你一样,做做现在的我最该做的事。” “而你更不应该受到牵绊,去做最好的音乐家吧——请让我惊叹,让我折服,让我因为你变得更好。我没有自卑,我亲爱的先生,我只是找到自己想要走的那条音乐之路了。” 夏洛蒂从未这般郑重地和菲利克斯说过话,她握紧他的手,将他的身影刻进她的眸中。 所有不能言语的情绪,都在那深邃神情的波光里,全数摊开在他面前。 “若我终生得不到一次能够正式在台前指挥乐团的机会,菲利克斯,我愿意在幕后做一根烛火,将职业指挥家的理念传播在世间。” 只有音乐家最懂音乐家的追求。 实现自我的音乐理想是他们毕生的夙愿。 菲利克斯敏捷的才思已经想好了千万条论述去反驳夏洛蒂的理由。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从未辩解,只是将她最真实的愿望说出来。 而这个愿望构成的因由,青年作曲家根本无法驳回。 让音乐家放弃自己的追求,等于让他放弃自己的灵魂。 菲利克斯渐渐释然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夏洛蒂没有因他失去自我,没有顺应他近乎无礼的自私。他无法想象,他珍视的人因他有了内心的缺憾和理想的不完整,他会背负起多重的枷锁。 这样的夏洛蒂很好。 好到他比上一秒,更加疼惜她。 船舶即将启航,提示的钟鸣在港口彻响。 他和她之间,似乎最缺时间,却又最不缺时间。 做个约定吧,我们各自前行,去做各自的事,去成为最好的你我。 待到重逢时—— 你依旧是我心尖的姑娘,我仍然是你执手的情郎。 菲利克斯翻过手,扣住夏洛蒂修长的指尖。他闭上眼,以他温润的唇瓣,将他的珍视于深情,印在了她的额间。 少女惊温暖的棕色瞳仁微张,惊愕还未化作烟波流光,便被带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她的心律从悠扬的柔板变作活泼的快板,还未等她适应过来,温情低醇的和弦声在她敏感的耳畔弥漫开来。 眼中氤氲的水汽几乎要化作晶莹的水滴滴落下来,夏洛蒂满脑子都是菲利克斯身上松柏般的木质香调。 “把我的夏洛蒂照顾好……否则,下次就是你被我绑上船了!” * “给夏洛蒂: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旅行! 下次,下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抛下我一个人——看看你可怜的菲利克斯,他几乎在轮船上看见了上帝。 我现在十分羞愧,甚至想回到过去扔掉我的手稿。看看当年天真的我在乐句里都写了些什么,《平静的海与幸福的航行》?哦,上帝,这该死的想象和真是的大海完全相悖! 我经历了些什么?引擎故障加上狂风浓雾……最糟糕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大概再也无法踏足不列颠的领土了。如果有下次,我再也不要乘这家公司的船!感谢上帝,你不必经历这些…… 夏洛蒂,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书本上所写的‘无助得像只在风浪里的小船’是怎样的境地——我看东西都出现了重影……亲爱的夏洛蒂,我晕船了!我几乎无法在船上站立,然而躺着会更让我难受,我迫切想要入睡,但那种恶心让我根本无法闭上眼睛。 所以我躺在床上给你写信,这让我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儿。等你收到信件时请千万别诧异,你亲爱的菲利克斯竟然会写出三岁孩童都不如的字迹……饶了我吧,我不会再誊写一遍的——求你别让我再回忆一次这糟糕的经历,它简直就是噩梦! 噢,这该死的晕眩感又来了……我想我需要一只木桶,给你的第一封信就先到写这…… 菲利克斯 四月二十日,于不想想起它名字的某片海域” 第55章 Op.55:Hireath 1829年5月25日, 伦敦 致夏洛蒂: 请原谅, 我原本应该在刚到伦敦的时候就给你写信的,但因为那噩梦般的晕船, 我整整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才缓过神来……哦,上帝,为什么我只提及了“晕船”这个词,我的胸口又开始翻腾起来了? 请允许我去窗台前喝杯咖啡, 吹吹风冷静平复一下。 好了,现在让我和你好好聊聊天。 直到今日, 我才觉得“大旅行”的真正意义正慢慢显露出它的一角冰山。我期待通过到世界上其他音乐中心进行游学, 得到我内心最渴望知晓的答案——我的音乐事业扎根于何处才能够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生命。 而今天,我的《c小调第一交响曲》在阿盖尔音乐厅上演后的反响, 似乎让我有那么一些接近答案了。第一次在异国挥舞起指挥棒, 上帝为证, 没有你在身边,我多少还有些底气不足。谁能想到我只是个作曲家呢指挥乐队?我连钢琴都弹不太好…… 不过, 幸运的是, 这里的观众比我想象得要热情得多。这令我的内心安然很多,毕竟我来这里可是穿过了地狱般的噩梦! 哦,亲爱的夏洛蒂, 我们做个约定——请以“不能说的秘密”代替某个该死的词汇——我想,这个词你不会再让我重复一遍吧?这点默契我信我们还是有的。 请放心,我刚落地码头,就受到了我们驻英外交官卡尔·克林格曼的迎接。这几周我没时间好好回复你, 就是因为在他的帮助下我得先梳理完社交需要。伊格纳兹·莫谢莱斯也在伦敦,他帮我搞定了住处,我现在住在大波特兰大街一位德意志钢铁富豪家里。 夏洛蒂,伦敦算是这世上最大的都市了,它宏伟而繁华,我原本并为过多地幻想……但现在,首演的成功,让我又觉得当初的梦还可以再美好一些。 再次请原谅我时至今日才给你寄出这封正式的信。说到这,我十分后悔那封落地就寄给你的废纸,我没法给你一个固定收信地址不说,我连里面写了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都怪那该死的“不能说的秘密”! 请速速回信,务必寄加急,邮资请算我的。 * 6月10日,柏林 致菲利克斯: 拆开你的信件后,我第一眼扫的是信尾——庆幸吧,先生,我正在伏案写作呢。纸笔都是现成的,所以我可以一边读信一边回给你。 上午才收到它,下午我的回信就能在去大洋彼岸的路上了——看,我是如此看中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怜我到现在才拿到你的地址! 请别称呼那封“不能说的秘密”为废纸,在我眼里,它是个“小可爱”。虽然十分心疼你的【涂黑】“秘密”经历,但我还是被那封信件里的菲利克斯萌化了内心。放心吧,先生,那封信上你什么都没写,你只是让我比昨天更【涂黑】觉得你很可爱。 听完你的描述,可怜的菲利克斯,你该不会从此对船都有心理阴影了吧?要不你尝试下某天在英国的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去划划小船?美景加上平静的水面,我想对你驱散噩梦应该有所帮助? 事实上,我一直都认为姓门德尔松的这一家子都独具慧眼。其他人都在竭尽所能让自己稳定下来寻求保障的时候,你们总能做出些极具魄力的举措——似乎自由选择对你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毫不质疑这次大旅行能给你带来的意义,相信这会是你最睿智的决定之一。 好吧,我看到这里了。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先生,你是在向我炫耀吗?从你给我的住址推断,在你暂住的地方拐过一个街角,我会看到两个音乐厅——汉诺威广场音乐厅和阿盖尔音乐厅! 在阿盖尔音乐厅做了你出国的首演,哦,反响不错但还被你在吐槽指挥的职责?可以的话,菲利克斯,我真想让你尝尝我这瓶墨水糊脸的滋味——那可是爱乐协会乐团专用的演出场地,指挥!上帝知道我此刻有多想能化身你拿起指挥棒,那是件幸福得可以晕过去的事。 嫉妒使我写不下去了,小门德尔松先生,我要和你绝交,直到看到你下一封信为止。 另外,邮费这种事,不都是收信人给吗? 再另外,我衷心地向你成功的第一步表示祝贺,我也在近日理好了我的方向,也已开工。 祝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好了,绝交开始。 * 6月27日,伦敦 给夏洛蒂: 在开始写这封书信前,我有必要真诚地表明一句:果然,能在异国收到你和家人的信件,是最令我感到幸福的一件事。 看到你回信的第一句时,我按捺住想要继续阅读的欲望,坐在书桌前备好纸笔——和你一样,夏洛蒂,我决定也边读边写,或许这样的文字会更纯粹。 ……请原谅,我在你关于“秘密”的那一大段里,为没有看到所谓的同情心。相反,我甚至怀疑你在幸灾乐祸?可惜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知晓你真实的表情。 不过,能给你带来些许快乐的话,似乎还是值得的。 去公园划船吗?嗯,我会慎重考虑你这个“好心”的提议。 谢谢你对我们家族人员的高度赞美。 我知道的,这种称赞一半都是因为我——在此,我非常高兴地接下它,并觉得也一并接过了祝福和好运。 哦,上帝可证,我绝无炫耀的心思!亲爱的夏洛蒂,你何以如此想我呢? 我觉得我受到了伤害,你必须请我吃德国烤肠来安慰我——就我们在莱比锡大街重逢是的那一家!出了国来到不列颠我才知道,德国的烤肠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神啊,我才离家两个月不到…… 还有,夏洛蒂,我印象里你从未来过英国,为何如此熟悉我住的地方? 你说得一点没错,这两座音乐厅的确在伦敦久负盛名。而我,也的确为才华横溢的人能在这找到施展的舞台倍感欢欣。 我在几天前和大提琴家罗伯特·林德利同台演奏了《D大调协奏曲式变奏曲》。这首曲子是写给保罗的,但他不知道我在国外把它搬上了舞台——就由你去告诉他这个惊喜怎么样?提示:可以近距离欣赏到一位绅士从淡漠秒变喜不自持的样子。 近来我越来越受到关注。詹姆斯·沃伦·蔡尔德给我画了肖像,但我觉得他的画有些失真。大概是他放大了我身上英国人喜欢的那些特质,以至于让我不像个德国人了。 近来社交依然频繁忙碌,我想这部分你不会很喜欢,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王公贵族我们略过。下个月,我和克林德曼约好了要去苏格兰,会途径约克郡和杜伦郡。 我真正的旅行开始了——当然,我带上了我的绘画箱,放心吧,这一路的风景,我都会给你画下来。 什么?你要和我绝交?直到你收到我信为止? 就写到这,我马上就去寄信! 请把邮费做个记录,等我回来,记得向我讨要利息。 * 8月7日。 夏洛蒂,我确信你的建议没有丝毫作用——我来到了赫布里底群岛,要参观就一定要乘船。可怜的我特意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然而…… 可怕的晕船! 我的画册上多了很多内容,我脑中的音乐也正在激增。一段关于苏格兰的灵感,另一段关于赫布里底群岛。我把后者的21小节钢琴曲谱给你,那样你便知道这里带给我的奇特情感了。 9月10日。 夏洛蒂,庆幸你提醒我,范妮就快结婚了! 稍后我会寄信给这位终于取得皇家画师职位的亨泽尔先生,他必须采纳我所有关于婚礼的建议。我要为范妮写一首婚礼的用的管风琴曲子——我把他们的主题偷偷分享给你。等他们结婚前几天,我会把它完成的。 听闻你的“职业指挥素养”一书进展的不错,我十分期待当它的第一个读者。虽然你不肯向我透露其中的内容,但我也觉得你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我快回来了,你高兴吗? 12月26日。 夏洛蒂,我终于回家了——我不仅错过范妮的婚礼,今年圣诞节也没有你的陪伴。 这一切都太糟糕,我当时都已经要离开不列颠,可为什么会被一场车祸打断? 在此我要特别感谢你,亲爱的,我听范妮说你拿着那段管风琴主题解救了我的缺席,让她的婚礼不再遗憾。 我内心的情感不知如何表达,所以的一切都在我的《降E大调四重奏》里。希望远在巴黎过圣诞的你,新的一年继续蒙受神灵的恩赐。 而我,抱着你临走前留下来的这些信件聊以慰藉——我被瑞贝卡取笑了,这只调皮鬼似乎也有了心上人…… 1830年5月13日。 夏洛蒂,与你再会的这几个月成为我大旅行中最平静温柔的日子,我整颗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终于,我有勇气开始完成这段旅行未完成的部分了。 和你再次说再见,真实一件困难的事。 但看到你在这几个月为里的“指挥教学”事业据理力争、不畏打击后,我羞愧自己停歇如此之久。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让我和你分开一小会…… 1831年三月。 夏洛蒂,我在罗马碰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音乐家。 埃克托尔·柏辽兹,嗯,一个只讲法语的人不知为何敢远行来到意大利……诚实地讲,我觉得他那首斩获“罗马大奖”的《萨丹纳帕路斯之死》糟糕透了。好吧,我和他的友谊差点就因此中断——但鉴于除开音乐,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旅行同伴,我就稍微忍受他一下吧。 嗯?他的指挥理念竟然和你一样?这可是我在音乐上发现的他唯一的闪光点了!看在我即使冷漠他也陪我这么久的份上,我姑且送他一根黄金做的指挥棒吧。 9月18日。 夏洛蒂,我到巴黎了,这次会在这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能重新在这里见到老朋友们的感觉真好,如果你也在就会更加美妙。 他们似乎都爱在巴黎扎堆,这令我十分疑惑。那位我重金聘请都不来我的乐团的肖邦先生也就算了,就连那个天天嚷嚷着玫瑰花丢了的恩斯特也在,更别说某个就在巴黎赖着不走的金发钢琴家…… 柏辽兹也在这,他竟然在做乐评家?怪不得他的音乐我持保留意见呢——不过他的乐评比乐谱好看得多,建议你只把他当评论家就行,最多再加个指挥家吧。 * 法兰西,巴黎。 悠闲的菲利克斯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拆开一封信件,露出一个极富魅力的迷人微笑。 信纸还未完全摊开,他的注意力便被其中一句话吸引,瞬间冻结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菲利克斯,江湖告急——我爸要把我嫁出去!” 正在巴黎居所阳台上喝着咖啡画着水彩画的作曲家,手一抖打翻了咖啡杯。 深褐色的液体化开水彩盒内的颜料,将它们混合成五彩斑斓的…… 黑。 第56章 Op.56:逃婚与求婚 “菲利克斯, 江湖告急,我爸要把我嫁出去—— 我都没办法把那些画像和真人对应……我这辈子就想和交响乐团过,求援助!” 菲利克斯再次确认这封来自柏林短信的内容, 每一个熟悉的德语词汇都透露着一股陌生的气息。甚至在阅读这些连成句子的文字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每一行字迹的推进而变得惊惶不安起来。 他前前后后地将这张可怜的信纸翻来又覆去,无论他如何用愤恨的目光怒瞪着它, 几乎要将它灼穿,那写在背面的地址和正面的内容都纹丝不动地焊死在米色的纸面上。反而随着次次确认,在他的脑海约见明晰。 地址,没错,是青梅小姐的固定住址。 字迹,无误,甚至是她在惊慌中写出。 菲利克斯捻起那张信纸对着太阳, 阳光透过纸页, 将清秀的字迹映照得游丝分明。 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满是荒谬,唇角的抽动连带着整个身体的震颤。 夏洛蒂, 嫁人? 上帝啊, 你是要毁灭世界了吗! 灵光突闪,黑发的作曲家猛地意识到这封信署名的日期是几天前。 从柏林到巴黎,几天的时间,足以改写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轨迹。 而这几天,足够让某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一份完全陌生的婚约书上。 哦,该死!巴黎和柏林怎么那么远—— 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菲利克斯猛地起身,画架被他大幅度的动作连带着晃悠了几下, 那幅笔触清新的水彩画从画架上跌落下来,砸在桌上那掀翻的咖啡杯上。 一下午的心血毁于一旦,但小门德尔松先生丝毫都不痛心。 他只恨自己没有长翅膀,不能即刻从法国飞回柏林。 步履匆匆的菲利克斯刚从阳台进屋,心不在焉的他差点迎面撞上雇佣的仆从。 觉察到主人神色变化的仆从恭敬地退到一边,他瞟了眼阳台那幅宛如狂风过境的场面,低眉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先生,阳台上需要我收拾一下吗?” “不需要,别管它,不重要——现在你去帮我安排回柏林的马车,立刻马上!” “好的,先生,但是在此之前……” “没有但是,去叫马车!” 仆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在主人几乎冒火的瞪视下,他递出一封信。 “又是信——我现在没时间看。你扔在桌上,等我回来再说。” “可、可是,这是肖邦先生的急信——” 小门德尔松骤然被定格了神态,仆从唯诺着给自家主人补刀。 “您说过的,除了柏林的信,肖邦先生的信件务必要第一时间提醒您阅读和回复……” 还未等仆从说完,他手中的信就被黑发的青年一把抽走。 “你还在等什么?我现在就看、就回——需要我再说一遍吗?我的马车!” “……是,先生,我马上就去。” 久违的焦躁打破了菲利克斯一贯的冷静。他甚至懒得拿就在手边的拆信刀,徒手就撕开了信件的封口。 哐当—— 一枚精致的戒指碰撞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菲利克斯正纳闷:某个纤细的钢琴家该不会弄混信件写错地址了吧? 万一是这样,阅读一封不是给自己的信件就太不符合绅士行为。 他犹豫着要不要重新封好信件,退回给肖邦让好友确认一番。然而,那枚已经停落的戒指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荆棘蔓延出的戒托上,一朵洁白的蔷薇花正在花枝上绽放。 是德沃克林的白蔷薇—— 和他当初机缘巧合下,跟夏洛蒂互相交换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 信纸被唰啦一声抖展开来,菲利克斯也顾不上等寄信人的恢复确认了,急速却又精准地阅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信件是写给他的,内容是一份委托,关于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丢失的身份证明…… 阖上信纸,菲利克斯难掩内心的激动,他抽开抽屉,点了张高档手工信纸,提笔便给肖邦回起信来。 “亲爱的弗里德,你完全不知道,你给我的这封信和那枚戒指带给我多大的震惊…… 就凭这个和夏洛蒂一样的姓氏,我就一定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好。原来你的这位朋友,和我是如此有缘分……” 匆匆回完信件,菲利克斯交握着双手置在唇下。他将自己靠在座椅柔软的背靠上,盯着那枚书桌上的白蔷薇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黑发的作曲家在心中暗暗发誓:就算肖邦无情地回绝他的乐团邀约也好,还是打马虎眼般婉拒去德国演奏也罢,他将一辈子喜爱这个波兰游子的音乐。 原本算上某份工作职位的邀约,菲利克斯只有一半的把握能从卡洛斯那带走夏洛蒂。 但现在有了这枚戒指——他失败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噢——弗里德里克·肖邦,这个波兰人果然是天使!” * 今天是夏洛蒂离家出走的第七天。 棕发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观察着窗外。确认外面的景象和昨日并无区别后,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而后,她滑坐在窗下,环住自己叹起长气来。 视线飘忽到床上,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是夏洛蒂这几年音乐理想的最终成果。她在前不久终于据理力争,在柏林声乐学院得到了一个废弃的教室用来教授她的职业音乐指挥相关。尽管门可罗雀,她依旧在这个古板的年代看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在这个时代谈希望就是一种奢望。 它太像流星,划过天空时,连许愿都来不及。 卡洛斯不知为何,突然对夏洛蒂的一切音乐追求开始了强烈反对。 盛怒的父亲酝酿几天后,终于用出嫁这记大招将女儿砸到几乎灵魂升天。慌不择路的少女再给某位先生写完求救信后,只得连夜逃家,辗转周折后躲进这间小旅馆。 虽然慌乱之中,寄往巴黎的求救信是加急。但夏洛蒂并不确定,自己离真正的解救,还需要多久。 简直度日如年! 房门敲响。 夏洛蒂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客房服务或者是送餐。几乎不敢出门的她挣扎着站起,将门开了个小缝。 似乎是……一个、男性的身影? 惊恐的她马上要关上门,却不敌他的力道,被推开门,关上,上锁。 “我的傻瓜,看清楚了——是我,我回来了,别怕!” 菲利克斯取下帽子,露出他那头标致的黑卷发。他将帽子和随身的纸袋搁在门边的柜子上,转而向夏洛蒂走去。 “菲、菲利克斯?” “除了我,难道你还在期待其他人吗?我可爱又可恨的夏洛蒂,嫁人?”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一字一顿,几乎是用极其压抑的喉音质问着她。那些久别的思念,甜蜜的再见,连同无处安放的惊惶与隐怒,将他整个淹没,令他无法呼吸。 菲利克斯握紧夏洛蒂的手腕,一把将她带进自己的咫尺间。 “嫁人?!你有想过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心情吗?” “那不是我的本意,我——” 他打断她的话,直击问题的根由。 “狡辩,夏洛蒂,为什么不跟卡洛斯提起我?你把我到底放在哪里!” 连日而来的委屈,终在此刻爆发,她满目都是闪烁的水光,愤愤不平地反问他。 “你?提及你——” “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我怎么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从未向你倾诉过,也从未得到过你的回应——连‘我爱你’都没有,我怎么确认我们的关系?!” 青梅小姐的质问令他怔愣,而她的眼泪令他心疼。 他松开紧握住她腕间的手,俯身吻去她眼角溢出的水滴。 长久停落的吻,比蝴蝶的翅膀还要轻盈。 它拂去所有的细枝末节,只停留下两颗鼓跳如雷的心。 “夏洛蒂,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分歧——含蓄如我,我以为……我所有的表现都足够明了了,而你也给了我相应的回应……原来,从始至终,你都以为自己在单相思吗?” 菲利克斯轻轻环住夏洛蒂,鼻尖和她轻碰。许是第一次和心爱的人如此亲密,他有些拘谨和羞涩,但那双蕴藏着整片星夜的眼睛里,慢慢都是绵绵的情愫。 温柔的,克制的,却又炙热的爱情。 “怎么可能呢,亲爱的——请允许我今后以‘亲爱的’称呼你——在我大旅行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表明了心迹……我可不会随便对一个人说‘绑上船’。” “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便算我的过错。是我欠了你,亲爱的夏洛蒂,我欠你一句‘我爱你’。” “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就惩罚我此生,只对你一个人倾诉这句甜蜜的话吧。” 当你喜欢的的那个人,如此深情地跟你做着表白,你会如何回应呢? 夏洛蒂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她只知道她扑进了竹马先生怀里,藏在他的颈间任由所有的情绪爆发。 眼泪也好,笑容也罢,委屈、欣喜、宽慰、雀跃,都混和成不可言明的心雨,任由它随着眼泪自由倾泻。 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爱情有了最完美的安栖地。 “菲利克斯,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再也不必去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了?” “是的,你可以回家——不,你不必回家,这次跟我走就好。” 夏洛蒂满是疑惑地望着菲利克斯,并不理解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私奔吗?” “你想什么呢,小姐,我永远不会做对你名誉有损的事——看这个。” 她打开纸袋,里面赫然装着一份邀请和两份聘书。 给菲利克斯的来自杜塞尔多夫“下莱茵河音乐节”的乐队指挥邀请和市政府的音乐总监职位聘书,而那份助手的聘书上,赫然写着“塞西尔·夏洛蒂·德沃克林-让勒诺”。 “这、这是?” “你的新工作,我亲爱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聘用我?我是说,我是女性?” “亲爱的,请不要质疑你的爱人——在我的乐团里,我自为王,一切我说了算!反正他们邀请的时候说过了,条件随我开。而我不认为,带上一个优秀的女指挥家有什么不可取的。” 夏洛蒂几乎要被着双倍的喜悦砸晕。 她想起家中那位“帝王”,幸福即刻便被冲走了一半。 “可是……我爸爸他……” “放心吧,亲爱的,我已经见过卡洛斯先生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根本不会在意你的事——当然,我打过招呼的。” 菲利克斯想起自己在把戒指递给那位刚要对他冷嘲热讽的先生时,他突然变换表情严肃询问戒指从哪来的样子。 一个流落在外的德沃克林白蔷薇,对那位护短的殿下而言,绝对会引发一场风暴。 不过看卡洛斯先生的样子,肖邦让犹太作曲家“低调办事”的条件大概做不到了——能达成最终目的就是皆大欢喜。 至于那句被分散注意力的卡洛斯亲忽略掉的女儿的工作提议,菲利克斯就当他已经应允——反正等到卡洛斯办完小提琴家小姐的身份证明,他早就和夏洛蒂去杜塞尔多夫报道啦。 “说吧,小姐,这次还需要我‘绑你上船’吗?” “不,先生,我愿意随你到任何地方。” “Gut,我的爱人。” * 从杜塞尔多夫到莱比锡,从市政府音乐总监到布商大厦音乐厅总指挥,夏洛蒂就像她曾经承诺过的那样,陪着菲利克斯一路走到这座他音乐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城市。 他们在一处繁华的地段租下了一栋两层公寓。能在每天早上的餐桌上见到笑容满面的爱人,这让这位一直以来都恪守绅士准则的先生,身心永远沐浴着阳光。 妹妹瑞贝卡早些时候也与数学家狄利克雷结为连理,就连保罗也正值新婚。全家就剩他这个大哥至今还未步入婚姻殿堂。 期间菲利克斯有想过成婚,但父亲亚布拉罕突然的离世,加上恩师策尔特故去后留下的小册子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言语,曾在那段时间内差点击垮了他。 “夏洛蒂,如果没有你,我又该去哪里找到内心的宁静?” 他庆幸,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夏洛蒂在他身边。 法兰克福的五月宁人平静,菲利克斯已经决定好,等他这次回莱比锡,他就向夏洛蒂求婚,让她冠以他的姓氏。 从内而外散发着迷人风度的黑发音乐家,在这段独处思考期内确认:他无比幸福地期待着夏洛蒂能被人成为“门德尔松夫人”。 塞西利亚协会合唱团的歌声宛若圣音的指引,菲利克斯躲藏在幕后,细细品味着歌声里的美妙意境。 这是他此行的一小段调剂。毕竟无论何时,他的人生都不能缺少音乐——当然,现在还要加上指挥棒。 菲利克斯侧过头,刚准备向负责人表示他准备接下这支合唱团的指挥工作,便看见合唱团女高音中,有一位女士分外眼熟。 他细细分辨着唱词,在万千种声音里,发现了最独特的那一个。 是夏洛蒂—— 带着金色假发,改变了着装风格,像是变成另一个人的夏洛蒂! 凭着和青梅小姐十几年成长相伴,加上近些年的理性同居,菲利克斯发誓,他绝不会看走眼。 法兰克福,塞西利亚协会合唱团…… 他突然记起了动身前,夏洛蒂跟他说过,她要来法兰克福探望舅舅的女儿——那位妹妹,似乎就是这个合唱团的成员? 询问地址就能知道所想对不对。 尽管负责人对此表示困惑,但犹豫片刻后,便将登记名册拿给他看。 嗯,就是这个地址。 仗着自己出众记忆力,一眼就判断纸上记载就是夏洛蒂随口说过的地方,菲利克斯隐隐有些激动。 尤其在合唱排练完毕后,他跟着她,亲眼见到她取下假发,露出那头最温暖的棕色小卷。 大概是上帝,都不允许我迟一步求婚吧? 那便顺应神的旨意,我就在此向她许下婚姻的诺言。 …… 第二天,一身正装、将自己打扮得无可挑剔的绅士菲利克斯,拿着他备好的求婚礼物,来到那间记名在让勒诺名下的小庄园里。 路过一扇窗户时,他看到窗帘上映出了某个熟悉的剪影。 他停下脚步,瞬间就被吸引了全部注意。 心跳再次响成活泼的快板。 菲利克斯紧了紧手上的那只精致的木盒,任凭感性漫过思维,随着身体本能的驱使,他缓缓向那扇窗子靠近。 一辈子都遵循绅士礼仪的小门德尔松,突然放弃了正面的登门拜访。他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最不合条理的事——他敲了敲玻璃窗,在确认吸引屋中人的注意后,他开始了他的求婚誓词。 “我以文学求娶你,我的爱—— 向你献上歌德的手稿,从此我写下的每一首诗篇,都是关于你; 我以艺术求娶你,我的爱—— 向你献上大旅行时的画册,从此与我描绘的每一幅图景,都是关于你; 我以音乐求娶你,我的爱—— 向你献上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签名,从此我所有的音乐,都是关于你; 我以爱求娶你,我的挚爱,我的夏洛蒂—— 我以婚姻的指环向你表露我的心,我爱你,早已难以自拔。” 灵柩的沉默令欣喜慢慢演变成慌乱和不安,直到窗户里传来清脆的噗嗤笑声,菲利克斯瞬间愣在窗前。 他恍惚着听到,窗内似乎传来了一句—— “‘我愿意’,先生。” 正文完。 第57章 No.1:乌龙与终焉 “‘我愿意’, 先生。” 菲利克斯被定格在原地,曾经最噩梦的晕船感再一次显现——这分明不是夏洛蒂的声音。 “如果我是您心心念念的那个‘夏洛蒂’的话,您的求婚词, 我想没人可以拒绝。” 原来越接近的女声含着笑意,但菲利克斯却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平和。那轻快的、活泼的声音无情地鞭笞着他的所有思维,令他无法思考。 “真是可惜啊——先生, 如果早两天的话,您的‘夏洛蒂’就能听到这番深情的誓词了……可惜今早她刚走,因为她的‘凤凰先生’快回家啦。” 窗帘被拉开,窗户被推开,声音的主人出现在窗框中央。 菲利克斯瞳孔微缩,一脸惊愕地看着那张出现在眼前的脸。 金色的卷发披散开来,那双蓝眼睛正烨烨生辉。漂亮的五官构成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夏洛蒂”——年轻、活泼、富有朝气, 却没有他的爱人那般令他安然的岁月温柔。 是范妮结婚那年, 让夏洛蒂缺席他的圣诞的那位“巴黎的妹妹”。 “您好,我是‘塞西尔·夏洛蒂·让勒诺’——很巧我和姐姐同名, 但我不是她。您真的……应该选择正门来拜访的。” 塞西尔偷笑着指了指自家大门, 给菲利克斯的胸口狠狠扎上一刀。 “不过,这种童话般的求婚,真的很能满足一位淑女关于爱情的所有幻想呢!” 女孩子双手托着下巴,撑在窗台上,一脸神往的样子。 “放心吧,我是个最能守住秘密的人了——我不会告诉姐姐的,那样您就可以再求一次婚啦——这次可要看清楚求婚的姑娘哦, 你说对吗,‘姐夫’?” 塞西尔对着菲利克斯眨了眨眼,满满的可爱娇俏与体贴。 看着这张和心中挚爱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姣好面容,黑发作曲家心中那根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了。 这是什么剧情? 上帝啊,是我不够虔诚令您放弃您的信徒了吗? 不然,为何您一定要聘用一个最不入流的剧作家,来写我的婚姻呢! * 克隆托,夜。 夏洛蒂按照心中的指引,疑惑着走向纸上所注明的目的地。她实在不明白,前脚刚到莱比锡,后脚菲利克斯的信就寄来了,约她到这个她一点都不熟悉的地方相见。 要不是确认那些字迹的的确确出自竹马先生之手,夏洛蒂绝对会认为这是一次恶作剧。 看四周的寂寥与昏暗,唯有煤油路灯点在空旷的树边,借以驱散黑暗——她可不信骨子里优雅浪漫的某人,会把约会的地点定在这样的地方。 不,前方似乎有闪闪的荧光,在这夜色中变换成暖色的星星点点。 像极了盛夏时在丛间飞舞的萤火虫。 但那绝不是萤火虫——毕竟现在距离夏天,还欠缺一大段时光。 似乎有什么在呼唤她一般,夏洛蒂渐渐被那些闪烁吸引目光。她未有过多思虑,只身向那片光点走去。 须臾间,她已伫立在最大的那颗相思树下,在那片繁星般的辉煌里,被眼前的景象美得忘记了呼吸。 只见沿着相思树蜿蜒而出的枝丫上,垂下条条丝缕。每一条丝缕上,每隔几英寸就系挂着一只细小的郁金香画形般的玻璃体。它们顶部被开了口,若用最为确切的描述,它们更像是一只只没有杯脚的高脚杯。 每一樽剔透的玻璃盏里盛着一枚精巧的蜡烛,烛心上跃动着可人的暖色烛光。这些人造的星光被轻薄透明的玻璃壁呵护得极好,夜风不会熄灭它们,反而将它们变作夜色里摇曳徘徊的不灭流星。 一束的灯火不算什么,但当千万盏小小的烛火在你头顶轻舞时,你便只觉置身在星光的瀑布之下。 那些遥不可及的璀璨繁星,此刻就在你的手边。只要你愿意伸手,你便可以任意拥抱这星星之火。 夏洛蒂的眼睛湿润了。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电还未被发现,电灯还未被发明的时代,有人送了她一场人造的璀璨霓虹。 任谁被这样一片辉煌的闪烁包围,内心都会柔软得不可方物吧。 透过相思树团簇的二回羽状复叶的间隙,夏洛蒂见到了容混进些许靛蓝色的夜空。清淡的木质香加上暖调的蜜蜡香,徜徉在这迷人的馥郁里几欲微醺。 她迫不及待想见一个人。 她收回她先前的评判——她的竹马先生,一旦浪漫起来,再坚硬的心石,也会甘愿融化在他掌间。 叮铃。 一声铃响,银质的,清脆的,在万籁俱寂的夜中,分外抓耳。 少女顺着铃声的指引,走到相思树边。在这条枝丫的前段,垂下一条与众不同的丝缕。 它身上的杯盏间装着酒红色的蜡烛,下端系着一个小巧的暗红色绒布盒子,铃铛就垂在丝缕的尾端。 心脏的跳动再一次不受控制。 夏洛蒂颤抖着解开丝缕的结,原本灵巧的双手在此刻变得异常笨拙。不知耗费了多少个片刻,她终于取下了那枚盒子。 摇曳的星光仿佛一首盛大的交响曲,她在这乐章最美的主题旋律中缓缓打开了盒子。 一枚戒指。 给,夏洛蒂;来自,菲利克斯。 “亲爱的小姐,世上我最珍爱的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转身,看到相思树中央出现的他。 万千星光为他开路,为他铺就一条通往幸福的坦途。 “太狡猾了……菲利克斯,虽然连求婚誓词都没有……但这样的求婚,要让我如何拒绝?” 少女波光粼粼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柔情,檀口却飞出娇嗔的反问。 “你说过,霓虹灯下的求婚,你永远不会拒绝……虽然现在不是仲夏夜,虽然我不知道霓虹灯是什么样的——但我把这片光景送给你,连同我这颗真挚的、爱你的心。” 他单膝在这不是霓虹胜似霓虹的光影中单膝跪下,执起她的手,说出世上最可爱的情话。 “嫁给我吧,夏洛蒂。” “我答应你,菲利克斯。” * 关于菲利克斯和夏洛蒂婚礼的消息,他们一直藏得很好。 直到作曲家在这一年自己的最后一场音乐会上即兴演奏了贝多芬歌剧《菲岱里奥》,其中最后一句才隐晦地向人们传递了这个幸福的消息。 “家有贤妻,他或许享有和我们一样的快乐。” 新生活正在热烈的期盼中悄然来临。 我们不必赘述珍视妻子的门德尔松先生是怎么置办他们的婚礼的,也不必转述他们结婚时令多少姑娘心碎和嫉妒。 我们只需知道,对终于成家的某位泡在蜜罐子里的黑发作曲家来说,他即将经历一次永世难忘的新婚之夜。 新房中,这对刚步入新婚殿堂的新人,终于从白天的喧闹中脱身,迎来了只有彼此存在的亲密时刻。 新郎试探着将自己的手顺着新娘的指尖上移,期待着和她耳鬓厮磨,一夜梦好。 然而—— “菲利克斯,我突然想起来,我或许是世界上最悲剧的新娘了!” 一个鲤鱼打挺,夏洛蒂便从躺着的床上坐起,转头向爱人控诉道。 “贪心的夏洛蒂,看看你眼前的男人——你拥有了世上唯一的‘门德尔松’,你的人生还不够‘喜剧’和‘圆满’吗?” 被打断亲密计划的菲利克斯收回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用神情的目光和蛊惑的嗓音,加上缓缓接近的距离,平静地继续着他的行动。 今天是竹马先生一次性向青梅小姐讨要所有利息的完美之夜,他只允许她想着自己,只需她沉浸在他制造的旖旎里。 “可是,你还没有写出《婚礼进行曲》来——” “什么?什么进行曲?” 夏洛蒂一把推开菲利克斯,话音分外委屈。 在新婚之夜被提及作曲工作,新郎表示内心有一万个问号在肆虐——他可不记得他的日程里有进行曲的选项? “上帝啊,新娘入场时的曲子是瓦格纳写的——依照你俩的关系,我这辈子不可能踏着他的曲子和进教堂。” “而你——写出了所有新人步出教时演奏乐曲的男人,圆满所有新人幸福婚礼的男人——今天我的婚礼,却听不到这首曲子!” “我嫁给了《婚礼进行曲》的作曲家,我的婚礼却没办法用它,我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悲剧的新娘吗?” 夏洛蒂用极其夸张的惊恐表情哭诉着他的委屈。菲利克见她语速极快,快到他只模糊听到了几个关键词,不觉有些好笑。 妻子这般模样,分明是在——撒娇? “你是……在督促我要写一首曲子献给你吗,亲爱的?我都是你的了,让我用余生好好为你谱写爱的乐章如何?” “况且……瓦格纳?这是谁?我发誓我的交际圈里没有这个人……” 新郎耐心地向新娘解释着,就差举手发誓了。 “我不管,菲利克斯,我太难过了——我需要冷静!” “?” 夏洛蒂一把托起菲利克斯,啪啦着打开了房门。 看着外面空旷的走廊,新郎先生一脸困惑。 “在我从这遮天蔽日的悲伤中解脱前,你先不要在出现在我面前,以至于时刻提醒我想起这悲剧!” “!” 夏洛蒂回身将菲利克斯推出了门外,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猛地关上了房门。 嗯,上了锁。 在门外怔愣片刻的新郎,看着那扇紧紧闭上的房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新婚之夜,还未和新娘亲密接触,就已经泡汤了!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在晋升为自家妻子夏洛蒂·德沃克林的合法丈夫的当天,就在甜蜜的新婚之夜即将到来之际,被自己那可爱的夫人,一把锁在新房之外。 一脸无辜的新郎先生,在这寂静又孤独的夜里,独自懵圈,暗自神伤。 瓦格纳,我记住你了—— 即日起,你便是我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的一生之敌! 第58章 No.2:母亲的怨念 我为这个家族孕育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我和我的丈夫相持相爱, 我的儿女们都是个中翘楚,我的人生理应幸福美满—— 哦,幸福美满…… 在他们小的时候, 我的确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每天能看到他们的笑颜便是这一天中最快乐的事。 然而就和所有的父母们一样,什么时候能不操心担忧孩子们呢?大概就是直到我闭眼去见上帝的时候吧。 似乎跑偏了话题,我是说——在他们长大成人后,我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心焦的次数越来越多。 范妮从小就是我最贴心的那个,她完美地承担着长姐的职责, 永远是孩子们里面最可靠的那个。但这样一个小天使, 第一次逆反抗争是因为她的理想——她想做一个音乐家。 上帝啊,生为门德尔松家的长女, 我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位淑女去抛头露面、去过这种风险极高的生活?喜欢音乐完全可以当做她的爱好, 至于事业?范妮能安然幸福地度过她的一生,这就是她最好的事业了。 或许是因为被我们干涉了理想的缘故,范妮非常坚定要自己做主她的婚姻。 威廉·亨泽尔,一位职业画家。他的素描功底令人惊叹,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行吧,我总不能再伤女儿的心一次……况且这样的小伙子能让我把女儿留在身边,我可舍不得我的范妮离开我的宅邸。 很好, 这位亨泽尔先生直到拿到皇家画师的职位后,才来向我和亚布拉罕求娶范妮。此举令我见识到了他想要让范妮过上好日子的决心。 不得不说,范妮挑人的眼光依旧独到准确。 范妮又开始作曲、又开始准备出版音乐作品了? 亨泽尔为什么不制止她这疯狂的行为?他简直失职! 什么?是他支持范妮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仁慈的主啊,我收回我曾经的评论——范妮挑选丈夫的时候,她一定走神了。 …… 小女儿瑞贝卡从小就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姑娘。我很早以前就在向上帝祈祷,希望她的婚姻不要太过出人意料和特立独行 然而我估计我祈祷的时候,正巧撞上了神灵们最忙碌的时刻——他们无暇顾及我的祈求,以至于我最担心的是还是发生了。 如果早知如此,我宁可这辈子不要结交洪堡,和他建立长久的友谊。门德尔松家乐意投资有志有为的年轻人,在瑞贝卡这件事上,我宁可我们家没有这个传统。 上帝啊,一个数学家——狄利克雷——由洪堡引荐的年轻人,来我家担任了一期数学家教,就勾走了我小女儿的心! 看看上个圣诞节,瑞贝卡单独给这个数学家做了他最爱吃的年轮蛋糕,超大份,还被装饰成女士的模样…… 我的小女儿在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里,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们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上帝保佑那位可怜的律师冈次先生。 就算这位狄利克雷先生被满屋的人取笑,他也难掩内心的高兴——我果然不该对数学家报以太多期望,毕竟成天和公式演算纸打交道的人,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色彩! 我没有别的词能来形容瑞贝卡和狄利克雷的未来了。 该死,该死! 主啊,请你原谅我如此粗鲁的语言,此刻唯有这个词,才能表现我内心的愤恨。 我就知道,把瑞贝卡嫁给那个数学家没好事——看看我这些天都经历了些什么——我身为某人的岳母,竟然和我的女儿一起帮那家伙检查计算! 同余本根数和离散对数,针对一千以下的素数,我和我的小姑娘一起帮他完成了五十万个数字的核对检查……我几乎快要去见上帝了! 嫁谁不好你偏要嫁个数学家,简直是个甩不掉的麻烦。 雅可比,我单方面宣布,你在我们家的交际网中已经没有地位了。 什么?你要把你的堂妹介绍给狄利克雷的后继者——我现在昏过去还来得及吗! 数学家果然是世界上最木讷的一类人。 当面交流的确最具时效,但写信也是人们沟通时的必要手段。小女儿出嫁至今,他从未给我们寄过半张纸…… 就连瑞贝卡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狄利克雷都不知道给我那远在英国的丈夫、他的岳父寄封信!我十分赞同亚布拉罕在回给家里的祝贺信中的所言——“我拒绝向狄利克雷写任何依据书面形式的祝贺,他至今都没给我写过一个词,好歹我以为他能写个‘2+1=3’呢!” …… 这么看来,我的小儿子保罗简直就是天使中的天使—— 安安稳稳地走着我们期待的路,平平静静地娶了个贤淑妻子,恬恬淡淡地过着温馨的日子……看,这一点都不难不是吗? 好好地过正常日,别每天都充满着意外和惊吓。 我老了,真的,这颗心脏遭不住咯。 …… 我的大女儿出嫁了,生子了; 我的小女儿出嫁了,生子了; 我的小儿子也结婚了。 家里的小娃娃都遍地跑着爬着,莱比锡大街的宅邸每天都热闹得像游乐园一样—— 可是,可是! 我的大儿子——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从前,青葱的你还在追求学业,行,你还小,我们不谈这个。 前不久,你去大旅行,途径那么多国家,见识到各式各样的异国风情,难道就没有一个姑娘能敲开你的心扉,让你有爱情的冲动? 什么?在音乐事业还未达到你的期待前,你不予考虑婚姻? 我亲爱的儿子,你真当母亲会信你这蹩脚的理由吗——爱情,那可是音乐永恒的主题之一。看看远在巴黎的那些音乐家们,爱情和音乐永远不冲突! 看看你的姐妹弟弟,全家就你一人独身事外,你真的不想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吗? 亲爱的亚布拉罕,我该说你太了解儿子,过早地预言了菲利克斯的未来呢,还是该训斥你一语道破神隐藏的命运线,从而将它变成了现实? 我们的大儿子真的挑剔成性,他选妻子就像他挑选剧本一样,难以成功。 现在,对我而言最好的消息就是关于菲利克斯的花边绯闻——然而这孩子,节制有礼得像个上了年纪的古板绅士,他就不能出格一下吗?我绝不训责他,相反,我会手舞足蹈地庆贺这来之不易的时刻。 上帝啊,菲利克斯都快28岁了,他为什么还不结婚? 求您快让他步入婚姻殿堂吧——我一点都不挑剔新娘是谁——只要是个母的,都行! 第59章 No.3:她的梦圆了 柏林声乐学院, 某幢教学楼。 夏洛蒂站那间曾拨划给自己教授乐团指挥的废弃教室里,看着一束束阳光从高窗上打进来,投在那张积满灰尘的长桌上, 默默地发着呆。 她离开时只带走了属于她的手稿,这里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藏在拐角隔间里的小教室,地处偏僻, 加上又是一位女性妄图教授乐团指挥,少女当年的所作所为,终究和这满室的灰尘一般,空余下无人问津的寂寥。 不,不应该说是少女—— 夏洛蒂现在挽起头发,已然是成家的妇人装扮。 今晚,菲利克斯在柏林有一场音乐会演出。夏洛蒂不愿意一个人呆在莱比锡, 毕竟他要在柏林呆上一段时间——鉴于她今天刚刚得知一个想要亲自告诉他的好消息。 但在路过柏林声乐学院的时候, 她特别想再来这里看一看。 尤其这次回来,夏洛蒂还带上了那份厚厚的手稿本。 一切的一切, 都像极了一场告别仪式——告别她的梦, 翻篇她的遗憾。 “您好,夫人,请问这里是柏林声乐学院的音乐指挥教室吗?” 夏洛蒂转过身,看见一位小绅士正站在门口,脆生生地问话。 “是的,曾经是,毕竟这里已经废弃了很多年……我记得, 学院很早以前就取消这门课,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迎来一位小先生……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您也是来这里缅怀的吗,夫人?” 小男孩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道。 “缅怀?嗯,算是吧……那你呢,小先生?” “我只是对音乐指挥很有兴趣,这次随父母来学院拜访,听闻这里曾有过专门教授乐团指挥的教室,我想来看看。” 不知道为何,原本孤僻不爱交友的孩子,在夏洛蒂面前却异常放松。他轻易地就克服了紧张,如此自然地和一位陌生的夫人开始了谈话。 “可惜这里没有你期望的那种光景了,小先生,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夫人?您又没有做错什么……老实说,我觉得取消着门课的学院负责人,当时脑子一定进了水。” “我很喜欢指挥,听闻这里系统教授乐团指挥时,我是非常开心的——我觉得指挥和钢琴演奏、作曲一样,理应是系统的,它应该被重视!” “但所见如此,我很难过,夫人。” 男孩子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倾诉的密友,生动的话句配上他一本正经的神情,显得分外可爱。 “谢谢你,你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方便的话,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汉斯·冯·彪罗,夫人。” 这个名字对夏洛蒂而言太熟了。 且不提彪罗和李斯特、瓦格纳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毋须说他身上的男爵身份,也不论他在火车上才读到新交响乐总谱,一到目的地就能背谱指挥交响乐队的壮举……单凭他能以指挥的身份留名在众星璀璨的十九世纪,即使眼前的这位音乐家还是个小豆丁,她依旧为此刻的遇见感到惊喜和荣幸。 或许,她强烈地想来这看看的意愿,就是为了遇见他。 把那本被迫束之高阁的指挥笔录,赠予它真正的归属。 “上帝让我在此遇见你,小彪罗先生,一切像极了受神指引的传承——它是你的了。” “夫人,这是?” 面对夏洛蒂微笑着递出的物件,彪罗并未接过。他歪着头,扑扇着眨眼。 “它是我最棒的心血,也是我最深的遗憾……但现在,神已经为我选好了继承人。” “你所期待的一切,都在这字里行间。” 小彪罗似乎有些明悟,他伸出稚嫩的手接过那本厚厚的笔记。 他隐隐有些预感,在这个本子里,装着另一个精彩的不为人知的世界。 一场跨越百年时光的交错传承,在这一瞬间完成。 他和她的交际,绝不止这一面之缘—— 只是现在,一个人了解了遗憾,另一个人开启了未来。 * 夏洛蒂满怀欣喜地回到柏林的家中。 她正准备和菲利克斯分享她双倍的喜悦,然后听一场完美的音乐会,给这可爱的一天画上句号,却发现丈夫的房间外围着好些人。 不一会,家庭医生从卧室中出来,他告知音乐会的负责人,以菲利克斯目前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负担起今晚的音乐指挥。 菲利克斯这是生病了? 夏洛蒂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迅速闪进了房间里。她看到丈夫躺在床上,面色红润,走进握起他的手臂,指尖明显传来滚烫的热度。 高烧,看样子应是急性感冒。 他迷蒙着睁开眼,看着是她陪在身旁,眼中清明了些许,正要说些什么,音乐会负责人和保罗推门进了房间。 “哥哥,你现在的状态根本去不了音乐厅……我刚跟负责人交换意见,如果你没有备选的指挥人选的话,音乐会就只能延期和取消了。” “保罗,这场音乐会不能取消,延期会和我接下来的行程冲突……只是指挥另找人代替的话——” 菲利克斯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将目光转向妻子,虚弱却坚定地提议:“夏洛蒂,你去吧。” “哥哥,你这是?” “门德尔松先生,您是在说笑吗?” 他执起同样被惊吓到的妻子的手,轻抚着露出一个浅浅的不容拒绝的微笑。 “没有人比夏洛蒂更了解我的乐团了,先生们……” “海报上早已写明了是‘门德尔松’指挥,我们理应信守承诺——我去不了,那便让‘门德尔松夫人’去吧——如果,这场演出有任何一个人不满,门德尔松家族愿意双倍退还他门票。” “我的乐团,我不请求,我只命令。行动吧,先生们,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掌舵乐团的菲利克斯向来固执,说一不二。负责人和保罗面面相觑后,只得退出房间硬着头皮执行他的提议。卧室瞬间就只留下这对夫妻。 菲利克斯不必等夏洛蒂开口,只看她的眼睛便能猜中她所有的心绪。 他知道她在顾及着什么,无非是怕连累到他,怕他背负骂名罢了——把乐团指挥交到一个女人手里,还是实时演出——他大概能想到,明天的乐评会精彩成什么样。 但音乐是神奇的。你若能引导听众的情绪,将它处理的足够精彩,即使指挥是一只猴子,也能让人无处可批。 最关键的,菲利克斯知道夏洛蒂一直以来心里都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而他也将永远百分之百地信任她,能够驾驭那根指挥棒。 “去玩吧,我最亲爱的夫人——你看上天将一切安排的刚刚好,你正巧赶上了。” “就把它当做一次圆梦游戏吧,不必在意其他,你只需要快乐就好。” “我爱你,我愿意,我信你。” …… “所以,你就身着黑燕尾礼服,顶着和我发型一样的假发,戴着这顶宽沿礼帽,没有例行行礼,全程背对着观众指挥了全场?” 在夫人回来时终于退烧的菲利克斯,听着夏洛蒂讲述她第一次次登台指挥的经历,无奈地笑了。 “这么说,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门德尔松’换了个人是吗?以及,明天的乐评,大概会将我的音乐会礼仪批判得体无完肤?” 坐在椅子上啃着苹果的夏洛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默认了丈夫的提问,并以眼神向他表述深切的同情。 “噢,神啊——我从未想过今晚的事件会这样结尾……我是不是该感叹一句‘真不愧是夏洛蒂’呢?” 菲利克斯宠溺地看着妻子,没有丝毫困扰和怨言。 夏洛蒂欢快地吃完苹果,准备把她所有的快乐都说给他听。 “菲利克斯,今天我超幸福的。过了一把正式指挥瘾不说,就连我的教学手稿也找到了合适人选……对了,我还有个三重圆满的消息要告诉你。” “嗯,是什么?” 她酝酿了片刻,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你——怀孕了?” “对,亲爱的,你要当爸爸啦。惊不惊喜?” 她看着他脸上不停变换着表情,一下子拿不准他的心思。 他看起来像一台程序错乱的机器,可爱道令她不自主地拿食指去戳他的脸确认他的真实性。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我竟让你单独一个人从莱比锡到了柏林,还让你折腾了一场大演出!” “我——” 他怒瞪着她,却瞬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瞪她。 表情一放一收,令他成熟英俊的脸瞬间滑稽许多。 “亲爱的,去拿我的日程本,我要推掉接下来几周的所有活动。” “为什么?” “陪你!” “你不是还接了一首作曲的活吗?那个好像推不掉吧?” “一天,给我一天就足够完成它。” “我记得,曲目要求似乎是一支大型的交响乐?” “那就三天,不能再多了!夏洛蒂,扶我起来——” “?” “亲爱的,我现在就开始工作。早点完工,早点陪你。” …… 沉静在幸福里的人从来不会在意。 有时候,别离,早已在暗中奏响了前奏曲。 第60章 No.4:过去与新生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从一阵可怕的阵痛中惊醒过来。 他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手脚仿佛失去了温度,绵密的头痛叫他无法正常地思考,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头盖骨正在被人劈开。 “夏洛蒂, 夏洛蒂……” 双手环在胸前,菲利克斯把自己蜷缩成虾状,侧躺在床上。 恍惚无助的他叫唤着爱人的名字, 双目早已不复往日的神采,宛若失去了灵魂的黑洞——他就像是坠入冰天雪地一般,在苍茫的白色里麻木不仁地前行着。 没有方向。 似乎永远迷失在噩梦里无法离开。 不知时钟的指针转了多少圈,躺在床上的黑发音乐家终于平静了下来。 苍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手脚也慢慢有了知觉,头痛正在缓缓退散,但心里的钝痛, 随着那颗渐渐复苏的心脏, 一下一下敲击得分明。 我这是又在死神的巨镰下博得了片刻喘息的时间吗? 菲利克斯勾起一抹苦笑,他用手臂横遮住双眼, 让眼中的水滴悄悄在袖中神隐。 本以为第三次最为剧烈的中风症状, 足以带走我这苟延残喘的生命……如此说来,我还是被留在了没有你的人世间独自延续凄凉? 夏洛蒂和范妮在同一天故去,这几乎消磨掉菲利克斯最后对活着的留恋。 此后的每一天,睁开眼都是一种折磨。 等作曲家流干了眼泪,他终于摸索着从床上起身。 视觉重新聚焦,等他将卧室里的画面在脑中找到与之匹配的信息时,他不禁愣在了原地—— 这是他和她新婚之夜时, 婚房里的布置。 是恶作剧吗? 不应该的,没有人会对门德尔松开这样无理的玩笑。 难道…… 菲利克斯按下某个荒诞的想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屋中寻找各种有利的证据去佐证他那惊世骇俗的猜想。 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初婚礼时的房间不差分毫! 鉴于他对新婚之夜的不灭印象,加上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菲利克斯可以断定:这就是那间房子,每一处窗帘上的暗纹都对的上。 心脏不可遏制地开始狂跳,温暖的血液开始流遍全身,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雀跃着欢呼。 菲利克斯跌坐在夏洛蒂的梳妆台前,他错愕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分明是1837年3月,28岁的他步入婚姻殿堂时的脸。 夏洛蒂,夏洛蒂! 作曲家腾身站起,焦急地在环顾四周,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 梳妆台上,一本不在他记忆画面里的书闯进了他的视线。鬼使神差地,他又再次坐在梳妆凳上,伸出手翻开了那本书—— 《Felix Mendelssohn Bartholdy》。 …… 荒谬,简直就是魔鬼的文字! 菲利克斯猛地关上了书页,愤愤不平地将它扔在台上。 他绝不承认,书里记载的那个人,尽管境遇相似,就是他自己。 开门,逃离这所房间。 这就是一个荒诞的梦,醒过来就好! 刚迈出脚的作曲家,错愕地看着眼前那一条铺着华贵红色波斯地毯的长廊。廊间还吊着几盏精美的水晶灯,自他开门的一瞬间,头顶的灯便亮了。而后像水波一样,依次将这条长廊点亮。 他踟蹰片刻,即使这地方处处透露着诡秘,他也毅然决定不要坐以待毙。 带上门,菲利克斯的身影跟随着光明的指引,慢慢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那扇门的铭牌上,一串优雅的字迹显现出来——F.Mendelssohn(1809-1847)。 …… 菲利克斯追着不断亮起的光,不知走了多远。在拐过一出玄关,爬上一段楼梯后,他被带到了这栋建筑的阁楼里。 雕花的木门没有上锁,他轻易就推开门走进去。 光明瞬间汇聚在头顶,将整间屋子都照得明明白白。 里面除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纸,一只插在瓶中的蘸水笔外,什么都没有。 菲利克斯凑近桌子,纸上赫然写着“坐下”。 等他迟疑着落座后,纸张上的字迹变换成“签它”。 墨色在白纸上晕染开,接连演变成词句段落。随着句子的铺开,白纸慢慢地变长,直到将整个合约的内容全部收纳其间。 原来,不止有他,今后还会有更多的音乐家在这座城堡中苏醒; 原来,不止是他,把既定的历史拐出另一种人生的同行大有所在。 所有不愿放弃这段记忆的,都会告别过去,迎来另一种行驶得新生——只是改变了时间和空间,是修正历史后对这些不羁灵魂的补偿。 只是…… 为什么是他菲利克斯取得这座城堡的所有权?还要接手经营相关产业? 养活自己不说,还要保证后面苏醒的人一切吃穿用度? 这是一份只有傻瓜才会签的合约! 白纸上的文字静默了片刻,似乎猜到了他内心的想法,慢慢显示出了这样一段话: “贝多芬不会算账,莫扎特一辈子都在缺钱,巴赫只会熬夜给教会写曲子换取一切……肖邦过了月中就在愁月末,离开了经纪人李斯特不仅不会理财还是个购物狂,再想想一辈子都在赤贫线上挣扎的柏辽兹、日子过得并不滋润的舒曼以及逃亡全靠救济的瓦格纳,只有你最有可能养活他们。” 菲利克斯抽抽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权利与义务并不对等,这种自找苦吃的合约不符合他的利益标准——他是路德宗教徒没错,但他不是苦修僧。 “恕我直言,我也只是个职业音乐家而已——我的一切都是保罗在打理。另外,退一万步说,我大学读的专业和经济并没有丝毫关系?” “你是在质疑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吗?如果全才的能力都不足以说明问题,那身为大银行家的长子你可比他们的起点高多了。” “拒绝。我忙碌的一辈子,我想歇一歇。” “每一个降临都必须服从你的安排,在你的合理要求下必须履行,共同维持城堡的运作。” “依旧没有兴趣。” “……你的一切条件,我都答应。” 菲利克斯握紧了拳,半晌后,他缓缓开口。 “Gut,我要我认识的那个夏洛蒂。” * 签完合约,菲利克斯按照字迹色指引,穿过一条漫长的螺旋楼梯,终于到达了客厅。 沙发上,身着水色长裙的女子正拿起茶壶沏茶。 听到脚步声后,她微微抬起头来。 依旧是温柔的棕色小卷,依旧是双天蓝的眸子,依旧是那张熟悉的面容。 菲利克斯瞬间就红了眼眶。 “亲爱的竹马先生,好久不见。你想过来和我一起喝杯茶吗?” 夏洛蒂扬起杯子,激动得几乎拿不稳。茶汤泼出杯沿,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晶莹的水痕。 菲利克斯忙冲过去,抓住她的手,从怀中掏出手帕 “亲爱的青梅小姐,只要你在,做什么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