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和风上青云 作者:宁夏一度 文案: 他,柳和风,作为一名伪凡人,与娘亲二人他已在人间度过漫长的千年岁月。 他是人?是神?抑或是魔? 娘亲从未提及他的身世,他亦无从得知。 直至一日,天上掉下个冷若冰霜的神仙哥哥,他的身世才逐渐浮出水面。 自此,他踏上了一条与神仙哥哥纠缠不清的路……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和风,云一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穷极一生,唯爱你,从未缺席…… 立意:不知从何时起,他便成了他在那永无止尽、波澜无惊的时光里,唯一的念想和光明。 他把他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在那里没有指责、没有阻拦、没有世俗、没有顾忌,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 ☆、三仙下凡 鹄鸣山,终年郁郁葱葱、紫气缭绕。 山巅之处坐落着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名叫圣清观。传说,此观是千余年前的一位皇帝,为他最疼爱的公主所建。 观中供奉的圣清真人便是那位公主,圣清真人塑像旁还有一尊小小的猫头人身塑像,据说它是圣清真人生前爱宠。 而这山脚下的小镇,便是依附圣清观而生的圣清镇。自从那位皇帝在此山开辟道场、修圣清观,村民们便多以制卖高香烛火、竹签供品为生。镇子上的村民世世代代再也没有为口粮发过愁。 七月十四正午时分,鹄鸣山上空快速闪过三道金黄色光芒。 少顷,山下香火铺林立的圣清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走来三位男子。 只见,三人都穿着一袭白色广袖长袍,远远看起来竟有几分仙气凌然之感。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手拿拂尘的老者,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歪歪地放在头顶,稀稀拉拉的胡须无精打采地提溜在下巴上。 跟在后面的两位男子,左边一位二十多岁的模样,身材微胖,相貌一般,嘟着个嘴,一脸的不情不愿。 只有走在老者右后方的那名十六七岁傲然挺拔的少年,左手紧握一把白玉剑鞘的宝剑,衣冠整洁、仪态端庄、不疾不徐地缓步前行。 那少年姿容清冷、双眸深邃,棱角分明的白皙脸庞上神情淡漠、冷似寒冰,周身时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街上行人看到他,竟都慌慌张张迅速避开了目光。 胖男子开始口中絮絮叨叨念念有词,“师尊,明日才是中元节,我们大可以明日再来的。在人间吃不好睡不香的,弟子倒没什么,只是怕师尊您不习惯。” 老者连一缕余光都未曾分给他,他这徒弟是什么德行,他自是清楚,只是碍于身份,只能在心中暗骂,做人能不能诚实点? 胖男子见师尊没有理睬他,便转过头对那名少年道:“云一鸣,你说呢?自神魔大战后,咱们地祇、正一双神宗每三百年便须来人间一趟,可只坚持了九百年,怎就突然改成百年来一趟了?这一千年都来了第五趟了,能有什么魔踪鬼迹的?真不知天君是怎么想的?” 那老者止住脚步,锐目一扫,出言喝止道:“江潼!” 那被唤作江潼的胖男子立即噤声,缩了缩脑袋。 “正是我进谏的。”云一鸣清冷答道。 江潼诧异地抬起头,“什么?!” 原本想追问为什么呀,怎么如此想不开自讨苦吃,但在云一鸣身边,宛若置身冰霜之中,自是不敢再问。 于是,用手摸了摸嘴,心里默念“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仅是呐呐地“哦”了一声。 公差上自讨苦吃,不正是他们严肃刻板的正一神宗的做派吗?江潼闭嘴不言,三人耳边便只剩下街上喧闹的人潮汹涌之声。 三人行至一个香火铺前停下脚步,老者望着铺子老板,笑问道:“老板,此地售卖的香火,我瞧着与别处有些不同。尤其这烛火,竟还塑了鱼形,不知有何缘由?” 那老板见来了生意,顿时精神抖擞,如数家珍地滔滔不绝起来:“这位仙师,您是第一次到咱圣清镇吧?您有所不知,咱们这鹄鸣山上的圣清观是这方圆百里香火最盛的仙观。观里供着的是圣清真人和她生前的灵宠黑猫,镇上的人都称它为猫将军。 “之前这观里多半是咱本地人进去拜拜,自从五年前,有烧头香的村民自圣清观上香回来,声称自己亲眼目睹猫将军显灵了!真不枉他为抢头香起了个大早,寅时正便赶到了圣清观。 “他上了香磕了头,刚抬起头,没想到竟被自己撞见神仙刚睡醒,只见那猫将军的塑像竟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而后仿佛突然意识到还有人在场,便一动不动了。” 那老板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说到唾液横飞竟也不觉得累,许是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只见他话音一顿,咽口口水,竟又继续往下说。 那猫将军塑像显灵之奇闻,一传十十传百,传遍周边方圆百里村镇。人人都认为这是猫仙显灵了。从此,除了本地村民,外地香客每逢初一、十五也都会接踵而至,上山进观上一柱香、燃一盏鱼形烛火祈福许愿,或者去还愿以示感恩之心。 闻言,江潼好似颇感兴趣地问道:“真有此事?” 老板下巴往回一勾,双眼微睁道:“那是自然。不瞒您说,我们镇子上的猎户上山打猎时,都好几次在山林里看见过一只浑身漆黑的黑猫一闪而过,那眼睛可漂亮了,湛蓝湛蓝的,这可不就是猫仙真身吗?” “既是一闪而过,那猎户是如何看清黑猫的眼睛是蓝色的?”云一鸣淡淡道。 老板呐呐道:“这……” 这时,一直坐在老板身后嗑瓜子的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道:“爹!你说的那黑猫不就是和风在后山捡的一只流浪猫吗?哪是什么猫仙真身?” 老板才被云一鸣挖苦过,又被自己亲儿子拆台扯后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挖苦他的人一身寒霜袭人,他自是不敢言语,只得没好气地冲儿子撒火喊道:“李大山,有你什么事?还不赶紧滚上学去!” “爹,我还没吃中饭呢,再说上课时辰也还没到呢。”李大山拧着眉毛道。 “读书去!”老板手一指,又斥责道:“明日考试考不好,我打断你的狗腿。” “哦。”李大山一脸委屈地应声。 见此,那老者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哦,原来这鱼形火烛竟是专门供奉给这位猫仙的。” “正是正是,仙师,您三位是不是也是特意赶来参加明日圣清观的祈福会的?” “明日还有祈福会?”江潼听到有祈福活动,顿时来了兴致。 那老板说得正起劲,听到江潼颇感兴趣的问话,便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下去:“对啊,上午时辰都留给香客自己祈福上香。正午过后,由观中各位真人设坛祈福,祈福结束后,真人们还会给每位香客派发一盏水旱灯呢。” “然后呢?”江潼忙不迭地追问。 “然后,这个……”老板欲言又止。 “作甚么吞吞吐吐的?”江潼不悦道。 老板见自己说了半天,还骂了一通儿子,也不见他们买一个铜板的东西,故意卖个关子,“三位仙师不如明天亲自去看一下,可热闹了。我若都说出来了,便一点都不稀奇了。我看三位仙师不如先备下一些高香烛火,明日一早或许还能去抢个头香。用我家的香烛包你愿望成真、心想事成。” 江潼较起真来:“你说了半天,就是卖香烛,你家香烛如此功效,还去观里拜真人作甚?” 老者打断了他,转头对那老板道:“那就麻烦老板给我们挑些上好的香烛吧。” 那老板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装好了一些香烛递了过去,“给您装了好几个鱼形火烛呢!” 老者接过来,转手递给了依然气鼓鼓的江潼,自云袖内掏出银两递给老板,“敢问此处可有客栈?” 老板随手一指,“朝前走三里之处,便有一家鸿福客栈。” “多谢!” “仙师,您客气了!”老板笑容满面地目送三人离去,回头一看,他那倒霉儿子还杵在他身后,老脸一板骂道:“还不滚!” 热闹也看完了,李大山麻溜地滚了。 三人离了香火铺,朝鸿福客栈走去。江潼不屑道:“什么猫仙显灵,我看不过是乡野村夫为了自家香火生意,杜撰出来的灵异故事,骗人的把戏罢了。” 老者却道:“也不尽然,听听未尝不可。” 少顷,三人便行至鸿福客栈,大堂还算敞亮,小二忙迎了上来,老者要了两间客房。 走至客房门口时,江潼看了看云一鸣,只见他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忙道:“师尊,我跟您住一间吧,弟子担心您老人家住不惯,就让弟子伺候您吧。” 老者知道他的心思,也不难为他,“徒儿有心了。” 江潼忙开了客房门,师徒二人便进了客房,老者转过身对依然站在门外的云一鸣道:“一鸣,你也先去歇着吧。” 云一鸣并未答话,只是虚虚俯身,抱了抱拳,继而,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江潼见他离去关上房门,问道:“师尊,您说正一神宗老宗主云稷神君此次怎不一同前来了?” “孙儿修为不低,又沉着稳重,遇事自能独当一面。他这做祖父的来与不来无甚差别。”说罢,斜睨一眼自己的徒儿,“唉,不知我这地祇神宗宗主何时才能像云稷老宗主一样。” 原来,这位老者便是天界双神宗之一地祇神宗宗主苍柏神君。 江潼干笑两声,忙过来搀住师尊,谄媚道:“师尊,这千年来您不是一直在考察物色、随时准备擢升几个地仙入宗吗?不如我们趁此次下凡机会挑选几个吧。” “几个?这千年来,为师提上天的地仙亦不在少数,只是能入我地祇宗却无一个,缘分未到,宁缺毋滥。” “师尊,依弟子看,就是您眼光太高,过于挑剔了些。您若是总以弟子为标准去挑选徒弟,您怎么还能收到徒弟呢?我看啊,您老人家还是把标准降低一点为好。” 听罢,苍柏内心狂喷了一口老血,面上却若无其事道:“知我心者徒儿也,确是你的原因呐。” “师尊,您放心,只要您要求低一点,弟子保证给您物色个新徒弟。” “潼儿有心了,为师运气调息片刻,待到酉时初,叫上一鸣一起下去用晚膳。” “是,师尊。” 云一鸣进了客房后,斟酌片刻那老板方才提及的猫仙,便出了客栈。先是在街上不疾不徐行了一段路,似是在寻找什么,许是未曾寻到,复又折身去了后山。 山林之中,他沿着上山石梯缓缓拾级而上,忽觉胸口闪过一阵异样的感觉,他驻足片刻,缓缓环顾四周。 终于,他看到不远处一棵粗壮的银杏树,那银杏树苍劲的棕色树干,撑起满树像一把把小扇子的金黄叶子,在微风中轻柔摇曳。 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躺在弯弯的枝桠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扬起挡住穿过树叶间隙的阳光。 秋日午后的太阳,艳而不炙,阳光亦泛着淡淡的橘黄色,挟着柔柔暖意穿过他那纤长的指间,轻柔地洒在他慵懒而苍白的脸上。 他半眯着眼,一阵微风吹过,下垂的衣袂和青丝随风飘扬,许是发丝吹到了脸上,弄痒了他,那俊秀的脸上漾出了淡淡的笑意。 感受到胸口的异样感逐渐平复,云一鸣隐了身子,静默伫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许是感应到有人看自己,少年放下扬起的手,转头看向石径,发现并无一人,他自嘲地笑笑,翻了个身,闭上眼在树上睡了起来,只消片刻,便传来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 云一鸣就这么默默地望向银杏树上熟睡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蓦地坐起身子,幽幽开口:“出来吧。” 云一鸣心里蓦地一紧,他竟能感受到自己?正欲现出身来,却闻那少年接着道:“出来吧,踏雪。” 言罢,只见一只通身漆黑、四蹄踏雪的蓝眸黑猫,从草丛中蹿出,沿着银杏树干飞快地爬上树,跳进他的怀里。 少年轻柔地抚摸着它,抱至唇边,在猫儿的额头上亲昵一吻道:“从未见过比你还丑的猫。” 那黑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登时弓身龇牙口中呜鸣,逗得少年大笑起来,遂又摇头道:“不仅丑还蠢。”只闻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猫儿愤怒的呜鸣。 云一鸣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随后,云一鸣返回了客栈,踏进客栈大堂时,便见苍宗主和江潼正围坐在一张酒桌旁,正与店小二说着话,点了几道菜。 江潼看到他,冲他招招手,“云一鸣,这里!” 云一鸣神情淡然、步履稳健地走过去,而后对着仓宗主抱手一揖方才坐下。 江潼为他斟了一盏茶,问道:“正找你呢,你去哪儿了?” 云一鸣微一颔首,清冷吐出二字:“后山。” “可有异常?”江潼接着问。 云一鸣垂眸端起一盏茶,轻抿一口,继而答道:“并无。” 闻言,江潼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道:“我就说嘛,我们都来过四次了,哪里会有什么异常?依我看,回去后师尊您和云老宗主可以联名进谏,恳请天君将这下凡次数改成千年一次,哎呀……”忽地,他话音一滞,与此同时捂住了头。 原来是苍宗主见他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斥责道:“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天政!” 苍宗主快速瞥了眼身旁的云一鸣,心道不长脑子的东西,居然还当着正一神宗云一鸣的面?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回去之后面壁思过一个月!” 见一向随和宽容的师尊动了怒,江潼立即闭上了嘴,悻悻地低下头,捧着茶盏盯着看,直看到桌上的菜都上齐了,方才拿起筷子下箸如飞。 三人用完晚膳,苍宗主叮嘱,明日卯时上山赴祈福会。随后,三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七月十五,卯时刚过。 鹄鸣山半山腰上有一处圣清塾,便是这圣清镇的学堂。 三五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学堂门口,眼巴巴地眺望着那条上山石径的尽头。这其中的一个少年,便是昨日那香火铺老板的实诚儿子李大山,只听得他焦急地道:“和风怎么还不来?今日可是要考试的呀。” “他即便是迟到了,也能考第一。我看你泥菩萨过河,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一个身形瘦长少年嗤笑道。 李大山斜睨他一眼,回道:“我说竹竿,你不懂我就别说话行吗?我就是担心自己才盼着他来,他不来我怎么知道坐哪里?” “瞧你那点出息!”那被称作竹竿的少年讪笑道。 李大山不服气地一梗脖子,呛声道:“你有出息,今天柳和风四周的座位你不要坐!” 被他这样一说,竹竿迥然一笑:“那我还是没有出息吧,”而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道:“你们说柳和风怎么那么厉害?先生讲的东西那么枯燥,那么无趣,他怎么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呢?” 一时间,众少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起来。 竹竿接着说:“更令我伤心不已的是自从两年前他搬到咱们镇子上,我这镇草的头衔算是被他夺了去,镇子上的姑娘们就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呜呜……” “啧啧!真真肤浅!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何必在意?我才更应该郁闷,自从两年前他转到咱们学堂,我便再未做过第一名,成了名副其实的千年老二,唉……也没见他上课有多认真呐。”那千年老二道。 又一少年立刻反驳:“没多认真?你什么眼神?他分明是很不认真好吧?光说这一个月,我看到他上课睡觉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许是他背地里下了许多功夫,看起书来不分昼夜、废寝忘食。李大山,你就住他隔壁,你说是不是?”千年老二可不愿相信柳和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过自己,忙不迭地求证道。 “非也,说出来气死你们!我每次去添衣舍找他,从没见过他摸过书。不是在帮他娘织布裁衣,就是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去了。”李大山如实回答。 “他娘?那他爹呢?”千年老二好奇问道。 “不知,只知道他自小便与他娘相依为命。”李大山回答。 “他娘是添衣舍的老板娘桃金娘?”竹竿接着问。 李大山点头答道:“ 正是。还真别说,真不知他们家的衣服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当真是找不到一条缝合的缝,真是天/衣……”他话音一顿,眼珠子朝上翻,天/衣什么来着?思索片刻,灵光一现,继而补充道:“天衣无缝呐!” 众少年听得费劲,不忍卒听,纷纷扭头去望那石径,便在此时,只见石径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竹竿连忙指着那黑点惊喜道:“来了,来了!” 众少年紧紧盯着,孰料,那小黑点后面又出现两个小黑点,于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今日中元节,路过的香客多。失望归失望,却也好奇地看向那三个黑点,看着它们慢慢地变成三个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白色身影。 惟见,走来的三人皆穿着白色广袖长袍,云袖飘飘,道骨仙风。走在最前面的老者,左手拿着拂尘,右手拄着根干树枝,气喘吁吁地往山上爬。 紧随其后的两个男子,左边一个身材微胖、二十多岁的模样,正龇牙咧嘴地拄着一把乌漆抹黑的剑,仿佛比前面的老者还要痛苦万分地爬着石梯。 只有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左手握着一把白玉剑鞘的宝剑,脊背挺直、仪态端庄、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 这时,李大山恍然道:“原来是他们。” 原来,这三人便是云一鸣一行三人。 “怎么你认识他们?”千年老二问道。 “见过一面,是外地仙师香客,昨日在我家买香烛来着。” “哇,真是只比柳兄差一点点儿。”众少年中一人盯着云一鸣低声评价道。 “差哪一点?”更低的声音问道。 “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我倒觉得各有千秋吧。”又一人捏着嗓子道。 待三人刚刚经过少年们身旁之后,竹竿突然叫道:“快看,柳和风来了!” 众少年纷纷向石径看去,一时间叽叽喳喳,都朝着那被唤作柳和风的少年招手,兴奋地喊道:“柳和风!快点!” 什么人物值得一众少年如此这般欢呼雀跃?!江潼好奇心最重,率先止步,转身回头望去。 云一鸣亦驻了足,缓缓转过身,状似不经意地望了过去,只见,远远走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他便是昨日寐于银杏树上的那位少年。 在清晨淡淡的阳光下,他那绝美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丝红晕,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这苍白的映衬下,竟越发的鲜红。 他青丝如墨,一半挽髻于顶,另一半下披垂至腰际。一袭黑色飞肩束袖衣袍,外袍以黑色为主,黑色的中衣和红色的里衣。一条红色包边装饰的黑色腰封,紧紧包裹在他纤细的腰身上,衬托出少年人年轻而美好的身姿。 一阵晨风吹来,将他如墨长发和黑色衣袂轻轻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听到众少年的呼喊,他抬眸望去,清澈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朝众同窗挥了挥手,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微微一笑,熠熠生辉。 此时,前镇草——竹竿摇头晃脑道:“不服不行,甘拜下风!还是咱家和风最是俊秀绝伦!别说是姑娘家,便是我一名男子竟也忍不住地多看两眼,看得那叫一个舒心惬意!” “然也!”其余少年齐声赞同。 云一鸣决然收回望向柳和风的目光,转身继续前行。 江潼则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道:“未曾想,区区凡人竟能长出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相貌?” 顿了顿,叹了口气,少顷又道:“不过,还是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旋即转身看向前路,喊道:“哎,师尊,你们等等我!” ☆、救人溺水 在众同窗的簇拥下,柳和风行至学堂最中央的那张书案旁,李大山甚至狗腿地弯腰拿袖子擦了擦矮凳,方才请柳和风落座。 适逢今日考试,少年们如此这般热情相迎、巴结讨好,其中缘由柳和风自然心知肚明,口上却仍问道:“无事献殷勤,所为何事?” “和风,今日考试,不知能否……”李大山扒着书案,开门见山地问道。 未待他说完,柳和风便勾起唇角,边摇头边晃动食指,明确地拒绝了他。 李大山立刻站直了身子,气呼呼地道:“喂,柳和风,你这样岂非违背你扶贫济困、行侠仗义的处世原则?” 柳和风抿唇一笑,好整以暇地道:“看来,你定是没有听过我的口号,才会对我有这么深的误解。” 李大山很上道,配合地问道:“你的口号是什么?” 柳和风狡黠一笑:“恃强凌弱、欺负弱小。” 李大山急了,他爹可说了,今日考不好,定要打断他的狗腿。于是,拖长了音撒起娇来:“和风,不带你这样的。” 闻言,柳和风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籍,朝着周围几名少年头上各敲了一下,“不带你们这样的,都说了课业靠自己,平时不用功,每每考试却要到我这来临时抱佛脚。我若是依了你们,非但不是帮你们,反倒是害了你们。” 几名少年顿时赧然,也不言声,只是垂头丧气地一边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边绞着手指。柳和风一向吃软不吃硬,受不了这套,只得干咳一声,补充道:“这样吧,考完试,哥哥我带你们一起去山上祈福会凑热闹,如何?” “真的?好好好!”刚刚还愁云惨淡的几名少年人,立刻喜笑颜开,有什么哀愁是凑一场热闹驱散不了的呢?如果有,那就凑两场。 许是念着去祈福会心情迫切,几名少年人也不管写得是对是错,只管鬼画符般地画完填满,而后飞也似地交了卷子奔出了学堂,飞也似地往山上赶。 一路上,香客众多三两成群,有的提着各式发糕、果品、瓜果,有的拎着鸡、鸭、鹅。看着这络绎不绝的人潮,众少年兴奋不已。他们到达圣清观时,未及正午时分,观前广场上,已搭好法师座和施孤台。 法师座跟前供着圣清真人,下面摆着一盘盘面制桃子、大米。施孤台上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香客们陆续抬上全猪、全羊作祭品,然后,在每件祭品上面插上蓝、红、绿三色三角纸旗,上书“祈福盛会”、“甘露门开”、“风调雨顺”等字样。 待到正午时分,法师敲响引钟,带领座下弟子诵念咒语和真言。周围香客皆一脸肃穆、双手合十、垂首祈福,人人口中念念有词,一时间,整座广场嗡嗡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与其他香客一样,少年们也不约而同地跟在法师后面学着做相同的举动。 那法师念毕咒语真言,开始施食、放焰口。只见她将一盘盘面桃和大米撒向四周,反复三次。而后,圣清观一众弟子开始派发水旱灯,香客们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水旱灯,口中连连称谢。发放完毕,天色已近黄昏,祈福会结束。 少年们携灯下山,随着人潮涌向小镇郊外的镜水河。传说,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下神秘昏暗,是传说中通往的幽冥地狱的路,鬼魂就在那里沉沦。 人潮涌至镜水河畔时,天色已黑。人们点燃蜡烛,将水旱灯放入河中,有人许愿、有人祈福,一时间,整个河面上漂满了莲花形状的彩色水旱灯,星星点点、如梦如幻。 看着逐流远去的水旱灯,少年们耍了大半日,大都疲乏了,有几位恰巧碰见自己的家人,便辞了同窗随家人先行离去,最后只剩下柳和风和李大山二人。 李大山盯着柳和风手中那盏仍未放走的水旱灯,不解地问道:“和风,你的水旱灯为何不放?” 柳和风未答,依然蹲在岸边,凝视着尚在自己手中的莲花水旱灯,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苦思冥想,竟不知自己该许什么愿。 他与娘亲相依为命,在这人世间度过了漫漫千年岁月。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人还是仙,抑或是魔? 他已然一千岁,前九百年,他不过从婴孩长成一个七八岁孩童的模样。然而,不知何故,近一百年来,他的生长速度突飞猛进。只用了百年时间,他的外貌便从七八岁孩童模样,长成十四五岁少年人的模样。 他问过娘亲,娘亲却只说平凡即是福,安度余生即可。既然娘亲不愿多说,他便不再追问,正如娘亲不愿提及他的父亲一样。 在他的记忆中,每隔数年他们便要搬一次家,他已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遇见过多少人了。与人交往时,他不仅要刻意隐瞒身份,还要时刻提醒自己,这凡世中的每一个人对自己来说,都不过是这无尽岁月中的匆匆过客。 娘亲口中的“安度余生”,对他来说不过是孤独终老的另一种表达。如果此刻真有心愿,那不如让他结交到一位可以坦诚相对,亦无须担心弹指数十年岁月,便会离他而去的知己好友吧。再得寸进尺一点儿,若是觅得一名能与他夫妻同寿的娘子便更好了。 念及此,柳和风便将水旱灯放入水中,目送它独自一盏逐流而下、渐行渐远。恰此时,只见从上游漂过来另一只孤零零的莲花灯。他心道,原来,这世上的孤单并不只一处。他不由朝上游望去,只是天色幽暗,除了一抹颀长的白色身影,他便什么也辨不清楚。 这时,一阵夜风吹来,裹着早秋的一丝凉意钻进他的衣领里,他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近来,他对季节变化的感知愈加敏感了。 夜风行色匆忙地掠过黑暗笼罩下的四野,灌木荒草沙沙,林间树叶哗哗,间或夹杂着几声鸟兽的啼叫。 李大山戒备地环顾四周,不由催促道:“和风,我们快走吧。” 柳和风站起身,换上一副轻松神情,“好,走吧。”言毕,抬脚便走。 李大山紧赶两步挽住他的胳膊,怯怯地道:“我有点害怕。” 柳和风脚步不停,嫌弃地抽出胳膊,“男子汉大丈夫的,怕什么?” 李大山再次拉住他的胳膊,辩驳道:“和风,我才十三岁,比你还小两岁呢,还算不得大丈夫。” 柳和风闻言一笑,继而驻足斜睨李大山道:“你松开,你若是隔壁胖婶家翠花拉着我便罢了,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多难看!我走前面开道,你跟在我后面吧。” “和风,你家隔壁是我家。”李大山如实回答,“胖婶是谁?” 重点是在这吗?柳和风哑然失笑,敷衍道:“隔壁老王。” “你家隔壁是老李。”李大山再次如实回答。 “另一边隔壁。”柳和风懒洋洋地答道。 “你家另一边隔壁是马路。”李大山继续问:“翠花是谁?” “隔壁老王家闺女。”柳和风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 “那是谁?”李大山相当执着。 “王翠花。”柳和风无力地翻白眼。 “和风,镇子上好像没有叫王翠花的姑娘。”李大山较真道。 柳和风无奈笑笑,怕吵地捂住耳朵,加快前行的步伐,只想离李大山远点,沿河岸行了近十丈,方才松开手。 便在这时,忽闻身后远远地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 他猛地转身往回奔,只见李大山正在镜水河里扑腾挣扎。柳和风不容多想,扑腾一声跳进水里前去搭救。 片刻之后,便将李大山推至岸上,心下暗自庆幸。李大山上了岸,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柳和风问道:“你还好吧?”李大山缓过神来点了点头。 “无事便好,拉我上来。”说罢朝李大山伸出了手。 谁知就在两人的手即将拉住的时候,柳和风突觉水中的双脚,好似被一双手一把拽住,倏地整个人都被拉进河水之中,耳边只余咕咚咕咚的嗡鸣水声,接踵而至的便是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他拼命用力挣脱,发觉竟挣不脱,睁大双眼想看看究竟是何物,本来天色已黑,水中更为昏暗,无一丝光明,哪里看得到任何东西?心下自嘲道,这刚放灯许了愿望,别说知己娘子了,这小命倒是即将休矣! 转念一想,即便今夜命丧镜水河中,他好歹也救了一人性命,一命换一命也够本了。况且,他已活了千年,而李大山才不过活了短短十三载。 听说,人临死之际,脑海会将一生所见之人全部回忆一遍,看来竟是真的。 一张张面孔接连不断快速地闪过他的眼前,除了他娘的脸庞是清晰的,其余的皆是模糊不堪、难以辨认。就连他刚刚救下的李大山,他竟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忽然,在这成百上千的模糊面孔之中,竟然有一张异常清晰,是他?一百年前的那位“神仙哥哥”? 当然,他并非真的以为他是神仙,之所以称他“神仙哥哥”,只是因自己觉得他好看,瞧着舒服。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百年前那仅有的一次相见。 那日,他在林中捉鸟,不期而遇了自家那只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猫踏雪。只是,这次踏雪是在疯狂逃命,原来竟是一只通体雪白、颈戴铜铃项圈的独耳恶犬对它穷追不舍。 见状,不容多想,七八岁模样的他立刻冲了过来,试图吓退恶犬,“臭狗!休想伤害踏雪!” 几乎同时,踏雪闪电般爬到了一棵大树上。 谁知恶犬胆大包天,仅在树下转了两圈即掉转方向朝他飞扑过来。吓得他肝胆欲裂,没命飞奔,束好的头发都披散了下来。 说来奇怪,平日里自己腿脚可没那么快,可那一刻,自己右脚上那自小便佩戴的脚镯,竟似有了法力一般,拽着他飞速地朝前奔。居然,这一跑就跑到了那位仙风道骨、品貌非凡的神仙哥哥面前。 他不顾一切地抱着神仙哥哥的腿迅速往上爬,爬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两条小细腿还没来得及箍住他的腰时,被紧随其后的独耳恶犬咬住右边裤角,裤腿被撕了一截下来。 只见,那神仙哥哥锐目一扫,那恶犬逃也似地掉头就跑。 随即,那神仙哥哥便推了推挂在他身上的柳和风,只觉得推不动,柳和风用尽全力搂着他,小脸紧紧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双腿箍紧了他的腰,浑身瑟瑟发抖。 神仙哥哥清冷道:“已经走了,下来。” 柳和风这才从他身上抬起头,转头朝自己背后望了一眼,终于长吁一口气。 待他回头望向那位哥哥,不由目瞪口呆。只见他仙风道骨、面如冠玉,绝对是他漫漫九百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没有之一。 登时,那句话便浮现在柳和风脑海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与此同时,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亦袭上心头,这位哥哥竟似在哪里见过? 于是,他笑着道:“哥哥,我见过你。”说完,又歪头看看那冷面玉容,接着“吧唧”一口亲在上面。 而后,完全不顾那呆若木鸡口中“你你……”个不停、反复用手背擦着脸上他所亲之处的神仙哥哥,就自己从他身上嘟噜下来。 “你什么?” “你放肆!” “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哥哥,你可看好了。我可是纯爷们!” 柳和风边说边把被恶犬追得散掉的长发随手扎好,又找了一个半截高的树墩子,故作潇洒地用右脚踩上去,支起膝盖。 只可惜,那右腿上的裤腿被狗咬断的一截,时刻提醒着二人,刚才还有一个被狗追,怕得浑身发抖的怂包。 看着对面的神仙哥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破裤腿,纯爷们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好啦,哥哥要是觉得吃亏,再亲过来便是了。那可是我的初吻呢,说好了要留给隔壁胖婶家的翠花的。” 闻言,那哥哥的怒意似是又升了一级,涨红了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光却依然紧盯着自己的裤脚,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瞧了瞧。 只听见那神仙哥哥问道:“这个脚镯是你的?” 柳和风也望向那脚镯,娘亲说是爹生前留给他的,许是被爹施了什么法术,无论是谁都摘不掉。 “自然是我的,这是赤金缠丝九转脚镯,怎么了?”说这脚镯名称时,柳和风特意摇头晃脑拖长尾音,这可是他专门为这脚镯取的名字。 那神仙哥哥并未答话,顿了顿,转身背对他,难道意欲离去? 见状,柳和风不由脱口而出:“哥哥,等下!” 神仙哥哥闻言转过身,看向他。 只见他眼珠一转,看似突然浑身无力、风吹即倒,可怜兮兮地对神仙哥哥道:“许是刚刚与那恶犬赛跑跑得太急了,力气用完了。哥哥,你能把我背回家吗?到了我家,作为答谢,我便把这镯子赠予哥哥,可好?” 分明被狗追,此时却说是赛跑,那哥哥也不拆穿,问道:“当真?” 柳和风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心,继而又笑着佯装虚弱地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云袖,“只需哥哥自己能取下来,便赠与哥哥。” 那哥哥不动声色地将云袖往回轻轻一拽,从云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两粒丹药摊在掌心,捏住其中一颗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柳和风不满道:“怎么吃起东西来了?” “补充体力。” “背一个八岁的小孩还要补充体力?” 神仙哥哥不语。 柳和风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神仙哥哥口中逸出两字,“仙丹。” 柳和风诧异地望他一眼,“当真?” 神仙哥哥却不答他,正待要将余下那颗捏起,那白皙纤长的手突然被柳和风一把握住。 只见,他眼巴巴地望着神仙哥哥道:“我娘亲时常教导我,好的东西要懂得分享,分享不仅会给别人带来快乐,更会给自己带来快乐。正所谓,与人玫瑰,手有余香。眼前便有个分享的机会,我看哥哥不如将余下这颗分享给我,如此一来,哥哥便可体会到分享带来的快乐了,可好?” 神仙哥哥蹙眉思索片刻,淡淡道:“嗯。” 柳和风未曾想他竟如此爽快,怕他回过神似的,忙不迭地将那颗仙丹收进口袋中。 神仙哥哥问道:“为何不食?” 柳和风笑嘻嘻道:“待回家,与娘亲同食。对了,待哥哥体会到分享的快乐,不用跟我客气。下次再有仙丹,再来寻我分享便是。” 那神仙哥哥却不言语,柳和风怕他反悔,忙岔开话题道:“哥哥,你仙丹也吃了,可以送我回家了吧?” 熟料,神仙哥哥送他回家的方式,竟然是以一只手提溜着他的衣领。 “喂,说好的背我回家的。” “我只答应送你回家。” “你你你……说话不算话!你言而无信!你恃强凌弱!欺负弱小!你放开我!”无论他如何挣扎叫骂,神仙哥哥始终不为所动。 “哥哥,哥哥,哥哥!我突然浑身充满了力气,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你快松开我,我自己能走了。” 神仙哥哥闻言松开了手,“甚好。” 柳和风站定,气呼呼地斜睨他一眼,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昂头前行。小孩子气性小,不消片刻,便忘了方才的不快,随手捡了根干树枝在手里晃荡,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行了约半炷香的时间,二人面前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小镇,“哥哥,我家就在那里。”他指着不远处一栋住宅。神仙哥哥点了点头,继而转身离去。 他见神仙哥哥欲离去,心下居然莫名一慌,忙道:“哥哥,你不去我家里喝杯茶吗?” 神仙哥哥止住脚步却未回头,微一摇头算作回答,便又举步前行。方行了几步,听到身后草地沙沙作响,倏地衣袖一紧被人扯住,“哥哥,你忘了东西。”说罢指向自己的脚镯。 神仙哥哥一愣,开口问道:“当真要送我?” “哥哥若能取下,自然给你。” 只见,那神仙哥哥踌躇片刻,便蹲下身子伸手去取那镯子,就在他即将取下那镯子的一刹那,柳和风双手一下捂住他的双手道:“看来哥哥也取不下来呢,改日我再赠哥哥其他东西作为补偿可好?” “嗯。” 闻言,柳和风心想,这位哥哥果然爽快。 于是,他笑逐颜开,直起身子,右手三指并拢指天,“我柳和风,来日定当赠哥哥一份与众不同的礼物作为补偿!” 说罢,向神仙哥哥伸出右手,“来吧,我们拉钩盖章。” 神仙哥哥却道:“即便身为男子,亦不能随便亲吻别人。” 柳和风嬉皮笑脸道:“知道了。”说着拽了他的右手拉了钩盖了章。 如今回忆起这件事,柳和风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他只觉百年前的自己稍显唐突无礼,无疑做了件令自己汗颜的事情。 念及此,他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不过匆匆一面之缘,或许,这位“神仙哥哥”也已作古多年,竟能在他垂死之际跃入脑海?难道是因为自己起了誓要赠份与众不同的礼物予他,未曾履约心有亏欠所致? 如此,这次到了阴曹地府自己可要找到他,还了他那份恩情。 蓦然间,他觉得双腿上的禁锢松开,正欲立即朝水面游去,却突然发现在他的面前咫尺之遥,倏地出现一张诡异无比惨白异常的人脸抑或称为鬼脸更合适。 它长着一双散发着绿色幽光的眼睛,鼻子只余两个鼻孔,像两个不见底的小黑洞,那乌黑的嘴唇硬生生地向上勾起,伸手便来撕扯他的衣领,他胸口前的那条莲形疤痕顿时露了出来。 他心道,小爷自知美到人神共愤,即便如今要毙命,却也轮不到这丑八怪水鬼来占便宜的份。念及此,双手一拢敞开的衣领,拼命朝它命门踢去一脚,竟也将那绿眼水鬼踢开丈余。 随后,他立即拼命朝水面上游去,然而一阵窒息感袭来,他无力地闭上了双眼,感受这身体朝更深的河底坠去的感觉。 ☆、莲形疤痕 蓦地,他似乎止住了下沉,仿佛有条手臂拦腰箍住了自己。 他抬眼望去,双目一亮,竟是那位神仙哥哥,心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一百年了,他还能容颜未改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看来他竟真的是位神仙哥哥了。 莫非那莲花灯许愿成真了?! 莫名一阵心安,他闭上眼睛,任由那人带他逃离这无边的黑暗。 只见,那位神仙哥哥眉头微蹙,将怀中昏厥的柳和风放到地上,仍将他的上半身扶靠在自己怀里,取出一粒丹药塞进他嘴里。 恰此时,一直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李大山,忽地边哭喊着边奔了过来:“和风!和风!你不能死啊!呜呜呜……” 李大山一把便把双眼紧闭的柳和风从神仙哥哥怀里夺了过来,“和风,你醒醒!你等一下,我知道了,我有办法了。”说罢,李大山便将丹药从柳和风的口中抠出,塞到自己嘴里,很是苦涩,但还是咬牙坚持咀嚼起来。 神仙哥哥一把捏住李大山的嘴,眼神冰冷,一字一顿道:“你在做什么?” 李大山被捏着嘴,含糊不清地回答道:“窝绝好,摘喂到和轰追已。” 神仙哥哥怒道:“不必了。” 天规森严,仙者不得在凡人面前显露仙法,即便是刚才自己下水救他,在李大山的注视下,自己也未曾动用半分仙法灵力,而仙丹他也只有这一颗,难道要…… 便在此时,李大山突然道:“我有办法了!我可以给他渡气。”说罢,大吸一口气,撅起嘴预备朝着柳和风的嘴贴去。 “住手!”神仙哥哥喝止道。 “又怎么了?再不渡气就来不及了。” “我来。”神仙哥哥低声道,说罢,小心翼翼地连续渡了数口气给柳和风。 神仙哥哥正欲起身查看有无反应,柳和风清醒了过来,不经意间伸出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阴差阳错地把他的双唇按倒自己嘴上“吧唧”一下亲了一口,方才目光闪躲、慌乱地松了手。 神仙哥哥一时间内心尴尬,慌忙移开盯着柳和风的视线,恰好错过柳和风面上稍瞬即逝的狡黠。 “咳咳咳……”柳和风连续咳嗽起来。 李大山连忙扑了上来,喜极而泣,“和风,你总算活过来了!太好了!呜呜呜……我差点吓死了。” “我怎么上来的?”柳和风虚弱地明知故问。 李大山往自己身后一指,“是他把你捞上来的。” 柳和风一边起身一边思索,不知神仙哥哥是否还记得百年前的那一幕,或许自己只是他下凡时,救过的诸多凡人中的一个,他未必记得。 又或许,即便他记得他曾经救过一个八岁小孩,也定以为当年的小孩早已作古。 而此时的自己,以十四五岁模样再次出现的自己,容貌早已大不相同,想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跟百年前那个八岁小孩联系到一起的。 此时的自己,不过是他人间仙游途中随手救下的又一个凡人,举手之劳而已。念及此,心下便决定装作不曾相识。 于是,柳和风站起来,虚虚俯身双手抱拳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神仙哥哥并没有看向他,双手一揖算是还礼,“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闻言,柳和风心道,果然是举手之劳,想必是不曾认出他来。 正在这时,李大山道:“和风,你也要谢谢我。若不是我急中生智想起渡气救人的方法,他怎么会只给你渡几口气就把你救回来呢?” “咳咳咳……”柳和风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神仙哥哥的嘴唇,连忙转换话题,“你还好意思要我谢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了救谁,才跳到河里去的?” “和风,对不起!”李大山挠挠头道。 “事急从权,多有冒犯。”神仙哥哥拱手道。 柳和风心道,看来神仙哥哥严肃板正得紧,同为男子有何关系?又不是女子。看来不能让他知晓,方才自己是故意亲他一口的。 不过,方才垂死之际,他不是还在为自己百年前的唐突无礼而汗颜吗?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他又活过来了,便又皮糙肉厚了? 他只顾思索,一时竟忘记作答。 谁知李大山见状,以为柳和风生气不搭理人家,便站出来试图缓解尴尬道:“和风,你不要伤心了。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差点淹死。如果不是你差点淹死,你也不会需要他给你渡气。如果不是因为他给你渡气,你也不会失去你的初吻。” “我知道你一直想把你的初吻留给隔壁胖婶家翠花。可是,你这样想他是一个男子,你只是把你吻男子的初吻给了他,可是你吻姑娘的初吻还是留着的呀。” “而且,你吻男子的初吻给了他,你也不见得吃了亏,你看他冷冰冰的样子,一定不会有人愿意亲他,他刚才给你渡气的那个也一定是初吻。” 李大山一股脑说那么多,差点把自己绕晕,说罢,还转向神仙哥哥问道:“对吧?” 那神仙哥哥自然不会回答他,板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哪知李大山却将这沉默视为否定,“不会吧?早知道你不是初吻,那我刚才要给和风渡气时,你为什么拦住我,非要自己给他渡气呢?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初吻呢!” 李大山真不如老实待着便好,这“化解”尴尬的本领,果然非同一般! 柳和风向来皮厚倒是无关痛痒,只见那神仙哥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尴尬万分,只余脸上那表情红一阵青一阵、姹紫嫣红煞是精彩。 “闭嘴!”柳和风道:“你这榆木脑袋,满脑子初吻不初吻的,合该你考试要来求我,书你读了也是白读。” 李大山委屈地小声嘀咕道:“你既知我是白读,今晨考试你怎么还不给我抄?” 柳和风顿时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李大山终于识趣地闭口不言。 于是,柳和风转向神仙哥哥一本正经道:“恩公,不必介怀,性命攸关时刻,男女之间渡气尚无可厚非,何况男子之间?” 神仙哥哥未答话,只是抬眼望向他。 柳和风见他不语,却望向自己 ,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柳和风冲他真挚一笑道:“还未请教恩公大名?” 神仙哥哥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回答道:“云一鸣。” 原来,这位神仙哥哥便是正一神宗的一鸣神君。 柳和风又道:“那我便唤恩公一鸣兄,可好?” 云一鸣微微颔首。 “和风,夜深了。咱们的衣服都湿漉漉的,我好冷,快点回去吧。”李大山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柳和风这才注意到三人皆是一身滴水的衣物。 他点点头,又对云一鸣道:“一鸣兄,同我一起回家吧,我拿件干净衣服给你换上。” 云一鸣并未回答,似在踌躇。 只见,冷得唇舌打颤的李大山,不由分说拉过云一鸣的胳膊就走,“别犹豫了,快点吧,我真的快冻死了。” 云一鸣仿佛被蛰了一下,立刻抽出被李大山拉住的手臂,却并未出言反对,且跟着李大山往前走去。 李大山搭讪道:“云公子,你是住在鸿福客栈吗?” 他本欲跟着柳和风也喊“一鸣兄”,只是见云一鸣过于冷冰冰的样子,便打消此念还是尊称一声“公子”是为妥当。 “嗯。”云一鸣道。 镇上客栈不止一家,柳和风忍不住好奇问李大山:“你怎知就是鸿福客栈?” “昨日晌午,云公子一行三人在我家买香烛,我听到的。今日清晨他们上山从学堂门口路过,我还看到他们了呢。” 柳和风转过头看向云一鸣问道:“原来一鸣兄还有同伴随行,可是来参加祈福会的?” “嗯。” “客栈里可曾带了备用衣物吗?” “不曾。” “如此,还是先去我家换身干净衣服吧。”柳和风道。 “多谢。”云一鸣道。 柳河风这时想起刚才的绿眼水鬼,不由问李大山道:“对了,大山,你刚才怎么突然掉到水里去了?” “我看到有一个元宝在水边,就跑过去看,谁知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李大山讪讪答道。 “你在水中可有看到什么?”云一鸣望向柳河风问道。 柳河风回答:“水中太黑无法看清楚,许是被水草钩住了脚。” 三人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到镇上,李大山辞别二人回了家。 柳和风也把云一鸣带到添衣舍门口,敲了敲门,“娘,开门!我回来了!” 门还没打开,桃金娘焦急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都担心死了……” 说到此处,桃金娘打开门,见到却是柳和风和一位少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地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疑虑的神色。 千年来,柳和风从未带过人回家。 而今日,他竟带了人回来,而且,这带回的竟是天界正一神宗的一鸣神君。好在她这一千年来时时易容,亦将仙气隐得很好。 “这位是?”桃金娘收拾了下疑惑的心情。 “娘,这位公子叫云一鸣是我的恩公。” “恩公?”桃金娘心里咯噔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娘,我没事,只是失足落水,刚好被一鸣兄救了。” 桃金娘这才注意到二人身上衣物尽湿,赶忙欠身道:“多谢云公子救命之恩!” “夫人言重了!”云一鸣拱手道。 “一鸣兄,快点进来换件干净衣服吧。”柳和风道。 桃金娘拿了两套黑色衣物给交给二人,对云一鸣道:“我家和风小时候尚有些明亮颜色衣服,只是这大了,却尽是这些黑色衣物,我见云公子一身白衣,怕是不喜黑色,这些衣物你就先将就穿吧。” “无妨,夫人客气。”云一鸣道。 “和风,快带云公子去客房更衣吧,你自己也早点更衣。”桃金娘催促道。 “知道了,娘。一鸣兄,跟我来吧。”柳和风道。 少顷,二人换好衣服,从各自的房间走了出来。 柳和风望向云一鸣,只见一身黑色衣物被他穿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云一鸣自然也看到了他,一张面上看不出表情。 正站在院子里等待的桃金娘上下打量他二人一番,微笑道:“乍一看,竟还以为是同一人呢。” 柳和风道:“娘,我饿了,可有饭菜?” “自然有,管够。云公子,请一起至膳厅用膳吧。” “夫人,不必麻烦,在下就此告辞了。”云一鸣虚虚抱了抱拳。 “不知云公子住在何处?” “娘,一鸣兄住在鸿福客栈,还有两位同伴。” “鸿福客栈距此三里有余,这么晚了,明日再回吧。” “不了,多谢,就此告辞。”云一鸣转身离去。 云一鸣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夜色微凉,繁星满天,夜风挟裹着寥寥蛐鸣,吹起他如墨的长发。 他不由回想到之前在镜水河中搭救柳和风之时,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绿眼鬼魅。然而,他不确定柳和风是否看到,若如他所说未看到,贸然询问必然令他担惊受怕。 他不知这绿眼鬼魅是恰巧遇到柳和风,还是有意为之、特意针对他的。究竟有何意图,他不得而知。 恰此时,一抹黑影朝着他身后的方向迅速地一闪而过,那黑影似乎还拖逸着一条绿色的尾巴。 云一鸣内心顿时警钟大作,飞快地往回奔去。 却说云一鸣正往回追绿眼水鬼,谁料,那水鬼却突然折回头径直向他冲来,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不用我找,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方才在水中大爷没有看清你胸前的疤痕,快点给大爷看看清楚。” 说着,他双手就伸上来欲拉开云一鸣的衣领,云一鸣空手格挡,一仙一鬼便在深夜无人的长街上打斗起来。 这绿眼水鬼并非凡人,此时夜深四周无人,云一鸣本可使用仙法,化出凤鸣剑。 然而,对付这种小鬼,自然无需动用仙法。 最重要的是,听这水鬼方才的话,他显然是将自己错认成柳河风了。 如果动用仙法,他定会知道自己认错,如此一来,柳和风便有危险了。 更何况本次下凡的任务便是探寻魔踪鬼迹,且看看这水鬼有何意图。打了十几个回合,那水鬼自觉打他不过,也不恋战,竟朝房屋众多便于隐藏的镇子逃匿了去。 云一鸣见他朝镇子逃匿,不由担心起柳河风的安全,便飞快往添衣舍赶去。 到达时已近子时,云一鸣便跃上柳河风家屋顶,盘膝打坐,利于侦察,除了那只卧在屋脊上打着呼噜的黑猫外,空无一人。 他望向那只猫,它便是李大山口中那只柳和风在后山捡回来的野猫吧,那只被柳和风称作踏雪的黑猫。 他环顾四周,周围皆是无边的漆黑,只余院中柳和风的房间还点着一盏桔黄色的灯。这个时辰他还未入睡,他现在一个人在做什么?他平时也会如此晚睡吗?还是…… 正想着,突然从柳和风的房中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灯也熄灭了。 云一鸣心蓦地一紧,飞身落入院中,一脚踹开柳和风的房门,一时情急,来不及思索,即用仙法点燃了油灯,灯光瞬间洒满屋子的每个角落。 然而映入眼帘,并无什么绿眼水鬼,而是一个站在浴桶里浑身湿漉漉的柳和风,他光滑的身子一下毫无保留地裸呈在云一鸣的面前。 云一鸣惊呆一瞬,便赶紧转过身子不再看向他,然而,即便只是一瞬,云一鸣还是看清楚了他左胸口上那个莲形疤痕。 柳和风显然也吃了一惊道:“一鸣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抑或是进来了?他竟一时拿捏不好该用哪一个词。 仿佛体谅他的词穷似的,依然背对着柳和风的云一鸣道:“路上遇到些许不妥,便折回头来。你方才何故惊呼?” “我方才泡澡睡着了,昏昏沉沉滑进浴桶里,口鼻没入水中,一下子憋醒了,一时吓得胡乱扑腾,水花把灯也熄灭了。”说完赶紧出了浴桶,穿好中衣。 走到依然背对着他的云一鸣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一鸣兄,路上遇到什么不妥?” “你落水之时,看到的东西。”云一鸣道。 “绿眼水鬼吗?一鸣兄,怎知我看到了?” “我并不知。” “哦,原来一鸣兄的意思是我落水时,你看到的东西。” “为何不说?”云一鸣疑惑道。 “我怕吓到李大山。” 稍顿片刻,云一鸣问道:“你身上这个疤痕有几人知晓?” “只有我娘和我,还有你刚刚看到了。” “以后勿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疤痕的存在。” “为什么?”柳和风茫然地问道。 “那水鬼看到了你的疤痕。”云一鸣愣了片刻答道。 “哦。”柳和风更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一鸣兄,你方才是如何隔空点灯的?” 便在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人,原来是柳和风的娘亲桃金娘。她微笑道:“云公子,还好你回来了,我就说鸿福客栈太远,还是明日再回的好。” 云一鸣稍一垂眸,未置可否。 桃金娘又转头对柳和风道:“和风,洗好了就早点睡吧,我领云公子去客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好的,娘。一鸣兄,你也早点睡吧。”说罢掩上房门。 桃金娘将云一鸣领至客房门口,却未开门,只是在门口道:“云公子,去而折返可是有何异样?” “今日柳和风落水实乃一绿眼水鬼所为。”云一鸣直言不讳道。 “云公子可知为何?”桃金娘惊慌道。 “尚不得而知。方才归途中,此水鬼许是将我认作柳和风,想要确认我胸前疤痕。” “为何要确认疤痕?”桃金娘面露焦虑之色道。 “既要确认疤痕,定然是知道这疤痕存在的。夫人,可知有几人知道这疤痕的存在?” “只有我跟和风。” 云一鸣却道:“夫人忘了,我也知道。” 桃金娘稍显慌乱,少顷便镇定下来,继而道:“哦,云公子,定是刚才和风沐浴之时看到的。” 云一鸣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道:“还有一人定然也知道。” 桃金娘一惊问道:“谁?” “那伤他之人,夫人可知那人是谁?” “不知,他故意遮挡,我未曾看清。” 便在此时,枕着屋脊睡觉的踏雪也从屋顶跳下来,跃进她的怀里,睁着湛蓝湛蓝的眼睛望着眼前二人。她叹了口气,低头抚摸着踏雪。 一千年过去了,她带着和风还有踏雪在人间隐姓埋名。他们不得不辗转多地,这圣清镇他们也已经重新搬来过几次了。那守护和风千年的灵力似乎亦有枯竭之兆,近百年外貌便已增了六七岁。 只是,她修为灵力低微,又远离天界仙气神息已逾千年,平安度日已是勉力支撑。怎奈今日又突发水鬼之事,顿感力不从心,唯恐不能护他周全。而眼前这位一鸣神君,似乎是她现在唯一能求助的人选了。 “老身一介凡妇,面对水鬼之流,唯恐不能护我儿周全。在此斗胆恳请云公子施以援手。”说罢,竟欲跪地而求。 云一鸣及时扶住了她,“夫人不必行此大礼,晚辈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多谢云公子。” “今日那绿眼水鬼未能得手,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既已将我误认成柳和风,那他相对还是安全的,他一切行动如常即可。只是,明日起,还请夫人让他尽量勿着黑衣。” “好的,那就有劳云公子了。” 当下双方暂定对策,便各自回房休息。 ☆、云帆表哥 清晨,身着白衣的柳和风在自家大门口朝着鸿福客栈方向张望。 远远看到自晨曦中走来的云一鸣,他心中欢喜,便微笑着迎了过去,问道:“一鸣兄,我听娘说,天色微明,你便回了客栈,可是去和同伴交代一声?” 云一鸣望见一袭白衣的他,先是一愣,继而答道:“嗯。” 柳和风:“我们是要捉绿眼水鬼吗?” 云一鸣顿足望向他:“不是我们,是我。” 说罢,继续迈步前行。 柳和风不满地冲云一鸣的背影撇撇嘴,心道,捉鬼如此趣事,你以为不带我便能甩掉我了?神仙哥哥,你真是太小看我了。 心下打定了主意,随即抛却不满,又笑眯眯地追了上去,“的确,捉水鬼如此危险的事情,我这一介凡人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一鸣兄,我娘说你是仙门修炼的仙师,我怎么觉得不像呢?” 见云一鸣未答话,柳和风继续自说自话:“首先,那些仙师方士法术没你高强;其次,他们长得没你好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说到这儿,顿了顿,微微俯身凑着鼻子在云一鸣的肩头深深嗅了一下,“他们没有你香!哈哈哈!” 云一鸣止住脚步,黑着半边脸目含谴责之意望向他,不发一语。 见他黑脸,柳和风忙站直身子,在他刚刚嗅过的肩头上,胡乱拍拍陪着笑脸道:“嘿嘿,我只是实话实说,一鸣兄,不用这么严肃吧?” 云一鸣视线移向柳和风那依然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 柳和风终于识趣地将手撤了回来,同时,撇嘴斜睨他一眼,小声嘀咕:“真是个无趣的人。” 只见,云一鸣不再理他,决然收回目光,大步朝着学堂方向走去。 柳和风一路紧追慢赶,竟是始终保持在云一鸣身后五六丈开外近不了身。 然而,有几次距离约超出十丈有余,却又见云一鸣似乎放慢了脚步。 待他赶到圣清塾时,众学子皆已落座,只余最后一排三张书案中,最北面的那张还空着。 云一鸣也已在最后一排南边靠窗的书案前坐定,中间那张书案坐的是李大山。 先生则轻轻漫步于学堂内各书案间,学子们皆一副醉心圣贤书籍的模样,只闻朗朗读书声。 柳和风坐定后,先生那滔滔不绝、长编大论的声音嗡嗡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满脑子都在想着昨日发生的事情,昨晚他分明听到娘和神仙哥哥站在院子里说了好久的话,只是距离较远他未能听清。 娘今晨却只说神仙哥哥是修炼的仙师方士,是来捉水鬼的,亦以为他们母子是凡人,近日也会去学堂与自己同学。 然而,单凭神仙哥哥百年容貌未改这一点他便可以肯定,此人绝非人间仙师。柳和风觉得他只能是真正的神仙。 他侧首,视线越过李大山落在正襟危坐、神情专注的云一鸣身上。 一个神仙听人间先生讲课还能如此认真,不由一嗟三叹,果然循规蹈矩、严肃刻板。 不过,这位神仙哥哥是真好看,尤其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若是位神仙姐姐那便更好了。 念及此,柳和风不禁轻笑出声。 只见李大山转头压低嗓音问他道:“和风,你为何总是看着我笑?” “因为好看。”柳和风不由笑道。 说罢,他似乎看到云一鸣微微侧首蹙眉,心道:“定是嫌弃我们吵到了他。” 李大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真的吗?我还觉得自己有点胖呢?你觉得我需不需要减点重?” “嗯。”柳和风点点头应付道。 “可是,如何减呢?少吃硬饿,我可是不干的。” 被柳和风这霁月清风般的美男子夸奖,李大山心里顿时飘飘然,自谦一下问问是否需要减重,满心以为他定然说不需要。 只见,柳和风向他勾勾手指,他便把身子朝柳和风书案一挪再挪,侧身倾耳,只闻柳和风低声道:“用剪刀剪。” 果然,这个柳和风,只是耍他好玩。 李大山当下竟忘了自己身处课堂之上,大声嗔怒道:“柳和风,你太过分了!” “柳和风!李大山!你们俩给我滚出去!” 只闻平地一声惊雷,先生的吼声炸响在耳边。 二人麻溜地滚了出去,身后还传来先生的声音:“多跟你表哥学学。” 刚站定柳和风便问李大山道:“是不是你表哥?” “我正想问你呢,云公子原来竟是你表哥?你怎的连自己表哥都不认识。方才先生说,你表哥暂来咱们学堂借读数日,你娘连学费都交了,你竟不知道?” “呵,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就忘记了。远房的,多年未走动,相见不相识也很正常。”柳和风尬笑道。 “可先生说他叫云帆,可我记得昨晚他明明说自己叫云一鸣吧?” 李大山挠头道。 柳和风一本正经地胡诌:“你傻啊?名是名,字是字。名帆,字一鸣,不行啊?” 这二人一站竟站到中午放学时分。 先生走出学堂经过他二人身边时,还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柳和风,虽说你次次皆考第一,然课上仍需认真听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能像你表哥云帆那般认真听讲,老夫便深感欣慰了。” 说到“墨者”时,还不言而喻地瞅了李大山一眼。 柳和风立即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定以云帆表哥为楷模,多加仿效。” 先生这才满意离去。 “和风,我们一起回去吧。”李大山道。 柳和风昨夜翻来覆去睡眠本就不佳,今日罚又站半天。 此时困意来袭,连打两个哈欠,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他扫了眼仍端坐在学堂内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云一鸣,对李大山道:“站了半天乏了,我不回了,记得帮我转告我表哥一声,李大墨。”说完迅速从学堂后的一条小径离开了。 少顷,他便来到山林中那棵银杏树前,轻轻一跃而上,依然是在那根粗壮的枝杈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 近日来他常感疲惫,今日不过站了一上午,便已令他稍感乏力。 许是疲乏的缘故,他并未注意到不远处那一袭黑衣的云一鸣。 不消片刻,便沉沉地进入梦乡。 熟料,他这一睡竟睡到日薄西山。 云一鸣远远地望向银杏树上的柳和风,他的目光划过他熟睡的脸庞,只见那眉宇间一抹淡淡的乏意。 他那垂下的乌发与白色衣袂,随风轻轻飘扬,仿佛在轻声低语着这秋日午后的惬意与恬静。 云一鸣亦卸下周身的霜气与年少老成,那一向冷漠的面上终于浮上一丝怡然的神情。 不知就这样站立了多久,云一鸣回过神时,夜幕已然降临。 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草地沙沙声从四周由远及近地传来。 他佯装不知,慢慢朝远离银杏树的方向踱步而去。 竟如此迫不及待地卷土重来,他早已计划好装模作样抵抗一番,然后束手就擒,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策划这一切。 走出数丈距离,他停了下来,突然蹿出五个持刀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 他认出其中之一便是昨日那绿眼水鬼,不待他有所反应,那绿眼水鬼喊道:“上!”五人皆杀了上来。 云一鸣一如昨夜那般与众人徒手相搏,不多时,他便显出一副力不从心、无力抵抗的样子,束手就擒了。 两人束缚他的胳膊,其中一人上来一把扯开他的衣领,看到他胸口的疤痕道:“没错,有疤痕,带回去。” 不多时,五人便押着云一鸣来到镜水河畔,上了一艘早已停泊在那里的乌篷船。 其中一人前去划船,划了一会儿抱怨道:“不过比来时多了一人,这船划起来竟重了许多。莫非有水鬼扒船?” 另一人道:“你自己是个什么鬼东西?还水鬼扒船?我看你就是不想划船。” 那划船人道:“镜水河我来划,到了那干流弱水河换个人划。不然,老子自己游回去!” “好啊,你自己游回去,我倒要看你如何交代。” “闭嘴!说好了都听我的,到弱水河换你划船。”那绿眼水鬼道。 “是!”那争论的二人双双闭了嘴,一路无语。 约一个时辰后,河面渐宽,镜水汇入弱水。 那二人换了岗,又行了约三里水路,船终于停泊在河对岸。 云一鸣被挟下了船,只见这是一条甚为繁华的街道,灯火通明,只是这灯火多以蓝、绿两色为主,使得整个街道笼罩在一种鬼魅暗哑的氛围之中。 他知这是到了魔界鬼蜮了。 “先去墟无舍投宿一晚,我先去确认下,明日再去面见恩主。”绿眼水鬼道,说罢便先行离去。 “是!” 几人来到墟无舍,要了两间房。 两人先去其中一间客房休息,余下二人便把云一鸣带往另一间。 他们先用绳子束了手脚,本欲再拿块破布堵了他的嘴,但见他一路不言不语相当配合,怕是知晓叫也是无用的,便作了罢。 随后,二人要了些酒菜送往屋内,这二人心下只觉在自己的地盘,一介凡人还被束了手脚,心下不以为然,胡吃海塞、大吃二喝起来。 不一会儿,几坛酒便下了肚,二人醉醺醺地趴在饭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云一鸣席地拱膝而坐,背靠墙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耐心等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正在这时,他听到窗户那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侧目望去,只见有人自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掀开了窗户。 紧接着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二人目光相交之际,来人便表情轻佻地冲他眨了一下左眼。 他不由瞪大了眼睛。 ☆、魔界救人 来人竟是柳和风! 待柳和风整个人翻窗而入后,他那一袭白衣还在滴着水。 只见,他脸色苍白唇色发乌,缩着肩膀将双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 他蹑手蹑脚来到云一鸣身边,蹲在他身前。许是脸被冻僵了,虽然想对他笑,但却无法顺利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一边用那冻得直发抖的双手去解云一鸣手脚上的绳子,一边低低颤声道:“总算等到这个机会,我们快走吧。” 说罢,便去拉云一鸣的手,往窗口走去。 云一鸣尚在震惊之中,直到柳和风那宛如寒冰的手指触碰到自己才回过神来。 方才一路上,那船底的一直都是他吧?弱水阴冷异常,近一个多时辰他竟坚持了下来? 云一鸣胸口涌起一阵滚烫的情绪,却忍不住甩开他的手低声责备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自有打算,不需要你来救。” 正在此时,隔壁房间传来对话声,只闻一人道:“大哥,怎么样?是不是恩主要找的人?” “说是莲形疤痕,刚才你可看清,他胸前的疤痕是什么形状的?”是那绿眼水鬼的声音。 “反正胸前是有疤痕的,有几个人能是胸前有疤的?” “他关在哪里?” “就在隔壁,他们两个看着呢。” “好,我现在就过去看看是不是莲形的。” 听闻此言,云一鸣和柳和风皆是一惊。 “哎哎哎,等一下,那么着急干什么?一个凡人还是在咱们的地盘,难不成还怕他跑了,我们先吃些酒菜再去确认也不迟。” “也罢,上些好酒菜来,此事若成,以后有我们哥儿几个吃香的喝辣的。” . 柳和风望着云一鸣低声问道:“莲形疤痕?他们是在找我吗?” 云一鸣微微颔首。 “你昨晚让我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伤疤,便是因为这件事吗?” 柳和风问道。 云一鸣轻轻点头。 “所以,你的打算便是冒充我吗?” 云一鸣不置可否。 “他说你是有疤痕的,也是莲形的疤痕吗?” 云一鸣微一摇头。 “若是他刚才过来查看了,露馅了怎么办?我见此处竟如此光怪陆离,怕不是人间吧?这里是什么地方?” “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你还敢跟过来?!” “我在银杏树上睡得好好的,谁叫你打架吵醒我?既然醒了看到了,难不成要我装作不知,见死不救?” 见云一鸣脸色铁青,柳和风心里叹口气,真真不识好歹,算了,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便不与你计较了! 于是,他转换气氛笑意盈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加上李大山,一鸣兄,你说我这算不算救人两命胜造十四级浮屠?!” 见云一鸣仍是黑着脸,柳和风收起脸上的笑,斜睨他一眼,小声嘀咕道:“好心当作驴肝肺。” 云一鸣冷冷道:“你说什么?” 柳和风忙赔笑道:“我是说,你怎么恰好在我睡觉的树旁打架,你一直在那里吗?难不成你跟踪我?” 讲到此处,柳和风的身体慢慢地俯向云一鸣,美美地道:“难道是特意保护我的?” 云一鸣抬眸冷眼望他,下意识欲张嘴否认,怎奈柳和风说的都是实情,自己又从不撒谎,于是生生压下。只得用听来淡定、实则心虚的声音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柳和风端详他的表情,喟叹道:“也是!许是凑巧。” 云一鸣见真把他糊弄住了,又问道:“为何睡于那树上?” “不为何,瞧着喜欢呗。你是没见过,那银杏树可美了!我经常睡,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正此时,隔壁又传来中气十足洪亮的声音,柳和风忙噤声。 “大哥,若不是恩主要找的人,怎么办?” “即便不是的话,也没关系,反正恩主也不确定那人现在是死是活。如果是死了那是最好,如果是活着的,那他必须得死。” “如若不是,那我们逮着这个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非也。原本我也只是去人间给恩主寻个童子做那炼丹的药引,最差他也可以做个药引吧。” “可是,我看那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怕不一定是童子之身吧?” 闻此,柳和风探询的目光看向云一鸣,比口型打趣道:“是也不是?” 云一鸣立即凌厉地扫他一眼,柳和风忙憋住笑意。 “不是再捉一个回来便是,反正也是头一次炼制,少不得得多练几次。” “那这个人呢?” “还用问吗?自然不留活口。” “大哥,恩主为什么要找胸口有莲形疤痕的人?” “具体不清楚。” “那为什么练丹呢?” “传言恩主的肉身一千年多年来全靠丹药顶着的。” “为何?” “不知,我们这些跑腿做事的,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 “好,来,大哥,我们再干了这一碗。” “好,干了!” 听到这里,云一鸣凝眉深思。 莲形疤痕不难,仙法化一个便好。只是,柳和风在这里,自是不能放任他一人在这魔界乱走。 若是将柳和风化成自己的相貌,亲自前去面见他们口中的“恩主”,自己再暗中相护呢? 不妥,若那位“恩主”是魔尊赤焰本尊呢? 以他的修为对上魔尊,若无后顾之忧,他定然无所畏惧。只是,同时要护柳和风周全,保二人全身而退,他尚不敢放手一搏。 虽曾有小道消息传到天界,说那魔界魔尊赤焰于百余年前不知所踪。 然而,观魔界近百年亦未曾有何动荡,想来那消息不过是些道听途说、无从考证之言。 若是贸然行事,万一有个闪失,柳和风定然凶多吉少。也罢,来日方长,今日便只求二人安然离开魔界。 云一鸣心下有了决断,便一把拉住柳和风的手腕,往窗口走去。 谁知,方才一直醉酒昏睡的二人中的一人,抬头惊呼:“快来人呐,他们要逃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云一鸣一手化出凤鸣剑,另一手只一掌便将柳和风从窗口推送了出去。 柳和风自以为一定跌个狗啃泥,谁知竟有一位白衣飘飘的老者轻轻扶住了他,将他安然无恙地带至地面上。 “多谢仙师出手相助。” 柳和风拱手道。 只见,老者身旁还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白衣青年。 柳和风自然不识得,这二位便是苍宗主和他的徒弟江潼。 刹那间,那客房窗户登时支离破碎,随之涌出的是云一鸣和围攻他的那五名黑衣人。 江潼提剑上前相助,七人时而空中、时而屋顶打斗起来,与之相伴的是阵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冷兵相接的火花与光芒。 这厢柳和风在底下观战,正目瞪口呆之际,只闻苍宗主问道:“这位小居士,可否告诉老夫方才发生之事?” “只是方才听闻那水鬼说童子、药引、炼丹什么的。” 柳和风答道。 正在打斗中的云一鸣听到柳和风开口说话的声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过来。 “可知何故?” “好像是说什么人的肉身靠丹药顶着,我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见,苍宗主神色一凛,大声对江潼喊道:“潼儿,小心你身上的仙丹莫要被他们抢了去!” 江潼大声回道:“师尊,放心。” 闻言,云一鸣迅速从战斗中抽身,飞身落至苍宗主和柳和风面前,向苍宗主虚虚抱拳拱手道:“苍宗主!” 苍宗主:“一鸣,可有查探到什么?” 云一鸣:“只知他们在找人间童子作为药引炼制丹药,以给他们的恩主支撑肉身。” 苍宗主:“哦?可知这位恩主是谁?” 云一鸣:“不知。” 苍宗主:“可知肉身为何要丹药支撑?” 云一鸣:“亦不知。” 苍宗主:“其他还有什么吗?” 云一鸣:“目前只探寻到这些,暂无其他。” 说罢,视线不易察觉地微移寸余对上柳和风的目光,继而又平静地移了回去。 “啊,还我丹药!”只闻江潼一声惊呼! 那得了手的五人便迅速逃离远去,待江潼预备飞身去追,苍宗主叹气道:“潼儿,算了,丹药既失,勿需再追了。眼下我们还是速速离开魔界为好,以免引起两界无谓的争端。” “是,师尊!” 说罢,三人腾空而起飞身离去。 云一鸣的手里还拽着柳和风的手腕,柳和风只觉得他抓着自己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阵阵暖流,不一会儿,那湿透的白衣便干了。 半个时辰后,四人便置身鸿福客栈门口。 苍宗主笑问道:“一鸣,这位小居士可是你今晨所说的那位因救人差点溺水之人?” “正是。不知苍宗主是如何得知我在那里的?” “我与师尊正在镜水河畔查探,忽觉魔气甚重,便循魔气而去,便看到被挟持在船上的你,便一路跟随至此。” 江潼答道。 江潼继而转头望向柳和风,倒吸了一口气,这不是昨日那惊为天人的小兄弟吗? 如此近看,竟发觉他竟比自己还要好看了那么一点儿,转而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是如何到了那里的?” “哦,我和二位一样,也是恰巧发现尾随而去的?” 柳和风道。 江潼:“如何尾随?” 柳和风:“扒在船底。” 江潼诧异地望向他道:“这一路少说近一个半时辰,小兄弟一直泡在水里,尤其那弱水河地处三界交汇之处,阴气甚重,河水异常冰冷刺骨,你是如何挺过来的?” 柳和风笑道:“想来怕是当时太过着急,竟未发现那河水冰冷异常。” 闻言,云一鸣微微垂下眼帘,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没想到,小兄弟小小年纪有勇有谋,江某甚为佩服。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柳和风。兄台如何称呼?” “江潼。” “我见江兄年长于我,直接唤我姓名即可。” “那怎么行?我还是喊你柳兄吧。”边说边把右手搭上了柳和风的肩膀。 苍宗主轻咳一声,江潼忙收回右手,腼腆一笑。 苍宗主道:“夜已深,小居士是回家还是在客栈暂住一宿?” 柳和风拱手道:“多谢仙师美意,我家添衣舍不远就在镇上,我怕我娘担心,还是就此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 江潼望着他的背影道:“啧啧啧,这位柳兄真真是位妙人呐!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是昨日刚刚因救人而溺水,今日便又一路藏匿船底,赴魔界救人,真是大勇之人,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师尊,您不是一直在物色徒弟吗?这位柳兄,虽说跟我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儿,但是,已是十分难得的人才了。您觉得呢?” 苍宗主捋了捋稀疏的胡子若有所思、未置可否道:“嗯……劫掠童子既是为炼制丹药,那今日他们夺了我数枚天界仙丹,定是三五百年内勿需再至人间作乱了。我等在此再盘桓几日,看看魔界那边有无进一步异动。若不再有异动,不日便回天界,再如实禀报天君。” “是!”二人拱手齐声道。 “这几日便仍按今晨的安排,我和潼儿继续在镜水河附近探查,一鸣便继续去学堂吧,并在学堂附近山林查看吧。” 随后,三人各自回了客房。 ☆、高热不退 次日起,云一鸣依然去学堂,整个上午都未见到柳和风的人影。 他心中不禁疑惑,昨晚柳和风离开后,他担心水鬼反扑,为防万一,他还是远远跟在他身后。 直至见他进了添衣舍,云一鸣才转身回了客栈。 还是在晌午放学时分,他偶然听到李大山和别人的谈话,方知桃金娘托了李大山向先生告假。 说是柳和风好端端的竟发了一场高热,需得两日热退了再来学堂。 散学后,云一鸣去学堂附近山林和镇子上查探,并未发现任何魔息鬼气,便回了客栈。 回去时,苍宗主师徒已然回了客栈,他二人亦未发现任何不妥。 江潼见到云一鸣不由问起柳和风来,“今日在学堂可曾见到柳兄?他怎么样?” “他告假未来。” “为何?” “发了高热。” “定是昨晚在弱水河里泡得太久,你不去看看他?” “不必,凡人难免生病。” 江潼看向他,心道,正一神宗的人果然冷漠无情。 转眼又过了三日,三人又一无所获回到客栈。 江潼忍不住问道:“今日柳兄可上了学堂?” “不曾。” “今日都第四日了,他莫不是一直高热未退吧?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必,凡人之命自有定数。” 虽然江潼面对云一鸣时,常感莫名发怵,然见他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时气愤,难免抱打不平道:“可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云一鸣纠正道:“他并非我的救命恩人,恰恰相反是我救了他。” 江潼微一拂袖道:“他虽未救得了你,却是为了救你而生病的,若是他因此而送了命,也可以算作神之过导致的凡人之死。”说罢愤然转身,“也罢,我去求师尊,不仅要救他,还求师尊收他为徒,擢升天界。” 看着江潼离去的背影,云一鸣暗暗松了一口气。 . 江潼气愤地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桌边生闷气。 正在榻上调息打坐的苍宗主淡淡扫他一眼,见他气呼呼地模样,也不主动询问,只是静待他自己开口。 果然,片刻之后,沉不住气的江潼走到苍宗主榻边坐下道:“师尊,你说那正一神宗的人怎么都那般无情无义?近几日,我看那云一鸣就来气。人家柳和风可是因为救他才生病的,高热不退,可他不仅连去探望一下都不肯,还说风凉话,说什么柳和风并没有救到他,反而是他救了柳和风,还说‘凡人之命自有定数。’师尊,您听听,这是我们神仙该说的话吗?难道做神仙的不应该慈悲为怀、怜悯众生的吗?难道他不该知恩图报去救救柳和风吗?” “在人间,凡人面前不得使用仙法,违者必遭反噬。你待让他如何施救?” “可是,师尊,我们不是已经在他面前使用过仙法了吗?” “那是在魔界,自然无碍。” “那师尊,您还有仙丹吗?我们赠他一颗好不好?” “为师的仙丹不是被那魔徒尽数抢去了吗?” “唉……师尊,您也真是的,都下凡几次了您都不带丹药,偏生的此次您带了,还带这么多。咱们炼丹多不容易,就是天界各仙门神宗的宗主掌门,想要几颗都非易事。这一下子全被夺了去,还指不定都给哪个魔头服用了,想想都心疼。” “潼儿,你是在责怪为师?” “师尊,弟子不敢!”江潼忙拱手,继而又道:“只是师尊,既不能施仙法,又无仙丹,那柳兄岂非死路一条?” “人间自有大夫、药石,潼儿不必过于忧心。” “那些若是有用,他的病早就该好了,师尊,您收他为徒可好?整个天界能擢升地仙地祇上天的,除了天君,便是咱们地祇神宗了。,就算提几个凡人,各仙家也是没的话说的。更何况,若柳兄真因此而丧了命,这也算得上神之过致凡人之死,我们一行三人皆要担上罪责的。” 苍柏瞥了一眼江潼,心道,我这徒儿虽不聪慧,这次却说到点子上了。 若神之过导致凡人之死,那神便要投生人间历劫一世,方可重回仙班,以示惩戒。 “潼儿,你为何对柳和风之事如此上心?” “师尊,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地祇神宗的仙,哪个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尤其是弟子我。哪像那正一神宗出的尽是些冷漠无情、忘恩负义之徒!尤其那个云一鸣,更为甚之!” “只因这些?” “师尊,其实还有一点。弟子也知道,自从弟子做了您的徒弟,您收徒标准就变得太高了,总是跟弟子比,你怎么能再收到徒弟呢?像弟子这样出类拔萃的哪那么容易遇到?对此,弟子是一直深感内疚的,一直想着弥补。这不就遇到这位柳兄,真真是天赐良机,他可是这数千年来,弟子见过的唯一一个只比弟子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可以跟弟子媲美,配得上做您徒弟的人。弟子是怕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 “嗯,为师考虑一下吧。” 江潼忙站起身恭恭敬敬抱拳拱手道:“多谢师尊。”说罢,高高兴兴上床睡觉,只消片刻便沉沉入梦。 梦中只见师尊、他还有柳兄三人一起手拉着手,腾云驾雾朝天界飞去。 捡到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兄弟做师弟,带出去多有面子多风光,真是好不快活。 然而,就在他心满意足得意洋洋之际,半路突然杀出一人来,他定睛一看,来人不是云一鸣还能是谁? 只见他生生将柳和风的小手抢了过去,继而,冲自己邪魅一笑,一脚便将柳和风踹下云端。 “啊!”他大叫一声便从梦中惊醒,醒了方才发现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但仍恨恨骂道:“这个龟孙子!”骂完解了气,方才想起怕是惊扰了师尊,忙捂住嘴巴朝床上望去,却见师尊的床上空空如也。 他赶忙起身去轻敲隔壁云一鸣的房门,敲了几次也无人应声,心道,奇怪了,三更半夜的他们能去哪儿? 谁知他一转身,一袭黑衣的云一鸣赫然正站在自己身后,“啊呀妈呀!”江潼惊呼一声,抚着胸口喘气,片刻道:“人吓人吓死人!” “找我何事?” “我师尊可在你房里?” “不在。” “夜半三更的你去哪里了?” “如厕。” “可有看到我师尊?” “不曾。” “你不担心?” “堂堂天界地祇神宗神宗主,试问三界能有几人奈他何?” “有道理。” “让开。” 江潼乖乖让出被他堵在身后的房门,云一鸣迅速进入并关上房门。 江潼腹诽道,火气挺大的,还记仇呢,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既然起来了,也不妨如个厕再睡吧。 待他如厕归来,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冷不防发现房内杵着个人,又吓了一跳,“哎呀妈呀!师尊,您吓死弟子了!方才您去哪儿了?” “起夜。” “哦,怎么一个两个都起夜?”江潼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着。 “还有谁起夜?” “弟子……云一鸣。”他迷迷糊糊、断断续续道。 “一鸣也起夜了?” “他不是起夜,他是讨厌,连在弟子的梦里都不放过柳兄,欺负他,弟子都被他吓醒了,讨厌鬼……”说罢又打了一个哈欠睡着了。 “哦,竟是潼儿在做梦。”苍宗主释然一笑。 . 柳和风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生病。 高热不退,今日已是第五日了。 前几日他还愿四处走动,今日头痛欲裂,不过才晌午时分,便觉昏昏沉沉,只想待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好不容易即将入睡,却听到李大山的声音,“和风,快点!我爹要打断我的狗腿!让我在你的床底下躲一会儿吧。” 柳和风勉力睁开眼,只见李大山做贼似地猫着腰进来,虚弱地问道:“所为何事?” “还不是七月半那回的考试,昨日先生将批阅过的考卷发了下来,我见先生给我批了一句‘七窍通六窍’,你想这得多厉害!我心下自然高兴,于是拿给我爹看。谁知他看了竟一句话都没说,就抡了棍子要打断我的狗腿。若不是恰好遇见那两位仙师与我爹搭话,我哪有机会溜到你这儿来。” 柳和风哑然失笑道:“你好嚣张,一窍不通也敢拿给你爹看,他不揍你才怪了。对了,你说的是哪两位仙师?” “就是你表哥的那两位同伴啊。” “他们来此做甚?” “许是来寻你的吧。我听到我爹说‘添衣舍就在隔壁’、‘和风是住那儿’、‘添衣舍做的衣服天衣无缝’什么的。” 这时,门口传来李大山爹、桃金娘,还有些其他人的声音,李大山吓得连滚带爬地赶紧钻到床底去。 “二位仙师,请进。和风,仙师来看望你了。”说话的正是桃金娘,与她一同进入的还有李大山爹、苍宗主师徒二人。 柳和风见来人,便要起身下床施礼,被苍宗主拦住:“柳居士,身体不适不必多礼了。身子可好些?” 柳和风勉力一笑道:“劳烦仙师挂念,和风感激不尽。身子自是无碍,大夫说再将养两日即可。” “两日复两日,药都喝了十来副,这高热始终不退,这可如何是好?”桃金娘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娘,你哭什么?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和风娘,你就别担心了,有两位仙师在此,定有治病良方。”大山爹宽慰桃金娘道。 苍宗主撸须道:“嗯,让老夫先看一看。”继而转头对李大山爹跟和风娘道:“还烦请二位居士先行回避,以便老夫诊治。” “那我们便在院内候着,若仙师有任何需求,吩咐一声即可。”桃金娘道。 苍宗主微笑点头,待二人退出后,江潼便上前一步来到床前道:“柳兄,这几日还好吧?” 柳和风笑答:“江兄不必担心,我好着呢。对了,一鸣兄呢?他近日可好?” 江潼脸色一沉道:“你莫要挂念旁人,先养好自己的病才是。” 苍宗主道:“此屋内光线昏暗,有碍施诊,可有烛台?”举目便望见窗边方几之上的一盏烛台。 柳和风道:“我娘怕我着凉,将两扇窗都关上了,我来将窗打开即可。”说着欲起身下床。 江潼忙止住了他,“柳兄,我来开即可。” 苍宗主却道:“你娘言之有理,窗自是不必开了。我来点上一盏灯,再为你诊脉吧。”言毕,右手一个弹指即隔空点燃了那秉蜡烛。 见此,柳和风和江潼二人皆睁大了眼睛。 只见,几乎同时,苍宗主吐了一口鲜血。 江潼忙上前扶住他,“师尊!” 柳和风同时道:“仙师!” 苍宗主伸出右手止住二人道:“无妨,且让老夫为柳居士诊把脉吧。” 柳和风道:“仙师今日身体有恙,还是不必劳烦了。” 正此时,传来“笃笃笃”敲门声。 ☆、仙师探病 柳和风扬声道:“请进。” 谁知,进来的竟是云一鸣。 只见,云一鸣微微躬身拱手道:“苍宗主!” “一鸣,你来了。”苍宗主微笑道,嘴角还残留着一缕血迹。 “嗯,宗主您这是怎么了?”云一鸣问道。 “无碍,只是一时大意误点了那烛火。” 闻言,云一鸣眼内闪过一抹惊异之色,转而对江潼道:“依我之见,还是尽快带苍宗主回客栈调息片刻是为妥当。” “所言甚是。师尊,我们先回去吧,明日再来看望柳兄亦可。” 苍宗主满含歉意地对柳和风道:“柳居士,真是惭愧,今日本是特地前来为你诊治,看来不能如愿了。老夫明日再来看你吧。” 柳和风忙道:“仙师,客气了。今日您能来,和风已是深为感激了。” 江潼对柳和风拱手道:“柳兄,明日我们再过来,今日就此告辞了。” 柳和风亦还礼,“好的,江兄。慢走!” 说罢,三人便转身离去。 “哎那个,一鸣兄,近几日我未去学堂,不知先生都教了些什么,你可否留下片刻,转告一二?”柳和风突然对着三人离去的背影道。 江潼闻此言,不禁又为柳和风带着病,却依然惜时勤学的举动而赞叹不已,生怕云一鸣拒绝似的抢先道:“一鸣兄,我护送师尊先回即可,你就留在这里帮柳兄温习一下吧。” 云一鸣虽未言语,却止住了脚步。 待师徒二人离开了添衣舍,云一鸣遥望着那盏被苍宗主点燃的烛火,弹指熄灭了它。 顿时,感到胸腔内一阵翻江倒海,虽经自己几番压抑,却一如苍宗主那般,仍是吐出一小口鲜血来。 柳和风见他口吐鲜血,一时心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下床奔到他身边,用雪白的袖口擦拭他唇上的鲜血,“你没事吧?今日怎么都跟这秉烛火过不去呢?” 云一鸣却一把捉过柳和风正在擦拭他嘴角的手腕,感受着他的脉动。 除了比正常脉动快了些许,高热之人常有此症状,并未发觉其他任何不妥。 “怎么了?”柳和风疑惑地望着他。 “这屋内有其他人?” “你怎么知道?”柳和风继而转头朝着床底道:“出来吧。” 只见,李大山慢慢从床底爬了出来,站定后挠挠后脑勺傻笑道:“嘿嘿,云公子。” 虽然在学堂同窗了几日,但他仍不敢直呼其名。 云一鸣暗松一口气。 柳和风道:“现在开始温习吧。”又看向李大山笑问:“你要一起再学一遍吗?” 李大山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还是先回去了。”说罢,兔子一样逃了去。 云一鸣看了一眼柳和风问道:“何事?” 柳和风赧然道:“一鸣兄,怎知不是温习?” 云一鸣并不望他,不答反问:“你需要吗?” 柳和风笑道:“确非温习之故,我只是想请教几个问题,还望一鸣兄能如实回答我,可好?” 云一鸣:“请说。” “那日我们所去之处光怪陆离、虚幻迷离,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吗?” “魔界。” 柳和风并未显出讶异之色,继续问道:“那日我听苍仙师提及‘仙丹’二字,而且你们总说‘人间童子’,你们三位可是神仙?” “正是。” “方才苍仙师和一鸣兄先后隔空点灯、灭灯,为何口吐鲜血?” “在人间,凡人面前使用仙法,定遭反噬。” “既会反噬,那上回我沐浴之时,一鸣兄为何在我这个‘凡人’面前破戒使用仙术?” “一时情急。” 柳和风思索片刻道:“反之,是否没有反噬的话,你面前之人定然不是凡人?” 云一鸣看了他一眼,原来看似大大咧咧的他,心思却甚为缜密,“不错。” “既如此,上次未曾反噬,想必一鸣兄当时即已知晓我并非凡人了,是吗?” “是。” “方才,苍仙师在我面前使用仙术,一鸣兄可曾告知他我非凡人?” “未曾。” 柳和风仿佛自言自语道:“那他为何破戒使用仙术?难道也是一时情急?可依我看当时情形一点儿也不急啊,他完全可以让江兄点灯的,火石就在烛台旁边,何苦多此一举呢?难道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凡人?还有,一鸣兄,方才你既已知晓苍仙师遭了反噬,又为何继续使用仙术?” 云一鸣并未作答。 柳和风继续分析道:“你二人皆因李大山藏于床底而遭反噬,苍仙师定然认定我是凡人。而一鸣兄你更是不解,缘何两次使用仙法而结果不同,故而问我房内是否有其他人。” 云一鸣听他如此冷静拨茧抽丝,面上虽一如既往地波澜无惊,心下却不禁叹他聪慧过人。 “还有上次在魔界,你并未告知苍仙师,水鬼抓你的真实目的,是在为我的疤痕保密吗?” 冷不防地,柳和风突然把脸凑到他面前寸余之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鸣兄,你明知我并非凡人,却泰然处之,不知何故?” 云一鸣盯着眼前这张放大的脸庞,原本的苍白迭丽,却因高热而染上了两抹红晕。连同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也因久病而荡漾着些许迷离。 他愣住良久,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 那气息拂在他的脸上温温的、暖暖的,竟使他脑子一片空白,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方才开口道:“在我眼中,无论仙凡神魔,你便是你,无甚差别,何必纠结?” 此言一出,柳和风心中大震。 千年来,他惯于在人前苦苦隐藏秘密,宛若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 而今日,这压在他心头重若千斤的巨石,竟被云一鸣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卸了去,为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之感。 这位神仙哥哥是除了他娘亲之外,第一个让自己在他面前,卸下心防,不用苦于伪装的人。 他的视线探究地在云一鸣脸上扫视两个来回,最终,落在了他那微启的薄唇上,唇下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 柳和风忍不住看了又看,他只觉得这是一张口吐莲花的嘴,三言两语,便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他又凑得更近了些,没头没脑地问道:“哥哥,你吃糖了吗?”说罢,又在云一鸣的唇边嗅了嗅。 云一鸣局促地往后退了退。 柳和风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将脸往后移了移,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双眼,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问完,不待云一鸣回答,便又在他的肩上嗅了几下,仿佛嗅几下便能嗅出他的身份似的。 云一鸣眉头微蹙,这是柳和风第二次像只狗一样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住他的额头,嫌恶般地将他的脑袋缓缓推离自己。 孰料,柳和风非但未被推开,反倒用双手捉住他那只手,又将脸凑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道:“好像没有闻到害我的气息,怪哉!为何你身上的气味那么熟悉?好像一出生就闻过似的。” 闻言,云一鸣抬眸望向柳和风。 只是,还未待他言语,柳和风突然瞪大了眼睛道:“你不会是我爹吧?” 云一鸣差点喷出一口血来,顿时抽出自己的手,“胡说什么。” “既然不是,你且说说,那日我娘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你何不亲自问她?”说罢,云一鸣貌似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柳和风立即紧跟着上前一步,用那双耀如日月的凤目满含期盼地望着他的眼睛,蛊惑般地轻轻道:“我娘若肯说,我何必再来问你?哥哥,你来告诉我好不好?” 云一鸣望进他那两汪幽深如潭水般的眼睛,静默片刻,忽然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此时的柳和风,竟让他感到些许无力招架,他只听到自己言语不太顺畅,“告诉你……什么?” 恰此时,桃金娘推门走了进来,柳和风这才放过他,云一鸣匆匆抱拳施礼。 桃金娘道:“云公子,不必客气。” 她转而对柳和风道:“和风,你要云公子告诉你什么?说来给娘听听。” 柳和风可怜兮兮地唤了声“娘”,方才在云一鸣面前那股聪明伶俐和咄咄逼人的劲儿通通不见了踪影。 “娘,无甚紧要之事。” “既无紧要之事,你便快回床上乖乖躺好吧,别忘了自己还病着呢。” “哦,知道了,娘。” 见柳和风躺好后,桃金娘便对云一鸣道:“可否请云公子借一步说话?” 云一鸣微微点头,便跟在桃金娘身后出了房门进入院中。 “云公子,你可知方才那两位仙师何故匆匆离去?” 云一鸣斟酌片刻,终是道:“我想,或许他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若真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和风一直未曾病过,此次不过高热,却久久不能退去,我甚为担心。若是能入得仙门修炼,沐得仙门仙气,此病定可不药而愈。” “不知他自己的意愿?” “他会愿意的。” . 翌日,直至巳时,柳和风依然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地蜷缩在被窝里,用手紧紧抱住自己,以抵御高热带来的畏寒感。 他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吐纳,细密的汗珠不断地从他的额头渗出。 他尽量控制住自己,但仍是时不时地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朦胧之中,仿佛有人轻声呼唤他,是谁? 似是娘的声音,又似还有其他人的声音,他想要应声回答,然而自己浑身软弱无力,似梦魇般,想醒却又醒不了。 之后,又有一些话语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中。 “弱水河阴气过重所致……” “求仙师,救救我儿……” “此一别……终生不得相见……” “只要我儿能活命,生离死别又有何惧……” …… ☆、初登天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气息袭来,好似有一只手敷上他的额头,随之而来的是绵绵不断的暖意,他觉得痛苦顿时减轻了许多。 只是,好景不长,只消片刻这只手便抽离了去。 柳和风顿觉烦躁不已,眉头紧锁,蜷缩着身子翻来覆去。 直至那只手再次敷上他的额头,他才舒展开皱成一团的眉头,脸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再一次,当那只手欲离去的时刻,迷糊之中的柳和风及时抓住了那只手,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他病着,你便让他抱一会儿吧……” 他抱着那条胳膊,舒舒服服地不知睡了多久。 好似睡在云朵之上,又好似在空中翱翔,又宛若去到一个空气清新、冷热适中、安静祥和之所,如梦似幻。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好似被放到一张床上,而后那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的熟悉气息,仿佛又远离了他。 宛若溺水之人离了救命稻草般,他焦急不安地翻来覆去,好看的眉头皱成“川”字形,全身上下缩成一团。 此时,他耳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就忍一忍直到……因你才泡在弱水河中近两个时辰的……” “……回正一神宗复命……” “……一起带回去……” 少顷,他便觉得那熟悉的气息又重新包裹着他。 他安心极了,使劲往那气息里偎啊偎、蹭呀蹭,似闻一声嗤笑:“真像一只狗。” 这次,他便踏踏实实地沉睡了过去…… . 当柳和风醒来时,映入他眼帘的不再是添衣舍自己的寝房,而是一个清冷的陌生房间。 他躺在一张镂空雕花拔步床上,望向床上白色的帐幔、室内白色的屏风、白色桌几和圆凳,甚至连那罗汉榻都是白色的。 只余那白色桌几之上,白色瓷瓶内插着的几朵鲜红欲滴的花枝,为这素白的房间添上一抹异样的色彩。 他记得他因高热浑身乏力,在自己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怎的醒来竟换来一个地方? 他起身穿衣下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双臂,顿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病好了?烧退了?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尽是白色?难道是梦境? 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 他举目望去,顿时吓得不轻,此时进来竟是女儿身装扮的云一鸣?! 真的是梦?他是想过若云一鸣是个女儿身便好了,可那不过一时兴起的调笑念头而已,自己竟在梦里将他梦做女身?! 他不禁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啪!”很疼,不是梦,是现实?! “你醒了?!”只闻那位姑娘稍显意外淡淡道。 柳和风拱手施礼疑惑地问道:“姐姐,您是?” 姑娘将手中托盘放在桌几上,又将那托盘中的汤盅端放至桌上,只是道:“你已足足睡了十日。” “姐姐,敢问这是什么地方?” “天界凤鸣居。” “天界?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娘呢?” “你先别胡思乱想了,既已醒来,那便自行将这汤药喝下去吧。”说完便退了出去。 柳和风随手掀开那汤盅盖,一股浓烈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忍不住凝眉别过脸放下汤盅,心下不欲再喝。 对于眼下的情形,柳和风一头雾水,忍不住仔细回忆这些天来,自己朦胧之中,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 须臾,他便推测出个约略的来龙去脉。 因他病情日趋加重,娘定然求助于苍仙师,而苍仙师亦言明此去应是终生不得再相见,而娘救子心切,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思及自己能登天界,自然新奇不已,但念及娘来,又不免担心挂怀。 好在他娘亲并非凡人,来日方长,他日定能相见。 方才那位姑娘,除了相貌,竟连气息也与云一鸣几乎相同,难道云一鸣竟是女儿身?只是为下凡行事便宜,方才化作男身? 在人间之时,自己一时兴起举止稍显随心所欲。 思虑至此,柳和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竟莫名烦躁不已、胸闷气短,当下便起身开门欲出去透透气。 这厢开了房门,一团雾气便袭面而来。他用手在面前扇了几扇,方将这团雾气扇了去,这才看清脚下的路。 放眼这天界,竟与那人间传奇话本上所描述的无甚差别。 只是,这缭绕的云雾比自己想象的浓了些,竟将那地面笼了个严严实实。 以致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不似人间那般有脚踏实地之感,总担心会踏空,直至走出数十步方才适应。 约摸走出一刻钟,方出了一座巍峨的大门,他回头望去,只见门头上悬着白底鎏金匾额,上书“正一神宗”四个大字。 他又信步沿着高高的院墙,走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一座与正一神宗相差无几的大门,只是那门头上方的匾额上书“地祇神宗”。 他正想到云一鸣曾称苍仙师为“苍宗主”,不知可是这其中的一宗之主之时,便见自那“地祇神宗”奔出一人,此人正是江潼。 江潼见他惊喜道:“柳兄,你终于醒了!适才正一神宗差了人来说你醒了,我正欲去接你回来,你便自己送上门了,快快随我去见师尊吧。” 说罢,不由分说拉了柳和风便进了地祇神宗的大门。 “正一神宗?可是我方才醒来之时所处之处?” “正是。” “方才,我离开那正一神宗,信步至此,并未告知主家。” “柳兄不必担心,稍后我差人前去知会一声便可,还是先拜师入宗方为重要。” “拜师入宗?”柳和风一脸疑惑。 “对啊,你娘和师尊都说好了。此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慢慢说予你听吧。” 在江潼的引领下,柳和风拜见了苍柏神宗主。 因柳和风是“凡人”飞升至天界,正式拜师入宗前需得斋沐,一般地祇三日,而凡人则需七日。 七日后,柳和风便正式拜了苍宗主,入了地祇神宗,成为苍宗主现存仅有的两个徒弟之一。 一入此门,待柳和风再出此门时,已是他踏入天界之日起的七年之后…… . 自柳和风入了地祇神宗,头半年每日和师兄二人跟在师尊身后。 五分莳花弄草,四分炼制仙丹,仅余了丁点闲暇时光方才修炼修炼仙法灵力,只为在各神宗仙门之中不至过于寒酸落魄,方才意思一下。 师兄江潼天性散漫,跟着师尊一起堪破九天,对修为并无追求,自是乐得自在。 至于柳和风,对于栽花种草此种耄耋之年的爱好并无分毫兴趣,而对于炼制仙丹和修炼仙术却是兴味盎然。 半年后,便禀明师尊弃了花草,专心炼制仙丹和修炼仙术。 话说自打他登上天界,通体上下便有种如沐春风、如鱼得水之感,仿佛他原本便是属于这里,一番周折重回天界,便一路疯长。 再加上他的聪慧过人与心神专注,做起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效果上自是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 转眼七年飞逝,柳和风无论是炼丹技艺抑或灵力修为皆属上乘。 . 一日,江潼手持仙扇正在丹炉边打瞌睡,突闻一声惊雷,顿时一个哆嗦醒转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自丹炉内冒出滚滚浓烟,自那浓烟中走出一个手持仙丹、灰头土脸之人。 他身上的白袍也黑一块紫一块,对此,他却浑然不觉,只听他欢呼雀跃道:“师兄师兄,我终于炼成了!” 江潼松了一口气见怪不怪道:“我的好师弟,你不要一次比一次的动静大好不好?这炸声怕是方圆十里都听到了!你这次炼的又是什么丹药?” “这枚丹药叫‘口吐真言丹’。”说罢,斜睨了江潼一眼奸诈地笑了笑,“师兄……” 江潼转身便跑,一边摇头摆手道:“你休想再拿我试药!上次你那个‘身轻如燕丹’害我腹泻整整三天,腿都拉软了!” 柳和风举着丹药在他身后追着道:“师兄,且不论过程,你终究还是瘦了十几斤呐。” “还有上上回那个‘乌发生发丸’,让我的头发一夜间便长了一丈长,害我踩到头发从阁楼上跌了下来,因骨折躺在床上五日未起。” “哎呀,师兄,当时不就给你服了‘无感止痛丹’和‘断骨续接丸’了吗?” “呵呵,柳和风,这次无论你如何巧舌如簧,我都不会吃的!” 谁知他的修为在柳和风面前早已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不过十来步便被柳和风逮住一手按在院中地上,而后一个跨步便骑坐在他身上,把那拿着丹药的右手使劲朝他嘴边送。 江潼则是拼了命地把那只手朝外推,想骂柳和风,又怕他趁机将丹药塞进自己口中,只得“咬牙切齿”道:“想不到你竟是强人所难之徒!” 柳和风皮笑肉不笑道:“呵呵,何止?如今不妨告诉你,我在人间的口号便是恃强凌弱、欺负弱小。” “师弟师弟,想当初是我力劝师尊,你方才得以登入天界,你是知恩图报之人,对不对?” “呵呵,恐怕要令师兄失望了,我柳和风一向喜欢以怨报德。” “师弟,师弟!你还记得你我相识之初,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吗?大家彼此之间还有些拘谨,让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 “废话少说,谁让你技不如人?我劝师兄今日还是乖乖从了我吧,哈哈哈……”一连串“狰狞”的笑声。 江潼突然侧脸看向门口处,张口呼救:“神君救命啊!” 便在此时,柳和风果断趁机将那“口吐真言丹”塞进他嘴里,遂又在他胸前轻轻一拍,那“口吐真言丹”便咕噜一下滚进了师兄的肚子。 柳和风继而道:“神君救命?雕虫小技,以为我会信你?”说罢,方从江潼身上站起身来,遂朝江潼伸出了手便把他拉了起来。 江潼连连干呕几声,见呕不出来,便知为时已晚。 该死的师弟,仗着自己修为高,总是拿他试药。 不过,师弟在炼丹这件事上还是颇为靠谱的,不至于任由他吃死了去。 作态挣扎一番后,便由着他去吧,况且上次自己是真真瘦了十余斤呢,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许多。 “骗你作甚,不信自己看。”江潼道。 柳和风方才不信他,而此刻他吃了那口吐真言丹,却仍是坚持,他便不得不转过身来望去,这一望顿时愣住了。 自打入了这地祇神宗,他满脑子便只剩下仙术、仙丹这两件事。 一晃七年过去了,竟至此刻方才想起眼前这人。 ☆、和风派丹 来人竟是云一鸣?! 只见他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柳和风本欲打招呼,可又想起七年前他女儿装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是男还是女,该如何称呼呢?一鸣兄?一鸣仙子? 于是,柳和风只讷讷道:“你是……”就像出了一道填空题,希望来人能自己补上去。 闻言,云一鸣冷冷一笑,只将那手中信函倏地撂到身边的汉白玉石桌上,便转身离去。 柳和风下意识地欲追上去,却被江潼伸手拦住:“师弟,你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如何出得了这大门?” 江潼说罢,又扫了眼石桌上的那信函,小声嘀咕道:“怪哉,还用他亲自来送。”以前都是随便遣个小仙侍来送的。 继而,他重又望向柳和风诧异道:“你不识得他了吗?七年前,还是他一路抱着你上了天界呢。说来也是奇怪,你当初昏迷之际,死死抱住他的胳膊,除了他谁都不让碰。我还以为你梦中当他是你娘亲呢,如今却认他不出了。” “当初,我在是正一神宗醒过来的,那云一鸣是正一神宗的人吗?” “对啊,宗主云若海之子,当时你离开他便烦躁不安,我便央求他带你回了正一神宗。” “既如此,七年未曾去拜谢,当真有些失礼呢。对了,我醒来那日,见得一位姑娘,容貌与他几乎无差。师兄,可识得那位姑娘?” “与他容貌相差无几的姑娘,便只能是他那孪生姐姐云一诺了,一诺元君,她可是我的意中人!” 言毕,江潼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这该死的口吐真言丹! 柳和风一脸坏笑道:“吆喝,师兄,你这嘴可够严呐!既喜欢,那你可曾向她表过心意啊?” “未曾。”虽江潼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是声音还是自指缝内溢了出来。 “为何?” “不敢!好师弟,快给我解药!” “我这又不是毒药,何须解药?此次初炼,药效不过半个时辰。师兄,你且忍耐片刻吧。哎呀,我这正想去正一神宗走一走,不知师兄可愿同往?” “非常愿意!”江潼连忙捂紧嘴巴,逃也似地跑开了,边跑边回头骂道:“柳和风,我跟你没完!” “师兄,别跑啊!不如趁着药效尚在,我陪你去表明心意可好?哈哈哈……” 目送师兄的背影消失之后,他拿起云一鸣放在石桌上的信函,只见那信封上书“地祇神宗宗主苍柏神君亲启”,于是便直奔神宗正厅呈予师尊。 苍宗主看完信手递给柳和风,对他道:“和风,你也看看吧。” 柳和风一目十行,只见,上列天界各大神宗仙门之称,下陈所需丹药品种、数量,便知此单是仙门丹药发放清单。只是,他对那神宗仙门不甚了解,便请教师尊,苍宗主便为他解惑。 原来,这天界千万年来,设有双神宗四仙门。 双神宗:正一神宗、地祇神宗。 四仙门:纯阳仙门、永乐仙门、永陵仙门、明月仙门。 正一神宗司天界;地祇神宗司地祇; 四仙门共司人间:纯阳司凡人生、永陵司凡人死、永乐司凡人运势、明月司凡人姻缘。 少顷,柳和风又问:“为何正一神宗下方空空如也?” 苍宗主似是冷笑一声:“那云稷老宗主自视过高,只要他在的一日,正一神宗定然不会开口求丹。” “那这个明月仙门何故要这许多丹药?” “明月仙门掌的是人间姻缘,门中元君、仙子无数,女神仙嘛,自是追求延年益寿、美容养颜。” “为何这清单是正一神宗送来的?” “正一神宗司天界大小事宜,各门派呈了申领单,由他们汇总备案再送达至我处。” “原来如此,多谢师尊解惑。” “和风,一转眼你都入宗七年了。自打你踏入咱们地祇神宗大门那日起,你每日不是试炼仙丹,便是修炼仙法。大好天界岁月,竟被你过得如此无趣。” 闻言,柳和风唇角上扬,笑容乖巧无比:“师尊,弟子倒觉得甚是有趣。” 苍宗主站起身,将手轻拍在柳和风的肩上,“正好明日便是派丹的日子,你便同你师兄一起去吧,也好结识一下其他神宗和仙门的一众仙友。” “谨尊师命,那弟子先行告退了。”柳和风拱手退去。 翌日一早,江潼便收拾妥当,早早来到柳和风门前敲个不停:“师弟,起来没有?快点起来,我们要去派丹了!” “知道了!”片刻之后,柳和风打开门时,还在打着哈欠。熟料,江潼趁机塞了一颗丹药入他口中。 “这是什么?”柳和风边咀嚼边问道。 “师弟,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今日有何不同?”说罢,把脸朝前凑了凑,眨巴眨巴眼睛。 柳和风上下打量他一眼,并未看出有何不同,“更英俊了?!” 江潼显摆地晃了晃手中的一个黑瓷瓶,得意道:“然也,正是吃了这瓶玉树临风丹。服之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我本来就比你英俊,这一下更是英气逼人!” 言至此处,将那黑瓷瓶收入袖中,继而道:“毕竟,今日你我二人同去派丹,作为师兄,也不能让你太过难堪,便分你一颗吧。” 见状,柳和风好奇道:“你哪来的丹药?” 江潼不耐烦道:“你哪来那么多问题,给你吃你吃了便是。我自己炼的还不行吗?” 柳和风挖苦道:“师兄,您老人家去炼药?我更愿意相信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还有啊,那正一神宗可不在今日派丹之列,你怕是要白费心机了。” “你知道什么!”边说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秀气的青瓷丹瓶来,“我特地留了一颗给一诺元君。” “咦?听说正一神宗人人修为高深,自是不需这些丹药的。” “不瞒你说,一诺元君近百年来,曾私下找我要过两次延年益寿的丹药,我给过她两粒。” “为何?” “能是为何?都是女神仙,谁不爱美?凭什么丹药都给了那明月仙门?” “唔,师兄所言极是!走吧,派丹!” 师兄弟二人一路按清单派丹,公事公办轻松快活。只是到了那明月仙门,便被拖在那里,一时半会儿竟是脱不了身。 甫一到那明月仙门门口,二人便见一群红衣为底、白纱为罩的仙子们一涌而出,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又赏心悦目。 众人见了这师兄弟二人均是一愣,继而七嘴八舌起来。 “江潼仙君,这位小仙君看起来面生,不知是哪位?” “想必是那位七年前自人间擢升的凡人柳和风小仙君吧。”还没待江潼张口作答,便又有仙子答道。 “七年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凡人上天斋沐七日便可,这位小仙君可是花了七年?你这皮肤如此光滑白皙,相必便是这般长时间斋沐得来的吧?” 一位仙子边朝柳和风身边走来,边打趣道。待她在柳和风身前两尺余处站定,竟抬起手来朝着柳和风的脸上伸去。 柳和风当即后退半步,那仙子稍一愣神,转而笑道:“不曾想小仙君竟有如此天人之姿。这张脸乍一望去,竟比仙子们还要美上三分呢。”言毕,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 “早知如此,众姐妹们早去地祇神宗多多拜访了。”有仙子附和,众仙子闻言都笑了起来。 柳和风想不到明月仙门门风如此开放,仙子们言行一个比一个彪悍,他一个大男人被一堆仙子言语调戏一番,竟也发作不得。 还好,此时自人堆里挤出一位眉清目秀、行为端庄的仙子来,笑着朝那言行泼辣的仙子道:“宫砂姐姐,莫要捉弄和风仙君了!” 那被称作宫砂姐姐的仙子,便轻佻一笑道:“见宫羽妹妹如此不忍,那我便依了妹妹。” 那宫羽妹妹无奈斜睨一眼宫砂仙子,便转向柳和风,微微屈膝福了一福道:“和风仙君,莫要见怪,我明月仙门的姐姐们平日里就喜欢打趣张、戏弄李。尤其这位宫砂姐姐,平日里专司凡间风月场之姻缘,多去了凡间几趟,便习得这副泼辣无畏之姿,不过是虚张声势,实则并无恶意。还请仙君莫要见怪!” 听闻此名,柳和风脑海中突然冒出,宫砂?守宫砂?偏又去司那风月场之姻缘?不管心中何种感受,嘴上依然应承道:“好说好说。” 他转头又对师兄道:“师兄,快将丹药交与这位仙子吧,你我二人也好离去继续派丹。” 谁知那位仙子并未接丹,只是看向江潼惊奇道:“咦?仙君,怎觉你近日清瘦了许多?看起来竟年轻了许多。” 江潼得意道:“还是宫羽元君明察秋毫,实不相瞒,我这是服用了我师弟炼的‘身轻如燕丹’,只消三天的功夫,便瘦了十余斤。” “想不到你师弟如此厉害!” “那是,我师弟可是我慧眼识珠,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相中,求了师尊,这才有了这份师兄弟之缘呐!”说罢,还将手搭上柳和风的肩膀。 众目睽睽之下,柳和风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干笑几声,看了看眼前不懈挖坑的师兄,心下发愁,怕是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了。 那宫羽元君又问柳和风道:“不知小仙君,可否赠我姐妹们几颗身轻如燕丹?” “自然可以,过几日待我师弟炼好了,让他再来送予元君。而且,我师弟炼制的还有乌发生发丸、无感止痛丹、断骨续接丸,更厉害的是,昨日他还炼制出了口吐真言丹!”江潼抢答道,他果然慧眼识人,他这师弟带出来果然给他长脸。 “元君有所不知,我这丹药方在试炼阶段,尚有毒副作用,暂不宜赠予众仙子姐姐。”柳和风推脱道。 谁知他甫一说完,便引来一阵七嘴八舌。 “怕是小仙君舍不得吧?”宫砂仙子道。 “小仙君,炼丹技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明月门正有几位仙子姐姐正为减重苦恼!” 宫砂仙子左右使了眼色手一挥:“姐妹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两位仙君请至正厅稍事歇息!” 江潼看似恍然大悟突然道:“我想起还有一份丹药未派,便先行一步了,各位告辞!” “哎哎哎……师兄!你等等我!”柳和风看着江潼快闪的背影,绝望地喊着他,却被一股人潮簇拥着进了明月仙门。 ☆、化猫出丑 那江潼撇开了柳和风,独自一人直奔正一神宗而去。 观明月仙门众仙子见到柳和风的反应,不难看出,众仙子们的眼光似乎不太行。 他不能冒险带师弟去一诺元君面前,虽然他们之前已经见过,还是谨慎为妙。 他将至正一神宗之时,远远地便看到云一鸣和云一诺站在大门口毕恭毕敬地拱手为云老宗主送行。 待老宗主离去后,二人正要转身往回走,江潼喊道:“一诺元君!” 闻声云氏姐弟二人双双驻足,望了过去,江潼走到他们身旁,三人相互施了礼。 江潼左手挠头,右手递给云一诺一个青瓷瓶,神色腼腆道:“一诺元君,我取了一粒延年益寿的丹药给你,跟前两次的一样。” 云一诺不经意地扫了眼身边的云一鸣,笑答:“多谢仙君美意!只是,此次暂不需要了。” 闻言,江潼不解地问:“为何?可是被云老宗主发现了?” 云一诺轻轻摇头,笑而不答。 “我师弟近来炼制了许多丹药,比如身轻如燕丹、乌发生发丸、无感止痛丹,昨日他还炼制出了口吐真言丹,一诺元君可有需要的?”江潼忙道。 “哦?还有这些效用的丹药啊?日后若有所需,定向仙君讨要一二。看来,你师弟一直对炼丹挺有兴致的,怪不得七年都未见他出宗门。”云一诺嘴角上扬,礼节性地轻声道。 “他那可不仅是挺有兴致了,他是废寝忘食。还别说,我这位师弟做起事情来还真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突然想到不能在自己意中人面前如此夸赞别的男人,江潼转而道:“不过,他今日终于出了宗门,随我一起至各处派丹了。” “哦?那为何不见他与你一起?”云一诺轻挑起眉毛问道。 “方才派丹时,他被明月仙门的仙子们留下了,现在应该还在那儿呢。”江潼内心道,师弟,你就原谅师兄重色轻弟吧。 一直静默无语立在一旁的云一鸣,突然拱手开口:“长姐,我先回去了。”言毕,转身进了宗门。 这厢柳和风被数十名仙子纠缠良久,直至他应允赠送丹药,并取了纸笔将各人所需一一写下,足足写满十张纸,方才脱了身。 孰料,接连七日,每日不过巳时初,宫羽元君便已至地祇神宗拜访柳和风,且在炼丹房内一待便是大半日。 无论柳和风做什么,她总是如影随形,饶有兴趣地在他身边请教一二,令他无法专心炼丹。 终于,在第七日宫羽元君即将回明月仙门之际,柳和风忍不住委婉表示,丹药炼制尚需数日。 待炼成之日,他自会送去明月仙门,请她务必放心,不必每日劳顿奔波。 果然,翌日直至巳时末,宫羽元君都未曾前来,柳和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一阵舒畅,便出了炼丹房来到院中,使劲伸了个懒腰并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唔,自由的气息果然不一样!”柳和风不由喊出心声。 谁知,便在此时,突然门外传来宫羽元君的声音:“和风仙君,是你吗?” 吓得柳和风顿时捂住嘴巴,急忙猫着腰四下搜寻藏身之处。好在就在宫羽元君迈进大门的那一刻,他躲到了大门的后面,紧紧贴着院墙一动也不敢不动。 “和风仙君,你在吗?”只见宫羽元君东张西望着,一边朗声询问,一边进了炼丹房。 柳和风本欲趁机从门后出来奔出大门,谁知方迈了一步,那宫羽元君便又自丹房折回院中。 吓得他赶忙收回迈出的脚,大气不敢出,只能先老实待在门后伺机再逃。终于,在她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时,柳和风一个轻跃跃出高高的院墙。 谁知他落地之时,居然砸在一个人身上,他的额头生生地砸在那人的额头之上。 “哎呀!好疼!”柳和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揉着额头,随即意识到自己竟喊出了声,忙不迭地捂住嘴巴。 他这才去看一直被他压在地上的人,竟是云一鸣。 云一鸣正欲开口,柳和风忙移开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反手去捂云一鸣的嘴,另一只手则在云一鸣的额头上自己方才撞到的地方胡乱揉了几把,同时,压低声音道:“疼吗?对不住了。” 此时,身后宫羽元君的声音愈来愈近:“和风仙君,是你吗?和风仙君?” 此时的柳和风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他连滚带爬站起身来,拔腿便跑。 方跑了几步,便发现道路笔直、宽敞明亮,路两边只余两堵高高的院墙,且无一物遮挡,连同那缭绕的云雾都不见了踪影。 柳和风念头瞬间千转百回、急中生智,忙折回身躲在已经站起来的云一鸣身后。 只是二人身形相仿,躲藏效果着实不佳,于是,柳和风果断放弃这个选择。 “和风仙君?和风仙君?”身后催命声音再次响起,并且近在咫尺。 眼看着自己立刻马上便要无处遁形了,柳和风突然灵光一现,不若变化一个模样来,还未想好变化成何物,便忙不迭地念起了变化诀。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柳和风未曾想,一个变化诀念毕,自己竟化成了踏雪的模样?! “踏雪”本欲扒墙而上,谁知初化猫形,猫身猫腿猫爪猫尾巴用起来很不方便,肢体不甚协调。 他甚至感觉到有几步走的都是同手同脚。他好几次顺着墙壁扒拉几爪子,眼看着就要爬上墙头,却最终皆是贴着墙壁滑落下来。 那宫羽元君出了地祇神宗的大门,看到站在附近的云一鸣,微微福身轻轻道:“神君!” 云一鸣亦拱手回礼。 宫羽元君看向黑猫,走了过去。那黑猫见她靠近,一个箭步便蹿到云一鸣脚边,竟还是没有逃过宫羽元君的魔爪。 只见她俯身弯腰欲将他拦腰捞起,“原来是一只可爱的灵猫啊,我还以为是和风仙君呢。” 柳和风视她如洪水猛兽般,即便后腿、腰身皆被她捞起已然腾空,两条前腿还是紧紧抱住云一鸣的脚踝。 哪知那宫羽元君也是个狠角色,生拉硬拽一副不把他捞起来誓不罢休的架势。 哎呀不好!只剩两只前爪抓住云一鸣的鞋子了。 老天!更糟!脚掌、脚趾先后阵亡,只余八根指甲,不,是八根尖爪还抠着云一鸣的鞋子。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零 连最后一根尖爪也阵亡了。 宫羽元君大获全胜抱起他时,他的右爪上,最后阵亡的那根尖爪上,还勾着一根云一鸣鞋面布料上的白色丝线。 他不合时宜地想着:“泥马!多好的一双鞋子,一尘不染的,竟被老子抓成这样。” 被宫羽元君抱在怀里,柳和风生无可恋地放弃了挣扎,沮丧地扫了一眼云一鸣,竟看到他那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柳和风心里难免忆起方才自己的丑态百出,一时恼羞成怒,心道:“泥马,好你个云一鸣,见死不救!看了一场老子的笑话!憋笑憋得很辛苦吧?”于是,狠狠冲云一鸣龇了龇牙。 谁知,这时云一鸣竟说道:“此猫甚为顽劣,还请元君将它还给我吧。” 宫羽元君微微诧异,未曾听闻一鸣神君有豢养过什么灵宠,口上却道:“原来竟是神君豢养的灵猫,自当还予神君。”说着便将那黑猫递给云一鸣。 云一鸣接过黑猫,任它蜷缩在臂弯里,扭头便往正一神宗走去。 “神君,不知一诺元君可在宗内?”宫羽元君在他身后扬声问道。 “在。”云一鸣淡淡吐出一字。 “那我便与神君一同前往吧。”说罢宫羽元君便上前几步与云一鸣并肩而行。 少顷,宫羽元君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方才我在灵猫后蹄上看到一只赤金镯子,那是神君为它佩戴的吗?” “嗯。”云一鸣答道。 “此镯有何效用?”宫羽元君又问道。 “以防走失。” “踏雪”躺在云一鸣的臂弯里,闻言心道:“嗯,这个理由不错。我道一鸣兄从不打诳语,未曾想他说起谎来,竟也一本正经,令人真假难辨,真真孺子可教也。”心底取笑一番,顿觉身心放松,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待柳和风醒来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顶上那只握着书卷的手,书卷再往上便是云一鸣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的脸。 他伸手揉眼,才发现伸至眼前的是一只白色猫爪。 只见,云一鸣盘腿坐在矮榻上,而自己却是窝在他的腿弯里,连忙变回人形。 然而,已化回原身的柳和风正欲起身,一阵清香涌入鼻内。 于是他非但未曾起身,竟顺手圈住云一鸣的脖颈打趣道:“我道怎生如此舒适?原来竟是在哥哥怀里。”说罢,就势凑近云一鸣的脸庞嗅了嗅他的气息,“七年未见,哥哥还是那么香。” 云一鸣眉头微蹙,黑着一张脸冷冷道:“下去。” 谁知,柳和风置若罔闻:“哥哥,若真想让我下去,方才何不趁我熟睡之际便将我放下?” 云一鸣垂眸看向自己胸前的衣服,柳和风自然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云一鸣胸前衣服已经被抓得勾丝开线乱作一团。 无需多想也知道是谁在何种情形下抓的,想必沉睡时的“踏雪”不是他云一鸣想放便能放下的。 柳和风扯起嘴角干笑几声,伸出手在那一团丝线上胡乱捋了捋,厚颜道:“真真怪不得我,谁叫哥哥身上的气息如此好闻呢?我闻着舒心自然不肯撒手的。”说罢抬头冲云一鸣眨巴眨巴眼睛。 只见,云一鸣不发一言,随即一把便将他掀翻在地。 柳和风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痛道:“喂,云一鸣!你来真的?真不识逗。” 云一鸣冷笑一声道:“如今,你倒是认得我了?” ☆、姻缘红线 柳和风听闻此言,就地盘坐,自然而然地将双手扒在云一鸣盘着的膝上,掀起眼帘探究地望向他。 云一鸣的面上一如往常那般读不出情绪,只是他的膝盖微不可察地轻微一抖,连同握在书籍上手指亦不易察觉地紧了一紧。 过了两息,他方才掀起眼帘,幽深的黑眸对上柳和风的视线。 柳和风见云一鸣并未将自己搭在他膝上的双手拂去,心中得意,嘴角一勾,干脆得寸进尺地又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放缓了语速道: “原来,一鸣兄竟是生气这个?我承认七年未曾登门拜谢,是我的不对。但是,若说上次相见是我不认得你,那可是冤枉我了。” 说到此处,他站起身,盘腿坐到云一鸣身边的矮塌上,面向他的侧颜,接着道: “七年前,初登天界,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气味都几乎无差的姑娘,我还以为是您本尊呢,想着许是你为了下凡行事便宜才化作男身。前几日,乍见你,又变成男身,我是喊你一鸣兄呢?还是喊你一鸣仙子?一鸣元君?本指望你自报家门,谁知你竟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见云一鸣不语,柳和风继续道:“不过,放心吧,现在我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认出你来。” 云一鸣依然垂着眼帘,不置一词。 “怎么?不相信?别人便不提了,就说和你气息最为接近的一诺元君吧,我还是嗅出了其中的不同。你知道是什么吗?” 柳和风顿了顿,俯身探头试图从云一鸣的脸上看出他的反应。 只见,云一鸣面上依然古水无波,自然亦不指望他会回答。 “这其中的不同就在于,你身上还有一种一诺元君所没有的气息。”说到此处,他卖个关子停下来,未语先笑了起来:“哈哈哈,这气息便是我身上的气息,你说是不是?” 柳和风自问自答道,说罢,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云一鸣。 闻言,云一鸣与他对视片刻,而后索性闭上双眼不再看他。 见他闭眼,柳和风扫兴道:“又不理我,知道你烦我,我走便是。”说着站起身子,开门离去。 听到关门的声音,云一鸣方才睁开眼松了一口气,连同一直挺直的脊背也松了下来,视线定定地落在矮塌前的地面上。 少顷,他望向身上被猫抓的衣服,起身下榻准备换一件。谁知刚把外衣脱下,门又突然被人推开,继而又迅速关上。 竟是那刚刚离去的柳和风去而复返。 此刻,他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背靠在门上,抚着胸口,口中念念有词:“怎么还在这儿?真是阴魂不散!” 云一鸣心道,我亦是这般想法。 柳和风说着三步并两步跨到纸糊的雕窗前,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格推开一条缝,就着缝隙往外望去,一边头也不回低声问道:“一鸣兄,我睡了多久了?宫羽元君怎么还在这儿呢?” 良久,未等来云一鸣的回答,柳和风方才回过头来。 只见,云一鸣只着中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含谴责之意地望着他。 柳和风这才恍然大悟,一边将窗门轻轻合上,一边尬笑两声,旋即解释:“哦,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我一定敲门,你继续换吧。”说罢,移驾矮榻旁,一屁股坐了上去。而后,随手捡起榻上的书籍装模做样地看了起来。 数息已过,室内依然寂静无声,只余窗外间或传来一两声鹤鸣之声。 柳和风不动声色着余光瞥向云一鸣,只见他仍未动作,执着地望向自己。 见此,柳和风干脆大方地回望他,一脸无奈模样双手一摊道:“一鸣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宫羽元君不走我怎么走?我保证不看你,别磨叽,快换吧换吧。”说着,拿起那本书挡在自己脸上。 这厢云一鸣只得拿起一件新外袍穿在身上,谁知还没穿戴好,只见眼角闪进一抹白色衣角。 原是那柳和风蓦地扔了手中书籍,蹿到他身前尺余处,人未开口眼先笑。 云一鸣心中满满防备,甚是疑惑,不由警惕道:“作甚?” “一鸣兄,我想起来了。你胸口也有一个疤痕对吧?是什么样的?给我看看呗。” “你觉得我会给你看吗?” 云一鸣的声音是冷的,似是严冬坚冰,莫名袭来阵阵寒意。 柳和风似乎非但无感,脸上却还漾出一抹纯净而又温暖的笑意,竟将这满室的寒意无端融化了去, “不过是看一眼怎么了?扭扭捏捏的跟个姑娘家似的。” 说着的同时,那双修长如玉的手便伸向云一鸣领口。 云一鸣自然不依他,于是,二人便在这寝房内打作一团。 连拆十几招,云一鸣心下暗惊,不过区区七年时光,柳和风的修为已大为提升。即便是自己要胜他,只怕也要在百招之外。 云一鸣稍一走神,柳和风竟被他一掌推倒在地。 只见,他落地时,后脑门好巧不巧地撞到矮榻的床棱上,只闻他“哎呀”一声惨叫,便倒地昏了过去。 云一鸣心下一颤,脊背一凉,手足无措地俯身蹲下,一双手伸了又缩,终是轻抚柳和风的肩膀道:“喂……你没事吧?” 他心下正在焦急不安,谁知柳和风猛地将他拽到地上,又一个翻身骑到他身上,口中得意道:“我偏要看。”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手扯开了云一鸣的衣领。 云一鸣见柳和风原是装晕,虽心中气恼,却又莫名松了口气,仿佛被他缠累了,放弃了挣扎,任他骑在身上看个够。 那狰狞的伤口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柳和风的眼前。 他凑近了左瞅瞅右看看,边摇头边用手指来回轻抚那疤痕,怜惜道:“啧啧啧,怎么弄成这样?一定很疼吧?”说着还将脸凑上前,对着那疤痕轻轻地吹了口气,仿佛这一吹便能吹去疼痛似的。 良久,云一鸣声音低哑道:“看够了吗?” 柳和风忙把他的衣领合上,站起了身,“好了好了,嘿嘿。” 这时,窗外远远传来宫羽元君向一诺元君辞别的声音。 云一鸣缓缓坐起身,垂首垂眸,支起右腿,右臂搭在右膝上,宽大的衣袖下手指捻动。 数息后,他低低开口:“为何躲她?不喜欢姑娘吗?” “姑娘自然喜欢,只是跟叽叽喳喳的姑娘比起来,我更喜欢安静点儿的。” 不知为何,柳和风说到“叽叽喳喳”这个词时,突然想到了自己,不由心虚地看向云一鸣。 谁知,云一鸣几乎同时也想到了他,不由嫌弃地看向那个毫无自知之明之人。 二人目光相交的一刹那,读懂了彼此的眼神,柳和风大声道:“哎,你那眼神什么意思?我跟她不同!” “何处不同?”云一鸣淡声问道。 柳和风转了两下眼珠,虽觉区别不大,嘴上却只能据理力争。他抱起双臂,挺胸抬首望远方:“本仙君这是侃侃而谈。” “话多。”云一鸣的声音轻轻飘过。 柳和风蓦地转身松开手臂,“你……”伸出的食指无声地点了几点竟又放下,憋出一句话:“本仙君不与你计较。” 继而,他又负手踱步,想象了一下,若夫妻二人都健谈无比,过起日子来,那得多聒噪! 于是,他一边摇头,一边口中连声道:“啧啧啧,还是动静互补一下得好。”遂又看了一眼云一鸣道:“如此说来,还是一鸣兄这般少言寡语之人更为合适。” 闻言,云一鸣一抹余光瞥过去。 只闻柳和风继续道:“不错不错,我觉得,一鸣兄和宫羽元君一静一动还真合适。” 云一鸣倏地抬眸,目光中尽是森然寒意,冷然道:“你可以走了。” 柳和风却浑然不觉道:“哦,今日多谢一鸣兄帮我解围,就此别过。”说罢朝云一鸣一揖,咧一咧嘴走了出去。 出了门回头一看,那门头匾额上书“凤鸣居”三个大字,柳和风心想,我道为何室内陈设如此眼熟,原来,我初登天界昏睡不醒的那几日,竟是睡在云一鸣的寝房?话说,他看起来挺嫌弃我的,竟会愿意让我睡他房内?! 柳和风亦不深究,摇头一笑,随即迈着轻快的步子,踏入凤鸣居门前缭绕的仙气之中。霎时间,便淹没了身影。 .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一晃近两月的时光便已匆匆溜走。 这段时日之内,宫羽元君不折不挠、隔三岔五地前来地祇神宗询问丹药炼制进度。 还好有江潼肯拨冗陪她,才换得柳和风的人身自由。 原本至少还需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炼制完的丹药,柳和风硬是快马加鞭、日夜不休地赶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完成。 终于,炼制好了! 炼丹房内的柳和风仿佛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尽管已是疲惫不堪,柳和风还是一大早便携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青瓷瓶,赶赴明月仙门。 他甫一跨进大门,众仙子便围了过来,一片莺莺燕燕,一阵叽叽喳喳…… 只消片刻,便把柳和风辛辛苦苦炼制了近两月的丹药瓜分完毕。 柳和风还贴心叮嘱一众仙子服丹所需种种注意事项,仙子们口中称是,自是感激不已。 正当柳和风准备离去的时候,拥挤的人群之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小仙君,还请稍等片刻。” 柳和风定睛一望,竟是一位胡子花白、面色红润的老仙。 他身着以红布包边的白袍,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挽成一个发髻,端端正正地置于头顶正中心,未曾见一根杂乱的荒发。 发髻上,端系着一根红绳,红绳垂下的两端竟似特意比对过似的大小长短一模一样。 一根杖身刻有松鹤延年字样、腾龙祥云纹案的紫檀龙头手杖,正握在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仙手中。 见他正和蔼地冲自己笑,柳和风笑着微微俯身、双手抱拳问:“敢问这位老神君,有何指教?” “小仙君,可是地祇神宗的柳和风?”老仙笑眯眯地问道。 “正是,不知神君是?”柳和风问道。 “这位是我们明月仙门的掌门柴道黄神君。”宫羽元君亦从人群中走出,停在老仙身旁,伸手搀扶着他的手臂。 柳和风拱手道:“原是明月仙门掌门神君,失敬失敬。” “何来失敬?和风仙君远道而来,送我仙门众仙子这许多灵丹妙药,比你那抠门的师尊阔气多了。” “掌门神君,切勿这么说。我师尊炼制的丹药都是天君钦定御制品类,申领发放皆需按照天界的规矩来。而和风所炼丹药,并非钦定品类,不过是在师尊教导的基础上瞎琢磨的,路子野了些,实难登大雅之堂。”柳和风道。 “小仙君,太过谦虚了。听仙子们说仙君还炼制了一种‘乌发生发丸’,不知可否赠予老仙一颗?” “正好宗内还有一颗,明日便取来赠予掌门神君。”柳和风笑道。 “怎可劳烦小仙君来回奔波?明日让羽儿帮我取来便是。” 柳和风笑而不语,内心里却叫苦不迭,盘算着明日去哪躲上一躲。 “我看仙君风姿不凡,不知仙君可有意中之人?” 闻言,柳和风念及明月仙门众仙子的爽直泼辣,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和风年纪尚幼,暂未想这许多。” “十四五岁该有了吧?不小了不小了,姻缘这种事情自是越早定下越好。不如老仙送你一根红线,你只要拴在意中人的脚踝上即可。” 说着,柴掌门便从站在一旁娇羞不已的宫羽元君手中拿过一条红线,左右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的仙子们便一拥而上,左右架着柳和风坐在石凳上。 那位泼辣的宫砂仙子更是直接抬起他的左脚,以便掌门神君把那根红线系在他的脚踝上。 柳和风疑惑道:“不是拴在意中人脚踝上吗?何故拴在我自己的脚上?” “对啊,我刚才没说吗?先拴自己,有了意中人再拿来拴她即可。”掌门神君糊弄道。 “呵呵,多谢神君美意。那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告辞。” ☆、同衾而眠 柳和风为了躲避宫羽元君,头天晚上便拜托师兄,明日把那粒“乌发生发丸”转交给宫羽元君。 他自己躲着宫羽元君,便以为别人也如他这般躲着,内心颇有些过意不去,谁知江潼竟十分干脆地一口应承下来,令他颇感意外。 许是近两个月来,宫羽元君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过大。 翌日寅时初,说是半夜三更亦不为过,柳和风便溜出地祇神宗。 出了神宗大门,他脚步微一踌躇,躲哪儿好呢?这天界他打过交道的人屈指可数,看来只能麻烦云一鸣了。拿定主意,柳和风便直奔正一神宗而去了。 来到正一神宗外,他蹑手蹑脚地翻/墙而入,又轻手轻脚地来到“凤鸣居”门前,压低声音道:“一鸣兄?一鸣兄?是我,我进来了。” 这音量低到堪比用口型无声比划,他生怕惊醒了云一鸣,自己下半夜住处没着落。如此低声招呼,不过是求得心安,我是打过招呼的,至于你是否听到,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几息间无人应答,他径直推门而入,在如墨的黑暗中,朝那镂空雕花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虽看不清楚,然而除了云一鸣均匀的呼吸声,并无任何其它声音。 可见,他并未发觉不请自来的自己。柳和风疲惫的脸上现出一抹正中下怀的笑意。 柳和风三下五除二除去衣物鞋袜,轻手轻脚钻进云一鸣的衾被,在他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很快便沉沉入睡。 少顷,听到柳和风均匀的呼吸声,云一鸣睁开了眼睛,侧首望向他…… . . 天光悠转,不觉已是辰时末。 凤鸣居矮榻榻桌上,摆放着一个精美雅致的浮雕镂空古纹香炉。缕缕青烟自炉中袅袅升起,浓浓香韵随风飘散。 随着淡雅静谧的香气弥散于室内,柳和风睁开惺忪的双眼,悠悠转醒。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这香味自然温顺,柔和好闻,淡香韵味沁人心脾,忍不住赞叹道:“好香啊!” 听到动静,坐在矮榻上已然穿戴整齐一袭白衣的云一鸣,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向床上刚醒的柳和风,那眼眸看不出一丝情绪。 柳和风对上云一鸣的视线,笑意盈盈:“早啊!” 云一鸣只是淡淡说了句:“起来出去。” 柳和风下了床,捡起夜里被自己胡乱扔在地上的外袍,一边穿一边道:“我为了给明月仙门炼制丹药,七七四十九日日夜未休,真真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说到此处,一个哈欠适时出现截断了自己的话。 他手中穿衣动作不断,时不时将视线投向云一鸣,以便察言观色。见他不语,又继续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忙里偷闲,特地为一鸣兄炼制了祛除疤痕的药粉。”说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瓷瓶,走到矮榻旁递给云一鸣。 “不需要。”云一鸣道。 “一鸣兄,不要这么见外,你没听过却之不恭吗?”柳和风说着坚持地将手中瓷瓶朝云一鸣伸了一伸。 “无功不受禄。”云一鸣薄唇微启。 “喂,云一鸣,你就如此讨厌我吗?” “你想多了。” “那为何不要?” “我从未想过去掉这个疤痕。” “哦,我知道了,这疤痕对你意义非凡,舍不得去掉是吧?”柳和风收回瓷瓶,坐到榻桌另一侧,手肘拄着桌面倾身向前,继而好奇道: “一鸣兄,说来听听,这是为哪家仙子挡的剑受的伤?” 云一鸣并未理睬他。 “唉,看来我的一片真心就要付之东流了。”柳和风将白瓷瓶举在眼前故作痛心道。 本指望云一鸣看在自己辛苦为他送药的份上,收留他两天,谁知这人不识好歹,油盐不进,不讲情面。 “告辞!”柳和风说罢便转身离去。 云一鸣不置一词,待他走了片刻,便加紧脚步赶往校场。 谁知即将到达神宗大门口时,便看到躲在院内影壁后探头探脑的柳和风。云一鸣不由自主地走到柳和风的身后,看他在做什么。 只见,他盯着不远处通幽竹里的六角凉亭。 那亭中的石桌边,正坐着宫羽和一诺两位元君,此时的二人不知有他地正愉快地倾心畅谈。 柳和风这厢正鬼鬼祟祟躲着,忽闻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有人立于身后,登时吓了一跳。看到是云一鸣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便听到那厢两位元君的谈话。 宫羽元君虽面含羞涩之意,却又急于分享,抬眸又垂眸,忸怩一扭头道:“昨日,掌门神君将那红线拴在他的脚踝上了。” “那另外一根呢?”云一诺显然知道“他”意指何人。 宫羽元君瞪大了眼,玉手一挥,似嗔非嗔:“姐姐真坏,另一根自然在我这里。”说罢,轻拽罗裙露出脚踝上的那根红线。 云一诺咯咯一笑,而后不无疑惑道:“明月仙门司人间凡人姻缘,如今他已身在天界,还有效用吗?” “姐姐,你可莫要小看了我明月仙门的红线,凡是自人间飞升而来的凡人皆可。” …… 听闻至此,柳和风一惊,“飞升的凡人”又昨日被拴了红线的,不是自己却是何人?堂堂仙门掌门居然如此硬拉郎配!幸亏今日听得这内情,不然,糊里糊涂做了人家夫君,还不知怎么回事? 念及此,柳和风便把左脚支在脚边的一块石头上,撸起裤脚指着那根红线道:“一鸣兄,那明月掌门竟然诓我!” 说罢,低下头便使劲地揪着那红线,然而,揪了半天却无丝毫反应。他又施了仙术,同样徒劳无益。 于是,他向云一鸣投来求助的目光,“哥哥,你修为比我高,帮帮我吧。” 云一鸣望向那个有求于自己时便口称哥哥的柳和风,“明月仙门天赐神权专司凡人姻缘,又是掌门神君亲自系上的红线,自然只有神君本人可以解开。” “那我这便去找他。”柳和风说着迈出了脚。 “不必。”云一鸣出言制止。 “为何”柳和风不解地问道。 “你是凡人吗”云一鸣不答反问。 “哈哈,也是!不过,还需尽快找他取下。一来,戴在身上着实累赘;二来,也别耽误了人家仙子。”说罢,他又扭头望了一眼两位元君,面露思虑之色。 少顷,他宛若自言自语道:“看来,老是这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主动出击吧,或许能有个不错的结果。”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对云一鸣说了句:“走了。”随即,便从影壁后走出,径直朝二位元君走去。 有个不错的结果?! 他欲求何结果?! 云一鸣只来得及瞥见那一抹快速消失在影壁后的白色衣角。 “宫羽元君!”柳和风朗声呼唤,朝她二人挥挥手,面上带着融融笑意。 便在此时,一股晨风轻抚竹林而过,竹叶哗哗,吹乱了亭中人的发丝,吹迷了亭中人的双眼。 她二人循声望去,望向款款而来的柳和风,刹那间,仿佛他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无限缓慢地进行。 只见,那调皮的风继而又将他那白色衣角掀至空中起伏跌宕,撩起他的乌发在空中飞舞,划过道道圆润弧线。 待三人视线相交,柳和风璀璨一笑,熠熠生辉,一笑倾城。 宫羽元君看得惊呆,一时竟忘记移开视线稍显失态。莫说她原本便是倾心于他,便是她身旁的云一诺亦倒吸一口冷气。 直到看到柳和风身后不远处走来的云一鸣,云一诺方才回过神来。转过脸看向尚在震惊之中的宫羽元君,轻咳一声。 行至亭中,柳和风先是朝云一诺揖了揖手,继而重将视线投向宫羽元君:“宫羽元君,未曾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你,你说这是不是叫缘分呢?”柳和风装作刚看到她二人,状似开心不已道。 二位元君此时乍见柳和风,皆心生疑窦。 一来不知他怎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二来不知方才二人的对话,他是否听到? 抑或是那姻缘红线昨日拴上,今日便如此快速地起了作用? 近两个月来,从未见过如此热情主动的柳和风的宫羽元君,看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一时竟红了脸,似是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柳和风见她如此羞赧,心道,果然应对这种热情主动的仙子,还是比她更泼皮大胆些好,说不定就此便将她吓退了去。 顿时,他一扫这段时间来的忍气吞声、东躲西藏的怂样,颇有意气风发之感。 只是,一时暗自得意,难免用力过猛,“想来,不过是昨日方才见过元君,可这一日却犹如隔了三秋。不知宫羽元君可有同感?” 宫羽元君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便羞怯地垂首望地。 “宫羽元君,不知你可曾去地祇神宗取了丹药?”柳和风又道。 “未曾。”宫羽元君低头低声回答。 “如此甚好,那你我二人便一同回宗取丹药吧。” 说罢,竟伸出手来似是欲牵那宫羽元君的手腕,伸至一半,心道,过了过了,非礼勿动。念及此,便欲将手收回。 孰料,便在此时,一直旁观的云一鸣竟一把截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便将柳和风带至自己身边。 “怎么了?”柳和风一脸茫然,心道,怎么感觉他生气了?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他喜欢的竟是宫羽元君?这位兄台,我连她一根头发都没动,好不好? 云一鸣并未答话,脸上闪过一抹愕然的神情。 显然,方才他下意识的动作亦是惊到了自己,继而只是冷脸凝视着柳和风。 便在此时,一诺元君见状不妙,忙岔开话题道:“一鸣,你今日不去校场吗?可曾跟祖父告假?” 云一鸣仿佛回过了神,松开了手,“未曾,这便过去。”说罢,对着两位元君拱拱手便转身离去,不再多看柳和风一眼。 一诺元君看着离去的弟弟凌乱的背影,若有所思。 柳和风则莫名其妙地挠挠头道:“什么情况?!” “七年未见,和风仙君还是如此风姿卓越。”一诺元君忙岔开话题,笑着对柳和风道。 柳和风一边拱手,一边笑意盎然道:“一诺元君,谬赞了!倒是元君你还和七年前一般光彩照人。” 一诺元君不动声色探问道:“仙君,过誉了。仙君自七年前默默离开我正一神宗,七年来都不曾有幸相见,不知今日为何事而来?” 柳和风闻言状似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心道,这一诺元君与云一鸣虽为孪生姐弟,竟不似弟弟那般直来直去。 这笑嘻嘻地说出来的一句话,竟含沙射影一番,一来说他不告而别,二来说他不曾言谢。 “一诺元君,七年未曾登门致谢,和风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还请元君海涵。今日登门不过是……”不过是为了躲避眼前这位宫羽元君,自是不能如此说来。 只闻一诺元君笑着打断他,意有所指道:“莫非仙君是来寻某位元君的?” 柳和风心道,又一个急着乱点鸳鸯谱的,笑着不置可否。 宫羽元君倒是复又红了脸。 柳和风对宫羽元君询问道:“宫羽元君,与我一同回地祇神宗取丹药可好?” 宫羽元君羞赧点头。 柳和风拱手道:“一诺元君,我和宫羽元君这便回宗了,改日再来拜访。告辞!” 宫羽元君道:“一诺姐姐,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寻你。” “好的,两位慢走。” ☆、旧日婚约 辞别后,柳和风和宫羽元君二人便出了正一神宗,朝地祇神宗而去。 柳和风回想起云一鸣方才的表现,一时静默,心想,原来,云一鸣喜欢的竟真是宫羽元君?! 只是她看起来似乎钟意的是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或许,他可以做些什么,能帮云一鸣一把。 “宫羽元君,你觉得一鸣神君怎么样?” 柳和风小心翼翼试探地问。 “一鸣神君出身天界第一大宗正一神宗,外表气宇不凡、风度翩翩,为人光明磊落、沉着稳重,处事公平公正、刚正不阿,在天界青年才俊之中,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宫羽元君不假思索道。 柳和风闻言心底一松,有戏,继而又笑道:“既是如此卓越不凡,想必定是众多仙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吧?” 宫羽元君道:“这个自然是,只是……” 柳和风好奇道:“只是什么?” 宫羽元君微微蹙眉道:“只是他越大越是拒人千里、寡言少语,相处起来定然很闷。” “拒人千里那拒的自然是外人,对待自己的妻子岂会如此?寡言少语至少不会聒噪,我觉得宫羽元君还是要看他的优点的。” 柳和风为云一鸣争取道。 宫羽元君微一歪头,探究地望向柳和风,甚是疑惑:“我看不看他的优点有何关系?重要的是他如何看待自己。” 柳和风听她话中有话,“此话怎讲?” 宫羽元君小心翼翼地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便忆起往昔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三千多年前,云一鸣尚且仅有两千岁,不过人间六七岁孩童模样时,他的母亲便羽化归于虚无。 一日,宫羽元君和云一鸣、云一诺姐弟二人一处玩耍时,因她年幼不懂事,总在他姐弟二人面前讲到自己母亲如何如何疼爱自己。 结果,导致云一鸣因思念亡母而哭泣不已。 恰逢他父亲云若海从校场归家,便当场斥责了云一鸣,说哭泣对于正一神宗未来的宗主而言是一种耻辱。 哭哭啼啼的男孩子长大了,柔柔弱弱的毫无阳刚之气,便是连小仙娥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的,遑论挑起神宗主的重担? 于是,不顾云一鸣尚且年幼,竟当场对他处以杖刑十杖。 当时,她和云一诺都吓傻了。 而云一鸣竟然从杖刑的那一刻起,一滴泪都不再落下。眼看着打了五杖,云一鸣就快昏死过去了。 最终,还是他师姑闻讯赶来,替他说了话求了情,方才免了余下五杖。 他师姑见他小小年纪,经此重刑不哭不闹,恐他郁内伤身,让他痛的话就哭喊出来不丢人。 那云一鸣却一本正经说道:“师姑,父亲说了哭哭啼啼的男孩子长大了,便是连小仙娥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他师姑听罢扑哧一笑,“原来我们一鸣硬撑着不哭,竟是怕娶不到媳妇?放心吧,你尽管哭出来,有没有小仙娥喜欢都无关紧要,待师姑将来成了亲,生个娃娃给你做媳妇儿。” 云一鸣这才抬起头:“真的吗?” 他师姑笑道:“自然是真的。” 闻言,云一鸣的眼泪迅速涌入眼眶,只是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滴落,又将视线转向父亲。 他师姑见他意在征求父亲的认可,忙对云若海道:“师兄,将来你我师兄妹二人做儿女亲家,你同意不?” 云若海对待他这唯一的儿子,虽素来严厉,然方才见他差点命丧自己杖下,倒也后怕。 虽说严肃板正的他向来素来不喜师妹古灵精怪的性子,又恼她如此玩笑般便定下儿女婚约,然而此次若非她打了圆场,他定然骑虎难下,势必亲手将亲生儿子当庭杖毙。 如此思量一番,虽说他仍旧铁青着一张脸,却也借坡下驴,看似勉强地点点了头。 自那以后,宫羽元君若是跟在云一鸣后面,他总是百般拒绝,说自己是定过亲的人,不便再与其他仙子戏耍。 这几千年下来,他云一鸣居然真的对所有向他示好的仙子们无动于衷,连正眼都不瞧一下。 柳和风听罢心下疑惑问道:“那他师姑可曾婚配?可曾有所出?” 宫羽元君又是一番环顾四周,将生音压得更低:“你刚来不清楚,他师姑确曾婚配,也确有所出,只是都死了。这是天界的禁忌话题之一。” 闻言,柳和风一惊,“既是禁忌话题,你我也不便再聊下去。只是事已至此,那云一鸣却还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其他仙子?” 宫羽元君摇头叹息道:“依云一鸣那灵活不足、刻板有余的性情,我看呐,保不齐他内心里已然把自己看作鳏夫一名。” 柳和风闻言,心中感慨,云一鸣正直磊落、风神俊朗,难不成真要落个鳏寡孤独的下场?方才,自己还险些以为他的意中人是宫羽元君呢。 见他良久不语,只是轻轻摇头,宫羽元君问道:“和风仙君,你在想什么?” 柳和风方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说话间,二人便已到达地祇神宗大门口。二人齐步踏过高高的门槛,朝丹房走去。 柳和风突然想起还有问题未请教,“我还有一事请教宫羽元君。不知明月仙门的姻缘红线系到意中人脚踝上之后,是否定能彼此心意相通?” 宫羽元君有些脸红道:“自然。” “若不见效,作何解?” “所系非凡人,或者所系之人已被系过。” “多谢解惑。” 柳和风心下一阵无奈,未曾想到了这天界,还有此种验证凡人身份的法子。 若是他一直系着这红线,而日后却对宫羽元君无动于衷,岂不是侧面证实了自己并非凡人的事实了?这个柴老头! 柳和风忙去取了丹药,又在丹药里加了一味药后,便交予宫羽元君,拱手道:“那恭送宫羽元君了。” 谁知,此时江潼冲了出来道:“宫羽元君,我送你回去吧。” 柳和风对突然冒出来的江潼略感诧异,最近他这师兄怎生的总在宫羽元君面前无事献殷勤?难道他这师兄变了心意? ☆、一鸣受罚 那厢云一鸣辞了两位元君和柳和风后,便去了校场。 到达时,祖父云稷也即是天界代战神,已然高高坐在首位之上。 而父亲云若海——代战神麾下统领,正在操练着数以万计的天兵天将,只见众兵将动作整齐划一,呼声响彻云霄。 见到云一鸣来到,云稷抬手示意天兵天将停下操练。大声叱问:“何故来迟?” 云一鸣只是俯身抱拳道:“回代战神,一鸣无故来迟,愿领责罚。” “副统领云一鸣无故迟到,杖责一百!”云若海冷冷道。 他此言一出,宛若平地一声雷,数以万计的天兵天将顿时炸开了锅。 人人皆讶异不已,纷纷小声议论。若按军纪处罚,无故迟到者,不过杖责二十,杖责一百那是往死里打。 “来人!就地行刑!”云若海大喝一声,天兵天将们皆闭上了嘴。 “是!”两名手持刑杖的天兵,分立云一鸣两侧,交替往他背后打了去。 校场行刑,向来无需责令受罚者跪下。 只因绝大数受罚者不过十杖便已趴地不起、惨叫连天。 然而,云一鸣从头至尾皆是脊背挺直、一声不吭,即便胸腔内五脏早已翻江倒海,也是硬咬着牙扛了下来。 直至行刑毕,方吐了一口鲜血,用手擦了一下唇边滴落的血迹后,仪态一丝不坠地向祖父、父亲抱拳施礼。 云若海点头回道:“嗯,既已受了罚,今日你且回去稍作调养吧。下次切不可无故迟到。” “属下谨记代战神、统领教诲。”云一鸣说罢,神色如常地转身回了正一宗。 云若海又对方才行刑的两名天兵道:“你们二人护送他回宗。” “是!”二人领命跟在云一鸣身后。 回到正一神宗,云一鸣白衣上星星点点醒目的血迹刺痛了云一诺的双眼。 只见,她满面忧虑地急忙跑过来搀住他,望了一眼他背后衣袍上大片渗染的血迹,眉宇间不由突起,颤声问向两名天兵:“这是怎么回事?” “回元君,副统领因无故迟到,被统领杖责一百。既已护送到家,我等便先行告退!” “迟到?一百?”云一诺不敢置信地问道,心中不由浮现出柳和风那张妖孽般的脸,心下不由怨恨起来。今晨若不是他,云一鸣定然不会迟到的。 云一诺将云一鸣扶至凤鸣居门前道:“一鸣,柳和风今晨找你何要事?”说罢便欲推门将他扶进去,却被云一鸣伸手拦住。 二人本就孪生,又同生同长了六千年,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长姐,我迟到与旁人无关。” “可是……”云一诺还欲说些什么,却被云一鸣打断。 “长姐请回吧,我自己稍事调息即可。” 云一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妥协道:“那好吧,有任何不适记得一定要告诉我。”说罢,不得不转身离去。 见她走远了,云一鸣方才推门而入。 甫一关上门他便沿着门板滑坐下来,整个人瘫下来似地坐到地上。单是这一滑,背部与门板的摩擦已然令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室内散开,云一鸣闻到不由蹙起眉头,想必自己背上已然惨不忍睹。 稍息片刻,他方才艰难起身踱到矮榻上盘腿打坐调息。 更漏坐落在角落里记录着时间的流逝,约一个时辰后,云一鸣调息完毕,内伤已好过半,只是这皮外之伤恐需十余日方能愈合。 此时的他感受到自己的眼帘越来越沉重,毕竟,后半夜未曾入睡,便侧躺在矮榻上沉沉睡去。 暮色微沉时分,门外传来云一诺的问询声:“一鸣,我可以进去吗?一鸣?” 俄顷,无人应声,云一诺担心出了意外,便推门而入。 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便是云一鸣蜷缩在矮榻上的身躯,令她心痛不已。 除了千余年前神魔大战,他在人间被猛兽所伤,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她又唤了良久,竟未能将他唤醒,连忙把了一下他的脉搏,竟也微弱无力。 她慌了神,慌忙唤一名仙侍去地祇神宗请苍宗主前来诊治。 那仙侍得命来到地祇神宗,从柳和风口中得知苍宗主今日一早便去了汤池斋沐三日。江潼自打去送了那宫羽元君,亦是一直未归。 柳和风见他十万火急的样子,忙询问缘由。 那仙侍便将原因禀明。 柳和风闻言心中一凛,忙去炼丹房袖了两瓶丹药,便与那仙侍一同赶往正一神宗。 他刚一踏进正一神宗大门,便见云一诺焦急地在院内踱来踱去。 他脚下不做停留地匆匆对着她一拱手,顾不上她那稍显意外的神情,直奔云一鸣的凤鸣居而去。 柳和风推门而入,一下便看到身上白衣胜血衣侧躺在矮榻上的云一鸣,喉咙不由上下滚动一番。 他轻轻走至云一鸣的身旁,抚着他的肩膀低声呼唤:“哥哥,你还好吗?” 云一鸣朦胧之中听到他的呼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稍显吃力地盘坐起来,“无碍,只是皮外伤而已。” 柳和风助他坐起,拉起他的手腕号脉,蹙着眉头掏出一个白瓷药瓶,倒出一粒丹药递给云一鸣。 云一鸣抬眸看他,接过丹药问也不问,便直接塞到嘴里。 接踵而至的云一诺看到这一幕焦急道:“和风仙君!这是什么丹药?”他不过是方飞升到天界七年的凡人,云一诺对他的医术自是无甚信心。 只是柳和风,此刻满心满眼里都是云一鸣的伤势,根本无暇顾及闲杂人等,对于云一诺的话,听都未曾听到,自然不会答她。 “长姐不必多虑,还是先出去,待他诊治完毕再进来吧。”云一鸣看向云一诺,目光里有不容忽视的坚决。 云一诺不得不道:“好吧,和风仙君,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即可。我稍后再来。”说罢,转身带上房门离去。 柳和风垂眸道:“哥哥,可曾怨我?” 云一鸣道:“我迟到与你无关。” 良久,柳和风叹了口气轻声道:“方才给你服用的是活血化瘀的丹药,”边说又翻出另一个白瓷药瓶,“这是今晨说的那特地为你炼制的去疤痕的药粉。本打算用在你胸前的疤痕上,现在看来,竟是为你今日这些新伤准备的。”说罢,伸手去解云一鸣的衣服。 云一鸣看他一眼道:“我自己来即可。” 柳和风道:“行,衣服你自己脱,药粉我来上。” 云一鸣略显艰难地脱掉已经粘在后背的上衣,柳和风这才望向他的背部。 虽说来的途中,那仙侍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与他,柳和风的心里亦是做了准备的。 然而,当他看到云一鸣后背纵横交错条条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之时,他还是别过脸不忍直视。 他只觉嗓子眼儿发硬,眼睛微微发涨,胸腔内似乎堵着一口气,遂后缓缓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方才稍感顺畅。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 柳和风又以灵力催动药粉快速起效,只见那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变小。 然而,因伤势较重,即便辅以灵力和药粉,若要完全愈合,至少还需三日。 柳和风自云一鸣身后行至他面前站定,开口安慰道:“哥哥,不必担心。只需三日,定能痊愈。” 云一鸣并未看他,目光虚虚地看向前方,颔首道:“嗯,多谢。” 柳和风趁机坐到他身边,勾着头硬是对上云一鸣的视线,嘴角一弯道:“哥哥,若要真心谢我,不如让我在这凤鸣居里留宿三日,可好?” 云一鸣移开视线垂眸不语。 此时,门外传来云一诺的敲门声,“一鸣,祖父和父亲回来了。父亲让你去祖父书房见他们。” “知道了。”云一鸣道。 柳和风心下不由抱打不平,是亲生的吗?且不说将人打成这样,非但不移驾屈尊纡贵前来探望一番,如今反倒又着人送到跟前问话,恐怕少不得又是一番训斥。 他一边想着,一边自来熟地在衣橱内寻了件干净衣服递给云一鸣,“需要我帮你穿吗?” “不必。”云一鸣接过衣服,站起身来。 柳和风别过脸不去看他,待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停止下来,他才转头望向他。 只见一袭白衣的云一鸣,干净清爽,虽说面色苍白,却仍是赏心悦目。 柳和风心下只映出四个字“九天谪仙”。 他面上不由自主地爬上一抹笑:“哥哥,还是要这样看着才舒服,走吧。”一边说着一边先行走至门后打开了门。 云一鸣走出凤鸣居,直奔祖父书房而去,他余光中的柳和风一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右侧身后。 直至到了祖父书房门口时,柳和风似乎依然没有离去的打算。 云一鸣停下脚步望向他,他方才止住脚步自然而然道:“我在外面等你。” 云一鸣原本想说不必,谁知竟心口不一,待到他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然微微颔首道了声:“好。” ☆、仗义执言 云一鸣缓步走进云老宗主的书房,对端坐书案后的祖父以及站在一旁的父亲拱手施礼:“一鸣给祖父、父亲请安。” 柳和风在书房外抱着手来回踱步,莫名有些心神不宁,许是受宫羽元君那日所述往事之影响,他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望向那紧闭的房门。 六七岁的孩童因哭泣便得杖刑十杖,连同今日不过迟到便罚杖刑一百的事实,令他非常怀疑云若海此刻是否会丧心病狂地继续责罚云一鸣。 还好,这纸糊的门窗隔音效果较差,又未设结界,他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于是,竖着耳朵不放过里面传来的任何声响。 云稷抚须颔首道:“嗯,一鸣,你伤势如何?” “谢祖父关心,已无大碍。” “好,杖责一百尚能一声不吭、屹立不倒,不愧是我代战神之孙,也不愧为正一神宗主的儿子。” 云稷满意道。 “谢祖父夸奖。” “你可知,今日你父亲何故罚你一百杖之重?” “杀一儆百、惩前毖后。” “不错,确有此意。然而,你父亲却还有其他原因。”云稷将视线从云一鸣身上移至云若海身上道:“若海!” 得到父亲授意,云若海拱手道:“是,父亲。” 说罢,他看向云一鸣严厉道:“一鸣,为父观你近日操练之时总是若有所思、心有旁骛,这是练兵之大忌。若是战场之上,你的一个不留神,便会给敌人以夺取你性命的机会,你可知错?” “孩儿知错。”云一鸣双手一揖,微微俯身。 “为父再问你,你近日所思何事?” “无事。” 云若海负手冷哼一声:“那好,那我便问的直接些。昨夜你房中留宿的是哪位仙子?” 门外的柳和风,将他祖父三人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到耳中。闻此言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来云若海竟是因为自己重罚云一鸣的? 他是何时发现自己翻/墙而入的?竟还将自己误认成仙子? 想来也是,堂堂正一神宗主怎会有人夜半闯进自己家里还不察觉的? “回父亲话,从未有过什么仙子。” 云一鸣闻言,神情如旧,眼眸中不曾有丝毫波澜,淡淡回答云若海抛出的问题。 云若海怒意上涌,大喝一声道:“为父亲眼目睹她夜半翻/墙而入,进了你的凤鸣居。今晨你亦因此迟到,怎的你竟还敢抵赖?” 云一鸣沉默不语。 云若海将他的沉默看作默认和妥协,于是,语重心长道:“我正一神宗行事光明磊落,即便你要娶妻,也绝不容这种行为不端的仙子进我正一神宗的大门。你的婚事,你祖父和我自会替你安排。” 云一鸣却挺了挺原本便笔直无比的脊背,僵持道:“父亲,一鸣已有婚约在身。” 云若海冷笑道:“他们全家皆已灰飞烟灭连个影子都没有了,你这婚约便自然不做数了。” “若真如此,一鸣便终身不娶。” 云若海一听悲怒交加,他的儿子他知道,是个宁折勿弯认死理的一根筋。若是他认定的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先前师妹成亲之时,他便隐隐担忧。直至他们一家灰飞烟灭,虽说他亦痛心,然而内心里却又有一丝不可道与外人听的如释重负。 而如今,听到云一鸣的回答,得知了他真实的想法,云若海心中隐隐的不安瞬间炸裂开来,当即怒火冲天道:“你!跪下!” 云一鸣依言跪下,只是那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好!既如此,我今日便打死你吧!” 云若海说着,便伸手化出一把流动着金色电光的神鞭便朝云一鸣身上狠命抽去。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自门外飞身闯入一人,竟直直扑到云一鸣的身上,替他挡去了这一鞭。 刹那间,屋内三人均是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一边痛得直挠背,一边口中抱怨道:“哎呀,疼死我了!想不到云宗主一把年纪了,这神力倒是不小啊。” 情急之下,云一鸣忘记自己还在罚跪,忙站起身双手扳住来人的身子,上下打量他的背部,继而又将他身子扳过来面向自己,目含怒意对上他的视线,嗔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话里含怒,却也掩不住溢出的满满关切之情。 柳和风眼里含笑,嘴角翘起,不答反问:“你说谁让我进来的?就算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云一鸣闻言微微动容,谁知柳和风又道:“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治个六成好,若你再挨一顿,岂非浪费了我的灵力和丹药?!简直暴殄天物,想想都心疼!” 说罢,他哼哼叽叽地缓慢地舒展了一下双臂,仿佛双臂每移动一寸都要忍受难以承受的疼痛似的。 半晌,才转身对着云稷和云若海,微微俯身拱手道:“地祇神宗柳和风,见过云老宗主、云宗主。”言毕,抬起了头,对着二人狡黠一笑。 谁知那二人看清了他的容貌后,都一下子愣住了。 柳和风继续道:“云宗主眼神怕是不太好,昨夜竟误将我认成一位爬/墙的仙子,冤枉了一鸣兄。您看仔细了,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男子汉大丈夫呢。” 云若海回过了神,质询道:“你说你是地祇神宗的?为何我不曾听说过你的名号?” 柳和风放下揖着的双手负手而立,淡然一笑,邪里邪气道:“云宗主贵为天界第一大神宗宗主,为天界鞠躬尽瘁、日理万机,不曾听闻过我这小小仙君名号不足为奇。况且,我虽已飞升天界七年,七年来却是闭门不出的,直至数月前方才出宗走动。” “哦?原来如此。听你方才言语,莫非昨夜那翻/墙的仙子便是你?” “云宗主,是翻/墙的仙君,不是仙子。”柳和风先是纠正,旋即解释:“昨夜,小仙刚刚连夜炼制好一种新的丹药,一时兴奋便拿来同一鸣兄分享。孰料,我推门而入时发现他早已熟睡,方才惊觉夜已深,不便惊扰一鸣兄。那时,我顿觉疲惫,便自作主张留宿在一鸣兄的凤鸣居了。从头到尾,他都是不知情的。” “不是什么仙子便好。” 云若海忽觉心中一松,果然,一鸣还是有分寸的。 孰料,他眉头一拧,话锋一转责难道:“只是,一鸣你睡觉时警觉性何时变得如此之差了?连屋内进人都未察觉?” 闻言,柳和风惊觉他似是又给云一鸣挖了一坑,又让他爹抓住一个缺点大做文章,不由面色一沉。 云一鸣虽未言语,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柳和风,见他神色不佳,云一鸣的眼里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便在这时,柳和风旋即转身面向他,对他拱手道: “一鸣兄,真真对不住了。我不曾想竟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白白让你挨了那一百大板。方才为你诊治时,我不知原委,见你后背伤痕累累,几乎体无完肤,惨不忍睹,竟以为是哪位仇家寻报仇所致,殊不知竟是云宗主所罚,而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 不知原委乃是托辞,他不过是借此影射一番。 云若海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冷笑道:“军纪如铁,无故迟到,杖刑一百不为过。” 柳和风依然微笑道: “既然军纪如铁,那便按军纪处罚。军中无故迟到者,杖刑二十。即便身居要职者无故迟到,也不过加倍杖刑四十而已。这一下子杖刑一百,云宗主,即便是亲生儿子,也未免太过了吧。” 云若海望着柳和风,见他滔滔不绝为云一鸣出头的样子,不禁让他把柳和风的脸,同四千年前他师妹那张为云一鸣仗义执言时的脸庞重合在一起。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内心一时不免感慨万千,竟说不出话来。 柳和风见他并不言语,便放软口气道: “晚辈在天界不过走动了区区数月,却也听闻这正一神宗云氏一族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处理天界大小事务公正严明,赢得天界各神宗仙门众仙家的交口称赞,不愧为天界第一大神宗世家。如今,晚辈在此不知轻重指手画脚,实有不妥,却无不敬。然而……” 他顿了顿,目光扫了一眼云一鸣,继续道:“作为一鸣兄的朋友,晚辈不求云宗主优待于一鸣兄,还恳请云宗主公平公正地对待他,莫让他因是您的儿子,便要承受几倍于旁人的惩罚,这于他而言是不公正的。” 见云若海仍未答话,柳和风又拱手道: “云老宗主、云宗主,鉴于一鸣兄伤势过重,晚辈尚需在贵宗叨扰数日,还请两位长辈知晓、海涵。没事的话,我便与一鸣兄先回凤鸣居了,还需给他上些丹药。” 自柳和风闯进来便一直未曾开口的云稷,此刻终于开口:“也好,一鸣,你且与这位和风仙君先下去吧。” 云一鸣拱手道:“谢祖父、父亲,一鸣告退。”说罢,便与柳和风一同走了出去。 柳和风一路上若有所思,不曾言语,加上云一鸣原本便是沉默寡言之人,因此,二人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凤鸣居。 云一诺原本一脸忧虑在凤鸣居门前来回踱步,看见云一鸣安然无恙地回来,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瞥见旁边的柳和风,心下又隐隐不悦,当她听云一鸣说他要在宗里叨扰几日,不悦之情几经压抑,却还是爬了一缕到脸上来。 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母亲去世后,偌大一个正一神宗,也只有云一鸣才能给她带来些许亲情的安慰,她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不过来此一回,便为云一鸣捅出这么个篓子,若是长此以往,还不知会引来什么祸事。怎奈他以诊治为由向祖父、父亲请了话,她也驳他不得。 只想着把他安排的离凤鸣居越远越好,于是她道:“如此,我命人带和风仙君去后院厢房安歇吧。” 真真是天不随人愿,只听得那柳和风道:“多谢云一诺,只是一鸣兄伤势未愈,为方便夜间查看,我在一鸣兄凤鸣居矮榻上凑合几晚即可。” 云一诺看向柳和风,七年前,他初登天界之时,便因高热昏迷不醒,黏在云一鸣身上任谁也拽不下来。 她知云一鸣一向不喜旁人打扰。 那时云一鸣任由去他去,她猜测,那不过是看在地祇神宗的颜面上,否则,云一鸣又怎会同意将他暂且安置在自己的凤鸣居? 然而,此刻,她发现云一鸣依旧未出言反对,心中不禁掠过一丝诧异。转念一想,许是他身上新伤,觉得柳和风在身边便于诊治。 念及此,她便不多说什么,只得叮嘱几句便离去了。 只是,在凤鸣居接下来的三日,不论云一诺在不在场,柳和风对云一鸣的态度皆一反常态地规规矩矩、客客气气,仿佛刻意地保持距离,客气而疏离。 当然,对于云一鸣的伤势,柳和风还是全心全意地仔细诊治。 每日晨起按时换药,辅以灵力催动疗伤。随后,便借口回宗炼丹,整个白天不见人影。 每晚亥时,方至凤鸣居,来到后先是规规矩矩地查看云一鸣的伤势。 之后亦不多言,板板正正地躺在矮榻上闭目睡觉,老实得判若两人。 夜半时分,亦三番两次地起来查看云一鸣有无压到伤口。 于是,在如此悉心尽责地看护之下,不过三日,云一鸣便已然痊愈。 柳和风见云一鸣伤势已无碍,便又客客气气地向云一诺和云一鸣辞行,还请两位代为转告云老宗主、云宗主。随后,便回了地祇神宗。 云一诺见柳和风近日跟云一鸣相处时,规矩、礼貌而客气,心下不由欢喜。 看来,经过此事,他怕是亦知晓是他给云一鸣带来这祸事。眼下有了自知之明,如此甚好,只愿他不要再来打扰云一鸣。 ☆、和风闭关 自打从正一神宗回到地祇神宗,柳和风便把自己关在寝房里躺了一整天。 那日在云老宗主书房外,闻得云一鸣亲口说出他已有婚约在身,还要终生不娶的那一刻起,他便稍感烦闷。 这榆木疙瘩一样的人不会真把自己当鳏夫了吧? 真没见过如此迂腐刻板、不懂变通之人,罢了罢了! 他云一鸣愿意当鳏夫便去当,他这操的是哪门子心? 真真可笑!他柳和风生的是哪门子气?又与他何干?!他还是管好自己,专心修好行、炼好丹便是。 . 翌日天色微明,东方鱼肚泛白之时,柳和风便又纵身丹房之中,炼丹也好,修行也罢,总之,忙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忙到容不得私心杂念跃入脑际。 只见,丹房外的天幕黑了又白、白又复黑,究竟如此反复几多次,无人在意、无人知晓。 终有一日,红日西沉、残阳如血之时,柳和风方才携了十数瓶丹药出了炼丹房去神宗正厅见师尊和师兄。 他双手递给师尊一个青瓷瓶道:“师尊,弟子近日将那乌发生发丹改进了一下,将前几次的遗漏及不足之处,全都补了个遍。今日特意拿来一颗孝敬您,保证师尊您吃了以后年轻几千岁。” 苍宗主笑道:“好,念在你一片孝心,为师便壮着胆子吃上一颗吧。和风,你可是有事要跟为师说?” 他这徒弟孝心倒是不假,只是,痴迷仙术丹术,能有时间来他跟前孝敬,定然有事相求。 “师尊,实不相瞒,弟子近日略感疲乏躁郁,想闭关清修一段时日,不知可否?” 苍宗主看了他一眼道:“为师看你是清净惯了,不过让你出来走走,应酬一二,便嫌疲乏躁郁。” 他嘴上虽略有责备,手上却化出一本书籍来递给柳和风:“如此也好,为师见你近日炼起丹来不分昼夜、废寝忘食,我们神仙修行、炼丹图的便是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切莫本末倒置了。这本《清心咒》可助你清心定神、去烦止恶,正适合闭关清修期间潜心研读。” 柳和风双手接过《清心咒》道:“谢师尊。” 说罢,他便将那书籍放入云袖。随后,又将袖中余下数瓶丹药一股脑地全倒给了江潼。 苍宗主佯装不悦道:“和风,当着为师的面如此厚此薄彼不太好吧?” 江潼却托着一云袖的丹药瓶,双目圆睁惊喜道:“师弟,这些全都给我吗?” 柳和风对江潼点头称是。 另外,他虽知师尊不过是嘴上打趣,却还是对苍宗主解释道:“师尊,弟子给师兄的这些都是那仙子们稀罕的丹药,有了这些丹药傍身,师兄也可多多讨得仙子们的欢心。师尊您自然是不需要的。再说,弟子这炼的哪一种丹药是师尊您练不出来的?不过是师尊您不愿去炼罢了。” 苍宗主听罢心下欣慰不已,捋着胡子道:“嗯。” 柳和风当着师尊的面与江潼说起了悄悄话,“那宫羽元君便交给你来搞定了。” 江潼瞪大眼睛道:“胡说什么呢?你也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的。” 柳和风讶异道:“咦?那你近日为何对宫羽元君如此主动热情?” 江潼轻蔑地看着他道:“一看你于情爱之事上就是一块大大大木头,我这是迂回策略,懂不懂?” 柳和风迷茫道:“不懂。” 江潼正欲再贬低他一番,孰料师尊那厢清了清嗓子道:“徒儿们,有何事是为师不能听的啊?” 柳和风和江潼齐声道:“并无并无,那弟子先行告退了。” 苍宗主微微一笑,轻轻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刚出了正厅,柳和风便继续追问道:“师兄,何谓是迂回策略?” 江潼抱手鼻孔朝天,一脸嫌弃道:“不懂了吧,一天到晚只会炼丹、修炼的。这迂回策略就是我喜欢的明明是一诺元君,却去接近她的闺中好友宫羽元君,然后再从宫羽元君那旁敲侧击打探她的消息,最终达到接近一诺元君的目的,明白吗?” 柳和风怀疑道:“有必要这样吗?” 遭此质疑,江潼当即用力放下抱着的双手,心道,修为炼丹比不过你,唯此情爱之事,岂能也让你占了上风? 于是,他双目一瞪:“当然有必要!一诺元君性格比较冷淡,连同她那个弟弟云一鸣也一样,他们这种性格的人,不易直接接近,只有采取迂回策略,可懂了?” 柳和风听他提及云一鸣,心下暗叹一口气,那鳏夫守心如玉,怕是仙子们迂回一千年一万年,亦是接近不了,遂道:“不懂不懂!您呐,还是睡觉去吧。” “哎呀,你年纪太小,黄口小儿,说了你也不懂,走了走了。”江潼说着不耐烦地挥动手掌,宛如挥赶恼人的苍蝇那般。 两日后,柳和风便携了《清心咒》闭关去了。 没几日,凌霄宝殿,天君朝臣。 天君端坐在高高的首位之上,居高临下扫视众仙家。 当他的视线移到地祇神宗宗主苍柏和明月仙门掌门柴道黄之时,停了下来,“苍爱卿、柴爱卿,两位爱卿的白发是如何复青丝的?” 柴掌门忽被点名,心下一阵惶恐,忙出列拱手道:“回禀天君,老臣是服用了地祇神宗的乌发生发丹,方才……方才有幸复得了这一头青丝。” 天君闻言和煦一笑,将视线移向苍宗主道:“苍爱卿,想必你亦是服了这乌发生发丹吧?” 苍宗主同样揖手道:“回禀天君,正是。” 天君一是来了兴致,继而问道:“哦?地祇神宗何时炼制了这种丹药?” “这丹药是老臣的徒儿所炼。” 苍宗主如实回答。 “是那位江……江潼小仙君吗?”天君微一蹙眉,在记忆中搜索一番。 “并非潼儿,而是老臣的另一位徒儿柳和风。” “柳和风?苍爱卿,可是七年前收的那位徒弟?” 天君记忆超群,虽未谋面,却略有耳闻。 “天君陛下记忆超群,柳和风正是老臣七年前和一鸣神君一起下凡追寻魔踪鬼迹之时,自人间擢升而来的凡人。” 天君征询地望向云一鸣,云一鸣出列拱手道:“天君,苍宗主所言属实。” “嗯,不过初登天界七年,便能炼制出这种丹药,看来苍爱卿你教导有方啊。不过,本君只闻其名,尚未谋面。不如爱卿明日便将你那爱徒带上殿来,也让本君和众爱卿认识一下。” 苍宗主面露难色,惶恐道:“天君,事有凑巧,小徒数日前,前去闭关清修,这闭关时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 闻言,云一鸣眼中闪过一抹晦暗之色。 天君笑道:“如此,真是巧了。不知他去往何处闭关清修?” 苍宗主道:“洞天福地,上乘修炼之所方寸山。” “也罢,待他出关,苍爱卿定要将他带上殿来,本君也好向他讨要几颗丹药。对了,要苍爱卿这种青丝青须的丹药,而非柴爱卿那种青丝白须的丹药,呵呵。” 众仙家亦应声附和而笑。 约半个时辰后,群臣议事毕,众仙自行散去。 那柴掌门忙截住苍宗主道:“苍神君,同是服了‘乌发生发丹’,为何你是青丝青须,而我却是青丝白须?” 苍宗主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许是你对我那徒儿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柴掌门老脸一红道:“难道是小仙君在丹药上动了手脚?”心道,难道那小仙君知道自己诓他,故意为之? “哎呀,柴神君,你脸红做甚?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难不成你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柴掌门争辩道:“谁脸红了?再说,老朽堂堂天界仙长还能怕鬼敲门?” 苍宗主笑道:“呵呵呵,我不过是同你说笑而已。虽为同一种丹药,只不过,柴神君你服用的是半成品,而我服用的是改善后的完品。” 柴掌门听了高兴起来,“苍神君,苍宗主,敢问那完品可还有吗?” “只此一颗,不过,柴神君也无需忧心,待我那徒儿出了关,我定即刻告知于你,或许到时,他可特地为你炼制一颗乌须丸。哦,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 柴掌门急忙道:“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 谁知那苍宗主置若罔闻,非但头都没回一下,反而加快脚步离去了。 望着他的远去的背影,柴掌门边摇头叹息,边将他那已从发顶耷拉下来的发髻解开来,又自云袖里掏出一把剪刀,抓起自己披着的头发“咔嚓咔嚓”剪了起来。 剪了几剪子,他长吁短叹道:“我还没说完呢,我这发丝不停地长,一日能长一两丈,这长得也忒快了吧?这发髻,出门时才挽得紧紧实实的,不过一时半刻,竟提溜到脖子上了。他又偏生的去闭了关,敢情在他出关之前我啥都不干了,尽在这儿剪头发了。这可如何是好?唉……” ☆、仙山重逢 时间,之于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和感受。 有人觉得它如白驹过隙、稍瞬即逝。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一晃而过。 有人却只觉岁月难熬、一日三秋。 五年之于他们便如五十年、五百年那般久远。 五年来,一如过往的千万年那般,天界众仙除了天庭议事的日子,没事儿便喝个茶、聊个天,下个棋、遛个弯,偶尔还去听个法会,过着悠闲祥和的神仙日子。 只有那云一鸣,几乎每日东方鱼肚泛白之时便去校场,直至明月高悬之刻方回正一神宗。 五年来,他似乎变了,又好像未曾改变。 若说他变了,便是放任往日的沉默蔓延至岁月的边边角角。 若说他未变,便是今日的沉默仍是一如往日的沉默。 五年来,他一日比一日更加用心练兵,似是拼了命地把自己的时间塞满填实。除了众将士外,他还赢得了天君的认可。 祖父、父亲皆以他为荣,只有云一诺看出他那踔厉奋发表象之下隐隐的暮气沉沉。 终一日,天庭议事之时,有仙人来报,称蓬莱仙山似有妖兽出没,恳请天君派兵降伏。 云一鸣主动请缨前去降伏,天君准奏。 抵达蓬莱仙山后,云一鸣方知那妖兽狡猾异常,他连续追踪妖兽数日,从蓬莱追到瀛洲均让其逃脱。 直至第七日,那妖兽又从瀛洲逃窜至方寸山,云一鸣紧追不舍,终于在一个洞口石壁上刻着“哀贤洞”的山洞前将其截住。 云一鸣伸手化出凤鸣剑,与那妖兽焦灼地对视着,伺机而动。 那妖兽龙头、狮身、狼牙、虎爪,身披鳞甲,肋有短翼,可飞丈余。不知如何得了仙界灵气,而化为身形巨大、凶猛异常的妖兽。 那妖兽见无路可逃,便欲与云一鸣拼个鱼死网破,猛地扑咬过来。 云一鸣一个闪躲,那妖兽扑了个空,恰此时,云一鸣绕到它身后,朝着它的背部,狠狠插上一剑。 只见,那妖兽暴怒不已,狂乱嘶吼,上下左右、毫无章法地上蹿下跳,竟将山石撞落了许多。 一时间,飞落的山石,连同妖兽那起起落落的四蹄,云一鸣有几次亦险些被砸中和踩到。 如此辛苦躲避数次,云一鸣飞身跃上那妖兽的后背,在它上蹿下跳之时,极力地稳住身形以免被它掀落在地。 在电光火石之间,瞅准它的脖颈凝聚神力一剑刺下,直至那剑身全部没入妖兽体内。 经此重创,那妖兽发疯般地往那哀贤洞钻去,怎奈体型过大,只将脑袋塞进洞里,便把那洞口堵个严严实实,再也钻不进去,只余那后半身在洞外疯狂摆动。 云一鸣紧紧握住剑柄不放,如此僵持了约半个时辰,那妖兽方才气力尽失,倒地而亡。 云一鸣也随着妖兽的倒地而跌落在地上,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大约过了半刻钟,方才重拾了力气拄剑而起,正欲离去,忽地,山风陡然而起,好似发了疯的野兽在山上东闯西窜。天空阴云密布,黑压压连成一片。 几道霹雳闪电连同紧随其后的滚滚雷声过后,倾盆暴雨劈头盖脸砸向山石和山林。 云一鸣静默地伫立在风雨中,入耳尽是雨打林叶与山石的噼里啪啦之声。他闭上双眼,仰头展臂,任由这嘈杂雨声充斥耳中,听凭那瓢泼雨水冲去他身上的血迹与污渍。 良久,他放下双臂,缓缓环顾四周,穿过密密麻麻雨珠串成的那连接天地的银线,将视线停留在“哀贤洞”三个字上。 未曾犹豫,他大步上前,将那妖兽拽离洞口,继而迈步走入洞中。 入洞数步,他蓦地止住了脚步,脸上亦露出惊诧错愕的表情,下垂的手掌忽地握拳复又展开。 短暂的错愕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抑制不住的笑容,暮气沉沉的眼眸中亦在瞬间点亮了两颗明亮的星。 原来,山洞中央有个透明的结界,那结界之中罩着一人。此刻,那人正端坐其中闭眼打坐,只余那结界之上灵力光波滋滋流转。 云一鸣双腿似灌了铅,一步步缓缓靠近那光罩。 走进了,他才发现,那结界中的人轻轻转动头部,眉间微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连同置于膝上的手印也在微微颤抖。 他当机立断,朝着结界中那人的额上注入一道灵力。俄顷,在他的灵力相辅下,那人方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止住手中动作,在光罩前静立片刻,而后转身行至那人正对面的山壁旁倚坐下来,什么也不做。仅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一言不发。 斗转星移,夜静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云一鸣突然醒来,原来,身心一时放松的他竟睡了过去。待他再望向那结界光罩时,却发现结界连同那人皆不见了踪影。 他一个激灵站起了身,快速地在山洞内寻了一圈无果,又果断奔出山洞搜寻。 山洞外,虽说暴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息,奈何天色黑沉,可视范围有限,他并未有任何发现。 更甚,连洞口的妖兽亦不见了踪影,他甚至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将那妖兽杀死了,抑或是那人遭遇了那妖兽?他的修为足以抵挡得了它吗? 他登时焦躁不安,呼吸紊乱,只闻频繁的呼气声。不过眨眼功夫,他便想了无数种不幸的可能,心下自责自己怎么竟睡了过去? 他胡乱腾至半空,以仙法点亮仙山夜空,顷刻之间便搜寻了方圆数里,人呢?妖兽呢?怎会凭空消失? 一番搜寻无果,他复又落至地上,重返山洞查看,依然空无一人。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方才那结界之处,白色鞋靴和衣袍下方溅满星星点点的泥浆。 他甚至开始怀疑,方才所见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抑或是,这所有的一切不过仅是一场梦而已? 只见,他忽然双手掩面,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自指间溢出,似是低泣又似是低笑。在笑声的尽头,忽而仰头一声咆哮,与此同时,洞内周遭石壁摇摇欲坠,洞顶碎石纷纷坠落,他竟不闪躲。 突然,一个焦急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云一鸣!你疯了?!” 他猛地回头,只见那一边自洞口朝他奔来,一边尽力躲避掉落的乱石的白衣人,不是柳和风却是谁? 他回过神来,于乱石间飞身至柳和风身边,伸手一揽将他掠出了山洞。几乎同时,身后的哀贤洞坍塌崩裂。 云一鸣将柳和风带至远离山洞的山林中方才落到地面上,顺势将他重重地推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右臂横档在他胸前,瞪视着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狂乱的情绪。 许是他用力过猛,震落了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哗啦啦啦,满树雨水尽数砸下,他下意识将宽大的衣袖遮挡在柳和风的头上。 见他如此行为,柳和风半张遮在他衣袖后的俏脸上,笑意浮现。他眯着眼望他笑,哥哥,果然厚道。 在柳和风的注视下,云一鸣遮雨的左臂微动,继而,似是自暴自弃地用力收回左臂垂在身侧。那宽大衣袖遮挡下的左手,握紧了拳头,险些将指甲嵌入掌心。 他垂眸片刻,复又撩起眼帘,方才厉声质问:“很有趣吗?你要躲我到何时?”经替人遮雨一事,这句话问出来杀伤力已然大打折扣。 柳和风迷惑不解,轻轻推开他依然挡在自己胸前的右臂,抱了手笑着反问道:“一鸣兄说笑了,我为何要躲你?” 见他言语坦诚、神色如常,云一鸣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少顷,他方开口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 “我闭关五年,辟谷至今,腹中空空,又馋又饿。方才修炼结束,便去山林寻些果子果腹,本欲喊你同往,见你睡得那么香,不忍相扰,便独自去了,这便算躲你了?!出了山洞居然还有那么一头庞然大物的尸身挡在洞口,我便先收进收妖袋中,待你醒来再做打算。” 说到此处,柳和风松开抱着的双手,又泄气般地垂首垂肩,叹气道:“唉,素了几年,好想吃肉,好想吃我娘烧的红烧肉。” 想到娘亲做的红绕肉,软糯鲜香、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口感上佳,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好怀念在人间大快朵颐的日子,他眼珠一转,哎……不若趁此机会去人间一趟? 孰料,便在此时,云一鸣盯着他的脸冷冷道:“仙者不可私自下凡。” 柳和风闻言倏地抬眼望他,泥马,我不过在心里想想你都能看出来?然而,他嘴上却倒打一耙:“一鸣兄,没看出来你这思维挺跳跃的嘛。我说一声红烧肉即要私自下凡,那我看一眼仙子岂非要成亲拜堂?” 云一鸣微一拂袖:“荒唐。” 见他微嗔,柳和风眼珠一转又打趣道:“一鸣兄,怎么那么巧?你可是专程来寻我的?莫非我闭关这几年,你挂念我了?”边说边用肩膀顶了一下云一鸣的肩膀。 云一鸣看向他淡然道:“我奉天君之命,前来降伏妖兽,机缘巧合一路追踪至此。” 柳和风了然笑道:“降伏妖兽都能降到我面前来,啧啧啧,一鸣兄,看来你我二人缘分不浅啊。” 云一鸣沉默不语。 柳和风见他又不言语了,心下作恶欲起,欺他寡言,又道:“还有,方才我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几个果子,被你炸洞时,全吓丢了,你等下要寻些来赔给我。” 云一鸣依然不语,抬脚便走。 柳和风后知后觉道:“一鸣兄,你去哪?” 云一鸣头也不回地道:“寻些果子。” 柳和风欣然一笑快步跟了上去,得寸进尺道:“那山洞里还有师尊给我的《清心咒》,你也要赔我一本,一回到天界,我便去你凤鸣居找你讨要。你要亲自抄一本新的给我,听到没?” 云一鸣道:“嗯。” 柳和风变本加厉道:“说到凤鸣居,想想那张舒服柔软的床!唉,那山洞里还有我一张茅草床呢,虽比不上凤鸣居的床,好歹也可以保暖御寒,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偏要炸那山洞?看来,今夜注定要露宿荒野喽!你得给我当褥子,算你赔我的,听到没?” 云一鸣又道:“嗯。” 居然一句都未反驳,柳和风惊异道:“咦?云一鸣,几年不见,你何时变得如此好说话?” 云一鸣突然止住脚步,柳和风止步不及,一下撞到他的脊背上:“哎呀!为何突然停下?” 只见,云一鸣一脸严肃伸手做了个“嘘”的手势,柳和风忙闭上嘴巴,顺着云一鸣视线的方向望去。 ☆、河神恩主 不远处有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雨后山林湿滑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似在搜寻着什么。 只闻,其中一人道:“方才听那山石坍塌之声应该就在这附近,许是那孽畜发疯作怪,你我二人需得仔细搜寻一番,趁着夜色将它降伏,速速带回人间。”说着,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 另一人忙伸手扶住他,继而道:“追了这十余日都未能追上,你这坐骑竟是个厉害的。” 那人站稳身形,“它原是东海边天生地灵的四不像,好歹修了三百年。十二年前若非得恩主相助,我又怎能降伏于它?” “那如今它偷吃了你的仙丹,自是更加了得?恩主不来,只凭你我如何降伏?”另一人话中不无担忧。 “山神老弟无需担心,恩主借我一件法器,定能将那孽畜降服,只需先寻得它再说。” “河神兄,不是我说你,你得仙丹都一十二年了,竟还珍藏一颗至今尚未服用,到头来竟便宜了那孽畜,早知今日倒不如赠予老弟我呢。”山神口无遮拦,直抒胸臆。 “山神老弟,之前恩主分的那颗,我不是给你了吗?”原本河神丢了仙丹,跑了坐骑便不甚痛快,闻言微愠反问道。 “那哪够吃的?早八百年就进了我的肚府。呵呵,如今看来,还是吃到肚子里才算自己的。” 河神正欲回话,突闻草丛灌木间由远及近传来沙沙之声,他忙止住脚步,拽住山神一同弯下腰身。待那沙沙声行至身前丈余,才发现竟是一只野兔,虚惊一场。 河神压低声音道:“闲话少说,你我二人还是早些寻到那孽畜,速速将它带离这三仙山,以免夜长梦多,惊扰了天界上仙,到时候你我二人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好好好,抓紧搜寻,还是早些回到人间方才安心。只是,以后若是有何好事,还望河神老弟莫忘带上我,好让我也再得些仙丹吃吃。”山神同样低声答道。 “放心吧,以后少不了你的。”河神敷衍道。 说完,二人便不再言语,朝着哀贤洞方向走去。 闻言,云一鸣和柳和风互相对视一眼。待那二人走远了些,柳和风自云袖中掏出收妖袋,轻声道:“河神、山神?难道寻的就是它?” 云一鸣赞同地微一颔首。 柳和风嗟叹道:“没想到这位河神野心倒不小,竟想要驯服这天生地灵之物当坐骑!即是天生地灵之物,看来这四不像尚需在这收妖袋中放足九九八十一日,其元神方能尽除。” 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一鸣兄,人间地祇能否自行出入天界仙山?” 云一鸣道:“自然不能。” 柳和风扶着下巴,数个线索在他脑海里掠过。他也记得苍宗主曾说过,一般地祇是没有足够的修为私自登天的,除非机缘巧合得了天地灵气之精华或天界仙丹。 退一步讲,即便是获取了登天的修为,在没有天界地祇神宗的提拔和擢升之下,地祇亦是不得私登天界的。 然而,眼前这两位人间地祇,既然能追着那只偷食了仙丹的妖兽来到天界仙山,可见,其修为已然足以登天,想必都曾服用过天界仙丹。 而他二人服用仙丹之后,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罔顾地祇法度,追踪至此,定然是怕那妖兽为天界仙人所发现,必会追查妖兽登天的原因,如此一来,仙丹之事便会暴露无遗。 仙丹、恩主、十二年前等线索,似乎都指向十二年前他们在魔界失丹之事。 柳和风问道:“十二年前,我师尊在魔界失丹之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 “地祇神宗以丹少不宜大动干戈,以免挑起两界战事为由禀报天帝,最终不予追究、不了了之。”云一鸣回答。 “一码归一码,天帝不予追究的是失丹之事,此次却是妖兽为祸仙山和私登天界之事。一鸣兄,意下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读到了一探究竟的想法,对着彼此点了一下头。 柳和风便将那妖兽的尸身自收妖袋中抖落,“一鸣兄,不若来个借尸还魂,我附于这妖兽的尸身之中,让他们寻着带回人间,你定要暗中相护于我,可好?” 说完,他不待云一鸣回答,自己便施了一个移魂术便潜入了那妖兽的体内。俄顷,那原先瘫倒在地上的妖兽,便扑棱扑棱翅膀摇头甩尾地站了起来,直朝那坍塌了的哀贤洞奔去。 那山神、河神二人正待到了那已然坍塌的哀贤洞前,便看见狂奔而来的四不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河神自袖里掏出一个项圈模样的法器,朝四不像掷去,那项圈竟自动箍在了它的脖颈上。 “河神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山神哈哈大笑道。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速速返回人间吧。” 河神说罢,便与那山神连同四不像,化作一缕流动的光影飞逝在夜空中。 话说,那河神将柳和风化作的四不像,带回了人间他那位于河底的洞府之中后,便将它囚禁于地牢内一个玄铁所铸的牢笼之中。 末了,他似是余恨未消,痛心疾首道:“你这孽畜,我一向待你不薄,你竟趁我熟睡之际偷吃了我剩下的唯一的一颗仙丹,你可知我得来得何等不易?!你可知那可是一颗如假包换的天界仙丹?!凡人食之可增百年寿命,地祇食之可助我等早日登天。”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他只能作罢,“罢了,以后安生做我的坐骑,莫再闯出祸端,他日待我飞升天界,自然携你同去。”说完,愤然便转身离去。 柳和风心道,既是如假包换的仙丹,又是十二年前得来的,那必然是师尊于魔界被抢的仙丹,那河神口中“恩主”与魔界一众水鬼口中的“恩主”也应是同一人。 如今,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河神和山神两位人间地祇定然与魔界有所牵连。 他决定先四下查探一番,当下便施一个离魂术欲离开这四不像的尸身。孰料,竟然无法灵活自如地使用法力! 他反复试了几次,均受阻未果,心道:“遭了,想必是这项圈束缚住了灵力。不知那恩主哪里得来这等法器?竟有如此妙用?” 柳和风被困妖兽尸身之中出而不得,牢笼之内,难免一番翻腾乱转,时不时撞得玄铁牢笼“哐当哐当”作响。 如此撞了一番,那笼子竟分毫无损地呆在原地一寸未挪。 不久,他听到不远处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恩主,这边请。此次多亏了您那宝物,我才将那孽畜降伏从仙山带回,此刻正关在这玄铁牢笼之中。”柳和风听出是那河神的声音。 “嗯,可曾惊动仙山仙者?” 一个阴冷而陌生的嗓音,听不出任何起伏。 “未曾。” “甚好,下次切不可如此大意。” “是。” 言语间,声音已至牢笼附近。柳和风抬眼看去,发现那河神携了一名黑衣男子出现了。 只见那黑衣男子,身着黑色连帽披风,披风宽大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将他整张脸都隐匿在帽子挡下的阴影之中,那面上还有若有若无的黑雾,令人难以看清他的脸。 那黑衣人望着四不像,突然,上前凑近几步,看向它的脖颈之处。 柳和风只觉一阵阴森森的寒气迎面袭来,心道:“这位便是恩主了。” 那黑衣人在牢笼边站定,忽将右手伸入牢笼之中,蓦地隔空一抓,竟将柳和风自那四不像体内吸出抓入手中。 更令柳和风郁闷不已的是,那项圈骤然自那四不像颈上脱落,竟然急速缩小紧紧箍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呼吸困难,青筋爆出,涨红了脸。 那黑衣人一手紧紧地扣住他的喉咙,冷笑道:“看来还是惊动了仙山仙者,这可如何是好?看来,不得不灭口了。” 恰此时,黑衣人只觉颈上一凉,身后传来云一鸣冷冰冰的声音,“放手。” 闻言,黑衣人不得不松了手。 “打开牢门,取下项圈。”云一鸣又冷冷道。 黑衣人冷笑着转身看向云一鸣,微微一怔,随即阴阳怪气道:“今日刮得什么风,竟同时吹来了两位贵客。”说着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向站在云一鸣身后的河神使了个眼色。 只见,那河神即刻化出一把三叉戟,火速朝云一鸣的后背刺去。 “哥哥,小心!”牢笼中的柳和风大喊道。 即便柳和风未出言提醒,云一鸣方才进来时已然看到站在一旁的河神,只是见柳和风被扼住喉咙,一时情急便顾不了这许多。 此时,见柳和风已摆脱了黑衣人的钳制,他便放开手脚与二人搏斗起来。 一时之间,冷兵相接迸发出的电光,宛若一条四处游弋的银蛇,时而翔至空中,时而又落向地面。灵力光波与魔息暴击相击碰撞,不时发出铿锵炸裂之响。 虽说以一敌二不占优势,然云一鸣一心念着柳和风还在牢笼之中,尚有项圈未除,不知不觉中他加快了攻击速度。 他那凌厉的剑气竟逼得黑衣人二人连连倒退,亦在他们身上留下不同程度的伤痕。 黑衣人见状不妙,兀自从三人混战中抽身,忽而口中念诀,手并二指指向柳和风,下一刻柳和风痛苦的呻/吟声便传了过来。 云一鸣心中一凛,一边应对河神,一边迅速转头望去,只见柳和风双手死死拽住项圈,一张脸憋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出,躺在地上翻滚。 谁知,关心则乱,他的一个分神间,左臂便被河神的三叉戟戳中一叉。 几乎同时,他手中的凤鸣剑亦刺穿河神的腹部,他一回手将凤鸣自河神腹中抽出,又一脚将河神踢翻在地。 随即,云一鸣手握凤鸣剑,飞身朝着口中依然念念有词的黑衣人刺去。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手腕翻转,朝着笼内的柳和风射出一枚暗器。 云一鸣见状大吃一惊,顾不上去刺那黑衣人,忙折身以身为盾上前阻挡。下一刻,那暗器便直直插入他的腹部。 “哥哥!”方喘了口气的柳和风声音干哑低低叫道。 谁知,云一鸣竟对那腹部的暗器视而不见,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仍以伤体力战黑衣人,只想着尽快降伏对方。 “哈哈哈,你灵力运转越快,暗器上的失魂散便越快输送至你身体各处,不出片刻,你便会意识不清,束手就擒了。”黑衣人阴邪地笑道。 果然,不过几招的功夫,云一鸣便觉头昏眼花,视物模糊。 他努力摇了摇头,希望借此清醒一点,然而,非但无用,还有一股强大的浑沌感袭遍脑际。他单膝跪倒在地,忙用凤鸣剑拄地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黑衣人邪恶地笑着走到他身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没想到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闻言,云一鸣抬头看向时而清晰,时而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黑衣人无力道:“你……认得……我?” 黑衣人拿起手中的黑雾缭绕的剑,宛若欣赏剑身一般,一寸一寸地从剑柄抚到剑尖:“死到临头了,还是少知道点为妙。”说着便一剑刺向云一鸣的心脏。 “不!”柳和风一声怒吼。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他周身爆发出炫目的光芒,眸若冷电,乌发狂舞,袍角翻飞。 与此同时,他颈上的项圈四分五裂,旋即他又隔空推出一掌,竟将那黑衣人连同他手中的魔剑打飞出去,跌落到三丈开外的地面上,口中连吐两口鲜血。 柳和风又扬手一挥,玄铁牢笼便牢门大开。 他双眼紧盯着依然单膝跪地的云一鸣,而后猛然侧首,隔空一握,那黑衣人便被吸至掌中来,他扼住黑衣人的喉咙,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森然吐出二字:“解药!” 那黑衣人一手掰着柳和风的手,另一手自怀中掏出一个黑瓷瓶递给柳和风,故作轻松道:“好说好说,拿去吧!”说着,便将手中黑瓷瓶扔向远处的地面。 柳和风急忙松开他,飞身去接那即将坠地的黑瓷瓶,在它坠地前及时握住了它。 他松了口气,待他在转身看向黑衣人时,只见,那黑衣人早已趁机携了那河神遁形而去。 ☆、上古法器 柳和风得了解药,顾不上去追那二人,忙奔到云一鸣身边,单膝跪地,把他扶靠在自己肩上,将解药倒入掌心,宽慰道:“哥哥,你且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云一鸣意识逐渐模糊,勉力应了一声“嗯”,缓缓伸手拔掉腹部的暗器,递给柳和风断断续续道:“收……好。” 柳和风忙接过暗器收于袖中,遂又将那解药送入他口中,扶他原地打坐,自己则与他相对而坐,输入灵力助他调息。 孰料,半个时辰过去了,云一鸣的意识不清的症状非但未曾减轻,额头上反而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脸也逐渐红了起来。 柳和风这才觉得不对劲儿,忙拿起方才那个青瓷瓶对着瓶口闻了闻,不由眉头紧蹙,方才那“解药”竟是催情丹。心下不由懊恼自己一时心急,竟如此不察,着了那黑衣人的道。 他即刻停下灵力输送,扶住即将歪倒的云一鸣,只见他双眸如醉眼般朦胧,神志不清,还无意识地贴向自己。 柳和风知云一鸣是个严正端方的人,他中催情丹之事,定然不宜为旁人知晓,且此地亦不宜久留,他还需尽快将他带至人迹罕至之处。 他快速将那四不像重新收入收妖袋中,又将那地上那四分五裂的项圈收入乾坤袋中,一起放入云袖。而后,将云一鸣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揽了他的腰身飞身出了河面。 此时人间正值深秋,此刻又是日薄西山。 柳和风扫了一眼近处的秋色,树叶凋零,矮草枯黄,满目萧杀,连同岸边田地里三两耕作的农人都是一副陷入深秋的样子。 深秋的风一阵阵地吹过,带起漫天飞舞的枯叶,继而钻入他的衣领。 这风竟携着初冬的料峭,昭示着灰色的冬天正悄悄地来临,他不禁缩了缩脖子,紧了紧揽在云一鸣腰身的手。 望了眼不远处的农人,他不便使用仙法,只得朝着远离他们的山林身处走去。 云一鸣愈加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几乎步不成步。 行至四下无人之处,柳和风停下脚步,输送些许灵力给云一鸣,虽不能彻底清除失魂散和催情丹药效,至少可以缓解三成他体内的燥热。 输送完毕,他曲膝俯身将云一鸣背在身上。 背着云一鸣,柳和风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身上感受着云一鸣药物所致越来越鲜明的反应和越来越热的体温……他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了,就像沉浸在温泉之中。 约一刻钟后,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并无灯火,院内满是干枯的杂草和落叶,看起来好似长久无人居住。 柳和风推开篱落的大门,朗声问道:“有人在吗?” 见无人应声,柳和风便扶了意识不清的云一鸣进了屋,将他安置在床上躺好,烧了些水替他擦脸和伤口,又寻了些棉布,坐在床边将云一鸣的左臂和腹部的伤口包扎起来。 柳和风做好这一切,正欲起身时,云一鸣突然捉住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只用那迷离的双眼望着他。 他回望过去,只见云一鸣那双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宛如一潭幽深清澈的湖水泛着阵阵涟漪,看久了竟似要被吸了进去。 刹那间,柳和风心神似是恍惚一下,回过神来,匆匆移开目光,他知道这不过是药效所致。 稍顿片刻,亦不管云一鸣是否明白,他出言宽慰道:“哥哥放心,这药效至多两个时辰便可散尽。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不知云一鸣是否听懂了,只见他松了手,缓缓闭上眼睛。 少顷,见他似是已然入睡,柳和风转身进了隔间。 躺在隔间老旧泛黄的竹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屋顶的双眼发直。云一鸣方才那双迷离的眼睛总是莫名其妙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恰此时,咕噜噜的声音自腹中传来,他揉了揉腹部,心想许是自己饿昏了头的原因,从闭关到出关再到现在滴水未进,神仙也受不了。 于是,他起身打开房门,预备摸黑出去寻几个果子垫垫肚子。开门的瞬间,一阵秋风拖着哨音灌入屋内。 很快,他便寻到几个果子,左手拿着两个果子,右手中的那个果子也不时送往嘴里啃咬,“唔,够甜!” 因他心有惦念,便加快脚下步伐往回赶。方走到门口,云一鸣那几经压抑的痛苦呻/吟声便传入他的耳中,他忙丢了手里的果子,奔了进去。 只见,云一鸣背对着他,在床上蜷缩着身子,那身子隐隐地在颤抖着。 柳和风知晓这是到了最难熬的时刻了,愈是云一鸣这种修为高深、灵力强大的神仙,药效愈是强大,故此时云一鸣所承受的煎熬有多痛苦可想而知。 柳和风心下不忍,上前一边轻拍他的背部,一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熬过去了。” 云一鸣转过身子,用那双愈加迷离的双眼,默默地看着柳和风,目光里闪烁着某种东西,唇角勾起一抹轻柔的笑。 柳和风之前从未见他这般笑过,此时初见,只觉他的笑宛如雪后初霁、雨后晴空般干净明朗,一时愣了神。 只见,云一鸣一把攥住柳和风的手,轻轻一拽便将他拽倒在床上,与他相对而卧。 继而,他单手轻抚上他的脸庞,开口道:“这婚约定下了便是定下了,即便是灰飞烟灭亦不得反悔,知道吗?” 柳和风见他如此神情,加上这般言语,心道,药效之下,神志不清,他定是将我看作他那灰飞烟灭的未婚妻了。 唉,这个痴情种、榆木疙瘩,看来是笃定要以鳏夫自居了,心下不由惋惜,白瞎了这张脸了。 他遗憾之余,仍是心生怜悯,不由捋着他的后背,顺着他的话应和道:“哥哥宽心,我都明白。” 闻言,云一鸣蓦地翻身压到柳和风的身上,猛然吻上了他的双唇,裹缠着他的舌,贪婪地吸吮着他口中的馨香馥郁。 柳和风口中残留的果香令他欲罢不能,缠绵的口中不禁逸出模糊的二字:“好甜……” 柳和风在云一鸣吻上他的那一刹那,除了大脑一片空白,便是心如擂鼓,更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自己的反应,他非但一点都不排斥云一鸣的吻,竟还回吻了几下,就连他的身体也同中了催情丹的云一鸣一般反应鲜明。 柳和风知他是药效所致,神志不清,方会如此,亦是竭尽全力忍着身体的躁动,定是自己这具千年之身已然熟透,只因从未浇灌,方才导致过于饥渴,从而生出如此反应。 不若趁此下凡之际,他也去人间花/街柳/巷浪/荡一番?此念方起,却又下意识地否定掉,好歹堂堂天界仙君,怎能如此? 不可不可不可! 如此强大的□□效之下,即便意识不清,云一鸣除了亲吻,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即便如此,柳和风亦是忍得艰辛难过,心道,坚持住坚持住!他为救我,不惜以己身挡暗器,我再忍一忍,待他药效过了便好。 怎奈二人叠加相压,虽隔着衣物,仍硌得难受。柳和风便想伸手移开些许,慌乱之中竟然出错。 与此同时,云一鸣猛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向柳和风,眼神中朦胧中带着些许恍惚,恍惚中又带着一丝空洞与混沌。 蓦然间,这混沌在眼眸中迅速扩散,云一鸣好似突然被抽去了力气,头无力地落在柳和风的颈窝里,阖眼昏了过去。 好险!昏得早不如昏得巧!难道是激动过头了?!柳和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轻轻推开昏睡在自己身上的云一鸣。 良久,待纷乱的心跳平缓下来,自言自语道:“同为男子,不必在意,好歹这毒倒是解了。” 这话仿佛是说给昏睡过去的云一鸣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便坦然地在云一鸣的身边倒头睡下了。 . 翌日清晨,当云一鸣转醒之时,猛然看到依然沉睡的柳和风侧躺在他身边,手脚全搭在他身上,不由心下一惊,连忙查看一番,还好二人皆是衣装整齐。 他苦思冥想一番,只记得柳和风给他服用了解药,对于,之后发生了什么,竟是毫无印象。 他欲起身下床,遂轻轻移开柳和风的手脚,不料却惊醒了他。 只见,他咧嘴一笑,问道:“哥哥,你感觉可好了?” 云一鸣轻道:“嗯。” 而后,他若有所思,少顷,方才开口道:“昨日,我服下解药后,可还发生了什么?” 柳和风见他不记得,顿觉轻松,答道:“未曾发生什么事情,你服下解药便昏睡过去。我背着你在山林中走了好久,好在寻了这处荒废的小屋,否则我俩昨夜就要露宿荒野了。我怕你半夜再有什么不妥,便只好同你挤一挤以便照看你。” 云一鸣面上微红,少顷,方才对上柳和风的视线,转而问道:“昨日,你在河神地牢中突遇灵力爆发,可有不适?” 柳和风舒展一下四肢道:“你看,都好好的。那时见你命悬一线,心急如焚,也不知哪儿来的如此强大的灵力?啧啧,可惜了那个项圈,竟被我灵力震碎,本还想好好探究一番呢。” 云一鸣探手为他号脉,果然一切如常,继而缓缓道:“昨日见那项圈,与古籍上所记载的一种上古法器外形无异。” 柳和风来了兴致,盘坐起来:“是何法器?” “数十万年前,天界有一个不入流的法器名曰聚灵环,可锁仙者元神魂魄与灵力,却不锁肉身。因功效阴邪,为众仙家所不齿,渐渐被人遗忘,后来便不知所踪。未曾想,几经流转,竟落入那黑衣人之手。既为你所毁,亦是好事,无需惋惜。” “哦,原是天界法器。不过,法器无所谓好坏,但看如何使用,若是拿来锁住即将灰飞烟灭仙者的元神魂魄,兴许还可以救人一命呢。”柳和风直抒胸臆道。 “这便牵扯到此物另一阴邪之处。若以此物救命,即便锁住元神魂魄,还需将仙者仙体焚为齑粉。一来,天界仙者仙逝之后,皆以入长明渊为安,方为寿终正寝。二来,无人知晓此物聚灵焚尸之后,能否达成死而复生的效果。故此法器,无人问津。若无法保证善果,将此等法器毁掉方为上策。” 柳和风不以为然道:“如此岂非因噎废食?” 云一鸣忽然探究地看向柳和风。 柳和风见他眼神似有责难之意,心知他为人黑白是非分明,忙一本正经妥协道:“我又思索一番,还是哥哥言之有理,自然是毁掉的好。” 云一鸣未置一词。 柳和风继而又道:“昨日听那河神称那黑衣人为恩主,山神的仙丹来源亦是恩主,聚灵环亦是这位恩主的。想必这位黑衣人恩主便是十二年前魔界那群水鬼口中的恩主了,你觉得呢?” 云一鸣不答反道:“那黑衣人认得我。” 柳和风接话道:“不错,他欲杀你时,说‘没想到你会死在我的手里’,难道他是天界之人?” 云一鸣道:“所见略同。” 二人又商讨一番,还是决定再去那河神的老巢打探一番。 ☆、鹄鸣山神 柳和风和云一鸣匆匆赶往昨日那条河的岸边,便使了避水诀重返河底。不多时,他们便寻到了河神的府邸,只见,那府门大敞,二人便径直而入。 人间河流何止千万条,河神亦不计其数,未曾想不过一个小小河神的府邸,竟雕栏玉砌、别具一格,各色山石千姿百态,在水晶灯的照耀下散射出璀璨的光芒,竟如仙境一般。 只是,这府邸内家什东倒西歪,处处昭示着人去楼空的落寞。他二人仔细搜索一番一无所获,便出了那府邸大门。 二人于府门前驻足回首,竟在门旁大片浓密随波逐流、摇摆不定的纤长水草之后,发现一块不显眼的青石。那青石之上似有字迹,若非仔细查看,一时竟难以发现。 柳和风拨开遮挡其前的水草,仔细辨认。只见,那石头底部绿苔丛生,绿苔上方的石体上刻着“镜水河神水晶宫殿”八个模糊不堪的字迹。 看到“镜水河”三字时,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同时联想到柳和风尚在人间之时,于镜水河的溺水事件。 柳和风惊道:“此河竟是镜水河?!这位镜水河神当真野心不小,驯服灵兽为坐骑在先,不曾想连府邸都如此豪华奢靡,颇有四海龙王水晶宫殿之范,竟连‘水晶宫殿’四字都用到自己府名上来了。” 他瞅着那几个大字,摇头无奈一笑:“有抱负有欲望不是坏事,只是若这欲望与自身能力不匹配时,那便需要一些自知之明了。不然呐,便容易起邪念走那捷径,难免行差踏错。” 他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咦了一声。 云一鸣看向他,问道:“怎么?” “难不成这镜水河神的山神老弟便是鹄鸣山神?”柳和风道。 “未尝不可,镜水河绵延数百里,流经之地除了鹄鸣山便无第二座山。”云一鸣认同道。 便在此时,云一鸣神色一凛,猛然侧首、展臂出剑,只见凤鸣剑闪电般刺向不远处一块突兀的山石。剑石相击的一刹那,那山石陡然幻化成人形,哀嚎一声,继而快速地朝水面升去。 虽说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柳和风二人还是看清那人的面容,正是方寸山上那位山神老弟。 二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追!” 他们一路紧追不舍,沿着河岸追了百里有余,果然,追至鹄鸣山山脚下时,那山神突然隐匿了去,不见了踪影。 追在山神身后,来到鹄鸣山的二人,此刻心中已有定论。 柳和风这才将疑惑问出口来:“一鸣兄,方才是如何发现他的?”他并未在意自己对云一鸣称谓的变化。 只见,云一鸣缓抬眼帘望向他,沉默数息,方才幽幽开口:“当你推测到,与那河神同行的可能是鹄鸣山神之时,那块山石微一抖动。” “一鸣兄果然明察秋毫,小弟佩服。许是见我们猜个正着,做贼心虚,如此看来,他便是那鹄鸣山神无疑了。” 云一鸣颔首赞同:“嗯。” 当他们踏上鹄鸣山的土地时,只见,沿途的景致愈加眼熟了起来。 柳和风一时之间若有所思,静默不语。时隔十二年,他重返人间,心中难免有所感怀、有所期待。 娘亲一定已经搬离了圣清镇,他觉得娘亲真的衷情于这圣清镇,因为无论他们搬离多少次,她总会在合适的时间,选择再一次地搬回这里居住。 只是,不知她这次是搬去了何处?不知此次能否有幸与娘相见? 云一鸣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地祇法度》第二十一条有云:凡自人间飞升天界之凡人、地祇,皆需了却人间尘缘。” 柳和风无奈望天,心道,这人是有读心术吗?总是轻而易举猜中自己的心思?在仙山时,你便说仙者不能私自下凡,可如今你我二人已然身在人间,你却又搬出什么《地祇法度》来。怎么一点都不知变通?早知道如此,在方寸山就该跟你分道扬镳的。 于是,他将视线自空中落至云一鸣的面上,不耐烦道:“云一鸣,你真是够了,若是较真,你知道的,我既不是凡人,亦不是地祇。” 说完便将视线移开,猛然转身背对着他。 哥哥,一鸣兄,云一鸣?! 好家伙,这次干脆连名带姓连根儿捣了。 静默片刻,自他身后传来云一鸣低低的声音:“此事凶险,切不可大意暴露行踪,为她招来祸事。” 那语调依然是平平的、淡淡的,抑或,还夹杂着些许息事宁人的示弱。 云一鸣此言可谓醍醐灌顶,柳和风这才醒悟过来,心生懊悔,难免还有些许难为情。好在他向来皮厚,连夏日的蚊虫都扎咬不透,这难为情之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烟消云散。 只见,他转过身,清清嗓子,略一挠头,干笑两声道:“还是一鸣兄思虑周全,一言惊醒梦中人。” 云一鸣见他雨过天晴,微微摇头淡淡道:“走吧。” 柳和风举目望向眼前的鹄鸣山,只见,深秋的山林处处萧杀,尽是凋零的秃树,三两光秃秃的枝杈上无力举托着由枯枝垒成的鸟巢,平添几分荒凉之感。 他望向云一鸣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将那骤然爬上心头的荒凉驱赶了去。他忙抬脚追赶,踏在满地厚厚的枯草与落叶上,除了带起阵阵沙沙声和地上枯枝断裂的咔嚓声,那山间只余偶尔传来的鸟叫与虫鸣。 他二人搜寻一番,并未发现山神的洞府。 柳和风不禁疑惑道:“我对此山甚为熟悉,那些年并未发觉有何异于寻常之处。” 他的话反倒提醒了云一鸣,只见他蹙眉思索片刻,而后道:“确有一处异于寻常。” 柳和风好奇道:“何处?” 云一鸣道:“银杏树。” 柳和风甚为疑惑:“当年我睡觉的那棵?” “正是。当年你寐于那银杏树上的时节,不过七月半,而那棵银杏树却已满树金黄,比寻常银杏树叶黄时节至少提前了三月有余。或许,我们可以去那里探查一番。”云一鸣解释给他听。 柳和风突然打断他道:“等等,等等……”而后,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云一鸣几个来回,口中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呵、呵、呵!” 云一鸣不知他此举何意,却知自己被他看得发毛发慌,开口却依然四平八稳:“你笑什么?” “一鸣兄,你是如何得知我当年寐于那银杏树上时,那棵银杏树已满树金黄?我可不记得,当年在魔界墟无舍时我有说过这话。当时,你不是说没跟踪我,也不知那棵银杏树吗?”柳和风紧盯着他的脸。 云一鸣闻言一愣,当年他虽未直接撒谎,却也脱不了故意误导柳和风的嫌疑。此刻,他面上虽依旧一派镇定自若,心下却已懊悔自省一番。 正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只闻那柳和风自顾道:“你定是当时听我说那树很美,后来自己偷偷跑去看了是不是?怎么样?那满树的金黄是不是很美?” 云一鸣倏地抬眸,面上惊讶之情一闪而过,如此清奇的逻辑?!继而,一如往年那般模棱两可地点头回答:“很美。” 柳和风言归正传道:“不过,那树叶可不仅仅是比寻常银杏树的叶黄时节提前了三月有余。而是,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形态。” 云一鸣道:“如此,岂非更加非同寻常?只是,如此明显异于寻常之处,附近山民未曾发现?” 柳和风抱起双臂,又一手扶着下巴道:“哎,你还别说,若非你提及,我还真未留意这点。许是地处偏僻,许是无人留意,又许是……” 见他卖关子,云一鸣接道:“许是什么?” 柳和风未语先笑,似是打趣道:“哈哈!许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看到!” 云一鸣本想斥一句“荒唐”,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并非不无可能。十二年前那日,那一众水鬼发现了站在银杏树旁不远处的他,却好似并未发现那近在咫尺寐于树上的柳和风,岂不令人称奇? 云一鸣心下猜测,若次此树真与那山神有关,或许是那山神法术不精,变幻出来的银杏树瞒得过凡人和杂牌小妖,却瞒不过天界神仙的双眼。 见云一鸣不说话,柳和风十分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腕道:“走!再瞧瞧去!” 事不宜迟,二人并肩朝那银杏树方向而去。 路上,柳和风不由敬佩道:“一鸣兄学识渊博啊,昨日的聚灵环,今日的银杏树,还有什么《地祇法度》,你莫不是将观文殿所藏典籍统统读了个遍吧?” 他只是随口打趣,未曾想云一鸣淡然道:“嗯。” 柳和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语调上扬:“不可思议!这么多书读完得花多少时间?” 云一鸣语调平平:“十月。” 柳和风惊讶道:“观文殿所藏典籍不下十万册,十月读完?” 云一鸣颔首道:“嗯。” 柳和风追问道:“被云宗主罚了?还是被代战神罚了?因为谁啊?” 这一次,云一鸣却只是望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谁知,柳和风再三纠缠:“我最怕别人吊我胃口。” 云一鸣仍是不置一词。 “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吧,到底因为谁啊?”柳和风还在纠缠。 柳和风心道,估计因为他父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六岁小童杖责十杖,迟到杖责百杖,罚他个十月之内读完十万册典籍也不无可能,啧啧啧,厉害的爹! 终于,似是被他缠得不耐烦,云一鸣抬眸望他道:“你……” 柳和风见他终于开了口,心下正高兴,孰料,他一个“你”字之后,自己眼巴巴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继续言语,眨巴两下眼心急道:“你什么呀?你倒是继续说呀。” 云一鸣随即垂眸,闷声道:“你……不要再问了。” 继而,他便目视前方,迈步向前,目不斜视,不再言语。只余满腹牢骚的柳和风小声嘀咕发着牢骚。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他终于淡淡开口道:“到了。” 果然,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柳和风抬眼一看,他们已然到了那银杏树前。只见,那棵银杏树,一如十二年前柳和风最后一次睡在上面时那般枝叶繁茂。 恰此时一阵猛烈的秋风扫过,一下便拽走了银杏树旁其他树上为数不多依然坚守在树枝上的零星树叶,黄叶漫天飞。 相形之下,这银杏树上满树金黄的小扇子却显得异常顽强,一片片紧紧地扒在树枝上,笑傲风霜。 柳和风抱着手臂,跃到枝桠上,在满树金黄中翻看一番,又跳至地面围着那银杏树左三圈、右三圈地饶起了圈,并未发觉任何异常之处。 他不由止住脚步,双手一摊,拧眉道:“路在何方?” 谁知,此言一出,他顿感脚底一空,脚下地面宛若一道大门,倏地打开,整个人便突然掉落下去。 ☆、花月幻镜(1) 千钧一发之际,云一鸣连忙掠身相救,然而,只来得及抓住柳和风的手,便与他一起往下坠落。 顷刻间,密不通风的无尽黑暗将二人吞没。云一鸣握紧柳和风的手用力一拽,便将柳和风拽至怀中拥住。 片刻之后,下坠仍在持续,二人周围忽地现出些许微弱的光来,原是即将到底。柳和风眼疾手快,一个翻转便将自己垫在了云一鸣身下,几乎同时,一声闷响自二人身下传出。 柳和风闷哼一声,喉咙处涌上一股鲜血,泛着铁锈的味道瞬间溢满口中。他看了眼云一鸣伏在他身上近在咫尺的脸,不动声色地将那口血咽了下去。 云一鸣见状忙起了身,又伸手将他拉起,眉头紧锁,“你没事吧?” 柳和风云淡风轻道:“能有什么事?” 云一鸣盯着他,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番,并未瞧出不妥之处,便轻轻道了声:“多谢。” 柳和风只是抿嘴一笑,见云一鸣转身去查探四周,他便趁机微启双唇,虽说大部分血液已被他咽进肚子里,然而,还是有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忙用手背擦去血迹。 而后,若无其事地仔细打量起四周,此处竟是个干净利落的方形密室。然而,这石室徒有四壁,却不曾门窗,就连方才二人掉落时大开的暗道,此刻也俨然成了密闭的屋顶。 此时的二人,宛如置身于一个密封的方形石盒子。还好,其中两面石壁上点有烛火,烛火能燃,可见空气流通。密室中央地面上,正对二人落脚之处的地面上有一滩血迹。 柳和风伸手探向那血迹,尚未干涸,他随即抬眸与云一鸣对望一眼,二人心下了然,应是方才被云一鸣刺伤的山神的血迹,看来此处定然是山神洞府的入口了。 二人起身至那石壁边,仔细查看那石壁,只见,一面并无烛火的石壁上刻着“千花沐月”四字。 柳和风轻摸石门,又轻推一番,方推到那石壁边缘处,那石壁竟化作一扇旋转石门,将二人推转了进去。只是二人并未看到这石门的背面上则刻着“花月幻镜”四字。 甫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是阵阵花香。只见,当空一轮明月普照大地,应是普照花海,一望无尽的湖面上铺满各式荷莲。 仿佛知晓有人进入花海似的,那些莲花竞相摇摆起来,抖落了许多花瓣。奇怪的是这些花瓣并未落至水面,而是飘舞到空中,一时之间花瓣漫天飞舞、落英缤纷。 云一鸣与柳和风缓缓并肩行于水面之上、莲花之间,凝神戒备、环顾四周。仅行十余步,方才还随风飘落的花瓣,突然化作一片片泛着寒光的利刃从四面八方疾速飞向二人。 随着利刃的飞速袭来,柳和风惊觉周身温度陡降。充斥四野的空气亦变得刺骨,掠过面上,感受到明显的锐利的寒意。 二人立即由肩并肩转为背靠背,共同抵御铺天盖地的利刃。 只见凤鸣剑出鞘,掠出数道灵力光圈,与此同时,柳和风凝聚灵力于掌心,将两股灵流火速击出,二人联手,须臾间,便将身前身侧这不计其数的花瓣利刃焚灭殆尽。 柳和风垂下手,只见,他的手背划开一道细小的伤痕,一滴鲜红的血,自指尖滴落至脚边的一株莲花上。瞬间无边荷塘之上荷莲尽燃,燃尽后湖面迅速化成大地。 二人仍以背靠背的身形,注视着眼前的变幻莫测,云一鸣冷冷道:“是障眼法,留神戒备。” 片刻的寂静之后,云一鸣忽见远远走来一人,遥遥望去,那人一身黑衣,身形颀长,肤色苍白,笑意盎然。 待那人走近,云一鸣暗吃一惊,来人竟是十二年前黑衣装扮的柳和风。而他清楚地知道,此时身着白衣的柳和风正靠在自己背后。 便在此时,背后的柳和风喊了一声:“咦?!娘?踏雪?这位……”除了桃金娘和踏雪外,柳和风还看到与他娘亲同行的还有一位容貌惊绝的女子,那踏雪便蜷缩在那女子的怀中。 云一鸣闻声,迅速转头望去,却什么也未看到,登时恍然大悟打断道:“那不是你娘,只是幻觉,快击碎她。” 说罢,云一鸣果断将凤鸣剑击向黑衣“柳和风”,只见被他击中的“柳和风”,好似被猛然击碎的镜面一样,如蜘蛛网状裂开,而后化成粉色齑粉飘散在空中。 再看“桃金娘”一行在柳和风的灵力暴击攻击下,亦化为粉色齑粉随风而逝。 柳和风问道:“怎么回事?” 云一鸣娓娓道:“此处荷莲与别处不同,常年沐于地底幻月之下,至阴至幻。莲身已然可化阴冷利刃,连同这虚无缥缈的莲香亦能致幻,方才的花香定然是迷幻花香,此香直击人心底的欲望,闻之者将会出现幻觉。若为幻象所惑,将会永远留在幻境之中。” 柳和风一脸受教的表情道:“哦,原来如此。一鸣兄,方才看见了什么?” 云一鸣沉默不语,许是见此刻此境险象环生,柳和风竟未纠缠。 二人相伴前行,往深处走去,方行丈余,周遭场景骤然突变,居然化作硝烟弥漫、两军对峙的战场。 只见,那幻象的半空之中,云一鸣身披白甲,脚踏祥云,手执长剑,与其相对而立的数丈之遥处是一袭黑色战袍的柳和风。在凛冽呼啸的狂风中,二人手中神兵兀自散发着阴冷寒意,长发低回狂舞,衣角起跌翻飞。 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幻象的二人,皆是暗吃一惊。 那幻象中邪气十足的柳和风抬起漠然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对面云一鸣。良久,嘴角勾起一缕戏谑的笑,开了口。 二人耳边不过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想得紧……可曾想我?” “……” “……” 只是那幻象之中的风声越来越大,盖过幻象之中二人的声音。即便柳和风全神贯注去听,竟也未再听到任何只字片语。 孰料,不过片刻,那幻想中的二人竟打作一团。不过百余招,云一鸣便宛如一只折翅的飞鸟自空中缓缓跌落。 那黑衣柳和风,似是慌了神,忙飞身去接住云一鸣。少顷,二人便落于地面。 柳和风跪坐于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云一鸣,断断续续不知说些着什么。片刻之后,那云一鸣似是断了气,随即,只见柳和风仰天长啸。 良久,柳和风仰起悲恸欲绝的脸,凄凉的笑声传遍四野,他倏地扬起一臂,二人心下一惊,预知不妙,果不其然,只见柳和风猛然握拳,谁知,便在此时,那幻象飘渺了去。 见此幻象,二人心中同时大震,还未来及多想,周遭场景再次变换,须臾之间,二人便又置身一片山林之中。 只见,一名被恶犬猛追的七八岁披头散发的孩童拼命奔跑,跳到一个白衣哥哥身上瑟瑟发抖。末了,还在他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二人顿时都明白过来,这是二人共同记忆的幻境,只是柳和风从未承认过他还记得这些,便装傻充愣道:“咦?一鸣兄,那个白衣公子可是你?” 云一鸣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漠未置一词。 言语间,场景又变幻至镜水河畔,云一鸣正给柳和风渡气,而柳和风则睁开眼,状似无意间亲吻云一鸣一下的场景。柳和风心虚地扫了云一鸣一眼,还好他神情未变,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还好,场景再次迅速转换,而这一次,仿佛是在天界。烟雾缭绕之中走来的云一鸣,怀里打横抱着柳和风,只见柳和风在他怀里偎偎蹭蹭,云一鸣勾起一侧嘴角嗤笑道:“真像一只狗。” 柳和风瞪大了眼睛看向云一鸣,“有此事?” 只见,云一鸣面色不改道:“凝神,勿受其扰。” 柳和风垂眸蹙眉回忆之际,场景又变,这次二人置身山间院落之中。柳和风扔了果子直奔床边,宽慰云一鸣的场景。 那厢依然沉浸在回忆中的柳和风,尚未举目观望这边的场景。他还在苦思冥想,待他回神抬头,发现已经到了云一鸣昏过去的片段了。他看到那幻象中的自己正在说:“同为男子,不必在意,好歹这毒倒是解了。” 柳和风心中暗叫不好,头未转动,只悄悄将视线转了过去。只见,云一鸣惊得半天回不过来神,静默伫立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看他惊得魂飞天外的模样,柳和风心想,只能装傻充愣死不承认了,否则,神仙哥哥/日/后定然无颜见他了。 于是,他佯装惊讶道:“咦?这幻象看起来竟像真的?几乎能够以假乱真!一鸣兄,纯粹幻象,不必当真。” 闻言,云一鸣语调中听不出起伏,“如你所愿,不必在意。” 这话听来竟模棱两可,柳和风心道,这话到底是有没有当真啊? 便在此时,一声巨响,二人之间的大地宛若被一把无形的巨斧劈裂开来。 不及二人反应过来,那裂缝已迅速撕裂成跨度数十丈的幽深裂谷,只见那裂谷之中满是滚滚沸腾的火红岩浆,裹挟着腾腾黑烟翻滚涌动。 若是一个不慎掉落下去,定然瞬间化为灰烬。 ☆、花月幻镜(2) 蓦地,云一鸣周围地面上窜起熊熊燃烧的冲天火柱。 只见那火柱燃烧流蹿,竟以云一鸣为中心画了一个圈,铸就一圈密不透风的火墙,须臾间便已形成一个空心火柱,将他围困在火柱中央。 即便此刻尚未引火上身,然而,想要从这火柱中逃离却并非易事。 那厢,柳和风所遇情形与云一鸣几乎无差,除却将那燃烧的火墙换做腾空而起的激流水壁。 几乎同时,柳和风的一袭白衣竟变化成幻象中的那袭黑色战袍,手中亦化出一把神剑,此剑剑柄、剑鞘皆为玄黑之色。 柳和风不由抽出剑身,只见剑身几乎通体乌黑,剑体中线凸起一条血红的剑脊,将剑身顶部那两寸纯白剑锋一分为二。 轰鸣声中,那水壁好似化作透明的蓄水池壁,将这滔天的水流迅速累积下来。不过须臾之间,便已漫至柳和风的腰间。 他试图走出这一方水池,孰料,那看似透明无形的水壁竟坚不可摧,竟连灵力暴击亦动不了它分毫。他急忙施了一个避水诀,而后再设法逃离。 正在这时,柳和风不由担心起云一鸣来,方才远远望见他那边是冲天火柱,若那火柱也是实心的……他心下陡然一慌,运气大喊,“哥哥,你那边如何?” 二人中间隔着熔浆裂谷,相距数十丈,云一鸣沉着的声音却稳稳传来:“无法突破,我设了结界。” 柳和风释然一笑,云一鸣的修为只会在他之上,自是知晓设个结界罩住自己,他自然不必多虑:“既如此,不若你我二人合力将这水火之柱引流交汇,水火相克,兴许就破了这局,可好?” 云一鸣的声音再次传来:“嗯,我来了,你接着。” 站在水面仍然不断攀升的水柱中央,柳和风挥动手中那来历不明的神剑凝聚灵力,竟如此顺手?! 瞬间周身似有一场暴风漩涡,由下而上,飞速旋转着牵引着这滔天激流,急速冲向裂谷对面的火柱。 与此同时,裂谷对面火光冲天的巨大火柱亦腾空而起,飞窜至裂谷上空中央,水火相交形成一道拱桥。相汇那一刹那,一声震天巨响,水火四溅,彼此碎裂消融,落入那腥红滚烫的裂谷深渊之中。 下一刻,二人脚下大地忽地快速移动,两人几乎同时单膝跪地,速将手中神兵插入地面,以稳固身形。稍瞬之间,在一声响彻天地的撞击声中,裂谷深渊瞬间闭合,激起漫天纷纷扬扬的尘埃。 良久,那漫天尘埃方才落定。 云一鸣脚下那方圆形土地一片焦黑,只余一身白衣的他矗立中央。而柳和风脚下圆形地面上,还残留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在朦胧的月光之下泛着银白的光泽,一身黑衣的他伫立其中。 两人脚下的黑白圆形,连着方才水火旋起时波及的地面,形成了两枚水滴形状黑白图案。此刻,合拢在一起,自半空鸟瞰,竟是一幅巨型太极图案。 柳和风放眼望去,只见云一鸣那一袭白衣,不知何时竟也变幻成幻象中那袭白色战袍,一如代战神云稷所穿的那般。 那是云一鸣吗?这是现实?抑或是幻境?为何如此真实,却又似梦幻? 疑惑间,柳和风将目光移至云一鸣的剑上,依然是那把凤鸣剑。他朝云一鸣走去,试探地呼唤:“一鸣兄?” 二人视线相交,云一鸣冲他点头,目光坚定。继而,他踏出焦黑的地面,趟入泛白的积水朝柳和风走去。柳和风会心一笑,亦迈开步伐走向他。 陡然间,云一鸣睁大双眼,视线越过柳和风看向他身后,面露惊诧之色。说时迟那时快,他掠至柳和风身侧,一臂推开柳和风,挥剑挡下背后之人的奋力袭击。 被推了一个踉跄的柳和风,心知遇袭,即刻站定,猛然转身欲加入战斗。 谁知,转身之后便傻了眼,眼前打成一团的二人,竟是两个无论相貌、衣着、神情、兵器都分毫不差的云一鸣。 柳和风愣神片刻,两个云一鸣已然过了数十招,怎奈二人招式完全相同,无法拆解,任凭强劲的灵流撞击爆裂、凌厉的剑气激荡碰撞、凤鸣剑一次次破风袭来,二人依然斗得难分难舍、不分伯仲。 柳和风暗自思忖,即便是修为高深的地祇冒充幻化而成,亦不可能在打斗中,如此短暂的瞬间,便将云一鸣的招式尽数学了去。更何况尚能做到与云一鸣不相上下,能做到这点的除非是云一鸣本尊。 柳和风低头沉思,心中疑惑道,云一鸣本尊在此,这又一本尊从何而来呢?他摸着下巴,望向脚下的水面,此刻自己那晃动不已的倒影歪歪扭扭地闯入眼帘。 见此,柳和风心中灵光一现,举头看向空中那轮硕大的幻月,以及正在半空中力战的两个云一鸣。月影衬托下,那二人宛如月中剪影。 柳和风复又低头望向水面,不看则已,一看愕然,那水面上幻月硕大的倒影中竟无二人的倒影?! 难道那凭空多出的另一个云一鸣竟是云一鸣自己的镜像? 然而,方才柳和风击碎他娘亲的幻象不过一招半式须臾之间,何故云一鸣这镜像如此难以摆脱? 柳和风稍稍蹙眉,突然茅塞顿开,是了,一个对手是别人,另一个对手是自己。自己力战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了然于心,无论你修为如何精深,便是打至灵力耗尽,亦难分出胜负。 看来,这千花沐月并非如字面那般风花雪月、柔肠粉泪,其目的似是拖死闯入者。若是形单影只、单枪匹马误入了这幻境,那便是有来无回、有进无出了。 此念间,那二人已然落回地面战斗。想通此节,柳和风飞身而入,立于二人之间,阻挡下那两把即将再次交锋的凤鸣剑。 他左手轻捏这把凤鸣剑剑锋,右手则用那秉来历不明的剑格挡住那把凤鸣剑的剑刃,道:“别打了!我来看看。”说罢,左瞅瞅右瞧瞧,蹙着眉,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柳和风执剑抱手,闲庭信步般地踱到这边云一鸣身边,从他身后绕了一圈,又踱至那边云一鸣的身旁绕了一圈,方才回到二人中央。 他一边摇头惊叹:“啧啧啧,一模一样,难辨真假!”一边掌中暗自运力凝气成诀,陡然击向右侧的云一鸣。 只见那被击中的云一鸣,如同被击中的镜面,瞬间自暴击中心呈蜘蛛网状向四周裂开,继而轰然化水,落入地面积水之中。 柳和风边收掌边邀功似地看向云一鸣,却见,云一鸣视线再次越过他,脸上又露出方才看见那镜像之时相同的表情。 有了前车之鉴,柳和风心下叫惨,定是又有镜像偷袭自己了。 泥马,还来?! 没办法,他必须火速转身迎击。这一转身,他又傻了眼,这次居然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柳和风! 翻飞腾挪之间,柳和风郁闷不已,凭什么云一鸣的镜像袭击他,他的镜像还是袭击他?连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给他? 突然,他又懊悔不已,心道,我这一动手不要紧,打得如此不可开交,神仙哥哥定然不知哪个是我本尊了! 熟料,便在此时,云一鸣瞅准一个攻击间隙,捏了一个剑诀,凤鸣即刻疾速出鞘呼啸而去,无比精准地插向其中一个柳和风的心脏。果然,那中剑的柳和风瞬间化成镜面人碎裂化水。 云一鸣又捏回鞘诀,凤鸣应声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轨迹干净利落地插回剑鞘。 从柳和风的镜像出到镜像灭,不过须臾之间。 他好似还没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依然保持着方才战斗时的姿势,艰难转身望向远远站在他身后的云一鸣,愤愤道:“云一鸣!你看清楚了吗你就扎?!你扎错了怎么办?!” “扎错了吗?”云一鸣淡淡地反问。 “你……”柳和风一时语塞,登时一顿,继而又凶神恶煞道:“没扎错是我命大!我分辨你那镜像时,好歹也先去闻闻你的气味,你站那么远,连闻都不闻一下,就瞎蒙乱扎?!” 如此草率,也太不把他当回事儿了吧? 提及闻闻气味,柳和风又想到方才幻境中,云一鸣说的那句“真像一只狗”,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新账旧账一起算,愤愤然:“还有,方才幻境中,你骂我是条狗?!” “像。”云一鸣仍波澜不惊纠正道,顿了顿,又抬眼对上柳和风的目光,反问道:“难道方才所见,不都是幻象?” 柳和风一愣,自己方才既已将山间农舍之事说成是幻象,断无咬定云一鸣说他像条狗便是事实的道理。 又念及那农舍中所发生之事,他满腔莫名奇妙的意难平顿时化为虚有,只得耷拉着脑袋,神情郁郁道:“自然是。” 静默片刻,柳和风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接着又传来云一鸣轻而低沉的声音:“自然不是蒙的,即便有一百个幻象,我亦能认出你。” 闻言,柳和风猛一抬头,心里登时咯噔一下,说不清什么滋味,只知一扫方才的郁郁寡欢之情,笑容不可抑制地爬上了脸庞,眼睛里也洋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他不由地朝云一鸣走近一步,伸手拉他衣袖,双目灼灼望着他,声音都欢快了几分,“哥哥是如何认出我的?” 云一鸣轻拽回衣袖,抬脚便走,淡淡道:“无可奉告。” 柳和风眼珠斜转,口中赌气般吐出仨字:“切!小气!” 他又略一思索,心道,定是牵涉到正一神宗的独门秘笈,不说也罢!若再遇到幻象也好,镜像也罢,我闻不着的时候,便挤着眼睛瞎蒙,万一蒙错了,到时候别怪我扎你一个大窟窿。 大窟窿?! 柳和风又想起最初那段幻象,看起来好似生死决斗的幻象,他不由再次抬首望向空中那轮幻月,心道,此境甚为诡异,似是一面可照映出来者生平的镜子。 念及此处,他心下隐隐不安,一方面担心,万一……不没有万一,比起担心那不曾亦不会发生之事,他更担心神仙哥哥因此生了芥蒂,毕竟那幻象中,他似乎命丧自己手中。 不知云一鸣是何看法,于是他惴惴道:“一鸣兄,你说……你我二人会走到拔剑相向、一决生死的那一步吗?” 云一鸣闻言倏地止住脚步,转身定定地望向他,“不会。”继而,垂下眼帘稍顿片刻,又缓缓道:“幻象善于蛊惑人心,遵从内心,勿受其扰。” 说罢,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 柳和风释然一笑应道:“好。”看来神仙哥哥依然心无芥蒂。放心吧,云一鸣,你在我柳和风这里,自然也是一手指头都不能碰!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能少! “等等我!”柳和风忙追了上去。 只见,二人抬脚迈出巨型太极图边缘的一刹那,周身衣物又变回来时的模样。柳和风手中那把神剑连同那太极图一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了无痕迹。 一番遭遇之后,再逢此变化,二人心下见怪不怪,连脚下步伐都不曾停留。 忽然,远处石门轰隆作响,瞬间一开一合,一个黑影闪过。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追!” ☆、娲神结界(1) 柳和风和云一鸣齐齐朝那石门飞身而去,半空之中,柳和风运转灵力,轻轻送出一记掌风,那千花沐月石门转了半圈应声而开。 二人恰巧看到,这石门对面那扇石门转动闭合的瞬间。 云一鸣抢先落于那石门旁,只见那石门上亦刻有四字“遗石成林”。 他在石门边缘轻推一把,与千花沐月那扇石门的机关如出一辙,此门亦旋转开来,二人并肩迈入。 与千花沐月中的幻月当空、花团锦簇迥然不同,这遗石成林艳阳高照、群峰林立、怪石峥嵘,只见那座座石峰皆为五色碎石堆积而成。 极目远望,这一方天地四方极尽之处,矗立着四座巍峨山峰,宛若四根擎天柱子高耸入云。 二人凝神戒备缓步前行,约一刻钟后,行至一座高耸瘦削的石峰前。 这座石峰形态与其他石峰颇有不同,远远望去,颇似一位姿态婀娜的仙女。这仙女双手手腕相对、双掌弯曲成莲状高举过顶,身姿似在舞动,又似托举着什么,姑且称之为仙女峰。 一路行来除了烈日炎炎,未见有何异样。 柳和风闭关五年,许久未在如此烈日下行走,如此走动一番,汗如雨下。 他止住脚步,站在石峰投下的狭窄阴影内,松了松领口,“热得好生奇怪!”而后,一手在面前来回扇动,一手随手扶向石峰壁上,这一摸不由心下称奇。 原来,他摸到的石壁,竟是凉意袭人。他又抬手摸向石壁的另一处,这一处却是热得灼手。他随即快速多探几处,发现有凉有热。 他不动声色朝云一鸣使了个眼色,待他行至身边,示意他触摸石壁。 一摸之下,云一鸣方知道这蹊跷。他探首细看,只见那凉意袭人之处的石壁虽说色泽与石壁完全吻合,表面纹理却与石壁不同,而是细细的鳞片状。 便在此时,云一鸣只觉掌下之物微不可察地一动,他按住心惊,一手揽过柳和风的腰身飞身退开数丈。 二人落地站定,再回首望去时,只见那石峰上色彩蜿蜒流动,伴随着沙沙的摩擦声,由下而上,宛若一条五色彩流盘旋而上。 须臾之间,那彩流的顶端便高于石峰顶部,在距峰顶丈余之处的半空中止住,忽而那顶端竟似头颅一般转向云一鸣和柳和风。 二人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五色巨蟒。 那巨蟒朝二人“嘶嘶”地吐着信子,突然之间,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股浓浓烈焰。 二人急忙躲避,便在此刻,只见四周林立的五色石峰上,色彩皆如五色水流般一齐流光溢彩蜿蜒而下。 转眼间,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五色蛇,便自各石峰上盘旋迂回至地面上。伴着“沙沙沙”的草地摩擦之声,一条条好似水中飘荡的彩色丝带朝着二人蜿蜒行进。 二人对视一眼,柳和风道:“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一鸣兄,我去会会那条蛇王,地上这些交给你了。” “嗯,小心!”云一鸣颔首道。 柳和风即刻朝那仙女峰峰顶飞身而去,谁知,地上的一众五色蛇见他朝蛇王飞去,纷纷弃了云一鸣,自地上弹射而起,腾空的瞬间化成无数利箭,一条条成包围之势齐齐射向柳和风。 云一鸣见状迅速挥剑为他断后,以剑气击飞无数利箭。 只见,被击落的利箭纷纷落于地面之上,登时又恢复蛇形。继而,火速朝他脚边聚集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云一鸣将凤鸣剑抛掷空中,猛地一展双臂,那凤鸣剑顿时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化出无数分/身。随着云一鸣双臂倏地合拢指地,瞬间击向地面上无数五色蛇。 然而,这五色蛇方被击毙一波,那五色石峰之上,却再次光波流转,转眼间便流至地面上,又化作无数五色蛇。 当密密麻麻的五色蛇再次自四面八方一拥而上时,云一鸣决绝念道:“天寰阵!” 即刻剑阵开启,只见凤鸣剑疾速旋转成透明球体,将他笼罩其中。同时,剑阵又将外围飞速而来的众蛇一一斩杀弹射出去。 与此同时,柳和风正奋力对战蛇王,他本欲直接暴击向蛇王七寸。谁知,那蛇王虽眼神不好,身形却异常灵敏,精准躲过柳和风的数次暴击。 反之,还频频朝柳和风喷射烈焰,有几次险些烧到他的衣袍。如此你来我往防御攻击一番,竟谁也不占上风。 柳和风心道,远攻不行,只得近身肉搏了,心下打定主意,寻找着近身的机会。 终于,在蛇王再次向他喷射烈焰之时,他非但不躲,反倒支起一道灵力盾牌生生硬抗。 最终,熬至蛇王喷射结束的同时,他收了灵力盾牌,闪电般飞窜至蛇王七寸之处抱住蛇身不松,蛇王扭转翻腾一番试图甩开他,竟然甩他不开。 柳和风并无兵器,只得左手暗自用力,将五指插入蛇身胸腹以稳定身形,那蛇王胸腹被他徒手切入,奋力翻腾嘶鸣。 腾转之间,柳和风的左手几欲被那削薄坚韧的鳞甲削断,他咬牙坚持着。同时,右手凝聚灵力伺机攻击。 终于,在蛇王翻转飞腾的间隙,他猛然将凝满灵力的右手徒手插/进蛇王体内,一把抓住蛇王七寸处心脏。 刹那间,柳和风只觉一阵电流自他手上疾速袭向他的心脏,他顿觉心脏一阵剧烈绞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此时,被他击中的蛇王也轰然倒下,他的身体便随着蛇王摔落至地面上,落地之时轰隆一声巨响,激扬起一阵烟尘。 云一鸣闻声猛然望来,徒见烟尘滚滚,却不见柳和风的身影。他猛然撤去剑阵,浑身灵力爆发,将周遭铺天盖地的五色蛇轰然炸开。 而后,即刻飞身落至蛇王身边,一阵惊慌搜寻,终于发现了双手仍旧插在蛇王腹中昏迷不醒的柳和风。 云一鸣推开蛇王,小心翼翼地拽出柳和风的手臂,一只鲜血淋淋、血肉模糊的手便呈现在他面前。 他倒吸一口冷气,将柳和风轻轻拖起倚靠在自己的怀里,开始为他疗伤。 约半柱香的时辰过后,柳和风醒转过来,抬眼看见自己横倚在云一鸣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臂弯之中。云一鸣以左手执他左手,右手正以涓涓灵流输向他那受伤的左手。 柳和风正欲起身面向他,只闻他及时道:“别动。” 柳和风依言躺回,稍一侧身便将脸转向云一鸣的胸前。 闻着萦绕于鼻尖的熟悉气息,感受着手上源源不断输入的灵流,看着近在眼前的白色衣领上精致的盘龙祥云纹刺绣,柳和风心内又一阵微痒,嘴角一勾,鬼使神差般地又把鼻子贴了上去蹭了蹭、闻了闻,而后问道:“上次在凤鸣居,你燃的是什么香?” 云一鸣并未看他,只淡淡答道:“沉香。” “想必哥哥身上是沾染了此香……若有似无,刚刚引到鼻尖,却又转瞬即逝……甚是勾人。”柳和风稍显吃力地笑道。 此言一出,只见那一直涓涓流动的灵流炸起几处电光火花。 云一鸣倏地望他,用眼神让他闭嘴,稍顷,他止下灵流,语气平稳道:“好了。” 柳和风嘴角噙着一抹不拘的笑,坐起身来伸展左臂,左手张合数次,“没事了。” 轰隆隆…… 恰在此刻,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远处天边乌云压境,慢慢地将那炎炎烈日遮了个严实。 顷刻之间,那阴沉逼仄的乌云便移至二人头顶,将朗朗晴天吞噬殆尽,仿佛一瞬间便从白昼交替至黑夜。只余,四周的天边还能折射进几缕阳光。 云一鸣扶柳和风站起了身,站定,柳和风抱手无奈道:“啧啧,又是什么幺蛾子?” 云一鸣则立即将凤鸣剑化出一个分/身,递给柳和风,“切勿再以手为刃。” 柳和风心中慨然,云一鸣自己亦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方才又耗费灵力为他疗伤。若此刻,再将自己的兵器一分为二,那实战威力定然大减。 如今,二人即将面对的是何种妖物尚未可知,他怎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凤鸣神兵呢?!于是,他笑道:“不劳哥哥费心,要兵器还不简单?!” 云一鸣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他朝着身边的蛇王抬抬下巴,“方才,小蛇腾空即可化作利箭,那这条蛇王即便不能变成锐剑一把,至少可以化作一条鞭子来使使吧。” 说罢,柳和风试探着捏了一个变化诀指向那蛇王。果不其然,蛇王应声缩小再缩小,刹那间,一条一丈有余的五色软鞭,便躺在他的手中。 只见那软鞭镖头尖锐锋利,柳和风手腕一转,随手将那鞭尾甩向地面,竟将地面上劈出一道沟壑。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无嫌弃地咂舌摇头道:“啧啧啧,使不上力,暂且将就一用吧。” 言语间,轰隆巨响响彻天地、此起彼伏,地动山摇起来,一时之间,不计其数的碎石自石峰滚落。 不过片刻,五色石林中数以百计的石峰纷纷倒塌,倒地时的巨大冲击力激荡起堪比弥天大雾的漫天灰尘,连同那遍地的五色蛇尸也被震飞,兀自在空中跌宕起伏。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走!”便腾至半空,等待这一波地动山摇的结束。 片刻后,漫天尘埃落定,石林之中的石峰早已不见了挺拔的身姿,横七竖八地散落于地面之上。 只余那座仙女峰幸免于难,孤零零地、突兀地伫立在一地碎石之中。 静观片刻,待一切都平静下来,二人落回地面。与方才的震天巨响相比,此刻却又万籁无声,寂静得可怕。 正值二人凝神屏息、侧耳倾听之际,又有断断续续的轰隆之声自远处天边传来。 柳和风极目远眺,忽而,抬手指向天边,惊奇道:“一鸣兄,快看!那四根擎天柱子!” ☆、娲神结界(2) 云一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是这一方天地四方极尽之处,那四座巍峨的山峰同时在抖动。 忽地,北方两柱之间隐隐崛起一座圆滚滚的小山坡,仍不时地在地面上下左右摆动。 云一鸣即刻朝那小山坡飞身而去,柳和风紧跟其后。二人在坡前落定,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那竟是一颗巨大的妖兽头颅,加上那四根擎天的柱子,不正如仰卧在地,四肢朝天的巨兽在抖动四肢吗? 此刻,云一鸣再回首望向那座仙女峰,竟是恰巧坐落在这巨兽腹部中央。 他将遗石成林、五色石、仙女托举之姿、四根擎天柱这一系列事物联系起来,顿时茅塞顿开道:“上古时期,娲神补天,用的正是五色石。” 柳和风心领神会:“莫非……你我脚下便是那被娲神斩下四足的海中妖兽巨鳌?!” 云一鸣点头又问道:“你可知娲神真身是什么?” 柳和风举目望向那远处伫立在四柱中央的仙女峰,吃惊不已:“蛇身!难道方才那蛇王连同仙女峰,都是娲神留下镇压封印这妖兽的法器?难道是我方才将那蛇王斩杀,才引起此番动荡?!” 云一鸣目含安抚之意,颔首道:“如此看来,此境定是娲神结界。如今,娲神神像尚在,封印之力应尚余一半。你我二人只需合力将那蛇王的一半封印补齐,便可将这妖兽继续封印,以免它出了这结界为祸苍生。” 柳和风点头赞同,便在此时,远处仙女峰轰然倾倒至地上。 几乎同时,二人脚下的鳌首,连同四根擎天柱子,猛地一个天翻地覆、乾坤易位。 那妖兽巨鳌竟站立起来,随之而起的还有它身下来自地底的浊浊黑气,那浊气不断涌向地面,朝空中扩散。 巨鳌站定后,见地上二人,抬脚便踩。它身形虽笨重,动作却不含糊,一连踩了数脚,伴随着踩踏,大小不一的五色碎石纷纷掉落。 二人连连翻飞腾转,方才惊险避过。柳和风大声道:“神像已倒,封印行不通了!唯有斩杀!” 云一鸣快速扫视那巨鳌一眼,“我攻鳌首,你攻四肢。” 柳和风知晓鳌首难防,四肢易攻,却也不欲驳了云一鸣的好意。 只见,他倒退着朝巨鳌身后跑了几步,揶揄道:“哥哥这般拈重怕轻,可是心疼我呢?”说完,不待云一鸣回答,便转身奔向巨鳌后肢。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云一鸣腾至半空中,稍一思索,便朝着那巨鳌的颈部便是两个暴击。 未曾想,那巨鳌竟灵活异常,不仅连连避过,还朝云一鸣喷出一阵强劲的气流,那气流之中竟还夹杂着数十颗骷颅头残骸。 转瞬之间,那气流宛若一条钻地而出的巨龙,发疯般地极速旋转着扶摇而上,须臾间,便化成一个龙挂风漩。 绝云气,负青天,若黑龙取水。 紧接着,地上碎石成群结队地飞了过去,那速度竟比离弦之箭还要快上几分。 忽地,那急速旋转的风漩之中,若隐若现地闪过数颗张着血盆大口的骷髅头,它们的咆哮和怒吼,和着电闪雷鸣与狂风呼啸煞是骇人。 云一鸣几乎是立即便被这强劲的龙挂风漩卷进漩涡之中,令人惊悚的是漩涡之中的那些骷髅头,七窍之中迅速钻出浓密的长发,那长发好似活物一般,齐齐飞向云一鸣,将他层层缠裹起来。 长发越来越密、越缠越紧,有那么一瞬,云一鸣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挤出喉咙,一阵窒息感袭来,令他脑海一阵混沌。 所幸,只下一刻清明便重回脑际,他连忙口念剑诀,凤鸣出鞘飞速斩断那数不清的长发。 怎奈,无论凤鸣斩得有多快,那长发便生得有多快,依然紧紧将云一鸣缠绕其中。 他当即念道:“碎天灵!” 只见,凤鸣即刻化出无数分/身,快而准地依次刺向众骷髅头的天灵盖。 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被刺中的骷髅头立即被甩出极速旋转的狂风漩涡,猝然撞向地面,撕裂成无数碎片。 几乎同时,缠绕云一鸣周身的长发顿时失去了力量源泉,随狂风四散。 摆脱了束缚,云一鸣又念道:“一飞冲天!” 凤鸣迅速飞至他的脚下,托着他急速上升,径直飞出龙挂风漩的顶端,在高空中悠然一旋之后,稳稳落至地面上方尺余之处悬浮停住。 云一鸣走下剑身,凤鸣便迅速回到他的手中。 他站在漩涡外围,双手握剑,奋力一斩,一道强劲至极的剑气斩向漩涡根部,那漩涡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萎缩塌陷下来。 一时间,无数五色砂石自空中落下,仿佛下着一场五色冰雹雨。凤鸣迅速飞至云一鸣头顶上方尺余之处,兀自疾速旋转,似盾似伞护着主人的周全。 片刻之后,砂石落尽,一切归于平静。 与此同时,立于巨鳌后肢旁的柳和风,一边极力躲避着它的踩踏剐蹭,一边伺机攻击。 忽地,他瞥见那躺在巨鳌腹下的仙女峰,心道,方才已然误杀了蛇王,若此时再砍下巨鳌四肢,这娲神神像定然会被压个粉碎。心生恻隐,决意先将这神像自巨鳌腹下移出。 打定主意,他便飞至神像旁落定,左手执鞭,右手凝力运气,单掌击向神像。 孰料,那神像非但未被推出,反倒朝他移来,一时间金光旋绕神像周身,耀眼的光芒之下,那神像越缩越短、越来越细,不过须臾间,便化成一秉通体乌黑的硬鞭。 只见,那硬鞭静静地悬立于柳和风面前的半空之中,长约三尺,柄粗约一寸三分,身有十三节节节相扣的玄铁三棱柱,乍一看去,竟似一段蛇脊,鞭头处稍细,有钝尖。 便在此刻,柳和风忽感左手一空,原是那蛇王所化的五色软鞭飞向那硬鞭,包裹缠绕于那硬鞭之上。而后,万丈光芒一闪而过,双鞭便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柳和风满面惊喜,伸手将那硬鞭握在手中,只觉重逾百斤,又伸手去抚摸那三条棱边,原以为其钝,不曾想其锋利不逊刀剑,他的手指登时便被划破。 数滴鲜血滴落在那鞭身之上,瞬间又滑落至地面,而那鞭身却未沾染半点血迹。 柳和风撇嘴嫌弃道:“虽其利无比,又血不沾刃,但却笨重不已,携带不便,不好不好。” 作势欲弃之。 谁知,那硬鞭仿佛听懂了一般,即刻化成两寸见宽五色蛇皮护腕,紧贴他的右手腕上缠绕一周。 柳和风抬腕一试,轻巧无比,心中暗叹:“上古神物果然大气,虽为我所杀,非但不曾怀恨在心,反倒与我心意相通,愿为我所用?!” 柳和风惯于得了便宜还卖乖,只见他面上仍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啧啧,花里胡哨的!不过,看在你如此有眼力劲儿的份上,姑且拿来一用吧!” 他出了巨鳌腹下,展右臂硬鞭出,双手凝力持鞭重重砸向那巨鳌后腿。一时间,金石相击,火光四溅,琅琅作响。 那巨鳌原本的四肢,早已被娲神砍去做了擎天的柱子,此时的四肢,不过是集五色石峰灵气化来,虽不乏灵活,但毕竟不是它生来的四肢,勉力一用尚可,并不耐久动。 此番,又被柳和风攻击一番,那四肢自是摇摇欲坠,难以为继。 此外,柳和风所持兵器原本便是娲神镇压法器所化,故此,不过半刻钟,他便将那巨鳌双肢砍断。 登时,巨鳌后半身轰然坠地,与此同时,结界内大地一颤掀起一角,又是一阵浊气自地下冒了出来。 随后,柳和风飞身至巨鳌前肢旁,见它颈侧已然有数道狭长的伤口,而它面前的地面上则散落着数十颗湿漉漉、黏糊糊的骷颅头残骸,这些骷髅头的七窍之中,竟还拖着长短不一的浓密长发。 柳和风又抬头望向云一鸣,只见他此刻手握凤鸣剑,悬立于半空之中隔空挥砍,以剑气砍向巨鳌颈处。 虽说那巨鳌没了后肢,躲闪不及,生生受了这威力十足的一剑,怎奈它体型庞大、皮糙肉厚,这一剑砍下去,不过裂开一道小口。 柳和风看向原先那数道已然不浅的伤口,心知云一鸣定是历经一场恶战,方能砍出如此伤口。 便在此时,那巨鳌一声怒吼,继而喷出一股惊人的洪流,这洪流裹挟着尸骨船骸,臭气熏天,犹如滔天巨浪般朝着云一鸣奔涌而去。 见状,柳和风顾不上去砍那余下两肢,急急喊了一声:“哥哥!我来助你!”便飞向云一鸣,二人急急避开洪流,背靠背悬立于空中/共同防御。 这巨鳌不愧为海中妖兽,那口中洪流竟无休无止地狂涌而出。水浪越来越大,水声轰鸣,不过片刻,结界之中的大地便已尽数没于水下,水位几近十丈有余。 只见,那巨鳌虽失了两肢,却仍可于这一片水域之中惬意遨游,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如此反复数次。当它再次沉入水中后,却久久未再浮出水面。 云一鸣紧盯水面,提醒柳和风道:“此鳌为上古妖兽,法力宏大,切记谨慎应对。” 言语间,二人正下方的水面疾速旋转,顷刻之间,便旋出一个幽深巨大的漩涡,风鸣声、水涌声、吼叫声此起彼伏。 突然,一股强劲的气流,猛然将二人拽进那幽深的漩涡中去,很快他们便被激流冲散。 眼睁睁地看着云一鸣离他越来越远,柳和风心烦气躁,心下只恨不得自己的手臂能化作百丈长,便可将云一鸣拽回自己身边。 孰料,此念方起,他手腕上那五色蛇皮护腕便立即化作长长的软鞭,一端仍绕于他的腕上,另一端则急速朝云一鸣飞去,几乎就在一瞬间,便寻到云一鸣,并在他的腰间缠了几缠。 柳和风心中一喜,不由对着那五色护腕赞道:“果然乖巧伶俐!”他手腕一翻,须臾之间,便将云一鸣拉到自己身边。 ☆、娲神结界(3) 柳和风见云一鸣已被软鞭带至身边,立刻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一伸软鞭回腕。随即,又用右手指了指凤鸣剑示意想要御剑而出。 云一鸣会意,仍是一招“一飞冲天”,凤鸣便在漩涡中空地带将二人托出水面。 那水漩仿佛知晓二人逃出生天,突然,变本加厉,愈旋愈烈。 刹那间,漩涡体量急剧扩大数倍,结界内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顿时,天昏地暗。 须臾间,结界巨大的光罩上竟裂开了一道口子,暴雨如天河倾泄般倾盆而入,结界内水位急速上升。 若不及时制止,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暴雨便能将这结界注满。届时,恐怕这结界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水量,定然破碎。 那时,必然殃及结界周遭方圆数十里苍生。 半空中的二人浑身湿透,一边奋力抵抗着来自下方滔天水漩的强大吸拽之力,一边抵御着上方披头盖脸的暴雨巨流。 不容多想,二人必须一人前去修补结界光罩,一人击破水漩涡。 “可有法子止住水漩?”柳和风问道。 云一鸣凝神片刻:“冰封。” “好,那我便去修补结界。” 柳和风说罢便驱动五色软鞭横扫水底,五色石尽数自水面飞出。 他又以灵力催动,只见,那数以千计的五色石成群结队地飞向结界光罩上那一道蜿蜒数里的豁口。 须臾间,便在那光罩上结成一道五色石桥,转瞬之间,又化作薄如蝉翼的五色长虹。 云一鸣随即以千钧之力冰封整个结界之中的水域,登时,以水漩涡为中心,冰面向四周蔓延开来。 半炷香的功夫,整个结界便一片雪窖冰天、玉琢银装,映着结界上空那条五色长虹,煞是好看。 结界内的一切又归于平静。 孰料,便在此时,自那巨大的冰封水漩之内传出口齿不清的呼救之声:“救命!救命啊!” 闻声,二人御剑而下一探究竟,至漩涡底部,二人定睛一看,竟是那山神。 只见他浑身上下,除了半张脸和半个肩膀暴露在空气之中外,其他部位尽数冰封于冰体之内。 那山神见到他二人,忙用仅剩的那半张嘴含含糊糊道:“二位上仙救命!” 云一鸣语调平平:“报上姓名。” 山神乖乖道:“小仙乃下界地仙,鹄鸣山山神。小仙法力微末,耐不住这彻骨寒凉,恳请上仙大发慈悲,将小仙从这冰体之中解救出去。” 云一鸣量他不能逃出自己手心,伸手欲融化其周遭冰体,却被柳和风伸手拦住,“好歹是堂堂山神,岂会一时半会儿便冻死了去?一鸣兄,你我二人还是先将那妖兽寻到斩杀。届时,再救他亦不迟。” 那山神哀嚎道:“不要啊!” 柳和风笑道:“你且撑着点儿,这妖兽谁知一时半会能不能寻得到呢?况且,寻到了也不知能否打得过,哎,听天由命吧。” 说罢,作势欲走,方走两步,只闻那山神大喊:“上仙上仙,小仙知那妖兽去了何处,小仙可以为二位上仙指路?” 柳和风拉着云一鸣脚步不止,头也不回笑道:“我可不上你的当,你想我二人救你出来,定然信口胡诌。” 山神急切道:“上仙,小仙虽只是一介地仙,好歹也是这山里的山神,这一带我很熟的。带上我,定然能够帮到二位上仙。” 柳和风止步回头,似乎颇感兴趣道:“哦?如何帮助?” 那山神赶忙答道:“上仙有所不知,此境乃是娲神结界。这结界内除了地面上镇压着的那巨鳌,地下还有一个无幽空间。这空间说是无幽,实则无明,混沌未开,一片漆黑,只因其中镇着无数黑色浊息。” 柳和风想到自己方才确实看到过有浊息上涌,知他此言不假,道:“继续说。” “那浊息之于仙魔自然无任何不妥,然对凡人而言,却是致命的。它以凡人阳寿为食,凡人一旦吸入此浊息,即便天界纯阳仙门给他定了百年阳寿,亦顷刻归零,化为乌有。” 那山神顿了顿,又继续道: “方才那妖兽水漫结界,便是为了查探何处有气泡上涌翻腾,那气泡翻腾之处便是无幽空间的入口。不瞒您说,方才在水底,小仙便看到妖兽已经进了那无幽空间。若是二位上仙将小仙带上,小仙也可为您二位带路,对吧?” 柳和风道:“水底?如今可是冰底?” 山神道:“正是。” 柳和风看向云一鸣,只见他气定神闲地微一颔首。看来,即便万里冰封,亦不在话下。 柳和风见没了后顾之忧,继而对山神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山神带个路。” 山神一听,激动地眼神一亮,神采焕然,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山神本以为马上便可以出来了,孰料,只见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神情冷漠的上仙,并起二指朝着他和那位话多的上仙口鼻处,轻轻一指,施了一个法术。 而后,他迈步径直走进了冰体之中,如入无物之境。接着,话多的上仙亦紧随其后地走了进来。 那山神也试着移动一下四肢,顿觉畅然无阻,方才甫一被冻住之时,他可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法术亦用了一箩筐,身体仍是纹丝不动的。 他又试着迈出一小步,居然如履平地。从未见识过如此穿冰之术的山神,心底不由一阵叹服,连那一丝逃走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 柳和风回头望他:“还愣着做甚?” 山神忙道:“来了来了!”便上前带路去了。 行了约一刻,只见,前方丈余处的冰体之中,有一个由数十串冰冻住的黑色气泡串围成的圆,好似一圈黑色珠帘。 那山神便在此处停下脚步,“上仙,这里便是入口了。” 柳和风心道,那山神虽知道的不少,但以他的修为,怕是从未进入过这无幽空间,不妨诈他一诈:“熟门熟路,想必山神经常出入,你便先行下去吧。” 山神大惊,吓得跌坐在地,就势一跪,磕头如捣蒜道:“小仙法力微末,尚不及两位上仙之万一。若是贸然下去,定然尸骨无存、灰飞烟灭。还请上仙饶命!” 柳和风又道:“哦?既然从未下去过,如何得知这许多详情?” 山神面现为难之色,“小仙所知皆为历届山神传世的《鹄鸣山志》所书。” “除了浊息,那方志可有关于这无幽空间其他方面的记载?”柳和风问道。 “并无。方志只说此结界是娲神结界,内分上下两层,上镇巨鳌,下镇浊息,至于其中其他景象并未详述。此乃禁地,历代山神只许守护,不得进入。小仙也是今日方才得见,若非走投无路,即便再给小仙十个胆子,小仙也不敢闯入。”说罢,那山神心虚地低下了头。 柳和风欲验证云一鸣的猜测,问道:“娲神结界可有镇压法器?” “自然是有的,镇压法器乃五色巨蟒与娲神神像。只是,方才被……被上仙您毁了,那妖兽巨鳌方才得以苏醒。”山神怯怯道。 闻言,柳和风暗吃一惊,心道,果然被一鸣兄猜中,五色巨蟒与娲神神像竟真是镇压法器!怪不得这护腕如此神通! 见柳和风不语,一直静默无言的云一鸣开了口,一如既往的清冷语调,“若非山神藏匿于此禁地,我二人定然不会追踪至此?不知者不罪,可山神却对此心知肚明。” 柳和风听到云一鸣的声音,回过了神说道:“法器虽毁,我们对那巨鳌和浊息却非束手无策。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下去看看。” 说着,走到山神身边一手揽肩,一手扶臂将他扶起,坏笑道:“山神兄,你也一起。” 山神惊慌道:“不不不,我不下去!那妖兽在地上青/天白日之下已然凶险万分,更何况那地下黑黢黢一片?!上仙,您就饶了小仙吧。” 柳和风好整以暇地以揽肩的手轻抚他的背部,一脸逗趣道:“无需担心,哥哥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说罢,他生拉硬拽着山神朝那入口挪去,而那山神却拉着屁/股使劲往后拽。 一时间,劝说声与求饶声此起彼伏。 见此,云一鸣面上稍有霁色,“不必拉扯,你二人留在上面吧,我一人应对即可。”言语中,明显比方才开口时多了几分寒意。 柳和风闻言一愣,扭头见云一鸣莫名其妙黑着半张脸。 一路走来,二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彼此扶持,共同进退。 此刻,不知即将面临何种凶险之时,云一鸣却选择独自一人,而非和他一起面对,他只觉一阵烦乱。 而那山神闻言却如获大赦,如小鸡啄米般一阵点头:“好好好,就这么办。上仙,您先下去吧,我们在这儿等候您。” 闻言,柳和风绷着脸,胡乱将五色软鞭唤出,一头捆了自己,另一头捆在山神腰间。 那山神见状立即跳开几步,手忙脚乱地试图解开腰间的五色软鞭。 柳和风不顾山神的挣扎,握着鞭子一带,便将他拽到自己身旁。继而,又一把箍紧他的腰,嘴角微翘,眼底寒意一闪而过,“废什么话,不去也得去。明知征途艰险,怎会独留你一人?” 闻言,山神面如土色,惊恐万分地看着柳和风,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这人方才的眼神竟像换了一个人,还说是天界上仙?说他是魔王自己都信。 随后,柳和风又将妖孽般的脸凑近山神的脸,挑起一边的眉,替他弹了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我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兴许能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呢,嗯?” 那山神只觉浑身发热,不停冒汗,这人看似对着自己说话,但他怎么觉得,这阴阳怪气的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呢?竟像是说给那上仙听的?他心中暗叫不好,莫非遇到神仙打架? 他不安地斜转眼珠看了一眼云一鸣,只见他漠然望向这边,执剑的左手紧握剑鞘骨节泛白。 那方才只是黑了半张的脸,此刻也已然全黑,山神顿觉寒意袭人,浑身发颤,不敢再看。 ☆、娲神结界(4)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剑拔弩张,一场神仙之间的对决似乎一触即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山神的修为与这二人相比,可谓云泥之别,若此二人一战,山神那点修为,岂非妥妥的池鱼一条? 他迅速转回来望着柳和风,又吞了吞口水,心道,若是咬定不下去,留在这里不是被这位冷死,便是被那位热死,运气再差点的话,很有可能在二人打斗时被误伤致死。 总之,是妥妥地就地便死,而下去的话,死不死还不一定呢,总比留在上面强。 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把心一横,拱手道:“上仙所言甚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即便前路荆棘满布,刀山火海,小仙定然跟随上仙一同前往。” 柳和风冷然一笑,松开了手,望向云一鸣,也不管他面色如何,只是执拗地问道:“一鸣神君,你说呢?” 一鸣神君?! 云一鸣黑着脸回望他,两人目光接触,眼神均不善,谁也不愿妥协退让。 如此这般视线交融,不知不觉间便深深地望进彼此眼眸深处,亦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眸中原本裹挟着的怒火,早已在眼波流转间化为乌有,只余一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彼此眼中辗转流连。 只见,云一鸣率先垂下眼帘,好似又轻叹一口气,执剑的手连同肩膀皆微微松懈下来。 见状,柳和风朝他走近一步,低头顺手捏住他的剑穗,左右轻摇了两下,头也不抬地低声发问:“我们一起下去,不论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可好?” 云一鸣只觉嗓子发硬说不出话,少顷,方才开口轻轻道:“好。” 柳和风抬头望他,云一鸣余光看他,尽管置身刺骨寒凉的冰漩之中,却有阵阵暖流袭向彼此心间。 在一旁看戏的山神瞧了这一幕,算是明白了。敢情一个意欲单枪匹马独闯无幽空间,另一个不依不挠偏要同往,不让同去还急红眼闹脾气,上赶着送死,只为求一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 方才还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不过仅仅对视了几眼,便云消雾散,和好如初了? 且不说,当事人是如何感受的,但是作为旁观者的山神,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浓情蜜意”、“缠绵悱恻”这些个词。 虽说是他的直观感受,但将这些词用在堂堂七尺男儿之间,禁不住让他打了个冷战,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山神忍不住多瞧柳和风一眼,先前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慌乱,目光闪躲不敢正眼看他,只晓得他美。 如今这正眼一瞅,这位上仙相貌果然俊美非凡、如妖似孽,是在他有生之年见过的第二张倾城倾国的脸。 他一时惊叹,未曾留意口中竟啧啧出了声。 虽然,只不过是轻轻一声,但又如何能瞒过那耳聪目慧的二人?只见,二人同时转头望向他,柳和风道:“何事?” 山神忙收起讶异的表情,清清嗓子道:“二位上仙,这无幽空间咱还去吗?”还是您二位继续……再拉扯一时片刻? 柳和风忍住笑意,转向云一鸣一本正经道:“这位上仙,这无幽空间咱还去吗?” 云一鸣看他一眼,不置一词,迈步走向那圈黑色珠帘。柳和风见状紧随其后,而软鞭另一端的山神冷不防被他一扯,一个踉跄,一声哀嚎,也快速跟上。 就在三人进入无幽空间的那一刹那,无尽的漆黑之中,突然传来一束昏暗的光和潺潺的水流声。 不过就在一瞬间,这微弱水声豁然大作,似有滔天洪流猛然灌入,犹如奔雷,震动耳鼓,连同那一束昏暗的光顿时扩大数百倍。 原来,竟是那妖兽巨鳌破了空间四周的结界,在土中挖通了一条通往外界的暗道。刹那间,三人便已淹没在这冰冷的洪流之中。 看着不断涌入的水流,柳和风心念一转,突然道:“不好,妖兽要从这里逃往镜水河,一旦再游入弱水河,一路东游而去,入了东海,再去寻它,便势比登天了。” 形势严峻,二人当下决定,柳和风从暗道尾随妖兽至镜水河,将其降服。而云一鸣则和山神继续留在无幽空间,修补无幽空间结界和暗道,防止浊息外泄和河水的涌入。 说话间,柳和风便将软鞭掷向那即将消失在暗道尽头的妖兽,软鞭登时紧紧缠绕于其尾。 那妖兽在镜水河中,一路向东疯狂游弋,激起的百层巨浪汹涌拍打至镜水河两岸,冲倒了近岸的数棵树木和三两浣衣妇人。 柳和风在水中紧紧拽住软鞭,竟被拖拽得犹如离弦的箭。 他心中暗想,照此速度,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到达东海之滨。而那妖兽可口吐旋风、水漩,威力极大,破坏力强,他还是尽量避免与它正面冲突,以免殃及沿岸无辜生灵。还是,抵达东海后再动手不迟。 不知过了多久,飞溅入口的水变成了腥咸的味道,柳和风知这是到了东海了。 念及此,柳和风手腕猛一翻转,拽着软鞭自水中快速跃起,跃至妖兽巨壳之上。 他又脚尖轻点,在巨壳的右前方落下,落脚点下方正对着妖兽的右前肢。他唤出硬鞭,使出雷霆万钧之力猛然刺入妖兽体内,直至贯穿巨壳,深深插入它的右前肢内。 一时间,那前肢外围的五色石散落而下,有些沉入河底,有些被激流冲至岸边。 经此重创,那妖兽怒吼一声,回头便朝柳和风喷出一注洪流。 柳和风顶住劈头盖脸的洪流,握紧硬鞭柄,迅速将软鞭一头固定在硬鞭鞭柄之上,又驱动软鞭的另一头在妖兽的颈部上紧紧缠绕数圈。 做完这一切,他快速飞至妖兽颈部,双手抓住软鞭的另一端,立于妖兽巨壳左上方,拼尽全力拉拽软鞭。 那妖兽挣扎狂甩、翻转闹腾,柳和风一次又一次地跌倒碰撞,胸腔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但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紧拉软鞭的手已被勒出数道血痕,却也一刻未曾放松。 再观那妖兽一路上颈部被束缚,虽未立时显现出颓势,然那前行的速度却逐渐慢了下来。 他担心再生变故,即便体力快要透支,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手上注力。 谁知,那妖兽也已是强弩之末,顿然发出一声沉闷而暗哑的嘶鸣,而后便闭上双眼朝海底沉了下去。它那五色石峰所化前肢没了法力的支撑,在海水中四散开来。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柳和风登时瘫坐在那下沉的妖兽壳上。 数息之后,他勉力支撑,先收回软鞭,又去拔那硬鞭,怎奈鞭身插入过深,此时的他早已精疲力竭,一时半会儿,竟是拔它不出。 柳和风脸上无力一笑,盘坐起来迅速调息运气,片刻之后,便使出排山倒海之力将那硬鞭拔了出来。 孰料,便在这一瞬间,他只觉脚下一晃,随之传来一声巨响,接踵而至的还有坍塌声、哀嚎声、叫骂声…… 他心中暗叫不好。 ☆、龙王告状 柳和风站在体格庞大的妖兽背上,环视四周,不由眉头紧蹙。 倒塌的屋舍、散落的碎石、慌乱的呼喊,一片狼藉…… 一块分崩离析的牌匾斜躺在地上,依稀拼凑出几个大字来——东海龙王水晶宫殿。 所幸,妖兽如山般的身躯大都落在这水晶宫殿前广袤的空地上,只余,那颗硕大的脑袋重重砸在这宫殿的正门之上。 柳和风右手执硬鞭,从妖兽身上跳下,还没站稳脚跟,便被一位额有龙角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把攥住了左手腕。 只闻,那老者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妖,竟敢砸我东海龙王的水晶宫殿?!” 原来,这白发老者正是东海龙王敖贤。 这敖贤虽贵为四海龙王“贤德仁义”之首,却是四位龙王中最为斤斤计较,跟“贤德仁义”最沾不上边的人。平日里,无理尚能让他争出三分来,更何况今日他确实有理。 只见,他横眉怒目,对着柳和风一通厉色疾言。 在东海龙王夹枪带棒的喋喋不休之中,柳和风算是明白了他勃然大怒的原因。 原来,这老龙王的生辰便在下月,他欲宴请四海仙友同贺。原本,他便好面子讲究排场,左瞧右瞅,总觉得他这水晶宫殿的门头陈旧了些,便支使虾兵蟹将们将宫殿门头重新修葺一番。 可他又是个挑剔的主儿,昨日嫌暗了点儿,今日嫌亮了点儿,明日又嫌不明不暗了点儿。如此,挑三拣四、挑肥拣瘦一番,反反复复修整近俩月,便在刚才,他终于满意地点点了头。 他站在自家崭新锃亮的水晶宫殿门前,望着白底鎏金的牌匾,舒心地抚须颔首道:“唔,不错!这门脸儿大气,四海仙友面前有面儿长脸。” 孰料,龙须尚未捋顺,祸从天降,一块巨大无比的“巨石”从天而降,竟直冲他头顶砸去。所幸,他身后的两名虾兵眼疾手快,猛地将他拖到一旁,方才幸免于难。 然而,他那刚刚修整完毕的殿门便没有这般好运气,终究还是被那“巨石”砸个稀巴烂。看着自己整整两个月的心血化为泡影,老龙王顿觉胸闷气短,五内郁结,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他如何肯轻易放过柳和风这个罪魁祸首? 便在此时,从殿门后一片狼藉之中,走出一位仪态端庄、容貌颇佳的仙子,身后跟着两名小仙娥。 只见,她款步行至柳和风和龙王身旁站定,不疾不徐地向龙王福了一福,柔柔地道了声:“父王。” 龙王身后两名虾兵对她抱拳施礼道:“六公主!” 六公主目光淡定、微微颔首,继续对龙王道:“父王,您何不先松开这位仙友,待女儿细细问来?” 闻言,东海龙王冷哼一声,用力一掼,甩开了柳和风的手腕。 损毁赔偿,天经地义。 柳和风今日输了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同龙王计较。 他只是将那一直握在右手中的硬鞭收回左腕之上,却不曾留意,龙王见此兵器时,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和贪婪。 六公主转而向柳和风施礼:“不知这位仙友来自何方?何故将我东海宫殿殿门损毁?” 柳和风还礼:“小仙乃是地祇神宗苍柏神君座下二弟子柳和风。今日来到东海纯属……” 谁知,他刚一报上家门,龙王便急不可耐地打断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便随你去天界讨一个公道!”说罢,不由分说地拽着他朝海面飞去,徒留六公主在原地万般无奈。 六公主冷静片刻,仔细打量一番那巨石,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巨石,分明是一只巨鳌!她蹙眉凝思,突然心间一亮,莫非这巨鳌是上古时期东海的那只海兽?不是它还能是谁? 这星转斗移,沧海桑田,此兽却突然横尸于此,想必是被方才那位地祇神宗的仙君所斩杀。看来,此人修为甚为了得,她不由担心起父亲,顿足扼腕道:“父王这个性子怕是要坏……” 她旋即对那两名虾兵道:“你二人回殿内通报母后一声,就说我随父王上天界了,不久便归,请她无需挂怀。” “是,六公主!”虾兵道。 六公主吩咐完毕,即刻携两名小仙娥转身离去。主仆三人方行出数步,便看到不远处行色匆匆走来二人。 六公主定睛一看,那白衣胜雪,仙气凌然之人,不正是正一神宗的一鸣神君吗?而他身旁那位相貌平平、身着灰衫之人,她却不识的。 云一鸣也看到了她们,待走近,他先是看了眼那巨鳌,继而施礼问道:“六公主,可曾见过一位白衣少年?” 闻言,六公主心下了然,他所寻之人定然便是方才那位和风仙君了,当下便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听完六公主的叙述,云一鸣心中略感不妙。 东海龙王每三年便会赴天界述职一次,每回都会先至正一神宗拜访云老宗主客套一番。 云一鸣虽不甚喜他为人,却也看在祖父的面上,并不与他交恶。今日,以他对东海龙王的了解,此番,他定然会得理不饶人了。 随后,云一鸣仔细查看巨鳌尸身伤口,致命创伤在脖颈上,仅看那幽深的勒痕,便可推测出柳和风定然经历一番恶战,不由皱了下眉头。 而那山神则是捡起一块散落在地上的五色石,神情忧伤地揣入怀中,心想,此番赶赴天界,凶吉未卜,怕是再难回到鹄鸣山了。 云一鸣扫了他一眼,许是猜到他的心思,并未言语。 之后,一行人便匆匆忙忙一同赶往天界。 . 话说,柳和风一路在龙王拉拉扯扯之中,来到天界南天门外。途中,他虽几次三番试图向东海龙王致歉,和他心平气和地沟通解决办法,然而均被龙王无理打断,铁了心要到御前告状。 正待二人要进入,那两名天兵将兵器一挡,阻了二人去路,待核实身份后,其中一名天兵,又执笔将二人姓名登记入册。 只是,那天兵惯于舞刀弄枪的手写起字来,又丑又慢,可急坏了一旁的东海龙王。只见他负手焦急地踱来踱去,不时走近伸头看看进展。 柳和风则恰恰相反,神情悠闲地同另一名天兵聊起天来:“五年前我去闭关之时,出入南天门尚无需登记。” 那天兵道:“柳仙君,您有所不知,咱们统领查的可紧了,若非此次他去仙山降妖,真的是每晚戌时回宗前,必然绕行至此,向当值守门兄弟要了这出入登记的册子翻看。每每查看完毕,还要叮嘱一番,切勿漏了任何一位出入的仙者。” 柳和风笑着随口问道:“哦?何时立的规矩?” 天兵稍一思索便答道:“算算正好是五年前的今日呢。” 柳和风略一盘算,五年前的今日?不就是他去闭关的第三日吗? “你记那么清楚?” 天兵低声道:“那天正好我当值,云副统领黑着一张脸过来特地交代我的,我怎会记错?” “哦?他那张脸不是一直都那么黑着吗?”柳和风笑道。 那天兵却神秘兮兮道:“那不一样,那天副统领的脸尤其黑,我方一看到他,便感觉一股杀气袭来。而且,自从那日起,云副统领一天到晚除了操练天兵,便是拼命修炼。” 柳和风好奇道:“为何?” 天兵附耳低语道:“我猜他许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愿想起,不然,谁会这么不要命?!” 柳和风闻言一笑,不做他想,拍了拍那天兵的肩膀:“小兄弟,我知你热心,但以后这些话你便不要对旁人说了。不然待会儿你们副统领回来,传到他耳朵眼里就不太好了。” 那天兵一惊:“副统领今日回天界?!” 柳和风道:“嗯。而且,你们云副统领一向公私分明,如此严防死守、勤于苦练,定然与私事无关,只能是为公,你觉得呢?” 那天兵连连点头:“柳仙君,所言甚是。” 二人说到这,那负责登记的天兵终于书写完毕。那龙王便又不由分说,拉扯着柳和风的手臂朝凌霄宝殿而去。 一路上,龙王还反复地大声说着“求天君做主”之类的话,引得路过的大小神仙驻足围观,有好事者,干脆跟在他二人身后去了凌霄宝殿。 恰巧,凌霄宝殿上,天君正唤了云若海议事,刚问到云一鸣下仙山降妖之事,便听到庭外传来喧闹之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数十名仙者。 为首的那吵嚷之人,天君一眼便认出了他,那便是东海龙王敖贤。 天君顿觉一阵头疼,敖贤此人不仅言行无状,还爱胡搅蛮缠,连自己都不愿招惹他,凡事让他几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天君远远见他拉拽着一位小仙的手腕,虽不知缘由,心下却开始同情起那位被龙王缠上的仙者。随即,将视线移至那人脸上,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天君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不过,面上却依旧一派淡然。 东海龙王走到宝殿中央,对着天君噗通一声跪下,“老臣,叩见天君!” “龙王起来说话。”天君云淡风轻道。 “谢天君!”龙王叩谢起身,正欲诉苦,怎奈天君将视线移至尚站在一旁的柳和风,问道:“这位小仙君是?” 柳和风叩拜行礼,答道:“回禀天君,小仙乃是地祇神宗苍柏神君座下二弟子柳和风。” 天君记起来了,是了,苍柏十几年前下凡收的徒弟,之前是个凡人,“柳仙君,你也起来吧。” “谢天君!”柳和风谢恩起了身。 “龙王,你述职之期未到,不知今日登天,所为何事?”天君问道。 “天君,请天君一定要给老臣做主呐!” “哦?不知是何事需本君做主?” “天君,您也知道,再过数日便是老臣生辰。老臣原本打算宴请四海众仙友前去同贺,谁知……” 接下来,龙王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地叙述一番,临了,还挤出几滴浊泪以博同情。 待他说完,众仙纷纷摇头,口中“啧啧”同情不已,只是那同情的对象却非龙王,而是他身边的那位小仙君。 天界众仙谁人不知龙王的人品,叹那小仙君在哪儿丢石头不好,偏要去那东海丢,又不偏不倚砸到东海龙王的水晶宫殿之上,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了。 所幸造成损失不大,且无人员伤亡,不然,这位小仙君定然被龙王讹到终身不得安宁。 如今,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众仙且吃着瓜待看天君如何评判。 天君听完龙王的陈述,问柳和风道:“柳仙君,你可有话说?” 方才,龙王陈述期间,无论他如何编排,柳和风一直未语,此刻,仍缓缓道:“天君,小仙今日不慎砸中龙王水晶宫殿确实属实,损毁赔偿,天经地义。在此和风先向龙王赔个不是。”说着他转身朝龙王拱了拱手。 那龙王却是微侧身子,冷哼一声,将后背对着他。 柳和风也不恼怒,继而道:“只是,和风未曾想到,此事竟闹至天庭,由此给天君及各位仙友带来不便,和风深感抱歉。” 顿了顿,他继续道:“敢问龙王您要小仙如何赔偿?不妨说来听听。” 只闻,东海龙王冷哼一声道:“首先,我要你亲去东海将我那殿门重新修整。其次,我要你们地祇神宗赔我百颗仙丹。” 众仙听到“百颗”二字时,一个个不由都倒吸一口冷气,皆叹这龙王真敢张嘴,平日里数颗仙丹已然难求,他居然一张口便讹人百颗? 谁知,这还不算完,只闻那龙王又缓缓道:“最后……” 最后什么?! 众仙一个个竖起耳朵,有什么能比百颗仙丹还要贵重,居然放在最后?! 龙王脸不红心不跳,坦然说出了自己那再也按捺不住的非分之想,“将你那兵器赠予我作为补偿。” ☆、名扬四海 众仙家虽觉龙王要求过分,却也不免对龙王口中“兵器”感到好奇。 众所周知,东海龙王有收藏兵器的嗜好,那龙宫兵器库更是收尽天下绝世神兵。那东海龙王能看上眼,并厚颜开口强要的兵器,定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兵器,不由都朝柳和风瞧去。 柳和风冷笑一声,开口道:“呵呵,我道缘何此等小事,竟也值得龙王您不远万里、不辞辛劳闹至天庭天君面前?原来,竟是堂堂东海龙王看上了我这小小仙君这不起眼的兵器,借题发挥而已。” 他顿了一顿,看似好心地建议:“其实,龙王您大可在东海时便直说了,何必费尽心思兜这么大一圈子,不嫌累吗?” 众仙闻言又倒吸一口冷气,混迹天界多年,哪一位神仙不是奉行看透不说透,时不时来个装傻充愣、装聋作哑的行事准则?这小仙君初生牛犊不怕虎,竟当众将龙王冷嘲热讽一番,实在不妥。 好歹,东海龙王四海龙王之首,是水里统领水族的王者,掌管兴云布雨。众仙天庭出公差时,时不时还需请龙王相助行个云布个雨,因此,这龙王自然是能不得罪便不得罪的主儿。 闻言,龙王面上一阵姹紫嫣红,本欲开口否认,又觉欲盖弥彰,尚不如大方承认,“众仙皆知,本王有收藏奇兵的爱好,不怕说句托大的话,本王之于那奇兵,便如伯乐之于千里马。正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你既毁了龙宫殿门,将你那兵器赠予我作为补偿亦不为过。” 柳和风见他如此大言不惭,不怒反笑,“龙王所言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也罢,小仙便给龙王一个机会来取这兵器,若龙王能取下,小仙便将它赠予龙王。” 说罢,他将左手一伸,任由龙王将他腕上的五色护腕拉来扯去,怎奈它仿佛长在柳和风的腕上,龙王刚扯出一点缝隙,下一刻它便重新贴了回去。 如此折腾一番,那龙王惊觉柳和风耍他,一时恼羞成怒失了分寸,大殿之上竟然化出一把匕首,欲割断那护腕。 谁知,那护腕宛若有灵识一般,顿时化作五色软鞭,缠裹到龙王身上,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见此情形,众仙方知,原来龙王看上的兵器,竟是这个护腕?! 若只观其外表,谁能想到外观毫不起眼的五色护腕,实乃有灵且认主的上品神兵?此类神兵,除非主人心甘情愿,否则,永不可能易主。 便在此时,云若海呵斥道:“龙王,你昏了头!天君面前,大殿失仪!该当何罪?!” 龙王此时方才有所醒悟,眼珠一转,跌坐在地上倚老卖老,倒打一耙道:“天君呐,老臣年岁已高,虽偶有发昏之时,但老臣一生为天界神族、为人间众生,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不想今日却在凌霄宝殿受一个后生凌/辱,天君,您要给我做主呐!” 天君正被他吵得脑壳疼,恰在此时,自殿外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走来几人,正是云一鸣和六公主一行人。 柳和风见云一鸣赶来,目光不由投向他,谁知他并不与自己视线交流,仅是扫了他一眼,继而,脸上好似现出一丝不悦。 柳和风心中纳闷,不禁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见自己那一袭白色衣袍已然布满污渍,心中顿觉明了,他定然觉得我仪容不整、大殿失仪了。 六公主瞥见跪坐在地上、还被一条五色花绳子捆着的父王,已然猜出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不禁微微蹙眉。 她毕恭毕敬向天君行礼,不疾不徐道:“东海敖雪霜拜见天君陛下!” 天君道:“六公主,快起来说话。” 六公主谢恩,依言起身,先是看向她父王,继而将视线移向天君道:“天君陛下,我父王年迈,近日因寿诞之事操劳过度,精神颇为不济,偶会言行无状。今日,他眼看精心修葺近两月的殿门被毁,竟一时犯了糊涂。” 说到此处,她又朝柳和风望去,待二人视线对上,她目含求饶之意对他微微颔首,继续道:“见父王不由分说拉着和风仙君奔赴天庭,小女深感不安,唯恐他上了天庭会做出糊涂事来,方才马不停蹄地赶将过来。不曾想,还是未能及时阻止。” 说着,她又跪下诚诚恳恳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跪拜之礼,“小女惶恐,若父王有何僭越之处,还请求天君陛下念在他是年迈之躯,宽恕于他,莫要同他计较。” 虽说敖贤此人口碑颇为不佳,但六公主却是四海皆知的知书达理、进退有度。此番天君听她谦卑有礼的一席话,已不打算再计较龙王方才不分尊卑的无礼言行。 “六公主,严重了。和风仙君,你且速速收回兵器吧。” 柳和风拱手称是,转眼间,那软鞭便重回到他的腕上。 六公主又以一个五体投地之姿叩谢天君,而后忙扶起龙王,趁机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微一摇头。 龙王知道此次自己僭越失礼得厉害了些,蔫头蔫脑地立在女儿身边,便不再言语。 此时,六公主又看向柳和风,微笑道:“和风仙君,还请您看在我父王年迈的份上,对于他所行不妥之事,多多包涵。”说罢,又微微一福。 “六公主,今日之事,因我而起。虽是无心之过,却也的确给东海带来不便,柳和风在此致歉。至于惩罚与赔偿,任凭天君定夺。 “和风仙君您客气了,今日无意中损毁殿门之事,仙君您非但无过,反倒是为我东海清理门户,我东海怎还会不识好歹让您赔偿?”六公主缓缓道。 天君一听,便知此事另有隐情,“哦?六公主,此话怎讲?” “回禀天君陛下,小女今日细观那砸在东海殿门之上的巨石并非巨石,而是那当年被娲神砍去四肢,拿去做了擎天柱子的妖兽巨鳌!” 众仙闻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议论纷纷。 此上古妖兽只在传说里听过,古籍里看过,未曾想如今仍存活于世间?众仙皆知它被娲神砍了四肢做擎天柱,却无人知晓后续,不由都伸长了脖子,想听一听这秘辛趣事。 那六公主继续道:“上古时期,我龙族二殿下无角螭龙与龟女有一私生子,名叫敖离。它螭首龟身,嘴巴奇大、肚腹能容巨量洪水,行云布雨,兴风作浪,亦不在话下。后因其作恶多端,吞噬过往船只,娲神补天之时,便切断其四肢作了顶天的柱子,自那以后它便没了消息。” 六公主说到此处,方才顿了顿,那天君便问道:“既如此,六公主是如何断定,今日水晶宫前的妖兽便是那只上古妖兽?” “回天君,今日我观那妖兽尸身,螭首龟身,且无四肢,上古至今,除了敖离便无第二只螭首龟身巨鳌。它巨壳之上有刺伤,而那致命之伤,却是那颈部的数道深可见骨的勒痕。今日,它降于我东海龙宫殿门之上时,和风仙君正手持神兵,立于这妖兽背上,想必它定为和风仙君所斩杀。”六公主答道。 众仙闻言,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齐齐看向柳和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又是一番交头接耳。 众仙之中,有听说过他的,也有从未听说过他的。 听说过他的仙家,有的耳闻过他相貌绝佳,还有的听讲过他善于炼丹,却从未有人想过他有独自斩杀上古妖兽的修为,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艳羡不已。 孰料,此时柳和风却道:“斩杀上古妖兽,并非以我一人之力便能做到,此妖兽实乃我和一鸣神君共同斩杀。” 众仙一听,心下似乎平衡了些。这样才对嘛,年纪轻轻,初登天界不过区区十余载便如此了得的话,让那些终生碌碌无为、无所建树的神仙们情何以堪? 天君看向云一鸣,“一鸣,可有此事?” 云一鸣揖手道:“天君,一鸣不敢冒领功劳。先前,一鸣确实曾与和风仙君合力斩杀此兽。然而,此兽法力宏大,又狡猾异常,不慎被它逃脱。之后,却是和风仙君以一己之力追击并斩杀此兽。” “原来如此。和风仙君,你小小年纪便能一力斩杀此兽,确实非同一般,前途不可限量。” 天君颔首道。 “天君谬赞,若非一鸣神君相助,小仙定然不能斩杀此兽。” 柳和风拱手道。 “一鸣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和风仙君,你无需自谦。” 天君发了话,柳和风便拱手退立于一旁,不再言语。 天君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了,一鸣,你二人于何处碰上这上古妖兽的?” 云一鸣如实答道:“人间鹄鸣山娲神结界之中。” “娲神结界”四字一出,众仙惊讶万分,云一鸣便将鹄鸣山山神引见给天君,并由他为众仙解惑。 ☆、天后殷氏 凌霄宝殿,天君面前,那山神自然不敢怠慢,便将娲神结界的前因后果,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一道来。 原来,娲神炼石补天之时,取石之处便是这鹄鸣山一带,因取石过多,致使这一带除鹄鸣山外,地势四周高、中间低洼,形似聚宝盆。此种地形易于聚集潮湿之气,故而那被斩断四足,而又无力回东海的巨鳌,便在此处疗伤休养。 谁知,不过千年时光,它竟将娲神炼石之时,废弃于此处的五色石汇聚成自己的四肢,意欲再次兴风作浪,为祸人间。娲神不得不再次出山,在鹄鸣山就地设了一处结界,用于封印妖兽。 时光飞逝,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在娲神自觉大限将至之时,担心她仙去之后,结界法力终会弥散,便用自己的一缕神魄与形魄分别化成一条五色巨蟒和一尊娲神石像作为法器,镇于结界之内。 适逢彼时,尚有些杂牌小妖祸害人界,娲神便顺便在结界地下设了一个无幽空间用于镇压小妖化成的浊息。 娲神为免引起三界恐慌,叮嘱当时的鹄鸣山山神守口如瓶,不得外传,并且,要山神世代在此看护结界。 众仙听完,唏嘘不已。 唏嘘间,天君道:“如今,那巨鳌已死,你将此秘辛告知普天众仙,想必亦没有违背娲神的初衷。不过,那无幽空间的浊息可有妥善处置?” “回天君,那无幽空间的地下结界,已由一鸣神君修补加固。浊息已被再次封印。”山神答道。 “既如此,本君便放心了。一鸣,做得不错。”天君看向云一鸣,眼神里满是赞赏与欣慰。 “臣职责所在。”云一鸣道。 “不过,那妖兽出逃,可是那结界或镇压法器出了什么问题?”天君又问。 山神则快速地瞄了眼柳和风,支支吾吾道:“那镇压法器五色巨蟒被……被和风仙君斩杀,这才导致妖兽破了封印而出。” 众仙一惊,这柳和风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连娲神神魄所化法器都能斩杀?! 云一鸣却只觉这话刺耳,登时侧首,视线扫向山神,待山神将他眼神中的寒意与不满尽数接收后,他方才淡然开口,“天君,事发之时,和风仙君并不知晓娲神结界的存在,更不知那攻击我二人的巨蟒便是镇压法器。” 天君闻言,颔首道:“一鸣所言不差,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和风仙君虽将法器损毁,却也将那妖兽斩杀,最终并未酿成大祸。这也算将功补过,功过相抵,损毁法器之事便不予追究。” 天君如是说,山神亦是松了一口气,幸亏天君未曾怪罪柳和风,否则,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祸从口出,接下来,需切记三思而后言。 继而,天君看向龙王继续道:“至于,他损毁东海水晶宫殿殿门一事,龙王、六公主,本君即刻派遣十名工匠,尽快将东海殿门修整完毕,想必不会耽误龙王下月的寿宴。” 说到此处,天君又看向柳和风道:“另外,和风仙君你善炼丹药,不妨给龙王炼上五十颗,正好下月龙王生辰,当作生辰礼。如此处理,尔等觉得如何?” “天君如此评断,令我东海心悦诚服。”六公主玉面含笑道。 “小仙谨遵天君法旨。”柳和风拱手道。 自从六公主来到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龙王,此刻却是抓耳挠腮,一副急火攻心、有话要说却又强忍着的扭捏模样。 天君见此便问道:“龙王,你可是有何不满?” 龙王道:“天君,老臣并无不满。只是,老臣还想让和风仙君回答一个问题,请天君应允。” 天君征询了柳和风的意见,只见他爽快答应了。 “和风仙君,方才捆绑本王的那五色软鞭,可是那娲神结界镇压法器五色巨蟒所化?”遇见神兵,龙王是绕不过去了。 六公主见父王还在执着于和风仙君的兵器,心急地低低唤了一声:“父王!”希望能以此制止他。 却见那柳和风坦然吐出二字:“不错。” 这二字宛若投入人群中的一颗炸弹,登时,“嗡嗡嗡”纷纷议论之声飘荡在整个凌霄宝殿的上空。 虽是杂乱的低语之声,若是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二。 “那可是娲神神魄所化法器!” “得此神兵,实乃三生有幸。” “怪不得能降服妖兽!” “有此神兵相助,简直如虎添翼。” …… 那龙王按压住满腔的不甘,又问道:“东海时,和风仙君所持硬鞭可是娲神结界另一法器——娲神石像所化?此软硬二鞭是否合二为一,化作那五色护腕?” 众仙纷纷议论之声再次弥漫于整个凌霄宝殿的上空。 柳和风笑道:“看来,龙王对小仙这兵器真是兴趣颇深。只可惜,这已是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恕小仙不能回答。” 龙王怒气冲冲道:“你!” “够了!”天君突然发话,众仙顿时噤若寒蝉。 天君顿了顿,继续道:“众仙皆知上品神兵认主,我天界亦有不少神君持有上品神兵。和风仙君机缘巧合得此神兵,乃是他的造化,尔等无须大惊小怪。” “臣等谨遵法旨。”众仙齐声道。 “龙王,今日你且携六公主安心回东海。待下月你寿诞之日,本君定为你送上一份厚礼。届时,连同和风仙君的那五十颗仙丹一并差人送至水晶宫。”天君道。 事已至此,龙王只得道:“谢天君,老臣告退。”于是,他便携了六公主退出殿外,启程回了东海。 至此,殿门外看热闹的众仙也纷纷散了去。 不过半日功夫,柳和风得了娲神神魄、形魄所化神兵,又独力斩杀上古妖兽的事迹,便传遍天界的每一个角落。 众仙散去后,凌霄宝殿内只余天君、正一神宗云氏父子、柳和风和山神等五人。 天君正问到仙山降服妖兽之事时,殿外传来一个温柔却不乏洪亮的声音,“本后方才听闻这凌霄宝殿好生热闹,便赶来瞧瞧,看来还是来晚了。” 只见,自殿外款步走来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仙,此人面容姣好,眉眼弯弯,看上去一派慈眉善目。她身着白底金黄翔凤暗纹长袍,尽显雍容华贵,身后跟着一名小仙娥。 原来,此人便是天界天后殷氏,是先天后羽化后,天君迎娶入宫的新天后。她与天君育有一子名叫济岳,即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待她落座后,云氏父子、柳和风、山神先后施礼,而后,天君便向她简单叙述了方才凌霄宝殿内所发生之事。 听天君言毕,天后看向柳和风,将他上下稍一打量,又望回天君,“陛下,这和风仙君可是地祇神宗那位炼制出生发乌发丸的小仙君?” 待得到肯定答案后,天后复又望向柳和风,笑意盈盈道:“原本以为,小仙君只是丹药练得好,今日一见,方知小仙君修为也好,这容貌更是好,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仙子。” 闻言,山神的视线在云一鸣和柳和风之间扫了一个来回,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处之泰然。 柳和风双手一揖,一派坦然道:“天后过誉。” 天后十分自然地问道:“小仙君飞升前是凡人还是地祇?” 闻言,柳和风面上看似平静,心下却略感不妙,不知她所言何意,“回天后话,小仙在人间时是凡人。” 天后仍是面上带笑道:“既是凡人,那明月仙门的红线对凡人身份飞升的仙者亦是有效的。冤家宜解不宜结,虽说龙王年迈糊涂,但那东海六公主却是知书达理、品貌不凡。” 柳和风上一刻还在担心身份暴露,下一刻听闻天后只不过是想要牵线做媒,便松了口气,这一放松面上绽放出一抹笑来。 山神见他脸上带笑,忍不住又去瞅云一鸣。谁知,恰好撞上云一鸣自柳和风脸上移来的视线,他连忙移开视线,然而,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间,他仍是感受到那视线里暗含的冰刀利刃。 山神决心管好自己的好奇心,更要管好自己的眼珠子,心道,吃瓜有风险,且吃且珍惜。想来可笑,自己已然刀口悬颈,还有闲心吃瓜看戏? 天君此刻笑着开口道:“天后,那龙王方在和风仙君这里吃了亏,恐怕这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的,来日方长,日后再议吧。” 恰在此时,那殿外又走来一人,却是地祇神宗宗主苍柏神君。原来,他刚得知凌霄宝殿发生之事便赶了过来。 云一鸣便言归正传,继续方才仙山降伏妖兽的话题,称此事涉及人间地祇和魔界,并将仙山发生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陈述。 那山神亦坦承他与镜水河河神确有交往,十二年前,也确实从他手中得到过他一颗仙丹。他法力微末,若不是吃了那颗仙丹,他是没有那个修为私登天界仙山的。 然而,他却并不知晓那“恩主”的身份,且从未与“恩主”有过直接交往,对那“恩主”的了解,也不过都是从河神口中得知。 若非一鸣神君提及十二年前于魔界失丹之事,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仙丹居然是从苍柏神君手中抢夺而来的。 待山神陈述完毕,天君命天兵暂且将他收押在天牢之中,并交由正一神宗继续追查此事。 苍宗主却在此时开口,“天君,此事涉及人间地祇,老臣身为地祇神宗宗主难辞其咎,深感惶恐。恳请天君陛下给老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协同正一神宗追查此事。” 天君闻言,蹙眉思索,天后却道:“陛下,莫要过于忧心。那人间地祇原本便是地祇神宗的管辖范畴,由他们协同调查,想必定会事半功倍。” 天君觉得天后言之有理,于是点头道:“好吧,此案便由双神宗协同办理吧。” 云一鸣本欲反对,谁知方说了“天君……”二字,便被天君打断。 “今日本君听得够多了,也有些乏了,众卿也退下吧。”说完,他便起身与天后携手出了凌霄宝殿。 “臣等恭送天君、天后!” ☆、太子济岳 柳和风自那日得了天君法旨,回到地祇神宗,与师兄匆匆见了一面,便又马不停蹄地闭门炼丹。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距离龙王寿诞便只余三日,柳和风终于赶在龙王寿诞前将那五十颗仙丹炼制完毕。 他将练好的仙丹送去天君寝殿仁德殿,交给守门侍卫后便一个人往回走。方走了没多久,忽闻身后有人怯生生地唤他,“柳仙君……请留步。” 柳和风止步转身一看,便看到一位二十多岁模样的仙子立于他身后丈余之处。只见,她身材纤瘦、容貌清秀,眼周微微泛着青色,似是未曾睡好,精神稍显不济。见柳和风转身,那仙子微微福身施礼。 柳和风没来由地见她面熟,心下好感顿生,称呼都亲切了些,问道:“仙子姐姐,唤我何事?” 那仙子腼腆道:“柳仙君,奴婢不是什么仙子,不过是仁德殿的一个小仙娥。方才仙君的仙丹送来之时,适逢天君与太子殿下殿中议事。太子殿下久闻仙君大名,特差奴婢将仙君请入殿内一见。” 柳和风便随她去了天君寝殿仁德殿,路上还特意问了她的姓名,方知她名唤广秀。那广秀仙娥将他带至天君面前,便退了下去。 柳和风看向那太子,只见太子看起来似与他年龄相仿。他面上含笑依次施礼见过天君和太子殿下。 而太子看到柳和风时,却是微微一愣,而后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口中竟喊:“姐姐。” 看来这天界神仙眼神不好是通病,他先是被看成翻/墙的仙子,如今又是位姐姐了,柳和风无奈一笑,“殿下,小仙可以是位哥哥,却不是什么姐姐。” 太子却并未松手,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天君,天君微微摇头示意他松手,那太子方才松手。 太子退后两步站定,脸上挂着明亮的笑,“柳和风,听说你以凡人之躯十五岁时登天界,距今不过短短十二载。满打满算全给你加上,你也不过二十几岁,在咱们天界,那可是连满月婴孩都算不上。你虽不是姐姐,却也断不会是位哥哥。本太子可是年近五千岁了,我看你做本太子的弟弟倒是可以的。” 柳和风未曾想到,太子殿下竟与自己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他想象中的太子殿下,即便不及天君那般端庄持重,至少不会是如此平易近人、热情爽朗,这性子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心下生出好感来。 不曾想,那自来熟的太子顿了顿,竟又上前一步,双手握住柳和风的手并置于胸前,“你二十几岁的年纪,便能凭一己之力斩杀上古妖兽,着实令人佩服。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你以后唤我哥哥吧。” 柳和风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往回拽,一拽竟未拽出,口中不由道:“殿下说笑了,和风二十几年的日月,岂能与五千岁的殿下称兄道弟?这可使不得。” 那太子却现出一脸孩子气的迷茫,“为何不可?那云一鸣比我还大千余岁,那日凌霄宝殿前,你不都唤他哥哥吗?” 原来,龙王告状那日,天君天后离去后,云氏父子、他和师尊一行四人出了凌霄宝殿返回时,云一鸣曾提醒他记得医治手伤。 看着走在前面数丈远的两位长辈,柳和风本想调侃一句“多谢哥哥心疼”,谁知“心疼”二字还没出口,余光瞥见侧后方有人路过,便将“心疼”二字改为“关心”,现在想来那路人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又问道:“当时,我虽没看清楚,听得却清楚,那人是你吧?” 柳和风不欲在此事上多谈,不由转移话题,不答反问:“方才太子说,二十几岁在天界那可是连满月婴孩都算不上。和风自登天界十二年,容貌上却一如出来时那般,想必天界时日与人间不同吧。”说着的同时,微微用力预备将手抽出来。 那太子小孩心性,又不设防,果然跟着转换话题,“嗯,这么说吧,天界千岁孩童便如人间孩童三岁那般模样。”说的同时,手中力道却仍是不减。 便在此时,天君走上前一把握住柳和风的手腕,便将他的手从太子手中拽了出来。他握在柳和风腕上的手微微颤抖,随即,又斥太子休要胡闹,并命他三日后赶赴东海水晶宫殿出席龙王生辰寿宴。 那太子爽快同意,却又提出请柳和风与他同行。 “殿下好意和风心领了,只是……” 柳和风忙拱手推辞,谁知却被太子打断。 “我都听说了,你莫非是怕了那东海龙王?别怕,本太子罩着你。” 太子十分义气地拍拍胸脯。 看着太子稚气却不乏真诚的脸,柳和风笑着解释:“殿下多虑了,和风只是不想在龙王寿诞之际给他添堵。” 孰料,此时天君开了口:“和风仙君,你且随他走这一趟。一来彰显我天界男儿宅心仁厚、豁达大方,二来你替本君看着点儿太子,本君怕他闯祸。” 天君法旨已下,柳和风只得抱拳称是,随即向天君、太子辞行离去。他退出门时,恰逢广秀仙娥手持玉托盘前来上菜,一股熟悉的酱香味擦肩而过,那不是娘亲烧的红烧肉的味道吗? 柳和风猛地抬头,视线投向玉托盘之上的那盘红烧肉,连那红润的色泽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决然收回视线,在垂涎三尺之前坚决地转身离去。谁知,这极尽克制的一幕被太子尽收眼底。 接下来的三日,每日一早,柳和风便被太子以各种理由请至东宫,一连吃了三日的红烧肉。直至最后一天,他方知,这盘无论是色香味,都跟娘亲手做的几乎无差的红烧肉,是那位广秀仙娥做出来的。 . 翌日,重修后的东海水晶宫殿殿门金碧辉煌,殿内灯火通明,四海宾朋齐聚一堂。 主家龙王于大殿中心主位落座,众仙则以太子和云一鸣为首,分坐大殿两侧。柳和风坐在太子下方的一张酒案旁,对面云一鸣下方则空着一张酒案。众宾客共同举杯恭祝龙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时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轻歌曼舞、热闹非凡。 从启程到此刻,话痨太子终于不再拉着柳和风说话,而去欣赏仙子们曼妙的舞姿。 然而,柳和风的耳朵却没有闲下来,只听婉转悠扬的鼓乐声中,传来两个仙者的低声议论。 “那和风仙君如今已然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整个天界谁人不知?手段果然非同一般。” “可不是?听说,连天后都预备为他和这东海六公主牵线做媒,谁知竟被截了胡……” 柳和风本欲听之任之,然而听到此处忍不住朝那声音源头望去,只见,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二人,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斟酒对饮。 柳和风转回头,一声冷笑,天界神仙与人间凡人不见得有何不同。继而,他的视线在一派歌舞升平中,虚浮地掠过,直至那视线落在对面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的云一鸣身上,方才聚了焦。 他嘴角不禁一勾,欲起身前去搭话,谁知,刚起身便被太子按下,“你去哪里?” 他朝对面抬抬下巴,答道:“殿下,对面有个空位,我去跟一鸣神君说句话。” 太子白了他一眼,一副嫌弃的模样道:“柳和风啊柳和风,没想到你如此不解风情,你过去作甚?那位子有人了。” 柳和风一脸不解,从开始到现在,他并未看到有任何人去过那个酒案。 太子见他不知情,心道,这人恐怕是今日宴席之上唯一一个不知内情的人,便耐心为他解了惑。 原来,上次东海龙王大闹凌霄宝殿之时,六公主处事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云宗主便替儿子相中了的六公主,准备撮合他二人。这许多年来,但凡云宗主给云一鸣安排相亲,没有一次他不拒绝的,只此次,他似是默许了。 这不,值此龙王寿宴之际,云宗主便派了云一鸣前来贺寿,名为贺寿,实则是双方家长给两个晚辈创造相处时机。太子说得更干脆,直接跳过相处阶段,说成是定亲。 柳和风闻言,脑中轰然一响,不知啥滋味,脱口道:“可是……”然而,可是半天没了下文。 太子问道:“可是什么?” “一鸣神君不是定过亲了吗?”柳和风茫然地回答,或许,他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太子闻言一愣,脸色阴沉下来,端起酒案上酒杯连饮三杯。 柳和风方才头脑一片空白,此刻冷静一下,方才转过弯来。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又不是不知那订亲对象早就灰飞烟灭了,难道这种情况下云一鸣前来相亲还能有所不妥?难道他希望云一鸣一直以准鳏夫的身份自居? 柳和风心怀愧意安静地端坐了一会儿,这期间,身旁的太子仍旧不停地灌酒,不知不觉间,已连饮十余杯。 这时,那歌舞也告一段落。 柳和风这才看到,方才跳舞的众仙子之中领舞的便是六公主。她含羞带怯地走向云一鸣身边的那张酒案,端坐案旁,斟了一杯酒敬向云一鸣。只见,云一鸣冷着那张万年寒冰脸举杯一饮而尽。 柳和风嘴上漾起一丝笑意,心道,相个亲还拉着一张脸?当心人家仙子看不上你!若云一鸣就此放弃了准鳏夫的念头,岂非美事一桩? 不知不觉间,苦涩的滋味涌入口中,柳和风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了。滴酒不沾的他被呛得连声咳嗽,引得周围众仙一阵讪笑。 柳和风虽不在意,却觉头脑一阵发晕,竟像醉了一般。便在此时,他突感肩上一沉,原来太子已然酩酊大醉,将头靠在他肩上,口中不停低喃:“姐姐,济岳想你……” 柳和风只得扶着太子先行离席,准备去往东海为众仙预备的客房。孰料,他的步履竟然有些踉跄。 他不经意朝对面扫了一眼,只见,六公主以手掩唇、眉眼弯弯地正对云一鸣说着什么,而云一鸣的上半身也微微探向六公主,附耳倾听。 柳和风只觉心头一滞,恰在此时,云一鸣似是不经意地一抬眼,二人目光触碰,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柳和风只觉头脑发晕,竟像醉了一般。他心道,龙王人不怎么样,准备的酒确是极好的,劲大一杯上头。 安置好太子,柳和风头脑昏沉,许是烈酒的后劲来了。他想着兴许吹吹海风能让自己清醒几分,便出了龙宫,浮出海面。 海面上已然升起一轮明月,整个海面闪动着银色的光芒,一片又一片波光粼粼。 他在东海岸边沙滩上,漫无目的地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一波波海浪涌上岸边,模糊了脚印;一阵阵海风吹过,吹皱了衣衫,吹乱了长发。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只见那轮明月越升越高。 柳和风飞身跃至海边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又是一个踉跄险些跌落下来。稳住身形后,他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支起一条腿,闭上双眼,侧耳倾听海浪的声音,昏沉之感慢慢褪去,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在柳和风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远远传来一个仙子的声音:“一鸣神君!” ☆、寿宴风波 便是这一声呼唤,将柳和风从入梦的临界点拉了回来。 他循声望去,闯入眼帘的却是云一鸣那一袭白色的背影,他正站在沙滩上,望向远处朝他款步行来的六公主。 待她走近云一鸣,便含情脉脉地低声说着什么,片刻后,六公主忽然朝着他这边指了过来,而后云一鸣也跟着望了过来。柳和风连忙扭头,侧身背对着云一鸣。 然而,不知何故,便在此时,他忽地感到头痛欲裂、腹部绞痛。不过顷刻间,他的额头上已然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身子疼得微微颤抖,不由蜷缩起来。他咬紧牙关,不让疼痛的呻/吟之声溢出口中。 夜晚的海风追逐着渐涨的浪潮徐徐吹来,裹挟着那二人的只言片语传入他耳中,“惭愧”“许是我父王”“随心酒”……他又冷得缩了缩肩。 几乎就在下一瞬间,柳和风耳边传来衣物翻飞的声音,熟悉的气味沁人心脾,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云一鸣已然单膝跪坐在自己身侧。 柳和风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坐起身,艰难笑道:“夜色朦胧,距离较远,我当是谁?原来是一鸣神君。”说话的时候望向别处,拒绝同云一鸣有视线交流。 云一鸣也不言语,只拿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他。 柳和风回头望了一眼立于石下的六公主,冲她摆摆手:“六公主,好雅兴,可是出来赏月?” 六公主不答反问:“柳仙君也是来赏月的吗?” 也是?看来答案便是了。柳和风强忍痛意,撑着飞身而下,至她身边立定,“我不过出来透透气,赏月此等雅事,还是留给成双成对的人去做才好。” 六公主闻言面露羞赧之色,与此同时,柳和风听到身后又传来衣物翻飞之声,他知是云一鸣下来了,他仍不看他,只对二人拱手道:“那我便不打扰二位了,先行一步。”说罢,转身离开。 谁知,方行了几步,他额上冷汗便顺着脸庞不断地往下滴落。他又强撑着前行了几步,孰料脚下一软,便朝地上跌去。便在此时,云一鸣一个箭步自他身后及时扶住了他。 他艰难掀起眼帘望着云一鸣,挣扎着站直,挤出一个笑,“不过是一杯酒而已,我还没醉,你快去陪六公主吧。”说到此处,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 待他再次醒来时,发现他已经躺在地祇神宗自己寝房内的床上。 师兄江潼正守在床前,见他醒转过来,一脸惊喜,“师弟,你可算醒了,感觉如何?” “师兄,我不是在东海吗?” 他支撑着勉强起身,只觉喉咙疼痛,发出的声音沙哑干涩。 江潼忙伸手扶他起身,拿起枕头垫在他身后,“三天前龙王寿宴,你在东海晕过去被送了回来。快来,再喝一碗解酒汤,你这酒就彻底醒了。” 再喝一碗?看来,他昏睡之际,师兄没少伺候自己,“关键时刻,还是师兄你对我好。”柳和风卖完乖,便端起解酒汤喝了起来,才喝了两口,只觉难喝,便拧着眉毛停下缓口气,“我昏睡之际,还劳烦师兄给我煮解酒汤,和风感激不尽。” “不是我煮的,是云一鸣煮的。”江潼见他误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 “哦?那也是他送我回来的?”柳和风回想起那晚他昏过去前的情形,又埋头喝解酒汤。 “他可不光送你回来,还给亲自给你温了碗解酒汤,不光亲自去温,还一勺一勺地亲自喂你喝。”江潼如实道。 “噗……”闻言,柳和风惊得将解酒汤喷了出来,“我不过是喝了一杯酒而已,不用这么夸张吧?” 江潼忙递了一方手帕给他,“一杯酒而已?我的傻师弟,你喝的可是酒仙亲酿的随心酒!” 柳和风迷惑地眨眨眼,“这酒怎么了?” 江潼睁大眼睛,眼中不无嫌弃,“我说师弟,你以后能不能不要除了炼丹便是闭关修炼。拜托你也支起耳朵、张开眼睛,听一听看一看,你登天界至今已有一十二年,却连随心酒都没听说过?” 江潼不得不给他普及一下这随心酒的相关常识。 原来,此酒乃是酒仙亲酿仙酒,之所以取名随心酒,只因此酒百人饮之有百味。愉悦者饮之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忧怖者饮之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唯有心无一物者,饮之如饮醴泉,举止无异、行动如常。 且此酒效,只能饮用酒仙亲制的解酒汤方可解除,否则,只能待七日之后酒效自行褪去,方可恢复如常。柳和风之所以能舒舒服服睡上两日,自然是因云一鸣给他喝过了解酒汤。 柳和风心中不由愤愤,“这还能算是酒吗?本来心怀忧愁之人喝酒便是为了一醉解千愁。这随心酒倒好,喝了之后不仅将心事剥开了给旁人看,还活该肠穿肚烂,痛得死去活来?依我看,这酒仙不如叫酒怪更合适。” 江潼却摇摇头,“师弟,你还别不服气,正因此酒有此功效,在天界,非但无人反感抵触,反倒备受推崇。众仙家私下里谁没向那酒仙讨过这随心酒,用于检验自己修为境界的高低。” 随即,江潼又神秘兮兮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私下里还有仙家以此酒验心,以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上旁人。” 柳和风瞪大了眼睛,满脸疑惑,“如何确定?” 江潼又露出瞧不上他的神情,“你见了那人是高兴是难过,一饮此酒,心情不就放大百倍,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啊!对了,师弟,见你那日反应,你可是为何事所困?” 见柳和风蹙眉思索,江潼还以为今日兴许能探知师弟的心事,比如,是否有了意中人之类的。在等待柳和风答案的过程中,江潼竟然有些许忐忑,生怕他说出的意中人会是宫羽元君。 谁知,他那师弟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与此事风马牛不相及。 只见,柳和风一脸认真地分析道:“就验心之效而言,饮用随心酒不如服用我炼制的口吐真言丹,又完全没有副作用,何必为了一点小事,疼得死去活来?多不值当!” 继而,他又扶起下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唔,或许我还可以调制出一种丹药,专门克制随心酒带来的毒副作用,又能随身携带,方便省事……” 江潼越听越无语,他早知他这师弟于感情方面就是那木头,感情之事都能被他称为“一点小事”?唉,可叹自己还抱着侥幸心理,欲探知一二。 有什么可探的?人家心里得先有,你方能探,他那实心木头心里能有什么意中人?他饮随心酒肝肠寸断的原因不是很明显吗?就是他道行还不够,才着了随心酒的道。 江潼不耐烦抬起右手,“打住打住,算我没问。师弟,亏你生了一副好皮囊,就你这榆木脑袋,擎等着打光棍儿吧你!” 柳和风果然打住,一脸茫然,“怎么扯到打光棍儿上了?师兄,敢情寿宴那天独我柳和风一人境界低下、心怀忧怖?” 江潼面有难色,斟酌一番,用手拍拍柳和风的肩膀,“师弟,我说了你也不必动怒,反正云一鸣都替你出过气了。” 柳和风闻言诧异,不由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我也只是听说。” 江潼道。 原来,龙王寿宴当晚,云一鸣便从东海赶回天界,送柳和风回了地祇神宗。他亲自温汤、喂汤之后,将剩余那壶解酒汤交给江潼,除交代待他,待柳和风醒后再服用一次外,未再多言。 还是,次日宫羽元君来到地祇神宗,跟他说了头天晚上东海水晶宫殿所发生之事,他才晓得。 那晚,龙王与众宾客正欢聚一堂,正值宾主欢歌畅饮之际,忽闻“哐当”一声,只见那殿门突然向两边猛地掀开,一阵狂风裹挟而起,众仙皆以袖遮面。 待狂风停下,众仙定睛一看,站在门口竟是云一鸣,只见他周身寒气逼人,眼中却有滔天怒火。 众目睽睽之下,他怀中横抱着昏过去的柳和风,径直走到龙王主位旁,一字一顿地警告龙王,若是龙王再敢打柳和风的主意,他云一鸣定然第一个不会善罢甘休。 随即,他又走到目瞪口呆的酒仙面前,让酒仙交出解酒汤。酒仙自然不会随身携带解酒汤。于是,云一鸣便不由分说将他“请”回天界,待酒仙亲自取了两壶解酒汤交给他,他才善罢甘休。 如此一来,众仙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许是因柳仙君损毁水晶宫殿门之事,抑或是那上品神兵之事,龙王怀恨在心。故而,给柳和风酒案上备的酒便是那随心酒,这随心酒哪位神仙不是关起门来偷偷饮用,谁敢大庭广众之下喝? 柳和风飞升天界不过一十二年,一般凡人飞升后没个千年,谁敢自不量力去喝那随心酒?即便是天族生而为神的仙者,在没有解酒汤的情况下,亦是不敢轻易尝试此酒。 本是龙王寿宴,原本两家还准备撮合云一鸣和六公主,谁知被云一鸣如此不留情面地一闹,弄得人尽皆知,更是坐实了龙王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美名”。 再加一条,贪心不足,觊觎垂涎旁人的上品神兵。一些已然拥有上品神兵的仙者不禁暗想,以后在龙王面前定要将自己的神兵隐了去是为上策。 当着四海众仙的面,颜面丢尽的龙王大怒,威胁云一鸣若是他立刻过去向自己道个歉,他权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便不会误了大事。 言下之意,云一鸣和六公主二人的亲事还可以继续推进下去。龙王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只要云一鸣肯顺着台阶下来,此事便可揭过。 谁知那云一鸣竟毫不领情,一声冷哼,口称若是龙王肯先向和风仙君道歉,他便可以考虑一下,是否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随后,全然不顾失控的场面,抱着柳和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榆木疙瘩 柳和风听罢,心中不禁发起愁来。 以他对云一鸣的了解,较之五年前,他在云老宗主的书房内对婚事断然拒绝的态度,此番他肯遵从父命前去东海贺寿,想必是动了心思,定然是那六公主入得了他的眼。幸亏那日凌霄宝殿之上,天后乱点鸳鸯谱时,被天君拦了下来。 然而,如今这一闹,二人这亲事怕是要黄了,恐怕云一鸣此刻心里也不好受吧。念及此,柳和风只想立刻看到云一鸣,道谢顺便也致歉,再看看能否替二人寻一个挽回的良策。 江潼的声音再次传来:“当初在人间,你高热之际,云一鸣对你不闻不问,如今又突然对你这般仗义,真是令人想不通啊!没有理由啊……” 他抱起手臂,一手托着下巴,食指在下巴上来回摩挲着,静默良久,突然灵光一现,大喊一声:“我明白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柳和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一抖,“师兄,你有话好好说,嚎什么?你……明白什么了?” “如今的柳和风,可不是以前那个一场高热就要死不活的凡人小子了,你可是四海皆知的,以一己之力便可斩杀上古妖兽的和风仙君!他云一鸣知道自己以前待你不善,定是追悔莫及了,为求心安,施些小恩小惠,临时抱抱佛脚。”江潼逻辑清晰地分析着。 继而,他又摇着头,口中啧啧不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想想我师弟会跟他一般见识吗?啧啧,如此想来,还是我厉害,我真的是独具慧眼、慧眼识英才!” 柳和风睁大眼睛,被他头头是道的分析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师兄,听您条理如此清晰、逻辑如此缜密的一席话,我才发现您不仅是独具慧眼?更是推理高手,实在是令师弟我佩服不已。”说到此处,更是拱手一揖。 闻言,江潼将抚着下巴的手放下,重又抱了双臂,不自觉地自床沿站起身来,挺胸抬头,目视远方,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师弟,不是师兄我自夸,就人情世故这一块儿,以后你要跟我学的地方多了去了。无论是谁,那些花花绕绕的心思在我面前,必须的立刻马上一眼看穿、就地现形。” 说到此处,又负手而立在柳和风窗前来回踱着步子,“放心吧,师弟,我一定会好好教你,保管你练就一副火眼金睛,洞察一切虚与委蛇。”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脚步,“不过话说回来,听宫羽元君说,云一鸣当晚回到正一神宗后,就挨了二十大板,还被罚到宗室祠堂闭门思过三日,这抱佛脚的代价好似有点大……” 听到这儿,柳和风腾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套上鞋子就飞奔了出去,顾不得身后喊他的师兄,“哎哎哎,师弟你上哪儿去?” 柳和风一阵风似地跑去了正一神宗,本想光明正大地进去,转念一想,此次云一鸣因自己而开罪了龙王,婚事保不齐也泡了汤。此时,云家人最不想见到的人定然是自己。 于是,他猫着腰,一路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终于在夜幕降临前摸到了云氏祠堂。柳和风先自门缝窥视一番,发现祠堂里只有云一鸣一人,坐在书案旁,就着一盏豆黄色的烛火,手中不停地写着什么。 随后,他蹑手蹑脚地翻窗而入,轻手轻脚地走到云一鸣背后,压低声音叫了声:“哥哥。” 云一鸣头也不回,手中的笔也未停下,仿佛早就知道他来了一样,仍是不冷不淡声调,“祠堂重地,你来做什么?” 柳和风见他语气平淡,知他未恼,溜到书案前坐在他对面,双臂伏案,而后下巴搁在双臂上,两眼盯着他看,“能做什么?不过是来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云一鸣目光垂在书籍上,笔尖仍在滑动。 “还没看到。”柳和风回道。 “你想看什么?”云一鸣仍未抬眸望他,只将那狼毫笔尖在砚台上蘸了些墨。 “你知道的。”他想要看看他背后的伤势。 蘸墨的动作蓦地停下,笔尖的墨汁滴落,云一鸣终于抬眼看他。 “我带了丹药。”柳和风坐直了身子。 “已然无碍。” 只一眼,云一鸣复又将眼帘垂下,继续书写。 “眼见为实。”柳和风伏低了身子,脸贴在书案上,试图对上云一鸣垂下的视线。 云一鸣眼帘微掀,二人视线相交,“祠堂重地,不得胡闹。” 柳和风意兴阑珊道:“那你这禁闭还要关多久?” “一个时辰。” “那我待会儿到凤鸣居再看。” 云一鸣未答话,柳和风当他同意了,咧嘴一笑,望了望书案上他书写好的那一摞书籍,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本本拨拉,直拨拉到最底下那本方才止住,封面上赫然写着《清心咒》三字。 柳和风“咦”了一声,“可是赔我的那本?” “嗯。” 柳和风笑着揣进怀里,想想时辰还早,又从怀里取出看了起来,方看了两眼,便从书后探出脑袋,一本正经道:“常言道:字如其人。今日见了哥哥的字,方知此言不差,哥哥的字就跟哥哥本人一样好看。” 常言还道: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即便是拍马屁也要拍得神情自然,不着痕迹,话语亦需控制得恰到好处,说到此处火候正好,多一字过了,少一字嫌少。 于是,柳和风便不再言语,又假装一本正经地去看书,看没看进去不知道,只晓得他那翻书的手指翻得很勤。不过一刻,他便坐没坐相,上半身伏在书案上东倒西歪,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云一鸣见他睡着,停下手中的笔。 一阵晚风从窗外吹来,吹歪了烛台上的火苗,映在柳和风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风走得急,掠过书案上那本摊开的书,将那书页一张张地快速掀起,复又放下,哗啦啦…… 倏地,一只修长的手按住那起落的书页,翻动之声戛然而止。继而,那书籍终被轻轻合上,封面上《清心咒》三字复又沐浴在柔和的烛光之下。 待晚风离去,云一鸣凝视片刻,继而铺开一张崭新的纸,继续伏案……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一个时辰悄然离去,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柳和风。门外,两名仙侍隔着雕花门板告知云一鸣禁闭终时已至,他可以回去了。 柳和风连忙起身,快速走向窗边,回头对云一鸣低声道:“等会儿我去凤鸣居找你,有话跟你说。” 随后,一跃而出。 柳和风亥时正到达凤鸣居,距他离开祠堂时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屋内还点着灯,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门而入,那若有似无的淡雅香气一如往常那般扑面而来。 只见,云一鸣端坐在矮榻上,就着榻桌上的烛火看书,头未抬,口未开,连余光都不曾瞟过来。 柳和风深吸一口这自然柔和的香味,走至矮榻前,一屁股坐到云一鸣对面,胳膊肘拄在榻桌上,满眼含笑盯着云一鸣道:“哥哥定是想我想得紧,恼我来迟了。” 果然,云一鸣自书中抬首看他,目含谴责之意。 柳和风又一脸无辜道:“哥哥总是这样,一被我说中心事就生气。” 云一鸣仍是一言不发,移开视线,又看起书来。 柳和风敛了脸上的笑,一本正经道:“说正经的,我是来跟哥哥道歉的。” “所为何事?” “你跟六公主的事……是不是因为我而落空了?”柳和风不由坐直了身子。 “我跟六公主何事?”云一鸣脸色微沉,放下手中的书。 柳和风见他变了脸,心想,果然还为此事恼着,“听说,哥哥因为我开罪了龙王,还累及你和六公主定亲的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若有什么我可以弥补的,我都可以去做,只要能……” 云一鸣神情复杂,两句话的功夫,脸上变了几回色。柳和风见他脸色越来越沉,目光寒凉,便住了口。蓦地,云一鸣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来走去。 柳和风目光随他走了几个回合,考虑着是否继续说下去,便在此时,云一鸣突然止住脚步,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继续说。” “只要能帮你挽回跟六公主的亲事,我怎么做都行。”柳和风从来没见这样的云一鸣,他看得出自己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帮云一鸣把婚事挽回。 云一鸣冷然一笑,“哦?怎么做都行?看来你还真是为我着想,我还要谢谢你了。” 柳和风陪笑道:“哥哥,不用跟我客气,你开心就好。” 云一鸣突然俯身凑近柳和风的脸,口喘粗气,视线在他双眼和双唇间来回移动,冷冰冰地道:“你今晚过来便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见他凑近,柳和风坐在榻上的上身后仰几寸,仰视他的脸,见他面色森然,心道,这千年铁树不开花,如今终于开出一个花骨朵,竟被自己误掐了去,顿觉一阵惶恐吞吞吐吐道:“是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云一鸣闻言站直身子,敛了神色,顺了气息,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着。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盯着柳和风的双眼,目光中满是探寻,“看你那日饮随心酒的反应,你是有何忧伤之事?” 闻言,柳和风顿时愣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为何事忧伤?一时无言以对,又是满室的静默…… 一息、两息、三息……时间好似耄耋之年的老人,迈着小碎步蹒跚而过,柳和风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只觉脊背发寒。 终于,在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前,他忽地开口:“我也不知所为何事。” 许是,没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云一鸣仍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柳和风,仿佛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移开视线,“真不知吗?” 柳和风又蹙眉想了想,清了清嗓子,瞎蒙道:“许是因与龙王的过节而忧心?”语调上扬,疑问的口气。 闻言,云一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反常般双肩垂下,连脊背也不曾挺直,复又坐回矮榻。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无需担心,我跟六公主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呃,此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别扭?话说回来,自己看起来像担心他和六公主之间有什么事吗?呵! 只闻,云一鸣继续道:“没有什么需要你来挽回的,不说这个了。” 哦,原来神仙哥哥是这个意思。 ☆、便宜模样 柳和风当下出了口长气,只是听起来,辨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 云一鸣说完便不再言语,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 一息、两息……时间悄然流淌而过,除了镂空雕花香炉中逸出的袅袅薄烟,在二人之间兀自飘舞,凤鸣居内寂静如空山。 沉默的空当,柳和风看向云一鸣烛光下的侧颜,只觉烛光太亮,将他的脸映得如白玉般清透,让人不禁想起“面如冠玉”这个词,待云一鸣扭脸,他便下意识垂眸。 云一鸣转头看他,转换了话题,“那日,我在河神地牢为黑衣人暗器所伤,那伤口已然结疤,你可知是何形状?” 闻言,柳和风双手越过二人之间的榻桌,自然而然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云一鸣立刻攥住他的手,双目微睁,“你做什么?” “不亲眼看看,我如何得知那疤痕是何形状?”柳和风理所当然道,同时,又将那被钳制的双手继续往前伸了伸,“再说了,你不是还答应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吗?” “我何时答应过?”云一鸣疑惑道。 “好啊,装失忆是吧?没想到言出必行的一鸣神君,堂堂天界天兵副统领,居然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说着不由分说挣脱了云一鸣钳制,顽强地去解他衣服。 云一鸣自然不肯,于是,二人一个攻一个防,你来我往打作一团,一个骨碌便自矮榻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至门后,尽管二人尽量小心,仍是碰倒了一两件家什。 最后,他二人又扭打到床上,柳和风一个出其不意骑坐到云一鸣身上,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云一诺的担忧的声音:“一鸣,你还未休息吗?” 两人顿时停下手中所有动作,待气息稳住,云一鸣方开口答道:“正要休息,长姐何事?” 便在此时,柳和风趁其不备一把扯开他的衣物,伸手便朝他中衣下探去。在他的手触碰到他肌肤上的一刹那,云一鸣身子一颤,吃了一惊:“你!” “你什么你?我还能将你吃了不成?”柳和风并不管他,摸索着朝腹部探去,待摸到疤痕,便将脑袋凑上去仔细观察,原来那疤痕竟和自己胸前疤痕一样,是个莲形疤痕。 为了确保万一,柳和风又数起那疤痕上的莲瓣,用指尖点着一瓣一瓣地数着,每数一瓣便在云一鸣的腹部轻点一下,足足点了十六下,方才确认跟自己胸前的疤痕一模一样。 云一诺在门外道:“并无要事,只是见你寝房内灯还亮着,提醒你早点休息,别忘了明日一早还要下凡。” 闻言,柳和风立刻自他腹部抬起头来,“又下凡?去做什么?”上扬的语调音量不小。 云一鸣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闭嘴!” 只可惜,柳和风一脸便宜样子并不听话,反将那掌下的薄唇微启,伸出舌头在那掌心舔了一圈儿。 刹那间,一阵温热湿痒自掌心传来,云一鸣全身袭过一阵电流,他忙收回手,又一把攥住柳和风乱摸的手,一个深呼吸后,这才哑着嗓子回云一诺的话,“多谢长姐提醒。” “嗯,早些休息吧。”门外传来云一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云一鸣迅速地将柳和风从自己身上推开,坐起身整理自己的衣物。 不料,柳和风又自他身后将他的衣物一把扯掉,把他背部的伤痕瞧个清楚。许是二十大板对于云一鸣来说已然不在话下了,许是禁闭期间已然疗伤,这伤势看起来已然好了七八分。 看好之后,柳和风便迅速将云一鸣的衣物提回肩上,对他责难的眼神视若无睹,厚颜笑道:“哥哥说得没错,已然无甚大碍。”说罢,便从云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来,一下就塞到云一鸣的口中,“活血化瘀,加快愈合。” 柳和风见他虽是僵持了片刻,却还是开始咀嚼丹药,便知自己强扯他衣物之事基本算是翻篇儿了。 见云一鸣仍是黑着脸,柳和风也不着急,少顷,待他的气捋顺了,脸色舒缓了些,方才步入正题道:“你腹部莲形疤痕,与我胸前的一模一样,一共有十六个莲瓣。” 孰料,听闻“十六”这两个字,云一鸣立刻又黑了脸,方才他指尖连续触碰自己十六下的触感仿佛又袭上心头,不由狠狠瞪视对面那个不明所以的人。 柳和风见他面色复又难看,只觉莫名其妙,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了数声,云一鸣方才开口:“你胸口的莲形伤疤也应是源于同一人之手。” 柳和风道:“都是那位黑衣人恩主?” 云一鸣颔首:“是。”说罢,又让柳和风取出之前在河神地牢中收好的那枚暗器。 二人仔细一看,只见,暗器之上隐隐刻着“清歌”二字,柳和风疑惑道:“暗器上为何刻字?怕别人不知道吗?” 云一鸣接过柳和风手中的暗器,端详一番,“此人所造暗器能为不同伤者留下相同的莲形疤痕,并且无论使用何种丹药,均不能将此疤痕祛除,能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 柳和风接话道:“可见,此人善造神兵奇刃,并自视甚高。之所以在暗器上刻字,便是为了将自己与旁人区分出来?” 云一鸣点头赞同,“能把‘清歌’二字刻在他的得意之作上,或许这二字之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清歌’会不会就是他的名字?或者,是对他很重要的人的名字?”柳和风猜测道。 云一鸣微微摇头,“那黑衣人既然认得我,定然天界之人,或者曾是天界之人。所有天族子民名册均由正一神宗掌管,我曾翻阅过,并无名叫清歌之人。” 柳和风诧异道:“哥哥,难道不是今日才得知‘清歌’二字?” 云一鸣闻言一愣,不由捏紧了手中的暗器,正不知如何作答,柳和风面上却现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哦,我明白了,十月读十万古籍,哥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啧啧,着实令人羡慕啊!” 云一鸣稳了稳心绪,继续道:“近日,我将黑衣人出现在镜水河那日,以及临近几日的天界出入登记册仔细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有可疑仙家。可见,更大的可能是黑衣人曾是天界之人,如今却非天界之人。” “难道是天界贬黜的神仙?”柳和风猜测道。 “天界贬黜下界的神仙,临行前都会服用往生水,从而会失去记忆。可那黑衣人却认得我,只怕他并不在贬黜仙人之列。” 柳和风一手抱臂,一手扶着下巴,蹙眉道:“哥哥,可记得那日你我二人于魔界,那些水鬼说恩主的肉身千年来全靠丹药顶着?那恩主会不会是位身受重创的神仙?” “不曾听闻有哪位身受重创而不在天界的神仙。”云一鸣微微摇头。 柳和风嘟嘴发牢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堂堂天界难不成还能凭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然而,便是这一句牢骚,反倒提醒了自己,顿时脸上又来了精神,“哎,会不会是诈死?” “天界神仙仙逝,正一神宗皆会将逝者名讳登记造册。而后,随丧主一同将逝者殓入冰棺,出殡当日再入长明渊,沉棺也会有出入记录。若是诈死,如何通过入殓这关?”云一鸣道。 “有没有可能先服用假死的丹药敛了气息,入了长明渊之后,再设法从冰棺之中出来,而后逃出长明渊?”柳和风竭尽所能地推测。 云一鸣沉吟片刻道:“若是诈死,入了长明渊再想出来并非易事。” “仙逝时有记录,入长明渊时也有记录,记录是分开的,天界子民众多,有无可能有仙者仙逝后仙体并未沉入长明渊的?”柳和风道。 闻言,云一鸣顿了片刻,才回答:“有,我已知的便有两位。只是,这两位的仙体已然不存于这世上。”话虽如此,他脸上仍是现出一抹疑虑,“如今,还需先比对两种名册,看看有无其他逝者未入长明渊的,而后再议。” 柳和风见他面上疑虑之情,心想许是天界禁忌话题,也不多问,“只是,天界子民众多,古往今来,逝去仙者也多如繁星,从何年何月查起?又查到何年何月为止呢?” “既然他认出我,可见,他至少见过四千岁之后的我,再早的话年龄太小,容貌差异较大,倒不易认出。因此,若是查看逝者名单,最早查到两千年前即可。” 眼看着距离真相大白的时刻越来越近,柳和风急切问道:“名单都还在吗?我们何时去查?” “名单都记录成册,收藏于我宗典藏阁,此事待我自人间回来再查便可。”云一鸣道。 “哦,这样啊……嗯……”柳和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一鸣看着奇怪,“可还有其他事?” “哥哥,天界仙者一千岁的年纪大概是个什么模样?”方才听云一鸣提及四千岁年龄太小,他便想问这个问题,虽已听太子说过,他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闻言,云一鸣面上闪过一瞬难以察觉的笑,而后若无其事地看着柳和风,淡淡答道:“三岁稚儿。” 其实,柳和风洒脱不羁的外表下,向来藏着一副内敛的傲骨,不知怎的,此刻,他只觉得自己那副傲骨,似乎急速地缩成了三岁稚儿的尺寸,转身背对云一鸣,连肩膀都耷拉了下来,绞着手指弱弱地“哦”了一声。 谁知,便在此时,云一鸣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并非凡人,不知你年岁几何?” 闻言,柳和风猛地转身,一记眼神杀突然袭来,虽不清楚云一鸣知晓多少,但却明显感觉到他是故意的。 抖擞了身子,两步逼近他身前,右手食指点在他的左肩上,“云一鸣,就你今天话有点多啊!”食指压着话尾用力一点,云一鸣便后退一步,他就前进一步。 “你不觉你一年的话都被你一天说完了吗?三岁稚儿怎么了?哪点比您老人家差了?看不起谁呢?”一句一点一退一进,总共点了四下,云一鸣脚跟被那拔步床前踏板一绊,便跌坐在床沿上。 柳和风俯身继续前进,云一鸣不由上身后仰,拄在身后的双手节节后退,很快便仰无可仰,退无可退,终于,柳和风将脸停在他面前三寸余处,不再前进。 如豆烛光,在柳和风身后摇曳,将他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投射到云一鸣的身上,满室昏暗,只余二人的眼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晶亮。 眼波流转间,彼此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柳和风一瞬的恍惚,顺势将抵在云一鸣肩上的食指转换成手掌,继而抚上云一鸣的侧颜,拇指在他脸侧无意识地摩挲。 滴答滴答…… 一室的静谧无声,只余角落的更漏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柳和风喉间微微滑动,口中轻轻逸出二字,哥哥…… ☆、迈不动脚 眉目流转间,似有风情万般…… 柳和风方才还能咄咄逼人,此刻已然心绪纷繁,探不清,究不明。 恍惚间,他薄唇一抿,扭头,目光移开三寸,手也滑落至肩上,顿了顿,轻拍两下,“好困,快睡吧。”说完打着哈欠,走到矮榻旁,和衣躺到矮榻上。 云一鸣坐直身子,垂下头,手指微捻,“回你寝房去睡。” 闻言,柳和风盘膝坐起,垂首不发一言,良久,轻声道:“好奇怪,你在这儿,我就是迈不动脚离开这儿。” 此言一出,云一鸣的心便似被人一把揪住,手中动作一僵,嗓子也跟着发硬。 二人都不说话了,屋内寂静得出奇,只余时光静静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云一鸣开口打破沉默,“你去床上睡吧,我睡榻上。” 闻言,柳和风望向云一鸣,嘴角上扬,复又躺回榻上,双手交叠脑后,轻快道:“想什么呢?你明日便下凡了,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怎忍心让你睡在榻上?你便安心睡床上吧。”说完,便熄了榻桌上的烛火。 然而,一刻过后,榻上的柳和风仍在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口中低声抱怨道:“硌人!”心说兴许云一鸣心一软,便会唤他去床上睡。 如此反复地说了两三回,声音也逐渐提高,却不见床上那位有任何动静,好似睡着了一般。装听不见?也罢。 他腾地起身,三两步地走到床边,果断爬上床,迅速躺在云一鸣身侧。云一鸣欲起身,他立刻侧身,手脚并用地裹住他,“你睡哪儿,我便睡哪儿!” 云一鸣仍旧试图起身,柳和风手脚用劲,软硬兼施,“我是无所谓的,就怕再弄出些响声惊扰了旁人。” 柳和风见他未再动作,适时加把火候道:“况且,你明日便下凡,你舍得我回去睡吗?若不是怕你下凡想我,我早就回地祇去睡了,还会在你凤鸣居待到现在?快睡吧,别闹了……” 云一鸣并未争辩,似是放弃了挣扎。 柳和风见他不言不动,知他默许,便欢天喜地又在手脚上加了把劲儿搂紧他。只见,云一鸣即刻便将他的手脚拿开,“躺好。” 柳和风见好就收,依言平躺在他身边。少顷,他又佯装无意、悄无声息地将靠近云一鸣那侧的手脚缓缓放到他身上,又被云一鸣果断拿开。 他猛地侧首,一咂舌,似是较上了劲儿,又将那刚被拿开的脚压到云一鸣的脚踝上。 这一回,云一鸣未再拒绝,许是知晓若不让柳和风如愿,恐怕今夜连觉都没得睡了,黑暗之中,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自知得逞的柳和风强忍笑意,岔开话题道:“哥哥,下凡何事?” “追捕河神。”云一鸣回答。 柳和风想起那日河神已然被云一鸣重创,“他还活着?” “嗯。”在柳和风为龙王炼制丹药的日子里,云一鸣一行已然在魔界发现了河神的踪迹。 柳和风侧身面向他,单手垫在脸侧,“此案由双神宗协同办理,正一神宗去了你和云宗主二人,地祇却只有我师尊一人,明日我便央求师尊携我同去,这样我便每日都能看到你。” 黑暗中的云一鸣,侧首望了一眼柳和风,一息后侧身背对着他,“不必了,此事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柳和风见他侧身,二人间空隙大了些,便朝他挪近了些,前胸与后背几乎贴在一起。云一鸣感受到他的靠近,不由朝里挪了挪,想离他远些,腰身却被他伸来的手臂紧紧揽住,往回拽了拽。 太近了,柳和风温热的气息吐在那截白玉般的后颈上,裹着离愁的声音传了过来:“哥哥,我会想你的……”云一鸣心跳紊乱。 静默良久,一片静谧之中,柳和风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而云一鸣却难以成眠。他长舒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柳和风,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 不曾想,柳和风迷糊之中轻笑一声,箍在云一鸣的腰身的手臂紧了紧,脸蹭在他颈后,呼吸拂在耳旁,模模糊糊嘟囔一句:“还能当作什么……自然是当作我娘……” …… …… 自云一鸣下凡那日起,数日已悄然过去,苦思冥想了几日,柳和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云一鸣离去时,缘何对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对于他的问题,云一鸣要么不回答,要么就是一个“嗯”或“哼”便将他打发了,仿佛一个字都不愿与他多说。 从头至尾,更是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一看就是故意不想与他做任何视线交流。他这么高大挺拔一大活人,在云一鸣面前竟活像一抹轻烟。 连日来,每每念及此处,柳和风心中便莫名烦躁,仙丹都炼糊掉十几颗。法术修行便更是碰不得了,一不小心不得走火入魔? 忽然,他灵机一动,既无心炼丹修行,何不找师兄为自己指点一二?于是,忙不迭地跑向师兄最常出现的地方——地祇后花园,刚到花园门口,便看到江潼手持喷壶与宫羽元君站着说话。 二人置身翠绿的枝叶间,色彩斑斓的百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和着空气中沁人心脾的花香、氤氲在花间缭绕的仙气,宛如一幅令人陶醉的美景。 柳和风一愣,心道,竟撞见她?!下意识想先躲开。然而,他心中的焦躁远大于对宫羽元君的恐惧,便顾不上这许多走上前去。 只见,江潼一脸做贼心虚地样子,背对着宫羽元君,朝柳和风使了一通眼色,装模做样地问道:“咦?师弟,你何时回来的?自打你从仙山回来,宫羽元君都找你好几次了,每次你都不在。今日真是巧了,你可算回来了。” 柳和风正烦着,心说放屁,面上却也配合地打了一番掩护,而后方才问道:“不知宫羽元君找我何事?” 其实,他无需再怕她纠缠,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宫羽元君的心境却是变了,五年前,她还心心念念中意他,如今时过境迁,她满心在意的,却是身边这位待她体贴入微的江潼仙君。 宫羽元君说明来意,不外乎是为明月掌门求丹,一解五年来生发之扰。然而,此番她来寻柳和风,却还有一个她说不出口的原因,那便是她想取回那根绑在他脚踝上的红线。 所幸,那红线看似并未起作用,她只道是柳和风赴仙山闭关的原因。如今,他已然出关,以防万一,还是早日取下方可安心。 待她说完,柳和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五年前便是因明月掌门诓骗他在先,他才送出一颗没那么完美的丹药以示回敬。本想,小惩几日便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亦未料到自己随后便匆匆闭关去了。 “小仙技艺不精,竟为神君带来出这许多麻烦,麻烦宫羽元君回去后转告掌门神君,炼丹尚需一日,明日我便亲自将丹药送去,以表歉意,还请掌门神君再忍耐一日。” 其实,哪里还需要炼制?丹房里便有现成的丹药,只是,他要亲自送去,顺便让那掌门将红线取下。 宫羽元君前脚刚走,柳和风便一把接过江潼手中的喷壶浇起花来。 江潼没好气道:“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后花园来了?平日不见你来,偏生的今日宫羽元君前脚刚来,你后脚便到。你不是对莳花弄草不感兴趣吗?” 柳和风一边浇花一边赔笑:“我是不感兴趣,然而,我一想到师尊近日下凡公干,这一园子的花都让师兄一人养护,既要浇花,又要施肥、除草,怕是忙不过来。这不,我便来帮师兄您分忧来了。” “放心,师尊回来之前,这浇花的任务便包在师弟我身上了。”柳和风拍胸脯保证。 江潼白了他一眼,“你少来糊弄我,事出反常必有妖。说吧,何事求我?” 柳和风佯装生气:“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能有何事相求于你?”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师兄,每次都帮我挡住宫羽元君。” 江潼倏地看他,面上惊喜难掩,虽说江潼一向觉得师弟于感情方面是块木头,却又怕他是喜欢宫羽元君而不自知,如今听得这个“挡”字,不由喜上眉梢,道:“师弟,你不中意宫羽元君吗?” 那木头手持喷壶哗啦啦地洒水,一脸茫然地摇头。 “好!”江潼双手一握,激动不已。 那木头道:“师兄,好什么?” 江潼一时激动,此刻回过神来,忙敛了神情,清清嗓子道:“没什么。好了,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说着,便把柳和风手中的喷壶取下,放至一簇牡丹花下。 江潼走到自己寝房门口,发现柳和风还低着头跟在自己身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摇摇头推门进了房,见床铺凌乱,忙去整理,只闻身后传来柳和风惊奇的声音:“咦?师兄,这画上仙子可是宫羽元君?” 江潼一惊,忙跑来抢画,昨日思念宫羽元君之时,顺手画了几张。那木头顿然开了窍,诧异道:“师兄,你的心上人不是一诺元君吗?你不是讨厌宫羽元君吗?” “你哪只耳朵听我说我讨厌宫羽元君了?”江潼将手中的画小心翼翼地折好。 “可是,方才我说不中意宫羽元君,你还高兴成那样?难道不是因为你我二人所见略同而高兴吗?”柳和风疑惑道。 江潼一脸诧异,嫌弃地看着眼前那木头,“只有榆木疙瘩才跟你所见略同呢!白瞎了你这张脸!擎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儿吧你!” 柳和风也不生气,笑着凑过来,好奇道:“师兄,你是何时喜欢上宫羽元君的?” 江潼一脸幸福地跩文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当我发觉,在看不到她的日子里,我没有一天不想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呢,我又挪不开腿离开她。我就知道,我喜欢上她了。懂了吗?” 听到“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呢,我又挪不开腿离开她”这句话时,柳和风的心不由咯噔一下,脑海中,晃晃悠悠地飘过几日前自己说过的话——你在这儿,我就是迈不动脚离开这儿。 只见,那句话宛若写在一条迎风招展的长长战旗之上,从左飘到右,又从右飘到左,飘得柳和风愈加心烦意乱,烦躁不已,下意识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战旗甩出脑海。 江潼见他那发着楞的呆样子,自知徒劳无益,不耐烦地撵人:“去去去,快回丹房炼丹吧,明日还要给明月掌门送丹呢。” 柳和风心乱如麻,垂首缓缓往外走。 “等下!别忘了,师尊回来前,浇花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柳和风头也不回,只挥一挥手当作回答。 ☆、心照不宣 柳和风回到丹房,郁闷不已,云一鸣缘何生气尚未理清,又来了个“挪不开腿、迈不动脚”在脑中飘来晃去。 手中瓷瓶着力一掼,摔于长案上,竟没碎?那无辜的瓷瓶画着不规则的弧线轱辘滚了几圈,撞到案沿便停了下来,“爱生气便生气!小爷我还偏不惯你这臭毛病了!” 随后,果真将这一团乱麻抛掷脑后,不再多想,又从乾坤袋里取出那聚灵环的碎片,研究起来。柳和风一旦做起事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连窗外天色黑了又白,都不曾留意。 正当他欣慰地拿着被修复了个七八成的聚灵环端详之时,门外传来了江潼渐行渐近的催促声:“师弟,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还要去明月仙门送丹呢。” 闻言,柳和风方觉一夜已然过去,他忙将聚灵环收进乾坤袋,应声道:“好了好了,这就来!” 二人携了丹药朝明月仙门而去,谁知途中经过一处拐角时,忽然有一个柔弱的声音轻声呼唤柳和风的名字。他循声望去,竟是天君仁德殿里的那名唤广秀的小仙娥。 柳和风笑问何事,待她正要言语,发现自他身后的拐角处,又走出一人,此人便是江潼。她便踌躇起来,柳和风见状道:“姐姐,这位是我师兄江潼仙君,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广秀仙娥对着江潼微微施礼,说明来意。 原是她近千年来,每每休憩,梦魇连连,眠浅易醒。那日见柳和风给天君送丹,后又听说他善于炼制丹药,且所炼丹药不在天君钦定丹药之列,几经犹豫,终是鼓足勇气,前来求丹。 临了,她怯生生探问道:“今日斗胆向柳仙君求丹,不知仙君可否赐丹?” 这有何难?柳和风正要应承下来,突闻师兄江潼干咳一声,轻拽他衣袖,于是,柳和风对广秀仙娥道:“姐姐,稍等我一下。” 江潼将柳和风拉到一旁,见他不解,摇摇头,娓娓道来。 原来,这天界仙多丹少,只有有品级、仙阶高的仙者如神君、仙君、元君、仙子方有资格配享丹药。而那些无品级、仙阶低的仙侍、仙娥是没有资格获得丹药的。 自古以来,众仙一直墨守陈规、无人僭越,若是今日柳和风赠她仙丹,那便是触犯天规。 柳和风心中顿觉匪夷所思,转而道:“师兄,我所炼制的丹药并不在钦定之列,给明月仙门送了那么多,不也无人说话?” 江潼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广秀仙娥,将声音压得更低,“傻师弟,这可不同。你送给明月仙门丹药,她们也定然只会分给仙子、元君之列,哪个会分给小仙娥?” 见柳和风仍蹙眉不解,他继而道:“如今,人人赞你炼丹技艺精湛,那也得是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不然,你以为天君、师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和风鼻中哼气,盯着江潼问道:“敢问师兄,遇到这种长达千年都未睡过一个好觉的小仙娥前来求丹的情况,如何做才是正解?是墨守陈规,置之不理?还是通权达变,伸出援手?” 江潼面现难色难以抉择,心中犯嘀咕,口中疑惑道:“按理不至于此,即便是仙娥仙侍也是有仙骨的,天界又有仙气神息护着,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师兄,方才广秀仙娥所说你也都听见了吧?她眼下那清晰可见的乌青之色你也看清了吧?想当初,师兄对我这个遥在人界的垂死凡人尚能伸出援手,难道今日却要对仙界同胞的困境视而不见?” 江潼无言以对,柳和风干脆道:“好了,师兄,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只帮她这一次,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若她自己说出去呢?” 江潼问道。 “你当她傻呢。” 柳和风不以为然。 “师弟,你若坚持要给,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事发,我可不知有此事。”言下之意,莫要连累了他。 柳和风闻言,看向尚未如何,便已急于撇清的江潼,突然想起云一鸣来。他叹了口气,拍拍江潼的肩膀,“放心吧!” 随后,他走回广秀仙娥身边,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瓷瓶递给她,“姐姐,我今日正好携了安神助眠的丹药,你且拿去服用吧。” 广秀仙娥面露惊喜之色,忙用双手接了丹药,连声称谢。继而,又难为情地垂首,小声喃喃道:“不知仙君可有消除记忆的丹药?” 柳和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看似最该无忧无虑的小仙娥,除却梦魇连连,还欲消除记忆,心下暗惊:“什么?!” 广秀仙娥面上惊慌:“奴婢没说什么,多谢柳仙君!” 她既矢口否认,柳和风也不便追问,只笑道:“姐姐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若想谢我,也很简单,有机会烧盘红烧肉给我吃吃,我便心满意足了。” 广秀仙娥感激地望向柳和风,微微福身施礼告辞离去。 . 二人到达明月仙门之时,柴掌门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 柳和风看了眼较五年前清瘦许多的柴掌门,心下不由想笑,按捺一番,方才忍住。敢情他这五年吃的东西全长头发上了? 见到二人,柴掌门热情地迎上前来,一阵寒暄过后,便将二人请至仙门正厅,又请二人上座,江潼却谢绝入座,便急着去找宫羽元君了,又嘱咐柳和风办完事情不必等他,他晚些时候自行回宗。 厅堂里,两个小仙娥一个忙着端上待客的点心小食,另一个忙着斟茶倒水。 柳和风和柴掌门二人,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要紧的话,谁也未曾提及仙丹和红线之事。 片刻之后,柴掌门好话也讲了,好茶也上了,却不见柳和风提及丹药之事,心下不由暗自着急。 这厢柳和风却心道,他自己做过什么,心中定然有数,他若不先取下这红线,休想我将那丹药给他。 然而,自从踏进明月仙门至此刻,迟迟未见柴掌门提及红线之事,莫非一时激动,忘记了?他还是提醒一番吧。 于是,柳和风捏起盘中糕点,轻咬了一口,还嫌弃那糕点太干,不够润。 柴掌门耐着性子,正欲命人换些润点儿的糕点之时,只见,柳和风手一抖,那剩下大半块糕点便掉进了他的左靴里。 这便得了理由脱鞋倒渣,只见,柳和风大大咧咧将鞋靴脱下来,装模作样地倒了一番,又将左脚朝前面明眼处伸了伸,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柴掌门此时看到他脚踝上的红绳,方才想起宫羽元君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来,“老仙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和风仙君,可还记得五年前,老仙系了一根红线在你的脚踝之上?” 柳和风将左脚抬了抬,不着痕迹道:“自然记得,不就是这根吗?” 柴掌门推说自己年迈,偶有发昏,那日错拿红线,故今日,还请柳和风容他将那红线取下,说罢,便伸手欲去摘下那红线。 孰料,柳和风却一把护住,他方才见师兄江潼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以及柴掌门的神情反应,便知江潼与宫羽元君良缘,在这明月仙门定然并非秘密了。 如此一来,便不止他一人急着取下了,佯装不舍道:“这红绳我都戴了这许久,心心念念等着拴我的意中人呢。如今,掌门神君却说是发昏弄错,那我岂不是空欢喜了五年?” 柴掌门面露愧色道:“这个……实在对不住了。” “唉,拴不成便拴不成吧。依我看,没必要取下了,都贴身佩戴这许多年了,待哪日遇到意中人,便当作一件普通脚镯赠送于她,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吧。” 柳和风一脸的失落与无奈,说罢,便去穿那靴子。 见状,柴掌门一阵心慌,按理说柳和风戴了那红线这许久,应早已对宫羽元君倾心仰慕了,怎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未起效? 也所幸未起效,因宫羽那丫头转而喜欢上了江潼仙君,如今又央求他将柳和风脚踝上那红线取回。万一他未取回,那红线又起了效,岂非误了那丫头? 这厢又见柳和风一脸忧伤,柴掌门心生愧疚,一咬牙一跺脚,伸手化出一对精致的红线圈,“仙君不必难过,为了弥补老仙犯下的过失,今日特赠你一对效用奇特的手镯,名曰心照不宣。” 话说这“心照不宣”,原是柴掌门年轻时,为追求同门师妹,也即宫羽元君的母亲,特地用法术秘制的一对红线编就的手镯。 这对红线手镯虽无拴定姻缘之效,却可互通心绪。只需佩戴于二人手腕之上,距离数丈之内,便可准确无误地感受对方的喜怒哀乐。 怎奈他那时年轻皮薄胆怯,一直不敢相赠,最终,错失了机会,遗憾终生。如今,为了宫羽那丫头,将此镯子赠予柳和风,也算是适得其所,为师妹做了件事。 柴掌门将那心照不宣递给了柳和风,又便将其功效详述一遍。 柳和风心中窃喜,心说,待云一鸣回来,送一只给他,一来权当赔个不是,二来便于以后感知他的喜怒哀乐。 于是,他爽快地接过来道:“那和风恭敬不如从命了。”随后,便将自己的左脚抬起,任由柴掌门将那红线取下。 柳和风得了宝物一时得意,又捏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谁知,恰此时,柴掌门直起身子,头碰肘,肘碰头,那块糕点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柳和风的右靴之中。 柴掌门随即道:“你看,巧了,真是对不住了。” “无妨无妨!”柳和风说着想也未想,便将右靴脱掉去倒那糕点。 少顷,忽闻柴掌门轻咦一声:“仙君,你这右踝上的赤金脚镯是何来历?” 闻言,柳和风才想起,适才一时得意,竟忘了这茬儿,忙道:“实不相瞒,此镯和风自小便戴着,是我爹生前留给我的。” 柴掌门蹙眉道:“生前留的?老仙观你这脚镯绝非凡品,好像在哪本典籍里看到过。哎呀,一时竟想不起来了。待老仙去观文殿细细查阅一番,再来告知于你。” 柳和风不以为然地拱手道:“掌门神君好意,和风心领了。这脚镯不过是件父母留给孩子护佑平安的寻常物什罢了,怎会记录在典籍里?定是掌门神君您记错了。” 说完,柳和风便自袖中取了丹药,双手递给柴掌门,携了那心照不宣告辞而去。 ☆、太子遇刺 归途中,柳和风途径偶遇广秀仙娥的拐角时,便想到她,想到她便又想到红烧肉,顺带着想起那太子殿下来。 那日在东海,虽说他是事出有因、意料之外,却仍算得上是不辞而别。想来,数日已然过去,他还是当面致歉是为妥当。 于是,绕道前去太子东宫走上一遭。谁知,方行至东宫大门附近,连续不断的“吼吼哈哈”习武练功之声便传至柳和风的耳中。 他一阵纳闷,这天界之中,竟还有仙者放着仙术仙法不用,去练那凡人的武功?岂不是大炮不用用鸟枪?他心道,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傻帽? 存了这看笑话的心思,他便折回头,寻了一处僻静的墙头一跃而上,继而足尖轻点墙头上明黄色的琉璃瓦,掠至正殿庑殿式屋顶上,藏身于屋顶东南角那个巨大的飞檐翘角之后。 待他定睛一看,那用鸟枪不用大炮的傻帽不是那太子济岳,却还是谁? 只见,那太子在院子东头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桃树西边,蹲着马步,吭吭哧哧、哼哼哈哈、满脸通红地欲以掌风撼动它。 一掌、两掌、三掌……不知推了多少掌,推得浑身是汗,那棵大桃树却还是那副爱睬不理的模样,连一片树叶都不曾赏脸抖动一下。 柳和风悠闲地躺在屋顶,瞧了片刻,便瞧出这太子并非有炮不用,着实是有枪无炮,甚至连那鸟枪都是把生锈的。见他连练起人间习武之人的基本功,都势如登天的吃力模样,柳和风禁不住摇头叹息,心道,这太子也不知随了谁,资质好似被狗啃过,那任督二脉仿佛被金银玉石堵死了一般。 他心下思量,若是此时下去会不会扫了太子的颜面?还是待他练完再现身吧。闲来无事,便自怀中取出那心照不宣,将其中一只戴于腕上,而后,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举着另一只撒起癔症来。 吼吼哈哈…… 那空气中飘荡了大半日的吼哈之声,也不知哪一声终于入得了他的耳朵,将他唤回了神。惊觉此刻已然天光大暗,他梗起脖子朝下望了一眼,见那太子推至天光渐暗,居然仍在百折不挠地推来推去,心下赞赏之情已然盖过那同情之意。 看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柳和风坐起身子,手中已然扣上屋顶上的一片落叶,手掌一翻,弹射到那树干之上,哗啦啦,一时间,落英缤纷…… 那太子一脸惊喜,忙站直了身子,在那飘散的花瓣间欢呼雀跃,仰头望向那飘舞的花瓣时,却一眼看到了那屋顶上坐起身子的柳和风。 “谁?!”太子惊呼一声。 柳和风正要笑他明知故问,便在此时,大桃树枝间东北,蹿出一道如电黑影掠向西方,以迅雷之势掳着太子,一瞬间便又飞身回到大桃树下。 有刺客?! 柳和风来不及多想,扣起一片落叶,出手如电,射向刺客手臂。那人吃痛不已,一下松开了太子,太子便跌坐至地上。这一记力道不小,若非只是片落叶,那人手臂定已折断。 下一瞬间,柳和风便跳下屋顶与那人缠斗起来,谁知,十几招过后,他刚用手卡住那人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手中的尸身立刻化为黑烟飘散而去。 不好,是分/身! 果然,柳和风猛地回头看向那跌坐在地的太子,哪里还有太子的影子?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却见那刺客足尖轻点在正殿那飞檐翘角之上,腋下夹着太子的脑袋,闪电般飞身离去。 只见,那黑影在夜色的掩护下,畅通无阻地一路北去。柳和风来不及思考,纵身而上,在那刺客身后三丈处紧追不舍。 令柳和风不解的是,那太子居然连一声“救命”或“有刺客”都不曾喊过,他心道不好,不禁卯足真气,大喊一声“殿下,你还好吗?” 孰料,万籁俱静,那喊出去的话仿佛一出口便被无形之物吞噬而去,消弭于无形,空留他的嘴形张张合合。 柳和风心中顿时明白,太子并非不喊,定是同他遭遇相同,真真是叫也是没用的。这遇见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心下不由叹息,若是那位“移动的观文殿”在身边解惑便好了。 心念百转间,那刺客已然挟持着太子,逃至封灵台悬崖边站定回身。柳和风距那刺客身前丈余处落地,这才看清那人黑衣蒙面,头上发式却是女子的发式,看来还是位女刺客。 只见,她曲手成爪扣住太子的脖子,一双铜铃眼瞪得滴溜圆,怒目而视柳和风。 柳和风并不开口,谨慎地看向那女刺客,宽大衣袖下的手却悄悄扣上一粒丹药,一番审时度势之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待时机。 “冤有头债有主,姑奶奶今天要取的只有这位太子殿下的狗命,不想死的赶紧滚,不然,休怪姑奶奶手下无情。”说着的同时,将那扣在太子颈上的手指紧了紧。 太子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颈项上青筋爆出。 柳和风心中疑惑,太子看起来纯真无邪,能欠下什么需要偿命的债?他试着张口说出一句话来,却发现一如方才,言之无声,便伸出一手示意刺客稍安勿躁,同时往后退了两步。 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发现,在他开口说话的同时,那女刺客身体仿佛也跟着微微胀大。 见他开口无声,那女刺客仰天大笑起来,柳和风便趁她抬头望天的机会,手掌一翻,丹药弹出。 女刺客再次吃痛松手,还未看清柳和风如何动作,眼角白影一闪,那太子便已然到了他的身旁。那女刺客瞠目欲裂,二话不说,扑将上来。 柳和风以眼神示意太子快走,孰料,那太子蜜罐里长大,一句狠话都没受过的人,如今经此种阵仗,竟一时傻了眼,愣愣地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二人相斗。 那女刺客一边打斗一边叫骂道:“不识抬举的狗东西,你以为替殷氏那母老虎护着她的乖儿子,便能讨到好吗?我奉劝你早日擦亮你的狗眼,免得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殷氏母老虎?!看起来是母债子偿。 她说着的同时,恨意暴涨,身子气得发抖,步伐也乱了几步,柳和风趁机猛然出手,一下便将她面上黑布扯掉,只见她容貌正常,除却那双唇乌黑,如墨如夜。 她微愣一下,迅速并指成掌,抬掌便直冲柳和风面门劈下,柳和风侧身一避,那手刀堪堪贴着他的衣袍滑下。 谁知,她不过是声东击西,志在直取柳和风身后的太子,与柳和风擦身而过的下一瞬间,她人影一闪便将太子抓在手中,飞至封灵台边缘,竟抱着太子同归于尽,一起跳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女刺客那串狰狞的笑声中,柳和风纵身一跃去救太子,虽说抓住了太子的手腕,但三人却一同急速下坠,耳边嗖嗖风声刺痛耳鼓。 下坠仍在持续,柳和风右手化出硬鞭,奋力将那硬鞭插入崖壁,强大的惯性冲势之下,那硬鞭在石壁上琅琅作响,划出数丈长的沟壑方才止住。 见状,那女刺客拼命拽住太子,竟能顺着太子的身子往上爬,眼角的狠辣一览无余,只见她化出一把泛着森寒冷光的弯刀,狠命朝太子胸口刺去。 电光石火间,柳和风腕上软鞭疾速飞出,在那女刺客的手腕上间狠命一缠,“咔嚓”骨头断裂之声,那软鞭又如电般掠向她的脖子,又是一声“咔嚓”。 过后,她又化作一团黑烟,又是分/身,不是本尊。 柳和风手上用力,将那太子提到身前,那太子脸色泛白、浑身发抖,抱紧了柳和风的腰身,柳和风也将手臂环在他身上。 “殿下,你还好吗?”柳和风问道,他的声音回来了。 太子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答非所问:“刚才,我以为我死定了……我差点死在……这封灵渊。” 柳和风一笑,心说还没傻,“殿下你抱紧了,我这便带你上去。” 于是,他松开环在太子腰身的手臂,一抬手,软鞭另一端便朝那封灵台上飞去。 孰料,那太子失去柳和风的环抱,“嗖”一下子便往下坠去,慌乱间胡乱一抓,抓住了柳和风的领口,只闻“刺啦”一声便将他胸前衣物撕了条口子,还好,柳和风反应迅速,及时回手,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 片刻后,二人坐在封灵台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喘了十几口气,二人看向彼此,相视一笑。 此时的太子缓过来气,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本太子无以为报。” 柳和风随意挥挥手,云淡风轻道:“打住,权当作殿下请我吃红烧肉的回礼吧。” 闻言,太子福至心灵,忙放下手坐到柳和风身边,“你喜欢吃红烧肉,我回去便央求父君将那小仙娥赐给你,让她天天做给你吃,如何?” 柳和风连连摆手,天天吃定能腻死,婉拒道:“殿下好意,我心领了。”他不欲在此事上多说,便岔开话题道:“殿下今日遇刺,日后还需多加防范才是。” 谁知,太子却不应声,只是歪着头,将那目光直勾勾地盯在他的胸前看,柳和风随他目光看去,这才想起自己胸前的那已然暴露的莲形疤痕来。 ☆、山雨欲来 恰此时,封灵台上一阵山风袭来,擦过柳和风胸前裸/露的疤痕,却又好似穿透那疤痕,将那丝丝凉意陡然掠上他的心头。 他如墨双眸中划过一抹忧虑,下一瞬间便恢复如常,雁过无痕般让人难以发现它曾经来过。 这太子品性纯良,疤痕今日既已在他面前暴露,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此时特意叮嘱一番,让他保密,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若太子好奇心起,只会弄巧成拙。 退一步说,即便出了什么差错,如今的他,已非十二年前那般手无缚鸡之力,自保之力想必还是有的。 念及此,柳和风不动声色地将支离破碎的衣领一拢,掩盖住那莲形疤痕,歪头看看太子,“殿下?!” 便在此时,那冷风自太子的脖子灌入,鼓起他那已被冷汗浸湿的中衣,激起一个哆嗦,他方才回过神来,“哦,那是自然。不过,此刻天色已晚,我还是待明日再去仁德殿将此事禀告父君。” 柳和风颔首未语,心中若有所思,抢夺仙丹的黑衣人、梦魇连连的小仙娥、出手狠辣的女刺客,还有那位笑意盈盈的天后,母老虎?!看来这天界,并非如它表面上那般平静祥和。 他站起身,伫立在封灵台上,环视四野。 远处的虚空,近处的山崖,都被茫茫的夜幕笼罩,他从未觉得天界的夜空如今夜这般空旷、苍茫、甚至裹挟着一丝寒凉…… 他望了眼脚下那深不见底的封灵渊,飞升天界一十二年,他对此渊还是略知一二的。 传说,封灵台下封灵渊是天界除南天门外唯一一个出口。 至于这出口最终通往何处,有人说,此渊通往六道轮回之三恶道,一旦跳下不论善恶黑白,一律入饿鬼道、畜生道或地狱道,三道之一。还有人说,此渊通往魔界鬼蜮煞气最盛之境、连魔族中人都不敢踏入一步的魔殇之泪。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正因为此,天界便将天刑台和天牢分别修建于这封灵台的两侧,亦是为断了犯人逃跑的念想和退路。 风越走越急,撩起他的乌发、拽起他的衣角,在凉如水的夜色虚空中,撒野般地跌荡拍打。 “殿下,起风了……”凝神良久的柳和风,眼神虚空,终于缓缓吐出几字,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般:“山雨欲来……” 闻言,依然坐在地上的太子仰脸望他,将他面上凝重看在眼里,心下有了打算,却只道:“柳和风,夜深了,你送本太子回宫吧。” 柳和风淡然一笑,朝他伸出一只手,太子欣然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二人打道回府。 . 翌日起,一向四季如春、天光明媚的天界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连阴雨,时而细如银丝,飘散在竹林芳草间,烟雨弥漫,翠微缭绕。时而倾盆瓢泼,洒落于回廊屋檐上,雨花四溅,水雾迷离。 这一日,云散了,雨停了,江潼和宫羽元君二人便趁着风和日丽的好天光,聚在地祇神宗院内凉亭中烹茶论天。斟茶入盏,水光轻漾,雾气蒸腾间,苍宗主走进大门来。 炼丹房里的柳和风,却未注意到这许多,正聚精会神地埋头苦修聚灵环,他眉头微蹙,思索着最后一个难题,只差这一步便可大功告成。 终于,片刻后,只见他眉头舒展,手中快速地将聚灵环拼拼凑凑,“喀吧”一声,顿时,大卸八块的聚灵环死而复生。只见,那暗黄色的环身上虚浮着一圈明黄色的虚影,那虚影间流转着符箓般的图纹。 完美修复已然损毁的上古法器带来的成就感,令柳和风的面上抑制不住地浮上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将聚灵环随手放在长案上,伸了一个懒腰。便在此刻,苍宗主走进了炼丹房。 柳和风看到师尊公差归来,欣喜不已,上前施礼,“师尊,您回来了,可是河神已然归案?” 苍宗主摇头答道尚未,此次返回天界,不过是天君仁厚,体恤双神宗他三人连日奔波,特将三人召回天界,不过在凌霄宝殿走上一个过场,名为奏议,实则将息一日。 原本,外出多日,苍宗主回宗第一件想确认的事,便是他那满园子的花花草草可曾安好。然而,方才江潼躲闪的眼神,令他心中略感疑惑,这才先来炼丹房寻到柳和风。 苍宗主言归正传:“和风,听潼儿说,你近日在试炼抹除记忆的丹药,可有此事?” 闻言,柳和风心中纳闷,他炼制的丹药向来稀奇古怪,师尊见怪不怪,从不过问,而今日特意前来相询,莫非师兄将他触犯天规、赠丹之事情给捅了出去? 既如此,他便坦承道:“确有此事。”心中盘算着若是师尊不允,自己要如何说服他。 谁知,苍宗主又问道:“还是为一位心上的小仙子炼制的?” 小仙子?确定不是小仙娥?看来,师兄终是没敢说是仙娥。心上的?!又是怎么回事?柳和风短暂的意外之后,笑着挠挠头又点点头,只要重点不在仙娥上就好,心上的便心上的吧。 苍宗主笑着摇摇头:“你们师兄弟二人都大了,情窦初开了。”言语间,透露出慈父般的宠溺。 闻言,柳和风心中生出自责来,不忍继续欺瞒,正欲开诚布公,却见师尊紧盯着那长案上的聚灵环,脸上神情闪过一瞬的僵硬。 见状,柳和风便将它拿到手中,问道:“师尊,您见过此物?” 苍宗主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笑着摇头道:“为师从未见过,这是何物?”言毕,又将它递给柳和风。 柳和风接过转身放回长案上,“师尊,此物乃是上古法器聚灵环。” 苍宗主微一琢磨,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便是出现在那镜水河的聚灵环,一鸣说你捡的时候此环已然四分五裂,如今怎生的完好无损?” 闻言,柳和风手中动作一滞,转过身,歪着头看了眼苍宗主,“师尊,弟子只是从未听说过有可聚仙者元神之物,觉得好奇,想来是个不错的救命法器。若不尝试修复一下,实为可惜。” “三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既有聚仙者元神之物,便有锁凡人魂魄之物,岂能事事好奇?” 柳和风忙转移话题:“师尊,锁凡人魂魄之物是何物?” “那东海海底有一种天生地长之灵贝,每万年可结出一颗锁灵珠,此珠便可锁凡人魂魄。”苍宗主娓娓道。 “可能锁仙者元神?”柳和风问道。 “锁灵珠虽万年方才能结上一颗,却仍无足够灵华来支撑仙者强大元神。若偏要锁仙者元神,亦只能锁些未曾修炼过,没有灵力的仙者元神。” “原来如此,师尊,您懂得真多。和风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要向师尊讨教呢。”柳和风笑得眉眼弯弯,对着苍宗主深深一揖。 “不急,慢慢来即可。”苍宗主拍了拍柳和风的肩膀。 便在此时,炼丹房外一名仙娥来寻苍宗主,见到师徒二人,只说奉命请苍宗主随她前去仁德殿,苍宗主便匆忙随她而去。 . 苍宗主随那仙娥来到仁德殿偏殿,见到天后时,她正端着一盏茶吹凉轻抿,苍宗主行礼道:“老臣拜见天后!” 天后缓缓放下手中茶盏,微微挥手道:“起来吧。” 苍柏神君起身道:“谢天后。” 天后面无表情,开门见山:“那日,本后让你前去纯阳仙门的《凡人生簿》上查验他的生平,你可曾查过?” 苍宗主揖手直视天后,肯定地答道:“回禀天后,老臣已去查验,那生簿上的生平记录一应俱全,他确实是凡人无误。” 天后口中那日,便是龙王至天庭告状,凌霄宝殿众仙云集,喧闹不已的那日。 那日,苍宗主私下里得了天后的法旨,来到纯阳仙门的典籍室。那看管典籍室的小仙官开始并未看到他,直到他走近,那小仙官方才惊觉他的到来,忙起身相迎,热情道:“苍宗主,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苍宗主说明来意,小仙官便去书架上翻找一番,不一会儿,便找到一本厚厚的册子,捧在手里走了过来。 随后,小仙官陪着他一起翻看,不一会儿,便查到了柳和风的生平简介,姓什名谁、何时出生、生于何地、父母何人等记录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苍宗主不作他想,他原本便不觉得有来纯阳仙门确认的必要。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不过恰巧是位长相相似的后生晚辈罢了。 一来,柳和风当初在人间因侵染弱水河至阴之水,发了高热险些丧命,若他是仙者,不至于此。二来,他在人间时,于柳和风面前施法之时被反噬,由此看来,柳和风定然是凡人。三来,返回天界途中,他亦探过柳和风的脉象,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正待他要抬脚离去,只闻那小仙官道:“正一神宗和地祇神宗真不愧为咱们天界的两大神宗,这做起事情来就是严谨认真,连擢升一个凡人上天,都要如此三番两次、不辞辛劳地来我纯阳仙门再三确认。” 闻言,苍宗主陡然一惊,问道:“正一神宗也曾来查看过柳和风的生平?” ☆、凡人生簿 小仙官手中抱着那本厚厚的《凡人生簿》不知有他,如实答道:“是啊,云宗主五年前便来查看过了。” 须臾之间,苍宗主心中已然风起云涌,难道柳和风果真不是凡人?难道那云若海早就知道真相,故而在这《凡人生簿》上动了什么手脚? 念及此,苍宗主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呵呵,看来云宗主办事不仅严谨认真,而且雷厉风行,不似老夫这般拖沓,”顿了顿,话锋一转:“不知云宗主可有说他为何查看?” 小仙官眼珠微微上翻,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好像是说险些将柳仙君错认成什么人吧。像什么人来着,像……像……”像了半天,终是想不起,酒要少喝了,记性越来越差了。 云若海会认为柳和风像什么人,苍宗主心中自然有数,于是,他看似随口一问,实为打断那小仙官的思绪,“云宗主来查看时,这册子上便有我那徒儿的生平记录了吗?” 这一问便将小仙官自那乱麻般的思绪中拽了出来,只见他莫名有些激动,“苍宗主,您这么问,可就外行了。我纯阳仙门《凡人生簿》记录凡人之生,那可是天赐神权,又有掌门神君亲施秘术加持,但凡人间凡人出生,这册子上便自动记录生辰八字,岂能会错?” 说到此处,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激动了些,便顿了顿,将语气放缓了些,“当时,正是小仙亲自陪同云宗主查看,一如今日这般,册中已然写得清清楚楚。” 小仙官心中纳闷,地祇神宗擢升凡人至天界后,若为保险起见,是该至纯阳仙门核验一番。然而,堂堂地祇神宗主岂会连仙凡神魔都分不清,故而,凡人提了一大推,也从未特意前来查验过谁的生平记录。 他这看管典藏室的差事,不过是一个闲差,向来门庭冷落、门可罗雀。今日来查,着实反常,他不由问道:“敢问苍宗主,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此时,苍宗主心中那重重疑虑,方才消去,笑道:“哦,无事无事,告辞!” 人无后眼,又没□□,更不会读心术,苍宗主如何知道小仙官的心思呢? 那小仙官目送苍宗主离去,见他走远了,才将那匆匆藏起的酒壶,重新拿了出来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又笑又叹。 笑的是,苍宗主远远地朝典籍室走来时,自己便看见了他,于是连忙将酒壶藏了起来,装作一本正经地翻看典籍。直到苍宗主来到身旁,他方才装作刚看到他,起身相迎。 叹的是,方才他只不过想着奉承几句,却不想差点说漏了嘴,还好,他及时回过神来。他虽喝了酒,但却没醉到会告诉苍宗主,早在十二年前,柳和风甫一登天那日,便已有人来查看过《凡人生簿》。 原来,那日他当值期间喝酒,醉眼朦胧期间,只见门口白影一闪,还未来及放下口中的酒壶,便被突然登门的一鸣神君逮了个正着。 他心中暗叫不好,被执法严明的一鸣神君逮住,非得拉他到天刑台上按天界规矩受上十神鞭不可。 孰料,一鸣神君却只罚他去典籍室外面壁思过兼醒酒一炷香的时间,小惩大诫。待惩罚结束,一鸣神君方才道明来意,命他去寻了《凡人生簿》,而后,二人方才一同查看了柳和风的生平记录。 念及此,那小仙官哼着小曲儿,自言自语道:“这万年的闲差,再不让老子喝点酒,岂不闷死?” 言毕,他仰头猛灌一口酒,孰料酒壶空空,他不死心地继续晃了晃酒壶,壶嘴上滴出最后的几滴酒,每一滴都未浪费,尽数滴入他大张的口中,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真真滴滴难舍。 这厢,天后听得苍宗主如此肯定的答复,心中不再怀疑柳和风的凡人身份,“既如此,那本后便放心了。”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复又放下,屏退左右,转换了话题:“河神的案子没问题吧?” “回天后,那日承蒙天后及时差人通知老臣,老臣才得以及时赶至凌霄宝殿。地祇既能协同办理此案,定然尽力而为。”苍宗主毕恭毕敬道。 天后面上一笑:“苍宗主,本后要的可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办成。”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虽此案不破,天君怪罪下来,也还有正一神宗跟你地祇一起担着,你要分得清哪头轻、哪头重。” “老臣明白。”苍宗主垂眸。 天后叹口气道:“唉,还有一事令本后忧虑不已。” “不知何事困扰天后,请天后明示,老臣愿为天后分担。”苍宗主诚然道。 这时,天后自主位上缓缓起身,若闲庭信步般行至苍宗主身旁三尺余站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道来。 原来,数日前的一晚,她心中不知何故隐隐不安,便匆匆赶去太子东宫,到达时,却发现太子不在宫中。 她心中略感不妙,忙寻了太子宫中的仙娥仙侍前来问话。岂料,众人皆不知太子何在,还说太子一早便在院内修练,许是练得不如意,便早早屏退左右,不许他们到院中来。 她听完勃然大怒,忙令众人寻找,口中叱责,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定让一众仙娥仙侍生不如死。 谁知,便在此时,那太子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位柳仙君。而后,太子将自己遇刺及柳和风如何相救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 听了太子的描述,她心中吃惊不已,面上却一派淡然,说要赏赐柳和风,太子却说柳和风的赏赐不劳母后费心,他自会赏赐。柳和风口中婉拒,也便在那时告退离去。 少顷,太子又说翌日去禀告天君,她便称天君日理万机,此等令他忧心之事,还是莫要劳烦于他。继而,又安慰太子只管放心,说此事她定然会调查清楚,随后,调了一支天兵,加强东宫巡逻防范力度。 听天后叙述完那晚的情形,苍宗主心惊不已,那刺客双唇乌黑,他心中已然有数,“天后,可是要老臣调查那刺客的身份?” 天后目光微敛,冷笑一声:“不过是个分/身而已,既是分/身,想必,如今她本尊已没那个能耐亲临天界,不足为虑。”她顿了顿,继而转身面向苍宗主:“让本后忧虑的却是你那徒儿柳和风。” 苍宗主闻言一愣:“小徒既是凡人,老臣不知他何足为虑?” “你那徒弟虽非故人之子,却是天资卓越、聪慧过人之辈。他当晚在场,本后怕他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年轻人,好奇心盛,只怕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说着她的眼尾闪过一抹狠毒。 苍宗主心中一紧,天后言下之意,他岂会不知,她想让柳和风闭嘴,“天后,请恕老臣直言,那女刺客可是恶语?” 闻言,天后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慢慢踱回主位坐下,继而似是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又仿佛是在思量。片刻后,她终于放下茶盏,缓缓吐出二字:“不错。” 一时间,二人都未说话,寂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苍宗主终于开口:“天后,老臣这徒儿向来醉心于仙术和丹术,对除此以外之事,一向不闻不问。此次刺客之事定然也是不以为意,还请天后莫要多虑。” 天后听出他话中的拒绝之意,冷笑一声,不无讽刺地道:“不知何时起,连你苍宗主也有了一副菩萨心肠?”继而,又慢悠悠地道:“若是苍宗主这副菩萨心肠一千年前便有了话,便没了此刻的为难了。” 苍宗主沉吟片刻,终是坚定拱手道:“天后,老臣明白了。” 天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明白便好,退下吧。” 苍宗主施礼告退,往外走去,在即将踏出殿门时,身后的天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扬声道:“对了,听太子说柳仙君胸前好像有一个挺独特的疤痕,不知可有蹊跷?” 苍宗主闻言心中一凛,双眼微眯,眼中似是闪过怜惜和遗憾,又似闪过狠辣和歹毒,顿了片刻,方才转身回答:“待老臣确定后,再来回禀天后。” 苍宗主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地祇神宗,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地祇后花园。 谁知不去还好,进去之后,只消一眼,便已是怒火中烧。原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他那些视若生命的娇嫩花儿已然尽数死去。他颤抖着连声唤了江潼过来,责问缘由,江潼一看也傻了眼。 原来,自打他将这浇花之事交给了师弟柳和风之后,便只顾与宫羽元君每日谈情说爱,竟未再来这后花园看过一眼。柳和风不知晓这些花儿之于师尊的意义,可是,他江潼是知晓的呀。他连忙跪下认错,然而却于事无补。 突然,苍宗主急火攻心,眼一花,便昏了过去。江潼忙上前扶住,将师尊扶回他的寝房床上躺好。 而后,他又赶忙跑到炼丹房去寻柳和风,他进去时,柳和风仍在长案前研究着聚灵环。江潼见到此环时,心中涌上一瞬的诧异,然而,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没有比师尊满园子的花更重要的事。 只见,他一脸气急败坏道:“师弟,近日后花园那些花草你可曾看顾?” 柳和风看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一脸茫然答道:“自然看顾,每日皆去浇花,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闻言,江潼气得直跺脚:“哎呀,我的傻师弟,这些日子连日下雨,你还每日都去浇花作甚?!” 柳和风竟无言以对,不错,他甚至还有一次一边下雨一边浇花。 那些日子,他在那后花园里,每每看他手里拿着个喷壶是在浇花,实则,他的心思却早就飞到尚在人间的云一鸣身上,他一直在思考云一鸣为何生气的问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下不下雨的? 不过,也正是在那个后花园里,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想到了答案。 ☆、梦中大婚 他还记得在云一鸣下凡前夜,自己躺在他身后,不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入了梦。 而那个梦中的他,恰好正在举行大婚,婚礼的场所竟是人间荒山中那座孤零零的院落。 只见,那农舍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篱落上挂满喜绸,屋檐廊下高高悬起两盏红彤彤的大红灯笼,门两侧的墙壁上也贴着两张大红双喜。 再看堂屋的条案上,燃着一对烛光摇曳的大红喜烛,条案后的正墙上,则悬挂着明月仙门柴道黄的大幅画像。 此时的柳和风,身着喜服站在廊下,等待着远处那位身着凤冠霞帔,头顶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在红娘的牵领下,身形修长的新娘子踏着院落满地灼灼桃花瓣,朝他款步行来。一阵微风吹来,花瓣漫天飞舞,几片爱看热闹的花瓣轻轻落在新娘子的肩上。 待那红娘将新娘子的手交至他手中,他微微俯身,轻轻嗅了一下那只玉手上若有似无的柔和清香。一瞬间,那清香便自口鼻沁入心脾,将他的心脾包裹得严严实实,说不出的舒心畅快,不错,正是这个味儿。 随即,他站直身子、缓缓抬起手,轻柔地拂去新娘子肩上那几片花瓣,继而,慢慢地掀开了红盖头。 那盖头底下的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神仙哥哥。柳和风心中一阵欢喜,便在此时,那新娘子薄唇微启轻声问道:“柳和风,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 闻言,柳和风将牵着神仙哥哥的手轻轻一拽,便将哥哥的腰身紧紧箍在怀里,他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双眸,轻佻一笑,答道:“还能当作什么,自然是当作我娘子!” 念及此处,柳和风呆住了,如遭雷击电掣,连手中的喷壶何时掉落都不曾发觉。 他怎么会做这种梦?!更可怕的是,此刻的他竟分不清,那个问题究竟是现实中的云一鸣问的,还是梦中的新娘云一鸣问的?而自己的那个回答究竟是在梦里作答,还是在现实中也答出了声? 柳和风顿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这下可坏了!怪不得神仙哥哥临行前,对自己那般冷漠,堂堂七尺男儿知晓自己竟对他存了这番心思,不对自己退避三舍才怪了。 话又说回来,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对云一鸣存的竟是这番心思?难道这便是自己“迈不动脚”的原因吗?想到这里,柳和风慌乱摇头,仿佛摇摇头便能将这念头彻底甩出脑际似的。 然而,此念一旦掠过脑海,便如那生命力极强的种子,即便在最为恶劣的环境中,任凭风雨如何吹打、蹂躏,甚至摧残,都挡不住它顽强地疯长。 无论他如何漠视与否定,该来的,总会来的。 便在此时,天上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胡乱地拍打在他的脸上,从而将他拉回了神,他机械地、茫然地捡起喷壶,继续浇起花来。 不过,别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竟还知道要打伞,只是他嫌那撑伞麻烦,便拿那硬鞭当伞使。只见,他走到哪里,他头顶飞速旋转的硬鞭便移去哪里,为他遮风,为他挡雨。 他一边浇花,一边想着待云一鸣回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是好呢?心中纠结不已,一面盼着他早些回来,一面又怕他回来,便是这种矛盾的心理,阻挡了他今日想要奔赴凤鸣居的脚步。 今日,自打师尊出现在丹房的那刻起,他心中便隐约期盼着云一鸣也一同归来了。然而,当他真的从师尊口中得知他回来了,却又心生畏惧、望而却步。这才在丹房中对着已然修复的聚灵环撒了一上午的癔症。 此时,柳和风自回忆中回过神,满脸愧疚道:“可是师尊生气了?可气坏了身子?那些花草能否用仙法补救一下?” “师尊将那花草看得重,向来亲力亲为,从不用仙法养护,如今根子全都泡烂了,还补救什么?师尊也气昏过去了,你是不知道,这些花儿便是师尊的命根子,是他的儿子。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师尊床前请罪吧。” 闻言,柳和风心中疑惑,花便是花,怎会是儿子?然而,此刻缓急有别,这话暂且按下不问。他道了声“好”,迈步朝门外走去。 “等下!方才师尊迷迷糊糊地说什么肉袒负荆、登门谢罪,你看……”江潼拦下柳和风道。 “肉袒?”柳和风微愣一下,继而不动声色、毫不含糊地脱下上衣袒胸露背。 登时,柳和风那横阔结实的胸膛,腹间块状的腹肌,连同白得发亮的肌肤,刺得江潼的眼睛生疼,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松弛的腰腹,而后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开口发酸:“瘦身板、豆芽菜。”又瞥了眼柳和风胸前那莲形疤痕,“还有一个难看的疤痕。” 柳和风望他一眼,嘴角一勾,不发一语,出门寻了数根荆条拿在手中,便去了师尊的寝房。方至那床前,便双手托着荆条,扑通一声跪下,“师尊,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半天不见师尊言语,柳和风抬头看他,发现他竟真的昏了过去。于是,忙取出一粒清脑复神的丹药,喂到他口中。而后,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又去床前跪好。 . 再说那宫羽元君,自打跟江潼看对了眼,去正一神宗寻云一诺谈天论地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适逢今日,苍宗主自人间回到地祇神宗,三人在亭中一起聊了几句,她便觉得自己不宜久留,便趁苍宗主要去丹房寻柳和风之际,向苍宗主、江潼师徒二人辞了行,去正一神宗寻那云一诺。 她踏进正一神宗大门,绕过影壁,便看见那通幽竹林里的六角凉亭中,正坐着云氏姐弟二人,好似在品茶。尚在远处,她便主动热情地挥手同二人打招呼:“姐姐,一鸣神君!” “一鸣神君,你也回来了?”她走至凉亭中,看向正在品茶的云一鸣。 只见,云一鸣小酌一口,微微颔首,轻道一声:“嗯。”继而,放下手中茶盏,将手放回腿上,似欲起身离去。 便在此时,云一诺打趣宫羽元君道:“近来,我想见上妹妹一面,着实不易。今日,旭日西升了?你竟不去那地祇神宗了?” 宫羽元君赧然一笑,十分坦然道:“我刚从地祇出来。” 闻言,那云一鸣似是顿了顿,而后抬起放在腿上的手,拎起双耳茶炉上的铸铁茶壶,在茶炉上添了一小块木炭,复又将煮茶壶放回。 人逢喜事精神爽,恋爱中的仙子,仿佛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蜜罐之中,提及自己的心上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说了半天的江潼如何如何,才开始说起了江潼的师弟柳和风。 云一鸣将煮好的茶倒入茶盘上的紫砂壶中,又拎起紫砂壶为宫羽元君斟了一盏茶,水气弥漫,茶香四溢,入口亦是绵软顺滑。 这还是云一鸣第一次为她斟茶,一时受宠若惊,得意几分,滔滔不绝起来,此刻正说到明月仙门掌门神君送柳和风一对心照不宣。 云一鸣垂着眸,提着紫砂壶又为云一诺和自己斟了茶,而后将那茶盏缓缓端至唇边,眼睫在茶雾中微醺。 许是说得口干舌燥了,宫羽元君停下喝了口茶,刚一放下茶盏突然献宝似地问道:“对了,和风仙君有心上人了,你们猜是谁?” 闻言,云一鸣手中动作微滞,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拎起紫砂壶为宫羽元君续茶。 云一诺目光掠过云一鸣,最终落在宫羽元君脸上,笑道:“天界仙子众多,这谁能猜得出来?” “就知道你们猜不到,连我也未曾想到,他的心上人居然是仁德殿里一个名叫广秀的小仙娥。而且,他们的缘分竟是起源于一盘红烧肉,你们说是不是很有趣?呵呵呵……” 红烧肉?! 云一鸣的思绪飘回到仙山重逢那日,饿了五年肚子,滴水未进的柳和风垂头丧气地对他说:“唉,素了几年,好想吃肉,好想吃我娘烧得红烧肉。”而他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他只是冷着脸回答:“仙者不可私自下凡。” 宫羽元君笑着笑着视线下移,落至自己的茶盏上,只见那茶盏的茶水已然溢出,云一鸣却仍在继续斟茶,“一鸣神君?”她开口提醒,全然没有反应。 宫羽元君又用手在眼神虚无的云一鸣面前晃了晃,“一鸣神君?” 云一鸣这才回过了神,看到那黑檀木茶盘中满是溢出的茶水,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将紫砂壶放下,便站起身朝两位元君微一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宫羽元君和一脸若有所思的一诺元君。 “姐姐,他突然怎么了?”宫羽元君看着自己那无从下手的茶盏。 云一诺强颜欢笑:“哦,连日在人间奔波,方才一回来便说要回去休息,是我硬拉着他在这陪我煮茶,许是疲乏透了。” 宫羽元君听罢,立刻将方才的不快抛掷九霄云外,复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她的江潼,江潼长江潼短,江潼圆江潼扁……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 ☆、师兄苍林 翌日清晨,苍宗主方才悠悠转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已然在床前跪了一夜的柳和风,当他看到的柳和风胸前的莲形疤痕时,一抹阴冷的眼神在眸中一闪而过,他不禁陷入回忆之中。 十二年前,第五次赶赴人间追踪魔踪鬼迹,只有他、江潼和云一鸣三人,也是第一次云老宗主云稷未曾跟来。那夜,他终于寻到机会在鸿福客栈外山林之中,与黑衣人相会。 黑衣人:“这几百年,我多次在交谈之中,暗示无丹之事,以为你能看到。您若再不来,我还以为您那祇明镜损毁了。” 苍宗主:“自然是看到了。只是,神魔大战后,天君加紧了防范,众仙无公务者不得私自下凡,就连我也是三百年方可下凡一次。” 黑衣人:“三个三百年了都不曾来,如今距上个三百年不过才一百年,何故能来?” 苍宗主:“怎么?你怀疑我?” 黑衣人:“自然不敢。” 苍宗主:“前四次皆有正一神宗云稷同行,如何能轻举妄动?不过,也多亏了他那孙儿云一鸣的进谏方可百年下凡一次。” 黑衣人:“原来如此。我以为等不到,便要自己动手试炼丹药了。” 苍宗主:“以人间童子为药引?” 黑衣人:“是。” 苍宗主:“在魔界炼制仙丹,从古至今都无人成功过。并非技艺不精,只因魔界阴煞之气过重,铺天盖地的魔气鬼息,并不适宜炼制仙丹。想必,我那些仙丹想必也到你手中了吧?” 黑衣人:“是,‘仙丹’、‘潼儿’如此明显再听不出来,我也太蠢了吧。” 苍宗主:“我那些仙丹够你用上三百年,你莫再白费工夫掳那童子试炼。” 黑衣人:“我还未曾开炉炼丹,若是再等不到您,就不得不自己试炼了。您这不是来了吗?再说童子不是被您救走了吗?” 苍宗主:“那不是人间童子,而是云一鸣。” 黑衣人:“那他胸口也有疤痕?” 苍宗主:“神魔大战中,他自战场误入人间遭遇猛兽,又于凡人面前,有仙法而不得用,胸口为猛兽所伤,整个天界都知道。你问疤痕做甚?” 黑衣人:“我怀疑那个婴孩没有死。” 苍宗主:“当年神魔大战,那刚出生的婴孩,在两界十万仙魔眼皮子底下灰飞烟灭,岂能有假?” 黑衣人:“可是,也正是在那日,我在夜未央附近山林,撞见织英仙子怀抱一个婴孩,难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虽不能完全确定是那孩子,但宁可枉杀,不可放过。” 苍宗主:“胸口有疤痕的便是那孩子?” 黑衣人:“若为莲形疤痕便是。听下面人说抢丹当日在场的有四人,第四个人是谁?” 苍宗主:“他只是一个凡人孩子,不是你要找的人。” 黑衣人:“何以见得?” 苍宗主:“他已经连续高热几日,若有仙骨,还能如此?不过,为确保万一,明日我再以探病之名去那孩子的家添衣舍,当面确认一下。” 黑衣人:“若非凡人呢?” 苍宗主:“若非凡人,明晚此时,我便来此处告知于你。若是凡人,我便只能收他为徒了,否则,便要担那神之过的罪责了。” 黑衣人:“好,一言为定。” . “师尊,您醒了?”柳和风沙哑的嗓音将苍宗主自回忆中拉了回来。 苍宗主转过头不再看他,闷闷地道了声:“嗯。” 柳和风直了直身子,双手一揖:“师尊,弟子不孝。养护花草不力,特负荆请罪,还请师尊责罚。” 苍宗主沉默不语,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柳和风到底是不是凡人?是纯阳仙门弄错了,还是黑衣人弄错了?如果纯阳仙门错了,那必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又会是谁呢?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云一鸣便走了进来,江潼紧跟其后,一脸为难地低声道:“师尊,云一鸣他……”下半句“他硬要进来,我拦不住。”他没说出来。 云一鸣甫一进来,便看到赤/裸着上身直直跪在地上的柳和风,他面上一红,忙转过身去,一把脱了外袍朝身后挥将过去。顷刻,那外袍便稳稳当当地披在柳和风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云一鸣紧握住拳头,片刻后方才松开,他转过身,面上依然风平浪静,虚虚抱拳开口道:“苍宗主,一鸣有事相询,还请屏退左右。” 闻言,苍宗主一副吃力坐起身的样子,江潼见状忙去床前扶起他,贴心地将方枕垫在他身后,而后才道:“潼儿、和风,你们先退下吧。” 于是,江潼便扶起柳和风退了出去。 见他二人离去,云一鸣方才开口:“我与父亲即刻启程赶赴魔界,前来询问一声,苍宗主是否同行?” 苍宗主略有迟疑,思量再三,方才开口:“一鸣,你与云宗主先行一步吧,老夫突感不适,怕是要多待一日了。待明日,定然赶赴魔界与二位会合。” 云一鸣面露焦虑之色,顿了顿道:“可需一鸣代为禀告天君?” 苍宗主勉强扯出一个笑,摆手道:“不必劳烦了,我稍后派潼儿前去禀告即可。” 闻言,云一鸣便抱拳拱手告辞离去。 话说,柳和风和江潼自师尊的寝房退出后,便到了炼丹房。他穿回衣袍,问起昨日未来得及问的那个问题:“师兄,你为何说那后花园的花是师尊的儿子?” 江潼叹口气,思绪飘回过去。 原来,在江潼之上他二人还有一个大师兄,名唤苍林。这苍林神君便是苍宗主之子,而这位大师兄,今夕何在呢? 江潼一声叹息,一千多年前便已仙逝。至于苍林神君仙逝的原因,江潼所知内情,实与天界传言无甚差别。 传言,一千多年前,长公主自人间历劫回来后,苍林神君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不知死活前来挑战。自古以来,相约比试法术皆为自愿,比试前双方签下生死状,生死两不追究。 众仙皆知,那长公主是何等人物?苍林神君修为虽不低,但跟长公主相比起来,尚且难以望其项背。更何况天界神仙每历劫一次,修为便更为精进一层。此时挑战长公主,真真是毫无自知之明,无异于茅房里面打灯笼——找死。 毫不意外,苍林神君在比试中被长公主重创,仅又七日后,任凭地祇神宗仙丹妙药再多,那苍林神君亦是药石无医,撒手西去,真真是不作不死。 虽说比试自愿,后果自负,但死的毕竟是地祇神宗宗主之子,那长公主还是百年未再出现在天界,天界众仙揣测,或是被关了禁闭、闭关修炼,抑或连续多次的人间历劫……众说纷纭,真相便不得而知了。 苍林神君仙逝后,众仙在面对地祇神宗苍宗主时,仿佛都有了默契,毫无例外地一律装傻充愣、假装失忆、决口不提。 自那时起,那苍宗主堪破九天,一门心思莳花弄草,若是余了些许闲暇时光,亦只炼炼丹药。 原本,地祇神宗三五十年便赴人间挑选提拔几个地祇的,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动都懒得动弹一下,连地祇神宗内的祇明镜都蒙了尘。 天君仁厚,念他丧子之痛,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那司天界大小事务,严正刻板的云稷老宗主会不留情面责难他几句。 直到神魔大战后,天君加紧了防范,命双神宗每三百年协同下凡查探一番魔息鬼气,苍宗主才不得不行动起来。 听完师兄的话,柳和风不解地问道:“师兄,可知大师兄为何向长公主挑战?” 江潼叹气摇头道:“我也不知,天界众仙都想不通、思不到,竟是连个传言都杜撰不出了。” 柳和风又蹙眉问道:“师兄,祇明镜又是什么?我怎么从未见过?” 江潼为他解惑,原来,这祇明镜是地祇神宗的法器,是一面可观人间地祇的镜子。只要这地祇尚在人界,只需叫出他的名号,不用亲赴人间,立于镜前便可实时查看该地祇在人间的一举一动。 那苍林神君仙逝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总是喜欢待在祇明镜前,一待便是半日。因此,在他走了之后,苍宗主便将这祇明镜收了起来,以免睹物思人,只有天界需要擢升地祇之时,方才取出偶而用之。 柳和风没想到还有这一番往事,然而,仍不知这与花草有何关联,正欲开口询问,却看见云一鸣来到丹房门口。 不知为何,云一鸣和柳和风二人只是对视一眼,便都匆匆移开了视线。就这样,一人立于门外,一人立于丹房内,中间隔着一道门槛。 愣了片刻,柳和风方才想起把云一鸣的外袍还给他,于是,赶紧递了过去,“一鸣兄,还给你,多谢!” 云一鸣似是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搭在臂弯上,却还是站在门外,也不说走,也不说进,不言不语,只将那视线盯在外袍上,仿佛能盯出一朵花来。 柳和风自打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心中生出了忸怩,竟没了往常那般洒脱恣意,并且他不确定那晚是否将那梦话说出了口,决定不动声色,先静观其变。 而江潼向来在云一鸣面前便有点拘束,自然也不欲由自己打破这沉默。 未曾想,这沉默竟是三人中最少言寡语的人打破的,只见,云一鸣将视线自外袍上淡然地转向江潼,淡然道:“江潼仙君,苍宗主可是将那养护花卉之事托付于你?” 江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移开目光,支吾道:“不……不错。” 云一鸣目光仍锁在他面上,一如既往的语调平平:“既如此,为何负荆请罪的却只有他一人?”听不出责备,却令人倍感压力。 江潼闻言一阵诧异,他原以为龙王寿宴那晚,云一鸣为柳和风抱打不平,不过是临时起意偶尔为之。未曾想,此番他仍毫不犹豫地为柳和风出头。 在此之前,他实在不敢想象,对任何事都漠然处之的云一鸣会三番两次公然维护一人。看来,他这师弟竟真得到云一鸣的另眼相待。 他不由抬头探究地望向云一鸣,然而,二人视线才一相交,他便觉得自己推卸责任的小心思,在云一鸣漠然的眼神注视下,竟无处遁形,只得道:“师弟,我也有不对之处。” 柳和风正要答话,却被云一鸣截了话头:“这话你也应该去跟你师尊说一遍。” 柳和风见状,缓解气氛道:“此事怪不得师兄,是我主动招揽了浇花差事,却未用心去做,方才酿成此祸。” 他一开口,云一鸣便不再言语,却仍无走开的打算,依然携着一身寒气默默站在二人身旁。 江潼略一迟疑道:“师弟,我先去看看师尊,回头再来寻你。”说着,忙不迭地跨出丹房的门。 ☆、骨灰花肥 江潼走开后,沉默的空气再次弥漫在整个丹房内,良久,二人都未说话。 柳和风满脑子只有“当作我娘子”这句话,以及云一鸣下凡那日的明显的淡漠与疏离。他只觉时间难挨,顿时感到少许胸闷,便抬脚跨过丹房门槛,走到院中树下。 云一鸣目光追随着他,亦跟上几步。只见,阳光穿过枝叶间,投散到柳和风的白色长袍上,光影斑驳,他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中,显得明亮又温暖。 柳和风环顾一圈,一回头便撞上云一鸣盯着他的视线,他匆匆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便在此时,云一鸣先开了口:“你的疤痕还是暴露了。”语调中听不出情绪。 闻言,柳和风不语,低头望地,神情好似做错事的孩子。这副神情云一鸣是见过的,在桃金娘面前时,他便有过这种神情。一瞬间,云一鸣脑海中便闪过几幅画面。 睡梦中的柳和风迷迷糊糊道:“还能当作什么,自然是当作我娘。” 柳和风抱着手,轻快如夏风,“姑娘自然喜欢,只是跟叽叽喳喳的姑娘比起来,我更喜欢安静点的。” 还有那昨日的宫羽元君,“对了,和风仙君有心上人了,你们猜是谁……他的心上人居然是仁德殿里一个名叫广秀的小仙娥……” 昨日,云一鸣便见过那小仙娥了,正是一位安静的姑娘,是柳和风喜欢的类型。 念及此,云一鸣缓缓闭了下眼,复又睁开,“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你师尊。” 闻言,柳和风鼻子有点发酸,师尊的反常,他并非毫无察觉。然而,第一次在云一鸣面前感到难为情的他,只是低头闷声应道:“知道了。” 少顷,云一鸣又淡声道:“今日起,你行事千万要小心,不日,河神的事便可了结,我会尽快赶回来。” 柳和风仍低着头,脚踩一截枯枝碾来碾去,“嗯。” 少顷,云一鸣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拿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范围内,只是那手指上有几道隐约可见的伤痕。 柳和风将视线移至纸张上,伸手接过纸张,“这是什么?” 云一鸣看见他手腕上多了条精致独特的红线,想必这便是那心照不宣吧,“仙体未入长明渊的仙者名单,具体情况待我归来再与你细说。” 柳和风仍未抬头一声:“嗯。” 云一鸣见他始终低垂着头,静默地站了片刻,终是默默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了些,柳和风方才抬头望向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地祇神宗大门口,才收回目光。 柳和风打开手中的纸张,发现上面只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长公主,而另一个则是他的那位大师兄苍林神君。他心中大惊,看来,关于黑衣人的真相呼之欲出了。 他马不停蹄地直奔苍宗主的寝房而去,方至门口,便看到江潼自里面走出,正一脸迷惑地自言自语道:“真奇怪,师尊方才苏醒,能到哪里去呢?” 柳和风迎上前去,“师兄,师尊不在吗?” 江潼摇头道:“不在,我都找了好几个地方,恐怕不在宗里。” 闻言,柳和风反而放下心来,将江潼拉到丹房内,继续二人之前的话题:“师兄,方才你告诉我关于大师兄的事情,可是,这与后花园的花草,有何干系?” “大师兄仙逝后,虽已入殓,但师尊并未将大师兄沉入那长明渊,而是将大师兄的仙体焚化成灰,又以骨灰为肥方种得这一园子的花草。因此,我才说这花便是师尊的儿子。” 柳和风闻言一惊,心思瞬间百转,一把抓住江潼的手问道:“你是说大师兄的仙体未沉入长明渊,而是焚化成灰?!” 江潼一脸狐疑道:“不错,何故如此大惊小怪?” 柳和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忙松开了手:“没什么,只是理解了师尊的心情。” 只见,江潼的视线移向他身后,满脸惊奇地问道:“咦?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里?”他指着那长案上的聚灵环问道。 “师兄,识得此物?”柳和风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问道。 “算不上识得,见过几次,却不知是何物。大师兄病重的时候,师尊日夜守在大师兄病榻前,有几次我瞧见师尊拿在手里。只是,那时师尊伤心欲绝,心神恍惚,我不便询问。”江潼如实回答。 至此,柳和风脑海中那些线索,那些看似模糊的点,似乎就快要串成一条完整的线了。 此时,江潼甚是疑惑:“此物怎生到了你的手中?” “师兄,这个回头我再跟你细说。不知大师兄生前住的寝房可还留着?我想去看看。” 江潼面有难色,略一迟疑,终是勉强道:“师尊向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大师兄的寝房的。趁师尊这会儿不在,我便带你去看看,但是,你千万不能碰任何东西,莫要被师尊看了出来。” 柳和风连声答应,自云袖中抓起一布袋,匆匆将那聚灵环塞了进去。一刻钟后,在江潼的带领下,他便进入了苍林神君生前的寝房。 江潼站在门口,双手各抓一扇门板,压低声音低声叮咛道:“我在门口给你放风,你抓紧随便看看便好了。” “知道了,我看一下便出来。”柳和风点头应道,江潼则轻轻把门合上。 柳和风将房间扫视一遍,只见,房内整洁干净,所有物什陈列整齐,没有一缕灰尘,好似仍然有人居住一样。 很快,他的视线落在墙边的一个药橱上,他走过去,将药橱中所有抽屉快速地翻了一遍。多数抽屉空空如也,只有少数几个抽屉里摆了些黑瓷瓶,有些瓷瓶中还放着丹药。 柳和风随便打开几个瓶子闻了闻,大部分是些寻常的丹药,闻到其中一瓶,他便知晓五年前江潼那瓶玉树临风丹的来历了。 继而,他又至那踏步床边翻找查看,方将床头的被褥掀起一角,便发现角落里的一块床板是活动的,他忙将那木板掀起,底下竟是一个暗格,里面赫然放着一枚暗器、一卷字画,还有一个黑瓷瓶。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苍宗主的声音,“潼儿,潼儿!” 柳和风心下一惊,忙将东西放入袖中,又轻轻合上那暗格,快速将被褥恢复原状。 江潼生怕柳和风听不到,大声道:“师尊,我在这呢,您感觉可好些了?” 苍宗主走过来,有些狐疑:“好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师尊,我在找您啊,方才徒儿去您寝房找您,见您不在,便到处看看。师尊,您去哪儿了?让徒弟好找呢。” “哦,为师不过去天君那里告个假,明日再去人间与云氏父子会合。”继而,苍宗主话锋一转,“潼儿,你师弟呢?” “师弟,师弟……他应该在丹房吧。”江潼略有些结巴地回答。 便在此时,自苍林神君寝房内传来一声闷响,好似什么重物落地之声。 苍宗主猛然望向房门,惊声道:“什么声音?” 江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挡在门口,硬着头皮道:“师尊,您听错了吧?弟子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苍宗主却一把将他推开,冲进了苍林的寝房,江潼也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房内空无一人。苍宗主又仔细查看一番,也未发现有任何翻动痕迹,方才平静下来。 江潼松了一口气道:“师尊,我就说没什么声音吧,我们快出去吧。” 苍宗主点点头,师徒二人便出了那房间。 话说当时那声响,实则是柳和风匆忙之中,不慎将置于案头的一摞书籍碰倒所致。还好,他动作够快,迅速收拾一番,又及时从后窗翻出,方才得以有惊无险地及时逃出。 直到回到自己寝房,柳和风才自袖中将那暗器、画卷和黑瓷瓶取出来。 那枚暗器看起来,与之前黑衣人刺伤云一鸣那枚暗器形状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这枚暗器上并无“清歌”二字,为确保万无一失,还需将此暗器与云一鸣手中那枚暗器比对一番。 他又展开那画卷,只见画中是一位身着青衫、容貌绝佳的女子。她蹲在一汪莲池岸边,手持一朵青莲,正面带笑意地垂首轻嗅。那幅画上题名清歌公主,落款却是苍林神君。 柳和风心道,能将此画藏于暗格之中,又在那暗器上刻上“清歌”二字,想必画中的清歌公主便是苍林的意中人吧。 然而,如此倾国倾城的容貌竟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柳和风脑中快速地搜索着这张脸,突然,灵光一现,这位清歌公主不就是千花沐月中,那位与娘亲一起出现的幻象吗? 至于那黑瓷瓶,甫一打开,催情丹特有的气味便传了出来。柳和风不由想到河神地牢那次,黑衣人给他的“解药”便是与这瓶一模一样的丹药。 以防师尊会随时找来,柳和风快速查看之后,便匆匆将那暗器、画卷和黑瓷瓶又藏回云袖之中。 ☆、波涛暗涌 却说,那苍宗主同江潼离去后,却又独自折返苍林神君的寝房。他总觉得方才江潼神色慌张,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况且,那一声闷响是那么的清晰真实,他不可能会听错。 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近一炷香时辰后,终于让他发现了不同之处。 原来,置于案头的那摞典籍最上面的那本一直都是《奇甲锻造》,而此刻却换成了《地祇法度》。 见状,苍宗主心内一阵波涛汹涌,连忙去床边查看那暗格,里面的东西已然不翼而飞。刹那间,他脸色泛白,神色里既有恐惧,又有狠辣,一股肃杀之气在室内弥漫。果然,柳和风还是进来过了。 他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有所遗漏,竟让柳和风起了疑心?他更想不通,自己当年在柳和风面前使用仙术,分明遭了反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由回想起,十二年前他和江潼首次去探访柳和风时,适逢隔壁香火铺老板追打孩子,那孩子躲进添衣舍的画面。那日,莫非是那孩子恰巧躲进了柳和风的屋内,所以他才会被反噬? 而且,当时那老板还称添衣舍的衣服天衣无缝,当时他并未在意。如今想来,人间裁缝即便技艺如何了得,若要做出如天界天/衣一般无缝天衣,恐怕并非易事。 念及此处,苍宗主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正一神宗的织造司,寻了管事的织绣仙子,若无其事地询问了人间凡人能否织造的出无缝天/衣,被告知绝无可能后,他心里已然有了答案,能于人间织就无缝天/衣的桃金娘自然亦非凡人。 关于柳和风的身份,既然苍林神君的看法是对的,那么纯阳仙门的《凡人生簿》定然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此人又会是谁呢? 突然间,苍宗主全身汗毛倒竖,着急忙慌地出了织造司的大门,便又直奔仁德殿而去…… . 柳和风面前条条线索,似乎都将那黑衣人的身份指向了苍林神君。他将这些线索串在一起捋了捋,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个八九不离十。 千余年前,大师兄苍林神君在与长公主的比试中身受重创,在最后那七天的弥留之际,作为父亲的师尊定然悲恸欲绝,无法接受现实,便铤而走险,用法器聚灵环将苍林神君的元神魂魄锁住。 而使用聚灵环需将仙者仙体焚为齑粉,因此,师尊才未将大师兄的仙体沉入长明渊,而是选择焚化成灰。再者,师尊明知自己儿子并非真正仙逝,定然不愿将骨灰安放宗祠每日供奉,还是化为花肥以示悼念之情更为心安合理。 而后,虽不知师尊用了什么方法为大师兄重塑了一具肉/身,而这肉/身显然并没有天生天长的原身好用,故而,才会有“恩主的肉身一千年多年来全靠丹药顶着”的说法。 如此看来,十二年前在魔界那日,师尊在听他说什么“童子”、“药引”、“炼丹”、“肉身靠丹药顶着”之后,心急地大声提醒师兄江潼身上仙丹莫要被抢去,如此明显的的做法,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提醒水鬼一众江潼身上带有仙丹。 他还记得,当时云一鸣听到师尊的这句话时,便自混战中抽身而出,并对师尊隐瞒了水鬼抓他的真正原因——莲形疤痕。 而到目前为止,他身上的莲形疤痕除了云一鸣,只在太子面前暴露过。念及此,他不由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另一猜测,于是,迈开步子朝太子东宫走去。 待走近东宫大门附近,太子修练的吼哈之声一如那日那般传入耳中。这太子殿下虽天资一般,好在敦厚有余,柳和风笑着弯腰捡起脚下的一片落叶扣在掌中。 行至大门前,那守门的两个天兵,一早便得了太子的指示,若是柳和风前来,不得阻拦,竟问也不问任由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太子仍在专注地隔空打树,并未注意到到那悄无声息地立于他身后不远处的柳和风。 柳和风看着面前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桃树,只见这棵桃树的东北一端,有一弯拱形的枝干,树梢一直弯至地面上,宛如一扇天然的门,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而后,他目光扫过太子,只见他气沉丹田,继而一个大鹏展翅,双腕一并,双掌大张,一个手灿莲花猛地一推,说时迟那时快,与此同时,柳和风便将手中落叶飞射出去,一如那日落英缤纷。 太子有了那日的前车之鉴,顿时循着那落叶飞射的方向回望过去,只见,柳和风负手立于漫天飞花间,脸上漾着清澈明亮的笑正望着他,太子一时看花了眼,竟脱口而出:“姐姐。” 而后,他的思绪飞回那一去不复返的往昔,他的长姐先长公主还活着的日子。 他的母后殷氏,是天君在先天后仙逝两千年后迎娶入宫的。先长公主便为先天后所生,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尽管母后数次私下有意无意地云及他同长公主同父异母的关系,可他还是对天资卓越、人人交口称赞的长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只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长公主之弟”五个大字。 只可惜长公主多数时间潜心修炼,姐弟二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他两千岁上,于父君处听闻,次日长姐会回寝殿——拂溪翠影小住两日,兴奋得他次日一早便爬起来,手里提把木剑直奔拂溪翠影而去。 谁知,直等至日落时分,长公主方才带着贴身女侍回到寝殿。远远望见长姐,他面上的焦急顿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不受控的笑意,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个不停。 他言明来意,请长姐指导自己剑术一二,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拿着木剑划拉来划拉去,划拉了大半个时辰,对面那个假想敌——一株桃树竟是铁了心一动不动,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他那最后一剑的剑气竟将满树桃花击落许多,花瓣随剑气飘散。 那时的长姐便如此刻的柳和风这般,站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间望着他笑。他虽年幼,却不傻,默默收回了木剑,一张小脸皱成核桃,一脸的自惭形秽。 长姐粲然一笑,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济岳,你年纪尚幼,不患无才,识进则才进。我观你灵根尚佳,切勿妄自菲薄,假以时日定有一番作为。” . 这是太子第二次唤自己姐姐,因见过那仙体未入长明渊的名单中有长公主,故此,太子上面原本应是还有一位公主姐姐。 柳和风拿不准,太子是将自己看成仙子姐姐,还是看成长公主姐姐,便不紧不慢地走至太子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又是姐姐?殿下何故三番两次唤我姐姐?” 此时,呆立半晌的太子,嘴里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只因你容貌与我长姐甚为相似。” 太子说完一愣,未曾想自己竟说出了口,又见柳和风同样是一愣,他忙试图以说笑蒙混:“本太子同你说笑的,你还当真了?”继而岔开话题:“走吧,我请你吃饭。” 不吃白不吃,柳和风也不客气,点起菜来:“我想吃广秀仙娥做的红烧肉。” 太子哑然失笑:“如今,这天界是流行吃红烧肉了吗?看来这广秀仙娥还是挺受欢迎的。只是,今儿这红烧肉怕是吃不到了,广秀仙娥今日一早便被母后唤回了仁德殿,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他顿了顿,又伸手揽住柳和风的肩膀,“不过,今日本太子带你吃酱肘子、白斩鸡、红烧排骨、糖醋鱼……”而后,又报出一串菜名,总之都是人间凡人喜闻乐见的大众菜肴。 太子心思单纯,一问就说,不问也说,一顿饭下来,柳和风不仅得知,天后未让太子将遇刺之事禀告天君,并且,连他身上有块独特疤痕之事,太子也无意间告知了天后。 至此,柳和风证实了心中的另一猜测。 昨日,那至丹房请师尊前去仁德殿的仙娥,他一眼便认出是龙王告状那日,跟随天后一起出现在凌霄宝殿的仙娥。在仁德殿时,师尊定然已从天后口中得知,他身上有疤痕之事。回来后,因满园子的花草,说什么肉袒负荆,目的不过是想确认一下他的疤痕。 柳和风辞别太子时,天色已晚,他抬头望天,重重乌云遮住了月宫,偶有几颗孤星,零散地分布在如墨的苍穹上。在这寥寥数颗黯淡的孤星中,有两颗努力地散发着耀眼的光,虽只能遥遥呼应,却在暗中相互辉映,温暖彼此、照亮彼此。 是夜,柳和风躺在床上,直直地望着寝房的屋顶发呆。一日之间,这地祇神宗,甚至是这间自己熟悉无比的寝房,蓦地陌生起来,身处其中已然没了往日的安心与归属。 他猜不到明天自己将面临着什么,然而,自从他的疤痕暴露在太子面前那日起,他便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即便是变幻莫测的风云…… ☆、拦劫刑场 风云暗涌之下,柳和风竟一夜无梦,一觉睡到次日正午时分方才醒来。而后,从师兄江潼口中得知师尊一早便已离开天界,柳和风的警惕之心顿时松懈下来。 却说苍宗主,一早便独自赶赴魔界,先去寻找苍林。当他看到苍林时,发现云一鸣正远远地跟在苍林身后。他心道不好,未曾想他只一日没来,这苍林的踪迹便暴露的如此彻底,终究还是他小看了云一鸣。 确实,如若不是他一直从中作梗,这河神的案子亦不至于耗上这许多日子。苍宗主在一个街道拐角处的屋子里藏匿起来,待苍林经过时,迅速开门一把将他拽了进来,一手捂住他的嘴。 待门外的云一鸣走远了,苍宗主方才松开手,表情凝重道:“你说的没错,那胸口有莲形疤痕的婴孩还活着。”而后如此这般叙述一番。 听完苍宗主的话,苍林恍然大悟道:“难怪那日,他被聚灵环锁住灵力,仍能爆发出强大的威力,原来聚灵环只锁住他那仙者灵力,另一半的魔气却锁不住。” 若是千年前未曾爆发那场神魔大战,他或许还有退路,而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已经没了选择,苍宗主又叹了一口气,终是下了决心似的道:“事不宜迟,你速去人间圣清镇添衣舍,去探探柳和风的娘亲桃金娘吧。为父也需即刻返回天界,柳和风便交给为父吧。” “父亲,可是已有对策?” 苍宗主高深莫测地点点了头,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闻言,苍林脸上露出阴邪的笑来。 柳和风琢磨着苍林的那暗器、画卷、瓷瓶等始终放在自己身上怕有闪失,不若放入凤鸣居安全妥当。如此一来,待云一鸣归来后,只要看见这些东西,关于黑衣人的真实身份,他定然一目了然。 他一边想着,一边迈开脚下的步子朝正一神宗奔去。谁知,半路上,却遇见了太子殿下,只见那太子神采飞扬,尚在远处便热情洋溢地朝柳和风一通挥手,“正找你呢。” 待太子殿下踏着轻快的步伐行至他身边站定,柳和风亦拱手施礼:“殿下。” 太子故作神秘问道:“柳和风,今日本太子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猜是什么?” 柳和风见他兴冲冲的模样,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十分配合地天南地北、天上地下地胡蒙乱猜一通。 听他越猜越离谱,太子不忍卒听,忍不住伸手制止了他,“打住打住,我还是直接跟你说吧。”说到此处,话语一顿,清清嗓子,昂首抱手,道:“父君终于答应我,把那广秀仙娥赐给你了。”一副“怎么样?我对你不错吧?”的神情,等着柳和风的感恩戴德。 柳和风一愣,没想到虽然他已经拒绝过太子一次,而太子居然始终惦记着要将广秀仙娥赏赐给自己。 他自嘲地笑笑,真真是祸起口腹之欲,正欲再次开口婉拒,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江潼惊慌失措的声音:“师弟,师弟!不好了!” 柳和风心下一惊,却仍四平八稳道:“师兄莫慌,出了何事?” 江潼这才看到柳和风身边的太子,忙施礼,施礼毕,便极不自在地站在一旁兀自纠结着。继续说吧,当着太子的面说不合适,不说吧,这话头都挑出来了,突然不说,明显地防范着那位太子殿下。 太子见状,知他心中顾虑自己在场,却也并不打算善解人意,于是道:“江潼仙君,究竟是何事不能当着本太子的面说?” 江潼忙拱手,嗫嚅道:“殿下,并非如此。” 柳和风抚上江潼的肩膀,“师兄,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吧。” 江潼这才勉强开口:“方才,师尊突然被召回天界盘点丹库,说是有丹药被盗。后来,师尊还无意间说到,那广秀仙娥因盗取地祇神宗的丹药一瓶而触犯天规,如今已从天牢押往天刑台,将于午时三刻行刑。” 江潼如此惊慌失措,一是怕那广秀仙娥熬不住严刑,最终将柳和风赠丹之事如实供出;二是觉得柳和风待这位小仙娥似有不同,喜欢吃她做的菜,还特意为她研制新的丹药,定然是将她放在了心上。 柳和风闻言心惊不已,双目微睁,他不是没有发觉这其中的蹊跷,然而此刻他更关心的则是那条人命:“你确定是盗取丹药?” “不错,广秀仙娥亲口承认,供认不讳。”江潼答道。 柳和风心中敬意顿生,莫看广秀仙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内心深处能有如此担当,她承认是自己盗取仙丹,想必是怕连累他。可是,她又如何知晓,或许是他连累了她呢? 想到这里,柳和风转头对太子道:“承蒙天君和殿下厚爱,将广秀仙娥赐予小仙,小仙不胜感恩,在此领旨谢恩了。”说罢,深深一揖,随后便朝天刑台飞身而去。太子和江潼也紧紧跟在他身后朝天刑台奔去。 柳和风到达天刑台时,只见,正一神宗专门负责女仙行刑的一诺元君,正手持一根电光流转的刑鞭,冷然开口叱问广秀仙娥:“本元君再问你最后一次,那丹药到底是你私自盗取,还是有人相赠?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 广秀仙娥虚弱地伏在天刑台冰冷的地面上,身上已然有了数道伤口,她无力地抬起头,话音里带着哭腔:“一诺元君,那丹药确实是奴婢盗取的,并无他人相赠。” 听完广秀仙娥的回答,云一诺远远地看向那端坐在天刑台首位之上天后。只见她不怒自威,目光冷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小仙娥竟是一个硬骨头,难道她以为自己将此事一力承担,那柳和风便可以摆脱干系了吗? 此时,天后已然瞥见匆匆赶来的柳和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来,苍宗主说得没错,柳和风和这小仙娥二人已然情投意合,真是爱令智昏,他终是为她来拦劫刑场了。 昨日,苍宗主匆匆赶赴仁德殿觐见时,她便已从他口中得知了柳和风的真实身份。正苦于欲加其罪,只患无辞之时,没想到,她身边的贴身仙娥青玉仙娥站出来道:“天后,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在得到天后的允许后,那青玉仙娥便说出了一件事,正是此事完美地迎合了天后此时的诉求。 原来,这青玉仙娥与广秀仙娥同在仁德殿侍奉天君天后,又同住一个寝房。这青玉仙娥平日里便嫉妒广秀仙娥,只因每逢先长公主的忌日,天君便指定由广秀仙娥为他做上一道红烧肉。青玉心中难免愤懑,不过是做一道难登大雅之堂的下界菜品,竟能得天君如此看重? 一日,她归来之时,方走到窗前,便看见广秀仙娥一人在房内,鬼鬼祟祟将什么东西藏于枕下,便心生疑窦。进屋后,便寻了个由头支走广秀仙子。随即去翻那方枕,不想,却发现了一个青瓷药瓶,内装十来颗丹药。 她心惊不已,原打算捏住这个把柄,以待日后不时之需,却不知时机竟来得如此快,她便毫不犹豫地抓住时机和盘托出,果然,得了天后的重赏。 待天后和云一诺二人眼神交流一番,天后微一颔首,云一诺便心领神会,转向广秀仙娥,一字一顿道:“好!既如此,你便生生受了这十神鞭的刑罚吧。”说罢,便扬起手中那根带着倒刺的刑鞭,狠狠地朝广秀仙娥的身上抽去。 见状,不容多想,柳和风右臂一展,那五色软鞭闪电般击向她手中刑鞭。下一瞬,云一诺手中刑鞭便已掉落在地上。 一丝正中下怀的喜色在天后眼底一闪而过,只闻,她大声喝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劫刑场?!来人!给我拿下!” 随着一声响亮的应“是”声,数名天兵一拥而上,擒住柳和风的双臂。 只见,他也不挣扎,任由天兵押着,大声道:“小仙敢问天后,广秀仙娥所犯何罪,竟要天后罚她十神鞭?想必在场的诸位都心知肚明,像广秀仙娥这种空有仙骨,并无灵力的小仙娥,不出十神鞭,定然灰飞烟灭。究竟何罪竟让天后欲取她性命?” 天后轻蔑一笑,一挥手道:“放开他。” 于是,众天兵口中称是,松开了柳和风。 天后不无讽刺道:“柳仙君,你是独力斩杀上古妖兽还没耍够威风?如今,胆敢到这天刑台上来逞英雄了?” 柳和风冷笑一声,丝毫不惧道:“小仙不敢,还请天后为小仙解惑。” 天后仰天长笑几声,继而道:“刑场你都劫了,还有何不敢的?她所犯何罪,难道柳仙君你真不知吗?她私自盗取你地祇神宗一瓶安神助眠之丹药,人赃俱获。这丹药便是柳仙君平日闲来无事所炼制的吧?怎么?丢没丢东西,难道你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柳和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道:“哦,小仙想起来了,原来是那瓶安神助眠的丹药。天后,那瓶丹药可不是广秀仙娥盗取的,而是小仙主动赠予她的。” 一直在旁围观的江潼闻言眉头紧蹙,心下暗叫不好,在天界劫刑场者需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之刑,时至今日,受了此刑之后尚能全身而退的仙者,寥寥无几。 如今,柳和风又承认是他赠药给广秀仙娥,这便是罪上加罪,两罪并罚更不知要遭什么罪了。不难想象,接下来迎接柳和风的,那便是一个死字。 江潼一时没了主意,连忙跑回地祇神宗,欲请师尊出面帮忙。 天后闻言正中下怀,不怒反笑道:“天界众神,排列井然,尊卑有序。众仙皆知,天界子民众多,仙多丹少,无品无级的仙娥仙侍并无资格配享仙丹。谁给你的胆量竟敢私自赠药给一个小小的仙娥?若是都如你这般罔顾秩序,我天界还如何为这三界苍生谋求福祉?” 柳和风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大笑了起来,笑到腹痛不已。 天后怒道:“你笑什么?” 柳和风这才止住笑声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天后所居寝殿名为仁德殿吧?若是只看这殿名,小仙还险些以为这天界便是仁德施政之所。没想到,却尽是些只顾自己潇洒快活有仙丹吃,却不管旁人死活,还满口为三界苍生的沽名钓誉之徒?天后对那遥不可及的三界苍生尚且心怀怜悯,却对眼前触手可及的行善之处视而不见,岂不是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在场诸仙闻言,均暗吃一惊。有的惊叹于柳和风的狗胆包天、大逆不道,却也有的钦佩于他的百无禁忌、直言不讳,而这钦佩的仙者之中便有当今太子殿下。方才柳和风所言,之于他而言可谓振聋发聩,令他不由想起了长姐。 天后脸都气绿了,大声呵斥道:“大胆狂徒!口出狂言!天界数百万年来一直按此律分配,岂容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在此置喙?!品级高之仙,多为劳苦功高者,品级低之仙,不过是做些洒扫庭除之琐事者,如此分配正是分得其所。” 柳和风又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何谓分得其所?难道天后口中的分得其所,便是只愿为灵力高强的高阶仙人锦上添花,却不愿给毫无灵力的低阶仙者雪中送炭?天后觉得这是分得其所,小仙倒觉得这是毫无仁道可言的陈规陋习。” 天后震怒,拍案而起:“大胆!你说的容易,仙多丹少,你待如何分配?” 柳和风一声嗤笑,啼笑皆非:“不患寡而患不均,丹少多炼制些便是。本来炼丹并非难事,小仙实在不懂为何偏要如此拿糖作醋?” 天后已然震怒,颤抖着手指着他道:“住口!来人呐,将这藐视天规的狂徒给本后拿下,私赠仙娥丹药、拦劫刑场两罪并罚,处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 ☆、魔血暴露 一众天兵口中称是,训练有素地一起扑了上来。便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太子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双臂一展挡在柳和风身前。 见状,柳和风呆了片刻,他与太子相交时日不多,不过是那种话说重了都难免有交浅言深之嫌的关系。未曾想,值此危难之际,太子居然挺身相护,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母后,父君已将那广秀仙娥赏赐给柳仙君,既如此,他赏些丹药给自家奴婢罪不至此吧?八十一道天雷没有人能挺下来的!儿臣求母后开恩!”太子语气中满是焦急。 天后并未理会太子,反倒怒斥一众停止动作的天兵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太子给我拉下去?”两名天兵遂上前将太子拉到一边。 柳和风任由天兵拽着他的双手,绑在天刑台上那座“飞来石”的噬仙链上。他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天后,既是我赠的丹药,所有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即可,我若挺了过来,还望天后放过广秀仙娥,也好让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天后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有闲心想着英雄救美?好,本后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行刑!” 下一瞬间,只见天空中一道紫色的霹雳闪电,朝柳和风的身上疾速劈来,几乎同时,他一下单膝跪地,连吐了数口鲜血。天雷重击之下,他只觉体内五脏六腑移位,雷电灼伤着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那疼痛钻心入髓,好似身上的骨头被人一寸一寸斩断捏碎。 刹那间,他的头上便已冷汗淋漓,汗珠汇聚成流,顺着脸庞一条条一道道快速往下淌,身体也不受控地颤抖不已,不过数道天雷,他便已觉天旋地转,双目发黑。 广秀仙娥伏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早已泪流满面,口中哭喊:“天后娘娘,奴婢求您放过柳仙君吧,真的不关他的事,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主动找他求丹的,呜呜呜……” 然而,十道天雷过后,柳和风只觉五脏六腑仿佛各归其位,一股不同于灵力的洪流自气海丹田之处倾泄而出,瞬间涌至全身各处。旋即这天雷之于他,非但不再难以承受,反而令他有种冲破禁制,浑身通畅的快意,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下一刻,震天响的轰鸣声中,白衣胜血衣的柳和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嘴角勾着一抹邪里邪气的笑,视线缓缓游移在众仙之间,仿佛从地狱而来的恶鬼修罗。 八十一道天雷之刑已然行刑完毕,再看那柳和风依然脊背挺直地傲然而立于天刑台上。见状,众仙心下骇然,皆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紧张地吞着口水。 天后心道不好,今日必须一击即中,于是,对云一诺喝道:“十鞭未到,继续给我打!” 云一诺口中称是,紧接着狠狠地抽了广秀仙娥一鞭。顿时,广秀仙娥除了那双眼睛还在转动,全身上下竟是连一动也不动了。 柳和风见天后言而无信,他生生受了这八十一道天雷之后,她却依然不肯放过广秀仙娥。他知道,若是自己再不施以援手,这广秀仙娥定然灰飞烟灭,此念一起,柳和风运转灵力,那灵流竟如滔天巨流般突然暴破了。 只闻,“轰”的一声沉闷的炸裂之声震动耳鼓,柳和风身上的噬仙链顷刻间分崩离析,噬仙链都压制不住的定然只能是魔气了。 顿时,一阵狂风肆起,飞沙走石,他如墨的乌发与鲜红的衣摆齐齐翻飞,连同他原本乌黑清澈的眼瞳,亦宛若熊熊燃烧的烈焰般全然通红。 众仙皆屏住呼吸,魔气暴破?!柳仙君居然是拥有魔血统的魔族中人?!他们以袖遮面,自长袖后勉强睁开双眼,却见,距柳和风三丈内的天兵轰然一下皆被掀飞。 此时,正在挥鞭的云一诺,只觉眼角白影一闪,下一瞬间,便看到柳和风飞身扑到广秀仙娥的身上,替她挡住了这致命的一鞭,旋即便没了踪影。 见状,天后大声喝道:“魔族!原来他竟是魔族中人,给我追!” 太子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待他回过神来,迈着颤抖的脚步朝仁德殿方向奔去。 柳和风抱着广秀仙娥一路飞檐走壁,朝着南天门狂奔而去。如今,这天界是待不成了,不过,三界之大,自有他柳和风容身之处。心思百转间想到云一鸣,心中蓦地一沉。 他袖中还有东西未曾放入凤鸣居,见身后尚无人追上,忙寻了一个隐蔽之处将广秀仙娥藏匿妥当,轻声对她道:“不要出声,等我回来。” “柳仙君,都是我拖累了你,不要管我了,你自己速速逃命去吧。” 广秀仙娥虚弱地说道。 柳和风故作轻松地笑答:“我这英雄救美方才救了一半,岂能半途而废?姐姐且安心等着,我去去就回。”说完,便急急朝着正一神宗飞身而去。 许是方才天刑台上魔气暴破的关系,柳和风只觉身轻如燕,脚底生风,不过片刻功夫,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凤鸣居。 他忙将袖中那画卷、暗器、黑瓷瓶等,放在榻桌上一方小巧精致的食盒旁,随即往外走去。方走到门后,又觉得不甚放心 ,便又折回头,将东西重新拿在手中,寻思着放于一个隐蔽之处。 突然,他灵机一动,走至拔步床边将那褥子一掀,只见,与那苍林神君的踏步床相同的位置,居然也有一个暗格。他哑然失笑,将那暗格打开,只见那暗格之中,端放着两枚暗器和两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他先是拿起那两枚暗器,发现上面皆刻着“清歌”二字,不由心中纳闷,这其中一枚暗器的来历他知晓,正是在那河神地牢中黑衣人所用那枚。可那另外一枚,云一鸣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他一时想不到答案,又因时间紧迫,只得先行作罢将那暗器放回。 他的视线移至那两张纸张之上,随手拿起一张展开来看。只见,那纸张上画着一位面容姣好的仙子,柳和风心道,藏得如此严实,想必这画上的仙子,便是云一鸣那灰飞烟灭的未婚妻吧。他苦笑着摇摇头,又将那纸张叠好放回暗格。 他又拿起那第二张纸张,正欲打开,突然,门外传来众天兵的声音:“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去那边看看!” …… 柳和风忙把所有东西都放进暗格,又快速将那褥子恢复原状,而后,自门缝往外观察,待四下无人之时,方才匆忙离去。 他一路躲避追兵,直奔广秀仙娥藏身之处。谁知,在距离广秀仙娥只有数丈之遥时,却见远远走来一人,此人便是那明月仙门的掌门神君柴道黄。 柳和风一边不动声色地施法,将衣袍上的血迹化去,一边思量着要如何避过柴掌门,却见,他一脸兴奋地朝自己走来,“柳仙君,柳仙君!我查到了!我查到了!” 原来,自柴掌门见了柳和风的脚镯起,便每日泡在观文殿中翻阅典籍。这许多天过去了,岁月不负有心人,就在刚才,终于被他在一本泛黄的典籍中查到了此镯的来历。他一时兴奋不已,刚从观文殿里出来,便马不停蹄地前来寻找柳和风。 柳和风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见追兵尚未追至此处,应付道:“掌门神君,您查到了什么?” 柴掌门遮不住的一脸兴奋,激动地道:“老仙查的便是仙君脚踝上的那个脚镯啊!如今,老仙可以肯定,你那脚镯绝非令尊生前留给你的。” 柳和风一惊道:“此话怎讲?” 柴掌门解释道:“此镯与种镯者元神紧密相连,元神在,则此镯在,元神灭,此镯亦随元神寂灭。若令尊已然离世,何故此镯尚在?” 柳和风双眉微蹙,略一琢磨:“您的意思是我父亲尚在人世?或者此镯是我娘给我的?” 柴掌门捋着胡子,那颗脑袋似摇非摇、似点非点地正欲回答,孰料,不远处奔来一队天兵,“快!在那里!别让他跑了!” 柳和风耳聪目明,双手抱拳,对着柴掌门匆匆一揖道:“多谢掌门神君!柳和风就此别过了!” 柴掌门迷惑地伸出一手,恨不得拦住他滔滔不绝一番,只可惜抓了个空,“哎哎……怎么回事?老夫话还没有说完呢!” 只见,柳和风急速奔向广秀仙娥的藏身之处,将她抱在怀中,脚底生风,朝南天门飞身而去。 待他赶到南天门时,却发现南天门前已然有一队天兵严阵以待,那领头的便是他的师尊苍宗主和师兄江潼。柳和风猛然刹住脚步,扫视一眼对面的众人。 此时,对面的苍宗主一脸的痛心疾首,“逆徒,今日若非天雷之刑将你体内魔血封印解除,为师不知还要被你蒙骗多久。” 柳和风歪着头,探究地望向对面那心知肚明,却又故作不知的苍宗主,少顷,一声嗤笑:“师尊,弟子直到刚刚才得知自己身负魔血,应是比师尊您知道的晚才是啊,没想到师尊您老人家装疯卖傻、倒打一耙的功夫也不弱嘛。” 苍宗主怒斥道:“一派胡言!柳和风,你既然为魔,那便乖乖束手就擒吧!” 柳和风仰天长笑:“师尊,魔必是恶吗?仙定是善吗?难道判断是非曲直的标准,竟是在于血统,而非人心?今日,弟子算是明白了,这世人皆向往不已的天界仙境,不过满是假仁假义之徒的人心鬼蜮。” 他话音一顿,摇头叹气,旋即神色一凛,眼中杀意腾然而起:“师尊,今日要弟子束手就擒,请恕弟子难以从命。” 苍宗主道:“既如此,今日你若想走出这南天门,那便从为师的尸身上踏过去吧。” 闻言,江潼一脸焦急地喊了一声:“师弟!”原本他回宗是想请师尊出面替柳和风求情,却未曾想,他看到的却是师尊带领一队天兵精锐,直奔南天门而去。 苍宗主喝止道:“住口!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你师弟,只是与你我不共戴天的魔头。” 柳和风无奈一笑,反唇相讥:“师尊,若弟子身负魔血便是魔头,那现如今的大师兄又算什么呢?” 闻言,苍宗主心中一凛,心道:“此子果然聪明机智,竟瞧出这端倪,那休怪为师对你痛下杀手了。” 江潼一脸迷惑道:“师弟……和风,你所言何意?” 苍宗主呵斥道:“魔头,你死到临头还要妖言惑众。真不愧为魔族中人,果然善于蛊惑人心。众天兵听令,天后法旨,魔头柳和风冒充凡人,混入我天界十二余载。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其身当斩立决!” “是!”众天兵齐声应道,连同那看守南天门的两名天兵也加入其中,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 ☆、织英仙子 话说,那苍林与苍宗主魔界会面之后,便匆匆赶赴人界圣清镇。 他一番打听,方才得知那添衣舍的老板娘桃金娘,早在十二年前她儿子拜入仙门之后便搬离此镇,至于搬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他又无头苍蝇般地寻了许久,几乎把圣清镇方圆十里以内的村镇都寻了个遍,却无一人知晓桃金娘此人。 他一边马不停蹄地寻人,一边还要躲避着云一鸣的追踪,至此刻已然心急火燎、口干舌燥,便寻了一处酒家信步走了进去,要了酒菜,稍事休息。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吃着菜,便在此时,邻桌两个道士的聊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扫了一眼那二人,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油腻,另一个骨瘦如柴、颧骨高耸。 只见,那骨瘦如柴将手中酒盅一掼,重重砸在桌子上,那杯中之酒便抛洒在他的手上,他却浑然不顾,只愤愤道:“真真是到嘴的鸭子飞走了,都怪那个臭道姑,说得天花乱坠,竟将那老板蒙住了,原本是捐给你我二人的香油钱,却被她截了去,想想便觉气愤不已。” 肥头大耳却沉着得多,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宽慰道:“贤弟,这都过去许多日了,你怎么还这么大火气?那位道姑定然是有些真本事的。不然,怎能将那等奇闻异事脱口而出?你我兄弟二人权当遇见高人,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骨瘦如柴音量提高八度:“什么高人!我看她不过也是个江湖骗子,还说什么东海锁魂珠,哪个还能跑去验证那东海到底有无此珠?定然是信口胡诌的。” 东海锁魂珠?! 苍林闻言一惊,这人间竟有人知晓这东海锁魂珠的存在?莫非……他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听起那二人的对话来。 那肥头大耳拿起酒壶,一边给骨瘦如柴斟了一杯酒,一边说道:“贤弟,且不论真假,你不觉得跟咱俩说的三头蛇妖相比,那道姑讲的东海锁魂珠更能糊弄那些乡野村夫?” 闻言,骨瘦如柴发黄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压低声音道:“你还别说,那道姑说东海灵贝每万年方能结出一颗锁魂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乍一听确实更能糊弄人。大哥,你说以后咱们也用这套说辞如何?” 那肥头大耳双眉一挑,赞同道:“哥哥我正有此意,这套说辞定然更能唬住那帮没见识的乡野村夫。” 二人对视一眼,贼兮兮地低笑着碰了个杯,“来,喝酒!” 继而,又大快朵颐起来。 听到这里,苍林心中已有定论,此二人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但他们口中的道姑,能将东海锁魂珠的来历说得如此详实,绝非人间普通道姑,至少是个地祇,甚至,很有可能便是那桃金娘变化的。 他冷笑一声,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倒要看看这桃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于是,拿了一锭碎银去邻桌落座,很快便问清了那道姑的去处。 果然,沿着那二人所指方向行了约半个时辰,苍林便在一个农家院落中看到一位道姑。他脚尖一点,飞身过去,落定在那道姑身前,待看清她的脸,诡异一笑,道:“织英仙子,别来无恙啊!” 原来,这被称作织英仙子的道姑,便是柳和风的娘亲桃金娘。 织英仙子身为天界仙子,却千年不曾沐得天界之仙气神息,灵力渐微。自打柳和风登了天界,她顿觉自己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便不再耗费灵力支撑易容仙术,搬离圣清镇后,她便用回原貌。 一千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织英仙子,心中一惊,愕然望向来人,虽仍看不清这黑衣人黑雾后的面容,她却识得他的这身装扮。 他便是千年前在弱水河畔神魔战场附近,用暗器伤了柳和风的黑衣人,织英仙子愤然道:“你认得我?你当年用暗器杀死了我的孩儿,竟还有胆子出现在我面前?” 苍林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杀死了?你的孩儿?织英仙子,当年他有没有死,你当我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吗?你当我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吗?反正你今日也是一个死,我也不妨告诉你,你很快就要跟他在地狱里团聚了。” 闻言,织英仙子心中恐慌,睁大眼睛颤声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苍林阴郁地笑答:“也没怎样,也不过就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织英仙子,你莫要着急,你且先去阴曹地府等着,今日他便会下去找你团聚的。”说罢,出其不意地动起手来。 织英仙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几十个回合,便已身受重创倒地不起,她明白即便此刻黑衣人停手,自己也活不过明日了。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茅草屋,只愿黑衣人杀了她之后,不要再去屋内搜查。 只见,那黑衣人扬起一掌向她走来,她不死心地开口问道:“看来今日,我是难逃一死了。我只想问一下,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偏要置我母子二人于死地?” 那黑衣人笑着将衣帽掀开,又伸手化去那面上的若有若无的黑雾,一张惨白中泛着铁青的脸,清晰地呈现在织英仙子眼前,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玄影副使?!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被称作玄影副使的苍林仰天大笑,那笑里竟带着一丝凄凉。笑罢,他扬起手来,恶狠狠地道:“你还是去地狱里慢慢猜吧。”说着,便欲打出致命的最后一击。 孰料,便在此时,一把神兵呼啸而来,快速刺向他的手掌,他识得这神兵,它便是云一鸣的凤鸣剑。 他险险避过凤鸣,口出狂言道:“哈哈哈,你跟踪我这许多天,从人间跟到魔界,又从魔界跟到人间,我竟是没能将你甩掉。既如此,就让我送你归西吧。” 尽管苍林出招阴损,又几次三番地用清歌朝奄奄一息的织英仙子射去,云一鸣应对起来却丝毫不见有半点吃紧,胜过苍林不过是时间问题,然而,他却耗不起时间,只欲速战速决,兴许还能救回织英仙子一命。 片刻后,苍林肩上已被凤鸣刺了一个对穿,即将招架不住之时,他灵光一现,一边防御一边口中不停:“上次你舍身相护的那位小兄弟,啧啧,多么标致俊俏的一位美人儿,只可惜,今日便要死到临头了。” 果然,此言一出,云一鸣步履微乱,只一瞬便又稳了下来,手中凤鸣舞得更是眼花缭乱,口中斥道:“胡言乱语!” 见他不为所动,攻势反而愈加猛烈,苍林愈发招架不住,便继续攻心道:“你觉得他的魔血暴露之后,还能活着离开天界吗?” 闻言,云一鸣心跳倏地快了起来,刹那间脑海中划过多种可能,他立刻停止了攻击,哪怕一息的时间都不愿浪费了,苍林如愿以偿地抓住这个机会逃之夭夭了。 云一鸣心神不宁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织英仙子的身边,发现她的元神正迅速溃散,忙将她扶起,往她体内输送灵力。 便在此时,自那茅草屋内走出一人,云一鸣抬眼望去,心头划过一瞬的诧异,那人竟是李大山?! 见李大山仍是十二年前那副十二三岁的模样,云一鸣一下便明白了。柳和风溺水那次,他特意带的那颗仙丹,便是阴差阳错地进了李大山的口中。 只见,李大山扑到织英仙子身旁,一把抓起她的手,哭喊道:“干娘!你怎么样?都怪我没用!” 此时的织英仙子进气没有出气多,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无力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按照我的交代藏好,便是帮了干娘……记住干娘交代你的事情,咳咳咳……”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李大山哭着点头称是。 她缓了口气,又对李大山道:“大山,你回屋里去,干娘还有几句话要对云公子说。” 李大山点点头,呜咽着一步三回头地回屋去了。 织英仙子又望向云一鸣吃力地说道:“多年未见,不知一鸣神君可还记得老身?” 云一鸣手中灵流不停,淡淡道:“无论是织英仙子,还是桃金娘,一鸣均还记得。” 织英仙子颇感意外地一怔,继而无力地笑笑,道:“看来老身的易容之术,还是未能瞒过神君。” “仙子的仙气隐匿得很好,易容之术亦无问题,我只是认出了他。”云一鸣回道。 “认出和风?”织英仙子回想到十二年前那晚,和风在屋内刚好沐浴完毕,只着中衣,她自己进去时,不是也看到那脚镯了吗?她笑了笑,继续道:“还请神君莫要见怪,十二年前,老身未以真容相示。实是牵扯到和风,老身只觉无论多小心都不为过。” 云一鸣宽慰道:“仙子不必多虑,一鸣明白。” 少顷,她又叹口气道:“和风九百岁时,有一日,回来跟我说差点被恶犬所伤,幸得一位神仙哥哥所救,那哥哥还给了他一颗‘仙丹’。我见那仙丹竟真是一颗仙丹,大吃一惊。以为行踪暴露,便连夜搬了家。现在想来,当时那位神仙哥哥可是一鸣神君?” “不错。” “那次也是因为脚镯认出他的?” “是。” “千年前,和风受暗器所伤,多谢神君救了他一命。” “救命谈不上,不过稍加救治。” “稍加救治?神君真是过谦了。” 说罢,织英仙子的思绪便穿过千年的岁月长河,飞回前尘往事中。 ☆、神魔混血 神魔大战那日,织英仙子自先主手中接过尚在襁褓中的柳和风,怀抱着刚出生的、甚至还未睁眼的婴孩,自魔界夜未央宫没命地逃往人间。 孰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在她途径弱水河畔战场附近时,突然,一个黑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只见来人身着黑色连帽披风,宽大的帽子掩在他的头上,将他的整张脸都隐匿在帽子下的阴影之中,他那面上还漂浮着若有似无的黑雾,令她难以辨清来人身份。 她心知来者不善,忙抱紧怀中婴孩,但见那黑衣人一言未发,便猛然上前抢夺婴孩。他二人即刻缠斗起来,怎奈她修为一般,那人又招招阴险毒辣,只朝柳和风身上击去,她虽拼命相护,却仍没挡住那枚飞向柳和风的暗器。 织英仙子眼看就要落败,突然,她瞥见悬崖旁的巨石之后,探出一个身子。她识得此人,此人便是正一神宗云宗主之子云一鸣。见他欲现身相助,她急忙用眼神制止了他。云一鸣只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半大孩子,此时即便他出来相助也未必有胜算。 她心中念头飞转,旋即对那黑衣男子怒斥:“这孩子既中了你的暗器定然活不了了,我宁愿把他摔下悬崖也不给你。”说罢,竟将柳和风抛向巨石后的悬崖。 那黑衣人见状,便欲飞身去接那半空中的婴孩,却被她死死拽住。没了婴孩的牵绊,再者,欲为云一鸣争取逃离的时间,她用不要命的打法拖住来人,与之缠斗了近两刻钟的时辰,方才侥幸脱身。 接下来的几日,她悄悄寻遍了弱水河畔三界交界之处的魔界、人间的地界,均未发现云一鸣的身影。她开始担心,甚至怀疑那云一鸣是不是将婴孩带回了天界,会不会将他交给正一神宗?她一时追悔自责不已。 恰此时,她看到踏雪朝她跑了过来,不停地低声呜鸣。她惊讶极了,沿途听了不少传言,她以为踏雪已在神魔大战中灰飞烟灭。而此刻,踏雪居然还活着? 她见踏雪朝前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她,她当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心下一阵激动,赶忙紧跟着它向前奔去。行了约一个时辰,踏雪在人间的一个山洞前停了下来。 她紧随其后进了山洞,竟看到双眼紧闭的云一鸣。只见,他的胸前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伤口还未愈合,竟还有鲜血在滴落。 她猜测,许是途中遭遇猛兽所致,这几日,刚经历了神魔大战,三界异动,飞禽走兽情绪狂躁、惊慌不安、狂奔乱跳,她一路寻来,途中便见过数起猛兽伤人现象。 而她苦寻几日的小婴孩柳和风,却安然无恙地躺在云一鸣的怀里。只见,那自出生便未曾睁眼的小婴孩,此刻正用他那双纯净的眼睛紧紧盯着云一鸣看,那纯净的眼神中,仿佛有一种小动物对母亲的天生依赖感。 柳和风胸前被暗器所伤之处也已然愈合,形成了一个莲形疤痕。她意识到,应该是云一鸣施仙术救了孩子。她喊了喊他,他只是睁眼看了她一眼,便把怀中的婴孩缓缓递给了她,继而又昏迷了过去。 就在她想要施救之际,洞外传来杂乱的呼唤之声,声声都在唤着云一鸣的名字,应该是正一神宗的人寻来了,她连忙抱起柳和风带着踏雪藏了起来。 很快,众人便发现了昏睡的云一鸣,遂将其带离了山洞。 她待众人走远,这才打开襁褓,从先主将他交至自己手中那刻起,这还是她第一次寻到机会检查他是否安好。她将柳和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发现除了胸口那个莲形疤痕,原来他的右脚踝上,还有一个赤金脚镯。 织英仙子的思绪自回忆中抽出,心中一番感慨。千年前,一鸣神君自己尚且还是一位小小少年,不仅施法相救,猛兽当前还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这婴孩周全的举动,着实令她钦佩不已。 然而,她尚有一事不敢确定,这一鸣神君通过脚镯可以认定柳和风便是当年他出手相救的婴孩,可是,那柳和风的真实身世他是否知晓呢? 如若不知,方才玄影副使提及“标致俊俏”之人“魔血暴露”,很明显便是指柳和风,这一鸣神君面上却并未现出意外的神情。如若知晓,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神君,千年前为何救他?”她试探着问道。 “岂能见死不救?” “神君,可知他的身份?” “先长公主之子。”云一鸣一脸平静。 “那你为何还要出手相救?” “他还是他,无甚差别。” 虽说她心中对云一鸣的态度已有了大致的认知,然而,当他云淡风轻、理所当然地亲口说出这八个字时,她还是深受震动。 她以为正一神宗的人都是如云稷、云若海之流,刻板迂腐、非黑即白,会如先主所说那般,柳和风神魔混血,恐神魔难容。未曾想,他既已知柳和风的身份,却仍施以援手,令她不禁为自己曾经的怀疑和猜忌而惭愧不已。 她以为先公主当年“狸猫换太子”,瞒过了所有人,未曾想还是没有瞒过玄影副使和云一鸣。至于玄影副使如何知晓,不难猜测,定然是她自夜未央逃离时便被他尾随盯上,而这一鸣神君却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她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了出来。 云一鸣见织英仙子性命危在旦夕、人之将死,便娓娓道来为她解惑。 原来,神魔大战那日,身为正一神宗云宗主之子的云一鸣,年已四千多岁,十二三岁少年模样,跟在祖父、父亲身后上了战场,当然,他只需在旁观摩。 他藏身于一块巨石之后,看着眼前这场眼花缭乱的对战。他亲眼目睹了那长公主一家的烟消云散。在经历了刹那间的静寂之后,整个战场便如炸开了锅般的嘈杂与骚动。 便在这一波骚乱的掩饰之下,只有他一人注意到,那纷飞的三色飞沙中,有一缕黑色的飞沙钻到远处的另一块巨石之后。下一瞬,那黑沙居然化作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正在他惊异万分之时,黑影一闪,那黑猫已朝着往远处山林跑去,他好奇地跟在后面。 未行多远,便跑到一处悬崖边,还有一男一女在悬崖边打斗,他赶忙藏于崖边巨石之后。只见那女子手抱一个婴孩,打斗中还需拼命护着婴孩。 男子则身披一件黑色连帽披风,整个脸都埋在帽子之下,看不清楚模样。黑衣人招招朝着婴儿袭去,看似想要了婴儿的命。云一鸣从石后探出头来,恰巧看到那黑衣人甩出一个暗器,正中婴儿小小的胸口。 云一鸣大惊,正欲现身相救,却与那女子视线相会,他一惊,这女子居然就是织英仙子。只见她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对那黑衣男子怒道:“这孩子既中了你的暗器定然活不了了,我宁愿把他摔下悬崖也不给你。” 云一鸣在巨石后,接过织英仙子抛来的婴孩,迅速朝悬崖下飞去。而后,一路奔入人间地界,在山间中发现一个隐秘的山洞,便藏了进去。 他看向那婴孩,发现这婴孩的包裹,竟与方才化作三色飞沙的那婴孩包裹一模一样,再联想到那只黑猫、织英仙子和他在战场上所看到的一切,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云一鸣掀开包裹发现,这刚出生的苍白男婴紧闭双眼,不哭也不闹,胸口正对心脏位置还插着那枚暗器。他忙探了下婴孩的鼻息,依稀有着微弱的呼吸,心下不由惊奇道,如此弱小的婴孩,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活着,心下猜测他定是被渡了大量灵力。 可是,即便有灵力护体,若不及时加以救治,亦是在劫难逃。他试了几种救治方法皆无效用,心里难免有些泄气、暗自着急。他把那小婴孩捧在手心,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弱小无助,宛若一只可怜兮兮、濒临死亡的小动物,小小的一只蜷缩在他的掌心。 忽然,那小婴孩睁开了眼,云一鸣并不知道这是小婴孩自出生来第一次睁眼。只见,他用清澈纯净的双眼看着自己,嘴角挂上他来到这世间的第一个微笑。 织英仙子安心了,这一鸣神君便是可以托付之人,欣慰道:“能得神君相救是和风的福分。只是,那黑衣人也就是魔界玄影副使,听他方才言语,似乎已然知晓和风如今身在天界,而且……” 她吃力地顺了口气继续道:“他还说今日便要让和风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神君,老身求你快回天界去帮帮他吧。” 云一鸣看似镇定自若,输送灵力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语调也不似往常那般平稳:“仙子,放心,我自然会帮他的。” 织英仙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制止道:“没用的,不要再浪费时间和灵力在我身上了……神君,速回天界吧。最后,还请你把李大山带上吧,镇上人见他容颜不老,听信妖言都当他是三头蛇妖,欲以火焚之,他如今已是无家可归。” 云一鸣颔首道:“好。” 闻言,织英仙子脸上浮现一个无力却又满足的笑,眼神也逐渐放空,不过片刻,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直在门口朝这边张望的李大山登时跑了过来,抱过织英仙子的仙体,痛哭流涕:“干娘!干娘……” 少顷,云一鸣淡淡道:“放开她。” 李大山抽抽嗒嗒缓缓地放开手,只见云一鸣手一挥,织英仙子的仙体便消失不见。 云一鸣携李大山至南天门时,发现南天门竟空空荡荡无人把守,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侧首对李大山道:“在这里等我。” 不待李大山回答,他便身影一闪,风驰电掣般飞身离去。 ☆、跌落深渊 天界南天门 话说一众天兵得令后,迅速散开围成一个圈,将柳和风围困其中。且不说柳和风的魔血封印已解,魔气大涨,即便未曾解除,这一众天兵想要将他降伏,亦属痴人说梦。 众天兵手握长矛,警惕地看向柳和风。一番眼神交流后,众天兵突然一起发难,气势汹汹地围扑上来,顿时,尖锐的长矛从四面八方齐齐刺向柳和风。 千钧一发之际,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却见他已然立在众人交汇的矛头之上,又如一道飞燕掠过众人头顶,轻轻松松便逃出这包围圈,而且,从头至尾,他身上还背着那重伤的广秀仙娥。 柳和风心存仁念,并不愿伤及这些奉命行事的天兵,只防不攻,再加上还要护着广秀仙娥,心中有了顾虑,打斗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尽管他处处忍让,手下留情,然而,领了天后法旨的众天兵,却似乎并不领情,仍是放开了手脚一路猛攻,恨不得招招致命。不多时,他身上伤口便不止一处,白色衣袍上处处是怵目惊心的鲜红。 如此这般打斗、追逐良久,只在一名天兵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直取广秀仙娥性命时,他才似怒似狂地身形一闪,一把抓住那人手腕,看似轻轻一拽,下一瞬,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便被他生生拽下,扑通一声扔在脚下。 那天兵抱着断臂,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晕死了过去,只余那断臂上如注的血流飞喷四溅。 这利落狠极的一招,还真起到了立竿见影的震慑作用,所有天兵都不禁脚步一顿,戒备地打量着身上已然血迹斑斑的柳和风,没有一个再敢轻举妄动。 苍宗主见状,大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众天兵这才硬着头皮重整旗鼓,又以包围之势,好似狼群围猎那般,缓缓靠近柳和风。 柳和风站在原地未动,心知,今日若要逃出生天,唯有一战。 一阵风吹来,扬起他鲜红的衣角。 众天兵登时挥动长矛再次围攻,当那一众矛头就要落到他身上时,他终于抬起手,唤出软鞭,展鞭一扫。 风倏地静止不动,但见当空一道光影划过,那凑到他身前身侧的一众天兵便成辐射状,横七竖八通通摔倒在地,一片哀嚎。 柳和风扫视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封灵台这高而陡的崖壁之巅,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封灵渊。 苍宗主见状,欲纵身上前,却见江潼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目含哀祈之意:“师尊……” 苍宗主勃然一怒,抬脚便将江潼踢开一丈远,而后飞身落在柳和风身前丈余处,继而伸手化出一道结界,将自己和柳和风、广秀二人罩在其中。 “本座很是好奇,你是何时瞧出端倪的,竟能事先将那些东西盗了去?今日,你若把那些东西交出来,本座便可保你性命无忧。”苍宗主森然道。 何时瞧出端倪?自是从他声称云一鸣告诉他,柳和风在捡到聚灵环时,那聚灵环是四分五裂的开始的。 事实上,云一鸣当时已然意识模糊、不省人事,从头到尾,他根本不知柳和风将聚灵环捡了去,遑论四分五裂的聚灵环。即便是双神宗协同办案,案情共享,云一鸣也不可能共享出他根本不知晓的事情。 柳和风见他布了结界,又撕破脸皮不再伪装,便知他杀意已决,又料定自己今日插翅难逃、必死无疑。 他急于拿回苍林寝房暗格中的东西,不过是因画卷上同时有清歌公主名字和苍林神君落款,再加上那暗器清歌,河神案件中的黑衣人身份即可牢牢锁定。 若是他知晓这些东西在云一鸣那里,云一鸣定然也会有危险,于是,柳和风一声冷笑:“师尊,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只能放在自己身上。如果师尊想要的话,尽管来拿,就是不知师尊您有没有那个能耐?” 苍宗主怒斥一声:“狂妄至极!自不量力!”说罢,纵身而起,旋即在结界内动起手来。 这不动手还好,一交上手苍宗主便惊觉,柳和风体内游走的魔气深厚浩大,绝非他能够抗衡的,心中不免焦急,好在,那柳和风似乎还念着师徒之情,并未真正伤他。 翻飞腾转间,苍宗主余光瞥见,结界外一诺元君已然带着另一队精兵在三丈开外处站定。除此之外,封灵台前还聚集了一众围观仙者,众人只见结界内二人刀光剑影眼花缭乱,却听不见任何声响,好似在看一场默片。 便在此时,苍宗主瞅准柳和风的一个掌击,及时主动地将胸膛迎了上去。下一瞬间,他便被一掌击出结界,登时结界破碎。 众仙只道苍宗主被柳和风一掌打飞,径直跌落至他们身前,经此重击,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来,便忙将他扶起。 便在这时,天生异象,风霾蔽日,电闪雷鸣。 猎猎疾风中,柳和风距那万丈之深的封灵渊仅数步之遥,他放下广秀仙娥,将她搂在臂弯中,他那白色衣袍上的斑斑血迹,宛如朵朵红梅在雪中飞舞。 风越行越急,掠过之境,但凡是它能抓住的,也不管是谁的衣袂袖摆、青丝白发、胡子眉毛皆要抓起,将它们纷纷扬起,抛洒在空中打着旋儿玩。 “好一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时之间,一众吃瓜看客顿时义愤填膺起来。 立刻有人抚掌应和:“不错,你非但不感念师恩,知恩图报,反倒欲手刃授业恩师?真是猪狗不如!我呸!”呸的时候还跳起了脚,恨不得那口唾沫吐到柳和风的身上便能砸出一个洞来。 然而,那风太坏,把那唾沫在空中旋了个转儿,忽地掉头,下一瞬便“啪”的一声糊在那人自己的脸上。 “你这魔头,施用妖术,藏匿魔血,骗得飞升,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叵测,其心当诛!” “魔头就是魔头,果然心狠手辣,方才还生生卸了一个小天兵的手臂!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怵目惊心呐!”话尾连着摇头叹息。 “魔头,你已无路可走,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对,魔头,快快束手就擒,免得跌入封灵渊元神俱灭,尸骨无存!” …… 柳和风一声嗤笑,今日之前,他还是天界交口称赞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少年英雄,此刻却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 方才,近一炷香时间的打斗中,他处处克制忍让,然而,此刻看来,他的善意不过是妇人之仁,换来的竟是这些人不知恩义的叫嚣。他心中怒意暴涨,眼神陡然森寒起来,视线缓缓扫向对面众人。 果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他怒极反笑:“哈哈哈……束手就擒?诸位当真毫无半点自知之明,八十一道天雷我柳和风都生生扛了下来,敢问诸位又能奈我何?若非我手下留情,诸位真当自己还能站在这儿喘气?” 并非柳和风狂妄自大,虽然他飞升不过区区十二载,但他天资高,又肯下苦功,天道酬勤,修为自然一路疯涨,自然不是那些一旦成神成仙,便贪图安逸懈怠下来,修为不进反退的众仙所能比拟的。 众仙闻言,面面相觑,心知柳和风侠名远播,若论修为,确实绝非在场诸位能够望其项背的,气势上一时难免弱了下来。 须臾,便又有人跳出来:“狂妄至极!魔头,你再厉害也不过单枪匹马、形孤影寡,我堂堂天界兵多将广,岂不闻万众一心、众擎易举?”单打独斗不行,人多势众的优势总是有的。 “别跟他废话,我们一起上!”一人号召起来,顿时一呼百应,“对,我们一起上!”然而,只见口中响应,不见真刀实枪。 孰料,便在此时,苍宗主倏地扭头望向封灵台旁天牢方向,心急地大喊道:“神君当心!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闻言,柳和风心中一惊,立即单手护住身侧的广秀仙娥,另一手则下意识地朝苍宗主侧首的方向,使出一个暴击击向来人。只见,那人应声倒下。 “父亲!” “父亲!” 几乎同时,柳和风听到了云一鸣和云一诺惊恐的呼唤之声。 他猛然抬首,却只见一抹白色身影掠过他的眼前,直奔那倒地不起的云若海而去,那云一诺亦紧随其后哽咽着奔了过去。 此刻的柳和风如遭雷击,头脑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虽是应激反应,但他刚才仅用了两成灵力,只欲击退来人,并无取人性命之心。 却不曾想到,这来人竟是正一神宗宗主、天兵统领云若海神君?还竟如此不堪一击,被他重伤? 方才,在逃跑的途中,连那一众素昧平生的天兵,不到万不得已,他都尚且不愿去伤及,更何况对方是云一鸣的父亲? 柳和风把视线从自己的手上移至云一鸣的身上,只见他神色悲恸地扶起云宗主的上身,不住地向他输送灵力。 而云宗主则远远地看了过来,继而又吃力地转头望向与柳和风相对而立的人群,口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 然而,不过片刻,那云宗主便咽了气。 云一诺猛然起身朝柳和风走来,怒不可遏的目光中饱含杀意。待她走近,即刻扬起手中刑鞭朝柳和风身上狠狠抽去,“魔头,我要你偿命!” 柳和风仍在震惊之中,不躲不闪,任由她鞭打,只是紧紧地将抽泣不止的广秀仙娥护在怀里。一鞭下去,恰将柳和风鞋靴撕裂出一道口子,那脚镯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云一诺的眼前。只见,她面上愕然,眼中杀意更浓,继而抽出更为狠辣的一鞭。 便在此时,天君和太子也赶了过来,听了众人的禀报,天君一边扬起手掌,一边走向柳和风。 “云一诺,住手!”云一鸣清冷喝道,闻声,天君亦止下步伐。 云一诺不可置信地望向云一鸣,一张脸因愤怒涨得通红,她咆哮道:“云一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话音猛地一顿,“他是魔!而且,还是你的杀父仇人!” 只见,云一鸣轻轻放下云宗主的仙体,缓缓站起身,不带任何感情地吐出四个字:“我自己来。” 言毕,他神情漠然,脚步虚浮地走向柳和风。行至柳和风面前,他止步抬首,展右臂化出凤鸣,微顿数息,便将那微微颤抖的剑锋直直指向柳和风。 他自己来?!柳和风心头轰地一声震动起来,是了,他要亲自手刃杀父仇人。 柳和风脸上浮现出自嘲而又落寞的笑,自他错手杀了云宗主的那刻起,杀父之仇便是横亘在二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注定二人之间只余眼前,断无明日。 一命抵一命,他已做好血债血偿的准备。 柳和风看似不经意地将怀中的广秀仙娥朝外挪了些许,如今,把她留在天界,她必死无疑。旋即,他又以那五色软鞭将自己和广秀仙娥的腰身拴在一起。 广秀仙娥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道:“一鸣神君,都是我连累了柳仙君,你要杀的话,就杀了我吧!” 柳和风看向广秀仙娥,宽慰道:“姐姐,不关你事,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承担。” 继而,他扭头看向云一鸣那颤抖不已、迟迟不落的剑锋,凄然一笑。 良久,天君似是等不及了,又朝前迈进一步。 云一鸣眼睫微闪,倏地,那凤鸣剑便刺进了柳和风的胸膛。 几乎同时,柳和风脸上表情一僵,嘴角渗出一道鲜红的血液,他缓缓低头看向插入自己胸膛的凤鸣。 只见,凤鸣周遭的衣物慢慢地晕出一圈又一圈的暗红,那暗红还在一圈圈扩大,映在他那白衣之上,犹如雪中急速盛开的一朵刺目的红花。 方才,他以为自己是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心理准备,然而,当凤鸣剑真的插入他胸膛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何,比起胸前的剧痛,他更加清晰感受到的,却是眼眶的发胀和鼻尖的一酸。 柳和风缓缓地抬起头,不发一语地看着云一鸣,云一鸣也静静地看着柳和风,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看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直到柳和风笼罩着水汽的双眼突然笑了起来,这静止的世界方才继续转动。 他忍住喉咙内发硬的刺痛,吃力地勾起嘴角,一如往常那般口吻道:“哥哥,刺这么浅……可是舍不得杀我?”他自然不指望云一鸣会真的回答他,顿了顿,却仍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嗯?” 话刚落音,他便一把攥住云一鸣握在剑柄上的手,用力将那凤鸣一插到底贯穿自己的身躯。顿时,鲜血喷涌,淋湿了他和云一鸣交叠在一起的手。 俄顷,他颤抖着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揽住云一鸣的肩膀,在他耳边缓缓道:“哥哥,我欠你的,还清了。” 面对这惊天突变,云一鸣慌了,仿佛触电般抽出剑柄上的手,身形不稳地倒退数步,出人意料地吐出一口鲜血,他脑中浮现出花月幻镜中的场景。 柳和风不无担忧地问他:“一鸣兄,你说……你我二人会走到拔剑相向、一决生死的那一步吗?” 他犹记得自己那掷地有声,宛如誓言般的回答不会。再看眼前发生的一切,真是讽刺! 柳和风望着云一鸣唇上鲜血,心道,这是五内郁结之血吧? 他凄楚一笑,颤抖着、亲手拔出自己胸前的凤鸣,随着一阵强烈的疼痛感铺天盖地袭来,凤鸣险些自他手中跌落。 他压下一口涌至喉间的鲜血,缓缓抬起凤鸣,一转腕,便将它掷向云一鸣,下一瞬,那凤鸣便斜斜地插入云一鸣脚边地面上。 孰料,几乎同时,天君自云一鸣身后掠出,一掌击向柳和风那鲜血喷涌的胸口。 云一鸣双眼猝然睁大,脸上闪过一瞬惊惶,继而又是一口鲜血自口中猝然喷出,仿佛那一掌是打在他的身上一般。 他怆然倒向地上,神情从未有过的狼狈,眼睁睁地看着柳和风和广秀仙娥一起跌入那封灵渊,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只觉心像要裂开似的,痛到无法呼吸,一阵天旋地转后,缓缓闭上双眼,一行清澈的泪水自眼角悄然滑落…… ☆、神兵易主 流光易逝,日月如梭,弹指之间,两年光阴悄然已逝。 这一日,一如两年来的每一日那般,云一诺早早地便来到凤鸣居。她在门前顿足,双手合十,轻阖双眼,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她的弟弟云一鸣能早日醒来挑起宗主的重任。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凤鸣居的房门。只见,他一如往常那般静静地沉睡着,她失落地叹了口气。 自父亲仙逝那日,云一鸣身心受创,口吐鲜血,当场昏迷。一转眼,两年已逝,用尽了地祇神宗的灵丹妙药,他却仍无苏醒的迹象。 犹记得神魔大战那次,云一鸣失踪数日,待众人寻到他时,他已然深受重创,奄奄一息。那次的创伤应是比此次更为严重才是,也只消短短一月的时间,他便苏醒过来。 至于,缘何如此,云一诺并非全然不知,然而她却始终不愿去相信和面对。这其中的缘由除了父亲的死之外,定然少不了与那柳和风的坠崖有关。 两年前,云氏父子最后一次赶赴魔界的那日清晨,她领了父命前去通知云一鸣即刻启程。 她刚行至凤鸣居那花格窗前,身后便传来宫羽元君的呼唤声。见她连着两日前来寻自己,云一诺略感稀奇。待宫羽元君来到身边,云一诺方知她一如昨日那般,仍是从地祇神宗而来。 宫羽元君原本便是心中藏不住话之人,又与云一诺交好,故此,她刚从江潼那里得知柳和风负荆请罪、通宵罚跪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奔来正一神宗,将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分享给云一诺。 便在此时,只闻“哐当”一声,凤鸣居的房门猛地掀开,那云一鸣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甚至,连房门都未来得及关,便大步流星地朝神宗大门走去。 见状,云一诺及时出声唤他,将父亲的话传达给他,他亦只是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好”,便脚步未停地继续脚下的路。 待宫羽元君离去后,云一诺一脸若有所思地去关凤鸣居的房门。便在房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她瞥见那床头的褥子折起一角,露出那褥子下光秃秃的床板,她知晓那角落里的床板之下,便是云一鸣最为珍视的暗格。 云一鸣两千岁那年,因思念娘亲哭泣,而挨了五刑杖的那一日,她便画了一幅娘亲的画像送给他。当时,他便当着她的面,将娘亲的画像折叠整齐,小心翼翼地藏入那暗格之中,还说以后想念娘亲的时候,便拿出来看看。 只见,那暗格的缝隙里,赫然露出一片厚厚的纸角,云一诺心头一暖,心道,定是他方才行色匆匆,还未来得及放好。她行至床边,将那纸角往下轻推两下,竟被卡住。 她只得将那暗格打开,打开的瞬间,只见那折叠整齐的纸张方才掉落下去。咦?暗格中居然有两个折叠整齐的纸张?刚掉落下去的这张崭新洁白,而被它遮盖一半的那张则是年久泛黄。 云一诺随手将那洁白纸张拿起,好奇地展开来看。随着那纸张缓缓地展开,她的心中疑惑愈来愈浓,当纸张完全展开的一刹那,她只觉呼吸一滞,一声闷雷轰然在脑中炸开,惊得她像半截木头呆呆地杵在那里,连那纸张自手中滑落亦未曾察觉…… 原来,那纸张上竟画着一位少年。 只见,那少年趴在书案上熟睡,面前书案上摆着一本典籍,那典籍封面上赫然写着《清心咒》三个字。再观那画中少年震慑九天的美貌,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云一诺茫然地将纸张叠好放回,合上暗格,铺好褥子,待一切恢复如常,她方才缓缓站起了身,然而,那双腿却好似灌了铅,每迈一步都觉得重如千斤。 许是,内心遭受的打击过大,她一个身形不稳,便跌靠在那矮榻的榻桌之上,差点撞翻了榻桌上一个精美雅致的食盒。 忽地,一阵扑鼻的香味自食盒中阵阵袭来,她的脑中突然闪过宫羽元君昨日的话来。似是不死心,她怀着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心不悔的心理,战战兢兢地打开那食盒。惟见那食盒中,赫然摆放着满满一盒子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每每想到这里,再看到云一鸣如今昏迷不醒的样子,她便恨得咬牙切齿,只恨当初未能亲自手刃柳和风。早在云一鸣因他而受一百杖刑之时,她便预料到,早晚有一日他会给云一鸣带来更大的祸害。 果然,除了昏迷不醒的云一鸣,她父亲云宗主亦被他诛杀,当场毙命。就连她的祖父云稷老宗主,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心遭受打击,身体亦是大不如前,还时常精神不济。 至于祖父的代战神之职,更是在天后的劝说下,说是怜惜祖父年迈,痛失爱子,为其减轻负担,天君便卸了祖父代战神之职。一众天兵,便交由太子殿下掌管,地祇神宗苍宗主从旁协助。 正一神宗的云家已然由之前的门庭若市,渐渐变得门可罗雀了。云一诺看着云一鸣沉睡的面容,叹息道:“一鸣,你快些醒过来吧,云家需要你。” 便在此时,有仙侍来报,说是那宫羽元君前来探望一鸣神君。云一诺便命人将她请了进来。待宫羽元君进来之后,二人分坐于矮榻榻桌两旁,主客分了茶。 宫羽元君先是看了眼静静躺在床上的云一鸣,继而端起茶盏,“姐姐,一鸣神君近日可有好转迹象?” “还是老样子。”云一诺边摇头边叹气答道。 宫羽元君亦叹息,而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云一诺见她如此神情便问道:“妹妹,可是有话要说?” 宫羽元君微一踌躇,淡声道:“嗯,只是怕姐姐听了不高兴,思来想去,还是不讲为妙。” “妹妹但说无妨。”云一诺心道,经历过这遭变故,现如今还能有什么事能令自己不高兴? 宫羽元君小酌一口茶,自茶盏上掀起眼帘,“姐姐,可知昨日东海龙王敖贤来天界述职了?” 以前,那四海龙王每三年一次至天界述职的日子,都会先至正一神宗讨一杯茶喝,与祖父和父亲叙旧一番。如今,却是都述职完毕起身返程了,都不曾踏入正一神宗一步,竟连他们前来述职的消息都需从旁人口中得知。 云一诺心中冷哼,四海龙王虽以“贤德仁义”取名,却也不过是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徒。 不过是见父亲去世,祖父已然风烛残年,如今,更是连代战神之职都被卸了去。而那云一鸣虽身为天兵副统领,却已昏迷两年,能否醒过来尚不一定。这天界第一神宗正一神宗宗主之位,最终还能否在云家人手中传下去,尚未可知。 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如今,祖父和弟弟尚在,却已现出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 云一诺心中愤恨,面上却风轻云淡道:“四海龙王每三年一次至天界述职的日子,身为天界子民岂会不知?” 宫羽元君将茶盏放至榻桌上,继续道:“若仅是述职自然无甚可说的,只是,那东海龙王昨日却带了一样宝物前来,在天界好一通炫耀卖弄,方才心满意足地回了东海。姐姐,可知是什么宝物?” 云一诺虽被宫羽元君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却不开口,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只见,宫羽元君单手捂着嘴巴,连眼睛都朝四周张望一下,仿佛生怕被人偷听了去,“他那宝物便是柳和风仙……呃……魔头的神兵——五色护腕。” “柳和风”三字一出,只见,云一鸣那微蜷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只是那聊得热火朝天的二人并未察觉。 云一诺惊讶万分,双目大睁,问道:“那东海龙王可曾说了这五色护腕是如何得来的?” 原来,据那东海龙王敖贤所说,一年前的一日,有一个陌生人突然造访东海龙宫,向他求取一颗锁魂珠。 像龙王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会单凭来人一句话,便无缘无故去做那乐善好施的活菩萨?便心不在焉地欲打发那人离去。 谁知,那人却说愿意以物易物,龙王冷笑一声,轻蔑地看着面前的无名之辈,直说他东海什么都不缺,而后便下了逐客令。 那人却不急不躁、不恼不怒,径直将袖中的五色护腕拿出,摆在龙王面前。龙王见了那日思夜想的宝物,生怕那人反悔似的,忙不迭地将锁魂珠奉上。 云一诺眉头微蹙:“那陌生人可说五色护腕从何而来?那五色护腕乃认主的上品神兵,龙王竟能驱动它?” 宫羽元君道:“好像说是无意中拾得的,至于在哪拾的,就不得而知了。许是被封灵渊里的魑魅魍魉,阴差阳错地扔出渊外也未尝不可。再者,柳和风既已坠入封灵渊,那自是必死无疑,那神兵不就成了无主之兵了吗?神兵丧主,重认新主的情况,也并非从未有过。” 云一诺望了眼躺在床上的云一鸣,对宫羽元君道:“妹妹,我们出去说吧。” 宫羽元君点头,随即,二人便起身离开了凤鸣居。 待她二人离去后,躺在床上的云一鸣缓缓睁开了双眼…… ☆、祸福相依 只见,他的视线穿过那透明翠纱罗帐顶,直愣愣地望向模糊不清的屋顶。良久,那空洞的双眸中,好似缓缓升腾而起一簇希望的光芒。少顷,他便起身将一切收拾妥当。 长达两年的昏迷,此番醒来的云一鸣似是更加老成持重,眼神除却一如既往的冷冽,仿佛还沾染了几分森寒。 静静呆坐片刻,他掀开褥子,打开暗格,倏地,那几件本不属于这暗格的东西,触痛了他的双眼,一件件查看过后,只觉心中揪痛。继而,他的视线缓缓移至那折叠整齐的纸张上,伸手又缩回,几经犹豫,终于还是拿起,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刹那间,只见那轻轻颤抖的画纸上,啪嗒啪嗒落上几滴泪,一时间泪花四溅,顷刻晕染成片…… 而后,他马不停蹄地相继拜见了云老宗主和天君,天君即刻便欲提升他为天兵正统领,连同正一神宗宗主之职亦欲择日正式册封。然而,云一鸣却以重孝在身为由婉拒。天君感念他的孝心,便同意待其为父守孝满三年后,再议此事。 赴长明渊祭奠云若海之后,云一鸣又秘密地去寻了那专司验尸、入殓的仙官。那仙官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一样,把苦苦隐藏了两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果然,云宗主的仙体上除了不止一处的外伤外,那皮肉之下、筋脉之中还隐藏着微不可查的剧毒,此毒才是导致云宗主死亡的关键。中此毒后,若不运转灵力,尚能苟活一个时辰,否则即刻毒发身亡。 如此看来,即便柳和风未曾暴击,引得他灵力运转,他亦活不过一个时辰。而那柳和风更似是遭人算计,做了那替罪羔羊。 终了,那仙官还自袖中掏出一个青瓷药瓶,双手奉给云一鸣,“神君,当初小仙验尸后,便觉云宗主之死或有蹊跷,心知事关重大,便悄悄提取了些许残留剧毒,只盼有朝一日能亲手交给神君。” 他眉尖微蹙,话音一顿,继而又道:“只可惜,小仙才疏学浅,竟看不出此毒究竟萃取于何物,然而,从气味上判断,却也不似生于天界之物。或许,地祇神宗苍宗主可以看出,只是……出于谨慎……”他话尽于此,不便多说。 云一鸣明白他的意思,接过瓷瓶,深深一揖:“仙官恩义,一鸣记下了,多谢!” 那仙官忙将手揖得更深:“岂敢岂敢!实是云宗主生前待小仙不薄,小仙不过是感恩图报罢了。” “我还有一事,尚需劳烦仙官。”云一鸣淡声道。 那仙官又是一揖,“神君只管吩咐。” . 世事无常,祸福相依,这个道理好似在李大山的身上较起了真,非要体现得淋漓尽致,方能证明自己便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似的。 凡人机缘巧合食得天界仙丹,可谓是福;因光阴停滞,容颜不老,差点被当成妖怪烧死,此为祸; 千钧一发之际,被化身为道姑云游四方的织英仙子救下,是为福;好日子没过几日,便又死了干娘,是为祸; 干娘临终将他托付给云一鸣,并随之一步登天,可谓为福;登天之后,除了在南天门站着的那一时片刻外,接下来整整两年的时间,他都是在天牢中度过的,便算是祸吧。 这一日,牢门开启之声传入耳中之时,他正在蹲在牢中,低头摆弄那已被他捯饬了两年的石块,他不经意地抬起头。 只见,那开门的牢头身边,负手而立着一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他定睛一看,那人不是云一鸣,还能是谁?李大山喜出望外,拿着石头奔到云一鸣身旁,热泪盈眶:“云公子,你终于来了?” 云一鸣微一颔首,便走进牢房内,环顾四周后,扭头问那牢头道:“山神逃走前,一直关在的这间吗?” 那牢头点头称是。 “在他之后,除了此人,” 云一鸣话音一顿,看了一眼李大山,向那牢头示意地问:“可曾有别的囚犯关进这里?” 牢头指着李大山道:“山神逃离的当日,他便被关了进来。” 云一鸣微一颔首,又对牢头道:“你先出去吧。” 那牢头口中称是,抱拳揖手后便转身离去。 云一鸣仔细查看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并未发现异常之处。他的视线又移至李大山身上,上下扫视一番,最终落在他手上的那几块石头上,淡声道:“这石头从哪里来的?” 李大山指了下周围地面,“就在这地上的干草里捡的。” “是你弄碎的?”云一鸣问道。 “不不不!”李大山急忙摆手否认,“我进来的时候便是碎的。” “那日你在南天门口,可曾看到有人出入?”云一鸣继续发问。 李大山思索片刻,便将那日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云一鸣听。 那日,他方进了天界的南天门,便被云一鸣叮嘱在那里等他。他小小一介凡人,初来乍到天界便独自一人守在南天门口,内心的忐忑之情可想而知。 约半炷香的时间后,他看见一个身着灰衫之人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自天界内向南天门走来。那人看起来神色慌张,胸前衣裳上还破了一个洞。 李大山见那人探究地望向自己,心中不免一阵紧张慌乱。待他走近了些,又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小孩,你是凡人?” “嗯嗯嗯!” 李大山忙点头回应。 那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又问道:“守门的天兵呢?” 李大山忙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人抚掌称快。 而后,他正欲抬脚走出南天门,却又生了好奇心,“我观你一介凡人,莫非是地祇神宗苍柏神君提你上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山摇头道:“我叫李大山。你说的什么神君,我不认识,我是云公子带上来的。” 那人闻言一乐,又问道:“云公子?云一鸣吗?整日摆着张臭脸的那个?” 李大山忙点头,反应过来不能人后语人是非,又忽地摇头。 那人却不管他,只似惋惜又似幸灾乐祸地道:“哎呀,今日起,恐怕他那张脸啊,只会更臭喽。” 那人见李大山一副傻兮兮的模样,提醒道:“我看你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好心提醒你一句,那个苍柏神君,你不认识最好,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脚底抹油一溜烟地溜出天界。 谁知,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几名天兵走了过来。天兵见他面生,又是位身上无半点仙气的凡人,便上前询问一番。 李大山称自己是云公子带上来的,这天界的云公子,除了正一神宗的云一鸣便无旁人了,只可惜那云公子,刚才恰巧重伤,昏迷不醒。 众天兵无从考证,便差了人去正一神宗请示,却被惊闻丧子噩耗的云老宗主痛骂,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到南天门。 众天兵便草草决定,暂将李大山收押在天牢之内,待那一鸣神君苏醒之后,再差人前去请示。 听罢,云一鸣思量片刻,便转身出了牢门,头也不回地道:“走吧,带上石块。” 李大山乐得合不拢嘴,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踏出牢门,两年了,他终于踏出了这扇牢门。 他紧紧跟在云一鸣身后,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跟丢在这漫天的仙气缭绕之中。行了一段路,见云一鸣始终不发一言,他便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突然,他想到了说些什么好了,于是道:“云公子,这两年来,我在天牢之中,几乎每一个进来的犯人都会说上一遍这段风流佳话,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不知你有没听过,要不我说给你听听?” 见云一鸣并未出言反对,那李大山便当他是默许自顾说了起来。 话说,天界有位自人间擢升而来的小仙君,不仅容貌俊美绝伦,而且天资卓越不凡。初登天界不过区区十二载,便已能够独力斩杀上古妖兽,可谓是位少年英雄。 然而,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爱情来了,任凭你是九天神魔,亦是挡它不住。这不,这位小仙君偏偏爱上了一位无品无阶的小仙娥,并且爱得如痴如醉,死去活来。以致于天界法度之于他,不过是形同虚设,身份地位的悬殊,他更是不以为然。 他触犯天规私授仙娥仙丹在先,东窗事发后,小仙娥天刑台受刑,他又勇劫刑场在后。总之,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一个“情”字,为了救自己心爱之人,不惜牺牲一切。 即便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他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就连他那苦苦隐藏十二年的魔血统都暴露了出来,他依旧在所不惜。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小仙君居然还为那小仙娥,愤而击杀天界的一位大宗主,只因那宗主挡住了他心爱之人的逃生之路。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便在这二人即将逃出生天之时,那大宗主之子回到天界,横剑指向那小仙君,欲报杀父之仇。 即便在此刀口悬颈之际,那小仙君仍不忘用他的神兵,将二人的腰身紧紧缠绕在一起。最终,二人一同跌入那万丈深渊——封灵渊。 有人说,此渊通往六道轮回之三恶道,一旦跳下不论善恶黑白,一律入饿鬼道、畜生道或地狱道,三道之一。还有人说,此渊通往魔界鬼蜮煞气最盛之境、连魔族中人都不敢踏入一步的魔殇之泪。 这二人跌入此渊,那定然是落得个尸骨无存,元神俱灭的下场。 说到此处,李大山学着那些犯人的样子,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摇头晃脑叹道:“啧啧啧,真真是生未同衾,死亦同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 便在此时,一直走在前面的云一鸣倏地止步转身,李大山随即脚步一顿,只见云一鸣神情冰冷,眼中似有冰刀血刃,李大山忙闭嘴不语。 回到正一神宗,云一鸣便把李大山交给云一诺,“我私自提上来的凡人,十二年前误食仙丹,容颜不老被当作妖怪。” 云一诺问道:“十二年前仙丹?可是我给你的那颗?” 见他垂眸不语,云一诺便知晓他是默认。 少顷,他还是开口道:“还请长姐直接给他谋个合乎天规的身份,而后,让他在宗里做个书童吧。” 云一诺自然明白“直接”便是跳过地祇神宗,向天君求一个身份。她望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李大山,开口却执着问道:“百余年前那颗,你可曾服用?” 见他依旧沉默不语,云一诺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心间愤懑和愕然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转念一想,无论如何,如今他二人已然天人永隔,时间总会将一切冲淡。这才缓缓调整呼吸,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罢了,只要你安好,长姐便安心,此去人间,万事小心。” 云一鸣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原来,昨日,他便已向天君请了道下凡的法旨。 ☆、擦肩而过 话说,山神自两年前从天牢逃狱,便犹如丧家之犬,有家不能回,无奈之下,只得去了魔界。即便是在魔界,他亦不敢光明正大地抛头露面,终日乔装打扮、东躲西藏。 这一日,整整一年都未敢返回人间的山神,只觉岁月煎熬,便想出去逛一逛,一番改头换面方才出了门。 此刻,日影西斜,那阳光穿透魔界上空经久不散的厚重云层,洒射到魔界广袤的大地上,竟使整个魔界都笼罩在昏黄暗哑的色调之中,既不像天界那般清晰,又没有人间那样明媚。 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魔市中,有一个专卖烈酒的路边摊,摊内一张老旧的方桌上,摆放着一碟花生米、一坛烈酒和一口海碗,那山神便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碗又一碗的烈酒。 放下酒坛子,山神不经意间抬眼,只见不远处,街道尽头的夜未央宫中,走出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来。那位老者,身着滚着金边的黑色华服,正在为那名年轻男子送行。 因这夜未央宫便是魔尊的宫殿,山神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年轻男子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身姿挺拔,单就身姿来看,此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但他那蜡黄的脸上,皮肤粗糙中又带点暗沉,生生将他的年纪往上拔了十来岁。 山神好似漫不经心地与那牛头人身的摊主闲聊:“老板,那二位是什么人?”说完,抬抬下巴指向那一老一少。 那摊主一脸古怪地看着山神,答道:“看来客官入魔不久啊,那位老者便是咱魔界的魔尊,你竟不认识?” 山神看似惶恐:“哎呀,不是小可有眼不识泰山,的确入魔不久,方才一年有余。” 那摊主一副恍然大悟状:“也难怪你不认得,魔尊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云游四方百余年,直到近日才回到夜未央宫。至于那位年轻人,看起来面生,不过能得魔尊亲自相送,想必是在魔尊面前算得上号人物。” 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山神端起面前的海碗佯装大口喝起来,半掩在碗口之下的那双眼珠子却滴溜滴溜转着,一刻不停地悄悄打量着那人。 山神见那人的领口下胸襟处鼓囊囊的,好似藏了什么东西。许是山神过了一年平淡无奇、无聊透顶的日子憋坏了脑子,又许是他贪杯醉酒,竟好奇心大发,在那人擦身而过时,胳膊肘“一不小心”便将那桌上酒坛碰翻在地,那酒水便洒了那人一身。 “哎呀,这位兄台,对不住对不住……”山神急忙起身,一双手胡乱地在那人的衣袍上乱擦一通,趁机也在那鼓囊囊的胸襟处探了一把,竟似一把绳子?在他的胡拍乱挠之下,那衣襟内竟露出一节五色绳尾来,山神不由吃了一惊。 便在此时,山神那双手腕便被那人一把攥住,他只觉那人右手掌心不似左手那般平滑,似有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之感。于是,扫了眼那人右手,只见那手背上亦有一道狭长狰狞的疤痕,好似一条弯曲爬行的蜈蚣,令人生畏。 只见,那人将山神的手腕蓦地甩开,只撂下二字:“算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山神则口中致歉,点头哈腰地目送那人离去,便在那人即将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时,他忙付了酒钱悄悄尾随上去。 这一路尾随,山神竟随那人来到了东海之滨,他躲在海边一块巨石之后,只见那人掐诀念咒间,便从容走入东海之中。 这时,一阵湿闲的海风吹来,竟将山神的酒意吹散了去,他打了一个冷战,头脑也好似清醒了许多,不由自嘲一笑,如今自己已如丧家之犬,即便真是五色神鞭又关他何事?况且,那人的修为看起来只会在他之上,自己又何必无事生非、引火上身呢? 想通此节,那山神便毅然转身离开了东海。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既然上天让他今日阴差阳错地回到人间,也是时候回鹄鸣山一探究竟了。 这一日,正值人间二月天,草长莺飞,风和日丽。 距山神自东海返回鹄鸣山那一日,一年光阴已逝。此刻的山神正悠然躺在洞口那棵银杏树上,晒着太阳,一条腿支在树枝上,另一条腿则搭拉着一晃一晃的。 忽地,丝丝春风吹过,裹着淡淡泥土气息和小草的清香,沁入心脾,他只觉阵阵困意袭来,打了一个十足的哈欠,好不惬意地闭上眼睛。 一年前,山神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鹄鸣山,他担心的是,尽管距他逃狱一年时间已然过去,然而,切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谁又能知晓,那天界是否仍在追捕他呢? 好在,据他观察,自他返回鹄鸣山,只在头两月,尚有三两天兵每隔十天半月,便前来鹄鸣山例行公事地查看一番。即便来了,亦只是在这附近山上转上一圈,便打道回府返回天界。看来,他们并不知他这洞府该如何进入,并且亦无兴趣一探究竟。 自第三月起,干脆连一次也不来了,似是放弃了追捕。山神心中窃喜,却也并不得意忘形,几乎每日晌午都雷打不动地躺于这银杏树上放哨一番,方能安心地打道回府。 便在这时,一阵“沙沙沙”的窸窣之声传入山神耳中,那是去年冬天还未化尽的枯枝干叶被脚步踩踏,而发出的清脆碎裂之声。放了一年的哨,这声音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平日里偶有村民路过时,便会发出这种声音。 闻声,山神一副高枕无忧的模样,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只因他知道,那些村民连同那些天兵,皆看不到这棵立于洞府入口处的银杏树,自然也看不到树上的他了。 恰在此刻,他听到那脚步声蓦然止住,与此同时,一道冷冽的声音传了过来:“找到你了。” 山神倏地睁开眼,一下子便从树枝上弹坐起来,还差点掉下去。他俯首一看,只见来人正目光清冷地盯着自己,而这清冷目光的主人便是那云一鸣! 还愣着作甚?赶紧跑啊! 微愣片刻,山神腾地自树枝上窜起,越过山林树尖,毫不迟疑地朝山下圣清街上飞身而去…… 与此同时,圣清街上一间书肆内,一位面容姣好、身着青色罗裙的姑娘将刚买下的书籍放入袖中,便往外走。 谁知,她刚出了书肆门口,便被疯狂逃窜的山神撞倒在地,山神脚步未停回头看她一眼,仅是匆匆道了声:“姑娘,抱歉!”便一溜烟地一头扎进人声鼎沸的仙缘客栈。 跌坐在人潮汹涌的集市上,那姑娘涨红了脸,只得赶紧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竟还嗫嚅道:“没……关系。”只见,她起身后,同样也步入了那仙缘客栈。 这家客栈很大,临街两层走马楼,四周皆有走廊可通行的楼屋。中空天井下方露天空地上,搭起一个戏台子,有位说书先生正立于其上说书。那戏台周围,连同二楼走廊雅座皆坐满了宾客。 那青衣姑娘缓步上了二楼,沿着走廊走向一个正背对着她,坐在酒桌旁喝茶的黑衣公子。此刻,那说书先生刚说完了一段,许是说得精彩绝伦,鼓掌喝彩之声充斥在客栈内的每一个角落。 那黑衣公子正拍手叫好,见那姑娘回来在他对面坐定,便拎起茶壶为她斟了一盏茶,“这位先生书说得不错,姐姐也来听听。” 恰此时,仙缘客栈一楼大堂内,云一鸣亦迈着平稳的步伐走了进来。那掌柜每日迎来送往之人不计其数,向来先敬衣衫后敬人,一见云一鸣气宇轩昂、衣着非凡,连忙满面笑容亲自迎了上来,“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 云一鸣清冷问道:“敢问掌柜,方才那位身着青色罗裙的姑娘,可是贵店的客人?” 掌柜略一思索,便果断答道:“不错。”常年做买卖的生意人,目达耳通、七窍玲珑,这记忆力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 闻言,云一鸣便将手中的一本书籍递至掌柜面前,那掌柜看着那书籍,疑惑地念着那书名:“这……《清心咒》?” 原来,方才云一鸣一路追在山神身后,远远见他撞倒一位青衣姑娘后匆匆进了这间客栈。而那姑娘起身时,并未发现自己的书籍掉落。待云一鸣走近,《清心咒》三字赫然映入眼帘,心念微动,便随手将那书籍捡了起来。 “此书乃是那位姑娘不慎掉落的,还劳烦掌柜转交给她。”云一鸣解释道。 那掌柜这才接过那书籍,笑道:“不麻烦,举手之劳。” 言毕,云一鸣对着那掌柜微一颔首,便缓步朝着天井戏台走去,清冷的目光不时扫过人群,搜寻着山神的身影。 而此时二楼雅座上,那位青衣姑娘坐好后,便去取那袖中的《清心咒》,这才发现已然遗失,便欲起身寻找。 黑衣公子却将她按下,道:“姐姐,且坐好安心听书,我去寻吧。” 说罢,他便步下楼梯朝客栈大门方向走去,恰巧与那朝天井戏台走去的云一鸣擦肩而过。 ☆、兄弟相称 黑衣公子正欲踏出客栈大门,那眼尖手快的掌柜便瞧见他,忙喊道:“赤公子!”原来,这位黑衣公子贵姓赤。 闻声,赤公子止步转身,面上笑容和煦。 那掌柜三步并两步行至他面前,笑呵呵地道:“赤公子,方才有人捡到了这本书籍,托我转交给赤姑娘,我这便物归原主了。”说着便将那本《清心咒》递至赤公子面前。 赤公子的笑脸,却因看到《清心咒》三字突然静止了一样,她只说丢了书籍,却未说是此书。然而,只一瞬,那和煦的笑便继续在他面上流淌。他口中称谢取回书籍,转身回到二楼雅座。 只见,他坐定后,一语未发地便将那书籍递给对面青衣姑娘,旋即漫不经心地调转了视线,投向那位说书先生。 见他面上似有不快,青衣姑娘顿时局促起来,眼珠子乱转,握着书籍的双手也无措地握得更紧,少顷,方才低缓道:“公子,我……” 赤公子却忽地打断道:“嘘……”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令青衣姑娘一阵畏怯,不由低下了头,气氛一时森寒而诡异起来。 所幸,便在此刻,那说书先生开始说起一段新的传奇故事。 “各位客官,接下来老夫要讲的这段传奇故事,传言源自于一位花街柳巷风尘女子的笔下。据说,这是一个以真实事件为背景而撰写的故事。诸位恐怕都想不到,这可是一段在九重天上广为流传的风流佳话呢。” 说着,说书先生话音一顿,将桌上醒木高高举起,而后重重地拍在桌上,“啪”一声之后,摇头晃脑地拿起折扇,抑扬顿挫地娓娓道来:“话说,天界有位自人间擢升而来的小仙君,不仅容貌俊美绝伦,而且天资卓越不凡。初登天界不过区区十二载……”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不若共赴鸿蒙,生死相随!”说书先生说到这最后一句,又是一拍醒木“啪”的一声,惊醒了尚且沉浸悲伤气氛之中的众人。 一位红着眼睛、带着浓重鼻音的公子,带头喊了声“好”,下一瞬,全场便爆发出一阵响彻天地的掌声和喝彩声,竟似要将这二层走马楼的屋顶掀翻了去。 听罢,二楼雅座上的赤姑娘匆匆扫了眼对面的赤公子,只见他似毫不在意嗤笑道:“以讹传讹。” 闻言,赤姑娘便垂下头,盯着手中茶盏。 而那隐匿在人群中的山神,听了这段有鼻子有眼,真假莫辩的传奇故事,竟信了七八分,还自动将那云一鸣和柳和风二人对号入座。 天界神宗主之子,除了云一鸣便无旁人了。而那俊美绝伦的小仙君,且不说柳和风完全担得起“俊美绝伦”一词,另外,若他还活在世上,那认主的五色神鞭岂会落入旁人手中? 山神一声叹息,摇了摇头,登时,脸上分明浮现惊恐的神情,那云一鸣果然够狠。 想当初,自己不过在天君面前说了句对柳和风稍有不利的话,还是句实话,那云一鸣便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未曾想,他绝情起来,也是翻脸不认人呐。若今日自己落在他的手中,定然没有好下场。 念及此,山神自人缝中,偷偷地望向那矗立在人群之外的云一鸣,只见他摆着一张如丧考妣的千年寒冰脸,目光缓缓游移在人群上方,好似对刚才的故事无动于衷。 山神收回视线,猫着腰于人群中穿梭,在这嘈杂的喝彩声和鼓掌声掩盖之下,悄悄地往客栈大门方向移动。 就在他蹑手蹑脚地行至那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时,在那客栈大门距自己仅剩两丈之遥时,那雷鸣般的掌声却停了下来。好巧不巧,便在此时,客栈大门走进一人来,几乎同时,那眼明手快、中气十足、嗓音洪亮的掌柜一声高喊:“欢迎欢迎,这位客官快里面请!”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宛若夜空中的烟火,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山神暗叫不好,只得顺势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上楼。 经过这段小插曲,云一鸣便看到了山神,他快步行至楼梯口,正欲上楼,却见一把白色折扇挡在他的身前,“等等!” 原来,手握这把折扇之人居然就是太子殿下济岳?!然而,云一鸣面上却无一丝惊讶,好似他早已料到太子殿下的出现一般。 太子得意一笑,收回折扇,又倏地展开,在胸前慢悠悠地扇着,“一鸣神君,没想到吧?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以太子那堵得像下水道那般的任督二脉,差得像裤/裆一样的修练资质,自南天门一路尾随云一鸣至此,并且未曾跟丢,实属不易,这一路,他真的太难了。 云一鸣并未理会他,而是继续着上楼的脚步,方上了几步,便听见太子“踏踏踏”地跟了上来,“喂,你等等我!” 再说山神,他迫于无奈上了二楼,如无头苍蝇那般沿着走廊乱窜,目光快速地游移在走廊雅座和旁边的客房间,心中盘算着进哪间客房躲上一躲。 忽地,他的目光扫过一只搭在酒桌上的手背,一条覆盖其上的弯曲狰狞疤痕映入眼帘,是那位一年前,夜未央宫门前得魔尊亲自迎送之人?! 山神急中生智,反正天界、人间他已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不若拜入此人门下,跟在此人身后,或许还有条活路。 心念一定,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便一屁股坐在那人桌边三个凳子中唯一一个空凳子上,双手连忙一揖,压低声音:“公子,请救在下一命!日后,在下愿追随公子左右,鞍前马后,以报君恩。” 原来,这山神求助之人便是那位黑衣公子赤公子。山神突如其来的行为,令他迷惑不解,只见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面部轮廓,“哦?这位兄台竟认得我?” 山神摇头又点头,“脸不认识,手认识。”上次是满脸络腮胡子,今日却没胡子,虽仍不甚好看,却比上次清爽了许多。 赤公子一怔,又一笑,看来下次易容,这手亦不能漏掉。 “是你?”赤姑娘惊道,“你便是方才在街上将我撞倒之人。” 山神面露惭愧之色,拱手道:“姑娘,方才实是情势火急,这才不小心撞到您,还请姑娘海涵。” 便在此时,山神余光瞥见云一鸣已然来到二楼楼梯口,正左右张望,似乎在考虑是先往左呢,还是先往右。见他扭头望向这边,山神忙将视线收回,抬手挡脸佯装挠头。 其实,不仅山神,连同坐在赤公子对面的赤姑娘看到云一鸣,亦大吃一惊,目光慌乱。 赤公子看到山神那副恨不能藏形匿影的神情,心中已然明了,便欲扭头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将这山神追得屁滚尿流? 便在这时,那赤姑娘突然扶住额角,双眉紧蹙,好似隐忍痛意,道:“公子,我突感不适,想要回房歇息一番。” 那赤公子见状,忙起身扶她,“我扶你回房!” 赤姑娘点点头,余光扫过云一鸣,只见他已朝走廊的另一边走去,心下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山神见二人起了身,也不管别人同意与否,便死皮烂脸地跟了上去。见那位公子扶着那位姑娘在一间客房门前止步,山神便急忙替二人打开房门,随后,亦不请自来地进了房间,并迅速转身关门。 赤公子将赤姑娘扶至桌边坐下,自袖中拿出一个青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递给她,见她吃下,又将手掌按在她背部,输送灵力片刻。而后,方才转头看向山神,“这位兄台,请坐吧。” 山神顿时喜上眉梢,一边应着,一边走过来坐下。 赤公子拎起桌上茶壶,一边给山神斟茶,一边开口问道:“兄台方才说见过在下,不知是于何时何处见过?” 山神便如实说出一年前魔市酒摊前发生之事,当然,自是隐去了故意洒酒和尾随之事。 赤公子听罢笑道:“想不到你我二人竟有如此缘分,”继而话锋一转,问道:“那兄台也是魔界中人?今日又被何人追杀?” 山神如今已无后路可退,即便入魔,亦知晓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大树便在眼前,若是自己没有诚意,想必这个凉是不好乘的。 于是,他叹气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是这鹄鸣山神,只因一时行差踏错,做错了事,如今竟落到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的地步。”又是一声叹息,继而又犹犹豫豫道:“今日追杀在下之人乃是……天界之人。” 闻言,只见赤公子面上一怔,垂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那山神见状以为他为难,毕竟,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之人,而去得罪天界的神仙?念及此,山神面上一副理解的表情道:“公子若是为难,那在下亦不便打扰了。” 说罢,正欲起身告辞,却被赤公子一手按住肩膀坐下,只见他唇角一勾,鼻中冷哼一声道:“山神兄多虑了,三界之大,岂会无处容身?承蒙山神兄不嫌弃,愿与在下同往魔界,区区在下虽不才,不过,助山神兄一臂之力,于魔界立身的能耐,倒还是有的。” 山神一听,大喜过望,忙站起身揖手,作势欲单膝跪拜,那赤公子却连忙抬手阻拦道:“山神兄,不必如此,此后你我二人兄弟相称即可。在下名唤赤裂,山神兄唤我赤裂兄即可。” 山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随这位姑娘唤一声公子吧。” 赤裂见他执意如此,只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山神兄自便吧。” ☆、夜探道观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笃”一下的敲门声,屋内三人皆是一愣,对望一眼,皆等待着敲门声的继续。谁知,那敲门声就这么戛然而止,不再继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传入三人耳中。 敲门只敲一声,还不说话,着实透露着一丝古怪。 少顷,赤公子正欲起身,山神却抢先站起身,轻手轻脚走至门后,好似怕人知晓屋内有人。他透过狭长的门缝往外看,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了两个来回。 原来,那云一鸣正在这天字二号房正对面的那张雅座旁静立着。山神忙转身,眼神似是无处安放胡乱地转了几转,木然走回桌边,坐下、倒茶,猛灌两口压压惊。 赤裂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开口问道:“山神兄,你没事吧?” 好似还未缓过神来,山神顾不上答话,只是又倒了杯茶,猛地一口灌下,方才开口道:“天界的人追到门口了。” 赤裂挑起一边的眉毛,轻声道:“哦?”说着的同时,起身步至门后,双手一把拉开房门,只见门口并无一人。他又将身子探出门外左右看了下,除了方才那一众听书看戏之人,并未发觉多出什么疑似天界的神仙来。 他无奈一笑,关上房门,走回山神身边,“门外并无仙者,许是搜寻未果,已经离开;又许是山神兄一时惊慌,看花了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山神复又跑去门前,开门探望一番,果然,哪里还有云一鸣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方才那一声“笃”确实是云一鸣敲门所致。自他踏进这间客栈,他便觉胸口闪过一阵异样的感觉,随着他踏上二楼的楼梯,这异样感逐渐加强。 直至他行至天字二号房门口时,这异样感仿佛一下飙至最强,刹那间,他胸中升腾而起的希翼不亚于讶异之感,情不自禁地抬手敲起门来。 谁知,方才敲了一下,就被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太子殿下一把拽了回去。 太子压低声音,惊讶道:“素闻一鸣神君行事稳健又通书达礼,你如此贸然敲门,如果里面不是你要找的人怎么办?就算是,大庭广众之下,万一伤及无辜你可就要担神之过了。” 见云一鸣仍是一副未回过神的模样,太子又道:“你且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找掌柜在隔壁开间客房。” 便是在太子转身下楼时,那山神自门缝往外看,这才看到了云一鸣。而恰在赤裂开门前,太子已然拿着隔壁天字三号房的钥匙,拽着云一鸣进了客房,故此,赤裂连个神仙影子也未看到。 是夜,月相下弦,天字一号房中走出一人,原是一身黑衣的赤裂。只见,他略一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脚下轻点,飞身一纵,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片刻后,他已然抱着双臂,伫立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出神地望着街边一户人家大门上的匾额,一声轻轻的叹息便自他口中逸出,继而自言自语道:“娘,你到底搬去了哪里?” 便在此时,他听到身后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他倏地扭头望去,却见山神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公子、公子,你这飞得也太快了吧?” 赤裂眼中一丝狐疑:“你来作甚?” 山神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如实答道:“一来,我对这一片儿比较熟,估摸着跟过来,看看公子有没有用到我的地方;这二来么……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今日并未看错,许是,那追我之人也住在客栈里,万一你出去的功夫……” 赤裂看了眼他那疑神疑鬼的样子,哑然失笑。恰此时,一声瓷器碎裂之声,伴着妇人呜咽声、男人咒骂声划破夜深人静的下半夜,显得格外的突兀而清晰:“以后你休要再提这件事!最好连李大山这个名字也不要再提起!” 李大山?这个名字怎生有些耳熟?山神蹙眉间,心念百转。 而赤裂则是干脆飞身至那屋檐之上,将二人争吵之声,仔细听了个清楚。 “你个这没良心的老东西,将我那养了二十五年的宝贝儿子拱手送给一位来历不明的道姑,可怜我儿,不知为娘今生还能不能再见上你一面?呜呜呜……”那妇人涕泪交垂指责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大山跟普通孩子不一样,十二年容颜不变,始终长不大,即便他没有错,也不曾作恶,可镇子上的人哪一个不怕他?不恨他?与其,留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当作妖怪,还不若跟在那道姑身后云游四方。” 原来,这对深夜喧嚣的夫妻便是李大山的父母。 “依我看,那道姑也就是个江湖骗子,说什么东海锁魂珠可将我儿身上妖气祛除,这要如何去辨真假?你还给了她那些银两让她带大山赶赴东海,她去不去谁又知道呢?我苦命的大山呐,呜呜……”大山娘继续呜咽哀嚎。 大山爹头痛万分,呵斥道:“这样也比让那帮乡亲,听信那两个臭道士的妖言,当作妖怪烧死了强。事情都过去两年了,你以后休要再提!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莫怪老子休了你!”说罢,拂袖而去,只余大山娘一人哽咽之声在夜空中飘荡。 赤裂听至此处,心中略一琢磨,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飞回地面,便又朝着鹄鸣山上飞奔而去。 山神亦不多问,只管跟在他身后,待见他于山巅之处的圣清观前止住脚步,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何故夜半三更来此道观?” “寻一样东西,只是不知在不在这观中。”赤裂抬头望向道观那高高的黄色外墙,传说这曾是一家皇家道观。 许是为方便香客、信徒烧头香的缘故,圣清观的观门只是虚掩着,赤裂轻轻推开,便信步进了观内。 他信步步入那正殿,只见殿中长明灯的灯光投射至圣清真人和猫将军的塑像上,光影缥缈间,他举头望了眼真人塑像的脸庞,略一蹙眉,据说这位真人在他出生之前,便在此观中羽化。 少顷,赤裂便已站定在猫将军塑像前,端详一瞬,他轻抚猫首,轻轻唤了声:“踏雪,出来吧。” 只这一声呼唤,便见那通体乌黑、四蹄踏雪活生生的猫儿,便自那猫将军塑像之中应声走出。仿佛这一觉睡了好久,它先是伸了一个懒腰,继而,轻声呜鸣着在赤裂脚边来回地蹭来蹭去。 赤裂脸上漾着融融笑意,弯腰将踏雪捞起,抱在怀里,揉揉脑袋,顺顺猫身,口中轻柔道:“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丑?” 踏雪不满地龇牙呜鸣,便在这时,观外传来一声山神的惊呼声,紧随其后传来的便是打斗的声音。 赤裂忙自胸襟处掏出一个布袋,将踏雪胡乱地塞了进去。仅一息的功夫,他便已来到圣清观外,夜色正浓,远远望去,他亦只能依稀分辨出来人那一抹白影。 眼看,那一抹白影正飞身一剑刺向山神,赤裂果断一纵,下一瞬便见他已然立身于二人之间。只见,他左手一掌推开山神,右手则徒手握住了来人的剑尖,又顺势一拽,便将那人连人带剑拽至自己面前。 只一刹那,来人那张脸便倏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三寸余处,待看清这张面如冠玉的脸,赤裂只觉呼吸一滞,待那熟悉的气味沁入口鼻,连同他的心跳都错乱了起来。 原来,追捕山神的天界之人竟是云一鸣?! 好生奇怪,二人顿时都没了动作,一息、两息、三息…… 赤裂仿佛忽地找回自己的思绪,只见,他一把推开云一鸣,将他推离自己一丈之遥。二人相对而立,在墨蓝色的夜幕中,默默地打量着对方。 片刻后,赤裂方才侧首对着呆立身后的山神道:“追杀你的天界之人就是他?” 见赤裂当着云一鸣的面,都若无其事地谈论他,就这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势,便让那山神吃了颗定心丸,继而,胆子也大了起来,靓声答道:“正是,他便是天界正一神宗云一鸣神君。” 赤裂点了点头,继续道:“山神兄,你先回去吧,替我照看好她。” 山神略有迟疑,问道:“你呢?” 只见,赤裂邪勾嘴角,双目微狭,轻蔑一笑道:“放心吧,他奈何不了我。”声音虽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能准确无误地传入对面云一鸣的耳中。 山神见他态度嚣张,好似丝毫未曾把对面的云一鸣放在眼里,心道,看来自己误打误撞,竟抱到一条金大腿!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狂喜,他这才毕恭毕敬拱手道:“公子,那我先回了。” 说完,山神还扫了云一鸣一眼,只见他连个正眼都未给自己,只拿着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赤裂看。他轻哼一声,便朝山下奔去。 那山神离去后,偌大的观前广场上,只余赤裂和云一鸣二人相对而立,他们就这么静静看着对方,仿佛谁也不欲先将这沉默的局面打破。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 黎明鸡报晓,彩云山中绕。 赤裂只觉腿僵脚麻,自嘲一笑,转身打了一个哈欠,抬腿便走。 孰料,下一瞬,他便听到耳边传来衣物翻飞之声,一阵寒意自身后逼近,紧接着,云一鸣的右手已然紧紧扣上他的左肩。 ☆、坠饿鬼道 赤裂旋即转身,右手迅捷无比地反扣住云一鸣的手腕,卸下他这一抓。 他做好了与云一鸣再战一场的准备,谁知,云一鸣不仅蓦地止住动作,任由赤裂扣住他的手腕,还反将那冷峻的目光黏在了赤裂那只疤痕斑驳的右手上。只见,他那眼中神情由冷峻转为吃惊,似乎还倒吸了一口冷气。 赤裂的视线也随之落在自己狰狞的右手上,许是他看惯了,已然习以为常,平日里倒也未觉得这疤痕有多丑陋。 然而,不知何故,如今这只手、连同手上这些疤痕,坦然呈现在云一鸣的面前,在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下,赤裂只觉得这疤痕丑陋、恶心,生怕引起旁人反感似的,只想赶紧将它藏起来。 倏地,他狠狠地一把甩开云一鸣手腕,继而,右手反转成掌,裹挟着充沛灵力的一掌快速击向云一鸣的胸膛。他以为云一鸣会反击,至少会防御,从而卸下这一掌的威力。 孰料,却见那云一鸣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毫无防备地呆立原地,兀自地发着楞。二人又距离较近,出招化解时机皆是稍瞬即逝,这一掌如同那泼出去的水,即便赤裂此时想要收回,已然覆水难收了。 下一瞬,便见云一鸣的胸膛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掌,登时,整个人宛若一片白影被打飞了出去,直至撞向一棵粗壮的大树,顷刻间,那树干便在云一鸣的背后轰然折断。 云一鸣右手按在胸口上,眉头轻拧,忽地一俯身,吐出一口鲜血来。继而,他慢慢站直身子,抬手擦去唇上血迹,缓缓抬眸望向对面的赤裂,眼神中似裹着忧伤,不发一语。 见状,赤裂似是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却又生生止住,只将那身侧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内心挣扎片刻,想要说些什么,狠话也好,调侃也罢,却发现他的那颗心似是揪着疼,嗓子眼发硬,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身便往山下走去。 而这次,云一鸣没有再试图抓住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三丈余处。一路上,他走他亦走,他停他亦停…… 此时,天光微明,陡而窄的山间石径上,行人渐多。间或与三两上山的香客擦肩而过时,赤裂便停下脚步,侧身让行,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身后那人,那人便侧首看风景…… 早春山中天气,宛若孩童的脸说变就变,走走停停间,天上竟下起蒙蒙细雨,一时之间,水雾弥漫山林间,竟有几分天界仙雾缭绕之感。 那细雨沾湿了赤裂的乌发,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举目远眺,恰巧前面不远处,一座小巧的六角凉亭安静地矗立在小径旁。他快步行至亭中,坐在靠背栏杆的凳面上,继而,侧身倚在鹅颈靠背上,扭头望向亭外雨中山景。 少顷,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连同云一鸣身上特有的香味传入鼻中,虽未回首,他亦知晓他来了。 赤裂轻叹了口气,云一鸣要抓山神,而自己则要护着山神,他这般不远不近默默地跟了一路,想必山神这码事若不给他个说法,他保不齐会如影随形跟在自己身后一辈子。 不久,雨逐渐大了起来,整个山间,只余春雨砸落在山林、地面和亭顶青瓦间的噼里啪啦之声。只见,那雨水打落在亭顶的小青瓦上,很快便汇聚成流,顺着亭檐的滴水瓦成串地流淌下来。 赤裂伸出右手将掌心摊开,任那一串雨水砸落在其上,化作四溅的水花。他坐在亭中看雨,却不知那看雨之人在身旁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赤裂那凝视着右手掌心狰狞疤痕的双眼发起直来,灵魂亦好似出了窍,飞回到一年前他在封灵渊底醒来的那一日。 不错,这位魔界的赤裂公子,此刻凝神望雨的公子,便是跌落深渊的柳和风。 一年前,封灵渊底。 光阴流转,韶华如水…… 自柳和风跌入封灵渊底,近一年的时光已逝,寂寥无尽的黑暗之中,时不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刺耳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还有如影随形轰隆不清的回声。 柳和风紧闭着双眼,微蹙的眉头此时更是拧成一个“川”字,他微微摇了摇头,试图将这刺耳的嘈杂之声抵挡在耳外。 然而,随着持续不断的嘈杂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是一个四壁上皆是火红通亮、光影绰绰的山洞。 昏睡一年,柳和风好似睡糊涂了一般,一时只觉发懵,心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随即,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右手指尖却传来发丝的触碰感。他自地面上梗起脖子看过去,只见,广秀仙娥上半身伏在自己身上,他便一下清明了过来,往事一幕幕地袭向脑海。 是了,此处除了是封灵渊底,还能是何处? 一想到,是他亲手杀死了云一鸣的父亲,柳和风的心便如撕裂般痛楚,便是那一掌了断了他和云一鸣的一切,以后除了杀父之仇,什么都不再有了。 他叹了口气,自己居然还活着?他不由自主地以左手指尖探向自己胸前的伤口,那鲜血早已干涸,甚至,连伤口都已经愈合了七八分。他将手无力地放回身侧的地面上,心中升腾起了无生趣之感。 黯然神伤良久,方才稍稍想通些许。往事已往不可追,他欠的,他已用命还了,已然两清。 如今他大难不死,来者未至犹可待,若是自此自怨自艾,恐怕负了自己这劫后余生。今日起,他与往昔,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虽说心中已有决断,奈何浑身由内到外了无生趣之感,却时刻提醒着他,不念过往,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非易事,一时半会儿便欲忘却,谈何容易? 柳和风强打精神,告诉自己,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身旁这位姐姐的性命。他探了她的脉搏,虽尚有微弱气息,然而,她的元神魂魄却在慢慢溃散。 柳和风正欲起身进一步查看,忽闻,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子!醒了就过来帮忙!” 柳和风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此时洞口一位老者正在奋力支撑着洞口上已然支离破碎的结界。那结界外抵挡着的,竟然是一群体形枯瘦、咽细如针、口吐火焰的饿鬼。 只见,它们面容狰狞,张牙舞爪,正用那枯木般的手臂奋力捶打着那层薄薄的结界。有几只凶狠的,还不懈地以枯瘦的身躯猛烈地撞向结界,伴随着每一次撞击的便是那结界如镜面碎裂般的声音。 柳和风心道,未曾想这封灵渊底竟真如传言中所说,竟是三恶道之一的饿鬼道!饿鬼道饿鬼凡食物入口即化为火炭,无时无刻不在饱受着饥渴之苦,故而,它们会吞噬一切外来灵体。 “你小子再不过来,老夫便将你那小娘子扔出去喂饿鬼了!”那老者语气不善地催促道。 柳和风只得凝神提气,收回缠绕在他和广秀仙娥腰间的五色软鞭,快步行至洞口,掐诀念咒间,数十个淡蓝色的透明符咒,便齐齐飞向那透明中泛着暗红的结界,瞬间便宛若一个个补丁将那结界贴了个严实。 刹那间,洞口结界外的一众饿鬼,便哀嚎着四散逃开。 柳和风施术毕,面上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转身回到广秀仙娥的身边,蹲下身子欲为她诊治一番,从头到尾,他都未曾看一眼站在洞口吃惊不已的老者。 那老者见他如此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心想,他那小娘子尚且生死不明,心中难免伤痛,老夫且不与他计较。 心思百转间,便已踱步至柳和风和广秀仙娥的身旁站定,“老夫见你身手不凡,不知小兄弟名讳?”那老者主动搭讪问道。 柳和风手中动作一滞,继而道:“无名无姓,不过尘世走一遭。” 老者心知他自天界封灵台坠下,八成不会有什么美好回忆,定然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是转换话题道:“小兄弟,方才你所用符咒是何符咒?” “冰魂雪魄。”柳和风无精打采答道。 “冰魂雪魄?是什么?为何用此符咒?”老者疑惑道。 “饿鬼道饿鬼穷年卒岁身处炙热环境之中,体内身外皆是烈焰。骤然间,触碰这‘冰魂雪魄’所携刺骨寒凉,定然惊恐万分。不过是一时缓兵之计,多来几次效果便会大不如前了。”柳和风说完便去为广秀仙娥号脉,继而,又推送灵力给她,以延缓她元神溃散之速。 那老者见状,又开口道:“你那小娘子空有仙骨,却未见有任何修炼过的痕迹。” 从开始到现在,那老者也不论三七二十一,便娘子长娘子短的说个不休,柳和风每听一遍,那梦中云一鸣凤冠霞帔的样子便朝他脑海里钻,他顿觉心中气闷,不由暗骂自己,如今二人已然隔着一层杀父之仇、杀身之恨,多想无益,他甩了甩头。 那老者说“空有仙骨”,不难猜测,二人昏睡之时,他定将他二人血统探了个清楚,不由斜睨那老者一眼。 果然,只闻那老者继续叹气道:“唉,何不尝试以你的魔气来护她元神魂魄,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你却偏偏要用仙者灵力,难道你瞧不上自己身上那一半魔血统?” 闻言,柳和风暗吃一惊。首先,他惊叹于自己身上竟还有一半神血统!其次,他身上魔血封印于天雷之刑时解除,那他身上的神血封印又是何时解除的呢? 虽心中暗惊,柳和风手中动作却未停下,他依老者所言,以魔力相护,果然,暂时止住了广秀仙娥元神魂魄的溃散。然而,此法并非长久之计,还需尽早离开这里,去东海寻得一颗锁魂珠让她服下,方可固其元神魂魄。 “怎么?一副吃惊的样子?是惊讶于老夫居然有能力能探出你神魔混血血统?说实话,若不是你身上有着魔血统,老夫定然不会将你二人救至此洞。”老者负手而立,挑眉道。 柳和风知老者所言非虚,他二人自封灵台坠下,定然不能掉进山洞之中。而这饿鬼道寸草不生,滴水全无,地面又炽热无比,若非有幸承蒙老者相救,他和广秀仙娥定然早已化作那饿鬼口中烈焰。 那老者不仅能指点他以魔气救人,又因他身负魔血方肯出手相救,想必老者亦是魔族中人。 柳和风向来恩怨分明,知恩图报,便也毫不含糊地站起身子,俯身拱手道:“多谢前辈搭救之恩!若前辈有需要晚辈相助之处,请尽管开口。” 那老者不以为然地一笑,顺口接道:“那老夫眼下便有需要相助之处,就不知小兄弟能否办得到?” “前辈不妨说来听听。” 柳和风诚然道。 ☆、施食饿鬼 只见,那老者看似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话来:“助我逃离这封灵渊底。” 柳和风自然知晓,传说这封灵渊自古有进无出,其中万鬼哭嚎、阴森恐怖,即便是天界神仙都谈之色变、避之不及,若是那么容易逃离,想必眼前这位老者便早就出去了,岂会还留在这里寻他相助? 然而,前无古人,并不代表后无来者,若连试都不试一下,那便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于是,柳和风问道:“前辈,您可与众饿鬼交过手?” 何止是交过手?那交手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老者叹口气,娓娓道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自他坠入这封灵渊底,不知不觉间,一百多年已悄然过去。这百年间,他亦多次尝试离开,甚至有一次,他已然行至饿鬼道出口附近。 然而,饿鬼道的饿鬼除却化生外,还有胎生,繁殖速度极快,杀不尽斩不绝,无穷尽也,逼得他不得不又退了回来。 更何况,他坠入封灵渊之前,适逢闭关修炼走火入魔,而这百年间,更是稍加休养生息,尚未恢复些许魔力,便又要与饿鬼恶缠斗一番。如此循环反复,魔力修为竟是一直未能恢复至以前的水准。 方才,他口中虽称要柳和风助他逃离这封灵渊底,不过顺口一提,权当作一句玩笑话,实则并未抱太大希望,此刻,又见柳和风蹙眉不语,连心中那星点希望亦要熄灭了去。 孰料,便在此时,柳和风居然淡定开口道:“晚辈已然想到逃离饿鬼道的方法。” 老者一个激灵,按捺住心惊,抬眸望他,“是何方法?” 只见,柳和风踱步垂眸,一手抱臂,一手扶着下巴道:“饿鬼道是饿鬼的地盘,触目皆是饿鬼,如若只是硬碰硬,任凭你修为再高,终究寡不敌众,难以取胜逃离此境。 “晚辈多年前于人间时,有幸参加过中元节道观举行的祈福会。那祈福会中,放焰口、施食对象便是这饿鬼道众生。饿鬼的痛楚便是目视食物,入口却化为烈焰,食而不得。 “只要将那真人的施食仪轨依样照做,向那饿鬼众生施水施食,令其口能饮食。我们便可趁其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之机,逃出这饿鬼道。所幸如今,我还记得当时那真人所念变食咒语、甘露真言。” 百余年来,那老者只知以硬碰硬,却从未想过以柔化刚,此刻听闻此法,不禁喜出望外,便在这时,柳和风又叮嘱道:“待我行施食仪轨,众鬼同食之时,还请前辈携姐姐先行离去。” 老者闻言一惊,惊得是这小子在性命攸关的情形之下,居然还能先人后己,单就这颗赤子之心,便令人心生敬意。然而,转念又想,莫非这小子自天界跌落,境遇突变,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心下承受不住这落差,意欲轻生?于是,他不无担忧道:“你呢?” 柳和风轻描淡写道:“我断后,随后即到。” “若那饿鬼进食时间极短,你待如何断后?” 老者面露为难之色。 “我还有冰魂雪魄尚可抵挡一时,无论如何,定然护得前辈和姐姐全身而退。万一晚辈未能出去,还需劳驾前辈逃离后,前去东海为姐姐寻得一颗锁魂珠,只需服下此珠,她的元神魂魄便可自此无忧。” 老者还在犹豫,柳和风却已然开始行动起来:“前辈,事不宜迟,即刻开始吧。”说罢,他便行至洞口,立于结界旁,左手化出一净器,内盛净水,右手化出少许米面等食,以右手按于器上。 做完这些,他回头对那老者道:“前辈,仙术化食撑不了多久,时不我待,做好准备。” 便在此时,他穿过结界,踏出洞口,即刻念咒七遍、弹指七遍,取食于器,展臂抛洒于四方净地之上。一时间,那数以千计的饿鬼循着气味迅速聚拢而来,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饕餮盛宴。 那老者见时机已到,忙背起广秀仙娥朝着出口飞奔而去。与此同时,柳和风腾空而起,俯视地上围成一圈的饿鬼,好似一群抢食的野兽,一时间凄厉的叫声和狼吞虎咽之声响彻饿鬼道上空。 柳和风居高临下,见外围偶有几只饿鬼突然离群追向老者二人,他便立刻以数道冰魂雪魄击打过去,待那符箓方一触身,那几只饿鬼便尖叫哀嚎着四下逃散。 见老者二人离那出口尚有一段距离,半空中的柳和风随即加快手中施食速度。只见,仍有饿鬼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向他脚下,越聚越多,越堆越高。 饥渴不已的一众饿鬼眼冒精光,等不及那食物自己落下,竟鬼踩鬼,鬼叠鬼,以叠罗汉的方式一层层搭成高塔。顷刻间,便堆叠出一座盎然壮观的十层鬼塔,那塔尖还在不断攀升,塔顶的那些饿鬼竟试图将半空中的柳和风吞食。 柳和风又匆忙转头看向老者二人,见他二人已然行至出口处,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下一瞬,他正欲飞离此处,突然,他的右脚被鬼塔之巅的一只饿鬼一把拽住,刹那间,一阵蚀骨的灼痛感便自脚踝之处传来。 原来,那饿鬼枯柴般的手掌触及之处的衣物,瞬间便焚为齑粉,柳和风脚踝皮肤亦瞬间泛红起泡,只余那只赤金脚镯安然束在脚踝上。 柳和风忍着钻心的痛,旋即快速取食抛洒于四周远处,见状,那位于塔底的一众饿鬼立即撒手四散扑向食物,那鬼塔顷刻间便坍塌不见。 然而,那只攥住柳和风脚镯的饿鬼却不肯松手,似乎它更感兴趣的便是手中这个入手不化的赤金脚镯。随即,它张开炽焰大口向柳和风吐出一阵火焰,只想焚化了柳和风这个外来灵体,那这脚镯便成了它的囊中之物。 说时迟那时快,柳和风即刻化出一道冰盾抵挡,同时,一个冰魂雪魄倏地击向那饿鬼枯手,那饿鬼吃痛松手,一声惨叫后,便重重砸向地面上一众饿鬼。 然而,却是它这一砸,方又吸引了其他饿鬼的注意力。它们抬头望向半空中的柳和风,一阵叽里呱啦的鬼语之后,众饿鬼又层层叠加起来,眼看着又一座鬼塔以迅雷之势快速搭建而成。 柳和风旋即飞身离去,于饿鬼群外落于地面,而后朝着那出口一路狂奔。他边跑边回头以冰魂雪魄击向身后一众饿鬼,然而,好巧不巧,只发了几击,便发觉自己的灵力好似消耗殆尽,竟不足以支撑再多发一击,他心知自己重伤初愈,能支撑至此刻,已属不易。 他猛然抬头,见那老者仍在出口附近张望等待,唯恐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他心急地呵斥道:“还不快走?!” 闻言,那老者才好似下定决心,旋即将广秀仙娥抛出饿鬼道出口,便是这一抛,重重落地的广秀仙娥竟醒转过来。 待柳和风跑近时,老者立刻化出一个红色电光流转其上的透明结界,罩于二人上方,紧随柳和风身后的饿鬼,登时撞到结界上,发出一声声凄厉刺耳的尖叫。 二人在结界内迅速朝着出口跑去,距出口仅丈余之遥时,那老者道:“我要撤结界了。”说完,手一挥便将结界撤了去。 与此同时,二人三步并两步迅速及时地跨过出口,又同时松了口气,虽是险象环生,却是有惊无险。 柳和风微微俯着身子,双手拄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扫眼看见广秀仙娥已然睁开双眼,二人方一对视,柳和风的嘴角便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继而,他又不经意地朝身后饿鬼道望去,那出口看似空无一物,然而,一众饿鬼却无法靠近,虽心有不甘地鬼哭狼嚎一阵,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散了去。 待众饿鬼散去,柳和风脸上突然变了色,望向饿鬼道的双眼也惊恐似地倏地圆睁。只见,他迅速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在袖中和怀里快速翻来翻去,继而,复又绝望地望向饿鬼道,口中惊道:“我的书!” 那老者和广秀仙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离出口不远处的饿鬼道地面上,赫然躺着一本典籍,那封面上《清心咒》三字清晰无比地映入他们的眼帘。 见只是一本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典籍,老者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一本《清心咒》吗?待出了这封灵渊,老夫赠你百本。” 谁知,还未待他说完,只见一道白影如电般闪过,竟是柳和风又折返饿鬼道冲那《清心咒》飞奔而去,他一声惊呼:“混小子!你不要命了?!” 广秀仙娥亦惊道:“仙君!” 眨眼的功夫,柳和风已然不在他的视野内,他只看到那成百上千的饿鬼,在方才那本典籍所在之处四周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团。 即便此时,他有心相救,却亦只能是有心无力了,他不解地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 却在下一瞬,老者闻得一声惊雷响彻饿鬼道那方天地,他不由又望向那饿鬼道,惊喜地发现,那混小子居然还活着,而且还是唯一活得很好的那一个,他脚下四周,皆是以他为圆心,被那一声惊雷炸得成辐射状四散开来、东倒西歪的饿鬼。 柳和风左手紧握着那本已然焚毁一角的《清心咒》,对那一众哀嚎的饿鬼视若无睹,右手自顾地轻轻拂去书角的灰烬,口中还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便在此时,一个贼心不死的饿鬼见他如此珍视此书,突然跃身而起,朝那《清心咒》吐出一股烈焰,欲焚之而后快。 柳和风大惊,电光石火间,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阻挡烈焰,虽是挡住一些,那《清心咒》却还是燃了起来,然而,与这书籍一起燃烧的,还有柳和风的右手掌心。 但是,他好似感觉不到活活烧伤的痛楚,看了一眼那燃烧的书籍,眼中杀意浮现,一把将那饿鬼细如枯枝的脖颈吸附在右掌中,那饿鬼忙用锋利的枯爪抓向柳和风的手背,顿时,数道深深的疤痕纵横交错其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颈骨折断声过后,一颗干枯如骷髅的饿鬼脑袋,自柳和风右手掉落,在那地面上轱辘着滚开…… 柳和风急忙灭了书籍上的火,发觉这失而复得的《清心咒》至少还余大半,并无大碍,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而后,他又将那典籍重新放回怀中,又下意识地在那胸前衣物上按了一按,方才往外走去。 待他如入无人之境般信步走出饿鬼道出口,面露喜色地重新站在老者面前时,那老者方才回过神来。老者本想斥责两句,转念一想,或许,这便是艺高人胆大,便不再多言。 孰料,忽地,那柳和风眉头紧蹙,面上神情突然转喜为怒,将那怀中书籍粗暴地掏出,猛地扔回饿鬼道,口中还恶狠狠道:“老子才不稀罕!” 看着方才还对那典籍视若珍宝,连命都不要也要抢回,此刻却又弃如敝屣,这前后矛盾、判若两人的做法着实令老者摸不着头脑,于是,不由斥责道:“你这混小子怕是疯了!折腾这一遭,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去捡?” 老者摇摇头,又看向柳和风那烧得焦糊的掌心,不无惋惜道:“连手都被那饿鬼真火烧成那样,那疤痕可是一辈子都无法祛除的。” 闻言,柳和风看似毫不在意地一笑,“也好。” ☆、缀行甚远 这清晨的山雨下起来,竟没完没了,越下越大,此刻已然大雨滂沱,整个山间只余雨声,远处的雨簌簌,近处的雨噼啪,远近两种异同的雨声交融,自然而和谐。 赤裂回过神来,方觉早已被那四溅的水花溅得满脸是水,他收回湿漉漉的手掌,在脸上胡乱地撸了几把。 而后,他扭头扫视凉亭内这方小小的天地,方才发现身后凉亭内,不知何时多出了数名避雨的行人,只见他们小声地说笑着,许是结伴而行。 人影绰绰间,赤裂越过这些身影一眼便看见了云一鸣。只见,他静静地站在凉亭入口处,侧身望向那条雨中湿滑的小径,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这雨声过于舒适,赤裂心中武装已久的坚冰韧壳,好似倏地裂了一道口子,他便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地望向那张清冷的侧脸,良久,竟是移不开眼。不知看了多久,他只觉眼皮渐沉,心中泛起昏昏欲睡之感,少顷,便迷迷糊糊地靠着亭柱打起瞌睡来。 亭内,那群避雨行人中的一位,不经意间瞥见赤裂熟睡的面容,眼内划过一抹惊讶的神色,继而,捅捅他身旁的同伴,示意他们一同看过去。 许是见赤裂睡着了,这些陌生人从最初遮遮掩掩的偷看,很快演变成明目张胆的围观,口中的话语也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变成毫不掩饰的孟浪之言。 孰料,便在此时,众人只闻身后传来一声低沉而暗哑的声音:“滚。”那声音中尽是压抑的怒火,话语中满是刺骨的寒意。 最初,众人还想仗着人多势众的优势,与这多管闲事之人一较高下,却在转身看见云一鸣的一刹那,便被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和眼中压抑的杀意,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出凉亭,争先恐后地奔入磅礴的雨中。 云一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向那张熟睡的脸,不知说了句什么,雨声太大,掩住了他的声音。 便在此时,那睡梦中的赤裂眉头微蹙,斜倚在亭柱上的上半身好似不适地扭了一扭,忽地一个身形不稳,便朝地上栽去,却见一道身影,如电闪过,下一瞬,赤裂的脑袋便舒舒服服地斜靠在云一鸣的身上。 瞬间,云一鸣身上特有的气息便萦绕在赤裂周围,只见,他舒展了眉头,一张脸心满意足地在云一鸣身上蹭来蹭去,口中呓语:“哥哥……” . 待赤裂醒来时,发现雨停了,风止了,云散了。此刻的凉亭中,只余他和云一鸣二人,自己仍是斜靠在亭柱上,而那云一鸣则依然站在凉亭口,仍是那副清冷的姿势。 复将那颗心武装完毕,赤裂不由又打量云一鸣一眼,却瞧见他那如雪白衣的腰腹处,模模糊糊地印着一个暗黄色的椭圆形污迹,他眉头一挑,心道,他不是最重仪表吗?竟对这样一大片污渍视而不见?转念一想,心中自嘲道:“关我何事?” 赤裂这才漠然起身,信步走至凉亭口,目不斜视地经过云一鸣身边,好似他是一抹空气。而后,不发一语地朝山下走去。 约半个时辰后,赤裂甫一走进仙缘客栈大堂,便见那无精打采坐在一张酒桌前的赤姑娘,猛地站起身来,一脸惊喜道:“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言毕,好似看见什么可怕的事物,旋即变了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将视线在赤裂和邻桌一位公子之间游移。 赤裂疑惑地随之望去,见那人竟是太子殿下济岳?只见,太子正张着嘴,一副受惊的样子,正满脸狐疑地望着自己。 赤裂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神色旋即恢复如常,心道,我易容成这般模样谅他认不出来。继而,坦然走向赤姑娘。 与此同时,坐在赤姑娘身旁的山神也倏地站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亦如太子那般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状,不明就里的赤裂泰然坐至桌边,见那桌上饭菜已然上齐,也不废话,拿起筷子下箸如飞,吃了几口方才开口问道:“怎么几个时辰不见,竟不认得了?” 山神口中不确定地唤道:“赤……赤公子?!”上扬的语调,活见鬼的神情,怀疑的语气。 赤裂哑然失笑,反问道:“不然呢?” 便在这时,云一鸣亦缓缓步入大堂,太子见他归来,方才回过神来,忙举手示意,却是一副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的样子,开口亦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喂!这里,这里!” 一时间,相较于赤裂不明就里和云一鸣的泰然处之,这相邻两桌的其余三人,皆是大眼瞪小眼,满心狐疑,各怀心事。 见他二人仍不动筷子,赤裂一脸莫名其妙地催促道:“吃啊,都愣着作甚?你二人都用过早膳了?” 山神连忙拿起筷子,随声附和道:“吃吃吃。”继而,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赤裂疑惑地望向赤姑娘,只见,她心领神会地靠近自己,贴近他的耳边,一手遮挡在嘴边窃窃私语。期间,她那青色广袖滑落至肘弯,露出手上那根醒目的红线圈。 赤裂似是一惊,继而笑道:“赤裂在此谢姐姐提醒。”说到“提醒”二字时,继而变了脸,怒意十足地扭头斜睨了一眼邻桌的云一鸣。谁知,那云一鸣也正望着他们,只将那手中筷子捏得铁紧。 这时,太子上身探向云一鸣,生怕别人听见似地小声道:“云一鸣,你不觉得那人很像柳和风吗?” 云一鸣只是自顾地用膳,并未理会太子。 而那太子从小到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非但不是善解人意的料,反倒是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主,只见他摇头叹息道:“唉……怎么可能是他?那封灵渊,即便是囫囵个儿地进去,尚且有进无出,更何况他还被刺了个对穿?真惨!” 啪! 便在此时,只见赤裂一把将手中筷子重重拍在桌面上,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恰逢山神夹了个肉包往嘴里送,只见那筷中的包子没被他咬住,反倒吓得掉落下来。他抬头望向赤裂,只见他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还关切地问道:“吃饱了吗?” 山神方才还只是觉得,许是这赤裂恰巧貌似柳和风,此刻,见他这副阴阳怪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模样,不由回想起两余年前娲神结界之中的柳和风,竟忽觉或许便是同一人。 他在心中暗自叫苦,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叫自己修为一般,又有追兵在后?罢了,只要能得此人荫蔽,管他娘的是赤裂还是柳和风,哪怕就是个疯子,他都打定主意追随左右了。 那赤姑娘见状,自是知晓赤裂那是被人揭了伤疤,抓了痛脚,并非针对山神,便目含安抚之意,对山神微微摇头。 山神这才稍稍安心,他放下手中筷子,坐直了身子道:“饱了。” 闻言,赤裂似乎很高兴,用那只狰狞的右手拍拍他的肩膀,满意道:“那就好。” 继而又喊道:“掌柜的,退房结帐。” 这时,云一鸣侧首望了眼太子,那太子立刻心领神会道:“哦哦哦,掌柜的,我们也……退房结帐!” 自从赤裂一行三人出了仙缘客栈,那云一鸣和太子二人便一直缀行其后。山神心神不安地时时回首,终于,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道:“公子,他们老是跟着我们怎么办?” 赤裂漫不经心地一笑,直言道:“山神兄,他们若想自我手中将你抓去,恐怕不易,”继而他话锋一转,“只是……” 山神忙道:“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听说那云一鸣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对于自己认定的事必会坚持到底,我虽能护你周全,却对他这种明目张胆的缀行行为无能为力,想必只能待他自己不想跟了方能作罢。再不然……”赤裂又话音一顿。 山神焦急道:“再不然如何?公子,若有良策不若直言。” “他如此缀行,想必是与山神兄之间有什么问题悬而未决,若是如此,即便山神兄想要逃避,又哪里逃避得了。依我之见,不若双方开诚布公,咱们问清他的意图,若能和平解决自然最好。” 在赤裂的印象中,山神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想必也做不出什么杀人越货,需得以命相抵的罪恶来。 山神闻言眉头紧锁,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赤裂知道他尚需时间来考虑,便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着急,你慢慢考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眼下我还有事要办,待我的事解决了,山神兄再告诉我你的选择亦不迟。” 山神心怀感激地点点头,赤裂则岔开话题道:“我还有一事需得请山神兄帮忙。” “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山神忙道。 赤裂将赤姑娘拉至山神身边道:“帮我照顾好姐姐,”说着又从胸襟处摸出一个青瓷瓶递给山神,“这是姐姐的丹药,还剩二十一颗,每日一粒,她每每服药,还请山神兄输入少量灵力助她调息。” 山神接过青瓷瓶道:“公子,这有何难?在下荣幸之至。”说完,又怕唐突了赤姑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快速看了她一眼。 赤姑娘闻言,面上神情却是一僵,只一瞬,又恢复如常,而后似是苦笑一下,不由扫了眼跟在三人身后缀行的云一鸣二人。 ☆、亲眼目睹 闻言,赤裂又拍拍山神的肩膀,朗声笑道:“如此,便有劳山神兄了。”说罢,便转身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山神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看赤裂这意思,怎有种老父亲托付女儿之感?他本来以为赤裂与赤姑娘二人是姐弟关系,然而,听那赤姑娘总唤赤裂为“公子”,便又怀疑这赤姑娘许是赤公子的侍妾或通房丫头。 然而,昨日观他二人在客栈是分房而眠,再加上方才赤裂那副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错了。 山神不禁又瞄一眼赤姑娘,只见她默默地看了赤裂的背影好一会儿,忽然一句话都没说,便抬脚跟了上去。他心中不由喟叹,许是妾有情,郎无意,于是,微一摇头,便追了上去。 接下来的数日,赤裂一行三人几乎将圣清镇方圆数十里的村镇,挨家挨户,一家不漏地寻访一遍,却仍未打探到关于一位道姑和一位少年的任何消息。 这一日,适逢人间三月三,碧空如洗,风和日丽。 结束了对上一个村子的寻访,赤裂一行三人行至村郊断桥外。 只见,探出头的小草在广袤的大地上,沁出大片大片的绿色,踏青的游人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连那原本空旷的天空中,亦有十余只色彩缤纷的纸鸢在细线的牵拽下,迎着风漫天飞舞。每根细线的另一头,皆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撒着丫子飞奔,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赤裂只觉口干舌燥,手搭凉棚,望向远方,只见不远处有个简陋的小酒肆,便大踏步走过去。谁知,走近了方才发现,仅有的几张方桌几乎坐得满满当当,只有一张桌子稍微空闲点儿,也已然相邻而坐了两人,竟还是云一鸣和太子二人。 这两日,并不见他二人时时跟在赤裂三人身后,然却总能绕到三人前头,时不时来个不期而遇。 见状,赤裂正欲转身离去,那酒肆老板却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三位客官,方圆三里只我这一家打尖的地儿,今日人多,大家皆是拼桌的,您几位不如就将就将就?” 赤裂正欲拒绝,只闻那山神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山神连忙揉揉肚子,尴尬地朝赤裂笑笑。 赤裂只得对那老板点了点头,“请老板带路。” 那老板见状,忙将三人引至云一鸣的桌旁,“二位客官,不介意拼桌吧?” 那太子本欲拒绝,扭头一看,竟是这三位,便笑着开口道:“自然不介意。” 赤裂便坦然坐在云一鸣对面那张条凳上,见状,山神便扶赤姑娘坐在太子对面。四条长凳都坐了人,山神稍一犹豫便决定与赤裂同坐,当他正欲坐下,赤裂则开口轻声道:“姐姐,你来与我同坐吧。” 闻言,赤姑娘双眼含笑,缓缓站起身坐到赤裂身边,而后山神也在太子对面、云一鸣旁边那条长凳上落座,然而,那如坐针毡的滋味真心不好受,他真的宁愿捧个碗蹲在墙根吃。 很快上了菜,云一鸣和赤裂二人却一筷未动,那其余三人亦各自埋头吃着喝着,一时之间,这饭桌上的气氛诡异而沉闷。 少顷,赤裂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盏,而后体贴地给赤姑娘夹起菜来,很快她面前那只碗便堆了尖儿。 酒过三巡,独酌的太子对着云一鸣发起牢骚来:“我说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吗?”说着便将手搭在云一鸣那放在桌面的手臂上,云一鸣旋即将手臂自太子掌下轻轻抽出。 太子继续诉苦:“我可是苦苦等了两年,才把你等回来,我这一路跟在你后面,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原以为我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谁知你竟拒绝了我父……”父王的任命,这半截话没说,仿佛终于意识到旁边还有三位不相干的大活人。 赤裂垂眸只望菜,连余光都很克制,手中仍不停给赤姑娘夹菜。 太子扫了一眼身旁集体失聪失语的三人,仍固执道:“你就不能同我回去……”一句话最后一个“吗”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云一鸣斩钉截铁的一声“好”打断。 “真的吗?!”太子顿时喜出望外,便在此时,云一鸣用行动回答了他,只见他倏地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酒肆外走去。 见状,太子高兴坏了,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放了一锭金子在桌上,朗声道:“老板,结账!多的不用找了,算我请同桌这三位朋友的,”继而,笑着冲赤裂三人匆匆一拱手道:“三位慢用!在下先行告辞了!” 真是喜从天降!只见,山神自碗中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二人离去的背影,还未从这意外惊喜中回过神来。 赤裂终于收回夹菜的手,出了口长气,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是松了口气,抑或是叹了口气?正如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希望云一鸣继续缀行其后,还是希望他早日离开一样。 那老板喜滋滋地奔过来,眼冒精光,一把拿起那锭金子,又放在嘴里用牙咬了咬,继而笑得合不拢嘴。这时,赤裂趁机问道:“老板,打听个事,这附近可有什么奇闻异事没有?” 那老板原本便是个话痨子,又得了这意外之财,心中高兴,更是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经他天南地北、事无巨细的指点,那赤裂只消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寻到他娘亲乔装成道姑之后的住处——一座农家小院。 三人步入院落内,只见院内荒草丛生,屋内家什上落满灰尘,角落里亦挂满了蜘蛛网。从衣橱里为数不多的衣衫上,赤裂认出那是娘亲喜欢的式样,不错,确实是娘亲住过的地方,然而,现在她又去哪里了呢? “清扫一下,我们先在这里住下吧。”赤裂关上衣橱门,转身对赤姑娘和山神说道。 那二人口中称是,便动手清扫起来,便在这时,门外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赤裂和山神警惕地对视一眼,一同出去查看。只见,院落大门处正走进来一位头发灰白、年近古稀的老者。 赤裂忙迎上前,施礼问道:“老人家,您是?” 那老者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院落道:“老朽住在那儿,是仙姑的邻居,敢问你们可是来寻仙姑的?” 赤裂答道:“正是,老人家,敢问您可知我……姑母去了何处?” 只见,那老者摇头叹息道:“年轻人,你来得太晚了,你姑母她两年前便已经死了!” 赤裂闻言,心中大震,一时惊得说不话来,还是山神先接了口,问道:“敢问老人家,您可还记得发生了何事?” 老者仍是摇头叹息,回忆起两年前的一日,他亲眼目睹之事。 两年前,他在自家院中喂牲口,忽地传来金石相击琅琅之声,一开始他还不曾留意,直至那琅琅之声停了好一阵子,他听到仙姑的干儿子李大山的哭声才反应过来。 于是,他忙从自家院墙裂缝处朝这边看,只见李大山正抱着躺在地上的仙姑在哭泣,而他身旁则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神情冷漠的男人。只见,那男人身着白色广袖长袍,正冷漠地呵斥李大山,命他放开仙姑的尸身。可怜那孩子哪是他的对手,只得乖乖放下干娘的尸身。 随后,只见那白衣人倏地朝躺在地上的仙姑一挥手,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妖法,那仙姑竟顿时化为虚有,连个全尸都未能留下。最后,就连李大山也被白衣人一把捉了去,想必定然也是凶多吉少。 赤裂听到这里,脑中已然轰一声炸开,那双拳头攥得咔咔作响。神情冷漠的白衣人,除了云一鸣,他想不到还会有谁?难道云一鸣竟如此恨他?恨到他已经亲自手刃自己,还不足以消恨,竟要追到人间将他娘亲也杀了,才算报了他的杀父之仇? 赤裂脑中到处充斥着愤怒与自嘲,连那老者何时离去的都不知晓,他眼中原本黑曜石般的瞳仁,也因暴怒而变成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焰。 此时,山神的嘴在他面前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他并未完全听进去,只断章取义地截取到其中某些话:“……两年前,我在天界南天门确实遇到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凡人少年,他说自己叫李大山,是跟着云公子登天的,不过……” 赤裂只听到此处,便再也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了,只见,他冷冰冰地撂下一句:“在这等我回来。” 便腾空而起,下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荒山院落 却说,那太子殿下原以为此番云一鸣肯与他同返天界,他便可自此高枕无忧,将那掌管天兵的苦差事撂了挑子。 孰料,云一鸣虽是同他回了天界,却是甫一进了南天门,便将他一路拎到凌霄宝殿,交由天君处置。片刻后,他便因私自下凡而被天君禁足东宫。望着云一鸣匆匆离去的背影,太子心有不甘地喊道:“云一鸣,本太子跟你没完……” 出了凌霄宝殿,云一鸣便即刻赶往南天门,预备重返人间。孰料,才踏出南天门,便见南天门前的虚空之中,突然蹿出一个黑影,只见那人口未开,便动起手来。 云一鸣反应敏捷,即刻还手反击。然而,待他看清来人是赤裂之后,旋即收了攻势,只做必要的防御。谁知,那盛怒之下的赤裂却丝毫不领情,使出十成十的灵力,并且几乎招招致命。 云一鸣受重创昏睡两年,修为方才恢复七八成,此刻即便全力迎战能否胜过赤裂尚且不知,遑论如此这般退避忍让? 见状,一众守门天兵皆是一副跃跃欲试、蓄势待发的架势,然而,旁观半日,却生出老虎吃天——难下爪的感觉来。 果然,格挡拆解百余招后,云一鸣一个闪躲不及,便被赤裂掌风凌厉的一掌击退数丈。 那一直在旁围观而苦于无从下手的天兵,连忙扶住云一鸣,待他站稳身形,众天兵便挥舞着手中兵器朝赤裂冲了过去。谁知,方冲了数步,便被云一鸣喝止住:“退下!” 闻言,众天兵面面相觑,一边继续保持着战斗的姿势,一边警惕地望着赤裂缓步后退。待退至云一鸣身侧,又闻云一鸣沉声道:“今日之事,不得外泄,违者重罚!” 众天兵闻言,忙揖手俯首称是,只有一位独臂天兵直勾勾地盯着赤裂那张脸看。 随后,云一鸣一边走向赤裂,一边化出凤鸣,行至赤裂身前丈余处止步,淡声道:“亮兵器吧。” 赤裂哪里还有什么兵器?只轻蔑一笑,继而伸手隔空一抓,一名天兵的兵器便倏地飞至他的手中,“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杀我便是,为何连我娘都不放过?”说罢,又忽地飞身上前缠斗起来。 闻言,云一鸣一头雾水,怎奈赤裂攻势激烈,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兵器,竟被他舞出上品神兵的架势来,不攻只防的情形下,也根本不容他分神解释。 二人一路打斗,自天界打到人间,又从江河湖海上打至崇山峻岭间,打得那是一个天昏地暗、激烈胶着。不知不觉间,夜幕已深,二人此时正在三界交汇的弱水河上空缠斗。 云一鸣自知今日若无凤鸣剑的优势加持,他定然不能与赤裂力战这许久,于是,他便自缠斗中抽身,悬立于半空中,收回凤鸣,淡然道:“我输了。” 谁知,赤裂却不愿善罢甘休,一把扔了兵器,口中冷笑:“我不要你认输,我要你偿命!”压着话尾,一个灵力暴击送将过去。 下一瞬,“轰”的一声,那暴击一丝不漏地尽数击打在云一鸣的身上,紧接着,便见云一鸣如同一根失重的羽毛自半空中坠落,只一息功夫,便“砰”的一声坠入弱水河中,激起丈余水花。 直至此刻,赤裂方才快意称心地笑了起来,继而,他飞身落至岸边站定,脸上始终挂着笑。他默默地看着那河面由千层水浪,逐渐变成微波荡漾,直至最后平静了下来。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云一鸣并未如赤裂预期的那般浮出水面,甚至河面上连一个气泡都不曾冒出。 赤裂连忙左右扫视河面,然而,除却那层轻纱般缥缈的水雾氤氲其上,再无其他。他脸上的笑逐渐隐了去,取而代之的似是焦灼与不安,然则开口却仍是那副德行,“小爷还没有打够,云一鸣你若有种,便上来与小爷再战三百回合。” 茫茫夜色,万籁俱静,静得可怕。 此时此刻,赤裂脸上的神情担忧,内心恐惧不已。 虽然打了一场,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而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什么杀父之仇、杀母之仇、杀身之恨,赤裂通通都管不了了,只因他无法拒绝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他不要云一鸣死。 他甚至还没想好救下云一鸣后怎么做,是逃避还是面对,就已经噗通一声,扎入漆黑冰冷的弱水河中。 片刻后,河面的平静被突然浮出水面的赤裂打破,只见他怀抱紧闭双眼的云一鸣,一个飞身落至岸边。 他惊慌失措地将云一鸣平放地面上,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继而输送灵力,未果,输送魔气,仍未果。见状,他双手微颤,眼珠快速地来回转动,少顷,灵光一现,慌乱道:“对了对了,渡气!” 他手忙脚乱地将双唇敷上云一鸣的,一阵冰凉的触感袭来,他眉头一蹙,便在渡气的同时,辅以涓涓不断的灵流,如此不厌其烦地反复做了多遍,那云一鸣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轻咳一声,眼帘微动,似要苏醒过来。 这时,跪坐在他身边满身狼狈的赤裂,转悲为喜,却不知又抽了什么风,这喜又忽地化作恨,继而,蓦地俯身在云一鸣的唇上咬了一口,只闻,双目紧闭的云一鸣一声闷哼。赤裂则快速起身,宛若自语般低声骂道:“云一鸣,你个蠢材!” 便在此时,远处半空中传来一声急切而又洪亮的呼唤:“一鸣!是你吗?” 赤裂猛地抬头,便见那远远腾云而来之人,竟是云一诺?原本便是一身黑衣的赤裂,便在夜色的掩映下倏地转身离去。然而,他却不知道,身后的云一鸣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坐起身,淡声道:“柳和风,你个疯子……” 下一刻,云一诺便落在云一鸣身边,此时的云一鸣已然站直了身子,目光却投向茫茫夜色。云一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未看到,便扭回头上下打量着他,关切地问道:“一鸣,你没事吧?”话音一顿,“咦?你嘴唇流血了?” 闻言,云一鸣收回目光,伸手抚唇,下一刻便见一抹鲜红的血迹敷在手背上,他面上似是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语调平淡地回答:“无事,多谢长姐关心。” “一鸣,你告诉姐姐,究竟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南天门当众行刺你?”云一诺话中含着怒火。 看来还是有人打小报告了,云一鸣掀起眼帘望向云一诺,目光清冷,“谁说的?” “怎么?外泄者重罚吗?为什么不能说?那刺客是不是……”云一诺心中焦虑不已,她听到的是云统领南天门遇刺,只防不攻,而且那刺客貌甚秀美,容貌颇似柳和风。 “此事不劳长姐费心,我自会处理。”云一鸣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言语中满是冷漠与拒绝,继而,他话锋一转,“长姐,你还是速回天界吧。” 僵持片刻,云一诺见他那副坚决的神情,虽心有不甘,良久,终是叹口气无可奈何道:“那你万事小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脚踏祥云往天界飞去。 目送云一诺消失在视野内,云一鸣当即转身朝着赤裂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一鸣跟随自己的内心,穿过愈来愈浓的夜色,踏过重重荒山林间,倏地,心间传来异样感,他猛然抬头,果然,不远处,夜深篱落一灯明。他原本是慢慢走着,渐渐加快了脚步,此刻已然开始跑了起来。 待他跑至近处,发现竟是两年多前那个荒废的农家院落。视线越过篱落,只见,那屋檐廊下,一人席地而坐,身旁一个昏黄的灯笼和三两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壶,他记得他是滴酒不沾的,他轻轻推开破旧的大门,吱呀…… 醉眼朦胧的赤裂闻声抬头望去,只觉视物模糊,眼前白影绰绰,他手拿一个酒壶,摇摇晃晃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那白影走去,突然,一个踉跄,若非那白影及时上前扶了一把,他定然跌个狗啃泥。 他笑着倚着那人的手臂站直了身子,将脸凑到那人面前看,眼前来回晃动的重影终于重叠,口中含糊道:“云一鸣?你来干什么……你都赢了,怎么还板着一张脸?” 说到这,他倏地扔了酒壶,整个人倚在云一鸣身上,双手捧住云一鸣的脸,两手分别以食指和拇指一掐,捏起他的腮帮子,笑道:“你该高兴才是,你该笑才是……”只一下,便又松了手,双手顺势圈住云一鸣的脖子,只拿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眸望着他。 云一鸣只觉身上一阵燥热,忽地开口问道:“我都赢什么了?” 赤裂忽地凄凉一笑,而后手臂一紧,将二人拉得更近,口中温热酒气在云一鸣鼻息间吞吐,“你报杀父之仇,你能杀我,当胸刺个对穿,我报杀母之仇,却舍不得杀你,我对不起我娘,我输了……你赢了……” ☆、荒山院落(2) 言及此处,赤裂似是怒意上涌,两手自云一鸣的颈后移至肩上,用力一推,欲一把将他推开。谁知,云一鸣环在他腰间的左臂突然用力,二人的身躯在经历一瞬的分离后,复又紧紧贴在一起。 赤裂朦胧的醉眼闪过一丝诧异,探询地望向云一鸣,只见,云一鸣愣神片刻后,方才开口道:“我未曾杀害你娘。” 闻言,赤裂双眼骤然发亮、浩气长舒,面上亦漾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真的?”说着的同时,以右手抚向云一鸣的侧脸。 好似被赤裂干净的笑容所感染,云一鸣面上亦挂上一抹浅笑,将脸轻朝他那凹凸不平的掌心蹭了蹭,淡声道:“自然。” 就这样,四目交缠,似有万千柔情在二人间纠缠交错。这时,只见赤裂视线投向云一鸣的薄唇,那张妖孽般的脸也渐渐向他靠近,而云一鸣则呼吸渐浓,心如擂鼓。 便在即将贴上云一鸣的双唇的一刹那,赤裂一个反胃,猛地垂首,头顶抵在云一鸣胸前,“呕”地一声,将那污秽之物尽数吐在云一鸣的胸前,云一鸣瞬间石化,一动也不敢不动。 相较之下,赤裂倒是轻松自如得多,只见他用轻搭在云一鸣左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他两下,便毫无负罪感、头也不回地转身朝农舍屋内走去。脚步踉跄间,他余光瞥见先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酒壶,隔空一抓,下一瞬,那酒壶便乖乖附在他的掌中。 赤裂脚下画十字,又扬起手中酒壶,朝口中猛灌一通,继而进了屋,东倒西歪间,“哐当”一声碰倒了挡道的官帽椅。云一鸣蹙着眉头,迅速除去外袍,只着中衣奔入屋内,却见那人已经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安睡。 云一鸣扶起那张官帽椅,又在农舍四下查看,居然被他找到一个浴桶,桶内还有一个内凳。他长舒一口气,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打水、烧水、注水,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可以将那沾染酒气的衣衫尽除,躺在浴桶之内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 谁知,还没舒服一会儿,便听到院内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紧接着赤裂醉醺醺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云一鸣?你在哪儿?” 云一鸣倏地一惊,忙以法术隔空熄灭了那盏烛火。然而,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反倒提醒了赤裂,他在这里。 果然,下一瞬,赤裂便推门而入,“原来,你在这里,干嘛要熄灯?”说着的同时,手一挥便将那蜡烛重新点燃。瞬间,昏黄的烛光洒遍屋内每一个角落。 见状,赤裂一笑,俯身扒在浴桶边沿,嗔怪道:“哥哥,你不厚道。沐浴如此舒服的事情,却独自一人享受,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说着,撩起一把水洒到云一鸣的脸上。 继而,他站直身子,抬腿就往浴桶里迈,云一鸣一把挡住他的脚,“你做什么?” 赤裂醉态酩酊,笑着反问道:“能干什么?沐浴啊!” 云一鸣惊得双目圆睁,语无伦次道:“你……你平日便是如此沐浴的?”言毕,方觉这话的侧重点似乎跑偏了。 那赤裂反应倒是不慢,微一蹙眉,便反应过来道:“哦。”于是,手中不停,三下五除二便除了外袍、中衣、里衣,便在此时,云一鸣看到了他胸前那莲形疤痕已然不是完整的莲形,凤鸣刺过的痕迹亦交错其上。 在云一鸣的愣神间,赤裂已然长腿一迈,跨入浴桶。浴桶内凳只有一个,由云一鸣坐着,赤裂只得一屁股坐在桶底。 孰料,浴桶虽不大却也不小,瞬间,那水面便没过赤裂的头顶,他又试着仰起头,可那水总朝口鼻中灌,他不舒服地扭来晃去,云一鸣喉结略动。 赤裂扑腾几下,方才稳住身形,见云一鸣双臂舒舒服服地搭在浴桶沿上,他璀璨一笑,“哥哥,我也要坐。”说着的同时,便划拉着朝云一鸣那头走去。 云一鸣急忙伸直了手臂阻挡,“你不要过来!” 赤裂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嘟起嘴,一副委屈的模样,“哥哥果然讨厌我。” “不是那样。”云一鸣忙解释道。 赤裂闻言转怒为喜,自动会意成云一鸣同意他过去,咧嘴一笑,不待云一鸣反应过来,下一瞬便已跨坐在他的双腿之上,顺势又将那一双手臂缠上他的脖颈之上。 醉酒后的赤裂在云一鸣面前,非但完全不设防,还似三岁稚儿那般无邪,他看向云一鸣绯红的双颊,想起第一次见神仙哥哥时的情景,会心一笑,便又吧唧一下亲在云一鸣的脸颊上。 云一鸣指尖紧扣桶沿,脊背立刻挺直了起来,一把抵住他的腰腹,沉声道:“别乱动!” 赤裂本来便是醉醺醺的,在云一鸣身边向来放松,又加上在这水温适中的浴桶里一泡,更是有了困意,恍惚间,眼皮像铅一样沉重,昏昏欲睡,只见他打了个哈欠,软绵绵地道了句:“哥哥,我不动,我睡了……” 说罢,他把头埋在云一鸣的颈窝中,蹭了几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睡了去…… 见他快速入梦,云一鸣叹了口气,一手抚上赤裂后背那被凤鸣刺穿的疤痕,回忆那情那景,只觉喉咙间传来刺痛。继而,他另一手抚在他的脑后,紧紧拥着他,嗓音中似有哽咽,低哑道:“对不起……” 翌日,天色渐明,山林间百鸟已然啼鸣不止。 旭日东升,穿过林间稀薄嫩叶的清晨阳光,透过菱格窗洒到赤裂熟睡的脸上,显得那么宁静而祥和。穿戴整齐的云一鸣坐在床前桌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良久,方才起身去了厨房。 云一鸣精心熬煮了一锅绿豆汤给赤裂解酒,待熬好,见他仍未醒来,又反复热了数次,只愿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便能喝上温热的绿豆汤。 直至日上三竿,宿醉的赤裂方才醒转过来,他只觉头痛欲裂,口渴难耐,就连胃中亦好像沸腾的开水那般在冒泡翻搅。他环视四周,心道:“我这是在哪里?”还未思索出答案,他便难受地轻吟出声。 只是这轻轻的一声,便见云一鸣端着一碗绿豆汤,缓步走至床边坐下。赤裂吃惊地梗起脖子看向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在脑中拼命搜索昨夜的记忆,怎奈这一思索,头痛感顿时加剧,他便拧着眉头,放弃思索重新躺回床上。 “先起来喝点绿豆汤吧。”云一鸣只轻扫一眼赤裂,便垂下眼眸。 许是头痛不舒服,许是他有起床气,还许是生自己的闷气,赤裂没好气地回答道:“起不来。” 云一鸣抬眸看他,继而起身将手中瓷碗放在桌子上,又折回床边,双手插入赤裂腋下将他拖起斜靠在床头,复又去桌边取了绿豆汤。赤裂一脸茫然,紧盯着云一鸣,惊讶于他的行为,心道,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云一鸣重又坐回床边,舀起一勺子绿豆汤,顿了顿,问道:“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赤裂猛然想到他饮随心酒那次,也是云一鸣一勺一勺喂他解酒汤。他思考不言不语的空当,云一鸣以为他默认,便将勺子伸至他嘴边喂了一口。 直到温热适中,沙沙甜甜的味道自舌尖传来,赤裂方才回过神来,脑中一片空白的他,只觉这情形诡异,毕竟他醉酒断片,他所能记得的最近的情形,便是云一诺来之后,他隐去酒肆买了几壶烈酒,而后便来到这有着二人共同回忆的荒山院落。 云一鸣是如何赶到这里的?他来到后自己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吧? 又想了这许多,方才发现第二口甜汤亦下了肚,赤裂干脆也不想了,反正想不起来,多想无益,他伸手止住云一鸣送来的第三勺汤,“我自己来吧。”说着,便将那瓷碗接了过来,默默无声,埋头猛喝。 待他喝完,云一鸣体贴地接过瓷碗,起身放至桌上。而后,在桌旁呆立片刻,似是改了主意,复又将那瓷碗拿起,走了出去。 赤裂这才重新躺回床上,继续他那艰辛的回忆大业。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冲击力较强的画面袭上心头。他环着云一鸣的脖子,而后吐了他一身,赤裂睁大了眼睛,顿觉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气得他在床上干蹬腿。 不过,赤裂的接受能力很强,短暂的震惊、不适过后,很快便跨至麻木阶段,他只觉那羞愧感淡了许多,便想着日上三竿都不止了,总得起床吧,总在床上赖着算怎么回事。罢了,先穿衣服吧。 念及此,他不由看向自己那一身雪白的里衣,且慢,他把衣服脱哪了?抑或,该问的是谁给他脱的衣服?随即,他在屋内左翻右找,动静不小,却是遍寻不得。 恰此时,只见云一鸣缓缓地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他那折叠整齐的黑色中衣和外袍,四平八稳地问道:“在找这个吗?” ☆、荒山院落(3) 赤裂虽满腹疑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接过衣物,当着云一鸣的面便穿戴起来。见状,云一鸣知趣地退出寝房朝外走去,方行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赤裂慵懒的声音:“还有绿豆汤吗?”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首,淡淡道了声:“有。”便去了厨房。 待赤裂穿好衣衫,正准备去厨房盛碗绿豆汤,却见云一鸣已然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只见,他将瓷碗放至桌上,随即便在桌旁落了座。 赤裂略一迟疑,还是在云一鸣身旁坐下,端起汤喝了起来。一碗汤很快见底,他吃个水饱,心满意足地把碗放下,双手却依然托在碗沿。 “还要吗?”云一鸣适时发问。 “饱了。”赤裂言简意赅起来,答了两字便不再吭声。 向来,这二人在一起时,便是一个负责说,另一个负责听,而此刻,那话匣子并不愿履行自己外交担当的职责,如此一来,便注定只有一个结局,空气中漂浮着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息。 赤裂的食指无意识地来回抠着碗沿,不知抠了多久,在那碗沿上的釉子即将被他抠下来的时候,终于,那闷葫芦开了口:“昨夜,你……” 赤裂立即抬手抚额,一阵头疼,心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不得不清清嗓子打断道:“昨夜,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口,接下来便容易多了。 于是,赤裂扭过头,直视云一鸣,却见他微微垂眸,望向桌上他自己那双修长的手。 见状,赤裂双手托腮,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盯着他看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头一次喝醉,我也挺好奇自己喝醉了会做些什么。” 闻言,云一鸣侧首抬眸与他对视两息,复又折回目光继续看手。 赤裂见状,心生好奇,便将那托腮的手移开一只,缓缓移至云一鸣手边,手背轻轻碰了碰他修长的手指,“不若一鸣神君讲给我听听?”疑问的语气,怂恿的口吻。 云一鸣的手指微微往回蜷缩一下,复又抬眸地望向赤裂,那目光中仿佛有些许探究,与此同时,手掌亦不动声色地缓握成拳,直至骨节微微泛白。 “嗯?”赤裂继续穷追猛打,灼灼对视,眼眸中多了几分戏虐。 俄顷,云一鸣移开视线,拳头微松,清冷开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记得也罢。只是有两件事,你要知晓,”他复又看向赤裂的双眼,目光坚定,“其一,你娘亲非我所杀,你我之间并无杀母之仇。” 赤裂闻言一愣,他知道自那天鹄鸣山凉亭避雨,他的身份便已暴露,只是二人皆不曾说破。另外,若说昨日他南天门外寻仇时说的话,还不算点破自己的身份,那么,云一鸣的这句话,便相当于二人由之前的心照不宣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云一鸣行事向来磊落,敢作敢当,若他说不是他杀的,就算天皇老子说是,赤裂也不会相信了。那么,会是谁呢?他一把捉住云一鸣的手,急切地问道:“那你知道是谁吗?” 云一鸣视线移向赤裂的手,赤裂以为他嫌弃,连忙松手,而后,只听云一鸣缓缓道:“苍林。” 赤裂胸口起伏,紧握成拳的手咔咔作响,咬牙切齿道:“我定会将他碎尸万段,”顿了顿,双目殷切,又继续道:“你抓到他了吗?”他还记得两年前,云一鸣便说河神的案子很快便要了结了。 云一鸣面上闪过愧疚的神情,缓缓吐出二字:“尚未。” 赤裂诧异不已,两年时间竟仍未将其抓获?等下,昨日那太子好似说什么等了云一鸣两年,难道这两年云一鸣不在天界?念及此,他不由脱口问道:“这两年你在做什么?” 云一鸣闻言,沉默起来,并不愿回答。赤裂见状知晓他是不会回答自己了,只得叹口气,岔开话题道:“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云一鸣突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只片刻,他还是决定说出来:“你我之间并无杀父之恨,我父亲……也非你所害。” 赤裂闻言,整个人懵住,生怕他哪里弄错,“可是,明明……” 这时,云一鸣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赤裂伸手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此瓶内装的是我父亲仙体内残留的剧毒,便是这剧毒直接导致他的羽化。”云一鸣平静地述说着,好似在说一件与他全然无关的事情。 赤裂愕然道:“我以为是我……” 云一鸣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赤裂听完,如释重负,悲喜交加,问道:“可知是谁?” “或许,山神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云一鸣道。 赤裂一惊:“你的意思是他下的毒?”说着,他便将那瓷瓶的盖子拔下,鼻子凑近瓶口半尺处,用手将那瓶口的气味扇了扇,略一蹙眉,这气味他闻过。 “可能性较小,但不排除这个可能,更大可能的是他看到了凶手。”云一鸣如实道。 赤裂将那瓷瓶还给云一鸣,“此毒稀世罕有,山神配不出此毒,”继而,漫不经心地问道:“所以,你才一直跟着他?” 云一鸣只接过那瓷瓶默然收入袖中,又不言语了。 良久,赤裂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唇角一勾,心下暗叹,整日板着一张脸,真不知道老子看上你哪点了?继而,长叹一口气,看来老子这一剑怕是要白挨了。 云一鸣闻他叹长气,便目含疑惑地看过来,只见,赤裂也正歪着脑袋看着他,于是,淡淡开口问道:“何事?” 赤裂嘴角一勾,站起身来,抱臂踱步,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状似纠结道:“我在想,你白捅我一剑,这笔帐该怎么算?” 云一鸣闻言站起身,伸手化出凤鸣,将剑柄递给他,赤裂竟伸手接过凤鸣,握着在手中掂了一掂,眼珠一转,邪魅一笑道:“一鸣神君,果然大气,这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啊。” 说着,扬起凤鸣,在云一鸣身前挥舞几下,好似试着瞄准,而后,似又不满地一咂嘴,还动手将云一鸣朝床边拽了些许,解释道:“站这里更好扎些。” 继而,又后退几步,貌似留出助跑距离,双手握剑道:“一鸣神君,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罢,便展臂刺剑,快速奔向云一鸣,孰料,他一个不慎竟撞翻桌边的一个凳子,继而,身体失重手一偏,凤鸣刺偏了,随即,手一抖又不慎将其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清脆之声。他自己倒是瞄得准,结结实实地和云一鸣撞了个满怀,还由于力度过大,干脆把人家扑倒在床上,又好巧不巧地不小心擦过人家的薄唇。 “对不住对不住,被绊了一下,”嘴中说着对不住,却不肯从云一鸣身上起来,又捂着腰一脸痛苦状道:“好像扭到腰了。” 如此拙劣的演技,浮夸的表演,竟还有人深信不疑?不知是关心则乱,还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只见,云一鸣一脸担忧之色,尽量避免大幅动作,小心翼翼地自赤裂身下腾挪出身子,以免不小心加重某人腰伤,又拿着一只手在他背上来回试探,一句连着一句地问:“哪里?这里吗?还是这里……” “下面一点,再左边一点,再上面一点……”赤裂面上神情好不享受。 不知折腾了多久,赤裂终于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如此这般演绎半日,着实辛苦,他只觉腹中空空,便又嚷着肚子饿,于是乎,云一鸣便又去厨房做午膳,临了赤裂还冲着他的背影得寸进尺地喊道:“这一剑先欠着,回头再算。” 目送云一鸣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刻,赤裂敛了笑意,叹了口气,有时,还真想与某人一起,避开外界的是是非非,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只是,这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又会成为谁的良人呢? ☆、逃狱真相 赤裂和云一鸣二人一前一后地踏进织英仙子生前那座农家小院时,恰逢赤姑娘刚刚吃了丹药,山神正立于她身后输送灵力。那山神看见云一鸣跟在赤裂身后走了进来,灵流顿时紊乱起来。 几乎同时,赤姑娘亦看到赤裂回来,她顾不上调息是否完毕,一脸惊喜地站起身来,“公子,你回来啦!”只这一句,那气息便紊乱起来,血气上涌,她一个身形不稳,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赤裂见状急忙奔了过去,扶她坐下,即刻以魔气助她调息,只消片刻,赤姑娘便气息顺畅。 见状,一旁的山神局促了起来,满脸歉意道:“赤姑娘,你没事吧?都怪我!” 不待赤姑娘开口,赤裂便答道:“山神兄,这怪不得你,”继而又看向赤姑娘轻声道:“姐姐,调息之时切忌心神紊乱。” 赤姑娘点点头,面含愧疚之色对山神道:“这两日,多亏山神相助,有劳你了。” 山神面现羞赧之色,回道:“姑娘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随后,山神和赤姑娘二人皆将目光投向立于门外挺拔如松的云一鸣,满心满脸的疑惑之情。 便是在这二人的注视之下,赤裂走至云一鸣身边,伸手拉过他的手腕,将他拉至桌边落座,过程中,一个自然而然地拉着,另一个顺其自然地落座,竟毫无违和之感。 只见,赤裂亦在云一鸣身侧坐下,拎起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顺手递给云一鸣,面上带笑,轻声问道:“渴了吧?” 云一鸣默默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便放了下来。赤裂这才又拿起另一个茶盏为自己倒茶,与此同时,又问云一鸣:“饿了吗?” 谁知,那水壶中竟没了茶水,赤姑娘见状忙道:“我去厨房烧些水,再做些膳食。” 赤裂一脸纯净的笑,“有劳姐姐了。” 见状,山神忙道:“公子,那我去帮帮赤姑娘。”说罢,一溜烟地转身去了厨房。 便在此时,云一鸣却将目光投向山神,正欲开口,却见赤裂按住他的手,“姐姐烧的红烧肉很好吃,比你做的还好吃,待会儿你尝尝,”继而微一蹙眉,又道:“不过,你们二人做的味道真的好像。” 说罢,他便伸手端起云一鸣喝过的那盏茶喝了起来,这时,他觉察到他掌下云一鸣的手指微蜷,方才想起什么似地将那茶盏举至云一鸣面前,补了一句:“你还喝吗?” 云一鸣望着他,抿唇不语。赤裂双目微狭,那张俊脸朝云一鸣跟前凑了凑,坏笑着低语道:“哥哥如此看我,莫非……是想让我喂你喝?” 闻言,云一鸣的耳朵蓦地染上一层绯红,忍不住蹙眉:“你说呢?” 赤裂这才笑着拍拍他的手道:“哈哈哈……跟你说笑呢,瞧你一副较真的样子。” 这爽朗的笑声传入厨房里那二人的耳中,赤姑娘面上微愣,切菜的手亦停了一瞬,目光看向她手腕上那个心照不宣上。 这心照不宣是柳和风自她服下锁魂珠后,为她戴上的,而另一只则戴在他自己手腕上。她还记得当时他说的话:“这心照不宣姐姐暂且先戴着,这样姐姐若有任何不适,我都能及时感受到,以便及时诊治。” 自打她戴上这心照不宣后,一年了,她从未感知过它有何不同,它就那么静静地环在她的手腕上,她一度以为这红线镯子,不过是单向地将她的感受传递至柳和风手上那只。 直至云一鸣的出现,她方才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喜怒哀乐,自那心照不宣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的心间。云一鸣出现时,它便悲喜交加,矛盾纠结;云一鸣消失时,它又失魂落魄,意兴阑珊。 再观那云一鸣,方才柳和风拉他时,边界感一向很强的一个人,竟然听之任之、毫不反感,与那日太子将手搭在他手臂上时的反应截然不同。 如今看来,尚在天界时,身为天界正一神宗未来宗主的一鸣神君,主动跑去向她一个小仙娥虚心请教红烧肉的做法,还亲自动手做了好几遍,直至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方才罢休的行为,也不是那么令人费解了。 饭菜端上桌,柳和风虽然只是在最开始夹了一块肥瘦适中的红烧肉,放到云一鸣碗中,之后,也只为她一人夹菜,然而,他的那双眼却时不时地看向云一鸣,那面上和煦的笑也从未间断,还有那绵绵不断的浓情蜜意自她手上的心照不宣滚滚而来。 一顿饭吃得她索然无味,不过,也似乎明白了什么,虽有一瞬震惊,而震惊过后,也只得无奈地轻叹口气。 饭后,四人仍围桌而坐,赤裂望向山神,开门见山道:“山神兄,上次我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当然,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山神道:“实不相瞒,自打两年前从天牢逃狱,我终日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早已走投无路!如今,蒙公子不弃,于危难之际向我伸出援手,我既已追随公子,定然愿效犬马之劳。” 继而,山神又望向云一鸣,坦诚道:“一鸣神君,您有任何想知道的尽管开口,小仙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一鸣神情淡然,清冷开口:“山神当初虽因触犯天规入狱,却非大过,何必以身犯险逃狱?如此一来,岂非罪上加罪自断后路?” 那山神一脸无奈道:“神君所说小仙并非不知,若非迫不得已,小仙定然不会行此下策。” 赤裂凝眉道:“难不成还有人逼你逃狱?” 山神摇头叹气道:“若非小仙命大,只怕早在两年前便已死于天牢之中了。” 两年前的一日,天牢中的山神正凝视着那块他在东海水晶宫殿前捡起的五色石出神。忽见,一个小仙子被押进天牢,山神从狱卒的对话中得知,那小仙子翌日便要去天牢旁的天刑台受刑。 果然,翌日午时左右,地祇神宗苍柏神君便领了一队天兵前来提押那名小仙子。 孰料,众天兵押解着那小仙子方走到天牢门口时,便有一人怒气冲冲地自外闯了进来,来人便是正一神宗的云宗主。 只闻,苍柏神君对那一众天兵道:“尔等速将此犯押解至天刑台,莫误了时辰。” “是!”一众天兵便押解着那小仙子赶赴天刑台。 如此一来,天牢内便只余两位神宗主和牢狱中的山神。 只闻,云宗主大声质问道:“苍宗主,奉天君之命你与我父子二人前去人间调查河神事件。你明知那黑衣人便是苍林神君,却装模作样与我父子二人周旋,故意隐瞒。若非那镜水河神临死前说出真相,本座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苍宗主却冷笑道:“云宗主,你休要血口喷人!天界众仙皆知,林儿早于神魔大战前,便在与先长公主的上神约战中,重伤不治而亡。怎会是那黑衣人?” 云宗主驳斥道:“休要狡辩!虽不知你施了什么邪术令那苍林于魔界重生,但想必那重生之术并非尽善之法。否则,身为堂堂地祇神宗神宗主的你,岂会稍有不慎便被魔界三两只杂牌小妖抢了数十枚仙丹去,这一切都是你特意为之!” 苍宗主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正如云宗主所说,那河神已死,如此岂非空口无凭,死无对证?” 云宗主怒道:“一鸣此刻正在凡间追踪黑衣人,相信今日便可真相大白。你若当真心中无愧,此刻,可敢与本座去天君面前对质?” 苍宗主森然一笑道:“有何不敢?本座这便随你前去仁德殿面见天君!” 云宗主冷哼一声道:“好!请!”说罢,先行转身朝天牢大门走去。 谁知,他方行了几步,便被身后飞身而起的苍宗主凝聚全力一掌袭向天灵盖! 只见,那云宗主顿时口吐鲜血,眼眶中血丝密布,目眦尽裂,口中只道两声:“你……你……”便倒地不起。 而后,苍宗主一边缓步行于天牢内,一边环顾四周,当他发现这天牢除了山神,并无其他犯人时,便在山神的牢门前止步,随即又将牢门上的锁链劈断,迈步进入那牢笼中,望着瑟瑟发抖口中求饶的山神道:“山神,你下去找河神作伴吧!” 说罢,他忽地一记灵力暴击击向山神的胸口,山神登时便扑通一声扑向地面,倒地不起。 随后,苍宗主便拽着山神的衣衫将他拖出牢笼,放至云宗主附近,做出一副二人互相打斗而亡的假象,做完这一切,他似是不放心地又欲探向山神的鼻息。 谁知,恰在此时,自天牢外传来雷霆万钧的一声喝斥:“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劫刑场?!来人!给我拿下!” 闻声,苍宗主手中动作一顿,摇头冷笑:“你还是来劫刑场了!看来为师并未押错宝,你果然是看重她的。”随后,便急急收回手,飞速离开天牢。 山神见苍宗主离去,方敢松了一口气,刚才,若非胸前那块五色石恰巧为他挡去了苍宗主那一记暴击,想必他已然当场毙命! 说到此处,山神看向云一鸣和赤裂无奈道:“一鸣神君,你说我能不逃吗?” 那二人听到他的话,震惊不已。然而,赤裂转念一想,不对,依山神所言,若那时云宗主在天牢内已然被害,又怎会奔赴那封灵台上被他亲手所杀?孰料,他正欲开口质问之际,山神却又继续说了起来。 山神正欲逃出天牢,经过云宗主身边时,不想竟被一把抓住了脚踝,顿时,他便跌了一个狗啃泥。他急忙翻身坐起,慌乱地一边后退一边挣脱了云宗主的束缚。 只闻,那云宗主气若游丝道:“待我缓一缓……你随我……去……作个见证……” 看云宗主一副凶多吉少的模样,山神可不想掺入这复杂的局势之中,他将云宗主上半身拖起,让他倚靠在牢笼上,为难地道:“云宗主您在天界位高权重,又修为精深自然不怕,小仙不过区区一介地祇,有如蝼蚁,便是借小仙十个胆,小仙亦不敢再留在这天界了。 “此番苍宗主已然痛下杀手,杀人嫁祸,小仙若是错过这个逃跑的机会,怕是再无死里逃生此等好事了。请恕小仙不能从命,告辞!” 说罢,山神逃也似地出了天牢大门,恰逢此刻,天界大乱,天兵皆在追捕魔头,他便趁机溜出天界南天门,逃至魔界。 ☆、度朔之山 山神言毕,目光闪烁地望向云一鸣,声音也越来越小,“一鸣神君,请恕小仙……”恕什么呢?自私自利?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闻言,云一鸣神色有那么一瞬的难看,他紧咬牙关,放在桌下膝盖上的手亦紧握成拳,却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裹住了他的拳头。他眸光微转至身侧赤裂的脸上,心道,怎能苛求所有人皆如眼前此人那般,即便非亲非故亦会拼了性命舍身相救。 相形之下,云一鸣只觉赤裂身后似有万丈光芒,继而,他反手握住赤裂那只手,紧绷的脸色亦渐渐缓和下来,连眸光中都似含了笑。继而,他侧首望向山神,淡然开口:“你救不了。” 赤裂轻拍山神肩膀,附声道:“事已至此,山神兄不必多想,我相信此举并非山神兄本志,奈何力有所不逮。”继而,他又对云一鸣道:“一鸣兄,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需要山神兄同返天界作证吗?” 云一鸣直言:“苍宗主诡言善辩,山神又是天界通缉的逃犯,即便同往指证,只怕他的证言亦不会被采信。” 赤裂道:“一鸣兄所言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如今看来,除了人证,还需有物证,人证物证一应俱全,铁证如山,方有可能让我师尊……”话音一顿,继续道:“认罪伏法。” 继而,赤裂扭头看向山神,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对了,山神兄,你可听说过度朔山?可知此山位于何处?” 山神似仔细思考一番,答道:“公子,关于度朔山,我只知晓此山并非凡间寻常山脉,山中并无山神。至于此山位于何处,请恕我孤陋,着实不知。” 这时,云一鸣淡淡道:“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继而,望向赤裂,微挑眉梢,稍有疑惑:“何出此问?” 赤裂一愣,怎么就忘了这位移动的观文殿了?旋即解释:“不是要寻物证吗?我想,或许我们得去趟度朔山了。” 云一鸣知他做事靠谱,他说要去,便有要去的理由,便不再多言。 便在此时,赤裂扭头望着山神一笑,心道,自从露了这张脸,我的真实身份便如那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倒是聪明,我不说破,即便真相在他眼皮子底下直戳他眼窝子,他也不说透。 如今,再藏着掖着无异于自欺欺人,毫无意义,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山神兄,想必你已然猜到我和姐姐的身份了吧?” 山神心有七窍,通透无比,见赤裂主动谈及此事,便很上道地接过:“我观公子容貌,想必便是和风仙君了,”顿了顿,心中叹道,我一不瞎二不傻,“至于赤姑娘,想必便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位公子舍命相护的小仙娥吧,只是与那日天牢中所见容貌略有不同。” 柳和风一笑,伸手一拂,便化去赤姑娘面上的易容之术,刹那间,广秀仙娥便恢复原貌。 柳和风道:“我即刻便启程去趟度朔山,我不在姐姐身边时,希望山神兄能替我好好照顾姐姐。”说着,自怀中拿出一块令牌递给山神,“带姐姐回夜未央,凭此令牌自会有人接应。” 闻言,那山神眼神一亮,广秀仙娥却是一惊,她忙道:“公子,带广秀一起去吧,这样广秀也能一路侍奉左右,为公子添茶做饭。” 柳和风微笑安抚道:“此去路途遥远,凶吉未卜,姐姐的身子再调养十余日便可痊愈,此时劳顿颠簸,若有闪失,岂非前功尽弃?” 广秀仙娥闻言,不再坚持,只满目含泪低垂下头。柳和风见状,心中一软,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别怕,我相信山神兄定然能护姐姐周全。”说罢,看了眼山神。 山神适时道:“姑娘放心,我定然不负公子所托。” 广秀仙娥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望了柳和风片刻,这才不得不点点头。 这时,只见那云一鸣直直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柳和风见状忙松开抚在广秀仙娥肩上的手,匆匆对二人道:“我走了,你们路上多加小心,”而后,不待二人回答,便奔向云一鸣,“一鸣兄,等等我!” 行了好一段路程,连续喊了数声,却不见云一鸣脚下放缓,柳和风只得一个飞身落至他身前,云一鸣脚下一顿,面上看不出表情,侧跨一步绕过柳和风继续前行。 柳和风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同时,长长叹了一声气。忽地,那云一鸣止住脚步站定,略一侧首,冷冷道:“若是不想去,无需勉强,度朔山我一人去即可。”言毕,又抬脚便走。 柳和风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站到他面前,笑道:“说什么呢?我怎会不想去?”言及此处,话音一顿,忽地绕至云一鸣背后,腾地一下蹿至云一鸣背上,双臂绕其颈项,双腿缠其腰身,又将那嘴巴凑近他耳边黏糊糊地道:“我不仅想去,还想让哥哥背着我去。” 云一鸣心尖一颤,浑身一僵,稳稳声线低沉道:“下来。” 柳和风却搂得更紧,缠得更欢,“不下。”见云一鸣静立不语,他又软声道:“我腰伤还没好,走不了远路。”言毕一息,只见,那云一鸣便伸手托了托他的腿,背着他,慢慢往前行去。 柳和风在云一鸣背上偷着乐,望了眼他那如玉的后颈,微红的耳垂,再往前看,粉面朱唇,看得柳和风忍不住垂首贴上云一鸣的侧颜,耳鬓厮磨间,柳和风竟睡意朦胧起来,声音轻柔的像羽毛般拂在云一鸣耳边:“哥哥……” 云一鸣窒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嗯?” 柳和风入梦前迷迷糊糊的声音宛若碎片,一碰就碎,“我……好喜欢你……” 云一鸣的步伐、心跳和呼吸皆是一滞,连指尖都在发颤,便在此时,那碎片般的声音又低低传来:“……身上的香味……” 闻言,云一鸣瞬间石化,柳和风两年前那句“还能当作什么,自然是当作我娘……”的话,顿时浮上心头,他只恨不得一把松开柳和风让他跌个屁墩儿,然而,一想到他的腰伤未愈,便只得咬了咬牙忍忍算了,心中悲泣,看来他就是给柳和风当娘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柳和风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鼻息间的空气亦是湿润了许多,朦朦胧胧间,他听到云一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了。” 柳和风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自己横躺在云一鸣的怀里,那双手还勾在他的脖子上,眉眼一弯,双腿自云一鸣臂弯上落下,站起身来,而那绕于他颈项间的双手却不肯松开,反倒还紧了紧,面对面致谢,呼吸拂在云一鸣口鼻间:“哥哥,辛苦了。”说完,方才松开手臂。 云一鸣一言未发,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柳和风转身望向身后茫茫的沧海,湿咸的海风撩起他的发梢和衣摆,“这是哪儿?” “东海。”云一鸣注视着他的背影适时答道。 “度朔山在东海?”柳和风问道。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云一鸣将之前未曾说出的度朔山相关记载缓缓道出,“其中沧海指的便是这东海,只是,为何要来这度朔山寻找物证?” “哥哥有所不知,你袖中那稀世罕见剧毒的味道,我只在噬音兽身上闻到过,而那噬音兽便是出自这度朔山,因此,那剧毒源于此山的可能性最大。”柳和风答道。 云一鸣眉梢轻蹙,沉思片刻,疑惑道:“噬音兽?传闻此兽近万年前便已销声匿迹,你何时何处见过它?再者,即便它身上有此气味,难道就不可能是它现居之处的气味?” 柳和风眼神深沉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云一鸣见状自不相扰,只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片刻后,柳和风才幽然开口:“我见到此兽时,便是在一个寸草不生、滴水不见,什么味道都没有的荒漠之地。而那时,它已然在那里待了千年之久。如此经久不衰的气味,要么是它与生俱来的,要么便是后天生长环境沉淀在血肉肌肤之中,无论如何祛除不掉的。” 云一鸣闻言先是不语,沉默良久,方才低哑着嗓子问道:“荒漠之地?可是……魔殇之泪?” 柳和风云淡风轻道:“不错。” 而后,柳和风的目光悠远起来,思绪也回到了一年前的封灵渊底。 柳和风和广秀仙娥,连同那老者三人,方出了饿鬼道,连气都还未喘匀,便见眼前数丈外,竟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大漠,死寂沉沉的沙海。 见状,柳和风不由轻笑出声,那老者奇道:“何故发笑?” 柳和风哑然失笑道:“此处便是传言中的魔殇之泪吗?” 老者答道:“想必便是。” 柳和风解释道:“晚辈以为魔殇之泪含‘泪’字,或许与水有关。许是江河湖海,许是疾风骤雨,又许是霜花冰凌、皑皑白雪,唯独没想过会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话音一顿,转而问道:“前辈,可曾听说过魔殇之泪有何异常之处?” 老者摇头道:“老夫亦只是在古籍上见过关于魔殇之泪的只言片语,只说穿过此境尽头有一扇无形之门,门外便是魔界鬼域,别无赘言。” 闻言,柳和风俯身将广秀仙娥背到背上,“管他是刀山火海,抑或龙潭虎穴,都要闯过去。前辈,我在前面开道,您就跟在我身后吧。” 炎炎烈日当空照,沙漠上地面蒸腾,热得喘不过气来。 二人一路无语,走在滚烫的黄沙之上,仿佛走在快要熔化的烂铜皮上,虽说施了法术于脚底,竟无济于事,仍挡不住那阵阵的灼热感,脸上和手上裸露的皮肤亦晒得通红,尤其柳和风那刚被饿鬼真火灼伤的右手,更是像要燃烧起火。 不过片刻功夫,三人皆已汗流浃背,衣衫湿透,便在此时,突然刮起一阵强劲的怪风,席卷起漫天纷扬的沙尘。 ☆、魔殇之泪 柳和风心中只觉蹊跷,及时唤出五色软鞭系向自己和老者的腰间。他只觉口中满是沙尘硌牙之感,不由地低头啐了一口。 孰料,风沙弥漫间,却看到脚下那漫漫黄沙之中掩埋着一对骷髅。那对骷髅已然化为白骨的手中,还各自虚握着一把兵器,那兵器仍贯穿在彼此的胸间。 顶着风沙又行了一段距离,黄沙间又出现一对骷髅,只见其姿态与第一对截然相反,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便在此时,柳和风只觉腰间猛地一紧,原是那老者跌入流沙之中,他连忙稳住下盘,将那老者往回拽。岂料,他脚下那方黄沙也突然快速流动起来,很快将他淹没下去。 柳和风只觉周身皆被密不透风的黄沙包裹,周身黄沙不停刷刷滑动,他忙抓紧广秀仙娥环在他胸前的双臂。 如此坠落一番,不知过了多久,柳和风只觉周身陡然寒凉刺骨,耳边一片静谧,他睁开双眼打量四周,沙漠竟还是那片沙漠,只是,前一刻还是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此刻却已是满天星斗的深夜。 他方才汗透的衣衫瞬间冻结成形,稍一动作便有冰体折断之感。奇怪的是,虽说此刻的荒漠死寂一片,但却未曾听到那冰体折断发出的任何声响。 柳和风心道,难道是他双耳失聪了?他举目望向老者,正待开口,只见,那老者紧闭双唇,将食指竖于口前,作出“嘘”状。见状,柳和风忙将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老者三两步行至柳和风身旁站定,竖起两指点向自己额间,瞬间便有一团红色光晕粘在那指尖之上。继而,他便将那红色光晕点向柳和风的额间。见状,柳和风知晓老者所用为通灵术,此术为单向通灵术,是将施术者的思想实时传递给被施术者。 果然,下一瞬,老者的声音便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小兄弟!千万莫要出声!我们许是遇上噬音兽了!”随即,他又以通灵术把噬音兽的来历对柳和风细细道来。 原来,万年前,一对以声音为食的孪生姐妹在魔界横空出世,相传这对姐妹来自度朔山,她们二人水火不容,相爱相杀。 姐姐名唤良言,喜食人们口中良言,她所到之处但凡人们开口,口中良言定为她所食,徒留恶语。妹妹名唤恶语,她则恰恰相反,喜食恶语,只余良言给人们。 然而,无论是遇见良言,抑或是恶语,但凡人们开口说话,结果都是一个死字。不是恶语相向,互相残杀而死,便是蜜语甜言,乐极生悲而亡。只是这对姐妹,宛如昙花一现,很快便不知所踪,未曾想如今竟还在这魔殇之泪中苟活。 柳和风和老者自踏上大漠便一路无语,广秀仙娥又昏睡过去,更是无声,这两姐妹见无机可乘,便合二为一化为噬音兽,将二人带至这万物无声,死般寂寥的深夜荒漠。 一旦合体化兽,此兽将吞噬一切声音,唯一保命之法便是闭紧嘴巴,莫要出声。当然,噬音兽会用尽一切办法和手段迫人开口。 此时,夜空中急速升起一轮朗朗血月,月朗必定星稀,一时间只见那漫天的星斗,宛若一滴滴晶莹剔透的血色水滴自天空中轰然砸落下来,顿时将三人浑身上下浇了个透。 原本此境便已极寒刺骨,这一浇无异于雪上加霜。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这星斗雨滴中仿佛加了万两晶盐,竟是咸涩不已,滴落到方才灼伤的皮肤上,无异于伤口上撒盐,痛得二人紧蹙眉头,却不敢出声。 那盐水滴落到沙漠上化作洁白的晶盐,顿时,黄沙遍地的荒漠变成了一副“白雪皑皑”的冰天雪地之景象。映着头顶那轮血月,泛出诡异的红色光晕。 便在这时,一阵风吹盐起,半空中的晶盐宛然形成一个怪兽的模样,与此同时,传来一阵闷闷的双重声音:“哈哈哈……你们能活着逃出那饿鬼道,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可惜!既然来到这魔殇之泪断无活着出去的可能!”话刚落音,那怪兽模样的晶盐便散落开来。 一时间,柳和风眼前晶盐一阵飞速旋转,少顷便静止下来,只见那白色晶盐竟凝成云一鸣的模样来,除去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脸上尽是白色晶体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竟与真人相差无二。 突然,云一鸣跪坐于地,口吐鲜血,而后倒向地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柳和风,眼角滑落一行清泪,朝他伸出手来。 柳和风心头一跳,喊出声来:“不要……”心慌意乱间,他自然未曾留意脑海中通灵术传来的声音:“云一鸣?!” 闻声,伺机而动的噬音兽复以洁白的晶盐化出兽形,一阵慎人的诡笑过后,得逞道:“终于开口了。” 言毕,便如一道闪电闪将过来,电光石火间,回过神来的柳和风猛地将背上的广秀仙娥掷向远离噬音兽的地方,与此同时,疾速唤回拴着老者腰腹的软鞭。便在下一瞬,柳和风便被卷向那缥缈的噬音兽体内。 莫看这晶盐看起来如同散沙,身处其中却只觉密不透风,又有一种奇怪的药草味道充斥周身,令人难以呼吸。同时,宛如千万根发丝紧紧缠裹在周身一般,似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挤爆了去。 柳和风失声痛呼一声,只见,那噬音兽的一半体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胀大,同时,另一半体形则一如方才那般大小。一时间,噬音兽宛若成了一侧大一侧小的畸形模样。 见状,柳和风猛然想起老者方才的话“水火不容”、“相爱相杀”,于是他干脆放开了嗓子哭爹喊娘,直呼痛苦。 顿时,已然胀大无比的一侧又胀大几分,而后,那瘦小的一侧猛然自噬音兽兽体上“咔嚓”一声撕裂脱落,顿时化作一个粉面红口的少女模样落在雪白的地上,这位少女便是良言的真身。 她甫一站定,便不由分说地将柳和风自那只剩一半的噬音兽体内拽出,一把掷向远处地上,愤懑不已地责骂恶语将猎物折磨一番,叫苦连天,只为自己吞食恶语,却害她饥肠辘辘、眼馋不已,既然她吃不到,那恶语亦休想吃独食。 随即,那另一半噬音兽亦化作一个粉面黑唇的少女,正笑容满面地站在良言对面,这位便是恶语了。 柳和风一看她那如墨如夜的乌唇,心中一惊,心道,此人不就是那名刺杀太子的女刺客吗? 那恶语却未曾望向他,只对着怒气冲冲的良言笑逐颜开道:“猎物口中恶语已被我食用殆尽,剩下的皆是良言。你若不嫌弃,便拿去吃吧,也好给姐姐你解解馋。” 良言顿时怒道:“嗟来之食岂能食之?!” 恶语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啐!说得倒是大义凛然!当年若非你妄食至尊良言,你我二人岂会上了那母老虎的当,受困于这魔殇之境千年之久?!” 良言脸色一黑恶声恶气道:“休要扯这许多!今日我定然打到你将方才所食恶语尽数吐出为止!”话音刚落,二人便动起手来。 见成功离间二人,柳和风心中暗喜,而后却不禁去琢磨起她们的对话来。 二人打斗之时带起白色晶盐漫天飞舞,缠斗之姿映在那轮血月上,竟有几分美感。随着良言一掌掌击向恶语的腹部,只见一串串字符自她口中吐出,宛若迎风招展的丝带,一条条兀自飞回柳和风的口中。 看见到嘴的鸭子飞了,恶语的目光心疼肉痛地扫向柳和风,突然她杏目圆睁,惊诧道:“居然是你?!”她止住打斗动作,狂笑起来,而后道:“果然是报应不爽,没想到你我会在此处相见,我早就说过跟在那母老虎身边落不到好下场的。” 谁知,那打红了眼的良言仍是不管不顾地攻上前来,凌厉的一掌击向恶语,只见,又一串字符自她口中溢出飘向柳和风。 恶语怒视良言道:“疯婆子,你发什么疯?!” 良言森然道:“先打过再说别的事。” 恶语怒道:“他们跑了怎么办?” 良言冷笑道:“此境若那么容易逃出,你我二人还能被困于此千余年,尽头那扇门只有魔界至尊血统方可开启,你怕什么?” 此言毕,那姐妹二人便不再多言,完全弃猎物于不顾,斗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 便在此时,柳和风脑中传来老者急切的声音:“傻小子,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跑?” 待噬音兽两姐妹回过神来时,柳和风一行三人早已跨过魔殇之泪尽头那扇无形之门,进入了魔界。至此,柳和风和老者二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老者微笑地看着柳和风,心道,这小子自从跌入封灵渊,重伤昏迷一年不醒,如今方一醒来,便可先后闯出这饿鬼道和魔殇之泪,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而且,从始至终,他从未过问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又是为何身处封灵渊底?却能置生命危险于不顾,身先士卒,舍身相护,只为知恩图报。念及此,老者不由赞赏不已,心中顿生爱才惜才之情。 柳和风想起方才噬音兽姐妹的对话,不由问道:“莫非前辈便是魔界至尊?” 那老者捋须坦诚道:“不错,本尊便是魔尊赤焰。” 柳和风揖手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失敬!” 闻言,魔尊拍拍柳和风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你我二人已然同生共死一番,无需多礼。今日本尊若非得你相助,定然不能逃出这封灵渊。既已到了魔界地盘,不若小兄弟随本尊至魔宫一叙,如何?” 柳和风看了眼依然昏睡的广秀仙娥,心道,此去东海尚有一番奔波劳顿,不若将姐姐托付在魔尊宫中,待我寻得锁魂珠再来寻她。 于是,二人便往魔界夜未央宫行去。 ☆、神荼郁垒 柳和风自回忆中回神,并未将魔殇之泪的来龙去脉告知云一鸣,他转换气氛,岔开话题道:“这东海浩瀚无边,又该从何处寻起呢?” 云一鸣见他不愿提及,只得配合道:“这便需向东海龙宫请教了。” 柳和风眉头微皱,龙王寿宴上云一鸣也算是彻底得罪了那东海龙王,如今却要开口求人,不无担忧道:“哥哥预备请教?” “六公主。”云一鸣一脸淡定。 闻言,柳和风心中了然,哥哥这是要用美人计。心下稍感郁郁不欢,然却别无他法,只得道:“既如此,那我不便打扰,只在此处等着哥哥吧。”说着便转身朝身后海边巨石堆走去。 云一鸣略一思忖,淡声道:“也好。”言毕,转身踏入东海。 见他不仅认同,又如此坦然离去,柳和风心间稍感抑郁,悻悻地躺在一块巨石上等他归来,不过一会儿时间,便望了那东海好几眼。 又过了片刻,他腾地坐起身子,面朝大海,数起那袭向沙滩的海浪来,一浪两浪浪打浪……不过才数了几浪,他又纵身一跃,跳下巨石,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在沙滩上来回地走来走去。 没多久,沙滩上已然布满凌乱交错的脚印,柳和风的眼神亦逐渐深沉了起来,长气一口接一口地朝外呼。在他终于忍不住捻动指尖欲捏一个避水诀时,只见,那海水朝两边分了道,云一鸣便自那道中走了出来。 见状,柳和风的面上顿时笑逐颜开,然而,那笑意却在看见云一鸣身后的六公主时登时一僵,还好,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待二人行至身旁,柳和风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云一鸣,而后,落在六公主的面上,面含浅笑地问道:“想必这位便是东海六公主?” 六公主望向柳和风那张脸,心下又惊又疑,却也按捺得住,笑答:“正是。” 闻言,柳和风忙揖手道:“素闻六公主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久仰久仰。” 然而此刻,六公主瞧见他那疤痕斑驳的右手,方才的心惊便浮至面上,她诧异地望向云一鸣,一年前,以五色神鞭换取锁魂珠之人的右手便是眼前这只手。 如此看来,眼前这人便是柳和风本尊了,未曾想他竟能从封灵渊活着出来?念及此,六公主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柳和风神色泰然,仍是一脸和煦地笑答:“赤裂。” 六公主微微福身,“赤公子。”之后转向云一鸣,问道:“神君,你找到他了?” 云一鸣微一愣神,须臾便明了她所言何意,答道:“嗯。” 二人这一来一回打哑谜般的问答,在柳和风看来,好似将他排斥在外,心中颇不是滋味,不由别开脸侧身负手而立,做出一副不欲相扰的样子。 这时,云一鸣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多谢六公主指点。” 六公主笑答:“神君,没必要这么客气,也许下次我会向神君寻求帮助。” 云一鸣回答:“好。” 柳和风微微垂首,手指微捻,不言不语。 云一鸣顿了顿,继而拱手道:“告辞。” 六公主颔首一笑,叮咛道:“神君,路上小心。” 云一鸣微微颔首,转身行至侧身而立的柳和风身旁,微一顿足,“走吧。” 柳和风这才转身朝着六公主拱手:“告辞,六公主。” 六公主微笑颔首:“赤公子,慢走。” 随后,云一鸣和柳和风二人并肩而行,少顷,柳和风终是开口问道:“找到谁?” 云一鸣一时不明白他所言何意,“什么?” 柳和风解释道:“六公主问你找到他了,你说是,找到谁?” 云一鸣脚下未停,只淡淡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柳和风坦然答道。 “他便是一年前持五色神鞭,前来东海水晶宫殿换取锁魂珠之人。”云一鸣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回答。 柳和风心中一喜,却不死心地问道:“那六公主怎知我便是那人?” 云一鸣止住脚步,伸手拉起柳和风的右手腕,侧目看了看他那只独特的右手,一阵无语:“若你易容时考虑周全一点,或许便不会那么容易被识破了,”松开柳和风的手,继续道:“此外,既要隐藏身份,易容之术自然不可过于敷衍了事,我想……”说到这,话音顿住。 俄顷,柳和风见他不继续往下说,便问道:“什么?” 云一鸣忍住笑意,面上绷住,好似漫不经心地道:“至少得防水吧。”说完淡定转身继续前行。 柳和风会过意来,脸上一臊,“云一鸣,你站住,”那人脚步不停,他三两步追上他,好似急红了眼,“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至少得防水?我柳和风灵力高强,魔气精深,不过一个小小易容术,还能难倒我?看不起谁呢?” 闻言,云一鸣复又驻足望他,一脸赞同道:“说得也是。” 柳和风亦止步,面上释然,抱手道:“对吧?” 孰料,云一鸣又眉头微蹙,一副疑惑不解地样子,好似自言自语地琢磨道:“这就奇怪了,缘何区区一场山雨便冲掉了呢……”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柳和风垮着脸望向他的背影,喊道:“广秀姐姐的面容也是由我施术变化的,她每日都洗脸,那所易之容不是好端端的吗?可见,问题根本不在于我的易容术好吧?” 云一鸣头也不回地敷衍道:“嗯。” 柳和风不满道:“你‘嗯’是什么意思?”其实,连他自己都疑惑不解,为何每次他施变化之术在自己身上,他皆会变成踏雪的模样,害得他不得不用最常规的方法易容,遇到下雨下雪的,还不能忘记追加个避水诀。 二人便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事实上,主要是柳和风一个人说个不停,喋喋不休。间或,还非得逼着云一鸣开口配合,说出的字儿少了还不行,一言不合便赖到云一鸣背上让他背,赖到令人无法直视,赖到云一鸣唉声叹气…… 不知不觉间,二人便来到东海之中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度朔山就伫立在这片幽深无际的海域中心。只见,四周海域波涛汹涌,巨浪滔天,耳边尽是响彻耳鼓的轰鸣之声。 二人于那汹涌澎湃的巨浪中,费了些许周折,方才在半炷香的时辰后,站在度朔山的山脚下,举目遥望间,云一鸣正色道:“此境独立于三界之外,是为冥界,度朔山便是此境第一大山。” 柳和风环顾眼前那满山遍野的大小桃木,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的山景,哑然失笑:“原以为冥界第一大山定是弥漫着漫天的红莲业火,到处铁锅炖鬼,万鬼哭嚎,再不济也是鬼气森森,阴风阵阵的样子。” 云一鸣语调平平:“度朔山有此如画景致,多亏了山上二位神人,一叫神荼,一叫郁垒。” 柳和风蹙眉道:“神荼郁垒?可是凡人信奉的门神?”他在人间时,每逢元日,凡人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桃符便是以桃木雕刻成神荼和郁垒的模样,悬于门上,以避邪驱祟。 “不错,传说,每日清晨金鸡啼叫之时,此二神人便守于大桃木东北枝叶间那扇天然的大门前,将夜晚出去游荡归来的鬼魂中作恶之鬼挑出,以苇索相捆,而后饲虎。”云一鸣道。 闻言,柳和风环顾四周,随即抬手一指,“哥哥,你看,想必便是那棵大桃木了。” 云一鸣顺势望去,才发现初见那满山遍野的灼灼桃花,误以为是数以千计连成片的棵棵桃木,不曾想竟是一棵硕大的桃木,其枝叶横柯障蔽、郁郁葱葱,虬枝遥亘三千里。 二人对视一眼,对着彼此点点头,便径直朝那树下走去。待行至树下,只见东北枝叶间,却有一道遒劲的枝桠拱垂于地面,看起来却无任何异常之处。 随后,他们又遍寻度朔山,并未发现任何与那剧毒散发类似气味的药草。随即,二人决定以逸待劳,在大桃木上静待,直至翌日金鸡报晓之时。 夜幕降临之时,二人隐匿于桃木繁茂的枝叶间,初见那扇虬枝门内源源不断地走出虚影般的鬼魂时,柳和风还伸长了脑袋好奇地看。不过半个时辰,瞧着瞧着便觉出乏味来,三两个哈欠过后,便头一歪,靠在身边云一鸣肩上打起瞌睡来。 这一觉睡得香甜,待他醒来时,已然是那桃木之巅的金鸡报晓之时,金鸡啼鸣天下白,只见,东方的海天相接之处已然染上一道金边,那轮旭日也自海平面上探出头来。 柳和风正要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却见云一鸣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眼神示意他往桃树底下看。 柳和风顺势望去,果然看见两位与凡人刻画的门神容貌相近的神人,正以苇索捆绑一团虚影般的魂魄。柳和风对着云一鸣点点头,云一鸣便松了手,柳和风心道,接下来便要喂虎了,然后,眼巴巴地瞅着等着,谁知等了半日,喂虎不曾看到,却看到接下来的一幕。 只见,那貌似郁垒的神人自腰间取出一个类似收魂的布袋,将那魂魄收入袋中,另一位貌似神荼的神人,则以手为刃割下自己的一段发丝托于掌中,又轻吹一口气,那发丝旋即幻化为数株药草,而后他便将那药草扔入袋中。 见状,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登时瞪大了眼睛。 ☆、神荼郁垒(2) 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看向桃树下的二位神人。 只见,神荼将那布袋摇晃几下后,旋即打开。与此同时,郁垒又伸手化出一枚海螺,二人相互配合,下一刻,便见一道光影流转的红色虚影自布袋飞出,继而注入那海螺之中。 随后,郁垒便将那封着恶鬼魂魄的海螺,抛向桃木那扇天然门前的地面上,刹那间,那海螺便遇土而入。 做完这一切,神荼和郁垒便欲转身离开。 便在此刻,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及时跃至地面,上前唤住二位神人。顿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味便弥漫在他二人周围空气中。柳和风和云一鸣状似不经意地视线相触,二人心中皆已明了这气味和那剧毒的气味如出一辙。 毕恭毕敬的一番施礼寒暄过后,柳和风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此番我二人前来,便是烦请两位门神相助,辨别一下此瓶中的剧毒可是源于度朔山?” 云一鸣适时取出装有剧毒的瓷瓶,递予神荼。孰料,那神荼非但不接,还言语刻薄:“冥界和天界向来各行其是、互不相干。本神并不受制于天界,也没有兴趣认识什么仙君神君。”言毕,神情倨傲地扭头便走。 柳和风见状,血气上涌,一把抓过云一鸣手中的瓷瓶,梗着脖子追上去,语气不佳地理论道:“哎,我说你……”方冒出几个字,便被云一鸣一把拽住。 柳和风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云一鸣对着他微微摇头,以眼神示意他休要冲动行事。他只得驻足,面色不佳地抱臂站在云一鸣身边。 便在这时,云一鸣自袖中取出一枚精致而美丽的白色海螺。惟见,那白螺是一枚非常稀有的左旋海螺,通体泛着如白釉般的光泽,找不到一丝杂色和斑点。 下一瞬,云一鸣便将左旋白螺朝那郁垒递去。柳和风见状,复又一把抓过那白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继而,又满不在乎地一转手递给了郁垒。 这时,只见郁垒眼睛一亮,双手接过那左旋白螺,仔仔细细地捧在手心查看一番。原来,在郁垒还未修成人形之前,他的真身便是东海的一只十分罕见的左旋白螺。 一日傍晚,海螺形态的他不知怎地随波逐流一番后,竟搁浅在沙滩上,好巧不巧偏又来了一位大和尚将他捡起,还欲用它的海螺壳做那密宗法器。 幸好,被正在海边玩耍的六公主撞见,央求了大和尚,才将他救下并放生,那时的六公主尚且还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待郁垒修成人形后,便知恩图报,寻得六公主并赠她一枚左旋海螺作为信物,以期来日相报。 念及此,郁垒心念微动,说起话来亦客气了许多:“二位神君还请见谅,神荼原本便是这副脾气,并无轻慢之心。” 听了这句话,柳和风却禁不住紧抿薄唇冷笑一声。 郁垒亦不介意,只向云一鸣问道:“神君,小恩人如今可还安好?” 云一鸣答道:“安好。” 郁垒释然一笑,“如此,小神便安心了,”继而,朝柳和风伸伸手,道:“这位小神君,请把那瓷瓶给小神吧。” 柳和风这才缓了脸色,依言递给他。郁垒扭开盖子轻轻一嗅,莞尔一笑:“方才神君所问之事,不若便由小神来为二位解惑吧。” 原来,这瓶中剧毒确实萃取于度朔山上的一种神草,而这神草名唤荼草,也是那神情倨傲的门神神荼的真身。在神荼修炼出人形之前,便是这度朔山上满山遍野的荼草中最大的那株。 因为荼草具有刺激性气味,小虫小鬼皆敬而远之,携之便可驱邪祛病,不受邪祟侵扰。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久而久之,那株最大的荼草便化出人形,成为百鬼不侵、邪祟望而旋走的神荼。 然而,万年前的一日,神荼发现山中的荼草突然少了不少,便去探查原因。数日后,终于让他发现了荼草致毒的一面。 这荼草犹如一把双刃剑,虽有辟邪驱祟之功效,然而,以大量荼草浓缩萃取而出的汁液却毒性剧烈,依据用量的多寡,能在不同时效内造成招灾致命的后果,且不易发觉。 神荼惊得瞠目结舌,他怕有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之人打这荼草的主意,便与郁垒商定翌日便要将这满山的荼草尽数销毁。 神荼言出必行,说做就做,果然次日便着手铲除荼草。孰料,便在那时,他发现度朔山上剩下的那些荼草,几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神荼虽感事有蹊跷,却仍是将那些漏网之鱼的荼草销毁。自那日起,除了神荼自己,度朔山上便再无荼草。 闻言,柳和风眉间微拢,心中琢磨,荼草消失的时间和噬音兽于魔界横空出世的时间大致吻合,都是万年前,难道荼草消失便是噬音兽所为?他这般想着,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门神,可听说过噬音兽?” 果然,只闻郁垒回答:“何止听过?此兽便是度朔山土生土长的妖兽,不过,万年前便自度朔山逃匿至魔界。” 柳和风紧接着问道:“可知它为何要逃?” 郁垒回答:“或许,小神说出它逃匿的时间,小神君便能猜出它逃匿的原因了。度朔山上的荼草消失殆尽的那一日,与之一同消失的便是那噬音兽了。” 柳和风又立即问道:“噬音兽为何要卷走那荼草?萃取毒液?” 郁垒手抚下巴,仔细思考着这个问题,少顷,蹙眉答道:“这个小神便不知了,许是为萃取毒液,又许是为了果腹。” “果腹?!”柳和风诧异不已。 郁垒一脸的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旋即解释道:“不错,在度朔山,恶鬼恶语不少,良言却几乎全无,那常年食不果腹的良言便以荼草果腹充饥。” 柳和风似是认真思忖一番,而后,复又开口问道:“敢问您二位后来可曾得知,荼草第一次突然减少是何人所为?” 郁垒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噬音兽吗?” 柳和风点点头,扭头望向云一鸣,二人视线相交时,他眉头一挑,云一鸣微微摇头,柳和风便心领神会向郁垒辞行,郁垒却也客气地一路相送,路上三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只闻,柳和风若无其事道:“实不相瞒,今日我二人于那桃木上目睹两位门神以神草和海螺封印恶鬼,相较于传说中投喂于虎有所不同,如此这般竟似繁复许多,令小仙颇感意外,却也大开眼界。” 那郁垒漫不经心答道:“也没什么,虎都没了还喂什么?万余年了,我兄弟二人也习惯了。” 柳和风不动声色地笑道:“呵呵,原来如此,那您二位门神可真辛苦了。” 此刻,三人已然身处度朔山脚下海陆相交之处,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便再次向郁垒辞行。 临别时,郁垒又托着那左旋白螺,嘱托云一鸣道:“小恩人心地善良,广结善缘,连小神都深受其恩惠。能让她以此信物相赠之人,定然是她十分看重的人,还请神君善待小恩人。” 云一鸣微微俯身,虚虚抱拳施礼,“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后转身与柳和风踏上归途。 . 此刻,奔波劳顿半日的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终于回到东海岸边,在望不到尽头的金色沙滩上迎风而立。海风吹得急,疾风猎猎间,衣物翻飞之声和着海浪逐岸的声音,回响在二人耳边。 少顷,柳和风斜跨一步,站在云一鸣身前一步之遥处,与他相对而立。海风温暖而湿润,时不时地将那墨色袍角和发梢撩向云一鸣的身上和面上。 柳和风伸手将被风吹乱的乌发撩向耳后,开口道:“今日若非那左旋白螺,怕是要颇费一番周折,”顿了顿,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哥哥是从何处得来那白螺的?” 云一鸣淡然回答:“昨日东海时,六公主所赠。” 柳和风眸光微闪,而后笑望着云一鸣道:“哦,她便是郁垒口中的小恩人?那她可是帮了大忙。” 云一鸣不可否认:“嗯。”柳和风的发丝仍是拂在他的脸上,他只觉痒痒的,想要伸手抓住。 柳和风继而接着问:“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哥哥预备怎么报答人家?” “得看她需要什么。”云一鸣如实答道,好痒,那痒痒的感觉仿佛从面上传至掌心,他只得用力握紧拳头,以指尖紧扣掌心。 “她要什么你都给吗?”柳和风试探地问道,宛若漫不经心地聊天。这时,海风又将他的发丝胡乱地吹在他的面上,有一瞬还缠绕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迷住他璀璨如星的双眼,他便目光迷离地看向云一鸣。 云一鸣薄唇微抿,好似认真地思索片刻,继而轻启双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听到这个答案,柳和风微微侧首,移开视线,而后,沉默不语起来。 ☆、仇人见面 前有云一鸣和六公主昨日的对话,“你找到他了?” “嗯。”甚至,不需她说出来,云一鸣便已明了她所指何人。 后有,六公主雪中送炭以门神郁垒信物相赠,且云一鸣亦欣然接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云一鸣口中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柳和风看来,不过是默契在二人之间轻轻荡漾开来。他在封灵渊底沉睡一年,又在魔界为凝聚广秀仙娥元神魂魄一年,两年时间虽不长,但对于一段感情的成长却已足够。 柳和风眼神黯淡了下来,然而只一瞬,在他视线重回到云一鸣面上时,那黯淡已然消失无踪。 他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伸手化出一缕青丝递给云一鸣,言归正传:“这是神荼的发丝, 哥哥收起来吧。” 闻言,云一鸣并未接过,只是面含疑惑之情望向柳和风。却见,柳和风一把拉过他的手,又将那发丝置于他的掌心,“我只不过在那神荼神情倨傲地转身离去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薅了几根。” 言毕,只见云一鸣无奈的眼神中似有责难,柳和风当即一副委屈又无辜的神情,低低地道:“哥哥,那神荼长了一脑袋荼草,不差这一两根。”面上装作心虚地垂首,心下却道,就冲神荼那态度,小爷我没把他薅成秃子已是手下留情了。 云一鸣见柳和风一副小心翼翼又怕他生气的模样,蓦地,心就软了,暗叹自己如今看着柳和风,竟有种老娘亲看自家儿子的感觉。他不由接过发丝,轻声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知会一声。” 柳和风仍是低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哦”了一声,云一鸣最受不了他这套,柔声道:“若是行不通的话,再……”言及此处,他话音一顿,似是很难开口。 柳和风抬头望他,满眼期待地等着他往下说,孰料,二人目光甫一相交,云一鸣却极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少顷,方才艰难道:“再明抢亦不为迟。” 闻言,柳和风懵了一瞬,继而上前勾住云一鸣的肩膀大笑不止,揶揄道:“真没想到,哥哥竟会有这么好的主意!小弟甘拜下风。” 这时,神情茫然的云一鸣脑海中闪过几个贬义词来,近墨者黑、同流合污、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柳和风笑到腹痛,又见云一鸣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出几分难为情,方才止住笑意,干咳一声,正色道:“度朔山一行,虽得知剧毒萃取于荼草,却不能作为我师尊用毒的直接证据。如今看来,只有顺着荼草的去向这条线探查一番了。或许,只能去寻噬音兽了。” 闻言,云一鸣问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的神血封印是如何解除的?” 如此突兀地转换话题,柳和风一愣,他一向隐隐约约地知晓云一鸣应该知晓他的身份,只是云一鸣从不提及,他便也不多问,“哥哥,何发此问?” “昨夜,你在桃木之上熟睡时气息紊乱,我探得你身上神魔血统同时运转。”柳和风身负魔血,那桃木又有伐邪制鬼之功效。 自柳和风在封灵渊底醒来之时,他身上的神魔血统封印便已然解除,连那魔尊都说若非探知他身上有一半魔血,定然不会出手相救。 他一直以为身上神魔血统封印,皆是由八十一道天雷将其解除,“哥哥不知?不就是天雷之刑吗?” 云一鸣轻轻蹙眉,若有所思,天刑台行刑时,会以噬仙链将仙者束缚在飞来石上,那噬仙链会将神血和仙气灵力尽数压制,遑论解除神血封印? 难道是…… 天君? 一直以来,云一鸣都未曾将柳和风的身世告知于他,只因云一鸣以为隐瞒是对他最好的方式。尤其是在尚不能确定柳和风的血亲会是如何看待他时,云一鸣更是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身世。 如今看来,难道天君早就探得柳和风身上的神魔血统封印?封灵台上,天君袭向柳和风胸前那一掌,不是欲取柳和风的性命,而是为了解除他的神血封印,让他足以在封灵渊底活命? 柳和风见他面沉似水、沉默半晌,忍不住轻声唤道:“哥哥?” 云一鸣回过神来,缓缓道:“或许,噬音兽无需再去寻了。” “哦,哥哥可是已有良策?”柳和风眸中闪动流动的光彩。 云一鸣看着柳和风,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清澈,笑容总是那样灿烂,这是云一鸣所向往的,是他生命中不一样的色彩,他不想有任何阴霾去破坏它。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柳和风的双手,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神情柔和而淡然地说着话:“等这件事过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柳和风看向干净如清风般的云一鸣,只觉有一种温暖,在海边这潮湿而朦胧的水汽中,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 虽说不清道不明他具体所言何事,然而,此情此景下的柳和风还是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继而,一个萦绕着淡淡沉香气息的温暖怀抱,突如其来地拥住了他。 这是云一鸣第一次主动拥住他,一瞬的诧异过后,柳和风双臂亦紧紧揽住云一鸣,修长的手在他背上轻抚几下,少顷,低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云一鸣旋即松了手,转身眺望海际天边的云朵,耳垂泛起一片绯红。一阵海风吹来,柳和风只见他那如雪白衣随风飘扬,一派超凡脱俗…… . 魔界魔市 站在热闹繁华、人来人往的魔市上,柳和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夜未央宫,最后一次确认道:“真不进去看看?” 云一鸣一语未发,只微微摇头。 柳和风稍感遗憾,叹口气无奈道:“那好吧,我很快便把山神兄带过来,”顿了顿,又道:“我答应过他护他周全,哥哥定要让他安然无恙地回来。” “好。”云一鸣淡声道。 柳和风灿然一笑,便奔夜未央大门而去,行至门前,那守门的魔兵见是柳和风便恭敬地拱手道:“公子!” “魔尊可在宫中?”柳和风问道。 “魔尊出宫了。”魔兵毕恭毕敬地答道。 柳和风点点头,而后迈步踏入夜未央宫。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当柳和风携着山神再次出现在夜未央宫门前时,那守门的两位魔兵已然不见了踪影。 一阵琅琅作响的金石相击之声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却见,那魔市上空三个黑色身影正合力围攻一白衣人,柳和风心道不妙,等不及看清那白色身影是否是云一鸣,便不管不顾地飞身而起,加入混战。 只一招,便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自空中跌落,那二人便是方才守门的魔兵,只见他二人在魔市已然空荡的街道上哀嚎不已。 与此同时,悬立于半空中的柳和风急忙上下打量云一鸣一番,“你没事吧?” 云一鸣四平八稳道:“无事。” 见他无事,柳和风便将他挡在身后,而后才看向对面悬立的黑色身影,竟是魔尊赤焰? 二人同时一愣: “赤裂?” “魔尊?” 柳和风微一侧首,问云一鸣道:“哥哥,这是什么情况?” 云一鸣微微摇头,“不知,今日首次见面。” 原来,方才他在夜未央宫门附近静待柳和风,孰料,竟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唤道:“云一鸣?” 他下意识地转身望去,却见一位黑衣灰发、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云一鸣心中疑惑,开口却依然淡然:“不错。” 闻言,那老者冷然一笑,恶狠狠地道:“真是冤家路窄,本尊今日便要取你性命。”言毕,不由分说动起手来。 柳和风这才扭头看向魔尊,继而笑道:“魔尊,可是认错人了?” 魔尊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厉色疾言:“绝无可能!就凭他这张冻死人不偿命的万年寒冰脸,还有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清高模样,不是云一鸣还能是谁?”顿了顿,接着道:“赤裂,你让开,本尊今日定要一雪前耻。” 柳和风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可奈何道:“这可如何是好?”继而神色一凛,翻脸不认人,森然道:“有我在,谁都动不了他。” 魔尊闻言怒道:“你?!”他这才想起在魔殇之泪时的情景,若非关系不凡,那白色晶盐怎会幻化出云一鸣的模样来? 便在此时,云一鸣在柳和风身后缓缓道:“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说完,他便飞身向前,悬于魔尊身前丈余处,拱手道:“还请魔尊赐教。” 魔尊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云一鸣此举不免为他解了围,他心下倒是生出一丝敬佩之情,“好,请!” 话一落音,二人便又如火如荼地缠斗起来。 在一旁观战的柳和风心下焦急不已,之前他与云一鸣交手时,已然察觉他的修为有所下降,好似只有两年前的七八成,而魔尊那老头,自打出了封灵渊回到夜未央,修为便开始恢复,一路上涨。 果然,云一鸣一个不慎,左臂竟被魔尊的魔兵烈焰划出一道口子,于是,柳和风禁不住喊道:“魔尊,您为老不尊,以大欺小!” 魔尊一听,火气腾腾往上窜,气息也出现了一息的紊乱,忍不住愤愤道:“臭小子,你瞎了狗眼!你怎不说他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一个年青人,欺负我一个垂垂老矣、风烛残年的老人?” 柳和风抱着臂,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魔尊,算您还有点自知之明,都一把年纪了,黄土都埋半截身子的人了,还一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人家都说不认识您了,您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火急火燎地上赶着冤枉人!” 那魔尊一边打一边气急败坏道:“你放狗屁!我有没有冤枉他,我心里清楚。” 柳和风好整以暇道:“究竟有没有冤枉他,魔尊倒是说说看,我也好给您评评理!魔尊如此这般闷声不语,闷头便打,不知道还以为您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魔尊火冒三丈,“放狗屁,你也不看看你的心都偏到哪里去了,我若还让你评理?我脑子怕是被驴踢了。” 柳和风继续言语相讥:“什么?魔尊您的脑子竟被驴踢了?我就奇怪您怎么如此忘恩负义?我是魔尊的恩人,他又是我的恩人,如此一来,也可以说他便是您的恩人,若非他当年救我一命,魔尊您如今还在封灵渊底饿鬼道待着呢?” 封灵渊底?! 云一鸣灵光一现,倏地止住攻势,自缠斗中抽身,缓缓道:“我想起来了,难道百余年前封灵台上的便是魔尊您本尊?” ☆、坠渊真相 闻言,魔尊收了攻势,面上似是现出一丝难为情,继而羞愤地涨红了脸,从耳根,连同脖子都红了起来,少顷,冷哼一声,神情扭捏地吐出二字:“不错。” 除却这二字,魔尊便不再多言,任思绪纷飞,记忆飘远,如风般蔓延回百余年前的岁月中…… 那日,他正在玄魔洞中闭关修炼,墨宝竟跑了进来在他身边来回转圈,低声呜鸣。然而,墨宝来得却不是时候,他正修到至关紧要时刻,它这一闯进来不要紧,竟令他体内魔气犹如走火入魔般四下乱窜。 他明白墨宝定然是发现了重要之事,方才会在他闭关之时闯入玄灵魔洞。一番强行运气调息后,他取下墨宝的铜铃项圈掷于空中。 只见项圈悬立于空中,顷刻之间,便自项圈铜铃之中射出缕缕光束,投射到山洞石壁之上,石壁上顿时光影流转,一幅幅画面迅速切换流转。 原来,此项圈并非凡品,它可将墨宝十二个时辰内的所见,以画面的形式一一记录下来。直至墙壁上出现了一张通体乌黑、四蹄踏雪之猫的画面时,墨宝才一声长啸,随即在原地打起转儿来。 魔尊赤焰双目圆睁,心中希翼腾然而起,那画面中的黑猫,不正是失踪了九百余年的踏雪吗?!他按捺住心惊,继续看那帧帧画面,心中对画面中发生之事有了大致的了解。 那勇护踏雪的孩子是谁?那孩子径直奔向怀中的那位白衣少年又是谁? 他心中漾起一阵微弱的希望,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虽不知能否救命,先抓住再说。旋即,他便出关带着墨宝匆匆赶往人界,去寻找踏雪。 在墨宝的引领下,他来到画面中踏雪曾出现过的地方,寻遍方圆十里的每家每户,甚至翻遍每一根草木,都未曾找到踏雪和那孩子。 在魔尊即将放弃之时,一名村妇指着村口那间孤零零的房子告诉他,前不久倒是刚搬来一对母子,只是,尚未弄清姓甚名谁,前日夜里,母子二人便连夜搬离本村。 闻言,魔尊顿觉这对母子此时搬家,恰恰给人以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只可惜,他们搬去了哪里,那村妇亦无从知晓。 遍寻人间未果,魔尊便想到那仙风道骨的白衣少年来。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那少年仙气凌然,十之八九是天界之人。 于是,他隐匿了魔息,脸上亦化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黑雾,悄然溜进天界寻找那名白衣少年,祈盼着能从他身上寻到线索,继而顺藤摸瓜,兴许便能寻到踏雪和那孩子。 魔尊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天界,不久,便寻到了那白衣少年。他在白衣少年身后悄无声息地跟了两日,除了得知白衣少年名叫云一鸣,其他几乎一无所获。 那云一鸣不是在人多眼杂的校场监督练兵,便是在观文殿中阅览典籍,两日下来,他说的话竟不超过三句。魔尊暗叹,真是三界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此种练兵之法?一言不发,只冷冷地杵在那里,众天兵便乖乖自行操练。 魔尊耐着性子跟着云一鸣回到正一神宗,只见一个与云一鸣长相几乎相同的仙子前来寻他。通过二人的对话,魔尊得知那仙子便是云一鸣的长姐。 她询问云一鸣是否将下凡前她给他的仙丹服下,又说什么云一鸣勤学苦练九百年,方才得到祖父的首肯初次下凡。下凡易耗仙气灵力,回天界后,宜及时服用仙丹弥补损耗。 临了还叮嘱云一鸣,日后若还想要仙丹,尽管跟她说,她自会想方设法帮他讨来,不要总是闷在心里,让她去猜。 魔尊一听,心中不禁发愁,原来这云一鸣是一个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的闷葫芦,连他亲姐姐尚要去猜度他的心思,自己要如何才能套出他的话来? 再者,云一鸣既是初次下凡,或许他与那孩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念及此处,魔尊心中的希望之火不禁黯淡了下来,暗如那时那刻黑沉沉的夜幕。 恰逢此时,云一鸣独自一人出了正一神宗,魔尊紧随其后,欲伺机擒住他探问一番。 谁知,夜色中的云一鸣径直朝那人迹罕至的封灵台走去,直行至崖边方才霍然止步,又猛地转身,手中瞬间化出一把剑直直指向魔尊,冷冷道:“你已跟踪我两日。” 魔尊一愣,不曾想这云一鸣年纪轻轻修为却不浅,竟早已发现自己在跟踪他。然而,只一瞬,他便抱起手来,一副不把云一鸣放在眼里的模样。 魔尊亦不绕圈子,直接问道:“那日,人间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是谁?他在哪里?” 闻言,云一鸣脸色一沉,不答反问:“你便是那黑衣人?!”话语中寒意更浓。 魔尊虽不知他口中黑衣人是谁,却未矢口否认,仍抱着手,轻蔑地冷笑一声:“问你你便只管回答,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孰料,下一瞬,云一鸣便先发制人地动起手来,又逢魔尊刚刚走火入魔,百招之内,一个不慎便被云一鸣打落至封灵渊。 自那日起,魔尊只觉自己堂堂魔尊,竟被天界一无名后生小辈打落封灵渊,还在那渊底一待便是一百一十几年,说出去都觉得丢人现眼、无地自容。于是乎,便恨得咬牙切齿,直道莫让他再见到云一鸣,否则,定要一雪前耻。 . 而此时,魔市上空的柳和风见魔尊如此神情,不由联想到他方才所言欲一雪前耻,不难猜出云一鸣给他带来的这个“耻”,定然是说出去都会觉得面上无光,有损堂堂魔尊颜面的“耻”。 另外,云一鸣方才说百余年前封灵台上,魔尊也曾说过他已在封灵渊底待了一百多年,难道魔尊竟是被云一鸣打落封灵渊,故此才会气急败坏地定要报仇雪恨?想通此节,柳和风按捺不住大笑起来,竟还笑弯了腰。 他嚣张的笑声充斥在魔市上空,激荡在魔尊的耳鼓上,他只觉柳和风的笑声刺耳,大声叱问:“臭小子!你笑什么?” 柳和风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一手仍抚着肚子,故意打趣道:“我见前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莫非是堂堂魔尊竟稀里糊涂地被一个后生小辈……”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魔尊的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断,“臭小子,好一张恶毒的嘴!本尊今日定打得你屁滚尿流!” 旋即,魔尊手持烈焰直取柳和风面门,却见柳和风不紧不慢地略一侧身,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烈焰贴身避过。继而,他又一声懒洋洋的嗤笑,“莫非被我说中,魔尊这是恼羞成怒了?”便是这一句嘲讽将魔尊对原则的最后一丝坚守彻底击溃。 下一瞬,一丝不易察觉的坏笑爬上魔尊的脸,只见他倏地止住攻势落至地面,抬头冲半空中的柳和风喊道:“臭小子,你有种下来打。” 见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先后落于地面,魔尊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一向欣赏柳和风,看到他仿佛看到年轻时桀骜不驯的自己。 即便今日这臭小子为了云一鸣,这般翻脸无情,出言不逊,一副不疯不成魔的疯癫样子,非但丝毫不曾影响他的惜才之情,反倒玩心大起。 柳和风见他一副笑得贼兮兮的样子,戒备心四起:“你笑什么?” 魔尊邪魅一笑,“赤裂小儿,你先无情,莫怪我无义。” 言毕,他旋即以食指和拇指相扣塞入口中,吹了一个响彻魔市的口哨,下一瞬,便见一条体型巨大、通体雪白的恶犬,自魔市的另一头飞奔而来。 柳和风见状大惊,不由指着魔尊骂道:“老东西,你你你……卑鄙无耻!竟放狗咬人?!你简直泼皮无赖!” 魔尊见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通体舒畅,继而眉飞色舞起来,抚掌而笑:“哈哈哈,对付你这种死疯子,就不能按牌理出牌!适逢今日我刚寻到它,正好派上用场。” 言语间,那恶犬便奔至身前,魔尊欣喜若狂地指着柳和风,命令道:“墨宝,咬他!” 墨宝?! 取得什么诨名?人家分明通体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好吗? 那墨宝得令后,便呜鸣狂吠着扑向柳和风,别看柳和风修为精深,慌乱之中对着这狂扑乱跳的魔犬,竟也手忙脚乱起来。 见状,云一鸣正欲上前相助,却见魔尊突然持剑袭来,一边状似癫狂地大打出手,一边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哈哈哈,墨宝,咬他!咬到他屁股开花哭爹喊娘!” 与此同时,柳和风定睛仔细一看,这颈戴铜铃项圈、只余一只耳朵的墨宝,不正是百余年前那条紧追在踏雪身后的独耳恶犬吗? 柳和风不由开口骂道:“原来,竟是你这条臭狗?!一百多年前,就是你欺负我和踏雪,今日小爷便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嗯?哪里不对?在恶犬面前称小爷,岂非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踏雪?! 别看那魔尊正与云一鸣斗得昏天黑地、激烈胶着,却将柳和风的话一字不漏地尽收耳底,他倏地停了手,自缠斗中抽身而出。云一鸣见他抽身,亦止住攻势,下一瞬便去驱赶墨宝。 恰此时,只闻一声口哨声传来,墨宝便立刻止住撕咬,扭头看向魔尊,呜鸣一声,又扭回头看向柳和风,好似心有不甘不愿听令撤离,魔尊见状拖长了音沉声道:“墨宝……” 见主人发怒,墨宝这才一步三回头,垂头丧气地撤回到魔尊身边。 此时,柳和风胸前领口已然大敞,露出雪白的里衣,连那藏于领中的收妖袋都差点掉落下来。云一鸣走近柳和风,关切问道:“咬到了吗?” 柳和风边整理衣衫边委屈地点头:“咬到了。” 云一鸣眉间微拢,“咬哪里了?” “耳朵。”柳和风回答。 云一鸣焦虑的视线在他双耳上一番打量,并未发现伤口,正疑惑间,却见柳和风得意洋洋地指着墨宝,狡黠一笑:“嘿嘿嘿,我咬到它的耳朵了。” 云一鸣顿时哑然无语,无奈轻叹。 ☆、身世大白 随即,柳和风看了眼云一鸣左臂上那道伤口,眉头一拧,扯下一段衣摆,轻声道:“忍着点儿。” 他小心翼翼地为云一鸣包扎,仿佛生怕弄疼了他,云一鸣却只拿那双眼盯着他看,少顷,听得一声“好了”,云一鸣便迅速转开视线。 这时,立于一旁的魔尊按压着内心的狂喜,小心翼翼地问道:“赤裂,你识得墨宝?” 柳和风斜睨他一眼,摸不清他什么套路,只懒洋洋地回答:“百余年前,在人间见过一次,”紧接着冷飕飕地扫了墨宝一眼,又气愤难当地指着它骂道:“当时,就是你这条倒霉的臭狗,跟在踏雪身后穷追不舍!” 骂完,转念一想,若非墨宝一路穷追不舍,他或许还不一定能遇到神仙哥哥,念及此,心下犯了花痴,忙变了脸,拿着一双滚烫的眼瞅着云一鸣傻笑。 便在这时,确定自己这次并未听错的魔尊,脸上神情变化复杂,似是欣喜若狂,又似悲恸不已。 倏地,一个来自魔尊的突如其来的拥抱,紧紧地裹住了柳和风,与此同时,魔尊一边傻呵呵地笑着,一边不知轻重地拍着柳和风的背,柳和风被他拍得连咳两声,一脸扫兴地推开他:“莫名其妙!你起开!” 被他推开的魔尊,非但不恼,反倒仍是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见上一刻还喊打喊杀、放狗咬人的魔尊,此刻却态度大变判若两人,还傻乐着撒起癔症来,柳和风只觉如坠云雾,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他一脸地求教的神情望向云一鸣,却见,云一鸣面上一如既往的一派淡泊,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情。 他又扫了眼不远处的山神,只见,二人目光尚未接触,那山神便预先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天看地看街景,别问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和风复又去望那魔尊,只见他仍旧盯着自己,柳和风只觉被他盯得发毛,鸡皮疙瘩陡生,不禁一脸嫌弃地挑眉质问:“你干嘛总盯着我看?” 谁知,那一脸傻笑的魔尊竟十分没骨气地谄媚答道:“好好好,不看不看。”话音还未落至地上,那双眼睛却又长到柳和风身上。 便在这时,云一鸣朝魔尊揖手道:“前辈,晚辈告辞!” 魔尊却连看都不看云一鸣一眼,只将视线黏在柳和风身上,随意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不远处的山神见云一鸣辞行,识趣地走了过来,跟公子说好了,陪云一鸣去趟天界作证。 见他二人要走,柳和风急忙唤道:“哥哥!”三两步行至云一鸣身边,相对而立。 云一鸣看向柳和风,神情看不出悲喜,静默着等他开口。 “嗯……”柳和风扫了眼山神,山神通透如斯,自是知趣地走开了。 离别在即,柳和风唤住云一鸣,不过是见他离去时下意识的反应。此刻,又有淡淡离愁和隐隐担忧在他心间蔓延,不由低声征询:“我有点担心……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天界?” 云一鸣一顿。 柳和风神色刹那间黯淡下去,闷闷地不言声。 谁知,不远处的魔尊一直密切关注着柳和风的一举一动,支棱着耳朵将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插嘴道:“臭小子!你疯了!你去天界岂非自投罗网?!” 柳和风不耐烦地扫他一眼,惊奇万分:“你管我作甚?” 魔尊摸摸嘴,哑口无言。 虽说天君看似已然知晓柳和风的身世,然而,在自己试探出天君的口风之前,他是不会让柳和风以身犯险的。于是,云一鸣淡淡道:“我赞同前辈的话。” 魔尊来了精神:“就是嘛……” 柳和风又冷飕飕地扫他一眼,厉声道:“咦?奇了怪了!你伤了哥哥的胳膊,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魔尊就闭嘴了。 柳和风拉着云一鸣往前走几步,意欲远离魔尊,孰料魔尊竟也不识趣地紧跟两步。 柳和风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只觉匪夷所思,冷冷送去一记眼神杀,魔尊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止住脚步,然而那双眼睛却依然滴溜滴溜在二人身上转,一双耳朵也高高竖起。 柳和风望回云一鸣道:“既如此,我便不随你去了……” “哎……这就对了!”魔尊脱口而出。 柳和风哑然失笑,无奈望天:“我说您有完没完?!堂堂魔尊怎么就听起墙角来了?能尊重下别人的隐私吗?起开!” 这时,魔尊已然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话,便负手慢慢踱开。 目视魔尊行至五丈开外,柳和风方才叮嘱云一鸣回到天界后尚需多加留心天后,他虽无确凿证据,然而,却觉得天后处处透露着古怪。 首先,莲形疤痕之事,虽不能确定天后是故意还是无意透漏,但苍宗主确实只能是从天后处得知他身上有莲形疤痕。其次,噬音兽的分/身曾跑到东宫去刺杀太子,口中还骂骂咧咧说什么要殷氏母老虎母债子偿,此事亦有蹊跷。 此时的柳和风时而垂首凝神,时而蹙眉思索,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许多,言毕,一抬眸,撞见云一鸣一瞬不顺的眼神,四目相交,眼波滚烫,只一瞬,二人都将眼神飘往别处…… 在不远处旁观的山神见怪不怪,也移开眼,看街边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静待云一鸣的到来。 魔尊见赤裂一副老父亲叮嘱远游子女般依依不舍的模样,心说这臭小子果然重情重义,忍不住摇头叹道:“衔环结草,以德报恩。” 柳和风移回视线,复又望向云一鸣,干咳一声,皱眉问道:“我说的你听见没?” 云一鸣亦回望他,淡声道:“嗯,”顿了顿,又道:“我都记下了。” 又是片刻沉默,柳和风稍显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那行吧,你走吧。” 云一鸣静默两息,微拢着眉头,好像若有所思着什么似的,然而,终是只道出一个“好”字,便转身离去。 先前,魔尊和云一鸣开打时,魔市上一窝蜂跑开的行人,见打斗终止,已然重新回到魔市,若无其事地闲逛起来,很快,街道方才一时的空荡亦不复存在。 望着云一鸣和山神渐行渐远的背影,即将淹没在人潮之中,柳和风正欲移开黏在云一鸣身上的视线时,却见云一鸣脚步一顿,缓缓转身,隔着如织人流,一眼便看见自己…… . 夜未央宫 祠堂 在魔尊的带领下,此刻的柳和风正立于祠堂内两大一小三个牌位之前。 两尊稍大牌位上分别刻着:先世子赤旬之灵位、先世子妃伏柳之灵位,而那尊小牌位却是一个无字牌位。 虽说,方才魔尊以踏雪是魔界先世子妃生前的灵宠为由,恳请柳和风与他来这祠堂滴骨验亲时,柳和风还不以为然,那么此刻,当柳和风看到那牌位上的“柳”字时,心下却不由咯噔一下。 他已从魔尊口中得知,牌位上的先世子和先世子妃,便是魔尊的儿子与儿媳,想必那小小的无字牌位,便是世子夫妻尚未取名的孩子的牌位。 只见,魔尊打开世子牌位下方暗藏的骨灰盒,沉声道:“千余年前,他夫妻二人在神魔战场上已然化作飞沙,本尊只来得及收集到旬儿的这一点点骨灰……” 说罢,他自那少许沙粒般的骨灰中取出一小块残骸托于掌上,伸到柳和风面前。 柳和风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滴骨验亲,便是将生者的血液滴在亡者的骨骸之上,若血液能渗透入骨,即可断定两者有血缘关系。他微一踌躇,仍是在那块残骸上滴上一滴自己的鲜血。 只见,那滴血很快便渗透入骨。 见状,魔尊欣喜若狂地揽住柳和风的双肩,继而,紧紧地拥住他,“本尊早料到会是如此!自封灵渊中看到你的第一眼,本尊便觉得你的容貌与世子妃很像,恰巧,你又是神魔混血!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呐!哈哈哈……” 言及此处,魔尊话音一顿,松开柳和风,眼中噙着泪水对着那牌位道:“旬儿!你的孩儿还活着!我给他取名叫赤裂,你夫妻二人终可瞑目了!” 魔尊心中不由感概,一年前他们一行三人自封灵渊底逃出生天,返回魔界后,那臭小子始终不愿提及自己的姓名,他便主动提议赠他一名字——赤裂。 赤裂的“赤”字,虽看似与他同姓,实则取义于赤子之心的赤,而“裂”字,则寓意与不堪回首的过去决裂。不曾想歪打正着,连如今认祖归宗,都无需再更改姓名了。 魔尊指向那两尊牌位,急切地对柳和风道:“赤裂,快来给你父亲、母亲磕头上香!” 一切来得太突然,柳和风一脸茫然,张口结舌道:“我母亲名讳伏柳?” 魔尊神情晦涩,负手而立,沉默半晌,终是叹口气细细道来。 原来,魔界与天界向来势不两立,魔尊赤裂与天君伏川,这两位神魔至尊一如他们的先祖那般,也缠斗了半辈子。 想来许是天意弄人,柳和风的母亲也即天君伏川长女——先长公主伏柳,机缘巧合下,竟与魔界世子赤旬在魔界相识,二人志趣相投,而后更是无视神魔之别和两界积怨,很快便坠入爱河。 初一得知此消息,神魔两位至尊自是竭力反对,然而,那对恋人却情比金坚、矢志不移,终归还是私定终身,共结连理。既然木已成舟,两位至尊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桩婚事。 自那之后,身怀六甲的长公主还几次三番往返天界,只为求得天君谅解。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的长女,天君态度亦逐渐软化。 可就在他们夫妻二人以为即将取得天君谅解之时,谁曾想,天界却突然向魔界发难,在弱水河畔陈兵十万,魔尊只得率魔兵迎战,神魔大战一触即发。 直至那时,世子夫妻二人还试图中止战争,先是世子奔赴战场力劝双方,可想而知无人听劝,战争仍是爆发。那时,长公主尚有一月方才临盆,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大惊之下动了胎气,那尚未足月的孩子便早产了。 随后,长公主亦怀抱刚出生的婴孩来到神魔战场,最终,一家三口在数十万神魔将士的面前,死在弱水河畔的神魔战场上。 说到这里,魔尊看向柳和风,欣慰道:“虽不知你母亲用了什么法子让你活了下来,但见你生得这般出类拔萃,什么法子都值得了,他们夫妻二人泉下有知的话,亦可瞑目了。” 柳和风面上似有疑虑,试探地问道:“敢问魔尊,您可知在人间伴我度过漫漫千年时光的娘亲是何身份?” 魔尊假意生气,皱眉道:“傻孩子,还不改口称祖父?” 柳和风却道:“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魔尊没办法,他现在对待这位失而复得的孙儿,那是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略一思量,便先回答他:“神魔大战后,与踏雪一同消失的便只有你母亲的贴身女侍织英仙子了,想必亦只有她才会如此尽心尽力地护你周全了。” 刚才,云一鸣离去时,折回头与柳和风说过这句话:“你娘亲桃金娘的真实身份是织英仙子。” 柳和风这才向魔尊赤焰行跪拜之礼:“祖父在上,请受不肖孙儿赤裂一拜!” 闻言,两行热泪“唰”的一下便自魔尊眼中滚落下来…… ☆、研制义耳 魔尊之孙、先世子赤旬之子赤裂幸存于世这件事,对于魔界来说,可谓千年难逢的一桩大喜事。魔尊心中高兴,便下诏召见一众魔藩藩主和两位副使,不日魔界众将将齐聚夜未央宫,届时再将这一天大喜讯昭告天下。 对此,柳和风倒是淡然处之,他那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与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慎而又慎的魔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不,柳和风这会儿正在他双亲生前所居的寝殿中,一派悠闲地研究着墨宝的独耳。 那通人性的墨宝得了魔尊的命令,不得不乖乖地犬坐于地,与对面盘膝而坐的柳和风,大眼瞪小眼地干坐了大半个时辰。 狗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撒水窝臭的道理?墨宝一泡尿憋得直吭叽,低声呜鸣着。哪知,柳和风仍是不放过它,一手握书、一手执笔在那本书册上不停地修修改改、画来画去。 立于一旁手捧砚台的广秀仙娥,望了眼柳和风手中书册,只见,已然画了满满一册的画,一只只鬼画符般的狗耳朵跃然纸上,她见墨宝直哼唧,柔声提醒柳和风道:“公子,墨宝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经广秀仙娥这一提醒,墨宝幽怨不已的呜鸣声方才入了柳和风的耳中,他自画册中抬眸,盯着墨宝,板着脸训起话来:“你哼唧什么?不识好歹的东西,小爷我……” 晕!怎么又自称小爷?!完了,他快成狗祖宗了。 柳和风偷偷瞥了眼广秀,还好她好似并未留意他的话。柳和风赶紧清清嗓子,继续训墨宝:“我这还不是为你好?我不把你的真耳朵研究透了,如何能为你做出一个以假乱真的义耳来?” 墨宝仿佛听懂了柳和风的话,吠叫两声,还拿一对前爪在他胸襟处扒拉好几下。 柳和风居然天赋异禀,理解起犬语来竟似毫无障碍,一脸明了地打一巴掌给个枣,轻轻抚摸墨宝的脑袋安慰道:“好啦好啦,我明白你的苦衷。” 他话音一顿,又摇头叹气同仇敌忾道:“过分!踏雪真是过分!它也不想想,墨宝你作为一条威武勇猛的魔犬,竟被一只瘦不拉几的灵猫咬掉了一只耳朵?这种事情传出去,定然会有损墨宝你在犬界的名声和威望,这让你以后还怎么在家畜家禽界混?!” 一千多年了,自从被踏雪咬掉一只耳朵,墨宝第一次感觉有人懂它,第一次有人如此感同身受地说出它的感受,不由感动不已,低声呜鸣着拿它硕大的脑袋在柳和风的胸前蹭来蹭去。 柳和风又顺顺毛,“好啦好啦,都过去那么久啦,”继而,话锋一转,“不过呢,墨宝你也要体谅体谅我,我这个人呢,就有个护短的毛病,谁叫踏雪是我的灵宠呢?” 墨宝抬起脑袋一脸委屈地望着柳和风,低低地吠叫一声。 柳和风手中顺毛不停,安抚道:“当然啦,你现在也是我的魔宠,但是呢,这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谁叫踏雪先于你认识我呢?不过,你只管放心,自古宠物的债主人还,我保证为你研制出一只用途更为广泛,功能更为齐全的义耳来。” 柳和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算给足了墨宝狗脸,墨宝只得低垂下脑袋,只拿那双小狗眼一眼一眼地偷瞟几眼柳和风,被发现了就迅速转开,狗眼眨巴眨巴的,看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乖……”柳和风拖长了音,又顺了几把狗毛,接着扫了眼墨宝脖子上的铜铃项圈,跟墨宝打着商量:“届时,你这项圈也要借我研究一下。”义耳搭配项圈,或许这项圈就不仅只能记录画面了。 柳和风这一番巧言令色,把墨宝忽悠得七荤八素,只将他视为知己,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此刻的墨宝,只觉尿意全无,莫说只是坐一时辰、憋一泡尿、借一项圈,便是柳和风现在立刻马上让它去吃翔,它都会义不容辞地一头扎进茅房去。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翔。或许,对于墨宝的同类来说,吃翔是它们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对于墨宝这种高度自律的魔犬来说,那样做无异于是对自己狗格的侮辱和否定。 虽说犬类因奋不顾身地去吃翔,而跌入茅坑溺毙的不幸事件时有发生,甚至,连墨宝自己每次经过茅房时,都要费好大劲,方才能克制住冲进茅房一饱口福的冲动,但是,墨宝绝对从未吃过。 如今,柳和风竟成为第一个令墨宝愿意为他破例吃翔的人,可见柳和风的魅力是多么的巨大无边。 想到翔,墨宝不由舔了舔舌头。 一旁沉默的广秀仙娥,看着这一人一犬的奇特交流,嘴角不由流露出一丝笑意,心道公子纯净善良,终是善有善报,有了名正言顺的归宿。 而后,她眼角瞥见柳和风胸襟衣物上重叠交错的爪印,便将砚台置于案上,柔声道:“公子,你衣物脏了,我去取件干净给你换上。” 柳和风低头看了看,本欲道声“无碍”,忽地想起云一鸣不喜人仪容不整,他返回天界也有两日了,万一他处理完事情再来魔界寻他,见到他这幅模样怕是要不高兴的。 柳和风这么一想,便轻声道:“也好。” 广秀仙娥离去后不久,山神便自门外走来,尚未进屋便拱起手来:“贺喜公子,认祖归宗,苦尽甘来!” 柳和风猛地抬头,视线先是落在山神身上轻轻一点,旋即划向他身后,见他身后并无旁人,他自嘲一笑,站起身来,放下书册和笔,又对墨宝道了声“去吧”。 墨宝如蒙大赦,下一瞬,便如一道闪电蹿至院外一棵大树旁浇壮水去了,只闻,那壮水哗啦啦啦啦啦……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柳和风伸手揽过山神的肩膀,问道:“山神兄,客气客气!你怎么知道的?” “公子,整个魔市都传遍了。”山神方才途径魔市那牛头人身老板的小酒摊时,吃了碗酒,老板和酒客都在议论着这件千年一遇的喜事。 柳和风淡然一笑,并不欲过多谈论此事,转而问道:“这趟天界之行还顺利吗?” 山神点点头:“劳公子费心了,还算顺利。” 随后,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道与柳和风听。 那日,他与云一鸣抵达天界时,天色已晚,不便再去叨扰天君。他便随云一鸣去正一神宗将息一晚。次日,他二人方才去仁德殿天君书房——天禄阁,私下觐见天君。 云一鸣先是替山神向天君请了一道赦令,说是答应了一位朋友,要护山神周全。天君便问及这位朋友的身份,云一鸣亦作出回答,只是好似打哑谜一般,什么“神血封印”、“解除”等。 山神心中自是清楚,那朋友便是柳和风。只是,待他回到魔界,得知柳和风便是魔尊之孙时,聪明如他,方才明白云一鸣之所以这般隐晦地表达,想必是为了给双方留点退路,万一天君不愿承认呢? 当然,通过山神的观察,他发现天君当即便心领神会,并且看似情绪高涨,一口答应了云一鸣的要求。 而后,云一鸣方才步入正题,言及他父亲云宗主的死,并非如表面那般简单,而是另有蹊跷,随即,便请山神说出他在天牢之中的所见所闻。 恰在山神叙说完毕之时,天后来到了天禄阁。见状,天君便让云一鸣和山神先行退下,明日再来天禄阁继续议事。 山神脸上挂着笑,那是尘埃落定后如释重负的笑,“就这样,我二人出了仁德殿,一鸣神君还将我送至南天门外。我一出了南天门,便尽快往回赶。想来,此次天界之行,竟比我预想的顺利多了,这一切全是仰仗公子您啊!”说的同时,深深一揖。 柳和风忙扶住他坦诚道:“山神兄,言重了,你我既为兄弟,一家人便无需说这两家话。”言毕,神色中隐隐透出一丝忧虑。 山神通透如斯,只一眼便心中了然,只听他夸赞道:“通过近日相处,我才发现一鸣神君的修为,远比我想象中的博大精深,莫说在天界,即便在三界之中,那亦是数一数二的。” 柳和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暗叹此人七窍玲珑,话也说得中听,随即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满意的笑。 便在这时,广秀仙娥取了干净衣衫走了进来,看见山神,笑意盈盈地打了招呼,继而,便欲为柳和风更衣。 山神立刻自广秀手中接过衣衫,轻声道:“姑娘,以后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吧。” 柳和风附和道:“姐姐,这种事你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山神兄即可。” 广秀仙娥神情一滞,转而笑道:“都听公子的。”而后,默默转身离去。 待她离去后,柳和风自山神手中拿过衣衫,自己动手换了起来,少顷,一边缠绕护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山神兄,你觉得姐姐如何?” 山神面色一红, “我……我觉得姑娘是位……温柔善良的好姑娘。” 公子冷不丁地这样问,难道是他表现得很明显吗? 柳和风对他一笑,意味深长道:“既如此,山神兄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山神一瞬慌张,匆匆扫了眼柳和风,深深一揖:“谢公子美意,只是,这也要看缘分的。” 柳和风抬眸扫他一眼,嘴角一勾道:“你慌什么?!缘分是靠争取的,所以,我才要你好好把握机会,”顿了顿,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解下手腕上的心照不宣递给山神,“对了,这个给你。” 而后,他又如此这般地将心照不宣的来龙去脉,向山神详尽介绍一番。 ☆、大摆筵席 落日渐渐拉长街道两旁树木的影子,橘黄色的黄昏渐变成深紫色的黄昏,天光黯淡下来,墨蓝色的夜幕很快笼罩在魔市大街上,现出一派肃静与清冷。 而此时,魔市尽头的夜未央宫门前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前街道车水马龙,前来贺喜的魔众更是络绎不绝,整个魔宫到处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景象。 此刻,被装扮得光彩夺目的夜未央宫正殿,亦是灯火通明,其间鼓瑟吹笙,轻歌曼舞,众宾朋杯觥交错间,更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时,坐在首位上的魔尊,拉着身旁的柳和风站起身,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诸位!” 只这一声,方才的喧闹之声,便似被利刃一刀斩断戛然而止,众魔亦随魔尊纷纷起身。 魔尊居高临下俯视众魔,激动地道:“容本尊向诸位介绍一下身边这位丰神俊朗的少侠!在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中,他得贵人相助死里逃生,又在其后的漫漫千年中,辗转三界。 “一番兜兜转转之后,跨越千年的岁月长河,他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他便是本尊唯一的孙儿,我儿赤旬唯一的儿子——赤裂。” 闻言,殿中众魔俯身揖手齐声恭贺:“恭喜尊主,贺喜尊主!恭喜少主!贺喜少主!” “哈哈哈……好!”魔尊举起起酒杯,“干!” 众魔将齐举酒杯异口同声道:“干!” 一杯下肚,众魔纷纷落座,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魔将自酒案后站起身来,拱手道:“尊主,臣下听闻少主修为精深宏大,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都未曾奈他何。可见,如今少主重返我魔界,便是天欲兴我魔界的祥瑞之兆!” 此言一出,引起一阵附和之声: “尖嘴猴所言不差!” “不错,少主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实乃祥瑞之兆!” “少主法力无边,定可匡扶魔界!” “天欲兴我魔界,魔运昌盛之兆!” 闻得这许多赞同之声,尖嘴猴得意一笑,继而,义愤填膺道:“千年前,天界主动挑起神魔大战,害得我魔界世子命丧当场,少主也因此在三界颠簸流离,尝尽人间冷暖。在此,臣下恳请尊主,择日攻打天界为世子和少主报仇雪恨!” 一众魔将在尖嘴猴的煽动下,个个义愤填膺跟风喊道:“对!报仇雪恨!” 闻言,柳和风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捏起一颗葡萄往嘴里送,若无其事地掀起眼帘,扫了眼尖嘴猴和他身边那位不动声色之人。 而后,祖孙二人对视一眼,一个眼神已然心意相通,此人明知柳和风神魔混血,还故意煽动神魔两族仇恨,先是吹捧柳和风一番,而后提出讨伐天界,故意令柳和风为难,战与不战皆是一个结果,里外不是人。 “诸位,今日是我魔界大喜之日,依老朽之见,不宜提及此类打打杀杀之事。”一位面色红润鹤发童颜老者起身发言。 “对对对,鹤发童所言不差!”一拨墙头草现身。 此刻开始,众魔将七嘴八舌,争吵不休,夜未央正殿满室的空气中龃龉连连。 “对什么?鹤发童你越活越大,胆子怎么却越来越小?天界那帮臭神仙向来自视甚高,并不待见我魔族中人,我魔界岂甘心一直遭受天界压制?”尖嘴猴继续煽风点火。 鹤发童闻言那张脸涨得更红,气愤道:“我魔界与天界并存于天地间,向来各行其是,并未曾受制于天界。再者,天界众仙并非所有仙者皆对我魔族中人持有偏见。尖嘴猴,你不应以偏概全、一概而论。” 这时,一位身着紫衫的魔女愤而起身,帮腔道:“鹤发童说得不错!别人不说,单说先世子妃伏柳,说她是天界最为尊贵之人亦不为过吧。她非但不曾轻视我魔族之人,反倒下嫁于魔界世子,甚至最后……最后,还是为世子挡剑而亡!” 言及此处,她鼻头一酸,声音哽咽,缓缓道:“什么族别、性别、身份地位的差别,这世上,就没有真爱化解不了的差别。” 她的话说完,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众魔的思绪仿佛跟着她的话,回到了那个惨烈的日子。 便在这时,一串突兀的掌声在殿中回响,“说得好!” 众人这才循声望去,只见,柳和风自上方首座端起一个青铜酒杯,众魔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下一瞬,他便已然立于紫衫魔女面前,举杯道:“姑娘,赤裂敬你一杯!” 紫衫魔女亦端起酒杯,豪爽道:“好,紫衣便受了少主这一敬!” 柳和风爽朗一笑:“让我们敬跨越偏见的爱!干!” 紫衣道:“干!” 喝完这一杯,柳和风示意紫衫落座,他则转身缓缓往首座走去,而后,只见他手指轻捻,顷刻间,青铜酒杯便化为粉末,随风飘至大殿中央半空之中,自动拼凑出一个文字来,只是粉末量少,只写了几笔便已用尽。 这时,柳和风蹙眉望向尖嘴猴酒案上的兵器,笑道:“这位兄台,借你兵器一用。” 说罢,不待尖嘴猴反应过来,那魔剑便吸附于柳和风的掌中。柳和风又倏地抽剑出鞘,随手将剑鞘夹在腋下。而后,他左手执剑柄,右手自剑柄向剑锋一寸寸地抚去,忽地只闻“咔嚓”一声,原是,他两指轻轻一夹,便将剑身在离剑锋三寸余处夹断。 “你?!”尖嘴猴大惊失色,竟失礼地连“少主”都忘了称呼。这把魔剑向来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在柳和风手中竟像纸糊的一般,一折即断? 柳和风面上作出惊讶的神情,“抱歉,手重了点。” 口中这般说着,手指却捻来捻去,下一刻那节断刃便如青铜酒杯那般化为粉末,径自飞向空中那未写完的文字,很快便拼凑出另一半来。 顿时,一个潇洒清秀、骨力遒劲的巨大“爱”字,兀自闪着金光悬浮于半空中。 柳和风这才将那余下断剑插回剑鞘,还给尖嘴猴,面上挂着瘆人的笑,好心提醒道:“兄台,如此不堪一击的魔兵,若是带到战场上……”说到此处,话音一顿,少顷,凑近尖嘴猴拖长了音,轻声道:“会要了你的命的。” 尖嘴猴额头冒汗,微微俯身,颤抖着双手接回他的兵器,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客气道:“少主,所言极是!” 柳和风这才缓步踱回主座,只扫了一眼魔尊,便看出那老头正拼命按捺住笑意。 身旁的侍女适时奉上新酒杯并斟满酒,柳和风这才举起酒杯环视众魔将,笑道:“我与祖父失散多年,近日有幸方才得以骨肉团聚。祖父定于今日大摆筵席宴请众位上宾,归根结底是缘于他老人家对我的舐犊之爱。 “故此,赤裂以为,今日宴会的主题便应是这个‘爱’字,而不是‘战’或‘恨’。千年前的神魔大战无论是谁发动的,它最终带给两界的不过是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俱伤的结局。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多说了。来,诸位让我们继续把酒言欢,为爱干杯!”言毕,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魔尊端起酒杯,对众魔道:“都愣着干嘛?干杯!” “干杯!”众魔附和。 旋即,歌姬上场翩翩起舞,鼓乐齐鸣,觥筹交错,方才那段小插曲带来的不快,很快便被这热闹非凡的气氛驱散殆尽。 这期间,三三两两的魔将陆陆续续地来到主座前,向魔尊祖孙二人敬酒,柳和风便在魔尊的介绍下与众人寒暄应酬,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打发完一拨魔将,柳和风方才坐下,便见眼角闪入一片滚着银边的黑色袍角。 “赤裂,来见见我魔界大名鼎鼎的左副使玄影!”魔尊道。 柳和风挂起一副灿烂笑容站起身,看向来人,此人便是方才坐在尖嘴猴身旁那位不动声色之人。 此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一身合体的黑色劲装彰显着他的干练,一张还算棱角分明的脸惨白中泛着铁青,一看便是血气亏空。倒是那双不算大的双眸,暗含着如鹰般的凌厉眼神,颇令柳和风印象深刻。 玄影笑着拱手道:“自从收到尊主的诏令,臣下便期盼着能早日一睹少主英姿,如今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英姿非凡。” 柳和风笑得一脸真诚,“左副使,过奖了。早就听闻过左副使的大名,今日一见之下,只觉传言非虚,副使果真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玄影笑道:“少主见笑了,”说着自身旁侍女托盘中端起一杯酒,“容玄影敬少主一杯,贺喜少主骨肉团聚、苦尽甘来!” 柳和风笑意盈盈道:“好!干!” 二人一饮而尽后,玄影便返回座位,柳和风望着他的背影问魔尊道:“祖父,哪位是右副使?” 魔尊解释道:“右副使有事耽搁,今日未至。不急,待过几日右副使到了,本尊再为你引荐。” 柳和风不以为然道:“不过随口一问,我有什么好急的?” 魔尊这时却向他抬抬下巴,示意他往远处看,意味深长地道:“本尊倒要看看这个你急不急?” 柳和风顺着魔尊的视线望去,只见他的视线落在位置靠后的一张酒案上,那张酒案旁落座的便是山神和广秀仙娥。 此时的山神正殷勤地为广秀仙娥剥着葡萄皮,一颗一颗仔仔细细地堆放在一个精致的白玉盘上,广秀仙娥面上似有难为情之色,时不时地朝主座上瞥。 柳和风望之欣然一笑,扭回头不紧不慢地问魔尊道:“般配吗?” 魔尊一愣,以为柳和风心有顾虑,是在问他自己与广秀仙娥是否般配,反问道:“你方才不是还敬跨越偏见的爱吗?说实话,祖父不是很看重身份地位什么的,只要你高兴,祖父都能接受。” 顿了顿,魔尊又补充道:“你小子豁出性命将人家姑娘救下,竟然还会有这种顾虑?” 柳和风斜睨他一眼,“什么跟什么?懒得跟你说。” 魔尊只得道:“好好好。” 柳和风剥开一个橘子塞了一瓣入口,瞬间,双眼一亮,“唔,好甜,”继而又掰了一瓣递给魔尊,“祖父,您尝尝。” 魔尊欣然接过,笑得嘴合不拢:“还是裂儿心疼我。”随即,塞入口中,顷刻间,脸上笑容便消失不见,只见他歪嘴斜眼地拿食指点了几点柳和风,口齿不清地道:“你小子!” 柳和风却眉眼弯弯地问道:“祖父大人,好吃吗?” 自从回到自己的酒案前,玄影副使便不动声色地将这祖父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愿者上钩 在魔尊和柳和风先后看向下方的山神和广秀仙娥时,玄影亦状似不经意地扭头去看,在他的目光触及那二人时,不由吃了一惊。 虽说此前,山神与镜水河神确因恩主之事有所交集,然而,正如山神在凌霄宝殿所说那般,在整个过程中,他和恩主却未曾谋面,一切皆由河神代为传达。 故此,玄影自是认不出山神,但是,仅是认出广秀仙娥便已令他兴奋不已,心说真是天助我也。继而,一抹阴邪的笑在他面上轻轻漾开。 此时的山神正为广秀仙娥斟茶,而后又体贴地一手揽袖,一手将茶盏缓缓推至她面前。面对山神的殷勤,广秀仙娥稍感窘迫,下意识地颔首垂眸,谁知,却一眼望见山神腕上的心照不宣。 广秀仙娥心头轰然一顿,怪不得自打晚宴开始,这心照不宣传来的尽是绵绵情意,念及此,她登时涨红了脸,同时也明白了柳和风的心意。 她目含幽怨望了眼高坐在主位上的柳和风,见他正眉眼弯弯与魔尊说笑着。她面上苦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 山神见状,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广秀仙娥强撑着一个笑,答道:“稍感胸闷,我去外面透口气。” 山神目含关切道:“要我陪你吗?” 广秀婉拒道:“我自己可以的。”说完,便转身离去。 山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一笑,继而将视线停留在自己腕上的心照不宣上。 片刻后,广秀仙娥来到正殿后的园林中,一条随形而弯、依势而曲的长廊错落展转于其间。她步至廊下,寻了一处阴影,倚着廊柱坐在廊下的坐凳楣子上。 她方轻叹口气,便见不远处的通幽小径上缓缓行来二人,她借着朦胧的月色细看几眼,认出这二人便是方才宴中主战的尖嘴猴和那位被周围人称作左副使的黑衣人。 只闻,尖嘴猴重重地叹口气,左副使便笑问道:“贤弟,因何叹息?” “左副使,您知道我尖嘴猴这一生惟爱两样东西,一是美女,二是我那魔兵流毒,唉……不提了!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玄影一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日,贤弟折‘兵’众人皆知,只是,这赔了夫人又从何说起?” 听到“众人皆知”这四个字,尖嘴猴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几番压抑,方才将那怒火按压下去,“左副使见笑,不过是情场失意,我近日看上一个娘们儿,谁知她却瞧不上我呗,整日哭哭唧唧,我今日心一软便将她放回家了,可不算是赔了夫人吗?” “哈哈哈……不曾想贤弟亦是性情中人,虽说折兵之事我帮不上忙,谁叫人家是少主呢?但是,这赔了夫人之事,我还是能帮上贤弟的。” 尖嘴猴眼睛一亮,忙问道:“敢问副使,是何良方?” 下一刻,玄影便自怀中掏出几个小纸包来,“这是痴情粉,只要和以你的鲜血,再给心上人喝下去,不管她是人还是神魔,也不管她之前是否心仪于你,喝了之后,定会死心塌地地钟情于你。” 尖嘴猴急不可耐地一把抢去一包:“甚好,竟有此种灵丹妙药?我要给那娘们儿试试。” 仓促之中,竟无意带落一包痴情粉,只是这二人好似都未曾发觉,而后,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缓步离去。 待见二人走远,一直坐在阴影之中的广秀仙娥缓缓站起身来,原本是转身往回走,然而,只行了两步便脚下一顿。但见她紧咬着下唇,犹犹豫豫地艰难转过身来,下一瞬,便径直往那遗落的痴情粉走去。 . 这一日,日影西斜时分,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埋头研制义耳的柳和风,终于自长案上抬起头来,几乎一整日滴水未尽的他伸了个懒腰,喊道:“姐姐!” “少主,有何吩咐?”一名侍女推门而入,轻声问道。 柳和风只觉她面生,问了缘由,经那侍女解释道,他方知原是宴会过后,魔尊着人拨了数名魔侍和侍女过来供他差遣。柳和风虽不以为意,却也顺其自然,至少这样魔尊会安心很多,便差她去取些茶水过来。 那侍女匆匆地奔膳房而去,未行多远,便在一个拐角处与心事重重的广秀仙娥撞了个满怀,那侍女连忙福了福身子,歉意道:“姑娘,奴婢不是故意的。” 广秀仙娥善意一笑,体谅道:“不妨事,”转而又问:“你何故如此行色匆匆?” “回姑娘,少主口渴命奴婢去取些茶水来。” 闻言,广秀仙娥原本柔若无骨的双手交握得骨节分明,终是缓缓道:“你去忙别的吧,我给少主送去即可。” 那侍女犹豫片刻,仍是道:“是。” 膳房中只有广秀仙娥一人,只见她略一迟疑,终是在几套花色深浅不一的茶具中,取了一套深棕色的紫砂壶和茶盏。而后,她四下张望一番,终又自袖中取出一包药粉倒入紫砂壶,旋即又刺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鲜血滴入壶中…… 咚咚咚…… 听到敲门声,柳和风道了声:“进来,”抬头见是广秀仙娥,“姐姐,怎么是你?” 广秀仙娥只是浅浅一笑道:“听说公子口渴了,我不放心她们做事,便自己送来了,”轻拎起紫砂壶,斟了杯茶,双手递来,“水温刚好,公子快喝吧。” 柳和风接过来,毫不迟疑地一口喝下,微一蹙眉,继而把茶盏递回广秀仙娥,“挺好喝的,再来一杯。” 待柳和风喝完后,他又继续埋头苦干起来,广秀仙娥见状问了句:“公子快研制好了吗?” 柳和风头也不抬地答道:“差不多了。” 广秀仙娥默默地望了他一眼,面上欣然一笑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 翌日,日上三竿之时,忙碌了一整夜未眠的柳和风方用完早膳,还在膳厅与山神、广秀仙娥闲聊,便有魔侍来报左副使玄影前来拜访。柳和风与山神对视一眼,忙把玄影迎了进来。 双方一番寒暄过后,喝了盏茶,而后玄影步入正题道:“臣下自宴会那日至今,已在魔都停留数日,今日特来宫中与尊主和少主辞行。” 言毕片刻,却不见柳和风应答,玄影疑惑地望去,只见柳和风似是未曾听到自己方才的话,他那一双眼情不自禁地盯在广秀仙娥身上。 见状,一丝得逞的笑在玄影泛着青色的面上一闪而过,一盏茶的功夫,柳和风的眼神不知多少次地瞟到广秀仙娥身上了,此刻,干脆连话都不接了。 玄影满意地站起身来,拱手道:“那臣下便不叨扰少主了,这就告退了。” 孰料,柳和风一双眼仍是灼灼地黏在广秀仙娥的身上,好似除了广秀仙娥,其他人都似一抹空气。而那广秀仙娥亦是被他盯得涨红了脸,羞怯中还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便在此时,一直静立于柳和风身后的山神,用手轻轻碰了碰柳和风的后背,柳和风这才回过神来,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干咳两声后亦起身相送,山神跟在柳和风身后三步余处,随他一起把玄影送至夜未央宫大门外。 这期间,一支插着书信的飞镖倏地一下钉在膳厅的山柱上,独自一人留在膳厅的广秀仙娥吃了一惊,警惕地环顾四周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飞镖拔了下来。 她轻轻展开书信,只见上书:今夜亥时,夜未央宫后山林一见。虽未写明收信人,然而,在看到落款为“痴情粉”时,广秀仙娥却已心如明镜,登时骇然不已,惊得跌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中。 是夜,亥时尚未至,广秀仙娥便身披一件宽大的连帽黑色披风,悄悄出了夜未央宫。只见她一路鬼鬼祟祟、藏头匿尾地直奔夜未央宫后山林而去。 半炷香后,她便来到后山,夜幕下的山林安静得出奇,白日里山林中频繁的鸟叫虫鸣仿佛都已销声匿迹。 广秀仙娥深吸一口气,就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去。突然,一声突兀的怪叫声,好似厉鬼尖厉的嚎叫声,一下划过林中静谧而又带有血腥味的空气。 广秀仙娥吓得尖叫一声,一个趔趄过后,便跌坐在地上,片刻后,见并无异常,方才回过神来。 这时,一阵强劲的夜风倏地吹来,推起一片乌云将月亮遮住,顿时,整片山林便笼罩在更为幽暗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山间草木摇摆不止,树叶哗哗,野草沙沙。 便在这时,一串悠长而阴郁的笑声传来,嘻嘻嘻…… 广秀仙娥忙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其中,惊恐地颤声问道:“是谁?到底是谁?” 蓦地,笑声止,一道黑影落在她面前,“广秀仙娥,我们又见面了!” 广秀仙娥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左副使玄影,她惊疑不定地问道:“是你?你想干什么?” 玄影邪气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我帮广秀仙娥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便也得帮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方才说得过去吧?” “你想要什么东西?”广秀仙娥一脸防御地问道。 玄影抱起双臂,缓缓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要你以自己的名义,明日此时,把少主约到这山林中幽会即可。” 广秀仙娥一声冷笑道:“如果我不呢?” 玄影阴险笑道:“那简单,也不过就是有人前去告状,说你昨日在少主的茶水中投放了痴情粉呗。” 广秀仙娥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仿佛才明白过来,怒道:“你算计我!” 玄影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不过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今日不是还挺享受少主含情脉脉的注视吗?我倒想看看,在他知道你对他用药之后,他会如何看待你?是继续怜惜?还是唾弃不已?” 广秀仙娥闻言,无力地低垂下头,身子微微颤抖,眼中悔恨与无助的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 见火候已到,玄影似是宽慰道:“不过你放心,以少主的修为,我可是奈何不了他的,而且,我并非是要害他。” 广秀仙娥这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双眸中闪过一抹希翼的光芒,“真的?” 玄影听她自欺欺人的一问,便轻蔑一笑:“自然是真的,我发誓。”说着,竖起三指朝天。 广秀仙娥思忖半晌,终是艰难道:“好,我答应你。” 闻言,玄影面上森寒的杀意一闪而过。 ☆、父辈恩怨 翌日亥时 夜未央宫后 山林 是夜,星繁如雾。 青苔斑驳、草木葱茏的山林仿佛吃掉了所有白日的喧嚣,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静谧氛围,间或传来几声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 柳和风如约而至,远远地便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中央,一个黑色身影背朝着他静默而立。他试探着轻唤了声:“姐姐?” 对于柳和风的呼唤,许是羞于回应,那身影只微微一动,便又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好似在等待着柳和风自己走来。 柳和风笑道:“姐姐约我深夜来此,莫不是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吧?”说着的同时,毫不设防地走向那身影,在他身后三尺有余处站定,“姐姐?” 便在这时,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待看清那人的脸庞,柳和风一惊,只一瞬便敛去惊讶之情,转而笑问:“原来是玄影副使,不知玄影副使可有见到我姐姐?” 话音刚落地,刹那间,便自四周山林中涌出数十名手持冷兵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这一番动作惊飞数只飞鸟。只见,他们迅速敏捷地在二人周围围成一个圈,其中一人还拿着一把刀架在广秀仙娥的脖子上。 广秀仙娥急急喊了声:“公子!” 柳和风从容淡定地扫了眼广秀仙娥,继而环视一周,方才看回玄影,漫不经心地笑问:“不知玄影副使这是何意?” 闻言,玄影仰天大笑,笑毕,直呼其名地反问道:“赤裂,你聪慧如斯,该不会猜不到我要做什么吧?” 柳和风却道:“玄影副使过奖了,若是揣摩心怀坦荡、光明磊落的君子之用意呢,本座向来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至于那些个弯弯绕绕、九曲心肠、阴险狡诈的小人之用心,本座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的。” 玄影冷蔑一笑:“死到临头还在这耍嘴皮子,真是可笑。” 柳和风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扫视周围数十名黑衣人,不以为然地问道:“莫非玄影副使以为,就凭你这些人马便能将本座降伏?” 语气中没有一丝玄影预期的慌乱。 玄影亦不紧不慢道:“赤裂,我若无万全之策焉能行此险棋?”顿了顿,他看向广秀仙娥,嘴角一勾,“你可知道,前两日,你心心念念的好姐姐给你喝了什么吗?” 柳和风闻言,神色一凛,面上笑容忽地消失不见,下一瞬,便见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渐渐弯起腰身,一手捂住肚子,好似正承受着难以忍受的腹痛,他虚弱地问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我的灵力和魔气怎么……” 广秀仙娥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公子……” 玄影见他如此这般虚弱的模样,心下畅快无比,“灵力和魔气怎么不见了是吗?哈哈哈……你的好姐姐以为给你喝下的只是痴情粉,实际上我还添加了另一味药——篑功散,算算时辰,正好今日亥时准时发作。” “玄影!你是个卑鄙无耻的肮脏小人!”广秀仙娥泪眼婆娑地怒斥道。 玄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蹿至广秀仙娥身前,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狰狞问道:“我卑鄙肮脏?!”继而,一巴掌狠狠地甩将过去,“你又有多纯洁高尚?!” 广秀仙娥登时吐出一口鲜血来,只觉面颊火辣,眼冒金花,耳中轰鸣不已。 “玄影,你有什么就冲我来,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柳和风怒道。 闻言,玄影悠悠地转过身来,缓缓道:“你还愁轮不到你吗?你还真是个痴情种子,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英雄救美呢?果然,还是跟你在天界时一个样子。” 言及此处,玄影面现狰狞之色,“既如此,赤裂,或许,我该叫你柳和风,那我便成全你。”言毕,立刻狠狠地踢向柳和风的腹部,一脚便把他踢出一丈远。 柳和风跌坐在地上,一缕鲜红的血迹自他的嘴角渗出,少顷,勉强勾出一个笑来:“没办法,谁叫本座向来信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话音一顿,便盯着玄影,“看来,玄影副使竟是本座的老相识呢?” 玄影闻言仰天大笑,然而仔细听来,那笑声中竟似带着一丝凄凉。他倏地止住笑,猛然侧首命令一黑衣人道:“你给我捆住他的手脚,之后带领其他人于十丈外待命,”而后,又对挟持广秀仙娥的黑衣人道,“你留下。” “是!”两名黑衣人同时应声。 那得了捆绑命令的黑衣人应声出列,先是以捆仙索捆住柳和风的手脚,又以伏魔链再锁一道,双重保障。随后,领着众黑衣人退至十丈开外处静候。 见状,柳和风嗤笑一声:“玄影副使果然看得起本座,既然本座的灵力和魔气已然消失不见,还犯得着你如此大动干戈地请出捆仙索和伏魔链吗?” 玄影答道:“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继而,讥讽道,“我可不想如少主您这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蹙起眉头,假意想不起,旋即又茅塞顿开道:“哦,对了,大意失荆州。” 柳和风闻言叹气道:“唉,本座不仅失了荆州,还成了你手中的‘千秋蝉’。如今,本座也不求别的,只求死个明白,你为何要置本座于死地?本座自认未曾招惹过你。” 一阵森然的寒意袭上玄影泛着青色的脸庞,“你虽未曾招惹过我,但你总听过父债子偿吧?你爹娘招惹我了,他二人对不起我,便要由你这做儿子的来偿还。” “那你便说与本座听听,若真是他二老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柳和风道。 “你爹他夺我挚爱——清歌公主,他还没有对不起我吗?”玄影变得激动起来,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出。 闻言,柳和风心思百转,开口却只是斥道:“笑话,我父亲一生只钟情于我母亲长公主伏柳一人,何来清歌公主一说?” “你知道个屁!清歌公主便是当年长公主下凡历劫时投生的凡胎。想当年,我与清歌公主二人在鹄鸣山中邂逅,一见钟情,而后很快便坠入爱河。我二人情投意合,缱绻情深,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玄影陷入对美好往昔的回忆中,一脸陶醉的神情,令人望之不忍打断。 忽地,他脸色大变,怒斥道:“谁知,自清歌她重返天界后便翻脸无情,我几次三番寻她都见不到她,我为了见她一面只好向她下了挑战书,上神之约她终归不得不应。孰料,清歌她竟真的下得了手,竟将我重伤致死?!我可舍不得动她一手指头,哈哈哈……” 言毕,玄影魔怔般地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良久,他又换上一副恶狠狠的神情,“我死而复生,又寻她至魔界,谁知她竟爱上了赤旬那小子,还爱得死去活来,竟为他背叛天界,连神魔殊途都不顾?真真十足的蠢材!” 此刻,玄影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耸耸肩道:“既然清歌如此执迷不悟,又不肯听话,那我便只好毁掉她了。” “苍林,你是如何毁掉她的?”柳和风眼神陡然森寒。 “当然是神魔大战……”玄影倏地止住话头,惊讶地望向柳和风,他记得他还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哦,对了,他父亲苍宗主曾经跟他说过,柳和风盗走了他画的那副清歌公主的画像。 不知何故,玄影只觉一阵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喉间略动,又自欺欺人地忽略掉这种感受,补充道:“当然是神魔大战中,他们夫妻二人双双毙命,真真是恶有恶报,天道好循环,唯一可惜的是……” 旋即,玄影目露凶狠,“你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几次三番地侥幸活了下来!不过,没关系,老子今日还是要亲手送你下去和他们团聚!”言毕,抬起一脚便朝柳和风身上踢去。 孰料,电光石火间,柳和风手脚上的捆仙索和伏魔链竟先后争相断裂,只见他一把抓住玄影的脚踝,冷冰冰地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欺骗自己的?” 随后,柳和风顺势一拽,轻轻松松地便将玄影甩至附近一棵粗壮的大树上拦腰一撞,只闻“咔嚓”一声,玄影便自树干跌落至地面盘虬的树根上,竟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双目惊恐,“你……你你……捆仙索竟……”由于恐惧过度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和风邪魅一笑,“本座神魔血统切换自如,岂是小小捆仙索和伏魔链能困得住的?!我想你更应该问的是,我的灵力和魔气为何没有消失。”破解捆仙索时,封闭神血统灵力,仅以魔血统魔气爆破;破解伏魔链时,则封闭魔血统魔气,单以神血统灵力爆破即可。 柳和风这才转身,冷冷地看向那已然魂飞天外,却仍然挟持着广秀仙娥的黑衣人。 只这冷飕飕的一眼,便已令那黑衣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吞咽几口口水后,方才稳住心神,又将那悬颈利刃紧了紧,战战兢兢道:“你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继而,又虚张声势地补充道:“我说到做到!” 便在这时,瘫在地上的玄影大喊一声:“来人!” 只闻,呼啦一下!十丈开外的众黑衣人便涌了过来,下一瞬便再次将柳和风围在包围圈中。 ☆、亲生姐妹 众黑衣人手按剑柄,虎视眈眈地对视片刻,一番眼神交流过后,同时紧握剑柄,刷刷刷地拔出长剑,一个个微微曲膝,手肘一缩,皆是一副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备战模样。 柳和风并无兵器,余光瞥见地上一根枯枝,便弯腰去捡,谁知他方一动,众黑衣人皆一惊,几乎同时警惕地后退两步,包围圈瞬间涨大不少。而后,众黑衣人见他不过是捡拾一根枯枝,皆又微微松口气。 柳和风手握枯枝在空气中只是随便比划几下,一众黑衣人便觉寒气逼人,脸上、手上隐隐生疼。下一瞬,惟见柳和风手臂一展,又以枯枝缓缓环指一周,最终落定在挟持广秀仙娥的黑衣人身上,淡淡道:“放开她。” 那名黑衣人一声冷哼,作死道:“这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许是见己方人多势众,方才的心惊已然消去大半。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手。” 柳和风冷冷道。 那黑衣人却不服气地一紧手中利剑,广秀仙娥一声吃痛,一道鲜血便顺着她的脖子流下。 与此同时,那黑衣人还叫嚣着:“看看是你的树枝快,还是我的剑……”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得一声惨叫,原是柳和风手中那根枯枝已然直入他的眼眶,紧接着又听得“哐当”一声,他手中的利剑便重重地砸落在山石地面上。 下一瞬,只见那人双手捂住眼睛,在地上哀嚎翻滚,指缝间不住渗出鲜血来。便在这时,柳和风趁机施了一个结界罩在广秀仙娥身上。 柳和风这势道凌厉、精准狠辣的一招,令那数十名黑衣人忌惮不已,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只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柳和风嘴角一勾,他知道这些人中有些不过是奉命行事,恻然生悯,缓缓道:“不想死的,即刻离去,本尊既往不咎。” 话刚落音,便有“哐当哐当”清脆之声响起,原是数名黑衣人丢了兵器朝山下狂奔。谁知,方奔了几步,只听得瘫坐在地上的苍林怒吼一声:“他娘的贪生怕死之徒!都给我回来!一起上未必斗他不过,今日便是逃了,他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闻言,那已然奔出几步的黑衣人脚下一顿,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柳和风又淡然道:“人无信不立。” 那几人听闻他如是说,便头也不回地撒丫子狂奔而去。 柳和风抱起双臂,一副悠闲悠哉的模样环视四周,笑着摇头叹息:“既如此,那我只好成全诸位了。” 话音还未落地,但见空中一道道黑影疾速飞向四周林木上,一时间,一棵棵树木折断声此起彼伏,众人哀嚎声一浪高过一浪。俄顷,便见那片空地四周的大小树木皆是拦腰折断,每棵树下都有一人瘫坐在地上大声嚎叫:“我的腰断了!” 看着柳和风先是拍拍手上的灰,又去掸掸身上的尘,继而缓步走向自己,苍林心知他此刻若要取自己的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 苍林阴恻恻地一声笑,怕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今日自是难逃一死,然而,他却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心有不甘地问道:“这篑功散我研制多年,在无数人身上试用过,从无败绩,你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听苍林这么一问,柳和风心道此人心思歪邪,偏又生在地祇神宗,自小跟在他父亲身后炼丹制药,丹药炼得如何尚且不知,倒是使得一手好毒,又偏生的争强好胜,凡事定要胜人一筹。如今死到临头,非但不反省己过,反倒还惦念着自己用毒失败之事,真是无可救药。 柳和风一声嗤笑:“枉你费尽心机,你那宝贝篑什么散,我并未曾服用。” 苍林双目圆睁,心中一震,“不可能,她明明……” 柳和风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谁,于是,抬手化去广秀仙娥头顶上方的结界,又望向远处山林,道:“戏演得差不多了,出来吧。” 只见,夜色朦胧间,远远走来一人,待那人走近了,苍林方才认出此人便是晚宴那日坐在广秀仙娥身旁的那名男子。而那男子身侧还跟着一犬,那便是魔尊的魔宠墨宝,只是今日的墨宝好似与以往有所不同,至于是何处不同,苍林并无心思细究。 柳和风对着那名男子道:“山神兄,给左副使解解惑吧。” 山神深深一揖,道:“是,公子。” 原来晚宴那日,广秀仙娥去园林中透气时,山神便见玄影副使和尖嘴猴二人不怀好意地一个对视之后,紧随广秀仙娥之后起身出去。山神不放心,便远远跟在他二人身后。 随后,山神便亲眼目睹了玄影二人躲在暗处,直至广秀仙娥捡起那包痴情粉后,方才一脸得逞地道:“鱼儿上钩了!” 山神心中一震,忙将此事禀告给公子,柳和风便命他暗中关注广秀仙娥的举动,莫要她被玄影副使拿了把柄。 果然,那日广秀仙娥寻了机会在柳和风的茶水中下了药,然而她却不知,与此同时,一个侍女在膳房纸糊的窗子上戳了个洞,自那洞中将广秀仙娥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见状,她脸上挂着正中下怀的笑,而后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去,当然,那个侍女也并未看到隐在暗处的山神。 山神感受着心照不宣汹涌而至的忐忑不安,他知道膳房中的广秀仙娥此刻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制止她,然而,令他担忧的是,从此广秀仙娥还有何颜面在他和公子面前立足? 正犹豫间,只闻“吱呀”一声,膳房门打开,广秀仙娥端着白玉托盘缓步走出。只见,她眉头紧锁,用力紧握着托盘,微微颤抖的双手已然握得骨节泛白。 方行了两步,她便脚下一顿,立在门前踌躇半晌,做与不做,正邪两种念头正在脑中激烈地碰撞着。终于,她还是拎起那一壶动了手脚的茶水朝院中地上倒了起来,同时,自言自语道:“是时候放下了……” 随着一波释然的情绪自心照不宣滚滚涌来,山神自暗处走出,唤道:“姑娘,且慢!留下一些茶水给公子看看,可好?” 广秀仙娥抬头望他,面上先是一红,而后,又漾起一个豁然开朗、如释重负的笑……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或许,你以为没人知道,然而你却别忘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人知道,那人便是你自己。 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做人,是一件幸福的事。 柳和风道:“若不顺水推舟,让你自以为得逞,本座要如何才能得知苍林神君三番两次地欲取本座性命的原因呢?” 苍林凄凉一笑:“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早就有所防备,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本座也不过是近日方才得知。”柳和风淡声道,不由回想到云一鸣返回天界那日,折回头同自己说的那句话:“你娘亲桃金娘的真实身份是织英仙子,她临死前跟我说那黑衣人就是魔界玄影副使。你定要防备此人,凡事三思而后行。” 柳和风继续道:“只是,本座还曾想着多与你周旋些时日,未曾想你竟如此急不可待,不过才首次见面便已开始有所行动。”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恨我做天界苍林神君时,便是被你娘所害,枉我对她一往情深;如今我做魔界玄影副使又为你所杀,老天真是瞎了眼!”苍林方才拦腰撞树,后背的脊梁骨已然一断两截,如今说出这些话来,已是气息不畅,进气没有出气多。 柳和风挑眉道:“杀了你?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你多次害本座暂且不提,单就两年前你杀害我养母织英仙子这笔帐,本尊便要你活着慢慢地同你算。” 苍林闻言心惊,想必他定会对自己百般折辱,心中不由只求速死。 柳和风话音刚落,便见广秀仙娥脸色煞白,“什么?我姐姐两年前还活着?”她一直以为她姐姐早在神魔大战中,便和先长公主同去。待她反应过来,便扑到苍林身边捶打起来,“你这个畜生,为什么要害我姐姐?你这个畜生……” 山神忙走过去,将腿脚发软、泪流满面的广秀仙子拖抱起来。 “不错,就是我杀了你姐姐织英仙子,有种你便立刻一剑捅死我!”苍林心念电闪,只能是云一鸣告知柳和风的,可是,他想不通自柳和风在封灵台上为云一鸣所杀后,隔着杀父之仇、杀身之恨的二人,怎会还能有所交集呢?除非…… 哈哈哈,一抹得意的笑爬上苍林乌青的脸,没想到,即便他已然落入这副狼狈不堪的境地,竟还能找回一个场子?虽不能翻身,但能让柳和风痛苦一时半刻都是好的。 柳和风闻言一震,不敢置信地确认道:“姐姐,你说什么?!我娘亲织英仙子是你的……姐姐?!” 广秀仙娥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哽咽道:“公子,你曾说过我做的红烧肉和你娘亲做得一模一样,我的手艺便是姐姐织英仙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此时,柳和风只觉嗓子眼发硬,真是无巧不成书,他说不出话来,只得胡乱点点头。 广秀仙娥却又好似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公子,你还记的我在天界向您求取失忆丹药之事吗?” 柳和风自然记得,他还已将那失忆丹药炼制成功,只是劫刑场那日事出突然,他并未来得及将丹药自丹房中带出。此时,广秀仙娥突然旧事重提,想必此事另有玄机。 柳和风心中一凛,沉声答道:“记得,姐姐何出此问?” ☆、自欺欺人 广秀仙娥满腔愤懑地指着苍林,对柳和风道:“公子,苍林此人心思歪邪、行径卑劣。近千余年来,广秀时常夜不能寐便是拜此人所赐。” 原来,一千一百多年前,长公主带着织英仙子完成了人间数十年的历劫。甫一返回天界,天君陛下便命广秀仙娥给长公主送去数颗滋补仙丹。广秀仙娥急着去见姐姐织英仙子,便一路小跑朝长公主的寝殿拂溪翠影奔去。 孰料,半路上,一向平坦的小径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块大石头,好巧不巧地将广秀仙娥绊倒在地。只这一摔,那装着仙丹的小瓷瓶便跌了个稀巴烂,更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仙丹竟是遇土即入,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广秀仙娥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起身都顾不得,只在地上爬来爬去、东抠西挖,却哪里还能觅得到呢? 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无计可施之际,地祇神宗的苍林神君恰巧路过,得知事情的缘由之后,十分慷慨地递给她一个黑色小瓷瓶,说是同样的仙丹。广秀仙娥千恩万谢,若非苍林神君伸出援手,她定要去天刑台上受上十神鞭,到时岂还有命? 广秀仙娥怀着劫后余生、庆幸不已的心情,来到拂溪翠影完成了天君交代的任务。长公主心怀仁慈,当场便赏赐两姐妹每人一颗仙丹。只是,织英仙子顾及到广秀的仙娥身份,怕主子日后为难,便替妹妹婉拒了长公主的好意。 长公主见织英仙子处处为她着想,心下慨然便依了她的意思,又怕自己在场不方便,便推说有事出了寝殿,以便两姐妹说些体己话。 见长公主离去,织英仙子便把自己的那颗仙丹送给妹妹。广秀仙娥明知她刚从人间历劫回来,正是需要仙丹进补之际,又如何肯要?便假意拿过,下一瞬,便又一下塞到姐姐口中。 二人说了一阵子话,广秀仙娥见织英仙子脸色发红、额上冒汗,还伴着口渴。广秀仙娥这才将她半路上丢丹,以及苍林神君赠丹之事和盘托出。织英仙子微一愣神,便笑着安慰她不要多想,这只是服用仙丹的正常反应,让她倒了杯茶水给自己,便让她回去了。 谁知,翌日,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只半日,便如雾般传遍了天界的每一个角落。 说的是,地祇神宗的苍林神君不知为何想不开,竟不知死活地向刚刚历劫归来的长公主发起了挑战,那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其修为不亚于天界代战神云稷神君,即便是与天界战神——天君伏川相比,恐怕亦是难分伯仲。 据说,双方比试前还签了生死状。果然,那苍林神君不负众望地被长公主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不出七日,又听闻那苍林神君已然药石无救、驾鹤西去。 不久后的一日,织英仙子找到广秀仙娥向她辞行,说是得陪长公主去远方闭关修行数年,叮嘱广秀仙娥照顾好自己。另外,又嘱咐广秀勿再提及那日苍林神君赠丹之事。广秀仙娥虽不明所以,却也谨遵姐姐教诲。 自那以后的百年时间,广秀仙娥都未曾见过姐姐和长公主。直至后来,她才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长公主在魔界成了亲,据说驸马爷还是魔界世子。那时,她方知当年姐姐口中的远方,便是魔界。 再往后,织英仙子还曾随身怀六甲的长公主返回过几次天界,她只在最后一次与姐姐匆匆见过一面,姐妹二人也只是说了几句话,姐姐便随长公主返回魔界。未曾想那一面却是姐妹二人的最后一面。 广秀仙娥的神思自回忆中拉回,对柳和风道:“这千余年来,我总觉得那仙丹许是有问题的。不然,姐姐当日为何特意叮嘱,勿再提及苍林神君赠丹之事?如此这般郑重,定然是怕我受到牵连。 “我总在想,若我未将那瓶仙丹跌落,长公主和姐姐便不会去魔界,她二人不去魔界,便不会爆发神魔大战,若没有神魔大战,长公主便也不致于命丧当场。每每念及此处,我便夜不能寐。”说及此处,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追悔莫及的眼泪汹涌着奔出眼眶。 听到这里,柳和风宽慰道:“姐姐,该忏悔自责的人并非是你,而是苍林。”继而转身,两道冷电似的目光扫向苍林,“苍林,你给姐姐的丹药,便是地祇神宗你寝房暗格中所藏催情丹吧?” 事已至此,苍林面上并无被人拆穿后的羞恼,亦无反省之色,不知悔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又如何?” 柳和风道:“本尊先前只道你是因爱成恨,继而自欺欺人,多少有些令人生怜。如今,听闻你的所做种种,方知你那并不是爱,不过是变了态的占有欲。” 苍林闻言凝眉怒道:“我与清歌公主在人间鹄鸣山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岂是你说不是爱便不是爱的?” 便在这时,山神开了口:“清歌公主当年在鹄鸣山并未与你两情相悦,一切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罢了,你说是不是……恩主?” 苍林呵斥道:“你胡说!”话音一落,心念一转,方才他好像听到“恩主”二字,止不住细看那人,想到方才柳和风口中称他为“山神兄”,问道:“难道你便是鹄鸣山神?” 山神答道:“不错。”顿了顿,继续道:“一千多年来,河神让我替恩主办过两件事。这第一件事,便是借我山神洞府花月幻镜一用,如今想来,花月幻镜诡异变幻,那日清歌公主便是在恩主精心设计的英雄救美之下,与其一见钟情。” 只见,苍林原本泛着淡淡青色的脸,已然全绿,双眼惊恐地圆睁,歇斯底里喊道:“你胡说!不是这样的!我与清歌是命中注定相遇,明月仙门亲赐缘分!” 柳和风这才明白,当年在花月幻镜之中,他为何会看到织英仙子和一位容貌惊人、怀抱踏雪的女子同行。未曾想,他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见了一面。此外,柳和风亦了然江潼曾说的苍林在祇明镜前一待便是半日的原因了,他那是在看镜中的清歌。 看着苍林自欺欺人的癫狂样子,柳和风缓缓道:“明月仙门只掌管凡人姻缘,如何能定得了你这位以神君之身下凡的上神之姻缘?” 苍林仍不愿从自己编织的谎言中醒来,执着辩解道:“只要清歌公主是凡人即可。” “清歌公主若是十足的凡人,你又如何能在祇明镜中看到她?” 柳和风淡淡一句,却令苍林答不出来,面现茫然之情。不错,祇明镜只观地祇,至少需有地祇在场。 这时,山神又道:“不久后的一日,我闲来无事在洞前银杏树上晒太阳,无意中看到一位带着侍女、怀抱黑猫的绝色女子,正轻声叱责一位年轻男子,说什么设计欺骗非君子所为。当时那侍女便称绝色女子为公主,如今想来,想必那位女子便是清歌公主,而那年轻男子便是身为上神时的苍林神君。” 苍林仿佛陷入了癫狂:“本君又不是未曾去过你那洞府,却从未见过什么银杏树!哈哈哈!可见,你不过是胡说八道,满口谎言!” 柳和风又道:“退一步讲,即便清歌公主曾与你两情相悦,仙者下凡历劫归来,皆需斩断凡世尘缘。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对她纠缠不休,不肯放手。她既历劫完毕,凡身已死,你若真爱她,倒不如忘掉她。” 苍林神情狰狞:“忘掉她?!”继而,他又神色一变,仿佛想到什么高兴之事,意味深长地狞笑道:“好,柳和风,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的意中人已然身死,你觉得你能忘得了他吗?” 闻言,柳和风眉心突地一跳,沁出一身冷汗,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只见他神色一凛,出手如电,只一瞬,苍林的脖子便牢牢地吸附在他的掌中,身体也被凌空提起。柳和风冰冷的双眸中好似急剧聚集一场暴风雪,开口声音冷得骇人:“你什么意思?” 然而,苍林此刻喉咙被他紧锁,一张脸憋得通红,如何能答? 柳和风好似受惊的人回过了神,这才松开手掌,许是怕松手后苍林跌死,柳和风便就这么让他在空中悬浮着。苍林连忙大喘几口气,方才气息顺畅。 柳和风瞪视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来:“说!” 苍林见他被自己刺激得抓狂,明白自己心中所猜恐怕八九不离十,顿觉通体舒畅,仰天大笑起来。便在这时,柳和风猛一抬手,地面上一把利剑径直飞向苍林,噗一声,便已贯穿他的肩胛。 谁知,见柳和风这副提心吊胆、干着急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苍林更是兴奋,笑得更是嚣张,哈哈哈…… 在这张狂的笑声中,柳和风眼中瞳仁迅速变成血红色,宛若熊熊燃烧的烈焰。只见,他双臂一展,山林间顿时飞沙走石,令人睁不开眼,在场众人皆以袖遮面,有几人自袖后望去,惟见柳和风如墨乌发与黑色衣袍向身后疾速翻飞,侧望去宛如一只振翅的黑蝶。 下一瞬,柳和风双臂猛地一合,地上七零八落的兵器倏地飞起,从四面八方疾速飞向苍林,仿佛下一刻便可将他刺成一个马蜂窝。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山神大叫一声:“公子,手下留情!” ☆、撒砂副使 柳和风一惊,回过神来,一众冷兵在苍林身前三尺余处蓦然止住,兀自泛着寒光。不错,他要让苍林活着,对于苍林而言,没有什么比像废人一样活着更令他痛苦。 柳和风神色恢复如常,收敛魔气,刹那间,狂风止、沙石降、利剑落。没了魔气的承托,苍林倏地自空中跌落。柳和风垂眸俯视着他,手掌一翻,便已废去他一身修为,而后缓缓道:“你便这样好好活着赎你的罪吧。” 苍林原以为自己已然视死如归,但在方才万剑齐指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他对死亡仍怀着无比的恐惧,他一点都不想死。故而,即便此刻柳和风废了他的修为,他亦只是轻声呻/吟,不敢再以言语相激。 见状,山神松了一口气,上前与柳和风低语几句,也不知山神说了些什么中听的话,只见,柳和风的神色稍有舒缓。 此时夜色依然暗沉,浓得如墨,距离天亮尚有些时辰。见柳和风轻揉眉骨,现出几分倦意来,山神体贴道:“公子,不若您先回去歇息,这里便交给我来善后吧。” 广秀仙娥亦适时附和:“公子,我同山神一起留下,兴许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地方。” 柳和风方才心神紊乱,灵力与魔气过于澎湃,此刻便觉出气息稍有不顺,便答道:“也好。”声音中夹着几分疲惫,言毕,纵身飞跃,越过重重山林,飞回夜未央宫。 虽是躺在柔软舒适的锦被之下,柳和风却因苍林的那句话,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至天色微明时分,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公子,公子……” 柳和风缓缓睁开双目,迷迷惘惘地看向来人,待看清是山神,神智渐清,开口问道:“何事?” “尊主命人前来传话,说是右副使到了,请公子您去正殿见见。”山神说的同时,将柳和风的衣袍奉上。 柳和风接过外袍穿上,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公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山神问道。 “不了,午膳一起吧,我先过看看。”说着便朝外走去,忽地脚下一顿,转回头道:“对了,找魔医把苍林的骨头接回去。” “是。”山神揖手称是。 临近正殿时,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传入柳和风耳中:“尊主,臣下一接到您的诏令,便恨不得马上便能回到夜未央宫。只是,臣下此次下凡公干,却有仙门姐妹同行,委实不好脱身。” 魔尊道:“本尊明白,这些年辛苦你了。” 仙门姐妹?柳和风听得这番话,心道,莫非祖父在明月仙门安插了眼线?他又觉这女子的声音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哪位仙子的声音。心念百转间,柳和风已然步入殿中,方与那女子一照面,二人皆睁大眼睛异口同声道:“是你?!” 魔尊笑问道:“怎么?赤裂与右副使在天界打过照面?” 右副使这才回过神来,忙对着柳和风深深一揖:“臣下见过少主!” 柳和风笑道:“宫砂仙子,不必多礼。” 宫砂仙子爽朗一笑:“少主,臣下真名唤作撒砂。” “未曾想,明月仙门最为泼辣大胆的宫砂仙子,竟是我魔界鼎鼎大名的撒砂副使,失敬失敬。”柳和风不无打趣地道。 撒砂副使娇媚一笑:“少主莫要取笑臣下,”顿了顿,又道:“今晨在魔市,便听说少主曾在天界扛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又往深处一打听,方知众魔所知也仅限于此,连哪路神仙姓甚名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时臣下便猜测少主或许便是柳仙君。” 柳和风听到这话,无可奈何地斜睨一眼魔尊,当初这位老人家问他是如何解除魔血封印的,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轻描淡写地答道:“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未曾想,竟被他拿去如此大肆宣扬炫耀一番,弄得满城皆知。 对柳和风丢来的白眼,魔尊视而不见,只管岔开话题,问撒砂副使道:“对了,方才你说有什么消息要禀报?” “哦,魔尊您一年前出关后,不是密令臣下密切关注正一神宗一鸣神君的动向吗?”撒砂副使答道。 听到这里,魔尊神情不大自然地清清嗓子,第一他并非闭关出关,第二赤裂那小子似对云一鸣情深意重。他对撒砂副使使了个眼色,孰料她不解地问道:“魔尊,您的眼睛不舒服吗?” 魔尊装傻充愣道:“没啊!本尊只是嗓子……”说着便干咳两声, “嗓子有些干涩!” “要不要上些茶水?”撒砂副使又问。 魔尊偷瞄了一眼柳和风,见他神色如常,便道:“不必了,你接着说。” “因这一年并无甚可以禀报的,臣下便未曾传来音讯……”撒砂副使正说着,却被柳和风打断。 只听得他诧异地问道:“为何无甚可以禀报?此话怎讲?” 撒砂副使解释道:“少主有所不知,自从两年前少主您自封灵台上坠入封灵渊之后,一鸣神君他自己亦是陷入昏迷,而且竟昏迷长达两年之久,直至前一阵子方才醒来。他既昏迷不醒,又能有何动向,故此,臣下才道无任何值得禀报的。” 闻言,柳和风心头一震,俄顷,他方才开口问道:“撒砂副使可知一鸣神君昏迷的原因?” 撒砂副使如实道:“不知,听说他们也没探出什么原因来,还试遍地祇的灵丹妙药都没有用。说来也奇怪,直到前阵子不知怎的,他又莫名其妙地不药而愈自己醒转过来。”说完嘴角一弯,又捂嘴一笑道:“宫羽元君还打趣说一鸣神君定是想媳妇想醒的。” 柳和风面上闪过一瞬的僵硬,扯出一个笑来,问道:“为何?” “那日他醒来之前,适逢宫羽元君前去凤鸣居探望他,与一诺元君聊天时便说了东海龙王前来天界述职之事,还带着少主您的五色神鞭好一通炫耀。然后,一鸣神君便醒了。故此,宫羽元君才说定是一鸣神君经由东海龙王想到了六公主,可不就是想媳妇想醒的吗?” 撒砂副使说完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又眉眼弯弯地笑问柳和风道:“少主,您说是不是?” 柳和风干笑两声,“呵呵,或许是吧。” 撒砂副使止住了笑,这才望向魔尊郑重道:“今日臣下便给尊主带来一鸣神君的最新消息,”她复又望向柳和风,“少主听了一定高兴,一解一剑之恨。” 听话听音,撒砂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已然令柳和风呼吸一窒,仿佛等待着她的宣判,只听得她笑道:“一鸣神君应该已经身死神灭了。” 轰…… 犹如五雷轰顶,柳和风顿觉气海内息紊乱,剧痛攻心,难以抑制,登时身形一晃,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魔尊见状神情忧虑,忙上前扶住柳和风,关切问道:“赤裂,你没事吧?” 看着魔尊忧心忡忡的神色,柳和风生生将口中的鲜血咽了回去,状似无意地甩开他的手臂,而后转过背对魔尊,擦擦嘴角后,方才答道:“自然无事。”复又转身笑问撒砂副使道:“何为‘应该’?还请副使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本座。” 撒砂副使神情稍有疑虑,却仍是答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天后娘娘发出通告,说是一鸣神君在仁德殿天禄阁下毒谋害天君,被天后当场抓获,人赃并获。之后,一鸣神君还挟持了太子殿下,一路奔至封灵台,然后,就畏罪自杀跳了下去……” 她还未说完,只见一道黑影闪过,正殿中便只余她和魔尊二人。 “赤裂!”魔尊正欲飞身追去,却被撒砂副使一把拦住,“尊主,少主这是怎么了?” 魔尊这才叹气道:“撒砂副使,你有所不知,那云一鸣是赤裂的救命恩人,赤裂知恩图报,待他更是尊重有加、情深意重!此番定然是去天界相救了。” 撒砂副使诧异道:“都怪臣下多嘴!臣下以为……尊主莫急,少主修为高深,想必如今的天界并无人能耐他何,臣下这便紧随少主返回天界,相机行事,还请尊主在宫中静待佳音。” 魔尊闻言心知她所言不差,赤裂的修为如何他自是清楚,便道:“那副使便快去吧。” “是!”话音刚落地,人便不见了踪影。 . 天界南天门 “咦?!你有没有看到?”一名高大的守门天兵问道。 “看到什么?”另一精瘦天兵反问道。 “刚刚我好像看到一道黑色闪电一闪而过。”高大天兵不确定地道。 “闪电都是白色的,哪来的黑色闪电,你定是眼花了。”精瘦天兵不屑道。 “笑话!闪电向来都是紫色的,何来白色闪电?”高大天兵不服气道。 “你是眼神不好吗?闪电霹雳充其量是白中泛黄的,什么时候会是紫色的了?”精瘦天兵轻笑道。 “就是紫色!” “白色!” “紫色!” “白色!” …… 便在这二人无休止的“紫色”“白色”间,那道黑影已然落定在封灵台上,“哥哥,你撑住,我来了。” 只这一句,那道黑影便刻不容缓地飞身纵入封灵渊…… ☆、渊底相见 与两年前跌入封灵渊时的昏昏沉沉、迷迷惘惘不同,此刻的柳和风神智清明,清醒地体会着愈来愈快的下坠感。虽不能说不清究竟坠落了多少丈,但就耳边越来越强劲的风声和衣物翻飞声,他便可以断定封灵渊担得上万丈深渊之名,可谓实至名归。 念及此,柳和风不由忧虑起那位昏睡两年、修为尚且只恢复了七八成的神仙哥哥来,一时间,忧心如焚、心乱如麻。 万一…… 这二字方一在脑海中浮现,柳和风便自胸襟处摸出乾坤袋,那袋中有可聚仙者元神魂魄的聚灵环。 谁知,一探过后,柳和风面上血色顿失,乾坤袋中竟空空如也。他略一思忖,道了声“不好”,旋即掏出收妖袋,打开一看,果然,只见收妖袋内鼓囊囊的,那只聚灵环已然束缚在踏雪的颈项之上。 柳和风心念电闪,镜水河神地牢中,他将四不像的尸身收入收妖袋,九九八十一日后,其元神魂魄方能化为灰烬。他却在此期限前,阴差阳错地将聚灵环放入收妖袋。而前不久,踏雪亦被他误放入此袋中。 看来,聚灵环先是凝聚了收妖袋内四不像的元神魂魄,而后又束缚在踏雪的项上,此番怕是踏雪和四不像已然合体。便在这时,渊底将至,不容多想,柳和风急速止住下坠势头,缓缓落于饿鬼道内。 他举目望去,放眼不尽的饿鬼道上火光弥漫,崖壁对面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在火光的照映之下,好似数以百计绵延不断的火焰山交错相连,散射出铺天盖地诡异的红色光芒。 下一瞬,便见成群结队的饿鬼犹嗅到了猎物的狼群那般,自饿鬼道的四面八方快速涌了过来。 柳和风急于寻找云一鸣,毫无心思应付这群饿鬼。于是,立即将踏雪自收妖袋中抖落在饿鬼道上。 刹那间,一头通体乌黑、四蹄踏雪、壮硕无比,还镶嵌着一双蓝曜石般眼睛的黑豹,宛若兽中王者那般,稳稳地踏在饿鬼道上,朝群涌而至的饿鬼发出一声怒吼,一吼之下虎虎生威。 望着突如其来的灵兽,一众饿鬼竟倏地止步,一时间敛声屏气,不敢轻举妄动。而在收妖袋中憋得太久、烦躁抑郁的黑豹则没心情赔小心,忽地冲向饿鬼群,一顿上窜下跳、猛扑狂咬。登时,黑豹呜鸣怒吼声和着饿鬼的凄厉尖叫声,响彻饿鬼道的上空。 没了饿鬼的打扰,柳和风自顾开口喊道:“云一鸣!云一鸣!你在哪里……”中气充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但凡云一鸣在这里,但凡他还活着定然都能听得到。 然而,良久,除却吸引来数只饿鬼外,并无人应答。柳和风一边干净利落地除掉这些挡道的饿鬼,一边从饿鬼道的这头飞到那头,一声声地呼唤着云一鸣的名字,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连云一鸣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不过是白费力气、徒劳无功。 柳和风开始有些紧张慌乱,喉咙时而上下滑动,手指微微发抖,甚至,有几息之间,他茫然地立在饿鬼道炙热的大地上,脑中一片空白,豁然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时,汇聚成流的汗珠自他那被漫天业火烤得通红的脸上一道道地往下流,滴答滴答滴答……还未落至地上,便已化为热气消失在饿鬼道的滔天热浪中。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将柳和风从茫然中唤回,原是一只饿鬼自背后偷袭了他,只见,他背后衣衫瞬间多出四道狭长的口子,那衣衫亦逐渐被鲜血浸染湿透。下一刻,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饿鬼的头颅便自柳和风掌中滚落,落至地面轱辘了好一阵子方才停下。 柳和风却没心思去看一眼,只心心念念地想到:“哥哥会不会躲在哪个山洞里?万一他晕了过去,定是无法听到我的呼唤的,”念及此,他飞速扫了眼饿鬼道中数以百计的峰峦洞谷,“时不我待,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紧接着,便见漫天红光中,一道如电黑影快速地辗转于这数不清的山洞间,进进出出逐一搜寻。不知过了多久,柳和风的心随着剩余山洞数量的减少愈来愈凉…… 多少次他怀着希望而入,带着失望而出,尤其只余最后几个山洞时,他只觉自己的双腿愈来愈沉,许是他的灵力魔气即将耗尽,又许是他的失望过于沉重,他分不清,只是机械地进去再出来。 最终,他来到最后一个山洞前,这是一个位于饿鬼道出口附近的山洞。他静静地站在洞口,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有那么一瞬,许是太困了,他不想睁开眼睛,“不行,还不能睡,或许,哥哥就在这个洞里等着我救他。” 下一刻,他便又睁开眼,迈着坚定的步伐大踏步地走进山洞。终于,当他的视线落在洞内地面上的一个剑穗上时,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凤鸣所佩剑穗,然而,下一瞬他的双眼便被剑穗白色流苏上的血迹刺痛。 云一鸣一向无论处境如何狼狈,亦是端庄持重、一丝不坠,如今在这饿鬼道中,丢了东西,还偏偏丢的是神兵的剑穗,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在娲神结界中,他摇晃这条剑穗时,二人四目相对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而此刻却只余剑穗,不见了主人。他捡起剑穗,缓缓放入怀中,一颗心却空了。他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笑到泪流满面,只是那眼神里却充满了哀伤、迷茫与落寞。 惟见,他猛地转身奔出山洞,鬼使神差地怒吼一声:“踏雪,化剑!” 果然,下一瞬,踏雪便自缠斗中抽离,化作一把神兵,朝着柳和风疾速飞驰而去。 柳和风准确无误地接住那把的神兵,只见,那剑柄和剑鞘皆为玄黑之色。他一把抽出剑身,那剑身几乎通体乌黑,剑体中间凸起一条血红的剑脊,将剑身顶部那两寸纯白剑峰一分为二,竟与曾在花月幻镜中现身的那把神兵一模一样。 此刻,柳和风似是陷入癫狂的状态,他的魔气惊涛骇浪般奔腾而出,只见他挥剑快如电、密如雨,那剑气太盛,劈山裂石,又劈头盖脸地斩向饿鬼道内源源不断的饿鬼,一时间昏天黑地,遮天蔽日。 不知过了多久,残骸满地、尸横遍野。柳和风只觉体内两种真气大起激撞,他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身形一个不稳,便已单膝拄剑跪地,与此同时,喷出一口热血。 这时,他眼角瞥见数只饿鬼自他身后身侧齐齐朝他扑来。他神智混沌只觉很累,仿佛已然耗尽所有的力气,他只想睡去,或许睡着了还能梦见哥哥,他便无所畏惧地闭上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嗖嗖”的风声在耳边疾驰而过,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众饿鬼的凄厉哀嚎声,柳和风猛地抬头睁开双眼,但见一把来势极快的神兵在空中兀自斩杀着饿鬼,那把剑柄雪白、剑身在一片红光中闪出一道冷光的神兵便是凤鸣。 柳和风不由向凤鸣飞来的方向——饿鬼道出口处望去,惟见一个明朗干净、一丝不坠、九天谪仙般的翩翩君子,正自魔殇之泪飞身而来。惊鸿一瞥间,二人眼神交汇,一个清冷凛冽,一个温情款款。 云一鸣在柳和风身侧落定,快速地一手揽腰、一手抄膝,继而双足点地,纵身一跃,下一瞬二人便齐齐飞入离出口最近的山洞之中。云一鸣一回身,伸手化出一道冰蓝色的结界。 自从看到凤鸣的那一刻起,柳和风的脸色便渐渐转和,一双眼睛只盯着云一鸣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然而,云一鸣却黑着半张脸,一言不发。他慢慢放下柳和风,扶他倚着山壁坐下。只听得柳和风猛地倒吸一口气,云一鸣方才惊觉柳和风背后有伤。他轻轻扳过他的身子查看伤势,还好,只是划伤并无业火烧伤,继而便以灵力为他后背疗伤。 片刻后,云一鸣又拉起柳和风的手腕,以二指搭脉,这不号脉则已,一号之下惊觉柳和风体内真气运行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不妙。柳和风体内灵力和魔气原是并行不悖,此刻却相冲相撞。若非柳和风自暴自弃乱用真气,不至于此。 作出这番诊断后,云一鸣那原本只黑了半边的脸瞬间全黑,虽仍是一语未发,却开始以少许灵力缓缓输入柳和风体内。 原本,柳和风神智便有些混沌,加上体内气息紊乱,一会冷一会热的不舒服,又见云一鸣一语不发,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更是不乐意了,一把缩回自己的手腕,扭过脸不看他,小孩似地赌气道:“别碰我,我千里迢迢自魔界来寻你,你还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 云一鸣心头一震,这才望向柳和风泛着潮红的脸,只见他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嘴唇亦在轻轻打颤。见状,云一鸣复又将手敷上他的额头,仍被他一把拽下,没好气地道:“谁让你碰我了?” 云一鸣顿了片刻,低声道:“对不起。” 柳和风开口仍是气鼓鼓的,“对不起就行了?” 云一鸣垂眸叹息:“那你要如何?” 柳和风嘴角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仍是绷着脸,“我好冷!” 闻言,云一鸣便去脱去外袍给他披在身上,柳和风顿时郁结,一把扔回他身上,“不稀罕。” 云一鸣盯着他看了半天,晓之以理:“你体内气息紊乱,若不细细调息疏通,定会导致灵力和魔气的枯竭。” 柳和风索性把眼一闭,不理不睬,不言不语。 良久,柳和风的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下一刻,鼻尖又萦绕着那熟悉的气息,紧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便紧紧地环绕着他。 柳和风得逞一笑,把脸埋在云一鸣的肩头,试图从他的体温里获取抵御寒冷的力量。 ☆、渊底相见(2) 这一日内,柳和风的心绪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此刻枕着云一鸣的肩膀,淡淡清香充盈在鼻息间,柳和风周身所有的戒备都放松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顺势环住云一鸣的腰身,一丝缱绻情意弥漫于山洞空气中。 柳和风此时方觉出筋疲力尽来,仿佛连眼帘都变得很沉,昏昏欲睡间,似又不甘心睡去,便强打精神絮叨起来,只是不敢用气,那声音又软又轻:“哥哥方才为何生气?” 顿了片刻,云一鸣轻抚他的后背,轻声答道:“我只是后怕。” 柳和风轻掀眼帘,轻声呢喃:“怕什么?”那长长的睫毛在云一鸣颈侧轻轻擦过,便有细微的痒意袭向云一鸣。 云一鸣一想到方才被众饿鬼包围的柳和风,千钧一发之际,竟无所畏惧地闭上双眼,便又背脊一凉。他不敢想象,若那时他晚到一时片刻,柳和风会怎样,不禁轻声嗔怪:“方才面对饿鬼,你太过轻敌。” 柳和风迷迷糊糊地一笑,“我从不轻敌,我那是轻生……” 云一鸣心下骇然,声音跟着一颤:“为何?” 柳和风只觉睁不动眼,“我捡到你的剑穗……以为你死了。” 云一鸣全身一震,一股电流袭遍四肢百骸,他缓缓闭了一下眼,紧了紧环在柳和风身上的手臂。他嗓子发硬,少顷,方才艰难开口:“傻子……” 柳和风恍惚间闻言,只轻声嗤笑,额头在云一鸣的颈项间蹭了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句:“他们说你昏睡两年……可是真的?” “嗯。”云一鸣鼻音略重。 柳和风好似即将入睡,拼凑着零碎的话语:“他们还说……你是听了东海龙王述职之事后……想媳妇……才醒转过来的,可是真的?” 闻言,云一鸣又是一紧手臂,仿佛要将怀中之人揉进自己身体里,沉默半晌,终是低声道:“是。” “什么?!”柳和风瞬间宛如打了鸡血,困意跑了一半,腾地自云一鸣肩上抬起头来,惊惧地睁大眼睛盯着云一鸣,不可置信地紧张问道。 云一鸣亦不躲不闪地坦然回视,郑重道:“不错,正是听到他的消息我方才醒转过来。” 柳和风顿时好似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环在云一鸣腰间的手亦松了下来,他眨巴眨巴眼睛好似还在消化云一鸣的话。片刻后,低头垂眸一声不吭,整个人看起来空落落的。 云一鸣见他这副反应,心中亦是举棋不定,垂下眼帘犹疑片刻,终是道:“你……你不喜欢……”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柳和风气鼓鼓地打断:“我是不喜欢,我不喜欢哥哥……”说到此处,那股气好似青黄不接,上气接不了下气,戛然而止。 云一鸣闻言心下一揪,掀起眼帘看他,恰巧柳和风亦正抬眸看他,二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相互错开。 俄顷,只闻一个深呼吸过后,柳和风便快语连珠道:“我不喜欢你昏睡两年,却因为六公主就醒了过来;我也不高兴你把六公主当媳妇,你不能喜欢六公主……” 只见,云一鸣脸色一沉,沉声问道:“为什么?” 柳和风见他脸色倏地一变,方才那豁出去的架势顿时矮了半截儿,啧啧,就这副熊样,任谁看了也跟那大杀四方的魔界少主沾不上边儿。 他一边暗骂自己怂货,一边又垂首绞起手指来,绞着绞着,瞥见云一鸣腰间白玉吊坠,又示好地将那流苏捻起在指间绕来绕去,可怜巴巴地嗫嚅道:“因为……因为……”因为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便在这时,云一鸣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自广袖中掏出一张纸来,缓缓问道:“是因为这个吗?” 柳和风定睛一看,那纸张似是被火焰烧去一角,黑糊糊的边缘犬齿交错,还好上面行笔稳重、字迹端庄的几列小楷大体无碍,只见上书“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忽地,关于这纸张的记忆涌上柳和风的心头。这还要追朔到两年前,柳和风从苍宗主口中得知云一鸣返回天界的那日,他欲去正一神宗见云一鸣而又不敢去,只得翻出那本《清心咒》睹物思人。 不知不觉间,翻至最后一页,只见前一面是《清心咒》最后两句,后一面则是空白。他便随手拿起丹房长案上的毛笔,在那空白的一面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便被他写得满满当当。 柳和风还记得那日他刚写完,正在施仙法保护字迹之际,师兄江潼便因师尊昏厥之事闯了进来,吓得他赶忙合上《清心咒》胡乱塞进胸襟处,继而快速拿起聚灵环,假装一本正经地研究着。 此刻,再见到这纸张,柳和风不由诧异地瞪大眼睛。逃离饿鬼道那日,虽说他抽风般地将那拼命夺回的《清心咒》复又扔回饿鬼道,却不曾想这被施了仙法的一页,却在饿鬼道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时隔一年,竟还不偏不倚地被云一鸣捡拾了去。 柳和风那张原本便潮红不已的脸,登时腾地涨得滴溜红,急扯白脸地去抢那张残纸,云一鸣忙将纸张举过头顶。柳和风伸手越过他的肩膀去抢,他又换至另一手,柳和风又伸另一只手去夺,如此抢夺一番,便见柳和风已然跨坐在云一鸣双腿之上,双臂亦搭在他肩上。 二人倏地止住动作,两张俊脸相距不过寸余,滚烫的气息吞吐在彼此的口鼻尖。视线点过彼此的口鼻后上移,眼神触碰间,惊艳了时光。良久,云一鸣目光滚烫,明知故问地低声道:“这后面写的是什么?” 闻言,柳和风好似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心虚道:“我练字来着。” 云一鸣眉头一挑,“练字为何只写我的名字?”而且还写了满满一面。 柳和风无力辩白:“你的名字好写。” 云一鸣步步紧逼,“我便是为了捡拾这纸张,方才丢了剑穗,”顿了顿,才又开口,“你真的只是为了练字?” 柳和风眼神躲闪,口是心非道:“嗯。”好似为了增加可信度,说着的同时,重重地点了下头。 云一鸣旧话重提:“那为何我不能喜欢六公主?”面上闪过一瞬的阴鸷,“难道你喜欢她?” 柳和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怎么可能?”一双眼眸却清澈透亮,呵气如兰。 云一鸣喉结微动,“那便只剩一种可能。”说到此处,他话音顿住,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和风。 “什么可能?”柳和风鬼使神差地接过话头,便在此时,他看到云一鸣一向古水无波的双眸闪过一瞬狡黠,聪慧如斯,即便稍有昏沉,柳和风又怎会不知那剩下的一种可能是什么,只恨不得回到一息之前,狂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叫你嘴快。 云一鸣并未径答,似是斟酌片刻,而后稳稳地开口:“那便只能是……”谁知,下半截话儿还未说出,便被柳和风微烫的薄唇猛地堵在口中,他的嘴果然快。 刹那间,二人皆是一惊,柳和风脑中更是“嗡嗡”作响,少顷,他方才想起移开双唇。孰料,他双唇方才离开寸余,后脑便被云一鸣一把扣住,重新按了回来,不仅如此,神仙哥哥还主动加深了这甜蜜的一吻…… 不知吻了多久,柳和风原本便神智混沌,此刻更是昏昏沉沉,也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推开云一鸣。只见,云一鸣耳根泛红,许是有些难为情,并未直视他。 晕乎乎的柳和风皱起眉头,问道:“你方才说听到她的消息方才醒转过来,是何消息?难道不是六公主?” 云一鸣掀眼望他,“自然是五色神鞭现世的消息,关旁人何事。”复又将视线停留在柳和风胸前。 闻言,柳和风心中一喜,晕乎乎之中好似飘在云端,复又看了眼云一鸣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由摸摸自己搓衣板般的前胸,忍不住捧起他的脸来,调侃道:“别看了,再看它也长不大。” 闻言,云一鸣面上晕上一层薄怒,薄唇一抿,正待他要开口轻叱,柳和风便“吧唧”一下吻了上去,云一鸣口中斥责的话语,顷刻间轱辘几个滚儿,滚回肚中偃旗息鼓。 柳和风结束一吻,抵着云一鸣的额头,又酸味十足地问道:“在东海,六公主问你找到我了吗,我越想越不对劲,你若寻我,去寻便是,为何偏要跑去东海同她说?” 云一鸣提醒道:“五色神鞭在东海。” 柳和风酸醋蒙了眼睛,讨了个没趣,傻呵呵一乐,顺势把头靠在云一鸣肩上,薄薄地打了一个哈欠,又朝他颈窝里蹭了蹭,只觉困意汹涌来袭,朦朦胧胧间,却仍是轻声问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云一鸣见状眉头微蹙,拉起柳和风的手腕,只以少量灵力徐徐注入他的体内。顿时,那灵力宛如一股暖流在他身上缓缓流过,又慢慢注入了七经八脉,柳和风全身轻飘飘的,宛若飞上云端,躺在棉絮般的云朵之上。 许是未曾听到云一鸣的回答,柳和风迷迷糊糊地追问:“嗯?” 云一鸣轻轻叹息,轻轻答道:“自你还未降生之时。” 柳和风又模模糊糊“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便沉睡过去。 ☆、渊底相见(3) 柳和风这一沉睡,多半有些昏迷的意味,昏昏沉沉间,亦不知过了几时几日。他有时微有知觉,过不多久又昏睡过去。如此时昏时醒、迷迷糊糊间,却也大致知晓,他燥热难耐时,有人为他擦汗;他瑟瑟发抖时,有人抱他取暖;他硌得难受时,还有人当那人肉褥子。 如此这般地被人伺候着,昏迷一场下来,他非但没遭什么罪,心中却还好不享受。 这一日,柳和风逐渐自混沌状态中抽离,他觉察出自己似是枕在某人的身上,又有淡淡清香传入鼻间。这时,慢慢恢复清明的神智分辨出这清香源于何人,还未睁眼,他便情不自禁地嘴角一勾。只一瞬,缺席几日的记忆便一股脑地涌至心田。 便是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柳和风心中娇羞顿生,害起臊来,忙不迭地拽住即将掀起的眼帘,心下道了声“好险”,还没想好醒来后如何面对云一鸣,只得假装仍在昏睡。孰不知,那用力紧闭而不停颤动的眼帘却已出卖了他。 便在这时,只听得云一鸣淡声道:“醒了吗?” 柳和风心道,方一醒眼都未睁开,就被你看出来了,这得是盯得多紧?犹豫一息,只得缓缓睁眼,甫一对视,极其不自然地装出一副笑脸。云一鸣却真假莫辩,只被那笑容迷了眼,愣怔片刻。 柳和风站起身来,按捺住尴尬羞赧之情,撑住脸上那个僵硬的笑,竭力让它看起来自然一些,继而,若无其事地问道:“我睡了多久,一鸣兄?” 一鸣兄?! 这声称谓方一入耳,云一鸣便皱皱眉头,神色微闪,只见,他亦缓缓站起身来,那双凤目探究地望向柳和风,这次是断片?抑或是失忆?还是后悔?念及“后悔”二字,不禁长眸微狭。 “三日。”云一鸣不动声色地答道。 柳和风舒展了一下手臂,只觉自己灵力充沛和魔气爆棚,浑身是劲,妥妥地满血复活,笑道:“多谢一鸣兄这三日来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 “如何谢?”云一鸣挑眉问道,“嘴上说说?”与此同时,一步步走向柳和风,须臾间,便已行至他面前尺余处。 这一尺的距离令柳和风颇感局促,心虚地退后半步,孰料,云一鸣紧跟着上前半步,神色危险而阴厉,“后悔了?” “后悔什么?”柳和风边问边继续后退,看起来何其无辜,云一鸣亦步步紧逼。 “跟上次一样断片?不记得了?”云一鸣冷笑一声。 很快,柳和风后退的脚步便被洞壁挡住,退无可退。此次虽非后悔,却欲假装失忆。然而上次,他确是酒量不济真心醉酒,如假包换的断片,憋了半天,谄媚一笑,只说半截:“上次是真不记得。” 云一鸣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从牙缝里崩出来仨字来:“这次呢?” 柳和风见他脸色冷得有些可怕,窘迫地移开视线,用手蹭了蹭鼻子,又拿小眼神偷瞄他一眼,挺有自知之明地暗道:“我都对他那样了,还要这般装傻充愣、忸怩一番,既没出息,又不仗义,他若不生气,反倒是个人才。”念及此处,便欲开诚布公、坦然相对。 却不知,云一鸣看着他面上这副犹疑不定又可怜巴巴的神色,只觉美得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伸手揽住他的腰身,便凑过去在他薄唇上轻啄一下,声音暗哑道:“想起了吗?” 柳和风心跳砰然加快,惊讶地望向云一鸣,只见他眸中流光溢彩。柳和风讷讷地张张嘴,张口结舌之际,又一个吻不期而至,下一瞬他便感觉自己的舌尖被云一鸣快速地轻舔了一下,而后鼻尖顶着柳和风的鼻尖,低声呢喃:“想起了吗?” 见柳和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全然没了平日撩人的话张口就来的劲头,还透出几分羞赧无助的模样,云一鸣心下不忍,揽过他的肩膀,薄唇堪堪贴着他的面上划至他泛红的耳边,轻声耳语:“无妨,我等你想起。”言毕,利落转身走开。 看着云一鸣挟着几分落寞的背影,柳和风脑中分管花式撩汉的神识终于归了位,他清清嗓子,冲那背影喊了声:“喂,云一鸣!” 云一鸣闻言转身,只见柳和风身形一闪,下一瞬便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双腿夹住他的腰,紧接着又如小鸡啄米那般,把他的额心、鼻尖、双颊和唇上都轻啄了个遍,继而笑容可掬道:“我想起来了。” 云一鸣伸手托住他,面上却现出“信你才怪”的表情,眯着眼看他,“当真?” 柳和风倒打一耙,“你这什么表情?我奉劝一鸣神君莫要以己度人,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记性不好,可不比我们年轻人……嘶,”他一手捂住脖子,眉头一皱,从云一鸣身上嘟噜下来,“你怎么咬人?!” 云一鸣闻若未闻,眸中含笑,只打量着他的杰作——柳和风脖子根儿处一排整齐的牙印,藏在衣领之后,若隐若现的引人遐想。他满意地点点头,自顾地转身朝洞口走去。柳和风却不依不饶起来,飞身抓向他的肩膀,云一鸣微一侧身,便毫不费力地避过他这一抓。 柳和风来了劲头,唤出踏雪,“正好得了新兵器,哥哥便陪我过几招吧。”言毕,挥剑斩向云一鸣。但见,云一鸣不急不缓便在踏雪堪堪砍向他面门时,倏地化出凤鸣,“当”一声挡住这凌厉的一击。 二人便如此这般地在山洞之中过起招来,一时间,冷兵相接,火光四射、乒乒乓乓……小半炷香后,二人已然过上百余招,竟不分伯仲。 柳和风猛然收手,惊讶地凤目圆睁,他原以为云一鸣以七八成的修为走上一遭封灵渊,即便不伤,修为最多只余五六成,“厉害啊,云一鸣!修为竟全然恢复了?你是如何不花费一点修为,便出了这鬼见愁的饿鬼道的?” 闻言,云一鸣垂眸略一思忖,掀眼看他淡淡道:“施食饿鬼。” 柳和风双眼一亮,奇道:“哥哥的方法竟与我当初不谋而合,”继而,叹道:“观文殿的古籍当真是包罗万象。” 云一鸣不置可否,虽说观文殿中古籍众多,可谓应有尽有、一应俱全,然而,他所用的施食仪轨,却非自观文殿古籍上所学,而是在人间所学。 十四年前中元节,鹄鸣山圣清观祈福会上,人潮汹涌,热闹非凡。云一鸣与苍宗主师徒二人在观前广场分头探寻魔踪鬼迹。约至正午时分,登山石径处传来一阵少年人爽朗的笑声,他闻声望去,穿过人头攒动的人流,一眼便看见带领一群少年赶会的柳和风。 自那一刻起,周围人群浮动的身影皆化为虚影,偌大的广场仿佛只余他和柳和风二人,柳和风的立足之处便是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自那一刻起,周遭众人喧闹的嘈杂声好似湮灭,只余柳和风与人说笑、祈福念咒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柳和风继续问道:“魔殇之泪呢?哥哥可与那噬音兽交过手?” 云一鸣微一摇头,“我在魔殇之泪,与她二人静默相对数日,却不曾交手。” 闻言,柳和风笑着打趣道:“怪哉,莫非她两姐妹看上哥哥了?” 云一鸣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见柳和风在他的注视下敛了调笑的神色,云一鸣方才继续道:“许是因我身上有神荼青丝的缘故。” 随后,云一鸣又将坠渊之前发生之事告知柳和风,与撒砂副使所述大致吻合。 送走山神的翌日,云一鸣如约赶赴仁德殿天禄阁觐见天君。然而,他发现天君虽是端坐在书案之后,却一副神智不清、昏昏欲睡的模样。他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便上前查看,方行至天君身旁,他便嗅出若有若无的,类似荼草剧毒的气味。 云一鸣先是略探天君脉象,继而自袖中取出装有荼草剧毒的瓷瓶,打开瓶塞欲比对一番两者气味。好巧不巧,恰在这时,天后和苍宗主领了一队人马,上演了一出乱臣贼子图谋不轨的人赃并获。 云一鸣心知中计,又担心天君安危,便杀出重围,一路杀至太子东宫,假意将太子挟持至封灵台,不过是为交代太子,务必自天后手中保护好天君。 再者,柳和风曾说过恶语曾刺杀太子,他便欲至魔殇之泪寻得噬音兽,一来探寻当年那些荼草的去向,二来兴许能探得天后与噬音兽交恶原因。 听到此处,柳和风忧虑问道:“天君……他还好吗?” “放心,一时无碍。”云一鸣安慰道。 柳和风点点头,又想到云一鸣方才所说“静默相对数日”,单凭“静默”二字便可想象,惜字如金的云一鸣是如何与噬音兽姐妹在魔殇之泪中,大眼瞪小眼静默相对的。真是难为那对姐妹了,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人,却一个字儿都未曾吃到。 柳和风不由摇摇头,看来若是自己不来寻他,即便他出得了饿鬼道,没有魔界至尊血统,想离开魔殇之泪亦难于登天。柳和风不由庆幸自己还是来了,他走至云一鸣身边揽住他的腰身,用一种注视失而复得珍宝的眼神看着他。 良久,方才柔声道:“当你义无反顾跳入封灵渊时,你可曾想到我?若你出不了魔殇之泪,我怎么办?” 云一鸣心头化出一汪春水,面上漾起一个浅浅的笑,不答反问道:“你可曾留意太子东宫那棵桃树?可曾觉得眼熟?” 柳和风一愣,继而心领神会道:“其形如度朔山上那棵大桃木?” “不错,你曾说过那刺客便是自那桃树下窜至东宫,既然恶语分/身能登得天界,于我而言,应亦非难事。”云一鸣淡声道。 ☆、凌霄宝殿 云一鸣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几句话,足见其跳下封灵渊并非一时冲动的无奈之举,而是一番深思熟虑后的成竹在胸,“只是……”话音略顿,似有踌躇,“若不能在噬音兽面前开口,即便出得去,亦是无功而返。” 柳和风却道:“门神郁垒曾说过,度朔山上的神荼可是百鬼不侵、妖邪望而旋走的神草化身而成。既然静默相对数日噬音兽姐妹都未曾动手,想必原因正如哥哥猜测那般,因你身上的神荼青丝令她二人忌惮不已。既如此,我们不妨携此物与她二人谈谈吧。” 云一鸣:“嗯。” 二人相视一笑,望进彼此幽深而清澈的眼眸,望见彼此缱绻的身影。 . 天界 凌霄宝殿 众仙家望着首座上那位神情恍惚、神智混沌的天君陛下,还有首座两旁端坐的天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不由忧心不已,人心惶惶。 天界近来颇不太平,似逢多事之秋。先是正一神宗一鸣神君企图谋害天君,最终落得个畏罪跳崖自杀这一令人惋惜的下场。今日,又有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说的是数日前魔尊赤裂大宴宾客三日,以庆贺先世子赤旬之子——赤裂少主平安归来、认祖归宗。 魔界的大喜讯之于天界闲散惯了的众仙来说,却是一个祸不单行的噩耗。魔界这位名唤赤裂的少主,便是先长公主与魔世子之子,传言此人修为了得,三界之中难逢敌手。他的双亲又殒身于千年前那场由天界挑起的神魔大战中,若此人此时发难寻仇,天界何以抵抗? 自两年多前,正一神宗云宗主意外身殒、云一鸣陷入昏迷后,天君听信天后之言,将数十万的天兵交由太子和地祇神宗的苍宗主掌管,本意在磨练太子。殊不知,此举却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正如太子所言那般,他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向九天神佛祈求,愿云一鸣早日醒来。 苍宗主更是深知,在他羽化之后,这地祇神宗便要拱手让人,更是无心操这份闲心。若说接过此重任,他唯一令他满意之处,便是能让云老宗主心中颇不舒坦。用脚趾头都能猜出,这两年来天兵的战斗力定然如那自天而降的雨水,只降不升。 若是那位天界翘楚一鸣神君尚在天界,在他带领下,临阵磨磨枪,兴许还能换个不快也光。再或者,虽说搁浅很久,但依然担着战神之名的天君陛下神智清醒着,众仙好歹尚且有个依仗。如今倒好,天界可谓是缺兵少将、兵力薄弱。 天后朗声道:“想必众爱卿皆已听说了魔界的那件大喜事,诸位怎么看?” 言毕,她那凌厉的目光扫视众仙一圈,惟见,众仙家面面相觑,一个个垂首不语。天后冷笑一声:“若赤裂魔头率先发难,众爱卿谁人可带兵迎战?” 众仙家一阵低声议论,而后一人出列,众人皆是一惊,竟是明月仙门的柴掌门?心中犯着嘀咕:“凭他那捏红掐绿的手,怕是提不动神兵吧。” 只见,柴掌门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禀天后,老臣听说那赤裂貌甚秀美,并无杀气。或许,我天界无需过于忧虑。” 这凌霄宝殿之上,除了天后、苍宗主,还有神智混沌的天君陛下之外,并无人知晓柳和风便是那位赤裂少主了。 天后心中冷哼一声,原来是个和稀泥的,眼中闪过一瞬冷蔑,冷冷道:“柴爱卿,此言差矣。且不论那魔头会不会先发制人、发难引战,即便暂时不会,我天界未寒积薪、有备无患,总是错不了的。” 柴掌门碰了一鼻子灰,额上冒了一层汗,待天后说完,他忙一揖到地,灰头土脸地退了回去。 “还有吗?”天后复又将视线扫向众仙,只见众仙像是怕被先生点名提问的学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敛神屏息。天后的目光最终落定在苍宗主身上,“苍爱卿,你怎么看?” 天后点过名,众仙家见并未点到自己,心下生出劫后余生般的心情,皆暗自松了口气。 苍宗主出列揖手道:“回禀天后,对外行兵打仗之职向来由正一神宗专司。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亦是在云老宗主的带领下,方才大获全胜。故此,老臣以为天后可重新起用云老宗主,堪以重任。” 纯阳仙门的彭掌门附和道:“天后,臣以为苍宗主所言甚是。正一神宗云一鸣意图谋害天君,大逆不道,罪不可赦。蒙天后、太子殿下仁慈,免去了正一神宗连坐之罪,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臣以为,此次神魔大战可算作给他正一神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天后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唔。”心中却道了一声“一帮老奸巨滑之徒”。 这时,太子却开口道:“此战尚未开,彭掌门便说得如此笃定?”话音一顿,转而对天后道:“母后,儿臣以为再怎么说那赤裂他也是长姐之子,念着这一层血亲关系,想必他不会轻易……” 闻言,天后双目一狭,心中愤懑不已,也不知那伏柳给这对父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药,此二人自她生前便一再相护,即便如今她已灰飞烟灭千余年,竟还争相与她那上不了台面的混血儿子攀亲相认? 念及此,天后不由喝道:“住口!堂堂天界太子当以天界为重,居然还念着与那魔头的丁点血脉之亲?他不引战则罢,若他引战,自古战场无父子,战场之上便只有敌人和生死。一旦到了战场,你莫不是天真地以为,他会因为这点血缘便对你手下留情?” 太子争辩道:“母后,您又没见过赤裂,又怎知他便会引战?长姐便是正直善良、大义明理之人,她的儿子想必也不会差哪去。再说,三界并存于天地间,便属同根,为何不能和平共处,何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天后闻言,只觉脑中一阵阵轰鸣,胸口因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天真不已傻孩儿,若非为他图谋,她便不用这般劳神费力。若非众仙面前,天后真想大嘴巴子甩过去,一掌打醒他,然而此刻,却只能用手点了点太子,口中“你你你”个不停。 母子二人的这番意见相左的争论,众仙家看在眼里,却无人愿意引火上身,皆默不作声,明哲保身。于是乎,死亡般的寂静便如一个黑沉沉的大布罩,将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拢了个严实,一息、两息、三息…… 片刻后,不知是谁惊扰了殿外那数只悠闲漫步的仙鹤,只听得一阵清脆嘹亮的鹤鸣声,伴着扑腾扑腾煽动翅膀之声响起,下一瞬,便见天边掠过一道仙鹤齐飞、展翅翱翔的身影。 紧接着,一阵交杂错乱的脚步声传来,众仙家皆扭过头举目向殿外望去。只见,一众挥舞着手中兵器的天兵,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人身后。他们面上皆是一副警惕十足,却又忌惮不已,不敢率先发难的神情。 众仙这一眼回望,仿佛一把利刃在方才那寂静的密不透风的大布罩上,霍地划出一道口子,续命的空气便倾然涌入,众仙家这才找回了呼吸,几乎同时倒抽一口冷气,有几个定力差的,惊出声来:“一鸣神君?!” 天后惊得自宝座上站起身来,手指着云一鸣道:“大胆逆贼!你居然没死?!” 见状,众仙家立刻自中间分了道,云一鸣脚下丝毫不乱,宛如闲庭信步般踏着稳健的步子走至宝殿中央站定,而后,朝着目光呆滞的天君恭敬地深深一揖。 天后指着那些在云一鸣身后围成半圈的天兵,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众天兵口中称是,齐齐朝前小步逼近,谁知,方才挪了两步,便在云一鸣一个冷飕飕的扫视下顿住了脚步。 云一鸣这才将冷冽的目光转向天后,清冷开口:“敢问天后,一鸣所犯何罪?” 天后冷笑一声,竭力维持着体面,缓缓坐回宝座,“云一鸣,你毒害天君、人赃并获,侥幸不死,却还敢返回天界,自投罗网?” 云一鸣鼻中冷哼一声:“一鸣扪心自问,问心无愧,有何不敢?”说到此处,他话音一顿,转身看向众仙,继续道:“正好众仙皆在,不妨听听那日我去天禄阁觐见天君的原因。” 这时,云一鸣面上寒意陡升,冷然道:“那便是因我找到了杀害我父亲的真正凶手,”话音一顿,冰刀利刃般的目光看向苍宗主,“他便是地祇神宗的苍宗主。” 云一鸣在天界素来有口皆碑,提及他,谁人不道一声光明磊落的天界楷模,即便此番天界发出通告,说他谋害天君,然而,亦有不少仙者心如明镜,相信他并非那阴招害人之辈。 故此,他此言一出,凌霄宝殿登时炸开了锅,众仙便有几分相信,继而嗡嗡地议论起来,甚至,有几个立于苍宗主附近的仙者,下意识地宛若躲避瘟疫那般倏地退开几步。 见状,苍宗主却冷笑一声,老神在在、不疾不徐道:“云一鸣,众仙皆知,你父亲两年前死于魔头柳和风之手,你休要信口开河、含血喷人。” 云一鸣好似早就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亦不与他赘言,只将视线越过众仙,对着殿外淡声道:“进来吧。” ☆、凌霄宝殿(2) 众仙家一个个好奇地扭回头朝殿门口望去,站得靠后的仙者还不得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人群上方望去。只见,在众仙瞩目之下,一个身着灰衫神色稍有窘促之人缓步行至云一鸣身旁站定。 “此人是谁?”有仙者低声询问身旁仙友。 “唔,此人是鹄鸣山神,两年前龙王告状那次,他跟在一鸣神君身后来过一次凌霄宝殿。”仙友详尽地为其解惑。 太子见到山神,心道,云一鸣去人间追踪他这么久,终是将他带上天界。 一见到山神,苍宗主心中便浮上不祥的预感。随着山神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两年前在天牢中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后,苍宗主握在广袖中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 随即,山神又自袖中掏出那已然碎成八瓣儿的五色石,一一展示给众仙看,心有余悸道:“众位上仙请看,这便是当日为小仙挡住暴击的五色石,若非此石,只怕小仙早已灰飞烟灭了。” 众仙虽犹疑不定,却也有人伸手去探了那五色石的真假,一探之下,得知并非仙法所化,对着众仙道:“不错,是真的。” 众仙闻言,心中便也信了几分。 就在这时,苍宗主眸中闪过一瞬的阴狠,定定地盯着山神,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笑话,山神以为随便找来一块破石头,便可以证明你所言非虚了吗?便可随意栽赃嫁祸给老夫了吗?” 话音略顿,苍宗主又环视周身众仙,道:“老夫修为虽算不上精深,但若如山神所述那般趁云宗主不备一掌袭向他的天灵,老夫还是有把握一掌毙其命的。” 他所言非虚,故而便有三两仙者点着头道:“不错。” 苍宗主继续道:“既如此,老夫又何必冒险留他一口气,让他还有力气跑出天牢?” “因为你原本便没想一掌杀了他,”云一鸣接道,“一众天兵皆看到了我父亲怒气冲冲地至天牢寻你,若此时我父亲突然毙命,你的嫌疑最大。你击出那一掌,不过是为了换一种能够更好地撇清你嫌疑的杀人方法,便是那一掌,你在我父亲天灵之处推入一种剧毒。” 苍宗主阴险一笑,难不成还能开棺验尸?天界仙者羽化后,皆以入长明渊为安,九九八十一日后,便是尘归尘,土归土,自混沌中来,最终又归于混沌,化为虚无,“哦?既如此,那便请一鸣神君证明给众仙友看看吧。” 云一鸣也不答话,只向人群中轻扫一眼,而后,便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众仙一看,原来竟是天界专司验尸、入殓的何仙官。 何仙官先是对着首座三位深深一揖,继而缓缓说道:“两年前,小仙在入殓云宗主的仙体时,发现他皮肉之下、筋脉之中还残留着几乎微不可察的剧毒。一番查看后,方才发现隐藏在发丝之下天灵处的喂毒痕迹。此毒便是导致云宗主死亡的关键,中此毒后,若不运转灵力,尚能苟活一个时辰左右,否则即刻毒发身亡。” 苍宗主状似吃惊道:“哦?老夫跟丹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居然还从未听说过功效如此奇特的毒药。何仙官既然说得如此离奇,还请你将那剧毒拿出来给众仙开开眼界吧。” 何仙官提及的剧毒,早在天禄阁时,便已作为云一鸣谋害天君的证物牢牢掌握在苍宗主手中。 “这……”何仙官说着的同时扫了眼云一鸣,见他一副不欲搭话的模样,便也闭口不言。 见状,苍宗主得意道:“云一鸣,俗话说捉贼捉脏,拿人拿双。你以待罪之身,随便找两个人串通一番,拿着一块破石头,便来这凌霄宝殿空口白牙地诬陷老夫?也未免太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吧?” 见云一鸣仍是不言不语,又被苍宗主这阵听不出破绽的口风一吹,众仙宛如风中的墙头草又摇摆不定起来。 苍宗主乘胜追击道:“再者,众仙皆知,我儿苍林神君英年早逝,早已羽化多年。他既已身死神灭,你们还如此这般诋毁编排,简直与扬骨鞭尸无异!令人齿寒!”言毕,面上露出悲恸欲绝的神情,几欲垂泪。 这时,彭掌门又自人群中跳出来,正义凛然道:“苍宗主所言不差。云一鸣以罪人之身,今日便敢伙同通缉要犯鹄鸣山神,妄图诬陷我天界堂堂地祇神宗主,明日便有可能诬蔑你我一众小仙。诸位仙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由着这些宵小之辈空口无凭地血口喷人。” “彭掌门说得对!”人群中响起三三两两的响应之声。 这时,天后眼角闪过一丝冷笑,悠悠开口道:“云一鸣,你无凭无据,还有何话说?” “谁说他无凭无据?!”殿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 天后闻言一愣,她坐得高看得远,一眼便看清说话之人,按在宝座上的手指紧紧扣住扶手。 众仙再一次地望向殿外,其中不乏不嫌事大者,感觉今日真是好戏连连。 只见,来人身着一袭深蓝色束袖衣袍,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迈着慵懒的步伐走进殿来。天界众仙除却天后和苍宗主,皆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目瞪口呆地盯着柳和风看,只盯了一会,便被他衣服上大片不规则晕染图案绕得有点眼晕。 太子亦伸长了脖子去看,待他看清,心中兀自犯着嘀咕,在人间时,好像听他们称他“赤公子”,难道他便是赤裂?又后知后觉地满腹狐疑,他究竟是不是柳和风呢? 这时,三魂六魄归位的众仙再次炸开了锅。 “是柳和风?!” “怎么回事?” “他怎么还活着?!” 众仙口中的探讨对象柳和风,却一副没事人般地行至云一鸣身前站定,旁若无人地只跟他说话,摊开狰狞的右手掌心,斜睨他一眼,不无嗔怪地道了声“拿出来”,那云一鸣便乖乖地拿出一个小瓷瓶置于他掌心之上。 自打柳和风踏进凌霄宝殿的那一刻,苍宗主心中忽然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虽说数日前他刚和苍林碰过面,不过才几日不见,怎地身为魔界少主的柳和风又和跌入封灵渊的云一鸣搅在一起了?难道苍林已经暴露?他不敢往下想,脊背上的冷汗便一层接着一层地往外冒。 柳和风举起手中的小瓷瓶,望着众仙道:“不是要证据吗?这便是何仙官自云宗主仙体内提取的剧毒。” 当初,何仙官将此毒交给云一鸣时,为保险起见,云一鸣便请何仙官留存一半。未曾想,竟真的派上用场了。 看着柳和风手中一模一样的瓷瓶,苍宗主不由自主地去探探自己的广袖,他的这下意识的动作却没能逃过柳和风的眼睛,只听得柳和风意有所指地笑道:“呦,苍宗主,好不容易将证物抢回去,还不抓紧销毁,藏在袖中随身携带,您也不怕被人搜了出来?” 苍宗主冷笑一声,不慌不忙道:“这是证物不错,却是云一鸣毒害天君的证物。” “距离一鸣神君毒害天君也有好些日子了吧?苍宗主时时刻刻将这证物带在身上,对天君的衷心真是日月可鉴,感天动地,佩服佩服!”柳和风说着的同时拱了拱手。 苍宗主斥道:“赤裂魔头,你不必如此含沙射影……” 闻言,天后神色一惊,心下暗道不好。果然,只见苍宗主话还未说完,便被柳和风打断:“等会儿,你说什么?” 苍宗主轻蔑一笑:“我说你不必如此含沙……” 柳和风又打断他:“前面一点,你叫我什么?” “赤裂魔头!”苍宗主看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咬牙切齿道。 “您怎么知道我是赤裂?!”柳和风冷眼看他,“难道苍宗主不该和其他所有在场的仙者一样,称我为柳和风吗?” 苍宗主闻言顿时语塞。 柳和风邪魅一笑道:“整个魔界除了魔尊,无人知晓赤裂便是柳和风,不知苍宗主是从何处得知的?”顿了顿,他一手抱臂,一手蹭蹭下巴,皱着眉头作出一副思考的神情,继而挑起一边的眉毛,试探地问道:“难道是……玄影副使告诉您的?” “什么副使正使的?老夫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苍宗主嘴上虽不承认,额头和背上都沁出一层汗,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 柳和风嗤笑一声:“唔,原来不认识啊,那我也不介意让苍宗主您认识认识我魔界的玄影副使。”言毕,便见他伸手自胸襟处拿出一个乾坤袋,动作利索地一抖,便将魔犬墨宝抖落出来。 墨宝在袋中睡得正香,经这毫无防备的一抖,若非它反应敏捷,在空中及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定然要在这众仙面前跌个名副其实的狗啃泥。待它站定,便炸着毛、呲着狗嘴,冲柳和风不满地呜鸣一番。 柳和风自知对它不住,却也别无他法,难不成在这唇枪舌战、硝烟弥漫的严肃时刻,他还小心翼翼将它掏出,再一脸宠溺地逗逗它?显然,他不能,他所能做的不过是,不着痕迹地在墨宝脑袋上顺了把毛。 随后,柳和风便将墨宝的铜铃项圈解下,掷向空中。下一瞬,那项圈便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又自铜铃中投射出一幅动态的有声影像来。 ☆、凌霄宝殿(3) 随后,柳和风便将墨宝的铜铃项圈解下,掷向空中。下一瞬,那项圈便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又自铜铃中投射出一幅动态的有声影像来。 原来,柳和风天赋异禀,此番手到病除、妙手回春,不仅将独耳墨宝丧失的收音功能恢复,还将影像存储时效延长百倍。只见,他手掌轻翻,手指好似翻书那般快速拨动,不一会儿便搜寻到一节影像截取出来,一弹指,便有流动的光影融进空中半透明的影幕之中。 天界仙多,稀奇古怪的法宝更是不少,众仙见到此等宝物时,却仍需有足够的定力,方才能将内心汹涌的惊诧之情藏得严严实实。旋即,又端着一脸天界上仙的沉稳和高深,假装漫不经心地看向那流光溢彩的画面。 只见,那画面始于柳和风开口说话:“若不顺水推舟,让你自以为得逞,本座要如何才能得知苍林神君三番两次地欲取本座性命的原因呢?” 终于那瘫在地上的苍林进气没有出气多的答话:“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恨我做天界苍林神君时,便是被你娘所害,枉我对她一往情深;如今我做魔界玄影副使又为你所杀,老天真是瞎了眼!” “瞎了眼”三字之后,半透明的影幕顿时瞎了眼,现出一片黑灯瞎火,继而随风散去。铜铃项圈也收敛了光束,径直飞回柳和风的手中。 观看完毕,众仙惊诧不已,纷纷猜测当年苍林神君挑战长公主之事,定然另有隐情。 苍宗主面上神情复杂,有那么一瞬,推说不知的念头闪现脑海,然而,看着他不惜一切代价救活的亲生儿子遭遇如此结局,滚滚而来的怜惜心疼夹杂着滔天恨意,已让他顾不上那么多。 只见,他怒极反笑,一阵肆意的狂笑之后,暗黄的眼珠上蒙上一层水雾,恶狠狠地叱问道:“你这魔头,究竟把我儿怎么样了?” 柳和风仍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懒洋洋地答道:“也没怎样,只不过废了他一身修为而已。” 苍宗主:“我儿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做天界上神之时,便是被你娘害得很惨,差点神魂俱灭。可是,天君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他什么都没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道公义何在?便是因为害我儿之人是天界堂堂长公主,便不了了之了?” 他那愤懑不已的眼中流露出浓重的恨意,浓得化不开,浓得仿佛下一瞬便可化作世上最毒的毒药,闻之丧命。 只听得柳和风打断道:“之前,我便好奇怎会有人如苍林那般深入骨髓的自欺欺人,今日算是找到原因了,原来竟是自你这儿遗传的。” 随即,他语气一转,扬了扬手中的项圈,挑眉道:“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苍林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甚至,连你怨恨不已的上神之战亦并非你想想的那般,究竟是不了了之,还是天君仁厚?答案全都在这项圈之中。我给你留着情面,就不当众展示了。” 柳和风言语略顿,话锋一转道:“言归正传,我们还是说回云宗主遇害之事。你和云氏父子奉天君之命,一同下凡调查河神一案。因此案牵扯到黑衣人,也即是苍林,你便屡次从中作梗,与云氏父子周旋,故意拖慢破案速度。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在你三位返回天界休沐之日,又发生了一件事,拖慢了你下凡的脚步,却不曾想便是迟这一两日的功夫,云氏父子已然分别追踪上黑衣人和河神。云宗主与河神恶战一番,河神不敌受创,便供出黑衣人便是苍林神君的真相。 “云宗主刚正不阿、是非分明,惊闻此消息定然怒火中烧,他不敢相信堂堂天界地祇神宗主竟然会与此事有所牵连,于是便怒气冲冲、毫无防备地前来与你理论对质,不曾想,却被你偷袭喂毒。 “你原本想着,中毒后的云宗主一个时辰内若是醒不来,那便正好嫁祸给已然被你打死的山神;即便云宗主醒来了,仙者运转灵力稀松平常,一个时辰转眼即逝,只要他稍一运转灵力,许是连一句话都没来及说,他便已一命归西。 “真是无巧不成书,便在我被你追赶至封灵台时,云宗主亦强撑气力走出天牢,孰料,站在封灵台我对面的你一眼便看到了他,于是,你便在这时,好心地‘提醒’云宗主小心我,其实,你更想要‘提醒’的是我。 “于是,我便正中你下怀地一掌击向云宗主。苍宗主好手段,真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不费吹灰之力便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地除掉了我和云宗主,你自以为自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柳和风顿住话音,扫视一周,视线在掠过天后时,微不可察地略一停留。整个凌霄宝殿出乎意料的万籁俱静,连殿外飞回的仙鹤都敛神屏息朝殿内张望。 “孰料,在昏迷两年的一鸣神君醒转后,发现了云宗主之死或许另有隐情。在一番调查求证之后,他拿到证据便去天禄阁私下觐见天君。他本来与天君相约翌日再继续相谈,却不知翌日却是踏进了已然设好的圈套。 “天君身上的毒,那跟一鸣神君手中从云宗主仙体上提取的剧毒一模一样的剧毒,究竟是谁下的?我想这个答案不言而喻了吧。真不知这么稀奇古怪的剧毒,苍宗主您是从哪里弄来的?”说着的同时,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天后。 便在这时,天后猛然心惊,堪堪维持住面上的平静,拍案而起,怒道:“大胆苍柏!本后居然没想到,这一切原来竟是你一手操纵的?!来人呐!把苍柏给我拿下!” “是!”一众天兵口中大声称是,云一鸣他们不敢碰,柳和风他们不敢动,相较于那二位的修为,这位苍宗主不异于是那软柿子之流,捏起来便随心所欲些,随即,一窝蜂地上前擒住了苍宗主。 苍宗主一不反抗,二不言语,始终放声大笑,虽在笑,但却隐隐透出些许悲戚,寥寥孤寂。这一场为父伸冤的戏码,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苍宗主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声中,草草结束。 柳和风和云一鸣对视一眼,不再多言。知道自己在天界不受待见,柳和风便同山神一道向云一鸣辞行,而后唤上墨宝离去。 此时,天后端坐在宝座上,又粉墨登场,屈尊降纡地对着云一鸣说了一箩筐话,中心思想无怪乎如何为佞臣所蒙骗,如何庆幸有云一鸣此等肱骨之臣,天界方可如此轻易地剔除奸佞,又准备如何这般那般地去补偿云家。 那天过后,云一鸣继任了正一神宗神宗主之职,并暂代战神之职分管天兵。太子殿下终于得偿所愿,欢天喜地地把军中事务尽数甩给云一鸣,扬言“百善孝为先”,他只管在天君床前尽孝,为天君寻遍三界名医。 一日,太子殿下心血来潮地追着云一鸣,探问起他那亲外甥魔界少主赤裂的消息来,云一鸣只神色淡淡地道了句“殿下何不亲自去问”,便打发了他。 太子只觉这般答话有些噎人,抿了抿嘴,似是为了缓解尴尬气氛,又追问起当初封灵台上,云一鸣所言“请太子殿下务必自天后娘娘手中保护好天君”究竟是为何意,云一鸣只一句“有所误会,请殿下不必挂怀”,便结束了谈话。 太子又讨了个没趣,一边腹诽三界之中最冷漠无情、寡淡无味之人,定是非云一鸣莫属,一边悻悻地离去,奔赴仁德殿天君寝殿,去论证“床前百日无孝子”的荒谬性。 这一日,自柳和风从天界回到魔界,一晃眼已然过去近两个月时光,这段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 魔尊有意退居二线,魔界大小事务均是甩给柳和风,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左副使玄影余孽要发落,归顺的党羽要安抚,还有那些因为赤裂的混血血统唧唧歪歪的老古董要敲打,还有无数戴着假面的应酬与试探,等等等等一系列劳心烦神的所谓“正事”。 直至亥时,方才好不容易地回到“拂溪翠影”。当柳和风得知,当年他父亲因抚慰爱妻的思乡之情,特意命人按照长公主天界寝殿“拂溪翠影”的样式,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寝殿后,柳和风便搬了进来。 他宽衣解带、除去鞋靴,躺到床上,扫眼看到脚踝上的赤金脚镯,不由想起那日他和山神、墨宝刚踏出天界南天门,便被明月仙门的柴掌门叫住。山神见状识趣地带着墨宝,在前方不远处静候柳和风。 面对柳和风,那老掌门看起来与以往对待柳和风的态度并无多大不同,若硬说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分敬畏之心。柴掌门言明来意,原来,他只是为了将憋了两年多的话,关于赤金脚镯的话道与柳和风听,一吐为快,不吐不快。 柳和风笑道:“我还记得掌门神君曾说过,此镯与种镯者元神紧密相连,元神在,则此镯在,元神灭,此镯亦随元神寂灭。如今,此镯尚在,便是说明种镯者尚且活着。” 柴掌门点头道:“不错,你可知此镯何名?” 柳和风一揖手道:“还请掌门神君赐教。” 柴掌门道:“这脚镯名为痴情箍,顾名思义,此箍将种箍者和佩戴者二人的姻缘紧紧绑在一起。虽说,此箍虽名为痴情箍,然种箍者本意却是为救命,这痴情姻缘却不过是副作用。 “便是这副作用,它却可超越一切规则和界限,不论族别、性别、血缘,即便经历仇敌之怨,贵贱悬隔,相隔三界,美丑不等,必将二人之姻缘定在一起。” 闻言,柳和风眉头微蹙,一言不语,心绪纷飞。 柴掌门顿了顿,继续道:“先前,老夫便一直纳闷,何故我那红线于你丝毫不起作用……”突然,柴掌门忙以手捂嘴,尴尬一笑道:“口误口误!柳仙……你被人种得此箍,便是姻缘已定,即便再戴一百根红线亦是徒劳。老夫真真没想到,现如今居然还有人通晓此术。 “此种蛊之术已然失传数十万年,虽说此术可救人性命,却无人愿意尝试。且不说那副作用姻缘,单就此箍所需材质,便无人愿意付出……” 这时,柳和风突然打断了他:“掌门神君,不知可有法子抵消此副作用??” 柴掌门点头道:“有!取下此镯即可。” 柳和风又问道:“如何取下?” 柴掌门道:“只需种箍者亲自取下即可,旁人却是取不下来的。” 柳和风无奈一笑,“连是谁尚且未知。” 柴掌门道:“别灰心,只要种箍者出现在你周围,你定然会发觉的。另外,此箍还有两个奇效,啧啧啧,种此箍者真真是……” 孰料,便在这时,只闻山神惊慌喊道:“公子,不好了!墨宝掉下天界了!” 原来,南天门前虚空中,一只姿态傲然的仙鹤自墨宝身前仙气凌然地优雅飞过,墨宝乍见新鲜,便纵身去追,然后一脚踏空,就倏地一头扎下去了。 柳和风忙向柴掌门辞行,纵身跃下去救那流年不利的墨宝,徒留柴掌门伸着一只老年斑点缀其上、枯枝般皱巴巴的手,恨不得拦住他一次性说完,只可惜又抓了个空,“哎哎……老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柴掌门顿了顿,认命地收回手,“这话都放肚子里两年了,又不能道与旁人听,真的快放烂掉了。哼!下次要你来求我说!” ☆、春光乍泄 长夜漫漫,痴情箍开了个头,柳和风的困意便跑得无影无踪。思绪顺着明月仙门一股脑地涌向正一神宗那位神仙哥哥身上,那个无论他是寝食坐卧,还是忙碌做事,总是会时不时地、隔三差五地出现在他心里的强大存在。 他在锦被之下,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近小半个时辰,突然猛地起身,一声冷笑:“呵,一晃两月已逝,我不寻你,你便也不来寻我?行啊你!”继而腾地下床更衣,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天界 凤鸣居 一盏豆黄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一抹侧影,那侧影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纸张,忽地,那侧影猛地侧首,原是窗外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响动。只见侧影忙将手中纸张折起,方才站起身来,便有一道黑影闪入,只一瞬便与那道侧影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 “想我没?”环抱着侧影的黑影黏糊糊地问道。 侧影不动亦不答,只拿一双掩盖着惊喜的眸子盯着他看,黑影坦然回望,片刻后,一声轻笑,又在侧影的唇上一啄,鼻音略重,“嗯?” “嗯。”侧影垂下眼帘,轻声应道。 “你总不去看我,我只能把自己送来给你看看。”黑影叹气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如此神情专注地在看什么?”说着,松开侧影,探寻的目光朝他手上已然折好的纸上望去。 侧影把手藏在身后,目光躲闪地低声道:“没什么。”面上腾然而起的红晕在昏黄的烛光下,迷离而恍惚。 黑影一挑眉,有点奇怪地道:“那你心虚什么?”继而,掌心一摊,对侧影道:“拿来。” 侧影犹犹豫豫,垂眸不语,黑影那狰狞的鸡爪子又晃了一晃,拖长话音,“拿……来……” 迫于淫/威,一张折叠整齐的四四方方的纸张慢吞吞地搁在了鸡爪之上。黑影这才满意地斜勾嘴角,带着一副“小样,跟我斗”的神情,慢慢展开那纸张。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侧影神情十分不自然地背转过身,不忍卒看般地闭了闭眼。 黑影就着黯淡的烛火朝那纸上一瞅,只一眼,那嘴角便咧到了耳朵根,只见他一把扔了那纸张,猛地扑向侧影,闪电般的身影带起一股妖风,妖风肆虐之下的烛火登时忽明忽暗、颤抖着身子东倒西歪地摇曳不止。 “云一鸣,我爱死你了。” 这一扑竟将侧影扑倒在那雕花拔步床上,黑影随手一挥,挂在纯铜如意帐钩上的翠纱床幔便铺天盖地落下来。接下来,惟见,断断续续地有黑色和白色的鞋靴、外袍、中衣、里衣……前仆后继地飞出床幔,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 这时,又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床幔中探出,一个弹指,那被满室春风吹得五迷三道的烛火,终于湮灭于黑暗之中。 风雨飘摇中,垂顺的半透明床幔一阵乱晃乱动,却在柳和风略带惊讶的声音中骤然止住,“云一鸣,你?!我……唔……” 好一阵儿没了声,片刻后,才有软绵绵的声音传出:“你是不是觊觎我很久了?让你在祠堂好好闭门思过,你却只顾着想我、念我、画我,真是色胆包天,”拔步床猛地一晃,“啊……嘶……唔……”伴随着戛然而止的吃痛呼声,床幔好似春风吹皱的湖面,涟漪激荡。 良久,一个隐忍而沙哑的声音:“你自找的。” ………… 凤鸣居内春光无限,室内激情四射的二人却浑然不觉窗外的无限惆怅。 只见,在幽暗夜色的掩映下,立于窗外的云一诺惊恐地紧咬着手指,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变成了事实。尽管她已用尽最大的力气敛住气息、克制情绪,但是,眼眶中热泪还是不受控地扑簌扑簌地滚落下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多欢喜几多愁。 云一鸣近两月来坚持不懈地每日都在操练天兵,那群疏于操练、软手软脚了两年多的天兵,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一时不堪重负,私下里一个个早已叫苦连天,义愤填膺地叫嚣着揭竿而起、奋而反抗。 然而,当着云一鸣的面,却又都变成了一副任人宰割、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故此,翌日鱼肚泛白之时,当正一神宗的仙侍过来传话说“云宗主说今日众将士休沐一日,无需操练”之时,众天兵大喜过望,震惊好久方才会过意来,一个个禁不住欢呼雀跃、老泪纵横起来。 经过两月没日没夜地操练,众天兵曾一度消极地认为,新任代战神一鸣神君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大有不把他们烧干烤焦,誓不罢休的架势。 那名仙侍看着众天兵那副感激涕零、欣喜若狂的样子,心中感慨,“天兵休沐”给他们带来的欢愉,真的不啻于人生三大喜事。 待云一鸣遣人宣告休沐之后,又去膳房取了早膳,待他回到凤鸣居时,撩开床幔,才发现床幔之下的拔步床上,已然没了柳和风的身影。 柳和风出入天界犹如出入无人之境,来时无影,去时无踪,便如他的名字那般,好似一阵和风,徐徐吹来,吹皱一池春水,而后又匆匆离去,徒留一室暧昧的余味,伴着怅然若失的云一鸣。 便在这时,云一鸣瞥见锦被之下露出那张画像的一角,只见那角落里多出一行小字来,“和风上青云,风亲云拥。”仿佛被这行小字烫了一下,云一鸣顿觉血液翻涌,耳根泛红…… . 不觉已是白日西斜时,也说不清这是云一鸣端坐在书案后的第几个时辰。 只见,书案上摊着一张纸,他怔怔地望着那硕大纸张上的唯一一个字——风,面上还时不时地漾出一抹浅浅的笑。他手中还握着一只毛笔,保持着书写的姿势,只是狼毫笔尖上的墨汁早已干涸。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传来。 “宗主,我能进来吗?”是李大山的声音。 云一鸣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去遮藏那字,却见只有一个小小的“风”字,便不以为意地道了声:“进来。” 李大山推门走进来,一阵晚风伺机而入,吹动云一鸣面前的纸张,那纸上之“风”便随着晚风起伏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云一鸣眸中漾着笑意,伸手按住纸上之“风”,竟失口道了声“顽皮”,而后一惊,连忙掀眼望向李大山。 只见,李大山挠挠头皮,走至书案前,无辜道:“宗主,我最近挺老实的,一点都不顽皮。” 云一鸣不说话,李大山又自问自答道:“宗主不信?我可没骗人,嗯……我学会了……”说着,便如吊死鬼附身那般眼珠使劲上翻,努力思索着,与此同时,又伸出一只手来,打算掰着手指数一数,究竟学会了几样。 孰料,他的汇报还未开始,便被云一鸣神色淡然地打断:“何事?” “唔,宗主今日的午膳未曾动过,膳房差人来问预备何时用晚膳?”李大山一边言明来意,一边将目光落在那纸张上唯一的一个字上。 “一个时辰后。”云一鸣道。 “知道了。”李大山说完并未直接离去,而是仍站在书案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事?”云一鸣淡淡地问道。 只见,李大山伸手一指,指向那个“风”字,“宗主,您写的这个‘风’是‘柳和风’的风吧?” 闻言,云一鸣惊讶之余,面露尴尬之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谁知,李大山继续道:“‘和风’的风也是这个风,方才看到这个字,我才想起干娘临终前还嘱托过,让我把她亲手做的一套衣衫交到和风手中。我听说宗主跟和风交情非浅,能不能麻烦宗主下次见到和风转告他一下,让他找我来取?” 云一鸣略一思忖道:“你去取来,不日,我亲手转交给他。” 李大山连忙应声道:“谢谢宗主,我这便去取来。” 说完,便开门离去,谁知,不过走了三五丈距离,便见云一诺手托白玉茶盘,上置一套茶具脚步迟疑地迎面走来。李大山看到她,远远地避在一旁,向她揖手低首,道了声:“元君。” 云一诺一个愣怔,好似才发现李大山的存在,双眸聚焦望过去,淡淡问了声:“宗主可在书房?” “在。”李大山如实答道。 “嗯,我去给他送些茶水。”云一诺解释道。 “不如我替元君送去吧?”李大山热情而主动地自告奋勇,说着同时,那双手已然朝茶盘伸去。 “不必了,我亲自送去即可,”云一诺不着痕迹地避过,“你去忙你的吧。” 李大山口中称是,一溜烟地往他的寝房走去,然而,路程过半时,方才想起膳房还在等着回话,便又折回头大步流星地先去了膳房。随后,才又去寝房取了那套包裹得严实的衣衫,奔赴云一鸣的书房。 待他快到地方时,远远地便看到云一诺又端着托盘自宗主书房出来。待她走远了,李大山才兴高采烈地奔向那书房。 李大山敲门,得到许可后,推门而入,“宗主,我取来了,”说着,便将那套衣衫放到云一鸣面前的书案上,“您一定要帮我转交给和风呀。” 只见,云一鸣茫然地抬起头,皱眉思忖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和风……” 见他这般神情,李大山顿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啊,柳和风啊。” 只听得云一鸣迟疑地问道:“柳和风……是谁?!” ☆、相逢不识 李大山呆呆地站在原地,满腹狐疑地望着好似失忆的云一鸣。若说云一鸣是失忆吧,却又不像完全失忆,不然他怎还认得自己? 半炷香前,宗主还一口应承下来,此刻却又仿佛连柳和风此人都不识得,难不成他只忘掉了柳和风? 李大山此人脑子虽算不上多么灵光,不能明察秋毫,倒也算不得蠢。对这显而易见、直戳眼眶子的古怪之处,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于是,他试探着提醒道:“他就是……十几年前的中元节,宗主下凡还在鹄鸣山附近的镜水河救了他一命。后来,咱们三人还成了同窗,一起在圣清塾里念过书呢?您不记得了吗?” 云一鸣略一蹙眉,少顷,神色淡然道:“那日我在镜水河边遇见了你,却不曾救过旁人;圣清塾中,同学几日,不过是为探查魔踪鬼迹所作伪装,亦不曾见过名叫柳和风的同窗。”继而,面色一沉,“休要再胡言乱语,你先下去吧。” 听得云一鸣这番坦坦荡荡的“颠倒黑白”,说得好似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李大山心中顿时万马奔腾,刹那间,一脑门子的问号支棱着生根发芽,什么奇遇如此神奇,居然可以如此曲折离奇地完美避过柳和风?连说不通地方都可以强词夺理地自行弥补修正? 瞧着云一鸣那张黑脸,李大山难得长了一回眼色,双手一揖,执礼甚恭,低眉顺目地“是”了一声,便拎起书案上自己的包裹,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 时光漫漫,岁月匆匆。 那日之后,云一鸣仍是公务缠身,除了正一神宗和天兵的大小事务需要打理,如今,还需兼管着群龙无首的地祇神宗,几乎每日皆是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在众仙眼中,却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只是,在这忙得密不透风的日子里,似乎总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见缝插针地穿梭在自己的脑海心间。 偶尔,他也会暗自思忖一番,然而不思便罢,一念之下,他的神识好似坠入一场浓浓的迷雾之中,即便神识上天入地,仍是摸不清、看不透、理不通。沉稳内敛的性格使然,即便满心疑惑,他亦不会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迹道与旁人听。 不久前,床前百日的大孝子太子殿下,在遍寻名医无果的情况下,终于熬不住,来到云一鸣跟前诉苦求助。 云一鸣略一思量,只觉解铃还须系铃人,便赶赴东海,寻求六公主的帮助。随后,二人一同赶赴度朔山。 门神郁垒感念旧恩,有他替二人在神荼面前说情,神荼方才答应出手相救。 但是,他却也将丑话说在前头,首先他不能保证定能手到病除;其次,“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尚不知需要花费几多时日;最后,他又是度朔山土生土长的神草,其神力源泉便是度朔山之天灵地华,若是奔赴天界,长时间离开此山,怕是医术更加不能保障。 于是乎,云一鸣便与太子殿下一起,秘密地将天君陛下护送至度朔山医治。 一切安排妥当后,云一鸣方才想起了当日曾对六公主说过的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随即,投桃报李,专程赶往东海登门拜谢。 在与东海龙王客套应酬一番后,云一鸣又郑重其事地向六公主致谢,而后,便起身告辞。 东海龙王忙给六公主使了眼色,如今的云家已非当日那只落于平阳前途不明之虎了,他不仅恢复了往日天界第一大神宗的荣耀,甚至更加显赫。 “霜儿,送送云宗主吧。”东海龙王捋须道。 “是,父王。”六公主微微福身,乖巧应声。 俄顷,云一鸣和六公主二人便已来到东海岸边,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滩之上。 云一鸣神色淡淡,却诚意满满地说:“六公主三番两次相助于我,一鸣铭记于心。六公主若有何需求,尽管开口,但凡我能做到的,定然义不容辞。” 六公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笑问:“当真?” 云一鸣道:“自然。” 六公主凝眉思量,青葱玉指轻抚下颌,少顷,风轻云淡道:“听闻,此时人间正值盛夏,荷莲开得正当好。不若,一鸣神君便陪我去人间赏一回荷花,可好?” 云一鸣一怔,不曾想她的要求竟只是与自己一同赏荷,但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却又关乎风花雪月,暗含着少女的小小情思。 愣怔间,六公主神色黯淡,垂眸道:“我可是让一鸣神君为难了?” 便在这时,一阵湿热的海风徐徐吹来,抓起六公主的青丝拂向云一鸣的脸庞。 顿时,一阵痒意夹杂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掠过云一鸣的心头,这画面似曾相识。 他忽地发起呆来,直直地望着对面而立的六公主,朦胧间,只见六公主的面容开始模糊了起来,眼前似是浮现出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不无落寞地问道:“她要什么你都给吗?” 是谁?你是谁?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云一鸣闭了闭眼,微一摇头。 “一鸣神君?一鸣神君?你没事吧?”六公主见他神色有异,不无担心地问道。 云一鸣定了定神,径直问道:“不知六公主,预备何时前去?” 闻言,六公主心中瞬间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淡然地矜持一笑。 . 魔界 拂溪翠影 连日来,柳和风三令五申魔界众魔不得滋扰人界凡人。虽说初见成效,但总有一两个阴奉阳违之徒,时不时地去人间寻衅滋事。数日前,他便差了一队魔兵,跟随山神前去人间查探,只欲揪出这幕后黑手。 是夜,柳和风正坐在拂溪翠影一座临水而建的小轩中,独灼赏月。 在夜未央宫中,这偏居一隅的拂溪翠影,从外面看起来其貌不扬、低调内敛,实则院内园林布局却是用尽心思,极其精巧,风格精致素雅、小巧玲珑,不着痕迹的人工美与自然美胶着在一起,和谐而统一。 柳和风抬首举杯,望向魔界上空,那轮永远晕着几圈光晕的明月,一饮而尽。这月亮仿佛永远都令人摸不清、看不透。 许是一丝迷蒙的醉意蒙上双眼,那轮明月之上竟映出了云一鸣那张清冷的脸,柳和风轻轻一哂,生出一缕寂寥之感,心道:“看来他是不会主动来魔界寻我的,或许……” 或许什么,他不愿想下去,又斟酒一杯,似邀明月同饮,道:“与谁同坐轩,明月清风我。”而后,一仰头,又一杯清酒下肚。 便在这时,山神匆匆走过来,揖手施礼道:“公子,查出来了。” 柳和风面上杀意闪现,森然道:“是谁?” “尖嘴猴,”山神答道,“他人还在人间,公子您看,何时收网?” 柳和风拿起另一个酒杯,斟满一杯酒,侧手示意山神坐下同饮,二人端起酒杯,一碰杯一饮而尽。 柳和风放下酒杯,“择日不如撞日,就定明日。” . 翌日 人间 在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铲除尖嘴猴后,柳和风和山神二人为眼前十里荷塘的美景所震撼。 只见,连成片的湖面上,翠绿的荷叶丛一眼望不到尽头,粉的、白的朵朵荷花,紧紧依偎在碧绿圆滚的荷叶旁,点缀在万绿丛中。湖面上,水汽氤氲荷莲间,水雾缭绕之中,竟有几分仙界的梦幻。 虽然,此时正值人间六月天,又是午后,天气也闷热得喘不过气,却不能击退柳和风二人欣赏美景的兴致,他们顺着河岸徜徉于这人间天堂美景之中。 天色越来越暗,满天乌云蝉无声。 “山神兄,你有没有觉得此处景致,并不比你那‘千花沐月’差。”游览一番后,柳和风总结道。 “公子,您说的是‘花月幻镜’。”山神道。 “不是‘千花沐月’吗?那个地方可是十分诡异。”柳和风略有诧异地评论道。 “此镜是一面可以照出前尘今生往事的幻镜。”山神垂眸道。 柳和风不由想起幻镜中的云一鸣好似命丧于自己手中,“往事?已经发生过的、既成事实的往事?” “不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时,山神仰头望天,“公子,看起来快要下雨了。” 谁知,他话刚落音,便是电闪雷鸣雨滂沱。 山神手搭凉棚,在倾盆大雨中极目远眺,继而伸手指向远方,大声道:“公子,那边有座水榭。” 那是一座依水而建的水榭,有着红色立柱和卷棚式白色亭顶,亭顶白色琉璃瓦覆盖其上,红白相映,美不胜收。 雨声过于嘈杂,柳和风不得不大声喊道:“快,去躲会儿雨。” 二人快步奔向水榭,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砸落在他们身上,雨流如注自发间、额头汇聚成流,顺着眼帘往下淌,二人眼睛尚且睁不开,哪里还顾得上那一路的泥水四溅,好在二人皆是一身黑衣,将满身的污渍隐藏得悄无声息。 二人奔进水榭的一刹那,自顾地抹去满头满脸的雨水,继而,又拂去衣衫上的雨水。动作间,二人不经意地一抬眸,才发现已然有一白衣公子和一黄衣姑娘立于水榭中,定睛一看,竟然是云一鸣和六公主? 四人皆是一怔,只一瞬,却见云一鸣转身背对二人,望向水榭外那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 六公主看云一鸣这般反应,一头雾水,心下却猜测这二人许是闹了矛盾,分道扬镳了。念及此,亦不好跟二人打招呼,只是朝云一鸣身边挪了挪,亦转过身,与他并肩而立,眺望远方。 ☆、十里荷塘 在云一鸣转身一瞬间,柳和风神色一僵,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与此同时,一阵酸胀感自眼周快速袭来,他旋即移开视线,瞟向别处,怎奈这酸胀感又沿着鼻泪管一路向下,源源不断地奔向鼻头,逼得他不得不连做数个深呼吸。 俄顷,他似是浑不在意地扫了一眼那二人并肩而立的背影,又很快地收回视线,露出一个“懂了”的神情,轻轻一哂,光明正大地当面说清楚了多好,怕爷缠着你吗? 此时,一向通透的山神正一脸莫名其妙地,将狐疑的视线来回游移在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之间。 什么情况?不久前,这俩爷还好得恨不得能同穿一条裤子,今日,怎地突然生分了?意外相逢,非但没有预想中大喜过望,反倒还假装看不见,竟连招呼都不打? 山神正纳闷间,只见,柳和风突然转过身来,目光阴冷地看了他一眼,森然道:“走了。”那话音冷得瞬间结出二斤冰渣子,言毕,立即步履坚定地踏出水榭,大步流星地迈入瓢泼大雨之中。 山神心下暗自叫苦,惨!只怕今日又是妥妥的池鱼一条,煎炒烹炸蒸炖煮,公子,您预备怎么来? 他幽怨地看了眼云一鸣的背影,恨恨地伸手点了点,暗骂道:“云一鸣,你就作吧你,我家公子人美、心善、修为高,有哪点不好?”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云一鸣倏地侧首,山神连忙收回爪子,抬头望天,呃,望亭顶,佯装挠头,继而想起什么似地转身奔入淋漓的暴雨之中,“公子,公子,您等等我!” 谁知,他尚未奔出几丈,却见柳和风去而复返的身影出现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只是,这次他一手搀扶着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者,另一手还挎着一大筐莲蓬。 原来,方才柳和风心灰意冷地冲入暴雨中,谁知半路上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呼救声。他绕过一片荷塘,便瞧见一位跌坐在泥水坑里的老者,只见那老者紧握着脚踝,连声呼痛。 “愣着干吗?还不过来帮忙?”柳和风冲那伫立在风雨中兀自发呆的山神喊道。 “哦,来了!”山神回过神,上前接过那筐莲蓬。 柳和风远远地瞥了眼那红白相映的水榭,略一思忖,不带任何情绪地对山神道:“回水榭。” 山神先将莲蓬送进水榭,继而折返雨中,搀扶起老者的另一只胳膊,少顷,三人便自泥泞中跋涉而入。 这时,云一鸣和六公主二人已然转身望来。六公主脚步略有踟蹰,终是上前一步,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柳和风一声嗤笑,夹枪带棒地回道:“岂敢劳六公主大驾?” 闻言,六公主神情稍显局促,薄唇紧抿,忽地羞愧不已。不可否认,方才见云一鸣那般对待柳和风,她的心中确实不甚厚道地浮上一丝窃喜。此刻回头一看,觉得无论如何,她还是应当以礼相待的。 孰料,一直静默一旁的云一鸣,却在这时冷冷道了声:“不分好歹,出言无状。” 一阵醋意腾然而起,柳和风定定地看着云一鸣,轻声冷笑:“呵,怎么?心疼了?” “你!”云一鸣倏地掀眼望向柳和风,似是欲争论几句,便在这时,六公主伸手按在云一鸣的臂膀上,意在安抚。却见,云一鸣微不可察地侧了一下身子,好似试图摆脱那只手。 六公主好似并未察觉,柔声道:“我没事,”顿了顿,又提醒柳和风道:“赤公子,您还是快看看这位老人家吧。” 盯着六公主搁在云一鸣身上的爪子,柳和风只觉自己是用尽全力,方才勉强地把一句“大萝卜还用屎浇”憋了回去,看似和风细雨地说出一句:“不劳您费心!” 云一鸣见他始终没句好话,便又转身继续“欣赏”水榭外的雨景。 柳和风这才扭回头看向老者,继而又将视线落在老者捂着脚踝的双手上,面上作出一派和颜悦色的模样,以示与某些人区别对待,轻声道:“老人家,您松开手,我来看看。” 老者依言松手,口中依然叫苦不迭。柳和风以手敷在老者的脚踝处一探,眉头一蹙,疑惑陡生,并无异常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时,一把泛着森寒的冷光的锋利匕首,倏地刺进柳和风的胸膛,又猛地拔出。 噗…… 与此同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类似吐血的声响,还夹杂着六公主的一声惊呼:“神君!” 一瞬间,柳和风一个愣怔,却也按捺住了朝后望去的冲动。山神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领,握紧拳头正欲直捣老者面门,却闻柳和风斥道:“放开他!” 柳和风的目光先在自己胸前刺破的衣衫上一点,旋即上移至老者脸上,“为什么?” 只见那老者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手中匕首“哐当”一声自手中跌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公子饶命!他抓了我的孙女,让我捅你的心脏,不然……不然他就要杀了我孙女……” “他是谁?”柳和风喘息渐重。 “不知道啊……我们正在采莲蓬,突然他就出现了……呜呜呜……”老者连惊带吓,不禁老泪纵横,几欲昏厥。 突然,一道紫色的闪电将天幕撕裂,瞬间点亮这烟雨朦胧的十里河塘。须臾间,响彻天际的雷鸣紧随其后,轰隆隆…… 只听得一串阴鸷的笑声揉进这轰鸣声中由远及近,“哈哈哈……赤裂,这次我在刀上喂了篑攻散,刺入你体内,你总逃不过了吧?哈哈哈……” 闻言,柳和风目光探寻地望向山神,山神连忙委屈地解释道:“公子,苍林还在地牢中,还是您亲自废了他的修为呀,再说,这声音也不像他呀。” 便在这时,一道童稚的哭喊声接踵而至地传了过来,“爷爷,爷爷救我……” “我苦命的孙女啊……”看着悬在半空中命悬一线的孙女,老者嚎完这一嗓子,便昏厥过去。 众人循声朝滂沱暴雨中望去,只见,一黑衣蒙面人悬立于水榭前方三丈余处的半空之中,右手毫不费力地提溜着一个乱抓乱蹬的女童,他头顶上方三尺余处,悬着一弯透明穹顶,宛若一把大伞,将那如注大雨尽数挡住。 柳和风宛若耳语般叮嘱山神,“盯着他,务必救下孩子……” 念及云一鸣和六公主在人间凡人面前,都使不得仙法,柳和风本欲说“务必救下孩子和云一鸣二人”,无奈话到嘴边,又被所谓的“骨气”赶回肚子里。其实,即便不用仙法,云一鸣只用拳脚功夫,未必不能自保。 柳和风又快速地瞥了眼云一鸣,惊奇地发现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缕血迹。 然而,大敌当前,不容柳和风多想,只听得他吃力地道:“阁下既然用了篑攻散,想必是追随玄影副使的旧部,如今玄影副使和尖嘴猴都已落网,阁下却还来替主寻仇。单就这一片赤诚忠心,便令赤裂好生佩服!” 黑衣人一声冷哼,“我呸,玄影不过是个神不神、魔不魔的重生怪物,尖嘴猴更是连给我提鞋也不配!” 柳和风哑然失笑,似乎是笑得太用力,牵扯到了伤口,忽地出声呼痛,缓了几口气,方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阁下如此傲睨自若,却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亮出。想来,方才那些话不过是狼烟大话罢了,本座只当你是放狗屁好了。” 果然,黑衣人被柳和风激怒,化去遮雨的穹顶,疾速直扑而下,在水榭前丈余处的地面上落定。暴雨冲刷着他的脸庞,许是面罩浸了水徒增了重量,滑落至他鼻下。 只见,他不经意地朝上拉了一下,又一把将手中孩童扔向极远的一处荷塘。见状,山神便疾速飞身赶往那片荷塘相救。显然,黑衣人并未将山神放在眼中,并未加以阻拦。 随后,黑衣人缓步走进水榭,轻蔑地瞥了眼云一鸣和六公主,又踢了踢昏厥过去的老者,阴邪一笑:“今日一箭双雕,还多亏了这凡人老头!在人间,凡人面前不得使用仙法,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止住,出手如电,一掌劈晕了六公主,继而,他化出一把长柄剑,在云一鸣比划一下,冷冷道:“云宗主,得罪了!”说着的同时,双手一前一后地握住剑柄,作势欲刺向云一鸣的胸膛。 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柳和风冰冷的声音:“镜水河神!好久不见啊!” 黑衣人闻言双眼圆睁,手中动作一滞,缓缓转过身来,不置可否,却也不无心惊地问道:“你如何断定我是河神?” “很简单……从你鼻翼旁的那颗痦子看出来的。”柳和风此刻有气无力的模样,完美地诠释着懒洋洋的内涵。 “河神可没有痦子。”黑衣人道。 柳和风无力地笑了笑,“你怎知河神没有痦子?” 黑衣人神色复杂,尬而不语。 柳和风又挣扎着试图起身,黑衣人立即警惕地阻止道:“你干吗?” 用手捂了捂胸口汩汩血流,柳和风仍是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朝云一鸣身边走去,一边笑道:“我都这副模样了,还能做什么?” 柳和风只是觉得云一鸣不太对劲,走至他身旁,顿了顿,便紧挨着他坐下,目光定定地望着云一鸣,眉眼一弯,淡淡道:“我不过是想跟我的人死在一起罢了。” ☆、十里荷塘(2) 柳和风原本打定主意与云一鸣老死不相往来,怎奈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却左右不了自己,侠肝义胆也好,真情流露也罢,身体总比脑袋诚实,看见了就忍不住靠近。 而在云一鸣看来,在柳和风第一次踏入水榭之前,他便心生疑惑,只因他的心间没来由地传来阵阵异样之感,心跳亦呈现出逐渐加快的势头。 直至柳和风踏入水榭,云一鸣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如擂鼓般躁动的心跳方才骤然平复。在这个令人费解的巧合面前,云一鸣面上才现出水榭初见时的怔然。 就连方才此人中途去而复返时,云一鸣复又清晰地体会了一次初见时的感受,他愈加想不通,蹙眉深思,怎奈神识一如既往地陷入迷雾之中,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住,无论它如何奋力挣扎都无法挣脱。 更令云一鸣迷惑不解的是,方才那凡人老者捅那人一刀的同时,不知为何,几乎同时,他感受到自己心间令人窒息的痛,仿佛那一刀是捅在他的胸前。 赤公子?赤裂?难道那人便是那位魔界失而复得的少主?篑功散?仅仅是听这名字,便可望文生义出此毒的功效,可是,缘何他感受到自己的灵力似在缓缓流失? 眼睁睁地看着赤裂向自己走来,紧挨着自己坐下,而后目光暧昧不明地看着自己,云一鸣躲闪不及,视线与他轻轻一撞,只见他眉眼一弯,笑靥如花。云一鸣登时呼吸一滞,若非赤裂紧接着没羞没臊地口出孟浪之言,说什么“我的人”,他便险些被这人迷了眼。 云一鸣眉头一皱,心中便对那位少主做出“轻浮”的评价。随即,正待他欲坚持起身离他远点,便见赤裂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他心中一惊,不由轻斥:“你做什么?” 柳和风并未答话,自顾握着他的手腕,面上闪过一丝困惑,不知为何,云一鸣此时的脉象,恰好是被有毒的匕首刺中心脏后才会有的脉象,就好像方才他所受之伤,尽数转移到了云一鸣身上似的。 想到此处,柳和风全身一震,目光灼灼地盯着云一鸣,颤声问道:“怎会这样?蠢材,你做了什么?” 蠢材?! 听出他声音中夹杂若隐若现的慌乱,云一鸣一怔,朦朦胧胧间,又一个隐隐约约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那画面中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忽地在他唇上一咬,恨恨地道了声:“云一鸣,你个蠢材!” 画面中的身影有一个瞬间,似乎与眼前这人重合,云一鸣心头迷雾更浓,望向赤裂,目光中满是迷惑和探究,“你到底是谁?” 闻言,柳和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难道他记忆有损?想到这里,心中登时喜忧参半,苦笑一声,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是你相公。” 咔嚓!一个闪电霹雳适时出现,激起的白光照亮水榭中其余二人惊异万分的脸庞。 云一鸣仿佛被赤裂狗胆包天的淫/言浪/语蛰了一下,面上顿时红霞乱飞,慌慌张张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又挣脱手腕怒斥:“荒唐!” 仿佛这声斥责起了效用,只见那赤裂无奈叹气,妥协道:“也行吧,你是我相公。” “胡言乱语!”云一鸣忍不住瞪视他,却见他目光中满是戏谑地望着自己,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这时,被晾在一旁半晌,一袭被雨水打湿的衣衫都快晾干的黑衣人踢了踢柳和风的脚,不耐烦地道:“哎哎……干什么呢你?敢情你跑这儿谈情说爱来了?没看见人家……” 闻言,柳和风突然扭过头来,冷飕飕地看了黑衣人一眼,那目光锐利得有些逼人,跟方才与云一鸣说话时判若两人。 黑衣人话音一滞,喉头略动,愣是没敢把话说下去。下一瞬,回过神来,此刻,他才是三人中唯一一个具备战斗力的人。他握紧长柄剑,在二人身前比划几下,想着往回找补,却已然在气势上输了半截。 柳和风伸出一手,掌心一摊,不容置喙道:“拿来吧!” 黑衣人下意识问道:“什么?” “篑功散的解药。”柳和风话音冰冷。 仿佛被柳和风的蠢话逗乐了,黑衣人一声讪笑,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蠢到给你吗?” “要么给,要么死,你来选。”柳和风阴森森地道。 这下更不了得,黑衣人突然爆发出狂妄肆虐的笑,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笑岔气。然而,乐极生悲,下一瞬,便见眼前身影一晃,一塞一合一拍,一粒药丸已然下了他的肚腹。 “咳咳咳……呕……”黑衣人弯腰捧腹干呕不止。 很显然,此时再来呕吐已然太迟,于事无补,他惊恐道:“赤裂!你居然暗算我?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柳和风一声嗤笑,好整以暇道:“是你暗算在先,本座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给你吃的,不过是本座方才从体内逼出的篑功散。” 黑衣人出奇愤怒,指着柳和风骂道:“你好歹堂堂魔界少主,竟用如此下三滥手段?真是卑鄙无耻!” 柳和风悠悠地道:“呵呵,可笑!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你方才用时,可曾先骂过自己?凭什么你用毒便是迫不得已,本座用毒却成了卑鄙无耻?难不成只许你州官放火,却不许我百姓点灯吗?如此双重标准,不太说得过去吧?” 便在这时,黑衣人忽地发现感受不到自己的灵力,面上血色顿失,一阵手忙脚乱,从怀中翻出一个小药瓶,拔开瓶塞,仰头便朝口中灌。说时迟那时快,柳和风出手如电,一把夺过,又顺手在他身上几处要穴快速拍了几下,黑衣人便动弹不得。 “你还给我!” 黑衣人眦目欲裂。 柳和风哑然失笑,用他方才的话回敬道:“你觉得我会蠢到还给你吗?” 随后,柳和风便对着那液体解药仔仔细细地查验一番,待确认无误后,方才将药瓶递给云一鸣,“快服下去吧。” 虽说已然发现自己的灵力渐失,云一鸣仍不确定地疑惑道:“中毒的不是你吗?” 柳和风斜睨他一眼,爱恨交织,“这便要问你这个蠢材了。”说着,又将那药瓶朝他伸了伸,“拿着。” 听得他蠢材长蠢材短地唤自己,云一鸣只觉与此人讲道理不过是对牛弹琴,便不欲招惹他,薄唇微启,吐出二字:“不用。”言毕,索性又闭上了眼。 见状,柳和风一声叹息,继而嘴角一勾,邪魅一笑,猛地仰头将解药尽数灌入自己口中,接着猛然吻上云一鸣的唇瓣,将那解药缓缓注入他的口中。 微凉的触感之下,云一鸣倏地睁眼,惊愕地望着眼前放大的容颜,脑子“轰”地一声炸开,骤然停摆,莫说思绪,连同心跳都一并消失不见。 刹那间,周围雨声好似消失了,时间仿佛也静止了。云一鸣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赤裂的薄唇带着一缕清香,正细细地在他唇上辗转着。更令他心惊不已的是,这柔柔细吻非但未曾引起他的反感,反倒在他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般的悸动。 蓦然间,柳和风移开薄唇,慢慢凑到云一鸣的耳边魅惑道:“风亲云拥……”说完,移回身形,望着云一鸣粲然一笑,只见那深邃的眼眸中光彩流动。 这时,只听得身后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黑衣人,突然“嗷”了一嗓子,继而痛苦地闭上双眼,只恨不得能回到片刻之前,戳瞎自己的狗眼,也好过此时一身接着一身的鸡皮疙瘩。 柳和风却毫不在意地置若罔闻,复又拉过云一鸣的手腕,凝神片刻,感受到他的灵力正自四肢百骸慢慢地涌向丹田气海汇聚回拢。只是,似乎还有一些硬外伤,念及此,柳和风便欲扯开云一鸣胸前衣襟,确定一下他的胸口是否留有创口。 谁知,柳和风的双手甫一扒上云一鸣的领口,便被他牢牢扣住,一脸防贼那般的神情,警惕道:“你做什么?” 柳和风见他这副严防死守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查看伤势而已,你慌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用力,只见云一鸣双手仍一动不动攥住他,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满眼的拒绝之情倾泻而出。 柳和风顿时骚客上身,目光暧昧地倾身向前,附在云一鸣耳边低低道:“你全身上下我哪一处没看过?胸口狰狞的疤痕,腰腹处十六瓣的莲形疤痕,还有你那个地方……” 说到此处,他话音戛然止住,已然不必说下去了,便是这两句,已然将云一鸣惊得目瞪口呆,宛如半截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哪里还有心思去抵抗柳和风那双禄山之爪。 柳和风正欲扯开衣领,却又好像防贼似地朝后看了眼黑衣人,似是怕他偷看,只见他挪动身躯,又挺直上半身,堪堪将云一鸣的身影挡住。 继而,他又快速地查看了云一鸣胸前伤势,虽无明显创口,但那白皙的皮肤变得宛如半透明的纱笼,其下心脏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之中似还有些许残缺。 ☆、十里荷塘(3) 柳和风眉头紧紧地打成一个结,心知他猜想的不错,虽不知云一鸣是用了什么方法,但是,显然他所受伤害,绝大部分反噬到了云一鸣的身上。 这时,两年多前,云一鸣在封灵台上刺他一剑的情景,不由浮上他的心头。怪不得那时云一鸣几乎同时亦口吐鲜血,怪不得他跌入封灵渊后,云一鸣竟昏迷长达两年之久。 想通此节,柳和风感觉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他颤抖着手扒开自己的衣领,果然,那胸前伤口已经愈合了六七分。 登时,一阵阵水雾快速涌至眸中,仿佛被那快速愈合的伤口刺痛了双眼,柳和风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着,似有滔天怒火快从他的身体里爆出,他不得不尽力放缓呼吸,以压抑住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轻轻地喘息片刻,柳和风缓缓抬眸,看着被他露/骨的言语劈得外焦里嫩、呆头鹅一般的云一鸣,忍不住噗哧一笑,眼眸中早已蓄势待发的泪珠倏地抖落下来。他忽地恨恨地伸手在云一鸣脸颊上拧了一把,咬牙切齿道:“你个傻子……” 捕捉到这看似嗔怒的举动背后的那一丝亲昵,向来被众人敬而远之的云一鸣,心中非但毫无抵触之感,反倒没来由地一暖,连反抗都忘了,任由柳和风搓扁捏圆。 好在柳和风还有些分寸,顾及天界第一神宗主的面子,一捏过后便步入正题。只见他以掌为盖,轻覆在云一鸣那半透明的胸前,心无旁骛地灌以大量灵力,那半透明的皮肤便肉眼可见地逐渐恢复。 临了,他又以掌根轻轻按压那恢复如常的皮肤,按着按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别处。盯着盯着,心猿意马起来,记忆里那晚凤鸣居发生的一切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刹那间,他的心绪便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感受到身体里的蠢蠢欲动,柳和风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眼自己,还好衣袍够大。 他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及时加以克制,否则,只怕那些记忆会得寸进尺。他连忙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六根清净地在心中虔诚默念《清心咒》。 两遍《清心咒》下来,他终于睁开双眼,深深地看了云一鸣一眼,静默片刻,气息平稳地轻声道:“好了。” 这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黑衣人,气急败坏地大叫:“怎么回事?那小老儿到底捅了谁?为什么你……唔……” 只听得柳和风截口道:“吵死了。” 继而,他又不耐烦地一挥手,那黑衣人便立刻住了口。不过,倒也多亏他这一声喊叫,直接将云一鸣自七荤八素、五迷三道的状态中抽离。 云一鸣回过神来,垂眸望了眼自己胸前,继而拢了拢衣领,心道,赤裂此人虽说口无遮拦,不曾想却有一副侠义心肠,今日他这一番遭遇,皆是因救人而起。看来,此人虽为魔,做事却还算靠谱。于是,盯着人家胸前刺破的衣衫,一番迟疑,仍是问道:“你没事吧?” 柳和风心中一暖,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死不了。” “多谢。”云一鸣郑重其事道。 谁知,柳和风却顺着竿子往上爬,“谢自然是要谢的,”话音一顿,别有深意地瞅了云一鸣一眼,“以身相许可好?” 云一鸣见他正经没多久,又故态复萌,口没遮拦地乱喷,方才那一丁点儿的赞赏之情登时荡然无存,旋即拂袖起身,朝昏睡在地上的六公主走去。 只见,柳和风身形一闪,已然抢在云一鸣前头,一边扶起六公主的身子,一边无奈叹息:“唉,没办法,谁叫本座天生一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路见不平定要出手相救,尤其碰到美人有难,若不搭救,更是吃不好、睡不香。” 言毕,又朝云一鸣咧嘴一笑,一本正经地问道:“云宗主,你不介意把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让给本座吧?” 说完,不待云一鸣回答,柳和风已然伸出二指点向六公主额间,只见指尖处那团淡红色的光晕,落在她额间一息之间便没了踪影。少顷,六公主便悠悠醒转过来,见是柳和风不计前嫌地出手相助,惭愧之余,真诚地一番致谢。 柳和风但笑不语,抬头望了眼水榭之外,不知何时,雨停了,荷塘水满青蛙噪。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一刻,还乌云密布的天空被雨水冲刷得湛蓝湛蓝的,灼人的阳光倾泻而下,万里无云间,一弯长虹点缀在天际,在这接天连日无穷碧的映衬之下,更是相得益彰。 恰在此刻,山神携着救回的女童回到水榭,只一眼,女童便一下扑到老者身上,嚎哭起来:“爷爷……您怎么了……” 柳和风掐了掐眉心,眼力敏锐的山神忙施术将那老者救醒,不一会儿,祖孙二人便千恩万谢地辞别离去。 原本便是为能与云一鸣二人单独相处,方才提出赴人间赏荷以增进二人感情的六公主,不曾想此行不仅邂逅了柳和风,还生出这一番意外,继而生出些许天不遂人愿之遗憾,便趁机向云一鸣委婉表达出欲回东海的意愿。 本就是为感恩致谢的云一鸣自是悉听尊便,颔首赞同。在六公主向柳和风二人辞行时,云一鸣也不言语,只伫立在水榭入口,目光定定地盯着脚前尺余处的地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见六公主步出水榭,方才迈步跟上。从头至尾,连余光都未曾分给柳和风一缕。 山神偷偷地放出打量的目光,扫了眼柳和风,敏锐地捕捉到那张俊脸上一闪而过的一缕失落。他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道:“公子,这黑衣人如何处置?” 柳和风自淡淡的离愁中抽离,答道:“山神兄,这位黑衣人便是你的老朋友镜水河神。” 山神不可置信地围着那定住身形的黑衣人转了两圈,“身形确实相仿,”顿了顿,盯着黑衣人面上那颗大痦子,继续道:“河神可没这么大的痦子。” 这一点,柳和风自然知晓。他之所以能识破黑衣人的真实身份,无外乎三个原因。 首先,在老者捅过他之后,黑衣出现的第一句便是说他这次总逃不过篑功散。由此可见,此人定是那晚夜未央宫后山上,围捕他的黑衣人之一。 当初,那群黑衣人除了那几名弃械而逃的以外,如今仍尽数收押在魔界地牢。可见,眼前这人只能是那几人之一。而那几人中,便有一位面上有个大痦子,这一点令耳聪目明的柳和风记忆深刻。方才,黑衣人的面罩滑落至鼻下时,那颗大痦子便清晰无比地暴露出来。 其次,在魔界,苍林以玄影副使的身份重生,绝对不会轻易将自己的老底剥给别人看。 即便当初他在夜未央宫后山揭秘自己身份时,亦是将一众黑衣人遣退于十丈开外,只留一位挟持广秀仙娥、后来被柳和风伤了一只眼晴的黑衣人在场。 作为那几名临阵脱逃的黑衣人之一,此人却知晓玄影是神不神、魔不魔的重生怪物,很有可能在苍林身为上神时,他便已识得苍林。山神也说过,他曾帮过河神两个忙,其中之一便是将花月幻镜借给苍林,精心设计一场邂逅。 而且,这名黑衣人虽为苍林部下,却并不将其放在眼里,其心高气傲,与当初野心勃勃降伏灵兽为坐骑、修建镜水河水晶宫殿的河神颇为相似。 再次,也是柳和风最终将此黑衣人跟已然“死去”的河神对号入座的关键,那便是此人的独特的佩剑和持剑方式。他的佩剑剑柄较一般的剑长出约五六寸,他持剑时亦是一前一后双手持剑,这一点,不由令柳和风想到那位以三叉戟为兵器的镜水河神。 分析至此处,柳和风手一挥,便解开了黑衣人的哑穴,问道:“你说本座分析得对也不对?” 既已如此,黑衣人也便爽快承认:“呵呵,不错,不曾想这都被你看穿,你果然不简单。” 柳和风轻轻一哂,道:“本座看穿的还不止这一点,连你身后那位真正的主子是谁,本座已然了然于胸。”顿了顿,看了眼黑衣人那大惊失色的脸,“树欲静而风不止,本座原本想放你主子一马,你主子却偏偏想不开,如今,还想动我的人,莫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黑衣人大惊失色,面上血色顿失去,急红白脸地辩解道:“我没有什么主子,只是我自己想要你和云一鸣的命。” 柳和风一声冷笑:“你倒是对这位主子敬畏得很呢?只可惜,苍柏父子被人当枪使却不自知。”继而,转头问山神道:“山神兄,你的这位河神兄让你做的第二件事,不会便是去方寸山追捕四不像吧?” 山神一怔,虽不明白柳和风何出此问,仍是答道:“若是算上这一件,便是算三件事了。” ☆、故交重逢 天界 正一神宗 常年四季如春的天界,仿佛每一时、每一处都在绽放着如梦似幻的美丽;每一刻、每一景都是一道动人心魄的风景线。 正一神宗主的书房便坐落在一片浓郁的绿色竹林之中,一阵晨风吹过,翠竹轻轻摇曳,竹叶沙沙声此起彼伏,似是一曲天籁,将那幽深和惬意演绎得令人神往,既美得自然,又美得震撼。 此时,身着一袭白色束袖长袍的柳和风,在翠竹的掩映之下,正躺在书房旁厢房屋顶的飞檐翘角之后,枕着双臂,懒洋洋地看着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在书房中进进出出。 在檐廊的遮挡下,柳和风只能看见他那身仙侍的装扮,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良久,那仙侍似是结束了繁忙的洒扫庭除,只见他踏出书房,转身带上房门,走至院子里仰头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柳和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下一瞬便连忙坐起身子,冲着那仙侍吹了声口哨。 仙侍循声望去,顿时,眼睛一亮,一脸惊喜,“和风?!” 柳和风纵身跃下,眉眼一弯,“好久不见,李大山!” 误食仙丹后,李大山无论是外形还是心智,一如十几年前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此刻不期而遇柳和风,他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触,一时间激动不已,上前拉着柳和风的胳膊便往书房内走去。 柳和风脚步迟疑,半是提醒半是打探地问道:“待会你们云宗主,不会来书房吗?” 李大山脚下不停,宽慰道:“放心吧,我们宗主忙着呢,肯定不会过来。” 柳和风下意识地问道:“忙些什么?” “大都是公务,处理天界大小事宜、操练天兵什么的。对了,近日还要忙着和六公主……谈情说爱。” 柳和风心绪一沉,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哦”了一声,半推半就跟着李大山步入云一鸣的书房,甫一进去便有淡淡沉香迎面扑来,片刻后,他的身心亦随着这袅袅青烟、柔和清香逐渐舒缓下来。 李大山将柳和风带至书房偏厅,按座在菱格窗旁的一方罗汉榻上,一溜烟地去端了些茶水后,又在柳和风惊讶的目光中,脱鞋上榻,在他对面盘膝而坐。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整个书房只听得李大山滔滔不绝的声音,没完没了地缠绕在书房的房梁之上。 从他因容颜不老,而被两名江湖术士诬陷,说他是一条一生只有三张面孔的三头蛇妖,还差点被烧死,到如何为干娘所救从而死里逃生,再到干娘如何被黑衣人苍林重伤,云一鸣如何及时出现出手相救,再到干娘如何临终托孤、云一鸣又如何将他带往天界等等,事无巨细,尽数告知。 李大山每说一段经历,都好似将那段往事重新遭遇一番,时而心惊胆战,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庆幸不已,提起云一鸣更是宗主长、宗主短地赞叹不已、感恩戴德。 末了,一番转怒为喜、破涕为笑之后,李大山又忽地神色一僵,眼睛眉毛拧成一团,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继而手肘搭在榻桌上,朝着柳和风探出半个身子,窃窃私语道:“我总觉得我们宗主最近好像有些不对劲。” 在柳和风一个声调上扬的“哦”字之后,李大山便问也说、不问也说,一五一十地将那日事情经过统统告知柳和风。 最后,他又少年老成地摇头叹息,“你也知道我们宗主一向沉默寡言,别人看不出来的,可我是他的书童,这种事情怎会逃过我这双锐利的眼睛?”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耳语道:“我总觉得问题就出在那日一诺元君给宗主送的茶水上。” 听到这里,柳和风疑惑问道:“你确定云宗主只是不记得我?”继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李大山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啊,更神奇的是你我都在场的往事,他都能自行将你剔除,还能编造出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来。”说着,又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道:“犯不着啊,和风你之于我们宗主,也不会是什么特别重要之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闻言,柳和风呛了一口茶,连声咳嗽起来。 “和风,你没事吧?”李大山忙上前替他抚背。 待柳和风止住咳嗽,道了声:“无碍,”凝眉思忖片刻,他继续道:“大山,你与地祇神宗的江潼仙君相熟与否?” “挺熟的,现在地祇让他管事,三天两头来宗里找我们宗主,不是来请教、便是来汇报。我又是宗主的书童,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那好,我之前在地祇的丹房留了瓶失忆丹药,你便去探探那瓶丹药的去向吧。”柳和风道。 “和风,你是怀疑我们宗主服用的是你炼制的丹药?”李大山激动道,“太好了,既然是你炼制的,那解起来应该不难吧?” 柳和风无奈摇头,却道:“你先去探问一番吧。” 他希望不是,若是的话,这记忆恢复起来怕是十分不易。当初,广秀仙娥向他求取失忆丹药,他便循着失忆又不能完全失忆,又要将对她影响最为深刻的记忆彻底清除的原则,特意先以炼丹密咒对这部分记忆加以封印,先封印再清除,以防有所残留。 使命感油然而生,李大山端着一副临危受命的模样,郑重其事道:“放心,为了我们宗主,我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一溜烟地不见了。 在使命感和荣誉感的双重支配下,只一炷香的功夫,李大山便不辱使命地回到书房。 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猛灌一杯茶,一长串粗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只言片语,“都……打听清楚了,江潼……仙君说是被……宫羽元君拿去了……”话音一顿,“咕咚咕咚”又一杯茶下肚。 闻言,柳和风好似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宫羽元君与一诺元君一向交好,由她寻来再转交给一诺元君顺理成章。 如今,柳和风对于失忆后的云一鸣,无外乎就是一个毫无交情的陌生人。他甚至开始思考,若云一鸣和六公主二人终成眷属,他是不是该成人之美、坦诚祝福? 李大山放下茶盏,盯着柳和风问道:“和风,我们宗主还能恢复记忆吗?” 柳和风神色黯然,并未回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大山顿了顿,拍拍柳和风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回头我替你跟我们宗主求求情,允许你多来我们宗里走动走动,这样你下次再来,就不用爬墙头了。你先联络一下感情,待他和六公主大婚之时,再送上一份与众不同的厚礼,肯定会给他留下印象的。” 望着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李大山,柳和风哑然失笑,作出一脸惊讶状,“真心”夸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李大山一脸得意,“那是,能当上天界第一大神宗宗主的书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他得有一副聪明的头脑,”话音一顿,继续补刀,“再过个一年两载,他二人喜得贵子之时,你再备上一份别出心裁的贺礼,渐渐地,你们一定又能做回朋友的。” 说到此处,李大山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重重地一拍柳和风的肩膀,狠狠地点了下头,“嗯!” 柳和风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道:“呵呵,承你吉言!”话音一转,“对了大山,你方才说我娘托你给我的衣衫何在?” 李大山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走,去我寝房,我取给你。”说着拽起柳和风的胳膊往外走。 . 一个时辰后,李大山送走了柳和风,方才想起云一鸣书房偏厅的那套茶具还未收拾,便往书房赶去。来到书房门口,李大山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却见云一鸣已然端坐在书案之后。 李大山一个愣怔,只因云一鸣连日来,几乎只有在夜幕降临后,满天星斗之时,方才会来到书房。 原来,云一鸣昨夜在书房书案上的一摞书中,无意抽出一本《清心咒》,随手翻阅一下,居然掉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纸片。待他展开发现竟是两张折叠整齐的纸张,上面一张纸上只有一个“风”字,下面一张纸则是一位少年人的画像,而且此人容貌竟与赤裂有点相似。 在这两张纸之间,还夹着一张烧掉一角的书页,只见,一面写着《清心咒》的最后两句,他能认出是他的字迹,而另一面满满一页的“云一鸣”确非他的笔迹。 云一鸣能看出是那幅画像为他自己所作,然而,那画面下的一行小字却也非他的笔迹。这行小字与那残缺不全的书页上的“云一鸣”,倒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当他看到那行小字中的“风亲云拥”四字时,仿佛被蛰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地想起那日荷塘水榭中,赤裂以口喂药之后,在他耳边轻飘飘地说的那句“风亲云拥”。 云一鸣大惑不解,是巧合还是赤裂早就知晓?他试图理清楚,却发现欲理还乱。故此,今日一早他便又来到书房,试图从那一纸半页中理出个头绪来。 李大山回过神来,忙恭敬施礼道:“宗主。” 云一鸣掀眼看他,只淡淡应了声:“嗯。” 李大山径直去偏厅收拾茶具,待他端着托盘,经过云一鸣书案前时,只听得云一鸣清冷的声音传来:“方才,有客寻我?” 闻言,李大山止住脚步,扭头望向云一鸣,一脸真诚道:“没啊!” 只见,云一鸣神色冷淡地将视线移至李大山手中的托盘上,复又移回他面上,李大山恍然大悟道:“唔,宗主,不是寻你的,是寻我的,”继而,谄媚一笑,解释道:“嘿嘿,宗主,我……我正好在书房内洒扫,适逢他来寻我,我便请他至偏厅小坐,还望宗主恕罪。” “何人?”云一鸣淡淡问道。 “是和……”李大山话音一顿,心道,说是和风吧,宗主又不记得,只得道:“回宗主,是赤裂。” 闻言,云一鸣双目微睁,果然不出他所料。 原来,方才李大山和柳和风前脚刚离开书房,云一鸣便来到书房,他只觉胸口又传来了那异样之感,一如那日在荷塘水榭中见到赤裂时的那种感觉。 只见,云一鸣状似不经意地盯着李大山,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问道:“所为何事?” ☆、痴情箍术 只见,云一鸣状似不经意地盯着李大山,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问道:“所为何事?” 李大山心中犯难,在“实话实说”和“胡编乱造”之间纠结不已,天人交战片刻,终是含糊不清道:“他不过是拿回一套放在我这里的衣衫。” 云一鸣双目微狭,堂堂魔界少主什么绫罗绸缎没有,不无怀疑地追问:“什么衣衫?” 感受到室内温度骤降,李大山一紧张脱口道:“就上次我请宗主您转交给柳……” “柳和风的?”云一鸣眉头轻挑接口道。 “嗯嗯。”李大山咽了口口水,慌乱点头道。 “即是柳和风的,今日为何交给赤裂?”云一鸣追问道。 “啊?这个嘛……”李大山眼珠直转,心念快速转动,真不愧为天界第一神宗主的贴身书童,头脑果然不是一般的聪明机智,见苗头不对,立刻祸水东引,“赤裂说他认识柳和风,我才交给他的。宗主您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他方才去了明月仙门,兴许还没离开天界。” 闻言,云一鸣果然站起身来,直奔明月仙门而去。孰料,方才行至门口,便见云一诺和六公主二人迎面走来。随后,云一诺又借口有事,便将六公主托付给云一鸣,而后先行离去。 近日,六公主以探望云一鸣为由,数次出入正一神宗。而出于知恩图报的心理,云一鸣一般都会拨冗相陪。故此,有关他二人好事将近的传言,一时之间甚嚣尘上。 云一鸣本欲唤来李大山先行招待六公主一番,他稍后便回。谁知,那六公主却道与其独自闲坐,不若与他同行,她也好顺便领略一番天界如梦似幻的美景。 闻言,云一鸣略一犹疑,李大山却在这时良心发现,觉出自己方才的不厚道来,出于替柳和风解围脱困的心理,对着六公主煽风点火道:“六公主,您这主意甚好,您来天界数次,若不好好游赏一番,岂非辜负了天界大好风光?” 原来,他弥补柳和风的方式,竟是建立在坑害云一鸣的基础上。感受到背后两道冷冷的眼神杀,李大山却不扭头去看,任你“杀”我千百遍,我只当作看不见。 终于,云一鸣还是带着六公主边走边聊,溜达着朝明月仙门而去。二人行至明月仙门附近时,远远地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衣、仙气凌然的仙君,正站在仙门外的那棵月桂树下,似是情意款款地同一位仙子说着悄悄话。 云一鸣脚步顿住,静默地伫立在原地,继而别开脸将目光洒向远处的风景。六公主一时稍感诧异,将月桂树下的二人仔细打量一番,方才认出,那位身形颀长的仙君竟是柳和风。 六公主一惊,突生了阴魂不散之感。当初,父王寿宴上,云一鸣便因“随心酒”事件,大庭广众之下令父王下不了台。后来,在父王天界述职回来的数日后,云一鸣便又赶往东海寻她,谁知竟只是打听五色神鞭的来历。 这桩桩件件,不得不令她多想。然而,她又是知书达礼之人,旋即又因这个私念而自责不已,此念一生,又羞愧得低下头来。 然而,此时立于树下的柳和风二人,却未曾留意这两位的到来。 宫砂仙子轻声问道:“公子此番前来明月仙门寻柴掌门,可曾得到您想要的答案?” 柳和风面上现出一瞬的深沉凝重,不由想起柴掌门所说的那些关于痴情箍话语来。 此种蛊之术已然失传数十万年,虽说此术可救人性命,却无人愿意尝试。且不说那副作用姻缘,单就此箍所需材质,便无人愿意付出。此箍需以青丝为渠,心血为液,心体为质,方可铸就。种箍之时,辅以仙法,口念蛊咒:九天神灵,鬼蜮仙魔,以我心血,护彼一生。 另外,此箍还有两个奇效。其一,转移生死。但凡种箍者和佩戴者在一起,凡遇涉及生死的情形,一概皆由种箍者承受,佩戴者基本无碍。其二,心灵感应。但凡种箍者和佩戴者相距十丈之内,种箍者便会心跳异常,直至佩戴者处于其目光所及之处。 听到这里,柳和风几乎可以肯定,云一鸣便是那位种箍者。虽不知他每次见到自己时,是否有第二种奇效,那种心跳异常的感觉,但是,柳和风却可以肯定,封灵台上和荷塘水榭中,他所受的致命重伤已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移了两次。 另外,还有云一鸣那似有残缺的心体。 柳和风思考着,究竟是自己身上的哪处创伤,需要云一鸣以种下痴情箍方可救命的? 他心念电闪,赤金脚镯在他千余年的人生中从未缺席过,由此可见,云一鸣种箍之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婴孩。而在他的记忆中,只有胸前拜苍林所赐的那个莲形疤痕,一如脚镯那般历史悠久地如影随形。 忽地,他灵光一现,是了,凤鸣居的暗格中,原本便有一枚“清歌”,想必此“清歌”便是在自己胸前留下疤痕的那枚“清歌”。 这也足以解释,为何出身于严肃刻板的正一神宗、行为端正的云一鸣会与他纠缠不清了吧。原来,他和云一鸣之间的一切情意,竟都是痴情箍带来的副作用? 柳和风绕圈子问道:“掌门神君,假设种箍者失忆了,此箍是否便不再有效?取下与否便无关紧要了?” 柴掌门略一思忖,犹疑道:“这个老仙亦不敢断言,但是,既然此箍是以种箍者的心体铸就,失忆后,心中便无戴箍者,想必不会起甚作用了吧。” “呵呵,如此甚好,省去了许多麻烦。”柳和风言不由衷道。 想到这里,柳和风自沉思中抽离,故作欢笑地对宫砂仙子道:“自然,我来问他,他求之不得。” “那就好,公子,可还有其他问题?”宫砂仙子恭敬问道。 “天君和太子近来如何?还有,天后可有何异动?”柳和风径直问道。 宫砂仙子道:“听说天后近来深居简出,偶尔听个法会,并无异动。至于天君和太子,近日众仙皆无缘得见,正一神宗对外宣称天君在仁德殿静心养病,太子殿下则是侍奉床前。但是,小仙却觉得天君和太子二人或许并不在天界,真实情况想必只有云宗主知晓。” 便在这时,宫砂仙子忽地瞥见了不远处的云一鸣和六公主,她不动声色道:“公子,云宗主和六公主正在不远处欣赏风景呢。” 柳和风按捺住扭头望去的冲动,回想那日荷塘水榭时,云一鸣离别时的反应,或许真如柴掌门所言那般,以心体铸就之箍,心中无他,便不会起甚作用了。也好,没了痴情箍的干扰,云一鸣做出的抉择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二人如今这是……”柳和风看似轻描淡写的随口一问。 “传言他二人好事将近,想来也不无可能。云宗主为人一向清冷寡淡,对这位东海的六公主确实有所不同。听说,每每六公主来到天界,无论他繁忙与否,皆会相伴左右。”顿了顿,宫砂仙子问道:“公子与云宗主相熟,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柳和风轻笑一声,道:“我自有分寸,仙子你先回去吧。” “公子,路上小心。”宫砂仙子微微福了福身子。 柳和风点点头,目送她离去,待见她走进明月仙门,方才转身离去。 这时,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还有一条工工整整的汉白玉堆砌的回廊。柳和风略一踟蹰,既是副作用,不若拨乱反正吧。于是,他选择了那条弯曲小径,只因走那条小径不必经过那二人身边。 踏上小径的那刻起,柳和风便脚步如飞,宛如一道劲风,很快便消失在南天门前的虚空之中。 他的心思已然转向娘亲留给他的白色衣衫上,如果猜得没错的话,那应是一套蜡染衣物的半成品,娘亲定然绘字于其上。 当初,他与娘亲在圣清镇以制衣为生时,偶会使用蜡染面料制衣。蜡染,是用蜡刀蘸熔蜡绘花于白布后,再以蓝靛浸染,布面即可呈现出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的多种图案。 柳和风能看出,娘亲为了尽可能地做到避人耳目,不仅特地选择了与布料颜色接近的白蜡,而且蜡绘字迹细小圆润。即便发现蜡字,若非仔细端详,乍一看去,还会以为是白底暗花。 此刻,他只需去圣清山深谷之中寻些蓼蓝叶,水泡数日制出蓝靛,再将衣衫浸染一番,便可看出字迹。 约一个时辰后,柳和风背着一个塞满蓼蓝叶的竹编背篼,踏进人间那座荒山院落中,又一股脑地将满背篼的蓼蓝叶尽数倒入水缸中。 瞧着它们缓缓沉入水底,他不由泛起愁来,这从浸泡便需两三日,待蓝靛沉淀又需一两日,他便要独自待在这荒无人烟之处,每日与飞虫鸟兽相伴? 不若将蓼蓝带回魔界? 不妥不妥,宫中人多眼杂,还是留在此处更为妥当。 不若两日后再来? 不妥不妥,万一有山民误入院落,或许便会前功尽弃。 念及此,柳和风禁不住低声抱怨道:“娘,您就不能直接写封信给我吗?”转念想到那有着一副聪明脑袋的李大山,体谅道:“也是,只能如此。也罢,山中无甲子,一梦度千年。不若睡上一觉来得痛快。” 然而,方才在六月的骄阳之下,他又是去小溪挑水,又是赴深谷采叶,早已汗流浃背,衣衫尽湿。嗅了嗅自己的衣衫,柳和风一脸嫌弃地皱起眉头,转身朝小溪走去。 和着一路溪水潺潺之声,柳和风逆流而上,未行多远便有一潭青翠碧绿的清泉呈现在眼前。他除去衣衫,跳入潭中,寻着一处圆润的巨石,肩膀以下没入潭中,头靠在巨石上,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仍在轻寐的柳和风,嘴角一勾,朗声道:“这大热天的,不若下来一同沐浴如何?” ☆、故地重游 孰料,他话刚落音,山间狂风四起、飞沙走石。一时间,天空中,厚重的乌云密布,天光登时黯淡下来。 没多久,但见一只凶猛的、体形庞大的白虎自山林间跳跃着冲了出来,落在清潭对面的一块山石上,惊天动地地大吼一声,连溪边坚硬的石头都被吼声震裂了。 见状,柳和风迅速拽过岩石上的衣袍,自水中飞旋而起,转身间已然将衣衫穿戴完毕,赤脚落至他倚靠的那块巨石之上。方才站定,白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一纵身,越过那汪清泉飞扑至柳和风落脚的巨石之上。 其速度之快,动作之迅猛,令柳和风躲闪不及,下一瞬,脚踝上的痴情箍便被白虎一对锋利的犬齿堪堪卡住,又顺势猛一拖拽,柳和风便轰一下跌坐在巨石之上。 柳和风一惊,旋即化出踏雪,登时,一只体形庞大的黑豹稳稳地踏在巨石之上。几乎同时,只见身后一道寒光疾驰而过,拖着哨音的凤鸣迅速刺向白虎的眼睛。白虎猛然侧首,却仍是被凤鸣在眉宇间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一惊之下,只见白虎倏地松开痴情箍,躲避凤鸣,往后一个趔趄,跌落至清潭之中,溅起一圈丈余水花。 云一鸣趁机一把抄起跌坐在岩石之上的柳和风,飞跃至远离清潭的高处山林。 便在这时,黑豹亦怒吼着扑向潭中白虎,与其撕咬扭打成一团。一时间,潭中水花激荡四溅,成千上万的水珠掩映着潭中一黑一白猛兽的激烈缠斗,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响彻天地的咆哮与怒吼,回荡在山谷中震动耳鼓、连绵不绝。 二人站定后,云一鸣的目光落在柳和风脚踝处,打量一番,“你没事吧?” 狂风撩起柳和风的袍摆,露出那双白得晃眼的玉足,却见痴情箍后的脚踝处,有一道深深的齿痕渗出斑斑鲜红的血迹。他轻叹口气,淡淡答道:“无碍。” 这时,云一鸣眉头微蹙,好似略有踌躇,俄顷,仍是自广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方帕,蹲下身来。在他视线触及痴情箍时,眼神一僵,只一瞬,便将柳和风的脚踝轻轻包扎起来。 柳和风略感惊讶,怔怔地盯着那张白玉般的脸,心间暖意上涌,却在想起“副作用作祟”和“二人好事将近”时,又骤然冷却下来,连原本想要打趣他“佳人在侧,怎舍得离开天界”的酸话,也咽回肚中,回炉重造。而后,别开脸淡然道:“多谢。” 柳和风将目光移向正在缠斗的白虎和踏雪之上,须臾间,白虎猛地咬住了踏雪的脖子,只听得他大喊一声:“小心!踏雪!” 恰此时,眼角白影一闪,便见云一鸣手持凤鸣飞身而下,刹那间,便已逼至白虎身前,凤鸣直指白虎面门。 白虎见势不妙,猛地放开踏雪,转身一跃,跃进溪边山林,心有不甘地回头狠狠望了眼云一鸣。俄顷,一声怒吼过后,猛然纵身离去。跟随白虎一同离去的,还有那漫天的乌云和肆虐的狂风。 踏雪一个轱辘站起身来,由身形巨大的黑豹变成一只娇小的黑猫,蹿到云一鸣脚边,便顺着他颀长的身形往上爬,直至爬至他的肩上,方才老实地蹲坐在那里。 云一鸣不言不语,好似并不反感,淡淡的目光兀自落在溪边柳和风的那双白靴上,轻挥衣袖,便将白靴化入袖中。继而,脚下轻点,飞至高处的柳和风身旁,又将白靴化形于他脚边。 柳和风穿好鞋子,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客气中带上了一丝疏离。 看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踏雪老实本分地蹲在云一鸣的肩头,柳和风有些无奈,又怕引起云一鸣的反感,朝它伸伸手道:“踏雪,过来。” 谁知,踏雪猫脸一扭,装聋扮瞎,纹丝不动。 柳和风哑然失笑,上前两步,立于云一鸣身前尺余处,不无讨好地柔声对踏雪道:“生气了?” 只见,那四只小白蹄子又朝云一鸣颈旁挪了挪,一张猫脸也朝人家颈窝里拱了拱,连正眼都不瞧柳和风一眼。 柳和风只得朝云一鸣颈下凑了凑,好声好气地哄它道:“乖,我又不是见死不救,我正欲出手相救,哥……”话音戛然止住,掀眼望了眼云一鸣,距离有点近,朝后挪了寸余,“云宗主便先行出手相救了,结果都一样对不对?” 踏雪好像略有动摇,犹犹豫豫地一扭头,赏了柳和风一眼。柳和风适时加把火候,把俊脸朝猫脸上亲昵一凑,拖长了音撒娇道:“好了,别生气了,好不好?乖……” 踏雪那双湛蓝的眼眸这才扑闪扑闪地望过来,柳和风见状知道只差最后一把火候,声线魅惑地道:“你知道我最爱你的,对不对?” 柳和风只晓得自己说得痛快,却不知云一鸣的痛苦。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湿热的喘息、软糯的语调、直白的话语,听得云一鸣手中的凤鸣即将被他握个粉碎。 踏雪终于开口说话了:“呜呜……”显然被柳和风的甜言蜜语糊弄住了。 柳和风这才伸手将它抱过来,“这才对嘛,乖,回来吧。” 抱回踏雪,他又望了眼云一鸣的肩头,只见,有几只湿漉漉、黑糊糊的爪印儿留在上面。柳和风不由用手拂了拂,又用嘴吹了吹,见爪印依然如故,窘然一笑,“真对不住,回头我帮你洗一下。”说完,抱着踏雪转身离去。 云一鸣垂首一顿,一息过后,不由自主地抬首举步跟了上去。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相距丈余,前面的人自顾与猫说话,后面的人却只顾盯着他的背影,仔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踏进院落大门后,柳和风脚步未停,却听得云一鸣在门外止步徘徊之声。于是,他头也不回地不动声色道:“进来后,把大门带上。” 只这一句,便足以让云一鸣坚定步伐踏进大门。其实,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他会因为一件衣衫便去寻赤裂?只需多问几句,他完全可以从李大山的口中寻到答案。他也不清楚,为何在明月仙门前赤裂选择另一条路离开时,他会有强烈的失落感,还一路尾随至人间? 为何他看见赤裂会心跳加速?为何他在赤裂面前,没来由的舒心惬意?为何他脑海中仿佛总有赤裂的影子?赤裂脚踝上的那脚镯为何那样熟悉?柳和风又是谁?赤裂和柳和风是什么关系?等等等等,他有太多凾待解答的问题了。 然而,他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奇怪感觉,仿佛和赤裂待在一起,那些问题的答案好似又没那么重要了。 云一鸣站在小院中,环顾一周,为何这里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又好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自这小屋的檐廊下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云一鸣,你来干什么……” 他理不清,稍感头脑昏沉,耳边充斥着林间蝉鸣,知了……知了……知了……他却好似什么都不知了…… 柳和风站在檐廊下,心知肚明地望着院中满脸迷茫的云一鸣,对他道:“进来脱衣服吧。” 云一鸣循声望去,眉头紧蹙,一脸疑惑不解。 柳和风轻轻一嗤,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示意道:“不是让我帮你洗衣服吗?” 云一鸣扫了一眼肩上爪印,片刻身形未动。 柳和风抱着手,奇怪道:“咦?那你跟我回来做甚?” 似有即将被人看穿心思前的惶恐,云一鸣微一垂首,却不言语。 “三脚踹不出个闷屁的闷葫芦,一肚子问号倒能沉住气,你长姐便是看准你这一点,方才敢让你服下失忆丹药,反正不愁会穿帮。”柳和风心中暗骂,却也大步行至云一鸣身边,一把将他拉至屋内,按坐在官帽椅上,倒了杯水给他,“喝完去挑些水回来,给你洗衣服。” 云一鸣轻抿一口,自茶盏中掀眼望柳和风,只见,他正俯身探询地看着自己,好似仍在坚持等他的答案。云一鸣放下茶盏,手一挥,肩上爪印便烟消云散。 柳和风哑然失笑,心道:“看把你能的,这会儿没凡人在场是吧?” 他站直了身子,复又抱手,直言不讳道:“即便不用洗衣服,还要喝水呢。” 见云一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又端起茶盏细细品来,柳和风心道,白开水都能让你喝出雨前龙井的架势来。 其实,柳和风也并非非要吃喝不可,然而,既入人间,入乡随俗嘛。即便没这穷讲究,但是此刻的云一鸣明显地跟他杠上了,他又怎能不喝这水呢?这已然不是普通的水,此乃事关尊严之水也,非喝不可! “啧啧,”柳和风一撩袍角,蹙眉看了眼方才白虎留下的伤痕,“行吧,我去打水吧。”说着,作势欲起身。 果然,便在这时,只闻云一鸣淡淡道:“水桶在何处?” “那儿!”柳和风愉快地朝厨房一指。 在夜幕降临之时,看着忙进忙出的云一鸣终于把院落内一切能盛水的容器都装满后,柳和风的良心终于姗姗来迟,只听得他建议道:“累了吧?热一身汗吧?要不你也去溪边沐浴一番?” 站在院内正将最后一桶水倒向水缸的云一鸣,眼皮都不掀一下地道:“屋内浴桶已然注满水,为何还要去溪边沐浴?” 说着的同时,他的面上已然染上一片绯红,若非有夜色的掩映,他定然不能如此云淡风轻。只因方才他看到浴桶的一刹那,好似又看到一个自己曾经朝这个浴桶中注水的画面。 甚至,更夸张的是,他似乎还看到赤裂扒在浴桶边沿笑着跟他说话,“哥哥,你不厚道。沐浴如此舒服的事情,你却独自一人享受……” 岂料,只听得柳和风一脸惊奇道:“这荒山院落居然还有浴桶?!” ☆、故地重游(2) 闻言,一抹疑惑的神情闪过云一鸣的眼眸,他的神识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在云雾缭绕的记忆碎片中寻得一片还算清晰画面,虽只有一刹那,他还是看清了那震慑三界的容颜,然而,赤裂竟不知有此浴桶? 念及此处,云一鸣不由望向背光站在光影之中的那人,只见檐下门前,那两盏纸糊灯笼昏黄的光束避过他修长的身形洒射一周,光影明暗对比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云一鸣看似随口一问:“你未曾见过?” 柳和风一脸淡定与从容,漫不经心地摇头道:“没啊,哪儿呢?我看看。” 说着,一间屋子接着一间屋子地去找,待他在一间满室的昏暗的小屋中,朦朦胧胧看到一个浴桶轮廓时,手一挥便将墙角蜡烛点燃。 孰料,便是这一个挥手点蜡的动作,好似挥去了一道尘封记忆的封印,一段他从未触碰过的记忆解封而出。醉酒的他是如何在云一鸣沐浴之时耍酒疯硬闯共浴,云一鸣又是如何像清洗白萝卜般地清洗自己、伺候自己…… 柳和风手中动作僵住,身上一阵燥热,心中连呼数声“丢人现眼”。正臊着,转念一想,一个失忆的、一个断片的,谁也不知道谁。于是,清清嗓子,转身看向月光下,静静伫立在院落中的云一鸣,只见,他周身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白色光晕,皎洁如月,疏离清冷、遗世独立。 刹那间,柳和风心念浮动,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按压住内心想要黏上去的冲动,心中默念:“副作用,不招惹,君子当成人之美。” 柳和风口中匆匆说了句:“我困了,先去睡了。”继而,逃也似地回屋蒙头大睡。 却说,他心如猫挠,哪里能睡得着呢?眼睁睁地听着云一鸣沐浴、出浴之时哗哗水声,心中好痒;又有轻缓的脚步声步入隔壁厢房,悉悉簌簌地宽衣上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柳和风恨得牙痒痒,愤懑之情油然而生。 直至下半夜,那轮下弦月已然挂在东半边天空,柳和风仍在床上抓耳挠腮、翻来覆去。头天晚上的愤懑之情,经过大半夜的酝酿已然临近爆发的边缘,只见,他一脚蹬开身上的薄衾,腾地坐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又天人交战片刻,终是冲动战胜理智,旋即下床,鞋也不穿,赤着脚“噔噔噔”地冲向云一鸣那间屋,走至他床前,抬起脚就在云一鸣身上轻踹一脚,怒气冲冲地道:“起来!” 云一鸣自睡梦中惊醒,看着身着一袭裙摆及踝白色里衣的赤裂,正火气十足地踢着自己,一脸迷惑,不由坐起身来,冷冷道:“何事?” 柳和风一声冷笑:“何事?我都打定主意要成人之美了,你却偏要千里迢迢地跑来招惹我。你自己睡得倒是挺香的,害得老子到现在都没睡着。” 言毕,他又抬脚去踢,孰料,却被云一鸣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脚踝。刹那间,一阵烫人的灼热自那接触之处蔓延至彼此心间,二人均是一愣,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被握着的脚踝上。 朦胧的月光穿过菱格窗温柔地洒在室内,映在柳和风泛着羊脂般光泽的肌肤上,那脚踝上的痴情箍亦在月光下散射出融融的暖光。云一鸣那只修长如玉的手,紧紧地环绕在柳和风的白皙的脚踝之上,盈盈一握。 一阵尴尬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云一鸣倏地松了手,柳和风亦收回脚站好,静默片刻,忽地偃旗息鼓地说了声:“走了。” 继而,转身离去,还未踏出这方天地,只听得身后传来云一鸣清冷的声音:“对不起,我……” 柳和风脚步一顿,并未转身,只默默立在原地,等他把话说完。 “我好像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你能不能……帮帮我?”云一鸣语气中既含着一丝示弱,又含着一丝无助,求助于这个无形之中令他颇感心安的人。 闻言,柳和风倏地心疼,嗓子发硬,他快速眨眨眼,眨回眼中蒙上的水汽,稳了稳心神,方才转过身来。他不由自主地走回云一鸣的床前,对脑中“副作用”、“不招惹”和“成人之美”的疯狂叫嚣亦充耳不闻。 待他行至床前,云一鸣抬首望他,四目相对间,柳和风又是那副凶巴巴的神情,“朝里去!” 云一鸣身形未动,略有迟疑:“天亮后……再说亦不迟。” 柳和风抱起手臂,叹了一大口气,状似无可奈何地威胁道:“我看不如就算了吧,我这人呢,记性不好,天黑时记得,天亮了保不齐就忘了。明天还能不能帮到你,全靠碰运气。赤裂在此祝云宗主您好运吧!”言毕作势转身离去。 “上来吧。”云一鸣及时从牙缝里蹦出仨字。 柳和风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早已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压抑得太久了,让他闻闻哥哥的味儿也是好的。 假装漫不经心地转身、若无其事地上床,直到云一鸣在他身边躺好,他才侧身面向他,气定神闲道:“睡吧。” 云一鸣一惊,梗起脖子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你?!” 柳和风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无赖相,“你什么你?我不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怎么帮你?” “可是……”刚才还有人说天亮记不得了,云一鸣下半句还没说完,便被柳和风打断。 “怎么?你有意见?”柳和风的口气里充斥着威胁的味道。 “有。”云一鸣是条汉子,宁折不弯。 柳和风倏地梗起脖子望他,就着微弱的月光望进云一鸣漆黑的眸子里,心道,看来,此人要造反了。二人如此这般梗着脖子对视,竟谁也不肯妥协。 片刻后,许是脖子梗得有点酸了,柳和风的脑袋重重落在方枕上,果断道:“好!”顿了顿,四两拨千斤,“有意见,保留。”说完,躺平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云一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侧颜,只见那侧颜恰好落在月光下的菱格窗上,光影明暗间,好似一抹完美的剪影。 盯着盯着,这份不敢置信便从最初的惊叹于他的“言而无信”,转而变成震撼于他的“惊世绝色”,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彰显着造物的恩宠。 这时,但见那人一动不动,微启薄唇,“好看吗?”真真是颜如玉,气如兰。 云一鸣面上一热,终是收回目光,头也缓缓放回方枕之上,与此同时,“同床共枕”四个字没来由地浮上心头,他局促地侧转过身,背对着柳和风,孰料又有阵阵暗香袭来,幽韵撩人…… 半晌不见云一鸣接口,柳和风亦不意外,复又侧身面向云一鸣的后背,盯了一会,方才幽幽开口:“为何跟在我后面?” 湿热的气息洒在云一鸣如玉的颈上,阵阵酥麻的痒意自颈后传来,云一鸣只道自己从未与旁人如此亲近过,却不知为何,身后这人的亲近,让他觉得好似呼吸那般自然而然,仿佛那人可以在他的领地里肆意妄为。良久,他方才低声道:“不知道。” 黑暗中,二人的一问一答皆轻柔得宛若耳语。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跟?” “魔界少主赤裂。” “还有呢?” “……” “唉……”柳和风一声叹息,他自己炼制的失忆丹药,阴差阳错用在云一鸣身上,令他生出作茧自缚、天意弄人之感。 “你认识柳和风吗?”云一鸣轻声问道。 柳和风一愣,不知如何作答,俄顷,只见云一鸣翻身面向他,黑暗中的那双眼眸中,似有浓厚的迷雾缠绕交错。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名字的?”柳和风问道。 云一鸣并未径答,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李大山提过,说在人间时曾是同窗,可我记不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个同窗而已,为何偏要问他?”柳和风道 。 又是一阵沉默,云一鸣似在思索着要不要全盘托出,柳和风心知失去记忆的云一鸣,还并未完全信任他这位魔界少主。他对自己的另眼相待,或许仅仅是来自于痴情箍的心灵感应,当你一看到一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心跳异常,是谁都难免会有所好奇的。 “我看到一幅画,”云一鸣终于开了口,“画上之人容貌与你颇为相似,”飞快瞥了眼对面的赤裂,“我能看出那幅画出自我手,但是,那下面有一行字却不是我的笔迹。” “你觉得你画的是我吗?”柳和风问道。 云一鸣鼻息间长呼一口气,想起“和风上青云”中的“和风”,还有那张白纸上唯一的一个“风”字,答道:“我想我画的应该是柳和风。” “你为何来问我柳和风是谁?是因为我和画上之人容貌相像吗?”柳和风问道。 “这不失为原因之一,还因那日你在荷塘水榭中,”云一鸣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你说的‘风亲云拥’恰好是画上那行小字中的四个字。” 柳和风抽出压在脸侧的手,不自然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所以你怎么看?” 云一鸣望着柳和风不答反问道:“我想你知道那行小字写的是什么,”话音一顿,“对吗?” ☆、故地重游(3) 这时,夜风在山间潜行,厚重的乌云慢慢遮挡住夜空中的那轮弯月,浓重的黑暗渐渐侵吞着清冷的月光,不过片刻,便将小院拉入了黑暗之中。 一阵夜风吹过,小院篱落上爬满的藤蔓随风轻荡,吟出沙沙沙的低唱。斑驳残破的木门,在风中左摇右晃,发出嘎吱吱的轻叹。 无处不在的黑暗摩挲着从四面墙壁上蔓延过来,屋内顿时黯淡了下来,黑暗笼罩下的二人愈加看不清彼此。 柳和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念飞转间,“副作用”、“不招惹”和“成人之美”又相继粉墨登场,在三者的合力围剿下,个人私欲毫无招架之力,拨乱反正的大义念头完全占据了上风。 良久,未曾听到柳和风的回答,云一鸣不知他是否已然入睡,小心翼翼地把脸往前凑了凑,凤目微狭,在黑暗中探寻柳和风的双眸。 便在这时,一声轻笑渗入耳中,幽兰般的气息沁入口鼻,只听得柳和风轻声道:“醒着呢,”声音中含着一丝慵懒,“‘和风上青云,风亲云拥’我写的我自然记得。” 云一鸣一怔,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嗓音低沉道:“你便是……柳和风?” “不错。你我二人也确实同窗过,不过仅有一日,后来我病了,便没再去过学堂,你不记得也不奇怪。”柳和风轻描淡写道,“便是那一日,我在先生授课时趴在书案上睡觉,不曾想竟被你这位好学生画了下来。我怕你交给先生,便故意写了句话臊你。” 闻言,云一鸣眉尖微拢,一边觉得柳和风说得合乎情理,另一方面又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真的?” 柳和风嘴上煞有介事地答着:“自然。”心下却暗道,谅你也不会找人考证。继而,又主动问道:“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以示真诚。 云一鸣沉吟片刻,犹犹豫豫道:“那日在荷塘水榭中……你……为何……”话音顿住,仿佛羞于启齿。 柳和风不禁莞尔,“为何说你是我相公吗?” 云一鸣抬眸望向他那朦胧的轮廓,不置可否。 这时,柳和风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这人嘴巴坏,见你长得俊,便随口调侃两句,你别介意。” 听得柳和风看似云淡风轻而又不乏认真的几句话,云一鸣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黑暗中闭了闭眼,一口气如鲠在喉地卡在胸口,压抑按捺成几截方才吞吐干净,维持着面上的风平浪静,口中逸出一个“嗯”字,冷清又落寞。 “还有水榭那日,我出言亦多有冒犯,希望你和六公主多多包涵,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云一鸣稍感疑惑,何谓“你和六公主”?谁知柳和风顿了顿,带着几分庄重又道:“待你见到她,还请替我转达一下歉意。” 云一鸣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冷言冷语地问道:“你对六公主的歉意,为何要我转达?”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柳和风一愣,脱口而出:“六公主的事,不找你找谁?” 云一鸣坐起身来,硬邦邦地问道:“此话怎讲?”言语中夹杂着莫名的寒意。 柳和风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来,心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好好的怎就翻脸了?难道是我太过直接了?失忆的人都这般阴晴不定吗?” 念及“失忆的人”,柳和风心下不由一软,深吸口气伸手去拉云一鸣的衣袖,略一摇晃,柔声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呢。你若不想转达,不转达便是,犯不着为此生气。”语气中满满的小心翼翼和妥协退让。 沉默在黑暗中坚守着自己的领地良久,柳和风倦意上涌,下意识地又轻拽了下云一鸣的衣袖。 僵持数息,只听得云一鸣淡淡叹了口气,“知道了。”便率先躺下。 柳和风打着哈欠躺下身来,翻来覆去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眼皮愈来愈沉,声音沙哑中带着浓浓的倦意,“不生气了?” 云一鸣淡声道:“我未曾生气,只是如梦初醒。”柳和风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他对待六公主的方式引起了不必要的遐想。 “嗯……还有什么要问的,明天再问吧,睡了……”柳和风口中模糊地呢喃着,口鼻呼吸着淡淡的沉香气息,不一会儿,便悠然入梦。 . 天光大亮,日上不止三竿之时,睡了香喷喷的一觉的柳和风,终于在檐廊门前站定,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瞥见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柳和风大踏步行至厨房门口。 这时,云一鸣正立于灶台后,手拿汤勺不停地搅拌着一锅白米粥,他掀起眼帘看了下柳和风,登时,此人各种令人拍案称奇的睡相陆续跃入脑海。昨夜的柳和风好似一块玄铁,而他自己则似一块磁石,二人一旦分离,柳和风的各种黏、扒、缠、绕、搂、抱、裹便在等着他。 云一鸣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过来添些柴火。” 然而,片刻后,云一鸣便对自己的这一决定追悔莫及,不过是添把柴而已,也不知柳和风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竟将整个厨房烧得雾气狼烟、呛人口鼻。烟雾缭绕间,只听得云一鸣一边咳嗽,一边冷言冷语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 一声怯生生的“哦”之后,柳和风麻溜地滚了出去。许是心虚,二人用膳完毕后,他又极其主动地包揽了刷锅洗碗的活。待一切收拾妥当,柳和风自厨房走出,只见云一鸣站在院落那扇破旧的大门旁,无声地望着他。 柳和风一怔,即刻明白了他这是即将离去的意思,原以为他满腹疑惑,还会继续追问些问题,未曾想此刻便要离去。柳和风神色现出一瞬的失落,继而又笑道:“云宗主日理万机,是得早日返回天界。” “你呢?”云一鸣道。 “我啊,”柳和风说着走到院中水缸旁,看了眼泡得有些发软的蓼蓝叶,“看样子,我尚需在此处住上三两日。”又走回云一鸣身边,“嗯……那你路上小心。” “嗯。”云一鸣低垂下头,站着没动。 柳和风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云一鸣的方帕递给他,“还你,我洗干净了。” 云一鸣一怔,伸手接过方帕,慢条斯理地塞进袖中,复又默默无语地与柳和风相对而立,视线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终于掀起眼帘,孰料,甫一与柳和风视线相交,便见柳和风一脸快意地抬手做了个“请慢走”的手势。 见状,云一鸣心中微凛,似是嗔了他一眼,冷冰冰地扔了句“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踏上门前那条杂乱的山间小径。 柳和风一头雾水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失忆了不起啊?整天板着一张臭脸。”忽地,好似看到什么东西自云一鸣袖中跌落,忙喊道:“喂!你东西掉了!” 谁知,不出言提醒还好,一喊之下,那云一鸣反倒迅速开启一道回程卷轴,倏地没了身影。柳和风无奈摇头,慢悠悠地走过去捡拾,竟还是那块洁白的方帕。 . 天界正一神宗 正在书房洒扫的李大山,一瞥见云一鸣迈进来的身影,便迎上前去,急切道:“宗主,您可算回来了,六公主都等您两天了。” 自从昨日云一鸣和六公主二人离去后,没多久六公主便回到正一神宗花厅吃茶,说是要等云一鸣回来,直至天光渐暗方才起身告辞。今日一早便又继续过来等。 闻言,云一鸣眉头一蹙,不解问道:“等我作甚?” “六公主说见宗主您匆匆辞别下凡,莫不是遇到什么事儿,担心挂念您来着。”李大山答道。 云一鸣眉头蹙得更紧,略一思忖,开口道:“以后,六公主再来寻我,你便说我不在。若是她执意要等,便去请元君招待她。” “为何?”李大山没心没肺直截了当地问出声来。 云一鸣神情冷淡地扫他一眼,他便立刻用手捂住了嘴,扭头便欲朝书房门外躲一会儿。孰料,正一脚踏在门外,一脚站在门里时,又被云一鸣叫住:“回来。” 李大山只得收回前脚,毕恭毕敬地问道:“宗主,您还有何吩咐?” 云一鸣试探地问道:“昨日……赤裂来寻你,你可曾提及我的事?” I “宗主,我可没说您坏话,我只说以后待您和六公主大婚之时,让他备上一份大礼。”李大山道。 云一鸣定定地望了李大山片刻,方才开口道:“那他怎么说?” “他还夸我主意不错呢。”李大山得意道。 云一鸣揉了揉眉心,一脸倦色,“你先下去吧。” “宗主,那六公主她……” “去寻元君招待她。”云一鸣低声道。 “是。”李大山称是退下。 . 夏末天气,山深日长,柳和风感觉时光在云一鸣离去后,好似爬得更慢了些,便自乾坤袋中抖落出踏雪,一人一猫,全靠在山林间捕蝉、捉鸟、摘果打发时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随着身后背篼里野果的增多,一晃眼大半时日便已飞逝。 柳和风一路悠闲地朝着小院晃悠时,已是白日西斜时,沐浴着夕阳的余辉,望着山间浮荡的暮霭,他随口吟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行至小院附近时,又突生了惆怅,继而吟道:“莫言前路无知己,”话音一顿,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残破的大门,那双眼却顿时亮了起来,只听得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接道:“倦鸟归巢……人返家。” 原来,朝辞暮返的云一鸣正站在大门前朝他这边望来。 ☆、织英遗言 一瞬的惊喜过后,柳和风看着对面仅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足已勾魂摄魄的云一鸣发起愁来,心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人又来招惹我了,我定力不够经不起诱惑的。” 他如此这般想着,踏雪却已先他一步“嗖”地弹到云一鸣脚边蹭来蹭去。柳和风暗骂一声“狗腿子”迈开脚步朝前走,待行至云一鸣面前,拘谨一笑,“不知云宗主去而复返是有何事?” 云一鸣神情不大自然,断断续续道:“我……遗落了方帕。” 万事开头难,此先河一开,接下来的几日,素来行事严谨的一鸣神君变得粗枝大叶、丢三落四起来,每日清晨分明仪容端正地返回天界,却总在日落时分带着几分窘迫地寻来,不是今日丢了玉佩,便是明日落了带钩,后来干脆什么都未遗落也要过来。 每每来了,还总是先将满腹疑惑宝贝似地藏着掖着,只待晚膳过后上床将息时分,方才把它们一条一条地拎出来,拽着柳和风问东问西问个不停。 柳和风原本还怕自己定力不够,想着一回答完问题便回自己屋里睡,谁知,他彼时扯了谎,此刻便得圆谎,圆谎的同时,还得现扯新谎,旧谎加新谎十分考验人的临场应变和杜撰能力。 这其中最令他头疼不已的还是不能说乱了套,以免自相矛盾穿帮露馅。于是,每每回答一个问题前,他总是不辞辛劳地把先前的瞎话在脑子里事先捋一遍,捋到最后不知捋了多少遍,以致后来每捋一遍他胃里的晚膳便一阵阵地往嗓子眼上漾。 几夜下来,柳和风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苦不堪言,累得着实够呛,甚至都有了心理阴影,往往最后一个问题还没有回答完,便口中念念有词、疲惫不堪地睡了去,哪里还有分毫多余的力气走回屋去? 这一日早膳过后,站在院中的柳和风撸起袖子,正拿起一套衣物往满是染料的水缸里泡,瞧见云一鸣好似启程离去。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对云一鸣说:“对了,今日不必再来寻我,我要离开这儿了。” 云一鸣闻言一怔,脚步略一踟蹰,便转身朝他走来。 柳和风见状直起身子,双手自水缸抽出,那双手好似戴上一双蓝手套。他心中一阵慌张,生怕云一鸣此时再抓住机会问上他个把问题,那今日的早膳便算白吃了。 孰料,恰心慌意间,一只遭瘟的蚊子好巧不巧地盯在柳和风的脸颊上,他面上一痒,忘了染料这茬事儿,一巴掌拍了过去,只一瞬便在自己脸上留下一个赫然的蓝手印。 便在这时,迎面走来的云一鸣失声而笑,这一笑不打紧,却让柳和风看迷了眼。只见,他半张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云一鸣看,连眼睛都忘记了眨。 “你脸上有染料。”云一鸣敛了笑意,正色提醒道。 柳和风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擦,却被云一鸣伸手拦下,“我来吧。”说着,自袖中拿出方帕仔仔细细地帮柳和风擦去面上掌印。 柳和风心中暗叫不好,诱惑升级,这人又来勾引我。他只道自己每晚不过是老实本分地解疑答惑,却不知自己睡相奇差;他以为自己不过是老老实实清心寡欲地同云一鸣“睡觉”而已,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纯洁得连小手都不曾碰一下。 柳和风慌乱移开视线,按捺住想要抱住云一鸣的冲动,转移注意力地催促道:“你还不返回天界?” 云一鸣收回方帕,又在他脸上打量一番,见擦得干净了,方才答道:“不回了。”继而视线落在慢条斯理地折叠方帕的手上。 柳和风一愣:“为何?” 云一鸣手中动作一滞,头未抬,只掀了眼帘定定地望他,少顷,方才将目光重新落至手上,折帕动作继续,折好后又放回袖中。做完这一切,才不疾不徐地抬头望他,淡声道:“今日休沐。” 柳和风心中忽地一慌,缓了口气,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我今日也休沐……你不能问我问题。”还没待云一鸣回答,又补上一句:“即便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 见他这般反应,云一鸣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几日下来,他明显感觉到柳和风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此刻这种感觉更甚,竟有种视他犹如洪水猛兽之感。 云一鸣一言九鼎,柳和风放下心来,自顾去捯饬那套衣衫,不一会儿便见星星点点的蓝底白字呈现出来。柳和风将那衣衫搭好晾晒,取了些净水清洗双手,待晾干后又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这件迟来的衣衫上洋洋洒洒万余字,便是依托这娟秀细密的文字,织英仙子将柳和风带回到数千年前的岁月中,那属于他的生身母亲长公主的岁月。 七千一百余年前 天君伏川与先天后柳氏,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伉俪情深。天君一万两千岁上,柳氏为天君诞长女,天君遂为长公主赐名伏柳。 话说长公主除遗传了母亲冠绝天界的容貌外,品性才情也不输男儿分毫,四千岁时,修为已属上乘,实为同辈中佼佼者。天君更视长公主为掌上明珠,器重有加,遂遣长公主拜入正一神宗宗主、代战神云稷上神门下,与其子云若海为同门师兄妹。 长公主天资聪颖、慧根深种,又勤勉历练,仙术与灵力精进疾速、一日千里,不过六千岁上下,在天界已是难逢敌手。 长女卓越如斯,天君倍感欣慰,引以为傲,时常慨叹,当初柳氏归于鸿蒙之时,伏柳不过三百岁,如同凡间一岁小娃娃那般大小。如今六千余岁,不过凡人十六七岁,修为却已十分了得,颇有天君年轻时的风范。 天君心下欲卸去自己仍在担着虚名的战神之职,封长公主为战神。只是天神晋升需至人间历凡人一生,尤其这战神,凡间历劫结束后,还需至魔界磨练百余年,意在熟稔三界万物之存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人间历劫自然不在话下,那凡人生老病死、命运、姻缘,皆由天界四仙门掌控。令天君犹豫不决的是那魔界历练,危机重重,需自封神脉,以隐匿神息。 一般魔众自然能瞒过,只怕遇到魔尊赤焰,他魔力深厚、战斗力强。遥想当年天君也是晋升战神前去魔界历劫时,险些被赤焰识破。 放眼三界除了天君万年前还是战神之时,与其交手险胜于他,还未曾听闻过赤焰老贼其他败绩。只有天君自己知道他当时赢得多么不易。 也正因这一战,天界战神伏川英名远播,以至后来他承了天君之位,只要他这杆大旗矗立在天界,魔界便不敢轻易挑衅天界,也换得三界这几千年的清净太平。接连几日,天君犹豫不决,面有难色。天后见此,探问一二,天君屏退左右,便告知缘由。 天后宽慰道:“陛下,柳儿那孩子天资卓越,年纪轻轻便已不输天界诸位上神。陛下作为父亲怜惜柳儿,再三犹豫,妾身感同身受。然宝剑锋自磨砺出,做父母的总不能把孩子一生都护于羽翼之下。况且,柳儿法力宏大又是陛下嫡传血脉,吉人自有天相,遇事定能逢凶化吉。” 天君沉吟片刻,颔首赞同。次日,便命人寻了长公主和云稷凌霄宝殿议事。二人到殿后,天君言明己意,长公主听罢道:“父君如此抬爱,儿臣自是深为感激。只是,儿臣担心若担此重任,是否冲撞父君和师尊?” 天君未答,看向云稷道:“云爱卿,意下如何?” 云稷道:“陛下,老臣犹记得万年前陛下登基之时,意欲卸了战神之职授予老臣。老臣虽不才,内心却也明白,魔尊赤焰之所以不再妄动,着实忌惮我天界战神天君陛下您呐。老臣本着替天君陛下分忧的本心,却也只敢担着代战神之职。 “万年来,老臣日益老迈,日夜期盼能有后辈能担此要职,守护我天界。依老臣对长公主殿下的了解,老臣所思竟与陛下不谋而合。长公主殿下自不必多虑。” 天君颔首道:“甚好!如今本君只叮嘱我儿伏柳,魔界历炼凶险异常,万事须得谨慎小心。安全起见,魔界历练和擢升战神之事暂勿声张,只我三人知晓即可。待柳儿魔界归来,再从长计议。云爱卿,长公主人间历劫之事,安排下去吧。” 长公主道:“谢父君,儿臣自当谨记!” 云稷道:“老臣领旨!” 正一神宗传达天君旨意,说为历练长公主,着四仙门妥善安排长公主人间历劫事宜,与长公主一同下凡历劫的还有她的贴身女侍织英仙子。 话说长公主投生凡胎,原为皇家清歌公主,公主十岁上,因见皇帝体弱,公主孝心,便一心探寻长生不老、肉体飞升的修仙之术。五年如一日,心无杂念,无分毫倦怠之意,于儿女之情竟也半分不理。 皇帝见她痴迷此道,又感念她的一片孝心,于鹄鸣山辟道场、修皇家道观,赐名圣清观,清歌公主自此便称圣清真人。 圣清真人刚迁入圣清观的那年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去山中赏雪,途遇一只浑身湿漉漉快要冻僵的黑猫,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棵树下。真人忙将此猫救回观中,悉心照料一番,方才将其性命救回。 真人见此猫除通身乌黑外,唯四蹄踏雪,仿佛穿着四只白色的小靴子,便唤它踏雪。自此踏雪便与真人形影相随,始终跟随在真人左右。圣清真人羽化之际,此猫亦与真人一同飞升了去。 圣清真人羽化的一刹那,封印的上神记忆瞬间解封回拢,她便知自己原是天界长公主去凡间历劫,亦明了曾于人间精心设计一场邂逅之人竟是苍林神君。 返回天界后,长公主觐见了天君,返回寝殿拂溪翠影后,又发生了苍林设计以催情丹换掉广秀仙娥仙丹之事。那日幸得长公主及时赶回,方才制止了苍林的恶行,她一怒之下重伤苍林。不久后,织英仙子便随长公主秘密赶赴魔界历练。 在魔界,摸爬滚打百余年后,长公主机缘巧合之下邂逅了魔尊之子魔世子赤旬,二人一见钟情,互通心意后彼此坦承身份。二人皆知向来神魔殊途,于是,商定各自劝说自己的父亲。 长公主返回天界,向天君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坦白自己的心意,恳求父君的谅解与首肯。天君初闻时,自是震惊不已痛心疾首,未料到,寄予厚望的战神魔界历练,竟是以这么一个鸡飞蛋打的局面不了了之,天君失望至极,自古神魔殊途,遑论通婚? 然而,毕竟血浓于水,又是自己最珍视的女儿,且伏柳尚且懂得分寸,虽对赤旬坦白了自己天界长公主的身份,却并未道出此去魔界的真实原因。同时,两位当事人自知事关重大,并未张扬行事,知二人相恋者不过两位至尊和及二人的贴身侍从。 思索数日,相较初闻之时,天君心中有了软化迹象,且若以天家家事掀起神魔大战,公器私用,三界苍生涂炭,万万不可。魔尊亦然,这万年来,他年岁渐长,竟没了年少时争强好胜一统三界的念头。再者,他爱子心切,见赤旬心意已决,心中亦有了妥协的念头。 然而,三界之中上天入地亘古不变的真理,便是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便是沟通,两位至尊只管在自己内心里想了想,却并不急于表达,而是置于一旁。 后来,长公主与世子先斩后奏私下拜了天地,不久,长公主便有了身孕。之后,身怀六甲的长公主数次返回天界,意欲求取天君的谅解。几次深谈下来,天君分明有了松动迹象。孰料,父女二人最后一次交谈,不知为何总是沟通不畅,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终是不欢而散。 果然,长公主孕月未足,神魔便于三界交汇之处弱水河畔开战。寒风瑟瑟,角声四起,响彻天地,战鼓齐鸣,震撼三界。 魔界夜未央宫拂溪翠影中的赤旬夫妻二人闻声大震,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明了。 赤旬道:“我去看看!” 长公主道:“我与夫君同去。” 赤旬道:“柳妹,你临盆在即,不必忧心,只管安心待在宫中。我心中有数,自是尽力阻止。” 长公主道:“也好,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赤旬飞身赶赴弱水河畔,只见自上次对战后再未交手的天君与魔尊正冷兵相接,拼死一搏,弱水河畔上空一时风驰电掣、电闪雷鸣。地面上数十万天兵魔将亦厮杀一团,尸横遍野。 见状,赤旬飞身前来正欲制止两位至尊,尚未开口,只听得地祇宗主大喊一声:“陛下,小心偷袭!” 代战神云稷猛地飞身而至,与赤旬缠斗起来,边打边骂道:“魔界宵小之辈!竟妄图以挟持我天界战神,断我天界臂膀,乱我天界!有本座在的一天,尔等狼子野心就休想得逞。” 赤旬一脸讶然,边防御边问道:“神君定是有所误会,天界战神难道不是天君陛下吗?我魔界何时竟挟得了他老人家?” “黄口小儿!竟装作不知长公主便是我天界下任战神?” 闻言赤旬一愣,接着道:“本世子为何要装?且不说柳妹从未提及此事,即便本世子知晓,又岂会在意这些?为了柳妹,本世子连手中在握的百万魔兵都可以交还给父王,岂会处心积虑算计天界那遥不可及的兵权?” 云稷见他一脸坦诚的样子,心下稍有疑惑。正在此时,苍柏持剑飞身过来加入战斗。正一神宗清规戒律一大把,向来自视三界最公正公平之所。云稷更是自诩正人君子,见苍柏加入后以二对一的局面,难免心下有些不快,横眉怒视苍柏一眼。 苍柏道:“休要狡辩!骗得了我天界长公主,休想继续诓骗我等!” 听闻“天界长公主”几个字,云稷胸中怒火腾然而起,他辛苦教导多年的爱徒,天界下任战神,竟被眼前这贼子迷了心窍,不惜抛下父君、师尊、大好前程,甚至整个天界,真是猪油蒙了脑子!可笑,他还跟魔界讲什么公平正义? 念及此,云稷不由拼尽全力打了起来。终究,双拳难敌四掌,任赤旬修为高深,不尽全力,又以一敌二,而此“二”还是堂堂天界双神宗宗主,渐渐守得仓促,身上也多出几处伤痕。 见状,正与天君力战的魔尊不无讥讽道:“堂堂天界竟是如此不要脸面,罔顾公平,以多敌少吗?赤旬!我的好儿子!你此时还不愿全力还击,只守不攻!事到如今,你还拿旁人当丈人,旁人却不与你讲什么翁婿之情。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只不过是天界灭我魔界的计划。” 天君怒道:“休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来战便是!” 五人不再言语,只怕稍一分神便是灰飞烟灭。一时间,神魔冷兵相接,电光激闪,急如星火。 赤旬离去后,夜未央宫中的长公主心急如焚,又逢副使玄影前来禀报赤旬战中重伤,长公主急火攻心、心神大乱、腹痛不已,遂诞下一神魔混血男婴。许是未足月之故,男婴呼吸若有若无,未睁眼亦未啼哭,也不似初生儿那般虾红,竟是苍白得紧。 长公主心下道了声“不好”,速以五成灵力封印男婴身上神血和魔血,另渡五成灵力予他护住心脉、加固灵体,灵力渡毕,长公主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托付道:“织英,这孩儿神魔混血,又双亲不在,怕是神魔难容。” “公主!您要做什么……”织英仙子惊得目瞪口呆。 “你且听我说,父君一生痴情母后,作为母后唯一血脉,父君自是宠我爱我,即便我有违天道与赤旬结为夫妻,我相信父君绝不会公器私用以此为由开战,此战或有隐情。我本不欲我儿留在天魔两界,然他体弱需辅以丹药…… “我儿神魔血统已被我以五成灵力封印,待我羽化后,你先带他藏匿人间,那里最为安全。我以余下半数灵力护他心脉灵体,然人间一无天界之神息,二无魔界之魔气,这灵力至多护他千年。这期间,你需设法让他回到天界。 “入地祇神宗,地祇近百年清闲,苍柏神宗主心无名利、醉心炼丹。我儿入他门下利于隐瞒身份,再者丹药不愁。况且天界除了我父君和我师尊尚无人可以外力破此封印。只是……”长公主苦笑一声,“也罢,平安是福,平凡亦是福。” 说罢她抱紧孩子,在他苍白的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把孩子递给织英仙子。继而,又看着站在脚边的灵猫,淡然道:“踏雪,看来今日要借你一条命了,你可愿意?” 踏雪似是听懂了一般,在她脚边来回蹭了两下,口中呜鸣,竟似为她哀泣。长公主伸手抱了它,它便乖巧地朝她怀里依偎了一下。长公主缓缓抚摸了它两下,便信手捏了一个变化诀,下一瞬,踏雪便化成了男婴的模样:“自今日起,这孩儿便与我夫妻二人毫无瓜葛。” 织英仙子自知长公主心意已决,怀抱男婴直直跪下,清泪满面:“公主放心,织英虽不才,即便肝脑涂地也要护得少主周全!” “大战很快就要结束了,你速速隐去人间吧。”长公主说罢头也不回决然离去。 这之后的事情,便是织英仙子道听途说的了。长公主怀抱踏雪化作的男婴飞赴战场,待她赶到时,适逢双神宗主正合力欲给赤旬全力一击,长公主便毫不犹豫飞身为他挡下此致命一击。 见妻儿皆亡,赤旬撕心裂肺、万念俱灰,不愿苟延残喘,遂怀抱妻儿自爆灵体,登时,一家三口化作三色飞沙随风消散。 刹那,天地万物皆静止不动。天君、魔尊、双神宗主,甚至数十万神兵魔将,呆滞地望着这无法挽回的一切。 震惊?悲恸?哀泣?惋惜?遗憾?追悔?没有人知道,只是所有人又都知道,自此,这世上关于那三人的一切皆归于混沌。 万年来爆发的唯一一次神魔大战,即以天界长公主和魔界世子,以及他们刚出生的孩子的灰飞烟灭而告终。 看到此处,柳和风已然泪眼婆娑,颗颗清泪滴落在蓝底白字的衣衫之上,便在这时,一块干净的方帕递至他的面前,他抬头望去,但见云一鸣正蹙眉望他,眼中似有一抹淡淡的心疼。 ☆、驾鹤西去 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仿佛尘世中的清风一般,从容而稳重的云一鸣,此刻正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一抹不自然的浅笑浮上白玉般的脸庞,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见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柳和风破涕而笑,凡是有这人在的地方,总会让他有一种舒适而温暖的感觉。他未接方帕,丢下衣衫,顺势拉过云一鸣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腰侧,而他自己亦轻轻环上云一鸣的脖子,宛如初见那般打量着他的脸,心道:“原来,你那位神秘的师姑竟是我母亲?” 云一鸣一脸迷茫地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妖孽脸,似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一副任他摆布的样子,柳和风淡然一笑,将头轻枕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有些难过,想借你肩膀一用,”说着,脸朝云一鸣的颈窝里凑了凑,声音慵懒,蛊惑般地补充道:“抱紧我。” 感受到环在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柳和风方才跌宕起伏的心潮逐渐平息下来。良久,宛若自语般地在云一鸣耳边断断续续地低语:“不知为何,一闻到你身上的气息……我便有种很放松的感觉,就很想睡……” 云一鸣修长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柳和风背上轻轻拍着,柔声道:“睡吧。”此言一出,仿佛惊到了自己,他手中动作微顿,只须臾,便又继续轻轻拍着,好似母亲哄小儿入睡那般。 “可是……我还没看完呢……” “醒了再看……” “嗯……” 静默半晌,云一鸣只觉柳和风倚在他身上的身子直往下掉,方才俯身抄膝将他抱至床上。在为柳和风脱掉鞋靴时,云一鸣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那只赤金脚踝,刹那间,一股电流自指尖袭来,忽地便有一段破碎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只见,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山洞中,约莫十二三岁模样的自己,胸口血流汩汩,正一手怀抱襁褓,一手虚弱地托举着鲜血淋淋却又看不太真切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九天神灵,鬼蜮仙魔,以我心血,护彼一生。” 又是一段并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画面,那转瞬即逝的画面,他尚未来得及看个真切。云一鸣微微摇头,似将疑惑抛诸脑后,踏入院中将那套衣衫拾起,折叠整齐后,轻轻置于柳和风的枕边。 正午时分,柳和风悠然转醒时,一桌丰盛的午膳已然端上桌来,他随口问道:“你去酒肆买的?” 云一鸣不置可否,只道:“过来尝尝。”待柳和风坐定,又递了双竹筷给他。 素了几日的柳和风接过竹筷,迫不及待地一道接着一道地品尝,“唔,味道不错,哪家酒肆做的,下次还去这家买。” 不一会儿,柳和风的那碗白米饭已然见了底,这时,只见云一鸣非常有眼力劲地伸手接过柳和风的饭碗,起身去了厨房,柳和风满口食物,口齿不清地冲他背影道:“这些天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早该请我吃顿像样的了。” 言毕,他又把手伸向那盘他尚未垂幸的红烧肉,夹起一块送往口中,一品之下方才惊觉,会不会这一整桌菜都是云一鸣亲手做的? 这时,院落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自外猛地推开,柳和风循声望去,发现来人竟是山神。二人甫一对视,山神便大踏步走来,急吼吼地喊道:“公子,我总算找到您了!尊主他……” 便在此刻,山神话音和脚步同时顿住,吃惊地看着端着一碗米饭,自厨房走出来的云一鸣。 柳和风心中一凛,虽知他是顾忌云一鸣在场,仍是问道:“祖父怎么了?” 山神却依然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珠子在柳和风和云一鸣之间滴溜滴溜转,顿了顿,方才吞吞吐吐答道:“尊主他……他要公子您返回魔界。” 闻言,云一鸣一言未发,默然转身朝柳和风走去,将那碗饭递给他,柳和风自然而然地接过,“知道了,吃完饭就回去,”抬头望向山神,“过来坐,你吃了吗?” “吃过了。”山神步履缓慢地走至桌前,寻了个靠近云一鸣的位子坐下,那鼻子还似狗鼻子似地一抖一抖的。 “山神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柳和风好奇道。 “公子,我毕竟曾是此山山神。”山神答道。 “唔,有道理。”柳和风一笑推开饭碗,站起身来,对山神道:“饱了,走吧。”又望向云一鸣,犹犹豫豫道:“嗯……” 云一鸣站起身回望过去,不期而至的离别,不经意间映入眼眸,泛起一丝稍纵即逝的离愁。 山神适时道:“公子,我去外面等您。”言毕转身离去,走出院落时,还不忘体贴地带上大门。 思忖片刻,柳和风仍只是道了声:“我走了。” 云一鸣则应了声:“嗯。” 在这若有若无的淡淡感伤中,柳和风向着院落的大门走去,不发一语,默然离去。 在归途中,柳和风径直问山神道:“说吧,究竟何事?” 却见山神支支吾吾道:“公子回去便知道了。” 闻言,柳和风心中浮上不祥的预感,沉声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山神愣怔半晌,仍是坚持道:“公子回去便知道了,公子,我们快些回去吧。” 柳和风见多说无益,迅速开启一道回程卷轴,下一瞬,二人便已然立于魔界夜未央宫前。 惟见,宫门正上方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白绸花球,花球两边延伸的白色绸带,宛若戏台上优伶展臂抛洒在空中的巨大水袖,正随着低声哀号的冷风左摇右晃。 柳和风登时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这时,一众披麻戴孝的守门魔兵见到他行起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口中齐声大喊:“拜见尊主!” 便是这洪亮的呐喊声,将柳和风的神识拉拽回来,这一刻,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不再是“少主”而是“尊主”了,而究其缘由,只能是他的祖父——魔尊赤焰已然驾鹤西去。 柳和风从宫门向正殿走去时,浑身好似没一点力气,身体软绵绵的,两条腿每迈一步都好似踏在棉花上,使不上力。 风越来越大,鼓动着道路两旁各式的招魂幡,在猎猎疾风中狂舞乱扭,扭动之声似在咆哮,又似在低泣轻诉。 一路上,身着丧服的魔众在看见柳和风时,皆远远地避在一旁,一如守门魔兵那般行大礼,执礼甚恭。 这平日里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突然漫长得没了尽头,好似熬过了几番春秋,柳和风方才迈过正殿那道高高的门槛。一副厚重的漆黑棺椁映入眼帘,许是等待着赤裂的归来,棺盖并未盖上,仅是斜斜地倚在棺身上,魔尊赤焰正安静地躺在其中,宛如沉睡那般宁静祥和。 柳和风倚在棺侧,只一眼,祖父的音容笑貌便浮现眼前。他突然懊悔不已,他应该早些返回魔界的,强压住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阴森森地问道:“我祖父是怎么死的?” 一直相伴柳和风左右的山神,面露为难之色,迟疑答道:“是云宗主。” 顿时,柳和风好像掉进了冰窖里,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从心尖到指尖都在发颤,好似未曾听明白,颤声确认道:“是云宗主什么?” 山神闻言面上一怔,仍是道:“公子,我知道您不愿相信,但是,就是云宗主亲手杀害了先尊主。” 只听得柳和风大声喝斥道:“你胡说!”如影随形而来的,还有一记灵力强劲的暴击,堪堪击向山神的肩胛。 顿时,山神便如脱了线的风筝猛然向后方跌去,他看向自己肩胛上已然化为齑粉的衣衫下,露出碗口大的红肿皮肤,他知道公子手下还留着情。他挣扎着坐起身,又猛地跪下,急切道:“公子,我有没有胡说,您随便唤个魔兵过来问问,一问便知。” 柳和风冷笑一声,不停地点头,方才按捺下去泪水,登时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地往下掉,只见他咬牙切齿地森然道:“好……你倒是说说看,他是何时何地是何原因要杀害我祖父的?说错一点儿,我便要了你的命。” “公子,近几日那云一鸣好似知晓您不在魔界,每日带领数千精兵在我魔界地界寻衅滋事,晨来暮归。先尊主念在您对云一鸣多有器重的情分上,几次三番容忍避让,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倒步步紧逼。 “终于,昨日正午时分先尊主忍无可忍,与之正面交锋,二人激战约半个时辰后,不知云一鸣突然施了什么手段,先尊主忽地重伤败落下来。先尊主又强撑着与他周旋一番,云一鸣似是见时辰不早,亦未再纠缠,率兵离去。 “他离去不久,先尊主便撒手人寰。今日,我和众魔将怕他再来进犯,便不敢声张,严阵以待。孰料,直至日上三竿时分,他都未再来进犯。我便偷偷跑去寻公子,未曾想,真是无巧不成书,寻到公子时竟发现他和您在一起,怪不得今日不曾前来……” 山神一番滔滔不绝,突然被柳和风打断:“住口,他行事光明磊落,此事绝非他所为。” “公子,您糊涂啊!方才在人间,我特意坐在他身边,还特意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与昨日见尊主重伤而上前查看的云一鸣气息一模一样。”山神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道:“对了,公子,还有墨宝!它近日全程跟在先尊主身侧,公子您大可查阅墨宝记录的画面啊!” ☆、神魔大战 山神苦口婆心地说至此处,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柳和风的脸色,只见柳和风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双眼更是如井枯竭,死寂沉沉。沉默半晌,才低沉而无力地吩咐道:“去把墨宝唤来。”声音中毫无波澜。 在一个魔侍的带领下,墨宝很快来到正殿,又一路小跑到柳和风身旁。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先是朝着漆黑的棺椁望了一眼,再转向柳和风时,已然染上浓浓的哀伤,口中呜鸣不已。 柳和风颤抖的手伸向墨宝的脖颈,下一瞬,却见铜铃项圈自他苍白的手中坠落,“啪嗒”一声落在地面。 他愣怔半晌,纹丝不动,直至墨宝将其衔起,仰着头把项圈送到他手边,他才神情恍惚地接过项圈。又呆立片刻,他似是下定决心,猛地将项圈掷向空中,很快半透明的巨幅影像行云流水般一一呈现。 果然,如山神所说那般,每一帧画面中都有那袭不染尘埃的身影。柳和风神情凄楚,自嘲地大笑起来。十里荷塘水榭之中,他还对自己视而不见,甚至临别之际仍是一语未发。他便说怎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在溪边出手相救,还为他包扎,主动示好? 此时,柴掌门的那句话亦在耳边回荡“既然此箍是以种箍者的心体铸就,失忆后,心中便无戴箍者,想必不会起甚作用了吧。” 还有山神口中的“晨来暮归”和“今日未再来进犯”,时间上都与近几日云一鸣前来院落的时间完美错开。 柳和风边笑边摇头,虽是笑,却声声凄然瘆人,如泣如诉,似癫似狂。正殿内,棺椁两旁双膝跪地的一众魔将闻之,头皮发麻,毛骨悚然,脊背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地直往外冒。 蓦地,那凄厉的笑声戛然止住,只听得柳和风的话音飘荡在正殿上空,那声音阴冷得好似刚从坟墓中爬出,“天界欺人太甚,杀我魔界至尊,我魔界定要他血债血偿!众魔将听令!三日后,攻打天界!” “是!”应声称是之声振聋发聩。 . 三日后 正一神宗 宗主书房旁的回廊上,李大山正倚着廊柱,坐在坐凳楣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突然,一个天兵火急火燎地冲进书房院中,口中喊道:“云宗主!不好了!不好了!” 李大山一个激灵站起身冲到那天兵身前,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嘘!干嘛呢?冒冒失失的!我们宗主连抄了整整七日的经书,好不容易刚抄完,正在小憩!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那天兵闻言一愣,虽认为李大山在胡说,却碍于他是云宗主的贴身书童,只得压低声音客气地应付道:“小仙君,事关重大,十万火急,还麻烦你前去通报一声。” 李大山丝毫不通融,脸一别,坚决道:“不行!你稍等一会儿吧!” 那天兵见说不通,便来硬的,一把推开他就朝里闯,“等不了了。” 李大山一个踉跄,站稳身子后忙跟在那天兵身后上前制止道:“哎……你好大的胆子……” 二人推推搡搡间,便行至书房门口,只听得一声清冷的问话从屋内传来:“何事?” 二人动作一顿,循声望去,但见云一鸣右肘支在书案上,右手成拳抵在脸侧,双目微阖,正在小憩。 “宗主,这人硬闯!”李大山抢先答道。 “没问你。”云一鸣仍是闭着眼。 没问李大山便是问天兵了,只见,那名天兵一把甩开李大山抓在他胳膊上的爪子,急吼吼地揖手道:“云宗主,不好了!魔界大举兴兵来犯,此刻,魔尊赤裂已然在弱水河畔陈兵百万!” 闻言,云一鸣猝然睁眼,好似怕自己听错似地确认道:“魔尊?赤……裂?” “正是!”天兵十分肯定地朗声回答。 云一鸣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那名天兵亦及时跟上,李大山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抬脚追了上去。 . 半炷香后 三界交界弱水河畔 神魔百万大军再次陈兵弱水河畔,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千余年前的历史重现。 立于百万魔兵阵前的魔尊赤裂,一袭黑色战袍,疾风猎猎,衣袂翻飞,如墨的乌发随风飘扬,回首种种往事,他的内心早已疲惫不堪,沧海桑田。 他抬起漠然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向对面,那屹立于天界千军万马之前一袭白色战袍的云一鸣。只见,云一鸣一脸肃穆,肃穆中似乎还夹杂着少许痛楚的神色。 “呵,一定是我想多了,”赤裂心道,“我真是该死,真是色令智昏,竟是被他如此这般玩弄于股掌之中,还累及祖父惨遭毒手。”念及此,赤裂心中恨意难平,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终于,他和他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云宗主,云代战神,数日不见,真是度日如年,几日下来如捱三秋。只是,不曾想,你我二人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不知你可曾想我?”赤裂戏谑道。 云一鸣尚未答话,立于他侧后方的云一诺便走上前来,冷冷地道:“赤裂魔头,废话少说,来战便是。” 便在这时,山神手中牵拽的墨宝冲着对面狂吠不已,一个劲地拽着山神冲向对面云氏姐弟。山神颇费一番功夫,方才止住被墨宝拖着朝对面滑去的势头。 云一诺话音刚落,便身形如电,急不可耐地飞身相战,更令人奇怪的是,她手中神兵放着赤裂身上的要害部位不问,却偏偏招招朝着赤裂的脚踝招呼过去。 赤裂立即出手防御,嗤笑一声,边打边道:“一诺元君,急什么?今日,当着神魔百万大军的面,本尊若不先把话说清楚,不知道的人还道是我魔界师出无名,无端挑起战争呢。” “魔头,不曾想你竟如此婆婆妈妈,都先发制人、陈兵百万了,还顾忌什么师出有名、师出无名的?” 云一诺说完这两句,已觉有些吃力。毕竟,二者之间修为悬殊较大,果然,即便赤裂仅防御不攻击,数十招之内已然令云一诺难以招架,眼见着便要败下阵来。 便在此时,云一鸣飞身前来格挡住赤裂的招数,同时,微微侧首,余光瞥向被他护在身后的云一诺,呵斥道:“退下!” 虽云一诺心有不甘,然而,即便云一鸣是她的亲弟弟,但他身为代战神,又是此次大战的主帅,她亦只能遵从帅令,退在一旁观战。 “怎么?换人了?舍不得长姐受伤?”赤裂一边毫无压力地打斗,一边连珠似地发问调侃,见云一鸣并不答话,继续道:“云宗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哪个问题?”云一鸣冷冷道。 赤裂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开口,意外地笑了一声,满脸戏谑道:“当然是第一个问题。” “你说呢。”云一鸣不答反问,手中灵力未减。 “呵,要我说你一定非常想我……”他故意拖长了话尾,话音顿住片刻,牙缝里又挤出三个字:“想我死。”当他把“死”字说出口时,心中积压的委屈、怨恨一股脑涌了出来,手中攻势也不由地加快。 “从未。”云一鸣奋力防御的同时,口中逸出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赤裂一惊,从未想我死?转念又想,是了,回答第一个问题呢,从未想我。顿时,恼羞成怒,不经意间已然全力攻击。然而,令他奇怪的是,云一鸣却仍是只守不攻。 赤裂不由轻轻一哂,心道,你既有心杀了我祖父,却还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念及此,胸中怒火烧得更旺,手上招式一时间更加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一旁观战的云一诺心中清楚,即便云一鸣已然服下失忆丹药,他仍是不会出手伤害赤裂。这样也好,正如她意,只因她知道,赤裂脚上的痴情箍会将他所受伤害转移到云一鸣的身上。 千余年前,自长公主在魔界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到天界后,云一鸣曾忧心忡忡地问过她:“长姐,将来师姑的孩子在魔界出生成长,你说她会不会不喜欢天界神仙?” 云一诺当时就明白,云一鸣还在惦记着几千年前的那个婚约。也是从那日起,她这个弟弟整整十个月都泡在观文殿阅览典籍。当时的她只道读书总比胡思乱想来得好。 之后又有一日,凤鸣居中,几张散落在桌上的草图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其上画着满满当当的类似镯子的图案。云一诺顺手拿起看看,不明所以亦不打算深究,随手收拾一下便转身离去了。 直至在封灵台上,她朝柳和风挥鞭那次,恰巧撕裂了他的鞋靴,她才发现,原来柳和风脚上竟有一个脚镯,并且其形状竟和千年前她在凤鸣居看到的草图一模一样。 云一诺当时便怒火中烧,杀意腾然而起。她只道云一鸣暗格中藏有柳和风的画像,以他的性格应该只是闷在心中。却不曾想,定情信物都已经送出去了。因此,她更是铁了心地要置柳和风于死地,只恨不得一刑鞭便可将其抽个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神魔大战(2) 直到那日,得到云一鸣自封灵渊底重返天界的消息后,云一诺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急匆匆地赶往凌霄宝殿。她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人群之中静观事变。还好,虽经一番波折,但在柳和风的帮助下,却也有惊无险,云一鸣终归是顺利地洗脱了罪名。 后来,见柳和风和山神离去时,她便悄悄跟上,想对他道声谢,却又说不出口。怀着矛盾而纠结的心情,不知不觉已然缀行至南天门前,眼看着人家即将离去,她下定决心去叫住柳和风。孰料,便在她开口之际,突然出现的柴掌门先她一步叫住了他。 云一诺忙避身于南天门一根华丽的琉璃柱后,打算待他二人说完话,她再露面。谁知,无意间,竟将那二人的谈话尽收耳底。 便是自那日起,云一诺方知原来柳和风脚踝上的脚镯并非普通脚镯,而是她的傻弟弟为了那所谓的婚约,不惜以心体和心头血为代价种下痴情箍。云一诺顿时明白了云一鸣千年前在人间心体受损,并非为猛兽所伤,而是施蛊术所致。 一时之间,云一诺失魂落魄、脚步虚浮地往回走。云一鸣大难不死,云家有望,她满心欢喜。 然而,一想到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神魔混血的魔头,并且那魔头还是一位男子,她便又怨念丛生,只觉自己责无旁贷,必须拨乱反正。柴掌门方才不也曾说此箍可由种箍者亲自取下吗?她必须找个机会好好规劝云一鸣一番了。 谁知,云一鸣自返回天界后,先是继任宗主,暂代战神,每日除处理天界大小公务外,还要操练天兵,忙得脚不沾地、不可开交。 不知不觉两月已逝,云一诺却仍是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规劝,此事便一拖再拖。她原以为拖上些时日,亦未尝不可,听柳和风那日所言,看来他尚且不知他脚上痴情箍为何人所种。由此可见,云一鸣定然是未曾向他吐露过心意。 直至那晚,柳和风夜访正一神宗,他二人在凤鸣居中颠鸾倒凤为她所撞见,云一诺方知再不做点什么,便真的为时晚矣、无可挽回了。 果然,翌日,云一鸣终于休沐,一大早便往书房里一坐。云一诺自窗中望见他时,只见他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盯着书案上柳和风的那幅画像看。云一诺登时怒火中烧,便由这一股怒气顶着,她终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与云一鸣打开天窗说亮话。 孰料,云一鸣在听了她苦口婆心的规劝之后,站起身来,悠然步至窗前,负手而立。只见,他目光穿过大敞的窗户,投向远处的景色,神情一如既往地清冷而泰然。 少顷,只听得他淡然开口:“当初我施术种蛊,本意并非为求姻缘,只因他命在旦夕,我试遍多种方法均未成功,迫不得已才种下痴情箍,以此古法护他性命。” 云一诺道:“当初既非为求姻缘,只是为救他性命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法力宏大,修为亦不在你之下,绝无性命之忧,你便将那痴情箍取下吧。听说,痴情箍虽入肉生根,却非不能去除,只要施术者愿意,随时可以取下。” 云一鸣浅浅一笑,缓缓道:“晚了。如今,痴情箍解与不解都已无关紧要。它种在我心里千余年,早已生根发芽,盘根错节,深入骨髓。”顿了顿,少顷又道:“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取下,施术者归于混沌,那痴情箍也自然消弭不见。” 闻言,云一诺如遭五雷轰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张口结舌道:“可是……你和他神魔殊途又皆为男子……” 云一鸣轻轻一哂,云淡风轻道:“长姐,我只要是他,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云一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抬起瑟瑟发抖的手,愤懑地指着他道:“云一鸣,你……你魔怔了!” 云一鸣坦然回视,不疾不徐道:“我想静静,烦请长姐跟膳房说一声,今日午膳不必送过来了。” 深知他品性的云一诺,知晓再说下去不过是徒劳无益,神情恍惚地退了出去,心如火焚地思索着该如何是好。苦心人,天不负,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并且迫不及待地于日薄西山之时,端着一壶放了失忆丹药的茶水,复又来到宗主书房…… 那日过后,一切皆如云一诺的预期发展,她那颗悬着的心逐渐地放了下来。 直到前些日子,六公主无意间同她说起凡间十里荷塘水榭中,云一鸣无缘无故地口吐鲜血之事,云一诺的那颗心便又悬了起来。她不由想起当年封灵台上那次,云一鸣亦是莫名其妙地口吐鲜血,好似刺在柳和风胸前的那一剑是刺到了他的身上。 果然,不着痕迹地追问之下,云一诺才得知,原来荷塘水榭中,柳和风当时亦在场,而且同样亦被刺了一刀,真是孽缘。直到那时,她才想起那日南天门前,柴掌门那未尽的话语来:“另外,此箍还有两个奇效,啧啧啧,种此箍者真真是……” 云一诺留了心,很快便弄清楚了那所谓的“两个奇效”是何种奇效。原来,她的傻弟弟为这个神不神、魔不魔的妖孽付出的可不仅仅是一颗心,而是他的整条命。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听六公主的描述,在荷塘水榭时,如今的云一鸣还是很不待见柳和风的。 然而,不知为何,云一诺总觉得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她提心吊胆地静观事态的进展,直至李大山奉云一鸣之命,请她前去花厅打发应付六公主时,她才再次觉察出不对劲来。从李大山口中得知云一鸣头天晚上彻夜未归时,她心中已将个中缘由猜出个七八分来。 送走了六公主,云一诺眉头紧蹙,心事重重地往正一神宗走去。她心心念念地只想取下那枚痴情箍,只想将那二人彻底分开再无交集,无论让她付出任何代价,她都再所不惜。然而,连失忆丹药都用上了,还不能阻止云一鸣重新认识柳和风,她到底还能做什么? 云一诺茫然地扫了眼前路,不知何时,天界的仙气云雾竟变得如此浓重不堪,令人看不清脚下的路,每朝前迈一步,都那么的心有惴惴、忐忑不安。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只见对面茫茫雾气中朦朦胧胧地走来一人,那人身处缥缈缭绕的云雾之中,尚且看不清彼此容貌之时,娇柔的笑声便已穿过浓得化不开的云雾传了过来。 云一诺定睛看去,等着来人浮出“雾”面。少顷,那人的轮廓终于清晰呈现,来人竟是天后。只见,天后的眉宇间似有一道淡淡的伤痕,云一诺还在诧异间,她便笑意盈盈地开了口:“本后还道是谁呢,原来竟是一诺元君。” …… 耳边传来两军阵营响彻天地的摇旗呐喊之声,云一诺焦急地抬头望向时而空中、时而地上激烈交战的两军主帅。 赤裂暴戾凶狠的眼神、瞬息万变的动作,甚至连泛着寒光的剑锋,都无一不在击打着云一诺的神魂。而云一鸣这厢,在如此强势的攻势之下,居然仍是只守不攻。这时,云一诺心惊胆战起来,无论是她还是云家,都承受不住再一次地失去云一鸣了。 只见,她对着身后百万天兵天将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 “冲啊!”响彻天地的吼声鼓动耳鼓。 众天兵得令后,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势不可挡。见状,百万魔兵顿时势如黑色巨浪席卷而来。 骤然间,神魔两军鼓声号角大作,战旗在疾风中猎猎招展。 神魔两支大军,三界中最为强大的两支军队,宛如洪水与巨浪那般来势汹涌地朝前奔腾,终于,排山倒海地激荡碰撞在一起。 金戈铁马,岁月如梭,昨日鏖战的硝烟仿佛还未散去,千年后的今日,两军却又迫不及待地再次交锋。 弱水河畔的狂风咆哮着、怒吼着,仿佛在向每一个战场上的人泣诉着千年前那段峥嵘战火之后的凄凉。然而,却无一人有心理会,只有空中疾飞的箭矢在这狂风中拖起道道哨音,当作对它的回答。 神魔两军撞击在一起,混杂在一起,面孔狰狞,短兵相接,白刃进红刃出,厮杀、怒吼、哀嚎之声此起彼伏,悲天恸地。 须臾间,熊熊战火燃烧、滚滚浓烟弥漫、浓浓血腥刺鼻、鲜活生命凋零,整个弱水河畔皆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之下…… 半空中的云一鸣扫了眼脚下惨烈的战况,朝着对面悬立于空中的赤裂怒吼道:“停下。” 赤裂凄凉一笑,不无讥讽道:“明明是你挑衅在先,屡次带兵犯我魔界,杀我祖父,就连方才最先进攻的亦是你的天兵,如今还要我停下?”冷笑一声,将周身灵力魔气全部凝聚至神兵踏雪之上,咬牙切齿道:“云宗主不觉得欺人太甚了吗?!” 压着话尾,将这足以毁天灭地的一击,袭向对面云一鸣,电光石火间,只见云一鸣双目圆睁,惊恐之中,居然疾速飞身迎将过来,一把抱住赤裂,旋即猛地翻转身子。 只一瞬,那踏雪便贯穿了云一鸣的身体,惟见,他口中和胸口的鲜血同时喷涌而出。 一刹那,赤裂呆了傻了,浑身力气连同暴戾之气,霎那间全部消散。他茫然地托起云一鸣直直往下坠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停止了转动。他只觉胸闷得喘不过气,呼吸短而急促。 这时,赤裂才看清,环抱着他的云一鸣,身后还站着一脸惊恐,又不知所措的云一诺。赤裂目光缓慢下移,他看到,刺穿云一鸣身体的不止一把踏雪,还有云一诺的那把神兵——不悔。 云一鸣不仅受了赤裂的全力一击,也没有躲过云一诺威力不小的一剑。此刻的他虚弱得像根羽毛,无力地伏在赤裂的肩头,气若游丝,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方才勉强说出两个字来:“停……下。” ☆、神魔大战(3) 徒见赤裂嘴唇翕动,却如鲠在喉地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自那再也无恨、无蔑、只余爱的双眸中哗哗地掉落下来。半晌,方才艰难说出一个嘶哑而支离破碎的“好”字。 然而,哪里还需发号施令,脚下人仰马翻、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方才还在殊死搏杀的士兵中,也不知是谁率先止住动作抬头望向半空胜负已分的主帅。不过须臾,百万神魔大军一个接一个地止住厮杀,皆静默一片,仰望头顶那一片彼此纠缠的黑与白。 只见,那片黑与白在弱水河畔的疾风中,宛若展翅雨蝶翩然而下,徐徐落至狼烟滚滚的焦土上。赤裂跪坐于地,一双手将云一鸣紧紧地拥在怀中,侧脸紧紧贴在他光洁如玉的额前,不发一语,隐隐啜泣。 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墨宝,猛地扑向刚刚落于地面的云一诺,好似裹挟着滔天恨意狂吠撕咬。 闻声,赤裂望向奋力撕咬的墨宝和毫不反抗的云一诺,刹那间,宛如醍醐灌顶。然而,躺在他的臂弯中的那抹白,却好似冬月白雪那般轻飘飘的浅薄欲透,连同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亦在逐渐涣散。 赤裂手足无措地摸摸云一鸣的肩臂,又摸摸他的脸,颤抖着手在踏雪玄黑的剑柄上试了几试,终是胆悸得不敢妄动。涕泪交零间,痛彻心肺地低喃道:“哥哥……我错怪你了……” 许是这声“哥哥”将迷失在重重迷雾之中的云一鸣拽了回来,只见他涣散的眼神慢慢地再度聚焦。 自从第一次在荷塘水榭见到赤裂,不过短短半月余的时光,云一鸣曾问过自己,为何当他看到赤裂时,他那颗宛如一叶不系之舟四海飘零、无从安定的心,突然间有了安定之感?又为何他会在间不容发之际,做出替他挡剑的抉择,就好似那是他的本能? 他知晓此人在他心中与众不同,却不知已然不同到令他毫不迟疑地为他献出生命的地步,这份“不同”究竟是什么? 便在这时,赤裂脚踝上的那枚痴情箍发出刺目的光芒,刹那间,那光芒穿透了裹覆其上的黑色鞋靴,化作缕缕流金飞向云一鸣那颗残缺的心体之中。 赤裂大惊失色,好像不愿相信似地反复摸着脚踝,一摸之下,面上血色尽褪。虽说,他早已猜到痴情箍为云一鸣所种,然而,当这份猜测随着赤金脚镯的消弭无形,而变成毋庸置疑的现实时,仍是给他的内心带来不容小觑的一击。 这时,柴掌门的话应景地跃上心头,“此镯与种镯者元神紧密相连,元神在,则此镯在,元神灭,此镯亦随元神寂灭。” 此时此刻,从他出生便伴着他的脚镯消失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云一鸣的元神即将溃散了?念及此,他手忙脚乱地朝云一鸣体内灌入大量灵力和魔气。 他却不知痴情箍化作流金重新归位,弥补了云一鸣残缺不全的记忆。此时的痴情箍不仅携着云一鸣的记忆,还有些许柳和风的记忆混杂其中。刹那间,云一鸣心中所有的不解与疑惑都有了答案。那份“不同”除了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爱,还能是什么? 看着柳和风手中徒劳的动作和面上惊恐的神情,云一鸣用尽全力吃力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魔尊赤裂那苍白的脸,仿佛怕弄疼了他,“没用的……” 柳和风一语不发,手中灵力魔气澎湃而出,仿佛要在一息之间,将满身灵气尽数灌进云一鸣的体内。直到云一鸣倏地口吐鲜血,他才猛然收手,顿时,慌乱无措得好似做错事的孩子。 云一鸣安慰似地抚上他的侧脸,脸上艰难地漾起一抹微笑,“别怕……”继而,以指腹轻抚一下他鲜红的唇。 百余年前,正是这一抹红唇出其不意地吻在自己的脸上,是一吻定情吗? 不,还要早,从他种下了痴情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只有柳和风一个人了;从那时起,他便不分昼夜地勤修苦练,只求能早一日跟着祖父下凡;从那一刻起,柳和风便成了他在那永无止尽、严肃刻板、波澜无惊的时光里,唯一的念想和光明。 千年来,他已经习惯把他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在那里没有世俗、没有顾忌,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念及此,一行清泪划过他的脸庞,这泪水和着口角的鲜血流入口中,血腥而苦涩。看着柳和风婆娑的泪眼,云一鸣心中一阵绞痛,自从他把柳和风带到天界,他先后失去了娘亲、祖父,如今连自己也要离开他,他会有多孤单,会有多难过,“和风,对不起……” 柳和风执起云一鸣抚在他唇角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眼泪流进了嘴里,嗓子哽咽:“哥哥,我不要你道歉,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云一鸣吃力地勾了勾嘴角,声音断续:“我也是……” 柳和风只觉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千斤石,闷得他快要承受不住,眼泪又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他轻轻唤了声“哥哥”,而后缓缓俯身,在云一鸣微凉的薄唇上印上苦涩而短暂的一吻,“我爱你。” 云一鸣苍白的脸上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我也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艰难而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声若飞羽:“与君世世为佳偶,更结来世未了因……” 蓦地,他那只满是血污修长的手突然自柳和风的掌中掉落下来。同时,柳和风心脏停顿了一下,脑袋里突然黑乎乎的一片,他不能思考,眼神呆滞,宛如一具抽离了魂魄的躯壳。 良久,他才紧紧抱起云一鸣那具没了呼吸的身躯,把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发出沉闷而暗哑的声音,那声音好似明明胸腔里已然翻江倒海,却被突然扼住了咽喉。 虽然知晓云一鸣听不见了,但他还是这样问着:“……嗯……哥哥,当年你说你有婚约在身,那婚约对象便是我吧?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你也没得挑,真是难为你这位循规蹈矩的神君了…… “你知道吧?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去寻你……你且再等我几日,孟婆汤、往生水什么的,一概不要喝……还有,也不许你被色鬼、艳鬼勾了魂,我想你比谁都清楚,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听到了吧……” 说到此处,柳和风的嗓子硬得说不出话来,他咬紧牙,咸涩的泪水却仍源源不断地往嘴角钻。其实,莫看他口中这般笃定,心中却害怕得连呼吸都觉得很吃力。他还不愿相信和直面这惨痛的现实,他心心念念地便是要去寻“他”,哪怕踏遍三界的每一寸土地。 便在这时,但见云一鸣的身躯渐渐虚无缥缈了起来,变得浅薄而透明,须臾间,又化作星星点点随风散开。下一瞬,神兵踏雪便跌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柳和风望向自己已然虚空的怀抱,悲极反笑,拎起踏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转瞬间,他满头如墨的乌发忽地化作如雪般的苍茫白发,在天昏地暗的弱水河畔白得耀眼。 不知何时,墨宝已被山神拽住了,它停止了对云一诺的攻击。这时,衣袖褴褛的云一诺神情恍惚的拎着不悔,一步一顿地走近柳和风身旁,神情凄然而幽怨。 她对着随风散去的星星点点大笑道:“哈哈哈……云一鸣,你为何要冲上来?我只是要砍断他的脚取下脚镯而已。你明知那镯子会反噬,明知只要他在你身边,你那双眼就得望着他,可你还是不愿取下那镯子,还说什么‘既许我心予一人,那人身处之地,便是我目光所及之处。’ “他不仅身负魔血,更是个男子,神魔殊途,同性相斥,你到底懂不懂?真是可悲又可笑!你真是我见过的全三界最傻的傻子!蠢材!你活该落得如此下场!哈哈哈……” 言毕,云一诺突然出人意料地剑指柳和风,“赤裂魔头,拿命来!” 这攻势凌厉的一剑刺至柳和风身前时,他毫不费力地一侧身,便轻松避过。云一诺见一击未中,又飞快而凶狠地连刺十余剑,孰料却剑剑刺空。 只听得柳和风清清冷冷地道:“不过区区数日,一诺元君的修为与犯我魔界的那几日相比,却是差远了。” 云一诺一个愣怔,眼角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悔意,只一瞬,这悔意便化作更为浓烈的恨意,她失去了孪生弟弟,云家失去了正一神宗,而这所有的一切全拜眼前这个魔头所赐。 念及此,明知不是赤裂的对手,她却仍是飞蛾扑火般执着地进攻,一时间,手中快速挥舞的不悔剑气大盛,气贯长虹。 这时,眼疾手快的山神迎将上去与她缠斗起来,此时的云一诺已是灵力殆尽,强弩之末,果然,不过数十招便被山神卸了兵刃。 柳和风面无表情地望着云一诺,苍茫的白发在疾风中张扬跌宕,眼角眉梢阴沉抑郁,凛冽开口:“你是他的长姐,我且不杀你,你好自为之。” 言毕,他便转身失魂落魄地朝人群中走去,那背影孤单而落寞,少顷,吐出二字:“收兵!”一言掷地,壁立千仞。 ☆、神魔大战(4) 得令后,三三两两的魔兵重又聚拢在一起,很快汇集成一片乌压压的大军,在魔将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离去。只余山神留在弱水河畔,远远地跟在行尸走肉般的柳和风身后。 不觉间,弱水河畔苍茫的大地上已然徒留天兵。而众天兵却因主帅丧命,皆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一番迟疑过后,终是将目光投向正一神宗的云一诺。却见她紧咬下唇缄默不语,众天兵只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原地待命。 便在这时,一道箭影,追风逐电,径自朝着柳和风的背影疾驰而去。 “尊主,小心!”山神远远地喊道,虽飞身相救,却已然来不及。 柳和风只觉背部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痛。侧首一看,一只箭矢正插在他的右肩胛上,贯穿肩胛,箭头已然露于胸前。他蓦地止步,转身回望,山神落至他身侧,“尊主,你没事吧?” 但见柳和风并未应答,只以手刀削了箭头,反手至背后,“嗖”地一下便将残留的箭身拔出,鲜血喷涌而出。下一瞬,只见山神吃惊地盯着柳和风胸前伤口,张口结舌道:“尊……尊主,您的血是赤金之血?!您是……” 山神话音未落,柳和风一道劲风似地闯进七零八落的天兵阵营中,裹挟起一个疯狂逃窜的天兵,席卷至远离人群的空地上落定。 柳和风掐住那天兵的脖子,将他凌空提起,眼神空洞地漠然道:“射偏了。”好似述说着与己毫不相干之事。 那天兵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出,拼命掰着柳和风铁箍般的手指。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当场之际,只见柳和风胳膊一抡,将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刹那间,地上豁然出现一道沟壑,激起滔天尘浪,遮天蔽日。 几乎同时,只听得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声自滚滚尘浪中传出,众人眯着眼努力望去,待尘埃逐渐落定,惟见一只身形庞大的白虎自沟壑中一跃而出。 它站定后,朝着柳和风发出一声怒吼,顿时,气浪翻滚,飞沙走石,周遭数名天兵便被这阵气浪掀飞数丈,重重砸落地上,登时惨叫连连。 柳和风微一趔趄,心中暗惊,方才为人形之时灵力低微,此刻化为虎形却又虎虎生威,修为前后判若云泥。看来,维持人形定要耗上它不少修为。柳和风即刻站稳身形,待气浪止、风沙静,定睛一看,便看见白虎眉宇间那道赫然的剑痕。 这时,柳和风茅塞顿开,忽地低笑起来,突兀又刺耳。 那日魔殇之泪中,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问及噬音兽姐妹荼草剧毒的去向,良言恶语十分确定天后手中握有荼草剧毒,同时,却又信誓旦旦地言明,天后的剧毒并非源于她姐妹之手。 那时,柳和风便猜测,天后便是度朔山第一个卷走荼草之人。而度朔山上除了噬音兽,便只有大桃木下的那头猛虎逃出山去,不知所踪。故而,当年恶语分/身行刺太子时,辱骂天后殷氏为母老虎,并非指她凶悍,而是她的真身原本便是一头猛虎。 噬音兽透漏不多,只愿回答一个问题。作为交换条件,柳和风二人需将她二人带离魔殇之泪。一番斟酌后,柳和风和云一鸣将二人送返度朔山,交由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处置。 念及此,柳和风猛然止住笑声,“当日我和他出了封灵渊重返天界之时,便应取了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地,便见白虎前爪搭在地上,腰胯撅起,又猛地往前一纵,扑将上来。柳和风身形一闪,闪在一边。白虎见扑他不着,又是一声惊天虎啸,下一瞬便见弱水河水汇聚成一道滔天水注,劈头盖脸地径直砸向柳和风。只见,他飞速往斜后方一纵,堪堪避过。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时间,躲闪不及的天兵便被汹涌澎湃的水流冲了个七零八落,更有数名丢了战盔的天兵,更是直接被水柱击中天灵,砸晕了过去。 柳和风凌空而立,忽地朝着白虎投出一记形似巨型笼子的金罡罩。 刹那间,流光划过长空,金罡罩飞至白虎头顶,径直落下,“哐当”一声巨响,白虎便被困于其中。似是愣怔一瞬,反应过来后,白虎仰天长啸,猛地上窜下跳,用头顶、以身撞,企图脱困。一番折腾,金罡罩却丝毫不曾松动。 柳和风望着罩中筋疲力尽的白虎,缓缓道:“几次三番,是我顾虑太多,不仅害了我所挚爱之人,还累及两界无辜生灵涂炭。千年间的两次神魔大战,均与你脱不了干系。千年前,你先是利用噬音兽吞噬良言,离间天君与我母亲长公主。 “随后,你又指使身在人间的镜水河神,蒙骗鹄鸣山神,诬蔑我父亲魔世子故意诱惑、挟持天界战神,捏造魔界欲攻打天界的谣言。与此同时,又事先串通苍宗主,待你将天君引至在祇明镜前时,恰好撞见两位地祇在祇明镜中谈论此事的。想必便是此事,令天君下定决心攻打魔界。 “千年后的你,又伙同苍宗主毒害天君,嫁祸给一鸣神君。七日前,你在人间溪边欲击杀我之时,适逢一鸣神君出手阻拦,你便利用他不在天界的时间,授意云一诺化作他的模样,连日进犯我魔界。你怕云一诺修为不够,还将自己的修为暂时渡给云一诺。 “终是我不信他,中了你的诡计发动此战,我愧对于他,愧对于今日于弱水河畔丧命的生灵。我难辞其咎,万死不辞。但是,你所做的这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柳和风顿了顿,看向白虎的目光中杀意腾现,“天后,今日你便拿命来抵罪吧。” 在场众人,听闻“天后”二字皆是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金罡罩中的白虎。只有那云一诺面无讶异之色,却早已跪坐于地,双手掩面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便在这时,只见弱水河上空风驰电掣,电闪雷鸣,柳和风引天地万钧之力,汇集于踏雪剑身之上,电光滋滋流转间,他猛然一击,直捣白虎面门。 电光石火之间,只闻得半空中传来一声“且慢”,一道灵力强劲的暴击蓦然而至,恰在白虎面前截住柳和风那雷霆万钧的一击。 柳和风举目望去,只见天君、太子和神荼正脚踏祥云,袖挽长风,飘然而至。顷刻间,三人便踏在柳和风身前地面上。这时,天君朝柳和风伸出一只手,面上神情复杂,悲喜交加道:“和风,我的好孙儿,苦了你了。” 太子殿下亦是附声道:“和风。” 看着眼前两位至亲,天界最为尊贵的两位神仙,柳和风却静默不语,只将视线移至金罡罩中的白虎身上,犹豫片刻,仍是再次汇聚灵力于神兵踏雪之上。 剑身流光溢彩间,但见太子猛然展臂挡在白虎身前,他不敢直视柳和风的眼睛,面上带着几分愧意,更多的则是焦急与无助,自责道:“本太子身为人子,却对母后的过失毫无察觉,进而未尽规劝之责,是为失察、不孝。和风,舅父愿意代母受过。” 此情此景不由令柳和风想起,数年前,天刑台上太子殿下挺身相护之恩。沉吟片刻,他不得不收回灵力,放下踏雪。 这时,神荼站了出来,娓娓道来。原来,这头白虎名为少阴,原为上古司战之神。只因当年因嗜杀成性、杀伐过重,而被上古众神施术禁锢于冥界度朔山大桃木下,交由门神看管,司食恶鬼。 孰料,万余年前,它却趁两位门神不备,盗走荼草,逃离冥界。未曾想,竟是混入天界,还做了天后。此番,若非柳和风和云一鸣二人将噬音兽送回度朔山,若非此次天君赴度朔山解毒诊治,怕是未有机会得知天后殷氏乃是白虎少阴所化。 “方才魔尊所述罪状,小神尽数悉知。如今,小神只得将其带回,将其永生永世镇于度朔山,直至食尽恶鬼那日,方可抵清罪过。”神荼言毕,便带着白虎辞别众人,踏上归途。 太子殿下满含歉疚之色,行至柳和风面前,不发一言,深深一揖。 柳和风亦是未置一词,拎着踏雪默默地转身离去。少顷,只听得一声苦笑传来,继而那苦笑又逐渐变成狂笑。柳和风笑得眼角噙泪,笑得喘不过气,可他明明是在笑,那笑声却令闻者莫名心痛不已。不一会儿,那片黑衣白发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的尽头…… . 便是这般摇摇晃晃、踉跄而行,不知不觉间,柳和风已然踏在荒山院落那破旧的大门前。他茫然地推门而入,跌坐在檐廊的台阶上,目光呆滞地扫视着小院。月影阑珊下,恍惚间似有那人薄薄的影子出现,他伸手触碰,顷刻间,便又化作点点流萤消散而去。 柳和风侧身躺于廊下地板上,蜷缩着身躯,紧紧地搂着神兵踏雪,低声啜泣。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他上求碧落,下溯黄泉,然而,云一鸣的元神已然尽散,仙体亦是化为飞沙,什么都不曾留下,他要如何才能寻得? 他低声呼唤:“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柳和风只觉胸前暖暖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却见云一鸣此刻正与他相对而卧,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两扇细软的睫帘簌簌轻颤,见他醒来,浅浅一笑,轻声道:“你醒了?” 柳和风的眼眶蓦地热了,他不敢妄动,生怕一触之下云一鸣又化为流萤,只拿柔情似水的目光望着他,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呼吸,仿佛怕呼吸重了便将眼前人吹拂了去。 云一鸣抬起修长的手指,临摹着柳和风面部的轮廓,“我还在等你,”继而在柳和风额上印下一吻,“我等不了太久……” “为什么?!”柳和风脱口而出。 云一鸣垂下睫帘,良久,终是叹口气,“我的元神撑不过七日……” 柳和风又惊又喜,原来哥哥的元神尚在,他腾地坐起身子,激动不已地抚上云一鸣的肩膀,急切问道:“七日已然足够!快告诉我,你的元神在哪里?” 果然,这大幅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云一鸣的身影登时飘飘荡荡起来,声音亦虚无缥缈起来,“些许……就在你身边……其余皆在……”言未尽,便如雾淡去。 “哥哥,哥哥!”柳和风大喊一声,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原来只是一场美梦。 ☆、遍寻元神 柳和风落寞地坐起身,叹了口气,看了眼树梢上的明月,方知自己方才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他不由回味起云一鸣梦中所言,难道哥哥的元神竟未溃散?还有一些许留在自己身边? 哐当…… 踏雪自他怀中跌落,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月光下的踏雪泛着冷光,柳和风灵光一现,只见他手忙脚乱地捡起踏雪,捧在掌中,惊喜的光芒在眸中闪耀,惊喜道:“聚灵环,我怎么忘了聚灵环?” 言毕,柳和风展臂一掷,一瞬间,但见一头黑豹稳稳落在院落中,浑身顺滑的黑色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柳和风目光灼灼地盯着它颈上的聚灵环,五指一曲,那聚灵环便自黑豹颈中脱落,径直朝他掌中飞来。他催动聚灵环上的符箓,果见聚灵环中,除了四不像的元神,竟还聚集了云一鸣一半的元神。 顿时,失了聚灵环的黑豹化为猫身踏雪,静默地立于院中。柳和风小心翼翼地将聚灵环收入怀中,又用手在胸襟上按了一按,而后唤道:“踏雪,过来。” 孰料,踏雪却纹丝不动,静静伫立原地,默默望着柳和风,那双湛蓝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似有淡淡的幽怨。数息后,它呜鸣一声,猛然蹿出小院,蹿出两丈余后,还停下脚步回望柳和风一眼。 柳和风立刻知其意,连忙走上前去。踏雪见他跟上,继而飞快地朝前蹿去。柳和风只得紧随其后,在夜色茫茫的山林中,只听得一串连绵不绝的草木沙沙作响之声,紧随着一人一猫疾风般的身影一路西去。 “尊主,等等我!”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寻至院落的山神连气都未来得及喘匀,便见两道黑影风驰电掣而去,不得不重整旗鼓踏上征程。 晨曦穿过山林间树叶间隙,洒落至柳和风的身上,仿佛在他如雪白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踏雪。黑夜奔至白昼,毫不停歇地长途跋涉,踏雪要来的地方竟是此处?鹄鸣山神洞府门前的那棵银杏树下? 踏雪立在树下,背朝银杏树。柳和风望着踏雪,面朝银杏树。一人一猫默默对视,悄无声息。这时,和着渐行渐近粗重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山神奔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断续道:“尊主……属下总算……跟上您了……” “嘘!”柳和风紧盯着踏雪,努嘴示意山神噤声。 踏雪朝柳和风低声呜鸣一声,眼神中似有不舍。少顷,便决然转身,纵向银杏树,沿着树干飞速爬至树上,寻了那根柳和风最爱躺着的树杈侧躺上去,旋即又换了个毫无防备四脚朝天的睡姿,一副肆无忌惮又舒服至极的慵懒模样。 便在这时,但见踏雪和那棵银杏树在初阳的照射下,泛起金色的光晕,继而袅袅缥缈,忽闪忽现,数息之间便化为虚影不见了踪影。 见状,柳和风神情错乱,追寻一夜,他原以为踏雪带他去寻云一鸣另一半元神。孰料,来至此处非但不见云一鸣元神,此刻更是连踏雪都离他而去。他三两步跨至银杏树曾经存在过的那片土地上,东寻西找,迭声呼唤:“踏雪!踏雪……” “尊主,尊主!”山神上前抓住柳和风的肩膀,试图令他清醒。 “山神兄,你是鹄鸣山神,你肯定知道踏雪去哪儿了?还有那棵银杏树呢?”柳和风连声问道。 山神闻言,眼睛一亮,试探地问道:“尊主刚才也看到那棵树了?” “废话,本尊不仅刚才看到了,几百年前便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还天天在上面打瞌睡。你快说,那银杏树不是进你洞府的必经之路吗?它为何不见了?”柳和风追问道。 山神神情郑重地道:“尊主,跟我来。” 言毕,山神身形一闪,便带着柳和风进了花月幻镜,他解释道:“尊主,《鹄鸣山志》中有记载,历代山神守护花月幻镜之使命,直至洞府门前的那株银杏化为虚无即视为完成。”顿了顿,眼中膜拜之情溢出,“属下何其有幸,竟在属下的手中完成使命。” 随即,山神又以山神秘术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间,开启了一面华光流转其上,巨大无比的明镜,“尊主,答案便在这花月幻镜之中。”说完山神便退了出去。 柳和风缓缓靠近花月幻镜,伸手一触,但见那指尖已然干涸的血迹,瞬间化成一滴饱满的赤金血滴飞入镜中。刹那间,镜面金光大盛、浮光跃金,令人眩目,柳和风忙以臂遮面。待强光掠去,柳和风放下手臂时,方觉自己已然进入镜中。 花月幻镜中,一幕幕前世的景象浮现眼前,柳和风身临其境,宛如复又经历一番虚影中前世的景象。浮光掠影间,他已将喜怒忧思悲恐惊尝了个遍。 . 天界 天牢 听得牢门上锁的铁链琅琅作响,苍柏抬头望去,只见,柳和风拽着苍林走了进来。而后,苍林一言不发地跪拜在苍柏面前。苍柏不明所以地望向柳和风。 柳和风冷冷地望着苍林,凛冽道:“师尊,您一直耿耿于怀的苍林神君之死,您一直以为只因他修为不及我母亲,故此才在上神之约中重伤而亡。其实,所谓的‘上神之约’不过是天君为给您留着情面,而编造的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继而看向苍林,“说吧。” 苍林快速地瞄了眼柳和风,又偷瞥了眼苍柏,虽仍不甚情愿,微顿之后,仍是如实相告。听到最后,苍柏神君痛心疾首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淡声问柳和风道:“说吧,你所为何事?” “我只想知道,师尊当年是如何重塑苍林这具肉身的。”柳和风答道。 . 二十年后魔界夜未央宫 夜未央宫门前停下一辆驷马高车,鹤发童自车中缓缓走下,正欲步入魔宫,便见一位相熟的魔藩藩主自宫门走出来,二人相互施礼后,鹤发童问道:“韦藩主,今日尊主可在?” 韦藩主摇头,答道:“听说尊主今日一早便去了人间。” “又去了?”鹤发童一脸诧异地问。 韦藩主一脸意外地看着鹤发童道:“都二十余年了,鹤发童您也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吧?” “韦藩主,您说的老夫自然知晓。只是老夫前日来拜见尊主,撒砂副使便说尊主他老人家去了人间,又告知老夫翌日定能归,怎地昨日刚回,今日又不在?”鹤发童解释道。 韦藩主四下张望一下,附耳道:“听说尊主的那位近日欲行冠礼,媒人都挤破了头提前来提亲,你说尊主能不去得看着点儿吗?” 鹤发童昏花的老眼圆睁,惊愕道:“还有女子挤破了头主动提亲的?人间女子竟如此泼辣大胆,直率主动?” “谁人不想那霁月清风、举世无双的公子做自己的良人?听说他束发之时,那媒人便成群结队地踏破了门槛,若非他那丞相父亲压着,他家门槛都不知换多少回了。”韦藩主道。 鹤发童蹙着眉头道:“竞争如此激烈,依您看,咱们尊主有希望吗?” 韦藩主忧心忡忡地道:“真不好讲。一来,咱们尊主性别上毕竟不占优势。二来,年龄上大了人家一千多岁,还有那满头白发……”说罢咂咂嘴摇摇头,一副并不看好的神情。 听到“满头白发”鹤发童不干了,“白发怎么了?老夫倒觉得咱们尊主白发时比黑发时更为成熟稳重,高贵深邃,俊美绝伦。” 韦藩主盯着鹤发童那头干枯的银发,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忽地满脸堆笑:“谁说不是呢?小弟的意思便是白发好看,尊主他老人家魅力弗边,但凡他出手,定然是旗开得胜,手到擒来!” 见鹤发童不再言语,韦藩主随即生硬地岔开话题:“尊主他老人家说了,他不在时,有任何事宜直接寻两位副使即可。今日右副使忙着写话本子,左副使山神当值,鹤老兄若有要事赶紧去吧,不然待会儿他便要回家陪广秀姑姑了。” 鹤发童见好就收,缓了脸色,仍是客气地一揖手:“韦藩主,就此别过。” 人间 皇城 这皇城内有一不大不小的天然湖,名曰镜湖,湖边有座高楼,上有一面黑底鎏金匾额,上书“永乐楼”。只听得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原是一间酒肆。 楼上临湖傍槛的阁中,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青年公子。他身着一套纯白色的束袖锦袍,里衣和中衣均是白色,外袍上还加了一层透明的网纱,仙气尽显。 他面前桌上,新鲜果品、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一应排开,样样都有,却不见他动筷,只手抚雕栏,下视湖光,时不时叹口气,心中似有烦闷。 便在这时,永乐楼的掌柜来至阁中,冲着那白发青年的侧影行了个礼,征询道:“赤公子,可是今日的酒菜不合您的胃口?要不小人这便喊酒保给您换一桌?” 那赤公子闻言转过身来,原来竟是魔尊赤裂,但见他薄唇一抿,浅浅一笑,道了声:“不必了。” 赤裂来过永乐楼几次,每次皆着黑袍,那掌柜只道这位出手阔绰的赤公子耀如春华、占尽风流,却不曾想今日一袭白衣的映衬下,更是皎若秋月、光艳逼人,尤其那唇色朱樱一点,一笑之下,竟倾国倾城。 掌柜一个愣怔,险些失了态,慌忙移开眼,只献宝似地道:“今日说书先生来了新话本子,听说很是新奇有趣,赤公子不妨听上一听,也好乐上一乐。” “好。”言毕,赤裂复又转身望向湖面,那掌柜亦退了下去。 便在这时,那湖中一艘雕栏玉砌、兰桡画浆的画舫靠了岸,陆陆续续走下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赤裂一眼便认出那群人中的云一鸣。 ☆、永乐重逢 只见,云一鸣身着一套浅蓝色的束袖长袍,穿白色的里衣和同样浅蓝色的中衣,领口处的祥云纹蓝白相间,极富层次感,搭配白色腰封和护腕,显得精致而干练。 在他身侧还有一位手握团扇,花颜月貌的千金小姐,时不时以扇遮面,每每遮面定然朝云一鸣微微倾身,于团扇后浅笑轻语。 赤裂眉头微蹙,转身落座,斟酒一杯,自酌自饮。这二十年,对于常人来说,或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然而,对于赤裂来说,却漫长如两千年。 只因这二十年来,他明知云一鸣已然投生转世人间,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虽说赤裂来人间来得勤,今日却是他二十年来第三次看到云一鸣。 第一次,是云一鸣降生那日,他只远远望上一眼。第二次,云一鸣十五岁束发那日,赤裂没忍住,也不过远远冲他一笑,还不敢让他看到,怕他日后寻自己麻烦。第三次,便是今日。他已成年,然而至此刻为止,赤裂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突生了类如近乡情怯之感。 昨日云一鸣行冠礼,丞相家仪式繁琐,繁文缛节一大把。赤裂料定云一鸣定然疲惫不堪,故此,虽说昨日他已在人界,却直待今日才来寻他。岂料,王侯将相、高门大户连出游的排场都是这般铺张扬厉,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只差鸣锣开道。 看着萦绕云一鸣身畔的才子佳人,赤裂不禁生出忧患之感,生怕被哪个不开眼的捷足先登。他开始懊悔,或许二十年前,他便不该应允云一鸣。 . 二十年前 冥界 奈何桥 柳和风望着奈何桥前绵延数里的亡魂队伍,这些亡魂排在这里皆为领上一碗孟婆汤。有时一锅汤喝完了,那孟婆便要现煮一锅,这汤一时供应不上,桥头的队伍自然就越排越长。亡魂只有署了名、喝了汤,方有资格跨过奈何桥,去往投生之门。 柳和风从队首寻到队尾,一个接一个地查看,查了一遍又一遍均未发现云一鸣的那半个元神,就连桥头那本孟婆汤饮服花名册,亦不知被他翻了多少遍,却不曾见到过云一鸣的名字。 他心如火燎,今日是他守在奈何桥头的第七日,按云一鸣梦中所言,七日为限,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过了今日,云一鸣的整个元神便真正地灰飞烟灭了,从此消弭天地间了。念及此,一丝绝望爬上柳和风的心头。便在这时,一个衣衫整洁的青衫亡魂引起他的注意。 那青衫亡魂虽然看似排在队伍当中,然而,当别的亡魂在不断前进时,他却永远是立在原地,任凭一个又一个身后的亡魂越过他,走至他的身前。柳和风这才想起,这青衫亡魂早在他第一天到达此处时,便立于此处了。 柳和风飞身过去,一把将他揪了出来,急切问道:“你站在此处多久了?” 只见那青衫亡魂蹙着眉头,迷迷糊糊、反反复复道:“多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好久好久了。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喝孟婆汤,所以我就站在这里很久了……多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柳和风打断他,问道:“近几日,你可曾见过一位身着广袖白袍、衣衫整洁的人?” 青衫亡魂拧着眉,好似历尽千辛万苦地思忖半晌,终是点头道:“有一位同我一样衣衫齐整的亡魂,他还同我说过话,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柳和风眼睛一亮,忙提醒道:“云一鸣,是云一鸣吗?” “云一鸣?云一鸣?”青衫亡魂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努力回想着,少顷,果断摇头道:“不是,绝对不是这个名字,他叫什么来着?” 闻言,柳和风脚下一软,只觉浑身无力,方才满心的希望顿时化为泡影。他定了定神,方才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队尾缓缓走去。仍有源源不断的亡魂加入这浩荡的队伍,他心中自我安慰道,或许,只是哥哥脚程慢了些。 而那青衫亡魂依然站在原地苦思冥想,口中絮絮叨叨个不停:“他叫什么来着?他说他也不想忘记,然后就往回走了,他叫什么来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魂”,他灵光一现,叫了起来:“对了,他说他叫柳和风!他叫……” 青衫亡魂的话被突然打断,原是折回头的柳和风猛地揪住了他那半透明的衣领。只见,柳和风的喉咙紧张地上下滚动,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说他叫什么?” 青衫亡魂纠正道:“不是我说是他说……” 然而,他的话却再次被柳和风粗暴地打断。只见柳和风面露阴鸷之色,突然吼道:“快说他叫什么?” 青衫亡魂吓得哆嗦起来,顿时,那虚影好似快要散开。柳和风忙松了手,稳了稳情绪,耐心道:“抱歉。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青衫亡魂虚影仍在轻轻发抖,“他说他叫柳和风。” “他说他不想忘记是吗?然后,他去哪儿了?”柳和风连声问道。 “他说有人跟他说不要喝孟婆汤,他也不想忘记,然后他就往回走了,他还说站得高看得远,他要站得很高,这样那人来寻他时,一眼便能看见他。”亡魂伸手朝着队伍的尽头指去。 听到此处,柳和风发疯一般地往回跑。待他从度朔山大桃木东北间鬼门关出来时,天色已然由深夜的墨色转变成深蓝色,待这深蓝变成浅蓝,东方鱼肚泛白时,云一鸣的元神便要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了。 柳和风纵身腾至半空,果然看见云一鸣的那半个元神正在大桃木的树冠上虚弱得随风飘荡。他忙飞身过去稳住那元神,只见浅薄欲透的云一鸣淡然一笑,柔声道:“你来了?” “嗯。”柳和风口中应着,余光却瞥见那只啼鸣的金鸡,只见它扑腾着翅膀,作势欲飞上树梢。 柳和风暗叫不好,待金鸡登上树顶一声啼叫,便昭示着这一天的结束。来不及多想,柳和风登时一个仙法掷将过去,便见那金鸡倏地定住身形,支棱着翅膀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柳和风拽起云一鸣那轻飘飘的手腕便朝鬼门关冲去,须臾之间,便已然到达奈何桥头。站定后,云一鸣飘忽的元神稳住身形,他抚上柳和风的白发,叹口气道:“你的头发……” “哥哥,无碍的……”柳和风岔开话题,“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云一鸣淡然一笑,无声摇头。 柳和风又道:“我本欲为哥哥重塑肉身,岂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同肉身重塑皆需以父亲或母亲鲜血为药引,方可炼制出重生丹药。所以,哥哥,我们只有投生人间这一条路可走了。” 闻言,云一鸣眉尖轻拧,面露忧虑之色。柳和风轻轻拉过他的手,双目坚定地望着他,轻声安慰道:“哥哥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云一鸣这才舒展了眉头,微微颔首。 柳和风望了眼冥界天光,知晓时辰差不多了,他默默掏出怀中聚灵环,将云一鸣分离的元神融合。少顷,云一鸣的虚影便清晰些许,他好似想起什么似地对柳和风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你说,我都答应你。”柳和风诚然道。 云一鸣道:“你若来寻我,只许待我成年之后,你我二人方可相见。” “这……”柳和风垂下脑袋,为难起来,他甚至有过把云一鸣抢回魔界亲自抚养的念头。 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云一鸣淡声问道:“你不愿?” 柳和风低垂着头,偷瞟一眼云一鸣,见他神情严肃,一副心意已决,没得商量的样子,终是咬咬牙应道:“我答应你。” . “各位公子、小姐,楼上请!请上座!”酒保洪亮的嗓音将赤裂自往事的回忆中唤回。 顿时,众人脚踏木质楼梯的咚咚声,和着莺莺燕燕的莺歌燕语,传入赤裂耳中。与此同时,一道道五颜六色的人影闪过他的眼角,赤裂拎起雅致的纯银细嘴酒壶,徐徐斟起酒来,余光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自他阁前浮过的色彩。 直到眼角掠进一抹浅蓝时,赤裂微掀睫帘,恰巧望见阁前经过的云一鸣。二人目光不期而遇地碰撞在一起,然而只一瞬,云一鸣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便毫不在意地一划而过,继而落在身边那位团扇小姐的面上,与之细语浅笑。 赤裂心中“咯噔”一下,那颗心好似坠上一块巨石,落入无尽的深渊。他也不管云一鸣喝了多少孟婆汤,心下蛮不讲理地嗔怒起来,“做神仙时也没见你怎么笑,如今做了凡人,倒是笑得如此随便!” 眼珠子恨恨地盯着那万花丛中浪蝶般的浅蓝身影飘然而去,赤裂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轻浮!”俄顷,待他回过神来,却见那玉液琼浆已然溢出酒杯,打湿一片桌案。赤裂又嗔了眼在隔壁阁中落座的云一鸣,把酒壶重重放在桌上,将这洒酒的罪过一并算在云一鸣头上。 ☆、九世报恩 酸醋灌个水饱的人向来不讲道理,一如此刻的赤裂,他只觉自己这二十年来为了云一鸣,拒绝过无数向他投怀送抱的绝世妖姬和仙子娇娥。 但凡他对云一鸣的感情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坚定,他便早已沦陷在温柔乡中了,遑论今日在这儿被人当作空气,坐这冷板凳?即便云一鸣喝了孟婆汤,也应有为他守身如玉的自觉。 赤裂自顾生着闷气,又瞥见隔壁那人却浑然不觉,相邻而坐的皆是美人,正听着一众狐朋狗友谈天说地、胡吹海侃,好不快活。赤裂心下暗生愤愤不平之意。 意难平地连灌数杯酒,不一会儿,那壶酒便见了底。赤裂唤来酒保多上几壶酒。待酒保手捧托盘而至,将托盘上的酒壶一一取下,置于桌上时,只听得赤裂不悦地开口道:“且慢!” 酒保手中动作一顿,满脸堆笑地问道:“爷,您有何吩咐?” 原来,赤裂瞧见纯银酒壶上錾刻的清一色的花舞浪蝶纹案,复又想起“万花丛中的浪蝶”,心中暗自不爽,叮嘱酒保将酒壶统统换掉。 酒保只得去换,少顷,又托了几只鱼戏荷花纹案的酒壶过来。赤裂一看,仍是不满意,什么‘戏’呀、‘花’呀、‘浪’呀的,难道就没个痴情专一的吗?开口道:“给爷换个牛郎织女的、龙凤呈祥的,再不济高山流水的也行。” 酒保一头雾水地领命离去,同掌柜的如是这般一说。片刻后,但见掌柜亲自将酒水送来,身后还跟着从隔壁春满楼借来的二人,一个身姿妖娆的花娘,符合牛郎织女、龙凤呈祥的要求。另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倌,贴合高山流水的条件。 赤裂心中正烦闷,见状心道有人聊上几句,排遣一番亦不错。于是,眼角朝那小倌身上斜了斜。 掌柜的常年迎来送往,偶遇口味特殊、故意刁难的客人,便惯用美人计息事宁人,向来无往不利。赤裂一个眼神,七窍玲珑的掌柜便会心领神会地留下一位,带走另一位。临走,还别有深意地吩咐小倌道:“好好陪赤公子饮酒谈心。” 那小倌哪里还需掌柜的吩咐,但见他瞧见赤裂时,那副惊为天人、目瞪口呆的模样,便知今日他定然会不负重托,舍命陪君子。 深谙话术的小倌,先是矜持地为赤裂斟了一杯酒,继而小心翼翼地试探,而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与赤裂相谈甚欢,引得他频频开怀大笑。 二人把酒言欢间,楼下戏台上的说书先生也开始说起书来。只见,那先生将醒木高高扬起,又重重拍在桌上,“啪”一声过后,众宾客旋即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 “列位看官,接下来在下要讲的这段奇闻异事,传言源自于一位花街柳巷的风尘女子笔下。” 闻言,赤裂心中纳闷道:“嗯?如此耳熟的开场白?”不禁翘首张望,却并非是二十多年前那位讲述天界风流佳话的先生。 便在这时,那小倌柔情蜜意地唤了声“哥哥”,斟酒一杯双手奉与他。赤裂微微蹙眉,“唤我‘公子’即可。” 小倌眼睫微闪,巧笑而应,一杯接着一杯殷勤无比地为赤裂斟酒。 说书先生的声音继续回荡在永乐楼的上空,“想必在座诸位,定然都听说过娲神娘娘炼石补天的故事。今日且听在下说一桩炼石背后的奇闻异事。列位看官,要听者,可洗耳听之;不要听者,悉随尊便。” 话说,当年娲神娘娘补天前,先是在西蜀之地的一座无名山上炼制补天所需的五色石。当她炼到最后一天——第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锅——第九九八十一锅之时,那炼石釜底的太阳圣火已然燃烧殆尽,即将熄灭。 再去取太阳圣火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略一思忖,娲神娘娘便决定在无名山上就地取材,寻良木伐为薪。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娲神娘娘遍寻无名山。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第三天白日西斜时分,娲神娘娘在无名山顶发现一汪幽蓝的天池。 在那汪天池的尽头,天地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起来。不知是湖水漂染了蓝天,还是蓝天映蓝了湖,水天相接处,一片深邃与幽蓝。湖面上伴着缭绕的雾气,似真似幻间,好似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地藏身于天池之心。 娲神娘娘凝神屏气,一口气吹散了那缭绕的雾气。待雾散之后,她定睛一看,发现湖心竟有一方小小的湖心岛。只见,那岛上高高耸立着一棵夺造化之灵气的神木,其树高三丈三尺,树围三尺六寸一分。娲神娘娘惊喜不已,忙飞身至湖心岛,取出神斧,欲伐此木。 孰料,便在神斧利刃即将砍至树身之际,突然,自那树上纵身跃下一只通身乌黑、四蹄踏雪的九命灵猫。那灵猫不管三七二十一,飞身扑向娲神娘娘便是一通撕咬。娲神娘娘一惊之下,信手一挥,便将此猫甩至天池水中。 岂知那九命灵猫竟是个不要命的,惟见它不顾一切地疾速游回,浑身湿漉漉地蹿上湖心岛,仍是顽强挡在神木前,前身伏地,呲牙呜鸣,作出一副以命相搏的凶狠架势。 娲神娘娘虽感念它勇护神木之意,然而,炼石补天乃为天下苍生,是为大义。圣火将熄,时不我待,娲神不得不舍小取大,继续砍伐神木。怎奈那九命灵猫却不管这些,它只知此神木乃是它的归宿,仍是百般阻挠,在娲神娘娘的神斧之下,跳来蹦去加以阻挡。 最终,不幸为娲神娘娘误伤而死,倒在了神木旁。顿时,九命灵猫那赤金之血,在神木周围流淌漫延。须臾之间,满地赤金之血沁入地下,顺着树根一路向神木上蔓延,不过片刻,整棵神木竟变成一棵满树枝叶金黄的赤金神木。 便在这时,自赤金神木的树干中走出一飘飘渺渺、金光闪闪的人影来。只见那人影抱起九命灵猫的尸身,痛哭流涕,悲恸欲绝。 良久,他止住悲声,恳请娲神娘娘将神木截为三段。上段轻而繁和下段沉而浊的神木,听凭娘娘拿去炼石,他只求留下中段清而净的神木,作为九命灵猫的裹身之柩。娲神娘娘心怀愧疚于此灵猫和神木,便依言将神木中段留予那人影。 随后,那人影仰望苍天,伏地叩拜,口中念道:“吾愿轮回九世,以九生还灵猫九命,以报其恩。”言毕,那人影起身,怀抱九命灵猫的尸身,隐入中段神木之中。下一瞬,连人带猫及那中段神木,皆不见了踪影。 这时,娲神娘娘又取上段神木之金枝,扦插于岛上,又施神力相护,限此神木只有缘人可见;又取下段神木上赤金之血,化为猫形,置于神木旁,静待有缘人的出现。 娘娘补天后,复又至此处,将天池之水引入天河,至此湖底便呈盆形之地。她又于盆内兴一洞府,以山石土木为盖,覆于盆上,而后委任一地祇为山神,命其世代驻于此洞府,直至神木完成九世报恩,湖心岛上那棵赤金神木化为乌有为止。 说书先生说完了书,话音顿住。这时,只闻隔壁那位团扇小姐不无感触地刨根问底道:“先生,那后来呢?赤金神木可曾报完九世之恩?” 赤裂借机循声望去,拿那双稍有迷离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团扇小姐身旁的云一鸣,只见他神色肃穆,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书先生回答团扇小姐道:“据说,二十年前的一天,湖心岛上的那棵赤金神木突然消失不见,如此可见,定是报完了那九世之恩。” “然后呢?九世之恩报完了,赤金神木和九命灵猫还会再续前缘吗?”团扇小姐追问道。 说书先生轻轻一笑:“这位看官,即便天大的恩情历经九世,还了九命,您觉的还能还它不清?!从此以后,九命灵猫与赤金神木自然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书先生压着话尾,猛地一拍惊堂木“啪”! 然而,好似是对这个结局不甚满意,永乐楼内鸦雀无声,一片静默,其静默堪比楼外逐渐湮没在暮色中寂静的镜湖。数息后,那掌柜的许是怕冷了场,率先鼓起掌来。还好,几个常客不看僧面看佛面,总算响起一串稀稀落落的掌声。 方才,赤裂一边听先生说书,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过小倌递来的酒杯,至此刻,几壶酒水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全都下了肚。此时,他方觉出头脑昏昏沉沉、晕晕乎乎来,只见他支着头,捏了捏眉心,低声叹息:“真是本尊的……两位‘好’副使……回去再找你们算账……” 就着捏眉心的姿势,赤裂复又偷偷打量隔间的云一鸣,只见,那团扇小姐不无忧伤地对云一鸣道:“和风,你说九命灵猫和赤金神木还会再续前缘吗?” 听得“和风”二字,赤裂心头一跳,莫非他还记得? ☆、永生永世 赤裂只知云一鸣今生名唤东方青云,乃梁蜀国当朝丞相之子。此人文韬武略,骁勇善战,年方二十,便已战功赫赫,官拜骠骑将军,位次丞相,是位举国上下人人仰慕的盖世英雄。 东方和风?是巧合还是他仍保留前世记忆?若他仍记得自己,方才初见何故装作不识?难道因团扇小姐在侧?满席友人除了团扇小姐无人唤他“和风”,由此可见,二人关系匪浅。念及此,赤裂端起酒杯示意小倌继续斟酒。 见状,小倌忙唤酒保送来一壶酒。待这壶酒又见底时,赤裂醉意更醺。这时,小倌倚在他身侧,轻柔道:“天色已晚,不若咱家扶公子去春满楼歇息一晚吧?” 赤裂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几乎整个人都伏在小倌身上,任由他扶着离去。 片刻后,小倌历尽千辛终将踉踉跄跄的赤裂带到春满楼门前时,只听得身后传来寒意森然的一句话:“放开他。” 小倌架着赤裂缓缓转身,只见,灯火阑珊下,立着一位周身寒气逼人的公子。此人身着一袭清爽干净的浅蓝锦袍,面上神情却是令人胆寒的薄怒隐忍。 就着通明的灯火,小倌仔细一看,来人竟是无人不识的东方青云?不可置信道:“东方……” 话未说完,只听得云一鸣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滚”字。小倌闻言,正欲丢下赤裂落荒而逃,却觉赤裂手上用力揽紧了他,耳边凉凉冒出一个声音:“你跑什么?” 继而,赤裂自小倌肩上抬起头,掀了掀沉重无比的眼帘打量着云一鸣,愣是掀出一个厚重的双眼皮,轻轻一哂,“我当是谁呢?原是威名赫赫的东方将军,失敬失敬!”扭头望了眼小倌和春满楼的招牌,对云一鸣挑眉一笑,“放开谁?不知将军何意?” 云一鸣只冷冷看着他,缄默不语。便在这时,恰逢他那群友人从永乐楼大门涌出,为首的团扇小姐面带疑惑地走将过来,试探地唤道:“青云?” 云一鸣侧首望团扇小姐一眼,并未答话。赤裂见状捏了捏额角,深叹口气,吟道:“夜静更深只思眠,凤屏鸳枕宿蓝颜。”言毕,“吧唧”在小倌面上印下响亮一吻,目不斜视地搂着小倌转身进了春满楼。徒留脸色瞬间结冰的云一鸣兀自矗立在夜风中。 片刻后,春满楼一间细腻温婉的上房内,赤裂坐在挂着淡紫色纱帐的檀香木架子床上,醉眼迷蒙地望着前方发呆。这时,小倌挑起璎珞穿成的珠帘自隔间走出,柔声道:“公子,可以沐浴了。” 赤裂起身,身形不稳地朝隔间走去,经过小倌身旁时,自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给他,还算清醒地说道:“你出去吧。” 小倌一愣,略感意外,心不甘情不愿地为难道:“这……” 赤裂已然开始宽衣解带,冷然道:“莫让我说第二遍。” 小倌不敢造次,正欲告退,只闻“哐当”一声,客房的雕花格扇门突然朝两边猛地掀开。小倌急忙转身回望,浑身一哆嗦,张口结舌道:“东方……将军……” 闻声,赤裂头也不回地勾一勾嘴角,手中动作亦未停下。 “滚!”怒火中烧的云一鸣一步跨进屋内,额上青筋崩裂。 小倌屁滚尿流地仓惶而逃,逃出门时居然还不忘贴心地将门关上。 云一鸣几步跨至只着里衣的赤裂身旁,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至浴桶边。头脑昏沉的赤裂甩了一下竟未甩开,扬声道:“你干什么?” 云一鸣亦不答话,一把拿起搭在桶沿上的汗巾浸入水中,湿漉漉地拽出来,连拧干都顾不上,便朝赤裂嘴上反复擦来擦去。 赤裂虽来回摇头躲闪,那两片薄唇却仍未逃过惨遭蹂/躏的下场。扫了一眼赤裂又红又肿的红唇,云一鸣这才满意地将汗巾一把甩进浴桶,激起一阵晶莹剔透的水花,打湿二人衣衫。 嘴巴重获自由,赤裂薄怒道:“你……” 孰料,云一鸣一弯腰便将他拦腰扛在肩上,他不可置信的哂笑道:“呵呵,云一鸣,你要造反了!你放我下来……” 云一鸣置若罔闻,大踏步地行至床前,方才将他狠狠地甩至床上。酒后的赤裂失了平日的敏捷,愣怔两息方才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看着云一鸣为他脱下鞋靴,又伸手放下淡紫色的帐幔…… 俄顷,待他回过神来,云一鸣已然欺身压在他的身上,眼一眯,冷冷道:“夜静更深只思眠,凤屏鸳枕宿蓝颜。”话音一顿,手指轻抚赤裂侧脸,面上一派冰天雪地,“好得很。” 言毕,猛然吻上那让他朝思暮想的柔软之上,似有深仇大恨那般狠狠地啃咬起来。赤裂原本便是头脑昏沉,此刻更是晕头转向,便在他惊愕得张口结舌之际,云一鸣又是一番攻城掠地,掠尽芬芳。 良久,伴着赤裂“嘶”的一声吃痛,一丝血腥味渗至他舌上,云一鸣这才缓缓退开寸余,看到赤裂唇上那抹赤金之血,微一蹙眉,旋即豁然贯通。敛了浑身的戾气,他脉脉一望身下人儿,慢慢低下头去,复又在那红肿的唇上印下柔情蜜意的一吻。 片刻后,方才半垂眼帘,幽幽问道:“和风,你说九命灵猫和赤金神木还会再续前缘吗?” 赤裂一听顿觉好生耳熟,下一刻便想到团扇小姐,只见他并不径答,一副慎重考虑的模样,拖长了音:“唔……” 随着这声“唔”声的无限延伸,惟见云一鸣喉结略动。昨日,他等了柳和风整整一日,不停地在盈门车马和满座宾朋中搜寻他的身影。他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来寻自己,然而,那志在必得的满满自信,却随着柳和风的失约而变成心灰意冷的妄自菲薄。 昨夜,云一鸣彻夜未眠,连同今日又颓了半日。直至午膳过后,方才在长姐东方金虹的生拉硬拽之下,与一众友人出门散心。孰料,待他一行人来到永乐楼时,偏偏邂逅了在楼上雅间叫了满席玉盘珍馐的柳和风。见状,云一鸣的第一反应便是此人有约,心下顿时五味杂陈,却也不禁拭目以待。 同行友人一番聒噪的高谈阔论过后,他方才暗自留心隔间的情况。谁知,最后竟发现柳和风是来此寻乐子的?登时,他心中怒火腾然而起,怎奈适逢说书先生开始说书,满楼寂静如空山,他只得将拳头攥了又攥,直至将指甲嵌入掌心。 “孟婆汤你没喝?”赤裂不答反问。 “嗯。”云一鸣答道。 说来凑巧,待云一鸣在奈何桥头那本孟婆汤服引花名册上署了名,孟婆递给他一碗汤,适逢是那锅汤的最后一碗。随后,孟婆便自顾去灶上添水煮新汤。 便在这时,被柳和风吓得不轻的青衫亡魂突然冲上前,一把夺过云一鸣手中的孟婆汤,战战兢兢道:“这里太可怕了,那人太凶了,我不待在这儿了,我要投生!” 言毕,“咕咚咕咚”一口气便把云一鸣的孟婆汤喝了下去,喝完又将空碗塞回云一鸣手中,便朝奈何桥那头走去。 孰料,恰此时,孟婆转了身,冲那青衫亡魂喊道:“你站住!喝汤了吗你就跑?” 说着的同时,走去桥头拽住青衫亡魂往回走,途径云一鸣时,还怒气冲冲地顺手拿回云一鸣手中的空碗。 青衫亡魂喝了孟婆汤,没了记忆,任由孟婆拽至花名册旁,孟婆查看一下,只见最新的署名便是云一鸣方才写下的“柳和风”。 孟婆将那空碗重重地放在青衫亡魂手中道:“你站这儿等下一锅汤,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亡魂摇摇头。 孟婆边执起笔,边无奈摇头道:“哎,又是一个傻子。” 说着,她在花名册上写下“青衫傻子”四字。写完后,抬头见云一鸣还在奈何桥上站着,没好气地催促道:“你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投生?” 云一鸣讷讷地“哦”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投生去了。 “你先告诉我,那位团扇小姐是谁?”赤裂问道。 “我长姐东方金虹。”云一鸣心领神会,如实答道。 闻言,赤裂心中一喜,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一个翻转将云一鸣压在身下,继续问道:“今日初见,你缘何装作不认识我?” 云一鸣如扇的眼睫垂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怅然反问道:“那你今日又缘何来这永乐楼?” “这还用问吗?”赤裂答得一脸理所当然。突然,瞥见云一鸣眼中的幽怨,他方才恍然大悟道:“莫非你以为我是来找乐子的?” 云一鸣缄默不语,赤裂忽地一笑,“果然是赤金神木。” 他敛了笑意,郑重地望向云一鸣,良久,轻轻唤了声“哥哥”,又在他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啄,“九生九世算什么?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鼻尖印下一吻,“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又轻吻薄唇,“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细吻索途一路觅,锦帐春宵恋不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