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继承百万秘术遗产后》(全本)作者:唇亡齿寒0 文案: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秘术师与狩猎秘术师的警夜人势同水火,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斗争。 传说秘术师中有一位神秘商人,经营着全世界最大的秘术地下黑市,提供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 传说警夜人新上任了一名年轻警探,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诸多案件,令秘术师闻风丧胆。 段非拙:不错,两者都正是在下。 他因为不小心点开一封题为“恭喜您继承百万遗产”的邮件而穿越到这个时代,稀里糊涂答应加入警夜人一方,对抗秘术师。 谁知第二天,他就从叔叔手中继承了一笔神秘遗产——全世界最大的秘术地下交易黑市。……这就有点尴尬了。 为了避免掉马,段非拙决定远离纷争,躺平咸鱼。 一边疯狂PUA黑市顾客,希望黑市早日倒闭。 一边在警夜人内部消极怠工,希望自己早日被开除。 然而他越是赶客,黑市的生意越是红红火火。 越是消极怠工,在警夜人中越是步步高升。 眼看双面无间道越玩越大,这马甲怕是要捂不住了…… 苏格兰场警夜人首领,代号Z,白发、盲眼、机械义肢、金属脊骨、一身战损;爱好手卷雪茄,救不出人质就把人质和歹徒一起击毙,人生最高理想是剿灭世上所有秘术师。 背负着惨痛的过去的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却一步步被那个新来的年轻人打动和征服……也被他所救赎。 直到有一天他得知,那个撩动他心弦的年轻人,就是他的毕生宿敌——全世界最大秘术地下黑市的主人。 Z:绷不住了。 【提示】 1.热知识:如果发现文不合你口味,可以直接叉掉,不用在免费章节下面发表“高见”,弃文也不用特意广而告之^_^。 2.本文不是马甲流也不是幕后黑手流,只不过主角刚好有个马甲而已,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主角披马甲搞事。主角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一开始很想当咸鱼,后期就不再咸鱼了。如果你不喜欢好人主角,请参考第1条。 3.本文有真实历史人物出场,请勿较真。 4.本文含有可能令人生理不适的内容,比如吃骨灰拌饭啥的(笑)。 5.私设多如山,勿深究逻辑。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穿越时空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非拙(利奥·切斯特),Z ┃ 配角: ┃ 其它:预收《参加灵异综艺后我火了》 一句话简介:当不成咸鱼了! 立意:选择塑造人生 CP:白毛战损美人攻(Z)VS 咸鱼吐槽小能手受(段非拙) 第一章 人质 试问在1893年的伦敦,怎样的生活才算顶尖时髦? 喝东印度的红茶,抽新大陆的烟草,读柯南·道尔的小说,再搭乘蒸汽空行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不过,那些时髦玩意儿和段非拙没有任何关系。 当伦敦四百万人民尽情讴歌伟大女王陛下辉煌治世的时候,段非拙却站在距离伦敦五百公里的阿伯丁市最贫困破落的街道上,被一个瘦小的、面相如老鼠的男子挟持,性命危在旦夕。 老鼠男一手勒着段非拙的脖子,另一手捏着一根魔杖,抵住他的太阳穴,怒吼“你们别过来!敢动一下,我就炸飞这小子的脑袋!” 段非拙懵了“大哥,我刚刚才救了你的命呢,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闭嘴!否则我现在就炸了你的脑袋!” “我死了你不就没有人质了吗?” 老鼠男一愣,惊觉他言之有理,旋即气急败坏,用魔杖一指不远处的石头。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石头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段非拙立刻不敢吱声了。 这是要来真的啊? 世上若是真有神灵,段非拙倒想请教请教祂自己身为一名二十一世纪中国好青年,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三年前,他本是个风华正茂的医大学生。某天他收到了一封标题为“恭喜您获得百万遗产”的诈骗邮件。他本来想删除这封邮件的,然而他当时正在上一门无聊透顶的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耐着性子将邮件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邮件是用英语写成的,大意为,段非拙的一位旅居海外的远房亲戚过世,留下巨额遗产,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恶作剧似的想法为什么不假装上当,去和骗子对线呢? 于是他手贱地点开了邮件中的链接。 再一睁眼,他便魂穿维多利亚时代。 现在的穿越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好歹来一辆大卡车吧? 这具身体的正主本名利奥·切斯特,自幼丧母,其父亦是一位医生,开了家私人诊所。不久前,一场大火将诊所夷为平地,利奥的父亲命丧火灾,利奥本人也身受重伤。段非拙的灵魂便在此刻“鸠占鹊巢”。 本以为自己穿越后能继承亡父遗产,走上人生巅峰,岂料火灾中一同丧命的还有几位倒霉的病人。死者家属将火灾归咎于医生用火不慎,索要高额的赔偿金。 段非拙继承的遗产在赔偿过死者家属后,只剩十一先令。 他对这个时代英镑的购买力不大了解,但他读过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在《血字的研究》开头,华生就交代了他一天的收入是十一先令六便士。 换言之,段非拙的全部家当和人家的日薪差不多,还少了六便士。 ……这能活? 他无家可归,口袋里那几枚钱币根本住不起旅馆,于是他只能在阿伯丁市最破落、最贫穷的街区——烂泥街——租了一间屋子。 烂泥街阴暗破败,藏污纳垢,是这座光鲜亮丽城市的一道烂疮。但它又不可或缺,就像再美轮美奂的宫殿也需要垃圾桶一样。烂泥街收容着城市其他部分弃之如敝履的垃圾一切不配在阳光下生活的穷人。 段非拙在这个垃圾桶里一住就是三年。 他唯一的谋生手段就是自己的医学知识。虽然只上了一年多的大学,临床经验基本等于零,但好在他的主要客户——烂泥街的居民也不会挑挑捡捡。 这些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连日常生活开销都捉襟见肘,生了病往往只能听天由命,不到危急性命的时候绝对舍不得看医生。段非拙的到来对他们而言犹如天降甘霖。他们付不起多少医疗费用,段非拙不好意思多要他们的钱,每次诊金只收几个先令,有时候甚至分文不取。 不知不觉间,他这么个无证黑医竟然烂泥街知名的“神医”,不可谓不讽刺。 把时间线拉回到这悲惨一天的早晨。 浓雾弥漫的清晨,天还未完全亮起,段非拙就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惊醒了。 “医生!请开门,医生!我爸爸他……” 段非拙披上一件打满补丁的外套,呵欠连天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脸庞红扑扑的,眼角噙着泪花。 “医生,请来我家一趟!我爸爸他……他……” 段非拙按了按手“露丝,冷静,慢慢说。” 少女哽咽“他卸货的时候,一只集装箱松脱了,砸了下来,他的腿……” 没等她说完,段非拙已将外套穿好,返身回房,从床下抽出一只医药箱。 “走。” 少女慌忙点头,在他面前领路。 露丝·罗伯茨住在烂泥街的另一端。段非拙抵达她家时,破旧的小屋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一部分是烂泥街的居民,另一部分则是穿着工装的空港码头装卸工人——露丝父亲的工友。 看见段非拙,他们如同摩西分红海一般自动朝两边让开。 “是切斯特医生!” “医生来了!让路!让路!” 段非拙推门而入。狭小的屋内没有照明,露丝的父亲罗伯茨先生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毯子的下半部分已被鲜血浸成深红色。罗伯茨夫人坐在床头,抽抽搭搭地哭泣。她十岁的小儿子爱德华抱着她的胳膊,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表情。 罗伯茨夫人站起来,脸上泪光盈盈“医生,请救救我丈夫……” 段非拙一把掀开毯子。罗伯茨先生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的右腿从膝盖往下几乎变成一摊肉泥,分不清哪里是骨骼,哪里是肌肉。有人给他简单地包扎过,但包扎技术委实不敢恭维。 “他接受过治疗?”段非拙问。 露丝含泪点头“码头街的斯通医生简单看过,但他狮子大开口,我们付不起医疗费,就只好把爸爸抬回来了……” “这条腿保不住了。”段非拙说,“必须截肢。” 罗伯茨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昏过去。“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这个时代还没发明抗生素。再拖下去整条腿都会感染,到时候罗伯茨先生就没命了。截肢至少有保命的可能性。 床上的罗伯茨先生悠悠睁开眼睛。他忍着剧痛,对妻女道“你们都给我听医生的!” 他妻子眼泪汪汪“可是截肢的话,你以后就……” 罗伯茨先生挤出勉强的笑容“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没像其他两个人一样被当场砸死。即使截肢了,今后也可以装机械义肢嘛……” 一个装卸工人走进屋里,递给段非拙一只叮当作响的小皮袋。段非拙打开皮袋,只见里面装满了硬币,都是一便士、两便士的铜币。 “医生,这是我们几个工友凑的。请您一定要治好罗伯茨!” 段非拙拉上皮袋抽绳。“你们工头怎么说?不给赔偿吗?” 装卸工人啐了口吐沫。“那个混账说集装箱松脱全怪工人疏忽大意。还说损坏的货物没让我们赔偿就不错了。其实我们老早就反映过绳索老化了,上头却没当回事,反正即使出了事,死的也不是他们……” “哼。资本主义。”段非拙轻嗤了一声,打开医疗箱,“你们都出去,我要做手术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因为没有麻醉药,只能让罗伯茨先生忍着痛苦,在清醒的状态下锯断了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那天早晨,整条烂泥街都能听见他的惨叫声。但对于烂泥街而言,这声音不过是日常的协奏曲,这条街最不缺的就是悲苦众生。 做完手术,段非拙在水桶中洗净血淋淋的双手。罗伯茨先生已经昏死过去了。段非拙正准备叫他的家人进屋,却听见门外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妈妈,我想过了,我要出去赚钱。孔雀酒吧的老板娘说,如果我去她那儿……” “不行!我绝不许我的女儿做那种皮肉生意!” “可是爸爸今后没法工作了,我们一家难道要去喝西北风吗?” “姐姐,你别急,我马上就十一岁了,可以去工厂了。我一定赚很多很多钱!” “是啊,露丝,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还有什么难关渡不过去呢?” 段非拙推门而出。露丝一家见状立刻停止交谈,各怀心事地盯着地面。 “手术已经做完了。”他说,假装没听见一家人方才的争论。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术后注意事项,露丝边听边点头。为了掩饰在家人面前的尴尬,她结结巴巴说“医生,我送您回去吧。” 她主动拎起段非拙的医疗箱,两人并肩走向烂泥街另一端。 城市正在晨光中渐次苏醒。阿伯丁虽不若伦敦那般繁华,但也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烂泥街的居民涌上街头,开始一天的劳作。他们固然贫穷,朝气却不逊于那些住在奢华社区的绅士淑女。 到了家门口,段非拙将码头工人交给他的小钱袋掏了出来,放在露丝的手心。 露丝惶恐“这是给您的诊金呀!” “你们比我更需要它。” “不行!医生您已经这么辛苦了,这是您应得的!” 段非拙强行合上她的手掌“那就算是我借你们的。等你爸爸好起来,能工作了,再还给我也不迟。” 露丝眼圈一红,背过身去用衣角揩了揩脸颊。 “谢谢您,切斯特医生。”她吸了吸鼻子。 段非拙接过医疗箱,和少女道了别,返身进屋。 他向来不锁门。因为家徒四壁,连小偷都不屑于光顾这个狗窝。 刚刚放下医疗箱,段非拙就敏锐地觉察到一股冷冽的气息从背后袭来。 有人趁他外出时藏进了屋子里。 背后响起一个沙哑的男声“您就是这条街上首屈一指的医生?” 段非拙沉吟片刻,说“考虑到这条街上只有我一个医生,所以大概是吧。” “我的同伴受伤了。请您医治一下他。” “如果我说不呢?” 一柄飞刀掠过段非拙的脸颊,削断了几根鬓发,钉在对面墙上,入木三分。 段非拙转过身,义正辞严、中气十足地说“好汉饶命!” 第二章 俄式救援 段非拙自打当起无证医生来,见过各式各样的患者有哭天喊地的,有强作镇定的,有自认为万事休矣、毫无求生意志的……但是拿着飞刀强迫他行医的,还是头一回见。 ……这可真是长见识了。 那个持飞刀的男子自称戈德斯坦。他的同伴是个瘦瘦小小、相貌有些类似啮齿类动物的男人,名叫派莫。 派莫正躺在段非拙的床上(同时也是这座破旧小屋中唯一的床),捂着自己的腹部。鲜血从他手指下涌出,很快就将床单染成血红色。 段非拙沐浴着戈德斯坦充满威胁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伤者的衣服。 他倒抽一口冷气。 衣服下血肉模糊,几道平行的伤痕横贯伤者的腹部,像是被猛兽的利爪撕裂了一般。 到底什么武器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派莫又是招惹了什么人,落得这样的下场? 虽然万分好奇,但这些都不关段非拙的事。他当下唯一该考虑的就是如何救治伤员。 伤口必须缝合,针线都需要煮沸消毒。段非拙刚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戈德斯坦便亮出了飞刀。 “你想干什么?”他冷冷问道。 “烧水。”段非拙往后缩了缩,躲开他的刀刃。 “别想动手脚。”戈德斯坦警告。 躺在床上的派莫悠悠睁开眼睛,对段非拙做了个手势“让我来。” 段非拙不明所以地看着重伤的派莫。他连起身都有困难,难道还想帮忙生火? 戈德斯坦从口袋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塞进派莫手中。 派莫用那金属棒一指水盆,“嗤”的一声,水盆中便冒出一股热腾腾的蒸汽。 段非拙瞠目结舌。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用手指试了试水温,结果手指差点儿变成七分熟,“难道是魔法?” 派莫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容“您可以那么理解,医生。” ——这个世界存在魔法! 段非拙仿佛听见云端上有天使在吹喇叭。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整整三年,穷困潦倒,筚路蓝缕,现在总算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同寻常之处了!也许学习魔法正是他穿越到此的目的? “如果你会魔法,”段非拙问,“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治好自己?” 派莫讽刺地笑了“我不擅长那种秘术。术业有专攻啊医生。” 戈德斯坦推了段非拙一把“少啰嗦,快点儿干活!” 段非拙横他一眼,将针线浸入沸水中消毒。 派莫自备了一些鸦片酊作为止痛药,因此他不像露丝父亲做手术时那般痛苦。这场手术一直持续到深夜。月亮升入高空中时,段非拙才将派莫的伤口全部缝合完毕。为此他还不得不浪费了一根宝贵的蜡烛。 一天两台手术,他已经累得快不成人形了。戈德斯坦全程都像狱卒看管犯人似的盯着他,这更让他神经紧绷。 他在水盆中洗去满手血污,端起盆朝屋外走去。 “你去哪儿?”戈德斯坦拦住了他。 “我总不能把脏水倒在自己家里吧?”段非拙没好气地说。 戈德斯坦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隙,朝外望了望,冷冷说“快去快回,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他右手一翻,亮出飞刀,像是在说即使你敢逃跑,也跑不过我的刀。 段非拙缩了缩脖子,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出了门,走向最近的水沟。 头顶有什么东西倏忽掠过,一片漆黑的羽毛徐徐落下。 段非拙仰起头,原来是一只乌鸦振翅飞过。烂泥街常常聚集着鸦群,或许是因为这条街道总是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乌鸦停在屋檐上,抖了抖翅膀,雪亮的眼睛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然后,它开口说话了。 “老大!就是那栋屋子!” 段非拙下意识地转过身。 皎洁的月光洒在烂泥街棚户区连绵不绝的屋顶上,犹如起伏的群山覆盖了一层白霜。白与黑的交界处,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那人踏着月光信步而来,一袭漆黑的大衣随风猎猎翻飞,银白色长发狂舞不止。 他从大衣内袋中掏出一枚金色的烟盒,手腕一抖,抖出一支手卷的雪茄。 他用牙齿咬住雪茄,将它从烟盒里叼了出来。 发现街上还有别人,他轻轻“嗯?”了一声,垂下血红色的眼眸,与地面上的段非拙四目相对。 段非拙脑海里瞬间只剩一个想法—— 这家伙可真他娘的美啊。 段非拙至今仍记得,他有一次参观博物馆,见到了一件用人骨雕成的小雕像。雕工精美绝伦,堪称巧夺天工,可每当看见它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东西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种令人生理性不适的厌恶感和艺术品的精雕细琢之美诡异地结合在了一起,反而形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感。 这个男子给他的感觉就跟那座雕像一模一样。 他望着段非拙,目光却没聚焦在后者的脸上,只是空虚地望着那个方向,好像在思考那儿究竟有没有人似的。 几秒钟后——对段非拙来说,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长,白发男子移开了视线。 他将烟盒放回口袋中,又摸出一只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轻轻一擦,点燃了雪茄。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静静地吞云吐雾。雪茄的烟雾迅速被夜风吹散,犹如雪花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钟,他便消失了。 仍旧燃着火星的雪茄缓缓坠落。 一道银白色的影子从段非拙眼前飞速掠过。段非拙揉了揉眼睛,这才意识到白发男子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正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快速移动。 他在屋顶上飞奔,跳上段非拙家的屋顶,一脚踢飞摇摇欲坠的瓦片,从房梁的缝隙间跳了进去。 雪茄此刻方才落地,“嗤”的一声熄灭了。 屋内响起一声惨叫。屋门慌乱地撞开,体格壮硕的戈德斯坦跌跌撞撞地逃出来,摔了个狗吃屎。他奋力撑起身体,鲜血横流的脸上带着极度恐惧的表情,拼命想逃离什么东西。 那个美到不似人类的白发男子跨出小屋。 戈德斯坦回身朝他扔出一枚飞刀,白发男子稍稍一抬手便挡开了。 段非拙注意到他的袖子撕破了,露出一截黄铜色的手臂,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段非拙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一条机械义肢。 他早就发现,这个时代和历史上的维多利亚时代有所不同,蒸汽革命高歌猛进,已经出现了蒸汽驱动的飞空艇,以及能够连接神经的义肢。就算这个世界直接从蒸汽朋克一脚跨进赛博朋克的大门,段非拙也丝毫不会奇怪。 白发男子一脚踏在戈德斯坦的背上。他抬起腿时,段非拙分明听见了机械运转的声音。该不会这家伙连腿也是机械义肢吧? 戈德斯坦发出一声快断气的惨叫,趴倒不动了。 “我投降!我投降!” 白发男子形状优美的嘴唇稍稍弯起,拧成一个残酷的微笑,像是在品味空气中弥漫的某种甜美芬芳。 段非拙几乎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鬼。如果他是人,为什么如此凶残?如果他是鬼……世界上有这么好看的鬼吗? 要不是他身上沾着血迹,这幅画面倒真算得上是赏心悦目的奇景。 不对。段非拙心想。即使他身上沾满血迹,这画面也堪称美妙绝伦,像是好战嗜血的神祇踏着敌人的尸骨从地狱中跃然升起,美到让人的灵魂都为止颤抖。 屋檐上的乌鸦伸长脖子“老大,在你下面!” 白发男子纵身朝后一跃。 他之前所站的位置,泥泞土地瞬间爆炸。一只巨大的老鼠从地底蹿了出来。 不,那不是老鼠,而是贼眉鼠眼的派莫。 他右手抓住那柄金属棒,或许应该称之为魔杖,左手捂着自己的腹部,尖削的脸上堆满了憎恨与恐惧。 “这么擅长钻地洞,不愧是你啊,派莫。”乌鸦大声嘲笑,“劝你尽早投降。没准我们头儿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呢。” 派莫咧开嘴,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警夜人的指挥官亲自来逮捕我,何其荣幸!” 他将魔杖指向乌鸦“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上司看到得力干将变成具尸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一股无形的冲击波从魔杖中喷涌而出。 乌鸦重重朝后摔去,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击中了一样。它在起伏的屋顶上滚了好几滚,“砰”的一声摔了下来。 派莫又调转魔杖,指向白发男子。魔杖中再度涌出一股冲击波。 白发男子迅速躲闪,但还是迟了一步。冲击波击中他的右肩。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右臂自肩部断裂,脱离身体,整个儿飞了出去。 右臂的截断面垂下几根线缆,几枚齿轮空转着。 白发男子面无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刚才飞走的不是他的手臂,而是身上的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就只会这么一招吗?”他轻蔑一笑。 派莫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他猛地转身,直勾勾地盯住了一直缩在旁边观战的段非拙。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段非拙,用细瘦的胳膊挟住他。 “你们别过来!敢动一下,我就炸飞这小子的脑袋!”他用魔杖抵住段非拙的下巴。 段非拙懵了“大哥,我刚刚才救了你的命呢,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闭嘴!否则我现在就炸了你的脑袋!” “我死了你不就没有人质了吗?” 头顶传来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那只乌鸦艰难地飞回了屋檐上。 “别激动,派莫。”它说,“放了那年轻人,他是无辜的,你会害了他的。” 派莫怒吼“你们都让开!让我离开!等我安全了,我自会放了这小子!” 乌鸦摇摇头。 “你不明白,派莫。你真会害了他的。”它语带怜悯,“老大跟我可不一样。他向来不管人质死活的。” 段非拙目瞪口呆。 白发男子以箭一般的速度冲向歹徒和人质。同时,他仅剩的那只手上弹出一截利刃。 段非拙最后目睹的画面就是白发男子那美得异样的面孔欺近自己眼前。 锋利的刀刃正中他的胸口,贯穿他的身体,接着刺中他背后的绑架犯。 派莫松开手,魔杖骨碌碌地滚远了。 刀刃抽出,鲜血飞溅。 一丝血珠溅上白发男子的脸颊。 段非拙低头望着自己胸口那个不断往外冒出鲜血的孔洞,无力地向下倒去。 ——这什么俄式救援啊…… 第三章 警夜人 白发男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单手托住段非拙的身体,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根据段非拙所学的医学知识,这样的伤口,这样的出血量,不出几分钟他就会死于失血过多。 他悲惨的穿越一生就这样憋屈地结束了吗? 可恨。好不甘心。 不过能死在美人儿怀中,也不算太亏。 “色诺芬!”白发男子仰起头大声呼唤。 他脸上的那滴血珠沿着脸颊缓缓滑落,仿佛一痕血泪。 那只乌鸦俯冲而下,落地的瞬间摇身一变,化作一个身披黑色大衣、黑发黄眸的男子。 他捡起派莫的魔杖,跨过抽搐的派莫,半跪在段非拙身前,撕开他的衣服,露出鲜血淋漓的胸膛。 “我有遗言……”段非拙咬牙忍着痛楚说,“我的墓志铭要这么写千万不要相信诈骗邮件……” “多么富有教育意义!”乌鸦男感慨。 “闭嘴,你死不了的。”白发男子没好气地说。 乌鸦男用金属棒轻轻一触段非拙的伤口。 段非拙只觉得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疼痛神奇地消失了。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胸口,那儿的皮肤光洁如新,哪里还有什么伤口。 “我又活啦!”他一个仰卧起坐,容光焕发。 乌鸦男用看待弱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段非拙缩了缩脖子。“刚才那个……我明明被刺中了,可伤口为什么消失了?” 这难道也是……魔法? “啊,这就说来话长了。”乌鸦男兴高采烈地说,“在问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派莫的同伙?” “不是!”段非拙义正辞严。 “那是谁给派莫治了伤?” “呃……” 乌鸦男解下腰间的银手铐,“啪”地扣住了段非拙的双手。 “等等,听我解释,我是被逼无奈才治疗派莫的!我也是受害者啊!”段非拙欲哭无泪地望着腕上崭新的银手镯。 “切斯特医生?”不远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一张苍白而担忧的面孔从深巷墙壁后弹出。那竟然是露丝·罗伯茨。 她挎着一只小篮子,篮中散发着烤面包的芬芳。她紧张地望着这群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掺合这混乱的状况。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段非拙手腕上时,她就再也顾不得什么,兔子一般跳了出来。 “你们是警察?”她的眼睛在乌鸦男和白发男子身上来回移动,“你们是来抓切斯特医生的?难道是因为他……因为他无证行医?” 乌鸦男扬起眉毛“他还无证行医?哎呀,罪加一等。” 段非拙无力扶额“露丝,别……” 这时代的医生都需要持证上岗。段非拙穿越而来,连医学院都没读过,自然也没有执照。阿伯丁的无证黑医很多,警察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一真的来搜查,塞点儿钱就能蒙混过关。 少女望着乌鸦男,哀求道“警察先生,他是个好人!虽然他没有执照,可他是这儿最好的医生!他救过许多人!要是没有他,我爸爸就没命了!求您饶过他吧!” 她悲痛的声音划破了夜间的宁静。烂泥街两侧的建筑渐次苏醒,每一扇窗户、每一条门缝后都露出好奇的眼睛。其实方才警探们和派莫诸人的战斗早已吵醒了烂泥街大部分居民,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把夜里发生的响动当一回事。直到他们听见露丝的喊叫。 一扇门打开了。紧接着是另一扇。烂泥街衣衫褴褛的居民们涌上街头,将他们团团包围。 “那姑娘说得没错!”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说,“要是没有切斯特医生,我这条命早就没了!警察先生,行行好吧!” 又一个男人冲到色诺芬跟前“是啊!我老婆也是他救的!要不是切斯特医生,那就是一尸两命啊!” 一个女人抱着哭泣的婴儿“我的孩子也是!我付不起医药费,切斯特医生没收我一分钱!” 乌鸦男环顾四周,有些不知所措。 露丝观察着他的面孔,忽然“啊”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币,塞进他手中。 “请收下这个,警察先生!”她的脸涨成红色。 “哇,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贿赂。”乌鸦男一脸惊奇地掂量着钱币。 “我知道有点儿少,如果您嫌不够……我就再想想办法……” 话音未落,就有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每一双手都捧着几枚钱币边缘磨损的便士,反射着清冷的月光的先令,被视若珍宝、用手绢包裹的金镑……烂泥街的居民捧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积蓄,甚至有人抓着鱼干和芹菜,指望警察会收下它们。 “我们大家凑一凑!”不知是谁在喊,“每家每户都出点儿钱!把切斯特医生捞出来!” 段非拙望着那些争先恐后递来钱币的烂泥街居民,眼底有些发热。 白发男子闭上双眼,唇间逸出一丝轻叹“色诺芬,暂且放过他吧。叫本地警察来帮忙收拾残局。” 乌鸦男鼓起腮帮子,像条闷闷不乐的河豚鱼。“好吧,既然你发话了……” 他瞪着烂泥街的居民,大声道“你们误会了!我们并不是要逮捕切斯特医生,只是请他回去配合调查而已!” 露丝指着段非拙腕上的手铐“那你们为什么要铐住他?” 乌鸦男拖长声音“那是为了……呃……试验一下手铐好不好用。” 露丝露出怀疑的表情,双臂环抱,沉默地瞪着他,脸上像是写着“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几个字。 周围的烂泥街居民也纷纷有样学样。 一时间,街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乌鸦男朝他的同伴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却无动于衷。没办法,他只得将手铐从段非拙的手腕上卸了下来。 露丝喜笑颜开。 乌鸦男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高喊道“好了!好了!都散了!你们要干扰警察办案吗?” 他把昏迷的戈德斯坦和重伤的派莫铐起来,叫围观群众去喊阿伯丁市的警察。露丝依依不舍地望着段非拙,最终还是被她闻讯赶来的家人劝走了。 警察很快到了。 白发男子亮出警徽“伦敦警察厅办案。把那两个嫌犯押到最近的警局。” 伦敦警察厅——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格兰场。其名号在全英国可谓无人不知不人不晓,几乎就是“警察精英”的代名词。阿伯丁警察不约而同露出了敬畏的神情。 两个小时后,段非拙坐在阿伯丁市警局专门用来提审(或者说恐吓)嫌犯的审讯室中。 这个时代程序正义的观念尚未普及,嫌犯也没资格得到法律援助,刑讯逼供更是家常便饭。任何一个被关在这儿的受讯者都该心惊胆战,恨不得早点儿交代完自己所知的一切,早点儿离开。 段非拙却恰恰相反。他只想在这儿多坐一会儿。若问为什么……谁不愿意跟美人共处一室呢? 负责审讯他的正是那位白发警探。段非拙的目光简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哪怕之前他被白发警探捅了个对穿,他也毫无怨恨。人类的三观就是容易跟着五官走,实在是这个种族的莫大悲哀。 “……所以我被逼无奈,只能治疗派莫了。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倒希望你能告诉我呢!” 白发警探听得很认真。他的断臂仍未接上,义肢接口垂下一缕缕线缆,宛如撕裂的肌腱与血管。他望着段非拙所在的方向,但眼睛完全没聚焦在段非拙脸上,而是空虚地瞪着他身后的某个遥远的地方。 “介意我抽根烟吗?”他从大衣内袋中取出烟盒。 “不介意。但是吸烟有害健康。” 白发警探唇角微微一扬“是吗?那正合我意。” 他叼着雪茄,艰难地尝试用单手擦火柴,可他擦了好几次,火柴都全无动静。段非拙看不下去了,帮他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雪茄。 白发警探深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烟雾。段非拙捏着鼻子往后靠了靠。美人与烟固然是绝配,但这股味道还是让他受不了。 “派莫是个在逃的秘术师,戈德斯坦是他的助手。”白发警探轻描淡写地说。 段非拙专注地盯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并未开玩笑。 “那个,警探先生,怎么称呼?” “芝诺·辛尼亚。你可以叫我Z。”白发警探语气冷淡。 “好吧,Z先生。所以,世界上真的有……”段非拙顿了顿,字斟句酌道,“魔法?” “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了吗?” 段非拙欣喜若狂地抓住Z的手“教练,我想学这个!” Z红宝石般的眸子中漾起一丝寒冷的笑意“你想学?” 段非拙两眼发光“我好歹也算是个学医的嘛!要是学会了治愈术,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Z问“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你是傲罗!” 一阵尴尬的沉默。 “咳,不好意思。”段非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们是专门抓捕邪恶秘术师的警察?” “我们隶属伦敦警察厅异常案件调查科,人称‘警夜人’。”Z露出残酷的笑容,“我们专门抓捕秘术师,不管他们有没有触犯法律。” 段非拙问“如果没有犯罪,那为什么要抓他们?” Z说“因为他们学了秘术,这就是罪过。” 他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段非拙顿时心惊胆寒。搞了半天这两个家伙不是傲罗,而是异端审判庭? “可你们也会秘术啊。你们岂不是要逮捕自己?”他不满地控诉。 “我不会。会秘术的是色诺芬。” 段非拙想起来,色诺芬应该就是那个会变成乌鸦的男子。 “那你为什么不逮捕色诺芬?”他问。 Z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要战胜恶魔就要先成为恶魔。” 这时,审讯室的门打开了。乌鸦男色诺芬的脑袋伸了进来。 “派莫已经全交代了,老大。你要在口供上签字。”他递进来一份文件。 Z对他做了个手势。色诺芬将文件摆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塞进Z手中,又牵引着Z仅剩的那只黄铜色义肢,把它放到文件上应该签名的位置。 段非拙望着他奇怪的动作,忽然明白了这家伙可能看不见。 他盯着Z那红宝石般的眼睛,忍不住在他眼前挥了几下手。 Z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奇怪,刚刚好像感觉到有苍蝇在我跟前飞来飞去。”Z一边说一边加重力道。 “我错了我错了!” Z松开手。段非拙捧着红肿的手腕,委屈巴拉地横了他一眼。 “色诺芬,你知道这小子刚才跟我说什么吗?”Z用调侃的语气说,“他说他想学秘术。” 色诺芬怪叫“哎哟,朋友,这可不兴学啊!” 段非拙瞪他“你不就学了?” “我那叫自我牺牲。”色诺芬叹了口气,举目眺望远方,陶醉在了自己的壮举中。 段非拙问“所以,一般人一点儿也不能学?” “那倒也不是。”Z说,“异常案件调查科的警夜人为了抓捕秘术师,多多少少掌握一些秘术。” 段非拙拍案而起“那我愿意加入你们!” 好不容易穿越到这个世界,度过了穷困潦倒的三年,眼看就要迎来人生的转机了,他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 况且,成为警夜人,就能天天和Z见面了。一念及此,段非拙笑得腿都合不拢了。 “反正我们也缺人手,干脆招募他好了。”色诺芬漫不经心地说。 Z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没等两人商量出结果,审讯室的门又开了。一名阿伯丁本地警察斜进半个身子“外面来了一个律师,说是从伦敦来的,要找利奥波德·切斯特。” 他的目光在段非拙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一会儿。 “哦,你还知道请律师啊!”色诺芬重重一拍段非拙的肩膀,差点儿把他拍成高低肩。 “我哪有那个闲钱……”段非拙现在除了手腕,肩膀也开始疼痛了。 难道是烂泥街的居民集资为他请的?但是为什么要从伦敦请呢?阿伯丁本地不就有许多优秀的律师吗? 不多时,律师来了。首先挺进审讯室的是一个颤动的大肚皮,接着,律师那短小的四肢才艰难地从门框中挤进来。最后进门的是他红彤彤的脸。他留着时髦的连鬓胡子,戴着丝缎面料的礼帽,拄着一根文明杖,一身的派头无不显示他是一位富有而成功的绅士。 “先生们,你们好。”大腹便便的绅士粗声粗气地笑了,冲审讯室中的三个人微微欠身,“在下大卫·林恩,是一名律师,来自伦敦。我代替我的客户约瑟夫·切斯特,前来寻找他的侄儿利奥波德。” 色诺芬立刻扭头望向段非拙,幅度之大让段非拙怀疑他的脖子会不会抽筋。 Z的反应没他那么大,但也稍稍侧过头。 “我?”段非拙指着自己。他还有个叔叔?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不对,他是穿越来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啊,就是你!”林恩先生喜上眉梢,“你果然和约瑟夫长得很像!”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在一个月前过世了。愿他安息。”林恩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悲痛,但很快转忧为喜,“他给你留了一笔遗产。” 砰! 段非拙把桌子掀翻了。 那天清晨,阿伯丁的居民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便目睹了一幕百年难遇的奇景 警局的屋顶上站着一个金发年轻人,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一边朝下面丢石头。 “滚!我才不相信呢!你休想骗我!我绝对不会再相信诈骗邮件了!” 下方的街道上站着一名身材臃肿的绅士。他笨拙地躲开石头,急切喊道“但是你叔叔的确给你留了一笔遗产啊!” “骗鬼去吧!告诉你,我认识警察!信不信我叫警察来抓你!” “可这里就是警局啊!” 第四章 告别 他们吵闹了一整个早上,直到一名白发警探爬上屋顶,硬是把那年轻人拖了下来,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 警察检查了林恩先生所持的文件和证件,又电报联系了伦敦的同行,这才确认林恩先生确是一名如假包换的律师。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林恩先生还顺便展示了一下自己精湛的辩论技。 “你们说切斯特先生无证行医?真是笑话,你们亲眼瞧见他为病人施行手术了吗?没有?既然你们没有证据证明他行过医,那么怎么可以逮捕他呢?至于协助疑犯,那更是无稽之谈,分明是那两个疑犯绑架了切斯特先生。我可提醒你们,警察先生们,我的客户切斯特先生是一位体面的绅士。我的一些媒体朋友对于他在贵警局所遭受的不合理待遇,肯定很感兴趣!” 在他的唇枪舌剑、威逼利诱之下,就连Z都不得不承认逮捕段非拙的证据的确不那么充足,只得将他释放。 站在警局前的台阶上,段非拙深深呼吸自由的气息,如此甜美芬芳! Z和色诺芬押着两名嫌犯从他身旁经过。派莫朝段非拙投来一个嫉恨的眼神。色诺芬抓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扭头直视前方。 “再见,好运的小子。看来我们要在伦敦再会了。”色诺芬笑吟吟地说,“唉,我也想继承一大笔遗产,可我没有什么富有的叔叔……” 段非拙目送他们登上一辆装有铁栏杆的警用马车,尤其依依不舍地望着Z。他好希望Z能回头“看”他一眼,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但Z只是粗暴地将派莫丢进马车里,砰的一声甩上门。 大腹便便的林恩先生用文明杖撑着身体,抬了抬帽檐,朝段非拙微笑“切斯特先生——我能叫你利奥吗?” “当然,大家都这么叫我。”段非拙凝望着马车栏杆间不时露出的那一抹白色,随口说。 “太好了。我想,您必须跟我去一趟伦敦。有许多手续要办理。还有一些财产的处置方法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呢?” “我要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我想明天就可以。” 警用马车离开了。 段非拙惆怅地叹了口气,和律师并肩走下台阶。 “林恩先生,叔叔为什么要把财产都留给我?”段非拙问。 律师晃了晃他那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小脑袋“因为你是他唯一活着的亲人了。”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甚至没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唉,说来话长。约瑟夫和你父亲不睦已久,所以才会跑去伦敦。他十几年都没和家里通过音讯,甚至不知道你父亲的死讯。直到他身体不行了,才委托我寻找他兄弟一家的下落。经过一番打听,我才知道你父亲三年前就过世了。” 林恩先生举起手杖,拦下一辆出租马车,前往烂泥街段非拙的住处。 听闻段非拙自打父亲过世便一直蜗居在此,林恩先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栋破屋子,脸上仿佛写了“这地方能住人?”一行字似的。段非拙收拾行李时,他不住地哀叹“你真是受苦了”、“我应该早点儿来的”。 段非拙抱着他少得可怜的行李走出门。 “都收拾好了吗?我们走吧!今晚我们可以住在旅店里……”林恩先生巴不得快点儿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哎哟哟,切斯特医生!您这是要搬家啦?”不远处传来一个高亢尖利的声音。 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身材矮小,和林恩先生不相上下,但要瘦得多。他留着时髦的连鬓胡子,西装马甲的口袋里垂下一截金色的怀表链,处处都散发着暴发户气质。 段非拙瞪着他“斯通医生。” 这男子便是码头街的斯通医生,段非拙最大的竞争对手。 斯通医生的诊所虽在码头街,却离烂泥街不远。从前这儿的居民几乎全是他的客户。斯通医生收费昂贵,即使烂泥街的居民已经一贫如洗,他还是要努力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个子儿。 当然,这局面在段非拙搬来后便被打破了。收费低廉(有时甚至免费)的段非拙抢走了他的财源。他一直对段非拙怀恨在心。 露丝的父亲本来也该是他的患者,但他狮子大开口,露丝家付不起医疗费,只好来向段非拙求援。不必说,斯通医生肯定恨得牙痒痒了。 “听说您昨晚因为无证行医被抓了?”斯通医生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语气里却满是得意,“现在的年轻人呀,连医学院都没正经念过,就敢大言不惭地自称医生,这简直是对患者生命的不负责!我想,今后患者们应该知道,求医时要去正规、合法的诊所了吧?切斯特先生,您今后可要好好地反省哦。等您攻读完医学院,欢迎您回来!” 段非拙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不会回来了。我要去伦敦了。” “伦敦?”斯通医生一怔,“你……你不是要去监狱吗?” 林恩先生和善地笑了起来“切斯特先生从他叔叔手中继承了一笔遗产,我要带他去伦敦办手续。” 斯通医生的目光在段非拙和林恩先生脸上来回游移,确定他们没联手戏耍他。 “我听说过您的叔叔。”斯通医生的脸涨成了酱紫色,“据说他早年因为行为不端,被他哥哥,也就是您的父亲扫地出门了。大家都说他去伦敦干见不得光的买卖了。不知道您从他哪儿继承了什么遗产?可别是一堆欠条吧!哈哈!” 他笑了两声,却没什么底气。 林恩先生有些不快地说“请您不要传播关于约瑟夫·切斯特先生的谣言,否则我会状告您诽谤他的。约瑟夫·切斯特先生是我见过最正派的人之一,他在伦敦当翻译和打字员,那可是值得尊敬的工作。他攒下了一些财产留给他的侄儿,我想,这没有任何不妥吧?” 斯通医生气得身体直发颤。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露出微笑“原来您叔叔是个打字员呀,切斯特先生。据我所知,那份工作薪水可不高。也不知他能留给您多少东西。” 林恩先生尽量用客气的口吻说“约瑟夫·切斯特先生的确没留下多少存款。除去税费和手续费,大概也就五百镑吧。” 段非拙震惊地望着律师五百镑?! 《福尔摩斯系列》里的华生一天的薪水是十一先令六便士。十二便士合一先令。二十先令合一英镑。换算下来,华生的年薪约为两百英镑。这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医的收入。想来斯通医生也该差不多。五百英镑需要他不吃不喝两年多才攒得下来! 斯通医生攥紧了拳头,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那还真是不少。不过,切斯特先生,伦敦的物价可是很高的,您得当心别坐吃山空呀!毕竟您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呢!” 林恩先生说“我也这么担心,医生。我作为约瑟夫·切斯特的朋友,一定会监督他的侄儿认真读书,找一份体面工作的。在他经济独立之前,他只能靠他叔叔留下的那点儿遗产将就过活了。约瑟夫生前买了一些股票和债券,每年的利息计算下来,大概有一百二十镑吧。只要节省一些,还是勉强够花的。” 段非拙惊恐地瞪着林恩先生。光是每年利息就有一百二十镑?这叫将就?勉强?这是什么绝世凡尔赛啊? 斯通医生看起来快窒息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顺了顺气,恶狠狠说“您真是太幸运了,切斯特先生。这样看来,您在伦敦就衣食无忧了呀。不过我得提醒您,您一个人过,或许那笔钱是足够的,但男人嘛,总得成家立业。家里人口一多,消费可就水涨船高了!要知道伦敦的房价可比阿伯丁这儿高多了。您未来的太太大概不愿意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吧?” 林恩先生礼貌地说“约瑟夫·切斯特留下了一座房产,一楼和二楼租出去了,三楼是他自己住的。利奥完全可以住在那儿。要是他将来成了家,需要更大的空间,那把一楼和二楼收回来便是。但是那样租金就没了,怪可惜的。好在租金也不多,每年也就一百镑吧,损失并不大。” 段非拙快要晕过去了。这是什么天降横财啊?他现在每天躺着不动就能拥有比肩华生的收入,还有一座完全属于他的房产! 斯通医生再也说不出话了,只能又嫉又恨地瞪着段非拙。不过段非拙已经压根儿不在乎他了。 三年来的辛苦完全值了!今后他连努力都不用努力了,即使一辈子咸鱼躺也不必发愁吃喝! 烂泥街的居民听说段非拙继承了他叔叔的遗产,纷纷一拥而上,转瞬间便将斯通医生挤到了外围。他矮小的身影完全被人群淹没,再也看不见了。 “切斯特医生,您要去伦敦了?” “听说您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切斯特医生好人有好报,这是上帝对他的奖赏!” 有个孩子扯了扯他妈妈的围裙,小声问“切斯特医生走了,今后咱们找谁看病呢?” 妈妈瞪了他一眼,低声斥责“不准你扫医生的兴!” 曾经受过段非拙治疗的病人排着队来向他告别。露丝搀着他父亲也来了。罗伯茨先生拄着拐杖,一条空荡荡的裤腿在风中摇摆。他用那双属于码头工人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握住段非拙修长的十指,乱糟糟的胡须中浮起灿烂的笑容“记得给我们写信,切斯特医生,一定要写信。” 段非拙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如此漫长的时光,却又像弹指一瞬。现在忽然要离开,说没有丝毫不舍,那是假的。他离开之后,烂泥街的居民们要怎么办呢? 转念一想,等他有了钱,也取得了行医执照,也许可以回来开一家真正的诊所,挤垮斯通那个老流氓的生意。 他挥别烂泥街的居民,和林恩先生一起登上马车,前往旅馆。林恩先生已经订好了明天回伦敦的车票。 从此以后,他就要真正走上人生巅峰了。段非拙满心喜悦地想。去伦敦办些手续,然后他就能继承叔叔丰厚的遗产。听起来再简单不过,不是吗?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第五章 伦敦,一八九三 经过七个小时的旅途,一列自苏格兰驶来的列车停靠在了国王十字车站,吐出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乘客。其中一位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绅士,他差点把车门堵住,多亏了和他同行的年轻人奋力将他从门里拽出来。 那个年轻人身材修长,一头金发,有一双罕见的金绿色眼睛,不住地环顾四周,对所见的每个事物都充满了惊奇,正是第一次来到伦敦的人常见的状态。 “到了,伦敦!”林恩先生畅快地呼吸了一口充满烟味的空气。 他望着友人的侄子——段非拙正鬼鬼祟祟地徘徊在第九站台和第十站台之间,时不时摸摸柱子,嘴里念叨着“哪儿是九又四分之三啊”。 “你在干什么,孩子?”林恩先生困惑。 “没什么。”段非拙失望地说,“看来我去霍格沃茨读书的梦想破灭了。” 林恩先生大为不解,可能这个叫霍格沃茨的学校是苏格兰的什么名校吧。 他叫来一辆双座出租马车。段非拙帮他把行李搬上车,然后挤进车内——这很困难,因为林恩先生先他一步上了车,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一路上年轻人都在好奇地东张西望,像每个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一样。 “怎么样,利奥,喜欢伦敦吗?” “太惊人了。”段非拙说。 这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当之无愧的世界之都。如此之多的男男女女聚集在街道上。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在敞篷马车上有说有笑。西装革履的文员在临街的办公楼中匆忙进出。简朴的工人成群,衣服上沾满油渍和灰尘。乞丐瑟缩在阴影中,朝路人伸出枯瘦的手掌。孩童欢笑着跑过街道,被车夫大声斥责。他们听见大钟报时的袅袅余音,马车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咚咚,笑声、叫声、卖报的吆喝声,航行在泰晤士河中的汽船鸣笛长啸,从头顶跃然驶过的蒸汽空行艇嗡嗡作响…… 他们马不停蹄地奔向银行,将原本属于约瑟夫·切斯特的账户过户。接着又来到林恩律师事务所。它所在的街道临近泰晤士河,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河道和行船喷出的滚滚蒸汽。 林恩先生取出一堆文件让段非拙签字。地契、租赁合同、转移股票和债券的声明书……签完最后一张,段非拙的手都酸了。 林恩先生笑眯眯地收好所有文件。 “现在我带你去你家里瞧瞧吧。” “我家?”段非拙困惑。 “约瑟夫买下的那栋房子啊。” 他们搭乘出租马车来到法兰切丝广场49号,那里伫立着一座建于摄政时代的三层建筑,一楼和二楼是一家餐馆,三楼是私人住宅,建筑侧面有一条隐蔽的楼梯可以登上三楼,避开来餐馆消遣的人群。 这里曾是翻译兼打字员约瑟夫·切斯特的住所。他过世后,屋子的钥匙便交给林恩先生保管。 屋子并不大,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卧室之一被改造成了书房兼工作室。书桌上放着一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黄铜色的打字机。纸张和墨带整整齐齐码在旁边的置物架上。 “约瑟夫在这儿住了十四年,我和他也认识了那么多年。别看房子挺老,装潢布置倒是还可以,对吧?”林恩先生的口吻逐渐向房产中介靠拢,“整栋房屋他都买下来了,一层和二层租给了餐馆,他自己住在三层。如果你去餐馆吃便餐,甚至可以免费。” 要不是当着林恩先生的面,段非拙可能会立刻欣喜若狂得满地打滚。在这个连抽水马桶都算新发明的世界,他苦熬了三年,现在可算苦尽甘来了! 段非拙拼命忍住笑意,问“我……我能住在这儿?” “当然,为什么不呢?这是你的家嘛。从原则上来说,这些都是你的了。”林恩先生满意地打量着屋子,“对了,这儿还有两件东西,是你叔叔留给你的。” 他一脸虔诚的表情,从客厅的储物柜中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以及一个信封。 “这是你叔叔的骨灰,依照他的遗嘱,他实行火葬,骨灰交由你保管。”林恩先生郑重地将骨灰盒放到段非拙手中。 “这一封,”他举起那封信,“是约瑟夫临终前写给你的嘱托——只给你一个人看,连我都没打开过。” 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封口处滴着封蜡,表示没有人开启过。最中央用颤颤巍巍的笔迹写着“致利奥波德”。 回想起老朋友在病床上日渐憔悴的模样,林恩先生忍不住有些伤感。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擤了个响亮的鼻涕。 段非拙将信封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抬起眼睛望着律师“我要现在打开吗?” “随你的意,孩子。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等一个人的时候再拆信吧。这是你们叔侄间的交流,我这个外人就不参与了。” “我并没有把您当外人。” 林恩先生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听到你这话我是多么高兴。那么,等你看完,要是觉得合适告诉我,那再告诉我也不迟。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 段非拙低声向林恩先生道谢。律师微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好了,也到了我该告辞的时候了。事务所还等着我回去工作呢。出差一两天,文件就堆积成山了。你先熟悉熟悉这儿的生活吧。你有住的地方,也有吃的地方,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想楼下餐馆的老板会很乐意为你解决的。明天你愿意来我家吃晚餐吗?” “当然愿意,林恩先生。” 段非拙目送他下楼乘上出租马车。律师从车窗里向段非拙挥舞帽子,段非拙也微笑着冲他招手,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 街上仍旧人来人往,马蹄踏过铺了鹅卵石的道路,发出清脆响亮的嘚嘚声。段非拙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 这就是约瑟夫·切斯特的字迹、他临终的遗言吗? 他留下这封遗书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的侄子,已经被一个穿越者顶替了? 怀着有些愧疚的心情,段非拙揭开了封蜡。他呼吸沉重,心跳得飞快。他抽出信纸,以为这会是一封充满了长辈谆谆教诲的长信,可没想到那纸又小又薄,上面一个字也没画,只画了一个怪异的图形,看上去像一颗七芒星,旁边写着神秘兮兮的符号和文字。 ……一个法阵? 约瑟夫·切斯特为什么会留下一个法阵?他不是伦敦的一介平凡打字员吗?难不成他其实和派莫一样,也是个秘术师? 段非拙屏住呼吸,轻触了一下法阵。 要是此刻有个旁观者站在屋里,就会看到他整个人犹如毛巾一样被拧成了长条形,像龙卷风似的旋转起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信纸上的图形吸了进去。房间中空空如也,好像从来也没人来过。 段非拙在无尽的虚空中坠落了很久,接着“砰”的一声落地,面朝下栽在了硬邦邦的木地板上。 他呻吟着爬起来,环顾四周,惊愕地发现这儿不是他叔叔留给他的那栋房子。 他身处于一间封闭的大厅中。这儿活像个小型博物馆。四面墙全做成了玻璃展示柜,大小不一的格子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一部分是空的,另一部分则放了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仿佛一幅马画克拼贴画。房间中央摆着一列可以旋转的圆柱形展示柜,明明无人碰触,却以恒定的速度缓慢而庄严地旋转着。 段非拙来不及仔细观察展示柜里到底放了什么,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这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 有个男人坐在宽大的酸枝木柜台后,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上的一副金色的半脸面具。他有着暗金色的短发,鬓角理成时髦的形状。段非拙凝视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更年长的自己。 “欢迎,我亲爱的侄子。”男人愉快地说。 段非拙发现自己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趴在地上,连忙跳起来,手足无措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您就是约瑟夫·切斯特……叔叔?可你不是已经……” “当你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说到自己的死亡,约瑟夫·切斯特语气轻松,好像那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别费心跟我对话、问我问题了,我根本听不见。你所见的我不是活人,只是我留下的一个影像,一段声音,就像留声机能记录人声再播放出来一样。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但是又不方便写成信,就只好采取这种方式了。” 约瑟夫十指交叉,面带微笑。 “你已经从林恩先生那儿得知我给你留了多少遗产了吧?但我必须告诉你,那只是我财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留给你的真正的遗产——是这里。” 他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黄金时钟,钟盘上绘制着七芒星法阵,指针一动不动,仿佛时光在此凝固。 第六章 秘境交易行 段非拙好奇地走到他面前,发现约瑟夫的眼睛果然一直盯着前方,也就是大厅的正中央,并不会随着段非拙的行动而转动。 他壮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朝约瑟夫的脸戳了一下。手指径直穿透了男人的脸。 “希望你没有跑过来戳我的脸什么的。”约瑟夫忽然说。 段非拙触电似的缩回手。 约瑟夫大笑起来“我只是猜猜。如果我是你,就会这么做。我想你的性格应该比较像我,而不是你那比驴还固执的老爹。”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侄子被另一个世界的人顶替这件事。 “说到你父亲,我很遗憾他走得那么早。你母亲也是。我本来以为你们一家三口过着愉快的田园生活,直到我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委托林恩先生去寻找你们一家。没想到他带回的是那种消息……” 约瑟夫长叹一声。 “你肯定在责怪我吧?为什么你父亲过世后没有回去照看你?我很抱歉,可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也没人联系我……我跟你父亲决裂已经有十五年了。当时你还很小,大概什么也不记得。我们吵了惊天动地的一架,然后我离家出走,来到伦敦讨生活。你父亲则觉得我完全走上了歪门邪道。从此我们俩就完全断绝了关系,装作自己压根没有兄弟。 “你或许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和自己的血脉至亲断绝关系?这就要从一切的源头说起了。” 约瑟夫顿了顿,似乎在给自己的听众留下一点儿思考时间。段非拙意识到接下来肯定还有长篇大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我们的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不可思议的神秘事物。有些人称之为魔法、巫术,有些人称之为奇迹、神力,还有人管它们叫世界真理或者宇宙法则。很多人不相信这些奇异事物的存在,认为它们只是童话故事或者幻想传说,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它们都是真的,只不过深藏在历史的背后,不曾被大众知晓罢了。” “那些关于奥秘的学问被称作奥秘哲学。探索这门学问的人则自称秘术师。 “在这个时代,许多秘术师家族走向了衰落,他们的遗产或被穷困潦倒的后人变卖,或被当作普通物品不经意地流入一般市场——而这实际上极其危险。想象一下吧,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落入懵懂孩童手中,该是多么可怕。 “同时,许多原本不是秘术师家系的人开始研究这门深奥的学问。关于奥秘的知识不再是家族内部代代相传的秘密,变成了任何人都可以追寻探索的学科。就像现今新兴的资本家在挑战古老的贵族一样,秘术界的新秀也逐渐地同历史悠久的家族分庭抗礼。他们需要更多有关奥秘哲学的资料文献,或者附有奇异力量的物品。 “我在伦敦待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那就是成为一名专门买卖奇异物品的商人。为此,我建立了这个地方——这家交易行。” 约瑟夫张开手臂,像是要将整个空间纳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这个空间是我用秘术创造出来的,隐藏在普通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只需走进传送法阵,就会被传送到这里。我把法阵画在纸上,寄给了世界各地的秘术师,哪怕他们身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也能自由地出入这家交易行。 “之所以使用这样隐匿的方式,是因为世界上有一群专门狩猎秘术师的秘密警探,叫作警夜人。只要你学过奥秘哲学,他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逮捕你。他们已经捣毁了众多秘术修会,所以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这些年我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表面上是伦敦的一介平凡翻译兼打字员,实际上却经营着秘境交易行。我拜访那些有意出售奇异物品的人,从他们手里收购商品,再放到交易行中出售。有时卖家也会主动登门,将他们不再需要的东西卖给我,或者委托我代为出售。我依靠这份工作赚了不少钱。林恩先生大概很奇怪打字员怎么会这么富有,但他从不怀疑我。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约瑟夫笑了起来,“这家交易行,利奥,就是我留给你的第一份遗产。” 约瑟夫的幻影停了下来,等待他的观众消化他的演讲。 段非拙如遭雷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昨天还兴致勃勃地想加入苏格兰场,对抗秘术师。结果第二天他就继承了全世界最大的秘术师地下交易窝点?! 他是不是应该立刻奔赴苏格兰场自首? Z搞不好会当场一剑把他刺个透心凉,而这一回色诺芬未必会救他了。 本以为自己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可以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了,孰料这笔财富背后却藏匿着一个惊天大坑。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尝到的所有甜头都是为了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命运馈赠的所有礼物,其实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仔细回想一下,他当初穿越到这个世界,正是因为点开了那封名为“恭喜您继承百万遗产”的诈骗邮件。而如今他当真继承了一笔遗产。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 难道他并不是偶然穿越,而是被约瑟夫“召唤”到这个世界来的? 不等段非拙仔细思考这些问题,约瑟夫又开口了。 “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事业,继续经营交易行。你或许担心被警夜人发现。实际上只要你平时谨慎言行,我认为你应该安全无虞。所有顾客都在无形中缔结了秘术契约,无法泄露进入交易行的方法、我的身份和其他顾客的身份。当然,这个契约是双向的,我也无法向他人泄露顾客的身份。” 约瑟夫指着柜台后方墙壁上的一只镀金挂钟,下面吊着一根长长的钟摆,指针指着12点整。 “顾客通过专用的法阵进出交易行。这只挂钟掌管着顾客通道的开启和关闭。把指针拨到12点整,顾客就无法进入交易行了,钟也会停止走动。想再打开的话,把指针拨到其他时间就行了。你可以试着拨一下。我想它应该还不至于生锈。” 段非拙越过约瑟夫,踮起脚尖,将指针拨到12点5分。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起来,钟摆开始规律地左右摇晃,仿佛凝固在这处秘境空间中的时光终于解冻。 约瑟夫继续说“我的营业时间不大固定,有时候一周的每天我都会坐在这儿,有时候我要去远方做生意,就不得不暂时歇业。不过每周六是必定营业的日子。至于你嘛,我建议你慢慢来,先学习相关知识,即使每周只营业一天也没关系。你也完全不必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项工作,因为我还给你留了第二份遗产。” 段非拙正准备把时钟指针拨回去,一听到“第二份遗产”,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秘术师中有一小部分人,他们代代传承着特殊的能力。我们的家族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传承到我们这一代,家族已然没落,但充满力量的血液依旧在我们血管中流淌。这份特殊能力向来由父母遗传给孩子,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生来拥有这份天赋。 “我就拥有这份奇能。我能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东西,小到物品所附的特殊力量,大到物品主人的人生经历,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以这份能力为傲,然而……我的兄弟,你的父亲,却是个普通人。他没从我们的祖辈那里继承任何不同寻常的能力。这也是我们俩矛盾的根源。” 约瑟夫说着露出苦笑,“他很反对我重操祖先的旧业,一直认为我在搞歪门邪道。我则斥责他是单纯嫉妒我的天赋。我们俩就这样不欢而散。一别就是生死相隔。” 他叹了口气,“利奥,你身为他的孩子,其实也没有继承这份天赋奇能。但我有个办法,可以将我自己的能力让渡给你。” 段非拙当即精神了。他对于经营全世界最大的秘术师地下交易窝点实在没什么兴趣,但他很希望拥有一份不同寻常的异能。毕竟,谁不想要超能力呢? “林恩先生应该把我的骨灰转交给你了吧?我特意留下遗嘱让他这么做。天赋奇能存在于我的血肉之躯中,哪怕火焰也无法抹消它。只要你吃下我的骨灰,就能继承这份力量。” 段非拙脱口而出“怎么还带骨灰拌饭的?!” 这让渡能力的方法也太特么恶心了吧!他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人的骨灰的! 约瑟夫哪知道他内心的呐喊(和胃里的翻搅),又说“这就是我留给你的遗产。请你善用我们家族遗传的禀赋,继承我的事业。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了。我在柜台的抽屉里给你留了一些初学奥秘哲学所需的书籍。此外还有三点忠告。” 他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诚实第一,比诚实更重要的是真话只说一半。 “第二,保持神秘感,不知道该如何保持神秘感的时候,就微笑。 “第三,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打开柜台后面的那只箱子。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年轻人。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秘术师。那么,永别了。” 男人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冰雪一样消失了,唯余一枚黄金面具孤零零地摆放在柜台中央。 段非拙站在大厅中央,沉默地体味着什么叫“命运的跌宕起伏”。 他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本以为能走上人生巅峰,谁知道直接在低谷里度过了三年穷困潦倒的岁月。 好不容易继承了一笔财富,本以为苦难的日子终于到头了,谁曾想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棘手的情况。 他到现在还没发疯,段非拙都有点儿钦佩自己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比自首更重要。 今天就是周六,交易行固定营业的日子。 他恰好身在秘境交易行中。 他忘记把金色挂钟拨回12点了。 顾客通道打开了。 第七章 交易行开张 段非拙紧张地盯着大门。秘境交易行歇业已经有多久了?想必自打约瑟夫叔叔生病,就没再开张了。这段时间顾客们大概等得很焦急吧? 那么今天……今天…… 万一有顾客来了怎么办?他哪里懂怎么做生意!他今天还是第一次参观这地方啊!他要怎么解释?“对不起亲爱的女士先生们,我是交易行的新主人,我只是来参观学习的,你们白跑一趟了。”——那些客人可都是会法术的!他们会不会因为过于失望而把他变成一只土拨鼠? 他想把时钟指针拨回12点,关闭顾客通道,然而已经迟了。 酸枝木柜台的正对面,交易行大厅的尽头伫立着一扇银色大门。 紧闭的门扉外传来隐约的人声。 “天呐,原来这就是秘境交易行!它再不开张,我就要以为老板卷款跑路了呢!” “他不会的,亲爱的,他是个诚信的商人。记得最后一次开张的时候,他说他生了病。这段时间他大概在治病吧。” “他那样了不起的秘术师也会生病?” “亲爱的,秘术师也是凡人。正是为了追求不朽,我们才踏上这条艰难之路。除非我们真正参透了这门哲学,才能摆脱生老病死啊。” 如果现在关闭顾客通道会怎样?那些已经来到交易行的顾客会不会被困在这儿? 段非拙疯狂地检查柜台下面的空间,好像约瑟夫会藏在那儿似的。可柜台下除了一口铁箱子外别无他物。 对了,那些奥秘哲学书! 段非拙试着拉开柜台最左边的抽屉,只见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钱币,5英镑和2英镑的金币,今年新发行的崭新1先令银币,1克朗和半克朗的银币,其间夹杂着几枚老旧的幾尼。角落里塞着成捆的纸钞,全是10英镑面值的。 若在平时,他一定会心醉神迷地欣赏一会儿,然而现在他只想怒骂一句没用的东西! 他又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里面码着一叠纸、一瓶墨水和一支钢笔。 他绝望地拉开最右边的抽屉,里面放着几本皮革封面的厚重大书,看起来已经很有年头了,里面还夹着大量标签。 段非拙狂喜地抽出最上面一本,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上面写道 “马斯喀特手织毛毯,以亚种金色红冠飞羽隼羽毛制成,一角有缺损,系原主人使用不当造成;效用耐火耐高温;收购价65英镑;成交价185英镑。特征普通光照条件下散发浅蓝色光芒,光度2级。” 段非拙往后翻了翻,原来这是一本账本,记载的全是叔叔经手过的商品,有些还附有照片。对于交易行主人的确挺有指导意义,可惜对于当下的紧急情况毫无价值…… 更多交谈声从门外传来。可想而知,心急若渴的顾客们发现传送法阵恢复运转后,纷纷迫不及待地涌入了交易行,想看看失踪许久的交易行主人又带来了什么新奇货物。 “约瑟夫·切斯特,我被你坑惨了!” 段非拙一拳砸向黄金时钟,接着捧着自己的手嗷嗷惨叫起来,痛得眼泪都快喷出来了。 他根本就不想掺合秘术师的事啊! “让我继续经营交易行是吗?”他咬牙切齿,接着露出一个报复似的微笑,“好,我那我就经营给你看!既然您教导我诚实第一,亲爱的‘叔叔’,那我就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我对奥秘哲学根本一窍不通。如果交易行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您也不能责怪我,不是吗?” 只要交易行倒闭,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当一条咸鱼了。再也不必发愁该怎么经营这个地方,再也不必担心警夜人发觉自己的身份该怎么办。简直一了百了,一劳永逸! 他抓起柜台上的黄金面具,覆在了自己脸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张面具竟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合适。 玛德琳·克里沃特小姐从都柏林来到伦敦已经一个月有余了。 表面上,她是来拜访她的教母博伊勒夫人的。她已经到了该进入社交圈的年纪,所以她的父母将她送来伦敦,请博伊勒夫人指导她的言行举止,并做她的引荐人。对于乡绅家庭出身的小姐而言,这种安排既传统又妥当。 可实际上,博伊勒夫人根本不是玛德琳的教母。这位寡居在康诺特花园街17号的老妇实际上是玛德琳的导师。玛德琳师从她学习奥秘哲学——有些人称其为魔法,但现代人普遍认为它是一门探求世界隐秘法则的深奥学科,就像物理、化学从前也叫自然哲学一样。 博伊勒夫人最擅长降灵术,玛德琳满心以为入住康诺特花园街17号后就能学会举行神秘仪式、召唤幽灵或恶魔、与来自异界的智识交谈,然而一个月以来,导师只让她翻来覆去地做两样功课——读书,以及对着一张画有法阵的纸发呆。 当然,这可不是普通的纸。这张纸是通往秘境交易行的“钥匙”。那地方出售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来自世界各地的秘术师齐聚一堂,讨论奥秘哲学。只要法阵开启,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简单方便地进入交易行。 玛德琳原本是无法使用钥匙的。博伊勒夫人说,钥匙每个客人都拥有一张,但是无法出借给其他没有钥匙的人,也不能向其他人透露钥匙的作用,不论是用说的、写的、还是打手势。一旦泄露这个秘密,就会当场暴毙。 但是,博伊勒夫人早就知道玛德琳会成为她的学徒,所以上次她光顾交易行的时候,请交易行主人专门为玛德琳绘制了一张钥匙。等下次交易行开张,玛德琳就可以去交易行开开眼界了。 玛德琳一直盼着那天到来,可她等啊等啊,法阵没有丝毫变化。博伊勒夫人说交易行原本每周至少会开门一次的,她该不会搞错了吧? 她每天都将那张钥匙带在身边,每隔一个小时就检查一次。终于,在四月十五日,纸上的法阵改变了颜色,从原本的黑色变成了一种带着闪烁光芒的深蓝色,就像蓝墨水中加了银箔一样。 她兴高采烈地拿着纸找到博伊勒夫人。导师当即宣布时候到了。玛德琳冲进卧室,急匆匆地换上她最好的连衣裙。当她返回博伊勒夫人的书房,发现老妇人也披上了一件她从未见过的华丽毛皮披肩,戴着一副面具,像是要去参加假面舞会似的。 “来吧亲爱的,你也戴上。”老妇人递给她一只缀满羽毛的面具,“进入交易行的人都要隐藏身份,防止警夜人渗透。” 玛德琳戴上面具,跳进法阵。一阵天旋地转。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楼梯平台上,面前立着一扇精雕细琢的银色门扉,却紧紧关闭着。 而她们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精美的挂毯,上面织着一个复杂的法阵,和那张纸上的法阵一模一样。 已经有些人先她们一步到达了,都等在门外。 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距离玛德琳最近的是两个蒙面人,让她联想起刽子手。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戴着威尼斯狂欢节的华丽面具。一群衣着鲜艳的土耳其人用异国语言吵吵嚷嚷,戴着木头面具。还有一个东方女人,挽成高髻的头发上插着富丽堂皇的发饰,简直像一位异国公主。她的面具是纯黑的,额头上绘有花纹。 四周充斥着嗡嗡低语声,好像飞蛾的翅膀拍打着玻璃。 博伊勒夫人见惯了这种场面,端庄安静地站在一旁。玛德琳却闲不住,一直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夫人,我们为什么还不进去?” “在人家还没开门的时候闯进去是很不礼貌的。” “夫人,楼下是什么地方呀?” “你可以去瞧瞧,亲爱的。”博伊勒夫人笑眯眯地说,“不过要赶快回来。” 得到夫人的许可,玛德琳开心得像只获得自由的小鸟,提起裙子便奔向楼梯下方。 使她大感震惊的是,楼下竟然聚了一大群人。他们扎堆在楼梯平台上,成群、窃窃私语。而博伊勒夫人赫然也在其中! 玛德琳往上瞄了一眼,又朝下瞅了一眼——这怎么可能?她明明是往下走了一层,怎么会回到交易行门外? “这是个循环楼梯。”博伊勒夫人解释道。 “太神奇了!” 就在玛德琳打算再走一次这个奇妙的楼梯时,交易行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外徘徊许久的顾客们发出欢呼。玛德琳急忙奔向博伊勒夫人,挽着她的胳膊,做出乖巧听话的模样。 推开大门的是一名戴黄金面具的年轻人。他身材修长,体格结实,以主人般的姿态站在交易行中央,同众多顾客大眼瞪小眼。 和那金灿灿的面具相反,他穿着一身朴素且款式过时的外套,活像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与花团锦簇的客人们形成鲜明对比。 但他不可能是个土包子,不是吗?玛德琳心想。他肯定就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瞧他的姿态是多么从容不迫。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的地盘上才会如此自信。 他穿成这样搞不好是在揶揄我们,因为我们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要去参加女王授勋仪式似的。 玛德琳并不知道,站在门口的段非拙此时此刻却在想该死,原来要打扮得这么争奇斗艳吗?约瑟夫“叔叔”你怎么不留一身衣服给我? 第八章 如果有人找麻烦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敬畏地望着戴金色面具的段非拙。 玛德琳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她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困惑的“嗯?”。 “奇怪,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博伊勒夫人喃喃自语。 “他难道不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玛德琳用气声问道。 “不是。真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事?” 玛德琳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周围响起了低沉轻柔的窃窃私语。众人似乎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今天迎接他们的人更换了。 段非拙环顾他们,说“咳。” 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比最长最复杂的秘书咒语还有效力。四周嗡嗡的低语瞬间消失,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玛德琳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各位,我们应当是初次见面。”段非拙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妙的威慑力,仿佛只要他开口说话,房间里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聆听。 “你们或许很奇怪交易行的主人去哪儿了?我要告诉各位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前不久因病过世了。” 四周纷纷响起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玛德琳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博伊勒夫人用手绢捂住了嘴。 “我是他的继承人,秘境交易行的第二代主人。很荣幸能与各位在这里相聚。那么,各位请进吧。请随意挑选自己的中意的商品。” 他侧身让到一旁,微微低头鞠躬。顾客们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迟疑地迈进大门中。 玛德琳缩着脑袋,不知所措。博伊勒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咱们走吧,亲爱的。” 两个女人随着人群走进交易行。 玛德琳发出一声惊呼。她原本以为交易行应该像个杂货店,各种或珍奇或危险的商品凌乱地堆叠在货架上。但呈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个如同小型博物馆的地方,每件商品都放置在独立的格子中展示。 “劳驾,请让一让。”背后有人推了玛德琳一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端详交易行的陈设,竟然堵住了大门。她不好意思地让到一旁。 三个身材高大、戴着朴实无华白色面具的男子鱼贯而入,其中一人转向玛德琳和博伊勒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两名女士。 他目光落在博伊勒夫人的毛皮披肩上。“磷火狐的毛皮,只可惜有些瑕疵。”他说话时带着美国口音。 博伊勒夫人望了一眼他的袖口,随口问了声好,便拉着玛德琳钻进人群中,尽可能远离那三个男子。 “他们是谁?”玛德琳好奇地问。 “塞勒姆学派的人。我不太喜欢他们。” “您怎么认出来的?” “看他们的袖扣,亲爱的,你没瞧见袖扣上有一个‘S’吗?” 玛德琳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三名男子被一尊摆在高处的雕像吸引了注意力,正交头接耳。 戴面具的交易行主人朝玛德琳走了过来。她顿时紧张地躲到博伊勒夫人身后。可她发现,交易行主人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她附近的一名顾客,就是那个打扮花哨华丽的东方女人。 “您有什么吩咐吗,女士?”段非拙礼貌地问。 东方女人指了指头顶上一格展示柜,操着不太熟练的英语问“我能看看那个吗?” 玛德琳跟着仰起头。那格展示柜距离天花板很近,就算踮起脚尖也够不着。这儿又没有梯子,交易行主人要怎么把那件商品拿下来给客人过目? 段非拙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就让客人干等着好了。他这样怠慢顾客,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上门。 然而,就在他冒出“到底该怎么把那个东西拿下来”的念头时,墙上的展示柜突然移动了。 位于下方的格子自动朝两侧让开,高处的格子则缓缓下降。它移开后的空位很快被另一个格子所填补。 段非拙注意到,这些格子并不是严丝合缝地堆在一起的,而是留有一些空间和缝隙。它们就利用这些空隙上下左右地移动,像在玩一种滑块游戏。 最终,那个格子移动到了和东方女人视线齐平的位置。格子里陈列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物件,有点儿像卡祖笛。 “谢谢。”东方女人说。 段非拙微微一笑,没跟她客套。 “您这儿居然还有这样的商品。”东方女人流露出赞叹的目光。 “嗯,我也没想到我们还卖卡祖笛。”段非拙随口说道。 “卡祖笛是什么?这不是双足翼龙的喉骨吗?”东方女人莫名其妙。 “您说得对。”段非拙前言不搭后语。东方女人更迷惑了。 旁边的两名女顾客“扑哧”地笑了。其中一位女顾客戴着银色面具,披着一件看起来华贵稀罕的毛皮披肩。从她花白的头发看,年纪已经很大了。另一位女顾客则戴着羽毛面具,从体型看还是个少女。 博伊勒夫人走上前,柔声对东方女人说“卡祖笛是一种乐器,您可能没见过。” “这当然是双足翼龙的喉骨了,女士。”玛德琳热心地解释,“不过我得说,它在外形上的确跟卡祖笛很相似。” 博伊勒夫人又说“而且双足翼龙的叫声也确有几分像卡祖笛。虽然我觉得更像坏掉的喇叭就是了。” 段非拙震惊地注视着她俩。怎么,她们是在帮他找台阶下吗? 东方女人捂着胸口,用不好意思的语气对段非拙说“原来交易行主人是在开玩笑。我没有听出来,一定是因为我的英语太差了。” 看来她们把他的无知错当作玩笑了。段非拙忍不住扶额。他和霉运向来密不可分,怎么这时候反倒交上好运了?不过,下一次他肯定就没这么幸运了吧! 又有两个戴刽子手面罩呼唤着交易行主人。段非拙巴不得赶紧离开,于是朝东方女人欠了欠身“我去招呼一下别的客人。您慢慢逛吧。” “刽子手”们对一个小小的展示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柜子里摆着一只陈旧丑陋的布娃娃,就是小孩子常玩的那种。段非拙怀疑制作这个娃娃的人可能对儿童抱有深深的恨意。 “这是什么,先生?”客人问。 段非拙没好气地说“您身为研究奥秘哲学的资深学者都不知道它是个啥,我这区区一介商人怎么可能知道?” “刽子手”像是受了冒犯“你竟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段非拙继续火上浇油“好吧。这是个丑陋的破娃娃。满意了吧?” “你——!” “刽子手”举起拳头。但有一只细长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个戴狂欢节面具、打扮得极为华丽的人飘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好了,别丢人现眼了。”狂欢节面具说,“这里是秘境交易行,不是撒野的地方。” “他在戏弄我!”“刽子手”愤怒地控诉。 “你没听出交易行主人的暗示吗?这件东西只给‘研究奥秘哲学的资深学者’,不是外行人能随意摆弄的。”狂欢节面具下发出轻蔑的笑声,“如果你连它是什么都认不出来,那还是玩布娃娃比较适合你。” 其他顾客哄堂大笑。“刽子手”恼火地吼叫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刽子手”气急败坏地横了段非拙一眼,拂袖而去。他们穿过大门,冲向楼梯平台上的挂毯,身影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法阵中。 “抱歉,我似乎赶跑了您的客人。”狂欢节面具对段非拙摊开手。 “干得好。”段非拙说。 顾客们笑得更起劲了。交易行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对于那些被气走的客人,他们似乎不抱有半点儿同情。段非拙还以为他们会挺身维护顾客的权益,没想到他们竟全然不在乎,反而讥笑起那两个被赶走的客人来。 “我也觉得他们走了比较好。这里不适合外行人。” “交易行主人就是要有这样的魄力。” “如今什么臭鱼烂虾都能来学习奥秘哲学了,真该有人过滤一下。” 这帮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段非拙真诚地怀疑。 之前那两个帮他解围的女人小声议论起来。 “夫人,那个娃娃到底是什么?很稀奇吗?”玛德琳问道。 博伊勒夫人眯起眼睛,端详着展示柜中的布娃娃。 “天呐,是还魂者珍妮的布娃娃!”她惊叹,“你看到娃娃额头上的印记了吗?绝对是还魂者珍妮亲手制作的。我还以为她所有的作品都在1818年那场大火里烧毁了呢!” “还魂者珍妮?” “一个美国的降灵师,黑白混血儿,据说祖先是伏都教的女巫。她可以将死者的灵魂唤回人世,寄身于布娃娃上,因此被称作‘还魂者珍妮’。有人质疑她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她却说自己的能力强大到可以把自己的灵魂都唤回来。之后就自杀了。据说她的灵魂的确回来了,就寄身在她制作的某个布娃娃身上,可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其他秘术师觉得很害怕,就把所有娃娃都付之一炬了。”老妇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色彩,“没想到还有存世的。说不定珍妮的灵魂现在还在那布娃娃身上呢。” “难怪交易行主人要冷嘲热讽地赶走那两个人。这东西要是落到外行人手里,岂不是会酿成滔天大祸?” 她们的声音很小,但段非拙还是听见了。 ——我不是啊!他内心呐喊。我是真的想把他们赶走!我是真的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窍不通!你们到底是怎么把我误解成这样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挨了骂还欢天喜地的人?! 等等,这是不是说明他……UA顾客成功了? 第九章 就打开那口箱子 玛德琳和博伊尔夫人边低声交谈边在交易行内走动。博伊勒夫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月相草的汁液!从颜色上看,还是在朔月那天摘下的!那么一大瓶!亲爱的,我必须买下这个!” 她看中的商品是一只香水瓶大小的瓶子,里面装有满满一瓶黑色液体。它旁边摆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价格200英镑。 不知是否是段非拙的错觉,那液体似乎在灯光下泛着五彩斑斓的光。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世界上怎么会有五彩斑斓的黑色? 又是一个委婉赶走客人的好机会。段非拙装模作样地晃悠到她们身旁。 “两位女士对它有兴趣吗?” “是的,先生,我想买下它。” “200英镑,女士,牌子上写着呢。您带够钱了吗?” 依照段非拙以往逛商店的经历,如果店老板问出这种话,那就是明摆着瞧不起衣着穷酸的顾客。被冷眼相待的顾客多半会拂袖而去。 博伊勒夫人的眼中果然射出寒光。 她刚想转身,背后传来一个傲慢的声音。 “您不买了?那正好,我太需要这瓶月相草汁液了,承蒙相让呀!” 一个戴纯白面具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说话带着美国口音。 准备离开的老妇人停住了脚步,对那男人怒目而视“我没说不要!是我先看中的!” “但您拿不出足够的钱来,不是吗?”戴纯白面具的男人冷笑。 “我……我可以先付100英镑的预付款,其他的……”博伊勒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披肩,“我可以把这条披肩押在这儿,等我凑足了钱……” “秘境交易行向来是现金结付,钱货两讫,从没有抵押的规矩。我看您还是放弃吧。”纯白面具转向交易行主人,“您说是不是?” 段非拙恨不得以头抢地。就差一点点!他就要把老妇人赶走了,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家伙,点燃了老妇人争强好胜的意志!他们现在反倒为商品争得更起劲了! 他干脆豁出去了,也不管纯白面具是不是秘术师,会不会把他变成土拨鼠。他冷冷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交易行主人是我,你在教我做事?” 他以为纯白面具定会恼羞成怒,不料那家伙竟瞬间露出狼狈的眼神。 “我……我绝没有对您指手画脚的意思!”纯白面具像个可怜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交易行的规矩是您定的,您当然可以随时修改。每一代交易行主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风格,我很明白……” 段非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应对。这时他想起了约瑟夫的第二条金玉良言保持神秘感,不知道该如何保持神秘感的时候,就微笑。 于是他挤出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 纯白面具一见他笑,登时更加紧张了。他倒退一步,好像面对的不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而是一条正朝他龇牙咧嘴的鲨鱼。 他的两个同伴恰在此时来到他身旁。他顿时有了底气。 “我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您再考虑一下吧。”纯白面具说。 偏不给你!段非拙报复地想。 “这个嘛……”他拖长声音,“的确是这位夫人先看中的……” “就是啊!总不能因为后来者出价更高,就废除跟先来顾客的契约吧?那样交易行还有没有信誉了?”博伊勒夫人说。 “你少在那儿威胁交易行主人!你根本没立下什么契约!”纯白面具提高声音,“人家当老板的都没点头呢!我们几乎算是同时看中的!这时候就应该价高者得!” “请别跟我争,这件东西我要定了。” “你算老几?你说定就定?” 玛德琳快哭出来了。她拉了拉博伊勒夫人的毛皮披肩,眼睛里泛起泪光“夫人,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您何不听您身边这位小姐的呢?”纯白面具冷笑。 博伊勒夫人将披肩从少女手里扯走,轻蔑地扫了纯白面具一眼。“只有最高阶的秘术才需要月相草。我瞧不出您有什么使用它的必要。”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纯白面具。 “臭老太婆!别不识好歹!” “你没有妈妈教你礼貌用语吗,小屁孩?” 最靠近大门的客人开始蹑手蹑脚地撤离交易行。站在大厅深处的客人也尽量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悄悄向后撤退。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对的。纯白面具突然打了个响指。段非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老妇人便不见了。 头顶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他定睛一看,原来老妇人并没有消失。她正躺在天花板上,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将她按在了上面似的。 “现在的年轻人真该学一学礼节。”博伊勒夫人沙哑地说。 她站了起来,头下脚上地站在天花板上,仿佛地心引力对她不生效。她扯下毛皮披肩,向下一丢。 披肩化作一只银狐,蹿向纯白面具,缠住了他的脑袋。 “呜呜呜!” 纯白面具狂乱地抓着披肩,想把它扯下来。他的两个同伴紧张地喊道“别用力抓!你的头搞不好会被撕下来!” 他们将目标转向了孤立无援的玛德琳。一个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腕,将她挟作人质,冲着天花板上的博伊勒夫人吼道“下来,老太婆,不然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玛德琳发出一声呜咽,想要逃走。男人猛地一扯,扯落了她腕上的一串珠链。 哗啦啦。白色的珍珠如雨点般落地,旋即反弹起来,以子弹般的速度飞向挟持少女的那个男人。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男人朝后飞了出去,重重撞在玻璃展示柜上。展示柜中的商品摇摇欲坠。 接下来发生的事,段非拙只能用噩梦形容。两位女士和三名男子开始互掷他们身上的饰物。老妇人的披肩蒙住了纯白面具的脸,一道道鲜血流下他的脖子,另一个男人的掷出的袖扣化作一条蛇扑向少女。少女尖叫着某种异国语言,那条蛇在空中痛苦地扭曲起来,烧成飞灰…… 段非拙趴在地上,飞舞的袖扣、珍珠和披肩在他头顶发出呼啸声,他只能匍匐前进,爬向柜台后头。 他以为躲在这儿会很安全,没想到很快就有一名男子被丢到了柜台上,从台面上直接翻了过来。段非拙吓得动都不敢动。那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吐掉一枚染血的牙齿,看也不敢段非拙,又扑向老妇人。 现在交易行内已是一片混战了。段非拙抱着膝盖暗自窃喜。打呀,继续打呀,其他顾客瞧见交易行这么危险,肯定就不敢上门了!多谢你们! 一枚珍珠击中天花板,反弹向段非拙,不偏不倚击中他的后脑勺。他“嗷”的一声倒了下去,差点儿在柜台后那口铁箱子上嗑断牙齿。 真是乐极生悲。段非拙心说。他原本期盼这场争斗像毛毛雨一样很快就会结束,毕竟交战双方中有一方是老太太和小姑娘。可他怎能料到那两位女士的战斗力如此高强,竟跟三个大男人打得难分高下?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交易行都要被他们拆了?该怎么让他们停下来? 他灵光一闪,叔叔的第三条建议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打开那口箱子。 现在这情况不叫麻烦,什么叫麻烦? 段非拙摸索着箱盖。箱子上贴了封条,他一把将它们撕下。 箱子里会放着什么?一件威力强大、足以震慑所有顾客的武器?还是什么神奇的秘宝,可以让杀红了眼的人放下仇恨握手言和?没准是一本魔法书,里面的咒语可以把所有找麻烦的人都变成热带鱼? 段非拙怀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打开箱盖。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箱子里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剑尖扎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这算哪门子的石中剑啊! 这把剑别说对抗五个打得正起劲的秘术师了,段非拙怀疑自己徒手就能把它掰断。 就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慵懒又傲慢的声音。 “小子,举起我!” 段非拙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那个声音不是传入他耳朵中的,而是直接出现在他脑海里的。 “别发愣!举起我!” 段非拙瞪着箱子里的破烂石中剑。该不会……是这把剑在说话? 第十章 石中剑 “那个……是你在说话吗?” 段非拙问石中剑。他的行为在旁观者看来肯定很蠢,竟然对一把锈剑说话。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出现在他脑海里。 “你听不懂人话吗,小子?” “天呐,剑都会说话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段非拙喃喃自语。 “我不想重复第三次!” 段非拙望了望激战正酣的五人。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能把剑从石头里拔出来的就是被选中的王者。如果他是被选中的王者,那么没准他就能让那五个人停下来? 左思右想一番后,段非拙鼓起勇气握住剑柄,往外一拔—— ——他举起了石中剑! ——可是那块石头仍然戳在剑尖上,就像个奇怪的高尔夫球杆! 段非拙的身体忽然违反他的意志,自己动了起来。他冲向其中一个男子,高高举起石中剑,剑尖上的石头正中那男人的面门。男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人仰马翻。 其他人发现有新敌人加入了战场,齐齐呆愣了一瞬。就在他们思考的短短一刹那间,段非拙已经以他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移到了第二个男人身后,如法炮制地捶翻了他。 两个男人躺在地上呻吟,老妇人、少女和剩下的纯白面具面面相觑,同时一致对外,转向段非拙。 “你给我停下来啊!”段非拙惨叫。 他猛冲向正前方的博伊勒夫人,举起石中剑,把它当作棍棒一样抡出去。博伊勒夫人摘下自己的手镯,轻轻一挥,手镯从中间断开,变成了一把金色的短剑。 她的剑格挡了石中剑。段非拙本以为锈迹斑斑的石中剑会被金色短剑劈成两截,没想到“咔嚓”一声,反而是金色短剑出现了一道裂纹! 博伊勒夫人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锋利的武器败给了这么一把破剑。 玛德琳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刀,劈向段非拙的后颈。 没等刀锋落下,段非拙就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一样,迅速转身,剑尖上的石头击中少女的手腕。少女惨叫着丢下短刀。 博伊勒夫人见状躲开段非拙,金色短剑弯曲起来,又变回了手镯。她匆忙将手镯推回腕上,冲向少女,一把捞起她。 见两位女士已经失去战意,段非拙转向最后一个还站着的人。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纯白面具一边踉跄后退一边恶狠狠地说,“我是塞勒姆学派的人,你要是敢伤害我,我在塞勒姆的同伴,我的导师绝对不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石中剑重重击中了肚子。他整个人朝后飞了出去,撞上柜台。 先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五个人现在都努力伏低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了。交易行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段非拙松开手,石中剑掉落地上。 “好痛!你怎么能随便把人家扔掉!”石中剑尖叫。 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它在说话,只有段非拙能听见。假如你听见一个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这多半是疯狂的前兆。 距离段非拙最近的一个男人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好像段非拙身上沾着什么可怕的病菌一样。 “对、对不起,交易行主人!不要杀我们!求您开恩吧!我们只是一时激动……” 段非拙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哦,我看你们打得这么熟练,还以为你们经常在交易行中互殴呢。前任交易行主人在世的时候,你们也这么做过吗?” 男人瑟瑟发抖“我们绝不是因为您初来乍到而轻视您!我们真的只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我不想看见你们了。滚!” 三个男人争先恐后地奔向大门。逃跑的时候他们的动作倒挺敏捷。 另外一边,博伊勒夫人和玛德琳相互扶持着,正悄悄朝门口挪动。 “你们要走了?”段非拙转过身。 玛德琳发出一声呜咽。博伊勒夫人将她抱在怀里,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请您恩准我们离开吧,交易行主人。”老妇人说,“我发誓,今后再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了。” “你们的东西不要了吗?”段非拙问。 “不、不要了,”玛德琳哆嗦,“那些珠子……只能用一次……” “我是说那瓶药水。”段非拙望了一眼展示柜中的小瓶子,“你们不是想买那个吗?” “我们没有钱……” “可以把披肩留下来当抵押。” 老妇人同少女对视一眼,又看看地上的披肩。从她们的表情推测,她们已经不想做这笔生意了,但面对交易行主人的质问,又不好意思承认。 “那我们就……” 段非拙走到走到展示柜前,打开玻璃门,取出装有药水的小瓶子。“请拿好您的物品。” “多、多谢……”博伊勒夫人快速接过瓶子,将它塞进口袋里,好像瓶子会烫手似的。她拉着哭哭啼啼的玛德琳奔向门外,一头撞进法阵挂毯中。 两个人的身影如同被吸进了漩涡里一样,消失在法阵中。 现在交易行里只剩下段非拙和那把会说话的剑了。 他拾起地上的披肩,塞进空展示柜中。 “你不该接受抵押。”无形的声音出现在段非拙头脑中,“秘境交易行从来没这种规矩。她们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正合我意。我巴不得这个地方早点倒闭……等等,是剑在说话吗?”段非拙左顾右盼。 “怎么,很不可思议吗?” 段非拙点头如捣蒜。“为什么一把剑会说话?” “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剑,我是伟大的石中剑。” “石中剑?”段非拙质疑地看向剑尖上所插的那块石头。 “我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你是外国人吗?” 我还真是。段非拙心想。 “你难道没听过石中剑的传说?你是在哪个穷乡僻壤长大的?” “我当然听过!”段非拙说,“但你跟传说中的石中剑不一样!石中剑不应该是插在一块大石头里,谁拔出来谁就是被选中的王者吗?” “啊,没错。一开始是那样的。”石中剑没精打采地说,“后来有一天,我所在的那个地方要修铁路。一个外国工人发现了我。他没听说过什么石中剑的传说,只觉得我妨碍了施工进度。可他没办法把我拔出来。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就把我连同一小块石头一起挖了出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样也行?!”段非拙吐槽。 传说中那些想拔出石中剑的强者们怎么没想到这种天才般的主意呢?拔不出剑,可以把剑连同石头一起挖出来嘛!绝了! “如果我能把这块石头拿掉,”他问,“那我岂不就是被选中的王者?” “你可以试试。”石中剑显然没报什么希望。 段非拙握住石头,使劲儿往下拽。石头岿然不动。 “你确定你真的能拔出来吗?”他气喘吁吁地问,“你下面那截会不会已经变成化石了?” “你的头脑是不是已经变成浆糊了?”石中剑反唇相讥。 “好吧,我知道答案了。”段非拙自讨没趣,“那你怎么会在交易行里?” “你叔叔把我从那个外国工人手里买了下来。他把我当作镇店之宝。”说到这个话题,石中剑的语气变得有些虚荣,好像在交易行当一件滞销货很光荣似的。 “我叔叔?你是说约瑟夫?你知道我是他侄子?” “他临死前那段时间经常念叨你呢。”石中剑砸了咂嘴。 这玩意儿明明连嘴都没有,却能发出“啧啧”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段非拙好奇得不得了。 “那你肯定知道怎么回去吧?”他问,“我是说,回到现实世界,伦敦。那些客人好像是通过楼梯间那幅挂毯回去的,我呢?我也要走那条路吗?” 石中剑尖叫“你不知道?你完全不懂?秘法几何学,一点儿也不懂?没人教过你?” 段非拙犹疑道“不带‘秘法’那两个字的几何学我倒是学过……” “什么?” “不瞒你说,我高考数学成绩还挺不错的。啊不对,你也不知道什么是高考。” 石中剑喃喃自语“真有你的,约瑟夫·切斯特,找了个屁都不懂的外行人来继承交易行。我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个商业鬼才呢?”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段非拙认真地说。 “算了。我大概天生就是当保姆的命。挂毯是客用通道,客人可以通过上面的法阵进出交易行。至于你,你没注意到时钟上的法阵?” 段非拙转身望着柜台后的黄金时钟。钟盘上的确绘制着七芒星法阵。 他慌忙将指针拨回12点整,关闭顾客通道,防止再有顾客误入此地。 “那个法阵只有交易行主人才能使用。你轻轻碰触它,想着你要回去的地方,就能启动法阵了。” 段非拙回想起法兰切丝广场49号的那栋屋子。就在他动念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吸入虚空,他飞快地旋转起来,然后—— “石中剑,你砸到我了!”段非拙从书房地毯上爬起来。 “是你非要拿着我的!”石中剑喊道。 不过,他好歹是回来了。他对于在秘境交易行中待了多长时间完全没有实感,墙上的挂钟告诉他,现在已是午夜十二点了。 段非拙人生中最为惊险刺激的一天终于告一段落。他衷心希望这样的刺激不要再来第二次了,但一想到他面临的棘手情形,他就不得不悲观地承认他的希望恐怕很渺茫。 他颓然倒在沙发上“好吧,至少那些顾客再也不敢来交易行了。” “你好像挺高兴的?”石中剑问。 段非拙说“那当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接手这门生意!” 石中剑质问“为什么?” “我在来伦敦之前遇上了两个警夜人!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就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那我岂不是没命了?况且我现在有钱了,每天无所事事也能活得很滋润,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石中剑嚷嚷“你这小子也太不懂感恩了!约瑟夫不但留给你一座满是珍宝的交易行,还馈赠给你那么丰厚的遗产!你难道只想享受财富,不愿意尽你的责任吗?” 段非拙一把将石中剑掷在地板上。它“哎哟”了一声。 “少道德绑架我!你知道我这三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那些财富根本不是‘馈赠’!说是‘赔偿金’还差不多!” “但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经是交易行主人了。哪怕你只进入过交易行一次,这件事也板上钉钉了。”石中剑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那些警夜人才不管你营业了几次。你在走进交易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戴罪之身了。他们只会兴高采烈地把你丢进地牢,然后美滋滋地向上级邀功。” 段非拙气恼“别说了!难道我不知道吗?” “既然你头脑还算清楚,那你就该听我一句劝你不但要继续经营交易行,还要学习奥秘哲学,这样有朝一日警夜人来找你的麻烦,你才有能力自保。” 第十一章 新苏格兰场 “可是……”段非拙咬住嘴唇。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跟那些麻烦事扯上关系。但他不得不承认石中剑言之有理。他亲眼见识过秘术师之间的战斗(两次!),也了解警夜人拥有怎样的实力。现在的他根本无法与之对抗。想在这个危机四伏、神秘莫测的世界立足,他就必须先武装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约瑟夫·切斯特的骨灰盒上。 只要吃掉这些骨灰,就能获得约瑟夫·切斯特家族代代遗传的能力。 段非拙小心翼翼地捧起骨灰盒,打开盖子。 人的骨灰并非他想象中的烟灰似的灰烬。人类的一些较为坚硬的骨骼光用火是烧不尽的,会留下大大小小的骨片。 约瑟夫·切斯特的骨片被特意磨碎了,但仍旧不是灰烬,而是一堆形状各异的颗粒。光是想象一下把这玩意儿吞进腹中的情形,段非拙就直犯恶心。 ——真就骨灰拌饭啊! 人类的生理本能让他抗拒这东西。但理智告诉他,他需要这份力量。 他绝不能手无寸铁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否则当危机到来时,他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 Z说得没错,只有魔法才能战胜魔法,要击败恶魔就要先成为恶魔。 更何况,他内心也渴望拥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力量。 瞧瞧派莫,身负重伤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击飞!再瞧瞧色诺芬,轻轻一触就能治好致命伤! 这样的力量,谁不渴望拥有? 他想获得异能,和他不愿经营交易行,也并不矛盾嘛! 既然约瑟夫·切斯特言明了要将这份异能让渡给他,那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也算是一种特殊的“赔偿金”吧? 段非拙撮起一小把骨灰,忍着强烈的生理抵触感,将它送进嘴里。 “唔——”他急忙捂住嘴,防止自己吐出来。 石中剑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还真吃啊!” 段非拙含着眼泪剜了它一眼,喉头一滚,将骨灰吞进肚子里,接着撮起第二把…… 他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吃掉所有骨灰。他只知道吃到最后自己的嗓子干渴疼痛到简直无法忍受。他蹒跚走向厨房,想给自己弄点儿水喝,然而没走两步,他的心脏就猛地一震,像是有一道雷电正中他的胸口,令他无法呼吸。 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扩散。 他跪了下来,不住地干咳。一股滚烫的气息从胃里升起来,直奔他的头颅。他觉得自己的双眼在燃烧,眼球内部的液体像是沸腾起来了。他捂着眼睛惨叫起来,但很快,他就听不见自己的惨叫声了。 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段非拙在“咚咚”声中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僵硬酸痛。起初他以为那“咚咚”声是自己在耳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的窗户。 昨天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秘术师,警夜人,秘境交易行,争夺商品的大战,会说话的剑…… 当他看见床边的那把锈剑时,他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吞食了骨灰,然后倒在厨房里。他已经获得约瑟夫的天赋奇能了吗? 他呆呆地望着石中剑。昨天那把剑在他眼中只是一把再平凡不过的锈剑,但如今,他发觉剑身上散发着夺目骄盛的金色光芒。直觉告诉他,那光芒并非真实的光,而是直接映射在他大脑中的。 咚、咚、咚。 敲窗声变得越发急促。 段非拙揉了揉眼睛,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发现一只乌鸦停在客厅窗台上,正用尖锐的鸟喙啄窗户玻璃。 乌鸦……是色诺芬?! 他昨天才继承了交易行,今天警夜人就找上门,莫非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份了?! 如果他解释说,他昨天才第一次知道秘境交易行那档子事儿,色诺芬会不会饶过他? 可他已经吃了骨灰拌饭,拥有了约瑟夫的异能,这回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了啊! 段非拙很想拔腿就跑,但转念一想,即使他逃跑,又能逃去哪儿呢? 就连派莫那样实力高深的秘术师,都逃不过警夜人的追捕,他这种对奥秘哲学一窍不通的新人,警夜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不对。段非拙心想。他们不可能知道他就是新任的交易行主人。否则Z早就带着一波警夜人冲进他家里拿人了,哪会派色诺芬过来打草惊蛇? 窗外的乌鸦望见了他的身影,兴奋地“呱呱”大叫起来,催促他快些开窗。 段非拙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务必镇定,千万别表现得太怪异,然后走向窗户,拉开插销。 乌鸦飞进室内,摇身一变,化作身披黑色大衣、黑发黄瞳的男子。 “早上好,切斯特先生。”他的语气如同梦呓,“不对,应该说中午好了。你不会才起来吧?天呐,刚到伦敦就染上上流阶级作息颠倒的恶习了?这可不行呀!” 段非拙涨红了脸“我昨天奔波了一天,实在太累了。” 色诺芬注意到了客厅地板上的石中剑。“那里为什么会有一把锈剑?”他对段非拙耳语,好像自己提了一个很不礼貌的问题。 段非拙这才想起自己忘记把石中剑藏起来了!他衷心祈祷石中剑不要瞎逼逼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呃,那是我叔叔的收藏品。”他急忙找借口,“一件古董。” 他捡起石中剑,将它摆在客厅一角的柜子上。 色诺芬盯着石中剑一言不发。 段非拙心脏狂跳。 就在他的心脏快要尖叫着从他的嗓子眼儿里蹦出来离家出走的时候,色诺芬移开了视线,似乎确认了那只是一件普通物品。 段非拙腿一软,急忙扶着墙壁,转移话题“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色诺芬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向林恩律师事务所打听过了。” 段非拙又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色诺芬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问题“你不是说想加入苏格兰场吗?所以我就来找你啦!” 段非拙欲哭无泪。当初他答应加入的时候,哪里知道自己会继承秘境交易行啊! “我……我觉得还得再考虑考虑……”他期期艾艾。 色诺芬一把勾住段非拙的脖子“怎么,继承了丰厚的遗产,就反悔了?然而已经迟啦,年轻人。你已经知道奥秘社会的秘密了,我们怎么可能放你回到普通人的社会中呢?” 段非拙大喊“可我什么都不懂啊!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进了苏格兰场也只会拖你们后腿的!” “没关系,你可以当肉盾嘛!——开个玩笑。”色诺芬强行把段非拙拖出门,“你不是想学治愈术吗?我很擅长肉体变形类的秘术,哪天老大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教你嘛——开个玩笑。”他冲段非拙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可不会教你的。老大会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的。” 段非拙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他拽下了楼。 色诺芬拦下一辆出租马车,不由分说将段非拙塞进车里,敲了敲车顶,对车夫道“新苏格兰场。” 车夫一扬马鞭,马儿嘶鸣,直奔维多利亚堤区。 段非拙惆怅地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目睹伦敦了。 三年之前,维多利亚堤区建成了一座新的伦敦警察队总部大厦,人称新苏格兰场,自那时起,这栋建筑中兢兢业业工作的人们便肩负着保护伦敦人民安全的重任。 若不是跟着一名如影随形的警探,段非拙还真想好好参观一下这个地方,就当是圣地巡礼了。然而现在他一点儿参观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心情沉重得宛如被押往牢狱的囚犯。 新苏格兰场西北角有一间阴暗的办公室,门口挂着“异常案件调查科”的牌子。但是这间办公室究竟调查的是什么案件,就连苏格兰场的资深警探都不一定说得清。 他们只知道,这间办公室拥有莫大的权力。它虽然是苏格兰场的一个科室,却不受苏格兰场管辖,而是向更高级的部门负责。 每当伦敦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案子,该科室的人员便会神秘出现,抢走这个案子,还不准原先调查案件的警探参与或过问案情。一切都像是一个谜。 两人刚在异常案件调查科门口站定,色诺芬抬起手正准备敲门,办公室内便有人说“请进。” 那是Z的声音。 色诺芬大大咧咧推门而入。 这间办公室和段非拙的想象大相径庭。他觉得异常案件调查科这听起来牛逼轰轰的地方,一定充满了神秘感,然而这间办公室……看上去就只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罢了。 几张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满了地名和人名。有几个人名被划去了,其中赫然有派莫的名字。 最上首的办公桌边坐着Z。他依旧一袭黑衣,银发披散肩上,斜挑的眉眼间满溢着冰冷的气息。段非拙的目光顺着他的右肩朝下望去——那天他的右臂被派莫的秘术炸断了,但今天它完好无损地连在了Z的身体上。 办公室里除了Z,还有一位女士。她二十五六岁模样,戴着眼镜,正坐在办公桌前操作打字机。咔嚓咔嚓的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 “你怎么每次都知道我来了?”色诺芬问。 Z讥诮地哼了一声“拇指怦怦动,必有恶人来。注” 注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色诺芬将段非拙往前一推。段非拙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在办公桌上。 “我把这位渴望加入警夜人的年轻人带来了。”色诺芬用邀功般的语气说,他转向段非拙,“还没告诉你吧?Z就是异常案件调查科的指挥官,警夜人的首领,咱们都得听他的。” 段非拙忙说“我只是说说,还没决定呢。仔细一想,我也许更擅长从事别的工作……” Z抬起那双血红的盲眼。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但被他的眼睛一瞄,段非拙还是浑身僵硬,宛如一只被老鹰盯上的兔子。 “你多大了?”Z问。 “二十岁……”段非拙嗫喏。 “那还差一年。我们这儿只雇佣年满二十一周岁的人。” 段非拙松了口气,没想到年轻还有这种优势。这回他总算可以解脱了吧! Z接着说“这一年里你必须好好训练。” 段非拙大惊失色“我还没答应要加入呢!” Z眉头一挑“这跟你那天说的可不一样。” 第十二章 邀请 色诺芬倚在办公桌上,笑嘻嘻道“这小子刚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人嘛,有钱了自然就怕死了。” 不不不,没钱的人也怕死。段非拙心说。 Z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这儿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出外勤,你可以从事文书工作。” 他扬起下巴,示意那位正在打字的女士,“那位是艾奇逊小姐,她就是警夜人的文员。” 艾奇逊小姐闻言抬起头,冲段非拙莞尔一笑,接着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上。 那更糟糕了!段非拙内心惨叫。一天到晚跟警夜人们同处一室,他的身份不暴露才有鬼啊! 色诺芬唯恐天下不乱,说“这小子不是还想学习奥秘哲学吗?需要我教他吗?” “我……我就是……好奇……”段非拙冷汗直流。 Z冷冷地哼了一声“那种东西,不学也罢。不过你要在这儿工作,多少得懂些理论知识。色诺芬,给他找两本书来。” 色诺芬晃悠到档案架前,挑挑拣拣了半天,拿出两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递给段非拙。 “这是以前一位警夜人留下的笔记,记载了一些奥秘哲学的常识,你拿回去读一读。都是些理论知识,不涉及实践操作,你就算读了也学不会什么秘术。” 段非拙接过那两本书,感觉自己像捧着两块烫手山芋。 “派莫那事,我要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交给秘书官阁下。”Z说。 色诺芬积极地举起手“我写!我写!” Z对段非拙做了个手势“我口述,你来写。” 段非拙惊愕地指着自己怎么,这就直接上岗了? 色诺芬气鼓鼓地抗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Z咬牙切齿“你的报告每次都是写到一半就跑题了!上次我叫你写赛马场那案子的报告,结果你有三分之二写的都是《福尔摩斯冒险史》的读后感!” “可那本书很精彩!您一定要读一读!” “闭嘴!” 色诺芬撅起嘴,对段非拙耳语“我知道圣诞节送他什么了。” Z没搭理他。 “对了,老大,”艾奇逊小姐忽然说,“我昨天给派莫录口供的时候,他交代了一个重要情报——秘境交易行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开业了。” 段非拙听见“秘境交易行”这个名字,差点儿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Z问“哦?为什么?” “据派莫说,交易行上次开门时,交易行主人声称自己得了重病,要暂停营业一段时间。想来他是在治病。不过,也不排除他金盆洗手的可能性。” Z点点头“他交待交易行的位置了吗?” “没有。他说一旦泄露这个秘密就会当场暴毙。我也不敢太逼迫他。” Z不满地哼了一声“都这么多年了,我们仍然不知道那群秘术师在哪儿进行的地下交易。秘境交易行主人算是那群人中的头号不良分子,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段非拙的衣服已经快被冷汗浸湿了。他们哪里知道秘境交易行的新任主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得到,交易行的主人会大摇大摆走进苏格兰场,跟警夜人的顶头上司面对面呢? Z冷不丁问“你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段非拙的喉咙哽住了。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我……没有。”他挤出笑容。 Z修长的双眉紧蹙在一起“我听力比别人好,你的心跳我听得一清二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如果段非拙现在把贴身的衬衫脱下来拧一拧,没准能拧出一个地中海来。 该用什么借口蒙混过关? 他心念电转,说“我忽然想起来,我听过秘境交易行这个名字。” Z立刻来了兴趣“哦?在哪儿听过?” “我给派莫做手术的时候,他嘀咕过什么‘我在秘境交易行买了东西’……”段非拙努力扯谎。 既然派莫知道交易行已经一个月没开张了,那说明他也是交易行的常客。照此推论他在那儿买过东西,也合情合理。 艾奇逊小姐说“派莫的确交代他从交易行买了一根蓄能魔杖。” Z问“那他有没有透露过交易行的位置?” 段非拙故作困惑地摇摇头“秘境交易行究竟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就是秘术师买卖秘术物品的地下黑市。”Z解释,“如果我们找到那地方,就能将那群秘术师一网打尽。” “这也是我们当下的首要目标。”色诺芬快活地说。 Z对他做了个手势“你再去审问派莫和戈德斯坦,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再挖出一些情报。” 色诺芬夸张地敬了个礼“遵命!” 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办公室。 段非拙呆呆站在原地。Z指了指他对面的空桌子。那桌子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都落了一层薄灰。段非拙僵硬地走过去,面对着Z坐下。 所谓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感觉吧? “你会用打字机吗?”Z一只手支着桌面,托腮问道,语气懒洋洋的,像一头慵懒的大型猛兽。 “不太会。”段非拙说。 这时代的打字机跟现代键盘可不一样,不仅要手动更换纸张和墨盒,打完一行字还必须手动将字车推回起始位置,甚至有些打字机的键位异于现代键盘。没受过训练的人第一次接触打字机,恐怕会手忙脚乱。 “那你手写好了。”Z指了指桌上的纸张笔墨。 段非拙胡乱擦了擦桌子,将纸张笔墨摆好。Z开始口述他们抓住派莫的过程。 一直写到傍晚,报告才写完。段非拙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今天就到这里。”Z说,“今后异常案件调查科有需要会再叫你的,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自己在家学习。别到处乱跑,最近的伦敦不大太平。” 段非拙松了口气。幸亏没让他每天来坐班,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头秃。 “我送你回去。” Z起身和艾奇逊小姐道别(她一直在敲打打字机,整个下午都没挪窝),走出办公室。段非拙疾步跟上去。看来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工作制度还挺宽松的,老板竟然带头按时下班。 “艾奇逊小姐不下班吗?”走在苏格兰场的回廊中,段非拙低声问。 “她是个工作狂,别人不能比。”Z淡淡答道。 他们不时和其他科室的警员擦肩而过,不少人都朝Z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不仅是因为异常案件调查科是苏格兰场中的异类,更因为Z那异于常人的外表。不引人瞩目都难。 “说起来,整个异常案件调查科就只有艾奇逊小姐、色诺芬和你三个人?”段非拙问。 “还有四个人在外出差。”Z说,“警夜人满员的时候有26个人,分别以字母A到Z为代号。我的代号是Z,艾奇逊小姐的代号是A,色诺芬的代号是X。其余四人的代号是F、N、Q、R。除了我们七个人,其他人都已经牺牲了。” 段非拙一个寒噤。你们岗位的死亡率是有多高啊!难怪他们像抓壮丁似的强迫自己加入,再没有新鲜血液,这科室怕是迟早要集体阵亡。 可他若是加入,等待他的岂不是高达26分之19的超高阵亡率?!他的梦想是当一条咸鱼,而不是死鱼啊!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恐惧,Z唇角一弧,笑容里带着说不尽的悲伤和苦涩。 “你就算加入警夜人也是文员,不会让你亲临前线的。要是哪天连你都不得不上战场,那可能就是警夜人灭亡之日吧。” 段非拙望着他那俊美而惆怅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警夜人与秘术师不死不休地战斗,双方都伤亡惨重,这何必呢? Z在苏格兰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两人登上车,朝法兰切丝广场49号而去。 “你……还好吧?”Z忽然生硬地问。 “什么?”段非拙一愣。 “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我下手时已经注意分寸了,但色诺芬的治疗技术可没个准。” 过了好一阵,段非拙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自己的伤口。对于将人质和绑架者捅个对穿一事,Z多少有些良心不安。 “已经完全康复了。多谢您的关心。” 见Z如此挂心他,段非拙不禁嘴角上扬,胸口像是有只小麻雀欢快地扑腾着。 “说起来,你的手……” Z微微抬起自己的机械义肢右臂。 “已经接回来了。”Z张开五指,又攥成拳头,表示自己的胳膊一切正常。 “那就好。希望不会很痛。我是说,我不知道机械义肢会不会感觉到痛,毕竟我没有移植过,但是既然它能动,说明它连接了你的神经,那么会痛也很正常……” “不会痛。”Z打断他,语气平淡,显然不太愿意讨论这个问题。 段非拙识趣地闭上了嘴。他和Z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公然讨论对方身体残疾的地步。 他们在法兰切丝广场49号门口下了车。段非拙老远就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楼下张望。那富态圆润的体型,不是林恩先生又是谁呢? 望见段非拙,律师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哎呀,你可回来啦!不是说好晚上来我家吃晚餐吗?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他看见段非拙身旁的Z,连忙上前握手“尊敬的警探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Z面无表情“切斯特先生说他有意加入苏格兰场,我今天带他去学习学习。” 林恩先生闻言大喜“那可太好啦!你想当警察吗孩子?多么伟大的职业!除暴安良,维护秩序,你叔叔的在天之灵铁定为为你骄傲的!” 他眉飞色舞,哪里知道段非拙要加入的是阵亡率超高的警夜人,还以为他只是想当个普通警察呢。 “我告辞了。”Z冷漠地说。 林恩先生叫住他“别走啊警探先生!您晚上要是有空,不如也来我家吃顿便饭吧?” “您的家庭聚会,邀请我一个外人没关系吗?” “您哪里是外人呢?我听说就是您把这孩子从歹徒手中救下来的。您是他的恩人嘛!” Z转向段非拙的方向,征求他的意见。段非拙自然想跟Z多相处一会儿,但是一想到自己身为秘境交易行主人,而Z是一名警夜人,他就觉得自己的胃绞成了一团。 他拼命朝林恩先生使眼色,希望律师收回邀请。 哀哉,林恩先生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您千万要赏光,警探先生!”林恩先生拉住Z,死不松手,“我好歹也算是这孩子的长辈,就让我代替他好好感谢一下您吧!我夫人和女儿也都很想见一见苏格兰场的警探呢!您的到来定然使寒舍蓬荜生辉!” 他说得这样诚恳,Z也不好拒绝了。他点点头“那我就叨扰了。” 段非拙痛苦地捂住脸。 “你怎么了?”林恩先生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只是……太开心了。”段非拙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十三章 林恩家今天的饭 他们沿着街道步行了几分钟,转过一个弯就来到了林恩先生的府邸。那是一座联排别墅,外墙是优雅的浅灰色,门前台阶的扶手擦得锃光瓦亮,两侧的园艺植物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完全能体现出女主人一丝不苟的态度。 林恩先生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林恩夫人本人。她是个身材高挑纤瘦的妇人,打扮得华贵典雅,只是脸上扑了过多的粉,导致她的皮肤看起来比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还白。 如果说她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北美红豆杉,那么富态的林恩先生就是一丛澳大利亚灌木。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物种竟能结为夫妇,真是一桩稀罕事。 “亲爱的,你可回来了,就等你开饭呢!”她发出夸张的叫喊,亲吻了林恩先生的双颊。 律师听见“开饭”两个字,顿时窸窸窣窣地颤抖起来。 似乎是为了拖延开饭的时间,他故意用拖沓繁琐的语言将段非拙和Z介绍给他的妻子。 “这位就是约瑟夫的侄子。你瞧,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他和约瑟夫的血缘关系?这位先生是苏格兰场的警察,利奥的恩人……” 林恩夫人嗔怪“你怎么不早说还有一位客人!恐怕我没准备那么多晚餐!” “没关系,大家匀一匀就够了……” 屋子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爸爸,你怎么不介绍我呢?” 一个苗条的姑娘从林恩夫人背后蹿了出来。她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蓝色的女校制服,浓密的棕色头发用同样蓝色的丝带绑成一条辫子。想必她就是林恩夫妇的千金。 段非拙惊奇地观察着她,深感不可思议北美红豆杉和澳洲灌木丛结合的产物,竟然是一株亭亭玉立的碗莲。大自然可真奇妙。 “这是我女儿路易莎。”林恩先生骄傲地说。 两朵红霞飞上了路易莎脸颊“很荣幸见到您,切斯特先生,您叔叔一向很照顾我们一家……” 她羞涩地对Z伸出手。 Z无动于衷。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名了。”他冷冷说。 “啊?”路易莎一怔。 段非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才是利奥波德·切斯特。” 路易莎看看他,又看看Z,发出一声古怪的呜咽,捂住了通红的脸。 “爸爸!你怎么都不说呀!丢死人了!”她难为情地喊道。 林恩先生很是委屈“我不是跟你说过,利奥是个年轻人吗?” “难道我很老?”Z不大高兴。 路易莎说“可你说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我就以为……” “对不起,我不是很英俊。”段非拙悲伤地说。 将这群人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的是林恩夫人。 “我们为什么不开饭呢?凉了可不好吃。”她边说边将无地自容的女儿推进门厅里。 段非拙发誓他听见林恩先生用妻子察觉不到的微弱声音说“说得好像热的就好吃一样。” 一群人在餐桌边坐定,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从厨房中端出一个个闪亮的银盘子,盘中盛着一些暗色的东西,看上去颇似烧焦的木头漂浮在烂泥中。 “因为今天有客人要来,我就亲自下厨了。”林恩夫人期待地注视着她的客人,希望从他们口中听到溢美之词。 林恩先生急忙将一个盛得满满的盘子递给Z,热情地劝诱道“请务必尝尝我妻子的拿手好菜!” 段非拙终于明白林恩先生为什么那么热情地邀请Z也来参加家庭聚餐了——多一个人,每个人分到的暗黑料理就会减少一些分量。 “亲爱的,你也吃点儿。”林恩夫人又把一个盘子放在路易莎面前。 “我在节食,妈妈,否则就穿不下那套新裙子了。”路易莎理直气壮地拒绝了母亲的好意。 这个借口真是无比绝妙,只可惜男士们用不来。 林恩先生带着悲壮的表情将黑暗料理送进嘴里。段非拙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在林恩夫人催促的目光中,段非拙也艰难地拿起叉子,从盘中插起一块焦黑的物体,送入口中。 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抱期待的缘故,食物的味道没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原本以为跟吃泥巴差不多(别问他为什么知道泥巴的滋味),但味道其实还凑合。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味蕾早就被骨灰拌饭彻底摧毁了。 林恩先生和路易莎看到他面不改色地吞了一大口黑暗料理,同时露出混杂了震惊与敬佩的表情。 而当他们目睹Z优雅地将一整盘食物都一扫而空时,更是恨不得拜服在他的脚下。 “您……您觉得如何?”林恩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很不错。我很久没吃过这样像样的一餐了。”Z将空盘子推开。 “我不是问食物,是问您的身体如何。” Z望向林恩夫人“能再给我一点儿吗?” 现在所有人看待Z的眼神就像在看从天而降的圣人,充满了敬畏。 “路易莎,你还没跟我们说你在学校的事呢。”林恩夫人一边端来一盘新的黑暗料理,一边问她的女儿。 路易莎吃得比鸟还少,段非拙羡慕地看着她。 “就像往常一样——对了,上个星期南丁格尔女士来我们学校做讲座了。” 听见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段非拙下意识地抬起头。“南丁格尔女士?” “对,就是那位著名的南丁格尔女士。怎么了?” “我很尊敬她!”段非拙的眼睛里溢满了憧憬。 他忽然想到,这个世界虽然和他的世界存在少许不同之处,但大部分地方还是一模一样的。他或许有机会遇见历史名人——比如南丁格尔! 也许他应该随身准备一个小本子,用来收集签名…… 他正想入非非,并未注意到身旁的Z露出了一抹不已觉察的痛苦神色。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对吧?”路易莎欢快地说,聊起她喜欢的话题使她忘记了之前的尴尬,“受她的启发,我将来也想当一名护士。” “哦,亲爱的,我恐怕你吃不了那种苦。”林恩先生满面愁容。 “我倒是觉得挺好。那是高尚的职业。”林恩夫人说。 林恩先生立刻见风使舵“你妈妈说得不错,年轻人多吃些苦也是好的。” “跟我们讲讲你吧,切斯特先生。”路易莎说,“爸爸说你通晓医术,给很多人治过病!” 段非拙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他既没有见过什么名人,也没有路易莎那样高尚宏大的志向,于是只好说一说自己无证行医时的往事。 “……所以,我只好把罗伯茨先生的腿给锯掉了。因为没有麻醉药,就只好委屈他一下。” 林恩父女和Z沉默地瞪着盘中焦炭一般的餐点,连最后一丝胃口也烟消云散了。 为了消除尴尬气氛,路易莎眼睛一转,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妈妈,您的项链真漂亮!我以前都没见过!该不会又是打牌赢来的吧?” 段非拙的目光落在了林恩夫人颈上的珍珠项链上。那串项链散发着奇妙的光芒。段非拙从前见过珍珠,他可以肯定珍珠不可能散发出这种光。 最诡异的是,那些光芒像是直接出现在他大脑中的,并非现实中存在的光。除了他,其余人都不觉得项链有什么异常。 林恩先生不悦“你又打牌了!” “我没有!”林恩夫人用辩解的语气说,“你还记得开裁缝店的维柳夫人吧?她找我借了三十镑,前不久说她还不上,就拿项链来抵债了。我算是赚到了呢!我一个开珠宝店的朋友说,这条项链起码值五十镑!” 林恩先生数落妻子“你瞧瞧你,简直就像个放债的犹太佬一样!” 林恩夫人斜了她丈夫一眼“干嘛说得那么难听?这也是一种赚钱的方法嘛!” “你想要首饰,直说就是了。何必去打牌呢!赢了还算好,万一输了呢?就算用这种方法赚到了钱,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你的钱来得光明正大,怎么从没见你给我买这么漂亮的首饰?” 夫妻俩你一眼我一语地拌起嘴来。从路易莎那习以为常的表情来看,这应该是他们家餐桌上的常见风景了。 段非拙没兴趣听他们夫妻俩明撕暗秀,而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林恩夫人的项链。 这种光芒他在石中剑身上也见过,那是不是代表项链具有某种特殊的力量? 难道它并非凡物,而是一件附有魔力的物品? 林恩夫人说,项链是一位维柳夫人用来抵债的。难道她是个秘术师? “维柳夫人又是从哪儿弄到这条项链的?”段非拙问。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他。Z的神情尤其狐疑。 “你打探这个干什么?”Z蹙眉问道。 段非拙紧张得喉咙发干。 Z在怀疑他!万一他说漏嘴,Z立刻就会知道他身负何种奇能,进而发现他就是秘境交易行的新任主人!他会被抓进监狱跟派莫作伴的! 必须想个合理的借口蒙混过关才行!段非拙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第十四章 项链 “我自己也想买一件。”他说,“用来送人。” Z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仍未打消疑虑。 林恩夫人倒是心领神会地笑了“莫非是送给那位露丝·罗伯茨小姐的?就是您的患者罗伯茨先生的女儿?” 虽然她误会得离谱,但段非拙还是就坡下驴“我完全不懂什么珠宝,很怕被人骗了。要是您能介绍可靠的商店给我,我就太感激了。那位维柳夫人一定是在一家知名珠宝店买的吧?” “这是维柳夫人自己的项链。她家是开裁缝铺的。”林恩夫人诡秘地压低声音,好像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光彩的事,可她的语气却充满了兴奋,“去年她丈夫得了以太病,为了给他治病,她花光了家里最后一分钱,只得到处举债。我当然不能说生病是件好事啦,但若不是这样,我还得不到这条项链呢!” 看起来林恩夫人对项链的真正力量一无所知,反倒是那位维柳夫人十分可疑。 段非拙问“您能告诉我这位维柳夫人的店铺地址吗?我想,假如她经济困难,没准愿意变卖一些珠宝,这样我也能捡便宜了。” “这孩子年纪轻轻,却很有经济头脑,知道省钱了。”林恩夫人调笑道。 她将维柳夫人的地址写在一张散发着香水气味的紫色便签上,优雅地递给段非拙。 “你瞧瞧你,”林恩先生又数落妻子,“明知道人家手头不宽裕,还催着人家要钱!” “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吗?”林恩夫人不高兴了,“况且我还算大度的,同意她用实物抵债。换成别人,恐怕还不乐意呢!” 眼看他们夫妻俩就要吵起来了,做女儿的路易莎连忙出来打圆场“妈妈,学校里的嬷嬷都教育我们,要免了人的债,如同人免了我们的债。不过爸爸,妈妈用那么便宜的价钱买到了项链,明明是赚到了呢,您也别说她啦!” 各打五十大板,再给给一个甜枣,两边都不得罪,段非拙不由地佩服路易莎化解父母矛盾的巧妙方法。 “这还差不多……”林恩夫人感激地瞄了女儿一眼,“我也是想给路易莎攒攒嫁妆嘛。” 路易莎笑嘻嘻道“那您倒是把那条项链给我戴一戴呀!” “给你就是了,你这丫头!”林恩夫人嗔怪。 她解下珍珠项链,戴在路易莎脖子上。 “怎么样,好看吗?”路易莎美滋滋地问两名客人。 Z什么都看不见,自然品评不出首饰的好坏。段非拙倒是能看见,但说实话,他觉得那条项链的款式更适合林恩夫人这样的中年妇人,像路易莎这种小姑娘戴,就太显老气了。 当然了,作为客人,他当然要在主人家寻求称赞的时候尽力捧场,因此他只能连声称赞项链适合路易莎,顺便恭维林恩夫人的出众眼光。 路易莎被他夸得满脸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她起身说“我去给大家端甜点吧!” 说完便一溜烟地跑进厨房。 正餐已经如此恐怖了,段非拙自然不敢期待甜点。他只期盼林恩夫人低估了他们的食量,没准备太多甜点,否则…… 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许多盘子被打翻了。 “路易莎,怎么了?”林恩夫人皱起眉,“你打碎盘子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 接着,林恩家的女仆惨叫起来“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餐厅中的众人面面相觑,接着立刻冲向厨房。 段非拙所坐的位置距离厨房最近,因此也是第一个抵达的。 厨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碎瓷片和稀烂的布丁。路易莎伏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身体颤抖,似乎非常痛苦。 林恩家的女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 林恩夫妇和Z也挤进了厨房。看见女儿的异状,林恩先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仆哆哆嗦嗦“我也不知道,小姐忽然就这样了……” 段非拙半跪在路易莎身旁。少女脸色发青,张大了嘴,似乎想要呼吸,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她绝望地看着段非拙,眼睛里溢满泪水,指望他能拯救自己。 既然这里有布丁,那么很有可能是吃布丁的时候阻塞了气管。 “可能是被食物噎到了。”段非拙说。 林恩夫人扑过来,想拍打路易莎的后背,让她把食物吐出来。但段非拙阻止了她。这时候拍打后背只会适得其反。 他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立刻从背后环住路易莎的身体,挤压路易莎的腹部。 路易莎发出呕吐的声音,却没有吐出什么食物。 难道是手法不对?段非拙有些自我怀疑,他以前使用海姆立克法可从没失败过啊! 会不会并不是气管堵塞? 他的目光转移到了路易莎所戴的珍珠项链上。 在他的视野中,项链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是项链的原因吗?这条项链……想勒死路易莎? 段非拙来不及思考原因。路易莎眼看就快窒息了,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几分钟而已! 他想解开项链,但是项链的搭扣怎么也解不下来。那小小的锁扣像是锁死了一样,任凭他怎么按、怎么抠都不肯松开。 “给我一把刀!”段非拙喊道,“我要切断这条项链!” Z走了过来。他一把推开林恩夫妇和女仆,摘掉手套,黄铜色的金属义肢弹出一截刀刃。 只见银光一闪,项链“啪”的一声断裂了,数十颗珍珠哗啦啦散落一地,仿佛从天而降了一场珍珠雨。 路易莎长舒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林恩夫人哀嚎一声,扑向女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可怜的孩子!你没事吧!” 路易莎深深呼吸了几次,好像从没品尝过如此甜美芬芳的空气。 “没事的妈妈……”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刚刚忽然喘不过气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脖子……” “是这条项链?”林恩夫人望着满地珍珠。 但是一条项链怎么会勒住主人的脖子呢?在场所有人心中同时发出疑问。 只有段非拙知道一个或许正确的答案——那条项链附有攻击性的秘术。 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Z在场。假如他直说他看出项链是秘术物品,就必然暴露他的身份。 好在项链断裂之后,珍珠上的光芒就消失了,说明它所附的秘术是一次性的,使用过之后就会自动失效。 “我想,林恩小姐是被呛住了。”段非拙朝林恩夫妇笑了笑,“她的脖子充血肿大,因此才会觉得项链勒住了脖子。就好比我们日常戴的戒指、手镯什么的,初戴时觉得很合适,可过了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它们似乎小了。其实并不是戒指手镯变小,而是我们的身体浮肿了。因此我们治疗病人时,都要先取下病人的首饰,以免这些首饰阻碍血液循环——若是太严重,甚至可能导致肢体坏死呢!” “有些道理……”作为经常佩戴首饰的女性,林恩夫人时常有这种经历,因此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况且段非拙还有医生的资历加身(虽然他没有执照)。连医生都这么说了,还能有假吗? 林恩夫人命女仆收拾厨房,自己陪着惊魂未定的路易莎上楼歇息去了。林恩先生心不安地望着满地狼藉的厨房。一想到女儿刚才差点就没命了,他就心有余悸。 “幸好有你在!”他感激地搂住段非拙的肩膀,“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你救了路易莎的命啊!” 段非拙心不在焉“切断项链是辛尼亚警探,我没做什么。” 他满脑子思考的都是那条项链的事,根本不在意林恩先生的感谢。 也根本没注意到Z悄悄地捡起了一颗珍珠,塞进自己的口袋中。 林恩先生却把他的心不在焉理解成了谦虚。“你果然像你叔叔一样从不骄傲。我起初听说你在阿伯丁无证行医,还很怀疑你的水平,以为你是在闹着玩呢。”他露出愧疚的表情,“现在我可是无地自容啦!” 他转向Z,“当然也要感谢警探先生!要不是有你们在,小女就没命了!” Z笑了笑“都是切斯特先生判断及时,我并没有出什么力。他在阿伯丁很受人敬重。我记得当时他那些患者以为我要逮捕他,纷纷为他求情请命,甚至还想贿赂我们呢。” 林恩先生大感惊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贿赂这事。 他很想打听细节,但现在委实不是个好时间。 “唉,先生们,我本想多留你们一会儿,但你们也瞧见了,家里出了这种事……”林恩先生不好意思地看着两名客人。 听出了主人的逐客令,Z礼貌地说“没关系,令千金的身体比较重要。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了。” “我送你们一程吧?尤其是利奥,初到伦敦,人生地不熟的……” 段非拙想说不必了他家离得很近,但Z先他一步说“我会送他的。” 最终林恩先生把他们送到了路口。临别时,他用诡秘的语气说“虽然我很敬重我妻子,但我不得不说,她的厨艺糟糕透顶。吃了那种东西,你们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如果你们要吐,那边有个很合适的下水道。” 他对他家周边的下水道了如指掌,想必用过很多次。 “我觉得没那么难吃吧?”段非拙转向Z,征求他的意见。 “我尝不出味道。”Z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悲哀。 段非拙震惊地望着他,等待他解释自己为何失去味觉。 但Z只是说了句“告辞”,接着加快脚步,走进夜色中。他看不见Z的面孔了。 段非拙也匆匆告别林恩先生,追上Z。 快到法兰切丝广场49号了。Z忽然停下脚步。段非拙回头奇怪地望向他。“怎么了?”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Z问。 “当然,只要我能帮得上。”段非拙轻松地说。 Z那双空虚的眸子望着无尽夜色,神色凝重“帮我找到交易行主人。” 第十五章 裁缝铺 段非拙一个趔趄,差点儿栽进路边的水洼里。 这……完全不用找啊!交易行主人就在你面前!他欲哭无泪地想。 当然,他万万不敢这么说。 Z会不会觉察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意试探他? 段非拙自认为没有暴露身份,就算Z对他产生了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他反而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去试探Z,看看他对自己的怀疑有几分,这样今后他就知道自己该演到什么程度了。 “我该怎么找?”他故作热心地问。 “派莫曾经在阿伯丁待过一段时间,也许烂泥街的居民听说过什么。你和那儿的居民相熟,能替我问问吗?” 段非拙长舒一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这么简单啊。 “没问题,我写封信给露丝,请她帮忙打听。” Z的脸庞一瞬间亮了起来。本就异常俊美的容貌更加的光彩照人。 “谢谢。”这大概是今天Z说过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他们八成也一无所知。”段非拙说。 “没关系,有一条线索总比没有强。” 他们来到渡鸦餐馆门口。餐馆已经关门了,但灯还亮着,服务生正在打扫店面。 段非拙踏上楼梯,回头望着Z“晚安。您路上小心。” Z将自己的帽檐拉低,遮住猩红的双眸。“晚安。” 一回到家里,段非拙立马关上门,落了锁。他跑到窗边,从窗帘缝隙间朝外张望,确定Z已经离开,他方才松了口气,背靠墙壁滑坐在地毯上。 他腿都软了,两只手颤个不停,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他遭遇过绑架,还被捅了个对穿,但也没有此刻这么紧张。 “你可算回来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我见你被人带走,还以为你暴露了身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呢!” 段非拙吓了一跳,紧接着反应过来是石中剑在说话。 他瞪了那玩意儿一眼,将这一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它。 听完他的讲述后,石中剑感慨“你未免也太大胆了,竟然直接去了苏格兰场,警夜人的老巢!在那儿你但凡说错一个字,就会立刻被捅成人肉烤串。” “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是不是很失望?”段非拙讥讽。 “唉,有那么一点儿,我还没见过人肉烤串呢。”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林恩夫人的那条项链。”段非拙回忆着项链的样子,“我看到项链在发光,这说明它是秘术物品,对吧?” 石中剑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继承了约瑟夫天赋。他能凭借物品的光芒识别它附有怎样的秘术符咒,甚至连主人以前干过什么都一清二楚。但我猜你当下还做不到。” “我可以肯定,林恩小姐不是被食物呛到,而是那条项链勒住了她的脖子。但是为什么呢?” 是谁给项链附加了那么可怕的秘术?是谁想要林恩一家人的性命? 林恩夫人肯定不会谋害自己的女儿,那么就只可能是把项链抵押给她的那个人——维柳夫人了。 她会不会是个秘术师?因为打牌输给林恩夫人,因此为了报复对方,给项链施加了攻击性的秘术?而林恩小姐阴差阳错戴上了项链,结果成了受害者? 石中剑说“何不上报给警夜人?这不正是警夜人的工作吗?” 段非拙郁闷地说“我还不确定就是维柳夫人的问题。万一误会好人了呢?再说了,那样我就得向警夜人解释为什么我能看出项链的异常了。” 石中剑嘿嘿笑了两声“你不是不想涉足奥秘社会吗?那何必管别人死活?即使出了事,也有警夜人处理。你只要在旁边好整以暇地观望不就行了?” 段非拙的确不想自找麻烦,但他对林恩一家颇有好感。他不容许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受到伤害。 唉,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却被迫卷入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件。 一方面想过悠游自在的平静生活,一方面又天生对这种事无法坐视不理。真是太为难了…… 就这么一次!段非拙心说。他就多管这么一次闲事!等事件尘埃落定,他就回法兰切丝广场快乐躺平! 最终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要不然,我明天去那位维柳夫人那儿看看好了。如果她果真是个秘术师,还蓄意谋害林恩夫人,那我就悄悄地把她的名字报给警夜人,让他们处理。” 这种方法最为稳妥。 况且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第二个既能保护林恩一家,又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方法了。 第二天,段非拙在一阵呕哑嘲哳的歌声中睁开了眼睛。 当他坐起来,便立刻发现噪音的来源了——石中剑就立在床边,剑柄上的宝石像一只黯淡的眼睛一样瞪着他。 “你干什么?!”他怒道。 “叫你起床。”石中剑飘然说。 “为什么要唱歌!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折磨!” “你的错误就是懒惰!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想去拜访维柳夫人就得快点儿!” 段非拙望了眼窗外——天甚至还没完全亮。他呵欠连天地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好几次扣错了扣子。 石中剑坚持要跟他一起拜访维柳夫人。(“小可怜,要是没有我,你能干成什么事呢?”)段非拙觉得背着一把剑(剑上还插着一块石头)走在大街上实在太惹眼、太愚蠢了,如果在五个世纪前,没准这样还挺时髦,但是在19世纪末年,他这么做只会招来警察。而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警察。 他去楼下的渡鸦餐馆吃了免费早餐,说实话,跟昨晚林恩家那顿灾难性的晚饭相比,这顿早餐简直就是山珍海味。餐馆老板看到段非拙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竟然叫来厨师一同围观,好像见到了什么百年难逢的奇景。顾客用味同嚼蜡的表情咽下早餐,似乎才是他们餐厅常见的景象。 餐毕,他问老板“您能借我一个布袋吗?大约这么长,这么宽。”他比划着石中剑的大小。 老板狐疑“您要这种布袋干什么?” “装高尔夫球杆。”段非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最终餐馆老板帮他找来一个装过大葱的布袋。段非拙将石中剑塞进布袋里,假装它是一根高尔夫球杆。石中剑不停发出呕吐一般的声音。 “你竟然用装过大葱的布袋装我!我看起来像是大葱吗!” “如果你真是大葱,”段非拙冷冷说,“那我会方便很多。” 他揣好石中剑和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叫了辆出租马车,直奔维柳夫人的裁缝店。换作从前,他肯定舍不得打车,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的是钱,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节省。 维柳夫人的裁缝店位于沙夫茨伯里大街。店面很不起眼,段非拙路过两三次都没注意到,还是问了路人才找到的。 店内狭小而阴暗,店铺的一侧摆着几尊木头模特假人,肩膀上挂着皮尺,另外一侧则挂着一排成衣,以及腰带、斗篷、手套、束胸衣等配件。 店里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坐在柜台后,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本《四签名》。段非拙走进店铺时,他完全没注意到客人上门了。直到段非拙轻咳一声,他才猛然惊觉,急忙搁下书本,从柜台后绕出来,恭敬地欠了欠身“欢迎光临,先生。” 段非拙端详着他。少年褐发蓝眼,脸上长着些雀斑,似乎很多天没睡好觉了,眼睛下方黑漆漆的。 “你该不会就是店主本人吧?”段非拙调侃地问。 “当然不是。”少年局促地说,“店主是我妈妈。我叫阿尔弗雷德。” 他转过身,高喊道“妈妈!有客人来了!” 一位中等身材的妇人掀起柜台后方的帘子,走了出来。她一身黑衣,戴着黑色头纱,这是寡妇服丧的打扮。她想必就是维柳夫人。 “请见谅,先生,我丈夫前不久过世了。”维柳夫人说,“您是要定做服装呢,还是购买成衣?” “先购买一套日常穿的成衣,再定做一套礼服吧。”段非拙随口说,“是林恩夫妇介绍我来这儿的。” 他想多在店里滞留一段时间,这样才更容易观察出维柳夫人的端倪。 维柳夫人莞尔一笑“原来您是林恩夫妇的朋友。那我必须给您优惠了。” “您和他们关系很好?” “林恩夫人和小姐都是本店的常客。”维柳夫人转向她儿子,“阿尔,你给这位先生量尺寸。” 从她的语气看不出任何对林恩一家的怨恨,反而还因为他们介绍了客人而有些感激。 段非拙将装有石中剑的布袋横放在柜台上“我把我的高尔夫球杆放在这儿没问题吧?”维柳夫人点点头。 那名叫阿尔的少年请段非拙站到一张矮凳上,拿起皮尺为他测量身长。维柳夫人则从衣架上拿起一件大衣,展示给段非拙看。 “您觉得这件衣服如何?今年流行的款式,我可以免费帮您改尺寸。” 段非拙故作挑剔地摇摇头。维柳夫人急忙拿出另外一件。 “本店所有衣物都是手工制作的。只要测量过一次尺寸,本店就会永远记录您的数据,方便您今后定做服装。只要本店还在,您就一直可以把衣物拿来修改缝补。” 这时,门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了。又来了一位客人。 维柳母子齐齐望向门口。新来的客人是位年轻小姐。她手里攥着一条精致的蕾丝斗篷,一进门就甩在了柜台上。 “夫人,这件斗篷我要退货!”她气势汹汹地说。 维柳夫人脸色煞白,急忙赔笑“小姐,您对本店的商品有什么不满意吗?” 那位小姐朝天翻了个白眼“太邪门了,您家的斗篷!它总是被风一吹就蒙住我的头,好几次都差点儿把我闷死!我其他的斗篷都没这个毛病!是不是材质有什么问题啊?我不要了!” 维柳夫人满脸歉意“非常抱歉,小姐……阿尔,你取钱来还给这位小姐。” 她的儿子一脸的不情愿,很想和那位小姐理论,但被他母亲严厉的目光一瞪,只好乖乖去柜台抽屉里取了钱。 小姐气冲冲地离开了。阿尔转向段非拙,努力为商店的声誉辩护“先生,本店的服装使用的都是上好的羊毛,绝对没有问题!您尽管放心购买!” 段非拙点点头,心思却飞到了被退货的那件斗篷上。斗篷的形制、材质都无甚特别之处,但是在他眼中,那布料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和林恩夫人的项链一模一样。 第十六章 幻形叶 不过店里的其他衣物,以及维柳母子二人的衣饰却没有任何问题。假如在斗篷和项链上做手脚的是他们,那他们图什么呢?图客人退货吗?世界上不至于还有像段非拙这样成天盼望自家店铺快点倒闭的奇葩吧? 阿尔替他量好了尺寸,他也从成衣中选好了合意的款式。付了定金,他正考虑该用什么借口在店里多逛逛,店门便再次打开了。 这位进门的客人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皮肤黝黑,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眼角有一道泛白的伤疤。他抚摸着自己的小胡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店内装饰,目光在那件被退货的小斗篷上停留了许久。 段非拙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溢出某种得逞似的神采。 “尊敬的维柳夫人。”他夸张地吻了吻女店主的手背,“我上次跟您提的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维柳夫人抽回手“您来问多少次都是一样,史密斯先生。我家其他的家传宝贝您若想购买,那我们还可以坐下谈谈价格,可唯独那盏灯我不卖。不论您出多少钱都一样。” “是吗?”那名叫史密斯的男子扬起眉毛,“我出的价格可是很高的。” “我们家还没有缺钱到那种程度。”维柳夫人傲然说,“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招呼客人了。您在店里随便瞧瞧吧。” 史密斯看了看店内唯一的客人段非拙,冷笑“您的店铺可真是生意兴隆呢。” 维柳夫人不搭理他了。她让段非拙稍等,她这就将那件成衣改成适合段非拙的尺寸,只需要将袖口和裤脚稍微缩短几寸即可。 段非拙假装关注维柳夫人的针线活,却时时刻刻注意着史密斯的行动。 他在店里晃来晃去,对一条皮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拿起皮带,摆在手心左右端详,似乎在考察它的韧性。他的手指在皮带上游移,像是画下了某种花纹,同时,他的嘴唇蠕动着,无声地呢喃着什么。 最后他放下皮带,对它失去了兴趣,转而观赏起旁边的一条丝巾来。 然而段非拙看得一清二楚他放下皮带后,那条原本平平无奇的皮带散发出了微弱的光。 ——史密斯对皮带施展了秘术! 根据他方才和维柳夫人的谈话,段非拙立刻就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了史密斯垂涎维柳夫人手上的一件珍宝,但夫人不愿变卖,他便想使些手段让维柳夫人的裁缝店倒闭,这样维柳夫人就不得不屈从于他的淫威了。 史密斯在店里转了一圈,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冲维柳夫人喊了一声“我过几天还会再来拜访的”,便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阿尔对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返身去收拾被史密斯弄乱的商品。当他准备摆正那条动了手脚的腰带时,段非拙大喊“别碰!” 少年狐疑地望向他。 段非拙拿起柜台上的石中剑,用它挑起皮带,将它挂到远离其他商品的地方。 “您这是做什么?”维柳夫人拿着改好尺寸的衣物走出来,惊愕地望着段非拙。 “刚才那位先生对它做了点儿手脚。你们最好别碰这条腰带了,当然也别把它卖出去。”段非拙说,“那件斗篷也是。” “您、您说什么做手脚……”维柳夫人结结巴巴。 段非拙问“您店里最近是不是经常发生这种状况客人买走了什么东西,可那件东西却对客人造成了伤害,导致他们不得不退货?” 维柳母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面露骇然之色。 段非拙知道自己猜对了。 “您曾经将一条珍珠项链抵给林恩夫人,”他说,“那条项链该不会史密斯先生也接触过吧?” 维柳夫人身体一晃,她儿子急忙搀扶住她。 “是……他本来说想买的,我就交给他看了看。谁知他最后反悔了,我便把项链抵给了林恩夫人。”维柳夫人忽然惊恐地睁大眼睛,“林恩夫人莫非也出了什么事?” “您别担心。我已经处理妥当了。”段非拙说,“那位史密斯先生是什么人?” “他是一位股票经纪人,我们家的……熟人。”维柳夫人神色一沉。 “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他办公室的地址……”维柳夫人思索了片刻,说出一个地址。 段非拙点点头“那位史密斯先生碰过的东西,你们千万别再动了。” 说完他拎着石中剑便离开裁缝铺。留下满面愕然的母子二人。 史密斯先生的办公室地址距离此地不远。段非拙一边大步流星地朝那地方走去,一边低声对石中剑说“你都听见了吧?那个史密斯肯定是个秘术师。” 石中剑哼哼唧唧“我又不聋!你要怎么办?上报给警夜人?” “我需要拿到确凿的证据。”段非拙说,“我现在唯一的证据就是我看见被史密斯碰过的东西发出了秘术光芒,但我不能直接和警夜人这么说,不是吗?我需要物理性的证据。” 石中剑沉吟“既然他是秘术师,手上肯定多多少少会有几本秘术书或是几件秘术物品。那样就可以当作证据了吧?” “嗯。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办法潜入史密斯的办公室弄到证据?”段非拙叹了口气,“真可惜我没能去霍格沃茨念书,否则要是能有一件隐形衣就好了……” “说起隐形,”石中剑开口,“倒是真有那么一个东西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 段非拙惊喜“还有这种好东西?那么在哪里可以买到呢?” “就在你的秘境交易行里啊……” 段非拙潜入一条暗巷,见左右无人,悄悄取出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 他轻触符纸,下一秒中便出现在了交易行中。 大厅中央的旋转展示柜中摆着许多稀奇的商品,其中有一株盆栽植物,叶片是半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见叶脉。 “就是它了。这是幻形叶。”石中剑说,“含在嘴里,别吐出来也别咽下去,别人就会看不见你,除非你发出太大的响动,或者做出夸张的动作。” “真的可以隐身?”段非拙的口吻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惊恐。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物? “当然不行。”石中剑的语气饱含怜悯,好像他是一只智力底下到听不懂人话的猴子,“只是让别人对你视而不见罢了。就好比——假如有个绝世美女走在街上,那么旁边的庸脂俗粉自然就毫无存在感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原理。” “那么Z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只要往他旁边一站,我就会自动变成庸脂俗粉。”段非拙酸溜溜地说。 他还在为路易莎那句“可你说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耿耿于怀。 他打开展示柜,揪下一片幻形叶含在口中。一股樟脑丸混合肥皂水的气味顿时充斥了他的口腔。他差点吐出来,要知道他的味蕾可是经受过骨灰拌饭加黑暗料理考验的。 “叔叔也经常使用这个吗?”他眼泪汪汪地问。 “不经常。因为一片幻形叶价值五十英镑,他舍不得。” 虽说段非拙没打算经营交易行,但听说自己随便这么一揪就是五十英镑,还是感到了些许肉痛。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中。 狭窄逼仄的暗巷里,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探头探脑。 他正是维柳夫人的儿子阿尔。方才店里来了位奇怪的年轻客人,让他们不要碰史密斯先生碰过的东西,那是何意? 说起来,阿尔早就觉得史密斯先生来者不善了。他为了弄到妈妈手里的那件宝物,一直对妈妈纠缠不休。 但那位奇怪的年轻客人又是何许人也?不许他们碰店里的商品,他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阿尔生怕他要对妈妈不利,便决定悄悄跟踪他。 但是跟踪到这条巷子里时,那年轻客人忽然消失了。 巷子是条死胡同,四周都是高耸的围墙,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除了地上的一张白纸外,这儿什么也没有。 阿尔捡起那张白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本以为纸上写了什么字,然而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张普通的纸。 真是世风日下,人们竟然乱丢垃圾。 阿尔摇摇头,日行一善地将那张纸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这地方距离史密斯先生的办公地点挺近的,那个年轻客人会不会像史密斯先生一样,是个秘术师? 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从死胡同中消失了。秘术师肯定有办法越过周围那些高墙。 两个秘术师一前一后来到他家店铺,这也太不同寻常了。他必须搞清楚那两人的真实目的!爸爸死后,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他必须保护妈妈! 小小的男子汉攥紧拳头,挺起胸膛,气势汹汹地离开小巷。 段非拙踏出秘境交易行,然后……跌进了垃圾桶里。 他坐在垃圾桶中仰望天空,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道英国名菜。 “……石中剑,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他绝望地问。 “这得问你自己啊!你进入交易行时法阵符纸放在什么地方,那你离开时就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可我明明记得……”段非拙挠挠头。 也许符纸是被风吹进垃圾桶的吧! 他爬出垃圾桶,拍去身上的尘土。不幸中的万幸是,桶里除了他之外没别的东西,因此他也没沾染上什么异味。 他叹了口气,暗自发誓等做完这件事,他就再也不掺合秘术师之间的矛盾纷争了。他要回到法兰切丝广场49号,当一条不问世事的快乐咸鱼。 第十七章 秘术契约 离开小巷,段非拙拐上一条大路。道路对面是一排低矮的写字楼,史密斯先生的办公室就位于其中。 路上偶见几个行人来来往往,但他们对背了一件怪异长条形物体的段非拙视而不见。看来这就是幻形叶的效果。只要段非拙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们的注意力就不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依照维柳夫人给出的地址,段非拙进入其中一栋写字楼,来到三楼。 段非拙找到史密斯的办公室,蹲在门口。 这栋写字楼老旧阴暗,大部分办公室都空无一人,史密斯租用这里为办公室,真的在做正经生意吗?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办公室里是否有人交谈。但是他失望了。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段非拙甚至怀疑办公室里有没有人。也许史密斯离开裁缝铺后,没有回到这儿呢? 不知蹲了多久,段非拙的腿都快麻了。他以为今天扑了个空,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史密斯叼着香烟,一边披上大衣一边走出办公室。 段非拙就蹲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幻形叶的威力,恐怖如斯! 趁门还没关上,段非拙快速溜进办公室中。史密斯压根儿没发现自己“引狼入室”了,关上门便朝楼梯走去。 段非拙环顾整间办公室。这里只有一组茶几沙发,一套办公桌椅,两侧墙壁立着书架,地毯脏兮兮的,久未打扫,布满虫蛀的洞。 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穷困潦倒的个体户所租用的小办公室。 当然,那是在普通人眼里。 在段非拙眼中,书架上的不少书本都散发着秘术物品独有的微光。 “这下证据确凿了。”段非拙从书架前走过,喃喃自语,“史接下来我只需一席话语,管叫敌人拱手来降……啊不是,我只需给苏格兰场寄一封匿名信,告诉他们史密斯是个为祸人间的秘术师,自有警夜人来制裁那家伙。” 石中剑叫道“你等等!” “你又要发表什么高见?” “办公桌上是不是有张纸?你过去瞧瞧!” 段非拙走向办公桌。凌乱不堪的桌上摆满了文件,乍一看他根本不知道石中剑说的是哪张纸,但很快他就从乱七八糟的纸张中找到了石中剑所说的那张。 那是一张绘有秘境交易行法阵的符纸。 段非拙心里咯噔一下。 “史密斯怎么会有这东西?!”他拿起符纸仔细端详,确认那的确是顾客专用的符纸,上面的法阵和交易行顾客入口的一模一样。 石中剑讥诮地说“那说明史密斯那家伙也是交易行的顾客。” ……约瑟夫叔叔啊,你拓展客源的时候就不能稍微过滤一下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交易行! 这也说明,秘术师这个群体鱼龙混杂。难怪警夜人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算是交易行的金主,我也不能姑息。”段非拙义正辞严,“该报案还是要报案!” 石中剑嚷嚷起来“喂,你小子是不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所有持有交易行钥匙的顾客,都无形中签订了秘术契约,他们无法泄露交易行主人和其他顾客的身份,同样,交易行主人也无法泄露顾客的身份。你去向苏格兰场报史密斯的案,是不是不想活了?” 段非拙抓抓脑袋,经石中剑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还有契约这回事。 “我只是寄一封匿名信而已,又不是冲到警夜人面前大喊‘史密斯是交易行顾客’,应该不会触发契约吧?”他推测道。 “哼,你尽管试试,要是你当场蹬腿挺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段非拙将信将疑。他从凌乱的文件中找出一张白纸,又从办公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准备写下史密斯的姓名和地址。 他忽然停住了。 笔尖微微颤动,却怎么也落不到纸上。 同时,他的心脏猛然一抽,剧烈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由地惨叫一声,丢下钢笔,捂着胸口跪在地上。 这就是秘术契约的力量吗?段非拙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如何曝光史密斯的身份,他就差点儿疼得窒息过去。要是他真的在纸上写下史密斯的名字,岂不是会当场暴毙? “哈,我就说嘛!”石中剑得意洋洋地笑了几声,“我记得你叔叔说过,这个契约的要点在于‘无法违背他人的意志泄露他人的身份’。除非史密斯同意你把他的身份告知别人,否则你不论是用口述还是用文字,都无法公开他的身份,甚至是肢体语言暗示都不行。” “有什么可笑的!”段非拙恼怒道,“这岂不是意味着史密斯可以逍遥法外了?这个契约原本是用来保护交易行主顾安全的,现在却成了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约瑟夫·切斯特当初设下这个契约时,恐怕也不会料到今日的情形吧! 段非拙气得用拳头狠狠一砸地面。 办公室外忽然传来吵闹声。 段非拙急忙将纸张和钢笔放回办公桌上,悄无声息地退到房间一角。只要他不闹出太大动静,史密斯就发现不了他。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史密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维柳夫人的儿子阿尔。 他将阿尔狠狠掷在地上。少年惨叫一声,刚巧扑在段非拙脚下。 段非拙朝旁边挪了挪。 史密斯手里夹着香烟,恶狠狠地瞪着少年“你在门口鬼鬼祟祟干什么?” 阿尔爬起来,眼睛通红,表情委屈。 段非拙一看便知,这孩子肯定是觉察到史密斯居心不良,所以特地跟踪到了这儿。这年纪的孩子恐怕还不懂得什么叫“虚与委蛇”,万一他和史密斯杠上,岂不是要被秘术师灭口?! 但阿尔的冷静超乎了段非拙的预料。少年拂去身上的尘土,朝史密斯深深鞠躬。 “尊敬的史密斯先生,我是替我母亲到这儿来传话的。”他毕恭毕敬道,“我不敢随意打搅您,因此才在您的办公室门口徘徊。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哦?”史密斯扬起眉毛,饶有兴味地观察少年,“你妈终于愿意把那盏风灯卖给我啦?” 阿尔挤出遗憾的神色“很可惜,先生,我妈妈让我转告您,她不打算卖。她对您致以万分的歉意……” 史密斯冷冷地哼了一声,走向办公桌,拿起一只烟灰缸,掸了掸香烟。“那东西留在你妈手里又没用,她为什么不肯卖!” “因为……因为那是我外公的遗物,所以妈妈她……” “那婆娘又不懂奥秘哲学!宝物在她手里简直是明珠蒙尘!”史密斯愤然道,“我才是你外公的得意门生!我才该继承他的衣钵!但那老头却宁可把遗产交给不懂奥秘哲学的女儿,也不肯交给我!就因为我是个外人!” 阿尔缩了缩脖子“先生,您说这个我也不懂……话我已经传到了,我这就告辞!” 少年又深鞠一躬,走向大门。 他握住门把手,眼看就要全身而退,史密斯突然喝道“站住!” 阿尔的手颤抖了一下“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史密斯走向他,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阿尔痛呼一声。 “小子,你刚刚是不是溜进我办公室了?”史密斯神色阴沉。 “没有,先生!”阿尔疼得眼泪汪汪。 “那我桌上东西的位置为什么变了?”史密斯继续用力,简直要捏断少年的手腕。 “我不知道,先生!” 段非拙捂住嘴。没想到史密斯的心思如此细密,连桌上物品的摆放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 弄乱物品位置的是他,史密斯却误以为是阿尔干的。对不起,让你背黑锅了阿尔! 史密斯将少年提溜起来,死死压在办公桌上。 “是你妈派你来的,对不对?”他咬牙切齿,“那臭婆娘昨天夜里就该死了,可她为什么活到了今天?她是不是发现那条珍珠项链的问题了?” “珍珠?”阿尔的表情一瞬茫然,“那条项链,我妈妈拿去抵债了……” “哈!那她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史密斯一手按住少年,另一手微微一抖,一柄小刀滑出袖口。他用匕首在少年的手指上比划了两下,狰狞一笑“不如我切掉你一根手指寄给你妈怎么样?她要是不肯把那宝贝给我,我就再切一根。你说她愿不愿意用那宝贝来换你剩下的手指呢?” 阿尔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先生,您这样是犯罪!您就不怕我妈妈去报警吗?” “她敢吗?”史密斯大笑,“她自家仓库里堆着那么多秘术物品,还敢向苏格兰场报我的案?那岂不是贼喊抓贼?你说警夜人是先抓她,还是先抓我?” 说完,他高高举起小刀。 阿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剧痛的准备,然而他等了又等,什么也没发生。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只见办公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是之前光顾他家店铺的陌生客人。他一手挡住史密斯握刀的手,另一手提着一把怪异的锈剑——剑尖上还插着一块石头。 第十八章 战斗 眼看史密斯就要切下少年的手指,段非拙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了。 他冲上去架住史密斯,挥开对方的手,然后一把揪住阿尔的衣领,将他推向门口。 这个动作打破了幻形叶的效果。 史密斯愣了一瞬,有些不明白办公室里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大活人。但他很快认出这个大活人是之前在裁缝铺见过的客人。 “你也是秘术师?”史密斯阴森森道,“是维柳那婆娘派你来的?” 段非拙不答他的话,而是转向阿尔“你快逃!” 阿尔冲向门口。但史密斯打了个响指,阿尔抓住门把手,不论怎么拧都拧不开。 他转过身,背靠着门,绝望地看着房间里对峙的两个人。 史密斯大声念诵咒语,袖中飞出无数条长索,如同灵蛇般蹿向段非拙。 段非拙双手握住石中剑“交给你了!” 石中剑咯咯直笑“交给我了!” 段非拙将身体交给石中剑。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劈向长索。银光一闪,剑风呼啸,所有长索同时应声断裂。 剑风扫过史密斯的脸颊,他甚至站立不稳,朝后退了几步。 段非拙看了看石中剑。他也没料到石中剑的威力竟然强大如斯。上一次在秘境交易行被石中剑控制时,他完全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抗拒。但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他已经明白石中剑是自己的队友,所以全心全意地信赖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石中剑才能发挥出超乎以往的力量。 史密斯瞪着段非拙“维柳那娘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我给三倍,你收手吧!” 段非拙冷冷地注视着他“给我三十倍也没用。你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我亲近的人,我绝不能容忍!” 史密斯咬了咬牙。 他从大衣内袋中掏出一本红色封皮的小册子。这本小小的奥秘哲学书上记载着强大的法术,他就不信对付不了这小子。 史密斯朗诵起红色小册子上的咒语。 段非拙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一瞬间,无数藤蔓从地底喷涌而出,缠住了他的脚踝。 至于办公室里为什么能冒出藤蔓,段非拙无暇思考,他挥剑便砍。然而才砍断一条,立刻便有另外一条藤蔓补上来。被砍断的藤蔓快速再生,不到几秒钟的功夫,他便身陷绿色植物织成的牢笼。 阿尔瑟缩在办公室一角,捂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瑟瑟发抖观望着两名秘术师之间的战斗。 他本应该趁此机会赶紧逃跑,可他无法撇下那位年轻的秘术师先生。对方救下了他,他怎么能弃对方于不顾呢? 史密斯不知使出了什么秘术,竟然召唤出一堆藤蔓。年轻的秘术师先生被困住了,这该如何是好? 阿尔望向史密斯。只要他停止施咒,年轻的秘术师先生就能破困而出了,但是要怎么办……? 少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蹑手蹑脚地潜到史密斯背后,尽量放缓动作。或许是因为史密斯全神贯注于施咒,竟没发现他。 距离史密斯只剩一步之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勒住史密斯的脖子。 咒语停止了。 “混、混账东西!”史密斯勃然大怒,单手擎住少年的胳膊,一个过肩摔便将他撂倒。 区区一个小屁孩竟敢打断他施咒! 对付这小屁孩不需要任何秘术,史密斯飞起一脚便将阿尔踹了出去。少年滚了好几滚,重重撞上墙壁,发出一声惨叫。 “你跟你妈一模一样,都是贱人!”史密斯破口大骂。 他急忙拿起红色小册子,准备继续施咒。可他一抬眼,却只见一道金色的影子。 ——不,那不是金色的影子,而是那个双眸熠熠生辉的金发年轻秘术师! 段非拙一剑斩断藤蔓牢笼,冲向史密斯。 史密斯手中的红色小册子被凌厉的剑风一分为二。 数不清的书页散乱一地。 藤蔓牢笼霎时间消失无踪。段非拙这才发觉,原来那并非真正的藤蔓,而是幻术。 石中剑剑尖上的那块石头不偏不倚砸中史密斯的脑门。 他“嗷”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史密斯哪里能想到一把钝剑揍起人来竟会这么痛,更想不到自己竟会输给一个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年轻人,而且那年轻人还根本没动用秘术! 要是他动用秘术,那该有多么可怕? 史密斯眼珠一转,迅速判断了局势现在他处于下风,不如先投降示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扭曲着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哀求的表情。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您饶了我吧!我听您的!我什么都听您的!我发誓今后再也不会打维柳母子的主意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段非拙讥讽。 这家伙的忏悔怎么可能是发自内心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要是放过史密斯,天晓得这家伙回头会怎样报复他和维柳母子。 “我……我愿意赔偿损失!”史密斯喊道,“我赔钱给他们母子,这总行了吧!” 段非拙望向阿尔。少年躺在办公室一角,捂着胸口,狠狠瞪着史密斯。 “阿尔,你过来。”他说。 少年挣扎着站起来,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蹒跚走向段非拙。 “你清点清点损失有多少,叫他赔偿吧。”段非拙说。 阿尔朝史密斯啐了一口“我才不稀罕他的臭钱!我只希望永远别出现在我和我妈妈面前!” 段非拙当然也希望史密斯这家伙滚得越远越好。但是该怎么做呢? 第一个方法最快最直接,那就是当场抹杀史密斯。但是段非拙身为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怎么能干出这种血腥暴力的事?况且留下一具尸体,岂不是更容易引人怀疑? 第二个方法就是将史密斯交给警夜人。对于这种作恶多端的秘术师,在苏格兰场的地牢里待一辈子是最适合他的结局。 可段非拙做不到。由于秘境交易行契约的限制,他不能以任何方式泄露史密斯的身份,把史密斯交给警夜人当然也算是泄露身份的一种。 他对奥秘哲学知之甚少,交易行的秘术契约究竟能把人限制到何种程度,他也没个准。 能不能钻个空子,将史密斯交给警察呢? 如果不主动将史密斯上交,而是被动地让警察发现他,这样会触发秘术契约吗? 值得一试。如果这方法行不通,那就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了。 段非拙捡起地上的一根断裂的绳索,将史密斯的手脚捆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史密斯惊恐万状。 段非拙回头对阿尔说“你到街上去,待会儿看到窗户冒烟,就大喊‘着火了’。” “难道您想烧死他?”阿尔露出敬畏而震撼的神情,被眼前这位年轻秘术师的冷血无情惊呆了。 段非拙扶额“你照做就是了!” 阿尔哪敢不从,立刻离开办公室。史密斯一停止施展秘术,办公室的门就能打开了。 段非拙从史密斯身上搜出一盒火柴,收拢桌上的文件,把它们放在石制窗台上,防止点燃时火势蔓延到周围。 史密斯的大脑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运转起来这小子为何要在他的办公室放火?如果是为了烧死他,那何必只点燃那几张文件?又何必让维柳家的小子到街上呼救? 他忽然明白了,这小子是想引来警察! 但他为何不直接把他送到警察局? 答案呼之欲出了——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懂了!”史密斯大喊,“你也是秘境交易行的顾客,对吧?你受秘术契约的限制,无法泄露其他顾客的身份,只能用这种方法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让我被动地暴露。但是你可别忘了,维柳母子没进过交易行,我可以向警夜人举报他们!而你是他们家的朋友,警夜人只需稍稍一查,就能查出你的身份了!” 段非拙点燃文件。“只要他们也成为交易行的客人,你也就无法向警夜人泄露他们的身份了。” “哈,秘境交易行的钥匙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必须由相熟的客人向交易行主人请求,或是交易行主人亲自……” 史密斯停了下来。 他盯着段非拙的眼睛,意识到他其实认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秘境交易行已经关闭很久了,前天才重新开业。 原本的交易行主人过世,换上来一个新的年轻主人。 他戴着面具,无人知晓他的相貌,但史密斯记得他有一双金绿色的漂亮眼睛。 和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模一样。 史密斯颤抖起来“难道您就是……您就是……” 他就是秘境交易行的新任主人?! 段非拙没有回答,只是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史密斯意识到大事不妙,他惹上的可不是普通秘术师,而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他打算来真的! “求求您!我真的知错了!求您别把我交给警夜人!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已经太迟了,史密斯先生。”段非拙将一条绳索团成球,塞进他嘴里,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告饶,“你想谋杀别人。要不是我刚好在场,一条人命或许就没了。这是你活该。” 史密斯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哀鸣。他哀求地望向交易行主人,指望他在最后关头大发慈悲,看在同为秘术师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 窗外传来阿尔演技十足的叫声“着火啦!快看,那儿在冒烟!快来救火啊!” 交易行主人无情地背过身,将呜咽的史密斯留在办公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第十九章 遗产 苏格兰场。 色诺芬哼着小曲,推开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大门。每天早晨他踏进这里,目睹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象艾奇逊小姐埋头打字,Z坐在办公桌后抽雪茄,地下牢房里不时传来囚犯的哀嚎,为平平无奇的一天增添了些许色彩。 “老大,我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件奇事。”色诺芬大大咧咧地坐在Z的办公桌上,“巡警在一处垃圾场里发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他们以为他被抢劫了,就把他带回局里讯问。但那男的死也不肯坦白是谁伤害了他,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只是不小心摔伤了。” “想来是他自己也干过什么不光彩的事,所以不肯坦白。”Z缓缓吐出一串烟圈。 “更奇怪的是,”色诺芬望着天花板,“巡警在现场发现了一本碎裂的小册子。” “某种政治宣传手册?”Z问。 “不。他们看不懂,所以拿来问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色诺芬的嘴角快咧到耳根了,“那是一本秘术书。” Z霍然起身,抓起披在椅子上的大衣“走。” “慢点儿,老大!”色诺芬优哉游哉地跟上。 他们下了楼,来到治安办公室。一名遍体鳞伤、浑身灰尘的男子正颓丧地坐在办公桌前,负责刑事案件的警官不满地瞪着他。 “史密斯先生,您什么都不肯说,我要怎么帮助您呢?”警官说。 “我已经说了,我没事。”那名叫史密斯的男子逞强道,“只是摔伤。” “您当我是瞎子吗?!” 说完这句话,警官便看见了Z。他急忙捂住嘴,生怕这位异常案件调查科的指挥官以为那句“瞎子”是在讽刺他。 好在Z并未在意警官的言辞。他只是做了个手势“这位先生我们要带走。” “是,是,请便……”在苏格兰场,无人敢违反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命令,他们想抢走什么案子就抢走什么案子。 色诺芬一把拎起史密斯,将他押往异常案件调查科。 “你们是什么人?!”史密斯惊慌失措,“我已经说了我没事,可以放我回家了吗?” “我们需要您配合调查。”色诺芬愉快地说,“您听说过警夜人这个名字吗?” 史密斯的脸庞瞬间失去了血色。色诺芬知道他肯定听说过。 “老老实实交待你犯过的事儿吧,先生。”色诺芬说,“没准我们老大格外开恩,只把你终身□□呢。” 史密斯望向那个神色冷冽的白发男子。如此说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警夜人首领? 他对抗过无数秘术师,并幸存至今,足以说明他的实力有多么恐怖。 秘境交易行主人固然厉害,但和警夜人首领相比呢?要是他们两个打起来,打得两败俱伤,岂不美哉? 史密斯一想到自己在交易行主人手下所遭受的屈辱,心里便涌起一股炽热的愤怒。他一定要让那小子不得好死! “把我打伤的,是交易行主人。”他装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说。 两名警夜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当真?”Z问,深红色的盲眼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自然是真的!”史密斯忙说。 他暗自窃喜,假如自己立了功,也许可以减轻处罚? “他到底是谁?”色诺芬问。 史密斯皱起眉。由于秘术契约的束缚,他无法泄露交易行主人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 他只能试一试。也许只是描述交易行主人的外形,并不会触发那个可怕的契约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说,“但我记得他的长相。” “快说!”Z低吼。 “他很年轻……” 史密斯忽然瞪圆了双眼,惊恐万状地瞪着前方。 色诺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方是一条空旷的走廊,什么也没有,史密斯到底在看什么? “年轻,还有呢?”Z催促。 一道血泪顺着史密斯的脸颊蜿蜒而下。紧接着,他的鼻子、嘴巴、耳朵同时流出鲜血。他疯狂抓挠自己的脖子,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目眦欲裂,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金发……金……” 史密斯仰面倒了下去。 色诺芬急忙跪在他身旁,探了探他的脉搏。 “死了。”色诺芬低声说。 Z垂下眼睛。即便死亡的是和他不共戴天的秘术师,他还是对死者抱有起码的敬意。 “是秘境交易行的那个契约。他们无法泄露交易行主人的身份,否则就会原地暴毙。”色诺芬在史密斯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只是我没想到,那契约竟然这么的……” “立竿见影。”Z沉声道。 “不过我们好歹知道了一些信息年轻人,金发。”色诺芬顿了顿,“只是这范围也太广了吧!天底下到处都是金发的年轻人啊!就连咱们这儿新来的新人都是金发,总不至于他就是秘境交易行主人吧,哈哈哈!” 维柳裁缝铺。 维柳夫人站在店门口,踮着脚紧张地眺望远方。她儿子方才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等了许久,等到她都忍不住想去报警了,阿尔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之前裁缝铺那位年轻客人搀扶着他。阿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破裂,脸上全是干涸的血迹,衣服也撕破了。维柳夫人吓得魂不附体。 “阿尔!你怎么了!”她冲过去托住一瘸一拐的儿子。 “是史密斯干的。”阿尔推开母亲,独自走进裁缝铺。 维柳夫人捂住胸口“你怎么能去招惹那个人呢!你根本不懂奥秘哲学啊!” “没关系的妈妈,他今后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们了。”阿尔望向段非拙,蓝眼睛中满是崇拜,“是这位先生击败他的。这位先生是秘术师!” 维柳夫人一歪头“秘术师?” “先别说这个。您有纸和笔吗?”段非拙问。 维柳夫人急忙拿来几张纸和一支钢笔。段非拙拾起笔,略一凝神,飞速地在纸上画下了一个复杂的法阵。 这是秘境交易行顾客通道入口的法阵。画有该法阵的纸就是进入秘境交易行的钥匙。 真奇怪,他只见过那法阵一次,却记得一清二楚,能一气呵成地将其画下来。 他一共画了两张,交给维柳母子一人一张。“这法阵连同另外一个空间。待会儿我会先进入那个空间,我一走,你们就立刻跟过来。明白了吗?” 维柳夫人有些不知所措。阿尔却用力点头“我们会照办的,先生!” 段非拙取出他自己的法阵图纸,轻轻一触,进入交易行中。 现实世界的维柳母子大概一脸懵逼吧?刚刚还站在他们面前的大活人瞬间就消失了,原地只剩一张纸。 他打开顾客通道。几秒钟后,维柳母子就踉踉跄跄地跨进了交易行。段非拙急忙关上通道,防止其他客人误入。 “这里是什么地方?”维柳夫人望着那直达天花板的展示柜,惊愕地问。 “秘境交易行。”段非拙笑了笑,“是个专门买卖秘术物品的商店。我是店主,利奥·切斯特。”他报上原身的名字。 阿尔满脸崇拜“太厉害了!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 维柳夫人拉住儿子,拘谨地问“可您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儿?我们可买不起什么秘术物品……” 段非拙解释“交易行的客人受秘术契约的限制,无法向第三者泄露其他客人和交易行主人的身份。我怕史密斯那家伙出卖你们,所以只能让你们也成为交易行的客人了。” “史密斯先生他……” 阿尔拉住他妈妈,不顾自己的伤势,兴致勃勃、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将段非拙与史密斯的战斗说了一遍。 他口才极好,把段非拙描绘得犹如从天而降、力挽狂澜的战神。段非拙听着听着自己都差点儿信了。这孩子不去说书委实太屈才了。 “……这么说,是您救了我们母子。”听完儿子的讲述,维柳夫人也露出崇敬的神情,“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段非拙摆摆手“感谢就不必了。你们别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就好。” 阿尔望着他的眼神越发崇敬,好像他是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圣人。 他拽了拽他母亲的袖子“妈妈,既然切斯特先生是专门买卖秘术物品的商人,那我们何不把外公留下来那些东西卖给他?” “是指史密斯很眼馋的那盏风灯?”段非拙问。 维柳夫人摇摇头“那盏灯是家父的遗物,我没有变卖的意思。但家父还留下了许多其他东西,我一直想卖掉,却不知该卖给谁。”她神色一黯,“我只认识史密斯一个秘术师,可他对风灯以外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 阿尔热切地说“交易行主人,您就去瞧一眼吧!外公真的留了很多东西!我们家现在很缺钱……” “阿尔!”维柳夫人嗔怪。 段非拙为难地抓了抓脑袋。他根本无意经营交易行,自然不打算认真做生意。但维柳母子的经济状况的确窘迫。林恩夫人也说,为了给丈夫治病,他们家四处举债,现在已是债台高筑,否则也不会将珍珠项链拿去林恩夫人抵债。 段非拙也尝过贫穷的滋味,最能感同身受。 就只做这么一次生意好了,下不为例。做完这笔生意,他就再也不涉足有关秘术师的交易了。 他可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拯救这对可怜的母子。所谓帮人帮到底嘛!他顿时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呢! “那就让我看看吧。”他挺起胸膛说。 他让维柳母子先行离开交易行,自己再跟出去。阿尔十分热心地为他引路,一瘸一拐地登上裁缝铺的楼梯。 他们沿着狭窄陡峭的楼梯登上阁楼。和楼下整洁的店铺相比,这里堆积了太多东西,板条箱一个垒一个,一直垒到天花板,看上去像有个人曾很努力地整理杂物,最终却因为杂物数量太多而放弃,自暴自弃地一股脑儿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箱子里。 “这些全部都是。”阿尔指着那小山似的板条箱。 段非拙瞠目结舌。好家伙,他以为自己是来选购精品的,没想到是来批发市场进货?! 阿尔走近最近的一只板条箱,打开盖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打磨圆润的玻璃、破旧的布娃娃、布满污渍的捕梦网、缺了好几张的塔罗牌…… 它们有的平平无奇,有的却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既然有光,说明附有秘术。但段非拙已经觉察到,光芒的强弱代表物品本身的强弱。这些物品的光芒如此黯淡,说明它们的力量并不强大,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我父亲自己会给物品附魔,还喜欢四处旅行,收集有趣的小玩意儿。这里东西虽多,但并非每样都是秘术物品,”维柳夫人登上楼梯,语带歉意,“我来指给您看……” 她刚想告诉段非拙那些物品是普通物品,却见段非拙已经熟练地将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东西挑了出来,放在地板上。 “您怎么知道?”维柳夫人诧异地问。 “一眼就看出来了。”段非拙耸耸肩,“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不如找个厂上班得了。” 维柳夫人涨红了脸“我原本还有些怀疑您,毕竟您这么年轻……现在我算是心服口服了。” “妈妈,我都跟你说过他是位了不起的秘术师了!您怎么还不相信呢?”阿尔很少为段非拙鸣不平。 挑出那些普通物品后,箱子里还剩下十几件东西,每件都散发着微光,只有一件光芒稍盛。段非拙数了数剩余箱子的数量。假设每个箱子中装的东西都差不多,那么所有的秘术物品加起来…… 维柳夫人问“先生,这些能值多少钱?能不能有一百镑?当初为了给我丈夫治病,我到处借债,现在还欠着钱。如果能还清那笔钱……”她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段非拙的神色。 “夫人,您的东西虽多,但恐怕卖不出特别高的价钱。” “是吗……”维柳夫人神色一黯。 瞧见她这么失望的模样,段非拙也有些于心不忍。 他灵光一闪。 “不过,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多卖一些,但需要您同意。” 维柳夫人忙说“我当然同意!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段非拙叉着腰,扫视那一堆堆板条箱,露齿而笑“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二十一世纪新兴商业手段了!” 第二十章 二十一世纪新兴商业手段 玛德琳·克里沃特小姐惧怕星期六到来。 星期六是秘境交易行开业的日子,那意味着她必须陪博伊勒夫人回到那个危险的地方。一想起上回那不愉快的经历,她的手掌还隐隐作痛。 交易行主人用那把奇怪的剑打断了她的手腕。回到家后,博伊勒夫人替她做了治疗,并保证不会留下后遗症。但玛德琳三番五次恳求博伊勒夫人,让她去交易行的时候不要带上自己,可都被夫人拒绝了。 “连那种小场面你都害怕,将来能成什么大器呢?”博伊勒夫人教训道,“况且下次交易行没准会上什么好货,难道我们要错过吗?” 玛德琳欲哭无泪,只能答应。她祈求上帝和所有消失的先行者,让时间停止,永远不要到星期六,可她的祈求显然没有上达天听。 到了星期六,前往秘境交易行的法阵再度开启,博伊勒夫人拎着一个小钱箱,拉着不情不愿的玛德琳踏入法阵之中。 玛德琳以为上次的乱斗会把大部分客人都吓跑,没想到一进交易行,顾客依旧络绎不绝。看来秘术师比她想象得大胆得多。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藏着珍贵的宝物,任何一个秘术师都懂得这种道理。 更令她吃惊的是,交易行的陈设和上一回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陈列着旋转展示柜的大厅中部,摆起了一座用众多黑色小盒子堆成的金字塔。每个盒子上都写着一个数字。 这座奇妙的黑盒子金字塔吸引了所有顾客的目光,每个人都好奇地围着它转来转去,不明白交易行主人在玩弄什么新花样。 交易行主人今天的装束出奇古怪,戴着一顶白色假发,脸上扣着黄金面具,身上穿着一件颜色恐怖的红外套。也许这个人就是热爱奇装异服。玛德琳心想。人们不是常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吗? “交易行主人,我们把货款拿来了。”博伊勒夫人迎上去。 “您居然来了,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交易行主人露出微笑。 “难道您以为我们会一去不返?” “我只是想不到您这么快就凑足钱了。” 玛德琳认为交易行主人显然认定了博伊勒夫人会跑路,只不过碍于情面说两句好话罢了。 博伊勒夫人打开钱箱,取出几张纸钞和一把金镑。交易行主人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它们一股脑儿扫进了柜台抽屉里。 “您的披肩——哦,在那儿呢。” 装有磷火狐披肩的展示柜随着交易行主人的声音移动过来,其他的展示柜纷纷为它让道。它在博伊勒夫人身旁停下,高度正好与这位矮小的老妇人视线齐平。交易行主人取出披肩,毕恭毕敬地递给博伊勒夫人。 夫人披上披肩,朝大厅中央的黑盒子金字塔投去视线“交易行主人,那是什么?” 一抹绚烂的微笑浮现在交易行主人唇角。 “那正是我今天要向各位客人介绍的。” 听见他的声音,所有顾客都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 交易行主人从金字塔塔尖取下一只黑盒子,将上面的数字展示给众人。 “这是盲盒。”他解释道,“每一个盒子里都装有一件秘术物品,但具体是什么,在拆开盒子前没有人知道。” 交易行主人又取出一叠宣传单,传给众人阅读。玛德琳也拿到了一张。 “这是盲盒里所能开出的物品的清单。每个盲盒售价一英镑,能开出什么全凭自己的运气。有可能是一件威力非凡的法器,也有可能只是一件再常见不过的施法材料。当然,禁止用秘术透视盒中内容。” 他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玛德琳脊背一凉,她深知交易行主人的威胁可不是空头支票。违反他所定下规则的人不知会遭受何等恐怖的惩罚。 博伊勒夫人小声念着宣传单上的项目“鸡蛇肝、不死鸟尾羽粉末、百眼蜘蛛眼球……嗯,都很普通嘛。说实话,一英镑若是只开出这些,未免有些不值。” “但是夫人,您瞧,这儿还写着别的东西呢!这个‘转换之壶’就很有意思!”玛德琳说。 宣传单上专门为一些昂贵的物品做了标注。“转换之壶”条目下写道具有转换液体性质异能的水壶,注入清水既可倒出毒药,注入毒药则能倒出清水。 博伊勒夫人眼睛一亮“这东西若是单独售卖,价格怎么也得超过二十镑了吧?但是从那么多盲盒中百里挑一,概率是不是有点儿太低了?” 交易行主人晃悠到她身旁,含笑说“这就到了考验各位运气的时候了。” 玛德琳问“那如果多买几个盲盒,中奖概率岂不是更高?” “那是自然。” 顾客们拿着宣传单,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贪婪的目光在盲盒金字塔上徘徊不去。每个人都明白这就是一场赌博。假如输了,不过是用1英镑换了一堆垃圾,可一旦赢了,那回报就是十倍,甚至百倍……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每个人都跃跃欲试。 玛德琳和博伊勒夫人面面相觑。 “一镑也不算太贵,就试试吧?”博伊勒夫人耸耸肩。 “那我也买一个!”玛德琳兴奋地说。 她们站在盲盒金字塔前,审视着那堆一模一样的小盒子,思考该选择哪一个。玛德琳的生日是6月3号,就干脆选了编号63的盒子。博伊勒夫人选了7号,因为众所周知,7是具有魔力的数字。 其他人见她抢走了最好的数字,急忙冲上来,争先恐后地向交易行主人购买盲盒,生怕其他的幸运数字、魔力数字也被抢走。 不到五分钟,盲盒就被抢购一空。有些人急不可耐,当场就拆开了盲盒。一时间,叹息声起此彼伏。 “果然开不出什么好东西……” “哼,早知如此就不浪费钱了!” 但也有人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是转换之壶!噫!我中了!” 其他人纷纷朝这位幸运儿投去嫉妒的目光,有些人恨得眼睛都红了。 玛德琳倒不怕别人妒忌,当场就拆开了盲盒。盒中装着一枚眼睛形状的项链。她急忙在宣传单上寻找这件物品的介绍。 交易行主人走过来“恭喜,小姐,这条项链可以帮助您抵挡恶意的咒语。虽然抵挡不了太高级的诅咒,但能把普通的小恶咒反弹到施咒者身上。” 玛德琳难掩笑意,立刻戴上了项链。 博伊勒夫人的盲盒开出了一枚未经打磨的紫色晶石。她苦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蓄能晶石。虽然质量很不错,但不适合我的体质。” 立即有一名顾客迎上来对博伊勒夫人道“我正好需要一块紫水晶,不如我跟您交换吧,夫人?” 他从盲盒里开出来的是一把精美的象牙梳子。博伊勒夫人欣然同意。 其他客人也有样学样,纷纷互通有无。很快,就连那些对自己的盲盒不太满意的客人,也交换到了合意的物品。 这个无比热闹的交易日很快就落下了帷幕。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交易行后,交易行里只剩下了段非拙,以及一个戴面具的少年。 少年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汗涔涔的脸庞。他捧着一只朴实无华的黑色盒子,望着空空如也的大厅中央,满眼都是惊异的神色。 “您真是了不起,盲盒这主意简直绝妙!”阿尔说。 当初交易行主人提出盲盒这个主意,并委托阿尔的妈妈在一周内赶工制作150个盒子的时候,阿尔还一度怀疑过他。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连自己买的商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愿意花钱呢?要是卖不出去,那妈妈岂不是白费功夫? 可现在他算是心服口服了。交易行主人不愧是经营着世界上最大秘术物品商店的资深商人,他那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维岂是常人可以揣度的? 段非拙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利用人的心理弱点罢了。所谓盲盒,大致有两种销售的方法。第一种是放入极少数高价商品和众多低价商品,利用人的赌博心理诱导消费。第二种是盲盒中的物品价值相差无几,但未必是你想要的,因此为了得到心仪的物品,就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购买盲盒。甚至还有人将一套物品拆开来,分别放入盲盒,诱使人们为了凑齐一整套而不断消费。” 阿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越发觉得交易行主人深不可测。 第二十一章 学徒兼仆人 段非拙坐在柜台后清点今天的收入。150个盲盒销售一空。他将金币兑成纸钞交给阿尔。少年捧着那纸钞数了又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得到了这么一大笔钱,比他期待的100镑还多出了50镑! “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交易行主人。”阿尔激动得结结巴巴,“这样一来,我们家就能还清所有债务了,甚至还有富余……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救星!” 段非拙故作高风亮节地挥挥手“没什么。我也不过是想试试新的商业手段是否可行罢了。” 这倒不是假话。假如盲盒在维多利亚时代行不通,对他也没多大损失。反正他也没打算认真经营交易行,赔了就赔了呗。交易行若是因此倒闭,他还求之不得而呢。 没想到这个计划居然大获成功。只能说时代虽然变了,但人性的弱点从未改变。 阿尔将纸钞塞进口袋,又把他带来的那只盒子放在柜台上。 “这是我妈妈让我带给您的。”他打开盒子,取出一盏老旧的风灯。 段非拙瞪大了眼睛。风灯散发着无比耀眼的光华。如果说维柳夫人其他的秘术物品是黯淡的星辰,那么这盏风灯就好比是冉冉升起的太阳。这是何等强大的秘术能量! “这是我外公的遗物,”阿尔露出怀念的神色,“他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我只见过他的照片。妈妈告诉我,外公特别珍惜这盏灯。这盏风灯的光芒可以驱散邪恶之物,但必须用隐秘之火点燃才行。我不知道什么是隐秘之火。但我想,您一定知道,对吗?” 段非拙听都没听说过,却还是故作深沉地微笑。 两朵红云飞上阿尔的脸颊“太好了,这东西在您手上更能派上用场!外公临终前留下遗言,说即使今后家里因为经济困难不得不变卖这盏灯,也绝不可以把它卖给心术不正之人。史密斯固然在奥秘哲学方面小有成就,但他不是正人君子,所以我妈妈说什么也不卖给他。但您就不一样了!” 这孩子脸红什么啊?段非拙困惑。 “您想卖多少钱?”他问。 阿尔摇摇头“妈妈说这东西不卖,是送给您的礼物。” 段非拙一愣。说实话,不动心是假的。白给的东西岂不是不要白不要? 但转念一想,他给自己立的人设可是“高风亮节、德艺双馨、视钱财如粪土的秘境交易行主人”啊,怎么能随便收别人的礼呢?礼物只是一时的事,人设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于是他做出坚决的表情“我可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你回去告诉你妈妈,她再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了。” 阿尔的脸更加绯红“您这样让我回去怎么跟我妈交代?” “实话实说不就行了?” “她肯定会以为是我说错了话,您才不肯收的。”阿尔可怜巴巴地瞄了段非拙一眼,“要不然,您就当……就当是帮我们暂时保管好了!这东西若是落到心怀不轨之徒手中,一定会酿成祸患的。我们母子俩对秘术一窍不通,根本没法保护它,只能拜托您了!” 段非拙叹了口气。他知道阿尔母子是想将这盏灯送给自己作为报答,至于什么“保护这盏灯”不过是让他安心接受这件礼物的借口。母子俩的好意他心领了,至于这件礼物嘛…… 他看了看阿尔那期待又害怕的表情。 “好吧好吧,我就暂且收下替你们保管好了。”他无奈地说。 至于“保管”到几时……阿尔母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向他讨回这盏灯了。大概是保管到天长地久吧…… 他准备离开交易行了,可阿尔像条小尾巴似的粘了上来。 “……你还要让我‘保管’什么东西吗?”段非拙感到有些好笑。 “那个,先生,我……我……”阿尔盯着自己的脚,踌躇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我想当个秘术师!” “……哦,真有抱负。” “您可不可以教我奥秘哲学?我和我妈已经商量过了,我妈也很赞同我拜您为师!”阿尔凑到段非拙跟前,蓝眼睛里像是有小星星在闪耀,“她说您不但术法高强,为人也很正直,世上没有比您更合适的导师了!” 段非拙哑口无言。教什么教?他自己根本都不会秘术,要怎么教这个小子? “我……我没法教你。”他硬着头皮说。 “为什么?伟大的秘术师不是都要收几个学徒吗?我妈妈说,越是法力高强的秘术师就越是弟子众多。要不然奥秘哲学要怎么传承呢?”阿尔大为惊诧。 ……是吗,你们奥秘社会还有这种传统?段非拙可一点儿也不了解。 “说起来,您没有学徒,还真是挺奇怪的。难道说您……”阿尔露出怀疑的神色。 段非拙开始紧张了。这小子该不会看穿他根本不会奥秘哲学了吧? “难道说您……”阿尔推测,“学费很贵?” 段非拙差点滑到。这小子的想象力还真是蛮丰富的呢! 他别开脸,不愿跟少年对视“我目前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我知道,秘术师收徒都是要收学费的,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学费这种钱我们绝不会省!我可以一边出去工作赚钱,一边跟随您学习!”阿尔踌躇满志,“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像您这样伟大的秘术师,保护我的家人,再也不让他们受到伤害!我还要像您那样,惩奸除恶,制裁那些为非作歹的秘术师!” 不不不,孩子你误解了!段非拙欲哭无泪地想。他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秘术师啊!跟着他学秘术大概就和跟着厨子学开挖掘机差不多吧! “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儿回家呢?你妈妈肯定等急了吧!” 他强行将阿尔推进挂毯法阵。他一消失在魔力的涡流中,段非拙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黄金时钟前,将指针拨到12点整,关闭顾客通道,防止阿尔锲而不舍地追回来。 好险。段非拙心有余悸地想。差点暴露了他不会秘术的事实! 不过阿尔遭到拒绝,应该就不会再来了吧?话说回来,那孩子对惩奸除恶这么感兴趣,根本不该当秘术师,而应该去当个警夜人才对嘛…… 第二天是周日。段非拙身为穿越者从不去教堂,通常都会睡到自然醒。可这天天刚亮,他就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吵醒了。 段非拙打着呵欠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阿尔红彤彤的脸庞。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段非拙尖叫。难不成阿尔小小年纪就觉醒变态跟踪狂属性了?! 阿尔举起手中的一套礼服,有些费解地望着他“先生,您忘记您在我家裁缝铺定做过衣服了吗?地址明明是您自己留下的呀!” ——还真的忘记这茬了呢! 对不起,误会你了阿尔!段非拙露出心虚的笑容。 第二十二章 教学 阿尔抖开那件礼服,将它里里外外展示给段非拙看,眉眼间满是对妈妈手艺的骄傲。 “请您试穿一下,如果合适就付尾款吧。要是不合适,我再带回去让妈妈修改。”他顿了顿,补充道,“只修改尺寸是不用加钱的。我们维柳裁缝铺的宗旨就是一定要修改到让您满意为止!” “呃,好吧……” 段非拙让阿尔进屋。少年好奇地晃悠进屋里,背着双手,像只好奇的小麻雀一样打量四周。 “先生,您一个人住吗?” 不,和我一起住的还有一把会说话的破烂剑。段非拙瞄了一眼被他放在柜子上的石中剑。 “是、是啊……”他答道。 “真奇怪,难道您家没有仆人?”阿尔困惑,“伦敦的单身绅士多少要有个仆人帮忙打理家务啊。” “我……我刚从阿伯丁来到伦敦,还没来得及找仆人。” “原来如此,您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呀!” 就在几天之前,段非拙还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哪有余裕雇佣什么仆人?而现在,虽然他继承了约瑟夫的遗产,手头有闲钱了,但根本没来得及找仆人。 在现代人的观念里,找一个贴身仆人是一件挺奇怪的事。但在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单身男性没有仆人或者管家反而不合常理。就连华生和福尔摩斯,也把房东哈德森太太当成管家呢! 段非拙的卧室里有一面全身镜。他拿着那件礼服走进卧室,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礼服的款式挺合他心意。他正准备试穿,背后的阿尔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先生,您家进贼了吗?!”少年惊恐万状地问道,“丢什么东西了吗?需要我帮您报警吗?” 段非拙回过头“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少年指着他的卧室,手指都在颤抖,像是看到了魔鬼跳舞一样震撼。 段非拙环顾四周。他的卧室……有这么不堪入目吗? 他初到伦敦就经历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件,根本没来得及收拾屋子。他刚刚起床,床铺自然没打理,床单被褥就像遭遇过龙卷风一样。行李箱开着,衣服放得到处都是。只要他自己拿着顺手,物品摆得凌乱一些也无所谓。当然,在外人眼里,这就过于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了。 ……话说回来,现代大龄单身青年的房间不都是这副德行?阿尔有必要这么友邦惊诧吗? 少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接着摇摇头,艰难地说“先生,我帮您穿上吧。” 他从段非拙手里接过礼服,一件件为他套上。段非拙像个木偶一样站在镜子前,任由阿尔为他扣上扣子。 他看见少年憋红了脸,显然想说什么,但又不好意思说。 “阿尔,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没关系,我承受得住。” “……没什么先生。”阿尔绷着脸,“我妈妈说,不能随意对别人的生活习惯指手画脚。” “……总觉得你对我的生活习惯意见很大呢。” 阿尔深呼吸一口气,忐忑地问“既然您让我说,那我可就说了?” “嗯,没关系,你说吧!” 阿尔直起腰,攥紧拳头,大吼“我受不了了!” 段非拙一怔“什么?” “对不起,先生,我真的受不了了!一位伦敦绅士的屋子绝不能如此杂乱无章!对不起,请稍等一下!” 阿尔开始以风暴般的速度收拾房间。他以不可思议的技巧将床单拉平整,铺好被褥,把散落一地的衣服卷起来,整整齐齐码进衣柜里。 他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珠,满意地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对不起先生,时间紧迫,只能收拾成这样了。您就姑且将就就一下吧。” 段非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房间宛如变魔术一样变得整洁亮堂。这也叫“将就”?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年。他妈妈不把衣服修改到满意决不罢休,他自己一看到杂乱无章的房间就忍不住要收拾。 “阿尔,你们全家是不是都有强迫症?”段非拙字斟句酌问道。 “什么是强迫症?”少年头一回听说这个词。 “就是不把东西摆放整齐就浑身不舒服。” 阿尔想了想。“好像是的呢!原来这就是强迫症吗?这是什么很严重的病吗?”他担忧地问。 “嗯……对于从事某些工作的人来说可能反而有好处。”段非拙心情复杂。 他试好了衣服,发现尺寸果然合适。他把尾款交给阿尔,送少年出门。 “对了先生。”阿尔站在门口回头说,“虽然昨天被您拒绝了,但我还是想问问,您愿意收我当学徒吗?我妈妈说,您这样的秘术师学费肯定也不便宜,我们家现在可能承担不起那么昂贵的费用。而且奥秘哲学这东西越学就越危险,我完全可以去从事更安全的工作。可是……” 他垂着头,一只脚蹭了蹭地毯,“我还是想成为秘术师!即使危险我也心甘情愿!否则我要怎么保护妈妈,保护我爱的人呢?至于学费,我可以边工作便学习……” 他的眼睛转了转,像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对了!您需不需要一个男仆!我可以免费当您的男仆,工钱用来抵学费!即使您不雇佣我,肯定也要雇佣别人,那还不如我呢!我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泄露您的秘密!” 段非拙听见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声。他意识到那是石中剑在笑。 “哎哟,既然是送上门来的免费劳动力,你就收下呗!” “可他要我教他奥秘哲学!”段非拙大声说,“我怎么教啊?” 阿尔打了个寒噤,紧张地东张西望“先生,您在跟谁说话?” 石中剑又说“约瑟夫不是给了你一些书吗?就给他读读呗。他要是学会了说明是个可塑之才,学不会就说明不是这块料,跟你的教学水平无关。” 段非拙冷静了一些。这把破剑虽然很不着调,但偶尔也会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他手上不仅有约瑟夫留下来的书,还有Z给他的笔记呢。这段时间他忙着盲盒那事,根本没时间阅读。仔细想来,也是时候去研读它们了。 他瞄了瞄满脸期待的阿尔。他的水平当然不可能做少年的导师,但没准他们俩可以当同学? 何况阿尔还愿意当免费仆人。这倒是让段非拙有些动心。这时代又没有吸尘器、洗碗机之类解放人类双手的科技产品。如果阿尔能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躺平当咸鱼了,岂不美哉? 但是,万一阿尔发现了他的秘密,发现他对奥秘哲学一窍不通,该如何是好? 各式各样的念头在段非拙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人性可悲的弱点——懒惰占了上风。 “那好吧——”段非拙拖长声音,“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你好了。不过,能不能学会秘术,能学会多么高深的秘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得看你自己的天资。你若没有这份才能,不论谁当你的导师都一样。” 阿尔的脸庞亮了起来,整个人都像在闪闪发光。 “我当然明白!”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我不求学会多么高深的秘术,只要能追随您我就心满意足了,先生!不……主人!” 段非拙一阵恶寒“别叫我主人,别人会以为我有什么奇怪爱好的!” 然而阿尔完全没把段非拙的话听进去,一直围着他“主人”长“主人”短的。 “主人,需要我服侍您更衣吗?” “主人,您早餐吃什么?” “主人,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习?” 段非拙一听到“主人”两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丢下一句“我去楼下餐馆吃早餐”,冲进盥洗室中。 草草洗漱了一番后,他正准备去楼下的渡鸦餐馆,一出盥洗室却见餐厅桌上已经摆上了早餐。 阿尔正用抹布擦拭椅子,冲他一笑“我自作主张帮您把早餐端上来了!” 他拉开椅子,微微欠身“请坐,主人。” 段非拙捂住胸口。这就是上流阶级枯燥乏味的日常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简直就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啊! 他忽然觉得收下这么个小学徒兼小男仆似乎也不错。 在阿尔的服侍下,向来味同嚼蜡的渡鸦餐馆的菜品今天尝起来也格外美味。不,美味的不是菜品,而是好逸恶劳的滋味。 吃完早餐,阿尔去渡鸦餐馆归还盘子。段非拙急忙拿出Z给他的那本笔记,匆匆看了几眼,记住最前面几页的内容。 阿尔很快回来了。段非拙把他叫进书房,指了指摊开在桌上的笔记“这上面都是些基础理论知识,很适合初学者。既然你想学习奥秘哲学,就得掌握这些知识。坐下吧,我来跟你一起读。” “一起?为什么?”阿尔歪着脑袋,“您这样的秘术大师还需要学习初学者的知识吗?” 段非拙绞尽脑汁思考借口“这个……东方有一句名言,叫作‘温故而知新’。意思是复习过去学过的知识,往往能得到新的体悟。何况这类基础知识,不论复习多少遍都不为过。” “原来如此!”阿尔发出崇敬的惊叹,“不愧是主人!学识如此渊博,又如此谦虚!” 他搬来一把椅子,乖巧地坐在段非拙身边。段非拙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大学自习室。他都记不起自己上次这么认真学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们要学的第一课奥秘哲学的分类。”他装模作样地背诵刚刚记住的内容,“奥秘哲学分为七大学科。其一是炼金术,研究物质的转化。其二是降灵术,研究如何与不存于此世之物交流。其三是占卜术,又名预测学,看透过去未来与一切的学问。其四是附魔术,制作各类秘术物品的学问。其五是幻术,可以制造幻影,操控五感,乃至控制人心。其六是符咒语法学,研究如何用语言控制自然。最后一种秘法几何学。研究这一学问的人认为世间万物都可以浓缩凝练成几何图形,而通过这些图形就可以掌控万物。我的叔叔,也就是秘境交易行的前一任主人,最擅长的就是秘法几何学。” 阿尔听得如痴如醉“那您最擅长哪一门学问呢?” “我没有最擅长的。”段非拙说。这倒是实话。他什么也不会,当然也就没有最擅长的。 “也就是说,每一门都很擅长?”阿尔的神情越发崇敬。 段非拙扶住额头。这小子为什么总能把他的话理解成另外一种样子? 第二十三章 查令十字街 他们读了一上午书。阿尔像个好奇宝宝一样不停地提问。段非拙凡是遇上答不上来的问题,就会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用一句“你要多独立思考”搪塞过去。 这招出乎意料的效果拔群。每次他这么说,阿尔都会低下头,为自己遇到问题只知道向老师索取答案而感到羞愧。段非拙瞧见他这样,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下午阿尔要回裁缝铺帮他母亲的忙,段非拙愉快地准了他的假。 少年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锁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走了……”段非拙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石中剑猥琐地笑起来“你不是表现得不错吗,导师?” “也不知道能敷衍他几天。”段非拙悲伤地说,“要是我手上的书都读完了可怎么办?那不就没的可教了?” “再买新的呗!” “你真是躺着说话不腰疼。上哪儿买?”段非拙横了一眼石中剑,“世界上除了秘境交易行,还有其他经营秘术物品的店铺?” “当然有啦。类似的店铺多着呢!只不过秘境交易行是其中规模最大、名声最高、隐藏得最好的。” “说起来,叔叔是从哪儿学会的奥秘哲学?他的家族……啊不是,我的家族不是已经没落了吗?应该没人教导他才对。总不可能他是无师自通的天才吧?” 石中剑哼哼了两声“我记得他说过,他是自学的。他在一家旧书店买到了奥秘哲学相关书籍,他提过那个地方的位置,但我不知道名具体的店名。” “那家店在哪儿?”段非拙迫切地问。 “当然是伦敦最著名的书店一条街,”石中剑的语气中带着鄙薄,好像段非拙连这都不知道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查令十字街。” 如果说有个地方能定义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图书业的风貌,那么这个地方非查令十字街莫属。 段非拙背着装有石中剑的布袋,惊讶地望着面前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它宛如一个时代的绘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如此之多的书店,如此之多的书。有的店铺占据了好几个门面,窗明几净,美轮美奂,精致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的店铺瑟缩在建筑的阴影中,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大门,店内狭小的空间装不下第二个客人。追赶潮流的书店在门口挂出告示,用醒目的字体写着“亚瑟·柯南·道尔力作《福尔摩斯冒险史》”。卖报童挎着装满报纸的小包,高声叫喊“最新的《泰晤士报》!《泰晤士报》!” 段非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抓住一位路过的男士,问“请问您知不知道破釜酒吧怎么走?” 那男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段非拙失望地向他道谢。男士急忙跑开,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 “破釜酒吧是什么地方?”石中剑问。 “梦开始的地方。”段非拙悲伤地答道,“看来我去霍格沃茨读书的梦想再一次破灭了。” 石中剑听得一头雾水。 段非拙绝望地看着鳞次栉比的书店。从它们中找出一家售卖奥秘哲学相关书籍的书店,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说你不知道那家书店的名字?”他问。 “一家一家找过去,总会有收获的。”石中剑充满谜之自信。 “不一定,说不定我会先老死。”段非拙很是悲观。 “你难道不会用排除法吗?首先那肯定是一家旧书店,所以那些专卖新书的就不用看了。其次,如果是秘术师开的店,肯定会记得你叔叔的名字,你只要问约瑟夫·切斯特有没有来买过书就行了。” “如果那个书店的人——那些秘术师攻击我怎么办?” “既然你叔叔能在那儿买书,说明他们还是比较友好的。” 段非拙叹了口气,只能用这么办了。他走向距离最近的一家二手书店。店里弥漫着一股纸张的霉味。他询问店员有没有一位约瑟夫·切斯特先生来买过书,店员冷冷地告诉他,他们这儿的顾客向来是不记名的。 “搞得好像我是个刺探隐私的密探一样。”离开那家书店,段非拙郁闷地想。 他一家家店铺问过去,找了一整个下午,得到的答复要么第一家书店一样,要么是“本店没有这样一位客人”。 在路过一家大型书店的时候,他顺手买了本《福尔摩斯冒险史》。 “……你还爱看这个?”石中剑震惊。 “送给露丝的圣诞礼物。” “露丝是谁?” “我在阿伯丁的朋友。” 石中剑发出不高兴的咕哝声,好像段非拙有朋友是件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一直找到黄昏时分,段非拙都一无所获。他决定打道回府,明天再继续。反正书店就坐落于查令十字街的某处,只要他足够有耐心,总能找到不是吗? 他沿着夕阳余晖映照下的道路朝家的方向走去,怀里抱着他打算送给露丝的那两本书。 石中剑低声说“小子,当心。” 段非拙一个激灵“怎么?” “有人在跟踪你。” 段非拙假装不小心把书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拾起书本,拍去封面上的灰尘,趁机用眼角余光朝身后匆匆一瞥。 果然有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跟在他后方十步左右处。 那是个青年男子,不到三十岁,长得儒雅清俊,自带一种诗人的气质。他打扮得入时体面,胸前的口袋中挂着一副金边眼镜,一手抱着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另一手拄着文明杖。 在普通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年轻绅士,刚从查令十字买到心仪的书。 但段非拙看的一清二楚他手中那根文明杖散发着秘术物品独有的微光。 他无疑是个秘术师。 路上有不少行人,在这儿打起来的话不但会暴露身份,还会误伤无辜者。还是像对付史密斯时那样,找个无人僻静之处吧。 段非拙改变路线,拐进一条小巷中。 不出他所料,那个青年绅士果然跟了进来。 段非拙停下脚步,拔出石中剑,猛然转身,同青年面对面对峙。 “你是什么人?”他冷冷问道。 青年绅士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我不过是一介游吟歌手,研习那林地知识的学究。” 段非拙一怔,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是某种暗号吗?他只知道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这个暗号他委实对不上啊! “你、你想干什么?”段非拙又问。 “这个问题不该我问你吗?”青年绅士的笑容变得有些冰冷,“你四处打听约瑟夫·切斯特,到底有什么目的?” “约瑟夫·切斯特是我叔叔,我打听他怎么了?” 青年绅士挑起眉毛,上上下下将段非拙端详了一遍“你是他侄子?那你和秘境交易行……” 段非拙观察着青年绅士的表情。这家伙不像史密斯那样充满敌意,更多的是警惕和慎重。 不过话说回来,这青年越看越眼熟,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你能不能戴上眼镜?”段非拙小心翼翼地问。 青年绅士莫名其妙“为什么?” “戴上就是了!” 青年绅士后退一步,从口袋中摸出眼镜,架在鼻梁上。眼镜托着一根金链子,在风中摇摇晃晃。 段非拙倒抽一口冷气。 他总算明白这家伙为什么眼熟了!他在教科书上见过这个人的照片! “您莫非是威廉·巴特勒·叶芝先生?”段非拙难以置信地问,“写《当你老了》的那位诗人叶芝先生?” 第二十四章 当你老了 “……你知道我?”青年绅士大为惊讶。 段非拙想起来了。历史上的叶芝的确沉迷神秘学无法自拔,还写过一本关于爱尔兰民间怪谈的书。在这条世界线中,叶芝当然有可能是个秘术师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叶芝的手用力摇晃“您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叶芝先生!终有一天您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不朽的殿堂中,和古往今来所有伟大的文学家齐名!” “哦,哦,谢谢……”叶芝仍旧没缓过来,“可你怎么知道……” 他艰难地将自己的手从段非拙手里抽出来,左顾右盼,低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请跟我来。” 他离开小巷,装出心不在焉的模样,沿着街道旁的阴影快步前行。段非拙紧随其后。 他们返回查令十字街,拐进一条小巷,前方出现了一家书店。店名是“金甲虫书店”,店面很小,但打理得井井有条。店里没有店员。段非拙觉得小偷可能很爱光顾这家书店。 “这里是……?” “是我投资经营的小店。”叶芝微笑着说。他身上的那股警惕的氛围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了吧。您是约瑟夫·切斯特先生的侄子,据我所知,他已经过世了。他没有儿女,继承遗产的只能是子侄辈……” 叶芝的眼镜闪过一道寒光,“莫非您就是秘境交易行的新任主人?” 段非拙不置可否,而是问“您和我叔叔很熟吗?” “我们算是半个同行吧。”叶芝望了一眼书店,“只不过经营的范围略有不同。” 看得出他是以经营书籍为主,而秘境交易行则包罗万象。 既然伟大的威廉·巴特勒·叶芝,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名留青史的文豪诗人,都如此开诚布公地坦白自己的身份了,段非拙再隐瞒下去,似乎就有点儿不地道了。 他向叶芝伸出手“利奥波德·切斯特,秘境交易行主人。” 叶芝笑着同他握手。“我知道您是怎么认出我了。交易行主人身具非凡的异能,不但能凭借肉眼鉴定秘术物品,甚至能看见一件物品主人的过去经历。所以您才会知道我的身份,对吗?” 他的猜测完全不正确,但段非拙并不打算指正。就让他那么误解好了,反正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因此他只是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叶芝问“切斯特先生。您为什么要在查令十字街打听你叔叔的事?” 段非拙说“我听说叔叔曾在某家书店买到有关奥秘哲学的书,但我不知道店名,就只好四处打听了。”他环顾叶芝的小书店,“该不会就是这一家吧?” 叶芝摇摇头“我知道您说的是哪家书店。您听说过黄金黎明结社吗?” 段非拙点点头。黄金黎明结社是19世纪英国真实存在的神秘主义修会,叶芝、柯南·道尔等社会名流都是其成员。 叶芝接着说“黄金黎明结社曾在查令十字街上建立了一座秘密据点,伪装成书店的样子,也向秘术师出售书籍。但两年前黄金黎明结社被警夜人剿灭了。我这家店是那之后才开张的。” 听到“警夜人”三个字段非拙就不由自主一个哆嗦。他想起Z曾说过,警夜人的26名成员中已有20人都牺牲于同秘术师的战斗,他指的莫非就是黄金黎明结社之战?警夜人那边伤亡如此惨重,秘术师这边的死伤也可想而知。 “您这是顶风作案啊!”段非拙脱口而出。 叶芝苦笑“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我好歹有些名气,警夜人不会随便怀疑到我头上来。” “这么说,您这里也出售奥秘哲学书?”段非拙问。 叶芝打量他“您这样了不起的秘术师,还需要什么书呢?” 我不是啊,我没有啊!段非拙内心咆哮,脸上却还得装出平静的样子。这种情形再来个几次,奥斯卡就该欠他一座小金人了。 他思考片刻,说“实不相瞒,我最近收了个学徒,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他。如果您能卖我几本适合初学者快速掌握秘术的书,我会感激不尽的。” 这个理由怎么听都有些站不住脚。但出乎他的意料,叶芝竟然会意地点了点头。 “就像让大学学者去教小孩子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是吧?”他同情地望着段非拙,“您的才华和时间用在教导初学者上,实在太浪费了。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像您一样,给他几本书让他自学。” 段非拙默默向远方的阿尔道了个歉对不起,明明是他自己需要基础书籍,却搬出阿尔来当借口。 “那么您愿意卖给我?”他问。 叶芝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一会儿。 “我想跟您做一笔交易。”他字斟句酌地说。 “买书不就是交易吗?” 叶芝微微一笑“可不是单纯的买书卖书那么简单的交易。前不久,我认识的一位秘术师过世了,他的后代没有、也不打算继承他的事业。他留下了许多书籍和秘术物品,我原打算去收购。可我联络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 “所以,您想让我去劝说他们,出售那个秘术师的遗物?”段非拙说,“恐怕我的口才没有那么好。” 叶芝说“由我来劝说他们,您只需要与我同行,替我撑个场面即可。秘境交易行主人的名号在业内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段非拙明白了。就像打群架的时候叫上几个威武霸气的道上兄弟来撑场子一样,对手一看到专业人士下场,自然就望风而逃了。 “但是……” “您跑这么一趟,也并不是无利可图。”叶芝说,“我只需要书籍,您可以接管那些秘术物品。” 可是段非拙又不打算认真经营交易行,需要那么多秘术物品干什么?之前卖盲盒也只是为了帮助维柳母子而已,并不是为了自己赚钱啊! 叶芝看上去有些为难。“您有什么顾虑吗?若是您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们商量就是了。” 段非拙沉默不语。他已经不想再介入秘术师的破事儿了。如果可以,他想尽可能远离一切有可能影响他未来咸鱼生活的麻烦事。 叶芝观察着段非拙的神色,缓缓说“您要是觉得这些还不够,那么您今后来我店里购书,我都会给您优惠,以及专业的购书咨询。” 段非拙有些动心了。他虽不打算经营交易行,但奥秘哲学还是得学的。他需要在秘术师的世界中找一些可靠的盟友。他认识的秘术师要么是警夜人,要么是史密斯那种人渣。他也想拥有几个正常的朋友。 “此外,”叶芝又说,“我再送您一本我新出版的诗集,附带签名。” “成交!”段非拙果断握住他的手。 “我拿到叶芝的签名啦!我拿到叶芝的签名啦!” 回家路上,段非拙一路上都在蹦蹦跳跳。 石中剑则叽叽歪歪了一路“你不应该这么轻易地答应那个家伙的条件!说不定有坑!” “我拿到叶芝的签名啦!” “……有病!” 回到家后,段非拙珍而重之地将签名本放好。 “你不明白,石中剑。”他语重心长说,“这位诗人将来会得诺贝尔奖,会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文学家,我在他还没成名的时候拿到他的签名诗集,这就相当于在大佬还是小透明的时候集邮呀!集邮的快乐你懂吗?” “不是很懂。我只是一把剑。”石中剑诚实地说。 第二十五章 远行 从查令十字街回来后,段非拙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叶芝和他约好三天后的上午10点在帕丁顿车站见面,然后两人一起去拜访那位已故秘术师的家人。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爬起来收拾行李了。 阿尔这天早晨准时来到段非拙家。他提着一只小篮子,篮中装了新鲜出炉的面包和一些食材。 “楼下那家餐馆的食物太可怕了,主人。今后还是由我做饭给您吃吧。”他看了看收拾行李的段非拙,“您要出门吗?” “周三那天我要和一位秘术师同行一道远行。”段非拙答道,“你就放几天假吧。” 阿尔眼睛一亮“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们是去办正经事的,又不是去旅游。” “那更需要我了啊!要不然您出门在外谁来照顾您的衣食起居呢?”阿尔激动地说,“我可以自己出差旅费!我知道我现在还很没用,但我想多见识见识秘术师的世界!我绝不会在您的朋友面前给您丢脸的!” 为了表明他多少有些用途,他将段非拙塞进旅行箱的衣服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 “您应该这样叠!”他熟练地将衬衫和长裤折叠得整整齐齐。 段非拙望着被阿尔整理过的行李箱——即使重度强迫症患者见了也不会有丝毫不满。他内心默默流下了自卑的泪水。他在家务方面竟然比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他无奈地说,“差旅费当然不用你出。我还没吝啬到那个程度。” 阿尔发出一声欢呼,抱住了段非拙的腰“谢谢您,主人!对了,您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呢!” “什鲁斯伯里。”段非拙回答,“在什罗普郡。” 阿尔这辈子从没离开过伦敦,还是头一回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旅行,他兴奋得根本读不进书,段非拙便刚好放任他了。 趁这机会,段非拙抓紧时间学习他从叶芝那儿新买的那几本书。和Z借他的那本满是深奥理论的手册不同,叶芝推荐的书侧重实操,可谓浅显易懂。 奥秘哲学最基础的能力就是能量的转化。熟练的秘术师可以捕捉能量,并把它们储存起来,以备日后使用。通常储存能量的是和秘术师体质相和的金属或宝石。 段非拙想起了当初绑架他的那个派莫。他手上就有一根金属魔杖。那大概就是储存能量用的吧? 只要掌握“捕捉——转化”能量的技巧,就能应付许多突发状况了。譬如,可以从火焰中汲取热量,再用这股能量让其他物品飞起来。 段非拙几度尝试从壁炉的火焰中捕捉能量,可他憋红了脸,也没让哪怕一张纸飞起来。每当他尝试的时候,石中剑就会窃笑着问他是不是便秘了。 难道是叶芝给他的书有什么问题?还是说,他天生没有秘术师的才能? 段非拙有些郁闷。不过他马上就要出远门了,他可以返回伦敦后再尝试几次。 一晃到了和叶芝约好的日子。段非拙起了个大早。他让阿尔直接去帕丁顿车站和他会面,因此今天他只能去楼下的渡鸦餐馆吃早餐。 餐馆老板端来一份早餐,重重放在桌子上。 “再这样下去我怕是租不起您的房子了,切斯特先生。”他大声说,“生意不景气,这几天还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事故,害我赔了好多钱……” 生意不景气得怪你家的厨师。段非拙刻薄地想。 “什么事故?”他问。 “玻璃杯忽然碎裂啦,酒瓶没来由地从架子上掉下来啦,昨天厨师烧菜的时候,锅突然爆炸了,幸亏没有受伤,但客人都吓跑了,饭钱都没结。”老板恨恨地说,“我在这儿开了十年餐馆,从没遇到过这种事,真是太邪门了。” “地震。肯定是地震。”段非拙说。 “我看是世界末日要到了。”老板咕哝道。 段非拙认真地建议他买一份房屋地震保险。 吃完早餐,段非拙拎起行李箱。除了除了替换衣物和一些现金,他只带了两为重要的两样东西通往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和一片用来保命的幻形叶。石中剑被他放在了交易行里,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去取。石中剑骂骂咧咧了很久才消停。 他去街角的邮箱寄了封信。信是给露丝的,段非拙离开阿伯丁前答应了她父亲要写信回去,但露丝的父亲不识字,就只好交由她女儿代收。段非拙在信中说自己在伦敦一切安好,问了问露丝父亲的康复情况和烂泥街居民的近况。 此外,他还特地在信末装模作样的询问露丝是否听说过“秘境交易行”。他之前答应Z向烂泥街的居民打听情况,多少得做做样子。 寄完信,他叫来一辆出租马车,直奔帕丁顿车站。 这时代已经有不少人搭乘火车和地铁通勤了,前往帕丁顿车站的道路拥挤不堪,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打工人特有的死气沉沉。 距离车站只剩一个街区时,马车停下了。 “怎么回事?”段非拙从车窗探出头。 “先生,前面的路堵住了。”车夫答道,“好像是有一群人在示威游行。我看见他们举着什么牌子。” 段非拙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十点,要是一直堵在这儿,他就要误火车了,直接走过去搞不好更快。 “就停在这儿吧。”他将车钱付给车夫,拎着行李箱跳下车。 前方的道路果然堵了一大群人。不明状况驶来的马车和正欲调头的马车互不相让,车夫的怒吼和马儿不耐烦的响鼻不绝于耳。 留给路人步行的空间也少得可怜。段非拙不得不从密集的人群中挤过去。他的行李箱时不时撞上某个人的后背,一路上他的道歉声就没停过。 “可悲的人们啊,睁开眼睛吧!瞧一瞧我们脚下的土地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人群中央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声疾呼。 “我们光顾着头顶,却忽略了大地!我们为天空中那些飞翔的机械而欢呼,可有多少人知道,那些机械燃烧着的晶体带来了多大的危害!哦,人们给那些透明石头起名为‘以太结晶’,兴高采烈地把它从地底开采出来,满心以为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宝物,让人类得意翱翔天空,可实际上那是撒旦送来的礼物!” 一些人高举手臂,大声为女人叫好,另外一些人则发出嘘声。 段非拙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个女人站在木箱上,高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美丽盖亚”。 “有多少人因为呼吸了以太结晶的废气而患病?多少人在疗养院里苟延残喘?你们不要听信那些政客的花言巧语,说什么以太结晶绝对不会产生废气。睁开眼睛看看事实吧!看看你的周围!” 除了女人,还有许多和她同样衣衫褴褛的人在向路人高声宣教。段非拙只不过因为好奇而驻足望了一眼,立刻有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抓住他的手臂。 “孩子,加入美丽盖亚!抵制以太结晶,拯救人类的生命!” 段非拙想甩开他,可是男子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任凭他怎么挣扎也甩不脱。 好家伙,这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推销? 越来越多的人朝段非拙围过来,如同潮水一般包围了他。他们都像那个疾呼的女人一样拥有一双狂热的眼睛。 “先生!请了解一下美丽盖亚,我们的保护者,我们唯一的救赎!” “看看这本小册子你就知道了!那些政客撒了什么谎!” “我们的家人都因为‘以太病’而去世,相信我们,别让更多人受害!” 段非拙宛如一只皮球被人群推来推去。他从没有被这么多人团团包围过。不论他转向哪个方向,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张张激动的脸孔。人们张大了嘴,喊叫着他听不懂的口号,一只又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塞给他小册子、宣传单、标语牌之类的东西。 “我不要这些,请让我离开,我在赶路……”他徒劳无功地向那些狂热的人们解释,然而没人搭理他。 就在他快被人潮淹没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什么人猛然抓住。那人奋力将他拖出人群。段非拙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谢谢……”他喘着气说。 他抬起头,发现救了他的正是叶芝。 第二十六章 火车上的重逢 “您没事吧?”诗人关切地望着他,“我刚好看见您,就把您拉出来了。快走吧,那些人说不定会追过来。” 他警惕地扫了一眼那群狂热分子,拖着段非拙朝阿伯丁车站走去。 “他们是什么人?”段非拙心有余悸地问。 “一个组织,叫作美丽盖亚。”叶芝说,“成天宣扬一些奇谈怪论,什么以太结晶会致病、必须停用所有空行艇之类的。” “以太结晶会致病?”段非拙瞪圆了眼睛。 这个世界与段非拙原本的世界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这里存在一种名为“以太结晶”的奇妙物质。 那是一种深埋地下的奇特晶体,本为无色透明,燃烧时则会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它所蕴含的能量巨大到无法想象。正是因为以太结晶的存在,这条世界线早早发明了蒸汽空行艇。一块拳头那么大的以太结晶便足以让一艘珀西瓦尔级空行艇翱翔天际一昼夜。 根据开采工艺的不同,以太结晶的纯度也不一样。纯度越高自然也能更多的能量。其价格自然也是令人望而生畏,据说等同于黄金。 段非拙曾无数次在报纸上读过,以太结晶是纯粹的能量结晶,燃烧时不会产生任何有害气体,这是众多科学家一致实验过的。要不是以太结晶储量稀少,只供给少数工业企业,人们恨不得连生炉子都用它。 可今天段非拙听见的却与他所听说的大相径庭。 叶芝皱起眉头“那些人称之为‘以太病’,据说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疾病。但很多医学家认为以太病不过是一些罕见疾病的统称。因为当前的医学还不够发达,找不出病因,患者就将疾病归咎于以太结晶。就像人们发现细菌之前,以为疾病是通过瘴气传播的一样。” 段非拙不置可否。他记得阿尔的父亲就是得以太病去世的。可他在现代从未听说过这种疾病。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这个世界中存在以太结晶。若说“以太病”是由以太结晶引起的,段非拙还挺相信这种说法。 背后传来响彻云霄的哨声。一群制服笔挺的巡警乘着马车赶到现场,一边吹哨一边挥舞警棍驱散人群。 高喊“美丽盖亚”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有几个跑得慢的被巡警一把按在地上。一些看热闹的人不失时机地喝起彩,结果也遭到了巡警的驱逐。 那个举标语的女人丢下她的标语,慌不择路地逃跑。眼看巡警就要追来了,她灵机一动,急忙躲到段非拙和叶芝身后。 “好心的先生们,让我藏一下吧!”她可怜巴巴地说。 段非拙和叶芝面面相觑。段非拙以为叶芝肯定会拒绝女人的要求,直接把她交出去,不料叶芝却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女人身前,又把段非拙的行李也架在上面。 女人身材矮小,蹲在行李后头,再加上段非拙和叶芝挡在她旁边,只要巡警不认真查看,就绝对看不到她。 巡警只往他们这儿匆匆扫了一眼,便去追逐其他人了。 当巡警走远后,女人从行李箱后探出头,感激地向段非拙和叶芝鞠躬“谢谢,好心的先生们,美丽盖亚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的!今后你们若是需要美丽盖亚,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你们!” 叶芝挥挥手,有些不耐烦“没什么。我们还要去赶火车,你自己当心吧。” 说完他便拉着段非拙走向帕丁顿车站。 “您为什么要帮那个女人?”进入车站后,段非拙低声问。 “他们也是可怜人。”叶芝微微蹙眉,“因为疾病而失去了家人。听说这种疾病当下还是无药可医的。他们加入那个组织,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罢了。” 帕丁顿车站内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旅客脸上带着打工人特有的疲惫和死气沉沉。 段非拙四处张望,寻找阿尔的身影。 “主人!”一声熟悉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阿尔拎着他小小的行李箱,蹦蹦跳跳朝段非拙跑过来,宛如一只小兔子。他看见段非拙身旁的叶芝,脚步慢了下来,又是困惑又是敬畏。 段非拙介绍“这位是威廉·叶芝先生,一位著名诗人,我的——同行。” 阿尔恍然大悟,朝叶芝鞠了一躬“我是阿尔弗雷德·维柳,切斯特先生的学徒兼贴身仆人。” 叶芝友好地和阿尔握了握手。对于一位著名诗人兼秘术师竟然无视身份的差异和自己握手,阿尔简直受宠若惊。 “你的导师和我提起过你。”叶芝笑着说,“你真幸运,拜了个这么体贴的师父。他为了教导你‘那些知识’,还特意找我买了很多适合新手的教科书呢。换作其他的学者,或许就没这么有耐心了。” 阿尔激动地望着段非拙“真的吗,主人?太感谢您了!” 段非拙被他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他买那些书主要是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教导阿尔只是顺带的。但他不能承认,只能挤出一个笑容。 阿尔以为他肯定了自己的话,顿时更加欣喜若狂了。候车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是在梦游,一直低声念叨“主人对我真好”。段非拙都快产生罪恶感了。 火车进站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站台涌来,段非拙也拎起行李,跟叶芝他们一起上了车。 他们的车厢没有包厢,叶芝和阿尔坐在一起,段非拙选择了他们对面的座位。 他正将行李往行李架上放,一个梦呓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天哪,瞧瞧这是谁?” 段非拙顿时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失手打翻了行李。眼看行李箱就要在砸在阿尔的脑瓜顶上,一只手疾风般地伸出,托住了心里。 “当心。”Z低下头,几缕白发垂在肩头,反射着阳光。色诺芬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车厢内的布置,像是在参观什么名胜古迹。 段非拙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第二十七章 胜利会师! 一瞬间,火车上嘈杂的人声全都消失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和嗡嗡的耳鸣。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祂肯定很热衷于戏弄凡人。一天内从伦敦发车的火车不计其数,可他就偏偏和这两个警夜人乘上了同一班列车。 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不是吗?Z和色诺芬在工作日的大白天出现在这儿,肯定不会是打算去度假旅游的,他们只会去干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工作——狩猎秘术师。 他们发现他的身份了吗?还是说,他们是追踪叶芝而来的? “切斯特先生,为什么不介绍一下你这两位朋友呢?”叶芝冷静的声音将段非拙的灵魂唤回了身体。 段非拙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自打遇上Z他们,他的手绢总是消耗得很快。 仔细一想,他们不大可能是追逐他而来的。假如他们已经获悉他就是交易行主人,那么肯定会直接冲进他家里抓人,而不是到火车站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再实施逮捕,因为那样不但容易误伤群众,也很容易让他逃跑。因此,他们要么是来试探他的,要么是刚好同路。 “呃,啊,是的……”段非拙结结巴巴地说,“这两位先生是色诺芬·瑟罗菲特警探和芝诺·辛尼亚警探,他们都是伦敦警察厅的精英。” 叶芝顿时坐直了,像是靠椅上有什么东西在刺他的后背一样。他用眼神质询段非拙是“那种”警探吗? 段非拙不动声色地点头就是“那种”警探。 叶芝不愧是未来的诺奖得主、见识过大场面的秘术师。他彬彬有礼地同两名警夜人握了握手,笑着对段非拙说“您真是交游广阔,竟然连苏格兰场的警探都认识。” 段非拙努力绷住脸“这个……我曾经被歹徒绑架,当时就是这两位警探救了我。” 色诺芬眯起眼睛“这是你的朋友?” “呃,这位是阿尔弗雷德,我雇佣的仆人,”段非拙期期艾艾,“而这位先生是……是……” 他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该怎么介绍叶芝?直说他是诗人?但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会跟诗人在一起? 拯救了他的是冷静得出奇的叶芝。 他起身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色诺芬“在下威廉·巴特勒·叶芝,是个不入流的诗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段非拙发自内心地敬佩阿尔的演技。 阿尔夸张地张大嘴,拉扯着Z的衣袖,眼睛里像是有小星星在闪动。他用嗲得出奇的口吻说:“警探先生,你们认识福尔摩斯吗?你们是不是经常跟福尔摩斯一起办案?华生医生写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 “呃……”Z神情犹豫,像在寻找逃跑的路径。 色诺芬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为什么不跟新人坐在一块儿呢?我去后头找个座位。” Z露出恐怖的表情“你要是敢抛下我——” 色诺芬当然敢。他拎着行李箱飘然离去了,只剩下Z独自站在原地。 他很想追随他的部下而去,但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周围的座位都被填满了,还不断有人挤进来,不满地撞开他,大吼“让一下”或者“别拄在这儿碍事”。Z只得不情不愿地在段非拙旁边的空位坐下。 阿尔继续火上浇油“警探先生,福尔摩斯还破过哪些案子?有好多案子华生医生都没有写出来,但您肯定知道,对吗?” 他的声音尖得像只乱蹦跶的喜鹊,两条腿在小桌子下踢了又踢,每次都准确无误地踢中Z的小腿。 火车启动了,随着呜呜的汽笛声,站台向后方退去。 “世界上根本没有福尔摩斯!”Z冷冷说,“那全是虚构——” “哦,当然有。”叶芝打断他,“他是位了不起的侦探。小孩子都很崇拜福尔摩斯,把他当作英雄看待。是吧,警探先生?” 言下之意,就是让Z不要戳破孩子天真的幻想。 Z紧紧捏住小桌子的一角,快把它给捏碎了。 “对。”他咬牙切齿,“福尔摩斯是个了不起的侦探。” 阿尔继续蹦跶“您认识雷斯垂德警探吗!他每次都抢福尔摩斯的功劳,真是太可恨了!” Z“跟他不熟。” 阿尔“警探先生,您能替我要到他的签名吗?” Z“等我回去问问雷斯垂德。” 阿尔“不!是福尔摩斯的!谁会要雷斯垂德的签名!” Z“雷斯垂德听了很伤心。” 接下来,阿尔开始就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发表各式各样的见解,并征询Z的意见(或者说强迫Z赞同他的见解)。Z敷衍地回答着。 他到现在还没把阿尔的脖子给拧断,段非拙不由对他的毅力刮目相看。要是换成他,可能没两分钟就抓狂地从车窗跳出去了。 应付阿尔的间隙,Z还不忘打探叶芝的情况,足见他作为警夜人训练之有素。 “你和这位叶芝先生要去哪儿?” “什罗普郡。”段非拙答道。 “哦?去哪儿干什么?”Z又问。 段非拙望向叶芝,用眼神求援。 叶芝沉着地回答“我打算去乡下采风,便邀请切斯特先生同行。我和他在书店偶然认识,相谈甚欢。我想两个好友一起旅行,比一个人可要快乐得多。” Z扬起眉毛“你这么快就认识新朋友了?还是能一起旅行的新朋友?” 叶芝微笑“东方人有句话,叫作‘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人与人之间友谊的深浅和相识的时间并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人相识多年,仍旧像陌生人一样根本不了解彼此。有些人才初次见面,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Z皱起眉,似乎对叶芝的说法感到不悦。 因为收到了漠视,阿尔跳到座椅上,把椅垫当成蹦床一样上蹿下跳“我们来玩游戏吧!我当福尔摩斯,你当华生医生!现在我们来抓坏人!让我看看你们谁是杀人凶手!” 周围的乘客不约而同投来愤怒和鄙夷的视线,发出嘘声,甚至有人起身去叫乘务员。Z已经后悔跟他们聊天了,现在其他乘客都以为他们是同路人,把他也当作了纵容熊孩子的帮凶。 于是,当火车一到下一站,一些乘客下车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借口要去和色诺芬同坐,头也不回地走去另一节车厢了。 他离开后,段非拙长舒一口气。 “干得漂亮,阿尔。我都不知道你的演技这么好。” 得到主人的褒奖,阿尔露出腼腆的笑容“这是当小孩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 叶芝拿出他在车站尚未读完的那份的报纸,轻轻抖开,戴上眼镜,用报纸遮挡自己的嘴型。 “切斯特先生,您是那位警探的学生?” 段非拙一提这个就头疼欲裂。 “那是事出有因……我还没继承秘境交易行的时候,阴差阳错地答应加入苏格兰场……” 叶芝满脸惊诧“您身为秘境交易行的主人,警夜人的头号通缉犯,竟然混进了苏格兰场?” 他看着段非拙的眼神从惊恐逐渐变成尊敬,“我明白了,您是在那儿卧底对吗?您伪装成不懂奥秘哲学的普通人,打入他们内部,寻找弱点……” 只能说,叶芝不愧是文学家出身,他的想象力在这一层如此的跃进。 段非拙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作为回答。虽然叶芝的猜测完全不正确,但段非拙只能让他这么误解了。 火车抵达了什罗普郡的什鲁斯伯里。这是个很小的车站,在如此乡间,只有公共马车或邮车来往于各个市镇。要是运气好,也能遇上同路的货运马车,可以低价或免费搭便车。 段非拙特意在火车站转了一圈,没在来来往往的乘客中找见Z那抹独特的身影。他松了口气,至少这说明Z不会来阻碍他们。 他们没找到公共马车,不过刚好有一位农民赶着货运马车路过,同意捎上段非拙等人一程。 货运马车内的环境委实不敢恭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牲口的臭味。段非拙觉得这车可能真的载过牲畜。 叶芝和阿尔对这辆车也不甚满意,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三个人同时用手绢捂着鼻子,防止吸入臭味,同时也防止自己吐出来的时候呕吐物不小心飞溅到别人身上。 “说起来,叶芝先生,”段非拙说,“您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去收购的对象是什么人呢。” 叶芝倚在窗边,意兴盎然地眺望外头的田园风光。时值暮春,田野一派生机盎然,绿油油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他是本地的男爵,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米德洛。我希望收购的就是他父亲的遗物。”叶芝漫不经心地说,“勋爵去年刚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和财产。他们家族是个悠久却不怎么出名的秘术师家系,在奥秘哲学研究方面没多大建树,不过世俗产业倒是经营得不错。但是在上一代,就是老勋爵在世的时候,他们家族就出现了经济困难。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老裴里拉勋爵宁可让他儿子去学习如何经商,秘术师的传承就在这一代断绝了。” “既然这位新任勋爵不懂奥秘哲学,为什么不肯出售他父亲的遗物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睹物思人吧。我以为裴里拉勋爵急需用钱,便给他写了封信,谁知道被他一口回绝了。”叶芝闷闷不乐。 “所以你才带上了我?”段非拙问。 阿尔颔首“秘境交易行主人的名声在业界还是有点儿号召力的。也许有您出面会容易许多。” 马车驶过春意盎然的田园,经过一片橡树林,眼前霍然开朗,宏伟的裴里拉庄园便坐落在小山坡上。段非拙发出一声发自内心的“哇——”,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庄园,真可算得上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好气派呀!”阿尔凑到马车前方,故意大声对车夫说。 虽然他夸奖的是领主家的庄园,但车夫也与有荣焉。 “可不是吗,橡树庄园可是本郡最气派的庄园之一。我本来连‘之一’都不想加,但勋爵总教导我们要谦虚。”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为什么要叫橡树庄园?” “因为是用橡树建造的,建材大多取自勋爵的私人橡树林。” 阿尔又打听起庄园内部的情况。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所以车夫很乐意跟他聊天。段非拙不得不承认,阿尔的套话技术真是炉火纯青。幸亏路程并不长,马车很快就抵达宅邸门口,否则阿尔连庄园主人睡衣的颜色没准都能打听出来。 马车停在庄园门口,段非拙跳下车,急不可耐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能把这么肮脏的车停在前门?” 一位头发雪白、管家打扮的老人向他们冲来。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贵族管家特有的冷淡和傲慢,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皮肤苍白,眼睛深陷,简直像个吸血鬼。 “不是说过货运马车只能从后门进吗?你们难道要脏了勋爵、夫人的眼?”管家训斥车夫。 车夫羞愧地垂下头“对不起,郝特先生,但是我要送这三位客人……” “客人就能随便破坏裴里拉庄园的规矩吗?何况我根本没听说过有客人要登门!什么阿猫阿狗你也敢往庄园里送?”管家厉声说。 车夫深深鞠躬,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了,急忙将马车赶去后门。 管家转向段非拙等人,高高在上地打量着他们,一脸的不屑。 三个人虽然衣饰不凡,但经过长途旅行,衣服已经皱了,沾着稻草和灰尘,还散发着一股牲口的味道。管家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三头穿衣服的傻绵羊。 叶芝递上一张喷了香水、镶了金边的名片“在下威廉·巴特勒·叶芝,前来拜访贵府的主人。” 看到那张华贵的名片,管家冷漠的表情总算有所松动。 “请你们在此稍等。”说完他拿着名片进入宅邸,将段非拙三人晾在门口。 阿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哪有把客人这么晾在门口的!一点儿待客之道都不懂!” 叶芝风轻云淡道“常言道宁惹主人,不惹管家。意思是主人受过高等教育,博学多识,待人谦和有礼,而没什么文化的管家反而喜欢狗眼看人低。” 过了好一会儿,那管家回来了。 “哎呀,哎呀,真抱歉怠慢了几位!”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满脸堆笑,“原来您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呀!怎么不早说呢?我家主人最优待文学家、艺术家了!快里边儿请!在下是裴里拉庄园的管家郝特。多有怠慢,请多包涵。” 他殷勤地为客人们打开门。然而不论他表现得多么热忱,都无法抹消段非拙内心对他的厌恶感。 郝特将三名客人迎入庄园。不愧是贵族的宅邸,光是一个门厅就比段非拙整个家都宽敞。墙壁上挂满了巨幅肖像,郝特介绍说,那是历代裴里拉勋爵及夫人的的肖像。段非拙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肖像上的人似乎都在瞪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屋内虽然富丽堂皇,却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暗感。 穿过门厅就是会客室。在那儿等候的是个身穿晨礼服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方下巴,容貌和体格都算不上出众,长得十分肖似门厅里的那些肖像,但整体上丑了一个档次。可见绘制那些肖像的画家一定在美化图画方面下了不少苦功。 此外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身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虽然头发花白,但看上去依旧富有精力。 郝特介绍“这位便是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米德洛。” 穿晨礼服的男子和叶芝、段非拙握了握手,并和蔼地拍拍阿尔的脑袋。阿尔不大高兴。 郝特又说“这位夫人是勋爵的母亲,老裴里拉勋爵夫人伊迪丝。” 伊迪丝夫人高贵地伸出一只手,让段非拙、叶芝和阿尔轮流亲吻。 裴里拉勋爵朝管家使了个眼色“郝特,你先出去吧,客人由我招待就行了。” 郝特点头哈腰地离去了。 裴里拉勋爵对叶芝最为热情,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久仰大名了,叶芝先生,我一直非常敬佩您的诗作!您的《十字路》和《玫瑰》我已经拜读过不知多少遍了!” 叶芝笑得有些牵强“我今天来不是和您讨论文学的,勋爵。我曾给您写过信,今天我是为信上所写那事而来的。” 裴里拉勋爵的脸立刻就垮了下去“我给您的回信中应该已经写得很清楚明白了。” 叶芝说“正因为屡次遭到拒绝,我才想和您见上一面。勋爵,您的父亲过世已久了,他留下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小东西,为何不干脆出售呢?那些东西放在您家,也是个祸患吧?” 裴里拉勋爵不敢答话,而是先唯唯诺诺地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既然交易行主人都亲自来游说了……” 伊迪丝夫人凛然道“那些都是我亡夫的遗物。我睹物思人,不愿出售。” 她儿子急忙拽了拽她的衣服,让她小声一些。“母亲,反正我也不懂奥秘哲学,更不打算让我的后代去学,那些东西留着也没用啊……” “你对你过世的父亲就一点儿敬意也没有吗?” 勋爵劝道“母亲,您也得考虑考虑现实啊!要不然,就把那些具有特殊力量的物品卖掉,普通的则留下来当纪念如何?要知道,那些东西放在我们家也是个祸患啊!万一那些警夜人知道我们家私藏了秘术物品,闹出什么乱子,那咱们家的名声可不就完了!我的婚事或许也要吹了!” 伊迪丝夫人扭开头“我们家可是贵族,我不信警夜人有胆量来抄我们的家!” “他们可是警夜人啊!只要他们想,有什么做不到?” 段非拙看出来了,裴里拉勋爵本人相当愿意变卖父亲的遗产,阻碍则主要是他母亲。只要过得了他母亲这一关,生意就好谈了。 叶芝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场生意的主导者并非裴里拉勋爵,而是他的母亲伊迪丝夫人。 他转而劝说老夫人“我明白您真爱老勋爵遗物的心情,但是您不为儿子和家族考虑吗?那些秘术物品由我们专业商人收购,比放在您家中安全多了。我并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但您毕竟不是秘术师……” 伊迪丝夫人固执地摇摇头。 看来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了。除非有警夜人从天而降,当场抄家,否则伊迪丝夫人恐怕死守她亡夫的遗产,直到她也追随他而去为止。 忽然,有人“砰砰”敲响了会客室的大门。 “开门,阿尔伯特!我要见你!”门外传来少女的喊声。 伊迪丝夫人面露不悦之色“去开门吧,阿尔伯特。” 裴里拉勋爵立刻像个卑微的仆人一样打开了门。 一名少女旋风似的冲进屋内。 她身材高挑,衣衫华美,脖子上戴着一条华贵的蛋白石颈圈,一看就价值非凡。 裴里拉勋爵一见少女就慌了神“梅丽莎,我正在招待客人呢,你来干什么?” 伊迪丝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没规矩。您家里就是这般家教吗?真看不出来是贵族人家出身。” 名叫梅丽莎的少女不理老夫人,径直奔向裴里拉勋爵。 “阿尔伯特,我听说你要拆掉这栋宅邸?”梅丽莎声音颤抖,显然很不情愿,“为什么?这栋房子好好的,为什么要拆?况且几个月前不是才修缮过吗?简直费力不讨好!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这里又不是你家。”老夫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两个女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彼此。 梅丽莎接着说“况且,连带宅邸一起变卖,价格不是更高?阿尔伯特,你算算这笔账吧!” 裴里拉勋爵越发慌张了。他急忙将少女推出屋外,好声好气地说“梅丽莎,这儿有客人呢!你怎么能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些……” 他转向段非拙等人,赔笑道“抱歉,看来生意是谈不成了。几位请回吧。如果几位想来探讨文学,我倒是非常欢迎。” 段非拙也发觉这情形已经不可能正常谈话了,只好向勋爵辞别。 管家郝特送他们出门。大概是觉察到主人和这群客人不欢而散,郝特的态度又从殷勤转变为了冷淡。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叶芝说。 郝特瞪了他一眼,像在责怪他背后嚼裴里拉勋爵的舌根。 段非拙问“那位小姐是谁?” 郝特冷冷回答“那是梅丽莎小姐,勋爵正在追求她。很快她就要成为庄园的女主人力量。” 段非拙又问“勋爵要拆除宅邸、变卖土地?” 郝特横他一眼“这不关您的事。请少对别人家的事指手画脚。” 段非拙被他呛得说不出话。 三人走出宅邸大门,郝特“砰”的一声甩上大门,像是在说你们别再回来了。 阿尔对着那扇大门做了个鬼脸。 “你们没发觉有些奇怪吗?”段非拙问,“那个叫梅丽莎的姑娘说,裴里拉勋爵要变卖庄园,这说明他很缺钱。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拆掉宅邸?就像那姑娘说的,把房子连同土地一起卖,比卖掉一块空地要赚得多,不是吗?” 叶芝蹙眉“我可不想双手空空地打道回府。我们先在附近的村子住下,明天再来一趟。” 段非拙知道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得同意。 裴里拉庄园附近有座村庄,村民多为勋爵家的佃户。村里只有一座小旅馆,名叫苜蓿旅馆,它同时也身兼酒馆、村民集会所等多种职务。 由于是叶芝提议了这次旅行,所以旅费自然也由他出。他们一次要了三间房,自然得到了贵宾一般的款待。 现在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但段非拙一路上什么也没吃,在货运马车里又因为刺鼻的气味倒足了胃口,现在才来了食欲。旅馆老板也好说话,特意帮他们做了午餐。 三人围着餐桌坐下,老板娘刚刚端上一盆洋葱汤,旅馆外便传来一个熟悉且咋呼的声音。 “哎呀,好香的味道!老大,我看我们干脆就住这家旅馆吧?” “整座村子只有一家旅馆,不住这家难道我们要去睡大街?” “那也不错呀,幕天席地,别有风情。” 快活的色诺芬和一脸阴沉的Z走进旅馆。 段非拙只想大呼怎么又是你俩!苍天救我! 下火车时他还特意在车站里转了转,确定Z和色诺芬不跟他们同站下车,怎么现在他俩又冒出来了?! 叶芝和阿尔也是一脸见了鬼表情。 色诺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旅馆一角的段非拙等人,径直朝他走过来,路上有桌椅挡路,他便直接从椅子上跨了过去。 “好巧啊,你们也在这儿!”他大大咧咧地在段非拙这一桌坐下。明明没人招呼他,他却拿起汤勺舀了一口洋葱汤送进嘴里。 “真美味,我一路上什么也没吃,都快饿死了。” 段非拙战战兢兢问“瑟罗菲特警探,您怎么会在这儿?我们应该不在同一站下的车吧?” 色诺芬嘴里塞满洋葱汤,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段非拙也没听明白。 Z也在他们这桌坐下。他一把拍掉色诺芬手里的勺子,没好气地说“这家伙下错站了。” 段非拙无话可说。 叶芝问“两位警探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不愧是未来的文豪,此刻临危不乱,仍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模样。 “当然是调查一桩案子。”Z说。 “什么案子?”段非拙问。 “与你无关。不要多问。”Z空洞的红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你们呢?不是说要去旅行吗?” 叶芝回答“我们打算在这儿度假、采风。” “那可真是巧了。”Z冷冰冰地笑了笑,将色诺芬从桌边拖走,叫来老板娘,“要两个房间,午餐送到房间里。” 老板娘怔怔地望了Z一会儿,被他的美貌惊呆了,半晌才匆匆忙忙地领他们去房间。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段非拙、叶芝和阿尔沉默地彼此对视。 “他们会不会是来找裴里拉勋爵麻烦的?”阿尔小声问。 叶芝说“可勋爵本人并不会秘术……” “嘘!”段非拙急忙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上,用口型说,“那家伙的耳朵很灵,当心被他听见。”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垂下头,继续吃他们的午餐。 匆匆用毕午餐,他们离开旅馆,沿着泥土小路走向村庄中央。距离旅馆那么远,Z应该听不见了,他们这才放心地说话。 “勋爵本人并不会秘术,警夜人应该不至于搞连坐。但是他们一旦在勋爵家发现和秘术有关的物品,肯定会没收。”叶芝说。 段非拙问“那我们岂不是什么都收购不到了?” 叶芝笑了笑“别慌。裴里拉勋爵可是贵族,警夜人再怎么嚣张,至少也得卖贵族一个面子。他们不敢明目张胆上门查抄的。况且大部分秘术师都会将自己的书籍和法器藏在常人找不到的地方。这对我们也许是个机会。那位老妇人说不定会因为担心露出马脚,迫不及待地将她亡夫的遗产清仓。‘勋爵家中暗藏非法物品,遭警察抄家’,要是报纸上登出这种标题,他们家族的声誉必然大受影响。勋爵和那位美丽小姐的婚事也岌岌可危了。” 村庄中央的小广场上竖起了一棵光秃秃的橡树,许多村民正围着橡树,往树枝上挂彩带。 “他们在干什么?”段非拙问。 “啊,快到五月一号了,他们在为五朔节做准备。”叶芝转向段非拙,“怎么,你们不过五朔节吗?” 段非拙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虽然听过五朔节这个名字,却没有实际经历过。他隐约知道五朔节是欧洲的一种民间节日,但具体是为了庆贺什么,他一概不知。 阿尔为段非拙辩护“城市里很少庆祝五朔节。” “原来如此。五朔节的确在乡村更为普遍。这种习俗大概已经在城市中消失了吧。”叶芝轻易地接受了这种解释,“这是农民为了庆贺春季、祈愿丰收的节日。这个节日原本是为了祭祀森林女神狄安娜。过节时,人们会竖起五朔节树或者五朔节花柱,集体去山野郊游,折断小树枝。有些地方会选出一对男女,让他们一个扮演森林女神,一个扮演森林之王。与森林女神缔结婚约代表女神会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段非拙听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女人定定地望着阿尔,一把抓住了他。 “我的孩子!”她哭喊,“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孩子!” 阿尔呆住了,接着奋力挣开女人的怀抱,躲到段非拙身后,警惕地望着女人。 “我不认识你!”少年气鼓鼓地叫道,“你认错人了!” 段非拙的第一反应是遇上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了。假如一个女人抓住小孩,硬说他是自己的儿子,恐怕大部分人都会信以为真。 但这个女人作为人贩子,未免也太不修边幅了。她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很久没打理过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广场的村民们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纷纷聚拢过来。几个女人急忙上前拉走那女人,其他村民满脸愧疚。段非拙等人的服饰一看便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遭到那女人的纠缠,村民们都觉得面上无光。 “很抱歉,先生们,那是个疯女人。”一个村民说,“她的儿子巴尼失踪一年半了,现在她只要看到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会误以为是自己的儿子。” 段非拙同情地望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被村民拖走时还不断回首张望,像是认定了阿尔就是她的孩子。 阿尔从段非拙身后钻出来,拽了拽他的衣袖“主人,我们离那疯女人远一点儿吧。去别处看看怎么样?” 段非拙点点头。他们在广场上转悠了一圈,叶芝对这个村庄的五朔节习俗很感兴趣,坚持留下来围观村民们装饰五朔节树。阿尔也是小孩子心性,由于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一棵枯树都能让他流连忘返。段非拙则觉得无聊,便一个人回了旅馆。 他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径自走上楼。之前他只在放行李的时候来过一次自己的房间,现在全然不记得哪间房是自己的了。 好像是在走廊右手边的第二间,也有可能是第三间。段非拙先走向第二间,试着推了一下,没想到门居然没锁,应声而开。 房间里有人。 正对着房门的位置摆了一只木浴盆,有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浴盆中。 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仅凭背影段非拙就认出了他。 湿漉漉的银发顺着肩头流泻而下,漂浮在水面上,犹如满池月光。 ——是Z。 目睹别人洗澡的画面,这太失礼了,段非拙急忙低下头盯着地板。但那惊鸿一瞥还是让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Z裸露在外的肩背上刻着一道又一道旧伤疤。 层层叠叠的伤疤仿佛某种刺青,爬满了他的身体。 他脊背的中央突兀地镶嵌着一条金属脊骨,随着他的动作,椎骨一张一合,末端刺进血肉之中。 哗啦一声。 Z站了起来,回头冷漠地望着他。 两朵红云飞上段非拙的脸颊。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进错门了!” 他急忙关上门,推开旁边的房门。那才是属于他的房间。 他扑倒在床上,心脏剧烈跳动。他看到Z在洗澡,Z会不会杀人灭口啊? 但是比起自身的安危,他更在意的是Z的身体。Z不仅四肢,就连脊椎骨也……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一个人,身体却伤痕累累。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一则真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缺的。 咚、咚、咚。 缓慢的敲门声响起。 “谁?”段非拙惊得跳了起来。 “我。”Z说。 “你……有什么事?” “开门。” 段非拙犹豫片刻。Z是来杀他的吗?如果是的,那何必敲门?以Z的力量,直接破门而入就是了。既然他礼貌地敲了门,说明他没起杀心吧? 段非拙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Z站在门外,只披了一件白色浴袍,湿漉漉的银发披在肩头,仍在往下滴水。凌乱的刘海间露出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 “你都看见了?”他问。 第二十八章 橡树庄园 “呃……我……我可以假装没看见……”段非拙说。 Z走进房间,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从浴袍口袋中摸出他的金色烟盒,抖出一支雪茄。他正准备点燃,段非拙说“吸烟有害健康。我学过医,请相信我。” Z漫不经心地说“你的说法跟我认识的医生说的不一样。他们都说吸烟可以保持身体活力。”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在这个时代,尼古丁的危害尚未被人发现。香烟在人们眼中只是一种时髦的消遣品,身份的象征物,就和咖啡、茶差不多。商家为了利益,甚至鼓吹烟对健康有利。 Z掸了掸烟灰,唇角一勾“我说过,我尝不出味道。所有食物对于我都是味同嚼蜡。烟是少数能让我感觉到些许刺激的东西。” 说话时,他的神情有些苦涩。 段非拙胸口一紧。Z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双目失明,四肢全部被替换成机械义肢,连味觉都丧失了…… “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的身体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伤才变成这样的。” 如果那是在战场上所受的伤,那该是多么重的伤啊?受了那样的伤,还有存活的可能性吗? 段非拙见Z的头发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急忙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一块手巾,蒙在Z的头上。 “擦擦。别着凉了。” Z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段非拙见他无动于衷,于是自己动手。他把Z的头发拧干,用毛巾反复搓了好几遍。 Z一声不吭地坐着,任由他在自己脑袋上忙来忙去。 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用毛巾擦个半干已经很不容易了。Z抬起手阻止了段非拙“这样就可以了。” 他起身走出门。关上门的时候,段非拙听见外头飘来一声轻柔的低语。 “谢谢。” 那天晚上,段非拙直到很晚都睡不着。 他反复回忆着Z的长发掠过自己手掌的触感。那么丝滑,像是细纱,又像丝绸。Z的那句“谢谢”也反复在他耳畔回响。他高兴得用被子蒙住头,嘿嘿嘿笑了半天。 “不行不行,得赶快睡了。明天还要去拜访勋爵呢。” 段非拙放下被子,准备入睡。 这时他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凝望窗外。 这座小旅馆设施陈旧,从床铺到桌子都散发着浓浓的时代气息,但唯独房间里那把椅子是崭新的,散发着微微的木香。 坐椅子上的是位少妇,长发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身穿简·奥斯丁时代的碎花连衣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闯进了他人的房间。 段非拙感到有些不妙。为什么会有个女人在他房间里?难道也像他一样走错门了?可她进门的时候怎么没发出声音? “夫人,您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段非拙问。 少妇扭过头。她有一张精致而忧郁的面孔。 “我也不知道……”她幽幽地开口,“我好像来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 “那您就回去啊!” 少妇垂下双目,睫毛微微颤动“我没有办法……先生,您能帮我个忙吗?” 段非拙不知该不该回答。总觉得如果说“好的”,就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他匆匆套上衣服,摸了摸口袋,还好,幻形叶和法阵符纸还在。万一遇到危险,他可以躲进交易行里保命。 这个女人……真的是人吗? 段非拙走向少妇,伸出手。 他的手穿过的少妇的身体。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段非拙触电似的缩回收,连连倒退,直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 他很想大声尖叫,呼唤叶芝、阿尔,甚至是Z和色诺芬来救他,但不知为何,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封住了他的唇舌,消去了他的声音。 少妇起身,半透明的身体径直穿过那把橡木椅子。 “先生,可以帮我搬运这把椅子吗?” 难道段非拙还能说不?这个女鬼没准会直接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的脑袋啃下来。 他只能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搬起那把椅子。 少妇穿过房门,消失了。 段非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搬着椅子跟出去。 他推开门,左右看看,只见少妇的幽灵正站在楼梯口,一双幽怨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左边是Z的房间,对面是叶芝和阿尔的房间,只要他能冲到房门前敲上一敲,他们就会冲出来帮忙。 但是,他有命坚持到他们现身的时刻吗? 少妇的幽灵也许只需要一秒钟就能撕开他的喉咙,把他的血放干。 如果她的目的是杀死自己,那她早就动手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地让他搬运椅子,不是吗? 也许搬运椅子另有目的。段非拙就姑且听从她的命令,瞧瞧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他扛起椅子,缓缓出门,走向楼梯口。他一接近少妇,少妇便化作一道幽影,飘向更远的地方。 段非拙很希望自己的脚步声能惊醒什么人,然而他失望了。夜色已深,旅馆里没有任何人醒着。村庄也陷入了沉睡。整片土地都静悄悄的,连夜风也不再呼啸。 少妇的幽灵飘出旅馆,飘向村外。 段非拙扛着椅子,满腹困惑。她到底要去哪儿? 幽灵一路飘向村庄近旁的橡树林,看样子是要进林子里去。段非拙犹豫了。他记得那片树林是裴里拉勋爵的私人领地,万一他擅闯,算不算犯法? “快点儿,先生,”少妇的幽灵催促,“就快到了。” 段非拙咽了口紧张的口水,走进幽深的树林中。 今夜月光黯淡,树林中本该更加黑暗,然而段非拙却能将黑暗中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因为他继承了约瑟夫·切斯特的异能,还是那位幽灵女士赐给了他独特的力量? 高大的橡树枝繁叶茂,或许已经在此地生长了数十、上百年。它们如同沉默的守卫,看守着这片无人踏足的禁域。 林中寂静无声,听不见动物在草木间活动的声音,听不见夜鸟的鸣叫,甚至连风过树梢的沙沙也没有。 寂静到诡异。 幽灵少妇在一棵格外高大壮硕的橡树前停下了。她仰头望着树冠,哀戚的面庞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就在这里……”随着叹息声,她的身形化作夜风,四散飘去。 段非拙放下椅子,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 这里就是幽灵少妇的家? 他仰望那棵最为高大的橡树,它就像是群树的国王,无声地屹立在林地中央。 树干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段非拙向前走了一步。 树皮上的纹路如同水流一般流动起来,交错成一张女人的面孔。她双眼圆瞪,五官扭曲,仿佛陷入极度痛苦之中。她的身体从橡树中浮出,树皮就是的她的皮肤。她抓着自己的脸,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 段非拙捂住耳朵。 女人的尖叫冲击着他的耳膜,快要把他震聋了。 他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就迎面撞上了另一棵橡树。它比前一棵细瘦纤弱一些,树干上也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她的上半身在空中痛苦的扭动,想从树干中挣脱出来,但她的下半身依然嵌进了树干里,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无法离开。 段非拙转向左侧。那儿的一棵橡树上钉着一个木头女人。她的姿态宛如耶稣受难。但受难耶稣的表情总是那么高贵,充满了对众生的怜悯,但这个木头女人的脸上只有愤怒和恐惧。她目眦欲裂,仿佛正在遭受地狱烈火的煎熬,张大的嘴里无声地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四面八方全都是橡树。每一棵树上都雕刻着一个女人。她们在尖叫,她们在嘶吼,她们在悲鸣,她们在呐喊。她们像囚徒一样被困在树里,或者说,她们就是树木本身……? 段非拙无处可逃。他捂着脑袋,痛苦地跪在铺满落叶的泥土上。好像有一把钢锯在他的脑袋里拉来扯去。他的眼睛好痛,像是所有血液都涌进了眼球中,眼底燃烧着火焰,要把他的脑浆都烧至沸腾……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昏过去了吗? “切斯特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切斯特先生?” 段非拙迷迷糊糊地挣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叶芝和阿尔的面孔。 “我……在哪儿?” “苜蓿旅店。”阿尔说,满脸关切的表情。 段非拙坐了起来。他躺在床上,在苜蓿旅店属于他的房间里。房间里的东西原样未动,但那把橡木椅子不翼而飞了。 “我怎么了?”他扶着疼痛不已的脑袋问。 叶芝和阿尔面面相觑。 “今天一早我们发现您不在房间,”叶芝说,“地板上只留下一道泥土似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旅馆外面。大家都吓坏了,发动村民四处寻找你,可找遍全村都找不到。” “我在那片林子里。”段非拙虚弱地说。 “是的。但那片林子是裴里拉勋爵的私人领地,村民不敢擅闯。大家都说要先征得勋爵的许可才能进林子里搜查。但是那个警夜人,”说到警夜人的时候,叶芝撇了撇嘴,“白发那位,不由分说冲进了林子里,单枪匹马把你抱回来了。” 段非拙望向房门口。房门半开着,一抹白色的影子从门后一闪而过。走廊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伴随着机械齿轮转动的声响。 叶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会半夜跑进树林里?” 段非拙捂住脑袋“昨天夜里我看见了一个女鬼……” 他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叶芝表情凝重,阿尔则惊惧地环顾四周,害怕地抱紧自己的肩膀。 “所以,那是个亡灵,对吗?”段非拙问,“她引诱我到树林里,想加害我?可她为什么非要我搬那把椅子不可?说起来,椅子呢?” 叶芝说“您没发现那把椅子不太对劲吗?” “它看起来很新,和其他家具一对比的话。” 叶芝默默起身,离开了房间。段非拙费解地望向他。 不多时,诗人回来了,跟在他后面的则是旅馆老板娘。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不安地拢着围裙,低垂着脑袋,不敢正视段非拙。 “能解释一下吗,老板娘?”叶芝问。 段非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的表情。诗人严厉起来时,语气平静依旧,可眼睛里仿佛有雷霆风暴在咆哮。 老板娘惶恐不安“其实……以前也有住这间房的客人说……半夜里听见女人说话。可我们都没当一回事,只觉得是客人听错了……” “那把椅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丈夫亲手做的,先生。” 叶芝扬起眉毛“那木料看起来非常贵重,你们这样的小店——我没有冒犯的意思——用得起吗?” 老板娘的圆脸涨得通红“那木料是捡回来的,先生!绝不是我们偷的!前不久橡树庄园——裴里拉勋爵老爷的庄园重新修缮,用了许多木料,我丈夫就捡了一些边角料回来。在勋爵眼里,那都是些废料,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珍贵的木材。” “您最好把那把椅子烧了,灰烬倒进河里。” 老板娘哆嗦起来“难不成那木料……有问题?” “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叶芝冷冷说,“除非您希望将来发生更严重的事件。” “是!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烧!” 段非拙目送老板娘慌不择路地逃跑,问“我不太明白,叶芝先生。那木料来自橡树庄园,跟幽灵有什么关系吗?” 叶芝对阿尔使了个眼色。阿尔立刻走到门外,关上了门。段非拙并未听见少年的脚步声离去,说明他会一直守在门外,防止有人窃听屋内两人的对话。 “接下来让我们来说说我们在村里打听到的事吧。”叶芝说,“您还记得裴里拉勋爵要拆除他那座宅邸吧?” 段非拙点点头。 叶芝诡秘地一笑“我从村民们那儿听到了不得了的小道消息勋爵之所以要拆除那座气派的宅邸,宁可卖地的时候少赚点儿钱,是因为他觉得那栋宅邸闹鬼。” 段非拙瞠目结舌。 叶芝接着说“听说勋爵最近屡次遭遇意外事故,几度跟死神擦肩而过。自那之后,他就开始疑神疑鬼,觉得这房子里有幽灵作祟,甚至决定将那栋‘鬼屋’拆除,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段非拙思索“假如的确有个亡灵企图谋杀勋爵,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那亡灵寄宿在木材上,而木材的边角料被旅馆老板捡回来做成了椅子。因此我才会看见那个亡灵。可她又跟裴里拉勋爵有什么深仇大恨?” “亡灵是可以被操纵的,切斯特先生。”叶芝扶了扶眼镜,高深莫测地说,“奥秘哲学中‘降灵术’这一学科,研究的就是和灵体交流的学问。裴里拉勋爵的家族代代研习奥秘哲学,直到他这一代才中断。他的先祖完全有可能和其他秘术师结怨,因而遭到报复。我比较在意的是,一切怪异现象都是在勋爵的父亲死后才出现的。” “勋爵他老爹跟这些事件有什么关系?” 叶芝双手交叉,托着下巴“这只是我的一个推论,不一定正确。老勋爵是个秘术师,而秘术师一般都会对自己的住宅施加一些防护措施。但他的儿子阿尔伯特·米德洛对奥秘哲学一窍不通,就算有人用秘术谋害他,他也毫无自卫的办法。” “我懂了。”段非拙豁然开朗,“老勋爵去世后,他的防护措施跟着失效了。” “嗯,大概如此吧,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守在门外的阿尔忽然大喊“哎哟,这不是管家先生吗?什么,您找我家主人?您可不能直接进去,那成何体统呀!您是大庄园的管家,该不会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吧?请您在门口稍等,我去通报主人一声。” 屋内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停止说话,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外头的动静。 门开了,阿尔探进一个脑袋。“主人,裴里拉庄园的管家郝特先生前来拜访。” 他的表情愤愤不平,显然还在为管家郝特之前怠慢他们而生气。 段非拙也想报复一下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管家。他故意用懒洋洋的语气说“没看我还在床上吗?这要怎么见客?阿尔,你来为我更衣,让客人在外面稍等!” 叶芝低下头,无声地笑起来,双肩颤个不停。 阿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段非拙昨晚穿着睡衣就出去了。阿尔拿起他的外套,故意用极慢的速度帮他穿上。 穿戴妥当后,阿尔又扯着嗓子喊“主人,您的发型乱了,我来帮您整理!” 于是他们又折腾了十分钟的头发。 估摸着郝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段非拙才打发阿尔去开门。 阿尔趾高气扬地推开门,朝侧边让开“主人可以接见您了。请进,郝特先生。” 管家郝特先生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走了进来。他一边做苍蝇搓手状,一边朝他们欠身行礼“尊敬的先生们,我家主人有请。” “裴里拉勋爵?”段非拙皱眉,“他找我们有什么事?” “主人说他改变主意了,他想跟先生们好好谈生意。请吧,请带上行李,主人邀请先生们入住裴里拉庄园。” 若是在昨天,段非拙肯定会扛起行李飞奔至橡树庄园,兴高采烈地跟裴里拉勋爵谈笑风生。 可今天,他得知那座庄园闹鬼,忽然就不那么乐意了。 他转向叶芝“叶芝先生,我们看我们还是……” “我们这就走。”叶芝不假思索道。 “可是橡树庄园……” “我倒想瞧瞧哪儿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既然叶芝都这么发话了,段非拙也只得从命。他们匆匆收拾好行李,向老板娘退了房。老板娘以为他们是因为昨夜的鬼魂事件才退房了,一个劲儿地道歉。 管家郝特是乘庄园的马车来的。他主动帮段非拙把行李搬上马车,态度殷勤得让人觉得有点儿恶心。 当马车驶向橡树庄园时,小旅馆的后院中升起一道青烟,那把橡木椅子被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浓烟的形状宛如一个窈窕的女人,被风轻轻吹散了。 “欢迎,先生们!请进!昨天的事我真是万分抱歉,希望先生们宽宏大量,别把它放在心上。” 橡树庄园中,裴里拉勋爵热情地欢迎了段非拙、叶芝和阿尔。他那位态度强硬的母亲今天不在场,那位漂亮的梅丽莎小姐也不见踪影。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家父的遗产变卖。由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来处理,最为妥当不过了。” 他的态度180大转弯,让人无法不起疑心。 “您母亲不反对吗?”叶芝问。 裴里拉勋爵说“这正是家母的主意。昨天忽然有两位警探来拜访我,是‘那种’警探,先生们想必很清楚吧?” 他说的定然是Z和色诺芬。叶芝点点头。 “他们没有搜查令,不能随意搜查我们家,但既然他们来了,说明他们已经起了疑心。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可不希望节外生枝。” 勋爵的方脸泛起一阵害羞的色彩,“实不相瞒,我最近决定结婚了。结婚的对象你们也见过,就是那位梅丽莎小姐。我们的关系尚未公开,因此公众尚且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我可以私下告诉几位先生,她实际上是某位公爵的千金。这场婚姻不论对我还是对梅丽莎都至关重要。要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传出什么对我名声不利的传言……” 段非拙会意地点点头“那您和梅丽莎小姐的婚事就得告吹了。” “所以,我希望先生们尽快将家父的遗物清点、搬走。这样一来,即使警夜人来查抄,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在旁聆听的叶芝插嘴“勋爵大人,您这么着急地邀请我们来庄园,恐怕不单单是为了生意吧?” 勋爵的脸涨成了酱紫色,额头上沁出了点点汗珠。 “不愧是诗人,观察力就是敏锐。我的确对先生们另有所求。” “是为了什么?” 勋爵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座庄园里有亡灵徘徊。先生们都是经验丰富、知识渊博的秘术师,能替我驱逐那些亡灵吗?” 裴里拉勋爵如此老实地交代他家中闹鬼,倒是大大出乎段非拙的意料。他还以为这些贵族都严守家丑不可外扬的祖训呢。 叶芝问“您确定这儿有亡灵?” 裴里拉勋爵叹了口气“自打家父过世,奇怪的事件就层出不穷。我在这座宅邸里屡次遭遇生命危险。第一次是在起居室,我在那儿看书,结果迷迷糊糊睡着了,一粒火星从壁炉迸出来,落到我的衣服上,起了大火。我差点儿被烧死。虽然及时脱掉了起火的衣服,但还是被烧伤了。” “听起来像巧合。”段非拙说。 勋爵猛地摇头“如果这种事只发生一次,倒还可以说是巧合。但后来事故又接二连三地出现,恐怕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吧?第二次是洗澡的时候。我躺在浴缸里昏昏欲睡,忽然感觉有人拽住了我的脚踝,我整个人滑进浴缸里,险些淹死。第三次干脆整个屋顶都塌了,要不是郝特眼疾手快把我拽开了,你们现在大概就在参加我的葬礼了!” 段非拙问“您确定这些事故都不是人为的吗?” 第二十九章 午夜跟踪 “我雇了私家侦探,但那些可敬的人儿们排除了这种可能。能进出现场的只有管家和几个老仆人。虽然他们有作案的机会,却没有作案动机。他们都是在这儿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仆人了,每个人我都知根知底!我因为害怕再遭遇不测,根本不敢睡在这座宅子里,干脆搬去湖畔别墅居住了,家母和梅丽莎也搬去了那儿。家母坚持要拆除整座宅邸,这样即使宅子里藏着什么鬼怪,也无所遁形了。但是……” 叶芝揶揄一笑,接替他说“您想变卖这片庄园所在的土地。要是拆了宅邸,那价格可就上不去了。” 裴里拉勋爵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点儿小心思果然瞒不过您。要是先生们能顺利驱逐亡灵,那么我愿意吃点亏,将家父的遗物贱卖给你们。” 段非拙一听头就大了。他哪懂什么驱鬼!他连活人都驱不走,更别提鬼了! “这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畴。”他说,“您要不要试试找几个驱魔师来?” 裴里拉勋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呃,我知道我有些强人所难。要不然,我再额外出一笔酬金?”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段非拙故作严肃说。 叶芝对裴里拉勋爵笑了笑,转身扯住段非拙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 “切斯特先生,别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的。”他低声说。 “要不是为了帮您撑场面,我也不会来。”段非拙有些怏怏不乐。 “您的深情厚谊我铭记在心。”叶芝说,“但我们要是拒绝勋爵的请求,生意恐怕就做不成了。” “警夜人在盯着呢,他巴不得早点儿把他爸的遗物出清。” “没错,但勋爵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就是将所有遗物付之一炬。”叶芝神色一沉,“到时候我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段非拙长叹一声。他陪叶芝千里迢迢来到这座见鬼的庄园,就是为了能让叶芝成功收购勋爵父亲的遗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说什么也要让这场生意继续下去。 “可是亡灵……” “交给我就好,您不必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精力。” 既然叶芝都这么保证了,段非拙也无话可说。要不是看在叶芝的面子上,他早就连夜扛着火车跑回伦敦了。 “那就听你的好了。越快解决这堆麻烦事,我们就能越早回家。” 叶芝转向裴里拉勋爵,展颜一笑“我们先试试看能否驱逐亡灵,但不一定能保证结果。毕竟降灵术非我们所长。” 裴里拉勋爵大喜过望“我对先生们的能力放一万个心!我虽然搬去了湖畔别墅,但特意留下郝特和几个伶俐的仆人侍奉三位先生。客房也收拾好了。先生们就请安心住下吧。” 您确定在这座闹鬼的房子里能住得“安心”?段非拙讽刺地想。 叶芝说“那就请勋爵带我们见识见识令尊的遗物吧。” “是是是,这边请。” 裴里拉勋爵带领他们离开宅邸,来到花园中。 花园中建有一座雄伟的树篱迷宫,迷宫中央伫立着一座精巧的凉亭。 段非拙以为那凉亭所在之处就藏着前代庄园主人的秘密工作室,可勋爵并没有直接领他们穿过迷宫。他们在迷宫里东游西逛,一会儿走进死路,一会儿又在岔路上徘徊,当他们终于看见迷宫中央的凉亭时,勋爵又调头原路返回。 “您确定没有走错路吗?”叶芝用手帕揩了揩额头。 “只有按照正确的路线走一遍,才能抵达家父的秘密研究室。”勋爵也累得慌,“其实它就在迷宫中央,但是直接走过去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有这样绕半天路才行。我父亲说这叫秘法……秘法……该死,我忘记了……” “秘法几何学,对吗?”段非拙问,“我们的脚步会构成一个巨大的图阵,只有当这个图阵完成,通往秘密工作室的门才会打开。” “就是您说得那样!”裴里拉勋爵连连点头,对段非拙的博学敬佩得五体投地。他却不知这只是秘法几何学的基础知识。 他们绕了半天,再度走向中央凉亭。这一回他们抵达凉亭时,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出现在了凉亭之下。勋爵一马当先走了下去。 “我父亲经常假装到迷宫里散步,其实是钻进研究室里搞他的秘密研究。这样即使他待上很久也不会有人怀疑。” 阶梯尽头是一间地下室,有点儿像地牢和博物馆杂交后的产物。一排高大的书架上放满厚重的精装书本,对面的展示架上则放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展品,从水晶骷髅头到雕刻成人形的蜡烛不一而足。地下室中央也摆着一组实验台,但没有那么多炼金器具,仅有的几个烧瓶也落满了灰尘。 “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勋爵环顾四周,有些胆怯,生怕从墙壁里冒出一个鬼魂,“继承爵位后,我本想把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可是……唉,家母不同意。她和家父鹣鲽情深,怎么也不肯丢弃他的遗物。要不是我们家最近经济上有些周转不灵,外加被警夜人盯上了,她至今也不会松口呢。” 叶芝问“您出清这些东西,就等于是放弃您家族千百年来的奥秘传承了。您当真愿意?” 裴里拉勋爵耸耸肩“对于我来说,奥秘哲学并没有什么用处。我更应该学学怎么经商。”他的语气有些悲哀,“先生们自己清点整理吧,我就不奉陪了。我得赶去湖畔别墅陪伴家母和梅丽莎。如果你们要离开,直接出去就行了,不用再走一遍那个什么……秘法图阵。” “您就不怕我们偷偷私藏什么东西吗?”段非拙感到好笑。 “能藏到哪儿呢?”勋爵打量着他们三个空空如也的手。 我们能藏东西的地方可比您想象得大多了。段非拙不自觉地摸向口袋。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就装在那儿。 勋爵抱紧肩膀,落荒而逃。看得出他真心害怕这个地方。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露出苦笑。 “开始工作吧。”叶芝从公文包里取出小本子和一支笔,在书架前站定,记下每一册书的名字。 段非拙则在展示架前转了一圈。展示架上的物品有的散发着隐约的光辉,有的平平无奇。他把那些普通物品挑选出来,交给阿尔,让他全部堆在实验台上。 “这些东西我们没法全部带上火车吧。”他说。 “那是自然。清点完成后直接送进秘境交易行。这些书也暂放在交易行内,切斯特先生同意吗?” “没问题。有个交易行还真是挺方便的,像随身携带了一座房子。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坐在勋爵家里开店呢?” 叶芝笑起来“那倒是非常方便。” 整个下午都花在了清点书籍和秘术物品上。叶芝发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本庄园厨师撰写的食谱,一本记录了庄园历次修缮经过的笔记,一本米德洛家族的族谱,还有一大堆写满神秘代号的笔记本,恐怕是历代勋爵的研究笔记。 段非拙则挑出了所有的普通物品,至于那些蕴含特殊力量的物品,回头问问勋爵它们的功用再归档好了。 他们把清点过的东西先行转移进交易行。剩下的可以明天接着整理。离开地下工作室时,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半个天空,只有西方的地平线上尚余一丝殷红,段非拙不由自主想起了Z的眼睛。 他昏倒在橡树林中时,是Z不顾一切救出了他。 胸口好像被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充满了。 叶芝说“说起来,那两个警夜人千里迢迢跑到裴里拉庄园,恐怕不止是为了吓唬吓唬勋爵吧?假如他们的目的是搜查裴里拉庄园,找出勋爵是秘术师的证据,那他们就该带上搜查令。可他们没有。这说明他们是为别的事而来的。前来拜访裴里拉勋爵,也不过是顺便。” 阿尔笑嘻嘻“结果裴里拉勋爵被吓破了胆,迫不及待地出清秘术物品,倒是便宜了我们。” 叶芝转向段非拙“警夜人有没有对您透露什么?” 段非拙摇头“他们口风很严,什么也没告诉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会来什罗普郡。” 叶芝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去警夜人那儿打探一下呢?” “啊?”段非拙如遭雷击,“不了吧!” 他只不过随口说说,叶芝还真把他当成卧底啦? “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不搞清楚他们来此的目的,我实在不放心。”叶芝蹙眉,“您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追踪我或者您而来的呢?一旦我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就会立刻遭到逮捕。” 段非拙也一度思考过这个问题。Z都已经打定主意招募他当警夜人了,却对来到什罗普郡的目的守口如瓶,怎么想都很可疑。 事关自身的安危,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但是要怎么从那两个精明的警夜人口中套出他们的真心话呢? 等等,他不能直接去问,但没人规定他不能偷听啊! “我有办法了。”他朝叶芝一笑,“我带了一片幻形叶,可以潜伏到他们身边偷听!” 叶芝瞪圆眼睛“如果我没记错,幻形叶可是很昂贵的啊。” 段非拙耸耸肩。反正是他叔叔约瑟夫的遗物,用了就用了呗,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他从口袋里摸出幻形叶,含进嘴里。 叶芝和阿尔同时关注起树篱迷宫来。每当使用幻形叶,周围的人就会情不自禁地被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吸引注意力,从而忽略有个大男人正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事实。 “奇怪,主人怎么忽然不见了?”阿尔困惑挠头。 “那就是幻形叶的效力可以让一个人不被他人所注意。”叶芝说,“一片幻形叶的市场价格在五十镑左右,交易行主人说用就用了,真是豪横啊……” 段非拙离开庄园,沿着乡间小路走向村庄方向。 若在伦敦,这时间应是华灯初上,大都市人民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在乡下,此刻已是万籁俱寂。乡村的人们依旧保持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规律。 他在苜蓿旅店门口站定,仰望二楼,寻找Z房间的窗户。他昨天误闯过一次,是哪间来着? 可恶,他只记得Z那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的身体,完全不记得房间的位置了。他可悲的小脑瓜每天到底都把什么信息存进去啊。 就在他努力回忆的时候,旅店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抹银白色的影子翩然而出。一片黑暗中,他只能看到一个银色的脑袋飘浮在空中。 段非拙以为好死不死撞上了一个幽灵,吓得差点儿把幻形叶咽下去。可他定睛一看,那其实是个大活人,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加之银发过于显眼,才给他造成人头飘浮的错觉。 Z推门而出。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脸兴味索然的色诺芬。 他一手拿着一根文明杖,另一手提着一盏灯,嘀嘀咕咕抱怨“为什么我们不能明天再去?已经这么晚了!” “我们的工作难道还分什么早晚?不是一天24小时都属于工作时间吗?”Z冷冷说。 “但你会打扰别人休息!” “反正被打扰的也不是我。” 他们目不斜视地从段非拙面前经过,后者直挺挺地站着,双手紧贴着裤缝,动也不敢动,努力假装自己是一根石柱。一旦他动作太大,或是发出不合时宜的噪音,幻形叶的效果就会被打破。 色诺芬扶了扶帽子“今夜的月色可真美啊!” Z怀疑地说“根据月相表,今天应该没有月亮。” 色诺芬颔首“所以才美嘛!” Z“???”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月亮的话题,沿着乡间小路走向村外。段非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应该跟踪两名警探,瞧瞧他们大晚上的要去叨扰何人。 他蹑手蹑脚地尾随上两个人,几乎就贴在他俩背后。这哪里是跟踪,分明是光明正大地随行。 Z和色诺芬的目的地是一座小农庄。它距离村子不远,什罗普郡随处可见这样的家庭农场。农庄的窗户一片漆黑。但色诺芬也不管什么打搅不打搅别人了,走上前去便用文明杖重重地敲了两下门。 “什么人?”屋里传出一个男声。 “普劳先生在吗?” 门开了条小缝,露出一只亮闪闪的眼睛,狐疑地打量着两名衣冠楚楚的警探,他俩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外地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同乡下格格不入的气息。 “我们是伦敦警察厅的警探。”Z疏离而礼貌地说,“来向您调查一下您儿子失踪的事。” 普劳先生想关上门,但色诺芬眼疾手快地把文明杖插进了门缝里。普劳先生徒劳无功地尝试了几次,只能气冲冲地瞪着色诺芬“你们就不能明天白天来吗?我妻子都已经睡觉了!” “真稀奇,她居然还能睡得着?”色诺芬扬起眉毛。 普劳先生动摇了。他打开门,迅速把两个人拉进屋,生怕邻居目睹到两个怪人夜里拜访他家。那一定会使关于他家的各种流言更加甚嚣尘上。 段非拙悄悄溜到农庄的窗户下,探出半个脑袋,观察屋内的情形。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桌子、一张小床、两把椅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坐在床上。 屋内唯一的光源是色诺芬手里的提灯。即使光线这么昏暗,段非拙也看清了女人的脸。 她不就是昨天在村庄广场上拦下他们、称阿尔为儿子的那个女人吗? Z礼貌而平淡地说“您好,普劳先生,普劳夫人,我们来打听一下您儿子的事。” 普劳夫人已经瘦得脱形了,头发凌乱,双颊凹陷,唯有那双黑眼睛闪闪发亮。 “我的儿子,我的巴尼,你们找见他了吗?”她激动地抓住Z和色诺芬,“你们是警察,对吗?你们找见我的儿子了吗?” Z没有推开她,任由她那么抓着,说“能给我们说说你儿子失踪的事吗?” 普劳夫人猛地点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穿着蓝色上衣,灰色裤子。上衣很大,是拿他父亲的旧衣服改的。那孩子的头发是褐色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这么高……”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起儿子的外貌特征。段非拙一阵心酸。自打她儿子失踪以来,她或许无数次在路上拦下陌生人,复述着同样的话,只为打听到关于儿子的只言片语。 普劳先生把妻子拉开,让她坐在床上,回身说“那天是周日,我们都在田里干活儿,那孩子去上主日学校。他本来上完学就该回家的,可直到晚上都没回来。和他一起上主日学校的孩子都说,他们放学时还在一块儿的,可一转眼他就不见了。于是我们就发动全村人一起去找。在主日学校到村庄之间反复搜索了好几遍,却一无所获。” “别的地方搜索了吗?”Z问。 普劳先生点点头“周边都搜遍了,附近村子的村民听说有孩子失踪,也加入了搜查团。郡里的警察也来了,勋爵大人听说了这事,还派了庄园仆人来帮忙,甚至借出了几匹马。但是……” 他神色一黯,再也说不下去了。 Z接着问“橡树林里搜了吗?” 普劳先生惊讶地眨了眨眼“您是说勋爵大人的那片私人林地?当然也搜了,但什么也没找到。您觉得那孩子是在林子里迷了路?” “当时负责搜索橡树林的是谁?” 普劳先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这个老实的农夫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说“橡树林是勋爵的私人林地,别人不能擅闯,而且进去了也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是管家郝特先生带了一批人去搜的。” “我明白了。” Z朝普劳夫妇行了个触帽礼,“我们已经打听完了。告辞。” “等等!”普劳先生叫住他,“您是什么意思?您难道是说,郝特先生搜索时没有尽心尽力,遗漏了什么线索?”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Z冷冷道。 普劳夫人无助地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你们能找到我的小巴尼吗,警察先生?” 色诺芬握住她的手腕,让她松开手。他蹲下来,平视普劳夫人的双眼,说“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的,夫人。现在睡吧,把一切忧愁烦恼都忘掉。” 他用文明杖轻触普劳夫人的额头。 形销骨立的女人打了个呵欠,往床头一靠,闭上了双眸。 她的丈夫惊愕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确认她只是睡着了。 他转向色诺芬,双手不安地捏着衣服,像是在为之前的冷硬和无礼而感到羞愧。 “谢谢,先生,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谢谢您。”他感激地低下头,“自从巴尼失踪,她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每夜都在噩梦中醒来,一直哭泣到天明。” 色诺芬笑了笑,对他点头致意,拎起提灯走出小屋。 段非拙知道他们要走了,他也该快点儿离开。 他一转头,对上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牧羊犬,大概是普劳家养的吧,正吐着舌头,朝段非拙呼哧呼哧地喘气,嘴巴咧开,形成一个快乐的笑容。 乍一看怪可爱的,段非拙很想RUA一把。但他忽然觉察到了一个问题。 ——普劳家的狗,何以多看他两眼? 幻形叶这东西……是不是对动物不起作用? 石中剑当初只说,幻形叶可以让“他人”对他视若无睹,那么“他动物”呢……? 牧羊犬摇着尾巴,然后大声狂吠起来。 它外表那么可爱,叫声却震耳欲聋。吠叫的时候,口水差点喷在段非拙脸上。 ——石中剑,我可真是谢谢你了!段非拙绝望地想。要是哪天我死了,墓志铭一定要写“不要相信诈骗邮件和石中剑”! “谁在那儿?!” 说时迟那时快,Z一个箭步冲向窗户,轻巧地翻出窗外。 段非拙下意识地转身逃走。Z比他更快,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段非拙面朝下栽进泥土里,摔得七荤八素,觉得自己的鼻梁都要摔平了。鲜血从鼻腔里涌出来,流进嘴里,跟泥土的苦味、幻形叶的肥皂味混合在一起,简直销魂得无话可说。 Z骑跨在他背上,一只手反剪他的双臂,另外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脑袋往土里按去。 “是你!”发觉偷听者竟是段非拙,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俊美的脸庞登时腾起一股冰冷凛冽的杀气。 段非拙嘴里满是苦涩血腥的味道。Z施加在他后脑勺的力量太大,他根本抬不起头。 受限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他意识到那是色诺芬的双脚。 “轻点儿,老大,”色诺芬用文明杖轻轻拍打段非拙的脸颊,“你让他没法说话了。” Z闻言松开了手。 色诺芬蹲在段非拙面前,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面对自己。 “谁派你来的?”黑发警探唇角挂着笑容,可他的眼睛冷冰冰的,毫无笑意。 万事休矣了。段非拙绝望地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把幻形叶咽了下去,顺带把一些泥土也吞进了肚子里。 “没人……我自己来的。”他含混不清地说。 “这么晚了来普劳家喝茶?”色诺芬笑意盈然。 普劳先生瑟缩在门后,仅仅露出一只眼睛。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警探嘴里冒出来,他急忙关上门,害怕自己也被牵扯进去。 段非拙发着抖,他的脸疼得要死,胳膊更是疼得撕心裂肺,Z好像恨不得把他的胳膊给撇断。 ——诚实第一,比诚实更重要的是真话只说一半。 约瑟夫·切斯特的忠告回响在脑海中。 “我听说,村里有小孩失踪了……我很好奇,打算去瞧瞧……没想到你们也在……”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儿的事与你无关吗?”Z轻声细语,手上的力道却在加重。他攥紧了段非拙的手腕,像是要生生捏碎他的腕骨。以机械义肢的力量,他只要愿意就能做到。 段非拙疼得惨叫起来。Z更加怒不可遏,却出人意料地减轻了力道。 “什么与我无关!”段非拙委屈地喊道,“你们招募我加入警夜人,却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自己来打听,又要挨你的骂!” “你——” 段非拙看不见Z的面孔,但他确定Z现在的表情一定极为扭曲。 色诺芬别过脸,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第三十章 幽灵之家 色诺芬笑得花枝乱颤“你瞧,老大,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你越是遮遮掩掩、故弄玄虚,他就越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来来来,愿赌服输!” 他朝Z摊开手,勾了勾手指,像在讨要什么东西。 Z气鼓鼓地掏出一枚金镑,往他脸上掷去。色诺芬灵巧地接住金币,飞速塞进口袋里,唯恐Z反悔似的。 “你们……拿我打赌?”段非拙难以置信。 压在段非拙后背的重量消失了。Z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在无声地谴责他都怪你,害我输了一镑。 “我们走吧。不要打扰普劳一家休息了。”色诺芬用文明杖顶了顶帽檐,拎起提灯,一马当先地朝村庄方向走去。 段非拙抹了把脸,一手是血。 “色诺芬,你能不能治好我?”他跟上黑发警探,渴慕地盯着那根文明杖,它散发着微光,说明附有特殊性能。 “我能,但是我不想。”色诺芬说。 “为什么!” “因为你很不乖,我要让你长长记性。”色诺芬笑嘻嘻道。 段非拙浑身上下都在痛,他恨不得给嬉皮笑脸的色诺芬来上一拳,但他知道自己的胳膊搞不好会被炸飞,所以只得作罢。 Z拍了拍他的肩膀,引起他的注意。段非拙转过身,一条手绢递到了他面前。 “擦干净,不然会吓到路人的。这座村庄不需要更多怪谈了。” 段非拙一把夺过手绢,捂住流血的鼻子和嘴巴。 色诺芬步履轻快,快活地说“既然你已经偷听到不少了,继续瞒着你也不可能,我们干脆合作吧?你在橡树庄园肯定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为何不拿出来跟我们分享呢?” 段非拙心如电转这正是一个打入他们内部的好机会! “庄园的仆人都在传那栋屋子闹鬼。”他瓮声瓮气地说,“裴里拉勋爵几次三番遭遇意外,他认为是亡灵作祟,所以打算把整栋房子拆掉。” “那栋屋子的确有古怪。”色诺芬眯起眼睛,远眺黑夜中橡树庄园的黑影。 “为什么庄园会突然之间闹鬼?那些幽灵都是从哪儿来的?” “可能性很多。”Z歪着头思索,“裴里拉勋爵的家族是历史悠久的世袭贵族,树敌不少,如果有人想操纵幽灵要勋爵的命,那实属正常。” “甚至有可能是勋爵自己干过什么亏心事,导致亡灵上门索命。”色诺芬的口吻里满是幸灾乐祸,“传言米德洛家族通晓奥秘哲学,虽然现任勋爵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秘术师。” 段非拙十分庆幸有条手绢可供他捂着脸,不至于暴露他惊讶的表情。 “秘术师是能用肉眼看出来的吗?”他问。 “有些可以。”色诺芬心不在焉答道,这个问题偏离了主题,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 段非拙还想追问秘术师有什么肉眼可见的鲜明特征(这样他以后就能更好地隐藏自己了),色诺芬却停住了脚步。他们站在乡间小路的分叉口,一条小路指向村庄,另一条通往橡树庄园,第三条则延伸至勋爵的私人林地。 “你送切斯特先生一程。”色诺芬将提灯递给Z,“我有些事情想去确认。” Z狐疑地歪了歪头,但没有出言反对。 “我们在旅馆碰头。”他说。 色诺芬转身朝树林走去,举起一只手敷衍地挥了挥,充作告别。 现在只剩段非拙和Z独处了。他发现自己每回和Z独处,气氛都会莫名尴尬。这也难怪。他们头一回见面,Z就把他捅了个透心凉。之后,他又不小心目睹了Z出浴的画面。这一回Z又差点儿把他揍毁容。他们怎么可能愉快融洽的相处? “你们为什么要搬出旅馆?”Z冷漠地问。 段非拙支支吾吾“裴里拉勋爵邀请我们住进橡树庄园。因为……呃……他很欣赏叶芝先生的文采。他觉得苜蓿旅馆不符合伟大诗人的身份。” 他衷心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有暴露出自己有多么心虚。 “所以他让诗人住进一座闹鬼的房子?”Z挑起唇角。 “你可能不知道,叶芝先生的胆子大着呢。他专门写过一本关于爱尔兰民俗传说的书。不闹鬼的房子他没准还不乐意住呢。” “怪人。”Z咕哝。 “文学家都是怪人。” 两个人披星戴月地来到庄园门口。庄园的每一扇窗户都是黑的,没有一丝光亮。Z扣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几乎震耳欲聋。附近的狗汪汪吠叫起来。 段非拙拿下手绢,他已经不流血了,手绢上沾满了一块块深色污渍,一部分是干涸的血液,一部分是他脸上的泥土灰尘。 过了许久都没人来开门。Z不耐烦了,又想再敲一次,段非拙拦住了他。 “门根本没锁。”他试着拉了一下门环,大门应声而开。 “这个郡的治安肯定很不错。”Z讥讽道。 “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晚安,Z。”段非拙巴不得尽快摆脱他。 Z可不这么想。他把段非拙推进屋内,穿过门厅,来到楼梯前。 “我要亲眼看着你上床睡觉。” “你不信任我!简直是侮辱!” “谁叫你辜负过我的信任。” 段非拙不满地撇撇嘴,破裂的嘴唇又痛了起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结果嘴巴更痛了。 Z低下头,握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另一只手把提灯举到他眼前。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段非拙睁不开眼。他感觉到Z在左右扳动他的脑袋,机械义指在他脸颊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了他破损的嘴唇上。 “抱歉,刚才下手有些太重了。”Z的语气带着歉意,“我还以为在外面偷听的是……”他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你要是老老实实,明天我就叫色诺芬来给你治疗。” “他说了不治。”段非拙说。 “有我发话就不一样了。” Z松开了手。段非拙感觉到提灯的热量退去了,于是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晚安。”Z转过身。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门厅的墙壁上,墙上那些肖像画也跟着变得影影绰绰。 段非拙忽然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片报道,关于南丁格尔女士在伤兵营里照顾伤员。她会在夜里执灯巡夜,那些伤员便虔诚崇敬地亲吻她映在墙壁上的影子。 他目送Z走向大门。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及了墙上的肖像画。 那是历代勋爵和夫人的肖像。其中有一幅,画着一个窈窕美貌的女人,身穿简·奥斯丁时代的碎花裙,眉宇间仿佛凝固着淡淡的哀愁。 段非拙倒抽一口冷气。 Z停下脚步,转过身。“怎么了?” 段非拙指着画像,结结巴巴“我见过她!原来是她!她是勋爵的祖先!” “你说什么?”Z的双眉拧到了一起,俊美的面庞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 “我昨夜见到了一个亡灵,就是她!是她把我诱进橡树林的!” 阴暗的宅邸中突兀地响起了女人的笑声。 “过来!”Z大喊。 段非拙不假思索地朝他奔去。 Z一把圈住段非拙,朝大门飞奔。然而门厅尽头的大门却消失了,原地只剩一堵贴了壁纸的墙壁。 “真他妈见鬼了。”段非拙喃喃自语。 Z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俊美的面庞宛如覆盖了一层严霜,倒是与他那与众不同的白发红眼相得益彰。 “我是伦敦警察厅异常案件调查科的指挥官,芝诺·辛尼亚!”他朝阴影大声自报家门,“你是哪路秘术师?知道跟警夜人作对是什么下场吗?” 他的声音在门厅中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声。 伦敦警察厅—— 警察厅—— 芝诺·辛尼亚—— 辛尼亚—— 墙壁上历代勋爵夫妇的肖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探,每一位勋爵都雪鬓霜鬟,庄重严肃,每一位夫人都年轻貌美,高雅端庄。古怪的回声仿佛他们集体发出的嘲笑。 鸡皮疙瘩爬上了段非拙的后背。他不顾一切地跳到Z身边,尽量和他挨近。他只是个刚刚入门的新人秘术师(有可能连秘术师都算不上),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Z了。 “看来有人想把我们困住。”Z扣住段非拙的手腕,有了直接的身体接触,段非拙不禁安心了许多,“其他人或许也有危险。你的朋友们住在哪儿?” “应该在楼上吧?” 段非拙自告奋勇带着Z上了楼。他和叶芝、阿尔住在贵客专用的客房中,段非拙单独住一间,由于阿尔还是小孩,勋爵给他和段非拙安排了套间。 段非拙推了推套间的门,果不其然纹丝不动,他用力敲门也全无回应。 “后退。”Z将提灯丢给段非拙。 段非拙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急忙朝后一跳。Z没有松开他的手,直接抬脚就给门来了一下。门发出一声巨响,朝内打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套间,双双傻眼。 他们进入的根本不是客房,而是厨房。 一列刀具整齐地码在流理台上,洗干净的碗碟摆放在碗橱里,墙上还挂着一串串大蒜和辣椒。炉灶里点着小火,炖着一口咕咚作响的大锅,锅内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大概是明天的早餐。 Z毫无客人的自觉,大模大样地打开锅盖,舀起一勺汤嗅了嗅。 “这座房子连空间都扭曲了,恐怕不单单是闹鬼。真可惜色诺芬不在这儿,他很擅长破解这类东西。” Z把汤勺丢回锅里。 段非拙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门板无力地倒在地上,透过门框可以清晰看见一条走廊——不是客房外面那条,而是连接厨房和餐厅的那条。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哗擦擦。背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响声。 流理台上的刀具飘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所有刀尖都直直瞄准了他。 “——吧。”段非拙咽了口口水。 万箭齐发。 说时迟那时快,Z一个箭步挡在段非拙身前,机械义肢上弹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挡开了飞来的刀具。Z的动作快得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刀刃舞成炫目的乱影,一时间只能看见四溅的火花。金属碰撞的铛铛声不绝于耳。 当碰撞声停止,刀具掉落一地。但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地上的刀发出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响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再度飘了起来。 “Z,它们不会停下来的!我们快走!” 段非拙拖住Z的胳膊,吃力地将他拽出门。漂浮的刀具再度对准了他们俩,如箭雨一般射过来。眼看其中一把刀就要刺中段非拙的眼睛了,他飞快地带上门。门后传来刀具刺中木头的沉闷响声,如同数不清的雨点敲击屋檐。 “好险……”段非拙背靠墙壁瘫坐下去。 可他立刻就跳了起来。 他以为离开厨房后,理所当然就会回到客房外的那条走廊。可他发现这儿并不是走廊,而是之前裴里拉勋爵接待他们的会客厅。 会客厅的陈设和上次段非拙光临时一模一样舒适的沙发,精致的茶几,头顶悬着华丽的水晶吊灯。这里空无一人,除了段非拙和Z,就只有两副充作摆设的锃亮的盔甲,一左一右摆在壁炉边,仿佛忠诚的侍卫。 “我们接着走,看看接下来会通向哪儿。” Z目不能视,只能依靠听风辩位。但宅邸内部没有风,他等于是又聋又瞎,只能扶着墙壁缓缓前进。 段非拙牵住他另一只手,高举提灯,警惕地环顾四周。 一双白皙的手臂从墙壁中徐徐伸出。 看上去像女人的双手,曲线柔和,十指纤细,适合弹钢琴——也适合勒断人的脖子。 “小心!!!” 白皙的手臂猛然掐住Z的脖子。 白发的警夜人大吃一惊,急忙扣住手腕,想把它挣开。这时又一双白手从墙壁里长了出来,抓住Z的手臂。第三双白手紧随其后,捉住了他的脚踝。六只白手齐心协力制住了Z,他越是挣扎,它们就箍得越紧,仿佛六条扭动的白蛇,又像一朵从墙壁里长出的巨大的花苞。 当然,这并不代表不靠墙的地方就很安全。立在壁炉两侧的盔甲忽然动了起来,一左一右包抄段非拙。 段非拙只恨没带上石中剑,现在回交易行拿也来不及了。 盔甲抡起拳头,重重砸向段非拙。他一矮身躲了过去,盔甲击中了茶几,一声巨响,大理石台面四分五裂。 段非拙冲向Z,想把他从缠绕的白手中解救出来。墙壁变成了沼泽般柔软的物质,Z被白手硬生生地拖了进去,现在只剩半边身体还露在外面。 头顶传来金属甲片碰撞的响声。段非拙下意识地就地一滚,盔甲的铁拳从他脑袋顶上划过,若是他没及时躲开,他的头恐怕已经像大理石台面一样碎裂了。 “Z!!!” 白发警夜人完全消失在了墙壁中。段非拙扑向他,却重重地撞上了墙,差点儿把鼻梁给撞平。 盔甲又是一拳挥来。段非拙急忙朝右边一闪,钢铁拳头击中墙壁,留下一个蛛网形的巨大陷坑。 段非拙头皮发麻。以盔甲的力量,他只要稍稍挨上那么一下就会当场粉身碎骨。若只有一具盔甲,他或许还可以靠灵巧的走位摆脱它,但两具盔甲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每当段非拙躲开第一具盔甲的进攻,第二具盔甲就会出现在他的逃跑路线上。段非拙被逼得左躲右闪,却只是徒然消耗了体力。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盔甲的行动却分毫不受影响。血肉之躯怎么跟钢铁抗衡? 逃不掉了。他绝望地想。他注定要死在这个地方。他连对手是活人还是幽灵都不知道,就连Z那么强大的警夜人都生死未卜,更何况是他这么个刚刚摸到奥秘哲学边角的新人? 可他不想死在这儿!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还要回到伦敦法兰切丝广场49号,他还想跟林恩一家一起过圣诞节,他还要回阿伯丁开一家诊所。他答应了约瑟夫要继续经营秘境交易行,虽然他一直作天作地,盼着交易早日倒闭…… 他想起了不久前读过的那本奥秘哲学书秘术师可以从一个地方汲取能量,再将其释放到另外一个地方。 盔甲的铁拳冲击也是一种能量,如果他接下一击,把能量释放到另外一个地方,自己岂不是就能毫发无损? 但是他能做到吗?他连最简单的汲取火的热量都做不好,有可能化解盔甲的攻击吗? 事到如今想那么多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反正他也逃不掉,不成功便成仁。 盔甲再度抡起拳头。 这次段非拙没有逃跑,而是原地站定,迎向盔甲。 ——把那冲击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铁拳不偏不倚击中段非拙的面门。 段非拙紧闭双眼,浑身紧绷,等待死亡降临。 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甚至没有钢铁碰触皮肤的感觉。 他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看见盔甲的拳头停在了他面前。 一滴冷汗顺着脖子,滑进他的领口。 嘎吱。 头顶传来怪异的声响。 嘎吱。嘎吱。嘎吱。 段非拙向上一瞄。悬在会客厅正中央的水晶吊灯摇摇晃晃,成百上千的水晶珠串叮叮当当,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他刚才是不是将盔甲铁拳的冲击力,转移到吊灯上了? 嘎吱。 吊索在发出最后一声痛楚的呻吟后断裂了。巨大的水晶吊灯砸了下来。 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破碎的玻璃如同海涛一般扩散开去。段非拙甚至来不及躲开,只能原地捂住脸。 过了许久,会客室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段非拙胆战心惊地放下手,只见两具盔甲被埋葬在了金色的灯架下。遍地都是水晶碎片,唯有以段非拙为中心的一圈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飞溅的碎片。 “我做到啦!” 段非拙忍不住振臂高呼。当然,现在可不是庆祝的好时机。他必须找到Z和其他人,把他们从这座鬼屋里救出去。 他浑身上下洋溢着自信,昂首阔步地踏过满地碎片和两具瘫痪的盔甲,走向会客室大门。他已经学会了转移能量的方法,还有谁能伤害他?管它是会飞的菜刀还是会走路的盔甲,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推开会客室大门,走向下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约莫和客房差不多大,也是一间卧室,但明显是女人的卧房。华丽的四柱床边摆着一张梳妆台,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珠宝首饰几乎堆满台面。普通女仆可用不起这样的好货,这里一定是女主人的卧房。 段非拙举起提灯,光芒从梳妆台镜子中一闪而过。裴里拉勋爵没有姐妹,也尚未娶妻,因此这卧房的女主人肯定是他母亲。只是那位夫人使用这些花哨艳丽的化妆品,未免也太不符合她老成持重的年纪了吧? 他奔卧房的窗户。既然庄园内的空间扭曲了,那么能否从窗户逃出去呢? 他试着拧开窗户把手,但它像生了锈似的,不论怎么使劲儿都纹丝不动。段非拙气急败坏,干脆抡起拳头猛砸玻璃…… 接着他就抱着自己的手满地打起滚来。 他不敢再以身试险,于是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梳子,朝窗户掷去。 结果不出所料,梳子无害地弹开了,差点儿砸中他的脑袋。 “裴里拉勋爵,您要是转行做防弹玻璃,肯定能赚得盆满钵满。”段非拙甩了甩酸痛的手,低声咕哝。 既然这个房间逃不出去,那他只好朝下一个房间进发。他跨过地上的梳子,走向房门。 这时,梳子忽然颤动了一下,悠悠地飘了起来。 它飘向梳妆台,悬浮在半空中,然后缓缓地下降,再上升,再下降。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拿着它,在给一个无形的人梳头。 段非拙的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镜子。他就站在镜子前方,镜中映出他提着风灯的倒影。 但是镜中不止他一个人。 在他前方,正对梳妆台的位置,还坐着一个女人。 她很年轻,绝不超过三十岁,身穿丝绸睡袍,正举着梳子,细细打理她浓密的黑色长发。她每梳一次,镜前飘浮的梳子就会跟着上下移动一回。 女人只顾梳理一头秀发,丝毫没注意到背后站着一个提灯的年轻人。她好像看不见他似的。这给了段非拙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忍着一身鸡皮疙瘩,缓缓退向门口,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 吱呀—— 房门打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飘浮的梳子“啪”的一声落地。段非拙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急忙甩上门。 转过身,他发现自己进入了又一间卧房。 这回不是成年人的房间,而是一间婴儿房。 窗前放着一张摇篮,地毯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玩具穿各色军服的发条人偶,发条上布满斑驳的锈痕;小木马和小木狗,因为被把玩了太多次,油漆都掉了;布缝的小熊,手臂接口处开裂,棉花从伤口中冒出来;穿着漂亮小礼服的洋娃娃,缺了一只眼睛,脸上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房间一角还摆了一张朴素的单人床。段非拙知道那是给保姆或家庭教师睡的。贵族从不会亲自抚育孩子,向来把这些事交给仆人和教师去做。 段非拙提着灯,朝摇篮走过去。让他庆幸的是,里面空空如也。他原本担心摇篮里躺着一个死掉的婴儿什么的…… 既然这儿没人,那就往下一个房间前进好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段非拙就注意到窗户玻璃上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外面夜色深沉,唯一的光源来自段非拙的提灯,因此玻璃变成了镜子。它隐约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身穿华贵的长裙,金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圆髻。 女人低着头,慈爱地望着摇篮。她抬起一只手,轻推了摇篮一下,接着莞尔一笑。 与此同时,房间中的摇篮真的晃动了起来。 段非拙想起来了。这两个女人都是橡树庄园门厅肖像画大军的成员。她们是历代裴里拉勋爵的夫人。 段非拙缓缓退向房门。 现在他明白勋爵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拆掉这座破房子了。换成他也不想住这种鬼屋。 眼看他就要退到门边了,却好死不死地踩中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一响。他低下头,原来是一只小木马,已经被他踩得身首异处了。 玻璃中的女人一惊,讶异地转过身。 散落一地的玩具簌簌地颤动起来。发条人偶背后的发条开始自动旋转。小木马和小木狗支棱着细瘦的四肢朝段非拙逼近。洋娃娃爬了起来,背对着段非拙,脑袋却旋转了180度,脸上的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入侵者。 “对不起打扰了!” 段非拙尖叫着打开门,倒退着跳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不知通向何处。他不顾一切地狂奔,只希望甩脱那个疯狂的幽灵。 拐过一个弯,段非拙迎面撞上了某个人。反作用力把他弹飞出去,提灯脱手,“啪”的摔碎了,里面的火苗跳动了两下,熄灭了。 走廊陷入一片昏暗。 “切斯特先生?”被他撞上的那个人惊讶地说。 “叶芝先生?”段非拙眼泪汪汪。 黑暗中有人打了个响指。熄灭的提灯便又点燃了。叶芝拾起摔碎的提灯,光芒微弱了许多,只能照亮他周围的一小片。段非拙看见他单手扶正自己的金边眼镜,他身边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尔。 第三十一章 你的内心当燃起烈火 “你们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阿尔瑟瑟发抖,他只穿着睡衣,“我睡到半夜,忽然觉得喘不过气,睁眼一看有一双凭空出现的手要掐死我。我赶紧叫醒叶芝先生,跟他一起逃跑,可是根本逃不出去,这座房屋的空间——” “——扭曲了。”段非拙替他说完。 “这么说您也遇到了?”叶芝问。 “岂止遇到!我刚才遇到了亡灵!徘徊在这里的亡灵就是历代勋爵夫人!” 色诺芬沐浴着压根不存在的月光,肩上扛着铁铲,腰里别着文明杖,蹦蹦跳跳地走进橡树林。 他哼着歌,脚步轻快。猫头鹰在他头顶咕咕鸣叫,树叶迎风摇动沙沙作响,一切都像是在应和他那走调的歌声。 进入橡树林后,他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但是不要紧,他自有办法走出来。就算出不来也没关系,那样他就不必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只是Z和新人未免有些可怜,假如他的猜测没错,那他们的处境极度危险。 但色诺芬确定他们必能平安无事。他没从他们身上看见死亡。而他总是正确。 “让我看看,这回在哪儿呢?” 色诺芬环顾四周,选中了一棵老树桩。它已经完全腐朽了,从被伐倒至今,或许已经过了好几十年。 话不多说,他直接开挖。从树根开始,他一铲子一铲子将泥土掘开。挖了一会儿,他累了,便拄着铲子仰望天空。 “难怪掘墓人是个专门的行业,真不该小瞧这份活儿啊。”他感慨道。 今夜没有月光,正是最适合幽灵现形的一夜。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我是秘术师,为什么要用手挖?” 他丢下铁铲,拔出文明杖,朝他挖出的那个浅坑一指。坑里的土自动刨了出来,在旁边堆起了一座小山。 挖到差不多六尺深的时候,坑里出现了某种东西。 色诺芬放下文明杖,跳到坑边,弯腰朝里面张望。 “可怜的人啊。”他摇摇头,唏嘘道,“放心吧,今夜我就放你自由。” “这么说,历代裴里拉勋爵夫人阴魂不散,她们正是庄园内一切怪事的罪魁祸首?” 听完段非拙的讲述,叶芝摸摸下巴。 “不是没可能。但裴里拉勋爵是她们的直系后代,她们为什么要谋害自己的后代呢?” 叶芝似乎不经意间想起了什么,抓住段非拙的肩膀,“交易行!请去一趟交易行,拿两本书出来!” 交易行的法阵符纸段非拙一直贴身携带。幸好之前Z和色诺芬没搜他的身,否则他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了。 他进入交易行,拿出了叶芝需要的两本书。一本是米德洛家族的家谱,一本是橡树庄园历次修缮的笔记。都是叶芝在前任勋爵的秘密研究室里找到的,暂且存放在秘境交易行中。 叶芝不顾他们还身处险境,拿起一本书飞快地阅读起来。阿尔拎着灯凑近,为他照明。 段非拙不安地东张西望,催促道“叶芝先生,就不能等我们出去了再读吗?” “一切真相都隐藏在书本中。”叶芝高深莫测地说。 他将两本书翻到最后一页,扶了扶眼镜,神色凝重。 “你发现了什么?”段非拙急切地问。 “几个很有趣的事实。”叶芝说,“族谱上一共记载了米德洛家族十六代主人和夫人的生卒年月。奇妙的是,每一代夫人都可算是英年早逝,对比一下她们孩子的出生年月就知道,她们都是在生下长子的一年到三年内香消玉殒的。死因全部是病故。只有现任裴里拉勋爵的母亲除外。她至今仍然健在。”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段非拙压低声音,生怕他的话被无形的幽灵听去,“蓝胡子,杀害自己妻子的贵族。” “但是米德洛家族和蓝胡子不同。历代家主在原配妻子死后都没有再娶。当然,其中几位家主有私生子,说明他们至少在丧妻后找了情妇,但是这些情妇一辈子都没有扶正。” “那么,历代夫人的早逝全都是巧合?” 叶芝阴暗一笑“这点暂且不论。第二个很有趣的事实就是,米德洛家族从没有孩子夭折过。要知道在过去医学不昌明的时代,儿童死亡率可是高得惊人,不论是贫民还是贵族,死神都一视同仁。然而即便是在传染病大流行的时期,米德洛家族也从没有儿童夭折过,所有孩子都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听起来不怎么像巧合……” “第三点。”叶芝亮出那本修缮账本,“根据这些记录,每当勋爵夫人过世满一周年,橡树庄园就会进行翻修,材料绝大部分来自勋爵的私人林地。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次修缮记录是三十年前。当时宅邸起火,几乎被烧成空架子。那次维修几乎等于重建了,但材料全部是从外地运来的,花了很大一笔钱。” 段非拙一个哆嗦。“你知道我又想起了什么吗?爱伦·坡的《黑猫》,主角杀害妻子后把尸体砌进了墙里。那些翻修该不会是为了隐藏尸体……” “死了一年才想起来隐藏尸体,未免有些太迟了吧?”阿尔说。 段非拙说“但是历代夫人的死因的确可疑,而且的确变成了幽灵徘徊在这座庄园中。附在椅子上那个亡灵也是以为勋爵夫人。幽灵可以附在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上,对吗?” 叶芝颔首“他们确实可以在生前行走过的地方徘徊,也可以附在某个东西上四处移动。” “那么真相显而易见了,历代勋爵夫人含恨而终,如今化为幽灵向米德洛家族的现任主人寻仇。所有的灵异现象都是在前任勋爵过世后才出现的,那是因为他是家族里最后一个懂得秘术的,他一死,庄园的保护结界也跟着失效了,所以……” “勋爵是她们的直系后代。”叶芝提醒他,“你觉得勋爵的祖母会想谋杀自己的孙子吗?” “我怎么可能对幽灵的想法了如指掌?”段非拙挖苦,“她们都变成幽灵了,还有逻辑可言吗?” 叶芝合上两本书“切斯特先生言之差异。世界上的一切都有逻辑可寻,只是肉眼凡胎觉察不到罢了。” 书本才讲逻辑。现实生活就他妈净扯淡。段非拙腹诽。 “我们还是别站在这儿聊天了。”他说,“得想个办法逃出去,顺便把Z救出来。” “您说那个警夜人?”阿尔缩着肩膀说,“他一辈子被困在这儿岂不是更好?” “把他救出来就能卖他个人情。”段非拙说。 其实他并不在意什么人情不人情,他只是单纯地想把Z救出来。哪怕Z活下来会给他带来种种麻烦。 “我要进交易行拿点儿东西。” 他再度进入交易行,从柜台下的铁箱子中取出石中剑。 “哎呀,你可想起我啦!”石中剑扯着嗓门叫起来。 “不知为什么,你一出场灵异的氛围就荡然无存了。” “灵异?你遇到幽灵了吗?那我就不好使了。”石中剑对自己的业务范围很有自知之明。 “你可是王者之剑啊,连幽灵都劈不死吗?……不对,她们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死第二次……”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年轻人!不死的东西要怎么杀死呢?你要是想对付幽灵,我建议你使用那边的灯。” 段非拙抬起头,看见了维柳夫人赠送他的风灯。维柳夫人说她可以驱散邪恶,但需要用隐秘之火点燃。 隐秘之火……初次听到这个词语时,他完全不解其意。不过阅读过从叶芝那儿买的书后,他已经了解到那是个什么东西了。 炼金术中的火分为四个层次,分别是自然之火、隐秘之火、中心之火和天国之火。其中隐秘之火指的是每个人体内所蕴藏的火焰,真正的秘术师才懂得如何控制它。这盏灯如果要用隐秘之火点燃,想必说的是必须由秘术点燃,而不能普通的火引燃。 “管用吗?”他问石中剑。 “反正你也没别的东西可用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段非拙叹了口气,从展示柜中取出风灯,挂在腰带上。他还不知道怎么点燃这东西,得回去请教叶芝。 他提着石中剑离开交易行,返回走廊中。法阵符纸躺在他脚边,叶芝和阿尔却消失了,唯有那盏破碎的提灯孤零零搁在墙角,摇曳着黯淡的光芒。 “叶芝?阿尔?”段非拙将符纸塞进口袋,呼唤两人的名字。 一阵凉意从背后袭来。他下意识地躲开。 墙壁中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臂,宛如扭曲的白蛇,张牙舞爪地欺近。 “别过来!” 段非拙拔出石中剑,朝白手斩去。剑刃穿过了白手,却不曾伤它分毫,仿佛白手只是一对虚幻的影子。 ——它们抓人的时候可不是虚幻的! “灯!灯!”石中剑大吼。 段非拙从腰带上卸下那盏号称能驱散邪恶的风灯,迎着白手高高举起。 “来啊,丑八怪!”他吓唬似的高喊,“瞧瞧这是什么大宝贝!你怕不怕!” 白手迟疑了一刹那,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向段非拙。 “不好使啊!”段非拙惨叫着躲开白手的攻击。 “你都没点燃要怎么使!”石中剑咆哮。 “我不会啊!” “果然是白痴!” 段非拙不得不一边躲避白手,一边忍受石中剑的嘀咕(“老天啊我怎么摊上你这种主人!我命定的王者到底在哪里!”)。他没命似的冲向走廊尽头,随便踢开一扇门闯了进去。 他进入了舞厅。舞池之大,足能容下整整二十对男女结伴共舞,地方还有空余。 他奔向舞厅另一侧的大门。这回他进入了书房,不是藏在树篱迷宫中的那间研究室,而是普通的、用来掩人耳目的书房。历代裴里拉勋爵积累的藏书量非常壮观,任何一个爱书之人都会视此地为天堂。 段非拙却无暇欣赏这里的绝景。他转身推开门,进入了餐厅。 他以为这样利用房间错乱的特性不断逃跑,就能避开白手的进攻,可他没想到餐厅的墙壁中立刻也伸出了一双白手,阻拦了他的去路。他只能回头推开门,看看这次他会被传送到哪个地方。 他回到了女主人的卧室。 “别吧……”段非拙呻吟。 霎时间,无数双柔软的白手从地底喷涌而出,死死缠住段非拙的双腿。 藤蔓一般的白手几乎把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部覆盖了,还在继续向上爬。地面逐渐变得柔软,铺有地毯的地板变为沼泽,一眨眼的功夫,段非拙脚踝以下的部分便陷入地板之中。 “石中剑!”段非拙喊道。 “你的身体……根本……动不了啊!”石中剑吼道。 一双又一双白手爬上段非拙的身体,如同一层又一层蛛丝缠住他的手臂。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Z就是这么被抓走的。失踪的叶芝和阿尔多半也是同样的下场。现在只剩下段非拙一个了,很快他也要去跟他们作伴。 白手爬上段非拙的脸颊。被它们碰触过的皮肤就像沾上了某种冰冷而黏腻的东西。修长的手指甚至探进他的耳朵里。那感觉就像冰水灌进了耳道一样。某种异样的声音搔刮着他的耳膜,听起来像惨叫,又像指甲抠抓木板所发出的噪声。 段非拙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声。 为什么自打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不幸与灾难就接踵而至?他真的天生与好运无缘吗?假如这就是他的宿命,那么他…… ——他绝不能就此屈从! “给我——松开!” 一直以来积攒的恐惧和怒气在这一刻爆发了。 手中的风灯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犹如一千个太阳从黑夜中冉冉升起,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与寒意。 白手仿佛被光芒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地下。地面也恢复了平整和坚硬。 段非拙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知为何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血液超量供给到四肢百骸。这并非是受到惊吓的结果,更像是疾跑一公里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风灯的光芒是那么明亮纯粹,整间卧室都被照得亮如白昼。段非拙望向梳妆台,镜子中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哇哦,干得漂亮。”石中剑似乎忘记它刚刚才痛骂段非拙是个白痴,“你之前莫非来过这个房间?” 段非拙捂着自己起伏的胸口。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心脏激越的跳动。 “是啊,那镜子里还显出一个女人的鬼影。” “说明幽灵生前很喜欢那个梳妆台。幽灵一般都喜欢在自己觉得舒适的地方,除非迫不得已被驱逐,或是被绑缚在某地。你再仔细瞧瞧那个梳妆台,有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可别了吧!万一再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会吓死的!” “你叔叔不但能看见物品上的特殊力量,还能看见它们的主人残留在物品上的气息,甚至连主人是何种身份、之前做过什么都一清二楚。当然啦,那是他长期学习和实践的成果。我就不指望你一上来就看得那么明白了,但多少看出点儿东西,也有助于你对抗幽灵不是吗?” 段非拙望着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的石中剑。 “你偶尔也会说人话嘛。” 他扫开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盒,腾出一个地方放置风灯。他把石中剑放在膝盖上,坐在梳妆台前,专注地凝视着镜子。 除了他自己的脸,他什么也看不见。就连他的脸也显得无比怪异,灯光自下而上地照耀,在他脸上投射了古怪的阴影,仿佛戴着一张阴森的面具,他自己见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让我看看你的主人。 段非拙心中默念。 ——我想知道你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使用过的你的女人,历代勋爵夫人们,让我看看她们的样子。 镜子的表面泛起阵阵涟漪。段非拙瞪大眼睛,急忙凑到镜前,仔细观察。 忽然,镜子里他的脸消失了,变成了一张苍白的女人的面孔。 那女人正在梳理披肩长发。她也很面熟,可她并非门厅肖像画大军的成员,因为她还活着——段非拙认出她正是现任裴里拉勋爵的母亲,伊迪丝夫人。 镜中的她比现在至少年轻二十岁,但那股冷漠倨傲的神气却未曾被时光改变。她穿着厚重的、带毛皮镶边的裙子,身旁放着一只取暖用的火盆。她望着镜子,眼神冷漠,却又带着一丝哀戚,好像将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房门打开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银灰色小书。他和勋爵相貌肖似,段非拙推测他就是勋爵的父亲。 “怎么不让女仆来给你梳头?”前任勋爵问道。 他的妻子冷冷说“我今天不想见别人。我可以打理自己,从前我没有贴身女仆的时候,又不是每天披头散发着生活的。” “那……你准备好了吗?” “宅邸里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新来的那个家庭教师人很不错,我想她足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厨娘年纪大了,过两年她就要退休,不过没关系,给她帮佣的那个女孩我看很不错,你记得送她去学厨艺。此外,下一任管家的人选我也定下来了,就让郝特来吧。虽然他到我们家还没多久,但他经验丰富,我不在之后,你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前任勋爵悲伤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这是为了家族,为了领地,为了我的孩子,不是吗?”勋爵夫人闭上眼睛,“会很……痛苦吗?” “不会的。我会把你带进树林里,先给你服用一副安眠药,你什么也感觉不到。”前任勋爵转向窗外,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晰眺望茂盛的橡树林,“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秘术,从第一代裴里拉勋爵开始,便一直使用这个秘术了。”前任勋爵拍了拍银灰色书本的封面。 “它一直非常有效,不是吗?”伊迪丝夫人讽刺一笑。 “是啊。”前任勋爵叹了口气,“米德洛家族人丁一直不兴旺,但每个孩子都能健康地活到成年。明明只是偏僻乡村的小领主,却积累那么多财富。全是托了这个秘术的福。” “但是也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勋爵夫人神色一黯。 “我父亲将这个秘术传授给我的时候说,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献出一个人的生命,保护整个家族,整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是很值得吗?” “你赞同他吗?”伊迪丝夫人问。 前任勋爵不置可否。他走到窗前,按着玻璃,轻声说“我只知道,我母亲的牺牲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个秘术是一种独特的降灵术。你知道五朔节的来历吧?那是祭祀森林女神狄安娜的节日。狄安娜掌管植物、丰收和生育,和她缔结婚约,就意味着能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因此每年五朔节,人们都要选出一男一女,让他们扮演森林之王和森林女神。 “这个秘术的原理就是五朔节来历的逆转版。不是迎娶森林女神,而是让自己的妻子化为森林女神。这个秘术需要将一个人活埋在树下,让她的□□和灵魂在泥土中腐朽,化作树木的养料,最终和树木融为一体。当树长成,她就是树,树就是她,没有分别。她的根系四通八达,她的枝叶遮天蔽日。如果把她伐倒,以其木材建房,她就会化作房屋的一部分……不,应该说房屋就是她。 “她知道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她可以保护自己的子民,抵抗自己的敌人。正是依靠这种牺牲,米德洛家族获得了荣华富贵,家族的孩子不再因疾病而早夭,这片土地的人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这个秘术所赐。” 勋爵夫人伊迪丝垂下握梳子的那只手。她的手在发抖,她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手腕,不愿自己的软弱被丈夫发现。 “难怪历代裴里拉勋爵的妻子都英年早逝。”伊迪丝夫人苦涩地说,“难怪你要跟我结婚。我的父亲只是个穷困的乡绅,我却嫁给了一位有头衔的贵族,大家都夸我运气好,可实际上我的运气再糟糕不过。你选择我,只是因为我当时没的选择。你会替我父亲还清债务,给我的妹妹们准备丰厚的嫁妆,所以不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只能屈从。” 伊迪丝夫人将长发挽成发髻,戴好发网,又装饰上宝石与珍珠的头饰。镜中的她美艳绝伦,光彩夺目,冷漠的神情使她不像一位贵妇人,倒像古希腊的大理石女神像。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她提起裙摆,朝房门走去。前任勋爵却仍旧伫立在窗前,出神地凝视着外面的风景,也有可能是在凝视他自己的面容。 “你怎么了?”夫人回头问。 “你说错了,伊迪丝。”勋爵低声说。 “你指哪个部分?” 前任勋爵垂下头,紧紧捏住银灰色书本。“我不是因为你容易屈从才跟你结婚的。在林肯伯爵的舞会上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深深爱上你了。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 夫人的眼睛变得晶莹剔透。她扭过头,不让丈夫瞧见她的表情。“那么第二个呢?” “你也不恨我。” “我当然恨你!你要杀了我,让我变成一棵树,再拿树来盖房子,我不恨你才有鬼!” “那是从前。”勋爵转过身,迎上妻子的目光,他的眼神充满决绝,“往后,你不会再恨我了。” 说完,他毅然将银灰色的书丢进火盆里。 第三十二章 黑暗的秘密 “你这是干什么!”伊迪丝夫人失声尖叫。 火焰熊熊燃起,迅速吞没了书本,纸张在烈火冲蜷曲、变黑,化作碎屑。 “我放弃这个秘术。”勋爵大声说,“我不会杀你的。我不要走祖先走过的老路,我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我不当满手血腥的屠夫。” “可是……没有牺牲,那阿尔伯特……米德洛家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勋爵凄然一笑“我不会让阿尔伯特学习奥秘哲学的。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世界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都不会秘术,但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我想,他即使不依靠秘术,也能妥善管理家族的产业。如果他没这个本事,那只能说米德洛家族命该如此。” 他大踏步地走上前,一把拥住流泪不止的伊迪丝夫人。 “你去叫醒所有仆人,让他们带着阿尔伯特出去避难。” 伊迪丝夫人惊恐而不解地看着丈夫“为什么?” “我要烧了这座寄附着亡灵的房子。今后我们不再需要它了。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什么秘术师,再也没有什么祭品,再也没有什么徘徊不去的亡灵——只有我们。” 两个相拥的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了。 镜子恢复了平静,只映出段非拙惨白而惊愕的脸。 “石中剑,你听见了吗?” “啊?你说啥?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吗?” 原来只有他目睹了方才的一切。那是梳妆台上残留的主人的记忆。 段非拙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仍有些缓不过来。 真相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米德洛家族代代传承着一个邪恶的秘术,一个黑暗的秘密历代勋爵牺牲自己的妻子,把她们的灵魂束缚在宅邸中,迫使她们守护整个家族。因此每一代勋爵夫人都英年早逝,而她们死后一年,庄园会以翻修为名,替换上寄宿了她们灵魂的木材。 大约三十年前,前任勋爵破除了这个血腥的传统。他烧毁了父辈的秘术笔记,烧毁了这栋寄宿着历代勋爵夫人灵魂的房屋,让米德洛家族的秘术传承从此断绝。 在秘术师看来,老勋爵简直像个大傻瓜。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女人而放弃那么古老、那么强大的秘术呢?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奥秘的传承一旦断绝,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段非拙却觉得,如果他是傻瓜,那么他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傻瓜。 他提起石中剑,拎着风灯走出房间。外面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走廊。 “你要去哪儿?”石中剑喊道。 “去救人。”段非拙目不斜视,大步流星。 “怎么回事?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段非拙低头注视着闪光的剑刃。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夜色已深,湖畔别墅却仍然灯火通明。 裴里拉勋爵带着他的母亲和他心仪的那位小姐来别墅小住。为了他那位喜欢热闹的恋人,他邀请了半个什罗普郡的贵族和乡绅前来参加舞会。自打他父亲过世,他的宅子里还是头一回举办这种盛事,因此客人们都很给面子。 人们与其说是来捧勋爵的场,不如说是对他那位恋人充满好奇。 传说梅丽莎小姐是梅里霍恩公爵的千金,因为她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又老又丑还断了一条胳膊的贵族,这位受新时代风气影响的少女便毅然离家出走,遇到了裴里拉勋爵。 他的骑士风度立刻俘获了小姐的心。她打定主意违背父亲的意志,跟裴里拉勋爵在一起。为此父女俩闹得很僵。 好在小姐的母亲和哥哥姐姐都支持她。他们正在伦敦给公爵做思想工作,一旦他态度松动,梅丽莎小姐就可以把准女婿带回家跟父亲见面了。裴里拉勋爵的家族可是什罗普郡的历史悠久的名门,而且他四肢健全、年轻力壮,公爵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不过,梅丽莎小姐在此地逗留的消息尚且不能公之于众,以免她冥顽不灵的父亲派人把她抓回去。 舞会将要通宵达旦地举行,美酒、美食不限量地供应。年轻人们伴着乐声翩翩起舞,在舞池中交换着热切的眼神。老勋爵夫人受不了这等噪音,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她其实很不喜欢自己这个准儿媳。大家一致认为,千万不能让她跟梅丽莎小姐的父亲见面。万一两人组成联盟,那梅丽莎小姐和裴里拉勋爵的恋情八成要以悲剧告终。 衣香鬓影的舞厅,一名仆人匆匆穿过笑靥如花的男男女女,来到醉意盈然的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面前。 “勋爵,外面有一位自称伦敦警察厅警探的人想求见您。” 勋爵虎躯一震,当即清醒了。 “他们就是不让我安生,是不是!把他赶走!” “可是他说必须见您,否则……否则您的家人会有危险!” “他竟敢威胁我!” 勋爵怒火中烧,“砰”地放下酒杯,接着和颜悦色地向周围的客人赔笑“我有些事,我有些事,去去就回。” 他在仆人的引领下穿过厅堂,来到充满寒意的室外。湖畔庄园的门口立着一道黑影,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几乎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当他说话时,勋爵差点儿以为是黑暗本身在和他交谈。 “裴里拉勋爵,请您尽快回橡树庄园一趟。” 勋爵认出他是白天来找他的两个警夜人之一,黑发黄眼的那个。他的眼睛总让勋爵感到不舒服,像是某种鸟类。 警夜人背着一个白色包裹,上面沾满泥土,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 “你没瞧见我正在招待客人吗!”勋爵愤怒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讲!” “但是有些事今夜就要发生。”警夜人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毋宁说,已经发生了。” “你少在这儿威胁我!” 楼上的窗户打开了。戴着发卷的老夫人伊迪丝探出头“阿尔伯特,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没什么!”勋爵傻笑,“您继续休息吧!” “晚上好,夫人!”警夜人快乐地朝伊迪丝夫人挥手,“您家里出事了,我正求您儿子快过去一趟呢!” “少胡说八道!”勋爵暴跳如雷。 老夫人认真地凝视着色诺芬。她已经患上老花眼了,但此刻她的眼神是如此锐利,如同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将色诺芬从外到内层层解剖,直到露出他那不为人知的内核。 “你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她缓缓问道。 色诺芬笑着朝她脱帽行礼。 老夫人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他们听见屋里传来她中气十足的呐喊“安娜!快给我更衣!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不要那条裙子!等我穿上它,天都要亮了!拿我那件旅行斗篷来!” “等等!母亲!母亲!”裴里拉勋爵慌了。 “出什么事了,阿尔伯特?我们怎么不去跳舞?”梅丽莎小姐兴冲冲地跑过来,挽住裴里拉勋爵的手臂,她的脸颊因为运动和酒精而红扑扑的。 “我家里出了点事……”勋爵挤出勉强的笑容。 “那可不得了!”梅丽莎小姐神色大变,“得快点儿赶过去才行呀!我也跟你一起去!” “可是梅丽莎,那说不定很危险!” “噢,亲爱的阿尔伯特,跟你在一起我什么危险都不怕!” 这句话点燃了勋爵胸中的骑士精神。他昂首挺胸,暗暗发誓绝不在心上人面前露怯。 “一,二,三,”色诺芬清点人数,“加上我是四个人,太好了,一辆马车刚巧能装下!” 勋爵暴怒“凭什么要带上你啊!!!” “那些女人真是可怜,活着的时候被利用,死后也不得安宁。” 段非拙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石中剑不停咋舌。 “如果你执意要救你的同伴,那就不得不跟她们为敌了。” 段非拙握紧了剑“她们的确可怜,可她们伤害了无辜者,那我就必须消灭她们。” 石中剑长叹“在这方面,你就不那么像你叔叔了。换作他,或许会兴高采烈地帮助那些亡灵呢。” 走廊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谁在哪儿?!”段非拙高举风灯。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跌跌撞撞闯进灯光范围中。 “郝特先生?”段非拙认出他是橡树庄园的管家。 “太好了,我终于见到活人了!”老管家热泪盈眶。 “发生什么事了?” 郝特一把抓住段非拙的衣襟,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这才稳住自己的身体“庄园里在闹鬼!今天晚上我巡夜的时候,跟我一起的仆人被抓走了!我怕极了,四处逃窜,还以为这回肯定没命了呢!幸好遇上了您!” 段非拙在内心冷笑几声。这个趋炎附势的老家伙,现在知道抱大腿了? 他说“我的朋友也被抓走了,我正要去救他们呢。” “太危险了,先生!”郝特惊慌失措,他原本一丝不苟的白发如今乱蓬蓬的,好似一团稻草,整洁的衣衫也凌乱不堪,再没有大庄园管家的气派了,只是一个受了惊吓的老人。“我看我们还是逃走吧!越快越好,否则连我们也……” “不消灭那些亡灵,我们是逃不走的。” “可人类怎么对抗无形的亡灵呢?” 段非拙没有回答他,只是提着灯继续往前走“跟紧我,别离开灯光范围。” 郝特缩着脖子,紧紧跟上段非拙,恨不得直接贴上他的后背。好几次他都踩中了段非拙的后脚跟。 “这条走廊通往哪里?”段非拙问。 “勋爵和夫人的房间,还有几间空房。” “真有趣,我刚从那儿出来呢。” 灯光固然明亮,却无法照亮整条长廊,前方那浓稠如墨的黑暗中响起了骨碌碌的声音。 段非拙停下脚步,郝特撞上了他的后背,“哎哟”一声。 “出什么事了,先生?”老管家战战兢兢。 “那边有什么东西……”段非拙眯起眼睛。 一枚铁圈从黑暗中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段非拙脚下,朝旁边一歪,倒下了。 段非拙认得这种铁圈。维多利亚时代的小孩常玩这种游戏,只需要用一根尖端是U形的铁棍或铁丝推动铁圈到处跑就行了。孩子们常常比试谁的铁圈滚得更远。 郝特一见那铁圈,便发出窒息般的“嘶嘶”声,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脖子。 一个矮小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停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挑着眼睛望向段非拙。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是乡村再常见不过的小孩子,脸上沾满泥土,好像在地里打过滚似的。他握着一根细铁丝,想必铁圈就是他的玩具。 宅邸里为什么会有个小孩?他是怎么混进来的?莫非是某个仆人的孩子吗? 段非拙虽然满腹疑问,但见来者并非凶神恶煞的前代勋爵夫人,他便松了口气。 “你是谁?”他问,“你为什么在这儿?你父母呢?” 男孩朝后退了一步,大部分身体都隐没在了黑暗中,唯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黑暗中闪光的宝石。 “跟我来。”他轻声说。 段非拙的衣襟被老管家紧紧攥住。他像拉住一匹不听话的马一样将段非拙向后扯去。 “别去,先生!”郝特声音沙哑,“我认得他!他是小巴尼,普劳家的孩子,那个一年半之前死掉的男孩!” 段非拙与阴影中的男孩四目相对。 他不敢走进灯光范围内,说明他也是个亡灵。 段非拙忍着从脚脖子一路爬上后脖颈的寒意问“跟你去哪儿?” 巴尼轻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的朋友们在哪儿?” “在我将要带你去的地方。” 好吧,即便这是个陷阱,段非拙也心甘情愿往里跳。他执灯提剑,走向小巴尼。男孩始终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往前走一步,男孩就朝阴影中退一步。 “只有你。”巴尼说,“他不行。” “先生!别丢下我!”老管家惨叫着跪了下来,抱住段非拙的大腿。 段非拙对这个老家伙毫无同情之心。他只是好奇为什么巴尼要针对郝特。 “为什么他不行?” 巴尼冷冷地瞪着哀嚎的老管家。一个孩子竟能露出这样冷酷的眼神,段非拙着实吃惊。 “夫人有令。”男孩说。 “夫人?哪个夫人?你是说前几代的裴里拉勋爵夫人?” 段非拙挣开郝特,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抓住巴尼。可他抓了个空,朝前猛地一栽,下巴重重撞到地板上。风灯“呼啦”一声熄灭了。 今天他的脸好像和地面特别有缘,是吧? 管家歇斯底里的叫声一瞬间消失了。段非拙爬起来,发觉并不是管家消失了,而是他被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这里是地下酒窖,一排排酒架和酒桶将低矮阴暗的地窖划分成了一座迷宫。 “巴尼?”段非拙喊道,回音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主人?”阁楼尽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段非拙疾步穿过一排排结满蛛网、落满灰尘的酒桶,走进酒窖的最深处。那儿燃着一星火光。 火光来源于一根细细的蜡烛。Z席地而坐。而他的对面则坐着叶芝和阿尔。叶芝盘着腿,宛如打坐的东方僧人,阿尔则抱着膝盖。他们旁边坐着三名仆人,一男两女。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几张牌,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葡萄酒香。 ——这是什么乡村俱乐部夜间牌桌景象啊!!! 段非拙要不是双手都拿着东西,简直恨不得揪秃自己的脑袋。 “啊,你也来了。”叶芝轻描淡写地说,将手牌一股脑掷在地上,“我赢了。” 和他打牌的仆人不约而同咒骂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打牌。”叶芝把纸牌拢到一起,重新洗牌,“您也要加入吗?” “这里是哪儿?”段非拙问。 “显然是橡树庄园的酒窖。”叶芝语气谦和,“不过,如果地狱是这般景象,也不奇怪。” 他谴责地瞪了Z一眼。 白发警探无视了他,说“我们都是被那些白手抓来的。这里有照明,还有一幅纸牌可供打发时间。除了出不去之外,待遇还挺不错。” 段非拙瞥了一眼满地的空酒瓶。他们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 “你们见到幽灵了吗?”段非拙又问。 “谁的幽灵?” 要不要把所见所闻的一切和盘托出呢?段非拙思忖。要是说得太多,Z没准会察觉他的秘密,但守口如瓶的话,只靠他一人所知的信息恐怕解不开谜团。 “我刚才闯进了勋爵夫人的卧室,”段非拙字斟句酌道,尽量避免提及他那特殊的能力,“在那儿见到了前几代勋爵夫人的幽灵,还有一些奇妙的幻景,似乎是幽灵的记忆。看起来,每一代裴里拉勋爵都会杀死自己的妻子,将她们的尸体埋进橡树林,等她们的灵魂和□□与树木融合,再把树砍下来做成房屋建材,这样勋爵夫人的亡灵就会永远守护庄园和领地。” 段非拙注意到他说话时,仆人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视线。 “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Z严厉地问。 仆人们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当中那个有些年纪的女仆不满地瞪了其他人一眼,说“先生,其实老一辈的仆人都听过一些传闻历代夫人的亡灵会在庄园中徘徊,有些人还见过呢!” “玛莎!你怎么能嚼主人家的舌根!”一个男仆震惊。 “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现在不说,难道要把秘密带进棺材里?”玛莎呛道。她转向段非拙,“先生,其实老一辈的仆人知道一件事,三十年前裴里拉庄园曾发生过一场火灾,那可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老勋爵——现任勋爵的父亲——的杰作。他叫仆人带上贵重物品去外头避难,然后亲自点了火。我至今还记得那场火,烧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啊!”玛莎感慨,“我发誓,我在火焰里看到了很多女人的亡灵,她们一边惨叫一边升上天空。自那以后,庄园里再也没出现过幽灵传闻。直到——” “——现在。”段非拙喃喃道。 “没错,确有此事。”叶芝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积极地递给Z。他明知道Z目不能视,却还是把小册子在他眼前舞来舞去,“请看,警探先生,这是我找到的裴里拉庄园历次修缮记录。三十年前宅邸起火,几乎被烧成空架子。那次维修基本等于重建了,材料全部是从外地运来的,花了很大一笔钱。” “不愧是文学家,如此善于发现宝藏。”Z讥诮地说。 段非拙边思考边说“如果当时整座宅邸已经被夷为平地了,那么现在勋爵夫人们的幽灵为何还徘徊在这里呢?莫非三十年前并没有全部烧干净?” “……但是从这笔记的设计图来看,应该是完全重建了。”叶芝念念有词。 “就算没烧干净,巴尼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哪个巴尼?”Z抬起头。 “就是一年半之前失踪的那个男孩,普劳夫妇的儿子” Z扬起眉毛“他在裴里拉庄园里?” “他其实已经死了,我刚才遇见了他的幽灵。” 仆人们不约而同惊叫起来。 “你们认识他?”段非拙问。 答话的又是玛莎“我们跟他父母可熟悉哩。当初小巴尼失踪,勋爵还发动所有人仆人去找他来着!我们都以为那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去当童工什么的……” 玛莎突然停了下来,眼睛惊恐地瞪圆了,指着段非拙身后,颤抖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段非拙一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巴尼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孔。他吓得大喝一声,倒退两步,一脚踢翻了蜡烛。 巴尼一动不动。看得出他不敢踏入风灯照明范围之内。 段非拙说“巴尼,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巴尼歪了歪脑袋,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那天我在滚铁圈。铁圈掉到了山崖下面,我爬下去捡,然后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什么东西?”段非拙问。 “他……在挖。”巴尼皱起眉,“是他杀了我。” “他是谁?” 巴尼捂着脸,不住地摇头,似乎只要回忆起自己死亡的片段就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段非拙定定地看着男孩的亡灵,忽然想起了什么。 “难道是……管家郝特先生?” 第三十三章 逃离庄园 巴尼停止了颤抖,指缝中露出一只深邃幽暗的眼睛。段非拙知道自己猜对了。 仆人们的惊叫声充斥着整座酒窖。 “郝特先生?怎么可能!这种指控可不能随便乱说呀!” “郝特先生在庄园工作已经有三十年了,他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Z用一个冰冷的眼神喝止了他们的大呼小叫。 “您有什么证据吗,先生?”仆人们质问。 “我刚才遇见了郝特先生。”段非拙回忆着当时的片段,“他见到巴尼的时候说,巴尼是‘那个一年半之前死掉的男孩’。大家都以为巴尼被人贩子拐走了,不是吗?郝特却一口咬定他已经死了。我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亲眼见过巴尼的尸体。” 巴尼咧开嘴,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段非拙知道自己猜对了。 女仆玛莎哆嗦“但是郝特先生为什么要杀害巴尼呢?他们俩无冤无仇呀!” Z开口“我想我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他从大衣内袋中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段非拙。 段非拙接过照片,借着灯光细细观看。照片上是一栋破败的建筑,油漆剥落的招牌上写着“薄荷叶”。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人正搀着一个佝偻身体的老人向外走。 年轻人有些面熟,段非拙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那老人他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管家郝特。 “这家‘薄荷叶’实际上是伦敦一家鸦片馆。”Z冷酷地笑了笑,“管家郝特先生不知何时染上了鸦片瘾。要知道,薄荷叶收费可是很贵的。穷困潦倒的瘾君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仆人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 “我就说郝特先生最近怎么不大对劲,好像精神不振的样子。” “他瘦了好多,以前的他比现在结实多了。我听说抽鸦片的人都会突然消瘦。” “我上次还听见他请勋爵大人给他预支薪水呢!我就说他怎么缺钱,原来是因为染上了鸦片瘾!” 段非拙端详了一会儿照片,问Z“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一只手越过他肩头,抽回了照片。 “这就是我们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我们发现郝特和照片上的这个年轻人秘密接触,似乎在谋划什么。同时我们还肩负另一桩任务。那是某位贵族老爷委托的案子。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们。” 段非拙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可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好吧,大部分他都说了),Z却还是拿他当外人,什么都藏着掖着。 他转向巴尼的亡灵“所以你要向郝特复仇?你把我们抓到这儿,是希望我们不要妨碍你?” “我只是服从夫人们的命令。”男孩幽幽地说,“她们今晚要在宅邸中做一件事。” “她们想干什么?”段非拙急切地问,“难道要杀死裴里拉勋爵?可他今晚不在宅邸里呀!” “他已经来了。” 说完,男孩的幽影便溶解在了黑暗中。 “等等!——该死!”段非拙气得狠狠踹了酒桶一脚泄愤,“我们必须追上去!不能让那些幽灵为所欲为!” “切斯特先生!”叶芝叫住了他,“别冲动。我发现了另外一条出路。请看这本账本,这上面画着三十年前裴里拉庄园的设计图。可以看出,现在宅邸并不是完全在原址上重建的,而是朝东南移动了一部分。” 他指着酒窖的一角“从那个位置挖掘,应该能挖到旧宅邸的地窖。” “这有什么用吗?”段非拙问。 “如果亡灵只能控制新宅邸,那么当一个人进入旧宅邸地窖,就等于脱离新宅邸、脱离亡灵的控制范围了。” 段非拙大喜过望,急忙跑到叶芝所指的那个角落。他用石中剑敲了敲墙角,果不其然听见了空洞的回声。 “下面是空的。”他回头说。仆人们纷纷露出喜色。 “但是怎么挖开它呢?我们又没有工具……” 段非拙望向石中剑。它用只有段非拙才能听见的声音尖叫起来“不准用我挖!我是王者之剑,不是铲子!” 人群最后方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Z拨开仆人走了过来,摘下手套,露出他黄铜色的义肢。 “全都让开。” 段非拙下意识地往后一跳。 Z一拳挥出,正中墙角。 难以想象他的力量有多么惊人,他的拳头整个儿陷进了泥砖里,蛛网形的龟裂从他拳下向四周扩散,墙皮如同头皮屑一样簌簌地往下落。他收回拳头,那儿赫然出现了一个空洞。 仆人们敬畏地望着他,女仆玛莎已经开始在胸前画十字了。Z只是甩了甩黄铜义肢,朝他们歪歪头“你们扒拉几下。” 仆人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七手八脚地把空洞周围已然松动砖头扒开。墙后露出深不见底的空洞。叶芝端起那根细细的蜡烛,只见烛火摇曳,说明有风从空洞灌进来。 “走吧。”叶芝一马当先钻进空洞中。 阿尔像个渴求冒险的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地跟着他跳了进去。三个仆人也小心翼翼地跟上了。 段非拙看着Z,后者一脸淡然,戴上了手套,好像刚才一拳就把墙砸出一个洞的不是他似的。 “那个,谢谢。”段非拙说,“你不会受伤吧?我是说,你的义肢不会损坏吧?” Z唇角微扬“即使损坏了,也有苏格兰场报销修理费。” 段非拙不由地跟着他笑起来。 Z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进洞。 段非拙将石中剑插进腰带里,提着风灯钻进洞中。洞后的空间极为宽敞,四四方方的墙壁打磨得光滑平整,看来果然是旧宅邸的地窖。 背后传来Z那独特的泛着金属摩擦音的脚步声。在深不见底的地道中穿行,他心里不安地打起鼓来,但一想到有Z为他殿后,他就莫名地安心。 前方传来仆人们的喊声。 “这里有条裂缝!” 段非拙急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越往前走,人工开凿的痕迹就越少,最后地窖完全变成了一条地道。看来裴里拉庄园地下原本就存在天然的地洞,从前的建筑师利用它建造了地窖。 地道尽头被岩石堵住了,但岩缝中明显有风流过,不但叶芝手中的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还能听见吹口哨般的呼呼声。 Z再次拨开众人,来到最前方。这一回不用他开口,众人就识相地朝后退去了。 他再度脱掉手套,活动了一下右肩,攥紧拳头,蓄力一击。这一回的力量远胜上回,证据就是,不但被他击中的那块岩石,就连他们头顶和脚下的岩石也跟着发出了碎裂声。 “呀!”玛莎尖叫起来,提着裙子躲到一旁,像是在跳一种独特的踢踏舞。 她方才所站的地方裂开了一条地缝,一股蒸汽袅袅升起。 地下裂缝外加蒸汽,人们第一时间往往会联想到温泉。但段非拙走近几步,朝地缝内望去,只见地下长满透明的结晶,每一块都闪烁着斑斓的彩光,就连以火彩闻名的钻石在它们面前都得底下高傲的头颅。 “这是……以太结晶!”段非拙瞪大眼睛,“裴里拉庄园地下居然埋着以太结晶?” 仆人们纷纷捂住嘴。普通人一辈子或许都见不到一块真正的以太结晶,可就在庄园地下,竟然埋藏着如此丰富的矿藏! 一道灵光蓦然窜过他的大脑,仿佛闪电劈中了他,给他迟钝的思维充上了电。 巴尼说他当时撞见管家郝特在挖掘……挖掘什么呢?莫非就是以太结晶? 裴里拉勋爵打算变卖庄园。假如地下发掘出以太结晶,地价想必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这本是一件好事啊,郝特为何要杀巴尼灭口呢? 除非……他不希望这件事公之于众。他想把这个秘密卖个好价钱。 “过来!” Z的呼唤声打断了段非拙的思绪。他如梦初醒,才发现大家都已经沿着坡道出去了,地道里只剩他一个。Z踏上坡道,回身向他伸出手。 段非拙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Z一使劲儿将他拽了出来。 两个人沿着狭窄的坡道向上走,经过几段需要手脚并用的爬行后,他们终于钻出了地面。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段非拙感动得差点儿涕泗横流。 他们位于一处悬崖之下,远处能望见村庄的灯火。夜空仍一片漆黑。段非拙觉得这个夜晚无比漫长,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可这个夜晚实际上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去村里求助。”Z说。 段非拙点点头。 这时悬崖上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道路的声音,可以辨认出是两匹马拉的四人马车。女仆玛莎抬起头,从她的角度压根看不见悬崖上的情况,可她笃定地说“哎呀,是勋爵大人的马车。” “你怎么知道?”段非拙问。 “我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呢。真奇怪,勋爵大人不是跟老夫人、梅丽莎小姐去湖畔别墅了吗?” 段非拙和Z面面相觑。他们该不会要回橡树庄园?可那栋闹鬼的庄园……他们或许一进去就会被亡灵们一口吞噬! “你们快去村庄,我回一趟庄园!”Z严厉地说。 “我也去!”段非拙急忙说。 “主人,我和您一起!”阿尔积极地说。 叶芝一把抓住跃跃欲试的段非拙,严肃地摇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段非拙却甩开他的手“你带着阿尔去村里,我必须回庄园。” “我们最好不要参与他们的事。”叶芝警告。 “不,”段非拙冷冷地说,“我早就参与进来了,现在退出也太迟了。” “终于到了!” 色诺芬跳下马车,将帽檐往后掀了掀,好让自己看清裴里拉勋爵宅邸的全貌。 宅邸庞大黝黑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之中。没有一扇窗户透出光亮。周围寂静无声,就连鸟鸣犬吠都消隐无踪。只有风声在低语,宛如歌剧那悲怆的前奏。 裴里拉勋爵吃力地爬下马车,回身接过他恋人的纤纤玉手,将梅丽莎小姐搀下车。 当他要如法炮制搀扶母亲的时候,老夫人伊迪丝一把推开他的手,自己跳了下来。 做儿子的有些尴尬,便将怒气倾泻在色诺芬身上。 “警探先生,您说我家中出了事,可我没看出什么异状嘛!” “闭嘴!”老夫人横了儿子一眼,“郝特没留灯,这就足以说明情况了。我总是嘱咐郝特夜里一定要留一盏灯,万一领地中的居民半夜有急事来访就能找到方向了。可是你瞧,屋里根本没有灯光。” “也许只是郝特忘了……”勋爵嗫喏。 “三十年都没出过错,偏偏在今夜忘了?” 伊迪丝夫人一挥旅行披风,提起裙摆朝大门走去。梅丽莎小姐瑟缩在勋爵身旁,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准婆婆。 伊迪丝夫人一走到门前,大门便自动打开了,仿佛整座宅邸都在欢迎她。 她昂首阔步地走进去,色诺芬兴致盎然地跟在她身后,假装自己是夫人的男仆。勋爵和梅丽莎小姐则握着彼此的手,小心翼翼地跟上他们。 夜风穿过门厅,发出尖利的呜咽,犹如肖像画中的人们在悲泣。 他们一进入大厅,迎面便扑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郝特?”伊迪丝夫人扬起眉毛,盯着自家的老管家。 “夫人!”郝特发出啜泣。他双目通红,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因为恐惧而挤在了一起,“救救我,救救您忠诚的仆人,这栋宅子里有……有……” 他忽然停住了,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一般,惊恐万状地缓缓转过身。 一个男孩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拎着滚铁圈用的铁丝。 “啊啊啊!就是他!”郝特一屁股坐在老勋爵夫人脚下,指着男孩惨叫道。 勋爵张大了嘴“啊,他是一年半前失踪的那个小孩,叫……叫什么来着?” “巴尼。”伊迪丝夫人严肃地说,“你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领民了,阿尔伯特。” 郝特持续惨叫“他死了!他是个幽灵!他要杀了我,杀了我们所有人!” “是那样吗,巴尼?你已经死了?”老夫人问。 面对亡灵,她没有任何惧色,好像亡灵是她亲爱的邻居,每天她都要跟他们打招呼似的。 男孩点了点头。 梅丽莎小姐惶恐地朝勋爵怀里挤了挤。勋爵将她抱紧了些,但并非出于保护淑女的骑士之心,而是出于恐惧——当人害怕的时候,会本能地抱紧触手可及的物体。 伊迪丝夫人问“可你是怎么进入宅邸的?你以前没来过这儿,对吗?亡灵不是只能在生前走过的地方徘徊吗?除非……” 巴尼垂下头“他把我拖进橡树林里。我被埋在土中,然后我又睁开了眼睛。我在那里生根发芽,朝天生长,沐浴阳光雨露。我枝繁叶茂,郁郁苍苍。我的根系漫山遍野,鸟儿在我肩上欢唱。然后有一天,我被伐倒,被剥制,被切割成形,筑成这宏伟的宅邸。我遇见了那些沉睡在木头中的魂灵,她们朝我低语,犹如母亲般慈祥,犹如清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我们的脊梁支撑屋宇,我们的双臂环抱住人。如今我们身在此地,而此地亦为我身。” 男孩的语调宛如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圣诗。这样文绉绉的话语绝不是一个小孩子能说出口的。有什么东西在借他之口说话。不,应该说他早已变成了那个东西的一部分。 “你被埋在了橡树林……”伊迪丝夫人敬畏地重复道,“然后橡树被伐倒,变成木材……但是不对啊,宅邸三十年前重建了,之后再也没有修缮过,不可能有木材运进来!” “不对,母亲。”勋爵怯怯地说。他很少直接出言反对自己雷厉风行的母亲,但这一回他不得不壮着胆子开口。 “什么,阿尔伯特?” “你忘记那次屋顶坍塌事件了吗?我们还专门加固了屋顶和房梁呢!” “我当然记得那事!但我吩咐过郝特,不准从橡树林中取材,必须去外地购买建材。是不是,郝特?回答我!” 伊迪丝夫人严厉地瞪着自己脚下的管家。 郝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语无伦次地叫道“我不是有意的,夫人!我只是……因为去外地进货要花很多钱,就地取材便宜得多,所以我就偷偷命人……” “你难道瞒着我们,偷伐了橡树林?!”伊迪丝夫人勃然大怒,“进货的钱呢?被你私吞了吗?” 郝特伏在地上颤抖不已。“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太缺钱了,夫人!原谅我吧!看在我服侍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哪里知道那些木材里附着幽灵!” 裴里拉勋爵从没见过他母亲这样愤怒。印象中的母亲严厉、冷酷、高贵到近乎冰冷,此刻的她却怒发冲冠,双眼通红,简直要喷出火来。就算她当场把郝特撕成碎片,裴里拉勋爵也不觉得奇怪。 “狗奴才!我丈夫苦心安排的一切都被你给毁了!我就说亡灵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三十年前的火灾遗漏了什么,没想到是你!你把她们又带回来了!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 伊迪丝夫人一脚踹开郝特,要不是碍于贵妇人的仪态,她肯定会多踹郝特两脚。为了弥补她的遗憾,色诺芬贴心地替她把那几脚补上了。 “他们在说什么呀,阿尔伯特?我怎么听不懂?”梅丽莎小姐连头也不敢抬,瓮声瓮气地问。 “一无所知对你来说更幸福,亲爱的。”勋爵阴郁地说。 郝特被色诺芬踹满地打滚,惨叫连连,衣服和头发蒙了一层尘土,狼狈得像个乞丐。老夫人看着郝特,怒气稍微平息了一些。 “算了,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把那些来自橡树林的建材都拆掉,幽灵应该就会离开了。” 郝特面露喜色,连连亲吻夫人的鞋子。 “恐怕郝特不值得您开恩,夫人。” 背后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 宅邸大门缓缓洞开,一个提灯执剑的青年走了进来,金绿色的眼睛倒影着熠熠火光。 跟在年轻人身后的是个白发红瞳的男子,他的右臂是一条黄铜色的机械义肢,关节末端弹出了一截明晃晃的刀刃。 “你们好哇!”色诺芬挥舞着文明杖,快活地向他们打招呼,“多么刺激的夜晚!” 伊迪丝夫人拢了拢鬓发,摆出高贵的仪态“您是什么意思?” 段非拙提着灯走到她面前,低头望着如同一条狗般匍匐在老夫人脚边的郝特。 “他就是杀害巴尼的凶手。” 郝特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爬向段非拙,做出求饶的动作。 段非拙嫌恶地避开他“一年半之前,他在裴里拉庄园附近挖掘出了以太结晶,这一幕被巴尼无意中发现,他为了灭口就杀害了那个男孩,尸体埋在橡树林中。之后,郝特又盗伐橡树林,用那些木材修缮宅邸。可他没想到的是,亡灵们也随着木材回到了这里。他明明有两次选择的机会,可两次都他都利令智昏。但凡他少一点贪念,事情就断然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真的吗,郝特!”裴里拉勋爵惊讶,“地下有以太结晶?” 伊迪丝夫人恼火地横了儿子一眼“你就只关心这个?!” “可是母亲,如果地下发掘出以太结晶,那我们就发啦!幸亏我还没跟梅丽莎的舅舅签合同,否则就亏大了!我们甚至不必卖掉庄园!直接开一座矿场吧,我在伦敦的很多朋友想必都乐意投资……” 裴里拉勋爵滔滔不绝的讲述被巴尼冷酷的笑容打断。 男孩用手中的铁丝重重一敲地面。 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几秒钟后,隆隆巨响从他们脚底深处传来,仿佛有一条被囚禁在地底的巨兽用尽全力地咆哮。地面颤动不已,每间家具都在瑟瑟发抖。陶瓷花瓶摔碎在地,古董座钟向前栽倒,枝形吊灯在头顶叮叮当当,门厅里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墙上的肖像画一幅接着一幅掉了下来,保存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画布因落地的冲击而支离破碎。 巴尼面前的地面突然裂开。 无数双白手汹涌而出,犹如千万条亮出尖牙的毒蛇蹿向郝特和裴里拉勋爵。 郝特的四肢一瞬间便被白手死死绞住,凄厉的叫声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 裴里拉勋爵下意识地转过身,将梅丽莎小姐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白手无情地缠住他,把他从恋人身边强行拖走。 “你们冲着我来!尽管冲着我来!不要碰梅丽莎!” 勋爵狂乱地挥舞着四肢,试图击退那些白手。 伊迪丝夫人仰起头,张开双臂,痛不欲生地呼喊“快停下来!你们都怎么了!你们是历代裴里拉勋爵夫人,你们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你们难道不应该保护这里的人民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们忘记自己是谁了吗?” 铺天盖地的白手织成了一张巨幕,上浮现出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她们有的悲泣,有的愤怒,有的恬静淡然,有的柳眉倒竖。 “正因为我们记得。” 她们异口同声说。 “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 “我们要保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受邪恶的侵害。” “我们一直记得。活着时记得,死去后也记得。” “不止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人,也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热爱它、敬重它的人生活,我们的使命就还未终结。” 第三十四章 烈焰熊熊 伊迪丝夫人呆呆地望着白手织成的巨幕。 一个又一个影子浮现出来。那是许许多多的女人,有的穿着轮状皱领,手里攥着折扇;有的长发挽成耸立的高髻,装饰着过量的发饰;有的戴着浮夸的蕾丝羽毛帽,碎花连衣裙无风而摇摆…… 她们是肖像画中的历代勋爵夫人。她们死去已久,却比肖像画还要鲜活美丽。 “让开。不要阻拦我们。” 忽然,白手巨幕的缝隙间射入一丝金色的亮光。像是害怕那光芒一样,白手如海水退潮一般缩了回去,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段非拙高举着风灯,灯火熊熊,猛烈之势前所未有。他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光是举着这盏灯就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快带大家逃出去!”Z怒吼。 色诺芬用文明杖一指被白手缠成蚕茧状的郝特,他身上的束缚骤然解开。他又指向正和白手搏斗的裴里拉勋爵,勋爵一脚踹向一只白手,它却忽然消失了,勋爵失去平衡,摔了个屁股蹲。 “听见了吗?大家快点儿往外逃!”色诺芬的语气唯恐天下不乱。 众人争先恐后冲向大门,踏过满地的肖像画,在画布上留下数不清的脚印。郝特第一个冲到门前,但大门紧锁,不论他怎么捶都不肯打开。 “让开!” 众人如摩西分红海一样让出一条道。段非拙高举石中剑,斜劈一剑。 他那把锈剑怎么可能劈开沉重的木门呢?就在大家满腹疑惑与绝望的时候,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门四分五裂。 人们蜂拥而出。郝特跑在最前头,头发都被风吹乱了。裴里拉勋爵抱着梅丽莎,埋头冲出来。老勋爵夫人被色诺芬拖了出来,脸上布满泪水。 白手如洪流般涌向他们,但刚刚触及他们的衣角,段非拙便举着风灯冲上来,用灯光逼退白手。 巴尼瘦小的身影被白手托着,像是乘着海浪一样,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你不该来的。”男孩淡淡地说,“你们所有人都不该来。今夜是朔月,是夫人们力量最强的一天。她们本来要在今夜制裁郝特和‘那个人’,为此还特意将宅邸中的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可你们闯进来了。如果没有你们,郝特现在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你们为什么要干扰夫人的计划?” 段非拙和男孩四目相对。“郝特是活人,自有活人的法律去制裁他。你们这样和动用私刑有什么区别?” “夫人们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守护这片土地。”巴尼的语气有些悲伤,“有时候正义并不总是会及时到来。” 段非拙高举风灯“别过来!” 巴尼毫不退缩“那光芒会灼伤我。但我不怕痛。” 段非拙皱眉“那你怕什么?” 男孩微微一笑“正义得不到伸张。” 说完,男孩俯冲向段非拙。 段非拙下意识地挥舞石中剑。剑锋划过男孩的身体,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巴尼伸出手,与此同时,段非拙也举起了风灯。 啪。风灯玻璃碎裂,火焰腾空而起。 烈火包围了他们。 段非拙用自身的火焰点亮了这盏灯,现在它开始不受控制地燃烧。地上散落的画布被烧得焦黑蜷曲,勋爵们和夫人们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段非拙也定定地望着烈焰,一切声音都从他耳际消失了。燃烧的裴里拉庄园变成了燃烧的切斯特诊所,浓烟滚滚升上天空,男男女女惨叫着在街头奔走。有人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即将崩塌的诊所中拖出来。 ——我爸爸还在里面! ——放弃吧孩子,他已经死了。 “利奥!利奥波德·切斯特!” 一只手凶猛地摇晃他的肩膀。声音又回来了。段非拙眨了眨眼睛,将幻象从自己脑中挥去。 那是谁的记忆!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利奥波德·切斯特的记忆吗?在他穿越而来之前,目睹自家诊所被烈火吞没、父亲葬身火海的利奥波德·切斯特? 摇晃他肩膀的是Z。白发警夜人一把扛起他,穿过满地狼藉的门厅,纵身一跃,跳出破碎的门洞。 那些逃出宅邸的人瘫倒在草坪上,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 漆黑的天空被映成了红色,火星随风狂舞,每一扇窗户都喷出火舌。 熊熊燃烧的烈火犹如扭曲的人体,她们在尖叫,她们在狂笑,她们在高歌。一切枷锁和牢笼都在这一刹那分崩离析,燃烧殆尽。 远处传来喊叫声,原来是附近村庄的居民瞧见火势,纷纷赶来帮忙。男人扛着担架,女人拎着水桶,孩子抱着用布条做成的纱布。段非拙还认出了苜蓿旅店的老板娘,她抱着一只大木桶,肩上还裹着湿布。 可他们一见火势就明白,如此猛烈的火势,光靠人力恐怕难以扑灭,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它自行燃烧殆尽,或是老天爷开眼,降下一场大雨,浇灭熊熊烈火。 好在庄园主人平安无事。伊迪丝夫人虽然面色苍白,但尚且能保持一贯的高贵仪态。裴里拉勋爵抱着未婚妻梅丽莎小姐瑟瑟发抖。管家郝特则坐在地上,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在庆幸什么。 所有人站在庄园草坪上,望着被火焰包围的宅邸。有些人在低声哭泣,有些人在默默祈祷,还有人因为逃过一劫而喜形于色。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伊迪丝夫人凝视着烈火,轻声说,“就像三十年前那样,火把一切烧了个干净。”她自嘲地笑了笑,“倒也好,省了一笔拆除费。” “恐怕还没有结束,夫人。”段非拙走上前,他筋疲力尽,好像烈焰一并将他的内在也燃烧殆尽了似的。 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Z一把扶住他,支撑住了他的身体。 他朝Z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白发警夜人撇了撇嘴角,什么也没说。 段非拙继续对伊迪丝夫人道“郝特不是一个人犯案。他还有一个同谋,或者说,幕后主使。” 老夫人按着胸口,强作镇定,盯着段非拙“是谁?他在这里吗?” 段非拙点点头,目光扫视众人,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片刻,最终停在了裴里拉勋爵身上。 “我?”勋爵指着自己,“你疯啦?我是这里的主人!我为什么要自己害自己?!” 段非拙摇了摇手指“不是你。是你怀里那位小姐。” 勋爵看了看怀中楚楚可怜的梅丽莎小姐。“哈?你说梅丽莎和郝特是同谋?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你难道不清楚梅丽莎的身份?” 段非拙哼了一声“刚才那些亡灵并不是想伤害您,勋爵,而是想抓住梅丽莎小姐。辛尼亚警探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郝特和一个青年在鸦片馆的门口。那个青年我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现在见到梅丽莎小姐,我终于想起来了。” 段非拙一边说,Z一边取出他那张照片,递给裴里拉勋爵。勋爵一看照片就簌簌地发起抖来。 “梅丽莎小姐和照片中的青年极为相似。小姐,他是你的兄弟吗?你的兄弟怎么会在鸦片馆这种地方工作?你……真的是公爵小姐吗?” 梅丽莎小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方才还像一朵柔弱的花儿,此刻却浑身长出荆棘刺,就连对她一往情深的裴里拉勋爵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倒退了一步。 勋爵还是第一次见到梅丽莎露出这种表情。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没了解过这个女人。 色诺芬忽然爆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所有人都朝他投去不满的眼神。 “抱歉,抱歉。”色诺芬笑得前仰后合,“哎呀,老大,咱们的这位新人可真了不得,竟然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能招募到他,苏格兰场真是赚大发了呀!” 他转向勋爵和伊迪丝夫人,“我们两个前来贵宝地,除了调查郝特之外,还肩负另一项更为重要和艰巨的任务。此任务事关尊贵的梅里霍恩公爵,他秘密地向苏格兰场报案,声称最近一段时间,似乎有人冒充他的千金四处招摇撞骗,给公爵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所以,我能否请教一下勋爵,”他微微欠身,带着讽刺的笑,“您和梅丽莎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是去年的事了。 当时阿尔伯特·米德洛刚从去世的父亲手中继承裴里拉勋爵的封号,为了家族产业四处奔走。 他的家族从前是显赫的地方贵族,但到了他父亲这一代,逐渐家道中落。人们都说他父亲没有经营产业的才能。裴里拉勋爵决定改变这一状况。至少,他要让家人过上优渥的生活,不至于像那些跟不上时代的贫穷贵族一样过得穷困潦倒。 那天他刚在伦敦见过一位生意伙伴,正要回府邸时,经过一处贫困的街区,撞见了一幕惊人的画面一位衣着高贵、花容月貌的淑女正被几个流氓纠缠。 这场面立刻激发了他内在的骑士精神。他赶走流氓,救下淑女。他本想护送这位迷途的小姐回家,小姐却高傲地扬起脑袋“我不回家!请送我去最近的济贫院!” 这可吓坏了裴里拉勋爵,同时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这位小姐谈吐不俗,举止高雅,肯定是上流人家的女儿,为何想去济贫院呢? 在他的追问下,小姐坦白原来她正在离家出走中。 她的父亲逼迫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四十岁、身体还有残疾的老男人,只为缔结一桩政治盟约,她可是受过新时代熏陶的女性,怎能允许自己的婚姻大事被父母操办?于是她毅然离家出走,打算学那些独立新女性,依靠自己过活。她听闻济贫院会安排孤苦无依的妇女去工作,便天真地要到济贫院去。 这位小姐的精神打动了勋爵,可她天真幼稚的想法又让勋爵感到好笑。她显然不知道济贫院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恐怕还以为它和贵族女校差不多呢。 面对这么个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姑娘,勋爵的骑士精神越发熊熊燃烧。他暗自决定当这位小姐的护花使者,便把她送到了姨妈家中暂住。 小姐自称梅丽莎·门塔,却坚持不肯说自己的父亲是谁,姓氏也明显是瞎编的。但勋爵自有办法调查她的身世。某天勋爵前来拜访时,“无意中”拾获了小姐的家书,信封上的地址竟然是堂堂梅里霍恩公爵的府邸! 梅丽莎小姐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只是管家的女儿,绝不是公爵的千金。她恳求勋爵千万别去联系梅里霍恩府,否则她一定会被抓回去的。 这显然又是一个拙劣的谎言。管家的女儿怎会有她这样的优雅风范?一介管家又哪有权力闯进其他贵族家里抓人? 勋爵立刻派遣自己的管家郝特去梅里霍恩府邸打听,管家回报说,公爵的小女儿的确跟一个老头订了婚,而梅里霍恩府的管家根本没有女儿。 勋爵几度旁敲侧击地询问梅丽莎是否和梅里霍恩公爵有关系,她都矢口否认,并央求勋爵千万别把她的事告诉公爵。 若是她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公爵千金,还四处张扬自己的身份,裴里拉勋爵或许会有所怀疑。他也听说过有些骗子喜欢冒充名人实施诈骗。 但梅丽莎小姐非但不承认自己是公爵小姐,还千方百计地撇清自己和梅里霍恩公爵的关系,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这下裴里拉勋爵再不疑有他,认定梅丽莎小姐就是公爵那离家出走的任性的女儿。 当然了,他还没傻到冲进梅里霍恩公爵府,当面质问公爵是否有此事。女儿逃婚在贵族社会可是一桩不得了的丑闻,揭公爵的短、跟他交恶有什么好处吗?再说了,公爵一旦得知梅丽莎暂住的地方,肯定会二话不说跑来要人的。 裴里拉勋爵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位特立独行的姑娘。她的美貌、优雅和温柔让他神魂颠倒。 那时裴里拉勋爵身边常常发生一些怪事,比如屋顶无缘无故塌了下来,差点儿把他砸死,又比如起居室着火,差点儿把他烧死。梅丽莎听说了这些惨祸,温柔地安慰和鼓励勋爵。他简直把这位姑娘当成了下凡拯救世人的天使了。 他发誓一定要和梅丽莎小姐缔结良缘。这不仅是为了爱情,也是为了家族的事业。那时老勋爵过世不久,裴里拉庄园的经营遇上了一些麻烦。若能和堂堂梅里霍恩公爵结为亲家,经济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他正式向梅丽莎小姐表达了爱意,将她带回老家,介绍给母亲和亲朋好友。所有人都以为两人的婚事将近了。没想到…… “哎呀,真是经典的骗局。”色诺芬耸耸肩,“故意用模棱两可的说辞引导你把她和公爵联系起来,可你一旦问起,她又做出一副‘糟糕,我被拆穿了’的样子,让你认定她的否认其实是在撒谎。不得不说,这位小姐的演技着实高明,若去当个演员,没准早就功成名就了呢。” 裴里拉勋爵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恋人“梅丽莎,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你……你就是公爵小姐,对吗?” 梅丽莎小姐冷漠地拂开他的手,朝色诺芬讽刺一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从没说过自己是梅里霍恩公爵的女儿。如果有人误以为我是,那全然是他们误解了。” 裴里拉勋爵的身体摇晃了两下,要不是色诺芬及时撑住他,他恐怕会当场倒下。 “不,梅丽莎……”他嗫喏道。 “我既没有声称自己是公爵小姐,也没有靠公爵小姐的名头去骗取钱财。难道你们要把一个没有说谎的人抓起来吗?”梅丽莎小姐扬起唇角,讽刺一笑。 段非拙冷笑“您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假冒公爵小姐,给裴里拉勋爵来个仙人跳,而是用更隐秘、更高深的手段,获取更大的利益。” 他低头瞅了一眼管家郝特,他的气势已经完全蔫了,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 “从一开始你就买通了郝特,跟他串通一气了。当初勋爵之所以能遇上你,是因为郝特故意将马车赶到那个街区。后来勋爵派郝特去梅里霍恩公爵府打探消息,他也故意输送了假情报。目的就是让勋爵死心塌地地相信‘梅丽莎小姐’是公爵的女儿。” 梅丽莎小姐仍然保持着大理石雕塑般冷漠的神情,可她的身体本能反应出卖了她,让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郝特先生无意中发现,裴里拉庄园的地下或许藏着以太结晶。为了探明事实,他便着手在庄园附近挖掘探索。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年半之前,他的秘密行动暴露了,一个村里的男孩意外发现了挖掘现场。于是,郝特先生杀人灭口,将男孩的尸体拖进橡树林中埋葬。那个消失无踪的男孩叫作巴尼。” 烈焰仍在燃烧。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吼。一名膀大腰圆的男子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冲了出来,将郝特从地上揪起来。 “是真的吗,郝特!是你杀了我儿子?!” “我的巴尼,我可怜的巴尼……” 如梦初醒的村民们急忙将巴尼的父母拉开,防止他们做出什么过激举动。郝特缩着脖子,一句话也不敢说。巴尼的母亲嚎啕大哭,她的丈夫恶狠狠地瞪着管家,似乎想用眼神勒断他的脖子。 “当然了,那时候老勋爵还健在,以他的精明,不可能发现不了你们的阴谋。幸好你们不缺耐心。你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老勋爵撒手人寰的那天。新任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米德洛年轻鲁莽,比他父亲好骗得多,于是你们将他定为目标,正式开始了整个计划。” 段非拙目不转睛地盯着梅丽莎小姐,挑衅地朝她微笑。 “这个计划一共分为三步第一步,让裴里拉勋爵误以为梅丽莎小姐是公爵千金,和她订婚。第二步,在橡树庄园中装神弄鬼,让裴里拉勋爵害怕这个地方,恨不得早日将这土地早日脱手。第三步,由梅丽莎小姐出面,说服裴里拉勋爵低价卖掉庄园的土地。当然,买家也是梅丽莎小姐的同伙。只要合同一签,梅丽莎小姐就能全身而退,由于她并没有假称自己是公爵小姐,一切都是裴里拉勋爵的误解,所以法律也无法制裁她。这就是她的全部计划。” 裴里拉勋爵呜咽起来“那我遭遇的几次杀身之祸,难道并不是幽灵所为?” “当然不是。三十年前裴里拉庄园曾重建过,所有材料都是从外地购买的,不存在什么幽灵。您遭遇的三次惨祸,第一次是您险些在起居室中被烧死,我想是郝特做了手脚吧。第二次在浴缸差点儿被淹死,当然也是郝特所为。第三次屋顶坍塌,自然也是郝特的杰作。 “那次屋顶坍塌后,老夫人下令修缮,但必须从外地购买材料。贪心的郝特直接盗伐了橡树林,节省下来的资金都被他私吞了。但他没想到,来自橡树林的木材上寄宿着亡灵。 而那次装修的边角料被苜蓿旅馆的老板捡走,做成了一把椅子。结果也将某一代勋爵夫人的亡灵带回了旅馆中。 “难怪我们一说要卖掉庄园,梅丽莎就贴心地介绍了她的‘舅舅’。”老夫人伊迪丝讥讽地说。 裴里拉勋爵不断摇头,仍然无法接受事实。 “可是……假如梅丽莎的目的真的是低价购买土地,那她为何要阻拦拆除宅邸呢?要知道,房子连带土地一起卖,可是会贵很多呀!” “很简单,”段非拙耸耸肩,“她害怕宅邸拆除过程中有人无意间发现地下的矿藏呗。” 梅丽莎小姐十指绞紧,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一派胡言。”她语气强硬,“勋爵说他想卖掉庄园,我便介绍了自己的亲戚。我们诚心跟勋爵做生意,至于价格,我们还在商量呢,不存在欺骗行为。至于什么以太结晶,我一概不知。” 段非拙走到她面前,无言地注视着她。梅丽莎小姐勇敢地迎上段非拙的视线,像是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没有做贼心虚。 她颈上那条精美华贵的蛋白石颈圈在火光中闪闪发亮。那不是秘术物品所散发的光芒,只是普通反光罢了。但段非拙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您能否将这条颈圈解下来?” 梅丽莎小姐露出狼狈的神色。“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失礼,不过,”段非拙歪了歪头,出神地说,“您真是女人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冷气。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那面容娇美的少女。 裴里拉勋爵整个人都像是冻结了,要是有人敲他一下,他没准会哗啦啦地变成一地碎冰块。 老勋爵夫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哪怕她面对真正的鬼魂时,表情也没这么精彩。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梅丽莎小姐本人则神情冷漠,嘴唇几乎抿成一条刀锋。 “梅丽莎……这……不是真的……”勋爵的声音带着哭腔,“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梅丽莎小姐没有看他,一味凝视着燃烧的宅邸,纤秀玉手缓缓移动到自己颈边,解下了蛋白石颈圈,露出下面的……喉结。 “啊!勋爵!勋爵昏过去了!” 梅丽莎小姐,不应该说是“梅丽莎先生”,冷冷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他说话时,声音是不折不扣的男声。 周围人再度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段非拙耸耸肩“我只是觉得这条颈圈有点问题。” Z走上前,从腰带上解下一串手铐,扣在梅丽莎的手腕上。 “你因涉嫌诈骗罪和谋杀罪被逮捕了,梅丽莎‘小姐’。”Z讥诮地加重了“小姐”二字的读音。 梅丽莎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运气真糟糕,不是吗?” “不,小姐。”段非拙说,“恶行曝光并不是因为你运气差,而是天理昭彰。” 色诺芬也解下自己的手铐,扣住了管家郝特。众人适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由于刚才发生的一切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所以郝特差点儿被遗忘了。 老管家垂头丧气,完全丧失了贵族管家的傲气与自负,同他身旁即使枷锁在身也依旧冷傲美艳的梅丽莎形成鲜明对比。 巴尼的父母又冲上来,对郝特拳打脚踢。其他村民如梦初醒,也纷纷朝这个利令智昏、杀害幼童的瘾君子吐口水。比起遥远又陌生的幕后主谋,他们对熟悉的庄园管家的仇恨更为强烈。 “杀人偿命,郝特!一命还一命!” “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巴尼……” 郝特快要被巴尼的父母掐死了。他的脸涨成了深红色,求助地望向两位警夜人。 Z走上前,强硬地推开了这对伤心欲绝夫妻。 “别拦我!你是警察我也不怕!我哪怕坐牢也要宰了这个狗杂种!” 巴尼的父亲目眦欲裂,一拳挥向Z的面门。Z只稍稍抬起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架住了他的拳头。 膀大腰圆的农民瞪圆了双眼,完全不明白这个白发警探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Z冷冷说,“但是下不为例。” 说完,他挥开巴尼父亲的手。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们。”色诺芬解下背上那个沾满泥土的白色包裹。 “这是我从橡树林里挖出来的。把他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巴尼的父母怔怔地望着打开的白色包裹。散开的白布中赫然包裹着一具小小的尸骨。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巴尼的母亲终于出了声。她发出一声悠长而惨烈的哀嚎,扑倒在白布上。 这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段非拙望着那对痛不欲生的夫妇,心想。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段非拙忽然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在他的脑袋撞上地面之前,他就失去了意识。 轰动全国的“裴里拉庄园事件”,到此就告一段落了。 大火烧毁了裴里拉勋爵的宅邸。曾经显赫一时的裴里拉庄园,如今只剩焦黑的骨架,历代勋爵的黑暗秘密,也一并化作灰烬。 “但据可靠消息,裴里拉庄园地下发现大量以太结晶矿藏。裴里拉勋爵有意兴建一座采矿场,目前已有多家银行与投资商对此表示出浓厚兴趣。” 段非拙放下报纸,望着围在病床旁的叶芝和阿尔。 “总算有好消息了,不是吗?” 段非拙昏倒后,被立刻送到镇上的诊所。经过一番诊断,医生判断他是劳累过度,外加受了太多刺激。他建议段非拙卧床休息。段非拙便在诊所住了几天院。 每天叶芝和阿尔都会来探望他,给他带当天最新的报纸。裴里拉庄园事件已经不胫而走,成了各大报纸连续几天的热议话题。 不过这些报纸都不约而同地报道庄园火灾是一场意外事故,提也没提郝特和“梅丽莎先生”的名字。不知是记者们没挖到这则爆炸性新闻,还是真相被人压下来了。 他们从裴里拉庄园的废墟中把风灯抢救出来了,虽然它还能点燃,但显然卖不出去了。 “真抱歉,阿尔,这盏灯我是替你母亲保管的,我却把它弄坏了。”段非拙郁闷地说。 “没关系,主人。”阿尔乐呵呵地说,“反正我妈妈本就打算把它送给您。” 叶芝说“切斯特先生,今后不用这盏灯或许更好。这盏灯的燃料是一个人内心的火焰,你之所以昏倒,正是因为消耗了太多精力。若是不及时停止,你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段非拙立刻发誓他今后再也不用了。风灯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秘境交易行,放在最靠近天花板的展示柜里。 但是石中剑没被他们拿回来。 “你昏倒之后,那把剑就被警夜人捡走了。”阿尔说,“他们觉得那把剑或许具有什么特殊能力,至今都没还回来。” 段非拙惴惴不安。色诺芬第一次光临他家时就见过石中剑,当时段非拙谎称那是他叔叔留下的古董剑。他们会不会发现石中剑是一把会说话的魔法剑?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会随身携带一把魔法剑呢?万一石中剑泄露了他的身份呢? 住院后的第四天恰逢五朔节,叶芝和阿尔开开心心过节去了,段非拙却只能郁闷地待在病房中。 他听着窗外飘来的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村民们将在五朔节这天举办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通宵达旦地聚会,载歌载舞,畅饮美酒。孩子们戴着花环,手拉手去山上折树枝。村里最美貌的姑娘将被选为五朔节女皇,代表森林女神,赐予丰收。 段非拙趴在窗台上,叹了口气。 忽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俊美到不似人类的面孔。 段非拙惊叫一声,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你没事吧?”Z低头问道。 温暖的熏风吹乱他的银发,他不耐烦地将凌乱的刘海拨开。 段非拙扶着窗台爬起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和色诺芬已经回伦敦了。” “我们订了下午的火车票。”Z说,“你身体如何了?” “我觉得已经康复了,但是医生说明天才能出院。可今天就是五朔节……” 说实话,他还挺想见识见识五朔节的。 段非拙看着Z,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如果我偷偷跑出去,不告诉医生,你会为我保密的对吗?” Z说“想都别想。” 段非拙撅起嘴。 Z问“你从裴里拉庄园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握着一把剑?” 段非拙噎住了。他思索了半天,期期艾艾说“那个……那是我叔叔的遗物,我原本想把它……那个……卖给裴里拉勋爵。” Z说“那把剑有可能附有秘术,我必须带回苏格兰场做检测。” 段非拙忙说“但那是我的东西啊!” “警夜人可以随时没收和秘术有关的东西。” 什么霸王条款!听都没听说过!段非拙腹诽。 他现在只能祈祷石中剑安全通过苏格兰场的检测,要不然……不列颠神话中的第一神剑可能就要变成一堆废铁了。 Z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伦敦?” 段非拙无力地说“这得看叶芝先生的意思。” 段非拙立刻换了个话题“对了,我还没谢谢你。” “什么?”Z一愣。 “我昏倒在橡树林里的时候,听说是你不顾勋爵的禁令,闯进林子里把我救出来的。”段非拙顿了顿,忽然觉得脸上像有什么东西在烧灼,“我还没谢谢你呢。” Z身上的怒气陡然之间烟消云散了。他又恢复了平时冷漠疏离的态度,平淡地说“那没什么。” 他红宝石般的眸子转向一旁,定定望着病房一角的床。段非拙不明白床有什么好看的。 一群小孩手拉着手从医院旁路过,每个人都戴着花环,手里挥舞着树枝。他们又叫又笑,从Z旁边冲过去,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 段非拙渴慕地嗅了嗅春天的气息。“说真的,Z,我就溜出去玩一小会儿,你就当没看见吧。” “不行。”Z很严厉,“躺回你床上去。” 段非拙怀疑如果他不从命,Z就会翻窗进屋强行把他按回去,因此只好服从地躺回床上,拿起那份他已经读过无数遍的报纸,假装自己没读过,再从头看一遍。 窗前银白色的人影消失了。段非拙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把报纸读了一遍,已经无聊到开始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时,窗前又出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段非拙眯起眼睛“Z,你怎么又回来了?” Z冲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段非拙放下报纸,赤脚踩着地板,走到窗前。 Z又做了个手势,让他低下头。 段非拙不明所以,只好照办。 他低下头,盯着窗台上的灰尘。 然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那原来是一顶花环。 “谢谢!” 他惊喜地抬起头,却发现Z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花环编得很差劲,与其说是花环,不如说是“若干根草叶扭曲地纠缠在了一起,其间硬塞进去了几朵快要枯萎的花”。可段非拙觉得,这大概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是秘境交易行主人,他的交易行内储存着全世界最稀罕、最新奇的宝物。可它们即使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这只花环。 第三十五章 二十一世纪新兴商业手段·梅开二度 段非拙住了三天院之后,便被裴里拉勋爵请去了他的临时住所——湖畔别墅。段非拙和叶芝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转移到秘境交易行中的物品需要一一辨识。 听说裴里拉庄园的大火熄灭后,色诺芬曾试图从废墟里寻找秘术物品,然而一无所获。因为真正的宝物早就被转移到秘境交易行中了,他就算抄家也什么都抄不出来。 裴里拉勋爵对奥秘哲学一窍不通,完全帮不上忙段非拙的忙。他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梅丽莎真实身份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也许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谈恋爱的心思了。不过,他对开矿倒是充满了热情。 “我应该去好好学一学矿井的知识。即使没有亡灵的护佑,我也可以让家族繁荣兴盛。” 反倒是伊迪丝夫人从亡夫那儿听说了不少有关奥秘哲学的事。 她帮助段非拙对她亡夫的遗物登记造册。那些具有奇特力量的物品被挑选出来,普通物品归还给了伊迪丝夫人,让她能够睹物思人。 能摆脱这些秘术物品,她看起来也一身轻松。 她站在窗前,凝望窗外湖泊的粼粼波光。她的面容已经不再年轻,身体也有些佝偻了,但只要她往那儿一站,绝不会有人怀疑她主母的身份。 “你知道吗,先生,三十年前,我刚生下阿尔伯特不久,我丈夫将米德洛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个秘密告诉了我。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 “我是乡绅的女儿,虽然我父亲并不富裕,但比起普通人,我算是养尊处优了。我从小就在爱与信任中长大,从没见过社会的黑暗面。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邪恶、如此背离人性的事呢? “我思来想去,终于想通了不能因为没见过就说没有。我既然见过那种全心全意为他人奉献、毫无利己私欲的圣人,如此推想,世上自然也有全然自私、不顾他人死活的恶徒。 “但是我丈夫最终放弃了那个秘术,断绝了米德洛家族千年的秘术传承。于是我想,既然世上有恶徒,那么肯定也有圣贤。恶徒越是歹毒狠辣,圣贤就越是慈悲博爱。 “绝不可对人性抱有太大希望,世上有怎样的圣人,就有怎样的恶徒。但也绝不可对人性失去希望,哪怕身处极深的黑夜,也不能放弃对黎明的追寻。因为世上既然有如此幽深的黑暗,相应的就该有如此灿烂的光明。” 第二天,段非拙和叶芝、阿尔乘上了返回伦敦的火车。 这回阿尔不用再扮演叽叽喳喳的熊孩子了。段非拙以为裴里拉庄园的恐怖经历会让这孩子产生心理阴影,没想到他完全不以为意,一路上都在兴奋地复述他被亡灵抓走的过程,仿佛那并不是恐怖灵异经历,而是一场伟大的冒险。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桌子上堆了一大堆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叶芝或许有工作狂的潜质,把这一路上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老裴里拉勋爵的笔记了。 “真有趣,米德洛家族在奥秘社会中不怎么出名,并非因为他们技不如人,而是刻意低调。”诗人捧着一本笔记,若有所思说。 “那当然了,要是他们成天宣扬自己把老婆活埋在树下,那没过多久就要上火刑架了。”段非拙说。 叶芝将他手中那本笔记推给段非拙“这本对您比较有用。” “我?” “它讲的是秘法几何学。这不是您的专业领域吗?” 粉刷匠可能在这个领域都比他更专业。段非拙不无讽刺地想。 但他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了那本笔记。上面的内容有一半他都看不懂。他决定把这本笔记当作睡前读物,万一哪天失眠,笔记就派上大用场了。 段非拙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思念伦敦。他在这座城市总共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可当列车驶入伦敦那遮天蔽日的浓雾中时,他却油然而生一种归乡的喜悦。 他在车站告别叶芝和阿尔,叫来一辆双座马车,返回法兰切丝广场49号。望着那栋建于摄政时代的三层楼房,他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把这儿当成家了。他在特纳上校府待了三年,仍然觉得那是属于别人的陌生土地。 也许,一个人是否把一个地方当成家,和他在这个地方所住时间的长短并无多大关系。一个地方是不是你的家,只取决于你跟这个地方在心灵上的距离是远是近。 “切斯特先生!您可回来了!” 渡鸦餐厅的老板从门里探出脑袋,冲段非拙挥手。 “我出了趟远门。”段非拙走过去,摘下帽子夹在腋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那位律师先生来过一回,听说您出门后就失望地回去了。您下次要是出这么长时间的远门,一定要留个口信。” 段非拙抱歉地笑笑“我也没想到会离开这么久,原本以为两三天就能回来的。” “还有一封您的信。邮差见您家没人,就放在我这儿了。” 老板从柜台后面找出一枚信封,递给段非拙。他谢过老板,拎着行李上了楼。 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老旧家具、纸张、油墨和沉滞空气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就是法兰切丝广场49号独特的气息。 离开这么久,家具上已经落灰了。段非拙一路舟车劳顿,懒得去掸灰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拆开了信。 信是露丝写来的,根据邮戳,是三天前寄到的。露丝写这封信时一定很匆忙,不但字迹潦草,纸张上还漏了些许墨点。 亲爱的利奥 收到你的信,我真是说不出的开心。 你在伦敦过得怎么样?伦敦一定很有意思,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看! 对了,我要告诉你几个好消息。爸爸现在开始学习鞋匠技术了,这样他在家里也能工作,就不必出去走动了。我弟弟爱德华也在纺织工厂找了份工作。原本他不到11岁是不能被雇佣的,但那个工头知道我家里有困难,就特许他去兼职了。 至于我,我找了份护理工作。你还记得斯通医生那个老狐狸吧?或许是恶人有恶报,他的儿子前些天搭乘蒸汽掠行艇时摔下来,变成残废了。我现在就在照顾他。 那家伙的品性比他爹还恶劣,你或许不知道,爱德华小时候还曾经被他养的恶犬咬伤过呢!他现在卧床不起,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呢! 我现在每周的薪水是10个先令。虽然不多,但足够补贴家用了,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等我攒够了钱,就给爸爸装一条机械义肢。 对了,你问的那个交易行,我没听说过。其他人也不知道。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祝你一切安好。代爱德华、爸爸、妈妈和其他人向你问好。 你忠实的, 露丝·罗伯茨 段非拙折起信纸,长长地叹了口气。 世事果真变化无常。他离开阿伯丁的时候哪能想到,斯通医生会遭逢大难?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因为老子作恶多端,所以儿子摔成了残废。 他盯着信纸,忽然之间,一幕幕奇异的景象闪现在他眼前。 ——少女身穿干净整洁的服装,回望自家的窗户,她父亲坐在窗边,笑着向她挥手。 ——少女拧干毛巾上的水,为一个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擦脸。 ——少女将几枚银币交给母亲,母亲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段非拙用力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 刚才那是什么?走马灯?他要死了吗?但走马灯闪回的不应该是他自己的人生片段吗?他看见的为什么是露丝和她身边的人? 段非拙想了想,立刻明白了。他看见的是这封信上所残留的露丝的记忆。 经过裴里拉庄园事件,他从约瑟夫·切斯特那儿继承的异能似乎进化了。以前他只能看见秘术物品所散发的光芒,可现在他只要稍微用点儿力,就能看见物品上残留的记忆。 虽然只是几个闪回片段,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惊人了。 没想到这场旅途还能有如此意外的收获。也许偶尔出门一趟,见识见识大千世界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的心思很快飘到了其他地方。他从裴里拉勋爵那儿买到了一大堆秘术物品,必须快点儿卖出去才行。二十一世纪新兴商业手段又该上线了吧? 但盲盒已经用过一次了,这一回得增加些新花样。该怎么办呢? 很快,一个新点子就冒了出来。他需要准备一段时间,也让阿尔来帮忙吧。他的忠诚已经得到了证明,就让他进入交易行当自己的助手好了。 段非拙打开行李箱,将行李一件件取出。行李箱的最下层放着一件东西,用他质地最好的一件亚麻衬衫裹着。他打开衬衫,拿起那东西,满心喜悦地将它挂在自己卧室的床头。 那是一只做工粗糙、已然干枯的花环。 与此同时,世界的一隅。 诺克斯牧师刚刚结束了今天的布道,用慈爱的眼神目送教区人民鱼贯离开教堂。有些人临走前在捐款箱投下了一些钱。叮当作响的声音令牧师倍感愉悦。谁说这声音不能洗涤人的罪孽? 这个教区算不上富裕,但人们都很乐善好施,最重要的是,他们深谙一个道理不要把脑袋伸到别人窗户下面问东问西。因此诺克斯牧师的生活过得相当富足安逸。 每周布道,偶尔参加本地乡绅举办的社交活动,为新生儿洗礼,为行将就木者做临终忏悔,剩下的时间用来做自己心爱的研究,这就是诺克斯牧师平静快乐的生活。 聆听布道的人群散去后,一个青年走上圣坛。 “牧师,我有些事想和您讨论。” “啊,伊斯伍德先生!我怎能拒绝年轻人对神学的探寻呢?” 诺克斯牧师热情地接待了伊斯伍德。他们来到教堂后方属于牧师的房子中。 牧师是个单身汉,平时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仆妇照料他的生活。村民都说牧师愿意雇这女人,真是发了善心。但诺克斯牧师拒绝那些年轻力壮的仆人,专挑这个仆妇只有一个原因她是个文盲。 他支走那仆妇,将伊斯伍德请进书房。这里摆着一些绝不该让别人瞧见的书。 “牧师,我想让您瞧一件宝贝。” 伊斯伍德捧着一个小匣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一块冰,冰中冻着一条蓝色的小鱼。只要施加在这块冰上的秘术没有消失,冰就永远不会融化。 “这莫非是……巡游使者?” “没错。”伊斯伍德兴奋得两眼放光,“我从秘境交易行买来的,只花了一英镑呢!交易行的新主人搞了一个盲盒活动,一英镑就可以买一个盲盒,有可能开出垃圾,也有可能开出宝贝。你瞧,我这不就开出了宝贝吗?” 诺克斯牧师一听“秘境交易行”这个名字,脸瞬间拉了下来。 “怎么,您不知道盲盒那回事儿?” “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牧师冷冷地说。 他和伊斯伍德是这地区仅有的两个秘术师,他们时常结伴光顾交易行,挑选新进的货物。他们掩藏身份的道具是刽子手面罩。可以说,他们俩是交易行的常客了。 但自从交易行换了新主人,诺克斯牧师就不爱去了。那位新主人执掌交易行的第一天,就侮辱了诺克斯牧师。 当时牧师对一个招魂娃娃产生了兴趣。他想多打听打听关于那个娃娃的事,交易行的新主人却对他一阵冷嘲热讽“您身为研究奥秘哲学的资深学者都不知道它是个啥,我这区区一介商人怎么可能知道?” 听听!这叫什么话!诺克斯牧师对于降灵术的确不太在行,但正因为不在行,才需要请教不是吗?交易行主人却连介绍商品的耐心都没有,直接讽刺他的修为不够高深! 诺克斯牧师气得当场拂袖而去,此后就再也没光顾过交易行。一想起这事,他就恨得牙痒痒。 伊斯伍德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是如何跟两个秘术师竞争,最终拿下这件宝贝的。诺克斯牧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说起来,伊斯伍德,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牧师说,“我向交易行主人打听商品的事,他为什么从来不正面回答?” 伊斯伍德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样。他从不细说商品是什么、有什么用途。只有那些本身就了解商品的人才能买下它们。” “我想,他根本不是害怕商品落到不学无术的人手中,而是他自己也不晓得那些商品的效用!他那么年轻,对奥秘哲学懂得多少?没准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才刻意对顾客冷嘲热讽的。” 伊斯伍德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诺克斯牧师轻蔑地哼了一声“你要是不信,我们就来测试测试他好了。” “怎么测试?” 牧师打开书房一角的保险箱“我这里有两件宝贝。我们可以假意变卖它,看看交易行主人能否辨认出它的效用。要是他认不出来嘛……” 牧师脸上的皱纹组成了一个邪佞的笑容,“秘境交易行的声誉,可就毁于一旦啦!” 诺克斯牧师说干就干。交易行下一次开业时,他和伊斯伍德带着两件物品拜访了那处秘境空间。 其中一件是不具备任何奇异力量的普通物品,那是诺克斯牧师很久之前从军时得来的宝贝。另外一件则是诺克斯从他那已故的老师那儿继承来的秘宝,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件秘宝的功用。 今天的秘境交易行一如既往地热闹。大厅中央用黑色盒子堆起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 “那是什么?”诺克斯牧师从未见过这种景象。 伊斯伍德兴高采烈说“那就是盲盒!” “原来那就是交易行主人搞出的新花样。”诺克斯牧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欢迎光临,尊敬的客人们。”交易行主人戴着金色面具,高声招呼道。他身边站着一个矮个子少年,戴着银色面具,手捧一只白盒子,大概是交易行主人的仆佣或者店员吧。 交易行主人说“各位或许已经发现了,今天的交易行又开售盲盒了。” 顾客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几乎淹没他的声音。 交易行主人按了按手,让他们安静。 “不过,今天的盲盒与上一次不同。我将盲盒内的物品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级,根据其稀有程度的不同,分为三个级别R级、SR级和SSR级。” 诺克斯牧师咕哝“噱头罢了。” 交易行主人朝他身旁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举起手中的白色盒子。盒顶画着秘法图阵。诺克斯牧师对秘法几何学不甚了解,不太明白那图阵的作用。 “有意购买盲盒的客人请来此抽卡……啊我是说,来此抽取盲盒。我已在抽签盒上刻下了秘法图阵,保证抽取是完全随机的。不过,如果哪位客人愿意一次性十连抽,就能保底一个SR级的盲盒。” 顾客们从未听说过这种买卖方式,纷纷惊愕地交头接耳。 “如果一次性买十个,岂不是很赚?” “但是即使买了十个,也未必抽得到SSR呀!还多花了许多钱!” “不十连抽的话,没准会连续抽到好几个R呢,十连抽至少有一份保证……” 很快就有人站住来,勇于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了。那是个印度女人,戴着厚厚的面纱。她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说“我要十连抽,交易行主人。” 付了钱之后,少年将抽签盒递到她面前。她抱起抽签盒,用力摇晃,十根竹签从盒子里掉了出来。每根竹签上都写着一个数字,其中有一根爆发出炽盛夺目的金色光辉。 “哇!金色传说!”交易行主人浮夸地喊道,“恭喜,女士,您抽中了SSR。请到那边拿走和您的签对应数字的盲盒。” 印度女人沐浴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前去领奖了。交易行主人望着盒子低声说“这样SSR就又少了一个了。” 众顾客恍然惊觉,SSR的数量是有限的,假如被其他人抽空了,那么剩下的人再怎么抽也不可能抽到。因此越早去抽就越有利。 他们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要求抽签。诺克斯牧师抱着他带来的物品,站在后方冷眼旁观。他今天什么也不打算买。他绝对不会给秘境交易行送钱的。 很快,盲盒就一售而空。幸运抽到SSR的顾客像猴子一般在大厅里上蹿下跳,手气不好的那些则一脸晦气,让人误以为自己来到了殡仪馆。 诺克斯牧师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捧着他的东西走向交易行主人。 “尊敬的交易行主人,我想出售两件东西。”诺克斯故意用甜得发腻的语调说。 交易行主人朝他欠了欠身“请放到柜台上。” 诺克斯一边将两件宝贝放下,一边说“这是我从一位亲戚那儿继承的东西,因为最近手头紧,想拿来换些钱。” 交易行主人匆忙将他刚刚收到的钱拢进抽屉里。诺克斯牧师在心里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让我看看。”交易行主人走到柜台后。 诺克斯拿来的这两件东西,是一只浅浅的盘子,原本是镀银的,但因为年久日深,已经氧化成了灰黑色,另外一件则是一只细长的陶瓷瓶,瓶盖塞得紧紧的,还贴了封条。 交易行主人拿起陶瓷瓶,想揭开封条,但诺克斯阻止了他。“这件东西可不能打开!” 交易行主人只好先把它放到一旁,又捧起银盘,翻来覆去看了看。 “您觉得值多少钱?”诺克斯迫不及待问道。 “嗯……”交易行主人沉吟,“它有什么特殊力量吗?” “正因为我不知道,更不会使用,才想把它卖掉的呀!这件奇物在我这种人手里,没准会生出什么祸患呢!”诺克斯的口吻不由得带上了几许讽刺。 交易行主人凝视着镀银浅盘,一言不发。 他一定是看不出来,所以害怕了。诺克斯得意洋洋地想。 他又说“您想必一眼就看出它的力量了吧?您可是堂堂交易行主人,不至于连这么点儿眼力都没有吧?再不济,鉴别之术又不是很难。还是说,您根本不会那个法术?不可能吧?我这种人不会,倒还情有可原,但您可是交易行主人呐!您怎么可能不会鉴别之术呢?” 其他客人好奇地围了上来,对着银盘指指点点。 “你说它有什么力量?” “不知道。它是个盘子,也许是某种特殊的容器?” “我猜是用来举行什么仪式的祭器,你瞧,盘子边缘还刻着咒文呢……” 那个捧白色抽签盒的少年气恼地瞪着诺克斯牧师“你瞎说什么!不许你侮辱我尊贵的主人!” 交易行主人按住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 “这件东西我不收。”交易行主人将浅盘推还给诺克斯。 “为什么?难道因为您看不出它的真实力量?”诺克斯大笑起来,“哈,我还以为交易行主人有多么了不起,没想到跟我这种人半斤八两嘛!” 少年气得连白色抽签盒都不要了,抡起拳头就要教训诺克斯。要不是交易行主人拦住了他,他或许已经成功了。 “我之所以不收,”交易行主人拖长声音,懒洋洋道,“是因为这东西应该有一对。您只拿来一个,让我怎么收呢?” 诺克斯噎住了。他怎么知道这东西有一对? “真的吗?”伊斯伍德压低声音问。 交易行主人道“这个银盘本是一对,两个人各拿一个,只要在盘中注满水,就能看见彼此的面影,甚至还能互相通话……大概就是起这种作用的吧。因此您只拿来一个银盘,我要怎么卖呢?” 其他顾客纷纷窃笑起来。“这家伙连银盘的作用都搞不清,看来是哪个秘术师家系的末裔吧?” “真可怜,奥秘哲学传到这一代已经遗失得差不多了。” 诺克斯气得浑身发抖。这银盘是他的导师留给他的。当初导师常要出远门,便随身带着这只银盘,方便随时与诺克斯通信。然而导师后来在一次远行时不行遇上沉船事故,他本人和他的那只银盘都葬身海底了。 诺克斯曾尝试过通过自己的银盘连接另一只银盘,寻找沉船的位置,然而他术力低微,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他曾把这只银盘拿给其他秘术师观看,他们根本猜不出它是做何用途的。为什么交易行主人只一眼就看出来了呢?如果是前任主人,还可以解释为他法术高深,但这位新主人……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啊! 诺克斯牧师思来想去,认定交易行主人是误打误撞才看出银盘用途的。 “就……就算它有一对好了,”诺克斯梗着脖子说,“那这件东西呢?” 他指了指陶瓷瓶。 交易行主人拿起陶瓷瓶,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这个倒是有点儿意思。您要是真心想出,我愿意收这件。” 诺克斯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您这回可看走眼啦!这件东西不具备任何秘术力量!您居然把这种货色当成宝贝!” “我当然知道它是个普通物品。”交易行主人掂量着陶瓷瓶,“但是秘境交易行也收普通物品,只要它们的来历足够独特。这件东西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弄到的……” 他忽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注视诺克斯。 “你、你看什么看!”诺克斯倒退一步。 “您从前是不是当过兵?”交易行主人出神地说。 被他那双金绿色的眸子一瞪,诺克斯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老鹰盯住的兔子。 “不对,您不是士兵,”交易行主人说,“虽然您被士兵围绕,但您并没有穿着军服……您是随军人员。医生?还是牧师?” 诺克斯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出入秘境交易行这么久,从没泄露过身份。即使有人通过语气或惯用词推断出他是一名神职人员,也不可能知道他当过随军牧师啊! 交易行主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变成了梦呓般的呢喃。 “您的军队去了哪里呢?那个遥远又炎热的国家,到处是沙漠……嗯,是埃及吗?” 诺克斯汗如雨下。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在他那双金绿色眼睛的注视下,诺克斯觉得自己仿佛初生的婴儿一般一丝不挂,一切都被看穿了。 交易行主人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残酷的笑容“这件东西原本不长这个样子,对吗?它是一只……小猫?不,应该是猫的木乃伊。你把它从陵墓里偷盗出来,装在这只瓶子里。因为你听说木乃伊的粉末能治病。你把它带回英国,想卖个好价钱。不过我得遗憾地告诉您,木乃伊的粉末什么病也治不了。” 诺克斯的脸涨成通红。幸亏有面罩遮挡,他不至于当众出丑。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从没去过埃及,也没见过什么木乃伊!”他一把夺过银盘和陶瓷瓶,“你既然这么不识货,我想我没必要跟你谈生意了!” 周围的客人交换着戏谑的眼神。交易行主人和诺克斯孰是孰非,他们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交易行主人耸耸肩,揶揄地说“卖不卖是您的自由。不过我得提醒您,埃及人将猫当作神灵崇拜。木乃伊虽然不具备秘术功效,也不能用来治病,但它附着了其他东西。即使被晒成木乃伊,亡灵也不会离去。” 诺克斯抱着他的宝贝朝后退去。“危言耸听!”他大吼。 交易行主人说“我奉劝您要么将这东西送回您发现它的地方,要么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诺克斯惧极反笑“你就是这么吓唬顾客的吗?你以为我害怕了,就会把这东西贱卖?” “就算倒贴我钱,我也不要这东西。”交易行主人冷冷道,“亡灵可不会轻易饶过亵渎它坟墓的人。” “你吓不倒我的!”诺克斯啐了一口,抱着他的两件宝贝落荒而逃。 他冲进挂毯法阵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顾客们吃吃的笑声。 诺克斯牧师回到自己的书房,一把拽掉面罩,狠狠朝桌上一丢。 “可恨的交易行主人!”他破口大骂,一些激进的词汇完全不符合他牧师的身份。 伊斯伍德很快也回到了书房中。 “您为什么非要挑衅交易行主人呢?”他责怪道,“他要是没点儿真本事,能继承秘境交易行吗?您也真是,竟然因为他年轻,就怀疑他没有真才实学。现在可好,所有人都看见您的笑话了。” “你替他说话?!”诺克斯牧师怪叫。 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谁?!” “是我,牧师。”老仆妇沙哑地缩,“有两位警察想拜访您。” “警察?”诺克斯牧师的腿抖了一下,“什么警察?” “他们说是从苏格兰场来的,叫什么……异常案件什么科……” 诺克斯和伊斯伍德面面相觑。 异常案件调查科——警夜人! 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他自认为隐藏得不漏半点痕迹啊! 诺克斯牧师立刻丢下银盘和陶瓷瓶,转身便从书房窗户跳了出去。 刚一落地,他就看见了一双锃亮的皮靴。 皮靴的主人是一名身披黑色大衣的男子。他的手背上纹着一个花体哥特字母R。 “你被捕了,牧师。”男子咧开嘴,露出一个鲨鱼般的笑容。 年迈的仆妇蹒跚走进书房。许久以来,诺克斯牧师一直以为她是个文盲老太婆,因此对她掉以轻心。就连秘术师最私密的书房,也允许她随便出入,以便打扫整理。 老仆妇捶了捶自己的腰,叹气“唉,人老了,手脚都不灵便了,还得一天到晚出外勤。Z老大也真会使唤人。” 说着,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头发。 在她的后颈处,被发髻遮挡的地方,纹着一个小小的字母Q。 她望着被诺克斯牧师丢下的陶瓷瓶,露出慈爱的笑容。 “乖,乖,小猫咪。”她抬起手,抚摸着空气,好像那儿蹲坐着一只小猫,“我把亵渎你和你主人坟墓的那个人抓住了。你高兴吗?啊,不客气,反倒是我得谢谢你引领我来这里。现在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段非拙走出秘境交易行,返回他位于伦敦的住所——法兰切丝广场49号三楼的寓所。阿尔已在客厅中恭候他了。 “哎呀,今天又是丰收的一天。”他往沙发上一躺,阿尔立刻为他捧来一杯热腾腾的红茶和一碟小饼干。 自打收下这个小仆人,段非拙的生活质量便有了飞一般的提升,什么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上流人士的生活竟是如此枯燥乏味! 阿尔崇拜地望着他“主人,您真有经商头脑。换作是我,绝对想不出盲盒呀、十连抽呀这样的主意!” 我也想不出啊!段非拙在心中默默吐槽。这都是未来那帮奸商的点子。他穿越之前,不知道在抽卡上浪费了多少钱……嗯,这种伤心事不提也罢。 “对了主人,您怎么知道那两件物品的功用?” “一眼就看出来了。”段非拙昂起头,“我可以看见物品上残留的记忆。我望着那只银盘时,看见一个人在说话,想来银盘就是做通讯用途的。而那具猫木乃伊……”段非拙皱起眉,“虽然亡灵并没有在我眼前现身,但我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和我在裴里拉庄园中感觉到的气息一模一样。所以我推测那具木乃伊上附着亡灵。” “木乃伊粉末真的不能治愈疾病吗?”阿尔问,“我妈妈可相信这个了。我爸生病的时候,她还想买一点儿来着,要不是我们没钱……” 段非拙长叹“幸亏你们没钱。阿尔,你要相信科学。今后再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民间医学秘方,记得先来问我。” “那么木乃伊粉末能用来干什么?”阿尔又问。 “我哪知道。如果那木乃伊身具某种异能,吃掉骨灰倒是可以获得这种能力。” “真的?!”阿尔既惊讶又作呕,“不会真有人为了这个去吃吧?” ……我就吃过。段非拙悲伤地想。你们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真奇怪,吃木乃伊粉末治病司空见惯,吃人的骨灰获取异能就很恶心?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必段非拙吩咐,阿尔就主动跑去开门了。 段非拙捻起一块小饼干送入口中,优哉游哉地嚼着。 “您、您好!”阿尔紧张地叫起来,“您找我家主人吗,警察先生?” 段非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差点儿把自己给噎死。 Z站在门口。他依旧一袭黑衣,银发披在肩头,发梢湿漉漉的。他拎着一把黑伞,伞尖滴滴答答地落下雨水。段非拙这才发现外面下雨。 “你……有何贵干?”段非拙一边咳嗽一边问。 “来接你。”Z沉稳地说,“去苏格兰场。” 这是段非拙第二次来到苏格兰场。 他让阿尔留在家里,自己和Z登上了出租马车。出发时段非拙看见阿尔站在自家窗户前,朝他投来担忧的目光。段非拙冲少年笑了笑,希望能安抚到他的情绪。等马车驶离法兰切丝广场,他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他的心情比第一次前往苏格兰场时沉重多了。一方面是因为他涉足奥秘世界比上一次更深,也就更容易暴露真实身份。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次来接他的不是色诺芬,而是Z。 段非拙幻想着,假如是色诺芬揭穿了他秘境交易行主人的真面目,他或许只会感到恐惧。但揭穿他的如果是Z,如果Z发现他其实是自己最痛恨的秘术师…… 一路上Z都一言不发。段非拙紧张得快吐了。现在已经快到下午下班的时间了,Z却专程接他去苏格兰场,总觉得大事不妙。 该不会他们检测出石中剑是一把神奇魔法剑了吧?要真是那样,段非拙决定毅然壮士断腕,撇清自己和石中剑的关系。对不起了,石中剑大兄弟! 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办公室和他上次光临时一模一样,就连艾奇逊小姐埋头打字的姿态也分毫未变。Z和段非拙进门时,她略抬起头扫了一眼,礼貌地笑了一下,便又低下头继续工作。这是何等敬业的打工人!段非拙登时肃然起敬。 他一眼就看见了摆在Z办公桌上的两张照片。 其中一张Z曾给他看过“薄荷叶”鸦片馆门前,男装的梅丽莎“小姐”搀扶着郝特。 另外一张他却是头一回见那像是在一家餐厅中,梅丽莎正和一名男子面对面共饮。 “那是谁?和梅丽莎小姐……梅丽莎先生喝酒的那个人?”段非拙出神地望着照片。 “你听说过‘科技进步委员会’吗?”Z问。 “没。”段非拙摇头。 Z拿起那张照片,递给段非拙“那是一个非营利性的组织,致力于开发以太结晶,发展空行艇技术。该组织的许多要员都是政府官员、议会议员或者名声显赫的贵族。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就是科技进步委员会的一名要员。” “这个人认识梅丽莎。”段非拙思忖,“等等……以太结晶!梅丽莎之所以诱骗平裴里拉勋爵,正是为了低价购买那片蕴藏以太结晶矿的土地!而科技进步委员会致力于开发以太结晶……” “没错。”Z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这张照片是我们费了很大功夫才从一名自由摄影师手中买到的。我怀疑科技进步委员会正是梅丽莎背后的主谋。如果控制了一座位于英格兰的以太结晶矿,他们的势力就如日中天了。” “为什么不逮捕这个男人?”段非拙问。 Z冷笑“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没有证据了。梅丽莎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主谋。仅凭一张照片,怎么给一位科技进步委员会的要员定罪?” 光是听Z的描述,段非拙的拳头就硬了。 “有什么办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吗?” 第三十六章 家乡的噩耗 “有什么办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吗?” Z微微蹙眉“目前我们不打算轻举妄动。科技进步委员会如今在女王陛下面前极为得宠,和他们硬碰硬等于以卵击石。你也别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是因为信任你才告诉你一切的,你可别到处嚷嚷,打草惊蛇。” “我不会说的。”段非拙咕哝。 Z在自己办公桌边坐下,从衣兜里取出一支雪茄。 “你在裴里拉庄园事件中表现得很出色。”他点燃雪茄,“勇敢,冷静,完全符合警夜人的标准。我在考虑是否应该让你提前入职。” “不要啊!我还小呢!”段非拙喊道。 Z被他逗乐了。一抹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角。段非拙忽然发觉,自己虽然见Z笑过很多次,但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却很稀罕。 “我不过随便说说。身为警夜人的首领,我不能违反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吸了一口雪茄,徐徐吐出烟雾,“对了,上次我拜托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段非拙愣了一会儿神才记起来他说的是哪件事——向烂泥街的居民打听他们是否听说过“秘境交易行”。 “我问了露丝——露丝·罗伯茨小姐,她父亲是我的病患。”段非拙说,“回到伦敦那天我收到她的回信了。她说没听过。信放在我家里,要拿给你过目吗?” Z扬起眉毛,那莫名其妙的表情像是在说拿信给一个瞎子过目? 段非拙捂住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你想要那封信的原件……” “不必了。我相信你。”Z垂下双眸,“只是这条关于交易行的线索又断了。” 他拿起雪茄,又想吸一口。可他忽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差点忘了。你不喜欢别人抽烟。” Z从办公桌另外一边拉来一只烟灰缸,将雪茄碾灭其中。 艾奇逊小姐抬起头,惊异地瞄了Z一眼,像是目睹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奇景。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色诺芬带着梦游般的表情飘然而入。他腋下夹着一卷报纸,手里则拎着石中剑。 “哎呀,你来得正好!”他朝段非拙举起石中剑。 段非拙以为他要用剑劈了自己,朝后猛地一跳,撞上了Z的办公桌。 “你躲什么呀?”色诺芬惊奇地问,“这不是你自己的剑吗?” “呃……是啊……”一滴冷汗沿着段非拙的脸颊滑下来。 “还给你啰。”色诺芬将石中剑抛给他。 段非拙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们……检测完了?”他愕然问。 “没发现任何异常。”色诺芬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你当初用这把剑直接劈开裴里拉庄园的大门,我还以为它附有什么奇异能力。看来是我想多了。” 段非拙不由地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他双腿一软,差点儿当场瘫倒。 他急忙找了把椅子坐下,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石中剑冷不丁地尖叫起来“你可算来了!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竟然把我丢给这群警夜人!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就这样回报我?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啊!我不干净了!我被玷污了!要不是我天生能免疫检测法术,我早就变成一堆废铁了!” 段非拙忍受着石中剑的聒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哈,这把剑怎么可能具有奇异能力呢。我当时能一剑劈开门,是因为人在紧急状态下往往能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啦。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位母亲为了救她被车轧到的孩子,竟然徒手抬起了车?” “就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石中剑怒吼。 当着警夜人的面,段非拙不能反驳它,只能任由它骂骂咧咧。 色诺芬又掏出一张纸条“R和Q发来的电报。他们逮捕了一个秘术师,正在押往伦敦。” Z点点头。色诺芬将电报递给艾奇逊小姐。她把纸条和其他文件归档,又埋头打起字来。 色诺芬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展开他带来的那份报纸,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段非拙震惊地瞪着他。他这样当着老板的面明目张胆摸鱼,到底是欺负Z目不能视,还是警夜人的制度就是如此宽松清闲? 不过Z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径直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就这么伫立在那儿发呆,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 相比之下。艾奇逊小姐简直应该得一张劳模奖状! “那个,既然没我的事了,”段非拙胆怯地说,“我能不能走——” “你的奥秘哲学学得如何了?”色诺芬边看报纸边问。 ——他知道我是秘术师了! 段非拙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撒手人寰了。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色诺芬问的是他从那本理论知识笔记上学的知识。 “呃,我……我稍微读了一点儿。” “那我考考你。”色诺芬心不在焉说,“奥秘哲学总共分为多少个领域?” 为了不在阿尔面前露出破绽,段非拙这方面学得格外认真。他从容地回答“七个领域。分别是炼金术、降灵术、占卜术、附魔术、幻术、符咒语法学和秘法几何学。” 色诺芬赞许地颔首“记得挺清楚嘛。那么秘术师从前分为多少个等级呢?” 段非拙对答如流“不同的奥秘修会有不同的分级方法。譬如黄金黎明结社就分为十一个等级。警夜人内部只分四个等级,分别是完全不了解奥秘哲学的‘无知者’、初步掌握奥秘哲学的‘初学者’、完全通晓某一领域的‘寻道者’、以及在秘术上登峰造极的‘先行者’。先行者再往上,就是成为奥秘本身。” 色诺芬又问“那么从古至今的先行者一共有多少人?” “一共有八人,其中已知四人已死,两人继续攀升,只有两人还存活。” “那两个人是?” 段非拙努力搜刮着自己的脑海。那本理论笔记中有记载这些吗?还是他看漏了? 思索了半天,他才隐约记起自己曾一扫而过关于先行者的记载。“那两人分别是第一先行者赫尔墨斯,炼金术的始祖,翠玉录的书写者;以及第三先行者,死亡女神赫卡忒,十字路与门扉的保护人……” 色诺芬拍案而起,将报纸用力掼在桌上。他脸上那向来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端肃的神情。 段非拙以为自己说错了,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这又不是专业考试,搞错一两个知识点也没关系吧? “说起来,”色诺芬抬起墨色的眼眸,“阿伯丁烂泥街的那个姑娘,就是替你说情那个,叫什么来着?” 段非拙一歪脑袋“你是指露丝·罗伯茨小姐?” 色诺芬问“她是不是在诊所当护士?” “是的,我前几天收到她的信,她的确说自己找了份护士的工作……怎么了吗?”一种莫名不祥的预感袭上段非拙的心头。 窗前听雨的Z回过头“色诺芬,有话直说不行吗?” 色诺芬拿起报纸,大声朗读“阿伯丁出现连环杀手,市民陷入恐慌。近日,阿伯丁市连续发生五起杀人毁尸事件,被害人皆是在夜间遇害,尸体遭到惨不忍睹的毁损。据警方判断,这五起案件作案手法相似,应为一人所为。因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北方的开膛手杰克’之名不胫而走。阿伯丁市警方提醒市民,夜间请勿出门……经家属同意,公布五起案件被害人名单。” 他抬眼一扫段非拙,继续念“被害人名单如下——前面我就不念了。最后一个人,露丝·罗伯茨小姐,家住烂泥街191A,诊所护士,享年16岁。” 他念完最后一行字,将报纸递给段非拙。 段非拙机械地接过报纸。他想亲眼看一看报道,以证实色诺芬的话,但不知为何,报纸上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清,一个也看不进去。仿佛他周围出现了一道屏障,将他和现实世界隔绝了。就连色诺芬的声音也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带着模糊不清的回声…… 露丝死了。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他受过露丝一家许多照顾。当初Z和色诺芬以为他是秘术师的同党,要逮捕他的时候,也多亏了露丝替他求情。 可她死了。 他回到伦敦的那天才收到她的来信。她在信中是那么快乐。她还要攒钱给她爸爸买一条机械义肢。他给露丝买了一本书作为圣诞礼物。但是那本书再也寄不出去了。 段非拙捏紧报纸,在办公室中来回踱步,宛如一头被囚笼中的困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他不做点儿刻板重复的事,内心就会像被火焰烧灼似的。 露丝被人残忍杀害了——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她理应得到幸福,却落得如此下场!如果这个世界有神存在,为什么神会允许这种毫无公道、毫无情理的事发生!为什么不去惩恶奖善,反而让好人遭此横祸,让恶人逍遥法外? 露丝的家人该怎么办呢?她父亲断了一条腿,弟弟年纪还小,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在母亲身上。谁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我要去阿伯丁!”段非拙咬牙切齿,“我要找出那个凶手!” 他冲向门口。 Z大步流星地走向他,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往墙上按去。 猛烈的冲击力让段非拙陡然回过神来。他发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就连艾奇逊小姐都停止打字,朝他投来担忧的眼神。 “冷静。” 冰冷的机械义肢抵在段非拙的锁骨上,将他牢牢固定在墙上,他根本无法挣脱。Z低下头,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影子笼罩住段非拙整个人。 “放开我。”段非拙毫不退缩地瞪着他。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意气用事。” “这怎么叫意气用事?我要去阿伯丁,我要抓住杀害露丝的凶手,有什么不对吗?你倒是很冷静,死的又不是你朋友!” Z一瞬间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恢复原状。 “我也失去过朋友。比你更多。”他冷冷说。 段非拙噎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他想道歉,可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好咬住嘴唇,愤愤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Z转向部下“色诺芬,你去地牢,看看‘那家伙’还在不在。” “老大,你以为是‘那家伙’越狱了?”色诺芬蹙眉,“不可能的。他要是越狱,我当场就给你表演一个倒立吃打字机。” “叫你去就去!”Z厉声道。 色诺芬颓丧地答了声“遵命”,离开办公室,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 Z又转向艾奇逊小姐“请你去订两张明天早晨八点半到阿伯丁市的车票。” 艾奇逊小姐微微欠身“明白。” 段非拙木然地抬头望着Z。两张车票?假如一张是给他的,另外一张给谁? 像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疑问似的,Z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一趟阿伯丁。” “你和我?”段非拙睁大眼睛,“为什么?” 不等Z回答,色诺芬就回来了。 “那家伙好好地待在地牢里呢。”他倚在门口,双臂环抱,“阿伯丁的那个,肯定是模仿犯。” 段非拙不明白他俩在打什么哑谜。“模仿犯是什么意思?” Z深红的眼眸中迸出凛冽的光芒。“你听说过‘开膛手杰克’吗?” 段非拙身躯一震,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那个连环杀手?” 即使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开膛手杰克”的大名也如雷贯耳。1888年,伦敦白教堂区连续数名□□遇害,尸体被开膛破肚,死状惨不忍睹。一家新闻社收到了一封署名为“杰克”的信,写信人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开膛手杰克”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开膛手杰克一直逍遥法外。直到段非拙的时代,此案的案情都仍然扑朔迷离,凶手的身份也众说纷纭。 为什么Z会提起开膛手杰克的名字?在阿伯丁市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和伦敦白教堂案有相似之处,因此凶手也顺理成章获得了“北方的开膛手杰克”这一绰号。 但为什么色诺芬言之凿凿说那人是模仿犯?难道不可能是真正的开膛手杰克流窜到北方继续作案吗? 段非拙盯着Z,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虽然目不能视,但Z似乎也觉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 “阿伯丁的那个杀手是模仿犯。”Z语气笃定,“因为真正的开膛手杰克已经被警夜人秘密逮捕了。” 段非拙瞠目结舌。 色诺芬说“那家伙其实是个不入流的秘术师,杀害那么多□□,也是出于和奥秘哲学相关的目的。早在五年前我们就抓住他了。他一直被锁在地牢里。不过我们警夜人的事务不便公之于众,所以至今人们都还以为开膛手杰克仍未落网。” “那么阿伯丁的那个凶手……” Z说“有可能也是秘术师,因此才会模仿开膛手杰克作案。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阿伯丁。色诺芬,你留守伦敦,等R和Q回来。” 色诺芬说“但是老大,目前还不能确定那凶手就是秘术师吧?要不要先等等消息?万一白跑一趟岂不是亏大了?” “不会白跑一趟的。”Z松开段非拙,“即使那凶手不是秘术师,我们会也会查清真相,还那姑娘一个公道。” 段非拙忽然觉得眼睛发热,像是进了什么东西。他背过身,不希望Z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谢谢。”他轻声说。 “我送你回去?”Z问。 段非拙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Z没有出言反对,只是说“明天早晨八点半的火车。别忘了。” 段非拙拎着石中剑离开办公室。他的脚步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他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走回家。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苏格兰场门口坐上马车,又是怎么返回法兰切丝广场49号的。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段非拙摸黑登上楼,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明亮灯光刺得他差点儿睁不开眼。 “主人,您回来了!”阿尔兴冲冲地迎上来,“我好担心您啊!您被那个警夜人带走,没出什么事吧?我太害怕了,只好去请叶芝先生过来一趟。我们刚刚还商量,要是您再不回来,我们就去苏格兰场要人……” 他注意到了段非拙脸上那阴郁晦暗的神色,于是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主人,出什么事了?”阿尔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怒他的主人。 段非拙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入室内。客厅沙发上坐着叶芝。他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他站起身,惊异地打量着段非拙“警夜人对您做了什么?” “不是警夜人。”段非拙声音沙哑,“我刚刚得知……我在阿伯丁的一位朋友过世了。” 叶芝和阿尔面面相觑。 “我很遗憾,”叶芝语气沉痛,“您务必节哀顺变。” “她是被杀害的。”段非拙攥紧拳头,“我明天就回阿伯丁。我要抓住那个凶手。” 叶芝急忙引导段非拙坐在沙发上,朝阿尔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倒茶。 “我理解您的悲伤,但是追缉凶手一事,是不是交给警察更好?”叶芝说。 “凶手有可能是秘术师。”段非拙说。 叶芝扬起眉毛“您要一个人对付他吗?即使您贵为交易行主人,贸然和其他秘术师交手也十分危险。我最近反正没事,我和您一起去好了。” 段非拙摇摇头。“我并非独自一人。”他说,“警夜人与我同行。” “警夜人?!”叶芝震惊,“因为凶手有可能是秘术师,所以警夜人出动了,是这样吗?您卧底苏格兰场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段非拙压根没思考什么卧底不卧底,暴露不暴露的问题。他满脑子只想赶去阿伯丁,抓住那个杀害露丝的凶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冒出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只要能将凶手缉拿归案,即使他的身份曝光也全无关系。 “我会小心的。”他冲叶芝笑了笑。 从叶芝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会因为这句话而放心。 “阿尔,去帮我打包行李。”段非拙疲倦地说。 阿尔双目圆瞪“主人,我跟您一起去!” “你留下。这次可不是去乡间旅游。” 阿尔鼓起腮帮子“我知道您是要去抓捕凶手。我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忙,但至少能照看您啊!” 段非拙摇摇头“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没法向你母亲交代。” 阿尔仍想抗议,段非拙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我明天启程。”段非拙说,“叶芝先生,我不在伦敦期间,能麻烦您监督阿尔的功课吗?” 叶芝立刻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表面上是督促阿尔学习,实际上是看着他不让他乱跑。以那小子的冲动,没准会偷偷跳上一辆火车直奔阿伯丁。 “交给我好了。”叶芝笑了笑,轻拍阿尔的后背。 “对了,我没有适合参加葬礼的衣服。”段非拙蓦然想起这件事。 “我家店铺里有几件。”阿尔说,他想努力为主人做些什么,“只要我和妈妈说一声,她肯定愿意连夜为您改好尺寸。” “那就拜托你了。” 那天晚上,段非拙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眠。他就那样望着窗户,倾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呃,小子,”石中剑的声音出现在他脑海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节哀顺变。” 段非拙没有答话。 “你确定要跟那个警夜人一起去阿伯丁吗?万一他发现你的身份……” “没关系,石中剑。”段非拙低声说,“在裴里拉庄园,我也和他一起行动过,不也没暴露吗?我们只是去查案而已。我不使用秘术,他怎么看出我是秘术师?” “唉,这可说不准,”石中剑有些沮丧,“有时候一句无心之言就能暴露秘术师的身份。学习过奥秘哲学的人看待世界的方法和普通人不一样。” 段非拙默然不语。他现在根本无暇思考这种问题。秘术师还是警夜人,有那么重要吗?只要能将凶手缉拿归案,秘术师和警夜人合作又何尝不可? 他就这样盯着窗户,直到东方泛白。天亮后,雨依旧没停,甚至下得更大了些。乌云低垂,天色晦暗,像是上天都在为无辜死去的人而哭泣。 阿尔一早就来到他家,带来了一件全黑的礼服,款式庄重,剪裁考究,用料上等,或许是维柳夫人店铺中最好的服装之一。 段非拙在他的帮助下试穿了礼服,尺寸没有一处不妥帖合适。维柳夫人说只要在店里量过一次尺寸,店铺就会永远记录他的数据,此话果然不假。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读过约瑟芬·铁伊写的一段关于英国裁缝铺的话流行会改变,王朝会衰落,寂静街道上的马蹄声会变成千万辆计程车的喇叭声,但史泰西与布列克裁缝铺仍然秉持一贯的从容与干练,为从容与干练的绅士们量身制衣。注 “谢谢,阿尔。”段非拙脱下礼服,让阿尔为他装箱,“等我回来再跟你母亲结账。” “这不急的,主人。”阿尔噘着嘴,仍在为主人不肯带他一起去阿伯丁而生闷气。 吃过索然无味的一餐(不是阿尔的烹饪技术欠佳,而是吃东西的人心情沉重),段非拙拎起行李箱和装有石中剑的布袋,直奔国王十字车站。 透过车站透明的天顶,他可以看到外头阴沉的天空。雨水敲打着玻璃,声音被车站中鼎沸的人声盖过。 上次段非拙来到国王十字车站,是和律师林恩先生一起来的。当时他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和对世界之都伦敦的好奇,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但这一次他故地重游,却是为了去参加一场葬礼。他甚至没心情去“那座著名的站台”圣地巡礼。这里曾经是梦开始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告别。 段非拙很轻松就从摩肩接踵的旅客中找出了Z。他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想不注意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倚在站台上,面朝月台方向,拄着一把黑色雨伞,行李箱搁在脚边。许多从他身旁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端详他,好几个人甚至为此撞上了墙。 段非拙朝他跑去。 “来得挺准时。”Z说。 火车很快进站了。艾奇逊小姐为他们订了一等舱的车票。一等舱位于列车后部,乘客不必受火车头喷出的煤烟的困扰。 他们坐在宽敞的包厢里,眺望窗外的站台逐渐后退。列车驶离国王十字车站,朝北方轰鸣而去,雨水打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水痕。 起初,段非拙和Z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对坐。Z手肘搭在窗台上,托着腮,盲眼向着窗外,像是在倾听雨声。要不是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美人听雨的光景倒可以说是如诗如画。 他和Z能聊些什么呢?言多必失,也许他保持沉默更好。但段非拙觉得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昨天,”他盯着窗外雨中的田野,“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 Z那深红色的眸子转向他,睫毛微微一动“你昨天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就是我说死的又不是你的……” 段非拙止住了话头。Z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指的是哪句话。Z说他不记得,只是想把这一页揭过去罢了。他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不识抬举了。 “没什么。”他扯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们既然抓住了开膛手杰克,为什么不公开消息呢?这样伦敦也不会一直人心惶惶了。” Z微微一歪脑袋,银白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宛如一泓月光洒在黑衣上。 他思考片刻,说“原因很多。一方面是为了隐藏开膛手杰克秘术师的身份,另外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杰克还有同伙。要是杰克落网的消息流传出去,他那个同伙或许会逃窜到别国,到时候我们就再难缉捕他了。” 段非拙惊诧“我以为开膛手杰克是一个人作案的!” “作为杀手,他的确是一匹孤狼。”Z说,“我指的是他在秘术修会里的同伙。” “秘术修会?黄金黎明结社那种吗?”段非拙问。 “很类似,不过是另外一个修会,叫作‘猩红盛宴’。”提到这个名字,Z的眼神变得犹如凝霜的刀剑般寒冷锋利,“这个修会信奉一种与众不同的修习奥秘哲学的方法。”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方法。段非拙不由地提心吊胆。 “有些秘术师具有天赋异能,”Z说,“给你的那本笔记里提过这一点。还记得吗?” 段非拙急忙称是。他自己就身负一种异能,当然很了解这一点。 “这种天赋异能往往是遗传的,由父母传给儿女。但是,其他人若想获得这份异能,也不是不可以。” 段非拙咽下一口口水。他自己就知道一种将异能让渡给别人的办法。“那要怎么获得呢?” Z扬起唇角,残酷地笑了“只要吞吃异能者的身体,就可以获得这份能力的。” ——果然! 段非拙自己就是吃了约瑟夫·切斯特的骨灰拌饭,才获取了那份独特的灵视能力。原来依靠这种方法,还能夺取活人的异能?! “那么猩红盛宴,难道说……”段非拙一阵恶寒,“他们所谓的修习奥秘哲学的方法,就是……吃人?” Z点点头。 段非拙觉得自己快吐了。 吃骨灰拌饭就已经够恶心了,居然还有人生啖人肉?!汉尼拔听了都直呼内行! “这时代,许多秘术师家系已经衰落了,”Z接着说,“有些人身负异能,却根本不知道这一点。猩红盛宴从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些人,把他们诱骗到自己的圣所,然后召集所有成员,举行‘宴会’。你可以想象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宴会。” 段非拙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一群汉尼拔围桌而坐,谈笑风生,桌上则绑着一个大活人。汉尼拔们手持尖刀,将肉从那活人身上生生割下,就着牺牲者的惨叫,生吞人肉…… “他们依靠这种方法获得了许多能力,势力也越来越庞大。五年前,警夜人终于查出了猩红盛宴的圣所位置。在一次猩红盛宴所有会员齐聚的宴会上,我们发动了突袭。” 段非拙捂着胸口,脸色惨白,问“你们逮捕了所有人?” Z却摇头“我们闯进去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已经死了。” “死了?”段非拙瞠目结舌。 “据我们所知,猩红盛宴共有十二名成员。我们闯进圣所时,发现了其中十人的尸体。”Z眯起眼睛,身体紧绷,那段黑暗血腥的回忆似乎也让他浑身不适,“每个人都死得惨不忍睹,被开膛破肚,内脏都被拽了出来。墙壁上溅满了鲜血,就连天花板都沾满碎肉,吊灯上还挂着几节肠子。” “别、别说了!”段非拙打断他。他真的要吐了。 “抱歉。没想到你的承受能力这么差。”Z淡淡地说。 段非拙剜了他一眼。他是个瞎子,又没亲眼目睹当时的场面,还好意思说! 等胃里的翻搅稍微平静一些后,段非拙问“你说只找到了十具尸体,但成员有十二人。剩下的两个人呢?” “当时不知所踪。”Z说,“我们怀疑猩红盛宴发生了内斗,要么是那两个失踪者杀害了其余十人后逃之夭夭,要么是所有人彼此乱斗,同归于尽,只有两个人来得及逃走。总之,猩红盛宴还有两条漏网之鱼,之后他们就成了警夜人的一级通缉对象。” “我猜,开膛手杰克就是漏网之鱼之一?”段非拙问。 Z微微一笑“没错。猩红盛宴覆灭后不久,白教堂惨案就发生了。由于案件死者的死状和猩红盛宴那十名死者一模一样,所以警夜人理所当然怀疑开膛手杰克就是逃走的两人之一。我们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抓住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害那些□□?”段非拙问,“莫非那些□□都身具天赋异能?” “不。她们都是普通人。开膛手杰克杀害那些□□并不是图谋她们的能力,而单纯是……为了吃掉她们的内脏。” 段非拙又想吐了。 “开膛手杰克加入猩红盛宴的目的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其他人是为了修习秘术,而他则是为了找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食人的组织。他本不是秘术师出身,却因为食人而获得了异能。猩红盛宴覆灭后,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能力,陷入了疯狂状态。他只想吃人,于是犯下了一连串罪行。” 段非拙抱住肩膀。现在已经是五月,他却感到彻骨寒冷。 他问“猩红盛宴的那十个人,也是他杀的?” Z叹了口气“开膛手杰克那时已经精神失常了。我们用了好些手段才从他嘴里掏出只言片语。他说那十人不是他杀的,他费了千辛万苦才逃过真凶的魔掌。” “他有没有可能在撒谎?”段非拙问。 “我倾向于他没有撒谎。开膛手杰克的秘术能力,恐怕连‘初学者’的程度都达不到。他必须依附于猩红盛宴才能满足自己的食人欲望。猩红盛宴覆灭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真凶就是另外一条漏网之鱼啰?”段非拙思索道。 他一惊,拍案而起“难道那条漏网之鱼,第十二个猩红盛宴的成员,就是——” Z抿唇一笑“很有可能就是现在闹得阿伯丁满城风雨的连环杀手——北方的开膛手杰克。” 难怪Z一听说阿伯丁的连环杀人案,就下意识地认定凶手是秘术师。段非拙总算恍然大悟。 连环杀人案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骇人的真相,他简直不寒而栗。假如凶手就是逃走的那个秘术师,他的秘术能力绝对在自己之上。要对付那家伙或许困难重重。 不过只要有Z伴在自己左右,段非拙就莫名生出了一股勇气。 可同时,他也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本以为,Z是为了他才主动提出去阿伯丁查案。因为Z把他当作警夜人的同伴,当作朋友,才会替他出头。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Z去阿伯丁查案,仅仅是因为那案子有可能牵扯到秘术师。Z只是公事公办,顺便捎上他去阿伯丁参加葬礼罢了。 他的一厢情愿真是可笑。 段非拙复又望向窗外的雨幕,一言不发。 Z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是不是很冷?” 段非拙一怔“什么?” “我听见你在发抖。”Z抬手摸了摸窗户,“虽然已经是五月,但连下了好几天雨,气温很低。你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 段非拙想说他是被Z的恐怖故事吓到才瑟瑟发抖的,但他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胆子那么小呢? “我……没有。”他硬着头皮说。 话音刚落,就有一件黑色外衣罩在了他身上。 Z脱掉了自己的外衣。他只穿着衬衫和马甲,利落地将银发撩到背后。 段非拙披着那件外衣,呆愣当场。 厚实的羊毛料子上沾染着Z的体温,让他的身体一瞬间热了起来。胸口仿佛有一台隆隆作响蒸汽机正在熊熊燃烧,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喷出蒸汽了。 “谢谢……”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可是你不冷吗?” Z托着腮,盲眼转向窗外的雨幕。“我对冷热的感觉比较迟钝。” 白发警夜人俊美的脸庞上波澜不惊,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段非拙拉高衣领,低下头,把脑袋埋衣领中,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 啊……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做出一些让人心旌荡漾的举动啊? 第三十七章 重返阿伯丁 七个小时后,阿伯丁车站。 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段非拙感慨万千。不过现在并不是抒情的时候,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 为了节省时间,段非拙和Z分头行动。Z先去警察局调取连续杀人事件的档案,段非拙则前往烂泥街拜访露丝的家人,事后两人在警局门口会和。 露丝家坐落在烂泥街的街口,是整条街上少数外观像座房子的建筑,这得力于一家人的辛勤维护。露丝家门前总是干干净净,窗户一尘不染,写着“罗伯茨”的名牌被擦得发亮。而其他那些房子造型“别致”到令人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建筑,还是什么叙利亚战损风前卫艺术作品。 但段非拙能明显看出,最近露丝家的屋子也疏于打理了。平时她家门前的一小片地方总是洒扫得极为干净,连一个水洼、一道泥痕也没有,现在却布满了脏兮兮的脚印。 段非拙敲响屋门。 屋里传出女人的怒吼“走开!我们不接受采访!” 段非拙莫名其妙“罗伯茨夫人?是我啊!利奥·切斯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罗伯茨夫人打开了门。 段非拙记忆中的罗伯茨夫人是个心宽体胖的和善妇人,总是乐呵呵的,嘴角挂着笑纹。但是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她瘦了一圈,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像是才哭过一场。 她望着段非拙,瘦削的脸上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这大概是她近些日子所展露的第一个笑容。 “医生,是您!”她激动地握住段非拙的手,“没想到您还会回来!对不起,我还以为您是那些记者。请进,快请进,您永远是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客人!” 她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杯子,用心擦了擦,给客人倒了水。橱柜里所有的杯子都有缺口,唯有她取出的这只是完整的。这是专门给贵客用的最好的杯子。 “最近有很多记者来吗?”段非拙问。 “是啊,自打露丝她……”罗伯茨夫人咬了咬嘴唇,“就来了一大帮记者采访我们。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想帮受害者讨回公道,但我错了。他们只是想挖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给他们的报纸增加销量。” 段非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就是记者,这就是媒体。 “罗伯茨先生和小爱德华呢?”他问。 “爱德华在工厂工作,还要晚点儿才回来。”罗伯茨夫人答道,“至于我丈夫……” 她望向屋里的一扇紧闭的门。门后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像是有人正挥舞锤子卖力干活。 “自打他开始学鞋匠技术,那间屋子就成了他的工作室。”罗伯茨夫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幽怨,“他现在成天闭门不出,就知道做鞋子。” 她起身走到门前,大喊“出来啊,切斯特医生来了!你不招待一下人家吗?” 工作室中的敲打声停止了几秒,紧接着又响了起来。叮叮当当,规律得令人头皮发麻。 “您瞧瞧,他现在就这样。”罗伯茨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连女儿没了,都漠不关心……” 说着,她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要和她谈论她女儿的死讯,等于是挖开人家的伤口。段非拙于心不忍,但为了案子,他还是下定决心问“我在报纸上看见了露丝的事。露丝她……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后天。”罗伯茨夫人黯然道。 段非拙问“她停灵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吗?” “在圣安德肋教堂。要是露丝那孩子知道您这么关心她,她一定……一定……”说着,罗伯茨夫人又猛烈地摇起头,“不,您还是别去了!露丝的样子实在是……她肯定希望您记忆中的她一直是那个标致的姑娘,而不是……而不是……” 她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段非拙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承受着丧女之痛的妇人,只能笨拙地重复着“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直到罗伯茨家的小儿子爱德华下班回来,情况才有所好转。 段非拙临走前给爱德华塞了几英镑。他和他姐姐不同,没有推辞,只说了句“等我将来赚了钱会还给您的”就收下了。和上次见面时比起来,爱德华老成了许多,说话像个大人,对于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圣安德肋教堂距离烂泥街不远,阿伯丁贫穷的人们几乎都在这儿举行葬礼。 圣安德肋是苏格兰的主保圣人,这座教堂因他而命名。然而教堂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残破,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修葺过了。教堂中有些家族墓地已有几百年历史。而那些没有家族墓地也买不起墓碑、墓地的贫民,只能和其他死者共享一个墓穴,草草掩埋。 段非拙过去在烂泥街行医时曾多次拜访过圣安德肋教堂(他的医术还没精湛到可以起死回生),和这儿的老牧师算是相熟。 牧师见到他也是一脸惊讶“这不是切斯特医生吗?您怎么回来了?” 他继承巨额遗产搬去伦敦的消息已经在熟人中传遍了,大家似乎都觉得他会一辈子留在伦敦吃香喝辣,不可能再回到这个贫穷破落的地方了。 “回来参加露丝的葬礼。”段非拙说。 牧师在胸前划十字“可怜的姑娘,愿她在圣母的怀抱中安息。” “我能看看她的遗体吗?她母亲已经同意了。” 牧师点点头“我带您过去。” 举行葬礼之前,遗体会暂时停放在教堂地下室。两人沿着一道狭窄昏暗的楼梯来到地下。段非拙能明显感觉到越往地下深处走,温度就越低,即使披着Z的大衣,寒意也能渗进他的皮肤里。 楼梯尽头是一条笔直的走廊,末尾伫立着一扇铁门。牧师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门。 “这儿从前是地下墓穴。”牧师沙哑地说,“后来殡葬制度改革,遗骨都迁出去了。” 段非拙走进地窖。这儿的温度低到他呼吸时竟然喷出了白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腐臭的气味。 这时代还没发明冷冻技术,想长时间的保存尸体,要么进行防腐处理,要么只能将尸体停放在寒冷的地窖中。 地窖中央摆着几具棺材,大部分是空的,只有一具盖着白布。 段非拙伸手欲揭开遗体上的白布。 牧师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您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吓人得很。好好一个小姑娘变成这副模样,您要是见了,搞不好会做一辈子的噩梦。” “放心吧。我见过很多恐怖的事。”段非拙低声说,“有些连噩梦中都未必有。” 他一把掀开白布。 看见死者遗容的瞬间,段非拙不禁扭开了脸。 牧师哼了一声,脸上像是写了“瞧我说什么来着”一行字似的。 段非拙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面向死者。 牧师说得没错,简直太可怕了。死者是名年轻女子,段非拙一时不敢确定是不是露丝,因为她只剩下半张脸,另外半张脸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出容貌。 死者的身躯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一条手臂残缺不全,破碎的骨头刺破了血肉。从胸口到下腹的血肉完全消失了,内脏也不翼而飞,残损的伤口上布满齿痕,像是被一头疯狂的野兽撕咬过。 “真可怜。”牧师同情地说,“她母亲去认尸的时候,甚至不敢相认,最后是根据身上的胎记才判断出是她的。” 段非拙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地窖中如此寒冷,他的内心却仿佛燃起了一捧烈火,烧得他眼睛发红。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教堂,冲上阿伯丁的街道,揪出杀害露丝的凶手,将其碎尸万段。 他闭上眼睛,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不能意气用事。不能鲁莽冲动。他在内心重复道。 “您懂医术,医生,能看出什么吗?”牧师好奇地问。 段非拙又将露丝的遗体细细观察了一遍。 “伤口很多,但没有活体反应。”他低声说,“她是先被杀死,然后凶手才把她……” “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她先被掐死——机械性窒息——然后尸体才遭到……呃……损毁。” 牧师不想说“吞食”,那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露丝仅剩的一小段脖子上留有几枚手指形状的瘀斑。这时代还没有指纹鉴定技术,段非拙仅能从掐痕的形状判断,凶手的手掌比较大,更有可能是男性。 “有这种力量的人,应该是男性。”段非拙说,“不过也不排除强壮的女性。” “我觉得应该是男的。”牧师说,“除了她,还有另外四名死者,三男一女。其中有体格健壮的工人。能制服他的人,恐怕得是个大力士。” 段非拙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问“死者有没有遭到……那个……性侵害?” 牧师扬起眉毛“这倒是没听说。很奇怪,是不是?” 一点也不奇怪。段非拙心想。假如凶手是血腥盛宴修会的最后一名成员,是一个秘术师,那么他的目的就是吞食人肉,满足食欲,而不是性欲。 不对。凶手若是秘术师,那么当然可以用秘术制服受害人。女秘术师也能轻易做到这一点。 段非拙俯下身,细细查看伤口周围的痕迹。 残破的躯体上留有一两处咬痕。从齿形判断,是人类的牙齿。 一切都和Z的推断相符。凶手越来越有可能是猩红盛宴的在逃秘术师了。 段非拙不愿再看露丝的遗体。她母亲说得对。如果是露丝,一定希望自己留在世人心中的印象永远都是那个天真漂亮的少女,而不是……一具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尸体。 “牧师,葬礼那天,露丝就要这么下葬吗?”段非拙问。 “当然不是了。她家人会来给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然后举行哀悼仪式,大家轮流鲜花,瞻仰遗容。”牧师顿了顿,补充道,“唉,瞻仰遗容这项可能办不了了。可怜的姑娘。” “阿伯丁有没有遗体修复师?” “遗体修复师?”牧师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就是给遗体化妆,修复残缺的部分,让他们看起来漂亮一点儿。” 老牧师抬头望着天花板,眯起眼睛思索。 “在西尔弗路有一家棺材铺,”他说,“我记得那儿的老板好像会这门手艺。我曾经见过一个死者,被石头砸碎了脑袋。但是在葬礼上,他看上去就像从没受过伤似的。他老婆说全是那个棺材铺老板的功劳。” 段非拙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谢谢”。他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至少要让露丝走得漂亮体面。 两人离开停尸间,铁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在冰冷的地窖中待久了,段非拙竟然觉得外面有些热。 他辞别牧师,前往西尔弗路。 天色已晚,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细雨暂歇,石板路面上的积水反射着璀璨的灯光。 西尔弗路上有几家酒馆和餐厅仍在营业,但生意惨淡。阿伯丁连续杀人案让夜晚变得极度危险,许多人天色一暗就会匆匆赶回家中,若不是胆大十足或者因为工作而不得不夜晚外出,谁也不愿走夜路。 段非拙向酒馆员工打听棺材铺的位置,那员工皱起眉,做了个驱邪手势,指了指街道的另一边。 他又往前走了几十米,终于见到了棺材铺的招牌——招牌就是棺材的形状,高悬在街道上方。 它大门紧锁,窗户中也见不到灯光。段非拙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敲了敲门。要是无人应门,他就明天再来一趟。 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一会儿门上用作猫眼的小窗就打开了,露出一双绿眼睛,令人联想到猫。 “买棺材?”绿眼睛的主人问。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段非拙说,“我听说这里有一位技艺高超的遗体修复师。我有位朋友过世了,想请这位修复师把她……变回原来的样子。”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又补充了一句,“是圣安德肋教堂的牧师介绍我来的。” 门上的小窗关闭了。段非拙以为店铺这么晚不接待客人,已经做好了明天再拜访的打算,但是门立刻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赭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看上去比段非拙还小几岁的模样,身材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知是天生身体病弱,还是棺材铺生意惨淡,让他连饭都吃不起。 段非拙朝年轻小伙子身后望去。店里点着煤油灯,店面一侧堆放着许许多多棺材,另外一侧则堆放着切割好的木板。木头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就是修复师。”小伙子说,“我叫邓肯·麦克莱恩。” 段非拙跟他握手。“利奥·切斯特。”他报上原身的名字,“您这么晚了还营业?” 邓肯揶揄地一笑“人到了晚上难道就不会死吗?” 言之有理。段非拙心想。 “那么修复遗体……” “先跟您说好,”邓肯打断他,“我是专业人士,收费很贵的。遗体毁损得越严重,收费就越贵。但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只要您出得起钱,我保证让逝者看起来和生前一模一样。”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 “我出得起钱。”段非拙自信地说,“只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说明白。那位死者是最近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遗体的样子比较的……可怕。后天就要举行葬礼了……” “我明白了。”邓肯快速打断他,“我看过报纸,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想修复如初的话,十镑。先付一半定金。” 这笔钱段非拙还是能轻易拿出来的。他摸出钱包,数出足够的金币付给邓肯。 见他这么爽快,连还价都不还一下,邓肯也大吃一惊。他拿起一枚金币咬了一口,对着灯光看了看牙印,方才确定这是真金。 “葬礼后天就要举行。”段非拙又说了一遍,“来得及吗?” “当然。一天时间足够了。”邓肯信心十足地答道,“圣安德肋教堂是吧?” “是的。死者名叫露丝·罗伯茨。” “那就这么说定了。”邓肯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伸给段非拙。只要两人这么握手,就是达成交易的意思。虽然有些不卫生,但段非拙还是入乡随俗了。 离开棺材铺,段非拙这才想起他应该去和Z碰头。 两人当时约好在警察局门口见面。段非拙本该拜访过露丝家之后就立刻赶去见他的,但他先去了教堂,又为了找遗体修复师而耽误了一些时间。Z肯定等急了。 段非拙想拦一辆马车赶往警局,然而路上一辆车都见不着。车夫们宁愿少赚些钱,也要避开危险的夜晚。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变成连环杀手的下一个牺牲品。 段非拙没办法埋怨车夫们的求生欲,只好步行前往警局。夜色更深,空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夜雾,路灯变成了一个个泛着光晕的橙色灯球。 还没到警局,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段非拙咒骂了一声。他出门时什么都带了,却偏偏忘记带伞。下次真该提点提点阿尔。 他小跑起来,溅起一路水花。这样深沉的夜色,这样寂静的街头,总觉得接下来就要发生杀人案了。 他越跑越快,当他抵达警局门口时,已是气喘吁吁。 Z独自撑着伞,站在警局门口的街灯下,银发在风中微微摇摆。他只穿着衬衫和马甲,在雨夜中显得有些单薄。手臂下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嘴里叼着一支雪茄,火光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听见段非拙踏水而来的声音,他将才抽了一半的雪茄吐掉,若无其事地一脚踩熄。 “你再不来,我就打算报警了。”Z指了指背后的警局。他开玩笑的时候表情都格外严肃。 段非拙有些过意不去“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警局的事怎么样?” Z将那只档案袋交给他。“他们还算配合,给我介绍了大致案情,还给了一份详细的档案。” 段非拙接过沉甸甸的档案袋。Z将伞移到他头顶“先找家旅馆住下吧。” “嗯。”段非拙点点头,乖巧地跟上Z。他怕Z为了照顾自己,反而淋湿了,于是往他身边靠了靠,缩在伞下。 Z古怪地朝他的方向转过脑袋,接着抬起那只撑伞的手臂,手肘戳了戳他的肋骨。 段非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Z抓起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段非拙挽紧他那条机械义肢,于是两个人挨得更近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发烫。 两人无言地步行了一段路,Z冷不丁地问“我以为你只是去拜访一下死者的家人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拜访过他们后,又去教堂看了一下露丝的遗体。” Z微微蹙眉。 段非拙忙说“不过我也不是全无收获。我检查了遗体,发现遗体上留有人类的咬痕。也许最后那个和你推测的一样,凶手是猩红盛宴的秘术师,为了满足自己的饥渴才会杀人——就像开膛手杰克。” “光是看一下遗体就耽误了这么久?”Z的语气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呃,我之后又去见了一位遗体修复师,请他修复露丝的遗体。” Z抿了抿嘴唇。“你对那位小姐真好。连葬礼都要包办。” “你说露丝?”段非拙说,“你是没见到她的遗体。那样子太可怕了。我没能为她做什么,至少想让她漂漂亮亮地走。她父母也不至于那么伤心。” “你和她……”Z欲言又止。 段非拙愣了一刹那,旋即明白了Z的意思。 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们不是那种、那种关系!”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住在烂泥街的时候,露丝一家向来照顾我。她就像我妹妹一样……” “我记得你曾经还想给那位小姐买项链。” 段非拙花了半天工夫才想起来Z说的是哪件事。当初去林恩家吃饭那天,他为了从林恩夫人口中套出珍珠项链的来历,谎称自己要为露丝买同款项链。 他本人都不记得这回事了,Z的记性怎么这么好? “呃,其实那是我自己想买。但是一个男人买珍珠项链太奇怪的,我只好谎称是为露丝买的。” 为了遮掩前一个谎言,他只好再撒一个谎。 Z的神情登时舒展了许多。他将雨伞换到外侧的那只手上,空下来的这只手一把搂住段非拙的肩膀,以近乎粗暴的力道将按到自己怀里。 “和我挨近一点儿。”Z淡淡地说,“别淋湿了。” 都挨得这么近了,还能再近到哪儿去?段非拙心想。 但他还是往Z怀里拱了拱。 他们找了一家距离警局和烂泥街都不太远的旅馆,既方便和阿伯丁警方保持联系,也方便段非拙去探望露丝的家人。 旅馆老板听说Z是从伦敦来的警察,对他肃然起敬。他们返回旅馆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但老板还是生起炉灶为他们做了炖菜。 这家旅馆的设施比什罗普郡小村庄的旅馆好上太多,竟然装了电灯。托它的福,段非拙得以彻夜阅读阿伯丁警方给的档案。 他和Z住在同一个房间(这家旅馆居然有标准间!)。他读档案的时候,Z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种情况下想聚精会神地研究档案可太困难了。每读几行字,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Z那边飘去,接着赶紧转移回档案上。 段非拙啊段非拙,你到底在干什么?不好好工作,就知道看美人儿,露丝的在天之灵恨不得一拳捶爆你的狗头!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Z,将心思全部放在档案上。 阿伯丁警方的记录非常翔实,从尸检报告到证人证词一应俱全,看得出阿伯丁警方的确下了功夫,卯足了劲儿想抓住这个凶残的凶手。 虽说凶手人送绰号“北方的开膛手杰克”,但段非拙发现他的行事作为和伦敦的那位杰克大相径庭。 最显著的差异,就是对于受害者的选择。 开膛手杰克的受害者全部为白教堂区的妓女。但阿伯丁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性别、年龄、职业均不相同。 第一名死者是4月18日早晨被发现的。他是一名出租马车车夫,当天轮夜班。他的死亡时间是4月17日的深夜到4月18日凌晨。 警方判断他当时驾着马车穿过一座高级社区,途中因为内急,下车在路边的下水道旁解手。而凶手便在此时从背后袭击了他。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儿噪音。 直到清晨,他的遗体才被早起的人们发现。由于案发地点周围居住了许多上流阶级人士,凶手行凶的过程又过于残忍,因此阿伯丁警方从一开始就格外重视这起案件。 第二名死者的遇害时间是4月21日。她是一名洗衣妇,专为客户浆洗衣物。她一般在傍晚时去客户家中取脏衣服,第二天清洗。案发当天夜里,她照例去某位贵妇家取脏衣物,却在半路上遇害。 第三起案件在一周之后的在4月28日才发生。死者是一名工厂工人,体格高大健壮。 当天凌晨,他刚结束夜班,在回家途中遇害。正如牧师所说,想制服这么一个大块头可不容易。因此警方判断凶手应该是个健壮的男性,基本排除了女性的可能。 第四起案件发生在5月2日,死者是一位高级文法学校的教师。他的妻子当天生产,于是他在当天教学结束后请假回家陪伴妻子。谁知道他永远没能返回家中。 由于这位教师很受敬重,他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没了父亲,委实可怜。再加上媒体的推波助澜,阿伯丁市民群情激奋,对警方施加了很大压力。 警方也是焦头烂额。为了遏制犯罪,他们本想实施宵禁,但实行起来太过困难,只得作罢。阿伯丁是北方大城之一,空港与海港全天候地运转,工人们自然也昼夜不休,实行宵禁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五起案件发生于5月5日,死者……正是露丝。她在斯通医生的诊所当护士,值夜班。(根据露丝寄给段非拙的信,她主要是在照顾斯通医生的儿子。)那天晚上,她离开家去诊所上班,却再也没能抵达诊所。 “看出什么端倪了吗?”Z躺在床上问。 段非拙从纷杂的思绪中惊醒,摇了摇头“五名死者没有任何共通之处。我在思考,凶手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挑选猎物的呢?伦敦的开膛手杰克选择妓女为目标,可阿伯丁的死者职业、性别、年龄全不相同。难道是随机挑选的吗?” “假如凶手就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Z说,“他或许会继续猩红盛宴的修行方法,也就是吞食那些身具天赋奇能的人。” “我可不觉得露丝有什么奇能。”段非拙说,“我认识她们家这么久,她和她的家人从没显露出任何异常之处。伦敦白教堂案的受害者不也都是普通人吗?也许阿伯丁的这名凶手也只是压抑不住食人的欲望,所以对普通人下了手。” Z又问“死者之间有没有什么社会联系?” 段非拙翻着手中的档案“没有。警方调查得很详细。这五名死者彼此间完全不认识。马车夫、洗衣妇、工人、教师、护士……还真是囊括了各行各业。” Z沉吟“如果他们认识,倒有可能是共同的仇家犯案。通过排查社会关系就能锁定凶手。但凶手若是随机挑选目标……” 段非拙盯着档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有没有可能是ABC谋杀案?” “什么是ABC谋杀案?”Z诧异。 段非拙心里一咯噔差点忘了,现在是1893年!阿加莎·克里斯蒂那不朽的名作《ABC谋杀案》还尚未问世呢!就连阿加莎本人,在这一年也不过是个三岁小孩! “呃,是我从前读过的一本侦探小说。”段非拙含混不清地说。 “像《福尔摩斯系列》的那种侦探小说?” “是啊,就是那一类小说。书中的凶手连续杀害了三人A地的姓名以A开头的人,B地姓名以B开头的人,和C地姓名以C开头的人。警方发现这规律后,理所当然认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D地姓名以D开头的人。” “但凶手的目标并非如此?”Z很快觉察到了蹊跷之处。 “没错。凶手真正的目标其实是ABC当中的一个人。他知道自己若是只杀这一人,便会立刻被警方怀疑。因此他又额外杀了两人,让警方误以为谋杀案是连环杀手所为,从而消除自己的嫌疑。” “你的意思是,阿伯丁的这名凶手其实也只想杀害五名死者中的一人,但为了消除自身嫌疑,又杀了另外四人?” 段非拙苦笑“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你别当真。” 连环杀手杀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天知道他们是以何种标准挑选受害者的。这时代的刑侦手段非常落后,也没有什么犯罪侧写技术,破案可谓困难重重。 他将档案翻到第一页,打算重新再读一遍,看看是否漏掉了什么细节。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现在已是凌晨时分了,倦意逐渐涌上来。 “你别读了。”Z说,“今天奔波了一天,你不累吗?”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段非拙强打精神,“待会儿我找老板要一杯咖啡。” 话音刚落,Z就跳下床,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档案。 “还给我!”段非拙跳起来。 Z却将档案举高。他个子比段非拙高,段非拙就算跳起来也够不到档案。 “去休息!”Z用命令的语气说。 “我没事!” Z将档案往茶几上一丢。段非拙转身扑向茶几,却忽然双脚腾空。 Z一把扛起他,像投掷一袋土豆似的将他重重扔到床上。 段非拙“嗷”地惨叫一声。多亏床垫足够柔软,否则他的脊椎可能会摔成两截。 “你干什么?!”他恼火地瞪着Z。 “给我休息。”Z的盲眼逼迫地“瞪视”着他。 “我说了,我不累。”段非拙继续抗议。 “这是上司的命令!”Z提高声音。 “我还没正式加入苏格兰场呢!你不算我上司!”段非拙狡辩。 Z双臂环抱,俊美的脸庞上像是聚集了雷霆。段非拙知道自己这句话又惹他不开心了,心里不禁有些打鼓。 “我……我就再读一会儿……就看几页。”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Z移开目光,冷硬地说“你知道我看不见,很多事只能依靠你。如果连你也累垮了,我该怎么办?案子要怎么破?” 段非拙愣住了。Z刚才说……很多事都要依靠他? 警夜人的首领,所向披靡的Z,也需要依靠他? 只这一句话就让他霎时间心花怒放。他将脑袋埋到膝盖里,隐藏住不断上扬的嘴角。 “我知道了。”他瓮声瓮气地说,“我休息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段非拙背对着Z换上睡衣。他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Z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内心的那台蒸汽机又开始疯狂咆哮,烧得他双颊通红。 第三十八章 灵视能力 Z起身关上电灯。房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晚安。” 他听见Z说。 他也小声咕哝着“晚安”。 一想到自己跟Z同处一室,他就兴奋得只想在床上鲤鱼打挺。 接着他又想到,警夜人和秘术师在同一间屋里睡觉,这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了吧? 他以为自己肯定会彻夜不眠,没想到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天光大亮。 他一个仰卧起坐,惊觉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Z的床上空荡荡的,床单被褥打理得整整齐齐。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是上午十点了。 “Z?”段非拙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他一早就出去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出现在段非拙脑海中。 “石中剑?”段非拙问。 “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这儿有个隐形人在跟你说话吗?”石中剑的口吻有些不满。 那家伙一路上都没说话,段非拙都快忘记他持有这么一把魔法剑了。 “你最近真是沉默寡言啊。”段非拙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警夜人就在我旁边,我哪敢说话?”石中剑愠怒,“你要是想听我说话,我倒是可以一直说个不停。你但凡不小心应了一声,暴露了你我的身份,看警夜人不一剑把你捅成人肉烤串。”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段非拙揶揄。 “那当然了。要不是我的克制,我那自我牺牲的伟大精神,你早就蹬腿挺尸了!” 段非拙用冷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下楼来到旅馆大厅。几名客人正在吃早餐,Z也在其中。听见他的脚步声,Z抬起头,接着对服务生做了个手势,让他再上一份早餐。 “你应该叫醒我的。”段非拙在Z对面坐下,语带责怪。 “你昨天太累了,多睡一会儿也无妨。”Z饮了一口茶。 幸好桌上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段非拙急忙抓起报纸,假装读报,以缓解自己的窘迫。 “有什么新闻吗?”Z漫不经心地问。 段非拙扫过报纸上大大小小的标题“阿伯丁市政府正在商议要不要实行宵禁。警方调查进展迟缓,遭到非议。一名市民被恶犬咬伤……嗯,没什么大事。” “你认为应该从何处着手调查?”Z问。 “我不知道。”段非拙叹气,“完全没有头绪。也许我该再把档案读一遍。你们苏格兰场一般是怎么做的?” Z放下茶杯。“常规的调查手段就是去死者遇害的地方现场勘查。”他说,“虽说阿伯丁警方应该不会漏掉什么重要线索,但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 有道理。不愧是苏格兰场的精英。段非拙虽然读过不少侦探小说,但对于刑侦破案的流程一窍不通。这方面还是得依靠Z的专业技能和敏锐直觉。 “第一个死者是在码头被发现的,我们要去那儿吗?” Z摇头“太久远了。就算现场留有什么线索,到今天恐怕也磨灭了。我建议从最近的一起案件开始。” “露丝的死亡现场?” “没错。”Z说。 段非拙回忆昨夜读过的档案。“露丝是在去诊所上班途中遇害的,我们干脆沿着她上班的路线一路找过去好了。” “我也正是此意。” 敲定了计划,段非拙飞快地吃完早餐,背着石中剑走出旅馆。 今天依旧是个雨天,但雨势比起昨天小多了。Z站在旅馆门口,抬起手接了几滴雨水,眉锋微蹙“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线索或许都被冲掉了。” 他撑起伞,招呼段非拙到他伞下。揽住段非拙的肩膀的时候,他碰到了他背上的石中剑。 “你为什么总带着这把破剑?”Z狐疑地问。 “你才破!”石中剑破口大骂。 “呃,”段非拙心虚地瞪着地面,“防身。” “你要是想防身,何不买一把枪?我可以教你怎么用。” “那就大可不必了!”段非拙忙说,“我还是用剑比较顺手,枪什么的,太暴力了,哈哈,哈哈哈……”他干巴巴地笑起来。 他们乘出租马车来到烂泥街露丝家门口。一想到这儿就是露丝“死亡之路”的,段非拙不由的心情沉重。 他敲响露丝家的门。开门迎接他的仍旧是露丝的母亲罗伯茨夫人。 “医生!您来啦!欢迎!”她的精神看上去比昨天好一些。 看到段非拙身旁的Z,她露出害怕的表情。当初Z和色诺芬差点儿逮捕段非拙,多亏了烂泥街居民求情,段非拙才被释放。罗伯茨夫人对此还记忆犹新。 “这位不是……警察先生吗?”罗伯茨夫人犹疑地说。 段非拙介绍“他是伦敦警察厅的芝诺·辛尼亚警探。他来阿伯丁调查连环杀人案。” 罗伯茨夫人瞪圆了眼睛。“调查露丝的案子?”她怔怔地说,眼睛湿润了,“太好了,是伦敦的警察,伦敦的精英来调查案子了……一定会很快真相大白,露丝她……她……”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对了,警局已经做完尸检了。”段非拙说,“我请了一位遗体修复师来修复露丝的……您不反对吧?” 罗伯茨夫人更惊讶了“那……那得花很多钱吧?” “没关系,我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好意思!”罗伯茨夫人捂住嘴,“您待我们家太好了,医生,我怎么能再让您破费呢?” “算不上什么破费。我做不了什么,只能尽我的一点儿心意。” 罗伯茨夫人泪如雨下。她撩起围裙擦去泪水“对不起,明明是好事,我却这么失态……” 段非拙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这时Z开口了“夫人,请您节哀。要是令嫒的在天之灵看到您一直为她悲伤落泪,她也不会好受的。” 罗伯茨夫人捂着脸,呜咽道“您说得对,警察先生,我……我太傻了……露丝也常说,贫穷没关系,只要快快乐乐就好……” 她努力忍住泪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们正打算去调查令嫒的遇害现场。”Z说,“她在诊所上班是吗?一般都是何时上班,何时回家?” Z的语气十分冷淡,但面对激动的罗伯茨夫人,这份冷淡反而缓和了她的情绪,让她平静了下来。 “她在码头街的斯通诊所当护士。前些日子斯通医生的儿子摔成了残废,需要人照顾,斯通医生就专门请了两个护士。露丝她上夜班,从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罗伯茨夫人回忆道,“她一般会提前二十分钟出门。” 她的心思放在了思考上,就不那么沉湎于悲伤了。段非拙这才觉察到Z问话的用意。他不仅暗暗佩服起来,Z不愧是苏格兰场的精英,心思这样缜密。 “白天她都待在家里?” “是的,除了诊所的工作,她还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她工作得很辛苦,她总说等攒够了钱,就给她爸爸买一条机械义肢……” 罗伯茨夫人哀怨地望了一眼她丈夫的工作室。罗伯茨先生今天也没有露面,只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工作室中传来。 “露丝最近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Z问,“比如,视觉、听觉比以前敏锐,体力比以前更丰沛,或者某些能力突然变得更强大?” 罗伯茨夫人摇头“她很正常啊,您说的那些都不曾有过。反倒是她一直连轴转,比以前更疲惫虚弱了。” Z垂下眼睛。他本想打探露丝是否拥有什么异能,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那我们告辞了。”Z说,“如果您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还请您告诉我们一声。我住在警局附近的一家旅馆,名字叫……” 留下旅馆地址后,他们告别了那位可怜的妇人。从烂泥街前往码头街的斯通诊所,最直接的道路只有一条。段非拙熟悉路线,便领着Z向斯通诊所走去。 从露丝家附近的路口朝左拐,在一家酒吧和一家食品店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地面泥泞不堪,罕有人至,但只要穿过这条小巷,就能抵达码头街。若不愿绕远路,这儿就是最快的途径。 段非拙站在巷口,望着小巷中的积水。巷口本有下水道,但不知是因为雨势太大还是淤泥堵塞,下水道正像喷泉似的往外涌水。 根据他所读到的档案,露丝就是在这条小巷中遇害的。 警方曾在巷口拉起警戒黄线,但如今黄线依然撤去,只有半截线头在风中没精打采地摇摆。距离露丝死亡已过去了好几天,加上天降大雨,现场已经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 “发现什么了吗?”Z问。 “没有。”段非拙叹气。 他挤进小巷中,踏着淤泥来到另一侧的码头街。海水特有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码头街和烂泥街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水手们随着船只来来往往,陌生的面孔多如牛毛,最适合凶手藏身。 段非拙想象着露丝遇害当天的情景她一如既往离开家,向母亲告别,走上这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路。天已经黑了,只有路灯为她照明。她脚步轻快,进入那条小巷。她根本没想到这附近藏着一名凶残的暴徒,正准备取她的性命…… 等等,如果露丝目击了凶手的相貌,那么的她的记忆会不会残存在她的随身物品上?使用灵视能力,岂不是就能找出凶手?! 段非拙觉得新世界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敞开。他迫不及待地想直奔警局,向阿伯丁警方讨要死者的遗物。按理说遗物作为重要证物,应该会保存在警局中才是。 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Z——他不必坦白自己拥有异能这回事,只说他想调查死者的遗物就行。但他刚要开口,就被不远处传来的震耳欲聋的狗叫声打断了。 Z皱起眉,捂住耳朵。那声音在段非拙听来都觉刺耳,Z的听力那么敏锐,对他来说大概就和受刑差不多。 只见一名身材矮小瘦削的中年男子牵着两条斗牛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与其说是他在遛狗,倒不如说是狗在遛他。 斗牛犬个头不大,脾气到不小,一边拖着主人到处跑,一边还朝路人龇牙咧嘴、大声狂吠。好几个路人落荒而逃,一位女士在逃跑时甚至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摔进了水坑里。 段非拙一眼就认出了遛狗的人。 “这不是斯通医生吗?”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打招呼。 斯通医生努力扯住两条狗,眯起眼睛打量了段非拙好一阵才认出他。 “切斯特医……先生!”他仍然固执地不肯承认无证行医的段非拙是他的同行。 “想不到在这儿遇见您。遛狗吗?”段非拙瞄了一眼那两条上蹿下跳的小恶魔。 斯通医生讪笑“是啊,我儿子养的狗。真可爱是不是。他现在住院了,所以只能由我来遛。” “原来是狗。”Z阴郁地说,“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阿伯丁进了什么怪兽。” 斯通医生望着他“这位先生是……?” “芝诺·辛尼亚,来自伦敦警察厅。”Z面无表情地报上名号。 斯通医生颤抖了一下,被他警察的身份吓了一跳。 “您是来调查……” “阿伯丁连环杀人案。”Z说。 两条斗牛犬又狺狺狂吠起来,挣扎着想脱离遛狗绳的束缚。其中一条发现距离最近的Z似乎是个不错的目标,于是摆动着四条小短腿飞快地冲向他,宛如一颗小型炮弹。 它一口咬住Z的腿。 斯通医生发出一声橡皮鸭子被踩了一脚般的尖叫,急忙拽绳子“回来!你这只小畜生!” 然而狗反而咬得更紧了。 Z低下头,露出冷酷的表情。 斗牛犬松开了牙齿,夹着尾巴倒退几步,布满松垮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也难怪它会这般诧异。一般人挨上它这么一口,肯定会血流如注、哀嚎不止,然而Z的腿是机械义肢,它没把自己的牙磕掉已经算很幸运了。 “对不起,警察先生!”斯通医生持续尖叫,“您没受伤吧?我的诊所就在附近,我可以为您治疗!” “不必了。我没受伤。”Z冷冷说,“不过我倒是很想拜访一下您的诊所。” “……我?”斯通医生讪笑,“我那儿没什么好看的……” “已故的露丝·罗伯茨小姐是您那儿的护士吧?”Z问,“我有几个关于案子的问题想问问您。” “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警察了!” “又没告诉我。” Z抛下这句话,就丢下斯通医生,径自往诊所方向走去。 段非拙慌忙追上他“你怎么知道诊所在那个方向?” “气味。医药的气味。”Z目不转睛道。 斯通医生见不论如何也逃不过这场审问,只好任命了。他拽着那两条凶残的斗牛犬跑到Z面前,一脸讨好似的微笑“我来给您领路吧!” ——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段非拙腹诽。 斯通诊所距离此地并不远。在段非拙的印象中,它的服务对象主要是水手,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常常因为打架斗殴受伤,或者与当地女性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而换上不可言说的疾病。因此诊所总是生意兴隆。 然而如今的斯通诊所却门可罗雀。候诊室里空无一人。斯通医生将斗牛犬拴在门口的柱子上,邀请他们进门。 “现在阿伯丁的居民都这么健康了吗?”段非拙问,口吻中不无讽刺。 斯通医生听出了他的讽刺,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但碍于Z的存在,又不能明着怼回去,只能吞下这口闷气。 “自从报纸上报道露丝是我们这儿的护士,患者就吓得不敢来了。好像来我们这儿看病,就会变成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似的。”斯通医生苦闷地说,“另外,那两条狗也是个问题。唉,它们太凶了,前天还咬伤了一个路人,那家伙把消息捅到报社去了,害我赔了好大一笔钱。可我又不能把它们丢掉,它们是我儿子的爱犬……” 段非拙有些幸灾乐祸。当初斯通医生向烂泥街居民狮子大开口、对即将离开伦敦的他冷嘲热讽的时候,可曾料到自己也有落魄的一天? 至于那两条恶犬,也只能说是他活该。俗话说物似主人形,养出什么样的宠物,就说明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要不是斯通医生的儿子成天纵容那两条恶犬,哪会有今天? 斯通医生领着他们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们路过一间间病房,大多数床都空着,看得出诊所的生意最近确实一落千丈。 只有一间病房有人。段非拙飞快地往里瞄了一眼,瞧见一个年轻男子躺在床上,闭目昏睡,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士正靠在床边打瞌睡。 “艾玛!你又偷懒了!”斯通医生怒道。 那护士惊醒了,急忙拿起一条毛巾给病床上的男子擦脸。斯通医生盯着她的时候,她装出认真的模样,可医生的视线一移开,她的动作就变得敷衍了许多。 “让两位见笑了,”斯通医生干巴巴地笑道,“那是我家的女仆。自打我儿子住院,我就让她来照顾他。可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才会额外雇露丝来帮忙。” “令郎生了什么重病?”Z问。 斯通医生神色一黯“他喜欢玩儿蒸汽掠行艇,有一天他从上面摔了下来,残废了。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机械义肢有用吗?” “他不是摔断了腿,而是脊椎……唉,不提也罢。”斯通医生摇摇头。 到了办公室,斯通给客人倒了茶,还抠抠搜搜地拿出一碟饼干。段非拙怀疑饼干可能已经放了一年,看上去和林恩夫人的暗黑料理可以一决高下。他决定死也不碰这玩意儿。 这件办公室不像医生的办公室,倒像是私人书房。书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斯通医生和他的家人,有他的结婚照,他儿子的毕业照,还有他妻子的单人照。 除了办公用的桌椅和招待客人的沙发,这间屋子里最显眼的就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博古架。段非拙差点儿以为自己回到了秘境交易行。 博古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文玩,最瞩目的位置摆着几尊雕像,不是跳舞的男人,就是长着大象头的人,要么就是踏着男人的女人。 哪怕段非拙这种对于民俗文化无甚研究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它们浓郁的印度风格。 Z饮了一口茶,问“能说说露丝小姐遇害那天的事吗?她是在上夜班途中遇害的,您发现她没来上班,就不觉得奇怪?” 斯通医生耸耸肩“我以为她吃不了护士的苦,所以不干了。这种事在她那样的年轻姑娘身上很常见,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Z问“那您是何时得知她过世的?” 斯通医生说“第二天,警察来找我。他们说发现了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但面目毁损严重,认不出是谁,所以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打听。我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准是露丝。我就这么跟他们说了。” “据您所知,露丝小姐有没有仇家?或者最近有没有出现异常之处?”Z问。 斯通医生不耐烦“我对她的私人关系不甚了解,毕竟我只负责给她发工资,又不是她爹。至于异常之处嘛,那姑娘很普通,我没发现什么。” 段非拙任由Z主导这场问答。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斯通医生身上。博古架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斯通医生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博古架瞧个不停,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啊,您注意到了。很稀罕是不是?那是我从印度带回来的纪念品!” “印度?”段非拙扬起眉毛。 “我年轻时当过军医,在印度服役。那儿真是一片迷人的土地,除了蚊子和刁民有点儿多……”斯通医生傲慢地扫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只有正规学过医的人才能拥有为国效力的殊荣,你这种野路子就别做梦了”。 段非拙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几尊印度雕像。 它们每一尊都散发着秘术物品独有的光辉。 离开斯通诊所时,段非拙内心的疑问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比之前更多了。 斯通医生办公室里的那些雕像毫无疑问是秘术物品。他说是从印度得来的,倒不像是说谎。那些雕像都是印度教中的神灵,制作过程中附上了什么奇特功能也未可知。 斯通医生知道这件事吗?他看上去不像秘术师,那么他是单纯将那些雕像当作纪念品? 阿伯丁发生连环杀人案,露丝也成了牺牲品,而她的雇主手里刚好有几尊秘术雕像——这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最重要的问题是…… 段非拙用眼角偷瞄身边的Z。 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Z呢?如果告诉他,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坦白自己在雕像上看见了秘术的光辉吧?那样他恐怕就得和阿伯丁连环杀手一起进监狱了。要如何委婉地说出自己的发现,却又不引起Z的怀疑呢? 思考这个问题,段非拙的脑袋都快过载爆炸了。隐瞒秘术师的身份待在Z身边,和他一起破案,真是太难了!他当初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啊!单纯当一个秘术师,或者单纯当一个警夜人,都要比现在轻松得多! 他简直欲哭无泪。可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捂紧自己的马甲之外,他别无选择。 段非拙摇摇头,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出脑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调查案件,他自己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他们接下来又前往其他几名死者遇害的地点。但和露丝死亡的现场一样,因为时隔太久,压根找不到什么线索。 这场奔波以一无所获而告终。段非拙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但他至少还手握一条线索——他的灵视能力。 “我想去一趟阿伯丁警局。”他对Z说,“看看警方收集的证物,比如受害者的衣物什么的。” “你认为,凶手或许会在受害者的随身物品上留下什么痕迹?”Z问。 “说不准呐,总得试试。” “也是。”Z沉吟,“就是不知道阿伯丁警方是否同意了。” “这就得靠您——苏格兰场的精英出面劝说他了。” 阿伯丁的警察果然不大高兴。 “你当我们是白痴吗?假如凶手真的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我们会找不出来?” 负责连环杀人案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警探,他也是阿伯丁警局最资深的警探之一。听过段非拙的要求后,他恼火地瞪着年轻人。 “呃,以防万一嘛。”段非拙说。 要不是Z的警衔比这位老警探高好几个级别,就连他的顶头上司见到Z都得点头哈腰,老警探可能当场就把他们从办公室窗户扔出去了。 他嘟嘟囔囔地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带他们去了证物室。 这时代指纹鉴定技术还未曾应用到司法方面,警察也从不考虑徒手拿取证物是否会污染指纹。所有证物都大喇喇地摆在一排架子上。老警探随意一指“这些都是了。” 阿伯丁警察还算尽职尽责,将现场收集到的证物都分门别类储存起来了,包括死者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这是那个姑娘的衣服。”老警探指了指一堆破布,“凶手几乎把它撕成碎片。我不知道你能找出什么来。” 破布沾满了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段非拙将破布展开,凝视着上面的血迹。 他眼前浮现出一条破落的道路,地面坑坑洼洼,路灯也坏了好几盏,黯淡的光芒照耀着一个孤独的影子。 是露丝。她穿过烂泥街,进入那条狭窄幽暗的小巷。这天没有下雨,下水道自然也没反水。小巷的尽头是一盏明亮的路灯,迎面吹来咸腥的海风。 段非拙瞪大眼睛。露丝就是在这儿遇害的。凶手究竟是从哪儿蹿出来的呢?如果是从正前方袭来,露丝不可能看不见…… 下一秒,露丝就停下了脚步。她颤抖着,抽搐着,当她低下头,只看见两条苍白的胳膊,一条勒住她的脖子,另外一条箍住她的腰,防止她逃跑。她想尖叫,但她的嘴随即被捂住。她的视野逐渐变得黑暗、模糊…… 段非拙猛地从露丝的记忆中抽身。他大口喘着粗气,脖子上一阵不舒服,好像他自己也被勒住了似的。 好消息是,他的确能看见遗物上残留的记忆。 可坏消息是,凶手是从背后袭击露丝的,她没瞧见凶手的真容。 “小伙子,你还好吧?”老警探狐疑地打量他,“不过是一件血衣而已,就把你吓成这样?” 段非拙没回答他,将血衣放回证物架上。 露丝没看见凶手,不代表其他死者没看见。 他指着旁边的一块怀表问“这是谁的遗物?” 老警探想了想“第四名死者,那个文法学校的教师。” 怀表上布满擦痕和凹陷,像是曾重重跌落在地上。段非拙掏出一条手绢,包着怀表,小心翼翼地打开,防止留下自己的指纹。阿伯丁警察不在意留下指纹,不代表他不在意。 怀表的表盘摔裂了,指针停在了夜里11点45分。 “我们估计那就是他的死亡时间。”瓦伦警探说。 段非拙凝视着指针。它让他联想起秘境交易行中的那只黄金时钟。 又一幕奇异的光景浮现在他眼前。一条宽敞整洁的道路,怀表的主人正快速前行——人是不可能移动得这么快的,所以他应该是骑着自行车。 忽然,他连人带车倒了下去,摔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他的眼镜摔掉了,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一个人影走到他面前,背对着路灯光线,只留下一片剪影。 段非拙暗骂了一声,这位教师怎么好死不死是个近视眼,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 教师手脚并用地朝后退去“是……是你!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模糊的黑色人影没有说话,只是进一步逼近教师。 “我老婆快生了,我想赶回去陪她。求你,别伤害我……” 人影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段非拙的眼底突然灼痛起来,想是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刺进了他眼底。 他丢下怀表,捂住眼睛。 “你怎么了?”Z环住他的肩膀,语带关切。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段非拙咕哝。 老警探凑到他跟前“老天,你眼睛里都是血丝。你几天没睡觉了,年轻人?苏格兰场用人用得那么狠吗?” 他不无谴责地斜睨着Z,好像Z是个拼命使唤手下员工的血汗工厂老板一样。 “你太累了。回旅馆休息。”Z用命令的语气对段非拙说。 段非拙本想抗议,但他很快想起了Z之前命令他去休息的情景。只要Z用这种语气开口说话,那就是他心意已决的意思,旁人休想改变他的想法。 “我知道了。”段非拙揉着眼睛说。 “抱歉打扰您了。”Z对老警探说。 “我一直以为我们上司挺会压榨人,没想到是我见识太短浅了。”老警探挖苦道。 他把段非拙和Z送到警局门口,想叫一辆马车,但段非拙婉拒了。旅馆距离警局很近,步行即可。老警探仍有些不放心,目送他们一直走到街口。 段非拙的眼睛实在太痛了,根本看不清路。要不是Z一直搀扶着他,他可能会一路走进水沟里。他现在才体会盲人的不便之处。Z可以听风辩位,生活上几乎没有阻碍,导致段非拙一直以为眼盲并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缺陷。他如今才明白,那只是因为Z过于强大了。 旅馆老板见段非拙进门时的模样,吓得不轻。他想帮Z一起搀扶段非拙,Z却挥开了他的手。 “别碰他。”Z冷冷说。 接着,他将段非拙一把打横抱起,登上楼梯。老板只能诚惶诚恐地跟在他们后头,当Z在客房门口站定,他小心翼翼近前打开门。 “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来打扰。”Z一面将段非拙安置在床上,一面吩咐旅馆老板。 旅馆老板望着他俩,露出复杂的表情,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段非拙倒在床上,忍耐着眼底那针刺般的疼痛。 “我没事……”他咬紧牙关,“大概只是最近用眼过度了……” “需要叫个医生来吗?” 段非拙感觉到床垫一陷。Z坐在了他身旁。 “我自己就是医生。”段非拙咧开嘴,“我真的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某种冷冰冰的东西搭上他的额头。段非拙眼底的灼热稍微褪去了一些。他贪恋那凉爽,又往那东西上凑了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其实是Z的手。 Z平时都戴着手套,很难觉察到他手上的温度,直到此时段非拙才深刻地体会到,他的机械义肢原来是这样冰冷。 “能不能,给我一杯热水……”段非拙呻吟。 那只冰冷的手移开了。接着是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 “小子,你没事吧?”石中剑的声音冒了出来。它现在只敢在两人独处时说话。 “我的眼睛不太妙。”段非拙说,“约瑟夫使用他这份异能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要是用得过度了,他会很疲倦。”石中剑说,“但反应没你这么大。你是不是太逞强了?约瑟夫花了十几年才驯服这份力量。你继承它还不到一个月,不可能一下就达到约瑟夫那样的高度。你要是掌握不好火候,没准这份力量反而会反噬你。” 段非拙默然不语。他想起了Z曾告诉过他的开膛手杰克的故事。那家伙吃掉了许多异能者,获得了他们的力量,却因为无法驯服这份力量,反把自己给逼疯了。 他也会变成杰克那样吗?变成一个为了满足自身欲望而滥杀无辜的疯子? “我不会堕落成那样的。”段非拙攥紧拳头,“我绝对不会走上开膛手杰克的道路!” 相反,他还要抓住那个为祸阿伯丁的北方开膛手杰克! 他仔细回忆他在证物室通过灵视能力看到的情景。 露丝只目睹了凶手的手臂。那手臂从形状看,显然属于男人。皮肤苍白,不像是工人阶级。常年劳作的人民通常都晒得很黑。与后世追求小麦色健康皮肤的欧美人不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民以苍白为美,因为只有不事生产、足不出户的贵族才能拥有白皙的肤色。 一个上流阶级的白人男子。哼,真是连环杀手的标准配置。 而那位文法学校教师临死前目睹的场景就更耐人寻味了。他虽然没看见凶手的真容,但他说了一句“是你”——他认识凶手! 那位教师在寄宿制学校工作,除非学校放假或是他请教,否则他都会住在学校中。他每天接触的人相当有限,若是从他的社会关系着手,没准就能找出凶手! 阿伯丁警方给的那份档案相当翔实,甚至连被害者的照片都夹在其中。但苦于这时代的刑侦技术限制,很难从物证上找到什么突破。若是在现代,先来一套指纹、DNA、齿痕检测,再通过排查被害人的社会关系找出嫌疑人,对比嫌疑人的生物信息就能锁定凶手。可惜…… 要是能回到证物室,再多看几件证物就好了。 石中剑大概是太久没说话,又开始哼哼唧唧“小子,我怎么觉得你对查这件案子格外上心?因为那个姑娘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要替她讨回公道。而且一直有个连环杀手在街头徘徊,你不觉得很可怕吗?不把那家伙绳之以法,我连觉都睡不好。” “你整天嚷嚷懒得做这个懒得做那个,真遇到事情的时候怎么比谁都积极?”石中剑吐槽。 “你只是一把剑,你不懂。”段非拙摇头叹气,“只有外部环境安稳,才能快乐地躺平咸鱼混吃等死。否则那就不是混吃等死,只剩等死了。” 房门忽然开了。段非拙赶紧闭上嘴。 Z端着一壶水走进来。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他眉头微蹙。 “自言自语。”段非拙紧张,“我在回顾连环杀人案的案情……” “现在别考虑那些了。” Z将段非拙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好几个枕头。一杯热水递到段非拙唇边。他感激地喝下一口。 眼底的疼痛逐渐消失。他壮着胆子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视力并没有受损,他仍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景物整洁的房间,堆着档案的桌子,坐在他床边的Z的俊逸的面孔。 “我没事了。”段非拙移开视线,不自觉地脸红,“能把档案拿过来吗?我还想再看一遍。” “不准你看了。”Z冷冷说,“现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休息。” 第三十九章 犯罪地图 段非拙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的健康,但当务之急是调查连环杀人案。而且他那突如其来的疼痛和过度劳累全无关系,根本不是卧床休息就能恢复的。 “可你又看不了档案。”段非拙讪讪地说,“调查一直没有进展该怎么办?话说回来,要是没有我,你打算怎么一个人查案?” “看不起我吗?”Z不悦地说。 “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你……你也知道你自己目不能视。” “如果没有你,我会带色诺芬一起来。”Z说,“要是你倒下了,我会让苏格兰场增援。” 也是。段非拙之前见到Z时,他总和色诺芬形影不离。两人可以说是合作无间。色诺芬精通秘术,Z战斗力强悍,他们两个搭档一定无往不利。 换成段非拙自己,就这么没用……他真有点儿嫉妒色诺芬,又会变形,又会治愈,身为秘术师也绝不会被Z所厌弃。他真想和色诺芬交换一下身份,他来当Z的搭档,让色诺芬去经营那该死的交易行。 “你还是把档案给我吧。”段非拙坚持道,“我会注意身体的。一不舒服我就停下来,这样总行了吧?”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求你了。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和讨好,说到这份儿上,Z也不得不同意了。 他拿起桌上的档案,抛给段非拙。 再次研究了一遍档案,还是没找到什么头绪。第二天是露丝的葬礼,段非拙便打算在葬礼后再去一趟阿伯丁警局,看一看能否从其他证物上找到线索。 次日清晨又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阴雨连绵多日,总是很恼人。 段非拙换上了阿尔为他挑选的那套黑色礼服,和Z共撑一把伞,来到圣安德肋教堂。已有许多人聚集在这儿等待葬礼开始了。他们大部分都是烂泥街的居民,段非拙眼尖,还瞧见了斯通医生和遗体修复师邓肯·麦克莱恩。 露丝的家人中,她母亲和弟弟来了,她父亲却仍然不见踪影。 “那家伙一早就在做鞋子。”罗伯茨夫人穿着黑色丧服,一边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告诉段非拙,“今天可是他女儿的葬礼啊。我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无情的人……” 她扭开脸不说话了。 葬礼由教堂的牧师主持。他先是照本宣科地读了一段圣经,说了几句赞扬死者生前高尚品德的话,接着便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轮流上前献花。 露丝的棺材停放在圣坛十字架下,旁边堆满了献花。教堂中的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愿第一个走上前去。他们都知道露丝死于残忍的凶杀,也听说了遗体的惨状。他们生怕献花的时候目击什么恐怖的画面,因此裹足不前。 但段非拙知道,遗体已经修复过了。虽然不晓得邓肯·麦克莱恩的手艺如何,但至少不会比段非拙来验尸那天的样子更恐怖了吧? 段非拙和Z第一个走上圣坛。露丝的母亲和弟弟站在棺材边,诚惶诚恐地望着他们。 段非拙低下头,凝视着躺在棺材中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弄错了。露丝并没有死,她只是安静地睡着了,因为棺材中的少女是那样美丽——神态祥和,面色红润,没有丝毫的残损——和他上次所见的那具饱受摧残的遗体简直有天渊之别。 但是当他将花束放进棺材里时,他才觉察到少女的确已经没了呼吸。躺在那儿的是一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只不过用高超的化妆技术掩盖了瑕疵。 “我们一家都要感谢您,医生。”罗伯茨夫人哽咽道,“多亏了您,露丝才能变得这么漂亮……我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变回从前的样子……” “是修复师技艺高超。”段非拙低声说。 献过花,段非拙又从口袋中掏出一本精装小书,封面上用漂亮的烫金字体写着《福尔摩斯冒险史》。那是他特意在查令十字街为露丝选购的礼物。露丝喜欢读书,但因为家境贫困,常常买不起书。段非拙就打算送她一本作为圣诞礼物。可露丝再也收不到这份礼物了。 段非拙之后,Z也献上的花束。他和露丝全无交集,只是陪伴段非拙来的,献过花后很快就退下圣坛。 其他宾客听说露丝的遗体被修复了,纷纷涌上前来鲜花。每个人望见少女的遗容时都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 等每个人都献过花,牧师叫来抬棺人,准备给棺材打上九寸钉,抬去墓园下葬。 就在此时,教堂大门忽然被推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门口。 一名须发凌乱的中年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全部截肢,替换成了一条木腿。 他拎着一只小包裹,布满血丝的眼睛严厉地扫过众人。 人们顿时像摩西分红海一样为他让出一条路。 “罗伯茨先生?”段非拙扬起眉毛。 露丝的父亲蹒跚走到女儿的棺材前,艰难地跪了下来。他打开他带来的那只小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双精美的小皮鞋。 罗伯茨夫人望着那皮鞋,捂住了嘴。 “这是我给露丝做的。”罗伯茨先生沙哑地说,“她一天到晚在外奔波,鞋子都磨坏了。我让她去买一双新的,她却不肯,说旧的还能穿。她赚了挺多钱,却一分钱都舍不得为自己花,她总说……总说要攒钱给我买一条机械义肢。所以我就想给那孩子做一双鞋。可没等我做好,她就……” 泪水滑过中年男子的面颊,没入他好几天没修剪的凌乱胡须中。 “我熬了好几晚,总算让我赶上了。” 他弯下腰,抬起女儿的脚,将那双精美的小皮鞋穿了上去。 段非拙送算明白为什么他每次拜访露丝家,罗伯茨先生总是窝在工作室里了。他只是想赶上女儿的葬礼,让她穿上自己亲手做的鞋子。 罗伯茨夫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嚎,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丈夫。 在一家人的哭泣声中,露丝的棺材被钉死了。烂泥街的几名和露丝同龄的小伙子担任抬棺人,将棺材抬进墓园中,放进早已挖好的深坑中。 牧师一边朗诵悼词,抬棺人一边往坑内填土。很快原地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那个活泼善良的少女永远长眠在了六尺深的泥土之下。 参加葬礼的人逐渐散去,只有露丝的家人仍站在坟墓前沉默地哀悼。 Z扯了扯段非拙衣袖,示意墓园大门,暗示他是离开的时候了。 段非拙向罗伯茨一家道了别,随着其他人一起走出墓园。 离开了沉痛的葬礼现场,人们就不由地话多了起来。主妇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日菜价和烹饪配方,男人们交换着各自对新闻头条和国家大事的看法。 因为对遗体修复的成果非常满意,段非拙向邓肯·麦克莱恩支付了余款。斯通医生像是嗅到了某种商机,抓着邓肯·麦克莱恩,不遗余力地和他套近乎。 “您的修复技术真是出神入化呀,麦克莱恩先生!您是在哪儿学的呢?自学的?真是了不起!这让我想起我在印度服役的时候,当地爆发了霍乱,我也是依靠自学的知识遏制了疾病的传播……” 段非拙冷眼望着自吹自擂的斯通医生,很是同情被他纠缠的遗体修复师。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段非拙的脑海。 “Z!Z!”他呼唤身边的男子。 “怎么了?”Z不解。 “地图!我需要一张阿伯丁市的地图!” 墓园中当然没有地图,但码头街离这儿不远,常有卖报童在码头上向乘船来到阿伯丁的人们兜售地图。 于是他们直奔码头街,向他们所遇到的第一个卖报童买了张地图,接着火速赶回旅馆。 段非拙将地图铺在桌子上,打开警方档案。 “你发现了什么?”Z不安地问。 “我正在将死者的遇害地点标注在地图上。”段非拙一边在地图上画下圆点,一边解释,“您听说过约翰·斯诺其人吗?” “略知一二。”Z答道,“他是一名医生,对吗?当年伦敦爆发霍乱,正是他找出了霍乱的源头,遏制了疾病的传播。” “没错。约翰·斯诺在寻找传染源的时候,使用了空间统计学方法,将所有患病者的位置标注在地图上。病患越密集的地方,就代表距离传染源头越近。” “嗯,原理我大致明白。”Z颔首,“这跟连环杀人案有什么关系?” “同样的方法也可以用在犯罪案件上。将凶手行凶的位置标注出来,就能大致推断出凶手的活动范围。你想想,凶手连续行凶五次都无人目击,这说明他对行凶现场附近的环境极为了解,知道什么时候该地区空无一人,适合动手。而凶手极为了解的地区,往往就是他经常活动的地方——他的居住地点或工作地点!” Z双目失明,所以对地图、图形之类的东西很不敏感。就算他知道五名死者的遇害地点,也未必能在脑海中把它们联系起来,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但段非拙不同。他飞快地在地图上标好五个圆点,接着直起腰,从更宏观的角度观察整幅地图。 五个圆点中,一个位于海边——那是在码头街附近遇害的露丝。另外四个则围绕着它均匀地呈扇形分布,犹如众星拱月。 前四个死者的遇害地点到露丝遇害地点之间,距离几乎是相等的。 段非拙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也许凶手居住或工作的地方,就在露丝遇害地点附近。 “你怎么不说话?”Z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段非拙的思绪,“你到底找出了什么?” “我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了。”段非拙沉声说,“但我还不确定。有件事我需要确认。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 “要确认什么?” “斯通医生有个儿子,就是摔成残废那个。你还有印象吧?我想知道他上的是哪所学校。” Z去了一趟文法学校,很快就回来了。凭借苏格兰场警探的特权,他轻轻松松拿到了学校的学生名册。 “校长告诉我,斯通医生的儿子的确是他们学校的毕业生。”Z将名册甩在段非拙面前,“而且第四名死者,那个教师,曾经是他的德语老师。” 段非拙拿起名册,其中有一页折起来了。他在那一页上找到了“亚历山大·斯通”这个名字。 Z双臂环抱,倚在桌上,语带惊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我们天拜访斯通诊所的时候,我看见斯通医生的办公桌上摆着许多他家人的照片。”段非拙解释,“其中一张是他儿子的毕业照。他儿子穿着公学校服。于是我猜想,那家伙就读的学校会不会就是第四名死者工作的那所文法学校。” “既然他儿子在那所学校读书,那么他认识第四名死者也理所当然了。”Z思忖道,“莫非你认为斯通医生就是连环杀手?” “五名死者中有两个人都跟他有社会关系,这岂不是很巧?”段非拙说,“而且凶手能干净利落地杀害五个人,再将他们开膛破肚,说明凶手具备一定的医学知识。当初伦敦警方在追查开膛手杰克案时,不也认定杰克具备医学知识吗?” “开膛手杰克的确学过医。”Z说,“但是斯通医生的杀人动机呢?你觉得他就是猩红盛宴的在逃秘术师?” “有可能啊。”段非拙想起了斯通医生书房中那些散发着秘术光辉的神像。也许它们根本不是斯通医生“偶然”从印度带回的纪念品,而是他专门为了研究奥秘哲学而购置的。 当然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发现坦白给Z,否则就会暴露他自己的秘术师身份。 “凶手也不一定是秘术师。”段非拙又说,“也有可能是个普通人。假如斯通是凶手,我能想出两种动机。第一种ABC谋杀案。斯通只想谋杀那个教师,但他担心只杀这么一个人,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又额外杀了几个人来撇清自己的嫌疑。第二种动机他的儿子摔成了残废,他大受打击,所以决定报复社会。而露丝,可怜的露丝,她或许发现了斯通医生的犯罪证据,结果被他灭口了。” Z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表情越来越凝重。 段非拙惴惴不安地望着俊美的白发警夜人,等着他反驳自己,揪出自己推理中的漏洞。 Z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怀疑斯通了。” 段非拙大喜过望。得到Z的认可,对他来说是仅次于凶手落网的喜事。 “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他是不是凶手。”Z说。 “什么办法?” “最简单的办法——不在场证明。” “您问我露丝遇害那天晚上在什么地方?” 斯通医生坐在他的办公室中,警惕地打量着两名不请自来的客人。 Z漫不经心地撩起衣襟,有意无意露出别在腰上的闪闪发亮的警徽,像是在无声地威胁斯通医生不老实交待,就送你去免费铁窗旅馆住一夜。 斯通医生露出吃了苦瓜一般的表情,朝Z狠狠甩去眼刀。然而Z目不能视,他的眼刀甩了个寂寞。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诊所中。”斯通医生用笃定的语气说,“我向来是等晚班护士上工之后才离开,或者去拜访朋友,或者去俱乐部消遣。但是那天晚上露丝迟迟没来,我只好留在诊所里照顾我儿子。” “有证据吗?”段非拙态度强硬。 “我的女仆——就是白班的那个护士可以证明。” “她是您家的仆人,证词恐怕不足以取信。” 斯通医生怒目圆瞪“怎么?你们怀疑我是凶手?我?我可告诉你,我在阿伯丁怎么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医生了!我去过印度,替国家效过力!你们少抹黑我!” Z神情冷漠,完全没被他的气势唬住。“我们是为了证明您的清白。只要您拿出铁一般不在场证明,不就没人怀疑您了?” “谁怀疑我?!”斯通医生怒气冲冲的眼睛转向段非拙,“是你,对不对?你为什么老是跟我对着干?抢走我的患者不说,竟然还在警察面前诬陷我!” 段非拙莫名其妙,什么叫抢走他的患者?明明是他自己狮子大开口,吓跑了患者,倒怪起别人来了?所谓恶人先告状指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除了露丝小姐,连环杀人案中的另外一名死者也是您的熟人。您似乎没把这个情报告诉警方嘛。”段非拙讽刺地笑了笑。 斯通医生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他顿时萎靡了下去。“你……你怎么知道?” 段非拙指了指办公桌上斯通医生儿子的毕业照。斯通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疏漏,将相框按倒,但是已经迟了。 “就算我认识那位老师,又能如何?”斯通医生梗着脖子说,“文法学校有那么多学生,他几乎每个人都教过。那岂不是每个学生的家长都有杀人嫌疑了?” “既然您自己提起杀人嫌疑这回事,”Z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戳了戳腰上的警徽,“那我想再请教一下,5月2日夜晚十点到十二点,第四名死者遇害的时候,您身在何处?” 斯通医生涨红了脸。他完全被当作了嫌疑人,这让他怒火中烧。 但他也明白,假如自己拒绝回答,嫌疑只会越来越重。他只能压抑着愤怒,咬牙切齿道“我不记得了。我要看看当天的行程表。”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那天是星期二,我的一位朋友要结婚了,所以我在俱乐部为他庆祝。很多友人都去了,他们可以证明我在那儿!” “那段时间您一直没离开?”Z问。 “当然了!我可是主持人,我走了成何体统?我们一直庆贺到凌晨才分开。你们要是不信,尽管去俱乐部打听!”斯通医生傲然昂起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便你们调查!” Z又问了另外三名死者遇害时,斯通医生身处何地。他一一作答。除了露丝死亡当晚,其他四天他都拥有不在场证明。 当Z讯问斯通的时候,段非拙则盯着博古架上的印度神像。和上次他拜访时一样,神像散发着秘术物品独有的光辉。 他努力盯了神像一会儿,期望从它们身上看到斯通残留下来的记忆——要是能看到他犯罪的场面就好了。 然而他看了半天,只看到了几幕断断续续的景象斯通医生在办公室中徘徊;斯通医生伏案书写病历;斯通医生跪在神像前,双手握紧,一边祈祷一边痛哭流涕…… 段非拙眨了眨眼,驱走那些怪异的景象。 斯通医生向异教神像祈祷?难不成他在印度服役的经历让他转投了印度教? “这下我的嫌疑可以排除了吧?”斯通医生得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感谢您的配合。”Z面无表情地拉上大衣,遮住他那闪亮的警徽,“我们会去向证人确认的。” “那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请你们不要听信我的一面之词呢。”斯通医生嘲讽道。 “我们走。”Z向段非拙使了个眼色。 “我就不送了,你们慢走。”斯通医生冷冷说。 Z拉着段非拙离开办公室,穿过诊所走廊。诊所依然冷清寂寥,恐怕短时间之内,患者都不敢上门了。 “那条老狐狸!”段非拙恨恨道,“即使他有不在场证明,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假如他还有个同伙,那他们就可以分开作案了!” Z神情凝重,不置可否。 段非拙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信心十足地冲到斯通诊所,打算像小说中的名侦探一样揭穿斯通的真面目,却白跑一趟。难道他的推理错了? 话说回来,犯罪地图本就是一种辅助刑侦的手段,并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即使能大致判明凶手的活动范围,但那范围里居住着许多人,不单单有斯通医生一个,其他人也有可能是凶手。那调查范围可就大了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Z的面孔“你不相信我,是吗?” Z眨了眨眼,微微偏过头“我相信你。” 段非拙愣住“真的?” “斯通医生的态度非常可疑。你或许不知道,但我可以听见——我们问起他和第四名死者关系的时候,他的心跳非常快。” “也许他只是惊讶或紧张。”段非拙有些不确定了。任何人被警察怀疑,恐怕都会如此反应。 “我认为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虽然不一定和连环杀人案有关,但至少是某种见不得光的、不适合被警察知晓的事。” 以斯通那老家伙见钱眼开的本性,干出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似乎也不奇怪。 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揪出斯通的狐狸尾巴,而是找出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离开斯通诊所后,两个人直奔斯通医生所说的那家俱乐部,核查他的不在场证明。 根据俱乐部服务生的说法,5月2日当晚的确有一名会员在这里举办告别单身宴会。而斯通医生正是主持人。他们闹了一整个晚上。途中斯通医生去了趟洗手间,但只离开了五分钟,这么短的时间是绝对不够他飞奔到城市另一边杀人,再火速赶回的,哪怕他骑马或骑自行车也赶不上。 当然了,前提是斯通是个普通人。假如他是秘术师,拥有什么疾行加速的本领,那就另当别论了。 眼看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一一被切断,段非拙越发心灰意冷。 天色已晚,他们顺道在这家俱乐部吃了晚餐。才这个点儿,就已经有人喝得酩酊大醉。醉汉们成群在俱乐部中喧闹,若是闹得太厉害,就会被服务生丢出门外。 “别在我门口吐!”服务生大声怒斥一名醉汉,“到那边去吐!那边有个下水道口,你没长眼睛吗?” 段非拙回身望着服务生和醉汉。 “怎么了?”Z注意到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下水道。”段非拙低声说。 这个词触及了他记忆中的某个点。 他们探查露丝遇害现场的时候,附近就有一个下水道口,一直在往外反水。 警方档案中,第一名死者——出租马车车夫——的遇害现场,也有一处下水道口。死者当时在那儿解手。 阿伯丁作为苏格兰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下水道自然也修得四通八达。越是人群密集的地方,越需要发达的排污系统。尤其是伦敦大瘟疫的原因查明是饮用水收到污染之后,各个城市都开始兴建下水管路,防止饮用水被污水所污染。 阿伯丁的下水道可以容一个人在其中行走。那张犯罪地图标明的的确是凶手的活动范围,只不过凶手并不是在地面上活动的,而是在地下! “凶手有可能通过下水道四处移动。”段非拙将自己突如其来的灵感飞快地解释给Z听,“这也是为什么所有案件都没有目击者的原因了。凶手在杀人前就藏在下水道中,杀完人后再立刻躲回去,当然不会有人看见!” Z拧紧的眉头“你确定吗?” “不确定。”段非拙老实承认,“但我觉得值得调查。” Z立刻掏出钱包,付了晚餐钱,找俱乐部服务生要了一根蜡烛,大步流星地走出俱乐部。 “距离最近的案发现场是哪里?” “就是第四名死者的案发现场,那个文法学校教师……” “带我过去。” 段非拙凭着记忆,带领Z走向案发现场。这条大街是阿伯丁的中产阶级社区,路边的联排别墅精美豪华,和烂泥街那些战损风建筑有云泥之别。 案发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现场的警戒线早已撤去了,但地上放着几束哀悼的花束。或许是因为那位教师格外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吧。 花束旁边就是一处下水道井盖。这更加印证了段非拙的猜想。 “你带武器了吗?”Z问。 “带了。”自打来到阿伯丁,但凡外出,段非拙都会带上石中剑。虽然在路人看来或许很奇怪,但安全第一,他顾不得形象了。 Z一把掀开井盖,纵身跳入漆黑的下水道中。 段非拙扑到井边,井下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好吗?”他对着黑暗喊道。 “安全!”Z的声音从井下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下来吧!” 段非拙左顾右盼,确认街上无人(他可不希望被路人看见他钻下水道的样子),然后模仿Z,也纵身跃入井中。 身体刚一腾空,石中剑便尖叫起来“你为什么要直接跳啊!不是有梯子吗!” 段非拙这才发现,井壁上钉了一列用于攀爬的铁梯。 然而已经太迟了。他的身体遵循地心引力的呼唤,就这么朝下方坠去。 “啊啊啊啊啊——!”他跟着石中剑一起尖叫起来。 接着,他猛地落进了Z的怀中。 Z精准无误地接住他。冲击力让白发警夜人站立不稳。他单膝跪地,最终还是承受住了段非拙的体重。 “我让你下来,是指让你爬梯子下来。”Z咬牙切齿。 “……我看你直接跳下来,还以为根本不深呢。”段非拙嘟囔。 他暗自庆幸Z看不见他的表情。否则他只能挖一条地洞钻进去,一辈子也不出来了。 他从Z怀里跳出来,双脚踩到了浅浅的流水。想来是下水道中的污水。 这双鞋子算是废了。段非拙悲伤地想。 Z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蜡烛和一盒火柴,塞给段非拙。 “点上。”他说。 蜡烛显然是为段非拙准备的。Z不需要照明就能在黑暗中自如行走——或者说,即使有照明,Z的世界里也没有光暗之分。 段非拙点燃蜡烛,火苗一颤一颤,亮度远不如提灯,只能照见前方的一小段路程。 “你没问题吗?”他问Z。 “这里有风。”Z说,“有风我就能听见。” 段非拙即使听破了耳朵也听不见什么风声,但烛火在摇曳,说明下水道中的确有空气流动。 两人沿着狭窄的通道前行。他们不知走了多远,地下没有地面上的参照物,段非拙完全失去了距离感。 通道一直向下,流水越来越深,污浊的气味也越来越浓重。 段非拙捂住鼻子,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Z的嗅觉比他更灵敏,想来也比他更难受。 “你需要手帕吗?”段非拙瓮声瓮气地问。 Z摇摇头“我闻到了奇怪的气味。” “我想我们都闻到了奇怪的气味。”段非拙吐槽。 “不是污水和腐烂的味道,而是……”Z欲言又止。 段非拙一个激灵。说话只说一半有时候比和盘托出更恐怖。 “到底是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 Z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死亡的味道。” “尸臭?” “不。是更糟糕的东西。” Z摘下手套,义手上弹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 段非拙也跟着拔出石中剑。 烛火光照范围的边缘掠过一个苍白的影子。 它速度奇快,一眨眼就没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段非拙倒抽一口冷气“前面有东西!有东西!” “我知道!”Z怒吼。 他一个箭步冲向前方,手起刀落。 一声怪异的嘶吼响彻下水道。 那不像人类濒死前的惨叫,更像是怪物的嘶鸣。 “Z!” 段非拙举高蜡烛,蹚着污水追上去。 “小子!当心头顶!”石中剑大喊。 段非拙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然后他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就在他正上方,悬着一只苍白的怪物,看上去有点儿像被剥了皮的猴子,又像擦了粉底的咕噜姆。 那怪物的嘴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交错的尖牙齿。一道黏稠的口水从它分叉的舌头上垂落,滴在段非拙肩上。 石中剑立刻控制了他的身体。他朝后一跃,同时,怪物一跃而下,落进污水中。 它四肢着地,飞快地朝段非拙扑来。 段非拙举剑一挥,锋利的剑刃扫过怪物那细瘦的胳膊,仿佛热刀切黄油一样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怪物捧着受伤的胳膊尖叫起来,四肢并用地后退。 通道前方传来踏水声。Z杀了回来,怪物刚一回头,就被Z一剑捅了个对穿。 “你没事吧?”Z关切地问。 “没事!那是什么玩意儿?!”段非拙快被恶心哭了。 “食尸鬼!”Z吼道,“前面还有更多!你快逃!” 说完,他转身面对黑暗的通道,举起剑刃,像是要用自己的身躯为段非拙断后。 一大群苍白的怪物从黑暗中涌了出来。它们攀爬在墙壁上,天花板上,仿佛尸体所组成的潮水。 段非拙望着Z孤独的背影,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我来帮你!”段非拙喊道。 “你快走!”Z愤怒。 段非拙才不管他怎么说。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Z孤军奋战。 他挥舞石中剑,斩断了距离最近的一只食尸鬼的手臂。剑锋划过的地方,食尸鬼那滑腻的皮肤瞬间变成焦黑色,犹如被烈火燎过似的。 Z见劝不了他,只能咬了咬牙,加入战斗。两个人背对着背,斩断来袭的食尸鬼,同时将背后交给对方保护。 一只又一只食尸鬼被击退,但很快便有新的前赴后继地补了上来。它们仿佛源源不断,怎么杀也杀不完。段非拙从不知道阿伯丁的地下生活着这么多的怪物。要是他早点听说这件事,可能会连夜收拾细软逃跑,宁可住在山沟里。 眼看他们就要被怪物大潮所淹没,黑暗通道的尽头忽然亮起一星光芒。 怪物们纷纷停止行动,让出一条道路。 “谁?!”Z双眉紧蹙,虚无的视线一动不动地对准黑暗中那一点光芒。 一个人拎着提灯,涉水而来。 “住手!不要伤害它们!”那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声音中满是心痛。 怪物们恭敬地低下头,像是在对那个人行礼。 段非拙终于看清了提灯人的面孔。 他很年轻,红发碧眼,体格瘦弱,正是棺材铺那位技艺高超的遗体修复师——邓肯·麦克莱恩。 “你……你……是你!” 段非拙指着邓肯,结结巴巴地喊道。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为什么食尸鬼对他毕恭毕敬?难道他就是阿伯丁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Z微微一动“他是谁?” “他是遗体修复师,”段非拙沙哑地回答,“就是他修复了露丝的遗体。” Z举起刀刃,刀尖正对着邓肯的面孔。 周围的食尸鬼不约而同“嘶”了一声,仿佛在对Z发出威胁。 邓肯用眼神喝止了它们。被他一瞪,食尸鬼们瞬间安静下来。他张开双臂,拦在Z和食尸鬼大军之间。 “求您不要伤害它们!”他眼泪汪汪,用哀求的语气说。 第四十章 食尸鬼 Z震惊“你在替食尸鬼求情?” “食尸鬼从不主动伤人!它们只是被你们吓坏了!”邓肯哽咽,“它们性情很温顺的,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还手!” 他幽怨地注视着Z和段非拙,像是在无声地控诉都是你们惊扰到了食尸鬼,它们才产生了应激反应,你们不作就不会死啦! 食尸鬼们聚集在邓肯身边。邓肯爱怜地抚摸着它们的脑袋,那些玩意儿竟然像狗狗一样,乖巧地在他手上蹭来蹭去。 “你瞧,只要你不攻击它们,它们也不会攻击你。” 段非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画面。不论食尸鬼有多么温顺,多么乖巧,他也无法接受把它们当成宠物——因为它们丑啊!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养蟑螂当宠物,天天对着蟑螂甜言蜜语一样! “你……就是阿伯丁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段非拙不确定地问。 “您可别随意诬陷好人。”邓肯委屈,“我才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暴徒呢。” “你以为我会相信?” “信不信由您。我问心无愧。再说了,我若要杀人,岂会留下尸体那么明显的证据?” 这句话让段非拙动摇了。 他不得不承认邓肯言之有理。他豢养的那些食尸鬼一分钟内就能将一具尸体吃干抹净,受害人只会被当作失踪处理,永远也不会有人怀疑到邓肯头上。 留下尸体,留下证据,显然对邓肯毫无益处。 “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聊天吧。”邓肯转过身,向他的宠物们招招手。 食尸鬼们发出“嘶嘶”声,退回了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中。它们拖走了同伴的尸体。至于那些尸体最后会不会落入同伴的胃里,段非拙不敢去想。 但还是有几只食尸鬼留下来了。它们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蹒跚地跟在邓肯身后。 段非拙不知道该不该跟上遗体修复师。他望向Z,发现Z也一脸的犹豫。看得出Z一方面很想现在就手起刀落,削掉邓肯的脑袋(以及那些食尸鬼的脑袋),但另一方面他也想跟上去瞧瞧邓肯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 “我们走?”段非拙小声问。 Z缓缓点头,但他没有收回义肢上的利刃。 两个人和邓肯保持着一段距离,遥遥跟在他后头。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段非拙怀疑。没准邓肯从头到尾都是在做戏,他打算把他们引诱到更容易下手的地方,比如食尸鬼的老巢什么的。 Z握住段非拙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侧。 “别离我太远,否则很难保护你。” 段非拙想说“我有剑,我可以自保”,但他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受到Z保护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他可得珍惜一点儿。 三个人在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中涉水前进。邓肯对这儿的地形了若指掌,好像这儿是他家后花园似的。他甚至优哉游哉地哼起了小曲。那首轻快的民谣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地下,变得无比诡异惊悚。 最终他们抵达了一处井口。粗糙的井壁上钉着歪歪扭扭的铁梯,看上去却不像是市政修建的下水井,而是有人随便挖了条井。 邓肯当先爬了上去,几只食尸鬼紧随其后。被它们爬过的铁梯上都留下了恶心的黏液,不知道是它们的皮肤分泌出来的,还是说那就是它们的血液。 “我先上。”Z扶着铁梯,“要是发生了什么……你立刻逃跑,不要管我。” “……我能跑到哪儿去呢?”段非拙悲伤地望了一眼黑暗的下水道,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蛰伏着多少食尸鬼。 “……也是。”Z无奈。 他爬上铁梯。段非拙将石中剑插进腰带里,也跟了上去。 井口并不在大街上,而在一处院落中。段非拙环顾四周,意识到这儿正是棺材铺的后院。 食尸鬼们纹丝不动地蹲在院子一角,只有苍白硕大的眼珠时不时眨一下,表明它们是活物,而不是某种怪异的雕像。 邓肯钻进了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他拎着两只死鹅。那两只可怜的动物看上去已经死去很久了,散发出微微的腐败气息。 他将死鹅丢给食尸鬼。苍白的怪物们争先恐后地扑上来,风卷残云般地从尸体上撕下一块块肉,大口大口地吞噬。转瞬之间,死鹅就变成了一具骨架。 段非拙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随着食尸鬼们的进食,它们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断掉的肢体竟也重新长了出来。 吃完死鹅,食尸鬼们绕着邓肯的脚转悠了一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然后四肢并用爬回了下水井里。 “你……一直这么喂养他们?”段非拙的脸扭曲了。 “我搬到阿伯丁之后,意外发现了它们。”邓肯将死鹅的骨架收拾好,“食尸鬼原本生活在墓地里,以尸体为食,不吃活物。但是时代变了。现在可不是死了人就随便往乱葬岗一埋的时代了,因此食尸鬼想弄到尸体也越来越困难。这些食尸鬼也一样。随着阿伯丁殡葬业的发展,它们的生存条件越来越差,墓园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潜伏在下水道中。” 邓肯短促地笑了笑,“它们找不到食物,就会冒险潜入人类社会,翻找垃圾什么的。这对它们来说非常危险,对人类而言也是一样。人类把它们当作怪物。它们虽然很少主动攻击人类,可一旦被逼急了,做出什么来我就不敢保证了。所以我在自家后院里挖了一条通往下水道的竖井,定期喂养它们。” 他将死鹅的骨架扔进垃圾桶,“这些鹅是得了疫病死掉的,按理说应该全部填埋或是焚烧。农场主为此差点儿破产。我提出全部低价买下来的时候,那农场主几乎喜极而泣呢。食尸鬼不怕动物的疫病,用这些死鹅来喂养那些孩子。两全其美不是吗?” 他居然称食尸鬼为“那些孩子”?!段非拙今天可算见识到什么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邓肯悲伤地笑了笑,“你们觉得我有毛病,我很恶心,对不对?” “你真有自知之明。”Z皱起眉。 邓肯也不生气,只是耸耸肩“我常年跟尸体打交道,我的生死观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你们觉得可怕、恶心的事,在我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的接受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充满了偏见。” “你的意思是,我们充满偏见?”Z不悦道。 “人类喜欢以貌取人,看见丑陋的生物便心生厌恶,根本不愿了解它们的本性。食尸鬼就是其中一例。它们其实性情平和,比世界上大多数生物的攻击性都要低得多。在阿伯丁的殡葬业和排污系统还没现在这么发达的时候,多亏它们消灭腐尸,遏制了许多次瘟疫。它们可是人类的大功臣呢。而你们只是因为它们外表丑陋,就要把它们赶尽杀绝。” 邓肯哀伤地摇摇头,“普通人这样也就算了。可你,”他盯着Z,“你都看不见,怎么还会以貌取人?” “喂,你礼貌吗?”段非拙大声说。 Z抬起手制止了他。“在下水道里遇见一大群食尸鬼,把它们赶尽杀绝才是正常人的举动。”他冷冷说,“是你太奇怪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们对‘奇怪’的标准既然不同,也不必强求观点一致。” “你是秘术师?”Z厉声问。 “什么是秘术师?”邓肯一脸困惑,“你是说那种会算命、会开降神会的人吗?我以为你们是来调查连环杀人案的。” 段非拙端详着他的表情。他要么真的从没听说过“秘术师”三个字,要么是个天生演技超群的演员。 “我们的确是。”Z冷淡地说,“我们发现凶手有可能利用下水道四处移动,结果就在下水道里遇见了你——以及你那些可爱的小宠物们。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才能不怀疑你?” 邓肯苦笑“我真的不是凶手,如果您不肯相信,那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或许知道一条有关凶手的线索。”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望着Z和段非拙。 “你要跟我们谈条件?”Z眯起眼睛。 “我知道您是警察。如果您答应今后再也不来骚扰我和那些孩子们,我就将线索拱手奉上。” “你要知道,我完全没必要跟你谈条件。”Z冷笑,“严刑逼供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邓肯眨了眨眼“但我觉得您不是那种人。” Z哼了一声“你的线索最好抵得过你那条命。” 邓肯笑逐颜开。 “孩子们曾告诉过我一件事。”邓肯走到下水井边,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地下,“每当杀人案发生的时候,它们都在下水道中目击过一个可怕的人,他浑身沾满了鲜血和死亡的气味。它们悄悄地跟踪过那个人,发现他每次都是从同一个井口进来的。” “那个人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段非拙脱口而出。 “除了他,还会是谁呢?”邓肯若有所思,“他们说那家伙拥有人类的外表,却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的气息,更像是一头野兽。因此他才会那么残忍地杀害那些人,是不是?因为那家伙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段非拙想起了伦敦的开膛手杰克。他因为渴望人肉,外加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异能,落网时已经疯了。如果阿伯丁的连环杀手和开膛手杰克差不多,那是否说明,他就是Z一直在寻找的猩红盛宴的最后一人? “带我们过去。”Z说。 邓肯爬下井口。Z和段非拙在井边等了片刻,邓肯的声音从地底遥遥传来“你们还在等什么?快下来!” Z倒是无所畏惧,直接跳进井中。段非拙不敢再模仿他了,老老实实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之前那几个痊愈的食尸鬼仍徘徊在井下。它们亲昵地环绕在邓肯身旁,如同一群忠心耿耿的猎犬。邓肯拍了拍它们的头,低声咕哝了几句段非拙听不懂的话。那些话与其说是人类的语言,毋宁说更像动物的鸣叫。 食尸鬼像是听懂了邓肯的吩咐似的,爬上墙壁,宛如一只只壁虎,朝通道深处爬去。 “它们会带路的。”邓肯说着跟上食尸鬼。 他们走向前方,一只食尸鬼悬在天花板上,他们一接近,便迅速蹿进黑暗中。等他们再前进一段路程,又会看见一只食尸鬼。若是遇上了岔路,食尸鬼会特意在路口等待片刻,然后爬进其中一条岔路。 这场面太诡异了。几只食尸鬼为警夜人带路,寻找连环杀手……还真是警民一家亲啊! 黑暗中传来几声叽叽咕咕的叫声。段非拙以为前方有情况,下意识地握住了石中剑。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食尸鬼絮絮叨叨地叫着,仿佛在同他们说话。可惜它们说的段非拙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问邓肯“它们在说什么?” 邓肯侧耳倾听“它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我今天不是去参加了那位小姐的葬礼吗?它们说,我身上沾染了一种奇特的气味,很像那个可怕的人。” 段非拙如遭雷击“你的意思是,你在葬礼上遇到了凶手?” “我可不敢这么说,免得诬陷好人。我只是把孩子们的话如实转告给你们而已。而且他们只说气味‘很像’,没说‘一模一样’。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换言之,邓肯在葬礼上遇见了某个和凶手有关的人?所谓的“气息相似”,到底是怎样的相似?和凶手在同样的地方生活、工作,以至于沾染了同样的气味?还是说和凶手接触过,因此才会拥有凶手的气息? 走了不知多久、多远,邓肯忽然停下了。 “就是那儿。”他指着前方的一条竖井。 井壁上钉着铁梯,上方覆盖着窨井盖。 “你确定?”段非拙望着竖井问。 “孩子们是这样告诉我的。”邓肯边说边挠食尸鬼的下巴,完全把它们当成了狗狗。 “既然凶手会利用下水道移动,那你能让食尸鬼们监视他吗?”段非拙问。 “孩子们会受伤的。”邓肯平静地说。 “又不是让它们去战斗,只是监视而已。下次再发现那个人,就来通知我们,这总可以吧?” “我们的交易里可不包含这项。” Z按住段非拙的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们自己来监视就是了。用不着他出手。” 邓肯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他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段非拙有些窝火。邓肯似乎只关心食尸鬼们的安危,对于阿伯丁街头正游荡着一名凶残杀手一事,他似乎全不在乎。既不在乎别人遇害,也不在乎自己有可能成为牺牲者。 是因为他从事殡葬行业,早已看惯了生死? Z爬上铁梯。段非拙站在下面望着他。Z差不多爬到井口的时候,段非拙也准备跟上,邓肯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干什么?”段非拙警觉。 “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邓肯用耳语般的声调说,“我以为我是最后一个,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有这样的人活着。” “别打哑谜行不行?”段非拙不耐烦。 邓肯放开了他。“再见。不对,我们还是永远不要再见面为好。” 说完,他涉水走回通道深处。食尸鬼们窸窸窣窣地跟上他,片刻不离主人左右。 头顶传来Z缥缈的喊声“还愣着干什么?上来!” 段非拙将疑惑塞进心底,爬上铁梯。 井盖已经被Z掀开了。Z蹲在井边,将他拉了上去。 “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Z严肃地问。 段非拙怀疑他已经听到了,却明知故问——为了测试他会不会说实话。 “他说他很久没见过我这样的人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真奇怪。”Z面无表情地评论道。 段非拙将井盖搬回原位,直起腰观察周围的环境。他想知道他们究竟身在何处。 他只用了一秒钟就判断出了自己的位置。 “啊,该死。”他咒骂。 “怎么了?”Z偏过头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段非拙望着下水道前方明晃晃的招牌——画着硕大的红十字,下面写着“斯通全科诊所”。 “我就说斯通那老狐狸很可疑!” 返回旅馆后,段非拙一屁股坐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 “邓肯·麦克莱恩说他身上沾了类似凶手的气味,那是因为葬礼上斯通一直缠着他说话!” Z关上门,一边脱下外衣一边说“但他说那气味只是‘类似’,并不和凶手‘一模一样’。” “难道凶手是斯通亲近的某个人?”段非拙思索。 “他身边都有什么人?” “我记得他妻子早就过世了,只剩一个儿子……”段非拙皱起眉,“难道是他家的女仆?” Z说“为什么是女仆,而不是儿子?” “因为他儿子摔成瘫痪了啊!他要怎么行凶?” “从头到尾都只有斯通医生能证明他儿子真的瘫痪了。没准他是装的呢?警察绝对不会怀疑一个瘫痪的人,不是吗?”Z说。 段非拙的眉头越来越紧“但是他为什么要假装瘫痪?……为了摆脱嫌疑?” 他望向Z。现在Z脱得只剩一件贴身的衬衫了。 “你干什么?!”段非拙惊恐万状地喊道。 “换衣服。”Z一本正经,“你不觉得身上有股下水道的味道吗?” 段非拙低头闻了闻自己。他在下水道里待了太久,嗅觉都快失灵了。Z这么一说他才惊觉,自己闻起来简直像个粪坑。 “我已经让老板送热水上来了。” “哦。”段非拙愣愣地应道。 等等,难道Z要当着他的面洗澡?! 他胸口的那台蒸汽机又开始呼哧呼哧地运作了。 旅馆老板带着两个伙计很快拎着热气蒸腾的水桶上来了。他们将一只浴盆搬进房间,往里面注满热水。Z赏了他们几个先令做小费。他们感恩戴德地退了出去。 “你先?”Z朝浴盆歪了歪头。他拿起客房中的烟灰缸,“我正好出去抽根烟。” 说完,他施施然走出客房,反手关上门。 段非拙飞快地脱光衣服跳进浴盆。他隐隐约约闻到了烟味。他忽然想起来,似乎从某个时间点开始,Z就绝不当着他的面抽烟了。 这至少说明,Z知道世界上有人不喜欢烟味。但段非拙希冀的不仅于此。他希望Z能明白,Z更该关注的是他自己的健康。 他猛地甩甩头,将繁杂的思绪甩出脑海。他们是来侦破凶杀案的,不是双双结伴来旅游的,他怎么可以任由那些思想侵占自己的脑海? 为了让自己的思想不再往Z身上飘,段非拙强迫自己回忆案情。斯通医生绝对和杀人案脱不了干系。就算他不是凶手本人,肯定也和凶手有所牵连。 说不定凶手就是他的儿子——亚历山大·斯通。那家伙一直心理很变态。段非拙和他交际不深,但他的恶名却如雷贯耳。因为母亲早逝,他被他父亲宠坏了,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纨绔恶少。瞧他养的那些狗就一清二楚了。什么人才能养出那种恶犬? 段非拙记得,露丝的小弟还被那些恶犬咬伤过。按理说,咬伤人的恶犬应该被扑杀,但斯通医生为了保住他儿子的爱犬,给了露丝家塞一笔钱让他们闭嘴。 那样一个纨绔恶少如果进化成变态杀人凶手,段非拙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也许斯通医生正是看出了儿子的嗜血本性,才提前安排儿子“瘫痪”,这样今后儿子犯下杀人罪行,就可以摆脱嫌疑。 假如能证明亚历山大·斯通是假装瘫痪就好了。段非拙知道几种手段可以验证他是否真的脊髓受伤,比如膝跳反应。但他该怎么光明正大地去给亚历山大·斯通检查?斯通医生绝不可能允许他接触自己的儿子。 再用一次幻形叶吗?但是幻形叶数量有限,用一次少一片。段非拙虽不在意挥霍约瑟夫叔叔留下的那点儿遗产,但实用的东西总得省着点儿用。万一今后遇上更重要的用途呢? 斯通医生身上的秘密,真的仅仅是这样吗? 他办公室中那些附有秘术的印度神像该如何解释?单纯的巧合? 如此之多的巧合撞在一起,恐怕很难再用“巧合”去解释了吧? 段非拙对印度神话不大了解,实在判断不出那些神像的来历背景。但他知道有个人对此了然于胸。 威廉·巴特勒·叶芝不但是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和神秘主义爱好者,同时也熟悉爱尔兰和印度的神话传说。他不仅以印度为背景创作过诸多诗歌,晚年甚至亲自将印度教《奥义书》译成英文。 如果段非拙想向某个人求教有关印度神祇的事情,还有谁比叶芝更加合适? 叶芝此刻远在伦敦,当然不可能立刻移动到阿伯丁。段非拙也没办法瞬间飞回伦敦。但是没关系。段非拙可以在一个他们都能抵达的“中间地带”会见叶芝。 秘境交易行的法阵图纸他一直随身携带,就怕遇上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动用交易行里的物品。现在正好到了交易行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段非拙洗完澡时,水已经凉了。他擦净身体,换上睡衣,顺手将交易行法阵符纸揣进怀里。接着他悄悄打开门,朝走廊上张望。 Z背靠走廊墙壁,一手插兜,叼着一支手卷雪茄,微微仰着头。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没扣,从下颌到喉结的线条既优美又脆弱。 他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枚烟屁股了。听见开门声,他将雪茄碾灭在烟灰缸中,返身回屋。 “对不起,水都凉了。”段非拙挠头。 “没关系,我不大感觉得到。”Z说。 他解开衬衫。 段非拙像脚上上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我……我出去走走。” 他低垂着头,飞快地逃之夭夭,将Z一个人留在房间中。 怎么可以看Z洗澡,太……太不礼貌了。上次在什罗普郡,他就不小心撞见过Z入浴的场面。那一幕他至今还记忆犹新。虽然只目睹了Z的后背,但是那累累伤痕,那异样的金属脊骨…… 不,他不是因为恐惧Z身上的伤痕才逃跑的。而是……一想到Z的样子,他就不自觉的脸红心跳。 段非拙坐在旅馆大堂里。一个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现在Z正在洗澡,或许他可以趁这时候进入交易行?但是当当他进入交易行时,那张法阵符纸会被留在原地,万一让其他人看见就不妙了。万一被Z本人发现,他恐怕会在连环杀手伏法之前就被Z削成人棍。 他需要一个足够安全、足够的隐蔽的地方。旅馆有个小小的公共厕所,安装了先进的抽水马桶。(这时代,抽水马桶仍算是划时代的新发明。)段非拙见伙计睡意正浓,即使他在伙计身边蹦迪,这家伙也未必会醒来,于是他偷偷摸摸地从伙计身旁走过,摸进了厕所中。 他钻进一个小隔间,锁上隔间门,从怀里摸出法阵符纸。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不确定叶芝会不会觉察到秘境交易行开门了。但他必须试一试。如果今天他没等到叶芝,明天就再试一次。 他轻触符纸,进入交易行。 现在已是周三的凌晨。段非拙自打继承了交易行之后,只在周六营业,有时候甚至周六也不营业。顾客们若是发现他不同寻常的举动,想必会很惊讶。 要让叶芝进入交易行,就必须开启顾客通道。可一旦这样做,其他顾客也能随时光顾。只能想个办法把叶芝之外的顾客赶走了。 段非拙戴上交易行主人的金色面具,将黄金时钟拨到12点5分,然后守在交易行大门边,打算每来一个顾客就无情地把他们轰走。 很快,第一个客人就从客用通道中钻了出来。 “很抱歉,先生,今天交易行不对普通顾客开放,您请回……呜噗!阿尔!放开我!” 第一个客人竟然是阿尔!他穿着一件灰色睡衣,赤着双脚,一头撞向段非拙的胸口,然后紧紧抱住了他。段非拙的肋骨差点儿被他撞断。他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趁他没注意的时候练过什么铁头功。 “主人!您没事吧?”阿尔抬头望着段非拙,眼泪汪汪。 就算有事也是被你撞的。段非拙腹诽。他推开少年,揉了揉自己疼痛的肋骨“你来干什么?” “我看见您给我的交易行钥匙变亮了,就知道交易行开门了。您跟警夜人一去那么多天,我每天都担心您担心得睡不着觉!” 看出来了。这么晚他还能发现交易行开张,说明他这段时间没少熬夜修仙。 “我岂会那么容易暴露。你少在哪儿瞎担心。”段非拙说。 “主人果然厉害!和警夜人同行那么久还能完美隐藏身份,世界上果然只有您才能做到!”阿尔的眼睛里冒出小星星。 段非拙对他的彩虹屁不以为然。“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我开启交易行是为了见叶芝先生一面。你守在这儿,若是来了其他客人,你就把他们赶走。” 阿尔为难“客人们都是法力高强的秘术师啊,我该怎么和他们说?” “就说今天交易行开门是为了迎接特殊的客人,不对普通人开放。” “要是叶芝先生一直不来呢?” 段非拙沉吟“那就拜托你去给他传个话。” “我明白了!”阿尔敬了个礼,俨然一个从上级那里接到了光荣任务的小士兵。他挺胸抬头,站岗似的守在交易行门口。 段非拙以为这么晚了,或许不会有多少客人光临,可他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时差这回事。前任主人约瑟夫·切斯特的生意伙伴遍布全球,对于住在地球另一边的秘术师来说,现在这个时间点反而更适合他们逛商店。 很快就来了几个美国人。阿尔用字正腔圆的伦敦东区英语告诉他们,今天交易行不对普通人开放。美国客人中有几个满脸恼火,但另外几个却兴味盎然。 他们凑到恼火的同伴耳边说“也许交易行主人要进什么特殊的新货,否则为什么不向大众开放呢?” 恼火的美国人一听,怒气就消散了大半。“那下次我们再来时,岂不是能见到很多新东西?” 他们鱼贯离开交易行,每个人临走前都要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偷瞄段非拙,后者却心虚得不敢跟他们对视。嗯,下次他们光临时,恐怕要大失所望了。不过没关系,段非拙本来就不希望他们再来。他们滚得越远,段非拙就越轻松。 就这样,阿尔一连赶走了好几批客人。段非拙望着滴滴答答走动的黄金时钟,越来越焦急。开启交易行已经半个小时了,想来Z也差不多该洗好了,他必须快点儿回去。 看来只能让阿尔去给叶芝传话了。 段非拙从酸枝木柜台中找出纸笔,打算把他的疑问写下来,让阿尔转交。就在这时,叶芝走进了交易行。 和随便穿了身睡衣就出来营业的段非拙不同,他西装革履,一丝不苟,戴着金边眼镜,手握文明杖。这幅打扮即使直接去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也并无不妥。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光顾交易行而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这时间点本身就在参加什么晚间社交活动,所以就以这种装扮直接进入交易行了。 “叶芝先生!”段非拙大喜过望,“可等到您了!” 他立刻将黄金时钟拨回12点,关闭客用通道。阿尔缩在门口,敬畏地望着交易行主人和今天唯一的客人。他们接下来一定会商讨要事。那是他这种小仆人可以听的事吗? “您是为了找我才特意开启交易行的吗?”叶芝诧异,“您遇上危险了?” “呃,那倒是没有。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您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了解印度神话的。” “就只是为了这个?”叶芝无奈地叹气,“那您何不发电报呢?真的紧急到必须当面问我的地步吗?” 段非拙愣住了。对哦,他都忘记有电报这个东西了。在他生活的时代,电报早已退出了社会生活,变成了历史书和博物馆里才会有的东西。以至于他穿越到了电报盛行的19世纪,仍然常常忘记世界上还有这么个玩意儿。 “就……真的比较紧急。”段非拙努力挽回自己的尊严,“我在阿伯丁调查连环杀人案时,发现一个嫌疑人家里摆着几尊印度神像,都是秘术物品。但我不清楚它们究竟有何功能。据我所知,印度人很敬重他们的神灵,他们应该不会给神像附上奇怪的功能,对吧?” 段非拙想起他曾在神像上目睹过的记忆画面——斯通医生跪在神像前祈祷。他在祈祷什么呢?他不是基督徒吗?为什么要膜拜异教的神灵?他是不是在借用神像的力量? “所以我在想,”段非拙斟酌地开口,“要是那些神像真的拥有某种力量,当持有者向它们祈祷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 叶芝来了兴趣“奇妙的事?您指什么?” “比如让一个残废重获健康,或者让一个正常人变成野兽?” 叶芝思忖片刻,问“我斗胆猜测一下,神像中是不是有一尊人身象头的?” 段非拙愕然“您怎么知道?” “那是象头神迦尼萨,印度最受崇敬的神祇之一。印度人相信祂可以招来财运和幸福。” “如果希望某人恢复健康,就会向迦尼萨祈祷?”段非拙问。 “不仅如此。您知道迦尼萨为何会拥有大象的头吗?” “不知道。”段非拙老实地说。 叶芝笑了“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的迦尼萨是湿婆神和雪山女生帕瓦蒂的儿子,但他是在湿婆外出游历时出生的。一天帕瓦蒂想要沐浴,就让儿子迦尼萨守在门外。湿婆游历归来,发现家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年轻人,便醋性大发,以为是妻子出轨了。于是他愤怒地斩下了迦尼萨的头颅。雪山女神帕瓦蒂这时跑出来告诉湿婆,迦尼萨正是他们的孩子。她伤心欲绝,要求湿婆神复活迦尼萨。但迦尼萨的头颅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湿婆因为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孩子,也很后悔,便向创造神梵天求助。 “梵天说,湿婆在寻找迦尼萨头颅途中,可以将他所看见的第一个动物的脑袋安在迦尼萨身上。结果湿婆第一个看见的是大象,因此迦尼萨获得了象头而复活。” 段非拙问“迦尼萨死而复活,因此是福神?” “不仅如此,这个传说还符合‘让正常人变成野兽’啊。只不过印度人喜爱大象,便认为拥有象头的迦尼萨是福神。若是在一个厌恶大象的国家,象头神迦尼萨或许就会变成邪神了吧?” 一道灵光闪过段非拙的脑海。他好些隐隐约约觉察到了整起事件的大致轮廓,但还有些地方不大清楚…… 只缺一条线,就能将所有的线索和事件连接在一起。 “我要问的就这么多了,叶芝先生。”段非拙严肃地说,“我要回去了。要是警夜人发现我凭空消失,那我的麻烦就大了。” 叶芝的脸色沉了沉“您竟然在警夜人的眼皮底下打开交易行?即使您精通奥秘哲学,此举也太过于冒险了……” 段非拙悲伤地想,他哪里精通奥秘哲学了。他根本不是“冒险”,而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知道。可我必须这么做。”他说。 “请务必小心,交易行主人。”叶芝神色凝重,“您对于奥秘社会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要是折损在警夜人手里就太可惜了。” 段非拙打开顾客通道,送别叶芝和阿尔。接着,他轻触黄金时钟,返回现实世界。 他现身于旅馆厕所中。将法阵符纸塞回口袋中后,他推门而出。 然而当他返回旅馆大堂时,他惊恐地看见Z正站在柜台前,一脸严肃地对伙计说着些什么。他披着警夜人的黑色大衣,湿漉漉的银白色长发绑成一束,垂在脑后。 听见段非拙的脚步声,Z转向他,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你……从哪儿出来的?”Z难以置信地问。 段非拙心虚地笑了笑“我只不过上了个厕所而已。怎么了?” Z狐疑地拧紧眉头“我发现你不在,找了你半天。厕所我也去过。我明明听见里面没人。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呃……一定是你听漏了。”段非拙心脏狂跳。 “……是吗?”Z不置可否。但段非拙看得出他有些动摇了。 比起怀疑段非拙用秘术隐藏了自己的行踪,Z更怀疑自己的五感出现了问题。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也很难往第一个方向联想。 “也许是你太累了。你奔波了一天,所以听力都变得迟钝了。”段非拙努力忽悠他,“快去休息吧。要是你累倒,我一个人可破不了案。” Z还想说什么,但段非拙跳到他面前,双手推着他的后背,硬是把他推上了楼。 “我们明天还要去查案呢,不是吗?”段非拙硬是将他塞进屋里,反手锁上门,“明天我们一早去监视斯通诊所,一定能发现端倪的。根据五起案件的发生时间,凶手每隔几天就会犯案,最多只间隔一个星期。他上次犯案是5月5号,今天已经是10号了,想来他最近就会再度出手。” 段非拙跳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我睡了,晚安!” Z欲言又止,几度想把段非拙从被子里刨出来继续盘问,最终还是放弃了追根究底。 “晚安。”他的话语伴随着一声叹息。 第四十一章 许愿时请小心 天亮后,段非拙和Z搬出了旅馆。码头区有不少便宜的仓库或出租屋,专门租给来往的商人和水手。他们很快就在斯通诊所对面找到了一间出租屋,正好可以用来监视斯通诊所。 段非拙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警察监视嫌疑人的场面,没想到他自己也遇上了一回。 他从前觉得警匪交锋应该是极为紧张刺激的(因为观众看得很刺激),但真正从事了一回监视工作后他才发现——这份工作实在是非常无聊。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守在窗前,观望诊所的动静。不论吃喝拉撒都不能离开半步。Z目不能视,这份工作只能交给他。他本来建议从阿伯丁警局抽调几名警员来帮忙,却被Z一口否决了。 “这是我们警夜人的工作,不能牵扯到普通人。”Z义正辞严。 好在他们确定凶手只会在夜间出来活动,因此段非拙白天可以休息。 在出租屋里守株待兔两天后的夜里,段非拙终于监视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夜色已深,除了路灯外,街上没有任何照明。出租屋中的灯也熄灭了。段非拙守在窗前,极目远眺。 诊所的门打开了。一个瘦削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步履蹒跚,有点儿像受了伤,又有点儿像蹒跚学步的婴儿。 拴在门口的两条斗牛犬闻声醒来。向来凶巴巴的它们此刻却甩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迎向那个人,不停用前爪扒拉那人的裤子以示友好。 那人跪在地上,四肢着地,亲昵地蹭了蹭斗牛犬,任由两条狗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接着他用无比诡异的姿势爬向下水道,掀开井盖,钻了进去。 “Z!是他!”段非拙喊道。 话音刚落,Z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推开窗户一跃而出,极速冲向下水道。 段非拙转身抄起石中剑和一根蜡烛,也想追上他,可他看了看窗户到地面的高度,决定老老实实地走楼梯。 当他赶到下水道井口时,Z和那个怪人已经双双不见了踪影。 段非拙吭哧吭哧地顺着梯子趴下去,石中剑发出讥诮的笑声“哎呀,不擅长体力活儿就不要硬着头皮做嘛!” 他下到井底,点燃蜡烛。微弱的烛火只能照亮几步之内的范围。通道尽头传来声声嘶吼,像是有一头疯狂的野兽遇上了老练的猎人,正试图拼死一搏。 嘶吼声震撼着下水道,震得段非拙头皮都在发麻。那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吗?他们到底是在追捕一个人类杀手,还是在追捕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很快,嘶吼声就变成了哀嚎。那怪物似乎受伤了。 急促的踏水声朝段非拙这边移动。段非拙握紧石中剑,迎向那越来越近的声音。 一个佝偻着脊背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个年轻男子,看外貌大概和段非拙年龄差不多。他穿得极为单薄,像是直接披着睡衣就下床了,衣服已被染成鲜红色,破损处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双目通红,龇牙咧嘴,喘着粗气,口水溢出唇角,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叫。 段非拙认出了他的脸——上次见到他时,他是毕业照上那个笑得得意张扬的年轻人。可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一头人形的猛兽。 他就是亚历山大·斯通,斯通医生的儿子。 亚历山大·斯通从蒸汽掠行艇上摔下来,本该因为高位截瘫而卧床不起,但此刻的他却比段非拙认识的大部分人类都要敏捷。 亚历山大·斯通扑向段非拙,犹如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尖牙瞄准了猎物的喉咙。 段非拙立刻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石中剑。在和敌人短兵相接方面,石中剑从没让他失望过。 他灵巧地躲开亚历山大·斯通的攻击,反手出剑,一剑刺穿了对方的手掌。 亚历山大·斯通尖叫起来,震得段非拙耳膜生疼。 又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快速接近。 Z踏水飞驰而来,犹如一只银色的燕鸥,机械义肢的利刃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他脸上溅满了鲜血,但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他的盲眼中燃烧着炽盛的光芒,使得绯色的虹膜比脸上的鲜血更加通红。 他手起刀落,刺穿了亚历山大·斯通的另外一只手掌。 段非拙配合他调转剑锋,用剑尖上的石头猛击亚历山大·斯通的膝盖。 如同野兽般的青年哀鸣着倒了下去。Z重重踏上他的脊背,让他再也站不起来。接着,白发警夜人从腰间卸下一条手铐,扔给段非拙。 “把他铐起来!” 段非拙立刻听命。他反剪住亚历山大·斯通的双手,将银手镯戴在他的手腕上。 亚历山大·斯通一边语无伦次地吼叫,一边挣扎扭动。但Z死死制住了他。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逃,亚历山大·斯通不再大吼大叫,而是发出低沉的呜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夹着尾巴哀求强大敌人的宽容。 “你认识他吗?”Z问。 “斯通医生的儿子。”段非拙一边甩去手上的鲜血一边说。 “他果然在装病?”Z扬起眉毛。 “不,我想他是真的受伤了,但斯通医生使用某种方法让他‘起死回生’了。”段非拙阴郁地打量着亚历山大·斯通那扭曲的面孔,“而起死回生的代价,就是这个……” Z一把拎起抽抽噎噎的亚历山大·斯通,将他丢到下水井边。 “你去找根绳子来,把他吊上去。”Z吩咐道。 段非拙点点头。这里是码头街,还有什么比绳子更常见的东西?就在他们租住的监视小屋里就放着好几捆绳索。 他飞快地返回监视小屋,拿来一捆绳索,丢到井下。Z绑住亚历山大·斯通的脚踝,接着爬回地面,和段非拙一起将他吊了上来。 当他们好不容易将不断挣扎的亚历山大·斯通从狭窄的井口□□的时候,背后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斯通医生撞开诊所大门,挥舞着拳头朝他们冲来,他在睡衣外只披了一件大衣,像是刚刚才被外头的动静惊醒的,“你们对我儿子干了什么?!” 他冲向他的儿子,想把他解救出来,但是Z挡在了他面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您才对。”Z冷冷说,“令郎对阿伯丁的市民干了什么?您又对他干了什么?” 斯通医生惊慌失措。他看看遍体鳞伤的儿子,又看看Z和段非拙,那张总是傲慢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我……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他仍想抵赖。只要他不承认,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但段非拙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是你把你儿子变成了这副德行。各种意义上的。”段非拙没好气地说,“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斯通医生梗着脖子道“胡说八道,他是我儿子……” “他已经不是了。”段非拙严厉地注视着斯通医生。后者在他咄咄逼人的瞪视下不禁倒退了一步。 “你儿子的确摔成了残废,这我相信。”段非拙说,“也许比残废更严重,也许他奄奄一息,濒临死亡。他是你唯一的亲人,所以为了挽救他的生命,你动了歪脑筋。” 斯通医生拼命摇头“我没有……” “我拜访你办公室的时候,注意到你收集了很多印度神像。你声称那是担任军医时从印度购买的纪念品。就算那是真的好了。我的一位通晓印度神话的朋友告诉我,神像中那一尊象头人身的,名叫迦尼萨。祂是印度最受人敬仰爱戴的神明之一。但你知道为什么祂的头是大象,而不是人头吗?” “因为异教徒的宗教信仰呗!”斯通医生逞强地笑了笑,“你知道,那些野蛮的异教徒总喜欢崇拜动物……” “不。因为迦尼萨的头颅是被祂父亲湿婆亲手斩下的。” 段非拙每说一个字,斯通医生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Z歪着头,饶有兴味地聆听着。亚历山大·斯通蜷缩在他脚下,狠戾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父亲。 “湿婆因为误杀亲生儿子而后悔不已,便向创世神梵天求助。梵天许诺,他可以将他所看见的第一个动物的脑袋安在迦尼萨身上。湿婆第一个看见的是大象,因此迦尼萨获得了象头而复活。” 斯通医生双腿打战。“真是个有趣的传说,我不明白它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段非拙一步步逼近斯通医生。“你在印度待过,想必知道当地人崇敬迦尼萨。因此当你的儿子遭遇横祸,你身为医生却束手无策时,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向迦尼萨祈愿了——你祈愿让你的儿子恢复健康。然后,那尊神像回应你了。” 斯通医生干巴巴地笑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灵!那都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 “世上或许没有神,但有的是怪力乱神的事物。你所许的愿望恰好和湿婆神的愿望一样,因此神像满足了你——你出门后所见的第一个生物,和你那奄奄一息的儿子结合在了一起。” 段非拙眺望诊所大门,目光在那两只斗牛犬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看到的是那些恶犬。你儿子恢复了健康,但他的心智已经变得和恶犬无异了。他从小就被你宠坏了,之后他又宠坏了那些狗。它们性情凶暴,经常袭击路人,因此你儿子也变成了那样。他会在夜晚醒来,沿着下水道四处游荡,若是刚好在下水道井口遇上什么人,就会把那人生吞活剥、撕成碎片。” 段非拙指着斯通医生“你儿子就是阿伯丁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扑通一声。斯通医生再也站不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儿子没有……”斯通医生嗫喏,“他只是精神有点儿失常,我会……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好起来的……” “你没机会了,斯通医生。”Z抢白道,“包庇凶手也是犯罪。我不信当你儿子满身鲜血地回到诊所,而第二天报纸上又报道了杀人案,你会毫不知情、毫无觉察。” 斯通医生朝Z投去哀求的眼神,希望这位警探能宽大为怀。但他是白费功夫,因为Z根本看不见。 “露丝呢?”段非拙恶狠狠地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你们的罪行,因此你把她灭口了?” 斯通医生抽搐般的摇晃着脑袋“她一直在照顾亚历山大,可有一天亚历山大在晚上偷偷溜出去,被她发现了。她不知道亚历山大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还以为他是在装病。所以我给她塞了一笔钱,让她闭嘴……可后来亚历山大一次次地溜出去,每次都会发生杀人案。那姑娘很快觉察到不对劲了。我想塞更多钱让她闭嘴,但她怕了……” 他苦笑了两声,“她竟然想去报警!‘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注1所以我就让亚历山大先下手为强……” “你——!” 段非拙冲向斯通医生,一拳击中他的面门。斯通医生惨叫着倒下去,两颗门牙飞了出去,鼻子哗啦啦地淌出鲜血。 “我要宰了你!宰了你这个畜生!” 段非拙还想再给斯通一拳,但Z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放开我!”他想挣脱Z。 然而Z只是加重了力道,让他动弹不得。 “他是罪魁祸首!我要宰了他!” Z将段非拙环拥进自己怀里,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住手。你要把自己拉低到他的水平吗?” 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段非拙从没有这样气愤过。就因为这杀千刀的父子俩,那么一个美好的姑娘离开了人世。而Z还阻止他,不让他宰了那两个畜生。 为什么这世道总是恶人逍遥,好人受害?为什么正义总是在生命逝去、无可挽回后才姗姗来迟? 斯通医生凝视着Z,似乎觉得他比段非拙更好说话。他是苏格兰场的精英警探,更冷静,更理智。如果向他求饶,没准他会网开一面。 “警探先生,求求您开恩吧!”他膝行到Z面前,抱住Z的腿,用力摇晃,“亚历山大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孩子!求您体谅体谅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吧!您要抓就抓我吧!把我当成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押回伦敦受审吧!既然一定要有个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那就让我来好了!” Z满脸厌恶,一脚踢开斯通医生。“然后任由你儿子继续杀人?” 段非拙怒道“你叫我们体谅你?那你怎么不去体谅露丝的父母?你失去儿子很痛苦,他们失去女儿就不痛苦吗?” 斯通医生哀嚎“我会赔偿他们的!我还会联系一家精神病疗养院,他们有办法让最凶暴的疯子安静下来。据说只要切除他大脑的一部分,他就能变得平和温顺了,像乖巧的小羊羔一样!我攒下来的财产足够亚历山大一辈子在那儿接受照顾。求求您,放过他吧,由我来……由我来替他顶罪……” 斯通医生老泪纵横。段非拙印象中的他总是趾高气扬,看不起贫穷大众,看不起劳苦人民,看不起没拿到行医执照就救助贫民的黑医。他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恳求过别人?为了他的儿子,他将尊严都放下了。 他真的很爱他的儿子——但也正是这份爱让亚历山大·斯通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假如他不那么溺爱他儿子,亚历山大·斯通也不会变成一个纨绔公子,豢养一群恶犬。假如他不那么溺爱他儿子,也不会想到用歪门邪道“治愈”他儿子的伤势,让他儿子与恶犬相融合,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爱,多少罪恶假你之名! “我是警察,我不能知法犯法。”Z语气冷酷,“你们两个我都要押回伦敦受审。” 斯通医生意识到不论他怎么恳求,这两个人都只会像冷冰冰的大理石一样不为所动。他干脆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扑向亚历山大,撕扯着他的手铐。 “快逃,孩子!我来阻拦他们,你快逃!你跑得快,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亚历山大·斯通发出一声无人知晓其意的嘶吼,然后一口咬住了斯通医生的喉咙。 Z和段非拙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那变异的犬齿刺穿了皮肤、动脉和气管,鲜血如同涌泉般喷溅而出。 亚历山大·斯通大笑起来,像一个干渴已久后好不容易见到清水的旅人,大口痛饮着他父亲的鲜血。 而斯通医生,他捂住喉咙上的伤口,无力地想止住鲜血,但已经回天乏术。他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儿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能让他死!”Z喊道。 段非拙立刻扑向斯通医生,试图给他止血。然而已经太迟了。 斯通医生张开嘴,想说什么话,但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突然,亚历山大斯通跳了起来。他一口咬掉了自己的拇指,双手一挣,便将手铐脱开了。 他疯狂地纵声大笑,跳进下水道中。 Z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段非拙摸了摸斯通医生的脉搏。他还活着,但以这种出血量,几分钟内他就会撒手人寰。 要是能掌握色诺芬那种治愈秘术就好了!段非拙苦恼地想。 然而就在他动念的刹那,一股力量从他指尖涌出,注入斯通医生的身体。他能感觉到,斯通医生体内也有一股同样的力量,它们彼此交汇,聚集在伤口处。 斯通医生停止了流血。 段非拙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做了什么?他明明不会治愈术啊! 接着他又想到,伤口愈合无非是细胞再生的结果,只要足够的能量,就能加速再生,治愈伤口。这和转移能量是异曲同工的。 斯通医生一动不动地躺着,瞪着空洞的双眸,无力地望着夜空。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希望。在他儿子伤害他的那一刻,他才明白,那已经不是他儿子了。 不,应该说,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他的儿子。是他这个父亲一手塑造了那个残忍血腥的连环杀手。 他并没有完全痊愈,恐怕也不能爬起来兴风作浪,于是段非拙撂下一句“待会儿回来收拾你”,提起石中剑,也追进了下水道。 “小子,太危险了!”石中剑喊道,“那家伙根本不是人!还是把他交给警夜人吧!” “我知道!”段非拙大吼,“但我不能让Z孤军奋战!” 石中剑爆发出一连串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然后接管了段非拙的身体。 他以自身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在下水道中飞奔起来。 被石中剑控制之后,他对于时间、距离的感知似乎就变得迟钝了。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觉得每一块肌肉都仿佛燃起了火焰。 前方出现了一道银白色的影子——是Z。 他蹲伏在地上,双臂各弹出一截刀刃,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黑暗。 段非拙冲到他身边,堪堪停住脚步。 “亚历山大·斯通呢?!”他急切地问。 Z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前方。 段非拙扭过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水道中躺着好几具食尸鬼的尸体,残损的肢体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个方向通往邓肯·麦克莱恩的棺材铺,那位遗体修复师该不会有危险吧? “快走!”段非拙催促道。 Z飞奔起来,段非拙紧随其后。他从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石中剑这回肯定超常发挥了。 他们很快来到棺材铺的井口下面。这里躺着更多食尸鬼的尸体,它们的血液——某种粘液一样的物质——遍地都是,每走一步脚底就会发出黏腻的声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爬上铁梯。 井口倒是没有尸体,但是也没见到亚历山大·斯通或者遗体修复师。 “会不会在屋子里?”段非拙小声问。 Z点点头“我听见声音了。” 段非拙倒是什么也没听见。但Z听力过人,他当然相信Z的判断。 Z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门前,段非拙则拎着石中剑跟在他身后,停在门旁就位。 Z举起三根手指,倒数三二一。当他收起最后一根手指时,忽然飞起一脚,踹开屋门,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段非拙也跟了进去。 屋内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但足够段非拙看清眼前的景象了。 亚历山大·斯通已经倒在地板上,鲜血将周围的木地板染得通红。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但他不是被Z击倒的。 他那单薄的衣衫被撕得粉碎,从胸口到下腹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内脏被粗暴地扯了出来。 一个红发年轻人蹲在他身前,手里捧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邓肯·麦克莱恩?”段非拙感到不可思议。 年轻的遗体修复师兼棺材铺老板兼食尸鬼饲养人抬起头,冲段非拙莞尔一笑。 然后他一口捏碎了亚历山大·斯通的心脏。 鲜血自他指尖迸溅而出,像是水果被挤压后榨出汁液。几滴血液甚至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伸出舌头舔去嘴角的血迹,碧绿的眼睛闪闪发亮,犹如一个尝到了美味佳肴的孩子。 段非拙快吐了。 他忍住恶心感,咬着牙问“是你杀了他?” “这还用问?”邓肯·麦克莱恩一脸奇怪,好像段非拙问了一个奇蠢无比的问题。 “为什么?难道你才是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邓肯“科科”地笑了起来。 他还是段非拙所认识的那个邓肯·麦克莱恩吗?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简直像变了个人。 不,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之前一直都在演戏,欺骗了段非拙,欺骗了Z——欺骗了所有人。 “都说了我不是。这家伙才是真凶。”他嫌弃地盯着亚历山大·斯通的尸体,仿佛那不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垃圾,连食尸鬼都不如的废物,“他闯进我家中,想对我不利,我杀死他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话音未落,Z便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冲向他,挥出刀刃。 邓肯只是微微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攻击。 “别白费功夫了,警探先生。要对付我,你们最好派几个秘术师过来。” “你也是秘术师?”Z冷冷问道。 “算不上。我只是……身负常人所不具备的奇能罢了。” 邓肯笑吟吟地摊开双手,朝后倒退。 Z微微瞪大眼睛“难道你是……猩红盛宴的成员?” 笑容刹那间从邓肯脸上消失了。 “我不是。”他斩钉截铁。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 Z冲向他。邓肯一矮身就躲过了他的刀刃。年轻的遗体修复师看上去弱不禁风,动作却出人意料的敏捷。他逃出屋子,跳进下水井。 Z咒骂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段非拙朝亚历山大·斯通的遗体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接着离开屋子,下到下水道当中。 前方Z的身影一闪,显然是追着邓肯·麦克莱恩而去。段非拙飞奔跟上。他们在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中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总算又出现了一个井口。 邓肯·麦克莱恩站在井口的正下方。他双膝微微一屈,以人类不可能具备的力量跳了起来,蹬了几下井壁便轻松跃上地面。 ——好轻功!段非拙暗叫。 不对!邓肯身怀天赋奇能,而且从他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听过猩红盛宴的大名。他和那个已经覆灭的秘术修会绝对脱不了干系! Z攀着铁梯爬上井口。段非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爬上地面后,段非拙才发现他们竟然来到了阿伯丁郊外。 这儿是一处旷野,远处的夜幕下隐约能望见房屋的影子。一条铁自北向南延伸。铁轨地势较低,两侧耸立着山丘,一座桥横跨在铁轨上方,连接着两边的高地,供往来的行人车马通行。 邓肯已经攀上了那座桥,回身望着他们,嘴角噙着笑容。 Z飞身跃上桥头。 段非拙想追上去,但跑了没几步就喘不过气了。 “石中剑,搭把手啊!”他用气声说。 “不行了,你的□□已经到极限了。我虽然能短时间强化你的身体,但也没办法让你超越人类的极限啊!” “我不做人了还不行吗!” 桥上,Z已经对邓肯展开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雪亮的刀刃映着月光,划出一道道肃杀的银色弧线。而邓肯并不还手,只是堪堪躲开那致命的刀刃,犹如一只蝴蝶在暴雨中振翅飞翔。 “为什么要攻击我,警探先生?”邓肯轻松惬意地问,“我明明替你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啊!” “杀人凶手,你也同罪!”Z低吼。 “难道你从没杀过人?”邓肯大笑,“‘你们中间谁是无罪的人,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注2你有罪吗,警探先生?” Z才没心情跟他废话,一剑刺向邓肯的面门。 邓肯灵巧地躲开他的进攻。这红发青年看上去貌不惊人,动作之敏捷却可以与Z相媲美。 Z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起初段非拙还能看清他们的一招一式,但很快就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 一道银光袭向邓肯。他抬起手,试图挡住Z的利刃。 然而血肉之躯岂是钢铁的对手。只听见“噗呲”的一声,邓肯的手掌便被利刃刺穿。 邓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自己鲜血横流的手掌,不哭不叫,反而笑得越发灿烂。 Z想抽出利刃,却发现利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邓肯手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长出来的血肉紧紧包裹住利刃,让Z根本抽不出来。 “还说你不是秘术师!”Z扬起另一只手上的武器。 邓肯却毫不畏惧地空手接住了他的白刃。 “都说了我不是。我只是身具某种天赋异能罢了。” Z的刀刃之锋利,本该直接斩断他的手指,然而邓肯□□愈合的速度实在太快,刀刃只切断了手指的一半,就被重新长出的血肉所包裹。 邓肯牺牲了他的双手,却也压制住了Z的两把武器。 “机械义肢,是吗?”邓肯笑着说,“真有趣,你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你又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Z面色如冰,咬紧牙关暗暗施力。 邓肯笑而不答,双臂忽然一挣。 Z的两把利刃齐齐折断! 邓肯甩了甩血肉模糊的手掌。折断的利刃仍卡在他掌中。 他的两只手都受了伤,于是他干脆用牙齿咬住断刃,面不改色地拔了出来。 “你没有武器了,打算怎么办,警察先生?” Z血红的双眸中暴射出一道寒光。 “你以为我没带备用武器吗?”Z唇角一扬。 邓肯惊讶地端详着他。Z浑身上下不像是藏着什么刀剑啊! Z一把挥去自己的大衣。 黑色的警夜人大衣随风飘下桥,被下面的段非拙一把接住。 “Z!不要硬拼!”段非拙焦急。 Z握住自己的衬衫后领,用力一撕。衬衫的后背撕开一道裂口,露出了他那条诡异的金属脊骨。 他按住最上面一截椎骨。 忽然间,环环相扣的金属脊骨分开了,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一把古铜色的细剑。 Z从脊椎中抽出细剑,脊骨复又闭合。 他闪电一般冲向邓肯,在对方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一见刺向邓肯的胸口。 邓肯在细剑距离自己只剩一指之遥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朝旁边一跃,撞上了桥边的栏杆。 老化的栏杆撑不出他的体重,“嘎吱”一声断裂了。 邓肯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坠下了桥,重重摔在桥下的铁轨上。 他□□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但他没死。桥的高度还不足以摔死一个人,况且他即使摔成重伤,复原能力也能使他快速恢复。 恰在此时,远方传来一声汽笛的轰鸣。 一列火车喷涌着黑色烟雾,朝他隆隆驶来。车头亮起璀璨的灯光。Z站在栏杆缺口处,白发在风中狂舞,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将他的身影勾勒得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审判天使。 邓肯艰难地爬起来,想爬出铁轨。 然而他的脚却卡在了枕木中。 不论他怎么使劲儿,都没办法把脚□□。 火车咆哮着逼近,车轮碾过铁轨,强烈的震动连呆立一旁的段非拙都能感觉到。 邓肯望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表情空洞茫然,犹如一只被车灯吓坏的小鹿。 他会被火车撞死。段非拙如此想到。 他杀了亚历山大·斯通,他有可能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他或许还背负着许许多多段非拙所不知道的罪孽。 但他会被火车撞死。 那一刻,段非拙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冲上前,环抱住邓肯的腰,用力往后一拽。 火车自他眼前飞驰而过。 强烈的气流让段非拙差点儿站不稳。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他身边跪地喘息不止的邓肯。 千钧一发之际,邓肯被他拽出铁轨,保住了一命。 遗体修复师扭头望着他,绿眼睛中满是讶异和不解,像在无声地质问你和那个白发警察不是一伙儿的吗?为什么要救我?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他只是迅速站起来。当火车最后一节车厢驶过他身边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铁轨,抓住车厢后方的把手,跳上了火车。 火车轰鸣着驶向南方。邓肯悬在车上,回头眺望段非拙。 他的身影和火车一起迅速远离,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段非拙坐在原地,一时间有点儿缓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拎起他的衣领,强行把他拽了起来。 段非拙眨眨眼,映入眼帘的是Z的面孔。 Z那秀逸俊美的脸庞上溢满了段非拙从未见过的怒气。 “为什么要救他?!”Z厉声问。 或许是因为过于愤怒,他的声音都沙哑了。 “这个……”段非拙不敢和Z对视,嗫喏道,“他会死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死了反而更好!” Z用力一推。段非拙踉跄倒退几步,被铁路旁的石子一绊,“唉哟”一声倒在地上。 他委屈地望着Z。就在不久之前,Z还对他那么亲切体贴。下雨的时候和他同撑一把伞。发觉他身体不适宁可暂停工作也要让他休息。因为他讨厌烟味,便忍住烟瘾,绝不在他面前抽烟。 现在的Z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哪怕他们第一次见面,Z把他捅了个对穿时,都不曾如此冷酷过。 段非拙知道自己是真的触到Z的逆鳞了。 Z举起那把细剑,抵在段非拙喉间。冰冷的金属压在皮肤上,段非拙不由打了个寒颤。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杀你。”Z咬牙切齿,眼瞳越发绯红,像是要滴下血来。 该怎么回答? 他意识到,假如自己的答案不能说服Z,Z并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但从今以后,他就再也别想和Z回到从前的关系了。 他为什么要救邓肯? 明知道他从世界上消失也许更好,为什么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 因为他是医生?因为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因为他不能见死不救? 因为程序正义?因为即使再穷凶极恶的歹徒,也该拥有上法庭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可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些答案都不够有说服力。 段非拙仰起头,凝视着Z的盲眼。 “我小时候认识一位东方的名侦探,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直奉为圭臬。”段非拙沉声说,“杀人或许需要充足的动机,但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Z的表情扭曲了。 段非拙接着说“今天哪怕你在这里杀了我,我也还是要说,不论邓肯·麦克莱恩是什么人,不论他是普通人还是秘术师,不论他是无辜者还是罪犯,我就是要救他,而且我自认为没做错。” 第四十二章 Z的过去 Z的表情扭曲了。 “什么东方名侦探,听都没听说过!”他低吼道,垂下了细剑。 段非拙露出胜利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说服Z了。 白发警夜人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黑暗中走去。段非拙爬起来,抓起Z的大衣,小跑着追上他。 每当他接近Z时,Z就会加快脚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段非拙明白Z现在正在气头上,不想和他说话,便干脆放慢脚步,不疾不徐地走着。 然而当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一定程度时,Z又放缓了速度。 走了一阵,Z忽然停了下来。 段非拙以为他终于愿意跟自己交流了,急忙兴冲冲地奔上前。 “所以,你……”他开口。 Z扭开脸“我不知道市区在哪儿。” “……啊?”段非拙迷茫。 “我找不到路了。”Z用冷硬的语气说。 最后还是段非拙把Z领回了阿伯丁市区。 其实在郊野中,只需要朝远方望一眼,就能凭借灯光找到城市的方向。但Z看不见,在地下的旅途完全扰乱了他的方向感。对于自己必须依靠段非拙才能找到路这件事,Z看上去气不打一处来。 当他们好不容易用两条腿走回斯通诊所门口,那儿已经围了一大群警察。路过那儿的码头工人看见了倒地不起、浑身鲜血的斯通医生,便惊恐万状地报了警。 Z向当地警察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告诉他们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就是斯通医生的儿子,他利用下水道四处移动。医生包庇了凶手,却反被疯狂的儿子所伤。而凶手亚历山大·斯通最终又死于遗体修复师邓肯·麦克莱恩之手。 当然了,他没提什么神像,什么恶犬附身。那些事不该让普通人知晓。 警察们听罢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尤其是当他们找到亚历山大·斯通的尸体后。虽然那尸体已被开膛破肚,惨不忍睹,但只要经过法医的解剖,就能看出他的脊椎并未受损——亚历山大·斯通号称残疾瘫痪,验尸报告则清楚表明他在说谎。 斯通医生已被火速送到最近的医院了。等他能开口说话,想必就会向警方交代自己的罪行吧。 警方还搜查邓肯的棺材铺。当然,那儿已经人去楼空。邓肯不可能再回来自投罗网了。 至于下水道的食尸鬼……段非拙本以为它们失去了饲主,会开始疯狂袭击进入下水道的人,然而在下水道中探索的警察却连一个食尸鬼也没遇上。它们或许躲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或许追随它们的主人一道离开了阿伯丁。 第二天,阿伯丁当地报纸的头版头条用特大号字体登出了爆炸性新闻——《北方的开膛手杰克落网!》。食腐秃鹫般的记者已经连夜找到了新闻素材,撰写出了文章,就连段非拙都要感慨他们下笔动作之快。 新闻中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亚历山大·斯通是何等丧心病狂,斯通医生又是如何替他儿子瞒天过海。细节之“丰富”,段非拙觉得记者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 当然了,文章从头到尾都没提Z和段非拙的名字,只含糊地提了一句“苏格兰场派遣的专员在案件破获过程中的少许帮助协助”。不知是警方下了缄口令,还是记者想把功劳从伦敦警察手中抢过来,才故意把事实一笔带过。 今后好几个星期,记者们都可以靠这个案件混饭吃了。段非拙甚至可以想到接下来几天的新闻标题——《名校毕业生为何走上犯罪之路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变态杀手是如何养成的亚历山大·斯通不为人知的童年》、《一个被家庭所毒害的青年亚历山大·斯通的血泪心酸史》…… 从古至今,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但也有些事情从未改变。 斯通诊所中那几尊印度神像被Z没收了。段非拙本来还想,要是Z不记得这回事儿,他或许可以偷偷地把它们收进秘境交易行——他可不是贪图财富,而是它们太危险了,还是保存在交易行中比较安全。 但是,保存在警夜人的证物室中,或许更为安全。 连带其他一些没有秘术功能的物品也被Z以“检测”的名义收走。他把它们全部装在一口箱子中,运回伦敦。 自打斯通医生落网那天起,Z就再没跟段非拙说过一句话。他好像当段非拙不存在似的。两个人同处一室时,往往各干各的。Z不开口,段非拙也不敢吱声。 周五那天,Z退掉了租住的房子,启程返回伦敦。 他们定了上午10点的车票。段非拙那天起了个大早,换上那件葬礼上穿的衣服,对Z说“我去一趟墓园。咱们车站见。” Z别开头,假装没听见他说话。 段非拙拎起行李,先行离开。去墓园的路上,他顺手买了束花。墓园附近有不少卖花女,随时准备为扫墓的人花束。 他不知道露丝喜欢什么花,就每种各买了几朵,总归有一种符合露丝的心意。 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又像是要下雨。一排排墓碑整齐而沉默地伫立在灰色的天空下。段非拙找到露丝的墓碑,惊讶地发现墓前竟然堆满了花束。他以为自己那束花已经足够豪华了,没想到和它们一比,简直相形见绌。 背后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段非拙转过身,露丝的父亲罗伯茨先生拄着拐杖走过来,他也带了一朵花。 “切斯特医生?”一大早在这儿遇见熟人,罗伯茨先生很是讶异。 “我就要回伦敦了,过来看看露丝。”段非拙说着将花束放进那一堆鲜花中,“这么多花是谁送的?” “各种各样的人,阿伯丁的市民。”罗伯茨先生低头望着墓碑上的文字,“很多人过来献花,死者遇害的地方也摆满了花束。我都不认识那些献花的人。”他顿了顿,抬起头问,“他们没有忘记她,对吗?” 段非拙颔首。 罗伯茨先生一瘸一拐地走到墓碑前,艰难地弯曲一边的膝盖。段非拙想帮他一把,却被他坚定地推开了。他蹲下来,将手中的鲜花放进花堆中。 “我记得您想装机械义肢。”段非拙说,“我帮您买一条吧。我认为的那位警探也装了机械义肢,我可以跟他打听是在哪儿装的。” “您已经帮了我们家很多忙了,医生,我不能再接受您的好意了。我虽然没了一条腿,但我还有双手,还有家人,我可以自己赚钱。”罗伯茨先生有些哽咽,“虽然报纸上提都没提,但我知道是您抓住了凶手,给我的露丝报了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不远处的教堂响起了整点的钟声。该是去车站的时候了,否则就来不及了。 “您要是想报答我,”段非拙说,罗伯茨先生做洗耳恭听状,“今后就好好生活吧。这就是最好的报答。” 段非拙抵达阿伯丁车站时,距离发车只剩五分钟。 他提着行李,慌慌张张朝月台奔去。周围的旅客都已经涌上火车,月台上满是送行的人。每一扇车窗中都有人在招手。 段非拙找到他的车厢,刚想上车,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他回过头,意外地看见Z拨开人群朝他走来。 难道说,Z没有提前上车,而是一直在月台上等他? Z目不斜视地从段非拙身边走过,登上火车。他在车门口站住,转身朝段非拙使了个眼色,像是在叫他快点儿跟上。 段非拙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步履轻快地跳上火车。 他们找了间无人的包厢坐下。甫一坐定,火车便轰隆隆地驶动了。 人满为患的月台迅速朝后方退去。火车离开了阿伯丁市区,驶入绿意盎然的郊野中。 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段非拙回忆起了他们来到阿伯丁的那趟旅程。明明才过了几天,他却觉得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会儿他们之间的气氛可比现在融洽得多。Z不厌其烦地对他讲述猩红盛宴覆灭的始末。而现在嘛…… 就算拿两尊冰雕放在包厢里,可能温度都会比现在温暖得多。 段非拙觉得他应该说点儿什么,可又怕自己说话会惹Z生气。他给Z添的堵已经够多了。 他左思右想,试探道“我在墓园遇见露丝的父亲了,你知道他断了一条腿。如果他想装机械义肢,呃,你有推荐的吗?” Z手肘搭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没有。”他冷冷说。 “那你的义肢是在哪儿装的?” “这不是普通的义肢。里面镌刻了秘术符文,性能比普通义肢高出数倍。”Z顿了顿,压低声音,“制作这义肢的人已经……不在了。” 段非拙会意地点头“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工匠。” Z倏地转向他,深红的双眸暴射出愤怒的光芒。 “她是一个可恨的秘术师!”Z低吼。他搭在窗台上的手臂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段非拙吓了一跳。他以为之前自己救了邓肯时,Z大发雷霆就是愤怒的极限了。但是和Z现在的怒气相比,当时他的愤怒简直就像是和风细雨。 这才是Z真正的愤怒。仿佛一座火山正在他体内喷发,炽热的岩浆要将周围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吞没。 段非拙往后缩了缩,要不是包厢门关着,他恨不得当场夺路而逃。 片刻之后,Z闭上双眼,深呼吸了几次。从他身上迸射而出的怒气逐渐压抑了下来。 “我不该朝你发火的。这事与你无关。”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段非拙抱紧自己的肩膀,努力把自己缩小。“呃,我也有错,我不该随便乱打听……” “这件事异常案件调查科的人都心知肚明,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Z转向窗外。玻璃倒映出他的面容,红宝石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哀戚的神色。 “你觉得我今年多大了?”Z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段非拙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Z的年龄和他的机械义肢有关系吗? 但是Z从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问了,肯定有他的目的。 段非拙细细端详着Z。他的年轻的确像一个谜。因为一头白发,他看起来可能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段非拙推测他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不过这一点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能推测出来,Z就没必要专门问了。因此他的实际年龄或许比外表大得多。 段非拙试探地问“三十?” Z不动声色“再猜。” 段非拙又问“四十?” Z摇头“再猜。” 段非拙豁出去了“一万零八十六岁?” Z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显然被逗乐了,但他很快又板起脸,假装自己并没有开心。 “你听说过克里米亚战争吧?”Z问。 段非拙自然知道。那是1853年至1856年间,英国、法国、土耳其联军与沙皇俄国在克里米亚爆发的战争。 “南丁格尔女士成名的那场战争,对吧?” 正是在那场战争中,南丁格尔女士主动请缨担任战地护士。她的科学护理挽救了无数士兵的生命,被人们视作提灯的女神,民族的英雄。她创立了护理事业,从那时起,护士才逐渐成为一种受人尊敬的职业。 身为医学生的段非拙对于战争并不感兴趣,但对于医疗事业的发展可谓耳熟能详。 听到“南丁格尔”这个名字,Z的痛苦又增加了几分。 “我参加过那场战争。”他低声说。 段非拙开始炫耀自己眼睛大。 如今已经是1893年了,即使Z参战时只有20岁,现在也该60了。可他看上去顶多只有60岁的一半啊?!他是吃了唐僧肉还是喝了不老泉?! 像是觉察到了段非拙的惊愕,Z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28岁,是陆军少校。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当时照护我的就是南丁格尔女士和她的护士团。” 段非拙猛然想起,他初来伦敦时和Z一起拜访律师林恩先生家,林恩先生的女儿路易莎曾提起南丁格尔女士到她们学校演讲。当时的Z就露出极为古怪的神情。 原来Z根本早就结识了南丁格尔女士,在战场上。 “我当时伤得太重,四肢残废,双目失明,几乎是苟延残喘。所有人都觉得我活不了几天了。甚至有战友私下讨论要不要给我一个痛快。” 说起这段痛苦的往昔时,Z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波澜。 “我父亲也是个军官。他希望我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看到我变成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残废,他当然极度失望。这时有一名护士悄悄找到他,说她有个办法,或许能让我再度站起来。” 段非拙盯着Z的红眼睛,低声问“难道那护士……是个秘术师?” Z颔首。 “她用了治愈秘术?就像色诺芬用过的那种?” “治愈秘术无法治疗我那样的重伤。治愈秘术的原理是加速细胞的再生,它只能治疗那些‘有可能愈合’的伤口。断掉的肢体永远没办法长回来。”Z垂下双眸,“那个护士用的是另外一种秘术。她把我的身体彻底改造了。” “……什么叫‘彻底改造’?”段非拙问。他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儿,但他太好奇了。 “就是把所有能用机械替代的器官全部用机械代替。”Z冷冷地说,“双手,双腿,脊椎,甚至还有一部分内脏。人类的心脏没办法承受这种负担,于是她干脆把我的心脏也换成了机械,由一块以太结晶驱动。以太结晶蕴含着极其丰富的能量,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的衰老比普通人缓慢得多。” 段非拙瞠目结舌,同时遍体发寒。 虽说他早已习惯这个世界中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事物,但Z的经历仍然算得上其中最匪夷所思的。 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内容。 “这种改造……能让人活下来……?”段非拙惊讶。 Z唇角一扬,像在讽刺“你觉得我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从结果上来说,这番改造的确让Z重新站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比以前更敏捷,更强大。一个大活人被改造成这样……还能算是人类吗? 简直像一个忒休斯之船悖论。假如不停地替换一艘船上的零件,当所有的零件都被换过一次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假如将换下来的零件再组装成一艘船,它和那艘全面翻新的船谁才是原本的船? 忒休斯悖论放到人类身上呢?段非拙不敢继续往下思考了。再思考似乎就会触及到人类绝不可以碰触的禁忌领域。 “这就是你厌恶秘术师的原因?”段非拙声音沙哑。 “没错。”Z笑得越发残酷,“如果她是为了拯救我而把我变成这样,我倒也不会责怪她。可她不是。她只是想试验她发明的新秘术,恰好遇上了我这么个绝佳的试验品。” “那个护士后来这样了?” “不知道。她逃跑了。我后来加入警夜人,一直在追捕她。可她销声匿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说完,Z再度转向窗外,沉默了。 包厢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火车轧过铁轨的隆隆声响。 段非拙想说几句话宽慰Z,可他说不出来。不论说什么,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难道他几句话就能抚平Z这么多年来的伤痛吗?根本像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 过了好一会儿,Z开口“是不是吓到你了?” “什么?”段非拙倏地抬起头。 “你好像很讨厌看到我的身体。每次我洗澡的时候你都会逃跑。你觉得我的样子很恐怖吗?” 段非拙哑口无言。他意识到Z好像对他产生了某种天大的误会。 “不、不是的!”他叫起来。 “你不用给我面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Z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 “我……不是因为那个!”段非拙窘迫地说。不只为何,他的耳朵忽然变得好烫。“你身上有很多疤痕,确实有些可怕,但是我……我不敢看你洗澡是因为……那个……不礼貌……” Z似乎觉得他的答案很滑稽。“你不用说了。” “真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段非拙提高声音,“我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讨厌,我……” 他的声带仿佛变成了卡壳的机器,怎么也运转不起来了。 最后他只能讷讷地望着Z“我希望你能知道,我……” Z微微一动,一缕白发垂落肩膀。 “我知道了。” 窗外,春季的原野郁郁葱葱、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漫天乌云,洒在两个人脸上。 火车抵达了国王十字车站。望着车站的玻璃穹顶,段非拙由衷产生了一种回家的喜悦。 下了车,他在月台上遇见了两个意外的人。 其中一个是色诺芬。这黑发黄眸的男子倚在柱子上,吹着口哨,一脸梦游似的表情,好像他是无意中走到这儿来的。 “老大!”看见Z和段非拙,他懒洋洋地摇了摇手,“想不到你们竟然活着回来了!” Z嘴角抽搐“怎么?不希望我活着回来?” “哪有,我由衷地表示喜悦!” 色诺芬嘴上这么说,但Z一转头,段非拙就听见他小声嘀咕“可恶,居然毫发无损,我又输钱了。” ……这家伙怎么天天拿别人打赌啊? Z转过身,面向段非拙“我和色诺芬待会儿要去拿托运的货物,就不送你了。” 他说的货物指的是从斯通医生那儿没收的东西。 段非拙都想和他告别了,然而话还没说出口,Z忽然语出惊人 “从下周一起,你来异常案件调查科上班。” “嘎?!”段非拙发出介于人和橡皮鸭子之间的声音。 Z像是没听见他的怪声,继续淡定地说“你还不算正式成员。一周来上个三天班没问题吧?” 问题大得很啊! 色诺芬笑嘻嘻地火上浇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因为你表现得很出色,所以我们打算提前录用你啦!” “不是说你们只录用年满二十一周岁的人吗?!”段非拙抓狂。 “哎呀,事急从权嘛。我们现在这么缺人手,雇佣童工就雇佣童工咯。”色诺芬摊开手。 段非拙的冷汗一瞬间就浸透了衣服“可是……我……我还没准备好啊……” “当个普通文员还需要什么准备?你是不会写字还是怎样?我们又不是让你白打工。付工资的好吧!” 不好!段非拙内心惨叫。他才不要去苏格兰场呢!他才不稀罕警夜人的工资呢!他要回家,他一辈子都不要走出家门了!救命啊! 然而Z哪里管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俊美无俦的脸上像是写了“那就这么定了”一行字似的。 “明天早上九点,苏格兰场见。”他嘴唇一弧,向段非拙伸出手。 望着那只手,段非拙欲哭无泪。 他很想拒绝,可拒绝需要光明正大的理由,他哪来的理由呢?总不能直接告诉Z“对不起,干不来,因为我是你们的死对头——秘境交易行的主人”吧? 对一般人而言,能去苏格兰场当文员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他要是拒绝就太可疑了。 他只能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握住Z的手。 Z摇了摇他的手,接着猛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段非拙一个趔趄,撞进了Z的怀里。 白发警夜人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接着一把推开他,若无其事地和色诺芬走向货运车厢。 段非拙呆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搞什么啊……Z是在……是在捉弄他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当他们离开,石中剑才敢开口“完了,小子,完了。你有什么遗言吗?我建议你早点立遗嘱,挑好棺材、墓地和墓志铭。我听说有些人会在别人的墓碑上乱刻墓志铭,所以还是早点儿决定比较好。” “你闭嘴!”段非拙仰望天空,眼含热泪。 段非拙在法兰切丝广场49号下了车,挥别林恩先生,接着拎起行李登上楼梯。 到了家门口,他正要掏钥匙,门却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撞向他胸口,宛如一只愤怒的小鸟,差点儿把段非拙的内脏都给撞到位移。 “主人,欢迎回来!” 阿尔穿着围裙,兴高采烈地说。 石中剑忽然冒出来一句“一回家就有个小男孩身穿女仆装……啊不是,男仆装迎接你,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微妙呢。” 段非拙翻了个白眼,将行李箱和外套一一递给阿尔,至于石中剑,他直接把它丢向柜子。石中剑滋儿哇乱叫。 “我读过报纸了,主人!报纸上说阿伯丁连环杀人案已经告破了!虽然报纸上没提您的名字,但我知道您一定居功至伟!” 阿尔一边挂起外套,一边向段非拙投去崇拜的眼神。 “那些记者不会把您的名字写下来的,他们只想把功劳记在本地警察头上。就像雷斯垂德每次都要抢福尔摩斯的功劳……” 段非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沙发,一头栽倒在上面。 “我也没做什么……” 他一直觉得,阿伯丁连环杀人案还没有完全终结。邓肯·麦克莱恩仍然不知去向。必须等他也落网,案子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您太谦虚了!”阿尔喊道,“真可惜我不像华生医生那么妙笔生花,否则我一定会把您的事迹记录下来,告诉全世界您有多么伟大!” 段非拙把脑袋埋在沙发靠垫中“你要真那么干,警夜人明天就该带着银手镯来找我了……” “警夜人算什么?主人您岂会害怕他们?”阿尔对自己的主人充满了谜之自信,或者说,他过于高估了主人的实力。 “……哈哈,是啊。”段非拙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从下周一开始,我每周要去苏格兰场坐三天班。” 他以为阿尔会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然而少年却用越发崇拜的语气说“主人,您成功打入警夜人内部了?” “……嘎?” “您已经完全取得他们的信任了,是不是?”少年双眼发光,“真不愧是主人,居然将警夜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您是不是要以上班为借口,探查警夜人内部的情况?我听说他们把秘术师关在苏格兰场的地牢里……您要去劫狱吗?” 段非拙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为什么阿尔的想象唯独在这一层面能如此跃进?什么探查内部情况,什么劫狱……他不被关进监狱就谢天谢地了! 啊啊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他愁得头都快秃了,阿尔却兴高采烈,像只小鸟似的在家里飞来飞去,为段非拙端上红茶和饼干。 “为了庆祝您成功潜入苏格兰场,我一定要做一顿好吃的!主人,您想吃什么?” “……后悔药。”段非拙绝望地回答。 第二天是周六,秘境交易行定期营业的日子。 玛德琳·克里沃特小姐已经养成了定期来交易行逛逛的习惯。今天博伊勒夫人要做实验,没空陪她,她便一个人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独自光临交易行。虽然已经来过许多回,但那些稀奇古怪的商品她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最近又看中了一幅托勒密天体图,那是古时候炼金术士所留下的暗号图,据说只要解开其中的暗号,就能学会高深的炼金术。 可玛德琳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它。恐怕得攒钱攒个一两年,她才出得起那价格。前提是,这一两年时间里,无人捷足先登。 玛德琳敏锐地发现,交易行主人今天十分没精打采。 虽然自打他继承交易行以来,交易行总共也没开张过几次,但在顾客们的印象中,交易行主人向来活力十足。他不但风趣幽默(或者说阴阳怪气),还充满了奇思妙想,带来了盲盒、抽卡、SSR等前所未有的新奇概念。 原本顾客们来到交易行,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上架了何种新货,与其他秘术师交流交流奥秘哲学。可不知不觉间,交易行每次开门他们都充满了期待——期待交易行主人又整出了什么新活。 但这一回,不止玛德琳,其他客人也能明显看出交易行主人垂头丧气。 他枯坐在柜台后,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空洞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虚空。他是在烦恼什么吗?还是在思索常人所参不透的深奥问题? 负责招待客人的是他那个少年助手。但他的聪明伶俐和交易行主人根本无法同日而语。顾客们问起某件物品的来历、功用时,少年往往要抓耳挠腮好一阵才能想起答案,有时甚至还得跑去请教他的主人。 “主人,有位客人想买水晶灵摆,该怎么办?”少年助手凑到交易行主人身边,小声问道。 交易行主人长长叹了口气,一挥手,墙上的展示柜便开始自动移动,将放着灵摆的展示柜挪到顾客面前。 “那边不全都是吗?让他们自己挑去。”他心不在焉地说。 少年助手为难地挠挠头,跑回去招呼客人了。留下交易行主人一个人继续对着虚空发呆。 “交易行主人这是怎么了?”几个客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玛德琳在交易行中见过他们多次,也算得上是熟面孔了,便也凑了上去。 “他今天的确很不对劲。”玛德琳拿出女人八卦闲聊的劲头,“难道是在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 “或许吧。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阿伯丁连环杀人案?” “当然听说了!那可是最近街头巷尾热议的新闻呐!报纸上说凶手是一个医生的儿子,但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哼,搞不好是警察根本没抓到人,随便找了个替死鬼。” “我姨妈就住在阿伯丁,她说那个凶手很不一般。他原本摔成了残废,但不知为何又恢复了健康。难道,凶手和我们一样,也是秘术师?” “报纸上说,苏格兰场也协助了破案。该不会这个‘苏格兰场’,指的是警夜人?!” “如果是警夜人,那凶手死亡就可以理解了。警夜人不是向来都对秘术师下死手吗?能活着被他们关进监狱的反而是少数呢!” “可恶,警夜人又害死了一位我们的同胞兄弟!警夜人,我跟你们不共戴天!” “吵死了。你在这里喊打喊杀有什么用?有本事去苏格兰场门口喊啊!” “但是那秘术师自己也有不对之处吧?他不是杀人了吗?” “就算他杀了人,也该接受审判,而不是被警夜人杀死!” 他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连段非拙都听见了。 客人们哪里知道,被他们议论的“警夜人”,就坐在他们身边? 段非拙听着他们越来越离谱(却微妙地命中了事实)的讨论,欲哭无泪。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当初只不过是想去阿伯丁参加葬礼,顺便替露丝报仇雪恨啊!他明明没想当警夜人啊! 似乎他越是不想做掺合什么事,事情就越是找上门。 他这到底是什么体质啊? 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客人们注意到了段非拙投来的视线。他们纷纷望向交易行主人,惊讶得发现他的眼睛中竟然闪着隐约的泪光! “天呐,我莫不是看错了吧?”玛德琳惊讶地低语,“交易行主人在哭什么呢?莫非是在为我们那位惨死的弟兄默哀?” “他可真是性情中人啊!”另一个客人感动道。 “他情绪那么低落,想必也是因为听说了阿伯丁杀人案吧?” “性情中人啊!” 段非拙的眼泪登时更闪耀了。 周一。 苏格兰场。 段非拙带着打工人特有的死气沉沉的表情,穿过阴暗的走廊,前往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办公室。 总觉得每往那个方向走一步,就往自己的坟墓走了一步呢…… 异常案件调查科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很安静,但同时又很吵闹,因为走廊尽头就是通往地牢的入口。囚禁在那里面的囚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嚎叫,扰人清幽。但这种时不时的惨叫反而更衬托出了这一楼层的安静。 然而今天的走廊却根本和“安静”搭不上边。向来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竟站了足足三个人!多么的拥挤! 段非拙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这三个人中他只认识一个,就是艾奇逊小姐。 她是警夜人的文员,代号A,异常案件调查科最勤奋的职员,每天第一个来上班,最后一个回家,段非拙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直接住在办公室里的。 另外两人都是头一回见面。其中一个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头发剃得像士兵一样短,手背上纹着花体字母R。另外一个则是一名头发雪白的老妇人。她看上去就像和蔼可亲的邻家婆婆,但邻家婆婆可不会出现在异常案件调查科。 那三个人注意到了段非拙。四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为什么大家要拄在走廊上?难道这是某种警夜人早间仪式吗?就像学生每周一要开全校大会、听校长发表又臭又长的讲话一样? 最后是艾奇逊小姐打破了沉默。 “早上好,切斯特先生。”她声如银铃。 “呃,早上好,艾奇逊小姐。”段非拙有些不知所措。 他望向另外那两个人。 “他们也是警夜人。”艾奇逊小姐介绍,“R先生和Q女士。他们是搭档。之前他们为了追捕一名秘术师,在外出差了很长一段时间,前不久才返回伦敦。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艾奇逊小姐又转向她的两名同事“这位就是老大提起过的利奥·切斯特先生,我们的准成员。” R先生咧嘴一笑,握住段非拙的双手。他的手无比粗糙,布满老茧。 “很荣幸认识你,切斯特先生。老大提到你的时候可是赞不绝口呢。他说你在阿伯丁一案中表现得极其出色,所以破例录用你了。今天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段非拙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他对我评价太高了,我宁可他别破例……” “真是个谦虚的年轻人。”Q女士笑眯眯地在他脸上亲了两口,“警夜人已经很久没有新鲜血液输入了。真高兴被录用的是这么一位优秀的青年。” R女士若是得知她面前的“优秀青年”就是警夜人的头号死对头,不知会作何感想。 “你们为什么要站在走廊上?”段非拙问。 艾奇逊小姐竖起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办公室。 “……没人带钥匙吗?”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R先生似乎很想收回他那句“一表人才”的评价。 “秘书官阁下来了。”艾奇逊小姐对段非拙耳语,“老大昨天把阿伯丁那案件写成报告递了上去,今天一早秘书官就风风火火找来了。” “秘书官是谁?”段非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号。 “科林·卡特,女王陛下的私人秘书之一。异常案件调查科虽然名义上是苏格兰场的一个部门,但实际上直接向女王陛下负责,秘书官卡特就是女王和警夜人之间的联络人。” 段非拙瞠目结舌。警夜人背后的靠山居然是女王陛下——那位著名的维多利亚女王!难怪他们敢在全英国横着走! 即使隔着门板,段非拙也能听见办公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所知的一切都已经写在报告里了。您不妨再回去读一遍。”这是Z冷淡却含有怒意的声音。 “我读过很多遍了,警司。”这个声音很陌生,想来就是秘书官卡特,油腔滑调,带着一股子官腔,“我想问的是,您就这么把那个邓肯·麦克莱恩放走了?您——堂堂警夜人的首领——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逃之夭夭?” 卡特故意将“眼睁睁”三个字念得很重。 Z嗤笑一声“您不必对我冷嘲热讽。我说了,他是跳上火车逃走的。我又不可能未卜先知地知道火车会在那时经过。我是人,追不上火车,那还真是抱歉。请您务必代替我向女王陛下谢罪。” “他有可能是猩红盛宴在逃的最后一名成员!”卡特提高声音,门板都被他震得直颤,“而且他跳上的那列火车还是开往伦敦的,他现在有可能已经置身于这座城市中了!伦敦!世界之都!女王陛下的眼皮底下!” “我已经让阿伯丁警方发布了他的通缉令。现在伦敦各处应该也已经开始张贴了吧?” 卡特大吼“通缉令管什么用?如果他是秘术师,改变形貌还不是易如反掌?必须尽快逮捕那家伙。当年开膛手杰克弄出来的乱子还不够大吗?女王陛下吩咐了,伦敦绝不能再出现一次开膛手杰克事件!” 门外的三名警夜人皱起眉。 “卡特那小子又把女王的名号搬出来当枪使了。”R先生啐了一口,“鬼知道女王究竟有没有对他下过那种命令。” 段非拙看得出他们三个对堂堂秘书官阁下都没什么好感。 “那么,”Z拖长声音,“您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吗?” 卡特低声笑了“我倒真想出一个办法。开膛手杰克因为吞吃了许多异能者的血肉,自己也拥有了异能。他的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得多,尤其是嗅觉。为什么不让他当一回猎犬,替我们揪出他那个东躲西藏的同伙呢?” 碰的一声巨响。大概是Z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门外的四个人同时缩起脖子。 “恕我无法苟同。”Z恶狠狠地说,“同样的问题五年前警夜人内部就讨论过了,结论是‘做不到’。第一,要让开膛手杰克凭嗅觉寻找某个人,至少需要那个人的一件随身物品,但我们没有。第二,开膛手杰克已经疯了。让他当猎犬,就必须对他施展精神控制类的幻术。那样做太危险了。一旦他挣脱幻术的束缚,后果不堪设想。我绝不能冒这种险。” “但是,这样做理论上是可行的,对不对?”卡特不甘示弱。 “那又怎样?”Z反问。 “五年前你们没有那个人的随身物品,可现在不是有了吗?”卡特说,“至于开膛手杰克,我就不信警夜人的秘术师如此无能,竟控制不住他。” “让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狂去抓捕另一个杀人狂?”Z冷冷说,“你以为这是驱虎吞狼,实际上是引狼入室。我拒绝。” “恐怕您没有资格拒绝。”卡特语气傲慢。 “哦?女王陛下又吩咐了什么吗?”Z讽刺道,“陛下亲口下令,要把开膛手杰克放出来?” “陛下没有那么说。但陛下给了我更大的权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现在不止色诺芬,另外三个人也一起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想听清卡特到底要做什么。 “您瞧这是什么?哦,我忘记您失明了。”卡特阴阳怪气,“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念给您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鉴于英国各地近日所发生之特殊案件,兹任命科林·卡特爵士——也就是本人——担任苏格兰场异常案件调查科临时特派员。苏格兰场各部门需尽力配合其行动,为其最大限度之帮助,不得以任何借口延误、推脱。——亚历山德丽娜·维多利亚,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女王和印度女皇。” 门外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过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才听见Z不情不愿地、咬着牙回应“我知道了。” “那么,还请您带我去一趟地牢,见一见那个开膛手杰克。” “……好。希望您胆量够大,别被他吓着。”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打开。Z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表情阴沉。 跟在他后面出门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正直而立之年,身材高大,体格结实,一头棕发,留着时髦的胡子。他朝四个人虚伪地欠了欠身,目光在段非拙身上额外停留了几秒。 “这位年轻人就是您在报告中提起的那个‘新人’?”卡特问。 Z回过头。当他注意到段非拙时,阴沉的神色稍微开朗了一些,仿佛一丝阳光穿透了乌云。 “没错。” 卡特打量着段非拙“警夜人已经很久没录用过新人了。我记得你们的标准一直很严格。这位先生肯定有某些过人之处吧。” “您说对了。”Z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 卡特笑了笑,不置可否。 “您还去不去地牢了?”Z催促。 “这就去。”卡特朝段非拙行了个注目礼,转身跟上Z。 当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后,走廊上的四个人才松了口气。 “所以我们现在要听那个小白脸?”R双臂环抱,粗声粗气地问。 “恐怕是的。”Q女士叹气。 艾奇逊小姐最先走进办公室,返回她的工位上,好像她是从那儿长出来的一样。 段非拙却站在走廊上没动。他凝视着走廊尽头的黑暗。那儿隐藏着一道门,只有警夜人才能打开。它通往地牢,里面关押着被警夜人逮捕的秘术师们,以及和秘术师案件有关的嫌犯。 他记得裴里拉庄园事件过后,他曾来过一次苏格兰场。就在那天他得知了露丝的死讯。但也同样是在那天,Z给他看了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鸦片馆“薄荷叶”门前,“梅丽莎小姐”搀扶着庄园管家郝特。 另外一张则是在一家餐厅中,“梅丽莎小姐”正和一名男子面对面共饮。 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秘书官科林·卡特。 他既是女王的秘书,也是科技进步委员会的要员之一。 那个致力于开发以太结晶、推广空行艇技术的组织,一直被Z怀疑是裴里拉庄园事件的幕后黑手。他们的目的就是巧取豪夺庄园的地皮,好控制住地下的以太结晶矿。 而卡特现在拿到了女王的谕令,可以对警夜人指手画脚。 “秘书官科林·卡特……”段非拙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你到底藏着什么阴谋? 第四十三章 以太病 “好了,我们不要光站在这儿了。为什么不开始工作呢?”Q女士和蔼和亲地拍拍手,仿佛催促小孙子们快去写作业的奶奶。 段非拙一点儿也不想开始工作——话说回来,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想法应该都和他一样,艾奇逊小姐那样的工作狂属于人类中的凤毛麟角,应该被供在“人类博物馆”中受万众景仰。 他走进办公室,在他上次坐过的那张办公桌——Z对面那张——后坐下。艾奇逊小姐起身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堆文件。 “既然你是文员,那么就帮忙整理档案吧。”她将那厚得像字典一样的档案往桌角一放。段非拙感觉到桌子都随之一颤。“你会用打字机吗?” “不太会。”段非拙老实地说。 “我来教你。你先打几张练习一下。” 艾奇逊小姐说着将桌上那台打字机移到段非拙面前,开始亲身示范如何使用。这时代的打字机使用起来极为麻烦,打完一行字还必须手动将字车推回起始位置。不过好在键盘的键位分布是现代最常见的“QERTY”式,用惯了电脑的段非拙可以轻松地适应。 只要克服了那些不便之处,操作打字机倒没有多少麻烦。看到段非拙从起初的笨手笨脚,很快就进化成了可以快速盲打的高手,艾奇逊小姐的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你以前上过打字学校?”她不确定地问。 这时代“打字员”是一种受人尊敬的职业,甚至有专门培养打字员的学校。 “呃,没有。”段非拙说。 他必须找个理由解释自己为何如此熟悉打字机。 “我过世的叔叔就是个打字员。”他说,“他留下了一台打字机,我虽然不大会用,不过有时候会自己敲一敲,玩一玩。” 艾奇逊小姐肃然起敬“那你还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段非拙被她夸得都有些羞愧了。 “你就把这些手写档案打出来,然后按照标签整理一下吧。”艾奇逊小姐拍了拍那小山似的文件,“可能要花上很长时间,不过都是些旧档案,也不着急。你有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来问我。” 说完她就走回了自己的工位上。 不知是不是段非拙的错觉,他觉得艾奇逊小姐的打字速度似乎变快了一些,有可能是被段非拙激起了好胜心,也有可能是害怕行业内卷把自己卷没了吧。 段非拙拿出最上面的一份档案,给打字机换上一张新纸,开始吭哧吭哧地工作。 Q女士和R先生也埋首案牍。R先生还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块黑板前,在上面又写下了几个新名字。 段非拙刚打了两张纸,就听见有什么东西“咚咚咚”地敲打着窗户。 他望向窗外,一只乌鸦停在窗口,不断用鸟喙啄玻璃。 不必说,肯定是色诺芬了。段非拙起身推开窗户,乌鸦蹿进办公室,变成黑发黄眸的男人。 “你迟到了!”Q女士谴责地望着色诺芬。 “我们是警探,我们需要弹性的工作时间。”色诺芬语重心长。这家伙的工作观念倒十分超前,居然还知道“弹性工作时间”。 他转向段非拙,好像刚刚才注意到这儿多了一个人。 “哎呀,你终于来上班啦?”他欣喜地说,“艾奇逊小姐的负担终于可以减轻一点儿了,是不是?” 艾奇逊小姐没搭理他,继续埋头打字。 “您为什么要变成乌鸦来上班?”段非拙问。 “因为这样快啊。还能避免堵车。” 色诺芬晃悠到他自己的座位前,一屁股坐下,双脚翘到办公桌上,一副“老子今天就是要光明正大摸鱼”的态度。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推开。Z站在门口,向着外面走廊说“那您慢走,秘书官阁下。” 他语气冷漠,巴不得秘书官卡特滚得越快越好。 “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做出成果。”卡特用官腔说,“不要让女王陛下失望。” Z哼了一声,走进办公室,反手甩上门。 “卡特怎么来了?”色诺芬懒洋洋地问。 Z一言不发,铁青着脸。 Q女士代替他回答了色诺芬的问题“他要求用秘术控制开膛手杰克,让他去寻找阿伯丁的那个可疑的遗体修复师——邓肯·麦克莱恩。” “……卡特终于疯啦?”色诺芬一点儿也不对秘书官阁下的要求感到奇怪。好像卡特发疯是件迟早会发生的事似的。 Z坐在办公桌前,恼火地取出雪茄盒,抖出一支雪茄“那我们就得被一个疯子领导了。” “他?领导我们?” “他拿来了女王的谕令,我们必须对他言听计从。”Z咬牙切齿,“真想把他的脑袋直接拧下来,那样我们的麻烦会减少一半。” 他刚想点燃雪茄,却立刻意识到段非拙就坐在他对面,于是悻悻地放下了火柴。 “第一天上班就目击了异常案件调查科的黑暗面,会不会很失望?”他扬起嘴角。 段非拙觉得这道题可真是送命题,回答“是”也不行,回答“不是”也不行。 他只好岔开话题“那位秘书官卡特阁下,不就是你曾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吗?” “没错。”Z说。 他竟然如此镇定,段非拙可真是大吃一惊。 “他有可能就是裴里拉庄园事件的幕后黑手啊!”他喊道。 “的确如此。但我们没有证据。”Z轻描淡写。 “让那么一个可疑的家伙来使唤我们?”段非拙很是不满。 等等,“我们”?他从什么时候起潜移默化地把自己当作警夜人的一员了? 色诺芬按住段非拙的肩膀,一用力,把他推回椅子上。 “我们知道他很可疑,但他不知道我们知道了。”色诺芬像是在说绕口令,“正是个监视他的好机会,不是吗?” Z点点头“只要他是条狐狸,迟早会露出尾巴。我们不妨先服从他的指令,让他放松警惕。” 段非拙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 好家伙。他想。你们这是要在卡特秘书官面前玩无间道呢?无间道是什么警夜人的传统吗?这样一看,潜伏在警夜人内部的自己,似乎顿时融入了集体呢! Z转向Q女士。“要对开膛手杰克施展精神控制幻术,还得劳烦您。” “太危险了,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Q女士满脸担忧。 “秘书官阁下是这么吩咐的。”Z怏怏不乐,“R,你去保护Q女士。” R草草地敬了个礼。 段非拙瞪大眼睛“Q女士难道也是……” “也是秘术师。和我一样。”色诺芬自豪地说,“她擅长降灵术和幻术。” 这家伙虽然动不动把“奥秘哲学可不兴学呀”挂在嘴边,但段非拙看得出他还是很为自己的秘术师身份而骄傲。 Q女士和R先生离开办公室,去了地牢。段非拙还从没见过警夜人地牢的风貌,他衷心祈祷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成为警夜人的第一天就这么在不停地打字、打字和打字中度过了。这时代的打字机敲起来太费力了,段非拙的手指都快敲断了。他从不知道打字居然是件这么累的活儿。 Q女士和R先生去准备秘术后就再也没回来。段非拙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打算施展何种秘术。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下午六点,他们全员准时下班(除了艾奇逊小姐)。色诺芬变成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段非拙有些嫉妒他这随时随地阿尼马格斯的能力。 于是,又只有他和Z肩并肩穿过阴暗的长廊,来到苏格兰场大门口。 “上班的第一天还适应吗?”Z用老领导似的口吻问道。 “就是打字而已,没别的。”段非拙活动着酸痛的肩膀。 “如果你一天到晚只是打字,你该感到庆幸。这种无事发生的日子对异常案件调查科来说很罕见。” “那常见的情况是什么?”段非拙问。 “坐在办公室里,为出外勤的同事提心吊胆。如果他们回来,就帮他们写报告。如果他们回不来,就帮他们写讣告。” Z语气平淡,仿佛这种现象司空见惯。段非拙却听得心惊肉跳。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Z问。 段非拙有点儿想回答“需要”。能和Z多待一会儿,谈一谈无关工作的事,他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但是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天天需要家长接送。” Z笑了。他一笑起来,连伦敦阴霾的天空都登时放亮了。 “那你路上小心。”他挥挥手,乘上一辆马车。 段非拙也搭马车返回法兰切丝广场49号。辛苦了一天,他急需阿尔的料理补充能量。 可还没进家门,他就听见屋里传来热切的交谈声。 来客人了?是叶芝先生吗? 段非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庞大的身躯——正是许久未见的律师林恩先生。 “哎呀,我正和阿尔说起你呢,孩子!”林恩先生乐呵呵地奔向段非拙。 “您怎么来了?”段非拙惊讶。上次和林恩先生见面,还是去他家享用“山珍海味”的那天。那顿饭让他毕生难忘。 “山不来就我,那就只好我去就山啦。”林恩先生引经据典,“我来找了你好几次,可你都出远门了。你最近可真是繁忙啊!” “真抱歉,最近出了些事。我本想一回伦敦就去拜访您的,但是实在没空……” 段非拙将外套递给阿尔,少年却笑意盈然,并不伸手去接。 “我知道,我知道。”林恩先生摆摆手,表示他并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阿尔都告诉我了。你被苏格兰场录用了,是吧?太了不起了!苏格兰场!替伦敦人民除暴安良的伟大组织!你叔叔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这事,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的!” 段非拙相信约瑟夫·切斯特若是得知自己的侄子进了苏格兰场,的确会哭,只不过不是感动哭的,而是气哭的。 他讪讪地笑了“只是当个文员而已,而且也不是全职,每周只去工作三天。” “那也很了不起了!那是你踏入社会的第一步!”林恩先生眉飞色舞,“为了庆祝这件大事,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饭!” 一瞬间,段非拙好像看见云彩上的约瑟夫·切斯特伴着一群小天使,正在朝他挥手。 “那就大可不必了吧!”他尖叫。 他现在明白阿尔为何不接过他的外套了。因为他马上就要再一次出门。 可惜阿尔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要是他品尝过林恩夫人的“杰作”,他可能会连夜偷走段非拙家所有的衣服,让他的主人没法出门,这样就不必受那些“杰作”的荼毒了。 “我知道我太太的厨艺实在是……”林恩先生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但是,食物不是最重要的,和谁共进晚餐才最重要,不是吗?” ……怎么,林恩家的晚餐已经难吃到客人们宁可去吃别的客人了吗? 林恩先生将段非拙推出门外,硬是用自己的身躯堵死了他的退路。段非拙只好下楼,面带悲壮的表情走向林恩府邸,好像他并不是要去吃晚餐,而是要去断头台。 阿尔锁上门,跟在他们身后,但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贴身男仆,他必须随时恭候主人的吩咐,但又不能打扰主人和其他人的交谈。 林恩先生快活地说“我女儿路易莎今天回家,这顿饭就当是为她接风洗尘了。” “林恩小姐放假了?”段非拙问。 “哦,不不不,她刚从她德比郡的姨妈那儿回来。”林恩先生解释,“她姨妈带着她外出旅游,乘蒸汽空行舰!她可兴奋了呢!真想听听她的旅行见闻啊!” 林恩家距离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和上次一样,林恩夫人亲自来开门。她热情地亲吻了段非拙的双颊,又向阿尔打了招呼。 “你妈妈还好吗?”她说,“裁缝铺的生意怎么样?” “托您的福,生意兴隆,夫人。”阿尔客客气气地说。林恩夫人是他母亲裁缝铺的老主顾了。 “眼看社交季就要到了,我想也是时候带路易莎去订做几套新衣裳了。” “随时恭候您和小姐大驾光临。我们店里又进了新的时装图样,包准您喜欢。” 林恩夫人眉开眼笑,对段非拙说“阿尔这孩子变得伶俐多了。以前我见到他时,他总是闷闷的,不爱说话。现在却能说会道了。一定是给你当了男仆后,学会了如何为人处世吧?” 段非拙可没觉得阿尔以前很沉闷。那小子在他面前向来叽叽喳喳个不停,鹦鹉在他面前都相形见绌。 林恩夫人把他们领到客厅,让女仆上茶点。阿尔身为仆人,没资格和主人坐在一桌,便去了厨房。那儿专门为仆人准备了食物。除了段非拙之外的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段非拙深深感觉到了身为现代人和他们之间的隔阂。 他们一边嚼着比石头还硬的饼干,一边等待路易莎回来。林恩先生迫不及待地将段非拙找到新工作一事告诉了他的妻子。 “想不到这年轻人这么有出息!”林恩先生美滋滋道,“将来能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该有多么幸运!当他的岳父岳母又是多么光荣啊!” 段非拙盯着茶杯,绷紧了脸,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 林恩夫人却不以为然。在对待女儿婚事的问题上,她和丈夫的态度截然相反。“难道没有女婿,一对夫妻就不光荣了吗?”她瞪了丈夫一眼。 眼看气氛又要往尴尬的方向转变,一声门铃解救了段非拙。 林恩家的女仆去开了门。“欢迎回来,小姐。” 所有人同时站起来,迎接路易莎回家。 她身穿蓝色的女校制服,拎着一只皮革手提箱,摇摇晃晃地走进家中。女仆伸出手,让她把手提箱递给自己,路易莎却浑然未决,径直从女仆身边走过。 “啊,路易莎!瞧瞧谁来参加你的接风洗尘宴了!”林恩先生乐呵呵地迎向女儿。 路易莎踉踉跄跄走向她的双亲。她那东倒西歪的步伐仿佛喝醉了酒,或者患了什么重病。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利奥他在苏格兰场……” 林恩先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哪怕最乐天的他也觉察到了女儿的不对劲之处。 少女露出一个虚弱空洞的微笑。 接着,她便直挺挺地栽倒了。 女仆尖叫起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林恩夫妇惊慌失措地冲到女儿身边。林恩先生抱起路易莎,把她转移到沙发上。林恩夫人则慌慌张张地命女仆去找嗅盐之类的急用药。 “可以让我看看吗?”段非拙问。 林恩先生满头大汗,这才想起他也学过医,虽然没有执照,但总比他们这些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强。 “当、当然!请……”他从沙发前让开。 段非拙跪在地毯上,探了探少女的脉搏和鼻息。她心跳极快,呼吸急促。同时,皮肤烫得仿佛烙铁,段非拙只碰了几下就忍不住缩回手,生怕自己被烫伤。 这不是普通的发烧。人类的体温哪有可能高到这种程度? 更可怕的是,路易莎的手臂静脉变成了诡异的赤红色,好像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炽热的岩浆。段非拙拨开她的眼皮,发现她的眼白也整个儿变成了红色,充血极为严重。 女仆找来了嗅盐。她将嗅盐在路易莎鼻子前晃了晃,路易莎的眼皮抽动了一下,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林恩夫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嚎泣“她得了什么病,利奥?你能诊断出来吗?” 段非拙摇摇头,神色凝重。他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不仅当无证黑医的时候没见过,他在现代医学课本上也没见过。 按理说如此特殊的病征,应该是一种罕见但知名的疾病才对,可段非拙搜肠刮肚思索了半天,回忆过了他读过的每一本课本,都都找不出答案。 “我看还是赶紧送医院吧。”他抱歉地说。 客厅的喧闹惊动了厨房中的阿尔。他好奇地凑上来,本想看个热闹,可他一见路易莎手臂上的鲜红血管,便倒抽一口冷气。 “我见过这种病!” 所有人同时望向他。少年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这一幕似乎让他回忆起了某种恐怖而痛苦的往事。 “到底是什么病,阿尔?”段非拙急不可耐。 少年的嘴唇颤了颤。“是以太病!”他发着抖,“绝对没错!我爸爸就是得这种病去世的!” 深夜。医院。内科病房。 路易莎小姐躺在病床上,仍旧昏迷不醒。一名医生正带着两个夜班护士为她诊察身体。 这场面男士们不方便在场,段非拙便和阿尔、林恩先生一道聚在病房外。 路易莎小姐昏迷后,林恩先生第一时间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一见她手臂上鲜红的纹路,便让她立刻住院治疗。 林恩夫妇一听“住院”二字,当场吓得六神无主。或许是受阿尔那句“我爸爸就是得这种病去世的”影响,他们满心以为路易莎没救了。 林恩夫人用手绢捂着脸,抽抽搭搭哭个不停,连声哀嚎“我可怜的女儿,怎么这么命苦”。 林恩先生则把他所知道的所有祈祷文和赞美诗都背了一遍。可惜不论他祈祷多少回,路易莎都没有苏醒过来。 最后还是段非拙做了主,给路易莎办了住院手续,又让阿尔和林恩家的女仆去收拾、购买了一些住院所需的个人物品。当他们带着毛巾、脸盆、换洗衣物等等东西回来的时候,林恩夫妇方才镇定下来。 “我不明白,路易莎回家前一天,我还和她姨妈通了电报,”林恩夫人脸上挂着泪痕,“她说路易莎健康得很,乡下的新鲜空气对她的身体很有帮助,她晚上睡得也好,白天也精神,再也没犯过梦游症。可为什么她一回来就……就……” 她发出一声响亮的嚎泣,扑在丈夫肩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抽噎。 阿尔面色凝重“以太病就是这样,犯病之前毫无征兆。我记得我爸爸犯病的那天,他上午出门时还好好的,说是要去拜访客户,还答应我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我最喜欢的烤面包……” 少年眼神一黯,蓝眼睛里泪光盈盈。即使父亲过世已久,他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心酸落泪。 “……可他下午回来的时候,身上就出现那种症状了。他体温高得吓人,血管通通变成了红色,就像是有岩浆在他体内流淌。”少年一个寒噤,“我妈妈当时也立即把他送到医院,但是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吃了好多药,打了好多针,却一直不见好。后来我们家连住院的钱都没了,妈妈只能四处举债,到最后连借钱也借不到了,只能把爸爸接回家……” 阿尔咬住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段非拙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希望能安慰到他。少年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落下泪来。 当时阿尔的妈妈也向林恩夫人借钱了,后来因为实在还不上,就只好拿自己的珍珠项链抵债。不过她并不知道,那条项链被秘术师史密斯动了手脚,会在某个时刻勒死戴项链的人。史密斯本想用项链加害阿尔的妈妈,却阴差阳错地害了路易莎。幸好段非拙在场,救下了她。 段非拙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他的错?是他的一个无心的行为,导致了后来一连串的结果吗?就像蝴蝶扇动了翅膀,结果引发了一场风暴? 又或者说,不论他当时怎么做,路易莎患病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即使路易莎留在伦敦也还是会得以太病? 医生给路易莎做完诊察,带着护士走出病房,轻轻掩上门。 “患者家属?”他扫视着外面的一大帮人。 林恩夫妇急忙迎上去。 “我们是那孩子的父母。”林恩先生满脸悲戚,“她怎么样了?” “需要住院治疗。”医生平静地说,“我们会给她使用一些药物,看看效果如何。” 林恩夫人忙问“只要那些药对以太病管用,您就尽管用,我们付得起钱!” 医生听见“以太病”三个字,不悦地皱起眉。“夫人,请您不要使用‘以太病’这种不专业的词汇。”他用谆谆教诲的口吻道,“目前医学界根本没有认可‘以太病’这种病名。令千金所患的疾病,在我们专业人士来看,是一种新型的疾病。它是由人体内部产生的,就和癌症一样。跟以太结晶什么的全无关系。将这种病称之为‘以太病’,会引起巨大的误解。” “可是……”林恩夫人扫了一眼阿尔,不知该相信谁。 医生义正辞严“夫人,在过去医学尚不昌明的时代,人们不也认为霍乱、痢疾之类的疾病是通过瘴气传播的吗?后来医学发达了,大家才知道那原来是病菌引起的。要是现在还有人持有‘瘴气论’,那可不就是贻笑大方了?同样的道理,既然现在没有证据证明,这种新型疾病是以太结晶引起的,那怎么能称之为以太病呢?科学进步委员会和众多专家学者都一致论证过,以太结晶是纯粹能量的结晶,它怎么会传播疾病?” 林恩夫人被医生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点头称是。 段非拙却不以为然。科学进步委员会?在他眼里,那个组织一点儿信誉也没有。秘书官卡特也是那个组织的一员,可他却有可能是裴里拉庄园事件的幕后黑手。现在科学进步委员会所说的话,段非拙一个字也不信。 阿尔气鼓鼓地瞪着医生,一副很想和他理论的样子。段非拙按住少年的肩膀,对其摇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少年只得攥紧拳头,“哼”了一声,扭开脸不说话了。 “好了,你们不要打扰病人休息了。”医生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可以留一个人下来照顾。其他人都回去吧。老是聚在这儿,也影响别的病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病房。不止路易莎一个人住在病房中。段非拙数了数,总共有六张床,除了一张空着的,其他的床边都拉了帘子,为病人留下了隐私。也就是说,加上路易莎在内,共有五个病患。 林恩夫妇让女仆留下来照看病号。林恩夫人依依不舍地望着病房,很想陪着她的女儿,林恩先生却环住她的肩膀“好了,回去吧,明天白天再来换班。要是连你都累倒了可怎么办?” 林恩夫人泪盈于睫“那我不如和路易莎一起去了……” “别说傻话!路易莎会好起来的!你没听医生说吗,那种病并不叫‘以太病’!医生肯定有办法治好的……” 阿尔打断林恩先生“当初我爸爸住院的时候,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可结果呢?” 他似乎觉察到这样顶撞一位绅士很不礼貌,便补充道,“我不是在指责您,先生。但是我觉得您也不能对医生说的偏听偏信。毕竟我是亲眼见过患以太病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林恩先生嘴唇发白“你的意思是,路易莎没救了?” “路易莎小姐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还不算太严重。”阿尔瞅了病房一眼,“那些病情严重的人,不仅全身发红,还会胡言乱语。发展到那个时候才是病入膏肓,彻底没救。” 林恩夫人身体一个摇晃,多亏了她丈夫的支撑才没倒下。 就在这时,病房中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那声音简直像是用指甲刮黑板,人类的声带可以发出这么恐怖的声音吗? 刚刚才离开的医生听见哀嚎,又匆匆赶了回来。其他病房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住院病人们也被哀嚎给吵醒了。 段非拙起初以为哀嚎的是路易莎,但医生却拉开了另外一张病床的帘子。段非拙只匆匆一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女子。 那女子的病征比路易莎还严重,不仅身上的静脉,就连毛细血管都变成了鲜红色,整个人像是被一张红网给覆盖了。她在床上挣扎扭动,不停惨叫,双手在空中乱抓,好几次差点儿戳中医生的眼睛。 “按住她!”医生命令道。 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抓住女病人的双手,从床下拉出一根皮带,把她牢牢捆住。 “给她注射镇静剂!”医生又命令。 一名护士急忙去取药。 林恩夫妇紧张地抱在了一起,阿尔则惶恐不安地抱着段非拙的腰。段非拙自己也心惊肉跳,他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发作,简直比癫痫还可怕。 女病人的尖叫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她猛然睁开双眼。充血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就连虹膜都看不清了。 “……祂被自己的使徒出卖,被自己的同胞杀害。” 女病人幽幽地说。 “……祂四分五裂,从天空的最高处一直坠落到地底的最深处。” 她在说啥?诗歌朗诵? 段非拙感觉到阿尔抱住自己的手臂渐渐收紧了。少年惊恐地瞪着眼睛,就像目睹了世界末日降临在眼前一样。 女病人继续说“……祂诅咒那些背叛者,让他们永生永世无法感受祂的恩泽。” 护士推着一张放满药品和医疗器械的小车回来了。医生从中挑出镇静剂,抽进针管里,护士则训练有素地为女病人的手臂擦酒精消毒。 女病人望着针管,莫名地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但是还有人在期待祂的回归。” 说完这句话,她脑袋一歪,不动了。 那抹笑容凝固在了她的脸上,宛如一张永恒而诡异的面具。 医生将针管放回手推车上,摸了摸女子的脉搏,又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五月十六日星期二凌晨零点十四分。”他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报出了女病人的死亡时间。 走出医院时,段非拙双腿发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走下楼梯的。 女病人临终前那骇人的模样一直盘桓在他脑海中,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不,段非拙见过很多比那女病人发作更恐怖的画面——他可是连给人截肢都面不改色的无证黑医。可他一回想起那名女病人的模样,就感到一股无名的寒意袭上心头。 那不是对疾病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恐惧。 “阿尔,”段非拙呼唤仆人的名字,“你说过,患以太病的人晚期的症状就是胡言乱语。刚刚那位过世的女士她……她也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是指她临终前的那个样子吗?” 少年缓缓点头。“我爸爸临终前也是那样。”他哽咽了一下,“他的话我们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点儿像朗诵诗歌。说完之后,他就断气了。” 林恩夫妇闻言同时身躯一震。林恩太太又开始掉眼泪。 “我苦命的女儿,怎么会这样……”她的手帕已经湿透了。 林恩先生方才还对医生信心十足,可现在他也成了一个怀疑者。亲眼目睹一名以太病患者的死亡极大地冲击了他的世界观。 “要是医生治不好路易莎怎么办?”他喃喃自语,“要是他们能治好,那位女士就不会死了!” 林恩夫人一把抓住阿尔,仿佛把少年当成了救命稻草。 “孩子,你对以太病懂的比我们多。路易莎真的没救了吗?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想试试!你爸爸都看过哪些医生?吃过哪些药?我们不怕花钱,只要有效,哪怕金山银山,我们也愿意出……” “夫人,我要是知道,我爸爸就不会死了。”阿尔阴郁地说。 他转向段非拙,递出一个求助的眼神,像是在问您是一位伟大的秘术师,无所不能的交易行主人,连您都没办法吗? 第四十四章 美丽盖亚 段非拙摇摇头。阿尔只能长长叹息。 他们把失魂落魄的林恩夫妇送回家。段非拙实在不放心他们夫妻俩,总害怕他们会做出什么傻事。 这一夜,段非拙彻夜无眠,直到天快放亮时才浑浑噩噩地眯了一小会儿。可没睡多久,他就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路易莎浑身布满鲜红的纹路,双眸溢血,微笑着唱诵无人能够听懂的歌谣。 段非拙直接被吓醒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到起床的时候了。他无心再睡,干脆下床洗漱。 “小子,你今天格外勤劳啊。”段非拙洗脸的时候,听见石中剑大惊小怪地说。 “反正也睡不着。”段非拙咕哝。 “担心那位小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哦,天呐,你是不是对林恩小姐有意思?咯咯咯,多么幸运的人儿!’”段非拙模仿石中剑那鸡贼的语调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石中剑震惊。 “跟你相处久了,已经对你的脑回路了如指掌了。”段非拙翻了个白眼,“对了,你和约瑟夫叔叔共事过那么久,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治疗以太病的方法?” “我要是知道,岂不早就用这个方法发家致富了?还用得着在这儿受你的鸟气?”石中剑挖苦道。 “可你只是一把剑啊,要怎么发家致富?” “……对哦!” 段非拙又朝天翻了个白眼。 阿尔很快来了。他带来了新鲜出炉的烤面包作为段非拙的早餐。从他眼睛下面的那一团乌黑来看,他昨夜也没睡踏实。 经历过昨夜的一切,现在又得一大早去上班,段非拙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打工人们一到工作日就会面如土色了,实在没办法对“上班”这种事抱有好脸色啊! 今天他是除了艾奇逊小姐之外第一个到达办公室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想到一进办公室就听见了艾奇逊小姐敲打键盘的声音。 ……这女人,该不会真的住在办公室里吧? 段非拙伸长脖子往艾奇逊小姐的工位后看了看,想找找她是不是在哪儿藏了睡袋,结果一无所获。 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继续昨天未完的工作。他每打完一份档案,艾奇逊小姐就会给他一份新的。异常案件调查科似乎存放着无穷无尽的档案。 不多时,Z走进了办公室。他在段非拙的办公桌前停留了一瞬。段非拙以为他在监工,急忙加快打字速度,打字机被他按得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犹如疯狂倾泻的子弹。Z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 R先生和Q女士今天没来办公室,段非拙猜测他们可能还在忙那个精神控制秘术的事。色诺芬依旧是最后一个来的。他化作乌鸦窜进室内,落地的瞬间化作人形。 “早上好,各位。”他完全无视了现在已经快到中午的事实,愉快地向同事们打招呼。当他的视线落在段非拙身上时,他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天呐,你的黑眼圈!昨晚失眠了吗?” 段非拙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那么严重吗? “算是吧。”他敷衍地回答。 “上班第一天有那么兴奋吗?居然连觉都睡不着了?”色诺芬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段非拙觉得这家伙的脑回路或许有机会和石中剑一较高下。 “不是,昨晚出了些事。” “怎么了?”Z问。 段非拙抬头望着他,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路易莎她——就是林恩小姐,你认识的——她昨晚突然得了急病,住院了。” “所以你为她忙前忙后,一夜都没歇息?”Z语带讥诮,好像对此非常不满。 段非拙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么夹枪带棒。“是很严重的病。”他严肃地说,“以太病,你们听说过吗?” 色诺芬积极地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过!但医学专家都说,管这种病叫‘以太病’是不严谨的……” “管他严不严谨,反正是一种罕见疾病。”段非拙说,“我家男仆的父亲也是患这种病去世的。据说医生对这种病完全束手无策。” 他环顾办公室中的三个人,“你们是否听说过哪里的医院能治疗以太病?” 色诺芬大摇其头。艾奇逊小姐说了句“抱歉”。只有Z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说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还真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地方。” 段非拙拍案而起“什么地方?” Z边思索边说“前些日子,有一群集会者被巡警抓住了。他们自称属于一个名为‘美丽盖亚’的组织,目的是呼吁大家停止开采和使用以太结晶。他们似乎深信以太结晶就是以太病的病因。他们的那个组织有一家疗养院,听说专门收容以太病患者。很多‘美丽盖亚’成员都在疗养院工作。” 段非拙一惊。他知道“美丽盖亚”这个组织!当初他去帕丁顿车站和叶芝会和时,曾在站前遇到过“美丽盖亚”的现场推销。当时他以为他们不过是些狂热的疯子,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竟会成为林恩一家的救命稻草! “那家疗养院在什么地方?” Z转向色诺芬“你去向一楼的怀特警官打听一下。他应该留了那些集会者的个人资料。查查他们的工作地址就知道了。” “遵命!”色诺芬踏着夸张的正步走出办公室。 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 “给,我把地址抄下来了。” 段非拙心怀感激的接过那张纸。色诺芬的字迹很潦草,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也许这张轻飘飘的纸能够拯救一条生命。 他真想现在就冲出办公室,将地址告诉林恩夫妇。但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他不能擅离岗位,至少要熬到下班才行。 Z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表情有些无奈。 “今天算你请假好了。”他摆摆手,“扣发一天工资。你走吧。” 喜悦和感激顿时充盈了段非拙的胸口。他还以为Z是那种死守规矩的人呢,没想到竟愿意为他如此的变通。 “谢谢!” 段非拙将那张纸塞进口袋,抓起外套便朝门外冲去。 刚一出门,他觉得单单“谢谢”二字还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于是他又扭头返回,奔向Z。 白发警夜人刚想问他为何去而复返,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抱住了。 段非拙用力环住Z的肩膀“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推开Z,夺门而出。 色诺芬看看段非拙消失的地方,又看看自家顶头上司。 “老大,你知道吗,”他重心长说,“你们刚才怪恶心的。” Z呆愣在那儿,纹丝不动,许久都没有一丝反应。色诺芬险些以为他变成大理石雕像了。 不过他的上司和雕像有个显著的不同之处,就是雕像一般不会脸红。 “什么?你说美丽盖亚的疗养院能治疗以太病?!” 段非拙离开苏格兰场后直奔林恩家,将那张写了疗养院地址的纸交给林恩先生。律师拿着那张纸,双手不住地颤抖。 “听说他们收容以太病患者,至于能不能治好,我就不知道了。”段非拙诚实地回答。 他可不敢打包票,万一给了林恩先生太多希望,最终又剥夺了他的希望,那可能比从一开始就不给任何希望更加残酷。 “不论怎样,我们都必须试试!”林恩先生情绪激动,“今天我去医院看过路易莎了,她的状况比昨天更严重,而且和她同病房的病人又去了一个……” 以太病的高死亡率和发病时那诡异的模样着实震撼了林恩先生。为了拯救他的女儿,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也愿意拼尽全力地抓住。 “上司准了我今天的假,我们一起去那家疗养院看看好了。”段非拙说。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出发。疗养院位在伦敦白教堂区,那是伦敦的几个大区中最贫穷落后的地区,被称作贫民窟。这里充斥着盗贼、骗徒、□□和一切穷困潦倒的人们。 五年之前,震惊全国的“开膛手杰克案”便发生在白教堂区,可见这一地区的治安有多么糟糕。 美丽盖亚的疗养院竟开在这种地方,段非拙心里可真有些打鼓。他记忆中美丽盖亚的成员都仿佛是一群狂热信徒,跟搞传销似的,这种人开的疗养院靠谱吗?该不会是打着治疗以太病的旗号骗钱的吧?类似于网戒中心、某某书院? 出租马车的车夫到了距离疗养院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就不肯再前进了,因为那里路况太差,治安太糟,遭到强盗打劫的可能性比载到乘客还高。即使林恩先生愿意价钱,车夫都不愿前进。 段非拙和林恩先生只好就这样下车,步行前往疗养院。一路上所见的房屋都破落颓败,和法兰切丝广场那光鲜亮丽的建筑仿佛不在同一个时代。 这地方让段非拙联想起阿伯丁的烂泥街,不过烂泥街的人们虽然贫穷,但好歹朝气蓬勃。白教堂区却是一片死气沉沉。也许这儿的居民也很蓬勃,但只在夜幕降临后才出来活动。 然而当他们走过一个街区,眼前的景色却霍然开朗。 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伫立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低矮破屋之间。建筑宛如一座庄园,被造型优雅的铁栏杆所环绕,栏杆内的庭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正直春日,一片碧草如茵,百花盛放。 庭园铁门的正上方挂着“美丽盖亚疗养院”的标牌,镀金的文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说比不上裴里拉庄园那样的贵族宅邸,但和周围相比,这座疗养院简直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铁门外聚集了十多个男男女女。他们高声嚷嚷,似乎想闯进疗养院中。一名中年男子把守着大门,不让他们进去。 段非拙和林恩先生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走近了一些,想听听他们在吵闹什么。 一个女人喊道“这里不是治疗以太病的疗养院吗?我的家人得了以太病,为什么不允许我们进去?” 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啊!难道你们要见死不救吗?” “该不会治疗以太病什么的,都是假的吧?” 把守大门的中年男子朝人群按了按手,高声说“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这里的确是美丽盖亚开设的疗养院,但仅限美丽盖亚的正式成员和他们的家人使用。疗养院不对外人开放,非常抱歉,各位请回吧!” “我们愿意加入美丽盖亚!”那个女人说,“只要加入了,那我们就是美丽盖亚的会员了,是不是?” 中年男子摇摇头“抱歉,女士,但已经迟了。首先,加入美丽盖亚需要经过漫长的审核流程,不可能您今天申请,明天就批准您加入。其次,您现在想加入美丽盖亚,不就是因为您的家人患了以太病吗?您是走投无路才想到美丽盖亚碰碰运气的,并非真心认同我们的理念。我不想对您无礼,女士,但以您这样的态度,即使申请加入美丽盖亚,恐怕也无法通过。” 那女人气急败坏“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我有钱!你们要多少钱,我出还不行吗?” 其他人也纷纷叫嚷“是啊!我们不是会员,多出点儿钱总行了吧?你们难道还要跟钱过不去?” 甚至有人从腰包中掏出几个金镑,塞进那中年男子手中,试图贿赂他。 中年男子一脸冷漠地将金镑丢给行贿者。 “请您不要侮辱我的人格!”他厉声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美丽盖亚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存在的组织!我们开设疗养院只是为了给会员及其家人行个方便,绝不是为了敛财!就算你们出十倍、百倍的价钱,我也不可能为了你们破坏规矩!” 人群吵吵嚷嚷,几个男人冲出来,揪住中年男子的衣服,想和他动手。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冲突一触即发,疗养院建筑的正门忽然开了,六七名男女匆匆赶过来。他们身穿统一的制服,看来都是疗养院的工作人员。 一见中年男子来了帮手,那几个想动手的人便当即偃旗息鼓了。 那想给自己家人治病的女人见硬闯行不通,干脆打起了感情牌。 “求求你们了,得病的是我母亲,她是位善良虔诚的女人,一辈子正直勤恳,可到老了却得了以太病……”女人潸然泪下,“我愿意出钱,愿意加入美丽盖亚,只要能救我的母亲,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们……” 中年男子怜悯地望着她“我很同情您,女士,但规矩就是规矩。您或许可以试试现在申请加入美丽盖亚,等您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您就可以把令堂送来疗养院了。” “可是……她已经快不行了呀!就不能先让她住院吗?” 中年男子摇摇头。 女人放声大哭起来。一个看上起像她丈夫的人搀扶着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看这个什么美丽盖亚就是欺世盗名!要是他们真能治好以太病,为什么不肯收容病人呢?我看他们根本治不好,所以才遮遮掩掩!” 中年男子冷笑“您要是不相信美丽盖亚,何必来求医呢?美丽盖亚会将您的言行谨记在心,您夫人今后若是申请加入,今天发生的一切会成为重要的考核标准。” 女人和她丈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其他人见求医无望,也都纷纷垂头丧气地离去。 旁观了这一幕的段非拙和林恩先生面面相觑。 “怎么办?我不是会员,他们不会收下路易莎的!”林恩先生看起来快哭了。 好不容易来到这儿,段非拙可不想打退堂鼓。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去问问好了。” 说完他疾步走向铁门。 中年男子和其他美丽盖亚的成员见人群做鸟兽散,正准备回去,却又见到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走来。想必又是来求医的。 “先生,您是美丽盖亚的成员吗?”中年男子打量着段非拙问道。 “我不是。”段非拙诚实地说,“我的一位朋友得了以太病,听说你们这儿能治疗,所以我想来问问……” 中年男子抬起手,做出阻止的手势“抱歉,先生,我们疗养院只向会员及其家人开放。您可以现在就申请……” 林恩先生扑上去,一把抓住中年男子的手。“生病的是我女儿,求求你们开开恩吧!要钱也要,要东西也好,我什么都能给!” “先生,我很同情您,但是……” 段非拙灵机一动,说“这位先生是律师,或许可以为你们一些法律方面的援助。贵组织的成员常常因为在街头集会而被巡警逮捕,不是吗?我想要是有一位专业律师帮忙,他们的待遇会好上许多。” 中年男子笑了笑“这提议倒是很吸引人,不过很可惜,先生,美丽盖亚有自己的专职律师。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段非拙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这都不行?这美丽盖亚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林恩先生见希望破灭,不禁哀嚎一声,连忙背过身去用手帕捂住脸,不想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看见向来乐天的林恩先生哭成这样,段非拙心里很不好受。 难道只能放弃? 或者现在就申请加入美丽盖亚,没准路易莎能熬到他们通过审核、成为正式成员的时候? 就在段非拙犹豫时,工作人员中的一名女子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先生,是您!” 那女子拨开同事,挤到段非拙面前。她身材矮小,比段非拙矮了一个头,看起来有些眼熟,可段非拙不记得在何处见过。 “您不认识我了?”女子发觉段非拙记不起她,忙说,“大约三个星期前,在帕丁顿车站前,我们美丽盖亚举行了一次街头宣讲。当时有很多巡警来抓人,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是您和另一位先生庇护了我。您不记得了?” 听她这么一说,段非拙陡然想起来了。那是他去帕丁顿车站与叶芝会和、前往裴里拉庄园那天。当时他们的确在车站前撞上了美丽盖亚的集会。一个宣讲的女人因为被巡警追赶,躲到了他们身后。叶芝先生用行李挡住了她,这才让她逃过一劫。 “我想起来了!”段非拙眼睛一亮,“原来是您!抱歉,当时太匆忙了,我都没看清您的相貌……” 林恩先生朝他投来疑惑的眼神,像是在说还有这事? 女人恭恭敬敬地朝段非拙行了个屈膝礼“我叫安妮·霍尔,是美丽盖亚的宣讲师。” 段非拙朝她欠身还礼。总觉得他们这组织的宣讲师混得委实有些惨…… 安妮·霍尔对她的同事们说“这位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们美丽盖亚的恩人。我看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那位朋友住院吧?” 看守大门的中年男子眉头紧皱“那不符合规矩。” “你忘记理事长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吗?美丽盖亚绝不忘记他人的恩情。要是我们不能帮助这位先生,还算什么报恩?” “可是……” 另一个工作人员说“要不然去请理事长定夺吧。” “是啊是啊。”其他人附和,“要是理事长不肯收留这位先生的朋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报答这位先生的恩情就是了。” 听到“理事长”这个名号,中年男子也不好说什么了。他打开铁门,朝侧边让开,请段非拙和林恩先生进去。 安妮·霍尔提着裙子走在他们前方“请进,先生们。你们是美丽盖亚的贵客,请不要拘束。” 段非拙颇感意外,但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林恩先生大喜过望,脸上又漾起了生机。 “孩子,你可从没告诉过我你还和美丽盖亚有来往。”他讶异道。 “那是个意外,我自己都忘了。”段非拙苦笑。 其实当时他并不想帮助安妮·霍尔,起了慈悲之心的是叶芝。段非拙只是顺势为之罢了。 他哪里能想到,当时那样一个小小的善举,到了今天却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安妮·霍尔带领他们进入疗养院的主楼。建筑内部的装修亦是富丽堂皇。地面打扫得整洁干净,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花香,令人心情愉悦。 林恩先生东张西望,显然对这儿的环境非常满意。说句实话,这里可比医院豪华多了。 他们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来到最高一层。安妮·霍尔敲响了走廊尽头最大的那扇门。 “请进。”门后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 安妮·霍尔拉开门,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段非拙紧随其后。可一进房间,他险些以为自己瞎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户被厚重的窗帘所遮蔽,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唯一的光源是从大门处照进的光亮。 但那唯一的光亮也很快消失了。安妮·霍尔关上了门。现在房间中彻底伸手不见五指了。 段非拙的第一个反应是糟糕,遇上黑店了! 这儿黑灯瞎火的,他又不熟悉地形,要是暗处藏着什么暴徒,只一击就能打翻他和林恩先生。到时候他们俩就任人宰割了! 随着“咔嚓”一声打开开关的声音,房间霎时间亮堂了起来。明晃晃的壁灯照得段非拙眼睛发痛。刚刚他还需要适应黑暗,现在却需要适应光明了。 他听见一声女人的轻笑。 “抱歉,我刚刚正在冥想,所以关了灯。几位的眼睛没事吧?” 段非拙忍着刺痛,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个美到出尘的女子,乌黑的秀发,同样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眸,白皙的皮肤符合维多利亚时代的审美,白得仿佛从没见过太阳。 她非常年轻,大概比段非拙大不了几岁,可她的眼神却很沧桑,又像个经历了许多世间风云的老人。在段非拙见过的所有人类当中,如果非要以颜值排序,这女人能排到第二——第一自然非Z莫属。 安妮·霍尔介绍道“这位是疗养院的院长,也是美丽盖亚的理事长,伊万杰琳·布莱克小姐。” 她又转向理事长“这位先生就是我和您说过的,在帕丁顿车站前帮助过我的那位先生。” 伊万杰琳凝视着段非拙,绽开一个绚烂的笑容“原来是您,先生。多谢您当时救了霍尔宣讲师。这世间的人们对我们美丽盖亚误解太深了,很少有人愿意出手援助。您的恩情美丽盖亚绝不会忘记的。从今往后,您就是美丽盖亚的贵客。” 她向段非拙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段非拙握住她的手,凌空吻了一下。“在下利奥·切斯特。” 他望着伊万杰琳的面容,忽然萌发出一种奇妙的好奇心。 “女士,您姓布莱克。您有没有一位亲戚叫小天狼星?” 伊万杰琳“?” 段非拙露出悲伤的笑容“大概是我搞错了。” “布莱克是个非常常见的姓氏,恐怕我和您认识的那位先生并没有血缘关系。” 伊万杰琳笑了笑,又把手伸给林恩先生。律师看上去完全被她迷住了,握住她的手用力吻了一下。“在下是大卫·林恩,是……是个律师。”他结结巴巴说。 “不知两位先生前来美丽盖亚有何贵干?我们这个小小的组织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伊万杰琳声音轻柔,好似梦境中的呢喃。 段非拙说“这位林恩先生的女儿患了以太病。听说美丽盖亚的疗养院可以治疗以太病,所以我们特意前来拜访。只是外面的守门人说,疗养院只对会员开放……” 安妮·霍尔忙说“理事长,您常说,每个会员的恩人都是美丽盖亚的恩人。能否为这位先生破例,收下那位病人呢?” 伊万杰琳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段非拙不禁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 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当段非拙快窒息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 “当然了。美丽盖亚绝不会亏待恩人。”她露出令人炫目的笑容,“就为这位先生破例,收下他的病人好了。” 林恩先生大叫一声,喜极而泣。“太、太好了……路易莎有救了……” 伊万杰琳忙取出一条手绢递给他。“先生,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即使是被我们收容的病人,也不是每个都能痊愈。您得最好最坏的打算。” “我……我知道……但总比没有一丝希望强……”林恩先生不住地啜泣。 换言之,就是住在这里的病人,有一部分能康复咯?段非拙心想。 虽说路易莎痊愈有望,他也很开心,但他又心存疑虑美丽盖亚手握治疗以太病的技术,却秘而不宣,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成天宣扬以太结晶有害论,警告人们以太病的危害,这与大众的认知背道而驰,导致美丽盖亚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假如他们开放疗养院,为一切以太病患者治疗,岂不是更得人心? 难道说……他们并不能真的治愈以太病,只是忽悠病人家属?或者他们虽能治疗这顽疾,但手段却不怎么光明正大,以至于不方便公之于众? “理事长,我非常感激您的好意。”段非拙谨慎地说,“可我能问问,贵院是如何治疗以太病的吗?要是能见见那些康复的患者就更好了。” 他以为伊万杰琳一定会拒绝,没想到她却点头同意了。 “您大概是信不过我们的医疗技术吧?您放心,我们使用的是一种独家配制的药物。当然了,配方是不能公开的。霍尔宣讲师,你带这两位先生去病区走一走吧?” 安妮·霍尔行了个屈膝礼,对段非拙和林恩先生做出邀请的手势“请跟我来。” 她带领两人离开办公室。出门的瞬间,办公室内的灯就全部熄灭了。段非拙回头张望,伊万杰琳却已经隐没在了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他们跟着安妮·霍尔来到二楼。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病房。宣讲师随意打开一扇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共有四张病床,周围都拉了帘子。安妮·霍尔依次掀开帘子,和病人打招呼。段非拙透过帘子的缝隙朝内张望,发现每一名病人的身上都布满了和路易莎一样的红色纹路,但远没有路易莎的那么密集,颜色也浅了许多。 她像医生巡查似的,挨个和病人打了招呼,接着去了下一间病房。有些病人昏迷不醒,安妮·霍尔等于是对着空气打招呼,但也有病人是清醒的。 “胡克先生,您今天觉得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见到你真高兴,霍尔小姐。” “布朗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一觉睡到天亮,再也没做过噩梦。你什么时候来给我们步道啊,霍尔小姐?” 这些病人的精神状态比路易莎病房中的那些病人可好多了。看来美丽盖亚真有两把刷子,能治好以太病? “我现在就去和我太太说,让路易莎转到这家疗养院来!”林恩先生对安妮·霍尔道。 “在我们这儿住院的机会非常难得,因为我们一般是不收治外人的。”安妮·霍尔礼貌地说。 “我想,在这儿住院,费用一定很昂贵吧?”林恩先生问。 “我们不收费,先生。”安妮·霍尔说,“疗养院是美丽盖亚成员的福利。一切都是免费的。对令千金自然也一视同仁。” 听完这句话,林恩先生已经完全折服了。假如美丽盖亚收费昂贵,倒有可能是欺世盗名、图财害命。可他们一切免费,这完全就是开善堂啊!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 林恩先生急不可耐地要将路易莎转到这里,便匆忙告辞。离开疗养院时,他们发现铁门外又聚集了一批人,哭喊着要住院治疗。那名守门男子冷酷地赶开了他们。当林恩先生和段非拙出来时,他们纷纷投来嫉妒的目光。 林恩先生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医院,为路易莎办了出院手续,打算转院。医生对此自然很不开心。 “您竟然宁可相信那些江湖郎中,也不相信我们正规医院?!” “是吗?那为什么在贵院接受治疗的病人,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呢?”林恩先生反驳,“我只想治好我的女儿,有什么错?” 反正继续住院,路易莎也不可能好转,还不如去美丽盖亚碰碰运气。 医生脸色铁青,不停咕哝林恩先生“不识好歹”,怒气冲冲地办理了出院手续。林恩先生叫了一辆马车,当即就把路易莎送去美丽盖亚疗养院了。林恩夫人和家里的女仆负责护送她。 路易莎安顿了下来,段非拙也就心无挂碍了。接下来端看美丽盖亚的医术如何,段非拙在这方面完全插不上话。 翌日是工作日。上完这天的班,段非拙就休假了。他和昨天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满心以为自己又是第二个到的,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他之外,警夜人现在伦敦的五个人竟然到齐了。 艾奇逊小姐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埋头工作。R先生和Q女士悠闲地读着报。Z站在窗前抽雪茄,一听见开门声,他心虚地将雪茄碾灭,推开窗户通风散味。就连向来迟到的色诺芬都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 段非拙疑惑地看了看时间他应该没迟到吧? “今天大家到得都挺早呢。”他说。 “Q女士的幻术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就要给开膛手杰克施展。”Z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观摩。” “观摩开膛手杰克?”段非拙一听就兴奋得摩拳擦掌。那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连环杀手之一,无数文艺作品的灵感源泉啊!要是能一窥他的庐山真面目,那每天来苏格兰场当社畜也值了! 听见段非拙对开膛手杰克如此感兴趣,Z的神情有些复杂。 “我是指观摩施展秘术的过程,不是观摩开膛手杰克。”Z说,“你不是向来对秘术很感兴趣吗?” 段非拙哑然。他的确对秘术感兴趣,不过他已经见识过很多秘术了,这份兴趣也在逐渐降低。 可他不能把真相告诉Z,只能期期艾艾道“那个……秘术我自然也很感兴趣,但是开膛手杰克嘛……那可是开膛手杰克呀!” “看不出你这人还挺猎奇的……”Z无奈。 “什么时候施展那个秘术?”段非拙饶有兴味地问。 Z转向Q女士,征询她的意见。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从兜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怀表,瞅了一眼。 “七分钟之后。”她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地牢了。” Z点点头。 办公室中的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动作整齐划一到让段非拙吃了一惊。他印象中的异常案件调查科算得上“纪律散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色诺芬),直到此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这群人的散漫只是表象,他们骨子里的训练有素可以和军人向媲美。 警夜人们鱼贯走出办公室,Q女士和R先生在最前面领路,色诺芬和艾奇逊小姐紧随其后。Z和段非拙殿后。他们穿过阴暗的走廊,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建筑中。 走廊尽头伫立着一扇铁门,铁门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色诺芬取出一把钥匙,一边喃喃念诵着段非拙听不懂的语句,一边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他在干什么?”段非拙对Z耳语。 “念诵正确的咒语。如果开锁时念得咒语不对,就会触发反制秘术。”Z说。 当啷一声,门锁打开了。色诺芬将钥匙收回口袋,让到一旁,请Q女士先行。 他们又按照之前的顺序排成纵列,沿着阶梯下行。 段非拙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这里就是警夜人用来关押秘术师的地牢。他原本一辈子都不想到这儿来的,却为了看一眼开膛手杰克而违背了自己的宗旨。也许Z说得没错,他这人就是有些猎奇心理。 越往地下走,空气越是阴湿寒冷。地面上积满灰尘,却不见老鼠的脚印,天花板的角落也看不见蜘蛛网。就连蜘蛛和老鼠都不肯靠近这座牢狱。 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嚎从地底深处传来。段非拙吓得一个激灵。 Z立刻搂住他的肩膀,好像他早就准备这么做了似的。 段非拙顺势缩进Z怀里。 第四十五章 开膛手杰克 被Z的手臂环抱住的时候,一种安心感油然而生。段非拙一点儿也不觉得他们这个姿势有什么怪异之处。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安心的。他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警夜人的头号大敌,而这里是专门关押秘术师的地牢。他踏足此处,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对。 “里面关了多少人?”段非拙小心翼翼地问。 “活着的有三十九个。”Z漫不经心地回答。 段非拙觉得他的措辞有些奇怪。“怎么?难道还有死了的?”他问。死人还有必要关起来吗?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疑惑,Z微微扬起唇角。 “死人当然需要关起来。”他轻描淡写地说。 段非拙记起了裴里拉庄园中的亡灵们。假如秘术师死后也会变成亡灵,那么幽禁他们似乎也合情合理了。 只是那些秘术师不但活着的时候要被终身□□,死后也不得超生,未免也太凄惨了。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伫立着一扇扇厚重的铁门。 当一行人从门前走过时,门后不是传来吼叫,就是响起“砰砰”的撞门声。然而不论囚犯怎么撞,门都岿然不动。 段非拙又往Z怀里缩了缩,现在他几乎是挂在Z身上了。Z的表情泰然自若,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到了某一扇门前,Q女士停下了脚步。 色诺芬又走上前,一边念诵咒语一边打开门锁。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后的房间比段非拙想象中的大上许多,横竖三米见方,作为囚室,算得上宽敞豪华。 囚室的地板和天花板上各自画着一个法阵。段非拙依据他粗浅的秘法几何学知识,判断那两个法阵是两两相对的嵌套法阵,用来禁锢或束缚某个东西。 法阵中央跪坐着一名男子。他低垂着头,面容隐没在阴影中。枯槁的双手戴着沉重的枷锁,铁链钉在墙壁上。 那就是开膛手杰克?段非拙端详着男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嘛。 听见开门的声音,男子陡然抬起头。 蓬乱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挡了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双眼。 那双眼睛是如此幽邃,如此黑暗,仿佛一口古井,井中却透出一股致命的危险,像是随时会有鬼怪从深渊中爬出来。 他的眼睛疯狂地转动着,有时候两只眼球甚至望向了不同的方向,就像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球一样。 突然,他的眼球停止了转动,接着猛然一轮,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他用力嗅了嗅,品味着空气中的某种气味。 “有个新人呀。”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每一颗牙都像鲨鱼的牙齿一样尖锐,“我闻到了鲜活□□特有的芬芳——是个年轻人。警夜人又有新人加入了吗?太好了,成天都是老太婆老头子来拜访我,气味简直令人作呕。现在总算有些美妙的气息了。” 被他称作“老太婆”的Q女士扬起眉毛,不置一词。 “走近些,年轻人。”开膛手杰克边说话,便发出嘻嘻的笑声,“让我闻闻你的味道。多么甜美,多么芬芳!你闻到了吗,Z警探?这里唯有你的嗅觉最接近我,你是不是也嗅到他身上那股青春甘甜的气息?要不然你怎么会搂着他不放手?” 色诺芬瞄了一眼段非拙和他的上司,眼神中透出一股审度的态度。 段非拙看看Z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忽然感到一阵尴尬。像是某种私密的、只应该属于他自己的秘密被人曝光了似的。他想挣开Z的手臂,Z却环得更紧了些。 “我爱搂着谁就搂着谁。关你屁事。”Z冷冷说。 开膛手杰克笑得越发灿烂“我好想品尝一下那位年轻人的滋味呀!如果咬破他的心脏,那喷溅的鲜血肯定比美酒还要香醇。你品尝过吗,Z警探?我建议你有机会一定要尝一次,只要尝过一次,你就不可能忘记那滋味!” “谢了。我尝不出味道。”Z转向Q女士,“开始吧。” Q女士步履蹒跚地走到开膛手杰克背后。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雪白的绳索,打了个活结,将绳索套在开膛手杰克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开膛手杰克沙哑地说,“你们想把我变成猎犬,替你们去找人。可以,请便,我迫不及待要从这地方出去了。如果你们以为一个小小的法术就能制得住我,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Q女士闭上眼睛,低声念诵起咒语。一股红色的烟雾从她掌中弥散开来,缠绕上那条白色的绳索。 不,那不是红色的烟雾,而是一个个红色的符文。它们从绳索末端一路向开膛手杰克延伸,一眨眼的功夫,整条绳索都变成了血红色,散发着属于秘术物品的独特光辉。 开膛手杰克拼命摇晃脑袋,似乎想挣脱绳索,可他越是挣扎,绳索就缠得越紧。 他仰起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其他囚室中的囚犯听见了他的咆哮,也跟着尖叫起来。 Q女士牵着绳索,喝道“住口!” 咆哮声瞬间消失在了开膛手杰克的嗓子眼儿里。 “起来。”老妇人又说。 开膛手杰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Z比了个手势。色诺芬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法阵,来到开膛手杰克面前,为他打开镣铐。 这个曾经令整个伦敦闻风丧胆的连环杀手,如今被那条秘术绳索所压制,乖巧得就如同Q女士的一条小狗。 Z松开段非拙,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谨慎而缓慢地打开。手帕中央包裹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碎片,尖端沾染着血红色。 他托着手帕,将金属碎片呈到开膛手杰克的鼻子底下。 Q女士命令道“闻一闻,孩子,你能闻到他的味道对吗?” 开膛手杰克深深吸了几口气,动作活似一条真正的猎犬。 “你认识这味道吗?”Q女士问。 杀手沉思了一会儿,缓慢地点头。 段非拙身旁的Z忽然动了动。他听见Z的呼吸一瞬间急促了许多。 Q女士用教育小朋友般和蔼客气的语气说“你能找到他的,对不对?带我找到这血迹的主人吧?” 开膛手杰克迈开沉重的步伐。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犀利了,深邃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Z指了指牢房外“带他从地道走。” Q女士牵着开膛手杰克,遛狗似的走出牢房,沿着那条幽深的走廊继续往深处前进。R先生信步跟了上去。他和Q女士是搭档,这种任务自然要随行。 “色诺芬。”Z呼唤属下的名字。 黑发黄眸的警夜人摇身一变,化作乌鸦,扑扇着翅膀飞向R先生,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去哪儿?出口不是在走廊另外一边吗?”段非拙小声问。 “那边有条秘密地道,通往苏格兰场之外。”Z说,“大白天的,不方便让那家伙出现在街头。先让他从密道离开。” “他们三个人没问题吗?”段非拙有些担忧。 “他们的任务只是寻找邓肯·麦克莱恩,找到人之后自然会回报。到时候我们再去支援。” 开膛手杰克和警夜人们的身影很快被走廊彼端的黑暗所吞没。那个凶狠的连环杀手已被Q女士的秘术控制住了,还有R先生和色诺芬从旁援助,应该不会有麻烦吧?段非拙心想。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当开膛手杰克从他面前经过时,他似乎隐约看见杀手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中透出了一丝阴冷的光。 ……大概是他的错觉吧。 “我们回去吧。”Z说。 艾奇逊小姐和段非拙跟着他们的上司,离开地牢,返回地面。艾奇逊小姐也取出一把和色诺芬同款的钥匙,锁上了地牢大门。 “老大,你听见刚才开膛手杰克说的了吗?”向来沉默寡言的打字员小姐冷不丁地开口,“Q女士问他认不认识邓肯·麦克莱恩的气味,他说认识。” 段非拙也注意到了开膛手杰克的那句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猜测,“邓肯·麦克莱恩果然就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 “很有可能。”Z沉声说,“想来他们也不会通过别的渠道认识了。” “开膛手杰克会不会搞错了?” “他处于Q女士的秘术牵制之下,不能对我们说谎。”Z解释道,“我给他闻的那块碎片是我刀刃的碎片,沾有邓肯·麦克莱恩的血迹。怎么想都不会搞错。” 段非拙沉吟“但是邓肯·麦克莱恩说,他并不是猩红盛宴的成员。” Z不屑地嗤了一声“秘术师谎话连篇不是很正常吗?” 段非拙很想为秘术师这个群体辩解几句,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是谎话连篇。Z那么护着他,他却至今都在欺骗Z…… 一念及此,他心底就涌出一股无名的苦涩。 他们回到办公室。劳模小姐立刻扑回了办公桌前,继续她的工作。她如此勤奋,异常案件调查科却还没开始内卷,这个怪现象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了,林恩小姐怎么样?”Z忽然问。 “昨天把她送到美丽盖亚的疗养院了。”段非拙答道,“那儿似乎真能治疗以太病,我看见一些病人的病情都有所好转。” “那就好。”Z作思索状,“我一直以为美丽盖亚是个哗众取宠的组织,没想到他们还真有点儿本事。” 段非拙好奇地望向Z“你怎么忽然间这么关心林恩小姐?” Z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风徐来,扬起他银白的长发。 “因为你关心她,所以我才关心。”他柔声说。 段非拙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这天下班后,段非拙直接没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美丽盖亚疗养院,探望路易莎。 现在是允许探病的时间,病房里聚着不少人,几乎每张病床都围着两三个家属。 林恩夫妇自然坐在路易莎床前。一见段非拙,他们同时面露喜色。 “快来瞧瞧!路易莎已经能说话了!”林恩先生兴奋地说,他那轻快的表情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没想到美丽盖亚的治疗这么有效!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该把路易莎送到这儿来!” 段非拙走到病床前。路易莎躺在床上,双目微阖,微微歪着头。林恩先生低声唤她的名字,说“孩子,醒醒,快开是谁来了?” 路易莎的眼皮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了。她的眼睛还对不上焦,只是虚弱地朝段非拙所在的地方瞄了一眼。但她已经认出了来者,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切……斯……特……先生……” 听见她开口说话,段非拙也大吃一惊。昨天这时候,路易莎还昏迷不醒呢,没想到才一天时间,就已经好这么多了! “你感觉还好吗,林恩小姐?”段非拙轻声问。 “谢谢……关心……”路易莎呢喃,“您送我的……娃娃屋……我还……保存着……” “……什么娃娃屋?”段非拙一头雾水。 林恩夫妇却立刻领会了女儿的意思。 “她怕不是把你错认成你叔叔了。”林恩夫人含笑,“路易莎小时候过生日,你叔叔送过她一个很豪华的娃娃屋。这孩子可是爱不释手呢,每次见到你叔叔都要感谢他。你们叔侄俩长得挺像。路易莎现在还有些神志不清,大概看错了。” 段非拙无奈地笑了。既然这么像,那初次见面时路易莎为何还会误认为Z才是“利奥·切斯特”?难道在女人眼里,Z的美貌真就那么光辉夺目,能让周围的人自动黯然失色? 疗养院的护士推着小车走进病房。 “该吃药了。”她朗声说。 她依次走到病床前,从小车上拿起药瓶,倒出几枚药丸,让病人和着水服下。确认第一名病人吞下药丸后,护士才走向第二名病人。 当她走到路易莎床前,却没有倒出药丸,而是取出一枚针剂,挽起路易莎的衣袖为她注射。 “路易莎现在还太虚弱了,吃不下药。”林恩先生见段非拙面带疑虑,主动为他解释,“等她能自己吃东西了,就可以给她服药了。” 护士将药物全部推进路易莎的手臂里,然后推着小车走向下一个病人。 段非拙盯着路易莎手臂上的针孔,眉头却越皱越紧。 ——不对劲。 那护士为路易莎注射的药物,分明散发着秘术物品独特的微光。 难道美丽盖亚所谓的“治疗以太病的方法”,其实是一种秘术? 美丽盖亚内部,隐藏着秘术师? 不无可能。若是常规医疗手段就可以治愈以太病,那么普通医院也能做到,病人就不必特地前来美丽盖亚疗养院了。 而美丽盖亚对治疗以太病的手段讳莫如深,绝不透露给外人,也是害怕秘术师身份暴露,从而引来警夜人? 假如美丽盖亚单纯使用秘术治病救人,段非拙倒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就是秘术师,也见过治愈伤口的秘术。若是奥秘哲学能用来救济苍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然而路易莎的胳膊上,除了针孔之外,还有两个小小的孔洞。 那不是针孔,更像是……尖牙的咬痕。 简直像被人咬了一口…… 美丽盖亚到底在施行什么可疑的疗法? 段非拙凝视着路易莎的手臂。他可以看见物品上残留的记忆,现在他想试试能否通过路易莎的随身物品,看看她到底接受了怎样的治疗。 路易莎搬进疗养院还不过一天,仍旧穿着昨天的衣服。很快,段非拙眼前就浮现出了淡淡的影像。 ——路易莎被一群人抬出了病房。 ——路易莎躺在地板上。 ——一个姿容美丽的女人抬起路易莎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段非拙一个激灵,影像消失了。 那个姿容美丽的女人,正是美丽盖亚的理事长伊万杰琳! 既然这世界上存在亡灵、食尸鬼和魔法,那会不会也存在……吸血鬼? 她所在的房间密不透光,她的皮肤苍白到毫无血色,完全符合吸血鬼的设定! 想到这一层,段非拙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那位理事长会不会利用疗养院为幌子,暗中吸食人血? 不把它背后盘根错节的秘密弄个水落石出,段非拙实在不放心。 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无辜的路易莎送进了火坑。 “林恩先生,林恩夫人,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段非拙起身说。 “当然,你去忙你的吧。”林恩夫妇宽容地原谅了他的提前退场。 段非拙朝他们笑了笑,欠身行了个礼,接着快速离开病房。 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美丽盖亚背后的秘密,那就是—— “你怎么又要用幻形叶啦?” 法兰切丝广场49号,段非拙家中。 他刚刚进入秘境交易行,又揪下来一片幻形叶。见他如此浪费贵重的商品,石中剑心疼得直嚷嚷。 “又没吃你家大米。”段非拙赏了它一记白眼。 夜色已深,阿尔被打发回家了。段非拙耐心地等时钟走到十二点,方才背上石中剑出门。 他叫了一辆夜间出租马车,直奔白教堂去。一听说他要去全伦敦治安最差的地区,车夫立马不乐意了。段非拙多给他塞了一英镑,他才闭嘴乖乖赶车。 到了白教堂区,段非拙下了马车,步行前往疗养院。 夜间的白教堂区一点儿也不比白天冷清。夜幕下生活的人们只有当太阳落山后才会苏醒过来,开始一天的生活。穿着暴露的特殊职业女性游走街头,朝每个路过的男人抛媚眼。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则徘徊在阴影中,等待识货的买家上前攀谈生意。 段非拙将幻形叶含进嘴里。樟脑丸混肥皂的味道霎时间充斥了他的口腔。总觉得幻形叶这玩意儿的出场频率快和隐形衣差不多了。不过那位疤头小巫师若是每次夜游都要吃一片幻形叶,他违反校规的次数可能会大大减少。 那些原本朝他搔首弄姿的女子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去拉拢别的潜在顾客,就像段非拙忽然从她们眼前消失了一样。 借着幻形叶的庇护,段非拙悄无声息地走向那栋与贫民窟格格不入的建筑。 疗养院大门紧锁,守门人坐在值班室中打瞌睡。段非拙抬头望着高耸的铁门,低声问“石中剑,你能帮我爬过去吗?” “小菜一碟。把你的身体交给我。”石中剑自信满满。 段非拙握住剑柄,让石中剑控制他的身体。 他单手抓住铁门,纵身一跃,便轻松跃上门顶,轻巧落地。 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值班室中的守门人动了动,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段非拙急忙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在幻形叶的保护之下,只要他不做出太夸张的动作,别人就发现不了他。 守门人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睛。 段非拙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向疗养院主楼。 夜间的疗养院安静得如同坟墓。段非拙本以为会有护士巡夜,可走廊上空无一人。 他摸进路易莎的病房,同时低头暗自请求女士们的原谅。他是为了弄清美丽盖亚背后的秘密而来的,但这种行为实在有点儿像变态跟踪狂…… 路易莎躺在病床上,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和之前发病时判若两人。她手臂上的红色纹路似乎又变淡了一些,但那两个牙印似的孔洞却没有消失。 段非拙走近另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女患者。她身上的红色纹路比路易莎更淡,几乎已经变成了粉红色。但段非拙抬起她的手腕时,同样发现了牙印孔洞。 正当他准备检查第三个病人时,走廊上突然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 段非拙急忙退到病房角落,捂住嘴巴。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得出有好几个人正在走动。段非拙暗暗祈祷他们是去另外一间病房的,然而他的祈祷落空了——脚步在这间病房门口停了下来。 大门幽幽打开了,没发出一丝声响。 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美丽盖亚的理事长伊万杰琳·布莱克。 她背后跟着四名男女。宣讲师安妮·霍尔也在其中。 伊万杰琳理事长巡视着病房,目光从段非拙身上一扫而过,显然没发现他。这证明幻形叶的庇护仍然有效。 段非拙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理事长便盯住了路易莎。 “把那姑娘抬走。”她吩咐道,语气冷漠而高傲。 她的四名手下一拥而上,将路易莎抬了起来。 旁边的一名病人听见动静,微微睁开眼睛。伊万杰琳朝她打了个响指,她脑袋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段非拙吓得差点儿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 伊万杰琳果然是个秘术师! 他们将路易莎抬出病房,登上楼梯。段非拙急忙跟了过去。凭借幻形叶的效力,即使他尾随在后,一行人也全然没发现他。 他们登上顶楼,进入理事长办公室。 这地方白天时就漆黑一片,段非拙以为晚上更应该伸手不见五指。可他错了。此刻办公室内灯火通明——但照明的却不是电灯或油灯,而是一捧捧悬浮在空中的蓝色鬼火。 四名手下将路易莎放在地板上,接着掀开了办公桌前方的地毯。 地毯下赫然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 他们将路易莎挪到法阵中央,接着沉默地散开,各自站在法阵的一角。 伊万杰琳理事长信步走进法阵中。 她在路易莎脑袋边跪下,双手按住少女的太阳穴。 “兄弟们,姐妹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救赎这可怜的女人。” 四名手下齐声念诵“救赎她,我们的主人。” 伊万杰琳又说“让她免于黑暗,免于困顿。让她恢复常性,重返人间。” 四名手下又齐声道“救赎她,我们的主人。” ……这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吗?段非拙目瞪口呆。 伊万杰琳抬起路易莎的胳膊,拇指摩挲着那两个牙印似的孔洞。 “我来净化你,我的孩子。” 说完,她张开嘴,露出一对尖锐的獠牙。 就在她准备咬住路易莎的胳膊时,一把锈剑突然从虚空中刺出,剑尖上还插着一块怪异的石头。 段非拙挥舞石中剑,欺近伊万杰琳面前。 伊万杰琳一惊,松开了路易莎的手,接着腾空跃起,仿佛没有体重似的,朝后方飘去。 他那四名手下亦是大吃一惊。宣讲师安妮·霍尔的表情最是精彩。 “是你!”她惊呼,有些不敢相信她的救命恩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袭击她们的理事长,“谁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 段非拙将石中剑横在身前。四个人意识到那把剑并非凡物,一时间都不敢靠近。 “我还要问你们呢。”段非拙冷冷说,“打着治疗以太病的旗号吸食人血,你们有什么目的?” 一名美丽盖亚成员高声说“少跟他废话!大家一起上!” 四个人振作精神,同时扑向段非拙。 却只见剑光一闪,当四人反应过来时,他们已通通倒在地上。 段非拙看也不看他们,转而面向另一边。 办公室尽头,伊万杰琳双脚离地,悬浮在半空中,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她现在不再那么美丽了。獠牙伸出嘴唇,破坏了她的美貌。曾经白皙的皮肤泛起了青色,修长的十指则化作利爪。这个曾在段非拙心中排行世界美貌值第二的女人,此刻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到底是什么人?”伊万杰琳厉声问,“警夜人吗?” 段非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实在是没办法回答。他的确算是警夜人的一员,然而他今天却不是以警夜人的身份来到这里。 “我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秘术师。”他昂首答道,“路易莎小姐是我的朋友,我绝不允许你们伤害她!” 他举起石中剑,随时准备格挡伊万杰琳的攻击。 “你……不是警夜人?”伊万杰琳语气犹豫。 “你听不懂人话吗?”段非拙有些不耐烦。 伊万杰琳徐徐落地,宛如一片轻盈的羽毛。 她的四个手下呻吟着爬起来,想从背后偷袭段非拙。但石中剑早已觉察到了他们的企图,段非拙在它的操控下绷紧肌肉,一旦他们展开攻击,他可以立刻反击。 伊万杰琳对她的手下们举起一只手。 “住手。”她说。 四个手下面色骇然。“理事长,他攻击了我们啊!” 段非拙也大感莫名其妙。难道这女人……不,女怪物,要和他单挑? “既然您也是秘术师,那这就是一场误会了。” 说着,伊万杰琳的相貌发生了变化。她的皮肤逐渐变回白色,獠牙也缩回嘴唇中。骇人的利爪慢慢消失,恢复成一双纤纤素手。她再度变回了美貌女子的模样。 段非拙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干啥?和解?还是她想施展美人计?先说好,美人计对他可是不管用的。他见识过世上最美的美人,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 “你……不是要吸路易莎小姐的血?”段非拙问。 “我的确要吸血。”伊万杰琳平静地说,“但我是为了拯救她。” “我只听说过放血疗法,还从没听说过吸血疗法。” 遇事不决先放血是西方中世纪的经典治疗手段。万病皆可放血。有些医生会使用水蛭吸血,但医生亲自去吸血的,段非拙还是第一次听说。 躺在地上的路易莎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紧闭着眼睛,柳眉微蹙,神情十分痛苦,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能让我为她治疗吗?”伊万杰琳问。 让这个女人吸路易莎的血?! 段非拙很想回答“不能”,但路易莎痛苦的模样让他心软了。经过伊万杰琳的“治疗”,她的病症的确好转了许多。这证明吸血疗法是有效的。 他用石中剑指着伊万杰琳,谨慎地说“你要是胆敢加害她,我就立刻把你的脑袋削下来。” “我要是想加害她,她现在早就躺在坟墓里了。”伊万杰琳露出一个虚幻的笑容。 她走到路易莎身边,撩起裙子跪了下来。路易莎抽搐了一下,双唇微启,低声梦呓“祂从天穹坠落……” 伊万杰琳打断她“不要说了,孩子,祂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抬起路易莎的手臂,伸出獠牙,一口咬住。 鲜血如泉水般涌出。伊万杰琳喉头一滚,将血液全部吞下。 段非拙感到一阵生理不适。不过话说回来,他还吃过骨灰拌饭,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随着鲜血被伊万杰琳一口口吞下,路易莎的神色平静了下来。她不再梦呓,眉头也不再紧蹙,恢复成了安谧的睡颜。 伊万杰琳抬起头,擦去唇角的血迹。 “现在您相信了吧?”她说,“我真的只是为了治疗这位小姐。以太病唯有用这种方法才能根治。” “通过……吸血?”段非拙难以置信。 伊万杰琳颔首。“以太病的病因,实际上是以太结晶中的一种物质进入了人体内,污染了人的血液。这种物质对我是无效的。因此我会定期吸取病人的血液,稀释他们体内的有害物质。当那物质被完全清除,他们自然也就康复了。” “就像血液透析一样?”段非拙下意识说。 伊万杰琳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血液透析的意思。这时代还没发明透析机呢,她当然不理解这个概念。 “我的意思是,”段非拙努力打圆场,“为什么那种物质对你无效?而且专家们不是都说,以太结晶是纯粹能量的结晶吗?它怎么会含有有害物质?” “这就说来话长了……”伊万杰琳对四名手下使了个眼色,“你们先把这位小姐抬回去吧。”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动,像是生怕他们一走,段非拙就会立刻加害他们亲爱的理事长。 “还发什么愣?!”伊万杰琳提高声调,语气严厉。 四名手下只好不情不愿地抬起路易莎,离开办公室。 段非拙很想追上去,亲眼确认他们将路易莎送回了病房,可他又害怕自己一走,伊万杰琳就会立刻人间蒸发,今后再也找不见她了。 他踌躇了半天,最后决定留下来。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他控制住了美丽盖亚的理事长,想来美丽盖亚的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还没回答刚才的问题呢。”他用石中剑指着伊万杰琳,仍旧不敢放松警惕。 伊万杰琳朝地毯做了个手势。它像获得了生命似的,自动滚回原位,覆盖了地板上的法阵。 “您既然也是秘术师,那您肯定知道先行者们的故事吧?”她走到窗前,拨开窗帘。 月光洒在她身上,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光明,反而使她的身姿更加幽暗。她周围如同笼罩着某种肉眼不可见的气场,会自动吸收周围的光亮。 段非拙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他学过的那点儿可怜的奥秘哲学知识。 “先行者是最强大的秘术师,最接近奥秘之人。”他说,“古往今来有资格称得上先行者的秘术师只有八人,其中已知四人已死,两人继续攀升,只有两人还存活。” 当初在苏格兰场,色诺芬也考过他同样的问题。 “不错。看来您的确是一位资深的学者,不是什么虚张声势之辈。”伊万杰琳笑了笑,“先行者们的力量无比强大,堪称神明。在历史上的某些时代,祂们的确以神明而为人所知。譬如第三先行者‘十字路口的保护人’,祂就曾被称为‘死亡女神赫卡忒’,受到无数人的敬拜尊崇。” “这和您吸血有什么关系?您好像扯远了。”段非拙冷漠地凝视着她。 伊万杰琳捻起自己的一束头发,陷入深思。 “在远古时代,我们一族曾是某位先行者的使徒。我们侍奉祂,将祂当作神灵顶礼膜拜。祂就是第二先行者,最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光之大君’。” 段非拙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不论是约瑟夫叔叔留给他的笔记,还是警夜人给他的教科书,抑或是从叶芝那儿买来的课本,都没完整记录过八个先行者的名字。他所知道的先行者,就只有目前存活的两人——炼金术的始祖赫尔墨斯,以及十字路口的女神赫卡忒。 至于其余六人,尤其是死去的那四个先行者,好像完全消失在了历史记载中。不知是现今的秘术师以及忘记了祂们的故事,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记下祂们的名讳。 “您没听说过光之大君的名字,是吧?”伊万杰琳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是我孤陋寡闻。”段非拙咕哝。 “不。现如今的秘术师几乎都忘却祂了。人们不敢提起祂,不愿提起祂,渐渐的,祂的名字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只有我们一族仍然记得。” “因为你们是光之大君的使徒?” 伊万杰琳的笑容更悲伤了。“我的祖先侍奉光之大君,相信祂是所有先行者中最强大、最杰出的。正如祂的名号,祂像太阳一般光辉万丈,无比高洁,无比正义。但也正因为如此,祂忍受不了世间的污浊。于是祂做了一个决定祂要毁灭这旧世界,再造一个新世界。” 段非拙目瞪口呆。这什么鲁路修剧情啊……光之大君这么中二的吗? “你听了也倍感惊讶是不是?”伊万杰琳误解了段非拙惊讶的原因。 “呃……算是吧……”段非拙支支吾吾,“但祂最后没成功,对不对?” “正是。其他先行者不同意光之大君的想法,便联手对抗祂。但光之大君实在过于强大,身边还有支持祂的盟友,即使其他先行者联手也不是祂的对手。这时候,我的祖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伊万杰琳拉上窗帘,回头凝视段非拙的眼睛。 “他们背叛了光之大君,将祂的秘密告诉了其他先行者。于是,其他先行者击败了光之大君,让祂从天穹的最高处坠落,一直坠落到地底的最深处。我的祖先也因此受到了光之大君的诅咒。我们失去了光明的宠幸,只能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人们称我们为‘暗夜一族’。” “就是吸血鬼。”段非拙脱口而出。 “也可以这么说吧。”伊万杰琳耸耸肩。 “但这和以太病有什么关系?” “您以为以太结晶究竟是什么东西?”伊万杰琳狡黠地一笑。 “纯粹能量的……” 不对。段非拙停了下来。 他原本所在的世界根本没有以太结晶这种物质。那条世界线中,工业革命的能源是煤炭,工业时代也不存在满天飞的空行艇和替代□□的机械义肢。 两个世界的差异之所以如此之大,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存在以太结晶。 假如以太结晶是纯粹能量的结晶,为什么他原本的世界没有发现这种物质? “那您说以太结晶是什么?”段非拙问。 伊万杰琳道“您知道,能量这种东西,既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或是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 “能量守恒原理。”段非拙说。这是连初中生都知道的常识。 “您可以想想,光之大君那样强大的先行者陨落后,他所拥有的庞大能量去哪儿了呢?” 段非拙瞪着天花板“应该是散逸到空气里?就像人死后身体的热量散逸到周围?” 等等。光之大君虽说是接近神的存在,但说到底也是秘术师。 秘术师死后不一定会尘归尘、土归土,不是吗?还有可能化作亡灵,永远徘徊在世间,就像历代裴里拉勋爵夫人,就像警夜人地牢中那些被永世束缚的死者。 那么光之大君死后,祂的能量去哪儿了?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浮现在了段非拙脑海中。 “难道说……”他忽然觉得嗓子干涩,很难发出声音,“那些能量变成了……” “以太结晶。”伊万杰琳赞许地点头。 第四十六章 挣脱束缚 “光之大君陨落后,坠落在地底最深处。祂所拥有的庞大能量无法转移,无法转化,永不消逝,于是变成了以太结晶。这种结晶之所以蕴含无比强大的能量,以至于能让空行艇那样的庞然大物翱翔天宇,正是因为它曾属于光之大君。由此可以想象,大君在力量全盛时期是多么强大。要不是我的祖先出卖了祂的秘密,其他先行者即使联手也不可能击败祂。这世界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如此冲击三观的故事让段非拙几乎站不稳。他必须用石中剑撑着身体才勉强不当场瘫坐下来。 “那么以太病是……”他声音沙哑。 “以太病的病因是因为患者吸入了以太结晶中的一种有害物质。那种物质……您可以将它理解为诅咒或怨恨的实体化。” 伊万杰琳按着自己的胸口,“我们暗夜一族不惧这种物质,甚至可以将它慢慢转化为自己的能量。但对普通人而言,那就是一种毒素。人们越是消耗以太结晶,患以太病的人就越多。因此我才会建立美丽盖亚,试图说服人们不再使用以太结晶。不过,由于我们的主张与主流思想背道而驰,反而受到了大众的反感敌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搞了半天,美丽盖亚其实算是一个环保组织? 虽然段非拙也觉得他们宣传自己主张的方式十分极端,跟传销似的,但不可否认,他们的主张有一定的道理。 “所以你建立了这座疗养院,收治以太病患者?”段非拙问,“可是,为什么你只收治美丽盖亚成员的家属呢?如果全社会的病人你都愿意收治,而且证明你有能力治疗以太病,那么人们自然就会渐渐接受你们的主张了吧?” 伊万杰琳神色一黯“我只敢收治美丽盖亚成员的家属,因为每个成员都经过了严格的考核,绝不会泄露我的消息。但其他人可就说不准了。别忘了,我怎么说也是个秘术师。而且是暗夜一族的后裔。我是警夜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让他们发觉我的存在,那我岂不是命不久矣了?” “警夜人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段非拙忍不住替他的“同事”们说好话,“你要是真的能治病救人,他们没准还会批准你加入呢。” 伊万杰琳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您真会开玩笑。您有没有听说过科学进步委员会这个组织?他们致力于开发以太结晶,可以说是我们美丽盖亚的头号大敌。而警夜人早就和科学进步委员会沆瀣一气了。他们绝不可能给美丽盖亚好脸色看的。” 段非拙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这又是什么跟什么啊?他知道科学进步委员会,但是伊万杰琳怎么会认为警夜人跟他们是一丘之貉呢?这是何等的误解啊! 莫非是因为秘书官卡特?他是科学进步委员会的成员,也是警夜人的联络人。就因为这个,伊万杰琳误认为警夜人是科学进步委员会的走狗? Z他们明明和卡特水火不容,却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口黑锅,段非拙都直为他们叫屈。 可他又不能为警夜人们辩解,否则就会暴露他自己的身份。 他一辈子都没这么左右为难过。 “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段非拙无力地说,“既然您并没有危害病人,那么是我误会您了。我为之前的鲁莽行动诚挚地向您道歉。” “您也是护友心切,我很能理解。”伊万杰琳笑了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能认识您这样优秀的秘术师,是我的荣幸。” 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友好地握了握手。 这感觉真奇怪——和一个吸血鬼,一个暗夜一族的女子握手。伊万杰琳手掌冰冷,仿佛尸体。段非拙再一次体会到,他对奥秘社会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那么路易莎什么时候能康复呢?”他问。 “这我也说不准。每个病人的体质不同,康复所需的时间也不一样。”伊万杰琳思忖,“那位小姐年纪轻,身体好,要是在药物充足的情况下,大概一个月就足够了。但我们现在缺乏配置药物的原材料,每个病人分配到的药剂不够,所以治疗周期也会拖长……” 段非拙问“缺什么原材料?我或许可以帮忙弄到。” 伊万杰琳笑着摇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些材料只有在新大陆才能找到。您总不能现在就买张船票漂洋过海吧?” “我是不能。”段非拙说,“但新大陆的人可以来找我啊。” 伊万杰琳站在秘境交易行中央,望着那直达天花板的展示柜,娇美的脸庞上溢满了惊骇。 “这……太惊人了!”她赞叹地环顾四方,“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建立在异空间中的交易行,只要持有钥匙,任何人都可以进出……” 听说她需要原材料后,段非拙当场给她画了一张交易行的钥匙,两个人双双进入交易行之中。 “您从没听说过秘境交易行?”段非拙问。他还以为全伦敦的秘术师都被约瑟夫叔叔发展成客户了呢。 “我因为身份特殊,很少和其他秘术师接触,已经和奥秘社会脱节了。”伊万杰琳羞愧地说。 她所需要的原材料中,有几种交易行内有现成的。段非拙按标价卖给了她。一听价格,伊万杰琳的讶异之情更是收不住了。 “竟然比我们美丽盖亚采购的价格还要低!”她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嘛。”段非拙轻松地说。 “我每次都派手下远赴新大陆采购原材料,一来一回不仅浪费时间,成本也水涨船高。早知道世上有这等地方,我也不必那么麻烦了。唉,浪费时间和金钱也就罢了,还耽误病人的治疗。我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这位年龄不明的女子既然不差钱,便索性一口气把制药所需的原材料全都买了下来。 段非拙还答应今后在交易行中替她挂一个“长期求购”的牌子。交易行的顾客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当然也有出身新大陆者。他们肯定愿意做这笔生意。 低价买到了珍贵的原材料,伊万杰琳自是感恩戴德。 “您永远都是美丽盖亚的恩人!”她不住地向段非拙道谢,“今后不论您走到那儿,只要遇到美丽盖亚的成员,您一句吩咐,他们就会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这就大可不必了。美丽盖亚的大部分成员跟狂信徒似的,让他们赴汤蹈火准没好事。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求您。”伊万杰琳犹豫了一下,有些羞涩地说,“其实我最近总在忧心美丽盖亚的前途。我们虽然致力于向大众普及使用以太结晶的恶果,但一直收效甚微……” 段非拙笑得勉强“您有没有考虑过是你们美丽盖亚的宣传手段有问题?” 那种狂信徒传销式的宣传,能推广你们的理念才有鬼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伊万杰琳一副见到知己的激动表情,“我们的宣传对象一直都是普罗大众,毕竟他们最容易遭受以太病的侵害。但见到您之后,我的想法有所转变。普罗大众的文化程度毕竟比较低,我们的观念过于前卫,他们一时间难以接受。因此美丽盖亚应该向文化水平更高的人宣传理念。” “哦,您要细分受众群体?” “什么?”伊万杰琳茫然。 “……没什么。您继续。” 伊万杰琳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说了下去“我认为,最容易接受美丽盖亚理念的莫过于秘术师们。一直以来,我因为担心身份暴露,鲜少和秘术师接触。今天见了您,我忽然萌生出一种想法既然所有交易行的顾客都无法泄露彼此的身份,那我能否借用交易行,向您的顾客们宣扬美丽盖亚的理念呢?当然,我会给足您报酬的。” 好家伙,这是要在秘境交易行里投放广告啊! 在现代,交易平台接广告实属正常商业行为,但段非拙万万没想到秘境交易行也能做这种用途!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商业鬼才了,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伊万杰琳的鬼才程度远胜于他呀! 只是美丽盖亚的理念过于“前卫”,宣传手段也过于“激烈”,让他们到交易行中搞推销,会不会有损交易行的声誉? ……等等,他不是一直都希望交易行早些倒闭吗?为什么到了这会儿反而替交易行考虑起来了?难道是因为他依靠交易行赚了许多钱,所以逐渐被资本和金钱腐化了吗! 啊,万恶的资本主义!啊,万恶的金钱! “我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伊万杰琳见段非拙默然不语,还以为是自己得寸进尺了,“不过您放心,我会给足您报酬的。您只要说个数就行了。” ……真的变成打广告了啊! 段非拙清了清喉咙,谨慎地说“不是我不想帮助您,而是……你们美丽盖亚的‘宣讲会’我也见过,要是在交易行里搞那种活动,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伊万杰琳面露难色“倒也是……那如果我只是给顾客发宣传单呢?” “这似乎也有点……” 伊万杰琳又想了想“那如果我将美丽盖亚的特制秘药放在交易行中出售呢?原本因为缺乏原材料,疗养院只收治美丽盖亚的成员及其亲属,秘药也只给他们使用,但现在我不必为原材料发愁,也能制作更多秘药了。甚至可以将这些药公开出售——当然了,只出售给秘术师。虽说只有秘药并不能完全治愈以太病,但多少可以缓解症状。您看能否行个方便呢?报酬自然也少不了您。” 秘境交易行中奇奇怪怪的商品多得是,也不差美丽盖亚的秘药。若当真有效,段非拙帮忙代售也无妨。但是…… “秘药不同于秘术物品或材料,一般人不了解药效,恐怕不会轻易购买。”段非拙边思考边说。 伊万杰琳问“那如果我在交易行中亲自为顾客介绍呢?” 一道灵光闪过段非拙的脑海。 “或许有个办法可行。”他露出属于奸商的笑容。 第二天。 这天并非交易行例行营业的日子,交易行却难得开门了。 顾客们原本有些怨言交易行的旧主人向来在周六固定营业,其他时间随机营业,可新主人却全然不顾旧时的规矩,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 但秘术物品交易是卖方市场,即便顾客们略有牢骚,也只能忍着。况且随机时间营业,也有助于秘术师们隐藏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你每到周六固定时间就消失,那岂不是很容易惹人怀疑吗? 更何况新任主人还时不时拿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销售手段,顾客们渐渐的也接受了这位新任主人的“不拘一格”。 一到交易行开启的日子,他们便满怀期待、迫不及待地进去瞧一瞧,期盼发生什么从未见过的新鲜事——啊,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正和开盲盒一模一样! 这天顾客们走进交易行,发现大厅中的布置又改变了。 摆放盲盒的位置摆了许多商品,有些是交易行中本就有的,有些则从未见过,看上去像某种黑乎乎的药粉。 交易行主人背着手坐在柜台后,他的助手则与一名身材窈窕曼妙的女子却占据了大厅中最显眼的位置。女子戴着一副饰有孔雀羽毛的半脸面具,虽然无法看全她的真容,不确定是否真是美女,但光是那双顾盼生姿的美眸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更不用提黑裙勾勒出的优美身体曲线…… 许多男顾客和少数女顾客当场就挪不开眼睛了。 段非拙见交易行中已来了不少客人,便小声对伊万杰琳说“之前教你的你都还记得吧?” 伊万杰琳点点头。她略有些紧张,但她不愧是一手创建了美丽盖亚这个组织并担任领导的女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各位顾客,今天就由我来向你们介绍几件交易行中独特的产品。” 她露出令人炫目的笑容。旁边的阿尔高高捧起一瓶墨水,向众顾客展示。 “请看,这是用隐身鸟血制作的特殊墨水,用它写下文字,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只有在纸张上涂上另一种无色无味的特殊显影墨水,文字才会显示出来。非常适合秘术师用来隐藏重要的资料呢!我现在就为大家现场演示一下!” 她向阿尔使了个眼色。少年立刻拧开墨水瓶,伊万杰琳则拿出纸笔,沾了几下墨水,当场写了几个字。 待字迹消失,她又在纸上涂抹显影墨水。顾客们望着逐渐显露出来的字迹,发出阵阵惊叹。 “……现在购买的话,还能获赠一瓶显影墨水以及一支隐身鸟羽毛笔哦!墨水当然是未开封的新货,请看瓶口的封蜡,看到生产地的特殊火漆印章了吗?只需199英镑,您就能将一套三件物品带回家!有意购买的顾客请到柜台付款!” 伊万杰琳的语气抑扬顿挫,极富感召力和煽动力。段非拙不禁感到诧异,同是美丽盖亚的成员,为什么那些宣讲师就一副狂信徒的样子,反而伊万杰琳带货能力在线?是不是培养宣讲师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接下来伊万杰琳又卖出了几件商品。最后,她示意阿尔捧起美丽盖亚的秘药。 这才是她今天真正的目的。如果一开场就售卖秘药,顾客们恐怕很难接受。但现在交易行内的气氛已经被炒热了,正好顺水推舟推销她的秘药。 “各位顾客请看,”说到自家商品时,伊万杰琳格外热情,眼睛都在闪闪发光,“这是一种新发明的秘药,可以用来减轻以太病的症状!” 根据段非拙安排好的剧本,阿尔开始配合伊万杰琳的演技。 “但是小姐,”阿尔用夸张的语气说,“医生们都说,以太病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呀!” 伊万杰琳慈爱地笑了“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有这样一种新型疾病存在,不是吗?我们不妨就先以‘以太病’代称。正所谓有备无患,备一些药在家中又有什么坏处呢?” 阿尔又说“可能有人要问了没得以太病怎么办?买药的钱不就浪费了吗?” “即使没患上以太病,这种秘药也对健康大有好处。它是以摄心草、火蜥蜴骨、哥伦比亚沙蝎汁液、驼鹿角等多种材料制成,可以安神养气,强身健体……” 伊万杰琳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如果有男士情场不顺,此药还有助于提升雄风……”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冲到柜台前争先恐后地购买秘药。 段非拙忍不住悲伤地笑了。世界上任何一种物品,只要被传闻具有壮阳效果,就会立刻成为炙手可热的商品。啊,男人,多么的悲哀! 秘药很快就销售一空。手慢的顾客(主要是男顾客)急切地拉着伊万杰琳询问什么时候补货。伊万杰琳大概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秘药如此受欢迎,眼神有些复杂。 段非拙适时地为她挂起收购原材料的牌子。那些原材料在新大陆还算常见,不多时就有持有原材料的人和伊万杰琳谈起了生意。到这天营业结束时,伊万杰琳已经认识了好几个新大陆供货商。段非拙有意让他们跳过交易行自行交易,这样即使哪天交易行关门停业,伊万杰琳也能直接从供货商处取得原材料。 交易行热热闹闹的一天总算落下帷幕。段非拙清点了今天的账,取出收入的四分之一交给伊万杰琳。 “能卖出这么多商品,您功不可没。这是您的酬劳。” 伊万杰琳大为吃惊“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应该是我给您酬劳才对呀!” “不不不,我没做什么,是您带货能力强……” “我不过是将您所教的话术鹦鹉学舌了一遍而已。商品之所以能卖掉是您的点子太出众了……” 段非拙朝阿尔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劝说伊万杰琳。然而不知是伊万杰琳的美貌俘虏的阿尔,还是那小子有欺师背主的想法,向来对主人言听计从的阿尔竟然眼神游移“啊!主人!时间不早啦,我妈叫我今天早点回家!我这就告辞了主人!” 说完他就冲进顾客通道,消失不见了。 段非拙只好放弃让伊万杰琳收下酬劳的想法,送别了这位美丽盖亚的女理事长。她一分钱没收到还喜滋滋的,段非拙不禁开始怀疑,到底是她太无欲无求,还是说自己实际上亏了……? 离开交易行已是深夜。忙碌了一天,段非拙也是疲惫不堪。他迫切地想好好睡上一觉,一直睡到明天日上三竿。幸亏他明天不必上班,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他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正在犹豫该不该泡个澡时,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门。 这么晚了,谁会来拜访? 段非拙首先想到的是阿尔。但少年今天直接从他自己家进入交易行,返回时也会直接回到原初。这么短的时间绝对不够他从裁缝铺赶到法兰切丝广场。 难道会是警夜人中的某个人吗?色诺芬和Z都曾经不请自来。若是警夜人遇上什么麻烦案件,急需人手,找新人来加班也说得通。 当然,段非拙也没排除最危险的那种可能性——闯空门的盗贼。 他抓起拜访在柜子上的石中剑,谨慎地走向门口。 “谁?”他质问道。 门外的人一声不吭,只是持续敲门。 “门外是谁?说话!” 敲门声忽然停了。 段非拙越发坚定了门外人是盗贼的想法。或许是听见屋内有人,所以逃之夭夭了吧。 就在段非拙准备将石中剑放回原位的时候,门锁“咔嚓”一声,自行打开了。 一个红发年轻人站在门口,一手捂着腹部,另一手捏着一根铁丝,面带微笑,注视着段非拙。 “好久不见。”邓肯·麦克莱恩擦去唇角的血迹,虚弱地说,“不对,也才几天而已嘛。” “怎么是你?”段非拙有些崩溃。 “嘘。”邓肯竖起一根手指,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内,反手掩上门,“小声一点儿。你想吵醒整条街上的人,告诉他们你把一个逃犯窝藏在家里吗?” “我才没有窝藏你!”段非拙气急败坏,却只能压低声音,“明明是你自己撬开了我的家的门锁!” “警夜人才不管那么多。”邓肯讽刺道。 “别忘了我也是警夜人的一员!你说他们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 “是吗?”邓肯一歪头,“如果他们发现你也是个秘术师,你说他们会相信谁?” 段非拙瞠目结舌。邓肯怎么会知道他是个秘术师?他向来小心,关于奥秘哲学的书籍都存放在秘境交易行中,而进入交易行的法阵图纸则随身携带。即使警夜人来他家抄家,也抄不出什么可疑的物品啊!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邓肯回答了段非拙内心的疑问,“别忘了,我也是身负异能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我的同类。” 原来当初在阿伯丁下水道里,邓肯那句“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有这样的人活着”是这个意思…… 段非拙很想把这个家伙立刻上交给苏格兰场,但他不能。邓肯会泄露他的秘密。 可恶,这小子竟然抓住了他的把柄! “你……到底想怎么样?”段非拙咬牙切齿。 “只想找个地方藏身罢了。”邓肯说着捂住嘴咳嗽了几声,他的手掌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段非拙可不想弄脏自家的地毯,清理起来很麻烦的。他拿了两条毛巾给邓肯,让他捂住伤口。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邓肯瘫在沙发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警夜人的一员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你遇上了开膛手杰克?”段非拙问。 邓肯脸色一沉“没错。我万万没想到警夜人竟然控制了那家伙的精神,把他当作猎犬使唤。他找到了我在伦敦的藏身之处,我们大打出手,结果是我寡不敌众……” 他耸耸肩,对自己的落败并不感到羞愧。 段非拙接着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家?” “通过气味啊。”邓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嗅觉不比开膛手杰克差,轻而易举就找到你家了。我想,整个伦敦能庇护我的就只有你了,毕竟我手上没有其他人的把柄嘛。” 段非拙很想往这小子脸上来一拳,但他忍住了。不能殴打伤员,不能殴打伤员。重要的事情要说两遍。 “我不能庇护你。你是猩红盛宴的成员,我迟早得把你交出去。” “猩红盛宴?”邓肯困惑地重复着这个词,“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猩红盛宴的成员?” “因为开膛手杰克说他认识你。”段非拙说,“猩红盛宴只有两名成员还活着,其中一个是开膛手杰克,另外一个只可能是你了。” 邓肯愣了愣,接着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过肆意张狂,眼角都流下了泪水。 “哈哈哈,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被误认为是猩红盛宴的成员……” 笑声戛然而止,一丝痛苦的神色浮上他的脸颊。他捂紧腹部的伤口。看来刚才那一阵狂笑加重了他的伤势。 段非拙冷眼看着他“如果你不是,那开膛手杰克为什么会认识你?” 邓肯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你再仔细想想,开膛手杰克在猩红盛宴中认识的人,就一定非得是猩红盛宴的成员吗?” “不然呢?”段非拙觉得他说了句废话,“猩红盛宴还有什么人?一共十二个成员,十个死了,两个活着。我也没听说过他们有仆人之类的。除此之外……” 等等。猩红盛宴当然有除了十二个成员之外的人。 那就是他们的猎物——被他们当作食物吃掉的那些可怜人。 段非拙惊恐地瞪大眼睛“难道说你是……” 他口干舌燥,说不下去了。 邓肯笑着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没错。我曾是猩红盛宴的猎物。”他沙哑地说。 开膛手杰克低着头,使劲儿嗅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 Q女士握着他的缰绳,警惕地望着他。R先生则坐在马路牙子上,擦拭自己手中的银刀。 一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呱呱”的叫声。 他们身处于泰晤士河河畔。夜色正浓,夜雾弥漫。 “让他逃了!”乌鸦尖声尖气地说。 “闭嘴。”R先生没好气地说。 “我就说了,不该直接出手,而应该呼叫支援才对!”乌鸦谴责道。 “我以为我能对付那小子,没想到他动作到挺快。”R先生哼了一声。 开膛手杰克带着他们穿过伦敦地下复杂的地道,成功找到了邓肯·麦克莱恩。 那家伙果然藏身在伦敦。他潜伏在一处废弃的下水道里,满心以为那儿是个安全的庇护所,却没料到警夜人竟然让开膛手杰克来寻找他。 R先生和色诺芬捉拿那小子本该十拿九稳。他们成功打伤了他。但他们疏忽了。那小子竟然能使唤食尸鬼。在潮水般的食尸鬼的掩护之下,那小子逃走了。 “我也没想到伦敦地下竟然有这么多食尸鬼。”R先生甩了甩银刀,抖去上面的血迹。 他们脚下,伦敦的下水道中,已经堆满了食尸鬼的尸体。 乌鸦说“邓肯·麦克莱恩受伤了,不可能逃得太远。继续让开膛手杰克搜寻他!” “知道了,还用得着你说。” Q女士扯了扯手中的绳索,对开膛手杰克道“你嗅到他的踪迹了,是不是?带我们过去!” 开膛手杰克咧开嘴,露出一个鲨鱼般的、充满侵略性的笑容。 他的确嗅到了。 如此熟悉的味道。 他的思绪回到了五年前,他还是猩红盛宴一员的时候。才不过五年而已,对他来说却像过了好几个世纪那么久远。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猩红盛宴的最后一次集会。他们捉到了一个身负天赋奇能的少年,把他在地牢里关了很久。 那少年的奇能十分强大,猩红盛宴的所有人都确信,吞吃他的血肉之后,他们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 一个人所拥有的奇能,可以通过吞噬肉身的方式传递给另外一个人。这并不是说奇能蕴含在血肉里,必须将所有血肉都吃掉才能获得力量。吞噬血肉这个行为实际上是在吞噬者和被吞噬者之间建立了一条能量通道,天赋奇能将会通过这条能量通道流入吞噬者体内。 换言之,哪怕只吃上一口,都可以获得那少年的能力。 虽然许多个人同时分享,每个人所获得的力量都会减少,但开膛手杰克觉得无所谓。 他加入猩红盛宴本就是为了吃人,而不是为了什么奇能。只要能吃到人肉,管他是普通人还是秘术师呢? 那一天,他本以为自己将享受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 十二名同伴在圣所集合,那个少年被当作餐点一样抬上餐桌。 每个人都摩擦着刀叉,期待着他那美味的血肉。 可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他们以为少年被秘术所制,已经昏睡过去,任他们宰割,没想到他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抓住身旁的餐刀,刺向距离最近的那个秘术师。 只一刀就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猎物瞬间变成了猎手。 少年一边痛饮被他所杀的秘术师的鲜血,一边肆意屠杀剩下的人。 秘术师们吃掉了许多拥有天赋奇能的人,每个人都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可现在,这份力量却被少年所汲取。 转眼之间,猩红盛宴的成员便倒下了十个。 开膛手杰克和另外一人眼前情况不对,立刻调头逃跑,这才堪堪保住了一条性命。 之后,开膛手杰克因为犯下了白教堂连环杀人案,而被警夜人所逮捕。 至于他那名逃走的同伴与少年的下落,他就一概不知了。 没想到五年之后,他竟然再次遇到了那个少年。 汲取了猩红盛宴成员的力量后,少年变得如此强大,三名警夜人联手才堪堪打伤了他。 他现在的血肉,该是何等的美味啊? 光是想想,开膛手杰克就要流下口水了。 他必须摆脱这些警夜人,找到那个少年才行! 可笑的警夜人。他们以为一根绳索就能压制住他吗? 他们太低估开膛手杰克的力量了。 这五年来,他可不是在地牢中等死。他一直在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 让他当猎犬,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现在警夜人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了。 开膛手杰克加快脚步,奔向伦敦的夜雾之中。 Q女士跟着他小跑起来,和后方的R先生、色诺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在那个方向吗?”老妇人气喘吁吁地问道。 开膛手杰克发出呜呜的咆哮。 她大概以为她的秘术完美无缺吧。开膛手杰克兴奋地想。可她错了。被秘术控制的人本该成为秘术师听话的傀儡,但开膛手杰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丝自我。 或许是因为他吃了许多异能者,获得了非凡的力量。或许是因为他的精神早已不正常了,不能和常人一概而论。 总之,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只需要一瞬间的破绽,他就能挣脱秘术的束缚,重获自由! 浓雾包裹了他们。色诺芬和R先生已经不见踪影了。 开膛手杰克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牵着绳索的Q女士问。 开膛手杰克呜咽起来,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 “你受伤了?”Q女士打量着他,“刚才的战斗应该没有波及你吧?” 她抬起手,打算检查一下开膛手杰克的身体。 ——只需要一瞬间的破绽就足够了。 开膛手杰克露出胜利的微笑。 夜幕之下,泰晤士河畔,忽然响起一声女性的尖叫。 当R先生和色诺芬匆匆赶到时,只见Q女士倒在地上,手臂血流如注。 她的那根绳索已经被扯断了。 开膛手杰克不知所踪。 “……所以,我杀了猩红盛宴的十名成员,吞食了他们的血肉,然后逃离了圣所。我去了北方,隐姓埋名,利用自己新获得的异能干起了遗体修复师的活计——直到遇上你们。” 段非拙倚着墙,双臂环抱,静静听完了邓肯的讲述。 原来当初猩红盛宴覆灭并非是因为内讧,而是被他们的猎物所反杀。 “既然你不是猩红盛宴的成员,那么剩下的那最后一名秘术师是谁?”段非拙疑惑。 “我也不知道。”邓肯耸耸肩,“他们都戴着面具。我只能从体态判断,那是个老人。而且当时我的嗅觉还没有现在这么敏锐,即使想找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说完之后,往沙发上一靠,像是等待段非拙下达裁决。 当时邓肯若不反抗,就会被猩红盛宴当作食物吃掉。他杀死那十名秘术师,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虽说这防卫的手法有些过激…… 至于他杀死阿伯丁的连环杀手亚历山大·斯通,应该也算是“见义勇为”?虽说这见义勇为的手法也有些过激…… 若是按现代法律的观点来看,邓肯绝对罪不至死,甚至被判无罪也大有可能。可现在是19世纪。而且邓肯身为异能者,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公正的审判。在警夜人地牢里待一辈子,或许就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这么一想,段非拙甚至有些同情邓肯。 “怎么样?要不要放我一条生路,秘术师先生?”邓肯含笑问道。 段非拙长长叹了口气。“你手里握着我的把柄,我还能怎么办?” 他走向邓肯,按住对方的肩膀。 治愈伤口的秘术,他只施展过一次,还是在情急之下无意识使用的。他不确定这次能否有效。 他集中精神,调动体内的能量,催动伤口周围的细胞自动再生。 但是不论他调动了多少能量,一注入邓肯体内,都像是泥牛入海,瞬间消失无踪。 “别费神了。”邓肯挥开他的手,“这伤口是秘术武器造成的,无法被秘术治好。就连我自己的复原都能都对它没用。” “还有这回事?”段非拙头一回听说这个原理。 他忽然想到,Z身边明明有色诺芬那样擅长治疗秘术的人,却仍然双目失明。这是不是说明,Z的眼睛也是被秘术武器所伤,因此无法用秘术复明呢? 奇怪,为什么他会下意识地想起Z? “我可以留你一阵子。”段非拙说,“但希望你能尽快离开。我也有我的难处。” 他可以把邓肯藏在秘境交易行中。那个地方绝不会被人发现。邓肯可以休养到康复为止。 “那就多谢你了。”邓肯闭上眼睛。 段非拙给他画一张秘境交易行的钥匙,邓肯猛地跳了起来。 “不妙。”他警觉地瞪着窗外。 “怎么了?”段非拙紧张。 “他来了。” “谁?” 邓肯舔了舔嘴唇,不顾身上的伤口,打开窗户,一跃而下。 “开膛手杰克。”他说。 段非拙冲到窗前,俯瞰下方的街道。邓肯落地后滚了一圈,勉强地爬起来。 他所面向的地方,一个漆黑的影子缓缓从夜雾中浮现而出。 凌乱的须发,破烂的衣衫,一双幽邃的眸子炯炯有神。 正是段非拙在苏格兰场地牢里所见的开膛手杰克。 但是这怎么可能?!他惊骇地想。开膛手杰克不是被Q女士的秘术控制住了吗?他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儿?Q女士呢?R先生和色诺芬呢?他们不是一起行动的吗? 接着他注意到,开膛手杰克的脖子上挂着半截绳索。绳索末端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被暴力扯断了。 一股凉意从段非拙脚底升起,顺着脊背爬上他的脖子。 开膛手杰克挣脱了秘术束缚。 他自由了。 邓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开膛手杰克,后者也饶有兴味地凝望着他。 曾经的猎手和猎物,如今在伦敦夜幕下的街头再度相会。 “终于找到你了。”开膛手杰克舔了舔嘴唇,“快点儿过来,我等不及品尝你的血肉了!” 邓肯狞笑“今天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段非拙立刻拔出石中剑,也从窗台一跃而下。如果非要从这两个人中选一方帮助的话,他宁可帮助邓肯。 然而邓肯却抬起一只手,阻拦了段非拙。 “他是我的敌人,让我来对付他。”红发年轻人昂起头,傲然说。 “可你受伤了……”段非拙瞄了一眼他腹部的血红。 “如果我失败,那是我命该如此。”邓肯眼神坚定,“而且我知道您是个医生。我不会让医生的手沾染鲜血的。” 开膛手杰克闻言大笑“说得倒挺漂亮!今天我就要把你连同那个小子一起吃掉!一次吃两个,好一顿盛宴啊!” 第四十七章 十字路口 下一秒钟,邓肯的身影就消失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出现在开膛手杰克面前,一拳挥向对方的脸。 开膛手杰克随意抬起手便挡住了他的进攻。 然而这只是一个假动作。邓肯旋即飞起一脚,不偏不倚踹中开膛手的腹部。 后者倒退数步,却堪堪稳了下来。邓肯再度扑向他。他却弯下身体,整个人炮弹似的向前猛冲,撞飞了邓肯。 红发年轻人在空中及时调整姿态,像猫似的四肢着地,指甲陡然伸长,陷入地面,留下五条长长的抓痕。 段非拙睁大眼睛,拼了命才能跟上两人的速度。 这就是身怀异能者的力量,他们动作之敏捷简直可以和Z相媲美。 起初邓肯占了上风。但他受了伤,很快便体力不支。开膛手杰克的进攻却依旧迅猛如风,邓肯左支右绌,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 “想不到最终是我独享了你!” 开膛手杰克一把掐住邓肯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放生狂笑。 邓肯喘不过气,双腿在空中无力地蹬着。他试图掰开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却无济于事。 段非拙没办法再作壁上观了。他提起石中剑冲向开膛手杰克。 剑光一闪,血花四溅。开膛手杰克举着邓肯的那条手臂断成两截。邓肯重重落地。 开膛手杰克不但没有惨叫,反而笑得更加肆意。 “好!好!我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痛楚了!” 他不顾自己的断臂正血流如注,大踏步地走向段非拙。 “你很好!越是强大的猎物就越是美味!” 开膛手大笑着狂奔起来。 段非拙里立刻举起石中剑,砍向开膛手杰克仅剩的那条手臂。 锐利的剑风斩断血肉骨骼。手臂应声落地。 然而开膛手杰克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他扑向段非拙,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段非拙想举剑格挡,但是已经迟了。 开膛手杰克的牙齿陷进他的血肉之中。他感觉到自己肩上的一块肉连同衣服一起被生生撕扯了下来。 开膛手杰克喉头一滚,将他的血肉吞进腹中。 段非拙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想挥剑砍掉那怪物的脑袋,然而疼痛削弱了他的力量,他连举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开膛手杰克咧开嘴,打算再咬上一口。 这时,只听见一声血肉撕裂的响声,一只手臂从开膛手杰克的胸前穿出。 邓肯站在开膛手背后。他的手化作利爪,洞穿了连环杀手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 那颗心脏在他指尖砰砰跳动。 笑容凝固在了开膛手杰克的脸上。 邓肯抽回手,用力一握,心脏便四分五裂,成为一摊黏腻的烂肉。 开膛手杰克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接着面朝下重重倒地。 “究竟谁是猎物?”邓肯盯着那不可一世的连环杀手的尸体,冷冷问道。 段非拙瘫坐在地上,捂住肩上的伤口。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踏过开膛手杰克的身体,走到他正前方。 “您没事吧?”邓肯问道。 段非拙指着他脚下的开膛手杰克,想提醒他,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失去心脏的开膛手杰克本该化作一具渐冷的尸体,但是他却突然颤动了一下。 邓肯意识到背后不对劲,但是已经迟了。 开膛手杰克的尸体突然暴起,一口咬住邓肯的脖子。 这家伙,心脏都没了还能动吗?! 这就是他所拥有的异能? 邓肯无力地倒了下去,捂着脖子上不停涌出血液的伤口,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声。 开膛手杰克扑向他,想给予他最后的致命一咬。 段非拙凭借着最后一丝力量,抓住石中剑跳了起来,冲向开膛手杰克。 这回他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剑锋瞄准开膛手的脖颈,狠狠一斩。 没有血液溅出,因为没有心脏的身体,血液也不再流动。 开膛手杰克的无头尸体就这么倒了下去。 段非拙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跟着跪倒。他不得不用石中剑支撑自己的身体。 “邓肯·麦克莱恩……你……你没事吧……?”段非拙断断续续地说。 接着,他也倒下了。开膛手杰克,被开膛手所伤之人,以及杀死开膛手之人,三个人倒在了一起。 段非拙想催动秘术治愈伤口,但是疼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意识也逐渐变得恍惚。 他听见邓肯艰难地朝他这边爬行,将他翻过来面朝上方,然后将某种温热柔软、带着浓重血腥味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吃了这个。”邓肯沙哑地说。 段非拙忽然发觉,邓肯塞进他嘴里的是开膛手杰克的心脏。 “这样就能在你和那家伙之间建立一个通道,你可以汲取属于他的力量,治疗自己。” 血腥味让段非拙一阵作呕。 “我……不要……”他虚弱地摇头。 “你必须吃掉。”邓肯强行掰开他的嘴巴,硬是将那团心脏往他嘴里塞。 段非拙快吐了。他扭开脸“你为什么……不自己吃……” 邓肯一边喘息一边笑了“我已经快不行了,医生。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希望你能继承我们的力量——我、开膛手杰克、猩红盛宴死去的秘术师、还有被他们吃掉的所有异能者的力量——第四先行者的力量。” 段非拙的大脑快要转不过弯来了。 “什么……第四先行者?”他沙哑地问。 他只知道第一先行者赫尔墨斯,第二先行者光之大君,第三先行者赫卡忒……这个第四先行者是谁? 邓肯的笑容越发模糊。段非拙的意识越发恍惚。 “这个故事是我从猩红盛宴的成员那儿听来的,我就长话短说好了。”邓肯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一口气,“从前,人类遇到一次大劫难的时候,第四先行者降临到地面上拯救了他们。但是祂被祂的使徒所背叛。使徒们觊觎他的力量,便设下了一个陷阱,捕捉了第四先行者,然后分食了祂的身体。他们每个人都获得了先行者的一部分异能,成为了秘术师中的翘楚。他们的后代也继承了这份能力,一直延续至今。” 邓肯嘶哑地笑了笑,“没错。如今秘术师中所有的异能者,都是当初那些使徒的后代。我是,你也是。在漫长的历史传承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忘记了祖先的传说,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异能。但猩红盛宴的秘术师们还记得。他们寻找那些异能者,将其带回圣所,当作食物吃掉,以夺取他们的力量。猩红盛宴认为,这是在‘回收’第四先行者的能力。有朝一日,当他们吃了足够的异能者之后,就能成为比肩先行者的伟大存在。” 他……他到底在说什么?段非拙震惊地想。他怎么有点儿听不懂呢?是邓肯的叙述太过惊世骇俗了,还是自己的大脑已经迟钝到无法思考了? “医生,开膛手杰克是猩红盛宴的成员,我则吃掉了猩红盛宴的十个秘术师,获取了他们的力量。我们两人的力量加在一起有多么强大,你可想而知。要是我们就这样死去,那我们的力量就浪费了。所以……不如由你来继承。” 邓肯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碎肉,“也许真的像猩红盛宴所推测的一样,你能变成先行者呢?” 段非拙不住地摇头“我……我不要……你走开……” “就当作是我给你的报答好了。”邓肯微笑,“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将我的能力让渡给你。你会变得无比强大,比现在还要强大。也许有朝一日,你会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说完,他又一口咬穿自己的手腕,逼迫段非拙喝下他的血液。 霎时间,两股炽热的力量流入了段非拙体内。 同样的感觉他曾体验过一次,就是他吃掉约瑟夫·切斯特骨灰的时候。 但是此刻流入他体内的能量,比那时强大了千百倍,仿佛两股火焰灼烧着他的身体。 上一次被灼烧的只有他的眼睛。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炽热中融化。 他宛如变成了一块钢铁,在熔炉中融化,被铁锤敲打,锻造成了另一种形态。 什么第四先行者的力量,他根本不想要! 他的祖先是吞噬了第四先行者的使徒?开什么玩笑! 他只是一个误入这时空的普通人! 为什么他会步入如此境地? 他想站起来逃跑,但是他根本动弹不得。 他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段非拙眨了眨眼,坐了起来。 周围一片漆黑,但又不是完全的漆黑。 四周的确是一片黑,但头顶闪耀着成千上万颗星辰,脚下则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这条小路就像悬浮在星空中一样,延伸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死了吗?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为什么只有一条银河铁道……啊不是,银河鹅卵石小路?难道不该是一个老婆婆站在桥边,端着一碗汤让他喝吗? 段非拙还是头一回死,略感无所适从。 他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他穿着死前的那身衣服,但衣服干干净净,完好无损。身上的伤口和血迹也都消失无踪。他像是从没和开膛手杰克战斗过一样。 也许人死后都会恢复成完整的状态吧。 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 段非拙壮着胆子向前走去。他以为星空会浮现出他生前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然而星空只是星空,冰冷而庄严。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道路分成了三条,形成一个十字路口。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路口正中央。 哦哦哦,出现了!段非拙期待地想。老婆婆是不是要让他喝汤啦? 然而当女人转过身,段非拙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女人并不是什么老婆婆,而是一个年轻女子。她黑发及地,身穿希腊式的雪白长袍,宛如从神话中走出的女神。 可她的眼睛却是一片漆黑,瞳仁则是银白色的,仿佛银月高挂在夜空中。 她凝视了段非拙一会儿,脸上绽开微笑。 “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空灵悠远,令人联想起教堂丧钟,“没想到我们还会再次见面。” 段非拙上下打量她,确定自己不记得这女人的相貌。 “我们从前见过面吗?”他问。 女人点点头“你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呃,可以请你不要当谜语人吗?”段非拙语气真诚。 女人又笑了,像是被段非拙逗乐了。 “你是谁?”段非拙问。 “我认为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女人继续当谜语人。 好吧,这大概是一个考验。段非拙心想。就像他读过的一些推理小说那样。作者给出了所有线索,然后挑战读者能否破解谜题。 首先,这女人肯定不是普通人类(废话)。从她的装束判断,她或许和古希腊有关。再加上她站在十字路口…… 很快便有一个答案浮现在段非拙的大脑中。 “十字路口的守护者……”段非拙讶异地念诵着这个名字,“死亡女神赫卡忒?” 光是念出这个名字,段非拙就能感觉到饱含魔力的词汇在自己唇舌间流淌。 女人赞许地笑了。“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 难以置信。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神明? 不对,赫卡忒只是一个名字罢了。她实际上是个秘术师,最顶尖、最资深的秘术师,被称作第三先行者。在远古的某些时代,敬畏她的人们便将其奉作神灵。 先行者的一员……一共有八个先行者,其中四人已死,两人继续攀升,还有两人留存世间。赫卡忒就是留存的两人之一。 段非拙有些警惕“既然你是死亡女神,那是否说明我已经死了?” 赫卡忒望向那无边的星空“这端看你如何选择了。” “什么?我还能选择不死?”段非拙讶异,“我以为我已经被开膛手杰克杀了……” “是吗?”赫卡忒打断他。 难道不是吗? 等等,不对。 他的确遭到重创,但是在他生命垂危之际,邓肯·麦克莱恩逼迫他吃掉了开膛手杰克的心脏,喝了他自己的血。 通过吞噬其他异能者的肉身,他就可以夺取他人的力量。 也就是说,他现在拥有了开膛手杰克和邓肯·麦克莱恩的全部力量? 邓肯·麦克莱恩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若是获得他的力量,段非拙应该已经痊愈了才对。 而开膛手杰克是猩红盛宴的成员,曾吃过无数异能者。邓肯·麦克莱恩杀死了十个猩红盛宴的秘术师,吞噬了他们的血肉,夺取了他们的力量。 现今的异能者中,或许他俩就是最强者。 他俩的力量,如今都被段非拙所继承了。 他应该还活着,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在现实世界中醒来呢?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会遇见你?你不是先行者吗?”段非拙心中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赫卡忒伸出一根手指,轻点自己的下巴,作思考状。“这个地方是从前一位先行者所制造的空间,只有我们先行者以及被我们所召唤的人才能进入。有点儿类似于你的秘境交易行。” “你居然知道秘境交易行?”段非拙愕然。但转念一想,对方可是近乎神明的女人,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道的吗? “我知道许多事。”赫卡忒淡漠地说。 “那么我会来到这儿,是因为受到了你的召唤?”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段非拙有些不耐烦了。这些神啊魔啊怎么都这么喜欢当谜语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有这么难吗? “求求你把话说明白一点儿。” 赫卡特歪头端详他“你不是从邓肯·麦克莱恩那儿听说了吗?猩红盛宴认为,只要吃掉足够的异能者,就可以拥有第四先行者的力量。” “那难道是真的?” “当然。”赫卡特的语气有些奇怪,好像段非拙竟然敢怀疑世间的一项公理一样,“能量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外一种形式。” “能量守恒定律。”段非拙喃喃道。真奇妙,就在不久之前,另外一个女人刚刚和他提起过这一点。 “先行者的力量也是如此。在很久以前,在你们人类几乎忘却的远古时代,先行者之间爆发了一场争斗。” 赫卡忒一挥手,星空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群身穿古希腊长袍的人正在彼此打斗。画风有些类似西斯廷教堂天顶画。 “你是说,光之大君的那场战斗?”段非拙想起了伊万杰琳曾说过的故事。 “不错。其他先行者联合起来对抗光之大君,只有一人站在祂那一边,那就是第四先行者‘血月’。祂是光之大君最坚定的盟友。只要有祂在,其他先行者即使联手,恐怕也无法战胜光之大君。” 赫卡忒又一挥手,这回画面变成了一幅类似于《最后的晚餐》的图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坐在最中央,十二个人分坐在他的两侧。 “第四先行者怜悯自己的使徒,所以降到地面拯救他们,希冀在世界毁灭又重生之后,再将他们送回世间。但是这些使徒背叛了祂。说来很稀奇,是光之大君自己的使徒策反了他们。” “我听伊万杰琳说过。”段非拙道,“啊,伊万杰琳是……” “暗夜一族的后代,背叛者的子孙。”赫卡忒轻描淡写道。 看来对于段非拙周围的一切人物,她都了若指掌。 “是的。伊万杰琳说过,她的祖先,光之大君的使徒出卖了祂的秘密……” “祂的秘密就是,第四先行者会和祂并肩作战。当时其他先行者还不知道这一点。”赫卡忒本就漆黑的眸子中射出一道精光,像是蕴含着愤怒,“所以要击败光之大君,就要先击败第四先行者,这样才能削弱光之大君的力量。于是,暗夜一族的祖先就去策反了第四先行者的使徒。他们说,光之大君打算毁灭这世上的一切,也包括第四先行者的使徒们。他们根本不可能受到什么拯救。而只要使徒们吞噬第四先行者的□□,就可以获得祂的力量。” 赫卡忒冷笑,“结果是人性中的贪婪占了上风。” “第四先行者被祂自己的使徒杀死了?” “祂根本没料到最亲近的人竟会背叛自己。即使强大如先行者,遭到偷袭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结果是,使徒们胜利了,第四先行者被生吞活剥。” 段非拙感到一阵作呕。 他问“那些使徒获得了第四先行者的力量?” “这份力量随着血缘一直传递到今天。”赫卡忒伸出一只手,轻触段非拙的额头。她的手指比冰雪还要寒冷。 “你的祖先也是那使徒之一。邓肯·麦克莱恩也和你一样。你们都继承了第四先行者的一部分力量,虽然经过千百代的传承,这力量已经无比微弱了。” “但是每吞噬一个异能者,就能夺取他的力量。”段非拙说,“理论上来说,只要吞噬的异能者足够多,那么……” “就可以获得第四先行者的全部力量,成为比肩先行者的存在。”赫卡忒肯定了段非拙的推测。 段非拙哑然。这就是猩红盛宴的目的,不是吗?他们是为了成为先行者才不断吞吃人肉的。(只有开膛手杰克除外,他只是单纯为了吃人。)即使邓肯不杀死他们,他们也迟早会发生内讧。因为继承先行者全部力量的人只能有一个。 “那么我现在……”段非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邓肯逼我喝了他的血,吃了开膛手杰克的心脏,那我是不是……” “如今你距离第四先行者,还有好一段距离。”赫卡忒说。 段非拙松了口气。他真害怕自己变成某种不是人类的东西,害怕自己像开膛手杰克那样,被不属于他的力量所逼疯。 “那么你召唤我来到这里,是为了……?” “算是为了保护你吧。”赫卡忒又望向星空,“突然之间获得了那么多力量,不论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灵魂都吃不消。我让你来到这儿,暂且庇佑你的灵魂——或者说,你在遭受了莫大的伤害后,下意识地逃到了这个安全之处。” “可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段非拙反驳她。 赫卡忒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啊,你来过。只是你忘记了。” “那你能帮我恢复记忆吗?我还有很多事想知道!” “那是你自己的记忆,除了你自己,谁也找不回来。” 问题就在于,段非拙没觉得自己失忆过啊!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非常完整,并没有缺失过任何一段!要是他少了一段记忆,他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你该回去了。”赫卡忒柔声说,“有人在呼唤你回去。” 段非拙怔忪片刻“你是说,我还能复活?不对,用复活可能不太贴切……我的意思是,让我回到人间?” 赫卡特指着段非拙走来的那条路“沿着那条路返回去,你就能回到来时的地方了。去吧,切记,你在这里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要告诉外面的人。” 段非拙听话地转过身。刚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扭头。赫卡特仍远处——十字路的交叉口,银月似的眼眸凝视着他,目不转睛。 “我能不能问问,其他的路是通向何处的?” 赫卡特指着她左边的道路“那条路通往你曾见过也的确存在的历史。” 她又指着她的右边“那条路通往你不曾见过,却有可能存在的历史。” 最后她转过身,面向背后的道路“那条路通往谁都不曾见过,谁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历史。” ……听起来好绕口啊!像什么排列组合! 段非拙望着自己来时的路“那这条路是什么路?难道是我曾见过,却不一定存在的历史吗?” 赫卡忒没有回答。 段非拙实在不想再跟这位老谜语人浪费时间了。他向着来时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走着走着,他就开始小跑,接着飞奔起来。 他从悬浮在星空中的鹅卵石道路一跃而出。 下一秒钟,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睁开眼睛,猛然坐起,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冷冰冰的石室中。 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家,也不是医院。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石室相当宽敞,比他在法兰切丝广场49号的卧室宽敞多了。不过装潢可就没那么舒适豪华了。 这里就像是一间地窖,石墙光秃秃的,正面是一扇铁门。石室中唯一的装饰,是天花板和地板上两相对应的巨大法阵。 段非拙陡然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这里是苏格兰场的地牢。 他为什么会被关进地牢里? 开膛手杰克和邓肯街头大战,肯定惊醒了周围的居民,有人去报警也不奇怪。警夜人想必很快就赶到了。 莫非他们发现,他正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 但是段非拙并没有像开膛手杰克那样披枷带镣。如此对待秘境交易行主人,未免也太疏忽大意了吧? 他很想试试能不能打开那扇铁门。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每一步都伴随着机械传动的响声。一听便知那是Z。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段非拙的囚室前停下了。 他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 银发红眸的警夜人走进囚室,在法阵前站定,同段非拙面面相觑。 一时间,段非拙内心百感交集。 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他才和Z一起来到地牢,观摩秘术仪式。一路上Z都搂着他不放手,还被开膛手杰克揶揄了一番。 而十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变成了阶下之囚,被Z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却如同有三个光年那么遥远。 就在段非拙以为,Z的沉默会持续到天长地久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还好吧?” 段非拙一愣,万万没想到Z会说出这句话。 他以为Z会严厉地质问他为何隐瞒身份,或是大声怒骂他欺骗了自己。可是……Z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关心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仍然穿着之前的那身衣服,破破烂烂的,沾满血迹。然而伤口全部都愈合了,皮肤光洁如新。 轻触口袋,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还在里面。警夜人竟然没搜他的身,让他颇为意外。 “我记得我受了伤……”段非拙回忆着街头的那场战斗,“开膛手杰克和邓肯·麦克莱恩呢?” “都死了。”Z的语气中并无遗憾,“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已经断气了。只有你还活着,昏迷了。” “怎么会这样?”段非拙咕哝。 “我还想问你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肯·麦克莱恩跑到我家里,说他受了伤,需要我的庇护。接着开膛手杰克就找来了。他们两个打了起来。邓肯·麦克莱恩受了重伤。最后我砍掉了开膛手杰克的头,但他也咬伤了我。” 段非拙回忆着当时的片段,“对了,邓肯·麦克莱恩并不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他是当初猩红盛宴的猎物,不过杀了那十名成员的也是他!” Z微微扬起眉毛。这个情报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他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 段非拙颔首“邓肯逼我喝掉他的血,吃掉开膛手杰克的心脏。” “你就这么接受了?” “我当时动弹不得啊!”段非拙为自己辩解,“邓肯说因为我救过他,所以他为了报答我,愿意把自己的力量全部让渡给我……” Z神色一凛。段非拙急忙停了下来。 继承邓肯和开膛手杰克的力量,就意味着他成为了异能者。 即使他之前是个普通人,现在也成为秘术师的一员。 而Z最痛恨的就是秘术师。 段非拙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胸口像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飕飕地往他身体里灌。 他变成了Z最讨厌的人。 不对。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是Z最痛恨的人了。 “所以你们才会把我关在这里,是不是?”他悲凉地笑了笑。 Z会如何制裁他?像关押开膛手杰克一样,关他一辈子,即使他死了,亡灵也要被拘束在此地? 还是直接捅他一剑,给他来个痛快,然后将他的亡灵拘束在此地? Z朝他迈出了一步,接着是第二步。 看来是后一种选项了。 段非拙闭上眼睛,准备迎接Z的利刃。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Z捅上一剑了。 Z迈出了第三步。 然后他一把拥住了段非拙。 段非拙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烧短路了似的。 Z的机械义肢紧紧箍住他,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没事……”Z低声说。 段非拙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Z如此失态的模样……他自己也从未如此失态。 “我本来不想把你关起来的,但是他们说……色诺芬说……你忽然间吸收了那么多力量,极有可能失控,所以必须用这个法阵压制住你……” 段非拙望着天花板。原来上下对应的法阵有这种功用。 他埋首在Z的颈窝里,嗅到了白发警夜人身上钢铁和烟草混合的气息。他不知道该把手放在那儿,犹豫了半天,只好环住Z的脊背。 他的手掌能触到那一袭黑色大衣之下,一节一节突起的金属脊骨。 Z在他耳畔轻声说“如果你醒过来后失控了,疯了,我就必须亲手杀了你。你知道吗,我从没这么害怕过。害怕一进囚室,看到的就是第二个开膛手杰克。害怕你再也不能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但是……太好了,你没事……” 段非拙神思恍惚,整个人像站在云端上。他的心脏跳得好快,简直像有雷霆在他的胸腔里轰然回响。 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到Z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那颗由以太结晶驱动的心脏,此刻疯狂地跳动着——和他一样。 两颗心脏的节奏逐渐归于一致,像是一首编排精妙的二重奏。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了不知有多久。直到段非拙被箍得快喘不过气的时候,Z才放松力道。 “既然你身体无恙,那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他说,“走吧。” 段非拙眨了眨眼睛。 等等,Z是不是没发现,他其实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 Z根本不知道,在邓肯逼他啖肉饮血之前,他就已经获得了异能? 也就是说,他其实没有暴露? Z挽着段非拙的手臂,将他拉出囚室。他们沿着昏暗阴冷的走廊,返回异常案件调查科办公室。 “对了,我能不能去看看邓肯·麦克莱恩的遗体?”段非拙问。 “你看那个做什么?” “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 Z撇撇嘴“已经火化了,和开膛手杰克的尸体一起火化的,骨灰倒进了泰晤士河里。” 段非拙在心中默默为死者致哀。邓肯·麦克莱恩短暂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本是猩红盛宴的受害者,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最终却还是因猩红盛宴而死。 这难道是某种宿命?某种注定好的结局?不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的必然? 办公室中。 艾奇逊小姐一如既往地打着字。色诺芬双脚翘在办公桌上,手里捧着一本《血字的研究》。R先生站在窗口抽烟。唯有Q女士不在。石中剑摆在段非拙的办公桌上。 “哎呀,你没事啦?”看见段非拙,R先生首先问候道,“我还以为老大会从地牢里抬出一具尸体。没出人命真是可喜可贺。” 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段非拙的肩膀。段非拙差点儿被他拍成高低肩。 “你竟然能一剑斩断开膛手杰克的脑袋,你的剑术肯定很出众。我都忍不住想跟你过两招了,哈哈哈!”R先生仰天大笑,“听说你被迫继承了开膛手杰克和邓肯·麦克莱恩的能力?但是没关系,咱们警夜人中也不是没有秘术师。”他瞄了色诺芬一眼,“好好将你的能力用在正道上就是了。” 色诺芬放下书,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没有把我的力量用在正道上?” “哇,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R先生戏谑地笑了。 Z从R先生手里抽走香烟,手指一弹,丢出窗外。 “今后办公室禁烟。”Z说。 R先生像见了鬼一样“你不是认真的吧,老大?”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 R先生上下打量着他“完了,这下全完了。新人没疯,老大疯了。” “吸烟有害健康。”Z语气平淡,像在叙述某种人尽皆知的公理。 段非拙赶紧出来打圆场“对了,Q女士呢?” “她被开膛手杰克打伤了,现在还在住院。”R先生皱眉,“幸亏开膛手杰克被你干掉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我和色诺芬发现他逃跑了,简直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老大剥了我们的皮……” “我不会剥你的皮的。”Z淡淡地说,“这个馊主意是卡特秘书官想出来的,要剥也是剥他的皮。” “哼,他才不认为这是个馊主意呢。”R先生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Z说“我早就提醒过他,开膛手杰克有可能挣脱秘术束缚,结果他偏不信。现在他知道后果了。” “那家伙才不会承认是自己的主意出了错呢。他只会说‘是你们的秘术不到家,才会放跑开膛手杰克’。政客嘛,就会甩锅。”R先生轻蔑地嗤了一声,“好在开膛手杰克最后还是死了,没闹出太大的乱子。要是那家伙逃走了,重获自由了,天知道卡特会怎么在上头面前编排我们。搞不好我们得全体进监狱。” 说着,R先生再度用力拍了拍段非拙的肩膀“这还得感谢你,新人!多亏你干掉了开膛手杰克!你可是我们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大功臣啊!” 段非拙急忙谦虚“不不不,我什么也没做,都是巧合……” “你太谦虚了!给你表功的报告艾奇逊小姐都写好了,就等着呈上去呢!你干掉了开膛手杰克,而开膛手杰克又干掉了邓肯·麦克莱恩,这等于是你干掉了邓肯·麦克莱恩!双倍的功劳!今后升职加薪不是梦!”R先生竖起拇指,“你以后就不用再来兼职了,可以全职了!” “别啊!”段非拙绝望地喊道。 Z转向色诺芬“你去给泰勒斯先生发一封电报,就说我们要送一个异能者去他那里受训。” 色诺芬望向段非拙,有些讶异“你要把这小子送去泰勒斯先生那儿?” Z说“除了泰勒斯先生,还有谁能训练他?” 色诺芬想了想“好像也是。” 段非拙插嘴“你们是在讨论我吗?要把我送到哪儿训练?” Z双臂环抱,倚在办公桌上沉声说“你一时间获得了太多力量,即使现在不失控,也难保未来如何。所以我们大家商量之后,决定按照秘术师的标准来训练你。” “也就是说,我可以正式成为秘术师了?”段非拙颇感惊喜,“你们说的那什么泰勒斯先生,就是我未来的导师?” 色诺芬笑嘻嘻道“其实他也是我的导师。今后咱们算是同门师兄弟啦!” 嗯……能培养出色诺芬这样的弟子,总觉得那位泰勒斯先生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呢。 Z说“泰勒斯先生从前也是警夜人,他就是上一任的T先生。退休之后去希腊养老了。所以我们也要把你送去希腊受训。” 色诺芬说“他可是警夜人中少见的活到退休年纪的人。你要好好向他学习学习立身保命的办法。” ……听起来更不是什么正经导师了!!! “为什么不能在英国训练?”段非拙问,“警夜人中不是也有很多秘术师吗?比如色诺芬,Q女士……” Z说“你现在不是普通的秘术师,而是异能者,所以必须接受更专业、更有针对性的训练。” 段非拙很是郁闷。他每次出远门都会遇上奇奇怪怪的事件,这次他还能平安地回来吗? 但是转念一想,他终于可以接受正规的秘术师训练了!不必再自己闷头读书研究了!他手里的那几本教材,虽然基础知识很多,但实践性不强,而且充满了艰深晦涩的术语,他看不懂又不敢去请教别人。 现在好了,他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学习奥秘哲学了! “那什么时候启程?” “越快越好。”Z说,“艾奇逊小姐,最近希思罗空港有航班吗?” 艾奇逊小姐从桌上的一大堆档案中抽出一张表格,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三天后有一艘从英国伦敦驶向希腊莱斯博斯岛的蒸汽空行舰‘萨福号’。” “请帮我们订三张票。”Z说。 “三张?”段非拙看着他,“除了我和色诺芬,谁还要去?” Z一脸奇怪的表情,默不作声。 “你也要去吗?”段非拙愕然。 “……你要是不希望我去,那我就不去了。”Z咕哝。 “不不不,没没没,我很高兴你能一起去!”段非拙有些脸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看见Z偷偷笑了。 “你现在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吧。”Z说,“明天再来一趟苏格兰场。邓肯·麦克莱恩那事需要写一份详细的报告,需要你的陈述。” 段非拙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血迹、破破烂烂的衣衫。要是阿尔见了他这副样子,非得尖叫不可。 他拿起桌上的石中剑。后者发出闷闷不乐的“啧”的一声。 “那我先走一步了。”他朝办公室中的众人行了个注目礼,才缓缓离开。 Z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倾听那远去的脚步声,直到他敏锐的听力再也捕捉不到那个独特的声音。 “老大,”色诺芬合上书说,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我有个问题,也许会冒犯到你。” “既然你知道会冒犯我,那为什么还要问。”Z冷冷地说。 “因为我这个人偏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色诺芬厚着脸皮说。 “……说吧,什么事?” “你和那小子,是不是……发展出了什么超越友谊的关系?” Z抬起盲眼,朝他的方向冷漠地一扫“怎么?你要把我关进地牢吗?” 艾奇逊小姐总是连续不停的打字声中断了一秒。R先生则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风气远不如现代开放。在这时代搞同性恋算是犯法,锒铛入狱都算是轻刑了。 身为苏格兰场的警探却知法犯法,Z的立场多少有些尴尬。 “噢,当然不是,我在这方面开明得很。”色诺芬摊开手,“我只是想说,那小子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单纯。” “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色诺芬耸耸肩“现在抽身还来得及,老大。等哪一天你陷进去了,却又发现他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你受到的伤害会更大。” Z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作为下属和多年老友的一些奉告罢了。”说完,色诺芬低下头,继续读书。 第四十八章 去希腊 “天呐!主人!您发生什么事了!” 一进家门,阿尔就发出了尖叫鸡一般的惨叫。 “唉,说来话长……”段非拙将石中剑往桌上一扔,一头倒在沙发上,“我想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去准备热水。” “好、好的,主人。”阿尔不安地绞着双手,“您真的没事吗?今天外面街上来了好多警察,我看到街上有一大片血迹。楼下餐厅的老板说,凌晨的时候有人在街上斗殴,还死人了!您该不会卷进去了吧?” “是啊……”段非拙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呻吟,“唉,你别问那么多了。不是你该问的。” 阿尔扁了扁嘴,很是委屈,但他还是服从了主人的命令,没多问问题,去厨房烧水了。 “对了阿尔,我三天后要出一趟远门——这次是要出国。你帮我准备行李吧。” 厨房里探出一个惊恐万状的小脑袋瓜。 “主人,您这回又要去哪儿?!”阿尔喊道,“您有没有发现,每次您出远门都会发生坏事?” “嗯……其实我待在家里也会有坏事从天上掉下来呢。”段非拙吐槽。 他这个人果然天生拥有霉运体质吧? “您这回要去哪儿?” “希腊。和警夜人一起。” “又和他们?!”阿尔露出极为严肃的神情,那种神情出现在一个少年的小脸上,显得十分滑稽,“您是不是要趁他们都在国外的时候,把他们给——” 少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想什么呢!”段非拙嗔道,“我要去希腊学习奥秘哲学。那可是难得的机会!” “哦!”少年恍然大悟,“那肯定是警夜人秘传的奥秘哲学吧?一般秘术师学不到的那种?想不到主人打入他们内部已经那么深入了,把他们压箱底的绝活都学会了!不愧是主人!” 一听阿尔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脑补,段非拙简直哭笑不得。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像之前我去阿伯丁时那样,跟着叶芝先生好好学习。有空去疗养院替我看望一下林恩小姐。” “明白!”阿尔敬了个礼,活像个小士兵。 洗澡水很快就烧好了。段非拙脱掉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将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皮肤光洁如新,根本看不出曾经受过伤。这就是邓肯·麦克莱恩和开膛手杰克的异能吗?他记得邓肯拥有快速自愈的能力,而开膛手的嗅觉远胜常人,可他现在并不能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 也许这些异能要通过训练才能发挥出来吧。 洗完澡,他换上阿尔为他备好的新衣。他的衣服似乎总是消耗得很快。 第二天他按照Z的要求去了苏格兰场。邓肯·麦克莱恩事件需要一份详细的报告,以便提交给秘书官卡特阁下。 负责撰写报告的是艾奇逊小姐。她一边向段非拙提问,一边飞快地在打字机上打出一行行字。这打字速度着实令人羡慕。 当然了,段非拙回答问题时故意模糊了一些要点,比如他没说自己半夜跑到美丽盖亚疗养院,只说邓肯·麦克莱恩夜里不请自来,还受了伤,他出于人道主义才答应帮助对方。 “这么说,邓肯·麦克莱恩到你家没多久之后,开膛手杰克就来了?”艾奇逊小姐问。 “是啊。邓肯一开始叫我不要插手,他想和开膛手杰克单打独斗,但他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所以我就只好出手了。” 段非拙将打斗的细节描绘了一遍。他口才不怎么好,描述起来干巴巴的,和流水账差不多。希望艾奇逊小姐在写报告时能稍微美化一下吧。 艾奇逊小姐又问“邓肯·麦克莱恩为什么要让你喝下他的血?” “他说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段非拙说。 其实邓肯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他能继承第四先行者的力量。这也是猩红盛宴食人的目的。但段非拙隐瞒了这一点。 因为他在吃掉邓肯的血肉之前就已经是异能者了。(若非如此,邓肯恐怕还不会生出让他继承力量的想法。)他当然不能让警夜人知道他最初的异能来自约瑟夫·切斯特。 关于他昏迷时所做的那个怪梦,他也一个字都没说。 实际上,他到现在还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他的一个荒诞离奇的梦,还是说他在睡梦中真的去往了另一个空间,见到了存在于彼处的先行者。 他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应该将那个梦和盘托出。但他又害怕梦境的细节会暴露自己的身份——毕竟,不是每个秘术师都会梦见先行者赫卡忒的,不是吗? 艾奇逊小姐写完报告就让他回去了。根据她的表情,段非拙判断她并未对自己的陈述产生什么怀疑。不过也说不准,因为艾奇逊小姐总是那么严肃,脸上本来就没什么表情。 接下的几天,段非拙都在为远行做准备。阿尔为他添置了新衣,以及旅行中所需的个人物品。段非拙还将石中剑放进了交易行,以防万一。 他本来想去疗养院看望林恩小姐,顺便拜访伊万杰琳理事长。他有很多关于先行者的问题想向她讨教。既然她的祖先是第二先行者的使徒,或许她也知道关于第四先行者赫卡特的事。 但是段非拙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疗养院。他害怕将警夜人的目光转移到疗养院那边,暴露了伊万杰琳也是秘术师的事实。美丽盖亚平时的行动已经够招摇了,还是别给他们招来更多麻烦为妙。 出发当天,Z和色诺芬来到段非拙家楼下接他。阿尔站在街边,依依不舍挥泪告别段非拙。他那表情就好像段非拙搭乘的不是一辆出租马车,而是一辆灵车一样。 马车来到了希思罗空港。这地方在段非拙的世界里叫作“希斯罗机场”,但是在这个世界中,飞机尚未发明,蒸汽空行舰却已经大行于世,因此这个地方建立的不是供飞机起落机场,而是供蒸汽空行舰来往的空港。 段非拙来到这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观察蒸汽空行舰。 从前他只遥遥看过蒸汽空行舰从天空掠过的样子。空行舰的外形犹如科幻电影中的宇宙战舰,但外壳泛着黄铜色,十足的蒸汽朋克风格。 空港中停着几十艘空行舰,外形迥异,大小不一,最大的大约有波音747那么长,最小的则如同一架直升机,仅能供四人乘坐。 Z他们所买的机票……不对,应该叫作船票,是一艘名为“萨福”号的蒸汽空行舰。它的型号在空港中算是中等。段非拙以前在报纸上读到过,这种型号叫作“珀西瓦尔级”。 萨福号专跑英国到希腊航线,终点站是雅典,途中会在莱斯博斯岛停靠。 一听这艘船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以古希腊著名女诗人萨福命名的。那位女诗人不但是古希腊的第一位女诗人,第一位描述个人的爱情和失恋的诗人,同时也是一名女同性恋者。因为出生在莱斯博斯岛,因此该岛到了现代也成为了同性恋的圣地。 总觉得去那个地方……有点微妙呢。段非拙不由地瞄了瞄身旁的Z。 即将起航的萨福号喷出滚滚白烟。同燃烧煤炭所产生的黑烟不同,蒸汽空行舰所排出的烟雾是纯白的。因为空行舰体积庞大,不可能依靠燃煤而飞翔天际,它们的燃料一律都是以太结晶。 当今世界,英国控制了绝大多数以太结晶矿,还垄断以太蒸汽动力引擎开发技术,因此一跃成为世界强国,列强之首。 在段非拙原本的世界中,英国也是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迅速崛起。虽然两个世界存在不同之处,但世界线却微妙地重合了呢。 望着萨福号喷出的白烟,段非拙想起了伊万杰琳理事长的说法以太结晶正是第二先行者“光之大君”遗留下来的能量结晶,而燃烧以太结晶会导致许多人患上疾病。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他心情复杂。 “萨福号的乘客!萨福号的乘客可以登舰了!”一名船员喊道。 萨福号向地面伸出了舷梯,两名船员站在舷梯两侧,恭敬地请乘客登船。 “走吧。”Z说。 他们的大件行李已经托运到空行舰上了,现在每个人只拎着随身的行李箱。拎起箱子,他们登上舷梯,进入船舱。 在段非拙原本的想象里,船舱应该和机舱差不多,一条走廊加两侧的座位就是标配。 然而蒸汽空行舰的内部空间宽广到令他大吃一惊,根本不像机舱,倒像一座豪华酒店! 登上舷梯之后便是一间大厅,迎宾小姐们在检查过船票后,微笑着将乘客带到他们各自的舱房。 整艘空行舰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乘客的客房以及生活起居区域,中层是船员的舱房,下层则是货舱。 Z订船票订得太迟,只能订到二等舱。二等舱的面积只有一等舱的一半大小,也不像一等舱那样装有豪华的巨大舷窗,只有一扇小小的圆窗。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段非拙看来几乎和星级宾馆没什么两样了。 安置好行李后,整艘空行舰忽然一震。段非拙一个趔趄,扑到了舷窗上,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 窗外的希斯罗空港正缓缓变小——空行舰已经启航,正在上升。 和需要滑行的飞机不同,空行舰是可以直上直下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到底是怎样悬浮在空中的?段非拙对以太蒸汽动力引擎好奇得不得了。 空港中那些尚未启航的空行舰很快变成了地面上的一个个小点。伦敦也变成了沙盘一样的小小城市,林立的建筑仿佛火柴盒一般迷你。 空行舰继续攀升,一边朝东方飞行,一边斜向穿过云层。 有人敲响了房门。 “我可以进来吗?”是Z的声音。 段非拙急忙打开门。Z站在门外。他脱掉了警夜人的黑色大衣,只穿着马甲和衬衫,银发扎成一束,垂在胸前。他这副样子不像苏格兰场的警探,倒有些像俱乐部里的贵公子。 “就你一个?色诺芬呢?”段非拙左右探头。 “他听说酒吧里无限量供应啤酒,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了。”Z无奈地说,“你在干什么?” 段非拙转头望着舷窗“看风景。我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呃我是说坐空行舰呢。” “好看吗?”Z问,“我不是第一次坐,但我从没见过外面的风景。” Z的听力远胜常人,甚至可以听风辩位,日常生活几乎不受残疾的影响。段非拙时常忘记他实际上目不能视。 空行舰此时已经攀升到云层上方。窗外是一望无垠的云海,上午的阳光洒在云层上,金色的云波起伏翻涌,美不胜收。 “好看。”段非拙凝视着云海,“我可以描述给你听。你想听吗?” Z点点头。 “呃,我口才不好,你就将就听着吧。天空很蓝,云层很白……” Z低声笑了起来。段非拙挠挠头“对不起,我描述得就跟小学生作文差不多……” “没有,你继续。”Z抿着嘴唇说,“我乐意听。” 他掩上门,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像是在期待什么。 段非拙转向窗外,凝视着起伏的云海。 “那我就继续说了。”他清了清喉咙,“外面阳光灿烂,云层像被镶上了一层金边……” 从伦敦飞往莱斯博斯岛,总共行程大约两天半。 这两天半时间都在要空行舰上度过,段非拙以为会很无聊,为此还特意带了两本书来。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 空行舰上的娱乐设施非常完备,酒吧、舞厅、餐厅、俱乐部一应俱全。毕竟有钱乘坐空行舰的都是上流阶级人士,这些都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空行舰自然要为他们好好服务。 在餐厅就餐时,有一支四人乐队在旁伴奏。俱乐部24小时开放,乘客们可以在那儿打台球或打扑克。到了晚上,舞厅里便会举行舞会。若是不爱社交,舰上还有一座小型图书馆,乘客可以去借书。 托这些娱乐设施的福,段非拙在空行舰上完全不无聊。光是和色诺芬打牌就其乐无穷了。这家伙虽然秘术厉害,牌技却差劲到家,而且人菜瘾大,很快就沦为众牌友的欺负对象。 话说回来,色诺芬明明可以使用秘术作弊,却坚持公平竞争,凭自己的实力输了一场又一场……还是挺有竞技精神的嘛! Z因为看不见,玩不来扑克牌这种游戏,便和其他乘客打起了台球。很快他就成了船上的风云人物,人送绰号“台球大佬”,仅凭听力就能一杆进洞,这样的技术着实令人闻风丧胆。 启程后的第二天,空行舰在瑞士日内瓦停靠,补充物资。一些乘客下了船,又有一批新乘客加入。 这批新乘客中有一个人非常惹眼。那是位五旬左右的妇人,如此的年纪,身材却好得惊人,甚至“好”到段非拙担忧她健康的地步。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以瘦为美,为了纤细的蜂腰,往往穿戴鲸骨束腰,硬是将腰勒细,甚至有些人连内脏都变形了。这已经脱离了爱美的范畴,变成了对女性的一种折磨。 这名妇人应当是欧洲某国的贵族,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个女仆和四名男保镖。他们交谈时用的不是英语,段非拙听不懂,但推测是德语。 他觉得这妇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或许她也是历史上的某位名人吧。段非拙有点儿想去集邮,但是他没那个胆子。妇人的保镖看起来个个凶神恶煞,让人望而却步。 况且,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在空行舰上忽然有个陌生男子跑来找你要签名,你是不是也觉得莫名其妙? 第三天的下午,空行舰抵达了莱斯博斯岛的首府米蒂利尼。这座城市没有空港,因此空行舰直接降落在了海上,然后由接驳船将下船的乘客送往海港。 在这一站下船的除了段非拙一行三人外,还包括那名美貌妇人以及她的随从们。 两拨人坐的接驳船上,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段非拙等人坐在左边,妇人极其随从坐在右边。小小的接驳船有些左右不平衡,船长无奈地看着他们。 “夫人,能让您的随从坐几个到那边去吗?”他用希腊语说。 但乘客们听不懂希腊语。船长只好比着手势,让妇人的随从换一边坐,免得接驳船翻船。 妇人的随从明白他的意思,但很不乐意,纷纷用凶狠的眼神瞪视船长。船长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可那妇人只是掩唇而笑,对她的保镖说了几句话,其中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便顺从地坐到了段非拙他们这边。 现在两边各有五人,接驳船也平衡了。 “谢谢您,夫人。”Z用英语对美貌妇人说。 段非拙以为妇人听不懂英语,必然不会作答,没想到妇人却用流利的英语说“这是应该的,先生。否则岂不是就翻船了吗?” 她说话时神采飞扬跳脱,不像五旬妇人,倒像个天真活泼的少女。 “听几位先生的口音,是伦敦人吧?”妇人连这个都能听出来,真是不容小觑,“你们是来旅行的?还是来探亲访友的?”妇人问。 “探亲访友。”Z十分礼貌,“您呢?” 妇人含笑“旅行。” 说着她转头眺望远方的小岛。米蒂利尼是一座港口城市,蔚蓝天空与碧蓝海洋上下相应,白墙红瓦的希腊式房屋沿海岸而建,层层叠叠,精巧别致。 段非拙他们将要去拜访的那位泰勒斯先生选择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退休隐居,还真是挺有眼光的。 接驳船到了码头,妇人和她的随从们先行下船。令段非拙感到惊讶的是,码头上竟然还有一批随从在恭候这位妇人。 她果真是欧洲的什么贵族吧。段非拙见过的货真价实的贵族就只有裴里拉勋爵一家了。他以为勋爵一家的派头已经够大了(瞧瞧他们家那壮丽的宅邸!),但是和这位贵妇人相比,他们一家就和乡下人差不多。也不知妇人究竟是何来头,恐怕头衔地位远比裴里拉勋爵一家要高上许多。 贵妇人乘上一辆敞篷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米蒂利尼的街头。这座城市并不大,马车也不多,只有一些人力车在等待客人。 不过他们连人力车都不需要。泰勒斯先生的家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达,他们一路上还能顺便欣赏一下希腊小城的美景。 可惜Z看不到这番美景,因此段非拙一路上都在努力扮演他的导游。 “我们现在经过了一条街道,街上有很多猫……” “路边的院子里种了我不认识的植物,开了很多花……” “这座房子很气派,玻璃居然是彩绘的!哦对不起,这是教堂……” Z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段非拙介绍时微笑点头。色诺芬则每听一句就别开脸“吭哧”一声,段非拙怀疑他再“吭哧”下去,迟早要变成启动不了的摩托车。 他们很快抵达了一座别致的小房子前。门前的牌子上用希腊语写着主人家的姓名,但段非拙看不懂希腊语。他只能推测这是泰勒斯先生的希腊名字。 Z扣响门环。 三个人在们外站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地中海的五月,骄阳似火,远比伦敦要炎热。不一会儿段非拙就汗如雨下。他忍不住解开领带和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边用外套扇风一边问“确定是这个地方吗?” 色诺芬探头探脑“地址应该没错啊。难道泰勒斯先生出门了?” Z皱眉“我明明给他发过电报,告诉他我们今天到的。” 忽然,他们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Z抬脚踹开屋门,另外两人飞速蹿进屋内。 “泰勒斯先生!”Z大喊,“您还好吗?泰勒斯先生?” “啊啊啊——”楼上传来老人的惨叫。 三个人不假思索地冲上二楼。 然而二楼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窗帘随风飘舞。 “人呢?”段非拙环顾四周。他们明明听见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啊! 色诺芬走到窗边,朝下方张望。“奇怪,外面也没人啊。” 忽然,一道黑影从窗户上方蹿了下来,正中色诺芬的鼻梁。他捂着脸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朝后方退去。 黑影扑进屋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段非拙。 段非拙下意识地抬起手,准备转移能量,就像他在裴里拉庄园中遭遇盔甲袭击时一样。 但在他出手之前,Z就挡在了他身前,机械义肢探出刀刃,劈向黑影。 “铛”的一声,刀刃弹开了。Z因为反作用力差点儿向后摔倒,还是段非拙从背后撑住了他。 黑影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小子们,好久不见,功夫都生疏了嘛!我要是还在异常案件调查科,非把你们的脑袋敲到开花不可!” 段非拙定睛一看,那黑影原来是个身穿黑衣的老人。他身材矮小,须发皆白,头顶已经秃了,满脸皱纹,精神矍铄,双手的手腕戴着银色的宽手镯。刚才他就是用手镯挡开了Z的攻击。 色诺芬捂着鼻子哀嚎“您怎么连自己的学生都打!” Z轻哼一声,收回刀刃“我们听见惨叫,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段非拙瞠目结舌。这么说,这位老人就是警夜人中退休的T先生——泰勒斯? 泰勒斯先生捶了捶自己的腰“那是给你们的考验!结果真是让我大失所望——每个人都不及格!” 色诺芬大声抗议“明明是您偷袭!” 泰勒斯先生横他一眼“万一我真的遭遇了袭击呢?万一有歹徒把我挟作人质,在二楼布下了陷阱呢?你们这样莽莽撞撞一股脑儿冲上来,岂不是自投罗网?我说过多少遍,正确的办法是分头行动,一个人正面进攻,其他人绕到背后。如果人手充足,还要留下后备,以便支援。我才退休多久,你们就全忘啦?” 他又瞪着Z“色诺芬那小子忘了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 Z撇撇嘴“说真的,泰勒斯,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挟持你?我听见你惨叫,第一个想法是你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同是警夜人,色诺芬对泰勒斯先生说话就带着几分尊敬,而Z则是用平起平坐的态度对待这位老人。 段非拙忽然想到,其实Z的真实年龄和泰勒斯先生差不多,他们应该算是平辈,而色诺芬则是晚辈。 泰勒斯先生已是老态龙钟,Z却依旧年轻美貌,这幅光景倒真有些奇妙。泰勒斯先生会不会羡慕Z的青春不老?Z又会不会羡慕泰勒斯先生拥有鲜活完整的□□? 老人数落完警夜人,锐利的目光便转到了段非拙身上。 “这就是你们带来的那个新人?”老人从头到脚打量着段非拙,接着一把抓住他,捧住他的脸左看看又看看,又掰开他的嘴检查了一遍牙齿,然后让他转了个圈儿,简直像给马儿看年龄一样。 “还行,没缺胳膊少腿的。” “……你在讽刺我吗?”Z扬起眉毛。 泰勒斯先生回道“你也没缺胳膊少腿啊,只不过你的胳膊腿和普通人不大一样罢了。” 段非拙现在明白他和色诺芬为什么是师徒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果然是师门的传承啊! Z没怎么生气,可能是从色诺芬那儿锻炼出了一副好脾气吧。 “怎么样,能训练他吗?”他问。 泰勒斯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你们不能自己训练吗?非要我出手?” “给你发的电报说得不太清楚。他不是一般的秘术师,他继承了两个人的异能,现在处于非常微妙的状态。恐怕只有你才能训练他。” 泰勒斯先生点点头“行吧,那我就尽我所能。” 他勾住段非拙的脖子“小子,跟我来。” 接着他又对Z和色诺芬说“你们自便,家里的东西你们都可以用,最好帮我做上晚饭。食材你们自己去买。我不会做饭,向来都是去外面吃的。” 段非拙似乎听见色诺芬嘀咕了一句“你就不怕被我们毒死吗”。嗯,真是师慈徒孝的一家人呢! 泰勒斯先生将段非拙拉到三楼的书房。乍一看这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书房,书桌上摆着打字机和纸笔,书架上堆满了精装书,书脊上写着异国文字。 但泰勒斯先生敲了敲书架,上面的书就立刻争相恐后地朝两边让开,露出一道暗门。 老人一指暗门,它自动打开了,门口是一条朝下方延伸的阶梯。 “来吧,小子,下面就是我的私人研究室。”泰勒斯先生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段非拙别无选择,只能跟上他。 阶梯盘旋向下,墙壁上钉着烛台,泰勒斯先生经过时,烛台会自动点燃,而当他走过,它们又会自动熄灭。简直和现代的感应灯一样。 段非拙起初以为烛台被施展了秘术,可以感应人体。但他没从烛台上看见秘术物品特有的光芒。因此他只能推测,是泰勒斯先生主动释放能量点燃了这些烛台。 阶梯的尽头伫立着一扇对开的大门,两叶门扉上各写了一行字,左边是“上形同下”,右边是“下形同上”,门的正上方还有一行字——“致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第一先行者?”段非拙忍不住问。 “同时也是炼金术的始祖。”泰勒斯说,“我其实是个炼金术士。” 他朝大门一弹手指,门自动打开了。 门后是一间化学实验室般的房间,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玻璃容器,墙边立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炉子,一些坩埚摆放在支架上,有的坩埚是空的,但段非拙注意到有的坩埚里正沸腾着颜色可疑的液体。一个小书架上塞满了书,随时都会散架的样子。 墙上贴着许许多多图画,有坐在烧瓶里的红衣国王,有一对男女坐在水池里结婚,还有一张画,段非拙以为画的是太阳系天体图,可走进了才发现,最中央本该是太阳的位置竟然写着“地球”。 “那是托勒密天体图。”泰勒斯先生走过来说,“古代天文学家托勒密构想的太阳系。” “但那是古人的错误思想,不是吗?”段非拙颇为不解,“大家都知道地球是围着太阳转的。” “没错,但它其实是炼金术士画的密码图,里面的图形暗藏着炼金术知识,比如太阳其实代表黄金,月亮代表白银。古代炼金术士很少直白地将知识记录下来,向来都用代称或者隐喻。” 段非拙似懂非懂。他的炼金术知识相当浅薄,毕竟约瑟夫·切斯特擅长的是秘法几何学,没给他留什么有关炼金术的笔记。 “您是加入警夜人之后才学习的炼金术吗?”段非拙问。 “不,我从一开始就是炼金术士,后来才被警夜人收编的。”泰勒斯先生露出怀念的眼神,“我年轻那时候,警夜人对秘术师的态度还算不错。要是一个秘术师从来没做过坏事,还愿意投诚,就能成为警夜人的一份子。不过现在的风气变啦!” “现在的警夜人对秘术师似乎没那么宽容了。”段非拙说出了他的所思所想。 “是啊,即使是无辜的秘术师,被发现后基本也只有牢底坐穿这么一条路。”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化呢?”段非拙十分好奇。 泰勒斯先生想了想“大概是上面那位女士的态度改变了吧。警夜人说到底是她的直属秘密部队,必须对她言听计从。” 他所说的“上面那位女士”,指的应该就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段非拙猜测。警夜人虽然名义上隶属苏格兰场,但实际上直接向女王负责。在女王和警夜人之间联络的就是秘书官卡特。 不过那个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非要放出开膛手杰克,段非拙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坐下。”泰勒斯先生指着一把椅子,它只有一条腿,段非拙真不晓得它到底是怎么站起来的。但他没得挑。他坐下时,椅子发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呻吟,段非拙压根不敢把全身重量放在椅子上,怕它会坍塌,他只好用腿撑着自己。 泰勒斯先生走到书架前,一边嘀咕一边翻找起来。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接着猛然转身,将那本书朝段非拙掷了过来! 要是被那本大部头砸中,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段非拙下意识地催动秘术,转移能量。 书本在碰到他之前就落地了,与此同时,桌上的一只烧瓶“砰”的爆炸了。 泰勒斯先生捋着胡子,微微一笑“小子,已经无师自通啦?” 段非拙立刻暗叫不好。这老头子算计他! 故意用书本砸他,逼迫他使出转移能量的秘术! 现在老头子知道他在继承邓肯和开膛手杰克的异能前,就已经掌握秘术了! 该怎么蒙混过关?段非拙思绪电转。 “我……呃……偷偷学了一点……”他装出一副愧疚的模样,“Z给了我一些教材笔记,他说只能学理论知识,但是我偷偷尝试过……” 也不知道这个借口能不能说服泰勒斯先生。 老人一言不发的瞪着他。 段非拙也沉默地瞪回去。 就在他以为老人要把他的异常报告给Z的时候,老人却绽开了一个宽容的微笑。 “啊,我懂,我懂的。”泰勒斯先生拍了拍段非拙的肩膀,“这么大的诱惑,任谁都会忍不住的,是不是?” “呃……是啊……”段非拙讪笑。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们的。”老人俏皮地眨了眨眼,“谁年轻时没有偷尝过禁果呢?” 总觉得“禁果”这个描述怪怪的…… “既然你已经掌握转移能量的方法了,那我就能省下很多基础教学的时间了。” 泰勒斯先生一指破碎的烧瓶碎片,它们飞了起来,自行组合成了烧瓶的形状。裂痕逐渐弥合,几秒钟后,它就变回了一个完整的烧瓶。 段非拙跳了起来“教练,我想学这个!” “这很简单,很快就能学会的。”泰勒斯先生点点头,“秘术师可以操纵能量,只要有足够的能量,就能让碎片复原。但是这种操作所需的能量非常强大,假如只靠人体内自行产生的能量是远远不够的。要是勉强汲取自身能量,轻则虚弱昏迷,重则当场死亡。” 段非拙想起了他在裴里拉庄园的经历。当时他手持维柳夫人赠予的风灯。那盏灯必须用他自身的能量才能点燃,但因为他耗费了太多能量,最后体力不支晕倒了。叶芝还劝告他不要再过度使用那盏风灯,否则会折寿的。 “那么能量从何而来?”他问。 “秘术师平时都会注意储存能量,等到需要用时再提取出来。”泰勒斯先生回答,“你有没有注意过色诺芬的那根文明杖?那其实就是他用来储存能量的道具。每个秘术师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蓄能道具,有些人是宝石,有些人是金属,还有些人是木材。” 老人抬起双手,向段非拙展示他的手镯,“这就是我的蓄能手镯。” 一幅记忆中的画面浮现在段非拙脑海中。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奥秘世界的情形——他在阿伯丁街头被秘术师派莫所挟持,而派莫手中就拿着一根金属魔杖。 原来那就是派莫的蓄能道具? 接着他又想起了第一次在秘境交易行中卖盲盒的情形。当时有一位老妇顾客从盲盒中抽出了一块蓄能晶石,但她说晶石不适合她,就跟别的顾客交换了。 “是不是用任何物品都可以蓄能?”段非拙问。 “当然不是啦!必须是适合自己体质的物品才行,每个人都不一样。像色诺芬就和木材相性较好。我则偏爱金属。” 泰勒斯先生说着拉开实验台的抽屉,取出一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宝石和金属块,又朝一支烛台打了个响指,点燃烛火。 “你试试看。”他怒了努嘴。 段非拙犹豫地拿起一块紫水晶“我该做什么?” “试着将能量储存在里面。如果储存得比较顺畅,就说明这种材料适合你。要是不顺,那就换一种。” 段非拙盯着手中的紫水晶,试着从烛火中汲取能量,再将其转移到紫水晶中。 啪。紫水晶爆炸了。 段非拙闭上眼睛,抹去脸上的渣滓。 “对不起……”他悲伤地说。 泰勒斯先生一挥手,让破碎的紫水晶自行飞进实验室角落的垃圾桶中。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直接炸了蓄能晶石。”老人神情复杂,“有点儿无法判断你到底是太强了还是太弱了……” 段非拙又拿起一块沉甸甸的灰色金属块,从重量判断,应当是铅块。 他又尝试储存能量。但这一回铅块没有爆炸,反而是他连人带椅子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实验室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段非拙形状的凹痕。 “……你以前尝试转移能量的时候发生过这种事吗?”泰勒斯先生走上前,把段非拙从墙上扒拉下来。 “没有。我记得第一次尝试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生过。”段非拙摸了摸痛到不行的鼻子,“不过我楼下餐厅的老板说,那几天经常发生莫名其妙的地震……” 泰勒斯先生长长的“哈——”了一声,思考片刻,说“看来你的能量完全无法储存在铅块里,因此能量才会变成动能把你弹飞。你再试试别的材料吧。” 段非拙轻手轻脚地将铅块放回实验台上。 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联想起某位去魔杖店挑选魔杖的小巫师,一不小心就把人家的店给捣毁了。 接下来他又尝试了蓝宝石、祖母绿、钻石、碧玺、金红石、银块、金块和木块,结果每一样都不适合他。垃圾桶里的碎渣越来越多,他的鼻子也越来越痛。 真可惜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没鼻子的大魔王,要不然问问他用的是什么蓄能材料,那段非拙就用什么好了。 不,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就要变成没鼻子大魔王了——他的鼻子是活生生撞没的。 最后,他拿起了黄铜块。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因此只从烛火中汲取了少许能量,这样他飞出去时也不会撞得太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股能量竟然完美地融入了黄铜块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海洋。 他又试着将能量从黄铜块中抽出,然后转化为热能。 实验室中的另一只烛台瞬间点燃。 段非拙喜上眉梢——这就是最适合他的蓄能金属! 但是…… “很普通嘛。”他将黄铜块翻来覆去,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匹配自己的蓄能材料一定是某种极为罕见、极为珍贵的材料呢!小说中的主角不都是这种配置吗? “这不是很好吗?”泰勒斯先生说,“便宜又常见的材料最好了,哪怕不慎失掉了一块,也能很快找到替代品。那些只适合稀有矿石的家伙才叫惨,光是购买蓄能矿石就得花上好大一笔钱。” “这么说,还有好处?”段非拙对这普普通通的金属块有些改观了。 “是啊,别看不起黄铜!Z的义肢基本都是用黄铜制造的,不是很好用吗!” 他这么一说,段非拙对黄铜的歧视立刻烟消云散了。 世界上最适合他的蓄能材料,就是制造Z的身体的材料。 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有些兴奋。 那是不是说,他捧着黄铜块,就等于捧着Z的身体呢? 第四十九章 秘术训练 泰勒斯先生不晓得他内心的想法,还以为他是在为找到了便宜又好用的材料而高兴。 “今后你在日常生活中就要时时刻刻注意储存能量,不论是吃饭睡觉还是走路,都要不断做这件事。” 哦,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段非拙点头。从现在起,他就是人形充电宝了。 “但是这样不会很耗费精力吗?”他问,“是不是每天抽出固定时间用来蓄能更好?” “那如果没到固定时间,金属块的能量就耗尽了怎么办?”泰勒斯先生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你现在还不习惯才会这么想。等你习以为常之后,蓄能就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当你走在街上,会自动从阳光中汲取能量。当你吹到风,会自动从风中汲取能量。你会条件反射地做这件事。放心吧,我见过的秘术师就没有做不到这一点的。但凡是有身体的人都能完美地转化能量。” “为什么要加一个定语‘但凡有身体的’?”段非拙不解。 “秘术师的身体相当于一个能量转换器,所有的能量转化都是在我们体内进行的。因此身体残缺的人,在转化能量时也会有所欠缺。” 段非拙张大了嘴“那Z岂不是当不成秘术师了?” 泰勒斯先生递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毕竟他的身体已经不剩多少了。他无法从外界汲取能量,也无法将自身的能量释放出去。” 段非拙盯着手中的黄铜块,内心前所未有地苦涩起来。 “你要是同情他,那大可不必。”泰勒斯先生笑了笑,“他不喜欢被人同情。有时候同情并不会让人觉得更好,反而会让人更加痛苦,更加意识到自己的软弱。” Z会在意自己的软弱吗? 段非拙忽然觉得,他或许没他想象的那么了解Z。 “接下来你就练习不断地储存能量和抽取能量吧。”泰勒斯先生拿出一支烛台,放到桌上,“试着用能量点燃蜡烛。” 段非拙一手握着黄铜块,另一手指向蜡烛。 “轰”的一声,烛台整个儿起火了。 泰勒斯先生沉默地看着自己熊熊燃烧的实验桌。 “……对不起。”段非拙捂住脸。 “该怎么说呢。”老人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我觉得你可能不大适合加入警夜人。” “那我适合加入什么?”段非拙紧张地问。 “炮兵部队吧。” 接下来段非拙又摧毁了一根蜡烛、一支火把、一组烧杯和泰勒斯先生的一撇胡子,终于能平安无事地储存和抽取能量了。 他发现自己之所以摧毁了那么多东西,是因为他在释放能量时用力过猛了,就像用举铁的力量去敲鸡蛋一样,不敲得鸡飞蛋打才怪。 等他能在不损坏任何东西的情况下点燃蜡烛时,泰勒斯先生总算松了口气。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离开研究室返回了地面之上。 一走出地道,段非拙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 “他们居然真的做了晚饭?”泰勒斯先生一脸难以置信。 “不是您让色诺芬和Z去准备晚饭的吗?”段非拙问。 “嗯,但我以为他们会炸毁厨房什么的。” 对于自家厨房平安无事一事,泰勒斯先生显得比中了彩票还惊奇。 他们来到餐厅。色诺芬像个高级餐厅的服务员一样挺胸抬头,为他们拉开座椅“请吧,我亲爱的导师!……您的胡子怎么了?” 泰勒斯先生捋了捋被烧焦的那撇胡子“忽然想换个造型。” 色诺芬端详他“挺适合您的。” 泰勒斯先生“……” 他坐下后,色诺芬将一盘沙拉推到他面前,浅盘中堆满了番茄、青椒和腌渍橄榄,他当场淋上橄榄油和乳酪,又撒上一把胡椒和盐。 那边的Z则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土耳其烤肉。每一片肉都切得厚薄适中,烤得外酥里嫩。 烤肉之后则是油炸奶酪球,一个个炸至金黄的小球堆在盘中,佐上一片薄荷叶,光是看看就让人垂涎三尺。 “时光真的能锻炼人的秉性啊!”望着满桌的佳肴,泰勒斯先生感慨,“你们居然学会烹饪了!” Z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也没说这是我们做的。” 泰勒斯先生“?” 色诺芬谦虚地欠了欠身“我们叫了附近餐厅的外卖。” 段非拙似乎在泰勒斯先生的眼角看见了泪花。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急忙说“来展示一下学习成果吧!色诺芬,拿烛台过来!” 色诺芬立刻将两只银烛台端上桌。 泰勒斯先生朝段非拙使了个眼色。段非拙清了清喉咙,摆出郑重其事的架势,然后指向蜡烛。 呼啦一声,蜡烛冒起火焰。 泰勒斯先生东张西望“你们有没有看到别的地方起火?” “没有啊。”色诺芬茫然。 “哦!那说明成功了!”老人兴奋。 在场众人都鼓起掌来,段非拙下意识地望向Z,在他脸上看到了欣慰的神情。他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番努力值了。 色诺芬他们从餐厅叫来的外卖果然美味。段非拙日常的餐食都是由阿尔准备的,现在尝到异国的佳肴,不禁食指大动。 他必须在这里为自己的小仆人辩解一句,阿尔的厨艺算是全国一流的,然而这个“全国”的天花板本身就很低,所以…… 段非拙觉得自己身为主人,是不是应该出钱送阿尔出国进修一下厨艺?不单是为了那孩子自身的前途,也是为了自己未来的生活质量啊! 吃饱喝足之后,泰勒斯先生又拿出了一瓶他珍藏已久的设拉子葡萄酒招待客人。 老人家多喝了几杯,酒意上头,就开始了中老年人餐后保留节目——忆往昔。 “我离开异常案件调查科这么多年了,还挺怀念过去的生活呢!”泰勒斯先生一边啜饮美酒一边感慨。 “那您再回去就是了。”色诺芬笑嘻嘻道,“Q女士那么大年纪不还在工作吗?您老当益壮,回去发挥余热不正好?” 泰勒斯先生挥挥手“比不上人家呀!那老妖婆……我是说,那位高贵女士的精力可不是我这种人能比的。还是把工作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Z哼了一声“我们年轻人?” 泰勒斯先生一惊“哦,我忘了,你的真实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算不得年轻人了。” Z“……泰勒斯先生,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泰勒斯先生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哎,你什么时候退休啊?你要是退休了,欢迎到莱斯博斯岛跟我当邻居!” 喝多了之后,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在异常案件调查科的经历。他退休已有七八年了,没赶上对开膛手杰克的缉捕,也没赶上对黄金黎明结社的围剿,觉得甚是遗憾。 段非拙倒觉得这不啻为某种意义上的幸运,要是泰勒斯先生参与了,也许现在他就得找另一位导师了。 泰勒斯先生贪杯,酒量又不好,几杯下肚就喝得酩酊大醉。 “……你们还记得Z刚到异常案件调查科时的情形吗……”泰勒斯先生都变成大舌头了,“那时候Q女士还那么年轻,嗝,那么漂亮……” “是是是,”色诺芬一边敷衍地应道,一边架起他的胳膊,把他送回卧室,“真是的,刚才还叫人家老妖婆,转头又夸人家好看……” 段非拙忍俊不禁。泰勒斯先生和Q女士是同龄人,或许两人互有情愫也说不定。只是都这把年纪了还想夕阳红,恐怕就很困难了吧。 他望着杯盘狼藉的桌子,起身说“我去洗碗吧。” “我帮你。”Z道。 “不用!我想试试能不能用秘术洗碗!” 当年看某疤头巫师系列的时候,段非拙就非常羡慕韦斯莱夫人家那个全自动刷锅洗碗魔法。现在他好不容易成了秘术师,当然要尝试一下不动手就做家务的快乐! 他握住蓄能黄铜块,从中提取力量,然后升起桌上的杯盘碗碟,让它们飞向厨房水槽。接着他又唤起抹布,将其在空中展开,飞向盘子……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必须全神贯注,只要稍一走神,盘子就会打碎。他今天已经摧毁了很多泰勒斯先生的东西了,不想再增加更多受害者。 一个小时之后。 段非拙叉着腰,心满意足地望着水槽中清洗得干干净净的餐具,得意洋洋地朝Z咧开嘴。 “怎么样,我做到了!一个盘子都没打碎!” “嗯……”Z沉吟,“挺不错的。但你不觉得手洗更快吗?” “今后会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的!”段非拙自信满满。 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一招教给阿尔,毕竟在家里负责做家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小仆人。 Z有些无奈“时候也不早了,去休息吧。” 两人登上楼梯。客房位于二楼,共有两间。段非拙和泰勒斯先生在地下室练习秘术的时候,Z他们就把行李搬进客房了。 Z指着其中一间“这是你的。” 段非拙望着另一间客房“你和色诺芬住一起?” “怎么?不满意?”说这句话的时候,Z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段非拙移开视线,咕哝道。 “你的客房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墙壁上绘有遏制秘术的法阵,就和苏格兰场地牢里的那种法阵差不多,可以防止你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施展秘术。所以不能随便换房。”Z故作严肃道。 “……行吧。”段非拙推开房门,“晚安。” “晚安。”Z说。 一进门段非拙就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闯进了什么凶杀案现场。 房顶和四壁用血红的涂料绘制了巨大的法阵。由于线条过于粗犷,乍一看还以为是泼溅上去的血迹。 而摆放在房间正中央的床,看上去就像是灵堂内的灵床一般。 ——住在这种地方真的没问题吗!真的不会晚上做噩梦吗! 段非拙忍住心中的咆哮,努力不去在意那些血迹般的法阵,打开行李箱,取出他的睡衣。 这间卧室唯一称得上优点的地方,就是搭配了宽敞的观景阳台。由于泰勒斯先生家地势较高,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半个米蒂利尼城,以及港口和无垠的地中海。 段非拙放下手中的行李,来到阳台上凭栏远眺。星光和港口的灯光倒影在夜幕下的海洋中,好似千万点碎钻散落在了海水里。 难怪泰勒斯先生退休后要不远万里奔赴这座地中海小岛,在这里度过余生。要是让段非拙选择,他恐怕也会像泰勒斯一样吧。 旁边阳台的门打开了。段非拙循声望去,见Z也来到了阳台上。 他的银白长发在晚风中飞扬,犹如一匹光滑的丝绸。 段非拙忽然想到,Z既看不见美景,也尝不出美味。晚餐时其他人都酒足饭饱,Z却什么也没品尝到。 这个地方对于其他人,堪称美妙的度假天堂,但是对于Z而言,大概只是个平静到有些无聊的地方吧? “你怎么还不去睡?”段非拙倚在栏杆上问。 “通通风。”Z漫不经心地说,“色诺芬那家伙喝得太多了,一身酒气。” 他的卧室里传出色诺芬规律的鼾声。 Z忽然纵身一跃,跳过两个阳台之间的缝隙,落在段非拙身旁。 “这里是我的卧室。”段非拙努力绷着脸。 “里面才是卧室。外面是阳台。”Z钻着语言的漏洞。 段非拙无可奈何。他扶着栏杆,眺望月下的大海,一时间不知道该和Z聊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站了一会儿,Z打破沉默“你今天都和泰勒斯先生学了些什么?” “一些基础,转移能量什么的。”段非拙拿出他的黄铜块,“我还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蓄能材料,是黄铜,和你的义肢材料一样。” “是吗。”Z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手套。 “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段非拙盯着Z的手,“你的义肢是金属,那你有触觉吗?” 若在以前,他绝对没胆量问出这种事关隐私的问题。Z是何等人物,他怎么敢对Z这样放肆?但是今天……也许是因为苏格兰场地牢里的那个拥抱,也许是因为他喝多了设拉子葡萄酒,他忽然生出了勇气,想这么做一次试试看。 “有。”Z点头,“这不是普通的义肢,内部附着了秘术符文。但是除了触觉之外的感觉都很迟钝。” 泰勒斯先生曾经说过,不要去同情Z,那样可能反而会伤害他的自尊。 Z摘下手套,露出黄铜色的义肢。当他再度按住栏杆时,也按住了段非拙的手。 段非拙往旁边一让,想抽回自己的手,可Z却扣住了他的五指,怎么也不肯松开。 Z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和他十指相扣,冰冷的义肢因为染上了段非拙的体温而逐渐变得温热。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 “我去休息了。”说完,白发警夜人纵身跃回自己客房的阳台,进屋关门。 段非拙望着隔壁阳台,呆若木鸡。 那家伙……玩儿他呢? 第二天仍旧是和泰勒斯先生一起在地下实验室训练。 段非拙已经可以操纵抹布擦盘子了,他已经可以当一个合格的洗碗机了,所以今天他开始练习更困难的内容,比如操纵物品攻击他人。 当初和史密斯战斗时,段非拙曾见他操纵过绳索。他本以为那是十分高深的秘术,没想到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 难怪史密斯的导师,也就是阿尔的外公,怎么也不肯将衣钵传给那家伙。不但学艺不精,品性也十分低劣,这种人当自己的徒弟,说出去简直是丢脸。 很快段非拙就能游刃有余地操控物品飞来飞去了。看到他指挥烛台在桌上跳舞,泰勒斯先生感慨“其实你不用特地学习如何操控物品攻击他人。你本身攻击性就挺强的,直接用你的炮兵技能把敌人炸飞不就行了。” “……您这算是夸奖吗?” “当然是了。不是所有秘术师都能随随便便把人给炸飞的,那需要很强的……爆发力。” 段非拙还是觉得这老头在阴阳怪气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泰勒斯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他今天的胡子比昨天短了许多,因为他剃掉了被烧焦的部分,“你明明继承了两个人的异能,但是你看上去完全没有什么异状啊。你真的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段非拙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应该有何种不对劲的感觉呢?” “是否觉得感官变敏锐了?是否觉得身体里仿佛存在着一股无法宣泄的能量?经常看见或听见奇怪的幻觉?” 段非拙现在唯一与众不同的感官就是他的视觉——他能看见秘术物品的光芒,也能看见物品上残留的记忆。但是,这份异能继承自约瑟夫·切斯特,并不是开膛手杰克或邓肯·麦克莱恩让渡给他的。 至于泰勒斯先生所说的其他异状他也不曾有过。自打在地牢中苏醒之后,他就没觉得自己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的伤势都痊愈了吧? 邓肯·麦克莱恩的伤口可以快速愈合,开膛手杰克失去了心脏,身体还能动弹。段非拙会不会也继承了他们的这份能力呢? 当然了,他不能砍掉自己的脑袋去实验。但是测试一下自愈能力还是可以的。 “您能给我一把刀吗?”他问,“普通的刀就行了。我记得邓肯·麦克莱恩可以快速自愈,我想试试自己是否也拥有这种能力。” “你等等。”泰勒斯先生蹒跚地离开实验室,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他手上捧着一把锐利的小刀。 “用来切水果的,不附带秘术效果。”他将小刀递给段非拙。 秘术武器所造成的伤口无法用秘术治愈,因此只能用普通的刀具来做测试。 段非拙握着刀,咬了咬牙,狠下心往自己手臂一割。 一道血痕出现在他的小臂上。 转瞬间,血痕便消失无踪。 “喔!你好强啊!”泰勒斯先生惊呼。 “喔!我好强啊!”段非拙也惊呼。 “那其他的能力呢?你快试试!” 段非拙所拥有的灵视能力也不总是被动发动的。如果他要看清某件物品上残留的记忆,就必须主动触发能力。 他闭上眼睛,试着像增强视觉那样去增强自己的其他五感。 体内渐渐升起了一股能量,化作千万缕丝线,从体内向外延伸。它们就像是他身体的延伸,它们所碰触的,他也能碰触。它们所聆听的,他也能聆听。它们所嗅闻的,他也能嗅闻。 他站在地下室中,却好似能触及整个世界。 又或许,他变成了整个世界? “我闻到了香气。”段非拙柔声说,“色诺芬和Z在准备午餐。他们又叫了外卖,和昨晚一模一样。” “哼,两个懒货。”泰勒斯先生说。 “我还听到有人在说话……在客厅里。但不是色诺芬或Z。是个女人。” “啊?我家怎么会有女人?”泰勒斯先生皱眉,“小子,你再仔细听听,会不会听岔了?” 段非拙微微转动头部“有人来了。” 实验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泰勒斯先生,能打扰一下吗?”色诺芬在门外喊道。 “什么事?”老人中气十足地喊道。 色诺芬喊“有客人来拜访您!” 泰勒斯先生惊异“还真是……” 段非拙睁开眼睛,五感刹那间恢复到普通人的水平。 “告诉客人我今天很忙!”泰勒斯先生朝门喊道,“让她改日再来拜访!” “可是她很有钱的样子!”色诺芬也喊。 泰勒斯先生果断道“告诉她我立刻就去!” ……有点骨气好吗泰勒斯先生! “您要去接待客人吗?”段非拙哭笑不得。 “唉,人总要吃饭嘛。”泰勒斯先生耸肩,“其实我在莱斯博斯岛也不算是完全退休,闲暇的时候我会干点儿灵媒的活,赚点儿外快。” “希腊对秘术师这么宽容吗?” “每个国家都不一样。有些国家对秘术师赶尽杀绝,有些则容忍他们的存在,还有一些会让秘术师加入官方队伍。希腊算是比较宽容的国家了。” 那么英国肯定就是不怎么宽容的国家。不过秘术师好歹能加入警夜人保命,所以也不算彻底的对秘术师赶尽杀绝吧。 “你要一起来吗?”泰勒斯先生指指楼上。 段非拙点头,他很想见识见识泰勒斯先生如何开展灵媒工作。 两人一起返回地面上,又下到一楼的客厅。客人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一见客人的模样,段非拙就不由地张大了嘴。 那客人正是和他们一起下船的贵妇人的女仆! 女仆正和色诺芬有说有笑,相谈甚欢。见到泰勒斯先生,她急忙起身,高贵地伸出一只手。 “您的来访让寒舍蓬荜生辉,女士。”泰勒斯先生亲了女仆的手背,“请问您如何称呼?” 女仆优雅一笑,哪怕只是一名下人,她的气质也堪称仪态万方。“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我是代替我的主人前来的。” “我泰勒斯竭诚为您和您的主人服务,女士。”老人夸张地行礼。 段非拙左顾右盼,没找见Z的身影。色诺芬指了指门外,段非拙眯起眼睛,才看见Z坐在前庭花园的一角,大半个身体都被草木挡住了。 “他在干什么?”段非拙小声问。 “在那儿生闷气,因为泰勒斯先生干起了灵媒的活儿。”色诺芬用气声回答。 Z向来不喜欢秘术师,对于秘术师的容忍仅限于他的警夜人同事。但是泰勒斯先生既是他过去的同事,又是秘术师,人在异国他乡,他也无权干涉,难怪他要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生闷气。 泰勒斯先生殷勤地问“女士,您需要我什么服务呢?” 女仆瞥了色诺芬和段非拙一眼“我们能私下谈吗?” “这两人都是我的弟子,让他们听听也无妨吧?” “……那好吧。”女仆只得接受,“其实,我的主人——哦,这两位先生也见过她,我们乘坐同一班蒸汽空行舰。” 她注视着色诺芬和段非拙,后两者急忙点头,肯定了他的话。 女仆继续说“我的主人近年来得了一种怪病,一旦晚上做了噩梦,就会被梦境所魇住,无法醒过来。我们为主人找过很多医生,也拜访过一些灵媒,可他们都无计可施。我听闻莱斯博斯岛上住着一位相当灵验的灵媒,就自作主张地来拜访您了。如果您能替我的主人排忧解难,我定当重金感谢。” 一听到“重金”二字,泰勒斯先生两眼放光。 “能为您和您的主人那样高贵的人儿服务,是我泰勒斯的荣幸。”老人说,“至于噩梦嘛……有许多种可能性。我得亲眼见到您的主人才行。最好请您的主人上我这儿来一趟,身为灵媒,我作法时需要用到一些工具,那可不能随便带着到处乱走啊。” “那我今天下午带我的主人过来。”女仆说,“希望您不要辜负您的盛名,泰勒斯先生。” 老人夸张地鞠了个躬,段非拙有点儿担心他的老腰弯下去之后还能不能再直起来。 女仆离开后,Z才返回客厅,一脸的阴霾。 “堕落啊,泰勒斯,堕落。”他眉头拧紧,“你竟然也干起这一行了。” “我也是要吃饭的嘛!就苏格兰场那点儿退休金,根本不够我过上舒坦的日子!”泰勒斯先生理直气壮。 Z很想反驳他,但这是在人家的屋檐下,他不得不在主人面前低头,只能咬咬牙,扭开脸什么也不说了。 到了下午,那名女仆带着她的女主人来了。当然,Z又躲到花园中去了。 女仆本人就相当优雅了,女主人更是仪态万方。当她走进屋子中时,段非拙觉得整间客厅都被照亮了。 她的美貌与Z或者伊万杰琳理事长都不一样,那是一种天生的高贵,同时又带着一种凝敛了时光的哀愁。 女主人环顾屋子,目光落在段非拙和色诺芬身上。 “先生们,真是巧啊,我们又见面了。”她笑吟吟道,“之前我没请教两位的大名,还真是有点儿失礼。” 段非拙和色诺芬急忙自报家门。 “很荣幸认识你们二位。我是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你们就这么称呼便好。” 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她的女仆则恭谨地侍立一旁。 泰勒斯先生走了出来。他平时穿得相当随便,可为了接待客人,他换上了一身漆黑的长袍,装模作样地戴了顶尖帽子,打扮得像奇幻电影里的魔法师。 不对,他本来就是秘术师,可能这种装扮才比较正常吧。 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转向她的女仆“你说你要带我见几位有趣的人,就是他们吗?” 女仆行了个屈膝礼“夫人,这位老人家是岛上著名的灵媒,我自作主张请他……” 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瞪了女仆一眼“我不是说了我没事吗?你可真是多管闲事。” 女仆涨红了脸“对不起,夫人,我也是关心您啊!昨夜您不是又做噩梦了吗?直到早晨都醒不过来。您的样子让我好害怕呀!所以我想请这位灵媒替您瞧一瞧……” 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似乎有些“讳疾忌医”,不大乐意同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谈论自己的隐私。 泰勒斯先生用和蔼可亲的语调说“夫人,您有什么烦恼尽管向我倾诉。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噩梦吗?” “我不记得了。”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低下头,“我的仆人们都说我经常做噩梦,但我自己每次都不记得。那真的是噩梦吗?” “当然了夫人。”女仆忙说,“您做梦时不停挣扎,还在流泪呢!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梦!也不知您怎么会被魇住。” “既然我自己都不记得,说明那梦或许并不怎么可怕。”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仍然坚持己见。 泰勒斯先生搓了搓手“夫人,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斗胆问您一句,您是不是失去了很多亲人?” 惊讶的神色浮现在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脸上“您怎么知道?” 泰勒斯先生笑而不答,而是接着问“您和您的丈夫,以及您丈夫的家人也有所不和吧?” 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更为愕然“虽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的确如此!” 泰勒斯先生背着双手,在客厅中踱了两圈,猛地停下脚步,炯炯有神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伯爵夫人“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并非您的真名。” 伯爵夫人捂住胸口,和女仆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段非拙看得出,她一开始并不信任泰勒斯先生,但通过那三句话,她已经对泰勒斯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不过嘛……泰勒斯先生并不是通过秘术才了解她的。身为现代人的段非拙知道,这叫作巴纳姆效应,即人们常常认为一种笼统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十分准确地揭示了自己的特点。 泰勒斯先生对伯爵夫人的三个猜测就是如此。巴纳姆效应加上一点儿简单的逻辑推理,就能让人心服口服。 首先,伯爵夫人失去了亲人。她这个年纪,身边有亲人过世再正常不过。 其次,她和丈夫以及夫家不和。她独自一人旅行,身边没有丈夫相随,在这时代其实相当罕见。她很有可能是个寡妇,或者和丈夫不和。而已婚妇女身陷婆媳矛盾则更是常见,因此做出这种推测多半不会错。 最后,“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并非真名。这也很容易猜测出来。她气质不凡,就连她身边的女仆都十分高贵,说明她肯定不是普通贵族。因为害怕被人认出,出游时用个假名也十分常见。 “请原谅我,先生,我之前还以为您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毕竟我之前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伯爵夫人垂下头。 泰勒斯先生捋了捋胡子“无妨,他人的每一次误解都会督促我更加精进自己。” “如果是您,我真的相信您能解决我的睡眠问题。”伯爵夫人说,“请问您要怎么做呢?” “我是灵媒,所以会施行一个秘密仪式,进入您的梦境,找出您噩梦的元凶。不过今天恐怕来不及,我想明天会更合适。” 伯爵夫人略一思忖,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那我们就明天再来拜访。您要收多少钱呢?” 泰勒斯先生报出了一个数字。对于伯爵夫人而言,这笔钱只是个小数目。她签了一张支票给泰勒斯先生。后者握着支票的手都在发抖。 双方约好明天这个时间再见面,伯爵夫人便带着她的女仆离去了。 泰勒斯先生盯着支票上的数字,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堕落啊,泰勒斯,堕落。”Z晃悠了进来,不屑地说。 “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钱已经进我的口袋了。”泰勒斯先生厚着脸皮道。 他收好支票,朝段非拙勾勾手指,让他靠近。 “小子,这事儿得依靠你了。”老人郑重其事说,“事成之后酬金分你三成。” Z抱着双臂“别把他牵扯进去。” “但是我说的那个秘术,只有他才能施行啊!”泰勒斯先生抗议道。 段非拙望了色诺芬一眼“您和色诺芬都是秘术师,为什么非要我来?” “嗯,首先那个秘术比较耗费精力,我年纪大了,实在有些吃不消。”泰勒斯先生说,“而色诺芬不擅长幻术类的秘术,让他施展这个秘术,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只能让你来了。” “可是明天就要给伯爵夫人施术,我今天才开始学,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泰勒斯先生自信满满,“这个秘术很简单的,就是让你进入他人的梦境中,看看对方到底在梦些什么。很快就能学会的!” 段非拙将信将疑“万一到时候我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只好由我这把老骨头出马了!”泰勒斯先生捶了捶自己的老腰,“你先去实验室,我待会儿过去教你。” “行吧……”段非拙仍有些不信任这个老头。但他来到这座岛就是为了学习奥秘哲学,总不能拒绝人家主动的传授吧? 他登上楼梯,先前往三楼书房,再从书房的密道进入地下室。 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后,Z一把抓住泰勒斯先生的胡子。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白发警夜人用警告的语气说,“他初学奥秘哲学才多久,怎么可能掌握那么高深的秘术?” “我想看看他的极限到底在哪儿。”泰勒斯先生道,“一般人学习奥秘哲学,要花上三个月才能熟练掌握转移能量的方法。是不是,色诺芬?” 他望向自己的弟子。 色诺芬点头“我当初可是学了两个月才能随心所欲地操控物品,而我已经算进步较快的了。” “但是那小子只花了一天就掌握了。所以我想看看他到底还有多少潜力值得挖掘。”泰勒斯先生推开Z,抚平自己的胡须,“就算失败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和色诺芬吗?实在不行,到时候就由我们俩来为伯爵夫人施术好了。”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Z问。 “当然不会了,伯爵夫人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Z打断他“我是说,施术者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泰勒斯先生递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似乎特别关心那小子啊。” 色诺芬笑得极为奸诈“哎呀,导师,这里可是希腊,‘那什么’的历史相当悠久,您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色诺芬!”Z低吼。 泰勒斯先生的身子朝后仰去“哇,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是个单身汉了,原来你……” “闭嘴!”Z没好气地说。 他转身拂袖而去,不想再跟这对不正经的师徒闲扯了。但是泰勒斯先生分明看到,向来警夜人首领的耳朵泛起了一丝微红。 他扯了扯自己学徒的衣袖,让色诺芬附耳过来“Z跟那小子,真的……” “我和您英雄所见略同。”色诺芬贼兮兮道。 泰勒斯先生沉吟“但是那小子恐怕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你或许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在偷偷练习转移能量的方法了。我想他能这么快就掌握我所传授的技巧,也和他练习已久有关。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你不会多嘴多舌说出去吧?” “我会守口如瓶的,导师。这是我们秘术师之间的秘密。”色诺芬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那位新人,恐怕远比你我想象得要更为复杂。” 第五十章 昔日残像 第二天,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在约定的时间再度来访了。这回除了女仆,她还带了一个男保镖。 泰勒斯先生将她请进一间专门的“治疗室”——这房间是昨天夜里连夜收拾出来的,原本是储藏间。泰勒斯先生指挥他的两个学徒将杂物搬出去,又搬进来一张单人床,再在墙角故弄玄虚地摆上一堆蜡烛,画几个毫无用处的法阵。于是储藏间便摇身一变,成了灵媒的专用治疗室。 “请躺在这张床上,夫人。”泰勒斯先生指了指那张单人床。 “我的仆人们可以留在我身边吗?”伯爵夫人有些不安。 “当然可以,夫人。有亲近的人在身旁,您会更加放松,我的法术也能更容易施展。” 女仆急忙拍松枕头,搀扶伯爵夫人躺下。那名男保镖紧张地站在床的另外一边。他自始至终都按着自己的腰,段非拙猜测他可能带了把枪。一旦在场众人企图对伯爵夫人不利,他就会立刻把枪射杀所有人。 泰勒斯先生关上门。他站在伯爵夫人左侧,然后让段非拙站到右侧。 “现在我要催眠您,夫人。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您会觉得越来越困倦……” 泰勒斯先生拿出一枚水晶灵摆,在伯爵夫人脑袋顶上摇摇晃晃,一副想要催眠她的样子。 但段非拙知道,这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泰勒斯先生若要催眠一个人,只需打个响指。之所以大费周章搞什么灵摆催眠,是为了迎合普通人对他“灵媒”的印象。要是灵媒不这么做,人们反而会怀疑他的可靠性。 很快,伯爵夫人就昏昏欲睡了。她的呼吸逐渐平稳,身体也慢慢放松,进入了梦乡。 泰勒斯先生收起灵摆,向段非拙使了个眼色该你了。 昨天,泰勒斯先生已经将窥探他人梦境的秘术传授给段非拙了。 这个秘术说难也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只需要将自己的精神与受术者同步,就可以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当中。但困难之处在于,受术者总会对窥探精神类的秘术产生抵触,因此在施术时一般会将其催眠,减少抵触的情绪。 伯爵夫人现在已经沉沉睡去,几乎不可能抵抗秘术了。段非拙移动到床头,俯视伯爵夫人的睡颜,接着两手按住她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催动秘术。 这感觉和发动灵视能力很相似,只不过灵视能力所观测的是“外在世界”,而窥探精神所观测的是“内在世界”。段非拙已经相当擅长灵视能力,因此窥探精神对他而言也不在话下。 他潜入了伯爵夫人的意志深海之中。很快他就落到了地面上。 这里应该就是伯爵夫人的梦境。脚下是碧草如茵的原野,远处伫立着一栋美轮美奂的大宅。一名少女侧坐在马鞍上,驭马飞奔,长发在身后飘舞,快乐得如同田园中的小仙女。 段非拙走向少女。她应该就是年轻时代的伯爵夫人吧?这是她的记忆,他们当然看不见段非拙,因此他可以自由观察周围的景象。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远处默默观望她。马儿飞奔到一处篱笆前,眼看就要撞上了,中年夫妇不约而同捂住嘴。 这时却只见少女一拎缰绳,马儿高高跃起,轻盈地跳过了篱笆。 少女放声大笑,望向那对中年夫妇“爸爸妈妈,你们瞧我做的怎么样?” 她妈妈责备道“太危险了!今后不许你做这种事!” “可我成功了!”少女娇嗔。 “快下来吧!你的行李还没收拾呢!明天我们要去维也纳了,你忘记了吗?” “姐姐去相亲,为什么我也要去,怪无聊的。”少女撅起嘴。 “那也是你表哥!去看看人家不好吗?” 接着,场景变化了。青葱的原野变成了一栋美轮美奂的宫殿,少女身着盛装,戴着华贵的冠冕,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牵着她的手。两人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站在两人面前是一名主教。他举起手,庄重地说“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妇。” 少女和男子相视而笑。宫殿中观礼的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段非拙也站在人群中。他就像是一个幽灵,不停有人穿过他的身体。好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应该是伯爵夫人的婚礼吧?只是,一介伯爵的婚礼如此盛大,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场景再次变化,这回伯爵夫人躺在床上,长发铺满枕头,脸色苍白,像是患了重病。 一名女仆抱着小小的襁褓走了进来,伯爵夫人立刻露出微笑,朝她伸出手。 女仆将襁褓交给伯爵夫人。一只粉嫩的小手从襁褓里露了出来,伯爵夫人捏住那只小手,亲了亲婴儿的脸蛋。 相比之前的场景,此时的伯爵夫人年纪更大一些,或许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她身上属于少女的稚气褪去了,转而多了一种母性的光辉。 真奇怪。段非拙心想。这的的确确是伯爵夫人的梦境,但她不是一直为噩梦所困扰吗?然而他所见的场景却跟噩梦完全搭不上边。 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盛大奢华的婚礼,喜获麟儿……怎么看都是人生中快乐的瞬间啊? 场景又变换了。这一回段非拙出现在了另一座宫殿中。这时的伯爵夫人已不再是年轻女子,而是端庄的妇人了。她跪在软垫上,虔诚地低着头。她的丈夫捧着一顶王冠,把它戴在伯爵夫人的头上。 段非拙立刻联想起了一幅世界名画——《拿破仑加冕》。虽然名为“拿破仑加冕”,但画中所画的其实是拿破仑为他的皇后约瑟夫加冕。画中的拿破仑手持一顶王冠,约瑟芬跪在他面前,等待他将王冠戴在自己头顶。 伯爵夫人当然不是约瑟夫,她的丈夫也不可能是拿破仑,毕竟那两人早已作古。但是普通的伯爵是不可能为他的妻子加冕的,不是吗? 段非拙望着伯爵夫人,霎时间,他明白她是谁了。 ……不会吧,居然是她? 他以为来到这个时代,遇见威廉·叶芝这样的历史人物,就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幸运了,没想到他还能遇见……她? 大地忽然震颤起来。 段非拙站立不稳,险些扑倒在地。他以为发生了地震,但是“伯爵夫人”却纹丝不动,周围观礼的人群也并未出现异状。 这么说,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 精神窥探秘术要求施术者保持镇定,难道他刚才领悟了“伯爵夫人”的真实身份,心情一瞬间激动,导致秘术即将失效?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的精神都有可能陷入混乱的漩涡。段非拙急忙停止施术,抽身而出。 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了泰勒斯先生家中。 伯爵夫人仍躺在床上,昏睡不醒。而他站在床头,两手轻点伯爵夫人的太阳穴。 见他睁开眼睛,泰勒斯先生急不可耐地问“你发现了什么?” 段非拙收回双手。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伯爵夫人的眼皮颤了颤。她的女仆和保镖急忙推开泰勒斯先生,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问“您还好吗?” 伯爵夫人撑起身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睡着了?真奇怪,一碰到枕头我就失去了意识。我刚才做梦了吗?” 她朝在场众人投去质问的眼神。 众人又将同样的眼神抛给段非拙。 “咳。”段非拙清了清嗓子,发表他的见解,“对于伯爵夫人您时常身陷睡梦的奇怪症状,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测,但我不能保证完全正确……” “别卖关子了,快说。”伯爵夫人催促。 “您并不是被噩梦所困扰,夫人。”段非拙道,“相反,您的梦境都是无比幸福的美梦。因为您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诸多打击,所以您会沉沦在美梦之中,以治愈心灵的伤口。因为梦境过于美好,所以才不愿醒来。” 伯爵夫人眼神一黯,闭口不语。段非拙知道他猜对了。 女仆和保镖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露出了既震惊又困惑的神情。 “可为什么夫人每次做梦时都会流泪?” 段非拙尽量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想来是因为梦境过于美好吧。” 女仆捂住胸口“那我带夫人来看灵媒,岂不是多此一举?” 保镖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只要夫人身体健康就好!” 伯爵夫人对她的两名仆人做了个驱赶的手势“你们退下,我想和这位年轻的先生单独谈一谈。” “可是夫人,我们绝对不能让您落单呀!”女仆紧张道,“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万一有个闪失……” “我相信这位先生不会加害我的。”伯爵夫人坚定地说。 “可是夫人,您若是和一名年轻男子单独共处一室,传出去了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呀!” 伯爵夫人面露难色。 “看来您打从心底想跟我的这个小学徒聊一聊。”泰勒斯先生笑眯眯地说,“我有个好主意,不知合不合您的心意。我家有座花园,还挺静谧的,您就和我的学徒在那儿交谈吧。您的仆人可以远远地看着您,既不会听见您说话的声音,又能保证您的安全和名誉。” “这个办法甚好。”伯爵夫人面露喜色。 她朝女仆伸出手。女仆恭敬地将她搀下床。 泰勒斯先生打开治疗室的门,在前面引路,将一行人带到小花园中。 正如泰勒斯先生所说,花园中栽种了不少月季花和橄榄树,气氛悠然安静。 伯爵夫人让女仆和保镖留在门口,自己则提着裙摆,走进小花园中。 段非拙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然而花园中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Z闷闷不乐地坐在月季花丛前,抱着膝盖,像一座被人遗忘的雕像。几只蝴蝶绕着他翩翩飞舞,其中一只大胆地停在了他头上,扑扇着翅膀。 “咳。”段非拙清了下喉咙,引起Z的注意,“我和伯爵夫人有话要谈,你能回避一下吗?” Z老大不乐意地站起来“好。我走。” 他从段非拙身旁经过,故意撞了一下后者的肩膀。段非拙揉了揉被他撞到的地方。Z平时一副冷酷淡漠的样子,但有时候他的心思特别好猜。 伯爵夫人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夫人?这边请。”段非拙说。 两个人来到花园一角,站在这儿可以望见保镖和女仆,但不必担心谈话被他们听见。 “先生,您莫非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伯爵夫人问。 段非拙点点头,接着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对她更恭敬一些,于是礼貌地鞠了一躬。 “您是茜茜公主。”他说。 伯爵夫人展颜一笑“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过我了。听见这个名字,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女时代。” 段非拙有些不好意思“那我该称呼您为皇后陛下吗?” 伯爵夫人——或者说,奥匈帝国的皇后陛下——笑着摇摇头“在这异国他乡,我只是霍恩埃姆斯伯爵夫人。你就继续叫我伯爵夫人好了。” “好吧,夫人。关于您总是沉于梦境的原因,我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您还想打听些什么呢?” 伯爵夫人凝视着一丛盛放的月季,轻声说“我听说您这样的人拥有通晓生死的能力。我想问问,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死神缠上了?” 段非拙扬起眉毛“您是指您自己吗?” “如果说世上有人被死神偏爱,那大概就是我这种人吧。死神将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我的孩子比我先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这样的年轻人大概不明白。相比之下,我倒宁可让死神带走我。” 段非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历史上的伊丽莎白皇后的确数度送别自己的亲人,后世将她的经历改变成了音乐剧,在其中加入了一个“死神”角色。死神因为爱上了伊丽莎白皇后,因此将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带走,最终也带走了伊丽莎白本人。 被死亡缠绕的不幸一生…… 见他不答话,伯爵夫人“扑哧”一声笑了“我好像问了一个无解的问题,让您为难了。我自己是不相信‘命中注定’这一回事的。我只是因为失去了太多,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我的仆人们因为忧心我,曾找过许多医生和灵媒,但从没有人像您这样看得清楚明白。” “我只是把我所见的和盘托出而已。”段非拙说。 “既然我那沉睡的‘怪毛病’并不是什么大事,那我也放心了。美好的回忆能帮助人战胜悲伤黑暗的现实,对吗?我近些年来周游世界,希望能多积累一些美好的回忆。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再沉湎于过去。” 她朝段非拙伸出手,示意他来搀扶自己。段非拙从善如流地抬起胳膊让她搭手。 “您能振作起来就再好不过了。”段非拙说。 “毕竟人生还很长,不笑着活下去怎么行呢?”伯爵夫人眯起眼睛。 看着她的笑颜,段非拙只觉得一阵苦涩。命中注定的死亡?那种事是的确存在的。几年之后,伊丽莎白皇后就会在瑞士日内瓦遇刺,结束她轰轰烈烈的一生。 这是注定的历史。 但是,历史能否改变呢?在这个存在着奥秘哲学、以太结晶的世界中,会不会连历史的轨迹也发生改变? 段非拙犹豫地开口“夫人,您很喜欢瑞士吗?” “那个国家的风景十分宜人,空气也新鲜,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伯爵夫人露出怀念的神色,“尤其是在冬天,山峰上积了雪,湖面也结了冰,放眼望去四周尽是一片纯白,好像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我常去那儿度假。怎么了?” “您最好别去了。” 伯爵夫人停下脚步,讶异地注视着他“难道您知道了些什么吗?您能……预见未来?” “我能说的已经全都说了。” 假如伯爵夫人远离瑞士,可以远离她死亡的命运吗? 或许她会在别的地方遇刺,或许她会以别的方式死去,或许她能逃过一劫…… 伯爵夫人移开视线,眺望远处的大海。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在那个国家遭遇危险,是吧?”她扬起唇角,“如果那就是我的命运,我会迎接它的。” 段非拙讶异地看着这个女人。她远比他所想象得要坚强。 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基本来自那部老电影《茜茜公主》。勇敢善良又美丽的公主,遇上了英俊潇洒的皇帝,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简直是童话故事一般的结局。 但是现实中哪有什么童话故事一般的结局呢? 她的结局甚至比许多人还要悲惨。 而她明明听见了警告,却还是愿意去面对那个结局。 他们返回屋门口。伯爵夫人对女仆道“你把剩下的钱付给灵媒先生吧。他们给了我很大帮助。” “遵命。”女仆拿出钱包,取出一张支票递给泰勒斯先生。 看见支票上的数字,泰勒斯先生老泪纵横。他推了段非拙一把,低声说“快送送那位夫人!” 段非拙只能无奈地挤出殷勤的笑容,送伯爵夫人一行人出门,一直把他们送到街角。 “到这里就可以了。不必再送了,先生。”伯爵夫人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段非拙彬彬有礼。 伯爵夫人冲他点点头,在女仆和保镖的护送下走向穿过马路。她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又穿了回来。 “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段非拙讶异。 “说起来,我倒有件事想打听打听。之前花园中那位银发的先生,也是灵媒大师的学徒吗?” 段非拙一愣。伯爵夫人和Z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打听Z的事? 难不成她看上Z了? 伊丽莎白皇后性情活泼,和许多男士过从甚密,传过不少绯闻,不过从没有被证实过,绯闻仅仅停留在宫廷流言的阶段。 但是Z那副相貌……如果有女人看上他,段非拙一点儿也不奇怪。 偏偏是这位尊贵的皇后…… 好像有人在段非拙胸口挖了一口喷泉,正咕噜噜地往外喷酸水。 “他是……我的朋友。”段非拙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一起来拜访泰勒斯先生。” 伯爵夫人若有所思“那位先生是不是眼睛看不见?” 段非拙更加惊讶。Z虽然双目失明,但能够听风辩位,日常生活几乎不受影响,旁人很难觉察到他和健全人的不同之处。 “您怎么看出来的?” 伯爵夫人扑哧一笑“算是直觉吧。如果你见人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就拥有一种直觉。” 听起来好玄乎。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伯爵夫人说,“我认识一位机械师,他制作的义眼可以让人重获光明。我丈夫从前有一名部下,在战争中失明了,就是那位大师帮忙治好的。不知道那位银发的先生是否有这个需要?” 段非拙不假思索“当然有了!” 伯爵夫人对女仆吩咐了几句,女仆立刻走进街边的一家店铺中,片刻之后,她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回来了。 “那位大师行事非常低调,除非是熟人介绍的顾客,否则绝不接待。我替你们写一封介绍信吧。” 伯爵夫人四处寻找可以安放纸笔的地方。那位保镖立刻背对她蹲下“请在我背上写吧,夫人。” 伯爵夫人一脸好笑,但还是将纸按在保镖的背上,匆匆书写起来。 当她写完信,女仆又替她要来了印泥。她用手上的图章戒指在信的末尾盖了张。 接过信时,段非拙的手颤抖个不停。 信是用德语写成的,他看不懂,但伯爵夫人在纸的另一面用英语写上了地址。 那位大师住在瑞士日内瓦。 他们来希腊时经过了日内瓦,返程时多半也走同样的航线。刚好顺路!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夫人。”段非拙结结巴巴说。 他觉得脸颊发烫。之前他居然还吃伯爵夫人的醋,他可真是小心眼。这大概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伯爵夫人笑了“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幸福快乐。” 她朝段非拙摆摆手作为告别,同两名仆人穿过马路,身影消失在街角。 人世间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就这样匆匆结束。 却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命运将如何因此而改变。 段非拙握着信,飞快地跑回泰勒斯先生家。 泰勒斯先生和色诺芬、Z坐在客厅了。获得了一大笔酬劳,老人心情大好,一边哼着歌一边泡香草茶,屋内芬芳满溢。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Z不悦地问。 色诺芬趴在沙发靠背上,笑眯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信吗?那位夫人给你留了封信?” “什么信?”Z警觉。 “你们谁看得懂德语?”段非拙问。 色诺芬高高举起手“实不相瞒,我可是读过高级文法中学的!” 段非拙将信递给他。他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泰勒斯先生端着茶盘好奇地跑过来,眼睛里满是八卦的光。 色诺芬一边读一边发出“诶嘿嘿”的笑声。 “哎呀,不得不说,那位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啊。听说那个年纪的女人就喜欢年轻小伙子,好羡慕哦……” Z的表情像是想杀人。段非拙似乎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读罢整封信,色诺芬抬起眼睛问Z“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Z冷冷说“坏消息。” “坏消息是,那位夫人真乃世界第一大好人,人美心善还有钱,你这辈子都别想比过人家了。” “你……!”Z攥紧拳头。 “好消息是,”色诺芬拖长声音,“那位夫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制作义眼的机械师,据说能让人复明。” Z已经准备好咒骂了,结果色诺芬一句话就让他偃旗息鼓。 “义眼机械师……?”他怔怔地重复。 “人家还好心写了介绍信。”色诺芬挥舞信纸,纸张哗啦啦地响,“所以我说嘛,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家伙,一辈子都比不过人家啦。真不晓得谁会看上你。大概只有和你一样眼瞎的人吧。” Z转过身,双臂环抱,不说话了。 段非拙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 他又不眼瞎…… “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泰勒斯先生眉飞色舞,“没想到现在的机械技术都这么发达了!我退休太久,跟不上时代啰!” “我想,我们回程的时候要经过日内瓦,正好可以……”段非拙瞅了Z一眼,后者仍旧一言不发。 “你们可以提前回去。”泰勒斯先生说,“事实上,即使明天启程也没关系。” 色诺芬“我和Z去日内瓦,这小子留下来?恐怕不行,导师,按规定我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留在这小子身边监视他,防止他叛逃。那就只能是我了。但是Z老大单独旅行又不方便……” “我不会叛逃的。”段非拙不高兴。 “叛逃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色诺芬淡淡道。 泰勒斯先生“我是说,你们带他一起回去。” 段非拙不明就里“我还要跟随您学习奥秘哲学呢!”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泰勒斯先生耸耸肩,“我本来该教你如何控制自己的异能,但是你已经能控制得很好了。继续待在这里,也只是跟我学一些常规的秘术知识罢了。同样的知识色诺芬和Q女士也可以教。如果你们不急,我当然可以按部就班地教你,但你们不是要去找那位机械大师吗?” 色诺芬推了Z一把“你怎么说?你是老大,我们听你的。” Z偏过头,不肯面对Z,也不肯面对段非拙。 “我不能因为私事而耽误公事。” 色诺芬举起手“老大说我们去日内瓦!” Z“喂!!!” 他们一直争论到了晚上,最终以三比一战胜了Z。他们将在明天启程去日内瓦,然后再返回伦敦。 Z非常反对为了他而改变行程,不过段非拙看得出,Z其实很期待这趟旅行。他很少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但偶尔的口是心非简直过于明显。 临行前泰勒斯先生送了段非拙一枚黄铜指环作为礼物。指环不仅能储存能量,内部更是刻满了符文,必要时可以为他抵挡一次秘术攻击。 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去日内瓦的旅程。 回程和来时差不多,这艘空行舰虽没有萨福号那么豪华,但设施也算得上一流。 空行舰降落在日内瓦国际空港正值破晓时分。初夏的瑞士,群山绿意盎然,只有山巅才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阳光洒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之上,像一首唤醒城市的歌。 日内瓦和伦敦的氛围截然不同。伦敦的一切都是那么喧嚣,那么拥挤,人声鼎沸,汽笛喧嚣,处处弥漫着工业时代高歌猛进的氛围。而日内瓦宁静得像是一座山间村落,人们过着慢节奏的生活,有些慵懒的情调,也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稳重。 如果是来旅行的,段非拙肯定要好好逛一逛这座城市,还要去游日内瓦湖。不过今天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 瑞士通行法语和德语。会说英语的人不多,即使有,口音也非常一言难尽。色诺芬懂德语,和当地人交流主要靠他。这导致他们一度寸步难行,因为色诺芬根本说不好人话,更别提用外语说人话了。 所幸他们最终还是凭借塑料德语加肢体语言找到了一家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直奔那位机械大师的工作室。 工作室位于一条商店街上。街道两侧的店铺一半是钟表店,另一半则是各式各样的机械店。不愧是以名表和机械制造享誉世界的国家。 色诺芬低头看了看伯爵夫人介绍信上的地址,在浩如烟海的招牌中寻找了半天,最后指着其中一家商店。“就是它。” 商店名叫“默伦工作室”。根据橱窗内陈列的商品来看,是一家专卖机械小玩具的店。各式各样的发条人偶坐在橱窗中,有些憨态可掬,有些则会让人产生恐怖谷效应。 色诺芬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响。 店内的玩具更是琳琅满目。精巧绝伦的八音盒,会动的机械人偶小士兵,关在笼子中的黄铜鹦鹉,绕着桌子飞奔的蒸汽火车模型……天花板上挂着一架空行舰小模型,由发条驱动,一根绳子拴住了它,它绕着圈呼啸飞行。 柜台后坐着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他一身蓝色工装,戴着单边眼镜式放大镜,正聚精会神地修理一只发条小熊玩偶。 他听见了客人进门的声音,却没抬头。“本店专营发条玩偶,一流工匠亲手制作,终身维修,请随意观看。” 这套招呼客人的广告词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好像比起客人,发条小熊更重要。 色诺芬盯着一排排的玩偶,一脸陶醉的表情,好像已经忘记他们来此的目的了。他这个人非常敏锐,但也总是很容易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分散注意力,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交流的重任只好交给了Z。 “默伦先生在吗?”Z用英语问。 “这里有两位默伦先生,一老一小,您找哪位?”少年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仍旧低头修理玩偶。 好个技术宅。 Z说“能制作机械义眼的那位默伦先生。” 少年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抬起头,掀起眼镜,露出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的五官很精致,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有些过于秀气了。 “那位默伦先生是我爷爷。他已经过世了。”少年说,“另外一位默伦先生不会制作机械义眼。” Z愣住了。色诺芬从玩具上收回目光。段非拙心头一紧。 他们千里迢迢来到瑞士,难道白跑一趟? 段非拙倒没什么。来异国走一趟,就当是旅行了。但是Z…… 他用眼角偷觑Z。后者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失望是掩不住的,即使他已经失明了。 希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色诺芬大大咧咧地将信纸塞到少年鼻子底下。 “有一位夫人介绍我们来这儿。” 少年接过信纸,快速扫了一眼,目光在末尾的印章上多停留了几秒。 “原来是那位夫人。那三位可是贵客了。”年轻的脸庞漾起笑意。 色诺芬朝Z扬了扬下巴,“我朋友失明了,听说默伦大师能让人复明,我们才不远万里来拜访的。没想到他过世了。这里还有其他能制作义眼的机械师吗?” “有。”少年有些心不在焉,“我。” 色诺芬抬起眉毛“可你说小默伦先生不会制作机械义眼。” 少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又不是小默伦先生。” “可你说老默伦先生是你爷爷。” “对啊。”少年点点头。 色诺芬“……你贵姓?” 少年“默伦。” 店铺里的四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这时,门铃叮铃一声。又有人光临了。 段非拙回头,只见一个和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走了进来。他一手拎着篮子,里面装满蔬菜,另一只手报着用报纸包裹的长面包。 “玛格丽特,你怎么不招呼客人?”刚买菜回来的这个少年问。 “我不是正在招呼吗?”柜台后的少年答。 ……玛格丽特? 段非拙首先反应了过来。 他看着柜台后的少年,诚惶诚恐“您是默伦小姐?” 少年……不,少女莞尔一笑“是啊。” “我叫法比安·默伦。”不会制作义眼的小默伦先生将他们请到二楼,为客人送上咖啡和点心,“那是我姐姐玛格丽特。我们一起经营店铺。一般由我负责接待客人,我姐姐更擅长制作机械。今天我刚好出去买东西,店里只留了她一个。如果她冒犯了诸位客人,我替她道歉。” 客人们急忙表示玛格丽特小姐聪明伶俐、秀外慧中,绝没有冒犯他们。 法比安看着身穿男装走来走去的姐姐,露出苦笑。 Z目不能视倒还好些,色诺芬看她的眼神简直就像看见了外星人。 这也难怪。这时代对性别的偏见还根深蒂固,女性穿男装甚至被认为是不检点。不过段非拙窃以为,色诺芬那副震撼一整年的表情并不是因为存有性别偏见,而是一种好奇。 “要医治眼睛的是哪一位?”法比安望着三个客人。 Z起身。“是我。” 法比安向他姐姐使了个眼色“给他检查一下。” 玛格丽特径直走向Z,一把把他拽到窗前,按在一把椅子上,让他面对阳光。 Z很吃惊,段非拙和色诺芬则快吓傻了。世界上胆敢如此粗暴对待他的人凤毛麟角,其中一半人会在一分钟之内死于他剑下,另外一半人比较命硬,会在三分钟之内死于他剑下。 玛格丽特戴上眼镜式放大镜,用食指和拇指撑开Z的眼皮。 “瞳孔没有反应。”她说,“但是眼球结构仍然完好。你完全看不见吗?” “看不见。”Z说。 “怎么失明的?我看不像外伤。是疾病吗?” “……都不是。” 玛格丽特发出困惑的声音“天生的?” “也不是。” 段非拙知道是秘术造成的。但具体是什么秘术,恐怕只有Z和泰勒斯先生才清楚。不过,他们也没法告诉玛格丽特小姐,因为她不是秘…… “是秘术吗?”玛格丽特问。 在场的三个人又齐齐愣住了。 “啊,那就说得通了。”法比安配合地说,“秘术造成的伤害无法用秘术治愈,只能依靠人体自愈,但是眼球所受的伤很难自愈,所以必须移植义眼。” “你们是秘术师?”Z大感意外。 法比安骄傲地昂起头“玛格丽特制作的机械义眼之所以拥有视觉,就是因为义眼内部附加了特别的秘术符文——我们的爷爷发明的。” 他期待地看着三个人,希望他们能跟着赞美她、他的爷爷。但三个人只是面面相觑,交换着莫名尴尬的眼神。 现在段非拙算是明白为什么机械大师只接待熟客了。他原本还奇怪,假如真的发明了先进的义眼技术,为何不推而广之,福泽天下?那是因为发明义眼的人是秘术师,而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狩猎秘术师。 身为秘术师死对头的Z若要复明,就必须由一位秘术师给他装上秘术驱动的义眼。 听起来就像个黑色幽默冷笑话。 第五十一章 机械师 “你们怎么了?”法比安不明所以,“你们不也是秘术师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段非拙看着色诺芬,用眼神说你去解释。 色诺芬佯装看风景。 最后还是Z开口了“我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玛格丽特怒目而视“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吗?虽然我年轻,但我经验丰富。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助手,他过世之后,我也独立制作过很多义眼,患者用了都说好!” 法比安也帮腔道“如果您是担心移植手术的风险,那大可不必。至今我们从没失败过。当然了,但凡手术就有一定风险。不过最糟糕的状况也不过是您无法复明而已,不会危及生命的。” Z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不是担心你们的技术。” “那你是担心我们狮子大开口吗?我们的价格向来童叟无欺……” Z霍然起身“我真的需要考虑考虑。告辞了。” 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玛格丽特小姐紧张地拽住弟弟的袖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惹客人不开心了?是不是我扒拉他眼皮的时候太用力了?” “没有,小姐。”色诺芬站起来,也走向楼梯,“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 法比安脸色铁青“今后接待客人的事就交给我,求求你千万别在客人面前多嘴了,姐姐。” 玛格丽特小姐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口黑锅。 “真的不是玛格丽特小姐的问题。”段非拙也说,“我那位同伴他……不太喜欢秘术师。” “可你们不也是秘术师吗?”玛格丽特不明所以。 “所以才说是他的问题啊。”段非拙跟着下了楼。 段非拙跑到街上才追上Z和色诺芬。 Z大步流星,一马当先。色诺芬不得不小跑着才跟上他。 “老大,你闹什么脾气?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我没有闹脾气。”Z冷冷说。 “眼光放长远一点啊老大——没有讽刺你失明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你复明了,将来逮捕秘术师就更轻松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Z加快脚步,彻底甩下了色诺芬。 色诺芬站在街上,无奈地望着他上司远去的背影。 段非拙追了上来,和黑发黄眸的警夜人大眼瞪小眼。 “你去劝劝他吧。”色诺芬说,“就算是秘术师,那对姐弟也是好秘术师——虽然老大可能会说,只有死掉的秘术师才是好秘术师。但是现在只有他们才能让老大复明了。你劝他捏着鼻子忍一忍。” “我劝?”段非拙指着自己。 “他肯定愿意听你的。” “我的口才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不需要口才,我教你一句话,只要你说出这句话,老大肯定屁颠屁颠地去找那对姐弟。”色诺芬勾了勾手指,示意段非拙附耳过来。 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咒语?段非拙好奇地凑上去。 “你就跟他说……” 半个小时后,段非拙站在旅馆Z的房门外。 他几度抬起手想要敲门,又几度放下。 色诺芬教给他的“神奇咒语”未免也太不靠谱了。他真能靠那句话说服Z吗? 他还没思考出答案,门就自信打开了。 Z斜倚门框,银发披在肩头,刀锋般凌厉的眉眼间盘踞着一股寒意。 “什么事?” “我能进去吗?” Z撇撇嘴,让开了。 段非拙走进房间,听见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只剩他和Z两个人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平铺直叙地说“色诺芬让我来劝劝你。” “哦。所以是色诺芬叫你来,你才来的?” Z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一股电流从段非拙的皮肤上擦过。他从颈椎到耳朵都一阵酥麻。 “我自己也想来……”他低声说。 “来干什么?” 段非拙揉了揉眉心。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Z。Z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动的人吗? “当然是劝你回默伦小姐那里接受义眼移植。”他叹了口气,“我从前学过一个办法,在面临抉择的时候列一张单子,一边写上你复明的好处,另一边写上坏处。你要不要也试试?” Z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窗前坐下,条件反射地取出一支雪茄。他本打算点燃,但犹豫了片刻,又将雪茄放回烟盒中。 段非拙不等他答话,就径自拿起客房为客人准备好的纸笔。 “复明的好处。”他在纸上写,“第一,你可以更轻松地抓捕秘术师。” Z浅笑一声“那倒是。” “第二,你今后可以自由地读书写字,写报告的时候也不必再有求于别人。” “我怎么这对于我算不上什么好处呢?” 段非拙在异常案件调查科打了不少报告,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Z自己没办法书写,所以不得不委托给别人。要是Z复明,别人的担子就能减轻了。 “对别人来说是好处。”他瞄了Z一眼,“第三,日常生活更加方便,可以一个人旅行。” Z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第四……” “你为什么不说说坏处?”Z打断他。 “我想不出有什么坏处。” “坏处,”Z一字一顿说,“身为警夜人,却有求于秘术师,有违我的原则。” “警夜人中也有很多秘术师,我不信你这辈子一次都没受过他们的帮助。” “他们是我的同事。这不一样。” “那好吧。”段非拙拿起笔,“这条我帮你记下来有违警夜人的原则。” Z哭笑不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痛恨秘术师。”他说,“如果不是秘术师,我不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默伦姐弟并不是改造你的那个秘术师。你对他们的怨恨毫无道理。” “我,警夜人的首领,世界上本该最痛恨秘术师的人。现在却需要秘术师的帮助来重获光明。” Z自嘲地笑了两声,声音干涩。 “你不想复明吗?”段非拙问。 “我当然想,可是……” “难道你觉得自己一旦接受过秘术师的善意,今后就再也没办法追捕他们了?” Z沉默良久,说“我的很多同事都是秘术师,Q女士,泰勒斯先生,色诺芬,还有你,”他刻意加重了那个“你”,接着顿了顿,继续说,“我以为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你们,可我错了。我的心胸远没有那么宽广。” “秘术师并不都是坏人。” “我知道。” “秘术也不是坏东西。它就是一种知识,一种力量,端看使用它的是谁。” Z轻笑“你说话越来越像个秘术师了。是因为获得异能之后,看待世界的方法都不同了吗?” 段非拙抬起头,直面白发警夜人。他能闻到Z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不在的时候,Z又偷偷抽烟了。他说烟草是少数能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体验“活着”的东西。他戒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却又开始复吸。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段非拙说。 Z捻起那根未点燃的烟,指尖拨弄着烟丝“即使我愿意,默伦姐弟也未必愿意。如果他们知道我逮捕了多少秘术师,你觉得他们还愿意为我制作义眼吗?” “你不告诉他们不就行了,没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那还真是光明正大。”Z讥讽。 “你去找那对姐弟吧。”段非拙说,“我希望你能复明。” “你希望?”Z重复着这句话。 段非拙咬了咬牙,决定祭出色诺芬教他的那句神奇咒语。 “还有第四个好处。”他挥了挥那张胆子,“如果你复明,你就能看见我了。” Z愣住了。 “你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吗?” Z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摘下手套,抬手轻触段非拙的额头。 冰冷的机械手指沿着他的眉弓游走,然后移动到鼻梁上,顺着他面部的形状一路向下。 最后拇指停留在了他的嘴唇上,另外四指托着他的下巴。 “我知道你长什么样。”Z说,“我能摸出来。” “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吗?”段非拙问。 Z垂下手。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你告诉我。” “我要你自己看。” Z皱起眉,像是不满。“你学坏了。”他说,“是不是色诺芬教你的?” “嗯。”既然被看穿了,段非拙只好承认。 “坏东西。”Z喃喃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坏东西。” 第二天,他们又去拜访了默伦姐弟的店铺。 这回在柜台后接待客人的是弟弟法比安。楼上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想来玛格丽特小姐正在上面干活。 “我想请你们制作义眼。”Z开门见山地说。 法比安诚惶诚恐地把他们迎上楼,然后去三楼的工作室叫玛格丽特下来。机械师小姐今天依旧一身工装,看见三位客人,她讪讪地笑了笑。她仍然以为客人昨天拂袖而去是因为她一时不慎说错了话。 “移植义眼需要完全摘除原本的眼球。手术都是有一定风险的,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如果你们已经决定要移植义眼,那就要跟我们签署风险合同,外加付一半定金。” 法比安的风险控制意识十分超前于时代。 “制作义眼需要多久?”Z问。 “您现在预定的话,最快也得今年秋季才能制作完成。” “秋季这个时间好像有点太宽泛了。” “制作义眼需要一种特殊的秘术材料,叫作‘幻磷蝶翅膀粉末’。”法比安解释,“现在这个季节,幻磷蝶还是毛毛虫呢。它们只有在秋季才会羽化成蝶。所以我才说必须等到秋季。” “就没有存货吗?” “我们手上没有。全瑞士只有我们家才饲养幻磷蝶。可能外国秘术师手上有存货吧,但我们没有购买的渠道。” 一听到“购买渠道”,段非拙的DNA就动了。 他是全世界最大秘术物品商店的主人,还有谁比他拥有更广阔的进货渠道? 秘境交易行的库存中没有幻磷蝶翅膀粉末这件商品,但他可以向顾客们收购啊!就像伊万杰琳求购秘药材料一样! “如果能弄到现成的幻磷蝶翅膀粉末呢?”他问,“假设现在所有材料齐全,义眼要多久才能制作完成?” “三天就足够了。”玛格丽特自信满满,“幻磷蝶粉末是在义眼制作的最后阶段才需要添加进去的。我这里备有很多义眼的半成品,只要拿到粉末,就可以立刻完成制作。 段非拙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虽然瑞士没有售卖幻磷蝶粉末的,但其他地方说不定有。我们或许能在伦敦买到。制作义眼具体需要多少粉末呢?” 玛格丽特小姐想了想“大概每只义眼需要十克。” 那么总共就需要二十克。 段非拙记下这个数字,礼貌地朝她笑了笑“要是能早点儿弄到幻磷蝶粉末就好了。” Z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制作义眼周期之长出乎他的意料。 “现在下订单,最快也要等到秋季才能做手术?” 法比安点头“我知道你们是从外国来的,不能在日内瓦待那么久。你们可以先回国。等义眼制作完成,我发电报通知您。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们的信誉。毕竟我们若是言而无信,也不可能得到那位伯爵夫人的推荐。当然了,我们也会尽量寻找材料。如果幸运地买到了存货,就可以提前制作义眼了。” Z叹了口气。他只好接受这个结果。 法比安的法律意识好得惊人,拿出了合同(或者说风险告知书)让Z签字。因为Z看不见,因此只能由色诺芬将那长达十页的合同从头到尾给他念一遍。 离开店铺时,色诺芬盯着手里那厚厚的合同,口干舌燥地说“老大,定金都付过了,你可不能反悔,你要是反悔,我就联合异常案件调查科的所有人按着你的头逼你来做手术。” “……你就这么讨厌给我念合同吗?”Z淡淡地说。 “十页!整整十页!”色诺芬挥舞着合同,纸张哗啦啦作响,“而且那小子还故意把字写得特别小!” 他叽叽咕咕地抱怨了一路。Z没理会他的牢骚“继续留在日内瓦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过两天就启程回伦敦吧。空港每天都有飞往伦敦的航班。” 段非拙跟在他们身后。听见他们商量买哪天的船票后,他忍不住说“我们能不能在日内瓦多留几天?” 色诺芬转过头“你想借机公费旅游吗?” “不行吗?”段非拙理直气壮。 “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想。”色诺芬语气诚恳。 Z“……” 段非拙想留下来当然不是为了薅苏格兰场的羊毛。如果他能通过秘境交易行求购到了幻磷蝶翅膀粉末,那么Z几天后就能接受手术了。 他想碰碰运气。 即使他没能买到幻磷蝶粉末,至少也可以趁这几天旅旅游什么的。 色诺芬用手肘不停地捣Z的肋骨,使劲儿撺掇他。“老大,反正我们的假期还剩很长时间,就留下来玩玩呗!下一次休这么长时间的假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是啊是啊,警夜人工作那么繁忙,要珍惜难得的假期。”段非拙附和。 Z揉了揉眉心。 “行吧。那就三天之后再启程。”他无奈说。 色诺芬举起手大声欢呼。路人纷纷侧目,他却不以为意。 段非拙直到这时才愕然发现,色诺芬早就为他们的日内瓦之旅做好的旅游攻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迅速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开始朗诵“日内瓦不得不去的十大观光胜地——第一站,日内瓦湖……” 在日内瓦的行程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被色诺芬拖着到处走”。段非拙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正带着小崽子们参加春游。他不得不全程紧盯小崽子,防止他们发生事故,或者让别人发生事故。以至于累得根本无暇享受旅行。 他们在湖上划了一整天船,吹了一整天风,段非拙的脑袋都要被吹歪了。回到旅馆后,他甚至萌生了一种“我想睡觉,我不想进秘境交易行”的消极想法。 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后,他咬着牙坐了起来。 都是为了Z。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在旅馆拥有一间单独的房间。他锁上房门,又拖来一把椅子抵住门把手。接着他又关上窗户,拉紧窗帘。 确认房间密不透风之后,他取出法阵符纸。 这一天,顾客们来到交易行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贴在门口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求购幻磷蝶翅膀粉末20克,价格面议。 顾客们聚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真是稀罕,交易行主人居然主动求购某样物品。” “幻磷蝶是啥?” “你真的是秘术师吗?那是原产于巴西的一种蝴蝶,翅膀粉末可以制作许多秘术物品!” “听起来很稀有的样子。真的有人卖吗?” 段非拙端坐在柜台后。既然贴出了告示,那么只要等着拥有存存货的人主动上门就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时差,阿尔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冲进交易行。开张半个小时后,少年才姗姗来迟。 “主人!我们好久不见了!您现在还在希腊吗?”阿尔在段非拙身边蹦蹦跳跳。 段非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出门旅行了吗?” 阿尔立刻捂住嘴,小眼睛东张西望半天,确定没人注意他们之后才小声嗫喏“对不起主人,我一时情急……” 段非拙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我很快就能回伦敦了。你要是乖乖的,到时候我就教你些新的本领。” 他要把秘术洗碗法和秘术打扫法传授给阿尔,这样少年以后做起家务就事半功倍了。他可真是个黑心老板呀! 阿尔的眼睛闪闪发光“谢谢主人!” 此刻少年还不知道他将迎来怎样的家务地狱。 “去招呼客人吧。要是有人上门出售幻磷蝶粉末,记得把人家请过来。” 然而段非拙失望了。他等了一个通宵也不见有人来和他谈生意。交易行从未通宵营业过,因此顾客们都大感惊奇。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交易行主人竟然变得如此勤奋,他就那么急需幻磷蝶粉末吗? 第二天段非拙不得不顶着黑眼圈去吃早餐。 “昨晚失眠了吗,年轻人?”在旅馆的餐厅里,色诺芬讶异地问。 “……时差没倒过来。”段非拙呵欠连天。 这天的行程集中在各个博物馆。色诺芬竟然对历史这东西感兴趣,大大出乎段非拙的意料。 要是精神充沛,段非拙大概会和色诺芬一样兴致勃勃地逛得停不下来。但是他太累了。时差外加一宿没合眼,博物馆中的一切都让他昏昏欲睡。 结果回程的时候,他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他的脑袋随着马车颠簸而一点一点,最后干脆一歪,倒在了Z身上。 色诺芬坐在他们对面,正在钻研一张日内瓦地图。他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他的上司。后者挺直了脊背,一动不动。 “老大,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个枕头。” Z“……” 马车停下时,车身一震,段非拙猛然惊醒。他抹去嘴角的口水,问“到了?太好了,我快困死了。” 色诺芬折起地图,第一个跳下马车。“恐怕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希望快点到达终点。”他笑嘻嘻地走进旅馆。 段非拙不解其意。他瞥了Z一眼,Z扭头不说话,径直下了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到Z外套肩膀的位置,比其他位置的颜色要深一块…… 这天夜里,段非拙照旧在交易行中蹲守。他开始着急了。明天是他们在日内瓦停留的最后一天,过了明晚,他们就要返回伦敦了。 当然了,回到伦敦后,他依旧可以挂着求购的牌子。但是即使他买到幻磷蝶粉末,Z也需要再度返回瑞士,一来一回会耽误太多时间。 就在段非拙快放弃希望的时候,他迎来了贵客。 “尊敬的交易行主人,我见您贴出告示,要收购幻磷蝶粉末。那告示还有效吗?” 戴面具、披狐皮披肩的老妇人问道。 段非拙记得这个老妇人。交易行第一次营业时,她和几个顾客大打出手,最后还是石中剑摆平了一切。 向来和她形影不离的那个少女今天也跟在她身边。 “当然,夫人,您要卖我吗?” 老妇人朝少女使了眼色。后者变魔术似的从裙子的褶皱里取出一只小瓶子,瓶中装有少许紫红色的粉末,随着角度变换,不时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幻磷蝶粉末20克。”老妇人说。 交易行中徘徊着不少客人。他们见老妇人拿出了稀有的秘术材料,纷纷好奇地凑上前指指点点。 “原来那就是幻磷蝶翅膀粉末!好美啊!” “如果你知道它的价格,就不会觉得它美了。” 段非拙微笑。约瑟夫·切斯特的账本中记载了幻磷蝶粉末这一条,虽然交易行中并无此种商品。他记得价格是每盎司200镑,相当于一个华生一年的工资。 “我出价200镑,您意下如何?”他说。1盎司越合28克,按理说20克幻磷蝶粉末应该不足200镑,但他愿意吃点儿亏,毕竟是他有求于人。 顾客们一片哗然。区区20克粉末就要价200镑,这可是比黄金还贵重啊! 老妇人摇摇头,显是对这个价格不满意。 她身旁那位少女说“在幻磷蝶羽化的季节,这个价格或许还可以。但现在可是幻磷蝶稀缺的季节呀。想弄到它可比登天还难。幸亏我们夫人上次做实验时剩下了一些。这东西很不好弄到呢。” 当卖家开始描绘商品的稀有性和获取难度,那就是准备加价了。 段非拙也不急,只要价格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他都可以接受。 “那您开个价吧?” 老妇人将瓶子牢牢攥在手里“我想跟您以物易物。” “您看上了交易行中的哪件商品?” 老妇人渴望地望着展示柜中的一格。段非拙挥挥手,命令那一格展示柜移动到她面前。 玻璃后面摆着一只丑陋的布娃娃。 段非拙依稀记得,老妇人第一次光临交易行时就对这布娃娃很感兴趣。 “还魂者珍妮的娃娃。”段非拙念出商品的名字,“您想交换它?” “正是。”老妇人说。 那个娃娃没有标价。交易行中绝大部分商品都是有标价的,少数没标价的代表它们要么极其贵重,有价无市,要么极其稀罕,不好定价。 不过对于段非拙而言,那些商品都是身外之物。即使老妇人想换十个娃娃,他也愿意拱手奉上。 更何况娃娃身上并未散发出秘术物品的光芒。 他不明白老妇人为何偏偏看中了那个娃娃。也许她并不知道那只是个普通娃娃?或者她知道,但单纯为了纪念意义而买下? 段非拙打了个响指,展示柜门徐徐打开。他取出娃娃,同时朝老妇人摊开手掌。 老妇人对他报以惊讶的目光。 “交易行主人果然是个爽快人。”她将装有粉末的瓶子交给段非拙,同时一把夺走那只娃娃。 “我很少做这么愉快的交易。”段非拙掂量着瓶子,笑意浮上脸颊。 有了这个,Z很快就能复明了。 博伊勒夫人返回自己的研究室中,她的学徒兼教女玛德琳紧随其后。 “夫人,用一瓶珍贵的幻磷蝶粉末换这个娃娃,会不会有些太……”玛德琳望着那个丑陋的娃娃,有些惋惜。 “你觉得不值吗?”博伊勒夫人摘下面具,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据说还魂者珍妮的灵魂附在这个娃娃身上,但是也没个准吧?万一那只是普通娃娃呢?” 玛德琳观察着博伊勒夫人的脸色。她的导师既然这么做,那肯定有其道理。于是玛德琳急忙见风使舵“不过,幻磷蝶年年都可以饲养,这娃娃却是独一无二的。我想它肯定具有某种独特的价值。” 博伊勒夫人摸索着娃娃那丑恶的面孔“是啊,它的确有。” 她将娃娃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接着一把抓住娃娃的脑袋,狠狠一扯。 玛德琳尖叫起来。 “那可是还魂者珍妮的娃娃呀!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妇人扔掉娃娃头,看也不看,好像那只是一件废物。 那娃娃本就形容可怖,失去脑袋后的形象更是骇人。本该长着脑袋的位置只剩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仿佛噩梦中才会诞生的产物。 老妇人眯起眼睛,伸出食指和中指,从洞穴中夹出了一卷薄薄的莎草纸。 “果然藏在这里。”她的声音中满溢着兴奋,仿佛一名考古学家从古墓中发掘出了足能震惊世界的稀世文物。 玛德琳瞠目结舌。没想到娃娃的身体里竟然暗藏宝贝!娃娃不过是个容器,真正的商品是那卷莎草纸! “夫人,您怎么知道娃娃里暗藏玄机?”玛德琳心服口服,“交易行主人这么轻易地就把娃娃让给您了,恐怕连他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吧!” 博伊勒夫人笑意盈然“我也是调查了许多年才知道这件事的。我早就想买这个娃娃了,可惜一直囊中羞涩。这次交易行主人急求幻磷蝶粉末,倒给了我这个机会。” 玛德琳好奇“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莫非是某种强大的秘术咒语?” 博伊勒夫人爱怜地摸了摸玛德琳的脑袋。少女有些懵懂。她和导师虽然关系融洽,但导师很少对她这么亲昵。 “我多年的夙愿总算要实现了,亲爱的。”老妇人说。 默伦工作室。 已是深夜,法比安准备读几页小说就上床睡觉。隔壁姐姐的房间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她仍然沉迷于修理机械。待会儿他要跟她说一说,这么晚了还工作,即使她自己不累,也会吵到别人呀! 这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晚哪有客人会登门拜访?法比安心里泛着嘀咕,但还是披上外套去了一楼。 他担心来者不善,还顺手抄起了一把扳手。万一来的是个闯空门的夜盗,他就往对方脑袋上来一下。 到了一楼,他透过橱窗朝外张望,门外却空无一人。 “大概是恶作剧吧……”他自言自语。 这时他发现,门缝下塞进了一枚信封。 他拾起信封,反复看了看。信封用封蜡封好,但封蜡上没有图章,信封上也没写字,不是通过邮局投递的,而是有人专门塞进门缝的。 “法比安,这么晚了是谁?”玛格丽特走下楼。 “不知道,有人塞了这封信进来。”法比安将信交给姐姐。 玛格丽特没他那么多心眼,直接拆开信封,取出了三张纸。 第一张纸是封简短的信,其余两张上则画有复杂的法阵。 法比安凑上去,和姐姐一起读信。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显然是用非惯用手写的。写信人为防止他人认出字迹而故意这么做。 亲爱的默伦先生和小姐 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秘境交易行这个名字?它是全世界最大的秘术物品交易场所,而鄙人就是交易行的主人。 鄙人诚挚地向两位递上交易行的邀请函。只要交易行营业,持有钥匙的两位就可以随时随地进出交易行,挑选心仪的商品。 特别需要提醒的是,交易行的钥匙只能由一人使用,不能转交给他人。进入交易行时可以选择隐藏面容。一旦进入交易行,就默认同意以下契约绝不能泄露交易行主人和其他客人的身份,违反者将会原地暴毙。 如两位同意契约,交易行便向你们敞开大门。 玛格丽特和法比安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秘境交易行,你听说吗?”玛格丽特问。 法比安点点头“听其他秘术师说过,是个位于异空间中的商店,里面出售各式各样的秘术物品。但只有得到交易行主人邀请的人才能进入。” “这么说,我们俩得到邀请啦?”一听到秘术物品,玛格丽特眼睛一亮,“还等什么,我们快进交易行瞧瞧!” “慢着。”法比安很是谨慎,“为什么这封信会塞进咱们家的门缝呢?如果说我们被交易行主人选中的,那他是怎么选中我们的?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呀!” 玛格丽特没他那么多心眼,嘟着嘴说“咱们的店铺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吧!就连皇后……我是说伯爵夫人,都是咱们的贵客呢!交易行主人听说过咱们的名字也很正常嘛!” 法比安仍不放心“这样吧,我先进交易行瞧瞧,你在外面等着。就算这是个陷阱,至少你是安全的。” “不,还是让我来……” “你是秘术师,我不是,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族的传承就断绝了。所以让我来吧。” 法比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英勇就义似的表情。 信上说,他们进入交易行时最好隐藏身份。因此玛格丽特为他取来一件大斗篷和一副面具。法比安觉得自己打扮得像罗宾汉。 他拿起一张法阵符纸。 法阵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他咽了口口水,轻触法阵。 下一秒钟,他就出现在了另一个空间中。 面前是一扇敞开的大门,门后的大厅富丽堂皇,宛如一座博物馆。 法比安觉得自己就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似的,发出赞叹的声音。那么多的展示柜,那么多的商品,琳琅满目,他简直看花眼了。 “欢迎光临秘境交易行。”一个清朗的声音说。 法比安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这儿不止他一个人。 柜台后坐着一名戴黄金面具的男子。 “您就是交易行主人吗?”法比安敬畏地问。 “正是。” “真是不可思议的地方……” 交易行主人笑了。 法比安又问“给我们送信的也是您?” “当然。我听闻您家店铺的盛名久矣。和你们做生意,一定是一桩美事。” 法比安并不觉得自家店铺有什么名气。虽然姐姐的义眼制作技术独步世界,但他们向来只接受熟客介绍的客人,因此他们其实算得上鲜为人知。 交易行主人究竟是认识他们的熟客,还是说,这个人手眼通天,无所不知? 法比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距离他最近的一格展示柜上。 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展示柜中只放着一只小小的瓶子,他不可能认错那东西——那独特的闪光,肯定是幻磷蝶粉末! 交易行中竟然连这都有的卖……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个?”他指着幻磷蝶粉末,结结巴巴问。 交易行主人挥了挥手,展示柜便打开了。 “您眼光真好。这是本店新进的商品。”他取出小瓶子,“市场价是每盎司200英镑。” 法比安自然也明白这个价格非常公道。他恨不得当场就买下来。可他总觉得有些违和。他正发愁上哪儿寻找幻磷蝶粉末,秘境交易行就送上门来了,是不是有点儿太巧了? 可是若说其中藏有阴谋,法比安也想不出那究竟是何种阴谋。雪中送炭算阴谋吗? 也许他只是单纯运气好呢? “我需要这件商品,交易行主人。”他说,“我这就回去取钱,您能帮我留着吗?” 交易行主人欠了欠身“当然可以。” “那、那我快去快回!” 段非拙望着法比安的背影,露出无奈的笑容。 先从老妇人手里买来幻磷蝶粉末,再卖给法比安,他不但一分钱没赚,反而还亏了很多。 但是没办法,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将粉末交到那对姐弟的手上。 他们拿到粉末后,三天内就能制作出义眼。到时候Z就能复明了。 他亏就亏点儿,Z的身体更加重要。 很快法比安就带着钱和他的姐姐回来了。玛格丽特小姐毫不掩饰地赞美交易行。她对许多商品都格外感兴趣,像个参观动物园的小朋友似的,恨不得把脸贴在展示柜上。 做完这笔生意,段非拙就闭门谢客了。这几天他连续熬夜,已经疲倦得快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回到现实世界后,他立刻倒在床上,沉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吵醒了。 “……阿尔,去开门。”他迷迷糊糊地咕哝。 接着他想起来,自己人在国外,阿尔并不在身边。 他揉了揉眼睛,爬起来开门。刚移开堵在门口的椅子,门就被大力推开了。 色诺芬的脑袋伸了进来。 “你干嘛把门堵上?”他皱眉,“至于这么提防吗?” “……出门在外,有备无患。”段非拙说。 “默伦姐弟一早送信来说,买到了幻磷蝶粉末,三天后就能完成义眼。所以我们还能在多玩……我是说多留三天。” 他们原本预定今天返回伦敦,船票都买好了。段非拙早已知道这事,但还是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 “那可太好了!我还以为要等好几个月呢!” “是啊,太好了,也太巧了。”色诺芬眼神一凛,脸上却笑意不减,“你快点儿准备一下,我们待会儿要去默伦姐弟那儿。” 段非拙飞快地洗漱更衣,去餐厅吃了顿简便的早饭。色诺芬大快朵颐,Z则优雅地小口抿着咖啡。段非拙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愉快的气氛。 餐毕,他们去了默伦工作室。就像他预想的一样,法比安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声称自己从一位秘术师同行手中买到了幻磷蝶粉末,玛格丽特已经在加班加点制作义眼了。他没提交易行的事,算他谨慎。要是他提了,最好的结果是被当场逮捕,最糟的结果则是当场暴毙。 “所以,你们要多留几天了。”法比安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征询一下你们的意见。” 他看向Z,“为您移植义眼之前,需要先摘除原本的眼球。我们从前接待的客人都是已经摘除过眼球的,所以省去了这一步。但您不一样。您看您是自己去医院做这个手术呢,还是交给我们?您要是不想去医院,我可以请一位信得过的医生过来……” “不需要医生。”Z抢先说,“我的同伴可以做这个手术。” 色诺芬大惊失色“我可不会啊!你别乱讲!” “……谁说你了!” Z按住段非拙的肩膀,将他向前一推,“他可以做。” 段非拙挑起眉毛。他虽然知道怎么摘除眼球,但他没有执照啊!Z刚才是不是在怂恿他违法? 总觉得……Z决定接受秘术师的帮助之后,底线就降低了很多呢! 第五十二章 重获光明 那双眼球安静地躺在丝绒衬垫里,绯红的虹膜晶莹剔透,若透过瞳孔仔细观看,就能望见眼球内部密布的秘术符文。 这就是玛格丽特小姐为Z所制作的义眼。 将幻磷蝶粉末卖给这对姐弟的三天后,义眼终于制作完成。段非拙一行人如约来到默伦姐弟的工作室。 接待他们的是法比安。他取出装有义眼的盒子,将姐姐的作品展示给顾客。 “不知三位是否满意?”法比安局促地问。 Z当然无法评判这双义眼的好坏。因此鉴定工作只能交给另外两人。 段非拙当然是满意得紧,所谓“巧夺天工”大抵也不过如此。这双义眼和Z原本的眼睛几无二致,还更加通透明亮。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这双眼睛的红色与其说像红宝石,不如说更像帕德玛刚玉,迎着光时,甚至能看到其中的火彩。 色诺芬一脸好奇,想抓起一枚义眼仔细端详,段非拙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 他捂着自己的手,鼓起腮帮子,宛如一条闷闷不乐的河豚。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步骤,为Z移植这双眼睛。 手术安排在深夜。因为玛格丽特小姐为了制作义眼熬了好几个通宵,实在累得不行,睡了一整天,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手术地点则位于默伦工作室的地下室中。从玛格丽特爷爷的时代的开始,这里就是他们为患者做手术的地方。 地下室密不透风,只有一张铺了白床单的石台作为手术台。患者们必须先进入如此幽深的地底,然后才能重见光明,听上去竟有些宗教和美学的意味。 这时代的医疗技术还很落后,不够多亏了细菌学说的推广,人们至少知道了杀菌消毒的重要性。法比安的手术器具都经过酒精消毒,剩下的就是照明问题。 无影灯要到几十年后才发明。段非拙从前在阿伯丁行医时常常苦于照明,可现在他不必担忧了。他让默伦姐弟拿来十盏灯,使用秘术令它们飘浮到空中,围成一圈,这就制成了简易的无影灯。 “我怎么没想到呢?”玛格丽特望着那一圈油灯感慨道,“这种照明方式不会产生明显的影子,还能保证亮度。如果在一块圆盘上安装一圈灯泡,再利用秘术使其发光,是不是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段非拙朝她竖起大拇指。玛格丽特小姐,把“秘术”两个字改成“电力”,你就能提前几十年成为无影灯的发明者了呢! 手术室里只有他和玛格丽特,以及患者Z。法比安和色诺芬因为帮不上忙,被关在了外面。 Z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圈简易无影灯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如塑像。 段非拙一边用酒精清洁双手,一边问“你确定要让我来执刀?我是个没执照的黑医。” “我信不过别人。”Z淡淡地说。 “万一出了事故……” “不会的。”Z斩钉截铁。 被他如此信任,段非拙心头一热。 紧接着Z就说“泰勒斯先生不是教过你秘术吗。出了事故你就用立刻使用秘术治愈我。” 段非拙“……” 他转向玛格丽特“麻醉。” 玛格丽特从准备好的药品中取出一瓶鸦片酊。 “不必麻醉。”Z说,“我的痛感很低。” “低并不代表没有痛感。”段非拙说,“而且你要是在手术中途忽然乱动,可是会影响我的。” “我不会乱动的。” 段非拙没搭理他。在这间地下室外面,Z或许是他的上司。但进了地下室,他就是主刀医生。敢在手术台上和主刀医生叫板,谁给Z的勇气? 他从玛格丽特手中夺来鸦片酊,递到Z唇边。 “你自己喝,还是我给你灌下去?” Z撇撇嘴,老老实实地饮干了小瓶中的液体。 估摸着鸦片酊差不多该发挥效用了,段非拙为Z脸上蒙上一块布,从玛格丽特小姐手中接过手术刀。 他在更糟糕的环境中做过手术。相比起阿伯丁的烂泥街,这间地下室的条件算是奢侈了。但他还是紧张。这一次他刀下的不是陌生的患者,而是Z。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医生给自己家人做手术时要避嫌了。 更何况他必须一边做手术,一边持续地给无影灯们输送能量,让它们漂浮在空中。 多亏了泰勒斯先生的指导,他已经逐渐掌握无意识地转化能量的方法。从他的黄铜指环中提取能量,再输送给漂浮的灯,一切都像呼吸一样自然。这样他就能集中精力在手术上。 摘除眼球之后,段非拙以秘术止血,然后退下手术台,由玛格丽特小姐接手后面的工作。 玛格丽特小姐拿起一只义眼,调整好角度,开始念诵咒语。 随着她那梦呓般的呢喃,义眼底部伸出几缕丝线,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钻进空洞的眼窝中,同神经对接。 段非拙出神地望着这一切。他的世界中本不存在的黑科技,却在这个世界中提前发明了出来。机械的奥秘和秘术的奥秘在这一刻融为一体。 玛格丽特小姐将义眼按进Z的眼窝里,接着对另一只义眼如法炮制。 她动作很快,几分钟之内,两只义眼便移入了Z的眼底。 “纱布。”她说。 段非拙从手术托盘里拿起一卷纱布递给她。她蒙住Z的眼睛,缠了好几圈。 “完成了。”她说,“接下来一段时间,如果觉得眼底有灼烧感,那实属正常。那代表人造神经正在和他的神经慢慢融合。等灼烧感消失,纱布就可以取下来了。” 段非拙松了口气,降下空中的灯。它们一个个平稳落地,乖乖地在墙角排成一列。 “他对痛觉不太敏感,可能感觉不到什么灼烧感。具体要多久呢?” 玛格丽特小姐想了想“根据以往的病例,一般在两到三天。保险起见,就等三天之后再取下来吧。” Z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纱布。因为小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所以段非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发觉Z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们订了后天返回伦敦的船票。从日内瓦到伦敦的航程约有一天。也就是说,当他们落地伦敦时,恰恰就是Z的复明之日。 Z坐了起来。由于鸦片酊的作用,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他的意志是完全清醒的。他捋了捋凌乱的银发,转向玛格丽特小姐的方向。 “谢谢,小姐。”他低声说。 向一个并非警夜人的秘术师道谢,这还是他人生中的头一遭。 “不客气。您是患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玛格丽特一边收拾医疗垃圾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Z跳下手术台,朝段非拙伸出手。 段非拙握住了他的手。 他牵引着Z,慢慢走出地下室。 他们穿过幽暗的走廊,拾级而上,行向光明。 色诺芬和法比安坐在一楼店铺中。两个人因为太过无聊,干脆下起了国际象棋。 看见两个人走出地下室,色诺芬抬起头,大呼小叫“哇,老大,你的造型看起来……就像个盲人。” 段非拙上次听见这么有道理的废话,还是上次。 “你这纱布要戴多久?”色诺芬问。 “三天。”Z答。 “哇,刚好是我们回伦敦的时候。”色诺芬喜出望外,“我去给艾奇逊小姐发一封电报,让她来接人。” “不必那么麻烦。” 色诺芬此人有个特点,就是他往往会忽略自己不想听的话。他打乱棋盘(他已经快被法比安将军了,法比安怒目而视),自顾自地说“干脆叫所有人都来接站好了。你可以一次性把他们看个够。” Z叹了口气。 玛格丽特小姐这时也从地下室上来了。她捧着染血的托盘,一堆红色纱布下隐隐露出被摘除的眼球。 “您的眼球要带回去吗?”她问。 Z嘴角抽了抽“不了吧。” “那我就帮您烧掉了。” 玛格丽特把托盘递给法比安。后者做了个鬼脸,小声咕哝“为什么杂活都要我干……” 一行人再度感谢了玛格丽特小姐鬼斧神工的技术。正要离开店铺时,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们。 “请稍等一下。”她快步走向Z。 “还有什么事吗?” 她抓起Z的手,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我很好奇一件事。您的义肢是谁制作的?” 色诺芬脸上那常年不变的笑容消失了。 段非拙感觉到身旁的Z骤然散发出一股寒意。 敢于当面问Z这个问题的人,恐怕也只有玛格丽特小姐这样不谙世事的技术宅了。 “您为何会好奇这个?”Z冷漠问道。 “之前为您检查身体时我就隐隐发现了。”玛格丽特抓起Z的另外一只手,盯着那黄铜色的皮肤说,“您这机械义肢的制作技术,和我们家祖传的义眼制作技术,看起来如出一辙。您的机械义肢也是用秘术驱动的,对吗?” Z散发的寒意更深一层。要是他们身边刚好有水,那水搞不好都会凝结成冰。 一谈起秘术,玛格丽特小姐就滔滔不绝,“我能感受秘术符文的力量。您义肢中的符文和义眼中的极其相似,非要说不同的话,就是义眼中的符文改进了一些地方,去掉了繁杂的结构,更为洗练。这些改进都是我爷爷的功劳。我爷爷从没制作过义肢,所以我很好奇,您的义肢究竟是谁制作的呢?莫非您其实认识我爷爷,但假装不认识?” “我想,”Z一字一顿,“我的确不认识令祖父。” 玛格丽特小姐昂起头,满脸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豁然开朗“那么您莫非认识‘那位夫人’?” “什么夫人?”Z握着段非拙的那只手猛然攥紧。 “我曾听爷爷说过,他最初是不会制作义眼的。但是几十年前,有一位女秘术师刚好搬到我们家隔壁。她是逃难来的,爷爷奶奶给了她很多帮助,她出于感激,就把制作义眼的方法教给我爷爷了。” Z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那个女人在哪儿?” 法比安刚好回来。“早就搬走了。”他说,“她和你们一样是英国人。爷爷说她被专门抓捕秘术师的警探盯上了,不得不到瑞士避风头。我们这儿对秘术师比较宽容。她住了几年,风头过了,就回伦敦了。” Z的指尖深深陷进段非拙的皮肤中,但他全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玛格丽特所说的那个女秘术师,莫非就是改造了Z身体的那名护士? 她来瑞士避难,顺便将自己的知识教给了隔壁邻居。数十年后,邻居的孙女成了机械大师,又为Z制作了一双义眼? 像命运的循环,又像一种辛辣的讽刺。 “你们还能联络到那个女人吗?”Z语气急迫。 玛格丽特摇摇头“她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搬走了。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还想找您要她的联络方式呢。” 段非拙按住Z的肩膀,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冷静,玛格丽特小姐是无辜的。” Z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他的手。段非拙撩起袖子,他的胳膊上都被Z掐出淤青了。 “恐怕我也不知道她的行踪。”Z唇角一撇,“那女人永远消失,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朝默伦姐弟微微欠身“告辞。”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中。 默伦姐弟并肩站在店铺门口,挥手送别三个客人。待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玛格丽特环抱住自己的肩膀,打了个寒噤。 “好冷。我们回去吧。”她对弟弟说。 法比安神色复杂,仍望着那三人离开的方向。 “姐,我昨天和伦敦的同行联系过了。”他压低声音,唯恐被邻居听了去,“他们说,伦敦警察厅的警探当中,就有一个双目失明的。白发,红眼,四肢都是义肢,一切都对得上!” “那又如何?”玛格丽特心不在焉。 “他们是专门狩猎秘术师的警探!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又不是来抓我们的。” “这里不是英国,他们当然没那个胆子。”法比安恨恨地说,“要不是已经签了合同,收了他们的钱,我肯定不做这单生意!下次接待患者之前,必须先搞清楚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伯爵夫人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法比安。”玛格丽特谴责地瞪着弟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难道患者是警察,我们就不该帮助他们吗?” “可你帮了他,他将来就会逮捕更多秘术师——我们的同胞!” “法比安,我们是机械师,我们制作机械的目的是什么?是单纯为了机械吗?当然不是。我们是要通过机械,让人们获得幸福。小到发条玩偶,大到蒸汽引擎,都是如此。机械义眼当然也一样。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没资格去审判别人,那是上帝的工作。” “可是姐姐……” “法比安,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呀。”玛丽格特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笑着走回店铺中。 Z沉默了一路,直到旅馆。 而回到旅馆后,他也只对段非拙说了一句话“晚安。” 段非拙很想和他谈一谈有关那个女秘术师的事。但Z显然不想讨论。他只好放弃。 玛格丽特小姐所说的秘术师,当真就是改造Z的护士吗?会不会是不同的人呢? 假如是的,那么将Z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这些年来一直潜伏在伦敦——就在警夜人的眼皮底下。难怪Z会恼羞成怒成那样。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一头栽在床上。 脑袋一碰到枕头,段非拙就沉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站在苏格兰场的地牢中,他曾被关押过的那间囚室。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开膛手杰克之战刚刚结束的那天。接着他又怀疑,也许此刻才是现实。之后发生的希腊之旅,才是他的一场幻梦。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步步逼近,最终停在了他的囚室门口。 段非拙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他记得走进来的是Z。但是那脚步声并不属于Z,因为没有Z那独特的机械摩擦声。 门开了。一名黑发黄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披黑衣,犹如一只巨大的乌鸦。 “……色诺芬?” 警夜人微微一笑“你好。” “我是在做梦吗?” 色诺芬点点头。 段非拙又问“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境里?” 色诺芬摊开手“别忘了我可是泰勒斯先生的得意门生。虽说我不太擅长精神窥探类的秘术,但好歹是会用的。” 段非拙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就像自己的日记被人偷看了似的,大概这就是隐私遭人侵犯的不适感吧。 “你在窥探我的梦境?” “没错。”色诺芬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想看看你的小脑瓜成天在思考什么。” 段非拙叉着腰,恼火地瞪着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其实我早想这么干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色诺芬厚着脸皮说,“我想看看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在所有警夜人当中,段非拙认为色诺芬是最深不可测的一个。 色诺芬的脑电波和其他人往往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是每逢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段非拙觉得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他的伪装,他的内心远比他的外表要复杂深沉得多。 “你这是……侵犯他人的隐私!” 色诺芬负手而立“真有趣。一般人遇到这种问题,不是该回答‘我什么也没隐瞒’吗?” 段非拙呛住了。 “……可我不是一般人。”他说。 “说得好。”色诺芬竟然面露赞许,“我也觉得你不是一般人。在回伦敦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好好查一查你。如有必要,我可以让你回不了伦敦。”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色诺芬像是听见了什么滑稽的话。 “你做错了什么自己还不明白吗?你到底是什么人?混进苏格兰场有什么目的?” 霎时间,段非拙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 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没人能透露秘境交易行主人的身份,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受到秘术契约的束缚。是谁告诉色诺芬的? “你的脸色变了。”色诺芬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在梦里,演技往往无法掩盖真正的情绪。我承认你演得相当好,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Z老大或许一时意乱情迷,没发现你的破绽,但我不一样。” 他咧开嘴,笑得如同一只乌鸦,“你在加入警夜人之前就已经是个秘术师了。” 一滴冷汗滑下段非拙的额头。真奇怪,为什么在梦里还会出汗? “我承认我偷偷练习过秘术。”段非拙说。他向泰勒斯先生坦白过这一点。色诺芬是泰勒斯先生的弟子,或许也从导师那儿听说了。对他隐瞒这件事毫无意义。 只要他咬死不承认其他的,色诺芬还能怎样? “不止吧?”色诺芬微笑,“是你自己坦白呢,还是由我来逼供?” “我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还记得你第二次来苏格兰场的那天吧?就是那天,你得知了你家乡姑娘的死讯。” 段非拙当然记得。当时将噩耗告知他的就是色诺芬。 “那天我曾考过你的奥秘哲学知识。我问你,先行者中存活的两人是谁。你回答说,是赫尔墨斯和赫卡忒。” 段非拙努力绷住脸,不让自己情绪外露。 “那是正确答案。”他说。 “没错,完全正确。”色诺芬赞许道,“但是我们给你的书里,没有这个知识点。你只可能是从其他地方学会的。” 段非拙的瞳孔瞬间放大。 他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呢? 他把约瑟夫·切斯特的笔记和警夜人给他的教科书混在一起读了,虽然学会了知识,但学到最后他已经忘记哪个知识点出自哪本书了。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色诺芬却注意到了。 然后一举识破了他的谎言。 色诺芬阴恻恻地一笑“要不是我当时刚巧读到那姑娘的死讯,分散了注意力,你当场就被我揭穿了。” 也就是说,色诺芬是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才意识到段非拙隐瞒了秘术师的身份? 那么他到底是何时发现这一点的?为什么一直憋到现在才说?而且不是光明正大地向Z告状,而是潜入段非拙的梦中和他对质? 色诺芬此举显然别有目的。他不止是为了揭穿段非拙的真面目。 “那你何不揭穿我?”段非拙问。 色诺芬眯起眼睛“这个嘛,原因有很多。首先,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你已经和Z老大打得火热了。要是我告诉他真相,他会悲痛万分的。我不忍伤他的心。” “你跟他关系倒好。”段非拙哼了一声。 “我认识他的时间远比你长。”色诺芬淡淡地说,“第二个原因,我和Z老大不一样,对秘术师没那么多敌意。但凡愿意为警夜人效力的秘术师,我都不问出身,当他是同袍伙伴。因此你是不是秘术师,对我而言其实无关紧要。” “那你何必潜入我的梦境?” “直觉告诉我,你还隐藏了更多的秘密。”色诺芬朝段非拙踏出一步,后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段非拙硬着头皮否认。 “劝你赶紧坦白,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我愿意帮你保守秘密。”色诺芬朝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可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我们可以是同谋,是共犯,但你不能有事瞒着我。” 呵,巧了,段非拙的大秘密还真就是原则性的问题。 “我承认我的确早就学过奥秘哲学。”既然色诺芬看穿了这一点,他也不好继续嘴硬,“除此之外,我没别的事隐瞒你了。” “是吗?”色诺芬又往前踏了一步,“那你告诉我,你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学会那些知识的?” 段非拙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要怎么合理地解释呢? “我……我住在阿伯丁的时候,曾经治疗过一个病人,他最终过世了,只留下了一本书。”他开始胡编乱造,“我一时好奇就随便读了读。那时我哪能想到,那其实是奥秘哲学书?” “那个病人叫什么名字,埋在哪个墓园?”色诺芬继续逼近。 “我不记得了。我治疗过那么多病人,怎么可能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况且我的病人里有不少都是流民,不会用真名的。” 色诺芬冷笑一声“不记得?没关系,我可以自己看。” 说完,他闪电般地伸出手,按住段非拙的额头。 一股冰冷的力量沿着他的手流进段非拙的脑袋里,像是某种植物在他的大脑中扎了根,拼命汲取他大脑中的记忆作为养分。 不行,他不能让色诺芬窥视他的记忆! 段非拙咬紧牙关,将那股深入他大脑的力量强行逼退回去。 色诺芬的笑容变成了惊愕。 他想抽回手,但是已经迟了。 那股力量反向流进了他的身体中! 地牢消失了,段非拙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很快他就落到了地面上。 他身处于一座玻璃温室之中。温室外已是深秋,落叶遍地,衰草枯黄,温室内却繁花盛开,绿意盎然。 一名黑发黄眸的少年躺在花架下,脑袋下面枕着一本厚重的大书,嘴里叼着一根草。他手中捧着另一本书,段非拙弯腰看了看书名,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这少年无疑就是年轻了十多岁的色诺芬。 这里是色诺芬的记忆。 “少爷,您怎么又在读闲书啦?”一个女仆打扮的小姑娘跑到色诺芬面前,抽走他手里的《基督山伯爵》,“天呐,您还把老爷的笔记当成枕头!老爷要是见了,肯定又要骂您了!” 色诺芬吐掉草叶,夺回了他的闲书,笑嘻嘻道“骂就骂呗,反正我又不想当什么秘术师。等我成年了,我就离家出走,去当个水手什么的,再也不回这地方了!” 女仆撅起嘴“您又说傻话了!您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您不当秘术师,那家族的传承不就断绝了吗?” “断就断呗。实在不行就让我老爸收个学徒。到时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家出走?在这儿当女仆怪没意思的,还整天被我老妈责备,咱们一起外出闯荡怎么样?” “少爷,您可别说了,要是让夫人听见,我又得挨骂……” 色诺芬哈哈大笑,又躺了过去,继续读《基督山伯爵》。而那本厚重的秘术笔记则再度沦为他的枕头。 真想不到色诺芬竟然是秘术师家系的后代。段非拙饶有兴味地想。但他口口声声不想学习奥秘哲学,后来怎么还是成了秘术师呢?真香定律? 场景转换了。白天变成了夜晚,段非拙仍站在温室内,他注意到温室的玻璃上倒影着熊熊火光。 色诺芬家的宅邸正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温室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小女仆拉着色诺芬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少爷,藏在这儿!”小女仆将色诺芬塞进一株盛放的花丛后。 色诺芬握住她的手腕“可你怎么办?” 花丛后藏不下第二个人了。 “别管我了,少爷!不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别出来,听见了吗?” 说完,女仆又搬来几盆花,将色诺芬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她提着裙子冲出温室,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群身穿红衣、头戴面罩、打扮得如同3K党的人举着火把包围了她。 “说,那男孩呢?”为首的红衣人说话时带着嘶嘶声。 女仆惊慌地摇头“我不知道!求您饶了我吧,我只是个仆人!” “杀了她。”红衣人首领冷酷地下令。 他的一名部下朝女仆掷出飞刀,刀刃没入她的胸膛。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露出的刀柄,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红衣人首领环顾四周“那小子呢?” “老大,温室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红衣人跨过女仆的尸体,大步流星走进温室。 段非拙望着躲在花丛后的色诺芬。他蜷着膝盖,捂住嘴,努力不发出半点声音。他的黄眸噙着眼泪,那是恐惧的泪水,也是愤怒的泪水。 他虽然没看到温室外的情形,但肯定听见了红衣人和女仆的交谈。他青梅竹马的那个女孩子就这样死在了红衣人的刀下,卑微得如同一只被踩死的蝼蚁。 红衣人们鱼贯进入温室。这地方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 “难道我看错了?”方才那个说温室里有东西的红衣人咕哝。 红衣人首领执着火把,穿过争奇斗艳的花卉。 色诺芬发起抖来。 红衣人首领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色诺芬闭上眼睛,松了口气。 忽然,红衣人首领又转了回来。 他一把拨开花丛,露出了躲在后头的色诺芬。 “找到你了,小子,快把你家研究室的钥匙交——” 话还没说完,头顶传来轰然巨响。 一名身披黑色大衣的男子从天而降,砸穿温室屋顶,成千上万的碎玻璃如同暴雨倾斜而下。 男子落在首领面前,沐浴着玻璃暴雨,却面不改色。 红衣人首领瞪圆眼睛“你是……警夜人!” 男子张开双臂,两只机械义肢各弹出一节明晃晃的刀刃。 ——是Z。 他咧开嘴,神情欢悦,像是在玩一场其乐无穷的游戏。他冲向红衣人首领,刀刃反射着金红色的火光。 其余红衣人惊恐万状、争先恐后地逃出温室。可他们一出门就迎头撞上了一大群身穿黑衣的警夜人。 段非拙认出为首的正是年轻了十多岁的泰勒斯先生和Q女士。 接下来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了。 红衣人面对警夜人毫无还手之力,除了几个在战斗伊始就缴械投降的聪明人,其余的无一例外遭到格杀。 温室中,Z踏着红衣人首领的尸体,甩去刀刃上的血珠。俊美无俦的脸上沾满了血迹,仿佛刚用鲜血沐浴过一般。 色诺芬呆呆地望着他,像是看见了下凡拯救他的天神——或者自地狱爬出的魔鬼。 泰勒斯先生屁颠屁颠地跑到色诺芬藏身的花丛前,对他伸出手。 “出来吧,孩子。”他和蔼可亲地说,不过因为他身上也沾着血迹,所以这和蔼的语气反而令人毛骨悚然,“杀害你家人的那帮家伙都伏法了,你已经安全了。” 色诺芬呆愣了好一阵才勉强发出声音“你们是警夜人?” “没错,我们隶属苏格兰场异常案件调查科。” 泰勒斯先生将少年拉起来,拍去他身上的落叶和尘土“你是这家的孩子,对吧?唉,秘术师之间的仇杀何等可怕,为了那一点儿书籍和财宝,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幸亏我们来得及时,是不是?” 他转向Z,征求老大的意见。 Z抬起血红的眸子“这小子也是秘术师吗?” “我不是。我从没学过。我不想学。”色诺芬低声说,一滴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早知道有今天,我就应该竭尽全力去学的,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伊莎贝尔也不会……” “在警夜人面前说这种话,你就不怕被关进地牢,一辈子不见天日?” 色诺芬挤出一个凄凉的笑容“那也总比死了好。” 泰勒斯先生叹了口气,搂住他瘦弱的肩膀“那你想从现在开始学吗?” 段非拙出神地望着他们。 原来这就是色诺芬加入警夜人的始末。不愿学习秘术的少年,因为失去了家人,最终还是走上了秘术师的道路。 他背后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你看够了吧?” 段非拙扭头,另一个色诺芬就站在他背后。 “我也不是故意窥探你的。”段非拙没好气地说,“是你先出手,被我反将一军罢了。” “哼,所以全怪我技不如人咯?”色诺芬怒极反笑。 温室场景消失了。段非拙和色诺芬出现在了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 “这又是什么记忆?”段非拙左顾右盼。 “……不是我的记忆。”色诺芬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紧张,“不妙,你快点离开!” “为什么?” “有其他人来了!两个人的精神碰撞已经够糟糕了,如果再来一个……” 接下来的话,段非拙听不见了。 色诺芬从他眼前消失了。 某种东西自头顶上压过来,犹如暴风来临时铺天盖地的海潮。 Z惊醒了。 他向来睡得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这是当了多年警夜人后不自觉形成的习惯。 若是没有这种警惕性,他很有可能早就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喉咙。 今夜惊醒他的不是噪声,而是秘术。 他即使不是秘术师,也能感觉到磅礴的秘术能量在周围激荡。 这种能量往往意味着有人正在施展强大的秘术。仅仅是少许外泄的能量就足以形成一场风暴。 是谁在施展秘术?施展怎样的秘术? 他摸了摸蒙在眼睛上的纱布。他很少会痛恨自己目不能视,今夜算是少数例外。 “色诺芬?”他唤道。 与他同屋的同伴全无应答。 Z下了床,摸到色诺芬床边。 他的同伴双目紧闭,弓着身子,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脸上大汗淋漓,似乎梦见了某种恐怖骇人的景象。 “色诺芬!” 仍然没有反应。 有人正使用秘术攻击色诺芬——这是Z的第一个想法。 他知道很多精神攻击类秘术,其中一些可以在他人睡眠时潜入梦境之中,借机窃取重要信息,或是植入恐怖的景象,借此摧毁目标的精神。 但是大部分秘术师都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精神,越是强大的秘术师,保护屏障也越强。 世界上能摧毁色诺芬的精神屏障,对其施行精神攻击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假如色诺芬受到了攻击,那么其他人呢? Z飞快地冲向隔壁房间。 房门紧锁,但他来不及去找旅馆老板索要钥匙。他直接一剑劈穿锁芯,推门而入。 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年轻人都没醒过来。他果然也和色诺芬一样在梦境中遭受攻击了。 但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而不是自己?什么人会这么想不开,专挑两个警夜人中的秘术师下手? 周围激荡的秘术能量越来越强大,一场无形的风暴席卷了整个空间,时而灼热逼人、时而冰冷刺骨的能量从他皮肤上掠过,犹如一柄柄尖刀刺痛了他。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Z哪里还忍得住,立刻抱起年轻人的身体。 “醒醒。”他低声唤道。 然后,他倒了下去。 第五十三章 Z的记忆 段非拙站在一间冰冷的石头地窖中。 这地方让他想起了阿伯丁教堂专门用于停尸的地下室。地窖中也摆着一座石台,台上躺着一个人,不清楚是死是活,但段非拙觉得八成死了,因为人们一般不会给活人盖上白布。 一名身穿军服的中年男子走进地下室,陪同在他身旁的是一名护士打扮的女子。 中年军官神色严肃,他站定时习惯性地立正,笔直的脊背犹如钢铁标枪。 “你成功了?”中年军官问。 护士慈爱地笑了“当然。令郎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不会有任何障碍,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中年军官凝视着石台上的“尸体”,微微动容。 “你知道吗,护士,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军事贵族,以在战场上获得武勋为荣。我父亲是这样要求我的,所以我也这样要求他。其实我看得出他并不喜欢战场,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和义务。”军官低声说。 “我非常理解您的良苦用心。”护士微笑。 军官一把掀开了“尸体”上的白布。 他审视着白布下的躯体,眼神挑剔而冷酷,像一个刁钻的顾客在检查商品。 但是他很快就绽开了笑容。 “您当初说,您可以结合奥秘哲学与机械义肢技术,让我的儿子起死回生,我还将信将疑,现在我可是心服口服了。” 护士诚惶诚恐地垂首道“您太夸奖我了。” “这技术若是能推广开来,该有多好?从此我们的士兵就再也不怕伤残了!” “但是这么做成本太高了,我不确定……” “我会去劝说陛下的!想象一下吧,护士,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都不会死,只需修复机械义肢就能再度投入战斗——我们的帝国将拥有一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不死军队!” 军官眼睛里迸发出的狂热让段非拙不寒而栗。 他朝前走了几步,望向石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他顿时忘记了呼吸。 “尸体”的头发还没有后来那么长,但是那美丽到不似人类的面容却和后世一模一样,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这具“尸体”就是Z,被改造过后的Z。军官是他的父亲,同时也是下令改造他的人。而那名护士——段非拙忽然想到,她应该不是护士,而是随军护士,这时代护士的制服和护士很类似——就是负责实施改造的秘术师。 这是Z的记忆。 但是他怎么会窥见Z的记忆呢?明明刚才还在和色诺芬扯皮,怎么突然之间就跌落到了Z的大脑中。 石台上的Z微微一颤,睫毛翕动。 军官喜出望外“孩子,你醒了?” Z睁开了眼睛。 一双深红如血的眸子,倒映出他父亲的面容。 他微微转过头,茫然地注视着军官。 “我……怎么了?” “你感觉好吗?”军官答非所问,“记忆还清楚吗?” Z仍然一脸困惑。和后来的他不同,此时的他表情丰富得多,更像一个人类。 “我记得我被炮弹击中了……”他艰难地坐起来。 白布从他胸前滑落,露出他被改造过的身体。 遍布密密麻麻伤疤的躯干,黄铜色的四肢,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的金属脊骨…… Z的瞳孔刹那间放大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军官将护士拉到他面前,介绍道“这都要感谢这位夫人。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要不是她出神入化的技术,你恐怕早就死啦!这位夫人改造了你,她将机械义肢技术与秘术结合了起来——哦,你可以理解为科技结合了魔法!是不是非常神奇!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回伦敦的船票,我要把你介绍给我们伟大的陛下!”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在地下室中踱起步来,眼神中充满了畅想和期待,仿佛已经闻到自己晋升典礼时礼炮的火药味了。 “我打算建立一支新式部队,录用伤残老兵,给他们也做同样的改造。他们会成为一支不死的军队。而你就做他们的指挥官……” 他沉浸在未来的美好蓝图中,却未曾注意到他的儿子表情扭曲,死死盯着自己的全新的身体。那可不是重获新生之人的喜悦,而是一种恐惧和憎恶,仿佛见到了从地狱里爬出的僵尸。 段非拙试图去想象Z此刻的感受。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大半个身体都变成了机械。他感觉不到冷热,也没有痛觉,就像是将人类的灵魂装进了铁皮罐头里。 他厌恶战场,他不想子承父业当什么军官,然而他的父亲却梦想建立一支不死军队,里面的每个士兵都是他这样的怪物,然后叫他去当怪物头子…… “你对我做了什么?!” Z跳下石台,揪住他父亲的衣领。他步履蹒跚,显然还不能完美控制自己的肢体。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让我变成这副德行!” 军官皱起眉“你活下来了,能走路,能动弹,你还有什么不满?” 护士一脸紧张,却没有劝说这对父子,而是悄悄退向地下室出口。 “阁下,您还记得我曾警告过您吧?我还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实验这种技术,我不确定体验体醒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身体若是不健全,精神也很有可能残缺不全。他们会……发疯。” 护士的提醒来得太迟了。 一柄银色刀刃从军官后背刺出,刀尖鲜血淋漓。 “为什么……我的孩子……”军官难以置信地望着Z,“我是在……救你啊……” Z一言不发,只是扭动刀刃。金属在血肉中翻转,发出黏腻的声音。 护士转身就逃。 Z抽出刀刃,看也不看倒在脚下的父亲,追上护士。 他的步伐踉踉跄跄,根本比不上健步如飞的护士。 地下室外是一座老旧的庄园,被军队征用作为临时野战医院。庭院中徘徊着不少士兵。护士一见他们就扯开嗓子喊道“救命啊!杀人啦!救救我!有个疯子要杀人啦!” 士兵们向来受护士和护士们照顾,对她们只有崇敬与感激。听见护士呼救,自然没有一个人怀疑真实性。 他们纷纷掏出枪,谨慎地包围了地下室的入口。 而护士呢,她穿过人群,迅速脱掉护士服,露出下面的普通长裙。她松开头发,随意拨弄了两下,转瞬间就从护士变成了一个普通姑娘。 她翻过庄园的围栏,逃入荒野之中。 段非拙哑然地眺望她的背影。 他不知道护士逃去何方了,因为场景很快发生了变化。 仍是这座庄园,但天色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一男一女穿过庄园大门,走向庭园。 两人都身披黑色大衣,戴着黑帽子。这是典型的警夜人制服。 段非拙端详着他们的面容,意识到这两个人居然是风华正茂的泰勒斯先生和Q女士。 年轻时代的泰勒斯先生算得上英俊,但总是带着一种轻佻的神色。Q女士则严肃得多,宛如一名严厉的家庭女教师。 两人绕到庭园后方。 Z倚着墙根而坐,披着一件不知从那儿找来的外套,嘴里叼着一根烟。 他一根又一根地吸烟,脚下已经堆满了烟头。可他仍旧不满足,吸完一根又飞快地点上另外一根。 即使烟瘾再大的人也不会像他这样。他不是在吸烟,而是在渴求某种只有从香烟中才能找到的东西。 ——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刺激感。 更远处,满地都是尸体。 那些包围了地下室入口的士兵,遭到了残酷无情的屠杀。 Q女士掏出手帕,捂住鼻子。 “我们接到报告,说这一地区有杀人怪物出没。”她瓮声瓮气地说,“你见过吗,年轻人?” Z扬起头,咧开嘴“您说的那个怪物恐怕就是我,女士。” “你?”Q女士讶异地打量他,目光落在了他黄铜色的义肢上,“你的身体怎么了,年轻人?” “我也很想知道。”Z说。 Z站起身,义肢弹出刀刃,不由分说砍向Q女士。 女警夜人一边念诵咒语一边侧身躲避。这时代的Z的战斗力还没有后世那么强大,普通人努力一把仍能躲开他的进攻。 泰勒斯先生也加入到战斗中来。一道道能量划过Z的身体,本该给他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然而他的金属义肢却弹开了那些能量,他毫发无伤。 “果然是个怪物。”Q女士眼神一寒。 “攻击他的眼睛!”泰勒斯先生一边与Z颤抖一边喊。 Z的身体可谓刀枪不入,但就像世界上绝大多数生物一样,他的眼睛毫无防备,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弱点。 Q女士不假思索地念出咒语,指尖迸出一道强光。同时,泰勒斯先生及时背过身。 强光炽盛炫目,犹如一颗□□在眼前轰然炸开。 就连夜空在这一瞬间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接着,一切陷入了黑暗。 场景似乎又转换了,段非拙能听见周围充斥着低语声和脚步声,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就是那个屠杀了整座战地医院的怪物?”一个男人问。 “是啊,幸亏我们弄瞎了他的眼睛,否则现在运回伦敦的就是我们俩的尸体了。”泰勒斯先生心有余悸。 “我检查了他的义肢。”Q女士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机械义肢,它们融合了秘法符咒,比普通义肢强韧得多。回来的路上,这年轻人交代了一些信息。他说是这些义肢是一个护士制作的。” “恐怕那护士是个隐藏身份的秘术师。”泰勒斯先生说。 “他还说,他的军官父亲打算将这技术献给陛下,制造一支不死的军队。” “荒唐!”第一个男人说,“我们怎么能将人类改造成这种怪物?幸亏他父亲死了,否则……哼,不过那护士仍然在逃,何等丧心病狂的女人,竟然拿人类做这种实验。既然她能成功,说明以前尝试过不少次了。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追捕她身上。” “您所言甚是。”Q女士恭敬地说,“那么这个年轻人应该怎么办呢?” “他如此危险,关进地牢里就是他最好的结局。” “我有个想法,老大,”Q女士说,“让他加入警夜人怎么样?” “你开什么玩笑,他的精神极度不稳定……” “我们会用秘术安抚他的。”Q女士说,“他也怪可怜的,在战争中受了重伤,还被改造成这副模样。不加入警夜人的话,他将来也没别的出路了吧?” “我们是警察,不是开善堂的。” 泰勒斯先生帮腔“可是老大,我们一直都缺人手,明明有二十六个人的编制,现在还缺好几个席位呢。这年轻人若能加入,警夜人岂不是如虎添翼?” “是啊,您是没见过他的战斗力。那战地医院中那么多士兵,虽然伤兵很多,但也有不少健全的,全部被他一个人……” 被唤作老大的男子说“可他已经瞎了,还能有多少战斗力?难道你们能治好他?” Q女士迟疑“呃,他的眼睛是被秘术所伤,所以无法用秘术治愈……” 泰勒斯先生继续帮腔“可他即使瞎了,战斗力也依旧强得惊人!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他的呢!要是他这样的怪物不止一个,而是有整整一支小队……我简直不敢想象世界会变成何种模样。” “所以,将他留在警夜人队伍中,时时刻刻监视他,也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泰勒斯先生和Q女士一唱一和,被唤作老大的男子只能无奈叹气“那你们就试试安抚他吧。要是能成,代号Z就归他了……” …… 段非拙站在无边的黑暗中,倾听逐渐消失的声音。 这就是Z加入警夜人的始末。 他以前只说过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秘术师改造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却没说他醒过来之后精神失常,杀了一整个医院的人,连他亲生父亲都死在他刀下…… 段非拙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了解Z。 他们双方都自以为对对方了如指掌,其实都只是一厢情愿。 他正要前往下一段记忆,周围的空气忽然扰动起来。 能量在他周围聚集,形成漩涡,将他裹挟其中。 这感觉有点儿类似于他第一次进入秘境交易行,或者类似于掉进了滚筒洗衣机中。 他就这么被漩涡吸了进去。但他并没有下坠,而是在不断上升,上升…… 一道光芒刺破他头顶的黑暗。他仰起头,上空显露出一块圆形光斑,好似月光刺破夜穹中的乌云。 那光斑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 这一夜的日内瓦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停电。以警夜人们所下榻的旅馆为中心,半个城市都陷入了黑暗。 供电很快恢复了。同时,段非拙也醒了过来。 他头疼欲裂,感觉像有人将一把灼热的刀捅进了他的脑袋里。 他还以为自己差点儿回不来了,幸好…… 他的目光转向床边,接着惊恐地瞪大眼睛。 ——Z为什么会在这儿?! Z的手指动了动,缓缓地坐了起来。 同时,隔壁也传来了色诺芬的□□。 段非拙一时不知道是该先照顾Z,还是先关心色诺芬的死活。 不过他很快就不需要犹豫了。因为Z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急忙追出去。 色诺芬盘膝坐在床上,捧着自己的脑袋,眼神空洞而茫然。 段非拙担心他的精神被过于强大的力量摧毁了,急忙在他眼前摇了摇手。 “别晃了。我头晕。”色诺芬闷闷不乐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Z问。 色诺芬揉了揉眼睛“我知道自己幻术学得菜,但我没想到竟然这么菜。再度领会了一个事实我就是个废物。” 段非拙和色诺芬一样脸色苍白,但不同之处在于,色诺芬一看见他就视线躲闪,而他则目光炯炯地瞪着色诺芬。 “是不是有人精神攻击你们?” “没有。”色诺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是我在窥探那小子的梦境。”他斜了段非拙一眼,“可我没想到自己才疏学浅,竟被他反将一军。” Z惊讶“他反而窥探了你的梦境?” 色诺芬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声。但Z明白他没说出口的那个字是“是”。 “你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去窥探他的梦境?” “我想看看那小子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色诺芬剜了段非拙一眼。 “他隐瞒了什么事?”Z冷冷问。 段非拙紧张得快吐出来了。 色诺芬看出了他的破绽,知道他早就学过秘术。要是他说出这个秘密,那么…… 色诺芬的神色变得极度古怪。他扭开脸,望向阳台外的夜空,闷闷地说“什么也没有。” Z“……哈?” “他什么也没隐瞒。是我多心了。” 现在反而是段非拙无所适从了。 色诺芬为什么要帮他? 难道是因为他窥见了色诺芬的过去,这家伙觉得有把柄落在了他手里? 还是说,两个人精神碰撞得太过激烈,以至于色诺芬失忆了? Z一把拎起段非拙的衣领,将他推到门外。 “等等……” 房门当着他的面关了上,差点砸平他的鼻子。 他贴上门板,想偷听Z和色诺芬的谈话,却只听见Z的吼声“不许偷听!” 啧,那家伙的听觉一如既往的敏锐,连他没回自己卧室都知道。 段非拙只能满腹怨言地回到隔壁。 Z和色诺芬这边。 “你在搞什么?”Z压低声音问。 “没什么,老大,”色诺芬虚弱地笑了笑,“我都说了,我想窥探他的秘密,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为什么会怀疑他?”Z露出不确定的表情,“你之前说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单纯……” “看来是我疑心生暗鬼了。” Z仍有些怀疑,但色诺芬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倒回床上,背对着他,他也不好再问。 何况他也不想问。 他和色诺芬一样,被人窥探了一段记忆。 他最为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却被那个人窥见了。 全世界所有人人中,Z唯独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过去。 虽然他醒过来后什么也没说,但Z明白,他们迟早有一天要开诚布公,否则这件事将变成一根尖刺,永远梗在他们心底。 蒸汽空行舰“雨果”号上。 段非拙站在空行舰尾部的观景台上,遥望下方起伏的云海。 观景台呈圆形,上方罩着玻璃穹顶,是全舰风景最好的地方。刚登舰时,许多乘客争先恐后地挤上观景台看风景,赞叹声此起彼伏。但连看了两天,大部分人都腻了。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餐厅开始供应晚餐,娱乐室也开放了,乘客们大多涌向那两个地方,观景台上只有段非拙形单影只。 他已经两天没和Z说上话了。Z好像故意避开他一样,一直闭门不出,去餐厅吃饭也总是和他错开时间,导致他想找Z谈一谈都不行。 他反反复复想起他所窥见的那段属于Z的记忆。虽然Z曾告诉过他自己被改造的始末,但他远远没想到故事背后的真相竟是这么血腥。 也许他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假装自己从没窥见过Z的记忆。 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要跟你谈谈。”色诺芬用文明杖敲了敲地板。 段非拙下意识地开始提取黄铜指环内的能量,随时提防色诺芬偷袭。 “别紧张,”色诺芬别扭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 段非拙警惕地瞪着他“嗯,我也想跟你聊一聊呢。” 色诺芬走到他身旁,扶着观景台的栏杆,和他一起遥望云海。“那敢情好。你先说吧。” “你为什么要替我掩饰?”段非拙问,“你明知道我的秘密,为什么不告诉Z?” 色诺芬拈着他自己的头发,若有所思“我说了,我不想伤老大的心。异常案件调查科的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从前过得那么惨,现在好不容易快乐了一些,为什么非要破坏人家的美好生活呢?” “真的只是这样吗?” “就算不是,你能拿我如何?”色诺芬笑眯眯道,“杀我灭口吗?” 段非拙认真思考了一下灭口的可行性。 “喂,你难道想来真的?”色诺芬怪叫。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他段非拙。 “也没什么大事,”色诺芬戏谑地瞥他一眼,“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千万别在老大面前露馅。” “你会这么好心来提醒我?” “我对你好歹是有同袍之情的。你虽然隐瞒了秘术师的身份,但那也没什么。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那么些难言之隐嘛。警夜人中的秘术师向来很团结,我们游走在光明和黑暗的边缘,随时随地都在钢丝上跳舞,要是再互相孤立,那可是活不下去的。” “看来警夜人也不是一条心。” 色诺芬笑了“我们当然是一条心啦,就是行事风格有所不同罢了。非秘术师出身的警夜人更受上面的器重,警夜人的首领向来由他们担任。Z老大就是如此。但相对的,他们受到的限制也更多。就拿秘书官卡特来说吧。他是女王陛下的代理人,算是我们警夜人的上司,Z老大有义务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你觉得,卡特了解警夜人的所有秘密吗?” 段非拙狐疑“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啦。即使是Z老大也不了解警夜人的所有秘密。”色诺芬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真有趣。警夜人内部也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但秘术师出身的人搞这种小团体,却不像是为了和非秘术师出身者分庭抗礼,更像是在后者的默许之下保留自己的小秘密,或者说,为了不让上面的人知晓某种秘密,非秘术师出身者自愿放弃对这些秘密的知情权。 色诺芬拍了一下段非拙的肩膀“我只是想说,你继续在老大面前好好演吧。别让他发现你的那些破事儿。” 段非拙有些无语。 “听起来你似乎把Z的快乐看得比我的命重要。” 色诺芬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你看过我的记忆了。你知道我家惨遭灭门的那一天是谁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我希望那天救了我的每个人都能平安幸福——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永远和幸福无缘了。” 那天救下色诺芬的警夜人中,除了Z、泰勒斯和Q女士之外,其他人都已经牺牲了。 又一个脚步声接近他们。每一步都伴随着机械运转声——是Z。 他停在距离两个人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像是在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 色诺芬转过身“听说餐厅今晚供应嫩羊排,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他摆摆手,大摇大摆地离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观景台上只剩下了Z和段非拙。 气氛尴尬。 段非拙清了清喉咙“我也该去吃晚餐了。” 他追上色诺芬。当他和Z擦身而过时,Z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刚才色诺芬跟你说了什么?” “共叙警夜人的同袍之谊。” 这可不算撒谎。色诺芬那番长篇大论的中心观点还真就是这个。 Z微微扬起唇角。 “我有话跟你说。”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每个人都有话说? 段非拙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Z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松开了手。他扶着观景台的栏杆,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银发上,将发梢镀成了金色。 “那天晚上……你看到我的记忆了。”他轻声说。 “嗯。”段非拙点头。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你指哪方面?” Z摸了摸自己眼睛上的纱布“邓肯·麦克莱恩曾质问我,我们中谁是无罪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他天生就能闻出谁是他的同类。我的罪孽比他更深。我不是什么完美无瑕的正人君子。我杀过人,数不清的人,我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杀了无辜的伤员……如果邓肯·麦克莱恩因为杀人要进监狱,那我的罪行足以上绞刑架。” 段非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怎么擅长安慰人。 “你那个时候神智不清醒。”他说。 “那不是理由。”Z自嘲地一笑,“我时常想,这样的我居然成为了警夜人、执法者……世事有时候真是讽刺,不是吗?” 段非拙望向金色的云海。天上的一切是如此单纯而美好,云层之下的芸芸众生却那么复杂和矛盾。 “邓肯说得对,我们中没有谁是完全无罪的。”他捏紧了栏杆,“我们的过去很糟糕,但我们可以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Z微微一动。 “这又是哪个名侦探的名言?” “哈?”段非拙茫然。 “你总能说出一些特别有哲理的话。我想问问这次又是引用了哪家的经典。” 段非拙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是吗。” Z又轻触纱布。“我好想把它摘掉。” “玛格丽特小姐说明天才能……” “我等不及了。” 说完,他不顾段非拙的阻拦,一把扯掉纱布。 夕阳的余晖如同利剑刺入他的眼瞳。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光线。 段非拙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离家出走了。 “你怎么样?” Z保持着姿势,过了好一阵,他缓缓垂下手,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云海。 绯色的眼眸在夕晖的映衬下,变成了一种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橙红色,宛如最顶级的帕德玛刚玉。 良久,他莞尔一笑。 “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 “……什么?”段非拙怔住。 Z转向他。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过了仿佛几个世纪之久。 Z抬起手,在段非拙的眉弓上快速地一拂,像季风吹过树梢。 “原来是金绿色的。”他说。 空行舰抵达伦敦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段非拙本以为不会有人来迎接他们,可没想到一下船,就看到Q女士和R先生在码头上冲他们招手。就连向来足不出户的艾奇逊小姐也来了,她捧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喜迎Z先生”。 Z责备地横了色诺芬一眼。现在他的目光不但严厉,还增加了一种莫名的杀伤力。 “你给他们发了电报?” “反正又不花我的钱。”色诺芬笑嘻嘻地将Z推到警夜人们面前。 “老大!怎么样怎么样!”R先生激动地挥舞胳膊。 Z冷冷说“你看起来像只猩猩。” “你见过猩猩吗?”R先生怀疑道。 Z“我又不是一出生就瞎了。” “老大,看得见我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吗?”艾奇逊小姐严肃地问。 Z“喜迎Z先生。” 艾奇逊小姐将牌子翻到背面,上面写着“我要加工资”。 “那现在呢?” Z佯装看风景。 Q女士看上去更沧桑了些,她不停地用手帕抹眼角。 “我以为你一辈子也没法复明了。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用了那个秘术。” Z凝视着她。 Q女士一瞬间露出了畏惧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在那座无人生还的战地医院中遇见Z时一样。 半晌,Z说“你老了。” Q女士怔忪。 Z倾身环住老妇人的肩膀“我从没怪过你。” Q女士呜咽一声,把脸埋进手帕中。 警夜人们包下了附近的酒吧,为Z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他们对Z重获光明的前因后果好奇得不得了,缠着他问个不停。 对于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回事,Z显得很不适应。他把大部分答疑解惑的工作都交给了色诺芬,自己则坐在吧台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警夜人们好像忘记了这趟旅程最初的目的是护送段非拙去希腊学习秘术。段非拙也乐得清闲。他坐在Z身旁,望着色诺芬手舞足蹈地向其他人描述伯爵夫人的美貌。那家伙的话半真半假,真的那部分也包含了故意的夸张。 接风宴办到最后,色诺芬他们醉得东倒西歪。Z不得不叫了一辆宽大的出租马车,把他们一个个塞进去,然后让车夫依次前往他们的住所,再将烂醉如泥的部下们送进家门。 伦敦的秘术师们若是在今夜兴风作浪,没有一个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最后只剩下了段非拙。他也喝了不少,但坚强地保持着清醒。 “去法兰切丝广场49号。”Z吩咐。 一进家门,段非拙就听见了小麻雀似的叫声。 “主人!您可回来了!您是先沐浴还是先……” 阿尔的声音卡壳了。 他看看段非拙,又看看旁边的Z,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Z的状态也和阿尔差不多。他又回想起了火车上被熊孩子支配的恐惧。世界上能让Z畏惧的事物寥寥无几,熊孩子便是其中之一。 段非拙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阿尔,警探先生是送我回来的。你招待人家一下。普通的招待。” 如果他不加这句“普通的招待”,阿尔可能会将他的话理解为“招待这家伙上一顿最后的晚餐,送他上西天”。 “不用了。”Z淡淡地说,“我这就告辞。” 说完他就转身下了楼。 段非拙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沙发,将行李随意扔在地上。盥洗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接着阿尔探出头“主人,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您要沐浴吗?” 长途旅行归来,没有什么比一个热水澡更能解除疲劳。空行舰上虽然也有淋浴设备,但普通舱室只能淋浴,浴缸是给一等舱乘客准备的。 段非拙走进浴室,跨进浴缸,把自己沉到水面一下,只剩半个脑袋露在水面上方。温热的水波和氤氲的蒸汽很快让他昏昏欲睡。 忽然,一只手猛地将他从浴缸里拽了出来。 他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 把他拽出来的是Z。 白发警夜人半跪在浴缸边,脸色铁青。阿尔扒着浴室门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段非拙挠头。 “你在浴缸里睡着了。”Z语气严厉,“差点儿淹死在里面。” “你怎么在这儿?!”段非拙震惊。 Z的嘴唇扭曲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说“……半路上改变主意,又折回来了。没坐一会儿就听见你的小仆人鬼哭狼嚎说你昏迷在浴缸里了。” 段非拙望向阿尔,后者泫然欲泣的神情证实了Z的话。 “我大概是太累了……” Z无奈摇头“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你特地折回来不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休息。”Z用命令的语气说。 他一这么说,段非拙就没办法了。 这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地坐在浴缸里,而Z……Z就在他面前…… 他整个人像被蒸过的螃蟹一样瞬间变成了红色。 Z朝阿尔做了个手势。少年战战兢兢地递给他一条宽大的浴巾。 Z将段非拙从浴缸里拽出来,用浴巾裹住他,待他身上的水被浴巾吸干后,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段非拙大叫。 Z假装没听见他的抗议,问阿尔“卧室在哪儿?” 少年哆哆嗦嗦“那、那边……” 他将Z领到卧室门口。Z大步流星地走进去,直接将段非拙丢到床上,动作就和丢一袋土豆差不多。接着他一把甩上门,将阿尔关在了外面。 “我知道了,你别……我知道了!我休息就是了!”段非拙语无伦次地喊道。 他擦干头发,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一直将被子盖过半张脸,以掩饰自己脸上的绯红。 这个动作让他不小心撞到了床头,一个坚固的东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鼻子。 “哎哟……”段非拙□□一声。 Z从他脸上拾起那个把他砸得眼泪汪汪的东西。 那是一枚干枯凋萎的花环,编得极为简陋,曾经插在上面的鲜花都已经枯死了,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导致它看上去不太像是花环,倒有些像荆棘编成了冠冕。 这是五朔节那天,Z编的花环。 Z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抚摸着花环,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你……一直留着这东西?” 他当然一直留着。他把这花环从裴里拉庄园一直带回伦敦,挂在床头,当作护身符一样,天天在它下方入睡。 阿尔每次打扫房间都问他要不要把这个干枯的破花环处理掉,却每次都遭到了他的拒绝。 这是Z送给他的东西。虽然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花环,却比黄金钻石的王冠都珍贵。他怎么舍得扔掉呢? 段非拙扭开脸不说话。Z垂下双眸,也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玩弄着那只花环。 不知是不是段非拙的错觉,他觉得Z那向来苍白的面孔,似乎也比平常要绯红了一些。 “这东西没什么好的。”Z说,“挂在家里肯定很难看。扔掉就是了。” “这是我的!”段非拙一把夺过花环,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你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怎么处理由我说了算!” Z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会给你编一个新的。” “那……那也不行!”段非拙支支吾吾,“我全都要!” Z低下头。虽然白色长发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但段非拙还是清晰地看见他笑了。 “所以,我不是一厢情愿,对不对?”Z轻声问。 第五十四章 麦克白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画面浮现在了段非拙脑海中。 五朔节的花环,火车上披在他肩头的大衣,阿伯丁街头撑起的伞,熄灭在烟灰缸中的雪茄,为其他女孩小小的吃醋,关心他所关心的人…… 一点又一点好感逐渐累积,不知何时发生的质变。 怎么会是一厢情愿呢? 但是……他跟Z……可能吗? 段非拙注视着Z。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是自己会错意了。也许Z对他只是同袍之情,并无别的意思。那样的话……不抱任何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见他半天不说话,Z问“难道你不愿意吗?” “我……” “你不喜欢我?难道是因为我身体的残疾?” Z对自己的身体缺陷这么在意。他倒真有些意外。 Z总是那么刚强冷硬,好像天生就和机械融为了一体。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前也是个普通人。他不是自愿变成这副模样的。 段非拙忽然想起了泰勒斯先生曾说过的话。不要同情Z,有时候同情反而会伤了他人的自尊心。 “我不在意那个。”段非拙嘟囔,“我只是……只是……” 他们一个是警夜人的首领,一个是全世界最大秘术物品商店的主人。他们本该是天生的死对头,只因为段非拙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和Z走到一起。 这种隐瞒能持续多久呢? 就像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那你是在乎我的过去吗?”Z问,“因为我犯下的罪行?”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段非拙声音沙哑,“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怎样的人,不是吗?” Z的嘴角抽了抽“我觉得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我呢?”段非拙问。 Z抬起头,绯色的眼眸闪闪发亮“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出赎金。你一定很得人心。后来你所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验证了我的想法。” Z的评价如此之高,段非拙开始心虚了。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Z想象中完美无缺的道德楷模。 “Z……我……”他眼神躲闪,“你知道,我获得了邓肯·麦克莱恩和开膛手杰克的力量。我是秘术师,而你……你是警夜人的首领……” Z盯着手中的花环,低声说“秘术师……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不是秘术师,他永远也看不见这只花环的样子。 段非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你真的不介意我成了秘术师?”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你。” 他这么一说,段非拙反而更为愧疚。他觉得自己欺骗了Z,依靠不光彩的手段骗来了一片真心。要是Z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哪还会说什么“你永远都是你”? 一念及此,他心里就泛起了无尽的苦水。 是不是应该结束这一场盛大的骗局? 他早就想关闭秘境交易行,但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付诸实践。也许现在就是行动的时候了? 双面卧底的游戏不可能玩到天长地久。秘术师和警夜人,他最终只能选择其中一方。 然而即使他选择关闭交易行,永远远离奥秘社会,加入警夜人,他从前的欺骗行为也不会消失。 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该如何是好? Z能原谅他欺瞒了那么长时间吗? 支支吾吾半天,段非拙总算憋出一句话“今后不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能接受我?” “那是当然。”Z有些奇怪,“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言而无信吗?” “哪怕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Z扬起眉毛“什么意思?” “没什么。”段非拙忙说。再这么说下去,他就要自我暴露了。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Z顿了顿,“你接受了?” 又过了很久。 “……嗯。”段非拙发出微弱的声音。 Z的眼睛亮了起来。段非拙从未见过他如此神采飞扬的模样。像有一个活力十足的少年透过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朝他微笑。 Z执起他的手,低下头轻轻烙上一吻。 他的嘴唇那么冰冷,但是被他所吻过的地方却仿佛燃烧了起来,刺得段非拙皮肤发痛。 Z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段非拙问。 “一般来说,这种表白场合应该更浪漫一些。要有鲜花和音乐什么的。”Z拿起那个枯萎的花环,把它重新挂回床头,“但是我们只有这个。感觉好寒酸。” “它比鲜花和音乐好得多。”段非拙嘶哑地说。 Z倾身向前,轻轻环抱住他,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Z杀人的时候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可他现在的动作却这么温柔,生怕伤害了怀里的人。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 “我得回去了。这趟旅行耽搁了几天,我得给卡特写一封报告。” 段非拙依依不舍地握住Z的手。Z眼含笑意,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把我家的地址留给你。如果你有需要……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身体不适,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完他便推门而出。 段非拙听见他吩咐阿尔去取纸笔,记下他家的地址。阿尔记完后还特意念了一遍,确认正确无误。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Z离开了。 段非拙望着天花板,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门缝里露出阿尔的小眼睛。 “主人,我可以进来吗?”少年怯生生地问道。 “怎么了?” “那个警夜人,他是不是……对您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阿尔看上去都快哭了,“可、可恶!他明明是警察,却知法犯法!” 段非拙哑然失笑。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 “他什么也没做。你放心吧。” 阿尔总算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段非拙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阿尔,如果我说我要关闭秘境交易行,你会怎么想?” “什么?!”阿尔像脚上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为什么,主人?难不成警夜人发现您的身份了?” “没有。应该说,目前还没有。我只是……不想再开下去了。” “可是秘境交易行是全世界最大的秘术商店,您要是关门,顾客们怎么办?”阿尔满脸愁苦。 “反正还有其他的商店。” “但是秘境交易行是独一无二的!”少年坚持道,“其他商店做不到的事,只有您,只有秘境交易行才能做到!帮我妈妈卖盲盒啦,帮裴里拉勋爵卖他父亲的遗产啦……要是没有您,我们该怎么办呀!” 他说得没错,秘境交易行确实帮助到了一些人。可是…… “阿尔,”段非拙闷闷地说,“假如我说我将来要加入警夜人,你有什么想法?” 少年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您不是在警夜人那边卧底吗?为什么要加入他们?您难道要背叛秘术师?” “不能说是背叛吧。我只是……唉,这种双面卧底的生活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段非拙挑起眼睛看着少年,“如果你觉得我背叛了秘术师,背叛了你,那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不会责怪你的。当然我也不会向警夜人出卖你。即使交易行关闭,所有顾客的秘术契约也还是有效,我不能透露顾客的身份,顾客也不能透露我的身份。” 阿尔盯着自己的脚,表情天人交战。 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握紧了拳头。 “主人,我愿意追随您!不论您是站在警夜人那边,还是站在秘术师那边,我阿尔弗雷德·维柳都永远站在您这一边!” 段非拙不禁大为感动,同时也宽怀了许多。 “谢谢,阿尔。”他柔声说,“你出去吧,我要睡一觉。明天……明天我要去拜访叶芝先生。” “那我帮您熨好明天要穿的衣服!”阿尔向来关心主人的形象。毕竟段非拙若是邋里邋遢,人们只会认为是男仆没有尽到自己的义务。 他从衣柜里取出衬衫和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轻轻掩上门。 段非拙取下床头那只花环。它如今已经干枯凋落,说是草环还差不多。 他将花环放在胸口,想象那是Z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接着沉沉睡去。 叶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查令十字街他所经营的那家书店里。 查令十字街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段非拙穿过街道,熟门熟路地走进一条暗想,终于来到叶芝的书店门口。 威廉·巴特勒·叶芝,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正坐在书店中读书。看见段非拙,他抬头莞尔一笑。 “稀客啊。我听阿尔说,您最近出了远门。您可要好好跟我说一说您在遥远国度的见闻。” 段非拙朝他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有件要紧的事想和您商量。” 叶芝会意,请段非拙坐下,同时关上书店大门。 段非拙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有意关闭秘境交易行,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因此只能来请教叶芝的意见。 叶芝是比他资深得多的秘术师,也是他少数认识的靠谱的秘术师。除了他,段非拙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商量的人了。 他摸了摸口袋中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 秘境交易行不但是一座商店,也是世界各地的秘术师交流的平台。身处地球两端、在现实中或许一生也不可能见面的两个人,却能在瞬息间抵达同一个地方,毫无障碍地彼此攀谈。 段非拙从未像现在这样领悟到,约瑟夫·切斯特建立了一个多么重要、多么伟大的地方。 他却要关闭这个地方。切断秘术师之间的联系。 这样做真的对吗? 他不想再欺瞒Z,但是又舍不得关闭交易行。 他到底是该成为警夜人,还是该成为秘术师? 他到底是谁?到底该站在哪一方? 沉默了好一会儿,段非拙才打开话匣子“叶芝先生,我想关闭秘境交易行。” 说完,他停了下来,等待叶芝惊慌失措或是勃然大怒。 然而,他以为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未来的大文豪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端详他,迟疑地问“……您能再说一遍吗?” 段非拙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想关闭交易行。永久关闭。” “您难道也得绝症了吗?” “……什么?”段非拙不明就里。 “前一任交易行主人有一天就是这么说的。他得了绝症,所以交易行要关闭了。该不会您也……这份工作难道受到了诅咒?” 难怪叶芝的反应这么奇怪。约瑟夫·切斯特过世还没多久,他的侄儿就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很难不让人往悲观的方向联想。秘 段非拙无可奈何道“感谢您的关心,但我并没有得绝症。之所以关闭交易行,是出于我个人的原因。我已经无意再经营那个地方了。” “但是,今后顾客们若是要购买秘术物品,该怎么办呢?” “秘境交易行出现之前他们是怎么做买卖的,今后就怎么做买卖呗。” 叶芝沉吟片刻,微微倾身向前,低声问“这莫非又是您的营销手段?” 段非拙“……哈?” “实不相瞒,我见过类似的手段。我家附近有家鞋店,在门口挂着‘本店即将关门,所有商品亏本处理’的牌子,吸引了好些客人。但是一年过去,它也没关门。您是想用类似的手段促销吗?” 段非拙哑然失笑。叶芝不愧是文学家,想象力如此丰富。 “您误会了。我是真的打算关闭交易行。” 叶芝盯着他,确认他没开玩笑。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警夜人?” 他的想法和阿尔相差无几。 段非拙叹气“算是吧。我只是觉得,夹在警夜人和秘术师之间太痛苦了。只要我一天还是秘境交易行主人,就一天面临着身份暴露的风险。” 叶芝起身走到书店门前,凝望外面的街道。阳光洒在他年轻的面庞上,让他看上去仿佛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我理解您面临的困境,交易行主人。”他平静地说,“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经营着世界上最大的秘术物品商店,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您若是为了自身安危,选择关闭交易行,我想任何人都不会责备您的。” 他似乎认为,段非拙是害怕被警夜人逮捕才出此下策的。 怎么说呢,某些地方准得可怕,某些地方却错得离谱。 “但是,”叶芝转过身,“您不是直接宣布关门停业,而是先找我商量,就说明您心中仍在犹豫,对不对?” 段非拙默然地点点头。叶芝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其实最初,我根本不想继承秘境交易行。那纯属意外。”这个话题,段非拙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从一开始我就想关闭它。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经营至今。为了帮助阿尔一家,为了处理老裴里拉勋爵的遗物……我知道秘境交易行对于秘术师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我知道它的存在能帮助到许多人。关闭它肯定会造成各种各样的不便,但是我……” 他说不出话来了。他喜欢Z,他想和Z在一起,那样就必须摆脱交易行主人这个身份。他不敢想象Z发现真相后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承受不了那种打击。 他求助地望着叶芝,希望这位诗人能为他建议。如果叶芝也赞同他关门歇业,他二话不说就撕了那张法阵符纸。如果叶芝希望他继续经营下去,他也不是不能考虑。 叶芝看穿了他的心思,露出淡淡的笑容。“秘境交易行是您的私人财产,不论您怎么处理,都是您的自由。我尊重您的决定。” “正因为我左右为难,才需要您的建议。” “您不需要我的建议。您只需要遵从您自己的本心。” 见段非拙一脸茫然困惑,叶芝笑着摇摇头。 “秘境交易行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您就算要关闭,也不必急于一时。为何不多花几天好好思考呢?” 说得也是。这时候做决定的确太仓促了。 也许过上几天,他就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那我就再想想吧。”段非拙无奈道。 叶芝朝他微微欠身。 书店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声。有客人上门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警惕地瞪着门口。 一个和段非拙差不多年纪的青年推门而入。他衣着华贵,像是出身上流阶级,但衣着款式有些落伍。段非拙猜测他不是伦敦人,多半是某个边缘乡郡的乡绅。 青年的目光落在叶芝身上。他眉开眼笑,热情地迎向叶芝。 “先生,您还记得我吗?”他说话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我是约翰·克里沃特呀!我们在都柏林见过面,您忘了吗?” 叶芝思索了片刻,霍然开朗。“是你!”他和青年重重握了握手,“好多年不见啦!你父母和妹妹还好吗?” “托您的福,我父母身体还硬朗着呢。他们托我向您问好。”名叫约翰的青年兴高采烈道。 叶芝转向段非拙,眉飞色舞地介绍“这位是我在爱尔兰的老乡,约翰·克里沃特先生。” 叶芝又转向约翰“这位先生是我在伦敦认识的朋友,利奥波德·切斯特先生。” “很荣幸认识您!”约翰热情地握住段非拙的手。 “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看要不然找一家咖啡馆或餐馆,坐下来好好聊聊吧?”叶芝也兴致勃勃,说话间爱尔兰口音更浓重了,“对了,今晚你们有空吗?茉德·冈小姐的新剧上演了,我买了几张票,正想邀几个朋友去捧场呢!如何,切斯特先生,您也一起去吗?” “啊……可以啊。”段非拙点头。 茉德·冈小姐是一位女演员,同时也是叶芝的梦中情人。历史上叶芝为她写下了许多诗篇和剧本,还数度向她求婚。不过,每次求婚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茉德·冈嫁给了别人,叶芝嘛……也移情别恋了。 段非拙无奈地望着伟大的诗人。此时的叶芝尚不知道他未来的感情生活会多么坎坷……嗯,还是别告诉他好了。 段非拙和叶芝约好下午五点见面,然后一同去剧院。他先回了趟家。去剧院观剧必须身着正装,因此他得换上一件礼服才行。 听说主人要和叶芝一起去观赏戏剧,阿尔激动不已,手舞足蹈地挑选了半□□服。他逼迫段非拙穿上晚礼服,又用发油给他凹了个发型。段非拙望着镜子,总觉得这个发型会暴露自己发际线的弱点…… 去观剧总不能携带武器,因此段非拙把石中剑放进了交易行,只随身带了法阵符纸。 下午五点,叶芝准时搭乘马车出现在楼下。段非拙穿得人模狗样地下了楼,结果发现叶芝打扮得比他更夸张。因为要去见心目中的女神,叶芝可是卯足了劲儿拾掇自己。段非拙看了直想发笑。 相比之下,约翰·克里沃特就朴素多了。不过他初到伦敦,还没那么讲究。 段非拙登上马车。叶芝对车夫道“康诺特花园街17号。” 马车徐徐驶动。约翰怕段非拙不乐意绕远路,特意解释“我妹妹现正居住在康诺特花园街17号。准确来说,那是她教母的家。前些天,那位老夫人过世了。她没有亲人,只有一个教女,也就是我妹妹玛德琳。按理说该由玛德琳操办丧事。但是她太年轻了,根本没经验,因此我才会来伦敦帮忙。” 叶芝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约翰,都是自己人。” 约翰扬起眉毛,讶异地望着段非拙“您也是秘术师?”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段非拙也不必隐瞒,点了点头。 约翰喜上眉梢“能结识一位秘术师,我真是太荣幸了。我妹妹也是一名秘术师。她的教母实际上是她的导师,她前来伦敦师从教母学习奥秘哲学。” “那么您也是秘术师啰?”段非拙问。 约翰羞涩地低下头“不,我没那份本事,因此继承我们家秘术传承的是玛德琳——我的妹妹。” 段非拙问“原来秘术师家系不是所有孩子都会学习奥秘哲学?” “一般来说是所有孩子都会学的。”约翰说,“但我天生不是那块料,就放弃了。比起我,我妹妹天分更出众。而且我父亲一直投身于爱尔兰独立运动,他更希望我从政,而不是当秘术师。” 段非拙理解了。维多利亚时代末期,爱尔兰独立运动方兴未艾。叶芝所仰慕的那位女神茉德·冈小姐,就是坚定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拥护者。 马车抵达了康诺特花园街,在17号联排别墅前停稳。 约翰跳下马车,兴冲冲地扣响门环。 不多时,门开了。一名少女出现在门口。她的五官和约翰十分相似,想来就是他妹妹玛德琳。 或许是因为正在为教母服丧,她一身黑色长裙,戴着面纱,但为了今天的社交活动,又额外披了一条华贵的毛皮披肩。 “玛德琳!”约翰在妹妹脸上亲了两下,“你准备好了吗?可以直接出发?” 相比哥哥的热情,妹妹显得冷淡多了。 “当然,亲爱的哥哥。”她握住哥哥的手,由约翰扶着她走下楼梯。 “玛德琳,你为什么要披这条披肩?”约翰盯着妹妹肩上的皮草,“不觉得热吗?” 现在是初夏,虽说晚上还有些寒意,但披着毛皮披肩确实有些古怪。 “这是博伊勒夫人送的礼物。”玛德琳淡淡地说,“我想表达对她的爱和尊敬。何况我们今天可是要去大剧院,要是打扮得太寒酸,我怕给你丢脸。” “原来如此。”约翰挠挠头。 叶芝凑近段非拙身边,压低声音说“博伊勒夫人就是那位小姐的教母,前几天过世了。” “啊……哦……”段非拙望着玛德琳小姐的披肩,舌头打结。 他认得这条披肩。 那披肩可不是凡物,而是具有特殊力量的秘术物品,可以在主人的指挥下化作灵狐,袭击敌人。 披肩的主人正是将幻磷蝶粉末卖给他的那名老妇人。她身边总带着一个少女。 莫非她们就是博伊勒夫人和玛德琳小姐? 这可不巧了吗这是! 段非拙由衷地感叹世界可真小。 不过话说回来,就在几天之前,他才在交易行中见过老妇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过世了。只能说世事难料啊! 玛德琳冰霜一样的眸子转向他背后的叶芝和段非拙。 一瞬间,她的眼神变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段非拙,仿佛目睹了某种天方夜谭般奇异的景象。 段非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玛德琳认出他了?即使认出了也没关系,反正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这位先生是……”玛德琳疑惑。 约翰这才意识到他忘记介绍同伴了。 “这位则是利奥波德·切斯特先生,他是叶芝先生的朋友。” 玛德琳忽然推开哥哥,气势汹汹地走向段非拙。后者吓得倒退一步,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她在段非拙面前停下,端详他的面容,接着绽开了一个绚烂的笑容。 “很荣幸认识您,切斯特先生。”玛德琳优雅地伸出一只手。 段非拙捧起她的玉手,送上一个隔空吻。 少女转向她哥哥,慵懒地说“咱们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就该迟到了。” 说完她就提起裙子登上马车。 约翰挠挠头,低声咕哝“几个月不见,这孩子怎么性情大变了?” 叶芝无奈地笑了笑“也许这年纪的姑娘就是多变吧。” 只有段非拙浑身不舒服。他印象中的玛德琳小姐天真活泼,绝不是这种冷淡慵懒的性情。几天不见,人真的会性情大变?因为遭遇了亲近之人过世的打击?还是说,玛德琳天生就是两副面孔,在导师面前是一个样子,在兄长面前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虽然玛德琳小姐表现得很古怪,但戏还是得照看。一行人在马车上坐定,去往伦敦西区莱斯特广场。 伦敦西区向来是英国戏剧的中心,大大小小的剧场数不胜数,一到晚上便热闹非凡,街头的马车来来往往,拥堵不堪。 段非拙他们所乘的马车好不容易才挤到剧场门口。因为出发时间较早,因此虽然路上耽搁了不少工夫,但距离戏剧开场还有好一段时间。 剧场门前竖着巨幅宣传画一对男女背靠着背,三名黑衣女巫站在他们身后。宣传画中央用巨大字体写着《麦克白》,下方则是主演演员的名字。 麦克白夫人茉德·冈饰。 “原来我们今天要看的是《麦克白》。”段非拙说。出发前他甚至没问叶芝他们看的是什么戏,真是疏忽了。 叶芝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 “先生,切记,在剧场里千万不可以说出这部戏剧的名字。如果非要提起的话,就说‘那部苏格兰戏剧’。” 段非拙一头雾水“为什么?” “据说这部戏剧带有诅咒,只要提起剧名就会招来不幸。”叶芝言之凿凿,好像亲眼见过诅咒降临似的。 约翰附和“是啊,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事故了!据说当年麦……咳咳,这部苏格兰戏剧首演的时候,饰演麦克白夫人的演员就猝死在后台。” 叶芝补充“1849年,在美国演出的时候,剧场内还爆发了骚乱,导致20个人死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约翰感慨。 段非拙无话可说。好吧,既然这是他们戏剧界的规矩,那他就入乡随俗好了。 玛德琳小姐轻笑一声“也许今晚也会发生什么事故呢。” “玛德琳!别乱说!”约翰紧张。 “我去买束花。”叶芝说。 观看女神的演出,怎么能不送花呢? 剧场周围徘徊着不少卖花女,吆喝着“女士们,先生们,买一束花送给你们心仪的演员吧!连花都不送,算什么爱!” 好家伙,段非拙真想送她们一句宣传语你不投,我不投,姐姐何时能出头。 叶芝走向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从她手中买了一束鲜红的玫瑰。 回来时,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你们是否注意到,剧场周围似乎警察特别多?” 段非拙闻言也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果然发现好几名巡警在附近溜达,每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口。还有几个混在人群里、没穿警察制服的人,但他们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气质,一看就知是便衣警察。 约翰皱眉“大概是因为今天的主演是茉德·冈小姐吧。很多支持爱尔兰独立运动的社会名流都会来观看她的演出,警察担心闹出乱子,所以提前布置好了。” 他们在剧场门口站了许久,惹来不少路人的瞩目,警察也盯上了他们。 “我们先进去吧。”叶芝严肃地说。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他们鱼贯走进大门,叶芝和段非拙走在最前面,约翰挽着他妹妹的胳膊跟在后面。在门口验过票后,他们进入剧场中。 距离开场还早,但已有不少观众落座了。像现代一样,许多小贩穿梭在坐席间,叫卖零食。 叶芝所买的票位于前排。一行人正准备穿过过道寻找坐席,背后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 “哟,这不是大诗人叶芝先生吗?您也来观剧啊?” 段非拙转过身。一名陌生青年拄着文明杖走向他们。他的年纪和叶芝差不多,西装笔挺,油头粉面,纯金表链在胸前晃晃悠悠,惹人注目。 叶芝神色一沉,冷冰冰地说“您也来看戏啊,鲁特伯爵。” “茉德·冈小姐的新剧,我怎能错过呢?”鲁特伯爵微微一笑,目光停留在了叶芝手中的花束上,“哦,您买了花,是打算献给茉德·冈小姐的吧?真是用心的。我也叫仆人去买花了。瞧,他来了。” 一名男仆吭哧吭哧地走进剧场,手里捧着一束巨大的鲜花,几乎把他的上半身全遮住。与其相比,叶芝的那束花显得非常寒酸。 鲁特伯爵朝仆人使了个眼色“送到后台,茉德·冈小姐的化妆室。” “遵、遵命,伯爵!”男仆艰难地朝后台移动。 段非拙立刻明白了。鲁特伯爵恐怕是叶芝的情敌,两人都在追求茉德·冈小姐。 和财大气粗的伯爵比拼氪金能力,叶芝自然落到下风。 见叶芝神色不佳,鲁特伯爵越发得意“我要去我的包厢了。叶芝先生的包厢在哪儿呢?也许中场休息室,我可以去找您探讨一下文学。” 他瞄了一眼叶芝手中的戏票,笑了笑“哦,我忘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可以包下剧院的包厢。” 叶芝的眼神越发冰冷。他还没说什么,约翰先沉不住气了。这位爱尔兰青年将叶芝视作偶像,怎容他如此受人奚落? 约翰向前跨了一步,挡在叶芝和鲁特伯爵之间。 “鲜花不过能妆点化妆室,”约翰抱着双臂,语气冷硬,“但只有诗歌才能打动人的灵魂。您想追求茉德·冈小姐,还是回学校多读两年书吧。” 鲁特伯爵的嘴角抽了抽,将约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露不屑“叶芝先生,这是您的爱尔兰老乡吗?人们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要是再和这些穷酸的人厮混下去,恐怕大家也会把您当成一样的人呢。” “你……!”约翰气急败坏,恨不得抡起拳头往鲁特伯爵脸上砸去。但叶芝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算了,约翰。”诗人强忍着不发作,冷静说道,“没必要跟这种人生气,会拉低你的档次的。” 鲁特伯爵嫌恶地瞄了约翰一眼,又将同样的目光转向他妹妹玛德琳,以及旁边毫无存在感的段非拙。 他饶有兴味地凝视着玛德琳,眼睛里流露出的好色之情简直叫人恶心。 当他望向段非拙,态度就更加盛气凌人了。他轻蔑地笑了笑,昂起下巴“叶芝先生,您也真是的,就算带人来给茉德·冈小姐捧场,好歹也找几个体面点儿的吧。这种人坐在剧场里,人家还以为是乞丐混进来了呢。” 段非拙的拳头硬了。他现在非常想跟约翰来一场混合双打。 他们这群人在剧院门口“寒暄”了太久,以至于不少人都把他们的争执当作戏剧上演前的开胃菜,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 眼看进出剧场的路就要被吃瓜群众堵住,剧场工作人员急忙走过来驱散人群。 “哼,不跟你们浪费时间了。”撂下这句话,鲁特伯爵将文明杖夹在腋下,准备上楼。 忽然,剧场门口有人叫住了他“哎呀,这不是亨利吗!好久不见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鲁特伯爵整个人都石化了。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伊迪丝姨妈……” 被他称作伊迪丝姨妈的女人——老裴里拉勋爵夫人伊迪丝,在她儿子的陪伴下款款走入剧场。 伊迪丝老夫人虽上了年纪,脸上已布满时光与风霜刻下的痕迹,但她身上的那股高傲与矜持却犹如被打磨过的钢铁一样熠熠生辉。她一走进剧场,就仿佛女王驾临一般,周围人自动矮了她一头。 鲁特伯爵像个可怜的小孩一样,委委屈屈地亲了亲伊迪丝夫人的双颊。而裴里拉勋爵则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以大表哥的口吻说“好久不见,你是不是又变胖啦?哈哈哈哈,你要多运动啊,表弟!” 说完,他立刻注意到了拄在旁边的一行人。 “喔,叶芝先生!切斯特先生!”他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激动地扑向两人,“没想到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段非拙也想说同样的话。这么多熟人齐聚一堂,可不巧了吗这是? 鲁特伯爵傻眼了“你……他们……你认识他们……?” 伊迪丝夫人板着脸道“亨利,这两位先生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们庄园地下发现以太结晶矿那件事吗?多亏了这两位先生,我们才躲过了一场诈骗。” 裴里拉勋爵笑眯眯地说“我母亲总说,哪天我们来了伦敦,一定要去拜会你们二位。但是最近因为以太结晶矿那事,我们东奔西走,一直没空。今天好不容易闲下来看场戏,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们了!” 鲁特伯爵的脸瞬间绿了。真奇妙,这个人的脸色竟然能在红和绿之间反复横跳,真乃生物学的奇迹。 段非拙努力憋笑“裴里拉勋爵,这位‘贵族’是你们家的亲戚?” 勋爵客客气气地答道“是啊。他是我的表弟。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第五十五章 剧院惊魂 鲁特伯爵显然很畏惧他这位姨妈。在伊迪丝夫人面前,他简直抬不起头。然而他又敬又畏的姨妈,却和叶芝等人谈笑风生,甚至称其为“恩人”,他气得整个人都胀大了一圈。段非拙怀疑如果用针扎他一下,他就会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满剧场乱窜。 “我和你妈妈也好久没见了。”伊迪丝夫人捏了捏鲁特伯爵的脸,当他是小孩子一样,“改天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好好聚一聚。对了,干脆办个宴会,也邀请切斯特先生、叶芝先生他们赏光吧!你妈妈不是向来喜欢诗歌吗?她一定很高兴认识叶芝先生这样的诗人。” 鲁特伯爵当然不想将他的情敌奉为座上宾,但是在姨妈面前,他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应道“是……是……” “好了,孩子们,我们不要堵在门口了。别人连路都没有了。”伊迪丝夫人拍拍手,“我们上楼去吧。对了,切斯特先生,我们的包厢在楼上7号,幕间休息的时候,还请几位务必过来聊聊天。” 说完,她挽着儿子的胳膊,优雅而傲然地登上楼梯。鲁特伯爵恨恨地剜了叶芝一眼,灰溜溜地跟上了姨妈和表兄。 约翰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接着得意洋洋地笑了。 “哼,看那家伙还敢不敢在叶芝先生面前趾高气昂!” 叶芝笑了笑,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我们也走吧。” 他们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段非拙还特意仰头寻找二楼的包厢,看看裴里拉勋爵他们坐在什么地方。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上段非拙的小臂。 “想不到您的交游这样广阔,切斯特先生。”玛德琳柔声说。 段非拙像触了电似的,立刻缩回手。接触玛德琳时,他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呃,还好吧。”他敷衍回应。 “今晚的剧场真是热闹。”玛德琳若有所思地望向舞台,“您知道莎士比亚的那句名言吗?‘世界不过是个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是舞台上的演员’。我想,今夜恐怕不单单是那个舞台,整座剧院都会变成一处巨大的舞台呢!” 说完,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段非拙只觉得毛骨悚然。 真奇怪,玛德琳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为什么会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真的是秘境交易行中的那个少女顾客吗?根本判若两人啊! 段非拙忍着恶寒问“假如这座剧院是舞台,那么演员又是谁呢?” 玛德琳歪着头笑而不答。 剧院中的灯光倏地暗了下来,只有舞台一片明亮。观众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很快消失,寂静笼罩了全场。报幕员走到舞台中央,大声报出场次。 幕布徐徐拉开,背景是一片荒芜的原野。灯光开始闪闪烁烁,模仿闪电划破夜空的样子。 三个身披黑袍、脊背佝偻的女人依次登台。 第一个女人沙哑问“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 第二个女人尖声尖气地回答“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 第三个女人声音带笑“半山夕照尚含辉。” 第一个女人又问“何处相逢?” 第二个女人答“在荒原。” 第三个女人大笑“共同去见麦克白。” 这就是《麦克白》的第一幕,麦克白遇到三女巫。 三个女巫向麦克白做了预言他会先成为葛莱密斯爵士,接着晋升为考特爵士,最后成为一国之君。 麦克白于是起了贪念,在他夫人的怂恿下谋杀了国王,自立为王,也因此走上了末路。 麦克白从此成为悲剧野心家的代名词,而麦克白夫人则成为古往今来文学作品中最著名的毒妇之一。 饰演麦克白夫人,可以说是对女演员演技的一种考验。既要演出她对权力的渴慕,她的蛇蝎心肠,同时又表现出悲剧气质。 段非拙从前只读过麦克白的剧本,到剧院看戏却还是第一次。面对舞台上的演员,和隔着屏幕看电影的感觉迥然不同。那扑面而来的演技的压迫感,简直让人头发倒竖,不由自主地就陷进了演员们所编织的世界当中。 段非拙不了解戏剧,但他觉得茉德·冈小姐完美地驾驭了麦克白夫人这个角色,既美艳,又阴毒,既贪婪,又可悲。不愧是叶芝的梦中女神,演技果然不俗。 《麦克白》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的休息时间较短,而第二幕结束后,则有一个较长的幕间休息。演员要下场歇息,为后面两幕做准备,观众也可以趁这时间活动活动手脚,解决一下内急问题。 “我去拜访一下裴里拉勋爵。”叶芝起身说,“您要一起吗?” 从礼仪上来说,段非拙应该和他一起去。但是一想到那对母子的热情,他就有些吃不消。 “呃……我要去下洗手间。”段非拙找借口。 “那好吧。”叶芝朝约翰兄妹点点头,走向剧院后方。 段非拙舒了口气,朝约翰兄妹抱歉地笑笑“我失陪了。” 接着他穿过座椅,走向洗手间。 解决完个人问题,他一时不想回剧场。叶芝不到开幕怕是回不来,他回去的话,就得单独面对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玛德琳小姐。 那少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段非拙从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那种异样的氛围。 他干脆钻进一条通往后台的走廊,找了个通风地方,打算摸鱼到开场。 冷不丁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段非拙像脚上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他转过身,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准备随时反击这个胆敢“偷袭”他的人。 但紧接着,他就被猛地一推,后背撞上了墙壁。一只手撑在他脑袋边上,给他来了个壁咚。 段非拙抬起眼睛,映入眼帘的是Z那俊秀无双的面容。 “你怎么在这儿?!”他愕然。 “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Z不悦地说,“你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却和那位叶芝先生跑来看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段非拙内心大呼冤枉。他本来没打算来看戏,但叶芝盛情难却,他只能跟着来了。 “这个……说来话长……”段非拙心虚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假装上面正在上演《麦克白》。 Z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看着我。”白发警夜人命令道。 段非拙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和Z距离这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拂在脸上,整个视野都被那张俊美的面容所占据……幸亏背靠着墙,否则他可能连站都站不稳了。 “倒、倒是你,”他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你来干什么?” “今天这里很多激进的爱尔兰民族主义分子都来看戏了,好像是因为那个女演员的缘故。为了防止他们闹事,大半个苏格兰场都被调来了。异常案件调查科也不例外。” “我还以为你们不听苏格兰场的命令呢。” “今天情况比较特殊。毕竟伦敦的治安更重要。”Z顿了顿,微微愠怒,“别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来这儿?别告诉我你是单纯喜欢《麦克白》!” “嘘!”段非拙急忙竖起一根手指,“不能在剧院里提这部戏剧的名字!要叫它‘这部苏格兰戏剧’!” Z莫名其妙“为什么?《麦克白》怎么了?” “嘘!!!”段非拙嘘得更大声了,“提起这部戏剧的名字会招来灾祸的!” “可是那些演员还不是在台上‘麦克白’、‘麦克白’地嚷嚷吗?” “说人物的名字没关系,但是不能说戏剧的名字!” Z双眉紧促“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就是不能说!连我都知道这个规矩,你就入乡随——” 话还没说完,段非拙的嘴唇就被堵住了。 Z狠狠地吻住了他。 段非拙瞪圆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吻似乎只持续了几秒,又像是持续了几个世纪。 直到肺里的空气快被掠夺一空的时候,Z才放开他。 段非拙捂住嘴,惊恐万状“你……你……” Z用拇指摩挲着自己嘴唇“我早想这么试试了。” “你……” “感觉不错。” “你……!” 接着,Z又给了他第二个吻。 段非拙起初想挣开他,徒劳无功地尝试了几次之后,他放弃了挣扎。 Z稍稍和他分开,给了他一次呼吸的时间。 然后是第三个吻,第四个吻…… 蜻蜓点水般的亲吻细密地落在嘴唇上。经历过前两次那种深吻,段非拙的心思已经被勾起来了,这些浅浅的亲吻根本满足不了他。 当Z再度和他分开时,他忍不住发起主动进攻。他踮起脚,想捕获Z的嘴唇。 然而Z只是一把推开了他。 “快开幕了,回去跟你的诗人先生看戏吧。” 段非拙差点气晕过去。 “你……!”他满脸绯红,气急败坏地瞪着白发警夜人。 Z得意地笑了笑,宛如一名老练的猎手发现猎物掉进了他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段非拙鼓起腮帮子“你是在吃醋吗?” “不可以吗?”Z反问。 段非拙叹气“可以。当然可以。全世界就你最有资格吃我的醋。” Z揉了揉他的头发。阿尔精心打理过的发型顿时被弄得一团糟。 隔着墙壁响起了报幕员洪亮的声音。《麦克白》的第三幕要开演了。 “我回去了。”段非拙说。 就在这时,走廊上的灯骤然熄灭。 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剧场那边也传来观众们惊慌失措的叫嚷。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电了?” “可恶,我是来看戏的!退票!” “谁在踩我的脚!哎呀,都说了不要踩我的脚了!” Z一把抓住段非拙的手臂“别慌,也许只是电力故障。” 剧场方向有人喊道“观众们,请少安毋躁!工作人员正在检修电路!请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撞伤或踩踏到他人!” “……难道那些激进分子真的要闹事?”Z怀疑地自言自语。 段非拙觉得可能性很低。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件,而且叶芝和茉德·冈小姐那样的名人也卷入了进去,历史上肯定有记载的。但段非拙不记得这回事。 不过,这条世界线的历史和他所熟知的历史本就存在少许不同。也许这场停电真的是一场蓄意的阴谋呢? 黑暗阻挡不了Z的脚步。他习惯了失明,因此有无照明根本影响不了他。 他拉着段非拙走向走廊尽头。段非拙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他,好几次撞上了Z的后背,或是踩了他的脚。 忽然,走廊的顶灯亮了。 剧场中的人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报幕员急忙宣布,中断的戏剧再度开演。 但是走廊里却多了一个人。 他,或者她,不知何时堵在了段非拙和走廊出口之间,披着一身染血的裹尸布,戴着一张僵尸般的面具。 这身装扮让段非拙不禁联想起爱伦·坡的短篇小说《红死魔的面具》。 那人的打扮就和小说中的红死魔一模一样。 Z挡在段非拙身前,机械义肢弹出利刃。 “什么人?!”他厉声问。 红死魔一言不发。 段非拙凑到Z耳畔“是……是红死魔。” “……什么玩意儿?”Z的表情扭曲了。 “红死魔!爱伦·坡!你没读过吗?” 段非拙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Z作死地提起了《麦克白》三个字,所以才招来了红死魔?麦克白诅咒竟然是真的?! “我拦住他,你快走!”Z低吼。 “我不能丢下你!我和你一起战斗!” 话音未落,Z便飞身冲向红死魔。 刀刃化作一道银光,刺向红死魔那僵尸般的面具。 红死魔往旁边一闪,灵巧地躲过了Z的刀刃。 段非拙轻轻摩挲他的黄铜指环——他遵照泰勒斯先生的嘱咐,一直往其中储存能量,现在正是使用的时候了! 他从指环中提取能量,化作一道冲击波,袭向红死魔。 刚刚才躲开Z利刃的红死魔又遇上冲击波,只能狼狈地矮身躲过。 Z早就预判了红死魔的行动。当对方躲闪时,他的另一只手也弹出刀刃,同时刺出。 “啪”的一声,刀刃挑飞了红死魔的面具。 那面具高高飞起,撞上天花板,然后“砰”地落地,滚了几滚。与此同时,那条裹尸布也飘然落地。 面具和裹尸布下没有脸,也没有身体,空无一人。 “它不是人!”段非拙惊叫。 “我也发现了!”Z怒道。 地上的裹尸布和面具忽然飘了起来,再度组成了红死魔。 ——简直就像不死的幽灵一般。 “你快走!”Z大吼,“色诺芬他们在剧场外!你去叫他们来支援!” “可是……” “快!!!” 段非拙咬牙切齿,逼着自己调转方向,朝走廊尽头跑去。“那你多保重!” 那儿伫立着一扇精美的双开木门,不知通往何方。通往剧场的出口被红死魔堵住了,他只能往这个方向逃。 大门紧锁。段非拙扑到门上,不论怎么推,怎么拉,怎么旋转门把手,门都岿然不动。 他一只手按住门,从黄铜指环中提取能量,转化到按住门的那只手上。 一声巨响,门轰然洞开。 门后是一条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墙壁上挂着许多海报,都是曾在剧院中上演过的剧目。 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段非拙只能硬着头皮上楼。 一路上,海报中的人物寂静无声地凝视着他,他们明明是一群平面上的人物,可他们的眼睛却像是会随着段非拙而转动似的。 上到二楼,段非拙发现这里原来是剧院的二楼包厢。 太好了!他眼睛一亮。裴里拉勋爵的包厢也在二楼。之前幕间休息的时候,叶芝去找他们了,没住他现在还在那儿! 记得勋爵的包厢是7号。段非拙冲到7号包厢,勋爵母子正举着小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看戏。叶芝果然坐在他们身旁。 “叶芝先生!”段非拙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诗人转过头“哎呀,您来了!真抱歉,因为勋爵热情挽留我,所以我就在包厢多待了一会儿。我这就回去。” 他站起身,注意到段非拙脸色不对劲,诧异问道“怎么了?” 裴里拉勋爵母子也放下了望远镜,费解地望着他,脸上带着不安的神色。 “出事了。我刚刚在走廊里,那儿出现了一个……怪物。”段非拙尽量用简短的语言描述了他所见到的那个红死魔。 裴里拉勋爵吓得脸色苍白,他母亲伊迪丝夫人则镇定得多。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过来人。 叶芝眉间挤出淡淡的沟壑“那听起来像是符灵,是一种降灵术的产物。” “那东西袭击我和Z——我是说,警夜人。难道这里有我们之外的其他秘术师?” 诗人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很有可能。对方或许想除掉警夜人,所以就趁他落单的时候下手了,可没想到您刚好在场……” 他脸上像是写了“您为什么会和警夜人待了一块儿?”一行字。 舞台上刚好演到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的一段对白。 饰演麦克白的演员痛苦地说“啊!我的头脑里充满着蝎子,亲爱的妻子;你知道班柯和他的弗里恩斯尚在人间。” 而麦克白夫人——由茉德·冈小姐饰演——则用恶毒诡秘的语气说“可是他们并不是长生不死的。” 麦克白又说“那还可以给我几分安慰,他们是可以伤害的;所以你快乐起来吧。在蝙蝠完成它黑暗中的飞翔以前,在振翅而飞的甲虫应答着赫卡忒的呼召,用嗡嗡的声音摇响催眠的晚钟以前,将要有一件可怕的事情……” 突然,舞台正上方传来“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 剧场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音。 饰演麦克白的演员抬起头。 上方的吊灯轰然坠落,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 舞台上鲜血四溅。 “啊啊啊啊啊——!” “死人啦!真的死人啦!” “是《麦克白》的诅咒!” 观众们惊声尖叫,争先恐后地案发现场。过道上顿时人满为患,人们推推搡搡,恨不得从别人身上踩过去。 茉德·冈小姐脸色苍白,瘫坐在舞台上。剧团成员和剧场工作人员急忙涌上舞台。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抬起吊灯。女人们则把茉德·冈小姐拽向后台,不让她目睹那凄惨血腥的画面。 叶芝霍然起身,显然是想赶去“营救”他的女神,但二楼的走廊上也一片乱哄哄的,人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叶芝连挤都挤不进去。 裴里拉勋爵也很想逃跑,但他母亲抓住了他的肩膀。 “冷静一点!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伊迪丝夫人训斥,“不过是一场事故而已,你又不是没见过更恐怖的!” “可是母亲……”裴里拉勋爵嘴唇颤抖。 叶芝望向舞台。茉德·冈小姐已经被其他演员护送离开了。吊灯挪走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尸体。 段非拙眯起眼睛眺望吊灯。他注意到吊灯的绳索上闪过一丝独特的光芒——秘术的光芒。 “恐怕那不是普通的事故。”他说,“那吊灯是被秘术所破坏的。” “又是秘术?”裴里拉勋爵瑟瑟发抖。他都快产生TSD了。 段非拙沉吟“先是在走廊里被符灵袭击,接着又是舞台吊灯事故,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 “也许,”叶芝肃然,“有个秘术师希望在这个地方战斗,因此要赶走那些无关的人,腾出足够的地方。” “为此不惜杀害一名无辜的演员?!”段非拙骇然。 叶芝悲伤地笑了笑“切斯特先生,要知道,在某些秘术师眼里,普通人的生命就和蝼蚁差不多。” 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包厢。 “叶芝先生,不、不好了!”来者正是约翰·克里沃特,他气喘吁吁说,“玛德琳……我妹妹她不见了!” 叶芝震惊“你和她走散了?” 约翰摇头“我们不是走散的。刚才不是突然停了一会儿电吗?玛德琳就是在那时失踪的!停电之前她还好端端地坐在我旁边,可是来电之后……她就消失了!我还以为她上这儿找您来了……” 小小的包厢里自然没有他妹妹的身影。约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她会不会出事了?”约翰都快哭了。 “别慌,也许她只是去洗手间了。我们待会儿去找她。”段非拙说,“你先到剧院门口等着,免得玛德琳已经自己逃出去了,我们却和她错过了。” 约翰六神无主,只能点头“好……” 段非拙又转向勋爵母子“你们二位也请先离开。” 勋爵巴不得立刻逃跑,伊迪丝夫人却神色傲然“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段非拙摇头“很感激您的热心,夫人,但是普通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这里潜藏着一个充满敌意的秘术师,还是交给我们吧。” 伊迪丝夫人咬了咬嘴唇“好吧。” 她对约翰说“先生,我们和您一起走,一起在剧院门口找找你妹妹吧。也许她早就逃出去了呢。” 约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谢谢您,好夫人。” 段非拙说“对了,剧场外面有其他警夜人守着。就是色诺芬·瑟罗菲特警探,您也认识他的。可不可以请您叫他们赶紧进来支援?” 伊迪丝夫人眯起眼睛“让我们去找警夜人?” “现在情况危急,让警夜人来对付那个危险的秘术师也未尝不可。” 伊迪丝夫人踌躇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吧。” 她对色诺芬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裴里拉庄园事件中,就是色诺芬连夜找到他们母子,也是色诺芬从橡树林中挖出了小男孩巴尼的尸骨,把他的遗体还给了他的父母。 待二楼的人少了一些,勋爵母子和约翰便迅速离开了。 这时剧场已经基本空下来了,只有一群剧团成员聚在舞台上,守着可怜演员的尸体,等待警察。 Z正在和那个红死魔怪物战斗,玛德琳又不知所踪,剧院里潜伏着一个身份不明的秘术师,剧院外的警夜人不知多久才能来支援…… 如此混乱棘手的情况,段非拙还是第一次遇上。 “我们快去找玛德琳小姐吧。”叶芝催促。 “稍等。” 段非拙闭上眼睛,催动其他感官,就像在泰勒斯先生家地下室时那样。 他的感官化作无数细丝,伸向周围的空间。 他听见走廊上嘈杂的脚步声,人们一边哭喊一边奔跑。 演员们窃窃私语,惊惧地讨论这是不是剧场的诅咒。 更远处,他听见刀刃破空的响声,Z仍在和红死魔战斗。 同时,他的嗅觉也延伸了出去,搜寻着玛德琳小姐身上的香水味。 “……在楼上。”段非拙轻声说。 “您怎么知道?”叶芝诧异。 段非拙睁开眼睛。“闻到她的香水味了。” 叶芝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没说什么,只是拿起文明杖跟上段非拙。 三楼已经空了,观众早就逃之夭夭。 这里的香水味比楼下浓郁,但玛德琳不在这里。 他们又上到四楼。 这是剧院最高的一层。玛德琳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就算她提前逃走了,也该是往楼下逃呀…… “玛德琳·克里沃特小姐!”叶芝高喊,“克里沃特小姐!” 忽然,四楼一个大门紧锁的房间里响起了女性的尖叫。 “救命!” 那是玛德琳的声音。 段非拙急忙冲过去,想拉开门。但门从内部锁死了。段非拙咬了咬牙,再度汲取能量,破坏锁芯。 “砰”的一声,门锁炸开了。 与此同时,门朝外打开。玛德琳哭哭啼啼地跌了出来,倒在段非拙怀中。 她头发凌乱,满脸泪痕,衣服上沾满了血迹。 段非拙望向门内——那是个小小的储物间,里面堆着扫帚、水桶等等清洁工具。 一名男子背靠储物架坐在地上,脑袋歪向一旁,头破血流,不知死活。他身旁歪倒着一个水桶,桶上也沾了血迹。 ——鲁特伯爵。 “发生了什么事?”叶芝伸长脖子问。 玛德琳哽咽“刚才剧场里不是突然停电了吗?那时我正坐在座位上,忽然有个人把我拉了起来。我以为是哥哥或者叶芝先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那个人走了。等灯亮起来,我才发现……那人居然是鲁特伯爵!” 她捂着脸,抽抽噎噎“他说什么想和我一起看戏,邀请我去他的包厢。我不愿意,他就硬是把我拉到这儿。我好害怕,就随手抓起一只水桶往他头上一砸……然后他就不动了。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您来了……” 说着她依偎在段非拙肩上“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先生们。” 听起来像个登徒子企图轻薄良家妇女,结果反被良家妇女一桶打晕的故事。可段非拙敏锐地觉察到这个故事有些违和感。 鲁特伯爵真的有那个胆子去轻薄玛德琳吗?他那么惧怕他的姨妈,在明知道姨妈和他们相熟的情况下,他胆敢危害他们的同行者? 而且停电时间非常短暂,还不到一分钟,他怎么能那么迅速地将玛德琳拉走,还不惊动周围的观众? 况且玛德琳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她是个秘术师,完全拥有自保的能力,何必害怕身为普通人的鲁特伯爵? 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玛德琳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却不耐烦地将少女推开。 玛德琳娇嗔一声。 叶芝将少女拉到门外,“你哥哥在剧场外等你。快去跟他汇合吧。切斯特先生当过医生,让他看看鲁特伯爵的伤势。” 玛德琳撅起嘴,“他不过是个登徒浪子,何必在乎他?两位能护送我离开吗?我好怕,万一路上再遇到什么危险……” “你完全可以自保,不是吗?”段非拙打断她。 畏畏缩缩的神情从玛德琳脸上消失了。她换上了一副玩味的笑容,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段非拙。 “您的冷静真叫我大吃一惊。”玛德琳虽然这么说,神态却并不惊讶,“一般的男人见了此情此景,肯定都会化身为护花使者,对我言听计从。您却能坐怀不乱,甚至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哎呀……您该不会对女人没感觉吧?” ……还真被她给说中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段非拙问。 玛德琳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好像空气中充满了某种令人迷醉的芬芳。 “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就闻出来了。”她甜甜一笑,“您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段非拙也用力嗅了嗅。他身上有什么怪味吗? “我认得您的气味,我曾经闻过——您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对吗?” 叶芝和段非拙同时神色一凛。 “我也认出您是交易行的客人了。那条狐狸披肩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段非拙说。 但是狐狸披肩此刻并不在玛德琳身上。难道被鲁特伯爵扯掉了? 玛德琳又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包容,仿佛年长的长辈看到年幼的晚辈犯了错误,却不忍苛责。 “我不但认出您是交易行主人,我还从您身上闻到了两位熟人的气息。”她向前走了一步,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神色,“您怎么会拥有他们两人的力量呢?” 她说的“两个熟人”,是指开膛手杰克和邓肯·麦克莱恩? 但是玛德琳怎么知道……她怎么会认识那两个人? 能和那两人同时产生交集的就只有……猩红盛宴了。 猩红盛宴当初共有十二名成员,其中十人被邓肯·麦克莱恩所杀,剩下的两个,一个成了开膛手杰克,另外一个不知所踪。 段非拙瞪着玛德琳,瞳孔骤然缩小。 ——玛德琳就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 但是,那不可能啊!猩红盛宴覆灭是五年前的事,玛德琳现在才几岁?五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吧,怎么可能是猩红盛宴的一员? 而且邓肯·麦克莱恩也说,逃走的那最后一人,是个老人…… 等等! 玛德琳身边不是的确有一个老人吗? 那就是她的教母兼导师博伊勒夫人,狐狸披肩的原主人! 但是约翰说,那位老妇人不久前过世了,他正是为了办丧事才来到伦敦的。 一个恐怖的猜想浮现在了段非拙脑海中。 他指着玛德琳,声音颤抖“你难道杀了博伊勒夫人,吃掉了她的尸体?” 叶芝瞠目结舌了一瞬,眼神很快暗了下来。他握紧文明杖站到段非拙身旁,摆出并肩作战的架势。 玛德琳仰起头,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是那样尖利,那样狂放,仿佛海妖在暴风雨中放肆嬉笑,嘲讽过往的船只与水手。 “虽不中,亦不远矣,尊敬的交易行主人!” 她的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亮。 “感谢先行者们将你送到我面前!我寻找、等待了那么多年,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两个人了,如今却能轻而易举地取走他们的力量,就像从树上摘下成熟的水果那么简单!” 她朝段非拙伸出手,吹了声口哨。 段非拙仰起头,只见那条狐狸披肩紧贴着天花板,空洞的眼窝中燃起了两捧蓝色磷火。 下一秒钟,狐狸披肩便化作一条银狐,扑向两个人! 段非拙见识过狐狸披肩的威力,早就有所防备,因此在看到披肩的瞬间便朝后一跳,撞开玛德琳,逃进走廊中。 “你想逃到哪儿去?”玛德琳幽幽地笑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你以为是谁拦住了那个警夜人,好让你到楼上来寻找我?” 段非拙一惊。那个红死魔也是玛德琳派出来的? 红死魔只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和一张面具,而狐狸披肩也只是一条披肩——两者使用的是同一种秘术! “原来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段非拙皱眉。 “不错。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打算这么做了。”狐狸披肩落到玛德琳肩上,她摸了摸狐狸的尾巴,朝楼下扫了一眼,那名可怜的麦克白演员仍然陈尸舞台之上。 “这座剧场作为我们的舞台,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我本想赶走其他观众,好好和你较量一番。没想到我上楼的时候被鲁特伯爵那个智障发现了。我就只好把他也干掉。” 玛德琳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是那样也好。今夜这里发生了那么多凄惨的案件,又是演员被吊灯砸死啦,又是警夜人被怪物杀死啦,又是伯爵大人在储物间被打死啦,哪怕再多一个你,别人也不会觉得奇怪。我就连替罪羊都找好了。就让大家以为是那群爱尔兰激进分子搞的鬼好了……” 她咯咯地笑起来。 段非拙厌恶地瞪着她“你不也是爱尔兰人?你为什么要坑害自己的同胞?” 玛德琳眨了眨眼“我何时说过我是爱尔兰人?” “你们兄妹不是从都柏林来的吗?” 玛德琳微微一笑,又吹了声口哨。 狐狸披肩再度扑向段非拙。 段非拙一面后退,一面汲取指环中的能量,将其化作冲击波试图击退狐狸披肩。但是狐狸的动作太敏捷了,他每次释放的冲击波都会被轻易躲开。 他后悔没带上石中剑一起来剧院。哪怕被人笑话他背着一把剑,哪怕要一路上忍受石中剑的罗里吧嗦,他也该把那家伙带上的! 狐狸披肩化作一道闪电,径直扑向段非拙的脸。 就在这时,一股劲风从段非拙耳畔拂过,正中狐狸披肩。 它朝后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腾了许久才勉强稳住。 叶芝将文明杖横在胸前,宛如魔法师拿着一柄魔杖——对他来说,那的确是一柄魔杖。 段非拙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多谢您出手相救。” “您不必对那女人手下留情,”诗人冷冷说,“她早已不是玛德琳·克里沃特了。” 段非拙看看叶芝,又看看玛德琳,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转移。 “她不是约翰的妹妹?” 叶芝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听了她方才所说的那些,我已经明白了。她不是玛德琳小姐,而是她的教母——博伊勒夫人。” 段非拙望着那笑容险恶的少女。“您的意思是,她用幻术伪装成了玛德琳小姐的样子?” “不。”叶芝眯起眼睛,露出了段非拙从未见过的嫌恶的神情,“她是一个丽姬娅——借尸还魂者。” 丽姬娅这名字听起来好耳熟,段非拙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在何处见过。 那是在一篇小说里——爱伦·坡的短篇惊悚小说《丽姬娅》。 那篇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男主角的妻子丽姬娅是个倾国倾城、聪慧过人的完美女人,却不幸病逝。迷恋她、思念她的男主角买下了一座修道院,并在其中布置了怪异的魔法阵。后来男主角又取了一位后妻。虽然后妻天真活泼,但他只把她当作丽姬娅的替身,对她不屑一顾。后来后妻也病逝了,男主角一面守着她的遗体,一面怀念美丽的丽姬娅。就在这时,后妻的遗体站了起来,变成了丽姬娅的模样。 古往今来,这个故事曾被无数文学评论家分析、解构。有人说这是爱伦·坡在表达对死亡的迷恋,有人说他是想通过丽姬娅这一形象全是他对女性的看法。 但是没有人想过,那个故事,没准、或许、可能——是一篇纪实文学。 世界上真的存在死而复活这种事。 在段非拙的世界中,对这种现象有另外一个称呼——夺舍。 第五十六章 你们喜闻乐见的…… 叶芝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玛德琳,或者说,博伊勒夫人。 “她是个丽姬娅。”他又说了一遍,“她懂得一种禁忌的秘术,当她死后,她将在另一个人体内复活,有点儿像是蚕蛹孵化成了飞蛾。她现在的身体不过是一个蚕茧,真正的那个她栖息在茧中,等时机成熟,就会破茧而出。她会脱去那玛德琳的外皮,变成她真正的样子。我想,她应该会变成年轻时代的博伊勒夫人吧。” 段非拙只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不是玛德琳杀了博伊勒夫人,而是反过来? 那么博伊勒夫人……她就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 玛德琳——博伊勒夫人抿唇而笑。 “不愧是大诗人,大文学家,了解得这样清楚呢。”她张开双手,“我本来不想这么对待玛德琳的,这孩子还挺有天赋,让她继承我的衣钵也未尝不可。但是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合。我寻找‘丽姬娅之术’已经很久了,却一无所获。直到那一天,我在秘境交易行中看到了还魂者珍妮的娃娃。她就是一名丽姬娅,我猜她肯定将那秘术藏在了娃娃里。但我买不起那娃娃,只能望洋兴叹,可没想到尊贵的交易行主人竟然向我求购幻磷蝶粉末,甚至愿意用那个娃娃做交换!你们不觉得这是上天给予我的暗示吗?我需要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刚巧出现在我眼前,我只需一伸手就能抓住!那么我不抓岂还有理!” 段非拙愤怒至极,同时懊悔不已。当初他为了幻磷蝶粉末,同意用还魂者珍妮的娃娃做交换,没想到此举却害死了玛德琳! 秘境交易行中的那个少女如此依赖她的导师,可她哪里知道,她的导师一开始就只把她当作返老还童的工具! 博伊勒夫人朝叶芝平举手掌“我很欣赏您的文采,杀了您委实可惜,但是抱歉了,请您去死吧!” 狐狸披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向叶芝! 叶芝表情肃然,无所畏惧,一边念诵咒语一边挥出文明杖,用无形的气流挡开狐狸披肩的进攻。 博伊勒夫人也不甘示弱,念诵起了复杂的咒语。 段非拙望向楼下,有什么东西从舞台后方涌了出来。 起初他以为那是人,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原来是剧院的戏服。 一件又一件戏服宛如获得了生命,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们。 他立刻汲取能量迎击。这些戏服远不如狐狸披肩敏捷,他轻轻松松便击落了好几件。 然而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击退了一件,立刻有另外一件前赴后继,简直源源不断! 一件海盗戏服用它的铁手勾住了段非拙的手腕,拉着他冲向包厢的栏杆。 段非拙直接从栏杆翻了出去。 这里可是四楼!虽然不高,但也会受伤! 他急忙手掌朝下,尝试将自己下坠的势能转化为其他能量。 他也不知道这样能否成功,但生死关头,只能试试了! 能量转换的瞬间,段非拙明显感觉到下坠的速度变慢了。 他如同一片羽毛轻盈落地。 然而他并没有变得更为安全。楼下漂浮的戏服只比楼上更多,他一落地就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 段非拙咬紧牙关。他太需要石中剑了。如果他立刻进入秘境交易行,拿起石中剑然后飞快地返回来,还来得及吗?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将一件企图偷袭他的衣服斩成两截。 Z朝他走来。警夜人右臂的刀刃已经折断了,左臂的刀刃砍出了缺口。他的大衣不翼而飞,衬衫破损了好几处,一道殷红的血痕横过脸颊,却无损他的美貌,反而为他俊逸的面庞增添了一丝杀气。 “红死魔呢?”段非拙喊。 “撕成碎片了。”Z冷冷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没去搬救兵?” “说来话长!”段非拙又击退了一件戏服,“罪魁祸首是玛德琳,不对,博伊勒夫人,她就在楼上!” “……谁跟谁?”两个陌生的名字让Z有些糊涂。 “她就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 一声巨响,叶芝也摔下了楼。 段非拙立刻指向他,减缓他下落的速度。但已经太迟了,虽然有了一重缓冲,叶芝还是重重落地。 诗人艰难地爬起来,但又很快倒下。他单膝跪地,用文明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看着Z,Z也看着他。这一刻,无需任何话语,Z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你的诗人好朋友!”Z咬着牙说。 “现在恐怕不是逮捕我的好时机,警探先生。”叶芝抹去嘴角的血迹,“关于我的身份,说来话长。目前我们最应该做的是通力合作对付那个家伙。” 博伊勒夫人翩然落下,裙摆无风舞动,如同一只特大号的水母。 被她操纵的戏服仿佛一群幽灵,将他们团团包围。 博伊勒夫人望着他们三人,属于玛德琳的那张稚气少女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讶异,又像是喜悦,像是被人送了一件意料之外的贺礼。 “没想到你竟然能战胜我的符灵。” Z不再关注叶芝,而是面向空中的博伊勒夫人。 “我来对付那个女人。”他说,“你们去疏散后台那些人,然后叫外面的警夜人进来支援。” 段非拙环顾四周的戏服。若要去后台,就必须突破它们的包围。而他们一旦离开,Z就只能孤身同时面对戏服和博伊勒夫人。 “我留下来,叶芝先生去后台。”他对诗人说。 “可是……”叶芝不安。 段非拙打断他“我要用火攻,剧院里不能有平民。” 叶芝眨了眨眼,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戏服也是博伊勒夫人所操纵的符灵,虽然能力逊色于红死魔,但胜在数量优势。它们若是前赴后继,单凭一把剑恐怕难以招架。 最好的办法就是火攻。戏服不过是布料,一点即燃,一把火烧了更方便些。但剧院中也堆满了易燃的材料木制舞台、幕布、地毯、座位衬垫……火攻戏服的同时,也极有可能让整座剧院都陷入火海。 而剧院后台还有些演员没逃走。他们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还在等待警察来查案呢。为了不误伤普通人,只有疏散他们之后,才能使用火攻。 叶芝受了伤,强行留下来和他们并肩作战,搞不好还会成为累赘。由他去疏散那些演员最合适不过。 他和段非拙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点头“等疏散平民之后,我会回来协助你们的。” 段非拙笑了。他哪里指望叶芝能回来?诗人最好逃得越远越好,Z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等解决了博伊勒夫人,回头就该解决他了。他回来就等于自投罗网。 “我掩护您,快走!” 三个人同时行动了。 Z提剑冲向博伊勒夫人,叶芝则返身奔向后台。戏服围了上来,试图阻断他的去路。段非拙跳到叶芝身后,为他打开一条路。 他从黄铜指环中汲取能量,扰动周围的空气。一道劲风裹住叶芝的身体,为他挡开了周围的戏服。他冲出包围圈,从舞台侧边的入口进入后台。 戏服们想去追叶芝,但段非拙拦在了它们面前。 他强化听觉,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叶芝的喊声。 “剧院里潜伏着杀人犯!警察正在处理!请各位剧团成员快点去避难!” 乱糟糟的叫喊声、脚步声,有人撞翻了东西,有人哭了起来。但声音很快渐行渐远,叶芝成功带领他们逃出了剧院。 剧院中,Z和博伊勒夫人战得不可开交。博伊勒夫人的狐狸披肩被他一剑斩成两截。她又摘下手镯,轻轻一抖,变幻出一把剑。 上次在交易行内,她的武器就是这把剑。段非拙记得这把剑根本不是石中剑的对手。他又开始怀念那个聒噪的家伙了。 “Z!我要纵火了!”他喊。 “你倒是快点儿!”Z怒吼。 黄铜指环内的能量所剩无几。早知如此他就该多备几枚指环。 段非拙将剩余的能量一次性提取出来,化作热量推向周围的戏服。一件薄纱长裙“噗”地燃起火苗,几秒钟内,火苗就蔓延到了周围的戏服上。 燃烧所产生的热量刚好又变成了段非拙的武器。他一面汲取热量,一面将热量再度化作火焰,传染给更多的戏服。 一件漂浮在半空中的戏服失去了秘术掌控,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飘落,刚好撞在了舞台幕布上。 顷刻间,火焰就吞噬了幕布。 这时代若是有消防检查,这剧场肯定不过关。 燃烧的戏服一件又一件落地。看来只要损毁到一定程度,即使是博伊勒夫人也无法再操控它们了。 眼见自己的符灵一个个消失在烈焰中,博伊勒夫人却不慌不忙,反而漾起一丝笑意。 “这大火正合我意!一把火烧掉所有证据,岂不美哉?” 她纵声大笑。 Z一剑劈来,她打了响指,整个人朝上空飞去。 但她并不是漂浮在空中。她反转了重力,如履平地般站在天花板上。这一招段非拙也曾在秘境交易行中见过。 Z当然不可能追到天花板上去。他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守着博伊勒夫人。她没办法在天花板上待一辈子。当她能量耗尽,不得不下落的时候,就是Z出手的时候。 “不敢正面和我交手吗?”Z语带讥讽,“猩红盛宴的秘术师,就这点本事?哦,忘了,你当初逃走了——果然是胆小鬼。” 博伊勒夫人丝并未动怒,反而嫣然一笑。 “我只是不忍伤害你,年轻人。我若是有那个意思,你连我一击都接不住。” 段非拙跨过火焰,奔向Z,在他身边堪堪停住。虽然指环中的能量已经干涸,但他还是摆出迎战的架势,希望能吓住博伊勒夫人。 他嘲讽道“你连你们猩红盛宴的猎物都打不过,还敢口出这等狂言?” 烈火将博伊勒夫人的脸颊映得明暗分明,仿佛罩了一张怪异的面具。 “当时的我身体老朽,力量衰弱,不是那个小猎物的对手。可现在不同了。我重回力量的巅峰!今天我要把从前错失的东西全部取回来!猩红盛宴所有秘术师的力量,你的力量——还有你!” 她朝Z握紧拳头。 Z扬起眉毛“我认识你吗?” 博伊勒夫人在天花板上漫步,好像这儿不是燃烧的剧院,而是她家的后花园。 “当然。但不是我现在这副相貌。如果我没有更换身体,还是用以前那副老样子,你说不定就认出来了。虽然和上次见面时相比,我已经衰老了许多。” 她的语气越发甜腻。 Z追踪着博伊勒夫人,也在剧院中走动。 “你到底是谁?” “我们是老朋友啦!”博伊勒夫人笑道,“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给你个提示,我从前当过护士。” Z呼吸一滞。 “你是……” 段非拙抬眼瞪着天花板上的女人,惊恐万状。 和Z有关的女人,护士,秘术师。 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他恰好知道一个。 她是…… 当初改造Z的那个护士? 年龄对得上。Z被改造时正值克里米亚战争,以博伊勒夫人的年龄,完全有可能参加过那场战争。 当初那护士逃离了医院,警夜人一直未能将她逮捕归案。这么说,她逃跑之后,先潜藏在瑞士,结识默伦姐弟的爷爷。躲过风头后,她返回了伦敦,后来又加入了猩红盛宴,并在邓肯·麦克莱恩大开杀戒那天逃走? 再后来,她成了玛德琳小姐的教母兼导师,成了秘境交易行的顾客,最后利用交易行买来的商品,夺走了那名少女的身体。 Z刚复明不久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博伊勒夫人身上,目眦欲裂。 段非拙从未见过他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恨意。 一瞬间,Z仿佛又变回了刚刚从地下室中苏醒的那个年轻人,将在疯狂与愤怒中把周围的一切都屠戮殆尽。 博伊勒夫人一声轻笑“看来你想起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我以为你死了。报纸上说战地医院遭到袭击,无人生还,我还以为你也在其中呢。当时看到那则新闻,我可是伤心了好久。你是我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就那么没了未免也太可惜了。” 她双足一蹬,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轻盈落地。 燃烧的戏服受她召唤而来,将三个人团团包围,不断以诡异的姿势扭动,像一个个陷入狂热的观众。 剧场在这一刻变成了巨大的舞台,他们三个就是舞台上的演员。 “你加入了警夜人,真是出乎我所料。”博伊勒夫人说,“不过想来也是,除了警夜人,还有谁会收留你这种怪物呢?” 热风扬起Z的银发。段非拙担心他会冲上去和博伊勒夫人拼命,急忙拉住他的衣角。 “Z,不要冲动。她身边有秘术屏障,你会吃亏的。” “我知道。”Z原地未动,死死忍耐着将仇敌碎尸万段的冲动。 博伊勒夫人欣赏地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我已是老态龙钟,你却依然年轻。是你心脏部位的以太结晶的功劳吧?看来我当初的预想分毫未错。早知这个方案能成功,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加入什么猩红盛宴,可怜的玛德琳也不会死了。” 段非拙顿时被恶心得快吐出来了。如果他没理解错,博伊勒夫人改造Z的身体不单单是为了完成他父亲的任务,更是为了—— “你想长生不老?”他缓缓地问,“你把Z变成这副样子,就是为了拿他当试验品?” “我们各取所需罢了。”博伊勒夫人耸肩,“他父亲希望儿子能重获新生,我需要找个试验品测试我的新研究,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只可惜试验最后出了岔子,他醒过来之后直接疯了。因此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一条路,另觅长生的办法。” 于是,她加入了猩红盛宴。开膛手杰克加入是为了品尝人肉滋味,她加入则是为了寻找重获青春的办法。 自古以来就有用少女血液沐浴便能永葆青春的传说,她是不是以为吞吃了异能者的血肉,就能夺取他们的时间? 可她没能得逞。邓肯·麦克莱恩屠杀了猩红盛宴,只有她和开膛手杰克侥幸逃脱。 但她那长生不老的计划最终还是成功了。她对玛德琳小姐使用了“丽姬娅之术”,将那少女的身体据为己有。 而她一直是秘境交易行的顾客。 假如顾客买了一把刀,并用这把刀杀了人,商店应当负责吗? 按理说不用,但段非拙还是感到一阵自我厌恶。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纵容罪恶、滋养黑暗的温床。 也许他在此时此地遇见博伊勒夫人,就是命中注定他要拨乱反正。 他攥着Z衣角的那只手被握住了。 “帮我杀了她。”Z恶狠狠地说。 “好。”段非拙应道。 他的指环中已经没有能量了,但是没关系,剧场中烈焰熊熊,他可以随意取用。 他召唤出力量,攻击博伊勒夫人周身的秘术屏障。 同时,Z飞身向前,挥出利刃。 博伊勒夫人一边荡开他的攻击,一边大声念诵咒语。 随着咒语一个字一个字迸出,Z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就像机械运转不灵了一样。 “你义肢中的秘术符文是我亲手刻上的,我当然也有办法让它们失效!”博伊勒夫人得意洋洋。 她素手一挥,烈焰在她的指挥下涌向Z。 段非拙一个箭步冲上去,发动相反的秘术,驱逐烈焰。 两股截然相反的能量在空间中激荡,火焰一时被博伊勒夫人操控,一时又臣服在段非拙手下。两个人针锋相对,争夺火焰的控制权。 能量撕扯着他们的身体,像一把把尖刀从他们皮肤上刮过,撕扯着火焰,同时也撕扯着周围的空间。 身为秘术师,段非拙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而博伊勒夫人已经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 尖锐的能量风刃一次又一次划破段非拙的皮肤,很快他的衬衫就被鲜血浸透。同时他的自愈能力又不在断地治愈伤口。 博伊勒夫人一边操控能量,一边念诵咒语。 Z跪在地上,嘴唇抿成一道刀锋,手臂不断颤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汗水顺着额发滴滴落下,坠地的瞬间便被高温所蒸发。 激荡的能量击中天花板。 一声巨响,砖石轰然坍塌,砸向剧场中的三个人。 段非拙想驱动能量挡开劈头盖脸砸过来的碎石,但是他赫然发现已经没有能量可供他汲取了。 博伊勒夫人笑得越发肆意。他刚才分神的瞬间,周围所有的能量都被她控制住了,他想提取也提取不出来。 一块巨石朝他们压过来。 整座剧场都即将崩塌。 Z在咒语的作用下动弹不得,博伊勒夫人又虎视眈眈,段非拙根本没办法带着他逃出去。 他们难道要死在这里了吗? “别管我了!你快逃!”Z吼道。 “不!”段非拙下意识地喊。 这时,他触到了自己的口袋。 里面装着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他向来不离身。 也许他可以带着Z逃进交易行。 只要不开启顾客通道,博伊勒夫人就进不来。 但是法阵符纸只有交易行主人可以使用,Z能进去吗? 就算他们一时逃进去了,可博伊勒夫人还在此地,谁来对付她?其他警夜人吗? 博伊勒夫人以为他无处可逃了,于是提着她的手镯剑,闲庭信步地走来。 段非拙刹那间做出了决定。 他将法阵符纸掷在地上。 博伊勒夫人朝他刺出一剑,剑势如虹。 他抬起左手,直接挡下这一剑。剑刃刺穿了他的手掌,鲜血飞溅。 博伊勒夫人微微一惊,没料到他竟然敢徒手接白刃。 他当然敢。邓肯·麦克莱恩用过同样的招数。他继承了邓肯的力量,这点小伤,过后很快就能痊愈。 同时,他用完好右手抓住Z的胳膊,踏入法阵符纸当中。 博伊勒夫人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她的两个猎物当着她的面,被吸入了符纸当中。 段非拙重重摔在地上。 接住他的是柔软的长绒地毯。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交易行了。 Z呢?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他急忙爬起来东张西望。 身后响起一声□□。 Z躺在地毯上,按住自己的额角。“发生了什么事?” 段非拙手掌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邓肯·麦克莱恩让渡给他的能力正在他体内发挥作用。 “我带你传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Z活动了一下四肢,确认自己没受什么致命伤后坐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 不需要任何介绍,他就明白了这是何处。 此时此刻,警夜人的首领正站在秘境交易行之中。 第五十七章 我这个人言而无信 Z仰着头,目光从一排排的展示柜转移到巨大的黄金时钟,再转移到酸枝木柜台和柜台上那把生锈的剑,最后停留在那个将他拉进此处的年轻人的脸上。 他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自己看得见。 “秘境交易行?”他冷冷问道,声音却不自觉地掺入了一丝颤抖。 段非拙觉得喉咙干涩。他隐瞒了这么久,却还是暴露了,而且是他自己主动暴露。 可是不这么做的话,他和Z都会死在剧院中。 这么做了之后……也许他还是会死。只不过是死在Z手里。 “你骗我。”Z边说边后退,像是想躲开某种会污染他的东西,“你知道我在追查秘境交易行,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你听我解释!”段非拙喊道。 狗血小说中常见的“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桥段并没有出现。 Z举起剑,剑锋对准他的喉咙。 “给你一分钟时间。” “我没从一开始就骗你。”段非拙飞快地说,要是一分钟之内说不完,这些话搞不好就是他的遗言了,“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在阿伯丁,那会儿我还不是秘术师。我是到了伦敦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叔叔是秘境交易行的前任主人,我没想经营交易行来着,可后来……” Z冷笑着打断他“原来从那时候起你就是秘境交易行主人了。真可笑,我竟然还拜托你去调查交易行主人的身份。你跟你的诗人朋友去裴里拉庄园,是为了替勋爵处理遗产?” 段非拙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阿伯丁时,有一天晚上你失踪了。其实你并没有失踪,而是进入了交易行?” 段非拙又只能点头。 Z死死盯着他,汹涌而出的那股恨意几乎可以和他面对博伊勒夫人时相媲美。而他眼睛里的痛苦又比恨意更深刻。 “默伦兄妹忽然弄到了幻磷蝶粉末,也是你的手笔?” 段非拙偏过头,不敢同Z对视。 “是。” “你混进苏格兰场究竟有什么目的?你窃取了多少秘密?你给你的秘术师同胞通报了多少消息?” “我没有‘混进’苏格兰场。”段非拙努力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窃取什么秘密!是你们非要拉着我加入的!我明明拒绝了好几次!” Z怒极反笑“所以怪我咯?” 段非拙不敢答话。实际上,要是当初他第一次去苏格兰场时,Z就放弃招募他,也许现在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不对,该发生的一切还是会发生。即使他没有成为警夜人,他也还是会遇见叶芝,前往裴里拉庄园,露丝还是会死于谋杀,他仍会去阿伯丁调查真相,然后遇到同去调查北方开膛手事件的Z。他仍旧会结识邓肯·麦克莱恩,并在铁轨上救下他…… 这么一想,若是当初不救邓肯,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邓肯会死在那个夜晚,被疾驰的列车碾得四分五裂,鲜血浸透铁轨下的碎石。他一命呜呼,警夜人就没必要放出开膛手杰克,而段非拙也不会获得杰克的异能。之后的希腊之旅自然也就不会发生。 他们不会遇到茜茜公主,不会去瑞士寻找默伦姐弟,博伊勒夫人得不到那只人偶,玛德琳小姐不会惨死,Z的眼睛也不会复明…… 做出那个选择之后,发生了一些好事,也发生了一些坏事。段非拙判断不出那选择究竟对不对。 但是,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选择救下邓肯。 “色诺芬提醒过我,说你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我还当他是在嫉妒你升迁太快。现在我才明白是我有眼无珠。我,警夜人的首领,从头到尾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滑稽?你满意了吗?” “我没有玩弄你。”段非拙低声说。 Z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一推。段非拙的后背撞上了玻璃展示柜。一整面墙的展品都摇晃了一下。 冰冷的剑锋贴在他喉头,Z只需轻轻一抹,他就会血溅当场。 “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还给你,再一刀杀了你。”Z咬牙切齿。 段非拙深深吸了口气。 指环中的能量已经一丝不剩了。交易行中也没有什么能量源可供他汲取。 他在和博伊勒夫人的战斗中消耗了太多力量。两个人争夺火焰控制权的时候,不停地受伤,又不停地自愈,他的自愈能力会消耗精力,越严重的伤口,愈合所需的能量也就越多。他的体力已经几乎被榨干。衬衫被鲜血浸透,现在血液干涸,白色的衬衫变成了一种古怪的褐色。 他现在还能站着,已经算是奇迹了。 “你比我强,你要杀我我没法反抗。”他说,“但是别挖你自己的眼睛。” Z的手指收紧了。“我不要你的东西!” “留着你的眼睛去对付博伊勒夫人。” “我真是个傻瓜,”Z自嘲地咧开嘴,笑容冰冷又苦涩,“为一个谎言倾注了那么多感情。就像朝着海市蜃楼狂奔的沙漠旅行者一样。” 他曾做过荒诞不经的梦。梦见自己在这世间踽踽独行了许久,终于遇见一个能交付真心的人。 那个人有医生般的温柔,也有战士般的刚毅。外表如同精雕细琢的宝石,内心却燃烧着熊熊烈火。 当他提着灯从黑夜里走过,会让人忍不住想去吻他身后的影子。 然而一切都是骗局。 都是假象。 Z推开了段非拙,接着背过身去。段非拙只能看见他的双肩微微颤抖。 “你答应过的,今后不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能接受我。” Z深深地吸了口气。或许是错觉,段非拙听见了一声哽咽。 “我这个人言而无信。”Z说。 所以,他们到此结束了。 就在昨天,Z才刚刚向他表白。Z为他编的那枚花环还挂在他的床头。 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Z才吻了他。吻了那么多次。他当时觉得Z好烦,现在才意识到,也许他们一辈子的亲吻次数都在那时一次性地用完了。 不知为什么,比起被Z一刀杀死,他觉得Z不再喜欢他要更加痛苦。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良久,Z终于开口“怎么离开这个地方?” 秘境交易行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法阵符纸。如果他们此刻离开,就会直接返回剧场中。博伊勒夫人正在那儿守株待兔呢。 将法阵符纸留在原地实属无奈之举。段非拙担心它被火焰和碎石毁坏,更担心被博伊勒夫人蓄意破坏。他为了逃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到此时他才开始后怕。 没有了符纸,他们会不会被一辈子困在这个空间里? 更糟糕的是,假如博伊勒夫人把符纸丢进泰晤士河里,那他们岂不是一离开交易行,就要和一群鱼大眼瞪小眼? “现在不能回去。”段非拙艰难地说,“交易行只能通过法阵符纸出入,现在回去的话,就会回到博伊勒夫人面前。我好不容易才带你逃出来……” “我倒是宁可死在那女人面前!”Z打断他。 段非拙望着他。一瞬间,他似乎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他偏过头,目光钉在展示柜上,不敢再看Z。“……可我不希望你死。” Z忽然冷笑“这么说,你希望色诺芬和你的诗人朋友们死咯?” “你说什么?” “你的诗人朋友去搬救兵了,色诺芬他们很快就会进入剧院,遇到那个女人。如果我不去和他们并肩作战……” “你去了也帮助不了他们。” 段非拙这是实话实说。博伊勒夫人可以克制Z的力量。Z在她面前全无还手之力。搞不好还会成为其他人的累赘。 Z转过身,对他怒目而视。“我不能让别人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地方。” “再等一会儿。”段非拙说。 他掐不准色诺芬他们何时能来支援。假如博伊勒夫人的注意力被警夜人们吸引走了,他们返回剧院时会安全许多。 至少不必一踏出法阵就面对博伊勒夫人的利剑。 Z知道威胁他没用。这里是交易行主人的领域,由他全盘操控,他不肯放人,谁都无法离开。 Z只能恨恨地瞪着那座不走动的黄金时钟。 “十分钟。”他说,“只等十分钟。” 剧院外混乱不堪。 逃出来的观众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有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人呼唤着亲朋好友的名字,还有人昏迷不醒。 苏格兰场的警探们努力维持秩序。旁边围着一大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伦敦人民。 “听说男主演在舞台上被吊灯砸死了!” “剧团的人一个也没逃出来!” “麦克白的诅咒!一定是麦克白的诅咒!” 裴里拉勋爵母子互相搀扶着,站在距离剧场稍远的地方。约翰正拉着旁边的路人急切地问“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她是我妹妹,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从剧场里逃出来……” 一次又一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年轻人忍不住哽咽了。伊迪丝老夫人按住他的肩膀“别慌,兴许你妹妹只是走散了!” 约翰挤出苦笑,明白老夫人只是在安慰他。玛德琳那么聪明,即使和他失散,肯定也会想方设法找到他的。而他找了这么久都不见玛德琳的踪影……她恐怕凶多吉少。 色诺芬立在剧场前,拄着他的文明杖,两只黄色的眼睛仿佛闪烁着金辉,犹如一只守望夜色的乌鸦。 何止剧团的人没逃出来。他心想。Z老大也没逃出来。以他的能力,不应该啊。除非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 围观人群忽然爆发出喜悦的惊呼。色诺芬望向他们,只见剧场侧边的一处偏门内涌出一群灰头土脸、身穿戏服的男女。 “是那些演员!” “太好了,他们没事!” 色诺芬眼尖地在演员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曾在裴里拉庄园见过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忘了。好像是个写诗的。 “瑟罗菲特警探!” 不等色诺芬主动开口,那诗人就朝他跑了过来。 “出大事了。”诗人左顾右盼,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去,“剧场里有个丽姬娅,她杀了鲁特伯爵。辛尼亚警探和切斯特先生正在和她战斗。我带着演员们先行逃了出来。辛尼亚警探叫你们进去支援。” 信息量有点太大了,色诺芬需要缓缓。 他从没听说过什么鲁特伯爵。英国的贵族多如牛毛,他怎么可能一一记得。但他至少知道对方是个伯爵。堂堂伯爵死在了剧院里。光是这一条,苏格兰场就能被伦敦人民的口水淹没。 还有丽姬娅。色诺芬若没记错,那指的是一种借尸还魂的秘术。他以为这秘术是人们虚构的,或是已经失传已久,没想到世上竟然真的存在吗? Z老大和他的小对象并肩作战倒是不怎么稀奇。问题是叫他们进去支援。听起来怎么像个陷阱? 还有这个诗人。色诺芬早觉得他不对劲了。在裴里拉庄园的时候他就怀疑过诗人会不会是秘术师,但因为没有证据只得作罢。刚刚诗人带演员们逃出来的时候,色诺芬分明看见他用秘术引开了火焰。 普通人或许注意不到,他们会以为火焰是被风吹开的。但对于色诺芬这样级别的秘术师,那简直就像大街上的黄金一样明显。 诗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苦笑道“我要是想给您设下陷阱,就不会暴露自己秘术师的身份了。” “……你承认了?”色诺芬挑眉。 诗人淡淡地说“如今我们面对共同的敌人,应该尽弃前嫌并肩作战,而不是分什么阵营。” “说得好。”色诺芬对诗人大为改观。 围观人群又爆出惊呼。色诺芬以为Z他们逃出来了,可转头一瞧,剧场竟然冒起了滚滚浓烟,不一会儿,火舌就从窗户蹿了出来。 “是切斯特先生在纵火。”诗人眯起眼睛,“丽姬娅操纵了符灵,火攻比较快。” “嗯,顺便也烧了人家的剧院。”色诺芬无情吐槽。 “我答应过切斯特先生,带演员们逃生后就回去协助他。”诗人看着色诺芬。 色诺芬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很快,Q女士和R先生便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老大困在里面了,我们进去支援。”色诺芬吩咐。 “要叫上艾奇逊小姐吗?” “不必,她留在外面见机行事,以防我们全军覆没。” 三名警夜人和诗人交换了确定的眼神,一齐冲进剧院中。 博伊勒夫人望着地上的法阵符纸,几乎咬碎银牙。 秘境交易行主人。她怎么没想到呢?顾客们可以通过符纸进出交易行,主人当然利用的是同样的方法。他可以随时躲进交易行内,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都进不去那个异空间。 “好,我就让你有去无回。” 博伊勒夫人抬起手,打算烧毁那张符纸。 剧院大门轰然作响,接着整个儿倒了下来。 四名男女冲进剧院内,一边用秘术挡开火焰和热浪,一边朝她逼近。 其中一人是诗人叶芝,另外三个……大概是警夜人吧。 秘术师竟然跟警夜人合作,时代真是变了。博伊勒夫人唇边浮现冷笑。 “就是她!”叶芝叫道。 “Z老大呢?”Q女士问。 “我这就送你们去见他!”博伊勒夫人操控火焰包围那四人。 色诺芬和Q女士同时反击。两人控制住火焰,同博伊勒夫人抗衡。R先生卸下腰间的□□和短刀,左手持枪,右手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近博伊勒夫人身前。 而叶芝从他的文明杖中拔出一柄细剑,紧随其后。 博伊勒夫人用手镯剑荡开R先生的刀,紧接着叶芝便一剑刺向她面门。她不得不偏过身体躲开这一刺。R先生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动作,抬起左手便是一枪。 博伊勒夫人瞳孔骤然缩小。 子弹势不可挡地飞向她的额头,却在距离她只剩一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仿佛撞上了一堵透明墙壁。 博伊勒夫人伸出手指,弹飞了停滞空中的子弹。 R先生又连开五枪。五颗子弹都被无形的墙壁挡了下来。 原本和火焰颤抖的色诺芬骤然发难,化作一道黑色疾风扑向博伊勒夫人。 同时面对四个敌人,饶是博伊勒夫人也左支右绌,难以为继。若是有符灵在倒还不至于如此为难,但她的符灵已经在烈焰中化作灰烬的。 她的目光转向散落一地的子弹。既然是无生命的物体,那就可以被当作符灵操纵。 她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到子弹当中。六颗子弹浮了起来,在她面前排成圆环状。她一声令下,子弹飞速袭向四个敌人。 叶芝眼疾手快,俯身躲开子弹。Q女士则用同样的秘术在自己面前筑起一堵无形之墙。R先生短刀一挥,只见一道银光闪过,袭击它的子弹瞬间分作两半。 剩下的三颗子弹从三个方向飞向色诺芬。 黑发黄眸的警夜人脸上漾起计谋得逞的笑容。 他为什么在笑?博伊勒夫人有些惊恐。 她已经计算好了子弹的轨道。不论他是躲闪还是格挡,都不可能避开所有的子弹。 他不要命了吗? 就在子弹即将击中色诺芬的瞬间,他摇身一变,化作乌鸦。 体型骤然缩小,子弹掠过空气。 乌鸦振翅而起。 原来是变形者。博伊勒夫人暗暗责怪自己太过大意。不过没关系,她又不是没对付过变形者。 她抬起手,指着盘旋在她头顶的乌鸦,准备施展一个足能将人撕碎的咒语。 可咒语到了唇边,她忽然发不出声音了。 她当了这么多年秘术师,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形。 就好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咽喉,阻止她发声一样。 在场的四个人,不论哪一个都不像有这种本事。 到底是谁在干扰她施法? 她很快发觉,那干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体内。 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夺取了那名少女的身体,丽姬娅之书上明明是这么写的…… 就在她慌神的刹那,乌鸦扑向她的脸,锐利的爪子刺入了她的右眼。 前所未有的疼痛摄住了博伊勒夫人。她尖声惨叫,右眼只剩一片血红。 可恶的警夜人,竟敢把她的眼睛……竟敢把她刚刚获得的这具全新身体的眼睛…… 她失神的瞬间,火焰也失控了。 Q女士和叶芝捕获了火焰,同时,周围所有的能量也臣服在了他们脚下。 博伊勒夫人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了。 面对三个秘术师和一个训练有素的枪手,一瞬间的分神就足以让她掉进地狱。 好不容易才重获青春,好不容易才拥有第二次人生,她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 人在面临生存压力的时候,可以伏低做小到让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我投降!”博伊勒夫人利用她那少女的娇滴滴的声音说,“饶了我吧,我愿意投降!” 她扔下了自己的剑,举起双手,一副楚楚可怜、委婉恭顺的模样。 乌鸦嘎嘎地笑起来,变回了人类形态。 “我不相信这娘们。”R先生快速地给左轮填充子弹,瞄准博伊勒夫人的眉心,“让我给她一枪,大家都清静。” “先等等。”色诺芬眯起眼睛,目光在剧场中逡巡,“老大他们在哪儿?你把他们烧成灰了?” 博伊勒夫人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我哪有那种本事,他们消失了,躲起来了……” 说着她扭头望向地上那张未被她烧毁的法阵符纸。 这样也好。她心想。交易行主人肯定在警夜人面前隐瞒真实身份了,但这一回他可瞒不住了。警夜人们会如何对付他呢?真是让人期待啊。 色诺芬捡起符纸。在他眼里,那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他身后叶芝一瞬间露出了紧张的表情。他后退了一步,接着发现Q女士堵在了自己背后。 “我……不能说……”博伊勒夫人咬了咬红唇,“如果我说出来,我就会死……” 色诺芬看看那张纸,再看看博伊勒夫人。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我懂了。”他说,“和秘境交易行有关,是不是?” 博伊勒夫人一言不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色诺芬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我们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交易行的位置,原来它必须通过特殊的传送方法才能进入。”色诺芬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但是这张纸为什么会在这儿?你刚才说,老大他们逃进了这里面?秘境交易行里?” 他沉吟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我靠,我明白那小子一直在隐藏什么了!” 话音刚落,两个人从天而降,掉在了他身上。 色诺芬惨叫一声,被当成了人肉缓冲垫。 Z和段非拙踏出法阵符纸。 博伊勒夫人忍不住漾起得意洋洋的笑容。配上她那血流不止、几乎成为一个血洞的右眼,这个笑容显得无比诡异瘆人。 色诺芬□□着爬起来。 “老大,怎么回事?” Z起身,瞄了博伊勒夫人一眼。 “你们制伏她了?很好。”他说,“给我一副手铐。” R先生解下腰间的手铐,丢给Z。 他以为Z要铐住博伊勒夫人。然而Z一转身,就把手铐扣在了段非拙的手腕上。 “……我怎么有点儿搞不清状况呢?”R先生震惊。 “你还看不明白吗,我亲爱的搭档。”Q女士声音沙哑,“能带着别人自由进出秘境交易行……他就是交易行的主人。” 于是,段非拙、叶芝和博伊勒夫人被一起押赴苏格兰场。 他们离开剧院时,约翰激动地冲了上来,一副要和警夜人拼命的架势。 “玛德琳!你的眼睛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爱尔兰青年悲痛欲绝,“你们为什么要逮捕玛德琳?她只是个小姑娘,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冷静,约翰。”叶芝按住青年的肩膀(奇妙的是,警夜人没给他戴上手铐),“她已经不是你妹妹了。” “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叶芝先生?她不是我妹妹还能是谁?” “你妹妹已经死了,那个女人是披着她外表的博伊勒夫人。” 约翰呆住了,就像有人对他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裴里拉勋爵母子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瞪着警夜人一行人。 他们不像约翰那样大呼小叫,质问警察为何要逮捕他们的亲朋好友。他们对原因心知肚明。 “母亲,怎么办?”勋爵小声问,“切斯特先生被捕了,他会不会泄露我们的身份?” “交易行主人也受秘术契约的限制,不可能泄露其他顾客的身份。”伊迪丝夫人神情严肃,“还有,你怎么总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交易行主人是那种卖友求荣的人吗?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关心人家的安危?” “我……我当然关心啦!但是他被逮捕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伊迪丝夫人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有一个人可以下令警夜人释放他。是时候去拜见那位女士了。” 抵达苏格兰场后,博伊勒夫人被径直押往地牢。临走时她向段非拙甩了个眼刀,嘴角泛起冰冷的笑意。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我要死,至少也要拉个人给我垫背。 段非拙和叶芝则被推进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艾奇逊小姐在。看见被当作囚犯一样的两个人,她露出惊异的神色。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两人一定是犯了什么事才会被逮捕的,于是恢复平时那平淡如水的神情,放下手上的工作。 五名警夜人将他们团团包围。R先生关上门,掏出□□。Q女士和色诺芬则将能量聚集在掌中,他们胆敢轻举妄动,就会立刻被炸到大楼外头。Z则熟练地点起一支雪茄,开始吞云吐雾。 “色诺芬,”他呼唤属下的名字,“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色诺芬一脸茫然。 “他的身份。你叫我提防他,我却一直没放在心上。你是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色诺芬的表情变得极为奇怪。Z可能还不知道,色诺芬和段非拙曾经私下接触过,还达成了君子协议。 “我只是隐约觉得他在隐瞒什么,”色诺芬耸肩,“但我没想到他就是交易行主人。” Q女士开口“听闻所有进入过交易行的人都会受到秘术契约的限制,无法说出交易行主人和其他顾客的身份。但我们不受这限制,是不是?我们并非顾客,而是自己发现交易行主人身份的。” 既然Q女士能当众说出段非拙的身份,那么说明秘术契约的确对他们不起作用。段非拙点点头。约瑟夫·切斯特当初制定这个秘术契约时,大概打死也想不到交易行主人有朝一日会当着警夜人的面进出交易行,如此简单粗暴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色诺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段非拙“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交易行主人的?” “来伦敦的那天。”段非拙越说心情越沮丧,被警夜人们围着盘问,这感觉就像当众被脱掉衣服一样。 “那岂不就是我带你来苏格兰场的前一天?!”色诺芬震惊。 “是啊,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加入警夜人了吧。” 色诺芬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他还以为这小子是继承了巨额遗产所以开始惜命了,没想到原因竟出乎意料的简单——他不肯当警夜人,因为他就是个秘术师呀! 他转向叶芝“你既然跟这小子关系匪浅,那么你是交易行的顾客?” 叶芝从容地点点头。不愧是未来的文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Q女士和R先生是后来才认识段非拙的,所受的冲击力没有色诺芬那么大。 “真想不到头号通缉犯一直就在我们身边。”R先生感慨,“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苏格兰场里放一枚炸弹,轰,又快又简单——” “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段非拙打断他,“我从没泄露过警夜人的秘密,也不会向你们透露其他秘术师的秘密。” “你也没办法透露。”Q女士说,“你自己也受秘术契约的制约。”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色诺芬的眼睛一直往Z身上瞄,征求老大的意思。可Z一言不发,好像没听见他的问题,将审问工作全权委任给了部下们。 嗯,那家伙一定是心疼了,所以才把脏活儿都交给我们。色诺芬笃定地想。不过老大就是老大,连交易行主人都能泡到手,这不吹一辈子? “我看就先关起来吧?”他提议,“之后的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艾奇逊小姐问“秘境交易行又该怎么处理?总不能就任由它那么……存在着。” 色诺芬质询地看着段非拙“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关闭交易行?” “我不在的时候交易行自然就是关闭的。”段非拙说。 “但是你可以通过这张符纸进出交易行吧?”色诺芬取出符纸,在警夜人们眼里,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假如你另外画一张同样的符纸,岂不是就能再次自由出入了?” 段非拙一愣,他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如果同时存在两张符纸会怎么样? “我没试过。”他诚实地回答。 “那就立刻试试。”色诺芬很有实验精神。 他让艾奇逊小姐取来纸笔,拎着段非拙往办公桌上一按。“给我画。” 段非拙对几何图形的记忆向来深刻,飞快地画下了交易行的七芒星法阵。 他按住法阵,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细细查看了一遍自己所的画的线条。正确无误。法阵无效并不是因为它画错了。 凭借他的秘法几何学知识,他发现法阵中有几条不同寻常的线,在七芒星外侧又构成了一个三角形。 在秘法几何学中,三角形有许多寒意稳固、三位一体,独一无二…… “我想,同时存在两个法阵的话,只有第一个会生效。”他推断。 “你不是故意画错了吧?”色诺芬笑容危险。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段非拙回瞪他。 “……也对。” 艾奇逊小姐拿起两张符纸,“我们是不是该扣押交易行中的所有物品?” Q女士赞同“交易行内的商品都是极为强大的秘术物品,还是由警夜人保管比较妥当。” “但是我们进入交易行的话,秘术契约岂不是就会对我们生效?”R先生皱眉问道。 色诺芬拍了拍段非拙的肩膀“那就让这小子亲手把它们取出来。” 艾奇逊小姐说“既然法阵符纸只有第一张生效,那我们扣下这一张,就等于掌握了交易行的钥匙。那些秘术物品是否搬出来,也无关紧要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艾奇逊小姐撕掉段非拙刚画的符纸,将旧的那张递给Z“老大,我觉得应该由你来保管这个。” Z犹豫了一下,缓缓接过符纸,有些怔愣地望着纸上的褶皱。 过了一会儿,他掸了掸烟灰,冲色诺芬扬起下巴“把他关进地牢。”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段非拙。 叶芝不安地看着他“等等,切斯特先生他真的……” 色诺芬笑嘻嘻地转向叶芝“差点儿忘了你。现在我们来讨论讨论你的事吧。” 段非拙坐在苏格兰场的地牢里。 他已经是第三次光临这个地方了。第一次他进来观摩开膛手杰克。第二次他继承了两种异能,被关进来防止异能暴走。 第三次…… 段非拙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以取暖。 明明是初夏,地牢里却寒冷得如同停尸用的地窖。 他会在这儿被关押多久?关到警夜人们讨论他该接受何等刑罚为止?还是说,一辈子?哪怕他死在这个地方,灵魂也无法超脱? 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能和Z见面了。 那个花环,那些火热的吻……就像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碎了。 墙壁的另一边传来咳嗽声。 “喂,隔壁的。”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说,“新来的?” “……派莫?”段非拙认出了这个声音,“你还活着?” “靠,是你!”派莫激动起来,“你小子怎么也进来了?犯了啥事儿?无证行医?” “不是。”段非拙叹气。 “贩卖假药?” “我是那种人吗?” “搞同性恋?” 段非拙“……” 他跟那个老鼠般的秘术师怎么如此有缘?要不是当初派莫找上门要他疗伤,他也不会认识Z他们。现在他沦为阶下之囚,又跟派莫成了好邻居。 “该不会你其实也个秘术师吧?”派莫叫道,“当时我就觉得你不同寻常了。你竟然连自己的同胞都瞒着,不厚道!” “我是后来才成为秘术师的。”段非拙为自己辩解。 “甭管先后了!你知道吗,我听说只要愿意加入警夜人,就能获得自由。我正在考虑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段非拙苦笑了一下“我恐怕不行。”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当过警夜人吧,虽然时间很短,还是兼职。” 派莫“???” 过了半晌,他敬畏道“这么说,你潜伏在苏格兰场当卧底,结果暴露了?” “算是吧。” “……了不起。” 得到派莫的赞美,段非拙简直哭笑不得。 地牢中不辨日月,他无法判断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警夜人会一天两次送饭和水,并收走便壶。(段非拙不知道做这项工作的是谁。他推测可能是艾奇逊小姐,因为每次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都很轻,是女人的脚步。) 一开始,段非拙还会依靠送饭的次数来计算日子,但久而久之,计数就乱了。 地牢里关着不止一个秘术师。时不时就能听见左右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或是疯狂的呓语。他不知道博伊勒夫人被关在什么地方。警夜人特地将两人隔得很远。 周围的牢房中唯一还保持清醒并能交谈的就是隔壁的派莫。也多亏跟他聊天,段非拙没像其他囚犯那样陷入疯狂状态。 “你的同伴戈德斯坦呢?” “他不是秘术师,关去其他地方了。” “你不是志愿加入警夜人吗,怎么还在这儿?” “妈的,闭嘴,他们只是还没发现我派莫的长处!” “说起来,你当初为什么会被警夜人追杀?” “运气不好罢了。在那个瞎眼警探面前暴露了秘术师的身份,可恶,他明明是个瞎子,为什么能觉察到我是秘术师!” “他现在已经不瞎了。” “那岂不是更完蛋!” 不知被关了多少天之后,段非拙已经彻底放弃了重获自由的期望。他都做好跟派莫当一辈子邻居的准备了。可就在这一天,他迎来了一位不期而至的客人。 走廊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进入了地牢。 派莫首先欣喜若狂地叫嚷起来“警夜人的先生女士们!我志愿加入你们!请放我出去吧!我一定改邪归正好好做人!” 可是没人搭理他。那群人在段非拙的牢房前停了下来。施了秘术的锁被打开了。 “Z!”段非拙满怀希望地跳起来。 然而进门的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白发警夜人。 “又见面了。”秘书官卡特鼻孔朝天,傲慢地打量着段非拙。 色诺芬和R先生站在门外,不安地注视着这一切。 “怎么是你?”段非拙扬起眉毛。 “你这是什么语气?”卡特剜了他一眼,“我来放你出去,你就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看来真得有人教一教你何为礼节,免得待会儿失礼。” “你?放我出去?”段非拙越发惊讶。 卡特哼了一声,对背后的两名警夜人扬了扬下巴“带走。” 色诺芬和R先生面面相觑,耸了耸肩。他们将段非拙押出牢房,跟着卡特一起返回地面。 段非拙以为他们要去异常案件调查科,可他们径直从办公室门前走过,离开了苏格兰场大楼。 “我们要去哪儿?”段非拙小声问色诺芬。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色诺芬咕哝。 一辆奢华的马车正在门口等待他们。 色诺芬将段非拙拎起来塞进马车,站在地面上默默地向段非拙行了个注目礼。 卡特登上马车。他嗅了嗅空气,露出嫌恶的表情。段非拙在地牢里待了太长时间,身上的味道实在不好闻。 马车离开了苏格兰场,驶向一个段非拙从未去过的地区。 “我们要去哪儿?”段非拙问了卡特同样的问题。 “到了你就知道了。”卡特朝窗口挪了挪。 马车离开了伦敦市区,驶入郊外,接着进入了一座占地宽广的庄园。 这庄园远比裴里拉庄园更豪华,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更像一座宫殿。 马车在庄园后门前停下。卡特迫不及待地冲出车外呼吸新鲜空气。 两名身穿红衣的士兵走上前来,把段非拙拽下马车。 “放开我!”他喊道,“这是什么地方?” 士兵沉默不语,押着段非拙进入宫殿内。他们在迷宫似的走廊上转悠了好久,最后走进一间浴室。 浴缸里已经放满了热水,肥皂和折叠整齐的毛巾摆在旁边的置物架上。两名衣冠楚楚的男仆走上前来,从士兵手中接下段非拙,不由分说扯掉他身上那件散发着异味的衣服,将他推进浴缸中。 秘书官卡特晃悠到门口,吩咐那两个男仆“动作快点儿。十分钟。” “遵命,阁下。”男仆毕恭毕敬地答道。 “等等,你们要干什么?!” 两个男仆一人拿起毛巾,另外一人拿出浴刷,像刷锅洗碗一样开始打理段非拙。 他尖叫连连,但训练有素的男仆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们把段非拙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给他刮了脸,然后拿出一套崭新的礼服让他穿上。最后还不忘给他喷了几下香水。 离开浴室时,段非拙的皮肤都被他们刷得通红。 秘书官卡特站在门外,从头到脚打量他。 “像个人样了。”他傲慢地将怀表揣回口袋里。 男仆把段非拙还给士兵。他们押着他跟上卡特。 “待会儿没允许你说话,你就给我闭上嘴。”卡特说。 一行人从仆人专用的楼梯下了楼,来到大厅,又登上主楼梯,走进二楼最大的房间。 这是段非拙所见过的最奢华的房间。地面上铺着红色的长绒地毯,一尺的价格都可以用黄金衡量。头顶悬着的吊灯不是玻璃做的便宜货,而是真正的水晶。所有家具都用上好的红木制作,每一寸都雕刻了精美绝伦的浮雕。 如此宽敞的房间中只有一个女人。 她独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正低头读着膝盖上的一本书。 她已经上了年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一身华丽的白色长裙,胸前佩着一条蓝色绶带。她年轻时或许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但时光不饶人,如今的她已经发福了。 两名士兵挺直脊背,朝女人敬礼。秘书官卡特则深深鞠躬,腰几乎弯成九十度。 见段非拙愣在原地,他急忙按住段非拙的脊背,让他也跟着鞠躬。 女人抬起头,朝士兵们颔首。“谢谢,先生们。” 两名士兵踏着正步离开房间。 能让士兵如此俯首帖耳,让卡特如此毕恭毕敬的女人,全世界有且只有一个。 那就是立于这个国家的顶峰,用她的名字命名一整个时代的女人。 段非拙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维多利亚女王驾前。 第五十八章 女王的任务 秘书官卡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你面前的就是托上帝洪恩,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女王,印度女皇,圣公会的保护者维多利亚陛下。” 这过长的头衔让段非拙一时有些发蒙。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年轻秘术师?”维多利亚女王眯起眼睛端详段非拙。 卡特深深鞠躬,动作像在抽搐。“正是,陛下。” 女王朝他优雅地伸出一只胳膊。卡特推了段非拙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接过女王的手隔空吻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秘术师,阿伯丁的无证黑医,警夜人的前任兼职员工,法兰切丝广场49号的主人,利奥波德·切斯特。” 卡特的眼神像是要杀人。女王却仰天大笑起来。她的面容原本很严肃,就像每个人都有的不易亲近的严厉奶奶,但她笑起来时又带着一种明朗与和悦。 “朕喜欢幽默风趣的年轻人。最近待在朕身边的都是些老古董,烦得很。”她说。 “陛下器重他是他莫大的荣幸。”卡特无脑彩虹屁。 段非拙很想讽刺他一下,但一想到卡特叮嘱他的那句“没允许你说话就闭嘴”,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他面对的可不是平易近人的茜茜公主,而是日不落帝国的女王,身边还有卡特这样的狗腿子。他说错一句话,搞不好就会被割掉舌头。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女王问。 段非拙摇头。他暗自决定能少说几个字就少说几个字。毕竟多说多错。 “朕最近听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女王抄起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起来,“前段时间那闹得沸沸扬扬的阿伯丁开膛手杰克案,听说就是你破获的。警夜人交上来的报告中,可是对你的勇敢大加赞赏呢。” 段非拙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他用眼神质询卡特。 “想说什么就说。”女王道。 有了她的许可,段非拙就放心了。 “案子是我和Z……芝诺·辛尼亚警探一起破获的。我不敢独占功劳。” 提到Z的时候,段非拙心中一阵抽痛。他好想念Z啊。 “好个谦虚的年轻人。”女王笑了,“后来开膛手杰克逃脱,听说也是你一剑斩去了他的头颅,可有此事?” “当时他和邓肯·麦克莱恩打得两败俱伤,我只是顺手捡了个人头……” “如此优秀,难怪裴里拉勋爵母子三天两头跑来朕跟前求情。” “他们……为我求情?”段非拙很是惊讶,同时心中一暖。至少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 “裴里拉勋爵母子说你是他们的恩人。他们当初遭到诈骗,正是你揭穿了那骗子的真面目,替他们家保下了庄园。可有这回事?” 段非拙点点头。 “警夜人给你的待遇不好吗?”女王忽然问,“你为何要叛逃?” “叛逃?”段非拙摸不着头脑。 “辛尼亚警司的报告中说,你打算逃往国外,他只好把你关进地牢里。难道并非如此?” Z没把他秘境交易行主人的身份告诉别人,而是以叛逃的名义关押了他。这是为什么?因为Z也进入过交易行,没办法泄露他的身份?不,即使Z受秘术契约的限制,也还有其他警夜人呢。他们是自行发现他交易行主人身份的,因此不受秘术契约的限制。 难道说,Z多少顾念旧情,打算给他冠一个较轻的罪名? 他猜不透Z的想法。Z某些方面非常简明易懂,某些方面却极为深奥。 “我……我之前去过国外,”他的大脑迅速运转,搜肠刮肚地编造可信的理由,“我发现外国对秘术师很宽容,所以我很向往……” 他停了下来,假装遗憾的样子。 泰勒斯先生曾说过,从前英国对秘术师也是比较宽容的,近些年来态度才逐渐变得严厉。而这都是因为“上面那一位”的想法改变了。他所指的想来就是维多利亚女王。 “朕不止一次听人这么说过。”女王淡淡地说,“朕从前期望所有秘术师都能为国效力,所以对他们格外宽容。可惜他们并非每个人都愿意贡献自己的能力。这样下去迟早闹出乱子,那就只好严加管束了。不过,愿意为国尽忠的秘术师,朕总是青眼相待的。” 她望向卡特,后者一副骄傲的神情。段非拙立刻就明白了,一定是卡特之流对女王进了什么谗言。 卡特跟秘术师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限制秘术师? 抑或是,卡特以及他背后的科学进步委员会,想要打压秘术师? 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当权者对于身怀绝技又不服管教的边缘群体,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卡特阁下为什么要带我来见您?”段非拙壮着胆子问。既然女王欣赏他,他多说几句大概也不会惹得她龙颜大怒。 “朕有一项任务,需要交托给值得信赖的人。”女王说,“卡特向朕推荐了人选。朕听闻过你的事迹后,认为你的确合适。” “您太抬举我了。” 段非拙可忘不了,卡特有可能就是裴里拉庄园事件的幕后黑手。他为什么要联合“梅丽莎小姐”夺取庄园地下的以太结晶矿?是为了他背后的科学进步委员会吗? 科学进步委员会最重要的主张就是开发以太结晶。而以太结晶中凝结着光之大君的怨恨,会导致人们罹患疾病。 以太病的病例层出不穷,科学进步委员会却依旧装瞎,甚至拉来一群专家学者为其背书,到底是他们对自己的技术过于有信心了,还是别有用心?就像后世那些为了经济利益而污染环境的资本家? 段非拙为裴里拉勋爵保住了庄园,破坏了卡特的计划。卡特完全有理由对他恨之入骨。那么为何还要向女王举荐他? 段非拙只能想到两个理由第一,他误会卡特了,卡特并非裴里拉庄园事件的幕后黑手,他和“梅丽莎小姐”的那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他俩只是刚巧认识;第二,女王的任务极度危险,卡特希望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送命,借刀杀人于无形。 后者的可能性,也就是前者的一百倍吧。 “既然你的本领如此高强,朕就能安心将这任务交托于你了。”女王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窗外的天空。 段非拙忍住吐槽卡特的冲动,问“我能问问是什么任务吗?” 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天空。 那是一艘吨位惊人的空行舰,比段非拙所乘过的萨福号大上好几倍。它从伦敦方向飞来,黄铜色的外壳反射着阳光,显出黄金般的色彩。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艘空行舰。段非拙觉得它并不是偶然出现在天际的。 “那是威灵顿号。”女王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豪,“今天是它试飞的日子。” “空军最新制造的空行舰。”卡特介绍道,“也是第一艘搭载了第四代以太结晶蒸汽动力引擎的空行舰。航速比同级空行舰快了四成。” “若是空军的所有空行舰都改装这种引擎,我国的军队就能傲视世界了。”女王期待地说。 她说得豪情万丈,段非拙却遍体生寒。她梦想的是日不落的黄金帝国,但是她想不到太阳越灿烂的地方阴影也就越深,黄金帝国的另一面就是帝国主义。 “我的任务和威灵顿号有关?”段非拙问。 “你要搭乘它去一趟北极。”女王说。 段非拙扬起眉毛。“听起来有点太远了。” “对于威灵顿号来说并不算远。”女王回身面向他,“朕作为一国之君,自然希望国家越来越强盛。现今的欧洲大陆上,各国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不提前做好准备是不行的。” 欧洲列强间的摩擦由来已久,再过二十多年就将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而在那之前,为了争权夺利的小战争也不胜枚举。 “朕希望获得一件强力的武器。在战争中,武器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 段非拙说“威灵顿号这样的空行舰已经很强大了。” “还不够。”女王轻描淡写说道,“年轻人,你是否听说过富兰克林探险队的故事?” 段非拙听说过很多个富兰克林,放风筝的那个,当总统的那个……探险队又是哪个?他冥思苦想半天,总算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了有关富兰克林探险队的信息。 世界上一直存在着一种传说,北极冰海中存在着一条“西北航线”,只要打通它就可以快速前往东方。1945年,约翰·富兰克林船长率领“幽冥号”和“惊恐号”两艘船北上极地探险,希望能找到传说中的西北航线。 但那场探险最终却成了一场悲剧。两艘船有去无回,至今也没能找到船只的残骸和所有船员的遗骨。 后来也有许多探险队北上寻找富兰克林探险队的踪迹,根据他们找到的零星证据,探险队可能被困在了北极冰海中。按理说,船上携带的食物完全可以撑到冰盖融化,但不幸的是,食物质量不过关,在航行之初就变质了。饥寒交迫的船员不得不吃掉同伴的尸体…… 富兰克林探险队的故事就此成了世界未解之谜。 “那个在北极失踪的探险队?”段非拙问。 “他们没有失踪。”女王神情严肃,“他们全军覆没了。为了掩饰,才对外宣称他们失踪了。” 为什么要掩饰?富兰克林探险队是光明正大去探险的,而探险中出了意外也司空见惯,为何不公布真相? 稍稍思考了一下段非拙就明白了——探险队前往北极的真实目的肯定不是西北航线。探险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的真正目的是去寻找女王所说的那件“武器”。 这事儿当然不能公之于众,否则其他国家就会像渴求鲜血的秃鹰一样围上来。 段非拙问“这么说,您要我去完成富兰克林探险队未竟的事业?” 女王唇角微扬“准确地说,朕组织了一支新的探险队,需要你成为其中一员。” “我何德何能……” “你的光辉事迹朕如雷贯耳,相信你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女王向卡特使了个眼色,“给他们介绍介绍吧。” 卡特像只公鸡似的挺起胸膛。“陛下所要寻找的那件‘武器’,实际上是一头生物——一头庞大无比的巨兽。根据秘术师内部流传的轶闻,在远古时代,那巨兽是某位先行者的宠物。” 段非拙努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卡特对奥秘社会竟如此了解。他恐怕不止是个狐假虎威的公子哥儿。 “传说那巨兽自先行者陨落以来,就沉睡在北极。若是能唤醒它,驾驭它,我国的军队便能如虎添翼。” “所以,富兰克林探险队是去北极寻找巨兽的?”段非拙问。 “没错。当时军方低估了任务的难度。他们失败了。先行者的宠物怎么会轻易向他人低头臣服呢?我们曾一度放弃这个计划,直到今年,因为某个契机的出现,我们才终于重启这个项目,并制定出了一套可行的计策。” “哦,我洗耳恭听。”段非拙语带讥讽。 卡特鄙弃地瞪了他一眼“那巨兽说到底只是头畜生,不像人类拥有理性的思维。我们费了好多功夫,总算找到了一名可以和动物交流的秘术师。他就是这次任务的核心。他要去北极驯服那只巨兽,而威灵顿号负责护送他。” “听起来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名秘术师年纪很小。”卡特说,“我认为,最好有一个成年的秘术师负责引导他。因此我向陛下举荐了你。简而言之,你的任务就是跟随探险队去一趟北极,保护那名年轻秘术师,待他驯服巨兽后再将其平安无事地带回来。威灵顿号上的集体船员都会做你们的后盾。” 段非拙可没卡特那么乐观。富兰克林探险队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呢。 “如果失败了呢?”他问,“如果我们重蹈富兰克林探险队的覆辙……?” 女王插嘴“胜败乃兵家常事,朕对败军之将向来很宽容。” 换言之,即使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处罚——前提条件是他们能活着回来领罚。 “你就不怕我中途带着那个小秘术师逃跑吗?”段非拙戏谑地问。 卡特早就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笑了笑“所以我还给你们上了一重保险。” 话音刚落,门便被敲响了。 “啊,来得真巧。”卡特苍蝇搓手。 “进来。”女王朗声道。 Z推门而入。 看见他的一瞬间,段非拙忘记了如何呼吸。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到Z了,没想到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Z看着他,亦是惊诧不已。 “你来得正好,辛尼亚警司。”女王转过身,朝他抿唇一笑。 Z和女王像是相识已久。他熟练地走到女王面前,半跪行吻手礼。 段非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一秒钟都不肯从他身上离开。 Z看上去和以前别无二致。这是个好消息,证明他没受伤也没生病。 “听闻您召见,我立刻就赶来了。”Z毕恭毕敬地说。 女王打量着Z,面露满意之色“你的眼睛果然治好了。” “托您的洪福。” “不知是哪国神医的功劳?这技术若是能推而广之,对于天下的盲人来说该是何等的福泽。” Z犹豫了一下,道“是瑞士的一位机械师。我恐怕这是她的专利技术,她不愿跟别人分享。” 女王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伦敦竟然连一名能制造机械义眼的工匠都没有,这还是世界之都吗?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平静道“你能复明就再好不过了。你从前固然武艺出众,但眼睛看得见更为有利,对吧?” “您所言甚是。” 女王朝段非拙扬起下巴“你可认识这年轻人?” Z看也不看段非拙一眼,当他是个隐形人。 “认识。”他咬了咬牙。 “你们警夜人中竟然有人叛逃。这可太说不过去了。” “都怪我监管不力。” “如此有本事的年轻人,你可得好好看住才行呀。”女王若有所思地望着段非拙,“朕有项任务要交给他。但是又想着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免得他又生出逃跑的想法,因此就叫来了你。由你监督他。反正你们当过同事,搭档起来也比别人合适。” “交给他?”Z惊讶。 “就是之前和你提过的那项任务。” Z神情复杂“异常案件调查科有许多优秀的秘术师,为什么偏偏是他?” “能者居之。”女王淡淡地说,“带他们下去吧,卡特。出发之前他们若需要采买什么,你尽管准备便是。” 卡特殷勤地深鞠一躬,拎起段非拙的衣领,把他拖到走廊上。 Z也打算告退,但女王唤住了他。 “辛尼亚警司。”她朝Z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Z犹豫了一下,走到女王面前。 女王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你的工作不单单是监督那个年轻人。威灵顿号的首航事关重大,已经引起了别国的注意。朕觉得,有些国家并不希望那艘搭载了最先进引擎的空行舰成功归来。” “他们要在半路上拦截威灵顿号?” “不止如此。朕怀疑威灵顿号已经混入了间谍,他们正伺机破坏整个计划。朕需要你保护威灵顿号。你和那位切斯特先生表面上的身份是随军的生物和环境学者,准备去北极考察。你要利用好这个身份,揪出潜伏在舰上的间谍。” Z扯了扯嘴角“这非我所长,但我会尽力的。” “你最好是。你父亲对国家忠心耿耿。希望你不要辱没他的英名。” Z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女王返回她的座椅上,拿起那本未读完的书,“退下吧。” Z鞠了一躬,倒退两步,离开房间。 如果要段非拙选出他一生中最尴尬的场面,那么这幅场面大概能排进前三名。 觐见过维多利亚女王之后,卡特要把段非拙押回苏格兰场,毕竟他名义上还是一介囚徒。于是,段非拙、卡特和Z坐在了同一辆马车中,三脸相觑,三脸懵逼。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只能听见车轮压过石子路,马儿喷着响鼻,车夫的吆喝。段非拙又开始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了。 卡特也觉察到了他们之间弥漫的尴尬氛围。不过此人有个绝大的优点,那就是脸皮厚。只要他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我会为两位的北极之旅准备充足的装备,比照威灵顿号船员的配置。两位若还有别的需要,也可以向我提。”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烦,好像他亲自做这些事是纡尊降贵似的。 “我要我的符纸。”段非拙说。 “不行。”Z果断拒绝。 “什么符纸?”卡特问。 段非拙望向Z。他被关进地牢时,法阵符纸被Z没收了。 Z盯着窗外,冷漠回答“秘术师的玩意儿。” “我还当是什么宝贝。还给他就是了。” “不行。”即使面对秘书官阁下,Z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怎么可能将交易行的钥匙还给它的主人? “那就算了。”他只好放弃重返交易行的想法,“我要三枚黄铜指环。” 和博伊勒夫人战斗时他就因为能量不足而吃了大亏。多备一些黄铜总没有坏处。 卡特的脸上像是写了“麻烦事真多”一行字。“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段非拙摇摇头。他从没去过北极,对于北极之旅需要什么也一无所知。但既然卡特说会参照船员的配置为他们准备装备,那他大概也不必操心。 “我没什么需要的。”Z说,“就算有,我也会自己准备。” “你似乎很不信任我呀,辛尼亚警司。”卡特油腔滑调道。 “我不是对您有什么意见,卡特阁下。”Z翘起唇角,“我是不信任你们所有人。” 卡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马车返回了苏格兰场。卡特瞪着他们两人,皮笑肉不笑“希望这次你能看管好自己的部下,警司。” 他“砰”的一声甩上车门。马车绝尘而去。 段非拙望向身边的Z。他被关押在地牢中时,每一天都在想念Z,想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他以为自己和Z重逢时一定会快乐到发疯。可当他真的和Z相见时,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开心。就连看着Z都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你为什么报告说我要叛逃?”他问,“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Z没有回答,而是推了他一把“走。” 他还期待什么呢?他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Z还肯跟他说话已经不错了,至少没把他当作空气人。 他默默地走进苏格兰场大楼,沿着熟悉的道路前往异常案件调查科办公室。 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仅艾奇逊小姐、Q女士、R先生和色诺芬都在,叶芝居然也在,他就坐在艾奇逊小姐对面的位置。 “您怎么会在这儿?”段非拙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叶芝冲他笑了笑“简单来说,我被招安了。现在我是警夜人的一员,代号Y。” 段非拙“?!” 还能这样?派莫心心念念了那么久都没人招安他,叶芝却轻易做到了,人生就是如此的参差。段非拙都开始同情派莫了。 可是为什么叶芝能被招安,他就要蹲监狱?难道因为叶芝是社会名流吗?还是说同为秘术师,交易行主人就得罪加一等? Z将他推进办公室中,反手掩上门。 “博伊勒夫人呢?”段非拙问,“不会她也被招安了吧?” R先生大笑“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宁可拆了整座苏格兰场也不会招安那婆娘的!” 叶芝客客气气地说“秘书官卡特阁下前几天以提审的名义把她带走了。” “他想干什么?” 又是带走博伊勒夫人,又是举荐段非拙和Z去北极,总觉得卡特那家伙不安好心。 Q女士说“这也是我们想弄清楚的。” Z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雪茄。 “他要我们乘威灵顿号去北极执行一项任务。”他叼住雪茄,开始吞云吐雾。 R先生震惊地瞪着他“老大,不是说办公室禁烟吗?” “规矩改了。”Z轻描淡写道。 段非拙又是一阵心痛。Z和他好的时候,会为了他而戒烟。可现在…… “任务内容不能告诉我们?”色诺芬笑吟吟地问。 “我有保密的义务。”Z耸耸肩。 叶芝问“卡特和裴里拉庄园事件的干系搞清楚了吗?” “还没。”回答他的是艾奇逊小姐,“但我们最近发现,科学进步委员会正在接触裴里拉勋爵,似乎想购买他的那座矿场。” “他们想控制以太结晶矿。”Q女士道,“不光是为了财富,也是为了权力。全国的空军都仰赖以太结晶燃料,谁控制了以太结晶,谁就控制了军队,进而控制整个国家的中枢。” 众人不约而同面色一凛。 Z点头“科学进步委员会的野心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庞大。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切记提防卡特。另外还要继续追查科学进步委员会的事。” “这还用得着你说。”色诺芬嬉皮笑脸。 他曾告诉段非拙,警夜人内部虽然分成两个阵营,但大家都是一条心,看来他所言非虚。 Z交待了他外出期间的注意事项。接着碾灭雪茄,起身说“我把他押回地牢。” 这个“他”指的显然是段非拙。 所有人都对段非拙投以同情的目光。Z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出门,推进那条通往地下的幽暗回廊中。 地牢中。 段非拙一个趔趄,栽进囚室中。 Z站在囚室门口,刚玉般的眸子射出寒冷的光芒。 “三天之后威灵顿号起航。”他用平静到不含任何感情的语调说。 他准备关门离开,段非拙冲上去抵住了门。 “你为什么不告诉卡特我就是交易行主人?”他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 Z移开视线“卡特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是在替你打掩护,我只是单纯讨厌那个家伙。” 段非拙还想和Z多说几句话,可Z只是冷酷地将他推进囚室,当着他的面锁上了门。 伴着机械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段非拙想用他的超级听力听一听上面的动静,然而囚室中的法阵让他无法使用异能。 隔壁的派莫咯咯直笑,幸灾乐祸“哎哟,我还以为你被招安了呢,没想到又被打回来啦!” “三天后我就要出去了。”段非拙怼道。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派莫早晚也能加入警夜人!” 他开始自吹自擂,述说着自己作为秘术师的光荣往事。兴许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他一开腔就停不下来。段非拙把他的声音当作背景音乐,背靠着囚室一角滑坐在地上。 今后他该何去何从?肯定不能继续经营交易行了,但他也当不成警夜人。或许北极之旅结束后,他又会被关回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前提是他能活着从北极回来。 卡特,科学进步委员会,北极的巨兽,裴里拉庄园地下以太结晶……它们似被一根若有若无的线牵连起来。 段非拙用手指擦去地上的灰尘,画出几何图形。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若是画出交易行主人的专用法阵,也许他就能逃进交易行内。但是就像上次他在办公室中演示的那样,第二个法阵怎么也不生效。 他叹了口气,弹去手指上的灰尘。 对于秘境交易行的种种机制,他了解得还太少了。约瑟夫·切斯特基本上什么也没告诉他,就把交易行交给了他。 他甚至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将Z带进交易行中的。按理说,主人专用的法阵只有他可以使用,即使他拉着别人,别人也不可能进入交易行内。 可是Z被他拉进去了。 约瑟夫·切斯特不可能留下这种漏洞,不是吗?假如交易行主人可以带任何人进出交易行,那何必再分什么顾客通道和主人通道呢? 若是交易行主人遭到威胁,不得不将他人带进交易行,那又该怎么办? 望着灰尘中的几何图形,一道灵光闪过段非拙的脑海。 根据他所学的秘法几何学知识,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他能带着Z进入交易行了。 这法阵中的基础图形拥有识别功能,会阻拦交易行主人之外的其他人,因此只有他才能通过这个法阵进入那处秘密空间。 但法阵仅仅识别人,却不识别物品或者人类之外的生物。段非拙可以带着各种各样的秘术物品出入交易行。幻形叶是植物,也能被带入交易行内。 而Z……他的身体被改造了太多,法阵已经不承认他是个完整的人了。在法阵看来,他只是交易行主人携带的一件物品。 秘术契约对他也未必生效。 段非拙望着天花板,缩紧了肩膀。 泰勒斯先生让他不要同情Z,但他怎么可能不同情呢? 不过,他也许先该同情一下自己。 三天后,威灵顿号起航的日子。 色诺芬将段非拙放出了地牢,押着他径直上了马车。 目的地是一座军用空港。段非拙不知道名字。在这儿起落的都是大型军用空行舰,比希思罗空港的民用空行舰大上好几倍,个个都仿佛争霸天际的钢铁怪物。 威灵顿号是它们中最显眼的一艘。它的外壳打磨得发亮,如同黄金,造型也和其他同级别的空行舰有所不同,更富有现代气息一些,处处都彰显出它的独特地位。 这次北极之旅若是平安凯旋,威灵顿号想必就会荣升至空军的第一梯队吧。 威灵顿号的舷梯前围着许多人,有男有女,却都不是军人打扮。段非拙走近之后才发现,他们原来是船员的家属,前来为亲人送行。 士兵们列好队,依次登上舷梯。家属们站在安全线外朝他们挥舞手帕。 舷梯另一侧则站着三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是Z,一个是叶芝,另外一个竟然是阿尔。 他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是段非拙旅行时常用的那只。 “主人!”阿尔一见段非拙就眼含热泪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您没事吧?警察没虐待您吧?呜呜呜,苏格兰场的伙食一定很糟糕,您瘦了好多!” 段非拙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你怎么在这儿?” 阿尔怯生生地瞄了Z一眼。后者凝视天空,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周围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警察先生命令我为您收拾一箱行李。” “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毕竟,我只是一介仆人,我又没学过奥秘哲学。”阿尔朝段非拙挤眉弄眼。 这孩子还算聪明,知道撇清关系。他的演技比他的主人好得多,在这方面段非拙得多向他学习。 “您真的要去北极吗?”在少年的世界观中,北极几乎和“死亡之地”划上了等号。 “只是一场旅行而已。”段非拙笑了笑,“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好好读书,听你妈妈的话。有空替我去看看林恩一家。” 他转向叶芝,同诗人握了握手。 “请您替我照顾阿尔。” 叶芝颔首“不用您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极地凶险,一路上请务必小心。我还等着您回来参加我的诗歌朗诵会呢。” 段非拙不禁莞尔。 Z将雪茄碾灭,拎起他自己的行李箱,目不斜视地从段非拙身边走过“出发吧。” 段非拙拎起他的箱子,冲阿尔和叶芝摆摆手,跟上了Z。 他们两个名义上是是皇家学院的学者,随军去北极考察生态环境。虽然他们俩怎么看都和知识分子搭不上边,但士兵们从不质疑上级的命令。 两个人登上舷梯,一名高级军官正背着双手站在舱门前。他三十出头,一张方脸,皮肤晒得黝黑,脊背笔直,十足的军人风范。 “我是威灵顿号的舰长,弗里曼上校。”他说话中气十足,像是惯于发号施令,却不像卡特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朴实,“两位是辛尼亚博士和切斯特博士?” 好家伙,直接给他们安上个博士头衔? Z就算了,他的年纪说是博士倒还说得过去。但段非拙这么年轻,谎称他是博士也太假了吧? 不过段非拙当过医生,说他是DOCTOR也未尝不可。 Z和弗里曼上校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 “两位的舱房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带他们过去。”弗里曼上校说着,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Z敏锐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 “本次航行所要护送的那个人……”上校嘴角抽搐,“是个怪人,住在你们隔壁。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说的应该就是那名负责驯服北极巨兽的秘术师吧?秘术师中怪人不少,无怪乎上校这种态度。 军舰的结构和民用舰相差无几,但没有民用舰那名奢华,处处都以实用为主。 上校带领他们来到上层甲板,这里是客舱以及高级军官的舱室。 “两位的舱室是3019和3020号。”上校将钥匙交给他们。 这时,一只松鼠从段非拙脚下溜过,迅速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这里为什么会有松鼠?”段非拙瞳孔地震。 他只听说过海船上会有老鼠。空行舰上的就是松鼠吗? 3021号舱房的门打开了。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手指勾了勾。 小松鼠从转角处探出脑袋,黑溜溜的鼻头用力嗅了嗅空气,耳朵一颤一颤。接着它飞快地奔向那只手,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就消失在了门缝里。 ……好家伙,那舱室里住着迪士尼在逃公主吗? 第五十九章 迪士尼在逃公主 弗里曼上校努力保持着军人该有的严肃表情,但他抽搐的眉尾充分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和动摇。 “我已经把两位带到了。告辞。”他敬了个礼,僵硬地转身。 段非拙习惯性地和Z对视一眼,Z迅速挪开视线,打开自己舱室的门。 他一路上都和段非拙保持着一定距离,就连目光接触都不曾有过,仿佛即使只对视了一眼,他也会遭受某种污染一样。 段非拙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房门。 军舰舱室的布置也以简单实用为主,床上除了白色的枕头和被子外别无他物,空旷朴素得犹如大学开学第一天的学生宿舍。 可能是因为在地牢里待久了,段非拙竟觉得这儿还算舒适。 舱室唯一算得上亮点的大概就是舷窗——圆形舷窗的直径约有段非拙身高的那么高,视野极为开阔。现在空行舰尚未起飞,但可以想象到它飞上云海之后,窗外是何等美景。 他取出几件日用品,脱掉外套,挽起衣袖。接着他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名义上来说,他是前来护送那名驯兽秘术师的。他至少应该去和对方见见面。 他敲响隔壁3021号舱室的房门。 “谁?”门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属于刚刚进入变声期的少年。 “我叫利奥波德·切斯特,是军方派来护送你的秘术师。”段非拙回答。 舱室门打开了。 然而开门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狐狸。 狐狸给他开了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来狐狸突然开始直立行走、开口说话? 总觉得上了这艘空行舰之后,事情就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段非拙和狐狸大眼瞪小眼。半晌,狐狸打了个呵欠,一溜烟蹿回室内,后脚一蹬就跳上了床。 床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屈着一边膝盖,另一条腿垂在床沿,晃晃悠悠。他相貌平平,算不上英俊,但脸颊上的雀斑给他增添了几分专属于少年的青春可爱。 狐狸跳到他的大腿上,把自己团成一小团。 那只段非拙曾见过的松鼠顺着少年的脊背爬上他肩头,黑溜溜的小圆眼睛好奇地望着来客。 少年另外一侧肩头蹲着两只玄凤鹦鹉。它俩同步地展开左边翅膀,再展开右边的翅膀,做大鹏展翅状。 ……这是直接在空行舰上开动物园了吗?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少年笑眯眯地说,“我叫西蒙·马洛。” 他朝段非拙伸出手。 段非拙往前蹭了一步,小心翼翼且飞快地跟他握了握手。之所以不敢接近少年,是因为他看见床底下亮起了两抹光亮——下面肯定还藏着什么动物。段非拙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动物。 “这些是……你的宠物吗?”段非拙字斟句酌问道。 西蒙挠了挠其中一只鹦鹉的腮帮子。鹦鹉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另外一只鹦鹉见他冷落了自己,气愤地咬了咬少年的手指。少年只好也挠了挠它。 “它们是我的朋友。”西蒙说,“我学习的秘术可以和动物沟通。” “真是……神奇。”段非拙只能这么说,“所以你才会被征召去北极驯服那头巨兽?” 西蒙一歪头“我不想‘驯服’那头巨兽,我的目的是和它成为朋友。” “哇哦……”段非拙挑起眉毛。越来越像迪士尼公主了呢! “我从小就知道那头巨兽的事。”西蒙骄傲地说,“它叫‘利维坦’,据说是先行者的宠物。没人能驯服它,我们只能和它平等地交流。不过,能和它交流的人也少之又少。” “你就是其中之一?”段非拙问。 “没错。我可是五百年来最强的兽语师。其他人要么不能、要么不敢去北极,只有我例外。”西蒙自信满满地一笑。 “看到你这么有信心,我就放心了。”段非拙对这趟北极之旅一点儿底也没有。他们的生死全都掌握在这个少年手中。少年干劲十足,对他而言是件好事。段非拙宁可回伦敦坐牢,也不想葬身北冰洋。 “我一定会把利维坦带回伦敦的。”西蒙笑意更深,“卡特阁下说,要是我能做到,那就是大功一件,女王陛下肯定会给我封个爵士。” 他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会显得自己贪图功名利禄,连忙补充道,“我可不是为了地位才做这件事的。我是为了……世界和平!” 听到卡特的名字,段非拙的眼皮又开始跳了。 “你认识秘书官卡特?” “是啊,他是我的引荐人。我其实是秘术师家系的后裔,从小就学习秘术。但是我父母过世了,我被送去了济贫院。卡特先生刚好是那家济贫院的赞助者。” 西蒙提到卡特,神情里满是仰慕和感激,“济贫院里凡是有才能的孩子,都有机会被卡特先生遴选走。我因为能和动物交流,所以被卡特先生选中,去寻找利维坦。” 卡特那家伙果然不止是个趾高气扬的贵族。段非拙暗想。他熟悉奥秘哲学,熟悉秘术师,甚至还会从济贫院里挑选拥有秘术天分的孤儿……他到底在筹划什么? 被他选中的孤儿对他感恩戴德,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世界的尽头执行任务。 究竟是少年太过单纯,还是卡特那家伙太会演? “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暴露自己秘术师的身份,就不怕警夜人找上门?”段非拙好奇。 “卡特阁下说他会保护我的。”西蒙撅起嘴,“况且警夜人中也有不少秘术师。卡特阁下说,只要秘术师愿意为国尽忠,为女王陛下服务,警夜人就不会插手。” 他左一个“卡特阁下”,右一个“卡特阁下”,段非拙听了脑壳都在痛。 空行舰震动了一下,引擎运转的隆隆声响彻船舱。西蒙欢呼一声,扑到舷窗前,整个人都贴在了玻璃上。 “我还是第一次乘空行舰呢!”他兴奋地喊道。 段非拙宽容地注视着少年。他自己第一次乘空行舰的时候也很兴奋,实在没办法指责别人。 威灵顿号徐徐攀升。舷窗外挥手示意的人群一下子就变成了蚂蚁般的小点。 他们看见了远处伦敦市的轮廓,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横平竖直的街道看上去就像迷你模型。接着他们又将伦敦远远抛在下方。空行舰升入云层,穿过云层,最终来到云海之上。 望着缥缈的云海,段非拙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上次他欣赏云海时,他和Z在一起。Z说空中的景色就和他描述得一模一样。段非拙知道他在骗人。自己的口才是什么样的,他心里还没个数吗? 现在Z已经不需要他描述风景了。Z自己能看见。 西蒙趴在玻璃上,发自内心地感慨“真是太美了!” 他的动物朋友们也凑到窗前。段非拙不得不闪身让开。总觉得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开始载歌载舞了…… 谢天谢地,西蒙和他的动物朋友没有表演迪士尼公主传统艺能。 云海上的景色美不胜收,不过看久了也就那样。西蒙少年心性,没一会儿就腻了。相比起窗外的美景,还是他的动物朋友更有趣。 “我们去船上探险吧!”西蒙兴高采烈说,“这艘空行舰好大,一定有很多有趣的地方!” “这是军舰,我们不能随便乱逛。”段非拙严肃地提醒他。 “肯定有地方是我们能去的,走吧!” 西蒙说完就带着他的动物朋友们推门而出。松鼠和鹦鹉蹲在他肩头,狐狸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脚边。床底下发出可疑的嘶嘶声,却没有东西出来。段非拙不想跟那个正体不明的动物同处一室,只好跟上少年。 他现在明白卡特为什么要钦点他来“护卫”西蒙了——他就是来当保姆的! 西蒙一路上蹦蹦跳跳,对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看到任何事物都忍不住凑上去瞧个究竟。船上有不少士兵正在执勤,看到带着一群动物的西蒙,他们惊诧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还是努力保持住了一丝不苟的表情。不愧是威灵顿号的船员,果真训练有素。 “切斯特先生,既然卡特阁下派您来保护我,想必您一定是个杰出的秘术师吧?”西蒙眨了眨他天真的大眼睛。 “呃……还行吧。” “您擅长什么秘术?跟我说说吧!” “我觉得在外人面前还是不要谈论这个为好……”也没什么好谈论的。总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警夜人的阶下囚吧? 西蒙鼓起腮帮子,对段非拙的敷衍很是不满。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儿不快忘在了脑后。因为他们抵达了空行舰的最上层,再往前走就是舰桥了。 以他们的身份,当然不可能进入整艘空行舰的中枢。但不知是巧合还是西蒙的迪士尼公主体质作祟,他们竟然半路上撞见了弗里曼上校和Z。 两人正站在舷窗前。上校指着窗外,脸上带着自豪的神情“您看到了吗?第四代以太结晶动力引擎,全世界最顶级的技术。还有那些炮台,9英寸的榴弹炮……看看那些炮台,多么美丽。担任这艘空行舰的舰长是我一辈子的光荣。” 他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威灵顿号的配置,Z边听边点头,神情端肃凝重。 上校说着说着便注意到了西蒙。他一瞬间卡壳了,表情僵硬,好像有人往他身上浇了一盆冰水。 “你好啊上校,你们在聊什么?”西蒙一派天真。 Z瞄了一眼西蒙背后的段非拙,将目光转向窗外,做出一副全神贯注欣赏炮台的样子。 弗里曼上校后退避让西蒙的动物朋友们,艰难地说“我正带领这位先生参观威灵顿号。” 西蒙眨眨眼“这位先生是……?” “芝诺·辛尼亚。”Z说,“皇家学会的学者,随威灵顿号前往北极考察生态环境。” 他故作严肃地同西蒙握手,那副一本正经的架势倒真有些像象牙塔里的学究。 “你们参观能带上我吗?”西蒙问。 如果弗里曼上校有的选,他会当场拒绝。可惜的是西蒙是本次任务的核心,上面特地交代了一定要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上校只能带着壮烈的表情说“可以,我们正打算去舰桥。” “哇!舰桥就是空行舰的中枢吧?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动物不能进去。”这是上校的底线。 “为什么?” 弗里曼上校抿紧嘴唇,搜肠刮肚半天才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舰桥上有很多贵重的精密仪器,你朋友所掉的毛会影响仪器运作的。” 西蒙扁扁嘴“那好吧……” 他做了个手势,两只鹦鹉飞到狐狸头顶,而狐狸则一屁股坐下,乖巧得如同一只等待主人归来的狗狗。松鼠沿着西蒙的后背轻盈跃到地面,不满地冲上校吱吱叫了两声。 西蒙朝松鼠做了个“嘘”的动作“你不能那么说上校,真没礼貌!” 段非拙很想知道松鼠说了什么,八成不是什么好话。西蒙不说倒还好,大家只会认为松鼠叫了两声,可他一说,所有人都知道松鼠刚才在辱骂上校了。 弗里曼上校瞪着天花板,脸上仿佛写了一个巨大的“忍”字。 “请跟我往这边走。”他咬牙切齿,转身走向舰桥。 西蒙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头。段非拙和Z并肩走在少年身后。 Z全程都质疑地望着少年的背影,似乎根本不相信这个家伙能驯服什么极地巨兽。 说实话,段非拙也不大相信。 舰桥位于空行舰最前方,可谓是空行舰的大脑。舰长的坐席位于高处,十几名高级船员呈半圆形分坐在下方,全神贯注地操作各类仪器。 机器运转的微弱噪声和船员们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蒸汽朋克交响乐。 “当前风向西偏南20度,航行高度4350英里,航速270节……” “排气系统正常,冷却系统正常……” “请轮机长报告锅炉房情况……请轮机长……” 看到弗里曼上校,他们同时停下手中的活儿,敬了个礼。上校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工作。 “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国境线,抵达北海上空了。”上校介绍。 “那么快?”西蒙眼睛睁大,“我们起飞才多久?坐火车的话,起码要七八个小时吧?” “这航速对于威灵顿号来说不算什么。”上校有些得意,甚至忘记了面对西蒙的不适感,“如果引擎全速工作,航速能提高到430节,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这速度比得上现代的民航客机了。段非拙震惊。 空行舰比起民航客机,又拥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对于起落地点要求极地。不像飞机起落需要修建跑道,空行舰可以垂直起降,甚至能停泊在海面上。 若是像威灵顿号这样的黑科技空行舰得以量产,那英国空军的实力该变得多么恐怖?世界的格局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但更多的空行舰就意味着需要消耗更多的以太结晶,导致更多的人罹患以太病。固然有美丽盖亚这样的组织救治以太病患者,但实在杯水车薪。 “上校!”一名船员惊叫。 “怎么了,领航员?” “五点钟方向有一艘空行舰正在接近!” 上校皱眉,快步走到环形舷窗前,朝空行舰的右后侧方张望。 “果然……”他喃喃道。“瞭望手请报告,那艘空行舰悬挂的是哪国旗帜?” 领航员掀开面前传声管道的盖子,重复了一遍弗里曼上校的命令。 他的声音通过一条专用管道传递到了瞭望手所在的位置。这时代电话尚未普及,轮船和空行舰内部通讯往往依靠这种管道。它能让声音传递几十米甚至上百米。只要管道没有堵塞,就能成功传达命令。 很快,瞭望手的回复就传来了。 “悬挂黑旗!”他的声音有些慌张。 舰桥上所有人同时眼神一凛。 黑旗,那是海盗的旗帜。 不,那艘船是空行舰,所以应该叫空盗吧? “区区空盗,也敢挑衅英国皇家空军?还是威灵顿号?简直不自量力。”弗里曼上校冷笑。 “上校!”瞭望手的声音再度传来,“七点钟方向和九点钟方向又有两艘空行舰接近!都悬挂了黑旗!” “下令全舰进入战斗状态!”弗里曼上校喊道,“炮手就位!让那些不自量力的空盗见识见识威灵顿号的厉害!” “是!”船员齐声应答。 空行舰猛然减速,西蒙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段非拙也摇晃了一下。一只手从背后托住了他的身体。 他望向身后的Z。白发警夜人迅速收回手,神情冰冷。 “我们要不要回去?”西蒙问。他毫不胆怯,反而饶有兴味地观望着这一切,看热闹不嫌事大。 “三位请勿慌张。”弗里曼上校说,他浑厚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马上就要交战了,你们还是留在原地为好。舰桥比较安全。威灵顿号火力强大,那些毛贼绝不是对手。这是我们的处女航,我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和皇家空军作对。” “这地区空盗很常见吗?”Z问,“我曾搭乘空行舰在地中海旅行,却从未遇见过空盗。” “地中海的空盗比较少,因为航线密集复杂,各国空军巡航也比较频繁。相比之下,北海和大西洋上空的空盗会多一些。他们主要打劫的对象是货船,其次是客船。偶尔也会挑衅军舰,不过都是挑轻量级的军舰下手。敢对威灵顿号这种级别的空行舰出手,我还是头一次见。” Z沉吟“那些空盗又不是看不出威灵顿号的与众不同。他们想必是有备而来。” 弗里曼上校冷笑“说是空盗,其实人人都知道,他们就是某些国家资助的武装私掠船。甚至有一些就是军舰,只不过挂上了海盗旗,奉命打劫罢了。这已经是各国公开的秘密了。” 段非拙以为武装私掠船这种东西在维多利亚时代已经销声匿迹了,没想到因为空行舰的发展,私掠船从海上转移到了空中。 “那么那三艘空盗船来自哪个国家?”他问。 “不清楚,除非抓到俘虏。”弗里曼上校耸肩,“但是空战中基本抓不住俘虏。要么胜利,要么死。” 最先出现的那艘空盗船便已进入威灵顿号的火炮射程之内了。 震耳欲聋的巨响传遍全舰,即使段非拙及时捂住了耳朵,耳内都被震得生疼。 空行舰侧翼的炮台依次发射榴弹,炮弹拖着烟尾飞向空盗船。 船体上爆出夺目的火光。 “第二轮齐射!”弗里曼上校下令。 与此同时,另外两艘空盗船也接近了威灵顿号,发射出数十枚小型榴弹。 威灵顿号坚固的外壳足以抵挡这些炮弹,但冲击力仍使得整艘空行舰剧烈震动起来。 三个人摔得东倒西歪。西蒙抓住了弗里曼上校座椅的扶手才堪堪稳住身体。段非拙则在踉跄中和Z撞了满怀。 Z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身体。 当震动停止,段非拙抬起头,刚好撞上了Z那绯红的眼睛。 两个人同时望向别处,推开彼此。 最先冲向威灵顿号的空盗船冒起浓浓黑烟,引擎部位火光闪烁,整艘舰船坠入云海之中。 另外两艘空盗船见势不妙,彼此掩护,徐徐后退。它们的吨位比威灵顿号小得多,虽然搭载的引擎不如威灵顿号,但胜在灵巧快速,一转眼就退到了威灵顿号的射程范围之外。 “上校,要不要追击?”传声筒里响起炮手长的声音。 弗里曼上校略一思忖“不必,由他们去。我们的目标是北极,不可在其他事上浪费时间。” “是!” 上校又对着另一只传声筒说“检修全船,报告船体损毁和伤亡情况。” “是!” 他熟练地下达了几个命令。很快,舰桥就恢复了秩序,好像空盗从未进攻过似的。 上校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三名乘客身上。 “你们没受伤吧?” 三个人摇摇头。 “那就好。三位是贵客,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向上面交待。” 段非拙撑起身体,问“放走那些空盗合适吗?他们会不会再来骚扰?” “我只怕那两艘船是诱饵。”弗里曼上校眼神一暗,“凭借两三艘小艇就想拿下威灵顿号,哪怕再白痴的空盗也知道那是痴人说梦。他们之所以如此不要命,恐怕并不是为了抢劫。” “他们想打探威灵顿号的情报?”段非拙问。 威灵顿号是英国最新制造的空行舰,搭载的引擎更是世界一流。虎视眈眈的欧洲各国大概迫不及待地想弄到威灵顿的第一手情报吧。 最好的打探办法就是派几艘小型舰船假冒空盗,和威灵顿号交火,以此测试它的能力。 那三艘空盗船是哪个国家派来的呢?哪个国家都有可能。虽说一战要二十年后才爆发,但战争的种子早已在数十年前就埋下了。欧洲各国早就在彼此试探,矛盾摩擦出的火花逐渐积累,最终才形成了一场盛大的爆炸。 空行舰各个部门的回应一一传到舰桥。舰船外壳微微受损,但不影响航行。船上人员未有伤亡,只有一人在空盗袭击之后突发急病。 “舰长,请您来医务室一趟。”传声筒中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布尔韦中士可能患上了以太病。” 段非拙眉毛一挑。 弗里曼舰长沉声说“我这就去。” 他转身面向三名乘客“抱歉,出了些状况,我会叫个士兵护送你们返回舱室。” 西蒙如蒙大赦。他迫不及待要和他的动物朋友们继续探险了。舰桥虽然气派,但一眼就能看个遍,实在没什么好玩儿的。 段非拙向前一步“舰长,我和您同去。” “您方才也听到了。有一名士兵突然患上了以太病……不,应该说是‘未知的系统性疾病’。” 那是科学进步委员会对以太病的专业科学称呼。但在民间,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将那种疾病称为“以太病”。 “我有过行医经验,对以太病略知一二。”段非拙说,“也许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弗里曼舰长微微讶异。他看向Z,用眼神询问段非拙说的是不是真的。Z点了点头。 “想不到您竟然还懂医术!不愧是皇家学会的学者啊!”弗里曼舰长端详着段非拙,仿佛对他产生了全新的认识,“那您跟我来吧。” Z犹豫了一下,道“我也去。” 他们离开舰桥,赫然发现西蒙的动物朋友们不见踪影。西蒙登时慌了神。 “它们一定是被交战时的动静给吓跑了!”少年眼泪汪汪。 弗里曼舰长看起来比他更慌张。现在一只狐狸、一只松鼠和两只鹦鹉不知所踪,它们有可能位于空行舰的任何一个地方,可能在舱房,可能在以太结晶动力引擎中,也有可能在厨师的锅里。 “我会下令士兵搜索的。”他额头上暴起青筋,“请您回自己的舱室,不要乱跑。” 为了防止西蒙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特地叫来两个士兵,命令他们“护送”西蒙回房。 士兵一左一右拎起少年,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走了。 弗里曼上校带着段非拙和Z来到医务室。因为无人在交战中受伤,因此医务室中空空荡荡。 最里面的床上躺着一名士兵,肩章告诉众人他位属中士。医务室的医生和护士围在他身边,给他注射葡萄糖。 “病情如何?”弗里曼上校走上前问。 “我以前没治疗过这种疾病。”医生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段非拙弯下腰,细细观察中士的病征。他双眼紧闭,汗流如注。手臂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红色纹路。接下来几天,这纹路会逐渐加深,当中士开始胡言乱语时,他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 以太病出现得全无征兆,也没人知道发病的缘由。并不是成天和以太结晶打交道的人就容易生病。否则空行舰的船员会首当其冲。相反,大多数患者一辈子都没搭乘过空行舰,甚至没靠近过空港。 以太结晶燃烧时,其中蕴含的光之大君的恶念散播到世间,也许祂只是随机挑选受害者罢了。 先行者是近乎神的存在,不能用人的伦理道德和行为纲常去揣度祂们的心思。 段非拙对弗里曼上校说“伦敦有一家疗养院,叫作美丽盖亚疗养院,专门治疗以太病。我一位朋友的女儿也患了以太病,在那儿治疗之后病症已经大好了。” 医生有些愤愤不平“先生,世界上根本没有以太病这种说法……” 弗里曼上校对医生怒目而视。 “不管有没有那种说法,我的士兵的确生了病!”他严厉地说,“现在你们纠结这些称呼还有用吗?难不成把病名换掉,病人就能康复了?” 医生低下头,讷讷地不敢说话了。 弗里曼上校转向段非拙,神情温和了许多。 “谢谢您的信息。只是我们现在不能专门一个人返航。等我们一回伦敦,我就立刻把中士送去那家疗养院。” 上校在病床前半跪下,握住中士的手。 “布尔韦,你听见了吗?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会返航了。” 中士紧闭着眼,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根本没听见上校说话。 弗里曼上校长长叹了口气。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医生爱莫能助地低下头。 “请您多关注一下中士的病情。”段非拙对医生说,“如果他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请来通知我一声。” “通知你有什么用?”医生警惕地瞪着他。 “听这位先生的!”弗里曼上校命令。 有上校在场,医生不敢造次,只能垂首答应了。 段非拙阴郁地凝视着中士。据他所知,能治疗以太病的就只有美丽盖亚疗养院。但是这可怜的人能撑到威灵顿号返航的时候吗? 伊万杰琳理事长的秘药可以缓解病情。她上次在交易行中带货,倒是留了一些秘药下来,打算长期寄放在交易行中出售。恰好可以用来救治布尔韦中士。 但是段非拙必须先进入交易行才能取出秘药。 他瞄了一眼身边的Z。 交易行的钥匙在他被捕之处就被没收了,至今也没归还给他。虽然他如此要求,但被Z冷酷地拒绝了。Z是否将符纸带在了身上? 如果Z没带,那布尔韦中士未免太过可怜了。 看望过中士之后,两个人返回舱室。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Z取出钥匙,正准备开门,手腕却被一把握住。 段非拙深呼吸一次,鼓起勇气说“我有话跟你说。” Z注视着年轻人金绿色的眼睛。他想拒绝,但他知道,若不是什么事关重大的消息,对方肯定不会主动请求和他交谈。 他抿紧嘴唇,推开门“进来。” 段非拙飞快闪进舱室里。 “有话快说。”Z关上门,故意去整理行李,这样自己就不会不小心地跟那个人对视了。 他忽然有点儿怀念自己还瞎着的时候。从什么时候起,光是看见那年轻人的身影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折磨? “我想进一趟秘境交易行。”段非拙说。 Z的手停了下来。 “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得以太病的士兵。”段非拙说,“交易行里有些药,可以缓解他的疾病。” 偷偷进入交易行肯定会惹怒Z,那他干脆光明正大地进去好了。 “符纸我没带。”Z说。 段非拙凝视着他“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带那种东西?放在苏格兰场不是更安全?” “你要是担心我逃跑,可以跟我一起来。”段非拙说,“这是为了救人一命。” Z的眼神暗了暗。 可恶。他想。这小子知道拿出“救人”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就没办法拒绝了。坏东西。从头到尾都是个坏东西。 他打开行李箱,从最底部取出法阵符纸。 他本想把这东西留在伦敦的,但是出发时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将这东西塞进了箱子。 取出符纸的时候,连带另一样东西也掉了出来。 是一枚白色的信封,正面没写地址,只写了两个字遗书。 Z飞快地捡起信封,塞回行李箱中。 段非拙看着他,神色复杂。 “遗书?” “警夜人的习惯。”Z淡淡地说,“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死。为了避免死后的纠纷,入职第一天就要写好遗书。” “……我就没写过遗书。” “你又不是正式的警夜人。” 他将符纸塞给段非拙。 段非拙向他伸出手。 秘境交易行的主人,警夜人的头号通缉犯,当着他的面,要求带他一起进入交易行。 警夜人的历代首领若是知道他有这么一天,搞不好会直接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但他还是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手。 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出现在了交易行中。 这处神秘空间中的时光仿佛凝固了似的,他们上次来时是什么样,现在依旧保持着什么样。 段非拙挥挥手,召来存放美丽盖亚秘药的那一格展示柜。 他取出一小包药粉,转向Z“我只是来拿这个。可以回去了。” Z冷眼看着他,和他一起返回现实世界中。 “回伦敦后,那个地方要彻底关闭。”Z一把夺回符纸,“整个空间都要抹除。” “我倒是想关。”段非拙有些无奈,“只要我不进入交易行,它就不会开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消除交易行所在的空间。它又不是我建立的。” “也就是说,交易行的开启与否全凭你是否自觉?” “……差不多吧。” Z皱了皱眉,扭开脸不说话了,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我去医务室了。”段非拙说。 “等等。”Z喊住他,“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段非拙垂下了正准备开门的手。 Z抱着双臂往床上一坐,道“这次任务我们两个合作,所以我就对你开诚布公了。威灵顿号上藏着间谍。出发前女王陛下特地吩咐我揪出这个间谍。” “……间谍?在威灵顿号上?”段非拙将信将疑。 “你就没觉得疑惑吗?我们竟然能在北海上遇到空盗。” “弗里曼上校不是说,那些空盗是其他国家正规军假扮的私掠船吗?” Z颔首“即使是私掠船,想在如此广阔的天空中拦截一艘船,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的空盗都只在热门航向上活动,因为航线是固定的,他们只需要守株待兔即可。但我们所航行的这条航线,以前从未有人走过,毕竟目的地是北极。你想想,那些空盗是怎么精准定位我们的呢?” 段非拙沉默了一会儿,答案呼之欲出。 “船上的间谍泄露了我们的坐标。”他说。 “要远距离传送消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么这个间谍手里有一台容易藏匿的无线发报机,要么就是他拥有某种特殊的、可以远距离通信的手段。” “——秘术。”段非拙接着Z的话说道。 现在他明白Z为什么要跟自己合作了。因为他是秘术师,而Z不是。 他从邓肯和开膛手杰克那里继承来的异能可以让听力变得极为敏锐,监听周围的动静轻而易举。Z大概是看中了他这个能力,才会要求他配合吧。 只有在涉及工作的时候,Z才会抛开自己的个人立场和情绪,和他多说两句话。 “我知道了,帮你揪出间谍就行了是吧。”段非拙移开视线,不再去看警夜人那美丽到近乎非人的面孔。 “那个养动物的小子。”Z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和弗里曼上校一样对西蒙有些过敏,“他的动物能不能帮上忙?” “我说不清。但我觉得他不适合反间谍人物。”段非拙诚实地说出了自己对西蒙的看法。 让西蒙去反间谍,就好比让迪士尼公主去参加星球大战一样。 况且西蒙对卡特崇拜得五体投地,段非拙天然觉得他属于“敌营”。 “……那就别算上他了。”Z偏过头,从段非拙身上移开视线,“你不去送药吗?” “这就去。”段非拙掂了掂手上的药包,“你……没别的话要跟我说了吗?” “没有。”Z说。 段非拙一言不发地打开门。 Z盯着法阵符纸——在他眼里,那只是一张白纸。他思索了片刻,忽然说“你再等等,其实我……” 当他抬起头,发现舱室已经空了。舱门不知何时关上了,他却根本没注意到。 真奇怪,从医学角度来说他已经没有心脏了,他的胸腔里只有一台被以太结晶驱动的机械,可是心口此刻却像被钝刀割了一下似的。 第六十章 谁能驯服怪兽? 段非拙将秘药交给了船上的医生,声称这是他自己配置的可以缓解以太病的药。医生对这种三无药粉抱持着极端不信任的态度,拒绝在自己的病人身上使用药粉。 段非拙只好又去求助弗里曼上校。他比医生通达得多,二话不说就同意让病人服下药粉。 到晚上时,布尔韦中士醒过来了一小会儿,说了几句话。他身上的红色纹路也不再加深。虽然中士很快又昏睡了过去,但这至少表明他的病情有起色了。 弗里曼上校也来探望了病人一次。看见中士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对段非拙的三无药粉简直赞不绝口。 西蒙的三个动物朋友在晚餐时间被找到了。它们被战斗时的响动吓坏了,躲进了储藏食材的仓库。它们不知怎么做到的,竟打开了几个罐头。还把装面粉的袋子咬穿了。 西蒙抱着他的小伙伴们喜极而泣。弗里曼上校的脸色不大好看。要不是看在少年能驯服利维坦的份上,他可能会把少年的动物朋友们关进笼子。 他勒令西蒙必须将他的动物朋友关在舱室里,西蒙本人也不准再去船上四处“探索”,只能待在几处公共区域。西蒙不大高兴。 段非拙记着间谍的事,每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使用自己的异能探听周围的声音。然而他并没有听见什么特别的。如果间谍发送消息用的是无线电发报机,他就该听见发电报的声音。 但船上唯一的电报声来自通讯室,那是威灵顿号官方使用的。段非拙还自学了摩尔斯电码,发现发发出去的内容大多是和军部的通讯,没什么特别之处。 接下来的几天,威灵顿号又遭遇了几次空盗袭击。 威灵顿号并没有径直驶向北极,而是先装模作样地开往阿姆斯特丹,半路上再转向斯德哥尔摩,然后折回爱丁堡方向。在北海上空打转好几天后,他们才一路向北。 据上校说,这是为了故布疑阵,甩掉追踪者。但他的计划明显失败了。 每次空盗都是只出动几艘小艇,一番扰袭之后再全身而退。就像围上来的苍蝇一样令人烦不胜烦。上校的部下甚至向他进言,应该一举将空盗歼灭,却都被上校否决了。他们的任务是护送西蒙去北极,空盗一事只能放一放。 但这也证明了Z的话威灵顿号上果然潜伏着间谍。而他传送消息的手段不是发电报,是通过秘术。 段非拙每天早晚两次和Z碰头,交换他们打探到的情报。 Z的查访也没什么结果。他认为间谍最有可能渗透到高层,因为一介普通士兵很难弄到什么像样的情报。他和弗里曼上校,以及船上的高级船员都搞好了关系,却一无所获。他一度怀疑女王是不是在故意为难他。 每次和Z碰头,段非拙都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算是Z的囚徒,他和Z属于两个势不两立的阵营,但是在这艘空行舰的密闭环境中,他们却被共同的利益(或者说共同的压力)绑在了一起,像两个地下党似的秘密接头。 他和Z从来不讨论“秘术师和警夜人的关系”这类话题,每天只谈论谁谁可疑,谁谁不可疑,船上的伙食怎么样,西蒙今天又闯了什么祸…… 哪里像是囚徒和他的看守。 这样的日子在他们驯服利维坦利维坦、返回伦敦后就要结束,段非拙忽然希望空行舰的速度不要那么快。 ——恐怕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希望快点到达终点。 色诺芬曾说过这句话。 段非拙直到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那只老乌鸦虽然轻浮狡猾、吊儿郎当,但有时候真是位智者。不愧是希腊老头教出来的学生。 登舰后的第四天夜里。 威灵顿号此时已靠近北冰洋。此时正值北半球的夏季,纬度越高的地方,白昼时间就越长。船员们的生物钟都有些紊乱。除了值勤的人,大部分人都抓紧入夜的短短几个小时时间睡觉。 段非拙被从睡梦中咬醒了。 他睁开眼睛,觉得自己的脚趾好痛。坐起来一看,发现一只小松鼠正在用力啃他的脚趾。 整艘空行舰上找不出第二只松鼠。它肯定是西蒙的动物朋友。 段非拙一把揪住松鼠的后脖子肉,将这小东西提溜到眼前。 “你的主人没喂你还是怎么的?!” 这年头松鼠都要吃人了吗?还是说这玩意儿只是外表看着像松鼠,实际上是什么怪兽? 松鼠黑溜溜的小眼睛里泪光闪闪,毛茸茸的小脸挤出了一个委屈巴拉的表情。 “求求你,不要唱歌。”段非拙发自内心地说。他不知道西蒙的动物朋友会不会唱歌,但他衷心希望这种剧情不要发生在他的面前。 松鼠吱吱叫了两声,又想低头咬他的手指。他只好放开松鼠。那小东西落到他膝盖上,毛茸茸的大尾巴竖得高高的,宛如一支瓶刷。 虽然不知道松鼠听不听得懂他讲话,但段非拙还是试探地问“你的主人派你来的吗?” 也不知道这小东西从哪儿溜进他房间的。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天花板一角有通风口,虽然入口被格栅封锁,但间隙钻进一只松鼠还是没问题的。 松鼠跳下床,蹿到门前,跳起来想够门把手,但段非拙把门锁死了,它只能用四肢抱着把手,可怜兮兮地悬在那儿。 这松鼠似乎想领他去某个地方。段非拙起身披上外衣,打开了门。 松鼠一闪,毛茸茸的尾巴便钻了出去,跑到隔壁西蒙的房面前,对着门又抓又挠。 段非拙正要跟上。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Z也只披着一件大衣走了出来。 他双手各攥着一只鹦鹉,只露出一个鸟头,两坨腮红总给人一种“这只鸟很娇羞”的错觉。 “你也……”段非拙欲言又止。 “看来那位小朋友出了什么事。”Z的眼神暗了暗。 段非拙敲响西蒙的舱门。没有反应。 他从自己的指环内汲取能量,直接烧毁锁芯。门无力地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红。 天花板,墙壁,床单,地面……飞溅的鲜血将这间小小的房间变成了红色的地狱。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段非拙以为那是西蒙,一时间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西蒙是这次任务的核心,如果他死了,那么…… 但他很快发现,那并非西蒙。那是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而不是青春期的少年。 男子身穿军服,从肩章上来看,军衔是中尉。他的伤口在脖子上。段非拙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在他面前蹲下,细细检查伤口。 一刀致命,划开了动脉。天花板上和墙上那些飞溅的血液大概就属于他。 这里有一具尸体,却没有活人。 西蒙不见了。 松鼠用两只小爪子扒拉段非拙的裤腿,蹦跳到门口,回头望着他。 那意思像是在说快跟上我。 “跟着它们走。”段非拙说。 Z松开手,鹦鹉扑腾着翅膀落在他左肩上。他眉头皱了皱,一掌朝鹦鹉拍去。鹦鹉飞起来,又落到他的右肩上。 Z认命了,只好当鸟的坐骑。 两个人跟着松鼠,在幽暗的回廊中穿行。段非拙边走边释放自己的异能,探查前方的动静。 他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说话声。 “上去。”一个男人冷冷说。 接着是抽抽噎噎的声音。段非拙认出那是西蒙。“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有人不希望你活着。”男人说。 西蒙哭得更大声了“可我从没得罪过别人啊!” “有人不希望你去北极。” 松鼠背上的毛都炸开了,像只爆炸的栗子一样飞奔而去。段非拙暗骂一句,只好跟着松鼠一起冲过去。 他们转过一个弯,前方是空行舰尾部的停机库。这里停放着五六艘小型蒸汽掠行艇,每一艘只能乘三四人。当一艘空行舰必须派出人员登上另一艘空行舰时,就会乘坐这种小型掠行艇。当空行舰沉没时,小艇也可以用来逃生。 西蒙耷拉着脑袋。一名士兵拽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拖进掠行艇中。 段非拙认出了那士兵的脸——是布尔韦中士。 他不是该在医务室里躺着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要绑架西蒙?西蒙房间里的那名死去的中尉又是怎么回事? 一见段非拙和Z,西蒙顿时露出喜色。“太好了,是你们!快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段非拙不假思索地从指环中提取能量,化作一股冲击波。 布尔韦中士反应不及,整个人被冲击波不偏不倚击中,飞了出去,重重撞上一艘掠行艇。 Z就一个箭步冲上前,手起刀落,布尔韦中士的一条手臂便飞了出去。 中士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不但不惨叫,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拔出腰间的□□,瞄准Z的脑袋,扣下扳机。 “当”的一声,Z用刀刃弹飞了子弹。 松鼠和鹦鹉同时尖叫起来,像是代替少年发出了内心的呼喊。 “不!”西蒙冲上去抱住Z的腰,死命将他向后拖,“你们搞错了!这位中士是来救我的!” Z呆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机械地重复道“他是来救你的?” “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西蒙眼泪汪汪。 Z不知所措地收回剑刃。布尔韦中士垂下仅剩的那条胳膊,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鲜血如同泉水一样从他断臂的伤口中涌出。 段非拙急忙冲上去,推开Z和西蒙,跪在布尔韦中士身旁。 “他的手!”他喊道。 西蒙被吓傻了,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Z拾起中士的断臂递给段非拙。他脸色有些难看。 段非拙从未尝试过给人接上断臂。实际上就连治愈伤口的秘术,他都没用过几次。 手臂切断的时间很短,即使不用秘术,单纯缝合的话,也是有救的。他这样鼓励自己。 布尔韦中士的身体非常虚弱,恐怕不了足够的能量来激化细胞的再生。段非拙从指环中汲取能量,注入布尔韦中士的身体中。 很快,断臂上的伤痕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重新生长出的血肉完美无缺地接合在了一起。 背后响起了纷纷乱乱的脚步声。 枪声和动物的尖叫声很快引来了夜间巡逻的士兵。他们提着枪冲进停机库,所见的就是满地鲜血。布尔韦中士躺在血泊中央,而那三个奇怪的乘客围在他身边。 因此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三个奇怪的外人联手谋杀了中士。 不能怪他们太武断。换成段非拙遇见这种场面,第一反应大概也跟他们差不多。 于是他们便被士兵押去了弗里曼上校的办公室。 上校也是大半夜被手下叫起来的。他只在睡衣外披了件军装外套,坐在办公桌上,眼睛周围挂着象征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发生什么事了?”他可能有起床气,语气都变得不耐烦起来。 他瞪着段非拙和Z,后两者则瞪着西蒙。 少年缩着脖子,怀里抱着松鼠和鹦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吸了吸鼻子。 “那就从头说起。”弗里曼上校命令。 西蒙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晚上我睡得好好的,忽然有人来敲门……” 西蒙搂着他的狐狸呼呼大睡。松鼠窝在他的枕头上,睡得四脚朝天。两只鹦鹉则站在床头,将脑袋藏在翅膀中。床底下传出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均匀呼吸声,以及时不时的“嘶嘶”声。 他忽然被敲门声惊醒了。 少年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并没有问门外的人是谁,因为会半夜来拜访他的人就那么几个,反正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这里又是军舰,是一处封闭的空间,也不会存在入户抢劫的夜盗。 他大胆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名中年军官,身着一丝不苟的军服,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孔。 西蒙从未见过这位军官。 “您有什么事吗?”他礼貌地问。 军官神色漠然,就像一尊雕像,令西蒙感觉有些不舒服。 “我在外面捡到了一只动物,请问是属于您的吗?”他声音沙哑,听起来就像沙子在彼此摩擦。 西蒙讶异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动物朋友们狐狸、松鼠和两只鹦鹉都在,那军官捡到的是谁? “您似乎弄错了,我……” 话音未落,军官便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推进室内。 西蒙瞪大眼睛。军官的手指越收越紧。他徒劳地去掰军官的手,但军官的双手就像铁钳一样挤走了他的最后一丝空气。 少年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狐狸突然暴起,咬向军官的喉咙。军官大吃一惊,急忙松开手,用手臂挡开狐狸的尖牙。 狐狸叼住他的手臂,尖牙刺破军服和皮肤,陷进他的血肉之中。军官用力一抡胳膊,将狐狸甩了出去。同时狐狸的尖牙也撕去了他的一块肉。 西蒙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颤抖着打开舱门。受伤的狐狸哀嚎一声,从门缝中钻出去,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鹦鹉和松鼠钻进天花板的通风口中。它们太过弱小,根本不是人类的对手,只能躲藏起来。 他几乎是爬到走廊上的。他打算向隔壁求救。隔壁的人不就是卡特先生派来保护他的吗? 他刚要呼救,一只手便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西蒙被压在地上,只能盯着正前方的地面。 一双军靴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他简直欲哭无泪。一个军官已经够难对付的了,又来了第二个?他还没到北极呢,就要大业未竟身先死了吗? 然而第二名军官一脚踢开第一名军官,将其推进室内,娴熟而流畅地拔出自己的匕首,一刀划开了对方的喉咙。 西蒙瑟瑟发抖,手脚并用着朝后方退去。第二名军官的形貌比第一人更可怕,他像是在发高烧,脸色通红,皮肤上布满淡红色的纹路,就像血管暴露在外了似的。 解决掉对手后,这怪异的军官将匕首插回靴子里,一把拎起西蒙。 “快走。有人要杀你。”他的声音很沉闷,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你……是谁?”西蒙怯怯地问。 “只是一个使仆。”军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狂热,“我因祂的命令而来。祂需要你去北极解放那巨兽。你绝不能死在此地。” “什么祂?你到底在说谁?” 西蒙肚子里装着太多的疑问,但军官没给他闻出来的时间。他直接拖着少年向机库走去。 听完少年的讲述,弗里曼上校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站起来,背着双手在办公室中来回踱步,仿佛一头被困的雄狮。 咚咚咚。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上校吼道。 他的副官推门而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长官,3021号舱房内发现了一具尸体,是霍恩中尉。”他说。 弗里曼上校的眉间的沟壑几乎能填进去一座珠穆朗玛峰。“你先出去。” 副官敬礼,退出办公室。 上校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香烟,猛地吸了两口,这才冷静下来。 “你们知道吗,霍恩中尉是我最亲近的手下之一。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从他还是个新兵蛋子时起就是他的上司。”他幽深的目光在西蒙脸上打转,“但是按照你们的说法,霍恩中尉要杀这小子,而他又被布尔韦中士所救。所以霍恩是个叛徒?!” 他气恼地一捶办公桌,“妈的,我早就怀疑威灵顿号上混进了间谍。三天两天遭到空盗的袭击,我都纳了闷了,明明更改了好几次路线,却总是能被他们找到。我从前在另一艘空行舰上服役,跑的可是印度航线,都没这么频繁的遇到过空盗。我祈祷这只是巧合,但是……” 他抬眼看着三个人“你们也早就发觉我们的坐标被泄露了,是不是?” 段非拙和Z点头,西蒙则茫然地摇头。 上校又在办公室中踱起步来。华贵的地毯都快被他的军靴给磨秃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霍恩竟然是间谍……” “他有可能是被间谍策反了。”Z说,“真正的间谍恐怕还没露出真面目。” 上校瞪着他,冰冷的眼神和北极的风雪相比不遑多让。 “我会好好彻查一番的。我绝不允许自己的船上藏着一只害虫。至于你,小子,”他指着西蒙的鼻子,“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的。” “恕我直言,弗里曼上校,”Z插嘴,“您确定您派去的护卫中,没有人被间谍收买吗?” 弗里曼上校噎住了,喉咙里像是梗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保持着那惊愕的神情良久,才慢慢恢复到平静的神态。 “你说的对。就连我十分信赖的霍恩中尉都能被间谍收买,其他人就更加……” “我们会保护西蒙的。”段非拙说。 “你们只有两个人。” Z说“西蒙·马洛先生的安全就交给我们了。您应该留下人手去找出潜伏在船上的间谍。” 弗里曼上校很想反驳他,但不得不承认Z言之有理。 “……我知道。”上校不情不愿道,“先生们,我身为一舰之长,理应承担所有的责任。可我却不得不借助你们的力量,这实在让我不好受。” “我们都是在为陛下效力,不分什么你我。”Z淡淡地说。 弗里曼上校眼睛一暗“是啊,我们都是在为陛下效力……” 他碾灭香烟;“我叫人护送你们回……不,你们还是自己回去吧。我现在谁也信不过了。待会儿我会叫人去给中尉收尸验尸,检查他的私人物品,希望能发现什么线索吧。” 段非拙和Z一左一右伴着西蒙,将他拖回舱室。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士兵,并不全是夜里值勤的巡逻兵。船上的骚乱已经惊醒了大部分人,他们不是从自己舱房内探出头问东问西,就是成群聚在走廊上小声讨论。当三个人经过时,他们的表情就像看见死神从自己面前走过一样。 长官们愤怒地叫不当值的人滚回去睡觉,成效甚微,因为许多长官自己也在四处打听事情的始末。 西蒙的3021舱室已经没办法住人了。这里是杀人现场,到处都是血迹。霍恩中尉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 “今晚你睡在我的舱室吧。”段非拙疲倦地说。 在西蒙驯服巨兽之前,他必须好好看护这个少年。原以为只是跟着空行舰去一趟北极再回来就行了,现在他可算知道了,这趟旅程危机四伏。难怪要动用秘术师和警夜人来保护西蒙。 秘书官卡特……真的不是派他们来送死的吗? 西蒙只能讷讷地问“为什么有人要杀我呢?我得罪了什么人吗?还是说,杀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有时候杀人并不是为了自己得到好处,而是为了不让别人得到好处。”段非拙无奈地说。 少年费解地望着他。 “你可以想想,利维坦的力量那么强大,你驯服它之后,人们就会忌惮你的力量。世界上当然有人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了。” “可我不想驯服利维坦,我只是要和它做朋友……”少年小声说,“我也不会利用它的力量去做什么事。” “可别人不这么觉得。”段非拙说,“东方的贤者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有一件让别人都眼红的东西,就是别人危害里的最好理由了。” 西蒙仍然一脸茫然。对于济贫院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些事太过复杂了。 “……算了,将来你就明白了。”段非拙拍拍少年的肩膀,“你去睡觉吧。” 他让少年睡在自己的床上,而他则打算打一晚上地铺。等明天就请弗里曼上校再找一间合适的舱室分配给西蒙好了。 Z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们一会儿,返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段非拙才刚躺下没多久,门就被敲响了。 来者不是士兵,而是穿白大褂的医生。 “您能去看一布尔韦中士吗?”医生眼神仓皇,神态不安,“我记得您吩咐过,一旦布尔韦中士开始胡言乱语,就要来通知您。” 他一改之前冷漠傲慢的态度,对段非拙的语气都变得尊敬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变成了这样。 段非拙不放心西蒙一个人待着,于是叫来Z看守房门。Z虽然满脸都写着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医务室中,布尔韦中士躺在最里面的床上。病床四周拉起的帘子,防止外人窥探。 “他夜里自己跑出去的。绝不是我们看管不力。”医生辩解,“我以为患病的人没力气到处走,就没锁门,谁知道……他被送回来之后,病情就加重了。” 段非拙掀开帘子。布尔韦中士歪着脑袋,微微睁着眼睛,瞳孔却没有聚焦。他胳膊上的纹路明显比之前加深了,宛如一张赤红色的蛛网罩住了他的身体。 他有气无力,却又极为狂热地说“祂回归的日子就要到了……等待祂的人有福了……” “糟糕。”段非拙眉头一皱。这是以太病末期的征兆。 明明已经给他服用了美丽盖亚的秘药,为何病情还会恶化?难道是因为他受了伤?还是说,他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药石罔医的地步了? “祂呼唤祂的同伴回到身边……将有人将它带回祂身边……” “引路的人有福了,祂必赐福于你……” 布尔韦中士的声音小了下去。 段非拙轻轻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回头递给医生一个遗憾的眼神。 布尔韦中士的遗体将被海葬。段非拙将他去世的消息带回给了Z和西蒙。Z有些颓丧,段非拙安慰他,布尔韦中士并不是被他杀死的,而是死于以太病。西蒙因为恩人的死大哭了一场。但哭对他来说有好处,因为他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 西蒙可以睡觉,其他人却不行。弗里曼上校勃然大怒,要求彻查空行舰上的每个角落,所有和霍恩中尉关系密切的人也都受到了严格的审查。 他们被关在一间狭小的舱室中,由弗里曼上校亲自审问。然而直到第二天上午,调查和审问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霍恩中尉的个人物品被翻找了一遍又一遍,没发现半点儿通敌的证据。那位间谍做事可谓滴水不漏,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西蒙的那只狐狸逃走之后就没了下落。弗里曼上校现在既要找人,又要找狐狸,焦头烂额。 如果时间充足,上校可能会把整艘船都翻个底朝天,再将从上到下的所有船员都审问一遍。但是第二天午后,他们就越过了格陵兰岛,抵达了被后世命名为伊丽莎白女王群岛的地方。这群岛如今还没有正式的名称。 “我能感觉到那利维坦就在这附近。”少年说,“岛的中心一定有片湖,它就在那里。” 到了这个地方,西蒙摇身一变成了空行舰的指导者。弗里曼上校反而得服从他。他让上校放下一艘小艇,他要亲自去岛上和利维坦“唤醒”利维坦。 陪同他的自然是段非拙和Z。 上校还想派遣更多人随行,却被西蒙拒绝了。 “只少让我护送你们去。”上校说,“万一你们路上再遇到什么危险该怎么办?” “人太多的话,会惊扰到它的。”少年神秘兮兮地说,“还会惊扰到岛上其他的动物。就让它们静静地生活吧。” “至少让我护送你们去。”上校坚持,“万一你们路上再遇到什么危险该怎么办?” 西蒙叹了口气,只好允许他带上两名士兵同行。但上校只能把他们送到岸边。 北极即使在夏季也极为寒冷。六个人换上厚实的棉服,登上准备好的两艘小艇。 舱门打开,小艇顺着轨道滑进外面的海水中。 上校和他的部下乘一艘小艇。段非拙、Z和西蒙乘另外一艘。好消息是,西蒙没把他的动物朋友们带过来。这时正值北极的夏季,白昼极为漫长,黑夜则极为短暂,但气温仍旧很低,大部分时候都在10C以下。动物朋友们可适应不了这种温度,只好留在船上。 段非拙和Z将小艇拖上岸,放在一块岩石后,防止它被涨潮的潮水所冲走。接着背上行李,准备朝小岛中央进发。 西蒙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一大群卧在海边的北极兔。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海岸边零零散散的棉花堆。 上校只送他们到海边。原本上校想在岸边扎营,等待他们完成任务归来,西蒙却拒绝了。 “如果有外人在这座岛上,利维坦会觉得领地被侵犯了。”少年说,“我们三个人已经够多了,您还是回去吧。” 弗里曼上校坚持要护送西蒙,但少年一反常态,极为坚决地拒绝了他。 上校只好怏怏不乐地带着两个部下划船返回空行舰。 段非拙等人站在岸边同上校挥手道别。小艇远离海岸,朝水面上的威灵顿号漂去。 就在小艇差不多驶到中点时,它突然摇晃了起来。上校霍然起身,扔掉手里的船桨,似乎和部下发生了争执。 “怎么回事?”西蒙惶恐地问。 段非拙击中精神,使用自己的异能,倾听小艇上三个人的谈话。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弗里曼上校站在船头,望着他的两名部下,“现在就要对我动手吗?” “我们不能让你回到船上。”一名士兵说。 他拔出□□,瞄准上校。 一声枪响。 上校向后倒去,栽进北极的冰海之中。 岸上的三个人目瞪口呆。 “我是不是看错了,”西蒙怔愣,“他们是不是……谋杀了上校……?” 先不说士兵开的那一枪。就算那枪没有击中要害,上校也坠入了海中。北极冰海如此寒冷,坠海后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快走!”Z低吼,“离开海岸!去利维坦所在的湖泊!” 他转身便朝小岛中心方向走去。段非拙走了两步,发现西蒙愣在了原地,只好返回去,拖着少年的胳膊,强行把他拉走。 卧在岸边的北极兔们被陌生两脚兽惊扰,纷纷拔地而起,迈着四条大长腿四处逃窜。 “怎么会这样,”西蒙喃喃自语,“他们不是上校的亲卫吗,为什么要谋杀上校……” Z眉头紧皱。“恐怕那两个士兵已经被策反了。” “策反?!”西蒙惊恐万状,像小动物似的瑟瑟发抖起来。 “威灵顿号上潜伏着外国间谍。”段非拙解释,“之前我们屡次遭遇空盗袭击,就是因为间谍泄露了空行舰的航线。可我没想到竟然连上校的亲卫士兵也被策反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西蒙慌了神,“上校死了,威灵顿号被间谍控制了,我们岂不是被抛弃了?” Z遥望着小艇,神情凝肃。三个人中唯有他曾从过军,他对军队的了解比另外两人丰富得多。 “一般来说,不可能全体船员都叛变。间谍没那么大的本事。和他接触的人越多,他自己暴露的几率也就越大。因此间谍只会精挑细选一些关键人物,比如船上的高级船员,或者弗里曼上校的亲卫。上校之死不可能瞒天过海。船员们发现他没回去,立刻就知道他出事了。接下来船上会发生一场哗变。叛变方和忠诚方将争夺威灵顿号的控制权。端看哪一方能胜利了。” 同是军队,但舰船和其他部队有所不同。陆军若是遭到袭击,士兵逃进野外,多少能活下来。可船只一旦沉没,尤其是在深海沉没,船员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以说,一艘舰船上的所有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因此舰船士兵都被要求绝对服从、绝对忠诚、绝不质疑上级的命令,从上到下就像一部机器一样运转,每个人都只是机器的一个螺丝钉。 待在这种环境中,士兵精神也被压抑到了极限。一点小小的火星就可能酿成不可收拾的火灾。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不得人心的船长被大副带人推翻”的故事。 “如果叛变方占了上风……”西蒙脸色煞白,倒和不远处的北极兔们相映成趣。 “最好的情形是威灵顿号抛下我们直接起航。”Z说。 “那最糟的情形呢?” Z露出残酷的笑容“你见识过威灵顿号火炮的威力了。你觉得他们如果轰炸这座岛,会发生什么?” 西蒙一个趔趄,差点面朝下扑倒在地,幸亏段非拙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少年嘴唇发抖“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让上校回去……” “那也不过是‘上校死在海上’和‘上校死在陆地上’的区别。”Z淡淡地说。 段非拙看着Z“所以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叛变方失败?” “我们还可以寄希望于他。”Z斜睨着西蒙,“只要他能驯服那头利维坦,我们就能直接骑着它回伦敦了。” “……对哦!”西蒙稍微振作了一些,眼睛也焕发出光彩,“我都差点儿忘了。有了利维坦,我们也不必害怕威灵顿号了!” 他对利维坦信心十足,段非拙却没有那么乐观。 谁都没见过利维坦的真正模样,谁都不知道利维坦的真正实力。一头远古生物,真能对抗现代科技的最新结晶吗? 况且,西蒙能否驯服利维坦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除了信任他,段非拙也做不了别的了。 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如果西蒙成功,他们就能全身而退。如果失败……段非拙开始在脑中勾画北极的地图。他们能不能凭借双脚走去加拿大? 这座岛没有名字,时至夏季,大部分地区没有积雪,地面覆盖着极地苔藓、石楠和北极罂粟,偶尔还能见到动物。拥有大长腿的北极兔时不时从土丘后探出脑袋。 可惜他们没在这儿找到驯鹿。否则西蒙可以驯服驯鹿作为坐骑,那样能省不少工夫。 吃完午餐,他们马不停蹄地启程。大约晚上六点,他们终于找到了位于无名岛中央的湖泊。 此时太阳仍挂在天空中,洒下明晃晃的日光。湖面上波光粼粼,宛如镶嵌在岛中的水晶。这片位于世界尽头的湖水是如此干净,从未有人踏足,从未受过污染,美丽又寂寞,像一首被人遗忘的哀伤歌曲,独自在这天地间回响,却无人聆听。 三个人站在湖畔,将美景尽收眼底。 “利维坦就沉睡在湖中?”段非拙问。 西蒙颔首。“我能感受到它的气息。据说它从前的主人是一位消失的先行者。它是先行者创造出来的使仆,在先行者离去后便沉睡在此地。” 布尔韦中士临终前念叨的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回想在段非拙耳畔。 “祂呼唤祂的同伴回到身边……将有人将它带回祂身边……” “引路的人有福了,祂必赐福于你……” 以太病患者口中的“祂”,指的想必就是第二先行者光之大君。那么利维坦难道就是光之大君的“同伴”? 引路的人又是谁?西蒙吗? 西蒙前来此地,是奉了卡特的命令,要将利维坦带回英国,增加军队的威慑力。并不是特地为了光之大君前来的。 西蒙将指引利维坦返回光之大君身边?可光之大君不是已经死了吗? 段非拙闭上眼睛,伸出异能的触须,朝湖水下探索。 穿过冰冷的水域,进入那无光的水底。 他的确接触到了一些东西。 某种巨大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完全不合理的东西,正潜伏在水中。 他能听见它的呼吸和心跳,沉重且缓慢,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有那么一瞬间,段非拙觉得他们不应该打扰这头庞大的生物。就让它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躺着好了。 但是唤醒和驯服利维坦是他们的任务。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你要怎么驯服它?”段非拙问西蒙,“要举行什么仪式吗?” “不用。我直接走过去和它对话就行了。” 少年自信十足地笑了笑。 他信步走到湖畔,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水域似的。 “醒来吧,沉睡的利维坦。”他对着风柔声说,“我带着和平与诚意前来会见你。我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与你分享一切快乐和痛苦。”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唱歌。 嗯,真的变成迪士尼公主了呢。段非拙不无戏谑地想。 西蒙将他的友谊宣言念了好几遍。就在段非拙以为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时候,湖面漾起了一丝丝波纹。 西蒙眼睛一亮,朝湖泊走近几步“朋友啊,你听到我的呼唤了!” 湖面的波纹越来越多。 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湖面炸开了,飞溅的水花将西蒙从头到脚淋得湿透。破开的湖面之中竖起了一只长长的脖子,接着是布满黑色鳞片的身体和生长着尖刺的脊背。背上生着一双蝠翼,当它们展开时,段非拙瞬间觉得天色都昏暗了许多。 那东西张开鳄鱼一样的嘴,露出一口雪亮的利齿,每一颗牙齿都比一个人还高。 从它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咆哮。那声音就像来自远古的号角,从刀耕火种的时代一直延续到蒸汽轰鸣的时代,响彻寰宇。 “……真的有怪兽啊。”段非拙这辈子见过不少不可思议的景象,但眼前的这一幕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都做好任务失败的心理准备了。北极沉睡着先行者的宠物什么的,一听就荒诞不经。 但是一切都是真的。 西蒙欣喜若狂地迎上去“我的朋友,我终于见到你了!请聆听我发自内心的话语,我希望……” “等等。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段非拙急忙打断他。 不是来自水底,而是来自天空。 喷吐烟雾的咆哮,齿轮摩擦的尖叫,钢铁互相碰撞的嘶吼…… 段非拙认出了那个声音——那是以太结晶蒸汽动力引擎运转的声音。 天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蒸汽空行舰沐浴着极地的阳光,犹如出征的女武神,朝他们飞速驶来。 Z眯起眼睛,捋了捋被寒风吹乱的银发。“看来船上的斗争决出结果了。” 获胜的是叛变方,还是忠诚派? 段非拙当然希望忠诚派大获全胜。但他隐隐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船上的间谍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是不会向弗里曼上校动手的。他们既然敢在海上谋杀上校,就说明间谍对于这场叛乱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不过,叛变方获胜也没关系。只要掌握那艘空行舰的是人类,对于段非拙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宁可跟一整船的叛党斗智斗勇,也不要面对什么远古利维坦! 空行舰庞大的身影遮蔽了阳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湖中的怪兽扭动长脖子,将海蛇一样的脑袋转向空中那怪异的人造飞行器。 威灵顿号只是在他们头顶悬停,连一点儿下降的意思也没有。 船体旋转,将侧翼对准湖泊的方向。 黄铜色的外壳如莲花盛开般旋开,露出一整排炮台。 等等,威灵顿号该不会是要…… “趴下!”Z吼道。 他一手抓住段非拙,强行将他摁在地上。 第六十一章 坠落 头顶接连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击声,震得段非拙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在空行舰内部时他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声音。但空行舰的墙壁铺设了隔音材料,因此他只觉得炮击声刺耳,没有其他的感受。 如今那一排炮台就在他头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发射出一枚又一枚榴弹,强力的声波震撼着周围的一切,再加上以太结晶动力引擎的嗡鸣,段非拙简直以为自己的大脑、血肉和骨骼都要被震碎了。 就连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其撼动。 榴弹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击中湖中的利维坦。 巨兽的哀鸣响彻了整座岛屿。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向湖面,将那清澈纯净的水域染得一片绯红。 受伤的同时,巨兽也被彻底激怒了。 血红色的眸子转向了岸上的西蒙。段非拙听不懂巨兽的语言,无法跟他交流,但他也能明白利维坦此时的心思。 它肯定以为西蒙唤醒它,就是为了让它挨这顿炮弹。 “请等一等,利维坦!”西蒙仓皇无措,“我们并没有危害你的意思,这是一个误会,我是来跟你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利维坦叼住了他的身体。 段非拙瞠目结舌。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也许利维坦只是跟西蒙玩玩儿,就像猫猫狗狗有时候会轻轻咬主人一下一样。 利维坦上下颌合拢,轻轻一咬。 西蒙残破的身体宛如成熟后从枝头掉落的果实一样,“啪”地掉在了苔原上。 段非拙有些发蒙。他所受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大脑一时间运转不过来了。 西蒙死了。那个能和动物交流的少年,如此轻易地被一头巨兽咬死了。 轻易得就像一只被踩死的蚂蚁。 他看着Z,Z也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利维坦张开血盆大口,又发出一声悠长的咆哮。 段非拙和Z不约而同转身就跑。 现在不跑,西蒙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妈的卡特,我要杀了你!”段非拙边跑边语无伦次地叫道。 卡特送他们来北极,到底是什么居心?他知道威灵顿号上潜伏着间谍吗?如果他全知道,还故意让他们俩来执行任务,那就等于是把他们往火坑里推啊! 利维坦展开翅膀,从湖中一跃而起。 威灵顿号开始了第二轮轰炸。榴弹炮拖着烟尾袭向巨兽。可炮手们低估巨兽的灵巧了。它看上去体格庞大,却丝毫不笨重。它猛地振翅,掀起一阵急剧的风,地面上的段非拙和Z差点儿被吹飞。 乘着这股风,巨兽骤然上升,炮弹从它身下飞过,一颗也没击中它。 它的身体几乎和整艘空行舰差不多大。威灵顿号已经是全英国空军中吨位最大的一艘空行舰了,巨兽却和它不相上下。难怪女王满心希望能驯服巨兽。若是拥有这等凶猛的怪兽,敌人光是看上一眼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啊! 巨兽甩着鱼一样的长尾飞向威灵顿号。它一头撞上船体。与此同时,空行舰发射了第三轮炮击。 一枚炮弹击中巨兽的眼睛。它哀嚎着蹬开空行舰,一头栽进冰海之中。 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小半个岛屿。 空行舰尾部冒出一股黑烟,眼看就要坠落,可最终还是艰难地保持住了平衡。 不一会儿,那股黑烟逐渐散去,看来船员们已经将火扑灭了。 威灵顿号向无名岛方向驶来,却没有降落在海面上,而是悬停在距离海面几十米的空中。最下方的舱门打开,滑出两艘小型掠行艇。 相比起庞大如鲸鱼的空行舰,掠行艇娇小的体格就像一只小巧的海豚。 段非拙望着掠行艇的影子,和Z对视一眼。“看来我们只能上船了。” Z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段非拙爬起来,拍去身上所沾的苔藓和尘土。 他望向那座无名的湖泊。或许是因为巨兽起飞时带起的惊涛骇浪,湖畔被冲刷得泥泞不堪。西蒙的遗体也被水流卷走了。现在段非拙根本找不到少年遇害的地方。甚至连祭奠一下他都做不到。 一阵悲哀和义愤摄住了他。西蒙从世界的中心来到世界的边缘,仅仅是为了和一头怪物做朋友。可他死了。他不是死于巨兽之口,而是死于阴谋诡计和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 掠行艇在他们面前降落,数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了下来。 他们在军装外披着厚厚的大衣,端着□□,一见段非拙和Z,他们便朝两侧分开,将两人包围其中。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出列,他眉毛浓密,黑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并没有看向Z或者段非拙。 段非拙认出他是弗里曼上校的副官。不过不记得名字了。 “还有一个呢?”副官声音机械,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死了。”Z冷漠地回答,“你们是没有瞭望手吗?” 副官的脸抽搐了一下“带走。” 士兵用枪口抵住段非拙的后背,故意捅了捅,示意他登上掠行艇。 段非拙摸了摸手上的三枚指环。之前生火时用掉了少许能量,但后来他又存上了。现在能量是蓄满的。 秘术师储存的能量大多来自周围的热源,最主要的就是太阳。在北极蓄能可不容易。段非拙花了好几天才将三枚指环存满。 如果突然出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Z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他大吃一惊,但脸上仍旧神色不改。 他知道Z的意思是让他轻举妄动。 “我们只是来北极考察生态的学者而已。并不是军人。”Z说。 副官不发一语,像是没听见的他的话。 “我们看见弗里曼上校被谋杀了。”Z说。 副官冷淡地瞄了他一眼。 面对长官的死,他竟然如此无动于衷。 “你们全部被策反了,是不是?”段非拙问。 “随你怎么说。”副官的声音冷如铁石。 “现在船上主事的是谁?” “与你无关。” “谁是间谍?” “你没必要知道。” 不论段非拙质问什么,副官都拒绝回答。威灵顿号上的间谍究竟有多大魅力,竟然连弗里曼上校最亲近的副官都倒戈了? 但同时,段非拙也感受到了一丝违和感。 押送他们的士兵都很正常,他们对副官更多的是天然的服从,而不是信赖和爱戴。只要是上级发布的命令,他们就绝不会违背,哪怕这命令跟他们的常识相左。这才是合格的士兵。 问题在于副官。他的行为举止过于机械,就像接受了命令的机器人一样。 段非拙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之前他也见过有人变得和副官一样,像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被秘术控制的开膛手杰克。 当时警夜人们奉卡特的命令,派出开膛手杰克搜捕邓肯·麦克莱恩。Q女士就给杰克施展了精神控制类的幻术。 然而开膛手杰克的意志过于强大(或者说过于变态),最终竟然挣脱了秘术的控制。 眼前这位副官,会不会也受到了精神控制? 那样就能解释为何连弗里曼上校的亲信都会被策反了。他们并不是因为间谍的花言巧语而叛变,而是因为中了秘术。 潜藏在威灵顿号上的间谍是个秘术师。 这就是Z的专业领域了。 一想到弗里曼上校就是在小艇上遇害的,段非拙就一阵不舒服。总觉得副官会半路把他们丢进海里。 但是副官若要谋杀他们,完全可以现在就下手。把他们押回威灵顿号,说明留着他们的命还有用。 不论是为了探查真相,还是为了离开北极,他们都必须返回威灵顿号。 段非拙咬了咬牙,钻进掠行艇中。 威灵顿号。 段非拙和Z被带进一间空的舱室。这里只有两张椅子。士兵们将段非拙和Z捆起来,粗暴地按在椅子上。 “我要见主事的人。”Z说。 副官神情冷漠,带着士兵们鱼贯离开舱室。但段非拙听见他们并未走远,一部分人守在门口,另一部分人则在附近的走廊巡逻。 段非拙摩擦着自己的手指。副官没收走他的指环,说明不知道他是秘术师。他可以烧断绳索,拆毁舱门,带着Z逃出去。 但是逃出去之后,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可不是在郊游,而是身处北极,世界的尽头。他们要怎么返回文明世界? 他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正迅速接近。 舱室门大概,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在副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没穿军装,只穿了一件普通的衬衣,外面披着毛皮大衣。 段非拙认识这个人的脸。 他是弗里曼上校。 “你不是死了吗?!”段非拙惊恐。 上校微微一笑。副官不动声色地退出舱室,关上了门。明明没人吩咐他,他却如此自觉。说他不是傀儡,段非拙都不信。 “我自有办法躲开枪子。”弗里曼上校彬彬有礼地说。 “你从海里游回空行舰上了?”段非拙难以置信。 “说‘游’不太恰当。我自然是用我自己的办法回到威灵顿号上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应该说所有地方都不对劲。 段非拙一直以为,弗里曼上校是忠于女王的忠诚派,而船上另外潜伏着一个外国间谍。那间谍策反了上校的亲卫士兵,唆使他们在海上谋杀了上校。 但是本该死去的上校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眼前。而威灵顿号已经完全被叛变派所占据了。 他们所目击的“海上谋杀”,当真是他们所想的那样吗? 也许事实恰恰相反。并不是忠诚的弗里曼上校被叛党谋杀了。而是那两名亲卫发现弗里曼上校叛变了,所以才在海上突然发难,除掉这个叛徒。 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上校问那两个士兵,“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段非拙以为他的意思是你们从何时开始成了叛徒。 可他实际的意思是你们从何时开始发觉到了我的异常之处。 “从一开始间谍就是你本人?”段非拙问。 “不错。”弗里曼上校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难怪上校明知道船上有间谍,却还是任由他们泄露情报,导致威灵顿号一次又一次被空盗袭击。 以一舰之长的雷霆手腕,难道还揪不出一个间谍吗? 他不是做不了,而是单纯地不想做罢了。 “你能操控他人的精神。”Z沉声说,“刚才那个副官就被你操纵了吧?哗变之所以如此顺利,也是因为高级船员和军官们全都被你控制住了——你是个秘术师。” 现在他明白女王为什么要派遣他到威灵顿号上来了。这活儿交给别人还真干不来。 换作其他人,恐怕在上船的伊始,就落入了弗里曼上校所编织的精神陷阱,化作了他的傀儡。 但警夜人常年与秘术师打交道,熟知他们的伎俩,几乎所有人都接受过抵抗精神操控的额外训练。 此外,秘术师也可以抵御精神操控。秘术师会无意识地为自己筑起精神屏障,防御其他秘术师的入侵。 对这两类人使用精神攻击是极端困难的。除非发动精神攻击的秘术师法力格外高强,或是遭受攻击的人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比如睡梦之中。 难怪弗里曼上校那么讨厌西蒙。他并不是讨厌动物,而是单纯地想避开西蒙而已。那少年不仅是个秘术师,还是个兽语者,能与动物交流,说明他格外擅长精神类幻术。他可谓是弗里曼上校的天敌。 可惜那少年经验尚浅,虽然避开了上校的精神操控,却也没能识破上校的真面目。 弗里曼上校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没错,我是。”他说,“不愧是堂堂警夜人首领,这么快就识破我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Z蹙眉。 “您是在是赫赫有名,辛尼亚警探。”弗里曼上校打量着Z,“如果您要隐姓埋名,最好去易个容,否则真是太明显了。” Z轻哼一声“你到底效忠哪个国家?” “当然是伟大的帝国。”弗里曼上校语气十分骄傲。 欧洲列强中有资格自称帝国的,屈指可数。就连英国女王,也是在英国殖民印度后才敢给自己冠上“印度女皇”的名号。当印度获得独立,“女皇”的称号就从英国女王那长长的头衔名单中消失了。 众帝国之中,向来与英国关系不睦,又强大到能派遣一名如此老谋深算秘术师的,恐怕就只有…… 段非拙想起了在莱斯博斯岛上遇到的那位美丽的夫人。他们的相遇无关政治,但是政治却给那份美好的回忆蒙上了阴影。 “原来如此。”段非拙喃喃道,“你从一开始就是秘术师,是他们派来的间谍。你竟然一路升迁到了上校军衔,还真是挺励志的。” 弗里曼上校扬起唇角“派遣间谍去其他国家都是常规操作罢了。我们国家也有不少间谍。大家不过都是狗咬狗。至于最后能获得怎样的成就,各凭本事罢了。” 段非拙注视着上校的眼睛“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国家。”他说。 “你该不会要把这艘空行舰开回维也纳吧?” “不行吗?”上校反问,“如此先进的引擎和设备,带回去让我的同胞科学家们研究,那我们也能制造出同样的、甚至更先进了引擎了!” 段非拙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彻底夺取威灵顿号,把这艘空行舰当作研究素材开回国内。 “我们遇到的那些空盗……” 上校微笑“不过是用来测试空行舰实力的。要是这艘船没有我想象的好,那后面的计划我就不会实施了。但威灵顿实在是大出我的意料。简直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空行舰。” “那西蒙呢?你杀了他,因为不希望他能驯服利维坦?” “不错。那怪物太过强大,不能让任何一个国家得到。我早就想干掉那个动物小子了,只是我没想到派去的杀手竟然这么没用。”弗里曼上校轻蔑地撇撇嘴。 “原来霍恩中尉是你派去的……”段非拙回想着西蒙舱室中的那具尸体,要不是布尔韦中士及时赶到,西蒙的死期就会提前一天。 ……他也仅仅多活了一天罢了。 段非拙瞪着上校“你专门来跟我们陈述你犯罪的心路历程,应该不是指望我们送你进苏格兰场吧?” 上校大笑“我从前都不知道警夜人这么幽默!看来我专门来找你们,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只可惜西蒙小朋友不在了。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不失为一个人才。” 说着,上校礼貌地欠了欠身,“我想问问,两位有没有兴趣改换门庭,到我的国家来呢?” “你既然这么喜欢幽默,那你需要的不是警夜人,而是马戏团。”段非拙讽刺道。 “你们警夜人如此本领高强,得到的待遇却也只跟普通警察差不多。我国就不同了。两位若来到维也纳,定能获得第一流的优待。” Z不屑地嗤了一声“我听说贵国对秘术师相当宽容,恐怕我们警夜人没有用武之地吧。” “您的本领可不仅仅能用于逮捕秘术师。军队中也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如果我们拒绝呢?” 弗里曼上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装模作样地取出一块怀表,打开看了看。 那块怀表是白银质地的,散发着秘术微光。段非拙推测那是上校用来储存能量的金属。 “您用充足的时间可以思考,尊敬的先生。”上校说,“在我们抵达维也纳之前,您都可以告诉我答案。而您的答案将会决定您落地后的待遇——是成为座上宾,还是阶下囚。” “不是直接把我们丢进海里吗?”Z冷笑。 “我说了,我们一向优待人才。” 上校说完,绕到段非拙身后,从他手指上卸下三枚指环。 “这是您的蓄能金属吧?”弗里曼上校把玩着三枚戒指,“这么危险的东西,还是由我保管好了。您什么时候愿意加入我们,我就什么时候还给您。” 他揶揄般地朝段非拙鞠了一躬,施施然离去了。 舱室内又只剩下Z和段非拙。 被五花大绑的两人同时直视前方,视线绝不和彼此交汇。 过了好一会儿,段非拙试探地开口“我不想加入他。” “真巧,我也是。”Z说。 “这里是空中,我们没办法逃走,除非控制整艘空行舰。威灵顿号上少说有数百名船员,打得赢吗?” “不需要和船员战斗。”Z说,“擒贼先擒王。船员之所以叛变,是因为受到了弗里曼的精神操控。只要秘术师一死,精神操控自然能解除。” 段非拙点点头“明白了。斩首行动是吧。” “你能探查出弗里曼的位置吗?” “我试试。” 段非拙集中精神,将精神触须延伸到外界空间。 在空行舰上倾听声音,比在地面上轻松一些。这是一艘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在金属中流淌。而众所众知,声音在固体中的传播速度比在空气中要快得多。 他听见了机械运转的轰鸣,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轮休的人聚在一起插科打诨,厨房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叮当当,军官们用传声筒下达命令,声音沿着铜制管道传播到空行舰的另一端……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幅完整的空行舰地图。 “弗里曼在地图室。”他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Z说。 “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弗里曼上校?——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但是他可不是一个人,他能操控那么多言听计从的傀儡呢。” “那也必须试试。” 段非拙沉默了片刻。他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极大地提高斩首行动的效率,唯一的阻碍就是Z可能不大愿意。 但是这种危急时刻,即使他不愿意,段非拙也要努力说服他。 “你带交易行的符纸了吗?” Z发出一声不悦的咕哝。“带了。”他厌弃地说。 “跟我一起进交易行。有两件东西可以帮到我们。” Z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坏东西才说得出这种话。明知道他最不待见交易行,却一次又一次地要和他一起进去,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他却偏偏无法拒绝。 “你什么时候要?”他恨恨地问。 “现在。”段非拙说。 Z的机械义肢上弹出利刃,斩断手腕上的绳索。好在弗里曼上校并不知道他义肢的秘密,否则把他的胳膊拆掉,那可就完了。 段非拙身上的绳索也被Z斩断了。白发警夜人从大衣内袋中摸出皱巴巴的法阵符纸,丢垃圾似的丢给他。 “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段非拙很好奇,“我以为你肯定会把它压箱底。” Z扭开脸“它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段非拙没说什么,抓住Z的手,带着他一起跨进交易行之中。 这处空间内存放着上百件或奇异或恐怖的秘术物品,虽然每件都各有千秋,能运用在战斗中的却屈指可数。 段非拙这次只取其中两样。 第一样是幻形叶。每片叶子价值50镑的贵重植物,已经快被段非拙薅秃了。 他拔下最后两片幻形叶,将其中之一递给Z。 “含在嘴里,别吐出来也别吞下去,这样别人就会无视你的存在,和隐形差不多。不过一旦做出有违常理的动作或者发出太大的声音,就会失效。” Z神情复杂地接过幻形叶。“你一直在用这东西?” “偶尔。”这是实话,他总共也没用过几次。 Z的神情更复杂了。堂堂警夜人领袖居然要和秘境交易行主人合作,用交易行内的商品去击败敌人,这简直就是将他的尊严放在地上践踏。 更可悲的是,他从很久以前就受过交易行的恩惠了。否则他现在还是个瞎子。 Z看着手中那半透明的叶片,觉得胸腔里的那台机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一样。 段非拙所需要的第二件物品就放在柜台上——他去希腊之前将石中剑存在了交易行中,之后就再也没使用过它。受了这么久的冷落,石中剑现在都不爱说话了。 “终于想起我啦?”握住剑柄,熟悉的阴阳怪气声传入脑海。 “您可是最终武器,平时轻易不拿出来的。”段非拙拍石中剑的剑屁。 “你在跟谁说话?”Z的表情就像看见利维坦在他面前载歌载舞一样。 他盯着那把锈剑。许久才辨认出那是他曾经拿回苏格兰场鉴定的那把剑。 “当时明明什么也没鉴定出来。” 石中剑发出幸灾乐祸的奸笑,开始大声嘲笑警夜人鉴定技术的落后。段非拙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Z。 “这把剑比较特殊,能抵抗各种鉴定和侦测秘术。”他解释。 “……我以前还真是瞎得够厉害。”Z自嘲。 否则怎么会看这么个谎话连篇的小坏东西。 他们返回现实世界。段非拙悄咪咪地蹲在门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有四名守卫,他们破门而出的动静势必大到幻形叶失效。因此必须先解决掉他们。 “你还能使用秘术吗?”Z低头看着他。 “如果是简单的秘术倒还可以。” 指环被弗里曼上校没收了,但这并不代表段非拙汲取不到能量。这艘空行舰上电路密布,他可以直接从中汲取电能。只是因为距离较远,取不到太多能量罢了。 他用眼神询问Z是否准备好了。Z飞快地移开视线,点点头。 段非拙轻轻按住舱门,汲取指环内的能量,熔毁锁芯。 两个人同时破门而出。 守在门外的四名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就被Z放倒了。 段非拙朝另外一人挥出石中剑。在交易行中憋闷了许久,石中剑迫不及待地想活动活动筋骨。它尖声狂笑,段非拙被它控制住身体后,觉得自身的力量变得比以往都更强大。 石中剑击中士兵的脑袋。因为并非战时状态,他没戴头盔,结果就是他“嗷”的一声晕了过去。 另外两个士兵见势不妙,转身就逃。 Z冲向前一人,一记手刀劈中他的后脑勺。 段非拙则追上那个慌不择路逃走的。他几次挥出石中剑,却都被对方灵巧地躲开。走廊空间狭窄,习惯了大开大合的石中剑难以施展,好几次都劈中了墙壁,或者差点卡住天花板通风口。石中剑发出焦躁的吼声。那士兵跑得太快,若是让他遇见巡逻队,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事到如今,段非拙只能试一试他从未用过的一个秘术。在莱斯博斯岛上时,他曾经无意中接触了精神控制类幻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也许他现在可以释放精神冲击波,直接将那士兵击晕。 他指着那士兵,回想起他是如何进入伯爵夫人梦境的。幻术的原理大同小异,他只需要增大能量,将试探改为攻击……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冲击波自他指尖冒出,无需瞄准便正中逃跑士兵的后脑勺。那士兵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了下去,整个人烂泥一般不动弹了。 段非拙上前检查了一下他的心跳和呼吸——还活着。他第一次使用精神冲击波,拿捏不要分寸,只希望这只倒霉的小白鼠别落下什么后遗症才好。 他们将昏迷的士兵五花大绑,扔进原本关他们的那间舱室中。段非拙还故意焊死了锁眼,防止他们逃跑。等解决掉弗里曼上校,控制整艘空行舰后,他自会回来释放这四个倒霉蛋。 “可以使用幻形叶了。”他对Z说。 Z捏着半透明的叶片,怀疑地问“如果说含住叶片别人就看不见你,那我能看见你吗?” 段非拙挠头,他还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幻形叶对动物不起作用,但是对同样含着幻形叶的人类起作用吗?要是仍能起作用,那他和Z岂不是互相看不见对方? “我也不知道。要不然你握着我的手吧。”他说。 Z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牵起他的手。那表情差点让段非拙以为自己的手心会喷出酸液腐蚀他。 他们同时把幻形叶塞进嘴里。Z对这种植物的性能心存疑虑,但段非拙使用过好几次,如果世界上有幻形叶农场,他大概会无限回购吧。 他望向身旁的Z,真奇妙,他的手知道Z就在他身边,可他的眼睛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段非拙匆忙退向墙壁,避让他们。士兵们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其中一人的手臂差点儿打中段非拙的胸口,却依然没发现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两个可疑的家伙。 他们就像两个隐形人一样,大模大样地穿过走廊和一间间舱房。他们经过餐厅,图书室、会议室,和数不清的船员擦肩而过。 段非拙能明显感觉到船上的气氛不大对劲。常常能看到成群的士兵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可一见军官,他们就会若无其事地散开,同时朝军官投去古怪的眼神。 “你觉不觉得舰长有点不对劲?” “何止舰长不对劲,我们上尉从今天早上起就怪怪的。” “原来我们的任务是到北极杀那头可怕的怪兽。为什么出发前都没有人告诉我们?普通士兵就没有知情权了吗?” “也不知那头怪兽死了没有。我怀疑几次炮击根本干不掉它。” “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停在这个破地方?万一怪兽跑出来袭击我们怎么办?” 段非拙有理由怀疑,威灵顿号上的高级船员全部都受到了弗里曼上校的精神操控。作为一名秘术师,上校的本领可谓深不可测。Q女士那样经验丰富的秘术师,操控开膛手杰克一人就很吃力了,弗里曼上校是怎么同时控制这么多人的?不同国家的秘术流派差别这么大吗? 那两个同上校一起划船去小岛的士兵,为何没有被弗里曼上校控制?莫非弗里曼觉得自己的演技足够高超,或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那两名士兵,但中途他俩又弃暗投明了? 越思考越想不通。 他们穿过大半个空行舰,终于抵达了位于舰船前部的地图室。门口没有卫兵值守,但大门紧锁。 他们倒是可以直接冲进去弗里曼上校一决雌雄,但是这样未免有些太莽撞了。段非拙觉得应该制定个计策,然而他的眼睛拒绝承认Z的存在,交谈也会使幻形叶失效,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交流。 这时,段非拙觉得手心有点儿痒。 Z在他的手心写下了几个字。 ——我先进去,你不要暴露自己,悄悄潜到他背后。 由于看不见彼此,也无法用语言沟通,他只能这样传达自己的想法。 段非拙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Z在他掌心轻点三下,作为倒计时。 倒计时结束,Z猛地松开他的手,一剑劈开地图室的门锁,径直破门而入。 段非拙则伏低身体,只要不做出过于夸张的动作,即使他贴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走过,也不会被人发现。 占据地图室最大面积的是一张庞大的地图桌,可以容两个成年人在上面打滚。桌上铺着一张北极地图。靠墙壁的地图架上则收纳着各式各样的图纸,随时可供取用。 这时代的地图还只能依靠手动测绘,因此价值极高,尤其是军事地图,每一张都是宝贵的军事机密。 此时此刻,弗里曼上校正背对大门,站在地图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他回过头,阴鸷的双眼扫过Z的面孔,漾起微笑。 “您逃出来了。不愧是警夜人。我越发希望您能成为我的同伴了呢。” Z才没心思跟他闲话家常。他的身影瞬间消失,接着出现在上校面前。一剑接着一剑,剑势不仅不减缓,反而还越来越快,犹如暴风骤雨。上校跳上地图桌,翻到另外一边。他从地图架上抽出一支长条形的铜制地图匣,充作棍棒格挡住Z的剑。 当的一声。地图匣竟被生生斩作两截。 上校毫无惧色,将两截地图匣拼在一起。手指拂过接合处,断口消失,地图匣又恢复如初。 他和Z对峙的时候,段非拙悄悄潜到他身后。 幻形叶的力量让上校完全无视了地图室中的第三个人。段非拙瞄见上校胸前垂落下一截银色的表链,怀表就搁在他的口袋之中。 那是上校的能量之源,如果拿到它,上校就难以施展秘术了。 Z一剑挥出,弗里曼上校用地图匣挡开。这一次地图匣并未锻炼,想来是用秘术强化了材料。 与此同时,段非拙握紧石中剑,飞身向前,挑向银色表链。 在上校惊愕的目光中,怀表被挑飞。段非拙稳稳地接住,得意地笑了笑。 失去了蓄能物的秘术师,就等于耗光了所有子弹的枪手。上校还能蹦跶到几时? 弗里曼上校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 “是隐身术?还是幻形叶?”他问,“两位的身手如此卓绝,不能为我国所用,实在是遗憾。” 段非拙掂量着怀表,其中的能量还很丰沛。但是他和白银的相性不太好,恐怕难以使用。 “你也不赖。要不然你弃暗投明,咱们还有的商量?” 上校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你这幽默感我也很是欣赏。可惜了。” 失去了能量之源,Z轻而易举地斩断了他手中的地图匣,剑锋直抵上校的咽喉。 “解除你对船员的精神控制。”Z冷冷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解除?”上校阴恻恻地笑了。 “我很想试试。”Z的剑锋贴得更紧,上校颈间溢出一丝鲜血。 他直视着Z“我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即使我死去,精神控制也不可能解除。这艘空行舰照样会飞去维也纳。” “那要怎么解除?” 上校微笑“你可以试试杀死所有被控制的人。” Z的剑刃贴得更紧了些“不是我自夸,我们警夜人对于拷问也是很有研究的。” 上校嘴唇蠕动,像是在吞咽什么东西。 Z知道有些谍报人员会在牙齿中藏匿剧毒,一旦遇到身份暴露的风险,就会咬碎牙齿,中毒而亡,宁死也不泄露情报。 他掐住上校的脖子,逼迫他张开嘴。 然而上校含在嘴里的并不是毒药,而是一块小小的结晶。 它只有小指甲盖四分之一的大小,切割得极不规整。但饶是如此,它也依旧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以太结晶。 小小的一块以太结晶就能驱动一艘空行舰,足见其蕴涵能量之多。 结晶内的能量,会不会不止能供应蒸汽机,也能供给秘术师? 段非拙的瞳孔骤然缩小。 “Z,快躲开!”他声嘶力竭。 能让空行舰这种钢铁怪物在空中飞行的能量,若是一次性爆发出来,会是一种怎样的场面? 以太结晶光华流转,耀眼灼目。 一道雷霆在距离段非拙极近的地方炸开了。 他的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大脑“嗡——”的一声,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地图室的墙壁被无形的能量轰开一个洞,内外强烈的气压差瞬间形成风暴,裹挟着段非拙、Z和一大堆珍贵的地图飞向空中。 失重感笼罩了段非拙。 千钧一发之际,他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Z的右手。两个人被吸出舱外的那一瞬间,他眼疾手快将石中剑横了过来,握住剑刃中段。 石中剑卡在了墙壁破洞上。段非拙一手握着剑刃,另一手抓着Z,就这样悬吊在半空中。 北极高空寒冷的疾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 即使石中剑剑刃极钝,他的手掌也被割出了血。参差不齐的剑锋陷入血肉中,他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快要断裂了。 疾风同时也灌进船舱之内。弗里曼上校瑟缩在地图桌旁,抱紧桌脚,这才没有像段非拙和Z一样飞出去。 “真遗憾!”他纵声大笑,“你们不愿投靠我国,那就只好去死了!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吐出一口鲜血。把以太结晶藏在假牙中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比□□药有用一百倍。 段非拙咬紧牙关。他尝试着一个引体向上翻进舱内,但是太困难了。即使石中剑能强化他的身体也不行。如果只有他一个倒还好说,但是段非拙不可能在抓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 如果他和Z就这么朝冰海坠去,他能减缓下落的速度吗? 他心里没底。上次光是从剧院四楼跳下去,他都只能勉勉强强才平稳落地。更不必说他们现在正位于数十米的高空。 即便他能用秘术让他们俩轻飘飘地落下去,可正下方就是北冰洋。他们在冰冷海水中存活的可能性,就跟弗里曼上校当场投降还好心把他们拉上去的可能性一样低。 当空行舰内外的气压差差不多平衡了,弗里曼上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已经不剩什么能量了,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动用秘术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面前的两个敌人。 他捂住脖子上的伤口,踉踉跄跄走向悬在洞口的年轻人。只需要轻轻一踹,这两个祸患就会坠入冰海之中。然后残酷的大自然会替他解决一切。只是有点儿可惜这两个人才。不过嘛,天底下人才济济,没了再找就是。 “放开我!”Z大吼。 “不行!”段非拙吼回去。 石中剑尖叫“松手吧!那家伙来了!你松开他我就能让你上来!” “不!” 段非拙低头望着Z。警夜人的白发在风中狂舞,像是北极不落的雪风暴。 Z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眸子。自从身份暴露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四目相对这么长的时间。 他按住自己的右肩,机械义肢的连接部位。只要打开那里的一处卡扣,义肢就可以取下来。 “记得看我的遗书。”Z说。 他拨开卡扣。 第六十二章 遗书 那一刻,时间仿佛过得极为缓慢,像是一场过长的慢镜头。 Z朝海面坠去,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 段非拙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 手中的重量骤然减轻,那是当然,他现在只握着一截机械义肢。 北极的天空是如此寒冷,段非拙却觉得心中仿佛有一口火山喷发了。 炽热的岩浆沿着血管注入他的四肢百骸,点燃了名为愤怒的熊熊烈焰。 他再一次失去Z了。 但是跟上一次不同。上一次他暴露了交易行主人的身份,Z和他断绝了关系。 可他以为只要自己活着,Z也活着,就总有挽回的机会。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再过十年,女王早已去世。再过二十年,世界将天翻地覆。再过三十年……所有事情都在变化,世界在变,人也在变。总有一天,Z会不在意他是个秘术师,原谅他的欺骗。 他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石中剑!” 他竭尽全力地怒吼。 “交给我!”石中剑也回应他。 他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石中剑,手臂用力,身体向上一荡,便从洞口翻进了船舱。 弗里曼上校擦去唇边的血迹,朝他龇牙咧嘴。以太结晶被他咬在齿间,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方才段非拙亲眼见识到了以太结晶释放的能量有多么可怕。弗里曼上校甚至连一句咒语都没念,就把空行舰那厚实得连炮弹都无法击穿的外壳开了个洞。 若是被那股力量正面击中,恐怕连尸体都会灰飞烟灭。 所以段非拙要赶在上校释放力量之前就击败他。 他一句话也没说,石中剑却领会了他的意思。 “放心交给我吧,小子!”石中剑声音高亢,不知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还是一把剑也能生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之类的情感。 石中剑控制了他的身体,他提起剑,以这辈子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向弗里曼上校。 上校咬着以太结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块结晶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宝贝。世界上最大多数以太结晶矿都处于英国控制之下,其他国家虽然也有矿场,但产量极低,用来供应本国的空行舰都捉襟见肘。更不用说将宝贵的结晶做其他用途了。 弗里曼成为间谍,辛辛苦苦钻营到现在,除了上头的命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成为空行舰的舰长,就有机会接触以太结晶了。 这种结晶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人们都说它是纯粹能量的结晶。原本弗里曼还不信,但真正接触到以太结晶后,他也不得不相信了。 他只不过从威灵顿号的燃料中偷偷取走了这么一小块,就能造成如此之大的破坏,而以太结晶根本没有消耗掉多少。试想一下,若是威灵顿号上的以太结晶都归他所有,那么……不,那样实在太贪婪了,他不求拥有那么多以太结晶,只需要给他一小块,鸽子蛋大小的就足够了。仅凭那么一个小东西,他就有信心立于奥秘社会的巅峰! 只要将威灵顿号带回维也纳,献给皇帝陛下,他想要什么奖赏没有? 他会成为帝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封为贵族的秘术师。想想吧,皇帝陛下的“宫廷秘术师”,听起来多么威风!今后他再也不必躲躲藏藏地生活,再也不必被当成工具一样执行肮脏的任务。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成为左右世界局势的大人物。 他盯着那个持剑的年轻人。真是可惜。他心想。他可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警夜人,希望这两个人才能在更好的地方发挥他们所长。可惜他的一片好心都被当作了驴肝肺。 既然他们不领情,那他也无需跟他们客气了。为了他光明的未来,眼前的祸患一定要除去! 距离他实现梦想只差那么一小步。他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破坏他的计划! 他朝那年轻人举起手,念诵足以将其葬送十次的咒语。 然而咒语还没念完,年轻人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弗里曼上校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就在那一瞬间,年轻人又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把锈迹斑斑的剑朝他挥来。 他想在自己身体周围召唤出一道秘术屏障。这样很浪费能量,却能极大地偏转所有朝他发起的进攻。当年轻人的剑锋击中屏障,就会偏向另外一个方向。 咒语刚一出口,他的头就被狠狠击中了。 段非拙用石中剑上的那块石头砸中弗里曼上校的侧脸。上校脑袋一歪,顿时眼冒金星。咬在齿间的以太结晶也被震飞了出去。 他慌忙扑向地上的结晶。但段非拙动作更快,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地上,将锈迹斑驳的剑锋抵住他的喉咙——恰好就抵在Z割出的那条血痕之上。 他将剑锋死死地往下压。石中剑只是看起来钝,但只要在合适的主人手中,发挥足够的力量,它可以变得比大马士革钢刀还要锋利。 弗里曼上校撑住段非拙的手,用力将剑锋从自己脖子上推开。 双方均是咬紧牙关,暗暗角力。 秘术师之间的战斗演变成肉搏战,简直毫无美感可言。 但是段非拙不需要什么美感。他只希望弗里曼上校付出代价。 “你杀了我也没用!”上校笑了,声音沙哑,他的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已成定局!你只会失败,背上杀人的罪孽!” 段非拙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将剑锋往下压。 剑锋割破血肉,血液如泉水般涌出来,染红了地毯。 弗里曼不明白。他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训练有素的士兵,而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文文弱弱,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法学校学生,为什么在纯粹体力的比拼中,他竟然落到了下风? 剑刃刺破气管,血液倒流入气管内,上校登时无法呼吸了。 他的梦想终究还是无法实现了。 好在,他至少干掉了一个警夜人,还是所有警夜人的首领。那种家伙每少一个都是一种幸运。 黑暗笼罩了他。 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是一双金绿色的眼睛,像是翡翠落在了熔融的黄金里。他曾觉得漂亮却脆弱,不值一提。 但是现在,那双眼睛里却迸出了火焰,灼热得仿佛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第一个化作灰烬的就是他。 段非拙一直按着剑刃,直到弗里曼上校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冷。 高空的寒风灌进舱内,他的身体也在慢慢失去温度。 但是在那之前,他的灵魂就已经变得寒冷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手底下死去,他竟然一点罪恶感感觉也没有。 甚至有一种黑暗的愉悦感在他内心蔓延。 他看着弗里曼上校慢慢浑浊的瞳孔,享受着被复仇的快意所充盈的时刻。 蓦然的,他想起了邓肯·麦克莱恩所说过的一句话。 ——我知道您是个医生。我不会让医生的手沾染鲜血的。 现在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甚至因为杀了人而满心喜悦。他品尝着复仇的甜美,就像品尝着生命所酿成的美酒。 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是不是快精神失常了?就像开膛手杰克在吸收了过多的异能之后被逼疯了一样?但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会如此理智地思考吗? “小子,快走!”石中剑的叫声将他从万千思绪中唤醒,“他们要来了!更多的人要来了!” 地图室的爆炸声如此巨大,甚至将空行舰炸开了一个缺口,不可能不惊动船上的其他人。 段非拙将五感的触须释放出去,觉察到有二十多个人正快速接近。其中有一些是负责维修的工兵,另外一些则荷枪实弹,随时准备和破坏空行舰的敌人战斗。 他们抵达图书室后,只会发现上校的遗骸…… 段非拙低头看着死去的弗里曼上校。他惊讶地发现,上校的脸上脱落了一层东西,有点儿像是□□。 他揭开那层面具,下面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是个脸颊瘦削、颧骨高耸的中年男子,与弗里曼上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段非拙看了看手里的□□,又看看被他杀死的这个男人——他不是真正的弗里曼上校?这是某种可以易容的秘术? 来不及思考更多了。那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快到达地图室了。 段非拙将□□塞进衣兜里,捡起石中剑、以太结晶和Z的那条断臂,飞快地逃离地图室。 他倾听着士兵的脚步声。他们从哪个方向来,他就躲到另外一个方向。他还含着幻形叶,只要他安静下来,不做多余的动作,幻形叶就会逐渐重新生效。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之前凡是遇到棘手的情形,他都会和Z商量,征求对方的意见,或是获得对方的建议。可现在他能商谈的对象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他抱紧怀里的那条断臂,将冰冷的金属贴紧自己的脸颊。 他得想个办法解除船员们的精神控制,让威灵顿号返回伦敦。否则这艘船搞不好会真的一路飞往维也纳。如果可以,再找出□□秘密。既然被他杀死的是假上校,那么肯定还存在一个真正的上校。也许他还活着,被藏匿在船上的某个位置。 也许他能多救一个人。 幸好Z为他留下了这条手臂。 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悲伤,以至于他已经没有其他的情绪了,还是因为他天生就这么冷血,对别人的死亡无动于衷——他竟然觉得有些庆幸。 手臂是黄铜的。是他的蓄能金属。 威灵顿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 就在几分钟之前,空行舰上发生了大爆炸。整艘舰船上的人都感觉到了剧烈的震动,听见了爆炸的轰鸣。 船员们花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爆炸产生的位置——是在舰首的地图室。同时,舰桥上负责监测船体平衡的船员发现,威灵顿号的船身发生了偏斜,这说明爆炸有可能损坏了船壳,以至于内外气压失衡。 维修组的工兵们立刻拿着家伙赶去修补破洞。同时,弗里曼上校的副官也带着一批人马负责护送他们。 维修组的里维准尉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船上发生爆炸,极有可能是遭到了人为的破坏。威灵顿号的北行之路坎坷不断,先是屡次被空盗进攻,又是跟怪兽搏斗,现在还遇上了原因不明的爆破……船员中一时间人心惶惶,甚至产生了“威灵顿号被诅咒了”的流言。 里维准尉拎着工具箱,低声问副官“舰长在干什么?” 副官面无表情“与你无关。” 好吧,以里维准尉的地位,的确没资格过问舰长的事。可问题是,他觉得最近不光是舰长,所有高级船员都变得怪怪的…… 就比如副官,原本是个亲切又健谈的人,同威严的弗里曼上校刚好相反,大家都说他们俩性格互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如今里维准尉所见的副官,却冷漠强硬,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里维准尉向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维修组的职责就是维护好空行舰的里里外外。大部分成员也都是只会埋头苦干的技术人员。船员之间的纠葛,尤其是上层大人物之间的矛盾,他们向来不感兴趣。 走廊的尽头落下了一扇闸门。副官皱起眉头。 里维准尉匆匆跑到门前,检查门上的阀门。 这扇门是专门用来防止气压失衡的,空行舰上设置了许多这样的装置。一旦某个区域船体破碎,气压失衡,闸门就会自动落下,将该区域和其他区域隔绝开来,防止整艘空行舰都陷入失衡状态。 船壳破损的情况远比里维准尉想象的要严重。 “b4区域的气压可能很低,大家要当心。” 维修组的成员点点头,训练有素的他们对于这种情况早已了然于胸。倒是副官带来的那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有些仓皇。 闸门附近都设有把手,他示意众人抓紧,拧动环形握柄,打开闸门。 外面气压很低,但远没有里维准尉想象得那么严重。他推断船壳破了个洞,修补一下空行舰就能继续航行。若只是返回伦敦,大概没什么问题。 只是刚刚出厂的威灵顿号,竟然就被人内部爆破了,说出去怎么也不好听…… 他跟随副官向b4区域深处走去。直到他们来到地图室。 室内的狼藉程度令里维准尉大吃一惊。破洞就在这里,许多贵重的地图已经不见了踪影。那可都是军事机密!要是让军部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更可怕的是,地图室还有一具尸体。一名军官打扮的男子躺在地上,脑袋歪向一边,喉间鲜血淋漓。 这已经是威灵顿号起航以来的第三个死人了!这艘船果然是被诅咒了吗? 副官一见那尸体,神情便有些恍惚,像是记起了什么事。有那么一瞬间,里维准尉从他脸上看见了往日那个爱说爱笑的副官的面影。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冷硬的神情。 “修补漏洞。把尸体抬到停尸间。下令全舰搜索可疑人物。半个小时后我要和所有高级船员开会。做好你们的事就行了,其他的不许多管,不许多问。” 副官手下的士兵们面带疑虑,但常年所受的训练还是让他们立刻服从了长官的命令。里维准尉也吩咐自己的部下,开始修复破洞。 士兵们将尸体抬走的时候,里维准尉瞄见了尸体身上的军服——根据肩章,这尸体是一名上校。 可是整艘威灵顿号上只有一位上校,那就是他们的舰长。 这男子分明不是舰长,又怎么会穿着舰长的衣服? 他又为什么会死在这儿?谁杀了他?凶手又去了哪儿?总不至于是从破洞跳出去了吧?那可是自寻死路呀! 里维准尉心中充满了疑问。但他不敢发问。 维修组的工兵皆是心灵手巧、训练有素,很快就完成了工作。只需要将洞口参差不行的铁片削齐,再焊上一块钢板即可。周围的缝隙全部焊死,再涂上粘合剂。 这种维修方法只能算是应付,勉强能支撑他们回到伦敦。到时候还得进造船厂之后继续修复。 里维准尉带着手下们返回维修组的仓库。一进门,他就发现里头聚了好些人。 维修组的仓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维护空行舰所需的各种零件和工具。 十几名船员坐在箱子上。有炮手组的,有后勤组的,有巡逻组的,有轮机组的,有测量组的……都是军衔中尉以下的军官,还有好几个普通士兵。 “你们把我这儿当食堂了吗?”里维准尉问。 “你这儿地方大,借你这儿开个会。”说话的是轮机组的船员。因为轮机组也负责维护以太结晶动力引擎,在普通轮船和火车上就相当于维护蒸汽机,因此大家都戏称他们为挖煤工。 “私自聚会可是违反军规的。”里维准尉皱眉。 “拉倒吧,你觉得现在还有人管我们违反不违反军规?”后勤组的厨师说,“你就没发现上头的人这几天有些不对劲?” 里维准尉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他当然觉察到了船上的异常之处,可他只是个维修工的领头人,他上面还有分管的军官,那些上头的事哪轮得到他操心呢? 炮手的神情最是凝重“我一直以为我们到北极来一趟,只是为了测试威灵顿号在寒冷地带的适应性,顺便护送几个学者来考察的。但是今天我才知道,我们他妈的是来杀杀怪兽的。你们或许没见到,我们炮手却是亲眼所见。这太离谱的!世界上竟然存在那么大的怪兽!” “我不明白上头为什么要隐瞒这么大的事。是怕我们走漏军情吗?”厨师说。 测量组诡秘地压低声音“这消息我可只告诉你们几个,你们别泄露出去,否则我搞不好要上军事法庭。我们测量员已经得到消息,接下来不回伦敦,而是去维也纳。” “什么?!”所有人俱是一惊。 “可、可那是别国的首都吧!我们直接去了,岂不是相当于宣战?” “不对,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有时候外交场合也会派军舰过去,比如护送外交官什么的。” “但是我们船上又没有外交官!再说了,如果是外交任务,我们岂会不知道?现在我们连要干什么、该干什么都不知道,上头神神秘秘的,似乎在隐瞒什么事……” 挖煤工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一路行来,多少次受到空盗的攻击?你们都是老船员了,以前遇见过这么频繁的空盗袭击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我怀疑有人走漏了威灵顿号的坐标!船上有奸细!上头的那些人,搞不好都被奸细策反了!” 里维准尉张大了嘴,班上说不出话来。挖煤工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但是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地图室中那具披着上校军服的尸体。既然船上能混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上校,那混进来一个间谍不是也完全有可能吗? “不论怎样,我们必须向上头讨个说法。”炮手义愤填膺,“我们面对的可是怪兽啊!至少也该事先告知我们吧!这么重要的事难道连炮手也要瞒着?要知道,和怪兽面对面的是我们,不是那些高级军官!” 许多人点头赞同,也有一些人不置可否,暂时不发表意见。 这时,仓库门又开了。所有人俱是一凛,担心是军官前来巡视。在军营里,大量人员私下聚会是违反军纪的,严重者甚至会被当作煽动□□,军法处置。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名普通士兵。 “刚刚得到消息,有四个人被打晕了,关在底层舱房里。”他一来就开门见山,“他们原本是看守那两个皇家学院学者的,结果学者跑了,他们四个反而被关了进去。也不知道那两个学者用了什么法子……” 嗡嗡的低语声充斥了仓库。 “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儿跟学者在一起吗?我亲眼看见他们三个人一起下船,回来的却只有两个人。” “我听说小孩儿死了。” “为什么?我们的任务之一不就是护送他们吗?可他们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你们还记得老伯恩吗?他是弗里曼上校的亲随。今天上校上岛的时候就带着他和另外一个年轻的亲随。但是他们一回来就被副官带走了。我当时在巡逻,亲眼看见他们手上戴着镣铐,跟副官去了底舱……” “霍恩中尉死了,布尔韦上士也死了,伯恩他们不知所踪。那两个学者明明被关着,也消失了。还有一个人在开船之前就失踪了。这一切太古怪了!我们难道不能要求舰长出面解释一下吗?我们这不是在煽动□□,只是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开船之前就失踪?谁?” “轮机组的一个人,刚调过来的,轮机长不准我们说出去,说是上头的命令。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可是今天……” “如果我们出面要求舰长给个说法,有多少人支持?” “炮手组全体都支持,我就是代表。炮手组早就受不了了,妈的,我们面对的可是怪物啊!” “好了好了,别整天念叨怪物了,好像就你们有危险似的。我们测量组的意见也差不多。但是,要怎么把我们的意见递上去呢?直接跟长官沟通好像不行。说实话,最近领航员都不怎么理我们了。舰桥上所有人都不理人了。” “我会去说服后勤组的。虽然我们不该问东问西。我只需要舰长出面说一句话。” 听着大家的议论,里维准尉的心情越发沉重。和他一起去维修地图室的工兵也神情复杂。里维准尉觉得他们肯定也看见了那尸体的肩章。 最终大家商讨出了一致的方案晚餐的时候,由炮手组的代表向弗里曼中尉的副官提出要求,请他通知舰长。晚餐时在场的士兵多,大家联合起来给副官施压,不怕他不答应。 然后……就得看舰长是否给出令他们满意的答案了。 大家都是军人,能登上威灵顿号这种旗舰的更是千挑万选的优秀军人。他们不怕死,他们愿意上阵搏杀。他们可以死于战斗,死于疾病,死于倒霉的伤口感染。 但是他们不愿意莫名其妙地死于阴谋和谋杀。 他们想要真相。 段非拙捂着嘴,低着头,从一众巡逻士兵身边经过。他们目光如炬,却丝毫没觉察刚刚和一个行踪极为可疑的家伙擦肩而过。 幻形叶的效力可以持续很久。根据约瑟夫·切斯特那本账簿上关于幻形叶条目的记载,只要不吐出来,不咽下去,它就能永久地发挥作用。(当然了,很少有人能坚持这么久。)如果效力被打破,只需要使用者保持安静一段时间,它就能重新生效。 凭借幻形叶的力量,段非拙如入无人之境。方便是方便,但他当下最需要的并不是方便。 他必须破除那个假上校在船上施展的精神控制秘术。 然而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做起。他印象中的精神控制秘术都是一对一的,就像Q女士对开膛手杰克施展的那样。秘术师一旦死亡,秘术自然也就解除了。 假上校施展的秘术却能在他死后继续发挥效用。段非拙推测,要么世界上存在一种可以控制他人精神的道具,因此秘术的停止与否不以施术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必须关闭或摧毁那件道具才行。 要么假上校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秘术,比如一种法阵,它可以持续不断地运作,必须破坏该秘术,才能解除精神控制。 不论是哪一种,都必须先找到施术的地点才行。连道具或法阵藏在哪儿都不知道,要怎么破坏它? 段非拙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它一定藏在空行艇上。而且它有一个缺点只要被控制者离开它太远,就有一定几率自行清醒过来。 例子就是在海上“枪杀”上校的那两名士兵。他们可都是追随弗里曼上校已久的亲随,若是假上校李代桃僵,他们岂会发现不了?让他们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控制住他们的精神。 但他们在小船上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上校是个假货,因此他们才杀了他。他们说“我们不能让你回到船上”。的确,绝不能让这个冒名顶替的家伙返回威灵顿号继续逍遥。 可惜假上校并没有死。他是个秘术师,挡住区区子弹不成问题。那两名士兵的结局呢?反正段非拙再也没见过他们。大概一回到船上就被那些傀儡给抹杀了吧。 段非拙不清楚威灵顿号为什么不立即飞向维也纳,而是要在小岛上空盘旋。他推测是为了等利维坦出海,彻底将其消灭。那么他必须赶在利维坦出海前解决这一切麻烦,否则以空行舰的速度,他们几个小时后就能抵达维也纳,到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不知不觉间,他回到了自己舱室所在的那条走廊。以为他最熟悉这条路,双脚自动带他回到了这里。 他本想转身离开,继续搜寻假上校布置好的道具或是法阵,可他的双脚就像不听使唤一样,带着他走向Z的舱室。 Z让他去看遗书。 段非拙颤抖着推了一下门。果然是锁着的。不过他也没指望舱室门户洞开。 他取出以太结晶,想试着用结晶内的能量熔毁门锁,但一想起假上校释放能量时的威力,他就发憷了。万一控制不好把整间舱房都炸飞了,他就再也看不到Z的遗书了。 那是Z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文字。 段非拙吸了口气,将以太结晶中的能量转移到Z的断臂之中。 转移能量比释放能量稳妥得多,也不用担心炸飞什么。 他刚一碰触以太结晶,就惊觉其中蕴含能量之多。 秘术师平时储存的能量大多来自太阳能,平时外出的时候晒晒太阳,自然而然就将能量储存起来了,堪称人形自走太阳能充电器。储存的速度很慢,但胜在能量来源稳定。 段非拙握着这枚以太结晶,感觉就像握着一颗小小的太阳。里面的能源竟像是不会枯竭一样。 不,还是会枯竭的,只不过能量过于丰沛,只储存一点,就像从大海里舀出一勺水一样不值一提。 不愧是能让蒸汽空行舰飞起来的能源。难怪科学进步委员会如此重视、垂涎它。 将结晶内所有的能量转移到机械义肢中之后,段非拙总算可以放心地提取能量而不用担心引发什么爆炸了。他小心翼翼地熔毁门锁,推门而入。 Z的房间总是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不知道是他个人性格如此,还是从军经历养成的习惯。 段非拙从床下拉出他的行李箱,打开后翻到最底层,找出那只信封。 光是看到信封上那工整的“遗书”两个字,他的胸口就疼得无法呼吸。 “啧,小子,几天没见你咋变成这德行了?”石中剑开始叨逼,“那个警夜人死啦,你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啦,为什么你还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闭嘴。”段非拙恶狠狠说。 他颤抖着拆开信封。 里面一共放了三张信纸。第一张上面的字写得密密麻麻,说的是Z死后财产如何分配。 他作为警夜人,财产只有政府发的工资,算不上多。但是他是贵族的儿子,祖上有封地和遗产,遗产投资后每年还有年金和利息。他将祖产归还给了王室,供他自己支配的财富则全部捐赠给伦敦的一家医学基金会。此外还有他的个人物品,分别遗赠他的同事。比如他给R先生留了一把大马士革钢刀。给色诺芬留了一套福尔摩斯全集。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他对异常案件调查科的种种安排。他推荐艾奇逊小姐继任首领之位,N先生担任辅佐。他还给每一位警夜人同事都写了几句建言,鼓励他们继续尽忠职守。 第三张纸上的文字比前两张都要短得多。只写了四行字。 致某人 我恨你欺骗了我。 谢谢你的这个骗局。 如果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该有多好。 段非拙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哭,但奇妙的是,他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就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在Z下坠的那一刻被北极的寒风冰封了似的。 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Z其实已经不在乎他是个秘术师了。 他只是恨自己遭到了欺骗。恨自己从没被当作一个可以交心的对象。 但是,如果不是秘术师和警夜人天然的对立,段非拙又哪里愿意去欺骗Z呢? 如果成为一个秘术师不用被追杀,不用被关进苏格兰场的地牢,而是向泰勒斯先生那样可以在岛上开开心心的生活,像默伦姐弟那样可以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他又怎么会向Z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他珍而重之地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然后将那封信揣进怀里,放在紧贴胸口的位置。 那是Z的遗书。他要把它带回伦敦。 隔壁的房间忽然传来奇怪的响声。 段非拙望向墙壁。隔壁是西蒙的舱室,西蒙已经死了,谁闹出的动静? 他养的那些动物朋友吗? 段非拙释放出五感触须,倾听隔壁的响动。 某种动物簌簌地爬上墙,钻进了天花板一角的通风口。接着又顺着通风管道,朝他这边移动。 段非拙紧张地握住石中剑,紧盯着自己这边的通风口。 一条黑色的蛇从格栅缝隙中蜿蜒而出,垂挂在半空中,嘶嘶地吐着信子。 好吧,现在段非拙知道藏在西蒙床底下的动物是什么了。 幻形叶对动物不起效,蛇的黄色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 然后对他摆了摆头,钻回通风口。 “它什么意思?”段非拙忍不住问。 “我想,”石中剑懒洋洋说,“它是希望你跟上它。” 段非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不确定那条蛇想干什么。也许蛇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好奇地过来凑凑热闹。 过了一会儿,蛇又从通风口探出脑袋,对他“嘶嘶”几声。像是见他半天没反应,催促了他几句。 段非拙不会蛇佬腔,但以他所见,只能理解为蛇要带他去某个地方。 他用秘术拆掉通风口的格栅,把石中剑背在背上,再将机械义肢塞进腰带里。空行舰上的天花板很矮,他轻轻一跃就攀住了通风口边缘,爬进了管道之中。 管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匍匐前进。前方传来蛇鳞摩擦金属的响声。段非拙手脚并用朝前爬去。 蛇在管道中游走的速度比他快得多。每当蛇觉得他落后了,就会停下来等待一会儿。 段非拙跟着蛇转过一个又一个岔路,爬过一个又一个通风口。透过格栅,其下的情形一览无余。某一个房间中,船员们正呼呼大睡。另一个房间中,士兵们正在长官的督促下进行每天的锻炼。还有一个房间,十几名船员坐在板条箱上严肃地争论着什么。“舰长”“要个说法”之类的词飘进他的耳朵。 蛇带着他来到一条竖直的通风井。井壁上打着铁梯,蛇顺着梯子缓缓游了下去。段非拙闻到下面传来一股淡淡的臭味,他不可能闻错,那是尸臭。 他也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蛇领着他一直爬到底层,又钻进一条横向的管道。这条管道极窄,他简直寸步难行,与其说是在爬行,不如说是在蠕动。石中剑总是撞到管道,嗷嗷叫唤个不停。 费了好一番功夫,管道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不再是岔路口或死胡同,而是一扇格栅。段非拙爬到格栅前,用冲击波炸飞了它。 他就像挤牙膏一样把自己从管道中挤了出来。 四周漆黑一片,连一点儿光亮都没有。段非拙不得不用秘术创造了一个暂时的人造光源。这非常耗费能量,但他现在能量多得是。 他身处于空行舰的最底层,这儿像是专门放各种各样机械设备的设备房。机械运转的隆隆声碾过段非拙的耳膜。 蛇簌簌游走,段非拙跟上它。他们转到一台机器的背后,眼前赫然出现了三具卧倒在地的尸体。 最靠近段非拙的两个人他认识,是陪同上校划船去岛上的亲随士兵。两个人都已经死去多时了,其中一个人的眉心多了枚弹孔,另外一个人的后脑勺被轰掉了半个。 段非拙猜得不错,这两个侥幸苏醒的士兵回到空行舰后,并没有得到英雄的礼遇,而是第一时间被处决了。 第三具尸体背对着他,双手被牢牢绑缚在背后。 他走向尸体,轻触对方的肩膀,接着猛地缩回手。 这不是尸体,而是个活人。身体还是温热的,还在呼吸。 段非拙轻轻将这个人转过来,摆成平躺的姿势。 然后他目睹了一幕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这个人没有脸。 除了嘴以外的五官不翼而飞,面部本该有凹凸起伏的地方全部只蒙着一层皮,就像一个还来不及雕刻出五官的人偶。 而他的那张嘴,也不是人类的嘴,更像是一种用来呼吸和进食的洞。 这个人穿着军服,肩章显示,他是一名上校。 整艘威灵顿号上只有一位上校。 他坠入了海中。 从那么高的地方落水,简直就像整个人拍在了冰面上一样。 若不是他对疼痛的感知很低,他的身体恐怕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痛苦。 沉入水中之后,感觉就好多了。他对冷热的知觉也很不敏感,因此并不觉得这海水有多么刺骨。相反,海水温柔地包裹了他,淹没了他的身体,就像母亲从不拒绝自己的孩子,总会把他们拥入怀中。 水下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鼓动,一起一伏,就像心脏在跳动。 真奇怪,他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 在他下方很深很深的地方,另一种东西也随着他的“心跳”脉动了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 频率合二为一,就像它们本为一体。 他朝下方那无尽的深渊望去。 深渊中,一只血色的眼睛徐徐睁开,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无需任何语言或动作,仅仅是目光相接,他就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原来你体内也有以太结晶啊。 第六十三章 上升 段非拙在短短几分钟内亲身经历了一部恐怖片。 暗藏诡异的舰船,尸臭浓郁的通风管道,底舱中的两具尸体,还有噩梦般的无脸人。 黑蛇游到无脸人身边,回头望着段非拙,嘶嘶吐着蛇信,像是在提醒他这无脸人身份极为重要。 无脸人听见响动,身体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没办法说话。 段非拙倒退一步。他差点儿就想举起石中剑劈死无脸人了,但是他的目光怎么也无法从无脸人的肩章上移开。 死在地图室中的假上校。底舱的无脸人。 那张从假上校脸上揭下来的人-皮-面-具。 段非拙掏出人-皮-面-具,小心翼翼地覆在无脸人的脸上。 面具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就像融化了似的,完美地贴合在了脸上。面具边缘与皮肤融合,五官回到了该有的位置,无脸人长出了弗里曼上校的脸。 上校睁开眼睛,紧接着猛然闭上。段非拙意识到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光源太刺眼了,于是将光源亮度减弱,移动到了远处。 上校又试着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在段非拙身上久久停留,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谢谢……” “你是弗里曼上校?”段非拙问。 上校艰难地点点头。 “你的脸……” 上校声音沙哑:“被偷走了。” 段非拙刚要细问,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黑暗中冒出一团火红的影子。 是西蒙养的那只狐狸。霍恩中尉夜袭西蒙那天它就跑丢了,之后一直没找着。段非拙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孰料竟在这里再次见到了它。 狐狸叼着一颗苹果,不知是从厨房偷来的,还是从哪个士兵那儿顺来的。它将面包放在上校手边,蹲坐下来,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 鹦鹉和松鼠也从一台机器后方钻了出来。它们围在狐狸身边,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注视着上校和段非拙。 “你们一直在这里?”段非拙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居然和动物说话。 动物们没理他。回答他的是弗里曼上校。 “它们一直给我送吃的。”他说,“要不是它们,我可能已经死了。” 动物如此有灵性吗?还是说,它们因为和西蒙相处久了,智力也有所提升? 段非拙烧断弗里曼上校手上的绳索,扶他坐了起来。上校抓起苹果狼吞虎咽,几秒钟就吃得只剩果核。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段非拙问。 “说来话长,”上校咳嗽两声,面色憔悴,“得从我被选拔为威灵顿号舰长时说起……” 作为第一艘搭载了第四代以太结晶动力引擎的空行舰,威灵顿号尚未出厂时就备受关注。军部专门从空军各个部队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出色的军人作为威灵顿号的船员。能登上这艘最先进的空行舰,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荣幸。 其中最荣幸的莫过于弗里曼上校。他之前担任另一艘空行舰的大副,立下过无数功勋,年纪轻轻就荣升为上校。听说威灵顿号遴选船员,他也报了命。经过重重考核,最终被选拔为舰长。 威灵顿号的船员都是从各个部队选调来的,因此新团队需要磨合。弗里曼上校有意亲近下属,因此经常去巡视舰船上的各个部门,同士兵们打成一片。 他巡视到轮机组的时候,通过轮机长的介绍,认识了一名下级技术士官,名叫海因茨。听起来是个德国姓氏。听说海因茨读过大学,还对以太结晶动力引擎很有研究,而且谈吐不俗,熟悉各国的文化。弗里曼上校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便对他产生了兴趣。 威灵顿号即将起飞去北极的前一天,弗里曼上校照例巡视舰船各处。来到引擎室时撞见了海因茨,便与他聊了起来。海因茨说起了他老家德国乡下的民间传说:巫师会在夜里敲响你家的门,偷走你的脸,然后乔装成你的样子。因此如果你夜晚听见有人问“可以借你的脸一用吗”时,绝对不可以回应。 弗里曼上校觉得这传说很有意思,与东欧流传的吸血鬼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处。据说吸血鬼不能进入别人的家,除非取得主人的同意。 当时海因茨开了个玩笑:要是我要借走您的脸,您愿意吗? 弗里曼上校从不相信世界上有怪力乱神之事,便笑着回答:我这张脸又没什么好看的,你借走就借走呗。 于是……海因茨真的借走了他的脸。 那家伙只念了一句咒语,弗里曼上校的手就自动被绳索捆住了。海因茨走过来,按住他的脸。弗里曼上校只觉得脸上灼热无比,就像有人将铁水灌进了他皮肤下似的。 他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海因茨从他脸上揭下了一张□□似的东西。 原来海因茨就是那能偷走他人面孔的巫师吗?还是说,那个民家故事只是他编出来的,以便套自己的话? 多么可怕的巫术!这种人混进军中,究竟有什么目的! 海因茨将他丢进底舱。自那以时起,他就一直被关在此处。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听到声音,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他知道威灵顿号起航了,飞往了北极。 海因茨窃取了他的身份,乔装成他的模样,率领威灵顿号去北极! 弗里曼上校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海因茨一定会破坏任务。每隔一天那家伙会下来给他一些水喝,吊着他的性命。之所以留自己一命,想必是为了事成之后嫁祸。又或者他仍有什么利用价值,打算从他嘴里拷问出重要的军事情报。 就这样被关了好几天,身边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些动物。这些动物会给他带来吃的,让他不至于饿得那么难受。那两只鸟还曾试着啄开他腕上的绳索。可惜绳索是特制的缆绳,里面掺了钢丝,远不是两只小鹦鹉能啄断的。 即便如此,弗里曼上校还是很感激这些动物的存在。他不明白空行舰上哪儿来的动物,或许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吧。 “不,它们都是西蒙的宠……朋友。”听完上校的讲述,段非拙叹了口气。 西蒙去岛上的时候把动物们留下了,它们也因此逃过一劫。若是和西蒙同去,可能它们也会被利维坦杀死。 这些动物们知道它们的人类朋友过世了吗?段非拙望着狐狸,后者用悲戚的眼神回望他。 它们知道。段非拙心想。它们能觉察出来。所以才会带他来这儿解救上校,不是吗?它们也希望为朋友报仇雪恨。 “那个假上校已经被我杀了。”段非拙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的故事,不过隐瞒了有关他使用秘术的部分。 弗里曼上校越听越是钦佩。听到他手刃仇敌时,上校差点儿跳起来,最后又因为身体太过虚弱而瘫坐在地上。 “但是那个假上校操控了一部分船员,即使他死了,操控也没有解除。我正在寻找解除的方法。” 两只鹦鹉“啾啾”地叫起来,绕着段非拙的脚蹦蹦跳跳。 “嗯……你们知道解除的办法?”段非拙不确定地问。 “啾啾啾啾!”两只鹦鹉唱道。 完全听不懂呢……但是只能认为它俩的意思是“是”了。段非拙伸出手,两只鹦鹉乖巧地飞到了他的胳膊上。 他转向上校:“您在这里休息吧,我去解除那个秘术。假货已经死了,我想没人会来危害……” 话音未落,船身猛然一震。 段非拙撞上一台机器,后背一震钻心的疼。上校趴在地上,动物们滋儿哇乱叫。剧烈的震动持续了好一阵才减缓,但并没有消失,段非拙能觉察到地板仍在微微震颤。一种诡异的嗡嗡声充斥着周围的空间。 “肯定是出事了。”弗里曼上校艰难地爬起来,“我要上去瞧瞧。” “可是空行舰现在还被那些傀儡操控着,他们可能会对您不利……” “我是舰长,这是我的职责。” 段非拙和弗里曼上校四目相对。上校形容憔悴,却努力挺直了脊背。段非拙几乎可以想象他在舰桥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我们分头行动。”他说。 里维准尉紧张地捏着叉子。 食堂中人来人往,每张桌子旁都挤满了人。不论船上发生了多怪异的事件,大家该吃饭还是得吃饭,这是万年不变的。 但是今天食堂中的气氛明显和以往不同。平时用餐时间,食堂总是最热闹的地方,大家有说有笑,高亢的声音配合着刀叉和盘子碰撞的脆响,形成了关于食物的美妙旋律。 而今天,所有人都保持着不同寻常的沉默。刀叉依旧在响,人声却几不可闻。大家在餐桌上交换着疑虑和恐惧的视线,像是在等待某种决定命运的时刻的到来。 每当有高级船员走进食堂,大家的目光就会短暂地集中在他身上,接着快速移开,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原本在舰船上,高级军官可以享受在自己舱室内用餐的特殊待遇,由勤务兵去厨房领取餐食,再送到军官那儿。但是弗里曼上校取消了这种优待。他认为这会增加军官与士兵之间的隔阂。因此除了病患和工作繁忙不得坚守岗位的人,所有人都必须来食堂吃饭。 这也是质问高级船员们的好时机。 副官走进了食堂。 他目不斜视,步步生风,背后跟着一队士兵。许多人心里嘀咕,他就连吃饭都要带着亲卫,是在害怕什么吗? 副官领了食物,在餐桌边坐定。食堂中气氛立刻像一根弦似的绷紧了。 一触即发。 一名中尉沐浴着众人期待而又畏惧的目光,站了起来,朝副官走去。 里维准尉的视线也不由地追随他。他和副官同级,隶属炮手组。 副官抬起眼睛,望着面前的炮手。“有什么事吗?” 炮手敬了个礼。“请问,舰长今天什么时候来吃饭?” “舰长在自己房间用餐。” “但是船上规定……” “舰长可以例外。” 炮手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们希望舰长能出面解释一些问题,比如,那怪兽究竟是什么,我们来北极有什么目的,我们什么时候返回伦敦,之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你们?”副官眼中精光暴射。 副官并不是船上除了舰长外军衔最高的人,但他是舰长的左膀右臂,所有人都默认他就是舰长的代言人。 和他争辩,就等于是和舰长争辩。 副官严厉的目光扫过食堂中的其他人。许多人不敢承受他的视线,畏怯地低下了头。但也有很多人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里维准尉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没人愿意在此刻帮助炮手,那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胆敢质问副官了,他们的疑问、恐惧和不安就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里维准尉想起了他在伦敦的父母和姐妹。他还想回去见他们。他要用津贴补贴家用。 他不该违背上级的命令,哪怕那个命令违反常识或道义。他只是个士兵,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服从。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理智在他的大脑中叫嚣:他应该乖乖坐着,保持中立,让那些人自行解决问题。卷入这种纷争很可能会害得他上军事法庭,丢掉津贴,甚至坐牢。 但他的大脑中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你可以为了你所认为的正确的事不顾一切。 里维中尉认为请舰长出面说明情况、安抚情绪是正确的要求。无可置疑、无可指摘的正确。 这种事,只要有人领头,其他人的胆子就大了。 很快,第二个人站了起来。接着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食堂里近乎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围拢在炮手身后。 副官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 片刻后,他说:“好吧,那我去向舰长报告。你们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带着他那队士兵离开了食堂。 其他的高级船员见状,也纷纷离去。连带服从他们的士兵一并离开。 食堂瞬间空了一半。 里维准尉松了口气。既然副官愿意去请舰长出山,就说明舰长平安无事吧?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没什么可害怕的。 然而过了很久,他们都没等来舰长。离开的那些人也一个都没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冲出食堂,打算亲自去舰长室求见弗里曼上校。 里维准尉想拦住他们。这时候冒犯舰长可不是个好主意。他跑到门口,那些人刚好进入食堂外的走廊中,转过一个转角。 转角后传来几声枪响。 里维准尉站住了。寒意从他脚底升起。 他听见副官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响起: “食堂内有人煽动叛变,守住这里,胆敢逃离食堂的人格杀勿论!” 段非拙又爬进了通风管道里。 动物们很喜欢利用通风管道四处移动。对于体型娇小的它们而言,遍布全舰、四通八达的通风管道就像高速公路一样方便,还不必担心撞见粗鲁的两脚兽。 但是对于两脚兽来说,钻管道无异于一种折磨。段非拙的手肘和膝盖部位的衣服都已经磨破了,皮肤都快磨出茧了。石中剑不停地撞到管道顶部,一直哼哼唧唧,更是增添了他的痛苦。 好在这次爬行的距离不长,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动物们从一处通风口钻了出去。段非拙在格栅处趴了好一会儿,确定下面的房间空无一人后,才敢搬开格栅跳下去。 他落进了了一间空旷的舱室。 在威灵顿号上待了好几天,段非拙也算是参观过整艘空行舰,却从未进过这里。他依靠超常的听力,在脑海中勾画过空行舰的地图,但那地图上也不包括这个地方。 他回忆了一下脑海中的地图,这间舱室的位置是一片空白。说明这儿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做了隔音处理。 舱室中央摆着一台圆柱形的机器,直径大约一米,上方连接着诸多管道,某种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注入机器,再从另外一条管道排出。 动物们围在那机器旁,朝段非拙以目示意。狐狸甚至用前爪不断扒拉机器的外壳。 它们的意思是,这机器里就藏着假上校控制精神的秘术道具或法阵? 段非拙困惑地走上前去,轻触机器的外壳。他想往金属中伸出感官触须,探查机器的内容物,然而他竟然无法往这金属中灌注力量。就好像机器中有什么东西在排斥他似的。 他绕着圆柱转了一圈,发现了一块小小的面板。他判断这是用来操控机器的,干脆壮着胆子按下了面板上的“OPEN”键。 伴随着机械运转的嗤嗤声,金属外壳如同鲜花绽放一般打开了。 炫目华美的光芒霎时间充满整座舱室。 内部是一座圆柱形的容器,里面盛满了某种段非拙所不了解的溶液。容器中央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的以太结晶。 动物们纷纷竖起毛发,对着以太结晶发出威胁的低吼。 段非拙望着那块绚丽的结晶,一时间目眩神迷。 原来这里就是为引擎提供动力的“燃料舱”。 他从前一直以为,以太结晶既然是一种“燃料”,那么它的燃料舱就是一个大煤炉,只不过填进去的是光芒四射的结晶。 他可真是大错特错了。“燃料”恐怕只是人们习惯性的叫法。以太结晶真正使用时并不是“燃烧”,而是利用这种特殊溶液将其分解,在这一过程中释放出大量热量,加热锅炉中的水,产生蒸汽。 但是动物们为何带他来到燃料舱?以太结晶和假上校的秘术有什么关系吗? 段非拙的目光徐徐下移,接着瞪圆了眼睛。 圆柱形容器的底部绘制着一个法阵。 他回忆着所学过的秘法几何学知识,在头脑中拆解这个法阵。圆形——能量的循环;三角形——稳定,独一无二;眼睛——窥探,精神,梦境…… 不错,这就是控制精神的法阵。 假上校竟然将它绘制在这种地方,真是……不知道是该说他独具匠心,还是该说他用心险恶。 第一,这个法阵的运转需要源源不断的能量供应,以太结晶就可以为其提供来源,假上校等于是在薅威灵顿号的羊毛。第二,若要破坏这个法阵,就必须排空圆柱形容器中的液体,可那样一来,引擎就会失去动力,整艘空行舰都将坠落。 只要空行舰仍在飞行,就无法抹除这个法阵。贸然排空液体,等于是拉着全船人陪葬。但是若要让空行舰降落,就必须向舰桥下达命令,可舰桥上的船员们都受到了精神操控,不可能服从这种命令。 何等高明的手法,何等歹毒的用意。 该怎么办才好?段非拙望着光华绚烂的以太结晶,手心沁出了汗珠。 争执演变成了冲突。冲突演变成了战斗。战斗演变成了全面哗变。 从食堂到舰桥,到处都是枪声。 里维准尉握着枪,缩在墙角后。身边有几个同是维修组的战友,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副官以镇压□□为由,向食堂中的众人发起进攻。里维准尉等人急忙从后门逃走,但那里也设下了埋伏。副官已经算准了他们的路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谈判。 里维准尉等人从食堂一路杀出重围,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一直撤向底层。船上爆出这么大的骚乱,还不见舰长出来平息混乱,看来舰长已经……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也不敢思考副官他们为何要隐瞒舰长的死讯。他们是打算夺权吗?但是夺取了威灵顿号,他们又能去哪儿? “准尉,”一名维修组的士兵说,他半边脸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一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对面领头的是德拉斯,我认识他,是个讲理的人。我不信他也加入了副官那一边。他只是在服从命令。你说我们能不能说服他们?” 里维准尉摇摇头,表示自己拿不准。他也知道德拉斯这个人,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对上司尊敬有加,也极受下属的爱戴。弗里曼上校很是器重他。如果他知道上校已经被那帮高级船员害死,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他偏偏又是个守规矩的人…… 里维准尉想起了故乡的家人。他不想死在这里。可是照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他只能试一试。 “德拉斯!”他喊道,“你还没发现吗?舰长已经被害了!现在掌权的是那帮高级船员!他们串通一气要夺取威灵顿号!你难道要助纣为虐?” “闭嘴,里维!”德拉斯粗声粗气地吼道,“我劝你投降,没准还有机会上军事法庭,判个终身□□!” “军事法庭?我们上不了军事法庭了!船都被夺了,我们上哪国的法庭?你不是傻子,你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了!如果舰长还活着,为什么不出面?舰长是那种缩头乌龟吗?唯一的解释就是……” 里维准尉探出头,想进一步同对面的士兵交流,然而一枚子弹打在距离他脑袋只有一寸的地方。他急忙缩回去。 “妈的,德拉斯!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吗!” “我接到的命令是镇压叛乱!” 里维准尉不断听见远处传来枪声。他们根本没有叛变,只是提出合理的要求,却被安上这种罪名…… “准尉,要不然我们投降吧?”一个年轻的工程兵说,“没准对面能网开一面……” 其他人对他怒目而视:“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投降就是一个死字!” “可是对面人数比我们多,我们不可能打赢啊!除非舰长亲自出面,否则对面不可能收手的!” “舰长已经死了!” 没用了。里维准尉绝望地想。现在连我们自己也开始内讧了。再过不就,我们就会整个儿分崩离析…… “谁说我死了?”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里维准尉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枪。 “怎么,里维准尉,你要对我开枪?” 一名男子扶着墙壁,蹒跚地走出阴影。他形容憔悴,面色黯淡,衣衫狼狈,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但他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那是里维准尉所熟识的眼睛。 “舰、舰长……?”里维准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弗里曼上校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这个人是谁?幽灵?僵尸? “放下枪,里维准尉。”弗里曼上校淡淡地说。 他认识我。里维准尉心想。我只是维修组的一个小小的准尉,舰长只在参观维修组设备的时候过问了一下我的名字。 没人指望一艘空行舰的最高指挥官能记住一个工程兵姓甚名谁,但是弗里曼上校记得。 里维准尉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心想,不论这个上校是人是鬼,他都要追随他。 弗里曼上校经过一众士兵眼前,转了一个弯。里维准尉急忙拉住他。 “上校,对面的人是……” “我知道。”弗里曼上校甩开他的手,高声喊道,“德拉斯!你个兔崽子!给我把枪放下!” 弗里曼上校会被射成筛子的!里维准尉惊惧地想。 但是他想象中的血腥场景并没有发生。 和他们对峙的士兵看到舰长从转角处缓缓走出,俱是惊讶得连枪都拿不住了。 他们不是没怀疑过上级的命令。上头说船上爆发叛乱,必须镇压,他们理所当然以服从命令为优先。但是他们也听过一些关于高级船员奇怪行径的风言风语。 当他们开始镇压叛乱后,这种怀疑变得更深了。空行舰上爆发了这种程度的骚乱,为什么舰长还是闭门不出?难道真像那群反乱分子所宣称的那样,舰长被副官害死了,副官串通其他人夺权? 现在,活生生的舰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切关于他死亡的流言都顷刻间土崩瓦解。 可是舰长叫他们放下武器——而不是叫那群反乱分子放下武器。 “你们都长眼睛了,瞧见我活蹦乱跳了吧?”舰长锐利的目光扫过士兵们的脸,“现在,跟着我来。我们还要收复威灵顿号。” 他穿过众士兵组成的人墙,朝上层走去。 里维准尉一伙人端着武器,同对面的士兵面面相觑,双方的表情都有些懵。 最后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上了舰长。 形势逆转得太快了,里维准尉过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反乱分子,也遇到了很多镇压武装。舰长命令他们停止交火,加入自己。 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登上上一层甲板,再上一层甲板,里维中尉意识到他们正在往舰桥方向去。 “舰长,是不是副官他们背叛了你?”里维准尉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被人控制住了,也是身不由己。”弗里曼上校神色凝重,“若是遇上他们,不要赶尽杀绝,解除他们的武装就好。我有一位朋友正在寻找让他们恢复正常的办法。” 里维准尉不太明白。什么叫“被人控制”?是指他们被人握住了把柄吗?让他们恢复正常又是什么意思?他不懂的事很多,但他相信舰长。 他们就这样登上了舰桥。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上去了,毕竟舰桥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弗里曼上校挑选了二十名精兵,外加从各组遴选了一名代表。里维准尉也在其中。 舰桥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所有高级船员都在这里。副官站在舰桥最前方,他旁边是领航员、水手长、轮机长等人。他们个个神情冷硬肃穆,让里维准尉想起老家墓园门口的死神雕像。 “所以,你们真的被控制住了,是吗?”弗里曼上校低声问。 没人回答他。 上校做了个手势:“动手。当心不要损坏舰桥上的设备。” 他精挑细选的二十名精兵端着枪包围了舰桥上的船员。他们也拔出枪同舰长一方对峙。 副官冷若冰霜的视线如同一枚铁钉,牢牢钉死在弗里曼上校身上。 “我们不可能让你们得到这艘空行舰。”副官说,“即使要毁掉它,也在所不惜。” 说完,他飞速地拉下控制台上的一只红色的拉杆。 一枚子弹击中他的额头,从后脑勺穿出,飞溅的鲜血将他面前的玻璃染成一片血红。 他后退一步,背靠着控制台滑坐了下去。 其他高级船员面不改色,对同伴的死亡无动于衷。士兵们冲上去,将他们死死按在地上。 空行舰猛地一震。它不再保持悬停状态,而是朝无名岛方向俯冲而去。 里维准尉立刻上前拉开副官的尸体,防止他的血液渗进设备中。他将红色拉杆推上去,然而空行舰下坠的势头分毫不减! “怎么会这样?”弗里曼上校惊讶地挑起眉。 里维准尉检查了一遍控制台,惊恐地抬起头:“上校,舰载差分机的程序被修改了。” 弗里曼上校不太懂这些技术方面的名词,问:“那会如何?” “空行舰会朝着指定方向飞去,除非程序修改回来。但是懂得如何修改的只有领航员。” 上校的眉头拧到了一起。“把拉杆推回去也没用吗?!” 里维准尉摇摇头。 被压制在地上的领航员发出一声冷笑:“即使毁掉这艘空行舰也不能让你们得到。原本你们可以全部活下来,在新的国度开始新生活,但是你们偏要作死。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吧!” 伴随着他那尖利的笑声,空行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这时,空行舰正下方的海面激起滔天的水花。 一头狰狞的巨兽腾空而起,身姿夭矫如龙,鳞片亮如钢铁,双翼展开,犹如一片黑压压的云彩。 里维准尉心脏一沉。全完了。原本空行舰就要坠毁了,现在又来了怪兽。他们会舰毁人亡。也许有人能及时乘上小型掠行艇逃走,毕竟掠行艇的功能之一就是逃生。但是数量有限,恐怕只有少数人能逃走。舰长当然有资格,至于其他人…… 舰船又是剧烈地一震,里维准尉险些咬破自己的舌头。震动是从下方传来的,和地震差不多,所有人都没站稳,东倒西歪成一片。 怪兽是不是从下方攻击他们了?它个头那么大,若是不顾一切地撞上空行舰,什么样的金属外壳挡得住它?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震动后,威灵顿号竟不再下坠了。 他们仍然在前进,但方向恢复成了水平状态。 瞭望组和测量组的人几乎要把鼻子都贴平在玻璃上了。 “报告上校!”瞭望手几乎是尖叫着说,“那头怪兽它……它正在舰船下方……托着我们!” 红眼睛凝视着红眼睛。 胸腔中的脉动跟随着胸腔中的脉动。 他听不见声音,但奇妙的是,他似乎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就像是对方的想法直接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你体内也有以太结晶啊。那是大君的力量。 那个东西说道。 ——什么大君?哪个大君? 他问。 ——我们的大君。世界的主人。祂赐给我力量,在我体内形成了结晶。祂已经离去很久了。我被封印在这里。被祂的敌人们施加了诅咒。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失去自由,失去大君。我……沉睡了很久,久到已被世界遗忘。 那东西所说的话他有许多地方都不明白。但是他能体会到对方的痛苦。 灵魂被困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中,被束缚在一个狭小残破的容器里。 ——你可以帮助我。我也会回报你。 那东西说。 ——凭什么? ——你别无选择。要么死在这儿,要么帮助我,然后我带你返回你的世界。 ——我不能释放你。你会攻击人类,你会毁了这个世界。 ——我只攻击那些伤害我的人。 真可笑。他从坠下空行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他们这类人的归宿大同小异,死在某场战斗之中,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这样的结局他见过太多太多了。 如果他的结局也是如此,那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那双眼睛。 不是红色的那双,是金绿色的。 像春天的原野,和浇注了黄金的翡翠。 五朔节花柱的芬芳。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城市。地中海咸味的风。发条转动,钟摆摇荡,模型绕着天花板一圈又一圈的旋转。 云海上空辉煌绚烂的日落,像一场永不终结的梦。 他想要活下去。回到那个缤纷的世界中去。 ——我怎么帮你?他问。 ——我身上有一片画了法阵的鳞片。替我毁掉它,我就能获得自由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毁掉? ——我无法碰触它。但你可以。 他游向海洋更深处。那东西的身躯是如此庞大,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海中游泳,而是在一座山丘上漫步。 他找到了那东西所说的鳞片。它位于巨兽的尾部,颜色与周围其他鳞片稍有不同。游近了之后他才发现,那鳞片并非颜色不同,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法阵和咒语。 他仅剩的那只手上弹出一截利刃,刺向鳞片。 巨兽发出痛苦的哀鸣,在海中,那声音听起来格外浑厚悠长,如同古老的号角。 他一剑又一剑刺向鳞片,大股大股的血液扩散到海水中,仿佛升腾的烟雾。周围的海水都被染成了神色,遮挡了他的事业。但他动作不停,每一剑都比上一剑刺得更深,最后生生将鳞片挖了出来。 一离开巨兽的身体,鳞片就化作无数飞灰,溶解在了海水之中。 巨兽的身体蜷曲起来,庞大的头颅向后一转,将红眼睛对准了他。 ——抓紧我! 他不知道该抓哪儿。巨兽身上全是光溜溜的鳞片,他根本抓不住。 思考片刻之后,他游到巨兽的头顶,抓住了它弯曲狰狞的角。 巨兽如箭一般腾空而起,劈波斩浪,跃出海面,振翼飞翔。 一刹那间,他就从最幽深的海底飞上了阳光璀璨的天空。从地狱中直升天堂也不过如此。 他能感受到巨兽的快乐。重获自由的喜悦如同波纹一般不断朝外扩散,冲刷着他的大脑。 他抬起头,望着那艘金色的空行舰。就连他这种对空行舰飞行原理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那艘人造的天空霸主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坠落在无名岛上。 若是坠落在湖泊或海洋中还好,坠落在陆地上,结局就是舰毁人亡。 ——既然我帮助了你,那你也应该帮助我!他对巨兽说。追上去! ——你要拯救那艘钢铁怪物?巨兽不屑。为什么?就是它伤害了我,我不把它摧毁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因为那上面……有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第六十四章 封爵 空行舰剧烈的震动让段非拙差点儿一头撞上圆柱形容器。 直觉告诉他,弗里曼上校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他很希望上校已经控制住舰桥了。因为要破坏精神控制法阵,就必须排干圆柱形容器中的液体,引擎也会随之停止运转。在那之前,威灵顿号必须降落到安全的地方。 震动越发剧烈,段非拙能明显感觉到舰身正在倾斜。这可不是正常飞行,而是在向下俯冲。 动物们惊慌失措,两只鹦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令人脑壳痛。狐狸和松鼠不安地跑来跑去。那条蛇游到段非拙身后,发出危险的嘶嘶声。 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彻燃料舱。 “各部门注意,我是舰长亨利·弗里曼。我已控制舰桥,平息叛变。威灵顿号暂时出现故障。所有人员保持镇定,切勿慌张,返回岗位,继续工作,等待下一步指示!重复一遍……” 段非拙眼睛一亮。弗里曼上校干得漂亮!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复威灵顿号了! 他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在燃料舱的一角发现了传声筒。在广播尚未发明的年代,只能通过铜制管道将声音传递到舰船各处。好处是只要管道没有堵塞,就永远可以畅通无阻地传递命令。坏处是必须时时刻刻有人守在传声筒前,毕竟传声筒可没有电话铃。 他跑过去抓起传声筒:“弗里曼上校,我在燃料室。空行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上校的声音传了回来:“你已经找到‘那个’了?” “是的。我需要让以太结晶动力引擎停止运行一段时间。空行舰能否降落在海面上?” “现在不行。舰载差分机被人篡改了。我们自己都控制不了空行舰。更别提熄灭引擎或者让空行舰降落……里维准尉,你要说什么?” 段非拙茫然,里维准尉是谁?上校的部下吗? 传声筒里响起另外一个声音:“您好,先生,我是维修组的里维。如果您想要熄灭引擎,可以直接排空以太结晶分解器内的液体。结晶不分解的话,引擎就没有动力了。虽然会有极低概率导致引擎故障,但是值得一试。” 段非拙想了想,排空分解器,是不是就相当于将煤炭从煤炉里掏出来? “但是这样一来,空行舰不会坠落吗?”他问。 传声筒里又换回了弗里曼上校:“暂时不会。我们现在……”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那头怪兽正驮着威灵顿号。” 段非拙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用力掏了掏耳朵。“您是指,利维坦?它驮着……威灵顿号?” 上校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听起来很离谱,但这是事实。您亲眼看见就知道了。我不确定它能支撑多久,请您尽快完成任务。” 段非拙这辈子遇到过不少怪事,这件事大概能名列前三。之前还大开杀戒的利维坦,竟突然转性,扶大厦之将倾,托飞船之将坠? 怪兽和动物拯救了人类,人类却在自相残杀,这到底是怎样颠倒混乱的时代? 他来不及思考这个哲学难题。先不管利维坦帮助他们的动机,他必须争分夺秒破坏精神控制法阵。威灵顿号的运行离不开高级船员和技术人员的操控,他们不配合的话,其他人就得一辈子困在北极,再也回不去伦敦。 段非拙返回圆柱形容器前——现在他知道这玩意儿原来叫分解器。 面板上的按钮都标注了功能。他按下“排空”按钮。一双机械臂从分解器上方垂下,钳住以太结晶,接着容器内的液面徐徐下降,最终排空。 他打开分解器的玻璃罩,跳进基座,直接汲取能量磨平了法阵。 与此同时,舰桥。 被压制住的众多高级船员抱着脑袋□□起来。冷酷的神情仿佛冰雪融化一般从他们脸上褪去。现在他们更多的是茫然和不解,像是奇怪自己为何身在此地,为何会被士兵摁在地上。 弗里曼上校在领航员面前蹲下。后者用力眨眼、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醒过来了吗?”上校笑着问。 “我……怎么了?”领航员皱眉,“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干了很多不合理的事……” “既然醒了,就请你去修改一下舰载差分机。” “为什么要修改?它不是好好的吗?” 弗里曼上校叹了口气:“……之后再跟你解释吧。” 他命令士兵们放开这些高级船员。士兵们起初很不情愿,即使他们中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就是这帮高级船员联合起来坑害了上校,还下令进攻那些敢于反抗的人。若是他们获得自由后又开始作妖可怎么办? 但是舰长的命令孰敢不从呢?他们信不过这帮高级船员,却对舰长心服口服。 压在领航员身上的重量消失了。舰长朝他伸出手。领航员犹豫了一下。随着意志渐渐清明,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也许他的那个“梦”是真实的,他暗中篡改了舰载差分机的程序,光是这一条就足够他上军事法庭,坐一辈子牢。 可舰长向他伸出了手。舰长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不是你的错,我不在意,有我在,你们所有人都会没事的。 领航员握住舰长的手,被一把拉起来。他立刻投入作业,开始修改差分机程序。他将一枚枚打了孔的纸条送入差分机中。其他高级船员也渐渐恢复了神智。虽然仍有些茫然,但常年训练所养成的习惯让他们迅速进入状态,帮助领航员一起修改船身平衡参数,调整航线。 震动个不停的船身终于稳定了下来。当震动的嗡鸣声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整艘空行舰都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船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另一边,燃料室中。 破坏法阵之后,段非拙放下玻璃罩,重新向分解器中注入溶液。以太结晶动力引擎重启,他能明显感觉到船身不但恢复了平衡,还在缓缓上升,这说明威灵顿号至少摆脱坠毁的风险了。 动物们不再躁动,而是朝他粘了过来。鹦鹉飞到他肩上,在他脸颊上蹭来蹭去,还用尖尖的喙轻咬他的耳垂。松鼠钻进了他的领子里,只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外面,绒毛挠得他只想笑。狐狸在他面前跳来跳去,用前爪扒拉他的衣服。那条蛇倒是很高冷,只是游到他脚边,把自己盘成蚊香状。 他们安全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是有一些人永远留在了这寒冷的世界尽头。 段非拙哽咽了一下,决定不再去想那些死去的人。他会哀悼他们的,但不是现在。他要优先将时间留给那些还活着的人。 他转身离开燃料舱,循着脑中的地图走向舰桥。动物们亦步亦趋跟在他脚边。一路上都能看到欢天喜地的士兵。他们抱着彼此的肩膀,有的唱着歌,有的则为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很多人都挂了彩,却无心去医治。有些人在之前的“镇压”中站在“反乱分子”一边,有些则作为镇压者朝他们发起进攻。但是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全部消失了。再也没有什么镇压者,也没有什么反乱分子,他们都是威灵顿号的一员。 很多人朝段非拙投来讶异费解的视线,像是在问这个人为什么在我们船上。接着他们想起来,这人就是搭船的学者之一。他们记得学者明明有两个人,为什么现在只剩一个?另外一个呢? 段非拙沐浴着他们的视线登上舰桥。这里还残留着战斗的痕迹,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从控制台一直延伸到门口。但秩序已经恢复了。每个人都坐在控制台前忙于自己的工作。他听见他们汇报参数、命令下属、传递消息…… 弗里曼舰长站在舰桥最前端。看见段非拙,他热情地迎了上来。 “感谢您,先生,要是没有您,威灵顿号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段非拙僵硬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 他环顾四周,没瞧见副官的身影。舰桥上那道血迹属于谁,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已经下令返航了。”弗里曼上校说,“这次我们不绕路了,直奔伦敦。我想几个小时候应该就能抵达吧。” “但是您的任务怎么办?您护送西蒙来这儿,但是他死了,利维坦也没驯服。您就这样返航?” 弗里曼上校遗憾地笑了笑:“这次失败,我会承担全部责任。都怪我一时失察才导致这种结果。不过,我想我们并不算完全的失败。” “利维坦并没有被驯服。”段非拙提醒他。 “是啊,但是……”弗里曼上校欲言又止,望向舷窗之外。 段非拙不明白他在看什么。舷窗外除了一成不变的天空和海洋外什么也没有。 接着,天色暗了下来。 不是天黑了。北极白昼漫长,现在还远不到日落的时刻。是某种庞然大物遮蔽了光线。 他也随着弗里曼上校望向窗外。 一只硕大的血红色眼睛填满了窗户。 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提取能量保护自己。 弗里曼上校哈哈大笑起来。“别担心,它不会攻击我们的。” “那是利维坦。”段非拙提醒他,“就是它杀了西蒙,还曾和威灵顿号战斗过。” “你再仔细瞧瞧。” 段非拙走到窗前,和那只血红色的眼睛隔空对望。 威灵顿号航行在海天之间,利维坦正与之比肩翱翔。 血红色的眼睛眨了一下,稍稍远离威灵顿号。巨兽的全貌显露了出来。它有点儿像段非拙曾在奇幻电影中见过的龙,但比龙更加狰狞恐怖,满口尖锐的牙齿,脊背上一溜尖刺,鳞片漆黑,犹如一场飞翔的噩梦。 漆黑巨兽的头顶却伏着一抹霜白。 段非拙贴紧玻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伏在巨兽头顶的那人也转过头望向他,用仅剩的那只手拨开遮眼的银发,另一边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 这怎么可能…… “弗里曼上校,我是不是眼花了?”他字斟句酌地问,“利维坦头上,有个人?” 弗里曼上校走到他身边,背着双手,眯起眼睛远眺。 “是有一个。领航员告诉我那是辛尼亚先生,皇家学院的学者。嗯?他不是你的同伴吗?” 段非拙忘记了如何呼吸。 他明明看着那个人坠向冰海。从那种高度坠海,还有可能活着吗? 普通人或许不行,但是经过改造的身体或许能抵挡住坠落的冲击?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分析坠入水中的存活的可能性。真奇怪,这种时候他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物理问题,而不是……而不是…… 他不敢去想别的。好像一旦他去幻想什么,期待什么,他所期待的东西就会永远远离、消失。 利维坦忽然向上方飞去。段非拙讶异地叫了一声,昂起头,但是从下方已经看不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了。 旋即他意识到并不是利维坦在上升,而是威灵顿号在下降。 “那边的岛上有个港湾,暂时停泊一下。”弗里曼上校下令,“让辛尼亚先生上船。” Z的归来赢得了全体船员的喝彩。他们把他当作驯服了怪兽的英雄,给予最高的礼遇。从踏上威灵顿号的那一刻,就不停地有人争先恐后地跟他握手,拍打他的肩膀,甚至要他的签名。如果他们手里有花,现在Z脚下就是一条花路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保持着礼节性的淡漠笑容,从夹道欢呼的船员之间走过。就连弗里曼上校也来亲自迎接他了。 两人实际上是第一次见面,早在Z登舰之前,弗里曼上校就被假上校关进了底舱。他和Z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握了握手,赞扬了几句对方的勇气,目光忍不住在他空荡荡的衣袖上打转。 最后才轮到段非拙。他故意让自己排在最后,拖延和Z见面的时间,但最终还是排到了他。 同弗里曼上校寒暄完之后,Z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对上了他。 四目相接,两个人又快速移开视线。 “上校,请容我失陪。”Z说,“我要去修理一下自己的义肢。” “当然,当然,请便。”弗里曼上校笑意盈然,“您会来参加我们的庆功晚宴吗?” “看情况吧。”Z不置可否。 几分钟之后,Z坐在自己的舱室中。动物们蹲在他脚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一半身体都是金属的男子。Z显得有点儿不舒服。 “能让它们出去吗?”他问。 “它们不听我的。”段非拙撇撇嘴。 他拿出义肢,盯着Z。 “我自己来。”Z说。 段非拙把义肢递给他。他握着自己的手,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无动于衷。 “怎么了?要我转过身去吗?”段非拙揶揄地问。 “那可真是劳您大驾了。”Z也不无戏谑道。 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不晓得他在纠结什么。段非拙转身背对Z,环抱双臂,脚尖不耐烦地点着地板。 Z慢吞吞地脱掉外套,用一只手笨拙地解开衬衫扣子。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段非拙问。 “掉进海里又不一定会死。”Z挥去衬衫。 “那利维坦呢?你驯服它了?” “没有。我只是……我发现自己能和它交流。它说我们体内都有以太结晶。也许我们能交流正因为这个。” Z的心脏由以太结晶驱动,段非拙知道这件事,但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利维坦体内也有结晶。 “那你呢?威灵顿号上究竟什么情况?” 段非拙简明扼要地将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Z边听边检查义肢的接口,确认没有问题后,将接口对准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按。 他闷哼一声。 段非拙关切地转过身,又飞快地扭过头。Z说不准他看,他才不要看。 Z活动了一下手臂,试着屈伸手指。 “我怎么觉得这只手怪怪的?” “呃……可能是因为我往里面储存了能量。你懂的,我的指环被假上校没收了,而你的义肢刚好是黄铜。” “……哦。” “你要是不乐意,我就把能量抽出来好了。” “不用。”Z说,“没什么不舒服的。而且以后要是你再缺能量,就可以直接从我身上……” 他停下来,不肯再说下去了。 再往下说,就等于是默认他们今后会继续在一起。 Z的目光在舱室中逡巡,最终落到了他的行李箱上。箱子本来搁在床底,现在却被人拉出来了。 一股隐隐的焦躁浮上他心头。 “你看过我的遗书了?”他低声问。 “嗯。” “……那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段非拙哑然失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居然要别人评价自己的遗书?难道要他赞美遗书辞藻优美华丽、情感真挚动人、再打个分数吗? Z肯定不是想问这个。 他知道Z想问的是什么。 他的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面。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能把金属地板踢出一个坑。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问:“为什么是艾奇逊小姐?” Z愕然抬起头:“啊?” “你为什么指定艾奇逊小姐当警夜人的下一任首领?我知道每一代首领都由非秘术师者担任,但是艾奇逊小姐太年轻了吧?R先生不是更合适?” “R的性格不适合当首领,太不沉稳了。艾奇逊小姐更合适。而且她父亲是上一任警夜人的首领,深孚众望。” 段非拙又问:“那N先生是谁?为什么指定他辅佐艾奇逊小姐?” “你没见过他,他现在在休长假……不对,你看过我的遗书之后要问的就是这些?” Z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 段非拙盯着自己的脚尖。 Z一言不发,他也跟着沉默。 动物们一会儿看看Z,一会儿看看段非拙,脑袋不停地左转右转。 良久,段非拙再也耐不住这尴尬诡异的氛围。“我真不是故意欺骗你的。” “……” “我本来都打算永远关闭交易行了。谁能想到马上就出了剧院那事儿。不信你去问叶芝先生,他替我作证。” “……” “我当初经营交易行也是迫不得已,我只是想帮助别人卖卖东西赚点儿救命钱什么的。” “……” “我没想到把那个人偶卖给博伊勒夫人会害了玛德琳小姐。我其实早就知道交易行的客人鱼龙混杂,有些人会利用买来的商品为非作歹。可是我……” “……”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经营它也不对,不经营它也不对。”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非拙转过身直面Z,绿眼睛凝视着红眼睛。 Z的衬衫只披了一半,露出半边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的感想就是这些。别忘了晚上的庆功宴。” 段非拙打开舱室门,先让动物们鱼贯而出。 他刚抬起一条腿,背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将门又推上了。 Z从背后环住他的身体,机械义肢紧紧扣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段非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石化了。 “我相信你。”Z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愿意相信。 哪怕是谎言也好,骗局也罢。他心甘情愿被骗。 那是何等甜蜜的谎言啊。 而他知道,从今以后,这个年轻人再也不会对他说谎了。 真实的果实又是何其甘美。 怎么品尝都不够。 Z握住段非拙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面对自己。 “我……” 没等Z的话说完,他的嘴唇就被封住了。 Z微微瞪大眼睛。 段非拙踮起脚尖,凶狠地吻他,像一头野兽在撕咬他。仿佛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苦难全部奉还似的。 他环住Z的脊背,手指沿着金属脊骨而下。 被关在外头的动物们在挠门。 很快它们就不敢挠了。因为门后传来了奇怪的撞击声。它们面面相觑,被人类弄出来的噪音吓坏了,决定逃到上校那儿避难。上校对它们很好,会给它们吃新鲜的谷子和肉饼。 那天晚上,谁都没去参加庆功宴。 段非拙弄清了一个他困惑了许久的问题。 那就是Z的身体究竟被改造了多少,还剩多少是原装货。 同时他也深刻地认识到了一件事:Z的机械义肢固然坚硬,但是其他一些地方更为坚硬,可以将他整个人钉在床上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伦敦。某处奢华的宅邸中。 秘书官卡特站在落地窗前,手捧一杯波尔多红酒。他缓缓摇晃酒杯,品嗅着酒液的芬芳。 “刚刚收到威灵顿号发来的电报,西蒙的任务失败了。他尸骨无存。”卡特提到西蒙的时候,语气冰冷,毫无起伏,仿佛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只是一个名字,“利维坦自然也没能带回来。我们得不到它体内的以太结晶了。” 房间深处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之中。 “那太遗憾了。”女人娇声道,“按照你们的计算,再消耗一吨左右的以太结晶不就可以‘完成计划’了吗?裴里拉庄园地下的矿藏不是正好足够?何必煞费苦心找什么北极怪兽?” “我们制定计划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裴里拉庄园地下的矿藏那么丰富。”卡特有些不耐烦,“所以我们才会盯上利维坦,为此还专门培养了一个西蒙,谁知道他那么不中用。” “啊呀,那孩子可是很崇拜你呢。你这话真伤人。” “哼,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罢了。崇拜主人是一条好狗的入门标准。”卡特话锋一转,“裴里拉勋爵一直不肯将矿场卖给我,我才会冒险派出西蒙。不过,他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们的另一枚棋子成功了。” 女人歪头:“就是您之前提过的那个混进空行舰的外国间谍?” “是啊。其实我早就发现他了,但我故意没说,还将他调任到威灵顿号上。他肯定以为是自己的卧底本领足够高超,才会被遴选到威灵顿号上的吧。” “让一个外国间谍混进威灵顿号,这岂不是很危险?” “我就是希望它危险。最好舰毁人亡。若是整艘船被夺走,那也不错。你说,如果女王陛下得知她的舰队中混入了他国的秘术师间谍,还差点儿毁了她最先进的旗舰,你觉得她会作何反应?” 女人想了想:“大概会非常恐慌吧?” “她会恐惧于外国的强大,接着希望自己国家的军队能不输于人。这时候,如果我向她进言,为她打造一支不死的军队,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高明呀,卡特阁下。陛下一直不同意不死军队计划,可现在她的想法大概要变一变了。若由她出面,以王室名义购买裴里拉矿场,勋爵肯定不会拒绝吧?反正都是卖,不如卖给最大的主顾。” “然后我们就能快速消耗掉那一吨矿藏,释放那一位……” 卡特品了一口葡萄酒,咂咂嘴,“只是,还需要您的帮助,夫人。我想只要陛下见了您制造的不死士兵,再加上‘外国间谍’事件影响,她就会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们制造更多士兵。而我顺势提出以王室名义收购裴里拉庄园……” “我的士兵随时供您差遣,阁下。”女人说。 “那就好。遇见您真是我的荣幸,夫人,否则我们的计划一定不会这么顺利。我想,若是世界上有神灵,可能神灵也希望计划成功,所以暗暗推波助澜吧!” “可是世界上没有神灵,只有最接近神的秘术师。” 卡特笑了:“那就是那位秘术师自己希望计划成功。” 他饮下美酒。 数小时之后,空行舰威灵顿号抵达伦敦,降落在空军专用的空港。 利维坦半路上就潜入海中,没和他们一起返回伦敦。否则它的到来肯定会引起全世界的轰动,成为接下来一整年世界各国报纸的重磅话题。 弗里曼上校觉得有点儿遗憾,那样一头强力的怪兽若是成为他们的战力,那他们的军队岂不是能所向披靡?然而皇家学院的辛尼亚先生说,利维坦不是任何人的宠物,它是一头拥有自我意识的自由的怪兽。谁都无法驯服它。 只是,可惜了那个在北极死去的驯兽师少年。他留下的动物也没了着落。弗里曼上校决定把它们养在船上。它们已经和船员成了好朋友。空行舰时常要远航外国,执行长期任务,若是船上养着可爱的小动物,船员们的压力也能减轻一些吧。 上校不太想承认,是自己想撸鸟撸狐狸撸松鼠,才把它们留下的。 他命人整理了少年的遗物,发现他的箱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小零食。他本以为这是少年买给自己玩儿的,但是箱子里又有一份清单,上面有一长串的名字,每个人名字后面都写了一件小玩具或小零食。 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少年是济贫院出身。想来这清单上的东西都是他捎给小伙伴们的礼物吧。 真是可惜,可怜,可悲。弗里曼上校心想。多好的少年,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了北极。他本可以在别的地方发光发热,却为了这么一个异想天开的任务送了命。 皇家学院的两位学者先生答应将这些小礼物带去济贫院,作为对西蒙的纪念。他们不是弗里曼上校的部下,离舰后就被一辆马车接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弗里曼上校有个隐隐的猜测,但他不敢说出口。放眼全国上下,有本事将两个平民安插到空军最先进的空行舰上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一下舰船,段非拙就看见卡特在等他们。心高气傲的秘书官命令他们上车,把他们拉到了上次觐见女王的那座庄园。 他们熟门熟路的前往觐见厅。这一次卡特没让段非拙沐浴更衣,或许是因为段非拙洗了很多次澡的缘故。 女王照旧在觐见厅等待他们。 他们行过礼,女王放下手中的一封电报,抬起头。 “朕已经收到弗里曼上校的电报了。真是一场惊险的旅程,辛苦你们了。” “为陛下分忧是我们的荣幸。”卡特谄媚道。 段非拙不悦地瞪着他。出生入死的又不是他,他分什么忧了?没找他算账就不错了! “我们的任务失败了,陛下。”Z毕恭毕敬道,“没能驯服那头巨兽,驯兽的少年也阵亡了。” “一点小小的失败,无伤大雅。”女王摆摆手,十分心胸宽广,“你们揪出一个阴险狡猾的间谍,保护了威灵顿号,这已是大功一件了。” “这算不上什么功劳。”Z继续谦虚。 “你们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的器重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不要跟朕客气。朕最讨厌说话拐弯抹角的人了。” Z欠了欠身:“那么请容我为那位死去的西蒙·马洛求一个恩赏。他是个孤儿,死在北极,连尸骨都没带回来,实在太可怜了。” 女王闭上眼睛,微微点头。“那就追封他为爵士,为他举行国葬。再以他的名义给伦敦的济贫院捐赠一笔款子。这样可以了吧?” Z深深鞠躬,表示他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的奖励。 段非拙则叹了口气。追封爵位,举行国葬,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殊荣了。但他还是觉得这种赏赐对西蒙而言远远不够。没有任何赏赐能换回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你为何叹气?”女王盯着他,“可是觉得朕的赏赐不够?” “不、不是……”段非拙结结巴巴。 “朕还是得赏赐你们,否则别人要说朕连赏罚分明都做不到了。”女王拿起桌上的一只铃铛,用力摇了两下。 立刻有仆人进门。 “去拿一个垫子来,再把朕的剑拿来。” 段非拙一怔,这是什么赏赐?要送他剑和垫子吗?剑还好说,宝剑赠英雄什么的。但是为什么要送他垫子?难道女王知道他屁股很痛? 仆人很快取来了垫子和剑。他将垫子摆在女王脚下,恭敬地将宝剑双手奉给女王。 女王接过剑,点了点垫子,对段非拙道:“跪下吧。” 段非拙:? 卡特一脸震惊:“陛下,这是否太过了?” “他为朕出生入死,朕不觉得过分。”女王淡淡地说,“快点跪下。” Z推了段非拙一把。后者不明所以,但既然连Z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那他还是服从吧。 他跪在垫子上,茫然地望着女王。 “低头。”女王说。 他盯着女王的鞋子,假装欣赏上面的宝石。 女王将剑搭在他左肩上。 “朕册封你为爵士。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骑士,你将效忠朕,至死方休。” 她将剑移动到右肩,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把剑扔给仆人。 “稍后朕会写正式的册封诏书给你。报纸上也会公告的。” 卡特阴阳怪气道:“恭喜啊,利奥波德爵士。” 段非拙眨了眨眼。他刚刚……被女王册封了? 虽然这个仪式无比朴素(或者说敷衍),但既然女王亲口承认了,又有诏书为证……他现在是贵族了?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啊。上一次觐见女王时,他是苏格兰场的阶下囚。这一次就平步青云,直接成为人上人了。人生的因缘际遇真是出乎意料啊。 “那个,陛下,”他仰起头,“您册封我,是不是就意味着我的罪行也一笔勾销了?” “罪行?”女王微微蹙眉,“哦,你是说你之前叛逃过吗?反正也没成功,朕就不追究了。” “不止那个。”段非拙紧张地捏了捏手指。 女王对他投以锐利的眼神:“你还犯过别的罪?” “我是说如果……”段非拙瞥了Z一眼。 女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沉吟片刻,转向Z:“朕已经册封过他了,不论他有什么前科,都一笔勾销吧。” Z抿了抿嘴唇。这意味着隐瞒身份一事,也无法追究了。 竟然利用女王的恩典来为自己免罪,果然是个小坏东西。 该罚。该狠狠地罚。 “遵命。”他只能这么说。 段非拙无法隐藏自己的笑意了,得意洋洋地咧开嘴。 “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朕的肱骨,朕希望今后你们能继续建功立业。”女王熟练地说着套话,“下去吧。” 段非拙站起来,和Z一起向女王行礼,然后退出觐见厅。 卡特将他们送上马车,问他们要去哪儿。Z说去苏格兰场。卡特一脸嘲讽地招招手:“再见,爵士。” 等马车绝尘而去,卡特整了整衣领,返回觐见厅。 女王正在读电报。他鞠了一躬,接着快步走到女王身边,压低声音:“陛下,关于臣上次提的那个方案……” “不死士兵么?”女王的眼神飘向远方。很久以前,一位陆军军官也提过同样的方案,但是因为过于惊世骇俗,被她否决了。那个人的儿子现在就在门外。 “臣所说的不死士兵,不是将活人改造成机械,而是制造彻头彻尾的机械士兵。这样就不必担心道德伦理问题了。”卡特顿了顿,眼珠一轮,“臣手下有一位女秘术师,已经试制出了一台不死士兵,要不然臣带给您瞧瞧。” 女王盯着桌上的电报,目光在描述间谍的那一行久久停留。 “好吧,就依你所说,带来给朕瞧瞧。” 再次回到苏格兰场,段非拙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同了。 他作为囚徒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回来时,就是贵族啦!再也没人敢把他关进地牢了! 简直扬眉吐气! 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异常案件调查科。正在办公桌前忙活的警夜人们一抬头看见他,登时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 “秘术师杀进苏格兰场啦!兄弟们起来保卫苏格兰场!”R先生紧张兮兮地拔出枪,指着段非拙的鼻子。 Z紧跟着也走进办公室,皱眉望着他的枪。 “干什么?造反?” R先生面露尴尬之色,收起了枪。 色诺芬扔掉手中的报纸,翩然起身。 “欢迎回来,老大!任务辛苦了!回头我们给你办个接风洗尘宴!”他从背后掏出一串钥匙,“我来帮你把这小子关进地牢。” Z盯着天花板,极为不情愿地说:“他被赦免了。” “哈?” “他的一切罪行都被赦免了。这是女王陛下的谕令。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这小子’、‘那小子’地叫他了。你要称他……‘爵士’。” 第六十五章 济贫院 封爵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伦敦,明明段非拙什么也没说,却好像每个人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Z谢绝了警夜人们的接风宴,向部下们交代了几句工作,便陪着段非拙回到法兰切丝广场49号。 再次看到这栋熟悉的建筑,段非拙不禁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他以为自己要在地牢或者北极过一辈子。但是他回来了。还带着爵位和恋人回来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的地方呢?就连楼下那家专门用暗黑料理毒害食客的渡鸦餐厅此刻看起来都无比可爱。 “我今天能住在这里吗?”Z望着三楼的窗户问。 段非拙扭开头,脸颊一热,好像有人往他脸上砸了一个莫托洛夫□□。他咳嗽了两声,咕哝:“随你的便吧。” “那我今后能搬来这里吗?” “你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吗?两个单身男人一起住挺奇怪的……” Z不以为然地拽了拽自己的手套:“我是苏格兰场的警探,谁敢抓我?再说了,福尔摩斯和华生不是也住在一起吗?就说我租了你家的房间就是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后世涌现出了多少福华同人吧……段非拙无奈地想。 他们登上楼梯,段非拙打开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忽然有点儿想落泪。就连失去Z的时候,同Z重逢的时候,他都没掉一滴眼泪。但是回到这个被他称作“家”的地方,他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泪腺了。 家中纤尘不染,窗明几净,可见他不在的时候,阿尔很努力地维护着这个地方。段非拙觉得应该给他的小仆人涨涨工资——如果他的厨艺再提升一丢丢的话。 他将行李箱扔在地上,去厨房打算泡两杯茶。厨房没热水,他只能自己动手烧开水。习惯了有人伺候的日子,忽然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竟不习惯了。这就是所谓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烧到一半,他心想,为什么不直接用秘术呢?于是他把Z叫到厨房,握住对方的机械义肢,敲了敲水壶。 从机械义肢中提取的能量直接将水烧至沸腾。水壶的盖子跳了起来,咕噜噜地冒起热气。Z抽回手,脸色不大好看。 “你们秘术师都这样吗?” “这样很方便啊!”段非拙为秘术师辩解。 他打开橱柜,寻找茶叶罐。家里都是阿尔在做这些事,导致他连茶叶罐放哪儿都不知道,真是愧为一家之主。 翻箱倒柜的时候,Z忽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地从背后搂住了他,机械义肢用力扣住他的腰。 “干什么?吓我一跳!” 段非拙的脸颊变得像炉膛中的火焰一样红。Z还能干什么呢?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好像不干点儿什么都说不过去…… 他微微侧过头,在Z的下颌上啄了一下,等待白发男子低下头给他一个深吻。在空行舰上的时候,Z就喜欢这样干:从背后把他按在那扇大得惊人的舷窗上,逼迫他面向窗外无垠的天空与云海。一次又一次逼迫他缴械投降,却从来不肯施舍他一个吻,除非他主动索取。 但是这一次Z却连亲吻都不给他,当他靠近他的嘴唇时,甚至别开了脸。 “你真的又狡诈又奸猾,”Z像是在生气,“竟然请女王陛下赦免你的所有罪行。现在我没法追究你了。你满意了?” 段非拙被逗乐了。狡诈?奸猾?他? “你能把我怎么样?”他仰起头问。 “法律惩罚不了你,我可以。” Z的语气风淡云轻,段非拙却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那你要怎么惩罚我?” Z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罚到你下不来床为止。”说着,Z在年轻人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我倒想问问你,”段非拙说,“要是我没被册封,或者我没向女王求得赦免,你要把我怎么样?再关回地牢里吗?” “不然呢?”Z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段非拙等了一会儿,等Z说“我在开玩笑”,结果Z一言不发。 “你不是认真的吧?”他难以置信,“我们做都做过了,我可是……什么都给你了,你竟然还要把我关进地牢?” Z心不在焉地梳理着怀中人的头发:“‘我喜欢你’跟‘我要把你关地牢’又不矛盾。” 段非拙:??? 仔细想想,的确不矛盾的样子?他是不是该说“好个大义灭亲”? 他转过身,直视Z的眼睛:“那把我关进地牢之后,你还会来找我做这种事吗?” “如果我有需求。”Z笑起来。 “你……!你真不拿我当人看啊?” Z笑得更开怀了。段非拙一时有些目眩神迷。他很少见Z这么开心的样子。 “开个玩笑。”Z说,“我很能忍耐的。我会等你忍不住求着我要的时候再来找你。” “谁会求着你要!”段非拙剜了他一眼,“我也很能忍耐!你技术又不怎么样!每次都弄得我好痛!” Z眯起眼睛,摩挲着他的嘴唇。坚硬的金属按压着柔软的唇瓣,动作粗暴中带着温柔。 “你干什么?” “我在想,”Z漫不经心地说,“要用什么堵住你这张谎话连篇的嘴。” 段非拙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体内的那把火烧得更加旺盛,烧得他口干舌燥,像干旱已久的植物渴求雨露的滋润一样。 “你每次都只顾自己,”他赌气道,“我根本不想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Z问。 段非拙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附到他耳畔说了几个字。 明明是他对Z提要求,可说完那几个字,他自己反而面红耳赤。 Z扬起眉毛:“你当真?” 段非拙故意挤出一个奸恶的笑容:“怎么?不愿意为我做?” Z猛地推开他。他后腰撞上橱柜,痛得他“嘶”了一声。 “愿意。”Z傲慢地说,“为了我的‘爵士’,我当然什么都愿意。” 说完,他缓缓屈下膝盖,双手搭上段非拙的腰带。 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两个人同时骂了一句。段非拙整了整被Z弄乱的衬衫,去玄关开门。 门外站着乌泱乌泱一大拨人。 “恭喜您,主人!”第一个扑进来的是阿尔。少年的脸庞红扑扑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篮子,堆满了手做小饼干。 接下来进门的是律师林恩先生。他圆润的身体几乎占据了整个玄关。“听说你被封为爵士了!哦,你叔叔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该有多么开心啊!” “他第一次来咱们家作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多么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啊!”林恩夫人挽着她女儿的手走了进来。 林恩小姐和上次见面时相比瘦了许多,但她皮肤上的红色纹路已经消失了,脸色也健康红润了许多。 “好久不见,切斯特先生,我还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呢。”她害羞地笑了笑。 排在最后的是裴里拉勋爵母子。堂堂贵族竟然驾临自家宅邸,段非拙与其说是受宠若惊,不如说是纳闷这对母子为何成天游手好闲。 一群人看见Z也在这儿,各自露出了异彩纷呈的表情。林恩一家早就认识Z,只把他当作普通的警察,还以为他也是为了庆贺封爵一事才过来的。阿尔则如临大敌,警惕地瞪着Z。裴里拉勋爵母子则交换着骄傲的视线。段非拙入狱后,他们曾向女王求情,现在他不但重获自由,还获得了女王的嘉奖,他们觉得自己功不可没。 Z看他们的眼神像是想要当场大开杀戒。 “我去给大家泡茶!”阿尔主动跑进厨房。他发现主人已经烧了热水,不禁埋怨自己怎么连热水都没留,竟然劳烦主人亲自动手。 他泡了茶,端给客厅中的众人。他们就着红茶享用起了他带来的小饼干。身为仆人的他可没资格待在绅士夫人们身边,于是又跑回厨房中。但他从厨房里露出小半张脸,时时刻刻监视那个可恶的警夜人,防止他欺负主人。 “你们怎么知道我被封爵了?”段非拙无奈地问。 林恩先生笑呵呵地说:“是阿尔通知了我们。而他又是从您那位诗人朋友那儿得到的消息。” 裴里拉勋爵道:“我们也是得到了叶芝先生的通知。” 叶芝啊,你在苏格兰场才干了几天,泄露的情报可比我多多了。段非拙心想。你才是卧底! 林恩夫人好奇地问:“您究竟立下了什么大功才获得了这样的奖励?阿尔只说您出海了,难道是在海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新大陆?新物种?” 唔,他们的确发现了新物种,不过不是林恩夫人想象中的那种“人们从未见过的可爱小动物,比如袋鼠或者考拉”,而是一头巨型怪兽……话说回来,女王册封他也不是因为他发现了利维坦,而是他抓住了间谍,保住了威灵顿号。 但是威灵顿号上的所有人都被下了缄口令,必须对间谍一事守口如瓶。舰船上几百号人,真的能全员保守秘密吗?段非拙对此表示怀疑。不过他已经尝过泄密的后果,这次他说什么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他看向Z,指望“代表官方”的Z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跟随空行舰去北极寻找富兰克林探险队的踪迹。”Z搬出了官方答案。 林恩一家和裴里拉勋爵母子当然知道富兰克林探险队的故事。几十年过去,关于那支探险队结局的各种传言仍然甚嚣尘上。 “这么说你们找到了?”裴里拉勋爵兴奋地问。 “很遗憾,没有。途中甚至还遇险了。那时候切斯特先生利用他的专业知识救助了许多人,因此才获得了陛下的赏识。” “喔!”客人们大为惊叹。北极那么寒冷,又有流冰,又有北极熊,还有野蛮的爱斯基摩人,一不小心就丧命了呢!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一定是用他的医学知识救了大家吧! 段非拙急忙转移话题:“林恩小姐的身体如何了?” 路易莎羞赧:“已经恢复如初了。美丽盖亚的医术果然高超,医生们也很亲切。我还得谢谢您。若不是您牵线搭桥,让我住进疗养院,我现在恐怕已经没命了。” “我并没有做什么。当初能结识美丽盖亚的成员,还是多亏了叶芝先生,你们要谢也该谢他。对了,”段非拙瞄了Z一眼,“辛尼亚警探也功不可没。当初就是他告诉我美丽盖亚能治疗以太病呢。” 路易莎抬头看着Z,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当然……也要谢谢辛尼亚警探。” Z的美貌果然男女通吃。路易莎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就误把他认作“利奥·切斯特”,完全忽视了旁边的正主。他容貌的杀伤力可见一斑。 路易莎并未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裴里拉勋爵正出神地望着她。 为情所伤的勋爵好不容易才从仙人跳的阴霾中走出来。今天看见这样一位娇弱的少女,他的“骑士精神”又开始发作了。哦,这位美丽的姑娘竟然得过以太病,那么可怕的病,就连勋爵都听说过其恶名!真是太可怜了!要是当时将她送去那什么的疗养院的是他该有多好!他一定能保护这姑娘不受邪恶疾病的侵害! 伊迪丝夫人斜睨了儿子一眼,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勋爵“嘶”了一声,急忙收回自己无礼的视线。 林恩先生好奇心快抑制不住了:“这么说,你见到女王陛下了?” 段非拙点点头。 林恩一家齐齐捂住胸口,动作出奇地一致。对于生在这时代的英国人而言,女王不啻于神话中的女神,荣光从她的王座向全世界散播。能面见她(还是两次!)那可是毕生的莫大荣幸,能跟人吹一辈子! “我还得感谢老夫人和勋爵。听说你们好几次为我向陛下求情。” 林恩一家却很不解。“求情?为什么要求情?” “呃,”段非拙飞快地思考借口,“我之前因为一些误会,被关进了警局。后来当然是被释放了。多亏了勋爵和老夫人替我奔走。” Z哼了一声。好个误会。 裴里拉勋爵挺起胸膛,好像自己是一位扶危救困的高尚骑士。他决定在林恩小姐面前好好展示自己的高尚情操和道德风范。 “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他高风亮节,“您才华出众,陛下慧眼识人才,即使没有我们求情,您也能得到陛下赏识的。” 他期待地看了林恩小姐一眼。但是林恩小姐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样子。他的肩膀不由地耷拉了下去。 “您家的矿场怎么样了?”段非拙问。 “哦,我们决定把它卖掉,但还没找好买家。”说到这个,裴里拉勋爵有些没精打采,“其实我本想自己开采。那可是以太结晶啊!比金矿还值钱!但是开采以太结晶技术复杂,需要大量前期投资,我们这种没有经验的人很难应付得来。所以我打算卖掉它,再用这笔钱去做我熟悉的生意。母亲也同意。” 他和伊迪丝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科学进步委员会想买下矿场,但我母亲不喜欢他们派来的那个代表,说他像只趾高气扬的孔雀。” 说道趾高气扬的科学进步委员会成员,段非拙脑海中冒出了一个鲜明的形象。 “莫非是秘书官卡特阁下?” “就是他!怎么,您认识他?”裴里拉勋爵惊讶。 那可是非常熟悉呢。段非拙郁闷地想。卡特看来对裴里拉矿场志在必得。用计不成就只好用钱?科学进步委员会就那么需要以太结晶矿吗? “就是他带我去觐见陛下的。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他。” 伊迪丝夫人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我就说吧,阿尔伯特,那家伙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你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轻信他人。上次那个梅丽莎还没让你长记性吗?” 裴里拉勋爵委屈地看着母亲。他本想在林恩小姐面前展现自己英雄的一面,可母亲怎么净揭他的短?林恩小姐会怎么看待他呀!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聊得火热,话题从卡特批判大会转向了裴里拉庄园的生意。他们一直聊到太阳西斜。阿尔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人的晚餐,他们便去了楼下的渡鸦餐厅。 餐厅老板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客人,其中居然还有正儿八经的贵族,都快感动哭了。餐厅厨师大受鼓舞,竟超水平发挥,做出了一桌勉强能下咽的饭菜。 餐毕,Z去结了账。段非拙原本想自己付钱的,毕竟大家是来为他庆贺的,他这个主人不付钱可说不过去。但Z只是摆摆手,跟餐厅老板去厨房详谈了二十分钟。他们出来的时候,餐厅老板一脸灰暗。段非拙怀疑Z砍了价。 裴里拉勋爵母子是乘自家马车来的,不必叫出租马车。勋爵想向林恩小姐献殷勤,便在自家华丽的马车驶来后说:“尊敬的先生、夫人和小姐,如果不嫌弃我家寒酸的车马,就请让我送你们回家吧。” 林恩先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谢谢您,勋爵,但我们就住在下一条街,走个十分钟就到了。坐车就大可不必了吧。” 路易莎挽住她父母的胳膊:“是啊,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出来散步了。就当是饭后消食吧!” 他们客客气气地告了辞,三个人手拉着手走远了。裴里拉勋爵悲伤地目送他们远去,他的身影在夏日中透着一丝凄凉的寒意。 伊迪丝夫人何等人精,自然看出了儿子对林恩家的姑娘有意思。自家这蠢儿子天生患有一种无药可医的绝症,名为“骑士病”,只要见到柔弱少女,就会忍不住发扬骑士风范。从前被梅丽莎仙人跳,也是因为这过头了的骑士精神。 她不清楚儿子这是骑士病的短暂发作,还是真的对那位小姐一见钟情了。如果是前者,那这段恋情恐怕会无疾而终。那位小姐是切斯特先生友人的女儿,她怎么能坑恩人的朋友呢?必须在悲剧酿成之前就阻止它! 如果是后者……林恩小姐在读女子学校,父亲又是伦敦知名的律师,中产阶级家族在英国已经算是不错的出身了。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平民。裴里拉勋爵乃是世袭男爵,领地中又新发现了大量以太结晶矿藏,瞬间跻身全国富豪前列,迎娶一个平民女子,难道不会被他人讥笑有失体统吗? 然而……伊迪丝夫人想起了自己的亡夫。她本人也只是乡绅的女儿而已。当时她和亡夫的婚姻也饱受诟病,许多人说她高攀了,配不上勋爵。但是她丈夫却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和她结婚。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伊迪丝夫人自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这时代风云变幻,朝着人们从来不敢想象的方向飞速发展。世界在变革,人们在觉醒,许多事情都和她年轻的时代迥然不同了。 当她带着儿子登上马车时,她心想,也许有一天,贵族和平民结婚会变成稀松平常之事。也许有一天,就连王室都会和平民联姻。也许有一天,连贵族都会不复存在。假如儿子真的喜欢平民姑娘,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不过是让未来必将发生的事提前发生罢了。 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年纪大了,管不了这么多了。随他去吧! 段非拙挥别裴里拉勋爵的马车,转头对阿尔说:“天色不早,你也回去吧。别让你妈妈担心。” “您不需要我服侍了吗主人?”阿尔关心地问,“我还没给您烧洗澡水呢。您的行李也还没收拾。您会自己铺床吗?” 段非拙头上冒出青筋:“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那……那……”少年凑到他耳畔,轻声说,“那个警夜人会不会对您不利?” “我现在是爵士了,他不敢的。”段非拙拍拍少年的脑袋,“去吧。明天放你一天假。” “我不需要休假。” “带薪的。” “哦!”阿尔快乐地离开了。 在平民百姓眼里,爵士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高不可攀,而且是受女王陛下保护的。阿尔觉得警夜人即使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对主人怎么样,于是蹦蹦跳跳地朝自家走去。 从今天起,他就是爵士的贴身男仆了!他的主人不但是个秘术师,还是女王承认的秘术师,连警夜人都不敢随便动他!阿尔觉得自己的脸仿佛都在发光,别提有多嘚瑟了! 少年并不知晓的是,警夜人虽然不敢把他的主人关进监狱,却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欺负”他的主人。就在今天晚上,他的主人还会受很多很多的“欺负”…… 他并没有看见,主人和那可恨的警夜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双双走上楼梯。两个人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他也没有看见,渡鸦餐厅之中,老板握着一块抹布,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夜色。 “我怀疑那家伙是故意的。”一进家门,Z就咬牙切齿道。 “谁?”段非拙问。 “你的诗人好朋友。”Z甚至不肯叫叶芝的全名,“他故意把你封爵的消息传出去,叫大家都来道贺,耽误时间……” 段非拙失笑。“你想得太多了吧?人家现在是你的同事了,你要不要这样……” 他的嘴唇被Z封住了。现在他发现了,一旦他说了什么Z不想听的话,Z就会用这招让他闭嘴。百试不爽。 可恶,他还真的挺吃这一套。 他勾住Z的脖子,两个人一边断断续续地接吻,一边踉踉跄跄地摸进卧室,跌倒在床上。 “你等等,我要去洗澡。”段非拙坐起来说。 Z把他按回床上。“你在空行舰上还没洗够吗?” “谁让你每次都在我洗澡的时候……”记起那旖旎的一幕,段非拙脸一红,说不下去了。 Z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解开自己的衣扣,对他扬了扬下巴:“转过身去。” 段非拙纹丝不动:“你为什么每次都喜欢从后面上?” Z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我不希望你看见。”他迟疑,“我的身体并不好看。” “我不在乎。” “你会吓到的。” 段非拙仰起头,不服输地瞪着白发警夜人。“我要看着你的脸。” Z俯下身,和他视线齐平:“就喜欢我这张脸,嗯?” 段非拙拉开他的衣领,在他胸前的一道伤疤上亲吻了一下。“也喜欢你身上的其他地方。”他扬起唇角。 那天晚上,他吻遍了Z身上的每一条伤疤。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段非拙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散架了。 因为他的自愈能力,Z越发无所顾忌。他被折腾到快天亮才睡过去。 他怀疑自己沉睡的时候Z也没放过他,但他没有证据。 一转头就看见晨曦中Z的睡颜。五官的每一寸都恰到好处,美得像是画家故意设计出来的。 这个曾经视他为洪水猛兽的男人,如今放下一切防备在他身侧沉睡,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他。若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本来想抱怨几句的,但是这一幕让段非拙的心莫名地柔软了。 他低头在Z唇角吻了一下。 Z的睫毛像蝴蝶振翼似的翕动了一下。 “今天你能去一趟苏格兰场吗?”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这么问,“关于秘境交易行的未来,我想召集大家商量一下。” “……有必要一大早就谈公事吗?”段非拙无奈。 “那咱们谈谈私事?”Z睁开一只眼睛,“在去上班之前,我想……” “不你不想!”段非拙跳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我今天要先去一趟济贫院。你忘记西蒙的事了吗?他给他的小伙伴们买了很多礼物,我答应上校把他的礼物送到那些小伙伴手上。” “这事完全可以明天再做。”Z坐起来,被单从他身上滑落,露出肌肉结实、伤痕累累的身躯。阳光照在他的机械义肢上,反射着夺目的金色光芒。 段非拙瞪他:“人家是可怜的孤儿。你发发善心吧。” Z用一只手撑起身体,懒洋洋地问:“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你不上班的吗?” 简单的洗漱过后,段非拙换上一件得体的外套,从行李箱中找出装满西蒙礼物的袋子。 握着袋子,他忽然有些心酸。西蒙这么关心济贫院的孤儿伙伴,给他们买了许多礼物,但是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永远留在了世界的尽头,成了政治斗争和阴谋诡计的牺牲品。 他在楼下餐厅吃了早餐(厨师的水平又跌回了正常水准),叫来一辆马车直奔罗斯菲尔德济贫院。 段非拙对济贫院这地方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狄更斯的小说。狄更斯将济贫院描写得比监狱还恐怖。大文豪坚定地认为,监狱中的犯人犯了罪,而济贫院中的“犯人”唯一犯下的罪行就是贫穷。 不过罗斯菲尔德济贫院却和狄更斯的描述大相径庭。它与其说是济贫院,不如说更像一座学校,红砖盖成的校舍不说美轮美奂,起码也是气派亮堂,庭园中的草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群小孩正在树下玩耍。 段非拙向济贫院的守门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守门人领他去了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约莫和裴里拉勋爵夫人差不多大。面相和蔼可亲,说话细声细气。 听说西蒙过世,院长深受打击。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来我们济贫院了。”她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很特别,非常受动物喜欢。他总说自己将来可以当个驯兽师什么的。后来他被卡特阁下选中带走了。大家都很为他高兴,觉得他要飞黄腾达了,可我没想到……” “听说卡特阁下是这家济贫院的赞助人?” “应该说科学进步委员会才是赞助人,卡特阁下只是他们的代表。他们每年都会捐赠大笔款项,还会从孤儿中挑选聪明优秀的去当委员会工作,或是赞助他们读更好的学校。西蒙就是其中之一。” 院长越说越难过。段非拙陪着她掉了一会儿眼泪。她冷静下来之后说:“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把西蒙的死讯告诉孩子们。他们已经失去了父母家人,如果再失去朋友,我怕他们会悲伤得发疯的……” 段非拙点头表示同意。西蒙给每件礼物都标注了受赠人的名字,段非拙拿出那份名单,请院长叫来名单上的孩子。 院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七八个小孩,有男有女,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四五岁。他们穿得干净整洁,看上去就是普通孩子,并不像狄更斯小说中被虐待的小可怜。 “这位先生是西蒙的朋友,”院长介绍,“他受西蒙所托,给大家带来了礼物。” 孩子们在游戏时间被叫到院长办公室,原本老大不乐意,可一听有礼物可拿,纷纷转忧为喜。 而且礼物还是他们最喜欢的西蒙哥哥送的!西蒙是他们中最优秀的,被卡特阁下遴选去当助手了,他们所有人都视西蒙为骄傲和榜样!西蒙离开之后杳无音信,他们都以为他是不是忘了济贫院的伙伴们,可他没忘!他还送来了礼物!他可真好! 段非拙一一叫出名单上的名字,每有一个孩子走上前,他就从袋子里拿出相应的礼物。他觉得自己像个圣诞老人。不过,若是圣诞老人送你礼物的代价是取走你好朋友的性命,恐怕世界上的孩子们就没那么喜欢过圣诞节了。 发完礼物,院长对孩子们说:“你们应该谢谢这位先生。” 孩子们用不太整齐却很洪亮的声音说:“谢谢先生!” “都去玩儿吧。” 他们抱着礼物,欢天喜地地蜂拥而出。 段非拙却笑不出来了。 他发现那些孩子中一多半都佩戴着项链或戒指之类的佩饰。而这些佩饰无一例外散发着秘术物品的光芒。 段非拙走到窗前,望着庭园中玩耍的孩子们。那些获得了西蒙礼物的那些孩子正聚在树下有说有笑,互相验看彼此的礼物,比较谁的礼物的更新鲜更有趣。 “我的娃娃最好了,你们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吗?” “那是给小孩儿玩的东西,大人是不玩的!大人都看书!” “书读多了会变成书呆子!我的玩具士兵才是最好的!” “西蒙真好,还记得给我们带礼物。等我们长大了,也能像西蒙那样去为委员会效力吗?” “委员会向来只挑选最有秘术天赋的人,你嘛,多半是没什么机会了!” “胡说!我的秘术明明很强!” “嘘!不准提那两个字!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们会秘术,警夜人会来把我们抓走的!” 身在楼上的院长听不见孩子们的交谈,但段非拙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他没弄错,那些孩子全部都是秘术师家系的后裔。西蒙之所以和他们交好,也正是出于同为秘术师的缘故。 伦敦总共有多少秘术师?全英国又有多少秘术师?古老的秘术师家系还剩多少?光是这家济贫院就有那么多秘术师家族的孤儿,难道天底下的鸡蛋都会自动跑到一个篮子里吗? 这些孩子被塞进同一家济贫院,等他们长大后,科学进步委员会再从中遴选出天资出众之人为自己效力。 总觉得……不是巧合。 一个恐怖的猜测浮现在段非拙脑海中,不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些孩子失去家人,真的是因为单纯的意外吗?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使他们成为孤儿,将他们收养在这座济贫院中,待他们长大后选出其中的好苗子,为自己所用? 就像是……说得好听一些,是在豢养死士。说得不好听,就是在豢养牲畜。 但是他需要证据。 直接去问那些孩子多半找不到什么证据。一来年纪太小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二来他们也不一定非会对外人敞开心扉。 但是段非拙并不需要口供。他可以直接从物体上读出记忆。 只要有一件证物,他就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比审问可高效多了。 苏格兰场。异常案件调查科。 R先生站在窗前抽烟。今天是个好天气,开工之前一支烟,简直赛过活神仙! 他正愉快地吞云吐雾,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从他嘴里抽出烟,碾灭在窗台上。 R先生震惊地瞪着他的上司:“老大,不是说规矩改了,现在可以抽烟了吗?” Z若无其事:“规矩又改了。” “老大,你不能朝令夕改啊!” Z没理会他的抱怨,环视办公室中的所有人:埋头打字的艾奇逊小姐,读报纸的色诺芬,空气撸猫的Q女士,匆匆写着什么、但肯定不是公文的叶芝。 “有件事要和大家讨论。”他说,“关于秘境交易行的未来。你们知道,交易行主人已经被封为爵士……” 色诺芬快乐地打断他:“报纸上登了耶!‘出身阿伯丁的利奥波德·切斯特先生受封爵士’!”他将报纸挥舞得哗啦啦作响。 Z皱起眉,继续说,“女王陛下还赦免了他的所有罪行,所以我们不能再关押他了。但是我认为,交易行不能再继续经营下去。关于交易行中的商品如何处理,交易行本身又如何处理,我想征求大家的意见。” 色诺芬恍然大悟:“老大,你要没收交易行里的商品吗?那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这波,这波是空手套白狼!” 叶芝开口:“警夜人可以随便没收别人的私人财产吗?无意冒犯,”他向Z微微颔首,“但是公民的财产不是神圣不可侵犯吗?” “合法财产才受法律保护。”Z冷冷说,“我更想讨论的是交易行本身。那个地方只能通过法阵出入,具有极高的隐蔽性。我认为可以用来给警夜人提供方便。” Q女士说:“我也想到了。既然可以随时随地出入交易行,那我们的交流岂不是方便许多?出差的时候再也不必发电报汇报工作,大家直接去交易行面谈就可以了。” “关键时刻还能拿来苟命。”R先生说,“遇到危险直接躲进交易行。” “我有个问题,”色诺芬举起手,“如果我们都躲进交易行,但是法阵符纸却被破坏了,那我们会怎么样?一辈子被困在异空间中?” 众人沉默了。他们也很好奇结论是什么,但没人敢去尝试。毕竟谁都不想为了一个小试验而永远被困在异空间之中。 “……你为什么不问问交易行主人本人呢?”色诺芬说。 Z哼了一声:“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讲话第二次被打断。这次不是色诺芬了,而是办公室大门“砰”的一声打开。 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想痛斥那个胆敢打断他的人。但是一见来人的面容,他的怒火就烟消云散了。 “你来得正好。”Z说,“我们正在讨论交易行……” 他第三次被打断。 段非拙将一张名单拍在桌上:“我要查这些人的家世背景,现在就要!” 第六十六章 你曾见过也的确存在的历史 “1892年7月25日,伦敦苏活区的普尔一家被害。只有这家年仅五岁的女儿生还。当地警察判断是入室抢劫,还找到了凶手。这凶手是个瘾君子,被带到警局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连说话都颠三倒四。半年后他被判处绞刑。” “1891年12月4日,肯特郡的伍利一家被害,只有这家三岁的儿子生还。警察判断是强盗入室抢劫,谋财害命。未能找到凶手。” “1890年3月16日,兰开斯特郡的布朗宁一家在外出旅行时,马车坠下山崖,布朗宁夫妇及长女死亡,只有当时因为感冒留在家中的次女生还。警方判断是意外事故。” “1889年9月4日,萨里郡的辛克莱斯一家遭遇火灾,辛克莱斯夫妇死亡,只有七岁的儿子生还。警方判断是用火不慎导致火灾。” …… 段非拙拍出那份名单,说出他那恐怖的猜测之后,异常案件调查科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你怀疑,秘书官卡特,或者说是科学进步委员会,在全国范围搜罗秘术师家系,将他们灭门,只留下未成年的孩子为活口,然后将他们培养长大?” Q女士听完他的讲述,如此问道。 段非拙点点头:“否则那家济贫院为何那么巧合地聚集了那么多秘术师家系的孩子?再加上卡特对待西蒙的态度——西蒙非常崇拜卡特,但卡特听说他牺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有理由怀疑,这些惨案是科学进步委员会在背后策划的。” 他知道他这个推理缺乏必要的证据,还不能完全站住脚,但警夜人们早就开始暗中调查科学进步委员会。一听他说完,Z就向艾奇逊小姐使了个眼色。 警夜人内卷之王小姐起身去档案柜中取出了一份厚厚的档案,摊开在段非拙眼前。 “这是?”段非拙盯着档案中密密麻麻的数字问。 “科学进步委员会委员会近十年来的慈善捐助资金流向。”Z解释,“这个组织赞助了很多慈善事业。我们一直觉得慈善只是幌子,他们一定在背后策划着什么。我一度怀疑他们是在洗钱或是走私,压根没想到济贫院孤儿这一层。” Z将档案翻到其中一页。段非拙看见这一页夹着一张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奖学金名单”,被揉得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的确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Z猜到了他的疑问,淡淡说,“我们花了好多工夫才搜集到这些资料,甚至连科学进步委员会成员家的垃圾桶都翻过。” 色诺芬骄傲地挺起胸膛。翻垃圾桶的活儿有很多都是他化身为乌鸦做的。 “我想,如果我们把奖学金名单和你手里的那份秘术师孤儿名单对比一下,一定会得出惊人的结果。” Z说得完全正确。孤儿名单和奖学金名单完全一致。段非拙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了西蒙的名字。 Z立刻命令警夜人们去调取这些孤儿的案件资料。全国各地的刑事案件档案调取比较容易,利用苏格兰场的权限就能做到。但是很多孤儿的案件被警方认定为意外事故,警夜人们费了好几天工夫才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将名单上所有的案件梳理出来。 结果令他们大为震惊。 “难以置信这么多案件的受害人都是秘术师。”Q女士浏览着手中的档案,神情凝重,“科学进步委员会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得到那些孩子吧。”段非拙有些无力,“你不知道那些小孩有多崇拜卡特和科学进步委员会。在他们眼里,被委员会选中带走是世界上第一等光荣的事。现在委员会有了一群死心塌地的秘术师后备军。等他们有需要的时候就会从中寻找适合的人才。我猜西蒙就是这样被选中的。因为委员会需要驯服利维坦,所以找到了能和动物交流的西蒙。” R先生一捶桌子:“要是我们能找出科学进步委员会杀人的证据,就能扳倒那帮家伙了!” “可我们还拿不出确凿的证据。”Z说,“目前我们手上只有这些档案,剩下的全都是推理和猜测。光靠推理和猜测恐怕制裁不了卡特他们。” “更何况一切都有可能仅仅是个巧合。”Q女士的语气有些悲观,“首先我们必须排除巧合的可能性。” 这可难不倒段非拙。 “发生在伦敦的那起案件,就是普尔一家的案件。”他说,“我想去一趟案发现场。”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Z看了看档案上的日期说,“现场恐怕什么也不剩了。” “我知道。但是我能看见。” “……看见?”Z重复着这个词。 段非拙颔首:“我能看见物品上残留的记忆。如果案发现场的房屋还保留,我或许能看见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R先生叫起来:“这么实用的能力你怎么不早说!天呐,那我们今后岂不是连调查都不用调查了,直接把这小子……我是说爵士,派去现场看一看不就行了?” Z谴责地剜了段非拙一眼,像是在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你又对我隐瞒了”。后者忽然觉得脊背一凉。今晚他大概又要被狠狠“处罚”了。 他扭开脸,假装没注意到Z的视线,问:“普尔一家的具体地址是多少?我这就赶过去。” 色诺芬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有自己想调查的事。” 段非拙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模样。说实话,挺不习惯的。色诺芬的嬉皮笑脸就像是某种日常一样,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从容态度。如果有一天他忽然不从容了,感觉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一样。 段非拙想起,色诺芬的家人死于秘术师之间的仇杀。他在色诺芬的梦境中亲眼见过那惨烈的一幕。色诺芬是那起惨案的唯一生还者。 但是,那真的是“家族仇杀”吗? 假如世界上有一伙儿人,专门盯着秘术师家系下手,那么盯上色诺芬的家族岂不是也很正常?那场“家族仇杀”,是否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若是色诺芬当时没有被及时赶到的警夜人所救,他的人生会不会像西蒙那样,被送进济贫院,然后成为委员会的工具? 段非拙望向Z。他是警夜人的首领,谁和谁搭档出任务,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Z的目光在色诺芬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有一瞬间,他觉得色诺芬又变回了那个被他从破碎的温室中救出的少年。 “那好。”他说,“你们去调查普尔家的旧址。我们去查查别的线索。” 事不宜迟,段非拙和色诺芬立刻出发,直奔苏活区。 普尔家租住在苏活区斯特兰街的一座联排别墅中。自去年夫妇俩惨死在家中之后,这座房子就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凶宅,至今也没租出去。 段非拙站在普尔家门前,望着已经杂草丛生的小花园和结了蛛网的大门。色诺芬沉默地立在他身旁。这家伙一路上一声不吭,让段非拙很不习惯。 “你看见什么了吗?”色诺芬低声问。 段非拙盯着普尔家的大门。 各种各样的幻影浮现在他眼前:从门前经过的路人,前来打听出租房消息的房客,抱着猎奇心理探访“凶宅”的冒险青年,找不出新闻素材只好把旧闻添油加醋再报道一边的记者…… 凶案过去太久了,一年时间足够这扇门积累数不清的记忆。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太乱了。”他说,“如果能进到屋子里就好了。” “那容易。”色诺芬东张西望,确认四下无人后,用手指点了点门锁。 门锁应声而开。 段非拙斜觑着他。“你是警察,怎么能大大咧咧地私闯民宅?” 色诺芬耸肩:“我法律意识淡薄。” 段非拙:…… 转念一想,身为警夜人首领的Z带头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同性恋,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相比之下,私闯民宅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罪了。 两个人做贼似的潜入别墅中。这地方太久没人来过,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他们每一步都会留下脚印。 段非拙环顾四周,展开自己的灵视能力。根据他之前使用灵视能力的结果,越是近期的记忆就看得越清楚,越是古早遥远的记忆越是碎片化。 他看见屋里有人的幻影进进出出,那是来打扫屋子的清洁工。这屋子在没打扫之前可谓一片狼藉,许多家具都翻到了,好像曾经爆发过一场搏斗。地毯上沾染着暗色的污渍,不必说也知道那是血迹。 接着,幻影变成了一群警察。他们在屋内逡巡,像模像样地拿着放大镜寻找线索。 警察出现就代表距离凶案发生时不远了。 他转向门口。 两个男人破门而入。他们身穿黑衣,带着面罩,飞快地走向楼梯。他们的行动丝毫不拖泥带水,显然经过了专业训练。案件档案上写着凶手是一个瘾君子,为了寻找独资而夜闯民宅杀人越货。这两个男子怎么看都和发疯的瘾君子沾不上边。 楼上跳下来一个男人。段非拙猜测是这家的男主人。他手里握着一根拐杖。他朝面罩男们发射了某种发光的飞弹,可能是他的独门秘术。一个面罩男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另外一个躲过飞弹,反手掏出一把刀。 男主人回头大喊:“快点带孩子逃走!” 面罩男一刀捅进他肋下。 男主人瘫倒在楼梯上,鲜血如同瀑布般沿着阶梯层层淌下。他在临死前还张开双臂,试图堵住楼梯,不让面罩男登上二楼。但是面罩男一脚踹开了他,踩着他的身体上了楼梯。 二楼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很快,面罩男回来了。他的同伴这时才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片碎布,塞进死去的男主人手中。段非拙毫不怀疑那碎布是用来栽赃瘾君子的。 两名面罩男在屋中翻箱倒柜,拿走所有值钱的东西,把现场伪装成抢劫。他们还特地取走了男主人的怀表。 这是福尔摩斯诞生的时代,然而这时代并没有福尔摩斯。警察调查的时候理所当然以为男主人和匪徒搏斗时扯碎了对方的衣服,再调查一下附近出没的可疑人士,便发现了衣服破损的瘾君子,并从他身上搜出男主人的怀表。他成了替罪羊,被送上了绞刑架。 段非拙将自己所见的一切如实告诉色诺芬。警夜人面无表情,低声问:“你见过我的记忆。他们和谋杀我家人的歹徒是同一伙人吗?” “我不知道,”段非拙诚实地回答,“他们都戴着面具。但他们会秘术。” 他跨过楼梯上男主人的幻影,登上二楼。 女主人就死在二楼。她的幻影卧在一间卧室门口,像是一个沉睡在那儿的不消散的幽灵。她像她丈夫一样,临死前用自己的身体堵住去路,不让歹徒进入那卧室。她的小女儿就在卧室中。 女孩在哭着叫爸爸妈妈。哭着捶打门板。面罩男冷冷地望着那扇门一眼,扬长而去。他们没有加害女孩。 如果这是家族仇杀,为何要留下活口?根本说不通。 但这若是科学进步委员会为了收集秘术师孤儿而人为制造的惨案,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那个女孩会被送往罗斯菲尔德济贫院,她会将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反当作恩人,对委员会感恩戴德,将来还会以为他们卖命为荣。 段非拙跨过女主人的幻影,打算进入卧室。 握住门把手的刹那,女孩的哭喊声忽然变大了,如同惊雷响彻他耳畔。 他一阵恍惚。不对,那不是女孩的哭声,那是…… ——我爸爸还在里面! ——放弃吧孩子,他已经死了。 ——放开我! ——回来,孩子,回来!天呐,那傻孩子冲进火场了!消防员怎么还没来? 那声音听起来为何这么像他自己? 一幕奇妙的幻影出现在他眼前:诊所熊熊燃烧,烟雾伴随火星升上夜空。少年声嘶力竭地哭喊,试图冲进火场,却被周围人拦了下来。但他挣脱了。他奔入烈火之中,身影一瞬间就被火焰吞没了。 他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那是他自己。 不对,那不是他。那是利奥波德·切斯特,他这具身体的主人。 利奥波德拨开火焰,在诊所的走廊上飞奔。他看见前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另外一个…… 戴着黑色的面罩。 “喂,醒醒!你怎么了!” 色诺芬的呼唤让段非拙一惊,脱离了幻境。 他眨眨眼,意识到他还站在联排别墅的二楼。 刚才那是什么?原身的记忆吗?他不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的记忆。在裴里拉庄园时,他也曾短暂地瞥见过这段记忆的片段。 不过这一次他看见得更多。 三年前切斯特诊所发生了一场大火,利奥波德·切斯特的父亲命丧火场,他自己也身受重伤,然后……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段非拙取而代之。 段非拙苏醒时,火灾已经过去。他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明明拥有关于这时代的许多常识性记忆,却失去了原身关于自身的记忆。 他从未怀疑过火灾的真相。所有人都告诉他火灾是由于用火不慎,消防员已经找到了起火点,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可刚才他所见的幻影分明告诉他,利奥波德·切斯特或许也是科学进步委员会的受害者之一! “你还好吧?”色诺芬狐疑地看着他。 段非拙扶着门框,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想,我要去一趟阿伯丁。”他撑起身体。 色诺芬挑起眉毛,神色有些复杂。 “你看见了什么,对不对?”他问,“所以你必须去阿伯丁确认这件事。” 段非拙点点头:“我的家人在一场火灾中去世。我怀疑那并不是单纯的火灾。” “你是指……”色诺芬欲言又止。 两个人四目相对。无需任何语言,色诺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人天差地别,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如此相似。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不,现在就去。 一声若有似无的低语在段非拙耳畔响起。 “你说什么?”他看着色诺芬。 “我没说话啊。”色诺芬不解其意。 ——不要耽误时间,立刻启程。 那声音又说。 像是幻听,又像是某种来自遥远时空的警告。 他从前听过那个声音。在他所做个那个关于十字路口的奇妙梦境之中。 自那场梦境以来,他就再也没跟赫卡忒见过面。有时候他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先行者。他也许只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可他现在听见了赫卡忒的声音。 十字路口的女神说过,他们从前见过一次面。段非拙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她还许诺,他总有一天会回忆起所有的过去。 也许他那段遗失的过去,也跟阿伯丁切斯特诊所的火灾有关? 他定了定神,对色诺芬说:“不,我想还是现在立刻出发为好。你回苏格兰场把我们调查到的一切报告给Z。” 色诺芬讶异地看着他。 段非拙以为他会出言阻止,毕竟色诺芬不是第一次为难他了。 然而拥有黄眼睛的警夜人只是耸耸肩,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又回到了他身上。 “那好吧。反正他要气也是气你,不是气我。” 段非拙苦笑。和色诺芬商定细节后,两个人立即分头行动。段非拙则直奔国王十字车站,连行李都没带。他决定今天去阿伯丁,确认过切斯特诊所的状况后,立刻返回。因为不在阿伯丁住宿,因此无需携带换洗衣物。要是路上缺什么,在当地买就是了。他身上的现金足够支付差旅费。 当他到达国王十字车站时,刚好有一班开往阿伯丁的火车即将发车。他买完票,来到月台上时,火车已经启动了。他不得不跟着火车跑了一段路才跳上去。 这趟旅程是如此匆忙,他已经可以想象出Z得知他不辞而别后会怎样恼火了。大概会在心里咒骂他一百遍“小坏东西”,然后一边生闷气一边等着他回来吧。 他甚至能想象出当他回来之后,Z会怎么“教训”他这个不服管教的小坏东西——用自己的机械义肢将他的双手牢牢固定在头顶,让他体会一把机械和人体之间的绝对力量差距,让他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道歉、发誓永不再犯、啜泣着求饶。等Z听得心满意足,就会用唇舌堵住他的声音,偶尔也会用金属手指,或者其他什么身体部位。 ……不过他也不讨厌就是了。 他回来之后Z怎么惩罚他,是将来的事。现在他必须去阿伯丁弄清当年的真相。 色诺芬化作乌鸦,在伦敦上空翱翔。 他乘着风,越过鳞次栉比的建筑和车水马龙的街道,羽翼拂过绅士淑女们的头顶,一路从苏活区飞到新苏格兰场。 他已经很久没飞得这么快过了。他想快点儿把苏活区案件的真相和“爵士”北上的消息带给Z老大。说实话,他有点儿期待老大听见那小子不辞而别时的反应。老大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玩儿。 那小子竟然能挖掘出当年案件的真相,着实让色诺芬刮目相看。虽然早就知道他隐藏着不少秘密,不过他拥有灵视能力这一点还是出乎色诺芬的意料。 色诺芬因为长期变成动物,渐渐的也拥有了动物的本能。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那小子身上的秘密还有很多,恐怕藏着比“我是交易行主人”更大的秘密。 当然了,他的秘密不关色诺芬的事。如果有人会因为他的秘密而大受打击,那也是Z老大。 色诺芬一直很费解:那小子是怎么勾搭上Z老大的?他一直以为老大是个独身主义者,过着修道士一样的禁欲生活,谁能想到一遇上那小子就干柴烈火了。难道是因为单身了太多年,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吗? 他俩整天腻腻歪歪、眉来眼去的,着实让人受不了。要是他俩光明正大地抱在一起互啃彼此的脸,色诺芬搞不好还更能接受一点儿。但是那两个人就是喜欢别别扭扭,明明周围所有人都看出他们的心思了,他们还要假装自己没那个意思。就!怪恶心的! 色诺芬决定找个时间向老大反映一下这个问题。他的Z老大绝对不能这么恶心!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异常案件调查科办公室的窗户,轻巧地落在窗台上。办公室中只有艾奇逊小姐和老大。其他人就像赌鬼手中的金币一样消失无踪了。 色诺芬正准备像往常那样用鸟喙敲打窗户,呼唤同事来替他开窗(他们要是有良心,就该一直把窗户给他留着),却瞧见办公室中站着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秘书官卡特竟然在这里。 色诺芬忍住把那家伙眼珠子啄出来的冲动,假装自己是一只普通的乌鸦,静静观察着卡特的一举一动。 他担心卡特发现他们在调查那些孤儿的档案,扫视了办公室一圈,却见所有档案都被塞进了角落的文件柜中。不消说,肯定是艾奇逊小姐的功劳。 卡特那家伙总喜欢搞突然袭击,但艾奇逊小姐每次都能提前觉察到,然后将不该被他看见的东西飞快地收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艾奇逊小姐拥有什么未知的特殊本领,还是从她的座位刚好能看见正对苏格兰场的大道,能监视来往的人流。 秘书官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扬。 “女王陛下召见,辛尼亚警司。”他对Z说。 Z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嘲讽还是欢欣的笑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真是无礼!陛下召见是你莫大的荣幸,你竟然还要问原因?” Z丢下手中的笔,从椅背上取下外套,披在肩上。 “怎么不走?”他回头看着卡特,“您难道要留下来喝杯茶吗?” 卡特环视着办公室中的众人:“咱们新晋的爵士怎么不在?陛下也要召见他。” “他外出公干去了。”Z淡淡地回答,“您要等他回来吗?” 卡特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不必了。陛下可等不及。你一个人也行。陛下主要是想见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办公室。色诺芬砸了咂嘴,心说幸亏那小子跑得快,他们若是一起回来,就会刚巧撞上卡特。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卡特在这儿,所以故意找了个借口避开?但他如何能未卜先知呢? 确认卡特的脚步声远去后,艾奇逊小姐走过来打开窗户。但是色诺芬并没有进屋,而是一跃而下,振翅翱翔。 他要看看女王召见老大究竟所为何事。 卡特和Z登上马车,色诺芬干脆落在车顶搭便车。乌鸦的形体真是好用。 马车一路驶向伦敦郊外,最终停在一座宫殿之前。 这么说,女王就在宫殿的某个房间之中。 色诺芬当了这么久警夜人,却还没见过女王。老大隔三差五就会被女王召见,真不公平。 他绕着宫殿飞了一圈,终于在二楼的一间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女人。 但她明显不是女王。据色诺芬所知,女王应该是个老太婆。而那女人很年轻,撑死了十六岁,还是个少女呢。 糟糕的是,色诺芬认识那女人。 更糟糕的是,那女人也认识他。 七个小时之后,阿伯丁。 再次回到这座生活了三年的城市,段非拙不禁感慨万千。 上一次他回来,是为了参加露丝的葬礼,外加调查阿伯丁环杀人案。当时一连好几天都阴雨连绵,连带人的心情也变得灰暗阴沉了。 这一次他一下火车,就险些被灿烂的夕晖晃瞎了眼。 这座城市摆脱了连环凶杀案的阴霾,再度充满了生机活力。距离案件破获也不过才几周,人们却好像已经忘记了那惨痛的往事。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总能轻易地忘记过去的痛苦,然后为未来而活。 段非拙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切斯特诊所的原址。 三年前大火烧毁了一切——整座诊所都被烧成了黑色的空架子,不仅切斯特医生葬身火海,连带还死了几个住院病人。 切斯特诊所的房屋和地皮是租来的,由于消防员判定火灾乃用火不慎所致,段非拙必须赔偿房东与死亡病人的损失。切斯特医生积攒下来的财产几乎全用于赔偿了,导致段非拙刚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面临着身无分文的窘境。 后来靠着在烂泥街当无证黑医,他才勉强为自己挣得了栖身之所。 如今切斯特诊所已经不复存在,原址上重建了一栋新的建筑,租给了一家服装店。 段非拙望着店铺招牌,微微发怔。 如果当年建筑的残骸已经全部拆除,那么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白跑一趟。 “啊,你终于来了。”背后响起女人的声音。 段非拙猛然转身。第三先行者、冥府的引路人赫卡忒正站在他身后。 她身穿一件与维多利亚时代格格不入的希腊长袍,长发委地,美艳惊人。 众多路人从她身旁经过,却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奇装异服表示兴趣。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我在做梦吗?”段非拙警惕地问。 赫卡忒红唇一弧:“如果你认为你在做梦,那你就在做梦。” “我没兴趣跟你讨论哲学话题。是你叫我来阿伯丁的?” “没错。”她向段非拙伸出手,“能陪我逛会儿商店吗?” 段非拙盯着她纤细的五指,犹豫了一下。他总觉得赫卡忒虽然对他没有敌意,却也并不能算是他的朋友。他们更像是两个为了彼此的利益而暂时合作的人。 不过,赫卡忒乃是先行者,违逆她肯定没有好下场。段非拙只能挽住她的胳膊。两人像维多利亚时代街头再常见不过的绅士淑女一样,走进服装店。 店员忙着低头算账,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段非拙怀疑是赫卡忒用了什么障眼法秘术,才让店员无视了他们。 “为什么叫我来这儿?”段非拙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问道,“我以为你们这种男神女神从不干涉人间的事。” “我们干涉,”赫卡忒风轻云淡,“但是只干涉我们感兴趣的事。伦敦正在发生某种变故,我认为你还是避开比较好。如果连你也卷进去,后果会很糟糕。” “什么变故?你是指危险吗?” “等你回去自然就知道了。” 段非拙抿紧嘴唇。赫卡忒还是那么喜欢当谜语人。 “你叫我来阿伯丁,仅仅就是为了让我避祸?” “你不是很想知道三年前火灾的真相吗?”赫卡忒说,“你已经来到火灾现场了,为什么不用你的能力观察一下呢?” 段非拙提醒她:“诊所已经完全拆除重建了,什么也没剩下,我看不见。” “你尽管试试。”赫卡忒语气冷淡,像严厉的女教师教导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段非拙抿了抿嘴唇。他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他自己的异能他最清楚。但他无法违逆女神。 他只好瞪着服装店花里胡哨的壁纸。 就这么干瞪了一分钟,他垂下肩膀,说:“你瞧,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女神,愕然发现赫卡忒消失了。 服装店也消失了。他站在一条走廊之中,烈焰冲天而起,热浪扑面而来,一切都在燃烧。 他不再是段非拙。他变成了一个金发绿眼的少年。身体违背他的意愿动了起来,就像有人在操控他的行动。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用袖口捂住口鼻,金绿色的眼睛惶恐地瞪大。 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中跪着一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他捂着胸口,痛苦喘息,指缝间溢出一股股鲜血。 父亲面前站着一个戴黑色面罩的男人。他手捧一本老旧的笔记,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就这些?” “真的就这些,已经全部在里面了……”父亲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家族本来就不是什么显赫的秘术师家系,很多知识已经在传承中遗失了,剩下的就只有那个笔记本……” 面罩男人抬起头,注意到少年站在门口。 “那是你的儿子?”他声音含笑。 父亲惊恐地瞪圆眼睛。“利奥,快逃!”他大吼。 少年非但不服从,反而冲到父亲面前,张开双臂挡住父亲的身体。 “不许你伤害我爸爸!” 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在母亲过世、叔叔离家出走之后,就一直是父子俩相依为命。父亲是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不仅很受患者的尊敬,也是他的偶像和榜样。他从小就发誓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物。 诊所是父亲的心血,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神圣的地方,更不允许有人伤害他可敬的父亲。 他很年轻,身强体壮,如果拼力气,他不信自己胜不过这个面罩男子。 面罩男子挑剔地打量着少年,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真是可惜,要是年纪再小一点儿就好了。这么大了不好□□,我们用不上。有点儿浪费。” 说完他朝少年举起手,掌中射出一道雷电般的光芒。 雷光击中少年的胸口,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那么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地上。胸口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他想呼唤父亲,可一张口只有鲜血溢出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面罩男子抬起手,做了个复杂的手势、接着指了指跪地不起的父亲和一动不动的少年。 火焰像获得了生命似的,包围了那两个人。 面罩男子丢下悲鸣的父亲,踏过少年的身体,走向诊所后门。他经过时,火焰顺从地为他让出一条道。 一切都在燃烧。父亲手脚并用着爬到少年身旁。他爬行时,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醒醒,利奥,我的孩子……”他拍打着少年的脸颊。 少年全无回应。光芒从他眼中逐渐消失。 父亲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一滴眼泪打在少年的面颊上,迅速被火焰蒸干。 “你不会死的,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你死的!” 父亲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在少年的额头上画下一个法阵。他动作娴熟,显然受过专业的秘术训练。 “冥府的引路人,十字路口的女神赫卡忒,请聆听您信徒的请求。”父亲低下头,以无比虔诚和谦卑的姿态献上祈祷,“请您拯救我的儿子,让他免于死亡和痛苦。我将他送往您的身边,请您守护他的灵魂。” 火焰吞没了他们两人的身影。 段非拙猛地醒了过来。 幻影消失了,他又站在了服装店里。 店员低着头记账,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声。店外的街道上驶过一辆辆马车,马铃叮当作响。 安静到有些可怕。 段非拙偏过头,赫卡忒正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刚刚那是……什么?”他僵硬地问,“利奥波德·切斯特的记忆?” 他占据了这具身体,所以连原主的记忆都能一并接收吗? 然而他所见到的情景与他所知的情报有所出入。 “这不对。利奥的父亲医生不会秘术。他讨厌奥秘哲学,痛恨秘术师,所以约瑟夫·切斯特才会跟他分道扬镳。” “切斯特医生隐藏得很深,”赫卡忒说,“就连他亲弟弟都被他骗过了。切斯特家族是古老的秘术师家系,其血缘可以追随到先行者的时代。他们是第四先行者使徒的后裔。因为吞噬了先行者的血肉,故而获得了异能。这份异能随血缘代代相传,直到约瑟夫·切斯特诞生。” 段非拙说:“约瑟夫·切斯特继承了异能,他哥哥没有。” “是的。但他哥哥继承了家族代代传承的奥秘哲学知识。这一点连约瑟夫·切斯特都不知道。他一直以为那些知识早就遗失了。” 段非拙讶异得说不出话。他从没见过切斯特医生,在他想象中,切斯特医生应该是位忠厚老实、受人爱戴的医生,性格或许还有些正直古板,因此才看不惯秘术师。 没想到他却隐藏了身份,连他亲弟弟都被瞒了这么多年。知道约瑟夫·切斯特过世,也不知道自己的兄长继承了家族的奥秘传承。 或许这正是切斯特医生的目的。他要让传承在他这一代断绝,这样他的孩子就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他这辈子只动用过一次秘术。也是为了他的孩子。 “切斯特医生用秘术保护了濒死的利奥波德。”他说。 “他请求我的干预。我恩准了。”赫卡忒淡淡地说,“我将利奥波德的灵魂接到自己身边,保护他不受邪恶的侵蚀。” “我可没在你身边见到利奥波德的灵魂。”段非拙说。 “人类的灵魂无法在我的那个小世界中久居,于是我又将他送往了别处,一个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 “什么地方?” 赫卡忒笑了起来,红唇形成了月牙的形状。 “多重历史的某一个分支——你曾见过也的确存在的历史。” 段非拙脚步猛然一停。 “我曾见过……?”他抬头望着先行者。 讶异与惊恐两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搅,他觉得自己像是失重了,从某个极高的地方坠落下来,一直坠入无底的深渊。 上一次他见到赫卡忒时,这位先行者说过,他之所以能前来她的领域,是因为他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地逃到了自己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早就见过面,只不过他忘记了。 福尔摩斯说过,当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那一种就是真相,不论它有多么不可能。 “利奥波德·切斯特的灵魂现在在哪儿?”他问,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他在多重历史的那个分支生活了十九年,然后又返回了多重历史的这个分支——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身体之中。美中不足的就是出了一点儿小意外。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记忆,只记得另外一个分支世界的事了。” 赫卡忒望向段非拙,漆黑的眸子如同夜空。 “你已经明白了,不是吗?”先行者笑道,“你不是什么来自异世界的客人。你就是利奥波德·切斯特本人。” 第六十七章 大清洗 段非拙怔怔地看着赫卡忒。女神则笑意盈然地回望他。 如果他就是利奥波德·切斯特,那么他在另外一个世界所经历的十九年人生又算是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你的意思是,我的人生,我段非拙迄今为止的人生,全部都是虚假的?” 赫卡忒歪了歪头:“为什么你会觉得是虚假的?为什么不能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呢?” “都是真实的?” 赫卡特的眼神高深莫测:“多重历史的分支无穷无尽,每一个分支当然都是真实的。” 段非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猜想,大概和平行世界差不多? 利奥波德·切斯特的灵魂被送去另外一个世界,以另外一个身份长大。之后又再度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回到他自己的身体中。 那么另一个世界的“段非拙”怎么样了?他当初穿越到这个世界,是因为点开了一封诈骗邮件。假如那个世界也是真实的,那么他等于是突然从大学中消失了。他的亲朋好友同学老师不会觉得奇怪吗? 如果他有一天能返回那个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呢? “你想要回去吗?”赫卡忒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笑着问道。 “我……”段非拙一时语塞。 那个世界没有秘术师,没有以太结晶,没有乱七八糟的仇杀和阴谋,科技更先进,生活更便利,文化更开放。在他心中当然是再好不过。 但是这个世界里……有他喜欢的人。 不单单是Z,还有他的朋友和伙伴们,叶芝、阿尔、林恩一家、露丝一家、勋爵母子、众警夜人、伊万杰琳理事长和美丽盖亚…… 若是问他想不想回去,他的答案是——不想。 “不论你想不想,以现在的你,已经回不去了。那个世界的你已经死亡了。”赫卡忒语气平静,像是在聊天气或者晚饭,而不是某个人的生死。 “……我怎么就死了?!”段非拙提高声音。 “你是秘术师,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能量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或是从一种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形式。利奥波德·切斯特本该死亡,但是我用秘术保住了他的性命,相应的,就该有另外一个人代他去死——那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自己。” 段非拙说不出话来了。我杀我自己? 在他的自我认知当中,他是段非拙,而不是利奥波德·切斯特。他拥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和知识,却没有利奥波德的记忆。现在赫卡忒忽然告诉他,他和利奥波德实际上是同一个人……说实话,有点儿难以接受。 可不论他再怎么抗拒,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 好吧,这样至少有一个好处,他不用担心Z发现他是个鸠占鹊巢的穿越者该怎么办了。他就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只不过丢失了一点儿记忆,又多出了一点儿记忆。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现在他的自我认知出现了一些偏差,可能需要很久才能适应自己拥有两段人生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他问,“千里迢迢把我叫来阿伯丁,就是为了让我了解自己的过去?” 十字路口的女神卷起一缕长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 “我说过了,伦敦正在发生一些事。你待在这里能避免一些糟糕的结果。” 奇怪的表述。难道不应该说“你待在这里更安全”吗?所谓“糟糕的结果”是指什么?赫卡忒既然能知道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甚至能将人的灵魂送到另一个世界,使其再世为人,那么她是不是也能预知未来? “我不能预知未来。”赫卡忒说,“我只是研究过多重历史,稍微了解过它的走向罢了。” 段非拙有点儿不舒服。每次他心中浮现什么疑问,赫卡忒就会回答他。他的思想在先行者面前无所遁形。没有人喜欢被窥视内心。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伦敦?”他忍不住问,“我在伦敦的朋友会不会有危险?”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女声:“先生,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段非拙一转身,服装店的那个女店员正站在他背后,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 再一回头,赫卡忒已经消失无踪了。 “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女士呢?”段非拙问。 女店员茫然:“您是一个人来的呀。” 莫非女店员看不见赫卡忒? 还是说,自始至终赫卡忒就不曾在现实世界中现身过,段非拙只是站在服装店中做了一个白日梦? 他来不及思考这些。赫卡忒关于伦敦变故的那些话如同阴影徘徊在他心头。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服装店。女店员在他背后咕哝“怎么这样,只看不买”。 他直奔阿伯丁车站,买了下一班开往伦敦的火车车票。 若不是情况紧急,他其实还想顺道去看看罗伯茨一家,再去给露丝扫个墓。然而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在心中默默向露丝道歉。那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一定能理解他。 往伦敦的火车班次频繁,他在车站没等多久就等来了发车。因为是临时买的票,只能买到二等车厢,一打开窗户就会呛一嘴的煤烟。因为是夜班车,车上人不多,段非拙得以独占一整排座位。 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一直在奔波。先是去了苏活区,接着又马不停蹄赶往阿伯丁。刚到没多久,又要赶回伦敦。简直忙到脚打后脑勺。好不容易闲下来,困倦便涌了上来。即使车厢内烟味呛人,他还是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一次他没梦见赫卡忒,而是梦见了色诺芬。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敲打玻璃的声音吵醒了。 睁眼一看,一只乌鸦正在车窗外盘旋。它羽毛蓬乱,好像被人虐待过似的,火车的气流卷得它东倒西歪。 一说到乌鸦,段非拙想起的自然是…… 他东张西望,确认其他的乘客都睡着之后,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乌鸦钻了进来,落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变回人形。 色诺芬的形容凄惨无比。他好像被人揍过,脸上挂了彩,嘴角开裂,还沾着血迹。鸦羽般的黑发乱七八糟,凝固的血液沾在发丝上,使得头发凝成了一绺一绺。 段非拙压低声音:“你怎么回事儿?” “说来话长——嘶。”色诺芬摸了摸唇角,疼到□□。 段非拙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他嘟囔了一句“谢谢”,捂住脸。很快手帕就被染成鲜红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班火车上?” “从苏格兰到伦敦就这么一条线路,每辆经过的火车我都看过一遍。”色诺芬捂着流血的嘴唇说。 “我帮你治疗。”段非拙说。 “不用了。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色诺芬白他一眼,“这是秘术造成的伤,治不好的。” “伦敦出事了?”段非拙想起了赫卡忒那些不祥的话语。 色诺芬点点头:“老大被关进监狱了。” “什——”段非拙差点叫出来,看了看周围熟睡的旅客,他又把叫声咽回了肚子里。“谁敢关他?他是警夜人的首领啊!” “从今往后没有什么警夜人了。”色诺芬不顾疼痛,咧嘴讽刺一笑,“尊敬的卡特阁下把我们整个科室的人全都裁撤了。现在入住异常案件调查科的全是科学进步委员会的人——他们培养的秘术师。” 段非拙瞠目结舌。 “所以我才会飞来找你。”色诺芬继续说,“你要是一无所知地直接跑去苏格兰场,他们不把你也关进地牢才怪呢。” 段非拙顿时心乱如麻。Z可不是那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人。即使女王下令逮捕他,只要他觉得理由不够正当,就会反抗。这样的Z却被关起来了。这说明要么他们握住了某种让Z不得不屈服的把柄,要么他们直接用武力战胜了Z。 “Z他……” “老大被抓起来了。真好笑,警夜人的首领竟然被抓起来了。”色诺芬怒极反笑,“我们其他人都被赶出来了,异常案件调查科全部被换成了卡特自己的人。等会儿我们提前下车,我带你去避难所。我怀疑国王十字车站里也有他们的人。妈的,卡特,我一定要干死那个家伙,还有那个糟老太婆!” “哪个糟老太婆?女王?你怎么能骂女王是糟老太婆?” “另外一个糟老太婆!”色诺芬不悦,“那个变成小姑娘的!” 段非拙愣了一瞬才明白色诺芬说的是谁。 “博伊勒夫人?!”他震惊,“她又作什么妖了?” “不是告诉过你吗,她被押进苏格兰场没多久,卡特就以提审的名义把她带走了。我当时还以为他真的是提审,没想到……” 色诺芬咬牙切齿,说起了他的故事。 乌鸦站在窗外的树梢上,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间。 他认出屋里的那个女人了。叫博伊勒还是什么的来着?她瞎了一只眼,戴着眼罩,那眼睛还是色诺芬弄瞎的,他可忘不了。 她怎么会在这儿?没错,她是被卡特带走了。但色诺芬以为卡特想从她身上拷问出什么秘术秘密,她应该被关在牢房里上大刑才对,为什么会坐在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中,好像贵妇人一样? 博伊勒夫人没注意到窗外的乌鸦。她侧坐着,对着窗户的那只眼睛刚好是瞎了的那只,视野受限。即使她看见了乌鸦,也未必会将它和警夜人联系在一起。世界上的乌鸦太多了,要是一一确认过去,可能要确认到世界末日降临那一天。 色诺芬暗骂一声。卡特那家伙把Z老大来到这里,而博伊勒夫人也在此处。是不是打算坑老大?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的房间。它更大更宽敞,奢侈豪华到让色诺芬嫉妒的泪水全部从嘴角流了下来。 房间中空无一人。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卡特和Z一前一后走进来。 卡特和Z色诺芬很想冲进去提醒老大有诈,但是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要是他这么做,准会打草惊蛇。他倒要看看卡特在搞什么幺蛾子。 Z环顾空荡荡的房间,冷冷问:“陛下在哪儿?” 卡特笑吟吟地回答:“陛下今天在白金汉宫接见外国使节。” Z转身面向秘书官,冰冷的神情与卡特的笑颜形成鲜明对比。 “你假传圣旨把我骗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跟我聊天吧?” “我倒是很想跟您聊一聊,可惜您似乎对我很有意见,总是话不投机。”卡特耸肩,“所以这一回我就开门见山好了。很多年之前,您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向陛下提出过一个建议,那就是打造一支不死的军队。您可知道此事?” Z神色一凛。 “知道。”他沉声说。 “陛下当时觉得不合适,就驳回了他的建议。自从你父亲遗憾地因为意外身故之后,”卡特意味深长地看着Z,“就再也没人提过类似的建议。直到现在。” Z盯着卡特,红色的眼眸中射出刀剑似的寒光,恨不得将卡特当场钉死在墙上。 “你……向陛下提议了什么?” 卡特被他瞪地退缩了一下,接着硬是摆出毫无畏惧的神情。 “我提议建立一支特殊的部队。” “不死军队?”Z的眼神越发寒冷。 “没错。不过我们并不是要将活人改造成不死的士兵,而是直接用机械代替人体。经过我们的研究,这种理论是完全可行的。” “真是疯了。”Z冷冷说。 卡特扬起唇角:“您不认为这是个天才般的计划吗?试想一下,一支永远不会减员的军队!他们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要畏惧我们,都要向我们低头!不死军队的威名和陛下的荣光将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被歌颂!” Z看卡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好吧,就算您真想这么做,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我听一听您惊世骇俗的伟大计划?” “当然不止是这样了。这个计划还需要您的合作才行。” “我可不懂什么科学技术,恐怕帮不上您什么忙。” “您可是这个计划的重中之重啊。”卡特笑得越发奸诈,“这项计划由科学进步委员会主持。我请您来这里,就是想让您和我们新请来的研究员见个面。” Z警惕地后撤一步,摘下手套,屈伸着金属手指。他已经做好和卡特大打出手的准备了:“陛下知道你假传圣旨吗?” “如果没人告诉她,她又怎么会知道?” 卡特注意到了他防备的举动。 “别紧张,辛尼亚警司,我相信这次会面一定会非常的——轻松愉快。” 说完他拍了两下手。 隔壁房间的博伊勒夫人听见拍手声,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裙,抚平头发,打开连接两个房间的门,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看见她的刹那,Z呼吸一滞。紧接着,怒气涌了上来。他的胸口就像是有岩浆在翻腾一样,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拼尽全力才遏制住当场掐死那女人的冲动。 “这就是科学进步委员会新请来的研究员?”他越是愤怒,语气越是冷酷,“当初你把她从地牢里提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我还以为你是贪图什么奥秘哲学的秘密,没想到是这样。” “唔,的确和奥秘哲学有关吧。”卡特慵懒道,“这位女士需要您配合她的研究。” “就算没有我,这位女士也能做出了不起的研究吧。”Z说。 博伊勒夫人盈盈一笑:“实际上,对于您的身体能运作这么久,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有时候人们会意外地发明一些东西,连自己都搞不清它到底是怎么运转起来的。我已经答应卡特阁下为委员会制造不死士兵,委员会的各位大人们也想见识见识我从前的力作,所以我需要仔细研究一下您的身体。” Z眼珠一轮,直勾勾地盯着卡特:“你跟一个杀人犯合作?” 卡特不以为然道:“您自己不也杀过很多人吗?” “如果我拒绝配合呢?” “恐怕您没有拒绝的余地。” 卡特朝博伊勒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笑,嘴唇翕动,轻声念出几句咒语。 Z身体一僵。他想抬起手臂,然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道压迫着他的身体,让他怎么也无法自如行动。最令他感到恐怖的是,那股力量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他体内。就像是他的肢体本身在抗拒他的大脑一样。 当初在剧场中他就见识过这种力量。他的身体是博伊勒夫人亲手改造的,他怎么可能违抗创造者的意志? “干得好,夫人。” 看到警夜人的首领动弹不得,卡特满意地鼓起掌。他背着双手,绕着Z转了一圈,仿佛一个参观博物馆雕塑的好奇游客。 “感谢您为我们的计划除去了绊脚石,夫人。” “没什么。我们也是各取所需嘛。”博伊勒夫人轻松地说,“不过,把他拘住真的没问题吗?他的那些手下可不是好惹的。” “过不了多久他就没有手下了。”卡特嗤笑,“我觉得我们已经不需要警夜人了。您以为呢?” “那么由谁来抓捕可恶的秘术师呢?”博伊勒夫人故作讶异,那矫情的样子简直让Z想吐。 卡特清了清嗓子,笑道:“科学进步委员会会接手剩下的工作。我想,在管控秘术师方面,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他凑近Z,咧开嘴,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您说是不是,辛尼亚警司?” 突然,一只乌鸦从窗外飞进来,利爪直刺向卡特的眼睛。它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犹如一道漆黑的闪电。 卡特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一挡。乌鸦的利爪撕破他的袖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卡特惨叫一声,却很快恢复冷静。以往那种轻佻与傲慢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冷着一张脸,厉声命令:“干掉它!” 乌鸦在空中灵巧转身,又扑向博伊勒夫人。 女秘术师眼罩下的空眼窝突突地疼起来。她记得这只乌鸦。就是这畜生抓瞎了她的眼睛! 不,那不是乌鸦,而是一个警夜人!她一定要挖出他的眼睛,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味道! 她大声念诵咒语,朝乌鸦射出一道闪电。乌鸦在空中一旋,躲开闪电,瞬间变身为人。 色诺芬轻巧落地,将所有力量灌注到足见,用力一蹬,朝博伊勒夫人扑去。 他抓住女秘术师的肩膀,将她死死按向地面。 博伊勒夫人分神的刹那,Z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机械义肢探出一截刀刃,挥刀便向博伊勒夫人砍去。 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去之后,博伊勒夫人很快恢复了冷静。她一面和色诺芬争夺周围的能量,一面念诵压制Z的咒语。Z只挥出一剑就再度动弹不得。 “老大!”色诺芬喊道。 只要有这个女人在,老大就无法自由行动。色诺芬心想。但是她好强。虽然外表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内心却是个比色诺芬多活了几十年的老人。 一般来说,年轻的秘术师精力旺盛,却缺乏实战经验。年老的秘术师身经百战,但身体已经老朽,对秘术的控制不如年轻人那么精准。博伊勒夫人却身具两者的长处,不但经验更为丰富,还不受衰老的影响。 难怪她宁可犯下杀人大罪也要夺走少女的身体。 “你快逃!”Z大吼。 背后的卡特甩了甩自己受伤的胳膊,砸了两下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他咬牙切齿,从领口拽出一条红宝石项链。 他握住项链,朝色诺芬伸出手——被抓伤的那只手。可色诺芬看的分明,他胳膊上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卡特也是个秘术师! 这怎么可能……警夜人调查过他的家世,他是普通贵族出身,他的家族和秘术师没有半点儿关系。他的秘术并非出自家学传承,那么就只可能是后天学习了奥秘哲学。 他出入异常案件调查科这么久,却一次也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那么多警夜人,竟然一个也没发现他其实是他们的死对头! 这家伙还真会装!他一直扮成趾高气昂的官僚、狐假虎威的纨绔,导致大家虽然厌恶他,却从不觉得他有什么真本事。他们太低估他了。 一道无形的冲击波击中他的胸口。他重重撞上墙壁,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出现一片眼花缭乱的金星,舌尖尝到一股铁锈味。 他不等金星消失就再度出击。两股巨大的能量在房间中相撞,色诺芬咬紧牙关顶住卡特所释放的力量。 那无形的能量形成无数道风刃,划过色诺芬的身体。他在自己面前张开秘术护盾,可那边的博伊勒夫人控制住Z后,也转而对付他。 秘术护盾在两个人接连不断的攻势下出现蛛网型的裂痕。色诺芬抹去嘴角的血迹,一步也不肯退让,继续加强护盾。 上次警夜人出动了三个人,外加一个外援诗人,才制伏博伊勒夫人。这次只有他单打独斗,对手还多了一个实力不明的卡特。 形势一边倒的不妙。 他这个人虽然喜欢我行我素,但是也很少违背老大的命令(只要是老大真心下达的命令,不是气头上乱说的那种)。换作平时,老大叫他跑,他绝对二话不说脚底抹油,跑得比蒸汽火车头还快。 但是这一次他偏偏不想遵从命令。 他失去所有家人的那个夜晚,是老大从天而降救了他。如果这一次他丢下老大一个人逃跑,那他算是什么东西? 就算他死在这里…… “色诺芬!!!”Z声嘶力竭。 色诺芬咬了咬牙。 那天晚上前来营救他的不止老大一个人,还有警夜人所有的同伴。刚才卡特说了,今后不再需要警夜人了,说明他可能要对其他警夜人下手。尤其是那个小子……色诺芬毫不怀疑,卡特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把那小子先吊死再挂在广场上风干。 必须有人去提醒他们。 妈的,他又要说那句话了:他知道自己废物,但是他没料到自己竟然废物到这种地步。打不过秘术师就算了,还被逼得不得不丢下同伴逃之夭夭…… 卡特和博伊勒夫人向他逼近。 色诺芬忍住咒骂的冲动,撤去了护盾,转而将能量化作一股风,裹挟住自己的身体。 他变为乌鸦,乘着风飞出窗外。博伊勒夫人追上去,抓住状况,恨恨地望着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那个黑点。 “别追了。”卡特懒洋洋地说,“我已经派人去苏格兰场了。从今天起,异常案件调查科由我们接手。那帮家伙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他欠我一只眼睛。”博伊勒夫人冷冷地说。 “等我们大功告成,你要他赔你几只眼睛都成。现在你必须协助我们。” 卡特将红宝石项链塞回衣服下,优哉游哉地踱到Z面前。 Z仍在尝试打破博伊勒夫人的禁锢。他绷紧每一块肌肉和义肢上的每一枚零件,同压制他的那股无形力量相抗衡。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衫,濡湿的银发贴在额头上,末梢滴下汗珠。 “别挣扎了,辛尼亚警司。省点儿力气,对你对我都方便。”卡特看向博伊勒夫人,“你想怎么处理他?” “先关起来吧。”博伊勒夫人有些厌烦,“回头等我有空了再来拆解他的身体。” “关进警夜人的地牢怎么样?听说那是全伦敦最严密的监狱,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秘术师逃出去。我的人差不多也该入驻苏格兰场了,由他们看守最合适不过。” 博伊勒夫人讽刺都笑了笑:“把警夜人的首领关进警夜人的地牢?您还真是挺幽默的。那就按您说的办吧。” 卡特挑起Z的下巴,好整以暇地欣赏他那张俊美而苍白的面孔:“我一直有个疑问,夫人,他这张脸是您塑造的,还是他天生就长成这副模样?” Z愤恨地瞪着他。若是眼神能杀人,卡特现在已经被Z的目光挫骨扬灰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了。怎么?您很感兴趣?” “若是能用秘术重塑人的面孔,让人变得更美,那光是凭这门手艺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啊!”卡特幻想了一下开设整容医院的辉煌未来。 博伊勒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难道您就那点追求吗?赚钱?” “……也是。”卡特耸耸肩。 他们追求的是更伟大的东西。钱?当他们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要什么没有? 色诺芬歪歪扭扭地飞翔着。 他的翅膀好痛,脖子也痛。全身上下都在痛。嘴巴还在滴血。好几次他从人们头顶掠过时,鲜血都滴在了人身上。搞不好过两天伦敦就会流传起“血雨”的都市传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苏格兰场的。大概是他天生意志坚定吧。他像空行艇迫降一样落在异常案件调查科的窗台上,打算用喙敲响窗户。 然而他愕然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群他不认识的人。 那些人一身黑衣,虽然穿着打扮都与普通警探无异,但浑身上下都笼罩着神神秘秘的气质,就差把“我是秘术师”这行字写在脸上了。 今天留守办公室的只有艾奇逊小姐一个人。Z老大被卡特叫走,小切斯特去了阿伯丁,其他人都在外面调查科学进步委员会的猫腻。 艾奇逊小姐站在办公室门口,双手在身前交握,微微仰着头,正和一个头领模样的男子说话。 “您是要解雇我吗,先生?”艾奇逊小姐问。 “对。异常案件调查科所有人都被解雇了。您可以回家了,小姐。” “我不是警察,先生,我只是一个打字员,平时打打报告什么的。你们要是解雇我,那我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我很抱歉,小姐,您另谋高就吧。我们有自己的打字员。” 艾奇逊小姐咬住嘴唇,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她的办公桌被一个陌生女人占据了。那女人正在研究打字机的用法,显然并非熟练的打字员。 她只好将自己的东西全部装进一只挎包里,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办公室。色诺芬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自打他来苏格兰场上班,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艾奇逊小姐在下班时间之前就离开办公室…… 总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和办公室融为一体了,变成了一种日常,就像大本钟的指针每天都按部就班地旋转着一样。如果哪天它突然不转了,那就和世界末日到来了没什么两样。 把她逼走,就会引来某种灾祸。 黑衣人们迅速鸠占鹊巢。原本属于色诺芬的办公桌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占据了。他甚至把脚翘到了他的桌子上! 突然,桌上的档案冒出一朵小小的火苗。 黑衣人急忙抓起另一份档案,试图将火苗拍灭。然而他这么做只是让自己手上的那份档案也烧了起来。 档案柜中冒出一阵阵浓烟。黑衣人们惊慌失措地拉开柜门,结果火焰直接舔上了他们的脸。每张桌子上都有火在燃烧。烟雾弥漫到了走廊上,就连楼下的普通警察都被惊动了。他们涌到这层他们从来不敢靠近的楼层,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议论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衣人们鸡飞狗跳了一阵,最终某个秘术师唤来水流,将火焰扑灭了。办公室中一片狼藉。所有重要的档案都烧成了灰烬。没被火焰吞噬的那些则被水流浇了个湿透。 色诺芬忍不住笑起来,乌鸦嘴中发出嘎嘎的笑声。 黑衣人们听见乌鸦叫,纷纷望向窗外,但色诺芬早已乘风飞去。 他不必担心艾奇逊小姐。她心里有数。Q女士、R先生和诗人都在外面调查线索,他相信艾奇逊小姐会找到他们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正在阿伯丁的那个小子。他说他会快去快回,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他的“快”跟色诺芬的“快”可能不是一回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卡特不知道他去阿伯丁了。就连Z老大都不晓得他的去向。色诺芬可以赶在他们所有人前面找到他,带他去安全的地方避难。 他们在伦敦总是有个避难所的。 因为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乘哪一班列车回来,色诺芬只好沿着铁路一路北上。反正从阿伯丁开往伦敦的火车一定会通过这条铁轨。 化身成为乌鸦之后,色诺芬的视力好得惊人。他蹲在路边的树枝上,监视每一辆过路的火车。就这么一直监视到晚上,他终于在一辆火车的二等车厢中找到了那个人。 与此同时,伦敦,白教堂区,美丽盖亚疗养院。 伊万杰琳·布莱克理事长正在写祝贺信。 前段时日,她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喜讯:利奥波德·切斯特先生被女王陛下册封为爵士了。她的病患林恩小姐也和她说了同一件事。 切斯特先生是她的恩人,这种喜事她怎能不祝贺一下呢?她吩咐手下的人备了一些贺礼,打算过几天跟祝贺信一起送给切斯特先生。 正当她思考如何措辞才能既显得有礼貌也不至于过于生疏时,门外想起宣讲师安妮·霍尔的叫声。 “先生们,你们不能进去!这里是美丽盖亚的疗养院,只接受美丽盖亚的成员!请你们回去!你们不能随随便便闯进来!啊,那是我们理事长的办公室!快停下,你们不能擅闯!” 办公室的门“砰”的打开了。五名黑衣人大模大样地闯了进来,却因为一片漆黑而停下脚步。他们似乎是怀疑黑暗中藏着某种陷阱,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伊万杰琳惯于在黑暗中视物,不需要任何光亮。如果光亮太强,反而会伤害她。这是她们一族所遭受的诅咒——背叛大君的下场。 她能觉察出来,这五个人都是秘术师。她很少接触奥秘社会,连秘术师都不认识几个。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什么多人。 “先生们,有什么我能为你们效劳的吗?”她冷冷问道。 黑衣人们被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个人召唤出一捧火焰,照亮了办公室。当他们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伊万杰琳,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身体。 “我们是苏格兰场的警探,奉命前来逮捕伊万杰琳·布莱克小姐。” “哦?为什么?”伊万杰琳挑起绣眉。 安妮·霍尔宣讲师站在门外,踮起脚尖朝办公室中张望。伊万杰琳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脸色煞白,但还是点点头,蹑手蹑脚地离开。她会好好执行命令的。 “我们得到可靠的消息,”黑衣人说,“你是个秘术师。我们有权利逮捕你。” “你们有逮捕令吗?”伊万杰琳不卑不亢地问。 为首的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前拍在办公桌上。 伊万杰琳低头扫了一眼,的确是逮捕令。 “我是美丽盖亚的理事长,如果我被逮捕,你们能保证我手下人和疗养院病人的安全吗?” 黑衣人的嘴唇拧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恐怕您的疗养院必须关闭了,女士。” “是吗,太遗憾了。”伊万杰琳闭上眼睛。 这些年她一直谨小慎微,生怕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她不但用美丽盖亚这个组织隐藏身份,更是布下了种种机关,当有一天她真的要被逮捕时,她可以借此脱身。 安妮·霍尔宣讲师对她忠心耿耿,虽然她算不上聪明伶俐,但她会保护疗养院中的医生和患者的。他们会立刻撤出去,返回他们自己的家中去。只是可怜那些尚未治愈的病人…… 这些黑衣人并不知道,美丽盖亚疗养院的构造极为特殊。理事长办公室所在的房间悬空在最高层,下方没有任何支撑,设计这座建筑的大师完全是凭借高超的技巧与周密的运算才做到了这一点。 这个设计不仅具有视觉冲击力,还具有实用性。假如疗养院被进攻,只需要将所有敌人引入这间办公室,再将办公室与建筑主楼连接的地方炸断,整间办公室就会刻坠落,埋葬所有的敌人。 伊万杰琳露出淡淡的笑容。 黑衣人首领正要上前将她拉起来押走,爆炸声突然响彻耳畔! 办公室整个塌了下去。天花板砸在他们头顶,脚下的地板则分崩离析。墙壁失去支撑,支离破碎。一些黑衣人被当场砸晕,另外一些则大声念诵咒语,召唤力量,抵挡住雨点般落下的泥灰和砖瓦。 伊万杰琳·布莱克向后一跃,跳出窗户。 当她跃入空中的一刹那,办公室轰然坍塌,将所有黑衣人都掩埋在了废墟瓦砾当中。 天色已晚,伊万杰琳·布莱克用披肩遮住面孔,沿着街道旁的阴影低头快步前行。 她该逃去哪儿?多年来,她已将美丽盖亚当作自己的家。她不知道自己离开那地方要怎么活。逃去海外,还是说……? 对了,交易行主人! 他也住在伦敦,而且最近还被封为爵士了。去投奔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一定会收留自己的。至少,她能躲在交易中暂避风头,不是吗? 她回头看了看,确认没人跟踪自己,然后朝法兰切丝广场49号走去。 美丽盖亚疗养院侧翼的坍塌引来了无数围观群众,消防员和巡警夹在兴奋不已的看热闹人群之中,艰难地朝疗养院方向挤去。没人注意到她这个低头行走的女人。 来到法兰切丝广场,她失望地发现49号三楼的窗户漆黑一片。 交易行主人不在家么? 一楼的餐厅倒是灯火通明,里面却一个客人也没有,生意很是惨淡的样子。 伊万杰琳在楼下驻足了一会儿,决定在周围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先藏起来,等交易行主人回来再说。 这时,餐厅的门打开了。身穿围裙、肩搭抹布的老板倚在门口,朝她笑了笑:“女士,要进来坐坐吗?” 伊万杰琳拉近遮脸的披风:“不了。我没钱。” “不要您的钱。”老板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 “你是什么人?”伊万杰琳警觉。 “一介餐厅老板。也兼职当警夜人。”老板微笑着说。 伊万杰琳立刻召唤出秘术护盾保护自己。她不太擅长战斗类的秘术,可生死攸关,她不得不豁出去了。 餐厅中突然探出一个金灿灿的脑袋:“老板,再多拿点儿酒来!” 那个脑袋看见了门外的伊万杰琳,惊讶:“理事长?您怎么来了?” 这回轮到伊万杰琳惊讶了。“交……切斯特先生?” 第六十八章 N先生 段非拙和色诺芬在伦敦前一站下了车,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潜入伦敦城。 似乎连老天都在帮助他们。今夜恰逢大雾,能见度不足三米,除非有人凑到他们跟前,否则根本连他们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更别提看清相貌了。 再加上段非拙的异能,他可以随时监听周围的响动,一旦觉察到有不同寻常的人接近,他和色诺芬就立刻躲进阴影中。 “警夜人都解散了,我们现在去哪儿?”段非拙跟着色诺芬在迷雾穿行,小声问道。 “临时指挥部。”色诺芬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令人摸不着头脑。 “……警夜人还有那玩意儿?” “好吧,其实是我们一位同事的老窝。大家曾经商量过,如果无处可去,就到那个地方避难。那地方有吃有喝,总比饿死强。” 两个人不敢叫马车,只能一路步行。色诺芬走着走着累了,竟然变成乌鸦站在段非拙肩膀上,堂而皇之地把他当成座驾。段非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认了。 他在色诺芬的指点下穿过一条条暗巷,最终抵达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他看着那栋摄政时代风格的三层建筑,一把抓住乌鸦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 “这不是我家吗?你们拿我家当指挥部?!” 乌鸦扑腾着翅膀,呱呱直叫。夜深人静之时,听起来格外刺耳。段非拙不得不放开它,以免它的叫声引起周围邻居的注意。 三楼段非拙家的窗户漆黑一片,倒是一楼二楼的餐厅仍在营业。不过今夜没有一个客人,段非拙忍不住为老板了掬一把同情泪。 餐厅老板推开门,将抹布搭在肩上。段非拙一惊,若是老板看见他的脸,会不会泄露他的行踪?万一卡特他们正在搜捕他呢? 老板镇定自若,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近。 段非拙指着自己:我? 老板点头。 乌鸦飞向老板,在他面前化作人形。老板乐呵呵地笑起来,同色诺芬拥抱了一下,仿佛他们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段非拙瞠目结舌,指着色诺芬和老板:“你……你们两个……” 色诺芬一把将他拽进餐厅。老板站在街上东张西望,侧耳倾听,确认街坊邻居没人注意到他们后,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 餐厅中灯火通明,橙黄色的温暖灯光让段非拙感到一阵暖意。 老板招呼他们进了厨房,打开地窖盖子,示意他们下去。 段非拙犹豫了一下。色诺芬倒是无所顾忌,当先爬了下去。段非拙回头看看老板,后者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指了指地窖,示意他跟着下去。 既然色诺芬这么熟门熟路,说明老板应该不是什么可疑人士吧…… 段非拙定了定神,顺着梯子爬进地窖中。 地窖大得惊人,段非拙觉得远比房屋的面积都要大,他怀疑老板是不是偷偷扩建过,好少交些房租。地窖左边,一箱箱胡萝卜、苹果、腌肉、熏鱼和香肠堆成小山,右边则是码成一排排的酒桶。若是战争爆发,这些物资足能支撑好几个月。 饶是堆满了东西,地窖中竟还有空间放下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足见空间之宽广。 现在四把椅子都有主人了——Q女士、R先生、叶芝和艾奇逊小姐同时转头望向他们。 “您终于来了,切斯特先生。”叶芝最先开口,“我还担心您被科学进步委员会那帮人抓走呢。看到您平安无事,我真是太高兴了。” 段非拙看看他的诗人朋友,又看看餐厅老板,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色诺芬用力拍打着餐厅老板的手臂,笑眯眯地对段非拙说:“这位是N先生。” N先生——警夜人传说中的最后一名成员,被Z指定为下一任首领辅佐的男人。段非拙自打来到异常案件调查科的第一天就听闻过他的大名,却与他素未谋面,直到今天。 Z说过N先生现在正在休假。段非拙以为他说的“休假”指的是像泰勒斯先生那样,找一处风光优美的度假胜地,休息几个月,欣赏美景,品尝美食,感受异国文化,再跟同样来度假的游客谈一场短如夏日阵雨的恋爱。 可他万万没想到,N先生的度假方式竟然是……开餐厅。还是一家食物如此难吃的餐厅! 他放松身心的方法就是折磨食客吗?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在段非拙家楼下开餐厅?世界上有这等巧合? “我知道你肯定大吃一惊。”N先生温和地说,“先坐下吧,我给你们拿点儿吃的。” 段非拙手足无措,色诺芬倒是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拉来一个倒扣的空箱子,直接坐在了箱子上,然后挪到方桌边。艾奇逊小姐和叶芝不得不往两边让开,为他腾出地方。 N先生回来时,带来了两只餐盘和六杯啤酒——它们正漂浮在N先生身前。他指挥餐盘和酒杯落在方桌上。一个盘子里堆着方片形的烤面包,另一个则是热腾腾烤肉。啤酒咕噜噜地冒着气泡。 色诺芬像饿死鬼似的抓起面包大快朵颐。其他人则端起酒杯。 段非拙的肚子没骨气地叫了起来。他今天赶了一天的路,从英国的南方一路跑到北方,再一路跑回来,路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之前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他忽略了饥饿,现在骤然放松,他才觉察到自己究竟有多饿。 擦了一把嘴角不争气流下的口水,他也拉过来一只空箱子,挤进了警夜人当中。 不知为何,餐厅对外出售的食物都很一言难尽,但这面包和烤肉却美味得惊人。酥脆的外壳包裹着松软的面团,每一口都像是咬在云朵上,带着浓郁的奶香。烤肉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淋上特制的酱料后更是芳香四溢。 段非拙和色诺芬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食物。啤酒也被他们喝掉了大半。因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所以吃了N先生的食物之后,段非拙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友好了许多。 “所以……休假中的警夜人为什么会跑来开餐厅?”酒足饭饱后就到了谈正事的时间了。 N先生懒洋洋地倚在地窖入口的梯子上,用秘术操纵两个啤酒瓶飞过去为他们斟酒。 “其实我并不是在休假,而是在消极地辞职。我的梦想一直是开餐厅来着。”N先生笑了笑,“Z老大不允许我辞职,就强行给我定了个停薪留职休假。” 段非拙认为Z做得对。这种人如果去开餐厅,那等于是在危害大众的生命安全。他还是当警夜人比较合适。 “那你为什么租我楼下的房子?你难道早就怀疑我的身份?……不对,我叔叔还健在的时候你就在这儿开店了。你难道怀疑过他的身份?” 段非拙端详N先生。他的年龄很难判断,大概超过三十岁不到四十,相貌和气,光看外表绝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拥有什么特殊的身份。他的一条腿比另外一条更细瘦一些,走路时会发出金属碰撞声。段非拙有理由相信那是一条机械义肢。 “巧合罢了。我租下这间店面没多久你叔叔就过世了,我和他几乎没打过什么交道。然后你就来了。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个普通人——虽然也不是没怀疑过。” 段非拙挑起眉:“是吗?”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店铺地震的事吧?当时我有点儿怀疑是不是你在练习秘术。但是一般来说,练习秘术不会有这么大动静。”N先生撇撇嘴,“我想可能是我太天真了。” 段非拙忍不住捂脸。没错,那就是他练习秘术造成的。当时他还不得要领,以至于给餐厅造成了不小的破坏。泰勒斯先生也吐槽过他的动静就像炮兵队。他也不想的啊…… “N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色诺芬用责备的语气说,“当初我一度怀疑过这小子,但是后来一想:N先生住他家楼下,他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N先生难道发现不了吗?他到现在都没上报,就说明那小子没问题。结果导致我那么迟才觉察到他的异常之处!” N先生轻描淡写道:“我都说了我要辞职,上报可疑人员又不是我的义务。” “你这是包庇!包庇!” “别说我的事了。说说你们的发现吧。”N先生道,“现在伦敦各处情况如何?” 众警夜人面面相觑。 艾奇逊小姐第一个开口:“办公室已经被卡特的人占领了。不过我临走前用Q女士给我的符咒烧毁了所有重要档案。卡特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在调查他了。那帮人想接手我们的工作也没那么容易。” “要是我们哪天夺回异常案件调查科,档案还能复原吗?”R先生问。 “没关系,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到时候默写一遍就成了。”艾奇逊小姐淡淡一笑。 众人神色一凛。不愧是警夜人内卷之王,恐怖如斯! “你们不是都出去分头调查了吗?怎么聚在这里的?”段非拙问。 艾奇逊小姐道:“这地方原本就是我们约定好的安全屋,不过今天之前从没派上过用场就是了。” “我们返回苏格兰场的时候,在半路上遇到了艾奇逊小姐。”R先生说,“她把我们拦下来,说明情况之后,我们就决定转移到这里了。” 叶芝说:“我则是直接没回苏格兰场。本想来您家拜访,结果刚一到楼下就撞上了艾奇逊小姐他们,也算是巧了。” R先生问:“你呢?你和色诺芬不是去苏活区调查了吗?调查到了什么?” 段非拙和色诺芬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灰暗。 “科学进步委员会一直在暗杀秘术师家族,然后将留下来的孤儿送进济贫院抚养,培植成他们的亲信。”色诺芬难得如此严肃,“我的家人恐怕也是……要是当初警夜人没及时赶到,我现在可能就是卡特的手下了。” “我的家人也是被他们杀害的。”段非拙神色一沉。赫卡忒展示给他的那些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但他没报出赫卡忒的名字,也没提自己灵魂穿越的事,只说真相是他通过异能看见的。 众警夜人听完他的故事,脸上既有同情,也有凝重。N先生默默地给他斟满了酒,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表示安慰。 “你肯定很想为你的父亲报仇雪恨吧?”N先生低声问。 段非拙点点头。“先不提我的事了。Z现在怎么样?” 他担心得不得了。色诺芬逃离宫殿之后,他们就失去了Z的消息。目前只知道他落在了卡特和博伊勒夫人手中。博伊勒夫人根本不把Z当成人看待,在她眼里Z只是她的一件作品,随时可以拆解或毁坏。一想到他们会怎样折磨Z,段非拙的心脏就像被成千上万的蚂蚁啃咬一样难受。 他在北上阿伯丁之前真应该去向Z道别的。依照色诺芬的说法,要是他去道别了,那么他和Z就会一起被卡特带走。他们两个一同对战卡特和博伊勒夫人,再加上色诺芬助阵,未必会落到下风,这样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但他之所以急匆匆地前往阿伯丁,是因为赫卡忒的呼唤。十字路的女神为了让他避开一些糟糕的结果,才急匆匆地叫他去阿伯丁见面。她所说的糟糕结果,是不是指他和Z一起被捕?也就是说,即使他留在伦敦,和Z并肩作战,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其他人还不知道色诺芬的经历。他将自己的在宫殿中的所见所闻简明扼要说了一遍。众警夜人听得更是愕然。N先生斟酒斟到一半甚至愣住了,酒水溢出杯子,哗啦啦地往外直流。 他急忙打了个响指,清除桌上的啤酒。 “我再去拿新的。”他摇摇头,爬出地窖。 “我不明白。”艾奇逊小姐说,“科学进步委员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了争权夺利吗?他们已经进入了国家中枢,拥有莫大的权力,别说操控议会了,就连女王都要受他们的影响。如果说他们是为了攫取更多财富,可他们依靠以太结晶和蒸汽动力引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还能攫取什么财富呢?” “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色诺芬摆出一副哲学家的面孔。 “他们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单纯只是为了物质欲望吗?”艾奇逊小姐看着黑发黄眸的警夜人,“你说过,卡特和博伊勒夫人企图制造不死士兵。他们是为了将自己的势力拓展到外国?甚至——征服世界?” “完全有可能啊!”R先生一捶桌子,“想想看,一支不死的军队!如果队伍中每个人都像Z老大那么能打,那征服世界岂不是手到擒来?” 艾奇逊小姐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同意他的见解。但她并没有出言反驳。 “既然要对付科学进步委员会,那我们至少得拿出一个计划吧?”色诺芬征求众人的意见,“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Z老大被抓住了,我们该怎么办。” 其他人还沉浸在Z被逮捕的冲击之中,一时间没人应答。 段非拙开口:“Z曾经写过一封遗书,指定艾奇逊小姐在他死后担任首领,N先生辅佐她。” “老大现在还没死。”Q女士神色阴郁。 “我知道。但是我想Z正是信任艾奇逊小姐的能力才指定她为下一任首领的。”段非拙望向打字员小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这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打字员小姐十指交叠,撑着下巴:“我才疏学浅,年纪尚轻,恐怕担不起首领的责任。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想办法把Z老大营救出来,再谈其他的。” “知道老大被关在在哪儿吗?”R先生急切地问。 色诺芬摇头:“我受伤后直接逃走了。之后老大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叶芝插嘴:“他既然对博伊勒夫人还有利用价值,说明他们至少不会杀了他。他肯定会被关押在一个看守严密的地方——某个安全的监狱之中。” 听到他们谈论Z,段非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发现啤酒已经喝完了,N先生却还没回来,于是起身道:“我去找一下N先生。” 他爬回厨房,却不见N先生的踪影。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发现N先生原来站在门口。 “N先生!”他呼唤,“老板,再多拿点儿酒来!” N先生没有答话,只是倚着门框,仿佛街上发生了什么稀奇的事儿。 段非拙探出头,只见街道对面的建筑阴影中站着一个女人,头上裹着披肩,遮挡了大半面容。 不过段非拙还是认出了她。她的气质太过独特,与一般人类迥然不同,放眼全伦敦也没几个她这样的人。 “理事长?您怎么来了?” 伊万杰琳·布莱克惊讶:“交……切斯特先生?” 段非拙看看老板,又看看伊万杰琳:“能让她进来吗?她是我的熟人。” “我已经邀请这位女士进来了,可是她不乐意。”N先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段非拙有些无奈。这也难怪。伊万杰琳是个秘术师,还是暗夜一族的成员,因为害怕身份暴露,甚至不怎么和秘术师同胞交往。而N先生不但是秘术师,还是警夜人——或者说前·警夜人。他家餐厅的地窖里还坐着一堆警夜人。伊万杰琳来到这儿,就跟耗子掉进猫窝差不多。即使猫没有吃掉耗子的打算,耗子也会被吓个半死。 伊万杰琳既犹豫又警惕。她需要一个安全的避难之处,这名餐厅老板显然非同常人。她怎能轻易信任他呢?但是切斯特先生也在,他们好像很熟的样子。这是否意味着,老板也是一名秘术师? 段非拙朝她点点头:“请进,这里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既然他这么说了,伊万杰琳便不再怀疑,快步走进餐厅。老板确认街上无人监视后,飞快地关上门。 “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切斯特先生。”伊万杰琳揭下裹住脸的披肩,松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段非拙忍不住皱眉。伊万杰琳很少离开她的疗养院。她亲自出现在这儿,肯定意味着发生了某种重大事件。 “这里说话安全吗?”伊万杰琳有些紧张。 N先生指了指厨房。段非拙明白他的意思是带伊万杰琳去地窖。但是地窖里藏着一群警夜人…… 算了,都这时候了,还分什么警夜人和秘术师。再说他们也不是苏格兰场的警探了,原则上来说没资格逮捕别人。 “请跟我来。”段非拙说。 他带领伊万杰琳下到地窖中。众警夜人见他带下来一个美貌倾城的年轻女子,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干了什么对不起老大的事?”色诺芬难以置信地问。 “我没有。”段非拙白了他一眼,“这位是美丽盖亚的理事长,伊万杰琳·布莱克女士。” 伊万杰琳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片刻,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袖口。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段非拙介绍道,“您可以信任他们。我们在此地避难的。” “避难?”伊万杰琳的嘴唇微微颤抖,重复着这个词,“你们都是秘术师?” 并不全都是。但没有人指出她的错误,而是默认了她的推断。 R先生跳起来,非常绅士地将自己的椅子让给了伊万杰琳。她坐下后向R先生投以感激的目光。N先生也给伊万杰琳拿来食物和啤酒。她没动食物,只端起酒杯呷了几口。 “到底怎么了,理事长?”段非拙问。 喝过啤酒之后,伊万杰琳镇定了许多。她垂下眸子,低声说:“有一群自称苏格兰场警探的人闯进了疗养院,要逮捕我。我想他们应该就是警夜人吧。但我炸掉了疗养院的侧翼,孤身一人逃了出来。我没有可投靠的地方,只能来找您了。” 段非拙愕然。 伊万杰琳见众人闭口不语,每个人都露出的奇怪的神色,不由地好奇:“我说错了什么吗?” “嗯……”色诺芬沉吟,“女士,我不知道袭击你的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警夜人。”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而所有警夜人现在都坐在这儿呢。” 伊万杰琳大吃一惊,急忙跳起来,准备好了一个防御性的秘术。她直呼后悔。她明明是信任切斯特先生才来找他的,结果可好,他直接把她送进了狼窝! “冷静,理事长。”段非拙朝她按按手,“他们不会逮捕你的。他们不久前被全体解雇了。现在控制苏格兰场的是科学进步委员会。我想,袭击你的应该也是他们。” 一听到“科学进步委员会”的名字,伊万杰琳的绣眉便紧紧皱了起来。 段非拙将警夜人和委员会的恩怨简单说了一遍。美丽盖亚宣扬的理念和科学进步委员会背道而驰,伊万杰琳和他们早就矛盾不断了。只是她没想到,委员会的权力竟然这么大。 不但解雇了警夜人,还用自己的人马取而代之。看来他们可不仅仅会在报纸上打嘴仗。 “真是稀奇。”伊万杰琳不禁苦笑,“我是秘术师,各位是警夜人,可我们却因为委员会而不得不躲到同一个地方避难。” 叶芝礼貌地说:“面对共同的强敌时,人们会自然地形成同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秘术师和警夜人的差别了。更何况我们中也有不少秘术师。” 他说完朝伊万杰琳微微一笑。他已认出了这个女子,她曾出现在秘境交易行之中。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现在他已经明了了。 “您逃走了,疗养院和美丽盖亚的其他成员会不会有事?”段非拙问。 “说实话,我不知道。”伊万杰琳神色黯然,“我让宣讲师去疏散人群了。美丽盖亚中只有我一个秘术师,我希望其他人不会被为难。” “科学进步委员会怎么得知您是秘术师的?” “我也不清楚。这么多年来我的身份都没暴露过。”伊万杰琳疑惑地摸着下巴,“不过,如果委员会也有秘术师,那么他们猜出我的身份也不足为奇。毕竟天底下会到处宣扬以太结晶弊端的人,无非也就那么几类……” 她忽然抬起头,意识到自己的到来打扰了这群前警夜人的大声密谋。“几位是不是在商议什么要事?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回避。只要给我一个能安顿的地方就行了。” 警夜人们交换着视线。他们当然不喜欢有外人在场,但是他们都明白,现在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更何况伊万杰琳跟他们同仇敌忾,还是秘术师。她会成为一个宝贵的战斗力。 最终还是艾奇逊小姐开口了:“您留下吧,女士。色诺芬说得对,我们应该团结起来,而不是将他人拒之门外。” “我们正在商量如何营救我们的老大。”色诺芬说,“他被委员会关起来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关在哪儿。如果能进苏格兰场探查就好了。” 伊万杰琳想起了什么,看向段非拙:“您手上不是有一种神奇的植物,只要含住它的叶片就能隐身吗?” 段非拙曾经含着幻形叶的叶片去夜探美丽盖亚疗养院,伊万杰琳对此记忆犹新。 “已经全部用掉了。”段非拙摇摇头。 Q女士说:“我们当初追捕邓肯·麦克莱恩的时候,就是利用了开膛手杰克超乎常人的灵敏知觉。如果你继承了邓肯·麦克莱恩的能力,那么能否用这种异能找到Z老大的所在位置?” 段非拙皱起眉。他从来没试过,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他的确可以用超常的听力和嗅觉监测周围的动静,但仅限一定范围之内。若是将范围扩大到整个伦敦……他也没信心。 就在他思考的当口,楼上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有没有人在?”一个粗暴的声音吼道,“既然灯是开着的那肯定有人在!老板呢?出来!” N先生脸色一冷,急忙对众人说:“快藏起来!” 他爬上梯子,离开地窖,关上地窖的门,还特意挪了两个袋子上去压住。 五个黑衣人大模大样地闯进店铺中。 “抱歉,先生女士们,本店已经打烊了。”N先生摆出餐厅老板该有的和气表情。 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走到他面前,低头瞪着他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住在三楼的切斯特人在哪儿?” N先生故作讶异:“您是指利奥波德·切斯特先生吗?啊?他还没回来?” “废话,你就住在他楼下,你还问我?” “我成天忙着接待顾客,哪知道他的行踪。他可是房东,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哦,对了,他经常出门远游,也许他又旅游去了?” “你店里有没有别人?” N先生温和地回答:“没有,就我一个人。” “让开!我们要搜查!” 黑衣人一把推开N先生,他撞上柜台,故意碰翻了一只玻璃杯。 啪。玻璃杯摔碎,声音响亮。即使在地窖里也能听见。 黑衣人们在餐厅中翻箱倒柜。他们撩起每一块桌布,打开每一只柜子,就连N先生的私人房间的门也被他们一脚踹开。所有可以藏下一个人的地方都被他们搜了个遍。 “先生们,住手!你们这是违法!你们不能乱动我的东西!都说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是警察吗?即使警察也不能这么干!你们有没有搜查令?” 这帮委员会的“警察”无视他的叫喊,搜到了厨房。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地窖的门。 “这下面是什么地方?”黑衣人拽住N先生的衣领,让他面对地窖。 当心你的爪子。N先生暗想。 “是地窖,先生。”他回答,“我拿来当储藏室用。里面只有食材和葡萄酒。” 黑衣人首领朝他的部下们努了努嘴:“下去瞧瞧。” N先生的心跳猛地加速。 黑衣人们不傻,知道有可能在地窖中遇到埋伏,于是不敢轻易下去。他们找来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挑开地窖的盖子,确认下方没有设置陷阱后,才让其中一人下去探路。 那人进入地窖之后,黑衣人首领粗鲁地拎起N先生的衣领:“你也下去。” “我……” “快点儿!” N先生咬了咬嘴唇,只好沿着梯子爬下去。他想,要是他们没能躲起来,那接下来大概避免不了一场恶战了。他们这边人多,击败这几个黑衣人不成问题。问题是尸体该藏在哪儿。埋起来?砌进墙里? 他转身面向地窖。 接着露出会心的笑容。 地窖中空无一人。方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本小巧玲珑的笔记本和几张散落的纸。 纸上画着复杂的法阵。 黑衣人首领也跳进地窖中。发现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他顿时怒火中烧。 他的目光落在方桌上。在他眼里,桌上只放着笔记本和几张白纸。他拿起笔记本翻了翻,发现上面只记载了一堆数字。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 “记账本。”N先生睁着眼睛说瞎话,“用来记我给员工每月发了多少工资。” “哼!”首领恨恨地丢下笔记本,朝部下们使了个眼色,“走!” N先生目送他们鱼贯而出,还特意微笑着问:“几位这就走啦?不留下来吃顿饭吗?本店的烤香肠可是很美味的!” 确认那些黑衣人不会再闯进店里后(他们倒还算聪明,留了一个人下来盯梢),N先生关闭店门,熄灭灯火,蹑手蹑脚地走进地窖之中。 地窖里的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来者肯定是委员会派驻苏格兰场的那帮秘术师,要是他们找到地窖中……那他们可就要被一网打尽了! 但他们能躲到哪儿去呢?地窖虽然宽敞,但也就这么点儿地方,如果只有一个人还好,可以藏到酒桶后面,可他们这么多人…… 伊万杰琳霍然起身:“交易行!把大家藏到交易行里!” 段非拙一拍脑袋。对啊!只要大家都进入交易行,那地窖里就等于空无一人了。即使委员会来搜,也只会看见几张白纸——未能与交易行缔结秘术契约的人是看不见纸上法阵的。 但是交易行主人的符纸一直被Z保管着。主人不在交易行内的话,客用通道也无法打开。现在Z被委员会拘禁,符纸岂不是落到了他们手上? 色诺芬急切地说:“我记得交易行主人的符纸不能同时存在两张,否则只有第一张会生效,是不是?” 段非拙点头。他们当时还做过实验呢。 “你不妨试试画一张新的。只要Z老大头脑还清醒,被捕的第一时间就该销毁那张符纸,防止被委员会搜到,以及为你留一条通路。” 段非拙不确定Z会不会那么做。他不是信不过Z的头脑,而是……他知道Z非常抗拒和秘境交易行有关的一切。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试着再画一张符纸了。即使失败,也不过是浪费一点儿时间而已。反正他们也逃不出去,不如孤注一掷地搏一搏。 艾奇逊小姐随身带了笔记本和铅笔。那笔记本非常袖珍,小到可以塞进女士的袖子里。在这么小的纸上画法阵,段非拙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楼上不停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委员会的“警察”们把餐厅翻了个底朝天。N先生佯装惊恐地喊道: 好不容易画好法阵,段非拙将那一页纸撕下来,放在方桌中央。 成败在此一举。 他按住法阵。 下一秒,他出现在了交易行中。 成功了!交易行中的陈设一如既往,他的法阵可以直通这里! 这说明Z的确销毁了自己手上的那张符纸。 他急忙离开交易行,返回地窖中。众人当中,叶芝和伊万杰琳都是交易行的顾客,但他们都没带自己的法阵符纸。段非拙只好帮他们再画一张。 他从没用这么快的笔速画过法阵。汗水沿着他的脸颊一直流进领口中。他飞快地画好六张符纸,交给六个人,接着再次进入交易行,拨开黄金时钟指针,打开客用通道。 六个人几乎在通道打开的一刹那就冲进了交易行里。 叶芝和伊万杰琳已经习惯了交易行的模样,但四名警夜人还是头一回光顾。他们一时间忘记了语言,目光在高达天花板的展示柜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上逡巡。身为警夜人,却忍不住连连赞叹世上还有这么壮观神奇的地方。 “好家伙,我现在明白老大为什么要没收这里的所有商品了。”色诺芬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可真是……” 他停了下来,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去描绘他所见的景象以及他现在的心情。 段非拙立刻关闭客用通道,防止其他客人误入。 “我们待在这儿安全吗?”Q女士一边抚摸玻璃展示柜一边问,她的眼神就像是在梦游。 “只要我关闭通道,其他人就无法进入。”段非拙疲倦地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 “如果我们留在现实世界中的符纸被销毁,那我们会怎么样?”R先生好奇地问,“我们岂不是会被一辈子困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对这个地方其实了解不多。”段非拙诚实地回答。 “想想看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空间做多少事!”色诺芬兴奋得两眼发光,“我们完全可以一直躲在这里,不必担心被追兵发现,只要保护好法阵符纸就行了!N先生可以替我们保管符纸!追兵们就算一天到晚把鼻子贴在餐厅的玻璃上也找不到我们在哪儿!” “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个空间进行远距离通讯。”叶芝说,“即使两个人位于世界的两端,只要同时进入交易行就可以交流了。前提是交易行的门必须打开。” “别忘了博伊勒夫人也持有钥匙。”段非拙忽然想起这件事,“交易行开门时所有的钥匙都会有所感应,她也能知道。” 色诺芬心不在焉道:“她被逮捕的时候我们就抄过她的家了。她的钥匙已经被我们销毁了。” “……那可太好了。”段非拙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必担心博伊勒闯进交易行跟他们决一死战了。 所有人中,唯有伊万杰琳的神色局促慌张。 “等一下,我刚刚应该算是泄露了交易行主人的身份吧?可我为什么还活着?不是说一旦泄露秘密就会暴毙吗?” “呃,”段非拙挠头,“可能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我是交易行主人了吧。” 伊万杰琳瞳孔地震。今夜她受到的三观冲击实在太多了:科学进步委员会要杀她,警夜人反而收留了她,秘境交易行主人和警夜人称兄道弟……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他们在交易行中待了一个小时。因为不知道委员会的人什么时候离开,他们只能谨慎一些。段非拙甚至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委员会的人销毁了法阵符纸,他们回不去现实世界了。 然而情况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得多。他们成功返回了地窖之中。所有的符纸都安然无恙地摆放在桌上。 N先生坐在桌前,手里捧着艾奇逊小姐的笔记本。看见他们一个个从符纸里跳出来,他神色波澜不惊,好像每天都能目睹这幕景象似的。 “我刚才可真是为你们捏了一把汗呀。”他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形,“我都做好跟那些家伙殊死搏斗的准备了,幸亏你们够聪明,知道躲进交易行里。” “您知道这是交易行钥匙?”段非拙瞪大眼睛。 “Z跟我提起过。”N先生淡淡地说,“你们商量好要怎么找他了吗?” “用我的异能或许可以。”段非拙说。 N先生瞄了他一眼,眉毛凑在一起,像是不太同意这个计划。 色诺芬扯开嗓子:“难道你有什么妙计?” N先生合上笔记本,认真地凝视段非拙的眼睛。被他这么一盯,段非拙顿时浑身不舒服。感觉就像兔子被鹰盯住了似的。 “Z跟我说过,邓肯·麦克莱恩可以跟食尸鬼交流。你既然继承了他的力量,那你是不是也能跟食尸鬼打交道?” 段非拙哑口无言。他怎么知道?自打他继承异能,还没遇见过食尸鬼呢! 邓肯的食尸鬼遍布阿伯丁下水道,就像一个个小探子一样,能探知全城发生的事。但阿伯丁连环杀人案之后,食尸鬼也消失无踪了。段非拙一度怀疑它们追随邓肯离去了。 邓肯后来到了伦敦,那么那群食尸鬼……该不会也来伦敦了吧? N先生像是读出了他的心声,微笑道:“最近下水道里多出了很多食尸鬼。你要是能和它们交流……我想,它们一定知道不少人类所不知道的东西。” 第六十九章 劫狱 段非拙低头看着那个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洞,露出了混合着震惊与厌恶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跳下去吧?”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N先生蹲在洞口,笑眯眯地说:“是啊,这是下水道嘛。” 他们正蹲在N先生家的浴室里。搬开浴缸之后,下面赫然挖了一个直通伦敦下水道的洞。 “……你什么时候挖的这个洞?”段非拙用复杂的眼神看着N先生。 “刚租下这间店面的时候。装修的时候顺便挖的。” “一般人会在自家地下挖这种洞吗?” 段非拙惊恐万状,虽然但是……这个人租他家的房子,肆无忌惮地搞改造,却不通知他这个房东!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人! “都是未雨绸缪。”N先生用这句话堵住了段非拙的嘴,“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夜人,习惯居安思危了。不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总是不放心。这个洞我本打算拿来当自己的逃生密道,但是某一天却发现下水道里多了很多食尸鬼。” “食尸鬼出现的时间和邓肯·麦克莱恩来到伦敦的时间重合?”段非拙问。 “差不多吧,所以我想,它们说不定是追随邓肯·麦克莱恩来到这里的。你不妨试试跟它们沟通。” 一想起那些惨白如尸体的小咕噜姆们,段非拙就一个寒噤。他也不想种族歧视的,但是食尸鬼们的样子实在是……过于恐怖谷了。可能是因为它们生长于黑暗的环境,所以长相也比较随心所欲。身为人类的他会本能地对它们产生畏惧和厌恶感。 不过如今为了Z,他愿意忍一忍。 他沿着梯子下到洞底,落在了阴冷潮湿的下水道之中。N先生紧随其后。他提着一盏灯,用秘术将灯火变得比普通灯更加明亮。 自打大霍乱之后,伦敦就开始如火如荼地修建下水道,如今的已经修得相当宽敞壮观了,远胜阿伯丁的下水道。 段非拙和N先生并肩前行。黑暗中时不时响起老鼠的尖叫。总觉得待会儿除了老鼠,还会冒出四只乌龟…… N先生除了提灯,还背了一只口袋。他将提灯交给段非拙,自己从口袋中取出一块腐肉,作为引诱食尸鬼的饵料。 现在下水道中的气味更加感人了。段非拙拼了命才忍住流泪的冲动。 N先生的诱饵效果拔群,不一会儿段非拙就听见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老鼠。老鼠的动静可没那么大。 一只瘦骨嶙峋的白手从下水道转角处伸了出来。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那只白手时,段非拙胃里还是泛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感。 食尸鬼如同一只壁虎,攀着墙壁爬了过来。它的动作是如此迅速,以至于一眨眼的功夫就蹿到了N先生面前。餐厅老板将腐肉丢给食尸鬼,后者一把接住,飞快地塞进嘴里。 像是蜜蜂被花蜜吸引了一般,更多的食尸鬼爬了出来。它们一拥而上,试图从第一只食尸鬼嘴下抢夺腐肉。N先生将手中的口袋递给段非拙,朝食尸鬼们怒了努嘴。 段非拙认命了。他从口袋里倒出腐肉,食尸鬼们争先恐后地朝他冲来,围着地上的肉大快朵颐。段非拙觉得自己就像个给动物们喂食的饲养员。 吃饱喝足之后,食尸鬼们变得温驯了许多。它们围着段非拙转来转去,用力嗅闻他身上的味道。它们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乍听起来如同野兽的嚎叫,但段非拙只要集中精神就能从中辨别出一两个词语。 “食物。”“他有食物。”“他身上的味道和邓肯一样。” ……还真能听懂啊。段非拙不由咋舌。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同食尸鬼们视线齐平。食尸鬼惊恐地缩回黑暗中。段非拙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做出攻击性的举动,食尸鬼们又试探地围了上来,将鼻子凑到他手上。 “呃,你们好。”段非拙不知道该用什么开场白,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我想请你们帮忙。你们还记得和我一起的那个白发男人吗?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食尸鬼们歪着脑袋,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段非拙放慢语速,重复了好几遍,每一遍都将语言变得更省略。最后一遍时,他干脆说:“白发男人。找。” 食尸鬼们交头接耳,段非拙听见它们用恐惧的语调嘀咕着“白发男人”。Z当初在阿伯丁斩杀过不少食尸鬼,它们都还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但是它们吃了段非拙给的食物,又从他身上闻到了邓肯的味道。邓肯一向待他们很好。其他人类会用石头砸它们,邓肯却从来不嫌弃它们,还总是带来好吃的。它们愿意为邓肯做事。 白发男人很可怕。但它们又不是要跟他战斗,只是找到他的位置。这一点儿也不难。 食尸鬼们低语着爬上墙壁,分别朝下水道的不同方向散开了。 段非拙望着身边的N先生:“你说他们听懂了吗?” N先生满脸惊奇:“你刚刚在用食尸鬼的语言说话,你自己没发现吗?” 段非拙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地说着人话,原来面对食尸鬼时,会自动转换成食尸鬼的语言吗? 接下来只需要等食尸鬼们带来好消息就行了。 段非拙爬回地面。他奔波了一天,现在疲惫至极。餐厅二楼本是N先生自己的住处,他大方地出借给了女士们。而男士们只能在地窖中打地铺。 明明自己家就在楼上,段非拙却回不去,只能睡在地窖里,感觉心酸得不得了。但是当他一躺下,就立刻陷入了沉眠,忘记了自己的不满。 第二天清晨,N先生叫醒了他们,送来了早餐。这顿早餐远比段非拙从前在餐厅吃过得美味。他现在怀疑N先生专门给顾客投毒,对自己人还是手下留情了。 早餐吃到一半,N先生就来报告,说是食尸鬼回来了。 段非拙立刻丢下叉子,从浴室的洞口进入下水道。几只食尸鬼正围着梯子,像嗷嗷待哺的幼鸟一样眼巴巴望着他。N先生又递给他一袋子腐肉作为食尸鬼的饲料。 他将腐肉分给这群小咕噜姆们。待它们饱餐过后,他问:“你们找到白发男子了?” 食尸鬼拽了拽他的衣服,示意他跟随它们。段非拙抬起头,N先生正从洞口望着他。 “我跟它们走一趟。”段非拙说。 “您带蓄能物了吗?要是没有,我可以借您。只要不是太贵的材质,我都有收集一些。”N先生咧开嘴。 段非拙的黄铜指环在空行舰上被没收了,后来也没能拿回来。他向N先生要了黄铜。餐厅老板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给他扔了一把黄铜汤匙。 ……不愧是开餐厅的,果然什么材质都有呢。 段非拙捡起汤匙,塞进腰带里。他的蓄能物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不是义肢就是汤匙…… 食尸鬼们带着他在下水道中穿行。伦敦的下水道远比阿伯丁错综复杂,但食尸鬼们早就熟悉了这个地方。他们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下水井口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段非拙问。 食尸鬼们绕着他的腿转来转去,用肢体动作表达“是”的意思。 段非拙集中精神,伸出听觉的触须,朝上方探去。穿过湿润的土壤,穿过人造的水泥地面。他听见了打字机接连不断咔咔作响,钢笔摩擦纸张发出柔和的沙沙声,靴子和皮鞋敲打着大理石砖。嗡嗡的人声,喊叫声,发号施令声…… 段非拙忽然明白他头上是什么地方了。 他正站在苏格兰场的正下方。 “他们把老大关在苏格兰场的地牢里?!” 听过段非拙带回来的情报,所有人都深感不可思议。 他们围坐在地窖的方桌边,桌上摆着餐盘和刀叉。吃完早餐后,餐具尚未撤下。 连段非拙自己也觉得这听起来像个天方夜谭。卡特还真是别出心裁,竟然将警夜人的首领关进警夜人的地牢。他是特意为了羞辱Z才这么做的吗? “不过,那个地牢的确固若金汤,不是吗?”段非拙问,“从没听说过有秘术师逃出去。而且异常案件调查科已经被委员会的人占领了,等于拥有了一大群狱卒。如果我是卡特,大概也会把Z关到那儿……” “话是这样说没错……”色诺芬的表情极为古怪,像是听到了某种足能把人笑到岔气的笑话,却碍于气氛不能笑,于是只能憋着,憋到他肋骨都快断了。 其他警夜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大概只有段非拙、伊万杰琳和叶芝搞不清状况。 “到底怎么了?不能直说吗?”段非拙有些不耐烦。 色诺芬已经憋到忍无可忍了,他不得不用手捏住自己的嘴才让自己没当场笑出声。 最后还是好心的艾奇逊小姐解答了段非拙的疑问。她向来不苟言笑,因此这次只是微微扬起唇角(对于艾奇逊小姐来说,这已经算是她的捧腹大笑了)。 “我们去见开膛手杰克的时候,您也一起去了地牢,”她说,“您应该还记得吧,当时我们并没有带着杰克走正门离开,而是走了……密道。” 段非拙愣了愣,那天的记忆浮上心头。艾奇逊小姐说得没错,当时Q女士和R先生压着开膛手从另一条路离开了地牢,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办公室。也就是说…… “警夜人的地牢其实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他忍不住叫出来。 这感觉……就像推理小说中发生了密室杀人案,他正绞尽脑汁思考凶手是如何从密室中脱身时,作者大笔一挥写道:这根本不是密室,里面有条密道。 当然了,对于推理小说的读者来说,这种情节再坑爹不过。但是对于段非拙而言,这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他们可以潜入地牢,如入无人之境,将Z营救出来。 “嘘,嘘,小声点儿。”色诺芬拼命朝他打手势。 段非拙压低声音:“卡特不知道这件事吗?” “嗯,没人告诉过他,对不对?”N先生环顾众人。 色诺芬笑得花枝乱颤:“我不是说过吗,警夜人有很多秘密瞒着上面。我们的努力总算有成效了不是吗?” “但是Z也知道密道吧?万一卡特他们拷问他……” “你对老大守口如瓶的本事就这么不放心吗?” 段非拙当然信任Z,但是意志坚强的人遇上秘术师会如何,他就说不准了。更何况博伊勒夫人还是Z的改造者,没准她就像个狡猾的程序员一样,在Z身上留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后门,以便控制Z。 “那我们直接从密道潜入地牢?”段非拙问。 N先生沉吟:“可以是可以,不过开启牢房必须要钥匙配合咒语才行。我想你们应该没把钥匙带出来吧?” 众人摇头。艾奇逊小姐说:“我离开的时候把钥匙都交给他们了。” “那我们就只能强行破门而入了。只是这样势必会引起看守的警觉。恐怕少不了一场恶战。” R先生拍案而起:“我早就想跟他们干一架了!” “虽然战斗不可避免,但我们还需要从长计议……”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便开始商量怎样才能以最快速度和最小伤亡救出Z。艾奇逊小姐画出了密道的地图,段非拙发现密道紧挨着下水道。当初警夜人挖这条密道,也是想借由伦敦四通八达的下水道系统四处移动。 中午的时候,餐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阿尔。 这位小仆人还全然不知道昨天他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来到主人家打扫卫生。 自从主人被封为爵士,那个可怕的白发警夜人就搬来跟主人一起住了,说是租主人的房子比较省钱。阿尔总觉得他别有用心,堂堂苏格兰场的警探难道还会缺钱吗?他肯定是为了监视主人才搬过来的! 因为那家伙总是阴魂不散地待在主人家,所以主人吩咐阿尔不必常常来伺候。每天去打扫一次卫生,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虽然所得的工钱一分不少,阿尔还是觉得既愤怒又委屈。不能在主人身边随时侍奉的男仆算什么贴身男仆?肯定是那个可怕的警夜人为了孤立主人,才逼迫主人疏远他的! 妈妈见他这几天都回来得这么早,还觉得挺奇怪,问他是不是惹怒了主人,快要被辞退了。阿尔越发委屈,主人疼爱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辞退他!都是那个警夜人从中作梗! 他将警夜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妈妈听完之后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阿尔,你有没有听说切斯特先生有什么心仪的女孩子?” 阿尔不明就里:“没有啊!主人身边本来就没什么女孩子。非要说的话,林恩小姐?但是主人对她好像没什么意思的样子。” 妈妈的脸色更奇怪了。“阿尔,你以后可千万别在切斯特先生面前说那位警夜人的坏话。咱们俩背后说说也就算了,当着人前,你可得对那位警夜人尊敬一点儿。” “为什么!他特别坏!他老是欺负主人!” “……嗯,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妈妈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做衣服去了。阿尔听见她自言自语:“想不到切斯特先生竟然是……唔,世界上果然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啊。” 这天阿尔依旧按时前往主人家,可刚一出门就觉察到自己被跟踪了。他暗叫不好,本想直接回家,但又觉得这样反而会更可疑,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了法兰切丝广场,按部就班地打扫进来房间。 正准备离开时,N先生注意到了他,将他招呼到了店里。 “听着,孩子,”N先生一边从厨房烤炉中取出烤得比法棍还硬的面包,一边说,“你的主人惹上了一点儿麻烦,暂时躲起来了。外面那帮家伙以为你知道他的去向,这才派人跟踪你。” 阿尔和这位餐厅老板打过不少交道,算是老熟人,可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我怎么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少年语气强硬,“没准你故意跟我套近乎,想从我嘴里问出主人的去向。” N先生大笑起来:“哎呀,那小子有你这样伶俐的仆人,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 他摸出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在少年眼前挥了挥:“这下相信了吧?” 阿尔瞪圆了眼睛。他每天出入主人家,都必定和餐厅老板打照面,他只知道这位老板的厨艺感天动地,却从不知道他原来是位秘术师! “那、那您知道主人在哪儿吗?”少年期期艾艾。 “我不能告诉你。万一你被敌人抓走严刑拷打,泄露秘密就不妙了。” 听见严刑拷打四个字,血色一瞬间从少年脸上褪去了。但他硬是摆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傲然道:“即使他们拷问我,我也不会说的!” “他们拷问的手段这辈子即使做噩梦都不敢梦见。”老板阴郁地笑了一下,“你只管回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每天过来打扫一次。明白了吗?” 阿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样他们就会逐渐对我放松警惕,我和妈妈就安全了,是吗?” “不,那样一来他们只会更加怀疑你,然后加派更多人手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你的行踪中分析出你的主人的踪迹。这样一来他们派到其他地方的人手就必然减少。” 阿尔眼睛一亮:“你们正要去‘其他地方’,对不对?我可以帮你引开他们?” 老板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孺子可教。” “我懂了!我会照做的!”少年攥紧拳头,干劲十足。 “那你就赶紧回去。对了,带上这个。”老板将新鲜出炉的面包塞到少年手上,“进了餐厅不买东西,会很奇怪的。” 阿尔早就领教过这家餐厅的厨艺,对这坚硬如铁的面包只有敬畏。 也许老板把这东西给他,不仅是为了让他进餐厅的行为显得更加合理。少年抱着面包离开时心想,这东西还能当武器来砸人呢! N先生目送少年远去,返身回到厨房。段非拙正蹲在地窖门口,全程旁听了他和阿尔的对话。 “您为什么要欺骗他?”段非拙问,“他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委员会只会放松警惕。我想他们应该不至于加派人手来研究一个小仆人。” “不这么说,他肯定不肯走。”N先生耸耸肩,“实话实说的话,他只会嚷嚷‘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帮助主人’。但是用我这个说法,他就会觉得自己肩负重任,真的帮上了主人的忙,然后乖乖地按我吩咐的去做。” 段非拙望着N先生,肃然起敬。不愧是被Z选中作为下一任首领辅佐的男人,操纵人心的手段如此高超。假如他不是秘术师,那么警夜人下一任首领就非他莫属了吧? 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辞职来开餐厅?单纯为了理想吗? 三天之后。 一大清早,邮差就拜访了苏格兰场。每天都有一大堆信件通过邮政系统寄送到伦敦警察的大本营。其中有一些是警察的私人信件,另外一些则是公文,还有极少数属于“给警方的一封信”,比如犯罪分子发出的犯罪通告。 这些信件交给苏格兰场的收发室之后,由专门的分拣人员送交到各个科室,递送给收信人。 一封写着“异常案件调查科收”的信件就这样被层层上交,一路送到了那个所有警察都不敢靠近的科室。 信件现在放在了新任警司的办公桌上。 因为收件人写的是“异常案件调查科”,而不是某个警探的具体姓名,因此只能认为是寄给整个科室的信。 警司不耐烦地拆开信封。这两天他们为了寻找那些前任警夜人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就像清晨时分的露水一样消失无踪了,任凭他们把伦敦翻得天翻地覆也找不到半点儿踪影。所以与他们相关的人员都受到了监视,然而连监视者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一切都一如往常地运行着,就好像那几个人从没被解雇似的。 他必须找出那些前任警夜人。委员会即将实行大计划,卡特阁下认为那帮人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阻碍。必须在实施前清除所有的绊脚石。 警司取出信函。他本以为是封匿名举报信,然而信上的内容让他哑然失笑。这竟然是保险公司寄来的广告,劝说苏格兰场全体警察购买人身意外险。信中历数警察工作的风险,并吹嘘自家的险种有多么实用。 信大部分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只有科室的名字是手写的。警司毫不怀疑苏格兰场的每个科室都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他将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中。 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没有把信当场烧成灰。 与此同时,苏格兰场地下。 段非拙、色诺芬和N先生沿着下水道悄悄前进,抵达了一处粗糙的阶梯之前。 阶梯最顶上没有门,只有一堵石墙,不知哪位鬼才设计师的杰作。 “要用秘术打开?”段非拙问。 “当然不用。”色诺芬心不在焉地说,他盯着脚下飞奔的老鼠,对它们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兴趣,“秘术制造的东西很容易被发现的。那堵墙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关。” “普通机关不是更容易被发现吗?” “很多秘术师都眼高于顶,觉得不附加秘术的东西都不值一哂。他们才不会花时间去调查地牢里的每一堵墙呢。” N先生看看他们两人:“先不忙着进去。探查一下Z老大的位置,以及地牢里有没有闲杂人等。” 段非拙点点头,释放出听觉的触须。往上延伸一层就是地牢。这里的气息幽暗恐怖又混乱。他听见许多人疯狂的哀嚎——那是被囚禁此地多年的秘术师们。其中有一些声音听起来不像活人。 他努力从中分辨出熟悉的声音。 “有没有人啊!我愿意被招安呐!求求你们来招安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一听就知道这是派莫。他居然还没放弃被招安的梦想,真是精神可嘉。段非拙很想回他一句“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从前警夜人都不会招他,现在异常案件调查科大换血,他就更没希望了。 段非拙继续搜查其他地方。听觉触须掠过一间间囚室,最终他在地牢中央的囚室中发现了熟悉的脉动。 Z的心脏由以太结晶驱动,跳动的声音和普通人有所不同,很好辨认。此刻Z的心跳十分缓慢,不知是睡着了,还是…… 段非拙不敢继续往下想。 Z的牢房中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心跳声。 警夜人绝不会将两名囚犯关到一起,因此段非拙判断另外一个人是看守。 “今天肯招供了吗?秘境交易行主人在什么地方?” 这声音娇嫩清纯,是属于少女的声调。然而语气却冷酷阴沉,全然没有少女的天真明朗。 段非拙心头一紧,不禁攥紧拳头。 那是博伊勒夫人的声音。 “都说了我不知道。”Z说。 他的嗓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段非拙从不曾听过他用如此虚弱的语调说话。 “还嘴硬?拆掉你一手一脚还不够,非要我把你其他部位也拆掉不可?”博伊勒夫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显然对拆解机械义肢乐在其中。 “就算你把我活体解剖了也没用。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还想问你他在哪儿呢。”Z冷淡地说。 “那我换个问题。怎么进入秘境交易行?” “你自己不就是交易行的客人?你还问我?” “你刚一被捕,就撕掉了你身上的法阵符纸。”博伊勒夫人恶狠狠道,“那是交易行主人才能使用的符纸,对不对?客人的符纸只能由本人使用,不可以转交给他人,因此即使被收缴也不用担心。可你却撕掉了那张符纸。我只能理解为:那是交易行主人专用的,不但他本人可以使用,你也可以!你害怕我逼迫你进入交易行,才会撕掉符纸!”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到底要怎么才能进入交易行!交易行主人特意为你开了后门,别告诉你一无所知!” Z嗤笑:“你就那么想得到秘境交易行?” “面对那些奇珍异宝,谁能全无贪婪之心呢?”博伊勒夫人恢复了娇滴滴的语气,“总之,交易行主人的行踪和交易行的进入方法,你随便交代一个,我就饶过你。劝你别不识抬举。” Z沉默了一会儿,道:“好。我说。我两个都说。” 段非拙悚然一惊。Z该不会要出卖他吧?他断然不信Z会这样无情无义。况且……况且那两个问题的答案,Z哪个也不知道啊!他能交代什么? “他去瑞士了。”Z平静地说,“阿尔卑斯山。” “……瑞士?” “你读过《最后一案》吗?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一起坠下莱辛巴赫瀑布。他喜欢福尔摩斯,所以准备去圣地巡礼。” 不光博伊勒夫人愣住了,段非拙也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Z接着说:“进入交易行的办法也很简单。只需在月圆之夜脱光衣服站在桶里,往桶中装满鳗鱼的眼珠……”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博伊勒夫人有些气急败坏。 “我没开玩笑。” 博伊勒夫人蓦然轻笑:“听说警夜人有许多拷问犯人的特殊手段,足能挑战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不如我一一在你身上尝试一遍?” “那正好。我这个人想象力比较贫瘠,谢谢你让我长见识了。” “你就继续嘴硬吧。再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我会带着刑具来拜访你。别忘了,你对痛觉敏感度很低,是因为我在改造你的时候特意调低了。不死的士兵不需要痛觉。而我当然也可以把它调回来,甚至让你的痛觉比普通人更敏锐。到时候……”博伊勒夫人停了下来,畅快地大笑着。 囚室大门关闭,女人高跟鞋的声音一路向上,离开地牢。 段非拙攥着拳头,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陷入手掌中,甚至刺破皮肤流出了鲜血。 那个老妖婆,竟然那么对待Z……! “喂,你听见了什么?”色诺芬不明所以,戳了戳他。 “我找到Z的位置了。”段非拙咬牙切齿,“刚刚博伊勒夫人在审问他。……现在她走了。” “哦!那正好!我可不想对上那女人。”色诺芬回想起上次的战斗,觉得身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了。 “我们走吧。”N先生一马当先拾级而上,推开石阶顶端的石墙。 墙壁可以旋转,他一转身就去了另外一边。 段非拙和色诺芬急忙跟上。 通过旋转墙壁机关,他们进入一间空牢房。像地牢中所有的牢房一样,它的四壁画着阻隔秘术的法阵。牢房一角堆着一堆破布,有点儿像人类的衣服。段非拙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他总觉得破布下是一具白骨。 牢房门是开着的。N先生推开门,向段非拙使了个眼色,叫他领路。段非拙哪敢耽搁,立刻冲进走廊,飞奔向Z的牢房。 “等一下!”色诺芬用气声在他背后叫道,“你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 “当然记得!”段非拙回道,“炸开牢门,把Z带进交易行,然后另外一边掩护我们撤退。” “那就好!我真怕你见到老大一激动就什么都忘了!”色诺芬调侃道。 他和N先生并肩站在Z的牢门前,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一起?”N先生问。 色诺芬笑嘻嘻:“一起。” 两人同时按住牢门。没人读秒,可他们却准确无误地在同一时间发动了秘术攻击! 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牢门像一张脆弱不堪的纸一样,被撕成了碎片。 这声巨响立刻惊动了楼上的办公室的警探们。 留给营救者的时间只剩几十秒。 色诺芬和N先生侧身让开,段非拙钻进牢房。 Z背对着他们,侧卧在牢房中央。他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一只袖口和一只裤腿空荡荡的,义肢被卸去了。银发铺在地上,好似一层薄薄的白霜。 他翻了个身,面向三个营救者,嘴角一弧,语气却很淡然:“太慢了。” 段非拙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住他。 Z好像瘦了一些,金属脊骨更加突出,摸起来杠得手掌都在疼。脸颊凹陷,显得有些虚弱,却无损他的美貌。本就幽深的眸子更为深邃,面部线条也越发锐利。 他费力地撑起身体,用仅剩的一只手环住恋人的脖颈。 “对不起,我们来迟了。”段非拙蹭了蹭Z的颈窝。 现在可不是温存的时候。等把Z平安救出去,他们想亲热多久都没问题。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他从口袋里掏出符纸,揽住Z的身体,将他拖进交易行中。 一进入秘境空间,立刻有两个人朝他们跑了过来——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正在交易行中待命。 他们从客用通道进入后,就再没有离开。段非拙从前就很好奇:把客人留在交易行中,自己却离开会发生什么?现在他知道了——客人会一直待在这儿无法离开,直到主人回来开启客用通道。 “老大,你看起来好惨。”Q女士感慨。 “轮到我们出场了吗?”艾奇逊小姐问道。 段非拙点点头:“我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们立刻就会过来。” 两位女士片刻也没耽误,奔向客用通道入口。她们即将撞上墙壁挂毯的一刹那,段非拙拨动了黄金时钟。 两人穿墙而过,返回现实世界。 段非拙飞快地把时钟拨回来。Z倚墙而坐,红眸一动不动地凝视他。段非拙几乎要溺死在他那如水般清澈的目光之中了。 “我要回去帮忙。一会儿就回来。”他说,“这里很安全。” “我等着你。”Z低声说。 段非拙依依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也返回现实世界之中。 苏格兰场。异常案件调查科办公室。 警探们听见那轰然巨响,当即意识到声音来自地牢。所有人员蜂拥而出,直奔地下。 就在他们身后,装满废纸的垃圾桶内,两张纸发出淡淡的微光。 纸的一面是保险公司的信,另外一面则是法阵——在未与交易行缔结契约之人眼中,就和白纸无异。 Q女士和艾奇逊小姐走出法阵。 “竟然把信扔进垃圾桶,真是的。”Q女士拍了拍身上的污渍。 艾奇逊小姐一言不发,走向原本属于她的办公桌。 这里是她的领地,她的王座,却被他人鸠占鹊巢。她心爱的打字机上留下了他人的指纹,插着他人的文件——简直不可饶恕! 她一把抱起沉重的打字机。明明外表是个柔弱的女文员,手臂却强壮得惊人。 打字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在她怀中变形。 键盘分裂,字车收缩,一根转轴徐徐伸出,其他零件则围绕转轴组成了六根黑洞洞的枪管。 ——打字机变成了一挺金色的加特林机枪。 “我们走吧。”她说。 第七十章 娃娃屋 段非拙跳出法阵,抓起符纸塞回兜里。 “Q女士和艾奇逊小姐已经来了!”他说。 N先生点头:“我们撤!” 三个人一齐朝密道狂奔而去。 当路过某间牢房时,段非拙听见门后传来熟悉的尖叫声:“喂,小子!我知道是你!你们来劫狱了是不是?把我一起带走啊!” 是派莫。他为了离开牢房还真是谁都愿意投靠。 “没空!”段非拙回道。 派莫嚎叫:“我很有用的!我擅长挖地洞!带我一起走不亏的!” 地牢大门轰然洞开,警探们蜂拥而入。他们个个都会秘术,一时间,各式各样的雷光和飞弹擦着段非拙的脸颊飞过,削断了他好几缕头发。 他弯腰避开一道冲击波。可地面突然冒出数不清的藤蔓,纠缠扭曲的植物缠住他的脚踝。他一个翅趄扑倒在地。 色诺芬指尖燃起火焰,想烧断那些藤蔓。段非拙急忙喊道:“等等!这些是幻术!” 同样的幻术他曾见过一次。他集中精神,用自己的意志驱散周围的幻想。不消几秒钟,藤蔓便化作飞灰烟消云散,地面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长了植物的迹象。 色诺芬复杂地看了他几眼,嘀咕:“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这么菜吗?”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纷杂,越来越多的警探涌入地牢。有人朝地牢深处投掷了一记火球。段非拙和色诺芬转身就跑。火球落在走廊中央,“轰隆”一声爆开,巨响让旁边的牢门都在摇晃。 新任的异常案件调查科警司面带从容微笑,镇定自若地走向那三名劫狱者。对方只有三个人,而他们这边有十多人,即使用人海战术也能碾压对方! 就在此时,他背后响起“咔嚓”一声,听起来像打字机的声音。 ……地牢里为什么会有打字机?警司发愣。 色诺芬的耳朵也捕捉到了同样的声音。 “快躲起来!”他大吼。 N先生已经眼疾手快地躲到了墙后。段非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色诺芬一把提溜起衣领,两个人连滚带爬地缩到走廊转角处。 又是“味嚓”一声。 紧接着,子弹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来! 艾奇逊小姐拎着加特林机枪,闲庭信步般踏入地牢。旋转的枪管一刻不停地喷吐火花,飞射而出的子弹宛若钢铁洪流席卷而来。 “妈的!为什么他们手上有加特林?!到底是怎么把加特林带进苏格兰场的?!” “那个拿加特林的女人我认识!是他们的文员!” “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世界上哪有这种文员!” 地牢中一片鬼哭狼嚎。警探中反应快的及时卧倒或躲避,反应慢的已经中弹倒地。 一些人试图用秘术护盾抵挡子弹,然而Q女士从艾奇逊小姐背后缓缓走出,他们刚刚召唤出护盾,就被Q女士的秘术无情摧毁。 加特林机枪的命中率并不算高,但它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火力压制。倾斜的子弹让敌人连头都不敢抬,更不用提正面出击了。 段非拙被色诺芬死死按着,两个人捂着耳朵,蹲在墙脚瑟瑟发抖。 难怪Z要指定艾奇逊小姐为下一任首领。这就是打字员的威力吗!段非批敬畏地想。他叔叔约瑟夫·切斯特也对外宣称自己是个打字员来着。打字员到底是个多么可怕的职业啊!他以后再也不敢小规打字员的实力了!恐怖如斯! 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已经压制住了地牢。色诺芬拎起段非拙,指了指密道方向,用口型说:快走! 段非拙点点头,两个人一起匍匐前进,以免被飞来的子弹误伤。 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出现在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背后。 艾奇逊小姐立刻停止射击,转身举起加特林,将它当作盾牌挡在胸前。 当——一柄剑直挺挺砍中加特林,擦出火花。 博伊勒夫人手持长剑,面色肃然。她刚离开这层楼就听见了机枪的声音。意识到或许有人闯进苏格兰场劫狱,她立刻返回头,在地牢门口截住了两名劫狱者。 加特林机枪在近距离不方便施展,但这难不倒艾奇逊小姐。她直接将沉重的机枪当作近战武器,抡向敌人! 博伊勒夫人哪料到这纤细苗条的姑娘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当即大吃一惊。她挥剑格挡抡向她的机枪。创刃擦过枪管,“当”的一声巨购。她的手腕被素得发麻,长剑差点儿脱手而出。 她急忙收回剑,转而用秘术对付艾奇逊小姐。机枪固然杀伤力强大,但把它当作近战武器,攻击速度却很慢,每一击之后都会露出巨大的破绽。 一道电光袭向艾奇逊小姐。 接着被Q女士召唤出的护盾挡开。 两个女人一共逼近博伊勒夫人。 然而没有了加特林的火力压制,地牢中的警探们又跳起来冲向段非拙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甚至折回楼上,一起对付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 两位警夜人背对着背。一边是博伊勒夫人,一边是秘术师警探,左右夹击。两人以寡敌众,形势极为不利。 地牢中的色诺芬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咬牙道:“是那个女人!” 上次他被那女人吊着打,这仇他还记着呢! “我去援助艾奇逊小姐她们,你和N先生快走!”色诺芬道。 段非拙也恨博伊勒夫人恨得牙痒痒。她是如何折磨Z的,色诺芬不知道,他却一清二楚。更不用提博伊勒夫人还用交易行中买来的商品谋害了玛德琳小姐。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恨不得将博伊勒夫人除之而后快。 但是上次色诺芬联合Q女士、R先生和叶芝才击败博伊勒夫人,这一回虽说他们这边有五人,但另外一边也有许多秘术师警探助阵。双方若真打起来,恐怕会伤亡惨重。 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营救Z并全身而退,不是和委员会拼得你死我活。 色诺芬正要冲上去援救艾奇逊小姐。N先生一把拦住他。 “别冲动!”餐厅老板低声说。 他转向段非拙,“你进交易行开启客用通道!” 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让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遁入交易行? 这样的确可以让两人脱身,可问题是,她们会将法阵符纸留在原地。若要离开交易行,就会出现在符纸的位置。 之前她们将符纸伪装成信件,成功送进了苏格兰场,骗过了警探们的眼睛。但经此一役,警探们肯定已经发现信纸就是符纸。他们完全可以守着符纸,等待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出现。 更有甚者,他们会摧毁符纸。段非拙不知道符纸被毁后客人要如何离开交易行。也许会被困在那儿一辈子? 这种事只有试验了才知道,可他总不能拿活人做试验吧? “别愣着!快!”N先生厉声催促。 “可是……” 危机关头容不得犹豫。段非拙选择相信N先生。他可是被Z选为首领辅佐的男人,如果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肯定不会命令段非拙进入交易行的。 从获悉N先生的身份开始,段非拙就隐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个想辞职开餐厅的警夜人。他在秘术上的造诣或许远胜他们的想象。 段非拙一咬牙,取出法阵符纸,立刻进入交易行中。 Z仍然背靠着墙壁坐在那儿,微微垂着头,银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即使受了伤,他在部下面前也总是显得从容淡定。没人知道他独处时是什么样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扬起头问。 段非拙拨动黄金时钟。数秒钟后,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便跃入交易行。 “遇上了点儿麻烦。”段非拙回答。 他正要把时钟驳回去,Q女士却喊道:“等等!他们也要进来!” 段非拙的眼皮开始跳了:“谁还要进来?”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N先生和色诺芬跌跌撞撞地跨出法阵,差点撞上前面的两位女士。 “关闭通道!”N先生命令。 段非拙照做了。营救小分队和被营救者一共六人都身在此地。他们的确暂时安全了,可问题是…… “我们要怎么出去?!”段非拙瞪着N先生, 他以为N先生的计划是先让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躲进交易行,接着让某个人想办法收集到所有人的法阵符纸,带回餐厅中,这样所有人就能平安脱身而出了。 没想到N先生居然让他们全员都躲了进来!那谁去收集符纸?那群秘术师警探吗?! 同一时间,地牢之中。 刚刚还准备和劫狱者决一死战,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所有人竟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当场消失了! 警司不明所以。他早就听卡特阁下说过,警夜人中也有实力不俗的秘术师,但是这种原地消失的本领他可闻所未闻。 博伊勒夫人神色凝重,握紧了手中的剑。 警司没看清,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和她对峙的两个女人并非消失,而是进入了秘境交易行。证据就是,原地留下了两张纸。 她走上前,用剑尖挑起其中一张。 “博伊勒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警司推开部下,朝他大步流星走来。 女秘术师将剑尖对准他。警司心头一颤,以为博伊勒夫人不满于他的工作失误,要拿他开刀。可他很快反应过来,博伊勒夫人的意思是让他瞧瞧剑尖挑起的纸。 他取下那张纸,反反复复瞅了好几遍,也没瞅出什么端倪。 “不过是封信罢了。”他说。保险公司寄来的广告信,他这辈子见多了。 “白痴。”女秘术师的红唇中吐出两个字。 警司涨红了脸。博伊勒夫人竟敢当着他部下的面责骂他!何等需张的女人!但他不敢还口。虽说他追随委员会已经很久了,但博伊勒夫人可是卡特阁下的新宠。他可不敢得罪卡特阁下。这女人若是想对他不利,卡特阁下非但不会追究,说不定还会帮着她毁尸灭迹呢。 “我不明白,夫人。” “他们就是通过这种纸移动的。”博伊勒夫人只能说到这儿。若是再往深入了说,比如告诉警司这是交易行的钥匙,就会触发秘术契约。 那可恨的秘术!即使她的钥匙已被销毁,身上的契约也未能解除! 交易行主人果然还在伦敦。他和那帮警夜人不但不东躲西藏,反而大摇大摆地闯进监狱,旁若无人地劫走了她的作品……! 她还没能从他身上套出关于交易行的情报呢! 若是卡特阁下知晓此事…… 博伊勒夫人冷冷注视若警司。这帮委员会养的废物,都是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竟如此大意地让警夜人闯了进来。如果卡特怪罪下来,就由他们背锅好了。反正她已经为卡特做了足够的事,他们两清了。 警司被博伊勒夫人一瞪,顿时毛骨悚然。这女人看上去年纪轻轻,眼神却苍老毒辣,与她娇美的外表南辕北辙。警司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具年轻的躯壳中会住进那么一个阴冷的灵魂。 对方是卡特阁下面前的大红人,他可不敢得罪。既然她说劫狱者是通过这些纸移动的,那他就销毁这些纸好了。他一时失察才收下了这封信,他必须尽量弥补自己的过错。 “夫人,我这就派人去把纸烧掉,防止那些人再通过这些纸偷袭我们。”他用讨好的语气说。 博伊勒夫人扯了扯嘴角。交易行主人和警夜人们现在都身在交易行中,若是烧毁他们的钥匙,会发生什么事呢?她真希望他们一辈子都被困在那个异空间之中。但是,交易行主人肯定也料到了这种风险,他岂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还不快去干!”她没好气地说。 警司急忙叫他的手下去收集其他纸张,集中起来烧毁。 这是他今天所犯的第二个错误。 *** 秘境交易行中,六个人大眼瞪小眼。 “我们都按照您的吩咐躲进来了,N先生。”段非拙叉着腰说,“现在问题来了,我们怎么出去?” “那个老妖婆肯定会销毁我们的符纸。”色诺芬脸色阴沉,就连他都如此悲观,其他人的心情可见一斑。 艾奇逊小姐让加特林机枪变回打字机形态,“砰”一声把它砸在柜台上。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N先生奇怪地看了段非拙一眼:“你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段非拙无语凝噎:“……我以为你知道?!” 一阵尴尬的沉默。 N先生泰然自若:“大家同是秘术师,思考的方法也差不多。如果我是交易行的创造者,在创造这个空间的时候就该预料过钥匙被毁的情形。岂会傻到不给自己和客人留一条后路?我想交易行中肯定存在除了法阵之外的第二个出入口。大家一起找一找吧。” “交易行就这么大,如果有第二个出入口大家难道看不见吗?”段非拙吐槽。 “第二出口肯定设置在只有主人才知道,而客人很难发现的地方。”N先生注视着段非拙,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芒,“你仔细想想看,是否有这个地方?” 段非拙的第一反应就是检查柜台。交易行中唯有这个地方是客人不能碰的,毕竟柜台里放着账本和钱。他爬进柜台下面,又翻开了所有抽屉(打开那个装钱的抽屉时,色诺芬啧啧个不停,不断朝Z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咕哝“现在我知道老大看上这小子哪儿了”),却一无所获。 其他人也开始自发都帮他寻找。大家检查了展示柜的每一片玻璃,掀开了地毯和挂毯,连墙缝都没漏掉。但是谁都没有找到N先生所说的第二个出口。 假如那东西真的存在,怎么可能逃过这么多双眼睛呢? 但是段非拙不得不承认N先生言之有理。约瑟夫·切斯特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如果是他,会将交易行的第二出入口放在什么位置? 只有交易行主人才能找到的位置…… 段非拙凝视着交易行大门———门外是一个小的楼梯间,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挂毯,两侧则是通往上下层的螺旋楼梯。 不过交易行只有一层,不论沿着楼梯向上还是向下,都会回到交易行门口。那是一条奇妙的循环楼梯。 经营交易行这么久,段非拙不止一次纳闷过,为什么要设置那么一个循环楼梯?如果是为了防止客人乱跑,完全可以不设置楼梯啊。直接在门外建造一个四四方方的封闭小房间,然后挂上法阵挂毯不就行了吗? 约瑟夫·切斯特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吗? 段非拙走向循环楼梯。他沿着楼梯下行,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楼梯上什么也没有,刚才艾奇逊小姐和Q女士已经检查过这里了。 他猜错了?第二入口不在这里? 等等……“只有交易行主人才知道”…… 这条楼梯客人也可以随时使用,但基本上只有第一次光临交易行的人才会对它产生好奇。一旦发现它是条循环楼梯,客人便立刻兴趣全无了。 但是,世界上的确存在只有交易行主人才能看见的事物,不是吗? 只有交易行主人——约瑟夫·切斯特本人——拥有灵视能力。 段非拙站在楼梯上,直接开启灵视。 楼梯背面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大到只要不是瞎子就绝不可能忽视的法阵。 “……这也太明显了吧!” 其他人听见他的声音,纷纷登上(或者走下)楼梯。 “你发现了什么?”色诺芬扯着嗓子问。 “我想第二出口就在这里。”段非拙试着按住法阵,汲取体内的能量催动法阵运转。 楼梯轰然作响。 整个空间开始扭曲。原本呈螺旋形的楼梯硬生生地把自己掰直了,延伸成一条直线。阶梯尽头伫立着一扇木门。 “竟然真的存在啊!”色诺芬感慨。 N先生微微一笑。具他人骤然松了口一。他们还以为会被困在这里,最终要么死于饥饿,要么不得不从客用通道离开,沦为委员会的孚虏。率亏第二出口出现了。 “咱们走吧?”N先生说。 段非拙迟疑片刻。”我不知道第二出口通向哪儿。”他说,“搞不好我们一出门就发现自己正站在泰晤士河的河底,跟一群鱼大眼蹬小眼。” N先生放生大笑。色诺芬倒是很积极:“那也比跟委员会的人大眼瞪小眼要好。而且我喜欢游泳。” “那万一外面不是泰晤士河,而是火山口呢?”Q女士问。 “唔,我也很喜欢岩浆,只要不喷到我身上。” 段非拙无奈:“你们先别动,我出去探探路。” 万一外面真是河底或者火山口,他还来得及封闭出口。 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阶梯,推开了顶层的门走了出去。 色诺芬已经等不及了。门开之后既没有水涌进来,也没有岩浆灌进来。于是他也跟着钻出门,然后一头撞上段非拙的后背。 段非拙伫立原地,纹丝不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身处于一间小小的卧室内。正对着他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床。床边放着梳妆台和衣柜。 这显然是一个小姑娘的卧室。 他后退一步,脚跟踢中了某个方方正正的物体。 回头一看,原来背后的地毯上放着一座豪华的娃娃屋。就是小姑娘常用来扮家家酒的那种。 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约瑟夫·切斯特曾送了一座娃娃屋给一个小姑娘,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小姑娘对娃娃屋爱不释手,即使已经脱离了童稚的年纪,却还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身边。 ——这里是路易莎·林恩小姐的闺房。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大家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秘境交易行的第二入口位于娃娃屋里。 但是……但是…… 段非拙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泰晤士报》的头版头条了—《四男子闯入少女闺房,这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 裴里拉勋爵今天心情出奇得好。 他刚刚签下一份重要的合同,跻身全国顶尖富豪行列。人们常说,钱场得意,情场失意,勋爵却觉得未必如此。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的情场很快也要得意了。 前不久,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少女。这位姑娘是如此娇柔,让身具骑士精神的勋爵忍不住想要保护她、怜惜她。这些天来,勋爵对那位姑娘魂萦梦绕,每天一想起姑娘的模样就魂不守舍。仆人们都说勋爵又坠入爱河了,勋爵也认为的确如此。 他上次坠入爱河,结果非常糟糕,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谈恋爱了。但是路易莎林恩小姐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和那个来路不明的“梅丽莎”可不一样。林恩小姐是律师的女儿,家世清清白白,裴里拉勋爵绝不用担心遭遇什么仙人跳。 虽说只是平民少女,但谁又说贵族一定不能和平民结婚呢?裴里拉勋爵认为,只要对方人品正直,性格温柔,那不就是再好不过的良配吗? 更何况裴里拉勋爵现在是全国一流的富豪了。从前他还需要依靠联姻来为自己争取财富,可现在他腰缠万贯,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他反而觉得,贵族人家规矩太多,不如平民人家自由。 于是,他特地购买了昂贵的礼物,一大早拜访林恩家。他还不打算求婚。才见面一次就求婚,这也太唐突了。他要徐徐图之,先和林恩家搞好关系,在路易莎小姐面前混个脸熟。她是如此冰雪聪明的姑娘,一定能明白自己心意的…… 做着美梦的裴里拉勋爵乘马车来到林恩律师家所在的街道。他特地让马车、仆人和众多保镖在街口等候,自己独自拜访林恩家。他担心若是带着太多人来,林恩一家会误以为他在炫富。听说平民都很不喜欢贵族的“排场”。 裴里拉勋爵抱着一只精美的礼盒,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昂首阔步走向林恩家,满脑子都是未来和路易莎小姐婚礼的幻想。 距离林恩家还有几十尺时,勋爵听见一阵骚动声。 定睛一看,可不得了!他心上人的父亲竟被两个黑衣男子左右架住!黑衣男子作势要将他塞进街边的警用马车中。 林恩先生气急败坏骂道:“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告诉你们,我可是个律师!即使你们是警察,也要按规矩办事!” 黑衣男子们才不管他说什么,硬是把他拖出家门。林恩夫人和林恩小姐抱在一起,哭哭啼啼。 这条街上的住户都是和林恩先生差不多的中产阶级。联排别墅的窗户里露出一张张既害怕又渴望看热闹的脸,对着林恩先生指指点点。 目睹这一幕,裴里拉勋爵胸中的一颗名为“骑士精神”的炸弹瞬间爆炸了。 他冲上前去,大吼:“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黑衣男子皱起眉,一把推开他。 裴里拉勋爵一个题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礼盒也掉落了,放置其中的礼物发出不妙的响声…… 勋爵长到这个年纪,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如此无礼。他整个人都惊呆了,除了瞪着那群不识好歹的黑衣人外什么也做不到。 不过他不做有人替他做。他的仆人和保镖们都候在街口,等待主人的好消息。远远瞧见主人跟别人起了争执,还被人推倒在地,他们登时脸色大变——攻击一位贵族,这是要造反吗?! 他们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在勋爵面前组成一道人墙。五大三粗的保镖攥住黑衣人的手腕,以他的臂力,即使将黑衣人腕骨捏碎也不稀奇。 “这位是裴里拉勋爵大人!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对勋爵无礼?” 黑衣人的首领看看狼狈的勋爵,又看看气势汹汹的保镖,一时有些局促。 “裴里拉勋爵?”他咕哝,“就是坐拥以太结晶矿场的那个裴里拉勋爵?” 其他黑衣人凑到首领身边,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裴里拉勋爵只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什么“阁下”,什么“委员会”。首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家伙至少还懂得忌惮贵族的身份。裴里拉勋爵心想。 他在仆人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瞪着那群黑衣人:“你们是警察?看来我必须跟你们的上司谈一谈了!也许,越过他直接跟苏格兰场的总警督谈一谈?” 黑衣人从保镖手中抽回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我们只是想请这位林恩先生回苏格兰场配合调查而已。” 有贵族身份和保镖撑腰,裴里拉勋爵顿时有了底气:“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们没听他说吗?即使你们是警察也必须按照规矩来。你们有手续吗?” 其实裴里拉勋爵根本不知道苏格兰请人喝茶要办什么手续。他只是想试探试探这帮黑衣人。万一他们真的没办必要的手续呢?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来是我们疏忽了。算你们走运。” 他朝部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放开林恩先生,乘上路边的警用马车。 林恩先生大大松了口气。他握住裴里拉勋爵的双手用力摇晃:“谢谢您出手相救,勋爵,否则我可能就要被他们拖走了!” 被心上人的父亲这样感谢,裴里拉勋爵顿时觉得自己有戏了! 他望向一旁的林恩小姐。这位小姐之前一直对他爱答不理,可现在却用羞怯的眼神看着他。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林恩小姐脸一红,躲到了母亲身后。 林恩先生请他进屋稍坐,这正合裴里拉勋爵的心意。他立刻表明自己正是来作客的,还带了礼物。他捧起大礼盒。跟着林恩先生进了屋。他的尼股有点痛,走起路来狼粮险险、仆人厦顺本要帮他构礼合、却被他一眼股开,区区一个合子还要人帮忙,林恩小姐会怎么看待他呀!现在正是他展现男子气概的时候! “那些警察为什么要纠缠您?”放下礼盒后,裴里拉勋爵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林恩先生脸色一沉:“他们一大早就闯进我家,说利奥牵扯进了一桩案子里,向我打听他的下落。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只是他的律师,又不是他的保姆,哪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于是那帮人就不乐意了,认定我在撒谎,非要抓我进苏格兰场。要不是您,我现在大概已经隔着铁栏杆看风景了。 “真是无理取闹!”裴里拉勋爵跟着骂起那帮黑衣人。 林恩先生虽然心有余悸,但很快平静下来。他一眼就看穿了裴里拉勋爵的心思:对方肯定是冲着他女儿来的。 自家若是能和贵族攀上亲,那可就是一步全天了!不过,林思先生绝不是卖女求荣之辈。一切还得看路易莎的意思。若是她不讨厌裴里拉勋爵,那做父母的不妨给他们制造制造机会以,玉成这段美事。若是她不喜欢勋爵嘛……她的女儿这么优秀,自然有大把的人追求,还差一个勋爵? “我挑选了一些东西送给贵府,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裴里拉勋爵笑眯眯地说,“您和我都是切斯特先生——哦,切斯特爵士的朋友,那四舍五入,您和我也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就要互相多走动嘛!” 他打开礼盒,却傻眼了。他送的礼物是一套精美的东方瓷器,可刚才摔倒的时候,瓷器全部摔裂了,盒子里只剩一堆碎片。 裴里拉勋爵的脸先是涨红,接着又变得煞白。他怎么这么倒霉,第一次拜访心上人的家就出了这种丑…… 他立刻盖上盒盖,盘算该用什么借口把礼盒带回去,换成一套完整的瓷器再送回来。 “说……说起来,”他结结巴巴,“切斯特爵士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警察要抓他?他可是刚刚被陛下敕封为爵士啊!” 林恩先生摇摇头:“我已经几天没和他见面了。他经常外出,出门前也不说一声,根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话音刚落,二楼突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林恩先生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他家中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二楼是谁?莫非藏了个黑衣人? 裴里拉勋爵也惊恐地望向二楼。但他惊恐的理由跟林恩先生不大一样。 因为他们刚刚提到的那个人———利奥波德·切斯特爵士走了出来,站在二楼楼梯平台上看着他们,一脸见鬼的表情。 “您不是说好几天没见过他了吗?!”裴里拉勋爵尖声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啊!”林恩先生混乱了。 该不会……是林恩小姐把他藏在这儿的?裴里拉勋爵望向自己的心上人,忽然心碎。他想到,切斯特爵士比自己年轻,还比自己英俊,还是个秘术师,肯定更受女人欢迎。换成他是林恩小姐,恐怕也会倾心于切斯特爵士,而不是他…… 他的恩人竞然和他的心上人成了一对!裴里拉爵士痛苦纠结,恨不得立刻去修道院出家。 紧接着,二楼又走出来第二个男人。他身材高挑,黑发黄眼,笑意盈然地望着他们。裴里拉圆勋爵认得这个家伙,正是当初拜访他庄园的两名警夜人之一。他恍惚记得对方有个挺希腊的名字,好像叫色诺芬? ……又是什么情况?一个男人就算了,怎么还来了两个?! 然后,第三个男人走了出来。那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相貌和气,一条腿明显是机械义肢。 裴里拉勋爵彻底傻了。他的心上人难道同时在和这么多人交往吗?不不不,不可能,林恩小姐绝不是那种人! 几秒钟后,又有两个女人走了出来,一个是老妇人,另外一个是年轻女郎。 裴里拉勋爵的想法顿时180度转弯。既然有男有女,说明他们肯定不是林恩小姐的秘密情人!但是为什么这五个年龄、性别都不相同的人会出现在林恩家楼上? 难道他们…是林恩家的房客?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租住在安德森太太家里一样? *** 同一时间,苏格兰场地牢。 被火球术炸得摇摇欲坠的那扇牢门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接着倒下了。一双手及时接住了它,让它轻轻躺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一个身材瘦小、形容似老鼠的男子蹒跚走出牢房。他仰起头,用力呼吸了一口污浊却自由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脸上浮现出无上喜悦的表情。 “我派莫终于自由啦!” 第七十一章 誓师大会 林恩一家的内心也如同惊涛骇浪一般。这里可是他们的家,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五个人?他们进错家门了吗? 而看到林恩一家和裴里拉勋爵的段非拙,此刻只想找张墙撞一撞。 为什么!偏偏!所有人都在这里啊!要他怎么解释啊! “你们……为什么会在我家?”林恩先生小心翼翼地问,好像这个问题会触犯某种禁忌一样。 “嗯,说来话长”段非拙的脑壳开始突突地痛,“听我说,林恩先生,事情很复杂。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为我们保密。我们正在被追捕。迫不得已才挑到您家里避难。” “我知道你在被追捕。刚刚警察已经来过了。”林恩先生表情复杂。他相信这个年轻人绝不会作奸犯科,如果他正被追捕,那一定是因为某种误会,“但是。你们五个人是怎么进到我家里的?从房顶进来的吗?” 段非拙挤出一个微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现在段非拙思考的问题并不是如何跟林恩一家解释当下的情况。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将有关秘术师的一切和盘托出,但是一来他没空,二来林恩一家也没必要知道这种事。他们都只是普通人,何必冲击他们的世界观呢? 用一句“我们从房顶进来”解释就足够了。如果林恩先生有求知欲,再告诉他也不迟。但段非拙觉得,林恩先生应该不会多问。这个解释对律师来说就足够了。 这不是因为林恩先生天真好忽悠,相反,因为他太聪明了。他知道什么事应该追根究底,什么事不该。他能觉察到危险,他不应该掺合这件事,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约瑟夫·切斯特把这个人当成朋友,甚至将自己的遗嘱交给他执行,可不是单纯看中林恩先生的忠厚老实。 林恩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屋顶,是吗?看来我们家天台的门以后要关紧了。” 路易莎惊讶地看着父亲。他们家天台的门向来锁得很严呀!父亲到底在说什么?那五个人显然是通过其他方式进来的,为什么父亲不问个清楚明白? 如果父亲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了,那就让她来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刚要开口,林恩先生便打断了她:“路易莎,你为什么不去学习呢?你因为生病耽误了太多功课,不赶上可不行啊!” 路易莎很想抗议,想摇晃父亲的肩膀让他清醒一点,但是林恩先生只是给了她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眼神。 她说不出话了。 “你们要在这里躲藏多久?”林恩先生仰着头问段非拙。 “我们立刻就走。” “恐怕那些警察留了人在外面监视。”林恩夫人将窗帘掀开一角,偷偷向外观望。 当然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段非拙心想。但是有了那个娃娃屋就好办多了。 “我们自然有办法。”他说。 若要避开委员会的耳目,他们只需返回交易行,然后托林恩一家或是裴里拉勋爵将娃娃屋送到渡鸡餐厅即可。 他的目光落在了裴里拉勋爵带来的那个大礼盒上。它刚好可以装入一个娃娃屋。简直天助我也。 “勋爵,借你的礼盒一用。”段非拙说。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礼盒,但裴里拉勋爵还是哭丧着脸将东西交给了他。没办法,对方是他的恩人,恩人要一个小盒子,还能不给他吗?况且拒绝的话,林恩小姐肯定会觉得他小气的!他一定要在林恩小姐面前表现自己高风亮节的一面! 段非拙打开盒子,对里面的碎瓷片咂咂嘴。 “可不是我弄碎的。”他说。 “我失知道。”裴里拉勋爵的脸更垮了。 段非拙将所有碎瓷片倒出来,对勋爵说:“有件事需要您帮忙。待会儿我会将一个娃娃屋放进盒子里,请您将盒子送到法兰切丝广场49号渡鸦餐厅——就是我家楼下的餐厅。” “就这样?”裴里拉勋爵问。他还以为是什么重大的任务呢! “请您务必表现得自然。”段非拙无力微笑,“餐厅附近可能也有人在监视。” 路易莎插嘴:“等等,你们说的娃娃屋,难道是我的那个?” “是的小姐。回头我会送您一个更好的。” 路易莎当然不是舍不得那个娃娃屋。她都这么大了,早就不玩儿那种东西了。 ……好吧,偶尔还会玩儿。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要把她的娃娃屋送到餐厅。那只是一个玩具而已,不是吗?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娃娃屋是她小时候约瑟夫·切斯特送的生日礼物。那时候她才几岁?五岁?六岁?拿到娃娃屋的时候她爱不释手,凭借这个漂亮的玩具,她成了小朋友中的明星,人人都对她羡慕得不得了。 她记得当时约瑟夫·切斯特先生也是将娃娃屋装在一个巨大的盒子里送到她家。他拍了拍女孩的头,笑眯眯地说:“也许有一天,这个娃娃屋能救下许多人的性命。” 当时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以为他是说,这个娃娃屋能装许多娃娃。它那么大,那么豪华,当然可以啦! 可到了今天,她才隐约朦胧地意识到,也许约瑟夫·切斯特先生的那句话就是表面上的意思:这个娃娃屋救了别人的命。 她不知道一个娃娃屋要怎么救人。但是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她在美丽盖亚疗养院治病的时候,曾做过许多离奇的梦,比如一些人把她抬来抬去,然后有一个吸血鬼来吸她的血什么的。 她还梦见过一个光辉灿烂的人,他或者她的光芒宛如午夜中的太阳,让她无法直视。那个人借由她的身体说话,就像是另一个灵魂进入了她的躯壳之中。 后来她悄悄问过别的病人,发现大家也做过同样的梦。这很不可思议不是吗? 也许娃娃屋就像那些梦一样。 今天发生了太多神秘莫测、无法解释的事情。路易莎觉得如果有时间,她一定要找到切斯特先生,好好刨根问底。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切斯特先生他们像是准备去做一件重大的事情。让路易莎想起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您喜欢就拿去好了。”她小声说,“反正我已经不玩儿了。” “谢谢。”段非拙朝她微微一笑。 他很庆幸林恩一家没有抓着他问东问西,否则他肯定会很为难。不愧是约瑟夫·切斯特选中的友人。 他让裴里拉勋爵拿着礼盒跟他们一起上楼。勋爵看上去委委屈屈,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 进入路易莎小姐房间的时候,勋爵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脸上像是写了“你们这群流氓!”一行字似的。 “想什么呢。”段非拙斜睨他,“那娃娃屋是件重要的秘术物品。我们就躲在这儿。” 像是在印证他所说的话,另外四个人鱼贯走进娃娃屋,消失了。勋爵更为震惊。他把娃娃屋的屋顶掀开,朝里面瞅了瞅,可不论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娃娃屋。到底是怎么赛进去四个大活人的? 他忽然想到,也许这个娃娃屋就和秘境交易行的钥匙一样,可以将人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那五个人就是通过它逃到林恩家的。 如果他当初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奥秘哲学书,大概就能明白其中的原理了吧。真是有点儿可惜…… 不,没什么可惜的。他要是也成为秘术师,那现在大概也是被追杀的一员了。 “切斯特先生,不,利奥波德爵士,你们到底摊上了什么事儿?”裴里拉勋爵怯怯地问,要是他母亲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肯定又要责备他了,“前几天见面时,您才刚被敕封,春风得意,怎么现在就……” “科学进步委员会。”段非拙简明扼要地说,“他们解雇了所有警夜人,占据了苏格兰场。现在我们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委员会有那么大的权力?”裴里拉勋爵呆呆地张大了嘴。 “毕竟他们的成员个个都是国家要员、政界中枢。”段非拙神色一沉,“对了,我记得您上次说,委员会想收购您家的矿场?您没答应吧?” “当然没答应了。我妈妈说什么都不肯跟卡特做生意。所以我们把矿场承包给了另外一家公司。'皇家特种矿业公司'。由他们负责采矿。”提起才达成的那桩大生意,裴里拉勋爵就神采飞扬,“实不相瞒,这其实是王室在幕后投资的公司,也就是说,有女王陛下背书!我母亲也很赞同。这可不比把矿场卖给委员会强得多?” 他美滋滋地看着段非拙,等待后者向他道贺。然而后者的表情却越发凝重阴郁。 “卡特已经说服女王陛下支持他的计划。皇家特种矿业公司恐怕只在名义上是王室产业,真正的操控人还是科学进步委员会。” 裴里拉勋爵的笑容僵住了:“可是……这怎么会……” “您已经签署合同了吗?还有没有转圆的余地?” “都已经签了。”勋爵慌了,“您可别吓我,那家公司背后真是卡特那帮人在操控吗?可是女王陛下怎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呢?” “显然是因为委员会的野心也对女王陛下有利,所以他们把女王拉到同一阵营了。”段非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了后世英国首相的那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 裴里拉勋爵帮忙将娃娃屋装在礼盒中,送到渡鸦餐厅,之后慌忙告辞,像是害怕被牵扯进什么不光彩的案件之中。 留守餐厅的是伊万杰琳、叶芝和R先生。看见一行人从娃娃屋中走出来,他们三个大为震撼。 叶芝绕着娃娃屋转了一圈:“想不到交易行在这儿还有个入口。这是为了避免法阵符纸遭到破坏才设置的,对吗?” “是啊,而且这个出入口还有其他的作用。”段非拙解释,“第一,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通过法阵符纸进入交易行,然后再通过娃娃屋离开;第二,娃娃屋在哪儿,我们就会出现在这儿。利用这个特性,我们甚至可以一瞬间从地球的一端移动到另外一端!” “不可思议。”叶芝感叹。 段非拙自己也既惊喜又惶恐:约瑟夫·切斯特究竟制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N先生为Z准备了房间、药品和食物。在地牢里被折磨了那么多天,他急需好好休养。 段非拙进入交易行,看见Z仍靠坐在墙边。 他抬起头,有些没精打采:“终于想起我来了?” 段非拙忍不住笑起来:“你待在这儿不是很安全?” Z哼了一声,扭开脸不说话了。 段非拙在他身边半跪下,将他仅剩的那只手臂环住自己的脖子。 “你干什么?”Z讶异。 “抱你出去。”段非拙看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裤腿。”没关系,大家又不会笑话你。” Z刻意保持着淡漠的表情,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那隐忍又别扭的眼神让段非拙不禁想起了Z记忆中那个过去的他。 “不要。”Z撑起身体,“给我一根拐杖,我自己能走。”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Z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他的自尊心那么强,甚至不允许别人同情他,可现在他却不得不依赖他人,向他人低头。这对他来说比身体上的伤病更痛苦。 段非拙印象中的Z一直那么强势,就像钢铁铸造的机器,不知痛苦,不会疲倦,永远以无比精密的程序运转着。 现在的Z却如此虚弱,如同一把折损破碎的利剑。 段非拙忍不住凑上去吻了一下Z的唇角。Z讶异地睁大眼睛,却没有拒绝。 “都说了没人会笑话你的。”他说,“除非你偏要自怨自艾。” Z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段非拙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不让我抱,那就只好……” 他从腰带里掏出N先生给他的那把黄铜汤匙,朝Z一指。 Z的身体飘浮了起来。 “放我下来!”Z吼道。 段非拙没搭理他。谁叫他死要面子?活该。 “你别乱动,人体的平衡是很难保持的,我说不定会一不小v心让你飞到天上去。”段非拙半真半假地警告。 他用汤匙指着Z,就这么带着飘浮的白发警夜人离开了交易行。 娃娃屋就放在厨房里。反正餐厅没什么客人,厨房也不常用。众人正聚在一起谈论劫狱的细节。叶芝对艾奇逊小姐的加特林打字机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兴趣,请艾奇逊小姐把它变形成机枪,又变回来,来来回回变个不停。奇妙的是,艾奇逊小姐意然还乐在其中。 “很神奇吧?”色诺芬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的导师泰勒斯先生的杰作,他用炼金术制造的,专门为了艾奇逊小…… 他的声音卡在了噪子眼儿里。 他看见他的Z老大从娃娃屋里飘了出来……没错,是飘。 所有人同时停止说话,厨房中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Z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掐断在场所有人的脖子,或者当场逃离地球。 “色诺芬!”他命令,“把我弄下来!” 色诺芬无动于衷。不仅他,在场的所有秘术师明明都具备让他降落的能力,却没有一个人出手。 “你们看见了吗?”当飘浮的Z离开厨房,飘上楼梯后,色诺芬用诡秘的语气问身旁的人,“老大在天上飞!” 其他人点点头,表示他们也目击了相同的奇景。 “色诺芬,我觉得,”艾奇逊小姐眼睛发直,“如果你以后还想活下去,那最好别在老大面前提起这件事。” “……那么在别人面前提起就可以吗?”色诺芬呆滞。 艾奇逊小姐:“……” 段非拙指挥Z飘进二楼的卧室,小心翼翼地让他降落在床上。床头柜上摆着热水和毛巾,床底塞了一只医药箱。他走过去拉出医药箱,Z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就非要让我在大家面前出丑吗?” 他那副气急败坏的表情让段非拙忍俊不禁。 “是你不让我抱的。”段非拙用谴责的语气说。 Z甩开他的手,栽回床上,扭开头不肯面对他。他听见Z小声嘀咕着什么,听不太清,反正肯定是在骂他。 他解开Z的衬衫,拧干毛巾,轻轻擦拭对方伤痕累累的皮肤。Z又推开他,低声说:“我自己来。” “如果我受伤了,你也会为我做这种事,对不对?”段非拙问。 “会,可是……” “那你就别动。” 照顾病患这种事段非拙相当在行,虽然挺久没做过了,但技艺不算生疏。他一边为Z擦净身体,一边寻找Z身上的伤口,每找到一处就轻轻按住,注入能量。幸好Z身上大部分伤势都是可以用治愈术治好的。 每治好一处,他就会愉偷亲吻那里一下。而每次被他的嘴唇触到,Z的身体都会微微一颤。 擦拭到那里的时候,Z僵住了。 “我不需要。”他整个人都像冻住了似的。 “真不要?”段非拙直起腰,笑得奸诈。 “你……就这么喜欢趁人之危吗?” 这怎么能叫趁人之危?Z对词语的理解简直与常人迥然不同。段非拙只是想趁此机会多看看Z那种不情不愿、又别扭又隐忍的表情。等Z恢复,他可就再也看不见了。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Z现在这么虚弱,再和他做那种事,等于是要他的命。况且其他人还在楼下呢,被他们听见的话影响多不好。到时候段非批就得收拾东西和Z一起连夜洮离地球了, 他为Z包扎好那些秘术无法治愈的伤口,又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大概是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反抗了,Z顺从了许多,老实地任由他摆弄。段非拙于是趁机又多亲了Z几下,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缺席的亲吻都补回来似的。 做完这些,他端着水盆离开卧室,结果意外地发现N先生居然坐在楼梯上。 楼梯距离卧室仅有几步之遥,坐在那儿能把卧室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坐了多久?刚才段非拙和Z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吗? N先生仰起头,望着一脸不自在的年轻人。 “Z老大现在很虚弱,你……别太纵欲。”他语重心长。 段非拙面红耳赤,好像有一台蒸汽机在他脑袋里咆哮。”我们……那个……没有……” N先生摆摆手:“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我是谁,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段非拙惊讶:“是Z告诉你的吗?” “呃……”N先生的眼神有些飘忽,“其实吧,我就住在你们楼下。你们每次在楼上办事,动静都挺大的……” 段非拙恨不得当场丢掉水盆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知道不该对别人的私生活指手画脚,但是,”N先生顿了顿,挠挠头,“我和你叔叔也算相识一场。我知道你是切斯特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你要是和Z在一起了,那你们家族的血脉就要从此断绝了。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无所谓吧?”段非拙说。 N先生笑了一声:“那倒是。” “况且我能传承给下一代的也只有异能了。但是那又不必通过血缘来传承。只要吃掉我的血肉就能继承我的能力。大不了我给自己找个学徒,等我死了让他吃我的骨灰拌饭呗。” “骨灰好吃吗?” 段非拙回忆着他吃掉约瑟夫·切斯特骨灰的那个日子。”不怎么好吃。挺干的。” N失生又笑了。这时,楼上传来噔置置的急促脚先声,色诺芬跑了上来,挥舞着一份报纸。 “出大事了。”他严肃地说。 能让色诺芬都如此严肃,那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 “裴里拉矿场即将动工,女王莅临庄园剪彩。”色诺芬大声念出报纸的标题。 警夜人们挤在Z的房间里,把这里当作临时会议室。Z行动不便,只好大家聚在这里。卧室本就不大,现在更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Z倚在床头,其他人各自找家具落座。段非拙坐在床边,靠着Z的肩膀。Z光明正大地勾着他的手指,其他人明智地装作没瞧见他们之间的亲密。 根据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裴里拉勋爵已与皇家特种矿业公司签署合同,由公司承包以太结晶矿场的开采工作。女王陛下将驾临什罗普郡,为矿场剪彩。 当然了,女王难得出行一次,不可能只为剪个彩。她还会在前往什罗普郡的一路上视察访问,去沿途贵族家作客,一周后才会抵达裴里拉庄园。 最重要的是,与女王同行的还有科学进步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众所周知,委员会致力于推广以太结晶技术,陪同女王去视察新矿场也实属合情合理。 “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色诺芬将报纸拍在Z的膝盖上。 “卡特和委员会辛辛苦苦策划了那么久,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段非拙沉吟,“他们需要以太结晶矿,于是收买了梅丽莎去接近裴里拉勋爵。结果梅丽莎失败了,于是他们又打起了北极巨兽的主意。 “利维坦体内也有以太结晶。”Z说。当初他坠入冰海时,和利维坦通过意念交流,确认了这一点。 “但是利维坦并没有被驯服。所以卡特他们只好使用最原始的方法——买。可是裴里拉勋爵的母亲很讨厌卡特,不肯跟他做生意,卡特就只好借助女王的名义——皇家特种矿业公司。勋爵母子因为觉得有女王担保,所以和公司签订了合同。但实际上公司的幕后操控人就是卡特,或者说科学进步委员会。” 众人边听边点头。警夜人早就开始调查委员会的不轨举动,可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委员会的种种行为其实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段非拙说着,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道,“委员会想实行某种计划,但女王一开始应该是不同意的,后来却改变了想法。否则从一开始委员会就可以借女王的名义去接触裴里拉勋爵了。之所以把这个办法留到最后使用,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没能争取到女王的同意,直到最后才把女王拉入伙。” “是间课。”Z沉声说,“因为外国间谍潜入了威灵顿号——我国最大最先进的蒸汽空行舰——还差点儿把它劫走,所以女王害怕了。她想增强我国军队的实力,而委员会有办法。” 色诺芬一拍手:“不死士兵!” Z颔首:“委员会需要以太结晶来制造不死士兵,而女王需要不死士兵保家卫国。所以他们双方一拍即合。只是……”他顿了顿,“委员会又为什么要制造不死士兵呢?女王为了增强军事实力而需要不死士兵,倒还说得通。但是委员会中的大部分成员其实都不是军人。他们若是要搜取经济上的利益,完全可以通过其他的手段,为什么偏偏是不死土兵?” “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的,”段非拙说,“就是委员会派人袭击了美丽盖亚疗养院。他们为什么会盯上伊万杰琳理事长?她只是致力于救助以太病患者而已。虽说美丽盖亚宣传的理念和科学进步委员会背道而驰,但是普罗大众都觉得美丽盖亚是个狂信徒组织,并不太认可他们的理念。可以说在舆论方面,委员会是占优势的。他们为什么非要杀死伊万杰琳不可?” 众警夜人面面相觑,莫衷一是。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清丽的声音:“这个问题我想我能回答。” 伊万杰琳理事长推门而入。 Z还是第一次和这位女理事长打照面,立刻露出警惕的表情:“你一直在门外偷听?” 伊万杰琳笑了笑:“请容我道歉,可我也是委员会的受害者,我应该有知道真相的权力吧?” Z眉间出现一条条沟壑,却没有继续责备伊万杰琳。现在他们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需要盟友。 “你知道委员会为何要除掉你?”他问。 “之前我一直没想通,还以为是我们美丽盖亚的理念终于招来了杀身之祸,可现在我懂了。”伊万杰琳桥美的面容出现了几许阴影,“他们不是冲着美丽盖亚来的,而是冲着我来的——仅仅是我一个人。 “你招惹到委员会了?” “我的存在会破坏他们的计划,所以他们必须提前把我除掉。”伊万杰琳说,“因为我是暗夜一族的成员。” 在场众人中,段非拙早就知道这件事。Z神色一凛,Q女士眯起眼睛,N先生兴味盎然,其他人则一脸茫然:什么是暗夜一族? “我以为,”Z字斟句酌道,“暗夜一族不过是传说。” “当然不是传说,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色诺芬举起手:“不好意思,容我打搅一下,可是什么是暗夜一族?” “年轻一代的秘术师都不知道这个传说了。”最年长的Q女士有些感慨,“据说暗夜一族曾是侍奉先行者的使徒,却因为背叛先行者而遭到诅咒,永远无法生活在光明中。” “吸血鬼?”R先生首先想到的就是民间传说。 伊万杰琳摇摇头:“与其说我们是吸血鬼,不如说吸血鬼是以我族的形象为蓝本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我族的祖先是第二先行者光之大君的使徒,这点不假。我们也的确背弃了大君,遭到退咒…… 她将曾经对段非拙说过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从众人的表情来看,大家都是头一回听说先行者的传奇,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彩纷呈。即使对秘术师而言,先行者的故事也过于古老,早就沦入遗忘的深渊,更不用说普通人了。 说完之后,伊万杰琳环顾众人:“我们暗夜一族虽然遭到大君的诅咒,却也因祸得福,不再畏惧大君的力量。我能治疗以太病也正因为如此。换言之,在一定程度上,暗夜一族可以削弱光之大君的力量。委员会忌惮的正是这一点。” 段非拙听得有些糊涂:“委员会怎么又跟光之大君扯上关系了?” “您以为委员会为何致力于推广以太结晶技术?仅仅是为了攫取经济上的利益吗?”伊万杰琳有些激动,“不,他们是为了消耗以太结晶!以太结晶不光是大君遗留下来的能量,同时也凝聚着大君的意念。当结晶本身被消耗,那意念就会散逸到这个世界之中。如果意念进入人体,便会引发以太病。那么,如果将这些意念注入无生命物体的内部,会发生什么呢?” 她像个认真的老师,用考究的目光审视众人,无声地向他们提问。 段非拙萌生了一个可怕又离奇的想法。他思考了一下措辞,缓缓说:“无生命的物体会变得……有生命?” 伊万杰琳以微弱到难以注意到的幅度点了点头。 “科学进步委员会想要复活光之大君?!”段非拙讶异得合不拢嘴了。 伊万杰琳有些悲伤:“除非是忠实的狂信徒,否则谁会想要复活一个妄图毁灭世界的'神'?而大君已经没有忠实信徒了,我们暗夜一族已经全体背弃了袍。” “那么委员会的目的是什么?” 理事长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飘向虚空中,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我想事实可能刚好相反。方才听见你们提到'不死士兵',我终于明白了——委员会是打算将光之大君的意念注入不死士土兵体内,让那些土兵活过来,成为无比强大的傀儡。现在,委员会得到了裴里拉庄园矿场,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一次性将大量的意念注入不死士兵体内。” 她收回目光,扫视房间中的众人,沉声道,“他们并不想复活神,而是想支配神。” 一时间,房间里沉寂一片,无人应声。 段非拙说不出话来,只能咽下一口口水。伊万杰琳所说的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他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该反驳。他需要时间好好反刍一下她的话。 他不由地握紧拳头。Z捏了捏他的手,冰冷的金属手指探进他的掌心,像是在安抚他一样,扣住了他的五指。 他根本没注意到Z的举动,却不由自主地回握住Z,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温暖Z的手指。 窗外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隔着窗帘也能觉察到外头阴云密布,一道雷光划破天际。夏季的第一场雷雨即将横扫雾都。 最后是Z打破了沉默。 “理事长女士,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吧?” “没错,都是我的猜测,我拿不出证据。”伊万杰琳苦涩地一笑,“也许科学进步委员会并不想当什么'神明的支配者',只是追求凡俗的权势而已。但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Z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眸捕捉到了伊万杰琳的眼睛,像是要透过目光猜透对方的心思。 良久,他移开了红色的眼眸,目光在他部下们身上逡巡。 “理事长女士说得没错,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论委员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得阻止他们。” N先生发出不悦的咕哝声。“老大,你得认清一个事实:委员会和女王陛下是一伙儿的,你和委员会对抗,就是在和女王对抗。女王想要不死的军队,委员会给她弄来了。现在你要委员会收手,你觉得女王会给你好脸色看吗?搞不好她对委员会于的那些破事儿心知肚明,还觉得你多管闲事,赐你一条绞索呢!” “即使不为了女王,我也要去找委员会的麻烦。”Z淡漠地说,“我一定要杀了博伊勒夫人。即使事后我要上绞刑架也认了。你们不必非要跟随我。” 色诺芬展颜一笑:“哎呀,你早说是为了报仇嘛。报仇我就去了。”他的笑容逐渐变得冷酷。 Z看向其他人,用眼神征询他们的意见。 第一个回答的是艾奇逊小姐。“我是警夜人,也是苏格兰场的警探,虽然被无缘无故地解雇了。”她不高兴地撇撇嘴,“维护正义和秩序是我的使命。我愿意跟您一起去。” Z一瞬间露出感动的表情。“其他人呢?” “我当然是追随老大你了。”R先生竖起大拇指。 “我年纪大了。”Q女士叹了口气。 段非拙以为她想说“我们老人家就不掺合你的事了”,然而Q女士很快扬起唇角,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洋溢着鲜活的色彩。 “年轻人都这么拼命,我们老人家怎么能落后呢?” 叶芝微微欠身:“我受约翰克里沃特先生所托,追查杀害他妹妹的凶手。即使只是为了击败博伊勒夫人,我也愿意去。而目,”诗人的眼睛闪了闪,“我也很想亲眼见证这一切的结局。” 段非拙当然不必说。作为利奥波德·切斯特,他和委员会仇深似海。作为警夜人,他有义务消弭世间的罪恶。作为交易行主人,他把错误的商品卖给了错误的人,他必须纠正这个错误。 最后只剩下N先生。他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知道了,我也一起去就是了。” “不过我们的人数有点儿少吧?”色谱芬点了点房间中的人数,加上他自己,总共九个人。光是科学进步委员会的成员就是他们的好几倍,更不用说委员会手下那群秘术师,以及不死土兵组成的军团。 怎么看都是一场力量悬殊、结果毫无悬念的战斗。他们九个人去阻止委员会,基本等于去送死。 “不止我们。”Z说,“还可以叫来援军。” 色诺芬眼睛一亮:“老大你有援军?” “她或许可以帮我们牵制住委员会手下的秘术师,还有不死军团。”Z没说那援军是谁,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断肢,“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先修复自己的身体。” N先生说:“我可以介绍靠谱的义肢机械师给你。”他抬了抬自己的腿——他的一条腿也是义肢。 段非拙抬手表示反对:“Z的身体经过博伊勒夫人的改造,只要有她在场,Z就会失去战斗能力。普通的机械师恐怕解决不了这个麻烦。” N先生扬起眉毛:“听起来你好像认识不普通的机械师嘛。” 段非拙莞尔:“我们之前在瑞士结实了一对姐弟,他们也会制作机械义肢。我想如果是他们,或许可以在修复Z身体的同时,帮他破除博伊勒夫人的禁锢。” “现在不论是赶去瑞士,还是把他们从瑞士叫到英国,恐怕都来不及了吧?” “不用跑那么远,利用交易行就行了。”段非拙笑得越发灿烂。 第七十二章 企图支配神的人们 “默伦小姐,您的电报!”邮递员推开店门,将一张小纸片递给柜台后穿工装的少女。 少女谢过他,掀起单眼眼镜式放大镜,扫了一眼电报上的文字,回头朝楼上喊道:“法比安!快把'钥匙'拿出来!”电报是从英国伦敦发来的,极其简短,只写了一句话:“今晚和我一起看蝴蝶”。 自打那次购买幻磷蝶粉末以来,交易行就再也没开过门了。负责看守钥匙的法比安说。他曾见过几次符纸突然发光,却又骤然熄灭,不知是交易行只开启了一舞间,还是他眼花了。 那封电报无疑是在提醒他们,交易行将在今晚向他们敞开大门。 玛格丽特·默伦小姐兴致勃勃地等到了晚上。秘境交易行的法阵符纸发出了代表“营业”的光芒。 姐弟俩对视一眼,同时跨进法阵之中。 他们来得已经算早了,但交易行已是热闹非凡。身着各式奇装异服的人在大厅中游荡,“交易行已经好久没开门了”之类的感慨不绝于耳。看来不仅默伦姐弟这么觉得,在大部分客人眼里,交易行关闭这么久都很不寻常。 交易行内贴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上书“收购”二字,一眼看下来都是各式各样的材料和法器。不少顾客都聚在清单前指指点点。 “异灵粉尘,火蜥蜴卵,地狱之水。…有多少收多少?” “一眼看下来都是制作攻击性法器的材料啊。交易行主人是准备去上战场了吗?” 姐弟俩也跟着琢磨那张清单时,交易行主人面带微笑走过来。 “欢迎,先生小姐。我正有些事要和你们商量呢。” 玛格丽特小姐立刻会意:寻常的顾客肯定不用交易行主人特意提醒他营业一事。那封电报是为了确保他们能在今晚进入交易行,和此地的主人共商大事。 “有什么是我能帮助您的吗?”她问。当初交易行的法阵符纸莫名其妙出现在店里,只能是交易行主人送来的。对方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能帮上忙的,也就无非是机械制造了。 三个人相偕走到交易行一角。 “上次在您那儿制作机械义眼的那位朋友,”交易行主人意味深长地笑了,“需要您为他制作别的义肢。您能接这个活儿吗?” 玛格丽特小姐想起了那位白发红眸的顾客。他果然是交易行主人的朋友,否则怎么会那么巧他需要幻磷蝶粉末,交易行钥匙就自动送上门了呢? “我知道了,我愿意帮助那位先生。”玛格丽特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只是,那位警夜人先生愿不愿意接受秘术师的帮助呀?” *** 交易行的营业结束后,段非拙送走其他客人,只有玛格丽特和法比安留了下来。他开启第二出口,带姐弟俩离开交易行。 一走出去就径直来到了伦敦,姐弟俩吃惊得不得了,连声直呼不可思议。 “若是这种秘术能广泛应用,那人们当不是再也不必为舟车劳顿所苦了?”玛格丽特小姐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广这种便捷的技术,不愧是机械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瞬息间就能从世界一端去往另外一端……它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小,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 玛格丽特小姐早就怀疑过交易行主人的身份。她曾推测Z身边的两个同伴中有一个就是交易行主人,基至Z本人就是。虽说警夜人兼职经营交易行很令人难以置信,但也并非不可能。说不定这家伙是卧底呢? 结果她猜中了三分之一。交易行主人是那位医生。跟随他上楼时,法比安不安地问:“您这样直接将真实身份展示给我们,没关系吗?” “反正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段非拙既无奈又好笑,“而且不久之后,交易行说不定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他一直以来有个想法,就是改变警夜人对秘术师的态度,不再是赶尽杀绝,而是规范与警戒。秘术师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个国家生存,就像在瑞士、希腊等其他国家一样。警夜人会成为奥秘社会的警察,维护秩序,惩治罪恶——而不是把所有秘术师一网打尽。 对秘术师赶尽杀绝的指令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委员会的阴谋。警夜人从头到尾都被委员会操控和利用。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就被一脚踢开,再换上委员会多年来精心培养的“死士”。 如果他们战胜委员会,那么就有机会说服女王改变政策。如果他们失败…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交易行主人了,秘境交易行也将永远被封存。身份暴露与否也无所谓了。 Z再次见到玛格丽特小姐,显得有点儿不自在。就像病人见到医生那样。尤其这位医生还是个精通秘术的机械师。不过他的反应比起上一次已经平和多了。 “您离开瑞士之后一定发生了很多事……”玛格丽特若有所思。 的确发生了很多事。多到足以让一个人的世界观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秘术师也不全是敌人。秘术可以用来毁灭世界,也可以用来拯救生命。 玛格丽特为Z检查了身体。看到他残肢的截面,机械师小姐眉头紧皱。拆卸义肢的手段极为粗暴,不但会损坏义肢,还会给使用者带来极大的痛苦。 段非拙说:“他的义肢是'那位夫人'制作的。那位夫人在他身上留了个后门,可以操控他的身体。所以不仅需要您制作新的义肢,还必须解除那女人对他身体的操控。” “是那个女人……”玛格丽特小姐想起了祖父提起过的那位夫人。原以为她是位精研机械学的秘术师,没想到竟然对别人做出这种事,真是机械师的耻辱! 即使技艺再高超的人,若是失去了品德,也称不上是一代大师。 “我可以做到,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机械师小姐说。 “需要多久?我们最多只有一周。”段非拙心里打鼓。 玛格丽特看着他,微微恼火。 “您看不起我吗?” *** 依靠交易行,默伦姐弟可以在日内瓦和伦敦之间快速移动。由于玛格丽特的工具都在日内瓦,于是他们把Z带回了那边的店铺之中进行治疗(或者说修复?)。 其他人也没闲着。交易行中所有的商品都被段非拙拿出来支援警夜人了。可惜的是,能够用于战斗的道具本身就数量稀少,因此段非拙不得不贴出一张清单收购材料自行制作。 交易行中还存放着不少奥秘哲学书,现在也被拿来临时抱佛脚。Q女士和叶芝每天都忙着埋头抄写咒语。学过炼金术的色诺芬则用收购来的材料制造了两套炼金子弹,交由艾奇逊小姐和R先生使用。 伊万杰琳则出了趟远门,在遥远的爱尔兰现身,故意让人目击到她的踪迹。委员会得到消息后必然会派人去爱尔兰搜索,这样多少可以分散他们的人手。 交易行一连数日开门营业,这非同寻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秘术师们的注意。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山雨欲来,感觉到交易行主人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那事。 如果那件事成功,一切都将改变。 警夜人们紧锣密鼓地准备时,伦敦的一隅正发生着一件鲜为人知的小事。 很多年前,女王的毕生挚爱阿尔伯特亲王逝世,被安葬在浮若格摩尔的王陵之中。那里伫立着一座优美的白色宫殿,名为临着池塘,一到夏日便蛙声一片。 这天夜里,月光洒在池塘上,青蛙正伏在水边此起彼伏地鸣唱。忽然,池塘漾起波纹,打碎了月光。青蛙回头一看,立刻惊慌失措地遁逃进草丛之中。 波纹越来越大,咕噜噜地冒起泡,紧接着,一颗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 那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面向酷似某种啮齿类动物。他顶着荷叶和水草,费力地游上岸,像动物似的甩干净身上的水。 “呼!终于逃出来了!”派莫忍不住振臂高呼,“我派莫自由啦!哈哈哈哈!卑鄙无耻的警夜人,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们会为不肯招安我而后……”他的豪言壮语噎回了嗓子里。 因为他发现池塘边的树下站着一个女人,朝他投来讶异的目光。 一想到自己方才奔放的言行都被女人尽收眼底,派莫就恨不得再挖一个地洞钻进去。 他和那女人四目相对,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晚上好,夫人。”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也对他点头:“晚上好,先生。” 这女人委实不同寻常。派莫心想。寻常女人看见一个形容狼狈的男子从池塘里爬出来,会这么镇定自若吗? “……您住在这儿吗?”派莫没话找话。“不,我来给丈夫上坟。”女人从容地说。 他打量女人。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已过了古稀之年,满脸皱纹,身材矮小。她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佩戴深蓝色的绶带,发间别着头纱,面容严肃,目光锐利,气度非凡。 派莫忽然间明白这女人是谁了。他瑟瑟发抖(一部分原因是敬畏这女人,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湿透了,冷得慌)地脆下来,亲吻那女人的衣裙。 “您是我们伟大的陛下!”他激动地说,“我派莫何其荣幸,有生之年竟能面见陛下!我老了之后有故事可以讲给孙子听了!” 只要女王陛下一声令下,就会立刻冲出来一群皇家侍卫,将派莫五花大绑送上断头台。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有些困惑,有些无奈,又有些兴味盎然地俯视派莫。 “朕看见你从池塘里冒出来。所以,要么你是位潜水健将,要么你是个秘术师?” 派莫僵住了。天呐,陛下知道。他心想。他还以为他们秘术师藏得足够隐蔽呢,没想到连深居简出的女王都知道他们的事儿了? 他的小思珠在眼眼果飞快地旋转了一轮他至今还没有被皇家侍卫抓起来,说明女王对他感兴趣。他是个逃犯,除非逃到地球另一边,否则只能一辈子过藏头露尾的生活。派莫可不想过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是,如果他得到女王的庇护就不一样了。在这片土地上有谁敢违反女王的命令?他若想保住小命,唯一也最好的办法就是抱紧女王的大腿。 “是的,陛下,”他露出讨好的笑容,“可我是个好秘术师,我愿意为陛下效劳!” 女王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这么偷偷摸摸地潜进朕的宫殿,还说要为朕效劳?” “这是个意外,我擅长掘洞,在地下打洞时不小心弄错了方向,我本来想北上来着。”派莫挠挠头,“虽然我形迹可疑、偷奸耍滑,但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女王扑哧一声,被他逗乐了。派莫心中窃喜,觉得自己有戏。 “哦?不论叫你干什么,你都愿意?” “我愿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 女王望向远方,沉默了一会儿,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小扇子,悠闲地扇了起来。 “那好。朕就要你做件事……” *** 一周之后。秘境交易行。 段非拙倚在柜台上,眯眼看着大厅中的顾客们。他们在展示柜前驻足,用好奇又贪婪的眼神望着其中的商品。 今天就是交易行营业的最后一天了。 委员会极为重视那“剪彩仪式”,将几乎所有人手都调到了什罗普郡。渡鸦餐厅外的监视也撤了。但段非拙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所有人都还躲在地窖里,一切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都交给了N先生。 今天交易行的营业结束之后,段非拙他们就要启程前往裴里拉庄园了。 当然,他们不能大张旗鼓地前去,否则半路就会被拦截。好在他们有秘境交易行。段非拙已经委托了裴里拉勋爵,今天的营业结束之后,“第二出口”娃娃屋就会被打包成一个包裹,以勋瞬私人物品的名义寄送到美里拉庄园。即使这包惠被打开检育也无妨。谁会怀疑一个可爱的娃娃屋呢? 门外的法阵挂毯中走出三个人。段非拙忍不住嘴角上扬。 默伦姐弟并肩走在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身材高挑修长的白发男子。他步履稳健,行走生风,银发在脑后紧紧扎成一束,比以往看起来更精神。 “请您验收。”默伦姐弟笑嘻嘻地说。 段非拙牵起Z的手,摘下手套。黄铜色的义肢打磨得锃亮,每一颗螺丝都散发着崭新的光彩。 “你的手好暖。”Z轻声说。 段非拙愣了愣。他记得Z对冷暖的感觉很迟钝。他眨了眨眼,望向Z,后者嘴唇一弧。他只好又转向默伦姐弟。 “我调整了他的神经系统。”玛格丽特说,“他从前很多感官都被关闭了,这让他更加的,呃,强大。现在那些感官已经恢复了。” 一个既不会痛,也从不畏寒惧热的士兵,当然是完美的不死士兵。 但是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言,失去这些感觉反而是一种折磨。无法体会生命中的很多乐趣,甚至因为不怕痛,连自己的生命本身都变得无足轻重。Z恢复感官当然是件好事,可是 “我们就要上战场了,真的没问题吗?”段非拙问。 玛格丽特小姐说:“我也觉得他如果没有痛觉,在战斗中会更占优势。如果他想恢复感官,完全可以等之后再来找我们。但是他坚持要现在就这么做。” “为什么?”段非拙不禁问。 Z握紧他的手。冰冷的金属在段非拙掌心的温度中逐渐温暖起来,变成了他的体温同样的温度。 “我想感受什么是活着”。“他说,”活得像一个人。” Z的手掌明明是金属,段非拙却觉得仿佛有一丝暖流透过它流入自己胸中。 谢过默伦姐弟(当然也支付了足够的报酬),段非拙宣布交易行停止营业。 顾客们小声抱怨起来。这帮只看不买的家伙还没看够。但是还有下次呢,下下次呢,总有一天他们能攒够钱买下心仪的商品。 他们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目送最后一名顾客离开交易行,段非拙关闭了客用通道,和Z返回现实世界。 渡鸦餐厅之中,所有人都整装待发。N先生准备了一个大盒子用来装娃娃屋。打包好之后,娃娃屋就将坐上马车,一路奔向什罗普郡裴里拉湖畔别墅。 看到和段非拙并肩而行的Z,警夜人展露出笑颜。他们或是友好地和Z握手,或是和他贴面行礼,仿佛Z只是在长途旅行后归来,明天异常案件调查科将照常上班,一切都将一如既往、按部就班。段非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稍作停留,最后问:“大家准备好了吗?” 色诺芬戴上礼貌,花哨地舞了舞他的文明杖:“如果我说没有,你难道还能宽限几天?” 段非拙向N先生使了个眼色。后者把娃娃屋放进盒子里,用绳子仔仔细细系好,送到门外的邮车上。 “喝一杯临行壮胆酒?”N先生说。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N先生从他的地窖里找出了最好的一桶陈酿,倒了九杯酒。九个人举起杯子,在空中碰杯,清脆的声音如同歌曲般甜美。 “祝我们武运昌隆。”Q女士献上传统的祝词。 “祝卡特和委员会早日完蛋。”艾奇逊小姐冷冷道。 “祝一切平安顺利。”伊万杰琳桑声说。 “祝老大和切斯特百年好……唔语!”色诺芬嘴里被Z塞了一块难以下咽的黑面包。 段非拙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转向叶芝:“诗人来给我们祝酒吧?” 叶芝微微一笑,用吟诵诗歌般的语调说:“讲故事的人啊,让我们出发吧,捕获心灵所向往的一切猎物,再无所畏惧。万物皆存在,万物皆真实,而人间不过是我们脚下的一粒微尘。” *** 裴里拉勋爵湖畔别墅的所有佣人从一周前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 女王陛下驾临,所有人都激动得不得了。这可是值得炫耀一辈子的大事,更何况还攸关勋爵在陛下心中的形象,以及家族今后在贵族圈子中的待遇,接待的每个细节都力求尽善尽美。 女仆玛莎尤其忙碌。自打管家郝特因杀人罪被逮捕后,庄园里就少了主心骨。虽说首席男仆也能胜任管家的日常工作,但那家伙毕竟年轻,没见过世面,上任没多久又遇上女王访问这种大事,玛莎等资深仆人必须在旁边帮衬。 玛莎觉得,湖畔别墅固然舒适,但用来迎接陛下还是太寒穆了。若是原本的庄园,倒还配得上陛下,只是那庄园已在大火中烧成了空架子,后来就连废城都铲平了,因为庄园地下发现了以太结晶,将来要建个大矿场。那矿广场长什么样子,玛莎还从未见过。矿场周围拉了警戒线,不准人们靠近,据说是因为爆破工作存在危险。 周围村民对那些看守矿场的人也心存不满。一开始大家以为发现矿场后肯定需要大量劳工,村里不少健壮小伙儿都希望在矿场工作赚钱。然而矿场非但不在附近村中招工,反而要将村民迁往别处。距离最近的几户人家都已经迁走了。村民们无不怨声载道。 玛莎自己有工作,所以不眼馋矿场的差使。她只要专心伺候好勋爵母子就够了。哦,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女王陛下。 陛下在别墅访问的第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第二天,她和一群大人物(听说是什么委员会的成员)以及裴里拉勋爵母子一道去视察矿场,参加剪彩仪式。 整个什罗普郡的人都跃跃欲试想来共襄盛举,一睹陛下的英姿。然而仪式却禁止外人参加,别墅中的小仆人悄悄跑去看过,结果被几个凶巴巴的黑衣人轰走了。明明矿场是勋爵的财产,就因为承包给了别人,那帮家伙就敢对勋爵的家仆颐指气使,真是可恶! 就在仆人们忙碌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一个大包裹运到了别墅,包裹上面写着这是给勋爵的贺礼。玛莎拿起包裹用力晃了晃,里面似乎装着某种方方正正的东西。她不疑有他,直接将包裹送到了勋爵的书房。 放下包裹,玛莎刚转身,就听见“嘶啦”一声。 包裹碎裂了,一个大男人钻了出来。 那是个黑发黄眼的男子,戴着礼貌,一身黑衣,手中还抓着一根文明杖。 玛莎想要尖叫。男子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 “好久不见,女士,忘记我了吗?”他笑意盈然。 玛莎的眼珠转了转,想起这男人是谁了。庄园大火那天,玛莎曾见过他,他好像是个警察,就是他把那可怜男孩小巴尼的尸骨带给了他父母。村里人都挺感激他的。 可是警察为什么会从包裹里钻出来?那个包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塞进一个大活人啊…… 紧接着,第二个男子凭空冒了出来。这个人玛莎认识,是拜访过庄园的先生之一,当时勋爵把他当作贵客招待。但是他到底是怎么……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陆陆续续冒了出来。玛莎从的心情从惊恐变成了讶异,再变成困惑,最后干脆麻木了。行吧,反正那个包裹就是会冒出人来。没什么稀奇的,是吧? 最后一共出现了九个人。原本宽敞的书房一下就变得拥挤不堪了。 “陛下呢?已经去矿场了吗?”黑发黄眸的男子问道。 玛莎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哎呀,她怎么把陛下的行踪给泄露啦?这群人不但装束古怪(其中一个人裹得密不透风),有几人还携带了武器!其中一个男子腰间插着口□和短刀,另外一个背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剑,不知为何,有个女子还抱着一台打字机。他们难道是来行刺陛下的?可是她认得其中的好几个人,他们都是郝特那次事件的大功臣呀! “好了好了,不要嚷嚷,女士。”黑发黄眸的男子打开书房门,“我们是来勤王的——至少我觉得是。” 玛莎呆若木鸡地目送他们鱼贯离开书房。 一行人匆匆下楼。别墅中仆人进进出出,都在为招待陛下而忙碌。目睹这一大帮人旁若无人地横穿别墅,他们个个惊恐万状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知所措。 “看来我们只能直接去矿场了。”色诺芬无奈地说。 “事不宜迟。”Z道。 他们经过走廊,下到一楼,只要穿过大厅,就是别墅庭园了。 大厅中坐着一个女人。 她左眼戴着眼罩,正端着一杯茶细细品尝,动作娴静优雅,好似一位雍容的贵妇。 听见由远及近的纷乱脚步声,她抬起头,年轻貌美的脸庞上绽开一个冰冷的笑容。 “我就精你们会出现在这儿。果然让我等到了。”博伊勒夫人眯起眼睛,“你们是怎么从伦敦跑到这儿的?我猜是利用秘境交易行,但是我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个利用法。尊敬的交易行主人,可以满足一下奥秘学者的求知欲吗?” 一行人停下脚步。 大厅中的空气骤然冰冷。并不是温度真的下降了,而是双方冷酷的眼神令氛围变得如同冰霜。 最先开口的是Z。 “你怎么不在矿场?” 博伊勒夫人放下茶杯,抚平自己的裙子。“我一介平民,如何能参加哪么隆重的仪式?更何况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事委员会那帮大人们自己也能做。” 她站起身,摘下手腕上的手镯,轻轻一抖,让它变成一把剑。 “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的笑容越发绚烂,“但是没关系,等杀了你们之后,我自有大把的时间去探究。” Z摘下手套,黄铜义肢弹出利刃。“这女人交给我对付,你们疏散别墅里的人,然后去阻止委员会。” 叶芝拎着文明杖站出来:“我和您一起,警司。” “别碍事。” “我受了玛德琳小姐兄长的托付,要为他妹妹报仇。”叶芝从文明杖中抽出一把细剑,“我知道您一直对我有意见,这时候我们就不能求同存异吗?” Z哼了一声,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段非拙望向Z,白发警夜人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能应付。段非拙想留下来和Z并肩作战,但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们先走一步” 说完,他和剩下的人四散分开,依照Z的吩咐去疏散别墅中的仆人们。 博伊勒夫人站在原地未动。她知道其余的人会去矿场阻拦委员会,但是没关系,委员会有自己的人马。即使缺了她,也能应付这区区几个不成气候的警夜人。 何况留下来对付她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在她面前还和废物差不多。干掉他们之后,她有充足的时间去矿场支援委员会。 希望委员会别下那么狠的手,至少留几个活口下来给她玩玩。 她一边念诵咒语,控制Z的身体,一边挥剑迎向叶芝。诗人不紧不慢地接下她一剑,同时呼唤周围的能量凝成一股冰晶风暴。 上次见面时诗人还不会这个秘术来着,否则就可以熄灭剧场中的火焰了。博伊勒夫人心想。看来他们为了对付她新学习了不少东西。大概都是从交易行的奥秘哲学书中学来的吧! 短短几天时间就足够他们学会这些,若是给予更多时间,那他们的实力将如何突飞猛进? 若是她博伊勒获得那些奥秘哲学书呢? 交易行主人就在这里。不过是毛头小子,只要逼迫他交出交易行钥匙,那些宝物就全部归她所有了! 博伊勒夫人召唤出能量,骤然向外释放,试图阻挡冰晶风暴。 然而那些能量接触到冰晶的瞬间,冰晶便突然爆炸,一股冰雾包围了她,遮蔽了她的视线。 冰雾之中突然射出大量冰碴。她急忙张开护盾。但还是有几枚冰碴擦过她的身体。冰矿如同飞刀一般锋利,给她留下了几条血痕。她咬紧嘴唇,立刻驱动周围的空气,驱散冰雾。 一道银光划破雾气,径直朝她脸上劈来! 她大吃一惊,旋即举剑格挡。只听“铛”的一声,剑刃相交,她的手腕都被震麻了。 Z从天而降,银发飞扬,红眸闪烁,仿佛冰雾凝成的鬼魅。 博伊勒夫人不假思索地催动秘术,试图控制银发男人体内的符文。那是她亲手刻下的符文,只听她一人的号令。她仅需心念一转,便能轻轻松松让这个冷厉的男人变成动弹不得的废物! 然而不论她怎么念诵咒语,Z的攻势都分毫不减。反而一击比一击更迅速,一击比一击更狠戾。凌厉的剑风交织成密不透风的银网,铺天盖地朝她罩来。 “这……这不可能!”博伊勒夫人有些慌了,“你是我制造出来的—-我的作品!你怎么可以不听我的号令!” Z挥剑荡开她的剑刃,薄如刀锋的嘴唇拧成一个愤怒的笑容。 “我不是谁的'作品'!”他低吼,“我是'人'!” “先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别墅?你说有危险?那是什么危险?” 玛莎站在湖边,惊慌失措地望着那群从包裹里冒出的奇人。 他们命令所有仆人离开别墅,去湖边避难。仆人们起初并不愿服从这群陌生人,但是当其中一个男子掏出手枪朝天空放了两枪后,大家纷纷识趣地表示:“大人们说得没错!” “在这里待着,除非别墅里有人出来,否则谁都不许进去!”色诺芬用警告的语气说。 不等仆人们发间,他们便扬长而去。 湖畔别墅距离裴里拉庄园的旧址并不远,步行大约要半个小时。一行人沿着乡间小路快步前行。仿佛老天都在和他们作对,天空中乌云密布,云隙时不时被量光照亮。不一会儿就有豆大的雨滴矿了下来 “我想坐马车。”色诺芬阴郁地说。 “真娇气。”抱着沉重的打字机还健步如飞的艾奇逊小姐责备道。 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前方竞然真的驶来了一辆马车。 色诺芬眼睛一亮,连忙挥舞着文明杖跳到路中央。 “老乡!停车!载我们一程!付你钱!” 马车停了下来。然而驾车的老乡并没有欢迎色诺芬,而是捂着头顶的草帽,飞快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躲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色诺芬垂下双手,笑容逐渐变得冷酷。 车门打开,一只擦得程亮的皮鞋踏了出来。紧接着是另外一只。然后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跳下马车,嫌弃地踢掉脚底的泥巴,扶了扶礼帽,朝他们投来轻蔑的眼神。 “那女人竟然没拦住你们吗?”秘书官卡特昂起头,一如既往的傲慢,“怎么不见辛尼亚警司?哦,莫非因为缺胳膊少腿,只能待在家里,派你们几个无名小卒来送死?” “委员会不也只派了你这么个小卒吗?看来他们挺清楚你的实力,知道把大将留在后面,派炮灰顶上前线。”段非拙目光一寒,冷冷回道。 卡特一噎,苍白的脸因恼怒而涨成酱紫色。“你马上就会因为长了一张嘴而后悔。”他恶狠狠地说。 段非拙拔出石中剑,后者发出兴奋的尖叫。“终于可以砍人了是吗?”在虐待人类方面,石中剑总是急先锋。 色诺芬懒洋洋地抬起手拦住他,目光从未离开过卡特。 “这家伙交给我。”黑发黄眸的警夜人说,“你去执行老大交代的任务。” 段非拙很想说“我们一起上”,但是时间宝贵,他必须争分夺秒,绝不能在这儿耽误。“你能行吗?”他斜睨色诺芬。 色诺芬:“你看不起谁呢?” N先生咯咯地笑起来:“没关系,我也留下。你们快走!” 段非拙对色诺芬的实力是在没什么信心,但N先生他是信得过的。不知为何,这位餐厅老板总给他一种安全感。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打了一下色诺芬和N先生的肩膀。 然后带着剩余的四个人冲过卡特身边,跳上了那辆空置的马车。 卡特瞪大眼睛:“等等……” 但是已经迟了。R先生会驾车,他挽起缰绳,喝了声“驾”,马儿便乖巧地撒开蹄子,拉着车绝尘而去。 卡特咒骂了一句,扭头死死盯住色诺芬和N先生。 色诺芬微笑起来,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说N啊,”他对身旁的同伴道,“待会儿这家伙的人头要归我,我要拿去祭奠我的家人。” N先生活动了一下脖子,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我也很想要他的人头。为什么每个人只有一个头呢?太难办呢。” 色诺芬惊道:“喂,委员会杀害了我的家人,所以我才要他的命。你连这都要跟我抢?” N先生斜他一眼:“我也有重要的人被杀害了啊!” “谁啊!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前任楼上邻居兼房东的哥哥!” “……什么玩意儿?!” 卡特勃然大怒。这两个家伙竟然当着他的面插科打诨,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从领口拉出一条银色项链,握住项链未端的红宝石。温热的能量从宝石中流泻而出,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掌,电光在他指尖闪耀。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这正合卡特的意思。雨天召唤出的雷电威力更为强大! “好吧,我就先干掉你们两个,然后把你们的人头当成礼物送给辛尼亚警司!真想看看他那异彩纷呈的表情啊!” 色诺芬和N先生嫌弃地瞪着彼此,同时朝卡特一弹手指。 “闭嘴!” *** 大雨倾盆而下。 马车在雨幕中疾驰。他们驶过村庄和农田,沿乡间小路飞奔,在距离裴里拉庄园旧址还有不到一公里的时候,R先生勒住缰绳。马儿们嘶鸣着停了下来。 “不是还没到吗?”艾奇逊小姐从车窗中探出头。 呃,前面有人拦路。“R先生迟疑地说。” 段非拙跳下马车,拔出石中剑。 前方是个岔路口,一边通向裴里拉庄园旧址—-也就是现在的以太结晶矿场,另一边则通向勋爵的私产橡树林。 岔路中央站着十几名黑衣人,有男有女,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其中的几人让段非拙觉得面熟。他们闯进苏格兰场劫狱那天,好像在警探中见过这几张脸。 如果他没弄错,那么这些人就是委员会手下的秘术师警探们。 对方的人数是他们的三倍,这场战斗恐怕会险象环生。 其他人也跳下马车,环绕在他背后。 “为什么你们要为委晶会卖命?”QO女十痛心地望着这群年轻人、“你们知不知道,就是委员会杀害了你们的家人,让你们成为孤儿,再收养你们,把你们培养成唯命是从的走狗?” “闭嘴,死老太婆!”为首的黑衣人啐了一口,“你再敢对委员会不敬,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他是苏格兰场异常案件调查科的新任警司。委员会和卡特阁下器重他才委以重任。然而上任没几天,手下的囚犯就被劫走了。卡特阁下勃然大怒,差点就撤了他的职。 这一回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要杀了这帮所谓的“警夜人”。出发之前委员会就交代过,“警夜人”们擅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不论他们说什么都不可相信。现在看来,委员会所言果然不假。 这帮“警夜人”号称秘术师猎手,然而警司的父母被秘术师杀害时,他们在哪里? 最后还是委员会将他送到济贫院,给他奖学金,让他得以受最好的教育。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伙伴。他们是济贫院中的“兄弟姐妹”,如今他们并肩作战。世界上再也不需要什么警夜人了,奥秘社会的秩序可以由他们来规范! “上!”警司下令。 黑衣人们分散开来,各自召唤出秘术能量,袭向对手。 “走!进橡树林!”段非拙吼道。 五个人不假思索地冲向通往橡树林的那条路。 “别让他们逃掉!”警司的声音穿透雨幕,“把他们所有人拦截在这里!” 他大步流星地追上去,同时催动秘术,凝聚周围的雨幕,让雨水凝成数柄锋利的水刃。 对方只有五个人,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三倍,如此悬殊的差距,他们怎么可能会输? 以为逃进林子里就能侥幸活下来吗?真是天真。如果有必要,警司可以把整片林子都烧成灰迟,看他们到时候往哪里逃。 橡树茂盛的枝叶在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天盖,再加上风雨晦暗,林中竟像黄昏般幽暗。 忽然,警司听见了女人的歌声。 那声音温柔婉转,像是母亲在为心爱的孩子唱摇篮曲。 部下们也听见了同样的歌声。他们不由自主地靠拢,戒备而又惶恐地观察四周。 警司也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这绝不是因为他在害怕,而是……林中有太多遮挡视线的障碍物,他必须慎而又慎! 前方的林地豁然开朗。空地中央没有橡树,只剩一个树桩。从年轮来看,树龄恐怕已超过百年了。 树桩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年轻貌美,身着盛装,神情却无比哀伤。 警司不假思索地让水刃优先对准那个奇怪的女人。她肯定是对手叫来的援军,即使是个年轻女人,警司也绝不手软! 水刃飞射而出,如箭离弦。 女人却不躲不闪,任由水刃击中她的身体。 警司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水刃穿透女人的身体,融化在了黑暗之中。 女人却毫发无损。 警司的笑容僵住了。 那是人类吗? “你……你是什么人?”警司结结巴巴。 “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女人淡漠地说。 “胡说八道!这片土地的女主人是裴里拉勋爵夫人!” “没错。”女人点头,“我们就是。” 这不可能。警司心想。裴里拉勋爵夫人明明是个老太婆……… 第二个女人出现了。她身穿华丽的盛装,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鲸骨裙撑。 后面跟着第三个女人,身穿摄政时代流行的碎花连衣裙,戴着装饰了荷叶边的礼帽。 一个又一个女人如同幻影般浮现。 雨中飘荡的摇篮曲变成了女人们悠远的和声。 “真是可怜的孩子。”最先出现的那个女人神色哀戚。 地面震动起来。警司惊恐万状地后退,他原本所占的位置伸出了一双白手,如同狰狞扭曲的白蛇一般抓向他! 他急忙又召唤出几枚水刃,命令它们环绕在自己周围。部下们有的被白手缠住全身,有的唤出秘术屏障,且战且退。 警司的后背撞上了粗硬的树干。虽然撞得很痛,警司却心中一喜:至少他不会从背后被袭击了! 他却并未看见,树于上扭曲的纹路刚好形成了一张优美却忧伤的女人的脸。 第七十三章 不死军团 女王端坐在高台之上,俯瞰前方的深坑。 深坑的形状四四方方,不像矿场,倒像是建筑物的地基。这也难怪,此地原本坐落着裴里拉庄园,后来庄园被大火焚毁,地下偶然发现了大量以太结晶矿藏,这才变成了矿场。庄园的废城被拆除清理,地基则往下深掘了数尺,形成面前这个深坑。流光溢彩的以太结晶如同一层冰晶一般覆盖在坑壁上,明亮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仅仅是这么一个坑,就足以让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陷入疯狂。 特洛伊的海伦曾引发长达十年的战争,可即使是那位绝世美女,在这些以太结晶面前也得低下头颅。为了这些结晶,世界各国即使征战百年也毫不稀奇。为了今天的这场仪式,矿坑边特意筑起了木制高台。它的外观颇似球场边的阶梯型看台。最顶端风景最好的位置属于女王陛下。女王的左右两侧坐着裴里拉勋爵母子。作为此地的主人,他们理所应当坐在仅次于女王的尊贵位置。 裴里拉勋爵表现得紧张不安,不停地在座位上扭动,好像屁股底下长了刺似的。他母亲从容镇定得多,至少表面如此,但她紧紧捏着一条手绢,泛白的骨节无声地表露了她的心情。高台下方的座位上则列席着科学进步委员会的众位委员。他们有的是两院要员,有的是内阁肱骨,有的是社会名流,有的是豪门贵胄。无一例外都是这个国家的顶尖人士。所有人都用贪婪渴慕的目光凝望着矿坑。 可他们瞩目的焦点却不是那些熠熠生辉的以太结晶,而是矿坑中央的一百个银灰色的人形。那是委员会制造出的机械人—-他们的不死士兵。这么短的时间赶制出了这么多,连女王都暗暗吃惊。所谓的”剪彩仪式”不过是个幌子。 委员会将在她面前举行秘术仪式,为这些不死十兵注入章志。当然了,不是自由章志,而是服从目聪明的章志。获得章志的不死土兵将成为一支不知疲倦、不知伤痛、无所畏惧的军队。 到时候,全世界都将畏惧它们。“卡特呢?”女王问自己脚下的一名委员。 他立刻起身,恭顺地低下头。“卡特得到消息,有些不良分子想破坏今天的仪式。他过去处理了。” “那仪式怎么办?”女王蹙眉。 “我们也完全可以执行。” “那就快点儿吧。怕是要下雨了。” 虽然高台上搭建了遮雨棚,但女王还是讨厌下雨。她年纪大了,不想坐在凄风苦雨中看什么仪式。她更喜欢温暖的炉火和柔软的躺椅——虽说现在还远不到她休息的时候。“遵命,陛下,臣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臣这就命令仪式开始。” 委员将命令传了下去。高台最下方的六名委员起身,分散到矿坑的六个方向。 离开了遮雨棚,他们个个都被淋得像落汤鸡,但是他们丝毫不惧,反而一脸狂喜。站定之后,他们高举双手,开始念诵咒语。女王坐直身体,紧盯着矿坑。 坑壁上层层叠叠的以太结晶散发出异样的光芒,那光时强时弱,如同心脏跳动,随着咒语的抑扬顿挫而不断脉动。 女王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些结晶就像是活的一样,它们似乎是某种活物的一部分,只不过以结晶的形态呈现在人类眼…… 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自地底升起,盘旋在矿坑上空。即使是女王这种对秘术一窍不通之人,也能感觉到头顶的那股阴冷的气息。那东西在无声地尖叫,在沉默地咆哮,在责骂和诅咒。它们被捕获,被压缩,被填充进不死士兵的身体之中。其中一个士兵的眼珠突然亮了起来。 它的眼窝里燃起两捧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像是能扩散似的,很快,它身边士兵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看台上响起一阵惊艳的低呼声。女王不自觉地拔出她的小扇子,用扇柄敲打自己的手掌。 “……真的能让士兵活过来啊。”身边的裴里拉勋爵半是赞叹半是敬畏地低语。他母亲却只冷哼一声。 当全体士兵的眼睛都亮起来,施法的六名委员才放下酸痛的双臂。他们大汗淋漓,汗水又混杂在了雨水当中。他们交换着成功的眼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骄傲的笑容。 他们成功捕获了以太结晶中深藏了上千年的意志,把它们注入到了不死士兵体内。他们获得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最忠实的奴仆。先行者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在某些意义上,他们就是神。而现在,神却被凡人所捕捉。他们成为了支配神的人。 “议员,”女王对她脚下的那名委员说,“既然有不良分子前来捣乱,那么何不派遣这些不死士兵去对付他们呢?” “臣也正有此意。”那名委员站起来,朝下方打了个手势。 矿坑中的六名委员不顾被大雨淋得湿透,也抬起手,做出同样的手势。 不死士兵们同时转身,动作整齐划一,迈着相同的步幅爬上矿坑,朝远处小跑而去。女王暗暗吃惊,即使受过长期训练的士兵,也无法像它们这样精准。 忠诚的头脑与钢铁的身躯,再加上操控秘术的力量……获得了它们,就等于获得了这个世界,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她和委员会不能唾手可得的呢?但是女王活到这个岁数,逐渐明白了一种道理: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轻易得到的。不死士兵会索取什么样的代价呢? 湖畔别墅。 博伊勒夫人节节后退。她盘得精致利落的头发已经全散开了,这让她看起来不再是娇美的少女,而像个披头散发的病子。光是阻挡Z的剑势就让她捉襟见肘了,更不用提叶芝还操控着秘术与她抗衡。可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当叶芝再度召唤出冰晶,博伊勒夫人故意释放能量引爆它们。大量冰雾充斥着周围的空间,遮蔽了视线。叶芝曾利用这一招偷袭她,但她反过来也可以利用这片冰雾!她用风将冰雾笼在自己身旁,飞快地脱离战场。Z的听力极为敏锐,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脚步声,迅速追上去。 博伊尔夫人逃进舞厅。这里摆着四具装饰用的盔甲。正合她意,她擅长控制物体,现在敌众我寡,她需要更多帮手。Z追上她,一剑斩向她的头颅。 忽然,一柄重剑斜斜伸出,挡开了Z的剑刃。 四具沉重的盔甲在博伊勒夫人的指挥下化作四名骑士,将Z围在中央。盔甲必须由博伊勒夫人时刻控制,动作也很迟缓,但胜在皮坚肉厚,虽然不一定制服得了Z,但至少能当作盾牌。上次在剧院她也召唤出了许多帮手,可惜布料易燃,对面使用火攻,导致她落了下风。但这次不同了,盔甲的钢铁之躯无所畏惧!对付剩下的叶芝就容易多了。一个毛头小伙,其秘术造谐岂能与精研奥秘哲学数十年的资深学者相比? 叶芝追进舞厅中,只见Z正与四具盔甲缠斗,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博伊勒夫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阴狠的目光直指向叶芝。 诗人立刻在身边唤出冰晶作为护盾。博伊勒夫人大笑着射出一道道能量,击碎冰晶。大量冰雾喷涌而出,舞厅中霎时间变得如同雾都伦敦一般云蒸雾绕。 “诗人先生,我敬重您的才华,不忍伤害您这样的才子。我们何必刀剑相向?合作岂不更妙?”博伊勒夫人的身影在雾中穿梭,一边聚集能量,一边试图用谈话拖延时间。叶芝神情冷漠,四处寻找女秘术师的身影。“您如果不是顶着玛德琳小姐的脸说这种话,说服力或许更高一些。” “这可是长生不老的秘术,您难道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吗?您也是秘术师,对奥秘哲学的研究此深入,吉会不明白?我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无上的力量,至高的荣耀……永恒的生命!炼金术士通过制造贤者之石来追求长生不老,其他的秘术师则通过别的办法,丽姬娅之术就是其中之一。我可以把这个秘术也告诉您,让您和我一同分享永生的快乐——您甚至还能将这个秘术使用在心爱的姑娘身上!” 听到“心爱的姑娘”,叶芝神色微变。博伊勒夫人觉察到这一点,咯咯地笑出声。“威廉叶芝和菜德·冈,青春不老的神仙眷侣,你们可以像传说中的尼古拉斯与潘乃丽一样,连死亡也无法将你们分开!” “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夺走两条人命,换上他们的躯体?”叶芝讽刺地问道。 “永生之路上的小小代价而已。”博伊勒夫人轻描淡写地说。 她积聚了足够的能量,清叱一声,掌中的力量化作汹涌的风暴,朝叶芝奔袭而去。诗人的冰晶护盾在摧枯拉朽的风暴之中就如同草纸一样不堪一击。 博伊勒夫人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她提着手镯剑,优雅地走向叶芝,刻意向他展示自己这具年轻的、充满力量的躯体。她希望他能在地狱里后悔,这么好的条件摆在他面前,他却不懂得珍…… 她举起剑。 忽然,她的手臂动不了了。 同样的怪现象在剧院中也出现过一次。当时她本该将那四人烧成灰烬,却因为一时的迟钝,反而被抓瞎了一只眼睛,狼狈落败。 当时她以为自己是被对手的秘术给制住了。对手毕竟是警夜人,说不定掌握了某种她所不知道的秘诀,能短暂地阻挡她的行动。 但是这一次呢?她知道Z不会秘术,也坚信叶芝不可能掌握那么高深的秘术。 究竟是谁在妨碍她? 她想一剑划破那诗人的喉咙,身体却不听她的使唤。 这是……玛德琳? 不可能,在她施展丽姬娅之术的时候,玛德啉就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现在控制这具身体的应该是她! 脑海中浮现出一名少女的形象。她纤细的双臂如同野蛮生长的藤蔓一般缠住博伊勒夫人的身体,青春娇艳的脸上凝聚着无边的恨意和愤怒。 “你疯了吗?!”博伊勒夫人朝少女大喊,“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跟着一起死!这具身体不可能再归还给你了!” “那也无所谓!”少女叫道,“我是那么信任你,仰慕你,可你却只把我当成工具。现在的我做不了什么,但我绝不能让你再残害别人!” “白痴!”博伊勒夫人大骂,“我是在和你共享永恒的生命,你居然还不领情?你以为就凭你,能领略到世界上最深奥、最奇妙的秘术?要不是我,你到现在都只是个乡下的蠢丫头!” “我是蠢丫头,你又是什么呢?”玛德琳柳眉倒竖,“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又贪生怕死的老巫婆罢了!” 她这辈子从未跟博伊勒夫人顶过嘴,不论导师说什么,这少女都逆来顺受地接受,像一只乖巧的小白兔。这也是博伊勒夫人选择她作为学徒的原因。 现在小白免却张牙舞爪地朝她发动了进攻。 博伊勒夫人无力再控制那四具盔甲。它们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就像运转不灵的机器。 Z一剑斩去其中一具盔甲的头盔,又削去另一具盔甲的手臂,为自己破开一条路。 他弯腰就地一滚,穿过盔甲之间的缝隙,一剑刺向博伊勒夫人的后背。 他以为那女人肯定会躲闪,以至于这一剑根本没使多大力气。然而对方却像冻住了似的,就这么被他一剑刺穿。 叶芝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原本闪动着残忍的光彩,像一头渴血的猛兽。可转瞬之间,又变成了清澈明亮的绿色…… 让叶芝不禁想起爱尔兰那翠绿的山野。 少女的灵魂从未远离她的躯体,在危急关头重新掌控了自我。 Z那一剑没有刺中她的要害,她宛如被伯劳穿刺在荆棘上的猎物一样动弹不得,却又求死不能。 少女的眸子失去清澈的光彩,变回博伊勒夫人的冷酷狡诈。 “为什么……”她啊开嘴,牙齿被鲜血染成绯红,“为什么你的身体不遵从我的控制……这不可能……” 何止Z的身体,就连她自己的身体,她都控制不了了。 她曾坚信自己对自己的作品拥有完全的支配力,也坚信自己已经通过少女的身体重获新生。但是今天,她所坚信的一切都土崩瓦解。 “有人替我改造了义肢。”Z附在博伊勒夫人耳畔,用恶毒的语调说,“他们抹掉了你的符咒,抹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哈……原来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其他这么擅长秘术的机械师……”博伊勒夫人咧开嘴,牙齿被鲜血染得通红,好像刚刚生吃过人肉似的,“可你不过是从被我支配,变成被别人支配……” Z冷冷道:“你从来只生活在阴暗中,只会用恶意去揣测他人,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卑鄙?” “人活着就是要掌控一切……不论是我……还是……” 博伊勒夫人停了下来,冰冷的眼睛又变成了田野般的翠绿。 玛德琳重新掌握了这具身躯。 “我不能阻挡她太久……”一丝血液溢出少女的嘴唇,“她马上就要回来了……!” “快点,诗人!”Z大吼,“给她一个了结!” 叶芝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动手杀过人。他是诗人,不是战士,他用笔战斗,而不是枪和剑。 玛德琳翠绿的眼睛溢满泪水,可她却在微笑:“叶芝先生,转告我哥哥……为了爱尔兰……” 叶芝提起剑,划过少女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飞溅到他脸上。Z抽回剑,托住玛德琳的躯体,将她轻轻放到地上。 少女的咽喉殷红一片,宛如盛开出一朵朵娇艳的玫瑰。 叶芝垂下头,半跪在地,用染血的细剑撑住自己的身体。 他阈上少女的眼睛。“巨浪、狂风与烈火的伟力啊,请用你们和谐的合唱,环绕我所爱的她吧,为她歌唱,哄她安眠。” *** 大雨倾盆。天空中电光如炬,宛如天神降怒,隆隆雷声令人胆战心惊。 而地面上的雷光也不遑多让。 卡特的指尖萦绕着雷电火花,一道又一道青白色的光芒如同鞭子一样甩向色诺芬和N先生。 N先生手执一根白色魔杖,升起一堵土墙。电浆鞭击中土墙,电流竟被直接导入地下。 卡特咒骂一声,握住红宝石项链,再度召唤出雷电。他就不信这个警夜人能用土墙将自己挡得密不透风!只要留有一丝空隙,那就是他的胜利! 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卡特仰起头,一只乌鸦飞扑而下,利爪直指他的眼珠。他想起了博伊勒夫人的惨状,急忙收回雷光,将能量转化为秘术护盾。 然而乌鸦像是知道他会这么做似的,从他头顶轻轻掠过,接着摇身一变,化为人形,落在卡特背后,反手就是一记冲击波。 卡特调转秘术护盾,阻挡住色诺芬的冲击波,然而N先生又从另外一个方向袭来。他同时对付两个人,左支右绌,累得气喘吁吁,已经分不清额头上的水珠是汗水还是雨水。 “这就是委员会麾下秘术师的实力?”N先生嘲讽,“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夺取了那么多人家世代传承的奥秘,结果就这?” 卡特愤恨地瞪着他,像是要将眼神化作刀子刺穿他的喉咙。 “只能说我们杀得还不够多。”他啐了一口。 色诺芬对着他胸口丢出一把飞刀。卡特驾轻就熟地躲开,然而飞刀忽然幻化出十几柄同样的刀,如同雨点般砸向卡特。 “就为了这个?”他咬牙切齿地问,“就为了夺取秘术师家系的家传之秘,你们就杀了那么多人?仅仅就为了这个?” 卡特甩出电浆鞭,击落飞刀。“跟你竞争的人越少越好,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卡特笑得净拧,“我们委员会控制了国家的中枢,当然要避免其他秘术师通过同样的方式分走我们的权力。那就只好除掉他们咯!” “那为什么要留下那些孤儿?” “他们是顶好用的工具,不是吗?对我们忠心耿耿,就像狗崇拜主人一样崇拜委员会。你养过狗吗,警夜人?如果你养过,那么你就该明白我们的心情……” “混账!”色诺芬咆哮着冲上前。 “别冲动!”N先生提醒他。 色诺芬当然知道。卡特对着他的脸甩出电浆鞭。秘书官预料警夜人一定会躲开,然而色诺芬不躲不闪,举起自己的文明杖,直接接下了这一击! 卡特瞪圆了眼睛。明明是他在操控电光,可是当色诺芬接住攻击时,他却反而感受到了冲击力。 两个人争夺着能量的控制权,谁也不肯服输。当秘术师之间的对决进入这一阶段,比拼的就完全是体力、毅力和操控能量的熟练度了。卡特有自信绝不会输给这个嘴上无毛的小患种。然而不知为何,能量却不断地从他体内流失出去。 仿佛从狂风肆虐的沙漠中抓起一把沙子,刚一张开五指,沙子便从指尖飞速流失。 N先生冲上去打算帮助色诺芬,可黑发黄眸的警夜人咬了咬牙,吼道:“别过来!他是我的猎物!” 雨越下越大,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电离的味道。 最后一丝能量被抽干,卡特再也维持不住秘术护盾。电流侵入他的身体,如同一条凶猛的蛇,撕咬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他忍不住惨叫起来。但是还没有结束。色诺芬一个箭步冲上前,从文明杖中拔出一把剑。 “这是为我父亲!”他一剑斩断卡特的左臂,“这是为我母亲!”他又一剑斩断卡特的右臂。 卡特跪了下去,脏污的泥水溅了他一身,鲜血汩汩涌出,在身下积聚成小小的血潭,然后迅速被大雨冲开。 色诺芬举起剑锋,指着卡特的喉咙。“这是为了伊莉娜。”他一剑刺穿卡特的咽喉。 *** 段非拙踏过堆积了落叶的湿软泥土,走进橡树包围的林地中心。 十多名黑衣人被白手织成的网牢牢束缚住,或被压制在地上,或被捆在树上,动弹不得。他们的身体逐渐与地面和树干融为一体,就像是这片树林在吞噬他们似的。 当初想到将敌人引至橡树林内这个计策的是Z。他提出要请则夫人们前来”支援”。(“什么支援,你就是想把人家当工具人!”色诺芬吐槽。)但亡灵不是人类,不能以人类的常理揣度,也不用用同人类交流的办法去和她们交流,因此段非拙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若是夫人们不肯出手相救,那他们就只要咬着牙硬碰硬了。 没想到他赌对了。 历任勋爵夫人的亡灵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一盏盏明灯般照亮了幽暗的森林。 “呃,谢谢你们。”段非拙对距离他最近的那个亡灵说。 亡灵转向他,形状优美的眸子漠然地望着他们所有人。 “这是我们的土地。”她说,“我们只是在守护它而已。” 另一位勋爵夫人续道:“有古老而邪恶的力量苏醒了。” 段非拙迟疑地问:“你们是指埋在庄园地下的以太结晶吗?其中的光之大君的意志……” 夫人们只是用淡漠的眼神看着他。 “快走吧。去阻止袍。” “若他苏醒,整个世界都会在烈焰中毁灭,然后在烈焰中重塑。” “我们所爱的一切都将消失,变成我们也无法理解的另一种模样。” 她们的措辞深奥难懂,但至少段非拙明白矿场那边大事不妙了。他转向其他四个人,朝他们点点头。无需更多言语,大家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段非拙向夫人们最后一次道谢,领着四人奔出橡树林。 夫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冷淡如水的眼睛中漾起了一丝波澜。 一离开橡树枝叶织成的天然遮雨棚,段非拙当场就被滂沱大雨给淋傻了。 “矿场在哪边?”R先生眯起眼睛,挤出渗进眼睛里的雨水。 段非拙指着岔路:“记得是往那边走。” 他们深着湿治的乡间小路,观难地往来甲拉庄园厦址走去、段非执记得从前在这个位置可L清新地跳望庄园现宏伟的主宝,可是现在顺野尽头空无一物。宅邸已经化作灰迟。遭到拆除铲平。原地建起了一座新建筑,看上去像木头搭建的看台。 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个方向朝他们接近。 脚下的土地在隆隆震动,仿佛地震。 但那不是地震,反倒像干军万马正向他们奔腾而来。 背后裹得密不透风的伊万杰琳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到底是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R先生和Q女士默不作声地亮出武器,艾奇逊小姐则让打字机变形为加特林机枪。 段非拙从口袋里摸出黄铜指环,戴在手上。这次他豁出去了,给左手的每一根手指都套上了指环,他好不容易才将五个指环全部蓄满。如果你闲得无聊给所有手指都套上指环,你就会知道,这并不舒服。换作平时,他才不这么干。但今天他是来战斗的,他不需要什么舒服。 一列钢铁机械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段非拙一瞬间以为自己在看什么科幻电影。它们没有武器,双手空空,但光是那钢筋铁骨恐怕就难以应付了。 “那就是不死士兵……”Q女士低呼。 “我来帮你们压制住它们。”伊万杰琳揭开遮脸的面纱,露出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孔。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幅黑与白构成的画。 段非拙拔出石中剑,右手持剑,左手则在空中画出符文,汲取能量,升起一面秘术护盾。 Q女士也用护盾保护他们。双重防护可以抵御和偏转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攻击。 “艾奇逊小姐!”段非拙喊道。 打字员小姐转动加特林的摇柄,经过炼金术加持的子弹如同不可抵挡的洪流倾泻而出! 接连不断的枪声击打着段非拙的耳膜。一分钟1200发子弹的超高射速在这个时代可谓傲视全球,足以压得对手抬不起头。 同时,R先生也举枪射击。同负责火力压制的艾奇逊小姐不同,他枪法极准,明明手中只是一把左轮,却被他使得宛如神兵,每一发子弹都能击中一名机械士兵。 不死军团顶着加特林的火力继续前进,不停地有中弹的机械士兵倒了下去。一个机械士兵被加特林的子弹扫中,整个四分五裂,它的残肢断臂却自动拼合了起来。倒地的身躯缓慢站起,又恢复成原状。 “那……那不可能!”Q女士震惊,“难道有秘术师在背后修复它们?” 段非拙的视力比老妇人更好。他可以清晰看见不死军团附近并无其他人的踪影。倒下的机械士兵是自行修复的。 他立刻从指环中汲取能量,在机械士兵前进的必经之路上升起一堵土墙。他想看看这帮家伙遇见阻碍会怎么样。是会傻乎乎地装上去,还是聪明地绕过去? 结果他的两种推断都落空了。 一声巨响,土墙分崩离析。 同时,电光裹挟着疾风朝他们奔驰而来,眼看就要吞没五个人,却在距离段非拙不到半米的地方撞上了一重透明的墙壁。 电光四散,如同海浪拍碎在岩石之上。 同时,段非拙和Q女士联手制造的秘术护盾也应声碎裂,能量流逝在了风雨之中。 “那些不死士兵会使用秘术!”Q女士讶异得连声音都沙哑了。 段非拙心脏狂跳。换言之,他们对付的不是一百个机器人,而是一百个拥有钢筋铁骨的不死秘术师! “Q女士,撤填护盾!”段非拙对老妇人喊道。 “可是……” “我要使用'那个'秘术!” 老妇人咬了咬嘴唇,显然极不情愿。但是不死军团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能试试这个办法了。 她挥手撤去秘术护盾。同时,段非拙从所有的指环中汲取能量,再将能量注入地面。 大地这一回真的震动了起来。 一道裂痕自段非拙脚下向不死军团方向延伸。裂痕逐渐扩大,两侧的土壤向上升起,形成两面高达十米的悬崖。 然后,悬崖刹那间崩塌,仿佛大地整个翻转了过来,将不死军团掩埋在了数不清的碎石和泥土之下。 段非拙喘着粗气。面前的土地像是遭遇过飞机轰炸似的。这个秘术是他从交易行的一本奥秘哲学书中看到的,他从未尝试过。书上说这秘术需要耗费大量的能量,不适合精准操控型的秘术师使用,反而更适合爆发力强的秘术师。 段非拙就属于后一种。泰勒斯先生还调侃过他应该加入炮兵队。 艾奇逊小姐停止射击,冰冷的雨水浇在加特林那炙热的枪管上,“嘶嘶”地冒起白雾。 “全部……搞定了?”打字员小姐问。 “不……那不可能……”伊万杰琳发出来自地狱一般的呻吟。 她像看见了某种骇人听闻的事物,狂乱地抓着自己的脸,指甲在苍白秀美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其他人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一脸茫然。 段非拙皱起眉头,伊万杰琳是暗夜一族,或许能看到某种人类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于是他展开灵视能力,眺望远方。 一缕又一缕金色的烟雾从埋葬了不死士兵的那座土丘之下升起。 更远处,裴里拉庄园的旧址——也就是以太结晶矿坑之上,也有同样的金色烟雾袅袅升起,数量更多。要不是那烟雾闪闪发光,段非拙还以为有人在那儿野炊。 烟雾聚集在空中,凝聚成一团金色的云。 仿佛第二个太阳高悬在空中。 “那是什么,伊万杰琳小姐?!”段非拙大声问。 伊万杰琳捂着脸,指间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 “是光之大君。” *** 矿场。 女王站在高台之上,举着一台望远镜。 远处发生的战斗,都被她尽收眼底。 当不死军团被泥土构成的惊涛骇浪吞没、埋葬之后,她放下望远镜,转向身旁的委员。 “大人,看来那不死士兵也不过如此嘛。”她淡淡地说。 委员脸色不大好看,但依旧保持着翩翩风度。“失败只是暂时的,陛下,”此刻他的语气似乎没那么尊敬了,“很快不死士兵就能复原。只是区区一点儿土而已,挡不住它们的。” “是吗。”女王不置可否,“那朕还真是期待。” 这时,背后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快看!以太结晶!结晶竟然…… 女王转过身。一众委员们六神无主地盯着矿坑。原本凝结在坑壁上的以太结晶在没有任何人接触的情况下开始自动地溶解在了空气中。 虽然女王不是科学家,但好歹上过学,学过物理学。她知道能量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外一种形式。 方才委员们举行仪式时,以太结晶就溶解了一些。女王理解为,它们作为不死士兵运作的能量,被储存在了士兵体内。 但是现在呢?结晶溶解后释放的能量去哪儿了? 拳头大小的一块结晶就能让一艘蒸汽空行舰翱翔天宇。可想而知其中蕴含着何等强大的能量。现在消失的结晶已经数不胜数,其中的能量恐怕已经足够夷平一座城市了吧? 它们都去哪儿了?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吗?”一名委员怒骂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啊?当时投票的时候你不是也投了赞成票吗?”另一名委员吼道。 “卡特呢?不死士兵的开发不是由他负责的吗?对,出了问题应该由他来解决!”还有的委员在甩锅。 女王没心情听他们争吵。裴里拉勋爵惴惴不安地抓住母亲的胳膊。老勋爵夫人则凑到女王身边,低声说:“陛下,现在情况似乎有变,您要不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裴里拉勋爵抬眼望天,突然张大了嘴,好像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个透明的球。 “你们快看……那个东西……那是什么……?!” 女王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乌云密布的天穹之中,一道漆黑的影子从云隙之间俯冲而下。 她举起望远镜,对准那影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狰狞的怪兽,浑身披着黑色的鳞片,脊背上长满尖刺,一双蝠翼在背后招展,血红色的眼睛一轮,隔着望远镜同女王四目相对。 女王急忙放下望远镜,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应该是巧合吧,否则那怪兽为何会看着她呢?难道它也知道自己正被她注视着? 女王强作镇定。“伊迪丝夫人,你是此地的女主人,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你给联介绍一下吧。” *** Z和叶芝在雨中全速奔跑。 诗人的体力本就不好,更比不上身体经过强化的Z,没跑一会儿就被Z远远落在了后头。 Z也没空等他。他现在必须立刻赶去支援其他人。不知他们在路上会遇上何等危险。Z甚至有些后悔留下来对付博伊勒夫人了。他应该放下私仇去最前线才对。没有他的保护,他的小坏东西受伤了可怎么办? 前方出现了两个熟恶的人影。 色诺芬和N先生蹲在地上,研究着什么。Z放慢脚步,他俩抬头看他,湿淋淋的脸上绽开绚烂的笑容。 “哎呀老大,看到你平安我可真是太高兴了。”色诺芬拨开沾在脸上的一给头发,“咱们的诗人朋友呢?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落后面了。”Z冷静地说。 色诺芬和N先生站起来后,他终于看见他们在研究什么了。那是一具缺少双臂的尸体,面朝天空,已经死透了,就连皮肤都开始被雨水泡肿了。不过Z还是能认出那是卡特。 “你们干什么呢?”Z舜眉。 “搜刮尸体。”色诺芬认真地说,“我以为他带了什么秘术宝贝呢,结果啥也没有。” “别浪费时间,快走。”Z催促,“必须追上其他人。” “哼,就知道担心你的小对象。” 色诺芬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一脚踢开碍事的卡特的尸体,和Z一起飞奔起来。 N先生气喘吁吁地跟在他们后头:“等、等我一下……照顾一下残疾人……” 他的一条腿也是机械义肢,不过是普通义肢,性能远不可与Z相比。 他们穿过田野,沿着泥泞的小路朝矿场跑去。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 雨天本就昏暗,但这时的阴沉却不是乌云或雷雨造成的,更像是某种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物体遮住了从天空中洒落的光线。 Z停下脚步,愕然望向头顶。 一头怪兽正在他们上方翱翔。 色诺芬怪叫一声,用力搓操自己的眼睛。 “老大,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你也看见了?!”他失魂落魄地问。 Z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事实上他根本没听见色诺芬问了什么。他全身心都被利维坦的声音充斥着——就像他落入冰海中时一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我主呼唤我前来此地。巨兽回答。 ————你的主人?那位……大君? ——-祂的意识散落在世界各地,如今已经重新凝聚。他呼唤我前来为袍效劳。若非你们人类的举动,我此刻还被封印在海底,亦无法前来。真是讽刺。 说完,利维坦就切断了和Z的联系。 巨兽鹰动着翅膀,扑向地面,尖利的獠牙如同一整排寒光闪闪的利创。 *** 段非拙望着那头朝他们俯冲而来的怪兽,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利维坦不是来帮助他们的。而是来毁灭他们的。 当巨兽的影子第一次出现在天际时,他心头涌出一阵狂喜。利维坦曾拯救过Z,协助过威灵顿号,那就是他们的朋友了!它这次现身,想必是预感到朋友有危险,所以挺身而出仗义相救吧!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利维坦明显是奔着他们飞来的,还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亮出了尖锐的獠牙。 巨兽和人类的思维方式迥然不同,他觉得他们是朋友,在利维坦眼中可未必。 说到底,人和怪兽怎么当朋友?真以为自己是迪士土尼公主么? 他不假思索地对其他人大吼:“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头巨兽可是能和空行舰对抗的怪物,人类在它面前卑微得连蝼蚁都不如。 然而已经迟了。人类的两条小短腿怎么可能跑得过巨兽那遮天蔽日的双翼? 他条件反射地汲取能量,为自己张开护盾。他不确定秘术护盾能不能抵挡利维坦的一击,事到如今他只能孤注一掷地试一试了。头顶掠过一道漆黑的幽影。巨兽庞大的身体朝他压了过来。 他听见了护盾破碎的声音。最后记得的画面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 “我死了!” 段非拙一个仰卧起坐。 他躺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周围一片漆黑,头顶星辰闪耀,小路悬浮在星空中一样,延伸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又活了……”他喃吨自语。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了。上一次他被邓肯·麦克莱恩逼迫,吃掉了血肉,结果一睁眼就来到这里,遇见了十字路口的女神。 那么这一次呢?这次他可没乱吃东西。他只记得自己遭到利维坦的袭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看目前的状况——他还能再抢救一下? 他爬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沿鹅卵石小路向前走去。 小路在前方分成三条岔路。十字路口的中央,一名黑发委地的女子正背对着他。 “啊,欢迎。”赫卡忒转过身,黑眸中溢满笑意,“我们又见面了。” “我这是怎么了?”段非拙问。 “也没什么,就是头部受到重创,正徘徊在生死之间罢了。”赫卡忒微笑着说,语气轻松,就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生死大事,而是出门该穿哪件衣服一样。 第七十四章 大结局(上) 段非拙无奈地看着十字路的女神。“嗯,听起来的确没什么大碍。“他悻悻地说,“也就是区区致命伤而已嘛。” 赫卡忒大笑起来:“对于你而言的确不算什么大伤。反正你的身体拥有自愈能力,只要不死,总会有办法的。” “那么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段非拙左顾右盼,“是你召唤我来的吗?” “不,是你自己来的。当你遇到危险,本能地躲进了你认为安全的地方。” “这本能还真是好用,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段非拙诚刺,“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赫卡忒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你能对付利维坦吗?” 真是个好问题。段非拙心想。答案当然是不能。除非他可以把自己变得像一栋楼那么大,否则怎么可能击败一头体格跟蒸汽空行舰差不多的怪兽? “那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头怪兽把我的同伴拿去塞牙缝?”段非拙叉腰,“对了,Z可以和它交流。能派Z上吗?” “利维坦是受光之大君的召唤而来的。既然它的主人在这里,它恐怕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 “……兆之大君?“ 赫卡忒扬起纤纤素手,周围变幻闪烁的星空凝聚成一幅画面。 利维坦挥舞利爪,轻轻一击便撅断一棵粗壮的树。警夜人们且战且退。Z、叶芝、色诺芬和N先生也加入了战局,他们平安无事就表明博伊勒夫人和卡特已经落败,至少是个好消息。 然而他们的攻势对巨兽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不论是艾奇逊小姐倾写而出的加特林子弹,还是叶芝召唤出的冰晶风暴,全都无法穿透利维坦厚实的鳞片。 更糟糕的是之前被段非拙埋葬的不死军团竟然死而复活了(这种说法有点奇怪,但事实如此)。机械士兵刨开土丘,拖着身体爬了出来,犹如不死的僵尸一般朝矿场方向围去。 矿场那边,女王已在皇家侍卫的保护下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裴里拉勋爵母子指引她从另外一个方向接近橡树林,大概是想寻求亡灵的庇护。科学进步委员会的众位委员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在矿场中疯狂做起布朗运动。他们彼此指责,丝毫没觉察到危险正在靠近。 赫卡忒望着纷乱的画面,唇角喻着冷漠的笑:“他们还全然不知灾祸将临呢。凡人竟不自量力想支配神,不光他们要付出代价,甚至整个世界都会被拖入泥淖之中。” “什么意思?”段非拙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人死后尚且有可能变成亡灵,你觉得若是先行者死去,会怎么样呢?” 段非拙想了想:“变成超级无敌亡灵?” 十字路的女神被逗乐了:“差不多吧。只要先行者愿意,他的意志就可以不死不灭。毕竟你也可以把意志理解为一种能量。而能量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光之大君的意志一直以分散的形式贮藏在以太结晶之中——有点儿像秘术师将能量储存在蓄能物里。那些意志过于微弱,几乎就和风中的一缕思绪差不多。绝大部分都散逸在空气之中,不足为患。” 她挥挥手,让画面聚焦到几名惊慌失措的委员身上。 “可是这些狂妄的凡人竟然以为自己能支配神。他们将大君的意志注入到人造的躯体之中。这下可好,他们等于是将大君散逸的意志凝聚在了一起,让那些连'思考'都无法做到的思绪,重新变为一个整体。袍唤来了它从前的宠物。真可笑,若是这些凡人不贪图利维坦体内折以太结晶,根本不去唤醒它,那它现在还被囚禁在北极呢。结果他们给自己唤醒了一个强大的敌人。那个逐渐凝聚的整体还在不断地召唤着他其余的部分——很快,光之大君就要复活了。“ 段非拙瞠目结舌。过了好阵他才勉强发出声音:“光之大君——第二先行者——会复活?” “用'复活'不太恰当,毕竟他从来也没'死'过。”赫卡忒歪着头想了想,“或许应该说是'归来'吧。” “那它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中二病发作,想毁灭旧世界创造新世界什么的?” 赫卡忒耸耸肩:“恐怕只会比以前更想。你觉得现在的世界比从前好吗?” “不太清楚,毕竟我也没见过从前的世界。”段非拙苦涩地说。 “嗯,答得妙。不过这个回答可没法说服光之大君。” 段非拙扭头注视着十字路的女神:“等等,上次不就是先行者们联合起来才击败了光之大君吗?你也是先行者,你不能去对抗光之大君吗?世界毁灭对你来说也没好处吧?” 精持卡式淡淡地道:“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上一次先行考们联手对付神一个、还领件了两人才触强击败被。我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即使我加入,也不过是让世界的毁灭稍微延迟一些署了 “其他的先行者呢?我记得还有另外一个活着,第一先行者赫尔墨斯?” “上次的战争他就保持了中立,这次就别指望袍了。” “那还剩下……还剩下……” 一共八位先行者,四人“死亡”,两人继续“攀升”,还有两人留存。剩下的就只有…… 段非拙看着赫卡忒。十字路口的女神也看着他。 “第四先行者'血月'……”段非拙喃喃说。 赫卡忒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终于觉察到了。很好。”她点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第四先行者被他的信徒分食,其力量被众信徒夺走之后,随着血脉代代传承至今。原本分散在各处的力量,却因为某种机缘而凝聚在了一起——” 她停下来,示意段非拙接着说。 “猩红盛宴。”段非拙沉声道,“他们寻找继承了第四先行者异能的人,将其吞噬,夺取力量。然后邓肯·麦克莱恩又杀死并吞噬了猩红盛宴的成员,之后……” 邓肯逼迫他吃掉自己和开膛手杰克的血肉。他们所得到的这份力量,都聚集在了段非拙的身上。换言之,猩红盛宴十二名成员之中,有十一人的力量都被段非拙继承了。只剩下博伊勒夫人。但她舍弃了自己的身体,夺走了玛德琳的躯…… “缺少一个人的异能固然很可惜,”赫卡忒说,“但是你已经继承了大部分力量。在第四先行者所有使徒的后裔之中,你是拥有袍力量最多的一个。原本一下子继承那么多力量,你会被逼疯的。所以上次你来这里时,我帮你封印了一部分力量。这会让你的异能变弱,但是好处也显而易见。” “原来我没像开膛手杰克一样发疯是因为这个……”段非拙自言自语,“那么我的异能也没有杰克那么强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咯?” 赫卡忒扬起唇角,点点头。 “猩红盛夏的计划从原理上来说并没有错。只要将所有使徒后裔的力量夺取过来,就可以聚合成完整的第四先行者的力量,就像聚合了所有光之大君的意志之后,大君就会复活'一样。只不过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而已。能找回其中大部分的力量,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现在的你,基本上算是一个残缺的第四先行者吧。” 段非拙定定地瞪着赫卡忒。他是一个残缺的第四先行者——好吧,他继承了邓肯和开膛手杰克的力量,非要这么说也可以。而赫卡忒是第三先行者,冥府的女神,十字路口的守护者。如果他们两个并肩作战,去对抗目前刚刚苏醒、尚不完整的光之大君……? “啊,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喜欢思维敏锐的年轻人。”赫卡忒端详着他。 “我们两个……那可能吗?”段非拙心里有些打鼓。 赫卡忒又笑了。“准确地说,只有你一个。” “你都对付不了光之大君,叫我去?我看你就是在为难我。”段非拙有些生气。 “我没有力法进入现实世界。”十字路的女神混望着远方。“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有其代价。我可以观看多重历史的每一个分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时间之河的流动。而代价就是我无法亲身去影响它,只能透过一些……代理人。” 她的目光在段非拙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一会儿。 “我?”段非拙指着自己。 “没错。如果你希望战胜光之大君,我可以将我的力量让演给你你会同时拥有第三先行者和第四先行者的力量,现在的光之大君还没有完全复苏,实力有限、我们的力量足够应付祂了。” 段非拙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堂堂先行者的力量,居然说给就给了?是给了之后还能要回来还是怎么……? 赫卡忒像是看懂了他内心的疑问,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当然不可能要回来。从此以后第三先行者的力量就属于你了。” “你这份自我牺牲的精神也太高尚了吧?”段非拙的语气不甚确定。他知道世界上从不缺少勇于献身的圣人,但冥府的女神怎么看都不像能跟“圣人”挂上钩。 女神扬起眉毛。“我是先行者,我对'活着'的定义和你们凡人不同。对于我来说,只要我的力量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就仍然'活着'。哪怕那力量正在另外一个人体内。” 段非拙若有所思地点头:“也就是说你会永远活在我心里是吧?” 赫卡忒纵声大笑。“短时间内获得太多原本不属于你的力量,一旦你的意志不够强韧,就会沦为这力量的俘虏。典型的例子就是开膛手杰克。接受我的力量后,如果你的意志敌不过我,那么主控那个身体的反而会是我。” 段非拙扬起眉毛:“怎么听起来很像博伊勒夫人的那个丽姬娅之术?” “丽妇娅之术可以说就是这个秘术的劣化版。”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控制了我的身体,击败了光之大君,那么之后会怎么样呢?你将成为无比强大的先行者,而且还以真身降临到了世间。如果你想搞点儿破坏,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你。” “没错。这就是你要冒的风险了。”赫卡忒用神秘莫测的语调说,“怎么样,选择吧。是就这样回到你的世界,接受命运,眼睁睁看着你挚爱的伙伴一个个死去,目睹你热爱的世界一点点毁灭,你却无能为力……还是选择接受我的力量,成为无比强大的秘术师,返回去拯救一切?” 段非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许许多多的画面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阿伯工的烂泥街,破落却充满生气。苏格兰场的办公室,充斥着打字声和谈笑声。秘境交易行,金碧辉煌,光华夺目,客似云来。伦敦车水马龙的街道,大钟在远方响起;五朔节时节的乡村,男孩女孩戴着花环;希腊的海岛,蓝得像一幅画的地中海;寒冷的极地,夜晚如此短暂,可是夜穹中却飘过绚烂的极光…… 他想起有一个早晨,他和Z刚结束北极之旅,回到伦敦没多久。他靠在床头,懒洋洋地看着Z在晨光中更衣。一枚烟盒从大衣的口袋中掉了出来。白发警夜人弯腰拾起烟盒,随手将它摆在床头柜上。 “你不带走吗?”他问。 “不带。”Z淡淡地说,“戒了。” “怎么就不抽了?” “因为有了你。” 段非拙放下手,注视着赫卡忒的黑眼睛。 “我选择……”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选择。 *** 裴里拉庄园旧址附近。 警夜人们且战且退,然而他们的炼金术子弹和秘术冲击波根本伤不到利维坦一片隧片。 “怎么办?!”R先生已经射空了所有子弹,现在只能徒劳地用石头去砸那怪兽。 现场拥有最高指挥权的是艾奇逊小姐。她的加特林机枪也不剩多少子弹了。 “只能撤回橡树林了。”艾奇逊小姐咬了咬牙,“那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不是我们人类能对付的!” 他们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哪想得到会有一头硕大无朋的怪兽横插一脚? 利维坦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让原本势均力敌的战斗变成了一面倒。 怪兽的尾巴轻轻一扫就能搬厥断一棵树,橡树林能阻拦得了他吗? 终于,连艾奇逊小姐的子弹也耗尽了。她脸色苍白,加特林机枪空转着,却再也没有子弹射出。枪管已然过热,若不是经过炼金术加持,早就炸膛了。冰冷的雨水打在炽热的枪管上,一瞬间便蒸发成气体,冒出阵阵白雾。 就在她准备下令撤退的时候,四个人影从远方极速奔驰而来。 为首的那个银发飘扬,标志性的黄铜色义肢在天空那个奇怪“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老大!”艾奇逊小姐叫道。 Z冲向他们,色诺芬和N先生紧随其后。落在最后的是叶芝。诗人气喘吁吁,明明已经精疲力竭还努力保持着风度。 “抱歉,老大,实在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头怪兽。”Q女士说。念诵了太久咒语,她嗓子都哑了。 “它是被光之大君召唤而来的。”Z低声说,“人类不是它的对手。我们先撤退。” “恕我直言,老大,”色诺芬手搭凉棚,眺望那头小山似的巨兽,“我们撤退恐怕得一路撤回伦敦,调遣个十几二十艘空行舰过来大概才能消灭那家伙。” “干脆让委员会来收拾烂摊子好了。”R先生语带讥讽。 N先生冷笑:“今天之后,委员会还有没有人活着都是个未知数。” Z扫过众人,却没有瞧见他最挂心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怎么少了一个人?”他冷硬地问。 艾奇逊小姐和R先生面面相觑。 “刚才我们分别朝不同的方向逃跑,利维坦去追切斯特了……” Z猛然转向那头怪兽。被雨水冲刷了这么久,他都不觉得寒冷,却在这一瞬间感到刺骨的冰凉。 人类不可能对抗利维坦。对于那庞然大物来说,普通人和秘术师的区别,也就是蝼蚁和会咬人的蝼蚁的区别罢了。 那个年轻人绝对毫无胜算。他会死在巨兽的利齿之下。 Z不敢想象他的死亡—-光是在脑中幻想一下这个概念,就仿佛有一把刀在他的心口搅动。 “你们先撤退。”Z沉声说,“我去找他。” 色诺芬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老大,恕我直言……” Z甩开他的手,迅速冲向利维坦。 色诺芬咒骂一声,化作乌鸦,腾空而起。 作为鸟类,他的速度比Z快得多。他乘风飞向利维坦,轻巧地从它的利爪下蹿过。鸟类的身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很容易被巨大的生物忽略。利维坦就像没瞧见他似的,专心致志地搜捕周围的人类。 色诺芬向低处滑翔,在被巨兽踩得坑坑洼洼的原野上寻找那个年轻人的踪影。 他很快就找到了。年轻人的金发过于显眼,以至于他不可能看错。 他在年轻人上方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咒骂,接着以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飞向Z。 Z正在泥泞的道路上飞奔。乌鸦迎面俯冲而来,在接近他的一刹那变回人形,一把拦住了他。 “老大,别去!”色诺芬吼道。 “你看见了什么?!”Z咬牙切齿地问。 色诺芬犹豫了一瞬,鼓起勇气将他所见的和盘托出。 “他死了。”他说 Z刚玉般的绯红眼眸中进出激烈的火花,色诺芬忍不住惊得后退一步,像是害怕被烫伤似的。 他从没见过老大这么情怒的模样。虽然老大经常生气,但这次不同于以往。那情怒的火焰像是直接从他灵魂深处进射出来的,不但吞没了他的理智,还要将这个世界也一并烧成灰烬。 “你说谎。”Z怒极反笑。 “我亲眼看见了。”色诺芬说。 Z甩开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色诺芬试着阻拦,脖子上却架了一把剑。 “再敢拦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老大,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 “既然知道还不让开!”Z吼道。 色诺芬一怔。就在刚才,他看见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从老大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雨下得这么大,每个人脸上都湿漉漉的,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 他这辈子见过老大无数次流血,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流泪。 Z望向利维坦所在的方向,视线一片模糊。 可恶,该死的雨,害得他连路都看不清了。 雨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 色诺芬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他知道色诺芬向来满嘴跑火车,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利维坦脚边不远处,一个人影粮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金发沾满血迹,全身都是泥污,摇摇晃晃,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又像蹒跚学步的婴儿。 Z望着他,就像有一束光从天而降似的,将他的灵魂都整个照亮了。 他的小坏东西怎么可能死?刚才果然只是在假装。 这个小骗子,真有他的,连色诺芬都被他骗过去了。怎么可以对自己人这样?回头该狠狠罚他。 Z哑然失笑。 金发的年轻人睁开眼睛。瞳仁仍是金绿色的,眼白却一片漆黑。像一轮颜色怪异的月亮挂在夜空之中。 他朝利维坦张开五指。 巨兽发出凄厉的咆孝,连连后退。年轻人掌中飞射出无数火光,交织成一座火焰的牢笼,将利维坦笼罩其中。那些遇到雨水非但不熄灭,反而燃烧得更为炽烈。 年轻人又转向空中那个奇怪的太阳,对它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随着他的动作,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空中拉扯。一边是全然的光辉,另一边则是全然的黑暗。两者互相撞击,互相扭曲,吞噬彼此,湮灭彼此。汹涌澎湃的力量以他们为轴心,朝四面八方扩散,即使是对秘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觉到震荡的力量穿透身体。 这场纯粹以能量互相比拼的战斗似乎只进行了几秒钟,又似乎持续了数个世纪。 天空中那个奇怪的太阳无声地崩裂了。 化作数不清的结晶散落至地面。 它们有一些被好奇的人捡走,有一些化入地底,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凝成大片大片的结晶,重新被人们所发现。 就像这时代的人们发现以太结晶一样。 利维坦发出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哀嚎,垂下头颅和翅膀,再也不动弹了。 笼罩它的火焰牢笼逐渐熄灭,可它再也没站起来过。 裴里拉矿场方向,不死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被秘术修复好的肢体四分五裂,变作一地的废铁。 劫后余生的委员们畏畏缩缩地从看台和岩石后探出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地狼藉。 而在原野的中央,那个年轻人垂下手。环绕他的能量风暴逐渐平息。他转身望着朝他走来的银发男子。 Z在他面前驻足,细细打量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年轻人。 对方身体的每一寸他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身体之内的那部分他也仔仔细细地探究过。 可他现在发觉,自己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了。 四目相对,红眼睛对上绿眼睛。 过了许久,Z缓缓地说:“你不是他。” 年轻人绽开—个神秘的笑容。“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是谁?” “为了方便你理解,我就用第三人称来讲述好了。“年轻人说得云淡风轻,“他为了击败光之大君,接受了另一位先行者——十字路女神赫卡忒的力量。光之大君凝聚的过程被他打断,所以又变回从前的状态了。” “变回以太结晶?” “没错。也许袍今后会再次复苏,但是谁知道呢?”年轻人耸耸肩。 他说话的语气好奇怪。Z想。 “那你……那他还能恢复原状吗?”Z问。 “不可能了。”年轻人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这具身体里融合了第三先行者赫卡忒和第四先行者血月的能力,他将……我将,离开这里,继续前进。” Z微微睁大眼睛:“去哪儿?” “向更高的层次的进发。去追逐那些已攀升的先行者的脚步。”年轻人笑意盈然,“先行者之所以叫先行者,就是因为永远走在人前。现在我必须启程了。” “等等,你不能……”Z冲上前,伸出双臂想环抱住年轻人的身体。可他却扑了个空。 年轻人瞬间消失,又出现在他身后。 “真是遗憾。他真的很喜欢你。”年轻人说,“为了他,活下去吧。”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冰雪一样,融化在了雨水当中。 *** “你觉得怎么样?”赫卡忒问。 段非拙眨了眨眼。 “刚才我好像看见了奇怪的东西。”他诚实地回答。 就在他准备选择与赫卡忒合作的时候,一幕怪异的画面忽然浮现在他眼前。 在那幕画面之中,他接受了赫卡忒的力量,两者的能量合二为一,成为了超越先行者的存在。 他返回现实世界,击败了光之大君,将其打回原型———以太结晶形态。 然后告别Z,离开那个世界,踏上通往更高层次的旅程。他或许会从此销声匿迹,或许会飞升成神,或许会成为宇宙的意志,制定出全新的法则…… 但是……对于段非拙而言,那只是一幕怪异的画面,就像看了一场电影。 “那是什么?”段非拙问,略微感到有些不舒服,那小电影里的他说话语气怪恶心的,就像有人顶着他的脸招摇撞骗一样。 赫卡忒平静地回答:“如果你选择跟我合作,那就是你将经历的一切。” 段非拙一个激灵。“那是未来?你能看见未来,再展现给我?” 女神微微一笑:“说未来恐怕不太恰当。毕竟我对于时间的概念跟你不同。打个比方,历史是一条河流,从上游流淌至下游,分成无数条支流,向不同的方向奔腾而去。你们人类就像一艘小船,只能顺流而下,要么行驶在这条支流上,要么行驶在那条支流上。但我不同。我是河边看风景的人,我能看到整条河的流向,看到你们这些小船位在河的什么位置。只要我站在岸上,就能自由地朝上游或是下游前进。我刚刚不过是将某条支流下游的风景展示给你罢了。” 段非拙似懂非懂。总觉得这个话题已经深入量子物理的领域了。 “也就是说,”努力思考了一番后,他道,“如果我选择跟你合作,就等于我—-和你一起进入了某条支流?” “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还有别的支流咯?”段非拙捕捉到了赫卡忒话中的漏洞,“我做出不同选择的话,历史就会变成另一种模样。这就是你常说的'多重历史的分支'对不对?” 十字路的女神领首:“你很聪明。” 段非拙想起了他经历过的另一段人生,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了十九年。那也是真实的历史和世界,不是吗? 他常常觉得奇怪,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历史大致相同,却又存在许多南辕北辙的地方。比如那个世界里并不存在以太结晶,也没有秘术师。 后者很容易解释,秘术师都生活在隐秘与黑暗之中,不为普通人所知也很正常。但是以太结晶呢?假如历史上出现过如此强大的能源,还有成百上千的蒸汽空行艇,后世的人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回事?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遗迹残留下来? 只能理解为—-那个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以太结晶“这种物质。 若是段非拙与赫卡忒合作,虽然能击败光之大君,但以太结晶仍会留存下来。 这便意味着,那个世界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段非拙不是单单只能跟赫卡忒合作。他还有别的洗择。那个选择将会让历史变成他所熟知的样子。 赫卡忒笑出了声。“没错,你的确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那种选择是什么?”段非拙迫不及待地问。 跟赫卡忒合作固然能拯救世界,但是那意味着他将失去自我,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舍不得那繁华世间。舍不得那芸芸众生。舍不得那个从来只会流血,却为他落过一次泪的男人。 赫卡忒问:“你想不想知道,另一个世界中为何不存在以太结晶吗?” 段非拙点头如捣蒜。 “很简单。以太结晶是光之大君陨落后所化成的能量结晶。如果大君从来不曾陨落,自然就没有结晶咯。” 段非拙的大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理解女神的这番话。 “光之大君不是被你们先行者联手击败了吗?” 十字路女神的黑色眼眸荡潇起无限的笑意。 “你还记得光之大君为何落败吗?” 段非拙努力回忆伊万杰琳曾告诉过他的故事。 “因为袍的盟友——第四先行者'血月'遭到使徒的背叛。使徒杀了袍,吞食了他的身体,夺取了他的力量。失去盟友的光之大君寡不敌众,所以……” 那是发生在历史之河上游,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从那时起,河流就分成了两支。 “我可以让你回溯时空,返回到河流分岔的那一刻。在那个时代,你拥有第四先行者的力量。虽然只是一部分,但已经足够了。你只需协助光之大君战胜其他所有先行者,将池们永远从天穹中击落。然后,你以盟友的身份请求光之大君,再宽限这世界一段时间。不需要太久,几千年就够了。对于先行者而言,几千年时光不过是弹指一瞬。这样,历史就会变成你所熟知的那个样子。” 那段历史中没有以太结晶,因为光之大君不曾陨落。 没有以太结晶,就没有蒸汽空行舰,没有科学进步委员会。许多悲剧将不再发生。色诺芬的家人会活下来。利奥·切斯特的家人也会…… 但是Z将死去。他的心脏是由以太结晶驱动的。若是没有以太结晶,他连接受博伊勒夫人改造的机会都没有。 段非拙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中,Z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上,成为阵亡名单中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怎么样?你愿意选择这条路吗?”赫卡忒用催促的语气说。 假如选择和女神合作,那么Z将永远失去他。 假如选择返回过去,协助光之大君在战斗中取胜,那么他将永远失去Z。 不论哪一个他都不想要。 “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他闷闷不乐地问。 “两种选择还不够吗?你还想要多少?”赫卡忒的笑容逐渐变得冰冷。 段非拙凝视着女神漆黑的眼睛。 他们站在十字路口。 他现在明白为何赫卡忒独有的这个领域会呈现出十字路的外观了。因为他必须在这里做出选择。 一道灵光骤然闪过脑海。他想起了上一次拜访这里时,赫卡忒说过的话。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段非拙抬起手,指着赫卡忒左边的道路,“你说那条路通往我曾见过也的确存在的历史。” 十字路女神那神秘莫测的笑容消失了。 “我想,你指的应该就是“另一个世界“——我生活了十九年的那个世界,对吗?”段非拙说,“我朝那个方向走,就会返回从前,同光之大君并肩作战,击败其他先行者,让世界的历史变成我熟悉的样子。那的确是我见过的,也熟悉的世界。”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赫卡忒的表情。女神的脸庞越来越冰冷,宛如覆盖了一层冰霜。 他接着指向赫卡忒右边的道路:“你说那条路通往我不曾见过,却有可能存在的历史。我想,指的就是现在的这个世界。要是我答应同你合作,你就会让我走上那条路。没错,我的确不曾见过那个历史,但只要我选择了那条路,它就有可能存在。” 段非拙往前走了几步,同赫卡忒面对面:“但是还有一条路。” 他指着女神的背后:“那条路通往谁都不曾见过,谁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历史。” 他露出胜利的笑容:“那就是我的第三个选择,对不对?”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中) 他露出胜利的笑容:“那就是我的第三个选择,对不对?” 一时间,十字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段非拙看着赫卡忒,赫卡忒也看着他。 星辰在他们头顶流转,宛如巨古不变旋律。 赫卡忒的唇角扬了起来,像弯刀的刀锋。 “对。”十字路的女神说。 “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 “我不知道那条路会发生什么。”她说,“如果你选择那条路,将会在多重历史中创造出一条全新的分支,没有人知道那是好是坏,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笑容逐渐冰冷,“更何况我也希望得到你的力量,这样我就能继续向上攀升了。要是你选择第三条路,我或许将一无所获。” “其实我也可以什么都不选,就这么回头。”段非拙环抱双臂,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自己的手肘,“然后等着光之大君复活,毁灭这个世界——这样你就更加什么也得不到了。” “你威胁我?”赫卡忒歪着头,十分惊奇。 ”这难道不该叫'陈明利害'吗?” 十字路的女神眯眼端详他,她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认清这个年轻人的真面目。 “真有趣。”她说“我见过不少凡人,胆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还是头一个。” “我把这话当作夸奖收下了。”段非拙说,“所以的确有其他对付光之大君的办法,是不是?我该怎么办?仅仅一个利维坦就不是人类可以战胜的,更别提还有一个正在复苏的先行者。” 赫卡忒挥挥手,将星空中漂浮的画面定格在天空中那个奇怪的太阳上。 “你们凡人的力量无比渺小,要与先行者抗衡无异于呲孵撼树。”女神语气冷漠,却并无蔑视之意,好像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举世皆知的事实,“仅凭你一人,绝对无法战胜光之大君。但是当凡人联合起来,就连诸神也要颤抖。” 段非拙微微动容:“你的意思是,所有人必须团结起来?” “那是你们凡人唯一的出路。” “可是,光之大君那么强大,即使所有人联合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吧?” “袍的力量不会消失,但是可以封印。”赫卡忒说,“你可以将其封印在一个不受干扰,也无人能够抵达的地方。” “什么地方?”段非拙急切地问。 “你明明知道,何必问我?”女神高深莫测。 段非拙咬紧嘴唇。他的确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只是……该怎么把光之大君封印在那儿?要知道,光之大君现在可是像太阳一样高挂在天上啊! 赫卡忒再度读出了他的心声。“光之大君的意志散落在各处,它们会相互吸引,最终合而为一。但同样可以利用这个过程,如果拥有一枚以太结晶,就可以通过它反而将天上那个太阳吸引过来。” “可是我手上没有以太结晶。”段非拙说,“难道要去矿坑里现挖一块?”赫卡忒扬起唇角:“你没有吗?” 我当然没。……段非拙刚想这么说,就忽然想到,他自己的确没有,但是他的一位同伴身上却自始至终都镶嵌着一块以太结晶。 赫卡忒的意思难道是…利用那块结晶? 不是不行。毋宁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你想好了,那就前进吧。”赫卡忒侧身让到一旁,为段非拙让出通往正前方的道路,“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即便是我,十字路的女神,万干分岔路的守护者,也不知道那条路能否走得通。如果你执意选择它,那么接下来一切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段非拙经过冥府女神身旁,她身上飘散着一股象征死亡的冰冷气息。 他蓦然萌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也是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十字路的女神相见了。 赫卡忒也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背影。 凡人。如此渺小。如此脆弱。意志薄弱,不堪一击。 可有的时候,他们身上所进发出的那种光彩,就连先行者都要自愧不如。 女神从不对凡人抱有多大期待。他们身上的缺点多到他们自己都质疑人性是否本恶。 但是女神也从不对凡人绝望。世上有多么幽深的黑暗,相应就有多么灿烂的光明。 *** 段非拙被温热的雨水给浇醒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光景一半是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的天空,另外一半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脸。 他躺在泥泞潮湿的草地上,Z跪在他身边,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身体。白发警夜人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见他苏醒,Z绯红色的眼睛里绽放出又喜悦又酸楚的光彩。 “你还活着……”他难以置信地低语。 段非拙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的衣服上沾满血迹,身上却没有伤痕,说明自愈能力再一次立功了。 雨仍旧下个不停,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即使当前正是夏天,段非拙也冷得一个哆嗦。 但是为什么他刚苏醒的时候,会觉得雨水是温热的? 他转向Z,后者的眼眶微微发红,被缺乏血色的苍白皮肤一衬,格外醒目,想忽略都做不到。 Z刚刚是不是抱着他哭了……? Z急忙扭过头,隐藏自己的失态。 “色诺芬说你死了。”他故作冷漠地撇撇嘴,“那家伙眼神实在不好。” 段非拙有点儿想笑,向来冷硬的Z居然也有这么一天。当初把他关进地牢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感情丰富”?可同时他心里也涌起一股滚烫炙热的情绪,像是那温热的水珠一路流进了心底。 他真想吻一下Z那刀锋似的唇角,吻去那抹别扭的弧度,可现在真不是亲热的好时候。 他抬起头,只见利维坦正在空中盘旋,为地面投下黑色的阴影。 “我们先离开这儿。”段非拙爬起来,“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撤进橡树林里了。”Z阴沉地回答,“希望亡灵们能帮忙抵挡一阵吧。” “我们也走。我想到一个办法,必须借助大家的力量。 两个人朝橡树林飞奔而去。一道漆黑的阴影飞快地接近段非拙,他以为是利维坦,吓得差点儿甩出一道冲击波,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变成乌鸦的色诺芬。 乌鸦乘着风和他们齐头并进。 “你怎么活过来了?”那鸟儿震惊地问。 “我本来就没死!”段非拙没好气说。 “哇,脑袋开瓢成那样都没死,你的头肯定很铁……”色诺芬语带钦羡。 他们钻进橡树林。一进林子,雨顷刻间便小多了,繁茂的枝叶在他们头顶织成天然的遮雨棚。 粗壮的橡树树干后探出数个脑袋——是躲藏在此地的警夜人们。 “太好了,老大,你们没事!”R先生惊喜地叫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艾奇逊小姐问。“真的要搐回伦敦吗?” Z思忖片刻,正要发话,段非拙却先行抢白:“我有一个办法,但是我要先请教一下N先生。” 餐厅老板兼警夜人指着自己:“我?” 段非拙朝他招招手。N先生踌躇地看了看同伴,不情不愿地走向他。 段非拙将N先生拉到一旁,确认其他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也许Z除外,他的听力并没有因为他复明而减弱)后,悄悄问道:“您秘术高超,知识广博,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秘境交易行所在的空间,究意是个什么样的空间?” N先生一怔,讶异地扬起眉毛,用质询的眼神看着段非拙,等待他进一步说明。可段非拙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等待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最后是N先生先扛不住了。 “是交易行主人创造的一片异空间——我猜的。”他无奈地说,“能力强大的秘术师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宇宙中存在许许多多这样的异空间,游离于世界之外。” 段非拙可深有体会,赫卡戏的十字路所在的那片神秘星空,应该就是同样的异空间。 约瑟夫·切斯特竟能创造这么一个地方,还能用法阵将它和现实世界连接在一起,其秘术的造诣当真恐怖至极。如果他把心思放在研究奥秘哲学上,而不是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上,是不是早晚能抵达先行者的境界? “如果我将一个人带进交易行,然后毁掉所有通往交易行的通道,包括娃娃屋,那么那个人是不是就永远无法离开了?”段非拙问。 N先生思索了一会儿,沉重地点点头。 “但你——交易行主人一—还是随时可以通过你的法阵银匙进入交易行。除非你离开的时候,被困交易行中的那个人吸掉黄金时钟上的法阵。不过,如果你的目的是永远困住他,那么你自己大概也不会想要再回去了吧?” 段非拙笑了笑:“您说得对。” 紧张和不安爬上N先生的面颊。”为什么你要问这种事,难道你。……” “嗯,实不相瞒,”段非拙拍了拍N先生的肩膀,好像他们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我打算把光之大君封印在秘境交易行中。” *** “陛下,到了这里我们就暂时安全了。” 伊迪丝夫人喘着粗气,一手撑着橡树树干,一手按住胸口。 她也算上年纪了,短时间内跑这么远的路,实在有些吃不消。 女王看起来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她的年纪可比伊迪丝夫人还大,最后都跑不动了,是她中心耿耿的皇家侍卫们将她背到橡树林中的。伊迪丝夫人都有点儿害怕这场大雨和闹剧会不会害得女王陛下折寿。 女王环顾四周:“这里是……?” “是我们家族的私人林地,陛下。”伊迪丝夫人说,“这里有……说来不怕您笑话,有亡灵守护。” “昨天之前,如果你这么说,朕肯定会觉得你疯了。”女王阴郁地说,“但是今天之后,不论什么天方夜谭,朕都愿意相信了。” 皇家侍卫们听见“亡灵”二字,不安地聚拢在女王四周。伊迪丝夫人觉得,与其说他们是要尽忠职守地守卫女王,倒不如说他们是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一起。 “我们不能在这儿躲一辈子。”裴里拉勋爵郁郁寡欢,“外面可是有一头怪兽,母亲,我们要怎样才能从怪兽的利爪下活下来?” 他话音刚落,上空便传来怪兽悠长的咆哮。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那咆哮简直要将人的耳膜都刺穿了。 不知过了多久,咆哮声才停下来。但是大家耳中的轰鸣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长久的耳鸣。 接着,地面猛地一震。利维坦降落在树林边缘,长满尖刺的尾巴横扫而过,粗壮到需要两人合抱的橡树竟然被齐齐拦腰截断! 饶是向来镇定自若的伊迪丝夫人也忍不住尖叫起来。她儿子急忙把她拦在身后。虽然他自己都在瑟瑟发抖,但还是努力用身体遮蔽母亲。 “我们完了,母亲!”裴里拉勋爵一把鼻涕一把泪,“呜鸣鸣,早知道我们就不该把矿场承包出去……不,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开发什么矿场……” 女王一手撑着橡树,另一手攥着自己的裙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还没完,勋爵。”她低声说,“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利维坦的尾巴又是一扫,又一排橡树齐齐倒下。 原以为能作为屏障的树林,在巨兽的力量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利维坦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就在它要再一次发动进攻的时候,一道火光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脊背。 巨兽惨叫起来。这灼热和疼痛让它回想起了在北极的时候。那时它刚刚复苏,便遭受了没来由的袭击。 它扬起长长的脖子,血红的眼睛望向天际。 浓云密布的天空之中,雷光交织的云隙之间,骤然出现了一抹金色的影子。 一艘流线型的蒸汽空行舰从云层之中徐徐降下,侧舷一排黄铜色的炮口,正对这地面的巨兽。 炮口依次亮起火光,榴弹如陨星般势不可挡,破空而来。 炮击声震耳欲聋! 黄铜炮口的侧上方用崭新的油漆漆着空行舰的名字——威灵顿号。 威灵顿号的火炮再次齐射一轮。威力十足的榴弹正中利维坦的身躯。巨兽的鳞片在灼热的高温之下化作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肉烧焦的臭味。 裴里拉勋爵呆呆地望着那从天而降的空行舰。 “为、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他的女王在皇家侍卫的搀扶下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可以将战场尽收眼底的位置。 “啊。”女王扬起眉毛,苍老的面容漾起一丝愉悦,“看来他赶上了。” 空行舰舰桥。 弗里曼上校端坐指挥席,凝视下方的大地,目光聚焦在那头漆黑的巨兽身上。——你曾救过我们全舰人的性命,真可惜,你我现在是敌人了。上校心想。 “齐射!”他大声下令。 隆隆炮声让他身边的男子缩了缩脖子。那男子身材矮小,相貌寒酸,总令人联想到某种啮齿类动物。 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男子,在一周之前拿着女王陛下的秘密诏书,找到了弗里曼上校。 当时上校正在和家人吃晚餐,这男子突然从花园的地里冒了出来,吓坏了狐狸(是的,那是西蒙的动物朋友,上校把它们当作宠物养在了家里)。上校的女儿以为男子是地精,很是笑闹了一阵。上校本人则差点一枪把男子的脑袋给崩掉。 男子自称派莫,是一名秘术师,还是女王陛下的使者。他向上校展示了陛下的手谕,上面命令威灵顿第二天飞往什罗普郡裴里拉庄园待命。 威灵顿上校不明就里。他每天都读新闻,知道第二天陛下将驾临裴里拉矿场,参加剪彩仪式。他不懂为何一个仪式需要军队待命。但他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 第二天他指挥威灵顿号前往女王陛下诏书中所说的位置。结果就遇上了他们的“老朋友”利维坦。 橡树林中。 女王望着天空中金色的空行舰,扬起唇角。 “不错,是朕命令威灵顿号前来支援的。”她对裴里拉勋爵说,神情有些骄傲,“从一开始朕就没全盘相信过科学进步委员会。” 一直以来,科学进步委员会推广以太结晶科技,让英国的国力突飞猛进,傲视全球。但是在他们喷亮的讴歌声中,女王也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比如“间谍”。当初将“威灵顿号上有可能混入了外国间谍”一事透露给她的,正是秘书官卡特。他建议派遣秘密特工潜入威灵顿号搜捕间谍,还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警夜人。 于是女王顺水推舟,召见了芝诺·辛尼亚——警夜人的首领,命令他假扮学者登上威灵顿号寻找间谍。 结果就真的被他找出了间谍,那间谍还扮作舰长的样子,差点儿将整艘空行舰偷到维也纳去。 卡特痛心疾首了一番,表示外国的技术也在不断进步,我们若不能及时推陈出新,迟早会被他国超越。不死士兵的计划,您再看一看? 他或许以为,女王被间谍一事吓得不轻,会立刻同意不死士兵计划。 女王却只觉得一切都过于巧合了。简直就像为了让她同意这个计划,有人暗中策划了一切。 科学进步委员会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敌人。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她不会轻易和他们撕破脸,但也绝不会将自己的信任全盘交付给他们。 她当了这么多年女王,或许别的没学会,但有一件事她是非常擅长的,那就是“帝王学”。 似乎就连上毫都立在地这一边当她果老前账仪式那天该如何提防委员合的时候、派草沟进了她的浮若格摩尔宣、简直就像上斋为地送来的信使一样。她命令这秘术师去找弗里最上校。那位好军人因为北极计划的失败正身陷自责的泥源之中,甚至在家里自我禁足。女王正好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威灵顿号。 弗里曼上校皱着眉头,紧盯着空中与他们纠缠的利维坦。 炮火撕裂了巨兽的鳞片,它的鲜血像雨点一样洒落大地,地上的人恐怕以为下了一场血雨吧。 然而受了这么重的伤,巨兽仍然攻势不减。它仿佛不知疼痛,不惧死亡一般,誓要拉着整艘空行舰陪葬! 利维坦一头撞向空行舰。舰桥轰然震动,惊叫声此起彼伏。弗里曼上校稳住身体,旁边的派莫则没骨气地趴在了地上,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别慌!”上校高声道,“怪物已是强督之末,我们一鼓作气干掉它!” “是!”众船员齐声应答。 可是空行舰的震动却并未停止。弗里曼上校的眉头越皱越紧。“怎么回事?出故障了?” 舰桥上的联络员满头大汗,不停抓起传声筒下达命令,又将传声筒贴在耳边倾听回复。 “报、报告舰长!是以大结晶蒸汽动力引擎发生了故障!” 弗里曼上校的手指敲打着扶手。”难道刚才怪兽的那一击破坏了引擎?” “呃,舰长,轮机长报告说。……是燃料出了问题!”联络员看起来快哭了。 “我们起飞前明明补充了足够的以太结晶!” “是的,可是轮机长说……那些以太结晶正因为不明原因快速溶解,却并没有释放热量到引擎中!” “什么?!”弗里曼上校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叫并没有释放热量?热量难道会凭空消失不成?那是违反物理学原理的! 或者……热量被其他什么东西汲取走了? “舰长!引擎动力不足!我们必须迫降!” 弗里曼上校霍然起身。在空战之中,空行舰就是士兵们的生命之舟,必须先解决引擎的机械故障才能战斗。 “降落在那个湖上!”上校下令,“同时炮手也不要闲着,继续射击!” 身边的派草战战辣转地抬起头“我们要降落了吗?” “是的先生,引擎出了故障。”弗里曼上校冷冷回答。 “啊,太好了!能让我下去吗?我恐高!我想回地面!如果可以,我想钻进地底下去!”派莫发出老鼠似的尖叫。 *** 橡树林中。 “怎么回事?那艘空行舰怎么降落了?”艾奇逊小姐眺望着那快速下降的金色影子,困惑地问道。 段非拙自然也将那情形尽收眼底。威灵顿号出现在此地委实令他意外。那可是空军的旗舰,有权力调动它的恐怕就只有…… 呵,那位女王陛下不愧是统治世界之都的王者,若是将她当作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可是会吃大亏的。 然而眼看威灵顿号就要击落利维坦,它自己却莫名其妙地降落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过眼前的好机会。段非拙只能理解为是威灵顿号自身出了某种问题。 —-不必说,肯定是以太结晶。 “所有的空行舰都由以太结晶驱动。”段非拙低声说,“现在光之大君正在复苏,而以太结晶本就是池力量所凝紧的物质。恐怕空行舰上的结晶已经全部被空中那个怪异的太阳所吸收了吧。” 众人倒抽-口冷气。 人类的血肉之躯无法与利维坦相抗衡,人类的钢铁造物却可以。若是没有威灵顿号,他们绝不可能战胜利维坦。但没有以太结晶,威灵顿号就等于是一艘停泊在湖上的船,要怎么跟机动力超强的利维坦对抗? 段非拙焦虑得都忍不住开始咬自己的指甲了。 威灵顿号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丝曙光。他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若是大家愿意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就像赫卡忒所说的一样,当凡人联合起来,就连诸神都要为之颤抖! 一个堪称天方夜谭的计划出现在段非拙脑海中。 “空行舰之所以能飞行,说到底是因为以太结晶提供了充足的动力。假如有别的动力来源,它不是一样可以飞吗?”他用兴奋的眼神环视众人,期望得到他们的赞同。 “可是能用什么能源呢?”Z问,“煤炭?现在也没地方找那么多煤炭。” “煤炭当然不行,热量太低了。”段非拙咕哝。 至于核能,现在还没发明出来呢。但这并不意味着找不到合适的能源。事实上,段非拙身边就有好几个这样的能源。 “……秘术师。”他也密然开朗。 色诺芬震惊:“你要把活人扔进炉子里当炭烧?!” 段非拙斜他一眼,不愧是色诺芬,都这时候了脑回路还如此清奇。 “秘术师可以从自然界中汲取能量,或是储存起来留待日后使用,或是将其转化为自己所需要的形式。假如所有的秘术师同时给威灵顿号供能,是否能让空行舰飞起来?” 在场所有的秘术师同时思索起了这个问题。 只要提供的能量足够多,别说是空行舰,就算是地球也能让它飞出去。 但是在场的秘术师除了段非拙之外,就只有N先生、Q女士、色诺芬、叶芝和伊万杰琳。他们能为空行舰提供足够的能源吗? 不管怎么想都不够。必须征召更多的秘术师。 段非拙回身望向树林深处。 “不是刚好有一群秘术师在哪儿吗?”他渴望地舔了舔嘴唇,“他们肯协助的话,没准能成。” 色诺芬向天翻了个白眼:“那帮人绝对不会服从你的命令。若是放他们自由,他们没准会先把你的脑袋揪下来。” 对于那帮认贼作父还执迷不悟的家伙,他一点好感也无。 该如何对他们晓以大义呢?段非拙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 “勋爵夫人!”他喊道。 一名身着华服,周身散发着微微幽光的女子从橡树中走了出来,用淡漠的眼神看着他。 警夜人们见到这女人,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只有Z和色诺芬不为所动。他们俩知道这些亡灵并无恶意,反而会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而竭尽全力。“能否请您帮个忙?女王陛下在这附近吗?” “她在。”女子冷冷道。 “能不能把她叫………我是说'请'过来?”段非拙一边向树林深处走去一边说,“那些秘术师或许不愿意听我的,但是女王陛下的命令呢?”女子消失了。段非拙来到树林深处的空地。黑衣秘术师们仍被亡灵的力量牢牢绑缚在橡树上。 看见段非拙,距离他最近的秘术师啐了一口。 “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他恶狠狠地说,“等委员会唤醒不死军团,就是你们的末日!” 段非拙认出他是苏格兰场警探的一员。实际上他就是现任的异常案件调查科警司。 “真遗憾,不死军团正在居杀你们亲爱的委员会。”段非拙冷笑。 警司瞪大眼睛,旋即冷静下来。“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为什么要骗你?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不过我建议最好别到处走动,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段非拙摇摇头,这帮家伙还搞不清状况呢。 不一会儿,另外一群人接近林中空地。段非拙认出了其中的裴里拉勋爵母子。他们身后是几名身穿红衣的侍卫,被他们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央的则是一 “女王陛下……!”被绑在树上的警司嘴唇颤动。面见女王是何等殊荣,虽然现在的时机不怎么合适。 女王看了看这些秘术师,又看看段非拙,苍老的脸庞上虽然没有表情,眼睛中却焕发出欢欣的光彩。 “真高兴看见你平安无事,利奥波德爵士。”她说。 “看见您平安我也松了一口气,陛下。”这话倒是千真万确,要是女王有个三长两短,段非拙不知道该怎么劝降那些秘术师。 “为什么要把这些年轻人绑在树上?”女王抬起下巴示意那些秘术师。段非拙觉得她是在明知故问。 “他们是委员会手下的秘术师,陛下。”段非拙说。 秘术师们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虽然他们中不少人都已经在委员会的安排下加入了苏格兰场,但他们知道,委员会豢养秘术师的行为实际上是非法的。女王淡定地审视着秘术师们。他们的表情更加灰暗了。 “朕都不知道委员会瞒着朕培养了这么多秘术师。”女王压低声音,“真可笑,朕手下的警夜人多年来奉命捉拿秘术师,结果他们送进地牢的人甚至不如潜藏在朕身边的多。 警司绷紧了身体。”陛下,委员会使用非常手段也只是为了效忠您和国家…… “呵,全家都被委员会杀还这么他们说话,我真好奇他们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色诺芬一边拧干衣服上的水一边走过来,黄眼睛在幽暗中熠熠生辉,犹如琥珀。警司恶狠狠地瞪着色诺芬:“不许你侮辱委员会!” “哦?还有这回事?”女王扬起眉毛,“卡特在哪里?联很想听一听他的解释。” “卡特已经死了。”色诺芬大大咧咧地说,丝毫不隐瞒自己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我必须得说,我是正当防卫。我的家人也被杀害了陛下。但我跟这些人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扫视被绑在树上的众秘术师,“当时救下我的是警夜人。否则现在我可能就站在他们那一边了。” 女王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色诺芬夸张地向她行了个礼。 “关于委员会的所作所为,之后朕会派人彻底调查的。”女王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现在并不是谈这些往事的时候,不是吗?” 她质询地看向段非拙。 “陛下,您也看到威灵顿号降落了。”他说,“空行舰的以太结晶恐怕已经失效了。除非有新的动力来源,否则它不可能再飞起来。而现在能击败那头巨兽的只有威灵顿号。” “新的动力来源?” “秘术师可以将自然界的其他能量转化为空行舰所需要的能量。转化能量是秘术师初学奥秘哲学的必修课。但是要让那么庞大的一艘战舰飞起来,所需的能量可不是一星半点。必须要大量秘术师合作才行。” 段非拙的目光在众秘术师脸上逡巡。 警司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忍不住发笑。“用人力让一艘空行舰飞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段非拙不客气地问。 警司说不出话了。 女王心平气和地说:“我懂了。”大家联合起来,未必做不到。但是不这么做的话,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警司懂得审时度势,明白现在应该暂时放下歧见通力合作。 他又想,假如这帮警夜人当真像卡特阁下说的那般软弱无能,为什么连女王陛下都在给他们撑腰呢?他并不想遵从警夜人的命令,但那同时也是女王陛下的命令。他怎么可以违反一国之君的命令? 他从未怀疑过委员会和卡特阁下,但是那个年轻人说的关于他家人被害的事就像蚂蚁一样啮咬着他的心脏。也许他并不是不想知道真相,他只是害怕自己迄今为止所坚信的一切土崩瓦解。 “我知道了。”警司不情不愿地说,“我们会按照你说的去给空行舰供给能量。但是能不能成功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言下之意,即使失败了也和他无关。 色诺芬轻拍段非拙的肩膀。“我们也去。”他的黄眸闪闪发亮,“我们几个也是秘术师,同时还能监视他们。” 警司的身体落到地上。白手松开了他。他讶异地看着从树中浮现出的那个苍白的女人亡灵。女人明明和他差不多大,看待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其他秘术师也纷纷获得自由。他们揉着酸痛的肢体,用戒备的目光瞪着警夜人们。 警司咬了咬牙,转头对部下们说:“我们走,去空行舰。” 色诺芬跟上他们,却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很快,Q女士、N先生和叶芝也汇入了队伍。伊万杰琳想跟上去,段非拙叫住了她。 “理事长,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我没法帮你了。”伊万杰琳凄怆地说,“我不能阻止光之大君,他的力量已经太强大了。当袍复苏,第一个要惩戒的就是我们这些背叛者的后裔……” “我需要你压制礼的力量。”段非拙说,“这样我就可以通过另一块以太结晶,把神引导进秘境交易行,然后摧毁所有出入口。将抽永远封印在那里。” “我不确定能压制他多久,只能试试。”伊万杰琳看着他,“可是您从哪儿弄来以太结晶?去矿坑里挖吗?” 女王打断他们:“矿坑里已经没有以太结晶了,天上那个太阳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全部溶解了。” “我知道哪儿还有一块。”段非拙走向剩下的警夜人。 艾奇逊小姐抱着加特林,疲倦地坐在一棵树下。R先生握着刀,警戒地站在她身旁。Z倚着一棵树,双臂环抱,湿漉漉的银发拧成一绺一绺的,垂落在肩头,像一道道白色的瀑布。 见到他走过来,Z抬起红眼睛。 段非拙看着他。真奇妙,为什么这个男人他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他说:“你心脏部位的那块以太结晶。现在它的力量还没被光之大君汲取,但那是迟早的事。光之大君在吸引以太结晶的力量,我也可以通过以太结晶去反向吸引光之大君的力量,把池引到交易行内。” 就像两块大小不同的磁铁彼此吸引。段非拙要做的就是牢牢抓住那块小磁铁,增强它的磁力。只要磁力足够大,他站得足够稳,就能将那块大磁铁吸引过来。 段非拙向他伸出手:“愿不愿意把你的身体借我一用?” “奇怪的问题。”Z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不早就是你的了吗?” 第七十六章 大结局(下) 威灵顿号。 弗里曼上校神情凝重。船体受损的报告接二连三地飞进舰桥,一时间他连炮手那边的攻击报告都听不见了。 降落在湖上的空行舰远不如空中的利维坦灵活,侧舷的火炮射击角度极其有限。那狡猾的巨兽明明受了伤,却还是能找出火炮的死角,从他们防御不到的地方发起意料之外的进攻。 “报告舰长,侧翼受损!” “报告舰长,D-94区船壳破损,开始渗水!是否封闭整个区域?” 弗里曼上校的表情波澜不惊,可紧紧握住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他参加过许多次九死一生的战斗,甚至从北极之旅中活了下来。但如此棘手的状况他还是第一回 见。若是威灵顿号能再度起飞,他有信心战胜那头怪兽。可若是因为缺乏燃料而全军覆没,他死不瞑目。 “舰长!”瞭望手的声音打断弗里曼上校的思绪,”湖边来了一群人,他们似乎想要登舰!” “哦?”上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从瞭望手手中接过望远镜,向湖边望去。果然有十几个人在那儿朝他们招手,有男有女,甚至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是希望上空行舰避难的平民吗?还是……其中一个黑发的人懂旗语,开始比划复杂的手势。上校当然也懂旗语。他默默读出那人的意思,接着转向船员∶“让他们登舰!” “可是舰长,我们的掠行艇也没办法用了……” “用划的!” *** “天呐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可以用高贵的我做这种事!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石中剑滋儿哇啦的叫声充盈着段非拙的大脑,但他听若惘闻,继续手上的动作——用石中剑在泥土上画法阵。 这活儿本该由锄头或者犁来胜任,但是段非拙所能找到的最接近它们的东西就是石中剑了。好久没听这家伙叨逼叨,他竟然有些怀念。 他正在靠近橡树林的一片平底上画秘境交易行的七芒星法阵。既然法阵画在纸上能起效,那么画在地面上当然也能,没准还比画在纸上更持久牢固。 法阵完成之后,他便要吸引天上的那个奇怪的太阳——光之大君——进入交易行,然后飞快地回到现实世界,毁灭入口。这样就能将光之大君永远困在交易行所在的异空间之中。 只要他以后不再使用交易行,那位先行者就永远无法返回现实世界。 交易行中的那些商品倒有些可惜。但是转念一想,当初他本来就不想继承交易行,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秘术物品也毫无留恋之心,因此失去它们也不觉得多么肉痛。 其中一些重要的书本已经提前拿出来给叶芝、色诺芬他们学习了,剩下的嘛…… 也许今后秘术师将不再藏头露尾地生活,而是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之下。各式各样的秘术物品将能光明正大地在正规的商店中出售,不需要偷偷摸摸拿到黑市上交易。总会有更神壹、更珍贵的物品被制造出来。 好不容易画好法阵,地面却震动起来。段非拙听见远处传来骚动,机械士兵们浩浩荡荡地直奔他而来。它们身上沾着血迹,段非拙暗暗祈祷那是委员会的血迹,别是他认识的什么人。 同时,橡树林中也冲出一群人。R先生挥舞着短刀,拦在机械士兵面前,艾奇逊小姐则将加特林机枪当作近战武器,一击便打碎了一名机械士兵的头颅。女王手下的红衣侍卫们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跟着加入战局。他们有枪的举枪射击,射空了子弹的人则直接用枪托去殴打敌人。 就连裴里拉勋爵也加入了战局。他笨拙地用石头去丢机械士兵的脑袋,将那不死的怪物引到橡树林中。一旦它们进入树林范围,树干和地面就会涌出无数双自手,将它们死死束缚住。 远处,一道黄金般的影子腾空而起。威灵顿号犹如冉冉升起的星辰,朝空中盘旋的漆黑巨兽发射炮火。先是火光一闪,过了许久隆隆炮声和利维坦凄惨的咆哮才传到段非拙这边。 伊万杰琳站在法阵对面。段非拙冲她点点头。 理事长挥去裹住全身的黑袍,露出苍自的面容。她朝天空中那怪异的太阳举起双手,口中念通着段非拙听不懂的古老语言,用如今已经失传的远古秘术去削弱先行者的力量。她的皮肤在怪异太阳的光下变成了一种透明的色彩。血管在皮肤下清晰断可见,宛如一个患上了以太病的人。 段非拙看向Z。白发警夜人握住他的手。 握的那么紧,简直就像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似的。 两个人跃入法阵之中。 一阵天旋地转,他们进入了秘境交易行。 “我去破坏出入口。”段非拙说。 他提着石中剑奔向楼梯间中的法阵挂毯。这里是顾客专用的通道。只要他拨动时钟,世界各地的秘术师就能一瞬间抵达交易行内,哪怕他们身在大洋彼岸,地球彼端。段非拙一剑劈向法阵挂毯,将它斩成两截,然后唤出火焰,将之烧成灰烬。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客人能进入交易行了。 接着,他登上螺旋楼梯,同时开启灵视能力。 第二出入口的法阵就携刻在楼梯背面的墙壁上。它通往娃娃屋,那是一个绝对隐蔽、绝对安全的地方。约瑟夫·切斯特将它作为紧急避难通道。 段非拙又是一剑劈向墙壁。砖石纷纷碎裂、坠落。在段非拙看不到的地方,那座娃娃屋突然崩塌,化作一堆破破烂烂的木片和布片。 他返回去,望着黄金时钟,不禁咽了口口水。 深深呼吸一次之后,段非拙将石中剑背在背后,转向Z。 不等他开口,Z就握住了他的双手。 段非拙忍不住明开嘴。 无需更多言语。这个秘术他从未施展过,但他必须成功,否则眼前这个他深爱的人,他深爱的世界,都会灰飞烟灭。 怎么能允许那种事发生。 他闭上眼睛,伸出触觉的触须,沿着和Z交握的手掌,探入Z体内。 经过冰冷的金属,复杂精巧的零件,探入血肉之中,直达Z身体的最深处。 他的胸腔中没有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将血液泵入身体各处的机械。驱动这机械的是一块小小的以太结晶。 段非拙用思维的手抓住那块结晶。感觉就像抓住了一颗灼热的心脏。 这块结晶连接着别处—某种更庞大、更深邃的意志。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批蜉撼树。 可他这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类,今天就偏要去挑战最接近神的存在。 先行者又如何?最初不也是人类吗? 他开始抽取那庞大意志中的能量。 秘境交易行之外,裴里拉庄园的田野中,已是一片混乱。 威灵顿号与利维担在空中缠斗。巨兽的鲜血泼到大地之上,秘术师们围在引擎整室中。满头大汗,不新地为引擎提供能量。伊万杰啉面朝天空。念通古老的胃语,她的身体已变得近平透明。机械十兵不新地想接近她。但不是被R先生一刀斩去头颅,就是被艾奇通逊小姐用枪管砸到四分五裂。 天空中那怪异的太阳突然融化了,化作无数的金丝,汇入地面上巨大的法阵之中。 秘境交易行内,段非拙能感觉到汹涌澎湃的力量如同浪潮一般从黄金时钟的法阵中涌出。 那是他可以抵挡的力量吗?有那么一刹那,他心底质问道。 也许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也许这个秘术根本不会成功…… 一个威严的、既非男又非女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是你。”袍说。 段非拙心想,这肯定就是光之大君的声音了。 “我不认识你。”他在头脑中回答。 “第四先行者血月,为什么呼唤我来这里?” “我不是第四先行者。” “你身上有神的力量。” 段非拙想起了赫卡忒说过的话∶先行者对“活着”的定义和凡人不同。只要他们的力量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他就仍然“活着”。哪怕那力量正在另外一个人体内。 他只继承了一部分第四先行者的力量。但是在一个尚不完整的光之大君眼中,他就是一个尚不完整的第四先行者吧? “很遗憾,我要把你封印在这里。”段非拙继续在头脑中说,同时一刻不停地抽取能量。他能感觉到环绕交易行的那股能量风暴越来越强烈,就像他将一个台风眼塞进了大厅中似的。 “为什么要和我敌对?我们不是盟友吗?你和我,我们可以再造一个新世界,一个更好的世界。” “敬谢不敏。我很喜欢现在这个世界。” 光之大君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是袍。”先行者说,“但你说了和池一样的话。你们连性格都有点相似。过于悲天悯人了。” “这算夸奖吗?” “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所有的以太结晶都会消失。凡人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突然之间失去它,会天下大乱的。” “没关系,他们会找到新道路的。”段非拙轻松地说,“凡人总是能找到适应环境的方法。何况我见过多重历史的另一个分世界也没有以太结晶,凡人照样过得不错。” 光之大君发出阵阵嗤笑∶“先行者不死不灭,你只能将我封印在这里。也许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度相见。到时候谁胜谁负就是未知数了。” “我的力量也会传递下去,也许将来还会出现新的先行者。谁知道呢?我尽我所能做到最好就足够了。” 他睁开眼睛,金绿色的眸子里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秘境空间内的风暴撕扯着他的身体,要不是Z紧紧抓着他的双手,他可能早就站不稳了。 Z的银发在狂风中乱舞,绯红的眼睛如同指路的星辰一般明亮。 段非拙再也汲取不到能量了。所有光之大君的力量都已经被引导到这个空间中了。 “完成了!”他在不断鸣啸的风暴之中大吼,“我们走!” 说完,他拉着Z冲向黄金时钟,跌跌撞撞地回到现实世界中。 风暴的鸣啸停止了,可他的耳鸣仍在嗡嗡作响。 一时间天旋地转,他头目晕眩地倒在地上,甚至有些想吐。 段非拙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忽然意识到一切还没结束。他必须摧毁交易行的最后一个出口——他在地面画下的法阵。否则光之大君就能逃离交易行,因为这个法阵只识别人类,识别不了人类以外的东西,它会认为光之大君是一件物体,从而放他通过法阵,就像段非拙可以拉着Z穿过法阵一样。 他艰难地坐起来,想用石中剑毁掉地面的法阵。然而他刚刚握住剑柄,一名机械士兵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拧。 段非拙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痛呼一声,石中剑脱手。 石中剑滋儿哇啦地尖叫起来∶“别扔掉我!快点把我抓起来!啊啊啊你这个笨蛋!快点啊!” 机械士兵以人类不可能拥有的力道将段非拙掷了出去。他重重落地,滚了好几滚才停下来。 自愈能力立刻开始发挥效用,他的腕骨自动接上,身上的擦伤也不断愈合。他爬起来想冲回去抓起石中剑,然而机械士兵快他一步,一脚将石中剑踢开了。 他扑了个空。 不远处的伊万杰琳急忙扑向石中剑。她扑倒在地,四肢并用地爬向那柄剑。但是另一名机械士兵接近她身边,一脚踩住她的手腕。她惨叫起来。 一道金色的丝线从法阵中伸出,缠住了段非拙的腿。 他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愕然而放大。 那是光之大君,他要逃出来了! 段非拙四肢并用地爬向石中剑,但是金色丝线牢牢缠住他的腿,他根本无法前进哪怕一寸! 他疯狂地左顾右盼,寻找能帮助他的人。Z呢?Z在哪里? 白发警夜人倒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侧卧在泥土中不省人事,一只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好像心口极为痛苦。 “Z!!!”段非拙声嘶力竭地大吼。 是了,他将光之大君的力量引导入交易行内,不但世界上所有的以太结晶都会失去效用,就连Z体内那块也一样。 失去那块结晶,Z的心脏就不再跳动了。 段非拙努力地向前爬去,手指拼命地往石中剑的方向够,但是怎么也够不到。金色丝线不断把他往后拖,他的指甲陷入泥土中,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 难道一切努力都要功亏一篑了吗? 就在绝望摄住他的刹那,一只手突然从土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石中剑。 段非拙目瞪口呆。 只见一个瘦小的、贼眉鼠眼的男子从土里钻了出来,高高举起石中剑,那姿态真有些像古典油画中举剑迎敌的神话英雄。 “派莫?!”段非拙失声大叫。 老鼠般的男子看见他,也跟着惊呆了。他握着石中剑左顾右盼,不知道该把这玩意儿交给谁。 石中剑只有在真正主人的手中才能发挥效用。段非拙那边有机械士兵阻碍,他可闯不过去。硬闯的话,没准他会像那位漂亮小姐一样被踩断手腕。 段非拙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派莫不待在苏格兰场地牢,而会出现在这里。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如果他拿不到石中剑,那么该把石中剑给谁? 神话中,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将石中剑从岩石中拨出。 王者-—他们这儿正好有一位。 “派莫!”他大吼,“把剑——送给女王!” 派莫怔了怔,完全不明就里,但眼下棘手的状况让他本能地服从他所听到的命令。 他再度钻进土里,这是他最擅长的秘术,闭着眼睛也能做到。 几秒钟之后,他就出现在了女王脚下。 他半边身体还埋在土里,只有上半身钻出地面,双手将那把破破烂烂的锈剑呈给女王。 “那位先生叫我给您的!”派莫尖声尖气地说。 女王一脸诧异,却还是握住了锈剑。 碰触到剑柄的刹那,一个猖狂至极的笑声出现在了她的大脑中。 “啊啊啊!是我命中注定的王者!”那个声音狂喜尖叫,“将我从岩石中拔出者王不列颠!也就是说只有不列颠之王才能将我从岩石中拔出!” 现任不列颠之王维多利亚惊异地盯着这把剑。只听“啪”的一声,剑尖上的那块小石头碎裂了。 紧接着,锈迹如同蒸发的露水一般消失,坑坑洼洼的剑刃闪过一道夺目的光芒,变成了锃亮锐利的银色钢铁。连护手都没有残破剑柄亮起金光,一块明亮的蓝宝石镶嵌在中央。 女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仿佛被这把剑操控了似的。 她高高举起剑,然后用力劈下。 一道金色剑风呼啸而出,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剑风斩过法阵所在的那片土地,掀起泥土的风暴,法阵霎时间便被吞没,连带劈碎了一名在法阵附近的机械士兵。 缠住段非拙小腿的金色丝线随风而逝。 他听见远处传来惊叫声,于是忍着痛苦撑起身体。 天空中缠斗的金色空行舰与黑色怪兽,已经分出了胜负。 在炮火的洗礼下,利维坦的身躯已是千疮百孔。空行舰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外壳破损,浓烟滚滚,随时都像要坠机的样子。 但最终,威灵顿号稳住了。反而是那头巨兽失去了平衡,挣扎着坠向湖泊之中。 惊天动地的巨响,滔天世浪涌上湖岸,险些将湖畔的别墅都吞没。 从巨兽坠落的地方蔓延开一股深红色,染红了湖水。 空行舰上沉寂了一瞬,紧接着,欢呼声响彻了每个角落。 从舰长到普通水手,从机械师到秘术师,每个人都在尖叫、跺脚、鼓掌。并肩作战多年的老战友们互相拥抱。不久前还视若仇敌的警探和警夜人彼此握手。排山倒海般的喧哗震耳欲聋。 地面上,机械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这一回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它们恢复如初了。它们一个个支离破碎,变回了无生气的钢铁,曾经亮如火炬的眼睛也熄灭了,头颅上只剩两个黑骏默的空洞。 艾奇逊小姐愣了愣,扔掉手中的加特林,和R先生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警夜人甚至将娇小的打字员举了起来,原地转起了圈圈。 裴里拉勋爵像个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皇家侍卫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庆祝噩梦终于过去。伊油丝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儿子,觉得他过于失态。 他们背后,白手缩回树干中。一个个盛装女子的幽影退回了橡树林亘古不变的阴影之中。这片土地遭受了重创,曾经碧草如茵的原野因为战斗而变成满目疮痍的火泥地,但是没关系,当春风吹起时,草木仍会再度生长。 女王把重获新生的石中剑当作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真是神奇。”她喃喃自语,“传说竟然是真的吗?” “从来都是真的,我命中注定的王者!”石中剑用歌唱般的声音说。明明被别人当成拐杖的时候那么嫌弃,可被女王拄着时它半句怨言也没有。“想不到最后一锤定乾坤的是您!不过想想也是嘛,这是您的土地,就该由您本人来守护!” 女王一言不发,望向远处那个金发年轻人。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白发警夜人,跪在那一动不动的身躯旁边。 段非拙将Z翻过来,仰躺在地上。Z脸色死灰,全无生气。 他按住Z的胸口,那台替代心脏的机械果然已经不再运转了。 “别死,Z,别死……!”他颤抖着,泪水混杂着雨水打在警夜人苍白的皮肤上。 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代以太结晶,重新为Z的机械心脏提供能量? 段非拙想起了登上威灵顿号的秘术师们。如果他们可以汲取能量供给空行舰引擎,让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升空,那么他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为Z的心脏提供能量。 他撕开Z的衣襟,双手按住那伤痕累累的胸口,将他所能及取到的所有能量都注入其中。 女王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地攥紧了石中剑。她想,是不是该命令威灵顿号立刻降落,把那些秘术师叫回来?其中起码该有一个懂得怎么疗伤救人的吧? 不过,她很快就不必思考这个问题了。 年轻人收回了双手。双肩套拉了下去,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接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一把拥他入怀。两个人一齐倒在了泥水中。 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明明在烂泥里打滚,却笑得无比畅快。 “轻点儿陛下!您弄痛我的陛下!”石中剑□□。 ……这把剑有点烦。现在女王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把它插进石头里了。 不过女王决定原谅它。 因为雨停了。阳光从层云的间隙间照射下来,洒在劫后余生的大地之上。 不是某个先行者化身的怪异太阳,而是天上高悬的那个真正的太阳。 *** 一周之后。 法兰切丝广场49号。 “世界各地以太结晶同时失去效用,空行舰停飞,多达五千名旅客被困希思罗空港,人们要求科学进步委员会做出解释……科学进步委员会受到谋杀罪指控,二十三名委员被捕传说中的石中剑在大英博物馆中展出……白金汉宫发布公告,国家将启用'特殊人才'驱动空行舰,尽快解决旅客困难……” 段非拙放下报纸,长长叹了口气,“这是要把秘术师当成铲煤工使唤啊!” Z走出浴室,湿渡漉的银发披在肩头,好似白银的瀑布。他一边扣紧衬衫的扣子,遮住胸前伤痕累累的皮肤(以及引人遐思的红痕),一边说:“不是挺好的吗?秘术师终于能从幕后走到台前。今后也不会再无缘无故受到追捕,除非他们违反了法律……” 距离裴里拉庄园的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一周了。 只是短短的七天而已,段非拙却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焕然一新了。 许许多多的事情改变了,或者正在改变,即将改变。 女王命令威灵顿号的士兵扣押了科学进步委员会的委员,他们将以谋杀罪被送上法庭。警夜人提供了他们谋杀诸多秘术师的资料。此外,关于威灵顿号间谍一事也再度被调查。曾显赫一时的委员会就这样顷刻间倒台,令大众惊愕不已,纷纷猜测这背后是否有政治势力的洗牌。 委员会手下的那些秘术师们也终于看到了委员会谋害他们家人的证据。他们中有些人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有些则从委员会的忠实拥趸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被他们占据的苏格兰场异常案件调查科归还给了警夜人们。只是,异常案件调查科的职能也和以前大相径庭。警夜人们不再不分青红皂白地抓捕秘术师。按照女王和Z的计划,他们将变成奥秘社会的监察者,监控秘术师的犯罪行为,规范秘术世界的秩序。将来还会吸收更多的秘术师加入。(派莫被招安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他现在是异常案件调查科的临时工了。)段非拙笑着心想,这回他们直的变成傲罗了…… 异常案件调查科的人员配置也变更了。Z从警司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由艾奇逊小姐接任。打字员小姐终于如愿以偿地升职加薪了。她那台会变形的打字机被摆在办公室的正中央,接受无数新来者的膜拜。 Z则取代卡特的职位,成了警夜人和女王之间的联络者。段非拙管这叫高升,Z则称之为退休。 “仔细想想,我年纪也不小了。”Z说,“差不多是时候退休了。苏格兰场应该给我发高额退休金,让我像泰勒斯先生一样找个风景优美的小岛养老。” 但最终他没去小岛养老,而是留在了伦敦。因为段非拙正式入职苏格兰场,从此过上了打工人的生活。Z必须留在他身边——Z的机械心脏不再由以太结晶驱动,而是由段非拙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为之供能。所以……他再也离不开这个小坏东西了。 Z把头发擦得半干,走向段非拙。后者把报纸折起来,朝Z打了个响指,用秘术帮他吹干头发。 “有你在可真是方便……”Z喃喃自语。 他低下头,吻住段非拙的嘴唇。 两个人交换着深深浅浅、断断续续的吻。段非拙勾住爱人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向Z体内供给能量,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就像他也会无意识地、随时随地地往黄铜指环中储存能量一样。 失去了以太结晶,Z的身体或许会从此不断衰老。终有一天,他将不再是那个永远年轻英俊的白发美男子。但段非拙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们可以一起慢慢变老,在时光的流逝中一次又一次确认对彼此的爱意。 Z的吻越来越深入。段非拙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想在这里?”Z声音含笑,“还是去床上?” “嗯……”因为缺氧,段非拙的大脑有些发懵。 还没思考出结果,身体就被Z拦腰扛起。 “还是卧室比较好。”Z若有所思,“我喜欢你什么也不穿,只戴着那个花环的样子。” 这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两个人同时咒骂了一句。 Z把段非拙放下来,匆匆扣好衬衫,随手抓了一件外衣披上。 段非拙则擦了擦嘴角的津液,确认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惹人遐思的痕迹后,噔噔噔地跑去开门,脚步重到足以把楼板都跺穿。 一打开门,一大波乌泱乌泱的人就拥了进来。 “下午好,主人!”最先跳进来的是阿尔。 “啊,下午好,利奥。”林恩一家紧随其后。 “看到你我可真高兴,利奥波德爵士。”裴里拉勋爵母子踏着贵族的步伐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切斯特先生。”叶芝仍旧彬彬有礼,将礼帽和手文明杖交给小仆人阿尔。 “请恕我无礼,先生,但我实在不能拿下这面纱。”裹得密不透风的伊万杰琳飘然而入。 “哦!天呐!原来这就是切斯特先生的家!”不知为何,默伦姐弟竟在他们身后!空行舰明明都停飞了,他们俩是怎么从瑞士跑来伦敦的?! “哎呀呀,我的好学徒!我给你带了希腊特产小点心!无意冒犯,英国的食物糟透了……”竟然连泰勒斯先生也来了!老人家还拎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箱子。阿尔听见他的话,不大高兴的样子。 段非拙强颜欢笑着接待了这群不请自来的客人。他们好像把他家客厅当成了俱乐部,有事儿没事儿就跑来社交放松。段非拙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家里没有那么多把椅子,干是众人便决定转移战场去楼下的渡鸦餐厅。 N先生仍在经营餐厅,用他的黑暗料理毒害人民大众。他现在正式从异常案件调查科辞职了,过上了快乐的料理人生活。 一行人将餐厅所有位置都占据了,既然接待不了别的客人,N先生干脆在门口挂上了停业的招牌。 如果这时有人经过法兰切丝广场49号,就会惊讶地看见渡鸦餐厅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一扫往日门可罗雀的惨状。欢声笑语从餐厅中流出,一派悠闲又火热的夏日气息。 “天呐,这点心真好吃!先生,您来自希腊吗?我回去就要雇一个希腊厨师!” “阿尔,你现在在做什么?哦,你想当医生?真是高贵的志向!我想一定是受你主人的激励吧?” “现在以太病已经消失了,我打算把美丽盖亚疗养院改造成一家医院。如果你将来能到我们这儿,当医生该有多好。” “英国应该也有很多厉害的机械师吧?啊,真相和他们交流交流啊!” “林、林恩小姐!我帮你倒酒吧!你想吃什么,我拿、拿给你!” 大家有说有笑,N先生趁机推销他的暗黑料理。很快就是晚餐时间了,虽然大家都对他的料理心有余悸,但饥饿还是占了上风,只好点了一桌踩。N先生的嘴都快笑歪了。 段非拙有些无奈。他看了看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众人,觉得自己即使离开一小会儿也没关系,便说了句“我去洗手间”,起身走开了。 但他并没去洗手间,而是到厨房找到了N先生。 “能借一步说话吗?”他问。 N先生停下手中切肉的动作,抬起头注视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他放下刀,摘下围裙,对帮工的员工伙计说了句“你们继续”,然后跟着段非拙走出餐厅。 夜色降临,路灯渐次亮起。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窗户中都流泻出温暖的灯光。 时不时有一辆马车从街上经过,清脆的马蹄声好似一首规律的乐曲。 “你要跟我说什么?”N先生望着星空。 段非拙双手插在口袋里,和他一天仰望天空。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吧,叔叔?” N先生身躯一震,沙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就有所怀疑了,不过直到刚刚才确认。”段非拙笑得眉眼弯弯,“诈你一下,你还真的承认了啊?” N先生——或者说约瑟夫·切斯特一怔,一掌派在段非拙背后,把他拍得一个翅趄。 “敢诈我!你……你学坏了!”N先生气得直哼哼。 身为警夜人,却刚好在秘境交易行主人的楼下租房子开餐馆,光是这个巧合就足以让段非拙起疑心了。 更不用提N先生对交易行的种种机制无比了解,甚至比他这个交易行二代主人还清楚。 “说真的,我之前真以为约瑟夫·切斯特已经死了。”段非拙止住笑意,摆出严肃的表情,“你到底是怎么诈死的?骗过林恩先生我觉得不难,毕竟你会秘术,在他面前装死就行了。但是你的骨灰……。我的确从骨灰中继承了异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N先生抬起自己的机械义肢。“稍微付出了一点代价。” 段非拙惊讶得合不拢嘴。“那骨灰是你的腿?你为了诈死,砍掉了自己的腿?” “不是我主动砍掉的,我可没那么大的毅力。我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刚好要截肢,就把截下来的腿一把火烧了。” 一想起骨灰拌饭,段非拙的胃里开始泛酸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同时兼任秘境交易行主人和警夜人?”他问。 “也不算一开始吧。”N先生长叹,“我来到伦敦后先开设了秘境交易行。但是随着业务渐渐拓展,我发现警夜人是个大祸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干脆混进了异常案件调查科。” 搞了半天,这双面卧底还是家族传统异能啊?段非拙腹诽。叔叔来了这么一出,他这当侄子的又来这么一出…… “你比我隐藏得好。”段非拙苦笑,“我可是没多久就暴露身份了——虽说是我自己主动暴露的。” N先生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胳膊。“我可是花了十年筹划,一步步打入警夜人内部。你到伦敦才多久?几个月?已经不错了。即使是我,这种双重生活过了十年也受不了了,只能金盆洗手。那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侄子。可是委托林恩先生一打听,我才知道你父母已经……”他神色黯然。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段非拙问,“秘境交易行的那个空间已经永远封印了,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能再进去。但是,既然是你,创造一个新空间也不难吧?你可以再开一家交易行。秘境交易行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即使不卖东西,也可以成为全世界秘术师交流的平台。现在女王陛下打算规范奥秘社会的秩序,比如开启秘术师注册制什么的。如果有秘境交易行这么个平台,我想管理起来会更容易吧?” N先生望着璀璨的星空,没有答话。 半晌,他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鹅卵石路面。 “这还是由你们年轻人去做吧。”他说,“你要是想创造新的交易行,我不会反对的。我可以把方法教给你。至于我……”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哀伤。“我当初为了追求秘术,离开家人,最终永远地失去了他们。我偶尔会想,若是我当初没有跟哥哥吵架,没有离家出走,你们一家-—我们一家的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段非拙也答不出这个问题。或许只有监视着多重历史每一个分支的十字路女神才知道答案吧。 “这家餐厅我也不打算开了。”N先生说,“我自己的厨艺什么水平我心里也有数。在这里开餐厅纯粹是为了接近你,保护你。但是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保护了,你能自保,身边也有其他人保护你,”N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和段非拙都知道那说的是谁。“那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我打算回阿伯丁,拜祭一下大哥大嫂的坟墓。然后……” 他眯起眼睛,“也许出去旅行吧。我在伦敦住得太久了。大家都说伦敦是世界的中心,但伦敦之外的世界那么广大。我想去看看。” 段非拙点点头。认可了叔叔的愿望。 餐厅里传来泰勒斯先生醉醺醺的嚷嚷:“N!你这小兔崽子!还不快给我们上酒!” “来了!老不死的!”N先生回道。他朝段非拙笑笑,返回餐厅之中。 段非拙想在夜色清风中多待一会儿,去去身上的酒气。身后餐厅的门却再一次打开了。他以为是N先生去而复返,便问:“又怎么了?” “来看看你不行吗?”回应他的却是Z。 段非拙不由自主地扬起唇角。只要Z在他身边,他似乎经常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Z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你和N说了些什么?” “秘密。”虽然天气渐热,但段非拙还是贪恋Z身上的温度,往他怀里钻了钻。 “你的秘密还真不少啊。”Z嗔怪,“又想对我隐瞒什么?” “你就这么讨厌别人隐瞒、欺骗你吗?” “讨厌。”Z这么说着,却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段非拙仰起头,往Z的唇角亲了一下,接着附在白发男子耳畔,用低沉的、能让人后颈过电似的声音说:“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瞒着你。这可是个惊天大秘密,我一直守口如瓶来着。” Z扣住他腰的胳膊紧了紧。“说。”他用命令的语气道。 “其实曾经去过另外一个世界。”段非拙说,“在那里,我不叫'利奥波德·切斯特'。我有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个名字。” “叫什么?” 段非拙轻轻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Z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那我也有个秘密。”他眯起绯红的眼睛,“Z是我的代号,芝诺-辛尼亚是我的假名。我还有一个真名,从没告诉过你。” “叫什么?”段非拙急切地问。 Z却笑而不答。段非拙轻轻捶了他一拳。他都把自己压箱底的秘密拿出来分享了,Z却藏着掖着。不公平。 还好意思一天到晚说他是坏东西。明明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坏心眼。 当他终于急到受不了的时候,Z才附到他耳畔,柔声说:“我的真名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