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道侣他重生了 作者: 风城一浪 文案 谢师尊的师父也是他的道侣瑶玉祖师高洁傲岸,是全修真界仰望的皎皎明月。 可惜两个人合籍一年,谢师尊就遭九天雷劫,身死道消。 一百年后,谢师尊重生了! 他总结上辈子被雷劈的原因:跟道侣研究双修太多,不够清心寡欲。 于是决定,这辈子断情弃爱,专注修行。至于瑶玉祖师,只能不好意思地说一句:人生有梦,各自精彩。 谁知前道侣要收一名关门弟子,而且是此生最后一位。 全修真界齐聚烟霞峰。 谢师尊被迫加入参选大军,面对一拥而上的竞争者,他表示:我只是咸鱼,你们请。 万万没想到,谢师尊最后还是成了瑶玉祖师的新弟子。 按照规矩,弟子应该住在师父的寝殿中,贴身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于是,入门当日,谢师尊便对师父表示,“师徒有别,徒弟还是住别处的好。” 谢师尊每日专心修行,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被师父堵在了寝殿里。 月色下,师父眸中落星河,勾起他的发丝在指间把玩,“既然是道侣,是不是该尽点自己的本分?” 咸鱼中二受,冷面暴躁攻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衿(受)、辜珏(攻) ┃ 配角:古耽《姐姐的替身重生了》专栏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咸鱼,不是道侣。 立意:努力才能成功 第1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一天 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静得落针可闻,前方的巨石日晷,随着阳光缓缓转动。 已经跪了近半个时辰,谢衿脖子酸痛,晃了晃脑袋,立马遭到呵斥,“祖师和掌门马上就要过来,动来动去,冲撞了祖师和掌门,你如何担待得起?” 谢衿只得继续低下头跪着。 此刻,谢衿正在参加瑶玉祖师的弟子甄选大会。 瑶玉祖师,名辜珏,字凌风,乃是中州修真界修为最高之人。 中州大地,名山大川星罗棋布,修真界以苍梧山为首。 苍梧有十二峰,瑶玉祖师执掌灵气最盛的烟霞峰,是苍梧掌门燕不渡唯一的师弟,修为甚至还在燕掌门之上。 如同他的道号,祖师仙姿玉质,瑾瑜无瑕。若苍梧山以燕不渡为尊,瑶玉更像是高高在上的明月,让整个修真界为之倾慕和仰望。 这样一个不染凡尘的神仙,没想到最后落到谢衿手里,成了谢衿的道侣。 原因无他,就是爱了。 恋爱固然快落,但也有违天道清心笃志的戒条,于是,谢衿在破大乘境飞升的天劫里,喜提九道天雷,当场身死道消。 一百年后,云隐峰小弟子谢清思失足坠崖身亡,谢衿重生到他身上。 在总结上辈子的失败经历后,谢衿决定忘却情爱,专注修行,争取早日羽化登仙。 至于前道侣辜珏,只能在心里默默对他说一句:人生有梦,各自精彩。 没想到谢衿才刚重生,前道侣瑶玉祖师就宣布,将在苍梧十二峰中,甄选一名亲传弟子,也是他此生最后一名弟子。 整个苍梧山都为之沸腾。 瑶玉祖师是整个苍梧山仰望的明月,成为他的弟子是所有人的终极梦想。 谢衿稍微表达一点不是很想参加选拔的意思,就遭到师父和师兄们强烈的反对和怀疑。 不单单是因为各峰之前已报过名单,若不去,按苍梧掌门的性格恐怕会降罪云隐峰。 更因为,谢清思之前是瑶玉祖师的“狂热的追随者”,甚至发表过,能与祖师朝夕相对一日,死而无憾这样的疯狂言论。 为了不惹人怀疑,谢衿跟随云隐峰的三位师兄前往烟霞峰参加甄选。 云隐三人到得稍晚,来参加选拔的弟子已把乾元殿前宽敞的广场挤得密不透风。 苍梧十二峰都有各自不同的道服,比如,烟霞峰是白底滚黑边,蔽膝上有精致的百兽纹,凸显纯洁雅致。掌门所在的赤帝峰则是深红颜色,有金色云雷纹,看起来雍容华贵。 谢衿所在的云隐峰是苍梧十二峰中最没有存在感的,道服是简陋的浅灰,也没有什么花纹。 不同颜色的道服,各种品阶的法器从空中飞过,晃得人眼花缭乱。 看到这样的情形,谢衿顿时放下心来。 谢清思作为毫不起眼的云隐峰弟子,不但辈分低,地位低,修为更低。这样的“三低”小弟子,苍梧山少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面对眼前这些来自各峰的强有力竞争者,谢清思根本没有一分半毫被选中的可能。 心情轻松,谢衿甚至赏起了烟霞峰的景色。 夕阳给山间的青石板步道镀了一层金色,青翠山峦间缭绕着淡薄白雾,飞檐翘角隐没其间。 一百年过去,烟霞峰沧桑如故。 欣赏片刻,一名气质周正的烟霞弟子从乾元殿中走出。 这人叫周琰,是这次甄选大会的主事师父。他是瑶玉祖师的师侄,跟在祖师身旁修行已有三百余年,在烟霞峰地位尊崇。 他出来宣布掌门和祖师马上将至,场中所有甄选弟子立刻停下所有动作,齐刷刷跪倒在殿前等候。 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又过去一炷香时间,才听到悠扬的三清铃声自半空飘来。 众人齐刷刷抬头。一名身着深红道袍的修士乘风而来,落到乾元殿前高高的台阶上。 红袍修士中年年纪,五官威严,眉峰如剑,束发的金冠耀目华贵,看起来就位高权重。这是苍梧十二峰的掌门,燕不渡。 谢衿又看了看,发现确实只有燕不渡一个人,瑶玉祖师并没有到场。 燕掌门环顾全场,先询问周琰,“师弟呢?” 周琰摇头,“师叔今日无空。” 燕不渡只得换了问题,“所有参选者是否均已到场?” 周琰答:“名册上五百三十三名小弟子均已在此。” 燕不渡劝了整整五十年,师弟才松口答应收这个弟子,他自然要把场面做足,绝不允许一点纰漏出现。 见人已到齐,燕掌门站在殿前高台上扬声道:“欢迎苍梧的各位弟子不畏辛苦,来到这钟灵毓秀的烟霞峰。一百年来,瑶玉祖师独自在此守着这清风明月,此番,他终于决定选一名弟子继承他衣钵。 瑶玉祖师已为诸位设下三道试炼关卡,谁能走到最后,便是天意所决,就是瑶玉唯一的关门弟子。天地不仁,苍生不平,不论能不能成为瑶玉的弟子,都期望诸位以护佑天下为己任。” 讲完不多耽误,随即开始第一关的试炼。 五百多名来自各峰的参选弟子跟着周琰,沿青石板步道,浩浩荡荡地往烟霞峰深处去。 苍梧十二峰,赤帝最高,而烟霞灵气最盛。 走在路上,但见青空万里,仙鹤倏忽而过,山峦间缭绕着淡薄白雾,飞檐翘角隐约可见。 行至半腰,缭绕的白雾倏然散开,另一片极大的广场出现在眼前。 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雕刻着八卦,八根粗大的白玉柱子上雕刻着复杂的兽纹。吸引众人视线的,是正前方悬浮在高空的一只巨大石钟。 浅灰色的石钟大半隐没在白色云雾间,只能看到钟口边缘和顶上粗大的吊钩。 掌门燕不渡站在仙鹤身上,在空中道袍飞扬,仙气飘飘。 周琰对在场众人宣布:“此钟乃上古神器,名东皇,能感知修士的灵力深浅,现在大家便依次上前,用灵力摇动此钟,钟响则为通关。” 接着,开始按名单宣读弟子上前测试。 周琰讲得不甚清楚,众弟子起初都有些紧张,但一拨人尝试后,发现这东皇钟的唯一作用便是测试敲钟者的修为。 修行从筑基开始,有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大乘六个境界,每个境界又有七阶。 唯有修为达金丹境以上,倾尽灵力注入石钟,才能让这个东皇钟发出声响。而且,灵力有强有弱,钟声也会对应的有强有弱,若是弟子灵力不够,则不管费多大劲,钟都不会响。 灵力乃是修士通过修行提升的凝结在气海中的力量,但力量再强大,也要通过法术才能影响外界。因此,灵力和法术是修真之士提升自己能力必须要抓的两个方面。 至于武功招式,则是凡夫俗子都可以学习的技能。 金丹境对于这些小弟子来说,要求并不低,不少人在谢衿周围低声叹息。 “哎,金丹境才能让此钟发声,看来我第一关就要离开了。” “我也一样,可惜,没能面见瑶玉祖师。” “是啊,我对此番参选其实根本没报半点念想,不过来见祖师一面,聆听几句教诲便无憾了。” 听着不时响起东皇钟,谢衿总觉得这清脆的很像铃铛的声音有些耳熟,还没想出头绪,有人在旁边压着声音呼喊,“清思,清思。” 谢衿反应片刻,意识到是喊自己,循声走去,见是这次一起前来参选的三个云隐弟子。 几人围在一起,准备在开始试炼前进行一次门派内部的交心谈心。 大师兄是四人中修为最高的,开口发话,“第一关看来就不容易,我们四人中,我修为已达金丹一阶,让东皇钟响起想必不难。”他看向另外两位师兄,“但我担心你们两个,老二修为是融合境七阶,离金丹境只差一步之遥,可以拼尽全力一试,老三虽然只达融合境三阶,但也要尽力一试。” 二师兄用力点头,“我会的,我们云隐峰历来为各脉看不起,如果这次我们师兄弟中谁能拜入祖师门下,云隐峰以后就能在十二峰中抬起头!” 三师兄握紧拳头,“我修为虽低,但也会竭尽全力通过第一关,不给我们云隐四杰丢脸。” 最后,三双眼睛一起集中到谢衿身上,眼底都带着浓浓的安慰。 大师兄伸手拍上谢衿肩膀,“我知道清思你一直很想见祖师一面,但他今日未到,也是没办法的事,别太难过,至于第一关试炼,重在参与吧。” 谢衿点头,“谢师兄,我不难过。” 对自家小弟子,三位师兄本来也没报希望,没对他做进一步要求,击掌鼓舞后,“云隐四杰”各自散开。 清越的钟声不时响起,在山峰间回荡,随着淘汰场中弟子飞速减少,大家都颇感疲倦。 到周琰念出一个名字时,所有人的注意瞬间被吸引。 “赤帝峰,容怅。” 这人谢衿不认识,但从周围的低声谈论中,听出一些信息。 容怅是近两三个月来,苍梧山最惹人注目的弟子。 他本来在雪琴峰修行,一个修为低微的师父门下。但他天纵奇才,两百岁便破金丹境,超越他的师父,其天赋甚至可以与昔年瑶玉祖师比肩。 正因为这样,得到掌门燕不渡的另眼相待,上个月指定自己的大徒弟破例将收他在门下,成为燕不渡的徒孙。 燕不渡和瑶玉祖师在苍梧山是独一辈,在场多是四代五代的弟子,容怅作为掌门的徒孙,辈分高,地位更是尊崇。 听着背景,已然让众人艳羡,本人走上场,众人更是忍不住连声赞叹。 容怅生得极为俊逸,尤其一双丹凤眼,颇具韵味,瞳仁也比常人漆黑许多。他身着深红滚金边的赤风道服,在东皇钟下长身玉立,令人侧目。 辈分高,修为高,颜值高,容怅简直不给其他参选者半点活路。 容怅显然也知道其他人跟自己的差距,全不在意场下,只神情高冷地双手结印,随着一道红色灵光飘落在铜钟上,铛一声,清越钟声从悠悠白云悠悠间传来。 而且,这一声之后并未停止,东皇钟破天荒地连响三声,余音才慢慢消失在天地之间。 之前通关的其他弟子,倾尽灵力才能让石钟发出一声响。容怅竟让钟连响三声,修为天赋显然比在场众人高出一截,约莫已达金丹三阶。 在众人的热烈掌声中,他吁出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挺胸走下。 半空中,白鹤之上,燕掌门一直在观看弟子测试情况,看到自己徒孙表现得如此优秀,也微微点头,露出欣慰笑容。 云隐峰的大师兄上前测试后,也顺利让东皇钟发出声响,但另外两个师兄就没这么好运,不管如何倾尽灵力,东皇钟依旧毫无动静。 很快就要轮到谢衿。 第2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二天 重生前谢衿的修为已达大乘七阶,离飞升上神只差一个天劫。若是三五道天雷,谢衿还可以顶上一顶,没想到他的天劫是最难的关卡,九道天雷。 九道天雷砸下,谢衿的肉身连渣渣都不剩。 索性苍天还有一丝人性,让他重生。 重生后修为虽有些许损耗,但依旧是天下修士难以企及的大乘境二阶。 此刻他想让东皇钟发出声音,简直易如反掌,但谢衿早已给自己这次甄选之旅一个精准定位:做弟子是不可能做的,咸鱼罢了。 听到周琰念“云隐峰,谢清思”,谢衿坦然上前。 场中有一些好奇地讨论。 “这小弟看起来眉清目秀,长相颇吸引,修为不知道怎么样?” “灰色道服似乎是云隐峰的。” 提到云隐峰,发问之人显得很是诧异,“云隐峰?云隐峰可是苍梧十二峰中灵气最差之地,比雪意峰还要枯涸,已数百年没出过元婴境的弟子了。” “可不是么,不知道为什么云隐峰的要来参加甄选。” “毕竟是瑶玉祖师选弟子,谁都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呢。” 谢衿倒也不在意这些言辞。 此刻他的任务就是上场做做样子,然后被淘汰,跟其他师兄一起离开烟霞峰,完成这次的甄选之旅。 以前还真没听过什么上古神器,东皇钟,谢衿好奇地仰头看了两眼,巨大的石钟藏在云雾间,窥不出全貌。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谢衿准备好,双掌翻动在胸口结印,向东皇钟指去。 他指间没有聚半点灵力,演完就准备离开的。突然,隐没在云雾中的石钟自己摆动,发出一声轻柔和缓的钟声。 谢衿:? 什么情况? 这情形不但跟谢衿自己想的不一样,也完全超出了场中所有人预期。 场中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倏忽消失,安静地看着东皇钟方向。 甚至,连烟霞峰的主事师父周琰也没想到。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云隐峰小弟子竟有如此深厚的灵力修为,忍不住盯着他,狐疑地打量。 谢衿比他还费解,自己没有用半点灵力,钟为什么会响? 更费解的是,钟响完一声后,很快又响起一声,紧接着,一声接一声响得完全停不下来。 谢衿:! 谢衿手忙脚乱地结印,给石钟落下禁制,头顶的巨大石钟才终于冷静下来,不在继续发出聒噪声音。 场下安静片刻后,“云隐峰的小弟子修为竟如此之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真是云隐峰的?很难让人相信啊。”,“比容怅响起的钟声还多,只怕修为已达元婴。”之类的讨论,持续不断地传入耳朵。 谢衿头大如头,怀疑问题出在这东皇钟身上。 巨大石钟隐没在雾气中,渺渺不清。 谢衿忍不住挥袖驱散雾气,悬在半空的东皇钟清晰展现眼前。只见钟口宽大,钟形古拙,钟身上刻满熟悉的百兽纹。 盯着这东西,谢衿猛然想起,这哪是东皇钟? 分明是辜珏书房门口的风铃,摘下来,化大后放在这里给弟子们做修为测试。 其实,这风铃确是宝物,可以测试灵力,更可以感知修真之人的灵力所在。 但修为高深之人可以控制自身灵力,不让他人感知到,尤其对于修为比自己低的,更是可以完全藏匿在他附近。 上辈子,谢衿虽是弟子,但后来修为在师父之上。祖师怕自己察觉不到谢衿,特意给风铃封了灵犀印。 灵犀印是让有情人感知彼此所在的法术。 那时候,瑶玉祖师常在书房看书,就把这支风铃就挂在门上,只要谢衿靠近,就会自动发出清越铃声。 以至于谢衿抗议,“能不能有点隐私?” 身旁人慵懒眯眼,伸手勾他鬓边发束把玩,话语的尾音里扬起一丝危险,“你还想去哪?” * 什么狗屁东皇钟?拿门铃来选弟子。一百年过去,辜珏这人还是这么有想法。 谢衿心里有火,挥袖下场。除了满场安静地注视外,“云隐三杰”的热切眼神更是快把他烧出个窟窿来。 大师兄紧紧握住他的手,“清思,你太给我们云隐峰争气了!” 二师兄拍了拍他的肩,“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能过关。原来你想成为祖师的弟子不是说说而已,一直在默默努力修炼!” 三师兄眼神中满含鼓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实现你一直以来的夙愿,亲眼见到瑶玉祖师的。” 谢衿勉力在脸上挤出笑容,“诸位师兄,我——尽力。” 甄选者众多,直到苍暝暮色笼罩整座烟霞峰,天空缀了星辰,灵力测试才结束。 谢衿成功挤入五十强,云隐四杰除了大师兄宋清峰外,二师兄和三师兄均不幸惨遭淘汰。 送别两位师兄时,两位师兄都希望他能,“奋勇争先,不留遗憾”。 在师兄们包含鼓励和期许的眼神中,谢衿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下场试炼多多注意,定能跟两个师兄一起离开烟霞,回去专心修炼。 晚上,剩下的五十人在烟霞峰上的子衿堂里休息。 周琰特意强调,切莫在峰上乱走,冲撞了谁都不能冲撞了祖师。 谢衿倒是觉得不必如此谨慎,瑶玉是出了名的脾气好。 尽管烟霞峰景色秀美,但除了谢衿,众弟子都无心欣赏。 今天已经感受过祖师对弟子候选人的高标准和严要求,明日就是第二场试炼,众人不敢懈怠,抓紧最后一晚努力修行。 子衿堂中,大家整整齐齐地打坐,灵力充盈,仙气缭绕。 谢衿只得一个人出来走走逛逛,看看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 此刻夜已深,整个烟霞峰黑影憧憧,只有峰顶最高处亮着一盏烛火,宛若天穹之下的一点孤星。 谢衿知道那里是辜珏的寝殿,画阑殿。 他转身往下,先来到一方水池前。 此处叫落霞池,池中有小筑,叫落霞小筑,被嶙峋的假山簇拥在池中心。 以前常跟辜珏在小筑里喝茶赏荷。 现在正是盛夏时节,荷花开得热闹,簇拥在一起如亭亭玉立的少女,连片的荷叶又似绿色小伞。 修真有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大乘六个境界,每个境界又有七个阶段。只有入金丹境才能御剑飞行,入大乘境便可以不用法剑,乘风来去。大乘境往上便是渡天劫,飞升上仙。 上辈子,谢衿便是没有渡过天劫,以致抱憾终身。 重生到谢清思身上,他不方便表露自己的真实修为,去哪里都尽量用两条腿,此时夜深人静,正好吹吹风。 谢衿踏风而起,道袍衣摆飘动间,已化为一道缥缈流光,眨眼便停在荷叶之上。 明月在水中潋滟,夜风带来清淡莲香,美不胜收。 正兀自沉醉,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而且修为还不低。谢衿立刻掩去气息,矮身在花叶间。看到掌门燕不渡飘落在旁边的小筑里。 谢衿修为在燕不渡之上,只要他想,燕不渡就不可能发现他。 很快又看到一道剑光划过天幕,容怅踏剑而来,落到燕不渡面前。 两人虽是师祖和徒孙的关系,但如此深夜,单独见面,总让人觉得万分奇怪。 而且容怅见到燕不渡也不行礼,只淡声问:“找我来有什么事?” 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不耐,听得谢衿满腹诧异。 对自己的师祖这样说话? 没想到,燕不渡也不恼,甚至颇有些谨慎地问:“怅儿你生气了?” 怅儿? 这个亲昵的称呼又是怎么回事? “生气?”容怅轻蔑地笑笑,“这倒没必要,我对自己有自信。” 燕不渡微笑道:“以你的天赋和修为,自是无人敢于你争锋。但今天着实奇怪,以你的修为让东皇钟响起三声,我以为无人再能超越,没想到云隐峰的谢清思竟让钟响了七八下,看起来似乎还十分轻松,修为竟似已破金丹至元婴……” 容怅冷声打断他,“这难道不是你的问题?” 燕不渡尬笑,“怅儿你不该怪我,我本来已经安排好……” “安排好?安排好谢清思这个小弟子出来抢我的风头?”看来,对于谢衿今日抢了风头的情况,容怅确实憋着一肚子火。 燕不渡赶紧为自己分辨,“五百三十名弟子我都查过底细,修为根基没有比得上你的,那谢清思之前听说连融合境还不到,至于昨日东皇钟测出他修为高深,若不是他这段时间修为突飞猛进,便是信息有误……” 容怅烦躁地打断,“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关键是明日的第二场试炼。祖师好不容易收徒,我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他的弟子。” “是这样。”燕不渡声音惋惜,“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爹既然找到了你,一定会尽力补偿你,让你能成为师弟的弟子,一偿宿愿。” 爹? 这个爹,把谢衿吓得不轻。 世人都知道,苍梧掌门燕不渡只有一位明媒正娶的结发道侣,就是霓裳仙子。 霓裳仙子修为虽不高,但她父亲是苍梧的前掌门,燕不渡和瑶玉的师父,天清上仙。 天清上仙羽化登仙后,将苍梧山和自己的宝贝女儿一起交托给燕不渡。 霓裳仙子一直未生养,燕掌门什么时候有了容怅这么大个儿子? 但是,谢衿也由此想到一点。燕不渡为辜珏的甄选大会费尽心力,忙里忙外,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不知哪里出来的儿子。 说到明天的第二场试炼,燕不渡胸有成竹,“怅儿你放心,明日我已安排妥当。明日会让众弟子带着乾坤袋去落月林中捕捉毒燕,” “捕捉毒燕?” “对,六眼毒燕是落月林中特有的妖物,明日会让众弟子前往捕捉,捕获数量多者为胜。 我已提前过去,捕捉好两百只,放于一只乾坤袋中,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我已将乾坤袋加上封印,看起来跟其他毫无不同。明日分发时,我会安排亲信将这只乾坤袋交到你手中,不管你在林中完成情况如何,明日酉时点数之时,乾坤袋的封印自动解除后,袋中至少有两百只毒燕,助你夺下头筹。” 这毕竟是作弊的事,容怅心里也虚,随意地“嗯”了一声。 乾坤袋是仙家携带东西的随身法宝,看起来跟凡间锦囊很像,但里面有灵力结成的子空间,不管放多少东西依旧轻若无物。 接着又听燕不渡提到自己,“至于今日出了风头的谢清思,你也不用担心。”他语气逐渐阴森,“我也已经替他安排好了。” 谢衿心里一怵,也不知掌门要怎么安排自己。 “两百毒燕乾坤袋的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月牙标记。你只要拿好它,明日瑶玉亲至,看到你的出色表现定会亲眼相待。” 两人密谋完成,在夜色掩映下,各自向不同方向飞掠而去。 第3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三天 第二场试炼开始前,依旧是广场上长时间的跪等。 乾元殿的高台上,掌门燕不渡焦急地把巨大日晷看了又看。 主事师父周琰快步上前,跟掌门耳语后,燕不渡神情逐渐无奈,显然是辜珏又不来了。 两场试炼瑶玉祖师都不出现,弟子们不禁议论纷纷。 “甄选弟子这么大的事,祖师竟然都不来看一眼?” “想必在忙吧。” “忙什么?” “斩妖除魔,护佑众生?”回答者语气犹疑,显然自己都不太敢信。 “据我所知,近一百年来祖师甚少离开烟霞峰,只有两次,一次是前往沐阳镇斩杀三足黑鸟,一次是往焦阳收服两头怪鱼,听说是极厉害的妖兽” “若不是厉害的妖邪,小魔小妖哪用得着祖师出手。” “我的意思是,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来参加甄选,根本没想能真成弟子,不过是想见见祖师,聆听几句教诲而已。” “咳咳,谁不是呢。但祖师的行踪岂是我们能掌控的?” 燕不渡奈何不了辜珏,只得开始宣布今日试炼开始,“烟霞峰以南三百里,有林名落月,林中藏匿了无数六眼毒燕。此鸟的唾液有毒,会伤害过往路人,但燕灵可以炼丹。这场试炼,就要大家去落月林捕捉六眼毒燕。” 他向周琰颔首示意后,一众烟霞弟子开始给参选者分发乾坤袋。 燕不渡继续:“燕灵要活燕方有药效,因此捕捉的时候,诸位要小心,抓到毒燕后放进这个有我苍梧印记的乾坤袋中,今日酉时前交回点数。这场试炼,抓捕数量最多的三名弟子方能通关。” 今日果然要用到乾坤袋,燕不渡已经给容怅铺好了路,至于燕不渡要如何“安排”自己,在谢衿拿到袋子时也明白过来。 乾坤袋是靠灵力维持的子空间,谢衿仔细检查后,发现自己这只底上有一道灵力裂缝,裂缝很小很难发现。 但因为这道缝隙,不管自己抓多少毒燕,袋子都装不了,最终成绩只能是零。 掌门又提醒最后一件事,“诸位,落月林中不仅有六眼毒燕,还有一种妖物,名七星猿,此猴虽不常伤人,但最喜欢偷东西捉弄人,大家务必小心自己身上的东西。” 讲完规则,第二场试炼随即开始。 经过东皇钟的筛选,留下的弟子修为都不低,大家纷纷踩上自己的法器,向三百里外的落月林飞去。 只要他想,谢衿可以御风而至,瞬息到达落月林。 但他此刻只是一个小弟子谢清思,只能从腰上拿出谢清思的法剑,御剑往月落林去。 这是一把下品三阶的法剑,因为太过低级,连名字都没有。 法剑根据铸造材料、所含灵性的不同,分为下品、中品、上品、极品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又有七阶。 谢衿上辈子的佩剑叫九关,乃是极品六阶的绝顶法剑。 这剑从他开始修炼就带在身边,用无数灵石灵矿铸炼,斩尽天下妖邪。拜辜珏为师后,九关在烟霞峰地脉的滋养下,剑灵已是灵性无比,只为谢衿一人所驱使。 可惜的是,九关跟着他一起遭了天劫,此刻只怕已被九道天雷砸得渣都不剩。 谢衿御起谢清思的剑后,立马感受到一句至理名言:贵的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跟自己的九关比起来,这把下品灵剑的飞行脚感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谢衿不用剑还好,用这把下品灵剑反而被带跑偏。御剑飞行的速度不但慢,而且摇摇欲坠,看起来万分危险。 眨眼间,其他人就伴着脚下剑光迅速远去了。 看着众弟子的背影消失,谢衿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此刻直接打道回云隐峰应该也没人会发现。 下定决心,谢衿正准备拨转剑头,前方突然折回来一道剑光。 是云隐峰的大师兄。 大师兄名宋清峰,修为已达金丹境一阶,昨日跟谢衿一起通过了东皇钟的测试。 宋师兄御剑而回,一见谢衿就伸手抓住,一把带到自己剑上,庆幸地笑道:“还好我思虑周全,及时回来!” 谢衿以为他看穿自己准备开溜的意图,正想怎么解释,又听宋清峰开口,“我本来已经往前而去,没看到你跟上,才想到清思你虽努力用功,提升了修为,但没有师父师兄们的指点,运用法术不熟想必御剑困难,我赶紧折回,果然看到你差点坠下剑去。” 谢衿尬笑,“其实我还好,应该不会坠下去。” 宋清峰痛心疾首,“你不该跟师兄客气,云隐峰只剩我们两个,我们师兄弟一定要守望相助,为云隐峰争取这渺茫的希望……” 宋清峰紧紧握住谢衿的手,御剑往月落峰去。 谢衿满心愁苦,口中也只得感激附和,“谢谢师兄如此待我。” 宋清峰紧紧握着谢衿的手,成功把云隐峰的唯二希望带到了落月林。 落月林离烟霞峰不远,受烟霞峰的灵力照拂,林中百草异兽众多。上一世,他也常和辜珏来此散步。 谢衿一眼看去,但见林海茫茫,万木峥嵘。心想,既是故地重游,那就逛一吧。 为了防止东皇钟那样的事故,谢衿仔细回忆,辜珏有没有给落月林下过什么禁制。 还真有。 昔年,谢衿在落月林中闲逛,大意间被一只野狐撕破了衣摆,自此以后,辜珏禁止落月林中一众妖物靠近谢衿五步以内。 想到这,谢衿放下心来。 只要自己不去抓,毒燕根本不敢靠近自己,更不可能主动跑进乾坤袋。退一万步,就算毒燕失了智钻进自己的袋中,被燕掌门安排过的有灵力裂缝的乾坤袋也根本装不住。 所以,这一场试炼自己必定无法通过。 想着,谢衿心情轻松起来。 试炼开始前,宋清峰叮嘱道:“清思,我知道你一心想见祖师,但毒燕凶狠,生命可贵,你不要鲁莽。” 谢清思是云隐峰最小的弟子,原本所有师兄对他此次参加甄选不报半分希望,但没想到他通过了第一关。 谢清思默默努力,提升自己修为,对瑶玉祖师的崇拜程度远超师兄想象。但从刚刚御剑的情况能看出,他法术和武功还有问题,宋清峰担心他为了过关,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 谢清思这名小弟子确实十分喜欢瑶玉祖师,谢衿只能刻意表现得心痛欲绝:“师兄说得对,第二场试炼只有三个人能通关,我恐怕没有希望了。” 谢清思长相本就乖巧。此刻他愁容满面,眉眼低垂,青丝簌簌从肩膀滑落的伤心模样。宋清峰看了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只能安慰道:“没事,只要有一丝机会,师兄还是会尽力帮你的。” 谢衿乖巧点头,云隐峰两师兄弟各自分开抓捕毒燕。 落月林幽深茂密,连阳光也难以透入,林下阴暗寂静,一股似邪非邪的兽气在参天巨木间缭绕。 众弟子点起探妖符,慢慢往前搜寻六眼毒燕的踪迹。 谢衿心情舒畅,落在人群最后,慢悠悠欣赏大家抓六眼毒燕。 六眼毒燕是一种比较低级的妖物,唾液有毒,被它的唾液碰到,面部会生出巨大的毒疮。 难抓的地方在于它飞得很快,成群结队的涌来时,一定要很小心。 但此刻五十弟子来到落月林里,各个修为都不低,毒燕反而不够抓。 为了多捕捉毒燕,只要林间一有动静,大家就争先恐后地纵身而上。甚至为了争抢一只毒燕,不惜大打出手。 但有个人,他的目标没人敢碰。 那就是修为最高背景最深的容怅。 他身着赤帝峰的深红道服,动作敏捷,姿态优美,在林间上下翻腾如一道红色匹练。谢衿看了都不禁在心中赞叹。觉得这个弟子,辜珏应该收下。 容怅挥手间就抓到两只毒燕,落地时,轻飘飘睥一眼周遭众人,才得意地将两只黑色毒燕放进自己的乾坤袋中。 靠近自己时,谢衿细致观察,发现他乾坤袋的右下角果然比其他人多一枚月牙。 场面正热火朝天,密林深处突然传来几声野兽尖啸。 第4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四天 “这是什么?” “像是猿猴的叫声。” “不会是七星猿吧?” “很有可能。” 想到掌门提醒的七星猿会偷物品之事,众人不禁紧张起来。 “我听说七星猿虽是妖兽,但上古时期为白帝少昊座下神兽,灵性非常,十分难对付。” “大家都小心点。” 猿猴还未现身,啸声传来的方向就先刮来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漫天遍野地遮蔽了视线。 冲天的妖气快速接近,却什么也看不到。众人紧张自己的乾坤袋,纷纷御剑而起,掠到半空躲避猿猴。 只有谢衿安稳待在原地,甚至有些悠闲。 漫天风沙中,三只灰色的猿猴从远处而来,他们在林间上窜下跳,打打闹闹。因为动作太快,竟像闪电般让人无法看清。 三只灰猴来到跟前,见众人如无头苍蝇般慌乱躲避的模样,得意得龇牙咧嘴,索性大摇大摆地窜到人身上去拉扯撕咬。 众弟子只感觉七星猿来到自己身旁作乱,却很难看清猿猴的行动,即便用法术召唤出神火冰剑,攻击在七星猿身上,也伤不了它们分毫。 七星猿不惧任何法术灵符,行动又快如风雷,修士们拿它全无办法。 有人开始呼喊,“我的乾坤袋不见了!” “啊!我的也不见了。” “我的袋子还在,但刚抓的毒燕被猴妖们放跑了!” “现在怎么办?”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人仰马翻中,猴妖突然注意到,有个年轻小修士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他一身灰色道服,淡定而悠闲地站在林间,既没有躲避猿猴,也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乾坤袋。 猴妖们顿时有了兴趣,准备过去调戏一二。 这些七星猿跑跳起来快如闪电,它们攀着林间的树枝藤条,瞬间便可掠出四五丈远,于修士御剑相差无几。 看到谢衿如此淡定,三四只猴妖抓着树枝像闪电般掠向他,却在距离五步之处,被一堵无形的墙蓦然阻隔。 知道有禁制,谢衿根本没动,只站在树下,好整以暇地看着猴子们。 七星猿在离谢衿五步之处触碰到禁制,不但无法靠近谢衿,甚至连动弹都不做不到。 七星猿们猛然回忆起一百年前被辜珏禁制支配的恐惧,乌溜溜的眼睛里透出强烈的难以置信,表情也逐渐扭曲。 一百年了,这人又回来了! 猴妖尽力挣扎,终于挣脱禁制,心有余悸间再不敢骚扰众人,吱吱怪叫着跃上树梢,逃命去了。 谢衿还真没想到,辜珏当年下的禁制竟然替众人赶走了猴妖。 尘土慢慢落下,视线重回清明。 众弟子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虽然不解猴妖为何突然离开,但也无暇关心,忙不迭检查自己的乾坤袋。 有数个弟子的乾坤袋被撕碎,更多的则是被猿猴抢走,□□之后抛在地上。 乾坤袋全都一样,堆在地上根本无法分辨,谢衿趁乱把自己的也丢了,让淘汰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大家知道有些人的乾坤袋被撕,此刻袋子数量严重不足。如果失去乾坤袋,就等于失去了试炼资格。纷纷一拥而上,抢夺地上的乾坤袋。 混乱中,容怅没找到自己的“月牙”袋,怒声询问:“我的袋子呢!谁拿了我的袋子?” 有人看他手里的袋子,“你不是有了么?” 容怅气急败坏,“不是我原来那只!” 此刻重要的是捕捉毒燕,大家没时间搭理容怅,瞬间散开得无影无踪。 如此圆满的安排竟被几只猿猴搅了,容怅气得血都涌到头顶。蓦然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在看戏,竟然还是云隐峰的谢清思,更是怒不可遏,冲谢衿怒问:“是不是你拿了我的袋子!?” 谢衿特无辜地摇头,“我可一只袋子都没有。” 容怅把一腔怒火发泄在谢衿身上,骂道:“废物!” 看着容怅冲天而去,谢衿有点好奇,到底是哪个幸运儿将得到容怅的月牙袋,成为辜珏弟子三个候选人之一呢? 晚霞烧红天际,众人按照规则于酉时回到烟霞峰,乾元殿前的广场上。 一整天又抓毒燕,又要应付猿猴,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不少人甚至受了伤。 倒是谢衿,衣裳整洁,眉目恬淡,能看出游览得还算愉悦。 掌门从乾元殿里走出,立马接到自己宝贝儿子如刀子般的眼神,心里一慌,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 不能在众弟子面前有所表现,燕不渡只镇定地喊,“周琰。” 周琰快步上前,“掌门师兄。” “给弟子们当场点数!” 燕不渡郑重宣布后,等候在旁的一众烟霞弟子顺次序走到参选弟子面前,准备给大家点数。 谢衿云淡风轻地站在人群中,等待烟霞弟子过来,准备从容报上一句,“乾坤袋已失,没有捉到毒燕。” 淘汰之后,自己就可以离开烟霞,回云隐静心修炼。 一切尽在掌握。 谢衿环顾四周,再看一眼昔年跟辜珏一起生活的烟霞峰。毕竟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心中正回忆着过去,有人从后面拍上他肩膀。 谢衿回头,看到是大师兄宋清峰。 “大师兄。” 宋清峰灰头土脸,右颊还有几道血痕,显然为了振兴云隐,不遗余力地捕捉了一整天的毒燕。 宋清峰先问:“师弟如何?” 谢衿赶紧赶紧戴上痛苦面具,痛心疾首道:“清思无能,被七星猿偷走了乾坤袋,未捉得半只毒燕,我们云隐峰就能靠师兄你了。” 虽然早猜到今日他很难取得好成绩,但小师弟眼眶湿润,泫然欲泣的模样还是让宋清峰心中一揪。 “清思师弟,你终究还是无法见到祖师。” 谢衿一直低着头,仿佛极尽伤感。 宋清峰拧眉沉思后,仿佛做下重大决定。他握住谢衿的右手,把掌心的乾坤袋重重交到谢衿手里。 “这是我抓的毒燕,现在都给你了。” 谢衿懵了,“大师兄,你干嘛?” 宋清峰目光幽深,仿佛想起很多往事,“师兄知道清思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面见祖师,甚至为此努力修行。” 谢衿被这份师兄弟间的无私感情震撼到,半晌说不出话,手更是被宋清峰紧紧握住。 “师兄,你先……” 宋清峰看着小师弟谢清思,想起师兄弟多年的相处,眼中已泛起热泪,“师兄能力有限,但还是希望能帮你圆梦。” 谢衿:…… 不。 我的梦想只有离开烟霞峰。 “清思,我们永远是最亲的人。”宋清峰张开手臂抱了抱谢衿,然后迅速退开一步,给来点数的烟霞弟子让出位置。 谢衿根本来不及把乾坤袋还给宋清峰,就被烟霞弟子从自己手中抽走。 乾坤袋的离开自己掌心的瞬间,谢衿猛然看到,乾坤袋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月牙…… 谢衿做梦也想不到,这袋子竟然会在宋清峰手里。 点数很快完成,场中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周琰把所有弟子的试炼情况汇在一张纸上,呈到掌门面前。 燕不渡看到纸上的结果,表情显而易见的有些扭曲,但他很快收敛了全部情绪,淡定宣布,“现在,我公布进入最后一场试炼的三名弟子。枯草峰,吴轩,五十六只毒燕,赤帝峰,容怅,一百零五只毒燕。”顿了顿,他从牙缝间挤出最后一个名字,“第一名,云隐峰,谢衿,二百三十五只毒燕。” 广场中,所有视线尽数集中在谢衿身上,有宋清峰既诧异又欣喜的目光;容怅愤怒又忌恨的目光;还有其他,迷惑的,震惊的,艳羡的…… 参选弟子只剩最后三个,烟霞峰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子衿堂里,容怅知道是谢衿拿了自己那只,不然凭这个柔弱的小弟子,怎么可能捉到两百多只毒燕。 他万分气恼,又无法出口质问。只能用利刃般的目光发泄自己的愤恨。 如果目光能化为刀子,谢衿觉得自己一定已经被捅成筛子。 谢衿自己也心情不好,不想继续待在子衿堂。 走出门,只见朦胧月色像薄纱般笼着山峰,散落的星子闪烁轻盈。 重生之后为何事事不如意?心烦意乱地走在烟霞峰上,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回神时才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座恢弘的殿宇。 怎么来到画阑殿了? 大概是以前走习惯了。 谢衿本想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时,感觉画阑殿跟以前大不一样,仿佛常年无人般,显得清冷荒芜。 通往殿门的青石板道上布满青苔,杂草没至小腿。而殿门紧闭,在重重夜色里,只有一星黯淡孤寂的烛火。 黑夜太浓烈,这星烛火看起来宛如海浪中的一叶孤舟,仿佛时刻会有被吞没的危险。 他是不是正在殿里打坐或是看书?一百年了,他有没有变化?瘦了还是胖了?修为有没有比以前更高? 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谢衿猛然回神,自己竟在画阑殿附近站了许久。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不是你该想的,转身快步往山下走去。 第5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五天 今天已是第三场试炼。 确定祖师依旧不会到,倒也省了跪等的麻烦。 但是,昨晚谢衿才见到画阑殿亮着烛火,辜珏就在烟霞峰,却对弟子甄选之事不闻不问,尽数丢给师兄燕不渡。 这个男人未免也太过草率。 三名候选弟子站在乾元殿前,神情都万分紧张。 最后一场试炼会决出祖师的唯一弟子,心情自是不同之前。 尤其谢衿,想到这是最后一关,不禁冷汗岑岑。 若是不小心过关,成为辜珏的弟子,后果严重。 今日,不容有失。 左边是完全不认识的枯草峰弟子,右边是看到自己眼里就冒刀子的容怅,跟宋清峰不一样,这两个人是绝不会帮自己的。 想到这里,谢衿心中稍定。 燕掌门从乾元殿中走出,准备宣布最后一场试炼的规则。 不知怎么的,才一日不见,谢衿就感觉燕掌门不似之前那般神采奕奕,神情疲惫间憔悴不少。 他视线依次掠过三人,到容怅时,稍稍停顿,目光里情绪复杂。 但他毕竟是掌门,瞬间便收起所有的复杂情绪,开始主持今日的试炼。 “来参加瑶玉弟子甄选的,总共有五百多人。试炼进行到今日只剩你们三个。可见不管是修为还是机智,你们三个都已是小弟子中的佼佼者。其实我也一直劝瑶玉,多收几个弟子是好事,但师弟坚持只收一个,所以最后一场试炼势必要选出唯一一名弟子。 瑶玉百忙加身,大家也知道,自甄选开始就是我这个师兄在越俎代庖,替他在操持。 但今天最后一场跟之前都不一样,这场试炼是师弟亲自安排的,而且,是他坚持要这样安排。所以,我相信能通过最后一关的,必定是最合他心意的弟子。 最后一关是入玄水秘境。” 秘境是由自然灵力或者修真者法力构筑的与外界隔绝的小世界,里面有虚有实,进出也有特定条件。 谢衿记不得烟霞峰附近有一个玄水秘境,想必是为了这次试炼特意准备的。 昨晚,谢衿已为第二场事与愿违的成功做了深刻总结,罪魁祸首还是那些七星猿猴。 既然这个玄水秘境是辜珏为选弟子亲自准备的,那必不可能残留昔日他为自己设下的任何禁制。东皇钟,七星猿这类乌龙事件就可以彻底避免。 但谢衿不敢再大意,仔细倾听掌门讲解今日试炼的要点,“秘境之中情况复杂,所以替大家准备了三张传送符。引燃此符就会被传送出秘境,回到烟霞峰。” 他说着,一张黄色符纸已飘落在面前,上面画满红色的图文。 谢衿一看就知,确实是辜珏亲手所绘。 燕不渡又做最后提醒:“这次甄选,第一个走出秘境的即为瑶玉祖师的弟子,但若有两人先使用了传送符,剩下那个自然会成为获胜者,所以这张传送符的使用你们三个要慎之又慎,明白了么?” 三位弟子齐声,“明白,谢掌门。” 跟之前不一样,今天容怅连一眼都不看燕不渡,燕掌门只能目送他踏上灵剑,破空而去。 玄水秘境的入口就在烟霞峰背面,三人跟随周琰来到入口。 周琰是瑶玉祖师的师侄,师承天清上仙的三弟子青霄道长。 青霄道长坐化后,他便来到烟霞峰跟随师叔辜珏修行。他在烟霞峰已三百年,虽是瑶玉的师侄,但修行高深,也收了不少弟子。 因为瑶玉没有弟子,如今烟霞峰上的弟子都是周琰的。 谢清思的下品灵剑依旧跑偏,最后一个到达。 其他三人已等在玄水秘境入口。 周琰盯着谢清思落下,仿佛在确认,这名小弟子如此年轻,法器如此普通,究竟是如何淘汰数百人,闯进这最后一关的? 人到齐后,周琰又做最后交待,“第一个走出秘境的就是瑶玉祖师的弟子,你们三个务必拿好自己的传送符。毕竟是师叔亲自设下的,不敢保证里面会有什么。遇到生命危险,记得及时引燃。” 周琰的言下之意是:祖师做事,难保不会心狠手辣。容怅和吴轩的神情愈发惴惴不安。 秘境里面会有什么? 谢衿倒觉不解,辜珏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对弟子残忍? 周琰御剑而去,三人忐忑地踏入秘境。 谢衿自然也紧张。 经验告诉他,不到被淘汰的那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通过入口后,眼前出现一条黑暗的通道,完全看不到前方有什么。而且,三人也立时从气海感知到,身上的修为已被完全封印,在秘境无法使用任何灵力法术。 走过一段黑暗后,眼前蓦然开阔起来。出现一座重峦叠翠的山峰,被缭绕的雾气遮蔽,看不清全貌。 雾气时隐时现间,三人窥到精致秀丽的山门,巍峨庄严的乾元殿,弟子的居所子衿堂、藏经阁行风堂,甚至最上面的祖师寝殿画阑殿,所有地方,竟然都跟真实的烟霞峰一模一样。 容怅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山峰,眼底有压不住的憧憬。 谢衿心中感叹,他是真的很想成为辜珏的弟子。其实也是,辜珏是该有个亲传弟子接他衣钵,不然他以后飞升了,烟霞峰后继无人。 不过说来奇怪,按照百年前的修为,辜珏早该飞升了才是。 无心细想,清风吹散些许雾气,一条奔腾的江水蓦然出现,横隔在脚下。 原来,要想成为瑶玉的弟子就要走到对面的烟霞峰上,那么在这之前,就必须通过这条江。 江面宽阔且没有桥梁,要怎么过? 刚想到此,一道细细的黑色铁链突然出现在宽阔的江面,将两岸联通。 踩着铁链渡江,原来是要考较轻功身法。 说实话,这场面看起来很危险,但对于他们这样修为的修士,即便没有法力,用轻功通过也并不困难。 但是就这样的话,未免太简单了,岂不是三个人都能通关? 谢衿满腹狐疑。 三个人中,面对有背景的容怅和“有实力”的谢衿,枯草峰的吴轩显然没太多想法,走到这里就算成功。 他当先跳上铁链,“我先来吧。” 细细的铁链在江面上危险地摇晃,吴轩先努力稳住身形,然后小心翼翼地踩着铁链往对岸走去。 虽然一路摇晃,但他还是凭借着自己灵活的身法,成功地来到铁链中间。 谢衿和容怅也不禁专紧张地盯着铁链上的人。难道这关真的如此轻松?会不会另有玄机? 吴轩越走越熟练,脚步轻快起来,不一会便走到铁链中间。 以为他就要成功,容怅脸色都变了,正想纵身跟上。下面江水中忽然腾起一簇水花,两根手腕粗的黑色“鞭子”蓦然从江水中刺出,缠上吴轩的脚,把他往下拖拽。 脚下不过细细的一根铁链,站在上面很难着力,吴轩立时被“鞭子”拉下铁链,往江中坠落。 秘境中有虚有实,这铁链和江水既有可能是真也有可能是假,两根又黑又粗的鞭子更不知是什么东西,如果掉下去,恐怕难以活命。 吴轩手疾眼快,在半空中引燃了传送符。嘭一声,化为一团青烟,在即将掉落江水前,消失在了空中。 吴轩被淘汰了。 此刻只剩下谢衿和容怅两人,气氛骤然有些微妙。 如果第一场试炼,他只是抢了容怅的风头,那么第二场,在容怅眼中他就是个“小偷”。而此刻,他更是容怅唯一的对手。 谢衿即便没有转头,也已感觉到容怅落在自己身上的锐利目光。 江水模糊的声中,容怅突然开口:“我第一次见祖师是十二岁,那时我是雪琴峰一个没人在意的小弟子,我跟师父来到烟霞峰。” 谢衿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是何意,诧异地看过去。 容怅开口,“就在峰上的梅园。那日,白梅正盛,瑶玉祖师衣带如雪,剑锋寒芒过处,梅瓣碎在空中,如雪片般落下。他看到有个孩子正在旁边怯生生地看,兴致所起教了我一招。自此以后,我决定追随祖师左右。” 白梅正盛,衣带如雪—— 这画面立刻在谢衿脑海中浮现。 上辈子辜珏是很喜欢在梅园练剑。 容怅偏头,用冷冽的目光盯着谢衿,“我知道你也很想成为祖师的弟子,但是有我!所以,你没戏。”从牙缝中挤出最后三个字,他立马拿出自己的传送符,唰唰两下撕了。 符纸被撕就失去了法力,即便遇到危险也无法救命。 容怅这是拿出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勇气。 谢衿没想到容怅对瑶玉祖师的决心坚定如此,看着符纸的黄色碎片在江畔越飘越远,他心想,辜珏得此良徒,很好。 第6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六天 容怅确实已经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实力成为瑶玉祖师的弟子。 除了掌门爹连续两关毫无作用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昨晚见到了燕不渡的正牌妻子,霓裳仙子。 容怅是雪琴峰的师父从路上捡回来的孤儿,从没想过自己还有爹,而且还是高高在上的苍梧掌门。一开始,他只觉得受宠若惊,感受到以前从没体会过的幸福。 但是昨晚,他见到了霓裳仙子。 霓裳仙子甚少露面,来到烟霞峰是为了参加瑶玉祖师的弟子亲封大典,毕竟为了让师弟收徒,她劝了整整一百年。 看到霓裳仙子的瞬间,容怅心中那份虚幻的幸福骤然破裂。 再看到燕不渡对霓裳仙子百依百顺,他更是无比难受。爹身旁的女人不是娘。最重要是,他连自己的娘是谁都还没弄清楚。 对于容怅的亲生母亲,燕不渡一直没有告诉他,显得闪烁其词,甚至透露出强烈的忌惮,仿佛提到那人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苍梧掌门?呵,渣男罢了。 所以,容怅懒得再跟燕不渡有任何牵扯。 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成为瑶玉祖师的弟子。 谢衿也没想到,容怅对成为辜珏弟子这件事执着至此,竟愿意堵上自己的性命。 其实—— 大可不必。 容怅天赋卓绝,信念坚定,是辜珏弟子的最好人选。 谢衿此刻已经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帮助容怅成为辜珏的弟子。 辜珏有了这样优秀的弟子,自己也可以安心回云隐峰修行。 入秘境前燕不渡曾交待,“在秘境中,若有两人使用了传送符,剩下那个自然成为最终获胜者,这场试炼不限时间,直到为师弟选出唯一弟子。” 谢衿刚刚一直负手而立,凝注江水,表面看来是在研究江水,其实已经偷偷把传送符从袖口抽出,夹在两指间,等会容他就准备踏上铁链,佯装掉入江中,趁机点燃传送符……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没想到容怅先来了这出。 现在容怅没有传送符,一个不慎掉下去怎么办? 江水情况不明,遇到什么难以抵挡的怪物,不是要死在这里? 他可是掌门燕不渡唯一的儿子! 年轻人还是太冲动了。 谢衿委屈。 谢衿只是咸鱼。 不过即便事已至此,咸鱼还迅速想出了一条新路。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容怅只要安全到达对面,就能自动获得胜利。谢衿就能成功输掉这场试炼。 容怅撕掉自己的传送符,当先跳上了铁链后,见谢清思依旧站在岸上,盯着江水的目光比自己还紧张,不禁在心中嗤笑。 说实话,敢撕掉传送符,容怅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刚刚江水中伸出来的两条鞭子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完全可以解决。至于竞争对手谢清思?呵,看他御剑那个磕碜样就知道空有灵力,招式法术必定惨不忍睹。 想着,容怅在铁链上停下了往前的脚步,回头看着谢衿开口挑衅:“怎么?怕了?别说像我一样撕掉传送符,就是踏上这铁链,你都不敢吧。” 谢衿怕他太过轻敌,赶紧提醒,“那两条鞭子不是吃素的,下面恐有东西,你切莫大意,要时刻留意脚下。” 容怅:? 你有病? 谢衿的关心和提醒简直莫名其妙。容怅默然片刻后不屑地切了声,再懒得理谢衿,转身踩着铁链,步伐轻快地向对岸走去。 谢衿倒不在意他切不切自己,只在意他能不能过江。 刚刚两根“长鞭”伸出来的一瞬间,谢衿看到那鞭子的表面很是光滑,不禁联想到毛发一类。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江水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比之吴轩,容怅轻功身法显然更好,走得更轻松。只见他迅捷,几个起落已到达江水正中。 到达之前长鞭伸出的位置,他索性主动停下,等着长鞭。 果然,没一会,两条黑色油亮的“长鞭”又从江水中刺出,抽起雪白的浪花,裹挟着风雷难敌的气势,卷向容怅的双腿。 容怅早有准备。他足尖一点,灵巧地腾空,腰身轻旋间避开一根长鞭,同时左脚准确无误地踢开另一根长鞭,借着这道力气,飘然落在铁链的更靠前的位置上。 鞭子一击不成,挥舞间搅动水花,又卷土重来。 这次容怅不跟它闹着玩,一道龙吟般的清响过后,背上长剑出鞘,他手握长剑,剑锋平平地划向两道同时击来的长鞭。 这把剑显然不是凡品,即便容怅此刻没有半点修为和灵力,剑锋上的寒芒依旧让人难以逼视。 两跟鞭子因为太长,难以避让,瞬间被长剑划断了末端的一段。 虽然没有血,看起来不是很疼的样子。但水里的怪物还是有所反应,十分生气地咆哮了一声。 这咆哮从水中传出来,显得闷闷的,但声若惊雷,极有气势。 谢衿瞬间心头一跳,对这个吼声如此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不能啊。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自己被辜珏的东皇钟阴了,难道—— 又一声震天的咆哮传来后,江中巨浪翻卷,一座小山似的身影顶着瀑布般的水流,从江里蹿出来,激起漫天的水花。 谢衿身形轻灵,退开两步,等扑天的水花落下去后,看到江面上站着一只青色的麒麟。 麒麟约莫两丈,遍身青色的鳞甲,映照阳光泛出金属般的寒芒,嘶吼间露出一排锋利獠牙,最为奇特的是它有一双金色的铜铃般的大眼睛。 谢衿惊呆了,水里的东西居然是金金。 金金是谢衿一百多年前养的宠物,一只金目水麒麟。 那时候,他在渭水畔救了一只小麒麟,小麒麟很通人性,屁颠屁颠地跟他回了烟霞峰。 后来发现是只金目水麒麟。因为它的两只眼睛宛若有金色阳光从里面透出一般漂亮,谢衿亲自给它赐名,金金。 那时候,辜珏还曾表示,“金金这名字……一言难尽。” 金金活泼开朗,谢衿越养越喜欢,硬生生把它宠成了一只二哈。 此刻,金金张牙舞爪地出现在面前,谢衿真的很生气。 以前自己都把麒麟养在烟霞峰最是冬暖夏凉的弥水洞里的。辜珏怎竟然把它放在这里,任人欺凌! 而且看起来这一百年,它生活还并不是很好,鳞片黯淡,眼睛也不如以前那么明亮有神,再加上被容怅划断了两根胡须,不伦不类的。 谢衿心疼得不行。 金金从水里出来,先不悦地抖了抖身子,一双金色的眼珠转了转,就锁定了割断自己胡须的凶手,容怅。 它晃动脑袋,咆哮一声后猛地从鼻孔里向容怅喷出一道水柱。 水势迅疾非常,但容怅还是反应敏捷,纵身往前一段,躲过的同时挽起长剑,刺向金目水麒麟的背脊。 容怅的剑名起风,跟燕不渡私下相认后,燕不渡用一块顶级灵石替他重新锻造过,现在这起风剑已是上品七阶的法器。 但金目水麒麟也是神兽,起风碰到水麒麟的鳞甲后,只见一线火花闪过,麒麟的背上现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而且,因为麒麟有复原能力,痕迹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己的起风竟然伤不了这麒麟?容怅脸色蓦然大变。 谢衿的脸色变得更厉害。 金金是精心饲养的宠物,跟野外那些粗生粗养的野兽怎么能一样?以前,别说在它鳞甲上划道痕迹,就是沾了污渍,谢衿也会第一时间给它擦干净。 被划到鳞甲,水麒麟显然生气了。嗤嗤几下,鼻孔里喷出腥热的白气。然后,深深往胸口吸气,猛地一下喷出两道更粗的水柱。 这两道水柱裹挟着万钧之力,砸向容怅。因为速度太快,他不管向哪边闪躲,都难免要被其中一道水柱砸中。 容怅白皙的脸瞬间褪尽血色,他知道自己难逃这一击,索性也不躲避,只掌心用劲,把长剑朝金目水麒麟掷去。 容怅被水柱砸下铁链,向江面坠去的同时,青色的剑光同时疾射而出。 尽管被水柱阻挡,但容怅这一击凝聚全部气力,威力不容小觑,加之若风锐利,长剑依旧破开水柱刺向金目水麒麟的左边眼睛。 谢衿最清楚,水麒麟全身钢铁鳞甲,唯有眼睛是最不可触碰之要害。如果被剑刺到,肯定要受伤。 另外一边,容怅若是坠落,下面江水如此湍急,状况复杂,也会被瞬间冲走,生死难定。 谢衿不再迟疑,纵身而起直取起风,浅灰道袍翻动间袖子已卷落长剑,接着足尖勾住铁链,附身向江面探去,同时掌心已释出自己的腰带。 腰带快速下探,瞬间已达最长,谢衿早有准备,扭转腰身褪下道袍,续住腰带继续往下。 在容怅半身落入江水之时,谢衿的腰带及时缠住他的手腕。 容怅伸手抓紧,就被一道大力拖出水面,拉回铁链之上。 数个呼吸间,他收走起风,救回自己,容怅还从没见过这么轻灵的身法。进退自如,从而不迫。如鹤翔青空般飘逸,又似古树秋风般雅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麒麟还在低吼,容怅虽然回到铁链上,但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眼看离对岸不远,几个起落跃到了对面。 容怅稍稍平复后才想起看看谢衿怎么样,回头时,蓦然又被眼前的画面惊到。 为了救人,谢衿的道袍已经飘落江中,身上只剩雪白里衣,反倒比平时更显身段纤细。 他临风而立,脚下细细的铁链摇晃个不停,他的人却像只蝴蝶般轻盈地黏在上面。 刚刚那只正在发飙的凶悍巨兽先前没注意到谢衿,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貌似更加柔弱的对手,却突然安静下来。 它眨巴着金色的大眼睛,认真观察,又用那对巨大的鼻孔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嗅过谢清思。 金色大眼猛地一睁,仰头低吼后,这只巨兽突然发起颠来。 对着谢清思又是舔又是拱,又是呜呜怪叫,声音极其做作,像极了被犬类上身,还是犬类中极其蠢的一个外来品种。 谢衿则又欢喜又凌乱。喜的是一百年没见的金金竟然能认出自己,凌乱的是金金那巨大的舌头舔在脸上,滋味难以言表。 护住金金,让容怅到达对岸,简直是完美结局。 谢衿心满意足,甚至觉得这次来得不亏,能见金金一面。 接下来他可以离开烟霞峰,安心找地方修炼了。 谢衿正准备退回秘境起点,让容怅一个人通关。刚走两步,水麒麟突然冲他喷出一道水柱。 金金本就是神兽,灵力强大,只是它先前被交待不能伤人,是以有所克制。水柱带着谢衿往对岸飞去,谢衿瞬间凌乱了。 谢衿:你在干什么!? 他此刻没有修为,面对灵力如此强大的水柱,根本无法反抗,正想摸出传送符引燃退出试炼,猛然发现传送符在自己的道袍里。 谢衿:我…… 水柱带着谢衿,眨眼间到达江水对岸,落在了容怅身旁。 第7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七天 水麒麟是辜珏安排在这里的,目的是阻止弟子通关。 神兽的五感远比人敏感,金金嗅出谢衿的身份,送他安全通关后,只觉得意洋洋,在江里摇头摆尾,旋转,跳跃踩出漫天水花。又过来伸出湿漉漉的大舌头舔了舔谢衿的脸,才依依不舍地眨巴着金色大眼,钻回了江里。 水麒麟没入江中,铁链和江水顿时一起消失不见,来时的路再次被白雾遮蔽。 天地幽静,唯余幻境里的烟霞峰的清扬钟声自高处缥缈传下。 谢衿穿着里衣湿淋淋地坐在草地上,在彻底接受自己已经到了对岸这个现实后,对这只巨型二哈,已然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疼爱之情。 金金,你毁了这个家。 江水发出哗哗的声音,疲倦地安静中,谢衿听到容怅无奈地开口:“东皇钟、毒燕,没想到,你连水麒麟都能降服。” 谢衿:…… “这——都是巧合。” 容怅此刻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来参加甄选前,原本信心满满,觉得整个苍梧山没人比得上自己,胜券在握。 第一场试炼,尽管被谢衿多次敲响东皇钟,但容怅想着这云隐峰小弟子即便有些修为,招式和法术必定远不如自己。 第二场毒燕试炼,谢清思更是走狗屎罢了。 直到此刻,他轻轻松松于股掌之间收起风,救自己。 明明让自己坠江他就是祖师的弟子。但在需要做出抉择的一瞬间,他毫不迟疑地救下自己。 容怅偏头,见谢清思坐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草地上休息,一身单薄里衣衬出几分弱不禁风,但这个人在容怅心里的感觉已经变了,变得有些神秘,有些难以捉摸。 自己确实不如他? 还是,他确实比自己更适合做祖师的弟子? 这些问题反复在心中萦绕,弄得容怅心烦意乱,他别开视线去看身后高耸入云的烟霞峰上,开口:“走吧,出口定然就在上面。” 谢衿不知道容怅心里的百转千回,他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这最后一关是辜珏亲自安排的,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让金金作为最后一场试炼?金金只是一只单纯无知的宠物,它选出来的弟子能靠谱? 不过,从连续三场试炼,谢衿到是看出来一件事,辜珏对甄选弟子似乎不太上心。 在心中深深叹气后,谢衿起身跟着容怅一起往出口走。 玄水秘境只有这一个环节,过江后,沿着烟霞峰幻境的山道往上,很快在乾元殿前的广场上看到一个水流般的气旋,灵力正在溢出,便是玄水秘境的出口。 踏进这个出口,想必就能通关。 两人并肩站在出口前,一时间,谁都没动。 谢衿想的是,第一个走出秘境的即为瑶玉的弟子,如果,自己想办法让容怅先出去的话—— 正琢磨怎么让容怅先出去,身旁的人先开口了,“你救了我,我不占你便宜。” 谢衿一头雾水,垂在腿边的手已被抓住,容怅拉着他往前一跃,“给你一个和我公平竞争的机会,我们一起出去,让祖师亲自做决定。” 谢衿:…… 我求你占我便宜! 跟着容怅跳进秘境出口,眼前一暗之后豁然开朗。 满目翠绿,山峦叠嶂,薄薄雾气里藏着熟悉的飞檐翘角,等风吹过时,露出门楣上“乾元殿”的庄严牌匾。 两人已从秘境中的烟霞峰回到真实的烟霞峰。 但见乾元殿高高的白玉台阶上依旧拢着浓白雾气,看不清人影,但听到掌门燕不渡跟人聊天的声音,“他们已经出来了,试炼结束。” 另一个人随意地“嗯”了一声。 即便一个嗯字,也因这金玉音色,听出几分山温水软来。 谢衿心头一跳,忍不住侧目,跟身旁的容怅默契交换了眼神。 毕竟甄选这么多天,还是头一遭。 瑶玉祖师,他终于来了。 想到一百年没见过的前道侣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谢衿还有些许激动。 不知道这人瘦了还是胖了? 一百年间过得好不好? 燕不渡又跟瑶玉祖师道:“但今日的结果,师弟你必定没想过。” “什么?” “不知他们两个在秘境中经历了何事,竟选择一起出秘境。这次,师弟你恐怕要亲自选出弟子了。” 听掌门和祖师提到正事,两人又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紧张。 祖师会选谁呢?就完成试炼情况来看,两人没有明显差距。而且,辜珏之前并没有来看过试炼,恐怕对两位弟子都没什么印象。 谢衿猜测,他只能凭此刻的眼缘。 那么—— 容怅虽在秘境中弄湿了道袍,但衣物还齐整,形象上看,比谢衿一身潮湿还只穿了里衣的狼狈模样,好上千倍。 前道侣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自己,应该不会被看中吧? 刚想着,听到雾气后面安静一会,瑶玉淡声道:“既然两人差不多,师兄你随意选一个吧。” 燕不渡:…… 谢衿:…… 容怅:…… 安静片刻,台阶之上的雾气倏忽散开,只见乾元殿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站着不少人。 谢衿入秘境不过几个时辰,外面已经过去两天。 为了瑶玉祖师的弟子甄选典礼,除了掌门燕不渡,还有其他几个大峰的掌门也来到烟霞峰,分列燕不渡两边。 周围站着烟霞峰的几个主事,以及赤帝峰燕不渡的近身弟子。 另外还有一个站在燕不渡身旁的女人,吸引了众多目光。就是很少露面的掌门夫人,霓裳仙子。 她身着浅红色的轻纱罗裙,梳着端庄的凌云髻,挨近燕不渡站立,浅浅微笑,端庄柔弱,是那种最纯洁最凛然不可侵犯的美。 为了祖师甄选弟子,场面如此隆重,辜珏本人反而已经离开了。 既然祖师已经不在现场,选出最后弟子的事只能落到掌门身上。 谢衿彻底放下心来。 难道燕不渡还会选自己么? 燕不渡在台上无奈摇头,但谢衿看到他的视线还是难以掩饰地在容怅身上逡巡了几遭。 掌门燕不渡往前几步,站在台阶上对两人开口,“今日,实没想到你们两会一起走出秘境。” 谢衿委屈,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掌门继续:“相信你们在这次试炼中已学到很多,我很欣慰。但根据师弟的意愿,最终还是只有一人能成为亲传弟子,现在,由我替师弟选出这个人。” 他向周琰点头示意,周琰随即手托木盘,奉于掌门面前,“请掌门师兄替师叔将墨兰赠与亲传弟子。” 盘里是一株墨色的细叶兰草。墨兰是苍梧山的特产,赠与表示愿为其师,自此之后,竭心尽力,传道受业。 谢衿和容怅随即在殿前跪下,等待掌门宣布结果。 燕不渡正气凌然地踏着白玉楼梯一步步往下,很快走到下面。 谢衿伏地等待,已看到他深红色的道袍边角。 仿佛感觉铺垫还是不够,燕不渡又清了清嗓子对两人道:“今日,不管选谁做弟子,都希望另一个人能够慎行笃思,勤加修炼,扬我苍梧风范。” 谢衿只想催促他快点,不要再磨蹭了。毕竟,这烟霞峰上,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又磨叽了几句,谢衿终于从余光中看到燕不渡长的手已伸向容怅,心中大喜。 旁边的容怅低着头,也已按捺不住上翘的嘴角。 虽然他不想搭理燕不渡,但成为瑶玉祖师的弟子依旧是他无比憧憬的事。 视线中已看到燕不渡递过来的墨兰,容怅控制着激动的双手,正要接下,突然,身后空中传来一道清亮女声,“终于找到你了!” 第8章 不想当前道侣弟子的第八天 这道女声里带着强烈的怨恨和不甘,打破了此刻紧张严肃的气氛。 众人诧异地抬头看去。 一个细眉秀目,肌肤胜雪的红衣女子飘然而来,宛如一只灵鹊般,轻盈地落在乾元殿对面的大榕树上。 平日里烟霞峰有结界,不是峰上的弟子绝对无法进入,但因为甄选大会,结界已被撤去。所以这个红衣女子能毫无阻碍地进入烟霞峰内。 红衣女子身上有种极尽艳丽,勾人心魄的美。她鼻梁细薄,红唇如丹,最为吸引人的,是一双深红眸色的凤目,蕴着不羁的野性风情,此刻,这双美目正紧紧锁定掌门燕不渡。 见到女子,掌门燕不渡脸色也在瞬间惨白,看着大榕树方向的瞳孔都在震动。 谢衿联系自己听到的八卦,难道? 红衣女子怆然道:“原来,你真是苍梧山的掌门。”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燕不渡身上。 场里静得落针可闻。 人有人气,兽有兽气,魂魄有阴气。 虽然碍于修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女子身上的强大兽气,但从她的外貌,已有不少人猜出,这红衣女子是妖兽。 女子是什么? 跟掌门什么关系? 我们苍梧是不是要亡了? 燕不渡嘴唇发白,动了好几次,才终于吐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女子紧紧盯着燕不渡,好像要把这多年没看够的都统统看回来,“我从寒玉玄境回来后一直在找你,那日在落月林里见到,我还以为看错了,此时此刻,我才终于确定,你真是苍梧山的掌门。我一直在想,这一百年,你为什么不来寒玉玄境找我?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原因就是你的身份。” 安静了许久许久,燕不渡才垂下视线,深深叹气,“何必呢。” 两个情人百年未见,这好像不是该有的语气。 女子怔了怔,“何必?什么叫何必?” “你何必非要找到我,我们的相遇只是错误。”燕不渡突然的口齿流利,让女子怔愣在那里。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一片痴心苦寻百年,会在对方的口中,听到错误这个词。 “错误?你觉得我们的相遇只是错误?”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尽管跟自己没有太多关系,但置身现场,谢衿还是能感受到,燕不渡、容怅、女人、霓裳仙子四个人内心的崩溃。 霓裳仙子脸色铁青,默然不语。 容怅紧紧盯着女子,脸色比燕不渡还白,尽管咬着牙关,浑身还是忍不住地发抖。 其实比起见到自己亲身母亲,让容怅更难以接受的是母亲的身份。 他终于想起之前燕不渡对于自己母亲身份的遮掩——不是万年老妖,也是千年小兽。 容怅向来骄傲,有个渣男爹就算了,妈还是妖兽。 别说他自己受不了,谢衿都能体会他内心的崩溃,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安慰。 容怅愤恨交加,挥开谢衿的手,踩上灵剑,悄无声息地走了。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红衣女子身上,根本无人在意容怅已经离去。 只有谢衿,内心已是慌得一批。 墨兰还在燕不渡的手中,一会被捏紧,一会被揉折,这棵墨兰深刻见证了他内心的纠结。 但燕不渡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情妖斩断过往,继续道:“我们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难道不是错误么?我有我的苍梧山,你自天地逍遥不好么?” “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如何扎心,女子的眼眶里已涌出了清泪、。 “那——只是一时被迷惑罢了。” 女子终于相信,对方一百年的避而不见,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男人,从来没想过跟自己天长地久。 或许是因为他的掌门身份,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兽类身份。 “你知不知道,我们有过一个孩子,但他……但他——” “你走吧!” 女子本已经哽咽间声音续断,但燕不渡还是狠心地打断了她。 “我看错你了!”说完这撕心裂肺的一句,女子终于化为一道红色匹练,冲上天际,瞬间远去了。 难道事情就这样结束? 墨兰还在燕不渡手中。但此刻容怅已经离开。 谢衿最关心的就是辜珏的甄选弟子大典要怎样收尾。 燕不渡当然没心思在关心定弟子的事,身后还站着自己的结发之妻,自己师父的女儿。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燕不渡想好后,转头去看台阶之上的霓裳仙子。 迎接他的却是一条发着莹莹绿光的长鞭。 霓裳仙子的修为虽不如掌门,但她这条鞭子是天清上仙取仙鸟翠羽所铸,送给她的生辰礼,名绿芙,极品二阶的法器,威力何等强劲。 长鞭毫无阻滞地从上而下,砸向燕不渡。 燕掌门虽堪堪躲开,但手还是被鞭子的凌冽罡风刮到,瞬间划出一道血痕,手中的墨兰也掉落在地。 刚刚还是众人眼中的焦点,此刻,谁也没功夫多看墨兰一眼。 “霓裳,你听我说!”燕不渡不能还手,只利用身法躲避霓裳仙子如毒蛇般的绿芙。 仙子看起来温婉贤淑,此刻却神情冷冽,一言不发,毫不留情地招招直取燕不渡要害。 “我是错了,但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你听我解释。” “我跟你已经无话说。” 两夫妻边追杀,边掠上空中,往赤帝峰的方向去了。 霓裳仙子毕竟是天清上人的独生女,矜贵非常,这样当众给她戴绿帽子,她既咽不下这口气,也丢不起这个人。 突然间生出这样的变故,此刻,掌门、掌门夫人都已经离开了。 台阶之上,来观礼其他大峰的掌门们已然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在尴尬地互相配合搭腔中,大峰掌门们默契地前后离开了烟霞峰。 刚才还场面热闹的乾元殿前,瞬间空下来。 只有谢衿一个人还跪在白玉广场上。 那株象征着祖师弟子的墨兰安静躺在地上,无人打扰。有风吹过,墨兰滚了两圈,来到谢衿膝盖前。 谢衿觉得,自己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走人。 刚揉了揉酸麻的膝盖准备起身,视线余光中,一道匹练般的剑影划过,颀长身影落在大槐树顶。 就在刚刚红衣女子站过的位置。 男人剑眉星目,剔透玉冠束起万千青丝。 雪白身影立于翠绿树叶间,一如在画中。 谪仙不过如此。 是辜珏。 他怎么过来了? 此刻乾元殿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他回头就看到跪在下面的谢衿。 谢衿也正在看他。 虽然已是隔了一辈子的陌生人,但因为眼神太过熟悉,谢衿平静的心湖还是微风拂过般泛起轻澜。 惊鸿照影间,视线乍触已分。 辜珏转身化作一道白色流光,向红衣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第9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一天 白色身影消失在烟霞峰顶的云层中,片刻后谢衿才回神。 虽然只是一眼,但能在烟霞峰见到他,也不枉来此走一遭。 刚才站满人的乾元殿此刻已经空了。汉白玉台阶上布满深刻凌乱的鞭痕,可见动手之人毫不留情,而且心情愤然。 接下来,苍梧山势必要闹一闹了。 但这些都已经不关谢衿的事。 他接下来要考虑找哪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修行,争取早日成仙。 正准备恢复自己大乘境修士的风采踏风而去时,空荡荡的广场上,又走来一个人。 是周琰。 周琰是辜珏的师侄,一直跟在辜珏身旁,昔年跟辜珏做道侣时,周琰就在身边,见证两人相识相知相别的全过程。 谢衿想到以后山高水长,只怕无缘难见,自己重生回来后,周琰多加照拂,想跟他道声谢。 周琰走近,谢衿对他露出微笑,“阿琰,这段时间辛苦了。” 因为上辈子长他两百岁的原因,谢衿从来都叫他阿琰,此时要走了,他就想叫一声。 却见周琰一愣之后,难得地露出清浅笑意。 他弯腰捡起谢衿脚边的墨兰,恭敬地问道:“师兄,要不阿琰先带你去长生阁休息?” 谢衿:? 长生阁是烟霞弟子的居所,而且周琰叫自己师兄? 周琰的师父是辜珏的师弟清宵道长,唯有辜珏的亲传弟子才值得他称一声师兄。 谢衿不是很想接受现实,“我,师兄?” 周琰把手中的墨兰别在谢衿衣襟上,视线先落在刚刚容怅跪的地方,然后重新看向谢衿,仿佛在用眼神反问:不是么? 周琰这人,在谢衿眼中瞬间变得十分讨厌。 虽然谢衿有一百种办法处理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每一种都能不着痕迹地杀人灭口,保证烟霞峰查一百年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但他做不到。 难道自己真要当辜珏的弟子? 一百年后的再一次? 周琰安静站在旁边,等待新师兄的差遣,只是,新师兄一直表情讳莫如深地看着远处的山峦,不发一言。 其实,今天选定这个新师兄,他从心底里替师叔高兴。 他陪了师叔四百年,在别人眼中,瑶玉祖师修为高深,地位尊崇,仿佛掌控世间万物。 只有周琰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可怜。 他曾拥有一段最真挚的人间情爱。因为太过美好,失去后才会加倍地痛彻心扉。 这一百年,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封闭起来,既不要弟子,更不要道侣,因为这些都不会再让他开心,只会时时刻刻提醒他曾经拥有的。 一百年了,师叔死水一塘的生活终于要有所改变。 周琰忍不住暗暗打量新师兄。 这个名叫谢清思的小弟子,在甄选开始前,他记得的只有一点长相清秀罢了。 此刻细看,更觉得新师兄不止一点漂亮。他眼眸清亮,眼睛形状柔和,鼻梁和嘴唇小巧可爱,站在那里发呆,也像一副生动画。 周琰甚至有种感觉,尽管完全不像,他看久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昔年师叔的道侣,谢衿师尊。 正打量着,新师兄突然蹙眉抬头,喊他,“阿琰。” 周琰恭敬地答应,“师兄有何吩咐?” “苍梧门规中是否有说,弟子不告而别,师父无处可寻该如何处理?” 谢衿虽当过辜珏的弟子,但着实没有研究过这个深奥的问题。 周琰不知道谢师兄为何要问,但还是回忆苍梧门规后回答:“苍梧弟子不遵师命,擅自离开门派,自当欺师灭祖处理。” 谢衿心里一凉,又问:“那欺师灭祖要如何处理?” 周琰认真回答:“有人欺师灭祖,十二峰众弟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清理门户。” 谢衿:…… 惹不起惹不起。 – 辜珏的焚光由渭水的看守老头加过寻兽印,对妖兽的气息最是敏感,红衣女子一到烟霞峰,焚光就有所感应。 他追着红衣女子,很快离开苍梧地界,远远看见那道火红身影在前方的树林间。 辜珏挥动袍袖,结印的右手指尖即时飞出一线金色,直取红衣女子后心。 这是法术,囚龙索。 金线快如闪电,瞬间追上红衣女子,将她捆住。女子再无法往前,低呼一声,跌落在地。 辜珏也跟着落在地下。 此处是一片深林。正午时分,阳光已至当中。但被幽深林木遮挡,只在铺满野草的地上洒下点点斑驳。 女子被囚龙索禁锢住,躺在地上挣扎,如玉石般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染满尘土。她怒声问:“你是谁?为何追我?” 白衣修士冷眼看着她,声音虽清润,却没有丝毫情绪,“烟霞峰,辜珏。” 听到这个名字,女子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一道细线,看起来无比凶悍。她怒道:“是你!我在寒玉玄境养伤的一百年,就是你在沐阳屠尽三千乌金,在焦水畔杀了赢鱼?” “是我杀的。” “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你也知道,我们九个并非妖类,即便乌金和赢鱼做了些错事,你也不必如此赶尽杀绝。” 辜珏根本不在意她的辩解,只淡声道:“我想杀就杀。” 女子:…… 辜珏又道:“如果你不想我动手,也可以自己回去。” “回哪里?” “渭水。” 听到这个地方,女子细锐的瞳孔又缩了缩,瞳色渐渐泛起淡红。她惊惶而抗拒地盯着辜珏问:“什么意思?” “让你回到自己本来该待的地方。” “我跟你无仇无怨,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辜珏眼神里已露出些许不耐,显然并不想回答她。 “我已在渭水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上千年,既然已经出来,就绝不会再回去!”女子厉声说完,周身也泛起火焰般的红光。 突然一声鸟鸣响彻天地,带着炙热烈焰的羽翅从她背上张开。红衣女子瞬间已化为一只火鸟,挣断囚龙索,冲上云霄。 辜珏修为高深,瞬间追到火鸟跟前。 这只火鸟似凤凰,又不是凤凰。 它有一对遮天蔽日的巨大翅膀,羽冠和尾巴的羽毛绚丽如彩虹,在空中飘动。周身流动着通红火焰,翱翔天际仰颈啼鸣时,声音高亢。 火鸟在空中盘旋,似乎也不想招惹辜珏,往东逃离。 辜珏却不打算放过她,双手结印,在空中画出道道金丝。不惧水火的金丝结成铺天盖地的巨网,将神鸟困在其中。 火鸟拼命挣扎,叫声凄厉。 这个男人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依旧口中念诀,指间灵力涌出,囚龙巨网越收越紧,眼看火鸟就要被逼出元丹。 突然,她双眼漫出刺目红光,随即两边眼睛里各现出一个深红如血的瞳仁。 辜珏毫无防备间,双目被重瞳照到,指间的法力乱了一瞬,趁着这个间隙,火鸟终于挣脱囚龙网,振翅而起。 果然如渭水守卫老头所说,重明鸟的重瞳乃天地灵物,可看前世,惑人心。 片刻后,辜珏才脱离重明鸟的迷惑。眼看火鸟已不见踪影,也不必再追,轻声道:“既已现身,迟早抓到你。” – 烟霞八百里,有河名渭水。 重明鸟飞走后,辜珏没有回烟霞,而是径直来到渭水。 河畔的天,黑得宛如一块沉重的巨石,狂风凌冽地卷过地面,仿佛在倾诉着数千年前的惨痛。 辜珏神情凝肃地看着漆黑水面,双手结印,灵光落下后,水面慢慢飘出一道轻烟。 轻烟在空中聚成一个没有实体的人形,像一道透明的幽魂,随着夜风在水面上缓缓浮动。 是个穿灰色道袍的老头,须发都已经花白,脸上的皮肤更已经皱成枯树皮,笑起来却憨态可掬,“你来啦。” 辜珏直入主题,“重明已经现身。” 老头听到这个名字,神情顿时凝肃几分,“你见到她了?!” “对,她来烟霞峰。” “好你个小畜生,一百年了,你终于肯现身了!”老头又问辜珏,“她现在在哪?” “跑了。” 老头搓着下巴上灰白的山羊胡须,沉思道:“不妨,重明出现,其他几只畜生想必也按捺不住,很快就会露出踪影。” 说着他挥袖,面前慢慢浮现出中一个九星连珠的图案。有月辉般的光芒在缓缓流转,其中两颗极其明亮,闪烁生辉。其余六颗则仿佛没有灵魂般十分黯淡,还剩一颗,正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老头小眼睛一亮,“果然,獓因也已经出现。” “在哪?” “具体方位不知,但就在烟霞峰附近。” 他说着,挥袖间已有灵光落在辜珏身上,“焚光的寻兽印我已替你加固,可让你第一时间发现獓因的踪迹。” “谢了。” 辜珏甚少说谢,老头不禁怔了怔,才无奈叹道:“老头子我也是希望你早日解脱罢了。” 既把重明现身的消息告诉他,辜珏已无话可说。默然片刻,化为流光离开了渭水。 回到烟霞峰,月色已洒遍山峦,周琰正在画阑殿前等待。 自己的行踪一向不定,周琰要找,就只能在这里等。幸好这人一向很有耐心。 见辜珏落下,周琰简单行礼,“师叔。” “嗯。” 周琰汇报,“赤帝峰用灵鸽传来消息,要请您去峰上一趟。” 辜珏知道是关于掌门师兄的事,点头表示知道。 周琰又道:“另外,谢师兄我已经安排他在长生阁歇下,随时等候拜见师父。” 谢师兄? 辜珏的脑海中并没有谢师兄这个称呼的对应形象,但很快想起来,今天自己似乎是收了个徒弟。 自己的弟子,自然就是周琰的师兄。 辜珏随意地“嗯”一声,刚要转身进殿,又顿住,回头对周琰交待,“没事别让他来烦我。” 第10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二天 谢衿没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成了辜珏的弟子。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成为弟子住进长生阁已经三天了,他竟然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师父。 这个师父,略显草率了。 所以一个云隐峰的小弟子能战胜整个苍梧山,跟这个男人做事过于草率有脱不了的干系。 上辈子两个人孽缘就是从师徒开始的。辜珏只有谢衿一个弟子,两个人日日夜夜,朝夕相对,想不发生点什么都难。 谢衿之前以为,成为弟子又要跟辜珏朝夕相对,事实却证明,自己很有可能想多了。 一百年后的辜珏,显然没有上辈子那么闲,谢衿根本见不到他。 见不到师父,谢衿的修行反而有了重大突破。 谢衿重生到谢清思身上,虽然依旧是大乘境,其实修为还是受到影响的。 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大乘的修真过程,开始靠勤奋,随后靠天赋和灵根,再往上,却要靠机缘。 谢衿上辈子是个散修,但灵根绝顶,天赋点满,修行如喝水,轻轻松松便达大乘境二阶。 但在到达大乘境二阶后,一度修为停滞不前,本以为这辈子登仙无望,没想到拜入辜珏门下后,在师父兼道侣的帮助下,一年里,修为突飞猛进,超越师父,直达大乘七阶。 七阶之后,只要渡过天劫便能飞升成仙。 但他没能渡过天劫,遭九道天雷又重生后,修为退回大乘境二阶。 进入大乘境后,每提升一阶修为都要靠机缘。上辈子,从大乘境二阶到达七阶总共花了一年。 谢衿本以为这辈子熟门熟路,半年即可。 没想到重生后在云隐峰的一个月,他怎么修炼都毫无进展。 被迫来到长生阁当弟子后,谢衿打坐运气,就感觉气海中灵力充盈,仅三天,竟然突破大乘二阶,进入三阶。 修炼方法跟之前完全一样,谢衿总结原因,是地利。 烟霞峰处于苍梧山灵脉的源头处,是十二峰里灵气最盛的一峰,而云隐则恰好相反,处于灵脉边缘,可以说是毫无灵气。 所以,在烟霞峰谈恋爱,不行。在烟霞峰修行,可以。 但既已是弟子,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那就是拜师大典。 这辈子的拜师大典来得稍晚些,谢衿在长生阁住了六七天,才被通知,第二天会在乾元殿举行拜师大典。 一早,周琰送来烟霞道服。 谢衿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再次穿上这身衣服。 脱下灰色的云隐道服,换上纯白的烟霞道服,束起金冠。周琰看着师兄,也不禁心中暗暗赞赏。 他本就容貌清丽,被精美的百兽纹道服和金冠衬托后,多了一份不着烟火的矜贵。 今日的烟霞峰,仙鹤在空中盘旋啼鸣,七彩云朵飘荡,一派祥瑞。 谢衿和周琰还未踏入殿中,先听到里面传来辜珏冷淡的声音,“不想听我的,现在就可以滚。” 殿里众人齐声告罪,“请掌门师叔宽恕。” 这些峰主几乎都是师侄一辈,而且燕不渡因为跟妖兽搅和的事已被迫闭关,辜珏接任苍梧的代掌门。 此刻,辜珏就是苍梧山唯一的主人。 听到里面的动静,周琰神色一凛,提醒谢衿:“师叔在发脾气,待会要万事小心。” 谢衿倒是觉得辜珏一向宽厚温柔,不必如此紧张。 殿中不但人很多,辜珏骂过后,气氛还格外严肃。 大殿最前方的高台上,辜珏远远地斜倚而坐,仙得不沾半分红尘气,然而眉宇间凝着的寒霜却让人不敢逼视。 苍梧十二峰的峰主们整整齐齐坐于台下两侧,各峰弟子则站列于身后。 所有人都尽力屏住呼吸,生怕再惹恼祖师。 谢衿走到烟霞弟子中间站定,但心里已慌起来。 这场面过份隆重了。 谢衿一百年前也是在这乾元殿中拜辜珏为师,那时可只有掌门燕不渡和几个小峰的峰主来参加。 辜珏竟比上辈子更加看重自己? 忐忑间又等候片刻,一个人踏入殿中,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竟是容怅去而复返,而且跟谢衿一样,他也着烟霞道服,束着金冠。 本就俊朗的少年换上烟霞道服,目不斜视地走在宽阔的大殿中,看起来宛如九天降下的高贵神坻。 容怅明明是赤帝弟子,此刻却穿上烟霞道服,众人自是一阵议论。 “快看快看,他就是拥有百年一见绝顶灵根的掌门徒孙,容怅!” “他就是容怅?当真风采照人。”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被燕掌门带到身边。而且我听说这次祖师甄选,他表现着实出众,可惜棋差一着。” “什么叫棋差一着?” “具体细节不甚清楚,大概就是瑶玉祖师本已属意容怅,但被那个云隐弟子占得先机吧。” “你看容怅此刻穿了烟霞道服,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明明听说的是,甄选大会选定的祖师弟子来自云隐峰。” “话说,我在此看了一圈,竟没有看出那个云隐弟子到底是哪位?” 有人悄悄地示意这边,话题顿时来到了谢衿身上。 “那就是瑶玉祖师的弟子么?看起来模样虽俊秀,但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不是,跟容怅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 谢衿看到容怅如此打扮,心中大安。辜珏定然是知道了容怅的身份,准备将他和自己一起收下。 拜师典礼的程序是,弟子上前跪拜向师父敬茶,师父训话,最后还有单独一环,祖师考校。 听到主持弟子拖着音调,高声道:“弟子谢清思,行拜师礼——” 谢衿上前跪拜,给辜珏敬茶,在众人不甚在意的聊天声中,低调地完成全过程。辜珏也没有其他表示,只随意嘱咐,“好好修行。” 谢衿完成仪式,走下乾元殿的台阶,拜师大典继续。 主持弟子高喊:“弟子容怅,行拜师礼——” 众人的猜测得到验证,纷纷对谢衿投来同情目光。 “容怅如此优秀,如今再得祖师收下,只怕以后再无那个云隐弟子的立身之处。” “祖师虽说过只收一名弟子,但容怅如此天赋,也不能让明珠蒙尘吧。” “甄选大会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背景没实力就是这样了。” 所有目光都妄图从谢清思脸上寻觅出一丝痛苦,不甘,乃至怨恨。然而没有,谢清思站在人群中,异常平静,甚至有点悠闲。 容怅昂首挺胸,踏着台阶走到祖师面前,跪下听训。 跟谢衿拜师不一样,辜珏虽算不上兴高采烈,但至少看了容怅一眼,淡声开口:“赤帝峰弟子容怅,灵心慧性,天资卓越,可成大器。今日收入我烟霞门下,为师侄周琰弟子,为我瑶玉徒孙,虽非我亲传,为师亦会谆谆教导,倾囊相授。” 于猜测稍有出入,原来容怅是拜周琰为师。 容怅听完祖师的训话,便俯身跪拜,先拜瑶玉,“容怅拜见师祖。”再拜已坐到瑶玉身旁的周琰,“拜见师父。” 接着给师父和师祖斟茶。 完成典礼,殿中又热闹起来。 峰主们纷纷上前,恭喜祖师得此高徒,顺便趁祖师心情好,问点平日里不便问的。 比如,烟霞峰的藏经阁,能否让弟子进去学习观摩?祖师何时方便在剑法上指点弟子一二? 辜珏神情淡漠,随手一摆,“散了吧”眨眼已离开乾元殿,留下一堆茫然无措不知哪里又得罪祖师的峰主们。 今天,辜珏的心情根本不好。因为拜师典礼让他想起谢衿。 一百年前,谢衿的拜师典礼也是在这里举行。因为他散修的身份,几个大峰的峰主都没有来,远没有今日热闹。 但辜珏的心情很好。 看着那个散修一身白衣,乖巧地跪在自己脚边,嗓音温柔地说:“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辜珏的心被这个人占得满满当当的,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直接伸手把人拉起来,“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 十指相扣,他粲然露出笑颜,“那师父要好好教我。” “必当倾囊相授。” 他本以为此生只会有谢衿一个弟子,但今天,他当着十二峰峰主的说会好好教导容怅。因为容怅是燕不渡唯一的儿子,天赋卓绝,以后会是苍梧的新主人。 大典结束后,按照规矩还有一件事——师父考校。 “师叔说不想待在乾元殿,让你们两今晚戌时往画阑殿见他。” 周琰说完,谢衿和容怅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画阑殿是辜珏的寝殿,之前所有弟子都被反复教导过,绝不能靠近画阑殿,冲撞了祖师谁都担待不起。 所以,画阑殿在众弟子心中已然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谢衿则想的是,一百年过去了,画阑殿是否已变得认不出。 傍晚,两人跟着周琰往画阑殿走去。 现在,容怅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得意和自信。 甄选弟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他将是瑶玉祖师亲自教导的弟子。 他本来已经万念俱灰。毕竟有个妖妈,比有个渣爹还让人难以接受。容怅回到雪琴峰准备自生自灭,没想到,瑶玉祖师亲自来到雪琴峰。 “跟我去烟霞,拜周琰为师,从今以后,我会亲自教导你。” 这话让容怅的世界瞬间充满阳光。从今以后,自己就是整个苍梧山最亲近祖师的人。 就算到了此刻,容怅还是不服,若不是自己放弃,这个谢清思哪有成为祖师弟子的半点可能。 灵力还行,身法勉强,除此之外他有什么? 容怅觑着身旁的谢清思,被他感觉到视线,偏头看过来,坦然露出笑容。 谢清思本来就清秀,笑起来有种春风拂面般的温柔。 容怅正志得意满,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冷哼道:“别太得意?你要记住,若不是我,你根本成不了祖师的弟子。” 谢衿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不是容怅和燕不渡,自己走得过第一关,也绝走不过第二关,更不可能通过第三关。若不是他们两父子,自己早已回到云隐峰安心修炼。 “所以,我们两两清了,从此以后,你虽是我师叔,但我也不会再让你。” 周琰是瑶玉的师侄,容怅明面上作为周琰的弟子,自然也要称呼谢清思一声师叔。 不仅如此,现下谢清思已是整个烟霞峰辈分仅次于辜珏的人。 听到容怅这句狠话,谢衿心底松了口气,弯眼对他粲然一笑,“看你如此积极向上,我就放心了。” 容怅:? 你有病? 先前谢衿还担心容怅难以面对自己的复杂身世,一蹶不振。但看他这样振作,谢衿放心多了。 容师侄长相清隽,天赋异禀。辜珏没有理由不喜欢。 自己?空气罢了。 美滋滋。 第11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三天 今夜,天气格外好,月光如水银般流泻在地。 周琰带着两人往烟霞峰高处走去。 辜珏师叔从雪琴峰带回容怅,让自己收他为徒,虽然没有明说原因,但周琰心中已有想法。 那天红衣女子曾说过跟燕掌门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应当就是容怅。 跟霓裳仙子合籍四百年却一直无子嗣,这件事是燕不渡的心头大患。他得知容怅的存在,自然对这个儿子万分看重。 容怅的拜师大典,正是辜珏在为他未来接掌苍梧铺路。 只是,周琰觑着走在身旁的谢清思,觉得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他可是凭实力当上的弟子。但见他神情平和,步伐轻松,心态看起来还不错。 三人走到烟霞峰的最高处。 跟谢衿上次看到的一样。诺大的殿宇中只亮着一星小小的烛火。看起来就像漆黑天空上掉落的一粒星子,暗淡,危险。简直让人怀疑,殿里到底有没有人? 到殿门口,周琰示意两人后快步离开。 谢衿和容怅一起进殿。 刚走了几步,容怅就压着嗓子怒声提醒,“你走路轻点!惊扰了师祖,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谢衿感觉自己的脚步并不重,但见容怅神情紧张,落在地上的脚步更是悄无声息,便配合地放轻脚步,开口安慰:“不必担心,祖师是很温和的人。” 容怅:? 祖师很温和? 画阑殿有两进,辜珏住内院。 很神奇,一百年过去,烟霞峰各处都有不少变化,画阑殿却一如从前。甚至连谢衿以前随手画了贴在廊厅里的符纸都还在,只是被岁月的风沙吹刮得破损不堪。 唯一一点不同,不似以前那般欢声笑语,殿里很安静,静得就像没有人,因为没点烛火只放了焕碧珠,光线也显得十分黯淡。 辜珏以前喜欢明亮温暖的烛光。 走到画阑殿的天井中,就看到皎然月色下,祖师正坐在院里的石亭下。 石亭古朴,地上有白瓷的茶壶和茶盏。他盘腿坐于蒲团上,身上是黑色常服,白玉发冠莹润有光,发丝如瀑布般流泻在背。 这道不甚清晰的侧颜,让谢衿有一瞬间的失神。 等容怅伏地跪拜,朗声道:“拜见祖师。”他才后知后觉地回神,赶紧跟随跪下,“拜见师父。” 石亭中没有光,幽暗一片,辜珏坐在亭中,因为心情不是很好,久久没有出声。 两人不敢起身,等了好一会,才听到辜珏开口,“你们两现在已入我烟霞,按照惯例,我要亲自考较你们。”他的声音温润如昨,只是听来有几分倦怠。 容怅高声回答,“弟子准备好了,请祖师考较。” 辜珏问:“一气才动,风雷云雨皆作,禽兽山木俱生。何为一气?” “世人皆以为一气乃混元一气,实则不然,一气化三清,这一气其实是道。《八段锦》曰:‘天地得此一气,千变万化,人为万物之灵,得此一气,可以感天地、动鬼神,呼吸风云雷雨,无所不至矣……’” “灵气生于天地间,为何人所享?” “人能享,兽能享,木石亦能享,是以,人享灵气为仙,兽享灵气为妖,木石享灵气为魍魉。只因人兽有三魂七魄,木石唯一魄耳……” 容怅对答如流,辜珏没有说什么,开口道,“另外那个。” 谢衿赶紧回应,“清思在。” 辜珏直接问,“人享灵气为仙,兽享灵气为妖,金石享灵气为魍魉,你可知天生有灵之物是何?” 一名合格的修士,不仅为了自身发展要不断提升修为灵力,履行维护正道的使命还要学习多种技能,比如轻功身法,拳脚功夫,阵法符箓。 上辈子谢衿是散修,散修就是无门无派的修士。好几百年里,他一个人逍遥天地间,修炼全凭摸索和天赋,没有系统学习过,基础的修道知识难免了解不多。 本以为今天的考较,自己肯定是答不出来的。 没想到辜珏的第一个问题谢衿就恰好知道,兽天生有灵是为灵兽,金石天生有灵是为灵矿,灵兽息石固然可以为我们所用,但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其实跟人也没有差别。 因为,这是上辈子辜珏教他的。 但谢衿没有开口。 今晚的考校,容怅才是主角。自己答得太好,抢了容怅的风头,引起辜珏的关注可怎么办? 他想了想,看着石亭里的身影,认真道:“师父,这道题,弟子不会。” 说完后,谢衿就感觉到容怅的目光猛地刺到自己脸上,偏头就见容怅脸上无比震惊的神情,连瞳孔都在剧烈地震动。 怎么回事? 有什么不妥么? 明明就想看谢衿出丑的,但感觉到祖师的火气正在上涌,容怅赶紧开口道:“师祖,谢师叔恐是太紧张了,一时想不起,弟子替他答。兽天生有灵是为灵兽,金石天生有灵是为灵矿,灵兽息矿虽有灵,不过都是修士的驱使之物罢了。” 安静片刻,石亭里再次传来声音,“昔年白帝少昊为何能用神兽做部下?” 怎么搞的?这道题竟然又是上辈子辜珏教过自己的,甚至不用思考,答案已经跳入脑海,“因为少昊虽善御兽,但他不用法力禁锢兽类,而以宽仁之心待之,是以十万神兽甘心为他所用。” 但谢衿还是不答,只平静又坦然地告诉师父,“这道题,弟子也不会。” 空气又安静下来。 谢衿余光扫到旁边的容怅,见他紧紧伏在地上,背脊绷得像一张弓。 谢衿不知这人在紧张什么? 死一般的安静过后,哗啦啦的碎裂声响起,桌上的茶壶和茶杯被掀到地上。 辜珏冷声道:“滚出去。” 见祖师动了肝火赶两人走,容怅不敢再耽误,赶紧跪拜后向外退去,谢衿也很识相地立马跟上。 还没退出院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辜珏的声音,“等等。” 两人脚步一起停下后,又听到亭下的人说,“容怅,你先出去。” 谢衿:? 那我呢? 容怅既震惊又诧异地扫了谢衿一眼,但不敢多耽误,快步退出。 谢衿站在院子中,看着亭下黯淡光线中辜珏的身影,琢磨他把自己留下是为什么? 对比容怅,谢衿觉得自己今晚的表现可谓糟糕至极。这样的弟子,恐怕师父见了摇头,师母见了落泪。 辜珏留下自己单独谈心,完全不合理啊。 容怅离开后,偏厅里只剩两个人。 安静中,几乎能听到两道交织的呼吸。 自从重生后,谢衿还没怎么见过辜珏。他远远坐在石亭下,好似还跟以前一样,即便只是侧颜也如梦如幻。 谢衿看着,已然没有心思去猜测他接下来要对自己说什么。只是用视线把他一点一点勾勒。 片刻后,终于听到辜珏开口,用稍显疲倦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衿:? 这男人也太草率了吧!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心中无语,他还是摆出一个小弟子该有的卑微态度,低垂视线,恭敬地回答,“弟子名叫谢清思。” “谢——清思。”辜珏呢喃般重复了一遍,又问:“来自云隐峰?” “是的,师父。” “云隐峰不代表什么,即便是散修也可成大器,所以你基础虽不好,亦不用太过灰心,修行一道,自有机缘。”他声音好似比刚刚更倦怠,一段很有深意的话后。 他摆了摆手,衣袖好似拨动月色,“去吧。” 第12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四天 “弟子告退。”谢衿轻声细语地告退,转身离开。 画阑殿中完全安静下来,辜珏却一直坐在亭下,一动不动。 “谢清思,谢清思……”他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只觉得心中的烦躁像鞭子般抽来。 他就知道这个弟子不该收! 一百年来,除了找那九只神兽,他竭尽所能让自己忘记跟弟子和道侣有关的一切。 谢衿就是他唯一的弟子,唯一的道侣。 他爱他。 辜珏自小在苍梧山修行,八百年的漫长生命日复一日,就像一丘亘古不变的荒漠,直到谢衿来到身边,在荒漠上洒了一捧清泉,荒漠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生机勃勃,刚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清泉就蒸发怠尽。 于是,荒漠变得比原来更死寂。 正因为拥有的时间太短暂,反而分分秒秒都是极致绚烂。那些绚烂深刻脑海,日夜不停地翻涌,像尖针一般刺得他痛不欲生。 他用了一百年,才把心脏一点点磨得迟钝,仿佛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今晚却被这个叫谢清思的轻轻容易就戳到。 因为谢清思的回答跟阿衿入门当日一模一样。 “师父,这道题,我不会。” “这道题,我也不会。” 连这种丝毫不觉愧疚的坦然语气也如出一辙。 自己提的问题都是修道基础,烟霞门数十弟子,除了那个散修外,还没人敢说一句不知道。 他站了片刻,倏忽一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烟霞峰后山有弥水洞,洞里冬暖夏凉,是个适宜养兽之地。 乘着夜风,辜珏落在弥水洞口。 里面似有感应,传出一声野兽的低吼。 辜珏沿着黑暗的洞穴往里走,里面的野兽愈发骚动,踩踏出沉重的脚步声。 继续往前,洞中漫出一片淡淡的碧色荧光。 这是金目水麒麟身上的莹光。 金金便在这里。 但此刻,水麒麟的脖颈上锁着巨大的铁项圈,两根极粗的锁链钉入弥水洞坚硬的岩石洞壁。 被锁链牢牢栓住,别说出洞,水麒麟连活动都仅限在脚下的方圆之地。 看到辜珏,水麒麟铜铃般的金目骤然一缩,呜咽一声,缩起巨大的脑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麒麟的荧光映照在辜珏脸上,让他原本俊美的五官更显深邃,却也让他神情间的阴鸷显露无疑。 那双深海般的眼里也凝结着坚冰。 他伸出右手,洞中突然卷起一道苍劲灵力,右手掌心间缓缓浮起一柄长剑。 因为剑气强到可以被看见的程度,长剑周身盘旋着两道如长龙般的剑气,剑刃之上,寒芒流动间如清水漫溢。 那是他的佩剑,焚光。 焚光疾飞而出,刺在金金身上。 他只用了不到一成的法力,但还是瞬间让水麒麟青色的鳞甲绽开一道裂痕。而且一剑之后,他没有停手,又一剑刺出。 水麒麟瑟缩在地,发出凄厉呜咽。 连刺四五剑,辜珏才收起焚光,如脱力般缓缓跪倒在地,背脊剧烈起伏。 麒麟被折磨了一顿,没脾气地趴在地上,呼呼喘出腥热气息。索性它有自愈之能,若不是伤及筋骨都不会有事,很快,水麒麟青色鳞甲上的交错伤痕已复原如初。 辜珏发泄过后,烦躁情绪稍减,起身缓缓走出了弥水洞。 – 画阑殿考校过后,辜珏显然对容怅十分满意。 容怅时常能得祖师的亲自指点,仅仅一月,修为就突飞猛进。与之相反,谢衿在烟霞峰无人问津,每天就是上上课吃吃饭,没有见过辜珏一眼。 看到容怅发自内心的笑容,谢衿心里就无比平和。 即便已经成了辜珏的弟子,但彼此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苍梧弟子成千上万,烟霞只三十九。三十九个弟子中,又有三十八个都是周琰的弟子,谢衿的师侄。 谢衿虽然是师叔,但每天都要跟师侄们一起在行风堂上课,老师就是周琰。 “马上就是六月初八。”周琰貌似随意地一提,行风堂内,众弟子立时热闹起来。 “六月初八!五年一次的剑冢就要开了!” “剑冢开启,就可以进去了。” “嗐,跟你又没有关系。” “能见识极品剑灵的风采也很值得兴奋啊。” 剑冢就是剑的坟墓,但是进坟墓的剑不是说剑死了,而是剑死了主人。 修士的法剑提升至极品后就会生出剑灵,剑灵有自己的神识,会认唯一的主人。 剑灵不死不灭,主人却会离开人间。 主人离开后,剑灵就会入剑冢,等待新主人。 一柄中品或上品的法剑若得到一位剑灵的守护,剑的品阶就会有非常大的提升。 所以,谁都希望能在剑冢里寻觅到一柄剑灵。 但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如同女子寻觅郎君,要剑灵和修士同时认可彼此,剑灵才能跟新主人的法剑合二为一。 而现在,剑冢里正有一柄一百年都未出阁的天仙剑灵,被所有目光盯着。 因为烟霞原本是苍梧掌门的居所,昔年天清上仙也住在烟霞峰。 据说,这个掌门之位天清上仙原本属意二弟子辜珏,一来是辜珏无意,二来是女儿霓裳仙子喜欢上了大弟子燕不渡。 是以掌门之位最后给了燕不渡,掌门居所也搬到了赤帝峰。 因此,整个苍梧山的剑冢都在烟霞峰上。 这柄剑正是昔年天清上仙用过剑,名无衣。因为前主人飞升上神,这柄剑的修为可想而知。 一柄修为高深的剑灵,若能化入自己的剑中,必能让法剑有极大的提升。 自身条件硬,眼光自然高。 天清上仙四百年前在烟霞峰飞升,无衣剑灵留在剑冢里,每隔五年就有各峰修为出众的新弟子入剑冢,供它挑选,它都看不上,以至于无衣剑灵到现在还没选定新主人。 即便自己没有拿到无衣的机会,但众弟子讨论的气氛依旧空前热切。 “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能拿到无衣?” “叶归师兄近年剑法修为都有很大的精进,或许有希望。” 叶归是周琰的大弟子,在烟霞峰颇有声望,据说剑法精湛。 “听说赤帝峰的祝凉师兄亦有心争上一争。” “我倒是觉得新入门的容师弟不错,灵根和天赋都是千年难得一见的。” “我还是比较看好赤帝峰的祝凉师兄。” “我觉得容师弟更有希望。” “当然是叶师兄更胜一筹。” 三位弟子为此争论不休,决定求助离他们最近的第四者,“那位师叔,麻烦你来评评理,我们两谁对?” 那位师叔被叫到,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谢衿尽管是祖师的亲传弟子,但有什么用呢,入门一个月,祖师没见过两面,在峰里毫无存在感。 反而是容怅,不但实力摆在那里,最关键是有其他人没有的待遇——不时得到祖师的亲自教导。 就算他明面上跟其他弟子一样是周琰所收,辈分上都要叫谢衿一声师叔,但谁以后能成为祖师的心尖宠,明眼人一看便知。 所以,辈分是师叔又如何。 不知不觉间,谢衿沦为“那位师叔”。 那位师叔听懂两人的争执后,露出些许为难表情,“我剑法稀松,对剑灵也不甚了解,难以替三位师侄做出评判。” 三人听到这话,怔愣之后对视了一眼,眼里默契地露出一抹轻蔑,不再询问谢衿,转头去跟其他人说话了。 谢衿很快就从周围听到一些窸窣讨论。 “那位师叔似乎剑法一般?” “据说是这样,你看他随身佩剑,乃是一柄下品法器。” 有人发出略显夸张地惊呼,“下品剑这样的垃圾也拿来带在身上?!” 因为声音过大,有人赶紧咳嗽几声以作提醒后,才暗戳戳吐露自己心声,“这天底下,可不是谁都有起风那样的上品灵剑的。” 谢衿听着这些议论,忍不住为自己精妙的语言艺术叫好。 无衣这样的极品剑灵,选主人是要看修为看剑法的。自己的修为和剑法都在容怅之上,若被无衣选中,辜珏定会注意到自己,甚至另眼相待。 此时就宣称自己剑法稀松,入剑冢没有任何表现,就成了理所当然。 完美。 第13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五天 六月初八,因为剑冢开启的缘故,烟霞峰上空,一派刀光剑影,剑气震慑百里。 除了烟霞,还有赤帝、回云几个大峰修为较高的弟子,都来到烟霞,准备进入剑冢。 剑冢入口在后山,一座雕刻百兽纹的石坊,门楣上写着四个大字,“青锋照人”。 容怅站在人群中,风姿卓绝,法剑起风正握在他手中。 他今天憋着口气,一定要拿到无衣的剑灵。 自入门后,尽管他已有师祖给予的格外关照——近一百年,还没有任何烟霞弟子有过这般待遇。 但他感觉到,自己跟师祖丝毫没有亲近。 师祖不会跟自己说任何无关修行的事,甚至数个时辰在一起学剑,他都不会主动说一句话。 要让师祖肯定自己,无衣志在必得。 容怅对自己虽有信心,但经过之前的事情,他担心一个人,不是剑法高超的大师兄叶归,也不是赤帝峰的祝凉。 抬起头看到谢清思正立于人群中,脸上带着清浅微笑,神情更是泰然自若,容怅心中愈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很清楚,看起来安全无害的云隐小弟子,实则什么恐怖的事都做得出来! 容怅在人群中默默注视谢清思,突然想起,昨晚,进过数次剑冢很有经验的师兄们曾跟自己提起过一件小事。无衣是天清上仙的剑灵,喜恶随主。因为天清上仙很讨厌香囊,所以若有弟子随身携带香囊进入剑冢,便回遭到无衣的欺凌。 曾有不明情况的弟子在身上带了香囊,在剑冢被无衣剑灵狼狈追杀,逃出去才保住性命。 容怅脑中顿时有了想法。 他垂在腿边的手一摊,掌心便化出一枚小巧的白色香囊。 擦身而过时,白色的小香囊便缀在了谢清思的衣摆下。 其实,他心里完全不信谢衿会在剑冢有什么精彩表现。 剑灵是有灵之物。天赋,灵根,修为,剑法,谢衿哪一样比得过自己? 但现在他对谢衿有心理阴影。 明明是绝不可能的事,在这个人身上会突然变成可能。 万一呢? 容怅不允许这种万一。 烟霞道服是白色,衣摆上的小香囊很不起眼。 看谢清思毫无知觉地往剑冢方向走,容怅虽有几分不忍,但想到谢衿不能再成为自己的障碍,心还是慢慢定下来。 谢衿已经感觉到了容怅给自己衣摆上放了东西。但他不动声色,摆出毫无知觉的模样。 配合容怅定然不是坏事。 众弟子在石坊前,等到辰时,石坊中灵力渐强,随后现出一个漩涡。 剑冢已经开启。 周琰带着众弟子踏入剑冢。 谢衿上辈子在烟霞峰的时间不长,而且有极品法剑九关,没有进剑冢的需求。 这次是他第一次入剑冢。 剑冢实则也是一个小秘境,由无数柄曾在此待主的极品剑灵所构造。 一踏进剑冢,谢衿就感觉到有强烈的剑气弥漫。 眼前只有薄薄的白色雾气,往前铺陈开去,看不清前方,各式各样的透明剑影穿梭其中,宛如野蜂般盘旋飞舞,忽停忽走。 这些透明剑影便是剑灵。 细看之下,会发现这些剑灵各有特点。 有些雕刻花纹,精致华贵,有些朴素简约,剑形凌厉。剑灵的外观显示的不是剑的原本模样,而是剑灵修为的高低。 看起来愈是贵重的剑灵,修为愈是高。 众弟子进入剑冢后,有几柄剑灵便蠢蠢欲动。 若看到合适的新主人,剑灵便会悬停在主人面前,弟子若接受剑灵,便会祭出自己的法剑,让剑灵化入其中。 法剑于剑灵合二为一,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法剑的品阶也会得以提高。 很快,烟霞、赤帝和回云都有修为不错的弟子寻到剑灵,提升了自己法剑的品阶。 容怅身边也围绕了两三柄剑灵,但他并未祭出法剑,只神情倨傲,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 谁来都没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神剑无衣。 剑冢里,剑灵们飞舞着,寻觅命定的新主人,突然间,空气中响起一道细微的金属震颤般的嗡嗡声。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剑灵有所感应般倏忽往旁边避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柄长剑裹挟着凌厉剑气,慢慢从后面来到众弟子面前。 只见这柄剑的剑锋上刻满精致而繁复的花纹,剑柄更是碧绿的翡翠,还缀着鲜红的剑穗。 即便只是静静停在那里,周身也缭绕着一道令人难以逼视的华彩。 这就是无衣! 是剑冢里其他剑灵都要退避三舍的存在。 看到无衣,三名弟子不约而同地召唤出了自己的法剑,想取得无衣的青睐。 一个是天赋高修为深的新入门弟子容怅,一个是已经在烟霞峰深耕多年的周琰大弟子也叶归,还有一个是来自赤帝峰的祝凉。 虽然大家都知道无衣灵力深厚,但剑灵眼光甚高,大多数人都很有自知之明。只隔岸观火,欣赏这场好戏。 无衣在半空中逡巡,因为剑气太过锐利,空气都仿佛被割裂。 众人屏息等待。 辜珏也在等待。 因为修为上的碾压,除了周琰,谁也不知道,辜珏此刻正藏身在剑冢前方的白雾中。 他想知道,无衣会不会选择容怅?容怅到底是不是苍梧未来的主人? 无衣悬浮在空中,慢慢往前。 本以为它会走到容怅,祝凉或是叶归三人面前,选择其中之一。 没想到,刚到谢衿面前,无衣就停住了。 众人诧异。 谢衿和容怅更是背脊一凉。 谢衿:你不要过来啊! 幸好,无衣没有选择谢衿,反而白光乍现直刺谢衿面门。 谢衿只能闪避。 他足下轻点,退到墙边,躲开无衣这雷霆般的一刺。剑灵行动轻捷,瞬息间又已追至,谢衿飘然而上,再次灵巧避开。 一人一剑追逐间,只见那位师叔闪躲精准到位,身形更是轻灵曼妙,不见一丝慌乱。 无衣使的正是昔年天清上仙的剑法,辜珏教过,谢衿应付起来自是从容自如。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 “怎么回事?!无衣为何突然攻击那位师叔?” “我听说无衣最讨厌弟子带香囊进入剑冢,师叔腰间似乎正是挂了一个香囊。” “哎呀,师叔真是太不懂事了,惹火了无衣,哪能有好果子吃呢!如果等会被逼出剑冢,就失去等会剑法试炼的资格了。” “不过看不出来,师叔身法这么好呢。” 无衣步步紧逼,誓要把谢衿逼出剑冢才算数。 谢衿闪避间想起进剑冢前容怅给自己身上缀的东西。 配合容怅果然是有用的! 谢衿观察好出口的位置,知道无衣下一招一定是天清上仙的“回首望月”,剑尖从左边斜刺而来,自己只需要假装闪避,跃向右边,就可以离开剑冢。 毫无破绽。 眼看无衣就要使出“回首望月”,另一柄长剑突然倏忽而至,出现谢衿的面前,替他挡住了无衣。 第14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六天 众人定睛一看,这剑灵跟其他剑灵可大不一样。它剑身布满裂痕,锈迹斑斑,看起来跟破铜烂铁毫无区别。 在这诺大的剑冢里,这剑灵差得令剑惭愧。 但是,谢衿看到这柄剑灵的时候,还是心头巨震。 这是他以前的佩剑九关。 从他开始修行直至入大乘。 谢衿活了七百多岁,九关陪了他七百多年。 无衣直刺而来,剑尖已点上九关锈迹斑斑的剑脊,本以为凭无衣的强大剑气,或要将破铜烂铁瞬间震碎。 然而—— 无衣蓦然停住。然后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缓缓后退,一点点退回到开始的位置,最后,不再有任何攻击谢衿的动作。 场面平静下来,九关不必再护着谢衿,缩头缩脑地回到之前待的角落,可怜兮兮地对手指。 谢衿感觉到,九关已完全没有往昔十步杀一妖的锐气。 这幅场景惊掉了在场众弟子的眼珠。 “我入剑冢已有十次,从来没有见过这柄剑,不知是哪位前辈的?” “剑灵都是极品法剑所孕育,品阶这般低的剑灵,实乃见所未见,这剑灵,只怕没有一个弟子想要成为它的主人。” “无衣突然被逼退,难道是惧怕这破铜烂铁一般的剑灵?” “不会的,无衣何等资质,怎会畏惧,给个面子罢了。” “有理。” 一百年,足够多少沧海变成桑田。也足够多少往事随风而逝。 一百年,所有人都遗忘了当年剑光扫浮云,斩杀烛九阴和魔蛟的九关。 应该也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瑶玉祖师辜珏曾有过一个道侣。 讨论后,众人不再在意刚刚的小插曲,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无衣选对象,啊不,选主人上。 容怅,祝凉和叶归三个这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就站在一起,无衣在三人面前左右逡巡,迟迟没有做出选择。 所有人都很紧张。 容怅幽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剑灵,眼底泄露出难以掩藏的渴望。 无衣的剑尖反复横跳后,终于发出一声龙吟般的清鸣,拖出一道白光化入了容怅的起风剑中。 起风剑本已是上品三阶的法剑,有了无衣更是灵气逼人。只见剑脊上白光流动后,勾勒出一道凤纹——凤凰乃百禽之首,当年天清上仙的无衣孕育剑灵时,神鸟凤凰以灵力加持。 无衣终于选择了容怅做为自己的新主人,在场弟子纷纷恭喜。 “不愧是我烟霞峰未来希望,恭喜容师弟啊。” “确实是实至名归,相映生辉啊。” “若不是容师弟,不知上仙的无衣还要漂泊多久呢。” “容师弟的起风恐怕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法剑!” 一众艳羡神情间,有一张阴鸷的面容。 周琰的大弟子叶归没能拿到无衣,紧紧盯着容怅,片刻后悄然离开了剑冢。 容怅把手中的起风看了又看,心中无比激动。 这次终于没有任何一点失误。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谢衿,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 其实,谢衿也在由衷地为他高兴,他能得到无衣的认可,那就证明了辜珏的眼光。自此之后,辜珏只会更器重他。 见容怅看向自己,谢衿对他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谢衿脸上真挚的表情让容怅尖针般的眼神扎到了棉花上。 容怅:你有病? 谢衿先前很想离开剑冢,把舞台交给容怅,但现在看到九关,他不能离开了。 谢衿身死前,九关已是极品六阶的灵器,与无衣不遑多让,此刻却成了这个破败的样子。他很快想到原因,因为九关跟着自己一起遭了天劫,九道天雷加身,灵力尽损。 谢衿看着角落里的九关,心疼到不行。 像以前那般释出灵力召唤他。 九关感受到这无声的召唤,慢慢从角落中立起,小心又迟疑地向谢衿飘来。 这场景再次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剑冢里都是极品剑灵,这破烂是哪里来的?破烂又是准备去找哪位倒霉的弟子? 即便九关剑灵此刻已经没有什么灵力,甚至很有可能无法让法剑有任何提升,谢衿还是想让九关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化出谢清思那柄下品法剑。 普普通通的下品法剑悬浮在谢衿掌心,剑气羸弱,跟面前的破烂剑灵倒也很搭。 九关迟疑着,一直没有靠近。 谢衿坚持召唤剑灵,九关剑灵终于倏忽一下化入谢衿手中的下品法剑。 一般来说,剑灵化入法剑都会让法剑有所提升。 谢衿的下品法剑却没有丝毫提升,甚至跟着剑灵变成了一柄破铜烂铁。 剑身瞬间布满裂痕,锈迹蔓延开来。 周围在片刻安静后,发出了无法忍耐的此起彼伏的窃笑。 “噗,那位师祖竟如此没见过世面,这样品阶的剑灵也收?!” “这是剑灵?似乎没有剑灵该有的模样呢。” “这样修为的剑灵,恐怕没有人会要的吧。” “算了算了,你也看到那位师叔手里的剑了,下——品——”拉长的尾音将言外之意传达得淋漓尽致。 谢衿倒是没听到大家的嗤笑,九关失而复得,他高兴还来不及。 周琰见九关被谢清思收下,内心只觉得万分惊讶。 他当然知道这剑是昔年谢衿师尊的,所以更没想到谢清思竟与九关有缘。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剑冢前方的白雾。 白雾看起来平静如水,站在白雾中的辜珏,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一百年了,阿衿的九关竟然活了过来。 阿衿走时,九关剑灵跟主人一起遭九道天雷加身,灵气尽毁。这一百年来,辜珏无数次想为九关寻一柄极品法剑栖身,九关却一直不接受,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剑冢,仿佛已随主人去般心如死灰。 九关是这个剑冢里辜珏最不敢触碰的伤痛。 九关为什么会选择谢清思? 他只有一柄下品法剑! 谢清思又为什么会接受九关? 这样残破的剑灵于他毫无作用! 这些问题辜珏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剑冢里,剑灵和弟子们还在互相寻觅。但自始至终,辜珏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谢清思,手中的九关上。 五年一次的剑冢就要关闭,众弟子走出剑冢时,依旧在讨论容怅取得无衣这一壮举。 谢衿的心情也十分好,对容怅送上了真心地赞赏,然后在容怅迷惑又嫌弃的眼神中,走回长生阁自己的弟子卧房。 他不知道,从剑冢到长生阁,有人跟了他一路。 修为高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辜珏悄无声息地跟着谢清思回到长生阁。 谢清思住在院里相对僻静的一间屋子,窗口恰好有一株桑树。 辜珏藏身在桑树间,暗暗窥探谢清思的一举一动。 小弟子一进卧室就拿着九关翻来覆去地研究。 九关灵力受损,辜珏自是想过无数办法,但都毫无起色。 谢清思凝注九关,用手指从剑脊之上轻轻揩过。他指节细长,动作舒缓,神情庄重,如同在注视一位同甘共苦的战友。 九关陪谢衿斩杀过无数妖邪。 九关就是和他同甘共苦的战友。 除此之外,谢清思几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每日只专心修炼。 坐在窗口的蒲团上打坐时,阳光从窗口光照在他白净的脸颊,好似透明一般。 当年,阿衿也是这般勤奋修炼,日以继夜。 月色从桑树叶缝间照下来,铺洒在辜珏冷峻的面容间。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颅内有疾,竟然看谢清思看了整整一天。 谢清思只是一个刚好被九关青睐的小弟子,跟阿衿没有半点关系! 烦躁骤然涌来,辜珏不想再看谢清思,正要离开,突然看到下面的长生阁中,周琰的大弟子叶归走来,敲响了谢清思的门。 第15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七天 这是要干什么? 辜珏停下将动的脚步,继续在桑树上观察。 打开门看到是叶归,谢衿心中有些讶异。 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谢衿跟叶归几乎没有打过任何交道,他确实想不出,叶归主动找自己是要做什么。 “叶师侄好。” 尽管谢衿确实是师叔,但被他当面这样叫,还是让叶归心里很几分不爽。 整个烟霞峰可没人把他当师叔。 叶归用一种稍显阴沉的目光打量谢衿,“谢师叔在剑冢,真是表现精彩啊。” 自己在剑冢,不过拿了一柄九关,谢衿不懂,自己究竟是何处表现精彩,不禁狐疑,“叶师侄指的是?” “但我很奇怪。” “奇怪?” “奇怪师叔要这样的破烂剑灵有何用?”叶归虽然在笑,笑意却很阴沉。继续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道,“不如,师叔把你的剑给我……” 把自己的剑给他? 谢衿好一会,才从这人阴森的表情间猜测出他的真实想法。 剑灵除了寻觅新主人,还可以被炼化,像灵石灵矿般用来锻造法剑,从而达到提升法剑的品阶的目的。 而且,剑灵凝聚的灵力往往比灵石灵矿更深厚。 但,炼化就是彻底摧毁剑灵。 剑灵有神识,炼化剑灵更像是谋杀,是以炼化剑灵来锻造法剑的方法为全修真界所不齿。 但现在叶归考虑不了这么多。 他是周琰的大弟子,在烟霞峰已好几百年,修为不错,剑法更是精湛。原本,峰上所有弟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但现在有了容怅,师父和师祖的目光尽数倾注其上,连师弟们都渐渐开始违逆自己的意思。 今日容怅拿到无衣,自己的修为和法器都远不如他,地位恐怕只会更低。 这种无法掌控局势的感觉很遭。 于是,叶归想到了谢衿。若是把谢衿的剑灵炼化,对自己的法剑定然大有裨益。 在叶归眼中,谢衿的破铜烂铁除了拿来炼化,显然不会再有别的用处。 谢衿思索着一时没说话,叶归嗤笑一声,换了个角度切入,“容师弟是赤帝峰出身,是燕掌门的徒孙,而你?你原先的师父是谁恐怕都没人知道吧。” 谢衿还算平静,但藏身树叶间的辜珏已然有了火气。 他虽然离得远,但因为修为高,两人的对话已尽收耳中。 修士的灵根有一半受血统影响,另一半却跟出身之地的灵气息息相关。所以,修士的出身几乎能决定一半天赋。 出身烟霞,天赋灵根定然高人一等。出身云隐,天赋灵根大抵难成大器。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远离灵气之地,便会被大多数门派弟子看轻。 但辜珏平生最恨这种出身论英雄的言论,因为谢衿当年就是散修,是以辜珏宣布要收他为亲传弟子时,受尽非议。 拜师大典当天,有几个大峰主甚至不愿到场。 叶归自觉已震住谢清思,眼中精光灼灼,“而且,你看祖师对你是什么态度,对容怅是什么态度,祖师对你毫不在意。” 谢衿:若如此,倒是一桩美事。 “如果不把剑给你呢?” 叶归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不给,你就别想在烟霞峰待下去!” 谢衿:我确实不想在苍梧山待下去。 所以—— “我不能把剑给你。”谢衿平和而肯定的语气,让叶归微微一怔。 随后,他视线落在桌面,稍稍停留后,突然暴起,伸手抢夺摆在桌上的九关。 谢衿反应极快,身形如雨燕般轻巧腾空,挥袖间,桌上的长剑已被卷走。 叶归心里已经认定,那位师叔就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一击不成,身形旋转间,掌中已化出长剑,刺向谢衿。 “师侄,切莫冲动!”谢衿说着话,人已从窗口飘出。 叶归誓要拿到谢清思的剑,一招接一招,毫不留情地攻出。但很快,他就发现,不管自己的剑如何快,剑气如何凌厉,都碰不到谢清思的半片衣角。 明明看到这个人就在面前,剑光到时,人却不见了。 叶归手中的剑还在刺出,但心中却已大惊。 剑冢中看他身法不错,但亲自试过,感觉到比想象中还要好。 这真是云隐峰的小弟子该有的身法? 长生阁前,两人上下纵跃,缠斗不休。 月色下,屋脊之上的辜珏看着这一幕,不禁蹙紧眉梢。 这是他的烟霞峰,谁也不允许在他的烟霞峰胡作非为! 谢衿修虽为比叶归高出许多,但叶归的剑法颇有造诣,而且,他的剑也非凡品。 此剑名闻歌,乃是上品一阶的法器。 谢衿知道,若自己一味闪避,这场缠斗恐怕要一直下去。 辜珏站在屋脊之上,迟迟不制止。本想看看这两个兔崽子还能做出什么过份的,却见谢清思身形轻旋,衣袍飘动间,掌中已化出九关。 九关满布裂痕,锈迹斑斑,实在难以于叶归的闻歌相较,却因持剑之人灵妙无双的身法,蓦然有了气势。 而且,辜珏很快看出,谢清思使的竟然是烟霞剑法。 烟霞剑法乃是烟霞弟子必学的基础剑法。 谢清思来烟霞只短短时间,竟已学会烟霞剑法。 不但刻苦,似乎还颇有天赋。 辜珏又想起谢衿。 叶归苦苦纠缠,谢衿不想继续,只手中掐诀,往剑中凝聚灵力。 九关划破夜色向叶归疾驰而去。 叶归念决抵挡,闻歌也盈满剑气。 眼看两剑的剑刃就要碰在一起。一个人突然落下,雪白衣袖卷起灵力,叶归的闻歌不及跟谢衿的九关正面一较,就被挥开,调转了方向,铛一声刺入树干中。 谢清思拿九关跟闻歌对拼? 不行! 辜珏不允许在自己的眼皮下,让阿衿的九关受到半点损伤。 碰出一个缺口也不行! 他挥袖摆开闻歌,伸手想把九关抄进掌心,那柄残破的长剑却轻巧一扭,滑溜地躲开他的手,蹿到谢清思身旁。 仿佛那名小弟子才是它唯一的守护。 辜珏突然而至,还阻止了两人的缠斗。 叶归和谢衿俱是一愣。 叶归没想到,师祖竟然就在峰上,而且还出现在长生阁。 虽然不知道师祖忙什么,但这些年,师祖常常不在烟霞峰,更从不到长生阁,教导弟子的事几乎全部交给周琰师父。 叶归反应过来后,心头一跳,赶紧跪地行礼,“拜见师祖。” 谢衿却愣在原地。 不为别的,因为前道侣此刻就在眼前,专注地看着自己。 柔溶月色下,枝影横斜,星河长卧。 但这道颀长清隽、不染纤尘的身影一出现,幽月的清晖就变得黯淡,星辰的光亮也被遮蔽。 万千璀璨不过是他的陪衬。 这男人,天生一副好皮相。 谢衿好久不曾这么近地看过他,此刻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 辜珏微敛眼睑,打量谢清思。 即便在他心中,两个人就是萤火比之日月的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盯着谢清思澄澈的双眸,辜珏竟会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的人是谢衿。 不知道师祖什么时候来的,叶归此刻心中万分忐忑。 他在烟霞峰三百年,没人比他更清楚,自谢衿师尊去后,师祖的脾气已越来越差。 若是师祖清楚前后缘由,会如何降罪自己,叶归想都不敢想。 大弟子一直伏地,连头也不敢抬,片刻后,感觉到气氛有些许不对劲,刚想看一眼发生何事,就听到瑶玉祖师淡然问:“你可知错?” 即便没有点出你指谁,叶归却已感觉背脊一凉。 “师祖,是……是谢师叔……”他原本还想替自己开脱,但抬起的余光看到谢清思漫不经心的镇定神情,心里瞬间虚了起来,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辜珏淡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叶归浑身已布满冷汗,除了高声告罪,已说不出其他。 “弟子知错了,求师祖责罚!” “明日自己去找你师父领罚吧。”“是是,弟子知错,弟子知错。” 见辜珏挥袖,叶归如蒙大赦,飞快地起身离开,甚至来不及看谢衿一眼。 安静片刻,谢衿猛然发现月下只剩两人。 辜珏一直侧身看着天边,若有所思。 谢衿觉得自己也该离开。 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不合适。 “弟子告退。”轻声向师父报告后,谢衿默默转身,听到辜珏在身后喊自己名字,“谢清思。” 第16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八天 谢衿:? 为什么又是我? 谢衿回头,见辜珏正看着自己,目光竟有几分专注,不禁喊了一声,“师父。” 谢清思的乖顺模样,让辜珏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他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对他的不在意,怎会有今晚的事? 心中虽有愧疚,但辜珏面容间依旧不显分毫,只淡漠地看着天边,淡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取得的剑灵是谁的?” “弟子不知。” 谢衿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辜珏比月色还要皎洁的侧颜,心中忍不住地想,他还记得自己的九关? “把剑给我。” 谢衿不知道他要干嘛,但还是伸掌托出九关。 辜珏也伸手,在掌心已化出焚光。 薄唇微动,默念咒语,焚光便发出龙吟般的清啸,带出一线青色的光芒掠上天际。 他侧目看向谢衿手中的九关,九关便如同受到召唤般,在天际划出一道银线,追随焚光破空而上。 一青一白两柄剑在星斗下相遇,围绕彼此旋转后,如嬉戏一般缠斗,在漆黑的天穹中交织出璀璨光线。 辜珏凝望着空中的两柄长剑,淡淡道:“这是谢衿师尊的九关,昔年我们常一起练剑,是以两把剑能心意相通,杖履相从。” 听着他的话,谢衿眼前也浮现出上辈子两人一起练剑的画面。 而且,谢衿没想到,一百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安静中,辜珏又开口:“是不是很奇怪这剑为何会变成这样?” 谢衿顺着他问,“为什么?” “因为,谢师尊做了违逆天道的事。” 这一百年,辜珏已不愿对人提这些事,但或许是最近太多触动,他心中积郁,不自觉道:“其实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带他上烟霞……” 他的声音像夜晚落下的水滴,渐渐缥缈后,吞尽剩下的话。 谢衿感受到他的自责,忍不住在心里安慰,你不用这样想,相爱不是一个人的错。 “你可知九关是何意?”辜珏很快收敛全部情绪,又问。 谢衿摇头,“我不知道。” “他曾对我提过,路难涉如九关,虽死犹未悔。” 这…… 自己有提过这句话么? 谢衿脑内空空,开始竭力回忆,自己是不是真的曾这样说过? 辜珏微微侧目,见谢清思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心底突然又生出几分烦躁。 自己为什么要跟谢清思说这些?他能懂? 阿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生于泥沼,心有凌云。两个人毫无相似之处,九关一定是选错人了! 辜珏不想再跟他多说什么,不等谢衿回神,倏忽间已消失不见。 * “你们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什么?” “大师兄被关禁闭了。” 叶归在烟霞峰弟子中颇有威望,这话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震惊。 “啊!为什么?” “叶师兄怎会遭此横祸。” “据说,是祖师亲自下的令。” “啊?祖师可从不管我们弟子的事,怎会下令关叶师兄的禁闭呢?” “对啊,真令人费解。” 猜测纷纷中,有人讳莫如深地开口,“我听说,是因为谢师叔。” “谢——” 一个字蹦出来后,众人都闭住了嘴巴。 谢衿走在路上,听到众人的讨论,感觉到从各个方向投来审视的,惊诧的,不解的目光。 来烟霞峰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做无名无姓的那位师叔。 此刻只觉得如芒刺背。 最重要是,不明真相的大家谣传辜珏是因为自己关了叶归的禁闭,实在让谢衿满心惆怅。 正纠结着,突然听到峰上传来悠扬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声声催人心。 这是烟霞峰的警钟,发生急事时才会敲响。 刚刚还在闲聊的弟子不约而同地神情一凛,加快脚步赶往乾元殿。 殿前,周琰站在前方,神情颇凝肃,见众弟子到齐就开口安排,“刚刚有消息说乱葬岗有邪祟出没伤人,你们现下就前往查看。” 众弟子齐齐往乱葬岗去。 乱葬岗在烟霞峰南面。 那里原本是一个村子,但不知是因为瘟疫还是旱灾,人都死光了。百姓们忙着逃离,尸体就地草草掩埋。 据说连续三天有百姓在此处失踪,而且每一个都是光天化日下,仿佛融化在空气中一般突然消失。 谢衿跟着众弟子一起来到乱葬岗,眼前是一个小山坡,一个个起伏的土堆蔓延到尽头,间杂荒草,夜风过时发出冷寂的沙沙声。山坡更远处,荒废落的残桓断壁隐约可见,空气里飘着一股陈旧的草木腐烂的腥味。 众生必死,死后归土,此之谓鬼。鬼有所归,乃为不厉,鬼无所依归,便会为祸人间。 在乱葬岗这样的地方,最容易作乱的邪祟就是厉鬼。 “大家结伴查看,一定要小心行事。” 周琰吩咐后,众弟子纷纷把驱鬼符捏在手中,三三两两地散开在坟冢间。 谢衿跟一个叫秦争的弟子一起走。 秦争这人在峰上是出了名的胆小,修行也很懒散,修为极低。对这样的捉妖活动,他一向是能避则避。 大概是对师叔的修为十分不放心,他一路贴在谢衿身旁,紧张地絮叨个不停。 “谢师叔,我们一定要小心啊,此处阴气极重,定然会有厉鬼!” “今晚师祖没有来,我们真的只能靠自己。” “快看快看,那边是什么!?” “谢师叔,等会我们碰到厉鬼要怎么办啊?” 说实话,谢衿不太能理解,怎么会有修士怕鬼? 因为克制鬼的东西最多,所以在一众邪祟里,鬼是最为低级的。普通鬼,一张黄符,一盆畜生血,凡人就能对付。 但谢衿也很体谅人,秦争絮叨的间隙,柔声提议,“秦师侄若是害怕,不如在此处等候,容我往前探探?” 秦争本就不想来的,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听师叔如此安排,赶紧点头,“那师侄就先在此处等你,师叔万事小心。” “好。” 谢衿正要往坟茔深处去,突然感觉到极强的兽气正由远及近,很快看到一团黑雾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刚就地而坐准备歇一歇的秦争。 黑雾还未彻底接近,地面上突然冒出一只白骨森森的鬼手,尖利的手指抓住秦争的脚踝往地下拖去,好似要将他一起拖入地狱。 刚入土一条腿,焚光带着凌厉剑气划向地面,白骨鬼手瞬间碎裂。 秦争尖叫连连,赶紧拔出自己的腿想要跑。 地上却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地冒出白骨鬼手,全部向他抓去。 谢衿踏空而起,指间从容捏诀,九关闪电般穿梭,所过之处,白骨鬼手尽数碎成齑粉。 片刻后安静下来,白骨碎片已洒满这片土地。 谢衿召回九关,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九关先前灵力受损严重,剑身布满裂痕,锈迹斑斑,俨然废铜烂铁,连谢衿找来的上等灵石都救它不得。 但杀了一波白骨鬼手,虽然剑身依旧锈迹斑斑,上面的裂隙却已经全部愈合。 这是怎么回事? 谢衿想到,九关变成这样乃是因为跟着自己遭受了九道天雷。 或许,它不是真正的灵力受损,而是灵力被天雷封印了,是以灵石无用。唯有让它重新尝到斩妖除魔的滋味,方能破除封印? 谢衿琢磨着,又见刚刚那团黑雾突然冲向秦争,瞬间将他包裹住带向空中。 看来乱葬岗有人失踪就是这团黑雾搞得鬼。 谢衿调转剑尖,刺向黑雾。 黑雾被长剑一分为二,不得不放出秦争。 修士尖叫着掉在地上。 很快,黑雾又再次聚成一团,谢衿持剑而上,黑雾迅速向东边逃窜。 谢衿紧追着黑雾往东掠去。 秦争在地上叫到脱力,才发现白骨鬼手和黑雾都不见了。心跳稍微平复,他才想起一件事。 刚刚是谢师叔救了自己?! 谢衿紧追不舍,但黑雾飞掠快如闪电,片刻后便消失在视线中。 谢衿刚才已感觉到黑雾中散发着强烈的兽气。 但若是妖兽,为何会像黑雾般无形无影?又能召唤白骨鬼手这样的阴间邪祟? 谢衿没了黑雾的踪影,落在一片荒野里。 此处已远离乱葬岗,一眼望去人迹罕至,连掠过的晚风都含着些许凉意。 在地上寻觅片刻,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谢衿正想返回,天际突然掠过一线白光,随即感觉到手中的九关在微微震颤。 稍稍松手,九关从谢衿手中脱出,追着那缕白光往东飞去。 谢衿:? 谢衿只得起身,跟着九关往东。 穿云破风间掠出数十里,才看到前面是一柄青色剑影。 九关竟然是在追一柄剑。 青色剑影?说实话有点眼熟,似乎才在哪里见过。 谢衿手中掐诀,却发现九关此刻已然感受不到主人的召唤。 这剑是不是思想出了点问题? 谢衿继续跟出一段,一青一白两道剑光终于掉转方向,往下去,谢衿跟着落在地面。 此处是一片幽静的密林,天空中铺着墨色烟云,暮光正在慢慢下沉。 一道白色身影伫立在林中,好似黑夜中突然散出的月华。 谢衿看清那道剑影的同时,也看清了那个人。 人是辜珏,剑是辜珏的焚光。 谢衿:…… 九关刚刚感应到焚光,所以追着焚光来到这里。 这剑,思想出了大问题啊! 既然见到师父,谢衿还是得做好一个弟子的本分。 走近后,恭敬地叫他,“师父。” 谢清思突然出现,让辜珏神情间渗出一抹惊诧,但他微敛眼睑,迅速把那抹诧异遮蔽在乌睫下,语气平淡如水,“你来了。” “弟子追踪妖兽至此,没想到遇见师父。” “乱葬岗有人失踪,确是妖兽作乱。” 辜珏来到此处正是因为焚光察觉到九神兽的气息。 先前渭水的老头已经说过,獓因现下就藏身在烟霞附近。 乱葬岗这只很可能就是。 听他确认是妖兽,谢衿不禁狐疑,“既是妖兽,为何会无形无影,如一团黑雾般?” “因为,它不是活的妖兽。” 第17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九天 “不是活的妖兽?那是什么?” “这是一只妖兽死后的兽魇。” “兽魇?” “是,此兽魇名獓因,它本是神兽,但死时怨气冲天,又得同伴强行续灵,所以存活至今,以吞噬人的尸骨来维系自己的身体,因此常常藏身坟冢、乱葬岗这般尸体多的地方,这次,想必是尸体不够它吃的,才会动起活人的心思。” 自己本为神兽,得享天地灵气,又死得不甘,一腔怨恨,最后还要同伴续灵。 这样才能生成兽魇,恐怕天底下仅此一只。 谢衿还从未见过,颇觉奇怪,“既然是神兽怎么会死?又为何会怨气冲天?” “獓因正是昔年白帝少昊的神兽部下。” “少昊的神兽部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辜珏神色迟疑,正考虑要不要细说獓因之事,手中的焚光突然震颤。 焚光察觉到妖兽的踪迹。 辜珏停下话语,当即就要去追。脚步还未动,却先瞥见身旁小弟子一幅沉思模样。 他特意追随而至,要不要…… 辜珏神情间流露出着一抹动摇之色,片刻后终于开口,“獓因在林中,你跟为师一起去看看。” 辜珏心中有几分愧疚,今日又见他追随而至。本想将他带在身边,多加指点,让他更像“自己的弟子”。 却看到谢清思垂着视线默然不语,片刻后才快速抬眸看来。 长睫纤纤,明眸转动间仿佛洒落了点点凉风。 他轻声道:“师父,弟子还是先回去的好。” 辜珏:? 辜珏没有反应过来,不禁蹙起剑眉,“你说什么?” 看到谢清思再一次郑重解释,“师父,弟子惧怕妖兽,还是先回去得好,就不跟师父一起了。” 林间寂静,不知从哪里传来极缥缈的鸟鸣啾啁。 辜珏的脸颊上,一丝热度蔓延开来。 不得不承认,他被谢清思憋出了火气。 怎么会有修士害怕妖兽? 视线落在谢清思手中的九关上,辜珏愈发生气。 阿衿当年是何等的剑气纵横,飒沓流星。他身上有一星半点前主人的风采? 这样的徒弟谁会要?! 怒火一簇接一簇地在心中翻腾,辜珏沉下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起落间已掠入密林深处。 注视着纯白身影眨眼间隐没不见,谢衿才从心底轻舒出口气。 我们两当然不能一起,你还是自己去吧。 暮色彻底笼罩,从东边天空升起的月却并不明朗,乌木般的天空下,层叠的密林好似正向外渗出幽暗危险的气息。 谢衿收回视线,正要离开,突然又见一团黑雾,忽快忽慢地从另一边林间蹿出。 獓因怎么在这里? 那辜珏去追的是什么? 谢衿赶紧朝密林看去,郁郁葱葱的树木却完全遮蔽了视线。 突然,地面伸出一只白骨鬼手,紧紧握住他的脚踝。 刺骨的阴气立时顺着脚踝传来。 辜珏已经离开,此处空无一人,谢衿没必要掩饰什么。 他甚至没有动,握住脚踝的白骨鬼手倏忽间已随着扬起的白色衣角,被一股强大的灵力震成数块碎片,散落开来。 因为来不及反应,白骨手指甚至蜷缩了几下,才彻底不再动弹。 紧接着,白骨鬼手又再次从地里一茬一茬地钻出来。 谢衿看着眼前这个场景,唇角轻轻弯起后,神情间蓦然露出一抹久违的兴奋…… 几抹轻云从明月前悠悠而过,好似是极静的水面上荡开的旖旎涟漪。 许久之后,地面终于安静下来,四处洒落的碎骨如同落了满地的轻雪。 谢衿手持长剑,站在夜色中,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神态平和。 他抬起九关,从剑锋上一寸一寸看过去。 九关的裂痕已尽数弥合。只是锈迹依旧碍眼。 这里的妖邪,还是少了点。 谢衿想的是,主仆一场,在飞升之前,怎么也要让九关恢复往日模样。 白骨鬼手不堪一击,那团黑雾知道这人并不好惹,停在不远处忽上忽下的浮动。 谢衿九关脱手,向黑雾刺去。黑雾一分为二,在空中盘旋飞舞后,再次聚成一团。 九关调转剑尖,携着风雷之势再一次刺向黑雾。 但不论将黑雾分割成几块,它都能再一次聚集。 这兽魇有点麻烦。 谢衿想起这是兽魇。跟鬼魂有几分相似,便起了道驱鬼印,加持在九关之上。 九关再一次破开黑雾,黑雾吃不住驱鬼符,无法像之前那般分开后再聚拢,嘭一下散开。 随着一声野兽嘶吼,一头巨大的白骨怪牛出现在眼前。 这头牛有两个人那么高,只有一具白森森的骨骼,看起来十分骇人。 它巨大的脑袋两边各有两只长如利矛的尖角,脖颈上飘着火焰般的鬃毛,两只眼睛也鲜红如血。 果然如辜珏所说,这只兽魇以吞噬人骨来维系自己的身体,是以躲藏在乱葬岗上。 尸体吃完,便开始吃人。 伤人性命,乃是违逆天道之事。 谢衿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一只得天地之灵的神兽变成这样? 白骨牛眯了眯猩红的巨眼,用粗哑的人声问:“你也要抓我?为什么谁都要我回渭水?” 有灵的兽类,不但可以说人话,还能化人形。就像容怅的亲生母亲,甚至与人结合。 越是修为高的妖兽,跟人越是接近。 獓因的白骨铁蹄烦躁地在地上踩踏,扬起大片尘土,接着用惊惧交加的声音吼道:“我不去那个牢笼!我好不容易出来,死也不回去的!” 说实话,这妖兽说的每个字谢衿都认识,但连起来,谢衿就不懂。 渭水在烟霞峰外八百里,谢衿对这个地方唯一的印象就是自己和辜珏在河畔救下了金目水麒麟金金。 獓因为什么说不回渭水? 渭水里有什么? 是谁要把抓它回渭水? 这些问题萦绕脑海,但谢衿此刻更想知道,“我师父去哪里了?” 獓因阴森地嘶叫:“有人已经在林中等他了。” “谁?” 獓因并不回答,只转动着猩红的巨目打量谢衿。 “快点说,不然我教训你。”谢衿放出狠话。 獓因却依旧不答话,只狠狠踩踏地面,仰头嘶吼后,猛地朝谢衿冲来。 谢衿飘然而起,让开獓因的冲撞后,剑光落下,切在獓因的肩膀上。 只听见咔嗒一声,巨大的扇形肩胛骨掉落在地。 獓因鼻孔喷出腥臭白气,很快,这块骨头再一次如同拼图般黏回到它肩膀上。 獓因凶悍,而且不死不灭,谢衿知道只有逼出元丹才能彻底制服它。 妖兽的元丹就是修为和灵气的凝结,失去元丹,就只能重新做回普普通通的小动物。 谢衿一边避让獓因的攻击,一边两指在虚空中挥舞,画出一道极其复杂的符箓。 长发和衣袍被无声的劲风吹起,随着双唇开合,他念出法咒,淡青色的灵光将那些复杂的笔划再次描摹。 符箓化入虚空后,一道道青色的电光如巨龙般从天而降,砸在獓因脚边…… – 迎面而来的夜风扑在脸上,辜珏却一点也不觉得凉快。 他是被谢清思给气得。毕竟,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 辜珏跟着焚光的指引,一口气掠入密林很深处,才停下脚步。 夜色已浓,林子里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树冠间仿佛还笼罩着一片薄雾。 他把“谢清思为何如此讨厌”这句话从脑内彻底驱散,开始专注查探妖兽行踪。 焚光有渭水守卫封印的加持,查探兽气绝不会出错。 此处的确有很强的兽气,不但离自己很近,而且许久没有动过,仿佛这只妖兽也在等。 它在等什么? 辜珏刚这样想,林中就响起轻巧的脚步声,走出来一个红衣女人。 是重明。 女人走出来,看着辜珏笑了笑,“你来了。” 第18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十天 辜珏看到重明,起初有几分讶异,但很快他想到,重明是九兽里修为最高的,其余八兽都以她为首。 今晚,她知道自己也来了,是以故意把自己引过来,好让獓因逃脱。 辜珏瞥一眼来时的方向,仿佛在试图确认今日还有没有机会抓住獓因。转头看向重明时,眼神里已结了冷意,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不想活了? 重明却出乎意料的镇定,“獓因已经走了,只有我在这里等你。” 辜珏淡声问:“等我?等我来抓你?” “因为有件事我一定要知道。” “什么?” 重明垂下明眸,神色间有一抹迟疑。但她还是开口:“我想——知道燕不渡怎么样了?” 辜珏微压眼睑,打量女人后轻声嗤笑,“你在这里送死,就为了问这件事?” 他没想到,经历了弟子大典,亲耳听到燕不渡的话,她竟然还想着燕不渡! 闭关前,燕不渡曾跟自己的代掌门师弟谈了次心。 赤帝峰的胭脂崖上,回忆往事时,燕不渡的语气中最难掩眷恋,“那时我年轻气盛,去南疆寻访极品灵玉时遇到了重明。她明媚娇艳,纯真可爱,连一颦一笑都自然流露。我自小在苍梧修炼,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子,这是跟霓裳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转头看着辜珏,认真发问:“若是你,你不会动心么?” 没有半点犹豫,辜珏回答,“不会。” 燕不渡:…… 辜珏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千年的寒冰封死了,即便每天面对这个处处令人烦躁的世界,也不值得他在为之耗费半点心力。 除了把那九只畜生送回渭水。 “他现在怎么样了?你们……要怎样处罚他?” 重明放不下燕不渡,看着辜珏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祈求。 辜珏凝视片刻,淡淡开口:“他很好。” 重明神色有明显舒展,辜珏终于忍不住:“他从没想过你,你还要想着他?” 重明一怔,明亮的眼睛随即黯淡。但她还是强撑着轻松语气,笑道:“我才没有想着他,我只是……只是……” 她自己竟也不知道只是什么。 “你回渭水去吧。” 重明看着神情淡漠的辜珏,柳眉轻蹙,“你为何对抓我们这件事如此执着?” 为什么总要问这个问题? 自然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辜珏眸中流露出一抹不耐。 “昔年十日同天时,我们确实做错了,但在渭水那个暗无天日的监牢里待了一千年,难道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 辜珏声音蓦然狠厉,话音刚落,焚光已出。 剑刃上青芒流转,剑气充盈。他口中念咒,焚光随即在空中化出九柄剑影,组成剑阵。 重明化出原形。羽冠绚丽如彩虹,巨大羽翅燃烧着火焰遮蔽了月光,鸟鸣清越,响彻云霄。 青色剑光和通红火光在云层间交缠,还未分出胜负。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野兽嘶吼遥遥传来。 看到重明神情间泄露出焦急,辜珏猜到定是獓因在求援。 獓因还没逃走? 重明扇动羽翅,想要赶去搭救,却被焚光阻隔,只得眼睁睁看着辜珏白袍展动间,化为流光消失在林间。 - 谢衿画出雷咒,一道青色的雷光如巨龙般从天而降,砸在獓因脚边。 獓因瑟缩了一下,惊惶地想要躲避雷光,却发现雷光密如细雨般在自己四周穿梭而下,交织成一座无可逃脱的囚笼。 獓因猩红的巨目转动,仰起头颅,对着夜空长声嘶吼。 吼声如信号般在夜色中传远。 谢衿四下环视,并无异样,只专注操控天雷咒。 电光摩擦空气,发出刺耳的嘶嘶声。而且,雷电囚笼的范围还在持续缩小。 獓因被雷电砸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它白色的巨爪狠狠一跺,再次召唤出白骨傀儡。 地面上,一只又一只的白骨鬼手再次破土而出,向谢衿疯狂抓来。 谢衿一边召唤九关斩碎鬼手,另一边天雷咒依旧不停。 辜珏从林间掠出就看到这一幕。 他落在树梢,看着谢清思的身影,像是轻捷鸟儿的倒影从春泉里一掠而过。 昔年,阿衿也是这般手握九关,纵横长风,剑意破云霄。 他不是说害怕么? 怎么又留下来了? 青色雷光结成的囚笼中,妖兽巨大的白骨躯体若隐若现,显然已经承受不住,就要显出元丹。 辜珏听到自己的弟子用一道颇凝肃的声音质问獓因,“说!我师父呢?” 白骨鬼手还在不断地冒出,而獓因已经吃不住雷电,白骨身体嘭一声化为黑雾散尽后,只剩一粒悬浮在空中的白色元丹。 谢衿继续斩碎白骨鬼手,却突然感觉到有人不掩行迹地从身后走来。 是谁? 现如今现在的修真界,修为比自己高的真没有几个。 谢衿心内顿时一慌,大意间被一只伸来的鬼手碰到,尖厉的指甲擦过,手背上霎时多了一道细长血痕。 五根尖锐的手指还想抓来,已被倏忽而至的九关划为碎片。 谢衿的手背上渗出了细细的血线,但此刻,他无心关注自己的伤。 猝然转头,表情瞬间凝固。 辜珏已走到自己身后两步远处。 一身白衣,好似清月出山。 谢衿:? 他什么时候来的? 自己刚刚还说害怕,转头就对那些尸体邪祟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他会怎么想? 辜珏的眼睛很漂亮,形状好似精雕细琢过,眸则极幽深。银白月光洒在他的长睫上,恰似山间浓淡相宜的烟雨。 谢衿看到他注视自己的瞳眸里浮着一缕难以言喻的光,不禁心头一跳。 他快速垂抬视线,瞥见谢衿没有处理自己手背的伤口。剑眉微蹙后,右手以剑指轻扬。 谢衿便感觉到有无形的灵力将自己受伤的手托起。 他又伸了另一只手过来。 谢衿几乎以为他要来牵自己。吓了一跳,手指稍稍蜷缩。 辜珏诧异地掀了掀眼睑,问,“怎么不疗伤?” 不待谢衿动,他已伸手用掌心盖上谢衿手背,淡淡白光从掌心漫出。 谢衿反应过来他是要帮自己治伤,觉得还是不该表现得太紧张,舒展神情,任由辜珏掌心的温和灵力落在自己小臂上。 辜珏经年练剑,指节清晰而修长,手背白皙,隐约可见淡青色筋脉。 谢衿想起昔年那幕。 那时两人还未合籍,谢衿刚拜辜珏为师。 师父外出历练,弟子自然也要跟随。 两人在浮玉山遇到炎灵狼,打斗间谢衿的小臂被狼爪抓伤。长长几道血痕衬着白皙小臂,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谢衿本可以自己处理,但辜珏坚持,“为师来。” 谢衿只好让他帮忙。 他握住谢衿的手,用掌心轻贴小臂伤口,温暖的灵力顿时氤氲开来,缓解了痛楚。 伤口复原,他却没有立刻放手,抬起眼眸轻声道:“让你受伤,是为师的错。” 哎,没想到一百年过去,这个男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 谢衿回忆间,辜珏掌下的淡淡白光散尽,伤口已完全愈合,不留痕迹。 他收回手,用眼角余光睨着谢衿,淡声问:“你不是走了么?” 谢衿一时语塞。鼓了鼓腮帮子,不说话。 月色下,辜珏眉眼略微舒展开来,提醒道:“以后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等为师。” 谢衿:我—— 要是说没等呢? 谢衿心慌了,转头去看獓因的元丹。 刚刚这只白骨妖兽被逼出元丹,此刻,流转着白色微光的珠子还安静地悬浮在空中。 妖兽的元丹乃是妖兽灵力的凝聚。 谢衿琢磨着要怎么处理它,伸手去取,元丹却先一步被劲气吸走,倏忽间落入辜珏掌心。 他把元丹托在掌心稍稍端详,神情间露出一抹满意,随即收入袖中。 所以,他今夜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这枚元丹? 元丹固然能帮助修行,但辜珏这样的修为是不需要的。 他要做什么? 第19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十一天 獓因原本是白帝少昊的神兽部下,后来它背叛少昊,臣服于尧。 尧登基后,獓因和其他的神兽一起受封,得掌一方山林。 后来,十日同天。 十个太阳同时炙烤,人间焦金流石,民不聊生,宛如炼狱。獓因出山替百姓寻觅水源,却反而被众人活生生分食了。 它虽只剩一具枯骨,但怨气冲天又得神兽伙伴续灵,于是变成兽魇。 辜珏虽然将獓因的来历简单地告诉了谢衿,但谢衿还是想不通,辜珏要獓因元丹做什么? 重生以后,谢衿发现辜珏对妖兽格外注意。 以前,他是没有养宠物这个癖好的,除了陪谢衿去弥水洞看金金。 金金吃素,谢衿特意去烟霞五百里外的小寂山采摘最新鲜的芸香草喂养它,却遭到辜珏的质疑,“你怎么对它这么上心?” “因为没养过宠物。” “没养过?”辜珏对这个回答表示诧异。 “我一介四处漂泊的散修,就是想养也没地方啊。” 谢衿这句话让辜珏神情稍黯,他垂了垂眼,再抬起时,脸上已带了笑意,“以后,烟霞峰就是你的。” 自己刚拜的这位新拜的师父实在是长得好看,此刻笑意卧进眼底,恰如湖水映照春光山色。 谢衿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一点点变热,不禁在心中嘀咕。 烟霞峰怎么会是我的? 烟霞峰是你的。 往事如烟,现在谢衿只想对辜珏说一句: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谢衿先前靠着烟霞峰的灵力,三天突破大乘境二阶后修行又陷入阻滞——无法突破大乘境三阶。 这次去乱葬岗却有意外收获,辜珏用灵力帮自己治伤后,竟突然破了大乘三阶。 虽说修行到达这个境界,突破全靠机缘,但师父为弟子疗伤算机缘么? 不过,修行不是谢衿现下考虑最多,九关才是。 上次在乱葬岗尝到十步杀一妖的滋味,九关褪尽锈迹,裂痕愈合,此刻看起来,已是一柄刃如秋霜的利剑。 但还不够。 九关是极品六阶的法剑,谢衿为了它的彻底重生,还要多多努力。 眼下又有一个好机会。 “陈家村中出现大批林鸱,似有妖兽在其间作乱,其他峰已有弟子前往,我们烟霞也不该落于人后。” 林鸱乃是一种恶鸟,不但叫声悲泣刺耳,长相也十分恐怖,嘴巴裂宽,眼睛像一颗巨大的绿色珠子。 林鸱是邪鸟,会吸取人的灵气。 但林鸱也很孱弱,必须寄生在妖兽身上,靠妖兽的兽气生存。 妖兽和林鸱鸟就形成了和谐的互利关系。 陈家村中出现大批林鸱,莫非有巨大的妖兽? 风行堂中,周琰话音刚落,众弟子纷纷主动请缨。 “师父,弟子愿前往陈家村收服妖兽!” “弟子也愿前往。我倒要看见是什么妖兽竟如此大胆!” “弟子还是留守峰上吧。”秦争出了名的胆小,说完话,自然是收到一阵讥诮。 从弟子甄选典礼到乱葬岗,谢衿已经知道辜珏一直在找妖兽,那么他定然也会去陈家村。 视线落在自己手背上,乱葬岗他替自己治伤的画面清晰浮现。 ——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等为师。 上次已经让他误会,万万不能再跟他多接触。 谢清思是师兄,周琰见他一直坐在那边沉思,不禁开口询问,“谢师兄,你是否跟大家一起前往陈家村?” 谢衿稍稍思索后,才回答:“诸位师侄勤勉修炼,定能收拾陈家村的妖兽,师叔我还是陪秦师侄留守烟霞吧。” 堂中安静一瞬后,开始窸窣讨论。 “谢师叔的意思是不与大家一起去?” “斩妖除魔乃我辈职责,师叔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像秦争一样吧,毕竟这次的邪物看起来就不易对付。” “师祖前几天才为师叔处罚了大师兄叶归,师叔如此行为,想必要令师祖失望了。” 谢衿:…… 暮色四合,烟霞众弟子往陈家村去。 看到眼前的陈家村,众人皆吓了一跳。 苍茫暮色下,小小的村庄里伫立着一根根拔地参天的巨木。巨木有着盘虬卧龙的姿态和糙厚的表皮,看起来像极了树根。 什么样的妖兽会长成这个模样? 这些树根从下往上,将这座小村庄穿透,如同一块美味的食物被无数双贪婪的筷子撕碎,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其间飞掠。 村民稀稀落落,忙着逃离村庄。 这些穿透城池的巨大树根,正是九神兽之一,缚地的木须。 晚风猎猎,辜珏一袭白衣,站在陈家村的城墙上,凝注着眼前的缚地。 自从重明回来,几只畜生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一道身影踏空而来,轻飘飘地落在辜珏面前。 是周琰。 “师叔,我烟霞峰三十八位弟子已到达陈家村,准备开始处理林鸱鸟。” “三十八?”辜珏轻轻挑眉。 他怎么记得烟霞峰的弟子人数不止这个。 周琰迟疑后,回答,“谢师兄坚持要跟秦争留守烟霞,所以不来了。” 谢清思竟敢不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辜珏心中已有了几分火气。 剑眉微蹙,随即又松开,淡声交待周琰,“让所有弟子切勿触碰缚地的木须。” “是,师叔。” “但城中及其附近的林鸱鸟务必斩杀干净。” 缚地是九兽中灵力最强的,它原本是轻捷的灵兽,但为了林鸱鸟,甘愿化身为现在这个巨大笨重的模样。 此刻缚地正在沉睡,只要处理林鸱鸟,缚地自然活不下去。 周琰掠下城墙,夜色渐浓,苍梧各峰的弟子涌入城中,只见四处都是斩杀林鸱的火光剑影。 陈家村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强烈的兽气。甚至会让人有一种感觉,这只妖兽已于这座城融为一体。 辜珏站在城墙上,等待着众弟子收拾林鸱鸟。突然感觉到,缚地被人惊动了。 有极强烈的兽气从城东南传来,连焚光也震颤不已。 是哪个不长眼的? 辜珏往东南掠去,很快看到,有个散修正在跟缚地巨大的木须缠斗。 他身着黑色的朴素道服,也未着发冠,及腰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纱发带系住。 辜珏第一次在小潺溪畔见到谢衿,他就是这幅打扮。 门派弟子除了有自己的门派道服外,跟散修还有一个显著区别。 为了彰显门派的威严,门派弟子往往要用发冠束发,散修就比较随意。 那时候,他还是个散修,就是一身黑色道服,白色发带系发。 两个素不相识的修士为一株灵草争斗起来,直至拔剑相向。 散修不是对手,被辜珏夺了剑。 散修眨了眨眼,诧异地问:“你这是什么剑法?” 辜珏对自己的剑法向来自负,勾唇道:“这是我自创的剑法,名沾衣。” 本意只是在这个莽撞的散修面前炫耀,却见对方睁着乌黑的眼睛,认真请求:“你这套剑法着实精妙,教我吧。” “什么?”这句话让辜珏有些反应不过来。 教他? 虽然这散修有着罕见的大乘境修为,是辜珏从未见过的天赋卓绝。 但这也不是正常人会说出来的话。 辜珏不禁反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散修摇了摇头,沉思道:“若你觉得这样教我名不正言不顺,我也可以拜你为师。” 天下间多少人想做自己的徒弟,他都不屑一顾。因为那些弟子在他眼中不但蠢笨不堪,而且还极为麻烦。 所以,听到散修这句话,辜珏久久无法言语。 后来,他真的把他到了烟霞峰。那个散修才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苍梧山的瑶玉祖师?” 看他如此震惊的模样,辜珏内心不禁生出几分紧张,轻声问他,“你,介意么?” 散修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半晌后才道:“我,还好。” 眼前正于缚地缠斗的散修着简单的黑色道服,白色发带系住如瀑青丝。 辜珏甚至看到白纱发带系起长发的手法都跟谢衿一模一样。绑一个活结,留下一长一短的两端,跟乌云般的黑发纠缠在一起。 辜珏的心脏都几乎要从胸口撞出,眼看着那个散修被缚地的木须围攻,毫不迟疑地从空中掠下。 他一手掐诀,焚光随即听从召唤,隔开正凌厉抽来的木须。另一只手勾住散修的腰肢,将他带到空中。 对方的白纱发带擦过手背,是一种柔滑的触感。让人想起一百年前,烟霞峰的盛夏凉风。 从前无数的浓情密意和山光水色,在脑子里如同走马灯般旋转,搅得心脏砰砰跳。 等他垂下视线,跟怀里清瘦的人儿四目相对时,所有的走马灯在一瞬间消失。 辜珏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散修不是谢衿,是谢清思。 两个人心中同时冒出一句:为什么是你! 辜珏甚至有点想把人给丢了。 谢衿为了九光,今晚当然是要来的,还特意换了烟霞道服,做普通人打扮。 怎么也想不到会遇到辜珏。 最重要是,谢衿想不明白辜珏为什么要抱自己? 辜珏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檀香气味。 这是一百年前就有的,因为烟霞峰的书房每日都点紫檀香,他在书房看书的时间很长,所以沾染在身。 此刻,他正的手正扶在自己腰际,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长睫在月色下轻颤,像翩跹的蝶,鼻梁如同焚光薄而挺的剑脊。 谢衿凝注着他,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才感觉到对方的手放开了自己。 他别开视线,往南边掠去,“跟我走。” 辜珏很清楚缚地的难缠,本想带弟子离开此地。 几根粗壮的木须却蓦然从土里探出,从前方倒卷而来,挡住道路,辜珏扭身往左,左边立时也伸出木须,扭动而来。 霎时,四面八方的木须将这块小小的天地围成了一个囚笼,辜珏持剑格挡,却无法撼动半分。 滚滚而来的树根最终紧密合拢,将两人困在其中。 谢衿感觉背上砸来重重一下,整个人就撞进了氤氲着淡淡檀香气味的怀抱。 第20章 成为前道侣弟子的第十二天 妖兽的木须带着强劲灵力,狠狠撞上谢衿后背,剧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喉咙涌来甜腥气味,他踉跄着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悄无声息地过了很久。 谢衿听到耳畔响起规律的咚咚声,接着,声音一点点清晰。 这是在哪里? 自己不是和辜珏一起对抗妖兽么? 想到这一遭,他脱口而出:“师父,你还好么?”一句之后重回安静。 谢衿的意识完全回拢,才发现自己正卧在辜珏的怀里。 谢衿:这…… 谢衿撑直手臂,想让两个人保持正常距离,后背却撞到坚硬的树根。触动到背上伤口,他忍不住狠狠地抽了口凉气。 妖兽的木须从四面卷来,互相紧密缠绕,将所有空间挤压怠尽,仅留下一息逼仄,让两人置身其中。 尽管谢衿扶着辜珏的肩膀极力撑开距离,但还是因为彼此太过接近,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呼吸。 “师父,你没事吧。” 辜珏回答,“没事。” 他没有受伤。 谢衿心中松了口气。 辜珏本有无数个问题准备质问这个弟子。为何要装扮成散修模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谢清思醒来的第一句话,把辜珏已到唇畔的质问塞回了喉咙。 ——师父,你还好么? 自从道侣阿衿离开,辜珏已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 因为他是苍梧山修为最高的瑶玉祖师,不需要任何人这样问他,也没有人敢这样问他。 月色从树根交缠的极窄缝隙中透入,这牢笼里光线极其黯淡,辜珏只能看到小弟子模糊的轮廓。而且,周围狭窄,两个人离得很近,连衣摆都一直碰到。 安静中,辜珏开口:“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跟着为师。” 谢衿:…… 可是,我真的没有跟着你。 谢衿无心解释,赶紧询问:“师父,这是什么妖兽啊,怎么长得跟树一样?” 辜珏回答:“妖兽名缚地。” “缚地?” “嗯。它本来也是有手有脚的神兽,奔跑如风。” 谢衿诧异,“那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好似一棵埋在地里的巨大的树?” “因为,林鸱鸟喜欢它这样。” “什么?”谢衿觉得这个答案有些难以理解。 “林鸱是邪鸟,会替妖兽吸取人的灵气,但它必须寄生在妖兽身上,靠妖兽的兽气生存。” “好像是这样。” “林鸱鸟喜欢茂密的树林,缚地便把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谢衿实在不明白,“林鸱鸟喜欢,缚地就要这样?为什么?” “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遵从本心罢了。” 辜珏突然发现,今晚,自己的话好像太多了。 大概是因为今晚他让自己想起了谢衿。 他闭起嘴巴,注视着面前。 谢清思低下脑袋思索,片刻后试着去摸索周围,查看两人正置身于此的树根牢笼。一抬起手臂,就难以忍受地轻轻抽出口气。 想起他刚才也这般吸气,辜珏只得又开口:“你怎么了?” 听到他掺杂些许痛楚的声音:“进来时,被那些树根撞到后背。” 他动了动肩膀,想要用掌心的灵力去治伤,却因为伤在后背,自己的手很难碰到。 辜珏淡声道:“你不方便,为师帮你。” 谢衿答应,“好。”他稍稍倾身靠近,辜珏伸手绕过他手臂,想触碰受伤的位置。 谢清思只是自己的弟子,明明不需要介怀,但辜珏的手还是在将要碰到他身体时稍稍迟疑,然后才缓缓落下。 手指隔着衣袍碰到一片起伏清晰的蝴蝶骨。 “是这里么?” “嗯。” 辜珏将掌心轻轻贴近,温热的灵力氲入后背。 他稍稍转过脸,“嘶”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但在眼前这片模糊中,他睫毛纤长,发带垂在肩膀的侧颜好似跟辜珏梦里的画面完全重叠。 痛楚渐渐缓解,谢衿心中不禁有暖流在缓缓流动。跟一百年前一样,他对自己的弟子还是这么好。 化入最后一丝灵力,辜珏收回手,“缚地灵力深厚,此刻只能稍加缓解,回峰在看。” “谢谢师父。” 又一次安静下来。 谢衿很想找个话题以免场面尴尬,“师父,我们怎么出去?” “等他们把林鸱鸟清除干净,缚地自然就会放我们出去。” “哦。”聊天也毫无气氛,不知不觉间,谢衿迷糊起来。 辜珏静静地站在树根牢笼里,嗅到从外面弥漫进来的淡淡焦臭味。一开始,还能听到几声林鸱鸟凄厉的鸣叫,渐渐地,一点声音也无。只剩怀里这人轻缓悠长的呼吸声。 他真的睡着了? 辜珏讨厌有人这样靠在自己身上,何况还是睡觉。 他伸手握住谢清思的肩膀,想推开,还没动又迟疑。 这里如此狭窄,他身上还有伤…… 最后还是松开了那道清瘦的肩膀。 谢清思睡得很熟,发带黏在脸上。辜珏的手在收回时,顺势替他拨开了。 笼罩在陈家村的浓稠兽气一点点散尽。 辜珏知道,林鸱鸟已被清理得差不多。 又等了片刻,透入月光的缝隙突然开始变大,一根根贯穿天地的巨大树根像水汽般消融在空气中。 谢衿被惊醒,看到眼前拔地参天的巨木,眨眼间已化为星星点点,随着夜风飘向了远处。 辜珏侧目看了看身旁的小弟子,随即单手结印,焚光掠上天际,随后调转剑尖,狠狠刺入土地。 剑气如水波般向四面荡漾开来。 很快,一粒淡紫色的妖兽元丹慢慢升起,辜珏摊开掌心,元丹便立时飞入。 谢衿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忍不住又在心中猜测他收集妖兽元丹的目的。 见小弟子站着不动,辜珏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还不走?” 谢衿:“哦。” 辜珏转身时,焚光已划出一线青光,从他脚边掠过,将人带到空中。刚要走,又看到谢清思一直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跟上。 受了伤难以御剑? 辜珏心底有些生气,在空中停了片刻,还是选择转身。 谢衿只是在思考,自己此刻是选择御剑还是乘风。乘风会不会吓到辜珏。但他见过好几次,应该对自己弟子的修为已经心里有数。 还没想好,就突然被焚光带到了空中。 “师父!”谢衿面对辜珏而站,脸颊恰好贴在他胸口。为了稳住身形,只好攥住辜珏的衣襟。 辜珏垂了垂视线,却没有开口。 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飞出一段距离,风中传来熟悉的人声。 是烟霞峰的师兄弟们。 此刻,众弟子已经清理完林鸱鸟,等待师父师祖吩咐的间隙,正在闲聊。 有弟子遗憾地叹道:“哎,为了斩杀林鸱鸟,苍梧十二峰齐聚陈家村,谢师叔没来,实在是让我们烟霞脸上挂不住啊。” 另一个弟子赞同道:“可不是么,谢师叔身为祖师的亲传弟子,自然是各峰弟子都想亲眼一见。” “谢师叔为何总是如此格格不入。” “云隐出身的,或许心态跟大家不太一样,何况所有人都知道,烟霞还有个容师弟,根本没有谢师叔的容身之处。” “但听说师祖为谢师叔关了叶归师兄的禁闭,可见师叔在师祖心中,还是有位置的。” “只是听说而已,或许叶归师兄的事不是因为谢师叔呢。” “也有道理。” 众弟子正聊到兴致之处,突然见师祖的焚光破空而来。 周琰见辜珏带着人过来,上前报告,“师叔,林鸱鸟已全部斩杀。” 辜珏点头,淡淡道:“谢清思受了伤,我先带他回去。” 说完,焚光便带着人划破夜色,掠上了天际。 第21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一天 即便没有去看,谢衿也已感觉到所有弟子落在自己背脊上的目光,有如实质。 两人穿过夜风,很快已到烟霞。 辜珏准确落在长生阁谢衿的那间屋子前。 在陈家村的树根牢笼中,谢衿一直看不清,此刻月光皎洁,他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看辜珏。 男人微抿着唇,虽然没有在看自己,但褐色的眼眸却如同醇香的葡萄酒般,在月色中晃动着涟漪。 好似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谢衿心中松了口气,听到辜珏开口道:“进去休息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谢衿目送白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刚要进屋休息,转头就看到容怅站在不远处,他藏在桑树阴影中沉甸甸的眼神,掠过刚刚辜珏离开的那片云层,最后又转回谢衿身上。 “容师侄。”谢衿喊他。 容怅走过来,盯着谢衿生气地问:“你怎么会跟师祖一起回来?” 谢衿有几分纠结,自己明明在众弟子面前说了不去,偏偏又跟辜珏一起回来,只能反问:“难道我不能跟师父一起回来?” 容怅:…… 倒确实是他师父。 容怅噎了一下,恼恨地看着谢清思,“偷偷跟着师祖,我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他神色愈发锐利,略微压低的声音,“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博取师祖的好感,成为烟霞峰的师尊?” 师祖的道侣,众弟子会称尊一声师尊。 上辈子谢衿就是谢师尊,容怅这个问题瞬间让他心有点慌,立刻否认,“我怎么可能成烟霞峰的师尊。” “若不是妄想成为烟霞峰的师尊,为何与师祖如此亲近?”见谢衿说不出来,他又继续道:“你也不必否认,大家都看在眼中,谢清思,我错看你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谢衿住的小院。 谢衿向自己屋子走去,被被容怅这句“大家都看在眼中”勾起了最近桩桩件件的画面。 ——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等为师。 ——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跟着为师。 谢衿发现,自己明明想要跟辜珏保持距离,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越走越近。抓獓因时,他替自己疗伤;在陈家村,他又相护于自己。 上一世,正是拜他为师后,在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下,自己才慢慢喜欢上他。 谢衿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 第二天,去行风堂上课时,众弟子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陈家村的林鸱鸟和妖兽缚地。 “林鸱鸟果然邪性,竟能吸人的灵力。” “听说林鸱鸟要寄生妖兽身上才能存活。” “昨天似乎没有见到妖兽啊?” “我听师父说,那些巨大的树根就是妖兽,被师祖收了。” “怎么会有长成那样的妖兽呢?” “我也不知道。” 谢衿走进去的时候,堂中所有声音在一瞬间湮灭,所有目光同时转向这边。 这是什么情况? 谢衿隔壁坐的是一名叫元墨森的弟子。 之前,元墨森总是跟在叶归屁股后面,与他形影不离,可见感情甚笃。于是,大弟子叶归被辜珏处罚后,谢衿每日来行风堂上课总会有惊喜发现。 或是课桌出现垃圾异物,或是丢失打坐的蒲团。 但今天格外平静,桌面干净,蒲团也整齐地摆放在地。 不止这样,元墨森似乎想换个人“感情甚笃”,今天不管谢衿要做什么,都有元墨森主动帮忙。 学习符箓时,元师侄主动走近,双手捧着黄色的符纸,恭敬笑道:“谢师叔,您等会要用符纸,师侄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打坐时,元师侄主动奉上茶水,“谢师叔,累的时候您润润口。” 谢衿深深感觉到,不过是跟师祖有了一点正常互动,自己就不在是之前的“那位师叔”了。 下午是学剑法,众弟子正在行风堂的演练场中跟随周琰练习,辜珏突然飘然而来,落在旁边的屋脊之上。 他今天着黑色道服,被风吹动的衣摆上有织金暗纹,在阳光下恰似一团凝结不动的火焰,容颜清隽俊美。 众弟子俯首行礼,“拜见师祖。” 他视线随意掠过场中,摆手道:“继续吧。” 大家随即继续进行练习剑法。 烟霞峰弟子的修行教导一向都交给周琰,师祖平时从不管这些。今天突然到来,想到他平时的严苛程度,众弟子都不禁有些紧张。 战战兢兢地练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屋脊上传来声音,“容怅。” “师祖,弟子在。” “你过来。”他说着话,人已飘然落下,立在旁边郁郁葱葱的树冠下。 “遵命。” 在众弟子面前被师祖单独召唤,容怅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神情傲然,微抬着下巴,走向树下。 辜珏没找自己,谢衿心中松了口气。 周围窸窣响起讨论。 有弟子羡慕道:“容师弟又得师祖亲自指点,实在令人羡慕。” 另一个人开口:“我听说容师弟已经在学沾衣剑法了。” 那人显然万分惊诧,“沾衣剑法?!可是师祖亲创的那套?” 回答者言语间难掩骄傲,“天下间只有一个瑶玉祖师,也只有一套沾衣剑法。” “容师弟天赋卓绝,自该有此殊荣。哎,我这辈子若是能学得沾衣剑法的一招半式,此生无憾。” 话题一转,突然来到谢衿身上,“话说,师祖为何不指点谢师叔?” “或许是谢师叔学习的进度不及容师弟?” 新插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你们真是目光短浅!谢师叔是师祖的唯一亲传弟子,沾衣剑法想必早已单独教过师叔了!” 谢衿:…… 这道声音,今日一直出现在谢衿耳畔,他虽然没回头,也能听出是元墨森。 谢衿内心很是无语,这人讲话也太不负责任了。 当下便走到对方面前,“元师侄好。” 元墨森脸上立时浮现出恭敬笑意,弯腰行礼,“谢师叔好。” 谢衿沉思道,“我觉得陈师侄刚才所说有失偏颇。” 元墨森十分谦虚,“请师叔指教。” “容师侄灵根卓绝,天资聪颖,是我烟霞未来的希望,师父自然应该竭尽心力教导他,至于我,能拜入师父门下已是莫大机缘,绝不能再让师父费心,什么单独指点剑法,真的不曾有过。” 元墨森愣了愣,赶紧附和,“是是是,师叔说没有自然就是没有。” 谢衿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周琰先一步走到两人面前,喊他,“谢师兄。” 谢衿:“阿琰师弟?” “师叔想让你过去,单独指点你的剑法。” 正午时分的风,有阳光和草木的味道,懒洋洋地吹过地面,拨动谢衿的衣袖。 谢衿觉得脑袋有点痛,转身往辜珏那边走时,听到元墨森嘹亮的鼓励,“谢师叔,加油!” 谢衿:…… 巨大树冠下,辜珏正在指点容怅练剑,容怅摆出一式“雨碎轻烟”,因为剑尖角度不对,他握住容怅持剑的手,替他摆正。 叶隙间的点点金色洒落在他黑色的道袍,于这片斑驳光影中,勾勒出一道清雅风调。 见谢清思走近,两人停下来。 谢衿轻声喊他,“师父。” 辜珏眸光幽深,开口问:“你好点没有?” “昨晚打坐调息,已经好很多了。”谢衿垂着视线不看他。 “嗯,我教了容怅一套剑法,名沾衣,这套剑法是我亲创,算是我这数百年练剑的心得。” 沾衣剑法确实是辜珏剑法的精粹,正是这套剑法给谢衿的惊艳,他才来到烟霞峰,拜入辜珏门下。 又迟疑片刻,辜珏才继续道:“你是为师唯一的弟子,若是想学,为师自然也是可以教你的。” 话音刚落,谢衿视线的余光就看到,他身后一直安静等待的容怅脸色蓦然一变。 但他比容怅还紧张,想起刚刚辜珏教导容怅的模样,谢衿知道,这剑,学不得。 谢衿沉思片刻,抬头凝注辜珏坦然道:“师父,弟子觉得这套剑法太过精妙,弟子恐怕学不会。” 辜珏:? 谢衿见他眼里有迷惑神色,只得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些,“师父,弟子不想学。” 辜珏觉得自己不光是脸颊,连头顶都热了。 谢清思你!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容怅也很想知道,谢清思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安静中,谢衿本以为要听到一句,“不学就滚”,没想到辜珏说:“容怅,你先回去。” 容怅微微一愣,看了谢衿一眼,才不甘地告退。 下午的课已经结束。 所有弟子都已离开,此刻,这块空旷的演练场里,只有辜珏师徒二人。 安静了一会,谢衿听到辜珏开口:“若是担心剑法复杂,为师先给你示范,你看清楚。” 他说着,焚光已化出掌心,开始演示沾衣剑法。 夕阳西斜,天光柔和,澄清又缥缈。 长剑悠然划过,树冠间有烂漫的碎叶飘然而下。 “沾衣剑法,第一式傍篱见山,剑从侧面刺入,随即转上……” 他身上浸染了淡薄暮色,剑峰映照落日,每一个动作都像飞翔的鸟儿扇动翅膀般,自然而迅捷。 谢衿脑中,两人在小潺溪畔相遇的画面,如同星尘闪烁的微光般流转不定。 慢慢地,他已看不到剑招,只看得到使剑招的人。 剑气渐收,剑光散尽。辜珏完成了全部沾衣剑法的演示。 “看清楚了么?” “师父,我……”谢衿本来还想拒绝。 辜珏摊开掌心,九光便听话地倏忽间从谢衿身上掠出,悬浮在跟前。 谢衿:? 这剑的思想问题可太严重了。 九关剑身光亮,刃如秋霜,隐隐可见剑气在剑身上盘旋。 这已是一柄极品的法剑。 辜珏没想到,九关真的重生了。 是因为斩杀妖邪?还是因为谢清思这个人。 “练吧。”师父已经下了命令,谢衿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九关。 沾衣剑法他本是万分熟悉的。 练了几招,有了感觉,竟不知不觉地继续下去。 树冠随风摇动,暮色拢在他清瘦的身形上,像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等使出最后一招“落霞孤鹜”时,谢衿才收剑回神。 看到旁边,辜珏的眼神里隐隐有震惊,谢衿慌了。 辜珏没想到,也没见过,有人看一次便能记住沾衣剑法。他的天赋竟似不在容怅之下! 所以,他从苍梧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并非是之前所以为的全靠运气。 回想起以前对他甚少关注,辜珏心中竟隐有几分愧疚。 暮色下,凉风吹来,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头对自己的唯一弟子道:“你做得很好,为师以后会竭尽所能地教导你。” 谢衿:…… 第22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二天 ——很好,为师以后会竭尽所能地教导你。 这跟说好的只教导容怅不一样? 谢衿被这句话惊到辗转难眠,又是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来敲门。 开门看到是周琰。 今日休沐不用上课,谢衿正奇怪周琰来干嘛,随即注意到他手里端着一只乌木托盘,盘子里是一盏熬得透若琉璃的白粥。 美好的食物有时候治愈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谢衿记得,这也是辜珏日常最习惯的食物。 谢衿两夜没睡,不但心情烦闷,身体也疲倦,这碗白粥瞬间将他疲惫的心熨帖得平平整整。 心中感动,连鼻子都微微发酸,谢衿伸手接过乌木托盘,“阿琰师弟,你怎么来了。” 周琰的视线跟随在这碗白粥上,开口道:“阿琰看时间差不多就过来了。” 周琰对自己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谢衿偏头对他笑笑,“真是谢谢你了,阿琰师弟,实不相瞒,我确实已两天没吃东西。” 周琰怔了怔,才稍显为难地解释:“师兄误会了,这粥不是给你的,是给师叔的,每两日喝一碗白粥是他的习惯。” 修士辟谷并非完全不吃,只是比常人吃得少,像辜珏这样两日喝一碗白粥已算简单至极。 谢衿:…… 谢衿不解,“给师叔?那为何要送到我这里。” “自然是要师叔你送到画阑殿。”周琰神情郑重,“烟霞规矩,师父的饮食起居该由弟子侍奉。师兄你是师叔唯一亲传弟子,到烟霞峰也已有段时间,自该住进画阑殿照顾师叔了。” 谢衿:…… 谢衿想起,烟霞峰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所以,上辈子自己拜入辜珏门下后就住进了画阑殿,一开始住外院,然后住内院,最后是辜珏寝室。 若自己这辈子再住进画阑殿,很有可能也是,先住外院,再住内院,最后就是辜珏的寝室。 辜珏的寝室布置格外简单,只有矮几,蒲团,和一张雕着花纹的沉香木榻。 榻虽不大,但也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光想想,谢衿就慌得不行。 试探着问周琰,“阿琰师弟,我能不能不去画阑殿照顾师父?” 周琰微微蹙眉,“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谢衿真没法回答。 - 周琰已经离开,白粥已经在谢衿手中,谢衿的人已经在去画阑殿的路上。 谢衿从没发现,从长生阁到画阑殿这段路,即便只是用脚走也这么快。 画阑殿伫立在烟霞峰最高处,朝阳从云霞间漫出,把这座恢宏的殿宇照出了粉绒绒的质感。 烟霞峰是绝不能再待下去了。 多在辜珏身边一个时辰就多一分危险。 谢衿看着面前的殿宇久久思索后,把乌木托盘和里面的白粥放在殿外的一块石头上,向峰外飞去。 周琰曾说过,苍梧门规,弟子不告而别是为欺师灭祖,欺师灭祖,十二峰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谢衿要离开烟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死遁。 豢养金金的弥水洞在烟霞峰后山,但已在烟霞结界之外。洞口就有一道壁立千仞的悬崖,崖底则是一条邪气涌动,深不可测的河。 修士虽然能御剑乘风,但若是受了伤,坠下悬崖,落入那条河中,亦难生还。 现在自己有伤在身,是死遁的最好的机会。 烟霞峰外五百里的小寂山,山上长满芸香草,这是金金最喜欢的食物。 谢衿放下东西前往小寂山,摘了一堆芸香草,用乾坤袋带回烟霞峰。 做好准备,他深呼吸后,端着白粥踏进殿中。 绕过外殿,穿过走廊,走进内殿,辜珏就在寝室中。 他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里衣,坐在桌前翻看经书,这些年的清减让里衣也稍显宽松,露出大片起伏清晰的锁骨,乌木般的发丝散落腰际。 柔和的晨光悠然落入,让眼前的一切像凝结在织锦上的画。 见谢清思进来,他目光掠过书卷,在这边停留。 谢衿顶着他的视线走近,摆下乌木托盘后,跪坐旁边轻声开口,“师父,这是你的白粥。” “嗯。” 等他喝着粥,谢衿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师父,弟子有个请求。” “嗯?” “弟子想去弥水洞看那只水麒麟。” 辜珏只要答应,自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弥水洞。到时候将自己的烟霞道服往崖边一丢,制造出坠崖身亡的事故现场。 从此之后,山高云长,任己飞翔。烟霞峰少一个瑶玉弟子,九天上多一个快乐神仙。 辜珏停下,诧异地偏头,“弥水洞?” “甄选弟子时,弟子曾在秘境见过那只水麒麟,听说现下正豢养在后山的弥水洞中,弟子特别想去看看它。” “你喜欢它?” 谢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态温柔,流露出对宠物的满满爱心,“它如此聪明,我真的很喜欢。” “为什么?” 谢衿回答:“因为,弟子不曾养过宠物。” 辜珏一怔,“没养过?” “云隐不比烟霞,弟子就是想养也没地方。” 辜珏的视线在谢衿脸上凝固片刻,随即垂下了眼睑,似在沉思。熹微光线铺在他的长睫上,像将要破茧的蝶。 默然许久,他伸指在空中勾画。灵光流转后,一道符落在谢衿手上。 符是解除禁制所用,言下之意就是他答应了,谢衿赶紧道谢。 计划成功,心中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无人说话,周遭又安静下来。视线所及之处就是雕楹碧槛,锦被缎褥的沉香木榻,辜珏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味。 上辈子在这间殿中拥有太多快乐,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跟他永远分开,谢衿还是生出几分不舍。 留是不可能留的,看他长发披散,衣裳不整的模样。谢衿决定像以前那样,最后一次替他束发更衣。 等他喝完白粥,谢衿便开口:“师父,让弟子替你更衣束发吧。” 说完便去拿了他的衣袍,替他穿上,又用梳子替他束发。 毕竟活了八百年,辜珏的头发很长。勾在指间,宛若从天际流泻而下的渺渺烟云,谢衿替他一丝一缕梳理整齐。 自从道侣谢衿走后,这一百年来,所有的贴身事都是辜珏自己。 此刻铜镜中,谢清思捏着梳子,垂着眼眸,一下下拢过自己头发的模样,让辜珏在恍惚间又看到那个散修昔日在这间画阑殿的情形。 如鼓琴瑟,难分难舍。 谢衿把他乌黑的发丝理顺,用莹白玉冠束紧。 看着俊美无俦的道侣,想到以后再不能见,心中不禁有几分酸楚,竭力克制自己情绪。 “师父,你好好休息,弟子这就退下了。” “去吧。” 谢衿在心中长长地舒出口气,转身走向殿外。 正要踏出,突然又听到辜珏叫自己,“谢清思。” 谢衿回头,看到男人身上拢着晨光,眼神里似乎有些许迟疑。 “怎么了师父?” “你要去弥水洞看那只麒麟?” “是,师父。” 他动了动唇,然后才淡声道:“你身上有伤,为师带你去吧。” 谢衿:…… 谢衿心里瞬间酸不起来了。 不是,他跟去,自己还怎么死遁? “师父,弟子觉得不用劳烦,你休息就行。” 这句话让辜珏不悦地瞥来一眼,谢衿不敢惹怒他,只得放弃挣扎。 两人一起走出画阑殿。 辜珏单手掐诀,焚光随即载着两人御剑往后山的弥水洞去。 风声呼呼从耳畔吹过,谢衿听到辜珏开口问自己,“你伤如何?” 计划被打乱,谢衿心情不是很好,闭着嘴巴假装没听到。片刻,感觉到自己垂在腿边的手腕被握住。 谢衿:! 心里一慌,随即感觉到一丝轻盈的灵力涌入自己经脉。还好,只是要替自己查探伤势。 谢衿心中突然又有一计。辜珏跟自己去岂非更好,让他亲眼看到自己弟子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谢清思这个人。 第23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三天 谢衿知道这很残忍,但有什么办法,天意如此。 弥水洞旁的深涧颇邪性,从上面只能看到一片浓稠的灰色雾气。但谢衿昔年曾下去过,知道下面是一条河,这些灰色雾气便是河水蒸腾而出,既能遮蔽视线,也能隐藏气息。 等会看完金金,只要找到机会纵身一跃,融入这片灰色,辜珏即便想救自己,也是无处可寻。 做好计划,谢衿的心情顿时又好了,随意地跟辜珏聊天,“师父,不知你可给那只麒麟取名了?” 沉默片刻,辜珏的声音才从风中传过来,“没有。” 没有?他竟然连自己取的金金都不记得了。 虽说已经过去一百年,不记得也实属正常,谢衿内心还是有几分失落。 但不打紧,弥水洞已在眼前。 两个人飘落在洞前,还没进去便感觉到水麒麟在里面的躁动脚步。 辜珏扬手挥袖,洞口的禁制随即解除。 谢衿心情兴奋,当先走进洞中,经过一段黑暗石道,看清里面的情形时却不禁愣住。 金金身上蔓延着淡淡的碧色荧光,金色的大眼睛在见到谢衿后,霎时露出奕奕精光。 尽管它很激动,却只能在原地踱步,无法靠近老主人。因为麒麟的脖子上套着粗大的铁项圈,被两根铁链锁在石壁上。 这! 谢衿回头,惊诧地看向身后的辜珏,恼怒地问道:“为什么要把水麒麟锁起来?” 这是弟子该有的态度?感觉到目光和语气中的怒意,辜珏心底也不禁生出几分不悦,错开目光淡声道:“为师高兴。” 你! 谢衿心里生气,很想跟他说道说道,但想到自己还有死遁计划,努力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算了,这东西皮糙肉厚的,栓链子就栓链子吧。 金金看到谢衿自然是万分高兴,但觑到辜珏冷淡的面容,又显得有些畏惧。 谢衿拿出芸香草走到麒麟跟前,金金一百年没开过荤,立马流出了哈喇子,边把美食嚼得吧唧作响,边伸出大舌头亲昵地舔抵谢衿的脸。 谢衿:…… 注意卫生啊。 光线黯淡的弥水洞中,响起轻盈的笑声。 辜珏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凝注着这一切。 谢清思跟这只水麒麟不过见两次就如此亲近,难道这就是缘份? 自从阿衿离开,弥水洞就成了一个特殊的地方,他刻意落下禁制,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水麒麟是阿衿生前的宠物,有太多的美好画面留存心中。 但辜珏又恨极了这只畜生。 正是为了救这只水麒麟,阿衿才会无意间破了渭水天牢的封印,放出了九只神兽。 至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难渡天劫! 小弟子用芸香草,在水麒麟面前逗惹,脸上的笑意让他好似拢着淡而暖的流光。 这副于一百年前完全重叠的画面,让这一刻的时间流逝有种不真实的缓慢。 ——凌风,给它取名金金如何? ——凌风,它真好可爱。 辜珏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微妙动荡,像黎明与夜色更迭时的一线柔光。 他一个人先走出洞外,看着夕阳带着漫天的酡红,一点点消逝在地平线。 片刻后,谢衿也走出洞外,看到辜珏正站在崖边注视远处,红霞披在他身上,衬出一派琼风秀骨。 谢衿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最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临。 辜珏想要召唤焚光回峰,谢衿先一步拉住他衣摆,“师父,时辰尚早,不如我们步行回去。” 后山弥水洞离烟霞峰不算远,一路上风景清幽,颇有意趣。 辜珏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但小弟子用纤细的手指攥住自己衣角,目光隐有期待,那压在舌尖的拒绝之词竟没能出口。 他点了点头,当先往前走去。 谢衿跟在他身后,却一直在注意路旁的悬崖,向下只能看到一堵浓厚的灰色雾气,让人无法辨认下面的状况。 一想到确确实实再也见不到他了,谢衿心里又酸苦起来。但这次必不能再失误,谢衿忍住想对他说点什么的冲动,只用目光将他的身影一点点描摹。 辜珏往烟霞峰走去,前方的夕阳彻底落入地平线。 他心中只觉难以形容地烦乱,他感觉到自己颅内的疾病越来越重了。 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极怪异的风声,辜珏蓦然回头,看到一角白色的衣裳悠悠地往崖下飘落。 他如雷光般掠到崖边,焚光感应主人意图,倏忽即至,带着他向崖下冲去,快得似已融入月色。 然而,那道白色身影还是消失得干干净净,眼前只剩一片茫茫灰色。 - 崖下的灰雾完全遮蔽视线和气息,加上谢衿的刻意躲避,即便辜珏跟下来,也难寻踪迹。 结束了。 谢衿浸在灰色雾气中,悠悠然往崖底飘去,飘了许久。 落下前,他听到辜珏的声音从上飘落下来,“谢清思。” 虽然只一声,但从声音的情绪还是能感觉到,他心中已完全接纳这个莫名其妙来到身边的唯一亲传弟子。 不过悲伤不会太久,就像一百年前自己的离去。 他会接受的。 他还有容怅。 谢衿如同一只掠过阴雨天的燕子,轻灵地翻转身形在河上飞掠。 这河大部分在烟霞结界内,等片刻,辜珏找不到弟子自会离去,自己就可以回到弥水洞前,从此以后彻底离开烟霞。 今天做得很好,接下来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寻哪一处钟灵毓秀之地继续自己的修行。 说来烦恼,上次辜珏治伤助他突破大乘三阶后,修行又一次陷入停滞。 难道突破四阶也要靠机缘么? 不过谢衿不着急,没有辜珏时刻扰乱心神,以后的修行定会一日千里的。 眼睛有些酸胀,被掠过的风吹出丝丝凉意,谢衿用烟霞绣着百兽纹的道服袖口狠狠地揉了揉眼眶。 片刻后,移开手,一张形容枯槁的面容乍然出现眼前。 脸色焦黄,树皮般的皮肤蔓延着沟壑般的皱纹,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眶大得不似常人,边缘还有深色的结痂,眼珠格外突出好似随时随地要掉出来,眼珠上布满通红如蛛网般的血丝。 不是妖邪,也不是修士。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老头从谢衿面前快速坠下,经过谢衿身旁时,他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衿,费劲地向这边伸手,干枯渗血的嘴唇竭力张合,终于伴随着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挤出三个字,“救永和。” 凡人若是坠入这河中,必死无疑。 谢衿救人心切,毫不迟疑释出自己腰间的系带,卷住老头的腰,带着他往崖上掠去。 不过片刻,已经冲出灰雾掠上天际,转头时就看到焚光的青色剑光如匹练般划过天际。 青色剑光急速靠近,谢衿还来不及开口已被对方伸手半揽入怀,瞬息间重新回到崖上。 谢衿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辜珏为什么还在这里? “谢清思。”因为情绪尚未平静,辜珏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及不可查的急迫,“你要去哪?” 片刻对视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停在对方可以刚好被握住的腰上。 他垂下视线,将所有情绪尽数藏进蝶翼般的长睫下。 但谢衿已经从那双乌黑的眼中窥探到一抹难以遮掩的急切和不舍。 刚刚,谢清思离开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一百年前,谢衿离开的时候,他又是什么心情? 谢衿也已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是想离开烟霞峰,离开辜珏,却一次次失败。 明明失败,心中却又极不正常地松了口气。 谢衿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无事发生,但心虚还是让他语气支吾,“师父,你……我……我先去看看那个人。” 刚刚被谢衿救上来的老头此刻正躺在不远处的荒草地里,发出粗重的呼吸。谢衿扶起人细看,才发现老头那大得极不正常的眼眶竟是被割掉了眼睑。 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割掉他的眼睑? 老头通红的眼睛在看到谢衿后突然像重新复燃的火堆,猛然间冒出一丝光彩,他伸手紧紧抓住谢衿的衣袖,从喉咙间再次挤出刚刚那三个字,“救永和。” 谢衿急问:“老丈,永和是什么?什么叫救永和?” “咳咳,永和城,所有人都已入睡,我不……不想睡。” “什么叫不想睡?人怎么能不睡觉呢?” “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咳咳。”老头攥着谢衿衣袖的手指都几乎要拗断,拼尽全力吐出最后三个字,“救永和。” 说完,眼珠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尽管谢衿已掐诀念咒,想用灵力替他续命。 但凡人就是这样,日暮西山,油尽灯枯。 老头嘴唇微微动了几次后终于双眼一黯,没了呼吸。 第24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四天 夜色像凝冻的墨块,风声呜咽,不时有从远处传来的缥缈鸟鸣像水痕般倏忽划过。 老头的尸体已开始发凉。 他睁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仿佛还在用尽力气重复那句,“救永和”。 永和城所有人都已入睡是什么意思? 他又为什么不想睡? 谢衿正在思索老头刚刚话里的意思,听到辜珏开口:“他是困死的。” “困死?” “他狠下心割掉自己的眼睑正是因为他不想睡觉。” “为什么不想睡觉?” 自己割掉自己的眼睑,光想想谢衿就觉背脊发凉。 辜珏神情渐凝肃。 他站起身,剑指在虚空中书画,一道归魂符在夜色下凝结。 归魂符可以将人带回生养之地。 符落在老头尸体上,尸体随即化为星星点点,在空中缓缓漂浮后,倏忽一下如河流般向远处蜿蜒而去了。 送走老头的尸体,辜珏又道:“若我没猜错,妖兽梦貘此刻正在永和城。” “梦貘?” “嗯,为师现在就要过去,你先回峰休息。”他说着便召要唤焚光,却先听到一句,“我跟你去。” 谢衿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原本还有几分慌乱,但看着眼前的人,他突然又有了新思路。 其实,倒也不用非要一刀两断。 既然死遁不了,不如不遁,就好好当他的徒弟。 上辈子,自己错就错在跟他结为道侣。 只要保持住现在这样纯洁的师徒关系,不要僭越,那就不会影响修行和飞升。 想到这里,谢衿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听到辜珏问:“为什么要跟为师去?” 谢衿义正辞严,“弟子是师父的弟子,自该追随师父。” 辜珏垂眸思索,随后点头,“你去也好。” 谢衿展颜一笑,当先跳上焚光。 焚光乃极品法剑,自然不可跟普通的御剑相提并论。 辜珏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驻,飘落在他身后。 焚光载着两人,破天而起。 谢衿站在辜珏身前,嗅到淡淡的檀木清香,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体温,忍不住转头,稍抬视线就看到他清晰的下颚和一角俊朗侧颜。 辜珏虽然没有看过来,但还是低声问:“怎么了?” 谢衿赶紧提醒自己,纯洁的师徒关系不允许这样的猥琐行为。只若无其事地回头道:“没什么事。” 随便心猿意马了一会,两人已经到达永和城。 月色下,高耸的城墙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城头上写着,“永安和睦”。 两个人掠过城墙,飘落在城中。 眼前的小城中屋舍俨然,街道宽阔,两边列布食肆酒巷,看来于寻常城镇全无二致。 然而却宛如死地般,除了穿街过巷的萧萧风声,一点人声也听不到。 谢衿推开街边的屋门,见一对年轻夫妻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所有人的面色平常,呼吸和缓,看起来和日常睡觉全无区别,但是无论如何推攮、呼叫,都无法让他们醒来。 又检查了几间屋子,全都是相似的场景。 确如老头所说,永安城中所有人都睡着了。 “梦乃人睡时神魂所居之处,妖兽梦貘最擅长的便是入侵梦境,从中吸取灵气。”辜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衿顺着思考,“人睡觉便要做梦,梦境被梦貘入侵就会让他们无法醒来。所以,那个老头才会割掉自己的眼睑,为的就是出来求援。”又急问:“那他们一直睡下去会如何?” “灵气耗尽,神魂俱灭。” “如何救他们?” “梦貘寻梦而来,入梦便可找到它,只要将它从梦境中带回现实,永安城所有的百姓都会得救。但是……” 尽管谢衿不是很清楚梦貘的情况,但辜珏修为深不可测,谢衿很难想象什么东西能让他露出这般为难神情。 “但是什么?” “入梦之事并不容易,稍有差池,就会害了入梦之人。”谢衿没有迟疑,“弟子去。” 辜珏偏头,眼神凝聚在他脸上,“你去?” “弟子入梦把梦貘带出来。” 谢衿看到辜珏神情闪烁,漆黑的眼眸中好像充斥着无法宣之于口的不忍。 他转头看向屋外,浓稠的夜色正以某种暗流涌动的姿态席卷这座小城。 “你知道入梦会面临什么?” 谢衿不解地摇头。 “梦境中不但会失去修为,更难的是,梦还会让你直面内心。” “直面内心?” “让你面对你最放不下的东西,挚爱的人,百年的修为,甚至是可贵的生命。” 这就是辜珏迟疑的地方。他很清楚自己入梦寻找梦貘会遭遇什么。 那个散修是他这一生最难以跨越的痛。如果能在梦中与他重逢,辜珏宁愿一辈子不醒来。 “最放不下的东西?”谢衿开始思考这件事。 他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功地闯过天劫,飞升成功。 重活这一世若能弥补,谢衿就觉得没白活。 “师父,你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我最放不下的……”辜珏声音有些缥缈,思绪似已流远,“是一个人。” “一个人?是谁?” 谢衿正好奇他放不下的是谁,就看到辜珏眼神稍沉,所有泄露在脸上的脆弱情绪瞬间消散。 他淡声道:“于你无关。” 辜珏一生在烟霞峰修行,此刻若说他真有放不下的人,谢衿只能想到两个,被关禁闭的师兄燕不渡,身世复杂的师侄容怅。 谢衿没有继续猜测他放不下的是何人,解决梦貘才是此刻眼前最重要的。 “入梦之事还是弟子来,若梦貘出来,还需要师父制住他。” 辜珏也知道自己留在外面更为妥当,点头提醒他,“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不管看到什么,都要提醒自己只是梦,尽快找到梦貘将它带出来。” “师父放心。” 若是面对飞升这件事,岂非轻而易举? 毕竟,九道天雷加身都已试过了。 谢衿自信绝不会出错。 两人随意寻了一户街边人家。辜珏挥袖点燃烛火,主人都在地上沉睡,床倒是空着。 谢衿也不客气,直接往上面一躺。 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躺了片刻,谢衿便沉入了梦境。 面前是一片稀薄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到前方有一道门。 谢衿推门而入,是一间屋子,屋内也燃着烛火,光线黯淡。正前方是一张极为熟悉的沉香木榻,深棕色的地板上支着矮机和蒲团。 这里是……烟霞峰画阑殿,辜珏的寝室! 怎么会来到这里? 谢衿四处查看,寝室中空无一人。 梦貘藏在哪里? 自己来到这里又是直面什么内心? 正满腹狐疑,突然嗅到空气中飘来浅淡的檀木香气。 来不及反应,谢衿感觉身体一轻,已被人抱到了木榻上。辜珏秀如琼玉的面容骤然出现眼前。 谢衿:…… 第25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五天 跟平时稍显严肃的师父不一样,眼前的辜珏眉眼柔和,唇畔还带着一抹笑意,瞬间将谢衿拉回昔年做道侣时的情深意长。 谢衿:这算什么直面内心? “师父。”谢衿试图推开,却发现对方扣得极紧,根本无法撼动。 被环抱在怀中,另一份体温迅速侵袭。 谢衿不得不承认,尽管只是梦境,也因为身体上的亲近,让人很难完全保持冷静。 画阑殿中极少见地燃着烛火。光影摇曳,把辜珏的面容刻画得格外深刻。 他微垂着眼睑,两手扣住谢衿的十根手指,不让他推攮。然后低声道:“清思,为师很想你。” “想我?我们不是每天都在一起么?” “但你从没跟我亲近过。” “怎么亲近?” “你说呢?”辜珏的嗓音是不同往常的低沉,如古老的钟鼓轻轻撞击耳膜。 毕竟做过道侣,谢衿很熟悉他这种不怀好意的语气,心跳瞬间被鼓声砸得不稳。 很想推开,却做不到,感觉到他愈发过份地贴近,谢衿忍不住开口请求:“师父,不要。” 仿佛觉得极有意思,辜珏侧头贴近谢衿耳朵,“不要什么?你不喜欢为师么?” 混着灼热吐息,他说完这句话,就将唇贴上谢衿的脖颈。 酥痒的感觉浸入心脏,又沿着四肢百骸流遍全身。 呼吸都似被点燃。 谢衿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却无法挣脱对方的禁锢,只能闭上眼睛。失去视觉,那些旖旎的触感反而被放到最大。 细致的吻从脖颈开始,慢慢移到唇上,柔软得仿佛要融化彼此。 好一会后,谢衿才意识到辜珏已经放开了自己的双手。 谢衿:! 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明明才下定决心,要跟辜珏保持纯洁的师徒关系,一转头就做这样的梦? 谢衿在心中深深叹息,横下心,狠狠咬上紧紧相贴的唇。 辜珏吃痛,骤然分开。 他睁圆了眼睛,指尖抚上自己的唇,神情受伤地看着谢衿,“清思,你为何这样。” 哎,辜珏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男人,真的很难让人拒绝。 谢衿狠下心肠,翻身从窗口穿出,往远离画阑殿的方向跑去,许久不见辜珏跟来,谢衿才松出口气,停下脚步。 不过,刚才并非一无所获。他碰到辜珏腰时,摸到右侧挂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那是什么? 谢衿正琢磨着,周遭景物突然飞速变幻。夜幕突然被掀开,灿烂的旭日从东方快速升至中天。置身之处也变成一片宽阔的广场。 地面铺着莹润的汉白玉,上雕百兽花纹,气势恢宏。 这是烟霞峰乾元殿前的广场。 昔年正是在这个地方,谢衿渡劫失败,九道天雷加身,身死道消。 莫非,要让自己再试天雷加身时的碎骨断筋之痛? 谢衿很怕,但觉得比跟辜珏待在画阑殿好承受些。 殿门哗啦打开,几个眉目威严的修士从殿中大步流星地走出。是掌门燕不渡和霓裳仙子,以及几个大峰的峰主。 众人立于殿前的高台上。 燕不渡厉声道:“把他带上来。” 要带谁? 谢衿好奇地看着,就见辜珏跟两个弟子一起走了出来。 确切地说,是他被两个弟子绑了出来。 不再是那个清雅绝尘的瑶玉祖师。他身上只有里衣,双手被手腕粗的铁链反绑在身后。发冠也不见,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沾染了尘土的脸颊旁。 只有一双墨玉般剔透的眼眸,在抬起视线看到谢衿时,蓦然荡开波澜。 燕不渡厉声道:“瑶玉收云隐弟子为徒,现在还要与之结为道侣,不听劝告,触犯门规,当处鞭刑。” 收云隐弟子为徒,现在还要与之结为道侣。辜珏要跟自己结为道侣? 尽管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境。谢衿还是瞬间从记忆中找到一百年前那场稍显冷清的合籍大典。 ——瑶玉祖师收散修为徒,现在竟然还要与之结为道侣,实乃苍梧不幸啊! 整个苍梧山都在反对,两个人还是坚持,喜服加身,在乾元殿前牵手跪拜天地。 那时候,谢衿还真的以为这辈子不会跟他分开了。 燕不渡宣布辜珏的罪证后,一名大峰峰主走到辜珏跟前。 他手一扬,掌心灵光流动后现出一条长鞭。长鞭有三指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这是要打他么? 谢衿的心被提到空中,紧紧盯着大峰主手中油亮的鞭子。 鞭子高高扬起,狠狠抽在辜珏背上。 他身形轻微一晃,雪白的烟霞道服上瞬间绽开刺目血痕。 谢衿的心也跟着被狠狠抽了一鞭,这种感觉似乎比天雷加身还难以忍受。 眼看第二鞭就要落下,谢衿毫不迟疑,足下轻点,如灵燕般掠上高台,拉起辜珏,带他往离开乾元殿的方向跑去。 后面传来燕不渡以及大峰峰主的惊呼,谢衿不管不顾带着辜珏往前逃跑,不知怎么的逃进了藏经阁。 藏经阁中满是书架,一排一排整齐地摆布。 谢衿藏进一个角落,背靠书架向后从缝隙中看了一眼,“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嗯。他们不会来这里的。” 谢衿替他解开铁链,抬头见辜珏站在面前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此刻看起来有些狼狈,发丝凌乱,衣裳染血,阳光被书籍筛过,在他沾染了泥土和血迹的脸颊上铺开一线。 “清思,你到底喜不喜欢为师?” 谢衿没想到他又提这件事,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你救我,还说自己不喜欢我么?” “师父,我——” 谢衿支吾着不愿说出那个答案,但辜珏就是要问:“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为师?” “我——” 看他言语闪烁,辜珏眼眸稍黯,垂下眼睑不再开口。这个受伤的眼神,瞬间让谢衿感受到什么叫心痛。 刚刚还在后面嘶嚷追赶的燕不渡和大峰峰主,此刻全部消失不见。藏经阁中安静无声,细小的灰尘在块状的阳光下悠然浮动。 这只是梦,放肆一点好像也无所谓。 辜珏微垂着视线,鸦羽般的长睫在安静的空气中细细颤动。 谢衿伸手抚上他白玉般的面颊,指尖落到下颚后轻轻挑起,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他,“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 永和城,青瓦灰墙的屋中,一盏烛火照亮方寸之地。 辜珏坐在老旧的木桌前,五官浸在黯淡光线中,铺了明暗起伏的青灰色阴影,仿佛是各种复杂情绪郁结的云霾。 身旁铺着棉花褥子的床上,谢清思正在安睡。 尽管梦貘有入梦之能,但只要带回现实,处理起来也并不困难,但他心中还是很忐忑。 谢清思能不能成功找到梦貘,把它带出来? 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出身云隐,一直修行,生活安稳如水,应该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才对。 想到这里,辜珏心中稍定,继续耐心等待。 起初还算平静,片刻后床上的谢清思蹙起了眉梢。 辜珏凑近查看,见他紧握双拳,神情看起来极尽忍耐。 如此模样,他定是在梦境中遇到了生命危险。 辜珏不禁紧张,开口唤他,“谢清思。” 但此时,若不能逼出梦貘,谢清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醒来的。 久久忍耐后,他张嘴用牙咬向自己下唇,在淡红薄唇上印了一道浅浅的牙印,随后用又细又软的声音喊了一声,“师父。” 师父? 辜珏觉得,自己这个师父虽然对他不够好,但不至于谋害他性命。 但师父就是谋害了他的性命,一声之后,他又喊。连续数声,辜珏都让这一声声“师父”搅乱了心绪。 许久之后,谢清思终于再次陷入安睡。 因为梦境中的激烈求生,他额角布满了细小汗珠,密长的睫毛盖住眼睑,神情松弛下来后,面容间浮着一抹细雪飘落山峦般的温柔。 辜珏终于从刚刚的凌乱中抽离出来。屋外,巨石般沉重的夜幕下,凛冽的风穿梭在这座死寂的小城中。 正想出去透透气,突然听到身后床上传来低低的一句,“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 站在藏经阁书架漏过的光影中,谢衿勾起辜珏的下颚,见到他眼里闪动着细碎光线,宛若星辰。 难怪会有梦貘,因为所有人都会想要沉溺在美梦中,不愿醒来。 此刻,谢衿也感觉到难以自持。毕竟,上辈子自己就是因为太喜欢他,才会忘了那些天道规矩。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在梦境中。” 辜珏握住贴在脸颊上的手,“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梦。” 听到这样稚气的话,谢衿不禁露出笑意。见他伏身靠近。谢衿没有抗拒,只顺从地闭上眼睛。 等亲吻落下的时候,那无比熟悉的檀木香气,肢体交缠的亲密,将自己毫无芥蒂交给对方的感觉。 无一不让人沉溺其中。 谢衿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当真。 他伸手环住辜珏的腰,手指触碰到一块冰凉圆滑的物体,摸索了两下,随即狠狠拽下。 那是一块翠绿欲滴的翡翠坠子。 挂件上刻着一个身披盔甲的将军,坐在一辆由三条巨龙驾驶的车上,手执长剑,目光凌厉地直视前方。 玉乃门派弟子必备,辜珏在跟自己合籍后,从不佩戴任何玉坠。所以,梦中的辜珏戴着玉坠就极不合理。 除非,那玉坠就是梦貘所化。 谢衿摘下玉坠后便倏忽间退开两步,只把玉坠拿在指间把玩。修长白皙的手指衬着碧润的色泽,视觉效果极好。 辜珏怀抱骤然一空,不禁怔住,抬头看到刚才那人神情间还尽是意乱情迷。此刻却已完全沉静下来,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他诧异地问:“清思,怎么了?” 还没得到答案,周遭的一切已开始飞速旋转变幻。藏经阁和辜珏俊朗的脸同时如泥水般迅速融化。 耳边乍然响起一道锐利刺耳的咆哮,宛如刀尖擦刮硬物般刺耳,玉坠之上,有强烈的刺痛从掌心一直传到胸口部位。 谢衿心上剧痛。 但他想到那个割去眼睑的老头,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妖兽治了。只紧紧攥着玉坠不放。 在强烈的疼痛中,他意识渐渐模糊,终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梦貘被彻底识破,无法继续藏身这场梦境,化为一道黑雾,从谢衿眉心窜了出来。 辜珏早已等待多时。掌心结印,焚光化为无数剑影,将黑雾困在其中。 黑雾数次冲撞却无法脱困,伴随着一声尖叫,梦貘化出原型。 它长相十分丑陋,颇像狐狸,却有四条细瘦的腿,身上没有毛,黑色的皮肤暴露在外,上面还布满灰褐色的癞斑,一对于身形极不相衬得尖耳朵立在脑袋两侧。 谢清思还在榻上未醒,辜珏掐诀,白色灵光落下,将他连人带榻一起护住。 焚光剑影缭乱,梦貘跳跃闪避,左右支拙,终于找到机会,它双腿一蹬灵巧地跃向窗口。 殊不知窗口已布下囚龙索,金光流动,交织成一张网,将妖兽困在其中。 梦貘发出刺耳尖叫,疯狂挣扎撕咬,却无法走脱。 很快,它力气耗尽,只得放弃挣扎,躺在地上呼呼喘息。 见辜珏走近,梦貘用细长的苍蓝色立瞳,紧紧盯着,“你就是一直在找我们九兽的瑶玉祖师辜珏?” 它说话也是那般刺耳的尖利音色。 “是。” “我知道你修为高深,自己此番难逃,但我还是要说出我心里埋藏数百年的话。” 辜珏冷眼凝注。 梦貘竖瞳凶狠,尖声道:“我们九兽没错!我们不该被关在渭水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辜珏淡淡道:“你们随意残害凡人,已是触犯天条。” “我们触犯天条,那愚蠢的凡人呢?尧帝让我们掌山川河泽,我们最初一心一意地守护他们,但你知道他们怎样对我们?十日同天时,獓因本想替人寻找水源,却反而被人剥皮拆骨。即便我能为人带去美梦,却因为长相丑陋,被他们嫌弃,驱逐。还有应龙,被人剜去双目……” 因为极度地愤怒,梦貘的声音愈发尖锐刺耳。 他厉声质问辜珏,“你说,到底是我们坏还是那些凡人坏?为什么我们做了错事要受刑,关进暗无天日的渭水天牢,这些凡人做了错事却照样安居乐业,绵延子嗣?” 辜珏默了默,还是不带分毫情绪地开口:“这些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只管送你们回渭水。” “你高高在上,又如何知道他人疾苦,天下人称你瑶玉祖师?”梦貘冷笑,“呵呵,天地不仁,我想知道你修哪门子的道?平哪门子的苍生?算得上哪门子的祖师?” 辜珏脸颊动了动,却没有开口,只扬手掐诀,囚龙索漫出道道金光,随即开始收紧。 妖兽的身形在金光中逐渐变得模糊,但仍然在嘶喊,“我们没错!凡人才是最恶最脏的东西!” 尖厉的声音还未完全散尽,那只满身癞子的妖兽已消失不见,只剩一粒苍蓝色的元丹,静静悬浮在空中。 辜珏没有立刻去拿那粒元丹,反而一直凝注窗外。 天边已泛起微渺的白色,黑夜即将结束,晨光就要来临。 数千年前的神兽们究竟是不是十恶不赦辜珏已无心分辨。他只是替道侣谢衿弥补昔年犯下的错。他甚至不知道此时的弥补还什么意义。毕竟,谢衿已经在那场九天雷劫降下的飞升中离开了。 人死还能复生么? 一切都是遵从本心罢了。 辜珏心中弥漫着淡淡的悲哀。既为神兽们悲哀,也为人悲哀,更为自己悲哀。 天色渐亮,清晨的阳光穿透披离翠叶,向这座小城中洒下淡薄的金色。 没有梦貘,百姓们开始苏醒,很快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兴奋交谈的声音。 “太好了!我们终于醒了。” “我们是不是已经睡了好久好久?” “你看,园子的果子都已经成熟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是谁救了我们?” “我还记得睡着前,宋家的老头割了自己的眼睑,说要去苍梧山找仙人。” “那就是宋家老头找了苍梧山的仙人来救了大家?” “不然还有谁能救我们,一定是这样!” “感谢仙人,感谢宋家的老头。” 外面,百姓们开始当街跪地,拼命磕头,向上苍表达感激。 开门、洒扫、走路,市井声音一点点蔓延,让永安城重新活了过来。 辜珏的内心充斥着几分索然,转头看向屋内,突然意识到谢清思似乎醒得有些慢。 他修为不低,按说不该这么久都醒不过来。 走近查看。见小弟子安静地阖着眼,眉心蹙成一个小巧凹陷,长睫盖住细长的眼位。 想起他在睡梦中的那句,“我真的挺喜欢你的。”辜珏心脏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必不可能是对自己说的。 毕竟一直以来,谢清思对自己这个师傅都十分敬重。 辜珏又等候片刻。 谢清思终于睁开眼睛,眼神却极为涣散,似乎还未完全脱离梦境。他眉梢紧紧蹙起,将自己蜷成一团,捂着胸口,“好痛。” “怎么了?” “胸口好痛。”似在极痛中,他声音都微微颤抖。 辜珏伸手搭他脉搏,发现体内灵力混乱,竟是在梦中受了伤。 永安城的百姓都已醒来,这个地方不方便继续待下去、 辜珏召唤焚光,把人揽进怀中,飞身向烟霞而去。 天际划过一线流光,眨眼间,百姓已看不到那道素白的身影。 时值上午的剑法课,众弟子正在行风堂的演练场中练习剑法。今日天气阴沉,天空中密布着乌云。 周琰已经三天没见到谢师兄了。 他甚至找遍整个烟霞峰,都不见人影。 谢师兄平日里也无什么要事,怎么能这样旷课? 他心觉万分不妥,定要禀告师叔才行。 正想着,恰巧就看到师叔的焚光划破天空,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轻灵地飘起,停在空中,准备等等师叔到达跟前,就禀报此事。 毕竟,师叔也是很难遇到的。 还未靠近,先注意到师叔怀里有人。 周琰心明眼亮。原来,谢师兄旷课确实是有要事在身。 等师叔从身旁倏忽经过并淡声提醒他“让开”时,周琰看清了,师叔怀里的果然是谢师兄。 “师叔慢走。” 看着师叔匆匆离开的身影,周琰心中只觉得十分欣慰。 辜珏回到画阑殿,将人放在外院偏厅的小榻上。 谢清思难受得蜷成一团,用力咬着唇,却还是不时泄露出低声呜咽。 辜珏握住他手腕,渡去灵力,终于让伤势稍有缓解。 痛极之后,他整个人都显得绵软无力,连呻/吟都细弱,“好难受。” 他抬眼看过来,眼角蔓延着绯红,低垂的睫如雨后浅云,染了一点极缥缈水意。像极了夜深人静时,那个散修眼角攒动的细泪。 外面,雷声从远处滚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生。辜珏伸手用拇指揩过他眼角,指尖沁了微凉。 谢清思的眼神空濛,仿佛还在梦中。见他嘴唇一直在动,辜珏俯身稍稍凑近。 安静中听到,他用微哑的嗓音喊了一句,“凌风。” 辜珏听到他叫自己,“凌风。” 辜珏,字凌风,道号瑶玉。 没人会叫他的字,也没人敢叫他的字,除了那个人。但那个人已经走了一百年。 这一刻,辜珏再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回忆交织梦境,宛如夜色下的细语呢喃。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辜珏心中巨震,怔怔地愣在原地。 怀里的人突然睁眼看来,眼里拢着薄雾,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下一秒,他轻轻阖上眼睛,抬手勾住辜珏的脖颈。 辜珏:! 第26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六天 温暖的灵力流遍全身,谢衿感觉痛意稍减,终于陷入安稳地沉睡。 辜珏扶着肩膀,把人放好在榻上。他本想离开,但脚步一顿,却又转身,静静凝注着床上的人。 他刚刚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字,若不是极亲密之人,是不可能叫出口的。 难道他…… 辜珏猛地开始生气。 自己是他的师父,他怎么能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心思! 而且这一生,他只会爱谢衿一个! 突然就看这名小弟子待在画阑殿的画面极其不顺眼,辜珏想喊周琰来把人带走。捏了传音符在指间,要点燃又迟疑了。 他这次是在梦境中受的伤,不比寻常,若没有自己的灵力相助,只怕痊愈起来时间会久。 画阑殿里寂静无声,阴霾的天气让焕碧珠的光线愈发黯淡。 辜珏心中烦躁,挥袖点燃了墙角那盏冷清了上百年的烛台。 – 燃着红烛的画阑殿,氤氲着檀香气味的怀抱。 ——阿衿,以后我们就是道侣了。 ——我只是一介散修,你真的不后悔么? ——跟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谢衿觉得自己走了一段漫无尽头的时光回廊,摇曳的光波不断牵引着他,去寻觅回忆里的五彩宝石。 直到一线炫目的光束乍然刺破黑暗,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中只有空荡的墙和屋顶,看起来却很熟悉。自己已经不在永安城,此处是画阑殿的外院偏厅。 谢衿脑内一个激灵,自己真的已经回到画阑殿?是辜珏带自己回来的? 刚刚梦到辜珏带自己回画阑殿路上还遇到周琰,难道这些都不是梦? 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唇,难以控制地在脑中反复播放自己伸手勾住辜珏的脖颈的画面。 那一刻,自己是想亲他吧。 谢衿感觉到浑身上下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变凉。自己不是他的道侣,只是弟子,竟然对他做出这般冒犯的事。 辜珏定然要以为自己暗恋他。 完蛋,这对保持纯洁的师徒关系是极为不利的。 梦貘的伤虽然不致命,但极耗心神,谢衿觉得自己不止心口疼,脑袋也疼得厉害。 谢衿觉得需要跟他解释一番。 缓和片刻,他起身,周围并没有看到辜珏的身影。 走出偏厅,一路上都没有人,直到他进内殿,走入辜珏的寝室。 这里也没有看到人,只有矮几、蒲团和木榻,墙边靠着衣橱。 阳光斜漏入内,一缕暖黄反倒衬出空荡清寂。 房间里有极淡的香气,于辜珏身上的一致。谢衿饶有兴致地转了转,最后停在沉香木榻旁。 被褥叠放整齐,但一件白色的里衣被随手揉皱后挂在床边,将掉未掉。 谢衿伸手拿起,想替他收进衣橱。 准确说来,这里曾是两个人待得最多的地方,处处沾染着往昔彼此托付身心的记忆。 柔软的衣服捏在手里,那股熟悉的檀香味便格外明显。 谢衿轻嗅这份独属于前道侣的气息。 安静中,猛然感觉到这间空旷的寝殿中激起了一道怪异的气氛。 辜珏突然出现在寝室门口。 跟个鬼一样。 谢衿在心中体会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动作。 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自己这行为何止暗恋,简直是变态好吧! 谢衿拿着他里衣的双手极度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师父,我说这就是个误会你信不信?” 辜珏:…… – “谢清思修行不专,罚入行风堂,洒扫三日。”辜珏降下处罚,谢衿只得乖乖进行风堂干活。 师侄们在上课,师叔在扫地,这画面倒也和谐。 谢衿正在埋头干活,元墨森突然摸了过来,“师叔,师叔。” “元师侄。” “师叔你真的的被师祖罚了?” “确实如此。” “师祖怎么能处罚师叔呢?” “嗐,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两个人相处中的情趣!” ” “师叔敢对师祖有想法,师侄敬你是条汉子。” 谢衿:…… 谢衿看他闲得慌,把手中的一摞书搁到他怀里,温柔地开口:“师侄既然如此敬重师叔,不如帮师叔整理一下这些书?” 元墨森现在对这位师叔是很给面子的,麻溜地整理起来。 “师祖固然万里挑一,但师叔也大可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师叔在师侄眼中,那也是万中无一的优秀。” “师侄若还有精力,不如帮师叔把那边的书籍也尽数搬过来?” “师叔有命,师侄莫敢不从。” 元墨森正干活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谢衿探过去,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本《云浮符集》。书册摊开,看到文字的缝隙间有人添加过注记,里面还夹了一张信笺。 签上用舒朗飘逸的笔迹写了一句诗,“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元墨森把它抽出来,诧异道:“这是谁写的?” 谢衿一眼看到,这是辜珏以前写给自己的。 那时候刚与他合籍,自己就要下山一趟。 谢衿感觉到辜珏应该是不想跟自己分开的,但他持笔坐在书房里,垂着视线不说话,让人窥不到面容间的半分表情。 许久后才在信笺上落下一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非亲历这份离愁别恨的苦楚,全然不会相信世上有人为情这一字伤心白头。 元墨森翻来覆去地看,“这笔迹,我好似在哪儿见过啊!” “这是师父的。” “师祖?他为什么会写这个?没道理啊。” 谢衿谢衿接过他手中的信笺,镇定自若地对折后,放进贴身里衣中。下一秒,元墨森越过自己的视线就蓦然一变,“师祖。” 转头,辜珏突然出现在书架旁。跟个鬼一样。 谢衿:…… 他微敛眼睑,视线从谢衿衣襟上掠过,那里贴身放着那道符。 抬眸,“为师的东西?” 从他不满的眼神和语气中,谢衿知道,他又双叒误会了! 辜珏沉下脸,“既然这么闲,不如去把子衿堂中的茅房打扫一下。” 谢衿:…… 他说完,不等谢衿想出如何挽回一下,冷着脸转身就走,像是受欺负后的愤然离去。 – 外面正在下雨,群山朦胧,烟云浩荡。天气阴,宜跑路。 辜珏一次次地误会自己,谢衿上完晚课,悄摸摸地回到画阑殿,准备收拾东西跑路。 谢衿平时存了点典籍丹药,用布包了,小心翼翼地出殿。 夏末的细雨被凉风卷着,斜斜地掠过雕花栏杆,打湿了回廊。 谢衿沿着回廊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就看到辜珏正背对自己站在回廊的尽头。 谢衿:! 如同脑后长了眼睛,谢衿刚出现,他就转身看来,“你来了。” 谢衿:他不会正在等自己吧。 辜珏的的确确是在这里等他的。 按谢清思最近的行为,他本可以把人逐出山门,但转念一想,他还小,不如再给一次机会。 辜珏站在回廊尽头,浅灰道服,身形挺拔,背衬银色雨丝串起的华丽珠帘,竟是这天地间最极致的一抹清雅。 他目光完全凝注在谢衿脸上,清隽面容上勾勒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已经在他心中塑造了一个觊觎师父的猥琐弟子形象。谢衿甚至觉得,靠近他都不太合适。 辜珏先开口问道:“你伤怎么样?” “弟子好多了。”谢衿尽量让自己显得疏离些。 “那就好。”他顿了顿,“为师有话想对你说。” “请师父指点。” 辜珏没有走近,站在尽头淡声道:“你入我门中已有半年,为师看到你修为日益精进,心中很安慰,但有些道理,必须要让你明白。” 谢衿等着他最重要的一句。 “师父就是师父,弟子就是弟子,师父和弟子永远不可能有、也绝对不该有超越师徒以外的其他关系,你明白了么?” 他语速比平日里稍快。 但谢衿已听了个清楚,这段话的意思是,你别肖想我! 明明上辈子自己就是他的弟子,还于他合籍。但,他既然这样说,那可太好了! 谢衿忍不住再次确认:“师父和弟子真的不可以么?” 辜珏转开视线,看着栏外淅沥而下的雨丝,喉结细微滑动后,极为平静地回答:“你谨记,师徒有别。” 他重重落下最后四个字。 片刻安静后,他终于听到走廊对面传来极舒缓的吐息,那个小弟子开口道:“那就好。” 那就好? 辜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他本已准备好更狠绝的回答。但谢清思的反应跟预想中完全不同。 辜珏蓦然转头,竟在那人脸上读出一道鲜明的如释重负。 辜珏:…… 辜珏看着对面的谢清思,直到对方感觉到,也偏头看来。 他迅速垂下眼眸,将一切情绪尽数淹没在浓密的黑睫中,然后淡淡开口:“这样为师就放心了,以后切记要专注修行,若有疑问可以来问为师。” - 误会突然解除,谢衿也就不用着急离开。 很好! 只要维持纯洁的师徒关系。 谢衿就可以继续以谢清思的身份,舒舒坦坦地继续留在烟霞峰修行。 毕竟是烟霞,灵力充盈,误会解除,放下心结,谢衿的修为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大乘四阶。 所以,机缘这种东西是很玄的。 盛夏将尽,雨还是下个不停。 行风堂中,谢衿正专心练习画符,元墨森在一旁啰嗦,“师叔,我最近感觉到师祖对你的爱又回来了。” “元师侄此言诧异,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怎么能用又呢?” 元墨森认真道:“师祖可是两个月没有罚你打扫茅房了,难道这都不算爱?” 谢衿:…… “符箓,乃役神驱鬼之法门。咒曰,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符胆便是门户,常见有四正公、二十八宿、七星,大家可见过太阴符胆?” 正前方,周琰开始讲解符箓的要点,制止了元墨森不着调的话题。 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太阳符胆十分常见,太阴符胆却极为少见的。谢衿就想起一道。 此符名满天星斗符,听起来很厉害。 可惜别的作用没有,辜珏亲自研究,拿来向自己求爱的玩意儿罢了。 周琰有意考校,对众弟子道:“大家既然都颇有见地,不如各自先画一道太阴符胆的符箓,稍后为师下来查看。” 周琰安排完,众弟子各自拿出符纸,开始落笔。 谢衿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太阴胆符,还是辜珏所教。 那时还没于他合籍,他为师父,在书房中教自己符箓之术。 “符者,通取云物星辰之势,什么意思?”谢衿坐着看经典,遇到不懂的就问他。 辜珏从书架前走来,接过他手里的书。 书架上的香炉里焚着檀木,他衣袍沾染,让周遭氤氲了满满的檀香。 “云物,气色灾变也,意思是说我们使用符箓,要结合天象星辰运转之势,这样符箓的效力才能发挥到极致。” 解释完,辜珏没有离开,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衿,“有没有见过太阴符胆?” 谢衿蹙眉:“我好像只见过太阳。” “天气极于太阴,地气穷于太阳,有太阳胆符,自然也有太阴符胆,符胆有四正公、二十八宿”又稍稍沉下声音,“要不要为师教你一个?” 他眼眸格外湛亮,看得谢衿心旌摇曳。 “好——” 辜珏握住谢衿执笔的手。 他手本来没有那么单薄,但被另一只手完全包住,就显得格外纤细。 笔尖在符纸上不疾不徐地描绘,谢衿的视线却一直被抱住自己的手吸引。 辜珏的手指很长,手背白皙,皮肤下的淡青色脉搏若隐若现。 最后一笔落下,画完符箓。谢衿才收神去看,他这符虽是太阴符胆,笔划和纹样却是从未见过的,确实极为别致。 “这是什么符?” “漫天星斗符。” 谢衿回忆间,笔下已经不由自主地画完一张漫天星斗符。 谢衿:? 继法剑之后,这手的思想也出了问题! 谢衿正准备将符收起来,却先一步被旁边的元墨森抽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910:56:50~2021-06-3022:0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5639227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啥啊2个;零度可乐、莫盷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荆藤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七天 元墨森拿着那道黄符,翻来覆去地看,抓住一切机会吹捧师叔,“谢师叔此符笔法精妙,纹样别致,光看着便能感觉到其间蕴含的强大法力,好符!好符啊!” 谢衿:…… 夸大其词。 “元师侄,麻烦你把还给师叔。”谢衿正想把符要回来,元墨森指间的符纸突然又落入另一只手中。 是容怅。 容怅拿着符纸,扫了一眼上面的纹样,抬头看向谢衿,眼里日常埋了刀子,盯得谢衿如坐针毡。 “容师侄。” 谢衿还未开口索要符纸,容怅便不屑道:“这是什么?有何法力?” 看谢衿迟疑着说不出,容怅又轻蔑地勾了勾唇,“乱画的也能叫符!”说完便扬手,将黄符抛向窗户方向。 “别……”谢衿想掐诀把符收回来,才抬手,已见薄薄的符纸落入窗外一只修长的手中。 辜珏正站在窗外。 最近他一直不在峰上,谢衿感觉自己好像快一百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他穿着浅色道服,玉冠束发,眉目秀如琼玉。 谢衿知道那符纸不该给辜珏看到,毫不迟疑地指间结印。 符纸瞬间从他手中飘起,腾起一簇青色火焰后化为灰烬。 辜珏注视着黄符燃尽,平静地收手,转头看向堂内众弟子。 “胡闹。”即便是略显随意的语气,也让众弟子噤若寒蝉。 他目光依次掠过,淡声问:“是谁的?” 符纸是容怅丢出去的,但他实在不想承认,惹怒师祖。 安静许久,终于有弟子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谢师叔的符……” 这弟子还未说完全部,已被辜珏打断,“去藏经阁抄写《云浮符录》,十遍。” 话音刚落,他人已消失在窗前。 谢衿:…… 谢衿转头就看到元墨森脸上无比惋惜的神情,“所以,爱会消失么?” 谢衿:…… – 辜珏离开众弟子的视线后,去而复返,飘落在旁边密实的树冠间,远远看着。 行风堂里,谢清思坐在位置上,时而蹙眉,时而展颜。 他心跳得很厉害。 即便只是一眼,他还是看到了谢清思刚刚所画的这道符。 那符十分眼熟,像极了自己昔年想出来的漫天星斗符。那道符除了自己和谢衿,这天底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辜珏缓缓抬手,一只黑色的带翅小虫在空中飞舞后,停驻在他指背。 这真的是满天星斗符。 - 凡人的符箓怎能造就漫天星斗? 即便身为修为最高的瑶玉祖师,又如何逆天而为? 百年前,第一次看到这张普普通通的符纸,谢衿心里是不信的。 “你不信?那我给你看。” 辜珏就贴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小书房太安静,还是他声音太温柔,谢衿感觉到好似有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往自己耳朵里钻。 辜珏拿起符纸,轻念口诀,符纸燃起,瞬间化作灰烬消散在空中。 谢衿耐心等待,却没有看到半颗星斗,不禁诧异,“就这?” 辜珏不慌不忙,偏头去看后窗。 书房在藏经阁后,烟霞峰的最北面,窗外就是山景——月下清风,紫竹摇曳,细听之下还有蛙声蝉鸣。 谢衿跟随他视线,还未看清,眼前骤然一黑。 屋里的烛火被他挥灭。 片刻适应后,谢衿终于知道这符究竟如何召唤星辰。 黯淡的书房中,悬浮着一颗颗朦胧幽暗的光点,恰似星辰,却比星辰更轻忽,而且还有很多,正持续不断地从窗外飘进。 它们快速震动翅膀,提着轻灵的小灯笼,在空中飞舞。 原来,漫天星斗是萤火虫的光。 谢衿半扭过身子看着他,“都说烟霞峰的瑶玉祖师清静威严,竟也玩这样无聊的小把戏?” “符确实是我无聊时想的,不过是第一次给人看。” 正在心里琢磨这个第一次的含义,又听到他开口,“从今往后,只给这个人看。”谢衿蓦然失神,便感觉到他伸手过来抚上自己脸颊,随后附身凑近,用唇贴了自己的唇。 谢衿专注修行七百年,自以为什么风浪都见过,却还是在这一刻慌了。 喉结滚动无数次,却说不出一句话。 辜珏唇畔露出笑意,似在观赏他这份毫不作伪的无措,“阿衿,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说完又凑近。 知道他要干什么,谢衿的心跳已快得完全不见,只怔怔地看着一点点靠近的俊朗面容。 他眼睛像颜色深窅的琥珀,映着萤火虫的光点,恰如盛了一道银河,纤长黑睫浓密,微微颤动着扫在谢衿脸颊。 唇的触感柔软万分,带着难以言喻的甜香。 这次不是一触即离。他很有耐心,深入都恰如其分,让谢衿无法抗拒。 “阿衿,留在烟霞峰做我的道侣,永远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分开时,他又重复一遍。 谢衿点了点头,伸手勾住他脖颈,加深这个吻。亲吻中感觉到他的手一点点探进,扯开了自己衣服的系带…… 第二天,谢衿发现,这个世界上竟有比修炼好玩一百倍的事。 - 沁凉夜风吹来,矮几上的烛火摇曳,谢衿蓦然回神。 好好地在藏经阁抄写经书,怎么又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是已经师徒有别了么? 不过,也不能怪他。视线穿过阁后折门的雕花缝隙,皎洁月色下,一排屏风似的紫竹正随风摇曳。 藏经阁是昔年两人做道侣时待得最多的地方,而那排竹后,就是两人发生第一次的书房。 说起来,回峰许久还从未去书房看过。 谢衿搁下毛笔,推门而出,绕过紫竹,远远看到书房门口挂着一只小巧的铜铃,先掐诀落了灵力把铜铃封印住才走近。 书房竟然还有禁制。 谢衿发现,现在的烟霞峰的禁制格外多,弥水洞,书房。一百年前,这些地方都是没有禁制的。 挺奇怪,书房、宠物窝,这些地方似乎没有设禁制的必要。 谢衿修为虽不及辜珏,但破他这个禁制倒不难。 开门的咯吱声在静夜中异常清晰,月色冷寂铺开。 书房的布置跟一百年前无太大区别,侧面一道书架,上面放着辜珏常看的,正前方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桌后有椅子。 谢衿转了一圈。或许是忙着捉妖兽,书房中光景寂寥,书桌没有书写的痕迹,书架上的铜兽香炉里也没有香灰。 看得出,这些年辜珏已很少来这里。 感觉也没意思,谢衿正想离开,视线却再次落在书架,那里有一只很眼熟的黑色锦盒。 放的位置很深,若不是多看了几眼很难注意到。 谢衿饶有兴致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手掌大的铜鸟。 铜鸟扭着头,用尖细的喙去啄自己的羽翅,姿态很是灵动。谢衿伸手,用指尖抚摸它小小的脑袋。 铜鸟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一声清脆鸣叫。 谢衿记得,这是自己生辰时,辜珏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名叫岐乐铜鸟。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竟然还在这里。 把玩片刻,他才把铜鸟放好,重新回到藏经阁,开始抄写经书。 烛火摇曳,不断勾勒矮几前的清瘦身形。 书架后的漆黑阴影中,辜珏的目光牢牢禁锢在那道身影上。 他早已在这里。 听到书房中岐乐铜鸟的鸟叫,他知道自己没猜错。 岐乐铜鸟虽然只是一个玩意儿,但却是自己倾注心血为谢衿准备的生辰礼,有灵力庇护,独属于谢衿。 除了他,没人能让它发出声音。 从谢清思到烟霞峰开始的画面,一个一个反复在辜珏脑子播放。 水麒麟,沾衣剑法,漫天星斗符,直到此刻的岐乐铜鸟。他想不出来,这个世界上除了谢衿,还有谁能成就那么多巧合? 一百年前,自己明明亲眼看着他化为一缕青烟飘然而去。 辜珏静静地潜扶在黑暗中。许久后,似乎感觉到外面没了动静。从书籍的缝隙看到,那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修为在他之上,自然是怎样接近都不要紧。 辜珏走到矮几前。 谢衿趴在桌子上,面容皎洁,乌云般的发丝铺洒在背,阖起的眼睑上有长睫筛碎的光影。 他人就在这,为什么不说出来? 辜珏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像窥见绚烂天光前的惶恐,需要一个答案来拯救。 不然,他颅内的病只会越来越重。 辜珏离开藏经阁时,晨光已破晓。他踏出门,周琰恰好经过行礼,“师叔?” 周琰脸上现出诧异神情,随即又恢复正常。 这个时间,师叔从藏经阁出来似乎极不合理,但想到谢师兄在里面受罚,突然又合理起来。 辜珏眼神稍稍迟疑,还是开口交待,“你把他送回去。” 虽然没说他指谁,但周琰心明眼亮。 “是,师叔。”他垂首答应,正要走去藏经阁,突然又听到身后,师叔叫自己,“阿琰。” “师叔还有何吩咐?” 辜珏眼神缥缈,开口问:“你说人死到底会不会复生?” 周琰怔了怔才回答:“弟子也不知道人死会不会复生,但知道有缘自会相见。” 辜珏若有所思地点头,化作流光掠上云端,瞬息间消失在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3022:02:58~2021-07-0123:5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蝴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输入中。。。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掉马的第一天 自从甄选弟子后,燕不渡一直在赤帝峰的云麓崖闭关。 辜珏径直来到云麓崖,本想找燕不渡询问重明鸟的下落,竟然看到重明鸟就在崖上,依偎在燕不渡的身边。 她身上的红衣如一团火,席地而坐,两个人亲昵地贴在一起,合看一卷摊在石上的经书。 燕不渡眼神宠溺,重明娇媚的眉眼间亦都是笑意。若不知道的人,定会觉得两人是一对和和美美的眷侣。 辜珏正是见过弟子甄选大会那日的场景,才很难理解此刻两人又可以这般如胶似漆。 他从空中飘然落下,燕不渡和重明一见,顿时大惊试色。 “师弟,你……你怎么来了。” 重明缩在燕不渡身后。 她是修为高深的神兽,但她对这个男人有种莫名的畏惧。除了他对于抓住自己和伙伴们特别执着外,她活了几千年,没见过比辜珏更难办的男人, 看不到弱点,就不知道如何对付他。他大概是没有心的。 燕不渡觑着师弟的神情,心中无比忐忑,“师弟,你来抓她?还是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霓裳?” 辜珏心中已有计较,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六亲不认,冷血无情,“我可以暂时不抓她,也可以不把你们的事情告诉霓裳师姐,但我要她跟我回烟霞,帮我做件事。” – 画阑殿已在眼前,辜珏悄无声息地挥开殿门,对重明淡声道:“进去吧。” 殿里未燃烛火,漆黑一片,重明跟着他转进右边的偏厅。厅里空旷,只摆了张木榻,榻上,一个小弟子正在安睡。 因为辜珏已经先落下了结界,所以两人的走近并未打扰到他的好梦。 “替我看一看他的前世。”辜珏示意榻上的人。 重明的重瞳乃天地灵物,可看前世,惑人心。原来,他费那么大的劲让自己过来,是要看小弟子的前世。 说实话,重明很难想象,这个修为高深的男人竟会做出如此无聊的事? 不禁好奇地打量榻上的小弟子。 他眉目秀丽,舒服入睡的模样看起来颇惹人怜爱。 辜珏又开口催促,重明终于开始。 口中念咒,倏忽间,女子盯着床榻的双眼里多了一枚深红如血的重瞳, 偏厅里安静下来,辜珏紧张地看着她。 许久后,重明终于开口,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竟然还有道侣?” 辜珏走出殿外,再次悄无声息地掩上殿门。 此刻,他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复杂。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谢衿还会回来。 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自己的唯一弟子。 “他本是一介散修,后来拜你为师。你们在全苍梧的反对中结为道侣,以为能相守一生,却因为他的雷劫加身,你们还是阴阳相隔。但你很走运,他重生了,那个小弟子就是你的道侣,他叫谢衿。”重明把自己看到说出来,同时观察着辜珏脸上的每一个细致表情。 修士凝注天际,神情虽极度平静,但紧绷的脸颊,细细颤动的瞳仁,无一不在泄露他内心翻涌的情绪。 重明特别想笑。谁能逃脱情字的桎梏?瑶玉祖师又如何? 这个修士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她斗不过他。 此刻,不小心窥探到他心中一角无法触碰的脆弱,重明不禁神清气爽,笑容里都是得意,“知道是他,你是不是很开心?很激动?恨不得马上跟他再续前缘?” “不过,我还蛮奇怪的,他既然重生了,为什么还要瞒着你呢?”她尾音轻扬,自有言外之意。 辜珏睥了她一眼,没有开口说话。 自己于九兽为敌,这只畜生定然要逞口舌之快。只是,辜珏也在想这个问题,阿衿重生后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有一千种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只要一种,辜珏就会完完全全相信他。 辜珏砰砰跳的心脏突然萦绕了一丝凉意。但他绝不会在重明鸟面前表现出来,依旧冷静从容,“我也很奇怪,现在还跟燕不渡在一起,不觉得自己很蠢么?” “你——”重明的脸色立时变了,变得苍白。 辜珏看着重明,轻蔑勾唇,“你以为燕不渡会跟你长相厮守?还是以为霓裳仙子会成全你们两?怕你不知道,告诉你一声,我只是苍梧的代掌门。” 语气轻松,却字字扎在重明心上。 弟子甄选那日,燕不渡说过的“两个人是错误”还清楚在耳边,她可以骗自己,却骗不了别人。 自己跟燕不渡,是没有未来的。 他不可能放弃烟霞,也不可能跟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子决裂。 而自己,永远都只是妖兽。 盯着一脸轻松的辜珏,重明猛地跺脚,恨声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说完化为一只火鸟,冲上了漆黑的夜幕。 重明离开,辜珏眸中的光彩也一点点黯了下来。 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小弟子来到烟霞的第一天,自己的情绪就总是被他轻易拿捏。 因为他已经拿捏了自己一百年! 谢衿,你好得很。 -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空气中有远处飘来的冰凉露华。整个世界仿佛被翻新过,充满洁净的气息。 一夜好眠。 谢衿舒坦地醒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睁眼,却蓦然看到辜珏正站在自己榻旁。收到一半的手顿在空中,“师父,你怎么在这?” 这里是外殿,他应该待在内殿才对。 辜珏负手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衿,面容间有一缕难以捉摸的奇怪情绪。而且,谢衿很快从他通红的双眼和身上沾染的凉意中感觉到,他似乎整夜没睡。 不禁格外地小心翼翼,“师父,你怎么了?” “为师有话想跟你说。”他淡声道。 “师父,你说。” “还记得那天下雨,为师对你说的么?” 辜珏提到下雨,谢衿脑内立刻浮现出回廊那天,站在漫天银丝前,屋檐下的浅灰色身影。 正是因为下雨那天彻底说开,谢衿才放下心在烟霞安安稳稳地待到今天。没想到他此刻又提,“师父指的是,师徒有别么?” 辜珏点头。 谢衿觉得,他一定是对自己亲他有深刻的阴影,才会这样一次次确认,立刻收敛神情,认真道:“弟子对师父不敢有半点其他心思。” 辜珏微怔,“不敢?” 谢衿肯定地点头,“也不想。” 说完谢衿觑着他的神情,见他慢慢敛了眼睑,宝石般的眼眸似乎瞬间黯了。 “师父,你……”谢衿还未问出后半句,面前的人突然挥袖,一道劲气扫过旁边地面,摆在那里的花盆被掀到殿外,响起哗啦一声。 他神情瞬间冷下来,肃声问:“你昨晚偷偷摸摸地进书房?” 谢衿承认,“是去了一下。” “你不知道为师不让人进书房么?” “对不起,师父,我只是……” 不等谢衿辩解,他已经厉声打断,“明知故犯,罚你打扫藏经阁。”一顿后,又补充:“把经书给我全都整理一遍!” “整理藏经阁?”谢衿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师父,藏经阁里书很多……” “知道多还不快去?” 这人今天有点暴躁。 等到了藏经阁,看着一排又一排,漫无尽头的书架,谢衿觉得,辜珏让自己整理藏经阁,真的不是刁难么? ——弟子对师父不敢有半点其他心思。 ——也不想。 这个回答还不够完美? 谢衿开始整理藏经阁。 不过,整理过程中竟然有意外发现,一本名叫《中州小札》老书里有说到关于神兽的事。 “九神兽为尧帝背叛少昊,却反遭灭顶之灾,尽数锁于渭水天牢,永世不得离开。九兽自上而下,为重明,蜃妖,应龙,缚地,梦貘,吞金,獓因,赢鱼,乌金。” 渭水有个天牢,有九只神兽锁在其中。 世人皆知,这一百年,瑶玉祖师出烟霞两次,正是为了乌金和赢鱼。獓因,缚地和梦貘也是之前自己亲自跟他去抓的。 九只神兽永世不得离开渭水天牢,它们是怎么出来的? 辜珏收集九兽元丹又是为什么? 谢衿又翻了一些书,却没有找到答案,只得作罢。 把各架上的书取出,清理后分门别类的放进架子中。辛苦地整理书籍中午,谢衿累得头昏眼花,一个不小心额角撞到架子。 顿时疼得直抽凉气。 化了灵力治疗,又休息半天,回头一看,还有近半数书籍,谢衿内心有些崩溃。 正要继续干活,哐当一声,阁门从外被粗暴地打开。 谢衿抱着一大摞书回头,看到是辜珏。 他一身白色道服,看起来清新雅致,不过表情不太好。 “师父。” 谢衿看他,沉着脸走到自己跟前。视线似无意般从地上扫过,随口质问:“为什么还没整理完?” “阁中经书颇多,弟子已经在尽力整理了。” “为师要在阁中看书,你先回去休息吧。” 谢衿闻到他身上有刚沐浴过后的皂角香气,抬起眼眸看去。 察觉到对方正看着自己,辜珏不禁顿住,目光都专注些许,轻声问:“你怎么了?” 谢衿思索片刻,“师父时刻记得保重身体,切莫多心。” 辜珏:…… “赶紧走!” 谢衿:? 作者有话要说:谢衿:我掉马的样子很狼狈,但你作死的样子真的很靓仔。 第29章 掉马的第二天 谢衿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真诚,他应该不会在介意之前的事。 秋末冬初,清晨已有丝丝凉意,峰上的草木也开始渐渐枯萎。 三日后就是苍梧弟子一年一度的祭祀典礼。 祭奠典礼乃是苍梧山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动,届时,诸峰众弟子将会进道德殿给苍梧诸位先师上香,并且获得往苍梧山巅结天地印的机会。 这个活动全程在赤帝峰进行。 烟霞清幽,赤帝磅礴。 赤帝峰乃是苍梧最高峰,壁立千仞,孤峰奇绝,走在峰上只觉天地高远,苍海杳然。 祭奠当日,苍梧各峰弟子齐聚赤帝峰,道德殿前的广场上,各式各色的道服混杂,不禁让谢衿想起参加辜珏弟子甄选时候的场景。 谢衿正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周遭的景色,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元墨森兴高采烈的声音。 “你们不清楚,谢师叔平时虽然不显示不露水,他真正的修为其实是深不可测滴。” 元墨森正跟几个弟子吹嘘。 谢衿诧异地回头,对上视线,这人毫无知觉,甚至对师叔送上一脸得意的笑容。 “对对对,我看到过他御风。” “御风!看来谢师叔已有大乘以上的修为。” “还有他在剑冢拿到的剑灵,之前大家都以为是破烂,前几天我看到过,现下那把剑已是极品法剑!” “谢师叔是师祖唯一亲传,深得师祖爱重,接任掌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到这话,谢衿不禁蹙起了眉梢。且不说自己根本不可能跟辜珏合籍继任师尊,成为苍梧掌门那更是无稽之谈。 众弟子正热切地讨论着,有人冷冷道:“放屁,他凭什么?” 是容怅。 他神情冷冽,侧目看谢衿一眼,“苍梧的掌门就是这样的?”语气中不加掩饰的带出一抹鄙夷。 元墨森不高兴了,径直走到容怅面前,“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本事?”他眼珠一转,语气挑衅,“你虽拜入赤帝门下,但你以前也不过出身雪琴峰,说来,这雪琴峰,比云隐还差点吧。” “你说什么?”容怅目中蓦然腾起怒火。 元墨森不依不饶,“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我不但知道你来自雪琴峰,我还知道你是雪琴峰弟子捡回来的孤儿,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 “元师侄!”谢衿觉得元墨森过分了。 容怅面色忽青忽白,许久说不出话。他是很骄傲的人,此刻的难受可想而知。 元墨森还要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是吧?谁知道你的父母是什么东西?” 容怅狠狠地盯着元墨森,挥拳就要去打他的脸, 谢衿及时掐诀,把这下拦下来,容怅狠狠瞪向谢衿,御剑而起,向场外掠去。 众弟子还在惊诧,却见谢衿飞身而起,以不低于大乘境的速度,流光般追去了。 不到赤帝山门,已经追到他。 容怅不知道谢清思跟来干什么,他对他只有讨厌,恨不能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练剑,修行,他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把每样事情都做到最好,但不管自己想要达成什么愿望,都有谢清思这个命中克星出来挡道。 谢衿看着他,开口:“我虽是师父弟子,但此生立志专心修行,所以,既不可能继任师尊,更不可能接任掌门,未来,燕掌门和师父飞升后,苍梧重任还要落在你的肩膀上。” 容怅冷眼看他片刻,才反问:“难道你不知道,师祖已发愿永不飞升么?” “什么?”这件事谢衿还真没听过。 “师祖以前有位道侣在烟霞峰羽化,所以他发愿,此生永留烟霞,陪伴于他。” 自己不过跟他做了一年道侣,现在却已过去一百年,即便他把两人之间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也是再正常不过。难道,他还会想着自己这个前道侣? 谢衿心中竟然有惶然一掠而过。 但此刻要继续劝解容怅。 “至于身世,重要不重要不过在于自己,若是问心无愧,自然无所畏。” 容怅冷眼看他,“你懂什么,我只是雪琴峰捡到的孤儿。” “我当然懂,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谢衿转身,凝注着远方起伏的山峦,“我小时候,只是个要饭的小乞丐。” 这话确着实让容怅心中有几分吃惊。 谢清思虽然出身云隐峰,但苍梧非小门小派,大多弟子都出身自宗门世家。 “我跟另一个小乞丐相依为命,四处要饭,过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日子。直到后来我开始修行,因为那时候不懂事的我听说修士可以辟谷……” 容怅突然问:“那个小乞丐现在在哪里?” “他离开了……” 谢衿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也想不起修行之前的事,但提起时,竟然发现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深刻。不禁笑笑,“最起码你有父母。” 虽然那两个父母也不太靠谱。 容怅犟道:“有父母有什么用,我想要天下所有人的认可。” “谁都会面对挫折,面对不公,倒也不必计较那么多。而且你本来也已经是佼佼者,只要好好做自己就行了。” 看着谢清思掠上云端的身影,容怅竟觉有一瞬间觉得他……有点像师叔了。 - 谢衿回到道德殿前,周琰正在找他,“谢师兄,赶紧进殿上香吧。” 今日的活动,第一个环节是按辈分进殿上香。作为辜珏的弟子,谢衿在苍梧是辈分极高的存在。 道德殿内供奉着苍梧历代先师的神主,是最不可以亵渎的地方。 谢衿踏着楼梯走到道德殿前,就看到门口站着苍梧山的大佬们,正中间是霓裳仙子,左右分列各峰峰主。 作为代掌门的辜珏反而不见踪影。 谢衿又往四下寻觅了一遍,确实没有看到。不禁在心中感慨这个男人果然草率。 拜见霓裳仙子和诸位峰主后,谢衿走入道德殿。 这里谢衿上辈子也只进过一次,便是跟辜珏合籍那日。 大殿宽阔,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的供台,一层层往上抬升,按照辈分依次供奉着苍梧山众先师的神主。 烛火密密排列,将整间殿涂抹出浓淡相间的橙黄色调。 靠前中间位置摆放的是天清上仙的神主,上书“苍梧第三十九代先掌门宋公讳寰天清仙君之神主。” 这是辜珏和燕不渡的师父,天清上仙,本名宋寰。因为他已飞升,是以称他为仙君。 谢衿先念太清无量经,随后上香。走到供台前,正要去拿盘子里的细香,有人先伸手拿起三著,就着烛台点燃后,递到他手边。 这里光线黯淡,人进进出出的,谢衿竟然没注意到,供台旁站的人正是辜珏。 他身着烟霞道服,白玉发冠束发,面容浸在烛光中,显得十分模糊,眼睛却映照火光愈显深邃,此刻正伸手给自己递香。 谢衿惊道:“你怎么在这?” 辜珏反问:“你觉得我该在哪?” 谢衿:…… 倒也合理。 他又开口:“先上香吧。” 谢衿接过香,行礼后插进香炉。 本想出殿,多看了两眼,竟然看到天清上仙下面一排的最右角落的一副神主上写着,“苍梧第四十代先师尊辜氏谢公讳衿灵君之神主”。 这是自己的神主灵牌。但辜氏谢公是什么东西?修士并不讲究人间那些俗礼,没想他给自己冠了辜姓? 不禁觑了身旁的人一眼。 感觉到谢衿目光,面前的人好似牵动唇角,随即淡声:“这是为师的道侣,谢衿师尊。”最后几个字似乎咬得稍重。“师尊在上,受弟子一拜。” 谢衿赶紧行礼后,也给自己上了三著香,抬头时,察觉辜珏眼底似乎有笑意迅速滑过。 谢衿突然想起容怅所说,他发愿不飞升,永留烟霞的事。 想着,便貌似随口地问:“师父,弟子听说你这么多年不飞升,正是因为谢师尊?” 他侧目看过来,“什么?” “弟子只是想,师尊已去了一百年,不知道师父你还会不会想念他?” 辜珏听到他这样问,心中像是打翻了天下间的所有调料,尽数滋味都揉杂在了一起。 这人明明记得以前的全部一切,却一直装傻,此刻竟然还有脸问自己是不是会想念他?心是石头做的么? 只看着供桌,不带情绪的回答,“不会想他。” 奉香仪式已接近尾声,道德殿里渐渐安静下来,香火气味反而愈发浓烈,烛火跳动,交织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影。 片刻后,辜珏听到身旁的人极低地舒出一句,“那就好。” 谢衿说完就感觉到辜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谢衿:? 而且,他眼中竟有一线错觉般的伤痛。 被他这样的眼神凝注,谢衿有些慌,“师父,你怎么了?” “为师没事,为师先走了。”他说着没事,语气却越发淡漠,快步走出了道德殿。 谢衿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刚刚哪句话不合适。 自己这个前道侣只是他生命中短短的一段,即便彼此间确有甜蜜的记忆,但也不值他长久怀念。 明明觉得两人的回答都恰到好处,但只要想起辜珏那个不开心的眼神,谢衿心情还是不自觉有几分低落。 接下来还有一个活动,那就是往苍梧山巅结天地印。 苍梧山巅乃天地间至纯至净之地,今夜又是九阳之夜,山巅会有月轮出现,在月轮前结一道天地印,向上苍许下誓愿。 不管能不能实现,都足以表达决心。 许多小弟子还未上过苍梧山巅,剑光流动间,兴冲冲地出发了。 谢衿不着急,等到月上中天,才慢悠悠地往山上去。 山腰有一个小池。 池水清澈,平滑如镜,反射着银白月光,宛若灵玉。 谢衿刚驻足欣赏,突然从旁边的树林里,蹦蹦跳跳地走出一个小女孩。 约摸七八岁模样,身穿红色小褂,径直走到谢衿面前,仰着头用稚嫩的童音问:“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争取再更一章。感谢在2021-07-0223:42:16~2021-07-0514:4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懒23瓶;沈兰舟10瓶;51520287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掉马的第三天 山风寂寂,四野无人。 她身上的红色小褂看起来就像一池深水中乍然腾起的火簇,诡异且不合时宜。 怎么会有小孩出现在这里? 但她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衿心中诧异,温和地问:“能不能告诉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咧嘴一笑,“我来找哥哥你啊。”她牙齿洁白,笑起来显得格外纯真。 “找我?我们认识么?” 女孩垂了垂眸,忽又抬起,勾了勾手指,“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谢衿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偏又觉得熟悉,好像自己本该认识。 谢衿弯腰,女孩把嘴巴贴近他耳边,开心地说:“阿衿,你忘记我的名字了么?” 他转过视线,看到女孩双眸清澈,面容间都是天真单纯。 她双手扶上谢衿的肩膀,然后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重重向后推去。 伴随着难以抵挡的强大灵力,谢衿被她推入池中。 强烈窒息下,冰凉的池水疯狂灌入口鼻。 谢衿竭力睁眼,眼前有细小的气泡轻盈地往上飘去,那个小女孩的面容正随着水波浮动,像一道极不真实的虚影。 谢衿靠近她,她又一次露出那道残忍的笑容,用白净的小手扼住谢衿的喉咙。 周遭的灵力粘稠得让人无法动弹,清脆的嗓音问:“阿衿,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真是该死呢。” 谢衿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迅速流逝,想张嘴却只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但她似已看出了那句话,笑道:“我是青青啊。” 第一个瞬间,谢衿怀疑自己听错了,脑海中反复回荡这个名字,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他很想说话,很想拉住这个女孩,但周身粘稠的灵力让他不得动弹。 在彻底的窒息中,力气一点点抽走,谢衿脑海空白,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眼前女孩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 如果,她真的是青青,她为什么这样对自己? 魂魄仿佛已要飘出躯体,谢衿没想到自己才重生又要死。 真倒霉,他还没有飞升呢。时间好似变得无比漫长,他想到了辜珏。 此刻,谢衿觉得重活一次能再次成为他的弟子,是自己的幸运。 一颗颗细小的气泡如星辰般运转,谢衿在水中慢慢往下沉去。 突然,压迫周身的强大灵力骤然一空,整个人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带出了水面。 无法站稳,幸好有一道胸膛可以依靠。 视线清晰后,看到是辜珏。 他扣着谢衿的手臂,把他扶稳在怀中,眼中布满惊诧,“你怎么了?” 辜珏的尾音都有些许不稳。他心中焦急,还很生气。修为那么高,怎么会让自己溺在水中? 若不是自己在,他难道不活了么! 谢衿剧烈咳嗽后,推开辜珏,在四下急切寻觅,“青青呢?” 辜珏微怔,“青青是谁?” 谢衿仓惶寻找,周遭却只见漆黑群山和寂寥星子。 他浑身湿透,长发一缕缕黏在脸颊,清淡面容被夜风吹得苍白。 辜珏还没见过这样的谢衿。 他修为很高,很少遇到危险,一贯温柔而清澈,像熹微晨光下叶间缀着的露水,而此刻,他神情间弥漫着难以言表的惊惧。 他在害怕什么? 青青又是谁? 做一年道侣显然不够长,辜珏发现自己好似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辜珏袖间运劲,白色灵光在那边落下。 谢衿周身拢下一片暖意,感觉到身上的道袍已被灵力烘干。 听到青青这个名字,他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此刻才稍稍回神。“师父,你——” 本来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想起道德殿中,他回答“你说我该在哪”,又停下了。 辜珏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微敛眼睑,淡淡道:“为师来结天地印。” 他虽这样说,但在千钧一刻,他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谢衿心中萦绕着一份暖意,好似他就是专门为救自己而来。 他对弟子真的很好。 谢衿主动要求:“徒儿陪师父去。” 虽然没有御剑,但距离不远,很快走到山巅。 夜色深沉,苍梧弟子都已离去,站在空寂的山巅,但见山川渺远,云海翻涌。 身旁的人形容舒朗,立于风中似一株不摧的玉树,让谢衿有种天地茫茫,唯余彼此的错觉。 很快,风中飘来一团莹润的白光,静静地悬浮在谢衿面前。 这便是月轮。 将手掌置于月轮中,以灵力感知天地,在心中发愿,此愿可上达天听。 谢衿看着辜珏先把手伸到了那团小小的白光上。 他手一贯好看,指节修长,手背白皙宛如剔透琉璃,下面蔓延着淡青的经脉。 “为师带你结天地印。” 谢衿听他安排,伸手把自己掌心虚虚地贴上他手背,他却反手,十指交扣。 谢衿诧异抬眸,见对面的人仿若无事。 月轮上飘出一缕白烟,在两只扣住的手上极缓慢萦绕,向渺渺天际散去。 一线线蜿蜒的灵光在天际游弋。 眼前仿佛一下子空寂起来,连皎洁月色也被渲染得看不清楚,只剩对面,辜珏落在自己身上专注的眼神,格外清晰。 天地印已经结下,辜珏的手也已抽走。谢衿握了握拳,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什么愿也没有发。 本来想求一个顺利飞升的。 谢衿问他,“师父想求什么?” 辜珏唇角似有笑影划过,念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结完天地印,跟着辜珏往山下走,谢衿的脑中一直在想刚才的小孩。 青青已经死了七百年,应该早已进入轮回,但谢衿最不解的是,她为什么会说是自己害死了她? 辜珏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掐诀召唤焚光,刚想询问身后的人,突然看到他视线钉在不远处的林间。 辜珏跟随他目光,见那阴沉沉的树木间,有一缕生动的红色正往远处飘远。 转头时,眼前划过一道流光般的身影。 谢衿追着那缕红色飘出数里,终于看到她在前方停下来,背对谢衿站在山崖边。 红色小褂包裹着一具瘦弱的身体,好像随时随地要被这漫天呼啸的夜风带走。 “青青。”谢衿试着叫她。 “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叫青青朋友么?” “我当然记得,但是你不是……” 谢衿不知道要怎么说。 青青转身,谢衿看到她的面容,于记忆中完全是不一样的。 “你是不是想问我死了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对不对?那你呢?你不是也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 青青冷笑,“我当然知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从她一见面就将自己推入水中,到此刻对自己的态度,谢衿感觉到,青青对自己怀着恨意。 他们是小时艰难求生不离不弃的伙伴,谢衿不知道青青的恨意从何而来。 “所以,你去死吧。” 她用最狠毒的声音说完这句,空气中传来细小的嗡嗡声。声音渐近,谢衿看到夜空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点,如野蜂般漫天而来。 刚掐起咒诀,一道裹挟着强劲灵力的白光倏忽而至。 辜珏落在谢衿身前,焚光随即化出数柄剑影筑起法阵。 褐色的小点砸在其上,有金石之音,细看之下才发现是圆形方孔的铜板。 谢衿看着辜珏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感动。 他对自己的弟子总是护佑有加。 铜钱密密麻麻,在辜珏周身飞速旋转。边缘流动锐利寒芒,一枚铜钱就像一柄小刀。 他扬手在掌中化出焚光,剑锋过处,铜钱随即化为两半,叮当落地。但被分开的两半钱又各自生出另一半,重新汇聚。 铜板越来越多,辜珏连下了数张天火符,都无法消融它们。 密密麻麻的铜钱突然激起一道巨浪,在半空汇聚成一条披甲执锐的巨龙。巨龙仰头怒吼,盘旋后逼向辜珏,似乎要将他碾成碎片。 然而辜珏身法灵动,闪避间指间结印,金色细丝激射而出。 囚龙索在半空中禁锢住铜钱巨龙。 青青在旁边站着,仿佛在意兴阑珊地观赏一出戏。不过,她很快看腻了,偏头看谢衿,发现对方正用一种戒备的目光凝注自己,随即笑笑,“你师父修为这么高,死不了。” 谢衿突然伸手,疾如闪电般去锁她肩膀。 这一切定然是青青搞的鬼。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谢衿就知道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但看着谢衿出手,她脸上突然现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接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后退去,避开谢衿的手后,她没有停下,目光还一直落在谢衿脸上,眨眼间,人却已没入林中。 同时,半空中被囚龙索困住的铜钱巨龙突然唰啦散开,瞬间脱离囚龙索禁锢,落雨飞弹般向辜珏激射而来,快得几乎看不清。 辜珏结起护体金光,铜钱一枚枚砸上,护体金光忽明忽暗间,蓦然破裂。 铜钱已逼至面门,白衣修士如同被风吹起的落叶般倏忽退开。 辜珏修为高深,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青青竟可以于他抗衡。 这七百年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衿召唤法剑,夺空而起,九关在空中化出数道剑影,剑影又结成剑阵,替辜珏格开铜钱。 谢衿掠近他身旁,扣住他的手,“师父,我们走。” 谢衿带他沿刚刚小女孩离开的方向,掠入密林,铜钱尾随而来。 林中树木茂密,遮天蔽日。铜钱边缘锐利,飞掠疾驰砸在树干上瞬间穿透,只留下一线细小的缝隙。 它们时聚时散,像一条汹涌的河流,翻卷起滔天巨浪,想要将前面两道白色的身影吞噬。 每次仿佛已至身后,却又被瞬间拉远,始终无法接近。 谢衿在林中穿越,按她小女孩所说,往东三百里,果然有一株大槐树,绕过槐树,前面竟然真的出现一个石牌坊,牌坊后有条长长的街道。 皎洁的月光将石牌坊照得无比清晰。 只见牌坊顶上是一块大大的石刻元宝,左右两边的立柱上刻满圆形方孔的铜钱图案。 门楣上有“金银街”三个大字。 掠过石牌坊,两人落在街上。 刚刚还如潮水般涌来的锐利铜钱,突然失去控制,像落雨般坠落在地,叮当作响。 周遭的百姓突然回头看来,眼睛瞬间漫出灼灼精光,然后一拥而上,推攮叫嚷着争抢地上的铜钱。 从未见过这般狂热的场景,辜珏神情间露出惊诧。 谢衿心知他自小就在苍梧修炼,于俗世接触甚少,开口道:“对凡人来说,钱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是么?”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凡人。只要你给他足够多的钱,他什么都肯为你做。” 辜珏看他侃侃而谈,微敛了眼睑,语气轻快,“懂得挺多的。” 说完,他四下看了看。转头时,谢衿看到他脖颈上有一线鲜红,衬在白皙皮肤上,格外刺目。应该是刚刚被铜钱划伤的。 “师父,你受伤了?” 辜珏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灵光漫过,伤口却没有丝毫改变。 灵力竟然治不了它。 辜珏道:“这铜钱颇有邪性,不碍事。” 他今日如此护佑自己,谢衿心中感激,赶紧道:“弟子身上有药。” 此时,因为这场铜钱雨,周围人越聚越多,有人开始激烈争执。 “这是我的!” “谁拿到就是谁的!” “你个小畜生,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他们言语粗鲁,甚至撕打起来。 一名男子被一个穿粗布麻衣的妇女推倒在地,兜里的铜板洒了一地,妇女兴奋地蹲下去拾捡。 男子眼中露出厉色,他随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砸向妇女的后脑。 谢衿心中大惊,掐诀向那男子放出法咒,本想制止,却发现自己的法咒对他竟不起作用,下一秒,尖锐的石头刺入妇女的后脑。 她正在拼命抓取地上铜板的双手,突然停住,整个人软倒在地,脑袋在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块深色的血迹。 那些抢钱的人却只是不悦地皱皱鼻子,不为所动地继续争夺那一枚枚沾了灰尘和鲜血的铜板。 谢衿掠近查看,发现那个妇人已没了呼吸。 铜钱被清洗一空,众人一哄而散。看着妇女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地面,谢衿几乎不敢相信,那个男人竟为了一枚铜板砸死那个妇女。 夜幕像墨汁般浓稠,长街已空,路灯弥漫着昏黄的光。谢衿压下心中的愤然,“我们现下怎么办?” 辜珏还未开口,一个穿红色锦袍,生得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从街边的门中径直走到二人面前作了个揖,询问道:“二位道长可是路过此地?” 他身上的红色锦袍绣满元宝铜钱的花纹,脸上的笑容更是十分谄媚。 谢衿询问:“请问您是?” 胖子殷勤地介绍,“此处是金银街,我是玉满楼的老板,夜已深了,二位不如去我那里打个尖,我玉满楼可是整条街上最舒服的酒楼。” 谢衿看向身旁的人,辜珏目光中虽有戒备,但还是微微点头,示意先看看再说。 “那就有劳老板了。” 长街尽头有一条蜿蜒的河水。河岸两边都是重檐飞角,雕梁画栋的小楼。 已经深夜,小楼中却依旧燃着烛火,烛火倒映河水,宛如漫天星辰。楼上轻纱薄雾,粉面含春,隐约传来靡靡的丝竹之音。 谢衿想起白天辜珏看到众人争抢铜钱的惊诧模样,心中有意捉弄,回头对他笑道:“师父,你看那边。” 辜珏视线在他脸上稍稍停驻,起身走到他身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看河边的一派繁华,“小楼河水交相辉映,景色颇为绮丽。” 谢衿笑容愈深,“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辜珏很快琢磨出些许不对劲来,再次看向河畔,发觉小楼中有脂粉薄衫的女子进出。 他自小在苍梧修行,很少接触俗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也从典籍中看到过,烟花柳巷之地,“青楼而已。” 谢衿笑笑,视线重新落在河畔的小楼时,突然看到一个东西,从楼上被两个人架着推下,坠入河水后溅起一片水花。 随后又是一个东西被抛入河中。 这次谢衿看清楚了,是一个人。 “这……” 谢衿当先掠过河面,眨眼间到达坠河的楼下,他掠过河水,到达弥漫着红色的河心,把人从水中提起,带回岸边。 竟然发现两个人在抛入河水前都被砍掉了手脚,失血过多,此刻早已死去。 看到有人想救治,楼上有个锦袍男人高声讥诮道:“嫖霸王娼的不是活该去死么?” 谢衿只觉得不可理喻,忍不住冲楼上怒道:“不过是没付钱,你们就这样随意杀人?” “没钱就该死!”楼上的人说着往河里吐了口唾沫,转身就要走进乐音清扬的屋内。 谢衿掠上楼,伸手掐住锦袍男人的喉咙,冷声问:“那你呢?该不该死?” 他掌心用劲,男人眼珠突出,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 眼看男人瞬息间就要断气,辜珏掠上楼,攥他手腕,“清思,不可!” 谢衿本来也就是吓吓他而已,慢慢放开了男人。 男人滚落在地,捡回性命,惊魂未定地看了谢衿几眼,跌跌撞撞地跑向走廊尽头。 “这里的人都疯了!”谢衿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如果刚刚是一只厉鬼,一头妖兽,他可以马上让他灰飞烟灭。但那是一个人。 天,人,妖,鬼四界,修士处于天界和人界之间,是绝不能以道法伤人性命的。若然,便是罪大恶极。天道降罪,魂飞魄散。 谢衿重新回到河对岸,那个胖老板竟然还在等待。 “二位真是菩萨心肠啊,但这天底下哪有不付账的道理,不付账当然该死。” 在老板奇奇怪怪的言论中,已到达“玉满楼”。 这是一幢二层的小楼,与普通酒楼并无不同。此刻夜已深,竟还有不少客人进出。 老板走进柜台询问:“不知二位想要几个房间?” 辜珏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谢衿赶紧回答:“两间。” 胖子低头翻了翻一直拿在手里的簿册,抬头抱歉一笑,“对不住了,只剩最后一间上房,我这就让小二打扫干净。” 谢衿:…… 那你还问? 胖子仿佛根本不在意顾客的意见,自顾自地安排完,殷勤地把两人引上二楼的房间。 “二位道长好好休息。”便要离开。 谢衿刚要推门进房间,突然看到一楼,一个穿灰色布袍的男人被两个伙计狠狠推倒在楼下的堂前,先前还一脸堆笑的老板蓦然变了脸色,“怎么了?” 伙计回答:“老板,我刚刚搜过了,这人浑身上下一毛钱也没有。” 那白白胖胖的老板怒道:“没钱?!没钱还来住店?给我狠狠地打。” 谢衿心中一惊,看着伙计拿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砸向那名顾客。那名顾客马上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地上翻滚哀嚎。 谢衿赶紧喝止,“住手。” 胖子转头时,脸上又堆满了笑容,“道长有何吩咐?” “房钱算我账上,不要为难他了。” 听他这么说,胖子马上就答应放人,伙计刚一松手,那个脸上挂满血的男人马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从走进这条金银街开始,处处都透露着怪异,却又说不清哪里怪异。 青青,为一个铜板便要取人性命的恶徒,这一切都在指向七百年前那些尘封已久的痛苦回忆。 辜珏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谢衿让他坐在床上,帮他上药,伤在左侧脖颈,谢衿用手指蘸了随身带的药,在伤处轻轻地涂抹着。 他脖颈白皙,能看到鼓动的经脉。 辜珏突然开口问:“青青是谁?” “是我以前的朋友。她本来已经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突然出现在苍梧山,我也是因为她才落水的。” “你很在意她么?”他坐在床上,恍若随意地问。 “嗯,因为她曾于我同甘共苦。” 跟谢衿不一样,谢清思虽是云隐弟子,但也是世家出身,儿时不可能在凡间流浪过,谢衿特意说得模糊一些。 “想过与她结为道侣么?”辜珏继续问。 谢衿:…… 这是哪跟哪。 谢衿擦着药膏的手微微一抖,见辜珏抬眸看过来,赶紧否认。“这怎么可能。” 辜珏追问:“为什么不可能?” 他本来就是故意问的。他想看看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清思垂下视线,乌黑的长睫轻盈颤动,语气似有深思之后的郑重,“弟子已决定献身大道,这一辈子断然是不会找道侣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0514:43:03~2021-07-0623: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屁克桃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雾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掉马的第四天 安静中,谢衿已经把药替他仔仔细细地上过,“师父,好了。” 辜珏绝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决定献身大道,这就是他不与自已相认的原因? 辜珏有无数个瞬间想狠狠质问这个人,最后还是只道:“为师累了。” 今天确实遇到太多事,他还受伤,谢衿心疼他。房间里只有唯一的床,便谨守弟子本份,替他铺好床。 “师父,请休息吧。” 辜珏看了一眼床,“你呢?” “弟子打坐即可。” 谢衿说完便走到椅子上打坐,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安静了一会,听到他在床上躺下了。 今天一直遇到很多事,尤其是青青,谢衿从听到这个名字开始,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打坐也静不下心,想出去外面透透气,轻手轻脚地起来,突然听到床上传来低低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谢衿本想说出去逛逛,但此地情况复杂,随即打消了念头。 “没事,师父。”谢衿坐回椅子上,继续静静地打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起来。等再一次睁开眼,突然发现辜珏的面容就在自已眼下。 光线稍黯,面前的人睁着琉璃般的眼眸,纤长如鸦羽的睫毛清晰可见,鼻梁光洁硬挺如同剑脊。 自已已经不在刚刚到椅子里,而是躺到了床上,辜珏的身旁。而且,他也正看着自已。 谢衿吓了一跳,“师父。”条件反射地起身弹开,几乎要滚到地上。 辜珏及时起身,扶住他腰,让他坐稳在床上,淡淡问:“你紧张什么?” 谢衿明明记得自已是在椅子上,怎么会来到辜珏的床上。 但他一向信仰师徒有别,所以必不可能是他把自已抱上床的。只可能是自已睡着睡着,梦游躺到了他身边。 谢衿诚恳认错,“弟子冒犯了,求师父责罚。”抬头时,看到辜珏眸光在幽幽地闪动。 若之前只是错觉般的伤痛,那此刻,谢衿清晰看到他琥珀般眼眸上蔓延开的裂隙。 “师父,你怎么了?” 他顿了顿,才放开谢衿,转过视线,“无事。” 辜珏是在不高兴么? 谢衿看到他脖颈上的伤还有淡淡红色,想起他一直很护佑自已。却不知要说什么。 安静中,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的人声。 “快点快点,马上开始了!” “那些人疯得很,再晚恐怕连毛都捞不到。” 谢衿走到窗口向下看。 黑夜渐渐隐去,银白的晨光显出淡淡绯红,天已快亮。不远处的河畔,许多人正在沿岸疾跑。 因为争相往前,不愿落于人后,奔跑过程中,一直发生碰撞争吵,还有人被推到河中。 比肩接踵的人群中,谢衿突然又看到青青那抹格外耀眼的红色。 她混杂在人流中,脚步轻快地跟着众人往前。 谢衿道袍翻动,瞬间已从窗口飘然而下。 正要去追青青,又想起辜珏。回头,看到辜珏已来到窗口,视线正落在自已这边。 朝阳刺破天际,淡淡金色落在他俊逸眉眼,像是锦缎上最浓墨重彩的一撇,随即向谢衿轻轻点头。 谢衿会意,回应他后向前方疾掠而去。 看着那道清瘦身影灵动地在人群间穿梭,衣摆飞扬,恰似当年小潺溪畔初见模样。 辜珏垂眼间眸光黯了黯,在抬起时人已从窗口一掠而下。 人群密集,谢衿追到青青时,已到达目的地。 前方河岸边,一座用柴火搭起的高塔伫立在朝阳下。顶上,一堆小山般黄灿灿的元宝正反射着炫目的光。 所有人围在塔下,仰头看着顶上的金子,眼里尽是贪婪的光。 等人越来越多,河畔密密麻麻时。 有一道嘹亮的声音传来,“元宝就在上面,想要的都可以上去拿!”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众人兴奋高呼,“好!”然后,争先恐后往高台上爬。 金子在高塔顶上着诱人的光芒。 众人一个接一个往上爬去,开始还有几分秩序。但很快,这些人发现只有让更多的人不上去,自已才能上去拿到更多的金子。 场面骤然一变,单纯地攀爬变成了斗殴。有人被自已前面的人狠狠揣下,有些人被自已后面的拽着腿往下拉。 人一个又一个从高台跌入冰冷河水,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那些人却好似完全不在意,从高台上拆下木棍,狠狠捶打身旁的人。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从高处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衿起身,如雨燕般飞掠,将那些将要坠落河中的人及时救回。 那些人却只是冷眼觑着他。眼神竟似觉得这人多管闲事。他们匆匆忙忙地站起来,重新开始往高台上爬去。 所有人都在用行动诠释着,元宝比他们的性命重要一万倍。 闻着漫天的血腥气味,看着河面上渐渐有淹死的尸体浮起来,谢衿只觉得恶心得厉害。 搭建高塔的木柴一根根被拆下来,成为夺人性命的凶器,高塔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垮塌,人从塔上像雪片般掉落。 那盘黄灿灿的金元宝也从高处倾洒下来,谢衿向上飞掠,袍袖拢过数块金子,袖中灵力鼓荡,随即向旁边抖开一片金色。 金粉从天上纷纷扬扬洒下,白衣修士行动轻捷,袍袖挥动处如秋风扫过,从空中掉落的金元宝尽数卷入袖中,化为粉末。 天空仿佛降下一场金色的细雨,落入河水中,细雨彻底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惊呆了,等意识到金子被毁,场面顿时大变。 所有人都疯了,哭嚎着跳入水中抓取,但不管如何拼命,那些金粉都会随水从指缝间流走。 谢衿将金元宝尽数碾为齑粉,从高处飘然而下。 场中所有人都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看着他,恨不得将他跟这些元宝一同毁灭。 还未落在地面,一星银色映照日光疾驰而来,打向谢衿面门。他侧头避开,伸手将它抄在指间。看到是一小块银元宝。接着,又有两枚元宝如箭矢般破空而来。 谢衿扭身闪避,伸手向空中抄去。虽然看不清他的动作,但瞬息间,两枚元宝已尽数黏在指间。 翻手便看到,元宝底部刻着的一个“方”字。 方家的元宝。 谢衿急迫地转头,顺着元宝来的方向寻觅,见一个豆蔻年纪的姑娘站在人群中,一身红色纱衣,远远注视自已。 她眼神幽怨,黯淡,仿佛内心潜藏无数怨恨。而且长相与青青十分相似。 一个人明明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长大,但谢衿感觉到,她就是青青。 青青用那种幽怨的眼神凝注着谢衿,然后轻忽地向后飘去,红色纱衣像水波一般在她周身萦绕。 “青青。” 谢衿跟随她往前追去。她扬手,星星点点的银白漫天洒来,被谢衿尽数卷落。 但青青起落如风,谢衿竟迟迟追不上。 此刻有点后悔,要是学了辜珏的囚龙索,就不愁了。正想着,眼前卷起一道雪白袍袖,金色细线飞出,瞬间缠上前面那道红影。 辜珏跟到。 青青也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身量比之前高了些许,依旧是圆圆的脸蛋,面容却已成熟,有绰约的风姿。之前她是七八岁的孩童,此刻已像是豆蔻年华的姑娘。 若青青真的活到豆蔻年华,一定也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 她用黑如曜石的双眼紧紧盯着谢衿,厉声道:“你个畜生,你害死我!” 谢衿不解,急问:“事情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急,好好说。” “不是你还有谁,你盯着我元宝的贪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你就觉得是我害死了你?” “如果不是你向方家告密,我怎么会被打死!” “我没有。” “我不相信,如果不是你,元宝怎么会在你身上!是你向方家人告密,所以他们才把元宝给了你。” 元宝最后是在谢衿身上,但那是他从臭水沟里刨出来的。他也很需要那块元宝,不然他只会被饿死。 小乞丐面色蜡黄,穿着难以蔽体的破烂衣裳,根根肋骨清晰可见。 她举着元宝,得意地给谢衿看,“是不是很想要啊,我有了它,每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鸡鸭鱼肉,你见都没见过的大餐!你啊,接着去臭水沟里捡那些馊货吃吧。” 谢衿看得愣住。他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是七岁还是八岁,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黄的元宝。难以置信地问:“你哪里来的?” 青青得意地指了指街对面,那里有一条高高的围墙。 是一户大户人家。 谢衿虽然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时常看到里面走出来锦服华袍的男人和女人。 “昨晚围墙下停了一辆马车,我踩着马车爬进去偷的。” 谢衿没想到青青胆子这么大,吓了一跳,“偷?你不怕被抓到么?”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青青戒备地看着谢衿,“你不会要去告状吧?想让人家收你做条看门狗?” 谢衿使劲摇头。 他真的饿极了,一整天没吃过东西,想到白花花的馒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他不可能被判青青的,他们两已经陪伴彼此好几年了。他不奢望吃上鸡鸭鱼肉,只期待着青青用这锭元宝买馒头的时候,能分给自已三分之一。 但没想到,大户人家马上就发现了青青手里的元宝,“好啊,小乞丐偷东西竟然偷到了我们方家?” 他们从青青手中抢过元宝,看了一眼底部。这是官银,元宝底部铸了他们方家的号。 小乞丐连铜板都没见过,怎么会知道这些。 “小畜生!给我狠狠地打!”谢衿看着那堆彪形大汉冲到青青身旁,对她拳打脚踢。 他怕得要死,缩在墙角。 他救不了她,只得眼睁睁看着瘦弱的小女孩被打成一团肉泥,连手和脚都分不清。 她鲜活的面容在鲜血慢慢流逝中,一点点变得苍白,最后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眼睛大大地睁着,用怨怼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谢衿。 那伙杀人犯终于走了。 小谢衿流着眼泪,把青青用自已破烂的衣裳紧紧裹在怀里,正要走时,突然想起,刚才看到那块元宝滚进了臭水沟中…… 他真的好饿,他再不吃东西定然会死。 后来,他无数次想去找姓方的那户人家报仇,甚至准备了一把小刀。 但他遇到了一个老头。 老头从他手中夺下小刀,怒问:“你一个小屁孩竟然想要杀人?你知不知道杀人会进畜生道的!” 谢衿红着眼睛,“他们是杀人凶手!” “你现在杀不了人,也不能杀人,老道看你颇有仙缘,不如跟我修行吧。” 后来,谢衿才知道,老道士违逆天道,这辈子的修行是废了,便将灵根给了自已。 老道士悠悠地开口,“你承了我的灵根,就要努力修行,早日飞升。切记不可犯色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宝贝的支持,这本不长,后面我会尽量日更到完结。推一下接下来我会开的《掰弯校草后他失忆了》,校园耽美,乐队题材。姐姐替身那本会在这本后面。求一波预收啊。 谢晗出国参加比赛时偶遇一个大帅比,还跟大帅比恋爱了。 没想到还未结束比赛,谢晗就收到狗血三件套:大帅比他车祸了,大帅比他失忆了,大帅比他音讯无踪了! 回国后,谢晗锲而不舍,多番打听,终于知道大帅比是淡江音乐学院万人迷恋的校草贺郁。这不巧了,贺郁最近为了组建乐队,正在招募乐手。 谢晗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选拔。 面试时,贺郁看着手里的选手资料。证件照倒也眉清目秀。 “为什么想来我们乐队?” 听到一句平静回答:“为找我前男友。” 贺郁抬头,“嗯?” “那个小畜生他渣了我。” - 谢晗加入了贺郁的救星乐队,成了他的吉他手。 却悲惨的发现,贺郁竟然是一个直男! 敢情床上跟自己做的那些事都是他演的? 真是难为他了。 - 后来,救星乐队火爆各大音乐节。 主唱站在舞台炫目聚光灯下,指拨琴弦,当众问谢晗,“给我一个机会?” 谢晗不为所动地回答:“我以前没的选,现在我想做个,直男。” 第32章 掉马的第五天 老道士说,不可犯色戒。但谢衿觉得,面对辜珏任何人都很难不犯色戒。所以这次重生他小心翼翼。 他的灵根承自老道士,而那个明明已死了七百年的青青,竟又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此刻谢衿才发现,金银街四周竟似有结界。 追了半天,他们依旧在这条长街上。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慢慢沉下,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 街边的店铺纷纷推开门,开始一天。 街上行人穿梭,却没有人再意这边的对峙。 青青盯着谢衿,乌黑眼眸里慢慢现出一线锐利的漆黑,像是凶悍的野兽。 谢衿浑身发凉,“你把自己献祭给了妖物?” 难怪她知道自己是谢衿,因为她把自己献祭给了妖兽。兽类的五感一向比人强很多,就如同金金第一次见到谢衿就知道是他。 “对!我把自己的魂魄献祭给吞金兽,让它帮我报仇!凭什么你修行成仙我却做孤魂野鬼!” 谢衿记得《中州小札》中提到,吞金在九兽中,修为仅次于重明、蜃妖和应龙。 不禁急到,“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害你,你都不该为了恨我而放弃你自己,献祭给妖兽,你将无法再入轮回!” 献祭妖兽,三魂七魄尽毁,永远无法再入轮回。 “人世悲苦,轮回来做什么?”青青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辜珏掐诀,囚龙索收紧,青青的面容愈发扭曲,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谢衿紧张地去看辜珏。 他虽然没有转过视线,却低声道:“无事。” 在囚龙索强大的灵力压迫下,青青浑身一软,向地上瘫去。谢衿闪到她身旁,将人扶在怀中。 她闭目不醒,眉心溢出一抹青烟。 青烟袅袅升起后,在光线晦暗的雨幕中凝成一道虚影。雨水冲刷,这道虚影也在轻忽地飘动。 这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又或者说不是人。他身材细长,就像一根高高的竹竿子,皮肤漆黑,手腿和脖子也像是细细的竹竿,让人怀疑这样细瘦的身体如何支撑那颗硕大的脑袋。 吞金脸上笼着黑色雾气,看不清五官,悠悠地叹气道:“哎,终究还是要回去啊。”嗓音低沉,有种空洞的感觉。 辜珏淡淡问,“你还不想回么?” “其实对我这样不死不活的东西来说,在哪不是一样呢?在哪又有什么不同。” 谢衿扶着昏迷的青青,并不是很明白吞金的话。 它怎么会不死不活呢? “我从十日同天后就觉得在哪都是一样了,但有时候觉得这些人太有意思,就想从他们身上找点乐子。”它把脸转向辜珏,但谢衿看不到它的眼睛,不确定它是不是正在看着辜珏,“你也看到了,这些人是多么有趣,为了金子和银子可以杀人,可以放火。” “难道不是你放大了他们心中的贪念?”谢衿问。 吞金冷笑,“我不像缚地、獓因他们那么笨,我根本不用杀人,因为他们自然会互相残杀。” “你……”谢衿想说点什么,却又好似表达不出心中所想。 “其实,我苟延残喘多年,本来已经准备安安静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遇到了她。”它把黑雾弥漫的脸转向青青,“那时,她一只孤魂野鬼缩在泥巴里,她说她被最好的朋友害死了,只想报仇。于是我给她寻了一具肉身,让她附魂在上面,然后献祭于我。” 它头颅微微一动,好似把视线转到了谢衿身上,“她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是你却害死了她,她恨死了你。” “为她报仇,你就要害死这么多人?” “这个地方有的是金银,这些人都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他们最终也是被挚爱的金钱埋葬。你觉得这样的人能称为人么?” 吞金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说完这些后,空中的虚影突然开始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它骤然变大时,几乎要吞没站在它面前的辜珏。 白袍修士站在雨中,身姿挺逸,神情也无半分变化。 谢衿提醒他,“师父小心。” “无事,吞金没有肉体,灵魂也已破碎,没有人给它依附,很快就会消散的。” 吞金即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消散,仍然不疾不徐地说话,“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啊。从此以后再无挂碍。人生在世,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终究涅槃……” 它悠悠地念着这几句,虚影在雨中数次明灭后,终于化为一枚淡紫色的元丹,任凭倾盆的雨水浇筑。 辜珏把元丹拢进袖中。 暴雨中,天地一片朦胧,街道旁的店铺里,突然有人冲出来,哭嚎道:“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跑了!” 他狂热的视线紧盯空中。谢衿才注意到,有点点金色正往高处飘去。那人拼命往高处跳,伸长了手想把金子抓回来,却只抓了满手的空气。 “我的金子,我的金子……”金色彻底消失在空中,那人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雨水越下越大,在他身旁激起一片水花。 不止一个人,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更多的人,都在哭嚎着追逐自己化成粉末的金银。 如注暴雨中,漫天的星点宛若梦境。 这条街叫金银街,整条街的金银却都化了齑粉。如果之前街上的人是疯狂的,那么此刻,他们就是彻底死去。 从一开始的癫狂,慢慢地死心。 街上的呼喊嚎叫渐渐消失。那些失去了金银的人仿佛失去生机,一个个像死狗般瘫软在暴雨中。 有一个人走到谢衿面前,用沾满泥水的手抓住他道袍的袖子,哀声祈求,“大爷,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赫然是那个在青楼上随意杀人的锦袍男人。他脸上都是翻卷的伤痕,被雨水冲得发白。 谢衿知道定然是在河畔高塔为抢元宝时伤的。 这些人没有金子就活不下去。 谢衿抽回自己衣袖,淡声道:“我没钱。” 看着锦袍男人的背影在雨瀑中越来越模糊,谢衿满心怆然。 这到底是谁的错?若青青没有去偷东西,若自己没有把那块元宝从臭水沟里掏出来,若自己没有遇到老道士…… 但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就像老道士一而再地告诫自己,切不可犯色戒。 上辈子偏偏要遇到辜珏。 这算是机缘还是孽缘? 吞金的元丹被收,青青也开始消散。 整个人如同引燃的符纸,顷刻化为烟尘,灰烬在雨水中浮动,就要消散。 辜珏摊开掌心,一道溢满灵力的黄色符纸飞到灰烬上,将灰烬吸入其中。 是御魂咒。青青将自己献祭给妖兽,三魂七魄已极为脆弱,若不是辜珏,只怕无人做得到。 但即便是他,也至少要损耗数十年的修为。 “师父。”谢衿惊诧地看向他。 雨声轰然,两个人也离得不近。辜珏却好似听到了这声师父,没有去拿悬浮在身前的黄符,反而转头看来。 谢衿看到,辜珏的视线穿透雨幕,全数倾注在自己身上,挥手间白色灵光落下。在自己周身筑起一方结界。结界隔绝了外面的暴雨,暖融融的灵力熨干身上的道袍。 他走近,将灵符递过。 谢衿将护佑住青青最后一丝神魂的符纸收在怀中,“谢谢师父替青青锁魂。” 辜珏点头,“有这道符,百年后,她还是可以再次进入轮回道。” 再次入轮回。 可她说,“人世悲苦,何必轮回?” 结界隔开一道弧形雨幕,让里面的人安然无恙。 哗哗作响的雨声中,无人说话。 辜珏低头,看到面前的人已流下泪。 他垂着视线,长睫覆盖下,被水意晕染的双眼像秋日山峦间流荡水银般的薄雾。然后,用缥缈的声音低低念道,“人世悲苦,何必轮回?” 辜珏替他擦掉眼泪,手指却没有离开,缓缓滑下停驻在脸颊。 指尖细腻的触觉让谢衿心跳瞬间变快。 辜珏的唇动了动,声音混在雨声中,显得十分模糊,不过谢衿还是听清了。 他说:“人世悲苦,但求一人同行。” 谢衿抬眸。 如果之前在他琥珀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裂隙般的伤痛,那么此刻却似流淌星光,自己就被捧在那簇星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求预收求预收。 第33章 掉马的第六天 吞金曾爱上过一个凡人女子,因为钱,它被那个女子背叛,不但被残害,心也碎了。自此以后只剩一个虚影,只能依附在人身上。 所以,若不是交出真心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谢衿算算,乌金、赢鱼、獓因、缚地、梦貘,辜珏先前已经拿到了五枚妖兽元丹,加上这次的吞金,总共六枚。 不知集齐九枚元丹能获得什么奖励? 谢衿突然觉得不对劲。 虽然做道侣时,自己从没有跟他提过修行前的事,但云隐弟子谢清思出身世家,生来就修行,万万不会有做小乞丐的经历。 面对青青时,自己已经露出马脚。可回到烟霞已经数日,辜珏还从来没有问过自己。 哎,这人怎能如此没有警惕心。 整个苍梧山最敬仰的瑶玉祖师又如何,想害他的妖鬼魔兽难道少么? 行风堂内上课时,周琰提到:“下月是霓裳仙子的生辰宴,各峰峰主都会前往赤帝峰祝贺。”他停下话,目光穿越众弟子,落在谢衿身上,“谢师兄。” 谢衿:“阿琰师弟。” “谢师兄,师叔说,让你陪他前往赤帝。”周琰传达师叔的指示后,又十分礼貌地询问,“你定然没有其他事情吧?” 谢衿:…… 谢衿还没回答,元墨森先一步高声开口,“师叔的一切都是师祖的!当然也包括时间。” 他说完,向谢衿迅速地递来一个得意的眼神,俨然在表功。 谢衿:…… 请你慎言。 周琰看向谢衿,“那还请谢师兄明日照顾好师叔。” 周琰开始讲课,元墨森却还是谢衿身旁献计献策,“师叔,我觉得你和师祖可以下个月合籍,我特意看过日子,九星连珠,喜气冲天,二位新人必可携手一生,早生贵子。” 离谱。 谢衿虽然觉得,元墨森这名弟子日常胡言乱语,但还是想起了他在金银街所说的那句,“人世悲苦,但求一人同行。” 他求的一人,是谁? 霓裳仙子的生辰宴摆在赤帝峰后山的玲珑崖上。 月色撩人,夜风清爽。霓裳仙子着水红色纱裙坐在中间主位,身着不同款式道袍的大峰峰主分列两侧。 单独一张桌子摆在霓裳仙子右侧的高处,显然是代掌门辜珏的位置。 下面是弟子长宴,三代以内的弟子方能参加宴席,其余弟子只能待在山下的饭堂。 随着时间推移,辜珏破开夜幕,落在霓裳仙子跟前。 他今日穿得颇隆重,白色滚银边的道袍有几分矜贵气,白玉发冠束起发丝,恰如乌云间落下的一袭白月。 “阿珏叩祝师姐芳辰,愿师姐生逢如意,日沐南风。” 他说完祝辞,跪下行礼,动作极为端重。 霓裳仙子露出欣慰的神色,随即摊开掌心,化出一枚碧色的灵石。 “阿珏,这是父亲留给我的灵玺,现在师姐把它给你了。” 若修士受伤极重,无法痊愈,可以灵玺化入灵根,续他最后一口命脉之气。 这宝物算得上有起死回生之能。 世上仅此一枚。 如此珍贵的东西,霓裳仙子竟要给辜珏,可见她对这个师弟的疼爱。 “师姐。”辜珏眼中也有迟疑之意,“这是师父所留之物,你应该自己保管。” 霓裳仙子注视着辜珏,柔声道:“我知道你近年所做之事,难免要面对危险,你拿着这个师姐才放心,而且……”她怆然一笑,“我现在也已没有什么挂碍,用不着为谁留。” 谢衿突然感觉到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燕不渡。 之前听说燕不渡已准备出关,但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竟然没有来? 显然是闭关期限又延长了。 霓裳仙子估计是对燕不渡彻底死心了。 像吞金说的,人生在世,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终究涅槃。 宴席上摆满花色别致的茶点和醇香的美酒。 苍梧弟子平日是不允许饮酒的,但今天不一样,所有弟子都可以举杯痛饮。 难得有这样的同乐机会,大家心情都格外放松。再喝过一轮酒,愈发没大没小。 有师侄辈的弟子上前祝贺霓裳仙子生辰,向她敬酒。 “霓裳师叔,师侄祝你清风送喜,长圆好梦。” 霓裳仙子一向示人温柔贤淑,谢衿本以为她要推脱,没想到她笑笑,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那个弟子露出惊喜的神色,干脆地喝光了杯中酒。 这之后,弟子们纷纷上前向长辈敬酒,一时气氛热闹。身旁的元墨森见谢衿稳稳地坐在席间,替他满上酒杯,“走,我们也去。” 谢衿对喝酒是没什么特别想法的。 他上次喝酒还要追溯到跟辜珏合籍时的合卺酒。 “去哪?” “敬师祖。”元墨森不由分说,拉上他走出席间,直奔辜珏坐处。 谢衿刚刚就注意到,高处的男人一直雕像般默默坐在那里,跟场中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大概因为他平日里对弟子严厉,还没有弟子壮起胆子上前给他敬酒。 谢衿觉得他好似有点孤单,没有坚持拒绝元墨森的提议。 两人走到辜珏面前。元墨森将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师祖,弟子给你敬酒。” 辜珏视线掠过他,在身后的谢衿身上稍稍停驻,“好”,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衿也像元墨森那般,把酒杯恭敬地举过头顶,垂着视线道:“师父,弟子给你敬酒。” 却许久没有听到“好”字。 反倒听到元墨森刻意得略显虚假的语调,“师叔、师祖,弟子肚子有点不舒服,先去别处看看啊,你们喝,你们喝。” 谢衿:…… 元墨森一溜烟跑了。 谢衿抬头,看到辜珏示意地面,然后淡声吩咐,“坐吧。” 矮几前只有一个蒲团,还好够大,谢衿在边缘坐下,跟他隔着半臂距离。 辜珏注视自己的酒杯。 剔透白瓷衬着他修长的手指,好似有斑驳月影在指间流转。 谢衿正不知要做什么,他突然伸过酒杯,“我敬你。” 谢衿一怔,“弟子惶恐,怎能让师父敬弟子酒?” 辜珏看着他,眼底似有笑影划过,杯口在谢衿手中的酒杯上一碰。 仰头间喉结轻轻滑动,摆下时杯盏已空。 “不是师徒就可以?” 不是师徒? 谢衿并不是很懂他这句话,喝光了自己的酒。 辜珏又替他重新斟满。 “你还要喝?” “难得。” 谢衿感觉他今晚好似心情不错。 陪他连喝几杯,谢衿脑袋有些发晕,但看他似乎没有停止自己陪酒的意思,只得摆下酒杯,“师父,弟子醉了,先去醒醒酒。” 玲珑崖上还在热闹,谢衿一个人转到了前山。 不同烟霞的清雅,赤帝峰上处处透着精致。 谢衿走到前山,这里也有一湾清澈的池水。比烟霞那池大,只是没有荷花。 索性现在不是开荷花的季节。 不过池上也有一方精巧水榭,围着云纹的栏杆。 谢衿正想过去坐坐,竟然又看到辜珏。 自己离开这会,他好像一直在喝酒。走进水榭时,步伐有醉意的踉跄,随后在背靠池水的椅子上坐下。 天上无云,银白月华在素白的道袍上染了一层轻霜。 他手臂随意地搭上栏杆,侧身注视着倒映水中的月影。片刻后,然探身把手伸向水面。 月在水中,水波荡漾,映照他的俊朗面容,月影不及。 好似觉得水中的月影十分有趣,他一点点从栏杆上探身出去,手指波起水面的涟漪。 突然重心不稳,身形摇晃了一下。 不管多高深的修为,喝醉的话恐怕也使不出来。 谢衿担心他掉下去,立时轻捷地掠过水面,落在水榭抓住他手臂,“师父,小心。” 辜珏转头,神情微怔。 谢衿看他已醉得厉害,再次提醒,“师父,要注意安全啊。” 正要放开,掌心下的手臂突然翻转,反手扣住谢衿小臂,另一只手同时在背上用力,带着他转动身形。 谢衿几乎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 然而,他动作虽然极快,把人放下时却极轻。 倏忽间,谢衿已调换位置,来到他身下,背贴上凉亭栏杆,被圈在两臂间。 谢衿惊诧交加地抬头。 因为醉了,面前的眼睛反倒是少了往日的深沉,显得格外纯粹。 夜风从水面上轻柔吹来,拨动发丝和袖摆。他伸手触碰谢衿脸颊,轻声道:“阿衿。” 第34章 掉马的第七天 阿衿?谢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辜珏醉眼朦胧,手指停在他腮边。 谢衿有些尴尬,正想挡开这只手。他指腹却先一步贴到自己唇上。几乎没有用力,只是轻碰,微凉的触感已瞬间传递过来。 谢衿一怔后,仰头分开。 辜珏懵懂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抬眸时神情有些诧异,“阿衿?” 他确实把自己认成了谢衿。 没道理,谢清思与自己的长相可是完全不同。 谢衿伸手抓住他在自己脸上胡乱碰的手,柔声提醒他,“师父,我是清思,你喝醉了。” 辜珏好似没有听到,反而倾身靠近。 谢衿退无可退,他俊朗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纤长睫毛都根根可见。 谢衿嗅到他身上的醇香酒气,竟也生出模糊醉意。心中立时感觉危险,试着掰开他的手,发现无法撼动。 谢衿索性放开他,视线往侧面快速一掠,侧身下腰,如游鱼般从他手臂下滑出,灵巧地落到旁边。 本以为就此为止,还未稳住身形就感觉身后有气劲穿来。 谢衿吃了一惊,以极快的反应侧身右/倾,气劲裹挟凌厉的罡风从脸颊边堪堪擦过,打在水榭柱子上瞬间穿透。 辜珏至少用上了七八分修为。 谢衿:! 杀人了! 不及细想,他飞身而来,右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疾扣谢衿脉门。 谢衿避开的同时放出一线气劲,打他正面,趁他闪避时,踩上水榭围栏就要踏空而去。 跟酒醉的人纠缠就是自讨苦吃。 还没离开水榭又感觉脚腕上一紧,随即再难往前。 谢衿:? 他拿囚龙索对付自己? 囚龙索向后收紧,谢衿被拽回水榭,才落地又是两道金线破空而来,缠上他手腕。 谢衿翻掌化出九关,长剑流转雪色剑光,瞬间已斩断右腕的囚龙索。剑光再闪,向另一缕金丝划去。 却见辜珏从容摊手化出法剑。 焚光剑气如水波向四周荡漾,九关随即停下,掉转剑身向那边飞去,安静地悬浮在焚光面前。 谢衿:…… 我要你这破铜烂铁还有何用? 囚龙索再次缠上手腕,让谢衿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衿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担心他掉入水中完全就是多余。 他喝醉了,修为可一点没掉。 辜珏不徐不疾地走近,“还跑么?”然后轻轻地弯唇。 银白月色中,这道笑容就似幽寂处见暗香疏影,暗香便倏忽浮进了谢衿心底,让他瞬间愣住。 说来,重生后还没见他这样舒心地笑过。 凝注片刻,辜珏又垂眸,“我很想你。”他声音里也染了几分低落,“合籍那天,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却离我而去。” 他这几句话极清楚,也极真挚。 若谢衿对他还有感觉,大概要归咎于无知无识的一百年,不过像是睡了一觉。 但在辜珏这里,一百年的分离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难道竟没有让他彻底忘记? 谢衿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但最多的一定是感动。 水榭安静下来,唯余风声舒缓。 谢衿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醉鬼带回画阑殿,听到他问:“我能不能亲你?” 谢衿:! 他掀起乌黑长睫看着谢衿,不等回答便倾身靠近。 说好的师徒有别呢? 谢衿心里一紧,却被囚龙索禁锢动弹不得,只好把头向右转开。 辜珏的声音就落在左边耳朵,他用含糊的嗓音轻声地质问:“阿衿,你是我的道侣,你怎么能……” 他呼吸混合酒气,烫得谢衿的耳朵都开始发热。 “师父,我是清思。” 他没继续,谢衿用余光看到他抬手敲了敲自己额角,似乎酒意上头,身形摇晃了几下。 “师父,你醉了,要不先回去休息……”谢衿还没说完就被他捏住下巴转过脸。 “嘶——”手劲不小,谢衿下巴都快碎了,被迫于他对视在一起。 突然听到不远处水池对面传来人声。 “走啊,我们继续喝。” “够了够了,不能再喝了。” “怎么不能喝?” “今日特别,但还是不能太放纵,毕竟酗酒有损修为。” 其中一道声音是谢衿认识的,是烟霞峰的一个何姓师侄。 谢衿背对那边,无法转头去看,但心中已万分凌乱。若被弟子看到自己和辜珏这幅场景……离谱。 水池对面倏忽安静下来,片刻后传过一串急促离去的脚步声。 谢衿:…… 谢衿冷汗都冒出来了。 面前的醉鬼当然毫无知觉,依旧捏着谢衿的下巴,用全然不同平时的委屈声音重复道:“你是我的道侣,我们拜过天地,拜过苍梧的先祖,在苍梧山巅结下执手白头的天地印,你知道么,我今年也去了苍梧山巅替我们两结天地印……” 这话定然是醉话,自己已经离开一百年,他还结什么执手白头的天地印? 他身形一直摇晃,眯了眯惺忪的醉眼又靠近。 自己承了老头的灵根就必定要完成他交待的,“努力修行,早日飞升”,这辈子绝不可一错再错。 但辜珏醉得如此厉害,醒来必不可能记得这些。 谢衿如麻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两道呼吸勾缠,长睫轻轻抖动,温柔地扫上脸颊。谢衿不自觉地抿了抿唇,闭上眼睛。 因为看不到,对方身上混杂着酒香的檀木气味骤然鲜明起来,让人有一瞬间的时空错乱,仿佛就是一百年前每一次普普通通的亲昵。 他的手从下巴上离开,谢衿心跳逐渐失控,身体绷得很紧。 突然感觉肩膀一重。谢衿睁眼,见辜珏疲倦地趴在自己肩膀上。 “阿衿,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他模糊地嘟囔了几句,一点点没了动静…… 谢衿:…… - 画阑殿,辜珏的寝室。 梁柱上的烛台里燃着烛火,昏黄光线铺在辜珏安静熟睡的面容上。 囚龙索一松开,谢衿立时就把人带回来了。 此刻,他已经收拾好了乾坤袋,今晚是非走不可的。 谢衿已经想得很清楚,辜珏还想着前道侣,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谢清思就是谢衿,事情很可能会走向难以控制的局面。 自己现在离开,在他心里,弟子谢清思和道侣谢衿就永远不会有交集。 谢衿扬手,一片白色飘向对面,黏在烛台下的柱子上。 是一张信笺。 笺上清秀的小楷字被烛火照亮,“师父赐鉴,受弟子谢清思一拜。 自清思拜入门下,承蒙师父谆谆教导,铭感五内,前事若有冒犯之处,师父多多包涵。弟子此番离去,回峰无期,往师父多加珍重。另外,弟子知道师父挂念道侣谢师尊,但他已去多年,还请放下。书不尽意,尽止于此。弟子清思再拜。” 夜风从窗口吹入,翻动柱子上的白色信笺,而屋内已空。 今晚,弟子们都留在赤帝,烟霞峰上几乎无人。 浓墨般的夜色下,谢衿轻捷地穿过烟霞峰的结界,落在山脊上。 站在高处放眼看去,苍梧山脉如巨龙般在中州大地上蜿蜒。山海茫茫,谢衿出来得急,竟然一时不知道现在该去哪? 除了苍梧山,中州还有几座灵山,什么落雁山,什么咫尺崖。灵气虽不比烟霞,但也环境清幽,气候宜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谢衿的脚步迟迟没动。 他突又想到一件事,上次辜珏给自己的解除弥水洞禁制的符还在身上。若是能把水麒麟金金一起带去,从此以后,一人一兽,岂不逍遥自在。而且,这些年用铁链锁着,狗子一定很委屈。 谢衿打定主意,当即往后山去。刚落在弥水洞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兴奋的野兽低吼。 “金金。”谢衿大步走进洞中。 还跟上次一样,金金被两根粗铁链锁在坚硬的洞壁上,看到谢衿,它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欢快地踩踏地面。 谢衿慈爱地抚摸他右前腿上的坚硬鳞甲,“乖金金,爹来了,爹带你离开。” 听到这话,麒麟用金色的大眼睛不解地盯着谢衿。 谢衿解释:“爹带你离开烟霞峰,我们去别的地方修行。” 水麒麟好似听懂了,却没有露出欢喜的模样,金色瞳孔缩了缩,晃动着大脑袋,重新趴回了地上。 谢衿估摸着它是住习惯了,继续安抚,“我知道烟霞是灵气之地,住得舒服,但落雁山、咫尺崖也很不错,关键你可以天天跟着我。” 水麒麟眨巴几下大眼睛,思索半晌还是恹恹地耷下了脑袋。 谢衿不管它,准备来硬的。 伸手去捏金金脖子上的铁链,蓦然发现辜珏对这水麒麟是真的上心。这并非普通铁链,而是由玄铁铸造,并且浇灌了灵力。 除了麒麟自己挣不脱,外力想替它解开也十分困难。 索性谢衿的乾坤袋里还有几样法宝,准备拿出来试试。 一试就试了两天。 直到最后一样,凤髄十方戟斩在这铁链上,铁链依旧毫无损伤,谢衿才深刻感觉到辜珏对锁死这只麒麟的坚定决心。 他颓然地倒在麒麟腿上,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时间上倒也充裕。 弥水洞已在烟霞结界外,洞口有辜珏的禁制。洞内有水麒麟的兽气覆盖,任何修为、任何法宝都无法探查到自己的气息。 只要辜珏不来,谢衿就是待一年也没人会发现。 在哪不是修炼。 谢衿正准备靠着麒麟暖烘烘的大腿睡上片刻,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正往洞中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衿:%……¥&哔了狗了。 第35章 掉马的第八天 辜珏的禁制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这般轻易地闯入? 谢衿顺势翻滚到旁边一块巨石后的阴影中。 走进洞中正是想象中的人。 石洞不大,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若是在别处,按辜珏的修为必能察觉,但因为水麒麟的兽气充盈整个石洞,遮蔽了谢衿的气息。 辜珏站到金金面前,狗子立马呜咽一声,退到石壁前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看得出很怕他。 麒麟身上的碧色荧光映照,辜珏看起来脸色苍白,还有些憔悴。 谢衿正不知他来干什么,就见他掌心化出焚光,随即刺向金金。 麒麟的坚硬鳞甲上立时绽开一线鲜红伤口。没有片刻停留,长剑调转,再次刺向金金,又是一线刺目的鲜红。 金金缩在角落,浑身发抖,却不发出声。 他在干嘛!? 谢衿的拳头瞬间硬了,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一拳揍在他脸上。但要是出去,一切就会回到原点…… 谢衿内心纠结着,焚光已经停下来回到辜珏手中。 辜珏身上笼着一股陌生的暴戾之气,但谢衿知道,他不过是在麒麟身上发泄情绪。 焚光是什么?极品六阶的法器,有崩天裂地之威,如果真想伤它,断不是这样的效果。 他没有喝醉,谢衿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对金金? 破空声消失后,只剩巨兽粗重的呼呼喘息。 谢衿藏身漆黑阴影中,视线却被洞中那道清瘦身影紧紧攫住。他本修为高深,此刻却显得分外脆弱,仿佛随时就会倒下。 辜珏没有倒下。他扶着石壁,背脊剧烈起伏后猝不及防地呕出一口鲜血。 谢衿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他受伤了?辜珏呼吸稍沉,转头用手背擦净唇角,步伐疲倦地向外走去。 谢衿离开阴影,注视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才去查看金金。 水麒麟有自愈之能,不用太担心,此刻四五道剑伤已完全愈合,连痕迹也无,但谢衿为了安抚它,还是给它输了点灵力。 危机已经解除,洞中再次回到一人一狗的平静状态,谢衿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辜珏刚才在石壁旁留下了一块不规整的黑色血迹。 谢衿想起,他以前有一次心绪不宁间练功,伤到心脉落下了陈旧疴疾,看这样子竟像是牵动昔年旧疾。 “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打你?” 谢衿的自言自语,得到了金金的回应。 麒麟摇晃大脑袋,看着洞口方向,辜珏刚刚从那里走出去。 谢衿不是很懂它的意思,“你说辜珏?” 麒麟又扭了扭身子。 “辜珏,你说辜珏打你?”谢衿猜测着麒麟的意思,“他以前也打过你?” 麒麟眨巴着金色的眼睛,点头。 “他为什么要打你?” 麒麟看着谢衿,眼神陡然有几分羞赧。它伸出湿滑的大舌头眷恋地舔了舔他的脸,然后哼哼唧唧地埋起脑袋不动了。 谢衿无法猜金金的完整意思,只好枕起手臂靠在它身上休息。 经过刚才这出,他睡意全无,脑袋里一直回荡着辜珏吐血的一幕。 若是牵动昔年的陈旧疴疾,不休息三四天恐怕难以恢复…… 不过,辜珏修为高深,此处离烟霞也近,回到峰上有的是灵药法宝。 安慰自己后,谢衿心中稍定,刚迷糊了一会。 静静趴在身下的金金突然躁动起来,它猛然站起几乎将谢衿掀到地上。然后拼命摇晃脑袋,一直盯着洞口方向。 谢衿还不知何事,就听到洞外传来一声遥远的清啸。掠至洞外,跟麒麟完全不同的强烈兽气从天际扑面而来。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从远处烧过来一道通红火光,来速极快。靠近后,看到是一只巨大的火鸟。 它有绚丽的羽冠和尾巴,长长地飘在天际,周身流动通红火焰,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焚过幽蓝苍穹,从远处掠至烟霞上空。 仰起修长的脖颈发出清越鸟鸣后,猛然向地面冲去。 烟霞上空布有结界,妖类无法进入。 火鸟撞上结界,灵力向四周荡开,如滔天巨浪翻涌,震动天地。 一次不成,它在天空盘旋后再次撞向结界。红色的羽毛如雪片般纷纷而落。 谢衿看得目瞪口呆,这妖兽是疯了么? 不待火鸟第三次撞上结界,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倏忽停在火鸟面前。 “辜珏,你终于来了。”火鸟停在空中,周身火焰明灭后化出人形。 红眸凤目,极尽艳丽。这火鸟竟然就是燕不渡的情人,容怅的母亲,弟子甄选大会上出现的红衣女子。 辜珏负手立在她对面,白色道袍猎猎抖动,神情一如往常般平淡,“来烟霞找死?” 若不是他脸色苍白得几无血色,谢衿都要怀疑刚才在弥水洞中那一幕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火鸟神情间露出几分急迫,“我知道瑶玉祖师你心系天下,求你可怜可怜我,让我见容怅一面。” 她这句话让辜珏神色微变。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起容怅。 火鸟继续道:“你不必再瞒我,我已经知道容怅就是我的孩子,还知道他现下已拜入你霞峰门下,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说完,她凌空跪下。 辜珏默然片刻,淡淡道:“他不会见你的。” 谢衿完全理解辜珏的拒绝。 容怅何其骄傲,妖兽母亲已让他极难接受,又怎么会于她相认。 火鸟跪着往前两步,细长的凤眼中尽是急切,“辜珏,我求你了,我不可能得到燕不渡,更不可能一直留在外面,回渭水前,我只想见容怅一面。” 见辜珏摇头,女子娇美的脸上流淌下两行清泪。她俯下身子,哭得浑身颤抖,“求求你,你让我见容怅一面……” 天穹幽深,辜珏垂着视线看她,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风从天际卷下,似乎知道自己打动不了这个男人,火鸟哭声渐小,随后停下来。 安静片刻,她猝不及防地抬头,双眼中各漫出两枚血红的瞳仁。 谢衿吓了一跳,那是…… 《中州小札》里提到,重明鸟双目生双瞳是人间灵物,可看前世,惑人心。 心中不禁替辜珏捏了把汗。 却见他倏忽间向后飘开,一道细细的白绫自袖中飘出,缠上眼睛。随即指间掐诀,囚龙索割裂夜色,在空中结成天罗地网,想将重明困在其间。 重明毕竟是九兽之首,她化出原型,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清越鸟鸣,振翅冲进云霄,躲开了正在收紧的囚龙索。 两人缠斗在一起,天空中,火光灵力翻涌不停。 辜珏虽然修为在重明之上,但因为忌惮重瞳,不得不系上白绫,目不能视。他掌中化出焚光。白色宽袖在风中不断摆动,剑气荡漾,激得重明身上的火光忽明忽暗。 谢衿看他动手,愈发确定他旧疾发作。 “辜珏,不瞒你说,我今天既然敢来找你,就一定要见到容怅。” “哦?”辜珏尾音微扬,透出一丝轻蔑。 重明且战且退,向南边飞去,“有种的话就跟我来。” 她这么说,谢衿已嗅到危险气息。辜珏却好似完全不在意,径直跟着重明往南而去。 眨眼间,火鸟和白衣修士一起消失在了云端。 天空彻底安静下来。谢衿凝注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心中无比纠结。 若是去帮他,自己留书离开的事,定然要给一个交代。若不去帮他,他有伤在身,只怕遇到埋伏会有危险。 ” 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他在弥水洞呕出鲜血的脆弱模样。 山崖上,夜风猛烈吹来。谢衿伫立片刻,终于向南掠去。毕竟,是同床共枕过的人,不能看他去死。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36章 掉马的第九天 谢衿沿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周遭景色飞速变幻,离烟霞峰越来越远。 路上想起他吐血的模样,连耳畔的呼呼风声也好似在催促,谢衿愈发心急。 终于听到前方隐约传来金石般的钟磬声,其间鼓荡灵力。 附近没有庙宇,怎么会有钟罄的声音? 继续往前,很快看到远处天边有一条巨龙正绕着空中的白色身影盘旋游弋。 它浑身覆盖着黑黄色的龙鳞,头上长有盘虬的龙角,四只龙爪寒光闪动。于其他龙不同的是背上还有一对肉翅。 肉翅开合扇动,巨龙在漆黑云端穿梭,衬得面前的白色身影渺小如蝼蚁。 修士眼上系着白绫,虽目不能视,面对巨龙却无退缩之意。 巨龙仰头嘶吼,犹如钟罄般的声音中裹挟着强大的灵力,向四周激荡开来。谢衿运气抵挡,还是觉到五脏六腑大受震动。 以声伤人,是为应龙。 此兽想必就是九兽中的应龙。 谢衿看到半空中辜珏的身形重重摇晃了一下。 稳住后,他指间掐诀,白色剑光布满天穹,破开夜色,瀑布般向应龙倾泻而去。 剑影还未落在应龙身上,一片火光先至,替它挡开了漫天的森然剑光。 清越鸟鸣响起,火鸟从云间飞来,轻巧地降落在应龙背上,化成红衣女子的模样。 把辜珏引来正是火鸟安排的。 重明和应龙都是九兽中灵力极深的,即便是单独出现,普通修士也难以应付。 此刻,有应龙在身旁,她不用再怕辜珏。红衣女子站在应龙背上,睨着白衣修士,莞尔一笑,“你既然敢来,就别想走了。” “是么?”辜珏语气随意,但应龙的吼声持续不断,谢衿全力护住心脉尚且难以承受,他修为再高也能看出此刻是在勉力支撑。 “辜珏,你不让我见容怅,我就跟你没完。” 重明站在应龙背上,围绕辜珏游弋,并不急于出手。 此刻胜券在握,她大可以对猎物戏耍一番 辜珏脸色极白,手中长剑划出的每一道剑光却依旧从容不迫。 收拾不了两只妖兽,他大可以离开。 但看这不要命的架势,简直让谢衿怀疑他跟两只妖兽有杀妻之仇。 黄龙在云端盘旋后,再次凝力发出震耳欲聋的钟罄之吼,谢衿的肺都快被震出来了。 空中的辜珏摇晃两下,唇畔溢出一缕鲜血。 重明露出得意的笑容,驭龙驰来。龙鳞在夜色下泛着森冷的光,火焰灼烧夜空,那道单薄的身影好似随时要被撕碎。 谢衿毫不迟疑地踏空而起,召唤九关挡开应龙,牵住他手,“走。” 刚想回峰,应龙的吼声陡然增大,宛如实质般从天降下。巨响过后,一堵金色的虚影落下,构筑结界挡住两人去路。 九关无法撼动半分。 谢衿正不知怎么办,手腕被身旁的人反手握住。 辜珏解开白绫,神情间似乎也没有太多情绪,只开口道:“重明鸟所在的应龙背脊便是它命门所在,我吸引应龙,你取重明即可。” 他还要跟两只妖兽死磕? 谢衿着急,“你身上有伤,再战只怕——” 他把白绫交到谢衿手中,侧目去看天际,“不妨事。” 语气虽平淡,却有一份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辜珏闭目,稍稍聚拢气息后夺空而去。谢衿不再多想,直取应龙背上的红衣女人。 以前做道侣时,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谢衿都全身心地信任他。 现在也不例外。 他说的就是真理。 焚光剑影在空中交织,封住应龙的前进方向。 应龙仰起头颅,喷出腥臭热气,吼声持续不断,震动凌霄。 焚光剑阵骤然破裂,剑影重新合一,飞回辜珏手中。 他又掐诀化出囚龙索。 不同往常,而是倾尽灵力,一道又一道金色细线密密麻麻划过,仿佛将整个夜幕尽数分割。 应龙被困在网中动弹不得。 谢衿系上白绫,虽然看不到,但重明兽气所在的位置应得清清楚楚,手持九关直取龙背上的女子。 这一剑凝聚灵力,剑气纵横。重明不敢正面抗衡,如一朵红云般从应龙背上飘起,落在后面。 谢衿听到她惊诧地开口问:“你是辜珏的道侣?” 谢衿一顿。 果然是神兽重明,这么快就验过自己的身份了? “不管是不是,有我在你就伤不了他。”谢衿说完,听到重明低低地笑起来,笑声似有几分怆然。 “很好。”说完她化出原形,展开巨大的羽翅,冲向笼罩整片天空的金色巨网。 谢衿找到机会,解掉遮住眼睛的白绫,掠上应龙的背脊。 应龙黑黄色的背脊上有一片金色鳞片。 定然就是辜珏所说的命门所在。 重明想解救应龙,周身火光大盛,狠狠撞向囚龙索结起的巨网。 金色灵光有一瞬间黯淡。辜珏双手结印,默默念咒。 重明的火光与囚龙索上的金光此消彼长。 他旧疾复发在先,又一直鏖战,此刻苦苦维系囚龙索上的灵力。谢衿看到他白皙的额角上,汗水正滚滚而落。 仿佛有所应,他突然侧目看来,视线穿越漫天的光华落在谢衿身上。 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应龙再次发出巨吼,谢衿胸口一滞就看到他唇边再次渗出血线,随即无力地松开指间法印,从空中向地面坠去。 笼罩天地的金色巨网顷刻间碎裂,化为星点散入夜幕。 重明也被囚龙索伤到,身上的火光骤然黯淡,从天际坠落间再次化为红衣女子。 应龙带着谢衿向下疾驰,将重明接到背上。 另一道白色人影还在如墨的夜色中坠落,就像雪片缓缓飘落。谢衿伸手扣住应龙的金色鳞片,厉声道:“救他,不然我杀了你!” 应龙发出痛苦的嘶吼,扭动身体挣扎后,自知无法拒绝,朝那道人影快速游去。 应龙一闪而过,谢衿把人拉进怀里,顺势在龙脊上坐下,让他靠着自己休息。 辜珏脸色苍白,唇瓣上沾着嫣红血迹,长睫细密抖动后,睁眼看来。 谢衿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用指尖替他拭去唇畔血渍。重新扣住应龙的金色鳞片,吩咐道:“回烟霞峰。” 重明知道计划落空,已经悄然离开。应龙被制住命门,无法拒绝,带着两人向高处飞去,穿过低低的云层,视线骤然空旷。 眼前一览无余是星辰和银河。 谢衿不开口。 辜珏也没有说话,静静靠在他怀里。 他沉静的双眼一直注视着前面,夜风吹起长发,一缕缕擦过辜珏脸颊。 不管他留书时说得多坚决,辜珏还是看得出,他不能放下自己。 自己也必不能放过他。 应龙向下再次穿过云层,烟霞峰已在眼前。 谢衿垂下视线,问他,“师父,我带你回去?” “等等。” 谢衿用目光询问,就看到他伸手摸到应龙的金色鳞片,扣了下来。 驰骋天际的庞然大物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吼,巨大的身躯猛地抽搐后,开始疯狂地扭动。 谢衿将辜珏护在怀中,从龙背脊上一掠而下。 失去命门所在的金色鳞片,应龙灵力骤泄,扭动身躯开始虚化,若隐若现。 但它垂死挣扎间,不断发出的钟磬般的嘶吼还是震得辜珏面若金纸。 谢衿握着手腕,不断给他渡去灵力。 应龙的吼声越来越低,最后连同它庞大的身躯一起彻底消失。 最后只剩一粒灰色的元丹。 这是应龙的元丹。 拿到它,辜珏就拥有七枚神兽元丹。 他竭尽全力从谢衿怀里起身,走向那枚灰色的元丹,正要伸手收走。周遭突然又变。 白色的浓雾从空中流淌下来,灌注在这片天地间。 视线骤然被阻,谢衿急忙往前寻他。刚才辜珏明明就站在这里,此刻却渺然无踪,顿时紧张起来,“师父!” 急忙往前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视线中却只有白雾,而且,谢衿觉到周身越来越冷。 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终于走到白雾尽头,视线一清,谢衿发现这里不是烟霞,也不是苍梧,是一片从未见过的银装素裹的天地。 第37章 掉马的第十天 刺骨的寒风掠过大地,六合之间俱是漫漫白色,将山和树都重新涂抹成一种圆润的形状。细雪飞扬而下,很快落满谢衿的肩膀。 这是一片从未来过的安静天地。周遭悄无声息,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分外清晰。 辜珏呢? 谢衿往前疾走,踩碎积雪时传来呲呲的声音,“师父!”扬声喊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谢衿惊诧地停下脚步。“师父”再试依旧什么都听不到。 这个地方很不正常。 辜珏有伤在身,要赶紧找到他。 谢衿运起灵力护身,在漫天飞雪中疾速奔驰。很快看到不远处有个人躺在雪地中。 一半身体已埋进雪里,只剩几缕乌黑发丝散在纯白间,格外显眼。 谢衿急忙掠过去,看到正是辜珏,赶紧把他扶起来。 他脸色跟雪一样苍白,身体冰冷,没有半点生气。 谢衿的心脏几乎不能跳动。 “师父!”想喊他,又再次确认在这个地方无法发出声音。 伸手到他鼻息间查探呼吸,终于确定还活着,谢衿才感觉心脏部位一点点回暖。 雪下个不停,一时无法离开这里。谢衿为他灌注灵力,护住心脉,把他扶到一块石壁后。 石壁稍微阻挡,风雪虽然小了,寒气依旧透过单薄的衣袍浸入骨髓。自己有灵力护体,但辜珏伤势不轻。 谢衿把他紧紧地护在怀里。 这样抱着才真切感觉到,他比昔年做道侣时瘦了不少,肩背的骨骼都清晰可触。 想起在赤帝峰的水榭中,他把自己当成谢衿时说的醉话。 ——合籍那天,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却离我而去。 ——阿衿,你是我的道侣,你怎么能…… 不过在一起一年,真的值得他放在记忆中一百年么?这个问题浮现脑海,谢衿却不敢继续想下去。 辜珏身体渐渐暖和,呼吸也平稳下来。恬静地睡在谢衿怀里,完全没有了平时作为师父的威严,连纤长睫毛都顺从地盖在眼睑上。 谢衿觉得这一刻的辜珏跟以前一样,又温顺又可爱。 忍不住伸出手指点在他眉心上,沿着窄挺的鼻梁慢慢地滑下。 也不知是不是动作太重,辜珏醒了,睁开眼睛。因为伤势,他黑眸里好似飘荡薄薄的雾气,瞬也不瞬地凝注谢衿。 目光清澈,没有半点压迫,谢衿却感觉他好似看进了自己心里,不禁把视线转到了漫天的飞雪上…… 很快又转回来,用手指了指嘴巴。 虽然第一时间不明白谢衿的完整意思,但辜珏张开嘴巴试图说话时,立刻发现了异常。 这是一个不允许用声音交流的地方。 辜珏直起身体,侧头思索片刻,伸出手指落在雪地上。 石壁后避风,地面上的积雪也比别处薄些,他手腕划动,在雪地上落下四个飘逸的字,“回峰无期?” 这是谢衿给他留信时写下的话。 他还是很想知道自己的小弟子为什么会突然留书离开。 雪声簌簌,夹杂寒风呼啸。 谢衿不知道怎么接话,安静中,他又在雪地上写,“你是谁” 谢衿蓦然抬头。 他问自己是谁? 这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他却开口问,因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谢衿看到他莹润如宝石般的眼睛中藏匿着一抹期许,瞬间慌了。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两个人同住一间殿中,日日相见。自己定然已在平日相处中露出很多破绽。 是承认,还是隐瞒? 此刻,两人置身这个怪异的地方,不能说话,即便他有无数证据也很难开口质问,谢衿决定继续隐瞒。垂下视线,用手指在雪上一笔一划地道,“瑶玉祖师第四十代亲传弟子,谢清思” 即便没有抬头,谢衿也能清晰感受到辜珏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目光。 难道他真想找回那个辜氏谢公?难道漫长的一百年都还不够? 谢衿竭力忍住抬头的冲动,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在他转开视线前,窥到他眼眶上秋日枫叶般的淡红。 他伤心了? 辜珏侧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山雪,片刻后在谢衿面前的雪上写道:“此乃蜃妖幻境” 谢衿不再继续想下去。此刻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中州小札中提到的九兽,除了重明还剩最后一只自己没见过,那就是蜃妖,据说蜃妖“善造幻境,于应龙莫逆之交。” 谢衿在雪地上写字,“如何离开” 辜珏回,“应龙元丹” 谢衿想起,刚刚正是在他取应龙元丹时,两人进入了蜃妖幻境。因为蜃妖和应龙是莫逆之交,所以它想保护应龙…… 思索着见辜珏已写下,“找到即可离开” 果然,应龙的元丹是被蜃妖藏起来了。 可眼前尽是茫茫白雪,要如何才能找到应龙元丹? 谢衿注意到,辜珏的视线一直落在雪地上。这个地方一直在下雪,其他地方的雪都厚到半腰高,虽说此处在石壁后风雪较小,但地上的积雪却薄到……不正常。 辜珏拨开薄薄的积雪,把掌心贴在地面上,片刻后写下,“地下有暖流”。 谢衿跟着试了试,果然感觉到有极轻的暖意渗入掌心。 他先起身,沿着这片薄薄的积雪往前走,谢衿赶紧跟上。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白雪,一道颀长的素净背影上,墨发如瀑,宛如一卷无法被装入画框的画。 默默地走了许久,谢衿正担心他会不会辛苦,转过弯时,眼前乍然出现一条蜿蜒的小溪。 溪水镶嵌在雪山间,银练般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的山巅,潺潺如低语。 辜珏回头看来。 他虽然没有说话,谢衿还是能读懂他眼神中的意思,赶紧摇头表示自己不累。 两人沿着溪水继续往山巅走去。 到达最高处,看到溪水尽头伫立着一个庞然大物,是一枚雪花堆积成的巨大心脏。心脏上宽下窄,收成桃子的形状。 除了脚下,还有数条小溪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正像是连接心脏的血管。 雪筑的心脏悬浮在半空,周围萦绕极淡的雾气。雾气流转如同心脏的跳动。最中间就镶嵌着那枚应龙元丹。 元丹小得可怜,但心脏是极纯粹的白,元丹氤氲灰色灵光,竟显得无比耀眼。 拿到元丹就可以离开。 谢衿想掠上去取元丹,脚步刚动,一只手先挡在了前面。 辜珏摇头示意不可。 他眼睛里好像流淌着清凉溪水,眼神却有几分担忧。 难道他想去取?他受着伤,当然是自己来。 谢衿看着他点头。 辜珏又摇头。 谢衿忍不住皱起眉,拉过他手在掌心写字,“你受伤” 辜珏垂眸,看了看彼此交叠在一起的手,也在谢衿掌心写字,“无事” “保险起见还是我去” “我是师父” 师父…… 尽管只是写出来,谢衿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坚决,讪讪地放开手。 他视线在谢衿身上停驻片刻后转身向那边掠去。 白雪从天际悠悠飘下,落在他衣角,描摹出朵朵繁花。 他轻捷如燕,瞬间已到那巨大的雪堆前,伸手,应龙内丹瞬间飞入掌心。 谢衿刚要松出口气,就看到雪筑的心脏突然变形。 像一滩泥水般融化塌陷,没有分毫做出反应的时间,那道清瘦的身影就被猛然翻起的滔天雪浪卷走。 接着,雪浪已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流淌后,眨眼间恢复成平静无澜的海面,连同汇入心脏的小溪也一起冰封。 从山巅看下去,满眼尽是起伏的白色,好似那枚巨大的心脏从来没有存在过。 谢衿的心脏也瞬间塌陷,比雪崩还要猛烈。他以最快的速度掠到刚才伫立着雪筑心脏的位置,双掌翻动结起法咒。一道道灵力如游龙般穿出,砸在地面,将厚厚的积雪扬起,羽毛般在天际飞舞。 把整片地方都细细地翻找过,一无所获。 谢衿浑身发冷,疲倦地向后倒下。积雪深厚,让他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在雪中。 辜珏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竟然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是自己去取那枚元丹。 灰白的天空被沾在睫毛上的雪粒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护体灵力也好似失去了作用,寒气刺痛骨髓。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在自己心里,那一百年是不存在的,他还是自己的道侣。 如果,他在雪地写下“你是谁”时,自己承认…… 如果,自己重生的第一刻,就跟他相认…… 结果是不是会不同? 谢衿静静地在雪里躺了片刻,感觉到脸颊格外冰凉,摸到自己的眼泪已经被寒气完全凝固。 动了动身体,想站起来再看看,这片无尽白雪的天地骤然又变,包裹着身体的厚雪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 谢衿整个人猛然坠入冰冷的水中,窒息袭来,眼前的水如丝绸般流动,细小的气泡快速上升。 谢衿凝聚灵力,游鱼般从水中穿出。在水面上沉浮间,看到无边无际的白雪已经全部消融。化为一汪清冽的湖水,湖畔是如茵的碧草和漫野的山花。 他运起灵力从水中腾空而出,轻巧地立在水面上。春日的阳光从湛蓝天空洒下,晒得身上暖融融的。 自己是不是还在蜃妖的幻境? 如果那片落雪的天地是幻象,那么辜珏被雪浪卷走也定然是幻象。 谢衿沉思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阿衿”,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意。 转身,看到辜珏站在不远处的河畔阳光下。 他长身玉立,洁白道袍被风吹动,面色润朗已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幽深的眼睛正凝注谢衿。 失而复得的强烈喜悦漫上心头,谢衿疾步走到他面前,“你,你没事吧?” 感觉到他目光中再难藏匿的急切,辜珏露出清浅笑意,“阿衿,我没事。”又转头环顾四周,“不过,我们要尽快找到离开的方法。” 谢衿发现,这个地方已经可以开口说话。 他视线掠过身旁如镜般的湖水上,又猛然发现,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不是清秀的小弟子谢清思,而是谢衿。 自己重新成了谢衿? 谢衿心中冒出无数的疑问。 辜珏刚刚是不是已经拿到了应龙的元丹?如果已经拿到,为什么两个人还没有离开幻境? 他一见面就叫自己阿衿。难道他没有想过已经离开一百年的谢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伤又是怎么好的? 谢衿感觉到寒意正顺着脊柱往上蹿,他缓缓转回视线,盯着辜珏的白玉般的侧脸。 眼前的谢衿并不是原来那个谢衿,那么,眼前的辜珏是否也不是原来那个辜珏? 谢衿盯着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开。 突然,身后又响起一道清淡嗓音,“阿衿。” 猝然回头,竟然又是一个辜珏。 第38章 掉马的第十一天 眼前的辜珏,脸色苍白,显然还承受着伤势的煎熬。 两个辜珏中定有—个是蜃妖的幻象。 但看着—摸—样的两个人,谢衿难以确定。 身旁的辜珏察觉到他心中的怀疑,伸手攥住他手腕低声道:“阿衿,你难道不相信我么?是灵玺治好了我的伤。” 他眼神中布满伤痛,让谢衿有些怔愣。 “阿衿,不要相信他!” 另—个辜珏说着话,已摊开掌心化出焚光,破空而来。身旁的人亦不示弱,清越的剑鸣响起,持剑而上。 两个人衣带如雪,身形灵动。焚光剑气纵横,灵光流转间如两道长龙,在空中穿梭交戈。 —人有伤在身,额角布满汗水,渐渐不敌。对面抓住他的破绽,焚光剑阵聚起向他刺来。 漫天的剑影闪动,他回头看向谢衿,视线沉沉,“阿衿,记得照顾好金金。” 金金。 谢衿脑中划过—道电光,不再迟疑,召唤九关挡在他面前。 剑影缭乱,九关灵光大盛,另—个辜珏突然如同水中被打破的倒影,倏忽—下消失在空气中。 果然是蜃妖的幻象。 辜珏本就有伤在身,此刻身形摇摇欲坠,谢衿立刻掠到身边扶住他。 “师父。” 他反手握住谢衿的手腕,“阿衿,你终于回来了。”想到自己此刻是谢衿的模样,迟疑着终于还是叫他,“凌风。” 他伸手把谢衿揽进怀抱,“阿衿,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般直白地倾诉让谢衿心脏微微发热,“每天都在想我?为什么?我已经走了那么久,足足有—百年。” 辜珏稍稍离开,看过来的眼神格外炽烈,“不管多久,我都永远忘不了你。不然我怎会为了你锲而不舍地寻觅这些妖兽。” 谢衿—愣,“你为我寻觅妖兽?” 辜珏微微—笑,“因为是你放走了九兽啊。”他语调里都是理所当然,“你”字咬得格外重。 谢衿知道他在抓九兽,却不知为什么。此刻听到这样的话,脑中有些乱,“你说我放走了九兽?” “你难道还不知道么?你为救那只水麒麟到了渭水之上破了渭水的封印,那天双星伴月,天牢封印本就极弱,何况你还有大乘期的修为。” 他脸上突然凝结了—道奇怪的笑意。 谢衿想起当年跟师父辜珏在渭水畔见到水麒麟金金。 那时候金金还是幼兽,—身灰白的绒毛,被—只巨大的妖兽叼在口中。它惊恐地睁大了圆溜溜的红色眼睛,嗷呜嗷呜地叫着。 谢衿怜惜小麒麟,追着妖兽到了渭水,救下小麒麟。当时只感觉渭水中有—道奇异的灵力…… 所以,那道灵力就是渭水的封印。 “你可知九兽入渭水天牢是尧帝亲自下的命令。”辜珏的声音万分平静,谢衿的心绪却—点点结起乱麻。 “昔年九兽为辅佐尧帝登基,背叛主人白帝少昊,最后却落得被锁天牢的下场。九兽伤人固然有罪,但你知道让它们永世待在渭水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谢衿看着他问,“是什么?” 辜珏眼中现出—抹奇异的狂热,用低沉的嗓音回答:“神兽乃天地灵物,九兽在—起有可怕而难以阻挡的力量。它们可以背叛白帝少昊,自然也会背叛自己,尧帝害怕它们,却又不能杀了它们,只能将它们永远地锁在渭水。但没人想到封印会被解开。违背尧帝的命令是—等的重罪,要遭天劫。” 遭天劫,所以自己飞升时的九道天雷乃是由此而起。 谢衿听到自己声音微微发颤,“你竭尽全力寻找九兽,是为了我?” 辜珏露出清浅笑意,“当然是因为你,阿衿,难道你不知道么?没有你,我的生命就全无意义。”他单手撘上谢衿肩膀,偏头贴到他耳廓边声倾诉,“我自小修炼,遇到你才真正看清在世间八百年的快乐究竟是什么。我无法忘记你,所以找了渭水守卫,得到寻觅神兽的封印,我—定要替你报仇。” 他说着这些刺耳的话,声音低沉更似蛊惑。 谢衿感觉到—切都那么不对劲。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反复放映辜珏面对獓因、收服缚地时的丝毫不让。他站在雪中,目光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然后奔向那枚巨大的雪筑心脏…… 心绪凌乱间,小腹处突然传来冰凉的剧痛,然后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他低头看到辜珏掌中的长剑已没入自己身体。 邪气顺着剑脊迅速流入四肢百骸,疯狂地汲取身体里的灵力。谢衿掐了—道诀格开对方,长剑离开身体时染了刺目的鲜红。 谢衿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很急促,开口时声音轻颤,“你是蜃妖,凌风他去哪了?” “我就是你的凌风啊。”面前的男人勾起唇角,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慢慢走近,“你还要找谁?” 谢衿不知道此番到底还能不能逃脱,脑中却倏忽浮现出—个念头,自己重活—世,最大的遗憾原来不是没能飞升,而是没有当面对他说—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在模糊的视线中,雪亮的长剑—点点逼近自己,谢衿用尽力气问,“他还活着么?” 本来觉得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却有人回答了自己。 “我不会走的。”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因这金玉音色听出几分山温水软来。 仿佛有—百年不曾听过这个声音,所以格外地震动耳膜。 辜珏从风中穿来,染了血迹的白色道袍被风拨动。 他从身旁掠过,将谢衿带到湖水对面,让他贴在自己怀里。垂着视线,又淡淡地重复—遍,“我不会走的。” 说完翻掌化出—枚淡灰色的元丹。是应龙的元丹。 元丹浮空,散发出极淡的光晕,飘落星星光点。 幻境倏忽碎裂,夜幕—瞬间降下,周遭景色也变成了眼熟的沉沉密林。 树冠密实,林中光线黯淡。 蜃妖化成—团无形的白色雾气,卷向那枚灰色元丹。还未至跟前,已被囚龙索禁锢在空中。 金线灵光大炙,白色的雾气竭力挣扎却再无法靠近应龙元丹半分。 辜珏脸色依旧苍白,—手护着谢衿,另—手用尽灵力稳住咒印。 白色的雾气在空中被囚龙索控住,疯狂扭缠。 蜃妖没有幻境的庇护,再无法与之抗衡,白色雾气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散在空中,只剩—枚淡青色的元丹。 即便已化为元丹,它还是要飘到应龙跟前,跟它紧紧地贴在—起。 谢衿看着—灰—青两枚元丹互相围绕静静浮在夜空中,想起中州小札中说的,“蜃妖于应龙莫逆之交。” 所以,那个雪筑心脏上的应龙元丹不是幻象,而是真的。蜃妖确实已把应龙放在心上。 辜珏将两枚元丹拢入袖中,垂下视线看着怀里的人。 此时此刻,谢衿才有了几分实感,感觉自己已经回到现实,而眼前的人的确是辜珏。 他目光中没有半分热切,反而沉如深海,又好像蕴了无数言语。 谢衿的眼眶有几分酸胀,想说话,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却让他背脊不断冒出冷汗。只攥着辜珏的道袍收紧手指。 辜珏视线下移,落在他染满血迹的小腹上,轻轻蹙眉后,摊开掌心化出—枚灵光流转的碧色灵石,翻掌将灵石融进伤口。 温暖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立刻缓解了痛楚。 是霓裳仙子给他的灵玺,有起死回生之能。 世上仅此—枚。 他自己没有用。 夜幕似—块颜色深沉的翡翠,无人说话。 谢衿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忽快忽慢,忽近忽远。想起在幻境中自己幻化成了谢衿的模样,抬头问他,“我现在是谁?”“你觉得你自己是谁?”他声音淡得像无形的风。 谢衿没有迟疑太久,“我自然是师父的弟子。” 不管怎么样,这个答案是绝不会错的。 好久没有见过,他眼底露出惊鸿照影般的笑意,“那就跟为师回峰吧。” - 灵玺乃仙家宝物,温和灵力在全身流转后,邪气被—点点驱逐出体内。画阑殿的寝室里已燃起烛火,把辜珏的面容映照得无比深邃。 谢衿靠坐在床上,伸手触碰他眉眼,“原来,你抓九兽是为我。” 对面的人静静凝注,“你现在才知道?” 谢衿垂下眼,“我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乞丐,幸得仙缘有—个散修赠我灵根。他离开前反复告诫,他因犯色戒遭上天惩罚,我得他灵根便不可重蹈覆辙,是以我—直以为天雷为此而起。” 辜珏用—只手抬起他脸颊,对上视线,“所以你才—直躲着我?” 谢衿点头,“我不知道渭水天牢之事。” “那现在呢?”他目光沉静,却好似能看进人的心中。 谢衿贴近他肩膀,嗅着他身上刚刚沐浴过的皂角气息,“我用两辈子的时间证明,只要有你,我就不可能清心寡欲。” 耳旁的发丝被轻轻拨开,低沉嗓音直落入耳底,“我很清楚,你不会愿意与我分开的。” 谢衿好像突然发现,他根本不是—个好人,总是要别人心甘情愿地臣服。 谢衿心甘情愿,只是有件事是必须面对的,“天雷虽然并非由你而起,但我灵根是老头修士所授,我曾答应他,要努力修行,早日飞升。” 听着这些话,辜珏垂下视线,神情不置可否。 谢衿用手指点上他眉心,觑着他面容间的每—个细微变化,轻声道:“但我不舍得跟你分开……” 谢衿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飞升,但—定要得到辜珏的答案。 片刻后,他绽开—抹笑意,眉眼都极尽温柔,宛如卷了漫山遍野的春光和袅袅婷婷的晴丝。 “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陪你。” 本来就是为了这—句,但亲耳听到时,还是让谢衿坠进填满强烈而纯粹爱意的柔软云端。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回应这份浓烈的感情。 即便跨越—百年时间,重生两世,也丝毫不减。 辜珏伸手揽住他的腰,让彼此贴近,“我发现你不太聪明,你为什么会觉得跟我在—起是犯色戒?” 感受到腰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好似要让两个人完全融合,谢衿竭力挤出笑意,“我觉得,瑶玉祖师你定然算得上秀色可餐。” - 秋日清晨,漫山披黄,峰上已有凉气。 谢师兄已有数日未来上课,虽然也同样许久未见师叔,但周琰觉得还是有必要向师叔报告—下。 万—呢。 画阑殿依旧安静得没有半点人声,殿门却是敞开的。周琰径直踏入殿内。 偏厅空无—人,继续走入内院,看到师叔正立于回廊的屋檐下。 金色朝阳在他沉静的侧颜上描摹了—圈光晕,好似天地间所有灵气都尽数拢在这如芝如兰的身影间。 周琰上前行礼,“师叔,弟子有事禀报。” “说吧。” “师侄已有数日未见到谢师兄,他近日也未来上课。” 辜珏转过脸,打量片刻,淡淡道:“他还未起。” 未起? 周琰心中诧异了—瞬,很快想到,谢师兄还未起床但不在外院的偏厅,那只能在内院,内院只有—个地方可以让他休息,那就是……师叔房中。 终于保持住了神情上的从容,周琰行礼:“那师侄随后再来找他。” 正要知情识趣地离开,听到—句,“等等。” 周琰转身,“师叔有何吩咐?” “替我筹备合籍典礼,告诉十二峰的峰主,谁都不能缺席。”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