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那只金羽大公鸡呼啦振翅飞上了矮檐,歪侧着头,绿豆大的小眼睛不知睨向何处。鹅黄色的鸡爪有力的扒了扒,矮檐上铺满的干草就这么着被它扒的七零八落,一根、两根、乃至一把一把的飘落。 矮檐下穿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仰起头,接住了一根干草,低低的叫道:“阿金,快下来!”大公鸡扇了扇翅膀,在矮檐上肆无忌惮的跳了几跳,又震落大片的干草,干草叶飘落在了那瘦小个的头顶。 瘦小身影显然生气了,手指扒拉了下几乎与干草同色的枯发,细细的声音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尖锐且刺耳,叫道:“阿金,你再不下来,小心郎罢拿刀子宰了你哦!”阿金俯视,神气十足的在矮檐上踱着方步,突然直了直脖子,鸣啼:“喔喔……喔——”。 那矮檐足有那瘦小个儿的两人高,他奋力踮起脚尖,细瘦的胳膊高举着,试图去抓阿金。大公鸡“咕”的一声跃后,脖子上的羽翎竖起,尖尖的喙对准那枯瘦的小手背一口啄下。瘦小个儿“啊”的一声痛呼,连连缩手,手背一抹鲜红。他望着那殷红的、汩汩淌下的血,在刹那间竟愣怔住了。 似乎有个遥远的声音清叱道:“去!”他的眼前就这么一花,有团黑影从天而降,迅猛的扑向阿金。一阵呜闷的嘶吼,矮檐上变成了战场,不住的晃抖,飞扬的干草间夹杂了阿金的羽毛。终于那团黑漆漆的影子裹住了阿金的金灿色,倏地轻松从檐上跃下。 那是只狗。黑眼睛、黑鼻子、黑耳朵、黑爪子,黑的无一丝杂毛,像一只猫般大的黑狗,它的嘴里此刻正叼着比它还大的阿金。阿金那绿豆大的眼珠已经不会再斜着睨人了,白白的眼睑是闭合的。 他从那一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嘴角慢慢向两侧裂开,哭道:“阿……阿金?哇……郎罢,郎罢,它咬死了阿金!” 那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呵斥道:“小黑,你怎么又做坏事啦?真不听话!”泪水朦胧间,他仰起细细的脖子,那初升的霞光万丈下走出了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白衣少年。少年很漂亮,有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还会有两浅浅的酒窝。他就这么走近,蹲了下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的落在了小黑的头上,拍了拍,说道:“小黑,乖,把大公鸡还给小弟……咦,你是个女孩子呀?” 瘦小个儿早忘了哭,眼睛直直的盯着那袭白衣,眼波不经意的瞥了眼自己身上纳满补丁的褂裙,消瘦的脸颊慢慢红了。 小黑眨眨眼,嘴一松,把那只大公鸡放在了地上,扭头望了望白衣少年,回转后,一只细长的前肢向前一探,突然踏在了阿金身上。阿金一个扑楞,竟从地上一跃而起,脖子的羽翎竖起,咕——咕的叫。小黑身子伏低,黑亮的眼睛盯着对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阿金咕哇一声叫,扇扇翅膀,调头便逃。 小黑腾身欲追,那白衣少年喝道:“小黑!你玩够了没?”小黑缩缩脖子,有些不甘心的收住脚,转了回来,在少年的脚旁坐下,一条黑黑的小尾巴摇啊摇的,讨好着主人。白衣少年不理它,对那个瘦的实在不象话的小女孩柔声问道:“小妹妹,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你饿不饿,我给你吃好东西!”边说边从随身的囊袋里掏出一包糖酥来。 小女孩有些慌乱,黑白分明的眼睛瞄着那包糖酥,害羞且无措,小声道:“我……我叫阿……阿秀,我九岁了……”她将双手负在背后,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白衣少年笑了,那弯弯的月牙儿几乎眯成了一道缝,他笑道:“阿秀?呵呵,好名字啊!我姓舒……”阿秀眨了眨眼,乖觉的张口叫道:“舒哥哥!”白衣少年裂着嘴,显得高兴不已,拉起阿秀的手,将糖袋硬塞在了她的手心里,说道:“好乖的,来吃糖,吃糖!”阿秀的肩膀缩了缩,终还是握住那包诱人的糖酥。 有个身影挡住了朝霞,大手在两人头顶越过,拎走了那袋糖酥,沙哑的喊道:“阿秀!”话里透着股怒气。白衣少年回转头,奇怪于背后那个瘦的形同根吹火棍似的老人,竟还有力气站着说话,没有被大风吹倒。 阿秀怯怯的叫道:“郎罢!”见老人皱着眉,眼底是难以隐藏的怒气,她觉得有必要替那白衣少年申辩一下,又道:“郎罢,舒哥哥是好人!”老人怒道:“你怎么知道?一包糖就收买你啦!不争气的东西!”一摔手,那包糖酥朝着阿秀的头砸了过来。 阿秀“啊”的一声尖锐叫唤,下意识的举起胳膊挡住脸。白衣少年眉头微微一皱,蹲在他脚下的小黑纵身跳起,张嘴轻松准确的咬住糖袋。少年缓缓站起,他个子不高,但那老人瘦骨嶙峋的又弯驮着背,反显得比他还矮了些。 他清清嗓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敛衽作揖道:“老人家你好啊,在下……叫舒蝉,舒么是舒服的舒,蝉是那个树上叫的蝉,可不是婵娟的那个婵……在下是偶到福建游玩的,绝非奸恶之辈!”他噜噜苏苏的讲了一长段,说的是一口纯正官话,只可惜言语中仍是透着浓浓的孩子气。 老人没等他讲完话,牵了阿秀的小手,颤巍巍的转身便走。舒蝉直起腰杆的时候,正迎上阿秀恋恋不舍乞望的回眸。他唤道:“老人家……” 老人加快脚步,几乎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拖拽着阿秀,一瘸一拐的跑回了那间破草屋。而后,砰的砸上了木板门。那门是几块夹板拼合成的,歪斜着透出许多缝隙来,就在那狭长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老人的那双混浊的眼睛,警惕的藏在门背后。 舒蝉讨了个老大的没趣,耸了耸肩,从小黑的嘴里取回那糖袋,在手里掂着玩儿,叹气道:“黑,他们不吃,索性就给了你吧!”小黑似乎听懂了,兴奋的在主人脚边跳跃着,小小的黑尾巴摇晃的更加厉害。 这是座荒凉却又富裕的小镇。说它荒凉是因为在小镇的周边,到处都是那种破烂不堪的贫民窟似的村落,人口稀少,而且大多都是老弱病残。但它的确又十分的富裕,镇子虽小,但犹如麻雀五脏俱全,客栈、当铺、赌坊、青楼……当真一样不缺,举凡长安城里有的,现下最流行的东西,在这个小镇上也都能找得到。 这个镇位于闽方南部,有个响亮的名字——仁义镇! 舒蝉此刻就走在仁义镇的大道上,街道上的人群不算太拥挤,因为已近晌午用膳时分,饭馆子里才是人最多的地方。小黑跟在他的脚边,因为它长的实在太矮小,又是黑漆漆的不惹眼,常常被人不注意拿脚踢到。在第五次机灵的避开一个行人的大脚后,它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口咬住主人的褂摆,呜呜的叫唤。 舒蝉停下,好脾气的说道:“黑,前面就是‘德记酒楼’啦,爹爹说过那是仁义镇上最大最好的酒楼,咱们去那吃饭,好不好?” 好不好不是由小黑来决定的,它黑黑的小眼睛只来得及眨一眨,舒蝉的脚步就又开始移动了,一路拖着小黑走了十几丈,直至“德记酒楼”的大门口。 “德记”有三个楼层面,一楼是普通打尖吃饭的地方,宽敞明亮的厅里摆下了四五十张的方桌,此刻客人们已坐下了七成。 舒蝉是见过大世面的,但他仍旧忍不住赞道:“好大的排场啊!小黑,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小黑不知道,也许也永远没机会知道,因为店里的伙计已亲热的奔出来招呼,他的眼睛一移到小黑身上,脸上的肌肉就有些发僵,他的笑容也就一同僵在了脸皮上。他嘿嘿笑道:“小客官,您是第一回来咱们‘德记’吧,您兴许还不知道咱们的规矩,这狗……嘿嘿……”伸手一指小黑狗,小黑马上拱起身,呲牙冲他示威。舒蝉道:“这狗怎么啦?” 伙计冷笑道:“这狗嘛,当然不能进去了。”回手一指“德记”的金字招牌,道:“这只招待人,不招待畜生的!”舒蝉不紧不慢的哦了声。 这时听得二楼上有人高叫道:“秦总管,您吃完啦?哎哟,您可走好啦,下次记得再来光顾啊……”楼梯上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个身材削瘦,留了八字短髭的男子走了下来,他后头跟了三个彪形大汉,肌肉鼓鼓的,只是做的事未免娘娘腔了些。当先的一个胳膊上搭件锦缎长褂,中间的那个提了只鸟笼子,里头关了只红羽鹦哥,最后的那个下来的有些慢,大概是他手里绳子牵着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总不大肯合作。 舒蝉远远指着那鸟笼,一脸天真的问道:“那是什么?”伙计嗤的笑道:“小客官真是少见多怪,连鹦哥都没见过?”舒蝉不理会他的嘲笑,偏着头,说道:“那鹦哥是人么?我怎么瞧着它跟你倒真还挺像的。”伙计奇道:“像什么?”舒蝉哈的一笑道:“不过是只爱嚼舌头的扁毛畜生!” 伙计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正要发火,舒蝉拍掌大笑道:“哎呀,我说错啦,跟你最像的家伙原来还在后头!”伙计回头一瞧,却是一只硕大的狼獒从楼上被拽了下来。 舒蝉微笑道:“你和它一样——狗眼看人低!”伙计大怒,骂道:“我看你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存心来找茬的。大爷我不好好教训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一顿,你还真当‘德记酒楼’都是吃素的了!”他一拳直直的捣向舒蝉削弱的身子。 舒蝉笑道:“原来你们‘德记’只做和尚尼姑的生意,卖的都是素菜呀。我们家小黑爱吃肉,早知道就不跑这一趟了,真冤!”口里谈笑着,身子稍稍一偏,也不见他手臂怎么动,只衣袖轻轻在那伸来的拳头上一带,那伙计就直剌剌的冲出三丈远,收势不及,一头撞在门口的挂着酒楼幌子的竹竿上。幸好竹竿柔韧,没撞破他的头,只撞得他仰天坐倒在门口,摔烂了屁股。 舒蝉一脚踩住他的胸口,笑问道:“你说谁是大爷?谁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那伙计肋骨剧痛,吓得只差没撒出尿来,嚎叫道:“您是大爷!您是大爷!哎哟,小的是您龟孙子……” “德记酒楼”处于闹市,这会儿看热闹的早把“德记”大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听到那酒楼伙计低声下气的拼命求饶,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声。 “德记”的刘掌柜是个肥墩墩的胖子,他正送那秦总管一行人出门,见门口围着大群人挡了出路,驱赶道:“走开,瞧什么瞧呢,没瞧见秦总管要走道么?” 人群一拥而散,当真聚的快,散的更快。舒蝉一脚踢在那伙计的臀部,笑道:“乖孙子,不要躺在地上作死啦,人都走光啦,你还不快些滚回去!”那伙计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转身却一头撞在刘掌柜满是赘肉,圆滚滚的肚皮上,刘掌柜劈手就甩了他一耳光,怒道:“没长眼睛的蠢东西,东摸西撞的,干活怎么就没见你这么勤快!” 伙计捂着脸,欲哭无泪道:“掌柜的,这……这小子是来砸场子的!”刘掌柜颇有些惊讶的“哦”了声,那双被满脸横肉硬挤堆到了一块的小眼睛瞄了瞄舒蝉,他眼睛虽小,却精而有神,很会打量人。舒蝉一身华丽丝绸白衣,腰上别了把尺把长的短小弯刀,刀鞘古朴无华,那束腰的带子上却坠了块古玉,色泽圆润,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物件。舒蝉年纪稚小,但唇红齿白,气宇不凡,虽然手上空无一物,但就那通身气派,就已然是位富家娇贵的模样了。 刘掌柜反手啪的又甩了伙计一耳光,怒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贵客上门都被你这狗奴才给赶跑了!”一转头,脸上突然像变戏法似的多出十分的笑容来,说道:“公子可别跟这奴才一般见识,您是来吃饭的吧,请!请!”口气一顿,对伙计道:“小李子,还不快些领了贵客到二楼就座点餐!”小李子左右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忙不迭的哈腰应道:“是!是!” 舒蝉抿嘴一笑,却不迈步,说道:“我这狗……”小李子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公子养的狗自然非比常人。”他挨的两巴掌着实不轻,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小李子招呼舒蝉进门的同时,刘掌柜引着那秦总管正要出门,突然那只绳索牵着的狼獒“嗷——呜——”的一声狂吼,张起血盆大口,对着牵着它的那个大汉的手臂,一口咬下。大汉惨呼一声,手臂上鲜血直流,他一拳击在獒头上,狼獒的嘴松了松,挣脱绳索,转头向最胖的刘掌柜扑去。 刘掌柜害怕的大叫一声,扭身便跑,偏偏他人肥腿短,跑也跑不快,狼獒身长高大,前腿抬起一扑,搭上了刘掌柜的肩膀,他硬被摁倒在地。几个人中,那个秦总管见机最快,喝骂道:“畜生!”原本拢在袖子里的手突然闪电般的出击,人影一晃,右手后发而至的抓住狼獒的一条后腿。狼獒已趴在刘掌柜背上,张大了嘴,正预备一口咬下。这时后腿突然被人拽住,一颗脑袋倏地回转,恶狠狠的对着秦总管的手背一口咬下。秦总管冷哼一声,右手用力一拖,那只硕大的,足有四五十斤重的大狼獒竟被他甩到了半空中,砰的砸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剧响,扬起好大的尘土。 尘土飞扬间,有个清脆的拍掌声响起,秦总管抬头一看,却是那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舒蝉拍掌赞道:“好一手‘凌云十八拍’呀!”秦总管心里一惊道:“他是什么人?看他小小年纪,居然能瞧出我刚才那一招是从‘凌云十八拍’里变化出来的。”他心里虽惊讶,面上却一点都不露声色,掸了掸适才衣服上沾上的灰尘,对手下道:“去把刘掌柜扶起来。” 刘掌柜早吓得三魂去了五魄,胖胖的脸上没一丝血色,双腿软软的怎么都站不稳,两名彪形大汉就左右在他胳膊底下一撑,把他像吊田鸡一样的给架进了“德记酒楼”。 秦总管冷冷的瞅了眼舒蝉,舒蝉冲他微微一笑,笑起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又弯成了一道月牙儿。那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被摔死了的大狼獒就在他眼睛弯成月牙儿的时候一跃而起,“汪!”的一声朝舒蝉扑去。 舒蝉的身子比较单薄,因为他年纪还小,那只獒似乎害怕了秦总管的厉害,不敢再去惹他,所以它这次选中了单薄的舒蝉。舒蝉没有动,秦总管也没有动,他原本可以轻易的就像解救刘掌柜一样,再次在獒口下救下舒蝉,但是他没有动,他的双手又拢进了袖子里,他不担心舒蝉会受伤,他只是想瞧瞧那个眼光犀利的白衣弱冠少年,到底会用怎样的手段来对付这头凶猛的大狼獒。 舒蝉仍旧没有动,他的眼睛仍旧弯成那道亲切的月牙儿,但他脚旁的小黑却动了。小黑一跃而起,甚至跳的比狼獒还要高,它小小的如猫般大的嘴张了开来,在空中准确的,如闪电般的咬中了对手的咽喉。快且狠,一击而中,小黑的身手足可让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叹服,而它却只是一只如猫般大的小黑狗。在秦总管眼里,它原本只是条小孩子养着玩的玩具狗,但他现在已丝毫没了这种念头。 小黑与狼獒同时落到了地上,小黑仍旧是站着的,它的小尾巴摇啊摇的,在主人的脚边磨蹭转悠着,脚爪子捞着舒蝉的鞋面,仿佛在闹着玩儿。它很乖很可爱,一副小狗儿的模样,刚才那种凶恶的影子已不复存在。舒蝉半蹲下身,手指亲昵的抚摩着小黑柔软的短黑毛,拍拍它的头,笑道:“小黑,别嗅我,好痒啦!” 面前,是一只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会爬起来的狼獒尸体;不远处,是直挺挺站着,愕然的、若有所思的秦总管。 仁义镇之所以叫“仁义镇”,是因为镇上有个赫赫有名的江湖人物,他就是十余年前在江浙一带行侠仗义,五年前更因救助丁氏一门孤寡而名动一时的侠客古博仁。提起古博仁的名头这些年的后起之辈也许都没再听过了,因为他们只会从前辈口中听过退隐江湖后的“仁义侯”。“仁义侯”是武林盟主亲自封的,写有这三个字的牌匾现在就挂在“仁义山庄”正堂墙上。 仁义镇原先只是个默默无名、穷山僻壤的小地方,但自从“仁义山庄”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仁义镇的名头便叫响了,仁义镇一天比一天富庶繁荣了起来,这一切的功劳莫不归于“仁义侯”古博仁。 古博仁此刻就坐在那块写着“仁义侯”三个金字的牌匾底下,悠闲的品酩才沏上的君山银针。秦总管站在他的身侧,嘴角快速蠕动,古博仁的眉毛轻轻一掀,看着树立如笋的芽尖儿在杯中三升三落,他端盏近嘴,甚为惬意的啜了口。然后靠上椅背上那张柔软的老虎皮,他半眯起眼,吐了口气道:“抬进来吧!”他的声音不高,也并不具那种慑人的威严。 秦总管躬身弯了弯腰,然后退到门口,招了招手。没一会儿,两名大汉一前一后的扛了根竿子走了进来,那竿子上吊着的正是那只死了的大狼獒。 秦总管道:“放下吧,没你们什么事了!”两名大汉把绑着狼獒四肢的绳索解开,而后拿了竿子静悄悄的退出门去。 古博仁放下茶盏,站了起来,他的身材很宽阔,走路虽缓慢,但每走一步,都能让秦总管心里跟着微微一颤。古博仁在獒尸面前停下,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喜怒,他的大手轻轻的抚摸着狼獒光滑的毛发,说道:“好好厚葬了‘左彪将军’!”秦总管应道:“是!” 古博仁喜欢养狗,这是仁义镇上人尽皆知的事,仁义山庄养了多少下人,就养了多少条狗。“左彪将军”与“右悍将军”是从特地西域买回来的狼与獒的杂交狗种,有獒的体积块头,有狼的凶猛迅捷,是古博仁最最心爱的两条狗。 古博仁又坐回到了他的虎皮椅子上,重又端起了他的茶盏,然后轻轻问道:“打听到那少年的来历了么?”秦总管汗颜道:“我派人查过了,那少年名叫舒蝉,是近几天才来的仁义镇。今儿我虽没见着他出手,但依我揣测,应是出于名门之后。” 古博仁手指在案几上弹了弹,道:“他的那只狗叫什么名字?依你看该是什么血统?”秦总管一愣。古博仁的眸子里似乎放出光芒来,言语略带兴奋道:“连‘左彪将军’都抵不住它的一击,这样的狗……嘿嘿!” 秦总管跟随古博仁多年,哪有不了解古博仁的嗜好的,忍不住提醒道:“庄主,那少年可是姓‘舒’啊!”古博仁神色一收,道:“你怀疑他是‘舒家堡’的人?” 舒家堡,天下第一堡!舒家堡的堡主舒慕允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 秦总管点点头,古博仁笑道:“你也忒过多疑啦!天下姓舒的何止就他‘舒家堡’一家?五年前,我去‘舒家堡’时见过舒慕允一家,舒慕允本身是个孤儿,他夫人是江南书香门第董家的独女。‘舒家堡’上上下下姓舒的除舒慕允之外,只有他膝下那个爱调皮捣蛋的宝贝女儿一人啦!”秦总管奇道:“女儿?没有儿子么?”古博仁道:“他舒慕允虽贵为一统江湖的盟主,无奈他老婆生下女儿后便再没了生育能力,嘿嘿,他若想要儿子,除非纳妾,或是在外头养私生子!” 许是觉得自己说的未免太多了,古博仁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秦总管,劳烦你走一趟,把那少年带到仁义山庄来,我想见见他养的那条狗!” 仁义镇东首五里是一片孤寂的破落村庄,阿秀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村子不算小,可人口却不多,仅有十来户还住着人家,村里的空房子多了,就成了阿秀她们平日嬉戏躲猫猫的好去处。这个村子没有名字,住着的十来户人家都很穷,而且这些人家的孩子不一例外的都是女孩儿。 舒蝉没有住在仁义镇上,反而在这破落的小村里,找了间还算过得去的空房住了下来。这间房子靠村口,原本是村长一家子住的,后来大概奈不住穷,搬走了。房子还算新,有两层,舒蝉没动楼下,径自搬到了楼上住。阁楼上积了许多厚厚的灰,这些都是阿秀她们十几个女孩子帮忙收拾的。 女孩中间最大的有十四岁,已说好了婆家,只等过了及笈之年,便嫁过去。舒蝉问她嫁的夫君喜不喜欢,中不中意?她只是咬着唇,一片茫然的说道:“郎罢说好的,我不知道哩,我没见过……” 郎罢是福建闽话,说的就是“父亲”的意思。舒蝉第一次见到阿秀的郎罢时,看他年纪过老,还误以为是阿秀的爷爷呢。 舒蝉躺在田边的青草地上,嘴里叼了根青草叶,望着天上飘的飞快的白云朵,窃窃的笑了起来。阿秀的郎罢到现在为止还像防狼一样的防着他呢,老人家真是年纪老得有些糊涂了,搞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远处传来“汪汪”的狗吠声,听声音也知道是小黑。吠声有些急,舒蝉撑起了上身,小黑渺小的身影后,是骨瘦如柴的阿秀。阿秀边跑边喊,瘦弱的身子骨像是要被风吹起来般,她独有的尖锐声远远的仍是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叫道:“舒哥哥……村口……村口……出事啦……”舒蝉一跃而起。 阿秀只看见身旁有道白影一晃而过,她惊讶的眨眨眼,迟疑的扭过头,却见她的舒哥哥已飞快的朝村口奔去,小黑反而跑在了他的身前。舒蝉吐掉口中的青草叶,回头喊道:“阿秀,还愣那儿干嘛,快些领路啊!”阿秀回过神,苍白的脸颊有些泛红,她鼓足劲喊道:“舒哥哥!去祠堂!去祠堂啊——” 村里的祠堂就建在村长空房背后不远,舒蝉的轻功不差,他跑到那时,小小的祠堂里已站满了人,十来户人家倒差不多都来齐了。 出事的原因不在于十来户人家本身,而在于躺在祠堂角落的杂草堆里的那个血人,如果那还算是个人的话。那是个比舒蝉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衣不蔽体,露出的那部分肌肤,就跟他的脸一样,青青紫紫的充满了淤血。他的头发被剃光了,脖子上套了个黑黝黝的铁圈,染了血迹的铁圈上锈痕斑斑。他很瘦,比阿秀,比阿秀的郎罢还要瘦的可怕,胸口的那层皮紧紧勒包住胸骨,皮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伤口深可见骨,正流淌出腥臭的脓血。他锁骨高高撑起着,比一副骷髅架子好不到哪去。 全村着的人目不转睛盯住他,他躺在草堆里,艰难痛苦的呼着气,时不时的咳嗽一下,竟会咯出血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妈终于忍不住了,掉着泪,颤巍巍拿了条破毯子的把他身子包了起来,哭道:“可怜的孩子……” 老妈妈一领头,村里其他年长的妇人也纷纷抹起了眼泪。阿秀的郎罢这时候忽然开口道:“不能留他!”他的声音不高,但斩钉截铁。 老妈妈错愕的回过头,老人面无表情,重复道:“不能留他!留下他,会给咱们村带来灾祸!” 村上的人一阵沉默,舒蝉冲口道:“为什么不能留他,你没看到他被打的只剩下一口气了吗?你若再赶他走,跟一刀杀了他有什么分别?”老人闷道:“他是逃跑出来的臧获,咱们如果收留他,他的主子迟早会找到村里,村子会遭殃!” 舒蝉冷冷的凝望他,半晌啐道:“胆小鬼,孬种!”他见村里的乡亲似乎都被老人的话震慑住了,便自个儿扶起那少年,少年痛苦的呻吟一声,伤口流淌出的脓血,沾上了舒蝉雪白的袍子。阿秀几乎是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们,一步步的走向祠堂外。 她突然迈开步子,大声说道:“舒哥哥,我不是孬种,我跟了你去!” 老人大惊失色,叫道:“阿秀……”他试图拉住阿秀,怎奈舒蝉早抢先一手托起阿秀的胳膊,施展轻功,一溜烟的奔出门去。人虽远去了,但他临出门是“嗤”的一声蔑笑声却仍仿佛留在祠堂里徘徊不去,久久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舒蝉带了两个人,跑的并不算太快,这也幸好阿秀和那少年长的都很瘦,若是正常人的份量,相信早把他压垮了。即便如此,仍是累的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阿秀用那膜拜的目光亮闪闪的侧头望着他,喃喃道:“舒哥哥,你好厉害呀!”舒蝉不答话,怕一开口泄了那口真气,鼓足了劲跑到村东头的小树林里,这才把两人放下。 那受伤的少年躺在泥地上,闷咳了几声,又咳出一口血来,阿秀果断的撕下衣服的边角,跑到十丈外的小溪旁,润湿了碎布后给少年擦脸喝水。舒蝉见她瘦弱的身体不知疲倦的来回奔跑,不由赞道:“阿秀,真瞧不出你一个女孩儿有那么大的勇气和胆量,你比你郎罢强百倍!” 阿秀有些黯然,小声说道:“郎罢不是胆小,他只是……只是……”她声音说的如蚊子叫,舒蝉根本没有听见。那少年靠的近,却听了去,微微睁开肿胀的眼皮,虚弱道:“谢谢你们……咳咳,这原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只是……咳咳,自保而已。”舒蝉听他讲话居然依稀是江浙口音,奇道:“你不是福建人哦,你怎么逃了这么远的路呀?” 那少年刚要答话,胸口突然一阵堵气,狂咳起来,他骨架子似的身躯似乎也要随着这一咳给咳散了去,他虽然用双手捂着嘴,但几乎是每咳一声,肩膀跟着那一颤,他的手指缝里便迸出无数血沫子来。 阿秀拿着那方碎湿布,手足无措的瞪着那滴滴血沫溅到了自己的衣服上,毕竟年小不经世,吓得“哇”的哭了起来。一旁的舒蝉看那少年痛苦的模样,心也随着他的咳嗽声颠颤。他跨前几步,右手修长的食指直直的点中了少年的胸口,少年身子一僵,咳嗽声止,身子软软的倒下了。 阿秀尖叫道:“啊!啊——他、他死啦!”舒蝉笑骂道:“呸呸,童言无忌啦,什么死不死的,你咒他早死呀,我不过点了他的昏睡穴,让他一时不必那么痛苦罢了!”声音一顿,他倏地回转头,厉声大喝道:“什么人!” 树林里咭咭咭咭的响起一阵阴森恐怖的笑声,阿秀吓得一头扑进舒蝉怀里,害怕的叫道:“鬼……舒哥哥,有鬼啊!”舒蝉一手稍稍推开阿秀死缠的胳臂,另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搁在了腰间的弯刀上。那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笑声由低沉变得高昂尖锐,最后竟又转为呜咽声,抽抽泣泣的大哭大嚎起来,真所谓鬼哭狼嚎亦不过如此。 舒蝉哼道:“两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再要装神弄鬼的吓唬小孩子,我可不客气了!”哭声顿止,树林里静了瞬间,远远的由低到高回荡起同一个身音:“我可不客气了……不客气了……不客气了……客气了……”竟是方才舒蝉说的那番警告的话。 舒蝉恨极,左手向空中一扬,左边有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大叫:“嗳唷!”咕咚从树上跌下个红影子来。右边树上立即跃下一个绿色人影,向那红影人奔去,口里叫道:“老不死的,你没事吧?” 舒蝉一个纵跃,拦在了绿影人的面前,嬉笑道:“你既然叫他老不死的,那就让他快点去死好啦,干么还这么紧张他?” 那绿影人儿是个鹤发红颜的老太婆,她小脚一跺,嗔道:“不想死的太快,就滚一边去!”她虽然七老八十了,脸上的皱纹却很少见,这一跺一嗔间竟含了无比的妩媚。舒蝉看了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生□作弄人,居然学着她叉腰跺脚,嘴角含嗔道:“死相,人家就是不想死的太快又怎样?要死,也是你们两个老东西先死!”他这番娇嗔含笑,居然比女人更像女人,比女人更具勾人的妩媚。 绿影婆婆呆了呆,半天才回神大怒道:“臭小子找死!”双手十指向舒蝉白皙的面上凌厉抓来,她十指指甲足有寸余长,指甲乌黑,指风扫过,带出一股腥味,舒蝉忙向后跳开,变色道:“臭不要脸的,你居然敢用毒!”绿影婆婆阴笑道:“怎么不敢了?我还敢要了你的小命呢!你一张嘴巴不是挺能说的么,现在怎的不说了?” 舒蝉不敢碰她的长指甲,只得一味的退让,边退边叫道:“象你这样用毒的人肯定是下三滥的武林败类,不是好人!你们既然不是好人,我就算是杀了你们,也是给武林除害。到时就算爹爹要责骂,也须怪我不得!” 绿影婆婆怒道:“小子满口放屁,死到临头还嘴臭的很!”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双手一错,双爪分别抓向舒蝉面门、胸口。舒蝉冷冷一笑,腰间弯刀正要出手,只听那红影老头怪叫一声道:“俏婆娘,住手,伤他不得!”绿影婆婆停招愣道:“为什么?” 红影老头已从地上爬起,他两只枯槁槁的手上分别抓了阿秀和那昏迷的少年,阿秀被提在了半空中,面色惨白,眼泪含在眶里直打再转,但她也颇为硬气,竟没吭出一声来。舒蝉叫道:“放开他们!”红影老头古怪一笑,左手振臂一扬,阿秀身子平平飞出。他这一甩之力,实在恰到好处,将阿秀直直甩落进小溪里。 阿秀人矮,脚还够不到溪水底,她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水,直叫道:“救命……噗,救命……舒哥……” 红影老头嘿的一笑,招呼那绿影婆婆道:“咱们走!”抓了那少年,往反方向跑去。舒蝉左右看了眼,权衡局势,还是决定放弃追逐,奔到小溪边先救阿秀。 两个老怪物奔的远了,还听得见那婆婆斥责老头道:“老不死的,他随随便便发了一把暗器就把你吓破胆啦……”那老人辩解道:“哪里随便了,你不知道,那是‘飞雪雨花针’……” 舒蝉没功夫再听他们罗嗦,因为阿秀身子已沉下水,他连外衣都顾不及脱去,扑通扎进了水里。 繁星,那点点闪烁的光芒如同小孩子撒谎时狡谲的眼睛。 篝火,火星噼噼啪啪的炸开。阿秀的光溜溜、骨瘦的脚趾头缩了缩,小脑袋垂的低低的,耷拉在胸口,她不敢抬头,湿了的头发明明已不滴水了,却仍有晶莹的水珠儿瑟瑟坠落。 舒蝉随手给火里添着柴,不悦道:“男孩子家家的,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什么样子!”阿秀抽了口气,胸腔中憋憋的逸出哭声来,舒蝉见状,搂过他道:“好啦,好啦!我不笑话你啦,这总行了吧?不就是脱光了你衣服嘛,我都没在意了,你还哭什么?” 阿秀一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道:“舒哥哥……你别怪我,我不是……呜,不是有意要骗你的……”舒蝉被他哭闹的没法子了,只得柔声哄道:“我知道,是你郎罢怕你养不大,故意将你扮成女孩子,对不对?” 阿秀拿手背抹了把眼泪,抽噎道:“不是……不是的!”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下了大决定般说道:“舒哥哥你是好人,我都跟你说了吧。我上头原本还有四个哥哥,大哥二哥在很小的时候便给人偷了去,三哥十岁的时候上街卖玉米,从此就没回来,后来镇上的恶霸硬说郎罢欠他们租子,就把四哥抓了去抵债。郎罢为了保住我,打我三岁起,便给我梳小辫,穿女装……” 舒蝉越听越奇怪,问道:“怎么,是女孩子就没事啦?”忽地想起村子里的小孩竟全是清一色的女娃儿,疑窦顿起。阿秀打了冷颤,低声道:“郎罢跟我讲,说有大恶人专抓男孩子,将……将他们卖了当……臧获?” 舒蝉不解道:“臧获?”这是他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听人提到的词,偏偏他是外地人,不甚懂得闽地方言。 阿秀的大眼里有些害怕,有些恐惧,他双手反抱住自己的肩膀,下巴支在拱起的膝盖上,低道:“臧获就是……就是奴隶……奴隶的意思!” 舒蝉的心跟着他说出的话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臧获”,在明白的同时,生出的是极大的愤怒与不平。他正怒火交织的时候,阿秀又说道:“舒哥哥,今天被那两个大恶人抓去的那个哥哥,他被剃去了头发,脖子上箍了铁圈,那便是臧获的标志!郎罢不是不想救他,只是实在救不了……舒哥哥,郎罢他真的不是胆小鬼!” 红艳艳的火苗渐渐熄了些,发出蓝幽幽的光芒,舒蝉拿细木棍轻轻一挑柴火,那火苗噌的窜起老高,张牙舞爪的似要吞噬周围的一切。 手里稍稍握紧,那细木棍啪的声脆响,断成了两截,舒蝉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愤怒,说道:“干么不报官,官府不管的么?” 阿秀搂着肩膀抖了抖,晚风吹起他的长发,他说道:“舒哥哥,你不知道的,贩卖臧获,背地里就有官府的人也在干,所以……” 舒蝉猛的站起,一脚踢散了那火堆,怒不可遏道:“我就不信这世上会没天理至此,这仁义镇上便没人管得了他们啦!” 阿秀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泪,那股子崇敬从他的眼里扩散,充斥了全身,在那一刻,他的心不知怎的,安定了下来,觉得有了这个舒哥哥的庇护,从此他就不用再害怕了。 ——仁义侯是什么人?他的权威有多大? ——他是个好人,也曾是个侠客,虽然他已经归隐了,但他仍是个说一不二的好汉子! 舒蝉深信爹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他来了。他一手牵着单薄的阿秀,昂然站立在大厅里,眼望那正堂牌匾上“仁义侯”三个金光大字,他觉着胸腔里涌出无比的激动与敬仰。小黑挨着他的脚跟坐着,喉咙里呜呜低鸣着。 带他来的秦总管绕进后堂没多久,古博仁便走了出来,他爽朗的笑声让舒蝉了解了什么叫做豪迈。 “呜——汪!”小黑很不识趣的冲着才进来的古博仁吠了起来。舒蝉叱道:“小黑,不得放肆!” 古博仁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两位坐,来喝茶,喝茶……”他嘴里招呼着,那双眼睛却是饶有趣味的放在小黑身上。小黑一身乌黑毛皮闪着诱人的光泽,他忍不住便想伸手去抚摩一下,小黑呲了牙,毫不客气的张嘴对着那伸来的大手咬去。古博仁大惊,手臂忙回缩,袖口却仍被它一口咬中,兹啦扯下一块布来。 舒蝉怒道:“小黑!”古博仁却摆手道:“没事,没事!”顿了顿,满脸喜色,赞道:“好狗!果然是条好狗!”转头吩咐秦总管道:“去把我的‘右悍将军’带来!” “右悍将军”是只母狗,一月前刚产下一窝狗崽,这时被人牵了来,它的狗崽们依恋着母亲,也呜呜的尾随而来。狼獒的狗种极大,即使是一月大的狗崽也要比小黑大得多。舒蝉怕小黑再惹事,将它抱上膝头,手指轻轻抚摸它柔顺的短毛。小黑乖觉的伸出粉色小舌头,密密的舔着主人的手指,当真可爱的紧。 “右悍将军”进屋便瞧见了小黑,它护崽天性,立刻伏低身子,喉咙里呜呜嘶吼,如若不是脖子上被人勒着绳子,定然已飞扑直上。小黑的小眼睛瞅了瞅它,忽然张大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小脑袋枕上了舒蝉的右臂,下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支着,圆圆的眼珠瞧着一地狂吠着的大小同类,眼神里竟似有些不屑的笑意。 满堂的呲嘶狗吠吓坏了阿秀,他毕竟还是小孩子,狼獒体大骇人,打进屋起,他便白了一张小脸,不敢做声,就怕被狗咬。待到狗吠连连,阿秀着地的两脚一抬,竟吓得爬上了椅子,单薄瘦小的身子骨随着狗叫声愈响,而一阵一阵的抖瑟着。他可怜兮兮的扭过头,颤道:“舒……舒哥哥……” 舒蝉见阿秀眼里含着泪,显是怕的厉害,其实这种阵状,若换成寻常孩子早吓的哇哇大哭了。舒蝉给了他鼓励安慰的一笑,转头正欲求古博仁把狼獒牵走,哪知一望之下,古博仁坐在正中的虎皮椅上,脸上满是趣味盎然的兴奋神情。 舒蝉眉尖一蹙,有丝不悦感爬上了心头,但他毕竟有事而来,一时也不好发作,便朗口说道:“古伯伯,不知你长住闽地这么些年来,可曾听过‘臧获’一说?” 满堂的狗吠声正旺,他的声音虽细,却能轻而易举的盖过狗吠声,清晰的传入古博仁的耳中。古博仁颇为诧异,但马上恢复常态,笑道:“确有所闻,这‘臧获’之风在福建这一带势头甚旺,实乃闽地风俗!” 舒蝉哼的一笑,道:“风俗?这怎的也可称之为风俗?此等恶劣行径,古大侠怎能泰然称之为‘风俗’?”他不唤“古伯伯”,改之为“古大侠”,言语中已包含了颇多的责备讥讽之意。 古博仁原想把“右悍将军”领了来与小黑斗上一斗,亲眼瞧瞧这猫大的小狗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这时被舒蝉冷嘲热讽的说了一通,兴致大减,便挥手示意下人将一班大小狼獒统统牵出了门,刹那间厅上仍只留了四人一狗。 古博仁端起茶盏默默品茶,秦总管对舒蝉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臧获买卖流传牵连甚广,上至官府,下至地主、富商皆与之息息相关。我们庄主自打在仁义镇上安下这片产业,已保了这方圆几百里的太平将近五年。若要废了这臧获之风,嘿嘿,不是说句泄气的话,别说我们仁义山庄没这个能耐,便是他舒家堡搬到了福建来,也是一般无二的!”舒蝉沉吟片刻道:“阿秀,咱们走吧!”阿秀惶然站起。 古博仁放下茶盏,说道:“怎么,这便要走么?”舒蝉哈的一笑,唇角弧线上扬,白皙的手臂一指那古博仁头顶的金字牌匾,朗声道:“何为‘仁义’?难道说安且一隅,苟活一世,贪图了下半生的安逸,枉顾了百姓死活,也可称之为‘仁义’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古博仁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小人物,又何配称这‘仁义’二字?” 他这几句话词锋犀利,半点也没给古博仁面子,秦总管面色大变,转头偷瞧古博仁的脸色时,却见他面无表情似的端坐着,冷冷道:“秦总管,送客!” 舒蝉道:“不必啦!”拉着阿秀冰冷发颤的小手,飘然而去。 秦总管送客至门口,回转身来。古博仁这才缓缓站起,哼道:“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懂什么叫仁义!”说罢拂袖转回内堂。 秦总管幽幽叹了口气,突然身旁一声劈啪脆响,古博仁方才坐的那张虎皮椅子竟裂开无数道细缝,四只椅脚齐断,虎皮椅轰的瘫了一地。却是被古博仁硬生生的运功给坐塌啦。 阴雨绵绵而下,舒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他睡不着,脑子里不知怎的,充斥的全是那受伤少年哀伤的眼神。 窗外夜已深沉,雨下的不是特别大,雨声几不可闻。但楼梯上却有个脚步声急促的踩了上来。 舒蝉翻身坐起,问道:“谁?”一缕昏黄的烛光晃了上来,是村里的一个小女孩,手里持了一盏纸灯笼,赤了一双泥泞的脚丫,周身淋的湿嗒嗒的,满是狼狈慌张的喊道:“舒大哥,阿秀不见啦!” 舒蝉大惊道:“怎么回事?”小女孩哭道:“不知道,吃过晚饭大伙儿还一起玩儿来着,她说要解手,出了门就没回来。她郎罢都急疯啦……” 舒蝉一听急了,下床匆匆套了件外衣,抓起那把小弯刀别在了腰间,说道:“咱们走!”那小女孩欲拿灯笼给他引路,哪知他一个纵身,已跃下楼去,身影快的出奇。 黑夜里舒蝉撮嘴打了个呼哨,小黑嗖的从楼下的阴影里蹿了出来,他喝道:“黑,瞧你的啦!”小黑汪汪叫了两声,鼻子凑在地上嗅了嗅,一路慢腾腾的寻去。舒蝉也知因为天下雨,阿秀的气味被冲的淡了,若换成别的狗怕是根本不顶用,他心里虽然着急,但也没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得一路跟了小黑。 村上的老老少少能出动的,都打了灯笼遍地的寻找,一时间雨里人影跌撞,空气里满是“阿秀——”的呼唤声。阿秀的郎罢急的满村子乱转,抬头望见一袭白衫的舒蝉正在雨下漫步而行,怒吼一声,扑将过来,抓住他一只胳膊,吼道:“就是你,你这个外乡人,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自打看见你来,我就知道村子里难保要出事啦,果然……果然……难为阿秀还那么喜欢你!” 他五指用力紧紧的抓着舒蝉的胳膊,直抓的陷如肉里,舒蝉痛的眉头一皱,他本可轻易的摔开老人,但见他老泪纵横的凄苦状,心里一软,说道:“想找阿秀,就跟了我来,哭是没用的!”老人一怔。 前头领路的小黑突然汪汪数声叫,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舒蝉喜道:“快跟上!” 两人一老一少趁着黑夜,跟了小黑竟一路跑出了村,直奔仁义镇而去。大约奔了一个多时辰,雨渐止,小黑却仍未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一味只是往西狂奔,眼看便要出镇了。老人早已奔的脱力,多亏舒蝉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喘气惊道:“那……那西郊是……是乱葬岗呀!”舒蝉心生戒备,一手拉着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边跑边四下观望。 西郊杂草众生,一簇簇的土坟堆大大小小的杂乱的排列着,黑夜里依稀可见点点绿色荧光在空中漂浮,偶尔还传出几声夜枭诡异凄厉的叫声。舒蝉再胆大,毕竟还是个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蓦的横里拍来一只手,他惊的跳起,回头一望,却是阿秀的郎罢,他嗔道:“老爹,你想吓死我啊!” 老人见他散了一头长发,想来是因为心急找阿秀,连妆容也忘了打理。老人半月来见他住在村里,每日必定要打扮的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才肯出来走动的,心里一阵感动,枯槁的大手抚上他的头顶,柔声说道:“委屈你啦,孩子,老爹一时心急,错怪了你!” 一句话说的舒蝉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不好意思道:“哪有,这……这也没什么……”两人正说着话,蓦然小黑冲着一座石冢汪汪狂叫,石冢后磔磔的传来一声阴飕飕的冷笑,道:“好一个父慈子孝啊,不过半夜三更的跑乱葬岗来叙亲情,这不是找死来着么?” 舒蝉倏地站起,反唇相机道:“总比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好,你那恶婆娘整日咒你死,你是不是活腻啦,特意到这乱葬岗里来找你百年后的息身之所呀?恩,我瞧这地方风水不错,你索性把你那恶婆娘也领了一起来,就在这好地方一块躺了罢!” 他脚下挑起一颗石子,一脚踢向那大冢后。那冢后忽地跃出一道红色身影,正是那掳走受伤少年的红衣老头,他骂道:“臭小子嘴巴好毒!别以为上次放过你,不与你计较,你便认为我们‘红翁绿媪’怕了你!嘿嘿,若非看在你那‘飞雪雨花针’的面子上,你小命早翘了,哪容你还站在这里伶牙俐齿的大放厥词!” 舒蝉嘿的一笑,道:“还敢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两个老东西分明便是怕了那‘飞雪雨花针’。”语气一转,厉声道:“识趣的,快些把阿秀交出来,免得再吃‘飞雪雨花针’的苦头!” 红翁哈哈怪笑道:“小娃娃,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做臧获倒也可惜了,不如你跪下给你爷爷磕八个响头,爷爷我收了你做徒孙如何?”舒蝉嗤笑道:“做你的大头梦吧,就你这种货色,给我爹爹提鞋也不配!”红翁怒道:“你爹爹是谁?” 舒蝉灿然一笑,模样儿说不出的调皮可爱,他说道:“我爹爹么,他可不让我随便跟不相干的人提他的名讳!”红翁呸了一声,怒道:“难道你爹爹还是武林盟主不成?”他说的原是气话,话出口后,他自己倒先愣住了,一双老眼仔细打量了遍舒蝉,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没可能。” 舒蝉等的就是他闪神的这一刻,手一挥,他腰里别着的那柄弯刀化做一道银弧,直逼向红翁。红翁大惊失色,他没料到舒蝉离他有四五丈远,他的刀竟快到如斯地步,一眨眼便已欺到身前。红翁的上半身后仰,避过凌厉刀锋,身上的那间红衣被刀锋割破,幸好未伤及皮肉。他才要松一口气,哪知舒蝉诡异的冲他一笑,他心里一凛,待要抽身而退,已是不及。右腿一凉,一阵剧痛传来,他连退四五步,手摁在大腿上,摸到一手湿粘粘的鲜血。 舒蝉双手两柄薄如蝉翼的在胸前一错,莞尔笑道:“你以为刀鞘里只有一把弯刀么?”黑夜里他手里的弯刀反射出一层银光,煞是耀眼。红翁又惊又怒道:“舒眉弯刀!你是……你是舒晓晓!”他转身一瘸一拐的便逃,乱葬岗里杂坟极多,他却像是十分熟悉地形,转眼隐没,不见了踪迹。 舒蝉收刀入鞘,命小黑一路循了血迹,领二人找寻红翁的躲藏之处。小黑果然机灵,非同凡响,只一盏茶工夫,便在乱葬岗中找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洞口有两人大,里头黑黑的瞧着似很深。老人诧异道:“这是个铁矿坑呀!”舒蝉奇道:“什么铁矿坑?”老人忙解释道:“十几年前,这里原是个大铁矿,后来没出两年,据说矿下渗水,矿塌了压死好多采矿的人。”回手一指四周道:“压死的尸体有挖出来的,就地埋在了矿场四周,这地方也就荒了下来,慢慢变成了乱葬岗啦!” 舒蝉道:“不管怎样,我先下去瞧了再说,也许阿秀就在里头,老爹你不懂武功,就留在这替我把风吧!”说着,手臂一撑,便要入洞,老人拉住他道:“你不熟悉洞内的地形,这般贸然然闯进去,不是去送死么?”舒蝉凝望老人,缓缓道:“阿秀在里面,我就有责任要去救他出来!”微微一笑,肩膀一缩,人已哧溜钻进洞去。 洞内的坑道弯弯曲曲,绵延足有半里,愈往内走坑道愈是宽敞,舒蝉先是摸索前进,到得后来,坑壁上每隔两三丈便插了支松脂火炬便于照明。舒蝉更加确信里头有人,抖擞了精神,带着小黑,施展轻功,在坑道内发足狂奔。 没多久,一股臭薰薰的微风迎面吹来,舒蝉只觉眼前大亮,原来已出了坑道。耳畔一阵鞭笞叱骂声,空旷的足有方圆一里大的大坑洞内,竟拥挤了无数赤膊着上身的骨瘦男子,身上背着,肩上挑着,在大小坑道间鱼贯出入。稍有行动迟缓的,一旁的监工便一鞭子挥了上来。 舒蝉躲在暗处瞧的血脉喷张,这几百名肩挑背扛的男子大多是些年幼的孩童,最残忍的是他们无论大小一律都是被剃去了头发,脖子上套了个铁圈。舒蝉心里冒出了两个字:臧获。他的眼睛湿润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 这时舒蝉前方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晃了晃,摔下地来,他背上背篓里的东西打翻了,舒蝉见背篓里一块一块似些碎石形状,却金灿灿的发出金属特有的光芒来,他脑袋里灵光一闪,想道:“这是金块呀!这矿里难道不若老爹所说是个铁矿,竟是个金矿不成?” 才晃过这个念头,早有监工持了长鞭,啪的一鞭打在孩童肩上,下手极重,孩童“啊”的惨叫,肩头皮肉破开,溅起点点殷红鲜血来。舒蝉哪里还忍得下去,晃身跃出,施展小擒拿手,劈手抢过皮鞭,向那监工头上打去,嘴里叱骂道:“我叫你也尝尝鞭笞的滋味!”他的腕力胜过那监工不知多少倍,监工初时还尖叫着抱头欲躲,可是无论他逃到哪里,舒蝉手里的皮鞭总能尾随而至。顷刻间,那监工被打的头破血流,跪地拼命求饶。 这一突然变故,大坑洞内数百名臧获一齐愣住,其他十数名监工呼斥着,手持刀剑棍棒的冲到舒蝉跟前,舒蝉手里皮鞭灵活伸展,如活物般,指东打西,一班监工头子个个不落的挨了十数鞭,直打的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乱叫唤。 舒蝉哈哈大笑,扬起皮鞭,对着满场的臧获朗声道:“你们还愣在那干嘛,还不快逃!”众人顿时醒悟过来,呼啦丢下扁担、背篓、推车,纷纷向通道处逃去。有几个年长些的,跑近舒蝉,竟跪下砰砰砰给舒蝉磕起头来。舒蝉眼眶红道:“你们不必如此,快些找生路去罢!” 混乱间,舒蝉跃上高台,瞥见有抹红影在人群里一晃而过,身形宛然便是那红翁,舒蝉跳下,喝道:“老东西,我看你往哪跑!”他欲追,偏生人堆里挤挤穰穰,你拥我推的很难前进,眼看红翁钻入一条坑道,消失不见,他心里更加着急。 好不容易人群渐渐撤离了些,他赶忙钻入那条坑道,追了上去。这次的坑道不算宽敞,岔道又多,舒蝉在混乱中与小黑离散,所以这次只能凭了自己的猜测,胡乱选择。有时走岔了道,愈往里走,通道愈窄,甚至走进了死胡同里。如此行行退退,他足足在这迷宫般的坑道里转了两个多时辰。 舒蝉累的直喘气儿,坑道内只点了微弱的蜡烛,目力不能及的很远,他只能摸索着小心前进,这次没走多久,便听见一声尖叫。叫声凄厉痛苦,舒蝉加快脚步,渐渐听见叫声里夹杂了孩子号啕害怕的哭声。他的心噗噗噗的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般,手脚差点发软倒地,心底呼喊道:“不是的,不是阿秀,他没事的……没事的!” 哭喊声渐近,坑道也到了尽头,竟是一道一人来高的木门,舒蝉不加思索的一脚踹开大门。 记得小的时候曾问过爹爹一件好奇的问题:“爹爹,猪那么肥,那么重,是怎样被人杀死的?”当时爹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带着他走进了街头郑屠夫的宰猪场里。 一头头死猪被钩子高高吊起,个个洗的白白胖胖的,郑屠夫笑嘻嘻的拿着杀猪刀…… 舒蝉现在突然有种反胃想吐的感觉——这个不足二十丈的石室里,高高的吊着一个个被剥的赤条条的孩童,那发胀泛白的皮肤让舒蝉想起了那些个死猪来。他倒抽口冷气,手脚再也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阿秀被吊的老高,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头皮幽幽的泛着青光,脖子上更是箍了那生锈的铁圈,门被踢开时,他沙哑尖锐的声音凄厉的高叫:“舒哥哥——” 那个手拿血淋淋短刃的胖子刚说了句:“你是什么人……”他的脖子上便被一道银光划过,那颗猪头般的脑袋永远的脱离他的脖子。舒蝉咬牙恨道:“人渣!”一脚将他的尸体踢的老远。 解开绳子,放下阿秀,他害怕的直抖,哭道:“舒哥哥,舒哥哥……我好怕,坏人要拿刀割我的小鸡鸡……哇……我好怕……”舒蝉的心揪得紧紧的,胸口有块千斤重的大石般,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一手抱起骨瘦的阿秀,他脱下外衣给抖得厉害的可怜孩子裹上,安慰道:“乖,不怕了,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找郎罢,不哭了,阿秀好乖的!” 阿秀抖瑟道:“那个哥哥……那个哥哥在那里!”小小的手一指。舒蝉道:“哪个哥哥?”阿秀哽咽道:“那个……在那里!” 舒蝉顺着阿秀所指的方向,拐进隔壁那间小室,他脚下一个趔趄,瞪大眼睛——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炼火中的地狱——那间小室里堆满了孩童□裸的尸体,一层层,一叠叠的累的老高,老高……舒蝉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滚,他“哇”的吐了口酸水。 阿秀眨着泪眼,嗫嚅道:“哥哥,那个哥哥……”尸堆里哼出一声细弱的呻吟声,舒蝉吓了一跳,而后看见了那个在小溪边被“红翁绿媪”掳走的受伤少年。他就躺在尸堆上,赤身裸体的侧歪着,双股间正流淌出大量的鲜血。 舒蝉涨红了脸,急急的避开视线。阿秀挣扎着下地,跑了过去,摇着那少年的手,哭道:“哥哥……大哥哥……舒哥哥,你快来救救他呀!他流了好多血……”少年惨然一笑,低道:“不……不用了……我……我已经……咳咳……” 舒蝉眼见那少年已不能活了,忙凑过耳朵听他说些什么。那少年挣着说了两句,最后像是回光返照般,大声凄厉叫道:“……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念完这四句,突然瞪大了双目,停了呼吸。舒蝉用手缓缓阖上他的眼睑,黯然神伤,阿秀则哇的放声恸哭。 舒蝉霍然站起,说道:“阿秀,我要替这小哥哥报仇,你敢不敢去?”阿秀挺胸道:“敢!”舒蝉只觉豪气万丈,大声道:“好,咱们走!” 当下,舒蝉领了阿秀又从来路退出,他记性极好,这一次没走岔道,只花了一柱香便回到了那个大坑洞。 坑洞内烛火通明,照耀的如同白昼,那一圈竹篱平台上站满了一手持刀,一手擎着火把的壮丁,坑洞中间密密麻麻跪了一群人,双手被反绑着,却是那批被舒蝉放跑了的臧获们。 舒蝉心里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对面高台上坐在椅上的蒙面男子,怒叱道:“古博仁,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恶贼,你以为你蒙着脸,就能掩盖住你犯下的滔天恶行了么?”蒙面男子嗤的一笑,道:“我原本就没想要隐瞒什么,蒙着面不过是觉得这洞里的瘴气难闻的紧罢了!”他揭下面布,笑道:“真没想道你这小鬼竟有能耐找到这里来,嘿嘿,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你坏了我的事,可有想过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么? 舒蝉怒道:“你该想想你自己,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坏事,会有什么下场!”古博仁站了起来,说道:“我倒是很奇怪,仁义镇上的百姓个个把我敬若神明,你怎会怀疑到我头上,一口叫破我的名字,难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够谨慎,露了破绽么?”舒蝉冷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五年前救下了丁氏一门孤寡,因此而博得了一个‘仁义侯’的美名,谁也没想到你这个伪君子,暗地里却把丁氏一门,女的卖去了娼寮,男童卖到了福建做臧获。后来你见臧获买卖大是有利可图,便假借着在仁义镇上归隐,实际却在背地里掠卖儿童,摧残他们的身体,把他们变为奴隶,好在这无人留意的废矿里替你开采金子。我说的是也不是?” 古博仁啪啪啪的鼓起掌来,赞道:“好聪明的娃儿,只可惜聪明的脑袋用的不是地方!”舒蝉道:“原本我也万万猜不到会是你,你可曾想到过,当年丁氏一门中给你贩卖到福建的孩子,有一个正巧流落到了你的金矿上,正是他临死前吐露了你的秘密!” 舒蝉将阿秀拉后,唰啦拔出双刀,喝道:“我心里发了誓,定要替他报仇雪恨!”古博仁身旁一直未吭声的秦总管见舒蝉拔出弯刀,眼睛一亮,脱口道:“舒眉弯刀!” 舒眉弯刀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原是峨嵋派掌门舒眉师太的成名兵器。舒慕允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后,创立了舒家堡,在他女儿周岁生辰当日,舒眉师太把“舒眉弯刀”作为贺礼送给了舒慕允的女儿。 正愣忡间,有个声音传来:“她有舒眉弯刀,她是舒慕允的女儿舒晓晓!”身形一晃,却是“红翁绿媪”二人。绿媪扶着红翁,怒叱道:“古博仁,你好黑的心,你早知道她是舒慕允的女儿,却还要我们老夫妻俩趟这趟子浑水。你难道不知招惹了舒家堡,等于招惹了整个武林么?” 古博仁冷笑道:“是你们两个老糊涂笨罢了。你们自己瞧瞧她,她身上有哪一点像个男孩子?”红翁绿媪应声望去,只见舒蝉长发披肩,眉新画月,脸若朝霞,神若秋水,虽然年纪稚幼,却隐然已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胚子。红翁跺脚道:“都怪自己瞎了眼,怎的就没早看出来呢?”绿媪说道:“不管怎样,古博仁你既然早知道,就该明说。你昧着心的瞒了我们夫妻,不过是想我俩给你当替死鬼。这傻子做的事我们可不干!如此,哼,恕不奉陪啦!” 老夫妻二人身形才动,就听秦总管一声大喝:“想走,可没这么容易!” 秦总管长手一揽,手掌迅猛的拍向红翁,他这“凌云十八拍”本就是后发制人的招数,红翁虽走先了一步,却仍被一招便拦截下来。他右腿受了伤,行动稍有迟缓,秦总管的第二拍又凌空罩下。绿媪见状,叱呵一声,揉身而上,淬毒的黑指甲划向秦总管的手背。秦总管撤掌间,红翁就地一滚,狼狈的躲了开去。 出去的坑道在这三人打斗的附近,舒蝉若要离去,势必要冲到对面去,眼见他们几人起内讧,打的甚是激烈,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说道:“阿秀,咱们一冲到对面,你就马上钻进那个洞里去,千万别回头,知道了么?”阿秀机灵的很,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成为累赘,马上答道:“舒哥哥,我知道啦,你放心吧!” 舒蝉回首冲他一笑,道:“以后莫再叫我舒哥哥啦,叫我姐姐吧!我可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呢……”“呢”字出口,她抓起阿秀,运劲用力将他推出。阿秀一声惊呼,身子平平从一干臧获头顶飞过,撞向红翁绿媪和秦总管。舒蝉双足一顿,跟在阿秀之后迅速掠出。 三人大惊,红翁绿媪急急侧开身子,秦总管正一掌拍向红翁胸口,眼见阿秀撞来,招式不改,却中途改变方向,一掌击向阿秀,眼看一掌便可拍散了他瘦弱的身子骨,却没料阿秀身底下呼啦闪出一柄弯刀来,一刀劈在了秦总管的手臂上。 秦总管捂住伤口疾退,舒蝉诡异的一笑后,撮唇长啸,凌空一脚踢在阿秀腰上,将阿秀又送出三丈远,两柄弯如新月的银刀,一上一下的挥向秦总管。舒眉弯刀的威力果然非同小可,舒蝉将刀法使的密不透风,秦总管骇然连退,铁青了一张脸,“凌云十八拍”的狠辣招式竟没空隙施展得出。 红翁绿媪却趁机闪向出口,正要入洞,哪知背后一阵强风扫来,两人暗叫:“不好!”背上已各自印上了一掌。两人口中喷出鲜血,瘫倒在地,回眸一瞥,却是古博仁。绿媪强撑着一口气,说道:“古……博仁,你……好狠……”见丈夫伏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已然断气,垂泪道:“老……老不死……的……”她挣扎着向红翁挪了挪,头一歪,再也不动了。 古博仁哼了声,抬眼瞪向吓呆了的阿秀,阿秀害怕的尖叫一声。舒蝉心头一颤,左手刀交至右手,双刀合并,左手一扬,寒芒点点,飞雪雨花针向古博仁激射而出。 古博仁斥道:“雕虫小技!”双袖在空中一拢,飞雪雨花针尽数射在了他的袖袍上,他正欲得意的仰天哈哈长笑,哪知眼前寒光又起,快的直逼他的面门。原来飞雪雨花针的发射手法颇为奇特,一大把的飞针中竟能先后急缓,错落分明,令人防不胜防。古博仁的武功着实厉害,竟能在千钧一发间硬生生的扭侧了身子,避开大量飞针,但左脸颊和左肩头却仍在所难免的被飞雪雨花针划破了皮。 破皮的伤口处立即传来一阵麻痒,古博仁惊怒道:“竟然有毒?臭丫头,拿解药来!”飞雪雨花针其实并没有剧毒,舒蝉调皮爱作弄人,所以在针尖上涂了些痒痒粉。这个事实,她当然不会告诉古博仁,冲他扮了个鬼脸,嬉笑道:“要解药,做梦去罢!” 古博仁火大的正待上前擒住她,只听闷闷的传来一声轰响,整个坑洞剧烈的摇晃起来。 “轰隆——”又是一声,这次响声更大,头顶的土坯松动,悉悉索索震落下无数尘土。古博仁脚下一滑,忙使出千斤坠站稳脚跟,骂道:“他妈的,怎么回事?” 阿秀不懂武功,给地面震得跌下平台,惊呼声中有只枯槁的胳膊紧紧拽住了他。阿秀抬头一看,又惊又喜道:“郎罢!”那出口的坑道口露出一张脸来,正是阿秀的郎罢,他说道:“阿秀,别怕,有郎罢在,没事的!” 舒蝉喜道:“老爹,是你做了什么手脚么?”老人快速的拉起阿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我找到些当年采铁矿石时用的火药,没想到还顶用,就在原来废弃了的坑道里点着了……哎哟,小心后边……” 舒蝉光顾着听老人说话,一时没留意身后,待到老人提醒,她背上已结结实实挨了秦总管偷袭的一掌。她身子向前冲出三大步,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古博仁抢了手下的一柄钢刀,一招“秋风叶落”砍向舒蝉头顶。 老人一惊,想也没想的就势拉了舒蝉,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古博仁的那一刀便砍在了老人的肩膀上。刀势很沉,伤口从老人的肩头一直划到腰间,活活将老人劈成了两半。阿秀惨叫一声:“郎罢——” 秦总管也没有停歇,举掌又向舒蝉头顶拍下。这时,他耳畔“汪——”的一声,右手猛地痛彻心肺,却是那只浑身黑漆漆的小狗儿不知从哪蹿了出来,狠狠的咬住了他的手背。秦总管一甩手,小黑轻松跃到地面,护在主人身旁,凶狠的咧起牙齿,目光仇视的盯住秦总管。 秦总管只觉整条手臂都麻了,那只右手高高肿起,伤口处流出的血竟是乌黑的像墨。他神色大变,眉头才皱起,古博仁手起刀落,已一刀将他整条右膀砍下。秦总管面色惨白,牙关紧咬,痛的险些晕厥死去,古博仁在他胸口连点十处大穴,撕下衣襟替他包扎,缓止了伤口处的流血量,秦总管打着颤道:“多……谢……庄……主……” 这一稍缓,舒蝉顺过一口气,抬手将阿秀塞进了出口的坑洞,喊道:“快走,是男子汉,便不许再回头!”阿秀垂着泪,稍有迟疑,古博仁已回身一把抓向他,叫道:“今儿在这的人,一个也别想出去,都给我留下了罢!” 他的阴谋败露,自然不肯再放出一个活口泄露机密。舒蝉早猜到他的意图,古博仁左手五指凌厉抓来,她手中舒眉弯刀斜削而下。 古博仁右手钢刀架住两柄弯刀,他的内力修为远在舒蝉之上,舒蝉感到手臂一麻,握着的舒眉弯刀险些脱手,她身子猛然一轻,胸口有股强大的劲力撞了过来,娇弱的身躯被震飞到半空中,一头摔进了跪满臧获的人堆里。 古博仁左手却丝毫未停,他一把扯住阿秀的衣服,阿秀身上的那件白衣长袍原本是舒蝉的,只是披在身上。兹啦声响,古博仁空抓了件衣服,阿秀光着身子隐没在了坑道内。 古博仁正欲追进洞去,哪知屁股上一凉,却是小黑在后头咬住了他的裤子,扯破了他屁股上一大块布料。古博仁大怒,喝骂道:“小畜生……”反手一掌,打在了小黑的腰身上,将它击飞。小黑低嗷了一声,撞在石壁上,摔倒在地。 古博仁气的两眼充血,猛回头却见数百名臧获像是炸开锅的沸水般喧腾起来,纷纷冲撞向守卫在旁的壮汉。壮汉们的武艺虽高,奈何臧获人数众多,顷刻间,那十来名壮汉只来得及砍倒数十名冲在头里的臧获,悲鸣一声,被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吞没。 古博仁怒吼道:“反了天了,你们这群畜生!”臧获们喧闹着,齐声嚷道:“我们要自由!我们要自由……”叫喊声中,有个清脆的声音吟道:“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 古博仁定睛望去,却是那舒蝉白衣沾满鲜血,摇摇晃晃的从坑道上走了上来,她脚步蹒跚,身子似随风欲倒,但左右臧获们拥着,扶着,一步一步将她抬了上来。她白皙的脸颊上那一弯月牙儿闪着泪光,嘴里继续高声吟道:“……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她走到阿秀郎罢尸体前,立即有两名年轻臧获扛起了老人的尸体,舒蝉落泪道:“……郎罢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她缓缓举起舒眉弯刀,那弯弯的银刀就如同她弯弯的眼睛一样,闪动着优美凄绝的光华。古博仁不自觉的退后一步,舒蝉道:“……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 念毕,她的弯刀如闪电,如雷鸣,向古博仁挥去。古博仁架起钢刀还击,舒蝉大喝一声道:“还不快走!”她没回头,但她身后那数百人蜂拥而上,向出口处鱼贯而入。她双刀用力夹住古博仁的钢刀,诘诘一笑道:“有本事你便先杀了我!” 古博仁猛力一抽,钢刀却是纹丝不动,他抬脚一脚踹向舒晓晓的肚子。舒蝉一声闷哼,痛的弯下腰去,但手里的双刀顺势借力一绞,将古博仁的钢刀绞断了。她昂起头,闷笑道:“还……还没完……完呢……”边说嘴角又呕出血来。 古博仁又惊又怒,喝道:“好,你既然求死,我便成全了你!”一劈掌,运足十成功力,下手再不容情。舒蝉堪堪险险的挡了十来招,被他一拳击在右肩胛上,只听骨头清脆的咔嚓断裂声,她右手弯刀当啷落地。 臧获中有三四个稚龄孩童奔来,齐唤道:“姐姐……”舒蝉摔倒在地,本已昏昏沉沉,听到呼声,眼睛猛地张开,叫道:“别……别过……来……” “啊”的声惨呼,一个孩子被古博仁高高举过头顶,狠狠摔在了地上,撞破了头颅,孩子的脑浆混合着殷红的血流淌了一地。舒蝉愤怒的挣扎着爬起,左手拾起地上的弯刀,合二为一。 古博仁嘿嘿冷笑道:“真不愧是舒慕允的女儿,骨头跟你爹爹一样硬。我看你还能死撑到几时?”舒蝉见他迎面袭来,噗的嘴里喷出一口血,血沫子溅了古博仁一脸,他伸手抹脸,舒蝉左手的双刀趁势戳进了他的肚子里。 舒眉弯刀,古博仁没想到舒蝉竟留了一手,她的刀竟还能使的那么快。刀口锋利,但刀身短小,所以伤口并不是太深,没能一刀致命。古博仁捂着伤口,冷冷的道:“没想到……没想到……你那破刀竟还能伤……伤了我……” 舒蝉笑道:“你……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我这刀不只能……伤你,还能……杀了你……”她的伤势比起古博仁着实严重十倍,内伤加外伤,她明明痛的想哭,却偏偏还能泰然的咧着嘴笑。 秦总管靠在石壁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惨然的望着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她明明还只是个孩子,哪儿来的勇气?哪儿来的力量? 他脚才挪了挪,舒蝉大喝道:“小黑!”小黑听到主人的召唤,呜呜的低鸣了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瘸着腿,呲着牙,截住了秦总管。舒蝉笑道:“你最好别……动,小黑,它现在……心情可不大……好啊!” 几百名臧获们安然离去了大半,舒蝉他们三人一狗彼此僵持着,古博仁面皮跳了跳,说道:“你狠……算你狠!我便是死,也要拉了你做垫背的!”他飞身扑来,凶狠至极,舒蝉一矮身跌坐在地上,古博仁收势不及,竟一头栽进大坑洞里。 古博仁落地后,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舒蝉左手弯刀脱手掷来,双刀并在一起,旋转如飞器。古博仁在半空中无法借力,猛吸一口气,将身子拨高一尺,但弯刀来势汹汹,一刀齐刷刷斩断了他的双腿。古博仁惨叫一声,身子笨重的从空中摔下。 秦总管脸色泛青,嘴唇哆嗦道:“这……这是……”舒蝉咳了几声,笑道:“这招叫……‘舒眉一笑’!舒眉师太的刀法……果然厉害。可惜……可惜我性子懒散,平日……不肯好好……学……咳咳……哎,这……这嘴里的血怎么这么多……流不完呢……”她回眸冲秦总管微微一笑,秦总管见她带血的笑容,异常诡异恐怖,突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此时洞内的臧获们已全部撤离,舒蝉瘫在地上,爬也爬不起。地面骤然的抖动了一下,“轰隆”一声巨响,坑洞顶震落大片的泥土石块。 洞外,似有成百号人齐声在呐喊:“舒姐姐,快出来,要爆炸啦——舒姐姐,快出来,要爆炸啦——” 舒蝉低声苦笑道:“笨蛋,我哪里还有……力气哦……”小黑凑近她,呜呜的吐出小舌头舔着她脸上的血迹。头顶的泥土块大块大块的崩落,速度非常快。 舒蝉环顾四周,想道:“这是个人间地狱,早该毁掉了……”正胡思乱想着,秦总管企图逃向出口,却被一块大石头砸下,压在了肩背上,他发出最后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声音。舒蝉抱起小黑,低声道:“最后,只咱们俩啦……嘘,不叫啦……你怕不怕……小黑……” 又一声巨响后,整个矿坑塌终于全面崩塌了下来。 清晨,一夜的雨露滋润了大地。乱葬岗上那矗立的坟头间密密的站满了光头的人,阳光和煦且温柔的照在每个人身上。 阿秀披了件宽大破旧的衣服,神色肃穆的盯着面前那一大堆的废墟,浓浓的烟幕渐渐散尽后,他小小身子里,迸出那独有的尖尖沙哑声,吼道:“挖!” 挖——只简单一个字,却绝对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几百双大小不一的手在废墟里、乱石间翻开了。 挖着翻着,不知谁领了个头,嗓子里逸出一声呜咽的抽泣,顿时哭声连成一片,悲哀弥散在空气里。阿秀瘦小的手指破了,渗出血来,他跪在地上,拼命的挖着,大声说道:“姐姐不喜欢看人家哭的,她爱笑,她笑起来很美,很甜……所以,咱们都不要哭了!” 哭声竟神奇般的止住了。 几百双的手足足挖了两个时辰,当太阳升到头顶,毫不留情的炙烤着每个人的皮肤时,人群里发出一声欢呼:“有啦!” 最先挖出来的那具尸体,蜷曲着,面孔被石块砸的血肉模糊,仅能从服饰上辨别出来是秦总管。 而后便是小黑——它缩着秦总管蜷曲的尸体下,虽然气息奄奄,但因为有秦总管尸身的庇护,它竟还活着,黑亮的小眼睛如宝石般闪着光。 十天后,舒家堡的百人骑卫队拥着一辆车辇驶进了仁义镇,车队只在镇上停留了半日,便又离去。那威严的阵势,让见惯了大场面的仁义镇的地主、官吏们不寒而栗。 车队临走时,拐进早已空无一人的仁义山庄,带走了那块五年来一直高高挂在正堂上的金字牌匾。 那辆缓缓而行的车辇里,一个浑身包满纱布的华衣少女散了一头的秀发,躺在高拥的锦衾上,时不时的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旁的阿秀有些担忧,放下怀里的小黑,关切的问:“姐姐,你哪里疼?我叫叶姥姥进来瞧瞧你,好不好?” 舒蝉瞪大了眼睛,低声道:“你敢……嘘,别让姥姥听见——我是装的!”阿秀奇道:“为什么?”舒蝉撇了撇唇,说道:“我是偷跑出来的,一出门就闯了那么大的祸,这次回去以后,爹爹肯定会拿把锁把我锁在屋子里啦!”说完,忍不住又唉声叹气。 阿秀挨近她,眨了眨眼,问道:“姐姐,你郎罢很凶么?那我以后住你家,他会不会生我气?”舒蝉望着那瘦弱的小男孩,他光溜溜的头顶已长出一茬青色,虽然穿了件锦绸,却愈发映衬得清瘦可怜。舒蝉搂过他的肩膀,柔声道:“不会的,姐姐的郎罢和阿秀的郎罢一样,最爱最疼姐姐了。他一定也会像阿秀的郎罢一样疼爱阿秀的……” 微微晃动的车辇里传出爽朗的笑声,陪同车辇的那些护卫的脸上,一个个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朝阳在车后升起,照亮那一片不再哀伤的故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