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门甜妻》作者:简薰 在富商宋家当嫡女,又有疼爱她的祖母、娘亲撑腰, 宋心瑶体会到了什么叫懒散一时爽,一直懒散一直爽, 可她也是有烦恼的,就是得赶快出嫁带旺弟妹们的婚事, 偏偏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不是品行歪就是长得歪, 搞得她分明貌美如花、多才多艺还多金,居然也愁嫁了! 好在远房表弟薛文澜年轻才俊,两人一块长大又知根知底, 而他更是爱慕她多年……天底下哪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于是她一个姑娘家的也主动求亲,又是弹曲又是送荷包的, 好不容易才把亲事定下来,原以为终于能快活准备当官太太了, 没想到,未来婆婆不知为何频频出招,非要给她的婚事添堵…… 第一章 寄人篱下表少爷 要说起京城的富户,那可是数不完,京城人多地贵,没点银子还真不好生存。 宋老太爷在京城里过得还算不错,家眷十几口,奴仆约五六十,靠着先祖留下来的田地跟铺子,人生悠悠哉哉,春天品茶,夏天骑马,秋天吃蟹,冬天赏雪,过得十分惬意。 至于考功名什么的,没人想过,那太难考了。隔壁张家老爷四十岁才考上秀才,看在宋家人眼里就害怕了,家里又不缺钱,吃苦读书做啥呢?吃吃喝喝不挺好的嘛,读书太累了,不干。 但有时候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宋家现在是不争气,但先祖争气啊,财产留得多——那红色的大门,黄色的铜环,还有门口一对石狮子,红瓦高墙沿着春树巷一直下去,都是宋家的宅子。 门口永远干干净净,见不着一片落叶,黄铜环擦得发亮。 一个下午,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路询问,在宋家门口停了下来。 妇人待过大户,知道大门不是普通人可以进入,于是牵着孩子往侧门,开口问:“请问有没有人在?” 没人回应。 那妇人又喊了一次,侧门才缓缓拉开,一个守门婆子探出头来,看妇人一身旧衣,头上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银钗子,马上鄙视道:“找亲戚去角门。” 妇人知道婆子是把自己当成下人的亲戚,也不恼,“我是宋老太太的姨甥女,还请嬷嬷通报一声。” 那婆子怀疑,“姨甥女?” 这妇人的母亲跟老太太是姊妹?怎么可能,老太太最是护短,要是知道自己妹妹穷困至此,会一点忙都不帮吗? 肯定是很远的亲戚,怕见不着所以说谎,反正见到老太太的面再求就是了,能见到面就是机会啊。 这种人可多着了,每个月都会有不要脸的远房亲戚上门…… “我有信的。”妇人从怀中慎重地拿出一封旧信,“这是当年宋老太太跟我母亲的书信,还请嬷嬷送去给老太太看,她一看就会知道。” 婆子狐疑的接过,信是很旧了,她因为识字所以才被派来守门接帖,帖子上写着“周夫人”,老太太的妹妹,好像是嫁给姓周的没错…… 不过今天老太爷的旧友一家上门,老太爷高兴得很,老太太自然是陪同了,哪有时间见这什么姨甥女。 于是把信往妇人身上一推,“我家今日有客,你明日再来吧。” 那妇人急了,“嬷嬷,请您帮帮忙,我们,我……我们真没办法等明天。” 他们的盘缠己经用尽,最后的三百文钱用来付昨晚的客栈房间了,连今天都只喝了几口水,她是大人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儿子才六岁,那么小,她舍不得儿子挨饿受冻,天气这样冷,他们哪里找地方度过今天晚上。 婆子不耐烦,“都说了我家今天有客,你这女人怎么还纠缠不休,还不快滚!” 那男孩怒道:“不准你这样对我母亲说话!” 那婆子乐了,“哟,这年头上门乞丐都当自己是大爷了?” “母亲,算了,我们走。儿子就不信京城这样大,没有我们母子容身的地方。”那男孩说完就要拉母亲离开,奈何六岁的孩子根本拉不动一个大人。 妇人一脸着急,“嬷嬷,请您帮帮忙——” 那婆子只是坏笑,还拉大嗓门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我们宋家可也算是大户,大户有大户的规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更改的——” 她故意大声,想引得附近的下人过来看笑话,却不意听见一个娇憨的女童开口。 “什么不行就不行?” 那婆子一看,大惊,“哎哟,大小姐怎么出来了,外面天这样冷,您小心别冻着。” 那女娃便是宋家的长孙女,叫做宋心瑶,今年七岁,虽然是女孩,却是宋家期待已久的第一个孙字辈。 加上她出生后,原本卧床生病的老太爷逐渐康复,可见是个带福气的,因此虽然是女孩,却十分受到宠爱。 今日老太爷旧友上门,宋心瑶被带去让祖父母炫耀了,才七岁就琴艺出众的孙女,自然得大肆炫耀,但她后来嫌闷偷偷溜出来,没想到经过前庭时听到守门婆子大小声,而且还持续了一下子,忍不住好奇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到一个妇人跟一个弟弟,妇人满脸哀求,弟弟一脸倔强的想拉人走,奈何人小却是拉不动。 “全嬷嬷,是怎么回事?” 全嬷嬷就是个欠揍的,面对弱小百般欺负,但面对大小姐自然不敢推托,“说是老太太的姨甥女,不过老太爷今日有客,老奴请他们明天来,没想到这娘子百般纠缠,不肯走。” 宋心瑶见今天天气冷,妇人跟那弟弟都穿得单薄——看得出妇人的窘迫,对吃饱穿暖的人来说等一天没什么,对于肚子饿又无处可去的人来说,一天,让他们母子俩去哪里是好。 让他们入住客房?她不过一个七岁小姑娘,怎能发落让人入住这种大事,宋家可是每个月都有亲戚上门的。 祖父祖母是疼她,可是并不疼她的母亲,她不能给母亲惹麻烦。 想了想,于是宋心瑶褪下手中的金镯子放进妇人手上,“从这里一直出去转角有间当铺,拿去换些银子,找个客栈休息一下,表姑母过几日再来。” 那妇人连忙接过,“多谢小姐好心。” “您是我的表姑母,不用如此多礼。” 宋心瑶见那小男孩眼眶发红,表情又恼又气,于是脱下兔毛围巾给他系上,温声说:“表弟莫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呢。我叫宋心瑶,表弟叫什么名字?” 男孩脾气倔,可是脖子上暖暖的触觉似乎抚平了他的刺,加上宋心瑶一直笑语嫣然,他便不好给脸色,“薛文澜。” 宋心瑶回到房中,跟母亲汪氏说起刚刚的事情,汪氏拍胸——幸好女儿没这样就让人进来。 这个家,当家的还是老太爷跟老太太,若是心瑶发落了这样的大事,老人家首先骂的就是她不会教女儿。 她不像妯娌那样会哄老太太,只能少犯错。 可想想又觉得心疼,今日要见老太爷的贵客,心瑶身上的可都是好东西,那金镯子是内造之物,价值至少上百两。 宋心瑶见母亲汪氏肉痛,笑着往汪氏怀中撒娇,“娘,算了,镯子而已。女儿不给,说不定明日京城路边就多两具尸首,菩萨要是算起来,那可是我们宋家的错啊,就当是给弟弟积福吧。” 汪氏想想也就释怀了,“也是,我们多做些好事,让菩萨保佑你弟弟一些。” 汪氏当年生了宋心瑶后,很快又怀孕,大概是怀得太快了,一直没养好,儿子宋新天生下来后身体有些问题,虽然不用吃药,但进补可没停过,却还是强壮不起来。六岁的孩子看起来比同龄的还要小上一圈,脸色也是蠘黄躐黄的,幸亏是宋家有钱,如果一般人家有这种孩子,恐怕早养不活了。 宋家现在是老太爷宋波,老太太许氏为尊。许氏这辈子只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大的叫做宋有福,小的叫做宋有禄。 生完这对双生子,许氏大出血,躺在床上两个多月,众人都以为不行了,好不容易调养了半年多才恢复如常。 虽然想替丈夫再生孩子,但毕竟自己的命比较要紧,从此跟丈夫分房睡,所幸已经生有一对儿子,倒是底气十足,什么都不用怕。 不能侍奉丈夫,许氏买了四个青春漂亮的通房,宋波不过是凡夫俗子,面对妻子的安排当然十分满意。 中间即使有个通房哄得宋波让她当姨娘,没想到许氏转眼就把她卖了,宋波虽然生气,可是当许氏把几个更貌美、更温柔的通房推到他面前,他也就气消了。 院子里没姨娘,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漂亮通房。 宋波腻了,许氏就把人卖了,再买一批。 所以许氏一直过得很好,等宋家分家后,许氏变成一家之母,那就过得更好了。 转眼间宋有福跟宋有禄都长大了,宋有福娶妻汪氏,汪氏很快怀孕,第一胎生下宋心瑶。 因为有了第三代,曾经是大爷、大太太的宋波跟许氏,现在成了老太爷跟老太太。 汪氏接着生下宋新天,陈姨娘生女宋心梅,赵姨娘生女宋心湘。 许氏对大房的子嗣不太满意,但好歹有个儿子,勉强算了。 说起来,宋有禄才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有禄的正妻朱氏入门一年无孕,给丫头开了脸还是不孕,换了十几个大夫都说没事,二太太身体好得很,几个丫头也都身体正常。 难不成是宋有禄有问题?不可能啊,跟他哥是双胞胎呢,真有问题,他哥都四个孩子了。 后来有个通房终于怀孕了,宋波跟许氏都放下心中大石,十个月后宋有禄一举得男,那就更高兴了,哭声嘹亮的健壮男孩,谁不喜欢。 宋有禄把那通房提为平妻,还大肆宴客,告诉别人他宋有禄有儿子啦,孩子洗三居然请了戏班,还放了烟花,办得比老人家大寿还要热闹几倍。 小孩子长得快,很快会翻身、会走,然后大伙都发现了,这孩子越看越像帐房先生…… 宋有禄因为这样无脸见人到离家出走,只说要出去散散心,就这样几年不回,留下妻子朱氏一个人。 于是朱氏把那些通房都打发了,养起猫狗来。 许氏其实不喜欢猫猫狗狗,但想想儿子跑了,留下媳妇,不让她养些活物寄托感情,不然让她年纪轻轻就等着死吗? 朱氏也知道婆婆让步,所以平常加倍孝顺,嘘寒问暖不曾断过,要是许氏不舒服,一定睡在榻边守夜。 朱氏天生乐观,说起笑话来可以逗得许氏笑一下午,婆媳关系相当融洽。 也因为宋有禄跑了,所以宋家的希望都在宋有福身上了。 汪氏知道,所以对于安排通房一直很上心,但不知道该说宋家男人身体不好,还是宋家运气不好,日子都是千算万算的,偏偏通房们就是怀不上,婆婆每次都要她想办法,她也很无奈。 她娘家给力,又生有儿子宋新天,真的不会在意通房生孩子。 看看,芬芳跟牡丹不都怀上了?虽然是女儿,她也分别提为陈姨娘跟赵姨娘,给了名分,她汪蕊不是小器的女人,丈夫身体不好,能怪她嘛。 只不过婆婆说教,她这媳妇也只能说是。 所幸她膝下有心瑶还有新天,除了婆婆无理唠叨,其他也没什么不满意了。 过了几日,许氏让嬷嬷来喊汪蕊,让汪蕊把女儿们都带到她那边——皮裘店的庄娘子收了一披上好的狐裘,送过来让宋家先挑,挑剩的才要放在店里卖。 京城天冷,没狐裘真不行,但孩子长得快,几乎年年得买新的。自从二儿子宋有禄跑了,许氏益发疼爱大房的四个孩子,虽然最宠爱的是宋新天这孙子,但对宋心瑶、宋心梅、宋心湘这三个孙女也是照顾有加。 一般人家哪肯给庶女挑新狐裘啊,穿姊姊去年的就是了,但许氏人老疼孙,宋家又不是花不起,买。 庄娘子一见三个小小姐,立刻夸,“哎哟,三位宋小姐可是越长越好看了,这要是在外面看到,我都不敢认了,这气质还以为是官家小姐呢,瞧瞧小姐们水灵灵的,真好看。” 这话许氏爱听,“她们的娘倒是照顾得还可以。” 庄娘子继续讨好,“大太太人太好了。” 这边说的当然是汪蕊没有刻薄庶女——京城大户,不管官家商家,刻薄庶子女似乎是不成文惯例,虐呗,反正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会心疼。 一番寒暄后,许氏叫来宋心瑶,亲自拿狐裘给她试,太长了会绊到脚,太短又怕进风,这可是她的宝贝孙女,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氏左看又看,给她选了全白的,衬着水嫩的小脸蛋,显得十分富贵。 许氏又叫过宋心梅,给她选了白色带棕色线条的,宋心湘拿到的也是一样白色带棕色线条。 都是好东西,但还是分了嫡庶——给的东西都要有,可还是要分一下,不然会被笑说没规矩,什么时候庶女可以跟嫡女拿一样的东西了。 庄家是京城的各种皮裘大商,这次带来的还有老虎皮。 老虎皮稀少,不可能像貂裘这样做好了才卖,老虎皮是卖出去了才会裁做。 宋心瑶摸了摸,粗粗的,不舒服啊,可怜的弟弟要穿这种东西,又不好看又不舒服,威风嘛?好吧,是有点威风呵。 宋心梅拿着祖母给自己挑的,不太高兴,她也想要纯白的,明明还有两件纯白的,祖母却不让她试,可她也不敢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母亲”生下来的,本来就低姊姊一等,只是知道归知道,还是觉得好不公平,大姊姊不管什么都比她好…… 许氏兴致颇高,让汪蕊也挑了,自己又替二媳妇朱氏挑了。 庄娘子笑咪咪的跟着帐房去领银子。 许氏见到三个孙女,心情颇好,刚好昨日得了新茶便让人煮了起来,亲自考校三个孙女,茶叶来自哪里,茶水又是几沸。 宋心瑶七岁,宋心梅跟宋心湘都是六岁,启蒙时间没有差很多,不过宋心瑶毕竟托了多一岁的福气,她的答案比较接近……虽然说得也不正确。 三沸的水说成四沸。 明前龙井尝成了雨前龙井。 但许氏已经很满意,才七岁呢,于是奖励了她一只镯子。 就见宋心梅脸上出现懊恼神色,许氏笑说:“梅儿,你差你大姊姊一岁,莫急。”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个嬷嬷招手,熊嬷嬷奇怪,走了出去。 熊嬷嬷是许氏的陪嫁丫头,后来嫁给了管事,年纪有了,但还是服侍自家小姐,儿女们也都是在宋家的铺子做事。在宋家,熊嬷嬷一定程度的代表了许氏的意思,就连汪蕊跟朱氏这两位太太也得给熊嬷嬷几分面子。 熊嬷嬷隔了一会才回来,一脸欣喜的对着许氏,“小姐,嫁到周家的二小姐有消息了。”太高兴了,一时都忘了改称呼。 许氏回神,惊愕又惊喜,手上茶盏掉落在地,“阿玉……有消息了?” “是。”熊嬷嬷把手上的信放在桌子上,“是二小姐的女儿跟外孙,拿着信上门了。” 许氏颤抖着手拿起那封旧信,上面写“二太太”,是她自己的笔迹,她当年写给妹子许玉的信…… 妹子的丈夫后来分了家,刚开始还有写信,后来就没消没息,她遣人去打听,只说那户的老爷欠了好多赌债,半夜全家跑了…… 许氏抹泪,“快点让他们进来。” 熊嬷嬷很快又出去发落。 宋心瑶拿出手绢给祖母,“祖母莫哭。” “祖母是太高兴了。” 宋心湘奇怪,“是祖母年轻时的朋友吗?” “是你们表姑母。” 除了宋心瑶之外,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觉得奇怪,祖母那边的亲戚不多,两个祖舅都已经过世,现在总共有七个表叔跟几个表姊表弟,从来没听说过那个祖舅有生女儿,表姑母?哪来的? “你们都回自己房间去吧,祖母要跟你们表姑母好好说说话。” 三姊妹虽然好奇,但已经开始接受闺阁教育,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不听,于是都随着嬷嬷回翠风院去了——孩子还小,现在都随着汪蕊住。 宋家的规矩,男孩九岁独立院子,女孩十岁,现在四个孩子都不到那年纪。 许氏想起年轻时跟妹妹许玉种种,忍不住泪涟涟。 京城的人都以为许家是三手足,其实是四手足。许氏还有一个小妹许玉,嫁人一年多就不见了,从此二十几年没有音讯。大哥跟弟弟死前都还挂念着这个小妹,担心她过得不好,又担心她死了没人知道。 找了这么多年,许家都绝望了,没想到这时候妹妹的女儿上门了,许氏确认这信没错,是她写出去的,妹妹的女儿手背上有个胎记,她还记得…… 现在算算,那女娃也二十多岁了,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弟妹,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许氏一边想,一边觉得时间怎么这样漫长…… 终于,熊嬷嬷把人领来了,一个年轻少妇跟一个小男孩,穿得很朴素,一脸近亲情怯。 少妇长得有五分像许玉,走起路来更是一模一样,不用看胎记了,许氏知道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妹妹的亲生女儿。 妹妹嫁给一个姓周的商户,但那周大爷偏偏不学好,不但打妻子,还赌博…… 少妇一见许氏跟自己母亲相似的面容,一下红了眼眶,“甥女华贵见过姨母,华贵的夫君姓薛,这是我给夫君生的儿子,叫薛文澜,文澜,快点给姨婆磕头。” 小男孩在母亲催促下,有点别扭的行了大礼。 许氏伸手,“乖,过来姨婆看看。” 小男孩长得很精致,虽然难掩一路风霜之色,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小小的孩子,满脸的倔强。 许氏摸摸他的头,一脸慈爱,“你乖,几岁了?” 面对那样和蔼的神色,男孩便倔强不起来,“六岁。” “读书了吗?” “上了两年的学。” “四书五经都开始念了吗?” “尚未,还在念诗词。” “那也挺好的。”许氏摸摸甥孙的头发,想到妹妹已经有了外孙,脸上更显得慈蔼,“循序渐进,才是正道理。” 许氏看完孩子,对周华贵伸出手,“华贵,上次看到你还是抓周那日,现在都这么大了,跟你娘……长得真像。” 周华贵听到姨母提起过世的母亲,又想起一路种种辛苦,忍不住鼻酸,“母亲也说我们娘俩长得像。” 握着周华贵的手,许氏想起二十几年前,“那时你娘还担心你这胎记会越长越大,不好对亲,现在想来倒是淡了不少。瞧我糊涂的,你都成亲了,这胎记什么的自然不重要,对了,孩子的爹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若说周华贵刚刚是想哭,现在就是真的哭了出来,“夫君走了。” 许氏错愕,妹妹的命不好,没想到外甥女的命也不好。 看着这跟妹妹相似的面容,心中百般怜爱,“坐来姨母身边,好好跟姨母说,周家到底怎么了?我跟你两个舅舅派了好多人去找,一点消息都没有。薛相公走了,他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吗?” 周华贵一边哭泣,一边还是缓缓说来。 她有印象开始就是到处躲,这地方住几个月、那地方住几个月,然后每个月爹总会发酒疯几次,母亲总是把她藏在没有米的米缸里,每回她被从米缸抱出来,母亲身上一定是伤痕累累。 她一点也不喜欢爹,可没办法,母亲说,毕竟是你的爹,毕竟是他养活我们娘俩。 就这样直到她十岁上下,爹有一天酒醉掉下河里淹死了,母女俩才结束了胆战心惊的日子。 母亲终于不用再以“周二太太”的身分活着,而是变回了许玉。 许玉识字,懂算数,便在码头当算盘娘子,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到了周华贵待嫁年龄,码头有个掌柜跟许玉提起周华贵——掌柜有个远房侄子也在码头工作,爹娘虽然都不在,但人很老实又肯吃苦,嫁给他不会吃亏的。 周华贵就这样成了薛家的媳妇。 相公人很好,又温柔又有担当,还疼妻子,周华贵日子过得很顺心,然后薛文澜来了,两夫妻都高兴得不得了。 没想到因为孩子来了,相公想多挣一点钱,所以跟着上船——船运是很好赚的,一趟就能赚上五两,除了月银,还会有老板给的花红。 才跑船没几趟就跟上人家出海,出海赚得更多,相公说,想让孩子进学堂,以后靠写字营生,不要像他,在码头太辛苦了。 结果第一次出海就遇到飓风,一船三十余人都没人回来。 周华贵抱着一岁的薛文澜哭到晕厥,后来还是母亲许玉赶来照顾。 丧事过后,薛家不知道哪来的亲戚出现跟她抢房子,那亲戚有一点门路,官府居然把房子判给了那远房亲戚,连带船东赔偿的每人一百两都给那不要脸的亲戚拿了,周华贵只能抱着孩子回到许玉租的小瓦屋。 母女两人养着小娃,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周华贵生得十分貌美,年纪也不大,还能生儿子,虽然是寡妇,还是有人想上门求亲,她一面念着过去相公的情意,一方面也舍不得儿子,始终没同意。 虽然母亲许玉一直劝她,“趁着年轻貌美,找个好人嫁了吧,文澜娘帮你养,娘有一口饭,就不会让孩子饿着。” 但周华贵没有点头。 就这样过了四年,许玉因为伤风突然一病不起,伤风来势汹汹才没几天就下不了床,大夫说她身体其实亏损得厉害,加之长年郁闷,不好医。 许玉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拿出昔日信件跟女儿说,真的过不下去的话,就上京找舅舅跟姨母。 周华贵也想像母亲养大自己那样的养大儿子,可是她没办法,母亲会刺繍、会算数,脑筋灵活,她完全做不来。 把母亲的后事办完,她身边只剩下二十两银子。 京城的路很远,二十两其实不多。 租不起马车,只能用走的。鞋子破了,就拿针线补。天气不冷时就睡路边、睡庙宇,下雨了这才会找客栈。 周华贵虽然出生不富裕,但在母亲跟相公的照顾下并没有吃过什么苦,要不是为了儿子,她真想随着母亲一起去算了。 她先去找大舅,大舅已经不在,去找小舅,小舅也已亡故,只能来找已经出嫁的姨母,心里也不是不害怕,万一姨母不在或者不见她,她要怎么办? 所幸母亲在天保佑,姨母见了她。 此时见姨母望着自己的眼神十分怜惜,周华贵更是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路行来的委屈、无助、旁徨,全都哭出来。 她想娘,想相公,可是她只剩下儿子了。 姨甥俩抱着哭泣,许久才停下来,熊嬷嬷端过水来给两人洗脸。 许氏拉着周华贵的手,“别怕,姨母在,以后定不让你们母子吃苦。” 说罢,拉过小小的薛文澜,“你有个也是六岁的表弟,以后就一起读书写字,贺夫子很有名,跟他学,以后考秀才、考举子、考进士,给你娘争个诰命,嗯?” 薛文澜用力点头,又安慰母亲,“母亲别哭,儿子一定好好读书,将来给我们薛家争光。” 周华贵破涕为笑,“还不快点谢谢姨婆。” 薛文澜入京后没遇过好人,还看尽脸色,姨婆是第一个好人——不对,还有前几天那个说是她表姊的小姑娘。 她给他系上的兔毛围巾很暖。 那金镯子当了一百二十两,他们又回去刚进京城时的那间当铺,把他爹留下的那块玉佩赎了回来,娘把那块玉佩重新给他挂上,说这块玉佩就像爹在一样,会一直保佑他的。 那个兔毛围巾他放在包袱中,舍不得戴,怕弄脏了…… 他的小表姊眼光灿灿,笑起来的样子温暖极了。 天色已晚,要开新院子肯定来不及,于是管家带了周华贵跟薛文澜入驻客院——宋波朋友多,客院是天天打扫得很干净的。 熊嬷嬷带着几个粗使丫头过来,让两母子好好洗了舒服的热水澡,趁这间隙,管家娘子已经去取了衣服过来——给周华贵的四套是汪蕊还没穿过的冬衣跟睡衣,给薛文澜的四套则是宋新天还没穿过的。 时间太晚,店铺早关了,现在做又来不急,只能让人匀新衣服过来。 晚餐送来,三荤三素,荤的是宫保野兔、鸡丝银耳、姜牙蟹肉,素的是杏仁豆腐、绿蔬凤尾、清炒大白菜,甜点是红豆汤。 周华贵除了酒席,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熊嬷嬷虽然是跟着许氏的,但听到二小姐后来落魄成那样,内心也很怜悯,知道下人都是看人下菜,于是亲自服侍。 丫头端了金盆过来,熊嬷嬷笑说:“薛太太跟表少爷洗洗手,便开始吃饭吧。” 母子俩这才知道,那放着茶叶的铜盆是用来洗手的。 一旁还有丫头拿着干净的布巾给他们擦手。 安安静静的吃完饭,丫头撤下席面,熊嬷嬷知道他们母子还有体己话要讲,就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花厅里,只有烛火摇曳,还没下雪,用不着烧炭,但怕他们冷,熊嬷嬷还是命人放了几颗烧热的暖石。 周华贵搂着儿子,松了一口气,“文澜,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薛文澜点头,“儿子一定给您争口气。” “这个家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对我们母子如何,但有你姨婆在,倒也不用怕了……还有前两天那个小姑娘,要不是那只金镯子,我们这两日都不知道要住哪。还有你爹那块玉佩,幸好能赎回来,这玉佩就算普通,那也是薛家家传的东西,你要好好留着,知道吗?” “儿子知道。”六岁的薛文澜靠在母亲怀里,“娘,外祖母当年怎么不带着你就先上京?那些信都那么久了,外祖母还留着,可见她也想念京城。” “当年所有人都劝你外祖母不要嫁给你外祖父,说他不好,外祖母偏不信,后来想了办法让两家同意。”周华贵说得隐晦,其实她也不明白,是父亲酒后说出来的,他们当年先做了夫妻,逼得两家同意他们成亲,“你外祖母排除众议嫁入周家,没想到周家真的那样不好,外祖母羞愧,所以不敢回京找哥哥姊姊——说来也是娘没用,若我会算数,好歹能找个算盘娘子的工作,可偏偏娘什么也不会,带着你一路吃苦,还担心受怕。” “娘,您别这么说,儿子只要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听到儿子这样讲,周华贵欣慰,“娘也是,有你就好了。文澜,你记得,就算你姨婆好,我们也是寄人篱下,家里其他小少爷、小小姐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但无论如何你都要忍耐,我们没有地方去了,就算挖苦你,你也忍着,把精神放在读书上,好不好?” 六岁的薛文澜历经家变,这一路又看尽人情冷暖,点点头,“儿子知道,儿子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举子、考进士,让娘风风光光离开这座大宅,自己当主人。” 第二章 笑眼弯弯的表姊 尽孝,是宋家每天的例行公事。 吃完早饭后都要到许氏的院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说话、看看孩子,如果遇到需要祭祀或者上庙就有点话聊。 在翠风院用过早膳,宋有福就出门找朋友了——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自家老母自己不去看,却要妻子儿女去探视跟问安,要说宋有福是做什么大生意,汪蕊也就算了,偏偏宋有福也不是。 宋家先祖争气,累积不少财产,这几代子孙却是不行,就靠着收租过活。什么是收租,就是一年看两回帐本,其他的日子就用来跟朋友喝喝小酒、逗逗鸟。说来是很不像话,不过宋有禄跑了,宋家只剩下宋有福,宋波跟许氏便惯着这个二十几岁的儿子,只要不赌,啥都好说,跟朋友喝酒下棋?去去去。遛鸟斗鸡?可可可。只要宋有福每天晚上回家吃晚饭,那就是孝顺顶天的好儿子。 嫁入宋家八年,汪蕊也想开了,反正自己现在膝下有宋心瑶跟宋新天,好好养育儿女就是了,宋有福想做什么都随便他。 给宋心瑶系好锦绣披风,又整理了宋新天的袄子,看看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还行,后面带着陈姨娘跟赵姨娘,大队人马这就往许氏的松桕院前进了。 路上看到二房的朱氏,两妯娌各有亲热——要说宋家能过得这么和平,人口简单绝对是最大的原因。 二房宋有禄跑了,自然没孩子,孩子就是底气,没孩子的二房根本不可能跟大房争。 至于陈姨娘跟赵姨娘都只生女儿,有什么好跟正妻嫡子争的。 所以说汪蕊过得很顺心,虽然有些烦人的小事情,但那都好说,比起几个姊妹的夫家,她算是过得最清幽的了。 一群人穿过垂花门,进入了松柏院,坐定后熊嬷嬷才往内廊请许氏出来——以往是这样子的没错,但今日却不同。 扶着许氏出来的是个漂亮少妇,少妇手上还牵了个长得十分俊的男孩。 汪蕊跟朱氏妯娌多年,默契还是有的,此时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疑惑,这这这这谁啊? 倒是汪蕊灵活些,见那少妇面容跟许氏有三分像,心想莫不是许氏那边的亲戚?可也不对啊,他们跟许氏的娘家许家来往得不错,年年都要见面的,都没见过这少妇,许家同龄的男孩都小猴子似的,上房揭瓦的没一刻安静,也没能像这孩子这样沉得住气。 许氏坐下了,拉着那少妇跟孩子坐在自己身边,汪蕊一个警醒,许氏这是在暗示这少妇可不是外人。 汪蕊很快堆起笑意,“老太太早,这娘子长得可俊了,孩子也水灵,媳妇瞧着就想结交,老太太也不给媳妇介绍介绍?媳妇心急着呢。” -汪蕊此举正得许氏心意,她当家多年,又怎会看不出来周华贵个性怯怯懦,文澜是个护母的好孩子,可惜年纪太小,有心也无力。 刚刚在内间时,华贵便一脸不安,反倒是文澜这孩子一直跟他母亲说话,转移注意力。 她这个姨祖母看在眼中,忍不住也点头。孩子是好孩子,只要好好栽培,将来一定能给华贵当依靠。 出得大厅,见大媳妇这样主动,许氏很高兴,“这是我嫁入周家的小妹留下的女儿,相公姓薛,这是她儿子,叫做薛文澜,以后就住在我们家,我打算开雁阳院给他们母子住。” 转而向周华贵道:“华贵,这里都是自己人,这是你大表嫂、二表嫂。你大表哥忙,可能要过几日才会见得到,你二表哥云游四海去了。你大嫂跟二嫂都是好人,以后不明白的都可以去问问。” 周华贵点点头,有点不安的,“华贵见过大表嫂、二表嫂。” “都是自己人。”汪蕊笑意盈盈的说:“既然已经嫁人,以后府上还是称呼薛太太吧,表示尊重,老太太您瞧这样可好?” 许氏点点头,“好,那你发落下去吧。” 不管叫周华贵为表小姐还是姨小姐都很奇怪,不如直接叫薛太太,汪蕊这也是留个心思——她可是汪家教养出来的嫡姑娘,一见这阵仗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肯定是落魄亲戚上门了,许氏舍不得而已。 如果一直喊着“薛太太”,等同也在提醒,你是外人。 现在孩子小就罢了,以后孩子大了可得搬出去啊,这是宋宅,你们姓薛,别想在这边养老。 至于为什么夫君没来,也不用问了,反正不是走投无路,没人会这样来依靠远房亲戚的,口音都不是京城口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倒有点像是南方人。 身为大房太太,汪蕊想得很多,除了要保障自己的权利,也要讨许氏开心,于是笑说:“老太太,媳妇有个建议,您听听成不成?” 汪蕊做事情一向有分寸,许氏于是点点头。 汪蕊笑道:“文澜跟心瑶几个孩子的亲戚关系有点远,真要那样称呼倒显得生分了,不如大家就当表兄弟姊妹,这样亲热些,以后文澜就是表少爷,也让下人知道薛太太不是外人,是我们自己人。” 这正合许氏心意,不然喊着外再从表哥,外再从表姊,怎么想着都很生分。 华贵的称呼也是,喊她表小姐,但说是小姐又有个儿子,但喊薛太太,又怕不长眼的下人怠慢了,大媳妇这样说最好。 于是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样挺好。” 汪蕊讨好的说:“一家人,本就该亲亲密密。” 周华贵胸口的大石放了下来,她只是生性怯懦,但不是傻,别的不说,大表嫂至少态度说明了,不排斥他们的。 只要不排斥他们,不给文澜脸色,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就算只是装装样子也没关系,怕的是连装都不肯装的,那才让人不安。 朱氏见状,也笑说:“媳妇也想着人多热闹,我院子里养了几只猫狗都很通人性,薛太太跟文澜要是喜欢,可以过来看看。” 许氏看到两个媳妇都释出善意,拍了拍周华贵的手,脸上就写着:看吧,姨母怎么会骗你,你两个嫂子都好说话呢。 汪蕊心想,安抚好大的,接下来要安抚小的了,笑说:“文澜几岁了?” 周华贵连忙回答,“六岁又五个月。” “刚好在中间呢。”汪蕊笑咪咪的对着四个孩子说:“那个小兄弟叫做薛文澜,以后是自己人。文澜,这是你表姊,叫做心瑶,这是表弟新天,大表妹心梅,二表妹心湘,都只小你不到一岁,以后就一起读书一起玩。” 许氏笑骂,“都六岁了,怎么还顾着玩?” 汪蕊喊冤,“媳妇就想趁着还没下雪,让孩子们乐一乐,等下了雪,哪都去不了了,得等明春才能活动筋呢。” 厅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许氏对宋心瑶招招手,“瑶儿,过来祖母这里。” 宋心瑶移动着小脚步,走到祖母身边。 许氏一脸疼爱。心瑶本就懂事,加上华贵早上也跟她说了一个小姑娘送了她金镯子解难之事,要不是孙女有几分好心,说不定华贵跟文澜会冻死在路边,那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妹妹的下落,想想不禁后怕。 许氏表情和善,“家里你是姊姊,虽然只大上几个月,那也是姊姊,以后好好照顾表弟,知道吗?” 宋心瑶清脆的回答,“孙女知道。” “好了,我们大人要说事情,你们几个孩子出去玩吧。” 汪蕊佯装埋怨,“老太太还说媳妇呢,现在不也让孩子出去玩?” 许氏噎住,然后大笑,“说不过你。” 几个孩子走出松柏院。 由宋心瑶带头,说了一下年纪,依次是宋心瑶,薛文澜,宋新天,宋心梅,宋心湘。 薛文澜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宋新天是最小的弟弟,没想到居然是宋心梅跟宋心湘的哥哥。 宋心瑶心想,自己既然是小姊姊,还是得招呼好小弟弟,于是笑说:“表弟,我带你到走一圈。” 薛文澜一脸平和,“多谢表姊。” 已经是懂得自尊的年纪了,他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但也知道什么是情势比人强。 外婆还在时就跟他说过,自尊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自尊心跟一条猪肉,她选一条猪肉,至少猪肉能吃,自尊心一点用都没用。 加上昨天晚上母亲跟他谆谆教诲,他也能明白什么都是假的,活下去才是真的,有屋子可以遮风档雨、有食物可以吃,他才能长大。长大,这样才能有希望。 懂事以来,薛文澜过的就是很普通的生活,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邻居的孩子从小就在家里帮忙,他却在四岁就被外婆送去学堂启蒙。外婆说了,学会写字、学会算数,将来就不用吃苦,等他大了,给他娶个好姑娘,人生会很幸福。 可是他还是吃了苦。 从江南到京城,好远、好累,人心好坏。 他从一个被呵护的孩子,在这几个月中懂事了不少,虽然力气不大,虽然什么活也干不了,可是他懂,他终于懂得外婆口中的“要坚强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得先长大,才能说到其他。 “表哥、表哥。”宋新天很高兴,“以后我们一起玩!” 家里都是女孩子,终于来一个小哥哥,宋新天欢喜得不行。 宋心梅嗤的一声,一脸不屑。什么表哥,不过就是乞丐亲戚,就祖母好心收留,想到以后家里有这么一对穷母子,整个人都不舒服——但想了想,又觉得不错,庶女总是低人一等,但就算是庶女,她也是姓宋,是宋家的小姐,这个什么薛文澜的,来了宋家是做客,地位肯定比自己低。 想想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看不起,宋心梅一向看人下菜,知道亲近薛文澜也没好处,当下只说了一句“我要回房学琴,心湘,你走不走?”就走了。 宋心湘虽然尊敬宋心瑶是姊姊,但也不敢不听宋心梅的话,匆匆一礼,这就离开。 宋心瑶笑说:“表弟不用管她们,她们都是这样的,也不是针对你。来,我们去花园,宋家的菊花开得可好了,表弟喜欢菊花吗?” 薛文澜其实对菊花没有特别的偏好,但面对宋心瑶那样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也泼不下去冷水,于是点头,“喜欢。” 七岁还没男女之防,也是宋心瑶心大,直接牵着薛文澜的手便逛起院子。 深秋,水锦花已经盛开,沿着花墙走过去,一片绯红,在萧瑟的节日里增添了一分活泼的气息。 天空偶有飞鸟经过,停在枯枝上,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风中有点桂花香气,隐隐的,不明显,却因为这样让人醒神。 花园不远,很快到了。 薛文澜就看到一盆一盆颜色新奇的菊花——以前在江南,他只在寺庙看过这样大的花园,没想到会有人在住家也用上这么一块。 菊花不都是黄色的吗?怎么还有绿色跟紫色的? 开得跟碗口一样大,跟他以前看到的菊花完全不同。 “祖母喜欢菊花,所以种得多。”宋心瑶跟他说:“有些只有京城才种得出来,像是这个绿菊花的土是特别从北方运来的,不然根本种不出。爹爹说菊花性高洁,所以陶渊明最是喜欢,表弟你说是不是?” “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宋心瑶听懂了,是“先生”这样说,不是他薛文澜这样说。“我们是表姊弟,以后是一家人,不用如此拘谨。” 小姑娘眉眼弯弯,小脸蛋肉嘟嘟的,薛文澜便也严肃不起来,“陶渊明喝酒成瘾,贤妻辛苦持家,替他养前妻的孩子还被他嫌弃,我看也不是好人。” 宋心瑶拍手大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表弟跟贺先生上课时切莫如此讲,贺先生很喜欢陶渊明的诗,便见不得人家说他不好。” 薛文澜见状,心情不由得好了些——母亲的紧张感染了他,他再骄傲,终究只是个六岁孩子。 此刻见宋心瑶笑靥如花,不禁露出一点笑容。 两孩子继续看菊花,“菊花”虽然不过两个字,但学问大,除了顔色,还分品种,各种土质种出来的都会有差异,宋心瑶一一解释差别在哪,薛文澜便也专心听着——以后,他就要在京城过生活了,京城人怎么过,他就要怎么过,如果京城的孩子懂菊花,那么他也要懂。 两人说着,突然一声喵呜,一只大白猫跳了过来。 薛文澜眼睛睁大了,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小动物。 “那是叔娘养的,叫做‘彩霞’,喜欢人摸又性子傲,你别理它,也别看它,等一会它就自己过来蹭你脚边,你过一会再摸它,它就不会跑了。” 薛文澜闻言,便不看那猫。 就见彩霞故意在两人面前走过来、跳过去,发出喵喵声想引人注意,都没人理,又过一会,果不其然,自己过来蹭薛文澜的袍子角。 “看。”宋心瑶笑说:“表弟忍一会再摸,你现在摸,它就跑了,过一会,它就躺在地上任你摸了。” 薛文澜忍住,又过了一会,在宋心瑶的点头下,这才伸手抚了一下彩霞的背,软软的、暖暖的,手感好极了。就见彩霞继续闻他,他又摸了好几下,彩霞也不走了,直接往地上一躺,尾巴还晃了晃。 彩霞胖得很,摸起来极其舒服,薛文澜脸上露出喜欢的神色。 过一会,一个嬷嬷声音传来,“彩霞?彩霞?” 彩霞一听,便朝着那声音奔去,一溜烟的跑了。 宋心瑶微笑,“彩霞是叔娘养的猫,叔娘那里猫猫狗狗不少,会跑出院子的只有彩霞,表弟要是喜欢,以后我带你过去,叔娘很喜欢我们过去玩。” 薛文澜终于露出一点六岁孩子该有的样子,点头说:“好。” 周华贵跟薛文澜母子就在宋家住下了。 宋波不管家里已经许久,加上许氏持家多年十分辛苦,他心想反正只是多两口人,于是一也不是很在意。 至于宋有福就更好说话了,啥?表妹?随便,反正不用他张罗就好。 老太太对这外甥女跟外甥孙十分上心,不过才几天就带着他们母子回了大哥家跟大弟家里,大哥跟大弟虽然已经亡故,但妻子在、儿女子孙都在,只要一样姓许,亲戚关系就永远不会断,老太太是典型的京城思想——多见一面就多一分情,将来就多一条路。 周华贵不是不感慨,十几天前她自己上门找大舅跟小舅却被直接赶出来,小舅家的门房还泼了他们一身鹤水,这回有姨母带路,两家都大摆宴席欢迎他们。 江南到京城,京城到进入宋家,周华贵跟薛文澜都体会得很多,别人怎么对他们都过去了,也不想记得,重要的记得许氏的好。 周华贵总是不忘跟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有成就也要孝顺老太太,还有两位表舅母。 汪蕊踉朱氏都是聪明人,不会跟自己婆婆杠上的聪明人,婆婆喜欢,她们就招呼,如此一家和乐。 周华贵自然很感谢,她自己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只能把期望放在儿子身上,以前在江南读书,那边的私塾先生就说过,文澜很聪明。 许氏寻觅自家小妹太久,好不容易有个音讯,一下拜访亲戚、一下上香,在宁山的观音庙一捐就是五百两,又给薛文澜跟宋新天点了智慧灯。 重点是还要请人去把周华贵跟薛文澜的户籍入了京城,这通常要三五个月,不过宋家有钱打点,自然几日就好。 落了户籍,将来才能直接在京城报考童生跟秀才,不然还得回到江南去,太舟车劳顿了。 那么远的路,别说女人跟孩子,就算是大人也累得够呛。 然后得准备读书了。 宋新天本就在读书,薛文澜的文房四宝却要买过,许氏让铺子的人把好货都送过来。 薛文澜还不懂得看东西的好坏,许氏兴致很高,亲自帮这甥孙挑了一套,跟宋新天差不多档次的好东西。 小孩子的心很容易融化,感受到许氏的真心诚意,薛文澜也想着要好好读书,将来若能,一定要报答宋家。 一番张罗,弄了快二十天才尘埃落定。 薛文澜进入宋家里的书院——平日,贺先生就在这里教授书籍。 上午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念诗词、古书、琴棋书画都要轮着。下午女孩子回翠风院学习刺绣,男孩子则准备四书五经,晚饭前男孩子还要学半个时辰的武术——当然不是为了考武状元,而是宋新天体弱,大夫说要运动,运动活络筋骨,比吃药好上百倍。 薛文澜来了,自然一起学。 没有哪个男孩子不好武,虽然没学过,薛文澜兴致勃勃。 至于宋新天可高兴了,以前都只有他一个人跟着武师学,好无聊,现在有人陪,感觉就不那样无聊了。 宋新天启蒙得早,贺先生教授得又扎实,所以程度比薛文澜还要好上一些,不过贺先生考教过后,发现薛文澜只是欠缺名师指点,本人其实是聪慧的,所以还多花了时间给他补课,让他快点把程度跟上来。 一日,天空飘下了雪。 冬天真的来了。 冬天一来,感觉过年就不远了。 一日,梅花绽放,园中飘散冷冷暗香,过年的气氛真的来了。 年夜饭又热闹又丰盛,二十四道大菜,每个人都吃撑了,许氏给每个孩子五两金子的大红包。 宋有福跟汪蕊也会给,荷包是五两银子,至于宋有禄虽然不在,朱氏也代表丈夫给了五两银子。 小孩子们磕了三个头,都发了一笔小财——小少爷跟小小姐,月银是一两而已,这回一下收入了五两金子跟十两银子,人人都很开心。 吃完饭,宋心瑶带头出去放烟花。 薛文澜第一次放烟花,一点火,烟花在黑暗中绽放光灿的火光,十分漂亮。 夜空没有月亮,星星一颗一颗的,扑满整个黑幕。 薛文澜突然好想外婆,也想爹一虽然,他对爹没有任何印象。 爹留给他的,只有一块家传玉佩。 没见过一个人,怎么会想念呢?但他真的想,懂事以来的每个过年,他都想,如果爹在就好了,他想跟爹一起玩,骑在爹爹的肩头上去看庙会…… 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他,“表弟,这给你。” 一回头,是宋心瑶弯弯的笑眼,手上拿着个红灯笼。 “我们去后花园探险。”她说。 宋新天乐了起来,“我就等这个。” 为了让少爷小姐们探险,后花园的灯笼全灭了,一人拿着一个红色灯笼,由宋心瑶带队,沿着回廊开始往前。 宋心湘胆小,一下挤到宋心瑶身边,“大姊姊,黑黑的好可怕。” “让池嬷嬷带你先回去好吗?” “不要,我要去。” 宋心瑶一点妹妹的鼻子,“又怕又要跟。” 年夜饭后探险对宋家的孩子来说,可是大事,原因就是后花园假山多,假山内有人可以通过的走廊,其实明明都是自己家里,可是一旦变黑变安静,那就变得可怕。 一进假山,宋心湘果然大叫出来,“啊,有影子、有影子!” 宋心瑶笑说:“那是我们的影子。” 0这时一阵风吹进来,他们还站在假山口而已,宋新天的灯笼突地灭了,他嚷了起来,“姊姊!救我、救我!” 宋心瑶在最前头,倒是薛文澜先了一步握住宋新天的手,“别怕。” 感觉得出身边有人,宋新天很快说:“表哥、表哥,你拉着我,我不睁开眼睛了,你拉着我!” 几个孩子在嬷嬷的护送下进了假山洞。 空间狭窄黑暗,只有烛火被风吹得晃动的光。 风呼呼的吹,听起来有点可怕。 宋心梅这下也有点怕了,心里犯着嘀咕,觉得自己来干么,伸手想拉住宋心瑶的披风,入手却觉得手感不对,这太刺了,不是貂毛啊,用灯笼照了照,老虎皮披风?她拉到宋新天了?不管,有人拉着就行。 直到出了洞口,几个丫头在那边等,她才看清自己拉到的是薛文澜。 薛文澜入住宋家后,她一直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想到自己拉了别人一路,连忙放手,责怪起来,“知道别人拉错了怎么不吭声。” 薛文澜只是淡淡的说:“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后面,你却说不知道我?” “我又不在意你,何必管你在哪里?” 宋心梅气结,她虽然是庶女,却承袭了陈姨娘的容貌,虽然年纪小小已经是美人胚子,每次许家亲戚来玩,表哥表弟都是对她诸般讨好,比对嫡女出身的宋心瑶还要殷勤,她也一直以此自满,是嫡女又怎么样,表哥表弟喜欢的可都是她。 可偏偏来了个薛文澜。 母亲说他是表哥,他却跟许家表哥表弟不一样,完全不来讨好她,明明就是寄住在宋家的穷亲戚,还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见到她这个宋家小姐也不知道夹着尾巴跑。 现在听听他说什么?怎么可以不注意她?她长得这样花容月貌,人人都应该来讨好她。 宋心梅越想越不甘愿,于是开口,“你不过——” “好了好了。”宋心瑶怕妹妹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连忙出面打圆场,“现在炸汤圆差不多要上了,我们回大厅吃吧。” 宋心湘巴不得有这句话,她怕黑怕鬼,但更怕自己跟人家不一样。赵姨娘跟她说,她是庶女,凡事跟着宋心瑶这嫡女就对了,大姊姊对了,她也会对,大姊姊错了,她是姊姊,就得顶在先。 所以虽然不喜欢,但还是跟来探险,可实在又很怕,现在听到要回大厅吃炸汤圆,忍不住说好。 回到大厅,许氏笑咪咪的问好不好玩,孩子们都点头——有人喜欢有人怕,但总体来说能跟同龄人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玩的。 因为是除夕,所以也没太早休息,直到亥时,才由宋波、许氏开始各自散去。 过了一个年,大家都长了一岁。 对女孩子来说没什么要紧,对薛文澜跟宋新天来说可是十分要紧,因为他们七岁了,再过两年就是童生考试。 童生过了,才能考秀才,秀才过了,才能考举子,举子过了,才能考进士。 童生,是一切的开端。 所以只休息了大年初一,贺先生初二就开始上课。 课程也有所调整,女孩另外请了女先生教授《女诫》、《持家宝书》等等,至于贺先生'就把心思全放在男孩们读四书五经上了。 薛文澜开始刻苦的读书,下了课还在书院背书,直到吃饭时间才回雁阳院,吃饭洗漱完,点起烛火又是念书。 文章每天写,写完了就让贺先生批改,回来一定把不足之处再重新读个十余遍。 周华贵看在眼底,心疼又欣慰。 他们母子没有退路,只能靠儿子苦读。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来了又走,树叶开始转黄,转眼他们已经入京一年。 薛文澜努力数月,读书的质量有大幅提升,贺先生对他期望也大,更是加倍督促,所有的餐都餐读起来、背起来,书永远没有读完的时候。 又过年了。 这个过年,薛文澜更自谨,只放了自己几个时辰吃年夜饭。 在宴厅,许氏让他好好读书,但也要注意身体。 薛文澜见到八、九个月没看到的宋心瑶,她长高了一点,自己应该也是长高了,每次量身做衣服,绣娘都说他长得快。 吃完年夜饭,薛文澜没去探险,而是选择回到雁阳院写文章。 不过是个孩子,字还不够刚劲,贺夫子说,得多练。 距离童生只剩下一年,他一定要考上才行。 人一旦专注,便不觉得四季流转。 不管是谷雨还是白露,都不关他的事情,他的人生只有一件事,读书。 报名了。 五月初一,薛文澜跟宋新天上了童生考场。 全京城有读书的孩子都来了,有些跟他们差不多大小,有些都十七八岁了还在考童生——没办法,东瑞国规定如此,九岁可以开始考,考上为止,考上了,才能考秀才。 放榜那日、宋家当然十分紧张,一早就派人去红榜处等。 至于薛文澜跟宋新天,当然还在书院——贺夫子说了,童生如果不上,还是要读,如果上了,依然得读。总之,除非考出个前程,否则不要管其他什么大事。 这次京城考上的童生,共有八百二十名。 名单很长很长,其中不乏同名同姓,所以姓氏底下,还会加注一下住在哪条大街,以免让人白欢喜一场。 宋家的大厅上,一面聊着天,一面都是往外看。 宋家不缺钱,缺的是光宗耀祖。 终于,小厮飞奔进来,一路大喊,“少爷跟表少爷都中了、少爷跟表少爷都中了!红榜上都有名字,南二十七大街。” 许氏站了起来,一下又激动的瘫软在椅子上,汪蕊、朱氏跟周华贵连忙上前关心,熊嬷嬷手脚俐落的从腰包拿出药油,给许氏抹在鼻子下面。 周华贵全身颤抖,儿子中了。 许氏挥挥手,“没事,让人进来说清楚。” 那小厮进来,“少爷是第六百二十三名,表少爷是第一名,主审官还写了文章嘉许。” 周华贵一听,突然晕眩,往后倒了过去。 汪蕊连忙接住,又关心儿子成绩,但现在人倒在她怀中也不能不理,只好先喊着叫大夫——许氏跟周华贵这样,今日不喝宁神汤怕是不用睡了。 那天,宋家在门口洒铜钱,好好的热闹了一番。 薛文澜的文章也被贴出来了,让大家看看这是第一名的文章,好叫众人服气。 众人只见字迹挺拔,文笔流畅,引经据典的显示读书扎实,这还有什么好说,不服气都不行。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薛文澜似乎开了窍,十二岁通过秀才考试,短短两年,十四岁就上了举子红榜,成为东瑞国最年轻的举子,而且还是以第五名录取。 现任的一品太尉钟大人当年是十五岁考上举子,这记录悬了三十余年,终于又让人打破,一时间薛文澜变得家喻户晓,京城锋头无二,连皇上都来口谕嘉许他好好读书,期待他将来殿试。 周华贵高兴的病了一场,真的是高兴病了。 大夫说就是太喜悦才会头晕站不起,吃几帖药,缓一缓就可以。 至于宋新天,两次秀才失利,终于在十四岁考上秀才。 比是比不上薛文澜,但十四岁的秀才也算很年轻,许氏也是高兴得给观音庙捐了一大笔善款。 考上举子,薛文澜终于给自己放了假。 他回江南一趟,祭拜了外婆,也祭拜了父亲的衣冠塚。 在最亲爱的人面前,十四岁的少年发誓,自己一定要更上层楼给母亲争口气,也给自己争口气。 不只是举子而已,他还要考进士、殿试,他要让外婆跟父亲替他骄傲,他要给母亲挣诰命,给自己挣前程。 第三章 小姐少爷的亲事 十五岁的宋心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叹气了一声,唉。 到了说亲的年纪,各种宴会简直没完没了,累,但又不得不去。 毕竟终身大事呢,她可不想完全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太可怕了,祖叔那边的堂姊乖乖地按照爹娘的安排,结果给她嫁了个好色鬼,院子妾室一大堆,因为爹娘觉得那户人家有钱好,媒婆说,那少爷可俊啦。 俊,真的俊,但花心,俊有什么用,堂姊成亲后天天哭,但后悔也来不及。 为了害怕自己爹娘也一时不查,宋心瑶很坚持再累都要自己看过未来夫婿人选,眼睛不会骗人,只靠一两眼就要定终身虽然有点可怕,但双眼澄澈的话,应该歪不到哪里去吧。 丫头小雅喜孜孜的道:“小姐真好看。” 宋心瑶瞧了瞧铜镜,“还行吧?” 大雅连忙说:“哪的话,小姐是真的好看,这回赏荷能遇上合适的公子就好了。” “你家小姐我也想哪,不过月老不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十五岁已经不能再拖了,何况她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呢,自己不出嫁,后面的都不用成亲了。 想到弟妹亲事,宋心瑶倒是露出笑意,新天虽然略矮小,不过十四岁的秀才在京城还是吃香的,再读个十年差不多就能上举子,上了举子就能捐官,所以自从宋新天考上了秀才后,打听的人家频频,家里长辈都很高兴,说等他十五就要给订亲,找个贤慧的好妻子,然后一边生娃一边准备举子。 宋心瑶站了起来,看着梅花窗外刺眼的太阳,哀叹一声,好热啊。 但今天宋家这个赏荷宴就是替她办的——宋有福相中自己朋友的儿子,段路,汪蕊相中自己闺中密友的儿子,文大豪,因为两边各有各的好。 段路呢,长得俊俏,还是个读书人,且洁身自好,房中没有通房,当然也没妾室。家中兄弟五人,不用担心婆婆过度管束,至于将来分家也不用烦恼,段家家境富裕,就算是庶子也差不到哪去,何况宋家还在呢,宋心瑶的嫁妆是不会少的。 至于文大豪呢,早早就给家里帮忙生意,认得字,但没精读,算盘那些倒是打得劈啪响,很受长辈喜爱,将来肯定是要掌家的。房中有两个打小伺候的通房,这要说好处,就是婆婆就是母亲的闺中密友,文太太也是看着宋心瑶长大的,要是嫁过去一定不会亏待她,深宅媳妇,有个好丈夫,不如有个好婆婆来得可靠。 汪蕊平常是个好妻子,但面对女儿婚姻大事可是一点都不退让,宋有福多年来不管家务,一时间也拿妻子没办法,两人吵到许氏跟前,许氏说:“都请到家里来,让心瑶自己挑。”一槌定音,于是有了今日的荷花宴。 三天一宴,五天一会,好累哦…… 拍拍脸,打起精神,她可是宋家的大小姐。 加油,宋心瑶,你可以的。 宋家的两层水榭上,坐着几户人家——如果只请段家跟文家那太明显了,当然是办起一个宴会,请七八家朋友,儿子女儿全带来,这样又能让宋心瑶看看未来夫君的样子,又不会太过突兀。 来的有好几家,费家、倪家、姚家、尚家全来了。 带女孩子来的,除了自家女儿跟宋心瑶不错之外,主要就是奔着薛文澜跟宋新天这两门亲事来的。 姚贞贞、尚娟娥、尚娟霏、倪秀英、费子羽这几个年轻女孩子,也都适婚。 宋家有个十四岁的举子,还有个十四岁的秀才,多诱人哪。 当然,宋家主母汪蕊也不是不会做人情,自然早早把周华贵请来了,周华贵知道要给相媳妇,兴致也很高——儿子中举她高兴得大病了一场,后来脸色一直不怎么好,还让汪蕊挨了许氏一顿骂。 汪蕊那个冤哪,大夫请了,补药熬了,周华贵就是那样病着起不来,又有什么办法。 所幸随着时间过去,终于也是慢慢好起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躺床久了,路都走不太好,上个月南行祭祀便没有去,只让几个仆人随着薛文澜南下。 京城里什么事情都长着翅膀,大事小事都瞒不过人,人人知道周华贵只是寄居的亲戚,聘礼肯定寒酸,举子虽然可以当官,但至少得二十万两疏通银,宋家不可能给他出这个钱,她只能熬到儿子考进士,正常发派——这要是把女儿嫁给薛文澜,还得寄人篱下好几年,可是薛文澜年纪轻轻就考上举子,也许不用几年就能外派了。 赌呗,反正世事也没人可以保证,不如赌上一把,要是有个当官的女婿,那自家还不飞黄腾达? 当然也有人想着这样不太好,自己闺女嘛,还是舍不得她去看人脸色,可是宋新天就不同了,嫁给他,长子嫡孙哪,就算没那样聪明,但慢慢考总考得上,再说当家太太可比寄居太太舒服多了。 都是为了孩子,水榭的各家太太说着话,十分热情。 女孩子在这边聊天,说最新的绣样、首饰、新学了什么曲子,男孩子则在另一端的曲桥中的小亭喝酒下棋,偶尔不经意的瞟过来一眼——虽然是相亲本质,但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万一好事不成,说出去就太难听了。 宋心瑶一边跟小姊妹说话,一边假装不小心的看着曲桥上的小亭。 天杀的相亲宴,隔着这么远是能看见什么? 连脸都看不到,她能怎么选? 可是偏偏最晚中秋就得做决定,备嫁要半年,她得在十六岁出嫁才行,十七岁就太晚了,京城会流传起她哪边有问题的消息,然后连带弟妹都会被影响。 倪秀英挤到她身边,“心瑶可有想法了?” “你呢?先说你?”宋心瑶虽然个性爽朗,不拘小节,但也不是粗疏性子,她跟倪秀英并没有很熟。 “没有、没有、没有。”倪秀英连忙摇手,“就想着你喜欢谁,我让弟弟过去帮忙打听打听。” “谢谢你啦,不过我自有打算。” 宋心瑶跟倪秀英不熟,跟她的龙凤胎弟弟倪光宗更不熟了,把自己喜好跟这两姊弟讲,这要是传出去,就变成她宋心瑶是个花痴了。 倪秀英吃了口凉糕,也不走,也不开口,宋心瑶只是好笑,她跟费子羽不错,但费子羽此时又被倪光宗留着说话,看费子羽的表情也没有想跑的样子便不过去打扰了。 费子羽今年也十五岁,倪光宗也是十五,两家其实都是不错的门户,若是好事能成,今日也不枉大家都顶着烈日晒太阳。 什么荷花宴哪,真的好热哦。 端上来的荷花酥、荷花羹、莲子银耳汤,她都不想吃,她现在想喝酸梅汤,酸酸甜甜,一碗下去消暑解渴。 倪秀英又小声说:“今日怎么没见你弟弟?” 说起弟弟,宋心瑶一脸好笑,“大舅舅昨日让人传来消息,说买了一批好的小马,他一早就兴冲冲挑马去了。他一直想养马,不过好马得碰运气,成马养不熟,小马又不好买,好不容易有了,哪里等得及,怎么,你弟弟有事情找他?” 倪光宗有两个偶像,一个是薛文澜,一个是宋新天。因为倪光宗自己考到现在连童生都没过,有时候会藉口来问学问,溜出家门透透气。 “也不是啦……” 看着倪秀英微红的耳朵,宋心瑶突然觉得自己是猪,大概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不然都这么明显了,怎么现在才看出来。 现在看重宋新天的,不是看中宋家的家世,就是看中他的未来性,因为弟弟外型真的比较不占优势,所以只能用其他方面来弥补。 可是看倪秀英这害羞的样子,明明是喜欢弟弟的。 于是招手叫过一个嬷嬷,“去问问大少爷回来没?若回来了,让他到荷花池这里来见客,今日来了不少客人,他是大少爷,不能不出来。” 那嬷嬷连忙去了。 就见倪秀英耳朵更红。 身为姊姊,宋心瑶欣喜不已。夫妻有爱,婚姻才能和谐,于是笑咪咪的说:“新天虽然个子不高,不过才十四,教他武术的师傅说,只要好好强身健体,以后还是能长高的。他又爱骑马射箭,喜欢跑外头的男孩子啊,心胸比较宽阔,将来不会为了小事情斤斤计较,你说是不是啊?” 倪秀英“嗯”了一声,十分羞涩。 宋心瑶继续说:“我弟弟人真的挺好的,他上有姊姊,下有妹妹,但还是有男子气概,心梅跟心湘虽然只小了他几个月,但父亲生气起来,他也会把妹妹护在身后。他啊,有点死心眼,认定是‘自己人’,胳臂妥妥的往内弯,遇到事情肯定会挺身而出,不会让人欺负自己人的,哪怕是亲爹生气想骂妹妹,那也不行。” 这暗示着,就算将来家里有纷争,弟弟也会站妻子这边。 今天来的几个小姑娘,姚贞贞最美,但娶个漂亮的,不如娶个喜欢弟弟的。 母亲若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于是压低声音,“你爹娘知道你这番心思吗?” 倪秀英的脸颊都快烧起来,半晌都答不出话。 宋心瑶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倪秀英才小声说:“母亲知道,爹不知道。” 倪太太知道,今日还带她上宋家,分明内心也是同意的,这倒是好办。婚事嘛,只要家世不要差太多,母亲又站女儿这边,成功的机率就大。 于是宋心瑶更小声的说:“过几日我请母亲上门拜访,可好?” 就见倪秀英轻轻点了点头。 至于当事人宋新天当然不用担心,他们姊弟感情好,宋新天可花了,喜欢姚贞贞的美貌,但也喜欢倪秀英的小家碧玉,他烦恼着呢,现在不用烦恼了,姊姊替他选好了,美貌只是一时的,夫妻和睦才是真实的。 漂亮的如果不懂得相敬如宾,再美也没用。 今日这赏荷宴,虽然没跟段路以及文大豪说上话,但却意外有收获。 至于自己的婚事,宋心瑶想着还是选段家吧,原因无他,段路洁身自好,光是这点段路就甩文大豪几条大街。 宴会结束,回到房中洗了个澡,撤下珠钗,换上常服。今日为了得体,宋心瑶穿了三层衣服,只有一个字,热!而且头发梳得太高,头超重,现在洗干净放下来,也用温布巾慢慢荫干,那就别提多舒服了。 躺在美人榻上,让大雅给她掮扇子,小雅给她剥葡萄。 母亲汪蕊总说她懒散。 懒散一时爽,一直懒散一直爽。 她明年就得出嫁,嫁人后可不能这样子了,当然得趁还在自家时多多享享大小姐的福气,将来想起才不会亏。 十岁后,宋心瑶已经搬出院子,现在居住在书兰院,关起门来也算是一院之主,自然过得十分自在。 要说女子有什么好处,就是不用读书考试,所以她可以过得这样轻松。 “小姐。”一个小丫头进来,“表少爷来了,问小姐能不能抽个时间。” 宋心瑶一脸问号,表少爷?薛文澜?他找她干么? 自从薛文澜入住宋家后,闭门苦读,几乎足不出户,小时候还一起读书写字,可是等到考童生前得加速冲学业的时候,宋家就把男孩女孩隔开读书了,贺先生还是继续教男孩子,女孩们则由另一位女先生教导。 因为这样,这几年见面次数不多,两人大概一年只见四次吧,过年一次、中秋一次、老太爷生日一次、老太太生日一次,偏偏这四个日子都集中在八月到过年,算算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 老实说,薛文澜是一个很好的亲戚,因为有他刻苦在先,无形给了宋新天压力,不然宋新天以前可没读书这样勤快。 加上他又很洁身自好,宋家三个女儿逐渐长大,他从来不逛花园也不乱走,大日子要出席,他就是跟着母亲一起,就算中间撞上了表姊表妹也不让人有碎嘴的机会。 薛文澜因为也不是儿童,小时候跟着周华贵住雁阳院,十岁后许氏开了落勤院给他。 小时候是嬷嬷服侍,渐渐长大,许氏给了他两个小厮,一个叫做登高,一个叫做远志,从小厮的名字不难看出许氏对他期望很深。 两人多年来也只是单纯的表姊弟情谊,薛文澜从没来找过她,这下突然来了,倒是让宋心瑶摸不着头绪。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她,但也说不出理由不见他。 “请他到凉亭等。” 洗了把脸,宋心瑶这才离开厢房到前庭的凉亭。 两人虽然年年见四次,但都是在宴席上,可没这样面对面过,宋心瑶发现薛文澜虽然比她小几个月,现在却比她高半个头。 果然过了十二岁,就是男生的疯狂成长期,连小时候长不太高的宋新天都往上抽高了不少。 宋心瑶笑问:“表弟怎么来找我了?” 薛文澜这些年每回看到宋心瑶都是盛装打扮,从没见过她这样——散发、常服,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 素净,却像空谷幽兰,有宁静的美。 又见她笑语嫣然,原本焦急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于是举起手上的一本书,“这是我这趟回江南在一个老书铺找到的,想着表姊或许会喜欢,便买了下来。” 宋心瑶奇怪,接过手这才发现是一本泛黄的旧琴谱——大户人家的姑娘,琴棋书画都得学,她学得最好的是琴,不管快曲、长曲都能丝毫不差的弹出来。 技巧是有了,不过琴谱难寻,这下看到喜欢的东西,眼睛都亮起来,马上打开,是一支长曲,曲名是《若河光》,一页一页看下,宋心瑶嘴角露出笑意,这曲子她没见过,而且看音调,中间有一段长快音,她在内心哼了起来,这要是能弹得好,定是佳音一首。 于是笑意盈盈的说:“谢谢表弟,我很喜欢。” 薛文澜松了一口气。虽然说是罕见的古谱,但他确实也不知道宋心瑶有没有学过这支曲子,看她翻着乐谱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兴奋,看样子是没学过的。 “表姊喜欢就好,那我回去了。”他不是打蛇随棍上的个性,见目的达到便打算告辞。 “表弟这就回去了,那我多失礼,先生说我的水丹青已经可以见人,我做给你。” 水丹青是大户人家才会学的东西,在茶水上作画,有些是写吉祥字,有些则是山水,要看天赋,也要看练习。 薛文澜心里高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好,那多谢表姊。” 大雅、小雅听到小姐要试演水丹青,连忙把东西搬过来,煮热水、放茶具。水滚了,就见宋心瑶束起袖子在茶水面做了起来,画的是远山湖水,水面一艘船,钓公半躺在船上悠然自得,又加上吉祥话。 薛文澜这几年虽然埋头苦读,但该学的也没落下,他虽然不会,但也知道水丹青不易,没个几年功夫做不出这样的东西。 于是拿起杯子,“表姊手巧。” “是吧。”宋心瑶见薛文澜稚气未脱的脸上隐隐有风霜之色,知道这一趟来回江南辛苦,于是问道:“表弟这趟回江南,可把事情都处理好了?” 薛文澜点头,“差不多了。” 他住在宋家一直没花什么钱,这几年的月银加上过年红包总共有快三百两,花钱把外婆跟父亲的薄墓都修了,又跟一户人家约定每月初一十五让他们去除草烧纸钱,他已经预先支付五年的钱银。 至于薛家那些亲戚,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晓得家里出了个年轻举子,还回到江南,居然敢来客栈找他,不要脸的自称大伯父跟二伯父,还说当时的房子只是替他们“保管”,不是真的要夺,船东赔的银子也只是“保管”,让他千万不要误会。 然后又讲,他现在可是举子,他们认识好多大户人家都对结亲有意思,他的父亲既然不在,就由大伯父做主了,还已经安排好他接下来要去哪几户人家做客。 薛文澜一概不理,房契不收、银子也不收,只说自己什么都记得,以后当了官会回报的——他就要他们提心吊胆,食不安、寝不稳。 当然这些糟心事情没必要跟宋心瑶说,于是只简单讲了祭祀的事情,又拣了路上一些风土民情来说。 宋心瑶听着听着,突然笑起来,“表弟回一趟江南,口音又变了。” “有吗?”薛文澜倒是不觉得,这么一提,或许还真的又不一样。 “人家说小时候的印象最深刻,等表弟老了,忘记京话了,说不定还记得江南话要怎么讲。” 薛文澜一怔,老了?他还没想过这问题。 他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子孙满堂吗? 跟着谁一起子孙满堂? 他心里有个人——虽然是专注读书,但喜欢一个人又怎么忍得住,原本能天天见面,后来变成两天见一次,等她十岁过后,就只能一年见四次了。 他没跟谁说过,也没人看得出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两人第一次这样靠近。 素净的她,比起盛装时更好看…… 他是东瑞国最年轻的举子,胸中藏书上千,可是没人知道他内心藏着一个小秘密——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给小小的他系上兔毛围巾,那围巾很暖很暖,还带着余温,在那个寒冷的天气里,围起来舒服极了。 这么多年来,那个兔毛围巾一直好好地放在他房间抽斗的最上层,他没再去打开,但知道那兔毛围巾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喜欢…… 一阵风吹过,沿墙而种的蔷薇花飘来阵阵香气,薛文澜突然警醒,定了定神。 拿起茶杯,见到茶水面上除了风景,还有四个字:展翅高飞。 展翅高飞,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话了。 拿起来看了又看,心想,就把这当作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下一次考试,一定要考上进士,到时候……到时候…… “表弟?” “我在看,表姊的水丹青做得真好。” 宋心瑶没明白他的各种心思,只想着这表弟虽然身世坎坷但从来不刻意讨好谁,能说好,那肯定是好的,于是十分高兴,“先生说还得多练练,不过现下也来不及,就先这样吧,我是觉得挺好的,蒙混过关不算太难。” 薛文澜明白,“来不及”是因为她已经十五岁,琴棋书画说白了,都是为了给说亲增加资本,但这种需要花费时间才能学习的才艺,绝对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就大幅进步,于是就算不是尽善尽美,也得拿出来见人。 他心里不太舒服,但自己跟宋心瑶又怎么可能。 可是如果能等到他考上进士,就有转圜余地。 他尽量让自己态度自然,“表姊其实也不用这么急,我这趟回江南,发现十七八岁才订亲的大有人在。” “我也想哪,不过我后面还有弟弟妹妹哪,我这做姊姊的不出嫁,不也耽误心梅、心湘的青春了嘛。说来女子真艰难,新天就算晚个三年也没关系,我们姊妹要是晚个一年,恐怕京城就会传我们有问题了。” “表姊是明年就要出嫁吗?” “一定,非得,绝对,为了宋家的面子,为了我母亲的面子,为了我的两个妹妹,我不能晚,可惜这挑夫婿又不是挑萝卜,今年只剩下一半了,今日赏荷宴也没什么结果,不过我看段路还是可以的。” 薛文澜内心一紧,表面却不动声色,“表姊喜欢段公子?” “哪算得上喜欢,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水榭跟曲桥凉亭隔得那么远,我看谁都是.一个样。” “那段公子何以得到表姊青睐?” 就因为他房中没人呗,你表姊我是个醋坛子,绝对不能允许通房小妾的存在——但这种话当然不适合跟表弟说,于是只道:“听爹说的,人品还不错。我以前有个小姊妹,姓庞,行二,自己挑了个俊俏郎君,结果天天挨打,庞三娘嫁的则是家里老太太给她看的,外貌虽妖心不出色却脚踏实地,所以我想了想,与其自己瞎挑一通,不如就照着爹的想法吧,他是我亲爹,总不可能害我。” 看着宋心瑶说起婚事却是一脸意兴阑珊,薛文澜居然有种隐隐的高兴——她没喜欢上任何人。 虽然她也不喜欢自己,可是她也没喜欢谁。 来到宋家,有姨婆护着,下人没敢怠慢他,可是他又不是没心眼,自己的处境还是明白的,十四岁的举子虽然风光,但说起来什么也不是。 官途看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他只有考上进士,正式发派那才是有了地位。 他能等,可是宋心瑶不行,而且,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薛文澜回到落勤院,把行李整理了起来。今天下午刚刚入家门,梳洗干净后就拿着琴谱去找宋心瑶,他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都还没收拾。 周华贵那边的嬷嬷来找,薛文澜听得母亲相询,没敢耽搁就朝雁阳院去。 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路上也没问什么事情,进得雁阳院,便直直朝母亲的厢房过去。 天气热,格扇跟梅花窗都是开着,小丫头拿着蒲扇给周华贵搧凉。 “儿子见过母亲。” 周华贵看到儿子,脸上喜悦藏不住,“你我母子,不用多礼。” “母亲养育儿子含辛茹苦,正因如此,礼不可废。”薛文澜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起身。 周华贵笑容更盛,“快点来母亲身边坐下。” 母子虽然分院而住,但薛文澜每隔几天会过来这里一起吃晚饭,这趟回江南两个多月不见,从这孩子生下来,母子俩没有这样久没见过面,她想儿子,真想。 夏日南行,儿子黑了不少,但没有变痩。没变瘦就好,人哪,只要能好好吃饭,其他都不算大事。 薛文澜见母亲两颊有点红,担心问:“母亲可是中暑了?” “不是,便是中午家里办了荷花宴,大表嫂拉着我一块去了。”周华贵笑吟吟,“还有好几个年轻姑娘,姚姑娘、尚姑娘、倪姑娘、费姑娘几户人家都在,一边赏荷、一边荷宴,大人们聊聊事情,倒是过得高兴。” 薛文澜知道母亲不是病,松了一口气,“母亲没生病就好。” “母亲今日可高兴了,尚太太一直跟母亲说话,还打听你的喜好,母亲看那意思是想介绍尚小姐给你认识。我特意问了大表嫂,大表嫂说尚家在京城风评不错,小姐们个个知书达礼,将来定是贤妻。”周华贵还有一点没说,那尚小姐屁股又大又圆,将来绝对好生养,不像那费小姐,瘦得像风吹就倒似的,这种人当媳妇,肯定子嗣困难。 听到母亲提起亲事,薛文澜想起下午见到的宋心瑶,清秀无双,说话时眼睛在笑,嘴角弯弯,说话声音散在夏日风中,他说不出多想让时间永远暂停—— 周华贵却是误解儿子眼中的温柔,喜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该订亲了?” “不是。” “母亲看你样子,明明是的,我们母子又不是外人,不用害羞。” “真不是。”薛文澜道:“儿子才十四岁呢,还没功成名就,如何娶妻?” 这也是周华贵的心病,他们两母子都寄居在宋家了,这时娶妻还得看宋家给不给方便,开不开大门,哪户人家愿意让女儿嫁过来? 嫁过来嘛,寄人篱下得看宋太太脸色不说,丈夫专心读书,那就是媳妇得跟婆婆朝夕相处。 这婆婆还不是普通的婆婆,早年丧夫通常不好伺候,即使前景大好,那也得看命中是不是真有官命。 有人从举子到进士走了二十年呢,尽管薛文澜考秀才跟考举子都跟吃饭一样,但没人保证他将来能上进士,万一他就是卡住了,三年考过三年那可怎么办,孩子出生了,还得吃宋家的、喝宋家的,就算许氏人再好,但许氏又不能活到一百岁,将来的事情太难说了。 于是今日那荷花宴给了周华贵不同的想法,尚太太释出的各种善意给了她一些信心。 “儿子,你听娘说,今日跟尚太太聊天,我听尚太太的意思,居然是不介意把女儿嫁过来,她有个女儿从小喜欢读书,就崇尚读书人,对你很是钦佩,虽然是个庶女,但也琴棋书画样样通。娘知道让你娶个庶女是委屈了,不过我们现在这样,也很难求嫡女嫁过来,你听娘的话,过几日我们去尚家做客,好不好?” “娘,这事等儿子考上再说吧。” 周华贵急了,“可是等你考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儿子跟您保证,最多两次,两次一定能上,贺先生也说是这样的,他教书多年,眼光不会差。” “两次,那就是六年,你都二十了。” 薛文澜却是不急,“二十岁的进士,说不定还给您娶到一个官家小姐呢。” 面对儿子的玩笑,周华贵却笑不出来,她想让文澜今年就跟尚小姐订亲,明年过门,然后生娃考试一起来。 “文澜,你就听母亲的,先订亲好不好,娘知道婚事不能办大,娶的又是庶女是真的委屈,不过等你将来高中,自然可以娶地位相当的平妻,或者把尚小姐休了,另外再娶也可以啊,到时候我们热热闹闹办一回婚事。” 薛文澜一怔,没想到母亲居然有这种想法,想要孙子的时候就娶,想要地位的时候就休,无辜的尚小姐人生要怎么办,她又不欠他。 他是太不孝了吗?跟母亲已经生疏成这样了?连母亲的想法都无法理解了? “母亲不必多说,我不会去尚家,也不会娶尚小姐。” 周华贵内心着急,“可是娘想抱孙子……” “那儿子过几天去领养个孩子,就当成是我们薛家的长子——” “那怎么一样。”周华贵激动得打断他的话,“娘要的是你的血脉、你的孩子,才是娘真正的孙子,抱来的算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薛文澜总觉得今天的母亲有点陌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温柔妇人。 但想想也许是自己真不孝,没有功名在身,也没妻子跟他一起孝顺长辈,想到母亲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希望,薛文澜安慰,“母亲莫急,儿子会好好读书的。婚事就暂时不要说了,等儿子考上,我们再好好热闹一回。” 第四章 相看这档麻烦事 时节进入小暑。 天气热,太阳毒辣,但这些不方便没有阻挠各家老爷太太想给孩子订亲的心。 中午热?没关系,那办晚宴,有月亮就赏月亮,没月亮就赏星光,总之一定要弄出个名头让孩子们见面。 今日是段家请客。 倪家、文家、尚家、费家都到了。 宋太太汪蕊也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宋心瑶、宋心梅。 众人就看宋家两个女儿,宋心瑶似空谷幽兰,宋心梅是盛放牡丹,真各有各的好,都夸赞起宋太太会教。 段路身为主人家,自然要出来招呼。 这是宋心瑶第一次近看段路,就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还行吧。 嫁人嫁的是人品,段路人品不错,她自认成亲过门后还是能做到举案齐眉的,到时候生娃、带娃,日子悠悠过,女人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两人大抵都知道家族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因此尴尬中又有点不好意思。 宋心瑶不断告诉自己要好好表现,这关乎着她一辈子,绝对要给段路留下一个好印象才行。 于是背更挺,展现出多年良好的仪态教育,看得段太太暗自点头,果然嫡女就是不同,走起路来肩平腰挺,不像那个庶女,虽然皮相好,但走路的样子不行,一看就是没下苦工练习过。 宋心瑶无暇顾及其他,一路注意不要左顾右盼,所以园子长什么样子她都没看到,只听说段老太太喜欢夏菫,一路进来,小径两边摆满一盆盆的夏菫,开着小小的花朵十分可爱,路旁的夏菫也是她唯一能见到的植物了。 宋心瑶其实觉得自己还可留个一两年,但没办法,十五岁的年龄摆在那里,爹娘都急,别说母亲,心梅跟心湘才十四岁,陈姨娘跟赵姨娘也开始留心了,每次母亲准备出门总是各种拜托讨好,求母亲带上庶女一起。 入得亭子,下人摆上各种水果——实在没邀请的头衔了,段太太直接说,乡下的庄子送来一批上好的荔枝,请大家来尝尝段家的果子。 段太太笑咪咪的,“这妃子笑一年才几筐,都是送送亲友就打发了,外面可买不到,大家尝尝味道如何?” 她啊,是越看宋心瑶越喜欢。 大家闺秀就该这样,有礼仪、有教养。 至于宋心梅虽然漂亮,不过只是个庶女,她的亲儿子怎么可以娶一个庶女为妻,那不是让她没脸吗? 于是给段路一个脸色,暗示他过去跟宋心瑶说说话。今日让他们见见面,只要孩子都不反对,两家就可以开始说亲了,成亲后就会有小娃娃。想到孙子,段太太脸色更急,只差没出声催促了。 段路当然也知道今天主要是为了什么,宋大小姐他看着也行,清清秀秀的感觉很乖。女子嘛,最重要的就是乖顺,那种太有主意的、脾气太硬的都不行,他看宋心瑶应该是个软棉花,这样才好,丈夫是天,成亲后才能和谐。 于是过去一揖,“见过宋小姐。” “段公子。” “听家母说宋小姐喜欢弹琴?” “略有涉猎而已。”宋心瑶其实想说“本小姐弹得可好了”,不过这种话只能放在心底,女先生说了,自谦是美德,女子不可忘。 “我刚好前几天得了一本难得的琴谱,我不善弹琴,就转送给宋小姐。” 琴谱是个很不错的礼物,没有暧昧的意思,也不值几个钱,宋心瑶是可以收的,收这种东西并不失礼。 她突然想起,段路是听段太太说,段太太那儿肯定是母亲跟她提的,那薛文澜是怎么知道她喜欢琴?小时候虽然一起学习,但那毕竟是小时候,她十岁后就已经分开院子另外请了女先生,他怎知她对琴的心意没有改变? 疑惑间,段路已经从丫头手上拿过一本蓝色琴谱,宋心瑶双手接过。 啊,是《天璇歌》,以北斗七星为印象编出来的曲子,虽然会的人也不多,不过这曲子她会——家里有钱,她又有兴趣又有天分,会的曲子真的不少。 宋心瑶笑说:“谢谢段公子。” “这琴谱是铺子里的掌柜特别推荐的,说稀少,因为曲子太长,练习的人倒是不多。” 宋心瑶知道自己该感谢他的好意,可是就忍不住想,薛文澜都知道要去找古谱,古谱才稀少,你一个大少爷怎么没自己的主见,就听掌柜的说?掌柜的不就是喜欢把卖不出去的东西假装成镇店之宝吗? 但想想也算了,没主见有没主见的好,耳朵软的人至少将来不会给她脸色看——郎有情妹有意什么的都是戏曲中才有的,她知道生活没那样多的故事。 找个不差的人一起过日子,这就是婚姻大事。 这段公子只要不嫖不赌都算好事,何况他房中还无人呢,她这个大醋桶绝对不允许自己还没过门对方就有通房,就算自己过门了那也不行,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想想人生就这样了,好无趣,真想回到小时候,把三、四岁到十五岁再活一遍,这时候最快乐。 宋心瑶勉强打起精神,“不知道段公子平常喜欢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喜欢听听戏,要是咏春楼有新的牌子,一定会去捧个几场。” “听戏挺好的。” “就是。”段路彷佛遇到知音,“我娘还说我不务正业,我哪有不务正业,该算的帐我不都算得好好的嘛。听听戏、捧捧场又没什么,花个几两银子图个乐子,那点钱我们段家又不是花不起。” 宋心瑶心想,段太太说的还真没错,她一个宋家大小姐一个月的例银也才一两,段路居然一次就能花上几两图乐子,一个月去个五次好了,那就是二三十两呢,普通人家都可以过上两三年的日子了。 但他说的也没错,段家花得起,她也不能说什么。 去听戏总比去青楼好,戏子再美那也是个男的,下了戏啥都没有。但青楼的姑娘就不是这样了,那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情,几百两、几千两都可能,青楼的头牌个个绝美无双,每年都有傻子为了头牌倾家荡产。 这样一比,听戏就挺好的,至少银货两讫。 也许是说到喜欢的东西,段路兴致开始高了起来,咏春楼很大,咏春班更不一般,分成四个部,梅兰竹菊,梅部的当家小旦擅长哭戏,这哭起来是梨花带雨,《孟姜女》是最为叫好的戏码。兰部当家小旦擅长武戏,一部《穆桂英》看得人拍手叫好。竹部的小旦最是漂亮,身段好,那《贵妃醉酒》可是看得人人喝采,比起来菊部的小旦算是比较平庸,不过胜在年轻,将来性很大。 宋心瑶心想,她好像懂得段太太的想法了。 不过现实是现实,现实不是看戏,戏中才有那种十全十美的夫君,现实没有,段路真的是还不错的人选了,成亲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反正着迷看戏比着迷青楼跟赌博好一百倍,后面两者才是真的不能忍。 说来说去,这段路简直就是她爹宋有福的翻版啊,将来大概也就是把孩子放给妻子管理,自己跟朋友喝酒聊天、赏鸟斗鸡。 算了,每个人总会有些小嗜好的,喜欢看戏无伤大雅,这她可以。 不远处,段太太跟汪蕊笑意盈盈,喜不自胜,都想着孩子看起来聊得还可以啊,这好事可该近了。 两人正说着,倪光宗却过来,笑嘻嘻的道:“段路,好你个重色轻友。”脸颊红通通,明显喝高了。 段路跟倪光宗私交不错,年轻男孩子在一起难免说些下流话,此时见倪光宗醉了,怕他捅了出来,让宋心瑶不乐意——是,宋心梅是美,但母亲看重的是宋心瑶,他当然只能遵从母亲的意思。 不过那宋心梅真的很漂亮,他也见过不少大户小姐,却没人能生得这般,好像夏日盛放的花朵一样,又野又艳。 段路扶着倪光宗,“宋小姐,我带他去洗洗脸。” “段公子请自便。” 眼见段路扶着踉跄的倪光宗去了,宋心瑶也回到母亲汪蕊身边。 汪蕊一脸喜色,“怎么样,段公子人可好?” “还行吧。” “什么还行?母亲瞧着不错。” “就是太着迷戏曲了。”宋心瑶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哪里是普通的喜欢,这都成痴了。” “总比你爹好,出门看戏至少还知道他去咏春楼,你爹一出门,不回来都不知道人往哪里去。” 宋心瑶点头,“女儿也是这样想的。” 汪蕊欣慰,“女人哪,就是该认命,不要想太多,等成亲有了孩子,日子不知道过得多好,到时候你就不会去管丈夫了,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说了一会话,费太太又过来跟汪蕊聊天,汪蕊便把女儿放一边了——自己女儿自己知道,宋心瑶不会钻牛角尖,让她想一想,事情就好了。 宋心瑶拿着手上的《天璇歌》,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说段路不上心嘛,人家也给自己挑了礼物,要说上心嘛,又明显敷衍,还直接告诉她“就是掌柜推荐的”。 说起来,薛文澜送她的《若河光》还没练习熟呢,弹琴可比看谱难上数百倍,而且那古谱实在太旧了,她每次翻都要小心翼翼,怕翻破了。 一个表弟都知道要花心思,一个可能的夫婿却这样敷衍…… 可是就像母亲说的,谁让她身为女子,女子就得认,何况这段路已经很不错了,文太太的儿子文大豪那才真的不行,就算文太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喜欢自己,但要一起过日子的是丈夫又不是婆婆,怎能因为好婆婆就出嫁哪。 倪秀英悄悄挪过来,“宋家姊姊。” 宋心瑶自从知道倪秀英喜欢新天,就对她很有好感,于是笑着回答,“怎么?” “我想去净个手,你陪我去。” “好。” 宋心瑶把琴谱交给牛嬷嬷,交代她好好保管,她带着大雅,倪秀英也带着贴身丫鬟,便跟着段家的指路丫头去了。 段家真的挺大,在那丫头带路下也花了快半刻钟才走到客居休息室——一房的小小院落。 倪秀英净了手,又想想宴会已经过一半,便换了身衣服。 宋心瑶也是这心思,想着太阳快要下山,便换下湖水绿的襦裙,换了一袭妃红色的珍珠刺绣衫,珍珠百合裙。 两人换好衣服,一出院子,发现天已经近黑了。 段家的指路丫头见两人出来,又要带两人回花园,岂料倪秀英却道:“走竹林吧,那边比较快。” 倪家跟段家有点亲戚关系,从小就来往,次数多了自然对院子有印象——不知道怎么去,但知道有那样一条小路。 那丫头连忙道:“那竹林路有点泥泞,怕小姐们弄脏鞋子。” 倪秀英道:“没关系,都晚了,没人注意到鞋子,迟到了更不好。” 宋心瑶心想也是,晚饭快开始了,要是大家都入座她才出现,又不知道会有什么闲话出现。 那指路丫头眼见如此,自然不会再反驳,“那请两位小姐随奴婢来。” 来净手更衣时,没想到天黑得这样快,也没人带灯笼,现在都快看不清了。 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娇笑传入耳中,“倪公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宋心瑶怔住,心梅的声音? 倪秀英也是呆住,倪公子?今日到来的倪公子只有一人,就是她的双胞胎弟弟倪光宗。 “自然是真的,爹娘宠我,我喜欢谁,一定让我娶谁。”倪光宗有点醉,但声音却压得低,“你长得这么漂亮,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可我只是庶女……” “庶女又怎么了,乖乖我的小梅儿,你别委屈,哥哥我心疼呢,你摸摸我的胸口,摸摸,安慰安慰它。” 宋心梅一声轻笑,“哥哥可别骗我。” “骗你做什么,哥哥我上回在宋家看到你,就念念不忘,这样的美人若是让我娶回家,我就天天不出门。” “哥哥真要娶我?” “哥哥不只要娶小梅儿,还要跟你恩恩爱爱,我们倪家就我一个儿子,梅儿你过门就是正房少奶奶,上上下下都要看你脸色,你要是不开心就跟我说,我把那人赶出去,不尊敬你,那就是不尊敬我,这样的下人要来何用?” “那哥哥那些通房妾室怎么办?” “赶出去,以后梅儿不喜欢的,哥哥我就不喜欢。” 两人以为竹林无人,说话放肆,倪光宗酒醉胆大,宋心梅有意勾引,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 宋心瑶面色铁青,倪秀英脸色也不好——太不堪了,高门大户的少爷千金像个下人一样在草丛中调情,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人想在草丛中就定下,这怎么行,传出去宋家还要不要脸、倪家还要不要脸。 那带路丫头突然咳嗽起来,大概惊扰了草丛中的两人,两人也没相询,一下子从草丛中爬起,迅速跑了。 倪秀英大怒,一巴掌就打下去,“死丫头,谁让你提醒的。” “小姐见谅,咳咳,奴婢不是故意的。”当然是故意的,今天什么日子,能出来替主人做招呼的都是人精,那丫头眼见事情丑陋,怕宋小姐跟倪小姐过去捉人,这才出声提醒——要骂回你们家里去骂,不要在段家惹事。 宋心瑶也不想欺负一个丫头,拉着倪秀英的手,“算了。” 倪秀英却是又难堪又生气,想说宋心梅怎么配她弟弟,但又想着宋心梅是宋心瑶的妹妹,一口气不知道往哪发,又打了那带路丫头一巴掌,这才消气。 宋心瑶心里也烦,这种事情不能不讲,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讲,那陈姨娘老怀疑母亲想耽误宋心梅,万一事情捅出来,陈姨娘一定说是她蓄意陷害…… 唉,头大。 但这事关宋家,也关乎着心梅的一辈子——倪家绝对不会答应取一个庶女为妻,现下只是口头调情还能阻止,以后不让两人见面就是了,要是真让倪光宗占了便宜,倪家又摆烂,那倪秀英跟宋新天的婚事也不用再说了。 于是回家的车上,宋心瑶便把事情跟汪蕊说了清楚。 汪蕊一脸又惊又怒,回到家里把宋心梅直接喊往许氏院子里,为了阻止陈姨娘跟着闹起来,破例也让陈姨娘来了。 宋心梅当然抵死不认,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是宋心瑶蓄意陷害,看不得她貌美如花,段公子一晚上偷看她好几次,所以想害她,陈姨娘马上嚎着喊冤,又是捶胸又是哭泣的,求许氏给二小姐的清白做主。 当然汪蕊当家多年也不是吃素的,直接让嬷嬷搜宋心梅的身,果然搜出一方男人帕子,贴着小衣藏着,这除非她自己放的,否则别人不可能把帕子放在这么隐密的地方。 帕子上的小字清清楚楚:倪。 许氏觉得又生气又疲倦,这孙女从小念《女诫》却如此不知道自爱,幸好今日是在别人家,万一宴会是在倪家或者宋家,两人有自己院子,恐怕就要出事。想想,直接让宋心梅禁了足,发落的理由是“顶撞老太太”,至于婚事就由汪蕊做主,等时间到了,替她相一门合适的人选,出嫁那天才能出院子。 嫁出去后,就由夫君管教,从此不关宋家的事。 陈姨娘却是哭着恳求,既然二小姐跟倪公子两情相悦,何不成就一段姻缘,让倪家来提亲吧。 宋心梅也哭着,说倪光宗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倪光宗说,爹娘祖父母都很疼他,他说他们一定会接受她。 许氏跟汪蕊都要被气笑了,倪家那家世,倪光宗又是三代单传,能娶一个庶女吗?陈姨娘还是个青楼出身的,就算是清姑娘,那也是青楼出身,改变不了。 别说只是私相授受,就算两人真的怎么了,那最多也只是贵妾的命,倪老爷有个堂哥是当官的,宋家再有钱也争不起。 许氏懒得管,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她发落了,剩下的就交给汪蕊。 天热,蝉叫一声声传来,宋心瑶已经热得连练琴的兴致都没了,半卧在美人榻上,让小雅给她念书。 段路那本《天璇歌》被她放在书架上了——将来过门,这也得带过去,表示对夫家的尊重。 唉,人生好难。 《女诫》上的大道理她都懂,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开心。 她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不想出嫁,但找不到理由不出嫁。 “小姐,吃点西瓜,刚从井里捞出来,还冰着呢。”大雅兴致勃勃端了一盘切好的红西瓜。 西瓜?这个好,她喜欢西瓜更胜段路几倍呢。 西瓜已经切好一小块一小块,上面有银叉子,拿起来吃方便,又不会弄脏衣服。 吃了几块,见大雅一脸笑,她忍不住问:“又听到什么了?” “瞒不过小姐。” 深闺无聊,宋心瑶也喜欢听些故事解闷,“快说。” “就是那薛太太嘛……” 薛文澜的母亲?宋心瑶印象中是个小心翼翼的妇人,很规矩,规矩得有点胆小,“她怎么了?” “她莫约十天前去求老太太,给薛少爷安排两个通房丫头,说想抱孙子,说薛少爷已经十四岁,房中可以有人了。” 宋心瑶错愕,周华贵脑子是怎么了,薛文澜这艰难的状况,任何人都知道他该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毕竟处境艰难,许氏给他挑书僮都是千挑万选的,结果亲娘去跟姨祖母要了通房丫头?这不是阻碍他读书嘛,周华贵怎能如此糊涂? 想想不禁对薛文澜同情起来,“祖母怎么说?” “老太太拗不过薛太太,让大管家找了人牙子来,薛太太亲自挑了两个合心意的就往落勤院塞了,薛少爷本不要收,薛太太却是又哭又闹,说儿子大了不听她的话,她不如去死了算了,薛少爷没办法只好收下,却把人放在后面的罩房,不去管她们。” 宋心瑶皱眉,周华贵怎么是这种人啊,儿子一心想考试,做母亲的却一心想跟他捣蛋,还自以为好。看来是觉得自己多年委屈,要拿着勒着薛文澜一辈子了,想想,不禁同情起薛文澜将来的妻子,有这种婆婆,日子要怎么过。 大雅继续说:“那两个通房,一个叫做春花,据说胆子很大,薛少爷去贺先生那边读书时,自作主张要给薛少爷打扫房间,下人见她有薛太太靠,不好阻止,结果弄坏了薛少爷的重要之物,薛少爷气得昨天就把人赶出去,把远志跟登高吓死了,说服侍薛少爷这么多年没见过他发脾气,没想到一发就这样大。” 宋心瑶点点头,“若是先人留下的东西被弄坏,当然是要生气的。” “就是这点才奇怪,不是什么先人之物,更不值钱,听说那春花弄坏的是一条小孩子用的兔毛围巾。薛少爷好好的打包放在抽斗里,她说兔毛太久没洗会有味,非得拿出来去浆洗,兔毛禁不起浆,那毛自然落了大半,薛少爷听说生了好大的气。” 宋心瑶奇怪,却也想不出原因,“或许是从江南离开时带来的纪念之物,小孩子互相馈赠也是有的,也许是重要的朋友送的。” 念旧总不是坏事。 想想周华贵居然去求许氏给儿子安排通房,宋心瑶摇了摇头,儿子要上进,老娘拖后腿,京城年年有猪爹娘,但像周华贵这么猪的,也不多见。 想想又道:“把我的琴跟那本《若河光》拿过来。” 《若河光》可比她预计中的难多了,这阵子几乎都在跟这支曲子奋斗,连护甲都弹断了两枚。 难,真难,可是她也真心喜欢。 这要是等她练成,肯定要在家宴上好好炫耀一番。 夏日午后,微风,蝉叫,混着宣和琴发出的声音,飘荡在书兰院中。 宋心瑶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宋家跟段家开始走动起来,就在这时候,突然传出青天霹雳的消息,段路一个寄居的表妹怀孕了,段路的。 宋心瑶听到都傻眼,啥啊? 没有通房,号称洁身自爱,结果把表妹的肚子搞大了? 段太太亲自上门道歉,汪蕊虽然一把火但也不好拒绝,想想这跟女儿有关,所以也把女儿叫来了。 段太太一脸歉意,“那秀凤啊,是我表姊的孩子,我见她无依可怜,所以带回府中扶养,没想到她会跟路儿做出这种丑事,且连孩子都有了。不过宋太太跟宋小姐放心,我已经把她打发到乡下庄子了,无论生男生女都会跟着在乡下长大,她虽然喊我一声表姨,但我内心的媳妇是宋小姐,可没想过其他人。” 汪蕊一脸铁青,但又想着万一女儿喜欢段路呢,可别棒打鸳鸯,于是问道:“心瑶,你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宋心瑶一揖,“心瑶虽然是女儿身,但也懂不夺别人所好,既然段公子跟表妹情投意合,心瑶也不愿插足。” “我那外甥女怎么跟宋小姐比。”段太太十分诚挚,“路儿只是一时糊涂,被秀凤给骗了,现在已经清醒,也十分后悔,宋小姐就原谅了他这一回。” 宋心瑶还是委婉的拒绝了。 汪蕊看出女儿心意,便也跟着说,段太太讲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办法转圜,只能失望而去。 汪蕊安慰了女儿一顿。 宋心瑶直笑说没事,反正自己也不是多喜欢段路,这婚事没了就算了,再找就行。 这事情原本应该是你知我知就好,没想到段家那边却防不仔细,让事情本末透了出来,才几日呢,京城都知道段家少爷弄大了表妹的肚子,宋家不愿与之成亲。 虽然是宋家站理,可是外人难免说宋心瑶得理不饶人,未来婆婆都上门道歉了还不给个台阶下,真不懂事,谁家将来娶了,肯定婆媳不和倒大楣。 汪蕊气得跳脚,就杀上段家那边要给交代,宋心瑶却是很悠闲,自顾练琴,她想得很仔细,高门大户,她又是嫡出,不愁嫁的。 正谈着呢,牛嬷嬷进得格扇,“表少爷说想见小姐。” 薛文澜? 这么巧,她在练习他送的琴谱,他就来了。 “请他到凉亭。”宋心瑶道。 她取下护甲,理理裙子,这便起来。 到了凉亭,看到薛文澜,突然脱口而出,“表弟是不是又长高了?” 薛文澜没想到她一开口说这个,于是点点头,“前几天是刚做了新衣服,绣娘说的确拉高了些。” “明明比我小几个月,现在却得仰头看着你。” 薛文澜见她神色尚可,放下心中大石。宋家跟段家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喜欢她,但也没那立场去求亲。 没有功名、没有成就、没有家底,他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什么也给不起,有时想起她的婚事虽然会心痛,但又想,段路听说人不错,她若能有个美满婚姻也是美事一桩,他该祝福她。 怎料刚刚去雁阳院探视母亲,听得母亲说起段家那些事情,便想来看看她。 他心里想着,那段路居然这样羞辱她,将来等他出人头地,一定要替她讨回今日受到的委屈。 此时见她一脸平和,心里感觉更舍不得。 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居然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表弟?怎么啦?脸色这样难看?不舒服吗?” “不,不是。”薛文澜回过神,“就是……表姊没事就好。” 宋心瑶不傻,一听就懂了,笑说:“我还不至于计较那点事情,幸好是过门前,要是段家藏着,过门后才告诉我,我可一点办法都没了。” 薛文澜在这点挺佩服她的,永远可以朝好的方面想。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过年探险,宋心湘整个人栽入花圃,被嬷嬷捞出来时扁嘴正要哭,宋心瑶说:“心湘你看,差一点就掉湖里了,运气可真好,这天气掉湖里要伤风的,心湘今年的运气肯定挺好的。” 宋心湘张大嘴巴原本都要嚎出来了,因为觉得自己运气很好,突然又笑出来。 “表姊一直这么乐观。” “身为女子太苦了,得乐观点才能替自己续命。”宋心瑶戳了戳他的额头,“你们身为男儿,志在四方,不懂后宅女子之苦。” 一个声音从草丛传来,两人转头,见是一只大白猫穿过花草而来,是彩霞。 彩霞现在十岁,年纪有了,但脾气没变,还是挺骄傲的。 见两人都不理自己便在旁边走来走去,闻闻宋心瑶、嗅嗅薛文澜,呜呜低鸣,撒娇。 过了一会,宋心瑶一把捞起彩霞,左手抱着,右手摸它肚子,彩霞喵喵喵的,也不逃,白色的尾巴在空中晃动。 薛文澜心中一阵温柔涌动。 其他的他什么都不想了,记得现在就好。 第五章 原来你很喜欢我 夏末初秋,宋心瑶的婚事还是不顺利,出了段家那事情,别人不怪段家没管好儿子,反都说起宋家大小姐得理不饶人。 汪蕊觉得这事犯冲了,于是打算上山去拜拜,一跟许氏提,许氏就说好。宋家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宋心瑶婚事不顺,宋心梅又跟那个倪光宗不清不楚,宋新天十四岁,情窦初开收了个丫头,没想到被那丫头迷得头晕转向,汪蕊生气之下把那丫头打发出去,宋新天居然这样跟自家母亲杠了起来。 上香好,去玉佛寺捐点香油,喝些平安粥,好保得家宅平安。 原本汪蕊只要带自己女儿宋心瑶去,后来陈姨娘不知道哪来消息,去求许氏说想跟,想替二小姐求求平安,许氏心软,见陈姨娘哭成那样就允了。 陈姨娘都去了,赵姨娘自然想跟,最好三小姐宋心湘也一起去沾沾佛气,没道理允了陈姨娘,不允赵姨娘,好,准。 然后周华贵也知道了,说想顺便带儿子去烧烧香——自从她塞人进儿子房间后,儿子不但不碰那些丫头,还跟她生分了,因此想去求求菩萨,她就这么个儿子,千万不要搞得母子不和,不然将来怎么办。 许氏疼这个甥女,哪有不准这回事,准。 汪蕊简直傻眼,原本一辆马车就可以搞定的事情,现在这么多人要去,连许氏都要去,母女两人轻装前行跟带着一大家子,那可是两回事。 前前后后张罗几日,这才勉强搞定。 出发那日,浩浩荡荡几辆大车。 许氏、汪蕊、周华贵三人一车。 宋心瑶、宋心湘一车。 薛文澜、宋新天一车。 其他丫头嬷嬷分坐三辆车。 宋心湘许久没出门,因此很是高兴,宋心瑶看妹妹一脸喜色也跟着微笑起来,心湘好哄,这点真好。 爱哭虽然爱哭,哄哄就停,长大了有时候觉得庶女委屈,自己劝她几句也马上想开,不像心梅总是钻牛角尖,觉得世界对不起自己。 宋心瑶后来也懒得理宋心梅了,自己是姊姊,又不欠她,何必老是哄着,还哄不好。 马车辘辘前行。 那玉佛寺在城南半山腰,是百年古寺,终年香火不断,签诗据说最是灵验,汪蕊想去玉佛寺,主要也是想替女儿求求签,顺便给儿子解厄运——不过一个丫头而已,居然这样念念不忘,肯定着魔了。 几辆大车大概走了一个时辰便在山脚下停住,再上去是上坡路,为了表示对菩萨的虔诚,是要下车用走的,大概百来个石阶,真的不行,旁边还有一些壮汉跟婆子帮忙背人上山。 许氏自然没办法应付这么长的阶梯,汪蕊选了一个粗壮的婆子背,背一人上山,是一百文,汪蕊给了两百文,那壮婆子喜道:“我一定背得好好的,不会颠着老太太。” 然后又想,自己跟周华贵肯定也不行,又找了两个壮婆子。 一群人开始上山。 宋心瑶虽然才十五岁,但千金大小姐养在深闺本来就不怎么动,不到三分之一就开始喘,看到还有那么长的阶梯只觉得头晕。 汪蕊虽然被人背着,脚不酸,但颠着呢,自己也不舒服,没办法顾女儿。 薛文澜走过来,“表姊还好?” “不太行了,表弟你让我搭着肩。” “我拉表姊吧。” 薛文澜把袖口一卷,握在手心,然后隔着袖子布拉住了宋心瑶。 一旁宋心湘看了,“表哥也拉拉我,我、我不行了。” 薛文澜把另外一只手也用袖子卷住,拉住宋心湘。 他还是天天练拳,这点山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三人就这样上山,虽然握着手,但隔着袖子布没碰到肌肤,不算失礼。 汪蕊心想,周华贵虽然脑子不太对,但看看薛文澜,真没得挑了,读书、做人什么都好,可惜出身不太好,但这也不是他愿意的。 一行人拖拖拉拉上了玉佛寺,这才总算缓过来。 寺中小和尚见他们狼狈,连忙引到后面厢房去梳洗。 洗了脸,重新梳过头发,换掉汗湿的衣服,才总算缓过来。 汪蕊简直像大保母似的,重新招呼众人到大殿礼拜。 玉佛寺的菩萨是木雕,也不知道一开始哪来这么大的木头,经过百年薰香,佛像都被薰得黝黑,但却更为慈祥。 许氏、汪蕊、周华贵三人跪在地上,念念有词,极为虔诚。 宋心瑶也跟着拜下去,菩萨保佑信女婚事顺利啊。 陈姨娘跟赵姨娘磕起头来,嘴中不知道在祈祷些什么。 宋心瑶这时看着两个平常不太听话的姨娘,心想,与祈求菩萨还不如平日自己做好一点,在家里老是做妖,还求菩萨保佑,菩萨哪这么糊涂? 拜完菩萨,许氏要去听经,汪蕊跟周华贵自然陪同。 几个年轻孩子等着就是这个,长辈去听经了,自己去后山赏竹看湖。 宋新天也想跟着去玩,汪蕊却是不同意,拉着他要去听经。儿子遇上了狐狸精,狐狸精虽然走了,儿子还念念不忘,这一定要去诵经堂让佛气洗洗,好宁元神。 宋心瑶跟宋心湘两姊妹在仆妇的簇拥下,去了后山。 女孩子跟着许氏,每年至少来玉佛寺一次,但每次看还是觉得景色不同,眼前湖光山色,视野辽阔,早秋金风送爽,十分令人舒畅。 至于薛文澜,因为是东瑞国最年轻的举子,方丈也知道他,居然主动邀请他一叙,所以他现在跟方丈在后山禁地讨论四书五经。 宋心瑶跟宋心湘两姊妹看着玉佛寺早开的菊花,啧啧称奇。 真是佛光之地,连菊花都开得早。 今日是参佛的好日子,上山的大户多,后山来来去去都有人,加上他们还有嬷嬷跟着也不用担心,两人一路玩赏越走越远,等到宋心瑶想起已经出来好长一段路了,连忙要回头走。 此时,却听得凉亭中传来一阵轻浮调笑,“两位小姐要去哪?小生有空,不如让我陪同一段,两位貌美如花,正需要我这位护花使者,你们说对不对?” 一群年轻男子连忙叫好。 宋心瑶皱眉,好下流,于是拉紧妹妹的手,“我们走。” 薛文澜跟方丈一席话,颇有所得——不是学问方面,而是人生方面。 虽然比同龄早熟,但毕竟才十四岁,需要学的还很多。 方丈送给他一块檀香小木,说是供佛十余年的香木,说等他将来高中进士,可以用来刻官印。 薛文澜慎重接下。 方丈很老了,也撑不住,薛文澜便告辞,在小和尚的指引下回到大殿。 小和尚说,听经还得半个时辰才会好,跟他说可以在附近走走,玉佛寺有灵气,菊花跟桂花都开得早。 薛文澜正想着要去哪,就见宋心湘满脸惊惶在仆妇簇拥下过来,一见他就哭,“表哥……母亲呢?我姨娘呢?” “听小师傅说听经还要半时辰,怎么了?”薛文澜突然觉得不太好,宋心瑶呢?她们姊妹不是一起行动的?“大表姊不是跟你一道的吗?她人呢?” “大姊姊摔下山了……” 薛文澜脑子一热,“什么?把话说清楚!” “呜呜,我们刚刚到后山凉亭遇到一群登徒子,非得拉着我跟大姊姊一起喝酒……我们自然不愿意,他们居然动手要留人,大姊姊跟他们争执起来,那人用力一挥,大姊姊站不住就从坡上滚下去了……”宋心湘眼泪流满脸,“那几人眼见闹事,很快跑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牛嬷嬷自告奋勇要下去看,没想到也跟着滑下去……我只好回来找母亲。” 薛文澜脑子很快动了起来,“陈嬷嬷,你快点去经堂找大太太,把事情原委说一次,辛嬷嬷,你带我去大表姊摔下去的山坡,我下去看看。” 辛嬷嬷巴不得有这一句话,“表少爷随老奴来!” 也不是她们贪生怕死,那坡那样斜,石块嶙嶙,大小姐摔下去了,牛嬷嬷也摔下去了,再派人也是摔下去的遭遇,还不如回来找身手好一点的,这表少爷可是天天习武,身手肯定比她们这些婆子好。 薛文澜心跳得很快,一路催促辛嬷嬷走快一点。 直出去好大一段路,这才到她们说的凉亭处,此时自然一个人都没有。 辛嬷嬷指着西面的一个大石坡,“大小姐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薛文澜提了气,这便往下去。 石坡下是树林,才出一小段就看到牛嬷嬷挂在树上,头破血流,人倒清醒,见到他十分高兴,“表少爷快去找大小姐,老奴不要紧。” 薛文澜头也不回,“我已经让表妹去找大太太,牛嬷嬷再忍一下,等人来救。”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探去。 这后山底下杂树丛生,穿过了一段树林,底下是河流,薛文澜远远看见河边有个藕荷色的身影仰躺在河床上,心里一喜,连忙过去。 幸好,还有气。 宋心瑶额头上有些青紫血迹,但人没事就好。 把人从河水里捞起,心想以汪蕊的手段肯定很快就会叫人来救,把人拖到河水边即行。 宋心瑶的衣服已经被树枝划破不少处,薛文澜连忙脱下外衫给她盖上。 这一阵拉动,宋心瑶却是缓缓睁眼,“我、我……我怎么了?”全身痛。 薛文澜听得声音,马上探过去,“表姊掉下山坡,还记得吗?” 宋心瑶脑子一闪,对了,那群该死的家伙……疼……对了,“心湘呢?心、心湘可有怎么样?” “心湘表妹没事。” 宋心瑶安心下来,心湘没事就好,这一安心,突然痛意一起涌上。 她是千金小姐,从小没挨过打,突然从山上滚落,身体那疼是完全没体会过的,忍不住皱眉呻吟。 薛文澜温言安慰,“表姊忍忍,已经让表妹去跟表舅母说了,很快会有帮手。” 宋心瑶渐渐醒来,突然看见自己身上盖着男人的衣服,这下子脑子全醒了,“我的衣服……我的脸……” 她手掌有大面擦伤,碰到脸自然一阵刺痛,心慌之下来不及多想,“我的脸伤了?”简单几个字,讲话都带着哭腔。 心想完了完了,她名声已经不好,脸又坏了,接下来要怎么把自己嫁出去? “没事、没事,表姊别自己吓自己,脸很好,是手掌,表姊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肯定不是脸疼,是手在疼。” 宋心瑶又摸了摸脸,没错,疼是手疼,“我的脸真的没事?” “一些瘀青,没外伤,将来会好的。” 见薛文澜一脸认真,宋心瑶稍稍安了心,这表弟从来不应付别人的,肯定也不会应付自己,然后又是一阵剧疼——腿太疼了,是不是断了?怎么疼成这样? 薛文澜看她眼中还有泪花,心里一阵不忍,“表姊想想别的,别想腿,越想越疼。” 她全身伤,而且还泡在河水里一阵子,现在是初秋,虽然不算冷,但湿着身子肯定不好。 “那群可恶的家伙。”宋心瑶一边疼,一边回想起记忆,“要是让我知道是哪户人家,我肯定告官……嘶……” 远远的,传来轰隆声。 乌云很快的过来,把太阳遮住一半。 宋心瑶都傻住了,她都这么惨了,还要下雨? 忍不住叹气,“表弟你找地方避雨去吧,夏末初秋最容易伤寒,小心别中招了,你还得考试。” “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一人。”薛文澜说毕,转身就把她往背上拖,“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不过性命要紧,这事情以后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薛文澜刚刚才跟玉佛寺的方丈聊过天,知道这后山有不少小屋。百年来,一些高僧为了专心修为,连弟子打扰都不愿,会在后山盖个小木屋独自生活。 只要找到小屋的其中一间,躲过这场雨就行。 他长年练习武术,背个女子走山路自然不是问题。 轰隆声越来越大,两人都紧张。宋心瑶虽然滚进河中,但也只湿了下半身,要是连头发上身全湿,肯定要伤风的。 乌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轰隆声就像从背后传来的那样大声,催促着薛文澜走快点。 终于,让薛文澜看到远处一间小木屋,于是三步并做两步快速跑过去。 门没锁,很容易进了屋子。 才刚刚进入,大雨就落了下来,雨打屋檐跟树叶发出巨大响声,两人回头一看都觉得好险,这雨太大了。 把宋心瑶安置在床上,薛文澜又四处翻找,找出了油灯、打火石。 油灯一点燃,屋子里亮了不少。 宋心瑶终于清醒了,看到自己袖子上都是树枝刮破的痕迹,裙子上也是,幸好有表弟的外衫罩着,不然别人来救岂不是难看。 痛,真痛。 薛文澜看她紧蹙眉头,想着引开她的注意力,于是笑说:“我给表姊讲个故事吧。” “那好。” 薛文澜说了起来,讲的是历史故事,东汉光武帝如何光复汉朝,对妻子阴丽华又是如何深情。 宋心瑶却是不同意,“他还不是娶了郭小姐,还给郭小姐当了皇后,阴丽华只是妃子。” 薛文澜一怔,“当时汉光武帝需要郭家的兵力,自然只能给郭小姐当皇后。” “所以啊,深情,但是江山更美……当然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不过就不能说是深情了,一旦有了利益,再深的感情都不算什么。” 想到段路那样洁身自爱的好名声都弄大了表妹的肚子,宋心瑶实在意兴阑珊,不知道有谁真能对妻子从一而终。 话说回来,这世道对女子好不公平,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有三从四德。 薛文澜笑说:“表姊说的也没错,只不过以帝王来说,汉光武帝算是不错了,其他皇帝可是把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全娶齐。” 宋心瑶突然想起一事,“表弟怎就顺着我的话呢?” 想来,宋新天都还会反驳她呢,这表弟却对她一直百依百顺。 但要说脾气好,却也不是,至少他没给过心梅一样的好脸色。 为啥? 薛文澜听她这样问,有点被看破心事的不自在,“表姊说得有道理,我自然同意。” “可是你是男子,你应该要跟我争论,一个帝王只有两个妻子,一个还是政治联姻,已经是对阴丽华大大的深情。” “不过就像表姊说的,对帝王而言,江山终究比较美。”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不平衡,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凭什么男子偷人是风流,女子偷人要被浸猪笼。”宋心瑶想想又道:“幸亏我娘不在这里,要不然她又要说我想太多才嫁不出去。” “表姊不会嫁不出去的。” “那可承你吉言了,我现在的名声就是个小器闺女,得理不饶人。你说说,这明明是段家的错,怎么最后名声不好的却是我,是不是很不公平?” “世上本多糊涂人,表姊不用放在心上。”薛文澜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很温和。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油灯摇曳,宋心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薛文澜的外袍。 薛文澜坐在桌子边。 宋心瑶突然睁大眼睛,看错了吗? 没错啊,真不是眼花,也不是阴暗的关系,她这表弟的耳朵红得像快要烧起来一样。 宋心瑶不是傻子,之前没发现只是没想到,现在一看到表弟跟自己说话就耳朵红,马上就想到了——这表弟一趟江南行,千里迢迢带琴谱给自己,明明没人跟他说过,却知道她喜欢弹琴。 送给她的礼物不值钱,又不暧昧,她可以堂堂正正收下又不用感到有压力,但那古谱肯定要花时间找。 从小到大,自己说什么,他都点头。 那除夕夜的探险,后来连心湘都不想玩了,只有他还陪着她去。 她摔下来,那么陡峭的石壁,他也下来找她。 明明很危险,他还是来了。 这表弟……是很喜欢自己的…… 宋心瑶,你这猪头,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早看出端倪了,只有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出嫁这件事情上,没去想到其他。 薛文澜很出色,十四岁就中了举子,宋心瑶虽然不虚荣,但想起自己被这种人喜欢,还是挺高兴的。 她需要一个丈夫——已经十五岁了,加上名声又不好,真没办法再拖了。 表弟……人挺好的。 高她半个头,小她几个月,会读书又自爱……对了,薛太太给他求来的两个丫头据说一个也没碰,薛太太能把人塞进院子,可没办法勉强儿子进房啊。 对,她就是个妒妇,她不能接受姨娘妾室,如果是表弟,可能可以一心一意对她。 不过门户可能是个问题。 娘亲未必同意,薛太太也未必同意。 寡母独子,这种婆婆等待着自己熬成家里最大的那一个,不会喜欢一个高门媳妇,因为这样她就不能摆婆婆威风了。 看她硬塞人进薛文澜的院子就知道,也是喜欢伸手伸脚的母亲,而且喜欢说“我是为你好”,这句话真的太万恶了,任何孩子不愿的事情,只要说上这句就好像变得光明正大,孩子不从就是不孝。 比起自己,薛太太可能更愿意买个丫头当媳妇,因为这样她才能够发泄多年来的委屈——其实母亲对薛太太真的很好,吃穿没短,又很顾虑她的心情,常常请她到翠风院陪伴说话,下人都知道母亲真的很喜欢薛太太。 可是薛太太总是推辞,天气热就说热,天气冷就说冷,好像翠风院有老虎吃人一样,这推那推的,推托到不行了才会勉强去。 母亲以前就说过,文澜很好,可惜薛太太不太识大体。 这样的薛太太,会同意儿子娶自己吗? 宋心瑶刚刚觉得婚事有了着落,突然间又没了,真是阻碍重重啊,忍不住叹了气。 薛文澜问:“表姊怎么了?” “有件事情我刚刚盘算好,可是想想我娘好像不会同意,一时沮丧,表弟你说说,人生怎么这样艰难呢?” “我虽然年纪不大,但多个人多个商量,表姊可以跟我说说。” “我就是想求我娘一件事情,可怕她不同意,这要是单纯的不同意就算了,这事情她不同意,说不定会害到别人。”万一母亲以为自己跟薛文澜有苟且之事,自己是不会怎么样,薛文澜肯定会惨。他的立场本来就很艰难了,万一再加上“勾引大小姐”这一条那还得了,就算考上进士,前途也没了。 “表姊若是很想,我看表舅母会同意的。” “真的?” “表舅母很疼表姊跟表弟,表弟跟那丫头闹出的事情,要是放在别家早禁足了,可表舅母现在还是舍不得儿子,只要表姊提的不是歹事,好好跟表舅母说,不会不允的。表姊记不记得小时候学游水,表舅母原本不同意,后来还是请了女先生来教,后来年年五月就请人净塘,为了让表姊下水。” 宋心瑶噗哧一笑,这薛文澜可真喜欢自己,这种事情都记得清楚? 十五岁的少女,在历经退婚还加上名声不好的打击后,发现自己被人喜欢,还是被一个优秀的人喜欢,那种开心的感觉很难形容。 好像觉得没路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以前是没把薛文澜当成亲对象看,现在依照这标准真没得挑了,什么都好,至于家世,她真不在乎,爹爹不管事情,老太太耳根子软,她只要说服母亲就好了。 让母亲去提,薛太太就算不愿,但也绝对说不出不好,再者,就算能拒绝一次,薛文澜这样喜欢她,听到风声肯定会自己去跟母亲提,没有哪个母亲拗得过儿子的。 婚后她还是住家里,不用伺候谁,也不用看谁脸色。 薛文澜可比段路好上一百倍。 想到表弟喜欢自己,宋心瑶原本因为婚事不成而没什么劲的心情突然活络了起来,“表弟以后若是中了进士,是想留京,还是外派?” 薛文澜回答得很自然,“自然是外派,天地这么大,怎能一直困在京城,最好是一直在外,每个地方待上几年,这才不枉人间来一趟。” “那……到时候的妻子是留在京中侍奉薛太太,还是一起带出去呢?” 薛文澜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了顿才回,“自然会把母亲跟妻子都一起带走,外派不知道几年,一家人还是得在一起才像一个家,没道理放着老母亲让妻子伺候,也没道理放着老母亲一人在京中想念。” 宋心瑶就看到他耳朵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这表弟真可爱,居然这样就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偷偷把妻子的形象带入她了呀? 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像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但真的好有趣啊,表弟、表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被喜欢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即使她现在对他的感情说不上喜欢,硬要讲,就只是“高兴”,但高兴也是好情绪。 被许氏那边的许家表哥喜欢时,她只觉得“喔,不行”,许家表哥整日无所事事,却觉得自己潇洒风流,虽然不嫖不赌,但也不上进,让他读书他不读,让他去铺子帮忙他又嫌金钱俗,唉,说金钱俗又一天到晚跟自家老娘要银子花,整天喝酒赏花自诩为古人之风,白白长得一副好皮相,脑子却像被门夹过一样,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文澜就不同了,读书能读,武术能武,刚刚背了她走那么长一段路也没见他喘,可见脑子好,身子健康。 远处隐隐有声音透过雨声传来。 “宋大小姐”、“宋大小姐”,一声一声的。 薛文澜站了起来,神色颇喜,“应该是表舅母找来的帮手,表姊躺着别动,我去外面喊他们过来。” “表弟这么高兴吗?”不是应该遗憾跟她相处的两人时间没了? “是,表姊有伤,衣衫又湿,禁不起耽搁,时间越久对身体越不好,还是快点回府请大夫看,切莫留下病症。” 嗷,原来是这样,她这三八都忘了。 一想起来,嘶啊,痛啊,湿透的裙子贴在腿上,冷冰冰、湿黏黏,好难受啊。 宋心瑶回到宋家已经是晚上的事情了,一路辛苦自然不必说,幸好宋家有钱,有钱好办事,不然现在只怕还躺在那小木屋里。 她全身外伤,请来看病的是城南大户很信任的马大夫,是个中年娘子,医术很好,口风也紧。 宋心瑶除了脸蛋无恙,全身都被树枝岩石刮伤,左小腿还骨裂了,虽然没骨折严重,但也得好好养,不然日后麻烦。 汪蕊一听险些晕过去,老嬷嬷连忙扶住。 看到女儿躺床一脸病容,汪蕊眼泪都出来了,“马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她才十五岁,千万不能落下后遗症,马大夫,求求您。” 马大夫很慎重的说:“我自当尽力,不过能好到几成还要看大小姐配合。” 宋心瑶连忙说:“我一定听话。” 马大夫露出一丝笑容,“大小姐是要好好听话。” 接下来熬药的熬药,身上的外伤也要抹药,都是女子,上药倒是方便许多,怕留疤痕,马大夫还开了食方,要照着单子吃饭、吃药、抹药,伤疤很快会好。但为了去痕,要多抹几个月的药。 一顿忙碌,直到亥时才算安定下来。 汪蕊坐在床边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睛都哭肿了,“怎会这样,原以为上玉佛寺能求个平安,没想到让你遭遇这等祸事。” “娘别哭,女儿没事。” “怎么会没事,那么多伤,还伤了骨头……”汪家有个表姊,就是骨头出问题没治好,后来走路一拐一拐的,被丈夫嫌弃得紧。 “娘,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只有这样,将来的福气肯定大得很。” 汪蕊抹抹眼泪,“那群没用的婆子,那么多人都让你摔下去,回头我就都卖了,一点用都没有。” “娘,别这样,不关她们的事情,那群恶人……女儿瞧也有些来头……” “我明日一定要去告官,让官府抓人,堂堂天子脚下居然有人害我女儿落山,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就算再有来头都不能欺负我女儿。” “娘,我没事,您别担心,我好好的呢。”宋心瑶笑着说:“没伤到脸,女儿已经很满意了,养伤的事情慢慢来吧,马大夫不是说了吗,只要我听话,保证不会留疤痕的。” 汪蕊想想还是后怕,“幸亏你没事……对了,文澜那孩子有没有趁机占你便宜?” “没有,他连屋内的丫头都不碰,怎会占我便宜。” 汪蕊想想,也对,“那就好,我看那孩子也是正直的,不会这样做……你也别怪娘想得多,我们女子清白最是重要,不然将来可没办法跟丈夫交代。” “母亲放心,表弟不是那样的人。” 宋心瑶心里又想,哟,自己居然开始维护起表弟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章 木头,这是我心意 宋心瑶这一病,内外伤一起来还受了寒气,晚上痛得睡不着,白天却又倦得睁不开眼,总是昏沉,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倒是把汪蕊的心都给磨软了。 她也喜欢文澜那孩子,觉得他出色又争气,将来可期,可是啊,她的愿望是看女儿嫁入高门,当奶奶、当太太,无忧无虑一辈子,嫁给薛文澜,就要伺候周华贵那种婆婆,汪蕊想着都心疼。 可是女儿说,薛文澜洁身自好这点她觉得与众不同,最重要的是,薛文澜喜欢她呢。 汪蕊被女儿磨得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除了女儿想,主要也是因为把那日落山的情况都问清楚了,是薛文澜背着女儿到那小屋的,虽然说是大雨将至,没办法中的办法,但终究也是背过了,要是女儿嫁给别人,将来丈夫问起可不好交代,毕竟她腿伤那么重,绝对不可能自己行走。 脾气再好的丈夫,听到妻子曾经被别的男人背过,还在小屋独处,恐怕也会不高兴,轻则给点脸色,讽刺几句,严重的恐怕会挨打,还不是打一顿,是想起来就打。 想到这里,汪蕊想,既然文澜那孩子对自己女儿有心,那就这样吧,毕竟女人只能依靠丈夫,一个懂得疼人的丈夫可比什么都好。 想了几日,也就允了。 宋心瑶自然十分高兴。这几日躺床无事,把表弟想了又想,真是个好丈夫入选,自己以前太瞎了,居然没发现。 娘以前总说自己性子粗疏,自己还不认,现在想想,娘亲英明,自己的确太粗线条了,薛文澜的心意从来没有隐藏过,要是心梅,恐怕早几年就知道。 心梅对薛文澜讨厌得很,总说他自以为是,还高高在上。 可是让自己想来,薛文澜却是对自己百般依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见他对人的差别很不同,自己大他几个月,又是女孩子,本该早早明白,只是自己从没往那方面想,所以直到那日见他发红的耳朵这才清楚。 把两人认识以来的事情顺一顺,只有一个总结,自己真是太迟钝了,还龄得自己是姊姊呢。 不过所幸也不太迟,这事母亲也同意了,父亲又不管事情,许氏心软,他们的婚事会很顺利的。 秋分过。 霜降过。 时序进入晚秋,宋心瑶总算好了七七八八。 外伤都好了,胸口也不闷了,腿也能走,走得还挺好,只要不跑,感觉就没什么差了,不过她本来就懒,有事情下人服务,她自己不用跑。 于是选得一日,把自己打扮妥当,就让人去请薛文澜来。 依然还是在书兰院的凉亭。 书兰院有几株老桂花,开的花期特别长,都十月了还冒着一朵一朵黄色的小花蕊,习风一吹,鼻间满是香气。 宋心瑶烧着茶,水烟,茶香,一派悠然。 想到六七岁时明前龙井跟雨前龙井分不出来,三沸说成四沸,明明都错了,但许氏还是夸赞了自己,别人家是重男轻女,她想了想,城南可能只有自家老太太疼孙女跟疼孙子一样毫无差别。 祖父宋波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给她指过一门亲事,但那家的孩子后来病榻缠绵,许氏舍不得她过门,给了对方一大笔银子,散了这门亲。 生在宋家,真的很幸福…… “小姐,薛少爷来了。”小雅过来禀告。 “快点请他进来。” 薛文澜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袍,头发冠以玉,虽说是读书人,但长年习武,加上个子高,身材结实,倒有几分武人之气。 宋心瑶喜心萌动,现在是怎么看他怎么好。 “表姊身体可大好了?” “已经差不多。”宋心瑶笑意盈盈,“表弟快些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薛文澜看她气色极佳,悬了两个多月的心总算放下。从小到大,他读书一向专注,这两个月却是连贺先生都抓到他几次走神。 实在没办法,就是忍不住想她恢复得可好,那日天冷,她又泡了河水,可有伤寒?身上的各种刮伤都痊癒了?但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怎么能打听她的病况,让人知道了,恐怕还会害了她。 刚才温书,登高说大小姐那边的小雅来了,他还以为是听错,知道宋心瑶请自己过来,自然喜不自胜,担心了那么久,总算可以亲眼看看她。 她气色很好,瘦了些,不过看起来很有精神。 没事就好,多的他也不好求,只求她平安健康。 他在想,宋心瑶在看——自己以前真是猪头,表弟明明很明显哪,那眼神、那神色,自己居然没注意到。 所幸为时不晚,她还没跟段路那种人订亲,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于是挥挥手,让丫头跟嬷嬷都离远一点。 薛文澜有点奇怪,但他向来稳当便也没问,反正等着就是了。 宋心瑶昨天已经把情况想了一遍,想的时候是很顺利,不过要说却是百种困难,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家,主动实在是有点害羞。 但想想薛文满那种人,谨慎又考虑得太多,肯定不会在自己前程未卜、寄人篱下的时候开口求亲,所以只能由她这边主动了,“有件事情想跟表弟说。” “表姊请讲。” “还是晚点说吧,我先问你个事情。” 薛文澜还是好脾气的回答,“表姊请讲。” “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答我,不能迟疑、不能保留,这很重要,绝对不能有所隐瞒。” “好。” “表弟……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哪?” 薛文澜一怔,“表姊怎么问这个?” “你回答我就是了,别瞒我,这很重要。” “……是。” “那个人……是谁呀?”宋心瑶在内心嚎着,快点说“是你”! “我现在喜欢谁,那就是害了谁,我不想害她。” “怎么会。”宋心瑶鼓励起来,“表弟可是我们东瑞国史上最年轻的举子,前途大好,即使现在还在苦读,但又不是一辈子这样,年纪轻轻就有此成绩,将来拜相封侯也不无可能。我春夏出去宴会时,不少太太小姐都对表弟感兴趣的,只是让薛太太给拒绝了而已,表弟对自己自信一点,你很好的。” 薛文澜却是打定主意不说。“这问题涉及到别人,不能告诉表姊。” “真不能?” “不能!” 宋心瑶心想,我可是个大闺女,难不成要我主动吗?我还不够主动?我已经够主动了吧?表弟你倒是开开艰啊,看看我的脸,我肯定有后话的。 读书读太多,脑子都读死了,你表姊我又不是媒婆,谁没事来问你喜欢谁,不都有目的嘛,表弟,你就回答我呗……唉。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努力一把。 幸好,本姑娘还有准备后手,“表弟送我的琴谱,我真的很喜欢,也已经练熟了,这便弹给你听吧。” 薛文澜露出笑意,“洗耳恭听。” 宋心瑶戴上护甲,弹了起来。 这是一首超过一刻钟的长曲,曲谱已经背熟,弹了也不下百遍。 宋心瑶后来知道《若河光》是一首江南的古早的水行歌,因为曲子长,练习的人不多,渐渐没什么人弹,她练习时,是想像了无数的江南风景,希望把那意欲寄托在琴声当中。 晚秋金风送爽,琴声悠扬,这小小的凉亭自成一方天地。 一曲既终,薛文澜拍起手来,由衷说:“表姊弹得真好,说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表姊弾长曲。” “短曲听过吗?” “小时候有,《赠月》、《礼佛曲》、《牡丹歌》那些的,但后来男女分开学习,就没有了。” 宋心瑶在心中哦的一声,对吼,小时候明明一起学过短曲的,她这猪脑都忘了,他却还记得。 薛文澜啊薛文澜,你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么喜欢我,你倒是说啊,唉。 卸下指套,宋心瑶又想,薛文澜嘴巴这么紧,又是个极度知礼的人,要他主动说,那还不如期待太阳打西边出来。 好,没关系,她还有招。 宋心瑶从旁边的竹篮取出一个荷包,是她卧榻病床上绣的,正面是一对喜雀,背面是一对鸳鸯,如果这还不懂,她就、就……就再想想办法。 木头,你可看清楚了,别让我最后用说的呀,我是女孩子,会害羞的。 她把荷包递了过去,“表弟那日救我,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想想自己的女红还可以,便绣了个荷包。” 薛文澜神色喜悦,接过手,一见到一对喜雀,有点傻住,再翻往后面,居然是鸳鸯——耳朵倏地一下红了。 这是什么意思? 表姊不会不懂,却还绣给他—— 莫非…… 难道自己这场相思,竟然不用成空吗? 薛文澜一时难以相信,把视线从荷包转到宋心瑶脸上,就见她一脸微笑的点着头,脸颊微红,有点羞涩。 心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一样,又欢喜,又炙热。 今天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吗? 荷包握在手中,冰凉丝滑的触感、空气中的桂花冷香都很真实。 不是梦! 握紧荷包,薛文澜十分慎重,“我自当请母亲上门。” 宋心瑶微笑,太好了,你终于懂了,你再不懂,我真的要没招了。 想到刚刚只有自己一个人忐忑跟心急,突然想捉弄他,“表弟要好好跟薛太太说,我也会劝母亲的。” 薛文澜此刻却一脸坚定,“表舅母一定不会这么快同意,但我会想办法。” 她已经说服母亲啦,可是、可是,看到他这样认真的表情,内心还是想知道他的想法。“表弟预备怎么说?” “请宋家跟表姊等我两年,等我中了进士,一定用大红花轿娶表姊过门。”中了进士的人就是准官爷,朝廷会有一笔银子下来,而且为数不少,嫁娶是足够的。 当然,可能没办法给很大的排场,但将来出仕顺利,他自然会好好补偿。 人生看的是长远,而不是眼前。 宋心瑶心喜,“那好。” 一两人此时心意相通,反而害臊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脸颊红、一个耳朵红,虽然没人说话,但心里却是满满的高兴,只觉得即使不交谈,就这样一直在凉亭里对坐相望也很好。 宋心瑶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只有她听得到,小小声的,扑通,扑通。 她知道自己开始喜欢薛文澜了——一旦知道对方心意,又想齐了对方的优点,对十五岁的少女来说,喜欢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会努力做个好妻子的。 薛文澜回到落勤院,还彷佛置身梦中,紧紧捏着荷包,每当怀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眼——那一切都是真的。 他拉出抽斗,拿出那条被自作主张的丫头浆坏的兔毛围巾,然后把荷包放在上面,都不知道看了多久,回过神来,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脸笑意。 脸有点僵,他这是笑了多久啊。 可是他能不高兴吗?相思成真,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把兔毛围巾跟喜雀荷包收好,他便朝母亲所在的雁阳院过去。 周华贵见儿子来,自然十分高兴。文澜是个孝顺的孩子,虽然在备考,但也是每隔几天会过来跟她吃一次晚饭或者喝杯茶,叙叙母子之情。 文澜今日看起来特别高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儿子开心,做为母亲的自然也就开心,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对方好,自己就能好。 杜嬷嬷看到他,一脸笑,“表少爷来得正好,薛太太才刚刚提起呢。” “母亲提起儿子什么了?” 周华贵笑说:“便是想着春花跟秋月不如你的意,母亲想着或许是买来的丫头礼仪不好,你看不上眼也是会的,我再去求求老太太,从家里的大丫头中选两个给你,这大丫头都是经过调教,肯定能得你心意。” 薛文澜一怔,若是过去,他自然可以说自己想专心备考,其他的事情都不考虑,但现在他是想让母亲去提亲,总不能拿备考当理由。 想想,开门见山的说:“母亲不用劳烦,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周华贵一呆,想过儿子会推托,想过儿子可能不高兴,但就是没想过儿子会说已经有喜欢的人。 但有喜欢的人还是比想专心读书好,她太想抱孙子了,不知道入了文澜的眼的丫头是谁——在周华贵想来,当然是个丫头。 文澜不参加宴会,不会认识其他小姐,跟宋家三位女孩也一直保持距离,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样子,比起来,倒有可能是伶俐的丫头让他上心。 丫头嘛,当正妻自然不行,但先收为妾室让她开枝散叶却是再好不过。 儿子读书跟香火两不耽误,这是最好的。 杜嬷嬷巴结道:“恭喜薛太太,表少爷开窍了,这郝家、黄家的少爷也都是十四岁收房,十五岁当爹。” “是啊。”周华贵想到小婴儿,笑容收都收不住,“是谁,你跟母亲说,不管是那个院子的,母亲都替你去跟老太太要。” 薛文澜十分慎重的回答,“是大表姊。” 周华贵一时不敢相信,“啊?你、你说是谁?” “大表姊。” “是、是、是心瑶。”周华贵惊讶得都结巴了,“怎,你……儿子,你可想好了,那是宋家的大小姐啊。” “儿子知道。”薛文澜起来跟母亲行了礼,“还请母亲了却儿子这番相思。” 周华贵呆住了。 怎么会是宋心瑶? 是,她是宋家大小姐,精心教养又出身高门,可是她不想要这种媳妇,身分太高了,婆婆压不住。 她想要听话的,对婆婆战战兢兢的,不能离间他们母子感情,最好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才是她心中的合适人选。 “文澜,不是母亲不肯帮你,只是我们跟宋家真的差太多了,老太太虽然疼我,那也不会允许的。” “母亲,儿子最近看着以前的进士题目再做练习,贺先生说文章都写得好,只要我自己别紧张,身体不出状况,进士有很大的可能考上——到时候,我们薛家就是官家,没有配不上的问题。”薛文澜一脸恳求,“求母亲帮儿子这次。” 周华贵心中一动,这儿子从小到大没求过自己什么,一件都没有,而今他开口了,自己不帮他,会不会母子离心? 说穿了,要不是成亲非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儿子大可以自己跟他表舅母谈,又何必如此恳求自己这个母亲出面? 可是她还是不想,她不要宋心瑶这种媳妇…… “儿子,不是母亲不帮你,心瑶都不知道你这番心思,母亲贸然去提,恐怕会吓到她,现在还能当亲戚,万一她尴尬了,以后连亲戚都当不成。” “不会的,母亲尽管去跟表舅母提。” 周华贵的脑子动得异常快速,闻言突然脸色一变,“你是不是……跟心瑶在玉佛山的小屋有了什么?” 如果真做了事情才勾得儿子这样相思,她是万万不允许的,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清白,这样不知道守节的女子最多也只配给她儿子当个妾。 “母亲想哪去了。”薛文澜的声音有着一丝不悦,“表姊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 周华贵说不出自己听了这话是放心,还是失望。 说放心嘛,儿子还没丧失理智。 说失望嘛,就是找不出理由来说宋心瑶不好。 做母亲可真难,寡母独子更难,她只想要儿子娶一个听话的媳妇,好好开枝散叶,但连这个都不容易,怕儿子不高兴,但也不想给自己添堵…… “母亲,儿子是真心喜欢表姊的,还请母亲先去跟表舅母提,她若不愿,那也正常,您不用跟她苦求,后面的事情儿子会自己来,只要您出个面,表示有那意思就好了。”这样,他后来的行为就合乎礼教。 周华贵听自己儿子这样说,心里又有一点安慰,好歹知道她是母亲,“不用跟她苦求”,还知道保护母亲不要去受委屈。 也罢,自己就走一趟——反正,表嫂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宋家要什么有什么,薛家现在是要什么没什么,易地而处,她也不会同意。 对了,等表嫂拒绝后,她也顺势说这婚事绝对不配,后面让表嫂去拒绝儿子,这样自己也算成全了母子之情,也不用弄个不喜欢的媳妇进来。 想到两家家世差这样多,周华贵放心了,“好,母亲会找时间去跟你表舅母说。” 薛文澜一喜,“儿子多谢母亲。” “可是文澜,母亲也要告诉你,我们就是寄人篱下,你若要求人,也得看看我们母子的立场,可别让人家为难,让母亲抬不起头。这天下可不只有心瑶一个,你不是非得娶她不可,但宋家对我们的恩情却是真实存在的。” “儿子……会勘酌的。” 周华贵很紧张儿子的前程,心想,这事情快点解决,儿子就会快些把心思放回读书上,有好无坏,于是隔天让人传了话,就去翠风院找大太太汪蕊。 汪蕊很快的派辛嬷嬷过来说随时可以去。 周华贵心中想了几十个不同的场景,汪蕊会怎么说、会怎么看、会如何嘲笑她没有自知之明,都想过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汪蕊早被宋心瑶磨得同意,此时见人上门说亲,只让华贵保证要把心瑶当女儿疼,便点头答应。 周华贵完全傻眼,她不想要宋心瑶这媳妇啊,大表嫂怎么就这样答应了?怎么不刁难她、嘲笑她,然后让她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心中不愿意,可是话已经说出口,又不能收回,只能尴尬笑着,脑门一阵发热。 汪蕊却是没心思理会,只想着女儿大难不死已经幸运,想嫁谁就让她嫁吧,好歹是自己选的,将来总会比较上心,选日不如撞日,周华贵今日自己上门提,不如两人一起去跟许氏说。 周华贵燃起一丝希望—对了,还有许氏那关呢,许氏可千万别同意啊,她不喜欢宋心瑶。 千算万算想不到的是,许氏也很满意,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一听汪蕊说明就笑眯眯地回,“这样也挺好。” 周华贵觉得自己快晕了,这宋家怎么搞的,为什么都觉得家世差这么多没关系?倒是出现个人来反对啊。 许氏想了想,“只不过……” 周华贵燃起一丝希望,只不过还是不太配?对不对?一定是这样的。 “只不过等文澜中进士才嫁娶,也太耽误心瑶了,我看明年等文澜十五岁生日就把婚事办一办了吧,简单些也不要紧。” “可、可是姨母,我……”周华贵还想做最后挣扎,“我们母子已经受到宋家照顾,婚后还是住在宋家,那多不像话。” 许氏一笑,“谁说住宋家了?到时候让他们小俩口搬出去就好,你是我甥女,甥女靠姨母,天经地义,但文澜成亲的确不好继续住在宋家,不然传出去不好听,到时候给他们一笔银子,找个一进的院子搬出去吧。等文澜高中换了大屋,再把你接过去孝顺,这样不是挺好的?” 周华贵快晕倒了,不但成亲,还要搬出去,“可、可我们母子已经受宋家照顾,怎能再拿宋家的钱?” “也是。”汪蕊也算是看着薛文澜长大的,这孩子什么个性她也知道。“这样吧,我们,请个办事先生来做见证,算是宋家借他银子,写借据、画押,将来要还,也算利息,这样就,不是给的了,孩子心里也不会不舒服。” 许氏拍手,“就是这样,还是你想得周到。” 汪蕊虽然一开始不愿意,但被女儿说服后想了想,这薛文澜的确有不少长处,至少他个性稳当,说一不二,这点就已经远远甩段路跟文大豪几条街,更别说还洁身自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还能如此端正守礼,真不容易。 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钱,宋家有的是,重点是要对她的宝贝女儿好,这才是重要的。 薛文澜嘛,就算以后心塔年华老去,他也不会给她脸色看的。 想到那该死的段路,跟自己冒险下山救人的薛文澜,真的比都不用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女人真是太难了,一辈子看丈夫的脸色过活,她要她的心瑶开开心心过完这辈子,不要成为丈夫不如意时的受气包。 汪蕊笑说:“反正我们宋家只是商人,又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婚礼简单点就好,将来文澜高中,我相信他会好好对心瑶的。婚礼奢华却婚姻不幸的人多的是,一辈子可比面子来得重要。” 许氏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文澜那孩子我看也是好的。” 周华贵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想要,但骑虎难下,心里不禁怪起姨母跟大表嫂这么好说话。 饶是心中不愿意,也是无能为力了。 亲事……她提的,现在女方答应了,她万万再没有说不行的道理。 一时间只觉得十分气愤,但又不知道跟谁发泄,只能握紧拳头,反覆想着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 许氏跟两个母亲说定了,就把两个孩子叫来。薛文澜跟宋心瑶都不是傻子,见厅上阵势跟气氛,老人家笑到眼睛都不见,哪还有不明白,事情成了。 两人忍不住互看一眼,心里都有点甜丝丝的。 宋心瑶捂着胸口,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原来在意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原本她只觉得表弟喜欢自己,他人又不错,合适当丈夫,床上躺了两个月,细细想起过往,居然也觉得有点感动,在历经段路的打击后突然发现有个人这样珍视自己,让她觉得自己其实没那样差,自己其实也不错。 “都坐、都坐。”许氏的神色很高兴,“刚刚你们两个的母亲来跟我说,想让你们成亲,我说好,不过怎么成,还是要听听你们的意思。” 宋心瑶是知道汪蕊意思的,薛文澜却是不晓得,他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欣喜之余又有些意外,站起对许氏跟汪蕊一揖,“谢老太太,谢表舅母。” 许氏笑,“你乖。” 薛文澜坐下,一向沉稳的心这下也沉稳不住了。 喜悦排山倒海而来,原以为相思无望,没想到居然美梦成真,让他如何不高兴? 汪蕊现在看准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文澜,你是真心对我家心瑶的吧?” “表舅母放心,文澜以后一定是母亲第一,表姊第二,我自己第三。” 简单的几句话,大家都很满意。周华贵也稍稍有点安慰,没有因为有了新娘就忘了老娘,还知道要把老娘放在第一,不枉她多年辛苦。 想了想,眼角有点湿,又想着这场合可不能哭,于是迅速压了压眼角,没想到薛文澜还是注意到了。 只见他严谨又慎重的说:“母亲莫哭,儿子一定会好好读书,不管现在将来,都会孝顺您的。” 周华贵更安慰了,是了,这才是她的好儿子。 汪蕊却是看着女儿,心里想,有这种婆婆实在是很麻烦,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也只是麻烦,花点心思就好了,周华贵这种人就是爱演,得大家陪着她演戏,只能找时间叮嘱女儿一下,可别被吃死。 又想着薛文澜能说出那样得体的话,其实真的不差,比起文大豪、倪光宗那几个草包好多了,那几个肯定看了女人就忘了娘,谁的母亲会喜欢这种媳妇。 许氏笑说:“文澜,你有什么打算?” “中进士后,朝廷会拨下一笔银子,文澜打算用那笔银子来成亲,得请表姊委屈些,等我两年。” 宋心瑶心想,可以啊,两年也不长,反正先订亲就好了,只要名分定下也就不耽误后面的弟弟妹妹成亲。 许氏却说:“那样太耽误了,两年心瑶都十七,年龄有点大,我是想明年让你们直接成亲,搬出去住,找小一点的房子,能住就行。你准备考试,心瑶一边生孩子,至于你母亲就留在这边陪我,等到将来你外派啊,或者有了官宅,再把你娘接过去孝顺,你说这样好不好?” 薛文澜却是望向周华贵,“母亲觉得呢?” 周华贵心里是百般不愿,但此刻又怎能说不好,许氏讲的一切在情在理,实在没有理由拒绝,成亲后留在宋家那是万万不行的,讲出去薛文澜会被嘲笑翻几条大街,成亲还住在岳家,上门女婿才这样呢。 “母亲瞧着……也还行,只是成亲、搬家都得有银子,跟老太太借虽然不是不行,但不太好……若是让心瑶等你两年,就没这些问题。”周华贵当然是希望压后成亲,但她又说不出口,只能找一些原因想让自己的私心显得正当一点。 “银子我有,不用跟老太太借。”薛文澜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意外。 想问他银子哪来,又觉得问这句很不礼貌。 倒是薛文澜知道众人一定奇怪,自己讲了,“之前去玉佛寺跟方丈对谈后,方丈除了给我一块檀香木头,还给了我一张银票,说我最近会用到,至于银两嘛,将来用添香油的方式还给寺庙就好了,简单的婚礼、简单的房舍还是可以负担的,不用跟老太太借。” 宋心瑶一阵奇怪,“还有这事?” “是啊,当时我也不明白,但我现在明白了。”那时他真的强力拒绝,没想到老方丈笑着还是把银票塞入他的怀中,说信他一次,会用到的。 许氏却是一拍手,“都说那老和尚灵,真的是厉害,我看这婚事根本是上天注定,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婚礼简单些没关系,心瑶是女子又不是男子,不大操办别人也不会说我们宋家什么。只不过文澜,你得答应姨婆,好好对待心瑶。” 薛文澜正色拱手,“以后一定以表姊为重。” 汪蕊笑说:“那就这样了,以后也别喊表姊、表弟了,才差几个月,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们差了几岁呢,就喊名字吧,家里都允许的亲事了,喊名字也不算失礼。” 薛文澜恭敬不如从命,“文澜一定好好爱护心瑶,不会让她受委屈。” 宋心瑶笑得眼睛弯弯,在心里想,文澜,以后就请多指教啦。 第七章 好日子要来了 宋心瑶订婚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有来往的世家都有几分错愕,这门户差太多了。 有的嘲笑许氏跟汪蕊糊涂,成亲得门当户对才是,怎么把女儿许了一个前程未卜的小子,有的则觉得许氏跟汪蕊敢赌,薛文澜十四岁就已经当举子,以后指不定会富贵成什么样子,到时候说不定宋家都要靠着这女婿再往上一层。 但总之大事已经定了,就是段太太惋惜,她是真的很喜欢宋心瑶,可惜儿子不自爱,惹得女方生气。 至于宋波跟宋有福,面对朋友问起都是一脸懵,他们自顾逍遥,不管家里已经很久了,孩子要订亲?跟谁也搞不太清楚,回头问了问,是个还不错的孩子,那就行吧,反正祖母跟母亲总不会坑了她,然后转身继续逗鸟斗鸡、逛逛琴室、逛逛棋室,还是一样过日子,糊糊涂涂却又令人羡慕。 冬至过去,大寒到来,很快的,快要过年了。 院子里的寒梅缔放,红色花瓣又冷又艳,散发淡淡幽香。 一夜醒来,京城盖了一层白雪。 随着各家礼品往来,过年的气氛越来越好。 汪蕊忙得很,平日不管事情的二房朱氏,这时候也会被叫来一起张罗。 人情嘛,得有来有往,可千万不能落下一户,交代不过去,最后会伤了两家情谊。 礼单得对了再对,收到的礼物也得列册,明年得记得回礼。 忙,时间就过得快。 很快的到了除夕。 大年夜那天,宋家席开两桌,三十六道大菜一道一道上来,山珍海味,冬天难找的蔬菜也有。 附近有人放烟花,刚好菜也出得差不多,众人便去院子看一看。 孩子已经都大了,没人玩探险。 宋心瑶还满怀念小时候的无忧无虑,也不是说现在不好,她对亲事充满期待,但也不是不忐忑,毕竟出生到现在都由母亲照顾着,没了母亲照顾,自己又要当小主母,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这个角色。 薛文澜走了过来,一向表情不多的脸上有着淡淡笑意,“我送你回院子吧。” “好啊。” 未婚夫妻肯定有体己话要说,嬷嬷跟丫头都识趣的落后了一段。 薛文澜道:“等元宵后,我就会开始找房子,准备成亲跟搬家的事情,大概五月就会把事情安顿下来。” 宋心瑶想了想,“遗是交给我来吧,你得读书,哪来时间做这些。” “老太太跟表舅母已经给了许多方便,但至少在找房子这点,我得亲自替我们做,不然说成亲,我却只出个人,也太不像话了。” “我又不介意。” “可我介意。” 宋心瑶第一次听他这样霸道的语气,不由得心一跳,未婚夫婿居然有这么强势的一面,跟平日温文的样子反差真大,但又默默窃喜,这反差可是为了她。 想想,又忍不住小埋怨,薛文澜啊薛文澜,我们可是未婚夫妻,你就对我这么生疏,不会过来牵我的手吗? 她是女孩子,也不能让她主动啊……哎,有了。 “文澜。”宋心瑶笑着说:“我听人家讲,个子高的人手就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薛文澜果然张开自己的手,“好像是,我比新天高一些,手就比他大一些。” “那我的手岂不是最小。”说着也张开自己的小手,“比比大小?” 薛文澜是正直少年,但不是木头,两只手掌贴在一起比大小,便顺势握住了她,好看的眼睛在星空下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宋心瑶心里一喜,还好,开窍了,万一是木头,自己不知道要暗示到什么地步,他才知道要过来牵自己。 天气很冷,但手掌贴合在一起却是暖的。 一路无话,只是默默的朝着书兰院前进,四周安安静静,两人却都觉得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 不受控制的,喜悦的,扑通、扑通。 明明飘着雪,却一点都不冷,手掌相处的地方还微微发烫,只希望这一条路再长一点,两人手握得再久一点。 饶是已经放慢走路步伐,但书兰院还是到了。 两人握着手,在垂花门前依依不舍。 薛文澜率先打破沉默,“来日,我一定会让你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嗯。” 然后薛文澜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轻轻摩挲,“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这是他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子,她聪慧善良,在高门大户长大却没一点桥气,简单的婚事是太委屈她了,以后他会补偿她的。 等他们老的时候,会让她说,庆幸嫁给你。 他们才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辈子还很长,他将用余生的时间来对她好,让她不后悔今天的选择。 若说以前考试是为了光宗耀祖、孝顺母亲,现在就是多了一个,他要她一世快乐,安然他会更加发愤读书,要回江南告诉外婆跟父亲,我很好。 要给母亲挣诰命,给妻子挣诰命。 他们会互敬互爱,儿女成群,会成为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 婚事定下来后,薛文澜读书的动力更大了,再疲惫时只要洗洗脸就能够继续读下一页,心中有了一个重要的人,其他都不算什么了,读书能提高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地位提高了才有能力对她更好,为了这个,他会发愤的。 宋心瑶微笑,“我会做一个好妻子。” “你做你自己就好了,这样就好。” “这样……就喜欢了吗?” 薛文澜眼神温柔得要滴出水,“喜欢。” 今日无月,却是满天星斗,宋心瑶抚摸他的额头、眼角,心里的忐忑在他的眼神中慢慢消弭。 她相信他,以后会很好的。 她也不需要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真心相待,便别无所求。 星光下悄然无声,却觉得彼此的心更靠近了。 宋心瑶心里想着,文澜啊文澜,我会举案齐眉的,也会当个好主母,好好持家,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我从不认为婚礼简单就是吃亏或者委屈,只要我们能彼此扶持,什么都能跨过去的。 人生很长,让我们一起证明彼此没有选错。 老天爷对她很好,小时候祖父醉后乱许,把她许了一门亲,但那户人家的儿子身体不好,从出生到四五岁都没出过房门,后来是祖母给了对方一笔银子把亲事退了,等到十五岁开始寻亲事,千挑万选看中段路,没想到他居然搞大表妹肚子。 她都觉得人生快绝望的时候,却发现薛文澜居然喜欢自己。 刚开始只是想找个丈夫人选,但越后面越觉得他的优点实在很多,脾气好、对她好、能读书,还自爱,这样夫君打哪找? 对于婚事,她很期待。 元宵过去,百业开工,薛文澜开始忙了。 找房子,不能太旧,也不能离宋家太远,幸而京城就是人多房子多,只花了几日便寻到合适的,在南十六大街上,青草巷,距离宋家的南二十七大街不用半刻钟。 房子到去年十月为止都还住着人,所以算干净,一进,三间大房,后面有罩房,只要把家具换一换就行了,前一位居住者也是个考生,所以书房不用大改,请人清扫干净就可以。 当然,一面忙婚事,一面读书也没荒废,该背的书、该写的文章一样都没落下。 薛文澜在忙,宋心瑶也在忙着绣嫁衣呢。 嫁衣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得自己来。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带着即将为人妻的喜悦。 凤凰、百鸟,尽显多年刺绣功力,牛嬷嬷很欣慰,从小带大的小姐这样出色,虽然说姑爷现在并无功名,但读书好着呢,将来一定会当官。到时候小姐就是官夫人,那富贵荣华自然不必多说。 季节流转,日子一天天过,寒冬走了,春日到来。 树叶绽出新绿,圜中百花盛放。 枝头传来鸟叫,春风吹拂,温暖得让人只想放空。 书兰院已经搬进了好几盆茶花,宋心瑶最喜欢粉红色的,花匠自然明白,送来的都是一盆盆粉红的各式茶花。 茶花花形富贵,香气却是高雅,宋心瑶对茶花的钟情可不亚于对牡丹。 玉兰也开了,枝头一朵白蕊,简单朴素,宋心瑶也喜欢。 “大小姐。”小雅进来,一脸古怪神色,“薛太太那边的杜嬷嬷来了,说请您过去一趟。” 牛嬷嬷当下就不高兴,怎么会请小姐过去,应该她要自己过来啊,婚事都还没成,就摆起婆婆谱了。 只是知道小姐对这婚事看重,所以没有说出口。 宋心瑶也有点错愕,但还是很快收拾起来,“跟杜嬷嬷说,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母亲早跟她说过这婚事其实还行,就是那个准婆婆不好搞,让她有心理准备。 孤儿寡母,的确不容易,这她知道。 换了见春小袄,底下配着月牙百褶裙,简单文雅,应该不会刺激到周华贵——如果是坏心准媳妇,那就穿着一身大红,保证未来婆婆气到头疼。 宋心瑶不想让人骑到头上,但周华贵是薛文澜的母亲,她愿意为了这个退让。 换好衣服,这便出门。 宋家花园不小,一路上两边都放着金鱼草,各种颜色交错,因为金鱼草花朵呈一柱擎天的烟花状,许氏觉得家里有读书人,放这个好兆头,所以年年春天园子都会摆满各色金鱼草,尤其是宋新天的院子那是铺得满地,搞得宋新天都对金鱼草无言起来,男孩子哪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不如像舅舅一样,送他一匹小马来得实在。 周华贵所住的雁阳院不远,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杜嬷嬷在垂花门下等着,见到她来,一脸讨好,“大小姐,薛太太在房里等。” “好。” 牛嬷嬷自然十分无言,但小姐看重姑爷,她这个嬷嬷也不想说姑爷母亲的坏话,让小姐糟心。 许氏对周华贵很好,加上汪蕊也不是小器的人,所以周华贵的院子现在也是花团锦簇,托紫嫣红,大有春风一夜百花来的架式。 宋心瑶走到门前,自然有小丫头帮忙开了格扇,就见周华贵坐在八锦桌边喝茶,表情有点出神。 宋心瑶跨过坎子进入摩内,喊了声,“薛太太。” 周华贵回过神,“心瑶来了?快点坐。” 宋心瑶在绣墩坐下,丫头很快上了茶盏跟四色点心,就远远退下了。 “薛太太让人找我,有什么事情?” “是有事……也不知道该找谁,只能跟你说了。” “薛太太请讲。” 就见周华贵一脸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表情,宋心瑶不急,这种情况催也没用,等着吧。 茶凉了,小丫头又换上新的。 宋心瑶只能告诉自己,婚姻没有样样好,只要丈夫好,其他的都能忍。 许久,周华贵这才开口,“我母亲的遭遇,我的遭遇,其实不用多说,我想心瑶也是明白的。” “是。” “我们薛家到这里,只剩下文澜一个孩子,想要光宗耀祖,全靠他了。” “我一定会好好侍奉夫君,让他能好好读书。” “是吧?”周华贵眼睛一亮,“是要好好读书才能有前程,他现在十五岁,该为将来打算了。” “薛太太说的是。” “我琢磨着一件事情,之前听许氏说,新天收了房中的丫头,所以开始不太愿意读书,我担心文澜也会……”周华贵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也知道母亲把手伸进孩子房中不像话,可是我担心哪,我怕他成了亲,万一只顾着新婚妻子,忘了读书,那可怎么办?那不是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吗?” 宋心瑶啼笑皆非,薛文澜个性稳重,她也不是急着上位的狐狸精,怎么可能发生新天那种事情。 但话又说回来,一个准婆婆跟准媳妇说这些,真的很不像话,算了,看在薛文澜的分上,她忍。 “所以我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方法。”周华贵握住宋心瑶的手,眼神十分期待,“就是婚后你们先分房睡,让文澜把心思放在课业上,等他高中进士,你再搬过去他房里,你说这样可好?” 呃,不怎么好。 管太多了,真的管太多了。 但孤儿寡母彼此扶持不容易,宋心瑶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要跟她顶嘴,免得让薛文澜两面难做人。 宋心瑶一脸无奈,“这事情文澜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讲了,他肯定不高兴,所以不能说,说了要母子离心,我想着就由心瑶你开口是最恰当的,你不愿意耽误他,是好心,他怎么能勉强你呢,你说是不是?” 啊,所以坏人要给她当就是了? 宋心瑶就不明白了,自己头上是写着“我是傻子,请来欺负我”吗?这周华贵怎么能把这么馊的主意扣在她头上,“分房我没意见,我也希望他读书好,不过这件事情要薛太太自己去跟他提。” “……我?” “您的意思,您自己提,这样才是最恰当的。” 周华贵却是一脸为难,“我怕他生我气,还是你提吧。” 我也怕他生我的气啊,“薛太太,我已经答应你了,剩下的事情我不会管。” 晚两年圆房就晚两年圆房,反正她也不急着生孩子,但要把这馊主意扣到她身上就太过分了。 话说回来,薛文澜的母亲还不是普通的不喜欢自己,是相当的不喜欢,要是房里有女人会耽误读书,当初塞春花、秋月进薛文澜房中做啥?说穿了不过就是想找个理由膈应她吗? 周华贵心里坏,但胆子又小,想欺负她又不敢明目张胆,想想未来婆婆是这种人还挺麻烦的。 宋心瑶正想起身离开,却见周华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正傻眼的时候,周华贵已经磕起头来,“心瑶,大小姐,我求求你了。” 啊?这是在演哪出? 宋心瑶发懵的时候,格扇却跨进一个人,一把就将周华贵拉起来,“母亲,地上冷。” 叫宋心瑶转头看,居然是薛文澜,内心一百个问号,心想,这是什么状况? 宋心瑶觉得凡事拗不过老天爷。 周华贵想做戏,偏偏薛文澜是个稳重性子。见到母亲跟未来妻子下跪,是拉母亲起来,安抚,然后才问她为什么。 不是生气的质问,只是想知道原因。 宋心瑶口才便给,把前因后果讲了。 薛文澜点点头,安抚母亲,“以后母亲有话可以直接跟儿子说,我们母子不需要拐弯抹角,如果只是这点小事,我可允,母亲不要轻易下跪,疼了膝盖,也为难了心瑶。” 宋心瑶还是有点安慰的,然后又更觉得薛文澜不容易,一边是母亲,一边是未婚妻,要一碗水端平,说来简单,但谈何容易。 周华贵一脸做坏事被抓的不自在。 她眼角瞟到儿子的身影,这才跟宋心瑶下跪,想着儿子向来孝顺,见状会跟宋心瑶发脾气,她又是千金大小姐,怎禁得起这样冤枉,两人一定会吵架,只要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他们母子感情才会好。 她真不喜欢宋心瑶,她喜欢春花、秋月那种丫头,乖乖的、听话的、抢着讨好她,她说什么都不会顶嘴。 可没想到儿子还是孝顺的儿子,他拉她起来,问她膝盖疼不疼,让人准备冷水包,可就是没有骂宋心瑶。 丫头把冷水包拿来了,薛文澜亲自给她敷上。 对于母亲提出的那荒谬分房建议,薛文澜不是没有意见,只是想着不想造成婆媳之间不愉快才允的,他越护着未婚妻,她们婆媳日后越难相处,为了一家和谐,他只能尽量中立,不去偏袒任何一方。 宋心瑶心想,薛文澜摊上这样一个娘也是可怜,这周华贵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放开扼住儿子的这双手。 但想想,婚姻以夫妻为主,只要丈夫护着她,她不用怕。 刚才那情况,恐怕谁看了都要误会她是上门欺负周华贵的,可是薛文澜不急不躁,安抚母亲后询问原因,这点十分不错,两人要走一辈子,总会有些不愉快的时候,话好好说,不要以为眼见为凭就骂人,薛文澜这个性十分沉着稳重。 薛文澜又安抚了一阵,这才让杜嬷嬷扶着母亲回房休息。 然后对她露出十分歉疚的表情,“我送你回院子吧。”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薛太太既然不安,你还是多陪陪他吧。”宋心瑶一直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既然要成亲,就要一心才行,未来夫婿已经左右为难,她要跟他站在一起,而不是跟他捣蛋让他头痛。 “我会再跟母亲好好沟通的。” “嗯,我相信你。”虽然差点被未来婆婆黑了,但宋心瑶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这是好机会,“不过因为这件事情,我想跟你约法三章。” “你说。” “你问都不问就让我说……”嘴上责怪,心里却是有点高兴,薛文澜对自己是没话说了,什么都是好,没有过不好,“人生这么长,以后还会发生很多事情,我希望以后都跟今天一样,就算你看到了,也能心平气和问我原因,而不是用眼见为凭来定义我,好不好?” 薛文澜郑重点头,表情又愧疚又喜欢。他的心瑶多好,母亲那番作为,她也没发脾气,却是想着将来不要再像今天这样。 “你能答应我就好了。”宋心瑶一下子高兴起来,“天还亮着,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安抚安抚薛太太吧。” “我替母亲跟你赔不是。” “你我即将成婚,不是外人,不用客气。” 立夏过后,薛文澜先带着小厮登高跟远志搬了出去,在小满到来前的好日子,薛文澜骑着骏马,带着大红花轿来了。 宋家顾及着男方的面子,所以婚礼并不铺张,只简单请了几家亲戚观礼,连在门口洒糖弓童子都免了。 一切都很简单,就像一般人家一样。 汪蕊眼眶红红的,养到十六岁的闺女,真舍不得,可是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现在只希望老天保佑,文澜两年后顺利高中,给心瑶好日子过。 薛文澜正色对宋家长辈行礼,“文澜一定好好爱护心瑶,绝对不会让她受委屈。” 许氏一脸欣慰,都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她自信眼光还是准的,“好好过日子就行,文澜,你是丈夫,要疼爱妻子。心瑶,你是妻子,要尊敬丈夫,两人互相扶持,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宋心瑶跪下,跟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行了大礼,便算叩谢过养育之恩,今日出了这个门,她就是薛家的人,跟宋家再无关系。 宋新天一脸舍不得姊姊,但他从小跟薛文澜一起长大,也交了不少朋友——不是不读书,就是读不来,不然就是耽溺女色,也有的跟爹娘不和,反正大户公子个个都被惯坏了,他的朋友里还真没一个像样的。 相形之下,薛文澜的品行是没得挑了,姊姊嫁给他,一定会过得很好。 “文澜,你可要好好对我姊姊。” “我会的。” “若你亏欠她,我定打得你爬不起来。” 薛文澜微笑,“不会有那日。”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一定要……对我姊姊好……” 宋心瑶看着弟弟这样,心里一阵温暖,“新天,姊姊要出嫁啦,以后家里你就是最大的孩子,好好孝顺祖父祖母、爹娘,爱护心梅、心湘,知道吗?” “我知道。” 媒婆笑着喊,“吉时到了,新郎新娘该拜堂了。” 因为薛文澜情况特殊,所以拜堂是在周华贵所在的雁阳院,拜母亲、拜祖先,还有父亲的牌位,都一一行礼,一一跪拜。 周华贵眼眶红红的。是,媳妇她不喜欢,但儿子总算也成了亲,过往十几年的辛苦好像梦一样,生出来才那么小的小孩子,今天要成新郎官了。 拜了堂,两人便各自上了骏马跟花辑,出了宋家,往薛文澜租的小院子去。 薛家在京城只有老太太许家这边的亲戚,许氏已经说了许家这边她会张罗,所以薛家就没宴客。 小宅子干干净净的,还种有一墙竹子,宋心瑶之前来过两次,很满意,有花有树,有花墙有漏窗,在小巷子里,很适合读书。 既然不圆房,很多过程就可以免了。 宋心瑶直接梳洗换上常服,去厨房看了看,吩咐小雅可以准备晚饭了。 宋心瑶这次带过来的只有大雅跟小雅两个丫头,还有牛嬷嬷。 她现在不是宋家大小姐,是薛奶奶,一切吃穿用度都得节省一点——她是有嫁妆可以用,但她想顾及丈夫的面子。 薛文澜肯定不能接受用妻子的嫁妆过日这种事情。 话说回来,玉佛寺的方丈真的厉害,居然连薛文澜好事将近却缺少银两都能知道,得找时间再去一趟,也不是要问什么,就是求求神佛一进士考试是两年后,这两年她都得紧张这件事情。 夕阳西下,小雅把饭菜摆了上来,四菜一汤。 薛文澜不愧是薛文澜,上午成亲,下午还在读书,真是一刻都不浪费。 “文澜,吃晚饭了。” 薛文澜放下笔,“好。” 夫子有言,食不言,寝不语,但今天是成亲的日子,虽然不好说话,但相视而笑却是怎么样都忍不住。 薛文澜对宋心瑶是又爱惜又歉疚。简单的婚礼,母亲要求两年后才能圆房,他的银两有限,这一切让桥生惯养的她只能跟自己过这样简单的百姓日子。 可是她一点埋怨都没有,笑咪咪的看着自己,很高兴的样子,让他不禁也微笑起来。 都会好的。 以后,一切会慢慢好起来。 岁月匆匆,两年过去。 小夫妻的独居日子过得很舒适,他读书,她刺绣练琴,虽然分房而睡,但没有影响到夫妻感情。 中间周华贵突击上门过一次,见他们果然分房,露出安心神色。 宋心瑶已经懒得跟她计较了,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让她。 三年一次的进士考试展开。 宋心瑶亲自送薛文澜上考场,薛文澜一派轻松,反倒是宋心瑶一脸紧张,然后频频说着,“你别紧张,好好发挥就是。” 东瑞国的举子都集中到京城来了,一共有四百五十名,要去争取那三十名的名额。 考生加上随侍的书僮或者家人,把考场附近的客栈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候京城的考生优势就出来了,不用舟车劳顿也免了水土不服的问题。 考试时间是两天,总共三篇文章,今年的题目是米粮政策、论孝道、随心。 三道题目迥异,包含现在东瑞国的现况,关于孝道的历史传承,以及身为读书人该有的胸怀,考验的是考生的读书范围度,读得越多,当然能发挥的也就越大。 宋心瑶在青草巷中度过了最忐忑的两天。 第二天黄昏,薛文澜回来了,看起来很平静。 她看着他这样的神色,不知不觉也放松,两人在夕阳间互看,然后就笑了起来。 薛文澜走过去把她抱住,下巴蹭着她的额头,“我发挥得很好。” “真的?” “三道题目都是我练习过的,我觉得……没问题。” 宋心瑶心中一喜,薛文澜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能这样说那九成九是可以了,“那……恭喜夫君了。” “也恭喜夫人。” 薛文澜还是日夜苦读一上了,还有殿试呢。 一个月后红榜下来,他果然榜上有名,殿试是小暑过后,贺先生直接搬到青草巷来指点了,师生几乎天天在练习。 东瑞国的殿试是皇帝当场口试,薛文澜的优点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京城口音,缺点就是他一直没什么做社交,口条不是太流利。 贺先生又请了一位说书先生来,教他要怎么抑扬顿挫,要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却不浮夸,殿试一半靠胸中才学,一半要靠临场表现。 终于,殿试的日子来了。 一早洗漱干净,宋心瑶送他到皇宫东侧门。 一眼望去都是新科进士,人人都紧张。比起来薛文澜真的很年轻,有的头发花白,她以为是考生的爷爷,没想到是考生本人。 以三十几岁的居多,四五十岁的也有,众人看到年轻的薛文澜都惊呆了,纷纷露出羡慕神色。 殿试只需要半天,宋心瑶便在皇宫外等着。 皇后娘娘体恤新科进士的家人,命人搭了遮阳的棚子,又送来解渴的冰镇绿豆汤,大暑天居然有冰,众人啧啧称奇。 中午时分,三十位进士陆续出来。 薛文澜说了,“还行。” 还行,那就是不差了。 不管怎么样都是进士,就算不入皇帝的眼,排了第三十名,那也能等着吏部发派的。五日后,名次红榜下来,薛文澜排名第八。 宋心瑶喜孜孜,第八,挺好的,就算没有家世背景,但这名次太硬,吏部应该也不会随便应付。 薛文澜也难得的露出喜色,“心瑶,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宋心瑶淘气一笑,“要请夫君多多照顾了。” 商门甜妻(下) 作者:简薰 在富商宋家当嫡女,又有疼爱她的祖母、娘亲撑腰, 宋心瑶体会到了什么叫懒散一时爽,一直懒散一直爽, 可她也是有烦恼的,就是得赶快出嫁带旺弟妹们的婚事, 偏偏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不是品行歪就是长得歪, 搞得她分明貌美如花、多才多艺还多金,居然也愁嫁了! 好在远房表弟薛文澜年轻才俊,两人一块长大又知根知底, 而他更是爱慕她多年……天底下哪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于是她一个姑娘家的也主动求亲,又是弹曲又是送荷包的, 好不容易才把亲事定下来,原以为终于能快活准备当官太太了, 没想到,未来婆婆不知为何频频出招,非要给她的婚事添堵…… 第八章 官老爷与官太太 同一时间,宋家上上下下也是松一口气——第八名,比预想得好太多了。 厅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周华贵太激动,整个人晕过去,杜嬷嬷拿出药油又捏又掐的半天,这才睁开眼睛,一眼望到许氏慈爱的目光,忍不住哭泣,“姨母……” “好孩子别哭。”许氏轻轻摸着外甥女的头发,“好日子要来了,等文澜官派下来,就接你一起去孝顺。” “多谢姨母多年照顾恩德。” “你是我小妹唯一的女儿,我不照顾着你,要照顾谁。文澜高中是好事情,别哭了,哭多了不吉利。” 周华贵是情绪涌上,怎么样也忍不住,但想起儿子今日高中,自己这母亲却在哭,那不是触霉头嘛,连忙硬生生停止。 汪蕊一看就叹息,文澜真的是挺争气的,但这样一个婆婆,日后只能看女儿造化。 两年的时间,大家都不容易。 宋心梅去年如愿嫁给倪光宗,倪家原本不愿娶个庶女为正妻,是倪光宗死求活求,还离家出走,倪太太没办法,只好上门提亲。 婚事一刚开始也是好好的,夫妻恩爱,宋心梅很快怀孕,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而且还都很健壮,倪家上上下下都很高兴,三代单传呢,一下来两个孙子,倪太太跟倪老太太欣喜之余,对宋心梅这庶女出身的媳妇也好上许多。 宋心梅以为好日子要到了,却没想到倪光宗厌烦她了,而且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在外面养起外室,全家都知道,只有她不晓得。 宋心梅气得要死,一出月子就带人去抄那外室,没想到倪光宗还护着对方,两夫妻也不管众目睽睽打了起来,宋心梅本就是女子,加上怀双胞胎极耗损身体,自然打不过丈夫,倪光宗也是打红了眼,一顿狂揍。 这件事情在倪家自然引不起风波,是,打人是不好,但要怪也只能怪孙媳妇这样小器,一个正房太太又生有儿子,何必跟个外室认真。 宋心梅回家哭诉,陈姨娘听得心痛如绞,去求了许氏,许氏说是自己选的,自己就得担着。 当初已经给宋心梅相了一门好亲事,对方也老老实实的,宋心梅非得嫁给倪光宗,又吵又闹,当初不听长辈的话,现在还哭什么? 陈姨娘无法,又去求汪蕊,汪蕊更简单了,又不是她生的女儿,本就不心疼,当初让她嫁祝家,不要嫁倪家,宋心梅死活不肯,还哭说是嫡母不疼爱庶女,现在吃了亏,也只能自己认,她忙得很,没空为了不听话的庶女奔波。 陈姨娘思来想去,又哭到老太爷宋波跟大老爷宋有福这对父子那边,这对父子还真没让人失望,老太爷宋波说——“出嫁从夫,以丈夫为尊就是了”,大老爷宋有福说“让她以后别跟女婿争”,一样什么都不管,一样无情。 宋心梅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想在家里住几天又舍不得儿子,那对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得回去看着。 倪光宗见宋家没有要出头的意思,自然更大胆,没几日就把那外室带回家,还给了姨娘名分。 至于宋心湘,则嫁入皇商陈家为贵妾。 赵姨娘哭死了,但她生性胆小,大太太说好的亲事也不敢反驳,只能搂着女儿哭,看着女儿粉轿过门。 陈三爷年纪有点大,已经二十三了,但正妻不育,膝下无子女,宋心湘过门不到两个月就怀孕,运气也很好的一举得男,陈三爷很高兴,孩子满月大大的热闹了一番,连同陈三太太也十分欣喜,赏赐了不少东西。 对陈三太太来说,陈三爷无后是自己这个妻子无能,总不能害得丈夫以后没人拿香火,现在贵妾生下一子,总算能对祖先交代。 孩子满百日时,时序进入春天,陈三爷还准宋心湘带着孩子回宋家一趟。 赵姨娘自然十分关心,问陈三爷可好、家里老太爷、老太太都好相处?主母呢?会不会给脸色? 宋心湘一一回答,三爷人好,三奶奶也是个温柔的人,家里长辈没什么见过面,但过府后也没人刁难过她,她住的是个小跨院,挺舒服的,三奶奶说以后会把孩子寄在她名下,这样孩子就是嫡子了。 赵姨娘直到此刻才真心相信汪蕊是好好挑过的,尤其对比宋心梅的惨烈遭遇,宋心湘是太幸福了。 至于以前喜欢宋新天的倪秀英,被母亲嫁给了自己娘家侄子,原因也很简单,娘家没落了,需要倪秀英的大笔嫁妆缓缓,不然都要请不起下人,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保秀英不愿意,但也没办法,古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宋新天今年十六,照说应该娶亲,不过上山礼佛时,方丈说他再晚两年成亲会更好,玉佛寺的方丈能知佛意,汪蕊虽然想抱孙,但为了孩子好也只能忍着。 有时候想想也是想叹气,心瑶嫁了,却被婆婆要求丈夫高中前不得圆房,儿子年纪到了,却又要等到十八岁,唉,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宋心梅也带过双胞胎回来,但那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娃再可爱,跟自己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只想看心瑶跟新天的孩子…… 厅上数人,高兴的高兴,说话的说话,汪蕊自顾沉思。 外面守门小厮突然飞奔进来,“老太太、大太太,薛少爷跟大小姐回来了。” 厅上众人一喜,周华贵最是反应大,“什么?文澜回来了?” 汪蕊听了就不满,还有你媳妇呢! 但为了女儿不要难做人,她还是忍住了,“快点让他们进来。” 虽然成亲另外租屋,但宋心瑶还是常常回来,不过对汪蕊来说,这可是自己的心肝宝贝,看几次都不嫌多。 就见薛文澜跟宋心瑶一起进得屋子,都是一脸喜气。 几句简单的招呼过后,薛文澜带着宋心瑶给许氏行了大礼,正色道:“文澜母子遇难,多谢姨婆多年照顾,不但供我吃穿,还让我读书,使得文澜可以改变命运,大恩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唯望姨婆长命百岁,永远安康。” 许氏一脸笑意,“你外婆是许家的小姐,我也是许家的小姐,你喊我一声姨婆,那就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快点起来。” 薛文澜还是带着宋心瑶磕了头,这才起身。 汪蕊笑容藏不住,这孩子知恩图报,将来心瑶年纪大了,对她也不会差的。 她笑咪咪的拉起女儿的手,“还以为你们要明天才会回来报喜,没想到顶着大太阳就过来,怎么,外面热不热?” “在马车里还好,我们等礼部的贺文到了,文澜便说要回宋家报喜。” 许氏是很豁达的,所以丈夫、儿子不像话依然过得顺心如意,眼见现在大家都有体己话想说,但又不好开口,于是道:“华贵对文澜肯定有要交代的事情,大媳妇也想跟心瑶说说话,就各自带开吧,吃晚饭的时间再出来就好了。” 周华贵跟汪蕊都是一喜,异口同声道:“是。” 汪蕊一进房,就挥手让下人出去。 仔细审视女儿的脸,又高兴又困惑,“你老实说,是不是已经跟姑爷圆房了?” “娘——” “你还知道我是娘,就别瞒我。” 宋心瑶尴尬得要死,但还是点了点头。 汪蕊继续追问:“什么时候?” “就……殿试出来那日开始……” 两人答应周华贵的是“备考期间不圆房”,但殿试榜单都出来了,圆房就不算违背许诺。 汪蕊还是有点不放心,“是姑爷主动提的?” “娘……” 汪蕊掐了女儿一下,“有什么好瞒着我,这可关乎着姑爷怎么看你,娘总不能提心吊胆的吧。” “当然是他,这种事情女儿怎么主动……” 汪蕊松了一口气,“我怕你胆大,又怕姑爷木头,现在能这样是最好不过。” “可是娘,您怎么知道的?” “你这次回来跟姑爷明显亲密许多,神态都不一样,我是你娘,连这都看不出来就白白当人娘亲了。” “真的?” “骗你做什么。” 宋心瑶心想,居然会有差别。想想好像也是,共屋与夫妻之间,的确不一样。 薛文澜殿试出来那日,他们小小的庆祝了一下,就算再不入皇上的眼,那也是会发派的,当然得高兴高兴。 吃完晚饭,月色下,她在小庭院给他做水丹青,然后又在月色中下了几盘棋。 后来,牛嬷嬷来说该睡了,她便想着回自己卧室,没想到薛文澜却跟在她身后入了房,她没反应过来,薛文澜就扑上。 她还在想怎么回事,他已经亲了她好几下,快手快脚解了她的衣服。 知道他要干么时,只觉得脑门一热,除了害羞,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情,生气的推他,“你怎么知道女子的衣服怎么解?” 薛文澜一边亲她一边回答,“书上说的。” 宋心瑶惊愕,“你看小黄书?” “嗯,你藏在书架后面那本。” 宋心瑶的脸一下红了。那些是牛嬷嬷带来要给她做婚前教育的,但因为用不着,所以她就顺势塞在书架后面,他怎么发现的? 后来她问什么,他都很敷衍了。 忙得很,没空理她。 当然,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宋心瑶这才知道为什么夫妻一定要同床共枕,因为睡前望着对方说几句话,跟早上起来跟对方说几句话,那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不是一起吃个饭,一起下个棋可以取代的。 难怪人家都说枕头风厉害,每次白天她怎么想都是不行的事情,晚上薛文澜搂着她,跟她轻声细语,她就没原则了…… 唉呀,不对,宋心瑶,现在是母亲在跟自己说话,她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回过神,只见汪蕊一脸好笑,不禁有点害羞,“娘……” “看你这样,娘就放心了。”抚摸女儿的头发,汪蕊一脸疼爱,“好好侍奉文澜,还有,快点生下孩子。女人啊,孩子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 “知道。” “以后文澜要外派,我们母女恐怕相见不易,有些事情要早点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宋心瑶正色,“母亲请说,女儿一定谨记在心。” “女子后宅艰难,再怎么样的青春美丽,年华也会老去的,到时候文澜如果起了别的心思,你也不要急,不要跟他吵,当然更不要跟他打,当个大度的主母,给他张罗妾室,给他张罗姨娘,只要家权好好握在手上就好,姨娘跟妾室一定要有卖身契握在手上,这样才不怕翻了天……” “可他说过,不会有别人……” 汪蕊一脸疼惜,“能这样当然最好,但是人会变,男子三妻四妾太平常了,只是你从小执拗,我怕你在这问题上走不出来。要记得,最重要的是孩子,只要有孩子,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很快就过了,那些妾室啦、姨娘啦,你握着卖身契,不会有人敢做妖,你就好好的当薛夫人就好,文澜这孩子知恩,就算将来跟你没有男女之情,但夫妻之义还是会在,这倒是不用担心。” 宋心瑶抬起头,一脸固执,“母亲,我想相信他。” “我就怕你这样。” “当年的春花跟秋月都十分美貌,他也没要,以后他也会这样的,他一向说话算话,不会让我伤心的。” 汪蕊简直没办法,但见女儿如此,也不想继续泼冷水,毕竟以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小,还是让女儿高兴一点,这花朵一样的小脸蛋,也不知道还能看几次,“你爹性子随便,你娘我也不钻牛角尖,真不知道你这脾气像谁。” “女儿这不是像祖母吗?” “老太太都没你拗。” 宋心瑶嘻嘻一笑,挽着母亲的手,“娘别担心,文澜一言九鼎,他说不会有别人,就不会的。” 薛文澜跟宋心瑶虽然回来得突然,但大户人家有钱好办事,晚饭依然张罗得十分丰富,山珍海味,一样不缺。 薛文澜虽然姓薛,却是许氏的甥孙,加上大小姐这层关系,宋家眼看要好起来,怎能不高兴。 一顿饭,宾主尽欢。 快吃完时,宋心梅带着双胞胎回来了一薛文澜夫妻一回宋家,陈姨娘就让人传消息去倪家,叫女儿带着孩子回来一趟。 表弟即将为官爷,姊姊即将为官夫人,自然得打好关系,有个官夫人姊姊靠,以后别让倪家小顾。 在倪家的不如意已经把宋心梅的脾气磨没了,现在她只想着怎么样在倪家生存下去,以往对薛文澜百般不屑,对宋心瑶阴阳怪气都收敛了起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心梅见过大姊姊、大姊夫。” 薛文澜虽然不喜欢宋心梅,但“大姊夫”听起来着实很顺耳,便也行礼如仪,没给她钉子碰。 宋心瑶自然知道宋心梅生了双胞胎,但没见过,此时见两个娃儿大概半岁多,都白白胖胖,不禁涌起一股母性,“娃娃叫什么名字?” 宋心梅回答,“倪平安,倪顺遂。” 宋心瑶笑了起来,“名字倒好,一个平安,一个顺遂,谁是哥哥?平安吗?” “平安是哥哥。” “今日出来得匆忙,不知道会看见他们,隔日我再送礼到倪家去,夫君你说可好?” 薛文澜点点头,“那就照你意思。” 宋心梅一喜,“多谢姊姊、姊夫。” “你是我妹妹,哪用得着这么多谢。” 宋心瑶不是傻子,天都黑了,宋心梅这么急匆匆,当然不会是单纯的让她看孩子,两人从小到大虽然偶有小争执,但毕竟是自己妹妹,怎么忍心看她在倪家被欺负,她身为姊姊当然要帮帮忙。 送礼进倪家,也好提醒提醒他们,你们少奶奶的亲姊可是官夫人,对她好一点。 想起那日到段家做客,倪光宗对心梅百般倾心,没想到才过门不到两年就弃如敝屣,当女人真难,花容月貌没有用,生有儿子没有用,丈夫一旦变心,那真是九头马车都拉不回,只能认命。 又想着,薛文澜,我这么相信你,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众人喝着明前龙井,一边喝茶吃果子,一边聊天直到戌正时分,许氏催促了,薛文澜跟宋心瑶这才起身预备回去。 “媳妇,等等。”周华贵突然开口,“有件事情要交代给你。” “婆婆请说。” “我去年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叫做紫苑,一个叫做半夏,调教了几个月,现在什么都懂了,侍奉文澜也不会辱没了他,就给你带回去了吧。” 宋心瑶傻眼,这算啥,塞人也要讲求基本道义吧,她又不是不孕,这么急吼吼的也太奇怪了。 但婆婆送人,媳妇也不好拒绝,拒绝了婆婆,对丈夫面子上也过不去……话说回来,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关门起来说吗,厅上这么多人,周华贵就摆明插手儿子房事,什么毛病! 汪蕊顿时脸色也不好看,想出声教训周华贵,但又怕女儿跟女婿因此生分——孤儿寡母,就算是母亲不是,薛文澜也不会愿意母亲受到苛责。 只能说宋心瑶不愧是大户千金,只是笑笑,“那就让她们出来,一起回去吧。” 这时候跟婆婆讲道理,那就是脑子装水,婆婆想闹,她偏不让婆婆称心如意。 须臾,就见两个俏丽少女走出来,一个穿着紫色衣服,一个穿着鹅黄色夏衫,都是一脸喜色难掩,一上来就拜见大爷、大奶奶。 汪蕊压抑住内心的不痛快,“时间不早了,这就回去吧。” “是,母亲保重。”宋心瑶对汪蕊慎重行礼,然后对着紫苑跟半夏说:“走吧。” 晚上,薛文澜自然又跑来宋心瑶房间睡,她各种不愉快,但又想着这也不关他的事情啊,这天下恐怕没人能制得住失控的周华贵了。 想着周华贵仗着儿子这样作威作福,恐怕也是看准母亲疼女儿,所以不会跟她一般见识,这不是吃定母亲了吗?想想还是气,忍不住打了薛文澜大腿一下。 毫不留情,啪的一大声。 薛文澜拉起她的手问:“疼不疼?” “我都快气死了,你还贫嘴。” “有什么好气的,两个丫头而已,放在后罩房,叫她们别出来就是了。” “但婆婆还是会问起啊,等你发派了,我们就是一个屋檐下,我做为妻子,总不能什么都没安排。” “我有你就好了。”薛文澜翻了个身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厮磨,“我不用妾室,也不用姨娘,我只要你。” 宋心瑶一股子气突然消了火,又觉得自己消火了很没用,“你镇日读书,到底哪学这些的?”偏偏自己还很吃这套。 “不用学,那是我的真心真意。”薛文澜一边亲她耳朵一边说:“我要是那样不自爱,怎么配得上你。” “又说这些……” “你爱听,我就多说些。” “那你继续说,哄我睡觉,别停。” “夫人有令,不敢不从。” 宋心瑶是个好哄的人,拍着她的背,念念诗,不一会就睡着。 薛文澜看着妻子熟睡的脸,微笑的脸沉了下来——母亲不喜欢她,可将来他外派也不可能只带妻子,不带母亲,这要怎么办? 今日跟母亲回雁阳院,母亲问他好不好,妻子侍奉是否周到,然后就把紫苑跟半夏叫了出来,说是给他准备的通房。 他当下就拒绝了,不用、不需要、不喜欢。 母亲不断的说,宋家地位太高了,想到以后要一起生活,她会怕,如果再让心瑶生下嫡子,她这婆婆恐怕永远压制不住媳妇,所以想来想去,让婆媳和睦的最好方法就是庶生嫡前,长子是庶子,这样可以压压宋心瑶的威风。 薛文澜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庶生嫡前,那就是一家混乱的根源,再者,他的孩子都会是心瑶生的,哪来的庶子? 他花了一个下午告诉母亲,心瑶会尊敬她、孝顺她,如果他的妻子对母亲不孝,他不会装没看到的,相信儿子这一次。 但母亲只是哭,说紫苑跟半夏很乖,很听她的话,这半年多对她尊敬又孝顺,她想要的是这样的媳妇,对婆婆恭敬,不敢有所违拗,有这样的媳妇一家才能和乐。若是他不愿先生庶子,就提紫苑跟半夏为平妻吧,这样生出来的儿子也是嫡子,只要薛家第一个孩子不是心瑶生的就好。 薛文澜简直无言,越说越离谱了,他连妾室都不要,又怎么会收平妻。 后来母亲开始哭泣,说他不孝顺,说自己白辛苦。 薛文澜不断解释又解释,不会的、不会的,他是她的儿子,若以后妻子欺负母亲,他不会当作没看见。 母亲是他最重要的人。 母亲这才渐渐停止哭泣,又说起当年一路北行多辛苦,看尽多少脸色、受了多少羞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薛文澜心里却想着,是啊,一路脸色、一路羞辱,可是我们敲宋家大门时,却有一个小女孩给了您金手镯,您忘了吗?那天晚上,您在客栈一直说多亏了那个小姐,不然我们母子今日恐怕要冻死在路边,能从当铺赎回父亲留下来的玉佩,也是因为那只金手镯。 这么好心的小姐,以后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后来下人说,许氏让他们准备吃晚饭,母亲才在杜嬷嬷帮忙下洗了脸,重新上了妆,出来花厅吃饭。 他原以为自己劝住了,没想到母亲还是发作了,在晚饭后强行塞人,可是当下他不能作声,他要是替心瑶多说一句或者主动拒绝,母亲恐怕就会闹起来让场面难看,到时候左右为难的不是他,而是心瑶这个媳妇。 他始终不懂,母亲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心瑶。 或许是以前没什么接触,等到以后日日相处,他相信母亲会喜欢上她的。 吏部文书下来了,薛文澜任太原府的朝和县丞,是正八品,一个月内马上任,另外发派了安家银五百两。 宋心瑶拿着文书,乐不可支,“八品呢。” “可惜八品还不能请诰命,等来日我升上五品,一定替你挣。” “我也不用什么诰命,只要你前途顺遂,一辈子没诰命也没关系。” 发派文书是新绿色,上面各种官印,饶是薛文澜这么沉得住气的人,此刻也不禁面露微笑,十年寒窗总算有了代价。 虽然只是个县丞,但他白身起家,朝中又无相识,能给个八品已经很不错了,朝和县有大河经过,河运繁忙,百姓生活富足,同时也是多国商旅必经处,可不是什么荒山野岭之地。 税收多,朝廷也重视,只要能好好主政,对于将来升迁会很有帮助,看来名次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 县丞是有宅子可以住的,住处倒是不用特别打点,现任的县丞也不可能小器到把家具都搬走,他们夫妻都不是奢靡的人,旧房也能过,这五百两得先还玉佛寺的香油钱三百两,剩下的两百两用来应付其他支出绰绰有余。 朝和县在东瑞国南边,路程极远,马车恐怕也得两个月,这一趟除了他们夫妻,还得带周华贵一同南下,行李打包得多费心,路上可不比京城,除了这些,也得在宋家宴客,好让人知道姑爷要当官了。 宋心瑶笑咪咪的,“当时我嫁你,不管是老太太那边的许家,还是我母亲那边的汪家,乃至于宋家几个堂哥堂姊都有人说我是看夫君长得俊,一时迷惑,现在我巴不得把这文书贴在宋家大门,让他们看看我一时迷惑的结果,八品官夫人呢,都给姑娘我下跪。” 薛文澜也笑,他婚后更发愤,不就是为了给妻子长脸吗,现下总算有好的结果,看看谁还敢背后笑她糊涂。 东瑞国阶级分明,别说正九品,就算是流外九品那也是官大爷、官夫人,何况他是正八品,对于老百姓来说那可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薛文澜还想到一件事情,“等我们到了朝和县,一切安定下来,如果能再来个孩子,那就完美了。” 宋心瑶脸一红,但想想孩子,还是高兴的,“夫君想要几个?” “四个吧,热闹点。” “四个啊,那我努力些。” 薛文澜摸摸她的肚子,“说不定现下已经有了呢。” 宋心瑶噗哧一笑,“有就好了,不过……” 同床共枕才两个月,哪这么快呢,但想了想也不是不可能,看菩萨的意恝吧觉得她准备好了,她便欢喜等孩子来,若是菩萨想让他们夫妻再等等给过她传宗接代的压力,她自然也就不急。 那日见宋心梅的两个儿子,白嫩可爱,眼睛葡萄似的又黑又大,小娃娃还有一股奶香,看到的当下真心都软了。 要是自己也有了,真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子,孩子不知道会像她还是像他。还是像他吧,长得好看,头脑聪明,性子又好……哎喔,自己真会挑,挑来挑去挑到这样的好夫君,难怪玉佛寺的批她八字时,说是个命厚的。 朝和县虽然离京城远,但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何况薛文澜答应过她不管外派到哪,至少两年让她回家一趟,他从小说话算话,不会食言的。 “姑爷、小姐。”牛嬷嬷进来,“宋家那边有人来,是薛太太的人。” 雨人异口同声,“快点请。” 周华贵虽然不按牌理出牌,但两年多来却是第一次派人到这边,两人互看一眼,都觉得不太妙。 就见杜嬷嬷进来,哭丧着脸,“少爷、少奶奶赶紧回宋家一趟,薛太太病了。” 薛文澜母子情深,自然十分紧张,“怎么病了,说清楚。” “前两天就不太好,请了大夫来看却没好转,所以大太太今日换了大夫,可是薛太太下午还是昏过去了,少爷还是回去一趟吧。” 第九章 自古女人就要忍 两人一路让车夫快点,薛文澜焦急得不得了,宋心瑶握着他的手不断低声安慰,莫约花了两炷香的时间回到宋家。 大小姐跟姑爷回家,自然没人会阻拦。 周华贵所住的雁阳院在东南角,又走了一段这才到,夫妻一起穿过垂花门,天气热,梅花窗跟格扇都开着,两人正要跨过坎子时,杜嬷嬷突然往前,低声说:“奶奶,让大爷单独见见薛太太吧。” 杜嬷嬷虽然是宋家派给周华贵的,但这几年早已经被周华贵收服,把周华贵当作真正的主人,她会这样讲,那只有一个可能——周华贵的意思。 宋心瑶不是不识趣,于是缩回脚,“那我在花厅等吧,夫君快点进去。” 薛文澜点点头,便进去了。 宋心瑶到了花厅,又问杜嬷嬷,“婆婆到底什么病症?大夫怎么说?” “便是血虚。” “血虚?婆婆这几日受伤出血了?” “没有、没有,老婆子顾得好好的,薛太太没事,可能就是年纪到了,所以大小毛病一起来,只是……” “你倒是说啊。”宋心瑶无奈,这样支支吾吾要讲不讲的,挺讨厌。 “老奴看,太太是结郁于心。” “结郁于心?大爷都高中进士第八名了,婆婆应该是欣喜,又怎么会不高兴?”宋心瑶觉得不太可能,就算对她这媳妇不满,但儿子高中了耶,两种情绪放在一起,高兴还不足以抵销不满吗? “奶奶是不知道,太太这两年偶尔会小酌,醉后总是说少爷有了新娘忘老娘,又说……说媳妇不孝顺……” 宋心瑶没管她的挑拨,“那你不劝劝?” “劝了、劝了,不过老奴只是一个下人,薛太太又怎会把我的话听进去。” “当真?” “老奴怎敢说谎。” 宋心瑶皱眉,突然想起这杜嬷嬷的儿子不就跟一个丫头跑了吗?当年杜嬷嬷不准儿子娶个渔女,没想到儿子铁了心就这样一去不回。 这杜嬷嬷肯定有移情作用,把周华贵的待遇套入自己身上,于是跟周华贵同一战线,忘了主人家是谁。 好个结郁于心,那要怎么办,让他们夫妻和离吗? 婚前娘就说过文澜挺好,不过那个婆婆将来恐怕麻烦。 当时自己还觉得没关系,自己是媳妇,让着婆婆就是,现在想来还真不是普通的辣手,一个老娘喊着儿子媳妇不孝,这儿子媳妇能怎么办? 说来自己也寃枉,啥都没干呢,这就成了不孝媳妇? 这不是寡母坑儿,什么才是寡母坑儿?跟下人说儿子不孝顺,这要是传出去,薛文澜别说当官了,这一辈子的前程都没了。东瑞贵重孝,以孝立国,一个不孝顺的人没资格替皇上分忧。 “杜嬷嬷,这件事情你可有跟外人说过?” “没有、没有,何况在这府中也没人关心薛太太,哪来得人会问。” 宋心瑶不去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正色道:“你要是对婆婆好,那就记得闭上嘴巴,‘不孝’固然可以拿来约束我,但也会害得夫君前程尽毁,我话放在这里了,以后要是传出风声,我就找你、找你女儿一家子算帐。” 杜嬷嬷一惊,连忙跪在地上,“老奴不敢。” “最好是不敢。杜嬷嬷,你不要因为婆婆对你好,就忘了自己是谁,就忘了自己领谁家的银子,若是让我知道你挑唆婆婆,我就把你们一家子赶出去。” 杜嬷嬷更惊吓了,“大小姐,老奴知道,您手下留情。” 宋心瑶心想,真是欠打,非得人家说出难听的话才知道主仆的分际,一个嬷嬷也敢替她婆婆说不孝,真当自己是回事。 又不是外伤流血,怎么会血虚?这是要补吗?万一婆婆身子弱,虚不受补那不是害了她? 看来这大夫也不太行,还是换一个,京城不少医术好的大夫,不过这种大夫一般人请不动,文澜现在是准朝和县丞,应该能请动。 血虚?找内科还是妇科?话又说回来,婆婆也真是,好日子不过,偏偏钻牛角尖,真的命太好。以前是外婆、母亲照顾,现在是姨母、表嫂照顾,就算从江南到京城中间吃了苦,但也只是一两个月,比起长长的人生,那根本不算什么。 祖母把她捧在手心,母亲对她也是没有丝毫怠慢,儿子争气,身为媳妇她也很敬重婆婆——到底对入生还有什么不满意? 宋心瑶在沉思,杜嬷嬷在雁阳院靠着周华贵的信任作威作福,都快忘了自己是下人,刚刚被大小姐教训一顿,又羞又恼,心里巴不得周华贵再讨厌大小姐一点,呸,只不过会投胎而已。 半晌,薛文澜终于出来。 脸色很难看,非常非常难看。 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很生气,又很压抑,好像一碰情绪就会爆发。 眼眶红红的,哭过了?还是太生气的关系? 但他们是夫妻,她不能因为他的状态不好就装作没看到,起身迎了上去,“夫君?婆婆可好?” “需要休养一阵子。” “我记得得城北有个医馆,看妇科很是专精,现在夫君是准八品,那家的大夫应该愿意出诊。” “不用了,母亲休息休息就好。” “可婆婆都两三天了也没见好转……” 薛文澜怒目大吼,“我说不用!” 宋心瑶吓了一跳,成亲两年,别说吼她,连大声点说话都不曾,一时之间呆住了,从小到大没人吼过她。 薛文澜也发现自己失态,很快调整,“我——” “不要紧,我知道你是担心婆婆,我没事。”宋心瑶截断他的话,杜嬷嬷还在,她不要他在下人面前跟她道歉。 夫妻之间应该是包容,而不是斤斤计较。 婆婆生病,他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 “心瑶你……我想静一静。” 宋心瑶怔了怔,很快打起精神,“好,那我去找我娘,夫君若要回去,再让人过来喊我一声。” 两人回到青草巷,牛嬷嬷迎上来,笑着说:“姑爷小姐回来了?差不多洗洗手就能开饭,今日下午在市集看到螃蟹,虽然还不到中秋不够肥,但能先尝尝滋味。” 宋心瑶听到有螃蟹,一时间也动了食愁,又想周华贵病重,吃点难得的东西说不定能开开胃,“分一半拿回宋家,说是薛少爷让人给薛太太做的。” 牛嬷嬷不是不懂事的人,听小姐这样吩咐连忙道:“老奴马上找罐子装起来,这就送过去。” 薛文澜低声说:“多谢你了。” 宋心瑶拍拍他,“你我夫妻,不用这样客气。” 心里也奇怪,丈夫是怎么了,他们今天出门还好好的,他一听完婆婆的病,就整个人都不对了。 在马车上问他,他说没什么。 没什么怎会躺了两天都还起不来?说要去请好的妇科大夫,他又说不用,他不担心吗? 而且以前搭乘马车时,一拉下帐子,他一定马上过来牵自己的手,一下亲一下摸,一路不消停,可是今天回来他碰都没碰她一下。 想问他怎么了,但他浑身就散发一种“不准问”的氛围。 她也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不是。 他的气愤明明白白的,虽然已经尽量克制,还是会撒出一些到她身上,想问为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一顿饭,一言不发。 “今日月色好,我给夫君弹弹琴?”宋心瑶还想哄他。 “不用了。” “那我做水丹青给你?” “也不用。” “那我——” “都不用。”薛文澜打断她,“我还有一些文章没看,要回房去,你想睡就睡,不用等,我今晚睡书房。” 看着他走向书房的背影,宋心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委屈,但不想哭,哭只是给人看笑话,她是宋家大小姐,绝对不哭。 宋心瑶深吸一口气,忿忿的说:“小雅,给我烧水,我要洗澡。” 洗了个舒服的澡,宋心瑶躺在床上,往左躺也不对,往右躺也不对,内心又骂起自己单独睡了十七年,只不过这两个月身边有人而已,居然这样就不习惯? 可恶,薛文澜,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抱着夏被,宋心瑶开始沉思起来,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从薛文澜单独去探视生病的周华贵开始。 周华贵若是病重,他应该是担心,应该是请大夫,而不是生气。 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想起杜嬷嬷说的“太太这两年偶尔会小酌,醉后总是说少爷有了新娘忘老娘”,难不成是因为婆媳矛盾? 可她们又没住在一个屋檐下,哪来的矛盾? 那周华贵就是自卑又自大,所以不想要个高门媳妇,要讲矛盾,大概也只有通房问题。 以前塞春花秋月,现在塞紫苑半夏,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薛文澜的儿子从她肚子里出来而已。 真头大。 婚前就知道麻烦,但没想到这么麻烦。 一个杜嬷嬷都敢当她面挑唆,周华贵平常都不知道要怨成什么样子。 可是薛文澜不是那样没脑的人啊,他有自己的判断力,也知道母亲不喜欢她,总不可能把母亲的话照单全收,他要是真蠢成这样,这亲事连成都不能成。 宋心瑶翻了个身,周华贵到底说了什么? 她实在是很不想耍一些后宅手段,但真不得不,薛文澜那么生气总有原因,自己可不能真的啥都不知道就这样跟他去朝和县。 宋心瑶从床上起来,牛嬷嬷本来就没睡着,一听到动静,马上从小榻子起来,“小姐睡不着?要不要喝点宁神汤?” “不用,嬷嬷,我有件事情要交代你。”于是把今日下午的事情说上一次,薛文澜怎么冷淡、怎么古怪,晚上牛嬷嬷就在,自然不用赘述,“我不知道婆婆说了什么,不过你家姑爷一下午就变了另一个人,现在还在跟我生气,明日天一亮,你就回宋家把事情跟母亲说上一遍,让她想办法叫雁阳院的人开口,我就不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牛嬷嬷连忙道:“好,老奴明日四更就起来。” 姑爷跟小姐一直很恩爱,以前是相敬如宾,现在则是蜜里调糖,早上都还好好的呢,回来就不一样了,可是自己只是个奶娘,小姐没开口,她怎么好逾矩,现在小姐有交代,那再好不过了。 交代完,宋心瑶这才倒回床上,很无奈的还是睡不着,直到远远一更的打更声传来,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宋心瑶作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一下梦见他们在前往朝和县的路上,婆婆一路伸手,每天晚上都说害怕让她过去陪伴,又叫半夏去伺候薛文澜就寝。一下又梦见数十年过去,薛文澜又被调回京城,孩子都大了,回京城正好赶上订亲,还梦见紫苑爬床,一脸得意的踉她说“大爷现在不喜欢你了,大爷喜欢的是我,少爷说若我生下儿子,就给我当姨娘”。 宋心瑶扑上去就打,梦中的薛文澜却护着紫苑,还说她小器,不过是个通房丫头,有什么好计较……然后就被小雅叫起来了。 梦境很不愉快,导致醒来时也很不愉快,宋心瑶摸摸胸口,还跳得厉害,内心想着,好啊,紫苑半夏,本姑娘等着你们出招。 大雅、小雅见她神色不善,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的服侍着,洗脸、盐漱,然后换上轻薄的夏天襦裙。 昨天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困,等一下一定要叫小雅给她煮一碗醒神汤。 换了衣服便走到起居间,看到登高在那里等着,却不见薛文澜,奇怪的问:“少爷人呢?” 登高尴尬的回答,“少爷一大早出门了,说是回宋家看薛太太,然后还要去玉佛寺添还原本的香油钱。” 好啊,现在是连她的脸都不想看到了是吗? 好,有本事别回来。 宋心瑶气呼呼的吃了早饭,内心又想,希望母亲大人大发神威,赶紧把事情查清楚,她可不想继续给人家当出气桶,可恶。 饶是薛文澜阴阳怪气,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一个月内要到朝和县走马上任,可是一天都不能耽搁。 该买的都要买好,行李打包,还要叫办事先生来,把这房子还回去。 薛文澜想带着母亲一起,不过周华贵这病状缠缠绵绵一时间也好不了,大夫说了,不要舟车劳顿。 宋心瑶想劝,但几度开口又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起,只能装没事。 这次她终于知道原来“夫妻离心”是这样的,他若跟她吵架那还好,如果打架那更好,偏偏他就是能忍,有事装没事,宋心瑶也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丈夫强压抑怒气装没事,自己去捅开干么? 以前睁眼甜蜜,晚上舍不得睡,现在则弥漫着一股怪异氛围,傻子都知道他生着气,不想跟她接近。 可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宋家母亲那边也没消息,这周华贵还挺厉害,一个寄居太太能把底下的人都收服,现在还撬不开下人的嘴。 好烦。 啪的一声,琴弦断了。 她一时间有点傻,旁边伺候的小雅一阵惊呼,“小姐的手……” 断弦打在手背上,出现了一条血痕,红色的血珠一滴两滴的正在往外冒,但奇怪的是也没有很痛…… 小雅马上去取了伤药,小心翼翼给她敷上。 宋心瑶看着那包紮,有点好笑,这要是普通人,也不过鸡油抹一抹就好,她因为是宋家大小姐,所以一点小伤下人都很慎重。 啊啊啊啊,好郁闷。 他们才成亲两年呢,难道未来薛文澜都要这样对她吗? 周华贵说了什么?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晚饭时,薛文澜看宋心瑶手上包着白布巾,一直冷冷淡淡的态度总算有了改变,一把抓起她的手,“怎么了?” “下午弹琴,弦断了。” “请了大夫没?” “一点小伤而已,不要紧。”看着薛文澜脸上出现的心疼神色,宋心瑶突然觉得很委屈。 又不是不喜欢她了,干么对她这样。 倔强了几日,这下忍不住,眼眶红了。 薛文澜叹息一声,把她拥入怀中,“疼?” “你管我疼不疼,你不是不理我吗?”宋心瑶哭了起来。 “心瑶……” “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别这样对我。” “我——不能对你好啊。” “为什么?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这婚事也是你同意的,又没人勉强你,怎么到现在才讲不能对我好?要跟我一起生儿育女,要跟我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家,一起看孩子长大,一起烦恼孩子的婚事,我老了,也给我梳头发,这些话是谁告诉我的?” “过阵子我再跟你解释。” “不行。”宋心瑶拗了起来,“现在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总不能这样一直不明不白让你继续无视我,你现在就讲。” “心瑶、心瑶。”薛文澜低声说:“信我一次,晚点知道,对你比较好。” 宋心瑶眼泪更多了。 她知道薛文澜说的是真的,他从不说假话。 那代表事情很糟糕,而且无法挽回,事情说开的那天,就是夫妻到头的那日,以后他们只能装作是一对夫妻,而他会一直对她冷淡下去。 他们不会有儿女,也不会牵手一起变老。 他们会在大宅中,成为下人口中奇怪的大爷跟夫人——大爷跟夫人从不来往,从不见面,大爷很忙,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 他再轮调,她会跟着一起,但他们就是大宅中的陌生人。 他不会再牵她的手,不会再给她梳头发。 也许以后大爷会有妾室,也许他会领养别人不要的孩子来传香火,她知道事情一定负面得超乎她想像。 原来母亲说“婚姻难”是因为这样,有时候即使夫妻感情没变,也会因为外在的原因而离心。 他再也不是那个薛文澜,她也不会再是那个宋心瑶。 难怪母亲当年曾经想让她嫁给文大豪,文大豪喜欢她喜欢得紧,而且他是个粗线条,这样的婚姻应该很好维持。 文大豪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她不喜欢他。 不喜欢,所以不愿意在一起。 只是现在回头想,也许嫁给他,白头偕老会很容易,因为他什么都不多想,她只要使出-一点计策,就能把他哄住。 可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变老,有意思吗? 人生真的太难了。 虽然才十七岁,宋心瑶已经觉得自己老了一回。 出发前一晚,两人又回到宋家,车上一路无言。 宋心瑶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了许多。 不是想通了,而是接受了。 姑爷小姐回府,下人高高兴兴去禀报了。 薛文澜去雁阳院看周华贵,宋心瑶当然也是看自己母亲。这一出京,以后相见不易,多看一眼是一眼。 宋心瑶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把自己维持得很好,饭要吃、觉要睡,越是心情糟的时候,越是得让人看不出来。 汪蕊十分舍不得,想到怀孕时的欣喜,女儿呱呱落地时的哭声都好像昨天一样,现在女儿要跟夫婿出京赴任了,“娘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刚刚出生时才五斤多,小猫咪一样,现在都已经当人家媳妇了。” 宋心瑶挽着汪蕊的手,“谢谢母亲多年来辛苦。” “哪里辛苦呢,要不是有你们姊弟,我这日子真过不下去,感谢菩萨让你跟新天来到宋家,来到母亲身边。” 宋心瑶被薛文澜晾了十几日,乍听母亲这番溺爱言论,忍不住鼻子红,“能当娘的孩子,是女儿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汪蕊欣慰,“好孩子。” “娘。” “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喊喊。” 汪蕊一点女儿的鼻子,“这么大了还撒娇。” “女儿就算老了,也是您的女儿,见到了您,还是要撒娇的。”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香味,宋心瑶心里暖暖的。 “以后跟文澜到了朝和县,那可是县长夫人,也是宅子的主母,不能再这样淘气了,知道吗?” “女儿懂。” 汪蕊爱怜的替女儿理理头发。自己怀胎十月,一手拉拔长大的孩子,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心情不好。 刚刚文澜送女儿过来,她一眼就觉得糟糕,之前见到的亲密感都没了,两人生疏得很,连站在一起都刻意保持距离。 “你之前让母亲调查的事情,也是母亲无能,撬不开雁阳院下人的嘴。”汪蕊一阵叹息,“当时的嬷嬷跟丫头都是老太太亲自给下去的,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周华贵几次哭诉下人不上心,老太太听了心疼,把卖身契都给了周华贵,现在那群人都把周华贵当真正的主子,被收服得牢牢的,多少银子都说不知道。说来说去也是我这个主母的失职,多年都没去管那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不能怪母亲,宋家日子稳当,只怕多少银子都不好买动。” 汪蕊道:“刚开始请的是我们惯用的沈大夫,后来说沈大夫的药没用,雁阳院又另外请了精心堂的祁大夫。” 宋心瑶奇怪,祁大夫她也是知道的,妇科很好,但一般人请不到,“精心堂不是只跟官家来往吗?难道是看在夫君的分上,所以祁大夫出诊了?” “想来是这样,那日屋子里就只有文澜母子,祁大夫讲了什么,外人也无法知晓。母亲也想过买通祁大夫,可是我们是商户,连面都见不着,旁敲侧击的好几日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汪蕊一叹,“是母亲无能。” “母亲千万别这样说,要讲也是女儿不好,都已经出嫁了,还来劳烦母亲帮忙张罗事情,委实不像话。” 汪蕊不乐意了,“你是我女儿,何必分得那样清楚。” “谢母亲为女儿这番奔波。” 她婆婆可比她想得厉害多了,看起来那样胆小的一个妇女,居然可以跟许氏求来所有人的卖身契,还能把她们制得死死的,重点是这个过程完全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在外人眼中她依然是那个牲畜无害的周华贵。 汪蕊看着女儿,又是舍不得又是高兴。文澜有前程,那就是心瑶有前程,就算周华贵身子好了之后会南下跟他们会合,但文澜又不糊涂,自己也不用太担心。 摸着女儿的头发,汪蕊道:“你的嫁妆动了多少?” 在她的想法里,女婿手上的银子不多,又专心读书不管外务,女儿肯定要贴嫁妆当日常开销的。 却没想到宋心瑶道:“没动过呢。” “文澜那点银子够用?” 宋心瑶解释,“原本是不够用的,后来有一天钟大人亲自来看他,有另外给了一笔银子,他的卷子是钟大人阅的,说来钟大人就是他的老师,文澜就收下了。” “钟大人?那个太尉钟大人?” “是。” 薛文澜以十四岁的年纪考上举子,打破了东瑞国的纪录,上一个人就是现任的一品太尉钟大人,三十多年前以十五岁考上,三年后殿试夺得状元,还娶了玉原郡主为妻,从此一路顺遂,平步青云。 这样的人对于后生出于一番好意,特别来看。 薛文澜还在读书,没有收入,赠银是关爱,希望这个优秀的后生将来能出人头地,好替国家尽一分心力。 汪蕊盘算着,心瑶的嫁妆莫约一千两,女孩子家有这样一份嫁妆,应该是可以安心的。 嫁入宋家快二十年,她已经明白不管丈夫变得怎么样,女人手上只要有银子,日子就不会太差,宋有福那样不像话,她不也过得好好的。 “你记得,等到了朝和县,一定要跟文澜说,把家权紧紧握在手上,握住丈夫未必握住下半辈子,但只要握住银子,下半生就安稳了。” 宋心瑶经过这一阵子,内心已经起了变化,若是以前,她一定会跟汪蕊抗议“文澜说过他会一直对我好”,但现在她只点点头,“女儿也是这么想的。” 她的厨艺一直不太行,她已经想好了,将来到了朝和县就好好钻研厨艺,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足够她研究二十年,等老了,时间就过得更快。 人生真是太难说了,早一个月她还想着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什么的,现在她只想着找个长远的嗜好好打发时间。 格扇外小丫头声音传入,“大太太、大小姐,姑爷在花厅上等了。” 汪蕊拍拍女儿,“那就去吧。” 宋心瑶起身,郑重的对汪蕊行了大礼,“女儿此去,回来不易,多谢母亲养育之眉,还请母亲好好保重身体。” “好,你也是,凡事想开点,知道吗?”汪蕊三十几岁的人,看事情明白得很,小夫妻出了问题,可是她身为长辈不能插手,只能劝女儿。女人哪,就是这样,嫁了人,什么都只能认。 婆婆挑拨,得认。 夫君冷淡,谁让她们是女人。 自古以来就是男子为尊,丈夫做什么,妻子都只能忍,只是自己忍是一回事,想到女儿才十七岁就要夫妻离心,内心还是忍不住难过。 早知道薛文澜会变一个人,自己当初就坚持把女儿嫁给段家或者文家,好歹不用守那可笑的约定,早早圆房,早早有孩子,女人只要有了孩子,日子就好过很多了,可惜她的宝贝女儿守了约却得到这样的结果,老天爷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宋心瑶依依不舍,汪蕊忍着眼泪微笑,“去吧,好好过日子,那就是孝顺我了。” “母亲珍重。” 到了花厅上,薛文澜比他们一起来时还要冷淡。 宋心瑶也很想装作没看到,但是不行,她是宋家的大小姐,她就不能丢宋家的脸,不能让别人有机会说宋家不会教女儿。 于是打起精神,“婆婆可还好?” “还好。” “大夫怎么说?” “现在还弱着,大概还要养一个月才能恢复,老太太那边已经传话了,等母亲身子大好,老太太会替她张罗南下的事情。” “那也挺好,夫君放心,在宋家一切老太太做主,婆婆可以好好养病。” 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听到“养病”时,他脸上出现了极度的厌恶,就好像她说的话很不堪入耳一样。 宋心瑶不禁觉得自己很厉害——也不过才十几天,她已经习惯他的这种神色了。 薛文澜,你吓不到我。 我现在不跟你吵闹,是因为顾忌着宋家的颜面。 于是装作没感觉,“明天一大早就出发,不然怕赶不到第一个驿站,为了早起,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薛文澜敛起神色,点点头。 第十章 那就和离吧 隔日,十余辆大车就从青草巷离开了京城。 朝和县在南边,吏部文书又说要一个月内上任,所以一路赶赶赶。 薛文澜跟宋心瑶分开马车,晚上自然是分房而睡,牛嬷嬷跟大雅、小雅看在眼底,但着急也没用,小姐都没说什么,他们底下的人更不能去劝姑爷。 小雅忿忿不平,“姑爷高中,马上换了一个面孔,好欺负人。” 牛嬷嬷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能压制住两个小丫头,让她们照常服侍,小姐已经很心烦了,别让她更烦。 就这样一路赶着南下,所幸早秋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又不下雨,车行很顺,总能在入夜前赶到驿站。 就这样过了二十余天,终于进了太原府,问当地人,说再三天路就能进入朝和县。 宋心瑶却在这时候身体不舒服,所幸已经进入太原府,要找大夫容易得很,大夫说是一路舟车劳顿太过疲倦,休息几日,吃两服药就好。 小雅跟驿站的厨娘借了小炉,就在厨房熬起药来。 宋心瑶躺在床上,想到薛文澜一路的冷漠,想到自己才十七岁,身心倶疲。 咿呀一声,门开了,一股子药味飘进来。 宋心瑶睁眼,心想,喝药的时间到了,以为是小雅,结果却是薛文澜,双手捧着盘子,上面一个刻花瓷碗。 眨眨眼,努力消化情绪,“怎么过来了?” “牛嬷嬷说你不舒服。” “有点累而已,没什么大碍。” 心里又觉得好可笑,他们是夫妻,居然生疏成这样,而且自己始终不知道原因,只能被动的接受。 默默的把药喝完,心里又想,明明还关心她,为什么又要对她这样冷淡。 用绢子擦了擦嘴角,“我没事,你去忙吧。” 这一路南下,他可“忙”着,所以一切都光明正大,不同车、不同房。因为他忙啊,自己这个妻子又怎么能打扰他呢。 薛文澜看着她,“就在这边休息一两日吧,反正也进太原府了,再者,我还要找房子,也得时间。” 宋心瑶马上抓到关键字,“找房子?” 找什么房子?县丞有官宅,什么都是现成的,哪需要另外找。 薛文澜一脸平静,“以后,你就住在派给县丞住的屋子,我会另外找房子住。” 宋心瑶只觉得五雷轰顶,他连跟她一个屋檐下都不愿意了。 以后他住在租房,她住在县丞宅邸,五年后轮调,再一起出发吗?这算什么夫妻,还不如……不如…… 她以为人生很快乐的,毕竟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可是没想到这个月看尽脸色,还是丈夫给的,冤枉的是她完全没有做错什么。 他可以再娶平妻、收妾室,一样可以养儿育女,成一个家,老了等待子孙满堂,孩子承欢膝下,可她呢?就得一个人看着天空,一个人看着屋檐,一个人看着雨落,才十七岁就要等老,等死? 她要跟二叔娘一样了吗?过着有丈夫,却也没丈夫的日子? 这种婚姻有什么好维持的,二叔娘也想和离的,但朱家不愿意,说朱家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叔娘的青春就这样在宋家虚耗了。 一辈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一个姨娘偷人,所以连带害着主母没了丈夫,二叔娘也什么事情都没做错。 宋心瑶眼泪流了下来,“薛文澜,我可以不跟你吵,可是我得知道原因,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受委屈,你当初也说过会对我好,这桩婚事没人逼你。” 薛文澜考虑了一下,“我觉得你不要知道原因比较好。” “我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厌恶,你不跟我说清楚让我死心,我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你既然折磨于我,我也会想办法折磨于你。我是女子,什么都没有,你现在可是有前程的人,你要毁在我手上吗?” 两人又拉拒了一下,薛文澜这才开口说——宋心瑶听完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可是这一切又明明白白。 原来十年前周华贵入住宋家后,宋有福在中秋宴上看到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妹,惊为天人,当天晚上就藉着酒意闯了雁阳院,欺负了周华贵。 周华贵自然委屈,但是寄人篱下又怎么敢吭声,说出来人家还会以为是她这个投靠的表妹不知道羞耻,勾引了已经有妻室的表哥。 然后宋有福食髓知味,常常到雁阳院,周华贵不敢说什么,只能忍。 可是没想到就在薛文澜中了举子之后,周华贵怀孕了,明明一直以来都有喝药,还是怀了这孽种自然不能生,只能喝更强的药流掉,周华贵却因此身体亏损,所以薛文澜那次高中后南下祭祖,她才抱病,还只能说自己是欢喜过头,所以身体不适。 可是饶是这样,宋有福没放过她,等她身体恢复了,照样溜到她房间。 周华贵苦不堪言,后来只能厚着脸皮跟表嫂汪蕊说这件事情,没想到汪蕊却道:“你们两人的好事我没兴趣知道,你自己注意点就行。” 周华贵冤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又不能跟宋家撕破脸,为了儿子,只能一直接受宋有福的糟蹋。 结果这一次又怀上了,而且因为年纪大了,喝药之后大失血,躺床不能起,连移动都不能,大夫说了,再乱移动可能会再出血,性命不保。 儿子已经高中进士,也是个可以依靠的大人,自己何必继续留在宋家遭受这样的屈辱。 那日薛文澜去探视她,祁大夫也在,祁大夫以为薛文澜知道,所以在外厅提起,薛文澜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的病是因为流产,可是祁大夫医术很好,又不可能误诊,所以他进房询问,周华贵无奈之下只好哭着把事情说出来。 自己是如何委屈,如何忍耐,宋有福多么不是人,大表嫂汪蕊又是多么冷漠。 薛文澜当时便想把母亲带回青草巷,可是祁大夫说不行,现在身体弱得很,别说换个地方住,就连下床都不可,若是不听话,到时候再度出血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只能把母亲暂时留在宋家。 他是个普通人,知道母亲的遭遇后,他怎么样也没办法面对宋有福跟汪蕊的女儿,哪怕宋心瑶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但他就是没办法面对,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厌烦,然后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对,宋心瑶无辜的。 可是啊,他的母亲也是无辜的。 难怪母亲不喜欢宋心瑶,还要庶生嫡前,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被宋有福跟汪蕊这样欺负,母亲怎么会喜欢他们的女儿。 薛文澜自己也没办法面对,一个是生他的母亲,一个是他自己求来的妻子,他觉得自己是怎么做都是错了。 他看到宋心瑶,就会想起宋有福跟汪蕊,然后会想起母亲那羞愧无比的眼泪,这样苟且偷生都是为了他。 自己是踩着母亲的贞洁,一步一步前进。 他在宋家的一切,都是母亲拿尊严换来的。 “娘也觉得对不起你爹,好几次想去死,但你还没成亲,娘要看着你成亲有后,才能去找你爹。” 薛文澜心疼母亲之余,怎么样也无法面对宋心瑶了。 她爹娘这样欺负母亲,他还对她好,是不是很不孝? 他想要母亲安享晚年,可是只要宋心瑶在,母亲就无法开心得起来,自己也是枉为人子,早知道一切是母亲这样委屈换来的,他宁愿从来没有进入过宋家。 宋心瑶听呆了,下意识的想,不,她的爹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娘也不是。 可是一切好像又有迹可循,母亲总是隔三差五就让周华贵到翠风院,如果是为了安抚她,就可以成立了,否则她想不出来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投靠的表妹这样亲近。 她爹也的确对色字放不下,家里虽然只有两个姨娘,但外室可没少过,只不过娘手段厉害,都没让那些外室怀孕。 所以雁阳院的人才会那样听周华贵的话,连母亲都无法撬开他们的嘴,老爷罩着呢,谁敢不听,大太太再厉害,这个家终究是老爷做主。 难怪她说“夫君放心,在宋家一切老太太做主,婆婆可以好好养病”时,薛文澜会露出那样嫌恶的神色,因为周华贵根本不是生病,是流产——第二次了,宋有福造成的,汪蕊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薛文澜口中那个好色的宋有福是她的爹,冷漠的汪蕊是她的娘。 她最亲爱、最亲爱的爹跟娘。 爹爹虽然不常在家,但对她也不差,娘就更疼她了,别人家生了女儿都当赔钱货,只有她娘当她这女儿是宝贝。 可是……可是……难怪薛文澜要跟她分开住。 都明白了。 宋心瑶从哭泣,到止住眼泪,从心脏狂跳,到现在平静无波,觉得瞬间苍老,疲倦的程度无法形容。 这不是只是一段对话那么简单,这是两个月来的视若无睹以及冷漠。 不管怎么样,那是她的爹、那是她的娘,她爱他们,也愿意替他们做任何事情,不会有所犹豫,任何。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她会承受的,没什么好说了。 “薛文澜,你是不是不想再看见我?” 他没说话。 宋心瑶的心情荡到谷底,没说话,那就是了,“我们和离吧。” “和、和离?” “是,你不想看到我,这样的婚姻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是和离了,各自生活,这样比较干脆。你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件事情,对你的基本了解我还有点自信,你怕女子和离后会要死要活,可是我不是她们,我不会。” “和离后你要住哪?” 看吧,果然是想过,只是不知道怎么跟自己提而已,“在京城城郊找个地方住。” 宋家是不可能回去的,当初大宴宾客,敲锣打鼓说姑爷高中,她怎么能在这时候回去宋家,那不是给宋家丢人吗? 她只能自己找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当作自己不存在,这样对宋家才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路遥远,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要和离就干脆点,不要拖泥带水,你写个文书给我,剩下的你派人去官府办了吧。不过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自愿下堂,此生无望,以后就是等着老去、死去。我爹做错事,我用一辈子孤寡替他还,往后不管你高昇到哪里,都不准再找宋家麻烦,不然我定刚得你们薛家不安宁,宋家若毁,薛家也别想善存,我说到做到,希望你能明白。” 薛文澜神情复杂,他也想过要报复宋家,可是许氏却是无辜的,她对他们母子那么好,若害得老人家晚景凄凉,流离失所,他也心不忍,可是母亲所受到的一切又怎么能装作没争? 宋心瑶要回京了,他还是喜欢她,不过没办法面对她。 她是无辜的,他的母亲也是无辜的。 薛文澜带着登高、远志,跟几车事物到了朝和县。 前任县丞已经于一个月前外派到他处,这大位空了一个月总算有人来,众人当然是想办个欢迎会热闹一下,反正朝和县富商众多,大家都愿意办这个宴会,出一笔钱就能跟新来的县丞有个小交情,那是求都求不来的。 薛文澜既然要入官场,之前自然好好求教过,这宴会是跟下属打好关系的第一步,他可以不去,但凡事给别人留点面子,日后会方便许多。 所以当师爷说起,他便道:“你们看着办吧。” 师爷又想,那夫人呢?听说这新来的县丞有个成亲两年的夫人啊? 想问,但又不敢问,想想还是算了,说不定夫人被婆婆留在京城呢,一想又觉得眼睛亮,自己女儿长得还可以,若是能被收为妾室,将来生下儿子那也是大路一条啊。 但师爷口风不紧,所以消息传出去了。 于是接风宴那日,各家女儿都来了。 东瑞国的官户跟一般人区分极严,就算是大户人家小姐,若能给县丞做妾室,那都是大大高攀,娘家风光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任凭那姑娘再貌美,才华再出众,薛文澜都没太多表情,只是礼貌的点头就没再多看一眼,姑娘怕羞,就有点胆怯,一个晚上虽然有七八家的小姐都来,却是没人能跟薛文澜说上话。 众人也都是有眼色的,这县丞既然不好色,那就得找其他路子来讨好,其中林员外脑子最灵光,十七岁的年轻县丞想必还是有抱负的,于是说起朝和县的人物风俗,山上产什么,水中又产什么,居民大多靠什么为生,邻国来往的频繁程度,这正和薛文澜心意,便开口问了几句。 这一个晚上,众人总算摸清这年轻县丞想什么了,于是忙不迭的讲起朝和县的种种,地理山水自然不在话下,还有些比较特殊的风土人情,廖家寡妇是怎么撑起一个家,保住了廖家“朝和第一绣”的名声;蒋老爷又是如何乐善好施,年年都捐大笔银子给青云寺,好救济穷苦人。 这些,都是薛文澜想听的。 虽然出发前也看了朝和县的人物水土志,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哪怕念得再多相关资料,都比不上在地人一席话。 众人摸清他的想法,哪还有不宾主尽欢的道理。 薛文澜自然有他的意思,藉机告诉朝和县的官商,他来是为了主政,是为了让这里的居民过得更好,美女与金钱他没放在眼底,只要他们能明白,好好配合政务,自己在商务上也会给予一些方便。 他没酒量,于是只小飮一杯,自然没人敢不长眼的灌他酒,县丞大人以茶代酒?酒通通拿下去,换茶上来。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也算宾主尽欢。 薛文澜特意向操持的祝员外道了谢,那祝员外高兴得都快上天,他们做生意的最怕上头人捉摸不定或者过度贪财,这薛县丞不难讨好,想到以后做生意可以顺利些,哪还有人不高兴。 吃完饭,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回到官衙。当初师爷看中祝员外操办,就是因为祝家离官衙近,来往方便。 薛文澜洗了澡,酒醒了不少,只是茶喝多了,没什么睡意。 看到那张百子绣床,又有点出神。 不知道宋心瑶到哪了?算算应该已经到了京城近郊,花了二十几天南下,又花二十几天北上,不知道她还吃得消吗?牛嬷嬷跟大雅、小雅有没有好好伺候? 薛文澜打开抽斗,取出一个黑色包裹,布巾里面是一条浆坏的兔毛围巾,还有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 围巾,是六岁那年她给他的。 荷包,是十四岁时她给他的。 其实应该扔了,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净,可是每次想叫下人拿去扔总还是舍不得,这两样事物丢了,他跟宋心瑶就真的再没有关系。 半晌,他又收起来放回抽斗,心想,也许再过几年,自己都会忘了这抽斗有着这两样事物,顺其自然就好…… “大爷。”登高进来,“刚刚收到消息,薛夫人已经进入太原府了。” “那你替我去接母亲。” “是。” 母亲身体养好后,宋家老太太就派车让母亲南下了—他的母亲终于离开宋家,不用再遭受那样的羞辱。 以后他会好好孝顺母亲,绝对不让母亲再受一点委屈。 四日后,周华贵进入朝和县,母子相见自然有一番欢喜。 周华贵眼中含着泪,“我们母子总算可以独立生活。” “是儿子不孝。” “怎么是你不孝呢,没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儿子带母亲去看院子,早早就准备起来,等着母亲入住,我原想自己打点,不过想着也没操持过这种事物,怕疏漏,所以请师爷的夫人打点。” 周华贵心情很好,“母亲也不是求富贵的人,有屋子、有床,那就很好了。” 母子俩一起进入内院。 秋天,院子开了菊花跟桂花,菊花清雅,桂花飘香,衬着凉凉的秋风,让人精神为之舒爽。 县丞的院子比不上宋家,但花朵错落有致,还种有可以拿来熬药的金茶花,据说是上上任的县丞母亲身体不好,大夫建议喝金茶花调养,喝了一两个月果然有效,整个人精神许多,所以种了不少。 薛文澜自己不喝,下人当然也没人敢采县丞的花来晒干,所以现在开了满团金簇,看起来十分富贵。 周华贵的是一进院子,三间大屋,师爷夫人很是细心,什么都想到,连桌子上的八仙盒都摆满迎宾喜糖。 周华贵笑得很开心,宋家老太太对她虽然疼爱,但发生那种事情又一直寄人篱下,不比现在靠着儿子来得理所当然。 这屋、这瓦,都是儿子给她挣来的。 这是一个寡妇最好的结果了,老天有眼。 周华贵看了一圈,终于想起,“心瑶呢?”难不成看不起她这婆婆,连迎接都懒了? “她……”薛文澜想想,以后要一起住,总也瞒不过,于是道:“我们和离了。” “和离?” “她已经回京。” “怎、怎么和离?”周华贵都傻了,怎么不是休妻,而是和离。 和离代表女方无错,那这样错的不就是她儿子了吗? 想说些什么,可儿子的脸色又不愿意多谈。 想想,原因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吧。祁大夫跟文澜说了实话,这孩子这样孝顺,又怎么能忍受宋家人。 只是怎么会是和离,应该是休妻啊…… 但见文澜似乎不想再谈,于是打起精神,“没关系,以后娘给你找个好姑娘当妻,再找几个好生养的当妾,多生几个,让我们薛家热热闹闹。” “儿子现在只想着专心政务,不想其他的事情。” “怎能不想,你今年十七了,再过两三个月就十八了,好命的儿子都开始启蒙,以前母亲不好出手,现在母亲可要专心为你张罗,好好听母亲话,娶个贤妻,生几个胖娃娃给母亲抱那才是正经。” 远远的,传来一阵阵鼓声。 击鼓鸣冤? 薛文澜敛起神色,“母亲,儿子有公务要做。” 周华贵虽然有记忆以来周家就没落了,但她的母亲许玉却是许家精心教出来的,没钱请女先生来教,许玉就抱着女儿慢慢跟她说,所以周华贵不是完全没见识的那种乡下人,只是见识不大。 儿子去前堂后,她便好奇也跟着去看了。 击鼓鸣冤是大事,不少路人也会跟着到大堂看热闹,这么多人中间加一个周华贵,根本引不起注意。 击鼓的是一个花样少女,长得美貌又楚楚可怜,自称叫做丁香,说姨娘早年病死,母亲去年亡故,她跟爹两人相依为命,可亲爹前阵子病死了,叔叔一家来夺房子,宗亲偏袒叔:叔,让她把房子交出去。 丁香在大庭上啜泣不已,十分无助。 周华贵想起自己,当年夫君沉海,薛家远亲就抢夺房子,那县丞收了好处就把房子跟船主赔的一百两都判给了那不要脸的亲戚,没想到这样的人这么多。 薛文澜处事秉公,听得此事不合情理,便让人去把丁家的族长喊来,还有那个叔叔一家子也都带来,明日早上再开审。 丁香见县丞居然愿意接这小案子,磕头谢恩。 众人眼见明天才有戏,便各自散去。 周华贵对杜嬷嬷说:“你去打听打听那丁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有婚配。” 杜嬷嬷连忙称是。 这丁香珠圆玉润,她看着实在喜欢,若是能给文澜当个妾室,一定可以早点开枝散叶,圆自己当祖母的梦。 晚一点杜嬷嬷回来了,说丁香家里没人了,也没婚配,被赶出来后,现在住在姑姑家的鸡寮。 周华贵一想就喜,让人去把丁香请来她的院子。这样的女孩子,给文澜当妾室再好不过,亲戚太多会麻烦,丁香这种孤女最好了,就算有什么不愉快也会因为没有娘家可以依吿井而选择忍耐。 一个家,女人就是要忍,吵来吵去像什么话呢。 丁香隔日很快就来,周华贵问了她,愿不愿意给县丞当妾室,原本以为是稳当的,毕竟对一个孤女来说,能当县丞妾室可是大大高攀呢,却没想到那丁香摇了摇头,她的母亲就是妾室,这辈子被太太折磨到死,所以她绝不为妾。 周华贵都懵了,她以为自己是施恩,别人若知道可以高攀一定会马上同意,却没想到有人不愿意。 一时间又尴尬又气愤,只叫杜嬷嬷好生招待丁香,自己则悻悻然回屋子去了。 丁香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家族欺负孤女,看县丞要不要办,薛文澜既然要办,那族长跟不要脸的叔叔当然龟缩了,马上说是误会一场,只是担心丁香年少被骗,所以暂时替她“保管”。 事情结果传出去,众人大声称好,老百姓想要的就是一个清廉的父母官,能关心他们,而不是只想着从富户榜好处。 结果丁香击鼓成了,后面又来了不少,都不是大事,只是以前的县丞不愿理踩,薛文澜一个一个解决,该谁的财产都要归还回去,完全不偏袒,其中只有一个比较少见的,年轻妻子状告丈夫马大郎要和离。 马大郎长年在外工作,把断腿的爹跟中风的娘都丢给妻子照顾,妻子原本也没怨言,一边刺绣填补家用,一边照顾公婆,什么都亲力亲为,是附近人人称赞的孝媳,没想到那个说没钱的马大郎却给一个叫做丽娇的青楼女子赎了身,当作外室养起来,还生了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妻子这下不能忍了,要回娘家。 马大郎却是不愿意,给外人照顾哪有媳妇尽心哪,有这媳妇顾着、养着,他才能踉丽娇逍遥啊,于是打死不肯,还放话了,“只要你一日是我们马家的媳妇,就一日得顾我爹娘,和离?别想。” 薛文澜考虑都不考虑,直接发话给师爷,“判和离。” 马大郎顿时跳了起来,“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又没做错事情,凭什么判和离?我不服。” 薛文澜反问:“你不顾妻、不养妻、不爱妻,又凭什么让妻子替你孝顺?” “她是女人,女人就得认命。” “在我的县衙,女人不用认命。” 旁观的人都拍起手来,虽然说丈夫是天,但这马大郎未免也太过分了,爹娘丢给妻子养,自己跟外室逍遥,这算什么男人。 师爷很快写好文书,马大郎虽然不愿意盖手印,但是根据东瑞国的规矩,官判和离也有效,他就算不愿意,只要官衙文书出来,妻子便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前妻,从此没有赡养他爹娘的义务,各自婚嫁也不相关。 那年轻娘子拿了和离书,千恩万谢的跪下,“小女子多谢县大爷英明,以后日日会替县太爷点平安香。” 薛文澜温和的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马大郎这下真慌了,“你、你别走啊,你走了我爹娘怎么办,我现在养不起他们,丽娇也不会顾老人家,你给我回来!你是我们马家的媳妇,大不了我以后每个月给你一两,这样总可以了吧!” 那年轻娘子呸的一声,一个月一两就想买她的青春,拿起和离书走了。 一个婆妈大声说:“这妻子本就该娶来疼爱的,人家养大闺女也不容易,嫁你为妻,居然这样糟踢她,真不是人。” “老婆子,我可没对你不好啊。” “我又不是说你,我说那马大郎呢,一个月一两这种浑话也说得出口,真不要脸,话说回来,要是女婿这样对咱们女儿,我们就上门去打死他。” 另一个婆妈道:“这小娘子也真冤枉,当初大红花轿过门,又没做错事情,却要和离,也不知道欠了马家什么。” 薛文澜听在耳中,不由得想起宋心瑶。 她也是大红花轿,也没做错事情,但也是和离了。 不知道她好吗? 想派人去打听,又觉得没必要,既然和离,就不应该打扰她,让她慢慢忘记他,就像让他自己慢慢忘记她一样。 现在虽然还不可能,但以后总可以的。 很快的,时序入了冬。 南方没有京城冷,只要换上厚一点的衣服,被子夹层多塞点棉花就行,不用烧炭,当然更用不到暖石。 县丞初一十五休沐。 薛文澜一直很想到附近走走,但公务太多了。上一任县丞几乎只帮大商户办事,民间事物多不愿意理会,所以当老百姓知道新任县丞愿意理他们,哪还有不上门的道理,冤枉的事情太多了,有时候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一辈子,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或者甩脱一个折磨她们的丈夫。 他忙到快过年,这才终于休息。 母亲约他去附近的善心寺上香,他欣然同意。 他是县丞,但也是儿子,母亲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了,他要好好孝顺她才行。 到了那日,两人穿妥冬衣便在师爷夫妻的陪伴下上山。 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小丘,善心寺不大,但因为灵验,香火倒是很兴盛,尤其过年在即,人人都想着年前来一炷平安香,行人如织,前庭跟佛堂满满都是人。 师爷夫人笑咪咪的,“薛夫人,善心寺的签诗最有名,等一下您一定要去许个愿,让菩萨指点迷津。” “我也没什么想求的,就是想要儿子快点娶妻生子,我想抱孙子。唉,现在别说孙子,就算是孙女,我都当宝贝疼。” 师爷夫人多精哪,马上接口,“县丞年轻有为又相貌出众,我们朝和县多的是窈窕淑女,等明年春天一到,夫人您办个赏花宴,由夫人亲自操持,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朝和县说赏春花,那就是相亲,到时候您亲自看过,找几个合适的大家闺秀,开枝散叶也不用一两年。” “不过我儿子已经和离过一次……”周华贵想到这个就郁闷,为什么不是休妻就好,为什么要给宋心瑶和离书。 师爷夫人笑劝,“那是缘分没到,和离是县丞给前妻颜面,是好心,当然不是县丞有什么对不起前妻的地方,我们都能理解的,薛县丞这几个月解决了多少事情,在老百姓口中那可是大大称赞的好官呢,能侍奉县丞,大户千金求都求不来。” 周华贵脸露微笑,“真这样就好了。” 第十一章 自珍与宝珍 时间冉冉,五年过去。 薛文澜因为政绩卓越,皇上让他回京给了大理司直的位置,是六品,三年跃了两个品级,升官速度可谓快速。 接到吏部文书,这便开始打包。 朝和县民当然舍不得,这么好的官呢! 薛文澜这五年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斩了中枢侍郎的儿子——中枢侍郎是四品,极高的官,儿子自然目中无人,与朋友做生意到南蛮,路经朝和县,在青楼跟个商人抢花姐儿,把那人从楼上推下,当场死亡。 虽然出了人命,但一个京城高官的儿子与一个没有背景的商人,这要是以正常的官场逻辑,主事官应该把事情援掉,找个理由关上几天,然后没证据放人,以后跟中枢侍郎朝堂好相见,可是没想到薛文澜说“天子犯法与百姓同罪”,不但押了人还开了审,青楼的姐儿跟客人都是人证,于是判了个死刑,一命还一命。 那中枢侍郎急啊,跟皇上告假亲自到朝和县来救儿子,薛文澜只是好生招待,但儿子还是要斩的。 斩首那日,那商人遗孀带着公公婆婆跟幼子到了刑场,放起鞭炮,还远远的磕头谢过青天大老爷。 中枢侍郎气个倒仰,回京城就上书把薛文澜批了一顿,说朝和县丞糊涂又懒惰,老百姓苦不堪言,只是皇上并不糊涂,他对这个十四岁的举子,十七岁的进士还是有印象的,当年殿试一篇策论说得头头是道,于是派人去查才查出原委,皇上自然很生气,这中枢侍郎跟人有仇,想拿皇上当枪使。 言惑皇上是大罪,于是让中枢侍郎也别当官了,回乡下种田吧。 于是薛文澜虽然人在南方,名声却在京城传开了,朝廷派系分立,更有不少人已经在打听想拉拢,这才二十二岁就高昇大理司直,六品的位置,将来可期。 信件跟礼物长了翅膀似的,不断从京城飞入朝和县,黄金烛台、碧玺纸镇,一样样珍贵的东西不断入府,薛文澜苦恼得很,都是高官,不好拒绝,但收礼就是欠人情,自己还是得回礼比较好,后来想想,把尚书令的礼物转送给秘书少监,再把太子宾客的礼物转送给太子太保,就这样礼物进进出出,他无暇管这些,全部交给远志跟登高打理。 时序进入寒露,任期即将五年,薛文澜准备回京。 周华贵自然一同,还有周华贵买的几个俏丽丫头。这五年,她没少作祖母梦,也尝试塞过丫头入房,但儿子就是不为所动,甚至她主动提了姨娘,薛文澜还是无视,两年后那姨娘哭着求休书,大爷不理她,她想趁着青春貌美另外嫁人,薛文澜这次倒是速度快,当场就写给她。 周华贵也劝过,后来也哭说他不孝,但薛文澜孝顺归孝顺,这点上却不退让。 不成亲、不纳妾、不生娃。 儿子倔强,她这母亲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回上寺庙上香看到人家带的小娃只能羡慕,又是痛哭又是抱怨,希望儿子早日开窍。,这次回京,周华贵十分高兴。京城大户多,小姐都是精心教养长大的,朝和县根本不能比,或许到了京城,她办几次赏花宴,儿子的婚事就会有着落了也不一定。 时间到了,薛文澜携同母亲跟一众仆妇,一行十余辆大马车缓缓北上。 秋日天气舒爽,最适合赶路,薛文澜已经是六品,于是下人们也高兴,主人高昇,自己也有前程嘛。 就这样一路北行,十余日后抵达了梅花县,这是周华贵指明要来的地方,梅花县最出名的就是月老庙,据说求姻缘灵验得很。 若只是一起上山求求签诗、添香油,这样薛文澜愿意让步。 于是抵达梅花县的第二日,母子便在仆妇簇拥下由游历先生陪同上山。 游历先生接待的人多了,当然看得出这是母亲想抱孙,儿子却没那意思,要说姻缘,负责给钱的儿子不高兴,要是不提姻缘,许氏不高兴,游历先生只好说风景,月老庙虽然小,但一路上风景着实出色,说风景总不会错的。 一路上,多的是善男信女,可见灵验。 杜嬷嬷讨好的说:“老天保佑,给夫人一个好媳妇。” “我也不求媳妇孝顺我了,只要能给我生个孙子,就算打我也成。” 薛文澜皱眉,“母亲说这什么话。” “是母亲的真话,文澜,等会你诚心点,求月老给你一门好亲事。” 薛文澜不语,他心里想着别人,不管什么样的亲事都不会是好亲事—无法做个好丈夫就不要去祸害别的女子,让别的女子受苦。 游历先生笑说:“薛大爷若不拜月老,也可以拜拜土地公。这里虽然是月老庙有名,但旁边有一座土地公,梅花县的婆婆妈妈都爱,土地公慈祥得很。” 薛文澜听了觉得有点意思,“土地公求什么?” “什么都求,家宅平安最是常见,庙前就有卖香火跟简单素食的小贩,等会我陪大爷买一些。” 说话间,月老庙到了,大香炉插满了香,供桌上的各种水果牲礼更是层层叠叠,一堆大娘子、小娘子,也有不少单身汉,人人虔诚。 因为人多,摊贩也多,居然还有卖糖葫芦、波浪鼓等吃食小玩具,二、三十个摊子,热闹得很。 周华贵一看就笑,“香火这么兴盛,肯定灵验。” 游历先生说:“老太太跟大娘子去拜土地公,小孩子通常就来月老庙前面的摊贩玩,虽比不上七巧节或者元宵,但乡下孩子要求也不多,图个热闹。” 说话间,一个男娃跑了过来,“要两个糖葫芦。” 那摊贩见生意上门,自然高兴,“有有有,小公子要苹果的还是腌李子?” “一个苹果,一个腌李子。” 声音清脆,十分可爱。 那摊贩拿了两串出来,小娃交过了铜钱。 摊贩点了铜钱,“多谢小爷。” “多谢大叔。” 薛文澜看着有趣,这么小的小孩子,怎么会懂礼貌?买了东西还要谢谢别人辛苦,家里可教得真好。 周华贵就更羡慕了,小孩子说话软软糯糯,连个背影都显得惹人怜爱。 这时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娃过来,“哥哥、哥哥,我要。” 就见那男娃把手中的糖葫芦递过一串,“苹果的。” 背影差不多高,想来是龙凤胎。 周华贵都笑出来了,“哟,你们看小孩子真有趣,这么小的小孩子,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妹子,要爱惜的,买吃的都会多买一份。” 杜嬷嬷讨好的说:“血缘天性,这是天生的。” 就见那男娃牵着妹妹的手转过来,众人原本只觉得孩子可爱,但这一见面都有点吃两小兄妹跟薛文澜长得居然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女娃,眉眼唇鼻居然无一不像薛文澜,简直一个磨子印出来的一样。 杜嬷嬷拍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两个娃娃。”周华贵一看,眼睛都亮了,“这要是文澜的孩子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孙子也有了,孙女也有了,该有多圆满,可惜我没那个命,儿子跟个和尚一样,让我现在都只能羡慕别人。” 游历先生见薛文澜不感兴趣,这可是金主,得讨好的,于是赔笑说:“天下这么大,相似之人也是有的,我一个亲戚就遇过,不奇怪、不奇怪。” 两孩子都穿着浅绿色的秋衫,锦面有刺绣,看得出家境不错,小脸蛋白白净净,眼睛黑溜溜的,牵着手吃着糖葫芦,小脸颊一鼓一鼓的,脸颊上还沾有一点糖萌芦的红色,说不出有多可爱。 周华贵舍不得移开目光,内心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抱孙。 “小少爷?小小姐?小少爷?小小姐。”一个嬷嬷在人潮中寻了过来,一看到两个娃娃在吃糖葫芦,连忙过来,“啊哟,我的好少爷、好小姐,嬷嬷去个茅房,你们就不见了,吓死嬷嬷。” 那女娃把自己的糖葫芦凑前,笑咪咪,“嬷嬷也吃。” “嬷嬷不吃,小小姐可别全部吃完,不然晚饭吃不下。小小姐脸上沾了糖,别动啊,嬷嬷给擦擦。” 她怎么会在这里?宋心瑶不是回京了吗? 薛文澜看到那嬷嬷,只觉得恍如雷击——这是刘嬷嬷啊,宋心瑶的奶娘。 小小姐、小少爷这两孩子……这两个跟自己很像的孩子…… 薛文澜脑门发热,耳朵嗡嗡嗡的,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胸口疼得不行…… 他的异样当然引起注意,周华贵跟杜嬷嬷也发现了。 杜嬷嬷是宋家老人,跟牛嬷嬷是老相识,刚刚是没发现,现在注意到了,自然发现,忍不住喊了出来,“牛家的老姊姊,是你吗?素英姊姊?” 牛嬷嬷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喊她素英了,下意识的转过头,不看还好,一看众人惊呆。 牛嬷嬷是宋心瑶的奶娘,她又喊这两人小少爷、小小姐,长得这么像薛文澜,孩子是谁的,不言可喻。 怕吓着他们,薛文澜压抑住心中翻腾,蹲下身子,挤出微笑,“小朋友,你们叫什么名字?” 孩子,心瑶给他生了一对孩子。 男娃毕竟是哥哥,倒是比较主动,“我叫宋自珍,这是我妹妹,叫做宋宝珍,叔叔叫什么名字?” “我叫薛文澜,文书的文,波澜的澜……你们……”薛文澜太激动了,连声音都发颤,“你们几岁了?” 兄妹两不约而同伸出胖胖的手,比了个四。 “读书了吗?” “还没,娘说等明年春天。” “会写自己名字吗?” 两兄妹奶声奶气的一起回答,“会,娘有教的。” “你们娘可安好?” 宋自珍跟宋宝珍露出困惑神色,薛文澜一笑,“安好”对还没启蒙的孩子太难了,于是想了个简单的,“娘过得开心吗?” 两个娃娃点头,“开心。” 牛嫂嬷蹙着眉,薛文澜是个不错的人,专情又上进,但周华贵却不是。 祁大夫什么人哪,那种等级的大夫,嘴巴比石头还难撬开,若不是周华贵有塞银子,哪这么刚好会踉薛文澜提起她是流产,这点小把戏可以骗倒十几岁年轻孩子,可骗不倒她这老婆子。 这几年,牛嬷嬷心里自然没少骂这两母子。 可是啊,看到薛文澜那样惊喜,那样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的接近两个孩子,她又心软,心想,终究是他们的爹啊,让他说几句话也不过分。 周华贵这下也回过神了,牛嬷嬷口中的小少爷、小小姐长得这么像文澜,这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她的孙子跟孙女吗?心里高兴的抢了上来,张大嘴巴,又是欣喜又是开心,伸手想抱,孩子却被吓着了,急忙往牛嬷嬷身上缩过去。 牛嬷嬷心想糟糕,自己一时心软,却忘了周华贵这人—吃宋家的,喝宋家的,受了委屈自然可以去告诉许氏,求许氏做主,却选择了告诉跟老爷感情不好的大太太,大太太哪管得了这么多,大太太要是管得动老爷,自己需要这么辛苦吗? 周华贵就是故意的。 故意受着这个委屈,故意受着这个羞辱,将来有一天就拿来要胁儿子,“看,母亲我为你牺牲这么多”,儿子要是扛不起就只能等着被拿捏,薛文澜就是个好例子,知道事情后对小姐冷淡无比,却不去想小姐也是无辜的。 牛嬷嬷越想越气,刚刚还有点想着血缘天性,现在真的只想把薛文澜跟周华贵爆打一顿,自己也是糊涂了,心软什么呢。 于是一手牵起一个,“小少爷、小小姐,咱们回家吧,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薛文澜连忙阻止,“牛嬷嬷,等等。” “这位大爷自重。”牛嬷嬷一股子气,自家小姐怎么会被和离,她自然清楚,这个薛文澜想当孝子,现在又想当便宜老子,呸!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牛嬷嬷,这两孩子……” “这两孩子跟您没关系,跟薛家也没关系,您是孝顺的高官,我们普通人高攀不起,让让,别挡着路。” 薛文澜没去理会她的挖苦,“你家小姐还好吗?” “牛嬷嬷。”一个黑壮的女子过来,手上提着拜过的鸡鸭,不是小雅又是谁,“你怎么上个香这样久,我们该回去了。小少爷、小小姐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今天早上买了小姐最爱的笋子,笋农说了,最后一批,吃完就得等明年了,小小姐想要煮汤,还是做玉兰片?”最后几句却是对着宋自珍跟宋宝珍说的。 小雅梳起头发,已经是妇人打扮,肚子有点微隆,约莫五六个月的样子。 小雅见到薛文澜,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姑爷,您怎么在这?” 牛嬷嬷拧了她的手臂,“是薛大人,不是姑爷,别喊错了。” “牛嬷嬷,别拧,疼,我知道错了,不是姑爷,是薛大人。” 薛文澜道:“你家小姐呢?我想见她。” “小姐——” 牛嬷嬷打断小雅,“我们宋家只是普通门户,高攀不起您,以后各自安好吧。我家小姐不劳您惦记。” 薛文澜虽然被刮了一顿,但却还是欣慰的,心瑶身边还有人向着她、照顾她,至少别让她一个人。 她怀孕了,怎么不遣人来告诉他……恨他,还是不想跟他有关系了? 生孩子很不容易吧,还一次生两个。 原来,他有一对龙凤胎孩子。 他以为自己对孩子没有特别的喜欢,所以这么多年也不再娶妻,连妾室都没有,可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自珍跟宝珍的样子,两个小娃肉乎乎的,身上还有股子奶香味,吃着糖葫芦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里卖吃的有十几摊,原来他们喜欢糖葫芦啊…… 周华贵眼眶都红了,“牛嬷嬷,你别遮着孩子,让我看看吧,我刚才没看仔细,孩子,自珍、宝珍,你们别躲在嬷嬷后面,我、我是祖母啊……” 宋自珍从牛嬷嬷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瓜,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小脸上有着困惑,“祖母?” “是啊,是啊。”周华贵现在越看孩子越爱,心都快融化了,恨不得能紧紧搂在怀中亲上一亲,“孩子你过来,给祖母抱抱、祖母给你买糖,买玩具,你要什么,祖母都买给你。” 牛嬷嬷却是来气,“小少爷别听她胡说,您只有外祖母,没有祖母,我们别在这边纠缠,回家。” 于是跟小雅一人牵起一个,转身就走。 周华贵想追上,却被薛文澜拉住了,“母亲,别追了。” “可,那是你的孩子啊。”周华贵说着都快哭了,“是我们薛家的孩子,儿子,我们薛家有后了,你快点去把孩子抱回来啊。” 薛文澜自己虽然也很激动,但还是劝着,“娘,孩子都说了,他们姓宋。” “带回来改个姓就好了,那明明是我们薛家的孩子,自珍长得跟你那么像,宝珍就更像你了,你小时候就是宝珍的样子……”周华贵哭了起来。 “事出突然,他们不能接受也是有的,这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别吓着孩子。” “我不管,你一定要把自珍跟宝珍带回来!我自己的孙子,我要自己照顾!” 薛文澜心中自有盘算,既然在这里落地生根,户籍想必就在梅花县,自己是六品官,找个县丞要人的资料易如反掌,让牛嬷嬷回去先跟心瑶说一说,好让她有心理准备,自己再上门,免得吓着她。 周华贵忍不住哭了起来,“文澜,你要是孝顺我,就把自珍跟宝珍带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眼,跟着我们回京,那是我们薛家的孩子,绝对不能姓宋。” 宋心瑶听完牛嬷嬷跟小雅说的,都傻眼了。 东瑞国这么大,怎么就会在梅花县的月老庙碰上? 若是只看到相似的孩子,可能只觉得有趣,偏偏牛嬷嬷露了脸,杜嬷嬷喊“素英”时,还回了头。 天要亡她。 宋心瑶太震惊了,觉得站都站不住,于是回房躺下。 大雅担心的过来,“小姐,万一那薛家想要回孩子怎么办?” “不怕,小姐我可是有读过书的,有孕和离,除非另有约定,否则孩子归女方。这方面,我站得住脚。” 大雅吁了一口气,“那就好,奴婢就怕小少爷跟小小姐让他们夺了去。” 宋心瑶皱着眉,像是告诉大雅,又像是说服自己,“不会的。”她早就想好了,五年前他们刚进太原府时,她身体不适,大夫就说了,有孕,得休息。 不过当时薛文澜在跟她冷战,她也不想用孩子压着他,于是给了那大夫一两金子,让那大夫说是舟车劳顿,自己能顺理成章的休息。 后来在她的再三询问下,薛文澜终于把事情和盘托出,宋有福怎么欺负人,汪蕊怎么对周华贵的痛苦视而不见。 她没错,可是她爹错了,因为她爹错了,所以他们之间也不可能走下去,与其维持一个表面婚姻,分房而居,不如分开吧,纠缠着也没意思。再者,她有孩子了一有孩子,是她下定决心和离的原因之一。 女人真的很神奇,原本痛苦得要死,可是知道有孩子,整个人都好了,她没有丈夫没关系,她有孩子了呀。 以后母子相依为命也很好,她有银子,什么都不用怕。 于是当时薛文澜把文书给她,她点好自己的行李,便回头北上。 有孕,一路走得很慢,一天的路程分成三天走,就这样到梅花县时,身体实在受不住了,因为薛文澜的冷淡,她已经抑郁了两个月,又发现怀上,加之旅途劳累,完全撑不下去,便在这里落脚。 牛嬷嬷办事也很快速,马上找了个一进的宅子,原本的主人是个读书人,预备提早入京准备考试,房子也不过空了十几天,干净得很,院子连杂草都还没长出来,收拾了一番便搬进去。 宋心瑶的肚子大了起来,乡下地方找不到什么好大夫,每次看诊都是让人心一惊一跳的,眼见肚子越来越大,大得不像话,人人怀疑里面是双胞胎,大夫却说没事,脉象只有一个孩子,还让宋心瑶少吃点。 牛嬷嬷听了为之气结,自古只有让孕妇多吃,哪有少吃的道理,小姐也没胖多少,只是那个肚子真的太大。 后来,京城的汪蕊送来了一个产婆跟一个奶娘,据说很老道,也是巧合,那产婆才来不到一个月,宋心瑶就生了。 先生了一个男娃,那产婆有经验,知道里面还有一个,让她继续用力,又过了大概一炷香这才把女娃生出来。 牛嬷嬷气得想去砸那个乌脚大夫的医馆,幸亏产婆厉害,不然小姐这一趟生产都不知道要多凶险。 奶娘只有一个,娃娃却有两个,没办法,宋心瑶只好也自己喂奶。 幸好宋心瑶的嫁妆都在,日子过得很舒坦,孩子一天天长大,怎么看怎么可爱,闲暇时就给孩子做新衣服,她已经很久不弹琴了。 孩子就是她的世界。 这时候京城传来消息,宋新天成亲了,娶的是孟家小姐。 孟家做丝绸的,家境富裕不说,小姐也知书达礼,看中宋新天的秀才身分,没嫌他长得矮小,行礼如仪的嫁了过来。 母亲信商说,孟小姐珠圆玉润的,一看就好生养,而且还识大体,一个月的小日子来时就给陪嫁丫头开了睑,说宋家人丁单薄,要赶快给丈夫开枝散叶。 宋心瑶真佩服这弟媳妇,自己都还没怀上呢,就给丫头开脸,这心得多宽啊,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了的……不过也不用做了,她现在没丈夫。 汪蕊给她想了个主意,让她找个年轻秀才成亲,这样自珍跟宝珍才有个爹,将来才不会被人笑,至于谁愿意当这种便宜老爹,京城多的是家境困难的读书人,娶个有钱的妻子?愿意,当然愿意。 倒是宋心瑶自己不愿意,薛文澜是她自己挑上的,当初也是品行良好,谁知道老天爷会捉弄他们,而薛文澜选择对母亲尽孝,欲与她分居,从小看到大的表弟都会走眼,她对自己的眼光可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若让爹娘替她挑,她一定不会喜欢。 想想还是这样就好了,她有个自珍宝宝,有个宝珍宝宝,还有一大笔银子,有牛_,有大雅、小雅——大雅、小雅分别成了亲,丈夫是梅花县在地人,也都生下孩子,产子后宋心瑶便把卖身契还给她们,两人自然十分感激。 现在大雅、小雅白天过来这小宅子陪伴、煮饭,帮忙照顾宋自珍跟宋宝珍,晚上回公公婆婆那边。 因为人少,所以宋心瑶又买了两个丫头,叫做春分、夏至,买来的时候都才十岁,现在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了,穷人孩子早当家,能有这番好际遇,春分踉夏至都很珍惜,小姐可好伺候了,不像他们的玩伴被卖入大户,常常挨打,有时候连奴婢都会欺负人。 宋心瑶原想,就在这边过一辈子吧,京城是不能回去了——当初薛文澜高中,宋家敲_打鼓的还宴请宾客,若是让人知道大小姐和离,不被笑死,宋新天还要做人,宋家也还要做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回去。 两年多前,汪蕊来看了她。 母女相见自然相拥而泣,宋心瑶不想母亲内疚是大人的原因,所以只说薛文澜对她厌倦,想收妾室,可是自己容不下故而求去。 汪蕊把薛文澜跟周华贵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早知道宁愿养只狗,也不养这狼心狗肺的两母子。 当时自珍踉宝珍都才一岁多,已经会说话,但还不是太伶俐,正是孩子最好逗的年纪,汪蕊抱着这外孙跟外孙女,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搂了又搂、亲了又亲,然后打开箱笼,里面都是汪蕊在京城给孩子做的,冬天的小袄、披风、虎头鞋,兄妹的一模一样。 宋心瑶靠着母亲——她不孝,让母亲担心,可是母亲还是爱她如故。 汪蕊在梅花县住了几日,回去时又给了她四张契约,是城南市集的几间铺子,名字都已经换成宋心瑶了,汪蕊道:“既然要在这里落地生根,长远来看,手上还是要有铺子才好,进帐稳定,将来还能给自珍跟宝珍继续收银。” 宋心瑶又是感谢又是愧疚,自己真的太无能了,都二十岁的人还要母亲这要劳烦,可是她现在有了孩子,她得替孩子想,嫁妆的金银会尽,但铺子却是一直能有收益——她也想过要买铺子,但卖家一看是女人都不想做买卖,母亲这几个铺子想必也是从爹爹或弟弟那边转过来的。 汪蕊着实舍不得女儿,但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她这次是藉口玉佛寺十年一次大法事才能偷溜出来几日,以后可没这样的藉口,下次见女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分别那日,宋心瑶带着孩子直送到城门,母女俩泪眼汪汪,汪蕊的马车远去,宋心瑶朝着马车的方向行了大礼,这才起身。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梅花县冬天不太冷,相对的夏天就比京城热,但住习惯了,一切也都好。 自珍跟宝珍四岁,她想着要找学堂让他们启蒙,只不过眼见天气已经入秋,冬天转眼来,想想还是等春天吧,五岁再启蒙也不算晚。 当然,她也是会想起薛文澜的。别的不说,宝珍真的跟他像一个模子印出来,说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刚开始还会有点责怪他,但随着时间过去,那种感觉慢慢就淡了。 宋心瑶觉得一切都是注定。 自己上辈子大概对不起他们母子俩吧,所以这辈子才会用来还债,所幸薛文澜也说话算话,他当了官,但是没找宋家的麻烦。 东瑞国官爷跟平民那是很大的距离,就算遥远,薛文澜要整宋家还是很容易。 他没动她爹娘就好,她可以不恨他。 但说到孩子,实在也不知道该说感谢他留了两个孩子给她,好让她的人生不要那么无聊,还是说她白替他们薛家养孩子。 她想得很清楚,薛文澜十四岁就中个举子,十七岁殿试第八名,这种人官运绝对不得了,等孩子大了,让孩子上门认亲去,他这个爹绝对会因为内疚,好好替这双孩子做一个好安排。 大人的恩怨不该牵连孩子,他们有一个当官的爹,当然可以合理的依靠,让人生更轻松。 当然,到时候让牛嬷嬷带着自珍跟宝珍上门就好,她是不想再跟他见面的。 到时若是自珍读书不错,就让他靠着他爹的官路,若不行,靠着爹的庇佑也能做生意。 至于宝珍就更简单了,直接嫁给薛文澜的下属,上司就是岳父,就不信女婿敢对宝珍不好。 然后,她就跟二叔二娘一样,养一些猫猫狗狗。 让自珍的妻子每个月带孩子来给她看一次,让宝珍自己带孩子每个月来看她一次,这样也能看着孙儿们长大。 到时候她可能会重拾弹琴,或者再练习练习水丹青、抄抄佛经,就这样过吧。 这是宋心瑶原本预计的人生。 可是没想到薛文澜居然提前出现了,还跟自珍与宝珍打了照面…… 宋心瑶觉得头痛。 律法上她站得住脚,但人人都知道,律法会因为人的身分而改变,现在薛文澜是官爷,她是老百姓,若是县丞说孩子归男方,自己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唉。 第十二章 孩子,我是薛叔叔 宋心瑶一夜各种恶梦。 一下梦见薛文澜来抢孩子,一下梦见周华贵官告宋有福,又梦见孩子大了,然后不听她的话了…… 醒来,窗外将明未明,远远传来敲更的声音,才五更。 但她已经睡不着了,躺着也是累,不如起来吧。 这两天太阳不错,可以把桂花摘一摘,晒干做桂花蜜,浇在杏仁豆腐上,自珍跟宝珍最喜欢。 于是下床。 小踏子上的春分很觉醒,马上睁眼,端了洗漱的水过来,“天色还这么早,小姐不多躺会?” “不躺了,你去厨房给我煮碗醒神汤。” “奴婢马上去。” 宋心瑶换好衣服,坐在八仙桌边发呆了一会,春分小心翼翼端着汤水过来,“小姐,小心烫。” 宋心瑶用汤匙慢慢舀,内心不是不感慨。还以为自己心如止水,结果只是听见名字就一夜难眠,忍不住暗骂自己没出息。 走到格扇外,天空出现鱼肚白,枝头上的鸟儿已经醒来,叽叽喳喳的,这些都是自己飞来筑巢的,宋心瑶看着它们,心里想,当鸟真好,一定没当人这么麻烦。 要不要搬家呢…… 她也跟薛文澜几年没见了,他的个性搞不好也大变,真要跟他抢孩子,她是绝对抢不过的,律法上她是站得住脚,但是官官相护呢,宋家背后可没人,唉,真烦,早知道住山里了,他总不可能出现在深山。 思索间,天空渐渐亮了。 穿着秋袄的宋自珍跟宋宝珍,让牛嬷嬷带了过来。 宋宝珍最爱撒桥,一看到母亲就扑上去,“娘。” 看到孩子,宋心瑶的不愉快都消失了,微笑道:“起来啦。” 宋宝珍双手朝上伸,踮着脚,宋心瑶笑着弯下腰去,小女娃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早安。” “宝珍早安。” 宋自珍虽然是哥哥,但也才四岁,看到母亲自然黏过来,“娘早安。” “自珍早安。” 母子说话间,夏至把早饭端了上来,今日吃的是豆夹猪肉粥跟桂花酥饼。 宋心瑶一向是自己喂孩子吃饭的,孩子也习惯母亲喂食,饭菜来了就知道自己在绣墩上坐好,等母亲的汤匙。 宋心瑶总是等孩子吃完,这才会动筷。 睡了一晚,肚子空空,小家伙们吃得很快,脸颊一鼓一鼓,说不出的可爱。 宋心瑶每天看,也看不厌,“吃慢点,小心噎住。” 母亲提醒,小孩子就放慢了吃的速度。 前前后后大概花了一炷香时间,宋心瑶给孩子们擦擦嘴,又漱了口,笑说:“好了,去玩吧。” 两人欢呼一声,就到后院你追我跑去了。这个简单的游戏,他们可以玩上一整天,还天天玩不腻。 宋心瑶喝了豆夹猪肉粥,吃了半块桂花酥饼,是,心里是很烦,但就是这种时候更得好好吃,好好睡,别倒下了。 “小姐。”夏至进来,一脸奇怪,“有位大爷在外面,说自己姓薛,想见小姐。” 宋心瑶正在喝茶,一听呛了起来,官官相助果然厉害,薛文澜居然这么快就弄到她的户籍纸。 牛嬷嬷一脸担忧,“不如嬷嬷去赶他走?” “算了,让他进来吧,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宋心瑶顺顺气,“舂分,把桌子上收一收,夏至,你去请他进来。” 夏至不敢多言,那人跟小少爷、小小姐长得那么像,跟小姐的关系不言可喻。 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却让小姐一人产子,多年不闻不问。可是自己只是个丫头,又怎么能过问,小姐说让他进来,开门便是了。 宋心瑶看到薛文澜,内心不是没有波动,但幸好昨天已经先知道了,有了准备,要是在月老庙碰上,自己肯定会吓得说不出话来。 五年不见,他倒痩了些,眉间神色有点高兴—当然高兴,没养过孩子却冒出两个孩子,谁会不高兴,宋心瑶腹诽。 一边,薛文澜见到宋心瑶,内心自然是欣喜的。 上一辈是有解不开的恩怨,可是,这个妻子是他自己喜欢的,喜欢了很久,从来没变过,未订婚前想着她,和离了,还是想着她。 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想着她一个人怀孕产子,东瑞国重男轻女,想必遭受了不少异样眼光,内心舍不得,可是他也不能不孝——母亲被宋家欺负,他这儿子不能当没事,继续跟宋家女儿在一起,饶是这样,他还是用“跟梅花县丞交流”的藉口一大早出了客栈。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可还是来了。 春分上了茶,点心则是苹果饴、荔枝蜜饯、玫瑰饼、美人凉糕。 薛文澜觉得略微安心,她的生活还是保有一定的水准。 看到她好好的,又是放心,又是感触万千。 自己当初说会对她好,说会对她好,没做到,是她自己对自己好。 两人相对无言。 经过五年,宋心瑶已经很能沉得住气,敌不动,我不动,反正她早餐也吃过了,大有时间跟体力跟他熬。 半晌,他先开口,“心瑶,你……这几年好吗?” “没生病,也不缺银子,挺好的。” “那就好。”薛文澜艰难的开口,“我昨天……看到自珍与宝珍了……” 你终于看到啦,我四年前生下的孩子——宋心瑶当然不会这样跟他说:“他们不知道自己有爹,以后等他们大了,我会让他们回去认亲。” “他们不知道自己有爹”这几个简单的字宛如利刃,一把刺进薛文澜的胸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没爹的孩子会被笑,别问他怎么知道,他就是被邻里笑着长大的,记忆中充满难堪的痛苦,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爹为什么不要自己了?爹会回来吗?为什么别人都有爹,自己没有? 乡下的孩子嘴巴很坏,总会指着他,“薛文澜没有爹,我们不要跟他玩。”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没爹的孩子。 薛文澜大力喘气,若不这样,他觉得自己会窒息,想到自珍跟宝珍稚嫩的脸庞,想到他们被嘲笑,他就觉得喘不过气,“心瑶,你应该告诉我……你这样决定,对孩子跟对我都很不公平……” 宋心瑶想都不想就反问:“那你又对我公平吗?” 五年了,她一直告诉自己,过去了,别想,不去撕开伤疤,皮不也是干的吗?薛文澜为什么要把伤疤撕开,里面都是脓,那伤……没好过。 她只是能安慰自己,她不是没感觉。 “心瑶,宋家那样对我母亲,我不能装作不知道。”宋有福折辱他的母亲,他身为儿子,怎么能装作没事,跟宋有福的女儿携手过日子? 宋心瑶是无辜的,可是他的母亲也是无辜的。 他也没有选择…… 可是昨天一整晚,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如果不答应和离,如果他能有更好的方法,是不是就不用让心瑶一个人怀孕生子,独自遭受世人异样的眼光? “我了解,如果你继续跟我在一起,未免显得太不是人,我爹做错了,所以我自愿下堂求去,让薛太太眼前清净。薛文澜,经过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我现在知道认命了,你也认命吧,认了,就没那么多为什么了。” 薛文澜喃喃复诵,“认命?” 只能认命了吗?他为什么要认命?宋心瑶跟他又没做错事情,为什么他们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是,真能在一起吗?这样的媳妇天天出现,母亲只怕永远忘不了宋有福带给她的屈辱,他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而让母亲日日回想起那样的不堪?晚年都活在恶梦里,生为人子,他应该承欢膝下,而不是让母亲痛苦。 认命?他来这人世一遭,努力考上进士,这一切不是为了跟喜欢的人分开,不是为了让他的孩子成为没爹的人。 他念了那么多书,可是却没哪本书能告诉他,当孝道与感情不能并存的时候,他该怎么办?他不能无视母亲的痛苦,但也没办法再成亲…… 宋心瑶看他那样出神郁结,内心也有点不忍,自己有了自珍跟宝珍,有了新的精神寄托,可是他没有。 看到薛文澜后,她那颗平息的心又起了波澜,啊,原来只是暂时淡忘了,原来还没忘记那样的感情——她马上想起在青草巷的凉亭,她给他做水丹青,他一面吟诗、一面品茗,月色下望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 当初还觉得他高中,好日子要来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宋心瑶不是不能理解他,就是因为理解,所以她才会这样干脆,两边的长辈既然那样的关系,他们之间自然不可能。如果薛文澜无视母亲的过往,选择了大家一起屋檐下,装作没事的过日子,她反而要看不起他了,最基本的孝道都没有,那已经不能说是不是男人了,连人都不是。 看到他那样纠结的神色,宋心瑶蓦然的心软了,感谢自珍与宝珍,让她仍旧是个心软的人,“薛文澜,你想不想看看他们?” 薛文澜有点茫然,“我能看看他们?” “春分,去把小少爷跟小小姐带进来。” 不一会,宋自珍与宋宝珍一路小跑进来,一下扑进宋心瑶怀中,“娘。” 四岁的小娃娃,讲话软软糯糯,甜,真甜。 薛文澜只觉得心里一梗。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他又不可能改变现状,也不想带走孩子,那是宋心瑶的命根子,他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不能再对不起第二次了,可他还是来了。 看到孩子的瞬间,他突然有点明白,自己是来好好看这两孩子一眼的。 看好了,看仔细,好好的记在心里,因为下次见面就是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了——心瑶刚刚说了,等兄妹长大,会让他们回京认亲。 他也明白那是要他安排前程的意思,但是他乐意,而且已经开始想了,怎么样对自珍跟宝珍最好。 “自珍,宝珍,这是娘的朋友,叫薛叔叔,你们打个招呼。” 两个童音异口同声,“薛叔叔。” 薛文澜挤出微笑,“乖。” 叔叔,可是也没办法,总不能让孩子喊他爹吧,没爹的孩子突然出现了爹,然后爹又不见了,那还不如一直不要出现才好。 宋自珍踏着小步子走过去,十分好奇,“叔叔从哪来的?” “朝和县,在南边的地方。” “南边是什么?很远吗?” “远,马车要走快一个月。” 小家伙震惊了,“那么远?” 宋心瑶微微一笑,“这孩子不喜欢坐马车,小时候还能摁住,现在可没办法,出门得另外找小马给他。” 薛文澜听着儿子的小习惯,脸上露出微笑,真可爱。 宋自珍对这个叔叔好感度很高,因为啊,跟妹妹长得很像呢,走了过去,摸摸薛文澜的膝盖,摸摸薛文澜的手,枢到写字练出来的老茧,十分好奇,摸来摸去,舍不得放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手,似乎不明白那硬硬的东西哪里来的。 薛文澜真想把孩子抱起来,可是怕吓着他,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宋自珍也不怕生,缩着脖子嘻嘻一笑。 相比之下,宋宝珍就对陌生人警戒得多,只是一直黏着母亲,宋心瑶怎么推她都不愿意往前,宋心瑶没办法,“这孩子从小怕生。” “不要紧。”能这样近距离的看着他们就已经很好了,“我可以请人来给他们画个画像吗?” “我有。”宋心瑶吩咐春分,“去我书房,拿上个月请张先生来画的画像过来。” 春分虽然奇怪但不敢违拗,快速去了。 没多久,很快回来,手上拿个卷轴,双手呈给宋心瑶。 宋心瑶拿起就递给薛文澜,“梅花县最出名的绘师。” 薛文澜展开画轴,就见龙凤胎坐在椅子上,两人开心的笑着,画得很好,很像,他彷佛都可以听见两娃娃的笑声。 “你这次回京,职务下来了吗?” “下来了,大理司直。” 宋心瑶内心惊讶了一番,朝和县丞是八品,以没有背景的人而言,是很好的职务了,没想到才短短五年皇上就给了从六品上的位置,真不知道他在朝和县有什么功绩,这样得皇上心意。 才二十二岁就已经从六品,岁月可期,自珍跟宝珍将来有依靠啦。 “你回京想必会靠着皇城而居,距离宋家遥远,宋家亲戚也没哪个不长眼会凑上去,希望你能记得对我的承诺。我自请下堂,忍受旁人嘲笑,给薛太太眼前清净,你不能动我父亲。”宋有福再不像话,那也是她的爹,她要保他。 薛文澜点头,“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 宋心瑶松了口气,宋家是她最关心的,爹若出事,老太太肯定扛不住,连带对母亲、新天、心梅、心湘都会有影响。 那是她的家,不能散。 “以后,我能过来看看你,看看孩子吗?”薛文澜语气是说不出的退让与商量,虽然希望不大,但他还是想问问看。 “不行,孩子已经没爹了,我不能让邻里再说他们的娘跟别人不清不楚,今天是第一次,下一次见面就是他们长大,我让他们回京认亲。” 薛文澜怔住,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过年休朝半个月,他可以利用几天过来看看,可是这样对她来说又是多大的干扰。 东瑞国重男轻女,哪怕是和离都会抬不起头来,这样的女子门户还有男人进进出出,闲言闲语都可以骂死她。 孩子还这么小,长大要等到什么时候? 而且就算等到那时候,他也只是跟自珍宝珍团聚,并不是跟她——在他心里,妻子就只有她,喜欢孩子,也是因为那是她生的,如果是别人,他不想要。 只是两人既然不能相守,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我去年在河南府买了几座茶园,回头我把地契送来给你,心瑶,你收下可好?” 宋心瑶原本不想收,她嫁妆丰厚,还有母亲给她的四间铺子,根本不缺钱,可是看到薛文澜那近乎恳求的小心翼翼,突然间心软,“茶园收益给了我,你上京吃什么?” 见她竟然是愿意收下的意思,薛文澜眉间一松,“大理司直有分派宅子,我手上也还有斯一些现银,不要紧。” 一直躲在母亲后面的宋宝珍这下探出半个头,“茶园?” 薛文澜对女儿一笑,“茶园。” “娘,是茶叶吗?” 宋心瑶笑说:“宝珍好聪明,就是产茶叶的地方……宝珍喜欢吃有入茶的点心,正在学,品茶香。”后面几句话却是对着薛文澜说的。 虽然只是小情报,薛文澜还是津津有味的听着。 自珍讨厌马车,宝珍喜欢茶点。 对了,他只是不能来看他们,他可以送礼物过来啊,等自珍大些,送给他小马驹,宝珍嘛,让他淘一些京城才有的茶经跟点心香料给她,或者可以寻一个擅长茶点的厨娘直接送过来,每隔几个月换一次,这样宝珍就会一直有新鲜茶点可吃。 想到可以送礼,薛文澜突然高兴起来,“他们生日是什么时候?” 宋心瑶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排斥,小孩子生日有礼物总是好的,“六月初八。” 两人绕着孩子又说了一阵,宋心瑶催促他,“好了,你该走了,我们这里巳时过后逐渐有人出入,让人看到不好。” 薛文澜还想多留一会,但他来不是为了给她带来困扰,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很奇怪了,加上有男人出入,邻居的口水就能喷死她。 恋恋不舍,还是告了辞。 人一走,宋心瑶松了一口气,喝了半凉的茶水,心想,幸好有自珍跟宝珍。 虽然不过说了两刻钟的话,但她觉得好像打了一场战,又是疲倦又是感慨,还有很多说爱吗?好像还有一些,至少自己还会对他的祈求心软,看到他小心冀翼的样子,不想他难受。 恨吗?好像已经没了,有了自珍跟宝珍,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感触很多,曾经是最亲密的夫妻,月下烹茶、竹亭中弹琴,每次只要回房关起门,他一定就是马上抱过她来亲上一亲,可是现在他们却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没有激动,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哭喊,平平静静的说着孩子。 情绪?太复杂了,她说不清。 可是还是有一点安慰的,当初自己选了他为夫婿,他现在步步高昇,可见自己眼光不错,也还挺感谢他的,他现在是准大理司直,要弄死宋有福太容易了,可是他惦念着许氏跟她没有对自家亲爹出手,也算保住了对她的诺言。 这很难说他孝顺还是不孝顺。 说他孝顺,他又放任自家亲爹活着。 说他不孝,但他已经跟姓宋的妻子和离了。 有时候想想,她也挺同情薛文澜的,他若弄死宋有福,许氏一定会被打击得一病不起,甚至悲伤致死,但许氏没有对不起他们母子,甚至一直对他们很好,他报了仇,却让恩人病倒,这是孝顺周华贵这个母亲?还是对许氏的忘恩负义? 薛文澜怎么做都是错的——想清楚这点之后,她就不怪他了。 换做是自己,也没办法做得更好。 薛文澜回到驿站,小丫头道:“老夫人醒来就一直在等您。” 他知道逃不过,放下画卷,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他房间,便到了母亲的屋子。 推开格扇,阳光进屋照得满室明亮,周华贵眼下一层乌青,显然也没睡好,坐在桌子边,极度失神。 “母亲。” 周华贵回神,“你忙完了?” “是。” “那昨天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是不是找到孩子们的住处?”周华贵一脸着急。 她整晚都没睡,想到龙凤胎那么可爱,笑容甜甜的,声音软软的,明明是孙子却不能相认,心里太苦,怎么样都睡不着,到了天快亮才稍微阖眼。 薛文澜低声说:“母亲,那是心瑶的孩子。” “那是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周华贵说着就要哭出来,“我不管,反正你把孩子带来,跟我们一起回京,我要天天看着他们。” “母亲,她怀孕,我没照顾过一天,她生产,我没照顾过一天,孩子现在四岁,我什么都没替他们做过,他们连爹是谁都不知道——那孩子,我没资格去要。” “怎么会没资格,你是他们的爹,是我们薛家的人,怎么可以姓宋。” 眼见母亲激动,薛文澜只好换个方法解释,讲人情没用,那就用律法,“我们东瑞国规,和离有孕,除非另有约束,不然女子可自己扶养孩子,律法上清清楚楚,儿子就算是官员也不能例外。” “让县丞写一纸文书就好了,宋家是平民,难不成为了这件事情告官吗?就算告上京,官爷看着你是六品,也会把孩子判给你的。” “这样儿子的人品就有了瑕疵,万一给政敌捏着了,日后就无法高昇,前程是到尽头了,娘,您忍心看儿子永远爬不上去?” 周华贵又生气又没办法,想要儿子步步高昇,也想要小娃承欢膝下,“难道就这样让那两孩子姓宋吗?” “是,那两孩子姓宋,跟我们薛家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周华贵哭了出来,左手不断捶胸,“我要孙子,你这个不孝的,我提了几个姨娘,你都不要,若是你孝顺,家里孩子早好几个了,我何必揪着自珍踉宝珍不放!那宋心瑶有什么好,让你这样神魂颠倒的,这都五年了,姨娘不要、通房不要,好不容易老天可怜我,让我见到孙子孙女,你却说没办法!” 薛文澜也喜欢自珍跟宝珍,也想天天见着他们,但他做不到把孩子从他们母亲身边带走,这很残忍。 是,他是认命了,他们就是不能在一起,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想对她好一点,孩子是她的命,那么,他就不会对孩子出手。 他宁愿自己日夜想孩子,也不要她日夜想孩子。 周华贵擦了擦眼泪,“那你重新把她娶入门,这样总可以了吧,不会影响你的前程,也不会影响我看自珍跟宝珍。” 薛文澜正色,“儿子以前就说过,母亲第一,心瑶第二,自己第三,现在还是一样,母亲看到她不自在,儿子应该要好好孝顺您,怎么可以让您晚年过得不愉快。” “我不在意,我什么都不在意。” “儿子在意。” 没去找宋有福麻烦,已经是看在宋老太太跟宋心瑶的分上,只要他一日为子,他就不会让宋家人再次出现在母亲面前,提醒她那些屈辱与不堪,这已经不是孝道的问题了,而是身为一个人应该做的。 母亲前半生过得太苦,她应该有个清幽的晚年。 “文澜,你体谅、体谅母亲,我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想了,我只要你有后,将来死了看到薛家祖先,我才能交代。你怎么就是不懂我呢,只要自珍跟宝珍姓了薛,母亲就圆满了,其他的什么都不在意。” “您现在是太想了,才会这样让步,等真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您会在意的,儿子也会在意。我们跟宋家的恩怨说不清,不相往来是最好的方法。母亲,心瑶答应我,等孩子大了,会让他们回京认亲。” 周华贵哭丧着脸,“那得多久?” “现在孩子已经四岁,也不过就十一二年的事情,等进了京城,儿子多请几个女清吝陪着您,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不行,你若不能把自珍跟宝珍给我带来,你就收了娟儿跟琴儿,让她们替我们薛家开枝散叶。” 这问题薛文澜已经回答过无数遍,此刻当然还是标准答案,“儿子不想。” 以前在宋家时,宋新天收了通房的时候,许氏也想安排两个给他,他婉拒了,当然不是不开艰,而是他不想。 后来母亲塞了春花、秋月,他也没要,直接扔后罩房了。 就是不想。 晚上躺在床上,他只会想起宋心瑶那弯弯的笑眼,拍手大笑的开心模样,小时候就很有姊姊样,总是说“表弟,别怕”。 他其实不怕,但他喜欢她握着自己的袖子,一脸“有我在”的样子。 对她的喜欢,经过岁月的浸染,没有消蚀,反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周华贵简直没办法,“儿子,你都二十二岁了,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那个宋斩天都四个孩子了,正妻生、姨娘生,男娃女娃都有,家里热闹得很,他还比你小几个月,都知道要传宗接代做为尽孝,你怎么就不懂呢,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么简简单道理还要母亲讲吗?” “儿子等缘分到了,自然会成亲。” “不要等缘分,我看娟儿跟琴儿都不错的,又漂亮又心细,还听话,娟儿还是秀才的孙女,这样的人来服侍你,也不是辱没了你啊。” “母亲,我又不是嫌她们身分不高,这事情我们以前谈过,就不用谈了。我们下午就出发,您好好休息吧。” 薛文澜回到房间,拿起宋自珍跟宋宝珍的卷轴,心想,这回京后可得藏起来,不然母亲看到,又要想了。 他以前真没想过小家伙会这样可爱。 宋新天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吗? 他跟宋新天从小一起读书、一起习武,感情深厚自然不在话下,现在知道他膝下有儿有女,也替他高兴…… 不对,母亲怎么知道? 朝和县跟京城距离需要近一个月的车程,消息没办法通得这么远,除非有书信往返,不然不会清楚。 母亲跟宋家的谁还有往来? 宋有福跟汪蕊可以剔除,二房的朱氏?母亲怕猫怕得很,朱氏又养猫,母亲断断不可能老太太吗?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老太太。 可若真是如此,他怎会不知道?母亲明明说过跟宋家都断了联系的,因为永远不想再回忆起宋家的日子,可是现在她不但知道宋新天有四个孩子,有男有女,连出自正妻还是姨娘都很清楚。 薛文澜心中突然浮起一个想法。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不孝,但是就是忍不住越想越多,越想越多…… 第十三章 我们还能相爱吗? 京城有文官上百,武官上百,一个六品的大理司直入京并不特别引起注意—登高跟远志经快马先行,把公家的宅子布置妥当。 马车辘辘,在宅子前放了一串鞭炮,便开了大门让马车进入。 经过五年时间,登高跟远志自然也都成亲生子,妻子都是朝和县人,这回北上,妻小自然一同。 薛文澜算是京城新贵,虽然薛家底蕴不深却大有可为,所以各家礼物来了不少,薛文澜吩咐杜嬷嬷跟大丫头好好照顾周华贵,让登高家的跟远志家的去点那些东西,还礼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办了。 替大爷处理礼物,这是在朝和县已经做惯的事情,登高家的跟远志家的自然很俐落,过午饭就张罗起来。 登高已经让牙婆带了十几个丫头等着,薛文澜不管后宅事情,自然由周华贵挑选,苦了大半辈子,总算靠着儿子也能当家做主,周华贵对这种事情一向有兴致,只不过这次例外,吩咐杜嬷嬷挑几个好的训练起来,她不想管。 杜嬷嬷知道她想孙,劝慰了几句便出去选人。 一路过来风尘仆仆,薛文澜吃完午饭,洗个澡把自己打理干净,便自己一个人出门了,下人虽然奇怪,但大爷想去哪,谁又敢问,马匹牵来就是。 京城不管东南西北,开的都是早市,下午街上无人,因此一路策马。 就这样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停下来——朱红色的大门,擦得发亮的黄色铜环,大门两边狮石矗立,春树巷还是那个样子,宅子内黄槐探头,飘了不少黄槐叶在路上,风有点冷,空气中隐隐一阵桂花香,一派深秋景色。 薛文澜想起很多年前他跟母亲进京,比这时节还要晚一些,天气更冷,他们母子的衣服却不够保暖,眼见要睡在路边,那时才七岁的宋心瑶伸出援手…… “你谁啊?”门房见一人站在大门不走,忍不住出来赶人,一看,吓了一跳,“是姑爷,您站在外边做啥呢,快点请进,大小姐呢?没一同回来?” “就我一个人。” “姑爷快请,快请。” “我有事情要找老太太。” 门房哈腰,“是是是,全嬷嬷,快点带姑爷去老太太那里。” 东瑞国国风保守,女子即便是和离,对家族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若是家中有未婚的弟妹,恐怕都成亲不易。 宋心瑶想必是为了保宋家门风,所以选择一人带着孩子独居在梅花县。 反正朝和县那么远,自然无从打听。 此刻见宋家下人喊着他姑爷,想起五年前,薛文澜还是有所感慨。 他搬离宋家这么多年,宋家也没什么改变,可是自己的心态却已经大大的不同,他当时以为自己已经受尽辛苦,现在想来,当年在宋家过的日子都算幸福了,若是没后来发生的那一些事情就好了…… 许氏的院子到了。 全嬷嬷讨好的说:“姑爷等等,老奴先进去禀告。” “嬷嬷请便。” 全嬷嬷便进去了,不一会许氏身边的熊嬷嬷亲自出来,喜笑颜开,“姑爷来了,快些进来,大小姐没一起?”原来,许氏也不知道。 是啊,只要心瑶一直写信回家,老人家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和离的事情。 这么糟心的事情,也没人会拿来膈应家里的长辈。 踏进许氏的花厅,看到老人家慈祥的笑容,他突然想起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历经一路辛苦,看尽各种脸色,也是许氏安慰他好好读书,将来给母亲争光。 于是上前,行了礼,“文澜见过姨婆。” “快些起来。”老人家笑容满面,“让姨婆好好看看你。” 薛文澜起身,许氏仔细端详他,笑说:“真长大了。” “文澜已经二十二岁了。” “在老婆子心里,你们都是孩子。”许氏很高兴,“快点,过来我这边坐着,听说皇上让你回京,以后是不是在京城就不走了?” “还得看皇上意思,不过这几年应该不会再调动了。” “那就好,京城满是文武百官跟皇室贵胄,多跟他们来往打好关系,对将来的仕途才有帮助。当地方官虽然自由,但你年纪会大,总不能当一辈子新贵,还是得找个派系依靠,前途才有人帮忙。” 薛文澜见许氏担心他的前程,内心一阵温暖,“是,文澜知道。” “什么时候回京的?” “今天上午。” 许氏乐了,“这么快就来看我?” “有件事情想请问老太太。” 许氏是聪明人,一听哪有不明白,于是挥挥手,让人都下去,“好了,说吧,姨婆听着。” 薛文澜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问的问题一旦说出,那等于就是告诉许氏,自己跟宋心瑶和离了——老人家过得好好的,何必让她知道这个,可是这件事情不问许氏,他就没人可问了,很重要,他一定要弄明白。 许氏鉴貌辨色,“是不是要问心瑶?” 薛文澜一怔,“姨婆,您……” “姨婆是老了,但不糊涂,心瑶的信上避重就轻,从来不提你,也不送一些朝和县的土产,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看不明白,把大媳妇叫来一问,她见瞒不过我,只好坦白。只不过宋家还要做人,新天还要做人,就没把事情讲出去。孩子,姨婆不信你不喜欢心瑶了,你倒是跟姨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薛文澜怔了怔,“我……我……” 然后我不出来了。 他该怎么说?该怎么问? 自从发现母亲还跟宋家人有联络,他内心就浮起一个疑惑,这时候离答案很近,但他反而害怕了。 万一答案就是他想的,他要怎么面对? “姨婆,您可有跟我母亲写信?” “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出生时周家已经没落,她没好好学过写字,倒是礼物送了不少,一年会送好几次过来,吃的喝的都有,都是特产,京城可没有,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我就是这样才发觉心瑶不住在朝和县的,若是她住在那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送回来一点。” 薛文澜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没写过信,那么姨婆当然不可能回信。 跟母亲有联络的宋家人,又是谁? 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文澜,你是我妹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了,我有多疼爱我的小妹,我就有多疼爱你,姨婆是把你当自家孩子在看的,这点你要明白。” 薛文澜眼眶一热,“文澜知道。” 他娶了姨婆的孙女,却在高中外派后跟她和离,姨婆明明知道却也没怪他,还是见了他,好好的跟他说话,因为他回京而欣喜不已。 在宋家这么多年,宋新天有的,他都有。 他十四岁时前程不定,也没背景,那时他说要娶宋心瑶,姨婆也允了,没有刁难,只说让他好好照顾心瑶。 现在他对宋家有疑问,他只能来问姨婆——这种在京城住了百年的家族,下人忠心不必论,就算他愿意倾家荡产也未必能买到想知道的东西。 “姨婆,我……我母亲跟宋家某个人还有联络,您能不能帮我查查?” “你怎么晓得?” “我母亲清楚新天生有几个孩子,连我都不清楚,她却知道……” 知道宋有福那样对待母亲,他连一起长大的宋新天也无法面对,到了朝和县,宋新天写过几次信来,他都没回覆,然后,宋新天就不写信了。 他也很痛苦,但他觉得自己还跟宋家有牵扯,那对母亲真不孝。 他以为母亲也不想跟宋家有牵扯的,可是突然知道这个事实让他一时无法反应,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薛文澜一凛,“姨婆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两人相望,都是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薛文澜突然有一种感觉,许氏也清楚宋有福做过什么好事,“姨婆,您是不是……是不是……” 许氏点头,“原来你也晓得。” 薛文澜脑中一热,突然有点愤怒,“您为什么不阻止?” “我要怎么阻止?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阻止你跟心瑶成亲?因为我知道一旦两情相悦,我说什么都没用。” 两情相悦? 薛文澜觉得自己听错了,但又想,应该不是听错,脑中恍若千万马蹄,让他无法回神,很简单的四个字,但他却不懂了。 姨婆的意思,是母亲跟宋有福互相喜欢吗? “孩子。”许氏一脸难过,“难道你跟心瑶分开,是因为这样吗?上一代的事情,你们不用管啊,他们要怎么糟糕让他们去,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薛文澜觉得很茫然,他不懂许氏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的母亲被欺负……我怎么能……怎么能……” “欺负?没人欺负华贵,你没听清楚吗?姨婆就是因为拆不开自己的儿子跟华贵,所以你提亲时,我才没多想就答应的。人生苦短,与其刁难孩子,不如顺着孩子吧,将来无论怎么样都是自己选的,没有怨言。” “拆、拆不开?”薛文澜艰难的开口,“姨婆,您是说……” 许氏对外喊,“熊嬷嬷,把我放在镜台最后面的那个匣子拿过来。” 熊嬷嬷很快把东西取来,放下后,又关上格扇出去了。 许氏打开匣子,上面是一对成色很好的玉镯,就见许氏拿起玉镯,然后掀开底部,居然有夹层。 夹层取出一张纸条。 许氏叹息一声,把纸条推过去,“你自己看。” 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字:喜欢。 薛文澜认得,那是母亲的笔迹没错。 喜欢谁?父亲过世已经二十年,这纸条看起来不过七八年的样子。 许氏开口,“这是你母亲写给你表舅的。” 表舅,就是宋有福。 母亲写纸条给宋有福,喜欢。 薛文澜太震惊了,这么多年来他对母亲一直抱着愧疚,对宋家抱着恨,连带着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分开,然而他的孝道追究到底,事实居然这样不堪。 “他们互相喜欢,也有往来,我知道,你表舅母也知道,可是我们管不住,只能让他们注意一点,别惹出事情让孩子难做人。”许氏一脸难过,“你母亲到底怎么跟你说的,你会这样对待心瑶,是不是说我们宋家欺负她?” “姨婆,我……我……” “你那时有疑问,怎么不来问问姨婆呢……” 他要怎么问,他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想等母亲身体快点好起来,可以移动了,马上带她离开宋家。 他恨自己无用,不能保护母亲,也恨宋有福不顾基本伦常,这样欺负人。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不是,不是那样,母亲跟宋有福两人是彼此有意,没有勉强。 他突然想到自己当朝和县丞时办的一个案子,一个寡母因为儿子跟媳妇感情太好,所以自己吃了一点砒霜,买通了大夫,然后说是媳妇想害死她。 很简单的案子,很快就破了。 当时师爷就说,这寡母想拿捏儿子,拿捏儿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儿子媳妇离心,这样儿子就会永远靠着母亲这边。 都是自己糊涂,只听了母亲的话就信了,没去想想问问许氏,也没想过要问表舅母,只要他当时多留一个心眼,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是他当时太生气了,只想着永远不要跟宋家有交集。 如果这些不曾发生,自己可以跟心瑶一起期待新生命,可以看着她肚子变大,可以照顾她,等孩子出生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到孩子。 给他们起名,看着他们会走,看着他们会跑,看着他们渐渐长大,而不是像现在只有一幅画像…… 是自己糊涂了,居然跳进母亲设的局中,而什么都不知道…… 宋心瑶眼皮一跳,又一跳,按了按,还是跳个不停。 牛嬷嬷看她一直在揉眼睛,“小姐,怎么了?” “眼皮一直跳,左眼呢,这是跳灾,还是跳财?” “春分,去弄个热棉巾过来给小姐敷敷,如果没比较好,奶娘去土地公庙烧个香,再拿个香灰回来洗。” 春分很快去了。 宋心瑶敷了热棉巾,果然好很多。 咚咚咚的,大门传来敲门的声音。 牛嬷嬷笑说:“大概是小少爷、小小姐回来了。” 今天是十五,市场有开,吃的、喝的什么都有,两个小家伙磨着要吃糖萌芦,宋心瑶便让夏至带他们去了。 牛嬷嬷笑着说:“来了、来了,别急。” 门一开,却是呆住——薛文澜。 他不是上京了吗?怎么又来了,她记得小姐跟他说过别来了,邻居看到会说话,这样对孩子不好。 “牛嬷嬷,我找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不见你,唉唉唉,你怎么自己往里面走,我说了小姐不见你啊——” 宋心瑶还敷着棉巾,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错,后来又想不对啊,就算这几日因为情绪波动吃不好、睡不好,也不可能幻视得这么严重吧?真的是薛文澜?难不成自己刚刚的眼皮是在跳这个? 薛文澜一身风麈仆仆的样子,满脸尘土,有点疲倦,眼中都是血丝但又神采奕奕,脸上的笑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宋心瑶看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过让你别来,这才几天。” “我知道。” “那还来,等下邻居看到怎么办?” “我有件事情要马上告诉你,我骑了一夜的快马过来的。” 宋心瑶气不打一处来,“不能写信吗?” “这很重要,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你。” 宋心瑶想叫他走,但他脸上高兴的样子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他进士榜上有名的时候—不,现在更高兴一些。 他是个情緖不怎么外放的人,现在笑得都不像他了。[什么事这样欣喜?不不不,自己可不是关心他,是好奇而已。 宋心瑶不是心肠硬的人,他再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爹,见他这样,她无奈的放下棉巾,“说吧,我听着。” “你让下人离开些。” 这关乎他的母亲,也关乎她的父亲,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是,他的母亲是错了,但那还是他的母亲,他生气、愤怒,但没办法把母亲的事情摊在阳光下让别人看,让别人议论纷纷。 宋心瑶就不解了,薛文澜今天太奇怪,彷佛吃错药似的,想想还是挥了挥手,“现在能说了吧。” 下人都离远了,宋心瑶就在眼前,他可以说了,但却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 他一路快马想着要见她、要解释清楚,要……可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当初他用疏离让她心灰意冷,自请和离,难道现在能简单的说“一切都是误会,你回来吧”,事情哪有这样简单。 母亲错了,他也错了。 求亲时,他说过会对她好,结果没有。 他没求证清楚,相信母亲的一面之词,然后开始把宋家当敌人,包括她在内,宋家的人都对不起他母亲,所以他没给她好脸色,还觉得自己站得住脚…… 宋心瑶见他神色不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脸色真难看。” “我没事。” “还是我让牛嬷嬷去请个大夫。”虽然梅花县没什么好大夫,但先请来再说。 “不用……” “薛文澜,你有话就说,没话就走。我说过,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立场已经很为难,我不希望邻居对我指指点点。” 薛文澜知道再拖延下去也不会更好,于是开口。 那日见了自珍跟宝珍后,他母亲怎么提起宋新天有四个孩子,自己怎么觉得不对劲,所以昨天下午入京后,他就去找了许氏。 两人的对话,许氏的叹息,还有那封母亲写给宋有福的情书。 很难堪,但还是说得清清楚楚,没有疏漏。 宋心瑶都呆滞了,“你说我爹跟薛太太……” “是。” “他们两人,是……” “是。” “没弄错吗?他们……”太难相信了。 天啊。 宋心瑶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好心收留的夫家表妹居然跟丈夫好上了,这要有多难受? 母亲对薛太太一直很好的,自己有的,雁阳院也会有,吃穿用度都是太太等级,每次春宴秋宴,只要自己收到请帖,一定一起带出门去散散心,没怠慢过,然后看看这个投靠的表妹,是怎么回报她这个表嫂? 当然,女人年纪大了,男人难免会起心思,但是找几个漂亮的通房是方法,养几个青春的外室是方法,在大宅子里跟表妹搞上,这太污辱当家太太了,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宋有福打发妻的脸,周华贵打表嫂的脸! 然后又想到自己,从小到大期待的婚姻居然毁在一个寡母的独占慾中,为了能控制儿子,不惜诬赖对她有恩的宋家,把宋家形容得猪狗不如,只为了让儿子心疼,让儿子更听话、更孝顺。 怎么会有这种母亲? 讯息量太大,宋心瑶傻了很久,这才回过神,“不管怎么样,遗是谢谢你告诉我。” 知道她爹只是好色,不是强迫表妹的畜生,母亲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太太,她心里好多了。 周华贵真绝,真的绝。 难怪宋家蒸蒸日上,母亲却没对娘家的小弟多加提拔,母亲总说:“有些人,你做得越多,他们就越觉得你欠了他,永远不满意,那不如什么都不要做,自己还乐得轻松”,当时,自己只觉得这世界上怎么有汪家小舅舅这种人,老是觉得妹妹嫁得好就应该提拔他,二千两的银子也敢开口要,想做生意自己想办法去,宋家凭什么出钱。 汪家小舅舅还振振有词,“宋家又不是拿不出来。” 是,宋家拿得出,但宋家不欠他。 宋心瑶还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汪家小舅舅这样奇葩,没想到周华贵也不遑多让,或许还更厉害,宋家让她吃好喝好十几年,她倒好,一耙子过来,诬赖一家之主是畜生,诞赖当家太太不愿意伸出援手。 “心瑶,对不起。”薛文澜低低开口,“我母亲对不起你,我也是。” 宋心瑶想说什么,但想想,说什么时间都不会倒流,那些错过的也不可能再回来,于是只道:“算了。” 薛文澜不敢置信,“算了?怎么能算?” “不算了能怎么办?算帐能回到五年前吗?不会,所以我说算了。” “怎么可以这样算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和离,我们应该会一起度过在朝和县的五年,一起养育自珍跟宝珍,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学习,时间到了一起入京,现在应该一家子围在一起,准备吃午饭——” “薛文澜,你还不懂得认命吗?这些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们只是一般人,没办法违抗天意的。” 薛文澜握紧拳头,“不,我不信,既然我能发现这个事实,就代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要说天意,那就是老天还有别的意思,不然怎么会这样巧,我到月老庙,自珍跟宝珍也到月老庙,还让我看见了。心瑶,让我知道孩子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天意。” 宋心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是,这也能算天意,不过事实就是她已经二十三岁,膝下两个孩子,对生活很满意,已经不愿意去想其他。 把孩子养大是一个很快乐的过程,孩子磨圆了她的棱角,也软化了她的内心,她比以前柔软很多。 若是五年前,自己一定会扑上去抓着他一阵打,都是他没问清楚,都是他母亲使坏才会让她下堂,让她一个人要经历这样多,不揍他一顿出不了气。 但自珍跟宝珍让她变成一个能包容事物的人,虽然很错愕周华贵那样,但又有点理解,自珍将来娶妻,她也会希望娶个跟自己贴心的。 当然,理解不代表原谅,她不会原谅周华贵使计搞砸她的婚事,但也不会想去报复她,她宋心瑶有儿子、女儿,儿子活泼爱玩,胆子大,有哥哥的派头,女儿喜欢黏人,有娘的时候要黏娘,没娘的时候黏哥哥,胆子小,晚上睡觉旁边要放很多迎枕,把床铺塞得满满的才行。 她的人生很满足、很开心,她无意纠结过去的恨事,人生苦短,往前看才是真的,“薛文澜,那些都过去了,我不在意,你也别放心上。” “我没办法……”一路上他都无法不去想,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她就这样不喜欢心瑶吗?一定要拆散他们才高兴?把两情相悦说成自己受到污辱,让他无法在面对宋家人,让他不得不让宋心瑶走。 “会有办法的,你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等过一阵子就好了。”宋心瑶温言劝道。 “心瑶。”薛文澜的神色有点茫然,“你是不是对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所以才能这样劝我?” 他凭着一股气一路快马而来,想着要怎么解释、怎么求和,原来他们的上一代没那样戏剧化的恩恩怨怨,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一路想了好多,但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也许现在的宋心瑶,不想跟他过下去。 宋心瑶很平静的回答,“是。我把你当成自珍跟宝珍的爹,此外再无其他。” 薛文澜皱着眉,握紧拳头,眼神坚决,“我不会放弃的。” “不会放弃?” “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心转意,让你点头回到我身边,一家人一起过生活。” “薛文澜,你脑子坏了,以前是我没脸见你母亲,现在真相大白,是我不愿意见你母亲,你是孝子,那是好事。可是,我没必要孝顺她,请安、问候、承欢膝下,我一样也不想做,她污蔑我爹,诬赖我娘,我还去孝顺她?那我真枉费爹娘把我拉拔长大。” 薛文澜急忙道:“你不用跟我娘住官邸,我会另外安置一个宅子,你跟孩子就住那边,大家各过各的。我还是当我娘的儿子,但也要当你的丈夫,当自珍跟宝珍的爹,以后半个月住官邸,半个月住外面的宅子。” 宋心瑶内心一惊,他们真的分开太久了,薛文澜这盲目孝子居然会说出这种各过各的话,他能容许有人不去孝顺他的母亲?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五年真的太长,人果然会大幅改变,这种话放到五年前根本不可能。 咚咚咚,忽然有人用力敲打大门。 牛嬷嬷挂记着孩子,连忙去开,就见宋自珍牵着宋宝珍的手,小哥哥一脸生气,宋宝珍抽抽噎噎竟是在哭泣,后面跟着夏至,头发散乱。 凉亭里宋心瑶跟薛文澜看到,已经没了别的心思,双双朝孩子快速走去,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宋心瑶蹲下身子把两个孩子抱入怀中。 “娘、娘——”宋宝珍见到母亲,哭得更大声了,大大的眼睛泪水一直落下,委屈得不行。 宋心瑶被哭得心都疼了,“宝珍乖,别哭,娘在。” “娘。”宋宝珍搂住母亲,抽泣个不停。 宋心瑶摸摸儿子的头,“自珍,能不能跟娘讲怎么了?” 宋自珍小脸上一股子怒气,“我们上街市,见到小六子跟他爹,街市人多,小六子他爹把他杠在肩膀上,妹妹多看了,一眼,那小六子就朝我们扔核桃壳,说我们没爹,这辈子都不知道在爹肩膀上的滋味。” 宋心瑶皱眉,这李小六就是附近的孩子王,但宋自珍不巴结他,所以常常会藉故讽刺他们兄妹没有父亲。 夏至在旁边说:“小姐,那李大郎好无理,见儿子这一讲还咧嘴笑,婢子检起核桃扔回去,他还说、说……” “说什么?” “说我们一家子就是欠个男人教训。” 宋心瑶为之气结,怎么,男人了不起,那李大郎整天游手好闲,三餐靠妻子张罗,还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吗?可恶,等会她一定要上门去问问什么意思,敢欺负她的孩子就得知道下场,要是不行,她就请人去打他。 薛文澜问:“那李大郎常常欺负人吗?” 夏至点头,“附近的人都吃过他的亏,但他力气大,旁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怕他上门报复。” 宋心瑶无奈,“那你还拿核桃扔他?” “婢子……一时忍不住。” “扔得好。”薛文澜道:“这种人欠教训,你不回手,他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宋宝珍窝在母亲怀中,“娘,为什么小六子那种人都有爹,我跟哥哥没有,是不是我们不听话?” 宋心瑶一滞,薛文澜更是觉得心中一痛。他的孩子,因为没有爹被人扔核桃,而且这种争情一定不是第一次,这世道对女子很严苛,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三个人都会变成异类。 附近的大人会欺负母亲,附近的孩子会欺负孩子。 宋心瑶亲亲女儿的额头,“宝珍别哭,娘晚点去找他算帐。” “娘别去。”宋宝珍抓着她的袖子,眼里含着两泡泪,“小六子他爹很高大,娘打不过他的。” 宋自珍鼓着小嘴,“宝珍别哭,哥哥会快点长大,保护娘,保护你。” 宋心瑶一乐,“哟,那娘就等着靠你啦。” “嗯。”宋自珍用力点头。 “宝珍,娘的乖女儿,别怕啊,娘不会自己去的,娘找人去打他,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哄了半日,宋宝珍这才停止哭泣。 宋心瑶牵着两个孩子回房,给他们洗脸,重新绑过头发,又换了外衫,中间还拿布老虎出来逗他们,小孩子忘得快,一下就好了。 薛文澜一直在旁边看着,宋心瑶知道很怪,但又心软,让一个爹看看孩子洗脸换外衫又怎么了。 两个孩子倒没想那样多,对四岁的娃娃来说,有人抱、有人哄,那世界就很圆满,其他的都不要紧。 宋宝珍大哭了一顿,现在困得很,宋心瑶连忙打开小被子,又把迎枕都铺好让她钻进去睡。 不一会,宋宝珍就睡着了。 宋自珍牵着母亲的手,不太懂这个前几天才看过的薛叔叔怎么又出现了,母亲还让他进了内室,但他才四岁,这问题对他来说太困难。 宋心瑶牵着儿子的手出来。 薛文澜看着儿子,实在也想抱,但还是忍住了,劝道:“心瑶,搬回京城住吧。我是大理司直,在京里,至少他们不会被人笑、被人欺负。你就算不替自己想,总要替孩子想。” 宋心瑶知道他是在走迂回战术,但可恶,真的有效,孩子被那样嘲笑,她的心都快碎了——她很好,可是孩子不好。 第十四章 唯愿与你地久天长 宋心瑶考虑了几日,搬回京城了——为了宋自珍跟宋宝珍。 这世道对于没爹的孩子不是包容,而是欺负。李大郎跟小六子只是开始,以后等他们开始去学堂会更严重,既然他们有爹,.就不应该让他们为了这个被嘲笑、被看不起。 孩子是宋心瑶的命,为了孩子好,她可以退一步、两步,甚至好几步。 薛文澜自然很高兴,马上就要张罗她住的地方,他是大理司直,办置一间可以住人的房子不过几句话。 于是在冬天来临之前,宋心瑶带着孩子回京了。 住的是南十一街,静花巷。 两进的宅子,一间四间大屋,前庭窄,但后院深,最重要的是有口井,这样生活起来方便许多。 在律法上,薛文澜算是收了宋心瑶当外室,两个孩子也改了名字,现在叫做薛自珍跟薛宝珍——他想再度成亲,但宋心瑶想着,成亲,自己就是媳妇,逃不开责任跟孝道,还是免了吧,她一辈子都不想对周华贵尽媳妇的义务。 另外,这也是为了薛文澜着想。他若娶了妻子却住在外面,难免会被政敌拿来大作文章,一句不孝压下来,任谁也无法翻身,现在可好,她只是个外室,外室本来就是住在外面,不然怎么叫外室。 朝廷半个月休沐一次,他上半个月跟母亲住,尽儿子的孝道,下半月到静花巷,尽父亲的责任。 薛自珍跟薛宝珍对于这个冒出来的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高兴的,从此就是有爹的人了,再也不用怕被别人嘲笑。 静花巷距离宋家所在的春树巷只要半个时辰,宋心瑶常常带着孩子回去。 许氏跟汪蕊自然开心,许氏年纪大了,已经不太在意外人的眼光,汪蕊则是护短的,自己家的娃娃什么都好,别人的眼光,呸!那算什么。 宋新天有四个孩子,年龄也都不大,几个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一疯就是整个下午,天气寒冷也挡不住他们想玩的心,然后不得不说薛自珍跟薛宝珍还真是宋心瑶生的,见到那假山的山洞也是爱得不行,每回来都要探险一番,又怕又爱去,汪蕊总是拍手大笑,跟他们娘一个样子。 只是这番动作太大,当然是瞒不住别人,宋家下人跟亲戚都很奇怪,当初宋心瑶明明大红花轿过门的,也放了鞭炮的,怎么又变成外室,难不成是做错事情被赶出来了?可听说薛文澜每个月有一半住她那边,哪个外室有这种待遇,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一个月说不定都只能见到丈夫三天。 中间,宋心瑶的堂哥惹了一点小麻烦被抓进牢里,薛文澜还帮忙疏通了,不过关了七八天就被放出来,头发都没少一根,这让原本怀疑宋心瑶不受待见的人闭了嘴,谁会帮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处理家事? 奇也怪哉,但也不可能拿这个去问。 京城的人最是八卦,这没能瞒过其他人,当然周华贵也知道。 知道孩子进京了,知道又改姓薛了,她想去看哪,想得很,但不敢——自己做的那些破事都让人知道了,哪还有脸出门。 她始终不解,儿子是怎么发现她的挑唆,她明明做得很好,怎么会被…… 儿子现在虽然每个月有一半跟她住,住宋心瑶那边时也会每天派人回来问候,可是她能感觉得出来,母子之间已经离心。 她想牢牢握住儿子的人生,让儿子只听自己的话,但终究失去了儿子。 连带着两个可爱的双胞胎,也永远不会喊她一声祖母。 她后悔了,但后悔也无济于事。 附近的邻居很巴结她,但那又怎么样,她一点都不高兴,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会一开始就学着跟宋心瑶相处,而不是使计让她离开,只是人生没有早知道…… 薛文澜跟宋心瑶是分开过年的。 这样的大日子,身为儿子,他当然是跟母亲过,宋心瑶则是让春分办置了一桌——大雅跟小雅因为成亲生子都留在梅花县跟着丈夫了,一起回京的只有牛嬷嬷、春分、夏至,加上他们母子三口,一共六人。 虽然人不多,但静花巷紧邻文富郡主的宅底,晚上官兵会来巡逻很多次,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 春分手艺很好,一个下午捣鼓出十道菜,分别是姜汁鲈鱼、凤尾鱼翅、八宝野兔、稣炸大虾等四道荤菜,桂花黄瓜、香菇掐菜、素炒三蔬、莲子豆腐等四道素菜,另外有红豆糕、佛手酥等两道甜点。 等晚上,也不用分主仆一起上了桌,由宋心瑶起筷,这便开始吃了。 搬到京城这几个月,两小家伙学会用筷子了,虽然还会掉满地,但不用人喂着吃饭,只不过还是要大人张罗。 宋心瑶不喜欢他们偏食,所以在他们前面各自放了十个小碗,每叠菜都夹两筷,肉要吃,菜也要吃,不然的话两兄妹都只顾着吃肉,这点就真的很不像她,蔬菜这么好吃,居然不喜欢。 这大雪天的,要不是她嫁妆丰厚,有娘给的铺子,又有薛文澜给的茶园,这时节要吃上蔬菜可没这么容易,小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 “慢慢吃。”宋心瑶看着孩子,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过了年,就五岁啦。” 薛自珍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岁。” 薛宝珍自然也跟着哥哥,“五岁。” “等天气好一点,就开始学读书写字。” “自珍一定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跟爹一样当官,棒棒。” “哟,这谁教的?” 薛自珍嘻嘻一笑,“牛嬷嬷。” 牛嬷嬷脸色有点尴尬。刚开始,她是最反对的,说周华贵一定会再出招,太麻烦了,不如在梅花县好好过日子,但一旦入京却迅速倒戈,说孩子还是要有爹,小小姐跟小少爷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邻居也没人敢欺负,最好笑的是牛嬷嬷原本喊“薛大爷”,然后有一天突然变成“姑爷”。 宋心瑶忍笑,“嬷嬷教的?” “便是教小少爷好好念书罢了。” 春分凑趣,“牛嬷嬷就是嘴巴硬,心里可软着。” 宋心瑶来了兴趣,“哦,你怎么知道?” “我们还在梅花县时,有一次姑爷来,那么远,带了一品太尉家中宴客才有的蜜桃糖萌芦,嬷嬷当着姑爷的面说,糖葫芦有什么好带的,可是转身却对小小姐跟小少爷讲,这是爹带来的,要记得爹对你们好。” 宋心瑶噗哧一笑,牛嬷嬷被掀了老底,不自在得满脸通红,“春分,你这臭丫头!” 宋心瑶给牛嬷嬷夹了姜汁鲈鱼,“嬷嬷对我好,我知道的。” 牛嬷嬷原本有一个儿子,三岁多时发病殁了,丈夫又跟着一个寡妇私奔,从此以后一心只对宋心瑶好,要说这世界上对宋心瑶爱护有加的人,牛嬷嬷绝对在前面几个。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 春分收拾了桌子,众人拿着茶,说说笑笑。 就在这时候,宋家突然来了马车。失踪十几年的宋有禄回来了,还是光着头回来了,他出家当了和尚。 宋波跟许氏十几年没见这儿子,宋有福十几年没见这兄弟,自然又哭又笑,倒是妻子朱氏很平静,当了和尚就当和尚,干么回来。 现在的祈安大师,过去的宋有禄说他算准宋家的孩子今年会有灾,所以才破例下山让他们把孩子都叫过来,他要念经祈福。 荒谬归荒谬,但宋有禄说得头头是道,天象如何、月象如何,自己本已经出家,若不是想到父母之恩未报也不想破这例,眼见他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众人不得不信,宋新天连忙让孟氏把在假山玩的孩子都叫回来,汪蕊多了一个心眼,叫了马车来静花巷。 牛嬷嬷一听连忙催,“快点,把小少爷跟小小姐抱上马车。” 牛嫂嬷迷信,据说家中若有一人出家侍佛,全家都能鸡犬升天,二老爷想必是得了道,回来报恩的。 宋心瑶心想,宁可信其有,于是吩咐道:“牛嬷嬷,你跟着一道。” “小姐不回去吗?” “不了,我刚喝了酒,那酒太烈了,晕得很。” “夏至,你服侍小姐去休息。”牛嬷嬷转而对两个小家伙道:“小少爷、小小姐,我们去外公外婆家。” 宋有福虽然是个不像话的丈夫、不合格的爹,但对孙子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至于汪蕊,那则是溺爱了,所以薛自珍踉薛宝珍听说要回外公外婆家,都很高兴。 宋心瑶一人亲了一下,吩咐他们好好听牛嬷嬷的话,便送他们上马车。 回到屋里,春分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也泡了茶,宋心瑶吃得太多,只喝了一点,脚步虚浮的往厢房走去。 夏至担心问道:“小姐,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就是喝多了。” 头晕呼呼的,一躺床,立刻睡着。 梦中很热。 真的太热了。 隐隐约约醒来,宋心瑶想着是不是酒喝多了,怎么一点都不像京城的冬天,还是舂分炭盆烧得太多,唉,呼吸困难。 呼吸……太困难了。 宋心瑶费力的睁开眼睛,瞬间酒醒——火! 格扇破了个大洞,院子里大片的火光,屋檐被烧得都掉了一半下来。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又因为头晕往后倒去,喘了喘,用力把自己支起来,五感越来越清楚,鼻子闻到烧焦味,耳朵听到燃烧木柴的劈啪响,烟一阵一阵飘进来,燻得眼睛睁不开。 天哪,她要命丧在这边了吗? 不,她还没看到孩子长大,她要看着自珍成亲、要看着宝珍嫁人,还有,这几个月她跟薛文澜一直客气的相处,她想跟他讲自己已经不怪他了,她只是害怕如果他们和好,然后又有什么误会或者必须分开原因,她会无法振作的。 不行,她不能死——咳咳咳,她想逃出去,但手脚却不听使唤,那瓶梨花酒后劲太强,她现在看什么都有叠影。 热,她快无法呼吸了…… “心瑶,你在哪?”薛文澜的声音。 幻听吗?他怎么会在这? “心瑶?心瑶?” 我、我在这啊,咳咳咳…… 宋心瑶被烟燻得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间,有个人穿过燃烧的格扇进来,一把扶起挂在床角边的她,伸手就探她的鼻息,“心瑶?还醒着吗?” 宋心瑶睁眼,看到的是薛文澜欣喜的神色,“你……怎么在这?” “出去再说。” 宋心瑶是一点力气都没了,薛文澜搀扶着她,很快的冲出去。 她的手被烧着了,好痛…… 她的脚被绊到了,整个人扑在地上,瞬间脚踝剧痛。骨折了吗? 火更大了。 宋心瑶突然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天——薛文澜前阵子练习射箭拉伤手臂,能搀着她已经不容易,不可能背着她走。 她才二十几岁……好短。 但是能在最后一日看到他,也是很高兴的,“好好照顾自珍跟宝珍长大,还有,我不怪你了,你快走,不用管我了。” “别说这些,我一定带你出去!” 薛文澜脱下大氅盖住她,然后整个人抱在怀中往外跑去。 宋心瑶手在痛、脚在痛,头很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记忆清楚。 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浓烟却一直进来,她觉得又热又无法呼吸,想告诉薛文澜算了,一人死好过两人死,自珍跟宝珍不能没人照顾,但喉咙太干,什么都说不出来。 静花巷的小宅子有这么大吗?时间过得好漫长。 终于听到其他人声。 她被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大氅掀开,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还有脸被烧得起水泡的薛文澜,头发都烧了一半,一脸燻黑,只有眼睛特别明亮。 他摸摸宋心瑶的头,神色很高兴,“我们出来了。” 宋心瑶心中一梗,她的手不过被烧破一点皮就疼得不行,他的脸有一半都起了水泡,不是疼死了吗,想摸摸他,又觉得不好,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别怕、别怕,没事。”薛文澜哄着她。 “你是不是很疼?” “不疼,活着挺好。” 宋心瑶心想,是,活着挺好,她刚刚真的以为活不过这个年,可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救她,看到他被烧成这样,眼泪止不住。这伤这么严重,能好吗?火伤没个把月是好不起来的,他要怎么上朝,皇上能允他请几个月的假吗? 她搂着薛文澜的肩膀,又是心痛,又是感动,哭得停不下来。 薛文澜只是轻轻拍她的背,“没事,什么都不要紧,能活着就好了。” 后来才知道,是文富郡主家里放过年烟花,烟花乱窜,结果烧了附近几十间宅子。薛文澜本来是陪母亲吃过年夜饭后,想过来给孩子压岁钱,结果却看到冲天烈焰,春分跟夏至灰头土脸的簌簌发抖,两人是刚刚被人救出来的,春分整个人都懵了,双眼呆滞,夏至神智比较清楚,说大小姐晚上喝了酒,早早上床睡觉了,小少爷跟小小姐回宋家,不在屋内。 但这时火焰巳经很大,再英勇的邻居也不敢救人。 薛文澜却想都不想就冲了进去,他也怕火,可是他更怕没了宋心瑶。 他从小喜欢的,好不容易娶到的,中间历经波折,他们正在慢慢修复彼此的关系,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时候宋心瑶永远离开他。 只能说老天对他们还是不错的,烧伤归烧伤,但都留下了命。 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好。 已经亥正,过年客栈不营业,宅子又烧了,所幸薛文澜今日是驾车来的,于是马车直接往南去,进入宋家所在的春树巷。 宋家今天晚上所历经的太多,先是失踪十几年的宋有禄光着头回来,等晚一点,都要睡了,没想到又有人敲门,一打开,是被火燻黑的大小姐跟前姑爷。 全嬷嬷吓死了,赶紧一路嚷回去。 汪蕊原本已经在哄薛自珍跟薛宝珍睡觉,一听嬷嬷讲“小姐被烧伤”,哪还有不心急,让牛嬷嬷看着宝贝外孙,赶紧出来就见女儿一脸狼狈,满身黑,还散发炭味,薛文澜更惨,半张脸跟脖子都起了水泡,手背上也都是水泡。 汪蕊一看就心疼了,“怎么了?唉,心瑶,你这是……” 汪蕊没说完,整个人瘫软下去,宋心瑶脚伤走不动,倒是薛文澜一把把汪蕊拉起来,“表舅母,我们没事,就是宅子烧了,现在客栈也不开,我想想还是先回宋家妥当。” 春树巷出去,就有间专门看外科的医馆。 汪蕊晃了晃,虽然紧张,但毕竟当家太太多年,赶紧吩咐起来,“快点,去把欧阳大夫请来!辛嬷嬷,去把书兰院整理一下,烧水让小姐跟薛大爷洗洗。” 书兰院是宋心瑶婚前住的地方,婚后就落了锁,待去年十一月她回京时,因为常常回宋家小住,又开锁了。 本就干净,只要把房间整理一下就可以。 水一碰到手背的火伤,那是钻心的疼,宋心瑶今天差点没命,现在有点后怕,想到薛文澜那样冒险进来救她,眼眶又红了,以后她都不跟他闹脾气了,死里逃生,她想跟他好好过下去。 等梳洗干净,辛嬷嬷也已经把欧阳大夫请来。 宋心瑶的手背是浅伤,脚踝不严重,不是骨折,但最近还是多休养好。 至于薛文澜,他洗到一半就痛昏过去了,是小厮替他穿的衣服,现下躺在宋心瑶的床铺上,脸色潮红,呼吸有点快。 看到了薛文澜,欧阳大夫脸上出现了比较凝重的神色,“这位大爷的水泡千万不能弄破,我等会开药,内服汤药一天两日,药浴一天一次,我这药膏不多,大概只够擦两天,我调了再送过来。” 宋心瑶放了心,没有生命危险就好。 不过……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欧阳大夫道:“这位大爷以后脸上跟颈子都会留疤,这是没办法的,老夫医术有限,医不了这个。” 宋心瑶心想,疤痕不过小事情,只要人没事,什么都好商量。 男子汉大丈夫,薛文澜又不是靠着皮相考上进士的,容颜有损有什么关系,男人重要的是肩膀,不是脸。 “欧阳大夫。”宋心瑶开口,“您回去把东西拿齐了,这阵子先住在我们家可好?诊金我们会加倍给您,求求您了。” 欧阳大夫想了想,“行,我回去准备准备。” 宋心瑶松口气,“谢谢您。” “大小姐客气。” 宋心瑶坐在床沿,心想,他先昏过去也好,自己一点伤都痛得不行,他的水泡面积这么大,肯定疼入骨髓。 薛文澜,你快点好起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啦,你说好不好啊…… 汪蕊是睡不着了,心想反正也醒着,不如陪着女儿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嬷嬷过来,一脸不屑,“大太太,那个薛太太来了。” 见到宋心瑶奇怪的神色,汪蕊道:“大年夜的,文澜出来后就没回家,家里人肯定挂念,所以我让人去通知她了。” “母亲大度,女儿还要跟母亲多多学习。” “我是看在文澜救你的分上,不想跟她计较了。你也不用心梗,就当上辈子欠了,这辈子来还债,这样来生就互不亏欠。你若不想看她就去内室休息,母亲来应付她。” “怎能让母亲替我出头,母亲去睡吧。明天大年初一,各家亲戚都会来,您有得忙了,得休息。”说完就喊,“遇凤,送太太回翠风院,给太太煮一碗凝神汤。” 汪蕊拗不过女儿,想着明天的确是要接待很多亲戚,便回去了。 宋心瑶静静看着薛文澜熟睡的样子,心想,好多年没仔细看他了,眉宇间真的变成男人的样了,不是以前那个跟她求婚的少年样。 就见他低低的喊了声,“心瑶。” 宋心瑶一怔,是梦到她?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了,真是傻瓜。 薛文澜你这个大傻瓜,你快点醒,别梦着我,要看着我啊…… 不一会,周华贵就在辛嬷嬷的带领下到来。一路上,辛嬷嬷已经跟她说了大概,火灾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春树巷外边就有医馆,所以先回宋家,重点就是薛文澜没事,不过要好好调养,外科大夫已经同意这阵子住在宋家,可以放心。 周华贵一见儿子就哭,但看儿子睡着又不敢大声,只能低低的压抑,半晌这才停住,转过头来看着宋心瑶,神色复杂。 宋心瑶很惊评,她以为周华贵会扑上来打她的,一个想控制儿子的母亲,没想到儿子为了救她伤成这样,能不恨她吗? 但周华贵好像迷惘多过恨意,双眼有点无神,“有时候,我不知道是自己欠了你,还是文澜欠了你。” 宋心瑶不语。 这怎么好说,她还觉得是自己欠了周华贵呢,所以婚姻才会以和离收场,所以才会一个人生孩子、养孩子,一个人当一家之主扛起一个家,她原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原本可以有人依靠,但周华贵容不下她。 “我以为把你弄走了,文澜会变成那个只依靠我的乖儿子,会听我的话、听我的安排,可是也没有,娟儿跟琴儿又漂亮又懂事,他偏偏不喜欢。你听说过他斩了中枢侍郎的儿子吗?那儿子在朝和县推人致死,原本可以判个终身监禁,他却斩了,你知道中枢侍郎的儿子是谁吗,就是当年你在玉佛山上被人推落,那个带头推了你的人,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的意思还是怎么样,他做生意到了朝和县,还恰好犯了错,文澜怎么会饶过他——文澜已经盯了他一年多了,就是在等他犯错。” 宋心瑶怔住,“我……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他什么也不讲,以前还住在宋家时,我跟太太求来春花跟秋月给他,春花想讨好他,没想到浆坏了他的东西,文澜发了好大的脾气,连我都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生气。” 这件事情宋心瑶有印象,因为薛文澜一直是个很稳重的人,会发脾气实在少见,何况还是激怒,根本法想像。 “春花浆坏的,是你送给他的兔毛围巾,我们母子第一天上宋家时,你给他围在脖子的那条,他当成宝贝,浆坏了,也还是宝贝,到现在,那条兔毛围巾都还在他房中的柜子里,我让他扔了,他也不肯,我不想他睹物思情,又不敢自作主张,怕坏了母子情分,这么多年,你什么都不知道。” 烛火掩映下,周华贵显出疲态。这几个月,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做错事情不能装作没事,装作没事永远不会过去,她得认错,才能说其他。 她污蔑了宋有福,污蔑了汪蕊,污蔑了对她有恩的宋家,让宋心瑶自请下堂,这一件件都影响着文澜跟宋心瑶的人生,现在终于也影响到她的人生,她很想自珍跟宝珍,可是没资格要求看孩子。 “你能不能……能不能……”周华贵艰难的开口。 宋心瑶不解,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这样说太轻易了,但我是真心认错的……对不起。” 第十五章 尾声 三个月后,春树巷,宋宅。 榖雨时节,绿芽探头,百花盛开,又到了宋心瑶最爱的茶花季节。 宋家的花匠自然早早把粉红色的茶花都搬了进来,一盆盆的,开得碗口大小,花形富贵,看着就喜气。 花匠今年另外搬了几株兔儿牡丹,挺可爱的小花,有点像铃兰又有点像小灯笼,春风吹过,结在上头的小花就摇曳起来,十分有趣,薛自珍跟薛宝珍最喜欢了,喜欢看、喜欢用手轻轻接触,但却不会去采。 宋心瑶忍不住称赞自己教得好,好花就要留枝头。 那场大年夜火事过后,他们母子三人就直接住在娘家了,娘家好,娘家妙,什么事情都有人张罗,简直不要太惬意。 前阵子,许氏请来了王先生给家里的孙子、孙女启蒙,王先生以前中过进士,但因为宠妾灭妻被政敌拿捏着,当时皇上正在清政,不要品行有瑕疵的官,王进士就首当其冲被拔了功名,学问虽在却过得很不如意,所以当许氏愿意以一个月二十两的银子聘请的时候,他就答应了。 惊蛰过后,宋新天的嫡长子宋安,庶女宋可人,跟薛自珍、薛宝珍四人就一起天天去书院上课。 宋心瑶一边感叹孩子大得快,一边又想,最好一辈子都住在家里,当娘的女儿真的太幸福了,她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想着想着,手中的兔子荷包就好了,绞了线,看看还是挺满意的。 “大小姐。”春分过来说:“薛大爷下朝了。” “快请。” “不用请,我自己进来。”薛文澜的声音。 就见他大步流星的穿过垂花门,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他的脸伤已经好了,中间发过两次烧,不过都很快退下,现在虽然留了疤痕,但在宋心瑶心中,他却更高大威武。 当初受伤在宋家养了一个多月,能上朝后,他就回到了大理司直的官宅。 他们在律法上的关系依然是官爷跟外室,只不过这个外室很逍遥,一直住在娘家当大小姐。 薛文澜现在半个月住在宋家,半个月回大理司直的官宅尽儿子孝道,只有一点差别—— 他住在宋家时,薛自珍跟薛宝珍会在牛嬷嬷的陪同下,去跟祖母周华贵团聚几日。 这是宋心瑶想了很久想出来的,让大家都好过一点的方法,周华贵再错,那也是薛文澜的母亲。 自己是不想服侍她,但自珍跟宝珍多个人疼爱不是坏事,她不想跟周华贵一样当个自私的母亲,如果想用孩子惩罚周华贵,那不是爱,而是掌控慾的表现而已。 当她把这意思跟薛文澜说的时候,他很高兴,又像松了一口气。母亲总是求他,想看孩子,可是他没为这两个孩子做过什么,当然不可能有脸说“我带孩子回家给我娘看看”,他做不到。 宋心瑶愿意让步,他很感谢,也很欣喜,不用开口他都有感觉,他们的关系正在慢慢修复,慢慢回到刚刚新婚的时候,那时只有互相着想,只有互相信任。 薛文澜从怀中拿出一包事物,约手掌大小,锦绣包裹十分精致,上面用古字绣着“柳阳县产”。 宋心瑶奇怪,柳阳县产?产什么?才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居然用青山缎做刺绣底,浪费了。 就见他一笑,“是今年的贡茶。” “贡茶你也弄到了?”这宋心瑶感兴趣,伸手拿过,打开了锦绣包上的丝线,茶香一下子飘了上来,那是茶叶才特有的沉稳香气。 “牛嬷嬷,帮我把茶具拿出来,我要煮茶。” 牛嬷嬷现在已经倒戈,完全是“姑爷派”了,有意无意的就会劝小姐还是跟姑爷重新成亲吧,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分哪。 于是见薛文澜来,自然笑得由衷,“小姐等等,老奴马上去准备。” 牛嬷嬷很快张罗起来,生火烧水,又把小姐那套好久没用的紫砂茶具拿出来。 宋心瑶很久没煮茶了,有点手生,茶水的滋味太涩,想到贡茶第一冲居然是这样下场,不由得有点抱歉,“太久没碰这个了。” “不要紧,反正也只是图个趣,又没外人,我们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宋心瑶高兴起来,“就是。” 贡茶不愧是贡茶,调整过冲茶时间,茶汤颜色温润,入鼻幽香,味道甘甜不涩,宋家再有钱也买不到进贡皇室的东西。 此时,春风吹,树叶动,茶香萦绕,只觉得神仙生活不过就是如此。 薛文澜一直淡淡的笑着,宋心瑶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什么呢。” “心瑶,能这样两个人一起,聊天、品茶,没有烦心的事情,这就是我一直想过的日子了,我很开心。” 宋心瑶心想,哇,怎么突然嘴甜了,可是她爱听,“只是煮煮茶,这样就高兴啦?” 外人都说新任的大理司直铁面无私,无法讨好,可是外人不知道,那个铁面人在她这里,只有满脸的笑。 面对她的提问,他笑着点头回答,“这样就高兴了。” “对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我可以提?” “可以。”宋心瑶拍拍胸脯,“提。” 薛文澜压低声音,“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宋心瑶脸一红,不是要你提这个——看看什么叫做得寸进尺,前几天两人才终于同房,他今天就跟她提孩子。 “错过自珍跟宝珍的成长,我很遗憾,我想再有一个孩子,从你怀孕开始,参与整个过程,陪他,也陪着他的哥哥姊姊一起长大。” 宋心瑶却是想到自珍跟宝珍刚刚出生的时候,然后慢慢长大,那是个很有趣的过程,值得重复体验,小娃这么可爱的东西,谁不想多来几个,“这得看注生娘娘的意思,又不是我想就有。” 薛文澜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一喜,“那我们好好加油。” 宋心瑶噗哧一笑,铁面无私的大理司直,居然这样说话,讲出去都没人会信。 拉起薛文澜的手,上面都是疤痕,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怕,这个男人很爱她,连命都不要了,很多年前,他冒险下玉佛山的石坡找她,大年夜又冒着冲天大火进屋子把她抱出来,给他生个孩子又算什么,“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儿子女儿都好。” “那非得选一个呢。” “女儿吧,当我们的贴心小棉袄。” 宋心瑶微笑,这样真好。 经过那场火灾,她内心改变了很多,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劫难,当时她在火场以为自己快死了,最后后悔的是没能跟薛文澜说她真的不怪他了,能逃离劫难,是老天给他们再一次的机会,两人都得好好把握。 他们就当普通人,过普通的日子,别人有的,他们也可有,错过了不要紧,他们才二十三四,可以重新经历。 没能一起走过二十岁,他们还有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宋心瑶笑了起来,薛文澜看着她,脸上也挂着笑容,没人开口,却又觉得彼此什么都懂。 人生还很长,让他们慢慢前行。 错过的,补回来。 还没经历的,一起牵手往前。 会越来越好的。 ——全书完 后记:生活 薰专门用来上网的那台笔电已经很旧了,ACER的,超级耐用,已经用了七年,而且入手价才两万五上下,这样算来,真的物超所值。 但前两天开始,薰无法直接观看推特跟微博上的影片,bilibili跟WeTv也完全不行,属于有声无影的状态,对薰这种追星族来说,简直不能忍——但除了这点,其他又好好的。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换换浏览器看看,所以原本使用谷歌的我用了1E开,发现不管微博,推特,还是bilibili跟WeTv在IE完全没问题,那为啥谷歌浏览器就无法显示?所以我暂时先改用IE,但问题又来了,我的书签都在谷歌啊,我又灵机一动了,会不会是版本太旧了,于是我移除后,重新下载最新版本,一安装……果然还是不行,而且更惨的是,我忘了先存书签……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回忆之旅,一个一个找回来,一个一个重新输入密码跟帐号,可是,这台电脑已经七年了,我真的不记得七年前我是输入哪些英文数字组合,我的脸书是什么密码,我的推特又是什么帐号?整个下午万分痛苦,我一直在被拷问,电脑一直发出警告的声音,很多问题我根本答不出来啊,我哪记得我回答了什么,银行帐号?信用卡帐号? “已经把您的密码寄到XXXX信箱了”,那个信箱必须用我的手机号码作认证,可是我已经换号码了啊我KKTV使用KKBOX帐号登陆,KKBOX又直接用脸书登入,但脸书帐号?我用的是哪一个密码? 我真的花了一个下午在搞这些,前前后后花了好多时间,然而,我的谷歌浏览器还是没办法看推特跟微博影片…… 接下来说说这本书啦。 因为想写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所以有了这个书宝宝。 宋心瑶是久违的纯古代人,所以对于命运的一切,比较逆来顺受,像是,年龄到了就要成亲,像是,身为宋家的一分子,就要把宋家摆在最前面。 薛文澜则是有一点点现代人影子的古代人,虽然有点愚孝,但也不是完全听任母亲的话,生为人子,孝顺是天经地义,但是在爱情这块,他始终留给最初的心动,想要的人不能厮守,那就选择一直独身,和离是为了尽孝,独身是因为还爱。 希望大家能喜欢,那我们下本书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