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啥是末日 作者:甲虫花花 文案: 【土味儿公路小言情】 某天,世上的电突然消失了。 电路网里的电消失了,钟表电池里的电消失了,连下雨都见不着闪电了。 交通彻底瘫痪,电脑变成大铁块,手机变成小铁块。尧曳作为金融公司高管,别提工作了,自己身上连现金都没多少。卡倒是有一把,但银行也罢工了...... 家里12层电梯停电,尧曳觉得没事儿,能克服,我爬上去。 车子没法发电,尧曳觉得没事儿,能克服,咱步行。 公司同事搬去乡下了,小区邻居搬去乡下了,尧曳固执地守在自己的公寓里,直到她发现,城市里的食物没法自给自足了...... 她不得不收拾家当朝农村进发。 一路沿着高速路慢慢行进的过程中,她意外发现,之前没看进眼里的门卫小张,居然生存能力很强。这种原始的能力,在这样原始的情境下,竟显出几分魅力来—— 微博:甲虫花草花o ——背景灵感来源于 生存家族 ——题目灵感来源于 啥是佩奇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尧曳,门卫小张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阳光高层7号楼底下有一块空地。 7号楼一共五个单元,一单元门口外摆着两只翠绿色的垃圾箱,一只装可回收垃圾,一只装不可回收垃圾。垃圾箱和大路之间有片空地,无论长宽,都正好是个车位的大小。 尧曳住最靠里的五单元。但这不妨碍她将车美滋滋地停在一单元门口。 尧曳不是没有车位,相反的是她有一个车库,只不过离得有点远,在小区最尽头的位置。阳光小区很大,花坛绿植弯弯绕绕,从楼门口走到她的车库要花上十来分钟的时间。 尧曳宁愿把这十分钟用来给她早餐沙拉的圣女果剥皮。 这也怨不得尧曳购买车库时考虑不周。她买得是转手房,当时经济方便的地下车位早都已经都售完了,她的这个车库原本也没有用来停车,而是被外租开成了一间便民菜店。由于位置实在太偏,导致生意无比寥落,卖菜的租了一季就赔本走了。车库主人便转手将车库卖了出去。 尧曳在一单元旁的空地把车停正,熄火,下车,锁车门。 夜晚十一点的光景,小区已经沉入安静。整栋高层在面前拔地而起,尧曳撩起头发,揉了揉疲惫的脖子,仰头看到一户户人家的窗口,亮着或昏黄或白亮的灯火。 车钥匙“滴”地一响,车灯明灭的瞬间,一道人影顺着楼墙转了过来。 尧曳以为是路人,抬步欲走,那人却突然开口了。 “这里不让停车。” 声音不大不小,在安静的楼前听得清晰,尧曳抬起眼睛。 那人走到了车屁股后面,脑袋比车身高出一大截,但被楼房的阴影罩住了,看不清模样。似乎觉得尧曳没听清,他抬起手一比划:“这不是车位,楼门前不让停车。” 尧曳把车钥匙丢进包里,把包甩在肩上,转身就走。 那人往前追了一步:“哎,你倒是把车开走啊。” 尧曳高跟鞋在地上一杵,又转了回来。路灯映射,她看清这个人高,瘦,黑,带着顶不灰不蓝的棒球帽,帽檐底下一张脸硬邦邦的,眼神十分较真,是那种油盐不进不会变通只认死理的较真。这样的人最难打交道。 见尧曳停步,他眼神晃动一下,张口问:“你是这里的户主吗?” 尧曳脆生生反问:“我不是户主,怎么把车开进小区门禁的?” 安静的环境里,她的声音格外鲜明,倒像是她逮到谁犯了错误一样。 那人不忿地挠了挠裤腿:“那你没自己的车位吗?” 尧曳:“没有。” 那人一顿,旋即:“你以前车停哪,就还是停到哪里去,单元门口不让停车。” “我以前就停在这儿。” 尧曳伸手正了正肩膀上细细的包链,眼神投向他:“倒是你,新来的保安吧,我记得以前负责这片的是个老大爷。” 保安鼻腔里低低一嗡,然后说:“反正这楼门口不能停车,路一挡垃圾车开不进来。” 尧曳:“那这几个月来垃圾车都不干活的么?” 保安说:“以前垃圾车都下午来收垃圾,最近改了,都早上来。” “早上我就开走了。” “不行,垃圾车比你早,它清早就来。” “……” “沸腾饭店门口有很多车位,我看挺多小区的人都把车往那停。” “而且是免费的。”保安又补充上一句。 沸腾饭店是小区大门口外的一家饭店,步行也至少需要十分钟时间。 尧曳叹了口气,踩了一天高跟鞋的脚后跟酸疼发紧,只想赶紧回家泡个澡。她摆摆手说:“行,我知道了。” 保安犹疑地看着她:“你要把车开走了?” 尧曳朝车子走回去,取下包,掏出钥匙“滴”开车门,然后扶着车门回望。保安怕挡她倒车,点了下头,赶紧绕开车子转过楼角。 他的身影一走,尧曳迅速锁了车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朝单元门跑。她刷开单元门禁,回头看到那保安的身影又回到她的车旁边了,有点呆滞地望着她的位置,似乎没料到这点小事也会被耍。 尧曳难得有点恶作剧的快感,笑一笑,鞋跟一敲进了楼道。 第二天早上八点来钟,尧曳出门开车,路过垃圾箱时还特意探头瞅了瞅——那两只翠绿的垃圾箱已经被清空干净了。 尧曳耸耸肩,这不还是有办法倒垃圾么。 尧曳是一个大理财公司的小经理,最近公司部分网络业务切换托管银行,加班加点熬了几天后,工作圆满收尾,接下来几日有难得的空闲。尧曳早早下班后去健身房游了一小时泳,淋浴后头发吹至半干,尧曳心情颇好地开车回家。 她身体舒展地靠着椅背,车开进小区时,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车子顺着小区道路开到7号楼前,尧曳一脚刹车点住了。 那个保安搬了把椅子,坐在一单元门前的空地正中央——他也不玩手机,也没什么消遣,两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耷拉下来,就那样埋着腰静静坐着。 坐等她开车回来。 他的影子和椅子的影子都被斜阳扯得细长,一部分投在地上,一部分映到楼墙上。 尧曳把车窗慢慢降下来。 “呦?” 保安抬起眼皮看她,额头叠起几层抬头纹。夕阳金洒洒,他的眼神倒是挺亮堂的。 尧曳手搭在方向盘上。 “你这人是真较真,是不是在这儿停车扣你工资啊?” 保安一撑膝盖站了起来,他把椅背往后拎了一下,然后朝车窗走过来:“不扣工资,但这不是车位,你占了垃圾车就进不来了。” 一样不变的台词。 尧曳笑了一下:“今早的垃圾不是收了么?” 保安站定在车窗前面,一本正经的对她说:“今天早上我把垃圾箱挪到别的楼门前,让垃圾车收的。” “收完我又挪回来的。” 尧曳哑然,半响,她点了下头:“行吧……”她刚想说我把车停回自己车库里去,每天多走两步,咱也别争执了,刚想开口,保安却先说话了。 保安:“我查了一下,你的车牌号是登记过的,你有自己的车库。我已经把你车库前面的杂物清理开了,车可以停进去了。” 尧曳轻微地挑了下眉:“啊?” “我把你车库前面堆着的几辆自行车和杂物什么的都搬开了,你现在可以停进去了。下次再有人乱堆杂物占用公共道路,你可以直接跟我反应。” 尧曳其实几个月都没去车库那边看过了,她慢慢随着说:“是啊,车库门都被堵上了,根本没法停车。” 夏天的傍晚,闷热无风,车里冷气很足,保安能够感受到车内沁凉的冷气一股一股冒出来,可同时,一滴水珠却分明顺着尧曳的发丝滑了下来,渗进了领口的衣料里。 不是汗水,她的头发是半湿的,像是浴后没有吹干。 她脸上也没有任何妆容,肌肤细白明亮,是上好的护肤品养出来的那种光泽。 保安退开了一步。 尧曳转脸看回车前:“行吧,那我把车停过去了。”她按动一下,随着车的开动,车窗慢慢上摇。 尧曳把车倒进车库,从后备箱里拎出健身包走了出来。她看到那个保安也跟来车库这边了——他正把一辆三轮车往车库旁的院墙边搬。 小区院墙很高,墙顶束了防攀爬的铁丝网,铁丝网隔几米安一处摄像头。白色墙漆脱落了零星几处,露出里面青黑色的墙砖来。 院墙边除了那辆三轮,还堆着一个双人软布沙发,几把椅子,一些零碎的纸箱,以及两辆生锈的自行车。 尧曳打量着:“这么多破烂?” 保安“嗯”了一声,说:“我贴了通知让人认领了。” “哪还能有人认领,一看就是谁搬家东西不要了。” “我已经通知了,一周内没人要,就让收废品的拖走。”保安重复说了一遍,继续把墙边的杂物堆叠得整齐一些,尽量不挡道路。 尧曳站在车库门口,跟保安隔了十米左右的距离。天色昏暗,她朝他的方向继续看了几秒钟,然后从包的夹层里摸出一只老花卡包。 常用的卡塞在大钱包里,这只卡包里装的都是不常用的会员卡一类。尧曳一张张翻看,然后把一张金红色的卡抽出来,其余地塞回包里。 尧曳一手夹着那张卡,在另一只手心敲了敲,寻思一下,然后朝保安走过去。走到两步远的位置,保安突然直起身子转头看她,有点警惕地问:“你还有事?” 尧曳捏着那张卡:“这是汇丰超市的一张购物卡,你知道汇丰超市在哪吧?” 保安:“小区对面商场的地下超市。” “对。”尧曳把卡递过去,“你知道在哪就行。” 保安明显十分意外,从肢体到眼神都停愣了两秒,然后问:“你给我干什么?” 尧曳说:“拿着买点东西什么的。” “……你这什么意思?” “里头钱不多,两三百左右,别人给我的,我也没时间逛超市。” 保安想挠一把头发,但手举在半空中却停了一下,转而变成一个胡乱挥手的手势:“……我不是刻意帮你把车库清理出来的,这几栋楼的环境维护本来就是我的活儿,谁的车库被占了我也得管。” 尧曳说:“我也不是专门给你购物卡,正好想起来了,反正我没时间逛超市,这卡这个月就到期了,到期就作废了。” 保安张了张嘴。 这时一辆车拐了个弯,迎路开了过来。天色微微浸黑,此时灯亮也可以,灭也可以。这辆车开了车灯,灯光正好照亮一张呆若木鸡的脸。 尧曳背着光,一只手勾着健身包带往肩上背了背,一只手又把卡递了一下:“拿着吧,也没多少,买箱奶,买瓶酒什么的。” 她身材细条匀称,车灯从她身后打出来,勾勒得轮廓精致。 车灯转了方向,驶进隔壁车库,环境又陷入一种昏黑的色泽里。保安不再推脱,眼睛一垂,一把把卡抓过来往塞进裤兜里。 尧曳满意一点头,摆摆手往家走去。 走了两步,听到保安在原地慢吞吞地说:“其实,这种小事说声谢谢就可以了。” 这人嗓门似乎永远这样,该大声也不大,该小声也不小。尧曳听清他说的话,乐了一下:“需要说谢谢的话,要小费干什么?” 保安没有再说话,不知是站在原地发愣,还是继续整理杂物了。整条路上,只有尧曳鞋跟踏在地上的清晰音响,她走到尽头拐角处时,小区路灯亮了起来。 不出意外,尧曳之后会一直将车停进车库里的——她本质是一个懒生事端的人。 可有时意外的事端会自己生出来。 第二天尧曳把车开进小区大门,在拐弯路口被保安拦下了。 他又戴起了那顶灰蓝色的棒球帽,黑瘦的高个儿,站在路灯底下冲她的车伸手。 尧曳点着刹车停下车。 保安跑了两步来到车窗前,隔着玻璃大声说:“你把后备箱打开。” 尧曳靠在座椅上。车窗贴了膜,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从里向外看却像是透过墨镜的镜片,凉爽寂静,清清楚楚。 保安埋下腰,脸对着车窗又重复喊了一遍:“把后备箱开一下。”隔着防晒玻璃看,他的肤色更黑了,黑乎乎的,眼睛却黑白分明,在灯光下映得很亮。 尧曳按开后备箱,开车门下车。 她刚想问什么事,保安却跑回了人行道旁的一间平房里。尧曳朝那个平房走过去,门半开着,里头格局一眼看尽,是保安室。 门旁的窗户底下放一张值班长木桌,屋子中间摆一条长木沙发,直对着墙边的电视机和墙上的挂式空调。再往里有半堵隔墙,后面是保安临时休息的床铺。 电视机前坐着个五六十岁的男的抽烟看电视,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尧曳。尧曳穿着剪裁修身的连衣裙,细跟鞋,很成熟干练。但她的脸却是青春的,有一种独特吸引人的气场。 老大叔故作不留意地多看了她两眼,然后转头冲隔墙里面喊:“小张!找你的吧?” 刚喊完,小保安双手拎满了东西走了出来。他冲看电视的大爷点了下头,然后出了保安室,路过尧曳,径直走向她的车。 尧曳跟着走回车边,保安小张已经把两手拎得东西都塞进了后备箱里,有两箱奶,两瓶酒,最顶上还搁了一小盒劲爽薄荷口香糖。 尧曳看完后备厢,又看向保安小张,张口问:“你这是干什么?” 保安小张没回答,想要给她关上后备箱,尧曳伸手给撑住了,小张便没用力关,只是两只手搭在后备箱盖上,从胳膊之间的空档看向她:“购物卡不是只有两三百,有六百六十六块钱。” 尧曳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小张继续说:“我拿了两箱进口奶,一箱九十九。又买了两瓶酒,是套装,一瓶白葡萄酒,一瓶红葡萄酒,一共四百六。最后还剩下八块钱,拿了一盒口香糖。” “倒是正好花完是吧。” “对,正好六百六十六块钱。” 尧曳一时竟不知道回嘴什么。 她想起昨天随口跟他说买箱奶买瓶酒什么的,于是他还真只买了奶和酒,哦,还有个口香糖。尧曳深吸口气,莫名觉得有点来气,按理说,她没受任何欺负,没吃任何亏,可她就是觉得来气。 尧曳抬头瞪着他:“你把手拿开。” 小张两只手立即从后背箱盖上松开了,尧曳“砰”地扣上后备箱,往主驾走去。她拉开车门,说:“爱放就放,反正这么多东西我拎不回去。” 小张说了句什么,但伴随着车门一关,他的话被吞没了。 尧曳从后视镜看到他站在原地,想伸手挠挠头,由于戴着帽子,他伸起的手空停一下,转而摸了摸帽檐。 尧曳想,他没准会说,要不我帮你拎回家里去。 来气。尧曳一脚油门开走了。 她原本是直接往车库开的,路过自家单元楼时无意一瞟,车原本都开过了,尧曳停车倒挡,又倒回了路口。 尧曳降下车窗,看着七号楼一单元前的空地。 ——原本靠墙放置的两只垃圾箱被移到了空地的中央位置,而且一左一右分开,正好将车位给占上了。 尧曳挑了下眉,怎么,还防着她在这停车不是? 心中那股憋气突然就有了疏解的办法。 尧曳下车,将垃圾桶一脚一脚踢回原位,垃圾桶底下自带轱辘,还比较方便移动。将垃圾桶移回墙边后,尧曳上车用湿纸巾仔细擦干净手,然后把车停进空地里。 尧曳拎包下车,环顾一下,恶作剧似地笑了笑。 她把擦手的湿纸巾丢进垃圾箱里,转身往单元门口走,刚迈步的瞬间,四周环境猛地一暗。 身旁的路灯灭了。 整条路上的路灯都灭了。 尧曳抬头望,整栋高层在面前拔地而起,一户户人家的窗口都是黑洞洞的。 停电了。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17:17更新】 开文大吉,看文愉快~ 最近网站不显示评论,但我在后台可以看到。 每次看到新的评论都很开心,所以有啥说的尽管评,没啥说的就瞎白话白话,我都愿意看~ 第2章 这电停得很彻底。 尧曳退后几步,左右远望,视线可及的最远处也看不到一丝灯光。整个城市都仿佛浸入了浓黑的墨水里。 面前的大楼高耸,月光都被遮住了大半,黑漆漆的一整栋,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电一停,空气似乎也突然安静了。 尧曳站在原地,掏出手机想要照亮,连按几下都是黑屏。她记忆中手机电量剩得不多,想着回家再充,没想到居然自动关机了。 尧曳无奈,把手机扔回包里,借着微弱的自然光,凭记忆走到五单元门口,慢慢上了门前台阶。 尧曳从包里摸出钥匙,用钥匙串上的磁卡刷单元门禁。同时,她想高层的电梯都有独立备用电源,电网停电,电梯应该是可以继续运行的。 门卡连刷几下,毫无反应。仔细一瞧,原先门上亮着的绿色提示灯也熄灭了。 尧曳心中暗骂,这单元门设计真是垃圾,居然接得是公共电源,丝毫不考虑住户体验,一停电连门也进不去了。 尧曳把头发拢到耳后,凑近细看,在门把手底下摸到了钥匙孔。 这种智能门除了刷卡,也可以用钥匙开启,但是户主手里只有磁卡,估计保安室里会存有单元门钥匙。 尧曳叹了口气,摸着黑走回到大路上。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或许是绕出了楼房的遮蔽,借着月光,隐约可以辨清道路的轮廓,以及两旁晃动的黑色树影。 晚上九点来钟,并不算晚,但在小区里走了一路却一个人一辆车也没见到。走到后半程尧曳不自禁缩缩脖子,加快了脚步。 沿着小区道路转过两道弯,穿过人行道,来到保安室门口。 保安室大门关着,从窗户望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尧曳敲了两下门,不确定里面有没有人,手刚按到把手上,门把手一转,门自己开了。 保安小张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站在门后,火光一跳,正好照清他的脸。他也看到了尧曳,面露讶异,但随即烛火被开门的风力扫到,倏地灭了。 眼睛刚接触光亮,猛地一黑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尧曳听到面前悉悉索索的纸壳响动,是在划火柴的声音。 一下,两下……尧曳对着黑暗伸出手:“我帮你拿着蜡烛吧。” 火柴盒的声音停顿片刻,然后前上方传来低低一声:“哦。” 蜡烛准确地塞进她的手里。小张几下划亮了火柴,一只手小心翼翼护着火苗,低头凑近,引燃了她手里握着的烛心棉线。 小张松了口气,抬眼说:“亮了。”烛光将他的眉头和面中部的一小块照得亮堂。 尧曳看着他:“你们保安室怎么连只手电筒都没有,还点蜡烛。” 然后她扫了一眼蜡烛:“还是这么原始的红蜡烛,供佛用的么?” 小张直起身子:“有手电筒。” 尧曳:“那你怎么不拿?” 他一直起身子,脸就模糊了,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小小一片方圆。小张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有什么事?” 尧曳想起正事,赶紧说:“停电了单元门禁刷不开,你们保安室有公共钥匙吧。” 停顿两秒,小张说:“有的。” “有就好。那你是把钥匙给我,还是跟我去开下单元门?” 小张回答:“我去给你开。”回答后他却站在原地没动,不知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微弱的光亮照着他胸前的衣服,灰色的软料T恤,有些起皱。 尧曳抬高蜡烛,探究地照亮他的脸:“那现在走?” 小张反应过来,脑袋动了一下,点头说:“我回屋去拿钥匙。” 他转身便往保安室里走,尧曳在门口问:“哎,你不用照亮么” “不用,就在抽屉里。” 尧曳耸耸肩。她对着蜡烛轻吹一口气,看火苗逃脱似地左右跳了跳。 很快,小张拿着一副沉甸甸的钥匙圈走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栓满了钥匙。 尧曳:“这么一大串都拿着?” “都拿上,别的单元估计也得开。”小张一边说一边做了件很经典的事情——他把钥匙串拴在了裤腰的别扣上。 还好他的裤子系了腰带,不然这么沉的一串钥匙,非得把他裤子坠掉不可。尧曳默默地这样想。 见他拴好了钥匙串,尧曳说:“走着。”刚迈一步,小张突然朝她伸出手。尧曳敏锐地抬眼。 “怎么?” 小张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蜡烛,然后很快转开目光。他看着地面慢吞吞张口说:“蜡烛,要不给我拿着吧。” 尧曳简直无语,把蜡烛塞给他:“给你给你。”一支蜡烛还怕她抢去不还怎得? 蜡烛方才蓄满烛油,随着晃动,滴在了小张接蜡烛的右手上。小张把蜡烛换到左手,右手不易察觉地甩了甩。 然后他举起蜡烛在前面带路:“走吧。” 尧曳跟在小张身后半步远的距离,他手里的烛光氤氲在黑夜里,像是一滴奶混入浓黑的咖啡。 刚刚立秋,环境还布满燥热的暑气,偶尔有风,树叶哗啦轻响。圆形的光圈在小区道路上慢慢前行,环境有时显得很纯净,有时又能看到空气里零星的杂尘。 黑暗会使人变得警觉,同时又能迅速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尧曳对这一点是深有体会的—— 半个月前部门团建活动,尧曳难得参加,去了一家高分的密室逃脱。 大家选的是最出名的恐怖主题,荒村老宅与街道的布景,基本完全漆黑的环境,时不时的机关音效和真人NPC把尧曳吓得汗毛倒立,两个小时的游戏时长她从头挂机到尾,脑子完全僵住。 事后复盘,尧曳发现密室构造并不复杂,只是沉郁的黑暗锐化了感官,放大了未知,一丝一毫的突然声响都能把人吓得蹦起来。 与其说是怕黑,不如说是怕不可控的未知而已。 路上安静极了,说起来,在小区来回走了两趟,却一辆车也没遇到。难不成大家都提前知道了小区停电的消息? 尧曳单手撑腰,对前边的背影喊:“喂,你走慢点,我这路都照不见了。” 小张之前没意识到,被她一喊立即停下等,尧曳上前跟他并排而行。小张换了只手拿蜡烛,烛光把他们之间照亮。 路程走了一大半,尧曳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这小区设施也太不人性化了,一停电门也打不开,路也照不见,回头得跟物业反应反应,光整天修花剪树的有什么用?” 小张:“有应急灯,是太阳能的,不用电。” “在哪?我怎么没看见。” “每个路灯上有三个灯泡,低处的那个就是应急灯。” 尧曳往路边瞅了瞅,黑漆漆的连路灯杆也看不见。 “那也不亮啊?” “按说应该亮的。按说,停电也是不影响开单元门的,不是一个线路控制……”小张犹豫一下,继续开口道。 “我觉得这次,不仅是停电这么简单。” “不仅是停电?”尧曳侧头看向他。 “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小张也转头看了她一眼,相互对视,他很快移开目光。 他看着地面上的轻轻晃动的光圈:“保安室有三把手电筒,都不好使了,我点蜡烛的时候发现打火机也用不了了。刚刚我想看眼时间,发现表也停了……” 尧曳心头一跳,强笑:“你讲科幻故事呢?” “你的手机还能用么?”小张突然问她。 尧曳愣了一下:“……我手机本来就低电量提示了。” “那也不会直接关机。停电的一瞬间,我的手机也突然黑屏了。” 小张抬头望着前方一片高耸的住宅楼,那一栋栋的只是漆黑环境中更加黑邃的影子。 “我感觉不光是电路,所有的电都停了。或者说,所有的电都消失了。” 陈述性的一句话,尧曳却浑身毛孔一紧,像是黑色的巨浪扑面打来,将人一下子拍醒了。 尧曳低喃:“……所以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嗯,汽车的电瓶用不了了。” 电消失了。 看似天方夜谭的几个字,尧曳却一下子认下了这个事实。不然如何解释遇到的这一系列状况呢? “电消失了……电怎么可能全部消失,会不会是有什么科学实验?”尧曳皱眉努力想着,“电是自然就存在的一种场,会不会是我们附近有什么大型仪器影响了电场?” 小张默默走路,没说话。 思考间,尧曳没察觉已经走到了7号楼的拐角处,她迈步一脚踢到了坚硬车骨上。 “咣当”一响。 尧曳穿得细带凉鞋,单薄的鞋头毫无保护作用,大拇指被狠狠戳了一下。尧曳“哎呦”一声,皱着脸低头揉脚。 小张落后她半步,他一边走上前,一边伸手照亮了面前的场景——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它不该停的空地上。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把垃圾桶挪到空地中央了。黑暗中小张有片刻困惑。 仿佛检查什么似的,小张摸索着车身移动,不断向前照亮,最后在墙边看到了那两只绿色垃圾箱。 身后悉悉索索,尧曳一边吸着气一边揉脚。 活。该。 小张很想吐出这两个字。 但他忍住没说出声。忍住后,他又有些想笑。 于是他笑了一下。他不想让尧曳看到这副表情,举着蜡烛往五单元门口走。 小张走上楼门台阶,从腰间“哗啦啦”取下钥匙翻找。 接着微弱光亮,他辨识到了对应的号码。然后他把那枚钥匙翻起来开单元门。 “咯纽”轻响,门打开了。 这时小张听到遥远的一单元门口传来喊声。 黑暗里,尧曳的声音忿忿地。 ——“喂,你别走啊!” ——“你不能打击报复啊!这会儿停电了,不,电都消失了,情况不一样了啊。” 小张用握着钥匙串的手卡住门,对那边闷声说。 “我没走,我把单元门开了。” 他另只手举着蜡烛往黑暗处照了照。 第3章 几分钟之后,尧曳摸着黑挪到五单元门口。 脚趾被撞得有些肿,加上细带高跟鞋带来的的压力,很疼。脱掉鞋走应该会舒服很多,但尧曳不想这么做。 她踩着鞋跟上了台阶。小张举着蜡烛,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开头说:“你扶一下门。” 尧曳拉住单元门把手,探头看进去,楼道里一片漆黑,象是某个怪物的大嘴。 小张一边重新把钥匙串拴在裤腰带上,一边走下台阶。他走到墙边花坛摸索一阵,搬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然后他将石头卡进门轴里,确保单元门无法再自动关上。 做完这一切,小张交换着甩甩手上的土:“行,我得回去了。” “哎——” “还有事?”烛光一转,小张想了下,问,“家门钥匙你自己有吧?” “有……” “那就行,密码锁估计也用不了了,得用钥匙开。” “……可是我住12楼啊。”尧曳又瞟了一眼黑洞洞的楼道,“这电梯也没有了……” “住27楼的该回家也得回家啊,都得爬楼梯。”小张如是说。公寓最高是27楼。 “……” 小张站在原地思索一下,问:“你是不是怕黑?” 尧曳咳了一下:“平时当然不怕,但现在这个情形不是一般的黑——一点光亮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小张建议说:“我觉得你可以在单元门口等会儿,没准一会儿就有人回来了。” “……” 尧曳叹了口气,决定直说,“你这个蜡烛,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不行。” “我不白拿你的,我家里有好几支精油蜡烛,或者明天我去超市买一大包还给你?” “那也不行。”小张说,“我就这一根,一会儿还得给别的住户开门。” 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小张一下子把蜡烛吹灭了。 尧曳:“?” 小张慢吞吞的声音自黑暗里传来:“一会儿回去我就不用蜡烛了,怕不够用。” “……” 尧曳只觉憋屈得慌,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往楼道里走。 摸黑就摸黑,爬楼梯就爬楼梯,摸着墙壁总能慢慢走上去。 她刚气呼呼走进楼道,小张却在身后叫她:“喂,你不要照亮了吗?” 尧曳回头,小张站在单元门框里,手里有一星跳跃的火苗。 那蜡烛又被他重新点亮了。 小张钻进楼道,几步走到她前面。尧曳这才看清他把蜡烛掰成了两截,一截略长一点,一截稍短一些。短的那根蜡烛被点亮着。 尧曳有点意外,一时没说话。 安静的几秒钟,顺着尧曳目光,小张一路看到自己的手。然后他那半根长一些的蜡烛藏进兜里,有点警惕说:“长的这根可不能给你。” 尧曳依旧注视着他的手,小蜡烛上的火苗飘飘窜窜的。她伸手接过那根小短蜡烛。 小张空手挠了挠头:“那啥,你说你要还我蜡烛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明天还没来电的话。” 尧曳说:“放心,我还你一包。” “来电的话就不用了。” “来没来电我都还你一包。”尧曳微举手里的蜡烛,淡淡道,“谢了。” 裤腰带上的钥匙咣当碰撞,小张又出了楼道。他舍不得用自己的那半根蜡烛,摸着黑走了。 尧曳举着烛火,路过死气沉沉的电梯间,推开楼道防火门——如果不是停电,她估计一辈子都没兴致踏入公寓的楼梯间里。 一楼楼道还算干净,之后的每一层楼道都堆有杂物。 光秃秃的花盆,落灰的儿童脚踏车,废弃的折叠桌,成捆的大葱——像是各家各户的储藏间一样,如果没有一星烛光照亮,尧曳真不知要被绊倒多少次。 爬到第十一层时,尧曳歇了一口气。脚下踢到了几个圆滚滚的东西,尧曳捏着烧成大拇指长的蜡烛照了照——半袋土豆,袋没扎紧,土豆滚出来了几个。 尧曳用脚把土豆往一旁赶了赶,走到楼道窗前,打开玻璃望向外面。 尽是黑暗与寂静。 没有鼎沸的车声人声,没有闪耀的广告招牌,好像整座城市的热闹被洗劫一空。 尧曳知道,人是没有消失的,那些汽车机器,高楼大厦也都陈列如常。但是没有了电,人们创造的所有繁华仿佛都无所依托,像阵烟一样飘飘摇摇,不再寻得踪迹。 尧曳关上楼道窗户,爬上了最后一层楼。 用钥匙打开屋门后,尧曳踢下高跟鞋,吹灭已经烫手的烛头,倒进沙发里。 在黑暗里躺了好一段时间,尧曳感觉休息过来了。她坐起来,走到门口按了按灯光开关,果然毫无反应。 尧曳赤脚走到客厅和大阳台的连接处,把窗帘完全打开了。好在天气清明,月光照进来,客厅里的家具陈设显露出淡淡的影子。 尧曳来到卫生间,从洗脸池旁的化妆柜里摸索着翻找东西。 除了化妆柜顶上摆着的瓶瓶罐罐,底下三个大抽屉里都是不常用的囤货,面膜乳液,日抛隐形,粉底眼影假睫毛……在第二个抽屉的最深处,尧曳摸到了几支不规则形状的精油蜡烛。 仿水泥的外壳,里面灌装着剔透的蜡烛固体。原本买来是想泡澡时增添气氛的,可用了一次就因懒得操作而闲置了。 闻着倒是挺香的,和尧曳最爱的身体乳是一个气味。尧曳把抽屉里的四大支精油蜡烛都翻出来后,坐在卫生间地板上陷入思考。 她家里没有火柴。 若是一般的停电,她会用燃气灶来点燃。可燃气灶是安装电池的,估计也无法使用了。 尧曳不死心的去试了试,果然一星火苗也打不着。 尧曳欲哭无泪,十分后悔把小蜡烛头给吹灭了。她在漆黑的厨房默默站了几分钟后,突然想起来家里有几个打火机。 打火机都是以前买条烟时赠的。条烟是送给客户的,有一些打火机比较精巧,尧曳便没有扔,随手放进装工具的抽屉里。 工具抽屉里东西更加杂乱,几个月都没有动过一次,还有大剪刀等锋利的器具。尧曳小心翼翼摸索很久,最后收集到三个品牌各异的打火机。 尧曳把三只打火机摊在客厅茶几上,一个一个试。前两个都无法打着,试第三个的时候尧曳原本已放弃了希望—— “咔嚓”轻响,打火机冒出蓝白色的火苗。 尧曳愣了一下,然后欣喜地握着打火机,跑到卫生间点燃了两支精油蜡烛。 房间里瞬间有了光亮。 尧曳把一支蜡烛留在厕所照亮,端着另一支回到客厅里。她站在茶几前仔细对比了一下三只打火机,前两个无法打着的都是闪亮的现代金属壳,而可以打火的这只做成了复古酒壶的形状。 尧曳想,或许是打火机的点火原理不同吧。方才小张说,他找来的打火机也都无法使用了。 而这枚复古酒壶形状的打火机打着过程中应该没有用到电。 尧曳很宝贝地将这只酒壶打火机收好。 古人大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电实在没有熬夜的理由。尧曳来到卫生间打算卸妆洗脸早些睡觉。 没准明早起床,就已经来电了呢。 尧曳把两支蜡烛摆在盥洗台一左一右照亮,然后抽了两张化妆棉,先耐心地对镜卸眼唇,再取卸妆膏揉在脸上。 仔细地打圈按摩,从脸上的粉底到脖子的防晒,然后尧曳一手拧开水龙头,一手在下接水。 “叱——” 水管里传来干巴巴的声音。 尧曳直发愣。 水也停了? 她擦了擦眼睛一圈糊着的乳膏,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依旧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高层供水也需要电力设备。 尧曳气恼地猛吸一大口气。她顶着一张油乎乎的脸,来到客厅的冰箱前,打开冰箱并没有映照灯亮起,尧曳这才想到,冰冻的食物也无法保存了。 但她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她首先需要找到水来把脸洗干净。 冰箱门里有鲜榨果蔬汁,有牛奶酸奶,有瓶装茶饮。 可是偏偏没有矿泉水。 尧曳不习惯喝没有味道的水,在办公室饮水都要泡些花草茶。她站在冰箱面前举着蜡烛想了半天,最后矮子里拔高个,拿出了瓶无糖乌龙茶。 总比不洗好,尧曳硬着头皮用茶水把脸上的卸妆乳冲干净了,然后用棉片沾着精华水把脸仔细擦了两遍。 最后尧曳拿出漱口水和电动牙刷,含了一口漱口水,用电动牙刷头简单手动刷了刷牙。 勉强凑合着洗漱完毕,尧曳把两支蜡烛都转移到卧室床头,懒得换睡衣,直接倒在枕头上。 蜡烛的光圈映在天花板上,墙壁上,投射出变形的光影。尧曳看着那些图形,脑子一片空白的发呆。 躺了一会儿,升起些疲惫地困意。 尧曳摸了摸脸,总觉得带着茶水的涩感,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床头蜡烛吹灭了。 睡觉。 或许是这一晚的经历令人心累,尧曳很快睡熟了。 卧室窗帘大开着,高升的太阳照在床上,尧曳在阳光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她看着明晃晃的窗口反应了一下,所有的记忆才重回脑海里。 尧曳下床尝试着按了按灯光开关。 灯没有亮。 她又打开水管试了试。 没有一滴水。 最后尧曳从包里翻出手机,黑屏。她找来充电器插进插座,等了几分钟。 手机毫无反应。 还是没有电啊。 尧曳苦恼地坐倒在客厅地板上,挠了挠头发。 她连几点了都不知道。 她应该去公司上班。 或者说出去看看情况。 但她很想先洗个头发洗个脸。 尧曳打开冰箱,看了看剩下的两瓶乌龙茶,决定放弃洗漱。 她拿了瓶牛奶当早餐,然后来到阳台窗口,慢慢喝着牛奶,看着马路上一片空旷,没有一辆车。 不,确切的说是没有一辆车在开动。 倒是有几辆车在道路上搁浅。另外,路上有许多人在骑行,比平常骑自行车的人多了几倍不止,像是城市里召开了一场骑行大赛。 尧曳又抬头看天,现在阳光出来,天气明亮,倒是比漆黑的夜晚可爱不少。 喝完牛奶,尧曳来到卧室,脱下睡得皱巴巴的裙子,换了内衣,套上件休闲的T恤裙。 然后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对镜照了照毫无妆容的脸,没什么瑕疵,但是气色十分不好。 尧曳找来顶棒球帽带上,又挑了支口红在嘴唇涂匀。 左右照照。 嗯,勉强可以出门了。 接下来尧曳开始收拾装备。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果汁一瓶乌龙茶放在茶几上。 又拿来两支新的精油蜡烛,和那枚能用的打火机放在一起。 接着是钥匙,钱包,阳伞。 之后她想了想,把没电的手机和充电器也拿出来了。 尧曳取出她最大的一只帆布包,把所有东西收进来。 最后她从鞋柜最深处,翻出她少有的一双白色平底板鞋,蹬上,出门。 第4章 大白天终于能够看清楼道的模样。楼梯是水泥灰色的,墙壁雪白少有污渍,近十年的楼房竟意外显得很新。下行过程中,曳现发现好几层楼道里的杂物都往边上堆了堆。 估计是昨晚有人上楼时被绊到了吧,她想。 好容易到了一楼,尧曳累得微微气喘。 走出楼道,尧曳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强烈的日光,撑起太阳伞。路过一单元门口自己的车,尧曳摸出车钥匙按了一下,车子毫无反应。尧曳耸耸肩,装了钥匙就走了。 经过保安室时,她往屋里瞥了一眼,没看到小张的身影。尧曳便没打算刻意找他,想着晚上回来再还蜡烛。 在小区走的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居民,大多数人手里都拎着水和满满的购物袋。平日里,尤其是工作日的早上,很少能见到这么多人在小区行走的情形。 到大门口时,尧曳和一对父子擦肩而过,父子俩双手各拎一大桶矿泉水。 相互对视,都觉面熟,尧曳率先停下脚步:“你好,你们是住七号楼么?” 父子俩也停下了。 儿子穿着高中蓝白校服,个头蹿得瘦高,他瞟了一眼尧曳,说:“啊是啊,五单元10楼。” 尧曳说:“我也是五单元,我住12楼。” 父亲颧骨上架着一副眼镜,镜架后眼睛一笑,回应:“奥,见过见过。晚上九点那会儿我接儿子下学,在电梯里碰见过几次。” 尧曳恍然:“是,我常那个点下班。” 父亲短暂的礼貌一笑后,脸色又凝重起来:“哎你说这电怎么说停就全停了,连个预先通知也没有。”他放下双手拎着的沉甸的矿泉水桶,伸手抹了抹额角,转头对高中生道,“别拎着了,放下歇歇手。” 高中生一撇嘴:“不用。” 父亲便不再理会他,叹了口气,对尧曳说:“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得用电啊,电一没,车也动不了,公交地铁也都瘫痪了,孩子今天还有模拟考,学校离这几十里路也走不过去啊。” 高中生:“哪还有考试,早取消了,老师都到不了学校。” 父亲:“人家住校的就能去教室自习,你连书包都没带回来。” 高中生张了张口,最后没说话,哼了声转开脸去。 尧曳看着他们拎回来的大桶水,随着说:“电一停水也停了,也没电梯,楼房太不方便了。” “哎,可不是。”父亲问尧曳,“你也是要出去买水吗” 尧曳:“我想先去公司看看。” 父亲两手一敲:“还是赶紧买些水好,汇丰超市的水已经被都抢空了,我们找了挺老远才在一家小超市里买到了这四桶水。” 他指了指脚边的矿泉水桶。 尧曳讶异:“这么快就都卖光了?” 父亲说:“不光是水,那些果汁啤酒,牛奶酸奶,还有食品什么的都被抢光了,货架都空了。” 高中生插话道:“人家大超市又不傻,车不能开就没法进货了,而整个城市的物资就那么多,超市肯定先把饮品食物什么的藏起来一部分,等过两天市面上的货物少了,再慢慢高价兜售出去。” 父亲:“不趁这两天多卖点,还藏起来?等来电了有什么用?” 高中生把双手水桶好好拎了拎:“你觉得这次停电很平常么?这么大范围的停电,现在都没有官方解释,鬼知道要多久才能来电哦。” 父亲瞪他:“拽什么?一天不来电你就一天没学上!” “一直不来电就好喽,高考就取消了。”高中生晃了晃脖子,“我们不用上学,你们也不用上班了。” 安静片刻,父亲怅然地叹口气:“别瞎说了,还是快点恢复正常的好啊。” 尧曳抿了一下唇,目光看向二人身后的小区大门。 阳光小区算是高档小区,大门尽管有些年头了,但石头和金属的造型还是很有艺术感。大门外有面小池塘,池塘里有几块奇石,池塘左右是弧形的道路。 大门口车行道的抬杆一根水平拦着,一根竖直举着,竖直抬起的杆外停着一辆白色轿车。 昨晚停电的瞬间,这辆车的车主应该正在停车刷门禁卡。 此时车里的人已经出去了,但是车却静止在了这里。 大门旁的老树在白色的车鼻子上落了两片叶子。 空气味道如常,树叶深绿变黄,人行道上的路面有些发旧了,一切都是平常无奇的熟悉样子,可是一切却又突然间不寻常了起来。 只是沉默一瞬,又有几人拎着水走进小区,进入视线。 尧曳收回目光,手勾着包带,冲父子俩一点头:“我现在先去公司那边,看看能不能了解些情况。” 父亲说:“好的好的,要是知道什么时候来电,或者有什么官方的通知,麻烦回家路过告诉我们一声。”说着他重新拎起了矿泉水桶。 尧曳答好。 走出小区门后,右拐朝大路走。 半年前尧曳回国,入职现在的公司,以上班便利为第一条件物色住房。公司所处的位置是一片金融区,写字楼林立,阳光小区算是距离最近的住宅区了。 平时尧曳开车从家到公司大约需要十五分钟。 公共交通也方便,尧曳偶尔乘坐地铁去公司,不用换乘,四站直达。 尧曳从来没有步行去过公司。 到公司的交通道路比较复杂,会经过一座立交桥,步行绕路的话会多些时间,但也不会太远。尧曳估计最多一个小时也就走过去了。 一路上经过的商场,饭店,铺面都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但路上的人却比平常多了许多,无论骑车还是步行,无论空手还是拎着食物,都显得十分匆忙,生活方式和节奏被突然打乱令人们充满焦虑。电一停,仿佛将这区域内所有居民都变成了难民。 尧曳撑着伞在阳光下走,大约十来分钟后,她站在了人行道的路口。路口前方便是市二环,双向八车道的公路无比宽敞,却一片空荡,深灰的沥青路面,雪白的道路标线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有两人在公路上面骑自行车。 反正现在也没车,一直沿着步行道走会绕远路,尧曳决定上二环路走。 沿着车道走了不久,尧曳从岔路口顺着弧形道路慢慢上了高架桥,走到最高处后,有微风袭来,很舒适。入秋后阳光依旧热烈,但只要有风,便能够感受到与夏天不同的清凉之气。 尧曳停下脚步。 这座精心设计的立交桥是重要交通枢纽,有三层之高,盘旋而有序地延伸向城市的各个方向。立交桥周围布满高楼大厦,绿化良好,这些灰白的公路像是代表发达意义的城市掌纹。 尧曳一边远望,一边从包里掏出一瓶果汁喝。走得口渴,尧曳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略一歇后继续上路。 爬下立交桥后沿着车行道继续走,然后从岔路口进入辅路。大约再前行一公里之后右转,便可以到达公司了。 尧曳喝完了剩下半瓶果汁,走到辅路旁的人行道,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里。这时,她看到前方不远停着一辆推车。 推车旁有一个老阿姨站着忙碌,随着走近,食物特有的香味钻进鼻子里。 尧曳走上前,看到推车上放着一只瓦斯炉,炉上架一张平底锅,老阿姨正在锅里烙一张饼。 老阿姨给饼翻了个面,转头看尧曳:“姑娘,买个手抓饼?” 烙好的那一面饼层次酥脆,色泽金黄。 整个推车摊子虽小,但看起来整洁干净。于是尧曳点头:“嗯,来一份。” “蛋和肠都要吗?” “不要肠,多放点青菜。” 瓦斯炉旁边摆着几瓶调料和几个塑料袋,其中一个塑料袋里装着洗净的生菜叶。 “好嘞,五十。” 老阿姨熟练地磕开鸡蛋打在饼上。 五十?尧曳愣了一下。 她没在这种流动早餐摊吃过早饭,但她在地铁口,学校门口等地方却常见到,许多人在摊子买上份食物边走边吃,方便热乎。 可按说价格不该这么贵啊。 她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吃上一份精致的早餐全餐也不过五十块钱。 尧曳有些犹疑,但也没说什么,翻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的递过去。 “自己找一下钱吧。” 老阿姨手里忙活着,冲着推车下层放着的纸盒示意。 尧曳把一百块钱丢进纸盒里,然后把纸盒抽出来一点,方便找钱。 她从盒里拿出两张二十的和一张十块的,叠好塞回钱包,这时她看到钱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板。 纸板上用大字写着: 【飘香手抓饼 经典搭配 8元 加蛋 2元,加肠 2元】 尧曳一挑眉,把纸拎出来:“你这菜单上不是写着手抓饼八元吗?” 老阿姨瞅了一眼,面不改色:“那是昨天的价格。” “一天从八块涨到五十?” 老阿姨给饼翻了个面,开始涂抹酱料。 “昨天可没停电啊。你看我现在用的这个瓦斯炉,一个气罐好几十块钱,用不了多久,可没电怎么办呢,也只能用这个。” 她用夹子夹了几片生菜摞在饼上,“洗菜和面啊,我用的都是矿泉水,还有鸡蛋和蔬菜,都是家里的存货,现在想买都不好买了,菜市场根本没人出摊。” 老阿姨把饼卷起来塞进纸袋里,递过来,看着尧曳问:“你还要不要?” 尧曳面无表情地把纸板塞回原位,接过手抓饼纸袋。 老阿姨微微一笑,拈手巾擦了擦手:“要是过几天还不来电,就这个饼,一百块钱我都不卖喽。” 尧曳看着纸袋里的饼。 平时她决不会拿这么油腻的主食当早餐。不过这刚烙好的饼,油汪汪的,有蛋有菜,闻着挺香。 尧曳咬了一大口后,慢慢吃着走,到路口拐角时刚好吃完。 尧曳从掏出纸巾,擦嘴擦手,之后掏出手机,以黑屏作为镜子,补涂口红。然后她抿抿唇,清清嗓子,昂首挺胸,朝公司大门走去。 拐角处的这栋写字楼高大气派,是整条金融街的地标建筑。 公司位于写字楼的一到三层,其中尧曳的办公室就在二楼拐角处,没有遮挡,视野良好,可以看到对面大公园与二环路上的车水马龙。 尧曳刚转过拐角,就看到写字楼前的地面上有奇怪的反光。 几步走近,原来是玻璃大门碎了半扇,一地的玻璃碎渣。原本门叶的位置变成了一个空洞,写字楼的玻璃门又高又宽,于是这个空洞显得尤其大。 尧曳摸摸鼻子,小心地避着玻璃渣走进楼里。 大堂前台空荡无人,往左一拐,沙发休息区聚了许多人,大部分是面孔陌生。尧曳正在环顾,一人从角落沙发站起来,朝她招手。 “尧经理!” 是她手下新招的实习生王牧野。 王牧野长得高壮,但却白净,一副黑框眼睛,显得精神又斯文。他迎了两步把尧曳领到休息区一角。 这片沙发群都是公司同事,纷纷跟尧曳打招呼。 尧曳看到陈总也在其中坐着。 陈金石是这个金融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尧曳父亲的好友,从小看着尧曳长大的。尧曳父亲在国外另有家室,生活适足,尧曳懒得掺和进去,研究生毕业就回国工作了。 有父亲的嘱托,陈金石对她十分照顾。 尧曳跟大家打过招呼,在陈金石对面坐下。然后她看了下人数,公司一共四十三名员工,这里一共只坐着八人。 这些人应该是住所距离公司比较近的。 但尧曳记得陈金石的家在十几公里外的独栋小楼。 于是她看着陈金石问:“陈总,您怎么来的公司?” 陈金石闲闲搭着沙发扶手:“我昨晚在公司附近应酬,饭还没吃完电就停了。” “您没回去家?” “没有。”陈金石无奈淡笑,“在大厅凑合了一晚上。还有小刘和小秦,也没回成家。” 他指指身边坐着的两个年轻人。 其余人开始相互交谈,大部分都是骑车来的公司。王牧野去给尧曳端了一杯喝的,一边走回来一边说:“哈,我滑滑板过来的。” 纸杯被放在面前茶桌上,尧曳看到里面盛着热乎乎的咖啡。王牧野坐回一旁,挠挠头发:“前台只有这种速溶咖啡了。” 尧曳双手端起杯子,冲他微笑:“已经够可以了,我家连热水都没有。” 尧曳抿了一口咖啡,朝身后入口方向看了一眼:“办公室都进不去?” 有人说:“是啊,都是智能电子锁。” “昨晚陈总他们回公司,进不来写字楼的大门,小陈搬来了个消防栓砸锁,结果锁没开,玻璃先砸碎了。” 小秦尴尬地摸摸脖子:“今早有工作人员来了,这个门咱们公司得赔两万多。办公室的智能锁就更贵了,没有人敢强行砸开了。” “不过办公室里都是电脑什么的,进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尧曳点点头,又问大伙:“什么原因导致所有电都停了,有消息么?” “不知道,所有人都在问。” “现在都没有官方的解释呢,已经停电十几个小时了。” 陈金石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然后开口说:“清早有四个人骑车出去了。两个人骑车往东,去市政府询问情况。另两个人骑车往西,主要是想看一下停电的范围有多远。”说着,他转身看一眼玻璃窗外的日头,“快中午了,他们也走了有四五个小时了。” 又坐了一会儿,陈金石招大家去公司附近的一家铜锅涮肉吃午饭。 “那家涮肉是纯炭火的锅子,我早上路过看到他们还在营业。” 其余几人纷纷答好,停电了还能够吃上火锅也是不易。 尧曳刚吃了一份手抓饼,现在还有些撑,便没有一起去。但她也跟着出门了,想在附近转一转。 这一片都是商业区,路上连人影都少见,显得死气沉沉。整条金融街上大大小小的公司,成千上万的工作,或许没有哪些是不需要电还可以进行下去的。 尧曳随意走着,从金融街旁的小路拐进去,有一条遍布快餐店的美食街,这里是众多职员解决饭食的重要场所,也是外卖小哥接单取餐的黄金宝地。走了一段,尧曳看到了一家从未留意过的简陋铺面。 铺面左边挂着喜家德水饺的红色商标,铺面右边挂着吉野家的橘色招牌,两家快餐店都关着,但这间铺面却仍在营业,而且门前居然还聚集了两个人。 尧曳上前,看到店铺里摆着几排煤气罐,还有一些锅炉器具,原来是卖燃料相关物品的。 店门前一个穿拖鞋的中年妇女坐在椅子上,她身边摆着一只巨大的纸箱,两个人正弯腰从纸箱里拿取东西。 中年妇女一只腿架在另之腿上,晃荡着脚上的拖鞋,冲着尧曳问:“最后两个了,要不要?” 最后两个什么 尧曳刚想问,就见那两个客人抱着好几罐燃气瓶转身走来。 手抓饼老阿姨的燃气炉上安装的正是这种燃气罐。 这是在停电的情形下也可以使用的燃料器具。 尧曳赶忙点头:“剩下的两个我都要了。” 中年妇女冲箱子一努嘴:“自己拿吧。” 尧曳走上前,弯腰从箱底拾起最后两个气罐。 她直起身子,一手握着一只气罐打量,罐子薄薄的金属瓶身上印着商标,瓶顶有个小盖子,掂在手里比想象的轻一些。尧曳在今天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燃料。 中年妇女朝她道:“一瓶五十,两瓶一百。” 尧曳问她:“店里还卖不卖燃气炉?” “卡式炉?” “就是安装这个燃气罐的炉子。” “那就叫卡式炉。”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把二郎腿放下来,圾着拖鞋走进店里,从货架上搬起一个比萨盒大小的纸盒,走出来放在椅子上。 “这个三百,里头另送一罐燃气。” 尧曳知道她卖的价格一定比平常高,但还是只能掏钱买单。 现在几乎都是手机支付,但尧曳钱包里一直压着一千块钱现金,以便不时之需。眼下这不时的情景是发生了,可转眼钱就花出去了一半。 尧曳付出了四百块钱后,头一次产生了钱不够用的担忧。 尧曳把燃气罐搁在纸盒上,抱着纸盒返回公司。 等了一会儿后吃饭的同事回来了,大家三两闲聊,打发时间。 直到太阳明显西斜,分头骑车去打探情况的四个人还没有回来。 有人说:“或许他们还没有骑到有电的区域。” “或许,停电的范围比想象的大得多。” 话音一落,大家都陷入沉默。 尧曳接了一杯热水慢慢喝完。 陈金石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对大家说:“今天就这样了,你们该回家的赶紧先回去吧,一会儿天黑了看不清楚道路。” 尧曳问:“那您呢?” 陈金石:“我家啊太远了,现在骑车往回走,到家里也得半夜了。” 一个同事说:“要不您去我家住吧。” 另外也有同事邀请。 陈金石摆摆手,说:“我啊,还是在这凑合一晚上,也顺便等那四个骑车出去的人回来。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过来听消息。” 又交流几番,两个男同事留下与陈总一起等,其余人相继离开了写字楼。 尧曳抱着卡式炉往回走,一路上经过三家开门的超市,有大有小,但都没有矿泉水售卖。 或许真像那高中生所说,店家把水藏起来了一部分。 也或许真的已经都售光了。遇到恐慌情况,人们的囤积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回到阳光小区时,夕阳已经西落不见,只剩半边天空的晚霞。 尧曳远远看到保安室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 离的近了,她看清这辆三轮车的车斗很大,但同时也很破旧,从车把到车身都锈迹斑驳。 保安室的门半开着。 尧曳把装着卡式炉的纸盒放在门口,推门进去,小张背对着站在屋里。 但尧曳第一眼没看到小张这个人,她看到了堆满一屋子的大桶农夫山泉水。 红白的包装,透明的瓶身,粗墩墩圆滚滚,一桶桶的简直在发光。 小张闻声回头,看到了尧曳。 他仔细看了她一眼,感觉和之前所见有些不大一样,但也说不上哪不一样。 于是小张转开目光,指指抽屉说:“我今天买到了几包蜡烛,够用了。你不还我也成。” 尧曳没说话,于是小张又瞅了她一眼。 这回他知道哪不一样了,她的眼睛充满神采,同时又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矿泉水。 尧曳看完水桶,又看向小张,眼睛都亮了。 “这些水,是卖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要写到小张出现一下,所以这章字数很足~ 十一有事,暂停两天。 第5章 “这些水,是卖的吧?” 小张下意识看向满地的矿泉水桶,脑袋上下动了动。 见他点头,尧曳赶紧把钱包摸出来,走到他面前翻开钱包:“我要两桶,多少钱?” 钱包被撑开,能看到里面薄薄几张粉红钞票,而她手指捏在那叠票子上,一副无论多贵都要拿下两桶水的架势。 小张瞬间了然:“现在外面都没有水卖了吧。” 尧曳:“可不是,还好你这里有。” 小张又点点头,慢吞吞地说:“两桶给三十吧。” 这价格倒是比她预期要低很多,毕竟一张手抓饼都卖上五十块钱了。尧曳抽出张一百的递过去:“这样吧,我先要两桶,你再帮我预留四桶,剩下十块你就……” “——当作小费?” “——不用找了。” 两人同时说出了后半句话。 尧曳有些诧异,不由望向他。 小张别开脑袋,他不是有意抢话,只是话音和意思都到那了,他没忍住。 尧曳还举着那张一百块钱。 小张眼皮一垂,低低说了句:“不预留。”然后他转身拎起两桶水,往门边一放:“就这两桶,三十。” 尧曳打量似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把一百块钱装回去了,换成三十重新递给他:“行吧,我有零钱。” 小张接过钱塞进裤兜里,然后他的手就始终留在了裤兜里,维持一个单手揣兜的姿势。 他默默看着尧曳走到门口,尝试着拎了拎水桶。水桶很沉,她压根没拎起来,只是晃了晃,就松开了手。 她穿着米白色的短袖裙,到膝盖,裙子下摆露出来的两根小腿还没他胳膊粗。 尧曳突然又转过身来。小张赶紧移开目光,继续看一屋子的水桶。 “对了,我带了蜡烛还你。” 尧曳从包里掏出一支带着精美包装的蜡烛,小张没有立刻接,她就顺手搁在了窗前的值班桌上。 搁完一抬头,尧曳看到窗玻璃上用胶带贴了张A4纸,窗户朝西,傍晚的光线将纸照得半透明,能够看清上面打印了两行姓名与号码。 尧曳伸手把那张纸揭下来,翻到正面。 【值班联系人: 张富贵 131xxxxxxxx 张晓 188xxxxxxxx】 尧曳看完A4纸又看向他:“这上面哪个是你的名字?张富贵?” “张晓。” 尧曳笑了笑,把纸重新贴回窗玻璃上:“你这名字挺好。” “哪里好?” “正着叫反着叫都省事。” 张晓:“这有什么好,都是重名的。”有些人天生就是不会聊天。 说完张晓突然抬起眼皮,视线看向她身后。 尧曳回头,发现那张A4纸掉了下来。 尧曳从桌子上把纸捡起来,重新按到玻璃上,手刚一松,又掉了。 再试一次,还是贴不住。 有点尴尬,尧曳把纸摆正在桌子上,用蜡烛压住:“胶没粘性了,我就给你放这吧。” 张晓低低嗯了一声。 天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屋里的光线显得晦暗昏黄。 值班桌前有把椅子,就在尧曳身边,但她没有坐。小张身后靠墙是一张长木沙发,他也没有坐。 两人都站着,这显然不是一个放松的选择。 “张晓。”尧曳站在门和桌子之间,突然又叫他。 张晓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两只手一搭一搓,意思是还有什么事。 “你手头的现金多不多?” 张晓脸色纠结了一下:“怎么了?” “放心,我不朝你借钱。”尧曳一只手按在桌上,另只手一比划,这是开会时常用的姿势。但是如今尧曳戴着棒球帽,穿着平底鞋,所以丧失了些气场,反而显得像名导游,“现在不知道要多久才来电,物品稀缺,物价只会越来越高,而手机银行卡都用不了了,大家肯定都想多挣些现金……” 张晓立刻说:“我没有讹你,这些矿泉水我拉货时就是12块一桶,我只挣几块钱跑腿费。” 尧曳挑眉:“我什么时候说你水卖的贵了?”她努力柔和语气。 “我的意思是劳动最光荣,你不喜欢收小费我理解,但是,正常的劳动付出就该得到回报。” 张晓微微皱眉:“比如?” “比如你帮我把水搬回家,跑腿费多少合适,你看着提。” 张晓眉头顿时一松,他瞥了眼门口的两桶水,直截了当地说:“你拎不动。” “……” 尧曳吸了口气,“对,这么大两桶水,我确实拎不回去。” “六十。”张晓报价,“一层楼五块,12层六十。” “一桶水?” “一共。”张晓冲门外一扬下巴,“我有三轮车,路上就不收你钱了。” 价格谈妥了,张晓把两桶水拎到三轮车上,锁好保安室的门。然后他低头看到门边地上放着的纸盒:“这个卡式炉是你的?” “对,买来烧点热水。” 张晓一点头,把盒子和气罐抱起来,一起放到三轮车上。 放好后他顺带着问:“多少钱买的?” 尧曳说:“卡式炉三百。” 张晓抿了抿唇。 “怎么了?” 张晓抬起眼皮:“你被坑了。” “……” “我也进了几个炉子,一百五一个,质量比这个好。”小张又指指纸盒上的商标,“就这牌子,一百块买都嫌多。” 尧曳一时竟不知回复什么。她的思维里从来没有一个物品合不合算的概念,在这个品牌溢价经济泡沫的时代,有卖有买,一笔交易就是成了。 张晓及时体察到了她的沉默,并且将此解读为难过,于是他一边推动三轮车一边试图劝慰。 “其实你买的这个吧质量也不算太差,可以凑合用。” 尧曳轻声一“哦"。 张晓将三轮车车推到斜坡处,下了人行道,沿着平坦的车道走。车子不知哪处构造在磨擦,随着行进发出有节奏地金属敲击声音。 “铛,铛,铛——” 这声响使人不得不关注它,尧曳看着三轮慢悠悠地转,突然觉得眼熟。 “这三轮车,是不是之前停在我车库门口的?和那堆杂物一起?” 顿了一下,张晓才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是。”或许觉得擅用他人物品不好,他赶紧又补充,“一直没有人认领。而且坏了,我重新修了修,才能用。” “是哦。”尧曳拖长尾音,若有所思,“那堆杂物里,不是还有两辆自行车?” 张晓说:“是……” “你可以都推回来,修补一下,转手就能卖出去。” 张晓闻言立即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确定她是否在认真建议。 “我不是在调侃你,我说真的,现在人都乘车出行,偶尔有自行车的家庭也不足人手一辆,自行车肯定特别紧俏。”尧曳唇角一扯,看向张晓,“你怎么这个表情?还是——你已经把自行车都推回来了?” 张晓转回头去,不知在看车轮还是看地面,总之他脑袋微微低垂:“我都放在保安室后面了,你如果想骑得话……” “我不会骑车。” 张晓脚步慢了一下。尧曳摊摊手,走到与他并排:“我倒是想骑车,一直步行怪累的,现在学骑车还好学么?” 张晓侧头看着她,思考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分人。” “怎么个分法?能学会的和我这种学不会的?” 停顿了下,张晓转回头去看前边。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清楚。” 尧曳笑了笑。她也看向前方,此时天空呈现淡淡的粉橘,有些粉色很远,像是云彩的颜色,有些橘色很低,像是夕阳的颜色,大部分二者都混在一起,衬着栋栋楼房,形成很写意的晕染底色。 这傍晚时间还持续得蛮久的。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只有三轮车“铛,铛,铛”地响着。 尧曳突然问他:“你怎么不骑着走?” 张晓说:“我骑得快。” “哦,想等我一起走?” 张晓又转头看了她一眼,语调认真:“不是,我拉着你的东西,怕你担心我把东西拉跑了。” “……” 尧曳双手抱到胸前,换了个话题。 “你从哪里搬回来这么多水?” “一个仓库。” 张晓声音平平淡淡的。 “矿泉水的仓库?” “农夫山泉的仓库,我帮他们搬过一次货。” “有水也有饮料?” “对。” “远不远?”尧曳也是走路无聊,想到哪问哪。 张晓想了一想,才回答:“远。” 尧曳语调一挑:“怎么?怕我知道了去那里买东西?” “不是,不骑车的话,是挺远的。” 已经走到七号楼了,小张赶紧推了两步,将三轮车停在五单元楼下。 “到了。”张晓走到车斗面前,将卡式炉纸盒夹到一只胳膊底下,将燃料罐夹到另只胳膊底下,然后两手拎起两桶矿泉水,径直走上单元楼梯。 尧曳还想自己拿着零碎东西呢,没成想什么都不需要。连门都不用她帮忙开,张晓大步跨上楼梯,用脚抵开门扇钻了进去。 尧曳耸耸肩,跟了进去。 张晓步子很大,两阶两阶的上,尧曳每次踏上新层楼梯,正好看到他迈上最后一层转过楼角。 他穿一条速干面料的黑短裤,裤长到膝盖,比正常男士七分裤短一些,不知是裤型如此还是因为号小了。不过他的腿确实长,随着迈步,小腿肌肉一道道绷出来。尧曳觉得他身材大体不错,是那种一打眼挺瘦,但细细看来却有流畅肌肉的体型。 就是黑了点。还不是天生黑,是后期日晒风吹积累下的红黑。 “喂——” 尧曳的声音响起在楼道里,“你多高?” 她的声音淡淡的,在楼道里连回音都没激起来,张晓却仿佛脚步绊了一下。之后他下意识改成了只迈一阶楼梯。 “不知道。” “自己多高不知道?” “上学时候体检是一米八,不过后来又长了。” 尧曳轻轻“哦”了一声:“我感觉你应该一八五往上。” “差不多吧。” 安静上了一层楼,尧曳突然又问:“你上的什么学?” “啊?” 尧曳撑着腰爬楼梯:“上学体检,什么学?” “大学,不怎么出名的。” 张晓回答完,一抬眼就看到10层的标识了,他一提肩,一口气把剩下两楼爬了上去。 张晓把两桶水搁在地下,在楼梯口等了几分钟后,尧曳才显出头来。 12层楼一下也不带歇的,尧曳累得微微气喘。 张晓也累,头顶出了点汗,他用肩膀袖子擦擦额头,说:“那我下去了。” 尧曳在最后一节楼梯停住了,抬起脸看他。棒球帽檐下她的头发濡湿几缕,脸色累得微微泛红,一双眼睛却镇静地,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张晓被她一看,有点莫名,手里的袖子也放下了:“咋了?” “你说呢?” 尧曳伸手以转弯的动作挥了挥:“拎到这就完了?帮我把水拎到屋里去。” 张晓站在原地没动。 尧曳迈上了最后一阶楼梯,绕开他这座门神,跨过矿泉水桶,推开楼道防火门。 防火门一开一合,晃悠了两下就静止了。 张晓听到门页那边的楼道里传来钥匙的声响,随后是转开门锁的声音。 然后就没有其他声音了。 张晓低头看看地上的两桶水,看了半分钟,重新把它们拎起来。他用肩膀撞开防火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男主有名字了~ 【微博:甲虫花草花o 】 文章完结后我会挑几个面熟的在微博送出礼物,所以章节评论和微博评论的昵称最好有个关联,或者说明一下。 写文是件开心且辛苦的事,追文更是~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伴我的文字~ 第6章 里面的楼道黑沉沉的。平时声控灯十分敏捷,但如今灯泡全成摆设,人们才发现,哦,原来这楼道里是没有开窗户的,像是一个封闭的方盒子。 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里侧那户开着的门。张晓朝那走过去。 他踩上地垫,侧身进门,看到了无比简约的大客厅。房子的门厅,客厅以及饭厅连成一体,显得尤其宽敞,户主东西也少,整个房子甚至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 “把水放到厨房吧。” 尧曳的声音打阳台上传来,她微微踮脚,把窗户推开大半透气。 张晓望着她的位置,迈出一步后,反应过来。他立刻停下,一只脚踩住另只脚的脚后跟,把鞋子蹬掉。 “不用换鞋了。”尧曳走回到门厅。 张晓动作静止,视线扫过尧曳脚上的白色拖鞋。 “家里没有大号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张晓点了下头,鞋子已经被蹬掉一半了,他踩着鞋跟走进客厅,看到了右侧的开放厨房。他走过去,把水桶放在地上,又把一直夹着的卡式炉放在灶台旁边。 他转过头:“好了,那我——” “这个炉子你会安么?” 张晓把话咽了回去。尧曳抱着手臂,靠在两步之外的冰箱旁边,看着台子上纸盒。 “这个气罐得自己安装吧,安不好会不会爆炸?”尧曳手在胳膊上敲了两下,“要不麻烦你帮我把卡式炉装装好,可以么?” 她的语气难得相当客气。张晓站都站在这里了,不过是顺手的事,于是他答应道:“行。” 张晓拆开纸盒,从泡沫里把炉架搬出来。品牌包装比较简陋,也没有说明书,但是气罐一头有转钮,炉子一头有凹槽,很轻易就安装好了。 张晓转动开关,蓝色火苗冒了出来,左右旋动还可以调节火焰大小。 他把转钮一闭,说:“可以了,你直接转这个开关开火就行。” “这么简单哦。” “嗯,很简单。” 尧曳看会了,转开脸,指指餐椅:“你坐下歇会儿吧。” 她转身打开冰箱,拎了瓶细长的红酒出来,然后从杯架取下两只玻璃杯,一座一杯,在餐桌上面对面搁好。尧曳推开椅子坐下,“砰”地拔开瓶塞,这时她发现张晓还在厨房里站着。 她抬起头和他对视。 “坐啊。” 张晓抿了抿唇:“我不喝酒。” 尧曳拎瓶倒酒,先倒对面的杯子,再倒面前的杯子。紫红色的液体浮起细细密密的泡沫。 “是不会喝还是不喝?” 张晓没有回答。 尧曳端起面前杯子,抿了口酒,看着他笑了一下:“想什么呢?”她的音色极具轻松,“酒又不是给你倒的。” 张晓伸手指了指餐桌,陈述:“你倒了两杯。” “两杯怎么了?”尧曳敲一敲玻璃杯,“又没电又没水的,整天上上下下爬楼梯,又累又苦,我还不能一下喝两杯酒吗?” 张晓哑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尧曳把棒球帽掀了扔到一边,用手往后拨了拨头发,整张脸完全显露出来。她把头发缕到一侧肩上,撑着脸笑了:“逗你玩的,这杯是给你倒的。”她伸手推了一下对面杯子,“放心吧,这是气泡酒,饮料似的,还没啤酒度数高。” 客厅左右都是大扇玻璃窗,屋子里充满落日最后的余光,她的脸上被映出质感的光泽。她弯起眼睛笑,眼仁剔透有光芒。 是角度好。也是光线好。 张晓一时间觉得她像某个电影的女主角,美丽淡漠,动不动就给长镜头的那种。但是他电影看得少,找不出一个最好的比较。 张晓挪动一步:“不必了,我该走了。你……” “我叫尧曳。”尧曳指着自己。 “哦尧小姐,我该走了,不过你……还得付六十块钱。” “你猜是哪两个字?” 张晓皱了下眉,她似乎总能扯出新的话题。 “尧,曳,你猜是哪两个字?” 张晓又把自己的话语吞了,回答:“尧舜禹的尧。” “曳呢?” “拽字少了偏旁。” “呦,厉害哦。”尧曳双手托脸,“很多人都以为是叶子的叶,或者火华烨。” 张晓低头回看她,语气平淡:“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登记了车库,我第一天晚上就查了。” “……” 张晓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无聊,天色已经慢慢黑了,他不打算再跟她瞎扯。 张晓走出厨房的空间:“六十块钱你下次路过保安室再给我吧。” 尧曳:“为什么下次?” 张晓定定看着她,尧曳仿佛恍然:“哦,你觉得我故意不给你钱?” 张晓感觉自己冷笑了一下:“那你现在给吧。” “12层楼,爬上又爬下不累吗?想让你喝口东西休息一下还不领情。得,不喝就算了,我钱包在那个包里——”尧曳指指沙发上的帆布包。 张晓立即大步迈过去,把帆布包抓起来拎到她面前。 尧曳打开包扣,摸出钱包,翻了翻,抬头说:“我只有一百的。” 张晓的兜里只有三十零钱,是她刚刚买水给的。张晓皱着眉探头看。 尧曳直接把钱包递过去:“真的,有一张二十的,其他都是一百的。” 张晓没有看,站直身子说:“算了,下次给吧。” 尧曳耸耸肩,把包装好。 张晓朝她伸手,想把包给她重新放回沙发上。 尧曳不明所以:“不是下次给么?” “……对。”张晓深吸口气,“那我先走了。” 尧曳把放在怀里,点点头,又端杯喝了口酒。 张晓走到门口地垫,蹲下提好鞋跟,然后他站直身体,手扶在门把上。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回头点了点头,转开门把就走了。 天已经近乎全黑了,从门口到餐桌的距离就已经看不清晰。桌上两只酒杯有淡淡的反光,不知反得是落幕日光,还是新生月光。 门关上后,尧曳思考着慢慢把自己杯里的酒喝完。另一满杯的酒她没有去管。 喝完酒有点饿,她离开餐桌来到厨房,翻出一罐混合干果,吃了几口充作晚餐。 然后她从壁橱里端出最大的一口蒸锅,将锅架在卡式炉上试了试,还算平稳。她把锅放在地板上,拧开矿泉水桶往里倒水,之后把锅抬到炉子上烧热。 这样连烧三锅,烧掉了一桶半的矿泉水,尧曳又加了些凉水兑温,把头发和身体都仔细冲洗了一遍。 洗干净后感觉神清气爽,尧曳用毛巾包住头发,点着蜡烛在镜前敷了个面膜。 尧曳原本想等头发干,可是往床上一靠,十分无聊,毫无消遣,没多久就睡着了。 她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拳头粗的精油蜡烛烧得只剩一个底了。 好在卧室没风,没有烛火引燃的不幸发生,但一只蜡烛就这样被浪费殆尽,还是令尧曳心疼得够呛。 她先是想,如今情形下,一根蜡烛的价值可远高于一座璀璨的水晶大吊灯了。 随后又想,这才停电两天,她怎么就这样快速转变了衡量事物的价值观念呢? 电是必须要来的。 这样凑合几天还行,但如果一直没有电,尧曳觉得自己简直无法长久生存下去。 她学的是金融,做的行业是金融,没有电无异于砸光了她的饭碗。 她的家人远在异国,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几乎等同永远失联。近处可以传递书信,但是没有电力的支持,书信若想飘洋过海到达彼岸的国度又是何其艰难? 不说那么远,就往近了说,她的钱包里只剩五百来块现金了。乍一停电,物价高得离谱,仅凭这五百元钱恐怕一周的伙食都难以应付。 尧曳揉揉头发从床上坐起来。她一方面努力寻知缘由,期盼赶紧来电,另一方面,她也得想办法换些现金,存储些水和食物才好。 尧曳来到厨房烧上热水,打开冰箱。冰箱已经彻底变至室温,冷藏室的草莓蓝莓都烂了,一袋全麦面包也过了保质期。冷冻室更甚,牛排等冻物都软软地化掉了,泡在一层水里。 尧曳找来两只大塑料袋,套在一起,将冰箱里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 她洗干净手,倒了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喝。一杯水没喝完就坐不住了,尧曳简单洗漱了一下,拎着垃圾袋出门。 自己的车还在楼前空地安安稳稳停着,车旁边的两只绿色垃圾桶已经被塞得爆满。 尧曳把手里的大垃圾袋搁在垃圾山的顶端,拍拍手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走在路上,她发觉小区行人没有前一天多了。 或许是已经买好了水和食物,也或许是今天有些晚了。 尧曳把太阳伞侧过来,看着日头,估摸着已经接近中午了。自然醒的时间就是这样不可预测。 经过保安室,她看到张晓正在从门口三轮车往下搬一只白色塑料箱,箱子里一半装着绿油油的橘子,一半装着黄莹莹的柚子。 都是些好存放的水果。 尧曳是从他背后走过来的。 “进了不少水果呀。” 张晓抱着大箱子,慢吞吞转了个身,看到尧曳,他回应说:“啊。” “也是从仓库进的?” “对,另一个仓库。” 张晓把箱子搁在三轮车架上,看了尧曳一眼:“你来还钱?” 尧曳:“不是,我刚出门。现在大概几点了?” “十一点左右。” 听到尧曳不是来给钱的,张晓就丧失了聊天欲望,他重新搬起大箱子往屋里走。 门没有全开,箱子卡了一半进不去,张晓刚想放下箱子开门,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把门抵开。 那只手细白,指甲上涂着干净甲油,中指还带着一枚别致钻戒。一打眼就是没有做过任何活计的样子。 张晓低低说了声谢谢,小心避开她的手,抱着箱子移进门里。 尧曳收回手,勾了一下肩上包带:“我晚上回来就给你钱。” 张晓说:“都行。”他在屋里转了半圈,然后把箱子放在沙发上。 第7章 尧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之前一直认为这世界是由小部分人说了算的,他们掌握丰饶的资源,可以轻而易举地享受生活。可随着盛满美梦的餐盘打碎,她才意识到这些所谓命运的馈赠,其实只是把人凌空架到一个难以适应的高度上,会那样容易就跌下来。而那些默默耕耘的人,一步步走来,脚下的路是那样坚定。 有风袭来,放在地上的阳伞滑动了一截,在张晓回头看之前,尧曳捡起伞,撑着走了。 她走出小区,按原路走上高架桥,当下桥走上辅路,她看到那位老阿姨依旧在老位置上卖手抓饼。不过今天这条路上除她外,还有另外两辆推车停在几米开外,看样子也是出摊售卖食物的。 尧曳走近,老阿姨冲她招呼:“来个手抓饼?” 尧曳肚子空空,但是犹豫了一下。 “老顾客了,还是卖你五十,今天七十块钱都卖出去好几份。”老阿姨伸手掀了一下锅旁的塑料袋,“你看,这一上午都快卖光了。” 袋子里的只剩下三张面饼,菜叶也只剩小小一堆。 尧曳把手伸在包沿上,想了想,还是说:“不用了。” 除去欠张晓的搬运费,她还剩下四百来块钱,如今情形,花费八分之一的钱吃一餐饭未免太奢侈。 老阿姨顺着她的眼神,朝前望了望那两辆推车。 “姑娘你大可放心,前边那两家啊,都是趁着停电想出来赚点块钱的,吃的卖得贵,量还特别少。不像我,一直做这个手抓饼都好几年了。” 尧曳笑了笑:“谢谢,不过我吃过早饭了。”说完她捂着差点咕咕叫起来的肚子走了。 快速路过另外两辆香喷喷的餐车,转过楼角,尧曳朝写字楼走去。 门口依旧布满玻璃碎渣,时隔一天也无人收拾,看来这里的物业也彻底罢工了。 尧曳走进大门,看到大厅旁的沙发休息区只有零散几堆人,比昨天聚集的人少了大半,同时也十分安静,似乎大家已经对目前状况完全接受,疲于讨论了。 尧曳在靠窗的沙发辨识出了陈金石的背影。她朝那边走过去,看到了陈金石,王牧野还有另外三个同事。 王牧野说:“尧经理,你来啦。” 尧曳:“今天起晚了。”她冲大家点头,然后在沙发一角坐下 王牧野说:“陈总就说你家离得近,肯定会来,所以要等你,不然大家就都散了。” 尧曳看向陈金石,陈金石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上面搁着的半瓶矿泉水:“有几个人家离着太远,我让他们趁着白天赶紧回家了,没电前,大家也都不用来了。” 尧曳问:“昨天不是有几个同事骑车出去了么?远处情况怎么样呢?” 陈金石:“往西的一直骑车出了六环,都没有电,于是就回来了。往东也同样没有电,他们骑车到了市政府,碰到了许多赶来询问情况的人,甚至有一些人来自远郊村庄。看来,至少咱们整座城市都没电了。” 尧曳皱眉:“那什么时候可以来电有说法么” 陈金石摇头。 王牧野:“现在停电的原因也没人知道啊,各个电路,各种电器运行得好好的,突然齐刷刷都停电了,政府的工作人员也都一脑门雾水。不过听说他们这两天会在街道张贴通知,让大家不要太恐慌焦虑。” 王牧野挠挠头发,问:“哦对了,尧经理你有存折吗?” 尧曳一时疑惑:“存折?” “对,小本子样的存折。” 尧曳:“我从来都没用过存折,银行利息那么低,定存太不划算。怎么突然问这个?” 王牧野:“这不电一停,很多人手里都没多少现金嘛,所以今天开始,一些大银行可以使用存折取现了。” “只能存折么?信用卡可不可以?” 王牧野摇头:“不清楚,我也是刚听别的同事说的。而且需要排号,每天的取现金额也有限制。” 尧曳说:“嗯,我一会儿去附近银行看看。” 王牧野站起身说:“那陈总,尧经理,我就先回家了,我妈有好几张存折,我得跟她说一下,早点去银行排队,越到后面人肯定越多。” 另外几个同事也纷纷告别回家,最后只剩下尧曳和陈金石。 陈金石拿着半瓶矿泉水起身:“小曳,我也回去了,三天没回家了。” 尧曳站起来:“您骑车回去?” “对,刚才他们给我借来了一辆山地车。” 尧曳跟着陈金石慢慢走到门口,然后脚步停住,陈金石望着阳光下明亮的城市,开口道:“我几年前投资开了一家农家乐,在百里泉。养了些野鸡野兔子,可以自己种菜采摘,还有温泉水,这几年办的挺好的。” 百里泉是邻市的一处自然风景区。 尧曳点头:“我有听说,叫作绿源山庄是吧。之前公司团建还去过那里,只是那时我还没回国。怎么,您想去那里么?” “对,我回家后,打算带着家人去百里泉那边住。”陈金石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尧曳。 名片上印着绿源山庄的店名和联系方式,翻到背面,有一张手绘的风景地图,标出了绿源山庄在百里泉的具体位置。 尧曳看完名片后抬起头。 陈金石:“这座城市太大,太依赖各种自动化设施了,没有电会垮掉的。如果过几天还不来电,城市生活环境开始恶化,你可以来百里泉居住,起码水和食物充足,过得舒适一些。” 尧曳:“陈总,我还是……” “我在公司等着你,原本是想邀你一起出发去百里泉的。但是刚刚停电三天,我想包括你在内的大部分人还是对来电抱有很大信念的,你们这些从小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啊,是不愿轻易离开,去到一个陌生的自然环境中的。” 尧曳轻轻地说:“是。” 陈金石:“小曳,我相信你的生活能力,但是你在这个城市也没有其他亲人,而你父亲托我照顾你。所以当在城市生活有困难时,随时来百里泉的绿源山庄找我,好吧。” 陈金石和尧曳父亲一般年龄,但他的面部似乎更沧桑一些,随着说话抬头纹深深地浮出来,这是一种很真诚的纹路。 尧曳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弯腰与自己耐心交流的父亲,尧曳不自觉地点头答好。 陈金石顶着中午的日头,蹬着山地车离开了。 尧曳环视一圈,整个大厅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不认识的人,而这些人都在喝瓶装矿泉水。 于是她走向其中一拨人。 “你好,请问你们从哪里买的水?” 几人抬起头来,其中一个朝前台的方向指了指:“刚才从那边拿的,你去找找,不知道还有没有。” 没有了。 尧曳找了一个遍,只从前台底下拎出几个空的矿泉水箱。 应该是方才大家左一瓶右一瓶地拿光了。 前台的桌子成巨大的半圆弧形状,平时后面会坐有三个接待员,负责登记查询工作,还会提供免费的茶水咖啡,以及收费的饮品点心。 前台后面摆着一个小巧的冷藏点心柜,里面陈列着一排排融化的糕点,尧曳目光一扫,在底下角落里发现了一盒马卡龙。 尧曳端出那盒马卡龙后,看到盒子后面还摆着两瓶进口汽水。她朝左侧看了眼,休息区的人并没有人注意她动作,于是她将汽水一并拿了出来。 尧曳在柜台后面的椅子坐下,把盒子打开,里面有六块颜色各异的马卡龙。马卡龙在常温下应该是能放置几天的,尧曳拿起一颗观察,形状完好,手感正常,于是迫不及待塞进了嘴里。 尧曳是真的饿了,昨天算起来只吃了一张手抓饼,今天连手抓饼都没舍得吃。她连吃了三颗马卡龙后觉得太干,打开一瓶汽水喝,然后就着汽水,把另外三颗也都填进肚子里。 马卡龙甜的发腻,汽水也是甜的。 尧曳感觉整个胃里都塞满了糖,不过总算是不饿了。她深呼吸一口气,掏出黑屏手机,照着擦了擦嘴角,补涂了口红,然后从柜台后站起来,走出写字楼大门。 公司一公里范围内有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三大行齐全。尧曳先朝中国银行的方向走去。 中国银行果然开着门,里面的等候椅几乎坐满了,还有十来个人在排队。银行的屋子比较封闭,没有冷气,显得十分闷热。 尧曳进门走了两步,发现只有一个窗口开着办理业务,剩余几个窗口都关着,封闭的玻璃上贴着一张手写的纸单。 她刚凑近看纸单,一个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朝她走过来。 “号已经领完了,明天再来排队吧。” 尧曳转过身来:“领完了?” “对,银行定额兑换现金,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排号。每人每天最多兑换五千元,兑换的人数按当天情况而定。” “都需要带什么材料?” “拿着本人的身份证和存折就可以,工作人员会手动为您登记办理。” 尧曳:“信用卡可以么?” “不可以。” 尧曳从包里掏出钱包,一边翻开一边道:“我的是白金信用卡……” “抱歉,目前只能兑换存折。”工作人员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一天已经回答过太多次这类问题了,“只有印有存款明细的存折才可以,无论什么卡目前都不可以换现。” 尧曳捏着钱包:“那其他银行呢?” “据我所知目前的银行都只能兑换存折。” 尧曳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现在还有多少人有存折?恐怕只有一些保守的年纪大的人了吧。各个银行都推荐各种网络理财产品,推销办理信用卡,难道电一停,这些东西都不作数了吗?” 工作人员微微耸肩:“并不是不作数,但银行卡毕竟没有存折直观,所以具体的兑换方案还在讨论中……” 这时一个老大爷拿着个厚信封从窗口离开,他走了两步,正好停在尧曳身边,把信封里的粉红钞票倒出一半,开始美滋滋地点钱。 “刷刷刷——” 尧曳深吸口气,把瘪瘪的钱包合上,扔进背包里。 工作人员:“抱歉,我自己也是只有卡没有存折,但目前的兑换方式就是这样……” 尧曳走出中国银行,换了个肩膀背包,朝另外的银行走去。 工行和农行两家是挨着的,尧曳进门一一询问,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说辞。 目前只能兑换存折。 尧曳大部分的钱都投资了自己公司的理财产品,一小部分钱买了基金和股票,日常开销就是刷几张信用卡,然后用工资还掉。 说起来她的资产不少,利息都比工资高,并且一直在钱滚钱地理财。 不过如今情形,她却仿佛身无分文,那些电子的数字金额没有任何用处。 尧曳充满挫败感地慢慢走回家。 她进入小区,走向保安室,想再买两桶水洗头洗澡。 走了一路后,她打起一些精神,自己目前起码还有几百块呢,先挨过两天总能找到办法。 尧曳在保安室门口环顾一圈,没有看到人。她踏进一步,闻到了屋子深处传来食物香味。 尧曳走到沙发面前,冲隔墙后叫:“张晓?” 张晓立即探出一个脑袋:“稍等。” 然后他又消失在隔墙后。 食物的香气弱了一些,尧曳想他大概是关了火,约半分钟后,张晓搓着手从里屋走出来。 尧曳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看着尧曳,打算询问,刚吐出一个字:“你……” 尧曳说:“我今天没花钱,还是没零钱。” 张晓“哦”了一声,说:“没事,我有零钱了,可以找开。” 尧曳:“我还需要再买两桶水,一起算吧。” 她说着看向水桶,这时她发现屋里水桶少了许多,只剩下靠着墙边的一小排。 “不卖。”张晓几乎是立刻回答她。 尧曳又抬起头:“为什么不卖?”她挑了下眉,“要涨价?” “你昨天刚买了两大桶,足够喝四五天了,省着点可以喝一周。” 尧曳:“可我用完了。” 张晓不可置信地瞅着她。 尧曳说:“我洗了个头发,正好用完了。” 她的语气太平常,张晓顿了一下,才说:“我不是为了赚钱的。” 张晓朝她走了一步,继续说:“现在水不好买,我特意多进了一些,供小区里的人买来喝的。你如果拿来洗头的话,我不卖。” 尧曳一时目瞪口呆,她突然发觉,这个世上人与人的差别那样大,简直如同两个物种。 经过今天一整天的搓摩,她也累了,连争执或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她慢慢说:“那好吧,我把昨天欠的钱给你。” 张晓没有理会她掏钱,径直走到值班桌旁,拉开抽屉,里面排满了小瓶装的农夫山泉。他拿了两瓶立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指指,说:“昨天的水如果都用完了,你今天拿这个回去喝吧。” 几秒钟之后,尧曳站起身,小声问。 “那这样的话一共多少钱?” “四块。” 尧曳瞪大眼睛看他:“加上昨天的。” “对啊,四块。” 她看他,他也看她:“我昨天故意朝你要钱的,但我其实想告诉你,有些帮忙是顺手之劳,说声谢谢就挺好的。” 沉默片刻。 尧曳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变得有些尴尬,她咳了一声,转开头去。 “四块就四块,我只有十块的,你找一下吧。” “下次再说吧。” 尧曳又转头看回来。 张晓:“四块钱我真找不开。” 第8章 尧曳点点头,手一松,钱包就掉回包里。 张晓看着她,感觉与昨天相比,她整个人的精神头和气场都弱了几分。尤其是她今天没扎头发,低着头,头发柔软地贴在后脖颈上,显得有点发蔫。 张晓向隔墙里探头看看自己的锅,然后他转回来,在开口的瞬间,却换了个问题。 “尧小姐,你今天去银行排队换现金了吗?” 尧曳:“怎么都在说这个?没有电消息传播也很快啊。” 张晓:“今天小区里刚贴出了银行换现的通知,估计各个街道都有贴。” 尧曳“哦”了一声,说:“我去问过了,都只能用存折取现,现在谁还有存折啊。”她说着看向张晓,“你有?” 张晓摇头:”我没有。”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运气比较好,刚好有些现钱准备交学费,所以没存。” “交学费?”尧曳打起了几丝兴致,在沙发上慢慢坐下了,“你不是大学毕业了么?读研?” “对。” 尧曳琢磨地看着他,评价:“看不出来,你这么嫩啊?”尧曳在国外读完研究生才回国的,她按着自己的年龄减了两岁,“那你刚多大?二十二,三” 张晓觉得耳根有点发痒。嫩这个字,发音时舌尖要轻点上颌,再落回来,是一种很有感觉的循环,尤其被她的音色读出来,别有味道。 “我不嫩。”张晓自己读这个字就毫无味道了,真是奇怪。 他品了品,才继续说:“我工作过好几年了,才又考的研。” “当保安?” “……不是,我是学机械的,在老家的汽车厂工作。” “那怎么又考研?” “本科工资太低了,有些很好的技术型工作,只招研究生。” “哦,那你现在二十五,六?” “二十七。” 像是快问快答,尧曳随意问着,他飞快地就答了。 尧曳紧接着又问:“在老家结婚了么?” “没有。” 答完张晓愣了一下,喉结动了动,似乎想把自己快速的回答吞回去。 “没结婚,那二十七了,总该有女朋友吧?” 张晓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尧曳手扶在沙发两侧,一副认真问问题的架势。而此时她仰着头等着听答案。 张晓不打算回答。 他觉得自己判断失误,之前认为她整个人变得发蔫应该只是错觉。 张晓说:“我回去吃饭了,我的面该坨了。” 尧曳闻言立即望向他:“你煮了面?” 她的眼神跟昨天看到一屋子矿泉水一样,带着点期待的光。张晓回答说:“泡面。” 然后张晓看了她几秒,问出了刚才就想问得问题。 “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没有,没吃呢。” 尧曳几乎是“刷”地站起来。 这和他想得不一样,她没有嫌弃也没有犹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跟着走进了里屋。 来了保安室几次,尧曳还是第一次走到这隔墙后面。里屋空间比她想象的大,几乎跟外面屋子是同样面积,有两张单人床,两张学习桌。不过采光不好,只在两床中间开一扇高高的小窗户。 张晓进来后,先点燃了两根红蜡烛。 他的桌子上摆着个卡式炉,炉子比她买的那个大了一圈,看上去结实不少。炉上架了一只容量较深的炒锅,张晓打开锅盖,喷香的白气冒出来。 张晓拿起一副筷子,转头问:“你想用饭盒还是纸碗?” 饭盒是带把手的铁饭盒,纸碗是泡面拆出来的纸盒,尧曳指指纸碗:“用这个一次性的吧。” 张晓点点头,先倒了一点矿泉水把纸碗冲洗了一遍,然后用筷子从锅里盛起大半碗泡面,最后用大饭勺舀进些汤。 尧曳接过满当当的纸碗,看到锅里还剩下大量的面条,她问:“你怎么煮这么多?” 张晓:“老张本来要一起吃,但他刚才跟着朋友一起回老家了。” 他回头看看尧曳,解释:“老张,张富贵,这里住着得另一个保安。他家比较近,就是本市的一个村子。” 尧曳在桌旁椅子坐下,看张晓把另外的泡面都盛进了大铁饭盒里。 她说:“我们公司的老板也要去农村住了。” “小区里很多居民今天都骑车离开了,全家一起,大包小包的。有的是回父母的老家,有些是投奔乡下的亲友。” “你呢?” 张晓盛好泡面后,来到对面桌子上找东西。他拿起两个罐子,回答说:“我也回老家,等几天就回。” 张晓把罐子拿回桌上打开,一罐里是酸辣萝卜皮,一罐是酥香小黄鱼。 “这是老张留下的。” 萝卜皮是雪白的薄片,在醋辣的汤里泡着,一看就腌制得十分入味,还有零星的鲜红小米辣点缀。尧曳伸起筷子想要夹,但她犹豫一下。 张晓看在眼里,他在桌子另一头坐下,说:“新的。” 尧曳:“不是,我这样直接夹,你还怎么吃?” 张晓本来想说无所谓,但他想了想,还是找出来一个小铁碟子,用矿泉水简单冲了冲,把萝卜皮和小酥鱼各夹出来一些。 他指指碟子:“你吃这个,我吃罐子里的。” 尧曳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吃起来。 泡面里有蛋花青菜和切成小块的火腿,很丰富,味道也比她想象的好吃很多。 尧曳吃了两口,问:“你就是用得自带的调料包么?” “咋了,辣?”张晓从铁饭盒里抬起头来,“我搁了点老干妈。” 尧曳:“没有,挺好吃的。” 张晓“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他吃得很快,一大口面填进去,又捞上几筷子小菜一起,最后的时候连面带汤稀里哗啦一下子就都下肚了。 他吃饭的时候显然没工夫聊天,于是尧曳也默默吃,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看周围,她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学习桌是长条形的,他们坐在桌子长的两头,中间有一口锅,锅两旁是轻轻摇晃的蜡烛。在这种环境下吃饭似乎特别香。 张晓吃得精光后把筷子一放,尧曳刚吃完一半。于是张晓有一下没一下吃着萝卜皮等。 尧曳目光四下打量,突然看到长桌靠里的镜子上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张晓搭着一个老大爷的肩,站在本市的理工大门口。 “这是?”尧曳咬着筷子,凑近看了下,然后抬起目光看张晓,“你旁边这个人,是之前小区那个保安吧?” 张晓也看着照片:“对,这是我爸。” 他补充:“就是你说之前不管你乱停车的那个老大爷。” “……”尧曳尴尬地笑了笑,转着话题问,“对,那你怎么干上保安了?你不是来这里读研么?” “我们老家有亲戚结婚,我爸回去帮忙了,我代他值班,本来等我开学前他就回来了。”张晓吃了块腌萝卜,“但现在,恐怕得我回老家找他去。” 尧曳心想,代班的保安居然这么认真。 张晓微微笑了一下,尧曳感觉似乎他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不过他没说。张晓说的是另一个事。 “其实说来也是不巧,我爸走之前,我刚把他的几笔存折存款转买了利息更高的理财产品。早知道停电这个情况,我肯定不给他动存折。” 尧曳咬着筷子,愣了一下。她突然联想到了一件事。 约一个月前,一个老阿姨带着五万块钱现金来公司要买利息高的产品,接待她的员工介绍了半天各类产品,老阿姨却仍不理解,直嚷着怎么比银行复杂那么多。员工怕接受这个客户后续业务再出乱子,于是朝尧曳询问,尧曳亲自给老阿姨解释清楚,并向她推荐了最适宜的小额理财产品。 当时着急开会,尧曳把五万现金点好后,直接划了存款,想着下班后找人把五万元给存上。 但是当天会议冗长,她开会后直接回了家,便给忘记了。 那五万块钱,应该还放在她办公桌下最不常用的那个抽屉里。 尧曳把筷子往碗上狠狠一敲。 纸碗敲不出声音,倒是碗底的面汤晃荡了几下。 张晓架小酥鱼的动作停住:“怎么了?” 尧曳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双手往桌上一搁:“明天你有空么?” 张晓看着她,又问:“怎么了?”是一样的问句,却是不一样的语气。 尧曳:“我刚想起来,我的公司办公室里放着一笔钱,但各个门都是电子锁,得想想办法砸开。” 她往前凑了一下,眼神动了动:“事成之后,我分成给你,但你要是觉得是举手之劳不要的话,也可以。我可以跟你说声——” “谢谢。” 第9章 昏暗烛光下,张晓看着桌子对面的人。如果说之前的她像是一块淡漠的水晶,那么现在她的表情就是生动的流水,更加真实鲜活。 他目光一收,把筷子搁下:“这事犯法不?” 尧曳赶紧回答:“当然……不犯法吧。”她抿了下唇,“现在又没摄像头……况且是我自己的办公室,要是之后来电有人追究,我大不了出个维修费。” 自言自语后,她笃定得出答案:“不犯法,放心。” 张晓又问:“你公司在哪里?” “金宜财富,在金融街一栋。” “不远。” “嗯,不远。” 张晓点了下头:“好,我们明天上午去。” 尧曳:“上午几点?” 张晓琢磨地看她一眼:“定好了几点,你能判断时间?” 也是,尧曳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快中午才起床,她尴尬地摸摸下巴。 张晓说:“这样,我明天上午不出门,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就什么时候出发。” 尧曳赶紧点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讨论结束,张晓站起身来,收拾锅碗。尧曳也跟着站起来:“要我帮忙么?” 张晓端锅的手停住,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尧曳立即瞅他的脸。 张晓清了清嗓子,整理好表情:“没什么。”他重新端起锅,“不用帮忙,你回去吧。” “那好。”尧曳把包从椅子上拎起来,勾在肩上,“那明天见。” 张晓把锅放在地上的水盆旁边,站起身说:“明天见。” 他没有走出里屋,但一直静静站着,听着墙那边的脚步声慢慢变浅,大门一开一合,脚步声消失了。 张晓走回桌边,开始收拾碗筷。这时外面的门又开了,他立即停下动作,听到熟悉的脚步悄悄踏进来,停顿一下,又迅速消失在门外。 她忘记拿桌上那两瓶矿泉水了。他想。 尧曳爬楼回到家里后,进厨房翻出一口小奶锅,珍惜地热了小半瓶水喝。 剩下的多半瓶,一半用来刷牙,一半留着明早刷牙。 天刚刚黑沉下来,尧曳便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她要早些睡,明天才不至于起太晚。 初始睡不着,尧曳便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发呆。 电真的完全消失了么? 她想,这样情形再过上几天,小区里的居民就走得差不多了,张晓也走了,她或许真的应该考虑离开城市,去到没有那么高度发达的地方生活。 可以去绿源山庄。但尧曳跟陈金石并没有那么熟识,只当他是长辈级别的上司,她甚至不能判断陈金石是真心邀请,还只是深虑后的客套。 她也可以租或者买一处小房子,在附近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周围有农民种满庄稼与蔬菜,她每天买上些吃,也算绿色有机食品。 尧曳想了许多,最后思维飘到方才,在昏暗的保安室里吃得那碗面。这算得上她几天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了。 尧曳翻了个身,想等明天拿到那五万现金,她可以请张晓好好吃一顿饭。 也不知道公司附近的炭火涮肉还营不营业。 第二天尧曳醒来后,立即来到窗边。她趴在飘窗上,看太阳光芒稀疏,应该时间尚早。 尧曳刷牙洗漱,抹好护肤品,然后想了想,把化妆包拎了出来。 她把化妆镜立到卧室飘窗上,光线良好,可以从镜子里清晰地照见自己脸上的绒毛。 这几天都没有化妆,一是卸妆洗脸太不方便,而且在阳光下长途跋涉,累都累得半死,尧曳也没精力及时补妆。 但今天,她很有心情。 尧曳站在窗前,精心化好了全妆。然后她换上了一身米白色连身裤,束了根腰带提高腰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对镜把头发揪成马尾。 尧曳踱到厨房,拿出剩下的半罐干果吃,又把最后一盒牛奶拆开喝了。 她吸着牛奶,又来到全身镜前,转着圈照了照,长舒了口气。 尧曳带上门下楼,在十层的楼道里碰上了两个人正埋腰往外搬行李。 楼高户稀,尧曳爬了这么多天楼梯,第一回遇上邻居。 “住十二楼的那个姑娘吧。”邻居先跟她打招呼。他们都戴着遮阳帽,一抬起脸,尧曳才认出来,是之前在小区门口碰上的那名高中生的父亲,旁边的女的应该是他妻子。 尧曳:“你们这是,要搬走么?” “对,去孩子奶奶家。”父亲撑着腰歇了口气,“现在咱们附近连新鲜蔬菜都买不着了,呆不下去了。” 高中生的母亲冲尧曳礼貌一笑,说:“孩子他奶奶家在山西,说不准那里没停电呢。” 尧曳:“山西?那可是够远的。” 父亲:“五百公里左右,一周之内就骑过去了。”他指了指脚下的包裹,“自己带了睡袋和帐篷,就当骑行锻炼了。” 尧曳:“不考虑先去附近周边的村镇么?” 父亲:“近处也没有亲戚朋友啊,而且城里人都往乡村涌,在陌生的村镇里找个靠谱的地方也不容易呢。我想着先奔着老家的方向走吧,路上边走边看,有合适的住处就多休息几天。” 这时,高中生从安全门里探出头来:“妈,你看厚外套要不要带?”说完高中生看到了尧曳,冲她点点下巴。 母亲说:“得带几件,等我去收拾收拾。” 尧曳赶紧说:“你们快忙吧,我先下楼了。”说着她摆摆手往楼下走。 夫妻也冲她摆摆手。 “姐姐。”高中生突然出声。 尧曳不知道是不是叫自己,回头不确定地望向他。 高中生半个身子探出安全门:“希望早日能够来电,我们就可以再见面了。”他露出朝气笑容,挥挥手说,“再见。” 尧曳觉得心情有些复杂,看着他们微微一笑:“好的,再见。” 此时每一声再见都不再是客套,而是祈福。 尧曳走出楼道,看到自己车旁边,以垃圾桶为中心的半米范围内都堆满了垃圾袋,又被高温天气烘晒了两天,已经开始发出阵阵异味。 一路经过的单元楼都是如此情况,空旷无人,垃圾遍地。 只是电力消失了,又没有丧尸入侵,没有病毒席卷,但整个城市却仿佛陷入末日。 尧曳感觉生活在不可控制地朝着无比夸张的方向发展,就比如现在,她正打算叫上帮手,去公司砸玻璃取钱。 保安室门口停着一辆三轮车和两辆自行车。张晓正在半蹲着修其中一辆。 他看到尧曳,撑着膝盖起身。 尧曳在几步远的地方问他:“自行车坏了?” 张晓瞅着自己的手,应该是有些脏,他搓了两下,说:“没有,我换了个脚蹬。” 他又指着说:“这辆车骨架结实,这辆脚蹬和座垫新,我就换上去了。之后骑这一辆换好的。” 尧曳走近来,目光顺着他的指向看了看。不过她也分不出个好坏,只觉得都是乌突突的金属,她抬起目光看张晓:“走着?” 张晓说:“稍等,我进去洗个手。” 没几秒种,张晓就洗好出来了,还背上了个背包。他正在锁保安室的门,尧曳在身后问:“你不把车子放到屋里,不怕丢么?” 现在把自行车扔在外面,就好比将一只昂贵的包丢在街上,而且还敞着口,能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钞票。 张晓锁好门转过身来:“你不想骑车试一下” “我……?”尧曳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小步,摆着手说,“不至于不至于,我公司挺近的,我这两天都是走路去的。” 张晓说:“你可以先试着骑一下三轮车。”他走过去边把三轮车推过来边说,“三个轮子比较平衡,不会骑也倒不了。” 尧曳说:“我只会四个轮子的,少一个都不行。” 张晓已经把三轮车推到尧曳面前,他看着她:“真不想试试?总比走路快得多。” 安静几秒后,尧曳咬咬牙,瞪着三轮车说:“试试就试试。” 她在张晓的指挥下,一脚蹬着,一腿跨到另一边。她坐上三角形座椅后,就不敢动了。 张晓说:“你把脚放在蹬子上,蹬一下就走了。” 尧曳默默念叨着:“我科三考了好几遍才过……” 张晓:“你说什么?” 尧曳看他:“怎么蹬?” “你先把脚放上去——”张晓指挥不动,蹲下身子,用手握住她的脚腕,放到车蹬上。他隔着鞋子鼓励性地拍拍她的脚面,“那个脚,也这样。” 尧曳把另只脚也蹬了上来。张晓一手握着她的脚腕,一手推着她的膝盖,向前用力,三轮车开始朝前滚动起来。 张晓蹲在地上,看着轮胎贴地滚出了几米,才慢慢站起来。 “倒不了吧。”他冲她说。 尧曳紧握把手,认真看路,冲着后面喊:“我觉得我可以了。” 后面久久没有回应,尧曳不确定自己已经骑出了多远,刚想回头看,张晓骑着自行车滑到她身边。 “走吧,上路。” 尧曳:“出……小区?” 张晓:“对啊,不是要去你公司。” “第一次骑车就去那么远?” “有什么差别?”张晓以龟速慢慢骑着,保持在她身侧,“现在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尧曳稀里糊涂就骑着三轮出了小区,上了大路。 到路口的时候,尧曳十分惊慌:“这个车没方向盘怎么转弯?” 张晓:“车把往想转的方向拧一点。” “怎,怎么拧?” “顺着感觉拧就行。”张晓看着她:“我们不是已经转过来了?” 要骑上高架的时候,尧曳看着前面的斜坡,十分惊慌:“这个车动力够么?” 张晓:“你使劲蹬几下就行。” “是使劲蹬还是快速蹬?” “……你使劲了自然就快了。”张晓示意,“我们已经爬到坡顶上了。” 路骑了大半,尧曳意识到,这个三轮车还确实挺稳的,她心情慢慢放松下来,骑行速度也比龟速加快了一些。待转过路弯来到金融街时,尧曳冲身旁的写字楼示意:“到了。” 张晓闻言跳下自行车,他打量了两眼这栋高大精致的建筑,然后他转过头来,发现尧曳已经骑出去十来米。他不由喊着问:“不是到了?” “对啊……”尧曳纠结地在脚下寻找着,“这个刹车在哪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溜得飞快,开学事多,之后晚上21:21更新,尽量日更。 待取好盘缠,训好坐骑,定好保镖,便可以上路了,不急,不急~ 第10章 “吱——噶——” 随着扳下拉杆,三轮灵敏地停下了,尧曳在车座上长长呼出口气。 张晓几步跑到她身边。 尧曳指着刹车杆说:“我之前见一些改装车,刹车可以改到手边操作。” 张晓轻轻点头,扶住车把:“你下来吧。” “不用停到公司门口?” “你先下来,我推过去就行。” 尧曳从车座上跨下来,张晓推着三轮车掉了个头,停到了写字楼近前。然后他摘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根结实的锁链,将三轮车和自行车锁到了一起。 他重新把包甩到背后,仰头看着破碎了一扇的大门,对身边尧曳道:“走吧。” 两个人踩着玻璃碎渣进入了写字楼。 大厅里一片安静,沙发休息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茶桌上一些零散的纸杯和塑料瓶,显示着这里曾经有人聚集的痕迹。张晓站在大厅中央,环顾一圈,指指右边的刷卡闸口:“从那里进?” 尧曳:“对。” 他们往刷卡口走去,尧曳说:“我办公室在二楼。” 张晓“嗯”了一声,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棉手套,先带左手,后带右手。 尧曳看着好笑:“你怎么不干脆把鞋套也带上?” “鞋套不好买。”张晓如是说。他戴好手套后,抬头看着大厅环境,“这里平时安保一定很好,万一以后来电了,要预防有人追究,所以不能留下指纹。” 他说着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一副手套,看向尧曳:“我还有一副,你戴不戴?” 尧曳默默接过手套戴好。 两人说着已走到刷卡处,这里共设有五个闸口,腰身高的金属门紧闭着,平日只有内部人员才能刷卡进入。 “跨过去吧。” 张晓一伸腿从刷卡闸上迈了过去。头顶两侧都挂着摄像头,尽管知道它们毫无作用,张晓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然后转头,看尧曳也踮脚跨了过来。 路过电梯间继续往里走,走廊的尽头和右侧各有一面玻璃门,玻璃门旁设着指纹刷卡区。 尽头的玻璃门里是格子间办公室,右侧的门后是通往上层的楼梯。 尧曳说:“一楼这个办公室也是我们公司的,你看那些隔开的桌子,是业务员和实习生办公的地方。里面还有好几个大会议室。” 张晓丝毫没有要参观的意思,他站在一步远的位置问:“这里面你有需要拿的东西么?” 尧曳摇头:“没有。” 张晓:“那就直接上二楼了。” 他来到通往楼梯的玻璃门前,摘下背包,掏出一只不大的老虎钳,然后把背包扔到脚下。 老虎钳的夹头已经算是精巧,但是两扇玻璃门间只有半厘米宽的缝隙,张晓换着角度试了几下,都进不去。 于是张晓把夹子一收,手握后端,准备直接砸。 握着钳子的手向后蓄力,向前一抡—— “等一下!”尧曳突然叫住了他。 张晓的手在一半位置停住,他的手颤了颤,收了回来,转头问:“怎么了?” 尧曳:“这个玻璃砸碎了之后,碎片是会往外掉还是往里掉?” 张晓:“往里吧。” 尧曳:“你确定?”她看出张晓似乎不大确定的样子,嘱咐,“你要不要用衣服什么把头包一下?” 张晓咽了咽,说:“你往后站就行。” 尧曳十分不放心,还没继续开口,张晓已经趁其不备,抡起钳子“邦”地砸到玻璃门上。 尧曳吓得闭了闭眼睛,待她睁眼,发现玻璃门居然没碎,而且还颤颤巍巍地开了道缝。她一看,原来是智能锁的部分被砸掉了,两扇门页中间露出一个方形的空洞。 张晓伸手把门缝推大,说:“走吧。” 尧曳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锁头,跟着走上楼梯。 二楼的布局更宽松一些,中央是活动区和会议区,四周分布着几个办公室。 他们走到左侧一角的办公室门口,办公空间是由磨砂玻璃圈起来的,很简约,只有门上贴着一张精致名牌,牌上刻着尧曳的姓名。 张晓注视着这个名牌,突然发现她的名字写出来比读起来复杂。 尧曳指着说:“这就是我办公室了。” 张晓点头,目光从名牌转到门锁上。是同样的智能锁,于是他如法炮制,将锁砸落,推开磨砂玻璃门。 走进后视野一下子亮堂不少。办公室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一边有门,另两边都是明亮的落地玻璃,窗边搁着几盆喜光的大绿植,办公桌椅都是偏白的浅木色的,整个空间显得雅致而落落大方。 张晓站在门口看,尧曳已经直奔她的办公桌了。她坐在自己的转椅上,掏出钥匙,弯腰打开最下层的抽屉,把一袋厚厚的牛皮纸袋拎了出来。 尧曳把纸袋口撑开,看着里面五叠粉红色的钞票,心情一下子乐得飞上了天。她欣赏了好半天,才把纸袋抖了抖,封口叠好,小心塞到自己的帆布包里。 她把包抱在怀里,转过半圈,见张晓一直站在门口。 “那边有沙发,你坐会儿吧,或者随便转转。”尧曳在转椅上介绍,“这边就是我的工作区了,都是电脑什么的,哦,我后面的墙上还可以投屏。那边有沙发和躺椅,可以午休,再往里是个小卫生间。” 这办公室里还有卫生间? 张晓不由看向沙发旁的小门。 尧曳说:“那个卫生间设计很好的,空间很小但功能齐全,你可以进去看看。” 张晓点点头,朝着那小门走过去,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了。 尧曳:“不错吧。” 张晓站在沙发旁,朝卫生间里指指:“水池上面的那个小水管里是直饮水吗?” “对啊。”尧曳说,“不过现在早就都没水了。” 张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个净水器,我可以借走么?” 尧曳愣了一下:“什么净水器?” “卫生间水池下面安着一个净水器,可以把自然水过滤成饮用水。” “不用电么?” “依靠滤芯的,不用电。” 尧曳大气地一挥手:“拿吧,其他的你看还需要什么?”尧曳四下环顾,当看到门外一台饮水机时,她一敲桌面,“对了,还有矿泉水,活动室里应该存了不少桶装矿泉水,就在外面那个屋子。” 张晓说:“三轮车可以拉走不少。” 尧曳满意地“嗯”了一声,她深受鼓舞继续思考:“我看看还有什么用得上……” “水和净水器就够了。”张晓说,“我先把净水器取下来,然后搬几桶水下去,你在这里坐一下?” 他感觉尧曳自打进来,屁股就没有离开过大转椅。 尧曳舒服地靠着大靠背,点头答好。 张晓把净水器拿出来后,给尧曳看了一眼:“这个质量很好的,也很小巧。”尧曳敷衍地点点头。 张晓把净水器塞进双肩包,走出了办公室。在他搬水的时间里,尧曳一直趴在办公桌前,看着电脑的黑屏,怀念曾经按个铃就有人端咖啡进来的日子。 她趴了没多久,张晓又推开了玻璃门。 尧曳抬起脸来:”这么快?” 张晓指指玻璃外面:“要下雨了。” 尧曳转头看去,果然,方才还高远的蓝天突然聚起了厚重的云层,天色一下子暗了几度,像是一场暴雨即将压下来。 张晓说:“我再搬最后一趟就搬完了,走,一起下去吧。” 他们走出写字楼,张晓把扛着的水桶放在三轮车后斗上,此时三轮车上整齐摆了六只矿泉水桶。 有丝丝凉风袭来,环境都被蒙上了一层灰黄,尧曳抬头看了看天,对张晓说:“中午一起吃饭吧,附近有家炭火涮肉,没准还开着,正好避过这场雨。” 张晓沉默了一下,尧曳想他就是要推脱,果然,他开口道:“我下午还有事情。” 尧曳:“下午有事情就不吃中饭了?” 张晓眉心动了一下,没说话,但显然也不容易被说服的样子。 尧曳叹了口气,问:“你下午要做什么?” “去书店。”张晓说完又补充,“找个书店买份地图。” 尧曳:“我知道广源商场里有个很大的书店,里面卖很多科普类的书籍,应该会有地图。” 张晓看向她:“商场现在应该也都关门了。” 尧曳:“反正就在附近,去看看呗。” 张晓去过广源商场,确实离着很近,他缓慢一点头,道:“好。”然后他蹲下把锁车的锁链打开。 尧曳扶过三轮车的车把,张晓说:“你不要骑了。”尧曳立即看他,张晓站起身,指指车上的水桶,解释:“太沉了,你不好骑。你推着自行车吧,我来推这个。” 于是尧曳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金融街走到头拐个弯,广源商场就到了。 他们把车顺着斜坡推上台阶,尧曳上前推了一下侧面的玻璃门。 “开着的。” 玻璃门很轻易就推开了。 张晓看门上挂着一道塑料皮包裹的铁锁,大概是锁上后又被人打开了。 尧曳回头问:“这个自行车放哪里?” 商场大门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大块的砖地光滑又亮堂,把车停在门口仿佛陈列于展示台上。 张晓看了看玻璃门的宽度,说:“推进去吧。” 商场一进门是一座精致的室内喷泉,此时喷泉已经不工作了,但池子里还蓄满了水,和高悬的吊灯相映,显得格外冷清。 一楼以卖珠宝首饰和化妆护肤品为主,墙面上到处张贴着明星的巨幅广告,但一个个柜台都只剩下空荡荡的玻璃柜,只有零星几个化妆品柜台还摆着试用装。 他们走到商场中部,把车停在了一家名表柜台后面,尧曳指指前边的扶梯说:“从这里上去吧。” 张晓从扶梯旁的指示牌里找到了那家书店,叫作“纸老虎”,位于商场五层。 扶梯前用警示带拦上了,但此时的尧曳已经完全可以视若无物,一脚跨过。 随着爬楼,他们看到各个楼层的店面都紧锁大门,有的还用厚布帘完全遮挡了起来,整个商场,从下到上都无比的空旷安静。五楼是儿童用品区,路过一家家橱窗里的婴儿车,孕妇装,乐高玩具小汽车,他们来到了书店门口。 这是一家半开放式的书店,门口有立体的草木和动物,打造成了森林的模样。所以书店压根没有门,只是用一道布条拉了起来,并在前面立了个牌子,写明了开关门时间。 他们走进书店,开始分头搜索,书店里没有窗户,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这时尧曳看到一面书架高处立着一只地球仪。 “在这里。” 张晓闻声走过来,他们俩凑在书架前从上看到下,醒目的地方放的都是各个版本的世界地图,其次是各个地区的旅行指南,最后张晓从最底下的书架抽出了一本中国交通道路地图册。 他拆开塑封,册子首页夹着一张可以展开的中国交通大挂图,之后的每一页都是各个省份及直辖市的详细道路图。 张晓翻到封底,看了一眼价格,掏出了120块钱放在地图册之前摆放的位置。然后他拿着册子走到书店门口的明亮处,把交通道路挂图摊开在桌面上。 尧曳在桌子对面倒着看地图,她能够辨识出地图上把公路铁路海路等都标出来了,很详细。她问:“对了,一直没问,你老家在哪里?” “沙塘湾。” “那是哪里?” “在浙江宁波。” 尧曳一时吃惊:“那么远?”她出差去过浙江,坐飞机去还嫌路途漫长。 张晓微微点头,视线不离地图。过了几分钟,他从桌旁供小孩绘画的笔架上,拿了一支彩笔,在地图里交错繁复的道路上,描画出一道天蓝色的路线。 这条线很长,在整个雄鸡图上也十分醒目。 尧曳:“这是回你家的路?” 张晓:“对,这样走比较合适。” 尧曳看了看,又问:“百里泉在哪里,你知道么?” 张晓点点头,换了只彩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截小明黄色的线。 “很近,就在周边。”他说。 尧曳点点头,她看着地图。那条蓝线很长,延伸到很远的海边,黄线很短,像是在地图上打了个顿号,不过几乎全部的路线都是重合的。 彩笔水在光滑的地图纸上干得很慢,过了一会儿,那重合的部分才渐渐混成绿色,这种绿色很不鲜艳,有点沉,是象征繁盛的那种绿色,像是夏转秋来最浓密的那处树叶。 第11章 张晓按着地图边缘的刻度尺,默默心算了一遍距离。当他抬起额头,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脑袋都凑在地图上方,离得很近,呼吸可闻。同一时间,她也抬起眼睛看他。 张晓往后撤了一步,问:“你还看么?” 尧曳在桌子对面摇摇头。张晓将地图按原痕迹叠好,夹回册子里。 尧曳又在书店里转了转,感觉没有其他需要的了,那些骑行露营野外生存等技能,也不是看几本图书就能学会的。 他们离开书店,沿原路下楼。 尧曳扶着扶手下楼梯,开口问道:“你回到家里要多远?” 张晓说:“1400多公里。”他客观地评价,“比较远。” 尧曳:“其实还好,总比隔海相望的幸运多了。” 张晓扭头看她:“你的家人——?” “都在国外,太平洋对面。” 张晓脸色轻微一动,他知道自己应该劝慰劝慰,但他不擅长这个,所以一时没说话。 尧曳继续说:“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常常有种幻想,仿佛下一刻,这个地球就会突然裂成两半,裂缝就在我脚下。我在这一半,而我认识的所有的人都在对面,裂缝越来越大,里面灌满了岩浆,我在第一时刻没有跳过去,所以就永远去不到对面了。这两个半球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宇宙里两颗距离遥远的星球,无论你怎么喊,对面的人都再也听不到了。其实你只是想告诉他们,你过得还可以,让他们不要担心,但是你却无法做到了。就像你也无法知道对面的他们过得怎么样……” 一只手掌突然按在她的背上,尧曳转头,看到张晓一脸认真:“会来电的。”他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不要想太多。” 张晓站在高她一阶的楼梯上,显得更高大了,将身后的光亮完全罩了起来。尽管是轻拍,他的手也硬而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够感受手心里厚实的热度。 尧曳向后伸手摸在他的手背上,也拍了拍:“那都是小时候的想法了,现在我本来和家人联系也不多了。” 接触到的一刻,他的手顿时绷紧。尧曳轻轻一笑,收回了手,继续扶着扶手下楼。 回到商场一楼,没走几步,就闻到潮湿的气味。走到商场门口,尧曳扶上玻璃门,看到外面大雨仿若倾盆,哗哗往地上砸。 张晓说:“应该是雷阵雨,来得快走得也快,等一会儿吧。” 尧曳面对玻璃门看外面的雨景,张晓靠着玻璃门翻手里的地图册,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尧曳看雨看得烦了,转了过来,张晓也把手里的地图册合上了。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尧曳把手按在肚子上:“我饿了。” 张晓瞥了眼门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尧曳:“刚才我就说先吃火锅,你不去,现在都快晚饭时间了。” 张晓把地图册塞到书包里,朝商场里走回去:“走。” “又去做什么?”尧曳迈步跟上他。 “吃饭。”张晓伸手指指遥远的楼上,“六楼是餐饮区,上去看看。” 六楼是最高层,商场顶棚上安装着透明的玻璃,所以这层光线相对充足,视野明亮。 转过扶梯,道路两排是种类丰富的各色饭店,此时一家家招牌上的灯带都暗着,仿佛褪色了一般。 比起书店,饭店的经营者似乎更担心丢东西,所以不仅原本的门关着,外面还加了一道紧锁的铁门。 一路经过的饭店都是如此,锁得严实,直到有个指示标往道路缺口里一指,上写“广源美食城”。他们拐进去,美食城中央是一大片固定座椅,周围一圈分割成小的窗口,售卖各色小吃简餐。那些窗口里空荡荡的,但并没有落锁。 张晓上前试了试“销魂叉烧饭”的门,是锁着的。他又走到旁边的取餐窗口,向上一推玻璃窗,开了。 玻璃窗的高度约到胸口,张晓探头进去,看了看店里情况,又钻了出来。 “空的,只有几摞餐盘。”他的目光又转向下一家。 连续看了几家都没收获,当张晓探头进一家麻辣烫的窗口后,停留地格外久,他撅着屁股,埋腰够了半天,最后搬出个方便面的纸箱来。 他把箱子甩在餐桌上,尧曳凑过来,掀开纸壳,看到里面有小半箱方便面,她一袋袋数,一共有九袋。 这时张晓又埋头进麻辣烫的窗口,抓出来了几根火腿肠,也放到了桌子上。 张晓拎了几袋方便面丢到桌子上,走到桌子对面坐下,说:“凑合吃吧。” 尧曳看他撕开袋子抓起面饼就下嘴咬了一口,不由问:“可以直接吃?” 张晓咽了一口,说:“当零食一样吃,脆的。” 尧曳:“不用煮?” 张晓:“本来就是油炸过的,熟的。” 张晓又接连咬了两大口,那圆面饼就只剩下了一小角。或许是他爬上爬下搬了几桶水饿了,也或许是干嚼面饼味道不错,他看上去吃得很香。 于是尧曳也拆开了一袋,尝试着啃了口,面饼渣掉了一身。她抖了抖衣服,慢慢嚼着,感觉没什么味道,有些硬,但能尝出来确实是可以吃的食物。 她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抬眼看他。 她看着张晓拆开一根火腿,就着吃完了最后一口面饼,然后又把手伸向了桌上的方便面。 他伸手摸到了方便面袋,但同时桌子对面也伸来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小很秀气,但却指尖伸展,坚定地包裹住了他的手背。 她的皮肤白嫩,和他手背的颜色对比鲜明。 张晓眉头皱了皱,一时间感到困惑,不知道她是阻止自己碰这袋方便面,还是有其他更隐晦的意思。他想抽回手,但抬起目光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带着戏谑,以一种直接了当的方式看着他。 于是他和她对视,手纹丝没动。 过了一会儿,尧曳眨了一下眼睛。 她的手比想象中的凉。 张晓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搭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他的手底下压着一袋泡面。 “尧小姐,你这样很没意思。”他开口。 “哦?”尧曳拉长尾音,轻轻反问,“那你觉得怎样有意思?” 整个美食城的顶棚很高,环境也大,布置有百来套桌椅,只有一角坐着他们两个人,其余的,都是空的。 她的声音轻弱,飘进他的耳朵里,但却在某个地方激起回音。 张晓以同样低的声音问:“你工作时,也经常这样吗?” 尧曳没有回答,张晓又抬起眼睛看她,与此同时,尧曳的手动了动,指尖敲敲他的手背。 她说:“张晓,我们一起上路吧。” 张晓本来精神紧绷,但她的用词使他一下子差点笑场。人紧张时就会容易想笑。 “上路?”张晓不由念了遍。 “对。”尧曳一脸认真,“我要去百里泉,我们顺路,一起走吧,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照应?谁照应谁?张晓想这样问,可旋即她的手指又在他手背敲了敲。 她的指尖也是冰的,一场秋雨一场凉,他意识到她甚至还没自己穿得厚实。 张晓缓慢点了下头。 “一起走?”她问。 张晓说:“好。” 尧曳松了口气似地笑了笑。 张晓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手。 于是尧曳慢慢缩回手,试探着示意:“那,你继续吃吧。” 张晓一点也不饿了,但他的手还放在方便面袋上。于是他把这袋面抓过来,撕开袋口。 尧曳看着他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吧。”张晓说。 她收拾东西应该至少花费一天。 张晓又嚼完了一袋泡面,这回他不仅感受上,连生理上也饱了。他找了几家,最后从“霸道螺蛳粉”的窗口里找出了两瓶饮料。 他递给尧曳一瓶,自己拆开瓶盖灌了几口。拧好瓶子,他抬头看一下玻璃外的天色,说:“雨应该停了。” 尧曳:“那走吧?” 张晓掏出一些零钱,给麻辣烫窗口里放了三十,螺蛳粉窗口里放了十块,然后他把剩下几袋方便面都塞进双肩包里,把纸箱拎到一边墙角放好。 “走吧。”他说。 他们推着车子出门,雨果然已经停了。天气放晴,但已接近傍晚,阳光只稀稀地透出一些,照着地上的几汪积水,有些许反光。 他们并排推着车子往小区方向走,刚开始谁也没有说话,路程至半时,尧曳突然问:“我用不用带着卡式炉?” 原来她一直在盘算路上需要带着的物品。 张晓捏着车把,点点头:“带上。” 尧曳又问:“我需不需要带枕头和被子?” 张晓问:“大么?” “有大的也有小的,被子也有厚有薄。” 张晓说:“带上最小,最不占地方的。” “用带锅和碗么?” “你做饭么?” “……不。” “那就不用你带。” “用不用……?” 快走到小区门口了,张晓转过头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说:“只要出了门,两到三天就到百里泉了,你只需要带着钱和一点生活必需品就可以,其他的都尽量清减。” “哦。”尧曳点头,想了想,还是问,“我家里有个帐篷,还有个睡袋,都是新的,用不用带着?” “带上。”张晓毫不犹豫地回答。 尧曳有些得意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前面就是保安室了,平房顶后面,大楼的空隙里,正好是一团艳红色的夕阳。张晓看着前方,突然感觉自己仿佛带着一个孩子,正兴致勃勃地计划秋游。 第12章 尧曳回家前,又顺走了两瓶矿泉水。 她原本是想要两大桶水的,她很想在出门前好好洗个澡,并且张晓从办公室里搬走了那么多大桶矿泉水,她的底气也足了。 张晓跟她说:“明天吧,我等下要收拾东西,明天早上给你提两桶水。” 尧曳说:“那好吧。” 张晓:“你把大件的,沉一些的行李先收拾出来,我明天顺便帮你拿下去。” 尧曳答好。 张晓点点头,进屋了。尧曳抱着两瓶矿泉水回到公寓里。 经过这几天的体能训练,尧曳感觉自己身体素质达到了某个巅峰,一口气爬上十二楼都不带歇的,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加入登山队也不是什么难事。 尧曳喝下了半瓶水,拿着另外半瓶走进卫生间。她把水瓶搁在柜上,抬头从镜子里照见自己的脸。 这一照,她倒是吓了一跳,自己的眼圈一团乌黑——睫毛和眼线统统晕到了下眼脸上。 尧曳平时都是车进车出,办公室里永远保持着最适宜的温度和湿度,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妆这么不防水,在雨后的空气里走了一遭,居然就都花了。 而她顶着这样一张花脸,跟张晓走了一路,甚至还觉得自己魅力四射。尧曳懊恼地吸了口气,感觉脸都被丢完了。 她赶紧抽了几张卸妆棉把妆卸干净。 洗完脸,尧曳路过全身镜,看到自己白色的长裤上溅满泥点,转了个身,背后的裤腿几乎都成黑色的了。 尧曳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脑中及时蹦出了一个无比贴切的词,落魄。 她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质量正在急剧下降,已经降到了她完全不熟悉不适应的阶段了。 尧曳站在渐渐变得昏暗的房间里,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打起精神,换下脏衣服,去储藏室把帐篷和睡袋翻了出来。这些物品都是崭新的,包装和商标都还没拆,尧曳将它们一一拖到门厅里放好。 尧曳倒了杯热水,一边喝一边看着倒在门口地面上的帐篷卷。她想,这个世界的环境从来都不会主动适应人,而是人要去适应环境,在黑暗里就要学会生火,在湍流中就要学会浮水,她其实也很幸运,及时抓住了一个可以教她生火浮水,为她带路前行的人。 尧曳点着蜡烛,收拾到很晚。刚开始她把一切路上可能用到的物品都搜集了起来,后来觉得东西实在太多,又开始清点删减,最后她累得往沙发上一歪就睡着了。 “咚,咚,咚——” 尧曳从深睡转为迷糊,从迷糊中慢慢睁开眼睛。这时敲门音清晰地进入她的耳朵。 “咚,咚,咚”。 尧曳立即翻身起来,一边拽拽衣服一边跑到门口,或许是没睡醒,她都忘记有猫眼这个东西了,直接打开门锁。 张晓站在门口,大门打开的同时,他将脚边水桶重新拎起来,看着站在门框中的尧曳问:“你刚睡醒?” 尧曳眼睛揉了一半,手放下来了,点点头。 张晓:“水给你放到厨房?” 尧曳这才意识到她还挡在门口,赶紧挪到一边。 张晓迈进屋里,视线瞥见尧曳光脚踩在地板,一只脚还搭着另只脚的脚背。张晓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当他转过门厅,看到整个客厅的地板上都堆满了东西。 他感到疑惑,这个看上去十分简约的房子是怎样翻出来这么多东西的。最明显的,在一堆瓶瓶罐罐的旁边,扔着一只不知道是猪是熊的毛绒玩具。 张晓迈了过去,把水桶搁在厨房地板上。 尧曳走到客厅,对他说:“帐篷什么的我都找出来了,你可以先拿下去,其他东西我再收拾一下。” 张晓看着客厅,顿了顿,说:“你不能带这么多东西。”他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行李箱,“那么大的箱子,最多带两箱东西。” 尧曳点头:“我知道的,我正在挑了。” 张晓“嗯”了一声,然后他回到门厅,把帐篷包抱起来,往门口挪。尧曳走过来,拍拍他的后背,张晓停下转头,尧曳从包裹底下拎出两条带子:“有拎手的。” 她把那两根拎手勾起来,举在他面前。 这个时刻,张晓没看拎手,他有片刻晃神,因为她凑得很近,几乎走进他的怀抱里。她仰着脸,零碎发丝散在脸旁,皮肤有莹润的光泽,就像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很有质感。 她与他之前接触的人有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的眼睛很出彩,这或许归功于她的瞳色,比纯黑要浅,并且透亮。当他与她对视时,她睫毛一动,笑了一下。 张晓立即移开目光,接过包带。 “有拎手方便多了吧。”尧曳走回墙边,“这还有几个附送的小件,应该也是野营用得上的。” 张晓把帐篷包移到门边,对她说:“我自己拿,不用你。”他视线往下滑了滑,说,“你去把鞋穿好就行。” 张晓把睡袋帐篷等所有东西都归置好,背在背上一部分,其余的扛在肩里,抵开门下了楼。 尧曳站在门口,听得他的脚步消失在楼道里,才想起他们没有进一步商量明天出发的事宜。 尧曳收拾东西花费了整整一天,其间她把家里仅剩的一些干果和小零食翻出来吃了。傍晚时候,东西终于打包完毕。尧曳歇了口气后,分批分次把水烧热,幸福地洗了个澡。 她来到卧室窗边,看着黑暗中寂静的城市,用毛巾慢慢把头发擦干。 第二天,更早一些的时候,尧曳又被敲门声吵醒。 她匆匆下床打开门,看到张晓站在楼道里。 他穿着一身比平时更运动些的衣服,背了个双肩包,头上又戴上了那顶灰蓝色的棒球帽。 尧曳怀疑他只有这一顶帽子,她看着那弯弯的帽檐:“你……?” 张晓抬起下巴,帽檐下露出一张硬邦邦的脸来:“该出发了,我上来帮你拿行李。” 尧曳最后收拾出了三只行李箱,一个大旅行包,常用的和贵重的物品放在帆布包里随身背着。 这比张晓要求的物品几乎多了一倍。 尧曳挠挠头发,有些担心地站在沙发旁。但张晓没多说什么,走进客厅一手拎起一只行李箱试了试。 “一趟搬不了。” 张晓说完,拎起最大的那只行李箱,把旅行包挂在肩上往出走去。“搬两趟吧。”他说。 不超过十分钟,张晓又重新回来,准备搬剩下的。 尧曳拧开家里的最后一瓶果汁递给他:“喝口水休息一下吧。” 她的语气很乖,甚至带着点讨好,张晓有些想笑。他背着身拎起两个箱子,说:“不用,我刚喝过了。” 他把箱子拎到门口后,回头说:“你把所有东西带好,然后锁好门,我在楼下等你。” 尧曳自己将果汁喝了半瓶。 她到卧室快速换好衣服,涂了层口红,一边抿匀,一边回到客厅把帆布包里的物品检查了一遍。她最后对镜照了照,也戴上了顶棒球帽,然后蹬上板鞋出门。 下楼时,她将另外半瓶果汁喝完。 张晓就等在单元门外,他身旁停了两辆三轮车。 一辆是之前尧曳骑过的旧车,车斗的里侧堆满了矿泉水,有大桶的也有小瓶的,其余放着张晓的一些行李,尧曳的两个行李箱,还有一辆折叠的自行车,这些物品都被粗绳捆扎固定好。 另一辆三轮是新的,车斗更小一些,放着尧曳的另外几件行李,几乎一半都是空的。 尧曳打量着这两辆车:“从哪里多弄来了一辆三轮?” 张晓说:“昨天去买的。”他指指说,“你骑那辆小的。” 尧曳搓搓手,跨上小三轮。第二次骑车信心增长不少,尧曳稍微加快蹬了两下,然后拉下刹车杆。 “噶——” 新车的刹车也十分灵敏,制动稳且及时。 尧曳又骑快了几下,然后拉下刹车。 “噶——” 待她重新前进,看到张晓在不远处回头看着她。 尧曳尴尬地笑笑:“我试试车,熟悉熟悉。” 张晓说:“多试试,试好之后你在前面骑。” 尧曳点点头,骑车上路。她骑车速度比上次稍微正常了一些,但还是慢,张晓保持着跟在她的车后,有时超了,他就休息几下,让自己的速度再慢下来。 到了环线路口,张晓在后面说:“左转。” 尧曳:“左转是逆行啊?” “左转更近。” 尧曳看看空无一人的大路,将车把轻轻左转。 这样逆行骑了没多久,就并到了一条大路上,从指示标牌看,沿路行驶15公里,就到高速路口了。 这条路笔直宽阔,一眼望不到头,闭着眼睛都能骑,尧曳骑三轮的速度也不自觉地提快了不少,她甚至感觉自己在飙车…… 这样骑了约半个多小时,指示牌的路程提示也从15公里变到10公里,尧曳感觉没那么轻松了。又坚持骑了一段,当路程变到5公里时,尧曳实在忍不住,慢慢停下了车子。 车后跟着的张晓也停下了,他疑惑地跳下车:“怎么了?” 尧曳脸色纠结,以极小的声音问:“这附近,哪里有卫生间么?” 这里已经远离市区,大路两旁是栏杆,栏杆外面是一排行道树,行道树后面是更加茂盛的草木。 他们两个停在道路中央,四周空旷无人,倒是有几声奇怪的鸟叫。烈日底下,秋风刮过,荒野树丛翻滚出深绿色的浪花。 作者有话要说:提一句, 之前我看生化危机,或其他类似电影,最喜欢的桥段就是主人公们冲进超市随意拿东西抢东西了~ 感觉很爽哈 第13章 “这附近,哪里有卫生间么?” 张晓看看周围的野地,觉得哪里都是卫生间。但她若是可以接受在这里解决,也就不用问了。 张晓认真地想了想,说:“上高速口前,前面还有一条岔路,那条路上应该有加油站。” 尧曳皱眉:“只有加油站有?” “再就是上高速之后的服务区了,距离更远。”张晓说,“你忍……坚持一下,现在就往加油站走。” 尧曳深吸了口气。他们骑上三轮继续前行一段,看到了一条斜插进主路的岔道。这条路只有中间铺了沥青,两侧都是泥土,直接连着庄稼地。 尧曳都不知道城市周边还有这样简陋的道路,骑得时候要特别小心,车轮之下时不时有小石子蹦跳起来。拐到这条路上没多久就看到了加油站的指示牌,又骑了很长一段终于到了加油站。 他们绕过一排排油箱,把车停到房子面前。张晓跳下车,环顾一下,指指房子左面:“那边有厕所。” 尧曳赶紧小跑着过去了。 张晓跟着走到拐角,看她进了厕所后,才返回来。 等待的时候张晓在周围随便转了转,发现加油站右侧的几扇窗玻璃都被打碎了。他看进去,这原本应该是个小便利店,但如今里面的货架一片狼藉,门口收款台的抽屉被直接拉开扔到了地上,抽屉里也一分零钱都没有了。 “厕所真是太脏了。” 张晓扭头,看到尧曳从拐角走回来。 原本这里的厕所就简陋,加上几天来没有水,也没人打扫,尧曳鼓了半天劲,实在忍不住了,才捏着鼻子进去的。尧曳用手在鼻子面前扇着风,想要冲淡那股臭味。 她走到张晓旁边,从窗口往便利店里看了看:“这是,被抢了吧?” “看着像。”张晓并不太感兴趣,见尧曳出来了,就往三轮车走,“继续走吧,抓紧时间。” 从岔路口骑回主路时,他们看到了另外一队人。是一家四口的样子,一对夫妻和一个半大的男孩在骑自行车,父亲的车前还坐着另一个小男孩,他们穿着统一的家庭装运动服,看上去心情轻松,时不时交谈欢笑。 尧曳说:“总算遇上人了,一路上都没个人影。”她边说边转头看了一眼。 她第一次注意到张晓骑车的姿势。张晓比较高,不像她扶着车把高度正好,他搭着车把的两只胳膊形成了巨大的斜坡,两条腿又在三轮车底下窝起来,显得比较憋屈。 张晓说:“我们出门比较早,一会儿应该能遇到不少人。” “我们大概几点出发的?” 张晓一只手扶着车把,另只手闲闲搭在大腿上:“不到五点。” “……”这么早?这个时间点尧曳听起来都心疼,“这也太早了,这根本不属于早上,属于凌晨吧。” “天亮了,就是早上了。” 尧曳原本想说话,但一张嘴替代着打出了一个大呵欠。不知道还没感觉,一旦知道自己居然起这么早,一下子就困了。 张晓解释说:“天一黑路上就看不清了,所以下午五点左右就得找地方安顿下来,这样早五点到晚五点,也就十二个小时。而且中间还得吃饭,还得休息几次,所以真正走在路上的时间统共最多十小时。” 他又说:“早一天到目的地,就早一天安顿下来,总比在路上耽搁着舒服。” 尧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把车速慢下来,往右一转,张晓的车子原速滑到了她的左侧。 张晓侧过脑袋看她。 尧曳:“我们并排骑吧,方便聊聊天。” 张晓说:“不是正在聊么?” 尧曳:“一前一后太不方便了,有阵风就听不清了。” 张晓“哦”了一声,说:“那就并排吧。” 尧曳笑了笑,这时后面的一家四口赶上来了一些,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小男孩说:“爸爸你看,他们骑得是三轮车。” 父亲说:“三轮挺好,能带不少东西呢。” 小男孩说:“那我们怎么不骑三轮啊” 母亲说:“骑三轮车也是拉着你们俩,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小男孩说:“我会骑车,不用你们拉,弟弟才不会呢。” 母亲说:“你一会儿别又嚷累就行。” 没安静几秒,小男孩又说:“妈妈我想喝水。” 母亲说:“你不刚刚才喝完?” “我又渴了。” 父亲说:“一会儿上了高速,去服务区多买些水,现在剩的水不多了,你先忍忍。” 小男孩嘟囔了几声。 尧曳受他们对话启发,看向张晓,一本正经:“我觉得你的车太显眼了。” 张晓不明所以:“什么?” “你车上装得都是水,一打眼太明显了,不安全。”尧曳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一会儿从还是行李里拿件衣服,把车子给遮起来吧。”。 最后几公里渐渐在轮胎下消失,当太阳转中又偏西,他们到了高速收费站门口。 高速口的顶棚下聚集着十来个人,都是从各个路段骑过来的,想在这里稍作休息后再上高速继续前行。 张晓把车停到了最靠边的棚子底下。 尧曳跳下车子,抻抻肩膀,拉伸放松一下。她冲隔着几个收费口的那群人扬扬下巴:“为什么不离那些人近一点,聊聊天,万一有顺路的还可以结个伴。” 张晓说:“尽量不要结伴,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 张晓朝车子后面走去:“你刚不是说了,这些水太显眼,越少人看见越好,不然容易被偷。” 他把一只军绿色的大背包拎出来,在里面翻找。 尧曳:“找衣服遮矿泉水?” 张晓抬起眼睛:“不是。”他从背包里拽出一只大面包来,“找吃的。” 尧曳接过他递来的面包,隔着塑料包装捏了捏,很柔软。她翻到背面看了看生产日期,是一周前的,但保质期十天,所以还没有过期。 张晓又拿了瓶矿泉水和两个橘子过来:“凑合吃吧,晚上再用炉子煮点面吃。”他坐在了三轮车侧面,把手里东西放到横栏上。 尧曳坐到他旁边,撕开面包袋递过去:“这个面包还是全麦的呢。” 张晓从她手里掰走一块面包:“全麦的好?” 尧曳说:“全麦的吃了不容易胖。” 张晓咬了一口面包,淡淡地说:“你又不胖。” 尧曳闻言侧头看向他,但他表情没动,看着前面大口嚼着面包,转眼一块就都下肚了。 吃完面包和橘子,又喝了些水后,张晓从车栏上站起来,他问尧曳:“你累不累?” 尧曳说:“还好。” 张晓说:“那继续走吧,到高速的第一个服务区,然后今天就在那里休息了。” 他们骑到服务区的牌子时,太阳偏西,但天还亮着。 服务区占地宽敞,周围一圈布满绿化带,里侧是功能楼,楼前是大片停车位。如今那些空地上只停着个位数的车,并且已经有些落灰了。 他们朝着主楼骑过去,尧曳问:“我是不是骑得比你计划的快?” 张晓:“差不多,主要是下一个服务区离得太远了,今天就停在这吧。” 跳下车子,张晓朝服务区大楼走去。大楼一边是售卖特产的超市,一边是餐饮和住宿,张晓走上前,看到正门上挂着粗大的锁链。 他拎起锁链试了试,又松开了,铁索“咣当”砸在厚重的消防门上。他退后一步,透过玻璃窗,看到超市里面的货架还都是满的。 张晓走回来:“这个锁太结实了,打不开。看看有没有侧门吧。” 他们推着三轮绕着服务区大楼转了一圈,楼房的侧面和背面确实都有门,不过都是厚重的消防门,门栓上挂的铁锁足有拳头大。最后只得又转回了大楼正面,张晓说:“搭帐篷住外面吧。” 张晓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最后把目光投向大楼侧面的绿化带。绿化带里的草坪约一寸高,茂密翠绿,底下是厚实的土地,这会比坚硬的沥青路更适合作为帐篷的基底。 他把帐篷包搬到草坪上,拆开包装,不一会儿整个帐篷的轮廓就立起来了。 这是一个宽敞的单人帐篷,明亮的橘黄色的,像是个小山丘。尧曳感觉很新鲜,帐篷搭好后围着看了一圈。 张晓钻进帐篷里,把羽绒睡袋拆了出来,也是单人的,裹起来像是个蚕茧,摊平了就成为了一个小被子。 帐篷帘子掀了一下,张晓回头,见尧曳也钻了进来。他转回头去,把睡袋放好在帐篷一侧,睡袋的布料很柔软,他的手扶在上面,有些许出神。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尧曳问。 “我们怎么睡?” 第14章 “我们怎么睡?” 张晓顿了一下,半蹲起身,摸着帐篷往外撤,退了几步才转过身来。 尧曳挡在门口,询问地看着他。 张晓这才回答说:“你一会儿早点睡,你睡前半夜,我睡后半夜。” 尧曳:“这个帐篷挺宽敞的啊,我包里还有小被子……” “先吃饭吧。”张晓一直低着的眼睛抬起来,“我出去煮面。” “哦。”尧曳往帐篷里挪了两下,张晓掀开门帘钻了出去。 尧曳抱起膝盖,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现在是黄昏时段,天还有光亮,帐篷里也有蒙蒙的光,她伸手摸了摸帐篷顶,感觉布料上有很多的突起的小点,不知道是作何用途。 尧曳往后一靠,觉得奇妙,明明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但这单薄的防水布包裹出的一块空间,居然让人莫名充满了安全感。仿佛这就是她的一个小家。 尧曳从帐篷里爬出来时,张晓已经在几步远的平地上把锅架好了。 她走过去,张晓正好手里拿着好几包泡面挑选,他问:“你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尧曳说:“上次你煮的那种就很好吃。” “加老干妈?” “对。” “好,那我煮微辣的。” 张晓留下两包面,把其余的塞回袋子里。 张晓拆开了面饼,但没有立即下锅,而是摆在一旁三轮车上。他从三轮车里拎出一个篮子,从篮子里拿出了装着西红柿和娃娃菜的塑料袋,他又转头问:“你不吃火腿肠是吧?” 她上次吃面时火腿都剩在了碗底里。 尧曳说:“嗯。我不太吃加工过的肉。” 张晓点点头,从篮子边上掀开一角毛巾,在软毛巾的包裹里拿出两个鸡蛋来。 尧曳觉得他真神奇。 “带得这么齐全。” 张晓笑了一下,这是一种比较得心应手的笑容。他在塑料袋上用水果刀把蔬菜切了切,然后把袋子一拎,将蔬菜倒进滚开的水里。待水再次沸腾,他蹲下来,把鸡蛋磕开,卧在水底。 “咕嘟咕嘟”的锅汽从他脑袋顶上冒出来,那水汽是白色的,升到高处就变成了细细的一小撮,像是在向远方传递着信号。 尧曳在三轮车上慢慢坐下,她看着张晓的脊背,不算太宽,但能看出十分结实,绷紧的肩胛骨蓄满力量。他在耐心地煮一锅面。 尧曳想,如果将平时接触的人称作绅士或者男子的话,那么她认为张晓可以称作汉子。 他身上有种返璞归真的吸引力。 金钱权势也可以使一个男人充满魅力,那是世界法则安排下的价值吸引,这种吸引力往往裹挟着仰慕,伴随着危险,像是种复杂的错觉。 当繁华的梦境被打破,虚浮的面具被撕开,剩下的还是什么呢? 或许是可靠。 或许是真诚。 或许是碗底一颗热烫的荷包蛋。 张晓把一次性纸碗递给她,说:“你吃这个,那个蛋搅了一下,碎了。”他指指锅里碎成蛋花的荷包蛋。 尧曳伸手接碗。 “等下。”张晓又拿出一条毛巾,把碗底包了一下,递给她,“烫着的,小心点。” 尧曳点点头。她先小口抿了口汤,很香,微辣。此时天空已经黑下来了,高速路两侧有浅浅的反光带,笔直的路向远延伸,最尽头和天空接在了一起。 车子一沉,张晓坐到了她的旁边。尧曳转头看他,张晓有些尴尬,说:“没事,车子不会翻的,这么多东西呢。” 尧曳把头转回去。张晓大口吃起面来。 尧曳问:“张晓,你之前经常做饭么?” 张晓咽下嘴里的面,说:“对,我们单位没有食堂,每顿都自己做。” “就做给你自己吃?” “有空的时候给家里人做。” “不做给女朋友吃么?” 张晓扭头看她,尧曳咬了口荷包蛋,咽下后说:“怎么?你之前又没回答我有没有女朋友。” 张晓说:“没给女朋友做过。” “那就是有女朋友了?” 张晓卷起一大口面条,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尧曳问:“那你女朋友现在在哪里,在你老家么?所以你那么远也要回家见她。” 张晓说:“不是。” “不在老家?” 张晓托着面碗,大拇指在纸壳上掐出了个印:“不是,是现在没有女朋友,以前有过。” 尧曳轻轻“奥”了一声。 张晓又继续说:“大学时候谈过一个,毕业就分了。” 尧曳轻轻笑了一下。夜风里一缕头发吹到她的嘴边,她把那缕头发拨回耳后,看向张晓:“你说那么清楚干什么?” 张晓有些不自然地说:“你问的。” 尧曳一直看着他:“我又没问你谈过几个。” 张晓把最后一口蛋花拨到嘴里,站了起来,说:“我吃完了。” 尧曳又笑了笑。高速路段上没有行驶的车辆,空气变得十分清新,尧曳坐在三轮上一边吃面一边看着黑暗的天空,看了很久,她发现天的尽头有一颗很不起眼的星星。 尧曳最后喝了几口面汤,端着碗朝张晓走过去。 张晓点了两根红蜡烛,立在草坪边缘的台阶上,他已经用纸把锅擦净,正在用很少量的水洗锅。 尧曳说:“我帮你吧。” 张晓蹲着说:“不用,快弄完了。” 尧曳站在一旁。或许是被一直看着不太自然,张晓抬起脸,对她说:“你拿一个塑料袋把这些垃圾都装起来吧。” 尧曳答好。 她用之前装蔬菜的袋子把面碗和纸巾等都收集起来,束好口放在一旁。然后她朝张晓走过去,伸出双手。 张晓又抬起脸看她:“怎么了?” 尧曳半弯下腰,把手伸到他面前:“帮我倒点水洗洗手吧。” 张晓重新搬起水桶,克制地倾斜一点,细细的水流下来。只两秒钟,他就把水桶立直了。尧曳说:“这半边手还没洗到呢。” 张晓说:“够了,你搓一搓,然后擦干就行。” 尧曳抽了一些纸巾擦手,然后把纸也塞进垃圾袋里。 张晓已经把锅具等收好了,他端着一根蜡烛照亮,从三轮车底下翻出了一块叠起来的防水布,他把防水布展开,将并着的两辆三轮车一起罩了起来,又把布的四角往之前绑好的麻绳底下塞了塞。 然后他拿着蜡烛朝尧曳走过来,冲身后草坪上的帐篷示意:“天黑了,你先去睡吧。” 尧曳问:“那你呢?在这巡逻?” 张晓说:“我后半夜再睡。” 尧曳:“我后半夜如果起不来呢?” 张晓说:“你太累了的话就多睡会儿,我明天再说。” 尧曳裹了一下身上的外套,在摇摇晃晃的烛光里看着他的脸:“帐篷这么宽敞,再来两个人都挤得下,你一个大男人矫情什么?” 矫情这个词令张晓皱了皱眉。他说:“我不是矫情……” “那你在干什么?我们得一起在路上走三天呢,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白天怎么有力气上路?” 张晓直接说:“我是觉得这样对你不太尊重。” 尧曳笑了一下:“你做什么了对我不尊重?”她往前走了一步,抬起脸看着他,“还是你想什么了,嗯?” 风吹起她鬓角的头发,打了个卷,勾在下巴上。她扬起的脸像是精致的瓷器,眉眼由最艺精的巧匠细细勾画得完美。不过她的表情比那更生动,她嘴角噙着笑,烛光映在眼底,亮得动人。 张晓觉得心里被什么轻轻按了一下,这种感觉有些不适,却又上瘾。他把她的话语视作一种挑衅,于是他将蜡烛换了只手,照亮去往帐蓬的草坪。 “你不介意,就一起进去住吧。” 张晓又替尧曳去三轮车里拿出了一个小被子和一只橡胶枕头。他站在帐篷门口停了一下,才掀开帘子钻进去。 他看到尧曳双手握着蜡烛,坐在帐篷一角,高高仰着头。 见他进来,尧曳惊喜地笑着:“你看上面。” 张晓半蹲着抬头,看到帐篷顶上有许多亮点,应该是荧光的涂料,在夜晚里那些细点发出淡淡的光芒,像是细细密密的星空。 “这个帐篷还很有艺术感呢。” 张晓点点头,把手里被子和枕头递给尧曳。 尧曳说:“我不用了,我有睡袋。”她凑过来,拍拍睡袋旁边的地面,“这直接是地面,太硬了,你垫一下吧。” 张晓说:“那枕头给你吧。” 尧曳没有接,她发现自己睡袋的侧面有一溜拉链。她低着头把拉链拉开,恍然:“这个可以展开成一个垫子。” 她转头对张晓说:“我们一起垫着这个睡袋吧,这是羽绒的,更软一些。” 说着她就把睡袋展开来,铺平自己这边,又对张晓说:“你把那边抻一下。” 张晓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将睡袋的另外两角铺好。 这个睡袋尽管展开了,但也布料有限,像宿舍单人床那样窄。 尧曳也发现了,她说:“要不把这个垫子横过来吧。” 张晓赶紧说:“不用了,我就稍微躺一点就行。”这个垫子若是横过来,估计连屁股都枕不上。 尧曳半跪在羽绒垫上,看着他:“这样就可以?” 张晓说:“可以。”他把小被子和枕头重新递给她,“这样已经很好了。” 尧曳在枕头上躺下,又把小被子盖在身上。她侧头,看着一直蹲在帐篷门口的张晓:“你也睡吧。” 张晓点点头,由蹲转坐,准备直接朝后躺下。 尧曳翻了个身面对他:“点着蜡烛睡?” 张晓这才反应过来:“不,我把蜡烛吹了。”他抬身吹熄了蜡烛,在黑暗里停顿了一会,才轻轻爬回原位,躺平下来。 安静了好一会儿,张晓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突然,尧曳问:“张晓,你躺在垫子上么?” 张晓低声回答说:“躺了。” “骗人,我听到你声音离得很远。” “……真躺了。” 黑暗里一阵悉索,尧曳起身,往他身体的另一侧够了够:“哪里躺了?这么硌。” 探身过来的瞬间,张晓下意识伸手撑住了她,有发丝轻轻垂在他的脸上,很痒,痒得骨子深处里抖了一下。 他手下的衣料单薄,里面肌肤软韧,他意识到他撑着她的腰。 发丝滑动一下,尧曳转过脸来。在黑暗里,他看到她的眼睛,她的脑后是帐篷顶上的一片莹亮星光。 “你根本完全躺在地面上。” 他撑紧了她,听得外面风轻轻刮在帐篷上的声音,很久,他吞咽了一下,说:“不硌。”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干涩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点菜了点菜了, 想吃张晓在野外做点什么好吃的?用炉子涮个火锅?用土坑烤个红薯? 想吃什么尽管提。 第15章 原来人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也会发光,跟藏在丛林中的野兽一样。 张晓是单眼皮,他眼皮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只有嵌在深眼眶里的一对眼仁,黑是黑,白是白,格外纯粹。 尧曳注视着那双眼睛:“你这人非得这么犟?” 张晓没说话,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眼底有光芒轻轻波动。尧曳听着他起伏呼吸,总结:“你紧张了。” 张晓说:“我不紧张。”他又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尧曳看着他,身子前伏,伸手探向前。张晓闭了下眼睛,但她的手直接伸向他头顶,胡乱揉了一把。那头发硬得像钢丝。 她说:“就是紧张了,你看你头发尖都立起来了。” 张晓干巴巴地说:“我头发短。” 尧曳笑了一声。 他手上撑着的腰身一下子撤了。 尧曳翻身躺回了羽绒垫上,几秒钟后,她把小被子扔了过来。 张晓说:“我……” “你什么,你不用?垫子也不要,被子也不要,你当自己在拍士兵突击啊?” 张晓说:“那你……” “我有外套。” 安静片刻后,张晓妥协了,他把被子抓了过来,塞到后背底下。 草地上有种清新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漫布过来,随着夜深越来越浓。张晓平躺不动,望着头顶的帐篷,后半夜时才沉入睡眠。 他是跟太阳一起醒来的,周身一片明亮。 张晓眯缝着眼睛,看清尧曳背对着躺在另一侧,外套在身上裹得紧紧的。她的头发铺开来,发梢几乎碰着他的手背。 这毕竟只是个单人帐篷。 张晓爬起身,把被子稍微抖了抖,盖在她的身上。然后他轻手轻脚掀开帘子,随即—— “你在干什么?” 一个男人正在偷摸从他们的三轮车里翻东西。见张晓出来,他头一低,把东西抱在怀里拔腿就跑。 张晓晃了晃刚清醒的脑袋,追了过去。 从背影看,男人穿着一身蓝绿色的运动服,张晓感觉有些许眼熟,但奔跑起来的脑子也没转那么快。 男人绕着服务区大楼跑,跑到中段时跨上台阶,张晓也跟了上去。台阶之上的路铺着瓷砖,不太粘脚,男人踉跄一下,怀里抱着的一个东西掉下来摔在地上。男人回头瞥了一眼,犹豫了下,还是没捡,抱着其余的继续朝前跑。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张晓脚下,是一小瓶矿泉水。张晓把瓶子捡起来,再抬头,男人已经转过大楼的拐角。 张晓几步跑到拐角,大楼另侧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楼旁边是空荡荡绿化带,直到很远处有几人在路上骑车。 张晓视线又拉回来,朝着楼墙中央突起的侧门走过去。 他大步走至面前,探头一看,门檐下躲着一家四口。夫妻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作出噤声的动作,两个小男孩各捧着一瓶水在悄悄地喝。看到张晓出现的同时,其中一个小男孩把瓶子移开嘴巴,放声大哭起来。 在尴尬又嘈杂的哭闹声里,张晓看着他们身上统一的家庭运动服,想起来昨天在高速路上遇到过。 张晓翻起手掌,他还握着刚才捡起来的那一瓶水。他脑袋动了动,刚要开口,听得后面传来声音。 “什么情况?” 张晓回头,尧曳拎着外套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飞袖t恤,下摆扎在运动裤里,身材纤瘦,却又玲珑。她走到侧门前,看到眼前场景:“水被他们拿了?” 张晓 “嗯”了一声。 尧曳看看小男孩手里开盖的水瓶:“还喝了?” 母亲忍不住了,开口说:“我们……实在是找不到水了,路上又渴又累的,好容易到了服务区,超市也是关着的,孩子渴得晚上都没睡觉。” 她又瞥了一眼张晓手里的那瓶水:“你们带了那么多水,我就想,你们也不缺这几口。” 尧曳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把外套穿上,待她话音止了,尧曳刚好把拉链拉到胸口。 张晓看着尧曳,这副架势,就觉得她有话要说。 尧曳抬胳膊抻抻领口,看着他们一家四口:“我们自己带的水,带多带少又怎样?多带几瓶就该救济给别人么?” 母亲说:“我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你们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出远门,最基本的都不准备好,一路上能有几家超市开着门?你们之前没有个预料么?” 母亲:“这情形没办法的,孩子渴得都一直哭,换你也得这样……” 尧曳挑眉:“哦?你们一口一个没办法,说是买不到水,可你问过我们的水卖不卖么?哪怕给我们打过一个招呼么?” 母亲噎了噎。 “一句招呼都没有,直接拿了就跑,就这么给孩子做榜样的?” 夫妻脸色十分难看,在这个空档里,小男孩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 尧曳瞥了一眼泪眼汪汪握着水瓶的小男孩,缓了口气,冲母亲伸出手:“给钱,十块钱三瓶。” 母亲愣了愣:“啊?” “想要水,花钱买。”尧曳拍拍张晓的手臂,“你这瓶也给他们吧。” 张晓点头,把水递到母亲面前,慢吞吞地说:“你得给我十块钱。” 父亲赶紧戳一下母亲的腰眼:“给人家十块钱啊,三瓶,十块,这个价格哪里找去……” 母亲的脸青红接替,赶紧从包里抓出十块钱纸币,张晓收了钱,把手里的水递过去。 尧曳拍拍他的另只胳膊:“走吧。” 他们远离那一家四口,往走回去,此时阳光更加透亮,前方的帐篷像一只鲜艳的毒蘑菇长在深绿的草坪上。 尧曳看着那顶帐篷,问张晓:“你刚才想直接把水给他们啊。” 张晓低低“嗯”了一声:“就三小瓶,他们还带着两个小孩,也挺辛苦的。” “他们喝完后又没水了呢?又来你这里偷拿呢?” 张晓说:“不会的,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了。” “他们跟我们是一个方向来的,之后也要一路走,肯定还会碰上的。那你就一直看着几瓶水,不睡觉了?” 张晓顿了一下,说:“没你说得那么复杂。” 尧曳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脸看他:“张晓,你这样太容易被骗了。” 张晓感到莫名,抬了一下额头瞅着她。 尧曳又叹口气说:“哎,还好我善良。” 走回草坪,张晓把帐篷收起来装到车上。然后他拎出大背包,问尧曳:“早上吃面包还是饼干?” 尧曳凑过去看:“都什么样的?” 张晓撑开包口:“有奥利奥,还有昨天的那种面包,还有火腿肠,不过你不爱吃。” 尧曳说:“我还是吃面包吧。” 张晓点点头,把面包递给她。这时包里只剩下了一个全麦面包,其余的都是甜饼干,张晓想着把那个面包留给尧曳下次吃吧,于是自己拆开包饼干。 尧曳把面包吃了一半,其余的包好放回去了,张晓又递给她一只橘子。全部吃完,张晓把垃圾都统一收好,留在服务区的大垃圾桶旁,他们骑车出了服务区。 在即将进入高速的路口,张晓停下来,说:“我看一下路。” 他展开大地图,翻叠了一下,看着这段高速路段,想今天停在哪里合适。尧曳凑在他身旁看了看地图,指着说:“前边这么多山?” 地图上的高速路两旁用棕褐色画出山脉简图。 张晓点头:“对,往百里泉那个方向都是山区。”他看好了地图,一边叠起来一边说,“不过已经开发得很好了,一直都有高速路,很好走。” 装好地图,他们骑上车并排前行,约到中午时,高速路两旁的植物由野草变成了庄稼,庄稼后面有成片古朴的平房。 “这是沁桃村,在城市的最边缘,今天下午就能够出城了。”张晓介绍道。 又继续骑了一段,高速路边间隔停着两辆推车,他们把车速慢了下来,看见第一辆推车里装了一筐桃子,车旁一个老头坐在小马扎上。张晓停下车,问:“大爷,您这桃子怎么卖?” 老头有一搭没一搭扇着蒲扇:“二十一个,五十三个。” 张晓转回头问尧曳:“你吃不吃桃子?” 尧曳:“这个价格是不是算贵?” 张晓无奈一笑:“现在什么不贵,买几个吧,我就带了几个橘子,已经吃完了。” 尧曳说:“我来买吧。”她跳下车,张晓已经递给了大爷五十块钱,开始在筐里挑拣桃子。 老头瞅着他:“不用挑,这些晚桃一个赛一个甜,没一个坏的。” 张晓还是在挑,他翻开一只桃子,问:“大爷,您是旁边这个村子的么?” 老头说:“是,全村都没电了,没事情做,瞅着这路上有人骑来骑去的,就出来给你们卖点水果吃。” 张晓终于挑出了三个熟度正好的粉桃,他把桃子抱在怀里,放到了尧曳三轮车的空位上:“一会儿我们在前面停下午休,把这些直接吃了就行。” 他们推着车子走了几十米,来到第二辆推车面前。推车旁还是坐着一个老头,这个老头戴着花镜,显得更富态一些。 尧曳看他的推车里摆了四只暖瓶,车把上也各挂一只,问:“您这是,卖水?” 带花镜的老头指了指地面上立着的一块牌子,尧曳弯下腰看,牌子上用毛笔赫然舞出三个大字。 【卖.热.水】 这个情景下,真是处处是商机啊。 尧曳走回三轮车旁,说:“走吧。” 他们刚要骑上车,老头抬起头问:“不喝壶热水暖暖身子?” 尧曳说:“不用了,我们有水。” 老头悠悠道:“喝点热水好啊,前面路冷。” 尧曳不解其意,看向张晓,张晓说:“前面就是山路了。” “很冷?” 张晓:“应该差别不大,可能树多比较阴凉。” 他们骑车走出几百米后,在路边停下,靠着高速路的栏杆,望着茂盛的庄稼地,吃了些主食,然后把桃子洗净吃掉。 在外奔劳,吃些水果是很舒服的,果腹又解渴。张晓把桃核上的果肉啃得干干净净,然后擦净手继续前行。 随着车轱辘一段段地滚过,路旁的庄稼地渐渐消失了,换成了嵌着山石的黄土。地势也开始变得起伏,有些路是上坡,骑上去很费力;有些路是下坡,不用蹬就滑下去了。 尧曳轻松滑下一段坡路,抬头远望,她看见远处出现一座慢慢上抬的山脉,而山脉底下有个黑色的洞口。 “前面是……” 张晓:“一条隧道。” 张晓记得在地图上还看到了这个隧道的名称,是条十分著名的开山隧道,长约1.5公里。 看地图时,他以为隧道无非是有了顶棚的高速公路,没什么不同,可随着慢慢接近黑邃的洞口,张晓的眉头一寸寸皱了起来。 没有电,没有灯,进入隧道前行,意味着进入了漫长的黑暗。 那才是真正没有任何光源的漆黑,把手贴到面前都看不清几根手指。 万一里面有停滞的车辆拦路呢 万一里面有看不见的行人在慢慢走呢? 微弱的烛光连一米方圆都探照不清,更别提映亮前面的路况了。 张晓在距离隧道口十来米的距离停下车来。 尧曳也停下了,她看着前方的洞口,感觉那里面的黑得仿佛能够漫出墨汁。 静了一会儿,尧曳说:“多点几根蜡烛吧,我们推着车慢慢走。” 推着车在黑暗中步行1.5公里,那将是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 第16章 两个骑着三轮的人默默停在高山脚下,就像搬食的蚂蚁遇上了大象。在伟大的自然景观面前,人显得那样渺小。 张晓抬头望着高不见顶的山体,使劲揉了把脸,然后他跳下车绕到后面,翻开压着的背包,把行李箱从车底下抬出来。 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是很老旧的直角方形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这箱子上的纹路都磨没了,箱底的轮子也十分钝锈,不过倒是和他本人的感觉有些符合,结实耐用。 张晓打开箱盖,从里面翻出两条运动长裤,把裤腿分开看了看长度。尧曳走了过来,张晓举着裤子跟她说:“用这个把车子栓一起,不要走散。” 尧曳歪着头瞧了瞧,从他箱子里拎出另一条浅灰的尼龙长裤:“这个薄薄的,当绳子不是更合适?” 张晓摇头:“不行,这个裤子贵。”他赶紧把裤子接回来,收进箱子里。 高峰遮住了阳光,他们被罩在山体的阴影里,难得凉爽。 尧曳仰起脸看着他,似笑非笑:“女朋友给你买的?” 张晓说:“不是,这是我在商场里新买的,本来想报道的时候穿。”他把箱子扣盖放好,又走回车前,小声嘟囔,“你怎么总关心女不女朋友的问题……” “你说呢?” 张晓目光看了看她,山风拂动,她双手向后,重新扎了一下飘散的头发。张晓轻声说:“我不知道。” 尧曳绑好皮筋,笑了一下,清晰地说:“那我也不知道。” 她又回归原话题,看着三轮车问:“栓哪里?栓前面还是后面?” 尧曳的后脑圆润,扎马尾很美,显得一张脸更加轻巧。张晓看着她,直到她转过脸来,他立刻垂眼,把裤子拧一拧搭到车把上。 “栓前面,栓后面没法推车了。” 张晓将裤腿分别在两辆车的车把上系紧,中间的裤腰部分垂下来,像一只鼓风的小风筝。他又把另条裤子的裤腿绑在了自己的右臂上,尧曳见状,朝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张晓拎着那根裤腿,迟迟没有动作。 尧曳:“怎么,不是要绑在一起么?” 张晓说:“不用,你牵着这一端就行。”他补充说,“都拴在一起,行动不方便。” 尧曳接过那根裤腿,纯棉的黑色裤子,裤脚上有圈松紧带。呵,这么大的男人,穿得裤子像大号校服一样。 张晓又划火柴点燃了两根蜡烛,一根是尧曳给的精油蜡烛,一根是普通的红蜡烛。他把有底座不烫手的精油蜡烛递给尧曳。 在白天的环境里,烛火浅的几乎看不见,只有风将淡淡的烟气吹进鼻息。 尧曳看向张晓,张晓扶正车把,看向前边的隧道:“走吧。” 他们靠着右侧,并排推车进入隧道,周身的光线一步一暗。初始,尧曳回头还能看清入口外的道路与树木,走了几分钟后再回望,入口已经缩小成一个光亮的圆点。 那些光已经传不到身边了,尧曳转回头,前方的道路还是漫长的浓黑。 她回头时步子慢了一拍,系在一起的三轮车发出牵扯的声响。 张晓立即举蜡烛照了照她的脚下。 “小心点。” 尧曳点头,在微弱的光里辨认张晓的步伐,并且换成了与他同步,他出左脚她也出,她迈右腿她也迈。这样维持了一会儿,尧曳不禁想到了长征过草地的红军,他们绑在一起相互扶持,才能艰难度过那些泥滩与沼泽。 她的思维在黑暗中飘了这么远,张晓在想什么呢。 尧曳把烛光往他那边探去,突然感觉胳膊一凉,这份小小的触觉在漆黑环境中被无限放大,尧曳吓得一抖,手也同时一松。 烛盒先是砸在车上,然后滚落在地。火焰在这瞬间也灭了。 “怎么?”张晓看过来。 尧曳摸了摸胳膊,湿的:“有滴水……” 张晓凑近,用蜡烛照了照她的胳膊,又照了照上方漆黑的顶棚:“前几天下雨了,有漏水,没事。” 尧曳悻悻地说:“我听着蜡烛滚到前边去了。” 张晓低低“嗯”了一声,说:“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去捡蜡烛。” 张晓刚绕过车子迈了一步,胳膊一紧,他举蜡烛照过来,看见尧曳紧紧地抓着裤腿的另一端。张晓放轻声音:“你先松开手,我马上就回来。” 尧曳在黑暗里挤出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笑容:“我们……要不一起去捡吧。” 张晓走了回来,顺着裤腿寻到了她的手,碰到的瞬间他的手往后撤了一下。但同时,她的手指是冰凉的,他意识到她有些害怕。 现在若是问她是否怕黑,不知她还会不会咬牙硬撑着回答。 但他不想问这样无聊的问题了。 张晓伸手包住她的手指,把裤腿从指缝里轻轻抽出来,然后将她的手握在车把上。 “你扶着车子站在这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好一会儿,尧曳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那声音根蚊子叫似的,张晓不由笑了一下,同时又觉得心里一软。他用大拇指搓了一下她的手指,然后慢慢离开,把裤腿收进手里拿着,举着蜡烛朝前面走去。 他半蹲着在地面摸索,突然听到身后尧曳提议:“张晓,我们聊天吧。” 聊天就能够判断对方的位置了。 她的声音在隧道壁上碰出一连串的回声。张晓一边照地面,一边说:“好啊。” 尧曳:“那你想聊什么?” 张晓笑了一下,由于蹲着,笑声在胸口有些闷:“不是你想聊天?” 尧曳想了下,问:“你老家是什么样的,在县城,还是农村?” 张晓说:“是一个渔村。” “离海很近?” “对,一边是座小山,一边就是大海。大部分人家都出海作业,像我们这些在外的,回了家,也愿意开着小船去海里玩。“ “那海鲜一定很多吧,大闸蟹多不多?”她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张晓找寻的位置渐渐偏左。 “你说的大闸蟹是湖里的吧,海里只有海蟹,不过也好吃。放一次网收回来的又有蟹又有虾,我家里一般挑些肥的煮海鲜粥,出锅前撒一点青菜末,特别鲜甜。哦,还有生蚝,这边饭店里的生蚝一只就能卖几十上百,我们那里生蚝……” 张晓的声音戛然而止。 尧曳愣了一下:“张晓?” 她握着车把,望着前方的一片黑茫,觉得浑身毛孔都发紧发冷,又问:“怎么了?”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 “……我们那里生蚝特便宜。”张晓的声音终于又传过来。 尧曳松了口气,好气又好笑:“我不是问生蚝怎么了,我是问你怎么了。” 张晓慢慢地说:“没事,这里停着一辆车,不过我找到蜡烛了。” 尧曳:“你磕到了?” “没有。”张晓声音一力,应该是由蹲站了起来,“地上有很多积水,蜡烛湿了。” 没一会儿张晓就走了回来,他把蜡烛放到了三轮车后面,说:“点不亮了,等晾干再试试。” 他走回车边,又将绑着胳膊地裤腿递给尧曳:“继续走吧。” 尧曳抓紧裤腿,感觉一下子安心不少。 其余的蜡烛在包里不方便拿,只有张晓举着一根蜡烛照路,加上走到隧道中段,时不时有辆搁浅的车拦在道路上,他们的行进速度变得更慢了。 尧曳默默跟着张晓前行,在寂静的黑暗中,他的呼吸声十分明显,粗重均匀。她试探着拽了拽手里的裤腿,那呼吸声一下子就不匀了,随即便传来他的声音:“小心点。” 尧曳又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暗中,不自禁笑了一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机械性地把握着车把向前迈步,直到前面出现了暗淡的光源,尧曳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终于走出隧道口,两人大大舒了口气。张晓吹灭了手里的蜡烛头,他的右手上已经布满凝固的蜡油,张晓悄悄用左手抠了几下,虎口处有些发红,大部分地方皮厚没什么感觉。 他们朝前面慢慢走着,尧曳抬头看着天色:“是阴天还是……” 张晓:“天黑了。” 尧曳感到不可置信:“我们居然在隧道里走了一整个下午。” 她转过头来,张晓立刻将手揣进了衣兜里。 尧曳轻轻伸了个懒腰,一出隧道,精神一下子疲惫下来,她问:“我们是不是得找地方休息了?” 张晓说:“下一个服务区是走不到了了,我们要不就地搭帐篷,要么翻过栅栏……” 他话说一半,尧曳指着远处高速栏杆的一个缺口:“那是不是有条小路?” 张晓顺着望过去,前边是一段小弧度的弯路,在弧度结束的地方,高速栏杆缺了一块,路外的杂草被压出了一条灰黄的小路。 张晓回答:“是,应该是附近的人为了抄近道弄得。”说着张晓回忆了一下,他上午翻地图时有看到,这个隧道旁就有一个村庄,好像叫做—— “车道村,附近的一个村庄,这条小路的方向就是朝那里走的。” 尧曳立即迈步朝那个的缺口走去:“我们今晚去那个村里住吧。” 她一走,他没动,三轮车发出迫力扭转的声响。 尧曳回头,看着两个三轮之间还系着一条裤子。张晓也看着裤子,这样一抻,这条裤子的造型变得古怪起来。他说:“说是附近,也有段距离,一去一回,得耽误好几个小时。” 尧曳理了理头发稍:“早就耽误了,也不差这几小时。” 张晓说:“本来计划明天晚上就可以到百里泉。” 尧曳:“那现在呢?” 张晓:“还剩一半的路程。” 尧曳:“那至少还需要一天半,走吧,今天找个舒服的床睡觉,明天可能还得搭帐篷呢。” 说完,她伸手把车把上的裤腿解开,抓起来递给张晓。她抓得位置,正好是裤/裆的地方—— 张晓看着她的手,眉头轻轻动了一下,赶紧接了过来。 他把裤子随手往车后一放,骑上车座,说:“走,去那条小路。” 尧曳有些兴奋,一是因为有床睡了,一是因为没准可以洗上个澡,这双重诱惑使她骑车速度都快了不少。顺着蜿蜒的草间土路上先上了小山坡,再从山坡下行,一栋栋村庄的平房就出现在眼前。 他们算是从后山进入的村庄,穿过两排民房间细窄的道路,然后拐到了一条稍宽些的水泥路上。这条路两旁都是自家房屋改得商户,门前有立着超市招牌的,有立着饭店的,他们在一家临时住宿的招牌前停下。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村子里也漆黑一片,几乎见不到行人。尧曳顺着一片茅草顶,看到了山坡上现出淡淡的月牙。 这个住宿临街的是一面窗户,大门开在侧边。张晓上前敲了敲窗户,没人响应,他又敲了几下,仔细听得里面传来响动,好一会儿后,窗户开了。 一个黑瘦的卷发女人一手推着窗,一手夹着烟,在夜幕里仔细辨识了一下这对男女:“住宿?” 张晓在窗户底下点头:“对。” “钟点房还是整宿?” 这时候有人开钟点房?尧曳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废问题。 没成想,张晓低头思索一下,抬头朝着窗户问:“我们明天很早就退房,开两个钟点房是不是便宜?” 卷发女人吐出一口烟雾:“是想现在就进去睡一晚上么?” 张晓:“对。” “那就算整宿。” 张晓转过头来,很惋惜地说:“她只能算整晚的。” 尧曳:“……”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刚刚停电,尧曳去保安室叫张晓开单元门那次么? 张晓叫尧曳把蜡烛给他拿,尧曳嫌他小气。 或许这也是原因吧, 但主要原因是,张晓怕她蜡烛烫手。 第17章 确认他们要住宿,卷发女人把烟头一丢,从窗前走开了。过了几分钟,门栓被“咯吱”拉开,卷发女人敞开半扇木门,冲他们招手:“进来吧。” 他们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靠墙停下。漆黑的环境里看不清院落全貌,只能瞧见一圈房屋的窗户里燃着如豆的烛火,远处隐隐传来蝉鸣和蛙鸣的协奏。 尧曳来到车后,从箱子里翻找洗漱包,顺便对张晓说:“我们凑合凑合,开一个标间就可以。” 卷发女人已经走到台阶上开房门了,听到她说话,举着烛台照过来:“哪来的标间?先说好了啊,我家都是大炕。” 她伸手把房门一推:“你们先看看,就这一间了,能住再住。” 张晓见她翻找半天,干脆把整个箱子都拎了下来,朝那边努努嘴:“拿进屋里再找吧。” 走到台阶上,尧曳往屋里看了看。在微弱的光影里,这屋里仿佛什么也没有,没有桌子,没有沙发,只有一张铺着席子的长炕,从这头一直到那头。 尧曳问:“有卫生间么?” 卷发女人说:“有,在院子里,右边走到头就是。” 张晓扭头问她:“可以么?” 尧曳点头,住是肯定得住,就是洗澡没戏了。 卷发女人把手挽在胸前,烛光将她的脸晃得都是影子:“普通房400,贵宾房500,住哪种?” 尧曳感觉好笑:“不就这一张炕,有什么区别?” “贵宾房提供两套被褥,两壶热水和烛台,普通房自己准备。” 张晓赶紧说:“贵宾房吧。” 这回他们倒是统一了意见。 尧曳也点头:“嗯,要贵宾房。” 卷发女人把蜡烛给他们留下,转身准备东西去了,张晓将箱子拎进房间。 这时能够看清房间结构了,炕贴着的墙上有扇窗户,一侧屋角有个架子,架子上有两个摞起来的不锈钢盆,架子底下有几双编织拖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农家院特有的味道,像是未散的炊烟,又许是新割的青草,这种味道十分自然,很能舒适人的精神。 尧曳抻了抻腰,坐到了炕沿上。这时卷发女人推来一辆小车,她抱下两床被褥塞给张晓,又拎下两个水壶搁到门口。 “你们走的时候找我把账结了就行。”收钱时她倒是不积极,丢下一句话,带上门就走了。 张晓坐到炕尾,把被子放在身旁,尧曳站了起来,走到架子前面拿起不锈钢盆:“我洗个头发。” 她把盆放在炕上,又把水壶端过来,瞅了一眼张晓,张晓似乎没什么反对意见。她开始倒水的时候,张晓才看着盆子说:“小心水烫。” 尧曳说:“温的。” 张晓看着她倒好半盆水后,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洗头发的放在炕沿,又拿出了第二瓶,张晓想那应该是护发的,她又拿出第三瓶,张晓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最后她拿了一条毛巾围在脖子上。 同样,她洗头发也抹了三次东西,最后洗完,她又挤了些润发产品细细抹在发尾。 尧曳用手指捋着头发转过头来,张晓才意识到自己怔怔看了她好久。他一时间没有移开目光,于是对视上了她的眼睛。 尧曳眼底很明亮,有笑意,她轻声说:“我没拿梳子。” 张晓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啊,在外面哪个包里?” 尧曳:“算了,不用了,先擦擦干吧。”她转身看两个盆子旁边洒了些水,于是坐到了张晓旁边。他们中间隔着一摞被子。 张晓闻到了她洗发液的味道,那是一种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香气,不像花香,更像是奶香,吸进鼻子里,一丝丝腻在人的身上。 尧曳把湿发盘了盘,捏在手里,然后将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包在头发上擦拭。 她微低着头,露出白腻的后脖颈,还有她的小臂也是莹白的,窗台的烛火轻轻跳动,给一切都加了层柔和的滤镜。 尧曳一边擦拭头发,一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张晓扶着被子站起来,说:“我把水去倒掉吧。” 张晓挽起外套袖子,准备端盆,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张晓回头,尧曳皱紧眉盯着他的小臂:“你胳膊怎么弄的?” 张晓心想,完了,忘了。他也低头看去,一道口子划过半只小臂,两侧浅伤已经开始结痂,中间深得地方新冒出了些血珠,是先前捡蜡烛时被车骨给划伤的。 尧曳看着伤口质问:“你不是说没磕到?” 张晓:“是没磕到,不小心划了一下。” 尧曳抬眼冷冷地瞪着他,张晓声音一低:“没事,都快好了。”说着他伸手想把袖子抻下来,尧曳抓头发的手一松,把他的手拍开,“还流血呢,这叫快好了?” 她一转,毛巾掉到后面,湿漉漉的头发也落下来。尧曳伸手把头发往后撩了撩,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水珠,声音低下来,说:“我箱子里有医药包,我去拿。” 张晓没说话。尧曳抓着他的手腕拖到箱子旁边,她蹲下来用另只手找药,两个人的胳膊在半空中都被抻直了。 她头发上的水聚下来,染湿了领口,又在地上落了几滴。张晓看着她翻找,又看回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时间胸口困惑地发堵。 尧曳从白色医药包里拿出棉片和酒精,她站了起来,冲他一扬下巴:“你把袖子再卷起来点。” 张晓动手把袖口卷到大臂,他的整条胳膊都黑不出溜,还黑的不均匀,内侧浅黑,外侧深黑,不知能不能搓下泥来。但他的血管很清晰粗野,像是树皮上的纹路,那些纹路上拦着一道鲜红的伤口。 尧曳将棉片堵在酒精瓶口,倒转出液体,然后将棉片点在伤口上,她抬起脸问:“疼不疼?” 张晓轻轻呼吸着,看着她凝黑的眼睛,摇头。 尧曳将棉片顺着伤口前移,指腹下压,酒精渗进了伤口里,张晓手臂微微一颤。 “还是不疼?” “不疼。” 尧曳抬起眼睛望着他,冷声说:“张晓,你装什么装。” 那声音激在心底,张晓感觉心里仿佛有股莫名的火。他紧紧看着她,烛火光影中,他手腕一反抓紧她的手背,小臂上折,将她拉到面前。他看着她的脸,反问:“你说我装什么装?” 紧接着,他又定定地说:“你不能说不知道。” 尧曳望着他的脸,晃动的柔光中,他的脸像是绷紧的石头,尧曳笑了一下,字句清晰:“我知道的。” 她身体向前倚了一下,凑在他的胸口前,鼻息里有酒精的味道,洗发液的味道,还有更加浓烈的某种气味。尧曳伸出另只手顺着他的大臂轻轻摸到脖颈,那些肌肉骨骼,没有一样不硬得像石头。他喉结在她手下滑动了一下,尧曳望向他的眼睛,轻声说:“张晓,咱们都直接一点,别装来装去的。” 张晓的眼底渐渐发深,随着她的手轻轻移动,他抖了一下,然后拽着她的手腕往炕尾走去。 他将尧曳抵在墙边,然后他往前逼近,尧曳慢慢坐到了床上。 她的身体很软,呼吸也是,她望着他带着轻轻的笑,那笑里的意思是,我早就知道了啊。 张晓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前,他的胸前像是安了个永动的鼓槌,一下一下的跳动,坚实有力。张晓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的姿态,就这样看了很久,然后他低声开口:“如果,没有停电,你会这样么?” 尧曳眼里动了动,神情不解:“什么?” 张晓:“如果没有停电,我们根本没有一丝机会这样在一起的,对不对?” 尧曳嘴角轻轻一挑:“哪有那么多如果,世事都在不断变化,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张晓说话时胸腔闷闷振动,只让人觉得手里发麻。他看着她的眼睛,问:“我们今天在一起,如果明天来电了,你会不会立刻回到你原先的生活里?” 尧曳微微一滞。 “如果下一秒就来电了,你会不会立刻坐车离开?” 尧曳没有说话,仍旧望着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但她已经是默认了。 张晓也懂,他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已经写得清楚明白了。 张晓嘴边扯起一笑:“所以我没有装。我不想停电一个样子,来电一个样子,你理解么?”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腕,往后撤了一步:“原先时候,有人为了金钱名利,出卖感情,我和之前的女朋友就是如此分手的。” 尧曳手撑紧床铺,眉头蹙起来:“这不一样。” “哦?”张晓重新注视着她,“停电了,你想要适应这恶劣的条件,想要找个人陪伴,所以……”他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这其实是一样的。” 久久的安静,尧曳静止在墙边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张晓转身去端起水盆,里面水已经凉透了,上面浮着一层虚虚的泡沫。半路,他看到酒精瓶子掉了,里面液体挥发了一地。 张晓出门倒完第一盆水,刚踏进屋里,另一盆水狠狠摔在他脚边。“哐当”巨响,水从他的裤腿溅到他的脑袋顶。 张晓抹了把脸,看到尧曳站在床边愤怒地瞪着他:“张晓,你不能这样骂人不带脏字你,你骂谁呢!” 第18章 那只不锈钢盆绕着盆底打转,摩擦地面的声音从急促到缓慢,转了很久才有停下的意思。张晓垂着眼睛看盆,手里握了握拳。 尧曳看着他,冷声说:“怎么,想打人?” 张晓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他眉毛上挂着一滴水。 尧曳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可以吵回去。她想说自己平时工作勤勤恳恳靠业绩靠能力,才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与人打情骂俏的女人。她给小费只是自己表达谢意的方式,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也不比一声谢谢少了真诚。 她还想说自己根本不是有心计有预谋接近他的,她只是跟他在一起觉得舒适,看到他就觉得安心,好像这世上只剩一口饭了,他都不会让她饿着。如此环境下,她自然而然被他吸引,这种感觉她自己体会分明,她自己也拎得清。 但是看着张晓这副样子,尧曳心里那口气突然转了味道,她磨了磨后牙,语气挑起:“张晓,你不是在骂我,你是看不起你自己呢。” 她语气充满了无所谓,重复:“张晓,你这样就是看不起你自己。做个事思前想后唧唧歪歪的,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张晓梗着脖子看她,拳头攥得快结冰了,尧曳觉得他会一拳砸在墙上,或者至少骂回来。但憋了半天后,张晓的脖子轻轻动了一下,弯下腰把脚边的盆子捡起来,和手里的“咣当”摞在一起,放回架子上。 然后他就近直接往炕上一躺,炕很硬,他像是把自己砸了上去。他背身冲着墙壁,就那样一动不动一直躺着了,只能看到胸腔起伏的呼吸。 他的衣服湿了一片,身底下的席子都黏着水。 尧曳看着他的后背,使劲咽下一口气。她起身把两床褥子都展开铺平,垫得又厚又软,然后往上一躺,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转身冲着另一边。 尧曳知道张晓没有睡着,因为她一直能听到他控制下的呼吸声,她想,有本事你就一直别翻身。 后来张晓翻没翻身她不知道,她睡着了。 尧曳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公鸡啼鸣。 她身底下摞着的褥子已经睡得散乱,一转脸,炕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尧曳下床穿好鞋,地面上还留有一点昨晚的积水,但箱子已经不见了。尧曳一点慌张的感觉也没有,仿佛她心里深深知道,张晓即便赌气,也不会自己跑路的。 尧曳出门去了厕所,回来时在院子里看到了一笼子鸡。有花白肥胖的母鸡,也有毛色鲜亮的公鸡,那几只公鸡正扯着嗓子此起彼伏的打鸣。 尧曳此前从来没见过活鸡,她靠近瞅了一眼,那些鸡立即在笼子里扑腾乱窜起来,抖落一堆鸡毛。尧曳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挥开面前飞舞的鸡毛。 这时,卷发女人从旁边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尧曳道:“起了啊,你家那位雇了车,一直在路口等着呢。” 尧曳有点糊涂:“车?” 卷发女人:“对啊,你们不是要去百里泉?今天正好有车给那边送货,你家那位已经跟师傅谈好了。” 尧曳点了下头就往院门走,走了两步她想起来,回头一瞅,墙边停着得三轮车已经不见了。她又转头问卷发女人:“我们的行李?” 卷发女人:“已经装好车了。” “房费?” “付完了。” 尧曳挠挠头发,走出院门后转到正路上,尧曳先朝左看后朝右看,在路口果然看到了辆车—— 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木板车。 张晓站在车旁跟马车师傅说话。 尧曳走过去,看到木板车上装了许多蔬菜,以白菜土豆冬瓜等最为大堆,另外还摞了些米面。木板车周围钉着栏板,但车上的东西堆得挂了尖,比栏板还高出了些去。 尧曳一过来,张晓看了她一眼,就不说话了,转身坐到了车子后侧面的木板上。尧曳这才注意到,他们的两辆三轮车用链子拴在了马车后面。 马车师傅是个方脸粗眉的壮年男子,若是说起复古的职业,比起赶马车,尧曳觉得他倒更像是个镖师。 尧曳冲这师傅点头一笑,问:“您贵姓?” “免贵姓赵。” 尧曳说:“赵师傅您辛苦。” 赵师傅:“嗨,应该是这两匹马辛苦,都多少年没拉过货了,蹄子都跑不动了。”他抚抚马,对尧曳说,“上车吧,上车咱就出发了。” 尧曳看了眼车板,指着赵师傅侧面的一块空地:“我坐这可以么?” 赵师傅说:“那小伙子把后面腾出了块地方了,不过都行,坐稳了就行。” 尧曳转头看向张晓,张晓没看她,正在看身边长条状的巨大冬瓜。尧曳转回脸来笑笑:“嗯,那我就坐这吧。” 尧曳把腿缩上来,扶着栏板坐着,赵师傅向后检查一眼,一声吆喝就启程了。 或许是道路平整,也或许是两匹马一起拉车的原因,车子跑起来比想象中稳当许多。当从村子的水泥路走上草间土路时,屁股底下微有颠簸,但很快就转到了高速公路上。 马车在高速上标着车道线跑起来,呼呼带风,尧曳看着前方蓝天微微亮起,叠嶂山峦布满绿意,只觉神清气爽。 她撩起头发,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车后的张晓,他依旧没有看她,在看一颗颗的大白菜。 尧曳把头发都拨到耳后扎好,问赵师傅:“师傅,我们大概多久能到百里泉?” 赵师傅把腿惬意地搭在脚搭上:“天黑前就能到,不过我不送你们到地方,我跟那小伙子说好了,你们在路口下车。” 尧曳问:“您之前,也是驾马车?” 赵师傅答:“啊,我之前就靠这两匹马吃饭的,在风景区里面一停,游客们可以拍照,也可以坐马车溜达一圈。”他朝着后面一指,“这一停电,就用马车来拉货了。” 尧曳问:“百里泉那边自己不种蔬菜粮食么?还要这么远送过去?” 赵师傅说:“不行啊,那边大多是山谷,风景是挺美,可是庄稼地少啊。之前有几片农村,也都建成农家院了,搞旅游赚钱啊,种地种菜能挣几个钱?本来好好的,发展旅游发展的,现在一停电连生活都成问题。” 尧曳皱了皱眉。 赵师傅继续说:“我前天也拉了一对夫妻去百里泉。最近很多人都往那个方向走了,毕竟这一圈的城市啊,百里泉是最出名的自然景点了。” 尧曳没有纠结夫妻这个词汇,她问:“那边现在会不会人太拥杂,资源不足,不太适合生活了?” 赵师傅说:“那倒不至于,这不有我们不断从周围往那边送货么?住是有地方住,吃也肯定有的吃,就是贵点儿。” 又断续聊了几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尧曳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感觉腿累得慌。太阳渐渐爬高到头顶,前方的路还是几乎一样的景致,蓝天,群山,延伸不断的雪白道路线。 赵师傅指了指栏板里面:“这不,里面有块毯子,坐累了就去躺会儿,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到呢。你们俩交换着躺。” 尧曳回头,张晓换了个姿势靠着木板,双手抱前,头向后微仰。他的头发被吹着,也是硬硬的一撮一撮,立在风里。 他保持着仰头,侧转一点,看向师傅说:“我不躺。” 尧曳突然发现他五官其实长得不错,鼻梁很高,脸颊利落,现在他的眼睛被风吹得微微眯起来。 尧曳看了他一会儿,淡淡地说:“那我躺。”她跨过栏板,踩在几袋大米上,从车子侧面抽出一块粗厚的毛毡。 尧曳环顾一下满满当当的车斗,问:“师傅,我躺大米上可以么?” 赵师傅:“可不就是躺米袋子上,不然哪还有地方。” “……” 尧曳把毛毡摊开,慢慢躺下了。她蜷起身子,把头躲进栏板的阴影里,感受着车下轮胎有节奏的轻震,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她以为自己只是迷糊了会儿,没有睡着,可是随着一声“吁~”,马车停下了,赵师傅一声利落的吆喝:“到地儿了!” 尧曳从米袋子上爬起来,发现太阳早已转了方向,她坐起身,看张晓已经下车,开始拆解绑三轮车的链条了。 尧曳下车揉揉眼睛,跟赵师傅告别,他赶着马车朝一条小路跑去。尧曳目送着那辆马车走远,又转回头来,张晓站在一棵大树底下,他身旁排着两辆三轮车。 看样子已经进入山区了,路两旁的草木都带着野意肆意生长,他们站在一个丁字路口。两条大路一条是在向上蜿蜒,一条是在慢慢下坡,不远处能看到各式各样错落的房顶。 尧曳走过去,扶上她那辆三轮车的车把,一整天没有骑车,感觉都不适应了。尧曳把车子推出一截,路过张晓身边,张晓还是板着一张脸,站着没动。 尧曳以为他彻底不打算说话了,继续推车向前,突然一只手抓在了她的车把中间。尧曳抬头,张晓走到车面,两腿叉开拦住车轮,压下头看着她:“你来百里泉,打算投奔谁?”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骑三轮太慢了,我都替他们累得慌。 所以弄了辆马车来。 第19章 “你来百里泉,打算投奔谁?” 尧曳从肩上摘下帆布包:“投奔?没这么惨吧。”她从包里翻出陈金石给的那张名片,“找一个朋友。” 张晓拿过卡片,名片一面是地图,一面是照片,照片上古典的院落建在密林野树之中,院落背后山峰高耸,绿源山庄的名称印在山顶蓝天上。 张晓问:“你朋友在这?” 尧曳说:“这家旅店是我朋友开的。” 张晓眼睛一垂,把名片还给她:“就在这附近,你过去吧。” 尧曳没接:“那你呢?“ “我继续往家走。” “现在?”尧曳转身看着树干间隙中的落日,那夕阳低的都快落进地面了,她一脸好笑转回头来,“你什么时候打算走夜路了?” 张晓没说话,坚持举着名片,手悬在半空中。他袖子挽着,胳膊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深红色的一条,很扎眼。尧曳抿了抿唇,把名片从他手里抽回来扔进包里。 张晓空手收回来,语气有些轻地说:“你把你的行李拿走吧。” 尧曳点点头:“好啊。”她走到一旁大三轮车面前,扫了一眼,“除了箱子,这些帐篷睡袋也是我的。” 张晓看都不看,说:“那你拿走。” 尧曳指了指:“那几大桶水也是我的。” 张晓:“你都拿走。” 尧曳:“还有你从我办公室里拿走的那个什么净水器,也是我的。” 张晓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一张脸上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 但就是这样,偏偏不能灭火,反而浇油。 尧曳盯着继续追问:“净水器你放哪里了?”她指着那军绿色的大背包,“在你包里?” 张晓静静看着她,开口说:“三轮车是我的。” 废棋百回,一步将军。 尧曳噎了噎,咬牙切齿:“我买了。” 张晓一字一顿地回她:“我不卖。” “你又不是没车?” “就不卖。” 尧曳瞪着眼睛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以前觉得他是块梆梆硬的木头,没想到却是带弹性的,一拳打过去,反弹的还挺够劲。 他们两人对峙着,站在山路清冽的微风之中。突然听得熟悉的轮胎滚动声,伴随着马蹄声传过来。 尧曳转头,看到赵师傅驾着马车原路回来了。 他行至面前,牵绳停马,十分诧异:“怎么还在这呢?我货都送完一家了。” 尧曳一时间没有说话。 张晓把路中间的三轮车推到边上,给马车让路,然后冲赵师傅说:“我们这就走了。” 赵师傅点点头:“快点吧,天都要黑了,山路不好走。”他一声吆喝又驾车行远了。 张晓到尧曳面前,推起自己三轮车的车把,说:“走吧。” 尧曳抬头看他:“去哪里?” 张晓神色平淡:“去那张名片上的地方。”他语气也同样平淡,补充说,“我明早天亮了再走。” 有台阶下,就下去了。尧曳没再说什么,推起了自己的车子。 山里像是起了雾,空气十分潮湿,头顶的树叶都裹着水珠,亮莹莹的。 沿上坡的方向骑车没多久,一侧的路突然收窄,草木也消失了,起伏的高山轮廓豁然显现。山峦间有两座高峰,其余的都低矮一些,像是在半空中比了个耶。 山上包裹的植物少,石体大部分都裸露出来,那些石纹由上至下像是被泉水冲刷出来的,不过现在水道都一片干涸,石头干的微微泛白。半山腰底下有一片密树掩障的房屋,从名片地图看,绿源山庄就在其中。 从路旁伸出来的小道骑出去,沿着盘旋的山路下行,不多久,便看到了一座景区大门拦在路上。大门牌子上书写着苍劲的毛笔大字——欢迎来到百里泉景区。 门侧有两个站岗的亭子,但如今里面也是空的。 骑车进了景区大门,路两旁停留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景区里有一大片停车场,里面几乎聚满了人,有夫妻情侣,也有带着老人和孩子的家庭,都铺着毯子或者搭着帐篷,聚在一个一个车位里。 尧曳感到不解,她看向张晓,张晓也锁紧眉头看着停车场里的人。继续沿着平整的水泥路往前骑,到百里泉的售票处后,再往里的路被一道坚固的铁栅栏拦上了,栅栏面前聚了一圈人。 尧曳跳下三轮,推车走过去,踮起脚看到两个保安模样的人举着火把站在门口,正在喊话解释情况。 “昨天开始景区就已经封闭了,现在里面正在评估水源和食物的情况,也在统计目前的人员数目,看还能再接收多少人。等出了结果,后天统一通知。” 有人喊着问:“那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等着,都能进去吗?” 保安说:“到时候会抽签决定的,你们后天早上来这里排队就行。” “不能让我们进去等吗?天都已经黑了,总不能让我们睡地上吧。现在我们也不挑,随便有张床,挤一挤都可以的啊。” 保安说:“景区里山势险要,只开发出来了一条山路,其余的地方都是悬崖,很多人都不熟悉路况,再加上人挤人的,容易出事。这个情况连救护车都没法给你找来。” 这时身边走过来一个人,尧曳扭头,看到了张晓。 张晓经过她,往人群里钻了几步,站定后冲保安问:“里面有家绿源山庄,是我朋友开的,我可以进去么?” 他声音不大,但是个头高,声音在嘈杂中传到了保安耳朵里。 保安举着火把看向他,说:“不行,还有人说里面开店的是他亲戚呢。无论亲戚还是朋友,现在一律不让进了,都得统一抽签。” 张晓退回来,对尧曳一歪头:“走吧。” 尧曳看着他。 张晓又说了遍:“走吧,这么多人,再晚连帐篷都没地方扎了。” 张晓把地方选在了停车场和收费处之间的草坪上,他把帐篷支好,然后熟练地将睡袋拆开放进去。他钻出帐篷,看到尧曳坐在三轮车上,望着景区里黑茫茫的山色发呆。 感觉这几天下来她更瘦了,胳膊抱在胸前,薄薄的肩膀简直像两个直角。 张晓走过去,站到她面前。 尧曳抬起头来,她原本咬着唇,再松开,那唇瓣变得很润。她的眼睛像这夜间山色一样,清凉动人。 张晓觉得胸腔里不太舒服,发紧发闷,他不知道这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他原本想听她说话,可是她没说,于是他张了张嘴,说:“你朋友,似乎不太靠谱。” 尧曳笑了下:“这也没办法,人太多了,现在又不能用手机,都联系不上了。” 张晓看着她的脸,她又轻轻地说:“我早几天来或许就好了。” 张晓好像有点知道胸口为什么不舒服了。停了一会儿,他低声问她:“你吃东西么?” 尧曳:“还是面包?” 张晓:“对……” 尧曳又轻笑了一下,看着他说:“我想吃自己拿。” 这时旁边有一家人走了过来,在帐篷旁的草地上铺了张垫子,然后几个人疲惫地躺在上面。向四周看看,整个停车场里,路边空地上都停留着人,但夜幕已经暗了,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铁栅栏前的保安也离开了。 尧曳看了一圈这些人,突然说:“我觉得我能抽到签的。” 张晓眉头动了动。 尧曳说:“我一直运气很好的,就算到时候只让一小部分人进去,我也能抽中,我有预感。” 张晓意识到自己这样站在她面前太久了。 他走开一步,说:“我去附近转一转,你吃点东西,或者早点睡觉。” 尧曳转过头来:“天这么黑你去哪转?” 张晓说:“我从来没来过百里泉,随便看看,反正也睡不着。” 他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慢慢走出草坪,路旁树很多,天又黑,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尧曳抱肩在三轮上坐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冷,于是她把门帘撩开,缩进帐篷里。 在睡袋上坐了一会儿,张晓还是没回来,尧曳又钻出帐篷,打算从张晓背包里翻点吃的。 她拿出装食物的大袋子,包底下还有好几个塑料袋,尧曳把它们一一拎出来看。有牙刷牙膏,有半湿着的毛巾,有手动剃须刀,还有一双薄薄的塑料大拖鞋,最底下还搁着两卷卫生纸,每卷分别用塑料袋包好。 都是很生活化的东西,但尧曳觉得它们气质很统一,简单干净,仿佛都写着张晓的名字。 尧曳很趣味地将这些东西一一塞回去,然后拿着半包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回到帐篷里。 她吃完了半个面包,趴在睡袋上,一直看着门帘外的草坪。四周越来越安静,好像最后几个人也累得睡下了,尧曳一直撑着的眼皮耷拉下来。 浅浅的睡眠中,有山风不断吹进来,尧曳迷糊着看到有人在推他们的三轮车。 那人不是张晓,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尧曳一下子爬起来,钻出帐篷,那两人见有人看守,一下子扔下车跑走了。 尧曳追了一步,走到草坪边上,看着漆黑的环境,放弃了。她又走回来,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摸了半天,摸到了复古的打火机,然后翻出蜡烛点亮起来。 她举着蜡烛,仔细照着检查了一下三轮车,发现放在最顶上的自己的一只大行李箱不见了。 那只行李箱里装着她全部的衣物和许多护肤品。 尧曳瞬间心都凉了,她朝着那两个人逃走的方向跑了两步,雾很浓,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她的脚步惊醒了旁边睡下的几个路人。 这时她在雾中看到了另一点烛火,张晓举着蜡烛走回来。他问:“怎么了?”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那张脸,尧曳一时间情绪波动非常,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吸鼻子:“你大晚上干什么去了那么久?” 张晓说:“我找人仔细问了问景区里面的情况。” 尧曳揉了揉鼻子,不在意地问:“里面什么情况?” “景区里面一共就十来家民宿,几乎已经住满了,最多能再让十来个人进去。”张晓手里的蜡烛一下一下晃着他的脸,“所谓抽签,不过是安抚这些后来的人的情绪罢了。” 尧曳的头低了低,心里一种巨大的挫败感突然涌上来,她抬起脸质问他:“你去问这个干什么?” 张晓微微一愣:“什么?” “知道我无处可去,你又能怎样?”尧曳冷冷看着他,“我带着现金呢,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吃的,穿的,住的,百里泉进不去,我就回昨天住的那个村庄,一直住在宾馆里,住上一年半载,又能怎么样?我还活不下去了么?” 张晓的脸色有点垮,他感到莫名,凑近一步问:“你怎么了?” 他的眼睛很黑很静,尧曳突然觉得想哭,但她忍住了。不过这些情绪已经体现出来,她的眼角红红的,烛光一映,她的脸颊也有些红。张晓不自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烧了?” 第20章 “发烧了?” 尧曳抬起眼皮,推开了额头上的手。烛光跳动一下,火苗蹿到了他的袖口。 张晓赶紧夺下蜡烛,一把扇灭了袖口,薄薄的面料已经烧黑了一块。张晓把两只蜡烛换到一只手里,另只手攥起她的手腕,皱着眉头说:“你刚才是不是吹着风了?” 尧曳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张晓,你不用关心我,我发没发烧,吹没吹风,有没有地方住,都不关你的事。” 她手下是一张硬邦邦的脸,哪里是柔软的呢?她找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耳朵,他的耳骨是硬的,手慢慢下滑,她捏了捏下方柔软的耳垂。 他的耳朵敏感的颤动一下,尧曳仰着脸看着,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抚摸,最后点在下巴上:“张晓,你都觉得我是那样的女人,还关心我,傻不傻?” 张晓把她乱划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起来,他一只手握着两根蜡烛,另只手抓着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扣在胸前,张晓低声问:“那你能别折腾我了么?” 他的脸离得很近,在夜风里也是热乎的:“你想怎样?想让我明天早上不要走,想让我在这里陪你等,想让我给你煮碗面,你想怎样,告诉我,可以么?” 尧曳眼神在烛光里闪动,她仔细听他说话,然后看着他,说:“你已经拒绝我了。” 张晓脸色沉下来:“我拒绝你什么了?” 尧曳嘴唇动了一下:“你知道。” 张晓一双眼睛漆黑,深深看着她,下一秒就压了下来。 他的唇有点糙,滚烫,细细密密的辗磨,带起身体里最原始的体验。他吻得很轻柔,但手上却不自主的使劲,一根一根指节握着,将她的手腕攥得发疼。 不一会,张晓轻轻移开脸,看着她湿软的嘴唇,他低低地问:“我还拒绝你什么了,啊?”尾音一声啊微微上挑,在喉咙里震荡,紧接着他喉咙又震了震,点出:“你是在跟我较劲呢。” 尧曳睫毛微微一动:“我没跟你较劲。” 张晓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接连抬了抬:“那你是在跟我置气呢。” “我也没跟你置气。” 张晓深究地看着她。 尧曳耷着眼皮,说:“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有电没电,有谁没谁我都能过得好。我也不是非得赖着你,你想走就走,不用听我的,也不用在这磨磨唧唧的。” 嘴唇上还带着酥麻的错觉,张晓觉得刚才发生的倒像个笑话。他在原地站了一下,点点头:“行啊。”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手下意识在裤线上蹭了一下,“那你就自己过得好点。” 他后撤了一步,转身朝三轮车走去。 尧曳在草坪外冲他说:“按你的想法,刚才的亲吻抵辆三轮车够了吧。” 张晓踢了一脚车骨,半响,点了点头说:“够。” 张晓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做事都不知道做的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听到百里泉已经人满为患后是忧虑还是欣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亲吻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推车走人。张晓憋着口气,将她的行李一件件搬到了小三轮上,然后他环顾一下,回头问:“你最大那个箱子呢?” 尧曳站着看着他:“我的箱子在哪里关你什么事。” 张晓又使劲点了点头:“行啊,不关我的事。”他把蜡烛吹灭往车上一扔,大步推着三轮车下了草坪,骑上车蹬了几下,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尧曳默不作声地站了会儿,走回去,将小三轮车推到帐篷门前,然后缩进了帐篷里。 已经是后半夜了,尧曳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她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本书,坐在帐篷门口挑烛夜读。 她带的是本散文小说集,一个个故事都不长。尧曳刷刷刷使劲翻页,看到第二篇时,她意识到第一个故事自己压根没看懂。于是她又翻回来从头开始看,这回她停在第一页,久久没有翻页,烛光太弱,她把书页举得几乎贴在脸上了,看得眼睛发疼。 最后那页只有一句话印进了脑子里—— 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而中智必乱。 尧曳想,这或许可以类比到现在的情形。有远见的人早早就安排好了生活,从城市换到乡村,依旧继续舒适。而那些在农村土生土长的人,平时生活对电力的依赖本就少,所以能快速适应状况,生活几乎不起什么波折。只有她这样的人,平时以为生活滋润小康,结果一下子被打回原形,连找个住处都得碰运气抽签了。 尧曳揉了揉眼睛,扣下书,看到前方的天空已经浮起亮色。 张晓披着夜色上路,他一个人骑车速度更快,现在估计已经在几十里开外了的地方了。 尧曳觉得自己是有些舍不得他,但这一路走来,已经够了。 她不可能跟他一直在路上奔波,更不可能让他留下来陪着自己,他也要回家,也要生活的。 张晓不只想要一个旅伴,他要的东西太纯粹了,而她完不成那样的承诺。 那么她就不能利用他的善良来继续绑架他。 尧曳钻出帐篷,看到大部分人都随着日出醒来了,路上人来人往,景点的铁栅栏门前已经排上了几十人的队伍。 尧曳想着不是明天才开始抽签么? 行李都在帐篷附近,尧曳不敢离太远,她走下草坪,在道路上拦下一个准备往队伍里走的人。 “你好,是进百里泉景区的抽签改时间了么?” 这人说:“明天抽签啊,不过已经这么多人排队了,我还是赶紧过去排着吧。” 尧曳看看头顶,天还没亮全呢,现在排队起码得站上一整天。尧曳自恃没有那样的耐力,于是又缩回了帐篷里。 这样待了大半天,到了下午,长长的队伍已经从铁栅栏门口延伸到了帐篷面前。 人们枯站着排队,再加上多半昨晚都没休息好,一个个的火气很大,人群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拌嘴吼骂,动不动又有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哭了,环境一片杂乱。 平日里遇上排队的状况,尧曳都会找黄牛解决,出个钱,省点事。 但眼下,尧曳在队伍旁站了站,挑了个貌似好说话的男人,悄悄问:“你好,那个,你能替我排个队么,我明早再来这个位置找你,多少钱……” 这个男人倒是真好说话,一直在听她讲,却是后面有人大声吼道:“那个姑娘,干嘛的?想插队?” 一呼百应,队伍后面的人都开始出声议论。 “大家都在排队呢,想干什么呀这是?” “要排队去后面排啊。” 尧曳在大家的注视下,弱弱地点点头,赶紧撤了回来。 尧曳把帐篷拆下来,然后从帐篷包里翻出说明书,研究了半天,经过几次尝试,才将帐篷叠好收好。她费力地将所有东西都摞上三轮车,往草坪下推车时,帐篷包一歪又掉了下来。 尧曳把三轮车推到地面,把帐篷包拖下草坪又一次摞好,然后一手推车,一手扶着极不稳固的行李,艰难地朝前挪动。 此时队伍已经排到了停车场一头,并且朝里拐了个弯。 尧曳慢慢朝队尾走过去,将车停好,松了口气。 尧曳靠着车座站着,没一会身后又排了许多人。 熙熙攘攘中,有人议论:“哎,平时来百里泉玩,那些农家院都住不满的,非节假日还打折扣,现在电一停,都成热饽饽了。” 有人忧虑:“这么多人排队,也不知道明天景区能让进多少人。” 有人回答:“估计多不了,我昨天碰到两个从景区里出来的人,说里面吃得卖的极贵。贵也就罢了,里面的泉水还是限量的,每人每天只限打一桶,凭票领取。” “那不跟过去的粮票似的了?” “可不是么……” 尧曳听得头疼。 车上行李堆得太乱,一坐人准会掉下来,尧曳站累了,就靠着车轮蹲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从地上拾起了一根小树枝,然后又捡了两块石头把树枝固定立好,树枝在地上投下短短的影子。 都说可以通过影子判断时间,尧曳观察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判断。 后来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再看去,发现树枝的影子变细长了一些,大概已经是下午到傍晚十分了吧。 还得在这里等一整夜。 尧曳把头压在膝盖上,抠了抠指甲里的灰尘,感觉十分凄凉。 这时有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抱着个泡沫箱出现在视野里,她正从队伍前面一个个往后询问,快走至面前时,尧曳听到她问的是:“要玉米么?刚出锅的,热乎乎的玉米。” 尧曳赶紧冲她招招手:“来,我要根玉米。” 小女孩快步朝她走过来,把箱盖掀开:“都是自己地里的玉米,又香又甜。” 尧曳蹲在她面前,指着一根:“我要这个。” 小女孩看着她:“哦。” 尧曳也看着她,大眼瞪小眼中,尧曳反应过来:“奥,要我自己拿?” 小女孩说:“对。” 也不给个袋子。尧曳伸手抓出那根玉米,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咬了一口,确实十分甜糯。 小女孩跟她说:“二十。” 尧曳点点头,探头朝箱子里看:“你还卖别的么?” “还有蒸好的红薯,就剩几个了。” 尧曳抓着玉米,又伸手翻出一个红薯。 小女孩把箱盖扣上,对她说:“四十。” 尧曳把玉米咬在嘴里,一手握着红薯,一手翻钱包。她钱包刚掏出来,余光看到地上立起的树枝被一脚踩住,同时,一只大手伸到小女孩面前,那手里捏着张五十块钱。 尧曳抬头,看到张晓的侧脸。他半弯着腰,跟小女孩讲价:“五十块钱三个吧,我再挑个玉米。” 小女孩想了想,收了钱,给了他一根小的。 小女孩抱着泡沫箱继续往后走。张晓转过头来,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伸手把尧曳嘴上咬着的玉米拿下来,说:“别在这排队了。” 他把两根玉米换到一只手里拿着,另只手朝她伸出来。 “走吧。” “走去哪里?” “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始入V了,谢谢大家支持,我们一起继续上路。 第21章 他的手就伸在抬手可触的距离。 尧曳感觉自己对他的手已经很熟悉了,肤色,大小,质感,十个人同时伸手,她也能迅速找出张晓的那一双。可是她从来没有好好牵过他的手。 现在尧曳看着那只手,心里兀地冒出一个词,触底反弹。她又仰起脸看他,鬼使神差地将手里的大红薯塞进了他手心。 张晓露出无奈,把红薯摞到另只手抓着的两根玉米上,然后空手仍旧朝她伸过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她面前等。 尧曳唇角勾了一下,双手拉住他的手掌,站起身来。 这时身后有人大声提醒:“喂,那小伙子别插队啊。” 张晓捏了一下掌心里的手指,转身对那些人说:“我们这就走了。” 张晓牵着尧曳,单手推车出了人群,然后把手里食物递给她:“你拿着吃点吧,我把车子归置一下。” 尧曳把咬过一口的玉米拿起来继续啃。张晓将帐篷重新叠成规则形状,又把行李都调换了下位置,上小下大摆着,整个车后斗变得十分稳当。 尧曳看着他动作,问:“你是,走到半路又返回来的么?” 张晓说:“没走太远。”他把最后一个包放好,走过来扶正车把,“我找了个地方睡了一天,前两天都没睡好。睡醒了,就回来找你了。” 一晚住帐篷,一晚农家院,何止没睡好,根本没睡着。 尧曳问:“睡醒了就来找我,是梦到我了?” 张晓直接说:“没有。我睡太沉了,一个梦也没做。” 尧曳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这人是真不会说话。 张晓毫未察觉,继续道:“不过我不能把你一人扔在这,要不我心里头一直想着,车子都骑不动了。” 尧曳嚼着一口玉米,一时间觉得脑袋有点钝,她慢慢咽下,抬眼看着他。按他话语的意思,应该还有后半句话。毕竟他只是陈述了一下事实,总要引出一个结论。 尧曳看着他,带着点意味深长的态度,在等着那个结论。 张晓却仿佛没事了,他向前推动一下车子,确定行李摆得稳固,然后站定回头,看了看尧曳:“你吃不了两根吧?” 尧曳一时没反应过来,眉稍轻微一挑。 张晓朝她手里头示意,说:“玉米吃不了就给我一根,这东西放不住。” 身旁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又不断有人加入行列往后延伸,车轮脚步齐动,大包小包乱堆,一片嚷嚷杂杂,仿佛春运。 却还不如春运。挤上绿皮车的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了,而这队伍中的人却都不知何处才能落脚。 张晓推车从队伍旁不在意地走过,他单手抓着玉米和红薯,这边咬一口,翻过来那边再咬一口,待把车子推出停车场,两样东西已经全都下了肚。 终于腾出了两只手扶车把,他转头对尧曳说:“你上车来坐,骑着车子快一些。” 尧曳这时才想起来:“你的三轮呢?” 张晓说:“放在住的地方了,我们现在就去那里。”他拍拍车斗旁的空位,“坐这边吧。” 尧曳侧身坐上去,轻轻翘起脚尖。张晓跨上车座,又回头检查了一下,说:“你多坐一点,这样容易掉下去。” 尧曳“哦”了一声。 待他骑起来,尧曳屁股往前挪一挪,伸手扶上他的腰。 张晓后背一绷,扭头看过来,尧曳也回望着他,一本正经:“我怕掉下去。” 张晓觉得有道理,点点下巴,扭回头去认真看路。 车子骑上车道,速度也提了起来,三只轱辘打着晃影地摩擦地面,路边树丛一道道后退。 尧曳吹着山风,感受着手下的腰身,很紧实,随着骑车的腿部摆动,腰上的肌肉也一动一动的,像是有自己茁壮的生命。 尧曳悄悄伸出手指,挠了一下他的腰间软肉,张晓没什么反应。于是她又挠了挠,张晓还是丝毫没有瘙痒的意思,腰背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后脑勺顶上传出一声“嗯?”。 尧曳不自觉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人真是有点傻,傻得连痒痒肉都不长。她呼吸着草木的气味,冲着他后背问:“张晓,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被人欺负?” 张晓:“怎么这么觉得?” 尧曳微微侧脸:“感觉像。” 张晓几不可闻地摇头:“我小时候净干坏事了,撕别人试卷,跟人打架,经常被叫家长。”他的声音伴着风声,向后四平八稳地传过来,“我可不是跟谁都这样的,也就跟你有耐心。” 尧曳抬起眼睛,他在朝着夕阳方向骑,整个后背挡在她面前,又宽又硬,像座小山。再往上去,他的脑袋几乎和落日齐平,他后脑的头发毛楞楞的,而夕阳镀着一圈淡橘色的光,藏在树梢里。 尧曳轻轻呼吸着,想起了学生时的校园时光,太阳底下林荫路上,青涩的少年骑车载着心爱的姑娘。没想到在社会中奔碌了这么久后,一次停电,这些感受竟兜兜转转地找回来。 张晓把车往下坡的小路里一拐,说:“就在前面了。” 道路两旁是已经收过的庄稼地,新割的植物十分齐整,排成了块绿色的厚垫。车在中央土路上颠簸几下,“哧—”停住了。 贴着路边有一间方形的砖房,能看出年头不久,一块块砖头仍旧红艳艳的。 尧曳跳下车子,看着这个房子,还没问,张晓就答:“这里面没人。” 张晓也下了车,把车推到砖房门口,掏钥匙开锁。 大门铁栓一头上了把小锁,尧曳凑在旁边看着:“你还把门给人家锁了。” 张晓几下开了锁:“我东西都放在里面了,怕丢。” 大门推开,正对着的砖墙一角停着张晓那辆大三轮车。往里看,方正的房屋中央搁着一只炭炉,贴墙放一张铁架床,一把竹摇椅,然后就没了。 一点人气也没有,尧曳往里走了两步:“这屋里的人搬走了么?” 张晓:“像是看庄稼地的房子,庄稼收完,这里大概就不住人了。” 尧曳点点头,她看到屋子里有个小窗户,小窗户上糊满了报纸,于是走过去揭开报纸一角,底下是张明星海报,再揭开海报一角,直接就是外面的庄稼茬了,没有玻璃。尧曳默默把报纸又按了回去。 张晓把她的三轮车推进屋里,并排停好,之后他问:“你困不困?” 尧曳站在窗边回头:“有一点。”她晚上没有睡,现在一歇困意反上来,觉得脑袋晕沉沉的。 张晓说:“我把睡袋铺床上,你睡一觉吧,明天还要继续早起。” 尧曳看向光溜溜的铁架床:“那你之前,就这么直接睡的?” 张晓抱着睡袋放到床架上,抬起脸对尧曳说:“这个是软的,直接躺也还可以。”说着他还按了按铁网格,意思是真的有弹性。 尧曳抿了下唇。 张晓几下就把睡袋在床上铺好,然后把枕头搁了上去:“你现在睡一会儿吧。” 尧曳走过来,坐在软乎的床上,摸了摸枕头,她就感到真的困了。尧曳踢掉鞋侧身躺了下来,望着张晓说:“那你叫我。” 张晓说:“你睡醒了就吃晚饭,如果睡得好,就明早再起来。” 尧曳看着他的脸,感觉十分安心,仿佛上一秒周围还是乱糟糟的人群,下一秒就沾到了柔软安宁的大床上。她很不明显地贴着枕头点了下头,眼皮垂了垂,就闭上了。 张晓在床前站了一会。她侧蜷着身子,手叠在脸前面,脚也上下叠着,像是奔跑的平面图。不过她的表情很安静,一缕头发贴在她的嘴上,随着鼻息一下下拂动。 张晓伸出手在她面前挥动一下,毫无反应,是真的睡熟了。他手掌变成两指,轻轻拎起她嘴边的头发,放到了后面。 然后他又站直身子看着她,觉得这下她的呼吸均匀了许多。 张晓放弱脚步走到门口,本来想收拾一下车里的食物,盘点一下还有哪些能吃。但他无意瞟向门外,看到庄稼地后面隐隐是片村庄。 张晓走出门,将铁门轻轻关好,又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他脱下外套,搭在门前的晾衣竿上。 傍晚的天色下,一件灰黑色的大号运动外套留在门口,有风时,那外套一角就微微掀起,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来。 尧曳迷糊醒来,觉得脚腕有点痒。 她动了动,向前张望。屋里已经黑了,屋子中央点着一只微亮的蜡烛。糊着报纸的窗户一点光也没有透进来,应该还是晚上。 尧曳把压着的头发向后撩开,低下头,看到张晓坐在竹椅上,垫着胳膊趴在床尾。每随着呼吸,他的后背都明显的向上一拱,同时一道热热的鼻息喷在她的小腿上。 尧曳痒得想笑,挪动小腿,伸脚轻轻蹬了一下他的肩膀。她动作很轻,只是意思一下,可张晓立即抬起头来,看向尧曳:“你醒了。” 尧曳悉索坐起身来,轻声说:“你来床上睡吧。” 张晓立即说:“不用,我睡醒了。” 尧曳说:“我下去,你一个人在床上睡一会。” 张晓抹了一把被压着的脸,说:“不是,我真不困,白天睡了一天了。”他站起来,往后拎了一下椅背,“你醒了,正好吃点饭吧。” 张晓走到炭炉前,又点亮了一支蜡烛。 炭炉里头已经没有炭了,张晓把它当锅架,将卡式炉摆在上面。卡式炉上面架着只锅,张晓掀开锅盖,食物的香味立即传出来,很诱人。 尧曳找到鞋子穿上,一边提鞋跟一边问:“你做了什么?” 张晓点燃卡式炉,重新给锅里加热一下。他用筷子轻轻翻动食物,说:“炖了只鸡。” “鸡?” “嗯,不远有个村子。” 尧曳似笑非笑走过去:“你刚才去抓了只鸡啊?” 张晓说:“我跟村民买的,不是偷抓的。” 走到近前,尧曳看到香喷喷的鸡块在汤里咕嘟咕嘟的,随着筷子翻动,还有小块的土豆浮出来。张晓把筷子递给她:“饿了吧。” 尧曳蹲在锅边看着说:“太香了,饿了。”她举起筷子,看锅下还点着火,问:“可以吃了么?” 张晓:“已经炖熟了,我把锅端过去。” 他垫着毛巾端起锅,放到椅子上,然后把椅子在床前摆正。 尧曳捏着筷子跟了过来,张晓说:“坐床上吃吧,这样方便。”他又去拿了筷子勺子,和一个饭盒过来,也在床上坐下。 这个土豆鸡块属于清炖,调味料只有一点盐,但是鸡块新鲜,又用的是矿泉水,吃起来反而鲜甜。尧曳啃得鸡骨架在面前堆成了小小一座山,又吃了许多块软糯的土豆,终于十分满足地放下筷子。 张晓咽下嘴里的肉:“吃饱了?” 尧曳说:“撑了。” 张晓点点头:“那我用鸡汤煮点面。” 张晓先盛出了一碗清汤,然后拆了袋泡面,将面饼泡进剩下的汤汁里。他问:“你吃面么?” 尧曳摇头,撑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张晓把碗递给她:“那你喝点汤鸡汤吧,精华都在里面。” 尧曳端起饭盒慢慢喝汤的功夫,张晓将面条裹着汤汁都吃下了肚子,又填了几大口汤。最后那锅里只剩下了浅浅一个底。 尧曳放下饭盒,突然问:“张晓,我们吃得是会打鸣的那种鸡么?” 张晓说:“这是只母鸡,会打鸣的是公鸡。” 尧曳轻轻“哦”了一声。 张晓从锅底里挑出最后一块土豆碎吃了,然后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说:“下次弄只公鸡,再找点辣椒,炒着吃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锁了又重审,折腾了两天。 担心你们把晓哥给忘了,今天更两章~ 第22章 张晓倒了一点水把锅洗了,擦净放好。 屋子里还弥散着淡淡的食物香味,尧曳摸摸肚子,觉得这顿应该属于宵夜。她走到门口,看了看庄稼地上方的天空,一片苍茫的黑邃,黑到极处了竟有些微微泛白。 张晓在归置三轮车,朝外瞥了一眼,说:“不到一个小时天就该亮了。”他又问,“你还睡会儿么?” 尧曳靠在门口摇摇头:“不了。” 张晓:“嗯,那我收拾一下,等会儿直接出发吧。” 张晓将几个大箱子转移到自己车上,往侧面堆了堆,挪出空隙,然后把一只小纸箱小心放了进去。那纸箱里整齐地排着两摞鸡蛋。 尧曳探头看了眼:“你刚刚还买了鸡蛋?” 张晓说:“那户人家养了不少鸡,留了些蛋自己吃,剩下的我都买了。” 尧曳想,现在这个情况,鸡蛋恐怕不会太便宜。而这几天来,住宿,食物,七七八八加起来也花了他不少钱。 她目光转向张晓,张晓正在挪动水桶,水已经差不多消耗掉一半了,腾出了不少地方来,行李的空间也宽敞了许多。 尧曳看着他的后背,问:“张晓,你那里还剩多少钱?” 张晓顿了一下,把手上抱着的双肩包在车上放好,说:“还有不少。” “真的?” “嗯。” 张晓转过头,看到尧曳靠在门口的剪影,她双手在胸前一抱,思虑颇多的样子。于是张晓对她说:“真的,我说过我开学要交学费,我家附近没有学校要求的银行,所以就取出了一万块钱现金。” 尧曳问:“那要是来电开学了,你的学费花光了怎么办?” 张晓好笑地说:“我也工作好几年了,还是有些积蓄的。可能不如你们金融行业赚得多,但我也不……” 张晓停顿了一下,表情也有一瞬凝滞。 尧曳知道他吞下的话,或者说吞下的那个字眼是什么。 男人固执的骄傲被赤/裸地摊在面前。即便如此情形下,那些固有观念还在,影响也都还在。 微凉的夜风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卷起,短粗的麦杆微微抖动,她的头发被一丝一缕地掀起来,像是给风勾上了具象的线条。 尧曳抬手将头发捋到胸前,说:“那也不能老让你花钱,之后住宿吃饭什么的,咱们平摊着来好不好。” 她将那份骄傲叠了叠,双手递还给他。 张晓望着她,半响,点头道:“好。” 尧曳吹风吹得有些冷,走进屋里,本来想打个喷嚏,结果张张嘴,一个大哈欠脱口而出。尧曳摇摇脑袋,说:“我洗个脸吧。” 她拿着小半瓶水,在门口接着地面洗净手,又掬着一捧水润了润脸。然后她走回来,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只便携装的小化妆袋。 张晓看着她取出一个小瓶子往外倒东西,那瓶子也就跟大拇指一样大小。她节省地倒了两滴乳液出来,就赶紧把瓶子盖上放回去了。 张晓的视线又大体扫了遍三轮车,他很确信,她的一只大行李箱不见了。 他甚至思维清晰地拓展思路,认为昨晚她情绪不好,或许是因为行李箱丢失的缘故。 尧曳擦好润肤乳,又轻轻拍了拍,然后抬眼看向他:“出发吧?” 张晓说:“嗯,出发。” 他们沿着田间小道原路返回,又顺着平坦的山路往下坡方向走,待太阳划破黑暗,天色慢慢明亮起来,他们骑到了一个大路口。 路旁草丛依旧带着森林的茂盛,将路标牌遮挡起了一半,尧曳下车过去,拨开草叶看了看。 两个大方向,一条路通向高速收费口,一条路是通向下个一线城市的普通国道。 张晓翻开地图找到他们所处位置,又往前看了一下,确认记忆的路线没错。他将地图收好,尧曳走了回来,跟他说:“直走就是高速了。” 张晓说:“我们右拐,不上高速。” 尧曳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张晓:“我们沿着下道走,到城市里补充点食物,顺便买些衣服和日用。” 尧曳眼神波动了一下,张晓看着她询问:“怎么,你特别想走高速?” 尧曳笑了笑,眉梢轻轻一挑又落下:“走着,进城。” 右拐后沿路骑行,两侧植物由交叠繁茂的杂树,过渡成了笔直高挺的白杨。头顶的阳光也完全暴露了出来,将平整的沥青路面反成晃眼的金色,响亮的蝉鸣交连成曲,更添燥热。 今天太阳出奇的好,明明早已入秋,却硬是反出些夏天的余味来。尧曳带上了帽子遮阳,又把外套袖子拽长挡住手指。 她扶着车把,一边骑一边观察着道路旁高高的树冠,那些绿叶丛中藏着不少黑突突的物体,后来见多了,尧曳意识到那些是鸟窝。这些鸟窝有的很大,可以住得下四世同堂的整户鸟儿,有的鸟窝又很残缺,似乎早已经被荒弃了。 “快到了。” 张晓指了指右前方,透过树干间隙,远处出现了一片高楼大厦的层叠轮廓。 尧曳看着那个方向,突然听到清脆的鸟叫。她仰起脸,一群候鸟排队齐整,从头顶碧蓝的天空掠过,朝着南方飞去。 前方的道路形成缓慢右拐的弧形,他们顺着骑行,城市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 初始路边的铺面都是金属制造,加工门窗,汽修洗车这些工业风格,又骑了有一段,才看到了饭店超市等生活气息浓厚的店面。不过这些店都关着,街道上也十分清冷,偶尔有几人骑车“刷”地就过去了,并没有相互问候一下的态度。 继续往城市中心骑,道路旁出现了一些民宅小区,不知道这些楼里还有多少居民。尧曳看着这个陌生冷清的城市,转头问:“你之前来过这么?” 张晓说:“没有来玩过,有一次坐车在这里换乘过,但就在车站里呆了呆,也没出去。” 到了红绿灯口,张晓抬头看了看指示牌,朝着往繁华的中心的方向骑。拐过弯来,他接着继续说:“不过这个城市以工业为主,好像也没什么太著名的景点。” 有阵小风袭来,带来难得的凉爽,风吹在微微出汗的身上,毛孔舒适地缩紧,又迫不及待地张开透气。 尧曳把帽子底下濡湿的碎发掖到耳后,叹了口气:“以后如果来电了,我一定开车把这些路重走一遍。” 张晓没有说话,但脚下默默加了劲。他几下骑到前边路口,朝右边一望,说:“那片都是商场了。” 商业区里有三家大商场,一家开在道路这边,两家开在道路那边,一栋栋都高大气派,楼身热闹地贴满广告海报,似乎毫不担心对家会抢了自己的生意去,反而商量好了集中在一起,想着招揽更多的人来。 很多城市的商业区,似乎都秉着这样的经营方式。 他们拐过红绿灯,骑了一段,发现路中央的花坛被踩得稀烂,栏杆也被人为拆了,一截截倒在一旁。道路中央丢着一些断掉的木棍,破碎的脸盆,还有些烂衣服什么的,像是不久前刚刚打过一场群架。 而整条路上安安静静,一眼望到下个路口,半个人影也没有。 张晓皱了皱眉,说:“小心一点。” 他扭头望着右侧最近一家商场,旋转门停在一个歪扭的位置,两侧玻璃门是完好的。大门一侧是通向地下停车位的入口,另一侧挂着大指示牌——BHG超市,此门可入。 张晓推起车把,说:“先去超市看看吧。” “等一下。”尧曳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张晓扭头,尧曳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问:“会不会有抢劫的?” 她指指超市招牌:“那个是特意设置的陷阱,过去了就被抢了。” 张晓脸色反而一松,道:“这倒不至于,刚停电不超过十天,大部分人的道德修养还是没丢的。” 尧曳:“那如果停上一年半载呢?会不会整个社会就乱套了。” 张晓说:“电没出现之前,国家也能治理得好好的。” 尧曳:“可是,没有电,就一下子失去了强有力的监管了。起码摄像头都无效了,出了事情也没办法及时报警……” 张晓想了一下:“总会有办法,但在整个国家做出调整之前,可能会出一些乱子。”他安抚性地拍拍胳膊上的手,“没事,目前我们先把自己需要的吃穿用找齐。” 商场的侧门很宽敞,张晓进去看了一眼,通到地下超市有两道平坦的电扶梯,是为了方便顾客推购物车而设置的。张晓比了一下宽度,三轮车进去绰绰有余,他从侧门出来,道:“走,推车进去。” 他们将三轮车推进门,一个沿着平时的上行梯,一个沿着下行梯,并排慢慢向下推车。尧曳看向玻璃扶手对面的张晓,觉得荒诞又有趣,她笑了一下,张晓立即转头看着她说:“注意看脚下。” 到了地下一层,他们稍微整顿了一下,然后转过拐角,超市的商标的入口就在前面了。但同时,几人从两旁货架后走出来,最前面的人一手拿棍棒,一手拿脸盆,棍棒威胁性地在盆上敲得梆梆响。 “干什么的?” 第23章 张晓伸手往后挡了一下。尧曳本来就站在一步之外,他的胳膊并没有碰到她,只是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然后张晓往前站了一步,看到面前有四个人,他对领头的人回答说:“来买点吃的。” “买?”带头的男人乐呵了一下,仔细打量他们,“推着这么大两辆车来,是要把超市搬空的意思啊。” 张晓没搭他的话,继续询问:“超市是你们开的么?” 那男人冷笑一下,指指货架后面的床铺:“这就是我们家了,我们就住这。” 顺着他手指看过去,货架后面摆着几床乱七八糟的被褥,像是从超市现搬的,有的塑料包装还没有拆。被子上摊着打了一半的纸牌,还堆着许多面包饼干等拆了半袋的食品。 张晓看了眼后,又转回头来。面前领头的男人在短袖外面套了个不伦不类的皮马甲,看着也像是从超市里新拿的。 张晓淡淡地说:“哦,超市不是你们的。” 男人一瞪眼,同时棍子在盆上猛地一敲:“这片已经划分好了,这边超市就是我们的,对面是另伙人的。警察都不管,你们这些后来的去对面抢东西,或者占别的地方去,不要来我们这瞎凑合。” 尧曳倚着车把问:“那你们占了超市不卖东西么,就留着自己吃?” 男人眼神投向尧曳,冷笑一下,指着床上最近的半袋薯片:“一万块钱一包,你要不要买啊?” 尧曳瞟了一眼,道:“不卖算了。”她向前迈了步,碰碰张晓的胳膊,“我们走吧。” 张晓侧头对她轻声说:“等一下。” 察觉到对方不是来强抢的,这男人也放松了一些,手里的棍棒竖起来一下下敲着肩膀,哼声说:“就这么些存货,自己吃还不够,还卖?除非用这里没有的东西换。” 张晓看向他:“你们缺什么?” 男人:“矿泉水啊,水果啊什么的。我们兄弟几个到这的时候水就已经被拿光了,这帮人别的不行,抢东西可是够快的,就把白酒剩着了。哥几个天天把酒当水喝,醉得睡都睡不着。” 张晓说:“我们用矿泉水跟你换些面包之类的主食,怎么样?” 这男人闻言抬了下眼皮,直往三轮车后面瞅:“呦,你们车上有水?” 车上最上面放着箱包,看不清底下具体搁了什么,领头男人勾手一招呼,带着几个人想朝三轮车走。 他刚摇晃着迈了一步,张晓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男人不耐地盯向张晓:“怎么?” 张晓依旧是四平八稳的语气:“说好了交换的。”他眉头压低,看着这人说,“我们出远门回家,吃得不够了。我们本身带得水也不多,只能用一部分换些吃的,这样你们也正好有的喝。” 这男人抵着肩膀,僵持着没动。 张晓很正经地补充道:“不过都只能凑合几天,剩的水也不够我们长途跋涉回到家里的,之后我们彼此再另想办法。停电了,大家都不好过。” 尧曳轻轻抱住小臂,看着张晓的后背,亏得几秒前她还担心他会和这几人打起来。 她看不到张晓的脸,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张晓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但却显得莫名真诚的样子。第一次碰见,他制止自己在楼下空地停车,就是带着这副表情。 想起那时候,尧曳又想笑又想叹气。 此时她看着他硬实的背影,感觉初见时的其他印象已经模糊掉了,现在他整个人更加复杂立体起来。不过那种又倔又真诚的感觉,还是没变的。 领头的男人盯了张晓几秒钟,觉得对方只差喊他声兄弟了。于是他肩膀一撤,含糊地点了下头:“行啊,换,你拿几瓶水出来换?” 张晓转身搬出一大桶饮水机用的矿泉水,墩在地上。领头男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了过去。 张晓指指说:“用这一桶。” 这大桶水一定是远远超过这些人的预期的,领头男人身后的几人面露难以抑制的喜色。 其中一个还小声说:“超市里有压水器,我们可以用来喝这个水……” 张晓仍然指着水说:“除了面包,我还想换一些泡面和……” “去换吧。”领头男人打断他,冲超市入口方向努嘴,“别跟我说了,自己推车进去拿吧,里头也没多少东西了。” 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迫不及待把水桶打开,拿来缸子接水喝。 张晓走回来推上车子,对尧曳说:“走吧,我们进超市里去。” 推车路过安全通道时,张晓瞥了一眼,看到大门把手上挂着粗大的铁锁。 他们刚进超市口,方才那伙人中的一个男的从后面小跑过来。张晓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他笑呵呵一挥手,道:“你们拿你们的吃的,我就是进去拿个杯子。” 说完他就朝着日用货架跑,张晓喊住他,问:“请问上面的商场,可以从哪里上去么?” “超市里面有个内部楼梯。”那小伙子挠挠头发,“应该是在卖蔬菜水果那一片。外面的门都锁了,只能从这超市里面上去,不过上面也没啥了,都是些卖衣服的。吃得只有超市里能找着了。” 张晓点头跟他道谢。 超市一进门,两排货架上都是做活动的促销产品,大部分物品都还在,只是有些货架倒了。 经过洗衣液沐浴露时,尧曳扭头问:“你需要这些么?” 张晓摇头:“我带得够用了。” 尧曳看着这些产品,由于是促销装,包装得十分大桶,她说:“那我一会儿去里面拿几瓶小的。” 路过牙刷牙膏区域,尧曳停下来,看着架子上的漱口水:“你要薄荷味道的还是绿茶的?” 张晓说:“我带了牙刷。” 尧曳:“这个方便啊,不用水也可以。”她弯腰挑了一下,拿起一瓶蓝绿的,一瓶粉橘的扔进三轮车里,“你用薄荷的吧,我要这个水蜜桃的。” 张晓朝她的三轮车斗里看了一眼,低声道:“好。” 他们推车继续往超市深处走,尧曳在日化区挑了沐浴露洗发露和护发素,又拿了两条竹炭毛巾,之后空间豁然一敞,来到了生鲜区。 生鲜区没有密集的货架,都是玻璃橱柜和蔬菜展柜,尧曳扶着车把,向前环顾,感叹:“我以前买水果什么,都是直接从手机上下单的。” 她看着一旁停着的超市小推车,说:“我从来没有推着那种小推车慢悠悠地逛过超市。” 张晓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他一嗯,尧曳一下子想起了当初自己给他的那张购物卡。他收下了卡,又全部买成了东西,硬是态度坚决地塞还了给了她。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尧曳觉得脸上有点热,她悄悄望了一眼张晓。 张晓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两秒,也转头看过来。他的眼神并没什么波澜,黑漆漆的,尧曳知道他也想到了这件事情。 尧曳不能和他对视,低头看前轮胎。她的轮胎在转,他的轮胎一下子停了。 尧曳又转回头来,张晓看着她,定定地说:“那今天好好逛一下。” 尧曳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张晓松开车把,朝身边货柜走过去。 他停在了一堆椰子面前,那些椰子摞得高高的,顶上还插了一棵仿制的椰子树。 张晓抱起一只在耳边摇了摇,能够听到内部晃动,水分还算充足。他说:“多拿几个椰子吧,能当水喝。” 尧曳走了过来,一起往车上搬椰子,她觉得奇怪:“这么多椰子居然没人动。” 张晓说:“可能不方便开吧,还比较占地方。” 尧曳将怀里的椰子翻了一圈检查,她平时在饭店也喝过椰子汁,都是有吸管插进一个小孔里,而这个椰子上却没有明显的孔。尧曳问:“那我们怎么开,可以砸开么?” 张晓朝前面指示牌看了一眼,说:“前面有厨房工具,应该有开椰器,一会儿去找一下。” 搬了七八个椰子后,他们继续推车逛。其余货柜上的水果甚至蔬菜都空了,偶尔有剩,也烂得差不多了。在最后一排摞着几根粗大的白萝卜,看样子还算完好,尧曳停下车子:“拿一个?” 张晓想了一下,点头:“拿个小的吧,可以凉拌一下吃。” 他上前挑选半天,挑了个最细的,还是跟他小臂一般粗。扔到车斗里,白白胖胖很是醒目。 经过调料区,张晓挑了几样调料放进车里,然后便来到了包装食品的货架。 这些货架很密集且整齐,一排排地望过去,大半都空了,偶尔有剩一两样,张晓看了看觉得能吃,就赶紧收进车里。 最后收获了几盒进口方便面,几包保质期长的甜蛋糕,还有许多干果和膨化食品。张晓看完车里一抬头,发现尧曳不知去哪了。 他推着三轮车走出货架,左右张望,不见人影。超市里空荡又寂静,张晓刚打算开口喊,突然听到了车轮挪动的轻微声响,他忙走几步,循着声音穿过货架,看到尧曳蹲在一些厨房工具面前翻找。 他调转车把朝她走过去,同时尧曳站了起来,转过身,很有成就感地挥挥手里的东西:“我找到开椰器了,还有压水器,我也拿了一个。” 张晓看着她的模样,缓缓笑了一下:“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目标是—— 从内容提要里,根本看不出有人在偷偷谈恋爱。 第24章 在超市里彻底搜罗一圈后,张晓的三轮车被塞得满满当当。 箱包的缝隙里塞进了一件件食品,正好起了固定作用,卡得很紧。此时张晓正把压水器在往仅剩的空隙里使劲塞。 尧曳看着说:“要不放我车上吧。” 张晓已经放好,说:“不用,这样正合适。”他直起身子,“走吧,我们去楼上商场。” 蔬果区一侧有个后门,尧曳推开门页,看到门后是超市的内部通道,没有精装,粗糙的水泥坡道一侧通到地下车位,一侧向上通到一楼。 尧曳看着说:“我们一会儿可以从地下车位出去,就不用再经过超市口了。”她转头问,“地下车位不会封闭锁起来吧。” 张晓说:“应该不会。” 他伸手撑住门页,让尧曳推车出去。 尧曳出了门赶紧朝侧面让开,张晓也将车子推了出来。 厚重的消防门慢慢归位,“咯嚓”,合上了。 尧曳轻轻松了口气,推车往前走:“我总觉得那伙人会突然来抢咱们的水。” 张晓在她身后说:“不至于的,他们就是装装声势,没停电的时候,那几人就是在超市里上班的普通人。” 尧曳扭头:“你怎么知道?” 张晓说:“他们其中一人披着超市员工的外套,胸牌还别在上面。” 尧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向上走了一小段后,坡路在一扇灰色消防门前消失。推开门,脚下的水泥地变成了大块白瓷砖,环境也变得整洁起来,尧曳看着面前一排金属门,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商场一楼的电梯间了。 她朝右侧望,看到了明亮气派的商场大厅。 经过乡村山路的奔劳,终于又站在了现代的大商场中,明明只隔几天,尧曳却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张晓也在朝商场里望着,但他并没有半点感慨的意思。他观察了一下环境,说:“我们还是先把车子藏起来,然后走楼梯上去。” 方才在外面时,尧曳没有留意这家商场的规模,但路过一间间柜台,尧曳发现这个商场的东西还是很齐全的,甚至她常用的护肤品牌这里也有。 尧曳在一家装饰简洁的专柜前停下。 张晓问:“需要这个?” 尧曳瞅着空了的玻璃柜台,说:“嗯,我想买点面霜,洁面乳什么,不过好像都收起来了。” 张晓抬头看了看专柜上的一行短短的英文名:“这个牌子的好?” 尧曳回答说:“我一直用这家的。” 张晓点点头,走到专柜里面,蹲下拽了拽其中一个柜台底下的小门,锁住了。不过这些白漆柜门很精致,用料也薄薄的,张晓观察了一下,站起身来:“砸开吧。” 尧曳微微眯起眼睛:“这么直接?” 张晓走回三轮车翻工具:“你喜欢用就行。” 路上本来就辛苦,她装满衣服和护肤品的箱子又丢了,情绪不好也正常。他把衣服和护肤品重新备齐,她应该就能开心许多了。 张晓找出老虎钳,几下就把柜子的锁钩剪断。他拉开柜门,向里瞅了瞅,各种护肤品带着包装盒堆得整整齐齐,他招招手:“你看看需要哪些?” 尧曳走过去,在他身侧弯腰向里瞅:“右边那个高盒子,拿两个。还有这个方盒子的,也拿两个。还有那个细的……” 张晓按她所说,自动每样都拿了两份。然后他蹲着回头问:“还要什么?” 尧曳说:“可以了。” 她歪着头,柔软的头发勾在耳后,侧脸形成一道很好看的弧形。 张晓看着她,将怀里的盒子抱了抱,慢慢问:“那其他的,用不上?” “那些都是面膜面油什么的,太麻烦了,不用了。” 张晓点头,把柜门掩了一下,站起来。他看着拿出来的这些护肤品,素色盒子上印着粉橘色的品牌名称,很简约,也并没有明显的价格标签。 张晓问:“这些大概多少钱,我把钱留下。”说着他伸手取钱包。 尧曳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张晓看向她,说:“我来付吧。” 他的眼里有种执意地坚持,像是硬要打破些什么,或者改变些什么。 尧曳看着他笑了一下:“不是的。我在想,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先欠着,但是都记好账,如果来电了,我们再把这些东西一一还回来。” 她补充说:“现在毕竟流通的现金少,把钱留在这,柜台的人也不会来取,说不定还被其他的人偷走了。我们事后再还,更靠谱一点。” 她一直在说我们。 我们这个词,放在现在,听起来暖洋洋的,放在来电后的未来,就会让人心里揪一下。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令人满足的。 张晓静静看着她,几秒后,他得出结论,她不是不想让自己付款,而是她真的不想现在付款。 于是他点头,道:“好,那之后再还。” 张晓把护肤品递给尧曳,将撬开的柜门关紧,又把地上的碎屑捡了捡。 他们继续朝着电梯口走去,途中经过一家琴行,开放的玻璃墙里,一架架钢琴上都蒙着宝蓝色的绒布。 他们推着三轮进去,停在钢琴中间,然后揭了几块绒布盖在了三轮车上。 离开琴行走了几步,尧曳回头看了看:“还伪装得挺好的。” 张晓评价道:“嗯,形状挺像的。” 他们顺着扶梯向上走了一层,二楼都是卖女装的。 张晓不知道尧曳喜欢什么类型的衣服,于是跟着她慢慢逛。一路上经过了各种风格的橱窗,有的清新甜美,有的重机嘻哈,张晓看到几家大服装店里衣服剪裁很精美,颜色也素,像是尧曳平时穿衣的风格,但尧曳看也没看,一下子就路过了。 最后转了大半圈,尧曳皱了皱眉:“怎么没有休闲一些的运动服。” 张晓:“你想穿运动服?” 尧曳看向他:“对啊,感觉还是运动服方便。我之前那个箱子里带得都是裙子之类的,其实也用不上。” 张晓问:“阿迪耐克这些可以么?” 尧曳说:“对,我就是想找这类的。” 张晓点头:“那些在三楼。” 尧曳恍然:“奥,在男装区啊。” 商场三楼的很大一片区域都是运动品牌服饰,尧曳挑了两条舒适的裤子,两件卫衣和一件抓绒外套。 她把这些衣物勾在手臂上,路过一排帽架时,回头看了一眼张晓。 张晓以为她有东西找不到,问:“想找什么?” 尧曳摇摇头,看着他:“你有什么需要的么?” 张晓说:“我不用,衣服都带够了。” “那帽子呢?” “帽子我也有。” 尧曳笑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他有,那顶不蓝不灰的帽子,一带上显得脸更黑了。 张晓眉头动了动,不明白她笑得是什么。 尧曳转回头去,在帽架上下找寻一遍,取下了顶黑色棒球帽,帽檐弯弯的,中心有一个精致的金色立体图案。 尧曳踮起脚,把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张晓伸手摸了一下,又把手放下了。 尧曳站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打量,弯檐帽露出眉眼,显得整个人十分精神。尧曳满意地笑了下:“带着还挺好看的。” 张晓被这样看着,有些不自然,尧曳说:“真的,比你之前那个帽子好多了。” 尧曳拽起他的衣袖,将他引到全身镜面前:“不信你看看。” 张晓看向镜子,但他没有看帽子。 他看到尧曳在身旁仰着脸,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她的脖颈很白,随着仰头,发丝软软地向后搭在肩上。她的身材消瘦,腰身掐得纤细,但上下的轮廓起伏都好看。 镜子里她整个人充满鲜活的朝气,又极具成熟的诱人。 而她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这真是一种不知如何才能妥善安放的幸运。 张晓觉得胸腔里涌过一股温柔的暖流,暖得他耳朵都有些发热。 他转过脸,从真实中注视她的眼睛。 尧曳得意地说:“不错吧。” 张晓不自觉地点点头,他看着她,低声说:“至少在停电的时候,你不会再去投奔别人了,对吧。” 尧曳不解,笑了一下:“我还能投奔谁。我要去你家里吃生蚝呢。” 张晓说:“好。”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脸,但他一时间没有这么做。 张晓就一直带着那顶帽子了。 尧曳选完衣服,大概加了一下价格,然后从柜台里面找出了两个大纸袋将东西装起来。 张晓接过纸袋拎着,他们下到一楼推上车子,出了防火门,走进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里很黑,只有出口处散进来淡淡光亮,张晓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在前带路。 沿着荧光指示箭头,经过一行行落灰的车辆,绕到了停车场的出口。 车辆的出口处在上方,要经过一个很陡的斜坡,尧曳抬头向上望,看到坡顶横着一根拦车杆。 他们推着车艰难地爬坡,张晓钻过横杆,到了平地,回头看到尧曳还在半路。于是他走回来,拽着车把中间位置,跟她合力把车子拉了上来。 走出了商场大楼的阴影,来到了道路中央,张晓在阳光下回头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尧曳仔细想了想:“没了。” 张晓点头:“那就往高速的方向走了。” 刚骑上车,听到身后有人交流的声音。他们回头,看到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拐过红绿灯,风尘仆仆地停在商场门口。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收获需要的东西。 不知道他们要往何处赶路。 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啊。 好在阳光不会消失,永远照耀着不安的灵魂。 第25章 已经是下午了,他们没有选择进入高速,而是顺着环城路向前骑。有一段,他们的路线和高速平行了,齐刷刷的高速栏杆就在身侧,后来他们偏离了高速道路,来到了下一个城市。 傍晚十分,起风了。刚开始风很轻柔,舒适地拂在身上,突然一阵劲风卷起,厚重的云层压过来,天空瞬间暗了。 空气也一丝一丝凉了起来,尧曳拨开碎发,在风中眯起眼睛:“是不是要下雨了?” 张晓抬起下巴看天:“是,看着有雨。”他又转脸看了看周边街道:“我们找个地方停下休息吧。” 说完他转一下车把,朝一排商业房骑去。 这是一个颇有原始意味的小城,或许是城市规划如此,整个市区里高层建筑很少,居民楼都只有五六层高。街道两侧的平房还保留着古色古香的砖瓦结构,商业招牌小小的,悬在木门顶上,房檐之下。 路两侧生长着银杏树,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树冠肥大茂盛,扇形叶片密密叠叠,有些许泛黄。风一刮,满头树叶都在沙沙地响,银杏小果“噗噗”落在地上,车胎压过,发出软韧又清脆的声音。 银杏的味道散在风里,苦苦臭臭的,很奇怪,但闻起来却又有些上瘾。尧曳细细嗅着充满街道的味道,看张晓在前边一家平房门前停下了。 这些房屋的窗户也都造型复古,木头窗框里包着小块的方形玻璃。面前这家店的玻璃窗上塞着三块木牌,咖啡,茶歇,旅社。青石台阶上方的门把手上也挂着一块木牌,以绿色刻写——正常营业中。 张晓迈上台阶,抬手敲门。 敲了两下,门便开了,一个戴着花镜的老爷子站在门后,他看着面前二人,扶着门把手说:“不做生意了。” 尧曳在台阶之下指了指:“您门上还挂着正常营业的牌子呢。” 老爷子皱了皱眉,跨出门槛。张晓朝后让了一步,老爷子绕到门后,看了看木牌,然后伸手给它翻了个面。 那牌子上就变成了红色字体刻写的“休息中”。 老爷子摆摆手,说:“这是我儿子弄得,我都没瞅见。” 张晓抬起帽檐:“请问附近哪里还有住宿的地方么?” 又一阵带着湿意的风刮来,房前银杏扑簌地落下来。老爷子看着脚下新落的小果子,推了一下眼镜,问:“你们要住几天啊?” 张晓说:“就住一晚,明天早上就走。” “明天也有雨啊。” 老爷子看着树叶间隙中灰蒙的天空,又问,“你们是要去哪里?” 张晓回答说:“往南方走,去沙塘湾。” “这么远呵,是要回家?” “对,回家。” 老爷子缓缓点头,推开门扇:“你们进来吧。” 张晓把两辆车子在门口树下锁起来,然后跟着尧曳走进屋中。 一进门有个小小的前台,前台旁的小黑板上还用彩色粉笔写着价位表,窗前摆着几张咖啡桌和小沙发,墙上挂着风景的水彩画,整个房屋看起来是间文艺的民宿。 老爷子在走廊里招呼:“这边。” 转过前台,走廊很浅,统共只有四扇房门,老爷子站在其中一间门口,对他们说:“你们就住这吧。” 尧曳走上前,问:“这家店只有您一个人么?” 老爷子说:“以前有好几个员工,有做咖啡的,有收拾房间的,不过一停电就都走了。这个旅店是我儿子改得,我平时就住其中一间房,不怎么管他的生意的。” 老爷子转动把手,把房门打开,叹了口气说:“我儿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尧曳轻声问:“你儿子,去外地了?” 老爷子道:“出差了,他三天两头总是往外跑着出差,这一回去哪里我也没问。哎,也不知道离家远不远,是不是像你们一样,也正在往家里赶呢。” 安静了片刻,尧曳开口安慰道:“您不要太担心,现在虽然交通断了,但是骑车也不慢,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家里了。” 老爷子又叹了口气:“哎也就只能等着了。” 老爷子指指卧室:“你们休息吧,柜子里应该有被子什么的,你们自己找找。卫生间屋里就有。” 尧曳眼睛一亮,转脸看张晓,小声说:“有卫生间哎。”她好久都没用过瓷马桶了。 张晓淡淡笑了一下。 老爷子耳朵好使,补充说:“平房的管道好,你们接一盆水,就能冲下去。”他摆摆手,道:“行了,你们休息吧。” 说罢,他朝另一间卧室走过去。老爷子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脊背仍旧挺拔,脚步健硕,看起来十分硬朗。 目送着老爷子走进卧室,他们才把目光投向房间—— 房间最中央摆着一张显眼的圆床。 床顶挂着一圈玫瑰花瓣造型的帘子,房间壁纸图案都是淡淡的粉红色泡泡,床头柜上还搁着一只LOVE造型的霓虹灯。 尧曳站在门口,看着这充满暧昧的环境,疑惑:“是所有房间都这样,还是老爷子特意给我们挑的?” 张晓看向她:“要不再开一间房吧。” 尧曳:“老爷子都回去休息了,别再麻烦他了。”她思索了一下,又说,“我们也还没问价格呢,万一一间房价格就高得离谱怎么办?” 张晓皱了一下眉,问:“你可以么?” 尧曳看向他,反问:“你可以么?” 张晓认真看了她几秒钟,然后目光转开,冲窗边的粉红色沙发示意:“我睡那个沙发吧。” 尧曳随意点点头,走进房间里。 屋里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玻璃窗外种了些花草,一步远外就是围墙。风把玻璃刮出抖动的声音,尧曳看着围墙上方的天空,又沉又暗,好像下一秒暴雨就会降下来。 窗户旁边就是卫生间,卫生间没有独立的屋子,而是用半透明的玻璃简单隔出来的,可以隐隐看到里面的洗手池和淋浴装置。 张晓在她身后问:“你想洗头发么?” 尧曳回头:“嗯?” 张晓见她一直看着卫生间,一副很渴望好好梳洗一下的架势。 尧曳说:“要不算了吧,水也不多了。” 张晓直接说:“我拿一桶进来,你洗漱一下,剩下的烧来喝。” 他话音刚落,窗户上“啪啦”作响,转头看去,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张晓望了一眼窗户,拧开屋门:“我出去把车子盖上。” 说完他摘了帽子往床上一扔,转身走了出去。 尧曳又看了一眼窗户,大雨滂沱,几乎成瀑,她跟出卧室,张晓已经走出了旅馆。 尧曳走到门口,门边放着一个伞架,里面插着几把形状不一的雨伞,不知是有人落下的,还是提供给客人来用的。 尧曳抽出一把最长的伞,推开屋门,把伞撑开。 蒙蒙雨雾中,银杏树叶下,她看到张晓正在把一块防水布展开,铺在三轮车上。 尧曳走过去,把伞举到他的头顶。张晓转过头来,他的头发已经全湿了,雨水在他的额角凝成一缕一缕地往下滴。 尧曳静静望着他。 张晓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把伞柄往尧曳头上推了一下,说:“没事,不用给我打。” 他继续转身,从车上拿起背包挂在肩上,又搬下行李箱,合着今天的购物袋一起拎在手中,快速跑回了门檐底下。 尧曳没跟上他的脚步,待跑回门前,看到张晓后背的衣服已经都湿透了,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 张晓抵开屋门,将手里东西放到地上,然后又走了出来。虽然在房檐底下,尧曳还是维持着高高举伞的动作,张晓一出门正好走进伞里。 他站定看着尧曳,说:“我再去拿桶水。”他伸手接过伞柄,说,“来,别举着了,我自己打吧。” 他的手向上碰到了她的手指,然后把伞抽走了。 张晓从车上抱起一大桶矿泉水,他手里的伞打得歪歪斜斜,伞里面的雨水比伞外还要丰富。 尧曳看着他走回来,抿了抿唇,推门走进屋里。 张晓把水桶拎进卧室后,松了口气。他先进卫生间把身上衣服使劲拧了拧,待不滴水后,他出来用卡式炉烧上了热水,然后蹲在箱子面前,翻出一身干爽衣裤扔在床上。 张晓又拎起旁边的购物袋看了看,今天在商场里尧曳挑得那几件衣服已经全湿了。张晓把衣服拿出来,搁在电视柜上,然后把湿得发软的纸袋团了一下,扔进垃圾桶里。 尧曳打开衣柜看了看,说:“正好把衣服都洗一下吧,还有你身上的衣服一起。” 张晓转头,看向窗户前的晾衣杆,晾衣杆上挂着两三个衣架。 尧曳说:“衣柜里还有衣架,够的。” 张晓点点头,走到床边拿起衣物。 他走了一步,尧曳站得位置挡住了他的路。张晓揉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冲卫生间扬扬下巴:“我去把衣服换下来。” 尧曳没动,张晓的目光看向她,看了一会儿,他仿佛明白了些味来,站在那淡淡问:“怎么,不让我换?” 尧曳也仰头看着他,挑了下眉:“你一大男人换衣服要躲去卫生间?” 第26章 “你一大男人换衣服要躲去卫生间?” 张晓站定在原地,侧过头看臂弯里的衣服,头发尖往下滴了滴水。他低着头,这滴水直直落在地面上,快速渗进干燥的木地板里。 他又把脸抬起来,莫名笑了一下:“行啊,我在这换。” 张晓一把掀起衣服下摆,上身暴露在空气里。皮肤一下子离开湿黏的衣服,有些许敏感凉意,他停顿一下,然后把衣服往头顶上扯。 他胳膊一挣,却感觉衣服被一个力道抓住了,脱不下来。张晓又试了一下,意识到另一只手在抓着衣服下摆使反劲。 于是张晓不动了,湿衣料兜在脸上,他低低地对面前说:“别闹。” 尧曳应该是在仔细看着他,隔了一会,她突然说:“张晓,我觉得你像条鱼,被渔网抓住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评价。 张晓感到困窘,他的脑袋在衣服里面低着,又说了句:“别闹了。”他又试着往上一挣,衣服还是被抓着没撒手。 张晓僵持着顿了一秒,下一秒他一把将衣服拽回身上,同时快速抓住衣服下摆上的手,往侧面一带,压在电视柜上。 电视柜原本离墙有个小缝,这样一推,电视柜“吱纽——”长响,撞在墙上。 尧曳向后靠着,没有对他突然的动作感到意外,反而这声响中轻轻笑了:“嘘,别把老爷子吵醒了。” 张晓的脸被衣服蒙得发红,再露出来,有种一觉醒来的精神感。他轻轻甩了甩头,把她的手腕放到电视柜上,但手还是扣在上面。视线看向她曲起的手指,他问。 “到底让不让我换衣服?” 尧曳抬眼看着他,轻轻张口:“不让。” 张晓看向她的脸:“为什么不让?” 尧曳:“谁让你自己淋湿了的。” 张晓:“因为外面下雨了。” 尧曳:“谁让你不打伞的。” “打伞没法搬东西。” “我给你打也不行么?” 张晓愣了一下,随即眉头一动,淡淡地说:“你又想折腾我了。” 尧曳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晓按着她的手腕,猜测:“是因为商场拿得那些衣服湿了?” 真是奇怪的思路,尧曳问:“你觉得我有不高兴?” 即便光线暗沉,她的脸色也很明亮,唇角还有柔和的弧度。 张晓:“那你……” 一定是不高兴,才做出些恶作剧么? 你小时候,没有欺负过喜欢的人么? 尧曳望着他,他的头发蓄满了水,像是贴着寂静海底而生的短短的海草,他的眼神清澈又沉郁,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一点压力也没有。 见尧曳一直看着自己,张晓继续问:“那你,是饿了?” 尧曳都想笑了。但情绪涌到胸口,却发现不是笑意,而是种又酸又热的感触。她近乎迷惑地问:“张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晓低声反问:“这种条件也好?” 尧曳静静看着他,这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屋外暴雨大作,密集的水帘接连天地,白色的水雾弥漫,树在摇,风也在摇。 屋里却硬被一扇薄窗隔绝出了安宁,干燥的环境里,那些风声雨声都离得很远,唯有交错的呼吸声音最为明显。 尧曳身后就是柜角,但她没有坐上去,她的腿向前伸在他的两脚之间,整个身体形成一道胁迫的曲线。 张晓低头,从她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那样清晰。他们已经离的很近了,他的头又压下来,在她的呼吸中作出回答:“因为值得。” 尧曳绷紧腰身,抬头迎上他的嘴唇。 从冰凉到滚烫,只需一秒。 臂弯的衣服落在地上,他抬手扶住她的后脑,尽可能更多更紧密地贴在一起。他的额角颤动,强势吮辗她的嘴唇,像是捕食的野兽。 尧曳伸手撑上他的胸口。 谁是虚张声势,谁在真正控场,立马显现。 粗重的呼吸间,空气被抽成真空,众声皆隐,万籁具静,她的睫毛轻轻抖动,像是搭在心尖的桥。 很久,他缓缓移开嘴唇,一串“咕嘟嘟”的声响才在耳边放大出来。 锅里的水烧开了。 斜风卷着雨水,甩在玻璃上震颤嗡响,地上的开水一连串冒着泡。 这些声音,都像是某种隐晦的伴奏。 尧曳轻轻侧头,循着声音看向小锅的方向,张晓眼底深黑,专注地看着她。 尧曳又把头转回来,他们离得那样近,轻刚一开口就能碰到他的唇。她的声音带着嗔怪:“把我的衣服也弄湿了。” 衣服湿得冰凉,而身体是热的,张晓的脑袋动了动,看到他们胸口的衣服黏在一起,他的胳膊上还都是未干的雨水。 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带着深意看向她的眼睛。 “等干净的时候再……” 他没说完后半句话,但意思已经够了。他再次低头,粗重的呼吸转移到她耳边,重复这半句话:“等干净的时候。” 呼吸喷在耳朵上,尧曳痒得一颤,轻笑着说:“好。” 天已经昏暗近黑,退开一步,就看不清了。 张晓从箱子里翻出蜡烛,又从箱子外侧翻出火柴。火柴盒上的磷片完全湿透了,打开盒子,一半的木柴头都泡在水里。 张晓握着盒子挠了挠头发,其余火柴都在另一个包里,刚才没有拿进来,而外面雨势仍然未减。 张晓蹲在箱子旁,想先尝试着划划看。他试了两根木柴,试第三根的时候,尧曳把手伸到他面前。 “给你,打火机。” 张晓转过脸,接过打火机,轻轻一按,火苗就跳了出来。 蓝白色的火苗飘飘忽忽,张晓诧异地挑眉,赶紧引燃了蜡烛。 两根蜡烛亮起来,屋里多了淡淡的光芒。张晓凑着仔细观察手里打火机,黄铜色的酒壶形状的,看不到内部结构。 尧曳半弯腰,指着说:“神奇吧,这个打火机可以用。” 张晓点头:“难得,应该是压燃的,没用电。”他站起身,把打火机还给她,“好好放起来吧。” 尧曳没接:“你拿着吧。”她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当成个信物什么的。” 烛光朦胧中,张晓定定看着她,道:“好啊。”他将打火机摊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把手使劲握起来:“那我收好。” 张晓简单冲洗了一下头发,换了衣物后,开始做饭。 他利用当前最富裕的食材,鸡蛋,做出了两道菜——蒸了一小碗蛋羹,煮了小半锅蛋花汤。又就着从超市里搜刮来的蛋糕和饼干,简单地吃了一顿。 张晓狼吞虎咽吃饱后,尧曳在用勺子仔细挖碗壁上的蛋羹。张晓把碗递给她:“你拿着吃吧。” 他起身把锅收拾了,然后把湿衣服都集中在卫生间的洗脸池里,刚准备投洗,尧曳端着蜡烛走进来,说:“我帮你吧。” 张晓把她手里的蜡烛接过来,立在洗手池上方的架子上,又在一旁的脸盆里倒了一些水:“我在池子里洗一遍,你再用清水过一遍。” 尧曳点头答好。 卫生间窄窄的,两个人并排站在里面就显得很挤。用清水简单地过一下,很省事,所以大多数时间尧曳都侧脸看着他揉搓衣服。 卫生间的房型也低,张晓直起身子,盥洗镜就照不到他的头顶了,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低着头,镜子里映着他埋下的头顶,以及硬实的肩背。烛光给一切都镀上了柔和的光影。 洗好衣服,张晓一件件地用力拧干,然后用衣架挂起来,勾在窗前的晾衣杆上。 窗外雨势小了,细密无声。尧曳推开一角窗户,清凉的风袭进来,衣服随着轻晃,窗角显露一弯淡白的月亮。 尧曳抬头看着问:“衣服能干么?” 张晓说:“看明天出不出太阳吧。” 尧曳点点头,走回他面前。 张晓低头看着她:“把剩下的水烧热洗头发吧。” 尧曳说:“水我还是会烧的,你去睡觉吧。” 张晓说:“不用,还早。” 尧曳看着他说:“你困了,你的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了。” 张晓别开目光,下意识去揉眼睛。 尧曳把他的手拿下来:“别揉了,你去躺下睡会觉吧。我洗完头发看会书,等头发干。” 张晓就没有再揉眼睛,他的手规规矩矩贴着裤线放好,一点头:“好,那我去躺会儿。” 张晓坐在床上,看她兑好一盆温水,才放心地向后躺下了。他侧过身子,把枕头抓过来垫在脖子底下,本来是想迷糊一会儿,等她洗好再把床让给她,结果眼睛一闭就睡沉了。 床真软啊,生活也是。 尧曳用干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来,看到张晓躺在床的一侧呼呼大睡。圆床只有直径方向是最长的,而他的脑袋躺在床中心,腿延伸出去一大截,脚搭在了地上。 尧曳走过去想把他往上搬一点,但是一个大男人的身体又硬又沉,丝毫搬不动,于是尧曳放弃了。她把蜡烛搁在另一侧床头柜上,轻轻坐下,枕着毛巾看书。 床的另一侧,张晓背对着自己躺着,肩膀和臀部线条都十分结实,只可惜,另一面看不到。 尧曳看一页书,就转过脸看一眼张晓,书看了一半,张晓的睡姿从来没有变过。 他说自己睡得太沉,一个梦也不做。尧曳这回信了。 尧曳淡淡笑了笑,转回头去翻了一页书。 纸张轻响,雨夜是那样安静。 窗外沙沙的声响从未停止,天灰蒙蒙地亮起了。 张晓一睁开眼睛,就意识到窗外还在下雨。阳光穿插在雨点间,在地板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张晓从床上爬起来,一转身,动作立即放轻了。 尧曳歪歪扭扭地倚在床头大睡,一本书盖在胸上。 张晓掀开粉红色的玫瑰花床帘,轻手轻脚下床,又看了一眼,决定矫正一下她这个多半会落枕的睡姿。 他绕到尧曳床头,伸手先把那本书拿了起来,瞟了一眼,页码停留在76页。 张晓把书放在床头。 接下来,他想让把尧曳平躺在枕头上,不过这样,她多半会醒。 外面还在下雨,不着急上路,是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张晓想了一下,倾身拿来枕头,垫在她悬空的脖子底下。然后他把枕头调整一下,固定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又掀开另一角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张晓舒了口气。 张晓离开床边,走到窗前摸了摸晾着的衣服,还都是潮的。于是他倒了杯水,坐到窗边沙发上。 看着窗外喝了两口水,张晓皱了下眉,侧耳细听,雨幕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 张晓在汽厂工作了几年,对这种机械维修的声音十分敏感。而现在那声音就在围墙之外,隔得不远。 张晓放下杯子,开门走出卧室。 外面的屋门敞着,老爷子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悠悠看着外面,花镜就搁在扶手上。 张晓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老爷子伸手戴上了眼镜:“起啦。” 张晓:“嗯,您这么早就起了。” 老爷子:“年纪大了,睡不了多大会。起来看看雨。”他指向外面,“这个天气,走不了吧?” 张晓说:“是,打扰您了。” 老爷子摆摆手:“没事,住吧,空着也是空着。” 站在门口位置,那叮咣声音更清晰了,张晓细细分辨着,问:“这附近,有什么工厂么?” 老爷子说:“是有个车厂,平时邻居都说扰民,我倒也没觉得,人家按时上下班,有什么扰民的。” 张晓问:“是做什么的工厂,现在还开着?” 老爷子说:“跟柴油啊,配件啊什么相关的。那厂子挺大的,占了很大一片地方。” 张晓点头。 老爷子扶着扶手说:“感兴趣就去看一眼,不远,就在这趟房子前边。” 张晓道:“好,我等下就去看看。” 张晓又轻轻扭开屋门,回到房间里。尧曳还在沉睡,不过她换了个姿势,把枕头抱在怀里,脸贴在床单上。 张晓站在床尾,隔着帘子,静静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从电视柜上的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把她床头的书翻起来,在76页留下一行字—— 我去附近工厂看看,早饭就在柜子上。 想了想,他又写下一行—— 下雨了,不着急走。 写毕,他把书在床头柜上原样扣好。 张晓从箱子里拿出一包蛋糕,又打开一只椰子,一并放在电视柜上。 他又看了一眼她舒适的睡容,转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谁审,但注意哦,没写脖子以下的,没写!) 由于路途太遥远,写起来太漫长,马车已经不能够令人满足了,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内燃机~ 搞一辆柴油拖拉机如何~? 第27章 从窗外看到的那堵围墙,张晓现在站在它面前。 确切的说,这堵墙不属于老爷子的民宿,而是另一边工厂的院墙。这墙也不是刻意风格古朴,而是真的很陈旧了,缺漏的砖块像是老太太稀疏的牙齿。 张晓打着伞,顺着墙角走,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转过两道弯,绕到了正门口。 工厂的砖门框上挂着一条横幅,被风刮下来了一半,坚/挺挂着的部分红底黄字写着“——内燃机车厂视察”。 想必掉下来的那半条横幅上是“热烈欢迎某某领导”之类的话语。 张晓从敞开的大铁门走进去,看到院子里依次分布着几间厂房,雨点打在铁皮房顶上“塔塔”响,水流顺着房檐往下淌。 脚下水泥路面和绿化草坪几乎一般高,草坪上的草只铺了浅浅一层,抓不住土,泡开的泥水冲到路面上,泥泞粘脚。 走到厂院深处后,有一段路地势不平,积了一洼一洼的泥水。张晓夹起伞,弯腰把裤腿卷到膝盖。 他埋着腰时,听到身旁传来“叮咣”工作的声音。 张晓抬起头,看向道路对侧,铁皮厂房的几扇窗户和大门洞都是开放的,金属机械的声响正从这里面传出来。 张晓避着水坑走过去,站在门洞边上,先探头看了看。 厂房里沿两侧的墙摆着小型车床,车床架子上堆着大小不一的机械零件,空气里充斥着机油的味道,好像大部分工厂都是如此风格。 但不同的是,这间厂房最里头停着一辆拖拉机,崭新的橘红色的。一个伙子在高高的车座上鼓捣,另三人站在车底下交耳研究,拖拉机的厚重的轮子趴在地上,黑色锃亮,几乎达人的胸口高。 张晓把伞抖抖水,搁在门里,然后他走进两步,敲了敲金属桌面。 围着拖拉机的那些人立即扭头看过来。 张晓站在厂房的另一头,说:“我刚才在外面,一直听到这里有声响。” 两个人转回头去,一个微胖的平头男人仍旧转脸看着他,语气微微不耐:“机器都已经不工作了,这点小声音你们也嫌吵?” 张晓反应了一下,赶紧说:“你们误会了,我不是附近的居民。只是好奇停电了怎么还有机械在工作,所以跟着声音过来了。” 平头男人听他不是来投诉扰民的,脸色缓和不少,冲着拖拉机一扬下巴:“呐,这不修车呢。” 张晓说:“我能过去看看么?” 平头男人随意一勾手,意思是想看就过来看呗。 张晓朝拖拉机那头走过去。 这时,车座上的小伙子冲底下喊:“你们把车前盖再打开,看看这回有什么动静没有。” 平头男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回去,他们几个人一起扒在车前观察,车上的小伙子启动了拖拉机后,也立即探出窗户仔细听—— 安安静静,拖拉机像个掉线的傻大个,一丝工作的意思也没有。 隔了一会,几个人叹了口气,丧气地退开一步。 小伙子从车上下来了,挠着头发:“不应该啊,已经换好了呀。” 张晓走到拖拉机正前方,看着车前盖里的配件,问:“是换上了单缸的柴油机么?” 小伙子看了他一眼,缓慢地说:“对,我们自己厂子生产的。” 张晓:“起动装置也改了?” 小伙子:“对,换上了手摇的。”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还挺内行,小伙子热情了不少,引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指着说,“你看,摇动手柄启动,这里的柴油机就直接压燃,不需要点火系统,也不需要电。按说没问题,应该能开了啊。” 张晓把这些装置一一看了一遍,转脸看向小伙子:“你没修过车吧。” 小伙子有些心虚,眼神瞟了一下,撑着说:“是没完整调过一辆车,但我们厂里就是生产柴油车配件的,没吃过也见过猪跑啊。” 张晓又看向其他三个人,他们更不像会修车的样子,甚至不像一线职工,在泥泞的雨天还穿着皮鞋。 微胖的平头男人双手一抱,手在关节上搓了搓:“这车哪里有问题,你倒说说看?” 张晓点点头,站到车前,指着说:“你们看,这里安着传感器和执行器,硬是换上压燃的柴油机,能量就不通过这里了。” 张晓转脸,正好看到平头男人一脸迷茫,于是他言简意赅,解释说:“这辆拖拉机太先进了,用原始的柴油机不合适。” 另一边小伙子着急问:“柴油机的劲是够大的啊,还要改哪里才能替代下来?” 张晓说:“那这些传感器什么的都要换。”他想了一下,要改的地方太多了,没有电操作起来也困难,“只能再找一辆原始的拖拉机,田里干农活的那种,拆开来攒一下。” 平头男人闻言看向小伙子,小伙子满脸沮丧,说:“那就别想了,我们厂里就这一辆,还是今年新买的。现在哪里找那古董拖拉机去啊。” 听他说完,几人都很失望。其中一人道:“哎,一上午白忙活了。附近没别的车厂了吧。” 小伙子说:“就两家,西边那家你们昨天也去过了。” 这人长叹口气,摸出盒烟来,摇出几根,挨个分烟。 烟盒递到张晓面前,张晓摇头:“我不抽。” 这人一点头,又把烟盒递到平头男人面前。 平头男人咬上烟嘴,划火柴点燃,吸了口后,他朝另一侧缓缓吐气,又转回头看向张晓:“你很懂车啊,做什么工作的。” 张晓说:“就是检修汽车的。” 平头男人眯眼吐烟:“人才,停电了就需要你这种技术型人才。”他悠悠抽了两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问,“你懂火车头么?” 张晓知道他的意思是不用电的那种:“原始的内燃机火车?” 平头男人说:“还有蒸汽火车。”他指尖红星一闪,干脆道,“你跟我去看看吧。” 张晓重新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原先以为他们是这个工厂的员工,最多是管理层,但现在看来不像。他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小伙子在一旁解释道:“他们都是政府的领导,来调研目前可以使用的车辆情况的。” 其中一人说:“哪里,我们都是跑腿的。”他对平头男人一笑,道:“这位才是我们领导。” 平头男人没理他们调侃,对张晓道:“是这样,我们市里有一个大型火车博物馆,里面存放着各个年代的火车头,从最早的蒸汽机车,到最先进的都有收藏。虽然是作展示用途的,但大部分都不是模型,而是淘汰下来的真实的火车头。” 烟灰积了一截,平头男人匆匆吸了口后,干脆把烟掐了,“这铁轨是现成的,我们就想,能不能把火车头修复一下,无论是烧锅炉,还是烧柴油的,只要不用电还能跑起来,就大大方便了交通啊。” 张晓点点头:“是很好,但火车和汽车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我不是很了解。” 平头男人说:“嗨,那也比我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好。现在谁也联系不上,也不知道能请教谁。你就跟我去看看,稍微提点建议也好。” 张晓看着他,心里微微一动。 不是为别的,而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家附近就有几道铁轨,现在国家的铁路网还是很发达的,如果真能通火车,那回家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了。 张晓向窗外看了看,仍在下雨,不知道尧曳现在醒了没有。 张晓目光转回平头男人,问:“火车博物馆在哪里,远么?” 平头男人说:“在将军街。”他看张晓困惑,意识到他不是本地人,又补充道,“我们现在在城市北边,博物馆在偏西的方向。这个城市本来也不大,骑自行车去哪都不远。” 张晓:“我中午得回来。” 平头男人:“没问题,现在还早,最多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张晓听着房顶上清晰的雨声,思考一下,点头:“那走吧,早去早回。” 平头男人赶紧脚步朝门口走:“那边有几辆自行车,你挑个高度合适的。” 其余几人也跟了过来,一人捡起晾在椅背上的雨衣,递给张晓一件。 张晓把雨衣套上后,发现这雨衣质量很好,黑色的塑料布厚实,袖口还扎着松紧带,使得行动十分方便。张晓犹豫一下,开口问:“这雨衣,还有多的么?” 秋季雨水多,他们在路上或许还会遇到下雨,而打伞太不方便了。 平头男人迈上自行车,爽快道:“有啊,不过这里没有,到了博物馆你记得跟我要。”他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接下来去锅炉厂调研一下吧,我们俩先去博物馆。” 那些人答好。 张晓收好雨伞,搬了一辆高车座的山地车,骑上后,跟着平头男人出了厂门。 院里的路更泥泞了,车轮滚过,留下一道清晰的车辙。张晓低头看着面前的路,平头男人笑了一下:“老院子了,一下雨就这样。” 张晓说:“花坛应该低一点。或者砌一排石头拦上。” 平头男人点头,然后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从哪里来?” 张晓说:“北京。” 平头男人:“大城市啊。在北京汽修行业很赚钱吧。” 张晓说:“我在北京不是做这个的。” 平头男人:“改行了?” 张晓不知道该解释自己去北京是准备读研,还是兼职小区门卫。事实上,他根本不太善于跟别人聊天。 沉默地转出工厂院门后,张晓说了个根本对不上问题的答案:“我是打算回老家的,路过这里,下雨了就住下了。” 平头男人问:“一个人么?” 张晓说:“不是,和……”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尧曳,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同乡,却正在一起回老家。 平头男人问:“和对象一起?” 黑色雨衣里,张晓赞同地点头,这倒是个比较中立的称呼。于是他说:“对,和对象一起。” 平头男人紧接着又问:“对象和你是一个地方的?“ 张晓抿唇。他意识到这个人问题虽然简短,但却精准,都是那么的不好回答。他决定不再干干等待回答,而要主动出击。 张晓想了想后,终于想出了个问题:“您贵姓?” 平头男人笑了一下:“嗨,忘介绍了。我姓梁,梁为民。” “张晓。” 梁为民点头示意:“骑着车,也不能握手了。” 张晓嗯了一声。 又骑了不远,能看到房子另一侧有铁轨穿过,张晓问:“如果火车头可以使用了,最远能到哪里?” 梁为民说:“应该会优先往北京的方向开。” 这与他回家的方向刚好相反。 张晓问:“如果几辆火车都可以开动,会分配火车往南方去么?” 梁为民解释说:“往北京方向走,能够补充能源的站点更多,道路的检修也能跟得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张晓,“不过如果有先例了,各地肯定会大力发展无电力机车的,你不妨留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等火车正式通了,回家就方便了。” 话毕,他往右边望去,张晓也顺着向右边瞧,看到了一座民国宅邸风格的大平层。梁为民说:“到了,这里就是火车博物馆。” 他又指指博物馆侧边的一栋小楼,“那是招待所,我叫人给你准备一间房,如果你在这里留几天的话,就过去住。” 张晓跟着梁为民走进博物馆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点。尧曳醒来了。 尧曳首先看到了身上盖着的被子,这不是她自己的作为。她轻轻抬脚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 呵欠朦胧中,她冲窗边问:“张晓,我们早上吃什么?” 没有回应,尧曳呵欠完毕,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晾在窗边的衣服。为了节省衣架,张晓把衣架下面勾着裤子,上面撑着衣服,挂在那里,乍一看像是具扁平的身体。 张晓不在屋里。 他昨晚躺过的位置已经回弹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尧曳下床穿鞋,走出卧室。 雨势已经小多了,但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落。屋外的门开了一半,阳光伴着凉风灌进来,前台上挂着的小风铃发出轻响。 张晓也不在外面屋子。 尧曳路过走廊,看到老爷子的屋门敞着,老爷子正背手站在窗前,打理窗台上的盆景。 尧曳在门口站定,叫他:“您好。” 老爷子拎着喷壶回头。 尧曳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老爷子点头:“那小伙子啊,去工厂了。” “工厂?” 老爷子指指窗外:“喏,就在围墙对面。” 尧曳顺着看了看,然后跟他道谢,抬腿就往外走。 老爷子叫住她:“你要不在屋里等等他吧,别走岔了,你一出门,他又回来了。” 尧曳一抬眼,正好看到了门口树下的三轮车,一大一小并排停着,上面铺着塑料布。 昨天铺得时候正是狂风暴雨,不过现在一切都安静了。那塑料布中间凹下去了一大块,蓄满了水,阳光一照,看上去亮晶晶的。 尧曳看着门外,轻轻回道:“没关系,我去找找他。” 那把大伞被拿走了,尧曳撑着一把卡通小伞,来到工厂门口。 院里的地面上都是泥汤,雨滴在上面激起黄褐色的小水花,尧曳感觉简直无从落脚。她向工厂里面看,简陋的房屋在雨幕里安安静静,角落里堆着得器械都生锈了,不像是有人上班的样子。 她不知道张晓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他没现金了,来这里做苦力赚钱么? 尧曳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她在院里踏着泥水,一间间厂房找寻。她很期待看见张晓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最好他还是背对着门口站立的,那么她就可以悄悄走过去,吓他一跳。 抱着这样的目的,尧曳把脚步声放得很轻。 但厂房几乎看了个遍,都空荡无人。尧曳的心情也一点点垮了。 在最里面的厂房,她一眼看到了那辆橘红色的拖拉机,巨大又鲜艳,和周围黯淡的金属器械格格不入,尧曳不禁想到了躲在车库里的大黄蜂。 她视线转回来,看到地上有几根烟头,蹲下来细看,有一根还带着细微火星。 这里有人来过,但张晓不抽烟,不确定他是否来过这里。 尧曳站起来最后环顾,然后离开了。 她从工厂的右侧路进,左侧路出,直到转了一圈回到门口,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她想,他或许是做完事情已经回去了。 尧曳快步走回民宿,外面屋子没人,老爷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尧曳伸手拧开卧室门,同时轻轻叫道:“张晓?” 屋门开了,门窗形成对流,衣服轻轻飘荡起来。 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尧曳的手凝滞在门把手上,站了片刻,觉得有些冷。 昨天她的外套湿了,现在身上只穿着贴身的短袖衫,在外面走了好半天没觉得,一回来,却觉得秋风凉得冰人。 下了场雨,竟降温这么多。 尧曳慢慢走到窗前,拆下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袖,套在身上。她伸出手看了看,袖口长出一大截,连手指尖都露不出来。 像唱戏的,尧曳快速笑了一下。 然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尧曳在床上坐了一下,又立刻站了起来,走出卧室。 她绕过前台,在布置得文艺的小沙发上坐下了。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门外,也能看到窗外,无论张晓从哪个方向回来,她都能看到。 尧曳将袖口搭在膝盖上,把脸埋进去嗅了嗅,只有洗衣液的味道。 不过张晓身上也干净,没什么汗味怪味,像是一块洁白的香皂。 尧曳趴在袖口上,心绪动了动,突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那天她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家里,过了晚饭的点了,妈妈没有回来,她作业都做完该睡觉了,妈妈还是没有回家。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焦虑地一遍遍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后来她听到“对不起,您……“这句开首语,就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跑到窗前望着回家的路,有那么多车灯,亮得晃眼,但都拐到了别家的楼底下。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就跑回来继续打电话,打几次电话就又跑到窗边张望,那是一个昏天黑地的晚上。 后来她抱着电话线眼睛哭肿了,再后来,她得到了妈妈再也回不来的噩耗。 尧曳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 事情已经过了十来年了,她一直独立工作与生活,远离父亲家庭,远离熟悉的环境回到国内,就是为了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让他人的事情,不让那些不可控的事情影响到自己。 可现在,这种无助的情绪一下子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是倚靠习惯了,人就会变的脆弱。 脆弱使人变得像小孩子,而小孩子遇到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第28章 张晓小时候,学校组织参观过铁道博物馆,具体是小学还是初中,已经记不清了。 博物馆就在他们当地,规模很小,馆里也没什么火车或者铁轨的模型,只是在一面面水泥墙上贴满了展示板。一位声音嘹亮的女老师在每面展示板前停留十来分钟,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讲得慷慨激昂。 具体讲了些什么,谁也没认真听,或许讲了中国铁路从落后到现代化的历史,或许讲了各个型号机车的特点和意义,或许还上升到了革命价值。 但唯一确定的是,那女老师肯定没讲怎么修火车。 张晓跟着梁为民从偏门进入博物馆,拐进大厅后,视野豁然开朗。 展厅顶棚悬挂着蓝天白云的大背景板,地面铺设着锃亮的仿真铁轨,一辆辆子弹头形状的火车头搁置其中。铁道周围用镭射造型装饰,仿佛火车正在其中飞速穿过,充满现代感与科技感。 张晓边往里走边抬头看,梁为民说:“馆里火车是按年代排的,这里都是现代火车了,咱们往入口走,到40年代那边去。” 张晓点头,看到了墙上贴着的一张指示牌密密麻麻,列写着各个年代的火车型号。他评价道:“这博物馆很大。” 梁为民一笑:“是啊,国家级专业博物馆,著名景点。” 往里走了一段,梁为民叫张晓等一下。他走进一旁的保卫室,没一会儿,推出两辆电动踏板车来。 梁为民推了辆给他,说:“前面路还挺长,骑这个吧,咱们抓紧时间。” 张晓接过车把,踩上只脚试了试,很稳当。 这应该是保安巡逻时候骑得踏板车,现在没法用电驱动了,但可以直接蹬地助力。 展厅的地板光洁,轻轻蹬一下,轮子就能滚动很远。 张晓蹬了几下地后,将双脚前后站在踏板上,扶着车把快速前进,突然感受到了几分童趣。 以前常见小孩子常玩这种踏板车,确实还挺有意思的。 展馆的各个年代节点都设有检票口,如今都已打开,畅通无阻。朝着入口方向骑,展示背景的布置越来越复古,像是一种时间的倒退,当穿过木头门进入下一个展厅,张晓看到了五六人停留在一辆黑色火车旁研究。 梁为民踩地减速,跳下踏板,跌撞一下后站稳了。 “到了,这里收藏的火车头都是最原始的了。” 梁为民抬手跟厅里的人打招呼,然后将张晓介绍给大家。 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人走过来。梁为民也偏胖,但这中年人走到他旁边一站,衬得他型号一下缩小了一圈。 梁为民介绍这位富态中年人是博物馆的刘馆长。刘馆长忙补充道:“副的,副的。” 刘馆长先跟张晓握手,然后向梁为民交代情况。 “厅里的火车我们都检查过了,目前只有这一辆蒸汽火车头有希望。”他指向被几人围着的那辆火车头,造型简陋,通体炭黑,仿佛从煤炉中驶来的。 梁为民问:“早上你们看得那辆用内燃机驱动的呢?”他朝远处望,指着一辆明显新了许多的军绿皮火车头,“就是那辆吧,那辆不能开么?” 刘馆长摇头:“那辆车的车骨挺结实的,可惜整套驱动装置都被拆走了。” 梁为民两道粗眉簇起来:“这是哪个单位提供的火车?说了要保留完整的火车头,把硬件都拆了算怎么回事。” 刘馆长:“可能知道送来馆里是参观用途的吧,觉得留着驱动装置也没用。” 他摸摸脖子,目光兜了一圈,“这里一半以上的火车都是没有驱动,只保留了外壳,毕竟游客也只是从外表上观摩,不让离近触碰。” 梁为民面积愁云,半响叹了口气。 确实,筹建博物馆的时候,谁能料到有一天还指望这些火车重新上路呢。 他抽了口气,指着这辆乌漆漆的车:“把这辆车好好休整休整吧,务必要能开动。” 梁为民又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去了别处。 刘馆长带着张晓走到火车头展台近处观察。 原先拦着展台一圈的红色警戒线被拆了,落在地上,人脚踩来踩去,几乎被揉成黑色。 张晓绕着机车看了一圈后,伸手摸了把前轮上的连杆,一手的炭黑。他指尖捻搓,这些炉灰应该比他的年龄大得多。 刘馆长递来了一副手套,张晓带上后,抓着搭梯爬上火车,进入驾驶室里检查了一遍。蒸汽机车原理很简单,锅炉烧得滚滚热,水蒸气推动汽缸的连杆,轮子就转动起来了。 而这辆车装置虽旧,但都完好,就是外面的连杆锈蚀得厉害。 张晓从车上下来,把情况跟中年人说了。 刘馆长点头:“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移到铁轨上,锅炉一烧,这车应该能动,就是坚持不了太久。” 张晓说:“最好把连杆换一下。” 刘馆长对身旁几人道:“量一下尺寸,找找其余的车有没有合适替换的。” 从这辆老爷火车旁走开,刘馆长又带张晓去看厅里其他几辆车。 这些火车头都是中国最早的几代型号的,极富年代美感,一辆辆看过来,张晓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会成为火车迷。 在过去的漫长年代里,火车站都是一种记忆,积满了背井离乡的愁绪,同时,又承载着货运满满的适足。和汽车飞机等交通不同,火车自有一种踏实敦厚的魅力,它永远循着铁轨前行,轰隆隆地拖着一节又一节车厢,穿过风雨,穿出夜幕,在嘈杂中划开一道平静。 展厅最尽头搁着一辆颇有英式风格的火车,走到面前,刘馆长道:“其实这辆车……” 张晓心念一动,突然抬起头看向顶棚的玻璃,已经不下雨了,太阳正热灿灿地挂在头顶。张晓目光转回,不得已打断了他:“我得走了。” 刘馆长胖胖的脸蛋上肉一晃:“怎么,你还有事?” 张晓说:“我和对象一起来的,我早上出门的早,她还在屋里等我。” 刘馆长爽快一笑:“那正好,你接上她再过来,招待所已经给你准备好房间了。” 张晓微有犹豫,刘馆长又道:“给火车换配件的时候还得你参谋参谋呢,我们都没什么经验。”他拍拍张晓的肩,“就这么定了,你们晚饭前一定得来,我们馆里买了半扇猪肉,今晚炖排骨吃。” 张晓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他出了博物馆,拾起墙边的山地车匆匆往回骑。 看着日头,应该早已过了正午。下午的太阳正旺,地上雨水几乎被烤干了,只有路牙底下积着两道水,显示着暴雨曾经来过的痕迹。 半个小时的路程,张晓硬是十来分钟就骑回去了。将车倚到民宿门口墙上,银杏树下凉风拂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 张晓伸手推开门,前台的风铃脆生生地响了。 尧曳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睛。 刚才她已经从窗户看到张晓骑车回来了,几秒后,他大步走了进来,这其实不意外。但尧曳还是缓缓坐直起来,目光抬起再看向他,像是一个慢动作。 她的眼珠动了动,还没问他去干什么了,张晓就直接说:“我刚刚,被叫去修火车了。” 等待的这几小时里,尧曳想过他碰上了个商机去做工赚钱了,想过他遇到熟人被人家带回家吃饭了,甚至想过他可能被绑架了,而赎金就是三轮车里的几桶水。 可张晓说出来的答案,居然比这些更扯更离谱。 尧曳挑眉:“修火车?” 张晓走近两步,站到沙发跟前,把窗前的阳光遮住了一半:“说来有点复杂,总之现在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不确定好不好的,你想先听哪个?” 尧曳垂眼看着自己搭在膝盖的手,他身体的影子落在手背上,三个指头在阳光里,两个指头在阴影里,她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他的衣服。她说:“先说不确定的吧。” 张晓伸手抓了抓头发:“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多停留一两天,火车博物馆给我们提供了招待所,条件应该不差。你觉得可以么?” 尧曳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她问:“这个算不确定的,那好消息呢?” 张晓咧嘴一笑:“走,今晚带你吃肉。” 或许真觉得这个消息相当好,他笑容很大,露出洁白的牙口。 尧曳仰起脸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有些情绪,曾那样突然的翻涌上来,但自己体味过,就收好了,不必让任何人知道。 她问:“还是去博物馆那边?” 张晓说:“对。” 尧曳:“又有吃又有住的,你这是找了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啊。” 张晓又挠挠头发,笑了一下。他转脸看向老爷子的房门:“老爷子在么?” 尧曳:“刚回来,在屋子里。” 张晓说:“那走吧,我们去跟他告别,然后收拾东西。” 尧曳点头,刚准备站起来,但突然又停住了,冲张晓伸出手。 张晓望着她,瞬间理解了这个意思。他慢慢抬手,将她的手抓在掌心,然后把她拉了起来。 尧曳站到他的身旁,被包裹着的手指动了动:“走吧。” 她的手骨节纤细,但却有另一番的柔软,握在手里,感觉心里一下子就充实了。张晓拉着她往房间走,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掌心里的手,这时候他发现了她的衣袖十分眼熟。 张晓又整体看了看她,问:“怎么穿着我的衣服?” 尧曳淡淡说:“我的衣服没干。” 确实,她的衣服料子更厚。张晓觉得是那么回事,于是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之前有问,啥叫干净的时候? 我觉得,招待所应该挺干净的,床啊,被子啊什么的。没准还能洗上个热水澡。 第29章 老爷子坐在窗前椅子上,正卷着半册书看。 看到他俩进门,老爷子把书扣在膝盖上,抬起头来。听张晓说明离意后,老爷子跟他俩告别,但执意不收房费。 张晓推说了一番,老爷子还是直摇头:“我招待你们进来住,不是为了赚钱。”他扶了扶花镜,道:“要是昨天一见面你们就掏钱,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进来的。” 张晓觉得过意不去,手伸在口袋里按着钱包,尧曳默默把他的手给拽了出来,对老爷子微笑道:“那您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或者您还缺些什么?我们还带了些水和食物。” 老爷子说:“都不用,我自己种了菜,居委会定期会来送水。这样的生活挺好的,电视不响了,反而余出了时间看看书,散散步。” 尧曳:“那……” “这样。”老爷子取下花镜,转脸看向窗外,“外面那几盆花,你们帮我搬回屋里来吧。” 张晓问:“房檐底下那几盆?” 老爷子点头:“对。不过不着急,现在阳光好,你们先收拾,让它们再晒晒太阳。” 张晓忙答好。 回到房间,张晓走过去摸了摸晾着的衣服,已经全干了。新洗好的衣服带着阳光的热度,有种干爽又好闻的味道。 张晓将衣服从衣架上一件件取下来,摊在床上,先叠自己的,再叠尧曳的。折起她的一只卫衣袖子,张晓转头看了她一眼:“你的衣服干了,要不要换上?” 尧曳站在行李箱前,伸了伸宽大的衣袖:“这么穿着不好看?” 张晓手里拎着衣袖,看着她说:“不是。” 他的衣服对她来说领口很大,纯黑色的衣料,衬得她脖颈到脸颊的肌肤都是莹白的。 衣服套在她身上长及大腿根,像是宽松的裙装,不仅没有不好看,反而有种特别的味道。 尧曳笑笑,将袖口卷了两道:“那我就这么穿着不换了,现在啊我的衣服少,你的衣服多,借来穿穿。” 张晓点了点头,道:“好。” 他移开目光,把衣服叠好,整齐摞进行李箱里。 收拾好床铺,他们把房檐下的一排花盆搬进屋里。 这些花盆里种得都是些不开花的绿植,有吊兰,有绿萝,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蕨类植物。最开始每样应该是只有一盆,随着生长繁衍,慢慢分出了许多盆来。 张晓搬最后一盆绿萝时,悄悄将三百块钱塞到花盆底下。 在老爷子的指挥下,几盆绿植放在他的卧室里,几盆放在了外面阳台上。搬花完毕,他们跟老爷子告别,到门前推上三轮车。 车身上凝了层潮湿的水汽,尧曳伸手握了一下车把,一掌心的水。 张晓用抹布将车把和车座擦了一遍,然后把抹布拧了拧,放进塑料袋里。他重新走到车前:“好了,走吧。” 他们扶着车把从门前小道转了出去,刚准备骑上车子,民宿的门又“吱呀”开了。 张晓有些局促,看着老爷子从台阶上慢慢走下来。 老爷子双手拎着装满食物的塑料袋,有些袋子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装着煎饼和蔬果,有些是不透明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他穿过门前的银杏树,走到阳光里,将食物放在尧曳三轮车的后斗上。 然后老爷子退后一步,道:“这些你们拿着路上吃吧。” 尧曳:“这怎么好意思,您本来都不收……” 老爷子一压手:“行了,拿着吧。”他摆摆手,道,“快走吧,你们的路还长着呢。” 尧曳看了一眼张晓,张晓轻轻点头:“走吧。” 谢过老爷子后,他们骑上车走了。 老爷子在路上挥了两下手,慢慢走回屋子里,他们骑到路口再转头看,一条马路空空荡荡,太阳停在路的尽头,两排银杏树叶轻轻地摇。 张晓带着尧曳先来到博物馆的侧门,发现门已经锁了。 天近傍晚,室外还算明亮,但博物馆里采光不好,估计已经看不清晰了。 张晓想了想,说:“走,我们去招待所。” 他们骑车绕过博物馆,顺着路口往里一拐,招待所就在路侧。 招待所是栋四层高的小楼,虽然不高,但是占地面积很大,可以容纳不少房间。 远远的,就看到楼房后的烟筒正在冒着滚滚粗烟。 尧曳问:“他们是在烧火么?” 张晓说:“在烧锅炉。早些年都是烧锅炉来热水取暖的,后来因为污染环境,慢慢都改了。” 招待所的楼房前搭了一个大棚,里面拼着四张桌子,已经摆上了大盆的饭菜。棚子底下站着约十来个人,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移动桌椅。 他们刚把三轮车在停车区放好,胖胖的刘馆长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张晓还没来得及介绍,刘馆长就冲着尧曳露出笑脸:“这位就是你对象是吧,挺好挺好。”他向后指指桌子,“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开饭。” 张晓瞥了一眼尧曳,尧曳表情似笑非笑,问:“这位是?” 张晓赶紧说:“这是火车博物馆的刘馆长。” 尧曳说:“挺好挺好。” 刘馆长笑盈盈地:“赶快来坐吧。” 桌子中央摆了四个大饭盆,但重点菜色其实只有两道。 一盆红烧肉,一盆土豆烧排骨。 另外还有整盆的米饭和小半盆凉拌黄瓜。 他们在桌子一角坐下,刘馆长拎了一瓶白酒过来。一个今天见过的维修员工递给他们碗筷,也坐了过来。 刘馆长拿来一摞纸杯,拆出四只,然后扭开瓶塞,给每个杯底倒了半指白酒。 倒第四杯之前,他瓶子一悬,问尧曳:“弟妹喝不喝?” 尧曳握着筷子看着香喷喷的排骨等着开饭,听他问话,注意力转回来,点头道:“喝。” 张晓看向她,提醒说:“白的。” 尧曳:“白的怎么了?” 张晓正经地说:“度数高。” 尧曳轻轻“哦”了一声:“度数高的酒香。” 刘馆长笑着看着他俩:“管得挺严啊。现在这个情况,喝点酒正好早点睡下,助眠。”他倾斜瓶口,“没事,酒量都是练出来的。” 张晓对刘馆长道:“少倒点。” 刘馆长点头,纸杯积了薄薄一层酒液,他就抬起了手,把酒瓶往旁边一搁。 大家各拿各的酒杯,寒暄几句,就开吃了。 尧曳确实没怎么喝过白酒。在国外上学时她喜欢喝好看的调和酒,本来度数就不高,被果汁苏打水一兑,更尝不出酒味了。 回国后在公司聚会上,她一般就抿几口红的意思一下。 眼下,尧曳把纸杯举在脸前端详,感觉里面的液体味道很冲,像是酒精,有些熏人。和大家碰杯后,她抿了一小口慢慢咽下,酒液没有想象中那么辣,划过喉咙,落到胃里后,反出来的劲暖呼呼的。 而且喝了口白酒,吃肉更香了。 尧曳觉得自己能接受,又兀自喝了一口。 碰杯两次后,大家就各吃各的了。刘馆长填了两口菜,举杯跟张晓聊天。 刚开始,他们系统地聊了聊修火车。 后来倒了第二杯酒,刘馆长就开始感叹人生了。他靠着椅背看着黑下来的天空,像是化开的淡墨,环境里没有一盏灯,各处都显得那样开阔。电一停,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也清闲了下来。 他问张晓,你觉得停电真的是坏事么? 张晓还没回答,他就自问自答道,电啊只是工具,这世上工具从来都是中性的,没有好坏之分,你说是不是? 张晓又准备回答,他却举杯,跟张晓碰了杯酒喝。张晓干了剩下的半杯酒,意识到刘馆长的酒量不算太好。 第三杯酒倒好,刘馆长的神色突然凝重了几分。他四下看看,然后悄悄问张晓:“你的老家在南方,你想往南方走,是吧。” 张晓点头:“是。” 刘馆长笑笑:“不瞒你说,我也想往南方走,还有这位。”他指指身边坐着的员工,“他家在广东,更远。” 张晓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刘馆长小声道:“我们啊打算修好火车,然后一路开回去。” 张晓皱眉:“不是说火车要往北京的方向开?“ 刘馆长笑笑:“那是因为领导的家在北京,他想回家,自然要火车往北方开。” 另外那个员工凑过来说:“下午我们跟领导说修火车至少要一周时间,实际上两三天就差不多了。我们抓紧修好火车头,多装上些煤料,趁着晚上开车走人,等天一亮,我们已经出省了,天高皇帝远,皇帝又没电,谁能拦得着我们?” 张晓捏着纸杯,心里跟着一动。 刘馆长又悄悄地嘱咐:“现在这个情况,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什么?张晓在等着听,那个员工也在等着听,刘馆长嘴张了张,感受了一下,道:“……我得去个厕所。” 他把杯子一搁,匆匆忙忙往招待所的楼里跑去。 张晓抿了一口酒,转过脸来,尧曳正在专心攻克面前的土豆。她盘子里已经有三块土豆了,她又夹了第四块进来。 张晓向桌子上看了看,问:“你是不是够不着红烧肉?”他觉得尧曳不好意思站起来夹菜,伸手道,“筷子给我,我帮你夹。” 尧曳笑眯眯道:“不用,我吃饱了。” 张晓想要拿起她的纸杯看,尧曳把杯子挡住了,摇摇头。 朦胧夜色中,她的脸色微微泛红,像是新鲜成熟的水果。 张晓看着她:“头晕不晕?” 尧曳还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像是有光影在波动:“不晕。” 张晓轻声说:“等我吃碗饭,然后早点回去睡觉。你别再喝了。” 尧曳看着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然后飞快地把杯子举到嘴边干了。 张晓:“……” 尧曳倒扣杯底晃了晃:“刚就剩一口了,不能浪费。” 张晓把杯子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到桌子另一侧。 然后他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摞在上面,快速扒进嘴里。 他吃饱后,刘馆长还是没有回来,桌上的人已经稀稀落落离席了。转脸看,尧曳仍在很开心地用筷子戳土豆。 张晓又等了一会儿,探身跟隔着一个座位的员工说:“我们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上我去博物馆里找你们。” 那员工道好,然后说:“刘馆长酒量不行,估计回去躺着了。”他又问,“你们的房间安排好了么?” 张晓说:“安排好了,不过我不清楚是哪一间。” 那员工说:“你直接进楼就行,前台有接待员,他会给你钥匙的。” 张晓点点头,谢过他,然后跟尧曳说:“走吧。” 尧曳挪开椅子站了起来,往楼道走。 张晓紧紧关注着她,她走路的姿态正常,脚步也并不歪扭。刚走了两步,她就转头炫耀道:“你看,我的头不晕,我可以走直线。” 张晓微微一笑,回答她:“走得好。” 路过楼前,张晓从车里拎上所需的行李,然后追上尧曳走进招待所的门。 前台一左一右点着两盏煤油灯,灯上有根细细的铁柄,肚子部位圆滚滚的,比蜡烛要亮堂不少。 尧曳头一次见煤油灯,觉得很新鲜。 前台的工作人员低着头查看姓名,道:“这个灯每个房间都有。另外每个房间的卫生间都有一箱热水,节约着用,可以供两个人洗澡。”确认好姓名,工作人员抬起头,把钥匙递给他们:“你们的房间是1027,走廊直走到头右拐第一间。” 进入房间,张晓点燃了两盏煤油灯。尧曳拿过一只,拎起来仔细看。 看完了煤油灯,她又抬头环顾整个房间。招待所外表陈旧,但内里的房间还是很新的,他们的房间是一个标间,房型宽敞装饰典雅,两张床和窗户之间还摆着一张很大的办公桌。 尧曳拎着煤油灯来到卫生间,看到淋浴的大花洒,简直眼珠都要掉下来了。她转身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从箱子里翻毛巾:“终于可以洗热水澡了。” 淋着温度适宜的热水,尧曳清醒了不少。 她觉得自己没有喝醉,只是酒精作祟,使人的心情飘在一个很愉悦的高度上,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冲洗干净,尧曳换好衣服走出来。张晓坐在床边,胳膊肘搭在膝盖上,不知道在看地面还是墙角。 尧曳侧过头轻轻擦头发,对他道:“我只用了一半的水,你也去洗个澡吧。” 张晓刷地站起身来,道好。 尧曳路过他,坐到他刚刚坐过的位置上。 她身上带着湿漉漉的香气,好像可以把这黑夜轻轻地濡化。 张晓把脸冲着淋浴喷头,双手揉搓头发。 洗发露已经冲干净了,热水浇在脸上,他闭着眼睛咽了咽,感受了很久,才伸手关掉开关。 他用毛巾擦干净后,发现自己挂在一边的衣服淋湿了。 打开的行李箱就搁在卫生间门口,张晓犹豫了一下,用毛巾一裹,伸手打开卫生间的门。 门开了,箱子摊在门口,尧曳倚在后面的墙上。 尧曳看着他,半晌,乐了一下,举起手中的水瓶:“我拿水喝。” 张晓指指箱子:“……拿衣服。” 尧曳点头“嗯”了一声。 张晓抓着腰上的毛巾,蹲下来,从箱子里抽出一件衣服。这时候,光影一晃,尧曳也在他面前蹲下了。 她双手撑着脸,凑在面前细细看着他。煤油灯一晃一晃的,她脸上的表情新鲜又生动,她伸手抚摸他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张嘴道:“落汤鸡。” 张晓抬起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下一秒,他手里的衣服松了。他按下她的手,身体前倾,吻住了她。 隔着行李箱,两个人唇齿纠缠。细细密密的碾转,他闻到她的发香,蒸腾的水汽,和更加深邃难解的味道。 他往一旁推开行李箱,身体前压,低低道:“你也是。”随后,他侧脸欺了进去,触碰到她舌尖的软糯。 天堂伸出来只轻软的触手,是棉花做的,是羽毛做的,在他的心尖瘙痒挑动。他随着指引向前迈步,下一秒踏入地狱的沼泽。浓黑滚起的雾,熊熊燃烧的火,他站在其中,浑身骨骼发抖发烫。 但他要前进,要往前走,浑身都在叫嚣着要这样去做啊,这片沼泽是欲望化成的,他要融入其中,他要去到他自有的那片温柔乡,感受战栗与温柔。 他带着她慢慢站了起来,扣在墙上。他撤开一步,快速扫了一眼,然后重新凑近,低哑地说:“转过去。” 不知道是酒意,还是灯火太温柔,尧曳觉得就该是这样。 他们之间,理所应当,就该是这样。 他的强壮与温柔,全是对的。 没有一丝感觉超出预期的,没有一丝声响难以预测,那些节奏,那些汗水,所有的事情,无论因果,之间的过程就该是这样。 后来他们又来到床边,窗上一角有轮皎洁的月牙。 那月亮在轻轻摇晃。像是黑夜要哄她睡着,后来啊,她就睡着了。 她的头发沾湿了床单,有些不舒服,睡梦中她翻身抱住他。 有人轻轻拨开她脸上的湿发,他低低地说:“你说得对。” 哪句话说得对?睡梦里无法问话,她的耳朵却收到了答案。但是没收全,只得到了个头尾。 “就算来电了……那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他的声音像一道月光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哦,没写脖子以下的! 第30章 张晓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想了多久,何时睡着的。 他身上的汗水干了,但身体的热度还在。睡梦中,他听到交叠炙热的呼吸,在耳边,在空气中震动着放大。 他感到激情的余温一浪又一浪地席卷全身,像是把睡前的场景一遍遍重演,同时他的心底却尽是温和柔软,好像有什么永久地停留在了那里。 张晓醒来时,窗外微亮,一道淡红色的云霞正慢慢扩上高空。 他觉得口渴,掀开被子一角下床,然后拎着被子回头看。尧曳睡得很熟,脸藏在洁白的被单里,头发散在枕头上。 张晓把被单轻轻在她身上盖好。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拾起地上的衣服和裤子,套在身上。 套完后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然后倒了杯水,靠在墙边一饮而尽。 矿泉水清清凉凉,扑在喉咙上十分舒适。 喝完他又倒了另一杯,盖好盖,搁在桌子上,等着尧曳醒来的时候喝。 张晓把昨天的湿毛巾晾了起来,又把行李箱规整放好,转悠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吸引着躺回了床上。 标间的一张单人床,不窄也不宽,正好是两人躺在一起可以呼吸轻触的距离。 张晓把被单拎下来一点,使尧曳整张脸完全露了出来。然后他的手悬了悬,先是折叠放在脸旁边,后又规矩贴在自己大腿上,最后他抬起胳膊,搂住了她轮廓起伏的腰窝。好容易抚平的被子又皱了。 张晓缓缓呼出口气,感觉这个姿势才对了。 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手下肌肤的细柔。他侧在枕头上看着她的脸,心里一片柔软,软得发酸,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但他觉得谈恋爱不该是这样。 张晓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当时他是学习委员,对方是团支书。 与他的不善言谈不同,她是一个人缘很好,笑起来很明媚的女生。 大一时候课业重,女生常常来自习室朝他借作业,借完了就坐在他身边座位上看。同时,她带零食也会带双份,给他吃一份,自己吃一份。从夏天的甜冰棍到深秋的冰糖葫芦,等到了冬天,女生把一只热乎乎的烤红薯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让她带过零食。他每天买好早饭送到她宿舍楼下,有时她起得晚,他就在楼下看书,有时她第一节课不想上了,他就先把早饭捂在怀里,课间的时候再匆匆跑去送给她。 对方向他表示过好感,他接受之后,就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他们从一起上课,到手牵手逛校园,再到在无人的树林里拥抱接吻,他们做了所有情侣间应该做的事情。 后来,他发现她还是会买零食,只是跟另外的人一起分享。她再没自己写过作业,他始终是做好两份,一份给她,一份改一改,自己上交。 大四的时候,课程少了,她托关系去了一家公司实习。他们的联系也少了,毕业那天,她跟他分手,出了校门,坐进一辆豪华的轿车里。 他去公司找过她一次,她没有出来见他。 他在楼下等了一晚上,等不到,就走了。 少年的恋爱似乎没那么多激情,她放手了,他也就不喜欢了。 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更没那么多的坚持,似乎怀抱自己的尊严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他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可他知道自己经历过完整的恋爱时光。双方曾经的好感都是真的,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也是开心的,轻盈的,像是凝固在罐子底下的蜜糖,即便再也不取出来,但想一想,也知道是甜的。 但为什么现在的感情会如此激烈与厚重。 像是黑夜里慢慢扩散的浓雾,没有灯光,没有观众,连路都看不清,只有两个人,愈演愈赤/裸的相对。 会微微发苦的是什么糖,张晓不知道。 会发苦的是糖么?他也不知道。 手下的身体动了动。 张晓回过神来,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 尧曳姿势没动,只是眼神轻轻落在他脸上,问:“你想什么呢?”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松软的睡意。 语音气息拂在他的脖子上,张晓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的姿势也丝毫没动,看着她说:“没什么。” 他们两个都侧着身体,面对着面。他身上衣服已经完整,而她裹在被单下面。 这样对视几秒,尧曳轻笑了一下。她将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垫在脸底下:“张晓,我昨天没喝多。” 她伸出来的胳膊白白嫩嫩,像是一截藕苗。被子起了抹胸的作用包裹住身体。 张晓眼神扫过被单,又重新看向她的脸:“我也没喝多。” 尧曳说:“我知道。” 阳光从后面窗户照进来,她的胳膊上,她的脸上,都有层细软的金色绒毛。 不知是清晨的光影使人有种新鲜的美丽,还是什么其他的事情。 她补充说:“你表现得很好。” 这是这副调侃的语气了,张晓不由错了错牙。一些事情她语调轻松地说出来,就会显得没什么分量。 尧曳目光往他后面一瞥:“把衣服递给我吧。” 张晓看着她,纹丝没动。 尧曳提醒:“就在你后面的床上。” 张晓还是没动,目光定在她的脸上,开口道:“你昨天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尧曳的脸在胳膊上侧了侧,不咸不淡道:“你让我叫的。” 张晓说:“我还让你很舒服,让你……” 见他又要说出那个词,尧曳赶紧进行制止,伸出手指拦在他的唇中。张晓听话地闭了嘴,他的眼珠很黑,静静地看着她。 确认他把话咽了下去,尧曳按着被子轻轻起身:“我自己拿衣服。” 她探身够衣服,两张单人床之间隔着一个窄窄床头柜,刚好可以够到对面。 尧曳把衣服抓了过来,抓裤子的时候,腰被一只手拦住了。 张晓伸手探进被子里扶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按回了床上。 他慢慢爬起来,眼神更深了。 “我还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他说。 身体的记忆还在,那些点一碰又立即点燃了。 快结束的时候,窗外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很高。金晃晃的阳光照亮一床的皱褶。 尧曳说:“没有那个……” 张晓快速地说:“我知道。” 临近时,张晓从床头抽了一把卫生纸,然后抽身离开。 解决完毕,他在对面的床上坐下休息了会儿,然后起身把纸扔了。 扔完他转脸看着她,笃定地说:“你就是喝多了,昨天我也是这样,你都忘了。” 尧曳把被子一点一点扯上来,小声说:“我是睡着了。” 张晓站在原地看着她,把那些神态尽收眼里,像是征服者审视自己的领土。 他知道她说不出好听的情话,可身体却比谁都动人,这才是真实的。这些泄露出来的真实,才更加令人迷恋。 最后直看得尧曳把被子往头上一盖。 张晓闷声笑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走到床边,敲敲她的被面。 “喝水。” 清晨倒好的那杯水,他端了过来。 张晓去卫生间里洗漱了一下,走出来说:“淋浴还有一点热水可以用。” 尧曳放下杯子,点点头。 她走进卫生间,把头发盘起来,将身上冲洗干净,穿好衣服后,对着镜子认真照了照自己的脸。 然后她翻出一支口红,拧开抹在唇上。 收拾好走出门,尧曳问:“现在大概几点了?” 张晓说:“十点往后。” 他锁好屋门,拔掉钥匙装进衣兜。 说好今天早上去火车博物馆和刘馆长他们碰面,大家应该都已经到了。 招待所的走廊高处有一排窗户,木头窗框被岁月磨得光华油润,明亮的光线投射进来。招待所的墙面像是新粉刷过,雪白几乎没有杂痕,一溜望过去,显得整洁干净。 他们穿过走廊,走到门口时,看到前台对面展了两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摞笼屉和一口大锅,锅盖斜斜扣着,勺柄从里面伸出来。 前台的接待人员抬起头来,对他们说:“早饭在那边。” 尧曳又转身看桌子,笼屉里应该是包子,锅里不知道是粥还是汤。 张晓问前台:“自己盛么?” 接待员说:“对。” 张晓点头,对尧曳道:“我去拿饭盒。” 餐具收在外面的三轮车里,张晓几步跑出去,很快便拿了回来。 他把饭盒放在桌上,掀开锅盖,拿起勺柄搅动,看到里面是金黄色的小米粥,只剩一个底了。 张晓伸手试了试锅底,尚有一丝温热。 他倾斜锅身,盛出了一盒小米粥。同时尧曳掀开笼屉,看到了里面半笼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尧曳抓起两个包子,递给张晓一个:“给你,多吃点补补。” 张晓看了她一眼,把饭盒放下,将包子接过来。他咬了一大口,韭菜素馅的,没有鸡蛋。 尧曳将包子皮咬了几下,然后喝了两口粥。 张晓已经塞完一个了,又掀开笼屉拿了另一个包子,捏在手里感觉有些不同。 于是张晓没有下嘴咬,他将包子轻轻掰成两半,看到里面是白菜馅的,还有一点肉末。 张晓把一半包子塞给尧曳:“你吃这个吧。”同时,他将尧曳手里的韭菜包子拿了过来。 尧曳望着他。 那包子她已经咬了几口了,张晓凑着就下嘴吃,两口下去,她咬过的痕迹就没有了。 张晓咽下嘴里的,抬起目光:“怎么了?”他举举手里的,“我看你不爱吃韭菜的,磨蹭半天都不吃。” 尧曳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只感觉心里一暖。她慢慢点点头,把白菜包子一口不剩地吃掉了。 待他们来到火车博物馆,进入原始火车的展厅时,看到里面十来个人已经都聚齐了。 刘馆长在,梁为民也在。 梁为民揣手站在煤黑色的蒸汽火车头旁边,皱紧眉头:“这么多车,没有一辆车的连杆可以匹配?” 刘馆长点着头叹着气:“哎是啊,车的型号不同,各个配件也差太远了。”他语气微微一转,“不过我们找到了一辆车的连杆最接近,但尺寸长一些,需要改一改。” 梁为民问:“好改么?” 刘馆长说:“现在也只能手工打磨了,慢慢来吧。” “改好要多久?” “弄着看吧,至少五六天。” 梁为民眼神一压:“这么久?” 刘馆长憨笑:“毕竟火车轱辘多,不比汽车……” 这时,一个维修人员走过来,对梁为民说:“锅炉师傅找来了,在门口。” 梁为民点头,赶紧跟着他往外走:“走,赶紧去看看锅炉的问题,别回头连饭也做不成了,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他路过张晓时,停步打招呼,嘱咐了几句,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梁为民一离开,刘馆长就朝张晓走了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昨晚一起喝酒的员工。 张晓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个员工的名字,他还没问,刘馆长就介绍道:“对了,这是小罗。” 张晓点点头。他发现刘馆长说话总是快人一步,这是脑子灵活的表现。 刘馆长富态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昨晚的酒劲导致的。他压低嗓音,对张晓他们说:“找到了,那边那辆英式火车,车轴跟这辆的尺寸几乎一模一样。” 张晓问:“换上试过了?” 刘馆长说:“还没有,我们都不会换,怕弄坏了。今天晚上你指点着来换一下,如果能用,明天我们就赶紧去多拉些煤来。” 他旁边的小罗面露掩不住喜色,补充道:“情况乐观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开火车往南方去了,咱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地,29章丰满版已入住微博~) 第31章 夜深,风高,四个人在火车博物馆里碰头完毕。 他们人手一只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拎高了才能隐约能辨清对方的面容。 有淡淡月光从顶棚玻璃散进来,云随风动,月光微晃,展厅的环境形成如雾笼罩的浅黑。而面前这辆火车头就是纯黑的了,不搀一点杂色,像是黑夜里一道最深的影子。 聚在火车头前看了两眼,刘馆长点点头,小罗点点头,他俩看向张晓。 张晓没点头,把手里的煤油灯交给尧曳,撸起袖子直接开始操作。 地上扔着的工具都是现成的,三个人叮叮咣咣一顿操作,把机车两侧锈蚀的连杆拆了下来,又拖来新构件换了上去。 几小时后终于弄好,张晓直起身子,呼了口气,转身想把煤油灯从尧曳手里接回来。他手一摊开,满掌的黑灰,把粗糙的纹路勾勒得清晰,直接可以在纸上印掌印了。 他下意识想擦一下,左右瞅了两眼,没看到手巾,直接蹭在裤子上也太不合适。 张晓的手伸起来,又落回去了,他在煤油灯光里抬起眼睛,尧曳看着他说:“我帮你照着,还要操作哪里?” 张晓说:“已经安好了,我再检查一遍。” 尧曳点点头,凑在张晓身边,一手举着一只煤油灯把车体照亮。 他们弯着腰,从主动轮沿着连杆一寸寸检查到从动轮,又来到了机车的另一面,最后转回车前,张晓轻轻点了下头。 刘馆长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撅着屁股看,时不时问些机构上的问题,见张晓点头,他一下站直了,问:“没问题了?“ 张晓说:“烧上煤就可以上路了。” 刘馆长圆脸一下子乐开了花,自己笑了几下,又和小罗相互对视着笑了几下。 他的两只黑手在一起喜悦地搓着,道:”好啊,好……先洗手,咱们先去洗手,然后好好计划一下。” 尧曳举着煤油灯给他们照路,走进博物馆的卫生间。洗手池旁放着两只大红桶,里面盛着清水,塑料水瓢在水面上飘着。 小罗抓起瓢舀水,先给倒给另外两人冲洗,然后自己换着手搓洗。 煤灰比较顽固,黏在掌缝里,倒了两遍水都洗不干净。 尧曳伸手去试墙上装着洗手液的盒子。原本洗手液是自动感应的,但电一停里面的液体也出不来了。尧曳把煤油灯搁在台子上,低头抠了抠盒底,塑料盖子掉了,里面的洗手液一下子流了出来。 尧曳赶紧退开一步,伸手去接。她接了满满一捧洗手液,其余的粘嗒嗒落在地上,黄黄绿绿的,像是一滩化掉的史莱姆。 尧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捧着手说:“……给你们洗手液。” 刘馆长赶紧伸手过来接,道:“没事,这些自动感应的东西就是不结实,平时有电的时候也老是坏,还不如放上几块香皂来得方便。” 他接了一滩洗手液仔细搓洗,尧曳又把洗手液倒给小罗,最后还剩一掌心的液体,她走到张晓面前。 尧曳捧着手说:“给你。“ 张晓看着她,点点头,双手伸起直接包住她的手。他掌心在她手里交替着摩擦,将那些黑灰一点点抹净,洗手液黏滑,像是手心里游动着一条鱼。 磨蹭了几下,张晓腾出一只手舀了瓢水,浇在他们的手上。他双手重新回来,包裹着她的手仔细擦洗,然后他低头看着她说:“洗干净了。” 尧曳抬起眼睛,煤油灯火轻轻摇曳,卫生间里环境黑暗,只能模糊看清他的下颌轮廓。他的下巴线条有些硬,但唇角弧线柔和,她很想亲亲他。 如果没有另外两人打扰的话。 身后刘馆长道:“小张兄弟,洗完了把水瓢递过来。” 尧曳笑了笑,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然后抽走了手。 拎上煤油灯从卫生间出来,瞅着天色已经后半夜了。 从展厅里慢慢往外走,刘馆长问小罗:“回去睡觉?” 小罗说:”嗨,都这个点了,睡不着了。” 刘馆长提议:“不困的话,直接去锅炉房弄煤吧。” 小罗说:“行啊,白天太显眼,我们趁着天还没亮多运点煤。” 刘馆长又转头跟张晓说:“今晚辛苦你了,拉煤我们俩就行,你带着弟妹回去休息吧。” 张晓看向尧曳,尧曳说:“我也一点不困。” 忙活了一晚上,比白天都精神。 于是张晓跟刘馆长说:”一起去吧。” 一推开门正是风口,秋风一下子扑过来,落叶被风卷到头顶的高度,又骤然落回地面。 火苗乱摇,四盏煤油灯一下子熄了两盏。他们走到风小的地方,小罗护着火苗重新点燃。 方才博物馆内特别寂静,所以一走到外面,刮拂的风声,树叶的抖动声,以及四散的虫声鸟声一下子都涌进耳朵。 平时在外走动久了就察觉不到了,如今乍然一听,像是黑暗环境中自有小小的交响协奏曲。 秋夜的风刮得紧,钻进脖子里凉飕飕的。 张晓问尧曳:“冷不冷?“ 尧曳摇头,她穿着之前在商场里拿得那件抓绒外套。外套厚实抗风,丝毫不冷。 张晓借着火光看了看她,然后说:“脖子冷,把帽子戴上吧。” 尧曳把后背上的连帽抓起来戴上,毛茸茸的帽子扣在头上,像是黑夜里出没的小动物。她看着张晓运动外套后面的帽子:“你也带上帽子。” 张晓听话地答好,伸手也把帽子带上了。 重新点燃煤油灯,刘馆长带着他们来到墙边推自行车。 张晓说:“我们有两辆三轮车,可以腾出来用。” 刘馆长摆手说:“不用,一拉煤你那车就废了,锅炉厂里有的是专门的大三轮。”说着他跨上车座,将煤油灯挂在车把上。 小罗也如此骑到车上。 张晓点点头,把一辆带后座的自行车推出来,跨上车,拍拍后座对尧曳道:“上来,我带你。” 尧曳踮脚坐上后座,往后蹭了蹭坐稳,然后双手环上张晓的腰。她的脸靠上他的后背,双手在他的小腹上手指相叉。 刘馆长看他们坐好,道:“好了,走着。” 说完脚一蹬地骑车上路。 张晓低头看了一眼,胸腹微微震动,想是轻笑了一下,然后他骑起车赶了上去。 路两旁的行道树沙沙作响,轮胎滚动压过脆响落叶,四盏煤油灯火在路上交错着前行,像是漂浮在黑夜里的几点萤火虫。 刘馆长对这里的路已经滚瓜烂熟了,他胖胖的身体压在车座上,双腿一上一下灵活蹬着车轮:“锅炉房就在前边不远,如果是白天,从这里就能指给你们看了。” 尧曳侧坐在后座,看着他问:“锅炉房有人看着么?“ 刘馆长笑着说:“有是有啊,不过烧锅炉的老李头家也是南方的,他和儿子一起,正好搭火车跟我们一起走。我一提,他乐得都开花了,早早就把煤囤好了。” 小罗少蹬两下,待距离近了后,微微转脸说:“正好老李头烧锅炉特有经验。” 张晓问:“我们一共就这六个人乘车?” 刘馆长点头:“对,目前就我们四个加上老李头和儿子,其余的员工大部分家都在本地了。按距离,你们两个最先到家,老李头他们不知道到哪里,不过小罗家在最南边,应该是最后下车的。” 小罗笑笑:“是啊,我得好好跟老李头学学烧锅炉,后半程得我一个人烧煤在路上跑了。” 说着便骑到了路的尽头,前方出现一道院墙,小罗下车推开半掩的铁门,上车后又继续骑了几下,停到一排平房面前。 烟囱从平房后面伸出来,离的近了这一根根圆柱更显得宏伟粗壮,直直指向天空,白烟滚进夜色里。 小罗走到一头的房门口,敲了两下门,老李头探出脑袋来。看不清门里人的模样,小罗与他小声交流几句后,一打手,跑了回来。 “老李头得留下烧锅炉,现在走不开,明天才换班。他儿子今晚收拾行李去了。”他望望平房的另一头,“煤都在最那边的房子里,说是他儿子已经替咱们装好车了,直接推着走就行。” 锅炉房后是一道缓慢升高的土坡,土坡顶端就是火车铁轨,这里其实各处都离得很近,他们骑车从博物馆来到这里,是为了绕开铁道线兜了一圈。 准备好的煤炭装了六辆推车,三个人正好跑两趟。 他们推车沿着锅炉房后走,从一条小道推上土坡,堆在铁轨旁又返回来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 他们又推了第二趟,将所有煤料都整齐排好后,刘馆长找来黑色塑料布将推车盖了起来。他拍拍手,退后一步看着,颇有成就感道:“明天火车头开到这,然后装满燃料出发。” 此时天空已经亮起来了,风也停了。夜风吹散了云群,天空碧蓝澄净,铁轨下的树木稀疏而安静。 尧曳走到土坡半腰等他们。 除了那条车轮滚出来的小道,土坡上其余的杂草都很茂盛。大半草叶是深绿的,少数已经枯黄,交杂在一起,有种沧桑的野趣。 除去不远处滚着浓烟的烟囱,尧曳觉得,这里倒是很适合野餐。 张晓他们沿着小道往下走,小罗说:“老李头在锅炉房煮了早饭,不过现在应该还没好呢。” 刘馆长说:“走啊,去看看,辛苦了一晚上了,多整点好吃的。” 走了两步,张晓远远便看到了尧曳。 她的鞋子埋在草里,裤子有微微皱褶,不过她站得很直,像是一株扎在地上的植物,和这些草叶,这些树丛一样。她迎着阳光轻轻仰头。 张晓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走到近乎并排的位置,刘馆长才看到尧曳。看完他转脸拍拍张晓的肩:“这风景好啊,蓝天青草配铁道,你们在这聊聊天赏赏景,饭好了来叫你们哈。” 说完,他和小罗就下坡离开了。 张晓停在原地望着尧曳,她还扣着毛茸茸的外套帽子,前额的碎发在阳光下映出光泽。这样看了一会儿,尧曳眼睛一弯,笑了。张晓也笑了,觉得这个对视意味深长,却充满温暖,他踏着丛草朝她走过去。 他站到她身边,说:“我刚刚在往上推车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尧曳眯起眼睛看天空:“什么事情?” 张晓顺着她的目光,沿着草坪向上,看她看到的风景:“我在老家,其实有一栋自己的宅子。” “以前我爸觉得我会在老家娶妻生子,就给我置办了房屋,后来我考出去上学了,那个房屋也一时卖不上价格,也闲置在那里了。” 尧曳轻轻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说。 “虽然房子没有我爸现在住的那间大,但是是独立的门户,有个自己的小院子。”张晓踏前一步,伸手画了个巨大的框,”比如,这里是院门。” 他朝前走出几步,面转向右,做了个推门的动作:“这里是房门。”又走进几步,”我们可以在这里摆个沙发,这边放一排花盆,从早到晚,都可以照到太阳。再里面,就是卧室了。” 他在卧室门口的位置停留一下,然后从房门走了出来:“外面的院子可以种很多蔬菜,撒上蔬菜籽,不久就长出来了。这里有一根很长的晾衣绳,洗多少衣服都能晾开,不晾衣服的时候,可以晒晒被子。” 比划完,张晓在原地站了一下,才转头看回来:“我刚才想,回家之后把屋子装修一下,我们就可以自己住了。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发觉自己的举动有点傻,他说完话,挠了挠头发。 尧曳望着他,伸手拨掉了帽子,头发带起静电,柔软地飘起来。 一份笨拙的认真铺在她面前,就像这铁轨一样,铺在天地之间,任由日晒风吹雨打,都坚固地延伸向前。 这样的感情,你要不要。 尧曳还没有答案,但她的腿已经迈动了,她在丛草间慢慢向上走了两步,停在了方才院门的位置。她伸出手,在空气中扣了扣。 张晓不明所以,看着她眉头一动。 尧曳轻轻笑了一下,说:“给我开门啊。” 有一阵轻风,刮在树梢,金黄的落叶在空气里飘飘洒洒,最后落在丛草间。 张晓朝她走过来,伸手做了个开门的动作。 这时,身后传来小罗的喊声:“饭好了!“ 喊完,小罗站在土坡底下愣了愣。他看到这两个人离得有两米远,都伸着手停在半空,一时没搞懂,这是个什么操作。 尧曳收回手,快速地笑了。 他们从坡上往下走,走到坡底,尧曳转脸望了一眼上头的风景,恋恋不舍地深吸口气,鼻尖充斥着充满草木香气的风。 她由衷感叹:“哎,这世上所有的事物,原本面貌都是香的。“ 张晓还没说话,小罗在一旁乐津津道:“额哈哈才不是呢,屁就是臭的。“ “……” “……”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梗概已经写好了,40章左右来电。 铺垫了这么久,来电后的剧情才是更爽的~ 第32章 锅炉房前支起了一张方形折叠桌。 门前的土地嵌着草叶杂石,凹凸不平的,刘馆长拖着桌面走了两步换个位置,伸手按了按,还是直晃悠。 张晓歪头看了一眼桌腿:“要不垫一下吧。” 刘馆长低头在地面找寻,捡起两块石子,形状不合适,又给扔了。他站起来抓抓胳膊,说:“我记得刚刚好像看到屋里有旧书和报纸。” 张晓一摆手:“我去拿。” 他和尧曳一起走进屋里,同时闻到了浓浓的饭香。 尧曳视线一扫,看到屋角的两只小煤炉烧得火热,各架着一口锅。其中一只锅盖打开,里面浓郁的米粥咕嘟咕嘟煮开了花。 老李头弓着厚背,拿着勺子搅动粥底,然后把一摞瓷碗拿了过来。 尧曳走过去,说:“我来帮你盛粥吧。” 老李头闻声转过脸来。他一张脸黑红发亮,不知是被火燎的,还是肤色如此,总之他的颧骨和额头都亮堂堂的,他的嗓门也粗犷,张口道:“不用,我来盛,你帮着把碗端到那边台子上去。” 尧曳点点头,待老李头盛起一碗粥,她就接过来端走。 窗前用瓷砖砌了个台子,和平常书桌一般高,台面上除了几碗粥,还摆着几碟小菜,用绿色塑料网罩了起来。 尧曳把最后一只碗端到台子上。 粥碗里细细的白气往外面飘,尧曳顺着看向窗外,天空仿佛在头顶流动。蓝天底下,张晓和刘馆长已经把桌子垫稳当了。 他们走进屋里一起端菜。 方桌中央摆着一只最大的深盘,里面盛着热乎乎的炖咸鱼。周围摆了四样小菜,都是冷盘,一道腊肉拼腊肠,一盘腌萝卜,一盘酸黄瓜,还有一盘切瓣的咸鸭蛋。 都是些好保存的腌制食品,但在如今,已经算是丰盛了。而且配粥很香。 小罗搬来一摞椅子,围着桌子放好六把,大家都坐下后,还有一个空椅。小罗抬头问老李头:“你儿子呢?” 老李头说:“准是睡过头了,我们先吃,不管他了。” 刚拿起筷子,有车轮声在院墙外滚过。下一秒,一个半长卷发的小伙子骑车蹬进院门,在桌子旁边“嘎—”停下了。 他的两个车把和后座上都挂满了行李,背上还背了一把吉他,一跳下车,挂在两个车把上的行李没了平衡,一左一右掉在地上。 老李头瞅了他一眼,然后夹了块黄瓜吃。 小罗一笑:“这不,刚说完就来了。”他拍拍身边的空椅,“来,饭刚好。” 小伙子也不管行李了,支好车,就赶紧走了过来。他冲大家一点头,下巴朝老李头一扭:“这是我爸。”然后指指自己,“我,李乐。” 说完他拉过椅子就坐下吃饭。 这一行南下的六个人,齐了。 这张折叠桌不大,抬头夹菜,低头喝粥,脑袋都凑在一起。 尧曳喝粥的时候,听到两边都是筷子的夹动声,细细的咀嚼声,以及小声的评价声。 小罗美滋滋地边品尝边评价:“这个咸蛋好,都流油了。” 刘馆长抬起头:“是吗?”赶忙伸胳膊夹了一个过来尝尝。 尧曳印象中与家人都没这样吃过饭。 这很奇妙,他们都没有太多的相互介绍,但却仿佛已经足够熟识了。 像是聚在同一辆旅游团大巴上的旅客,每个人都只知道对方即将与自己去往同样的目的地,除此以外,其他的信息都不重要。 然而每个人却都足够友善,都带着轻松的心情。 这是环境造就的默契。 菜下了一半,李老头拎出一袋玉米饼:“这些菜都有点咸啊,就着吃。” 张晓抬身拿了两张饼,坐下后,递给尧曳一张。 尧曳已经快把碗里的粥喝完了,她微微摇头:“我吃饱了。” 张晓说:“那吃一小块。”他把一张饼掰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掰下一角,看向她,“就这么大一块,尝尝。” 尧曳唇角一弯,把那饼接过来,咬了一口。 饼是凉的,咬在嘴里结构松散,有种粗粮特有的干香。 她又吃了两口菜,然后把碗底最后一口粥喝掉了,之后她慢慢咬着饼,像在吃某种零食。 身旁的张晓在认真吃饭,一口饼,一口菜,几轮之后再就一口粥,有种势必要吃到最后一刻的架势。 尧曳目光滑过他,随意往下一瞥,视线突然停驻了。 她这边的桌角底下垫着一叠报纸,那报纸随意折成了巴掌大小,冲上的那一面正是头条新闻,加粗字体印着标题 ——最后一个“无电村”通电换新颜 新闻详细描述了工作人员翻身跃岭,肩扛手拉,将电送到各家各户的艰辛过程。通电后,有的村民买来豆腐磨浆机,在村里开起了豆腐作坊;有的人买来电动木材加工机械,办起了木材加工厂。总之通电后,提供就业岗位也多了,各行业的产值也急速增长了。 之后文字被桌腿压住了,只能看到最后一行写着,当电灯绽放出温暖光芒那一刻,村民邓新民激动得老泪纵横。 尧曳视线找了一圈,从侧面看到报纸的日期是18年年底的,与现在不过一年之隔。 埋着头脖子发酸,尧曳揉揉脖子抬起头来。她叹了口气想,不知道那些豆腐机木材机现在落灰了没,也不知道村民邓新民现在心情如何。 停电不到一个月,尧曳却觉得以前的生活已经离得那么遥远。没有看到这则新闻前,她甚至很久没有回想有电的日子是多么便利了。 现在一餐暖热的饭,一个无风无雨的好天气,就能令人感受到深刻的幸福。 日子清减了,感受却更加清晰了。 就像以前住在装着大吊灯的客厅里,她从来不觉得一支蜡烛就能照亮整个屋子。可能人永远都是贪得无厌的吧。 桌上的菜底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张晓正在看着她。 见她回过神来,张晓问:“怎么了?” 尧曳说:“没什么。”她淡淡笑了一下,补充道,“突然觉得现在的生活倒也很好。” 张晓道:“还是太辛苦,吃饭作息都没个规律,昨晚也没睡成觉。”他把筷子轻轻搁在碗边,“快了,等回到家,就安稳了。” 吃好饭,大家一起收拾碗筷,很快就都打扫干净了。 刘馆长说:“都回去休息休息吧,养精蓄锐,等天黑了再集合。” 小罗问:“今天白天不用去博物馆么,领导会不会来?” 刘馆长一想也是,火车头虽然弄好了,但也得过去打个掩护,别被其他人再给碰坏了。 于是刘馆长说:“那这样,今天我和小张兄弟去馆里,老李头和小罗,你俩先回去休息,连轴转顶不住的。今晚等车跑起来了,你们两个开车,我们两个再补觉。” 这安排合适,大家答好。 张晓骑车带着尧曳回到博物馆。 此时天还尚早,不着急进馆里,他们在路口便停下车,慢慢往回溜达。 昨晚的风刮掉了半树黄叶,无人打扫。道路上密密堆满了一层,鞋底一触,像是踩在刚出炉的酥皮上,松软脆响。 想必秋天结束,这路上的落叶该堆到膝盖高了。 走了一段,在通向博物馆的道路岔口停着一辆推车,一个老阿姨在车旁板凳上候着。 尧曳看着道:“这是,在摆摊?“ 张晓说:“是,博物馆里每天都有人进出,自然就吸引做生意的人过来了。” 直到走近至面前,他们也没看出这个老阿姨在卖什么。她的推车上放了好几只暖瓶,但这里毕竟不比前不着村后不搭店的高速路,只是热水恐怕也售卖不出去。 于是尧曳上前问了问,老阿姨从车上搬出一个小盒子,从盒子里端出一只白瓷茶碗:“八宝茶,祖传配方,之前是开实体店的。” 她展示着掀开杯盖,里面显眼的有红枣枸杞,还有些不认识的干果茶叶,堆了小半碗。 张晓问:“多少钱?” 老阿姨把盖子放到杯沿上,用手指按着:“五十。” 张晓点点头,对尧曳道:“看着挺有营养的。” 老阿姨又打开箱子:“你们一人一碗?” 尧曳说:“一碗就行。” 老阿姨又把箱子放了回去。 她把两只马扎摆在路边,然后将一壶热水拎过来:“一碗茶,一暖壶水,可以一直蓄,喝完为止。” 茶碗倒上热水,扣上盖闷了一会儿,茶汤泡出了香味。尧曳掀开盖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茶碗里的内容都浮上来,一喝就往嘴巴上沾。 张晓说:“这个要盖着盖子喝。” 他伸手把茶碗接过来,另手拿着瓷盖,在水面上盖了两下,然后压着茶叶递过来:“这样小口喝。” 尧曳在淡淡的水蒸气里抬起眼睛看着他,然后垂下目光凑到碗边,抿了一口。 茶汤暖热微甜,后调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她咽下后,又重新看着他。 张晓笑了一下:“这种茶碗就是这么用的。” 尧曳缓慢地点了下头,又往前凑近。 张晓以为她又要喝一口,将茶碗向前一递。但尧曳却轻轻起身,凑到他面前。 在室外呆了这么久,她的嘴唇很干,她能感受到。几口热茶也没能完全滋润下来,她慢慢舔了一下嘴唇,将起皮润了下去,然后跟他接吻。 他的嘴唇更干燥,但内里却是无比柔软,而且是烫的。他的嘴唇,他的身体,他这个人永远是烫的。这样迅速而迷人的反馈。 他身后是延伸向远处行道树,那些树上的叶子有些是绿的,有些是黄的。那些枯黄的叶片零散地不断地往下落,像是慢放的秋季布景。最后飘散的叶片终于在地面停留下来,找到了归属。 他的手扣着茶盖,指节不自觉地用力,她伸手轻轻摸在他的手背上。 片刻,她慢慢睁开眼睛,移开脸,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黑很紧,想要追逐她的嘴唇,呼吸震动了两下,还是缓和下来。 尧曳笑了一下,坐了回去,指指他手里的茶缸:“喝水。” 喝完一碗,张晓又续了一碗水喝。 尧曳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透过树缝看阳光。 她想,别人谈恋爱去咖啡馆,我们在路边喝碗茶,感觉倒也不错。 阳光疏离地洒在脸上,她很浅地笑了笑,放松地闭上眼睛。 很久,张晓在她耳边很轻地说:“回招待所躺床上睡吧。” 尧曳迷迷糊糊地,都不知道是自己站了起来,还是被扶了起来。 总之仿佛下一秒,她就躺在了舒适的大床上。她手一够抱过枕头,在充满阳光的白天睡觉真舒服啊,浑身暖洋洋的。 张晓好像来到床头又跟她说了什么,她随意点点头,也不知道这么不明显的动作他能不能看出来。 后来张晓好像是出门了。 尧曳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听到轻微响动,一盏煤油灯在桌前晃动。 尧曳慢慢坐起来,张晓走到床边,煤油灯把她眼前照亮:“走,车都弄好了,上路。” 屋里的行李已经都被搬走了,三轮车也已被提前搬上了火车。张晓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夜色中穿梭,来到锅炉房后面。 一节比这深夜更加漆黑的火车停在高高的铁轨之上,像是徒然间出现的巨物,遮蔽了月光。火车暂时停靠,车轮轴间咯查作响,车头向上喷着汽,那些烟气只能隐约看到几丝,很快便完全融入彻黑的夜里。 仰头看着,只觉得壮观。 车上已经上了几个人,煤油灯火摇晃,尧曳扒着扶梯爬上车。 后来又等来了小罗,火车就开动了。 直到感受到脚下隆隆震响,尧曳才彻底清醒过来。她走到车尾,趴着窗缝向后望去。 黑夜茫茫,一丝光亮也没有,那些铁轨,那些房舍,那些草木,统统都看不清。 只有夜风微凉的掀起。 尧曳却一直朝窗外望着,似乎硬要从黑暗中看出点什么。她的头发在脸两侧轻轻飘起来。 她知道,无论以后来电与否,无论以后的科技多么引人入胜,她的心里都将永远存在着一根蜡烛,一道炊烟,一个人宽厚的背影,以及那条车轮碾过的路。 有些东西,找到归属,便会永远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安逸 第33章 外面的树影走马灯般快速掠过,车厢里有细细声响,几点煤油灯火被风掀得一跳一跳的。 尧曳从车尾往回走了两步,手被拉住了。 张晓压低煤油灯照路,说:“这里有行李,别绊倒。” 尧曳这才看清,脚边堆着他们的两只行李箱,在车尾一侧,睡袋已经被展开了。 张晓弯腰继续把睡袋铺平整,这时车前左侧的角落里传来刘馆长的一声呵欠:“哎,累了累了,熬不住了,我就先睡了。” 右侧角落李乐的声音说:“我已经躺下了。“ 张晓回应了一声,从一旁把枕头拿过来。 尧曳在他身边蹲下,摸了摸睡袋一旁微微震动的铁皮车厢,问:“他们睡觉硌不硌?“ 张晓说:“不会,大家都带了被褥。” 他把枕头拍打两下,压在睡袋上,“你先躺下,我去把窗户关上点,晚上风太凉了。” 尧曳在睡袋一边坐下来,看着张晓的模糊背影走到车尾关好铁窗,然后沿着车厢,把侧面窗户也关严了。 车前中央有道小铁门,想必里面就是锅炉房,张晓打开小门,跟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掩上门走回来。 张晓把煤油灯搁在地面,坐了下来,肩膀抵着她的肩头。 车轮在铁轨上驶动,声音原始而有节奏,呼吸了两声,张晓侧过脸看着她:“躺下睡觉吧。” 尧曳说:“我白天都睡过了。”她拍拍唯一的枕头示意,”你快好好睡一觉吧。“ 张晓点头,身体向后一倒,沉沉躺在了睡袋上。 他舒适地长叹口气,同时伸手找到了她的手。他摩挲几下她的手指,在枕头上抬起脑袋,声音压得很低:“陪我一起睡。” 尧曳没有说话,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调皮地勾了勾。张晓胳膊一拉,将她直接拽了过来。 他调整一下位置,缓着劲将她的后脑按在自己胸前。一下子躺倒下来,尧曳呼吸着笑了一下,张晓感受着胸口的重量,也闷闷笑了一下。 她的头发被压乱了,拂在他的下巴上,酥酥痒痒。 这样躺了一会儿,尧曳在他身体上翻了个身,将下巴抵在他的胸口,抬眼看着他。 张晓视线下寻,也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枕着枕头低头,他的下颌硬被挤出了一道双下巴。他唇边一圈有淡淡的胡茬,淡青色的,布在清晰的唇峰附近。白天都不明显,这样偏光一照,反而能看清晰了。 这显得他有些疲惫。 也的确,他从夜里到白天,一整天没有睡觉了,修火车搬煤车,做得都是体力活。 若是再加上前晚……那也都是体力活。 同样昏暗的黑夜,同样的人,气息也是一样的。亲密的感觉一下子浮了上来,尧曳心头微微一跳,目光也不自然地动了动。 为了掩饰,她轻轻咳了一声,伸手触摸他的下巴:“张晓,你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刮胡子?” 张晓觉得她这问题好笑,淡淡说:“刮啊。” “没有电怎么刮。” “手动剃须刀,不用电。” 尧曳轻轻 “哦”了一声。 问答间,张晓的目光动也不动,一直低头看着她。他的鼻息拂动,眼睛盈着深深的情绪,却又黑白分明,白得澄净,黑得也清亮。足够剔透的眼睛,才能够在黑暗里看得这样清晰。 尧曳不自觉伸手向上抚摸他的眉骨,他的眼皮一颤,眼里的光也波动了一下。 火车厢有节奏地震动着,听得久了,就忘记了,仿佛这个封闭的车厢环境是那样的安静。尧曳轻柔地说:“睡觉吧。” 手指下,张晓的眉骨一挑,低笑了一声。 他抽出手环上她的腰,把她的身体往上推了一下。她的腰身被抻得很紧,手按上去,曲线紧实明显,张晓看着她的眼睛:“你想让我直接睡觉么?” 尧曳动了一下,手指滑到他的脸颊上。张晓箍着着她的腰,侧过脸轻轻亲吻她的手背,手指,然后目光转回来,他声音压低,目光转深:“现在可以么?” 尧曳下意识转头,但是什么也没看到,又转了回来,她小声说:“车厢里还有人。” 张晓说:“听不到的。”语息扑在她的脸上,已经带了些炙热地意味,“他们已经睡了,火车这么吵,听不到的。” 尧曳看着他,睫毛动了动,还未说话,他已经抬脸吻住了她。 滚烫的气息贴到她的唇上,他意识到她的唇也烫得绵软。这令他无比动容,她也喜爱,她也想要,他知道的。 两情相悦,是男女间最动人的词话。 一只手紧紧扶住她的后脑,另之手沿着曲线下移,他细密地亲吻,然后在她唇间低语:“只是这里环境,不够干净。” 尧曳身子发软,混沌的脑海里,昏暗的环境里,她却深深知道一切都是透亮的。 五星温泉宾馆里,也有肮脏的交易。校园的树林里,也有难抑的情窦初开。闪耀的大吊灯真的能带来明亮么,纯净的流水真的能洗刷洁净么。 那最纯净的情感,藏在一闪而过的视线里,散在车轮碾过的农间小路上,袒露在穿梭于天地间的一列黑皮火车厢里,真实炙热,干净明了。 这样的情感,给她遇上了,她如何不要。 过去的二十多年,尧曳体会过成功,获得过大笔项目资金,尧曳体会过爱恋,收到过贵重的礼物。她收获过专注的目光,钦羡的尊重,欣慰的赞扬,可是这一切都仿佛是旗鼓相当的,她够优秀,因而获得的也足够优秀。 她在这样的舒适圈里,享受一切都是心安理得。 她从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陷入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从没想到她会有困窘的时候。她更没想到的是,她在完全束手无策的时候,能够收获被呵护被疼爱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有力量,也太具征服性了。 在鲜花和掌声都尽数落幕,在光芒散尽的末日尽头,你在漆黑中睁眼,身边还有一个人,并且他一直都会在。 所有繁华的外壳都被剥去,居然还有东西,会是闪耀着的。 这样真实而干净的情感,她甚至从未幻想过。但是她,遇上了。 尧曳一只手轻轻捧住他的脸,表情动情,迎合着亲吻,另只手向下找寻摸索。 有些火已经燃起,只怕有风。 有风,就燎原了。 寂静的夜,有鸟啼,有蝉鸣,有云,也有月,黑暗的树丛里,一列火车喘着蒸汽急急穿过。 或许根本无人看到。 或许有人看到了。 但一定无人知晓,那车厢中浓烈的情感,亲密的融合,细细的低喘,与动人的情话。 结束后,张晓睡了一觉。 他没睡多大一会儿,很快又醒了。 这两天的忙碌令他疲累,方才发生的事情又令他放松,感受纠缠,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叹气。 尧曳没有睡觉,白天睡够了,现在她反而特别清醒。她侧脸躺着,顺着窗缝外看树丛,那掠过的树影间,偶尔能现出一弯月亮。 张晓悉悉索索爬起来,在一旁摸到裤子穿好。尧曳轻轻撑起身。 方才煤油灯已经熄了。 张晓在黑暗中找到放在行李箱旁的水桶,然后倒了一杯水。 之后他摸索到睡袋的位置,膝盖点地,把水递给尧曳。 尧曳喝了半杯,把水杯给他。 张晓没接,说:“你都喝了,我再去倒。 尧曳把剩下半杯都喝光了。矿泉水滑过嗓子,轻轻凉凉,甚至能品出点甜味。 张晓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半,把杯子放在睡袋旁的地面上。眼睛熟悉了黑暗环境,能够辩出杯中水面随着火车震动粼粼的波纹。 润好嗓子,张晓重新躺下,尧曳轻轻枕回他的胳膊上。整理好姿势,掀过被子一盖,张晓很快又睡熟了。 天亮后,阳光投入车厢。 尧曳睁开眼睛,发现车窗重新被打开了,自然的味道伴着微风灌进来。 张晓已经起了,靠在车窗旁,跟刘馆长说话。 尧曳以为她晚上会失眠,没想到后半夜又睡着了,好在她身上衣服已经穿好。 尧曳掀开盖得严实的被子,朝窗边走过去。 车前角落里的李乐还在呼呼大睡。 他已经偏移了被褥,仰着头,微卷的头发散在车厢地面上,脸上蹭了好几道煤灰印。吉他包搁在他的身旁,他手里还紧紧握着包带。 尧曳觉得他应该很年轻,虽然烫了头染了发,但最多是高中生的年纪。 刘馆长也扭头看着李乐,评价道:“哎,年轻人就是睡眠好。” 张晓冲尧曳招手,把窗边擦干净的好位置让给她。 他往后站了一步,继续跟刘馆长聊天:“我这里有不少吃的,前两天住宿时一位老爷子也给了一些。一会儿大家先吃我带的吧。 刘馆长说:“哎不用,我也带了好些面包火腿,大家都带吃的了。你们回头下了车,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张晓说:“这两天你们馆里都提供饭了,我带得有些水果蔬菜放不住,先紧着把这些吃了。” 聊了几句,小罗从锅炉房走出来了,他用湿纸巾擦着手,道:“得,我会开车了,老李头已经把他多年的烧锅炉经验尽数传给我了。” 刘馆长笑道:“行啊,一会儿你教给我们烧锅炉,让老李头来车厢休息会儿。” 小罗说:“那肯定行啊,我已经出师了。”他看了看窗外,问,“对了,铁路路线你们谁清楚么。刚才在车头,我看铁轨遇到岔路的时候,标识不是很清晰,如果是晚上,就更不好认了。大方向是没错的,但也别走岔了。” 张晓立即说:“我带了地图。” 小罗眼神一亮:“是嘛?有铁路图?” 张晓:“对,铁路公路的路线都标出来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挠了把头发,“不过在另外的包里,没拿进来。” 昨晚他们有人负责装煤,有人负责装行李,匆忙弄完后,张晓只把装着吃用的两只行李箱拿到了前边,并没有想还需要用到地图。 “在后面那节车厢上?” “…对。” 几个人走到车尾,尧曳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火车头后面居然还拖了节车厢。 那是一节简陋的露天车厢,之前应该是用来运货的,宽敞的方形箱里搁着所有人的大件小箱,他们的那两辆三轮车也搁在上面,用绳子固定捆好。 张晓看了一眼,指着军绿色的大背包说:“在那个包里。” 顺着窗户,蒸汽从露天车厢的头顶上匆匆飘过,低头看,两节车厢间隔约一米远的距离,以粗铁链接拴紧。 轮胎在铁路上生气勃勃地滚着,轴间响着有节奏地机械声。 刘馆长说:“要不停车去拿一下?” 小罗说:“这车一停一开,太费劲。”他望望窗外,道,“我跳过去拿吧。” 刘馆长皱眉:“别,安全为主,地图什么都是次要的。” 小罗道:“没事,这么近,一迈就过去了。”他挽起袖口,“这么远的两倍我也能跳过去。” 张晓提醒他说:“火车在开着,和平地不一样,有阻力。” 小罗挽好另只袖口,一笑:“放心吧。” 说完他轻松踩上窗台。 刘馆长满脸担忧:“真能行啊?” 小罗转头道:“没问题,你们还有什么别的要拿的?” 刘馆长摇摇头。 小罗转回脸去,慢慢把身体和脑袋移出窗外,在风中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距离,然后松手一跃,一下子跳到了对面车厢上。 他在对面车厢站稳,然后转手挥挥手。 刘馆长松了口气,拖着胖胖的身体,无不羡慕道:“嗨,还真行啊。” 小罗逆着风在车厢上缓慢向后走,走到军绿色大包面前,打开拉链,一眼就看到了地图册。他把地图在兜里插好,拉好包,又慢慢往回走。 往回跳的时候,终点是一个方形窗口,落脚点只是细窄的窗框,可以扶得地方也没有那么多。 小罗大步往回一跃,伸手抓在窗户侧面的铁架上。谁想那铁架已经松了,一抓就掉了下来,尖锐地划过胳膊,卷进铁轨里。 金属刺耳的磨损声令小罗一慌,赶紧伸手去够窗框,但距离不够,他身子前歪去。 张晓从窗里伸手抓住了他。 张晓先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另只手向上扶住他的胳膊,小罗的小臂已经被割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往外流。 张晓皱皱眉,在风中对他说:“我抓好你了,迈过来。” 小罗身子还是敏捷地,缓了一下,借着力道,一只腿踩上窗框,另之腿也跟了过来,然后从窗户里重新钻了回来。 大家都松了口气。 小罗向窗边一靠,大口呼吸,然后歪头对张晓道了声谢。 张晓都没听到他道谢,他已经扭头去找包扎用具去了。 卫生纸,不行,需要干净的布。 这时,睡得香甜的李乐终于醒了。他揉揉眼睛,又揉揉脸,搓开了一脸的灰。 他看着车尾,迷迷糊糊地问:“哥,你受伤了?” 小罗悬着滴血的胳膊点头。 李乐一下子爬起来:“别急,我有医疗箱,我给你拿。” 李乐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急救包,酒精棉签纱布一一俱全,他先给小罗消毒,然后仔细包扎。 这个伤口很长,用了小半卷纱布,包好后整条胳膊都是雪白的,看起来跟打了骨折夹板一样。 李乐挠挠头,装好急救包,他环顾一圈,问:“对了,小罗哥,你坐着火车是怎么受伤的” 小罗悬着手臂,尬笑了两声。 风波算是过了,收拾完后,大家一起吃了些食物,然后张晓和刘馆长给烧锅炉的老李头送了些食物,就在里面呆着忙活了。 尧曳来到窗边,轻轻吹着风。外面接连路过水塘,景致也变了。 蓝天底下不再是秋树黄叶,而变成了一片芦苇荡,芦苇荡呈现浅灰色,接连着灰白的盐碱地,仿佛环境突然加了一层冷调的滤镜,别有一番美意。 尧曳眯起眼睛赏景,仔细嗅了嗅,在清凉的风里,隐约辩出了些牛羊的味道。 她不知道是这车之前拉过畜牧,还是外头的野地刚施了肥。 另一侧的窗边,李乐拿出了自己的吉他,对着窗外轻轻拨弄。 伴着牛羊气味的秋风,车厢里,有悬着胳膊一脸愁苦的病号,有轻轻弹唱的文艺少年,还有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看窗外,把胳膊轻轻抱在胸前,她的背影柔软,看上去轻松而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周我连做了三个大PPT,所以写出的话不自觉地想要排比工整... 若有此感,就请忽略~ 第34章 火车攀着铁轨动力十足地向前冲,白烟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路过田野,路过树林,路过湖泊,之后又是田野,交替接连,像是某种轮回。 这片土地是那样大,物源丰富,地脉广博,沿着经线一直向下向南,车外景观随地域的变化却并不明显,只是天气稍微暖和了些。 其间火车道穿过了一个小城。城市里的铁路口平时都是封堵的,当来火车时,才会拦上公路,打开铁道,放行火车。 此时老李头已经放心地去车厢休息了,驾驶室里留着张晓和刘馆长,一个添煤,一个掌车。 远远的,张晓放下铁锹,透过玻璃望向前方的城市轮廓。 “通过城市的铁路口可能不通。” 刘馆长也知道穿城的火车道会有路障拦着,他问:“这个位置,地图里有标释么?” 张晓说:“铁路图没标那么细。” 刘馆长伸手去摸制动:“那现在得开始减速了。” “等一下。”张晓在阳光里眯起眼睛,仔细辨识,看到铁轨前方有一块圆形指示牌竖起,在阳光底下折射出绿光。 他指着说:“绿色是通行的标识,铁路的路拦应该是打开的。封闭了就换红标了。” 刘馆长朝玻璃外望,此时阳光位置更加偏正,路标已经和明晃晃的白光融成一团了,他使劲揉了下眼睛:“哎太刺眼,看不清了。” 张晓说:“没事,我刚才看清了,是绿色畅通标志。” 刘馆长点头:“行,原速开,反正火车头牛哄哄的,就算有个栏杆也能撞开。” 几分钟火车就驶近了城市,路拦果然是打开的,火车直穿而入,鸣笛声悠长醇郁,仿佛奏响了军团的号角。 铁轨两侧楼房离得很近,只隔一道围栏,低层窗前挂晾的衣服,窗台摆放的花盆,都一下混入了滚滚浓烟里。衣料轻轻飘动间,有人打开窗户,惊呼:“快看,有火车!” “来电了?!” “怎么可能?那是蒸汽火车,不用电的火车……” 张晓和刘馆长专注看着前方路况,城市不比野外,铁轨闲搁了一段时间无人修检,很难说有没有什么碍物拦在铁轨上。 即将穿出居民楼群,前面出现了一片荒弃野地,像是拆迁后还未建起房屋,散乱砖瓦中丛生着杂草。 只看见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野地上骑车嬉戏,杂草长短不均,路又有一道折弯,一时间难以看清这些人是在铁轨上还是铁轨外。 而此时停车也来不及了,刘馆长赶紧减速鸣笛,一脑门的汗都下来了。 那些人闻声向后张望,颇为惊奇,交流几句,才想起来退后让出距离。 火车轰隆隆地擦肩而过。 短短两节车厢,只够他们抬头望了一眼,就开远了。 刘馆长抹了把汗,一边吁气一边直念叨:“一帮小兔崽子……” 火车到了城市边沿,开始重新加速,这时铁皮门被敲了一下,小罗探进头说:“后面有人在追火车。” 刘馆长回头:“追我们?” “对,一群小孩骑着自行车跟在我们后边跑。” 张晓刚填了一下煤,又把铁锹放下了,他跟刘馆长说:“你看路,我出去看看。” 张晓走到车厢尾,尧曳和其他的人都背身站在车窗面前,他也站定看出去,方才在野地上嬉耍的那些少年蹬上了车,跟在火车后面猛追。 在城市中火车一直减速,所以有几个骑得快的少年已经赶到货车厢两边了,几乎和火车平行着向前跑。 他们有些外套拉链开着,在石子坡路上埋头骑车,后背衣服被风劲鼓起来,飘到脑袋上面。 小罗在窗口对他们使劲挥手:“别追了,危险。” 骑在前面的一个少年人仰头对他们喊:“你们是要回家么?” 没有人回答,小罗的手也不挥了。 那个少年人在风沙和烟雾里眯起眼睛,吃力地又喊:“可以拉上我们么?” 仍旧没人回答,沉默几秒后,张晓看着他们大声问:“你们去哪里?” “河北。”“沈阳。”“新疆。”“……” 几个少年争先恐后,喊着不同的地名。 接连的喊声停止了,领头的少年仰着头,冲窗口解释:“我们是在这里训练的,家都不是这的……” 张晓对他们说:“我们的火车是往南方去的。你们也能看到,一个火车头,只能一直向前,不能掉头。”他把头探出车窗,使得声音更清晰,“你们有人家在南方么?” 没有人作答,领头的少年人也摇头。 张晓嗓子动了一下,说:“那不要追了,前面就出城了。” 有人又喊着问:“那这辆车还会回来么?” “对啊,返回来,往北开。” 一旁默不作声的李乐动了动姿势,看了眼小罗。 小罗说:“行啊,到了地方,我就把车交给需要往北走的人。” 张晓对窗外说:“不止我们这一辆,短时间内,一定会有很多蒸汽火车上路的。” 小罗说:“对,还有蒸汽轿车,修一修都可以上路跑的。没有电之前交通工具也多了去了。” 领头少年抬头想喊什么,这时队尾有人轮胎被石子绊了一下,向侧歪倒。有几人停下来扶他,领头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一下,没有停车,和其余两人坚持骑车跟着。 他继续喊:“那你们……” 张晓伸手把车窗关了。 那半句问喊,以及少年人渴望的眼神都被关在车外。 尧曳抱着胳膊,看了他一眼。 张晓目光垂着,淡淡地说:“前边就进树林了。”他伸手抚摸过尧曳的肩头,抬眼看向她,说:“我去驾驶室给车加速。” 尧曳很轻地道:“好。” 张晓一点头,走到车厢前,打开铁门钻了进去。 李乐朝窗边一侧,靠在车壁上,望着顶棚。 小罗叹了口气道:“帮不了呀,不往一个方向走啊。”他连连摇头,走过去拿地图,“我看看还经不经过城市,绕着点走吧,太招人恨了……” 火车继续向南奔驰,从烈日刺目,到日头转向,最后,日光渐渐变得稀疏。 两侧开始出现大片水域,有时是平静的湖泊,有时是湍湍的河流。其中有很长一段铁路架在水面的高桥之上,轨道边缘很窄,下面就是毫无遮蔽的悬空,行驶时整个人的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 不过好在停电时间尚短,铁轨都保存完好,火车喷着气稳稳当当度了过去。 傍晚时刻,火车在一处风景清幽的湖边停下了。 在火车厢里闷了接近二十个小时,最后站也累,坐更累,终于挨到了下车放松的时间,大家感觉骨骼都经历了一番扭压重造。 刘馆长爬下火车头,畅快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伸手把肚子上的衣服往下拽了拽,道:“哎,休息休息,然后再停车,小张兄弟你们就到家了。” 张晓下车时拿上了地图看,听闻说话,他的目光从地图间抬起看过来。 尧曳惊异:“这么快?” 刘馆长笑道:“那是,蒸汽火车也是火车啊,比两个轮子的不知快了多少。” 尧曳对普通绿皮火车都没什么概念,更别提这种原始火车了。她默默算了一下,到张晓家原本还剩一千多公里,坐上火车,一天出头就到了。她问:“这个火车一个小时能跑差不多50公里?” 张晓“嗯”了一声,回答:“平均下来差不多,快的话能上60。” 这一片火车轨道底下铺得是发白的石子,火车道不远处是一条木头栈道,再往前就是淡蓝的湖泊了。湖水平静得仿若镜面,映照着对岸的山群,天空与流云。 云随风漂浮,像是水里有浪花在滚动一般。 大家伸伸胳膊抻抻腿,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然后从火车上把食物拎了下来。 尧曳静静地望着湖景,虽然修了栈道,但能看出这里不是太著名的景点,即便是未曾停电,也少有人来。这片湖面极其澄净,树木和石头都天然淳朴,充满野趣。尧曳转头对张晓说:“我们去湖边吃吧。” 张晓答好。 他拿了面包榨菜矿泉水,又用干净塑料袋装了一根黄瓜和两个西红柿。然后他拎着吃的,对尧曳一点下巴:“走。” 他们绕过火车,迈过铁轨,跨过栈道,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来。 张晓把面包从塑料包装里挤出来,另只手拿起榨菜袋子。 尧曳说:“这样不方便,夹在面包里一起吃吧。” 张晓看了看手里的榨菜:“这是酸辣萝卜的,你爱吃么?” 尧曳说:“可以。” 张晓看着她:“你不爱吃。”他道,“还是分开吧,你掰一块面包。” 尧曳笑了一下:“我爱吃,萝卜榨菜有什么不爱吃的。赶紧夹上吧。”她伸手拿过榨菜袋子,撕开口,看着张晓。 张晓把面包竖着掰开,尧曳把酸酸辣辣的腌萝卜挤了进去。 最后张晓把面包掰成两半,递给尧曳一半。尧曳接过咬了一口,感觉像在吃很原始的三明治。 她换了个坐姿,靠着张晓的肩膀,望向湖水。 湖水微澜,迎着夕阳波光粼粼的,像是海面一样。 尧曳轻声问:“明天什么时候到你家?” 张晓说:“明天早上,快的话明天清晨,我们就下火车了。下车后要走一段,下午应该就能进家门。” 尧曳问:“你家里,都有谁啊?” 张晓说:“只有我爸,还有个姑姑,其他的亲戚都远,我妈她……”他顿了一下,说,“我妈也不在了,家里就我爸。” 说完他立即看向她。 尧曳也望向他,她神色很淡,淡到极致反而显得脆弱。她的睫毛在夕阳中纤长而毛茸茸的。 张晓突然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经常出现在画册中的美丽生物,但本体却始终躲在丛林里,只有少数有,或者说只有某个人,才可以轻轻捕捉到她。那一定是个幸运的人。 张晓不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只以为是自己的话语使得她无法应对。他语气转得轻松,道:“怎么,马上就要去我家了,有点紧张么?” 尧曳睫毛一动,表情融化了,她看着他道:“我才不紧张。” 张晓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发丝有点凉,滑过掌心里很柔软。他意识到自己的高度还挺适合抚摸她的脑袋顶的,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只是他以前没有这么做过。 这个发现令他微微得意,于是他的掌心在她头上多停留了会儿,还揉了一把,才轻轻滑下来。他柔和地说:“不用紧张,我家里人都很好,我爸你也见过。而且我们自己住,除了环境舒服点,和现在没什么差别。” 尧曳重新靠在他的肩上,咬完了半个面包,又吃了几口洗净的西红柿,最后黄瓜实在吃不下了。 张晓把剩得食物用塑料袋装好,拎着朝火车走回去。 最后又站在车旁聊了两句,天幕开始转暗了。 秋季的天黑得特别快,太阳一消失,光亮就以肉眼可察的速度褪去,很快整个天空就变得黑压压了。 大家重新返回车上。 张晓觉得精神尚好,想要继续帮忙开车,老李头和刘馆长却制止了他。 刘馆长说:“你明天还要赶路呢,今晚好好休息。” 老李头说:“我睡够了,我来开,黑天你们开车我还不放心呢。” 于是张晓没再坚持,走出了驾驶室。 他们在车厢里听李乐弹了两首歌,又说了一会儿话,当黑夜浓郁,煤油灯的光亮也显得不足时,大家打着呵欠,纷纷投奔各个角落的床铺。 张晓搂着尧曳躺在睡袋,盖好被子。 他尚好的精神只得完全施展于床第之事上。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已经很熟悉了,纠缠配合,双方轻易都达到了高点。 安静的车厢里,尧曳身体化地像蜜,紧紧咬唇,他们又进行了一次。 最后张晓的头倚在她的脖间,喘着气低低道:“回家了有个最大的好处——” 气音喷在她耳边,尧曳抖了一下,躲不开。她痒得笑出来,只得继续听着他的声音:“回家了就不用这么安静了。我想听你发出声音。” 那声音在她耳边沙沙重复着:“我想听你那一刻的声音。” 他的话语像牵进精神的丝线,像是烙进骨子里,捏住身心的魔咒。 作者有话要说:天啊~终于要回家了。 一路上累死我了。 第35章 清晨,山野里薄雾朦胧,天底刚泛起微微白色,还寻不到太阳的影子。 火车头在树丛掩障下制动减速,“哐珰哐珰”的声响越来越慢,最后,停下了。 尧曳迷糊地坐起来,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状况,她打了个呵欠,赶紧收好随身物品。 待爬下火车,她看到那两辆三轮车已经稳稳搁在了铁轨旁边。小罗和李乐站在后节车厢上往下递行李,其余人在下面帮着接。 尧曳接过他们递下来的双肩包放到三轮车上,再转回去,行李已经都卸完了。人多力大,行李很快就都被搬到了三轮车上,整齐码好。 只有一包食物和两桶水留在火车旁的石子地上,在巨大的火车头面前,这两样东西显得体积很小,孤零零的。 小罗和李乐从车尾跳下车,走过来。 尧曳走到张晓身边,他们面对着火车,其他四人都背对着火车,站得整齐,像是照集体照一样,黢黑的车身是工业复古风格的背景。 张晓指着食物和水说:“这些你们带着路上吃,我们马上就回家了,家里都有。” 大家没推脱,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说不上太熟,但大家一起经历了这趟奇异的旅程,彼此都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而这一分别,多半以后也再不见面了,倒令人有些不是滋味。 停电后,生活方式变得淳朴,人心似乎也突然淳朴起来。人心一淳朴,人情味也就浓了几分。 刘馆长搓了搓手,道:“要不,咱们相互留个联系方式?” 小罗说:“这情况,留电话也没用啊。” 刘馆长想了一下:“要不留个地址吧,以后没准就靠通信件了。” 李乐立即掏兜:“我有笔和纸。” 李乐翻开小便签本,和中性笔一起递给张晓。 张晓点点头,拔开笔帽,把家庭地址誊写了三份。李乐接回去,撕开便签纸,分给每人一张。 然后李乐,小罗和刘馆长分别写了自己的家庭地址给了张晓。 张晓接过来,看了一遍。 小罗指指说:“哪天要是路过我家附近,就来找我,我家那边风景好,我给你们当导游。” 刘馆长也说:“也记得找我,一定带你们吃好喝好。” 张晓连声道好,他将纸折叠,仔细装好。再次抬起头来,大家又不知说什么了。 清早的空气带着寒气,呼吸冰凉。树尖都挂着露水,微有响动,就扑扑簌簌滚落下来。 沉默几秒,刘馆长道:“好了,你们快走吧。” 他又说:“火车开起来了尘雾大,你们先走一段,我们再上车开车。” 张晓看着大家一点头,说:“那我们这就走了,你们路上小心。” 小罗用脚碾着地上的石子,道:“走吧走吧,早点回家。” 张晓侧头看向尧曳,轻声道:“走吧。” 尧曳跟他们挥手再见,她的视线划过每一个人,刚开始大家表情还有些凝重,最后李乐对她挥挥手,笑了起来。然后大家都跟着笑了。 明明是好事,大家都很快要回家了。 他们已经比绝大部分人要幸运得多。 铁轨被雾气和露水沾得湿漉漉的,在朝阳下微微反光,延伸向远方。 重新握上三轮车把,尧曳突然觉得这趟火车之旅像是场梦境一样。在沉睡中被唤醒,披着黑夜上车,又在睡眼朦胧中下车。 这期间的一切人和事,都像会发光的露水,那样不真实。 除了浑身的酸软,在无时无刻地告知她,火车上那些深入骨髓的忘情缠绵。 尧曳对这趟火车的记忆,是场现实又迷幻的春梦。 他们推起三轮车,朝草丛之外的公路上走。 火车道离着公路有段距离,这之间杂草繁茂,草叶和土地之间还垫着一层小石子。轮胎滚过,坚硬的石子时不时蹦跳起来。 路有些颠簸,他们一时间没有聊天,沉默地走了一段。尧曳不经意看了眼张晓,张晓在专注望着前面的路,也许那条公路他已经很熟悉了,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又有些释然。 这一趟下来,他的面孔变得更坚毅了,可能是晒得更黑了的缘故。他下颌的线条绷着,侧面轮廓利落,严肃又正经,一点也看不出…… 总之,和晚上的反差很大。 张晓突然转过脸看她:“怎么了?” 尧曳摇头的同时扭回头去:“没什么。” 她居然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 因为她竟无法把此时的张晓和那个充斥着情/欲气息的张晓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环境太空旷了,白天太明亮了。而他们之间一般都发生在封闭的空间和室内。 尧曳努力推车,脑中默默地转,没想到他这么呆一个人,居然还有点禁欲的气质。 地上的小石子像是长满了吸盘一样,扒着轮胎,推起来费力极了。 又走了几米,走在前面的张晓停下了,他看了一眼尧曳的三轮车,又看向她问:“车子推着沉么?” 尧曳也回头看,她的三轮车里没怎么装行李,几乎是空的。可是推起来却仿佛摞满重物,莫名的沉,速度怎样也快不起来。 张晓走过来,蹲在她车子的左后轮旁边,伸手捏了捏。然后他又来到右后轮,伸手一捏,车胎瘪进去了一块。 张晓皱了下眉,压低头转着检查轮胎,几乎把头探进了车盘底下。几秒钟后,他找到了问题所在,抬起头,说:“轮胎被扎破了,气漏没了。” 尧曳:“找东西补一下?” 张晓比划了一个两指宽的长度:“口子这么大,补不了。我们现在也没有气筒。”想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掸掸手上的灰,“走吧。” 尧曳看向他:“不要这辆车了?” 张晓“嗯”了一声:“这样推着太费劲了,还没走着快。”他腾了腾位置,把两个背包转移到自己车上,然后道,“没事,马上就到家了,它的使命也完成了。” 尧曳跟着张晓推车继续往草丛外走,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小三轮停在草丛里,显得孤零零地。 张晓说:“到家之后我再帮你找一辆车子。” 尧曳:“不要三轮了。” 张晓看向她。 尧曳说:“我要学自行车。” 张晓配合地笑了下:“好啊,想学还不容易,三天教会。 尧曳看着他眉梢一挑:“你不是说分人么?” 刚停电那会儿,他第一次给她家里搬水,她闲扯闲聊,问他自行车好不好学。他的回答就是,分人。 克制而简短的两个字。 记忆一下被拉长了,张晓也想到了那个时候。他又笑了一下,低低地,然后他看着前方,笑意沁进声音里:“我的意思是,分人教。” 推着车子终于出了草丛,上了公路。 尧曳坐在三轮侧面,搂住张晓的腰。 经历了颠簸的石子路,如今乍一骑上公路,感觉车轮下的地面简直像铺了绸缎。就像某巧克力广告所描述一般,纵享丝滑。 张晓在平坦空旷的大路上飞骑起来。 三轮侧面是单薄的铁栏,坐久了屁股很硌。骑了一段,张晓停下车来,给车后行李调整了一下位置,尧曳坐到行李箱上,将一只双肩包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舒服多了,尧曳吹着风,看着车后慢慢倒退的风景,将下巴抵在背包上。 既便拉着一个人,张晓骑车的速度也比与她同骑时快了不少。中午过后,他们进了一个村镇。 这是一个看起来整洁富足的村子,街道宽阔,两边的房屋也很大气,大多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院墙顶上摆着一排赏心悦目的植物。 尧曳张望着问:“是要到了么?” 张晓说:“还没有。”他朝前面指了指,“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就是大海,我家的位置要更靠近海域。” 约半小时后,道路开始变窄了,张晓转进一条更窄的石板路。 这条路不仅窄,而且清幽,两旁是连绵突起的山体,被大块石头砌墙拦住。墙石湿润,稀落布着青苔,墙上生长着各种蕨类植物,繁茂而细密,绿意丛生地扩散着。 空气里没有海水的气息,反而飘着植物的青涩味,像是进入山林时嗅到的一股檀香。 尧曳呼吸着这陌生又安静的气味,这一回她没有问,不过她知道,就要到了。 又转过一道弯后,车子贴着石墙停下了。 尧曳跳下车子,走到张晓旁边。 张晓抬头看着墙里一栋两层高的小白楼,说:“我家。” 尧曳轻轻点头。 看了一会儿,张晓收回目光,牵起尧曳的手。他捏捏她的手指,然后朝墙前示意:“走,门在那边。” 石墙间的门框里安着一面绿色竹门,门虚掩着,显然家中有人。 他们还没走进,一只小狗先抵开门缝跳了出来。 小狗是黑白花的,长毛柔顺干净,眼神乌溜溜的,见面就直往张晓身上蹿。 张晓跟狗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特别,他没有抚摸它,反而冲它打了个响指。小狗蹿得更兴奋了,呼哧呼哧的。 张晓扭头对尧曳介绍道:“它叫老虎。” 尧曳伸出手来,老虎并不怕人,热情地凑过来让她揉了一把。尧曳边摸边问:“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啊?” 张晓:“不清楚,几年前自己跑到我家门前来的。”他直起身子,看着尧曳跟小狗玩,回忆着说,“好像有人说这是蝴蝶犬。” 尧曳“哦”了一声,继续逗狗。她其实一直很喜欢小动物,无论猫狗,但却从来没有养过。 玩了一会儿,张晓说:“走吧,先进屋,它自己就跟进来了。” 尧曳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墨绿色的大门,突然间踌躇起来。她脚步没动,抿了抿唇:“你要不要先进屋,跟你家人说一下?” 张晓笑了,觉得她的这份担忧很可爱。他伸手揉揉她的头顶,像抚摸小狗的脑袋一样。 尧曳抬眼轻轻看着他。 他身后是自己家的院落,这里的每一滴空气,每一片土地,都和他的身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站在这里,显得那样理所应当,坚实磊落。 这或许是每一个人都渴望归家的意义。 收了笑容后,张晓额头一低,认真地看着她说:“不用担心。”他再次直接牵起她的手,“什么都不用,跟我进屋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尧曳看着院落里种植着各异蔬菜,排列整齐,番茄辣椒是红的,青菜瓜类是绿的,色彩搭配也好看。这份特有的农家田园的美丽,她之前只在视频里观赏过。 她问张晓:“你知不知道李子柒?” 张晓在屋里听的不太清楚,问:“什么李子?” 尧曳说:“李子柒。” 张晓:“刷得那种漆?” 第36章 张晓推开院门,回头提醒说:“有门槛。” 尧曳低头迈过门槛,老虎贴着她的小腿跳了进去。 院子左右各有一排房屋,右边是两层高的小楼,左边是间平房,房顶上伸着烟囱,像是间独立出来的厨房。 被房屋一占,院落的空间就不大了。院子中央有块方形的土地,盖着半透明的塑料布,不知道里面种着什么。土地后面立着一块厚厚的石头屏风,屏风上写着一个四平八稳的福字。 尧曳大概扫了一眼院落,然后就看着正对面的屏风。那福字红彤彤的,周围勾着大团的繁花和绿叶,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褪色了。 又细致,又古朴,往那一扎,就奠定了整个院子的气质。 院子格局敞亮,张晓也没有过多介绍,站了一下,就朝小楼走过去。他扭开门把手,对尧曳道:“进屋吧。” 屋门一开,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张晓低头去看门轴。他一段时间没回家,门轴似乎换过,尺寸不太合适,随着开合,磨下来一些的木刺。 张晓低声说:“一会儿我打点油看看。” 尧曳注意力在门上,余光看见张晓突然迈上前一步,然后听到他叫了声:“爸。” 尧曳抬起头来。 里屋门口站出来一个人,手里端着茶缸。看到他们,他手里的水晃了一下,然后另只手给捧住了。 尧曳对张晓的父亲,也就是这位张师傅是有些面熟的,毕竟他之前是门卫,而她在小区里住了半年,隔三岔五总能路过。 但她不确定张师傅记不记得自己。 尧曳对他礼貌一笑。 目光略过时,她意识到自己和张晓的手还牵在一起。 张晓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站在前面介绍:“爸,这是尧曳。” 张师傅看着他们,缓慢地道:“回来了。”他的目光朝门外院子望了一眼,“只骑车回来的?” 张晓说:“刚开始骑了几天,前天坐上了一辆蒸汽火车,很快就到家了。” 张师傅点点头,朝里屋挪动脚步:“路上累了,快进来休息吧。” 尧曳跟着张晓走进屋里。 这间屋子应该算是客厅,窗户朝外,一侧摆着电视机,电视后面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上卡着各色画报和照片,充满了年代感,几乎将镜面完全遮了起来。 正对屋门摆着两张小沙发,中间隔一张茶几。张师傅和尧曳在小沙发坐下后,张晓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尧曳旁边。 茶几上的玻璃壶里泡着大叶茶,张师傅端起来,倒出两杯,递给他们。 尧曳道谢后将茶杯捧在手里,她垂下目光看,澄清的茶汤里,几星碎叶轻轻转动。 尧曳有些局促,尽管不去刻意地想,但目前的状况,就是正在见家长。 按说,这是一份恋爱中比较关键的一步。而她和张晓并没有对此交流太多,甚至没有想太多,自然而然地,她就被推到了这里。 好在,张师傅也没有询问太多问题。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喝了杯茶,该给壶里蓄水时,张晓站了起来,去拎暖壶。 这个间隙,张师傅看向尧曳:“你家人,离得远么?” 张晓看过来。 尧曳说:“在国外。” 张师傅一点头,没再问别的。 张晓把热水缓缓灌入茶壶。 又坐了一会儿,张师傅嘱咐了句什么,起身朝外走去。 张晓和尧曳走到门边,张师傅的身影走出门后,张晓回头,看尧曳的样子,应该是没听懂,刚才父亲说得话带了点方言。 他解释说:“我爸去姑家拿点鱼和螃蟹,晚上做来吃。我姑父是出海的渔民,这个点正好打完货回来了。” 尧曳问:“你姑姑家远么?” 张晓说:“不远,就在前边那趟房子。”他想从窗户指一下,想了想,伸手开门,“走吧,我带你出去看看。” 天至傍晚,阳光西斜,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 院外的路其实是一道缓慢斜坡,向上看去,是来路方向,靠着院墙停着他们的三轮车。张晓指着下坡的方向,说:“从这条路一直走,大概二十分钟,就能走到海边。” 尧曳顺着向远看,路两旁的一户户都是小楼小院,原始的砖瓦结构,静谧古朴,与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 随着路形蜿蜒,房舍叠在一起,一路走低,最尽头落着夕阳。 从这里直接看不见大海,但是风凉飕飕的,每一丝都满带海水的潮气。 尧曳舒适地吸了口气。 张晓站在门口,衣料被风刮得瑟瑟轻响。他把袖口往上撸了一下,一只手揣进兜里,另只手招了招:“这边走。” 尧曳以为他要带自己去海边,可没想到张晓却是朝上坡的方向走。 路过他家院墙,走到隔壁门口,张晓上前开门。 尧曳抬头看看这个院落里的房子,略显陈破,问:“这也是你家?” 张晓说:“这户人搬走了,一直没人住。我们帮他看房子,在院子里种了些菜。” 说着,他将大门推开。 这院子里的菜地面积很大,比张晓家那一小块土地大的不是一点半点。并且打理得很好,土地分区分块种着不同时蔬,没有一块是枯萎干黄的,一眼望去,十分喜人。 尧曳走近看着道:“大户人家啊,还有后花园。” 张晓一笑,他从墙角拾起只竹筐:“来吧,摘点菜今晚吃。你看看爱吃什么。” 尧曳笑了声。 他的语气使她不由联想到了有些人请客时,把菜单往桌上一放,大手一挥,来吧,想吃什么随便点。 不过在这田园之间,显然比酒桌饭堂更加令人舒心。 尧曳往地上看去,指着近处藤上探出来的红果子:“西红柿。” 张晓点头,蹲下去摘:“炒鸡蛋?” 尧曳点头:“可以。” 西红柿结得又大又红,张晓一拧,揪掉沉甸甸一大串扔进筐里,他站起来:“还吃什么?” 尧曳顺着菜地间细细的小道往里走了两步,看到有块地上立着竹架,上面爬满藤蔓,藤上结着一个个嫩绿的小葫芦,形状都十分标志。 “这个可以吃么?” 张晓说:“葫芦不行,那是晒干了做装饰品的。”他往低处一看,蹲了下来,“摘点丝瓜吧,可以做个丝瓜蛤蜊汤,这边的蛤蜊没有沙子,很鲜美。” 翠绿的叶间,挂着肥美的丝瓜,有些还开着金黄的小花。一部分丝瓜藤没爬好,延伸到了地上,丝瓜就势贴着土地生长。 张晓脚踩在松软半湿的土地上,陷进去了半个鞋底。他挑着摘了两根丝瓜,拎起第三根瓜藤,他没有立即下手,抬起脸,看向尧曳:“你来摘一个试试?” 尧曳还是挺感兴趣的。她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接丝瓜。 张晓说:“往下拿一点,上面有小刺。” 尧曳点头,抻了一下,丝瓜的藤茎很有韧性,没那么容易扯断。 张晓蹲在旁边看着说:“多拧几圈,把藤拧断。” 尧曳如是开始转着丝瓜拧,十几下之后,瓜藤只剩下几根丝络连着,一拽就下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摘菜,尧曳仔细打量着落到手里的丝瓜,仿佛做熟了也能把它认出来一般。然后她伸手把丝瓜往筐里扔。 筐在张晓身体那一边,尧曳探身过去,腰被一只手拦住了。 尧曳转脸,正好对着张晓的脸。 张晓的眼睛黑亮,像满园的蔬果一样天然而新鲜。他搂着她的腰侧,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只是轻轻印了一下,他便移开,看着她笑了笑:“好玩么?” 他指的应该是摘丝瓜。 尧曳抬起脸望着他,再一次贴上他的嘴唇。 他们的唇都很干燥,好像被这空气中的凉风把水份都给带走了。 两旁的竹架搭得很高,但上面爬得藤蔓稀疏,下方的菜叶倒是茂盛。离远看,从门口看,尧曳的身影被完全遮挡了起来,只露出张晓的一个脑袋顶。 他的头越压越低,最后也被完全挡住了。 待他移开嘴唇,尧曳的身体几乎躺在他的大腿上。 张晓低头细细看着她,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丝瓜,扔进竹筐里。 尧曳动了一下,下巴点在他的大腿上,半响,她轻轻笑了一下:“都好玩。” 摘丝瓜好玩,和你在田地里……也好玩。 她撑着他的大腿站了起来,张晓仍然蹲在面前,鞋底完全陷进土里。 尧曳不由伸手,捧起他的脸。她揉了一下,发现他的皮肤很干,只有嘴唇是水润的。 尧曳想着说:“晚上给你抹点擦脸油。” 张晓抬着眼睛看着她。 能够看到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她身后的枝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的眼底也摇摇晃晃的。 尧曳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走啦,继续摘菜。” 他们绕着园子陆续摘了小半筐菜,然后离开了这个院落。 张晓带好门,从竹筐顶上拎出麻绳,整理成两股跨在肩上后,继续朝前走。 尧曳跟着问:“不先把菜放回家?” 张晓说:“不沉。” 张晓带着尧曳沿着这排房屋走,然后从墙间伸出来的小路向山坡上爬。 期间,张晓指着一个小院:“这就是我姑家。” 尧曳看着,他家白色的小楼就在不远处,与姑家只有五六户只隔。她说:“很近啊。” 张晓“嗯”了一声。 尧曳:“你之前说,你还有一个自己的房子,也在附近么?” 张晓说:“不是,那个房子远一点,在县城里。” 这里地势起伏不平,像是土地分配得不均匀。他们正在爬的这个说是山坡其实都夸大了,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包,脚下的路已经被人踩实了,很快就到了顶。 坡顶上生长着散乱的蕨类植物,边缘长着几棵杂树。 张晓向前走了几步,撩开树枝,对尧曳道:“过来看。” 尧曳从他撩开的空隙里走过去,原本不知所云,但目光朝前一望,她立即怔住了。 跨过一栋栋房顶,她望见了广阔延伸的海面。 空气中飘着蒙蒙湿雾,傍晚光线也不好了,但是波澜壮阔的大海还是能够带给人足够震撼的。 这里的海滨没有沙滩,直接是泥地和礁石,临岸停靠的小船随着海波左右摇晃。远处橘红色的夕阳下沉,零星渔船撑着帆正在快速靠岸。 海风吹拂,尧曳向后撩过头发,看向站在身边的张晓:“这个山坡视野不错啊。” 张晓说:“我小时候放学,每天都爬到这个山坡上来,那时候我们分成两拨人打架,谁占领了这个最高根据地,谁就赢了。” 他望着远处,说:“走到海边天就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就想带你爬到这上面来。” 尧曳看向前方:“风景很美。” 张晓淡淡笑了一下:“来我家了,总要先带你看看大海。” 尧曳几只海鸥在夕阳中掀着翅膀,滑过海面。凉风从脖子里灌进去,身体却是热烫的,带来清醒的舒适,令人不愿离开。 待夕阳落得只剩一个边,海面也都笼上一层淡淡黑色,他们才钻回树丛,爬下土坡,原路返回。 快到门口时,张晓把三轮车推进了院子里。 此时天色已暗,张师傅已经回来了,院子的平房里亮起了煤油灯。 张晓把菜筐拎进厨房,跟张师傅说了几句话,然后他走出来,问尧曳:“你能不能吃辣?” 尧曳说:“我都可以,看你们的口味。” 张晓点头,说:“我爸拿了几只大螃蟹,正好我们摘回来了不少蔬菜,他准备炒锅香辣蟹。” 尧曳看着平房上方升起炊烟,问:“用不用我帮忙做什么?” 张晓说:“不用。我先带你去房间看看。”他走到三轮车边,“衣物和洗漱用品什么的,我先给你拎进去。” 张晓拎着行李箱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尧曳跟在他身后。楼梯是木质的,脚步踩上去,“吱嘎吱嘎”的声响带着回音,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的。 一边上楼,张晓一边说:“我们家都是男人做饭,我姑姑做饭就不如我姑父。以前,我妈也没做过饭,都是我爸做。” 张晓走进正对着楼梯的房间,放下行李箱,把煤油灯点亮起来。 尧曳慢慢看着走进,屋里有一张宽敞的单人床,上面铺着足球图案的床单,洗得很旧了,但是十分柔软。屋子的窗户底下有一张学习桌,学习桌上还贴着一些小卡片,有的是英文单词,有的是化学公式。 尧曳低下头,借着光仔细看那些卡片,然后转头问:“这是你的房间?” 张晓说:“对,我上大学后不常回家住,很多东西就没动。” 尧曳靠在书桌前,似笑非笑:“你喜欢我住你的房间?” 张晓走近她,伸手撑着桌边:“我跟你一起住。” 尧曳轻笑:“你爸让么?” 张晓说:“我喜欢你,不管其他。”他的脑袋压低,气音凑到她耳边:“我爸刚才跟我说他晚上去姑家住,怕我们不方便。” 尧曳几乎枕进他的怀里,她侧开一些脸说:“那多不好。” 张晓说:“没什么不好。”他抵着她的身体,低低呼吸,然后退开一步望着她,“我喜欢你这样站在我的房间里。” 他低眼,伸手抚摸她勾在桌上的手指,说:“我先下去帮忙做饭,你收拾一下,等下叫你吃饭。” 尧曳看向他:“真的不用我帮忙?” 张晓说:“不用。” 尧曳眉梢动了一下:“那你屋里的东西我可以看么?” 张晓说:“随便翻。” 他轻轻亲吻她一下,然后朝门口走去。 尧曳拎起煤油灯:“那我要找找有没有日记本,情书什么的。” 张晓笑了一下,回头说:“找到了给我也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晓哥带你农家乐~ 第37章 尧曳从箱子里拿出一身干净衣服,坐了两天火车,浑身灰尘仆仆的。尧曳想了下,决定洗个澡再换,于是她将衣物搁在床头。 其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尧曳合上箱子,又踱回书桌旁边。她视线扫了一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硬皮的厚本子。 尧曳想,自己可没有翻他东西的意思,这本子就摆在明面上,长得像个日记本的模样,她只是拿下来看看,不叫翻。 尧曳在煤油灯下随意打开本子一页,里面字迹密密麻麻,却不是日记,而是错题本。 还是物理错题本。纸页上的题目誊写清晰,图也画得规整,下面用红笔标明了错误原因,又细致写下了正确的分析与答案。 尧曳往后翻看了几页,每道题目都是如此,整个厚厚的大开本都写满了。 尧曳扣上本子,重新看他的书桌。除了错题本,就是练习册,连一本课外书都没有,一个朴素的帆布文具盒搁在书架角落里。 那样青涩的学生气,经过多年岁月,仍然保留完整。 就像张晓他这个人一样,认真而坦荡。 目光环视他的房间,尧曳突然觉得很完整。仿佛他这个人,从头到尾,她都完完整整地看清了。 尧曳轻轻笑了一下。 她从文具盒里找出一只铅笔头,翻起错题本,在其中一页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她将本子合好,重新插回了书架里。 很快就开饭了。 尧曳下楼,看到张晓端着一盆菜从对面平房出来,走进小楼的客厅。 客厅里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三碗米饭,张晓把盆菜放在中央,将米饭往桌边分了分。 尧曳说:“做饭和吃饭还是分开的啊,那边厨房,这边饭厅。” 张晓道:“啊,现在有点冷,平房有风,就进屋里来吃。夏天的时候就在厨房吃了,在院子里吃也行。” 张师傅用一个托盘把剩下几盘菜都端进来了。在凳子上坐下,张师傅扭头对张晓说了句什么,张晓起身出去,没一会儿拿回来了一壶酒,和一盒橙汁。 张晓倒了两小盅酒,对尧曳说:“这个酒有点辣,你要不喝饮料吧。” 尧曳点头。 张师傅也是话少之人,举杯示意,抿了口酒,直接就开始吃饭了。 桌子中间的大盆里是香辣蟹。蟹块,藕片,土豆等都埋在红彤彤的辣椒之间,酱香浓郁,十分下饭。 做得也很细致,难啃的蟹钳部位都被敲开了,轻轻一掰,蟹腿肉就露了出来。 尧曳啃了块螃蟹,就了口饭。 饭桌间,张晓看着她。尧曳笑了一下:“好吃。不过我以为南方口味会清淡呢。” 张晓说:“还是得分人家,我家就辣椒吃得多。” 张师傅把筷子上的菜摞在饭上,道:“冷天吃点辣的御寒啊。” 尧曳的米饭只盛了半碗,吃完后,张晓问她:“还添饭么?” 尧曳摇头:“吃饱了。” 家里的饭碗大,张晓想她就吃不了一整碗,刻意只盛了一半。 张晓伸手拿她的碗:“我给你盛汤。” 丝瓜蛤蜊汤放在张晓面前,张晓用汤勺避开贝壳,舀出一些嫩嫩的蛤蜊肉,几块绵软的滚刀丝瓜,最后添了勺汤。 一碗汤落进胃里,暖呼呼的。尧曳彻底饱了,放下筷子,看着张晓和张师傅夹菜喝酒。 她撑起额角,都说饭后容易犯困,现在她就觉得眼皮发沉。她看到菜上面还冒着热气,在煤油灯光下,像是有实体一样,一丝一丝的飘。 张师傅的嘴张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尧曳抬起头,感觉有些迷糊。 张晓说:“也不早了,你要不先上去休息,我和我爸把酒喝完。” 尧曳点头,撑着跟张师傅道了句别,转身朝楼上走。 张师傅轻声提醒张晓:“那楼梯注意点。” 张晓冲尧曳道:“前两节楼梯有点松了,踩得时候小心点。”说完,他放下筷子起身,“我带你一起上去吧。” 尧曳回头,赶紧道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楼梯我注意着点。”她又说,“你们好好吃饭吧,我就是突然……有点困了。” 张师傅说:“我们喝酒喝得慢,小女娃一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 张晓点点头,看着尧曳转过楼梯,又坐了回去。 尧曳爬上楼梯,回到卧室,脱了鞋子,躺在床上。 方才她还精力满满,想着洗澡换衣服。吃了一顿饭,好像浑身的气力都卸了,疲惫一下子袭了上来,现在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往枕头上一枕,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做完了一个梦,灯影摇晃中,张晓来到床边。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尧曳撑着睁开眼睛,说:“我没发烧。”说完她咳嗽了一声。 张晓很快端来一杯水和一只水银体温计。 尧曳慢慢坐起来,又咳嗽了两声,她赶紧把杯里的水喝下去。 张晓把空杯放到桌上,又把体温计递给她:“试一下。” 尧曳撩开衣服,把体温计夹上了。 她清醒了一些,靠在床头看着他:“你爸……?” 张晓说:“已经去我姑姑家了。现在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尧曳较有趣味的“哦”了一声。张晓坐到床边,指指说:“你先试完体温。” “试完体温呢?” “看发不发烧。” “不发烧呢?” “不发烧当然好。”张晓又黑又深的眼神瞅着她,“你想干什么?” 尧曳往后靠了一下,笑了笑,没说话。 五分钟很快就到了。 冰凉的体温计已经染上了温热的体温。 张晓捏过体温计,转脸对着桌上煤油灯仔细看。 尧曳趴过来,下巴枕在他肩上,看了一眼,她说:“没刻度啊。” 张晓把体温计转了半圈:“刚拿反了。” 36度7。 尧曳说:“你看,我说没发烧吧。我能感觉得到,发烧应该更难受。” 张晓点点头:“可能刚才在外面吹了风,又吃了辣的,你身体不太适应。” 尧曳说:“不是。” 张晓轻微转头:“嗯?” 尧曳轻轻冲着他耳朵说:“是这几天太辛苦了。” 他们的脸凑得那样近,她说完,若有其事地眨了下眼睛。 张晓一转下巴,凑到她的嘴唇面前,他说:“接下来可以好好休息了。” 嘴唇若即若离地挨着,声音也变得湿润,尧曳轻道:“这样可以休息?” 下颌微扬,张晓的喉结动了动,眼神看着她:“一边累一边休息。”说完,他膝盖抵上床单,转身压了下去。 尧曳扶着他的胸口,目光湿漉漉的,有些发亮,她轻声说:“都没有洗澡,也没换衣服。” 张晓的声音有点哑,他说:“我也没洗,一起脏着吧。” 纯洁无暇的是理想圣地,令人一览无遗。 而有些地方,肮脏又洁净,慢慢探索,充满乐趣。 沉进深夜里,尧曳枕在张晓的胳膊上,侧脸安睡。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黑暗的房间,完整的梦中,充斥着的都是他的心跳。 微近黎明,尧曳觉得嗓子很痒,忍了几下,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 张晓的身体动了一下,立刻爬起来。没多久,端来一杯温水。 尧曳撑起身体,将水慢慢喝光。 她捧着杯子抬起眼睛,一只体温计又伸到她面前。 张晓说:“你再试次体温。” 尧曳笑了下:“我不发烧。” 张晓坚持:“试试。” 尧曳夹上体温计,到时间拿出来看,还是正常体温。她把温度计搁到桌上,张晓出了房间,不知干什么去了。 窗外晨光微亮,鸟啼清明。 大概等了半个多小时,尧曳缩进被子里,又快睡着了。张晓端了一个托盘走进来。 托盘上有两只海碗,一碗热菜,一碗白粥。 尧曳讶异:“你刚做的?” 张晓用勺子搅了搅粥:“还有点烫。” 尧曳钻出被子,把卫衣套在身上,穿好袖子,看到张晓静静地,很仔细地注视着自己,比起注视,更像是一种观察。尧曳表情轻微一动:“怎么了?” 仿佛号召声势似的,她看着他问:“怎么,见我脱衣服,少见我穿衣服?” 张晓眉头抬了一下,不置可否,把勺子递给她:“烫,慢慢吃。” 尧曳凑到桌边。看到那碗菜是炖菜,有白菜,豆腐,和一点肉沫,炖得烂而入味,清汤变浓。 尧曳抬眼,轻声问他:“你的呢?” 张晓也在床边坐下,说:“这么大碗你吃不了。你先吃。” 尧曳慢慢舀了一勺菜吃,突然问他:“放糖了么?” 张晓说:“没有,清炖,只放了一点点盐。” 尧曳点点头,越吃越沉默。 吃掉了薄薄一层后,她把勺子递给他。 张晓问:“吃饱了?” 即将接过勺子,尧曳却突然把手一撤。 张晓看向她,尧曳舀起勺粥:“我喂你啊。” 张晓目光看着她,脑袋不动,垫在桌上乖乖等着。尧曳把粥伸过来,他张嘴一口咽了。 尧曳笑了一下,又舀了一勺白菜豆腐。张晓吞下后,尧曳轻轻看着他,她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工作还不忙,当然,我家条件也不太好。那时候我爸就经常做白菜炖豆腐,有时候还加点土豆。烂糊糊的一盆,但是是甜的。我爸说没放糖,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做的。” 她捏着勺柄,又舀起一勺菜,看着说:“已经好久没吃过了。原来这些东西一熬,就是甜的。” 张晓觉得她想家了。 嘴上说归说,脑子里面不想是不可能的。 张晓的脑袋终于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对着她耳边,言简意赅:“那,叫爸爸。” 尧曳睫毛动了一下,好笑似地看着他。 张晓赶紧道:“逗你玩的。” 尧曳把勺子搁了,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哦?你喜欢这样扮演么?” 张晓就势搂住亲吻她,然后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他低声说:“都喜欢,只要你是我的,怎样都喜欢。” 太阳慢慢升高了。 一些晚秋的植物,拼命夺取阳光,吸收养分。茎叶在向外生长,底下暗藏着的根须也在悄悄攀延生长。 阳光照了会儿,温度回升了一些后,张晓开始烧热水。 张晓家有淋浴设施,但是比较原始,没有自来水。平时需要人力往水箱里加水,然后通过热水器烧热,再从水管流出来。 眼下,热水器也没用了,张晓直接拎上烧好的水桶,往水箱里加温水。 加了几桶,两个人洗澡应该够用了,张晓让尧曳先进去洗,他歇了口气,把厨房收拾好。这时他看到姑姑拎着一个塑料桶走进院门。 张晓迎了过去,接过桶,看到里面盛着小半桶青虾。那些青虾个头都很大,一看就是专门挑出的来的,在浅浅的海水里活蹦乱跳的。 张晓把桶放在地上,推拒:“昨天从你那拿的鱼还有。现在虾的价格好,又这么大,在码头上能卖不少呢。” 姑姑打他一下:“不是带女朋友回家了么,又不给你吃,给你对象尝尝。这虾甜水得很啊,上锅一蒸,白嘴吃都好吃。” 她把桶柄塞进张晓手里:“快放去厨房去。” 张晓看着桶,一点头,拎进了厨房。 姑姑跟着他走进了屋:“你跟你对象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张晓说:“不算久。” 姑姑说:“没超过一年?” 张晓说:“没有。” 姑姑:“哎,你以前大学不是有个好几年的女朋友嘛,也从没带回来过的啊,问你都不告诉的。这回认识这么短就带回家,是看着特别喜欢的啊?”她又问,“听说那姑娘是大城市的人啊。” 张晓说:“是,在北京工作。” 姑姑问:“那怎么跟你回来了呀,现在也非节非年的啊。”她想了下,道:“哦,是不是城里没电了,就不工作了都放假了?” 张晓放好桶,盖了一下,转回身来问:“我爸呢?” 姑姑的思维立刻被引走了,说:“你爸早起跟着一起出海帮忙去了啊。”她一笑,“你爸不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小两口嘛。” 尧曳快速洗完了澡,她用毛巾包裹头发,穿好衣物,走了出来。 趁水还热着,她想叫张晓抓紧过来洗。 在屋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人,尧曳来到院里,听到厨房有动静。 尧曳按着头上的毛巾,走到厨房门口,刚打算喊人,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一个女声说:“城里姑娘养尊处优的,动手能力都不太行的吧。” 张晓说:“没有,她很聪明的。” 女声叹了口气:“哎,就是光学习好的,什么活计都不会的啊。” 厨房没有门,只有一个门帘,张晓的声音从那门洞里清晰传出来:“农活都是熟能生巧的事情,她只是没接触过,学习能好,其他事情更能做好的。” 顿了一下,他说:“只是没必要罢了,我什么都能做,她这样,就挺好的。” 第38章 平房里又闲闲搭了两句话,那女声一转:“哎,桶别盖那么严实,虾该闷死了。” 张晓说:“留了道缝的。”说完他又走回去弄了下桶,咯铛响了几声。 等里面不再交谈,尧曳正准备探头叫人,方才说话的妇女走了出来。 尧曳看着她。 这妇女也站定住,手在衣服上沾了沾,打量着尧曳,带着好奇笑了一下。 张晓脚步跟在后面走出来,他介绍:“这是我姑。” 尧曳向她打招呼。 其实不用介绍也能看出来。这个妇女长得和张师傅很相似,都是微胖的方圆脸,颧骨亮堂堂的,看起来性情很好的样子。 但张晓却跟他们不像。或许五官有些许相似,但整体神韵却截然不同。 若是不熟的人,从张晓的脸上一定得不出性格好这样的评价。他的脸线条生硬,也不常笑,除非面对交谈,否则他也不会主动看向别人的脸。 这样的人,或许内敛,或许固执,你难以捕捉到他的眼神,很容易忽视了他的存在。 像是路旁的松柏,高大直立,习惯沉默。 现在他站在门洞后面的阴影里,比姑妈高出了两个脑袋。在无旁人看见的地方,他专注地望着尧曳,唇角勾了一下。 闷声的柔和,独一份的殊待,更能碰触灵魂。 尧曳心底里不由柔软,抑不住抿唇一笑。 拦在中央的姑妈赶紧迈出平房,念叨着:“小两口你侬我侬的呦,得了,我回家去了。” 到尧曳面前,姑妈伸手捏了捏她的衣服下摆:“小姑娘衣服太薄了吧,海风一吹冷得很。” 尧曳说:“我还有外套,不冷的。” 姑妈转头嘱咐张晓:“晚上把炉子烧上吧,要不睡觉冷得不舒服的。” 张晓点头答好。 姑妈又问:“要不要厚衣服啊,我家里有几件还不错的,你挑着喜欢哪个拿着穿啊。” 张晓替她回答说:“不用的,我家里也有厚衣服,需要的话都能穿。” 姑妈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回去了。”她走出院门,又嘱咐说,“你们可以去海里玩啊,你们家那个小船就在岸边呢。” 张晓说:“我们收拾一下,就打算去海边看看。” 姑妈带上院门,脚步走远了。 尧曳把头上的毛巾摘下来,披在肩上,轻轻擦拭发稍。 上午的阳光正好,稀落照在院子里,清冷而温暖。 张晓走到尧曳面前,伸手摸摸她的脸,道:“我去洗个澡,要不水该凉了。” 尧曳看着他点头。 “你在院子里随意转转。”张晓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迈步朝屋里走。 尧曳摸自己的脸,不服输地叫:“喂。” 张晓扭头,尧曳想回他一下,脑子还没转,直接伸手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他的裤子布料厚,臀肌又结实,像是打在了实心的沙袋上一样。 还没挠痒痒劲大,张晓好笑地看回她:“想干嘛?” 尧曳甩甩手,瞅着他:“没事,好好洗澡。” 院子里是土地,偶有凉风,可以看到空气里浮动着细尘。尧曳一边擦头发,一边顺着楼墙走到石头屏风前。石料厚重,稳稳扎在土地里,她细细看着,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福字,立体的,很光滑,只是布了层灰。 尧曳又绕过屏风,看到后面有个半砖半茅草的小房子,像是曾经养过动物的圈舍。但如今里面已经放满了杂物,除去一些农作工具,还堆着高高一摞绿色的网兜。 尧曳无所事事,走到近前,研究半天,也不知道这网是做什么用的。 张晓很快就洗完澡出来了 他走过屏风,尧曳正好叫他来问。 张晓走到面前说:“这是放到海里捕货的网。”他蹲下,拎起一块网兜解释,“鱼虾或者螃蟹之类的,从网缝这里钻进去,就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尧曳点头。张晓的身上还带着沐浴完的气息,湿润温热。他的头发聚着水,阳光一晃,好像发丝里藏了很多小金珠。 他伸手拨拨头发,突然仰起脸:“这样,一会儿拿上网,我们把网下到海里去。” 尧曳好奇:“去捕鱼?” 张晓捡起网开始整理:“没捕过鱼吧。” 尧曳说:“没有。” 张晓一笑:“带你见见世面。” 正愁不知道带她玩什么,一下子就有了灵感。 尧曳看着那一大堆网:“这么多网,能捕到很多货么?” 张晓说:“看行情,捕到的多,可以在码头附近卖掉。”他把网一段一段理好,规矩地收在另一边,“以前我爸就几乎天天出海,打完鱼虾,就去挖螃蟹撬生蚝,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三五百。不过太辛苦了,天天在海水里泡着身体受不了,年纪大一些,就转行了。” 简单理好网,他站了起来。 尧曳道:“走吧,去海边?” “下午再去,先吃午饭。”张晓看了她一眼,“海边风大,等你头发干了。” 他们回到厨房里。张晓打开小灶上的锅盖,搅动一下,然后弯腰烧火。 尧曳说:“简单吃一点吧。” 感觉刚吃完早饭,睡了个回笼觉,洗了个澡,什么也没干就又吃午饭了。 张晓嗯了声:“我把早上的粥热上。” 生好火,张晓拿来一只大蒸锅,把鲜虾倒入锅中蒸上,然后走到墙边,从挂着的一辫子蒜上揪下来一头。 尧曳说:“我来剥蒜吧。” 张晓把蒜放在她面前的案台上,又转身拿来一个捣蒜罐。 “打点蒜蓉做蘸料。” 尧曳仔细剥了半头蒜,扔进罐子里碾碎。她低头时,看到自己的甲油底下长出了一截明显的白边,像是一个个小月牙。 一天天过得无声无息,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会帮你悄悄记录时间。 尧曳捣蒜的功夫,张晓从她这里偷走了瓣蒜,素炒了个小白菜。 快火半分钟就出锅了。 张晓把菜和粥都端到窗前的小桌子上,搬来两把折叠椅,打开支好。 他走过来看看尧曳手里的蒜罐,道:“可以了。” 倒出蒜蓉,张晓加了些酱醋香油,兑了一小碗蘸料。熄火后把蒸虾盛出来,就开饭了。 剥着虾,张晓突然问:“你平时爱吃什么?” 尧曳抬头:“嗯?” “没有停电的时候,你一般,吃饭爱吃什么。爱吃海鲜么?” 尧曳想了想:“我一般吃蔬菜比较多,配点牛肉,或者面条。其实,我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就随意吃点健康的,有时候晚上都懒得吃饭了。” 张晓剥出一只粉嫩的虾仁,沾了沾料,放在她碗里,又问:“你是不是爱吃火锅?” 尧曳挑眉:“火锅?” 说完她想起来,刚停电那几天,她跟张晓去公司拿钱,事后提出请他吃附近的铜锅涮肉来着。 不过,那会儿他也没去。 尧曳说:“跟同事聚餐的话,比较喜欢吃火锅,挺热闹的。”她也剥好了一只虾,递到他面前。 张晓在饭桌那头抬起眼睛,他手里握着筷子,筷子上夹着几根小白菜。他没放筷子,直接凑近把虾仁咬了过去。 他含吮过她的指尖,然后离开,只嚼了一下,就把虾仁咽了。 尧曳眼睛笑眯眯的,收手又拎了只虾:“真乖,我再给你剥一个啊。” 张晓等了一下,才把筷子上的菜又填进嘴里。 他又继续问:“那你,平时爱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尧曳:“咖啡喝得多。”她想着说,“其实我前一段时间,突然发现奶茶挺好喝的,我们公司楼下有好几家网红奶茶店,我经常让同事给我带一杯。不过啊,就是不健康,我一般都忍着只喝一半。” 张晓“哦”了一声。 尧曳看着他:“怎么了,又问吃又问喝的,想给我创造宾至如归的感觉?” 张晓立即说:“不是。”他的眼神投向她,似乎在思考措辞,顿了一下,才道,“你不是客人。” 尧曳微微一愣。 张晓的措辞到底没思考清楚,还是重复说了遍一样的话。他低声说:“这是我家,你不是客人。” 但他坚持表达的意思,却是很清楚了。 尧曳觉得心里软得直迷糊,她怔怔地问:“张晓,你喜欢我,为什么?” 没人能不迷惑。张晓说:“我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不知道。” “从我们一起上路的时候?” 张晓重新抬起眼睛:“我说了,我都不知道。” 尧曳轻轻蹙眉:“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我了?” 张晓说:“对。”他看着她,“我就要你,别人我都不要。” 窗外的阳光色泽很浅,一点也不晃眼睛,只是给脸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面具。面具之下,细微表情都显得脆弱。 尧曳眼皮动了一下,眨眼像是个慢动作:“那……” 那要是来电了呢?来电之后,我们会怎样呢? 我们可以,一起一直留在这里生活么? 尧曳没有问出来,因为她发现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因为她突然觉得,和他在一起,哪怕在世界上最偏僻的角落,似乎也很幸福安稳。 这是错觉么? 真的来电了,这种想法将会变成错觉么? 基于环境而生的情感,又怎样战胜环境而存在呢? 尧曳启唇,又立即吞下了全部的话语。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要怎么问出口。 张晓看着她,缓缓地回答说:“我不怕来电。” “以前我怕。跟你一起在路上骑车,我总担心会突然有汽车驶过,然后你发现来电了,就会立刻离开我回到你原本的生活里去。抱着你睡觉的时候,我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偷偷看窗外有没有路灯亮起来。看到一片漆黑,我就放心了。” 他的眼神透明而干净,明明表情郑重,眼里却仿佛有笃定的笑意。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因为你也喜欢我。即便来电了,你也离不开我了。” 尧曳望着他。 她觉得自己有些轻轻发抖。 她觉得这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太刺眼了,简直让人无处可躲。 到底是冷,还是热,她不知道。 停了几秒,尧曳低头喝了一口粥:“饭都凉了。” 她把剥了一半的虾重新拿起来。 张晓点点头,也喝了一口粥。然后他抬头说:“没凉,温的。” “……” 尧曳把剥好的虾仁丢进他碗里:“再不喝就凉了。” 慢悠悠吃完饭,张晓把剩菜用网罩罩住,然后来到院子里。 他将三轮车上剩下的几样行李拿进屋里,把渔网和几样渔具搬到三轮车上,又多带了两瓶水,看尧曳穿好外套,他们就朝海边出发了。 沿着石板路没走多久,开阔的海面就展现在眼前。 看着近,但实则还有一段下坡的泥路。刚开始的泥地很干燥,嵌着大块礁石,礁石上布满干涸的贝壳。后来泥地开始变得湿润沾脚,细细的海水渗进沙砾缝隙里。 张晓在这时停下,从三轮车里拿下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拎出两双乌黑的塑胶雨鞋。 “换上鞋,前面都是水。” 他将鞋底比较了一下,把小号那双递给尧曳。尧曳坐在三轮车上,脱下鞋子,把雨鞋蹬上。 说是号小,可蹬在脚上还是肥肥咣咣的,尧曳踩在地上,低头看了看,感觉自己踩在两只桶里。 张晓也换上胶鞋,把他俩的鞋子都收进袋子装好,然后继续向海边走。 海畔的泥地上竖着许多杆子,杆子上零星拴着渔船。有的船很大,安着锃亮的发动机,有的船很简单,只搁着两根木桨。 张晓走到一辆棕褐色的木船前停下了。 这辆船在这一排里,都算是朴素的。简单的木板架构,头尾微翘,形成船的模样,船底很旧,凝着一些干涸的水草。 张晓把渔网等搬到船上,解开拴绳,用手拉着,对尧曳道:“上来吧。” 尧曳扶着他的手,踩到了船上。 张晓随即往船上一跃,将绳子收好。随着他的冲劲,船体朝前漂出了几米,张晓走到船中,拾起木桨,开始摇船。 或许是靠近泥滩的缘故,这里的海面发浑,但细看水却是清净的,贴着水面有细细的鱼苗在游动。 待船远离岸边一段距离,厚重的水体撑起船底,张晓放下船桨,伸手擦了擦船边,转脸对尧曳道:“坐吧,都是干净的。” 尧曳收回望着海面的目光,问:“我们在哪里撒网?” 张晓说:“你定。”他目光朝左右望了望,指着一处说,“你看,海面上有浮漂的,底下就是别人撒过的网。没有浮漂的地方,我们都可以放网。” 看着海面上间隔飘着的一串白色泡沫,尧曳恍然:“我以前去海边玩,常见海面上飘着小泡沫,原来底下有渔网。” 张晓说:“嗯,这种网我们也叫地笼,一般放在浅水域,深海还有更结实的网。” 他们选定了一片空阔海域开始下网。 张晓拎起渔网的一头,开始往水里抛扔。这些网是成条状绑接在一起的,扔下几节网,张晓就再向前摇几下船,使得网子抻平落进海水里。 下了一大半的渔网,张晓终于停下了。抛扔也需要一些气力,张晓的额头出了一层汗,他抹了把,在船舱的另一侧坐下。 他下过网的地方,均匀飘着摇晃的泡沫浮漂。此时回看岸边,那些遥远的房屋与草木,都变得小了。 尧曳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收网?” 张晓说:“明天早上来收。” “明天?”尧曳以为在海面上稍等一会儿就可以收网了。她问,“渔网不会被别人拿走么?” 张晓笑了一下;“不会的。大家都是附近的邻居,谁家的网谁家自己记着。” 尧曳点了下头,回望海面:“我们明天应该可以收获不少。” 张晓说:“很有可能,这个位置是河海交接的地方,没准能遇到鱼群。” 海面上扑过来一股凉风,小船微微摇晃。张晓重新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天空。 他身后的岸上是一片渔村,木质房舍,泥土路面,原始而淳朴。 张晓的朴实却与这纯粹的农家风格又不同,他站在船上,背对阳光,是独立而凛然的个体。 他的衣角被海风掀动。 汗意被风带走,换来些许凉意。张晓拉上拉链,朝尧曳走过来,他揉揉尧曳的脑袋,低头问:“冷不冷?” 尧曳摇摇头,张晓捧起她的脸,头压得更低一些,细细亲吻她。 他的掌心垫着一层粗糙的硬皮,磨蹭在她的脸上。尧曳闭上眼睛,伸手叠在他的手背,轻柔抚摸。 海面阔远,飘着一只孤舟。 亲吻了很久,张晓才抬开脸。他眼神黑沉,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然后把她轻轻按在胸口。 他低促喘息,心跳有力的震动着。 海面的波涛是有节拍的,大地也是有脉动的,这世界万物都自有韵律。他的心跳声,和这些韵律一样。一样的强烈,一样的低柔。 作者有话要说:哎,快来电了。 写着都有点心疼了,咋整。 第39章 张晓把剩下的网绑好收在船舱里,然后他继续拿起木桨,平行着岸边向前摇船。 小船绕过村落的轮廓,海水突然变浅。岸边探过来一坡泥地,泥海混杂之上生长着野树林,在秋天,那些树叶没有变黄,反而发红。 红树林上方跨过半座水泥桥,粗大的桥柱扎在水中,探出一截,戛然而止。 断桥的影子夹杂着树影,在水面上晃得破碎。 张晓说:“这桥底下,有很多野生的生蚝。”他划着小船慢慢靠近桥洞。 尧曳张望着,离得近了,她看到桥柱和暗礁上长满了嶙峋不平的贝壳,接连成片,把桥石原本的颜色都盖住了。 “这些都是生蚝?” “都是。”桥洞下面的水体太浅,船划不过去,张晓在一段距离外停下了。他指着最近处说,“这样长得太满了,一个个敲下来,你就认识了。” 他转头问:“敲一些来吃?” 尧曳问:“得下水吧。” “对。”张晓把木桨搁下,道,“有很多人挖生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天。” 尧曳伸手拉一拉他的衣摆:“别了,天太冷了。你看现在都没人下水了。” 断桥周围海水轻轻晃荡,只停着他们一架木船。 张晓说:“这里平常人也少,水不好走,人们大都去海里的礁石岛上挖东西。”他伸手轻捏她的手,往船头走了一步,“绕过这里,再往前面就是县城了。” 桥体挡着,看不到前面的面貌。 张晓思考着望了一下,就收回目光,说:“明后天,带你去县城里看看,然后我把房子收拾出来。” 他又看向尧曳:“不让我下水,今天可就吃不了生蚝了。” 尧曳轻道:“不吃生蚝啊,中午还剩了很多虾呢。我们昨天摘得菜,也没有吃完吧。” 张晓看着她,点了下头:“想吃,我们在码头上买点也行。”他说,“那就回去了,明天再来收网。” 他撑起船桨,支进泥地里借力转弯,然后划水往回走。 小船慢慢靠岸,停进原本的船位里。 张晓迈下船,牵着船绳在岸边拴紧,然后朝尧曳伸手。尧曳搭住他的手掌,跳下船来。 在晃悠的船上待久了,刚一踩到地面,觉得脚下发虚。 尧曳双手拽住他的手掌,往前迈了一步,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靠着。 张晓侧过脸,尧曳感受着说:“我觉得我晕船。” 张晓笑了一下:“这么没出息,这个小破船就晕,那你大船更没法坐了。”他摸摸她的脸,说,“没事,走两步就好了。” 尧曳走了两步,果然地面慢慢稳了。但她也没有松手,两只手拽着他的手掌,一直走到三轮车的位置。 他们沿着石板街刚转过路口,老虎就摇着尾巴扑了过来,欢腾几下,然后在前面带路。 张晓把三轮车推进院里,靠墙停好。 墙角有一个砖砌得狗窝,狗窝里铺着旧垫子。老虎进去兜了一圈,又很快跳出来,踩在窝前的不锈钢小盆上,转着发响。 张晓看了一眼空的食盆,说:“今天还没喂它呢。” 他家里没有专门的狗粮,张晓走进厨房,在碗里掰碎一个馒头,用昨天剩的肉汤一拌,端了出来。 尧曳靠在门口,老虎在她脚下巴巴等着。 张晓把碗递给尧曳,冲墙角示意:“给它把吃的倒上吧。” 尧曳点头。张晓说了句等一下,又转身进屋,拿了两根火腿还有一个剥好的煮鸡蛋出来。 老虎看到火腿眼睛都放光了,尾巴摇得直打晃影。 张晓说:“等它吃完饭,这些你掰成小块喂它。坐下,趴下,站立,转圈,这些它都能听得懂,你试试。” 尧曳忙不迭把食物接了过来。 她在院子里逗了半天狗,最后手里还剩一块火腿,老虎乖乖地趴在面前,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以及她的手。 尧曳蹲着看它,突然感觉,老虎和他的主人有些相似。 哪里像呢?是神情,还是眼神。尧曳琢磨不清楚,她只是突然觉得张晓像一条温顺的大狗,这是一个充满褒义的想法。 或许当某个动物的眼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那可靠而专注的模样,都是相似的吧。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心里会不自主地充满温柔。 她伸手抚摸老虎头上顺软的毛,挠挠它的下巴,然后把火腿喂给它。 老虎狼吞虎咽,尧曳轻轻抬头,望向厨房。 张晓回到厨房一直忙活,不知在做什么。傍晚的夕阳斜斜打过来,窗户上尽是金色的反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尧曳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回到厨房门口。她刚迈上台阶,张晓立即走过来,挡在面前。 尧曳歪头往里面瞅:“做什么呢?” 张晓又往前站了一步,拦住她的视线。 尧曳抬起脸,张晓一本正经地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尧曳挑眉:“还不让看?” 张晓说:“你先别看。”他朝对面努嘴,“你先去客厅坐一下吧,几分钟就好了。” 尧曳摊摊手:“我得进去洗个手。” 张晓抬手从窗台上够了个香皂过来,递给她说:“客厅里有个水盆,里面有水。” 尧曳接过香皂,看着他,有意思地点了下头。 她转身迈下台阶,走了两步,看到张晓把厨房的门帘给放上了。 尧曳笑了下。还鬼鬼祟祟的。 她走进客厅,洗干净手,没有找到手巾。 尧曳走到茶几,拿一张卫生纸把手擦干,她把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又把黏在手上的小纸屑抠下来。 这时屋门一响,张晓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尧曳看到那托盘上搁着两只大玻璃杯,玻璃杯里盛着奶褐色的液体。 “这是……?” 张晓把托盘放在茶桌上,拿起一旁吸管,放进液体里,道:“奶茶。” 尧曳怔了一下。 她慢慢走到沙发旁:“你刚刚在煮奶茶啊。” 尧曳低头看杯子,他刚偷偷摸摸的时间,应该是在摆盘。 玻璃杯壁上卡着一片橙子,一片绿叶做装饰,很像那么回事,随着吸管搅动,有红色的小珠粒在液体里浮动。 张晓在桌对面沙发上坐下:“尝尝味道。” 尧曳坐在沙发上,端起杯子吸了一口。牛奶基底,淡淡的茶味,只有一丝丝甜。 尧曳睫毛动了一下,说:“很好喝。” 她又接着吸了一口,没吸上来,拎起吸管,发现被红豆卡住了。 张晓干干道:“只有这种吸管,太细了,我给你拿个勺子去吧。” “不用。”尧曳把吸管拎出来,放在托盘上,“直接喝就可以。” 张晓点了下头,又把自己面前那杯推过去:“那你再尝尝这个。” 尧曳抬起眼睛看着他:“两杯不一样?” 张晓说:“那杯里面放了蜜红豆,这杯里面放了柚子肉。”张晓的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杯子说,“里面奶茶是一样的,都是用牛奶熬的普洱茶。但我家里没有珍珠,我看柚子的颗粒是透明的,和珍珠有点像,但是怕味道不对劲。” 尧曳吸了一口,称赞:“嗯,这个很清香。” “好喝么?” “都好喝。” 张晓又期冀又探究地看着她。 尧曳笑了一下:“真的,味道不错的,你自己尝尝。” 尧曳把奶茶推到他面前,张晓没有动,看向她:“你喂我尝尝。” 尧曳伸手把脸一撑:“嗯?” 张晓说:“像你喂我吃虾那样。” 尧曳:“这个是液体啊。” 张晓目光看着她,静静在等。 尧曳望着他,觉得自己的感受一点没错,他这样的眼神跟老虎太像了,就是在渴望面前,却又保持温顺的模样。 仿佛在,仗着喜爱邀功。 尧曳端起杯子站起来,把吸管递在他面前:“喏。” 张晓含了一下,然后移开嘴,抬起眼睛:“卡住了。” 尧曳拎出一截吸管看:“柚子颗粒那么小,怎么能卡住。” 张晓说:“就是卡住了,你试试。” 尧曳把吸管塞进嘴里,轻松喝进了一口奶茶。明明没有啊,她刚打算开口,张晓突然半站起身来,扶住她的脸。 他微微侧头,捉住她的嘴唇。 她的唇轻轻启着,很轻易地就侵入进去。初始是奶茶的醇香,随即那些味道都被卷走,他专心品尝她的舌尖。 他完全站直起身,亲吻的角度也慢慢转变方向,探索逗弄。像是有个开关啊,轻一拨动,就都打开了。尧曳身子放软,轻轻一颤,他把她手中的玻璃杯取走放下,搂住她的腰身。 他在她唇角低语:“要这么喂,知道么。” 尧曳嗯声回应。 张晓细细吻咂她的唇瓣,然后微抬起头,看向明亮的门厅,说:“我去锁门。” 她的脸上像蒙了一层迷纱,眼里也都是勾人的朦胧。张晓舍不得走开,揽着她一起移到门口。 门栓“咯噔”落下。 门口铺着地垫,地垫是棕红色的,柔软的,布满鞋底的灰土。 但无人顾及,衣衫被随意丢扯在上面。 张晓粗重喘息的瞬间,视野里看到了熟悉的走道。 几十年的老房子了啊。 他曾经抓着玩具走过这里,背着书包走过这里,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夜班走过这里。他曾一遍遍的路过这里,时间在记忆里擦出影像,只是熟悉,从未深刻。 但他知道,从此以后,墙壁的灰尘,头顶的纹路,门板的嗡响,这里的每个影印和声响,都将烙进他的记忆力,伴着炙热与颤抖,和全部心跳的声音。 他愿意将所有拥有的,美好的,都用更加强烈的东西覆盖。 由此,他愿倾其所有,他将灵魂打开。 ———— 门缝里透进来道光,滑过身体,在地上照亮一小块光斑。 后来,那光斑不见了。 他们靠在门角轻轻喘息。尧曳坐在衣服上,张晓直接坐在地垫上,将她搂在胸口。 尧曳看到他的胳膊上布着一条伤疤,是通过隧道时划伤的。 自从那晚在农家院住宿后,她再也没有细细看过这道伤疤,似乎连他自己也忘了。 伤口的结痂还粘着几处,其余的部分已经脱落,呈现淡淡粉色。 尧曳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道伤疤。他的小臂微微一动,随即他将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任由抚摸。 他们谁都不再说话。 这样过了很久,光线都慢慢稀了,张晓动了一下,问:“冷么?” 尧曳摇摇头。 但张晓也没管她的回应,他握了一下她的胳膊,凉的。他搓搓她的胳膊,立即爬起来,从地上捡衣服。 他捡起来一捧衣服,有些掉在墙角,落了些灰。瞧不见也就罢了,有几件上的灰印还是很明显的,张晓看了看,说:“我去给你拿新的。” 张晓快步朝楼梯走去,微弱光线下,他的后背黝黑精壮,关键是,还光着屁/股。 尧曳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很值得吹声口哨。 一两分钟,张晓就拿着衣服下来了。 他自己已经套好了衣服裤子,一手举着煤油灯,另只手里搭着内衣,裤子,还有一件软乎的黑毛衣。 尧曳穿上内衣,拎着黑毛衣看。 张晓说:“这是我的,特别暖和,就是洗了缩水了。” 尧曳点点头,把毛衣套上,料子很软和,贴身穿,也不扎人。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头发撩出来。 都穿好后,尧曳抬起头,看到张晓默默看着她。 尧曳问:“好看么?” 张晓点头:“好看。”他的头上下移动,细细打量后,又补充评价,“黑色,显白。” 尧曳一笑:“好看就行。” 张晓又看着她问:“你饿不饿?” 尧曳:“又要开始张罗做晚饭了?” 张晓点头,看着外面黑压压的天色:“已经很晚了。” 尧曳悠声叹息:“哎,真是一日三餐啊。” 感叹完,她突然发现这句话似乎另有所指。她眼神立即看向张晓,张晓却毫无领会,站在那似乎在考虑吃什么。 尧曳看着他,重复说了下:“一日,三餐。” 张晓点头:“对啊,一天三顿饭,都得好好吃。”农家一天到晚,大都是为了饭餐而忙活。 说完,看着尧曳变得趣味的表情,张晓有些莫名。 尧曳不禁又笑了一下。 她提议说:“中午剩的蒸虾,我们剥出来炒饭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脖子以下的!】 有人问我为啥会捕鱼。 哈,我不会的。不过我莫名特别很爱看各种赶海的视频,挖螃蟹啊捞鱼啊卖海货啊,看着就很开心。 所以写出来,给你们看看。 另外,这篇文结束后,很值得统计一下,小张同学一共做了多少样食物。 第40章 吃过晚饭,小院里已经漆黑一片了。 张晓从院角拿上一个铁钩,回到屋里,来到楼梯背面。 尧曳这才发现楼梯后面还有一间小屋子。她刚一打眼,张晓已经拉开门走进去了,尧曳从缓声“吱呀”的门缝里跟了进去。 借着煤油灯光,尧曳看到屋里有个灶台,有个煤炉,煤炉后面还连着粗大的管道。 “这也是厨房?” 张晓在炉子前蹲下,道:“以前是,但排风不好,一做饭屋里就呛人。外面另建了平房,就不在屋里做饭了。” 张晓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条,划火柴引燃,然后伸进煤炉里等着。 红色的火光慢慢亮了起来,等待的功夫,张晓转过脸,看到尧曳在旁边半弯腰直往炉子里瞅。毛衣的高领口毛乎乎的,簇着她的一张小脸,像是细白透明的花苞。 张晓说:“不呛么?往后站一点。” 尧曳看向他:“你在做什么,不会又要做宵夜吧?” “刚吃完饭,做什么宵夜。”张晓笑着转回脸,把手里的木条丢进炉里,“我在烧炕。” 尧曳恍然大悟,站直身子,看着向上延伸的黢黑管道:“原来是这样烧暖气的。” 张晓嗯了一声。 他拿起铁钩捅了几下煤炉,灰尘扬起,炉心的火光向外一跳一跳的。 “你睡觉时候手脚太凉了,快到早晨才暖过来。” 尧曳说:“我体质就这样。” “还是屋里冷的缘故。” “我一年四季都这样。” “夏天肯定不这样。” “夏天我有时候都穿着棉袜睡觉。” 张晓捅着煤炉,瞥了她一眼,说:“那你应该穿厚鞋子。” 现在她脚上是穿着厚实的运动板鞋,不过他记得清楚,初在阳光小区见面那几次,她都穿着带子纤细,跟也纤细的凉鞋,要多清凉,有多清凉。 尧曳在胸前把手一抱:“不是鞋子的问题。” 张晓目光从脚移到她的脸上。 尧曳嘴角一翘,说:“是缺个给我暖脚的人。” 张晓望着她,慢慢点了下头,不知道是不是认可这句话的意思。 他转回头,把炉子弄旺,说:“可我抱不过来啊。”他想着说,“我喜欢抱着你的胸睡。或者一只手被你枕着,另只手摸着你的腰,或者摸着……” 他话没说完,尧曳踹了根地上的木条过来:“色狼。”她瞪着他,继而哼声,“亏得看你平时老老实实的,色狼。” 张晓笑了下,把她踢来的小木条拾起来,丢进炉子里。 眼看着炉子里的火均匀而旺盛起来。张晓放下铁钩站起来,悠悠地道:“那行吧,前半夜给你暖脚,后半夜再抱着别的。” 他把底下的煤渣用脚往一堆搓了搓,说:“好了,等会儿床就热乎了。” 洗漱了一下,回到房间里,张晓又出去倒来一盆热水。 他从床底下勾出来个小板凳,把脸盆放在上面,对尧曳道:“泡个脚吧。” 尧曳坐在床边瞅着他:“泡脚暖脚全方位服务,你这是想开足疗店啊。” 张晓没搭腔,伸手探探水,抬起脸来说:“现在温度正好,一会儿该凉了。” 尧曳点点头,脱了鞋袜,将脚伸进去。 确实水温正好,微烫的水包裹脚面,顿时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尧曳搁了一下脚,随即轻轻搅动,感到水里有块硬物。她低头借着灯光,看到那东西呈不规则的形状,像是块石头,又比石头质量轻。 尧曳弯腰将它捞了出来。 张晓刚在桌边坐下,阻拦她:“哎——” 尧曳已经把那东西举到眼前。 张晓解释说:“水里放了块姜,一起泡。” 尧曳也同时分辨了出来。她又把姜默默丢回水里。 张晓说:“姜水驱寒,坚持泡几天,脚就没那么冷了。” 尧曳低头看着水盆,光线不足,黑乎乎的水面在脚上轻轻荡漾。她又抬起头来,说:“你也泡一下吧。” 张晓说:“我不用,我今天洗过澡了。” 尧曳看着他,张晓声音低了几分:“热水烧得不够,再烧太麻烦了。” 尧曳说:“不用另外烧水,一起泡就可以。”她拍拍身边的床,“你坐过来。” 张晓说:“盛不下的。” “这么大的盆,怎么盛不下。”尧曳又拍了拍床,“过来一起泡。” 张晓屁股粘在椅子上,坚持了两秒钟,然后起身坐了过来。 他在床边开始慢吞吞地脱鞋子,蹬掉鞋跟,之后一根根扯松鞋带。 尧曳说:“你快点脱,水该凉了。” 张晓“哦”了一声,把鞋子一下子蹬掉了。 他又迅速拽了袜子,塞进鞋里,往远处踢了踢。 尧曳好笑地看着他。 张晓光着两只大脚板,晾在地上。 尧曳把脚挪了挪:“放进来吧。” 他的脚一探进来,水面一下子就涨到了脚腕。尧曳用脚趾磨蹭他的脚面,然后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张晓悠悠叹了口气。 尧曳问:“舒服么?” 张晓说:“舒服。” “那你还不想一起泡。” 张晓顿了一下,说:“我鞋有点臭。” 说完,他又冲黑暗处望了一眼。 尧曳说:“别看了,没有味道的,你都快踢到门外边去了。” 张晓脑袋点了点,专心泡脚。 安静了片刻,水也变温了一些,张晓在她脑袋顶上开口:“……你刚刚说足疗店。” 尧曳:“足疗店怎么了。” 张晓慢吞吞地问:“你见过么?” 尧曳说:“那怎么没见过,按摩脚底穴位的,还有全身按摩的理疗店,都有很多。” 张晓“哦”了一声,然后说:“你说的是好的那种。” “不好的是哪种?”尧曳余光向上瞥了他一眼,“有小姐的?” “嗯。” 刚她说足疗店,他就产生了不好的联想,产生了,他就觉得应该说出来。 张晓喉咙动了一下,说:“我们这边有一家足疗店,就在我单位旁边,很出名的,就是不好的那种。” “你进去过?” 张晓赶紧说:“我没去过。” “没去过怎么知道是不好的那种?” “我有同事进去过,跟我们说的。” 房间里很安静,尧曳脚趾一勾,水面轻轻波动。 她问:“那你这四五年来,也没有女朋友,没想过进去体验一下么?” 张晓微微摇头:“不想,我不喜欢那样的。” “你又没进去过,怎么知道不喜欢。” “一想也知道。”张晓嘴唇动了动,说,“我只喜欢,真情实意的。” “真情实意的啊。”尧曳仿佛感叹似的念了下。 夜里的房间只有一盏灯,光圈从书桌一点向外扩散,环境朦朦胧胧的。 尧曳感觉泡脚泡出了微醺的感觉,她轻轻侧脸,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可你,还不错啊。”她抬眼看着他,笑了下,“这身材,这技术,都很不错啊。” 张晓扭过脸,瞅着她,毫不谦虚地说:“因为是真情实意的。” 尧曳了悟地点点头。 张晓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往往这种话是得不到回答的,他已经习惯了。 张晓说:“差不多了,水凉了。” 他屁股挪动一下,准备端盆。 尧曳伸脚踩住了他的脚板。他的脚边缘都是硬茧,粗糙磨人,尧曳用脚轻轻在那些地方磨蹭着,仿佛越粗糙,越往心里头痒。 张晓又看向她。 尧曳问:“你觉得我也不错么?” 张晓毫不犹豫地说:“你不是不错,你是很好。” 尧曳:“那悄悄告诉你,我也是因为真情实意,才很好的。” 张晓望着她,好半天,喉咙里“嗯”了一声。然后他把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搂住她的肩膀,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包起来一样。 尧曳问:“水都凉了,不去倒了?” 张晓在头顶低声说:“我想再这样坐一会儿。” 尧曳淡淡一笑,放松地倚在他的怀里。 过了会儿,她又问:“张晓,万一来电了,你还回北京上学么?” 张晓说:“不上了。” “如果只停电几个月,学校赶一赶,学年都不用延后的。” “那也不上了。” 尧曳轻问:“你不是说读完研工作更有前途?” 张晓说:“我骗你的,那样说好听,但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搂紧她的肩膀,低低地说,“我读研是为了找到个好老婆,不过现在,我就算获得诺贝尔奖,找到的也都没你好。” 尧曳靠在他胸口,亲昵地蹭了一下,一时间情绪交集,最后反过味来,竟是怅然。 她轻轻地说:“其实我也觉得这里好,比大城市要好,每天过得慢悠悠的,但是很清晰。以前忙碌的时候啊,一个月刷地就过去了,回想起来,都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只觉得焦头烂额的。” 张晓抚摸她的肩头,说:“那我们就在这里。” 水已经彻底凉了,但谁也不动。水面静得像块水晶,像是把两个人的脚给包住了,固定住了,谁也拉不走,更是撬不开。 过了会儿,张晓又低声重复说:“你喜欢这,我们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了。” 更晚的时候,他们睡下了。 张晓没有履行自己说的话,他一整晚都把她的脚抱在怀里暖着,手没有摸别的地方。 第二天清早,张晓轻悄悄起身穿衣服,但尧曳还是醒了。 尧曳抬起身,问:“是要去收鱼网了么?” 张晓说:“不着急,先吃了饭,去城里的房子看看。”他把胳膊塞进外套里,说,“中午或者下午再收网也来得及。” 张晓蹬好鞋子,又说:“你可以再睡会儿,我去做点早饭。” 这两天睡眠都很充裕,尧曳感觉精神不错,也睡不着了。 她起床后,在抽屉里找到了指甲刀,把手脚指甲都仔细修剪了一下。然后她下楼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洗脸,感觉神清气爽。 吃过早饭,他们就进城了。 张晓骑自行车带着她路过一道道院墙,不同人家的房顶在眼前晃过。经过最后一家房舍,上公路骑了十来分钟,往房屋密集的街道里一拐,就来到了县城。 张晓没有直奔房屋位置,先朝着商业街的方向骑。 “看看街里有没有什么店铺开着。” 出人意料的是,这县城里的商铺大部分都开了,一些卖衣服杂物的,卖水果小吃的,都在井然有序地做生意。 骑到商业街头上,张晓停下车来,指着一家店面说:“那家面包很好吃,刚开业的时候净是排队的,买一点吧?” 尧曳说:“走着。” 一走进面包店,就闻到了蛋奶混合的香味儿。 这家店铺不大,但是简洁干净,橱柜玻璃都擦得十分明亮。 张晓看到店里大部分橱柜都空着,只有最外边摆着两样蛋糕,他走到后厨探头叫老板,老板却从门外乐颠颠跑进来了。 张晓走回来,问:“面包还有么,有全麦的那种么?” 老板说:“面包做不了了,烤炉没法用,现在店里只有这两样蛋糕卖,都是蒸出来的。味道一样好的,好多回头客的。” 尧曳透过玻璃,看着蛋糕卖相很不错,棕色的是巧克力的,淡黄色的应该是原味的。她拍拍张晓的胳膊:“不用全麦面包的,这个蛋糕看着也很好吃。” 张晓对老板说:“麻烦一样装两块吧。” 他们拎着蛋糕出门,又骑了一段,路过了菜市场。 菜市场里有几个人在摆着小摊卖海鲜,铺开的防水布上有鱼有虾,偶尔还有花螺,每样只有小小一堆。 张晓解释说:“这些都是他们自己放网打上来的货。” 张晓骑车围着县城热闹的街道转了小半圈,最后停在了一间独栋小平房前。 这里往后几排房屋都是带着院落的平房,张晓的这个房子位于最外面。 尧曳看着说:“可以啊,小别墅。” 张晓笑了一下:“我们这边县城里近几年才盖楼房,之前的房子,都是别墅。” 他掏出钥匙,带尧曳进门看了一眼。 屋里简单的两室一厅,刷过墙吊过顶,只是简装了一下,沙发床铺等家具都还没有。 出门后,院子里也空空的,砖地中央留有一块用来播种的土地。 张晓看着说:“房子有点小。” 尧曳说:“很大啦,加上院子,比我住的房子面积都大。” 张晓扭头看着尧曳:“那摆好家具,我们住这里,可以么?这里去海边也近,可以去有沙滩的海边。” 尧曳说:“当然好啊。” 张晓转身锁门出来,带着尧曳来到附近一家家具城。 家具城外面的几间铺面都开着,张晓走进其中一家熟识的,先跟老板闲聊几句,然后讲清楚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老板摊开广告册给他看,张晓挑的床和柜子等都是这里面比较高档的。 最后他把钥匙拆给老板,老板点头道:“一周后完工,保准你的屋子焕然一新。” 张晓跟老板道别后,带尧曳往回走。 在路上,尧曳拍拍他的腰眼:“置齐家具需要多少钱啊?” 张晓骑着车子,说:“验收那天才给钱。” “那要给多少?” 张晓没说话了。 隔了一会儿,尧曳说:“张晓,我们弄一个生活资金吧。” 张晓直接说:“不用你的钱。” 尧曳好笑:“我这也就五万块钱,多也多不了了。我们把现金凑在一起,才能更有规划地花费。之后你在这边还能继续挣钱,我可是赚钱能力几乎为零了,算起来,总归你出的会多得多。” 张晓还是没说话,背着个身子闷声骑车。 尧曳使劲挠挠他的腰:“喂,是不是我们要一起生活?不能营造一种共同的情调么?” 张晓脱开一只手,向后握住她的手:“别挠我了。” “怎么?” “痒,骑不好车了。” 尧曳眉毛一挑:“哦?你不是不怕痒么?” 张晓老实说:“我怕痒,在百里泉那时候我是装的。我怕自己一笑就一点气势也没有了。” 尧曳另只手向前摸到他的大腿上,骑着车子,他的大腿肌肉一紧一紧地,掐不动。不过摸在上面,已经令他足够紧张了。 尧曳冲着他说:“昨晚加今天,你可都承认两个错误了。你还有什么骗人的?赶紧都说了。” 张晓闷声说:“没了。” 尧曳的手指在他大腿内侧勾刮一下,张晓车子都快骑不稳了,他另只手赶紧扶回车把,稳了一下,才说:“真的没了。别的,全都是真的。” 第41章 从县城回来,张晓把自行车停进院子里,换上三轮车。 他烧了壶热水的功夫,一转头,尧曳就不见了。 张晓爬到二楼,看到尧曳从行李里翻出了装着五万块钱的牛皮纸袋。 厚厚的一叠,尧曳把袋口重新折了一下,朝张晓递过来。 张晓脚步站在门口:“真的,不需要你的钱。” 尧曳说:“那就留着给我买东西用。” “你想要什么,我自己给你买。” 尧曳唇角抿了抿,停了一下,说:“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在共同生活了,我需要有参与感。”她看向他,“张晓,这是我现在的全部身家了,我把它都给你,你不能说不要。” 她的目光坚定,手也坚持。 张晓跟她目光对视,往前把纸袋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说:“好。” 张晓大手抓着那叠钱,拉开书桌抽屉,把纸袋放在表面,一推却合不上了。 尧曳说:“书桌装太满了。” 书桌里塞得都是些旧文具,小杂物,很久都没动过了。张晓懒得整理,把纸袋拿出来,抬头把书架上的书册往边上一推,将纸袋塞进空隙里。 他看向尧曳的表情,说:“丢不了的,这钱我一定保护好了。” 尧曳点点头。 张晓说:“好了,咱们去海边收网去。” 他们推三轮来到海边,换上胶鞋。 张晓从三轮车里拿上塑料桶和塑料布,搁在船上。 他摇桨划船进水,慢慢靠近放网的海域。 今天略有些阴天,天空是暗淡的青蓝色的,阳光毫不刺眼,可以分辨清楚丝缕状的轮廓。 尧曳站在船侧,看到海面波澜中浮动的泡沫球。 张晓将船停在标记位置,把外套脱了递给尧曳,自己挽起袖子,开始起网。他使了几下劲,将渔网一头拉出水面,拽到船舱上来。 一串网湿哒哒往下沥着水,张晓抖了几下,接替着往上拉。渔网每三米左右都绑紧一节,货物大都聚集在网结处。 将一节网完全拖到船上,张晓低头拎了一下,说:“来看,都是虾。” 一大捧虾被困在渔网一端,这些虾不算大,但十分活跃,在网里乱窜乱跳着。半透明状的虾身,裹着海水晶莹发亮。 尧曳说:“哇,这些有一斤了吧。” 张晓把绳子解开,将虾倒进桶里:“有了,一斤多。” 张晓将解开的网扔在船舱上,继续拉下一节,刚露出水面,尧曳就看到网兜里有鱼尾摇摆。 “有鱼!” 将网拖上船舱,张晓把货物倒进桶里,除了一些散虾,还有三四尾灰黑色的鱼。张晓晃了晃桶,说:“都是罗非鱼。” 尧曳也认不出鱼的品种,她问:“罗非鱼不好?” 张晓说:“罗非刺少,挺好吃的,不过卖不上价。”他继续收下一节网,“我们这边罗非鱼属于入侵物种,没有天敌,繁殖得多了,就把其他鱼虾的空间给占了。” 张晓扭头看了一眼桶:“我们晚上自己做两条吃,给姑家送两条。” 接下来又陆续收上来几样鱼虾,还有三只大石蟹。 石头蟹比平时见的大闸蟹更加厚重坚硬,钳子凶恶的大张挥舞,张晓把它们放在另外的桶里。 “混一起,它就把鱼虾都夹烂了。” 别说鱼虾,那三只螃蟹自己都相互打起来了。尧曳捡起船舱里的木枝,伸进桶里动了动,一只蟹钳顿时将木枝夹紧了,拽都拽不出来。 那螃蟹钳子高举,嘴里“布鲁布鲁”吐着泡泡,张晓随意瞅了眼,说:“螃蟹在骂你呢。” 尧曳好笑:“骂我干嘛,又不是我把它捞上来的。” 张晓说:“我们这边都这么说,鱼和螃蟹的嘴一张一合的,你听不懂它的声音,它是在用自己的语言冲你骂脏话呢。” 尧曳指着螃蟹威胁:“再骂就把你和罗非鱼一起吃了。”她抬头问,“罗非鱼怎么吃?” 张晓说:“清蒸吧。” 尧曳扭回头对螃蟹说:“对,把你和鱼一起清蒸了。” 张晓觉得她举动可爱,兀自一笑:“好玩就找个盆在家里养着。” 张晓下得网不多,一共只有十节左右,很快就都拆解上来了。他把湿淋淋的网在船舱堆好,将两个桶拎到船侧给尧曳看。 除了罗非鱼石蟹和一些小杂鱼外,就属虾最多,大小混杂,盛满了小半桶。 张晓低头看着:“这些虾吃不了,也放不住,一会儿回到码头上卖了。” 尧曳点头。 船里积了一层水,随船体轻轻摇晃着。张晓的衣裤都被海水打湿了,他原本穿着灰毛衣,黑色运动裤,现在那灰变成了深灰,黑也变成了深黑。 海面上还是有风的,尧曳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摊开手来,都是海水。她抬头问:“你冷不冷。” 张晓摇头:“没事,不冷。” 尧曳把怀里的外套敞开递给他:“把衣服穿回去吧。” 张晓微有犹豫,多弄脏一件衣服,毕竟不好洗。但他思绪一动,立即将衣服套上了,拉好拉链,他往前一步,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张晓低着头,胸腔震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能太脏,太脏就抱不了你了。” “总说环境好不好,脏不脏的。”尧曳轻笑了一下,抻平他的衣角,“哪里脏啊,只有你自己嫌弃。” 张晓说:“主要是你太香了。” 尧曳低眼看着船里的海水,床舱干涸的海草被水浸泡,变软变绿,好像突然富有了生命。 她说:“其实泥土的味道,海水的味道,都是好闻的。” “就是农村的味道。” “那农村的味道也是好闻的。” 她的下颌碰在他衣服的拉链上,冰凉硌人。尧曳转正脸来,在他胸前的衣衫上亲吻了一下。 张晓的手在裤子上蹭了一把,伸手捧起她的脸。他说:“别乱亲。” 他捉起她的下巴,低下头深入亲吻。声音在海风里沙沙地刮进她的耳朵:“要亲就亲这里。” 离开片刻,尧曳舔了下唇角,狡黠一笑:“只能亲嘴巴?” 张晓摩挲她的下巴,低低嗯声。 尧曳问:“你确定?”问完,她的视线向下,若有似无,瞟了一眼。 张晓双脚躁动地挪了一下,尧曳抬头看着他的表情。 张晓的眼睛又黑又深,对她低声说:“走吧,我们快回家去。” 尧曳笑出了声。 她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上面。 脚边的桶里,螃蟹还在吐着泡泡,声音细微却清晰,尧曳评价说:“螃蟹真吵。” 张晓覆盖她的手指,说:“这样可就没法回去了。” 尧曳:“我抱着你不能划船么?” 张晓说:“小心船桨打着你。” 他这样说着,但是手臂却也环住了她,伸手抚摸她的背颈。 尧曳望着船外的海面,问:“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你想吃什么?” “罗非鱼?” 张晓揉揉她的头顶:“主食呢?” 尧曳想了一下:“昨天的炒饭很好吃,我们还吃炒饭吧。” 张晓点了下头:“那我回家就蒸上米饭。” “还要现蒸饭啊。” “嗯,没有现成的。” “太麻烦了。”尧曳重新想了一下,“要不吃面吧,鱼汤配面。” 张晓说:“好,厨房有大半袋面粉。” “要现和面做面条啊?” “嗯。”张晓笑了下,“都不麻烦,你看更想吃哪个,另一个明天吃。” 尧曳说:“那还是吃面吧。” 张晓:“时间还长着呢,只要你能说出想吃的就好。” 又依偎了会儿,他看着已有黑意的天色,“好了,我们得回去了。” 小船慢慢回到岸边。 尧曳自认为自己是个不会撒娇的人,不过她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完全是在撒娇,而且那样自然而然,甚至还满心甜蜜。 这个想法,令她不自觉翘起嘴角。 上了礁石滩,路边有几个渔民都在卖刚打捞的海货。 码头边搁浅着一排车辆,有面包车轿车,也有电动三轮。如今人们已经完全无视了车辆曾经的功能,只当它们是个路边的货架,将装满海货的盆筐直接搁在上头。 这条路连着大路口,不时有居民骑车或步行路过,挑拣些海鲜回家做晚餐。 张晓把塑料布张开铺在地上,将装着鱼虾和螃蟹的两只桶搁在上面。 摆好摊位,他去隔壁渔农那里问了问海虾的时价,顺便借了一个杆秤回来。 没一会儿,就有两个人停在面前买虾了。 张晓把桶往前面拎了一下,推销说:“刚捞上来的,还活蹦着呢。” 顾客问:“怎么卖?” 张晓说:“25一斤。” 顾客问:“只混着卖?能不能挑点大的?” 张晓说:“那你自己挑,挑的话30一斤。” 顾客点点头,蹲下来:“我挑一斤大的。” 张晓把桶里的虾倒出一半在塑料布上,又抽出个塑料袋递给顾客。 顾客捻开塑料袋开始认真挑虾,他捡得很慢,再三比较,势必要把最大的一批收进自己的袋子里。 尧曳站在边上看着,觉得大的都被挑走了,只剩小的肯定不好卖。但她瞅一眼张晓,张晓很有耐心地等着,一点也不着急。 尧曳想,或许这边卖东西的风俗就是如此吧。 她又转头往来路方向望去,这几天来,这个村县的路她差不多都熟悉了,一个人从海边走回家里,也不至于迷路。 远处的屋檐上方,夕阳底下,有一座草树茂盛的土坡,就是第一天到来,张晓带她爬上去看海的那个土坡。 土坡下不远就是张晓的家了。 不少房屋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白色的,被风拉得细细长长,朝同一方向飘去。 尧曳知道,很快他们家的房顶上也将升起炊烟,和周遭的混在一起,一起飘进天黑里去。 尧曳正静静望着,突然感到一道强光一晃。 她扭头,看到他们摊位旁边的面包车的车前灯亮了起来。 大灯晃眼,将傍晚昏暗的一排摊位照得雪亮。 尧曳立即扭头看向张晓,张晓瞅着那面包车,愣住了。 捡虾的顾客也停了。卖东西的渔农也不卖了。有几人站起身来,走到路中,直直看着这辆面包车。 寂静了几秒钟,却仿佛一个光年一般漫长。这时,后头突然有个人呼喊着跑过来:“这是我的车,我的车!我有钥匙!” 那人快速打开车门钻进车里,转动打火,面包车里传来“嗡”地一轰。那人在车窗里抬起头,拍着方向盘大喊:“打着了!车能开了!” 顾客立即抬起自己的手腕,随即惊诧道:“手表能走了,表针在走!” 路上所有人都纷纷检查身上仅存的电器,接连几声高呼后,终于有个人惊喜大叫:“来电了!是来电了啊!” 一呼百应,所有人都大叫起来。 “来电啦!” “可终于来电了!” “都快停电一个月了啊……” 在嘈杂躁动的声响里,张晓默默蹲下,把塑料桶扶正起来,然后他用塑料布抓起倒出来的海虾往桶里装。 尧曳走到他旁边,叫他:“张晓。” 张晓缄默不语,一把一把装虾。 尧曳又叫:“张晓。” 这回她的声音还是不大,不过带了某些复杂难懂的情绪,有点冷冽,又有点固执。 张晓把塑料布扔了,其余的虾也不管了,拎着两只桶径直往三轮车走去。 尧曳跟在他后面走,叫了第三声:“张晓。” 她的声音在海风中刮动了一下。 张晓在三轮车边停了,他把桶放在车上,等了一下,终于转过脸来。 他很轻地说:“我们先回家里。” 尧曳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张晓抬起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亮得像黑夜里唯一的星光,不仅亮,而且静,静得直令人感到荒芜。 不过像是被什么打湿了,湿漉漉的,蒙着雾气。 张晓只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看着衣袖上扣着的她的手。 他的声音更低了,好像也被雾气被海水一起打湿了。 “我们,先回家里好不好。” 那声音低到一定程度,仿佛成了哀求。 作者有话要说:啧... ...哎 第42章 都说二十一天是一个周期,足以使人养成一种习惯。 有人连续二十一天早睡早起,有人连续二十一天节食减肥,可是随即而来的一件急事,一餐放纵,就轻而易举打破了那些费力的坚持。 尧曳记不清停电多久了,或许超过了二十一天,或许没有。但她已经完全习惯了与张晓在一起的生活,一起说说话,或者听他讲一些农家的,自己原先根本闻所未闻的事情。哪怕不说话,她就待在他的身边,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拉着他宽厚的手掌,也十分安心。 她曾经背对这个变得黑暗而原始的世界,但是却与他一起踏入了光明的新领域。 这样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没有一丝刻意,没有一点强扭,又怎样打破它呢。 回家的路上,尧曳没有说话。 刚开始她思绪有点乱,后来心里慢慢静了下来。 车轮在石板路上滚过,两旁的窗户里零星晃出手电筒的光柱,偶尔有电子产品开机的音乐声传出来,这些光线与声响,许久未见未闻,竟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张晓的衣服还湿着,外套里兜着的都是风,好像里面飞着一只笨重的鸟。 尧曳赶上前一步,拉拉他的衣袖。张晓没有吭声,闷头推车,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垂下来。 尧曳拽住他的手掌。 张晓瞬间把她的手握紧了。 推车进门后,他单手将车搁好,另只手把她攥得直发疼。 老虎在院子里欢腾着扑过来,后来见没人搭理,老虎摇着尾巴停在门口,无辜地哼了两声。 张晓拉着尧曳回到屋里,来到二楼,从包里开始翻东西。 他把包翻了个底掉,从最底下找出了自己的手机和充电器来。 他单手把数据头插到手机里,然后蹲下,拿着充电器插进墙壁的插座里。 尧曳被他带着蹲下来。 黑乎乎的房间里,连煤油灯也没有点,比平时任何一天都要黯淡。 张晓按着开机键,等在旁边。 尧曳的手指在他掌心动了一下,叫他:“张晓。” 张晓问:“你的手机之前在大行李箱里,一起丢了是吧。” 尧曳“嗯”了一声。 张晓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说:“那用我的。” “用你的手机干什么?” “给你家人打电话。” “然后呢。” “让他们来接你。” 尧曳深吸了口气:“张晓,我有说过一句我要走么?” 张晓没有吭声,脑袋看着另一侧,手指一松一按,重新试着开机。 尧曳把他的手掰开,挪到他面前,她在黑暗里盯着他的脸:“张晓,你犯什么毛病。” 张晓看着手机黑屏说:“停电太久了,再等一会儿。” 尧曳一把将手机夺下来。充电器头给带掉了,磕在地上。 张晓伸手将充电器在插座上重新插好。 尧曳一拽,又掉了。 张晓的眼神晃了一下,终于抬起来,看着她。 尧曳嘴唇抿紧,固执地盯着他。 张晓喉咙滑动,嗫嚅一下,说:“来电了,我不留你。”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尧曳语调忍耐,“你这几天来,还有今天早上,都不是这么说的。”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来一样,“你昨天晚上说你不回去读研了,要跟我在一起,你说跟我在一起比上学有用多了。你今天早上还给新屋子选好了家具,等装饰得舒舒服服的我们一起住,你还说那里离沙滩比较近……” 张晓低哑地说:“我不知道,这么快就来电了。” “这一路走来,这些日子,一来电就都不作数了么?” 尧曳声音抖了一下,于是她不再说了,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要找到有力的理由,可以支撑她的,稳固她的理由。 安静片刻,张晓垂着目光说:“是你找上我的。” 尧曳怔了一下。 是她找上他的啊。 是她需要他,就跟他在一起了,现在不需要了,就也没必要硬拗了。 从头至尾,只是这样的意思啊。从一盆水泼到他的头上到现在,他的想法没有变过。 原来没有什么需要坚持的,也没什么需要被打破的,简单的聚散与欢愉,如此而已。 尧曳缓慢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好,是我找上你的。露水情缘换你援助之手,这些日子真是谢谢你了。” 她撑着桌子,手里的手机一亮,开机了。 手机音效在寂静得快要结冰的房间里响起。 开机画面过后,主页面上先跳出了低电量提示。尧曳拿着手机扫视一下,走到门口,弯腰插上充电器。 她吸了一下鼻子,直起腰的瞬间,胳膊被大手往后一拉。 被拽转身来,尧曳看到了张晓紧得发涩的目光,怕被看见一样,下一秒,他将她压进怀里。 他使劲箍住她的胳膊,胸腔发着抖,好一会儿,他才开出口来:“我刚说得不对,我重新说好不好……” 尧曳抵在他胸前,一时没有回应。 张晓的心跳得厉害,扑通扑通地,震得人直发麻。尧曳又吸了一下鼻子,把脚往前迈了一步,彻底埋进他怀里,她问:“哪句不对?” 张晓说:“我说得没一句对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可能是来电了自己不好受,就想气你了。可我不能气你,否则你就真的走了……” 她的肩很薄,肩胛骨瘦削地立着,有种冷峻又脆弱的气场。他胡乱抚摸着她的背,像是想透过她安抚自己一样。 他继续说:“我留你,你别走。我怎么留你都可以……你别让家人把你接走了。来电了,这个世界太大了,那么多城市,那么多国家,我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你了。” 尧曳感觉自己之前跟赌气似的,憋着很多东西,稍微松气,鼻子就酸了一下,一滴眼泪渗进他的衣料里。 尧曳抽气叹息,他的衣服沾湿了海水,是涩的,眼泪也是涩的。原来这些液体,都是同样的味道。 张晓说:“你之前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不是一起上路的时候,也不是你对我示好的时候。是最开始那天晚上,我站在车边看着你,然后我回到保安室立刻翻箱倒柜查你的名字。 我在户主名单里,把有你信息的那一页折了个角,然后又立即展平了。可是折过角的地方,怎样都会留下痕迹的,我用一本厚书一遍遍地压平,生怕被别人知道了。我不想跟你说,也是不想让你知道了……” 尧曳伸手搂住他的腰,声音轻地像羽毛一样:“现在我知道了。” 张晓说:“我们都是不爱说的人,你不爱说就不爱说吧,我得变化。以后我有多喜欢,我都告诉你,都让你知道。”他的脑袋动了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你别走,这个屋子,这个房间,你都待过,你走了,我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就去大街上住了,还得是你没有走过的大街。” 他好像好久,没有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小学读作文的时候。他的嗓音越说越哑,最后只得紧紧抱住她。 尧曳贴在他怀里,静了一下,说:“我不走。一会儿手机电冲好了,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张晓闷闷“嗯”了一声。 他们在来电后仍旧黑暗的房间中相拥,彼此交换了话语,与全部的心跳。 时间静静流淌,隔了好久,张晓下颌磨蹭她的头发:“手机,可以打电话了。” 尧曳点头,将充电器拔了,按了一串号码。 张晓侧头看着,尧曳将手机贴在耳边,几秒后,她的手放下来:“你手机是不是打不了国际长途。” 张晓提醒说:“号码前面要加国家地区的代码。” 尧曳说:“加了的。打国际长途需要开通国际业务,你有开通过么。” 张晓说:“我手机开了,以前我工作时候联系国外的客户用过。” 尧曳挑了下眉,又试着拨了一次,还是不通。 张晓靠在她身边的墙壁上,提醒说:“你要不先拨打个国内的电话试试。” 尧曳点开拨号键盘,手指犹豫一下,看向张晓:“……我不知道给谁打。” “同事呢?” “号码记不住。” 张晓点了下头,伸手过来:“给我吧,我给我爸打一个试试。” 张晓拨了串数字打过去,贴耳听了一会儿,扭头看着她:“不是国内外的问题,是没有信号。” 尧曳问:“是不是你爸手机还没开机?” 张晓说:“不是打不通,是没信号。一般手机打不通,会提示对方关机,或者有忙音,可现在手机里是没声音的。” 尧曳一想,还真是。手机贴在耳边时空荡荡的,总感觉少了什么。 她问:“你打个110试试?” 张晓二话没犹豫,直接按了个110。 尧曳一笑:“你还真打啊,不怕被抓起来?” 张晓听了几声,把电话挂了:“是真的打不通,丝毫没有声音。” 突然他目光往窗户一瞥,随即楼下传来喊声。 张晓从墙壁起来,说:“我爸和我姑他们来了。” 尧曳伸手摸到卧室门口的开关,按了一下,灯光不亮。尧曳觉得恍惚:“真的来电了么?” 张晓说:“手机不是充上电了么,可能灯好久没用,线路出问题了。”他来到衣柜前,从底下抽屉里翻出一只手电筒,一推开关,亮了。 尧曳松了口气。 张晓举着手电说:“走,我们先下楼去。” 张晓的父亲和姑姑是发觉来电后,立即过来分享这个好消息的。 他们在院子里聊了几句后,张晓说:“别光站着了,我看看客厅的灯能不能用。” 他走进客厅按了下开关,仍然黑暗一片。 张晓出来说:“家里的线路有些坏了。” 张师傅说:“不急,明天白天找人来修一下。” 姑姑说:“我家灯是好的,要不去我家坐会儿。回来了这么多天,还没去我家里吃顿饭呢。” 张晓看向尧曳,尧曳点点头,于是他们一起往姑姑家方向走。 在路上,张晓问:“你们的手机有信号么?” 姑姑说:“哦,手机都没信号,咱们这里的基站坏了。只有村头超市里面的固定电话可以用,很多人都去那里打电话了。” 张晓对尧曳说:“我带你去那边打电话。” 姑姑说:“这么晚了,吃了饭再去吧,现在排队人肯定多。” 很快就走到姑姑家门口了,尧曳不想驳了她的邀请,跟张晓先进屋坐了一会儿,吃了一餐晚饭。 姑姑家的格局和张晓家大体相同,装修更新式一些。菜摆上桌后,张晓的姑父从门外匆匆回来了。 尧曳与他打招呼后,姑父兴冲冲对张晓说:“你猜我回来遇上了什么事?” 张晓自然猜不到。 姑父很快便继续说:“我遇上了我高中的老同学,姓樊,他现在是名记者。他听说了你是开火车回家的,说过几天要来好好采访你一下呢!” 张晓把饭碗摆到桌上,说:“……偷着开得火车,又不是什么好事。” 姑父说:“可不是这样说的。停电后相当于乱世,不是都说乱世出英雄么,你见哪个英雄抢了匹马驰骋战场,安定后还会被追究责任的?老樊跟我说,他停电的时候一直憋着灵感呢,就等着来电了立即写一系列的文章出来,你就是他写想写的首位人选。” 姑姑敲敲他:“先吃饭了,有的没的吃完饭再讲。” 姑父夹了口凉菜吃,咽下后,忍不住放下筷子继续对张晓说:“乱世出英雄,乱世出人才啊。你想想,你上学出来,又想读研,不就是想让工作好点么,如果你的事迹一上报纸,各种厂子都知道了你的能力,还愁没有好工作找上你么?” 张晓点头:“知道了。” 姑父道:“这是个机会,不,是个大机遇啊,回头人家来采访你,一定得答应。不光要答应,还要好好说,使劲说。” 张晓还未答话,姑妈一筷子菜夹到了姑父碗里,不耐烦地说:“赶紧吃饭,闭嘴吃饭。” 姑姑转脸对尧曳道:“他这人啊,就是话多,这还没喝酒呢,喝酒了话更多。” 尧曳点头一笑,筷子悬在一盘青椒肉丝上,她想,这对张晓来说,或许真的是好事情。 她还没落筷,张晓替她把青椒肉丝夹到了碗里。 尧曳扭头,张晓对她轻声说:“快点吃,吃完了咱们去打电话。” 桌子底下,尧曳碰了一下他的小腿,张晓立即碰回来,还蹭了蹭。桌子上方,张晓脸色一本正经,夹菜扒饭。 尧曳低下头吃米饭,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家子叨叨唠唠,尽管温馨幸福,可他还是更喜欢跟她单独呆在一起。 第43章 吃完晚饭,又帮忙收拾完,已经九点过了。 张晓带着尧曳向村头的超市进发。 出了门,张晓直接朝家里的反方向走,尧曳问:“不用回去骑车么?” 张晓说:“不骑,我们走近路。”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步,反手拉住她的手。 不知是电路许久不用出了故障,还是这里本身照明不好,总之来了电,街道还是一片昏黑。 张晓举着手电,将前方的路况照亮。 脚下的路面开始生出杂草,细碎绊脚,走了一段,尧曳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偏离了石板路,在往土坡上面爬。 “这样走是近路?” 张晓抬高光柱:“对。爬上去,再从另一面下来,直接就到村口了。” 光线晃过,半山坡上的树影凌乱,黑黢黢一片。尧曳仰头看着,感觉涉及到了打车时总会面临的问题。 当出租师傅问你要走哪条路时,你会选择最近的路,还是最快的路。 往往最近的路,它快不了。 深一步浅一步地落着脚,尧曳问:“草里会不会有蛇?” 张晓说:“我在草里没见过蛇,要有也是海里有海蛇。” 隔了一会儿,他说:“不过这些树都是野生的,从不打药,毛毛虫挺多的。” 手里拽着的手顿了一下,张晓好笑地回头看,尧曳紧张地问:“是绿色的软爬爬的那种毛毛虫么?” 张晓说:“绿色的菜青虫还好,烦人的是一种浑身长刺的毛毛虫,掉到身上又疼又痒,拿掉之后能肿一片。” 尧曳把另只手也伸过来,一起拽住他的手掌。她贴着他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们明天白天去打电话也行。” “蛇也怕虫子也怕啊。”张晓念着,捏捏她的手指,笑了一下,“不逗你了,放心吧,这天气树叶都枯了,虫子都死光了,蛇也冬眠了。” “真的?” “真的,前面没多远,很快就上去了。” 爬到坡顶就好走了许多,一条细窄的土路已经被人脚踩平了,下坡的路也是如此。到了山坡底下,还离着下方公路有截距离,一道高高的围墙拦着坡上的沙土和碎石。 张晓先扶着墙头跳了下去,然后转过身来。 尧曳蹲在墙上,跃跃欲试。 张晓打量了下高度,说:“你别跳了,我抱你下来。” 他把手电筒搁在地上,举起双手:“下来吧。” 尧曳往下一窜,胳膊被稳稳托住了。 张晓没有立即将她放到地面,他保持着托举她的姿势,仰头看着她的脸。 尧曳动了一下,鞋子向后踢到砖墙,细碎尘土落下来。她好笑地说:“干嘛,喜欢我高高在上啊。” 张晓望着她,评价说:“我的力气还可以的。” 尧曳:“所以呢。” “我们这边有个习俗,结婚的时候新娘子脚不能离地。你这么轻,把你从车里抱到屋子里,还是没问题的。” 尧曳笑着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结婚这么举着我傻不傻?结婚的时候都是公主抱。” 张晓点了下头,胳膊收缩将她放下来,脚快要挨地的时候,他一只手环住她的双腿,向上一抬,将她抱到了胸前。 尧曳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呼吸扑在他的脸上。 随后她笑出了声,近距离凑着看他的脸。 张晓压着下巴瞅她,他的五官在黑夜里如此清晰。 尧曳发现,越是熟悉,他这张硬邦邦的脸上就越浮现出男人味来。 像是浑然天成的一样,又木讷,又帅气,让人想一遍遍抚摸他脸上的那些棱角,从眼眶,到鼻梁,最后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 张晓问她:“公主抱是这样的吧。” 尧曳点了下头。 张晓脸颊浮上一笑:“这样抱还挺舒服。” 尧曳抽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那你是想抱我——”停顿一下,凑在他耳边轻声问:“还是想跟我求婚啊。” 张晓耳垂敏感地动了动,眼神看着她,顿了一下,他回答说:“我都想。” 她的眼神很明净,望着他的侧脸,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他耳朵上。张晓觉得自己的耳朵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呼气热的。 也不知道,在这漆黑的夜晚,会不会被人看到。 张晓说:“你是不是要说我想得美了。”他的脑袋往前低了一下,说,“我这人就是想得美。” “谁说了。”尧曳手指在他脖颈滑动,慢悠悠地说,“我也,没说拒绝啊。” 张晓立即紧紧追上她的目光。 尧曳倚着他的臂膀,与他对视,眨了下眼睛,缓缓笑了。 然后她往后面道路一瞟:“超市在哪里呢?” 张晓看了眼,说:“亮着灯的那个房子就是。”他重新把她往上托了一下,说,“我抱你过去。” 尧曳靠在他怀里,他的脚步连带着身体一起震动着,轻柔又富有节奏。 尧曳问:“你手电筒不要了?” 张晓才想起来,他继续往前走,说:“回来再拿。” 尧曳搂紧他的脖子:“张晓,我本来就懒,回头连路都懒得走了。” 张晓说:“那说明你过得舒服。” “你小心别把我宠坏了。” “宠不坏。” 尧曳不自禁又笑了一下,低声念:“傻头傻脑。” 她微仰头,看到前面的路很宽阔,应当是这村子的正路。上方月亮高悬,侧边超市门口隐约有人进出,窗户里透出光亮。 那昏黄的光线轻轻摇晃,眯起眼睛,似乎整栋方形的房屋都在发光一样。有些暗,又有些暖,像是一个温和的,富有象征意义的终点。 她突然觉得心里头很踏实,盛着满当当的幸福。 张晓在超市门口把她放下。 尧曳站稳瞅着他。 张晓一抬下巴:“走吧,进屋去。” 尧曳仍然看了眼他:“一点也不喘啊。” 张晓说:“有点出汗。不过不累,把你抱回家都行。” 尧曳点头,往超市里走:“好体力。” 张晓跟在她后面低声说了句:“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了么。” 尧曳回头看他,张晓摸了把头发,看一旁。随即又上前一步,把门帘给掀开了。 超市里面人已经不多了,门口的柜台上摆了三个座机,只停着两个人在打电话。 张晓把空余的电话拉过来,这时老板从后面货架走过来了,张晓跟他打了招呼,然后问他能不能打国际长途。 老板连连摇头,说打不了,只能打国内的。 张晓又问他手机信号的基站什么时候能修好。 老板继续摇头,说不清楚。 张晓耸了下肩,看回尧曳。 店里打电话的客人小声说着方言,尧曳听不大懂,不过从他们的神态可以看出,是在给家人讲话。那些方言很软糯,灌进耳朵里,多了几分温情。 尧曳把头发往耳后一撩,抬起头来:“我可以给百里泉那边打个电话,陈总应该能联系到我爸。” 张晓问:“开旅店的那个,他不是你朋友么。” 尧曳说:“也是我爸的朋友。” 张晓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尧曳摸了一下衣兜,说:“不过名片在包里,还要回去拿一下。”她问老板,“你们超市几点关门?” 老板还没回答,张晓却说:“不用。” 尧曳看向他。 张晓张了下嘴,说:“……名片上的电话,我会背。” 尧曳的眼神变得富有意味起来,半响,她轻点下头:“那你帮我拨一下吧。” “名片上印了一个手机号,一个座机号,拨哪个?” 尧曳说:“手机。” 张晓拿起话筒,在键盘按下一串数字,他把话筒贴在耳边听了一下,然后递过来:“通了。” 这个手机号不是陈金石的,是一个女声的接待员,尧曳同她说明情况后,她叫稍等。大约等了有五分钟,话筒里传来男声。 “喂?” 那声音熟悉又沉郁,像是隔了许久的记忆又重逢了,尧曳仰起头轻微叹息,然后把话筒在耳边贴正。 “陈总,我是尧曳。” 电话里,陈金石声音惊喜,急切询问了她停电这段时间的状况,又对百里泉没有接纳她表示深深的歉意。 尧曳其实并不在意,是因为没有去成百里泉,才创造了这一路上的颠簸与奇遇。现在想来,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 尧曳跟他说明了自己在南方一个小村镇,这边电话联系不上父亲,让他代自己给父亲报声平安。 陈金石答好,他说北京的国际电话也还未通,不过已经有了网络信号,他一会儿立即给尧曳父亲发封邮件。 他又询问尧曳什么时候回北京,现在火车已经畅通了,他派人去接站。 尧曳犹豫一下,表明自己不想回北京了,工作方面,自己也会配合交接出去。 那边陈金石沉默一阵,问她现在是否有伴了。 尧曳说是。 陈金石又问男方家是否就在当地。 尧曳说是。 陈金石叹了口气,没有表示太多异议。 随后,他说,你有自由安排生活的权利,但你父亲恐怕无法接受这样的选择。你上了这么多年学,出落得这样优秀,你父亲恐怕会认为你现在的决定是一种倒退。 尧曳没有回答。 陈金石说,我只是将这些情况都转告给你的父亲,后面的一系列事情,你还需要自己沟通。而且,即便你选择离职,也要回到北京来交接一下,回北京也能够更好的与你父亲取得联系。 他说,事情不能逃避,与其拖着,不如尽早解决。 尧曳低声答好。 她视线追寻,看到张晓已经在跟超市的老板攀谈了。电话通了十几分钟,她这边话说得很少,几乎只有“嗯”和“好”的回应,完全得不出谈话内容。 于是张晓渐渐转开了注意力。他看着柜台里的蜡烛和火柴,跟老板说:“进这么多,现在不好卖了吧。” 老板说:“可不是么,这么快就来电了,愁人。只能指望这电话多赚几天的。” 随后,他俩开始进一步交流生意经验。 尧曳歪着头听电话,兀自笑了一下。 电话里,陈金石询问这个座机号码是否能联系到她。 尧曳说,自己明晚会再来这里,有事情可以让老板代为转达。 陈金石说,那好的,就先这样。你若定好回北京的日程,记得通知我。 尧曳答好。 挂了电话,那边还在聊天。 尧曳把话筒搁好,走过去,将下巴轻轻抵在张晓的肩膀上。 张晓扭过头来:“打完了。”他伸手掏兜,问老板,“多少钱?” 付过钱,他们出了超市,回到家里。 此时已经很晚了,许多人家都熄了灯。张晓家的屋子不用熄灯,电路故障,各处都是暗的。 尧曳缩到床上,抱膝望着窗外,觉得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张晓在楼下生好了暖炉,洗漱一番后,摸黑回到卧室里。 他以为尧曳已经睡下了,站在床边悄声脱衣服。他拉开外套,脱了毛衫,只剩一个背心的时候,尧曳起身凑到床边,抱住他的腰。 张晓摸摸她的脸:“没睡啊。” 尧曳摇头:“你还没给我暖脚呢。” 张晓说:“我这就上床了。” 尧曳没有放开手臂,她把脸贴在他小腹上。张晓以为她要多依恋一会儿的时候,她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背下的电话号码。” 张晓如是说:“那天下了马车,我问你去哪里,你把名片递给我看的时候。” “骗人,你只看了一下。” 张晓说:“真的,那时候有点生气,所以脑子好使,使劲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寂寂黑暗中,尧曳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声问:“如果当时我们分开了,电话能用以后,你会联系我么。” 张晓说:“不会。” “那你记号码有什么用。” “就觉得,脑子里一定得留下些东西。关于你的东西。” 尧曳埋着脸,声音显得很浅,她说:“张晓,我发现你变得特别会说话。” 张晓说:“你刚才不是还说我笨头笨……” 他话语说了一半,却干干咽了。因为一双灵巧的手向下解开他的裤腰。 空气是凉的,暴露在这冰凉气氛里的身体却一分分滚烫起来。 她的头发倚着他的小腹下滑,然后埋了下去。 有时候,征服人心的不是你有多强大,而是你把姿态无限压低,换来埋进泥土里,战栗在骨子里的臣服。 张晓觉得浑身充血,简直快要爆炸了。他全身上下都无处安放,手僵硬着,最后穿插进她的头发里。 她的身体在漆黑的夜里,是朦胧而洁白的影子。 她跪在他面前的床上。事实上,他想颤抖着跪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就没丰满版了,等过几章换个场景我们微博再相见。 阳光小区尧曳车子后备箱里还有几瓶酒没喝呢不是~~ 第44章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电力重新回到了人们的生活中,像是城市出窍许久的灵魂回归了。有人喜悦,有人不适,有人对停电的缘由苦思不解,有人因电力的不可靠而担忧,总之有许多人不得安睡。 尧曳的不得安睡却与这无关。 她和张晓不知经历了几番,像是两株交缠而生的植物,不断攀爬依偎,从对方身上疯狂汲取养分。 刚开始她还占据主导,微微挑逗他,感受着双重的乐趣。后来他铆着劲攀上了上风,将她钳在身子底下。 黑暗中,那些被无限放大的感受深入骨髓。他们在冲动的同时又无比清楚地知晓,自己正在深爱,并且期盼它永远持续下去。 大约后半夜的时候,尧曳迷糊醒来了一次,觉得空气都充斥着迷离的欲望气息。 清早十分,张晓起床了。 尧曳感受到了,不过她爬都爬不起来,被子往头上一罩继续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已经天近中午。 屋子被收拾了一下,地板散着洁净的光泽,床前的凳子上放着一身干净衣物。 尧曳把上衣拿过来嗅了嗅,前两天洗了又晒干,衣服干爽,散发着简单的肥皂气味。 她穿好衣裤,走到窗前,看到张晓推着自行车站在院落门口,正在跟姑姑交谈什么。看神情,张晓的眉头皱着,似乎聊天内容不算太愉快。 尧曳走下楼,出门时姑姑已经离开了,张晓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靠墙停下。 他转过头来,看到了尧曳,表情一柔:“醒了。” 院子里阳光热烈,尧曳微微眯起眼睛,对他说:“我刚刚看到你姑姑了。” 张晓一点头,举起手里塑料袋:“刚才姑姑拿了些野菜和豆干给我,切碎了拌个凉菜吃,很香。” 尧曳问:“你出门去做什么了?” 张晓说:“醒得早,去了趟火车站。”他摆正车子,不经意地说,“给你把回北京的票买了。” 尧曳当即怔在了阳光里。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像是说了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尧曳甚至反应了两秒钟,头脑才转过来。 随即,张晓又快速略过了这件小事,他走动了两步:“饿了么?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澡?” 尧曳钉在原地,问他:“什么时候的票?” 张晓抬步往屋里走,说:“要不先烧热水洗个澡吧,我把凉菜拌上。” 张晓伸手开门,尧曳走回一步,按住他的手。她的目光追在他的脸上:“你跟我一起回去么?” 张晓喉咙里咽了一下:“那要不先吃饭吧。” 尧曳仍然问:“你跟我一起回北京么?” 张晓说:“凉菜留着晚上再吃。” 尧曳紧紧瞪着他,磨了磨牙,想把他打一顿。她硬着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跟我一起回去么?” 张晓眼皮一动,手从她手里滑下来,说:“不一起。” 他说:“明早九点的火车票,绿皮车,二十多个小时,不过是卧铺,睡一觉,就不觉得慢了。” 他低着眼睛,一口气把她全部的问题都回答了。 尧曳一时间感到扩大地无边无际的茫然,她抬起脸问:“为什么不一起?票不好买么?” 张晓说:“不是。”他停顿一下,声音更轻,“我去北京,做什么啊。” 尧曳说:“你不去学校看看么?还有你爸,不是工作还在阳光小区么,他也需要回去吧?” 张晓说:“我爸不回去了。他觉得离家近一点,比较踏实。” “你呢?” “今早上汽修厂联系我了,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家的电路还是坏的,我得把它修好。” 他说的每一句听起来都是实话,可却似乎没有一句是真心的。尧曳仔细看着他的脸:“如果学校还没有通知,你可以先住我家里。如果是工作的话,我可以在公司帮……” 张晓打断说:“我不去北京。”他目光看向她,意外地,无比坚持,“我不去,因为你会回来的。” 尧曳与他对视,突然不会说话了。 她其实之前想了很多关于他们之间的安排,不过此时,那些想法一下子都丢了。她思绪飘摇,直直想到了第一天来到这个村镇,他带她爬上土坡,拨开树丛,看到的那片大海。 海面上有帆船驶动,有海鸥飞行,有飘动的云缕,也有下落的夕阳。但是那海域却是镇静的,前接岸,后接天,广阔无垠,无比稳固。 他眼底里有光影微微晃动,有无数情感翻动卷涌,不过他的神色却是安静的。他的声音也无比清晰,像是陈述一种既定的事实,他说:“我就留在这里,因为你会回来。” 尧曳突然感到如雷地悸动,酥酥麻麻,从脊背攀上她的脑袋顶。 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度过很久了,二十五年来,她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人与事情。但是那些经历纷繁琐碎,绝对找不出一句话,可以把她之前的人生做个总结。 可此刻她有种错觉,她之后的生活,突然间齐整了。 ——我留在这里,因为你会回来。 这样一句话,轻飘飘地砸下来,仿佛贯穿起了她之后的全部生命。 尧曳咬住牙根,心里无声叹息。 张晓在原地站着,手里塑料袋响了两下。他弯下腰来,摘掉了她鞋带上勾着的草叶。 尧曳低头看着,再到抬头,他把草叶递在她面前转了转:“昨晚沾上的。” 草叶上带着小锯齿,很有攻击性的长相,不过已经枯了。 尧曳伸手把草叶拿了过来,心里突然一轻,她说:“我要洗澡。” 张晓:“我去烧热水。” 洗完澡又吃过饭,张晓推出自行车,带尧曳去县城里买点食物明天带着。 张晓买了蛋糕,水果和一些卤味,最后骑到一家服装店门口。 这个店里的衣服只是卖个样式,丝毫没有牌子可言,一件件衣服用衣架挂在墙上,底下摞着各个型号的款。 张晓目光在墙上找了一圈,选了一件最厚实的白色羽绒服,没有试,让店主直接拿了件165的包起来。 出了服装店,张晓又带尧曳又拐到隔壁鞋店,买了双带毛边的雪地靴。 张晓很久没关注天气预报了,不过北京肯定比这边天气冷。 最后他们往回走时,路过了张晓的独栋小房子。 张晓瞟了一眼就转开目光,他跨上车子,嘱咐尧曳在后座坐好。 张晓的自行车把上挂满了购物袋,车筐里也是满的。张晓认真骑车,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流。 故事起承转合,情节接连,而他们正在某个必然的情节上周旋,蓄力将故事推到结局。 在这之前,他们都默契地选择安静,不谈以后。 ———— 尧曳睡前将自己的行李箱收好。 许多累赘的东西,她都留下不带了。挑选一番,她最后整理出了一只小行李箱,还有一袋子食物。 要说这次停电教会了她什么,轻装前行,绝对算得上一门重要课程。 张晓把煤油灯熄了,上床抱住她。 尧曳枕着他的胳膊,看着漆黑的顶棚,说:“张晓,你要不找一个专业的人来修电路吧,自己修怪危险的。” 张晓轻轻答好。 躺了许久,他们谁都没有睡着,张晓又开口说:“你回去最好每天泡一下脚,加点姜。” 顿了下,他补充:“实在懒,也要穿厚鞋子,觉得买得这个靴子丑,换好看的穿,也要厚一点的。” 尧曳笑了一下。她侧转身来,把脚搁在他的大腿上。 她的脚冰凉,而他的皮肤那样滚热。 张晓用手机定了第二天的闹钟。 闹钟一响,他立即按了,坐起身来。 尧曳起床洗漱收拾,听到门口有车子的轰声。 没一会儿,张晓走进院里,冲尧曳招招手:“来吃饭吧。” 张晓在厨房煮好了粥。 白粥软糯,冒着热气,每一粒米都开了花。尧曳用勺子搅动着,看到张晓呼噜呼噜一口气喝了半碗。 张晓夹了两口菜吃,又喝掉了另外半碗。 然后他从盘子里拿了个煮鸡蛋,在桌面上磕碎,剥好搁到尧曳对面的菜盘里:“多吃点。” 尧曳抬头,看到他眼睛里布着红血丝,似是整夜未睡着。尧曳很轻地“嗯”了一声。 张晓眼睛一垂,站起身来,说:“我先把行李拿到车上去。” 吃完饭出来,尧曳看到院门外停着一辆银灰色面包车。 之前她在张晓姑姑家门口见过这辆车,想必是张晓借过来的。 这辆车车窗是透明的,没有贴防晒膜。张晓坐在驾驶位置,等她上车。 尧曳走过去,敲了两下玻璃。张晓转过头来,看着她。 尧曳隔着玻璃问:“怎么锁门。” 张晓说:“院子不用锁,上车吧。” 尧曳打开副驾驶,坐了进去。 两趟房子之间的道路够宽阔,但是不平整,张晓侧头转着方向盘倒车。单薄的车壳颠簸,尧曳听到了后备箱里行李箱晃动的声响。 倒出去后,路就平滑多了,张晓看着前方开车。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开车姿势也标准,双手搭着方向盘,视线一直在车前和后视镜之间转换,始终不看别处。 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车子驶到了路口,对面就是火车站了。 张晓看着前方缓缓吐出口气,低头熄火。 尧曳觉得他大概是不想说话了,她伸手拉车门,门却还落着锁。她转回脸来,张晓的视线终于看向了她。 不过还不如不看,张晓的眼睛布满疲惫,好像什么神彩都没有了。 目光一对视,就叫人想要落泪。 尧曳手扶在门上,忍耐地望着他。 张晓张了下嘴,低声说:“我把票给你。” 张晓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叠东西,他一样一样说:“火车票,还有几百块钱现金,然后这个纸……写得是我家住址,还有我的手机号。” 说完,他伸手递过来。 尧曳看着他,没有动。 张晓醒悟似地反应过来,把车锁打开了。 尧曳嗓子紧了一下,也不想多说什么,伸手把东西抓过来,立即开门迈下车子。 这条路上车辆不是很多,停在路边的更是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子旁边是庄稼地,庄稼地后面不远应该又是大海,尧曳在风里分辨出了大海的咸涩味道。 尧曳低头,看到火车票据是一张临时打印的纸,上面盖了专用印章。应当是火车站的售票出票还没回归正轨。 她把票翻到底下,看到了叠起来的钱,同时,钱上面还沾着几片纸屑。 尧曳把纸屑捻起来,仔细分辨,一张纸屑上有印章的红印,一张纸屑上有个印刷数字“6”。 她又把自己的车票拿起来,看到上面打印着“6车005号下铺”。 尧曳磨了磨牙齿,转过头,看到张晓拎上行李箱走了过来。 尧曳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掏进他的裤兜,抓出一撮碎纸出来。 那是一张撕碎的车票。 尧曳在摊开手掌之上瞪着他:“你买了两张票。” 张晓把箱子放下了。 轻轻风起,把纸片刮飞起来。 张晓伸手把它们抓过来:“别,污染环境。” 尧曳原本怒瞪着他,反而笑了一声:“张晓,你是想过跟我一起回去的。你是在考验我么?”她的声音收紧,“你考验我什么?看我有没有那样喜欢你,会不会回到你身边么?” 张晓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样貌,神态,说得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美那样好。连发凶的时候,都生动地令人移不开眼睛。 他想将她所有的样子,都印进记忆里,然后孤身一人时,连环画一样在脑海里放一放。 一遍遍放一放。 那也是无比奢侈的享受了呀。 尧曳在他的目光中,收缩肩膀,声音低下来。她说:“张晓,我不怕你考验什么,但我不想跟你分开。你从来都不问我的……” “你是受虐狂么?自己折腾自己。今天早上你也不跟我说话了,起床的时候不跟我说话,一路上都不跟我说话……你给我买了票,却又不理我了,你以为不理我就能瞬间把我忘了么?” 张晓说:“我不是……”他抿动嘴唇,“我想跟你说话,我想了一路了,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尧曳与他对视着,声音微微发抖:“那我给你说啊,我告诉你,我就是单纯的舍不得跟你分开,不想跟你分隔两地。我不想走,可是很多事情都需要我回去一趟……” 一路的憋闷都溢了出来,尧曳突然感到委屈,从鼻腔到嗓子眼都直发酸。 “我喜欢你,喜欢跟你在一起,每天都想抱着你睡觉,舍不得跟你分开。几天都舍不得。你多问我一下,都不可以么?” 她望着他,眼角在风里默默红了,她轻声问:“我这样都说了,你安心了么?” 张晓伸手一揽,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蹭着她的头顶重重点了点,几下之后,哑着声音说:“安心了。” 这个世界是如此变幻莫测啊。 电都可以消失又重回,又有什么是绝对的么?科学是绝对的科学,真理又是完整的真理么? 这世界真的是三维的么?如果存在第四维,那不会是时间,而是感情。 感情令人的生命如此厚重深刻。 尧曳在张晓的怀里轻轻平复呼吸。她闻着他衣服上熟悉的气息,想这才是送别应有氛围与场景啊。 缓和了片刻,她伸手刮动他的衣料,以气音轻声说:“张晓,我不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回来。” 张晓问:“一周?” 尧曳报复性摇头。 张晓又问:“两周?” 尧曳在他怀里转头,望着火车站的方向哼了一声:“你就慢慢等着吧。” 张晓声音温和,在头顶低低道:“那我就一直等着。” 他的目光也望向火车站。 他们在感情至浓的时候分别。他才有信心,她可以再次回来,同他一起将故事推到心目中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新的时间乱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写完,就忍不住发了。 这几天坚持一下日更,如有耽搁,会在评论里请假哈~ 第45章 尧曳缩在火车上睡了一天。 是整整一天。 早晨上了火车,尧曳掏出票核对号码,对坐在自己床位上的女人说:“这是我的位置。” 女人扬起头来:“啊,我在下面坐会儿,我是上铺的。” 尧曳说:“那麻烦你回去自己床上。” 女人随意一挥手:“别这么小气嘛,你看别的一个下铺都坐着好几个人呢。我又不占地儿,你也坐嘛。” 说完笑呵呵地,在身边拍了拍。 尧曳说:“我不坐。我需要睡觉,麻烦你让一下。” 她扶着行李箱杆,直直戳在女人面前等。 女人被她这样没什么温度地盯着,变得心浮气躁起来:“你睡你睡,大早上的……”她屁股一抬,移到对面床坐下,嘟囔着,“大早上的看你睡不睡得着。” 尧曳走进去,把行李箱塞在床头,脱掉鞋子,一头躺到床上。 床铺又低又窄,尧曳头转冲里,把胳膊收在胸前,火车上那复杂混合的味道被困在了墙壁和身体之间的小空隙里。 她躺了一会,从脚边把被子够过来。棉被一展开,陈旧的气味一下子扑了过来,被面潮湿得直发黏。 尧曳又把被子堆回脚边,将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 火车上乱杂杂的,吵闹声,饮食声,坐在对面的女人不知道在跟谁大声交谈着。尧曳蜷缩起来,皱眉闭上眼睛。 她其实并不累,但什么也不愿想,头脑完全放空后,很快就沉进了睡眠。 睡梦里又黑又沉,响起了粗重喘息的声音,他禁锢着她的嘴唇,大手粗糙有力的掌控着。 然后他的唇离开了,头顶黑黢黢地埋下来,看不清他的脸。 她发软颤动,伸手穿插进他的头发,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一只蜡烛的火苗瞬间扩大,一下子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 尧曳猛然睁开眼睛。 火车仍然摇晃驶动,车厢里嘈杂的频率似乎都是保持一致的,头顶上的窗帘不知被谁被人打开了,阳光直晃眼睛。 尧曳望着窗户,半响,出了口气,她把衣服拉到脑袋上,转过头去。 晚上的时候列车上有人卖盒饭,饭菜的味道过了,又间歇飘来泡面的味道。 带得那一包食物,尧曳搁在桌板上,动都没动。夜里车内熄了灯,环境渐渐安静下来,尧曳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睡梦中,有人轻声上了床,从后面抱住了她,低低问,你冷不冷? 她说,你抱抱我,就不冷了。 他叹了声气,紧紧箍住了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 天亮之后,喇叭报站终点站北京就要到了。 尧曳在这时睁开眼睛,头脑晕呼呼的,好一会才认出来火车厢的环境。她缓了缓爬起来,浑身累得跟被砸软锤扁了一样。 她穿好鞋,站着吃了一块蛋糕,喝了几口水,看着火车驶进了站台。 等车内人员渐稀,尧曳拎上行李箱下车了。 迈出车门,冷空气一下子灌了过来,尧曳把羽绒服拉到了脖子。 她路过车窗玻璃,照见了自己的脸,熟悉,但有些黯淡。 尧曳加紧脚步,裹在人群里出了车站。 外面的风里飘着冰雪,那些细小雪片一沾在地,就化作了水。 天地间灰蒙蒙的,有雪也有雾。尧曳仰头呼吸,感觉一场停电,自己仿佛错过了整个秋天。 尧曳走出一段路,伸手打了辆车。 她跟司机说了小区地点后,目光看着窗外。 路上的车辆不算太多,甚至显得空旷,每辆车都能“刷刷”地飙上速度。相反,骑自行车的却仍有许多,人们衣裳厚重地拥挤在一起,自行车道移动缓慢。 尧曳把头抵在玻璃上。 这样突然地回北京,她没告诉任何人,也没告诉陈金石。 她需要一天,至少今天一天,她要慢慢地调整一下。 出租车直接开到单元楼底下。 尧曳望见了停在空地上的自己的车,如此远远一看,突然觉得陌生,仿佛一个古怪的古董。 车子势必很脏,尧曳懒得立即去洗车,便也懒得看它了,她快步走进楼道里。 单元门恢复正常,电梯恢复正常了,家里也是。 尧曳家里还有另一部手机,她将手机找出来,冲上了电。 之后她打开卫生间的浴霸灯,一件件地将衣服脱下来,扔在外面地上。 尧曳冲着热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水流砸在头上,肩上,又顺着小腿滑了下去。尧曳感受着,在掌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洗好澡,尧曳在屋里走了一圈,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用吹风机吹头发。 拿上吹风机,尧曳突然又想到,自己应该敷个面膜。 尧曳把吹风机和面膜都放在梳妆柜上,思考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她贴着面膜纸,对镜将头发细细吹干。 尧曳换好羊绒毛裙,又在外面披上了大衣,加了围巾。她把帆布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换上了单肩小皮包。 最后她站在沙发旁边,拿着写有张晓电话与住址的那张纸条。 张晓的字迹很大,不连笔,每一个数字都写得板板正正的。和他房间里那些错题本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 尧曳看了一下,然后将纸条压在手机底下。 手机已经充足电了,但尧曳并没有带着它。 她把手机以及许多纷扰的想法都留在屋子里,轻身出了门。 ———— 离家最近的商场还没有恢复营业,尧曳走远了一些,去了另一家更大的商场。 她转了转,走进顶层一家西餐厅里。 尧曳在视野良好的窗边坐下,望着雨夹雪下的庞大城市,直到服务生上了第一道菜。 她低头慢慢吃着,前菜,牛排,汤品和点心,她几乎都吃光了。 饭后她下楼时,路过了一家美发造型店。 尧曳走进去,让造型师给自己修剪发尾,顺便做一下护发保养。 在椅子上坐下,尧曳望着面前的镜子,又让师傅加了一个纹理造型烫。 这样一套下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过去了。 造型师站在尧曳身后欣赏成品:“这卷度好看吧,自然不留痕迹,又显得蓬松有光泽。”他伸手摆弄头发,“你看,这样扎一个低马尾也好看,两边的弧度正好修饰脸型。” 他又把头发松开,将纹理拢好,热切地看向镜子中尧曳的表情。 尧曳点头给予他回应:“不错,挺好看。” 造型师乐滋滋地,问:“姐,我给你拍几张照吧,做店里宣传用。你看你头发也好看,人也好看的。” 尧曳说:“拍吧。” 造型师伸手一引:“那姐你来这窗边,这边布景好……” 待尧曳勾上包重新出门,天空终于有了傍晚的迹象。 尧曳在关门前走到移动营业厅,询问现在是否可以打国际长途了。 店员连连抱歉,说目前还不行,不过据通知明天应该就可以了。 尧曳轻松了口气。 她又问南方那边的通话信号都正常了么? 店员说,除了少数山区和极偏远的地方,其余的都正常了。 尧曳点头出门。 她又在商业街里逛了几间店,等到肚子有些空了,就找地方解决了晚饭。 尧曳往家里走的时候,夜幕降临,路上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她的靴跟踏在化雪的路面上,不够轻脆,声音发闷。 在停电几天之后,张晓答应带她一起上路,他们推着三轮往回走时,与现在她走的,是同一条路。 那时候,尧曳充满兴致,甚至有些期待。 想来奇怪,停电后条件恶劣,路途未知,可她居然一丝疑虑都没生起过。 有他跟在身边,居然如此踏实。 现在回忆,令人心里都暖融融的。 那天他们并肩往回走时是傍晚,现在,已经是更深的夜晚了。 尧曳裹紧围巾,加快脚步。 她刻意一整天做自己的事情,感受自己能够享受的生活,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虽然这很难做到,但她这样逼自己。 仿佛她做得足够好,装得足够真了,她就可以跟这个世界产生某种共鸣。这个世界就会给她回馈。 那么,当她晚上回家,就能够拨通手机,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一天她自己默默穿梭在城市里,看似做了很多,却都是无滋无味的。 最令人期待的那颗诱人糖果,就在家里。她把它搁了一天,终于要回去拆开它了。 尧曳进屋后甩掉鞋子,解了围巾,拿上手机和纸条,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开灯。 她借着手机的屏光,把那字迹规整的十一位号码点了进去,然后按下拨通键。 尧曳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呼吸声,突然有点紧张。 不为别的,只为要听到他的声音了。 想到他的声音会出现在耳边,想到他可能说出的话,她居然有些兴奋。不足两天的分别,她已经开始思念他。 尧曳把手机贴在耳边,等待着漫长的几秒空当后,传来连通的声音。 突兀地,手机里有声音了。尧曳脸上笑了下,把腿收上沙发,下一秒,却传来提示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请核对后再… 尧曳将电话挂了,把客厅灯打开,站在墙边又仔仔细细输了一遍电话号码。 她按下拨通键,电话里仍然是空号的提示音。 尧曳悬着手机,愣在那里,直到把提示音后面的英文都完完整整地听完了。 阳台窗户开了半扇,有凉风灌进来,尧曳脑袋动了一下,打出了个喷嚏。 她抱着手机躺到床上,又拨了一遍号码。 依然是空号。 尧曳侧过头来,把手机抱在怀里,感到头昏昏沉沉的。 这些天来,张晓询问过她几次是不是不适应发烧了,事实上她都没有。 可是来电了,回到家了,她在这寂寥的夜里却浑身发冷。 尧曳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发烧了。 第46章 尧曳第二天一早打车去了公司。 她到的时候七点刚过,要求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公司里还没什么人。 不过今天已经正式开工了,昨天一整天工作群里都热情地聊翻了天,几分钟聊天记录就是个99+。 尧曳坐进办公桌里,按开电脑。 窗外隐隐有车辆鸣笛的声音传进来,玻璃隔音不错,但毕竟写字楼贴着马路,足够安静的时候,这些杂音还是可以分辨出来。 窗户前边的植物都极度缺水了,乍一看没有枯死,可都打了蔫,似是缩水了一圈。 尧曳注意力回来,电脑已经开机了。 屏幕散发着幽光,尧曳手在鼠标上搭了一下,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回来的。 她点开工作窗口,整理出一些文件,然后打开记事文档,想了想又关了。 尧曳拿出本和笔,将自己需要推掉的工作一项项写下来。 写了一半,她思绪发乱,又换了一页,开始写自己需要转移的资产。那些股票与理财,她已经不考虑短期内的浮动,只想尽早换现。 最后尧曳把笔放下了,揉了揉太阳穴,看时间是八点半了。 尧曳翻找手机通讯录,给她的实习助理王牧野打了过去。 电话通了,尧曳直接问:“到公司了么?” 王牧野的声音清亮如常,朝气蓬勃的:“我已经在公司楼下了,尧经理您要带早餐么?” 尧曳说:“先不用了,你上来找我一下。” 按了电话,尧曳回翻,他们上一次通话是一个月前的。不过通话记录有不少,每次打电话的时间都是早上八点半左右,内容大概都是让他帮带一份早饭。 尧曳深深呼了口气。 王牧野很快就上来敲了她办公室的门。 他还是给尧曳端了一杯咖啡。 尧曳与他简单寒暄两句,把手抄了遍的张晓家的地址递给他。 “帮我查一下这里的联系电话吧。” 王牧野看了一眼,问:“这家户主的手机号?” 尧曳说:“最好是附近的座机,那里手机信号有些问题,打不出去电话,打过去,也是空号……” 尧曳心里都是焦虑,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换了口气,平常地问,“可以查到的吧?” 王牧野说:“没问题。之前有人在网上造谣我们公司,我不一天就把他真人揪出来了。这个有地址更好办了,我先查村委会的电话,然后往下打就行。” 尧曳点头。 王牧野问:“尧经理还有什么事么?” 尧曳说:“还有的话,让保洁把我办公室的花浇一下吧。” 王牧野答好。 尧曳走回办公桌前,端起纸杯对他示意:“谢谢你的咖啡。” 王牧野有些错愕,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说不谢。 王牧野离开办公室后,尧曳又打了一遍张晓写的手机号,不出意外,还是空号。 她慢慢喝了半杯咖啡,然后去卫生间洗了个手。 水管拧开,上面没有水流,反而呈花洒状从下面喷了出来,滋了尧曳一身一腿。 尧曳赶紧跳开一步关了水龙头。 她打开水池下方的小柜检查,看到水管分成两截——中间的净水器之前被张晓拆走了。 尧曳抖了抖身上的水,笑着骂了一声。之后她心里倒安稳了一些。 没多久,陈金石通过手机找她。尧曳看了一眼时间,九点整。 尧曳先从电脑里把刚整理好的工作文件给他发过去了,然后拿着手写本去办公室找他。 敲门进去,尧曳叫了声“陈总。”陈金石正在看她发的文件,示意她过来。 尧曳走到桌前,陈金石抬起头来:“这些都要交代出去了啊。” 尧曳说:“嗯,我不来公司,这些业务做不了。有两个项目推进了一半,下一个负责人看哪里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其余的我也没接手太多,资料都在里面了。” 陈金石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涩,他目光继续看文件。 于是尧曳继续说:“网络业务方面,我是可以继续跟进的,如果陈总您……” 陈金石打断了她,指着屏幕上一份材料:“这里不全吧。” 尧曳看了一眼,说:“这只是调研,具体工作是上海公司那边做的。” 陈金石又点开另一份材料:“这个呢。” 尧曳说:“这项目是合作的,这里是上季度的部分总结……”尧曳心里奇怪,她觉得陈金石是在故意问的。但他又不是找茬,而似乎只是想拖延时间—— 犹疑刚刚滑过,尧曳手心里一震,手机响了。 陈金石抬起眼睛,示意她:“去接吧。” 手机屏幕闪动,是一个视频电话,尧曳心里知道这是父亲打来的了。 她走出门外,接通电话。 ———— 尧曳走的第三天,张晓接受了樊记者他们的采访。 他坐在几个记者——也不确定是否都是记者,总之张晓端正地坐在几个人对面,一五一十回顾了自己从修火车到开火车回家的经历。 张晓一边说,对面人一边劈里啪啦敲键盘,越敲越兴奋。快听到结尾时,樊记者抬头问:“那些和你一起搭火车南行的人,来电后你们又有联系了么?” 张晓摇头。 樊记者问:“很值得再聚一下啊,也是一起努力奋斗度过困境的,既算是难友,也算是战友啊。来电后再聚首,一定能生出不少感慨的。” 张晓说:“大家不一定有空。” 樊记者笑了下:“也是。”他又问,“听你叙述,当时一起开动火车的,一共五个人,对吧。” 张晓说:“六个人。” 樊记者赶紧把自己的记录往前翻:“当时车上有一个烧锅炉的淳朴的老大爷,和他充满艺术气息的儿子,还有一个富态的博物馆馆长,一个精干的博物馆员工,加上你,一共五个……” “还有一个。”张晓打断他说,“还有我对象,从北京跟我一起的回家的。” “奥。”樊记者赶紧又记了几行字。打完他侧头看了眼身边人的电脑屏幕,眼睛一亮,“呦,你这词用得好,难夫难妻,用得好用得好。”他赶紧又丰满了下自己的内容。 张晓低下头,看到自己平行的两只鞋子,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坐着有点像审讯。于是他晃了晃腰,变了个坐姿,搭起了二郎腿。 樊记者又看向他:“你对象跟你回家了,现在也在这边么。” 张晓回答说:“对。” 樊记者问:“能不能再采访一下她?” 张晓的二郎腿掉了下来,他停了一下,问:“不是说只采访我?” 樊记者说:“放心,主角写得是你。既然你对象离这么近,顺带着多问一下,还能丰满些内容。” 张晓看着他,摇了下头,说:“她不喜欢被采访。” 其他人与樊记者交流两句,樊记者点点头:“好吧,也差不多了,那就不多采访了。”他放下电脑站起来,充满笑容地说,“最后,给小张兄弟拍几张照吧。” 张晓立即将姿势坐正了。 樊记者看了看,说:“别在这屋子拍,咱们去铁轨附近拍几张。” 樊记者和一个背照相机的与张晓一起来到火车站附近,挑了个能同时看到铁轨与火车的地方,给张晓咔嚓咔嚓来了几张。 樊记者凑头从相机里检查了下照片,喊着说:“小兄弟别那么严肃,一直皱着眉头。”他仰头看太阳,“是不是这太晒了啊?” 樊记者视线找其他位置,一回头,看到张晓把手里拿的黑色棒球帽带上了。 他眯眼一瞧,赞美道:“好,戴上帽子挺精神的。就这样拍吧。” 照相的又连续来了几张,樊记者检查一下,说:“行,这照片就可以用了。” 收拾好东西走人时,樊记者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张晓道谢说:“不用,我家不远。” 樊记者说:“我知道你家那位置,有段距离呢,我送你回去。” 张晓说:“我现在不回家,你们先去忙吧。” 樊记者确定他不是客气,是真不用后,才点头与他告别,取车离开了。 张晓扶了下帽子,绕到了火车站的出站口。 今天车站的人比刚来电时多了许多,车站的广播也恢复了正常,在进出的人群上方响亮播报着车次信息。 出站口前面的广场有几根柱子,张晓靠在其中一根上,眯眼读大屏幕。 他们这里站小,而且距离远,每天与北京间直达的车只有一辆,今天那车的到站时间已经过了。 不过张晓觉得尧曳回来,多半会选择高铁或者飞机,无论什么,她之后也得换乘火车。这样的话,她可能乘坐的车次就多了,除去时间不合适的,也有近十辆。 张晓读完大屏幕,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把手机装了,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另一个物品,冰冰凉凉的。 张晓将那东西拿出来,是一枚打火机。 黄铜的酒壶形状,造型复古。他思绪一下子回到那间暴雨中的民宿里。 当时打开门,他看到那间粉红色的情趣卧室,几乎想立即把她拦在外面。不过当他踏进门去,心却一点点狂跳起来。 为什么会狂跳,或许他知道,他期盼已久忍耐已久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当时她笑眯眯地,用他刚刚亲吻过的唇说,你拿着吧,当成个信物什么的。 什么叫信物?他其实搞不懂。 是象征了某些坚贞的感情,还是只是睹物思人时看一看。或者,像是牵连无形的丝线,可以召唤她更快地回来么? 打火机金属壳已经在手心里攥热了,张晓手指一拨,火苗飘摇。 他手指一松,火苗又消失了。 他再一拨,蓝幽幽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有人拍拍他的肩。 张晓扭头,柱子那边靠过来一个中年人。 “兄弟,借个火。” 张晓也不知自己想什么了,这么近站着一个人,他都没发现。 他点了下头,中年人伸手接打火机,张晓这时反应过来了,手一收,说:“我给你点。” 中年人把烟从嘴上取下,递过来,在张晓手里的火苗上把烟点着。他道了声:“谢了。”然后靠着深深吸了口烟。 隔了几秒,他问张晓:“你也接人?” 张晓说:“差不多吧。” 中年男人递给他一根烟,张晓摆手:“不抽。”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把烟又塞回盒子。 张晓觉得自己大概显得挺奇怪的吧,拿着打火机,却不抽烟,等在出站口,却不确定是否要接人。 他想自己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中年男人却又开口了,闲闲地说:“我接我闺女,只知道她今天回来,也不知是哪趟车,只能一直等着。” 张晓随着问:“那你怎么知道她今天回来。” “她托昨天回来的人给我带话了。” 张晓点了下头:“那你给她打个电话问清楚呗。” 中年男人说:“来电后她新换了手机号,我还没记住。” “那她也可以跟你联系清楚啊。” “也打不了啊,咱们这里手机号都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张晓扭头盯着他:“变了?” 中年男人说:“对啊,很多地方都是,好像跟停电后什么信息丢失有关吧。总之电话号码好几位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随机变的。” 张晓立即掏出手机问:“你电话多少?” 中年男子:“啊?” 张晓:“我给你打个电话,你电话多少?” 中年男子见他表情严肃,报了一串号码。 张晓打过去,然后把对方手机拿过来看,果然,屏幕上显示跟之前的手机号完全不同了。 看张晓发愣,中年男子说:“不一样了吧,赶紧把现在的记住吧。” 张晓举着两部手机,在铃声里喃喃问:“打之前的号码,就联系不上我了?” 中年男人说:“那不肯定,要么是另一个陌生人,要么是空号。我以前的手机号就成空……” 张晓没听完拔腿就跑,中年男人赶紧叫他:“喂!我的手机!” 张晓顿在原地,又拔腿跑了回来。中年男子接回宝贝的手机,说:“我以为你看我的是新款要抢走呢,怎么又突然这么着急。” 张晓说:“着急去坐车。” “你要赶火车?”中年男人奇怪的紧,赶火车还在这跟他聊这么久。 “不,先去看看票。” “……” 张晓觉得不说话更明智,他闭上嘴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锁了一天也有好处~ 有种日更两章的错觉... 第47章 视频已经结束,尧曳看着手机。 这通电话很短,只有四分半钟。事实上,与她进行视频的根本不是父亲,而是韩阿姨,她的,后妈。 韩阿姨的头发烫了卷,妆也浓了,比半年前所见时老了许多。或许不是妆发的原因,也不是她审美突然失常,仅仅是因为她脸色变差了。 韩阿姨说,父亲患了急性肺心病,目前正在住院接受治疗。前些日子停电,父亲一直感觉咳嗽气喘,只觉是感冒了,拖着撑了半个多月。来电后去医院一瞧,已经有了心室衰竭的迹象,赶紧留下住院了。 韩阿姨把手机镜头调转,那边是晚上,灯光之下,病房环境也显得暗淡。病床上挡着雪白的帘子,他们的儿子尧韩初坐在床边玩手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埋下头去。 韩阿姨把手机摄像头转回来,说病后父亲很惦念她,让她尽快回来。今天下午有北京直飞的机票,可以帮她订上。 电话挂了没多久,手机一震,传来了机票信息。 尧曳垂着目光读完,把手机装了。 她重新走回办公室,跟陈金石说明了情况,自己下午要飞回美国看望父亲,工作交接的事等回来再继续处理。 陈金石说一切都不急,好好陪伴家人最重要。 尧曳走回办公室,一辆推车停在门口,保洁阿姨正在浇花。 阿姨在窗边说:“我瞧办公室没人,以为你们去开会了。”她拿着喷壶往外走,“我中午再过来。” 尧曳伸手一拦:“没关系,你继续吧,我拿上包就走了。” 尧曳把手机和纸条收进包里,穿好外套,匆匆下楼了。 她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去机场。 一路上的车辆明显拥堵了起来,尤其是转到机场高速的一段路后,几乎是车挨车挪动前行的,尧曳心烦意躁,看了两眼手机新闻,只觉开始晕车犯恶心。 早上没有吃饭,只灌了半杯咖啡,空空的胃跟着车身一起晃荡。 尧曳不敢再看屏幕,靠着车窗闭上眼睛。 ——张晓,我不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回来。 嘈杂的车道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脑海里,响在他们间狭窄的拥抱里,最后渐渐淡去了。 终于开到地方,司机也出了一口气,转头问:“您怎么支付。” 尧曳睁开眼睛,声音清晰:“现金。” 尧曳进入机场,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点了一碗牛肉拉面。 她挑起两根面条吃,然后用勺子慢慢喝汤。她抬起眼睛,透过玻璃望向楼下匆匆穿行的人群,喝了半碗汤,就已经饱了。 尧曳坐进机舱后,要了个枕头垫在颈下,刚准备放下手机,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王牧野打来的。 空姐和广播已经开始提醒,但那些声响都很淡。手机在掌心里震动着,尧曳手在接通键上悬了几秒,还是将电话按了。她滑动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装进包里。 飞机滑翼而起,尧曳开始闭目睡觉。 耳鼓在气压的变化下开始鸣响,尧曳觉得太阳穴更疼了,疼得一跳一跳的。 这些感受告诉着她,他们在越离越远。 ——这个世界太大了,那么多城市,那么多国家,我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不想让你找。我根本不想离开。 除了在你身边,哪里都那样令人疲惫。 我想在每个夜晚拥抱着你入睡,每个早上都懒洋洋地起床。我想要一整天都可以不思不动,陷在沉实的幸福里。 实际上,在我能够回去之前,我根本不想让你等我。 我怕你比我更难受。 飞行时间过半的时候,尧曳感到鼻息粗重,喷在脸上,自己都觉得发热。按铃后,空姐满脸微笑地走过来,尧曳张口:“有没有退……”她轻咳了一下,说,“麻烦给我一杯热水。” 后面六七个小时,尧曳喝了无数杯热水,又吃了许多维生素丰富的水果,她跑了一趟厕所回来,觉得头脑舒服了一些。 她有种错觉,自己在替他,好好地照顾自己。 飞机降落后,时差推转,还是下午。韩阿姨派了司机在外面等候。 尧曳坐进车里,同时看到了手机上的消息。 【尧经理,来电后多个地区的手机号码出现异常,今天新闻已经报道了。我查到地址附近的公共电话如下:xxx…,如有问题再与我联系。您出差注意安全,工作顺利。】 尧曳手指抚摸那一串座机号码,微笑了一下。 她长按将电话保存下来。 车窗外,道路开始变得熟悉,尧曳问司机:“我们不是要去医院?为什么在往家里开?” 司机说:“他们在家中等您。” 轿车在花园外停下了,尧曳推开车门,望了望面前的房屋。 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因为足够熟悉了,她甚至从未好好的打量过这个家。 这个独栋小楼与张晓家相比,房屋更阔大一些,装饰更现代一些,地段也更好一些。房子外观是标准美式风格的,富态而典雅,却莫名缺少了一种叫作人情味的东西。棕白灰的色调,显得冷清而疏离。 尧曳走过花园,看到里面栽种的都是盆景与花草,她默默想,这里大概没有一样是可以吃的植物。 真是浪费土地。 尧曳上前按门铃,很快,韩阿姨将门打开。 韩阿姨站在门后,头发盘起,家居服外裹着披肩,冲她道。 “回来了,累了吧。” 尧曳与她简单地点头打招呼,往屋里走时,她念头一晃,感觉韩阿姨年纪仿佛又年轻回去了。 尧曳进屋换下鞋,问:“我爸呢,不是在住院么?” 韩阿姨说:“他回家了。” 尧曳挑眉:“生病那么严重,回家来了?” 韩阿姨说:“老尧嫌弃医院住着不舒服,就回家养病了。吸氧机什么都安好了,每天医生来上门输药,他这病也不用手术,就是得养着,住哪里都一样。” 尧曳往楼梯上一望:“现在他在卧室里?” 韩阿姨说:“对,正在输液。”她又说,“你回中国之后,你房间的东西没人动过,先把行李在房间放下吧。” 尧曳说:“我没行李。” 韩阿姨一看,她确实两手空空,只背了个小包。 尧曳说:“一听我爸病了,心里着急,直接就赶过来了。”她抬步上楼梯,“我去看看他。” 尧曳敲了下门,推门走进卧室,看到父亲倚躺在床头。他口鼻上罩着呼吸机,手臂上扎着输液管,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血管里。 他怔怔望着窗外草坪,没有留意尧曳进屋了。 尧曳叫了声:“爸。”心里顿时一酸。 她之前居然以为父亲是装病,只为了把她绑回身边。 尧父闻声转过头来,慢慢摘下呼吸面罩。 “回来了啊。” 尧曳坐在床边与父亲说话,说了许多,她询问了父亲的病情,询问了停电这段时间他们在国外的变境,可是唯独没有讲自己。 若是讲到她自己,那会涉及到一个决定,而不仅仅是讲述经历。看着现在父亲的身体状况,她无法说出口。 聊到傍晚时分,尧曳轻声问:“您不用继续带上这个呼吸机,一直摘掉可以么?” 尧父说:“一天吸两次,能喘得上气,就可以了。” 尧曳点头,又坐了一会儿,韩阿姨把饭送了上来。尧曳接过饭,端到父亲手边,看他慢慢吃完。 输完液后,尧父咳嗽两声,往下躺了一些,略显疲意。 尧曳给他把被子盖好,站起来说:“您休息吧。” 尧父目光看向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尧曳说:“暂时还不走。” 尧父呼了口气,说:“留下一起过圣诞吧。” 现在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 尧曳愣了一下,时间把她的心一下子推得乱了起来。 她抿了下唇,挤出笑容:“圣诞不还早着呢么,总之我这几天先好好陪陪您。” 尧曳在卧室里检查一下,然后关门离开:“您好好休息。” 她下楼后,跟韩阿姨一同吃了晚饭。 这些年来,尧曳从来没有与她单独吃过饭,单独交谈的时候都很少。所以这顿饭吃得有些尴尬,但她们都保持了应有的礼貌态度。 漫长的几分钟,只有刀叉的响动,尧曳随口问:“尧韩初呢?” 韩阿姨说:“他不是搞了个乐队么,住他们租的房子里了。拉也拉不回来,就任由他了。” 尧曳点了个头,刀叉继续切动。 吃完饭,尧曳回到自己房间里,拨通了王牧野查到的座机号码。 她把手机贴在耳边,走到窗户面前,看着夜幕下的道路与草坪。 异国的黑,似乎都黑得不太一样。 黑得,比较陌生。 电话几下就通了,尧曳询问几句,果然,这个号码就是当初张晓带她打电话的那间超市的座机号。 尧曳与电话那边的超市店主说明情况,让他帮忙联系张晓,并尽早回给她电话。 她又问:“你们电话现在可以打国际长途了么?” 店主说:“可以了,不然你也打不进来。”他犹豫着说,“不过国际话费可是更贵啊,你这也没法给我钱,还让我给你打回去。” 尧曳说:“你联系上张晓后,让他给你钱。” 店主说:“万一他不愿意给呢。” 尧曳说:“不会的,你朝他多要点,要多少他给你多少。” 那边店主被她说得笑了声,声音缓和了一下:“跟你男朋友置气呢么?” 尧曳说:“没置气,不过你让他赶紧给我留一个联系得上的电话。” 店主说:“我把纸拿过来了,还有什么你都说完了,我一起帮你带话。” 尧曳细细想着说:“麻烦跟他说,我现在在我父亲家里,可能过些日子才能回去。让他给我一个可以通话的电话,并且把我的号码也写给他。” 店主拎着笔,没什么可记的,感觉她把话又重复说了一遍。店主问:“就还是这些?” 尧曳视线从窗外,回到空旷的卧房里:“你还跟他说,我这边吃得好,住得好,周围都是金发碧眼的小帅哥——” 她唇角勾了一下,“你跟他说,再不联系我,我可就把他给忘了。”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也是静悄悄的。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大概男女主分开后的片段不够可爱, 所以我尽量写短点~ 第48章 尧曳在家中安分住了两天。 尧韩初一直没有回家,尧曳跟韩阿姨实在没太多话可讲,除了照顾父亲,她其余时间都呆在自己房间里。 屋里窗帘大开,阳光明媚,尧曳坐在窗前看了两眼书,又心不在焉将手机拿了起来。 手机还没收到超市店主的任何回复,尧曳想,若晚上还没消息,她就再打一个过去。 尧曳走到床头靠着,点开国内新闻翻阅,首栏消息的标题就是“停电一月,全球经济倒退一年”。 不光新闻,这几天来所有的论坛与平台,热点话题几乎都是关于这场停电的。人们从各个方面将停电后的社会分析了个遍,关于停电原因的各种推测与猜想也是此起彼伏,但却至今没有一个官方合理的解释,许多说法已经将这次长时间的电力消失定性为一场自然灾难。 尧曳往下翻了几页,终于看到了一则与停电关系不大的消息——双十一狂欢来袭,电商大战开启。 好吧,其实也有关。一停电,电商都完蛋了,哪里搞双十一去。 尧曳如此想着,又闲闲点回主页面,在搜索栏输入了张晓家村镇的名称。 页面停顿着转圈,尧曳往窗外望了一眼,转回头来,新闻已经刷新出来了。 尧曳视线一下子被第一则新闻吸引。 这是新发上来的。她昨天搜索时,还没有这一则。 尧曳快速点开那条题目,拇指一直往下滑,然后停住了。文字排版中间,插着一张张晓的单人照片。 张晓站在火车站侧面,背对着铁轨与蓝天,直直面对着镜头。他的腿也直,胳膊也直贴着裤线,连脖颈都僵直了,整体看起来很拘谨,又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尧曳放大图片,想看清他的脸。 照片里张晓头上扣着一顶棒球帽,面孔几乎都被遮黑了,帽子上的小金标反着光,比他的眼神还要亮堂。 除了一顶帽子,连五官都看不清。 尧曳将头轻轻抵在侧边墙上。 看着模糊的照片,她觉得一下子镇定了许多。他在家里那边,在日常的生活做事,这样就很好。 她心里那些纷扰的,顾虑的,都一下子埋了回去,可是思念的小芽却摇晃着破土出来了。 尧曳垂着睫毛,手指在屏幕上跳了跳,点开购物软件。 她原本是想给张晓买两身衣服的,或者睡衣,或者外套,她也没有想好,只是随意搜索着,看了许多,都觉得没有合适的。 最后,她只往购物车里加了两大包狗粮,两个可爱的饭盆,还有一堆小零食和磨牙棒,结算时把张晓家的地址填了进去。 付完款,她把手机搭在腿上。 当张晓收到包裹,欣喜地拆开,发现都是老虎的东西,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尧曳唇角挑了一下。 这时,外面楼道传来声响,尧曳拿起手机看时间,正午了。 她打开门出去,发现是尧韩初回来了。 尧韩初抓着手机,视线抬也不抬,冲尧曳点了下下巴。尧曳原本对他也十分不满,父亲生病严重,他却家都不回,她也不想好好打招呼,鼻子里“嗯”了一声充作回应。 人难得齐了,尧父也慢慢走下了楼,坐到桌前与大家一起午餐。 韩阿姨有意吩咐厨师将这餐饭做得丰盛些,刀叉餐盘都换上了精美的骨瓷,饭桌中央摆着一只烤熟的整鸡。 尧曳拉开椅子坐下,感觉这氛围仿佛已经到了圣诞。 饭桌上,尧父问尧韩初:“在外面呆这么多天,混出什么了?” 尧韩初说:“谁混了,我才没有混。” 尧父说:“整天无所事事,就是一种混。正经工作摆在那里,就是不干,非得给人家唱歌去。” 尧韩初用叉子卷面条,不吭声。 尧父继续说:“唱歌也不是你这样唱的,闭门造车。那些真正的大歌星,演唱会一场接一场,你什么时候举办个演唱会出来?” 尧韩初说:“快了,我想等粉丝多一些,再办演出。” 尧父摇了下头:“异想天开。” 尧韩初将手上餐具搁了,举起手机:“你看,我在Youtube有十几万粉丝呢。” 尧父把菜分进餐盘里,并没有投去目光。 韩阿姨打圆场,说:“他是有些粉丝的,现在他们做的叫自媒体,跟原始产业不一样的,不能用一个概念理解。” 尧韩初撇撇嘴,把手机又放回桌上。 餐桌上沉默了一阵,尧曳端起面前杯子喝果汁,在这间隙,突然听到尧韩初问:“姐这次什么时候回去?” 尧曳呛了一下,赶紧放下杯子。 韩阿姨对他说:“过完圣诞的。”她又转头看尧曳,询问,“是吧?” 尧曳眼神环顾,慢慢地说:“还没定呢。” 韩阿姨说:“那就留下过圣诞吧,刚来电,公司也不忙呢。” 尧曳没想到自己安安静静吃着饭,硝烟也能从尧韩初身上引到自己身上来。她手指捏着叉柄,思虑一下,将叉子搁下。 “其实,这次停电,我……” 尧父打断她,说:“我收到邮件了。” 尧曳怔了下,看向父亲。 尧父说:“你想辞职,为了一个在停电中认识的人,你工作不想要了,好好的生活也不想要了,想要去乡下跟他一起过日子去,是这样吧?” 尧曳立即说:“不是的。”她顿了一下,说,“我不是放弃工作与生活了,我只是,找到了更想要的东西。” 尧父淡淡地说:“人啊永远有更想要的东西,我也有,你韩阿姨也有。但人要有担当,有长性,要朝着正确的方向走,一直听凭兴趣做事,永远也成功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菜分到尧曳盘子里。 尧韩初在桌子对面抬头,快速瞅了尧曳一眼。 尧曳说:“成不成功,生活好与不好,都不是靠别人评断的,是每个人自己判定的。我需要自己的决定。” 尧父推了下盘子,平静地道:“是,停电后生活很糟糕,如果那个人对你有恩的话,你是应该回报他。比如他家生活条件不好,你可以帮助他,对吧。再者,如果觉得那个人人品很好,你可以跟他成为朋友。这些都可以,但是你不能傻乎乎的因为一时的感激,一时的冲动,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尧父抬起眼睛看着她:“一时的情感消失很快,你没多久就会后悔的。” 尧曳也看着父亲,他的眼中没有理解,只有一堵墙,似乎说什么,都会被反弹回来。 或许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乖觉的孩子,所以父亲对她的说话方式柔和许多,但这并不能改变任何。 尧曳选择不再说话,拿起叉子,将一口菜填进肚子里。 韩阿姨在一旁说:“这都是过来人的话啊,你们现在可能听不进去,但老尧也是怕你们走弯路啊。你们这两个孩子,都太冲动,太偏执了。” 尧韩初小声说:“也不知道是谁偏执。” 韩阿姨打了他胳膊一下。尧韩初“嘶”了一声,埋头吃饭。 尧曳没滋没味地将盘子中食物吃光,整理了一下表情,站起来说:“我吃好了。” 她上楼的时候,听到餐厅响起了父亲的咳嗽声。 尧曳蹙紧眉倒在床上,够到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没有消息。她用枕头捂住脑袋,拖鞋也没蹬,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大约晚上的时候,尧曳走下楼,尧韩初又已经出门了,韩阿姨正准备把晚饭端上去。 韩阿姨冲楼上仰头:“你父亲又在吸氧呢。” 尧曳接过餐盘,说:“我去端饭给他。” 走进父亲的房间,尧曳如常坐在床边,看他吃饭。 中午饭桌上的话题,他们都没有再聊。 他是一堵墙壁,那她也是。不再朝外多吐露什么,但起码,可以巩固自己。 晚上,尧曳开车去了街里。 她握着手机下车,沿着街道慢慢地走。道路边上坐着两个流浪汉,抬头望着喝酒。 尧曳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前边商场大楼上挂着一只钟,表针一格格地绕,钟表旁边陪伴着的,是嵌在天空里的皎洁月亮。 尧曳双手抱在胸前,迎着那轮月亮前行,她想,怪不得有那么多诗句是吟诵月亮的,他在世界那边,抬头看到的也是同样景致与天空。 这样的默契,一旦想到,便令人安宁。 走出半条街道,尧曳突然意识到他们那边是白天。 她将脸往围巾里缩了缩。 前方商场外的空地上,摆好了几件乐器,似乎即将有一场演出。空地边围了不少人,有几人正在拿着手机直播,尧曳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人群里穿梭过去。 像是尧韩初。 是他要演唱么? 尧曳迈步朝哪个方向走,突然手中震了一下,她停下脚步,看到打来的是一个座机号码。 一声接一声的震响,手心直发麻,尧曳愣了片刻,然后将电话接起。 “喂?” 电话那边不是张晓,还是超市老板的声音。 在她没有发声的空档,那边又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尧曳赶紧说:“你好,是我。请问联系到张晓了么?” 那边超市老板说:“没有,我上门找了,他不在家。” 尧曳问:“你什么时候去的,他那个时间是不是正好出门了?” 超市老板:“是出门了啊,我问了他家里人的。” 尧曳扣紧了手机:“那,能不能拜托您换个时间再去一次。我知道你很忙,但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想要快一点联系他。” 超市老板说:“不是啊姑娘,你拜托我没用。他是出远门了,几天之内也回不来家……”电话那边,老板跟顾客交流两声,似乎收了下钱,声音才又转回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也是觉得你着急,跟你说一声。” 尧曳的手松了一下:“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你给我打电话那天啊。” 尧曳紧接着又问:“他是去北京了么?” “不知道,这我没问。” 尧曳望着远方的人群,却什么也没收在眼里,她的声音也不知是在跟谁说的。 “我知道,他是去北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晓哥会有个事业,又现实又接地气还挺浪漫的,猜猜会是什么? 第49章 尧曳和超市店主道谢,挂掉电话,前边的演出似乎开始了。 一道乐器前奏穿过麦克风飘扬而出,尾音炫技似地挑了两下,有人配合地吹出几声口哨。 尧曳握着手机走到人群后面,在人头攒动的空隙,看到了站到舞台上的尧韩初。他的身体随着节奏一阵摇晃,然后突然沉寂。 他举起麦克,闭上眼睛,乐队也配合着沉默,随即他眉头一皱,开嗓飙出一句高音。 很有质感的金属嗓子划破夜晚,人群爆发阵阵欢呼,氛围的浪潮一下子就带起来了。 面前的人群一激动,尧曳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尧曳退出来,转头找了找两边的商铺,看到其中一家招牌上画了个香气袅袅的茶杯。 她走进店里,闻到了幽淡的檀香味道,笑眯眯的美国店主拿来餐单给她看。 这里卖的不是中国茶,而是特调茶,尧曳点了一壶水果煎茶,然后问店主是否可以去楼上坐。 店主说楼上是露天的座椅,现在外面比较吵。 尧曳摇头一笑,说没关系。 她沿着木楼梯走到二楼,在窗栏边坐下,视野正好跨过人头,看到正在演唱的尧韩初。 尧韩初唱得投入,台风也很随性,兴致来了,冲着台下几个姑娘扭了扭屁股,引得人群又是一阵尖叫。 尧曳好笑地瞥开了眼。 感觉舞台上的尧韩初和自己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他动情演唱着,吸收了所有人的瞩目,仿佛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果然,每个人都有最适合的场景。只有身处那个场景中,才会闪闪发光。 就像尧韩初手握话筒,被音乐包围。 就像张晓在淳朴的村镇小路上,轻轻搭上车把。 他们只有在那特定的氛围中,才会散发魅力。而尧曳知道自己所迷恋的,是那个人,也是那种场景与感受,缺一不可。 没多久煎茶就端上来了,一套配置精美的茶壶茶杯,还配了一小份茶点。 店主细细倒了杯茶,捧到尧曳面前,尧曳品了一口,与他道谢。 店主下楼后,尧曳再朝舞台上望,发现演唱者已经换人了。 尧曳将杯中的茶喝掉,又倒了一杯,她在袅袅的茶汽里拿起手机,突然听得楼梯响了两声,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坐到她对面。 尧曳抬眼,看到一身夸张服饰的尧韩初。 她又抿了口茶:“呦,还画眼线啊。” 尧韩初没理会她调侃,哼声说:“我就知道刚看到的是你,躲在这偷听我唱歌。” 尧曳说:“我不是偷听,是好奇。下面围着都是人,站都没处站,只能找到上面来了。” 尧韩初往前趴了一下,问:“那你听完了,好听么?” 尧曳问:“你自己觉得呢?” 尧韩初说:“我自己当然觉得好听啊,不过我想看看你们这些外行人怎么说。” 外行人?尧曳看了他一眼,尧韩初恍未察觉,满眼期待,却又故作不在意地敲着桌子。 于是尧曳点点头:“还可以。 尧韩初悄悄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还可以就行,我就知道你们都不会夸我。你,和爸妈,就算我把你们唱得感动哭了,估计也不会夸我。” 尧曳看着他,转而问:“你怎么上来了?不唱了?” 尧韩初说:“我们是共享舞台,我就先唱两首歌暖场,一会儿再上。” 尧曳又喝了口茶:“你就是为了排练这个演出,这些天都不回家么?” 尧韩初说:“我早就搬出来住了,又不是上学的时候了。” 尧曳说:“可爸不是生病了么,这几天我给他端饭,陪他聊天,感觉他也挺孤单的,你也该多陪陪他。” 尧韩初“扑哧”笑了一声。 尧曳看着他:“笑什么?不应该么?” 尧韩初笑容一收,还是显现在眼睛里,他说:“亏得你比我大好几岁,中文里那句话叫什么,走过的桥吃过的盐?” 尧曳说:“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 尧韩初:“对,你的桥都白走了,盐都白吃了么?爸他装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我休学,你去中国,他不都是说着自己身体不好要留我们么?” 尧曳眉头皱了一下:“可是他这回确实咳嗽,嗓音都有些哑了。” 尧韩初说:“爸他就是有点气管炎,早些年抽烟抽的。”他摇摇头,说,“而且,不演得像一点,你也不会回来啊。” 尧曳指甲扣着茶杯,有瞬间恍惚:“所以爸他生病不重?” 尧韩初说:“比我都健康。” 尧曳嘴唇闭了一下。 尧韩初眼睛在桌上一瞄,把小茶点端起来:“这个我吃了啊。” 尧曳说:“我再给你要一份吧。” 尧韩初说:“不用。”他把食物往嘴里一放,囫囵咽了,然后说,“爸他总认为我们不按他的规划做事,可是他做决定,也从来不经过我们同意啊。我觉得你午饭时说得特别对,一个人生活的好不好,只能自己用心感受,别人看到的,别人嘴里说的,都算不得数。” 尧曳抬眼瞅着他。尧韩初说完这一大通话有些心虚,问:“怎么了?” 尧曳说:“你为什么在视频当天不告诉我,现在又突然说了?” 尧韩初说:“我是觉得你这样被瞒在鼓里,太不开心了。我感觉你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的。。” 尧曳仍然看着他,表示不信。 尧韩初揉了把面孔,一咬牙:“算了,那我直说了。姐,你借我点钱吧。” 尧曳端起茶喝了口,觉得这下就都合理了。 尧韩初往前凑了一下,说:“姐,我们乐队资金就差一小块,很小一块了。你给凑凑,也算是投资了。” 尧曳杯子一拿,同时说:“好。” 尧韩初喜出望外:“你不问问多少钱?你这就答应了?” “很多么?” “……不多。” 尧曳说:“等我回国再给你。我把理财换现后钱才充裕。” 尧韩初赶紧问:“那姐你什么时候回国?”问完,他觉得不妥,又补充着说,“你男朋友,不是还在国内等着你呢么?” 尧曳说:“就这两天。”她把手机拿起来,“我要先打个电话。” 尧韩初站起来:“你打,我也要回去了。”他走过桌子,又敲了两下,尧曳抬起眼睛,尧韩初一脸郑重地说:“不要退缩,你偷偷回中国后,我会帮你说好话的。” 尧曳想,你先管好自己吧。她还没说出口,尧韩初直接跑下了楼去。 尧曳向后靠着,冷静了一下,拨通了王牧野的电话。 公司那边现在是上午九点半,正是上班时间,若静音的手机不在身边,他也不能及时接到。 等待的时候,尧曳眯眼吹着清凉的夜风,此刻的场景,自己或许应该喝杯酒,或者来支烟。 可她面前只有一杯茶,茶水也见底了。 忙音快结束的时候,电话通了。 那边王牧野的声音由远及近:“尧总!” 尧曳问他:“这两天,有没有人来公司找过我?” 王牧野问:“客户么?” 尧曳说:“不是。”她撑住额头,说,“客户以外的人,专门来公司找过我的。或许前台会有登记,麻烦你帮我查一下。” 王牧野快速答:“好。”他说,“我正好就在一楼大厅,现在就过去问。” 那边几步风声,随即传来微弱的交谈声。电话没有挂,尧曳仔细辨别着,但什么也听不清,很快,手机又传回王牧野的声音。 “尧总,是您出差后这几天的来访人么?” “对。” “除了客户,还有一个推销产品的,没有其他人。不过有一些来访者没有写明访问对象,您要找的人姓什么,我再帮您整体找一遍?” 尧曳眼睛低垂,将手机换了一边耳朵,说:“不用了。” 王牧野问:“那您……”他声音突然拉远,仿佛转过头去看了下什么,随即他说,“尧总,前台这边还有个情况。有人送来了一截水管,哦不对,像是水管的某个部分,并留言说把这个东西还给你。” 尧曳立即问:“那个人留联系方式了么?” 王牧野看了一下,说:“没有。” 尧曳问:“什么时候来送的东西?” 电话那边,听得王牧野同样问了前台一遍,然后他声音清晰地回答:“就在刚才。”他又恍然地说,“我刚进楼的时候跟一个男的擦肩过去了,可能就是他。” ———— 张晓来到售票窗口时,发现到北京的车票已经只有站票了。他眉头皱成个大包,双手搭在窗台上,手里还垫着打火机。 售票员建议:“直达北京的票本来就少,你要不买中转一下的吧,坐票和卧铺还都有。” 张晓问:“那路上时间是不是长?” “肯定直达的车更快。”售票员看着屏幕,“不过这样换乘的话,你一小时后就能乘车了,到北京的时间要更早。” 张晓立即掏钱包:“那我买换乘的票。” 售票员在窗口里问他:“是要?” “硬座。” 张晓的座位靠窗户,他上车后,把帽子摘下抱在胸前,将脑袋靠在车窗边上。 张晓迷糊了一会儿,待听到报站睁开眼睛,他发现帽子不见了。这时人群已经开始下车了,张晓在嘈杂中埋下头仔细找,最后终于在小桌板底下费力地够到了帽子。 张晓抬起头,发现自己都出汗了,他赶紧站起身下车。 帽子黑色不显脏,不过沾了些瓜子花生皮之类的杂屑,张晓小心地拍拍干净,重新扣回头上。 换乘后火车更拥挤了,张晓好容易挪到自己的座位旁,发现坐着一个抱小孩的女人。 张晓把车票装进兜里,来到车厢中段站着。 夜间,身边的几个男的都倚着铺盖睡下了,张晓走到过道里瞅了一眼,那个女人还坐在自己座位上。于是他又站了回来。 到了清晨,火车停了一站,带孩子的女人终于下车了。 张晓赶紧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此时离到站还有七八个小时,不过天亮后的车厢越来越聒噪,张晓已经睡不着了。 他这几天其实睡得都不好。她走之后,感觉事情一下子少了,甚至于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连做饭都不用,他随意去哪里凑合一口都可以。 无所事事,便也不知疲惫,于是他在漆黑的夜里,无比清醒地躺到天亮。偶尔睡着了,又会撞进被思念吞噬的梦里,很快就浑身叫嚣着醒来了。 他有时想,还是不睡觉比较舒服。 张晓走出车站后,头脑晕沉沉的,他侧脸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一抬头,正好看到一架飞机滑过天空。 第50章 张晓直奔阳光小区。车站公共交通排队太长,他打了个出租,路上堵得不行,驶出一段他就在地铁站附近下车了。 张晓挤上车厢,勾着拉环,地铁开动后的速度令他松了口气。 他看着玻璃外快速后退的隧道,看得久了有种错觉,好像是时间和空间在不断坍缩,只推着他这一列车向前走。 好像是冥冥之中有双大手,操纵挪移,将他迅速拉到她的身边。 当思念和渴望达到极点,他觉得所有事物都在帮他。 张晓下地铁后,跑进小区,来到她家楼下。 他抬起头,顺着楼墙一个个窗户往上数,数到12的时候,他停下了。他遥望着那个窗户口,小小的,样式统一,与其他并没什么不同,可是因着里面住的人,却一下温馨了起来。 张晓喘气平缓下来,走到楼门前,按下了她家的门号。 “滴——” 他想,语音一通,自己开口第一句说什么好。 嗨,是我。 我来北京找你了。 “滴——” 不然,还是轻松一点开头吧。 猜猜我是谁? 开门,我给你个惊喜。 “滴……” 张晓鞋底在台阶上搓动,一直想着,直到门禁里传来忙音。 没有人接通。 张晓这下才想起来看时间,他翻出手机,赫然显示下午四点钟。张晓咧了下嘴,她去上班了,当然不在家。 小区环境还是熟悉的样子,人们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工作时间,阳光洒下来,小区里祥和而安静。只不过细看之下,楼角积累的树叶,栏杆上积攒的灰尘,还是显出一个月鲜有打扫的遗迹。 张晓在这栋楼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去附近小值班室门口,搬了把折叠椅过来。这个椅子还是当时他放在那里的。 他走到楼房一角,将椅子展开,压在松脆的落叶上面。坐下后,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张晓上火车前已经跟家里人说明了自己需要外出,不过思索之后,他没有说自己是来找媳妇的,只说是工作上的外派。 这回打电话,父亲问他工作进展顺利么? 张晓说,自己刚下火车来到目的地方,工作还没开始呢。 父亲哦了一声。 张晓鞋底下一片树叶轻脆出声,他望着不远处的那个单元门又说,大概,会很顺利的。 张晓在这个角落里坐到了天黑,许多住户陆续回家了,单元门开开合合,张晓以至于想,自己要不要跟进楼道,在家门前等她。 思索一下,还是放弃了。 他想在这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先她一步,看到她回来。 又坐了很久,张晓用冻红的手拿出手机,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是晚上十一点多,或许她这几天处理的事情多,工作一忙,会加班到更晚。 张晓搓搓手,呵出口气,他再抬头,有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打过来。 “那人,干嘛的?” 张晓伸手遮光,眯着眼睛说:“老张头,是我。” 手电筒光束一顿,然后转了个方向。老张头几步走近,看到张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呦,是你小子啊,回来了?你爸呢?” 张晓知道,小区规定保安夜间要进行一次巡逻,老张头这是在执行惯例。张晓对他说:“我爸已经把这里工作辞了,就留在老家那边了。” 老张头说:“是嘛?我都不知道,小区也没给我安排新伴啊。” 张晓说:“可能还没招到人吧。” 老张头有点惋惜地说:“哎,找个投缘的难哦,还是跟我一个姓的呢,都当成自家兄弟了。” 一阵夜风掀起来,老张头打了个冷战,冲张晓说:“在这坐着干什么,也不去保安室找我。”他手里一挥,“走吧,到屋里待着去,今天一刮风又降温了。” 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一样,张晓朝紧闭的单元门看了一眼,然后点了下头。 没走几步,路过了停在一单元门口空地上的车。老张头伸出指头拂了一下,说:“这车都脏成这样了,来电好几天也没人管。” 张晓脚步停下,车子脏得变了个颜色,以至于他方才没有留意。 不过,她这些天上班不开车的么? 老张头在几步远回头叫他:“怎么了,站那风口?” 张晓摇摇头,说了声:“没事。” 他路过车子,快步跟了上去。 在踏入尧曳的公司之前,张晓还去过一次,不过他没进门,在马路对面徘徊了半天,就又回来了。 他怕她工作太忙,自己会打乱她的安排。又怕遇上她的同事或者上司,令她费舌解释。他并没有胆怯退缩的意思,只是觉得理由不够充分,自己的突然出现会打扰到她。 于是张晓第二次去尧曳公司,装上了从她办公室里拆下来的净水器。 双肩包鼓囊囊地硌着后背,张晓伸手向后托了一下,走上最后一节台阶,面前的感应门开了。 张晓在大厅里瞥了一眼,刷卡闸口已经恢复使用了,当然,摄像头也正常工作了。张晓老老实实走到前台,摘下双肩包,将净水器取出来,“咣啷”放在台面上。 后面坐着的妆容精致的接待员满脸惊异,看着问:“这是干什么?” 张晓说:“麻烦把这个还给,尧曳。” 他用的不是别的词,而是“还”。 接待员仍然疑惑,问:“还给谁?哪个公司的?” 张晓回忆着说:“金宜财富。”他看着接待员的表情,知道自己没有记错,他又重复,“把这个交给金宜财富公司的尧曳就可以。” 前台的另一个人也过来了,两人交流一下,问:“您已经跟那位尧曳说好,让她下来取了么?” 张晓说:“还没有说。” 接待员犹豫一下,把登记本拿上来:“那,您在这里登记一下吧。” 张晓刚拿起笔,听到其中一个接待员说:“这是个什么啊?” 另一个说:“像是拆下来的零件。保洁应该认识,一会儿让保洁带上去吧。” 张晓突然有些心虚,他放下笔说:“我就不登记了。” 接待员抬起头:“您起码把姓名和号码留一下,万一有事情,可以联系到您。” 万一有事情,找到他不就麻烦了。 张晓往后站了一步,说:“就交给她就行,她认识的。”说完,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前台的人叫了他一声,不过也没有追过来。 张晓走出大门,重新把包背上,胳膊跟另一个进楼的人撞到了一起。 那人怀抱着一叠文件,还端着一杯咖啡,带着副斯文的黑镜框,上楼梯风风火火的。张晓往边上一靠,让他先过去。 张晓走下楼梯,站在楼下抬头望,试图找到尧曳办公室的位置。不过这栋写字楼的外观都是反光的玻璃,晶亮剔透,从外表分辨不出哪里是墙体,哪里是窗口。 张晓直看得眼晕,他转身走到路边一个公交站牌底下,寻找有没有开往阳光小区方向的公交,这时,身后有人喊了声什么。 张晓没有意识到那声音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已经找到了目标号码的公交车。张晓抬起头来等车,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张晓回头,看到了刚才那个黑框眼镜的男生。他喘着粗气,把手机按在自己肩膀上。 “找你的……尧总,要跟你说话。” 一辆公交车缓缓靠站了,语音报站通过敞开的前后车门一齐传出来,吵哄哄的。 张晓突然觉得脑子转得很慢,仿佛彻底顿住了。 他把手机接到手里,轻轻说了声:“尧曳?”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张晓愣了两秒,等了两秒,又和眼镜男生面面相觑了两秒,直到熟悉的嗓音从手机传出来。 “张晓,你大老远的,跑到我公司门口换公交啊。” 张晓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一滩水。 公交车上够了人,关门开走了。张晓不自觉地挪动脚步,走到安静些的地方:“我……不是来换公交的。” “那你是来找我的。怎么不上楼?” 张晓说:“我怕你现在正忙。” 那边尧曳笑了一下:“你来北京几天了,有三天了吧。我一口气工作三天么?” “那你……是在别的地方住了,没回阳光小区。” 尧曳语调轻松:“哦?你怀疑我住到别人家里去了?” 张晓赶紧说:“不是。”他揉了下脸,说,“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还有别的房子,所以我才没等到你。” 尧曳说:“想得美。” 张晓不明所以,眉心稍微蹙了一下。 尧曳说:“北京房价贵得很,我如果有那么多套房子,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听到“便宜”这个词,张晓笑了声,笑得有点傻。原本冻得僵硬的脸,一下子冰消雪融,都化开了。 他站在金融街宽敞的道路上,四周高楼林立,风格肃杀,人们步履匆匆,表情紧促。不过张晓突然觉得,北京真好。 他听着手机环顾一切,头一次觉得这个城市如此亲近起来。 尧曳又说:“好了,你自己给我打电话吧,别占用王牧野的手机了。” 张晓立即掏自己的手机:“好,那我……” 他手机还没开锁,尧曳快速报完了一个手机号。 张晓一边回忆着拼命背,一边赶紧往键盘里输。那边尧曳问:“记住了么?” 张晓点头:“嗯,记下……”他一开口,发现默念着的后几位数字一下子就乱了。 张晓隔着帽子挠了下头发,懊恼地使劲回忆。 尧曳道:“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听着那边的空当,尧曳不禁笑出了声。没记住,却又不好意思再问,单单听着他的呼吸声,她就觉得冒着傻气。 尧曳舒畅的呼吸,往后靠着,又将手机号以正常语速重新念了一遍。 张晓立即说:“这回记好了。” 尧曳轻轻地说:“好啊,那挂了吧。” 她凝望着深沉的夜色,想他那边的日头应该越来越高了,她声音松软,又轻又低地说,“用你的手机,再给我打回来。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呼~几章的老便秘,一下子就通畅了。 第51章 张晓发现自己讲着电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空地中央了,他走回几步,把手机还给王牧野。 王牧野将手机贴到耳边,又放下看了眼屏幕,抬起眉头:“挂了?” 张晓:“挂了。” 王牧野打量着张晓,思虑了一下,问:“尧总她,有吩咐什么吗?” 张晓说:“有。” 王牧野赶紧问:“吩咐了什么?” “让我再给她打电话回去。” “……就这个?” “对。”张晓拿着自己的手机示意,“而且让我尽快打过去。” 王牧野推了下镜框,配合地点头:“你打。” 张晓手指悬在拨号上,看他站在面前,似乎没准备让出空间的样子。张晓刚准备移步离开,王牧野又问:“你,也是要入职的实习生么?” 张晓对他说:“我不是。” 王牧野手指在西裤上无意识地敲起来,也是,面前这个男人看起来确实比应届生年龄要大。从他的言行和穿着看,也不像是来谈生意的样子,尧总却那么着急地要与他通话。 王牧野疑惑:“那你……” 还没问完,手机已经通了,张晓自动过滤其余杂音,低头“喂”了一声,表情一下子软乎起来。 王牧野闭了嘴,不光是因为怕打扰到他讲电话,也是因为他通话时的表情。王牧野不知道一个人变脸还能变这么快的,原本木讷的脸上一下子就荡漾开了笑意,好像打心眼里都是甜蜜。 这个表情打电话,还能是什么事? 都写在脸上了。 王牧野愣愣地,看着张晓转过身,边听电话边沿着人行道走了。 电话里,没有人回应,张晓分辨那边隐约的响动,又“喂”了一声。这一次,他声音更低柔,有点哄慰的意思。 尧曳握着手机,在靠椅上坐直了脊背:“找谁啊。” 张晓说:“找你。” “找我什么事情?” 张晓顿了一下,说:“想找你。” 尧曳不由微笑:“张晓,你给我打来电话,总要多说点什么吧。”她侧过脸,伸手托住,“说句好听的。” 脚下的道路细腻平坦,一边是盲道,一边是石子路。张晓踩到石子路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说:“我很想你。” 他声音发沉,尾音抖了一下。 简单的四个字,透过话筒传过来,情感依旧浓郁的不像话,尧曳感到身体的毛孔都缩紧了。她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起来,那是在昭示着说,我也是。我也,很想你。 可是她没有开口,她克制呼吸,一只手搭着另只手臂,专注听着他的声音。 张晓说:“我这几天睡不着觉,把停电后的所有事情都回忆了一遍,每一个细节,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回忆我们曾经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商场,高速路,服务区,农家宾馆,百里泉,博物馆……” “然后呢?” “然后我回忆到博物馆的招待所,就更睡不着了。” 尧曳目光滑过楼下的人群,轻笑了声:“色鬼。”她的思绪也不由回到那天晚上,肌肤相缠,气氛涌动,有温度,又充满力量。那样征服身心的体验啊。 张晓继续说着:“我爸家房子的电路修好了,灯都亮了。你走之后,我在家里睡觉没有关过灯,屋子一黑,我就觉得应该抱住你,不然,哪里都空落落的。 张晓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他扬起头,换了口气:“你在哪里,出来见我吧,不要只打电话了……”他呼吸着说,“听到你的声音,更想你了。” 尧曳目光慢慢抬起,看到远处的钟楼,同时也看到了异国的夜空,流淌着如水的月色。她手机握紧,声音飘出来:“我也,很想你。” 张晓立即回头望向写字楼:“你在公司里么?”随即,他想到了依靠王牧野的手机传话,尧曳似乎不在公司。他又问,“你在附近么?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也不在附近。”尧曳说,“张晓,我来我父亲家里了。” 张晓问:“你在美国了?” “嗯。” 停顿了片刻,电话里读着秒的安静。张晓反应过来,赶紧拾起话说:“没关系,那你,在那边注意休息,也注意安全。” 他又说:“你不用着急,在那边多呆一段时间,我都等着你。” 尧曳淡淡地说:“这个话你说过了啊。” 张晓“嗯?”了声。 尧曳说:“我走那天,你就说一直等着我了。” 张晓握紧手机说:“都算数的,不管说几遍都算数,反正我就一直等着你。” 尧曳轻声笑了,这句话很温暖,听了几遍,心里头都暖烘烘的。 她语气轻松下来,又问:“你在北京这几天,都住哪里了?” 张晓回答说:“我住在小区的保安室了。” “你又不兼职保安了,还让你住啊?” “让,老张头跟我比较熟,现在屋里就他一个人住,另一个床位空着也是空着。 尧曳点了下头:“那就好。”她的脑袋向前垫在胳膊上,声音变得低了一些,“我还怕你在我楼下一直等很久呢,我之前也联系不上你。” 是等了很久,张晓一边挪着脚步一边想,不过此刻这样与她通话,等多久都值了,无论什么也值了。 尧曳又说:“你可以去我家里住,我把密码告诉你,你记一下吧。” 张晓立即说:“不用。” 尧曳便没有念出密码,她将脸侧转,手机搁在朝上的耳朵上,听着话筒里他的呼吸声音。 安静片刻后,张晓说:“我现在住得可以的。” 尧曳悠悠道:“我家里的床可是又弹性又柔软,比保安室的硬板床舒服多了。” 张晓唇角不由扯了一下,轻声解释说:“你没有回来,我不自己去你家里。” “想等我邀请啊?” 张晓说:“等你回北京了,邀请我,我肯定去。”他又补充说,“床多软都没用,你比床软。” 尧曳一声哼笑:“又来了是不是?张晓,我发现你时不时开启一下色鬼模式。” 张晓嘿嘿笑了一声,他握着手机,发现自己已经顺着石子路走到了金融街中央的一片小花园里。面前有一个铁艺的长椅,张晓朝它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花草,手指轻轻在手机背面摩挲。 这边,尧曳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抚摸手机,她想着又问:“你吃饭了么?” 张晓顿时犹豫了下,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没有。” “现在快吃午饭了吧,中午找个地方吃点好的。” 张晓立即说:“好。” 尧曳说:“吃得什么给我拍个照。” “好。” “要有肉有菜有主食有汤。” “好。” 尧曳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她声音又低了几分:“我不在这几天,你都好好吃饭,三餐都正常吃。” 张晓仍然立即答了声“好”。 他仔细听着她的语气和鼻息,像是带着困倦,而手机的背景音里始终有音乐的声音。张晓这才反应过来,她那边有时差,打着电话也不方便查询时刻,他问:“你那里,是晚上吧。” 尧曳轻声说:“嗯,快半夜了。” 张晓又问:“你在外面?” 尧曳视线透过围栏往楼下一瞟,说:“偷偷听演唱会呢。” 张晓语气立即抻紧:“离你家远不远?” “不远的。” 张晓问:“你有伴么?”他从尧曳打电话的语气,判断她此时应该是一个人,赶紧又说,“你回家让家里人来接你吧,晚上不要一个人回去。” 尧曳听着他紧张的语气,心满意足,她说:“放心吧,我在听我弟唱歌,这边安全的很。” 张晓心里松了一下,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时间觉得她还是离自己太远了。 一部手机联系上了,声音却已飘过大洲跨过大洋。还是,她在他能够照顾到的地方,比较令人放心。 尧曳说:“来,听我弟唱歌吧。” 她握着手机伸出围栏,冲着楼下的乐队举着,十几秒后,手收回来,她闲闲问:“好听不?” 张晓乖乖地说:“好听。” 尧曳没忍住笑了:“听清了?” “……声音有点小,没听太清。” 尧曳道:“哎,我都听困了。” 张晓问:“你要等你弟一起回去么?” 尧曳打了个呵欠:“不等了,他不回家。我一会儿就开车回去了。” 张晓又嘱咐一句:“注意安全。” 尧曳轻轻“嗯”声。 露台的夜色越来越浓,也不知这家茶店几点关门,老板上完茶后,便没有上来催过。 尧曳趴在桌子上有一声没一声地讲着电话,感觉心里所有的情绪都被熨帖平了。该讲的已经都讲了,她也无法瞬间移动回到北京,可是留恋着他的声音,就是不愿挂电话。 最后,张晓听着那边的音乐声都小了,她的声音也疲惫了,于是说:“你早点回家吧,回到家里我们再打。” 尧曳说:“你午饭要给我拍照的。” 张晓说:“好,我吃完午饭,就再联系你。” 尧曳捏着手机点了点头,不过动作隔电话,对方也无法看到。 张晓却仿佛感受到了,他回应说:“嗯,挂了吧。” 手机贴着耳朵等了十几秒,那边却始终保持接通,张晓轻轻呼吸着,突然听到那边又叫了声。 “张晓。” 张晓低柔地问:“怎么了?” 尧曳问:“我如果两三天就回去了,你会开心么?” 张晓说:“那我就开心坏了。” 尧曳问:“我很久才回去的话,你会着急么?” 张晓说:“肯定有些着急,不过我有耐心,等多久都行。” 尧曳冲着手机问:“我又想让你开心,又想看你着急,那怎么办?” 张晓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只有回来了,才能看到我着急啊。总归是回来了。” 好一会儿,尧曳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算了,我不想让你着急。”她随即又说,“好了,这回我真的挂了。” 张晓低声一“嗯”,专注地听着那边呼吸和乐声一齐断了,忙音取而代之。 张晓静坐了几分钟,才从长椅上重新站起来。 他走出这块绿化区,看到街道上西装革履的人多了起来,似乎午休时间到了。张晓站在原地环顾一圈,最终视线锁定在了一条美食岔街上。 他要好好吃顿午饭,像答应她的那样。 第52章 张晓在柜台点了一份牛肉饭的套餐,餐备好后,他端着托盘走到窗边坐下。 他脱了外套塞到背后,伸手把碗和筷子的布局调整了一下,然后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餐盘里,米饭上盖着牛肉,点缀了几颗西兰花,还另外附了一碗蛋花汤,符合她的全部要求。张晓美滋滋地把照片发了过去,等了一会儿,没有很快收到回复,张晓拿起筷子大口扒起饭来。 电话联系后,张晓的心安了,胃口也开了,狼吞虎咽一碗饭就下肚了。张晓把汤碗端到面前,舀一口汤瞥一眼手机,当他用勺子抠碗底紫菜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张晓几乎是瞬间接起了电话,但声音却延迟了一下才发出来。 “——喂。” 那边尧曳轻笑了一声:“喂什么喂?每次都喂。” 张晓说:“我……打电话习惯这样了。”他低下头把托盘往前推了一下,轻声开口:“尧曳。” “嗯。”尧曳正经地回他,“张晓,你好。” 张晓不由一笑,问:“我就叫你尧曳么,你有没有什么小名?” “你想叫我什么?” 张晓想了一下:“尧曳其实很好听。” 咬在嘴里,有种随性的温柔。 尧曳在那边懒洋洋地说:“好听就多叫我啊。” 张晓又轻柔地叫了一声:“尧曳。”他品着她的语调问,“你现在在家里了吧。” 尧曳:“躺床上了。” 张晓说:“刚才的地方离你们家是挺近的。” 尧曳“嗯”了一声,问:“你呢,吃完饭了?” 张晓说:“吃完了,我给你发照片了。” 尧曳说:“我看到了。”她翻了个身,声音里抻着倦意,“吃得勉强过关吧。” 张晓笑着说:“不敢不过关。” 正是中午饭点,快餐店的人快速多了起来,张晓一只手捂着手机,另只手扣住耳朵。他仔细听着她那边的呼吸声音,均匀的像是一个美梦。 闲闲对话两句后,她打出一个大呵欠。 张晓笑了,说:“睡吧,不早了。” 尧曳问:“你一会儿去哪里?” “我就回小区了。” 尧曳又说:“那你晚上也要好好吃饭。” “好。”张晓说,“我晚上和老张头一起做点吃,也给你拍照。” 尧曳说:“那个时候我可能还没起床呢。” 张晓说:“你多睡会,睡醒了想给我打电话了,就打过来。” 尧曳困倦地黏着枕头笑了:“张晓,我们好像在网恋啊。” 张晓跟着她的声音,不由勾起了嘴角。 尧曳继续低低地说:“不过,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不算网恋,最多算异地恋。”她又说,“也不对,我们属于一起野外旅行的驴友,那应该叫什么恋呢……野恋?” 她越说越迷糊,简直像是软糯的梦话。 张晓舍不得挂下电话,不过这样聊下去,她也无法睡觉了。张晓把外套抱起来,催促她:“好了,快睡觉吧。” 这时,有个人端着托盘走到张晓旁边:“请问,你要走了么?” 张晓扭头,看到店里人满为患,许多人都站着寻找空位。张晓微一点头,起身让座,听着手机推门走出快餐店。 冷风拂过来,皮肤一下子绷紧了,张晓的声音仍旧保持温和,哄着那边:“你快睡吧,我接下来可不说话了。” 尧曳轻声问:“你是不是出门了?我听到没有那么吵了。” 张晓保持着没有说话。 尧曳继续对着电话说:“我听到了……有车来车往的声音,还有刮风的声音。” 张晓低头专心听着,沿着人行道前行。 “你真的不说话了啊……要等我睡着啊。”尧曳带着倦意说,“好吧,那我睡了。” 张晓默默一笑,在心里跟她道了声晚安。 电话那边,有床被的微声响动,然后又传来尧曳的声音。 “张晓,我床上有两个枕头,枕着一个,抱着一个。不过,真想抱着你一起睡啊。” 她的声音像是某种撒娇,张晓心绪流淌,没有忍住,还是张口回答了她:“我也想。” 他们的对话一个比一个音色低,一辆车开过,就将那些话语覆盖淹没了。 不过,该听的人都听清了。尧曳闭上眼睛笑了,说:“我睡了,晚安。” “晚安。” 电话无声挂了。 张晓的外套搭在胳膊上,站在路口吹着冷风,不过感觉浑身涌动的都是暖流。他低眼看着手中握着的手机,忍不住微笑。 张晓回到小区,在保安室里做好晚饭后,专门摆盘拍照了。 接下来两天的早饭,他都刻意把煮鸡蛋改成了煎鸡蛋,摊在盘子里配着小咸菜一起认真拍了照。 吃完早饭,张晓兴致勃勃地出门了。老张头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只感觉这个小伙子和前两天完全不同了,仿若焕然重生,从头到脚都幸福得冒泡。 张晓拎着水桶和几条软抹布,来到7号楼一单元门口的空地前,给尧曳的车子擦灰。他找到了就近的公共水管,换了几次水,将整辆车都擦了一遍,又细细抹干。 一上午下来,虽然比不得专业洗车店清洗得干净,不过从外表看,车子的本身颜色总算是出来了,阳光底下还发着光泽。 张晓把水桶放回保安室,洗干净手,重新出门了。 他这回去了商场,目的是给自己买衣服。 张晓来北京没有带衣物,小区的保安室里留着他的一些行李,但其中衣物都是淘汰的旧衣服了。 可以凑合穿,不过换上后,总觉得陈旧不好看。 张晓决定买身新的换洗穿。 他来到商场,在一家运动品牌的店面里买了件打折的拉链衫,又走进了另家店,看上了一条黑裤子。 他正在翻吊牌上的价签,导购走过来,直接拎起裤子开始推荐。 张晓很少一个人逛街,他有一点尴尬地问:“这个,我穿着大小合适么?” 导购打量着说:“您穿XL的应该合适,这个裤腰是抽绳的松紧带,也可以自己调整。”她伸手朝店铺一角示意,“那边是试衣间,您可以去试一下。” 张晓更不习惯在外面试衣服,他说:“我就拿着这条吧。” 导购说:“我们店的衣服售出是不退也不换号的,您最好试一下,确定合身再买。” 张晓犹豫间,兜里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看了一眼号码,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 他快速对导购说:“我接个电话。”然后握着手机走出服装店。 张晓推开商场的防盗门走进楼道里,接通了电话。楼道里有一扇透气的窗户,他站在窗前,清风和她淡淡的声音一起飘过来。 “接电话这么慢,张晓,你在哪里啊?” 张晓说:“我……在商场。” “吃饭呢?” “不是。”张晓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声音小了一些,“……我在买衣服。” 尧曳很了解地问:“你来北京没带衣服?” “嗯。” 尧曳紧接着说:“你不要买运动品牌的衣服了,你全部的衣服都是运动上衣运动裤,和校服就差个颜色。尤其是,别买黑色运动长裤了,你行李箱里的裤子几乎都是黑的。” “……哦。”张晓下意识回头,透过防盗门的小块玻璃,瞥了一眼刚才的运动品牌店。 尧曳又问他是不是在阳光小区附近的一家小商场。 张晓答是。 尧曳声音突然拉远,似乎不是在对手机说话,而是跟谁交流了一句。 张晓握着手机等着,很快,她的声音又清晰地传回来:“想你也去离小区最近的商场。” 她的声音清明,张晓突然疑惑。自己这里是下午,她那边应该是凌晨,而昨天她还说陪家人聚餐,睡前就不给他打电话了。 张晓问:“你是还没睡么?是不是吃饭回来晚了?” 尧曳闲闲地说:“是啊。” 张晓赶紧道:“那你赶紧睡吧,熬得越晚越睡不着。” 尧曳笑了一声,声音透过话筒,张晓听着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他换了只手拿手机,正色说:“我说真的,累了就早些睡,别熬着了。” “张晓,你每次都催我睡觉,然后自己都舍不得挂。” 张晓低声说:“……是舍不得挂。” 每次听到她说话,他都觉得心里酥酥痒痒的,像是某种成瘾药物,越吸越解不了瘾,却还戒不掉。 尧曳淡声说:“那就别挂了。” “嗯?” “张晓,我有个惊喜给你,你要不要?” 张晓眉头动了下:“你给我寄东西了?” 尧曳哑然后,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寄东西了。” 张晓实话实说:“我爸跟我说的,我家那边收到了好几个大包裹,不过他没拆。是什么啊?” 尧曳一时没有回应,张晓又赶紧说:“我是不是不该知道,惊喜需要我猜一下比较好。” 尧曳轻声说:“是啊,傻乎乎的。不过我说的惊喜不是这个……” 张晓想问那是什么,不过他头脑转了一下,口吻轻松地道:“我也有个惊喜要给你。” 尧曳声音柔软:“什么惊喜啊?” 张晓说:“你猜一下。” 尧曳说:“你不告诉我,我的惊喜可就收回了。” 张晓赶紧站直了,快速告诉她:“我今天,把你的车擦干净了。” 好半天,电话那边没有动静。 张晓疑惑:“喂?”他看了看手机,通话并没有断。 张晓又重新把手机贴上耳朵,仔细分辨那边,似乎有隐隐的响动,好像是手机被人捂住了。 张晓又:“喂?”了一声。 尧曳的声音终于回来了:“我的车很难擦吧。” 张晓呼了口气,对着话筒说:“不难擦,一上午就擦完了。你回家就可以直接开了。” 说完,张晓又皱了下眉,听到手机那边有微弱的背景乐声,而且声音十分熟悉。 张晓问:“你……?” 她似乎在走动,不像在家里。 张晓转头看着防盗门,突然一个念头炸在脑子里,他大步走出楼道,抬头听到整个商场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声。 和手机里传来的背景乐,是一样的。 张晓头脑一下子就热了,一时间心跳得剧烈:“你回来了?” 他大步走到电梯口,趴着栏杆往下找:“尧曳,你回来了是不是?你就在这个商场里。你在几楼?你刚进来么?我现在就下去,你等着我。” 电话那边,尧曳轻快地笑了:“就说你傻乎乎的……”她边走边对着手机问,“这个惊喜怎么样?” 张晓几乎快语无伦次了,说:“这个惊喜……我的惊喜太小了。尧曳,我的惊喜太小了,跟你一比什么也不算。” 他踩上了向下的扶梯,扶梯速度太慢了,他大步两节两节地往下迈,转过拐角,又快步往下迈,几乎沿着扶梯跑了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到一楼了。” 张晓踏到商场一楼的地面,大步朝门口方向冲了过去。一间间商铺,一排排柜台,和那些闲逛的人群之后,大门无比明亮,是金黄色的,因为有热烈的阳光照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 第53章 今天天高云薄,阳光刺眼,商场门里的一切都镀着金色的剪影,透明门帘不断被掀开,人们进进出出的。 张晓脚步在门口刹住,停在原地找了一圈。 光滑的地面上有高跟鞋的敲响,有运动鞋的摩擦,在这些声响中,张晓突然耳朵一动,他转回头,看到电梯口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晓大口喘着气,一下子笑了。 尧曳望着他,双手抱肩站定在那里。 张晓几步冲回她面前,低眼仔细瞧着她,嘴笑得合都合不拢,他先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摸了一下她冰凉的脸。 尧曳眼神好笑:“逗小动物呐……” 没说完,张晓一把将她箍过来,另只手按上她的腰,埋下头深深吸了口气:“你回来了,真好……你回来了。” 她的衣服上还裹着冷风,而他的胸口是暖热的。尧曳身体一松,彻底埋进了熟悉的怀抱里,一时间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酥软进了骨子里情意。 她听到他声如雷如鼓的心跳声,真实的,有力的,告诉着她这一路的奔劳与疲惫,都是值得的了。 尧曳不由叹息,轻声说:“没想到吧。” “没想到。”张晓喉咙震动,“你去国外了,我以为要等很多天……我已经做好等很久的准备了。” 尧曳在他胸前亲昵地蹭了一下。 他们在商场中央紧紧相拥,灯光明亮,人来人往,一切却都归于安宁。气流缓缓流转,那些遥远的嘈杂,都像是细声的祝福。 拥抱了一会儿,张晓心跳得越来越震人了,呼吸平复下来后,变得有些热,他的手掌也开始不安分地移动。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尧曳抽出一只手摸住他的脸,张晓低头的瞬间,她扬脸啄了一下他的下巴。 “想你了。” 张晓的目光变深了,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抚摸她的唇角,却没有吻下来。他的视线抬起,向商场里看了一眼,然后说:“我们去那边。” “哪里啊?” 张晓单手搂紧她的肩:“走。” 张晓带着尧曳,绕过电梯,来到了楼道的防火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商场里的人群,牵着尧曳闪身进去。 厚铁门一隔,楼道环境静谧,楼梯之上漂浮着轻微灰尘。 张晓低头检查,发现这个门无法反锁,于是他按着门把手将门闭紧了。 尧曳望了一眼延伸向上的楼梯,很快又转头看回张晓。 张晓朝她走过来,几天没见,他好像瘦了一些,五官的棱角更鲜明了。整个人又黑又硬的,目光灼灼,充满诱惑的张力。 他走一步,她也退一步,仿佛乐趣无穷。最后尧曳被困在了墙边的死角里。她带着一点轻笑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伸手把围巾松了,雪白的脖颈露出来。 张晓毫无停顿,压下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远比她想象的温柔,他的呼吸都发烫了,可是却耐心地,一寸寸吻过她的脖颈,下颌,最后,终于落到她的唇上。 尧曳感觉身体一道道过着电,不由自主地追逐他的唇舌。这熟悉的感觉令她微微发抖,她知道,自己在想念,也在期待。 忍耐之下,却也忘情,尤其是在她配合的情况下。张晓紧紧拥住她,深吻越来越剧烈,像是想把她整个人都包裹成自己的。 尧曳余光略过他漆黑的发,漆黑的衣服,与这个光亮而洁白的楼道环境对比鲜明。他的表情绷紧,大掌厚硬,除了唇瓣是软的,仿佛其余都是黑的,硬的,像是钢铁。 尧曳软软地环住他的脖子,她的身段令他呼吸更加炙热。 喘息碰撞,尧曳摩着他的唇角说:“去我家里吧。” 张晓嘴唇缠着她的唇,继续与她拥吻。 尧曳伸手拽住他的领口,抬起眼睛:“去我家里。” 她的身体遮挡在阴影里,脸孔扬起来。 张晓呼吸粗重,怔怔盯着她,缓了一下才点头:“那快走。” 尧曳伸脚踢踢他的鞋子,又用膝盖碰碰他的小腿,张晓这才向后撤开身体。尧曳抹了下嘴唇,走出两步,围巾掉了。 尧曳回头看了一眼,围巾在地上叠成柔软的形状,好像记录着,承载着什么。 她眼神一笑,直接打开防火门走了出去。 过了十几秒,张晓抓着围巾打开门,朝外看了一眼,然后迈了出来。他的气息依旧不匀,一张黑色的俊脸有点泛红。 尧曳走过去,揽住他的胳膊,他们心照不宣直接朝着大门外急走。 一出门,冷空气扑过来,张晓递过来围巾:“带上吧。” 尧曳把扣子往上系了一颗:“不冷。” 张晓点点头,把围巾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门口的道路拥堵,车辆纷纷鸣笛,却只能龟速前行,他们要坐车回家,也需要先绕过这个路口。 人行道上有情侣拎着购物袋往回走,也有家长牵着孩子正朝这边来,空气冷冽,氛围温暖,商场外乐曲舒缓,尧曳在人群中轻轻靠住张晓的肩头。 她想,来电后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好,他们可以一起悠闲地逛街,也可以进行一场约会。 张晓突然问她:“你饿不饿?” 尧曳不由笑了一下,原来来没来电,他关注的问题都是这同样一个。 张晓又扭头看她:“在飞机上吃饭了么?” 尧曳倚着他的肩头走路,这个姿势很舒服,她不想移开,于是张晓在她头顶说:“飞机上也吃不舒服,吃点饭再回家吧。” 尧曳懒声问:“你饿么?” 张晓说:“按时间也该吃晚饭了。” “你不着急回去就行。” 张晓环手摸了摸她的脸,一本正经说:“刚才亲了几口,能撑一会儿了。” 尧曳抬眼轻笑:“又来了?” 张晓说:“总说我色鬼,可得给你表现一下了。”他又摸了一下她的脸,“等着啊。” “等什么啊?” “等回去了给你好好表现。” 又走了几步,张晓在岔路口站定了,朝路里望着:“这条街上饭店多,看看吃什么。” 尧曳问:“你想吃什么?火锅?烤肉?还是川菜?” 张晓:“那你……?” 尧曳下巴在他肩头点了一下:“是不是你请客?” 张晓垂眼看着她:“肯定啊。” “那你定。” “好。”张晓一家家看过去,最后锁定,“咱们吃烤鸭吧。” 他们走进一家店面阔大的烤鸭店,时间稍早,店里大部分桌位都还空着。服务员走过来询问:“两位吧,里面请。” 服务员将他们引到窗旁:“这排小桌都可以坐。” 尧曳说:“坐里面吧。” 坐下后,服务员递来了一台电子菜单,张晓把菜单推到对面:“看爱吃什么?” 尧曳说:“我们要半个烤鸭就可以,其余你看。” 张晓点头,加上了半只烤鸭,鸭架做汤,又划着菜单点了一份宫保虾仁和两盘小炒。 菜很快上齐了,烤鸭师傅片好烤鸭也离开了桌旁。张晓掀起一张小饼,摞上两片鸭肉,黄瓜葱丝,又点上一些酱料,他将饼细细卷好,递给尧曳。 尧曳也同时将饼卷好了,她伸手递过来:“来,我们交换吧。” 张晓接过属于自己的饼,仔细看了一眼,然后一口包进了嘴里。 尧曳细细咬着饼卷,评价:“交杯饼。” 张晓一边嚼一边笑了。 尧曳在飞机上只喝了两口水,下了飞机又立即从机场坐车,胃口还没恢复,每个菜吃了几口就饱了。 她一勺一勺慢慢喝汤,抬起视线看着张晓大口吃菜,烤鸭配得薄饼吃完又叫了一碗米饭。 这人,食欲似乎总是这么好。 趁张晓低头扒饭的时候,尧曳伸直脚尖,碰了下他的小腿。 张晓动作僵了一下,将嘴里食物快速一嚼吞了下去,不解地看过来。 尧曳勾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脚尖顺着他的小腿慢慢滑动。张晓在桌子对面注视着她,然后伸手把她的脚抓住了。 张晓左手把她的脚按在自己大腿上,右手正常夹菜吃饭。尧曳被迫抻直了腿,不由失笑:“喂。” 张晓伸筷夹起个虾仁吃。 尧曳晃了晃脚:“喂,腿酸了。” 张晓指了指碗饭:“那别捣乱了,马上吃完,然后我们回家。” 他的手握了握她的脚腕,然后一松,尧曳终于把腿收回地上。 尧曳坐正了身体,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她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变幼稚,看着张晓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就不由自主想去打破它。张晓是那种,你愿意把所有的小心思,小情调,都用在他身上的人。 因为你知道,他的回馈,会很可爱。 尧曳又喝了口水,心里有点想笑。 张晓将饭菜扫光,他们走出饭店,打了辆车快速回家。 出租车披着夜色,驶进小区,在7号楼底下停下了。 尧曳在冷风中抱肩,看张晓从另一面饶了过来,出租车车灯一闪,开走了。 路灯照亮了他们鼻息间的白雾,尧曳说:“走吧,快进楼道。” 路过空地,尧曳视线滑过车子,张晓走到她身边,也看到了。 尧曳说:“这车的后备箱里,还有你买来的奶和酒呢。” 张晓说:“我擦车的时候也想到了。” 尧曳勾了一下包带:“很有纪念意义啊,不过我没带车钥匙。” 走到五单元门口,尧曳打开门,暖黄的灯光和温暖的气流一起涌出来。张晓伸手推住门,自己随后进入,他走了几步,按下电梯说:“一会儿我帮你下来拿。” 尧曳走到他面前,轻声问:“一会儿你要下来?” 一边说着,她伸长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张晓喉咙动了一下,眸色浓深,没有回答。 尧曳仰脸吻住了他。 衣服上冰冷的气息在楼道里慢慢散去了,燥热一下子烘了上来。 张晓扶住她的脸,低下头仔细回吻。 电梯减着数字往下蹦,最后“叮”地开门了。 他们拥吻着进入电梯,张晓脚步不自觉移动,将她抵在电梯墙壁上。 12层,有了电力,便是近在咫尺的高度。 挪出电梯,尧曳喘息着,移开脸按家门密码。张晓埋下脸,在她耳边炙热喷气:“真慢。”他细细亲吻她的耳朵。 尧曳身子不由发颤,她视线有些迷离,手指努力戳那些发光的数字。 终于,家门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看!没写脖子以下的!】 第54章 屋里是漆黑的。 或许是月光太暗了,也或许是她离家那天,没有拉开客窗帘。 尧曳已经不记得了。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样独自回到的北京,不记得自己这些天是怎样度过的,门厅之中,她紧紧拥住他。 衣料涩声摩擦,呼吸纠缠炙烫,情/欲在黑暗中尽情涌动,尧曳仰起脸,感觉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们都太急了,像是发了狂,疾风大浪推着汹涌的潮水一下子就涨到了高点。 余韵却退得很慢,震颤的感觉似乎烙在了身上,尧曳倚在墙上,起伏着喘息。张晓撑着墙壁,缓了很久,才翻身靠到旁边墙上。 尧曳侧眼,伸手摸到他的臂膀,淋漓汗水之下,她感到内部的血脉在轻轻地跳。手指滑动,她叫:“张晓。” “嗯?” 尧曳感觉脱力,同时又充满放纵后的畅意,她懒声问:“我家里好不好。” 张晓回答:“好。” 比招待所好,比火车里好,封闭而私人的空间,可以直截了当,无拘无束地疯狂。 尧曳瞥眼看着黑暗的客厅,疲惫地笑了。 过了片刻,尧曳离开墙壁,张晓视线看着她。她走近一步,搂住他的脖子。 “张晓,我们去洗澡。” 他们站在厕所门外,将衣服仅剩的衣服都除了。 花洒淋下来,白茫茫的水汽之中,热度又升温了。 水声不知响了多久,后来终于停了。张晓打开卫生间的门,赤脚跑到卧室拿到浴袍,又跑了回去。 又过了几分钟,尧曳才裹着衣服出来了。 室内的温度也很暖和,不过跟大开浴霸灯光的卫生间比,简直是凉爽。尧曳抱肩往卧室走,直感觉全身发酸,腿脚发软,她从来没有洗过这么久的澡。 尧曳从衣柜底下翻出一条毛巾被,软粉色的,上面的图案看不出是花瓣还是卡通动物头。尧曳走回去将它拿给张晓。 张晓站在卫生间门后:“……穿这个?” 尧曳说:“凑合一下吧,我家里没有你能穿的睡衣,明天去买一套。” 张晓往门口地下找:“我穿之前的衣服就行……” 尧曳拎着说:“披着吧,好不容易洗完澡了,还穿脏衣服。”她睨他一眼,“要不我再给你拿根腰带系一下?” 张晓赶紧摇了下头:“不用。”他把毛巾被接过来,躲在门后往身上裹。 尧曳笑了下:“呦,刚才怎么不见你害羞?” 张晓在浴室里说:“不一样,干什么事就得有什么事的样子。” “那你现在干什么事?” “现在是这屋子里的客人。” “刚才呢?” “你男人。” 尧曳唇角翘得更高了,她点头:“行吧。” 张晓最后还是选择把毛巾系在了腰间。 他走出卫生间,客厅里依旧黑漆漆的,找了一下,看到尧曳的身影晃在阳台上。 张晓走过去,尧曳说:“我把你的衣服都洗上了。” 阳台上的洗衣机已经滚了起来,张晓笑着说:“那我可真没法走了。” 尧曳转回头来:“你好几天都没法走了,那么厚的衣服,至少两三天才能干。” 张晓问:“你把羽绒服也一起洗了?” “外套?对啊,怎么了?” 张晓摇头:“……没事。” 尧曳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上下看了一遍,当真是空空如也。 “我们家什么吃得也没有了。” 张晓问:“饿了么?” 尧曳说:“想喝点什么,或者吃点水果。” 张晓说:“我用外卖给你点一个吧,你想吃什么?” 尧曳把冰箱关上:“算了,明天再说吧。” 尧曳走回客厅,摸到沙发,拉着张晓一起坐下来。张晓对她说:“明天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当然,你想出去吃的话……” 尧曳抬头说:“我想喝你炖得鸡汤。” 张晓立即说:“好啊,明天就炖。” 尧曳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上:“我前两天在我爸那边,就一直特别想念你炖得鸡汤的味道。尤其想吃鸡汤里,你最后煮得那一份面。上次我吃饱了,面条一口没吃,想起来都直后悔。” 张晓总结:“你就是想我了。” 尧曳淡淡笑了一下:“可能吧。” 黑暗而静悄悄的客厅,张晓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他侧头,望着阳台外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尽管他内心熨帖而安稳,但这里也终究不是他的房屋,甚至不是太熟悉的场所。 他前几次来到这里,都是帮她拎水或者搬东西,甚至不敢久留。 世事变幻如此之快啊。 不过—— 张晓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问:“为什么不开灯呢?” 尧曳脑袋一点,仿佛恍然大悟:“……我忘了。” 之前太习惯摸黑做事了,有了电,有时都忘记使用了。 张晓笑了下,准备起身:“我去开灯吧。” 尧曳抬头说:“要不不开灯了,我们,看个电影吧。” 张晓又坐稳了:“也可以啊。” 尧曳指了指:“遥控器在那个抽屉里。” 张晓探身取了过来,递给她:“你看什么类型的?” 尧曳在他手里把电视按开,又把遥控器推给他:“有点播台,你搜一遍看看吧。” “好。” 张晓的胸膛宽厚而硬实,暴露在空气里那么久,始终是温热的。尧曳将脸贴近,嗅着他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和自己身上是一样的,好像,旋转的暖流将他们包容了起来。 电视屏幕换过几下,终于定了。 屏幕的荧光映在房间里,尧曳轻轻仰头,看到张晓专注看着电影,他的眼神光亮,表情安宁。尧曳抽出手臂,箍住他的胸口,更紧密地与他相拥在一起。 尧曳很累了,心里完全松下来,也就困了。电影前一半的时候,他们还在温柔地接吻,后一半的时候,她就睡着了。 他们来到卧室的床上,尧曳迷糊着找到他的胳膊枕着,继续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尧曳醒来时,张晓已经不在卧室了。 她裹着被子翻了个身,竖耳仔细听着,终于,听到了客厅深处传来的声响。 他还在。 尧曳唇角一笑,舒心地伸了个懒腰,拿过手机一看,已经上午十点了。 尧曳已经完全睡醒了,但没有一时间起床。她思索着随意翻了翻手机,最后滑开邮箱,将之前已经编辑好的两份邮件发了出去。 一份是给陈金石的。一份是给父亲的。 发完之后,尧曳怔了一会儿,才慢慢爬了起来。 尧曳循着声音,径直从卧室走进客厅,看到张晓在厨房里忙活着。他正站在水池前洗刷碗盘,身旁的三个灶台已经都被锅具被占满了。 尧曳脚粘着地面悄悄往他那里走,只隔几步远时,却仍然被发现了。 张晓拎着洗碗布回头:“醒啦,马上开饭。” 尧曳站在厨房门口,张晓从她面前走过几趟,将饭菜依次转移到了餐桌上。 一小盆鸡汤,一盘虾仁西兰花,一碟素炒油麦。尧曳拎起汤勺,轻轻搅动鸡汤,看到里面黄澄澄的嫩鸡块和香菇红枣交替浮上来。 张晓最后端了一摞馅饼上桌。 尧曳看着他仍然下半身裹着毛巾的装扮,不由问:“你怎么买的菜?” 张晓说:“我用外卖软件点的。”他转身指了指,“还有橘子和草莓什么的,我放冰箱里了。” 张晓绕到桌子对面坐下:“快吃吧,趁热咬口馅饼尝尝,应该还酥着。” 尧曳伸筷子夹馅饼,夹不起来,干脆伸手抓过来一个。下嘴咬了一口,酥皮香脆,肉馅喷香。 “很好吃哎。”尧曳抬眼看着他,“这个也是你自己做的?” 张晓点头:“当然。你拿的那个是牛肉的,底下还有素三鲜的。饼烙得有点大,你吃不完没事,都尝尝。” 尧曳啃着饼:“两个饼还是能吃完的,这么香,闻一下就饿了。” 张晓说:“食欲起来了就好。”他伸手盛汤,“这汤熬了几个小时了,都熬浓缩了。” “加些水啊。” “加水味道就淡了,一次熬出来得才香。” 张晓见尧曳吃得很香,把两盘炒菜往她面前推了一下,他拿起筷子又看了一眼,才自己也吃起来。 饭桌上,他们聊着一些絮絮的话,这个菜怎么做得,那个菜怎么处理。尧曳问了那么多,她也不会去做饭,不过她喜欢这样的过程,感觉他们像一对普通的小夫妻,居家生活,平淡幸福。 尧曳喝着最后几口汤,张晓已经吃饱移到厨房去刷碗了。 尧曳放下勺子,把扣在一边的手机拿起来,看到邮箱没有回复。 无论是家里,还是工作,都没有回复。 尧曳眼睛低垂看着屏幕,半响,将手机又扣了回去。 她起身端起碗,走到厨房门口,看到张晓已经将餐具洗得差不多了,他正蹲在地上,仔细擦橱柜上的一油渍。 窗外阳光照进来,披在他的头发上,肩背上。 那块油渍似乎很难弄掉,张晓放下抹布,用手指尝试着抠了一下,然后又用抹布继续擦。 尧曳想,他在家中做饭,应该不会这样注意的。 毕竟,这个环境还是使他陌生拘束。 尧曳把碗放到水池旁,对他说:“别擦了,不脏的。” 张晓这时抬起脸来,冲她笑了:“擦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54章丰满版已入住微博~ 剩不多了,大概还有两章就结束了。 第55章 尧曳看着他的眼睛,匆匆微笑了一下。 然后她垂下目光,走到水池,洗最后一只汤碗。 洗洁精抹了一圈便洗完了,尧曳手指扣着碗,在水龙头下一起冲着水。张晓站到她旁边,伸手把水龙头关了,将碗接过来,用干布抹干。 他把碗放入碗橱,推着尧曳往出走。 “都搞定了。” 尧曳走回客厅,张晓又端了一杯热茶给她。 尧曳在沙发坐下了,低眼看着手中热腾腾的茶水,突然开口。 “张晓。” “嗯?” 张晓本来想坐她旁边,屁股刚往下一沉,又站直了。 尧曳好笑,抬眼看着他:“你坐吧。” 张晓伸手指杯子:“这茶叶是你家里的,我看已经开封了,就倒了点泡上了。” 尧曳说:“我知道。” 张晓仍然站在她面前,她有话要说,与茶叶无关。他在等她说。 尧曳手指在杯身上无意识摩擦,隔了一会儿,她看着他问:“你跟我在一起,什么时候最开心?” 张晓想,这还用问? 他嘴唇没开也没合,只有眼睛直了一下。 尧曳顿时知道他想到什么了,伸脚蹬了一下他的小腿。 张晓站着没躲,感觉跟挠痒痒似的,反倒咧嘴笑了一下。 尧曳眼神缓下来,解释着说:“我的意思是,停电以后的那段时间,我很需要你,很依赖你,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你家里。尽管我的生活能力挺差的,有时候显得有点笨……但,那时候你心里比现在更开心吧。” 张晓脚跟仍然戳在地上,但不笑了,他顿了一下,说:“无论什么时候,跟你在一起,我都开心。” 尧曳嘴巴一紧,咬出两个字。 “骗人。” “是真的,我没骗人。” 张晓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她,“以前我怕来电,只是怕来电后你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我就不算什么了。只要我在你心里还算得上数,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忽略了。” 尧曳张口:“那如果,我一直留在北京,你会跟我一起么?” 张晓静静看着她:“当然。” “你打算干什么?” “你如果决定不走了,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租房子。” “不继续读研么?” “不读。你在工作,我读书不合适。”张晓回答得很快,他的语气如常,声音稳稳当当的。就像之前一样,他放下地图,举目眺望,每次都可以镇定地告诉她前面的路怎么走。 无论是乡间小路,还是漫长隧道,都要一起往前走。 可是这次,尽管道路陌生,他却已经把地图在心里悄悄画好了。 尧曳语气发涩:“一切生活都重新开始,你不会觉得艰难么?” 张晓说:“不难。这个城市那么多人都在奋斗,多我一个也不多。” “可是你——” “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张晓终于低声打断了她,“是你,尧曳,你心里真正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呢?” 尧曳微怔,眼神轻轻动了一下。 张晓站在她面前继续说:“我是一个成年人了,尧曳。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北京,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可以接受。我不是你选择的借口。” 尧曳紧接着说:“我没有把你当借口。” “那你在纠结什么?” 尧曳嘴唇抿动,缓声陈述:“我现在的生活,真的很好……” 张晓看着她的脸:“可你真的喜欢么?” 尧曳张开口,声音变弱:“我,当然喜欢。” “不,你没有那么喜欢。”张晓一眼望进她的眼睛里,“如果你真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那么来电后,你会劝我跟你来北京,而不是,让我在家里等你。” 他的表情浮起笃定地笑意,像是揉皱的纸,被慢慢润开了。 “你让我等你,因为你会回来。因为我们共同想要的生活,是之前的模样,不是在北京,也不是现在。” 尧曳嘴唇抿住,将水杯握紧了。她看着微微晃动的水面,眼睛垂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她有些仓促地走进卧室,把外套从衣柜里取了出来。 张晓跟了过去,他有些不安地站在卧室门口,双手在腿边蹭了一下:“我,我说多了。” 尧曳穿上大衣袖子,整理了一下衣领:“没有。” 她走到门口,站在他面前,冲他勾勾手指。 “你低头。” 张晓乖乖屈膝低头,尧曳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张晓抬起眼睛,有点复杂地望着她。 尧曳揉揉他头顶的硬发:“我就是,出门办点事情。下午就回来了。” 尧曳从餐桌拿上手机,勾上挎包,蹬上靴子快速出门了。 屋门关闭,她看到张晓还站在卧室门口,朝着她的方向望着,头发和眼神都乌漆漆的。 尧曳开车直接朝公司方向走,期间路过一家男装门面店,她一脚刹车停下了。 店前的车位朝向刁钻,又极其窄小,尧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车停进去。 她走进店里,衬衣毛衫裤子大衣挑了一套,又让服务员拿了内裤和袜子,一起在收银台结账。 尧曳签卡单时问收银员:“衣服可以邮寄么?” 收银员说:“可以的,您要寄哪里?” 尧曳说:“阳光小区,就几公里,能不能叫个同城快递?我不太了解,总之尽快送过去。” 收银员微有疑惑,还是点头说:“……可以的。可以给您叫个闪送。” 尧曳说:“好,多少钱?” 收银员说:“您消费金额达到了,寄送费用就给您免了吧。” 尧曳把钱包装了:“好的,那多谢。” 收银员从手机里点出一份单子:“您把地址和电话填一下。” 尧曳走出服装店,艰难地将车倒出车位,直奔公司。 她从活动室拿了两个塑料文件箱,进入办公室,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箱子里,又把合同文件都装进了另一个箱子。 然后她站在陪伴了自己无数个日夜的电脑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有用的东西已经都发给陈金石了。她鼠标点击,将电脑中所有的个人痕迹都清空了。 尧曳把文件箱留在办公桌中央,抱着个人物品出门,回头看了一眼。 窗边的绿植已经喝饱了水,恢复了茁茁生机。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整个办公室光明敞亮。 尧曳唇角一翘,轻轻笑了。 她往出走的时候,碰见了不少同事。 有些人跟她点头打招呼,有些人热情地问道:“出差回来啦?” 尧曳跟他们一一点头回应。 她心里一片坦然,脚步悠闲,尽管抱着杂物箱,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她已经离职离开了这里。 尧曳走出写字楼,将所有的纷扰与忙碌都留在了身后。 快节奏的生活,形形色色的工作,高大上的头衔,停不下的脚步。在这个庞大的城市中,每个人都不甘平庸,匆忙追逐自己心目中的目标,奔赴想要的光明。 尧曳不能否认,这样的生活也是一种美好。 可是,她拥有另外的选择了。 那个选择美得像梦一样,她经历过,再也难忘。因此,她愿意彻底改变,愿意用现有的美好去交换那个美梦。 如此,她毅然决然,毫不后悔。 人世一生,草木一秋,幸福源于内心,修行都在自身,没有什么是不可撼动的,不是么? 尧曳把箱子放进后备箱里,开车兜在路上,这时扔在副驾驶上的手机响了。 尧曳瞥眼一看,是尧韩初的。 她打了个转向,将车子慢慢并到路边,在一家咖啡厅前停下了。 尧曳拎包走进咖啡店里,点了杯喝的,然后给尧韩初打了回去。 电话里,尧韩初激动地说:“姐,我们乐队第一场独立演唱会已经筹办起来了,再也不用跟人拼场子了。” 尧曳说:“那很好啊。” 尧韩初说:“多亏你亲情赞助,放心,我们的票预售就卖得不错,你这笔投资肯定亏不了。” 尧曳轻轻微笑。 她问:“你这几天有回家么,爸那边怎么样?” 尧韩初说:“爸他,自打你走了,就闷闷不乐的,很少跟我说话,也不跟我妈说话……估计一直没想开,一直在生气呢。” 尧曳轻声“嗯”了一声。 这时咖啡端到了面前,尧曳握着手机抬眼,冲服务员一点头。 电话里,尧韩初声音转得轻快:“对了,还有个事情。姐你之前不是问我自媒体的事情么,我现在签约的公司,就是专门做这一块的,中国许多平台的业务他们都涉及。有很多厉害的自媒体人,都是他们捧出来的。” 尧曳说:“好,方便给我电话么?” “好啊,一会儿我发给你。我之前跟公司一个负责人提过,他们对渔村生活这一块还是挺感兴趣的。” 尧曳抿了一口咖啡,听到尧韩初又说,“虽然我没见过姐夫,但是能把姐你都征服,一定挺有魅力的。拍拍视频,搞搞直播,肯定能吸引很多小女粉喜欢。” 尧曳咽下咖啡,呛得笑了一声。 那边尧韩初的声音安静下来:“说真的,我感觉你回中国之后开心了不少,从声音就能听出来。” 尧曳说:“得了,拿人钱手软是不是?别分析我了,好好唱你的歌吧。” 尧韩初连忙道:“好嘞。” 挂了电话,尧曳喝了口咖啡,向后懒懒靠在沙发上。她侧眼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拿起手机,打开订票软件。 手指在屏幕按了几下,尧曳脸上浮出神气的笑意。 尧曳拖到傍晚才回家,她把车子开进小区,停进了距离遥远的车库里,然后给张晓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张晓就赶紧接了。 “喂,你在哪里?” 尧曳悠悠道:“又叫‘喂’啊?” 张晓声音赶紧放柔,仍然有些焦急:“尧曳,你在哪里,我出去找你。” 尧曳问他:“衣服拿到了么?” 张晓说:“都穿上了。”停顿一下,他又说,“很合身。” “内裤也合身?” “……嗯。” 尧曳又问:“那好看么?跟运动服比。” “好看。”张晓说,“你说下午回来,都晚上了。我穿着你买得好看的衣服,去接你好不好?” 尧曳轻声道:“好啊。” “你在哪?公司么?” “我啊,遵纪守法地把车停到车库里了。张晓,你下来拎东西吧。”尧曳瞥眼,看到大开的后备箱里的两箱奶,两瓶酒。 她又摊开自己的手掌,里面握着一盒口香糖。 等待的时候,尧曳勾着包溜达出车库,日月交替,环境昏暗,她抬眼,看到张晓从道路那头跑了过来。 时间也到了,路两旁的路灯齐刷刷亮了起来。 走进家门,张晓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尧曳翻出酒杯,把在后备箱里“住”了一个月的,充满纪念意义的白葡萄酒打开了。 他们静静地吃饭,默契地碰杯,一杯酒下肚,尧曳已经感到微醺。 她起身把红葡萄酒也打开了。 澄红的液体摇晃,尧曳抬眼,看到张晓脸上肌肉动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 尧曳喝了口酒,然后问:“你要说什么?” 张晓老实开口:“我想说,你写得话我看到了。” “什么话啊?” “你在我高中错题本上,写得那句话。” 尧曳恍然,迷离地笑了一下。 那是张晓高中的一本物理错题本,其中一道题目,错得很不应该,连基本公式都写错了。张晓那时候应该痛心疾首的,他在正确的公式旁用红笔圈了一下,并以大字标注“这是基本保证!” 红色大字旁,尧曳用铅笔也轻轻一圈,并写下一句—— “你不是基本保证,你是最高选择。” 思绪至此,张晓低头看着酒杯笑了。 “写错题本的时候,接近十年前了吧。那时候,坐在教室里那个毛头小子,一定想不到自己之后会这么幸运。” 他说:“尧曳,我很感恩。所有的电都停了,我正好替我爸值班,我爸正好在阳光小区里工作……这些条件,少一个都不行,少一个,我就遇不到你了。” 尧曳说:“所以,这就是缘分啊。与客观条件无关,什么停电啊,下乡啊,都是给我们创造的缘分。” 张晓心头有点发酸,他举着杯子说:“来,喝酒啊。” 尧曳摇摇头,撑着桌子站起来:“你过来。” 张晓凑过来,在满桌佳肴上方,尧曳把头发往耳后撩了一下,她笑靥舒展,眼神动人,呼吸渐近,她吻住了他。 张晓很快扶住她的后脑,让这个吻愈发深浓。 酒气和香气,都是那样动人。 这时,放在桌边的手机轻轻响了一声。 尧曳流连着他的嘴唇,轻轻垂下目光,点开手机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颤动,然后闭了一下。 张晓凑着她的唇轻声问:“ 怎么了?” 手机屏幕之上,给父亲的邮件传来回复,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曳曳,爸爸最希望的,是你幸福。” 尧曳鼻间一酸,心里全部的墙都塌了。再没有阻拦,再没有禁锢,她呼吸不匀地胡乱亲吻他。 空气悄悄旋转,一切情感都升温了。张晓绕过桌子,走到身边,与她紧紧拥吻。 呼吸炙烫间,尧曳仰高了脸,张晓看到她的眼框微微发红了。 张晓的吻落在她的眼角。 尧曳胸腔颤抖,对他说:“张晓,我们回家吧。” 张晓不由怔仲,半响,轻声问:“回,我家?” “回我们的家。”尧曳望着他的眼睛,“我下午把票买好了,我也买了卧铺票,买了两张。” 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憧憬,好像能流淌到遥远的以后。 “那间房子,应该装修好了吧。” ———— 【正文完】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啥是末日。 但其实,无论是电消失了,还是发生其他更可怕更糟糕的事情,都不会是末日。 啥是末日?根本不存在的嘛~ 希望大家在逆境中,永远心存希望,阳光生活。 也祝愿大家都可以遇到自己的那位“小张”。你不需要准备好了,也不需要保持完美,哪怕在他身边跌倒了也没关系。他会出现,但你也需要珍惜。 希望所有的真心都可以换得真心,希望所有的困难之墙终会剥落。感谢大家花时间陪伴我的文字,祝大家生活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下章还剩一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