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嗔怨》作者:冉尔 文案: 事情的起因,是清未死而复生发现自己和小叔子睡了一觉,还被门口的倒吊鬼听了全程…… *叔嫂年下,注意避雷 *CP:司无正X清未 *攻除了喜欢写睡后感以外没什么大毛病,受除了口嫌体正直以外都很好 作品标签:灵异恐怖 重生 情投意合 先婚后爱 HE 第一章 倒吊鬼(1) “冬至,阴阳交割。 长安北郊有一司姓书生,醉酒方归,床上忽现一美人,他见色心起,一晌贪欢,早起惊觉此乃兄长之妻,离世已有半年之久,遂崩溃,伸手摸之臀,入手温热,又触之腰,纤细柔软……” 清未捧着宣纸的手微微颤抖,轻声读到此处已忍不住心底的怒火,撩起细长的眉,冷笑:“你说我死了?” 司无正垂手立在床侧,身上还披着皱皱巴巴的长袍,瞄了他一眼,只道:“嫂嫂莫气,气大伤身。”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长辈?”清未掀开被子,瞧见身上狼藉,又缩回去,攥着拳头颤声连连,“我虽是男子,可也是你兄长明媒正娶来的,怎可……怎可受此侮辱!” 司无正闻言颇为尴尬,挠了挠鼻尖:“兄长不能人道,这些年苦了你。” “你……!” “清未,你真的死了。”司无正见他面色发白,好言相劝,“半年前我进京赶考,归家时你已辞世,还是我与兄长一同将你下葬的。” 清未根本不信:“那我如何出现在这儿的?” “我不知啊。” “你又如何……如何欺辱于我?” “我没忍住啊。” 司无正话音刚落,就被清未扔来的枕头砸中了脸,他连忙苦笑作揖:“嫂嫂莫气,莫气。” “那你为何又编瞎话说我死了!” “你是真的……”司无正说到此处知他不信,蹙眉反问,“嫂嫂可曾记得这半年来发生的事?” “半年?”清未微微怔住,“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说要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如今……” “如今我已官拜四品了。”司无正叹了口气,侧身给清未看椅背上搭着的朝服,“这也不是老家沛县,而是长安。” 清未闻言,指甲猛地在手腕上划出一道红痕,也顾不上腿间滴落的液体,踉踉跄跄地扑到窗前用力一推,喧嚣声扑面而来。几只白鸽扑簌簌地飞起,依偎在屋檐下相互取暖,窗台下正是家馄饨铺子,热气蒸腾。清未透过单薄的雾气看见了长安城正中巍峨的皇宫,顿时头晕目眩,向后倒退几步跌进司无正怀里,又咬牙挣开那双环上来的手。 “嫂嫂若还不信,那就看看我们身上的衣服。”司无正试探地靠近清未,“床边是我的冬衣,而嫂嫂……还穿着夏日的薄衫。”他说完像是气闷,嗓音低沉下去,“我求得功名,衣锦还乡时是夏天,你离世时也是夏天。” “不……我不可能死的……”清未兀自不信,捂着头浑浑噩噩地要往屋外跑。 司无正也不拦,揣着手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清未打开房门,被门口倒吊着的人影惊得倒退两步,才缓缓开口:“这位兄台也不知是不是在门前挂了一夜,现在还没醒。” 司无正口中的“兄台”被白绫拴着青灰色的脚踝,倒吊在门梁之上,身上染血的衣衫并不披散,反常地贴着肉身,而那头凌乱如草的发刚好垂在地上,随酒客的走动微微摇晃,只是旁人目不斜视,似是瞧不见这具倒吊着的死尸。 “你能看见?”清末咬唇回头。 司无正双手背在身后,眨了眨眼睛:“能。” 他又去看死尸,忽见对方抬起骨瘦嶙峋的手抚开面前乱发,露出两只全是眼白的眸子。 明明没有瞳孔,清未却知道死尸在看自己,他犹豫半晌,竟弯腰行了一礼:“兄台可否借个道?”言罢,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自然是看戏的司无正。 清未顾不上那么多,直起身再去看,那死尸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毫无血色的嘴唇倒是蠕动起来。 “我……我也想动。”死尸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是我是在这屋里被人倒吊着放血而死的,如今怨念未消,哪儿也去不了。” 清末听罢转身就走,回到窗边伸头向外打量。 “我帮你。” 他腰间忽而多出一双手,牢牢地禁锢着,耳根后也热风滚滚。 司无正托着清未的腰,好生叮嘱:“爬出去也不是不行,嫂嫂小心脚下。” 他二人竟全然不把门前的死尸放在眼里。 死尸怨气更大,眼里流下黑血,伸长胳膊哀求:“兄台……兄台留步。” 清未充耳不闻,反倒拍开腰间的手,轻轻斥责:“我是你嫂嫂!” 司无正慢吞吞地撒了手,转而去扶窗户,生怕他磕了头。 那头死尸见哀求无望,莫名气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竟还是个会念书的。 清未爬窗的动作微顿,转头冷哼:“谁与你同根?” “死物都一样!”死尸也学他冷哼,“就算你漂亮,也是个死物。” “此言差矣。”司无正冷不丁地插话,“嫂嫂不是死物。”说完凑到清未身旁,也不知用了什么力,竟用一只手就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 死尸不能翻白眼,放下头发,眼不见心不烦。 司无正却正经起来,立在清未身前柔声相劝:“我看他也是个可怜人。” 清未讥讽地望过去,撞见司无正的目光,心尖没由来地颤了一下,连忙移开视线,去看热闹的长安内城。 “清未,相见即是缘。”司无正见他似是厌弃,眼神黯了黯,不再去摸嫂嫂的手,反而一动不动地站着,头微倾,“或许帮了他,能寻到些你起死回生的线索。” 清未还不大信自己已死,将信将疑地问:“这里真是长安?” “千真万确。”司无正将屋内所有的木窗系数推开,“由此街向前,便是皇宫正门,你站在我处,可见太极殿的金砖玉瓦。” 清未迟疑地凑过去,但见朝霞里宫殿熠熠生辉,街道呈四方形排列,各处人烟鼎沸,绝非乡野可比。他此生从未来过长安,却在游记杂谈中读了无数描写长安的片段,然,凭借文字想象出来的盛景远远不及目力所及。 “嫂嫂再仔细想想,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他不由倚靠在司无正怀里,握着腰间温热的手恐惧地摇头:“我……我该在沛县……我记得昨日院中的夹竹桃开花了……” “错了。”司无正凑近清未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昨日乃是隆冬时节,夜里下了初雪,黎明到来前就化了。” “可我……不冷。” 司无正垂下眼帘,将床头衣物细心地披在他肩头:“因为我点了火盆。” 清未心里咯噔一声。 “嫂嫂不冷也是自然的。” 他猛地反握住司无正的手:“那你不穿冬衣,指尖为何如此凉?” 清冷的晨曦在窗台上流淌,司无正默默抽回手,将敞开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关好,回头对着清未勾唇轻笑:“嫂嫂心里清楚。” 他后退一步,跌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没有血色的指尖,喃喃自语:“我当真是死了?” “当真。”司无正走回他身侧,坐下,“死了半载有余。” “那我夫君……” “佳人在侧,美人在怀。”司无正笑得更温和,嘴里吐出的话却如刀般割着清未的心,“早已续了弦。” “他……他竟……” “嫂嫂莫气。”司无正像是只会这般安慰他,且拿起那张被清未揉烂的宣纸,小心抚平,“我今早写得,你可是不喜欢?” “嫂嫂肌肤滑腻似丝绸,书生摸之又摸,揉之又揉,如饮酒上瘾,欲罢不能,便复摸回去,复复摸,复复复摸……” “司无正!”清未气得浑身发抖,起身逆光站与床前,单手一指,“你好不要脸!” 被怒斥的司无正将宣纸爱惜地折好,塞入怀中,抬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嫂嫂也未曾拒绝我。” 清未呆住一瞬,他只记得半睡半醒中神魂颠倒,情欲缠绵,以为是那不能人道的夫君治好了隐疾,拼命迎合,哪知却是司无正这厮混账,如今再后悔也为时晚矣,气势也顺势弱下来:“你……你不讲道理。” “讲道理……”屋前的死尸忽然气若游丝地插嘴,“我昨晚听了一夜,你当真没拒绝。” 清未抬起的胳膊懊恼地落下,转身继续欲爬窗户。司无正嘴角含笑,贴过去搂他的腰,二人拉拉扯扯好半晌,窗下突然疾驰而过一队人马。司无正立刻敛去笑意,将清未护在身后。片刻沉闷的脚步声响彻酒楼,身着墨色翻领袍的官员鱼贯而入。为首之人领口有金线绣制的蟠纹,见了司无正,跪地行礼:“少卿,户部侍郎被杀一案有了眉目。” “说。”司无正松开清未的手,将朝服披在身上,也是黑袍翻领劲装,说话时眉宇间弥漫起淡淡的肃杀之意。 “户部侍郎裴之元一年前私吞赋税,被同窗旧友,亦是时年同为侍郎的房子勤发现,他为了仕途杀人灭口,将房子勤倒吊在屋梁上放血而死,其子为父报仇,将裴之元以相同手法杀害于家中。” 司无正系衣扣的手微顿,转头对着清未眨眨眼,又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口。 死尸还可怜巴巴地倒吊着。 “这都是他儿子招供的?”司无正边说,边抬起胳膊,示意嫂嫂为自己整理袖口。 清未咬牙抬手,将墨色的布料服帖地翻折好,当着屋里众人的面不便发火,干脆低下头不再去看司无正,只竖起耳朵听。 “都招了。” “那便好。”司无正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问,“可查出当年房子勤在哪里被杀害的?” 跪着的下官迟疑了片刻:“尚未,属下这就去查!” “罢了。”司无正挥了挥手,将人全赶出屋去,“备马等我,回大理寺。” 等屋内众人皆走干净,司无正转身,对着清未似笑非笑:“嫂嫂,这下可信我说的话了?” 第二章 倒吊鬼(2) 言之凿凿,清未哪能不信,只是死而复生之事太过蹊跷,再加之门前倒吊着幽魂,一切实在是荒谬至极,他坐在床上半晌竟不知如何是好。 “随我去大理寺吧。”像是知他的难处,司无作做了个揖,“我在长安有处宅子,若是嫂嫂不嫌弃,可与我……” “你我怎可同住?”清未冷声打断司无正的话。 司无正神情淡然,走到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墨色的阴影一下子将他笼罩,清未不由仰起头,却读不懂司无正眼神里的情绪。 “嫂嫂可要想清楚,沛县的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有人发现你起死回生还是小事,若是被当做妖魔鬼怪,嫂嫂以为自己会如何?”司无正俯身,语气冷淡,威胁道,“十一年前,长安盛传有一人能见鬼神,后被当做妖魔活活烧死;七年前,有一稚童夜间梦游被当做鬼怪俯身,生生活埋;三年前……” 清未越听,心里越是发寒,抬手打断司无正:“要我住也行,只要你……” “只要我不逾越?” 清未没有回答,但神情松了些,却没看见司无正玩味的眼神。他起身往屋外走,肩头忽而被披了件厚披肩。 “外面冷,你不能不穿。”司无正淡淡道,“毕竟活人怕冷。” 清未低低地应了,伸手把披肩的搭扣系上,跟在司无正身后,正面又对上了倒吊着的鬼。 俩死物相顾无言,倒是倒吊着的先开口:“后会有期。” “你若是冤情得昭,我们可就不会再见了。”司无正率先走出门,轻笑着伸手,“来。” 清未犹豫着握住,然后闭目从倒吊鬼的身体里径直穿过去,竟无甚感觉,走出来以后外面的世界与屋内一般,无任何分别。 只是司无正这人似是与他印象中有了区别。 清未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自小就在大户人家帮工,后来被迫嫁给司无正的哥哥日子才过得好些,但也不受人待见,毕竟是男妻,也只有男妻才会嫁给不能人道的男人。而司家是乡里望族,世代为官,清未记得第一次见到司无正,是在他成婚那晚,他的夫君还在与宾客饮酒,司无正忽然闯入婚房,默默送来一盘糕点。 那时清未对司无正的印象极好,只觉他是司家苦读的孩童之一,未来必定有大出息,如今看来当时的想法的确没错,只可惜司无正的性子倒与印象中不同,是极霸道不讲理的人。 他们顺着酒楼人来人往的楼梯往下走,司无正没有继续牵着清未的手,反而将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踱步。大理寺的一干人等候在店外,各个都抱着剑,然而司无正这个少卿却没有带兵刃,反而颇为斯文地在腰间别了把折扇,甚至连和柜台前的掌柜说话都很斯文——一手轻遮在嘴边咳嗽,把银钱递过去转身就走。 “可是受了风寒?”清未忍不住追上去,“我见你咳嗽,应是早上开窗吹了太多的冷风。” “嫂嫂多虑了。”司无正头也不回地否认,从属下手里牵过一匹马,翻身跃上,再偏头嘱咐,“再寻一匹马来。” 清未会骑马,但不太擅长,所以司无正特地遣人与他并排,且抓着缰绳,自己则领着一小部分下属直奔大理寺而去。 官员被杀一案虽然时日久远,但事关重大,必须要与刑部共同会审,再者如今案件牵连着一缕倒吊在酒楼里的冤魂,就是相当于牵连着清未的死而复生。 如此看来,他在这世间唯一尚且有些渊源的竟是昔日丈夫的弟弟,可若是没有荒唐的一夜,清未还能与司无正好好相处,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错,竟在半推半就间做了这档子事,然而清未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嫁进司家多年来头一回品尝到情爱的滋味。 并不痛苦,反而是期盼许久的热烈缠绵。 不过清未是不允许这些想法在心里久留的,等他也来到大理寺门前,司无正早已与尚书郎在内室议事,而侯在门前的下人则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去了客房。 “少卿让您先在此处歇息,等事情结束,他便会前来接您。” 清未行礼谢过下人,不多时又有人进来送茶水,他喝了几口,尝不出好坏,但入口清甜,很是好喝。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喝铁观音。” 他搁下茶碗,看见了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司无正:“你何时来的?” 司无正把手握成拳挡在嘴前轻轻地咳嗽:“嫂嫂只顾着喝茶,怎会在意我呢?” 话里有话,听得清未直皱眉,他起身走到司无正身旁,低声问何时走。司无正对他眨了眨眼,本想打趣,但最后开口时还是正经道:“这案子还没结束。” “凶手不都已经抓住了吗?” “尚有些证据未足。”司无正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嫂嫂……是不喜欢这茶,还是不喜欢我给你的茶?” 清未没想到司无正会在意这些,他蹙眉解释:“我既已经死了,喝不喝又有什么区别?” “嫂嫂也觉得自己是个死物?”司无正笑得莫名,忽而握住他的手,“虽是凉的,但也有温度。”言罢又去摸脉搏,“虽缓慢,但从未停过。” 清未慌张地抽出自己的手,用袖笼遮住十指,端出一副冷静的模样:“可你说我死了。” 司无正意犹未尽地摩挲着碰过他的手指,轻声说是的:“嫂嫂的确死了,但死而复生也是真的。” “嫂嫂,请望自珍重。”司无正说着,竟郑重地向清未行礼,“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嫂嫂有如今的境遇,实在不能不珍惜。” “你说得我怎会不懂?”他苦笑着握紧了拳,“只是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忘了,更不记得是如何活过来的,所以就算活着,又能如何活呢?” 清未说完,更觉苦闷,他的父母早在他嫁入司家时就拿着钱去过起了好日子,可能直到他死都未曾出现过,所以现今就算他不想与司无正相处,也无处可去。 从生到死竟都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境遇,清未的心情万般凄凉。他正兀自悲伤,屋门忽而被人推开,膀大腰圆的大理寺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了清未,眼前一亮:“无正,你从何处寻来的美人?” 司无正面无表情地挡在嫂嫂面前,勉强行了一礼,语气虽没变化,但清未却意外地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捕捉到一味厌弃,一味怜悯。 厌弃自然好懂,只那丝怜悯竟让司无正平添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气势。 然而只是一瞬。 “大人,此乃我内人。”司无正嗓音轻柔,字正腔圆,说得一点也不脸红,“从乡间来长安寻我,昨夜刚到。” 大理寺丞闻言,面上划过一丝不甘,甚至没有好好掩藏,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耐烦起来,但又像是顾忌着什么,耐着性子吩咐道:“官员被杀的案子上头也在关注,切莫出错,否则你我人头不保!” “大人放心。”司无正不卑不亢地笑笑。 大理寺丞装模作样地在屋里坐了会儿,离开前不甘心地用阴毒的目光在清未的脸上狠狠地刮了一圈。 可清未已顾不上这些,等下人离去,猛地攥住司无正的衣领:“荒唐!我是你嫂嫂,怎么又成了你的内人?” “嫂嫂莫急。”司无正敛眉握住他的手指,“听我慢慢解释。” “……半年前你离世,我曾告假还乡,整个大理寺的人都知晓,你若要我说实话,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你起死回生了吗?”司无正越说,语气越是冷然,“只有说你是我的内人,他们才不会怀疑,就算派人去沛县暗查,乡里人又懂些什么?只会告诉他们司家家大业大,纳几房妻妾实属正常。” 一番话下来堵得清未哑口无言,直接倒退几步跌坐在了椅子里。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司无正毕竟是相公的亲弟弟,与他隔着辈分,插着伦理天罡,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苟且,实在不该。 司无正倒没他的顾虑,反而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嫂嫂,你说凶手伏法,房子勤的冤魂会消散吗?” 清未无心思考这些,只敷衍道:“没有执念,自然会去投胎。” “哦?”司无正眯起眼睛,站在门前思索半晌,忽而起身,“那我们回家吧。” “回家?” “凶手既已认罪,伏法只是时间问题。”司无正点了点头,“我们在大理寺等多久都没有用,倒不如等凶手被斩首后再去酒楼,若是那可怜的房子勤还在,再另作他说。” 清未除了同意别无他法,随司无正从大理寺的后门走到了长街上。他早上曾经透过酒楼的窗户看见了繁华的长安城,可如今置身其中才知道那不过是管中窥豹,惊鸿一瞥。满街都是叫卖的商贩,各国杂耍看得人目不暇接,偶尔还有被驯服的猛禽发出震耳的嘶吼。 司无正对这些司空见惯,寸步不离地守在清未身旁,等人少些时,偏头解释:“我一人独居,为了离大理寺近些,便租个宅院,不算太大,还望嫂嫂不要嫌弃。”言罢抬手一指,“看见那棵夹竹桃树了吗?” 司无正望着他温和地笑起来:“那便是我的住处。” 当真是处别致的宅院,正如司无正所言,与沛县的司家老宅不可比,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应有尽有,还靠近长街,出行不用骑马,很是方便。 “白日有些吵。”司无正推开门,无声地叹息,“我时常待在大理寺,或是在外办案,所以倒不觉得,只是如今嫂嫂住在这里,怕是要头疼了。” 清未刚欲摇头,身子忽然一软,天旋地转过后整个人倒在了司无正怀里。而司无正像是提前知晓清未会失去意识似的,竟伸手准确地接住了他。 “嫂嫂?” 清未蹙眉呻吟,扶额痛苦地喘息,怪异的空虚感自下腹升腾而起,他在昏暗的日光里仰起头,望着司无正的目光很是陌生。 是痛楚,又是压抑的渴望。 像是被冷落多年的寂寞在一瞬间疯长,又像是沉寂许久的欲望破土而出。 “嫂嫂。”司无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让我来帮你。” 清未攀在司无正肩头的手若有若无地勾了勾,薄唇上沾着潋滟的水光,他知道自己该拒绝,可等他踮起脚尖靠近司无正时,脱口而出地却是陌生的喘息。 第三章 倒吊鬼(3) 于是红烛帐暖,沉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再一惊醒,已是第二日清晨,司无正竟不在卧房内,官服也不见踪影,想来已经去了大理寺。 清未白着脸掀开被褥,扶着酸涩的腰艰难地洗漱,偶然回头,见满床狼藉不觉脸红,又恍惚记得夜里酐畅淋漓的缠绵,浑身都泛起淡淡的酥麻。 一错再错。 他叹了口气,拾起床边散落的衣衫披在肩头,虽不觉得冷,还是好生把腰带都系好,也蹙着眉把床铺收拾妥当,至于斑斑点点的被褥,都被清未拆了洗净,挂在院中的夹竹桃树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树熟悉,或许是沛县家中也有的缘故。清未并未多想,回到屋里刚欲找些书册来看,却见书桌上摊着张宣纸,上面的字墨迹未干,一看就是司无正走前写的。 “嫂嫂叫声婉转,姿态轻盈,可攀附于我,又可跪趴承欢,连驾腿于肩亦可勉强承受,当真是神人也……” 满纸荒唐言,看得清未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将宣纸团成一团狠狠丢在院中。可到头来这纸又被司无正捡回来,揣在袖笼里笑吟吟地唤他嫂嫂。 清未不想搭理司无正,坐在铜镜前绾发,司无正就站在门前静静地侯着,偶尔拿手攥成拳挡在嘴边咳嗽。他捏着木梳的手松了又紧,到底还是没说什么,等司无正再去大理寺,就自己出门买了些姜回来,趁天黑以前熬了汤。 然而这晚司无正回来得迟,清未点亮了家中烛火,亦把门前的灯笼点亮,等到半夜才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嫂嫂?”司无正把缰绳拴在门前,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去了趟酒楼,耽搁了时间。” 他不置可否,举着烛台默不作声地回屋,片刻端了温好的姜汤出来,一言不发地搁在司无正面前,抿唇不说话。 司无正端着汤碗欲言又止,指腹摸索着温热的碗沿似乎在想心事,但最后还是把汤喝得一干二净:“多谢嫂嫂。” 清未低低地说了声:“无妨。”继而将碗洗了,兀自回了卧房。只是卧房也是司无正的,他脱了外衣才反应过来,黑着脸欲往外走,门却被人堵住了。 “天冷。”司无正把火盆点燃,面不改色地拦住他,“嫂嫂别去客房。” “我感觉不到冷。”清未拍开司无正的手,“在哪儿都一样。” “嫂嫂,我去了酒楼,房子勤的冤魂未散,可如今凶手已经伏法了,说明案子还有隐情。” 清未的脚步微顿:“与我何干?” “嫂嫂若今日不走,我便把发现讲与你听。” 他好笑地转身,望着司无正摇头:“我又不是三岁的孩童,你若不说,我自不会问,反正无非是官场上的是非,不听也罢。” “再者,活与不活于我而言有何区别?”清未寻到烛台端在手里,用火信点燃,然后抬步走到司无正面前,冷声道,“你无需用这件事威胁于我。” 司无正缓缓低头,深邃的眼眸里有烛火在跳动:“那嫂嫂就不想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清未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瞬间僵住,某处隐隐作痛,难言的情潮如同蛰伏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他甚至能感受到腥甜的喘息。 司无正说完并未继续发难,反而坐在了整理好的床榻边,自顾自地说起案情:“今日下午凶手伏法以后,我立刻前去酒楼查看,谁知那房子勤的冤魂还倒吊在门梁上。” “若说冤情得雪,幽魂就能消散……”清未闻言,也忍不住蹙眉思索,“那就是说房子勤的怨气并不在这儿?” 昏暗的烛火忽而爆出一朵灯花,院里夹竹桃树摇曳的树影投射在轩窗上,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魂,前赴后继地扑向他们。 清未把烛台放在桌上,见司无正敛眸沉思,不由劝对方早些歇息:“你昨日受了风寒,睡吧。”言罢坐在了桌边,从袖笼里拿出一卷白日读的书细看,既然不能换房,就干脆不睡了。 “嫂嫂?”司无正无奈地脱下官靴,掀开被子咳嗽了几声,“可还有姜汤?” 他怔了怔:“冷?” 清未觉查不出寒意,但听窗外的寒风如野兽哭嚎,便知天冷,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去了厨房,把白日熬的姜汤又热了一碗,端来给司无正时,却发现这人已经蜷缩在床上睡着了。 明明是二十有二的人了,睡觉时依旧像个孩子似的把半张脸藏在被褥里。清未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把汤碗轻轻搁在桌上,俯身轻手轻脚地掖被角,他虽然不比司无正大几岁,但在司家时什么活都干过,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指尖拂过司无正的面颊时,竟觉察出了暖意。 说来也怪,他碰旁的事物皆感受不到冷暖,唯独碰司无正时感知得一清二楚。清未尤其贪恋那一丝丝的暖意,忍不住把手贴过去,却又觉得司无正的脸颊比他记忆中的人类要冷,不由疑惑起来,觉得大概是风寒未愈的缘故,就转身去找更厚的被子。 “嫂嫂……”却不料手腕被人攥住了。 他回头,见司无正定定地望向自己,不觉好笑:“唤我做什么?” “你不喜欢我。” 清未咬了咬唇:“我是你的长辈,自然是喜欢你的。” 司无正不理会这些借口:“你知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知道又如何?”他硬是甩开司无正的手,“你我之间本不该发生这些事情,如今错已铸成,不可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 “是了。”清未狠下心点头,“我是你的嫂嫂,就算死了……也是不可能与你在一起的。” 司无正听完这番话神情有些莫名,歪着头打量了会儿他的神情,继而起身端着烛台往屋外去。 “你做什么?”清未只是不想再把这段混乱的关系继续下去,并不是真的厌恶司无正。 “去隔壁睡。”司无正头也不回地答,“我怕自己在这儿扰了嫂嫂的清净。”言罢,当真推门往外去了,那盏烛火早在门开的刹那被深夜的寒风吞噬,窗上的树影也如扑来的猛兽,瞬间吞噬了月光。 罪恶感忽然从清未心底涌上来,他知道司无正受了风寒,亦知道隔壁的房间没有厚被褥,但他的阻拦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别人或许不知道清未的担忧,但他却心知肚明,他怕自己再像昨夜那样不受控制地投入司无正的怀抱。 夜深人静,狂风的呜咽在檐下徘徊,清未躺在司无正曾经躺过的床榻之上,隐隐听见隔壁传来压低的咳嗽声,是司无正刻意忍耐下来的。于是他更加内疚,等咳嗽声愈加痛苦时,终是起身拿了烛台往隔壁去。 院里的夹竹桃被风吹断了不少枝叶,清未用烛台的火点燃灯笼,然后拎着它随着飘摇的树影走到了客房,那里的窗户映着昏暗的烛火,还有司无正伏案的身影。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敲门。 “嫂嫂?”司无正开门时极为诧异。 “怎么不歇息?”清未吹熄了灯笼,板着脸走进屋,草草扫了一眼屋内陈设,见床上的被褥很是单薄,面色立时变了,“受了风寒还如此不知保重,难道要像我这般变成死物才乐意?” 他话音刚落,腰就被司无正从身后抱住。 “嫂嫂,你不是死物。” “放手。”清未蹙眉看腰间缠上的手,“回屋歇息。” “嫂嫂可愿意陪我?”司无正有意无意地把唇贴在他的耳垂边,“若是嫂嫂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你……” “我什么都听嫂嫂的。”司无正垂下眼帘,一板一眼地回答,“全凭嫂嫂吩咐。” “你怎会如此不讲道理?”清未气得笑出了声。 可他又不能把司无正独自留下,于是硬是强忍怒火举起灯笼往屋外走,这回司无正好整以暇地跟着清未回去了。卧房果然比客房暖和,司无正一进屋就把双手搁在火盆上取暖,也不再和清未兜圈子,慢慢把晚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凶手一伏法司无正就赶去了酒楼,见到房子勤的冤魂时登时明白案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因为这倒吊鬼还可怜兮兮地挂在房梁上晃悠,且屋内墙面脱落了一层墙灰,露出里面干涸的血迹。 竟是用血写就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你写的?”司无正蹲在墙边细看,手指轻轻拂过血迹斑斑的字迹,“还记得什么时候写的吗?” 房子勤摇了摇头,枯槁的手缓缓抬起,指着墙又指指自己。 司无正的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转身定定地注视着房子勤:“你当真是被杀害的?” “自然当真,要不然我怎会冤魂不散?” “也是。”司无正勾起唇笑了笑,又去看墙上的血书,自言自语道,“竟是前朝杜子美的诗。” 房子勤在房梁上晃了晃,颇为无辜地附和:“诗里说得不是很像我吗?” “像,也不像。”司无正不置可否,起身穿过倒吊鬼,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清未听完时,窗边已经爬上清冷的晨曦,他托着下巴皱眉不语,思绪在诗和房子勤身上转来转去。司无正却是累极,轻咳着倒在床上,哑着嗓子唤“嫂嫂”,然后伸手去抱他的腰。 清未只顾思索,没立刻抚开腰间的手:“你是觉得官员被杀一案另有隐情?” “嗯。”司无正的嗓音沙哑低沉,“嫂嫂或许不知,这官员被杀的案子比寻常案件严重很多,大理寺和吏部已经追查了许久,若是另有隐情,那必定牵扯更多的人。” “……或许是前朝,有又或许是后宫,当今陛下可在意得很呢。” 司无正的语气轻挑又不屑,听得清未连连皱眉。 “你这又是何意?”他不满地回头,“你既然担了大理寺少卿的差使,就该……”后半句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原是司无正睡着了,呼吸平稳,根本没把清未的话听进心里去。 第四章 倒吊鬼(4) 他捏着被角的手松松紧紧,最后颓然垂在了身侧。或许是死而复生的缘故,清未并不觉得困倦,只是看着司无正眼下的乌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起来他还活着的时候,司无正还没考取功名,成日在家里不是温书就是习字,与旁人都无甚交集,清未一直以为司无正是性子平和的人,如今看来却不然,这人明明乖张得很,当了大理寺少卿还这么桀骜,也不知道在官场上得罪了多少人,他是越想越头疼。 可司无正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招惹来非议,清未想起白日里看见的情形,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在床边愁眉苦脸地思索了大半晚,换来的只是司无正的一句调侃:“嫂嫂可是看着我睡了一夜?” “你准备怎么办?” “房子勤?”司无正披散着头发坐起身,赖在清未背上不肯起床,“嫂嫂也觉得他是冤魂?” “冤魂不散,这还能出错?”他觉得理所当然,“再说,若真的没有冤情,他怎么不去投胎?” 司无正听得直发笑,用指尖绕住清未的发梢绕了绕:“嫂嫂说得跟去过阴曹地府似的。” “我这样死而复生的人,哪里去不得?”他不以为意,“迟早还是要回去的。” 清未说这话时并不觉得怪异,或许是他死过一回,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缘故,所以对生死鬼怪之说毫无感觉,这也是他看见房子勤的冤魂时反应平平的根本原因。自己的事还处理不好,哪有心情管旁人? 再说这世间可怕的从来都不是鬼怪。 司无正趴在清未背上轻轻咳嗽了几声,他闻声起身去厨房熬粥,顺便把剩下的姜汤一并热了,还轻声嘱咐站在一旁等候的司无正去看郎中。 “我没生病。”司无正边说,边把拳头挡在嘴前咳嗽,“老毛病而已。” 清未盛粥的手微顿:“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嫂嫂以前……”司无正垂下眼帘,“并不像现在这般关心我。” 铁勺咣当一声掉在锅里,清未面色不虞,质问司无正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司无正歪了歪头,接过他手里的粥,平静地反问:“我说错了吗?” “嫂嫂如今和我亲近并不是因为与我有了肌肤之亲的缘故……”司无正轻轻吹了吹粥,“怕是因为在世间已无任何亲人的缘故。” 清未闻言猛地怔住。 “除了我……嫂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不把你当妖魔鬼怪的人了吧?” “我……”他一时语塞,目光躲闪。 司无正说得没错,清未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自欺欺人地将这种想法藏在了心底,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被曾经的至亲当做怪物,司无正不怕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嫂嫂,不代表他曾经的夫君不会,亦不代表他的爹娘,更不用说乡里乡亲,清未比谁都清楚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那些没有读过诗书的乡里人定会将他当做妖邪的鬼怪,欲杀之而后快。 “果然。”司无正自嘲地勾起唇角,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粥,似乎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和清未深究,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眼皮观察他的神情。 清未自觉内疚,他把司无正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却还对对方要求颇多,现在想来每次缠绵都是自己主动,而司无正只是不得不为之,于是愈发愧疚,坐在桌边不知如何是好。 “能被嫂嫂利用也是我的荣幸。”司无正喝完粥,拿帕子擦了嘴,由衷道,“嫂嫂是不会懂的。” 他哪里是不懂,只是不懂装懂罢了。 好在司无正并不打算让清未一直内疚下去,用完早膳又提起了酒楼里的冤魂:“嫂嫂可愿与我再去一回?” “那房子勤难道还有不妥?” “我有个想法。”司无正曲起手指,蹙眉敲着案几,“若说他死后仍能停留在阳间是因为有冤情,那么昨日刚刚伏法的凶手呢?” “嫂嫂,我们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房子勤有冤情的基础上,可如今凶手伏法他并没有转世投胎,那么那个被我们当做是凶手的人……会不会也在阳间?” 清未听得没有来浑身泛起一阵冷意,不由抓住司无正的手腕:“可你们不是说凶手已经承认自己杀了房子勤吗?” “他是承认了。”司无正眯起眼睛,“可我总觉得他要报的仇另有隐情,当年房子勤发现裴之元私吞赋税的事肯定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清未听得困惑起来:“既然有隐情,他为何要认罪?” 司无正闻言忽而笑出声:“嫂嫂这你就不了解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银子够,这世间大部分人都愿意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司无正说完,猝然站起,面色铁青,暗道不好。 “怎么了?” “人是吏部抓到的,审完,未经大理寺之手就直接判了斩首。” “有何不妥?” “换做旁的案子或许无妨,但房子勤和裴之远皆是官员,这般处置太快了,就好像是故意不让大理寺插手一般。”司无正边说边往院子外走,他昨日骑回来的马还拴在门前,“失算失算,也不知凶手的尸身还在不在。” 听到这里,清未也大致听出了事情的始末,抬腿跟着司无正往院外走:“这么说此案当真有隐情?”言罢不由自主地感慨,“我以为你不在乎案情的真相。” 他这话说得声音极小,本是自言自语,却不知为何被司无正听了个正着。 “嫂嫂当真是不了解我。”司无正停下脚步,颇为无奈,“我虽厌恶官场里的腌臜事,可查明案情真相是大理寺少卿的本职工作,我怎可放任冤情不管?” 晦暗的天光透过树枝稀稀落落地撒在司无正的面上,清未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一个初入仕途,尚且有抱负的年轻人说话。司无正或许不喜欢官场的尔虞我诈,但仍旧寄希望于一己之力能扭转乾坤,虽天真,却执着。 “是我唐突了。”他温柔地笑笑,“那你今日准备去哪儿办案?” 司无正把缰绳从门前的木桩上解下:“自然是从房子勤死时的酒楼,我总觉得他还有些事情并未如实告诉我们。”言罢,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去瞄清未,“嫂嫂和不和我一道去?” 清未犹豫片刻点了头,他在家中无所事事,倒不如与司无正同去酒楼,说不准还能搞清楚自身的谜团。 这日乌云密布,天气阴沉,稀薄的日光从云层间洒落,他们牵着马走在长安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司无正穿着官服,见者无不躲避,清未在心里叹息,司无正却目不斜视,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近些年大理寺越来越为前朝所用,刑法愈发苛刻,连坊间都传闻只要进了大理寺的门就别想活着走出去。”司无正看出他心中所想,悄声解释,“所以也不怪他们害怕。”说完,蹲下身扶住一个差点摔倒的稚童,然而孩子的娘亲赶来时却恐惧地盯着他们,仿佛见了鬼。 司无正不以为意,清未却不能坐视不管,他走到孩童面前柔声道:“可是摔伤了?” 他面容清秀,眉宇间弥漫着温润的书卷气,任谁看了都不会设防,连稚童都奶声奶气地唤“哥哥”。 “下次可得小心些。”清未揉了揉孩子的头,抬手指着司无正的方向,循循善诱,“是那位哥哥救了你。” 孩童听话地跑过去,对着抱着胳膊的司无正作揖,道谢以后笑眯眯地和娘亲走了。 “嫂嫂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清未将双手背在身后,反问,“有何不妥?” 司无正注视他的目光夹杂了丝丝探究,但最后一笑了之,捏着缰绳往行人少的小路上走。房子勤被杀害的酒楼其实离集市甚远,是极为偏僻的所在,据说当年足足在房梁上挂了三日才被前来打扫的小厮发现,当真是极惨。 清未不认识长安的街道,跟在司无正身后默默前行,身旁喧嚣逐渐远去,原来他们已经拐入了平静的小巷,两旁届是幽静的院落,偶有不知名的花探出墙角,在清未鼻尖留下一道暗香。 “我打听到伏法的凶手以前住在这里。”原来司无正走这条路是有原因的。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据说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司无正走得很慢,皱眉打量两旁的院落,时不时伸手探查墙缝里的青苔,“房家也是倒霉,房子勤好不容易当上了侍郎就被裴之远杀害,如今儿子又因报仇没了姓名,也不知道这位老母亲要如何活下去。” “那裴之远呢?”清未闻言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的家人呢?” 然而司无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站在远处蹙眉望着巷口。 清未寻着司无正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声,只见昏暗的巷口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道摇晃的人影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伴随着粘稠的水声,风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气。 “他的……”清未有些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往司无正身边靠了靠,食指轻轻勾住了衣袖,“他的头呢?” 第五章 倒吊鬼(5) 雾气散去一些,那道人影靠得更近了些,血迹斑斑的衣袍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个“囚”字,清未也由此看清了颈上碗口大的疤,粘稠的血就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阴风哭嚎,司无正不着痕迹地挡在清未身前:“这该是昨日刚伏法的凶手。” “你是说这就是房子勤的儿子?”他虽然不怕鬼怪,但乍一看见无头的幽魂还是惊惧,忍不住抓住了司无正的手臂,“他为何也没有去投胎?” “说不定这世间根本没有阴曹地府。”司无正竟在这时开起玩笑,继而注意到凶手向自己靠近,神情又严肃起来,“那当然不会,要不然阳间早就被冤魂填满了。” “既然他杀了裴之远报仇,又能有何冤情?”清未见那无头的鬼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走来,扯了扯司无正的衣袖,“怎么办?” “他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拿大理寺如何,死了又能如何?”司无正勾起唇角,不退反进,毫不畏惧地迎面走去。 清未只得咬牙追上去,且越是靠近,阴风越急,狂风卷着黄沙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抬起衣袖遮面,视线模糊间瞥见司无正已经离鬼魂极近,但亡魂像是看不见他们似的,竟径直转身去往了巷口边的院落。清未连忙快步跟上司无正的脚步,刚巧听见风中传来嘶哑的叫喊。 ——我冤。 他们都没开口,所以说话的只剩无头鬼了。 司无正揣着手站在院墙下绕了绕,若有所思:“这是房家老母住的老宅。” 清未光顾看那亡魂往门前飘,觉得鬼魂只在院前徘徊,似乎顾及什么一般犹豫不前,且不停地重复“我冤”二字。他闻言不由觉得官员被杀的案子有隐情,不料司无正听了同样的话,第一反应竟然是好奇无头鬼是用哪里发出的声音。 “嫂嫂可曾听说过刑天的传说?”司无正站在他身侧笑吟吟地注视着冤魂,“相传刑天与皇帝相争,被砍去头颅,于是便以乳为目,脐为口。你说房子勤的儿子会不会也是这般发出声音的?” 刑天的传说清未怎会不知道,只是此刻提起未免怪异,再说一桩官员被杀的案件如何能与上古天神相提并论?他皱眉瞥了司无正一眼,发现这人眼里当真弥漫着饶有兴致的光,完全不惧怕无头的冤魂的模样。 这回清未终于忍不住:“你不怕吗?” 他觉得怪异:“寻常人看见鬼必定会害怕的,你为何如此冷静?” “嫂嫂觉得鬼怪可怕在何处?” “若是做了亏心事,自然会觉得可怕。” “可我没做亏心事。”司无正深以为然,“就算做了亏心事又何妨?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清未被司无正的歪理搞得哭笑不得,心里仅存的恐惧也消散殆尽,转而也去想无头冤魂如何发出声音的,此时鬼魂已经飘到了房家紧闭的正门前,门板上贴着新写的春联,左批“看阶前草绿苔青,无非生意”,右批“听墙外鸦啼鹊噪,恐有冤魂”,寓意甚好,只是现实完全反了过来,看得人唏嘘不已。 “你说他冤什么?”司无正难得正经起来,“按理说他已经替父报仇,就算裴之远真的私吞了赋税,他也必定杀人偿命逃不过这一劫,又为何会觉得冤枉呢?” 房家门上的春联仿佛随着这话染上了血意,清未移开视线,注视着鬼魂身上的囚衣,不觉想象出了凶手生前被斩首的模样,莫名胆寒,而司无正说完,选择的做法再一次惊住了他。 “你冤什么?”司无正走到无头鬼面前,平静地注视着不断渗出鲜血的脖颈。 “我冤。” “冤什么?”司无正耐心地重复,“你若有什么冤情可以告诉我。” 鬼魂沉默片刻,依旧重复毫无感**彩的“我冤”二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该被斩首?” “我冤。” “裴之远既然已经伏法,你冤什么?” “我冤。” …… 总之无论司无正问什么,无头鬼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我冤”。清未站在一旁听得直发笑,觉得司无正和鬼魂都执着得很,又觉得司无正对待已死之人比活人还有耐心,忍不住好奇起来原因,只是此种情形下实在不适合提无关案情的事。 “我来试试。”他拉住司无正的衣角,主动走到无头鬼面前,深吸了一口气。 近距离看,那道溢出鲜血的伤口更加瘆人,或许是刀口不够锋利的缘故,颈侧的皮肉翻卷,森森白骨上腐肉摇摇欲坠,腥臭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清未强压住心中的不适,垂目问道:“这是你的家吗?” 鬼魂迟疑地转身,脖颈上空荡荡的,他却觉得有双眸子透过淡淡的雾气死死盯着自己,于是清未又补充道:“如果这是你家,为何不回去看看你的家人呢?” “那该是你的祖母吧?”他循循善诱,“已经八十多岁了,肯定很思念孙儿。” 清未觉得房子勤的儿子会对年迈的老母有所思念,谁料话音刚落,无头鬼竟抬起双手胡乱挥舞,天色也登时阴暗不少,暂歇的阴风再一次哭嚎起来,司无正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到身后,蹙眉后退了几步。而鬼魂发出类似哭嚎的声音,慢慢蹲在了房家的门前,在他们的注视下撩起了衣摆。 虽然没有以乳为眼,肚脐倒是当真变成了一张嘴。 “我冤。” 司无正闻言,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无头鬼连忙跟上,举着衣袍连道了三声“我冤”。清未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拉住司无正的手又绕回鬼魂身前,好脾气地蹲下来:“你冤什么?”或许是他脾气好的缘故,这回无头鬼没有再重复毫无意义的话,反而用那张肚脐化作的嘴哀嚎起来。 “堂堂七尺男儿就会哭?”司无正不屑地站在清未身后,冷嘲热讽道,“换了我,若是能手刃杀父仇人,就算被斩首也心甘情愿!” 这话惹怒了鬼魂,他腾地站起来,用苍白的手指指着房家:“不是。” “不是什么?”司无正见无头鬼终于肯说除“我冤”以外的话,连忙追问,“人不是你杀的?” 鬼魂却又陷入了沉默,似乎失去了自己的头以后就失去了大部分的神志,只会徘徊在房家门前哭嚎冤情。司无正的耐心消耗殆尽,不顾清未的阻拦,直直地走向鬼魂,刚欲伸手,紧闭的房门忽而吱哑一声打开了。 就像是打破了一方幻境,鬼魂瞬间不知所踪,天色也不复原先的阴沉,清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抓着司无正的手没来得及松开,就被反握住。 门缝里闪过一双混沌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司无正轻咳道:“大娘,这里可是房子勤生前的居所?” “你们是谁?”门内传来的声音苍老无比,且透着油尽灯枯的虚弱,“我儿已经死了几年了。” “在下大理寺少卿司无正,正是为了房大人的案子而来的。”司无正往门前凑了凑,好让老人看清身上的官服。 片刻门内传来铁锁打开的声响,一个满头银发的大娘蹒跚走出来,神情中还透着警惕,拄着拐杖挡在门前:“大理寺不是派人来过很多次了吗?” “这次不一样。”清未抢先开口,偷偷拽下司无正腰间的钱袋,“当今圣上听闻了案情,十分感念房大人,特遣我们来看望您。”言罢,把钱全塞在了大娘的手里。 “当今圣上?”老人狐疑地掂量钱袋,又抬眼望他们二人,迟疑半晌,终是侧身让清未和司无正进了门,“人死都死了这么久了,要钱又有什么用?” 清未假装没听见老人的抱怨,踮起脚尖与司无正耳语:“你直接说查案,她必定不愿让你进门。” 司无正垂目笑道:“嫂嫂说得是。” 他满意地松开手,跟随大娘穿过杂草丛生的院落,他见那些枯草不像是一两天就长成的,情不自禁问:“您的孙儿不和你住一起吗?” “你是说房晗那个孽障?”老人闻言,猛地抬起拐杖敲击地面,气得浑身发抖,眼见要站不稳,司无正连忙抬手扶了一把。 老人颤颤巍巍道:“我们房家没有这个畜生!” 清未狐疑地反问:“可他杀人也是为父报仇啊?” “为父报仇?”大娘冷笑一声,拐杖“砰”得一声砸烂了院子的篱笆,“他若真要那样,我就去城外的庙里烧高香!”说完拼命咳嗽,不等他追问,已经快要晕倒了。 司无正连忙把老人扶进屋,让清未先在屋里照顾着,自己则出门寻了个郎中回来。 郎中在长街上摆了多年的摊,进门以后轻声感慨:“房大娘,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边说边诊脉,“药吃完了就要再去抓,病不能拖着。” “我不要活!”老人冷冷地抽回手,翻身面对着墙一言不发。 好在郎中也不是第一次为她看病,照着以前的药方开了药,叹息着走出了卧房。清未和司无正已经等候多时了,见郎中出来,立刻拦住。 “你们说房晗?”郎中蹙眉道,“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 第六章 倒吊鬼(6) “畜生?”清未听得咋舌。 他以为为父报仇的房晗是忠肝义胆之人,却不料乡里乡亲竟都嗤之以鼻,连房家老母都视之为耻。 “现在我倒是愈发觉得房子勤的死另有隐情。”与郎中说完话,司无正蹙眉沉思,“原来这个房晗不仅偷窃成瘾,还连年落榜,平日里调戏民女无恶不作,这样的人报仇,反倒不正常了。” 清未也跟着附和:“原来老夫人说得孽障是这般意思。” 如此不孝子孙,房家老母不肯承认也是实属应当。 司无正说完并未再逗留,带着清未走出巷口,继续往房子勤倒吊的酒楼走,有了无头鬼魂的提示,他们已经对房子勤之死产生了怀疑,且司无正又提及酒楼墙上的血字。 “你是说房子勤虽有冤情,但可能与裴之远无关?”清未想了想,蹙眉否认,“可裴之远私吞赋税该是大理寺核实过的,如何有错?” “那时我还未入仕,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若是裴之远并没有私吞赋税,房子勤为何而死,房晗又为何杀人?”他越说,心里越是胆寒,“难道案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司无正倒没有清未的担忧,反倒饶有兴致地喘了口气:“错便错了,这桩冤案牵扯甚多,我更关心他们的死牵扯到了谁的利益。” “什么?”清未瞪圆了眼睛,扯住司无正的衣袖,“你怎可说这种胡话?” “嫂嫂以为如何?” “你……你可是大理寺少卿,我原以为你查清案情是为了安抚冤魂,可你……你竟然只在乎朝局纠葛?”他自诩长辈,挡在司无正面前义正言辞,“司无正,你破案该为昭雪冤情,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寒风呼啸,司无正敛去眉宇间的不羁,单手握拳轻声咳嗽:“我为官为何……嫂嫂怕是永远也猜不到。”他像个孩子似的顽皮地眨眼,“秘密。” “你……” 清未还欲再说,却被司无正抱上了马背,佯装虚弱:“嫂嫂,我走不动了。” 每当司无正装成这幅模样时,他都无话可说,干脆端坐马背闭目养神,刻意避开身体接触,可马背之上避无可避,清未再如何挣扎,还是被司无正搂在了身前。 这种感觉就像明知一只猫带有野性,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舍弃,直到被挠得鲜血淋漓,心里才升起责备的心,可当清未望进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就知道自己输了。他拿司无正没有法子,不是因为有过肌肤之亲,也不是辈分的牵扯,只是一种怪异的责任感。 正如同他在世间只剩司无正一般,司无正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也只有他,他们同病相怜又相依为命,这才是清未心中真正的死穴。 酒楼的生意不算太好,但也能勉强支撑,司无正将马交给小厮,发现店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酒客,无一例外见了大理寺的官服都闭上了嘴。清未跟随司无正走进店门,觉得店内陈设与前日来时略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只暗中觉得怪异,倒是司无正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 “前几日放在墙角的酒坛没了。” 听了这话,清未也发现酒坛没了。 “许是喝完了吧。”他轻轻扯司无正的衣袖,并未在意,“快去那间客房瞧瞧。” 司无正依言向掌柜的讨房子勤死的那间屋子的钥匙,却被告知那间房已经住人了。 “是从西域来的客人。”掌柜的惧怕司无正的身份,将住客的身份全盘托出,“刚来长安不久,听说是贩卖香料的。” 司无正装模作样地听了片刻,抬腿往楼上走:“近日有传闻西域的商人私下贩售我朝贡品,我且去看看。” 掌柜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楼,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西域的商人竟然不在屋内,而拿可怜的房子勤还挂在门前,随风微微摇晃,瞧模样怪可怜的。这次清未也看见了墙上的血书,不禁好奇道:“住在这儿的西域商人看不见吗?” “估计只有我们能看见,要不然谁敢住在这儿?”司无正无所谓地笑笑,走到房子勤面前不耐烦地摇晃对方脚踝上的白绫,“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房子勤被晃得惨叫连连,可怜巴巴地望着清未,寄希望于他能帮助自己,可惜清未已经知道房晗的事,对房家的父子俩已经产生了怀疑,任凭倒吊鬼如何哀嚎都无动于衷。 “你被他带坏了。”房子勤哀怨地抱怨,苍白的手指撩开面前枯草般的头发,“作孽啊。” “谁作孽还不知道呢……”司无正对房子勤的话无动于衷,抬手指着血迹斑斑的墙面,冷声逼问,“这字不是你写的吧?” “为……为何不是我写的?” “若真是你写的,我们来的那日你就该给我们看了。”司无正勾起唇角,“一个真正有冤情的人是不会有所隐瞒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冤魂不散无法投胎,可你撒谎了。” 司无正说到这里,从身后拖了一把椅子,悠闲地坐在房子勤面前:“我倒是好奇,你一个捆在酒楼里的亡魂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或许是福至心灵,站在一旁的清未忽然轻声开口:“房晗死了。” 房子勤的神情果然大变。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把裴之远杀了?”他逼近倒吊鬼,“你儿子也冤魂不散。” “不……不会的……”仿佛受了惊吓,房子勤的眼里溢出黑血,口鼻也冒出黑烟,“不会的!” “你不信?”司无正接过话茬,“今日我们还看见他徘徊在房宅前阴魂不散,瞧模样也不愿意投胎。” “我说你们父子有什么毛病?都不愿意投胎。” 司无正越说,越是刻薄:“难道还要阎王爷亲自来催你们吗?” 粘稠的血滴落在地面,房子勤整张脸都被污血覆盖,无论司无正再说什么,重复的都是“不会的”三个字。清未站在一旁轻声感慨,说司无正向谁问话,都能把对方逼得精神失常。 司无正颇为无辜地耸肩:“我也没说什么。” 清未不置可否,反正他说什么司无正都不会听,干脆转移话题:“既然问不出什么,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听了清未的话,司无正从善如流地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走也好,免得与西域的商人撞上还要费一番口舌解释我们在这里的缘由。” “那掌柜的……” “他不敢说的。”司无正笃定地摇头,“得罪大理寺这种事,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他们下楼时,掌柜的和酒客都垂着头,假装干自己的事情,连大声都不敢出,清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在活着的时候没来过长安,但游记中都是赞美之词,然而亲眼所见才知道现实与幻想的差距有多大。 还未到傍晚天色就阴沉下来,风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汽,酝酿了一日的雨水终于有了落下的趋势,清未被司无正拉到路边的屋檐下避雨,他们的马在雨中喷了个响鼻,而司无正有意无意地挡在风口。 “我又不怕冷。”他觉得好笑。 司无正却固执地伸手撑住墙壁,以保护的姿势将清未圈在身前,眼里满满都是固执,清未自知无法再劝,叹了口气,转而去往屋檐下的落雨。 此时不是多雨的时节,所以就算阴云密布,雨点也是零星的。他们在屋檐下站了没多久,天就放晴了,血色的夕阳格外惹眼,风里满是清醒的水汽,在各处躲雨的商贩很快占领了街面,瞬息间长街就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时辰还早,嫂嫂随我去大理寺?” 清未闻言犹豫了,他不喜大理寺丞。像是知晓他的顾虑,司无正偏头道:“今日当差的只有我。”言语里的窃喜一如逃学的孩童成功躲开了先生。 听得清未愈发无奈,望着司无正的侧脸欲言又止。 司无正却不在意,反倒哼着小曲儿往大理寺走,边走边和清未谈天说地:“嫂嫂,前面那条街有家馆子专卖鱼汤,味道极鲜美,我们此时去正好,人应该不多。” 清未本来想以自己吃不吃都无感觉为由拒绝,又觉得司无正一人在长安城连吃饭都无人陪伴太过可怜,便将一切拒绝都忍下,默许了司无正的提议。于是他们中途改道去馆子喝鱼汤,此时的司无正与办案时判若两人,一直笑着和清未说话,谈吐得体,给人温润如玉的错觉。他虽与司无正相处了几日,却依旧摸不准这人的脾气,只安静地听着,偶尔低头喝一口汤,再轻声附和。 冬日天黑得早,等司无正酒足饭饱,不掌灯已经看不清路了,便向店家讨了盏灯火昏暗的灯笼,带着清未往大理寺走。尚未到宵禁的时辰,街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黯淡的火光映出人影幢幢,仿佛到处都是飘摇的鬼影。 “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司无正冷不丁地笑起来,缓缓回头,意味深长地对清未勾起了唇角。 第七章 倒吊鬼(7) 清未对司无正的话无动于衷,他伸手接过灯笼,对着街角晃了晃,那里蜷缩着几个互相取暖的流浪儿。 “不人不鬼的只有我。”他平静地凝视司无正,“难道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无正蹙眉否认,“嫂嫂多虑了。” 清未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拎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行走,他苍白的脸被昏暗的烛火照亮,没有寻常死者的青虚,反倒透着淡淡的红晕。司无正忽而停下脚步,不等清未有所反应,竟将他推到墙角,急不可耐地吻上去。 灯笼啪得一声砸在地上,腾起的火光照亮了暗处几张惊惧的脸,同时照亮了清未满脸的愕然,司无正却迫不及待地汲取,滚烫的舌胡乱搅动,完全不顾他的挣扎,直到被清未咬破唇角,才苦笑着松开手。 “嫂嫂……”话音刚落就开始低声咳嗽。 于是清未满腔的怒意都卡在嘴边,绷着脸道:“明知自己受了风寒还要替我挡雨,可是傻了?” “嫂嫂说我傻,那便是傻吧。” “……我管不了你。” “我什么都听嫂嫂的。” “那便不要再与我亲近。” “唯独这一点……”司无正笑嘻嘻地拒绝,“我做不到。” 这人眼里闪着灯笼纸烧尽前的火星:“你可知道我等了多久?” 清未听不明白司无正话里的深意,但能察觉到自己若是知道了必然无法承受,他向来是这种人,在无法挽回的错误发生前及时抽身,此番也是如此,清未垂头片刻,再开口时问得已经是还有多久才能到大理寺这样的问题了。 “快了。”司无正的嗓音里弥漫着淡淡的酸涩,“再过一条街就到了。” “那便快些,时辰不早了。” “好。”司无正再次接过清未手里的灯笼,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潦草的吻深藏在心底,只是司无正嘴角的伤痕却藏不住,他偶尔回首,见那道暗红色血痕,心尖微颤,从未品尝过的情爱的滋味酸涩异常,清未自己都搞不明白他对司无正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的。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起。 宵禁的锣鼓敲响时,他们终于来到大理寺门前,高耸的院墙里几乎没有一丝灯火,司无正没走正门,反倒带着清未轻手轻脚地推开一道摇摇欲坠的木板:“这是平日里运送囚犯的必经之路。” 司无正说完,吹熄了手里的灯笼:“这个时辰只有牢房还有人把守,我们只要不惊动他们即可。” 清未跟在司无正身后,尽量放轻脚步声:“你准备从哪里开始查起?” “自然是裴之远私吞赋税一案。”司无正熟门熟路地在黑暗的院落中穿梭,完全不用照明,就找到了大理寺存放案宗的阁楼,“我总觉得房子勤并不是裴之远杀害的。”他刚说完,浓稠的夜色里传来一声凄惨的猫叫,继而两道幽蓝色的光一闪而过。 清未本能地靠近司无正,虽没多害怕,到底还是惊住了。 “啧,要是说哪里冤魂最多,自然是大理寺。”司无正却还故意吓唬他,“嫂嫂,说不定现在到处都飘着死法各异的亡魂,等着找我们索命呢。” 夜风犹如婴儿的啼哭,配上司无正的话,倒还真让人胆寒,只可惜清未本就不人不鬼,他若是惧怕亡魂,那岂不是连自己都避之不及?所以闻言只不过是轻声笑了笑。 “我又没杀过人,谁来找我索命?” 司无正自觉无趣,抬腿往阁楼里走,清未也跟上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竹简腐朽的味道。司无正悄声解释,说卷轴太多,平日打理不过来,所以大多随意摆放在阁楼里,且无人用心收整,大部分竹简放久了就会发霉。不过好在卷轴都是按照时间整理好的,清未与司无正各点燃一盏烛台,小心翼翼地凑近书架寻找有关裴之远的案宗。 然而不知是卷轴太多,还是裴之远的官位品级不足以让他留下只言片语,他们找到后半夜都未寻到线索,司无正的咳嗽声也愈发频繁,清未终是出言劝道:“今日先回去吧。” “好。”司无正从善如流,吹熄蜡烛刚起身,脚边忽然滚落了一卷案宗,“嗯?” “怎么了?” 司无正拾起竹简,轻轻吸了一口气:“找到了。”原来竹简上记录的正是裴之远的生平。 “自上任以来清廉有佳,极得民心……”清未手里的蜡烛还没熄灭,他连忙凑上来低声念竹简上的文字,越念心里越乱,如果依照竹简的记载,裴之远根本不是什么私吞赋税的贪官,更不是会杀害同窗旧友的凶徒。 “我突然想起一事。”司无正将竹简收在怀里,“嫂嫂,你觉不觉得今日我们提房晗冤魂不散时,房子勤在害怕?” “害怕?” “嗯,害怕。”司无正点了点头,“正常人没了儿子一定悲痛欲绝,可房子勤的模样更像是畏惧……他在畏惧房晗的魂魄。” “可房晗是房子勤的儿子。”清未百思不得其解,说话间已经和司无正一道出了阁楼,两人默不作声地原路返回,一直走到大理寺外才放开来讨论。 “哪有人会害怕自己的儿子?” 司无正沉默片刻,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得去看看房晗的头。” 清未闻言,胃里一阵翻滚,又想起在迷雾中徘徊的无头鬼魂,不由抗拒起来:“找到又能如何?他都以脐为嘴说话了,你还指望再去审讯一颗头颅?” “有何不可?”司无正又不正经起来。 “你……” 见他要生气,司无正连忙改口:“我只是想再确认一遍,死的到底是谁。” “难道你还怀疑……”清未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狸猫换太子?” “这事儿在我朝不是没发生过。” 他蹙眉叹息,不想再深究朝堂上曾经发生过的事,转而去想酒楼墙上的字迹,哪晓得这么一想,倒想出几分端倪来。 “我怎么觉得竹简上的字眼熟?” 司无正立刻将竹简从怀里掏出,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这……这字迹分明与酒楼墙上的诗句出自一人之手。”言罢又将卷轴反转过来,“明明落款是几年前,可竹简上一点霉斑都没有,真是怪事。” 一股凉气从清未的脚心窜起,他猛地抓住司无正的手腕:“会不会……会不会这竹简就是裴之远本人写的,刚刚也是他……也是他将卷轴扔到你脚下的?” 这话听起来太过恐怖,清未说完不由打了个寒颤,一缕幽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亡魂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窥视着一举一动。 司无正捏着竹简的手紧了紧:“那他算是有求于我们。” “啊?” “嫂嫂,若当真是裴之远的魂魄给予我们提示,那说明他想借助我们的手办事。”司无正耐心地解释,“这不就是有求于我们的意思吗?” 司无正仿佛天生不知惧怕为何物,被鬼魂缠住也无所畏惧,甚至还有些得意:“还好找的是我,换了旁人,哪里会帮他查清事情的真相呢?”听语气,是认定官员被杀一案有隐情了。 可顺着司无正的思路想下去,那房子勤必定撒了谎,可一缕幽魂会为了什么隐瞒呢? “为了活着的人。”司无正一针见血道,“而且肯定是亲人。” “难道是为了房母?” “说不定是谁呢。”司无正却不再考虑这个问题,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嫂嫂这几日身体如何?” 清未怔了怔,莫名其妙地瞥了司无正一眼:“我的身体能如何?” “可还想与我同房?” “司无正!”他猛地涨红了脸,“你怎么……”然而清未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到时间了?”司无正搂住他,“还好快要到家了,嫂嫂再忍忍。”语气缱绻,温柔至极,清未却觉得满身生寒,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缠在司无正怀里难耐地喘息,甚至张开嘴急切地吮吸对方上下滚动的喉结。 糟了……他看见家里的灯火时,昏昏沉沉地想,又要…… 这次亲热过后,清未醒得比司无正早,他艰难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呻吟,继而发现他们还未分开,登时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刀杀了身下沉睡的男人。可肌肤相亲,微热的触感新奇又满足,清未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司无正的胸口。 一下一下,心跳有力而沉稳,他又去摸自己,果然也是热度的,只是跳得比司无正慢些,但到底还是活着的。 “嫂嫂?”嘶哑的呼唤自头顶传来,清未咬了咬干涩的唇,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拿出去。” “什么拿出去?”司无正明知故问。 “我让你拿出去!”他恼火起来,直起身子颤声叫喊,“混账,你怎么能……” 然而司无正也跟着清未起身,且直接将他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向书桌。 第八章 倒吊鬼(8) “嫂嫂,今日由你自己写如何?”司无正含着清未的耳垂温柔吮吸,“就写昨夜你勉强承欢,差点晕厥的事。” “胡……胡言乱语!” 不等清未挣扎,司无正已经握着他的手展开了宣纸,一言不发地提笔写道:“嫂嫂近日愈发厉害,上下皆含得紧,双腿也愈发有力,能攀附于我承受百十来下,且肉身敏感,触之即可享飘飘欲仙之乐……” 越写越是荒淫,然而清未无法挣扎,因为司无正还没有抽身,他的面色逐渐由铁青转为惨白,脊背也不复原先的挺直。 “你若要羞辱于我,何须用这种法子?” “嫂嫂?”司无正大惊,慌张抽身,将那张写满污言秽语的宣纸撕烂,”嫂嫂莫气。“ 清未不置一词,咬牙挪到床边把衣服穿了,再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走,被羞辱的悲愤又演变为无依无靠的凄凉,他捏着灶台边的柴火,鼻子发酸,隐约瞥见门口不断晃动的身影,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折磨他的时候一脸坦然,等他真的生气了又慌乱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司无正小心翼翼地敲门:“莫要与我置气。” 清未懒得回答,兀自点燃了柴火,结果被扑面的烟灰呛得直咳嗽,厨房的门便被人从外推开,司无正慌乱地跑进来拉他。 “嫂嫂没事吧?” 清未捂着嘴轻咳,见司无正神情是真的担忧,实在狠不下心责备,干脆假装忘记先前的事,只靠在灶台边调面糊。他在沛县时早饭常做些糕饼,今日心血来潮做一回,也是把面团当做司无正,狠狠地揉了才解气。司无正不知道清未的心思,只要是他亲手做的,就觉得好,等日上三竿,两人用过早膳,再次启程去大理寺寻找线索。 “今日我不当差。”司无正没有牵马,揣着手与他走在雨后的长街上。 他们汇在人流里缓缓前行,司无正没有穿官服,那些畏惧的视线便消失了,清未也觉得司无正看起来亲近些,笑着说:“原来他们不是怕你,而是怕你那身官服。” “我以为嫂嫂知道。” “知道和看见是两回事。” “那嫂嫂怕我吗?”司无正死性不改,说着说着,心思就往不该飘的地方飘,“还是说我穿着官服,你在床上更加……” 清未听到此处,忍不住抬脚踩住司无正的长靴,在哀嚎声里冷笑:“你真以为我不生气了?” 司无正悻悻地低下头,不敢造次,只得寻些和案情相关的话来说:“你觉得房晗的头颅在何处?” “头颅……”他一阵反胃,蹙眉思索,“你们大理寺一般如何处理尸身?” “都扔在城外的乱坟岗,这几日下了些雨,只怕尸身已经腐烂看不出容貌了。” 如此一来,房晗身上的线索也断了,他们此去大理寺的目的只好更改为查看房子勤的生平,然而房子勤似乎与裴之远一般,当值兵部侍郎期间兢兢业业,虽然并无大的功绩,但也没犯过大错,这般看来,两位兵部侍郎都无大的过失,那裴之远私吞赋税一说又从何而起呢? “我看过裴之远的卷宗。”司无正回忆道。 原来前些年城外的小野河被洪水冲垮,下游百十来户居民无家可归,朝廷拨了银两赈灾,结果因为官员中饱私囊,灾民死了七成,事情直到裴之远被杀才被捅出来,还附带查出他谋杀同窗旧友的案子,说是震惊朝野也不为过。朝廷本欲好好安置房子勤的亲眷,哪知他的儿子直接为父报仇锒铛入狱,只好象征性地给了房母些银钱,草草结案。 “为何结案得如此草率?” 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司无正望向清未的目光颇为意味深长:“官员贪了朝廷的赈灾钱,这可是天大的丑事,不仅吏部避之不及,陛下也要平息民愤,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结案画押,凶手伏法。” 他忍不住反驳:“那真相……” “关心真相的除了局内人,就只剩凶手自己了。”司无正接了清未的话茬,冷淡道,“嫂嫂觉得平民百姓会关心真相?只要苛扣的赋税不是划到他们头上的,他们永远不会在乎凶手是谁。” 清未听得咋舌,明知司无正说的是事实,仍然抱有一丝幻想:“可你在乎,不是吗?” 他扯着司无正的衣袖,轻声说:“你为了这件案子奔前走后,难道不是为了真相吗?” 司无正闻言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瞧着袖口纤细的手指,残忍地打破了清未的幻想:“不是。” 他不由后退一步,难堪地将手背在身后。 “我是为了嫂嫂。”司无正往清未身前走近一步,“我怕嫂嫂哪天又弃我于不顾。” “我那是死了!” “嫂嫂不是不信自己已经死了吗?” 清未瞬间哑口无言,抓着胳膊咬唇不答。 “既然嫂嫂如今信了,就让我查下去吧。”司无正忽而伸手按住他的肩,“我怕哪天嫂嫂不见了,我也怕我永远找不到你死的真相。” 话说到这份上,清未再也无法逃避一个问题,他仰起头,攥着司无正的衣领,颤声逼问:“你是从何时起对我有这种心思的?” “嫂嫂此言何意?” “司无正,你是从何时对我有了这种……不干不净的心思的!” “不干不净……”司无正撩起眼皮,用力反握住他的手,“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若是当年娶你的是我,你是不是就接受我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不这么厌恶我?” 司无正一口气说了好些,清未起先还摇头挣扎,后来被言语间的凄然吓住,他呆呆地望着抓着自己的手:“你什么意思?” 司无正却松开了手,轻咳着转身往前走,再也不提关于以前的事情了。清未拉不下脸去问,蹙眉跟着司无正,听这人不停咳嗽,于心不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追上去拉对方的衣袖。司无正把他轻轻甩开,他就再锲而不舍地伸手,如此循环往复四五次,司无正终于停下了脚步。 “去……去看郎中吧。”清未结结巴巴地劝,“别真的病了。” “嫂嫂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我……”他垂头小声地道了歉,“我不是厌恶你。” 只是不能接受罢了,毕竟他们之间隔着辈分,就算清未死而复生,这样的隔阂也依旧存在。 司无正了然地笑笑,揣手慢慢俯身,温热的喘息喷在他的额角:“既然不讨厌我,为何要躲?” 清未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讨厌司无正,硬忍着没有躲,直到被吻住才猛地睁大眼睛,然而这只是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司无正用嘴唇若即若离地磨蹭着他的唇瓣,温热的触感仿佛迸溅的火星,在清未的嘴角绽放又熄灭。 “我们再去房宅看看。”司无正亲完,像是无事发生,直截了当地转身,“走这里近。”言罢当真带着清未往房宅去了。 于是过去的事暂且作罢,他们又去了撞见无头鬼的宅院,今日房宅边安静祥和,既没有阴风呼啸,也没有风沙漫天,门前的春联好端端地贴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挂在门前,瞧模样,房母并不在家。司无正抬手摸了摸锁,还试着拉了几下,继而蹙眉后退,单手勾着墙,干脆利落地翻了进去。 “司无正?”清未吓了一跳,趴在门缝上拼命往里瞧,“快出来,你这……这是私闯民宅!” 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听起来司无正已经不顾阻拦,走到了屋内,他急得踮起脚尖,却只望见一角爬满蜘蛛网的屋檐。 “没人。”好在司无正很快就翻墙出来了,“可能我们离开那天,房母就走了。” “走了?”清未并不大相信。 “嗯。”司无正掸了掸衣摆上的灰,“郎中开的药方还放在桌上。” “房母会去哪儿?”他不由担忧起来,“她年纪那么大,还生着病,这可如何是好。” 司无正边听,边绕着院子转了几圈:“不论是谁,都是她自愿离开的,因为屋里没有挣扎的痕迹,门前的锁也是她自己锁上的。” “这么说,房母自愿跟着什么人离开了?” “如今看来……是这样的。”司无正俯身,最后一次仔细看门前的锁,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回家吧,这里已经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清未点了点头,与司无正一道回了家,然而两人进屋时皆是愣住,因为被撕烂的宣纸还散落在桌边,床上也满是一片狼藉。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自己与司无正之间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白日清未发过火的缘故,司无正不敢再造次,主动手势床榻,还慌慌张张地把宣纸都拾起揣在袖笼里。 “我为何会……变成那样?”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司无正的背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嫂嫂说的话我听不懂。” “司无正。”清未走过去,按住司无正整理床铺的手,“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九章 倒吊鬼(9) 司无正扯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微笑:“嫂嫂又要与我置气了?” “你别每次我提正事时都这幅德行。”清未却不再吃这一套,欺身逼近司无正,“你说实话,我变成这样,是不是和你有关?” 屋内忽然静下来,窗户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他与司无正靠得极近,能在那双时常闪着意味不明的光的眼睛里瞧见自己的倒影。也许是短短的呼吸间,也许是很久以后,司无正垂下了眼帘,哑着嗓子反问:“嫂嫂这话,岂不是怀疑自己的死与我有关?” “我是问你我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与你有关!”他气红了脸,“为何每隔几日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与你……与你……” “与我云雨?”司无正平静地接下话茬,“嫂嫂可曾听过吸食人精血的狐狸精的故事?” 清未登时被唬住:“我……我是什么?” 司无正故作正经:“相传狐狸精会变成青年男女的模样,深夜潜入人类屋内,与之云雨以换取精血修炼。” “可我不是狐狸……”他慌张地摸自己的身体,摸了几下忽而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扑到司无正身边质问,“你骗我?” “我没骗你。” “我竟还信了。”清未气得笑出了声,挥开司无正伸来的手,“我再也不信你说的话了!” 绕来绕去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干脆披着衣服起身坐在桌边看书。其实半人半鬼也有好处,比如不需要睡眠,不需要食物果腹,不知冬暖夏凉……可也因为没了这些,缺少了人间的兴味。清未坐在案几前侧耳倾听,司无正扶着床柱轻轻咳嗽,也不知是不是病,听声音只像是轻咳,有几分虚弱的意味,他又不由自主开始思索白日里该买些滋补的食材熬汤,然而想着想着便懊恼起来,觉得自己狠不下心才导致了司无正如今的无法无天。 念及此,清未忍不住回头去看,司无正果然在看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略有些空洞,头发也略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瞧模样怪可怜的。 “别想再骗我。”他搁下书卷,语气依旧冷然,但是神情里已经带了笑意,“快些歇息。” “嫂嫂陪我。” “我就在这儿看书,你还想怎样?” 司无正拍了拍身边的被褥,意图不言而喻。 清未恨自己心软,但他一看见司无正无助的目光就克制不住靠近的欲望,最后还是举着烛台走到床边,无奈地坐下:“睡吧,我在这儿看书。” “是不是只有我是有温度的?”司无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清未一开始还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手被拉到司无正的心口,才明白“温度”的意义。掌心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说是被蛊惑也好,说是贪恋那一点点温情也好,总之清未屈服了,掀开被褥躺在了司无正身侧。他规规矩矩地平躺,双手交叠在身前,可他身边的司无正并没意识到他的窘迫,结实的臂膀直接横在清未腰间,但凡察觉到一丁点的挣扎,立刻装作咳嗽得直不起腰的模样,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后来清未实在是受不了了,翻身与司无正面对面地躺着:“我不走,你快些睡。” 司无正这才算是安稳,将他抱在胸前沉沉睡去,大概是被影响的缘故,丝毫察觉不到困意的清未也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清晨。他一早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巧看见窗外的微风将桌上的卷轴吹动,便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可再轻,还是惊动了床上的人。 “清未?”司无正困顿地唤他的名字。 不是“嫂嫂”,而是清未。 他不由愣住,转身回首,司无正却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清未说不清心里的悸动源于何处,总觉得自己怪异,干脆压下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去看案几上的卷宗。 还是那份从大理寺寻来的关于裴之远的生平,和昨夜看见的并没有任何差别,清未把卷轴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念了好些遍都未寻到破绽,无奈之下只得作罢,转而寻了些碎银上街买菜。 司无正在长安的住所毗邻街市,一大早路两旁都是挑着担子卖菜的商贩,清未是生面孔,不免引起一些注意,他自己不甚在意,不过听到传闻免不了耳根发热,原来街坊四邻都以为他是司无正早年娶在乡间的男妻,也正因日此,他买来的菜都不贵,想来谁都不愿意得罪大理寺少卿的亲眷。 这季节羊肉煨汤能补身体,清未买了一小挂羊排,拎在手里寻白萝卜,还未走几步就听见司无正慌慌张张的呼喊,无非是叫他的名字,他还以为案情有了进展,拎着羊排循声奔去,结果被满头大汗的司无正抱了个满怀,还是在大街上,身边立刻回荡起善意的哄笑。 无非是感慨他们小两口感情好。 清未面色微红,推搡着司无正的胸口,悄声抱怨:“还不松手?” “你去哪儿了。”司无正哑着嗓子问,“我醒来看不到你,还以为你……你……” 他叹了口气,放弃挣扎,转而柔声安慰:“我就是来买些菜给你熬汤喝,没要走。” “真的?” 清未垂下眼帘,目光在司无正露出领口的皮肤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抬手替他整理衣衫:“多大的人了,衣服还不会穿。” “嫂嫂先答应我,不会走。” “不走。”他晃了晃手里的肉,“走了,我熬汤给谁喝?” 司无正眨了眨眼睛,接过羊排,亦步亦趋地跟在清未身后,像是被早上的分别吓住了,直到他买到白萝卜才恢复一贯的冷静,开始时不时地凑到清未耳旁说上一两句话,明显就是故意的,纯粹为了给街上的人看他俩有多亲昵。 “你今日不当差?”清未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忍不住抱着白萝卜挡在身前,“这么闲?” “今日下午的差。”司无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可以喝完嫂嫂的汤再去大理寺。” 清未绷着脸“嗯”了一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司无正就跟在他身后继续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烦得清未恨不能当街拽着司无正的耳朵把人拎回家,他也的确停下了脚步,可抬手的瞬间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轻咦出声。 “怎么了?”背对街口的司无正并没有发现异样,俯身凑近清未的脸,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偷了个吻。 清未的注意力全在无意中发现的人影上,扶着司无正的肩踮起脚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被吃了豆腐:“我好想看见房家的老母亲了。” “什么?” “应该没看错。”他抱着白萝卜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房母出现过的街口跑。 司无正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跟在清未身后蹙眉奔跑。 可惜等他们追过去时,房母已经不见了踪影,清未不甘心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总觉得自己没看错,最后还是司无正想到问路边的摊贩是不是有位大娘来买过菜。 “是啊,年纪挺大,连铜板都数不清了。”小贩抓着一把青菜警惕地打量他们,因为知道司无正的身份,说起话来字斟句酌,“瞧着面善,应该不是作奸犯科的人。” “你误会了。”清未赶在司无正开口前,笑着解释,“那位大娘落了银两在我们这里,我们找了她许久想要还钱。” “原来是这样啊……”小贩虽然看起来还是不信,但总归愿意说更多的事情了,“她刚刚在隔壁张屠户那里买了二斤牛肉,说是家里有人爱吃。” 清未和司无正闻言,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说话。 “估计是小辈吧。”摊贩的话匣子打开以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不过我觉得啊,那位大娘虽然衣着朴素,家里头肯定非富即贵。”言罢,凑近他们,刻意压低声音,“因为啊,我瞧见她的钱袋里都是金元宝!” “所以你们借的钱若是不多,人家估计都看不上眼。”小贩抖了抖青菜,想起司无正的身份,又缩了缩脖子,“我估摸着过几天她还会来买菜,到时候我帮你们问问她的住址?” “多谢大哥了。”清未好生道了谢,这才跟着司无正慢慢往回走。 “房母家里应该没有亲戚才对。”他轻声分析,“房子勤和房晗都死了,她在给谁做饭?” “看来狸猫换太子这事儿真的发生了。”司无正也压低了声音,避开街道上的行人,把清未拉到身后护着,“也只有房晗能让房母心甘情愿地离开。” “那小贩提到的金元宝……” “十有 八 九是朝廷的赈灾款。”司无正笑得莫名,“不在裴之远也不在房子勤手里,却在’为父报仇’的房晗手里。” 清未闻言半晌都没说话,手指扣着白萝卜的皮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房宅门前的冤魂?”司无正知他的心思,伸手揉了揉清未的脑袋,倒像是他才是年纪小些的那一个。 “原来无头鬼说的’不是’是这个意思。” 第十章 倒吊鬼(10) 司无正也跟着感慨:“是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人不是他杀的,他不是房晗。 一桩官员被杀的案件,牵扯出朝廷不知去向的赈灾银两,也牵扯出一缕枉死的冤魂,世间可怕的果然不是鬼怪而是人心。只是如今找到房晗才是关键,只有找到他,才能找到所谓的被裴之远私吞的赈灾款。 清未和司无正一合计,准备每日早晨来街上守株待兔,毕竟房母肯定会来买菜,到时候他们只要跟在房母身后便能找到房晗了。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司无正和清未接连起了三个早晨,在街市上游荡到中午也没有再看见房母,倒是街上的摊贩见他们就跑,以为大理寺又兴起了什么新的法规,生怕被逮住。于是一番折腾下来,房母是没找到,清未的身体却出了问题,还是一到夜里遇见司无正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问题,他明知不该如此,几经挣扎还是屈服于欲望,缠在司无正的怀里好一番云雨,等到天方泛起鱼肚白才歇下。 司无正搂着他睡去,他却没有睡意,理智归位以后,面对满床狼藉便格外痛苦,“兄嫂”的身份长长久久地折磨着他的心灵。清未蹙眉喘息,知道倘若没了这层身份,自己绝对会倾心于司无正。这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他出身贫贱,嫁入司家是必然,若要在司氏里选择,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年少有为,丰神俊朗的司无正,可当初算过八字,卜过凶吉的结果就是他成了司无正的嫂嫂。要说怨,也是怨的,但要当真行次般悖德之事,又是另一回事了。 清晨的光透过纸窗朦胧地笼罩在司无正的脸上,清未悄悄起身,手指沿着光斑好奇地滑动,拂过高挺的鼻梁,也拂过微微干涩的嘴角,感受着温热的呼吸在指腹间徘徊,触感既新奇又让人难以割舍。 这个人……明明不该是他的,如今却又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清未挺直了腰,司无正有个坏习惯,做完不爱抽身,他虽难受却又不排斥,矛盾得一如纠葛的内心,如今也是如此,清未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直到腰酸才慢吞吞地伏在司无正温暖的胸口,他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耳畔满满都是平稳的喘息。 要是当初八字合适,或许他们已经举案齐眉地过了好些年。 然而如果永远是如果,清未放纵自己享受短暂的欢愉,等天色明朗起来时,咬牙起身,趴在床侧拼命喘息,好在司无正睡得沉,倒像是真的把精气都给他一般,面色微微发白。清未并不信这些志怪传说,歇好以后去厨房把买来的羊排煨了,切白萝卜的时候卧房传来人声,他怕司无正又以为自己离开,连忙抱着半截萝卜跑出去:“醒了?” 司无正正坐在桌前展开宣纸,闻声回头笑了笑:“嫂嫂昨夜睡得可好?” 清未已经不像原先那般容易生气,把萝卜放在门前,走过去看司无正面前的宣纸,那上面墨迹未干,刚写了一行字,无非又是他在床上的表现。 “嫂嫂近日来身体康健,晚间愈发缠人……” 但是司无正写到这里忽然顿住,试探地唤清未的名字,一副生怕他生气的模样。 “写都写了,还怕我生气?”清未撑着椅子轻声叹息,“你呀,明知会惹我生气,为何还要写?” “不写,总觉得嫂嫂还不是我的。” “什么你的……”他听得耳根发痒,转身走到门前拾起半截萝卜,“快些写吧,汤已经煨在锅上了。”竟是默许的意思。 司无正犹豫片刻,见清未当真没有生气,立刻握着毛笔笔走游龙:“跪趴之姿嫂嫂似是不太喜欢,神情中透露丝丝痛苦,日后还是骑姿为上……” 写完,窗外已有羊肉汤的香味飘来,司无正把宣纸晾干,小心翼翼地折好收于柜中,原来那里工工整整地摆着自清未死而复生以来的所有记录,连撕碎的都被粘好。当然这些都是司无正不敢给清未看的,他能察觉到嫂嫂言语间的松动,同时也能感受到嫂嫂的煎熬,自是不舍得用这些文字刺激清未的心。 清未的羊肉汤熬得极浓,大部分羊肉煮烂了,他就用汤勺把碎骨都剃出去,司无正揣着手来吃饭时,他刚刚好盛出一碗,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嘱咐:“有点烫,你吹吹再喝。” “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司无正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把汤晾凉才动筷,“细细算起,我竟没吃过几顿嫂嫂做的饭。” “我嫁给你哥哥的时候,你已经开始赶考了,三天两头不在家,如何能吃到我做的饭?” “家里可有人欺负你?” 清未拎着锅盖的手紧了紧:“不曾有。” 司无正闻言不说话了,默默喝了一大碗汤,起身端着空碗走到他身后:“早知如此,我便带着嫂嫂一起赶考。” 清未一听就笑了:“说的什么胡话?” “哪有赶考带着自家嫂嫂的……”他边笑边帮司无正添汤,特意把肉都盛到碗里,“也不怕被同窗笑话。” 司无正闻言也是笑,搂着清未的腰轻轻哼了几声:“笑便笑去,状元还是我。” 他这才知道司无正中了状元,手里的勺子惊得掉在了锅里,急急忙忙地转身:“当真是状元?” “自然是……”司无正哭笑不得,伸手接过汤碗,“嫂嫂竟然不知。”言罢顿了顿,“也对,我回乡时嫂嫂已经……”语气不由自主低沉下去。 清未则完全是另一幅模样,欣喜地追在司无正身后:“中状元是光宗耀祖的事。” “……家里可曾给你宴请宾客?”他揣着手,眉宇间满是笑意,“定是请过,都过去这么久了。” 司无正微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喝着汤,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下去了:“嫂嫂那时刚离世,我哪有心情庆贺?” 清未面上的笑意僵住,半晌支支吾吾地问:“是不是我死得太晦气?”他慌张地拽住司无正的衣袖,“你不必在意我,中了状元是天大的喜事,怎可因为我的死……” 然而剩下的话消散在滚烫的吻里,司无正唇齿间弥漫着浓郁的羊肉味,亲起来怪奇怪的,清未竟然想笑,他倚着木桌,若即若离地扶着司无正的手臂,舌尖微微发颤,对他而言人世间唯一的温度烧了起来,火势顺着唇角跌落在颈窝里,继而随着某只不规矩的手有向深处燃烧的势头。 “司大人?”院前忽然传来人声。 “什么人!”司无正搂着清未厉声呵问,把拎着钱袋子的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清未连忙跑出去,把人扶起来:“没事儿吧?” 小贩哭丧着脸躲在他身后:“今日房大娘又来买菜了,我留了个心眼,听见她让张屠户下午送十斤牛肉去城东,这便来告诉你们了。” “城东何处?”司无正的脸还黑着,抬手把小贩从清未身后拎出来,“快如实道来!” “城东……城东有个翠微山庄,就送到那里!” “司无正,司无正!”清未见司无正问完话还拎着小贩的衣领,不免焦急,“你快些松手。” “司大人,我就知道这么多……”小贩拼命晃腿,“我也是好心才来告诉你们的。” 司无正这才松了手,脸色依旧阴沉,清未连忙送小贩出门,好生道了歉,然后责备道:“人家来帮忙,你摆什么脸色?” “没摆。” “嗯?”他好笑地凑过去,“骗我?” 司无正连忙摆手:“我此生绝不会骗嫂嫂。”言罢还郑重地行礼,“否则天打……” “司无正!”清未听不得毒誓,板着脸扯住司无正的衣袖,“说正事吧,那翠微山庄是什么地方?” “去不得的地方。” “什么?” 司无正面露无奈:“翠微山庄是先皇赐给当朝首辅的别院,有御赐的牌匾,连禁军都不能随意踏入,更别提大理寺了。” “那岂不是……”清未目瞪口呆,“没办法了。” “是啊。”司无正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唇角,见唇瓣上还泛着水光,忍不住抬手去摸,“嫂嫂,我们方才……” 清未猛地偏了头,躲开滚烫的指尖,耳垂微微发红:“可是还要喝汤?我去给你盛。” “我不想喝汤。” “那你想吃什么?” “嫂嫂觉得我想吃什么?”似乎是知道清未并不会真的生气,司无正愈发变本加厉,贴在清未身后跟他进了厨房,“嫂嫂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清未急于摆脱身后的粘人精,干脆装作被铁勺烫到的模样小声惊叫。 司无正果然上当,慌慌张张地松手,凑到他面前自责不已:“嫂嫂可是烫到了?” “嫂嫂我再也不同你胡闹了。” “嫂嫂……” 清未冷眼瞧了片刻,于心不忍,还是把手抽了回来:“无妨,以前在乡间又不是没干过活。” 可司无正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第十一章 倒吊鬼(11) 其实清未觉得司无正低沉不止是因为胡闹让他烫伤了手,可能还因为过去的事,然而他对自己死之前的事情一概不知,若是谈感情又实在是悖德,于是只好当做没发现的模样,继续待在庖厨里盛汤。而司无正就这样失落地去了大理寺,临走前望着清未可怜兮兮地商量:“我能看看你的手吗?” 他忍笑把手递过去:“无妨。” 司无正认认真真地打量半晌,见清未真的没有被烫伤,才松了一口气:“嫂嫂不受伤就好。” “官员被杀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急不得。”司无正走到门边心不在焉地嘀咕,“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翠微山庄我们根本进不去,退一步说,就算是找到证据,大理寺也不一定有资格查验先皇御赐的府邸。” 清未听得直皱眉:“那假的房晗岂不是白死了?” “白死?”司无正嗤笑着摇头,“说不定当时还是他自愿的呢。房晗找这种替死鬼不可能找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毕竟就算吏部内有内应,审讯时也不能露出太大的马脚。” “真是不明白,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身外之物。”司无正嗤之以鼻,“总有傻子觉得钱或是名节比性命更重要。” 清未将司无正送到院外,听了唏嘘不已:“既然是心甘情愿,死后又为何冤魂不散?” “因为人啊……都是有欲望的。” 他愣住。 “嫂嫂,我也有欲望,是个人都有欲望,有了欲望就会做一些……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司无正临行前忽而笑起来,“若是日后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会怪我吗?” “你会害人吗?” “不会。” “既然不会,我为何要怪你。”清未帮司无正把衣领抚平,“我知你人不坏,做的事必定都有缘由,我又为何要怪你?” “只望嫂嫂日后也能这么想。” 司无正撂下这话就走了,留他一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夹竹桃发呆,冬日里的时节万物都透着油尽灯枯的灰败,他瞧了几眼就回屋了,将被褥床榻收拾妥当,然后坐在桌边借着微光翻看桌上的卷轴,其实关于裴之远和房子勤的生平他都看过无数遍,也知道如今因着翠微山庄的缘故无法继续探查,只是案件一日不破,他便如鲠在喉,实在是放不下心来,所以就算明知努力也没有结果,仍想尽绵薄之力。 清未看了一整个下午,天黑时一无所获,他并不意外,算着时辰起身去厨房做晚饭。司无正的口味清未不了解,只觉得要做些能滋补身体的菜肴,于是拿剩下的羊肉炖了土豆,又蒸了鸡蛋,等忙完时,屋外隐隐传来人声。 他连忙搁下锅盖,拎着灯笼跑出去,果然是司无正回来了。 “今日回来得倒是早。”清未替司无正把披风解开,“快把官服换下,晚膳已经做好了。” “嫂嫂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哪有什么好吃的……”他嗔怪道,“别穷嘴,再不吃饭就凉了。” 司无正听话地换了常服,坐在清未身边乖乖地捧着碗吃饭,他自己也盛了小半碗,虽不饿但是饭菜入口是有味道的,算是勉勉强强能体会到人的乐趣。他们安静地吃了片刻,还是司无正最先忍不住,说自己甚是思念嫂嫂。 “当差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今日无甚重要的差事……”司无正还挺委屈的,扒拉了两口饭,“我递了折子上去,估计也难得到圣上的恩准。” “为何?”清未把一块连着筋的羊肉夹进司无正的碗里,“既然有窝藏囚犯的可能,就该查啊。” “明面上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可翠微山庄的主人身份特殊,就算是陛下同意,他门前先皇御赐的匾额也能拦住大理寺。”司无正咬着肉含含糊糊地抱怨,“到时候就算是动用了羽林卫,也未必能将他如何。” 清未听得咋舌:“竟有这么大的权利?” “自然。”司无正笑了笑,把筷子捏在手上转了几圈,“嫂嫂就别忧虑这件事了。” “吃你的饭,管我作甚?”他瞪了司无正一眼,“反正在家里无处可做,我想想案情也是好的。” “那嫂嫂何不多想想我?” “胡言乱语。” “我说得是实话。”司无正把碗里的饭吃干净了,“嫂嫂你想啊,现如今大家都以为你是我内人,咱们自然要做出夫妻的模样。” 清未闻言忍不住拿筷子敲司无正的脑袋:“别胡说,这些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还是说我做饭难吃,你不乐意吃?” 司无正连忙讨饶:“嫂嫂说得哪里的话?” “那就安分点。” 司无正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等他也把面前的饭都吃干净,才随着嫂嫂一道把碗筷收拾妥当,然而一入夜,他俩之间的氛围就诡异起来,皆是清未时不时发作的病的缘故,他怕自己又控制不住欲望,而司无正却正好相反,瞧模样是在盼。 可司无正的神情太过明显,清未想要忽略也不大可能,回屋时忍不住板着脸教训:“这么大的案子你不想办法解决,成日都在动歪心思?” 司无正生怕再把清未惹生气,连忙转移话题:“嫂嫂,我今日下午其实还去了趟吏部。” 吏部依旧保留着房晗的口供,司无正前去调出来细细看了好些遍,还手抄了一封带回来。他连忙点燃桌上的烛台,接过口供迫不及待地读,其实无非是些寻常的问题,例如如何怀恨在心,如何杀人,又如何逃脱,清未怎么看都看不出问题所在。 “嫂嫂是不是也觉得没问题?” “他说自己为父报仇,在所不辞。”他点了点头,摊开口供用手指点了点,“这实属人之常情,我挑不出毛病。” “我也挑不出。”司无正托着下巴坐在桌子另一端,“这才是问题所在。” “……嫂嫂,你不觉得这个所谓的房晗太过冷静了吗?寻常人复仇,得手就算是死也是高兴的,行为有异实属寻常,可这个房晗好不容易报了仇,记录口供的官员竟然没有提到他有什么异动,还当真是奇怪啊……” “可这也不能作为证据呈贡给陛下。”清未指出了事情的重点,“毕竟房晗的性格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万一他就是个冷血冷静之人呢?” “所以如今的一切依旧只能算是推论。” “那岂不是依旧一无所获?” “这倒未必。”司无正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嫂嫂你想啊,起码我们对这案子有了大体的推论不是?” “起码这世间不是没人知晓他们的冤情的。” 司无正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都是在安慰清未放宽心,说到最后发觉他并未发病,失落异常,宽衣躺在床上滚了两圈:“嫂嫂今日可还陪我歇息?” “陪什么陪?” “歇歇也是好的。” 清未把口供搁在膝头,无奈地觑他一眼:“是不是我脾气好些,你就忍不住要惹我?” 司无正把手指从被褥里探出来勾了勾:“嫂嫂,我有点冷。” “冷?”清未赶忙把被褥掖好,“明日我带你去看郎中。” “郎中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司无正悻悻地缩回手,依旧是想同他同塌而眠,“嫂嫂抱着我可好?” 言罢见清未想要拒绝,连忙补充道:“我幼时生病都是娘亲陪伴左右,每到夜间娘都会陪我说说话。” 说起来司无正虽为庶子,却是司家老爷爱妾所生,自从出生起并未吃过多大的苦,然而这位爱妾十几年前染上恶疾撒手人寰,司无正有所怀念也是常理,且这时提起来,清未还当真不忍心拒绝,遂掀了被褥躺进去。 司无正一把搂住他的腰,欺身凑上来,滚烫的呼吸全喷洒在清未的颈窝间:“嫂嫂可否陪我说说话?” 他刚欲拒绝,卧房的窗户忽然被一阵阴风吹开,寒意瞬间爬上了脊背。清未察觉不出人间冷暖,若是寻常的风他定然无所察觉,可如今却被冻得略略索瑟,他立刻意识到不妥,掀开被褥往窗边走。床上的司无正也发现了异常,猛地起身攥住了清未的手腕。 “我来。”司无正压低嗓音,挡在他身前将窗户彻底推开。 只见空荡荡的院落被银月的清辉映亮,夹竹桃的枯枝在夜色里轻轻摇曳,一道消瘦的人影背立在树下,衣衫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再一细看,此人竟是连影子也没有。 “鬼。”清未后退一步,偏头与司无正对视。 他们心中有一个共同的疑问——这深夜到访的鬼魂到底是谁。 “是不是……”清未有了猜测,却不敢说,因为太过惊悚。 可司无正没有顾虑,直接越过他:“敢问外面可是裴之远,裴大人?” 暗夜里的风静了下来,连月色都沉静似水,那道鬼影缓缓回首,面容模糊不清,但听语气是含笑的:“司大人。” 竟真的应了他们的猜测,院中站着的是早已故去的裴之远的冤魂。 第十二章 倒吊鬼(12) 清瘦的幽魂慢慢飘到窗口,站在他们身前又行了一礼。 清未想了想也拱手回礼,继而回忆起先前自己和司无正在床上的对话,也不知对方听到几成,难免耳热。 好在幽魂来意不在此,礼毕完轻声叹息:“听闻司大人在查在下的案子,在下虽不胜感激,却仍要阻拦。” “阻拦?”司无正眯起眼睛,“这么说裴大人的死果真有隐情?” 裴之远从窗口又飘到树下,树影直透过鬼魂投射到地上,平白多出几分凄凉。这幽魂不说话,他们也猜不出对方的心思,只好面面相觑地侯在窗下。于是两人在窗内,一鬼在窗外,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裴之远才开口说话:“抱歉,死太久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刚想起来。”裴之远很是歉意,“久候了。” 清未无奈地挠了挠被风吹僵的脸,偏头与司无正说悄悄话:“他说的话能信吗?” “就凭他死了不必像房子勤那般挂着,就可信。”司无正指出了事情的重点,“若我没记错,裴之远的死法与房子勤一般,如今行动自如,还有飘飘如仙之姿,皆可说明他生前行善积德。” “你的意思是房子勤不是因为有冤情才不能投胎?” “嫂嫂你想想,若真是有冤情的人何需吊着受苦?早就飘出去报仇了。” 他俩叽叽咕咕说了半晌,裴之远一直笑眯眯地等着,直到天色微霁才开口:“二位再不给在下说话的机会,在下就要躲太阳了。” 司无正闻言轻咳了几声:“敢问裴大人,酒楼墙上的血字可是您写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裴之远幽幽感慨,“当年杜子美写的诗是我死时唯一想到的,所以成鬼见到房子勤以后,忍不住写在了墙上。” “裴大人是想说自己见过房子勤?” “见过。”裴之远以袖掩面,轻声叹息,“我是鬼,哪里都去得,自然看见了同为鬼的房子勤。” “说来也是唏嘘,他的死因我是知晓的,你们一直探查此事怕也查出了端倪,如今说出来也是无妨。” “……当年我与房子勤同朝为官,关系颇为不错,房晗那小子也是我瞧着长大的。”裴之远揣着手回忆,“小时候他叫我叔父,也曾在年节里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可人心是会变的,我与房兄不过入仕短短几载,他的儿子就权位蒙蔽了心智。” 裴之远说到这里,沉默许久,似乎在组织语言:“那年城外野河决堤,赈灾银两失踪,我与房兄惊慌失措之下第一反应就是上报大理寺,谁料前脚刚走,后脚他儿子就追上来,跪在我和他爹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求我们饶命。” “那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我心软了,和房兄连夜商量,决定趁着上头还没发现,把赈灾款拿回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谁知房晗这孩子早就把银款花到不知哪儿去了,他爹爱子心切,一时糊涂想将我杀了,再上报朝堂说我私吞赋税畏罪自杀,谁知道晚上拿刀出门时被房晗撞见,这逆子以为房兄要大义灭亲,当场夺了刀将生父残忍杀害。” 阴冷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清未仿佛看见了裴之远描述的惨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那时什么都不知晓,等第二日房晗来找我时,我还真的以为房子勤是被流窜的暴徒所杀,也信了他会改过自新的鬼话,后来朝廷又拨了第二批第三批赈灾银两,我成日奔波于郊外,见流民生活日渐恢复正常,就以为房晗已经把钱还了,直到数月前……我整理旧档,发觉那笔钱依旧在房晗手里,便以伯父的身份前去找他,谁想……” 谁想房晗故技重施,将裴之远以同样残忍的手法杀害,挂在屋梁上放血,且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将一切都栽赃在了裴之远身上,说他私吞了赈灾款,还杀害发现真相的房子勤。 若不是遇上了能瞧见鬼的司无正和清未,世上怕是再也无人能查清真相了。 清未听得哑口无言,司无正却抓住了事情的重点:“若真相真如你所说,那这案子我依旧可以查下去。” “司大人。”裴之远无奈地转身,“我知你是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可这案子远非你我能及。” “我查清真相后也恨不能索了房晗的命,尤其是后来发现他竟让他人代替自己受刑时,恨不能直接将他推入十八层地狱,但我跟着他飘了一天一夜,竟发现他背后的人是翠微山庄的主人。”裴之远苦笑连连,似是想不通为官的意义,茫然地仰起头,“司大人,你前途无量,未来一片光明,此刻若是为了所谓的真相卷进这桩案子,必定会被首辅大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虽想洗清一身污名,但绝不会让小辈为我付出性命。” 裴之远果然一身风骨,即使丢了性命也没有怨天尤人,甚至现身提醒司无正悬崖勒马,当真是好人。只可惜他低估了司无正的决心。 晨曦刺破天幕的瞬间,幽魂化作了青烟,司无正眯着眼睛瞧了半晌,问清未有没有看清楚裴之远去了哪儿。 “好像挂在了夹竹桃的树叉上。” “死不了吧?”司无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清未迟疑道:“鬼应该死不了。” “那咱们继续睡。”司无正立刻转身倒在床上,抱着他的腰说梦话,“我明天一整天都有差事呢。” 说是“明天”,其实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清未没有睡意,但生怕惊扰到司无正,于是硬挨到天彻底放亮才举着晾衣服的竹竿把裴之远从树叉上解救下来。 晒了几个时辰太阳的裴大人有点蔫,鬼影也有点飘忽,却仍旧拱手道谢。 “慢走慢走。”清未把竹竿放在树下,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他倒不希望有第二个鬼挂在自家院子的树叉上偷听一晚上的梦话。 司无正睡醒时嚷嚷着困,坐在厨房的案几边眯着眼睛烦躁地喝粥,手指拼命敲桌子,嘀咕来嘀咕去就是一句:“既然白天也能现身,为何不白天来?” 清未捏着筷子敲司无正的碗沿:“人家是好心,怕你触了首辅大人的霉头。” 他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直接把碗筷往桌上一撂:“我原先只是略有猜测,如今得到了证实,房晗挪用赈灾款不是为了自己,肯定是为了首辅。” 清未夹了筷子清淡的小菜慢吞吞地咀嚼:“是又如何?总不能告诉别人咱们见了鬼,鬼还指正当朝首辅吧?” 司无正也知他话有理,扶额冷笑,不知在想什么,出门前和清未说自己要进宫。 “你疯了?” 且不说大理寺少卿不过从四品的官位能不能面圣都是个问题,再者弹劾首辅这么大的事,折子递上去传不到中书就得被退回来。 “嫂嫂莫急,我有办法。”司无正迟疑一瞬,垂下眼帘,没有再解释,“你放心,我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清未闻言还是硬拦在司无正身前,他不懂朝中局势,可也明白以司无正如今的身份根本不能撼动首辅分毫,此举无异于送死,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更知生命可贵,所以恨不能躺在地上拦住去路。 “嫂嫂。”司无正无可奈何地弯腰摸清未的脸,“在你眼里,我可是鲁莽的人?” “是。”他梗着脖子喊。 “清未。”司无正硬是将他抱到身后,“这事儿耽误不得。” 清未挣不开司无正的手,便瞪着眼睛扯衣袖:“我不许你送死!” “嫂嫂……” “不许走!” 他俩在屋前拉拉扯扯半晌,等隔壁寻声出来查看时,司无正一把抱住清未:“为夫今早肯定早些回来。”当真是一秒入戏,完美地扮演着“相公”的角色。 清未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火,眼睁睁目送司无正走远,心里苍凉一片,恨不能代替司无正去告发首辅,反正他早已半死不活,受再多的苦也无所谓。 正午的时候飘了些许冷雨,清未在家里坐立不安,推开木窗看雾蒙蒙的天,也不知司无正走到哪里,有没有被人拦下,又或许已经……他把心里的推测狠狠抛在脑后,强迫自己相信司无正。 可品级悬殊那么大,司无正也无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如此螳臂当车的愚蠢行经简直让清未崩溃,他趴在桌上魂不守舍地望着院门,稍有响动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雨幕去瞧,如此这般反反复复数十次,夜幕降临了。 掌灯时分,家家户户升起温暖的烛火,清未也把家里的烛台都点燃,听外面的雨声小了,便把灯笼也点上,然后冒着毛毛细雨走到院前安静地等候。 冷风冷雨对清未来说不算什么,然而久等不到回音让他的心冷下去。清未强迫自己思索司无正若是真的被扣押下来,如何能脱身,可惜想来想去都是死局,登时扶着门框唉声叹息。他正兀自悲伤,长街前忽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清未!”司无正的呼唤直直穿过雨幕。 雨中的灯火剧烈摇曳一瞬,继而是清未沙哑的惊叫,灯笼跌在地上滚成一团热烈燃烧的火,他亦被司无正捞上马背紧紧拥在身前。 转瞬即逝的火光照亮了清未被雨水淋湿的脸,同时照亮了司无正腰间的腰牌,金光一闪而逝,等他刚欲开口询问,滚烫的吻已然落了下来。 第十三章 倒吊鬼(13) 他想问司无正有没有受伤,想问案情的进展,更想知道司无正全身而退的缘由。 但清未开口时,只问:“吃饭了吗?” 司无正在雨里轻笑出声:“还没,我刚从宫里出来。” “我去给你做饭。”他慢慢回神,见马已站在院前,便扶着司无正的手臂跳了下来,“天冷,我熬些热粥给你暖胃。” 家里剩些碎羊肉和菜叶子,清未把他们一并剁碎,煮成肉粥端给司无正喝。司无正换了被雨水打透的衣服出来,身上锐气尽数褪去,与寻常人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无甚区别,见了粥,捧起就喝,丝毫不在乎烫。 门外凄苦的冷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晚间的风把门板吹得摇摇欲坠,那点昏沉的光也飘摇起来,清未走过去把门从内插好,又把庖厨里的烛台端起,点亮了墙上的蜡烛。 “白白浪费了那么好一支灯笼。”他无声地叹息。 司无正吃得额上沁出汗水,闻言轻啧道:“还吓我一跳呢,以为嫂嫂摔倒了。” “哪有那么容易摔倒。” “灯笼都掉在地上了,不是摔倒还能是什么?”司无正斜眼觑他,“还是嫂嫂要承认看见我心里欢喜?” 清未捏着烛台的手紧了一紧:“看你活着欢喜有什么不好?” “仅仅因为活着?” “那你到底去干了些什么?” 司无正把喝空的碗轻轻搁在桌上,起身走到清未身后把他的腰搂住:“去面圣。” “你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如何能面圣?”清未不为所动,“我虽没有一官半职,但也是知道圣上不是那么容易见的。” “嫂嫂真想知道?” “你瞒着我些什么?”他闻言忽而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当初刚死而复生时,司无正带他去过大理寺,那时大理寺丞的态度颇为奇怪,似乎在顾忌什么,起先清未还以为对方端着架子,如今想来竟是在忌惮司无正。 可司家虽然世代为官,却远远没到权倾朝野的地步,所以司无正根本没有面圣的资格。 “嫂嫂你想想啊,我可是当朝的状元郎。”司无正敛去神情,把下巴搁在清未肩头轻声解释,“自然有些特殊的待遇。” 他倒是真的忘了这一茬。 “嫂嫂,当初圣上许我品级更高的官位我没要,便得到一块御赐的金牌。”司无正拍了拍清未的肩膀,“我自然要比旁人更容易见到陛下。” 清未听到这里彻底放下心来,把司无正用完的碗筷洗净,擦手的时候心里忽然一惊:“呀!” “嗯?” “司无正,你说房子勤还吊在房梁上吗?” “管他作甚。”司无正兴趣缺缺,“他吊在那里是罪有应得,谁叫他死前起了杀念,为了自己的儿子谋杀旧友。” 清未甩了甩手,边叹息边感慨:“为父者,总有为了骨肉神志不清的时候。” “我看未必。”司无正抱着胳膊站在墙边,“若是他从小好好教导房晗,说不定如今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不过从他也起杀念的事来看,房晗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有缘由的。” 清未听得满心凄然,官员被杀的案子的真相说简单也好,说复杂也罢,都围绕着一个房晗。他叹了口气,见屋檐下依旧落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忍不住抱怨:“这雨就没个停的时候?” 当初清未在沛县时,甚少碰见多雨的天气,而司无正听了,随口答:“洛阳就这样,冬天时不时下许久的雨。” “说得跟你从小在这儿长大似的。” 司无正的眼神闪了闪:“我好歹在这儿做了不短时间的官了。” “是了,司大人。”他转身作揖,“草民妄言了。” “嫂嫂拿我寻开心呢。”司无正无奈地扶额,伸手接过清未抓着的烛台,“回屋吧,时辰不早了。” “你可是要和我说说在宫里的事?” “你想听我就说。” 清未犹豫一瞬:“你明日要当差吗?”得到否认的回答以后,他才欣然点头,“那你可得好好说说。” 像是为了印证司无正的话,这场雨连续下了三天,裴之远的鬼魂再次出现,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 竟是为了房子勤。 “司大人呐!”裴之远又挂在了树叉上,急得手舞足蹈,“房兄,房兄要被那假的房晗吃掉!” 司无正正握着清未的手写昨夜的感想,因为他又发了次病,此时的清未已经认命,写完污言秽语并不生气,反倒披着衣衫去解救裴之远。 “出事了。”裴之远衣衫凌乱,面色凄苦,“我没想到假房晗怨气那么重,找不到房晗,就去找吊在房梁上动弹不得的房兄。” 此时司无正也穿好了衣服,施施然走出来:“不对啊,裴大人,假房晗我们见过一次,怨气并不算重。” “你们有所不知。”裴之远飘飘悠悠晃到院边,急得跳脚,“房晗找这替死鬼之前答应人家照顾家中老小,哪知事后翻脸不认人,把人家全家活生生饿死了。” “什么?”司无正大惊,“你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裴之远唉声叹息,“因为啊……这些都是他们死后告诉我的。” 清未和司无正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短短几天时间又多出几道冤魂,这房晗真是死不足惜。 “他们在哪儿?” “投胎去了。”裴之远绕着他们打转,“他们是饿死鬼,没那么大的怨气,也没有害人之心,可以直接喝了孟婆汤转世,下辈子就算不能富贵,起码也是衣食无忧。” 司无正牵了马,将清未拉到怀里:“裴大人,我们虽然能见鬼,但若是假房晗想要做些什么,根本不知道如何阻止,你这般急切地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阻拦……”裴之远随着他们飞速飘动,“但你们二人是我知道的仅有的能看见鬼的活人了。” 说白了就是病急乱投医。 司无正闻言没有再说什么,选了人少的小路策马狂奔。 清未把脸埋在司无正的衣领里,心里想假房晗会如何报仇,鬼魂死了又会成为什么,然而想来想去都理不出头绪,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阻止鬼魂复仇的立场。裴之远却说若是让假的房晗化为厉鬼,日后投胎没有好的去处不说,下辈子能不能做人都是个问题。 “他已经很惨了。”裴之远于心不忍,“若是死后再为了不值得的事无法入轮回,实在是……唉。” 然而无论他们再怎么不忍心,等到了酒楼时,为时晚矣。 约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酒楼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司无正带着清未冲进去,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掌柜的吓得一个激灵,再定睛一看闯进店里的竟然是大理寺的人,登时哭丧着脸迎出来。 “司大人,您这是……” “我上回住的屋子还在吗?”司无正一把将人拉开。 掌柜点头如捣蒜,还以为那间屋子里窝藏了逃犯,拼命解释:“在在在,大人,那屋子自从西域商客离开以后我就没敢盘出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司无正并不解释,三两步爬上二楼,一脚将门踹开了。 腥臭的风随着敞开的门涌出来,他用衣袖遮面,眯起眼睛拼命瞧屋内的景象,心也随之沉下去。只见无头的鬼魂正捧着半条干瘦的人腿慢慢咀嚼,用的自然是那张肚脐化为的嘴,也不知有没有牙,但他们都听见了骨骼断裂的脆响,亦有黑血顺着无头鬼的“嘴”缓缓而下。 房子勤只剩半条腿,别的部位自然进了假房晗的肚子。 清未看得浑身发寒,拽着司无正倒退两步,无法想象鬼魂把房子勤的头吞咽下去的模样,也不知现在阻止了能有什么用。此时裴之远也顺着窗户飘进来,看清眼前景象,大惊失色。 “房……房兄!” 无头鬼旁若无人地啃着人腿,嚼得津津有味,专心致志地撕咬每一寸腐肉,连脚趾都不放过,须臾就将房子勤彻底吞咽入腹,只余那条原先捆在脚踝上的白绫。无头鬼吃完,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沾满血污的手臂擦了擦嘴,然后定定地向窗口走去。 “司无正……”清未悄悄偏头耳语,“我们怎么办?” 司无正握住他的手:“再等等。” 他便与司无正一同默默地看。 无头鬼走到窗边时,阴风大作,屋内的血腥味浓到清未都忍不住掩面,片刻风又骤然停住,他抬眼望去,原是无头鬼空荡荡的脖颈上凝聚出一团黑色的雾气,且越来越凝实,最后化为了头颅。 应该是无头鬼生前的模样,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或许与房晗有几分相似,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你……”裴之远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抬起手臂颤声逼问,“你怎么这么傻!” 裴大人痛心疾首:“化为厉鬼如何投胎!” “能投胎又能……又能如何?”也不知是不是头刚回来的缘故,假房晗嗓音嘶哑,说起话来颇为生硬,“我的家人都死了。” “可他们已经投胎去了啊。” “那今生的仇呢?”假房晗眼里闪着血色的光,抬腿直逼近瘫坐在地上的裴之远,“我不甘心。” “那你准备如何?”司无正这时才闲闲地插了一句话,“就算你化成了厉鬼,也不能把房晗怎样。” 这话说得没错,虽然假房晗吞噬了房子勤的幽魂,但除了眼里有零星的血光,单瞧长相还是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还不如倒吊在门梁上多年的房子勤看着可怕。 第一个故事要结束啦23333求凤凰蛋和海星! 第十四章 鬼影(1) “是啊,是啊!”裴之远赶忙附和,“你就算化作厉鬼也最多吹吹风吓唬房晗,根本伤不了他。” “……再说房晗与他们二人不同,连鬼魂都看不见,你就算站在他面前也没有丝毫用处。” 无头鬼闻声冷笑起来:“所以我要让他们俩帮我报仇。”说完,转身径直走到司无正和清未身前。 司无正向来不怕威胁,有点吃软不怕硬,此番无头鬼言明自己化为厉鬼的目的,更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凭什么?我和你非亲非故,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赔上自己的前程。” 起先裴之远好言劝他们时,司无正无甚怨言,如今面对无头鬼,反倒较起劲儿来:“再说你是心甘情愿顶替房晗的,死后家人遭受的苦难都是你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无头鬼被司无正的言语震得后退两步,眼神颇为茫然,似乎找不到让他俩帮忙的理由,神情渐渐颓败,嘶哑的嗓音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不甘心。” 清未早就起了恻隐之心,只是碍于司无正不好出面罢了,此时实在忍不住,轻声叹息。 “既然不甘心,活着的时候就不该替房晗顶罪。”司无正冷哼一声,“你如今若是不借助活人之手,什么都办不到!” 无头鬼被说得无地自容,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抽了抽鼻子,往清未身边挪挪,又被司无正瞪得连连后退。倒是裴之远好心,和无头鬼蹲在一起,耐心地问:“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原来这无头鬼原是小野河决堤时的灾民,姓荀,名大义,自从租屋被冲垮,全家老小就一直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直到裴之远被杀之案横空出世,房晗寻到他,做了以命换粮的交易。 荀大义说完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我刚死时找不到头颅,所以几乎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是有冤情的,徘徊在房宅门前就是想搞清楚真相。” “后来有一日房母随着房晗走了,我见到仇人想起了一些事情,跟着他们一直飘到翠微山庄,却被门上的符咒震伤,再也向前不了了。” 司无正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你是说首辅大人的宅院里贴了专门防鬼的符咒?” “应该是。”荀大义抱着脑袋回忆,“我没看清,但是一靠近山庄的门,就像是触碰到无形的墙壁,根本无法向前。” “怪了。”司无正凉凉地笑起来,“看来我们的这位首辅大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后来荀大义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但是都不足以提供更多线索,所以说再多也无益处,司无正干脆让裴之远把荀大义带走,自己则跟清未回了家。 没有切实的证据,就算真相再怎么清晰他们也一筹莫展,不过荀大义不知怎么被裴之远说通了,偶尔飘来他们的院子时,已经没那么愤懑。 “反正他们总有一天会死的,我可以等。”荀大义对他们院子里的夹竹桃很感兴趣,“听说裴大人挂树杈上好几次了?” 司无正假笑着说“是”,等荀大义一走,就嘀嘀咕咕地和清未抱怨,说要把树砍掉,免得这群鬼魂三天两头卡在树上下不来。清未只当笑话听,照旧把竹竿搁在墙角,算是默许幽魂们飘来飘去。 如此一来安安稳稳地过了半个多月,他的病难得没再发作,天气也渐渐转暖,连绵的阴雨终于打消了继续叨扰长安城的念头,春游踏青的人也多起来。清未以前住在乡间时,春暖花开的时节偶尔也会溜出去玩,如今住在长安,不免动了游玩的心思,只是司无正在大理寺的事情永远忙不完,时常连夜办案,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提。倒是司无正发觉了,一天午后没有差事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去城外的慈恩寺游玩。 “玄奘法师生前曾在慈恩寺主持过译场,老百姓都觉得吉利,嫂嫂可是要去?” 清未把换洗的被单晒在院子里,闻言略有心动:“你什么时候有空?”说完又皱眉思索,“这几天人肯定多,去了也看不见什么风景。” “本来就不是去看风景的。”司无正笑了笑,“人多是因为再过些日子就去不了了。” “为什么?” “每年二月二宫里都要派人去慈宁寺开坛祭祀,若是可能,连圣上也是要去的。”司无正走到他身边,扶住了随风摇晃的竹竿,“等到那时候,寺里寺外都是羽林卫,寻常百姓是进不去的。” 清未甩了甩酸涩的手臂,感慨:“原来如此。” “所以嫂嫂要去,最好这几日就走。”司无正跟他进屋,“我明日没有差事,倒是可以陪你。” 如此就说定了,清未晚上准备了些随身的衣物,也不打算在慈宁寺住多久,最多两日,一来寺庙里就是个清净散心的地方,二来司无正总有忙不完的差事,不便多停留。于是第二日一早,司无正驾着马车带他出了城,清未原先以为他们还是骑马去,不料司无正说寺庙不算太近,还是马车舒服,也就没有异议,等车行出城门几里,才发觉司无正的决策是对的。 慈宁寺坐落在长安城边的山脉里,虽然说起来很近,但是山路十八弯,看着近在眼前的庙宇,足足走了快两个时辰才摸到山门。然而寺庙竟不像司无正描述得那般人满为患,清未从马车上跳下来时颇为意外。 “难不成宫里已经来人了?” “不会。”司无正扶住他的手臂,也很是不解,“我没看见羽林卫。” “那真是怪了。” “还是进去问问吧。”司无正在山门前矗立半晌,率先抬腿往里走,清未连忙跟上去。 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爬了许久,终是撞见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 司无正没有穿官服,所以把人拦下时,对方态度恶劣:“你想干什么?” “这位兄台。”清未生怕司无正再拿言行逼供的那一套吓唬人,连忙上前一步,“请问这山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人怎么会如此少。”他态度诚恳,长相又让人生不出戒备,几句话下来就把行人的脸色说得缓和不少。 “小兄弟,我看你们也是来拜佛的,我多嘴劝你们一句,今年别来了。”行人压低声音,劝阻道,“慈宁寺出事了。” “出事了?”清未大惊失色,“皇家都会来祭拜的寺庙,怎么会出事呢?” 行人闻言神情更是莫名,凑近他的耳朵,悄悄道:“出的不是人事儿,是闹鬼了!” 若说别的事他俩还不会放到心里去,一听是闹鬼,登时互相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不一样的猜测。清未赶忙拉住行人的手腕,恳切地求对方再说些详细的细节。 “小兄弟,我是看你年纪小才好心劝你的。”行人啧了啧嘴,畏惧地回头看了一眼隐藏在雾气中的寺庙,沉默片刻,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事情发生在两天前,庙里香火最旺盛的那几天……” 据行人所说,两天前,寺庙大雄宝殿的香案不知被何人砍成了两截,且当天就有孩童溺死在了放生池中,接下来的几天更是鬼影憧憧,不止一个人声称看见了鬼魂。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上报给大理寺?”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行人摊了摊手,“节日里祭拜的人太多了,谁知道香案是怎么断的呢?再说放生池淹死孩子的事儿太晦气,寺庙里的和尚念了一天的经书超度了也算完了事儿,就算上报给大理寺,也没什么用处。” “大理寺还能捉鬼不成?” 行人一句笑谈,在他俩心中的分量却是不一样的。司无正虽然不能捉鬼,却能看见鬼魂,若这案子真的不是人为,那也只有他才能寻出一丝半点的真相了。 行人说完,如释重负,带着家人匆匆离去,走之前还在劝说:“小兄弟记住我的话啊,千万别去!” 清未很是感激,行礼道谢,谎称自己还要在山上等人下来,不便离去,行人也就没有再多言。不消片刻,狭窄的山道上就只剩司无正和清未两个人,他们回首望去,隔着朦胧的雾气还依稀能分辨出山脚下零星的人影,大约都是和刚刚的行人一般,被鬼影之说吓退的香客。 其实很好理解,连佛寺里都出现了鬼影,前来祭拜的老百姓怎么会不怕呢? 可司无正这回却持怀疑的态度,似乎并不相信行人的说辞:“寺庙里怎么可能会有鬼?” “此言何意?”清未爬得略微气喘,扶着路边的枯树干歇息。 “嫂嫂,且不说慈宁寺里有多少经幡,就拿庙里的和尚来说,他们谁不戴着佛珠,念着佛经?”司无正也停下脚步,“再凶厉的鬼怪也不可能进得了佛寺的门,若是按照方才行人所说,死去的是失足落水的孩童,还是被超度过的,怎么会作祟呢?” “若说是人在捣鬼,我看更有可能些。” 清未歇完,继续往山上爬。司无正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的,自古佛寺就是鬼怪忌惮的所在,这次淹死孩童也纯属意外,没道理会滋生出像荀大义那样的厉鬼才对。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刚想到先前撞见的鬼,一道熟悉的身影就从山道上飘下来了。 竟是先前枉死的裴之远,世界当真是小。 第十五章 鬼影(2) 裴之远见了他们也吓了一跳,身形涣散了些许,轻咳几声才凝实:“原来是司大人啊。” “呀,他们说的鬼影……”清未恍然大悟,“不会是你吧?” 裴之远闻言,连忙摆手撇清关系:“这话说得太看得起我了,我虽然死前积攒了些善缘,可以靠近寺庙,但是想进去是万万不可能的,此番前来是受人所托,接一个孩子去转生而已。” “裴大人真是热心肠啊。”司无正皮笑肉不笑,“勾魂的事儿也归你管了?” “这不是地府人手不足吗……” “你改行做鬼使了?” “我可没有这能耐。”裴之远赔笑道,“我的事儿就不必多说了,到是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清未赶紧把司无正拉到一边,自己向裴之远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鬼影?”裴之远傻愣愣地望着他,“什么鬼影?” 一个鬼魂问鬼影在哪儿,这问题清未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而司无正揣着手立在一旁,仰起头凝望远处的庙宇,暮鼓声阵阵,庄严的慈宁寺远看犹如卧佛,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清未也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便询问道:“那个孩子呢?” “送走了。”裴之远怕惹到司无正,刻意放轻了声音,“挺好一孩子,失足落水,跟我走的时候也没有哭闹,就问我娘亲在哪儿。” 世上每天都有太多悲惨的事发生,不知是不是死过一回的缘故,清未已不像原先那般难过,只是唏嘘不已,觉得自己就算知道这些也帮不上什么忙,从裴之远的案子起就是,他和司无正都大约猜出了真正的幕后凶手,却束手无策。司无正还能面见圣上,而他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做不了。 人生大抵如此,总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但是……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清未还不想放弃。 “我就在寺庙边上转悠了两圈。”裴之远很是难为情,“道行太浅,进不去寺门。” 清未也不打算真的问出个所以然来,转而去看司无正:“怎么办?” “看来不上山是找不出真相了。”司无正眼里闪着兴味,伸手牵住他,“清未,要不要我背你?” 他如何会答允,当着裴之远的面又不好拿长辈的身份教训司无正,只得红着脸喃喃:“我走得动,你照顾好自己就行。”说完,忍不住抬手用衣袖轻轻擦去对方额角的薄汗,“要不再歇会儿?” 司无正眼里的冰霜消退殆尽,柔声说好,继而拉着他一道坐在了路边微微洇湿的石头上。 他们脚下是浩渺的云烟,头顶亦是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苍穹,任谁处于这样的环境,心中都会滋生出几分豪气,连清未都不能免俗,扯着司无正的衣袖好奇地问他为何要在大理寺任职。 “你觉得呢?” “为了……天下公允?” “自然不是。”司无正自嘲地笑笑,“你当真还相信’公允’二字?” “……不是我消极,也不是我不在乎公允,而是这世间大部分事都无法得到公允的裁决。”见他不说话,司无正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大理寺当差的时日虽然不长,但是历年来的案宗都看过。” “你是不是觉得裴之远很可怜?可记载里提到的比他还悲惨的官员比比皆是。清未,不是我消极,而是我认清了现实。”司无正说到这里时握紧了拳,“我已经明白一腔热血是可笑的冲动,我需要的是一击毙命的证据。” 山间的风吹散了云雾,清未心里涌动起温热的感动,他起身拍了拍司无正的肩:“我相信你能找到的。” “证据。”他说,“总有一天。” 司无正也跟着他起身,又恢复了一贯的不正经,伸手揽住清未纤细的腰:“不过这次寺庙的事儿我还是觉得是人为。” 不用司无正说,连他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俩继续往山上爬,寺门已经近在咫尺,倒是裴之远也往山上飘让清未颇感意外。 “我也想知道到底有没有闹鬼。”裴之远严肃道,“若是真有滞留在阳间的幽魂,我得上报给地府的大人。” 清未一听就来了兴趣,边爬,边和裴之远聊天,当真问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原来鬼差大部分都是由生前有功德的鬼魂担当,比如裴之远这样的,勉勉强强能接引一些没什么怨气的小鬼,失足落水的孩童就是其一,至于厉鬼,就需要黑白鬼使那样法力高强的鬼差了。 “那如何忙得过来?” 裴之远深以为然:“所以嘛,荀大义那小子能滞留阳间,就是因为他在厉鬼里排不上名号,没人管他。” “那世上的厉鬼当真不少。” “可不是吗?我听说前朝有个皇帝投井而死,化作的厉鬼能将鬼差打伤。” “毕竟生前是真龙天子嘛……” 如此一来一直到寺庙门前,聊得热火朝天的都是清未和裴之远,司无正则被晾在一旁,神情略有不甘,但鬼怪之事只有鬼怪知晓,他着急也没用。 慈宁寺门前还隐隐约约能瞧出几分前几日的热闹景象,地上落了不少散落的香纸,门前的香炉里也积攒着厚厚的香灰,只是今日还在燃着的没有几根罢了。 捏着佛珠的沙弥在院内安安静静地站着,偶有拿着扫帚的和尚从廊下匆匆走过。 “阿弥陀佛。”裴之远连声嘀咕了好几句,“司大人,再往前我就靠近不了了,但若是以这里为界,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同类的气息。” 也就是说佛寺里没有鬼魂。 “你确定?”司无正又确认了一遍。 “司大人,寺庙都镇压不了的厉鬼必定有极重的怨气,那样的怨气理应容易察觉才对。”裴之远笃定道,“既然我察觉不到,起码慈宁寺里没有那种级别的厉鬼。” 司无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领着清未往寺庙里去了。 沙弥见他们,平静地弯腰行礼,继而一言不发地继续入定,司无正也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反而先去了大雄宝殿,行人提到的那张被劈成两半的香案早已被替换,如今在威严的佛祖注视下,一切都稀疏寻常。清未与司无正不同,他进大雄宝殿前踌躇了片刻,觉得自己是个死物,也不知进不进得去,抬起的腿挣扎许久才鼓起勇气放下,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连忙跪在蒲团上拜了拜,感激不已:“你不拜吗?” “心诚则灵。”司无正将双手背在身后,盯着崭新的香案沉思,“你说香案断成两截有什么意义?” “我虽不知有什么意义,但香案断裂绝对是不吉利的事情。”开口回答的却不是清未。 司无正转身行礼:“住持。” 清未闻言,连忙从蒲团上起身:“叨扰了。” 慈宁寺的住持是玄奘的第三任弟子,慈眉善目,略显富态:“司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公务在身?”竟一眼看穿了司无正的身份。 “不曾有什么公务,只是携内子前来游玩而已。”司无正没有隐瞒,“不过在下上山时听了些传闻,不知真假,习惯使然,忍不住推理案情。” 住持闻言叹了口气:“我不是担心司大人把这件事告诉圣上。”继而转身面向清未温和地微笑,“听闻司大人将男妻接来了长安,今日得见,实乃有缘。” 清未被老和尚的一席话说得害臊起来,拱手还礼,直道:“折煞我了。”心里想得却是连得道高僧都看不出来自己的底细,那么自己现在到底是人是鬼呢? 不过是人是鬼已经不重要了,司无正似是很喜欢这个话题,与主持并肩走出门去,清未就听着满耳的胡言乱语无可奈何。无非是司无正信口胡诌的故事,说什么早些年就成亲了,只是在长安城没有站稳脚跟才一直分居,如今终于免去相思之苦,自己有多开心云云。 当真是说起谎来不打草稿。 慈宁寺的住持也妙得很,虽然是个出家人,倒也祝福他俩,且说看面相就有夫妻缘,一番话哄得司无正眉开眼笑,好像把寺庙发生的怪事全忘在了脑后。 “哦对了。”住持走到一半,忽然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司大人,您瞧今年陛下来慈宁寺祭拜的事,是不是得缓缓?” “住持是担心……” “你我皆知闹鬼的事大抵是谣传,可毕竟事关圣上,不可大意啊。“ 司无正沉吟片刻,点了头:“有道理,但请住持为我与内人安排一间屋子,今夜我们就不下山了。” “自然没有问题,请这边来。”住持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换了前几日怕还有些困难,可自打出了鬼影的谣言,原本在山上过夜的香客就走了大半,如今连原先说要来的都临时更改行程散了大半。” 如此情形倒真让人哭笑不得,寺庙本来是祈福积德的地方,如今倒成了老百姓避之不及的闹鬼所在,也不知住持内心是个什么情状,大抵是无奈至极了罢。 第十六章 鬼影(3) 寺庙的禅院坐落在后山,他们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途径的禅院大多香烟渺渺,佛经阵阵,一派祥和之气。清未看见禅院一角时,晚霞正在徐徐燃烧,他牵着司无正的衣袖喘了口气,觉得风景甚好,便站在路边出神地看。 “公子和本寺很是有缘啊。”住持注意到他的视线,笑呵呵地打趣,“要不多住几日?” 清未连忙道谢,再含糊地拒绝:“司无正在大理寺的事务很多,不能久留的。” “还累吗?”司无正闻言,插了一句,“我背你。” 他轻飘飘地瞪过去一眼,意思是让司无正收敛些,谁料司无正变本加厉地揽住他的腰,将人轻轻提起,然后大踏步地蹬石阶。 “胡闹。”清未红着脸嘀咕,又生怕挣扎会让司无正摔倒,只能硬着头皮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进了禅房。 夕阳烧到了窗边,司无正拜别住持,转身打量简洁的厢房,随口感慨这哪里是会闹鬼的模样,继而拉着清未坐在床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他身体如何。 “别想了。”清未把司无正推开,“好好推理案子。” 司无正把脑袋搁在他肩头,委屈巴巴地吹了口气:“嫂嫂又嫌弃我。” “胡说八道。” “那为何把我推开?” “……这儿还有别的空房,你怎么不去住?” 司无正眯起眼睛:“你是我名义上的内人,分房睡成何体统。” 清未也知道在外人面前他与司无正是夫妻,之前的话也是气话,可真到了晚上,见司无正坦坦荡荡地脱衣服,依旧不痛快。 昏暗的烛火伴随着幽幽山风不断飘摇,清未举着烛台走到院里,院中有一口浅井,水是山泉,他拎了半桶回房,洗漱过后又去拎了一桶烧热。司无正坐在案前蹙眉思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影仿佛凝固了一般半晌都没动。 他把烧热的水倒在木碗里,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歇歇。” 司无正的身影摇晃了一下,突然猛地将清未拉到怀里:“别走。” “嗯?”他吓了一跳,生怕木碗里的热水烫到人,“做什么?” “嫂嫂真的不想要?” 清未的耳根红了些:“说不准已经好了,好些时日没想与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捏着木碗的手指微微发抖,陌生的情潮席卷而来。 “嫂嫂。”司无正的手扶在他的腰间,似乎松了一口气,“我来帮你。”言罢扯开腰带,滚烫的掌心探进单薄的衣衫温柔地摸索。 清未还尚存一些理智,扶着案几痛苦地弓起腰,他的身体在发烫,仿佛有莫名的火焰顺着四肢燃烧而来,世间只有司无正是温凉的。他仰起头,眼前晃过一团赤红色的烛光,身上似乎已经不剩什么布料,熟悉的触感也从下身传来。 电光火石间清未瞥见窗外一道暗影,仿佛只是幻觉,然后他就沉入情欲的混沌中,再一惊醒已是第二日晌午。 司无正正在床边穿衣服,修长的手指绕过腰带,哼着不知名的歌曲心情很好。 清未叹了口气,烦闷地掀开被褥,动着酸涩的腿挪了挪,感觉到还有东西没彻底流出来,眉头就蹙得更紧了。然而他一动,司无正便有所察觉,不给他躲避的机会,直接扑到床边,殷勤地问:“嫂嫂可还舒服?” “这屋里没有可以记录的纸笔,等我们回长安,我一定补上。”司无正说。 清未每逢发病过后都自责不已,此时也不例外,翻身将被褥盖在头上不欲理人。司无正也习惯他这般模样,耐心地拿了帕子,摸索着探进去擦,擦了些东西出来才满意,转而劝清未起床。 “山间风景极好,嫂嫂陪我走走如何?” 他懒得回答,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被褥里。 司无正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昨夜好像又有人看到鬼影了。” “什么?”清未动了动,掀开一角被褥往外望,“此话当真?” “嗯,我方才出门时听见隔壁的香客说晚上看见了鬼影。”司无正趁机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就在我们院外的墙上。” 清未愣了一瞬,觉得自己忘了些重要的线索,趴在司无正肩头绞尽脑汁,终于寻出一丝模糊的记忆。 “我昨夜……似乎看见有人从窗下走过。”他的语气不是很确定,“只是个黑影,烛火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是人吗?” “应该是。”清未想了想,给了司无正一个肯定的答复,“如果是鬼,我理应能感觉出来寒意,就像裴大人出现时那样。” 司无正了然地点头,抱着他又靠在床边坐了会儿,片刻起身道:“看来今晚我们睡不得了。” 清未微微一怔:“你是想……” “管他是人是鬼,既然只在夜间出没,那我们就晚上亲眼看看。”司无正的办法很简单,“否则单凭猜测,永远也不会知道慈宁寺里发生了什么。” 既然说定,那清未也不想再躺在床上,他起身草草清理了身上的痕迹,又换了干净的衣衫,出门时司无正正与隔壁的香客聊天,问的是昨晚鬼影的事。 隔壁住了一对今年刚成婚的夫妻,年龄都不大,提起昨夜的事依旧心有余悸。 “你还真别说,我们俩前天就听说了鬼影的事儿。”丈夫拍着胸脯感慨,“但就是不信嘛,再说我又没做亏心事,来慈宁寺又是拜佛的,哪里想到会撞鬼?” 妻子也附和道:“我们倒不是不信世间有鬼,就是觉得佛寺里怎么都不可能有鬼嘛……” “那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说不清!”丈夫的神情复杂起来,“像是……长着尾巴的人。” “长着尾巴的人?”清未刚巧听见这句话,疑惑地反问,“你没看错吗?” 司无正立刻回头:“起来了?” “嗯。”他行了礼,揣手站在司无正身旁轻声道,“要不要去问问主持?” 他们在小声说话,夫妻的神情却变了。这世道娶男妻的不多,但凡娶的,非富及贵,于是对司无正的称呼也变成了“大人”。 刚巧有沙弥前来通报,说主持在前院等他们一道用早膳。 “走吧。”司无正面不改色地拉住清未的手,“不管有没有鬼,饭还是要吃的。” “长尾巴……”他还在回味夫妻的话。 “应该是实话。”司无正知道清未在想什么,“毕竟我们要留宿是临时起意,他们也不像是会撒谎的人。”言下之意就是所谓“长尾巴的人”真实存在了。 不过到底是人是鬼,就另作他说了。 还是那条蜿蜒的小路,下山时竟比上山还要艰难,清未又是腰酸腿疼的,没走几步就开始气喘,司无正却没像昨日那般献殷勤,反倒自顾自地往山下走。他没由来地赌起气来,咬牙跑了几步,脚下一滑,眼瞧着就要栽倒。 “小心些。”司无正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把将他抱住,含笑打趣,“嫂嫂这是怎么了?” 他心里的怒气被惊惧替代,望着长长的石阶脚下发软。 “嫂嫂可是要我背?” 清未破天荒地点了头,伸手趴到司无正背上:“有劳。” “你我之间何需说这些话?”司无正心满意足地将他背起,脚步轻快,“再说嫂嫂又不重,我背起来走得还稳些。” 反正都是些安慰人的胡话,清未觉得自己不听也罢,遂转头去看山涧里弥漫的白雾。山里的风总含着水汽,连带着他的面颊也仿佛笼上一层水雾,司无正脚步沉稳,他们身前无人,身后也无人,但风却带来些细微的人声,后来人声被鸟雀的啾鸣打断,最后终是被鼓声掩盖。 到寺庙里做早课的时辰了。 司无正停下脚步,将清未放在大雄宝殿外的院子里,他扶着廊下的柱子揉腿,然后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司无正擦汗。 “有时我真的觉得你是我内人。”司无正垂下眼帘,哑着嗓子说,“因为你若真的嫁给了我,大抵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吧?” “嗯。”他笑了笑,“照顾你是应该的。” “那……哥哥呢?” 清未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真正的夫君了,他捏着帕子的手一紧,扭头干巴巴地敷衍:“以前在沛县,我们并不亲近,毕竟他身体不好。” 司无正以为自己又把他惹生气了,讨好地凑上来:“那你就当自己嫁给我了好不好?” “胡闹!”清未哭笑不得,“我本来嫁的就不是你。” “假装,假装。” “假装不了!” 司无正闻言失落至极,孤零零地坐在廊下不说话了,跟个小孩子似的,竟然在和清未闹脾气。 他拿这样的司无正没办法,弯腰凑过去:“你闹什么?” 司无正轻哼着把头扭到一边。 他又绕过去:“多大的人了,别这样。” 司无正依旧自顾自地不搭理人。 “我说你……”清未扶额叹息,耐着性子道,“明明我和你才有夫妻之实,你到底在气些什么?” “那我在你心里更重要?”司无正终于有了反应,伸手牢牢禁锢住他的腰,“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你真是……”清未气极反笑,觉得自己着了司无正的道,掰开腰间的手冷哼,“不可理喻。” “嫂嫂……” “你走!” “清未。” “司无正。”他气得厉害,转身将一直跟在屁股后头的人狠狠一推,“这儿是慈宁寺,不是家里,你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司无正闻言安分了些,只不过片刻还是忍不住凑到清未耳旁:“是不是我更重要?” 第十七章 鬼影(4) 简直幼稚至极。 清未心里有气,不论司无正说什么都不理会,径直往佛经声阵阵的经房走,门口的沙弥见他们前来,弯腰行礼:“住持在里面等候你们多时了。” “有劳小师傅带路。”清未听闻住持等候许久,不免急切起来。 司无正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丝毫没有紧迫感,若不是清未回头瞪了一眼,怕是还要慢悠悠地晃一会儿。 寺院的早膳清淡,就是些粥与馒头,清未坐下时,住持正闭目念经,闻声徐徐睁开双眸:“施主昨夜歇息得可还好?” 一提起昨夜,他的神情就微妙起来,一来是想到了和司无正的缠绵,二来则是记起隔壁那对夫妻看到的”鬼影“。住持见他神情有异,心中有了猜测,叹息道:“难不成你们也看见鬼影了?” “住持说笑了。”司无正忽然打断他们的交流,“内子昨夜受累,神情还有些恍惚。” 清未不由怔住,但没有反驳司无正的话,他心道这人肯定又有别的歪心思了,又意识到住持很可能有问题,便垂目走到司无正身后,一言不发地啃馒头。 住持松了一口气:“若是连司大人你们都看见了鬼影,老衲就不得不上报朝廷,推迟二月二的祭礼了。” 司无正勾起唇角:“我与内子就是来散散心的,住持不必紧张。”言罢坐在清未身边端起一碗粥喝了口,“不错不错。” 言语间无甚诚意,一听就是在敷衍,但住持很显然并不了解司无正,所以信以为真,转身往屋外去了。此时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清未放下馒头疑惑地问:“你怀疑住持?” “不是怀疑。”司无正把他吃剩的馒头塞进嘴里,“是不得不防。” “嫂嫂,这次的事很可能关乎二月二的祭祀,到时候圣驾前来出了意外,那可就不得了了。” 他又替司无正拿了个馒头,忧心忡忡:“若真是这样,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所以就算是住持……我们也不能毫无防备。”司无正仰起头把碗里的粥全喝了,“与他无关最好,倘若有关联,那一定会出大事。” “但愿无关吧……” 司无正吃饱以后带着清未去了后山的放生池,因为淹死过人的缘故,池边安安静静得一个人都没有,倒是风里还飘着烧焦的经幡。他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山间的风拂面,他虽察觉不出冷意,但摸司无正的手觉得凉,想必风也是冷的。 人心更是冷的。 池边不乏用以阻挡人落水的石块,但几天前孩童落水时是游人如织的时刻,小孩子定是因为拥挤才不幸失足落下池塘的,再加上人多嘈杂,没有及时发现,才酿成了今日的惨剧。清未暗自叹息,蹲在池边掬了捧清澈的池水,而司无正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平静的水面,似乎又陷在了纷乱的思绪中。 落水的孩子和鬼影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联系,清未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司无正一口否认了这个想法:“我觉得这两件事其实并没有联系。” “你是说鬼影并不是失足落水的孩子?” “首先裴之远已经将那个孩子送去投胎了,其次……还记得早上住在我们隔壁的那对夫妻的话吗?”司无正握住他沾满冰凉河水的手指,“他们看见的是长尾巴的鬼影。” “如果他们看见孩子的影子定然会说,毕竟成人和孩童的身量差距还是很大的,他们不至于只注意到尾巴,而注意不到身高。” 清未细想片刻,深觉有理。 “所以孩子的事只是意外,我比较在意的是鬼影。”司无正蹙眉道,“我总觉得这件事和几日后的祭祀有关,不管这个夜间出没的生物到底是人是鬼,他的目的应该都是陛下。” 他闻言吓了一跳:“此话可不能胡说。” “所以总要亲眼看看才好。”司无正耸了耸肩,“嫂嫂还有哪儿想去吗?” 清未被司无正的话惊得无心游玩,就拉着对方在禅房里枯坐了一整个下午。司无正倒是无所谓,将头靠在他肩头打瞌睡,一只手臂虚虚地环在清未腰间,要多亲密有多亲密,而清未本身就不需要睡眠,翻了好几本经书,心绪倒是平静不少,等夜色降临,迫不及待地推了推司无正的肩膀。 “怎么了?”司无正翻了个身,刚刚好把大半个身子钻到清未怀里。 “快起来。”他无奈地捏住司无正的一缕发梢扯了扯,“天黑了。” 司无正像是还没醒,抱着清未的腰乱蹭了好几下,等他快要发怒才慢吞吞地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揉着眼睛,嘀咕道:“这就天黑了?” 窗外还有一丝夕阳的余韵,颓然地在山间燃烧,清未走到窗边瞧了片刻,等天彻底黑下来,就顺势点燃了窗边的烛台。暮鼓声余音绕梁,漆黑的禅院里逐渐升起温暖的火光,想来是住人的院子都掌灯了,司无正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走动,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总归肯定是在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清未趴在窗框上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里还有未被风吹散的檀香。 “走吧。”司无正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手里拿着几个火折子,“回卧房。” “卧房?” “既然昨天鬼影出现在卧房附近,我们就去守株待兔。”司无正的语气很是雀跃,甚至略有些兴奋的意味,“我倒要看看这个长尾巴的鬼影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未听得暗自发笑,总觉得司无正偶尔会有点孩子心性,也不知是不是家中幺儿的缘故,相处起来很有意思。 他们顺着来时的山路回到卧房,司无正没有用火折子,而是拎了沙弥用的白色灯笼,惨白的光映照着布满青苔的山路,即使身处佛寺,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寒意,加之耳畔又是呼啸的寒风,连清未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都忍不住攥紧了司无正的衣袖。隔壁的房间已经没有了人声,想来是新婚的夫妻被夜里的鬼影吓住,白日里下了山,如此一来偌大的禅房就剩司无正和清未还在留宿。 “嫂嫂觉得鬼影会出现在何处?”司无正放低了声音,把灯笼放在院中的水井旁,“是我们的卧房,还是隔壁的?” “这我如何知道?”清未犹豫道,“但我总觉得……若我们就站在这里,鬼影是不会出现的。” “我们当然不能站在这里。”司无正闻言忽而笑起来。 他困惑地望过去,只见司无正眼里闪烁着月光,似乎有些狡黠的光点在眸子里流动。 “我们得躲在一个鬼影发现不了的地方……”司无正故意卖起关子,“嫂嫂知道是何处吗?” 清未扭头打量空荡荡的院落,目光在水井和夜色中模糊不清的草堆上打转,最后还是没有搞明白司无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司无正见状,忍笑指了指天空。 他立刻抬头望去,不知是不是身处山上的缘故,连月亮都比清未在城中看到得清晰。 “嫂嫂还没想明白吗?”司无正得意地俯身,伸手环住他的腰,在清未愣神的瞬间提气跳上了屋顶。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瞬,风声骤响,等想起挣扎时,脚已经踩在了落满灰尘的砖瓦上。 “鬼影总不会从屋顶上爬下来吧?”司无正洋洋得意地坐在屋脊上,“嫂嫂,我想的法子好不好?” 清未拎着衣摆摇摇晃晃地挪到司无正身侧,心跳如鼓,生怕稍有不慎就跌下去。其实他早已死了,就算摔下去怕也不会更糟,只是清未偏头往下望了一眼便浑身紧绷,情不自禁地靠近司无正,然后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明月高悬,晚风徐徐,若是没有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鬼影,此情此景倒有几分旖旎的意味。司无正很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竟旧事重提,搂着清未的腰问他自己是否重要。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清未不明白司无正执着的意义,“就算你再重要,我当初嫁的都不是你。”言语虽然残酷,却是不可分辨的事实。 司无正沉默许久,才哑着嗓子回答:“重要。” “为何重要?” “嫂嫂是不会明白的。”司无正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声线也出现了一丝颤抖,“你不知道我见你第一眼时的感受,亦不知我得知你死讯的悲伤。” 清未从不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听了这话不免笑话司无正年纪小:“你多大了?都是考取功名的人了,怎么能为了我……”他说这话颇为难为情,“为了自己的嫂嫂难过。” “不行吗?”司无正的嗓音又低沉了几分。 “行。”清未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轻声叹息,“但你该知道难过有一个限度,而不是现在这般,把我当做……” “可嫂嫂在我眼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司无正平静地打断他,“嫂嫂可会觉得害怕,或是恶心?” 第十八章 鬼影(5) 实话实说,此事若不发生在清未自己身上,他定是觉得恶心,毕竟叔嫂乱伦的事难以启齿,可对象是司无正时,他竟半分怪异的感觉都没有。 反而满心都是无奈的纵容。 是因为他名不副实的婚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清未想不明白,也不愿意细想,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 他和司无正说:“给我点时间。” “好。”司无正如释重负,伸手揽着清未的肩,“只要你……愿意去想就好。” 他们说话间乌云遮住了月光,遥遥的忽然传来磨牙般的拖拽声,很轻,几乎被夜风掩盖,但司无正听见了,他猛地匍匐在屋檐边,循声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清未想要靠过去,司无正立刻抬起一条胳膊阻止他靠近,于是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像野兽捕猎前的喘息,清未听得心口发寒,背上沁出一层冷汗,眼睛也在声源现身的刹那瞪大了。 那是个人,可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他的尾巴似乎很沉,每走一步都费劲全身的力气。 “呵……”司无正没由来地轻笑,继而飞身跃下屋顶,直逼“鬼影”面门。 “鬼影”反应倒快,司无正刚一有所行动,他就怪叫着后退进夜色,那条沉重的尾巴狠狠刮过地面,仿佛是某种石头,震得清未在屋顶上差点坐不稳。不过司无正身手矫捷,不过电光火石间就一头扎进了浓稠的夜色,黑暗中的静谧最让人崩溃,他踉踉跄跄地在屋檐上走了两步,心急如焚,然而就在清未最焦急的时刻,凄厉的惨叫声突然自山路上传来,须臾又是一声极为遥远的重物坠落的闷响。 “司无正!”他再也忍不住,竟自己从屋檐上跳下来,继而顾不上脚踝传来的针扎般的刺痛,疯了一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 好在黑暗中探出一双手。 “嫂嫂。”司无正在他扑到山路边前将他抱在了怀里,“我没事。” “司无正?”清未一把扯住司无正的衣袖,借着遥远的灯火看不大清对方的神情,干脆伸着手胡乱摸,硬是把司无正的脸和脖颈摸了个遍才缓过神。 心口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始觉得脚踝剧痛,忍不住跌进司无正的怀里轻声呻吟。 司无正还以为他犯病了,乐呵呵地把人抱住亲了亲,亲到额角的冷汗,猛地怔住:“嫂嫂?” “脚……”他痛得浑身发抖。 “脚?”司无正连忙把清未打横抱起,飞奔回卧房,“嫂嫂可是自己从屋檐上跳下来了?” 烛火温暖了冰冷的禅房,司无正举着烛台查看他的脚踝,细细摸了半晌:“还好还好,并未伤到骨头,只是扭伤。” 继而蹙眉道:“嫂嫂怎可自己跳下来?” 他把半张脸藏在枕头里:“我听声音不对,还以为……” “嫂嫂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如何听不出来,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清未懒得解释,也是难为情的缘故,嘴唇蠕动,最后憋出一句:“疼。” 司无正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替他脱了外袍,暗自抱怨山上什么药膏都没有,又说明日一早就下山。 “刚刚那鬼影呢?”清未倒是想起了正事。 “什么鬼影啊?”司无正不屑地轻哼,“就是个人。” “拖着长条形石块的人,也不知为何要半夜搬运,见我吓破了胆,直接连人带石一起跌到山崖下了。”司无正越说神情越是阴郁,“怪事,若是寻常东西,为什么不能白日搬运,又为何见人就躲?” 他听得胆战心惊,翻身坐起:“摔……摔下去了?” “嫂嫂安心。”司无正把他抱在怀里,“是他自己心里有鬼,要不然也不会散播寺庙闹鬼的谎言把香客都吓走。” 清未也知道司无正说得有理,只是鬼影的事虽然解开了真相,他却更觉得不安。如果是鬼,起码不能真的害到人,但现在已经确认作祟的是人,那慈宁寺的背后就有更大的阴谋。 司无正又按了按清未受伤的脚踝,神情颇为自责,倒是他没把脚伤当回事,扶着司无正的肩思索案情,既然现在已经确定是人为,那么暗夜里搬运的东西就值得深究了。 “我没看清。”司无正叹了口气,“但感觉是石头之类的重物。”言罢从口袋里掏出些碎石块,“我只拾到这些。” 司无正掌心的碎石块呈暗棕色,清未看不大清,举起烛台凑近观察,隐隐约约觉得有金粉在闪。 “金粉?”司无正用指尖沾了些细看,“倒像是……金箔。” “是石头上本来就有的,还是刚刚沾上的?” “应该是本来就有的。”司无正思考片刻,笃定道,“我记得这周围并没有染上金箔的建筑。” 清未闻言不免疑惑:“寺庙里哪里会有金箔呢?”他顿了顿,“不用告诉住持吗?” “告诉自然还是要告诉的。”司无正微微挑眉,沾上金粉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但刚刚那叫声太凄惨,就算我不说,也必定惊动了住持。” 果不其然,很快屋外就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司无正起身走到窗边悄悄推开一条缝隙,只见山道上漫延着一条由灯笼组成的长龙,看来寺庙里大半沙弥都出动了。 “怎么办?”清未迟疑地问,“要说刚刚的事吗?” “说。”司无正放下窗户,示意他别再说话,然后自己走出了门。 屋外起先还很寂静,后来便传来人声,一开始自然是住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继而是司无正装作困顿地回答似乎有人从山路上跌了下去。 “我也是听见叫声才出来的。”司无正不耐烦地抱怨,“出来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听见了落地声。” “所以才觉得有人摔下去了。”司无正说及此,话锋一转,“住持,你们寺里半夜还有人搬东西吗?” “司大人此言何意?” “随便问问。”司无正淡淡道,“只是觉得奇怪而已,住持不必放在心上,若是真有人半夜运送东西,还请住持派人下山查看,若是没有……那就要仔细检查检查寺庙里有没有丢东西了。” 继而撂下这句话直接回了屋,把清未往床上一按:“娘子,睡觉。” “谁是你娘子?”他气得抬腿就踢,倒还记得用没受伤的腿,“司无正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司无正“哎呦”一声捉住清未的脚踝,哭笑不得地凑近他的耳朵:“嫂嫂,我是说给屋外的人听呢。” 昏暗的卧房内床帐被烛光映出一片萧瑟的阴影,清未忍住继续踢的欲望,压低声音反驳:“谁会听这个?” “住持肯定一直怀疑我是朝廷派来的人。”司无正轻声叹息,“毕竟再过几天就要开坛祭祀了,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又敏感,所以我现在什么都问不出来。” 清未想问司无正到底想问些什么出来,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他们会去山崖下搜索吗?” 司无正没有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后半夜的时候起风了,清未合眼躺久了有了些睡意,枕着司无正的胳膊闭目养神,风里竟又夹杂了熟悉的拖拽声,还不只一个人。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掀开床帐往窗外望,然而黑漆漆的夜色里什么都没有,他越是想仔细看,越是看不清,最后只得把司无正摇醒。 “嫂嫂?”司无正晚上向来睡得沉,迷迷瞪瞪睁眼恍惚了好久才竖起耳朵听,“这是……” “又有人在拖东西。” “坏了。”司无正闭目思索片刻,起身穿衣,“定是之前我的出现打乱了这些人的计划。” 清未连忙替司无正系腰间的衣带:“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不知,但我知道只要找出石块的来源,就能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然而当司无正追出门去时,一切都太迟了,几只寒鸦从山崖边飞起,满地都是他们先前发现的石头碎片。 “明早就下山。”司无正蹲在地上,神情阴郁。 清未也知道他们在山上找不到更多的线索,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东西和司无正一道下山,回到城中,还没进家门呢,就听见里面竟然传来了人声。 裴之远和荀大义俩孤魂野鬼正在院子里的夹竹桃树的树叉上坐而论道。 “人固有一死……”裴之远神神道道地摸不存在的胡子。 荀大义也给面子,双手搁在膝盖上洗耳恭听。 清未绷不住笑起来,司无正却黑了脸,拎着竹竿作势要把两个无所事事的鬼魂挑下来,不过刚一靠近,荀大义忽然皱眉飘远了些。 “这儿是我家。”司无正拄着竹竿冷笑,“你们倒是……清未?” 清未拽住司无正的手腕忍笑摇头,用口型劝他:“罢了。” 两缕无处可去的幽魂在这世间也只能与他们说说话,怪可怜的。很可惜司无正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直接踹门进了卧房。 裴之远飘飘悠悠晃到清未身边,试探道:“你们可是吵了架?” 他连忙摆手,将慈宁寺发生的事大体说了一遍,两只鬼听得兴趣盎然,大有上山探索一番的意愿,倒是荀大义听完不仅好奇,还在蹙眉思索什么事情。 “你说的石头具体是什么样的?” 清未掏了掏口袋,歉意地说石子不在自己这儿:“我去司无正那里要些来。” “不必了。”荀大义摇了摇头,“你拿来我也不一定认得,只是刚刚司大人刚进院时,我感受到了压迫感,与靠近寺庙时的感受很像,想必是石子在作祟吧?” “我为何没有感觉?”裴之远大惊失色。 “我是厉鬼。”荀大义难为情地挠了挠鼻子,腼腆地解释,“对佛寺里的东西感应得更敏感些。” 第十九章 鬼影(6) 说来也是,厉鬼自然会对佛寺里带出来的东西敏感些,如此说来司无正寻到的石子果然与慈宁寺有关。 他正这般思索,司无正又换了朝服风风火火地从卧室出来:“我去趟大理寺。”满怀心事,行色匆匆。 荀大义飘得更远,神情疑惑,裴大人则巴巴地靠过去,试图感应出一丝一毫的压迫感。 倒还真的让他觉察出来些异样。 “似乎是有。”裴之远犹疑不定。 清未心里并不相信,因为裴大人已算是半个鬼差,与寻常鬼大不相同,带有驱赶意味的符咒已经对他无甚效果,但他仍旧柔声道谢:“那必定是寺庙中的石子的缘故了。” 此时飘远的荀大义蹲在墙头轻轻咦了一声:“司大人没有去大理寺。” 清未心里一惊,已然有了推断,仍旧抱有最后一丝希冀:“可是路上行人多,他换了路走?” “并非如此。”荀大义扒拉着夹竹桃的树叉,又往外墙角挪了挪,“这条路……是进宫的路啊!” 原来如此。 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让荀大义蹲在墙头,反而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屋。慈宁寺出了事,司无正作为大理寺卿自然要进宫拜见皇上汇报此事,只是清未心里盘亘了丝丝灼热的怒火。 去便去吧,为何瞒他? 清未越想越是恼火,下手便重了些,把桌上的镇纸摔掉了一角。这镇纸是青玉的,纹了只惟妙惟肖的蟾蜍,口吞钱币脚踩元宝,招财进宝,也不知缺了一条腿还有没有效果。 管他有没有,清未如今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绷着脸把青玉摆正,又把屋内都打扫了一遍,视线滑过被褥时,心生一计。 司无正回家的时候已经很迟了,裴之远和荀大义都坐在树叉上聊没了话说,肩并肩望天上的月亮。 “我内人歇下了?” 荀大义唯唯诺诺地答话:“早几个时辰就睡了。” 裴之远也压低声音应和。 司无正闻言很是满意,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隐隐约约瞧见模糊的身影,脱了衣服就是抱,然后始觉察出异样,猛地掀开被褥,只见床上“躺”得根本不是人,而是两条枕头。 “嫂嫂?”司无正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出门。 昏暗的烛火忽而自床后腾起,清未举着刚点燃的烛台慢慢走出来,清秀的面容在烛火里面无表情,眼底的情绪也被火焰掩盖了。司无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头站在门前顾左右而言他:“嫂嫂这是做什么?” “是在等我吗?” “……有点急事耽误了。” 清未依旧不说话,端着烛台的手渐渐握紧。司无正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声不吭,心虚地攥紧了衣摆。 他将视线从司无正身上慢吞吞地移开,转而去看窗外朦胧的月色,司无正也寻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忽然福至心灵:“是他们告的密?” 说完瞬间黑了脸,卷起衣袖作势要出门。 “不是他们。”清未终于开了口,靠在墙上盯着司无正,“告什么密?你说给我听听。” 司无正被噎了一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嫂嫂你这是……” “我怎么了?”他勾起唇角,走过去捏了捏司无正的衣袖,“你难道有事瞒着我?”言罢懒洋洋地举起烛台,将摇曳的火光逼近司无正的脸。 司无正嘴唇蠕动,最后败下阵来:“嫂嫂,我错了。” 凄凉的寒鸦在屋外叫个不停,司无正比它们更凄惨,拽着清未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摇晃,绞尽脑汁挤出一句:“我怕你怪我。” 他登时冷笑出声:“倒是我的错了?” “上回进宫你就……”司无正说了一半,赶忙改口,“对不起。” 清未从鼻子里挤出声回应。 “嫂嫂,这事儿肯定要告诉皇上,但是不能大张旗鼓地递折子,要不然慈宁寺里的贼人提前得到消息,我们就更被动了。” 说来说去都是大道理,清未不是不理解,但他生气的缘由始终被司无正避开。 他问你为什么骗我。 “你说过从不骗我。”他揪着司无正的衣领,指尖发颤,“你不记得了吗!” “可我怕……” “怕我吃了你不成?”清未狠狠撒手,将司无正往门前一推,“如今能瞒着我进宫,日后说不准还能瞒别的什么事,司无正你……” “嫂嫂。”司无正慌张地握住他的手腕,“不会的,以后都不会了。” 清未不听,拼命挣扎。 司无正怎么劝都无果,只得蛮横地吻过去,被他咬了满嘴的鲜血,最后勉勉强强安抚住了清未的情绪:“嫂嫂这般在乎我?” 他忽而愣住,抬起的拳头慢慢落下,失神地倒退一步:“是了,我是的你的嫂嫂,不该……不该……” 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能有这丝念头。 司无正见他刚从一个牛角尖钻出来,又钻入另一个,心急如焚,追过去抱清未的腰:“就算是又如何?” 司无正说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多想顶替哥哥,知道我为何总在外赶考不回家? 因为喜欢,情不自禁的喜欢。 “所以嫂嫂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先有了不好的念想。”司无正把清未的手拉到心口,“是我觊觎自己的嫂嫂。” 他听得脑中一片浆糊,怪异的满足感在四肢百骸间流淌,明知这是悖德的感情,依旧如飞蛾扑火般伸出手抱住了司无正的腰,可嘴里却说:“别想转移话题,你为何骗我?” 司无正苦笑着扶住他的腰,结结巴巴地解释:“就……担心你……” “我会拦着?”清未眉毛一挑。 “不会不会。”司无正连忙附和,“嫂嫂绝对不会拦着我。” 他这才满意,转身将烛台搁在床头,见天边又泛起了青灰色,不由叹息:“闹了一整晚,我听你说话还是时常咳嗽,是病没有好透的缘故,早些休息吧。” 司无正黏在清未屁股后头,故意将手挡在嘴前咳嗽了两声:“是啊,这些天晚上还是有些冷。”说完眼珠转了转,“还是要嫂嫂陪着才舒坦。” 清未把床上皱巴巴的被子抚平,闻言只是笑,笑完替司无正将外袍的腰带解开,继而陪他一起躺着了,自然还是被抱着,好在清未已经不觉得厌恶,就算没有睡意也陪着司无正闭目养神。 隔壁的公鸡开始精神抖擞地打鸣。 清未感受到司无正憋闷的喘息,忍不住笑起来,翻身将对方的脑袋按在颈窝里:“睡吧。” “明日……没有差事。”司无正哼哼唧唧地与他商量,“嫂嫂陪我睡久一点。” 他想了想,答应了。 司无正终是心满意足地合眼睡去,这时黎明的光都穿过木窗在地上流淌了。清未借着微光仔细打量司无正的脸,寻到几丝即将褪去的青涩,更多的则是疲劳。 大理寺事务繁忙,又适逢二月二的祭礼,想必就算司无正再怎么上心,也依旧忙得焦头烂额。 可司无正从没抱怨过。清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小叔子的理解似乎有些偏差。 不是他低估了司无正,实在是这人在他面前总也没个正形,说起话来不超过三句就变了味,即使清未不断提醒自己司无正的身份,实际上依旧很难把他和大理寺卿联系在一起。 在清未眼里,司无正就是个时不时会耍点小性子的小辈而已。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司无正是大理寺的中流砥柱,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虽然清未没去特意打听自己死后的大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司无正必定是有所建树的。 清晨的麻雀在夹竹桃树上歌唱,他又想起家乡的院子,以及开得郁郁葱葱的花,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嗯?”清未猛地睁开双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不过一瞬间的事。 他起身,披着外衣费力地回忆,印象中淡粉色的花盛开在枝头,他似乎在与什么人说话,语速极快。 ——不。 ——不是的。 “嫂嫂?” 清未猛地回神,惊觉脊背上满是冷汗,司无正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地抱他的腰,温热的身躯也贴上来。 “嫂嫂再睡会儿吧。” “好。”清未点头掀开被褥,脑海中刚凝聚了些许的回忆散了,他钻到司无正温暖的怀抱里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想起了死前不久发生的事情。 那个对他说“不”,说“不是的”的人到底是谁呢? 司无正这一觉睡到饿才睁眼,睁眼了也不下床,抱着他唤“嫂嫂”,挺讨好的语气,是怕他还在生气的缘故。 清未瞥过去一眼:“干什么?” “原来嫂嫂生气起来那么吓人。”司无正后怕地把脸颊埋到他的颈窝里,“可把我吓坏了。” 姿态浮夸,一看就是故意的。 清未懒得与司无正说胡话:“昨夜你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 “如何?” 司无正叹了口气:“今年的祭礼必须得去,长安城发生了好些事,得祭天。” 他皱了皱眉:“那慈宁寺夜里发生的事怎么说?” “圣上让大理寺在二月二以前查清真相。”司无正忧愁地翻了个身,终于想起了正事,弯腰拾起一只鞋对着窗户砸过去。 “你们两只鬼,若是没什么要紧的消息说就别偷听了!” 第二十章 鬼影(7) 裴之远先飘出来,挡在荀大义身前赔笑:“司大人,早上好啊。” 司无正正愁没处发火,冷笑道:“废话少说,你们要是拿不出点线索,等会我就把荀大义这个厉鬼扔到慈宁寺里去。” 被点名的荀大义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他是厉鬼,还是怨气没那么大的小厉鬼,往佛前一站怕是能烧成灰。 好在裴之远还真发现了些事情:“司大人你听我说。” “你从慈宁寺带回来的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 司无正冷哼道:“这还用你说?” “是……是佛像上的石头。”裴之远挠了挠头,被吓得舌头打结,“我……我连夜问了几个关系好的鬼差。” 清未听来了兴趣,把司无正扯到身后:“仔细说来听听。” 司无正敢对鬼魂发火,却不敢得罪刚吵过架的嫂嫂,憋屈地站在他身后竖起耳朵听。 原来这石块不是别的,正是塑佛像所用的材料。 “你们不是说石头上还有金箔吗?”裴之远拍了拍脑袋,“那正是佛像身上的啊!” 鬼魂一说,清未倒还真的想起来佛像身上的颜料有一部分就是金箔。司无正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靠着院中的树蹙眉思索。 “你们是说……那些人半夜搬运的是佛像?” 裴之远迟疑地点头:“应该是。” “不可能。”司无正一口否定这个想法,“如果佛寺里少了佛像,我和清未理应发现,可我们去过的禅院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清未也点头:“的确没有。” 这下裴之远和荀大义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却笃定道那些石子肯定是佛像身上的,不会有错。清未也不是不信鬼魂的话,只是事情实在过于蹊跷,他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半夜在慈宁寺搬运佛像,要说佛寺年久失修也是有的,修缮佛像实属常事,就算临近二月二的祭礼也没必要在夜里动手。 他问司无正要不要再上山。 “上还是要上的。”司无正揉着眉心发愁,“但这回是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前去调查,更难问出线索了。” 清未闻言,犹豫地开口:“既然……住持有所隐瞒,那是不是代表这件事与他有关?” “我觉得脱不开干系。” “可我觉得他人还不错。”清未叹了口气,“总也不愿相信。” 然而世间让人无法相信的事情太多了,他想,每一副皮囊下面都隐藏着稀奇古怪的灵魂,他是如此,司无正亦如此。 如此一来他们决定一日后再上山,今天且待在家里好生歇息。 司无正暂时把慈宁寺的事抛在脑后,将屋里的桌椅搬了一套到外面,与清未坐在树下晒太阳。 他问:“照理说我也不是人,怎么晒太阳一点事都没有?” “他们不也没事吗?”司无正随手一指。 清未望过去,盯着坐在树叉上的裴之远和荀大义笑:“裴大人是半个鬼差,自然不怕太阳,至于荀大义……许是化为厉鬼就不怕的缘故吧?” 就算真相不是如此,他也猜得**不离十了。 微风徐徐,春日温暖的光透过树叉流淌到清未身上,他觉得有些困顿,伸手抚摸衣摆上的光斑,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司无正身上。黑色的劲装上满是褶皱,清未把手指塞进去抠抠,然后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做什么?”司无正忍笑捉住他的手,“可是不生我的气了?” “松手。”清未咬牙挣扎。 司无正偏不松,将他的手指递到唇边亲了亲。清未刚欲再次挣扎,眼前忽然飘落了几片树叶,他困惑地仰起头,刚好对上两双含笑的眸子。 于是司无正又把另外一只鞋子扔了出去,扔完嘀咕道:“就该把他们都赶走。” 跟个孩子似的闹脾气,倒真的把清未逗笑了。 “你和他们置什么气?”他走过去把司无正的鞋捡回来,耐心地说,“难不成你还真想在这儿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言罢见司无正一脸憋闷的模样,方知自己戳中了对方心里的小九九,登时气得笑起来:“你心里还能有点别的事吗?” “嫂嫂嫌弃我。” “我是嫌弃你。”他已不吃这一套,顺着话茬说下去,“你又能拿我如何?” 司无正还真的不能拿清未如何,气恼地坐在椅子上闷闷地喝了几杯茶,抬头见裴之远和荀大义变了套围棋出来下,心里也有些痒。 “你们下什么呢?” “我让他一手,结果他还是被我吃定了。”裴之远喜滋滋地挥手,棋盘便飘飘悠悠地从树上落下来。 清未凑过去瞄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荀大义的性格一看就是急躁的,棋子被围住就绞尽脑汁地突围,结果让自己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就如同他以命换命,结果被房晗陷害成为厉鬼一般,每次都试图反抗,每次都陷入被动。 裴之远正好相反,看事情通透得很,短暂的劣势也能化险为夷,再大的优势下也冷静地走完每一步,瞧局面已经离赢不远了。荀大义可怜兮兮地飘到树下,问清未自己还能不能赢。 “你想赢?”他倒有些稀奇地反问,“输了就再下一局,有什么大不了的?” 荀大义死时还是个年轻人,心中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样的局面逆袭,不是更厉害?” “你都这样了还逆袭?”司无正听得气不打一出来,凑过来看棋盘的同时,硬是挤到清未的椅子上坐着,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点了几个子儿,“走这儿。” 清未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荀大义走司无正所说的位置,不出五手就得输。谁料这荀大义是真的不动脑子,想也不想就落了字,结果输得彻底。 “司大人……”荀大义哀怨地飘到司无正身后做背后灵状。 “我说了,走这儿输得更快些。”司无正丝毫不畏惧,一把揽住清未的腰,“是你自己落子落得太快。” “如果好好想想,你还是能坚持久一会儿的。”裴之远也轻声附和。 荀大义只得郁闷地飘到墙头生闷气,裴之远则对着司无正作了个揖:“多谢司大人点化。” 司无正挥了挥手:“带他走吧。” 裴之远赶忙飘到墙头带走了荀大义。 院内安静下来,清未伸手握住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气,把水面上的茶沫吹散,低头时忽然觉得面前滑过一道阴影。 司无正委屈地蹲在他身前,指了指嘴。 “干什么?” “嫂嫂,我也渴。” “自己倒。”清未偏头望着桌上的茶壶,“没手啊?” 司无正把双手背在身后,说自己没有手。 “你多大?”他笑得直不起腰,“再这样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 司无正只好自己倒了杯茶郁闷地喝了,继而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起先清未以为司无正在闭目养神,后来发现这人竟睡着了。 也是,连日奔波加上晚上没有睡好,必定是累的。清未眼里多了几分怜惜,起身回屋拿了件衣服给司无正披上,自己则转身进了庖厨,忙活起晚饭来。 夜来华灯初上,各家飘起炊烟。 司无正幽幽转醒,见他在灯火里忙碌,神情温柔至极,又瞧见了身上的衣服,嘴角也带了笑意。 “嫂嫂,我忽然想起忘记了一件事。” 清未正把水缸里的水舀起倒入锅中:“可是和明日上山有关的事?” “不是。” “那是什么?” “我忘了写记录了。”司无正腆着脸抱住清未的腰,“嫂嫂在禅房里可是厉害得紧,与我缠绵了一整夜呢。” 他手里的铁勺随着司无正的话跌进滚开的汤里,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都气恼得说不出话来。 司无正却故意凑近清未的耳朵:“嫂嫂咬我咬得极狠,是下身舒爽的缘故吗?” “你……” “定是舒爽。”司无正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滑,“要不然也不会爽到叫我相公。” 清未一听就恼了:“你胡说!” “嫂嫂不记得了?”司无正不紧不慢地握住他乱动的手,“那今晚再试一次如何?我让嫂嫂想起来。” 锅里的汤煮沸了,清未盯着白茫茫的雾气又羞又恼,当然更多的则是颓然。他夜间的记忆大抵是模糊的,只记得与司无正做了些什么,具体的细节却一概不知,连感触都只有零星的。 可能是温热的,也可能是缠绵的。 司无正不知道清未心里想了什么,还在喋喋不休:“嫂嫂腰肢柔软,摸起来极舒服,给的回应也勾人,还会含着自己挺腰,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啪嗒。 几滴滚烫的汤溅落在案板上,司无正也被烫了一下,登时嗷嗷叫着哀嚎。 清未心里那点厌恶烟消云散,转身扯过司无正的手对着浇了一勺凉水:“明日都要上山了,正经点。” “我刚刚说得那些话,嫂嫂听了不生气?”司无正颇为稀奇。 第二十一章 鬼影(8) “你想要我生气?”清未撩起眼皮。 司无正甩着满手凉水拼命摇头:“我是开心……”是真的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嫂嫂是不是不讨厌我了?” 明明在笑,他却从笑意里看出几丝苦楚,到嘴边的调侃又咽了回去。 吃完饭他们回屋早些歇息了,司无正本就疲累,沾床把脑袋搁在清未的颈窝里,不消片刻呼吸就平稳了。第二日果然精神抖擞,一大早就抱着他耍赖。 “嫂嫂。” 清未睁开眼睛推开腰间的手:“做什么?” “咱们买些糕点路上带着吃就好。”司无正恋恋不舍地动了动指尖,“我怕再拖沓,慈宁寺会生变故。” “此话怎讲?” “马上就二月二了,我不怕那所谓的鬼影继续行动,我怕这两天耽误下来,‘鬼影’的行动已经结束了。” 清未收拾了两件里衣裹在包裹里:“你是说他们已经把想干的事儿干完了?” 司无正拎着自己的长靴叹息:“万一呢?” 说得也是,‘鬼影’不会坐以待毙等着被他们发现,如今距离下山已经过了两天,山上是个什么情状还不得而知,所以此番回慈宁寺恐是无甚结果。 马车沿着熟悉的山道前行,只是这回车上多了两只鬼。裴之远和荀大义坐在车篷上望风景,说是对慈宁寺的案子感兴趣,实际就是待在洛阳城无事可干,仗着清未心软,死皮赖脸地跟了过来。 司无正赶着马车面色不愉,问裴之远能不能攥着缰绳。 裴之远极其歉意地伸手,掌心在缰绳之间穿来穿去:“你把绳子烧了,我就能摸到了。” 于是司无正的面色更加阴郁,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车厢门,哀怨地唤嫂嫂。 清未在车厢里看书,马车摇晃,他也看不进去什么正经的书籍,就拿了一本志怪小说,听见司无正的声音装作没听见,借着光翻了一页。 “嫂嫂,外面风好大。” 他还是不为所动,书上写的是青丘狐狸的传说。 “嫂嫂,我好冷。”司无正锲而不舍地吸引他的注意力,边赶车边嘀嘀咕咕说个没完,“风吹得我的手都冻僵了。”言罢咳嗽了好几声。 清未终于搁下手里的书册,推门出去坐在司无正身边掸了掸衣摆。 “嫂嫂。”司无正甚是开心,挤到他身旁坐着。 “还有多远?”清未回头看了看两只鬼,见他们肩并肩坐在车篷上看风景也就放下了心,“到了慈宁寺他们也进不去。” “总不能把他们放在咱家里。”司无正颇为记仇,“要不然家里的夹竹桃树又要吃亏。” “司大人,我们俩是鬼,就算坐树上也没事儿。”荀大义探头出来反驳。 司无正恨不能当场脱了鞋子扔过去,好歹忍住了:“我嫌阴气重!” 二鬼连忙缩到车篷边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司无正家阳气也没多旺盛。 “就算不旺,也不是你们赖着不走的理由。” “别吵了。”清未扯了一下司无正的手,提醒对方看路。 道路两旁都是盘根错节的百年树木,阳光被阻隔在郁郁葱葱的枝叶后,清未觉察不出寒意,伸手摸司无正的手腕,发觉并不温暖,便把车厢里的大氅抱出来。 “嫂嫂穿吧。”司无正头也不回。 清未不理会,直接把大氅搭在了司无正肩头。 于是这也给了司无正动歪心思的机会。清未只觉得肩头多出一只有力的手臂,眨眼间就被司无正拉进怀里,美名其曰抱着取暖。 车篷上传来窃窃私语。 ——司大人好不要脸。 ——人家是夫妻,也没什么的。 “信不信我真的把你们拉进慈宁寺?”司无正眉毛一挑,话音刚落,狭窄的山路上竟然蹿出一道满身是血的身影。 清未吓了一跳,帮着司无正扯住缰绳,马车在山道上堪堪停住,几颗破碎的石子直接顺着陡峭的悬崖栽进深不见底的山涧。 倒在路上的是个浑身是血的沙弥。 司无正跃下车,一个箭步冲到沙弥面前,伸手探鼻息:“还有气。” 清未连忙上前,帮着司无正把沙弥抬上车,裴之远蹲在车厢门前蹙眉看了看,说此人就快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他不由焦急起来。 “你别急。”裴之远叹了口气,“不是你们不救的缘故,是他命该如此,你们就算真的把他带回城里,也救不回来。” 话说到这般地步,清未也沉默了,裴之远眼巴巴地侯在沙弥身旁等着勾魂,司无正则试着问了几个问题,结果无一例外都没有得到回答。 沙弥已是弥留之际,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里还能把慈宁寺发生的事说出来,最后还是在马车里咽了气。裴之远瞬间激动得不行,扑到尸首旁伸手一捞,一下子就把迷迷糊糊搞不清楚状况的沙弥勾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裴之远也跟着:“阿弥陀佛。” 沙弥东瞅瞅西望望,发现了红眼睛都厉鬼荀大义,哇哇大叫着开始念《金刚经》。 “有前途。”裴之远眼睛放光,“比荀大义那小子死的时候有前途多了。” 荀大义颇为委屈:“我那不是气晕了头吗?” 司无正关心的不是鬼魂之间的事情,他直截了当地问:“慈宁寺发生了什么?” 沙弥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闻言一把扯住司无正的衣袖:“这位大侠,求你下山去一趟大理寺,求他们派人来救住持吧!” “你且将发生的事说与我听听。” “其实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住持昨夜突然浑身是血地跑到禅房,让我偷偷下山通知大理寺。”沙弥说完又是一阵哀求,“大侠,求您……” 为了避免解释,司无正直接将大理寺的腰牌从怀里掏了出来:“不用那么麻烦,我便是大理寺的人。” 沙弥如释重负:“那我这就带你上山。”说完忽而觉得不对,一扭头看见自己毫无声息的尸体,登时一声惨叫。 “我……我我我我死了?” 裴之远凑上来:“是了是了,你已经死了。”还补充道,“我等着带你去地府报道呢。” 沙弥发了会儿呆,嚎啕大哭。 “没事的。”裴之远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拍了拍沙弥的肩,“很多人刚发现自己死的时候都是这个反应。” “那……那他呢?”问的是荀大义。 “他的情况有点特殊。”裴之远轻咳一声。 “那他们呢?”这回问的是清未和司无正。 “人家是活人……来来来!”裴之远拉着沙弥看地上的人影,“阳寿未尽呢。” 沙弥一听更崩溃了:“这么说只有我哭成这样?”言罢,哭得更伤心。 司无正一门心思惦记慈宁寺的状况,实在是等不及,干脆将沙弥的尸身从马车上搬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沙弥倒是好说话,擦干泪说你们就地埋了吧,出家人不拘小节。司无正也就真的和清未一道,把沙弥好生埋在路边,他自己蹲在坑头怪难过的,直言没想过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可谁又不是到死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呢? 埋了沙弥,裴之远便不能陪他们上山,改道带着新勾来的鬼魂直奔地府,荀大义觉得再往上走就会被佛寺的经幡影响,也停下了脚步,于是司无正和清未两人打扫干净马车,又上路了。 山风拂面,清未的情绪低落不少,就算只有一面之缘,他依旧难受于小沙弥的死。 “嫂嫂,你说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司无正却不以为意。 “让沙弥下山的是住持,难不成‘鬼影’的事与他无关?”他随口一说。 司无正倒听进了心里:“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但住持不可能对‘鬼影’的事一无所知,或许他和我们一样察觉到了异样,但处于某些原因,他选择了隐瞒。” 可惜不论事实如何,他们再怎么推理,没有到慈宁寺亲眼一见就都是猜测。 大概是树木越来越繁茂的缘故,阳光也越发稀疏,清未推开窗只能看见满眼摇曳的阴影,好在山间风大,把雾气都吹散了,慈宁寺倒是比他们第一次上山时清晰,登山的台阶也隐隐戳戳点缀在树林间。 只是曾经金光熠熠的佛寺仿佛蒙上了一层血光。 清未心里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抓着司无正的手臂沉默不语。 “嫂嫂,我怕来不及。”司无正叹了口气。 他知道司无正说的来不及是指来不及救下住持,但若是不救下住持,“鬼影”的事就难以解决,更不用说二月二的祭祀,所以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他们也要拼尽全力赶去慈宁寺。 第二十二章 鬼影(9) 行至山门前时,山林里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司无正脱了衣服替清未遮挡,禅院门前已经没有沙弥了,只有被雨水吹熄的香炉孤零零地矗立着。 司无正微微蹙眉,与他一同走进门里,掸着沾满雨水的外衣,边走边打量寂静的禅房。 此时应该是正午时分的光景,一阵风吹走了雨水,但空气里氤氲的水汽挥之不去,连寺里的树叶都滴滴答答落着雨水。 他们从树下穿过,颈窝里一片凉意。 禅寺里的宁静并不能给他们以安心。清未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棵树,轻声叹息:“要不要找个小和尚问问?” “寻常沙弥也不会知道住持在哪里。” “总比如今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司无正犹豫一瞬:“嫂嫂说得也有道理。”言罢往前走了几步,隐约瞧见前方的禅寺中似乎有坐禅的和尚,便上前询问。 “施主是问住持?” “是的。”司无正行了一礼,“小师傅可知道?” 沙弥摇了摇头。 清未倒也不意外,只是觉得无奈,刚想拉着司无正离开时,和尚又补充道:“但我今日来念经前,好像看见住持往后山藏经阁去了。” 他俩对视一眼,急急忙忙行礼告别,立刻往后山去了。 慈宁寺的藏经阁颇有名气,据说收藏着当年玄奘的手抄经书,也正因如此,慈宁寺才能香火不断,连皇家祭礼多年来也大多选在这里举行。 上山的路还是上次那条,司无正走时仔仔细细地盯着路面,似乎在寻找什么,清未往前跑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你在找金箔?” “是了,我想就算他们再小心,那些金粉也不可能不掉落。”司无正说着就蹲下来,伸手在草丛里摸索。 刚下了一场雨,清未担忧地盯着司无正的指尖,虽然知道这法子可行,可又不确定雨水会不会带走金箔,好在他们运气还算好,司无正摸索了片刻,再次抬手时,指尖沾上了淡淡的金色。 “果然还是走的这条路。”司无正笃定地仰起头,透过朦胧的雾气看隐藏在山间的藏经阁一角。 “你说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要搬的东西都搬走?”清未揣着手喘了几口气,脚下不停,锲而不舍地往上爬。 司无正怕他累着,状似不经意地抬手一扶,清未也就默许了,与司无正并肩往上走,他们心里有事,连话都没怎么说,直到走到藏书阁门前,司无正才开口。 “有人来过。” 他顺着司无正的视线低头望过去:“锁被打开了。” 藏经阁前的门锁挂在门环上摇摇欲坠,没有破坏过的迹象,应该是住持自己用钥匙打开的。 “要进去吗?”清未很是担心,“万一门里藏着什么人……你我二人不一定能应付。” 司无正却说无妨,且直接推开了门,径直走进去。清未慌慌张张地跟上,藏经阁内略有些许昏暗,一束光从屋顶的天窗直直地照下来,映出一片漂浮的灰尘。 地上有散乱的脚印。 “两个人。”司无正轻声分析,绕过脚印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架,“没有打斗。” “……在书架前停留了很久。” 清未闻言凑过去,蹙眉浏览书架上的书籍。藏经阁里的书册大多是历朝历代的僧人收集来的,落满了灰尘,他走了好几步远的距离都没有发现异样,直到一本略微崭新的册子出现在眼前,他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后来又退回去。 “司无正,你来看看。” 司无正起身凑过去,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瞄了一眼:“哟,还真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言罢,直接伸手一拉。 清未来不及阻止,那本略新的册子就被司无正拿在了手中,只是本《般若波罗蜜心经》而已。 “这里原来应该放了别的东西。”司无正摸着泛起褶皱的心经,沉声道,“可能是住持,也可能是跟着住持一起来藏经阁的人将心经放在了这里。” 他们还未说完,藏经阁的顶楼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动。 “上楼!”司无正毫不犹豫地冲上楼梯。 清未则将心经揣进袖笼里,这才忙不迭地跟上。 伴随着闷响传来的,还有争斗声。 一个自然是住持的声音:“我劝你别……” “别?难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和尚?”这声音嘶哑,却不知道是谁了。 司无正边跑,边伸手撕扯开已经断裂开的蜘蛛网,手也按在了刀上。清未跑得气喘吁吁,又没有武功,眨眼间就落了后,结果跑到还差几层的时候楼上突然迸发了一声惨叫,紧接着黑影便自顶楼坠落,他一下子傻了眼,呆呆地站在原地。 是住持,清未瞥见了红色的袈裟。 紧接着是司无正的闷哼,他回过神,立时受不了,不管腿还痛不痛,连滚带爬地去了顶楼,正巧瞧见司无正连连后退,而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宛若一只丑陋的巨大蝙蝠,从顶层的窗户逃走了。 “咳咳。”司无正见他来,扶着墙又咳了两声,“嫂嫂,我们来迟了……” 清未管不了那么多,冲过去把司无正抱住:“你……你怎么样?”继而瞧见了血迹,登时吓得手足无措,“你怎么咳血了?” “嫂嫂。” “快下山……我……我们去看郎中。”清未紧张得手都在抖。 “嫂嫂。”司无正无奈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我无妨。” “都咳血了怎么会无妨?”清未抬高嗓音,根本听不进去别的话了。 司无正只得伸长了胳膊把他拉进怀里,胡乱亲了一口:“嫂嫂,我就是挡了一掌,没大碍的。” “真的?” “我又不是第一日来大理寺。”司无正见清未似乎冷静了些,连忙转移话题,“不过住持已经死了,这线索……” “又断了?”他已经不想待在慈宁寺了。 “也不算。”司无正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从袖笼里取出一捆卷轴,“我之所以故意挨一掌,就是为了这个。” 清未脑海里灵光一现:“是被替换的东西?” “是了。”司无正边说,边打开了卷轴,借着天窗与他细细地看起来。 原来卷轴上并没有什么文字,而是一张佛寺的修缮工制图。 “为什么他们要抢夺这张图纸?”清未百思不得其解。 司无正没有说话,靠着墙闭目沉思,藏经阁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他们相缠的呼吸声,清未并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抬起衣袖轻柔地擦去司无正唇角干涸的血迹。 他心疼了。 “嫂嫂可还记得……那些‘鬼影’夜间搬运制造佛像材料的事?”司无正忽而睁开了眼睛,语气里的犹疑全都消失不见,满满都是自信,“我明白了。” 说完抬腿就往楼下走:“嫂嫂,你先去找些和尚将他们的住持抬走。” “那你呢?”清未忙不迭地跟上去。 “我要去看看佛像。”司无正挥舞着地图,回头对他喊,“嫂嫂,那些材料是佛像身上的!”语气激动得仿佛是被夸奖的孩子。 可清未还是不理解:“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嫂嫂。”司无正又跑回来拉着他一起跑,“我们以前只知道这些材料是佛像身上的,但并不知道来自哪里。” “现在我看了这张工制图才明白,他们是把佛像里面都掏空了!” 他依旧迷糊:“掏空又如何?” “二月二的祭礼。”司无正咬牙解释,“若是佛像被掏空,到时候圣上又毫不知情地前来祭拜,那事情就糟了。” 司无正说:“佛像会垮塌,正正好压在陛下身上。” 阴冷的风从藏经阁半开的门吹进来,清未浑身发寒,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栽到了司无正的背上。司无正就顺势将他打横抱起,连蹦带跳地窜下楼。 “那就这样,我去查看佛像,嫂嫂去找人救住持。” “不必不必。”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一声反驳。 司无正猛地停住脚步,清未也清醒了下来,他们循声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笑呵呵的住持。 自然是鬼魂,慈宁寺的住持飘飘悠悠地从阴影里晃出来,或许是刚死的缘故,身形并没有裴之远的模糊,反而很凝视,也很可能是生前善缘颇深的缘故,丝毫没有收到经幡的影响。 “司大人。”住持一点也不因为自己的死难过,飘到他们身边阿弥陀佛,“不必在乎我的死,还是佛像的事重要。” “住持可是知道哪座佛像出了问题?”司无正精神一振。 住持点了点头:“不仅知道了这件事,还知道是谁在背后主导了整件事。” 第二十三章 鬼影(10) 司无正一听这话,自然追着住持询问真相,可惜住持捏着一串佛珠四处乱飘,就是不回答。 “死都死了,你还不愿意说?”司无正冷笑着抱起胳膊,扯住即将跑出门的清未,“别喊人替他收尸了,没必要。” 清未怔了怔,不忍心看住持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蹲下来拿起袈裟替他盖住了面容。 “阿弥陀佛,施主心善。”住持飘过来向清未行礼。 他也回礼:“住持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死?” “因为老衲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司无正见他俩交谈甚欢,立刻扭头站在藏经阁的门前,背对他们,像是对刚刚的冷落不满。 清未瞄了一眼,心里有了打量,继续与住持说话:“这么说住持早就知道有人想杀自己?” 藏经阁里静了一瞬,住持仰起头凝望天窗里投下的微光,神情里满满都是他所不懂的阴郁。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住持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清未迟疑道:“你是……慈宁寺的住持。” “我是,也不是。”住持不再转动佛珠,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里氤氲着淡淡的空洞,“反正已经死了,告诉你们也无妨。” 住持说:“你们知道圣上的第三个弟弟吗?” 清未不知道,司无正倒是接过了话茬:“李离渊,当年的慧王爷,宫中记载,十多年前就已经因为恶疾去世了。” 住持诧异地瞥了司无正一眼,似乎对他知道这些宫中秘辛很意外:“瞧你的年纪,不像是能接触到这些事的人。” “我可是大理寺少卿。”司无正也不多解释,绷着脸继续扭开头。 清未也就继续追问下去:“李离渊与你的死有关?” 住持的神情扭曲一瞬,飘到门前讪讪地笑起来:“实不相瞒,在下就是李离渊。” “胡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是司无正,“你怎么可能是李离渊?”言罢直接走到住持的尸身面前,拔出刀,神情扭曲,“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不得全尸!” “司无正?”清未吓了一跳,慌忙抱住司无正的手臂,“你疯了?快把刀收起来。” “嫂嫂,他竟说自己是……” “先把刀收起来!”清未见司无正还不听话,也恼了,抬手按住刀柄,“我说的话都不管用了吗?”继而压低声音懊恼地抱怨,“你刚刚唤我什么?” 司无正捏刀的手微微发抖,片刻终是泄了气,闭目靠在清未身上不说话了。李离渊好奇地绕着他们飞了几圈,像是好奇司无正突然失控的缘由,继而蹲在自己的尸身旁沉思。 “你们说我的尸身如果没有头,我的鬼魂还会有头吗?” 怪异的问题,清未还真的有答案:“我认识一个无头鬼,最后化为厉鬼才有脑袋。” 住持一听,连忙晃到司无正身侧:“司大人手下留情啊。” 司无正轻哼一声,不搭理人。 “其实知道我是李离渊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圣上,大概也就只有几位亲王而已,想当年我剃度时,圣上还没有皇子,眨眼间六皇子都……”住持自顾自地说了一段话,却又顿住,“时光一去不复返啊。” 皇室中的秘密清未并不在乎,他只觉得让住持的尸身躺在藏经阁中不妥,所以悄悄扯了扯司无正的衣袖,到底还是出门找沙弥来帮忙了。 寺外不知何时晴空万里,朦胧的雾气被吹到了山的另一头,他顺着山道急急匆匆地跑到原先遇见沙弥的地方,直言住持出事了。 登时满院的和尚都慌张起来,随清未冲到藏经阁里。 悲伤的情绪顷刻间席卷了半个山头,悼念的钟声回荡在幽暗的树林里,清未再次找到司无正和李离渊时,他们正比肩站在大雄宝殿里。 “你确定是这座佛?”司无正蹙眉走过去,曲起手指敲了敲。 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寺内,李离渊飘过去阻止:“别敲了,里面都被掏空了,按照工制图来看,这尊佛像随时都可能倒塌。” 司无正闻言不置可否,抱着胳膊绕着佛像打转,清未则站在佛前跪拜,他不算信徒,但心怀敬意,所以遇佛会拜。 也没什么愿望,只是期许司无正日后平安喜乐,仕途平坦。 但清未俯身时在香案下看见了零星的石碎,以及闪着微光的金箔,他心里动了一下,想到慈宁寺原先的香案在夜里被人破坏的事,当即掀起了桌面铺着的金色经幡,香案紧挨着佛像,此刻佛身上赫然多了一个巨大的洞口。 “司无正,司无正!”清未欣喜地喊起来,“我找到了。” 住持先飘过来,眨眼的功夫就顺着洞口穿进了佛像内部。 “如何?”司无正蹲下身,伸手沾起点金箔细看,“这两天刚落下的。” 李离渊先是没有回答,等司无正等得不耐烦,不顾他的阻拦就要亲自钻进去的时候,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空了。” “这尊佛已经是个空壳了。”住持的身影从洞口飘出,“若是司大人没有及时发现,圣上此番慈宁寺之行必定会出事。” 听了此言的司无正烦闷地起身往寺外走:“若是圣上在这里出事,天下人都会以为圣上触怒上天,为君不仁,所以才会在慈宁寺里被佛像砸死。” “你也不必告诉我凶手是谁了。” 司无正咬牙道:“能有这般权利在慈宁寺里动手,被发现也肆无忌惮的,除了当朝首辅,还能是谁?” “首辅大人?”清未还有些跟不上司无正的思路,“为何会是他?” 他说话时司无正已经行至大雄宝殿,闻言又绕回来,揽着清未的腰,边跑边说:“来不及了,你且跟我下山,我在路上与你细说。” 李离渊也随他们往山外飘,司无正罕见地没有阻拦,跑得脚下生风,还分出心神与清未匆匆分析案情:“你想啊,当今圣上如果出了意外,那么登基的必定是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不过十六的年岁,若是真的登基,朝中大事的决策权绝对掌握在首辅手上,到时候……天下必乱!” “那……那首辅为何要杀住持?” “因为他是李离渊。”司无正终是跑到了山门外,长叹一口气,“世人都以为李离渊十多年前就死了,但首辅大人当朝为官数载,定是发现了真相,而亲王活着的,就算已经剃度,对他的计划而言依旧是威胁,所以才会下杀手。” “可我想不通的是……”司无正瞥了一眼飘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鬼魂,“既然李离渊已经觉察出首辅有了害人之心,为何隐瞒下慈宁寺发生的一切,哪怕死后也不愿说出全部的真相?” 清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头凑到司无正耳边嘀咕:“会不会是因为整件事里住持也有参与?” “不会。” 他被司无正斩钉截铁的回答搞糊涂了:“为何不会?” 司无正咬唇摇头,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只含糊地说:“他不会害当今圣上。” 清未不服气地继续辩驳:“可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解释是唯一合理的。”他说得颇为焦急,嘴唇一不小心碰到了司无正的耳垂,温热的触感仿佛瞬间绽放的花,惊得他们同时停下脚步。 “你……”清未轻咳着移开视线,但已经隐约瞧见司无正半边耳朵红了。 他还从未发现司无正的耳朵会红,虽然心里盘亘着羞涩,依旧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轻轻刮过柔软的耳垂时,听见司无正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喘息。 原来是这样。 清未摸得笑起来,搂着司无正的脖子前仰后合:“你竟然也会害羞?” “嫂嫂。”被发现小秘密的司无正绷着脸试图维持形象,“你再笑,今夜回去我让你在床上笑。” 他还是笑得合不拢嘴,捏着红红的耳垂打趣:“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耳朵红成这样。” 如此说来,常日里在床上司无正的耳朵也会红,只是光线昏暗清未没有发现罢了。 清未越想越是开心,也不知在开心什么,总之一路都笑意盈盈地望着司无正的耳朵,等上了马车,更是挤在这人身旁,倚着肩膀时不时伸手捏一下。 司无正也不像原先那样缠着他,一个人裹着大氅闷头赶马车,被清未碰到的时候还会本能地缩瑟,继而掩饰地大声咳嗽,此地无银三百两,怪可爱的。 结果清未摸了一路,快到城门时遇上了裴之远和荀大义,司无正眼前一亮,勒紧缰绳大喊:“裴之远,快把这魂勾走!” 清未终于明白司无正为何肯带着李离渊下山,原来这人只是想让裴之远带他下地府而已。 第二十四章 鬼影(11) 头一回被司无正这般亲切呼唤的裴之远受宠若惊,乐呵呵地飘过来:“司大人,什么魂啊?” 司无正指着飘远的李离渊冷笑:“就是他,刚死的慈宁寺住持。” 荀大义闻言,悄声嘀咕:“你怎么走到哪儿都死人?”说完就被裴之远捂着嘴扔到了身后。 “司大人稍等,在下立刻就把住持带回来。” 他们面前刮起一阵轻柔的阴风,电光火石间,裴之远已经拉着李离渊出现在了马车边。 “阿弥陀佛。”住持尴尬地笑笑。 裴之远和荀大义也一起:“阿弥陀佛。” “你都化成厉鬼了还阿弥陀佛?”司无正心里有火气,看谁都不顺眼,刚欲再说,耳朵就被坐在一旁的清末逮住了。 “嫂嫂……”司无正哀怨地转身,用口型求他,“回家再摸,好不好?” 清未也用口型回答:“那你好好说话。” 司无正只得憋屈地点头,耐着性子和两只鬼魂解释了慈宁寺里发生的一切,期间李离渊也帮着解释了些细节。裴之远和荀大义听得啧啧称奇,围着马车转悠了好几圈。 “司大人,兹事体大,还请您先去宫中禀报。”裴之远了解了事情的经过,飘到李离渊身边,“住持就由我带去转生吧。” 这话说到了司无正的心坎里,清未还未行礼就被拉进了车厢。 “我先送嫂嫂回家。”司无正攥着缰绳头也不回。 他没发现司无正的小秘密时性子还清冷些,如今被那双红红的耳朵惹得指尖发痒,非要凑过去摸,最后把司无正也给摸恼了。 “嫂嫂。” 清未轻咳着收手:“何事?” “我这耳朵到底有何趣味?” “瞧着稀奇。”他将手揣进袖笼,坐在车厢边嘀咕,“觉得你不是会害羞的人。” 司无正凶巴巴地扭头:“谁说我害羞了?” “那你耳朵红什么?” 司无正捏着缰绳狠狠一甩,像是把气都撒在别处了:“明知故问。” “我明知故问什么?”清未见那双耳朵又要发红,不由自主地凑过去。 司无正被问得哑口无言,愣是抿唇憋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近似呓语的呢喃:“嫂嫂明知我喜欢……”剩下的话都消散在了风里。 伴随着纷乱的马蹄声,他们进了城门。进城以后马车就难行了,司无正跳下车,解开缰绳细细地检查马鞍,确认无误才扶着清未上马,自己则骑上另一匹。 瞧神情还是在为耳朵发红的事发愁。 清未的心情却出奇得好,他骑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春风吹拂,一切在他眼里都似乎变了模样,以前看什么都满眼颓败,又本能地觉得自己是已死之人,阳间的事物不值得留恋,如今的心境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活着,觉得司无正爱闹些小性子,亦觉得生活有趣味。 人间烟火原来真的是暖的。 司无正依言将清未送回了家,站在家门口踌躇片刻,见他不像有话要说的模样,只得板着脸堵在自家门前,抱着清未的腰轻哼。 “做什么?”他怕被邻居看见笑话,皱眉扒腰间的手,“松开。” “嫂嫂,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能总在人家面前红耳朵。” “什么?”清未差点以后自己听错了。 于是司无正又重复了一遍。 “七尺男儿还在乎这个?”他忍笑反问,瞅准时机,侧身从司无正身侧钻进去,还顺带摸了一把红彤彤的耳垂。 司无正懊恼地注视着清未,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卧房门内才翻身上马。 卧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清未把香炉里的灰扫出来倒掉,站在院中眯起眼睛打量天边的晚霞,觉得这两天雨还是不会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把晾在夹竹桃树下的腊肉取下,想着给司无正做些吃的,然后就看见了坐在墙头上的三只鬼。 裴之远和荀大义夹着李离渊,眼巴巴地瞧着他。 “司无正不在。”清未拎着腊肉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他不肯投胎。”裴之远垂头丧气地坐在墙头。 “还念经让我们头疼!”荀大义气得拿手不停捶李离渊的肩膀,但刻意避开了住持手里的佛珠。 裴之远倒比荀大义冷静些:“他是皇室的人,又修行多年,与寻常鬼不同,我这种半吊子的鬼差是没办法的。” 说得也有些道理,清未大体理解了些,就是觉得司无正回来会生气,颇为无奈了。 他把腊肉先放进庖厨,继而走出来与鬼们聊天:“那你打算怎么办?”这话是问李离渊的。 “我打算二月二的祭礼过了再转生。”住持温和地回答,“我放心不下陛下。” 他们在院子里聊天,却不知司无正已经过了午门,拿着御赐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眼看着就到了勤政殿门前。 一盏接着一盏宫灯顺着司无正来时的路亮起,仿佛黑夜中腾起的冷火,明明摇曳成刺目的火团,看着却没有丝毫的热度。 老太监靠着门打瞌睡。 “秦公公?”司无正走上前,轻轻叫醒了御前的掌事太监。 “哎哟。”老太监还不太清醒,脱口而出,“殿下来了?”言罢自知失言,慌慌张张地跪拜在地上,“老奴失言,老奴失言!” 司无正背着手站在飘摇的火光里,神情模糊不清:“无妨,我不会告诉陛下的。” 秦公公依旧不敢起身,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司无正沉默了片刻,俯身将老太监扶起来:“帮我进去通报一声吧,就说大理寺卿有要事相商,事关二月二祭礼,请陛下一定慎重。” 勤政殿内忽然传来瓷器破裂的声响。 “谁在里面?” “贵人张氏。”老太监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推开门,刻意压低声音,“首辅大人的千金。” 司无正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垂目没有说什么,只立在一旁安静等候,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勤政殿里走出一位趾高气扬的妃子。司无正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行礼,张贵妃却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带着一众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司无正等人都走远才 闪身进殿,扑面而来就是一阵呛人的龙涎香。 秦公公轻声通报:“陛下,大理寺卿来了。” 沉闷的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司无正行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那可是张氏。”屏风后的皇帝嗓音苍老,宛若风烛残年的老人,“张世斌捧着手心里的女儿。”言语间的冷漠展露无遗。 “臣此番来也是为了张世斌,张大人的事。” 龙涎香安安静静地燃烧,屏风后沉默了片刻,继而传来皇帝嘶哑的讥笑:“我们的这位首辅大人又做了什么?” 司无正便把慈宁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省去鬼怪的参与,最后进言道:“还请陛下取消二月二的祭礼。” “不妥。” “陛下……” “这几年连年天灾,朕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去。”皇帝冷声打断司无正的话,“况且朕还可以利用这次的事……”剩下的话淹没在了一连串的咳嗽中。 司无正闭上了眼睛,心生厌烦,他何尝不知当今圣上在想什么?死于倒下的佛寺是凶兆,可若是逃出生天则不然,甚至还能借机让天下都知道谁才是“真龙天子”。 “若陛下没有别的事,臣就告退了。” “等等。”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秦公公慌慌张张地冲过去:“陛下,太医说了,您千万不可起身啊!” “无妨。”皇帝略有些恼怒,咳嗽着挥退了太监,“我有话对他说。” 司无正跪在地上没有抬头,沉默着。 “你在朕面前也要当这区区从四品的大理寺卿吗!” 秦公公闻言,整个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再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你现在……咳咳……连朕都不愿看吗!” “臣惶恐。”司无正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来,“臣家中还有事,暂且告退。” 年迈的老皇帝踉踉跄跄地从屏风后追出来,抬手指着他的背影:“你……你在家里养着男妻,朕不管,可他是你的……” “陛下。”已经走到门口的司无正突然攥紧拳,一字一顿道,“这天下没人可以伤他。” “没有。”司无正的眼睛里腾起决绝的火焰。 老皇帝颓然地跌坐在座椅,咳得更加撕心裂肺。秦公公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赶忙弯腰跑过去倒茶。 “别管我!”皇帝将茶碗打碎在地上,盯着司无正的背影苦笑,“去把他追回来……问问他什么时候愿意回来。” 可到底是回哪里,老皇帝却没有明说。 第二十五章 鬼影(12) 然而老太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有些事不用陛下明说也能猜出来。 “可是陛下,就算老奴现在追出去,当着一群太监宫女的面儿,有些话也是说不出口的。”秦公公替老皇帝捶背,唉声叹气,“司大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那也要去追!”皇帝说完就拼命咳嗽起来。 秦公公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愁眉苦脸地追了出去。 可是司无正已走得很远了,只剩一盏惨白的灯笼在遥远的宫墙下飘忽不定地闪烁,老太监急得狠狠一拍大腿,拉住一旁的太监,慌乱得嗓音都变了调:“快去把人给我追回来啊!” 再说那头,司无正急着回家见清未,脚下生风,恨不能飞回去,谁料身后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司大人!”为首的是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见他回头,登时瘫软在地上。 紧接着又是四五个话都说不出来的太监宫女,都瘫倒在地上喘息,最后才是扶着墙往前挪的秦公公。 司无正见到这般架势,如何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他揣着手站在宫墙下,注视着地上隐隐绰绰的惨淡烛光,觉得家里正有这么一个人举着灯笼等着自己,嘴角滑过一丝笑意。 “有劳公公回禀陛下,我的答案与之前一样。”司无正弯腰行了礼,“此生不回皇家。” “殿下……”秦公公还欲多言。 司无正却微微蹙眉:“公公,言多必失。”继而隐晦地看了几眼瘫坐在地上的宫女和太监,好在他们累昏了头,面上都是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自知失言的秦公公捂着嘴跺脚,懊恼地扯住他的衣袖:“陛下这几年圣体不安,您就算不愿回来,也要顾及陛下的感受啊!” “我是臣子,自然会顾及陛下的感受。”司无正嘴上这么说,神情却冷下来,眼神里也弥漫起疏离,“还望公公将在下的原话一五一十地转告陛下。” 月朗星稀,夜间起了风,司无正抢过下人手里的灯笼,行色匆匆地离去了,他生怕清未在家里等得太久,哪里还有心情与一个太监周旋?更何况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料定以秦公公在宫中服侍多年的心智,定能领悟其中的深意。 就算不能领悟,司无正也不想待在宫里了。 清未还真的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等候在门前,他早就做好了晚饭,但是因为司无正迟迟未归家,做好的菜便都未动,温在灶台上。马蹄声由远及近,清未猛地抬起头,欣喜地将家门推开,隐约瞥见模糊的身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嫂嫂。”司无正笑眯眯地跳下马背,将缰绳拴在院前,然后闻着味道溜进了庖厨,一边掀起锅盖,一边抱怨,“宫里的吃食都没有你做的好吃,我可是饿着肚子赶回来的。” 他听了这话只是笑:“成日就知道说胡话,宫里的御厨什么不会做?” “那我不爱吃怎么办?”司无正捡起灶台旁的勺子盛了一口汤,含糊道,“嫂嫂,人的口味有千万种,御厨再厉害也不是我爱吃的那一种。”说完舔了舔嘴角,“只有这是我喜欢的。” 说得好像不是汤,而是人。 清未捏着筷子轻笑,将锅里的菜都端上桌,司无正自己盛了饭,头也不抬地扒了大半碗,是真的饿了,他就时不时把腊肉夹过去,又倒了茶水,生怕司无正噎着。 说白了清未做得无非是些粗茶淡饭,如何能比得上宫里的御厨?唯独多了一味温情,而这丝家的温情恰恰又是司无正最看中的,于是什么都爱吃,更爱做饭的人。 “司无正。”清未叼着筷子犹豫半晌,“跟你说个事儿。” 司无正正端着汤碗大口喝汤,闻言连忙擦了擦嘴,洗耳恭听:“嫂嫂但说无妨。”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他轻咳了一声,拿着筷子点了点门外。 司无正茫然地回头,只见裴之远和荀大义陪着李离渊躲在门后,心惊胆战地偷听。 ——啪! 司无正的脸瞬间黑了,将筷子拍在桌上,气势汹汹地冲出去:“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离渊瞬间飘远,似乎想要逃之夭夭,但是运气不好,走了裴之远的老路,不知怎么就倒挂在了院中的夹竹桃树上。这下子司无正得意了,拎起清未放在院墙边的竹竿,阴笑着威胁:“信不信我让你永远下不来?” “就算是道行深的住持,变了鬼也不能成日晒在太阳下吧?”司无正越笑,目光越是阴森,“你说你是会灰飞烟灭,还是永世不得超生呢?” 清未原本没想出门,可他坐在桌边听得坐立难安,觉得司无正才像真正的厉鬼,只得无奈地走出去,抢过竹竿把可怜兮兮的李离渊从树杈上解救了下来。裴之远和荀大义早就躲到墙头上避风头去了,他们对司无正了解颇深,知道这人生起气来有多恐怖,就算对住持的体会感同身受,也机智地选择了明哲保身。 挂在竹竿顶端的鬼魂蹬着腿挣扎,佛珠晃晃悠悠地悬在脖子上,倒让清未想起前不久被荀大义吞进肚的房子晗,身上顿时滚过一阵恶寒,连忙把李离渊放在了地上。 “阿弥陀佛。”可怜的住持迷迷糊糊地向他道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未把竹竿重新放在墙边,“住持有什么话就直接对司无正说吧。” 司无正面色不善,要不是他拦着,可能就要甩着竹竿折腾李离渊了。 “老衲不是不转世投胎。”李离渊也知道了司无正的厉害,连忙出声解释,“此事出自我慈宁寺,我理应帮忙,再说我有皇族血统,关心圣上是应该的。” 可惜这句话触碰了司无正心里的逆鳞:“应该的?” “那你为何剃度出家?为何隐姓埋名装死这么多年?” 一连串的发问把李离渊问懵了,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挠没有头发的光头,见和司无正说话无用,干脆去求清未。慈宁寺的住持与其他地方的和尚都不太一样,没什么架子,求人更是坦然,围着清未绕圈圈,先夸他温和,再夸他持家,歪打正着把司无正哄开心了。 “他自然好。”司无正揽着清未的腰美滋滋地往屋内走,“你们就挂在树杈上吧,我没意见。” 卧房内也点着温暖的烛火,他将门拴上,又把窗户都轻轻放下,司无正就站在床边宽衣解带,他俩虽都未说话,屋内的氛围却格外温情脉脉。清未将屋内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随口问司无正进宫的事。 “不知道。”司无正的脸色又黑下来,黏到他身后,“嫂嫂,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清未莫名其妙地掰开腰间的手。 “问我有没有被陛下刁难,问我这么晚进宫会不会遇上别的官员……” 司无正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清未听得头疼,将人推到床上,干脆利落地扑过去摸耳朵。司无正果然瞬间噤了声,揪着被角一言不发,瞪着他轻哼。 “那就问你。”清未摸到红彤彤的耳朵,心情大好,“皇上有没有取消祭礼?” 司无正干巴巴地回答:“没有。” “没有?” “圣上说这些年天灾不断,祭礼不可废。” 清未听得直发愣,指尖绕着司无正的耳根轻柔地摩挲,没发现身下传来的呼吸愈发急促,还意犹未尽地捏着那对滴血的耳朵发呆。 司无正试探地唤他:“嫂嫂?” “别吵。” “嫂嫂……” “做什么?”清未不耐地垂下头,手指捏着司无正的耳垂轻轻拉扯,“不让我碰了?” 司无正自然是无奈地摇头:“嫂嫂想摸哪里就摸哪里,我何时会拦着?” 他听得满意起来,用小指挑开司无正的衣领,暧昧的火光在麦色的肌肤上游走,他又将脸颊贴过去,只觉得那沉稳的心跳越跳越快,惹人发笑。 “原来这样跳得更快些。”清未一边摸一边感慨。 “嫂嫂,你可千万别再摸了。”司无正的嗓音略有些嘶哑,掌心也滑到了他的腰间,摸索着解腰带,“再摸就要出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清未慌张地从司无正怀里滚下来,将大半张脸都藏在被褥里,可那具发热的身子已经贴了过来。 司无正的声音带着点鼻音:“清未,你何时不发病也愿意与我亲热?” “我……不想每次面对的都是意识模糊的你。” “我想与你清醒地来一回。” 清未的脸彻底埋进了被褥,藏在裤管里的脚狠狠地蹬了司无正一下。 第二十六章 婴啼(1) 烛火啪啪啪地爆了几朵灯花,寂静在屋内盘亘,最后酝酿成几声模糊不清的叹息。 “对不起。”司无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歉,“嫂嫂别气。” “……我总也忍不住说这些话,嫂嫂别往心里去。” 清未慢慢把脸从被窝里探出来,目光落在桌头的残烛上,注视着一点红泪跌碎成破碎的花,他的心忽然痛了起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翻身抱住了司无正的腰。 司无正明显僵了一下:“嫂嫂?” 清未轻哼着掐司无正的腰:“睡觉。” “嫂嫂,你……你没犯病吧?” “你很希望我犯病?”他又掐了掐。 司无正蜷着腿拼命摇头,安安静静地躺了会儿,又试探地问:“我能转个身吗?” 倒像是翻身也会被掐一样。 清未哭笑不得,拿膝盖轻轻顶了司无正一下:“我又没有用力掐,你怕什么?” “怕嫂嫂生气……”司无正边翻身,边嘀咕,翻完身也没有霸道地把他搂在怀里,反而像个孩子似的,把脸贴在了清未的颈窝里。 烛火摇曳了一下。 他觉得司无正有话要说,但过了会儿,怀里竟然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司无正睡着了。清未有一瞬间觉察出了失落的滋味,但他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抛在了脑后。 几日以后,祭礼如期举行,因为有司无正的提醒,倒塌的佛像不仅没有砸伤任何人,还变相成了皇帝安定民心的工具。 坊间传闻当今圣上在祭祀前一晚梦到一条金色的龙从佛像内部钻出,口吐人言:“灾祸已去。”说完便腾空而起。 司无正听清未描述传闻时,正坐在院中擦刀,神情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淡漠,他说完半晌,也没得到回应。 那三只总也坐在树叉上的鬼魂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也不知道李离渊有没有转世投胎。 “嫂嫂,我以前以为没有人会相信毫无意义的流言蜚语。”司无正把刀插回刀鞘,“后来才发现这么想的我才是最愚蠢的。” 清未把茶壶里的茶倒出来:“安定民心而已,你不能说圣上是错的。” “当然不是错的……”司无正苦笑着躺在躺椅里,伸手接过茶一饮而尽,苦闷地抱怨,“可我就是接受不了。” 他托着下巴好笑地摇头:“又没叫你去做皇帝,你发愁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司无正忽而坐起,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嫂嫂,我万一去做皇……”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清未捂住了嘴。 “你不要命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司无正,起身把半开的院门关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司无正蔫蔫地坐在椅子里,注视着清未的一举一动,等他回到身边,悄声抱怨:“当皇帝有什么好?” “司家世代为官,也没见你们觉得不好啊?” “听嫂嫂的语气,似乎不太喜欢我当官?”司无正来了点兴致,坐直身子凑过来,“为何?” 清未莫名其妙地喝着茶:“什么为何?你当不当官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司无正闻言,又倒回座椅里:“当个庄稼汉不好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这话被你爹听见估计得气死。”清未笑着把茶碗里的茶沫泼到树下,“再说,你若真的不想入仕,当初为何要跑那么些地方赶考,不就是为了谋一份前程吗?” 如今心愿得逞应该开心才是,可清未从司无正脸上寻不出丝毫的快乐。 暖融融的日光在他们身边流淌,司无正坐了片刻,起身绕到树后爬墙,与前几日的鬼魂一般,坐在墙头百无聊赖地晃腿,清未望着墙上的背影,捏着手里的茶碗微微地叹了口气。 明明已经与司无正很亲近了,有些时候他依旧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就像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人,而身体里的又是另一个人。 又或者,有什么人在司无正的躯壳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清未被自己的臆想逗笑了,走到墙下让司无正小心些。 “嫂嫂,我才发现坐在这里能看到隔壁家的院子。” 他扶额叹息:“快下来。” “嫂嫂,隔壁家的夫妻在院子里抱起来了。”司无正看得津津有味,结果衣摆一紧,被绷着脸的清未硬是扯下来了,两人踉踉跄跄地倒在座椅里,四目相对,又都笑起来。 “慈宁寺的事儿就算解决了?”清未把身上的司无正推开,轻声叹息,“也不知道住持怎么样了。” “投胎去了。”树叉上忽然多出两道身影。 司无正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 裴之远飘到清未身前笑眯眯地行礼:“祭礼结束那天就走了。” “他没说什么?”司无正黑着脸嘀咕。 荀大义也跟着裴之远出现在院子里,挠头回忆:“他说……说什么果然。” “果然?”清未愣愣地重复。 “果然……”司无正却懂了,“果然是圣上会做出的选择——没有取消祭礼,还用真龙天子的传言安抚了民心。” 他便不再多问了,指腹摩挲着茶沿叹息。 倒是裴之远依旧笑眯眯的,还飘到司无正面前。司无正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微垂着头盯水面的茶沫子。 裴之远还毫无察觉地晃。 “你想挂树上?”司无正终于恼了。 “不不不。”裴之远赶忙飘远一些,“我就是想恭喜司大人高升。” 原来裴之远和荀大义在来的的路上顺带绕道去了大理寺,刚巧看到宣旨的太监从大理寺往这儿来了。 “这样啊。”司无正兴趣缺缺。 “那可是大理寺丞啊!”裴之远绕着院子飞了好几圈,“升官了不好吗?” 司无正闻若未闻,翻了个身拉清未的手。 “不高兴?”他也挺好奇的。 司无正无奈地眨了眨眼睛:“连嫂嫂也觉得我该开心?” “我可不敢。”清未好笑地望过去,“刚刚某个人可是说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我这一恭喜,说不准是热脸贴上冷屁股。” 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的裴之远面色一僵,心知自己的马屁拍错地方了,赶忙溜到树叉上心惊胆战地悬着。荀大义也跟过去,两只鬼又如往常一般赏起月亮,而司无正和清未还坐在院子。 “今儿出去吃吧。”司无正临时起意。 清未觑过去一眼:“不等圣旨了?” 被戳穿的司无正蔫头耷脑地缩在椅子里,整个人都阴郁起来。清未瞧了半晌,忍不住心软,起身拉着司无正出门了。 “我就知道嫂嫂舍不得我。”司无正瞬间恢复了先前的不正经,拉着他的手往主街上跑,“我想吃前面李寡妇卖的馄饨。” “皮儿薄陷大,还有虾米。” “你不是说喜欢我做的饭吗?”清未故意停下脚步。 司无正吓得当场改口:“吃什么小馄饨?还是嫂嫂做的饭好吃。”言罢,生硬地转身往家里跑。 清未笑得直不起腰,扯着司无正的胳膊把人往前拉了段距离:“我开玩笑的。” “嫂嫂以后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了,我实在是害怕。” 他脚步微顿,借着昏暗的灯火打量司无正的神情,见这话不似开玩笑,心尖痛了一下:“这么在乎?” “因为是你啊。”司无正理所当然地点头,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不在乎,谁在乎?”说完凶巴巴地皱眉在清未脸颊上啃了一下,“只有我能这么在乎。” 星星点点的火光点燃了他的心,清未慌乱地后退了一步,继而又急匆匆地追上去,拉着司无正的手,踌躇再三,在对方惊诧的目光里踮起脚尖亲上去。 “嫂嫂?”司无正傻了眼。 他闭着眼睛呢喃:“别说话。” 司无正当真不再说话,搂着他浅尝辄止,嘴角也荡起了温暖的笑意。 “走吧,去吃馄饨。”清未移开视线,轻咳着转移话题,“我都饿了。” 他们说话间,远处传来纷乱的马蹄声,还有更多的灯火在靠近,司无正冷眼瞧了片刻,握紧清未的手把他带上了长街。 ——可千万别被发现了,我可不想现在领旨。 司无正的话消散在满街的嘈杂声里,他们汇入了凡世的人潮。 卖馄饨的李寡妇很有名气,清未住了没几天就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字,一来是人风流,二来则是馄饨真的好吃。 但清未没想到他和司无正吃个馄饨还能听见怪谈。 那是在他们已经吃了半饱的时候,司无正正把碗里的虾米往清未碗里丢,他们隔壁的桌子忽然来了一桌帮工模样的人。 “哎,你们听说没,李员外家里闹鬼了!” 第三个故事啦ww求凤凰蛋_(:зゝ∠)_ 第二十七章 婴啼(2) 清未捧着碗喝了一口汤,装作不经意地回头,只见帮工模样的人自己带了烧酒,正边吃花生米,边聊天,那李寡妇也不知怎么了,总也不给他们上馄饨,站在灶台后背对着铺子捏馄饨皮。 帮工们还在说:“哎哟你们是不知道,前两天我去李员外府上补瓦,半夜睡在屋顶上,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一群帮工瞬间噤了声,脑袋也凑到一起,但总有没正经的插话,问他是不是撞见人家李员外在和小妾亲热。 紧张的氛围瞬间没了,讲故事的帮工不满地甩了甩筷子:“去你的,别插话。” “我听见婴儿的哭声了!” 帮工们闻言先是静默,继而大都失望透顶地低头继续喝酒,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你们……你们不信?” “不是不信,有孩子哭算什么大事儿?” “可李员外没有孩子啊!” “李员外没孩子,就不许李员外家的下人有孩子?”话音刚落,四下里响起闹哄哄的取笑声,讲故事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蔫蔫地低头吃花生米去了。 李寡妇终于把馄饨都下好了,一碗一碗地端来,不知是不是清未的错觉,他总觉得李寡妇看着帮工的眼神有些怨毒。 “嫂嫂……”耳畔忽然传来拖长的抱怨,“好看吗?” 他扭过头,只见司无正哀怨地抱着小半碗馄饨盯着自己瞧。 “她比我好看?”司无正愤愤地喝着汤,“嫂嫂都看入迷了。” 清未甩了根小菜到司无正碗里,无奈道:“你没听见隔壁桌说的话?” “婴儿啼哭不算什么大事。”显然司无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过的确如此,大户人家女眷多,下人也多,私下里生孩子的比比皆是,所以半夜屋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实属寻常,太过在意反而有些奇怪了。 司无正吃完馄饨,把汤也给喝了,而清未拿筷子戳汤面上飘着的葱花,有一搭没一打地把虾米塞进嘴里。摊位前挂着两盏昏暗的灯笼,灯纸上各书一个“寡”,夜里细看久了,怪渗人的。 桌上多了几两碎银,司无正把钱袋扎好塞进清未手心里,凑过去悄声调笑:“还请夫人收好。” 沉甸甸的钱袋在他的掌心安静地待着,清未偏头想了想,取了几枚铜板贴身收好,又把钱袋还给了司无正。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的心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不就好了吗?” “……拿什么钱袋子。” 司无正把钱袋又塞回怀里,把最后一点汤汁喝完,然后拉着清未往家走,嘴里嘟囔着宣读圣旨的人该走了。 “嫂嫂,咱们过不了几日就要搬家了。” 他踩着地上的影子,轻轻“啊”了一声:“为什么要搬家?” “正四品的官员不能住在巷子里咯。”司无正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皇上肯定要赏宅院,以前就赏过一次,我没要。” 清未听得发笑:“有大宅子你还不爱住?” “嫂嫂不在的时候家里就我一个人,再大的宅子又有什么用?” “总归……” “唉,嫂嫂是不知道。”司无正打断他的话,愁眉苦脸地抱怨,“一个人住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有趣味,连书册都看不进去,我倒宁可日日宿在大理寺,看案宗的卷轴还方便些。” 清未揣着手往家走,他俩没拿灯笼,靠着月光分辨回家的路。 “无妻一身轻。”他打趣。 司无正闻言觑了他一眼,伸手摸索到清未的手腕拉住:“我不要轻,我要你。”说完就被他踢了一脚。 司无正和清未到家时,裴之远和荀大义正绕着圣旨转圈圈,因为是鬼魂的缘故碰不得凡间的东西,所以想打开也没了法子。清未也是头一回见到圣旨,将其从桌上拿起,好奇地打开。 “他们就把圣旨放桌上?”他还有些纳闷。 “这些传旨意的太监也是要过日子的,怎么可能守在我家门口等一晚上?”司无正倒是无所谓,坐在院里的座椅上喝冷透的茶水。 两只鬼挤在清未身旁巴巴地念圣旨,念到赏宅一所时大喜过望:“司大人,咱们要搬家了!” “是我和清未,没有你们。”司无正一盆冷水泼了过去。 裴之远和荀大义顿时蔫蔫地飘到夹竹桃树上去了,连厉鬼的猩红眼眸都黯淡下去。清未暗自好笑,把圣旨重新卷好,收到了卧房的柜子里,再出门时,发现司无正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他舍不得把人叫醒,这几日天气转暖,夜里的风也不冷了,便取了被褥披在司无正身上,自己转身坐在另一侧的座椅里喝冷差。 清未是死而复生之人,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暖,喝冷茶自然也无碍,他喝着喝着就瞧见了清朗的月色,而裴之远见司无正睡了,终是飘下来与他说话。 随口聊了几句,清未不由自主想起了吃馄饨时听到的怪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就把李员外家的事儿告诉了两只鬼。荀大义到底是只年轻鬼,一听就来了兴致,还不等清未阻拦,直接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 “这……”他傻了眼,“就这么去了?” 裴之远苦笑着摇头:“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荀大义虽然性子急,做起事来也不动脑子,但绝不会害人。”言罢思绪又转回嘤啼上,“你还别说,世间厉鬼许多都是婴孩化的。” “此话怎讲?” 裴之远幽幽地叹了口气:“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或是被折磨死的孩子太多了,他们大多无甚神智,就算高人想要点化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为怨恨化为厉鬼。” 说来也是,婴孩是世间最脆弱的生命之一,倘若有人要加以谋害根本无从反抗,更不用说是亲生父母了。清未垂下眼帘,捧着茶碗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茶,院子里安静得只剩风声,司无正倒安稳,翻了个身面对他继续安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似乎明亮了些许,荀大义再次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颇为狼狈,清未和裴之远登时紧张起来。 “可是有问题?”裴之远凑过去揉荀大义的脑袋。 厉鬼惨兮兮地飘到夹竹桃树下:“李员外家竟然下了镇鬼符。” 他俩闻言相视一眼,都笑起来。如今稍有些权势的人家都会在宅院里贴镇鬼镇妖的符咒,不算稀奇事,坊间能驱邪的术士也多,李员外虽没有一官半职,但好歹是一方乡绅,家里有些防备是自然的。 可怜荀大义在李员外家门前碰了一鼻子灰,回头又被嘲笑,登时又羞又恼,蹲在墙头晒月亮。裴之远也飘过去陪伴,于是院子里又剩清未和司无正两个人。 第二日司无正醒得早,先进宫领旨谢恩,回来时带了许多帮工搬家。新宅院离大理寺远了些,倒是靠近皇宫,清未听工人说,沿着门前的主街往前走,不用多久就能看见昔日六皇子的寝殿。 “六皇子?”他对皇家的事并不熟悉。 “是啊,六皇子。”帮工把衣柜放在院中喘了口气,随口道,“好些年前就病死了。” “哦。”清未没当回事,转身走进卧房问司无正午膳想吃什么。 新宅子三进三出,卧房也比原先大,梨花木雕的床罩着月影纱,香炉里安神的香正幽幽燃烧。司无正蹙眉念一本卷宗,身上穿着未脱去的朝服,听了他的话头也不抬地答:“只要是嫂嫂做的,都好。” 清未揣着手杵在司无正身后没有说话,半晌这人才反应过来,茫然地回头:“怎么了?” “从早上回来就没见你出过屋,到底怎么了?” 司无正搁下卷宗,扶额犯愁:“今早进宫,陛下提及城中婴孩丢失的案子,让我尽快解决。” 清未帮司无正把桌上散落的卷轴都顺到一处:“洛阳城里走失的孩子很多吗?” “不好说,以往每年报上去的数目都差不多,总也不会特别多或是特别少,可今年不同往年,数目足足多了一倍,但也不排除以往有人知情不报的情况。”司无正话里有话,他却听懂了:有些孩子并不是真的“走失”,只是爹娘养不起,又或者是得了病没钱治,早就不知道死在哪片荒郊野岭了。 整理好的卷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司无正面前,清未也坐在了屋里,卷起衣袖研墨,随口就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李员外家里贴着镇鬼符呢。” “常事。”司无正烦躁地挠头,“他们这些乡绅最信这些了。”言罢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起身往屋外跑,“嫂嫂,我也去贴几张,免得那两只鬼半夜飘来家里捣乱。” 清未哭笑不得地拦在门前:“人家什么时候捣乱了?” 第二十八章 婴啼(3) 司无正并不细想,总之冷着脸说不行。 院子里帮工闹哄哄地乱作一团,府邸大了,东西也多起来,清未懒得和司无正争吵,反正到时候裴之远和荀大义来了,他会帮着留鬼。 他走到院中替帮工们倒水,一抬眼,瞥见几个汗流浃背的大汉抬着一棵夹竹桃树进了大门,竟是司无正先前种在院子里的那一棵,直接被连根拔起,裹着土带了过来。 “你带它来做什么?”清未有些吓着,后退几步拉住了司无正的衣袖,“一棵树而已,我时常回去浇水就好了。” “嫂嫂不懂。”司无正还因为鬼魂的事颇为恼火,揣着双手觑了一眼,“我念旧。” “念旧?”他哭笑不得地指着夹竹桃,“你能编个更糟糕的借口吗?” 司无正扭头闹别扭,反正就是要和清未唱反调。 清未当司无正是个小孩子,并不计较,走过去指挥帮工把夹竹桃树种在了他们卧房门前的院子里,心里想的是也不知这树换了地方能不能活,若是不能活,司无正这番忙活就算是白费劲儿了。他正想着,两道模糊的鬼影已经落在了树上。 裴之远和荀大义兴冲冲地到处望:“司大人在吗?” “在。”清未摸了摸树干,“你们小心些,他今天忙案子有些烦。” 二鬼心领神会,隐了身形躲在了树叉后。清未松了一口气,转身时却发现司无正定定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笑着问:“怎么了?” “嫂嫂方才在和谁说话?” “没谁,你看错了。”清未垂下眼帘,撩起衣袖替司无正擦汗,“这是要出门吗?” 司无正抿唇轻哼:“那两只鬼又来了吧?” 他笑笑:“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嫂嫂也会骗我了。” “这是善意的谎言。”清未收回手,言之凿凿,“与你骗我时是不一样的。”言罢仰起头,发现司无正甚是失落地站在自己面前,心有不忍,踮起脚尖凑过去亲了一下。 司无正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也不管树上偷瞄的鬼魂,拉着他的手,倒豆子似的说:“嫂嫂,我等会儿要去趟城郊,这次城里的婴儿失踪数量与往年差别不大,但是城外的却多了很多,你与我一道去吗?” “好。”清未偏头瞧了一眼院里的帮工,“要不要等会儿?东西还没有搬完。” “等是不能等了……”司无正蹙眉摇头,“干脆让那两个挂树上的鬼帮我们看家吧。”原来裴之远和荀大义早就被发现了。 二鬼也听见了这话,连忙飘下来作揖,直言一定尽力。 “我们虽然不能化作人形,却能附身,短时间倒是能与常人沟通,司大人且安心地去。”裴之远笑着打包票,“等你们回来,府里一切绝对都安置妥当了。” 清未这才安心,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与司无正一道骑马出城了。他们之前去慈宁寺走的是城东,这回则往城西去,路上司无正断断续续地向清未介绍洛阳城的概况。 城东毗邻佛寺与山林,所以除去砍柴人,基本上无人居住,城西有一条河,河道两边聚集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庄,算起来也有千八百户人,平日在城门外摆摊贩卖些蔬菜瓜果,一到赶集的时日就很热闹,连那有钱的李员外都是从这些小村落里走出来的。 司无正在城内下马,徒步穿过城门,正赶上热闹的集市开张。清未想起家中缺少的用品,干脆撇下司无正自顾自地逛起集市。司无正说得没错,摊位上卖的大多是瓜果鲜蔬,也有腊肉与晒干的鱼,他买了些拎着,又看到几个卖布料的阿婆,便走过去细瞧。 做工不错,针脚也密,就是线粗糙,该是阿婆们自己搓的,清未拿起碎银买了些,捧在怀里去找司无正。 此时司无正已经在村落里挨家挨户地询问了,他穿着官服,面相又凶,通常门刚开就被从里面摔上,无论怎么解释都没人搭理。清未找来时,司无正正蹲在村口的小野河前生闷气,揪着草叶子往河里丢。 清未捧着一堆布料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司无正寻声蹦起,抱着他一块儿坐在河堤边唉声叹气。 “其实这些事不用你亲自过问的。”清未忍笑揉司无正的脑袋,“你现在已经是正四品的寺丞了,理应指派别的官员调查。” “可之前就是因为官员不重视婴儿失踪的案子,如今查起过往的卷宗才会找不到线索。” “也有道理。” “大家都不重视,现在连孩子的父母也不在乎。”司无正捏起一颗石子狠狠砸到河中。 噗通,涟漪一圈接着一圈荡漾开来。 清未把下巴搁在司无正肩头,拖长了嗓音调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嫂嫂。”司无正憋闷地瞪他一眼。 清未还是笑,起身把布匹捧了:“愁什么?我与你一同去。” 说完当真率先往村落里走,司无正蔫蔫地在后面跟着,清未先敲开了第一扇门。 “大娘。”他笑眯眯地打招呼。 清未长相清秀,态度也好,手里还捧着布匹,一瞧就是出来买东西的小公子。大娘犹豫地望着他身后的司无正,最后还是败在清未的笑容下,侧身让他们进了屋。 司无正一进门就大刀阔斧地往院子一站,抱着刀怪吓人的。 清未连忙扯住大娘,费力地转移话题:“大娘,我刚刚一路走过来,看见村里的孩子很多呢。” 许是他的笑容太过亲切,大娘暂时将司无正抛在了脑后,端了茶出来招呼他们喝:“可不是?方圆几里这么些个村子,就数我们孩子最多。” “可就这样在河边跑,出事了怎么办?” 大娘拎着茶壶,不以为然:“能出什么事?住在河边的孩子都精通水性,掉河里也能游上岸。” 清未犹豫着措辞:“万一被人拐跑了……” 大娘拎着水壶的手顿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改先前的温和,不耐烦地将他们往门外赶:“走走走,是不是李员外让你们来的?官官相护,城里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他俩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门前苦笑。 清未把布匹递给司无正,掸了掸衣摆上的水痕:“你听懂她说的话了吗?” “没有,但可以猜到事情和李员外有关。” “嗯。”他也点头,“再去别家问问吧。” 可是接连拜访了四五户人家,情况大体相仿,甚至最后一户的男主人还举着柴刀追出来,司无正只得亮了刀勉强稳住局面。清未跑出一身汗,买的鱼干也掉了好几块,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嘀咕:“到底是怎么了?” “嫂嫂,你发现没?”司无正眉头紧锁,站在小野河边思索,“每次我们只要谈到孩子和李员外,这里的村民就会生气。” “很生气。”清未补充道。 司无正替他拿了大部分的布料:“这说不通,正常村里出了个员外,大家都会高兴,可你瞧他们的模样,简直是避之不及。” “不仅仅是避之不及,他们似乎很担心自己的孩子和李员外扯上关系。”清未福至心灵,忽然发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我想起来了,李员外家没有孩子。” 司无正闻言沉默片刻,神情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拉着清未一起回家了。 一来一回,天色渐晚,他们到家时帮工早已走得七七八八,院子里两只鬼竟然无聊到玩躲迷藏的地步,裴之远数数,荀大义躲。清未还没进门就笑起来,拽着司无正的衣袖躲在一旁看,直到缩在花盆边的厉鬼被揪出来,才拍着手走出来。 司无正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荀大义,你去李员外家时有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劲儿?” “我……我没进去,直接被镇鬼符挡住了。”被点名的荀大义受宠若惊,“那符咒还挺厉害的,把我弹开老远。” “寻常的镇鬼符能挡住你吗?” 荀大义似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求助似的望着裴之远。 “司大人,寻常街市上卖的镇鬼符是挡不住他的。”裴之远接过话茬,“荀大义虽然怨气不足,但好歹是只厉鬼,一般的宅邸就算贴了符纸他也能来去自如。” “这么说来……”司无正望了清未一眼。 清未心领神会:“李员外定是请高人画了镇鬼符。” “寻常人家贴镇鬼符不过图个心安,他李员外这么大费周折地防着,倒像是做了亏心事。”司无正紧皱的眉渐渐松开,“走,进屋吃饭。” 清未知道司无正心里有了计策,也跟着轻松起来,只是他还是要泼冷水:“吃什么吃?我还没做饭呢。” 第二十九章 婴啼(4) 其实这么大个府邸日后是肯定要招厨子的,但他们才刚搬进来第一天,家具都没整理好,更别提下人了。清未在乡间干惯了粗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照样拎着菜篮子下厨。 本来买了好些鱼干,跑时掉了一大半,如今剩下的刚好够一锅汤,他边烧边心疼银子,觉得自己跑时再小心些就好了。 靠在门边的司无正却直言道:“跑慢些,柴刀就要砍到你身上了。” “万一呢?”人都有侥幸心理,清未也不例外。 裴之远和荀大义蹲在厨房的窗下眼巴巴地瞧着,司无正破天荒地没有赶他们走,反倒认真地询问关于镇鬼符的事,细到符咒的样式对鬼怪的影响都不放过,大有立刻去街上买一沓来试验的架势,把荀大义吓得瑟瑟发抖。 他是厉鬼,与已经成为半个鬼差的裴之远不同,对这些符咒,桃木剑怕得很。 “司大人,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荀大义哭丧着脸四处乱飘,“平日我发现这些东西都是绕道走的。” “我也没见你多小心啊?”司无正皱眉道,“不也没什么事吗?” “司大人,那是因为现在市面上的那些符咒根本没几张是真的的缘故,你换了慈宁寺,或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宅院,我是万万不能靠近的。”被质疑的厉鬼缩成一小团,委屈巴巴地趴在花盆边嘀咕,“也好在大都是假的,要不然我在这洛阳城简直是寸步难行。” “那要是我现在去买一张试试呢?”司无正还当真是这么想的。 裴之远听得一清二楚,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拱到清未身边求情,这鬼倒是聪明,知道司无正只听他的话。清未盛了点汤尝鲜,其实也在竖起耳朵听,这会儿觉得差不多了,终是出声喊司无正的名字。 司无正立刻乖乖跑过来。 他抬手把汤勺递过去:“尝尝咸淡。” “好喝。”司无正喝了一口,顿时把符咒的事儿忘在了九霄云外,紧挨着清未看他盛汤。 奶白色的汤在青瓷碗里轻轻摇晃,清未端得很稳,将汤端过去又马不停蹄地转身炒菜,司无正也跟在他身后帮着添柴火,一顿饭忙下来窗外已是明月高悬。 出门没有找到线索,在家翻看卷轴也没有收获,司无正其实很郁闷,连清未都察觉出来了,他吃完饭看着站在院中沉思的人影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会儿裴之远和荀大义也不知去了哪里,约摸是躲在树上怕触了司无正的霉头。 清未把碗洗了,一边擦手,一边往院中走,不知何时天边飘来一朵云挡住了月光,他站在司无正身后,刚欲伸手就怔住了。 他们今天刚搬进这栋宅子,院中的角落还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如今月影昏暗,角落里的影子竟如同有生命般滋长起来,锯齿状的“嘴”疯狂地吞噬着身旁的影子,然后膨胀成半面墙的大小。 风不知何时静止了,清未的心脏狂跳不已,他伸出的手依旧僵在空中,背对着他的司无正不知是怎么搞的,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墙上的异样,也没有回头。 一滴冷汗滑过清未的鼻尖,墙上的影子似乎在消化吞噬下去的暗影,微微颤抖着却没有继续漫延的趋势。 清未打定主意,先叫司无正。 “嫂嫂?”却不料司无正的声音竟从身后传来。 他惊恐地回头,就见一人从卧房内走出来,举着明晃晃的烛台:“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清未的后背立刻被冷汗洇湿了,他猛地回身,刚刚在院子里的“司无正”和墙上的暗影都消失了,连月亮都露出云层。 他没有回答司无正的问题,反问:“我是你什么人?” 司无正莫名其妙地答:“你是我嫂嫂。” “你我第一次在洛阳城见面,是在哪儿?” “房子晗倒吊的酒楼啊……”司无正也觉察出一丝怪异,走过去握清未的手,摸到汗水时慌了,“嫂嫂?嫂嫂你哪里不舒服?” 他忽然脱了全身的力气,栽进司无正的怀里喘息。 司无正犹豫了一瞬,将他抱住,嘀咕着:“原来是犯病了。”然后轻车熟路地将清未打横抱进卧房,往床上一撂就准备上下其手。 哪知清未清醒了,抬腿对着司无正的胯下就是一脚。 “嫂嫂啊!”司无正哀嚎着跌进被褥,哼哼唧唧地喊,“会坏的。” “坏什么坏?”他没好气地凑过去,“说正事,我刚刚见鬼了。” “嫂嫂,咱们哪天不见鬼?”司无正没当回事,话里话外嘲讽不肯走的裴之远和荀大义。 清未连忙把院子里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司无正的神情终是严肃起来,最后坐起定定地望向窗外:“你说刚刚院子里站着另一个我?” “嗯,只是背影……但我不觉得会认错。” 烛火摇曳了一下,四下里静得人心里发慌。 “嫂嫂觉得如果他转身了,会长着我的脸吗?”司无正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惊得清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倒不是怕鬼,只是一想到身前身后两个司无正缓缓回头的场景就不寒而栗罢了。 床榻忽然一轻。 “你去哪儿?”清未忍不住追上去。 “我去问问裴之远。”司无正握住他的手,“鬼怪之事他们比我们更了解。” 清未默许了,但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裴之远应该还在宅子里,所以连半个鬼差都察觉不到的鬼魂怕不会那么简单。 裴之远和荀大义猫在树上划拳,竟然有酒喝。 裴之远美滋滋的:“我儿子和儿媳上坟时倒给我的,是花雕。” “真带劲儿。”荀大义已经有了些微的醉意。 司无正默默地看了会儿,转身进屋,搬了一坛女儿红,用笔写了裴之远的名字贴在罐子上,二话不说就往地上倒,一坛倒完,树上便多出一罐子鬼魂能喝的女儿红。 两只鬼看得眼睛发直,盯着酒坛子不动了。 “问你们点事儿。”司无正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下,“有没有什么鬼能模仿活人的模样现身?”他并不说刚刚发生的事,反倒像聊家常似的扯些闲话。 裴之远果然上当,边喝边嘀咕:“司大人,这很难说啊,通常能现身的鬼都是厉鬼……”说完踢了一脚醉醺醺的荀大义,“他这种不算,除了眼睛能冒红光,根本比不上真正的恶鬼。” “……能化身,还能模仿活人模样的,我只能想到一种鬼。”裴之远又喝了一杯,“双生鬼。” “双生鬼?” “就是双生胎。司大人,双生胎不论活着还是死了,联系都是寻常人所不能体会的,这种双生鬼喜欢模仿别人的模样在黑夜里现身,只要活人被骗了,他们就能瞬间俯身到被模仿者身上……” 清未听到这里打了个寒颤,插话道:“直接就能附身吗?” 裴之远点了点头:“没错,因为有人被骗就说明他们模仿得像,被模仿者就会鬼上身,不过也不用担心,双生鬼大部分都是小孩儿,上身最多待个三四天,之后就再也不会附身同一个人了。” “那附身者呢?”清未最担忧的还是司无正。 “无妨,就是那几日的记忆会比较模糊,身体弱的还会大病一场,但总之不会威胁到性命。” 他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站在树下心不在焉地抚平司无正衣袖上的褶皱。搞清楚了作怪的鬼魂,剩下的就是作怪的原因。 两只鬼还在树上喝酒,东歪西扭地倚在树叉边,司无正抬手揉了揉清未的头,轻声说:“别怕。” “我还是我。” 清未摇了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我只是自责,觉得刚刚若是真的拍了双生鬼的肩,你是不是就要被附身了?” 司无正闻言忽然瞪圆了眼睛:“那可不行,附身的时候嫂嫂发病了怎么办?” 说来说去,想的竟然是床笫间的事。 “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 谁想司无正还真的执拗起来,拉着清未往卧房跑,边跑边嘀咕:“嫂嫂永远只能是我的。” “司无正……” 司无正还只是跑。 “司无正!”清未恼了,狠狠地收回自己的手,“你怎么总想这些事?” 月光洒落在司无正的肩膀上,落寞地顺着衣衫的褶皱流淌下来。 他听见失神的呢喃:“因为我害怕。” ——好怕你和以前一样,丢下我就不见了。 于是清未的心又软下来,他走过去抱住司无正的腰,额头蹭过生着胡茬的下巴,酥酥麻麻的痒从额角漫延到心里。 “就算你被附身了,我也能感觉出来那人不是你。”清未笃定道,“别怕。” 司无正静静地盯着他望了会儿,借着月光慢慢附身,最后嘴唇印在了清未的唇边,给了他一个满满都是依恋的吻。 第三十章 婴啼(5) 清未由着司无正亲了会儿,片刻伸手把想要得寸进尺的人推开。 他说:“演得差不多就行了。” 司无正讨好地牵清未的手:“我是真的害怕嫂嫂在我被附身的时候发病。” “你呀……”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垂头随司无正进了卧房。 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清未从不怀疑,毕竟一个人说谎时眼里不会有光,那些光属于爱,可爱里依旧掺杂着犹如阴影般的不安。 司无正所担心的,他不是不知道。 身份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单拿死而复生来说,他们就没有未来,清未不知自己何时会再次死去,亦不知为何会在发病时缠着司无正缠绵,如今他连自己是人还是鬼都分辨不清,如何能分出心神想一个无忧无虑的未来? 倘若清未真的想了,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永远也无法回头了。他想,只是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可司无正是无辜的,他年轻,仕途不可估量,怎能因为一个不人不鬼的嫂嫂毁掉前程? 静谧的夜里连月光流淌的时候似乎都有流水般的声响。 司无正歇下,却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思索:“嫂嫂,我觉得得让裴之远他们守在院子里。” 清未闭着眼睛轻哼:“赶人家走的也是你,要人家回来的也是你。” “他们在,起码双生鬼出现会被发现。”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回来?” 司无正闻言翻了个身,好笑地反问:“嫂嫂,换你是他们,模仿失败会甘心吗?” 他不吭声了,转身与司无正面对面躺着,却没有看这人的眼睛,只盯着一小截被烛火照亮的皮肤发呆。司无正也不打扰他,胳膊悄悄搁到了清未的腰间。 不甘心自然是不甘心的,可就算知晓双生鬼还会来,他们也没有防范的法子,总不能一直和司无正拉着手以防被模仿。 第二天他们把双生鬼的事儿告诉了两只鬼。裴之远的酒醒了,荀大义还没醒,挂在屋檐上耍酒疯。 “真的是双生鬼?”裴之远愣了愣,“你们确定?” “本来不确定的,但是昨晚问过你以后就确定了。”司无正抱着胳膊沉思,“有什么办法能防止他们进门吗?” “这……”裴之远苦笑着挠头,“司大人,防鬼的法子就那么几种。” “……你们也是知道的,镇鬼符或是桃木剑。” 清未却不同意:“若真的用这些,你和荀大义也不能继续待在院子里。” 顾此失彼,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倒是荀大义啪嗒一声从屋檐上跌落下来,哼了一声。 全世界就他最无忧无虑。 “倒也不是没法子。”裴之远盯着荀大义看了半晌,忽然飘到半空中,“司大人,你们可以试试黑驴蹄子,狗血或者鸡血。” 都是民间的法子,克制普通的妖魔鬼怪有奇效,司无正效率也高,眨眼的功夫院子里就多了一头驴,一条狗和一只昂周阔步在屋檐上打鸣的大公鸡。 清未无可奈何地站在卧房门前:“你这算什么?” 荀大义趴在驴背上饶有兴致地四处乱晃,倒不是因为不怕黑驴蹄子,只是活驴对于寻常的鬼根本没有威慑力。 “嫂嫂,这么短的时间你让我上哪儿找黑驴蹄子?”司无正站在屋檐下试图把打鸣的公鸡弄下来,结果折腾半晌也没成功,倒是让鸡飞到了屋檐上。 原本冷清的院子忽然热闹起来:荀大义骑驴,司无正捉鸡,裴之远追着黑狗满院乱飞,当真是一派鸡飞狗跳的模样。清未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先把驴牵到后院,再用肉干把黑狗引到院前拴住,做好这一切时,司无正终于抓住了鸡,气急败坏地从屋檐上跳下来。 “若双生鬼来了,第一个杀你放血。”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司无正的杀气,蔫蔫的公鸡竟然又扑腾起来,硬是挣开司无正的手,拍着翅膀硬是翻墙飞走了。 司无正:“……” 清未登时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舀水给司无正洗手:“你和一只公鸡较什么劲儿?” “罢了,有黑狗和驴足够了。”司无正垂头丧气地洗手,洗完,转头对着看热闹的荀大义挑眉冷笑,“还厉鬼呢,昨晚双生鬼出现的时候你怎么没察觉到?” 荀大义不服气地反驳:“那是他们趁鬼不备。” “那这么说……你要是没喝醉就能发现他们了?” “那是自然!” “那就请你今晚待在院里吧。”司无正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当即顺着话茬说下去,“若是再让双生鬼进门,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荀大义也不好反悔,梗着脖子说交给我了,转脸就哭唧唧地拉裴之远的衣袖。裴之远福源比厉鬼好,又是半个鬼差,对付双生鬼比荀大义有赢面多了,只可惜成为鬼的时间太短,并没有什么经验。 “你找我也没用啊。”裴之远哭笑不得地偷瞄司无正的神情,悄悄与荀大义打商量,“这捉鬼的事儿我的确会,可我捉的都是寻常的鬼,双生鬼捉住一个还有另一个,很难一网打尽。” “可我大话已经说出来了啊。”荀大义瘫倒在地上耍赖。 裴之远只得耐心地与他分析:“你想啊,司大人并没有让你捉住双生鬼。” “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发现’。”裴之远小声嘀咕,“你只要在双生鬼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通知司大人就行了。” 荀大义躺着思索了一会儿,忽而兴奋地飘起:“是啊,只要让他们知道双生鬼出现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谁知他们没盼来双生鬼,倒先把六皇子的冥诞盼来了。 清未不了解宫中的秘辛,反倒是裴之远飘到皇城里找了些太监宫女的幽魂打听消息,原来六皇子原是皇帝最宠爱的德妃所生,多年前宫中突发时疫,德妃母子皆不幸感染身亡。 “听上去像是天灾。”清未坐在院里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手边还搁着一碟花生米。 刚巧司无正从大理寺回来,一脸阴郁地走进院子,二话不说就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清未敷衍地抱了司无正一下,转而继续催促裴之远讲下去。 “的确像天灾。”裴之远最近学了说书人的派头,故意把“像”字咬得极重,吊人胃口,“但其实是人祸。” 清未和荀大义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家都知道圣上偏爱德妃,所以也格外偏爱德妃所生的六皇子,但是自古嫡庶有别,皇后的儿子才该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裴之远话锋一转,“若是德妃继续得宠下去,很可能六皇子就会继承大统,这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 “……其中最不能接受的人自然就是皇后。” “据曾经服侍过皇后的小宫女说,洛阳城时疫肆虐的时候,宫里也有宫人不幸感染,好在都隔离得很快,并没有传播开来,但皇后娘娘却偷偷派人把感受时疫的宫人送到德妃宫中,谎称他们只是头疼发热。”裴之远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唏嘘不已,“结果整座寝殿里但凡和这些病人接触过的宫人都染上了时疫,连德妃和六皇子也不能幸免。” 裴之远描述的场面太过凄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剩司无正还趴在清未怀里轻哼。 “后来自然是请了大批御医前来医治,可惜虽然研制出了方子,德妃娘娘却因为染病太久不幸离世了,连六皇子也没保住,当今圣上悲痛过度,自那以后身体就一蹶不振,这两年都靠药吊着才能上朝。” “所以这事儿是皇后做的?”清未听完愤懑不已呢,“皇上难道没有派人彻查吗?” “怎么没派人查呢?”裴之远摇了摇头,“皇上派大理寺前前后后查了两个月,可皇后身边涉事的宫女和太监不是死了就是得病疯了,根本查不出任何证据。” “不仅没有证据,剩下的宫人还说那几个得病的宫人是德妃娘娘主动接回宫里的。”司无正忽然接过话茬,哑着嗓子呢喃,“德妃娘娘看他们无人照顾实在可怜,就想请太医为他们医治,谁知他们恩将仇报,将自己用过的器具偷偷放在了德妃娘娘的寝殿里,才酿成了惨剧。” 清未闻言,诧异地低头:“你怎么了?” 司无正满脸悲戚,抱着他自言自语:“没怎么,就是觉得等人死了再怀念实在是……唉,还是嫂嫂好。”绕来绕去竟开始夸清未,“只有嫂嫂关心我。” “胡说八道。”清未忍笑揉了揉司无正的头,想起街外传来的锣鼓喧嚣,不由也想看看六皇子和德妃的祭礼是何样的,“我们也去看看吧。” 谁知司无正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去,这种祭礼有什么好看的?” 第三十一章 婴啼(6) “你看过?”清未反问。 司无正抿唇摇头,转身往卧房走,他也不拦着,带着裴之远和荀大义去街上逛,出门前顺手牵了黑狗,虽然此刻天色尚早,但也保不齐祭礼结束的时候太阳落山,那时遇上双生鬼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他们随着人流往宽敞的街市里涌动。 “哎,司大人好像在后面。”荀大义飘飘悠悠地落在一个铺子顶上,仰着脖子死命地瞧,“裴之远你来看看,我怕我看错了。” 裴之远头也不回地嘀咕:“没错,我早就发现了。”言罢瞄了一眼神态自若的清未。 他有所察觉,面不改色:“不用管。” 两只鬼也就不管了,专心致志地看起祭礼的表演。 说是祭礼,倒也没寻常祭礼那般阴森可怖,只是几个戏班子合作演了一出当今圣上和德妃娘娘情投意合的戏罢了,且演到生死离别时观众大都满脸悲戚。清未正是伤感时,耳畔传来一声轻哼,他不由压低声音训斥:“你不爱看就算了,还要当着我的面胡闹吗?” 来人自然是耐不住性子现身的司无正。 “嫂嫂,你信戏里所演吗?”司无正自知理亏,拽着清未走到人少出,盯着吐舌头的黑狗,一字一顿道,“你也觉得皇上对待德妃情深义重吗?” 清未没立刻回答,他揣着手低头沉思,片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查到了些什么?” 他问:“大理寺其实查出了别的线索,但是并不能昭告天下,对吧?” 司无正扭捏半晌,道一句:“嫂嫂聪慧。” 清未不想听这些有的没的,只问:“你想不想说?” “若是不想说,或是不能说,那便走吧。”他不强求。 然而清未越是这样,司无正越是要说:“嫂嫂,其实裴之远打听来的故事大多是是真的。” “只是……”司无正叹了口气,忽而把他抱在怀里,“只是皇上得知德妃娘娘和六皇子染上时疫后并没有让太医前去诊治。” 清未反抱住司无正的腰,困惑不已:“为何?” “嫂嫂觉得,在没有诊治方法的时候什么法子能隔绝时疫的传染?” 他蹙眉思索,寒意逐渐漫上四肢百骸:“隔离……”言罢又飞快地否定,“不可能,皇帝喜爱德妃,六皇子又是备受宠爱的皇子,怎么可能……”可清未越说越不确定。 自古薄情帝王家,若是时疫当真无法医治,舍弃一个妃子或是一个孩子又如何。 显然事实正如清未猜测的那般,司无正苦笑着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微微干涩的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清未明明没有看见司无正的神情,却觉得这人在难过。 “不仅如此,皇上为了不让时疫传播,听信了当朝太傅的进言,将德妃娘娘的寝殿一把火烧了。”司无正环在他腰间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德妃宫中一共二百三十三号人,不论活着的还是已经病死的,通通被烧死了。” “那……那德妃呢?”清未的嗓音颤抖起来,即使已经猜到了结局,依旧不死心地追问。 “德妃娘娘当时还有气息,抱着六皇子试图冲出火海,但四面房门皆已倒塌,最后只能带着浓浓的怨恨闭上了眼睛。” 此时祭祀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戏台上的皇帝与德妃娘娘依依惜别,可现实中的德妃却被圣上亲口下令烧死在了寝殿里,不可为不讽刺。 清未偏头亲了亲司无正冰冷的耳根,湿软的唇把软软的耳垂蹭红了,他见司无正还没有抬头的意思,又向耳朵吹了口气。 司无正的耳根慢慢红了:“灯笼照的。”还不等清未笑就已经找到了借口。 他在红彤彤的灯笼下替司无正把衣领理了理,回头时发现戏已经结束,行人也散得一干二净,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人还在。清未四处望了望,见远处似乎有卖灯笼的小贩,便抬腿与司无正一前一后地走过去,手还是牵在一起。 一阵裹挟着春雨的风拂面而来,远处的灯火更远了些,清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停下脚步,轻声问司无正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司无正却没有回答。 清未吓得立刻回头,抱着司无正的腰急切地问:“我是谁?” “嫂嫂,是我。”司无正哭笑不得地亲了他一下,抬手指着身后,“你瞧,那是不是……裴之远和荀大义?” 清未连忙顺着司无正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他们方才站着的墙上忽然笼罩起斑驳的光影,宛若无数趋光的蚊虫,一窝蜂地凝聚在一起,细看竟是裴之远和荀大义的背影。 双生鬼这一回模仿的是他们熟悉的鬼魂。 可清未不理解:“模仿他俩有什么用呢?” 的确,鬼和鬼互相模仿并没有意义,既不能附身,也不能作恶。 司无正缓缓摇头:“再看看。” 只见墙上的暗影又开始蠕动,仿佛蚊虫闻到了别的味道,迅速地变换着形状,裴之远和荀大义的背影又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黑狗,由黑影组成的狗在坑坑洼洼的墙面上打滚,每动一下都抖落无数小小的黑影。 清未灵光一现:“这不是你刚买回家的小黑狗吗?”说完四处寻找,“狗呢?” 他看戏的时候狗还在身边,和司无正在墙根下谈论德妃娘娘和六皇子的时候却顾不上狗,这时才想起来找,自然是找不见。清未来不及懊悔,手腕就猛地一紧,原是司无正牵着他往前走,而墙上的“黑狗”也沿着墙根撒欢般奔跑。 空地边的巷道幽深,左右皆是房门紧闭的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一盏昏暗的红灯笼,虽灯火摇曳却没有烛火熄灭,他俩的身影在墙上越拉越长,最后似乎也被“黑狗”吞噬,而双生鬼化作的狗因为他们的影子有了力气,在墙面上跑得更快。 风声在耳畔呼啸,清未边跑,边飞速地思考:双生鬼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地害过人,如今更是化作黑狗,所以他们所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相很快就揭晓了。 再长的巷子也有尽头,当黑狗跑到巷口时,眷恋地打了个滚,继而仿佛一滩砸落在地上的水,四散开来,清未身后的灯笼迟钝地摇晃,连带着他和司无正的影子也回来了。 “司大人?”墨色的夜里传来熟悉的呼唤。 裴之远和荀大义绕着一条黑狗团团转,听到脚步声,诧异地飘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司无正眉头紧锁。 裴之远解释道他们是被墙上的影子引来的。 “你们看到了什么?”清未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荀大义拍着胸脯嘀咕:“自然是你和司大人,当时可把我和裴之远吓坏了,还以为你们俩都中了双生鬼的招。”还把当时的场景淋漓尽致地描述了一遍,说什么阴风大作,鬼哭狼嚎,暗夜里到处都是血红的鬼眼。 裴之远听不下去他的鬼扯,插嘴说出了真相:“我们的确看见了你们的影子,但我不相信司大人在有所防范的情况下还会中招,本来打算不予理会,谁料这只狗忽然狂吠着追了出去,我们也只得跟着它沿着巷子一路跑到了这里。”言罢,腾空而起,手里汇聚出一团暗绿色的鬼火,照亮了街对面的宅子。 阴森的牌坊上刻着两个血红色的字——李府。 荀大义揣着手在府邸面前心虚地打转,只敢在台阶前飘,想来因为上次被符咒弹开,今日还有所忌惮,好在裴之远不怕,飞到近前四处打探。 “看来双生鬼只想将我们引到这里。”司无正站在巷口低声分析,“那日模仿我也是同一个原因。” “嫂嫂,你觉得呢?” “我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清未并未直接回答,“他们模仿你,却并未开口引我说话。若是双生鬼单纯地想要作恶附你的身,不该这样。” “不错……”司无正将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幽静的李府,“我倒是好奇这李员外有何能耐,让鬼怪都束手无策。” 他们正说着话,裴之远面色凝重地飘了回来:“司大人,这宅子有问题。” 司无正了然地点头:“自然有问题,若是没问题,宅院里也不可能贴着让荀大义都无法靠近的镇鬼符。” “不对。”裴之远的神情更糟糕了,“司大人,我是半个鬼差,所以感知得更清晰些,这宅子里面有冤魂。” 如此一来清未被搞糊涂了:“里面有冤魂?” “嗯,还不止一个。”裴之远仰起头,幽幽地叹息,“且怨气都很重。” “会不会是因为都是怨气重的厉鬼才能突破镇魂符?”司无正提出了另一种设想。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裴之远摊开手掌,一枚闪着黯淡光芒的镇鬼符赫然出现在掌心里,于是还没搞清状况的荀大义瞬间被弹射到了半空中,然后惨叫着摔下来,可怜巴巴地挂在了墙头。 裴之远指了指墙头的厉鬼:“可这符咒并不是一般的镇鬼符,而且你们再看符咒。” 清未和司无正连忙凑过去细看,只见符咒的光芒似乎淡了些许,咒身也出现细微的裂痕。 “再厉害的厉鬼想要突破符咒都会留下痕迹。”裴之远一字一顿道,“可李府的镇鬼符都是完好的。” 第三十二章 婴啼(7) 这着实是桩怪事,且说不通。 若是镇鬼符没有损坏,那府内不可能有鬼,可若是没有鬼,裴之远感知到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相较于没有鬼,清未更倾向于裴之远的说辞,毕竟他们相识时间不短,且裴之远没有骗人的理由。 很显然司无正也是这么想的:“有没有可能这些怨鬼在镇鬼符贴上以前就待在李府内了?” “不可能。”裴之远再次否定了这个推论,“司大人,您刚刚也看见了,荀大义碰到符咒是会被弹开的,就算那些怨鬼当真原先就在李府中,当镇鬼符出现时,也会被驱赶走。”说到这里怕他们不理解,还伸手比划:“就像是你们活人点熏香驱赶蚊虫,被驱赶的蚊虫会不受控制地离开烟所及的范围。” 裴之远用手画了个圈:“现在李府就是这个范围,按道理来说鬼怪因为被驱赶到别处才对。” “你确定感知到的是鬼怪?”司无正也纳闷了。 裴之远连忙再次飞到李府门前,这回回来时更加确信了:“绝对不会有错。” “那他们为何不离开?”清未只觉不可思议,“按你所说,镇鬼符或多或少会对鬼怪产生影响,就算是道行深的厉鬼,待在被镇鬼符影响的地方也不会毫无知觉,那李府里的冤魂又为何要忍受镇鬼符的折磨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人知晓,但很显然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 司无正微垂着头重新整理思绪:“别慌,现在的情况并不复杂,其实就是双生鬼指引我们来李府,我们又发现李府中有冤魂这么简单。” 清未附和道:“与其在李府的问题上纠缠,倒不如先搞清楚双生鬼来寻找我们的原因。” “你们……是要去问双生鬼?”裴之远突然插话,“这可不行,只要他们化了形与人交流,被模仿者必定会被附身。” “那若是他们不化形呢?”他愣住了。 裴之远苦笑:“不化形又如何开口说话呢?” 绕老绕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清未有些丧气,倒是司无正冷不防地将他背起,笑着跑了两步。 “你做什么?”他慌乱无比。 “这里没人。”司无正回头讨好地笑了笑,“不必担心被人撞见。”笑意里似乎还有一丝受伤。 清未的心被触动了,如今他很容易被司无正的情绪感染:“我哪里是怕被人看见?我是担心你摔着。” “呀嫂嫂,你这是瞧不起我的身手。”司无正得意起来,乱跑带跳地蹿出去半条街,连黑狗都追不上,“我能进大理寺,岂是寻常人?” 清未扶额长叹,只觉助长了司无正的“歪”风,干脆闭嘴不吭声了。 走了不知多久,他们终是回到府前,司无正当真脸不红,心不跳,气都不喘一声,刚欲推门,屋檐上扑棱棱落下一团黑影,他俩还没怎么样呢,荀大义倒先惨叫着炸成灰色的雾气。 裴之远甚觉丢人,把雾气团了团,捏出个人形。 “咯咯哒!”嘹亮的打鸣声响彻夜空,那只折腾了司无正大半天的公鸡又飞回来了。 司无正当即放下清未,不管三七二十一,弯腰就去捉,而一天之内受伤太多的荀大义目光呆滞,斜斜地飘进院子,蜷缩在夹竹桃树杈上,任谁劝都不下来。 很显然作为厉鬼的自尊心受伤了。 公鸡身手矫健,从院前扑腾到夹竹桃树下,司无正也追到了树下,可怜荀大义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又被他们从树叉上吓得掉下来,哭丧着脸飘到裴之远的怀里寻求安慰。 司无正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和这鸡较劲儿,追得满地鸡毛还不罢休,气得咬牙切齿,直言要将公鸡炖了熬汤给清未补身子。 “不拿鸡血防鬼了?”他倚在门边发笑。 “杀的时候留一碗血就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司无正言语间的杀气太重,公鸡被吓得一个踉跄,撅着屁股摔在树下,两只翅膀蔫哒哒地耷拉在身侧。 司无正当即伸手把鸡捞起来,倒着提溜在手里,当真拔刀对着鸡脖子比划来比划去,摔懵的公鸡还没回神,脖子拉得老长,头边的刀映着惨淡的月光。 “你真要杀鸡?”清未愣住。 司无正摆弄着刀,锋利的刀刃带下几根鸡毛,公鸡也渐渐回神,瞪着黑豆似的眼睛歪头打量刀身上的倒影。 呼吸间院子里响起撕心裂肺的打鸣声。 清未被吵得头疼,跑过去把公鸡从司无正的怀里抢来,抱着摇头:“别和鸡置气。” 司无正掸了掸衣摆上的鸡毛,轻哼着打水洗手:“嫂嫂,我们要不要买几个下人?”是宅子大了难打理的缘故。清未原先在乡间住在司家的祖宅里,虽大,但各间屋子都住了司氏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他自然无需管旁人的院落,如今和司无正住在大理寺丞的府邸却不同了。 他把鸡毛抚平,犹豫道:“你看着办吧。” “我这一看这着办时间就久了。”司无正甩着手上的水向他靠近,“大理寺的事情太多,总忘。” 清未怀里的公鸡如临大敌,扯着嗓子叫个没完。 司无正上去就把鸡扔到一旁,抱着他往卧房挪,嘴里不满地嘀咕:“嫂嫂总与我作对。” “谁与你作对了?” “我当初不想留下荀大义和裴之远,你不让,如今连只防鬼怪的鸡你都不肯让我杀,嫂嫂可不是跟我作对吗?” “你看,你就是想与我吵。”清未嫌弃地把司无正凑近的脸推开,脚后跟已经抵到了卧房的门槛。 卧房内没点灯,窗纱在月光下飘摇,他把脸颊贴在司无正的颈窝里,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今天发生的事有点多。”清未感慨,“总觉得很乱。” “别想了,总能解决的。” 清未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每每想到贴了镇鬼符还散发着怨气的李府,总觉得看见了无人问津的坟冢。他边想,边转身进屋将烛台都点上,点到最后一盏灯的时候手腕一抖,虚脱赶席卷而来。 欲望宛如月光,随着飘摇的窗纱慢慢溢过清未的四肢,他察觉到了什么,回头静静地望着司无正。 司无正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抠腰带,指尖挑着一根线头绕来绕去。 “司无正。”清未放软了嗓音唤了声,“你过来。” “嫂嫂?”司无正微微睁大了眼睛。 以前每到此时他都不敢面对,连司无正的眼睛都不愿去看,今时不同往日,当真对视时,却发现对方目光里满满都是兵荒马乱地惊喜。 清未靠着桌子,趁着理智没有消散殆尽,招手把人喊来身边:“明天别写乱七八糟的东西。” 司无正替他脱了外衣,不答允也不反驳,只说:“嫂嫂小心,别摔着。” “你还要写是不是?” “嫂嫂……” “你写那些到底是做什么?”清未没好气地拍开伸到面前的手。 司无正将他紧紧拥在身前:“求个心安而已。” 还是那句话,只求清未在身边罢了。 他闻言不好再说什么,也是神思恍惚的缘故,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床榻上,余光里摇曳着的红烛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渐渐熄灭了。 第二日清未精神抖擞地醒来,发觉自己骑在司无正腰间,这人眼窝有点青,睡得餍足。 窗口忽然探进一只鸡脑袋,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继而发现了熟睡的司无正,当即不管不顾地打起鸣。 “我要杀了你炖鸡汤!”司无正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膀子怒吼。 清未连忙把外衣递过去:“还在春日里,别冻着。” 这几日天气越来越暖了,风里夹杂着几丝夏初的味道,他们起床以后,先去夹竹桃树下寻找裴之远,询问晚上有没有鬼怪出现。 “没有没有。”裴之远乐呵呵的,看起来儿子和儿媳又烧好东西给他了。 司无正绕着树转了两圈,没寻到荀大义很是不满:“他人呢?我今日打算去趟李府,还需要他探路。” 裴之远想到厉鬼昨夜被弹开的惨状,打了个寒颤:“有太阳的时候他不常现身。”言罢见司无正的神情还是不愉,连忙补充道,“我可以到他常去的地方找找看。” “罢了。”清未看出裴之远的难处,好心地出言阻止。 他的嗓音里透着一味慵懒,听得司无正的耳根慢慢红了,他却没发现,只拉住司无正的衣袖:“你打算去李府?” “嗯,再多的猜测也比不上亲眼一见。”司无正没有否认,“既然裴之远感受到了怨气,或许我们能找到线索也说不一定。”言下之意是他们能见鬼,自然能找到旁人所不能发现的细节。 清未将去李府的事儿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可行:“那得寻个由头,不能这般不明不白地就去了。” “嫂嫂可是忘了我的身份?”司无正闻言,大大方方地从腰间摘下一块腰牌,得意地摇晃,“大理寺办案,外人不得过问。” 态度要多嚣张又多嚣张。清未总算明白寻常百姓对大理寺的官员唯恐避之不及的缘故,此刻就算他熟知司无正的本性,也忍不住伸手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通红的耳朵。 第三十三章 嘤啼(8) 不过既然决定了要去李府,他们也没再耽搁,且不再带着狗,只喊上裴之远一道,快马加鞭前去一探究竟。 李府白日也如晚上那般阴森,明明地处不算偏僻的街道,门前却并没有多少摊贩摆摊,甚至府前都没有寻常府邸该有的下人迎客。 司无正在街口翻身下马,调侃自家是没空买下人才冷冷清清,倒不知道李员外这样的富绅是为何。 “不对啊……”裴之远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司大人,李府内的怨气更大了。” 他们瞬间噤了声。 此刻是白昼,按理说再凶厉的鬼怪见了太阳实力都会折损几分,而现在李府内的怨气不减反增,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门前的镇鬼符倒是没那么厉害了。”裴之远眯起眼睛打量高耸的院墙,“我昨夜拆了一道,不知何人又破坏了几道。” “你可以进去了?”司无正略一思索,打定主意,“你若是能进去,就同我们一道进去。” 裴之远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二人一鬼当即来到府邸门前扣门。 紧闭的大门上窸窸窣窣掉下些红漆,司无正厌弃地甩了甩手,见无人应答,直接厉声呵斥:“大理寺办案,尔等还不开门?”只是这一喊,整条街的人瞬间去了大半。 清未也没什么法子,站在一旁轻声叹息。 许是大理寺的名头太响,李府的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个面黄肌瘦的门房,弯腰驼背,直言:“老朽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大人莫要见怪。” 司无正撩起衣袍迈步进府:“李员外呢?” “老爷这几日身体抱恙,在后头歇着呢。” “身体抱恙?抱的什么样啊。”司无正进门以后没着急走,杵在原地等裴之远也飘进来,才叫门房带路,“大理寺接了案子,与你家老爷有关,只要还没病到说不出话的地步,就让他来见我。”言罢嚣张地晃了一下手里的牌子。 门房敢怒不敢言,畏畏缩缩地应了,将他们一行人送到正厅,用水果茶点好生伺候着,然后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下人叫人。 司无正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出声阻止,而清未紧随他落座,狐假虎威地享受了一回大理寺官员的待遇,实则在暗中打量李府。 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又觉得哪里都怪异。 清未不知道司无正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反正他在正厅内坐立不安,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与裴之远交谈,正是心急如焚之际,裴之远倒先面色凝重地用手指在空中写了一字。 ——走。 清未浑身一凛,再去看司无正,这人谈笑自如,明明瞧见了裴之远的警告,依旧不紧不慢地与门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继而随口道:“屋里闷得很,我去院中透透气。” “也好也好。”门房并未阻拦。 他俩快步走出正厅,黑色的屋檐投下一角压抑的阴影,裴之远见四下无人,连忙飘过来:“可不得了。” “怎么了?”清未虽觉得李府怪异,却找不到由头。 裴之远说李府简直就是引鬼的法阵。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倒是司无正接过话茬:“原来如此。” “什么?”清未只得转而去问司无正,“有什么发现,你可不许瞒我。” 司无正没绕弯子,直接解释:“是不是引鬼的法阵我不知道,但从进门起我就发现李府所有的东西都与寻常风水局是反的。”言罢,见他还是满脸茫然,便耐心道,“嫂嫂,假设各个府邸前蹲着的石狮子都是背对门,面朝街,那么李府刚好反过来。” 清未终是明白过来:“你是说……” “嗯。”司无正又补充,“花园里的假山地势亦是前高后低,不吉利。” 他顺着司无正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见假山走势怪异,前面嶙峋的石块当住了后头低矮扁平的山石。 “你再看房屋形状。”司无正再回头,指着身后的正厅,轻声冷哼,“前宽后窄,普通老百姓都不会住这样的房子,他一个家财万贯的员外会不知道?” “司大人说的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这屋中还有更多离奇的摆设。”裴之远幽幽插话,“我原先以为是这家主人不懂风水闹出的事端,但细想绝非如此。” 院中似乎传来几声怪异的鸟鸣,清未明明没看见鬼怪,却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寒意,他不由自主盯着院中几处僻静的角落,总觉得眨眼间就会有厉鬼窜出来,同时他也在思索裴之远的话。 若是不懂风水,在房屋构建上出些小差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怪就怪在但凡和风水沾边的,李府全犯了忌讳,就像故意作对一般,怎么晦气怎么来。 寒意攀上清未的脊背,他握住司无正的手:“你是说有人故意将李府建成这样的?” “我来前曾特意翻看过卷轴,李员外十多年前搬进洛阳城中,五年前方建了新宅院,就是我们站的这里。” “……要说建时没有请风水师父,我是不信的,他们这种爱财如命的乡绅,只怕是连休沐都要算一卦,所以李员外定是知晓家宅不吉利的。” “可为何他明知不吉利,还要将府邸建成这样?”司无正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推理绕进了死胡同,只得换一条思路,“裴之远,你方才说的引鬼的法阵是什么意思?” 裴之远迟疑片刻,倒也没有隐瞒:“告诉你们也无妨。” “世间鬼怪也分三六九等,厉害的能做鬼差,能化厉鬼,寻常的被勾去地府也就投了胎去,再不济便是连神智都没有的幽魂,四处游荡,机缘巧合下或是能聚齐灵智,但但凡是鬼,都摆脱不了喜阴恶阳的天性,所以越是阴气重的地方越吸引鬼魂。”裴之远说到这里,指了指身后的李府,“就是活人所说的晦气。” “一般宅邸怕在风水摆设上不能面面俱到,有的贴镇鬼符,有的祭出桃木剑,虽麻烦,但都有所成效,可若是碰上李府这种集天下风水不利于一宅的府邸,再多的镇鬼符都是没用的。” “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风眼?”裴之远用手指在面前画了个圈,“风眼是风成型的源头,也是一个旋风中的空洞。这儿就如同鬼眼,浓重的阴气将无意识的幽魂孕育成厉鬼,厉鬼的怨气又吸引更多的鬼魂,且由于置身鬼眼当中,浓重的怨气抵挡着镇鬼符的压制,反倒能保障鬼魂安然无恙。” 竟真的应了清未前夜转瞬即逝的念头,这座李府如同无人问津的荒冢,四下全是无家可归的幽魂。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那我为何看不到鬼?” “因为这里还不是鬼眼。”回答清未的却不是裴之远,而是蹙眉沉思的司无正,“如果我没有猜错,鬼眼就是李员外的卧房。” 言下之意,李员外住在一间充斥着厉鬼的厢房内。 他们站在院中面面相觑,若真是那样,李员外是不是活着都不好说,且正想着,先前的门房又找来,拎着一盏白晃晃的灯笼,迟钝地行礼:“两位大人,我家老爷今日不能起身,不知你们可否留宿一晚,待明日老爷精神好了再问话?” 清未并不想住在李府,但瞧司无正的神情,今晚是非住不可了。 果不其然,司无正皮笑肉不笑地颔首:“有劳带路。” 明明来时方才正午,站了一会儿天竟黑透了,连月光星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下里只有一盏惨白的灯笼在夜色里飘摇,映亮的也只是方寸大小的天地。他忽而觉得灯笼眼熟,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就死死抓着司无正的手腕,警惕地打量四周。 倒也没那般吓人,毕竟他们身旁还飘着半个鬼差。 可裴之远的神情却让清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自诩半个鬼差的裴大人眼里满满都是恐慌。 “大人,就是这里了。”门房绕过一道小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个独立的院落。 说来也怪,进了这道门,清未心中的怪异感陡然消散,裴之远似乎也舒服很多,在屋前飘来飘去。 门房弯腰行礼,将灯笼留给他们,佝偻的身形缓缓融入夜色。 “这里没问题。”司无正在院子里仔细地绕了几圈,“看来那个门房或是李员外并不想害我们。” “裴大人。”清未想起来的路上裴之远的神情,始终不安心,忍不住开口询问,“李府到底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之远的身形僵在半空中,半晌幽幽叹息着落下来:“我本来并不确定,但来的路上我发现屋内的镇鬼符和屋外的镇鬼符不一样。” 他疑惑地反问:“不同的人画的镇鬼符自然不一样。” “不,不是这个意思。”裴之远颓然飘到一块石头上坐着,“这不是镇鬼符,是锁鬼符。” 第三十四章 婴啼(9) 锁鬼符又是什么,连司无正都没听说过。 “不怪你们不知道。”裴之远并不意外,“我也是之前听一个鬼差前辈偶然提起才晓得。” “锁鬼符与镇鬼符很像,没接触过风水的人根本看不出区别,甚至很多风水师都分辨不出来。” “别看二者外表几乎一模一样,但其实用处却刚好相反,镇鬼符是用来驱赶鬼怪的,锁鬼符则是不让鬼怪离开的屏障。” 听到这里,清未微微皱眉:“既然是用来锁住鬼魂的符咒,那寻常风水师也能用啊。” 裴之远显然早就料到他会这般想,苦笑着摆手:“倘若真有那么好用,天下会驱鬼的谁不用?” “且不说锁鬼符的制作方法比镇鬼符复杂,就拿它若是没锁住鬼魂就会让画符者反噬的后果来说,世间没几个人敢制作,况且会风水的大都不屑锁鬼符,将之视为歪门邪道。” “我曾在大理寺藏书阁的一本书上看见过。”司无正突然插话,“锁鬼符的制作需要以活人的心血做引。” 裴之远诧异地挑眉,飘到司无正面前欲言又止,一阵风恰巧在这时刮来,风里弥漫着怪异的焦糊味。 “着火了吗?”清未惊慌地跑到院门前。 浓稠的夜色仿佛是某种残暴的凶兽匍匐在李府内,而这只凶兽也睁开了眼睛,那是团跳跃的赤红色火焰,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问裴之远:“是不是有人在烧东西?” 裴之远和司无正一道来到门前,火蛇正随风扶摇直上,风里飘来的焦糊味愈发重,火光也映亮了絮状的灰烬。 “那是不是刚刚送我们来的门房?”司无正眯起眼睛,抬手指着火光黯淡的角落。 “好像是。”裴之远飘得高些,自然看得也清楚些,“他在烧……烧纸房和纸人。” 此言一出,没人再说话了,纸房和纸人肯定是烧给死人的,偌大的李府里只有几个神出鬼没的下人,连唯一一个与他们有交流的门房都行为怪异,当真是离奇到了极点。 清未收回视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远处的黑暗中埋伏着无数饥渴难耐的鬼魂,只等纸房纸钱烧成灰烬就一哄而上。他被自己的臆想激起一阵恶寒,扯着司无正的衣袖往回走。 “不论如何,今日先歇下吧。” 司无正依言推开了卧房的门,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连清未都忍不住捂着口鼻连连后退,直言:“这如何住人?” “这里很久都没有打扫过了。”司无正上前轻轻抚摸门框,借着月光打量手上的痕迹,语气透着隐隐的怪异,“不对啊……” “怎么了?”清未的心又悬了起来。 “门房肯定知道这里很久没住过人了,又没有打扫过,为何还会带我们来?”司无正掸了掸手,“而且他对我大理寺丞的身份是真的忌惮。” 说到这里,司无正又抬腿往屋内走:“也就是说在门房看来,宁可得罪大理寺也要让我们住这间破屋。” 清未连忙跟上去,拉着司无正的手不时咳嗽几声,好在屋内还不算太过破旧,亦有插着蜡烛的烛台,瞧模样是新换的,连灯罩都是新的。 司无正用火石把烛台点亮了。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些许阴冷,清未就着这点光芒走到床榻边整理被褥,被子自然也沾着灰,又湿又冷,肯定不能睡了,不过垫在身下倒是可以。 他把情况和司无正说了,身后却没有回应,清未困惑地回头,不知何时月光从云层后探出了头,司无正倚着窗户表情狰狞,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司无正!”清未吓了一跳。 司无正单手握拳挡在唇前痛苦地咳嗽:“无妨。”面色却苍白了许多,“前些时日的风寒没有好透。”说完也不多做解释,转身出门。 “我还有事情想问裴之远,嫂嫂先歇息吧。” 清未愣愣地站在床前,直觉司无正不想自己追上去,便坐在床头发呆,心里忽上忽下,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而司无正一出门,立刻捂着嘴跌跪在地上,浑身抽搐,半晌喘着粗气缓过来,掌心却多了一滩血迹。坐在屋檐上的裴之远冷眼瞧着,于心不忍,飘下来:“司大人找我?” “你发现了什么?”司无正并不赘言,直截了当地问。 “司大人是问李府,还是……” 司无正不耐烦地打断鬼差的话:“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裴之远沉默了片刻,幽幽道:“我先前说因为有锁鬼符的存在,我已经被困在李府了。”鬼魂说到此处不免有些唏嘘,“当时我就想到了你。” “换做平时有清未公子在,你断然不会住在这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宅子里。”裴之远压低了声音,显然也怕屋内的清未听见,“你不是不想带他离开,而是出不去了吧?” 司无正闻言,微弯的腰慢慢挺直,舌尖也把嘴角的猩红舔了:“听你这意思……是说我也是鬼?” “那断然不是。”裴之远倒也不傻,“如果你是鬼,我不可能感觉不到,但你绝不是寻常人。” 半个鬼差揣着手围绕着司无正转圈圈:“若不是锁鬼符,我或许还真的看不出来,但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不大相信。” “其实先前我也起了疑心,那天你们遇到双生鬼,按理说黑狗血和黑驴蹄子的确难找,可也不是找不到,更何况你还是大理寺丞,哪里会只找到活的狗和驴?不过我当时实在是没往这方面上想。” “为何?”司无正笑容莫名。 “因为从未亲眼见过。”裴之远坦言,“不过如今也只有这种可能了……司大人,你成为司无正多久了?” 没头没脑的发问引来了司无正的长叹。 他仰起头看天上的残月,答非所问:“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清未刚被接进司家,我头一回见他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他从轿子上下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躲在夹竹桃树下的我。” “其实也没过多久,但我却觉得过了好多年,久到再见他时欣喜若狂。”司无正又轻轻咳嗽了几声,“明知道不属于我的人终于变成我的了,我如何不高兴呢?” “可……”裴之远绞尽脑汁,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颓然叹息,“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你这样的‘人’,但也知道违抗天道,必不能长久。” “长久?”司无正登时冷笑出声,“我要长久做什么?他活多久我就活多久。”言罢温柔地瞥了一眼半掩的房门。 裴之远只得摇摇晃晃地飘起来:“那司大人就听我一句忠告吧,赶快想办法离开李府,要不然你体内那东西压抑不住,非但会影响到你不说,也总有一天会被清未察觉的。” 鬼魂说完身形就融进了夜色,司无正又咳出一口血,继而咬着唇狠狠用拳头捶身边的墙,眼里满满都是狠厉。 ——已经压制你这么些年了,再多几日又何妨? 乌云又将月亮遮住了,司无正回到房间时,清未正用沾了清水的帕子擦桌子。 “我听见你咳嗽,想必是不能沾灰的缘故。”他不等司无正开口就自顾自地解释。 司无正立在温暖的烛火里,等清未说完,双手一张抱住他的腰:“嫂嫂。” “怎么?” “没事,就想叫叫你。” “那就叫吧。” “嫂嫂。”司无正咬住他的耳垂,“你喜欢我的吧?” 清未觉得这问题幼稚:“你又吃哪门子飞醋?” “嫂嫂就说喜不喜欢吧。”司无正把脸埋进他的后颈,闷声闷气地嘀咕,“嫂嫂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场景吗?” “记得,是我成婚那晚吧。” 他果然不知道司无正在更早以前就见过他。 司无正一屁股坐在床上,委屈地倒下来,也不说缘由,只没头没脑地抱怨:“憋屈啊,憋屈。” 清未把沾了灰的抹布扔到一旁:“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坐到司无正身边:“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 “总觉得你最近有些不对劲。”清未犹豫许久,终是把心里顾虑的说了出来,“自从见了双生鬼,你就好像……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担忧地凑过去,替司无正把散乱的衣领抚平:“不论是对待家里的鸡,还是来李府,你都很……”清未顿了顿,“很焦虑。” 细细想来,司无正的异样就是从那时起初露头角的,他原先以为是自己坦然面对这段感情的缘故,才使得司无正较之先前的阴郁有所改善,如今想来却不是。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不会在短短几日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司无正确实也没有大的变化,所以清未并不觉得双生鬼上了身,但日夜相处间,他还是隐约察觉出了细微的违和感。 第三十五章 嘤啼(10) 这种违和感就像一汪清水中的涟漪,平时看水时看见也不会觉得奇怪,可当视线汇聚以后就忍不住思考是什么引起了波纹。 清未如今就抓住了涟漪的源头。 他想起刚死而复生时看见的司无正:话不多,相处时与现在一样总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不会使小性子,也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越来越亲密的缘故,如今时常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 寂静的夜里,再细微的声响也宛如惊雷般在耳畔炸响,清未的思绪被司无正的轻咳打断,他不由自主凑过去:“没事吧?” 司无正趁机攥住他的手腕:“我不是双生鬼。” “我知你不是。”清未愣了愣,“可你……还是‘你’吗?” 司无正闻言也愣住,嗓音里的颤栗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嫂嫂何意?” 他咬着嘴唇低头:“你别生气,我只是有种感觉……你身体不好并不是天气的缘故对不对?”顿了顿,清未灵光一现,“你第一次咳嗽是在我刚复活的时候,后来渐渐好转,如今病情反复,难道是因为我……” 他声音又低沉下去:“不对啊,我在李府并未受到任何的伤害,你的咳嗽来的突然,应该与我无关。” 明明隐约摸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却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真相,哪怕对象是司无正,清未心里也控制不住地生出几丝埋怨。 “我觉得你就是你,可我也不希望你背着我伤害自己的身体。”最后他颓然放弃了思考,端着烛台起身,走到墙边关窗户,“司无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平生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我只希望你平安。” 烛光映在泛黄的窗纸上,像孤独的野草在狂野上肆意生长,清未说完有些脱力,觉得所说所想司无正未必能领会,说了也是白说。 果然他回头的时候,司无正的眼神颇为空洞,坐在床边神游天外。 清未叹了口气,吹熄几盏烛台,走回去犹豫着亲了亲司无正的唇角,这人的唇从未像现在这么凉过,大概是心里有事的缘故,甚至没有给清未回应。 “我知道你是谁。”他把额角贴在司无正的颈窝里。 司无正反手抱住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是当真喜欢我?” 清未哭笑不得地推了司无正一下:“说正经的。” “你喜欢我。”司无正只固执地重复这句话,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抱住他就舍不得撒手。 “喜欢。”他也只得出声安慰,继而诧异地发现将深埋心底的情感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怪异。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是纯粹的欢喜。 于是清未又吻了过去,这次司无正很快掌握了主动权,手也窸窸窣窣地穿过衣料,抓住了腰带。他没发病,清醒得能看清床帐上交叠的身影,亦能感受到颈侧灼热的喘息。 热潮像是吐着信子的蛇,以心口为起点,飞速蜿蜒到四肢百骸。 窗外偶有风声,也有遥远空洞的更锣,仿佛另一个世界被隔绝的喧闹,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散落人间。 更灼热的触感在身体深处迸发,清未陡然回神,抓着司无正的手臂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能去亲去吻,最后变成了撕咬。 他终于能说话了:“我……我犯病时也是这样吗?” 绚烂的情潮宛若绽放的烟火,清未挺起腰在司无正的怀里蜷曲,羞耻感淹没在灭顶的快感里,他依附着那具滚烫的身躯,头发凌乱地披在被褥上,摇曳的烛火烧到了他的前胸,也是被司无正揉捏的地方。 后来一切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只剩清未黏稠的喘息在破旧的卧房里回荡,他忽然有些伤感,原来自己错过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司无正亦是长叹一声,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情起容易,消融时如冬日冰雪,在阳光下缓慢地化为流水,再汇聚成溪流。清未就像沐浴着春日的光,懒洋洋地倚在司无正的胸口,他们的腿还缠在一起,身上也有黏腻的汗,但什么也比不上盘亘在身体里的欢愉。 夜深了,烛火只剩残影,清未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某一刻屋内的火光陡然消散。人不清晰的时候会遗忘恐慌,他也是如此,甚至不觉得烛火熄灭得怪异,很久以后突然睁开眼睛,望着司无正近在咫尺的面容冷汗涔涔。 有什么东西进屋了。 清未感觉到阴寒的风正拂过他的背脊,屋内的温度都似乎低了很多,他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平稳,但仍旧克制不住回头的欲望,于是清未屏住呼吸,尽量悄无声息地转身。 卧房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的心提了起来,因为余光里一点黯淡的白光正在窗户边闪烁,后来他看清了,那不是白光,而是一只映着惨淡月色的手,不是人手,倒像是……纸手。清未忽然反应过来,窗外是他们先前看见的门房烧的纸人。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纸人很快爬上窗口,惨白的面上用红笔勾出生硬的五官,代表双眸的血色瞳孔死死盯着屋内的床。 有那么一刹那清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耳畔都是嗡鸣,直到纸人的脚也踏上窗框他才腾地坐起。 阴风呼啸,纸人的动作戛然而止,脆弱的脖颈随风颤抖,似乎想要回头。 电光火石间变故突生,紧闭的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涌进来的竟是不断颤抖的黑影。黑影进门后迅速膨胀,化为巨大的黑狗对着纸人狂吠,继而仰起前腿对着纸人猛地扑去。顷刻间,满屋都是纸张撕裂的声音,纸人没有真的嘴,无论怎样挣扎扭曲,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黑影的出现带来了一场无声的屠杀,想要爬进窗户的纸人终究化为了漫天纷飞的纸屑。 司无正在黑影出现时醒了,此刻已经披了衣服将清未护在怀里,等黑影撕咬完纸人,抱着他冲向门外。 明月高悬,风带着春日的暖意,裴之远正挂在墙头惊喜地呼唤他们:“锁鬼符的结界被黑影撕裂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撕裂的缝隙在哪儿?”司无正当机立断,也顾不上衣衫不整,直接翻身上墙,又伸手把清未也拉住,“我们现在就走。” 裴之远眯着眼睛在墙头飘来飘去,还没找到缝隙,咬完纸人的黑影就跃上了墙头,“它”回头望了望他们,对着黑暗中一处角落跳了下去。 “跟上。”司无正揽住清未的腰,二话不说就跳下了墙。 清未还未回过神,恍惚间抬头,发觉自己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高耸的院墙就在身后,可他们住在里面的时候除了黯淡的月光,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清未断然不会相信此刻明亮的主街就在李府的墙外。 街上晃来两道摇摇晃晃的人影,一高一矮,影子被拖得老长,清未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那只是两个巡夜的士兵。 “什么人!” 避无可避,司无正冷着脸从怀里掏出大理寺的令牌:“办案重地,滚远点。”听语气,是真的恼了。 两个士兵抬起灯笼,见了大理寺的令牌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以为附近发生了命案,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条街,连灯笼都来不及拿。司无正就把灯提在手里,回头望着李府的院墙冷哼。 清未不知道司无正也被锁鬼符困住,裴之远却知道,所以鬼差从这声冷哼里听出了毛骨悚然的冷意。 李府万万不能贸然回去,他们便走了大半夜回府,到家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清未身体里还惨留着情欲的暖流,累得提不起劲儿,所以当院里的公鸡扑过来时,他连抱都没有抱一下,只拿手指头戳了戳鸡脑袋。 公鸡很失落,窝在院角打鸣。 “那影子……在救我们?”司无正将清未抱上床。 还是家里好,他一头栽在柔软的被褥上,虽没寻常人的困意,但乏力的滋味还在身体里肆虐。 “应该是。”清未动了动手指,迟钝的思绪转动起来,“但我想不明白,烧掉的纸人为什么会来找我们?”言罢眼前又晃过血红色的眼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司无正躺在他身侧,嗓音里也弥漫着倦怠:“嫂嫂,一般烧给死人的东西都要写名字,否则烧了也没用。” “你是说门房在纸人身上写了我们的名字?” “不。”司无正蹙眉摇头,“我是大理寺丞,他能知道的只有我的名字。” 所以纸人身上应该只写了司无正一人的姓名。 可门房为何要给司无正烧纸人呢? 第三十六章 婴啼(11) 哪有给活人烧东西的说法。清未闭着眼睛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晦气,翻了个身低语:“那些纸人是冲你来的。” “你先前可是得罪了李员外?” 司无正闭目养神,好半晌才懒洋洋地答:“他敢?”言罢轻哼,“大理寺办案……” 清未不等司无正说完,直接一脚踢了过去:“大理寺又如何?” “不如何。”司无正恹恹地认错,“我不该这么说。可是嫂嫂,我是大理寺丞,堂堂正四品官员,他一个买官的乡绅,别说得罪,我们就是连交集都是没有的。”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清未在纸人身上寻不出线索,干脆去想化为黑狗的影子,那影子定是前日引领他们出现在李府门前的双生鬼,可双生鬼非但不害人,还将他们救出李府的举动着实匪夷所思。竟又是个谜团。清未懊恼地叹息,扯着被角钻到司无正怀里,伸手摸了摸这人眼窝下的乌青,心疼不已,所以心里有再多的疑问也舍不得现在开口。 院里的公鸡打起鸣,声音不太嘹亮,还没叫几声就被犬吠遮掩住了,似乎是看家的黑狗溜达到了后院,两只将来都会被放血防鬼的动物面面相觑,试探地绕圈周旋。 而裴之远好不容易回到府中的夹竹桃树上,见荀大义趴在树枝上睡得香甜,倒羡慕起这只没进李府的鬼魂来——若是厉鬼被锁魂符困住,怕是黑影撕裂了结界,也难逃被束缚住的厄运。 “裴……”荀大义惊醒了。 “没事。”裴之远打断他,“你先歇息。” 荀大义翻了个身,嘟囔着闻到了奇怪的味道,须臾又睡着了。“奇怪的味道”自然是指裴之远在李府沾染上的气息,可能是锁魂符,亦可能是纸人的碎屑。 树叉在微风中颤抖,晨曦爬上檐角,裴之远心中一动,抬手推搡荀大义,可怜的厉鬼刚睡着又被推醒,揉着眼睛飘起来。 “荀大义,你是厉鬼,可能感知到双生鬼在何处?” 荀大义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没搞清楚他的意思。 裴之远急得又去晃动荀大义的肩:“双生鬼救了司大人他们好几次,肯定是有缘由的,你若是能找到他们,我们很可能就能搞清楚李府发生的事情了。” 厉鬼不明白为何双生鬼与李府有关,但见裴之远神情急切,不敢松懈,立刻化为一股青烟从院里飘走了。 再说卧房内,清未歇了会儿便恢复了,司无正则在他身侧安睡,温暖的阳光顺着窗框缓缓流淌,清未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触碰到些微暖融融的光。 屋内越发安静,连他也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不是梦,清未在半睡半醒间重回李府,他仿佛一缕幽魂飘荡在府内。与他们去时不同,此刻的李府热闹非凡,许多孩童从院前的假山石后嬉闹着跑过。 这里似乎又不是李府,正当清未迟疑之际,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手拉手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这两个孩子与别的孩童不一样,不笑也不闹,安安静静地站在池边看游动的锦鲤鱼。 清未飘过去,抬起手臂想要拍一拍孩子的肩膀,不料手竟从对方的身体里径直穿过,他陡然一惊,身边的场景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那对双生子,身量长了些,大约是过了些年岁的缘故,其中一人跪在李府鬼泣森森的正厅前,另一人正在门前挣扎,瘦骨嶙峋的手在门框上留下刺眼的血痕。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跪在门前的孩童拼命磕头,却无法阻止同胞兄弟被下人拖进门。 夜色浓稠,徒留男孩一人在寂寥的院子里哭嚎,清未不知正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片刻凄厉地惨叫却给了他答案。 双生子之一已经死了。 他刚欲进门一探究竟,场景又是一变,孤身一人的双生子蜷缩在阴寒的地牢里,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可当生命之火熄灭之际,怨气从瘦弱的身躯里迸发而出,撕扯着孩子的躯壳,将之变成一团时刻蠕动的暗影,从此只能在夜间化身人形,徘徊在没有日光的角落里。 此起彼伏的嘤啼从四面八方炸响,清未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清醒时发现司无正趴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他松了口气,觉得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仿佛某种提示暗示。 于是清未把司无正踢醒了,不管他是不是还困顿,直接把梦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 “嫂嫂。”司无正哭笑不得,“倘若是双生子托梦倒也不是坏事,起码我们现在知道了他们不会害人。” 清未从床上爬起来,神神叨叨地分析:“你说会不会是李员外学了古籍上的妖术,把小孩子当祭品祭祀?”言罢觉得甚是有理,补充道,“你看李府里还有锁鬼符,势必是怕冤魂逃窜,失去灵魂的祭品妖魔也不会喜欢。” “那么双生子就是其中的贡品之一,但是侥幸逃脱,还成了厉鬼?”司无正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无法报仇,所以引到我们到李府,再在纸人出现的时候救我们出来。” “合情合理。”清未深以为然。 司无正却没他那么乐观:“那为何门房要烧纸人?” “若是要害我们何须那么麻烦,直接像对待双生子那样对待我们便好,费什么劲儿将我们带去没有任何异样的房子?” 他们在屋内争辩,出去寻双生鬼的荀大义已经折返,化为青烟飘进卧房内,见清未和司无正躺在床上,愣是不敢化形,就以烟雾的形态飘在床头,心急如焚地等待。 清未有所察觉,招了招手:“没事,你变吧。” 荀大义也就化了形,腼腆地站在床边,眼睛四处乱瞟,顾忌着进人家的卧房不合礼数,颇为拘谨。 司无正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显然对荀大义依旧没有好感:“若是事关李府,废话少说。” 荀大义唯唯诺诺地点头,结巴地描述自己出去寻找双生鬼的过程:“司大人,我算是半个厉鬼,虽然不厉害,但还是能大致感应出同类的方向,所以裴大人和我说了昨夜李府发生的事,我就满城去找。” “说来也怪,双生鬼倒没往别处跑,我听裴大人说昨夜它与纸人斗过一回,大约是受伤的缘故,飘到城外的小坟堆就找着他们了。” 原来双生鬼竟真的被荀大义找着了,司无正瞬间来了兴致,直起腰坐在床边催促厉鬼讲下去。 “只有双生子中的一个在,受了伤,已经无法化形了。” “那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荀大义挠挠头,说没问出来。 司无正直接给气笑了,揽着清未的腰漫不经心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荀大义,制恶鬼的法子天下多得去了,你乐意,我就挨个儿试。” 缩在墙角的厉鬼吓得瑟瑟发抖,清未暗自好笑,司无正明明是寻常人类,可这群鬼不知何故都怕得厉害,他想着想着心头一跳 但荀大义已经开始辩解了:“司大人,双生鬼和寻常的鬼不同,他们同时出现时或许还能回答我的问题,但单独出现就连孤魂野鬼都不如,连神智都没有,我问来问去他只说一句话。” “他让你们不要再去李府了。” 司无正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为何还要引我们去李府?” 清未的注意力回到双生鬼身上:“是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双生鬼临时改了主意?” “不对。”司无正闭眸沉思,“昨晚我们在李府只遇见了门房,而门房并不知道我们接触过双生鬼,所以他放出纸人与鬼魂无关,只是出于个人目的。” “而且荀大义只找到双生鬼中的一个……”司无正豁然睁开双眼,“难道说他们分开了?” 清未还没听明白,抓着司无正的衣服晃了晃。 司无正连忙坐直了解释:“嫂嫂,我觉得双生鬼一人在李府内,一人在李府外,府内的鬼魂受锁鬼符限制无法逃脱,而府外的一直想要救他出来。” “可双生鬼若是分开,连化形都难。”清未不太赞同。 “嫂嫂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他们在哪儿?” “在府内,化成你的模样,我差点中招。” “也许不是差点中招,是那时府外的鬼只能勉强化形,根本连附身都做不到,只有昨夜他们才见上面,所以化成的黑影能撕碎纸人。” 听他们讨论的荀大义听得云里雾里,悬在门边插嘴:“关于纸人我倒是知道得比裴大人多。” 司无正不信:“你又不是鬼差。” “可厉鬼了解厉鬼。”荀大义不服气地嘀咕,“我们是歪门邪道,他们鬼差哪里晓得其中的秘辛?” “那你倒是说说看。”司无正似笑非笑,“我洗耳恭听。” 第三十七章 嘤啼(12) 司无正这般郑重,荀大义不免诚惶诚恐,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将纸人的秘密事无巨细地说了。 原来烧纸人还有一种说法叫烧替身,就是以将死者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人为原型扎成纸人,在屋前画圈为牢,烧给故人。 “你是说……门房烧的纸人是给我的?”司无正的语气怪异起来,“我还活着。” “而且他到底把谁烧给了司无正?”清未也提出了疑问。 被连番质问的荀大义憋屈地低下头,嘀嘀咕咕:“我也不知道啊。” “罢了,你继续说纸人。”司无正挥了挥手,示意恶鬼讲下去。 “替身纸人是代替本人去‘死’的,而且大部分死去的人分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而有的即使分辨出来,也因为舍不得拉心爱之人一同下地狱,当做没发现,至于那些发现了又暴怒的,纸人会挡在真人面前成为第一道防线。” 所以说替身纸人算是活人的护身符,不太安全,但聊胜于无。 不过按照荀大义的说法,门房烧纸人又是在保护他们了。 然而即使知道了纸人的用途,他们依旧毫无思绪,清未坐在床上看窗边流淌的光影,仿佛在看蜷曲的鬼影,身上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司无正也没有再开口,荀大义趁机溜出门去。 “我要再去趟李府。”许久之后,久到清未都有些恍惚,司无正忽然道,“见见门房。” 他自然不同意:“昨夜已经很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无正也有自己的考量,“如今不弄清楚纸人的真实用途,我们就无法找出门房的目的。” 清未拽住司无正的衣袖:“那就搞清楚再去李府。” “嫂嫂?”司无正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可不去,我无法查明事情的真相。” “你是大理寺丞。”清未恨铁不成钢地瞪过去,“不会传唤吗?” 这时候他又巴不得司无正行使大理寺丞的权利了。司无正好笑地摇头,意有所指:“就算我是大理寺丞,也不能滥用职权。”语气却是调侃。 清未自知被抓住了把柄,气恼地扭开头,只说你爱传不传,不传就别想离开家门半步。 “谁拦得住?”司无正得意地挑眉。 他不甘下风:“你走,我也走。”说完指了指半开的门,指尖绕了绕春光,“我就不信天大地大,你还能再找到我一次。” 话音刚落,司无正的神情就变了,连额角都浮现出冷汗,伸出的手抖个不停,五指刚触碰到他的面颊就忍不住握成拳。清未心里一颤,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 “好,我传唤。”司无正哑着嗓子答应下来,痛苦地注视着他,“只要嫂嫂不走就行。” “……天大地大,我……我不能没有嫂嫂。”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都显得苍白无力。 司无正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走失一次以后就对分离产生了强烈的抗拒,可人生在世,最无可避免的就是离别。不过此刻清未舍不得与司无正讲道理,他只靠过去,用行动给他些微的安全感。 “你很久没回沛县了吧?”清未想转移话题。 司无正兴趣缺缺:“年节里有案子,没来得及回去。” “等哪天有空,我陪你……”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沛县的人都知道清未这个人身死魂灭,如今他再堂而皇之地现身,肯定会被当做妖魔鬼怪活活烧死。 劝到最后没了话说,清未苦笑着叹息:“罢了,除了这里,我根本无处安身。” “有我呢。” “嗯。”他把头倚在司无正的肩头,继续注视窗台上千变万化的光。 下午司无正去了趟大理寺,派人传唤李府的门房,用了查案的名头。不过这一来一回,肯定要隔一晚才能问询,所以司无正不等天黑就回了家,清未正在给鸡喂米,大公鸡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吃一颗叫一声,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嫂嫂喂它做什么?让它自己找虫吃。” 公鸡听到司无正的声音,瞬间撅起屁股,蹬腿做起飞状。司无正轻哼一声握住刀柄,鸡瞬间认怂,拱到清未怀里亲亲热热地从他的掌心里啄走几粒米。 清未还真的挺喜欢这只公鸡的:“给它取个名字吧。” “狗和驴都没有名字,它要什么名字?”司无正明显不想在公鸡身上费心身,弯腰从院中的井里打了一桶水。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叫天下白。”他自言自语,“就叫天下白吧。” 李贺若是知道自己壮志难酬一时愤懑写下的诗句被当作鸡名,估计得气得暴跳如雷。 有了名字的公鸡气势顿时不一样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院子里踱步,仿佛视察领地,路过井口的时候还轻蔑地鼓了鼓翅膀,扑腾到桶边打鸣。 司无正气得发笑,稍稍一跺脚,它就栽水桶里去了——噗通。 清未吓得跳起来,把在水里挣扎的天下白捞起,可怜的公鸡蔫头耷脑地发抖,翅膀尖啪嗒啪嗒流了一地的水。 “还天下白呢。”司无正在一旁拎着水桶说风凉话,“我看是天下湿。” 湿透的公鸡已经没劲儿扑腾了,委屈巴巴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清未蹲在它身边看了会儿,一面晒完了帮着天下白翻身,再晒另一面。中途黑狗好奇地溜到院子里,绕着司无正转了几圈,然后讨好地伸了伸舌头。 “嫂嫂你看,这才是能驱鬼的。” “那你给它取个名字。”清未头也不抬。 司无正噎了一下,拍了拍黑狗的脑袋,半晌也憋不出一个字,最后溜达到清未身边,陪他一起晒鸡。而天下白害怕司无正,撅着屁股往阳光下拱,脑袋搁在门槛上伸得老长,是硬生生被吓的。 “今晚喝鸡汤吧。”司无正笑眯眯地说,“这两天累得慌,补补身子。” 天下白僵住了,换了个方向往清未怀里蹭。 “行了。”清未心情好了不少,暂且将纸人和李府的事抛在脑后,起身往厨房走,临走前还提醒司无正,“不许欺负天下白。” 司无正满口答应,等清未一离开,立刻伸手揪着鸡翅膀把天下白扔在夹竹桃的树杈上,对着面面相觑的两只鬼微笑:“新朋友。” 满身是水的天下白在枝头金鸡独立,颤颤巍巍地咬住一片树叶试图维持平衡,司无正没心思再看它,转身溜进厨房找清未去了。 晚饭自然没有鸡汤,但也是有荤有素的家常菜,他们二人吃完,回房各自静静地看了会儿书,天黑便歇下了。 “嫂嫂,我刚刚写了些东西。”黑暗里传来司无正兴奋的呢喃。 他翻身面对着墙不言不语,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司无正在胡说八道。 司无正没得到回应,依旧兴奋:“昨日是我们第一次清醒的时候欢好,很值得纪念。” 微暖的风从窗缝钻进来,伴随着司无正的话,无故染上夏日的燥热,清未微蜷了腿,没有回头,但当司无正的手环在腰间时,亦没有挣脱。 他告诉自己这样便好。 后半夜起了大风,风雨欲来,清未向来浅眠,瞬间就醒了,只是没睁开眼,他枕着司无正的胳膊蹙眉往被子里钻,觉得冷。 冷? 清未陡然惊醒,攥着被角浑身僵硬。他自从死而复生就察觉不到四季冷暖,唯有阴气能让他畏寒,难不成是双生鬼又来了? 不对,清未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与双生鬼遇见过几次,都不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寒之气,此刻的寒意如同冬日的化雪,刺得人后颈发疼。清未背对窗户,面朝墙,若是不翻身就看不见屋内的景象,司无正又躺在外侧护着他,所以装睡是万万不能的。清未屏气凝神,闭眸翻身,把下巴搁在司无正的肩头,将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万籁俱寂,连院中的树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世间的种种仿佛凝固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而河道两旁亮着红色的烛火。 他宁可自己没醒。 暗夜中的猩红色眼眸犹如鬼火,在窗口和门缝间飘摇不定,黯淡的月光在单薄的人影身侧流淌——只要是清未肉眼所及处,都是或蹲或爬的纸人。 “司……司无正……”清未嗓音发颤,还未说完,嘴巴就被司无正死死捂住。 他慌张地转头,只觉耳畔心跳如鼓,不由顺着司无正的视线仰起头。清未的头皮猛地炸起来,原来在他们头顶的床帐上趴着一道模糊的人影,僵硬的四肢蜷曲着,脆弱的脖颈亦扭着诡异的弧度。瞧那两点幽幽红光,应该也是纸人,不知进屋多久了,他们竟谁也没有发现。 第三十八章 婴啼(13) 十面埋伏。 清未的背脊泛起一阵麻痒,冷汗像蚂蚁,沿着肌肤的纹理攀爬。司无正的喘息里弥漫着细微的颤抖,伸手硬是将他护在了身下。 床榻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含糊的呻吟,像沉睡者的呢喃。 院里的鸡和狗都没有叫,裴府也静成洛阳城中的一座孤坟,月色凄清,他记得在李府看见的纸人还没有今日这般多,那时不过四五个,堵在窗前像一堵白墙。可现在一眼望去,连人形都看不大清,仿佛有无数白色的纱布在院中飘荡。 倒也不尽然,因为纸人并没有动,而是随着他们的转醒都被定在了原地,阴风阵阵,纸张颤抖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司无正一点一点地直起身,他们头顶悬着的纸人纹丝不动,红笔勾出的僵硬笑脸近在咫尺,连带着那双空洞的眼眸都直勾勾地盯着床。 “怎么办?”他攥紧了拳,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敢放过。 “出去。”司无正低声道,“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说完见清未脸色颓败,又安慰,“若是这些纸人当真要杀我们,早就动手了。” 此话有理,但不足以安抚他的心。 清未拉住司无正:“小心。” “如果床帐有纸人,别的地方……”他说不下去,打了个寒颤。 夜里风声不断,未知的恐惧如潮水般将清未包裹,他并不是胆小之人,可一想到暗处有纸人瞪着血红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恶寒就传遍全身。 司无正俯身探看床下,半晌起身轻轻摇头,清未登时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听到的话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司无正说:“床上的纸人不是自己爬上来的。” “你……你什么意思?” “它是纸人,纸做的四肢无法支撑他攀爬,而我们的床帐又这么高,没有别的纸人顶着,它爬不上去。” 清未只觉手臂上滚过一阵刺人的寒意:“在哪儿?” 他惊恐地望向卧房内昏暗的角落:“是在屋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司无正没有回答,但神情并没有放松,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任谁都明白门房与李府的事脱不开干系,他们原本以为能通过问询得到新的线索,却不料被对方抢了先机,直接找上门来。 是敌是友尚未搞清,变故又起。 窗外传来凄惨的嘤啼,清未熟悉这啼哭,他在李府与梦里都听见过,仿佛刚出生的婴儿,细听又像是孩童的刻意模仿,然而伴随着啼哭的还有纸人们的苏醒,原本僵住的纸人全部因为啼哭颤栗不已,薄如蝉翼的手臂整齐划一地抬起,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卧房中心靠近。 他们就站在卧房的正中央。 司无正握住了刀柄,直接将清未挡在了身后,可纸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护人周全,他扯着司无正的衣角,在猩红的眸光中看见汗水从对方的后颈隐没进领口。 寻常刀剑对纸人大抵是无用的。 可司无正依旧挡在了他面前,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且纸人越靠越近,没有厚度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他们的衣角。 不行,清未满脑嗡鸣,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司无正曾经说过,死而复生,这条命更为珍贵,他所得到的是万千幽魂所求不得的,若是平白被几个纸人夺去性命,岂不是太亏了? 清未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本来就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司无正隐藏的秘密还未搞清,再死一次才真是死不瞑目,于是他靠着这缕执念猛地抢过司无正手里的刀,毫无章法地对着纸人劈砍。 “嫂嫂!”司无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纸人,哪里想到他会出手,竟张着双手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会儿才想起去拦。 然而被砍碎的纸片已经如破碎的月光在昏暗的卧房里翻飞,再为化青烟袅袅升起。 清未也形容不出砍中纸人的触感,只觉得手腕酸痛,他本不是习武之人,举起长刀都算是勉强,更不用说长时间挥舞了,可此时为了司无正,就算是累得抬不起胳膊都咬牙死撑。好在司无正也回过神,扑过来夺刀,对着纸人一通乱砍。 起先纸人四散分离,但司无正砍碎的纸人并没有化为青烟,而是在空中逗留片刻,重新团聚在一起组成了新的纸人,这些纸人满身伤痕,五官扭曲,伸着手再次向他们扑来。 “给我!”清未发起狠,劈手夺刀,手腕使力,直接将扑面而来的一个纸人捅了个对穿。 司无正望着他的身影握紧了拳,不甘心地伸手。 “你拿刀没用!”清未嗓音嘶哑,在挥刀的间隙疯狂挣扎。 “我握着你的手。”司无正固执地握住他的手腕,“嫂嫂,你看看屋里还有多少纸人?你这样砍,肯定会被累垮的。” 清未来不及细想,见司无正带着自己砍倒了一个纸人,且纸人化作青烟便不再多言,于是二人边砍边往屋外走,即将踏上门槛时,风里传来第二声凄厉的嘤啼。 若是他们此刻没有被纸人缠住,定会听出两声嘤啼一声来自院前,一声源自屋后。 可惜司无正和清未都无暇分心,他们挥起的刀砍倒了卧房门前最后一个侧立的纸人,一同跌进院子。 是午夜,又或许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昏沉的月色随着树影摇摆不定,清未还未松一口气,就看见司无正满脸惊慌地向自己扑来。 不再唤他嫂嫂,直接叫了名字。 他的心沉入谷底,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全凭本能就地一滚,同时耳畔刮过一股暗劲,原先站过的地面登时多出五道指印。 清未的衣衫被冷汗彻底打湿,偷袭他的纸人正把手臂缓缓抬起,那只纸做的手竟有这般大的杀伤力,他甚至不敢去想刚刚那一掌若是拍在自己肩头会有怎样的后果。 “此地不宜久留。”司无正绕过纸人,揽住清未的腰往屋外飞奔。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院墙外就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无穷无尽的纸人在墙的那头争先恐后地攀爬。 “不对。”司无正蹙眉喘息,“不对!” “什么不对?”他已跑得两腿酸涩,眼见屋门在不远处,欣喜得近乎失去理智。 “嫂嫂,就算我们跑出去,外面也肯定全是纸人。”司无正蓦然停下脚步。 “什么?” “外面定然都是纸人。”司无正面色发白,轻咳几声,“若是操控纸人的人想要困住我们,不可能只让他们从院墙爬进来,倘若真的开了门,岂不是正中操控者的下怀吗?” “可回也回不得,进也进不去,难道要站在这里等死吗?”清未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扯司无正的衣领,“你莫要放弃,我觉不允许你死在这里!” 司无正被他揪得喘不上气,连连摆手说“不是”:“我还不想死。”言罢,见清未依旧不相信的模样,立刻补充道,“嫂嫂,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话让清未想起了长刀,他连忙把它抢回来抱在怀里:“我就不信,这些纸人真的砍不光!”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司无正与他背对门站着,一同等待着纸人的出现。 风不知何时停了,幽暗的树影定格在院中不平整的砖石上,嶙峋的檐角边似乎有暗红色的流光淌过。 清未忽然说:“若今日我们一同折在这里,朝廷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这世上能做大理寺丞的人多了。” “我的意思是,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真的打算烂在肚子里?”他冷哼一声,“司无正,我平日不问不代表我是个傻子,我信任你所以不在乎你隐瞒的秘密。” “……但现在我们要死了!”清未捏刀的手猛地一紧,“我不想把这些疑问留到死后变成鬼再去问。” “我不想死。”他说到最后嗓音带了哭腔,“没人想死,尤其是我这种死而复生过的人!” 司无正的呼吸微微凝滞,仿佛在思索清未的话,连即将出现的纸人都不顾了,只抬起手抚摸心口。 “清未,你喜欢的到底是不是‘我’?” 他闻言登时气得跳脚:“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和我开玩笑?” “我是不是开玩笑,嫂嫂心里清楚。”司无正急躁地反驳回去,“我这些时日多少次隐晦地问你类似的问题,你哪一次当真了?” “你若知我苦处,定不会把我的喜欢当做胡闹!” 他们说完,喘着粗气互相凝望,眼底都腾着无法言喻的怒火。 片刻又都被冷风吹熄了。 司无正无奈地垂下头,刚想拉住清未的手,裴府的门竟然无风自开。 第三十九章 婴啼(14) 门外立着条佝偻的人影,月色太昏沉,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清未拎刀转身,用力过猛,刀尖在坑坑洼洼的石砖上磕出一簇火花。 “门房?”司无正率先开了口。 搁平时,有问必有答,此刻却是答非所问。 “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老朽。”来人走进了门,原来不是身影太佝偻,而是背上背着一个墨色的纸人。 这个纸人与满院惨白的纸人不同,眼里闪着妖邪的光,仿若有神智,连双手都在灵活地翻转,然而再细看,清未倒吸一口凉气:纸人十指间连着无数细如银丝的线,所有的纸人都是它操纵的。 “你是人是鬼。”来人的确是门房,气质却与先前天差地别。 风里飘来两声含糊的轻咳,门房蹒跚地向他们走来,没有急着解释,反而挥起一只干枯的手臂向空中用力一抓,宛若弥留之际的秃鹫,挥舞的羽翼仍旧具有杀伤力。 此起彼伏的嘤啼陡然从院子的四面八方包裹过来,门房面色不变,双手不断挥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背上的纸人模仿着他的动作,灵活地操纵着白色的纸人将他们团团包裹。 “莫慌。”门房嘶哑的嗓音与毒舌吐信没什么两样,“双生鬼逃不掉的。” “双生鬼?”清未起了疑心,“你为何要抓他们?” 门房回首笑笑,见他的神情颇为怪异,并不解释,只说:“等他们出现你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纸人们张开双臂,在他们周身结成一张惨白的“网”,司无正将清未拉到身边,神情自打门房开了口就阴晴不定,望向他的目光夹杂着隐隐的忧惧。 有什么真相即将破土而出。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不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而是随着刺耳呼号现身的双生鬼,以及…… “裴之远?” “荀大义?” 清未与司无正同时惊呼出声,两只住在夹竹桃树上的鬼都狼狈万分,周身萦绕着淡灰色的烟雾,显然受到的伤害不小。 “司大人。”裴之远苦笑着飘到纸人中,“那俩小儿着实厉害,我没法继续抵挡了。” “你们先前一直拦着他们?”清未惊得睁大了眼睛。 荀大义也飘来诉苦:“可不是?我与裴大人原先在树上歇得好好的,两股极重的阴寒之气就冲着咱家来了,我们一人挡住一个,勉强拖了些时间。” 厉鬼说完,心有余悸:“你们无事吧?” 清未摇头,想起院中的鸡和狗。 提到它们,裴之远和荀大义的神情怪异起来,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他却固执地追问,可怜的厉鬼又被推出来,哭丧着脸说:“那只鸡见到纸人就啄,被这个道士收走了。” 荀大义称门房为道士,倒让清未愣了愣。 “你们在说这只鸡?”门房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从破破烂烂的长袍里摸出一团模糊的肉球,“我见它有灵性,顺手收了。”言罢,将天下白扔了过来。 素日里叫个没完的公鸡竟一声也不吭,清未吓得双手接住,以为鸡死了。 倒是司无正在一旁冷嘲热讽:“看见几个纸人就被吓晕了,它的血哪里能用来驱邪?” 拉长的鸡脖子耷拉在清未的手边,随着司无正的话动了动,还真没死。 “天下白?”他欣喜地低头。 天下白悠悠转醒,仰起细长的脖子,看清四周的情形,当着清未的面咯咯哒一声晕了过去。当真是辟邪界的耻辱,连裴之远都看得咋舌。可他还是舍不得这只鸡,搂在怀里去看半空中凝结的黑影,那该是门房口中双生鬼真正的模样了。 似人非人,头脸都是孩子的模样,四肢却怪异地拉长,揪着残破的纸人张牙舞爪。 “怎么会这样?”清未虽然不懂驱邪之术,但瞧情形也明白双生鬼不是什么善茬,“他……他们并没有害人,那晚还撕碎了纸人助我们逃脱李府。” 门房头也不回地说:“纸人才是来帮你们的。” “这俩双生鬼一人在府内,一人在府外。府外的尚存人性,府内的全凭镇鬼符压制。” 清未听了这话,更加疑惑,想追问,天空上的黑影又有了新动作,只见左边的鬼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犹豫地扑向右边的亲兄弟。右边的鬼虽然有心挣扎,但终究敌不过,硬是被生吞入腹。 “不好。”门房变掌为爪,“去!” 黑色的纸人应声腾空而起,身形暴涨,转瞬就没了人形,化为大网,将双生鬼紧紧缠住。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仰起头紧张地盯着半空中的景象。厉鬼在大网中挣扎,不断有黑色的浓雾如流水般流淌下来,仿佛黏稠的血液。 见情势有所控制,门房慢慢收回抬起的手臂,将双手揣在袖笼里退到了纸人身后。 “那日你们来李府,我心中尚且有些疑问没有搞清,后来夜里烧了纸人便明白了。”门房说得含糊,清未并未听懂,但这人似乎也不想解释,转头就说起双生鬼的事,“李府有问题想必大家都发现了,若要从头说起,未免太过复杂,现在我就说说双生鬼。” “起先锁鬼符锁住的只有双生鬼之一,也就是刚刚吞噬掉兄弟的那只厉鬼,而另一个流落在府外,一直想与亲兄弟相见。” “所以府外的鬼魂不断引导你们前去李府,他的确不想害人,只是想假借他人之手毁掉锁鬼符,救出自己的兄弟而已,可府外的鬼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消磨光了神智,早就成了残忍的厉鬼。” “他费尽心思破坏锁鬼符,几乎凝结不出人形,好不容易偷偷尾随你们一同进了李府,却被失去理智的亲兄弟控制,好在我的纸人消耗掉厉鬼的一部分的力量,从而使府外的那一个得以撕裂锁鬼符的结界救你们出去。” “也是可怜。”门房唏嘘不已,“李府的事儿我不说你们日后也会查到,这李员外生不出孩子,信了民间的阴损巫术,说将夭折的孩子埋在屋前,自家的妻妾就能怀孕,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夭折的孩子?一开始他还去寻不幸死去的孩童,后来性格越发阴毒,干脆诱拐孩子杀害了埋在院里。” “你们那天所站的院子里也不知埋了多少枉死的孩子。”门房阴森森地笑起来,“全是不足十岁的孩童。” 清未忽而想起一事:“怪不得城外的村民一听我们提李员外,都发了疯一般把我们往外赶。” “他定是在这一年间大肆诱拐孩童,从而引起了民愤。”司无正轻声叹息,“若不是大理寺追查下去,说不定还有多少孩子死于非命。” 他们说话的档口,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黑色的浓雾愈发黏稠,中间隐隐露出暗红色的血光,是双生鬼被捕捉前的最后一次反扑。 清未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百味杂陈:双生鬼也是枉死,落到如此境地实在是让人于心不忍。可若是不将他们收复,难不成还让双生鬼继续危害人间吗? 门房再次抬手,对着虚空用力一抓,纸人化作的巨网骤然紧缩,刺耳尖锐的惨叫一声响过一声,原先叫喊里还弥漫着愤怒,后来变成了无力的哀嚎。 清未的耳朵忽然被捂住,他浑身一紧,回头看清司无正的脸时又放松下来。 “别听了。”司无正俯身凑近他的耳朵。 可单凭一双手根本阻挡不住双生鬼临死前的悲鸣,清未更是想起梦中所见的场景,心里也炸响起同样的惨叫,人濒死前绝望至极的求救声仿佛一记闷棍敲在他的心尖上,直接将他敲得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未!”司无正慌张地将他抱住,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慌什么?”门房乐呵呵地回头,“他还能多活些时日,毕竟他的命是你续的。” 此言一出,司无正还没什么反应,荀大义先倏地飘起来,指着他们结结巴巴地重复:“续……续的?” 裴之远把震惊的厉鬼拉到身后,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与他们不同,司无正与门房的对话没有丝毫波澜。 门房说:“他之前被双生鬼入梦,如今双生鬼被我收服,他自然也会受到影响,睡一觉就好了。” “那双生鬼呢?”司无正轻声问。 “殿下心里清楚。” 被成为“殿下”的司无正身形微晃:“果然是你。”他转身,目光里的敌意消散殆尽,“恭叔。” 月亮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银月的清晖在他们周身流淌,司无正身上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芒,眉宇间的淡漠愈发明显。 司无正说:“出宫以后,你过得还好吗?” 第四十章 婴啼(15) 门房笑得像厉鬼,把荀大义都给吓了一跳。 “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过我了。”恭叔从腰后摸出一根烟袋,黑色的纸人替他点火,他翻动着干涩的唇啧啧地吸了两口,淡灰色的烟圈从嘴角冒出来。 “殿下不提,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经在宫里待过。”恭叔搓了搓脸,“很多年咯,还是待在宫外自在些。” “也没多久,不过几年。” “殿下不会没听过什么叫度日如年吧?” 司无正笑了笑:“听过。”继而抬腿往屋内走,“我先把他送回去。” 司无正把清未安顿好,重新回到院子里,两只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也知道有些事听不得。恭叔蹲在院里的井边,天下白窝在他脚下轻轻地叫。 恭叔到底叫什么,司无正早给忘了,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恭叔就叫恭叔了。恭叔是德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公公,没净身,打小就住在宫里,所以这秘密瞒得滴水不漏,一直到德妃宫里出事,都没人晓得他不是真太监。 那时德妃受宠,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德妃得的赏赐多,下人自然也跟着沾光,所以贴身太监恭叔自然更受追捧,司无正还记得不时有人为了能在德妃娘娘面前说上一两句话,拿着金银财宝找到恭叔。恭叔也不都拒绝,选些看得顺眼的帮着引荐,日子过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直到一场大火将往日的恩宠焚烧殆尽。 天下白越叫越享受,都不像是公鸡了,像是下蛋的母鸡,咕咕咕。 “不错。”恭叔吐了个烟圈,“这鸡是个好苗子。” 司无正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见到纸人能吓晕,还是好苗子?” “那殿下以为如何?”恭叔哑着嗓子笑起来,“见到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上去的畜生,要来无用。” 被表扬的天下白立刻梗着鸡脖子使劲儿打鸣,司无正一眼瞪过去,它才缩回恭叔怀里颤颤巍巍地扇了两下翅膀。 还是怕司无正。 恭叔拎着鸡翅膀叹了口气,幽幽道:“殿下不打算回宫了?” “回去做什么?”司无正冷笑不已,眉宇间冰霜更甚。 “是啊……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对谁都说都一样。”恭叔言罢,把烟袋重新别在身后,“可你到底是殿下,皇上也知道。” “就算他知道,世人也不知道,我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殿下何时学会自欺欺人了?” 司无正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神温柔:“也不算吧。” “……我只当自己是司无正,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殿下?”他自嘲地收回视线,“说来也有意思,你们当年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一具躯壳?虽说四肢健全,但他家里都是些腌臜事,我以前听闻司家是几朝忠臣,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恭叔不以为然:“世人常说圣上是真龙天子,殿下以为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司无正抿唇没有答话,心思还在清未身上。 残月西沉,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寂寥的风在院中回荡,绞散了淡淡的烟味。恭叔抽得不是寻常的烟,司无正直觉这味道能护住院落一时。 然而他担忧清未,恭叔在意的却是他:“殿下先告诉我,你成为司无正多久了?”说完揪着衣摆起身,“当年我把借尸还魂的法子告诉了德妃娘娘,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不料连皇上都听了进去。” 司无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垂下眼帘陷入了回忆。 那年火起时,他还在梦里,等被烟呛醒,已与母亲困在正殿里无法动弹了,这时烧成火球的恭叔冲进来,见他们性命垂危,说出了借尸还魂的法子,但只能救一人。 “也是‘司无正’倒霉,皇帝决定让我借尸还魂选肉身的时候,钦天监算生辰八字刚巧算到他身上,他又好巧不巧地被受惊的马踢死了。” 恭叔闻言,阴测测地笑:“他乐意?” “何止是乐意……”司无正把手插进发梢长叹,“父皇答允日后善待司家,他若是自己地府在哪儿,恨不能主动跑过去。” “愚忠。”司无正冷哼。 “可若不是他,你也遇不上清未。”恭叔点出了事情的重点。 司无正的神情微僵:“遇上又有什么用?我见他第一面就喜欢,求父皇时他却怕死去的真正的司无正知晓,到底没有答应我。” “怪不得您再没回过宫……” “当年借尸还魂时我没选择的机会,他连问都没问过我,就让我还阳了,如今我有选择的权利,为何还要当那什么劳什子的六皇子?”司无正洒脱地挥手,“反正今生与皇位无缘,荣华富贵与我亦如浮云。” 恭叔没有继续吸烟袋,依旧啧啧嘴:“殿下如此淡泊名利,德妃娘娘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司无正的神情间出现一丝裂痕,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当年救我母妃不是更好?” “……殿下这话说得就有些不通情理了。”恭叔犹豫片刻,转身面对司无正,“先不说当时钦天监是不是能算出德妃娘娘的命格,就算算出来,能像‘司无正’这样既附和条件,又身处洛阳城的,能有几个?” 恭叔抬起沾满纸屑的手,安慰似的拍他的肩膀:“所以你还阳就是命,天命!” “天命?”司无正不为所动,扭头望着泛起青灰的天,“我从不信天命。” 恭叔笑嘻嘻地劝:“殿下该信。” “那恭叔看不看得出来我还能活多久?”司无正忽然低头,目光灼灼地望过去,“清未又能活多久?” 天下白被他的视线吓得钻进了恭叔破旧的衣袍,恭叔也轻咳着垂下眼帘,摊开粗糙的手掌神神叨叨地念叨。司无正竖起耳朵倾听,似乎听到了些《易经》中的词句。 “殿下,本来借尸还魂以后你的寿命应该与原本一样,可你为了让清未起死回生,擅自把自己的命分与他,所以如今……” “你不用说我还能活多久,我就怕我的命格担不起两个人。” 恭叔听了这话,好笑地摇头:“殿下,你就算不是真龙天子,身上也流着真龙天子的血,别说两个人的命格,就算再多些人又何妨?” 司无正松了一口气。 可恭叔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但清未终究是死而复生的人,与你借尸还魂不同,他的肉身也不知能撑多久。” 司无正心里咯噔一声:“没办法解决吗?” 恭叔说自己做道士也是半路出家,就爱烧纸人玩,言罢身后的黑色纸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当年我借尸还魂的时候你已经逃出宫去,且连宫里的秘史都记载六皇子死于大火,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老奴在宫里当差了那么多年,对六皇子和德妃娘娘知根知底,就算殿下借尸还魂上了别人的身,也能看出来。”恭叔略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身旁的纸人,“但光凭感觉我还不能确认,于是就用了纸人,一方面测试你到底是不是六皇子,一方面也是保护你们免受双生鬼的袭击。” “所以你在纸人身上写了我真正的名字。”司无正恍然大悟,“虽然我现在在司无正的躯壳里,但我仍旧是六皇子。” “不错,其实我在烧纸人的时候就知道没认错人了。”恭叔感慨万千,“因为烧过的纸人都往你们住的院子涌去。” “那这回呢?” “这回我写的是清未的名字,所以也只有他能对烧给自己的纸人造成伤害。” 到这时为止,近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彻底搞清楚了,天边也隐隐发青,新的一天即将拉开序幕,恭叔的纸人化为黑烟,而天下白则探出头,黑豆似的眼睛迸发出别样的神采——每日清晨都是它表演的时刻。 与公鸡不同,司无正遥望着即将撕破夜色的朝阳满面愁容:“这案子一出,我定是又要进宫……”说完又是一声长叹,“清未也肯定会追问,我总觉得他有所察觉了。” “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也准备了无数说辞,更知道他不会怪罪于我,可总觉得……我无论怎么说都是在欺骗他。” 烟袋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恭叔手上,没有纸人点火,他就自己点:“殿下现在担心的不应该是这件事,殿下应该担心如何解决这次的案子,因为此事一出,定是民怨沸腾,大理寺也要承担责任。” “恭叔是叫我关心眼前?”司无正无所谓地耸肩,“我也知道自己该这样,但我也不想瞒你,自从借尸还魂以后,我关心的事情就越来越少了。” 他冷笑:“旁人的死活再也无法触动我。” “可能……我终有一日也会成为厉鬼。” 第四十一章 井妖(1) 恭叔闻言一个劲儿地吸烟,啪嗒啪嗒,听声音像是要把嘴皮都磨破。 “你说咱们怎么都活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司无正一听就笑了:“谁叫我就是不人不鬼?” 恭叔嘴里吐出一长串烟圈,跟着笑:“是了是了,借尸还魂,还管什么人世间的纷争?……自在,逍遥!” 话虽如此,司无正心里却知道,只要父皇在位一天,他就逃不出大理寺,逃不出长安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了弥补对德妃的亏欠,就算知道他此生与皇位无缘,依旧要给予高官侯爵。 大理寺丞……徒有虚名罢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恭叔走了,留下了黑色的纸人交给司无正,说你教他什么都能干,还能变网捉捉鬼。司无正没推辞,将化为黑色纸片的纸人塞进袖笼,注视着佝偻的老者蹒跚地离开。 没什么好挽留的,他想,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了要漂泊一生,与其将恭叔留在长安城,还不如天高海阔,了却残生。 …… 临近正午的时候,清未捂着心口从床上腾地坐起来,稀疏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纸窗,在桌上映下无数斑驳的光影。 他看见司无正坐在院中的井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身形一动不动,似乎在发呆。 天下白的叫声高亢激昂,咯咯哒咯咯哒,满院乱飞。 清未揉着眼睛,回忆前一晚发生的事,隐约记得双生鬼被黑色的纸人束缚,紧接着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连忙起身走到院中,司无正听到脚步声,回头笑笑。 “双生鬼呢?” “随门房修行去了。”司无正垂下眼帘,并没有说实话,“毕竟其中一人恶性未泯,留在城里难免害人。” 他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追天下白,紧接着发现院子里空了不少:“那个门房呢?” “走了。”司无正掸了掸衣摆,“说是还有别的鬼要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 “该谢谢人家。”清未颇为遗憾,“救命之恩。” 司无正不置可否地耸肩,见他老也抓不到公鸡,忍不住走过去。天下白欺软怕硬,瞬间安静地缩在地上,任由清未把它抱起来。 恭叔说天下白有灵性也不是瞎说,这公鸡皮毛油光水亮,鸡冠又红又挺,遇人不会一惊一乍,就是胆子小些。话说天下白蹲在清未怀里,忽然发现司无正不会骚扰自己了,立刻梗着脖子使劲儿叫唤。 司无正跟在清未身后,冷嘲热讽:“我觉得你养了只狐狸。” “嗯?”他专心致志地捋鸡毛。 “狐假虎威。”司无正弹了弹公鸡的脑袋。 清未绷不住笑起来,搂着鸡往前院走,边走边轻声询问昨晚的细节,司无正把李府的事儿说了,他惊骇得说不出话,亦为无辜枉死的孩子难受。 “那天我们去李寡妇的馄饨摊,还没把帮工的话当回事,没想到他们听见的嘤啼是真的……” 司无正平静地接话:“就算我们当时当真,死去的孩子也救不回来。” 他抿了抿唇:“能救一个是一个。” 天下白在他们走到门前时从清未的怀里扑腾下来,窜到夹竹桃树旁对着空气乱啄一气,树上的两只鬼面面相觑,搞不清楚天下白到底是不是在针对他们,干脆坐在树上不下来了。 “我得去趟大理寺,再进宫。”司无正揣着手犹豫道,“你可是有话对我说?” 清未站在昨夜面对满院纸人的地方,恍如隔世,破碎的回忆重新编织,他想起了深埋的疑问,但清未没有直接问,而是说:“晚上回来再说吧。” “好。”司无正点了头,牵马走到院外往回看了一眼。 清未侧站在院中,半边身上洒满了日光,他在看树下的天下白,也在看树上的两只鬼,当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 司无正临行前动了动手指,黑色的纸人顺着衣袖滑落:“去看家。” 纸人摇摇晃晃地飘到院前的檐角,坐下来托着下巴望天,初夏的风里已经有了微微的燥热,司无正觉得自己那颗即将冰冻的心终于复苏了。 李府的案情在长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就像一颗石子掉进了平静的水潭,涟漪迅速扩散,司无正进宫的当天下午,李员外的府邸就被抄了,院中更是起出无数具腐朽的尸骨,枉死的孩童多到大理寺都无法具体统计到底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而李员外得知自己罪责难逃之后,竟在大理寺的官员赶到前上吊自尽了,据说死时口鼻里涌出黑血,坊间都说是冤死的孩童来索命了。 这些流言蜚语都是荀大义在外听来讲给清未听的,厉鬼讲得声情并茂,说凡人看不见那些孩童的冤魂,他们却看得见。 清未问:“像李员外这种人死后,鬼差会如何?” “大部分鬼差生前也都是人,遇上十恶不赦的,大都会任凭冤魂将之撕扯,也算是报应。”回答他的是裴之远。 荀大义继续兴致勃勃地描述当时的场景:“你是不知道啊,那个李员外死后变成鬼,一睁眼就瞧见无数孩子的冤魂,还想往躯体里钻呢!结果被拽出来好一阵拳打脚踢。” “来勾魂的鬼差都不屑于带他走,反正这种人死后也不会归入轮回。”荀大义显然也不耻李员外的行为,“要不是生怕冤魂因为他变成厉鬼,鬼差都懒得管。” 荀大义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清未都没听进去,就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天下白的毛,摸着摸着天就黑了,门前也传来了马蹄声。 司无正一脸疲惫地进门,见他坐在树下,慢慢走来。 “回来了?”清未回过神,腿有些发麻,他扶着树干才站稳,“我去做饭。” “做什么饭?”司无正把下巴搁在清未的肩头,“家里根本没什么东西能吃了。” 说完又愣住:“对了嫂嫂,门房把纸人留给我们了。” “什么纸人?”清未提起了兴趣。 “就是它。”司无正招手把在屋顶上坐了一天的纸人招下来。 黑色的纸人随风飘荡,在树边转了两圈才堪堪站稳,瞧瞧司无正又看看清未。 他倒退一步,被那双猩红的眼睛吓得后背冷汗直流,就算知道它是门房留下的,依旧有些胆寒。天下白也看见了纸人,扇着翅膀扑腾到他们面前,趾高气昂地啄纸人的脚。 一啄一个洞。 清未吓得把公鸡抱起来,纸人感受不到痛苦,呆呆地盯着脚指头上的洞发呆。 “去屋顶待着吧。”司无正轻咳一声,纸人又飘上了房顶。 “你认识那个门房吧。”清未突然发问,“我觉得他对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该来的总会来,司无正没有隐瞒,干脆地点了头:“他以前是宫里的人。” 清未舒了口气,抬头困惑地望着司无正:“那你呢?” 他说:“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司无正?” 司无正反问:“你觉得我变了吗?” 要说变……清未死而复生以前根本就不了解司无正,他那时刚被接进司家,成天忙于家务,**乏术,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上,夫君又是不务正业的,偶尔听下人谈起,才对司无正略知一二。 大都是夸二公子聪慧,几年前从长安城回来以后一门心思扑在科举上,日后定能光宗耀祖。他就想,司家不止有游手好闲之人。 清未是司家为长子买来的媳妇儿,一来是因为长子身患隐疾无法人道,二来则是除了无依无靠的清未,司家也买不来旁人。所以他自打进了司家的门,过得和下人无甚分别,成婚当日才吃了顿好的,也正是那日他见着了司无正。 玉树临风的少年,眼神里满满都是老成,清未联想到下人间的闲谈,觉得司无正定是读书读得太刻苦,脱去了一身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 洞房整晚只有清未一人在,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番情况,将袖笼里藏着的馒头拿出来悄悄吃上几口充饥,司无正就在这时堂而皇之地闯进来,端着两碟糕点,轻声呢喃:“嫂嫂,吃这个。” 清未从回忆中挣脱,记忆中青涩的面容与眼前的重合在一起,司无正的性子再怎么变,总有些东西固执地保持原样。 “没有。”清未答得斟酌,“你与我刚见时,一样。” 司无正闻言,如释重负地笑了。 可清未看见这丝笑意,又不打算追问了,因为就算眼前的司无正不是真正的“司无正”,也永远是他认识的那个,跑到洞房里送吃的的少年。 “其实……”司无正微微弯腰,“嫂嫂现在问我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绝不隐瞒。” 第四十二章 井妖(2) 清未偏开头,刚欲开口,余光就瞥见屋顶的纸人忽而起身,黑色的手臂徐徐张开,在风里飘摇。 他记得纸人能降妖,此刻有异动,必然不是好兆头,自然也顾不上和司无正闲谈,直接伸手往墙头一指。 月光下的纸人看似脆弱不堪,但无论风如何吹都屹立不倒,张开的手臂逐渐拉长,似乎在阻挡什么东西靠近。可清清白白的月色下空无一物,纸人就像和空气抗衡,怪异地扭曲着柔软的双臂。 清未看得心头发寒,转身去望司无正,司无正也在看他,眼里酝酿着沉甸甸的凝重。 比起清未,司无正对纸人了解得更深些,他明白恭叔留下它得用意,也明白此刻纸人的举动是有妖邪之物试图靠近宅院的意思。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在纸人也没站多久,伸长的双臂就慢慢收拢,那试图潜进宅院的邪祟无功而返,应当是离开了。 荀大义挂在树上看得满眼崇拜,这幽魂就是个半吊子厉鬼,模样都不太吓人,乍一见如此神奇的纸人,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倒是裴之远想得更远些:“若真有什么邪祟之物在长安城里徘徊,那可就糟糕了。” 话虽如此,他们也没什么办法,毕竟纸人无法开口说话,就算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憋在心中。 清未和司无正回了卧房,豆似的灯光在暗夜里飘摇,原先的旖旎一扫而空,他们二人都蹙眉坐在床上。 “我明日还要进宫。”司无正掀开被角,语焉不详,“有些事没处理完。” “那早些睡吧。”清未也不欲多问,心思还在纸人身上。 安静下来的纸人依旧坐在房梁上,月光从单薄的身躯间透出来,他侧身枕着手臂往窗外望,意识模糊间想的是纸人会不会也能思考。 第二日竟有太监来报,说让清未也跟着司无正一起进宫。 他第一次看见司无正发怒,将圣旨当着一干太监的面摔在地上。 “回去告诉陛下,我的事不需要牵扯旁人!” 清未吓得连忙把圣旨拾起来,捧在怀里给太监赔不是,继而转身拉扯司无正的衣袖:“你胡闹什么?” 司无正的嗓音很冷:“嫂嫂又知道什么?”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你待在家里。”司无正对着太监们一声冷哼,扭头就往屋外走。 太监们面面相觑,看看司无正,又瞧瞧清未。 他抿唇往前走了一步,着实不想为难太监们,干脆主动上前:“别管他,我跟你们一起走。” “这……”太监们还有些犹豫。 “总比你们交不了差事好。”清未笑笑,“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清晨的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司无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无人敢上前,清未就在太监后面偷偷摸摸地跟着,看那人赌气似的背着手,往前一个劲儿地走。他瞧了几眼暗觉好笑,亦是觉得司无正看不见自己的缘故,还有闲工夫在路边买上一两个包子揣在怀里。 那些个太监不敢怠慢,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于是清未在街上逛得更随意,摊贩老板见他们衣着华贵,像是宫里的人,更是诚惶诚恐,钱都不敢收,如此一来,等到了宫门前,司无正一回头,差点没气死。 清未捧着一堆吃食玩意乐呵呵地跟小太监聊天,根本就没待在家里。 “你……”司无正冲到队伍末尾,欲言又止。 “你尝尝。”清未把怀里的包子递过去,温和地笑,“挺好吃的。” “嫂嫂你知道皇宫是什么地方吗?”司无正推开包子,压低声音,嗓音急促,“快些回去!” 他低下头,把怀里的东西慢吞吞地整理好:“皇上既然下了旨,你就不该违抗,我不知道你到底还有什么样的身份,但我晓得抗旨不尊就算你是皇子,那也是犯上忤逆的大罪。” 司无正闻言,噤了声,盯着清未一言不发,最后终是拉着他的手腕一同跨进宫门。 这还是清未头一回进宫,不免心生敬畏,觉得自己在高耸的宫墙间格外渺小,犹如随波逐流的小舟,而两边行走的宫人也大都微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滑过,仿佛只有起风时才有点衣衫抖动的细响。 原来巍峨的宫城里只有满满的寂寥。 他们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绕到哪方偏殿,司无正一直没有开口,只等太监们系数退去,才拽着清未的手来到屋里,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不是让你待在家里了吗?” “你想抗旨,我可不想。”清未眯起眼睛,“再说我无权无势,皇上根本就没有杀我的必要,你慌什么?” 司无正怔了怔:“这世上比死难受的事情多了。” 他也跟着发怔:“不过是一起李府的案子,因着那日你拜访李员外时我也在场,皇帝才传唤,难道不是吗?” “是……”司无正苦笑着点头,显然还有些难言之隐。 清未不知自己该不该问,坐在屋里心不在焉地整理怀中的东西,他有种直觉,觉得这座宫城不好出去了。果然晚膳前,太监传话说皇帝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召见,让他们歇息一晚明日早朝后再见。 清未谢了恩,用筷子夹了几根竹笋吃,神情间没有司无正的忧愁,他只当进宫汇报案情,根本不知其间有多少弯弯道道。入夜时分司无正终于认命了,在他的催促下吃了些饭,而后站在屋前装深沉。 在皇城中是看不见城外的,有那么一瞬间清未觉得自己身处荒野中的绿洲,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后来打更的声音传来,宫里的宫人举着暗黄色的灯笼缓缓而来,他又觉得自己是在海上,遥遥几点忽明忽暗的烛火,来自其他远航的小船。 总之都是荒芜,再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也没有几盏温暖的火光,清未开始怀念城中的家,怀念一开始与司无正住的小宅院,最后轻声叹息。 却不料殿外的宫人忽然慌乱起来,原本安静燃烧的灯火全变成了夜色里迸溅的火星。 “走水了?”司无正亦发现变故,继而矢口否认,“不对,风里一点烟味都没有。”说完拉着清未走到殿前,截下一个慌张的宫女。 “大人……”宫女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地上,“大人不要再问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这倒是稀奇。”司无正被逗笑了,“你们既然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还要跑呢?” “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半句话语气严厉,已经带了恐吓的意味。 “这位大人,且慢且慢。”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太监,手持宫灯,瞧模样官阶不低,人也激灵,拉着司无正走到宫墙下,“惊扰到您实属这群奴才不懂事,老奴替他们赔不是。不过老奴劝大人一句,这皇宫里的事儿不是人人都能管的。” 司无正最不吃威胁这一套,当即冷笑起来:“哪个宫里的宫人,好大的口气。” 太监陪笑道:“不敢,老奴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人。” “哟,宫里何时又冒出来个贤妃?” “大人,贤妃娘娘是首辅大人的千金,前不久刚从贵人晋封呢。” 司无正揣在袖笼中的手微微一动:“首辅大人?” “是了。”太监见司无正似是有所顾忌,得意地后退一步,“老奴还有要事在身,不陪大人闲聊了,今夜大人若是听见什么声音,大可不必担忧,只管睡去就好。”言罢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宫女,“糊涂东西,还不赶快去贤妃娘娘面前服侍着?耽误了时辰,没你好果子吃。” 宫女唯唯诺诺地应了,起身时满脸都是泪痕,清未杵在一旁见了,略有诧异,感觉太监让宫女去贤妃娘娘宫里,宫女反而更难过了。 然而无论如何,都只是匆匆一瞥。 司无正走回他身旁,讥讽道:“这首府大人当真是得意,自己在前朝只手遮天,女儿在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看来已经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了。” 清未闻言唏嘘不已,想起多年前被烧死的德妃,原来这世间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替代,当真是应了那句自古薄情多帝王。他想完,又把宫女的异常告诉了司无正。 “当真?”司无正眺望远处走远的人影,“走,咱们跟上去瞧瞧。” 说完当真牵着清未沿着墙根下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尾随,他慌慌张张地跟着,看不大清脚下的路,所以五指攥着司无正的衣袖不敢松。 那一队宫女的确是前往贤妃娘娘宫中,只是不知为何风里飘来此起彼伏的啜泣,不论带队的公公如何指责谩骂,哭声都没有停歇。 第四十三章 井妖(3) 贤妃的寝宫在皇宫偏南角,距离皇上办公的勤政殿很近,司无正牵着清未的手,一边眯起眼睛打量哭哭啼啼的宫女,一边悄声道:“以前德妃娘娘受宠时,皇上也想将这座宫殿赐给她,但她拒绝了。” “为什么?”他拎着衣摆,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了前面的宫人,所以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小。 “因为前朝和后宫永远都有瓜葛,若是德妃太过受宠,她在前朝为官的爹就会被有心人排挤,除非是贤妃这种,母家在前朝只手遮天,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 此间种种皆是宫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司无正说了,清未想想,也能理解。皇帝宠幸哪个妃子,不一定是因为喜欢,很多时候只是为了稳固前朝,所以一朝恩宠,一代臣,所图的不过是权利罢了。 深夜的皇宫比寻常人家还要寂寥,宫女们停在寝殿门前,太监绕着她们慢吞吞地走了一圈,反常得不再继续催促,反倒慢条斯理地说起话来。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能被选中伺候贤妃娘娘,那是你们的福气,若是你们其中的哪一个讨了娘娘的欢心,那我以后也要巴结着,可若是惹恼了娘娘,还让娘娘不顺心,我可就救不了你们了。” 一众宫女闻言,都哭着跪在地上:“求公公饶命。” “不许哭!”太监冷哼道,“吵着娘娘歇息,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宫女们只得捂着嘴哀哀切切地跪着。 太监的话还没说完:“其实你们怕什么我都知道,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伺候贤妃娘娘也轮不到你们这群犯错误的奴才伺候。” “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是认罪被打发出宫好呢,还是留在娘娘的宫里好。” 此话一出,宫女们都不哭了,畏畏缩缩地站起身,一个接着一个往宫门里走。宫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个拎着灯笼的嬷嬷,面容枯槁,仿佛天生不会笑,两只眼皮耷拉着,眼珠子在细细的眼缝里打转,像蛇。 清未打了个寒颤,拉住司无正,示意对方不要再靠近。 嬷嬷挨个审视宫女,等所有人都进门,满意地对太监点头,瘦骨嶙峋的手伸过去,往太监掌心轻轻一撂:“娘娘赏的。”原来声音也像蛇般嘶哑。 太监捧着银子赔笑:“这怎么好意思呢?” “娘娘赏你,你就守着。”嬷嬷冷笑转身,“咚”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呵……”太监立刻变了脸色,掂量着钱袋子,边走边嘀咕,“你以为我想干这档子晦气的事儿?还损阴德,要不是赏银多……”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因着人已经走没了影。 一时间黑洞洞的寝殿前只剩清未和司无正两个人,深夜的风忽近忽远地哀嚎,他们面前横着一扇门,根本看不见进入寝殿的宫女遇见了什么。 司无正说:“走吧,我们站到天亮也没用。” 他们原路返回,清未这才发觉贤妃住得离他们的偏殿有多远,跟着宫女时全神贯注地隐藏身形,这会儿子走起来,竟走了足足半个时辰。 屋里有宫人备好的洗澡水与干净的衣衫,清未草草洗漱,躺在床上等司无正。 宫里的一切都与宫外天差地别,风是冷的,光也是冷的,床帐上映出一团鬼火似的光,只要他有所动作,影子也跟着扭动。后来司无正进来了,问清未睡没睡。 “没。”他翻身,面对窗户,犹豫道,“我总觉的贤妃宫里不对劲。” 司无正把外袍搁在椅背上,叹了口气:“但愿不要出事,我可不想在宫里解决鬼怪。” “万一真有妖邪作祟呢?” “那也没办法。”司无正走到床边伸了个懒腰,“皇帝避讳怪力乱神之说,就算真的有妖魔在宫里兴风作浪,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请道士驱邪,只会暗中派人解决。” “……而且若只是几个宫女太监中邪,他们所在的宫殿里都不会有人管。” 这倒也是事实,宫女太监的命本不值钱,死了便死了,哪有人会在乎死因呢? 可不在乎是一回事,真的发生怪事又是另一回事。 大概是四更天的时候,清未忽而转醒,他明白自己反常的惊醒定有缘由,连忙抬起头查看屋内的情状,好在一切如旧,他亦未察觉到异样。 可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清未蹙眉躺在床上,耳畔徘徊着司无正均匀的呼吸,他偏头往窗外望,皎洁的月光正顺着朱红色的窗框流淌,屋外的风不急不缓,树影映在窗纸上,宛若窈窕的佳人对镜梳妆。 他眨了眨眼,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们歇息的卧房前没有树。 而就在清未意识到这一点时,“树影”陡然消失,窗口的月光摇曳不止。他捏着被角坐起,毛骨悚然,还未来得及摇醒熟睡的司无正,风里就传来少女天真烂漫的嬉笑,若是在白日听见,他还会会心一笑,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惊肉跳。 银铃般的笑声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有年纪不大的女子在追逐打闹,沿着宫墙一路向前,终是来到某一处宫殿推门而入,清未甚至隐约听见了木门的锁舌“咯噔”一声轻响。 “嫂嫂?” 他猛地回神,满头大汗地扑到司无正身边,把方才听见的声音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 “你说有女人站在我们屋前?”司无正更关心清未看见的人影,“会不会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偷偷溜出来……”可话未说完就说不下去了,因为能让清未惊醒的笑声,必定不是常人。 “我觉得那声音往贤妃的宫里去了。”也不知是不是睡前看见的事儿带来了影响,他总觉得声音往南边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依照贤妃娘娘如今在宫中的地位,派去伺候的该是宫里最好的宫女,可那个太监却说那些宫女都是犯了错,要被罚出宫去,这不合常理。” 司无正点了点头,疲惫地起身,将床头的烛火点了:“我也注意到了,而且那些宫女根本不乐意伺候贤妃。” “清未,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愿意伺候正得宠的娘娘呢?”司无正将双手搁在身侧,语气里有隐隐的兴奋,“又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份美差变成苦差呢?” 清未心里有了答案,也说了出来:“一定跟身家性命有关。” “是了。”司无正与他一拍即合,“定是贤妃娘娘宫里有能威胁到她们性命的东西,否则那个太监也不会千方百计地搜罗出一群犯了事儿的宫女,毕竟若是因为这群宫女得罪了贤妃娘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说来,贤妃娘娘宫里有问题,已经不是秘密了?”清未迟疑地推测,“要不然宫女不会哭得那么惨,显然知道去伺候贤妃会有什么下场。” 司无正半晌都没说话,靠在床头蹙眉沉思,最终凉凉地感慨:“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怀疑起皇上让我们一同进宫的目的了。” 司无正说:“说不准就是让我解决贤妃娘娘宫里发生的事。” “那为何又让我进宫?” 司无正觑他一眼:“软禁家属,不破案不许你出宫,嫂嫂不会连这都想不到吧?” 清未的面色微微发红,心知司无正还在责怪自己不听劝入宫的事,赶忙转移话题:“如今荀大义和裴之远都不在我们身边,竟是连个能询问的鬼都没有。” 分别了才晓得那两只鬼魂有用处。 “也是。”司无正扯了扯嘴角,“不过荀大义肯定进不了宫,皇城各处都有限制,风水上也是最占阳气的所在,更何况宫城正中有真龙天子镇压,他一个胆小如鼠的厉鬼如果能进来?” 而司无正口中“胆小如鼠”的厉鬼,正和半吊子鬼差游荡在宫城外寻找能附身的太监。 荀大义很心虚:“裴大人,那是皇宫啊……皇宫。” “等会你若是受不了,直接离去就行。”裴之远也没什么底气。 他们身后忽然多出一道黑影,纸人乘风徐徐飘来,睁着无神的眼睛神游天外。荀大义羡慕纸人的红眼睛,巴巴地瞧了会儿,终于盼来一队进宫的太监,趁着他们还没进门,与裴之远一道冲过去,仿佛下水时扎了个猛子,瞬间就隐没在了肉身里。 队伍最末尾的两个小太监同时停下脚步,又同时迈开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天地间一片死寂。 倒是纸人在宫墙外晃了晃,见穿过城门的太监越行越远,终是腾空而起,在两道艳羡的目光里,直接乘着风飘进了宫城。 它只是一张纸人,再多的禁制也拦不住。 第四十四章 井妖(4) 再说裴之远和荀大义虽附身了太监,却不知道这队太监究竟去往何处,荀大义还边走边别扭地抱怨,说下面少了个家伙,路都不会走了。 裴之远弯着腰,生怕被别的太监发现,压低声音说:“你消停点吧。” 荀大义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可我觉得再附身一会儿,我连话都不会说了。”说完,掐着兰花指转了个圈。 “你要是不乐意附身也行,现在就现身。” 厉鬼自然不敢在皇宫里现身,老老实实地装成太监,随着队伍深入了宫墙,好巧不巧,这两只鬼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了司无正和清未歇息的偏殿。 荀大义和裴之远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下脚步,身形隐入夜色。 而另一头司无正和清未刚准备躺下,卧房里忽然冲进来两个没头没脑的小太监,二人皆是愣住。 “司大人!”其中一人溜达到床边,激动得语无伦次,“可让我找着您了。” 另一个伸手将他扯回来,无奈地行礼:“司大人,是我啊。” “你们……”司无正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清未灵光一现,起身拍了拍太监的肩:“荀大义?” 太监狠狠点头,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在宫中相见,倒还真有几分遇故知的激动,当然激动的只有荀大义。司无正总算明白过来,家里的两只鬼附身进了宫,一时间神情复杂,坐在床上扶额叹息。 清未头一回见鬼上身,饶有兴致地招手让二鬼到身边来:“附身以后你们能在皇宫里待多久?” “要看这两个太监的身体如何了。”裴之远轻声回答,“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 他算了算时间,觉得贤妃宫里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司无正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你们来时有没有发现宫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既然二鬼已经寻来了,司无正干脆起身,披衣走到桌边将昏暗的烛台吹了,换了根蜡烛,“或者同行的太监有没有提及过贤妃?” 荀大义和裴之远皆是摇头。 “司大人,不瞒你说,我们好不容易等来这队进宫的太监,附身以后还没适应呢,就进了皇城,一路上无人说话,我们也不敢喧哗造次,要不是感受到你们的气息,我二人现在说不准在哪个宫中当差呢。”荀大义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发泄,“倒是那个新来的纸人,随着风就飘进来了。” “纸人?”司无正闻言一喜,“在哪儿呢?” 裴之远推开门向外张望,困惑道:“他乘着风应该比我们先到才对。”说完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清未也走过去。 此时临近黎明,月光愈发昏沉,万事万物晦暗不明之际,一角宫墙上蹲着道佝偻的人影。他吓得后退小半步,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后来还是荀大义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卡在砖瓦上的纸人解救下来。 纸人颇为委屈,进屋以后杵在门后不肯出来,好像是没脸见人了。 荀大义还火上浇油:“兄弟,看开点,谁没被挂住过?想当年,我刚认识司大人的时候,可是在院里的夹竹桃树上倒挂了三天三夜……”真的是一得意起来就吹牛皮。 见了纸人和二鬼,清未顺理成章地想起天下白,那只据说很有灵性的公鸡不知道有没有饿肚子,也不知没人在家的时候,会不会被黑狗欺负。 不过清未也没有多少闲心管公鸡的事,因为天刚蒙蒙亮,就有太监请司无正去御书房等候皇帝问话。 清未不知道这位公公是谁,司无正却知道,这正是皇帝身旁的张公公。 “唉,司大人。”张公公为人谨慎,有旁人在场自然不会唤司无正“殿下”,“皇上对这次李员外的案子颇为重视。” 司无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张公公推开卧房的门:“司大人,请。” 司无正并不动,先转身嘱咐清未在偏殿里安静等候,然后不紧不慢地换了朝服,这才跟随太监往御书房去了。 一出门,张公公立刻变了幅神情:“殿下,宫里出事儿了。” 司无正早有所料,停下脚步,用一只手遮挡稀疏的日光:“张公公,圣上这次叫我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言罢,冷笑,“怕不是只为了一桩李员外的案子吧。” 张公公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但他好歹是服侍了皇帝多年的掌事太监,短暂的沉默过后,老太监赔笑将司无正拉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司无正揣着双手冷嘲热讽:“哟,咱们可千万别耽误了圣上的召见。” “殿下,您就别和老奴发脾气了。”张公公愁眉苦脸地作揖,“先听听老奴要说的这件事吧,您要是听完不想管,自个儿去和圣上说一声,圣上绝对不会强迫你的。” “你且说来听听。”司无正心生疑窦,“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公公干枯的手绞在一起,嘴唇蠕动,似乎在费力地措辞:“这事儿啊,还要从贤妃娘娘换寝殿开始说起……” *** 附身太监的荀大义在皇城根下瞎转悠,一来是听了清未“探查消息”的话,二来是许久没有感受过拥有肉身的滋味,即使附身的是一具残缺的身体,厉鬼依旧激动地感受冷暖,还偷偷摸摸地去御膳房偷了几块糕点吃,吃完哭丧着脸跑回偏殿,捂着脸对清未哭嚎。 “做人……做人真好。” 清未哭笑不得地点头,司无正不在,他除了看书也没有别的事可干,这会儿身边还有一个聒噪的荀大义,更是心不在焉起来,干脆托着下巴望半开的窗户。 偏殿里基本没什么伺候人的宫女和下人,可一草一木依旧搭理得工工整整,连阴暗的墙角都没有丝毫的杂草。 “裴大人呢?”他随口一问。 荀大义揉着眼睛站起来:“我和他往两个方向去打听消息,算算时辰,他也该回来了。” “那你打探回了什么消息?”清未好笑地问,“除了‘做人真好’,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这……”荀大义支支吾吾,“宫里的规矩太多,我附身的太监地位又太低,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打探消息。” 也是情有可原,清未刚欲安慰几句,裴之远就推门进来了,且一进来就拿眼睛瞪荀大义,可是若是没有附身,以中年人的姿态瞪眼还有些效用,如今附身了个半大的小太监,愣是叫清未笑出声来。 “你打探不出消息,不是因为宫里防守太严,而是你根本没有花心思。”裴之远双手背在身后,走到荀大义身边推了厉鬼一下,“我刚刚回来时可是听说了,御膳房少了几块给皇帝做的点心,现在正在到处追查呢。” 荀大义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不就是几块糕点吗?” 裴之远冷哼道:“先不谈你的事。” “我这大半天在宫里问出了两个对我们有用的消息。”裴之远不再与厉鬼拌嘴,正襟危坐,“第一个是我们附身的太监的身份。” “这些刚进宫的太监是专门指派给贤妃的。” 清未来了兴趣:“怎么说?” “这贤妃娘娘也是奇怪,别人找宫人伺候,哪个不是挑手脚伶俐的?她倒好,隔三差五地从宫外找什么也不懂的新人。”裴之远啧啧称奇,“你说她一个得宠的娘娘,和皇帝要什么样的下人要不到,非要从宫外找?” “那进宫的太监少了两个,贤妃娘娘为何不追究?” “这就是第二件怪事了。”裴之远轻轻一拍桌子,低头凑到清未面前,嘀咕,“我今天刚听说的时候吓出一身冷汗,原本想着赶快躲回偏殿,谁知道整整一天,贤妃娘娘根本就没有追究的意思,于是我就去了御膳房。” 听到这里,荀大义不满地打断他:“还说我呢,你不也去偷吃东西了?” 裴之远懒得理会荀大义的胡搅蛮缠,自顾自地说:“御膳房里人多口杂,消息最为灵通,我假装帮一个宫女儿洗菜,问出了点原因。” “原来贤妃娘娘宫中没了的宫人太多,一两个太监不见了,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别说贤妃娘娘不愿追究,就连贤妃宫中的嬷嬷都懒得管。”裴之远说到这里终于歇了口气,斜眼觑着荀大义冷笑,“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你……你不是人。”荀大义没有底气地反驳,然后在裴之远变脸之前,从袖笼里掏出两块微微变形的糕点,“这是我替你们拿的。” 然后厉鬼就跑到门后和纸人一块面壁去了。 清未拿着糕点连连摇头,劝裴之远消气:“荀大义就是这样的人,虽然鲁莽,但也是在一心一意地帮忙。” 第四十五章 井妖(5) 话虽如此,裴之远还是生气。 清未把点心吃了,走到门边戳戳荀大义的肩膀,又心疼地看着纸人脚上的洞,觉得自己这边儿是一群残兵败将,也不知道司无正那里有没有进展,不管怎么说,司无正头上好歹顶着大理寺丞的官衔,处境应该比他们好,谁知傍晚的时候,从御书房回来的司无正的神情比荀大义还要失魂落魄。 天边悬着赤红色的落日,层层叠叠的晚霞宛如即将熄灭的火焰,徒劳地挣扎。 司无正步履沉重,从偏殿的侧门走进卧房,足足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清未正和门后的荀大义说话,听见脚步声,连忙将门拉开,司无正却不急着进屋。 “如果……我是说如果。”司无正逆光站在屋前,神情模糊不清,“你的亲人变成了厉鬼,你会怎么办?” 变成了厉鬼…… 清未的指甲抠进了掌心:“我没有什么亲人。” 他呢喃:“我只有你。” 最后一丝残阳被黑暗吞噬了,司无正往前一步,将清未抱在身前释然地笑笑:“我也只有你。”言罢侧身进屋,见到门后蹲着的荀大义和纸人,脚步微顿,似是无奈,神情古怪。 荀大义感受到了司无正的视线,试图团起身体减小存在感,奈何他现在已经不是鬼了,所以越团越显眼。 “行了。”司无正走到桌边,“本来也不指望你能打探到消息。” 说完,转向荀大义:“有发现吗?” 荀大义把和清未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呢?”他询问,“皇上是不是还有别的案子要你查?” “不错,圣上听完李员外的案子,果然说起了宫中的怪事。”司无正毫无隐瞒,“和贤妃娘娘有关。” 满屋的人都竖起耳朵听。 “贤妃久得圣宠,又因其父在前朝受重用,在后宫嚣张跋扈,从不把六宫妃嫔放在眼里,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皇上宠她。” “可贤妃自从入宫起就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这对后宫中的女子来说是致命的,她暗地里查过,也闹到过皇帝面前,可实在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人害她。” “这事儿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些年,宫里人都习惯了,皇上也嫌烦,毕竟宫中几位皇子年龄都不算小,皆有继承皇位的资质,再者贤妃的母家权倾朝野,若是当真生出一位皇子,很可能成为日后继位皇子的威胁。” 清未听到这里,神情微变。 司无正见了,摇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贤妃生不出孩子与圣上无关,他虽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但也晓得幼子无辜。” “不过闹来闹去,都没出什么大事,直到搬了寝殿,才发生异端,先是贤妃夜夜梦魇,说梦到寝殿内的古井中有邪祟爬出,此妖生着长发,满脸焦黑,可贤妃宫中根本没有井口。” “皇帝知道以后派人彻查了吗?”清未坐在桌边,托着下巴听。 司无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贤妃受宠,就算皇帝讨厌怪力乱神之说,也请了钦天监的人去看,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大家就当贤妃娘娘病了,没当回事,贤妃娘娘也没再继续折腾,谁知就在钦天监离开的几日以后,贤妃宫中开始少宫人。” “少宫人?”问话的是听故事入迷,凑到桌边的荀大义。 司无正也没赶人走,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宫中宫女太监的人数都记录在册,少了一个两个很快就会被发现,但人是在贤妃宫里没的,谁敢去查?再说了,宫女太监的命实在不值钱,没人会为他们得罪宫里的贵人,也是大家没想到事态会恶化的缘故。自从那时起,贤妃宫里隔三差五少人,宫人虽然地位低微,也不是人人都想去送死,所以没人乐意去贤妃殿中侍奉。” “怪不得他们要从宫外找人。”清未恍然大悟,“就算是原先就在宫中的宫人,他们也只找犯过错,担心受罚的。” 司无正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两碗茶:“若是寻常苛责宫人,导致宫女被打死,皇上也不会想起里让大理寺去查。” “可几天前,有个宫女从贤妃殿中逃出,说亲眼看见了德妃。” 清未吓了一跳,这德妃可不就是多年前被烧死的六皇子的母亲吗? “这怎么可能?”他连忙摇头。 “是啊,德妃也在那场大火中香消玉殒,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司无正攥着茶杯,眉头紧蹙,“但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皇上安插在贤妃身边的眼线,忠心不二,胆识过人,能把她吓到的事情不多了。” 清未的心思百转千回,想感慨的倒不是德妃的冤魂到底在不在宫中,而是就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贤妃,也被枕边人提防。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司无正幽幽叹息:“若贤妃不是首辅大人的女儿,或许……” 他却摇头:“若她不是首辅大人的女儿,根本得不到皇上的恩宠。” 有得必有失。 “皇上的意思是……让我彻查贤妃宫中的事。” 清未闻言苦笑不已:“这案子还真是个烫手山芋。” 贤妃是宫中宠妃,皇上不能明着为了几个宫人去查她的寝殿,所以就把这吃力不太好的活儿扔给了大理寺丞,而身为臣子,司无正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皇上有没有赐予你随意在宫中走动的权利?”他不免忧愁。 “赐了。”司无正的手指微微一动,“可‘随意’并不包括贤妃的寝宫。” 清未长叹一声,坐在桌边一筹莫展,窗外的宫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了,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弓腰的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动,最卑微的人带来了夜色中的光明。他们把宫中的灯都点亮了。 “无旨,我无法随意进出后妃的寝殿,所以这案子我根本判不了。”司无正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皇上是想将我们都留在宫中。” 司无正心知自己的身份特殊,可清未却想不通这层缘由,他站起身绕到窗边,把木窗推开半截,眺望远处的灯火,也不知那一团光源自哪里,总归不是贤妃的寝殿罢了。 一直沉默的裴之远忽然出声:“也不是没办法进去。” 清未循声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之远把荀大义扯到身边,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解释:“我们俩附身的是要伺候贤妃的太监,如今也只有我们能潜进寝殿。” 这还真是个好法子,他俩不仅能名正言顺地接进贤妃,若是当真见了鬼怪,也不会像寻常宫人那般吓破胆。 只是清未有些担忧:“你们现在是肉体凡胎,如果贤妃宫里没有冤魂,只是她……她苛待下人,你们如何自处?” 荀大义笑了笑:“无妨,虽然宫里有各处禁制,但我们现行逃生也不是办不到,只不过要歇息几日罢了,倒是这身子的原主会遭殃,刚清醒就挨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荀大义小声嘀咕,“不过我倒觉得贤妃不是那样的人。” “你刚进宫几天,就敢对宫中嫔妃评头论足?”司无正冷哼一声。 荀大义缩了缩脖子:“我在御膳房的时候和旁人闲谈,他们虽怕贤妃宫中的怪谈,但无人真正惧怕贤妃。” 附身在小太监身上的厉鬼说完,见满屋的人都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不免心惊肉跳,靠着桌子慌张地问:“我……我说错什么了?” “你的问题不在对错上。”司无正把茶碗轻轻磕在桌边。 荀大义闻声哆嗦了一下。 “行了,你也别吓唬他。”清未忍笑摇头,“荀大义,你竟能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 连裴之远都跟着感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二鬼潜入贤妃宫中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依着司无正的意思,是等第二批宫人进宫时,再让他俩混入其中,清未也觉得好,只是他们都没料到,当晚就有新入宫的太监被送进了贤妃的寝殿。 丑时四更,打更的梆子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将清未从床上惊醒,他推了推司无正的肩,起身点燃灯笼,往偏殿外去了,只是走到门前,又犹豫着把烛火吹熄,这才将殿前的门轻轻拉开一条缝。 宫墙下每隔十几步就有一盏宫灯,可是夜来风起,烛火昏沉,清未眯起眼睛,透过缝隙看了半晌也没看见人影,倒是风像是卷起浓雾,一团又一团从门前滚过。 他正纳闷,拎着熄灭的灯笼起身,想回屋又不甘心,重又俯身趴在门缝上往外瞧,这不瞧还好,一瞧,清未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门外亦有一人趴在门缝边往偏殿内瞧,血红色的眸子正正好悬在他眼前。 第四十六章 井妖(6) 清未惊得坐在地上,手里的灯笼跌落进夜色,灯罩下的蜡烛也不知滚去了何处。 他觉得自己应该关门,又觉得该出声喊司无正与两个附身的鬼魂,再不济也要把纸人喊过来,可他足足愣了许久,才寻回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那只血红色的眼睛已经不见了。 清未缓了缓神,趴在地上摸索,先抓住了灯柄,继而找到了沾满灰尘的烛台,他用火石将蜡烛点燃了,温暖的火光瞬间卷走了阴森的寒意,司无正也推门从卧房内走出来,借着火光向清未靠近,可靠近以后又愣住。 “嫂嫂,你跌倒了?” “嗯。”他低头懊恼地掸去衣衫上的灰尘,“刚刚……刚刚有人,不,那不是人……反正那个东西从门缝里看到了我。” 司无正听得云里雾里:“你说什么?” 清未把司无正扯到门前,指着门缝断断续续地把先前发生的事说了。司无正越听,神情越是严肃,走到门前用力一推。 红木门在地上拖出一道灰白色的痕迹,磨牙般的声响在夜色里格外刺耳。门外空无一人,几盏宫灯在夜风中熄灭了,司无正探身出去,风里滚过无数白色的灯罩。 紧接着远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清未的心提了起来,抓着司无正的衣袖循声望去:一队暗灰色的人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 “那是……”司无正将他拉回来,“那是新入宫的太监。” 三更半夜入宫,去的自然是贤妃娘娘的寝殿,可这些可怜人显然不是方才与清未在门缝中对视的厉鬼。 司无正问他为何觉得那是鬼。 “那样血红的眼睛……”清未打了个寒颤。 “你别忘了,纸人的眼睛也是红的。” 他蓦然愣住:“你是说刚刚和我对视的是纸人?”继而狠狠地摇头,“若是上次门房留下的纸人,我定能认出来,再说他半夜趴在门缝上看我做什么?” 更何况他们提出这番假设以后,裴之远和荀大义就带着纸人从另一间卧房出来了,清未只看一眼就已肯定门外的不是纸人。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司无正摇了摇头,“我是在想,宫里会不会也有门房那样的人,可以操纵纸人窥视别的寝殿?” 这倒并非不是一种合理的推测,只是有先前贤妃娘娘梦魇的事在前,清未总也忍不住将那只血红色的眼睛和古井里爬出来的邪祟画上等号。 院内一时无人说话,直到入宫的太监路过他们的偏殿,裴之远和荀大义才忍不住拱手道别,急急忙忙推开殿门,在无人注意的档口,跻身于队伍的末端。 于是偏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又是他们二人。 清未无端叹了口气,说:“自从遇见了你,怪事就是一桩接着一桩。”他并无苛责的意思,只是忽然觉得死而复生并非一件好事。 “我……”司无正欲言又止,抬腿走到门边将门关紧,又绕回清未身边,“我不想你死。” 凄清的月光爬上清未的额角,他愁容满面:“司无正,这世间寻死之人不少,但我绝对不是其中的一个。” 他说:“我还没活够,我还舍不得你。” 司无正眉宇间的忧虑散去不少,拉着清未回屋:“在这儿站着也没用,倒不如早些休息,等他们二鬼回来再说。” 荀大义做事鲁莽,但有裴之远跟随,清未倒真的不算太担心,只是贤妃的事透着古怪,门外的眼睛也离奇得很,让他一时间就抛在脑后直接歇下,也不太可能。 所以清未后半夜辗转难眠,先是想起出现在纸窗上的人影,又是频频回忆起血色的眼眸,当真是被吓住了。 然而一直到早上,宫里都没有传出怪声,倒是他们的偏殿里少了两个小太监,冷清不少,纸人也孤独地飘到屋顶晒太阳。 司无正领了差事,却没有办差的办法,如今也和清未一样困在一角偏殿里,两人一合计,反正来都来了,不如活得自在些,于是遣宫中下人向皇帝讨了棋来下。 日光融融,微风吹过,清未的心渐渐沉静,全身心投入在落下的棋子中,谁料偏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咋咋呼呼地推开,原来是荀大义回来了。 这厉鬼一回来就往清未身边跑,怀里揣着些糕点,一蹦一跳:“还好你们都在。” 司无正捏着棋子问:“你怎么回来了?” “裴大人让我偷偷回来报个信。”荀大义将糕点放在桌上,“贤妃宫并无异样,请二位大人放心。” 清未和司无正对视一眼。 “什么问题都没有?”他不大相信。 荀大义点头:“我昨夜和裴大人一起进了贤妃的寝殿,掌事的嬷嬷分配我们打扫院子,然后就再没说话了。” “那你们可有见到贤妃娘娘?”司无正的眉头微微皱起。 “哪儿能啊……我们才第一天当差,连娘娘身边的宫女都没看见。” 司无正将黑色的棋子抛起又接住,棋局的胜负还扑朔迷离,但此时已无人在乎结局。清未好奇地询问荀大义贤妃的宫殿是什么样的。 “和别的宫殿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装饰奢华些,到处都是皇上赏赐的东西,殿中的宫人吃穿用度也比旁处好,除此以外我还真没看出贤妃宫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过贤妃不是一般妃嫔,宫中奢华是自然的。 “裴大人呢,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司无正更在意裴之远的看法。 可惜荀大义说:“裴大人暂时也没有发现。” 清未托着下巴想了想:“会不会昨夜那只眼睛就是贤妃寝殿里的邪祟,它怕我们发现,所以暂时不出来了?” “有这种可能……”司无正眉头紧锁,“可是能在宫中游荡的邪祟定然不是寻常厉鬼,不会因为被看见就躲起来,而且我忽然有了个新想法。” 司无正说:“会不会这个邪祟的行动时间有限制,比如行动过一次以后就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再现身,而裴之远和荀大义刚好错过了这段时间,所以才觉得没有任何异样。” “这倒是有可能。”荀大义边吃糕点边点头,“有些厉鬼半夜才能现身的,有些死于大火的厉鬼畏光,有些……” “行了,行了。”司无正嫌他吵,“你赶快回去,别耽误了正事。” 荀大义连忙咬着糕点往偏殿外小跑。 “你老是和他置气做什么?”清未觉得好笑。 司无正轻哼一声,半晌都没说话,就在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这人又继续自顾自地说:“我就是瞧不起他当初选择成为厉鬼的原因。” “……在我看来,成为替死鬼冤死都怪他自己。”司无正的嗓音低沉了不少,“活着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死后吞噬仇人的魂魄能怎么样呢?以前的亲人都死了,这世间所有至亲至爱之人都已离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说到最后甚至有些义愤填膺:“就算知道幕后黑手是首辅大人,他一个小厉鬼也无计可施,还不是要靠我们?” “嫂嫂,我此生最恨这种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清未没料到随口一句调笑能引起司无正如此沉痛的回答,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荀大义也是可怜……” “天下可怜的人太多了。” “能帮一个是一个。”他轻声细语,“他本性不坏。” 司无正叹了几口气,背着手往卧房走了几步,又停住:“罢了,还是眼前的事更重要。” 但是如果他们进不去寝殿,单凭两个鬼魂来回汇报情况,也无法搞清贤妃娘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清未说:“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潜进寝殿。” “潜进去倒也不是不可能。”司无正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走回他身边,“我们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清未听得一愣一愣的。 “荀大义和裴之远能附身小太监进宫,我们何不也扮作太监跟进寝殿?”司无正说做就做,直接转身跑进卧房,翻箱倒柜地找,“反正贤妃宫中没人知道我是大理寺丞,更没人见过你,唯一对我们有印象的也就是领队的太监,只要我们避开他就可以了。” 说完,还真的翻出两套落满灰尘的太监服侍,只是让寻常男人扮作太监,着实有些别扭,清未将两件衣服洗干净晾好,犹豫许久才穿上。司无正倒是不在意,等天色渐晚,飞速换了太监服,站在偏殿的门后等待进宫的太监从门前进过。 只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太好,今夜无人进宫。 第四十七章 井妖(7) 司无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拉扯身上的衣服,这身太监服对他而言小了些,紧紧地绷在身上,细看很是滑稽。 天边的星辰愈发黯淡,明月西沉,宫中的夜晚宁静又祥和,一点也不像前一晚那般阴森可怖,清未开始忍不住怀疑,血红色的眼眸是臆想出来的,但也仅仅是怀疑。他还没有傻到不相信自己的地步。 五更天的时候,司无正打了个哈欠。 “回屋吧。”清未搓了搓发凉的双手,“看来今夜不会有太监入宫了。” 司无正困顿地站起来,迷糊地分析:“这么说来,这些太监进宫的时日很是讲究……” “讲究什么?” 司无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扶着清未的肩走回卧房,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无奈地叹息,将司无正的鞋轻轻脱下,又解开绷紧的衣扣,最后躺在这人身侧闭上了双眼。 这一夜果然没有出任何事,连清晨溜回来的荀大义都没好气地抱怨扫地辛苦。 司无正心情阴郁,与厉鬼斗嘴:“怎么没见裴之远抱怨?” “裴大人也累。” “我看只有你消极带懒。” 清未被他俩吵得头疼,端着茶壶倒了两碗茶,重重地磕在桌上,司无正和荀大义瞬间噤了声。 厉鬼喝了一小口茶水:“纸人呢?” 他说还在屋顶呆着呢。 “我去找它玩儿。”也不知道怎么玩,清未站在屋檐下看着荀大义哼哧哼哧地往屋顶怕。 司无正自然还是说风凉话:“也就纸人不嫌他烦。”说完又笑,“嫌烦也说不了话。” 又是无事可做的一天,连下棋都索然无味,清未拿了好几卷书消磨时光,司无正坐在他身旁捏着太监服蹙眉沉思。 荀大义在天黑前回了贤妃娘娘的寝殿,照他的话说,贤妃宫中的掌事嬷嬷并不严厉,甚至可以算得上冷漠,只在所有新来的太监进宫的那一晚训过一次话,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们二人用过晚膳,开始讨论要不要换上太监服。司无正的意见是有备无患,而清未却觉得今夜依旧不会出变故。 然而就在他们争辩不休时,屋外的风不知何时静了下来,起先清未并没有意识到反常,还拉着司无正的手蹙眉道:“你准备夜夜不睡,等新来的太监进宫?” 他不满:“明日让荀大义去贤妃宫里打探何时会有宫人被送进宫不是更好吗?” 说话间,寒意涌动,清未只顾往司无正怀里贴,言罢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他猛然惊醒,捂住司无正的嘴,惊恐地注视着窗边的人影。 桌上的烛台还没有熄,所以窗纸上映出来的黑影格外清晰,是个女人,身材窈窕,静静地站着,正隔着纸窗盯着他们二人。 司无正浑身一僵,将他搂在怀里一动不动,清未屏住呼吸,就在他思考门外的人影会不会有所行动的时候,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寂静的夜里,窗外清晰地传来指甲滑过墙面的沙沙声,是门外的人影抬起了手臂,手指越来越靠近纸窗。 窗纸上陡然出现五根手指的影子,与寻常人不同,这影子长得过分,简直不像是人手,继而又是一身闷响,纸窗被戳开五个小洞,清未这才明白为何影子怪异,原来那细长的前端是五节青灰色的指甲。 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觉阴风扑面。 “你别动。”司无正冷不丁出了声。 “什么?”清未尚未来得及反应,司无正已经扑到床边,拿起了刀,他脑子里嗡得一声响了,“别!” 可惜已经太迟了。司无正走到窗边,手起刀落,直接将伸进窗内的指甲齐齐斩断。 “啪嗒”,指甲落地化为了黑色的烟雾。 清未松了一口气,然而与此同时,被戳破的纸窗外闪过一双血红色的眸子,他与司无正同时定住。那是一种宛若实质的寒意,与他们先前见过的任何厉鬼时的感觉都不同,仿佛浸入混着冰碴的河水,冷冽的气息从头笼罩到脚。 但是那双眸子只出现了一瞬,继而就消失不见了。 蜡烛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清未回过神,扑过去抱司无正的腰。 司无正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丝苦笑:“我觉得……” “什么?” 司无正却不再说话了,将刀收回刀鞘,转身毫无预兆地抱了他一下。清未把脸贴在司无正的颈侧,感受到了些微的冷汗,他不由怔住,依照司无正的性格,见到再厉害的厉鬼也不会害怕,怎么这次……不过他也未细想,先出门从外面看被指甲划破的窗户。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清未也出了一身的冷汗,原来不仅纸窗上有洞,连窗户下面灰白的墙面上都多出五道深深的划痕,这指甲若是戳在人身上,再健壮的人不死也得没掉半条命。 “纸人呢?”司无正也看见了墙上的痕迹。 话音刚落,纸人就从墙角飘了出来,他眸色黯淡,胸口还多了一道湿淋淋的掌印。是方才窗外的厉鬼留下的。 “糟了。”司无正神情微变,“贤妃宫中要出事!” 清未闻言,连忙从卧房中抱出两身太监服,与司无正匆匆换上,继而推开偏殿的门,借着昏暗的宫灯烛火飞奔。 整座皇城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犹如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不知哪一秒就会掀起滔天的巨浪。他提心吊胆地跟在司无正身后,也是他们幸运,一队巡夜的侍卫都没遇见,等到了贤妃娘娘的寝殿前,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幽幽烛光在高墙内闪烁,偶有移动的光源,大概是巡夜的太监在院里走动。 司无正试探地推了推宫门,红色的木门竟然没有落锁,约摸是嬷嬷经常深更半夜接宫人进宫的缘故,也正好方便了他们的潜入。 和荀大义的描述一样,贤妃的寝殿乍一眼看上去和别的寝宫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装饰奢华,连巡夜的太监手里都拎着描金边的灯笼。清未与司无正躲在一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小跑。贤妃宫中的巡夜太监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轮班换岗,他们要是想从墙根潜入宫殿,就得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再登上殿前的门廊。 说起来一炷香的时间并不短,但只要司无正和清未不小心发出了声响,随便哪个宫人一回头,他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等会我先走。”司无正趁太监们远去,压低声音和清未商量,“若是被发现,你不必管我,直接回偏殿。” 清未犹豫了一下,明白司无正的意思,咬牙点头。 “就算贤妃将我抓住送到皇上面前,皇上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司无正怕他担心,还是解释了一下。 “你小心。”清未见巡夜的太监拐入假山的阴影,轻轻推了司无正一把。 司无正顺势一滚,身形出现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盯着司无正弯腰的身影,攥着拳头屏气凝神。司无正身手不凡,眨眼间就走到了院子正中,可不远处已然飘来一团暖黄色的光,那是下一批巡夜的太监正在往院中来。 清未心急如焚,司无正正在院子中央进退不得,若不能赶在太监们靠近前躲到门廊下,就真的要被发现了。很显然司无正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左脚点地,不再小心翼翼地行走,竟直接扑向了廊下,如此一来,的确能赶在太监们到来之前躲好,却也发出了轻轻的闷响。 “谁!”太监举起宫灯。 廊下隐隐传来一声猫叫。 “原来是猫啊……”太监无趣地转身继续往前走。 大概是这个小插曲打消了太监巡夜的积极性,等清未提心吊胆地穿过院子,趴在司无正身侧,温暖的灯火才靠近。 可穿过院子仅仅是第一步。 “我们最好能先找到裴之远,他应该将贤妃宫中的情况打探清楚了。”司无正等太监离去,起身贴着墙潜入阴影中。 清未虽然离司无正很近,但却看不清这人在做什么,只听见细微的摩擦声,片刻又传来微弱的一声“吱呀”。 原来是司无正把房门打开了。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司无正顺手将门掩上,片刻太监从门外经过,时间卡得正正好。清未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安全地潜进了寝殿,他这才有心情打量屋中陈设。屋内没有点蜡烛,很可能只是个偏僻的库房,月光从纸窗间朦胧地穿过,映亮落满灰尘的桌角。 司无正说:“我们是从偏门进的寝殿,这间房前守卫也不森严,很可能就是下人存放杂物的库房。” 第四十八章 井妖(8) 如此一来,他们暂时不用担心被发现了。 奈何别人无法发现他们,他们也无法在库房里寻出新的线索,况且若是点了烛火,门口巡夜的太监亦能察觉出异样,所以司无正和清未只能坐在被月光照亮的窗下,一遍又一遍重温屋外太监机械的脚步声。 他们交谈的时间也受太监的脚步快慢影响,每次司无正都在脚步声消失时开口,再在脚步声再次出现的瞬间噤声,不过司无正要说的话也没有太多,清未靠在墙上安静地听了片刻,两个人就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好在即使不说话,两颗心都是靠近的,司无正抬手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叹息。清未身前是蕴藏着不知道多少妖邪的浓稠黑暗,背后却是皎洁的月光,他忽然有些自暴自弃,想着贤妃宫中的事干脆不查了,他与司无正偷偷溜出宫,找个无人的乡间了此残生。然而也只能想想,清未自己都有无法释怀的过往需要探查出真相。 夜在离去的时候与晚风藕断丝连,天边的鱼肚白频频被厚重的阴云遮盖,以致于黎明的光刺破黑夜时,光芒过分耀眼。 按理说天亮了,门前巡夜的太监就该离去,可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依旧在屋前徘徊。 司无正起身活动酸涩的身体,也借着晨曦的微光打量库房内的景象。这里果然是个类似于库房的偏殿,大部分器皿都盖着落灰的白布,远看层峦叠嶂,仿佛绵延的山丘。司无正走到最近的书架边,捂着口鼻翻看架子上的书,都是些陈年的画册,别说皇宫里了,就算是长安城的寻常百姓,如今也不稀罕看这种册子,屋子里的摆设实在是有些年头,司无正又从书架走到墙角的柜子边。 柜子里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瓶,还有雕刻精美的石雕,只是通通被灰尘遮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表,怪可惜的,不过这些装饰品贤妃恐怕是见得多了,已经生不出怜惜之心,所以才把它们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太监从门前经过。 清未没有和司无正一同观察屋内的摆设,他趴在门边,想要看清屋外的景象,但朦胧的纸阻隔视线,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个洞,趴在门上往外望。院中还如昨夜那般荒凉,泛黄的树叶飘落在廊下,都没有下人来打扫。 不知不觉一炷香的时间到了,迟缓的脚步声出现在风里,清未原先没有仔细听,此番趴在门上才分出心神侧耳倾听。不同于常人走路,这太监似乎因为疲惫,步履拖沓,每走一步都像是费力地抬起脚再踩下去,后面还紧跟着衣衫扫过地面的细微声响。 他偏过头,眼睛被刺眼的光照得睁不开。 院子里出现一道暗红色的身影,清未微微怔住,因为门上的洞太小,他看不清来人全貌,只能看见半角在地上蠕动的衣衫。 难道门外巡视的竟然不是太监? 清未心里一惊,趴在门上心惊胆战地往外看。那道暗红色的身影机械地迈着步伐,绕着库房门前的院子行走,一刻不停,手里还拎着烛火黯淡的灯笼。此时明明是白天,清未却看出一身冷汗,觉得寒意刺骨,手脚发麻,他忽然意识到夜里绕着屋子巡视的很可能不是太监,而是这个人鬼不分的身影。 可太监是何时走,这个人影又是何时出现的呢? 清未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道暗红色的人影慢慢消失在院子另一侧,而地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司……司无正……” 司无正还在观察屋中的摆设,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 “不对劲。”清未抬起头,“外面……” 司无正听他提到外面,终是转身往门边走,走到快要靠近清未身边时,眼里突然涌起浓浓的惊骇,几乎立刻扑过来将他压在了地上。 清未的头磕在墙角,一时间天旋地转,两耳嗡鸣,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呻吟,嘴就被司无正捂住,而原来靠着的门上已然多出五个细小的洞,与在偏殿窗上出现的一模一样。清未心脏狂跳,求助似的望着司无正,司无正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恐惧仿佛暗夜里涌动的潮水,慢慢吞噬他的心智。清未一直以为自己不怕鬼怪,毕竟他也不是正常的人类,可他们原先碰见的鬼怪虽有害人之心,却不像此番遇见的邪祟,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杀机。况且以往的厉鬼在日光下行动大都收到限制,只有它,哪怕天亮了也肆无忌惮。 清未浑浑噩噩地想,刚刚若不是司无正奋力一推,他的脖颈上此刻应该多了五个血窟窿。 门外的人影许久都没有挪动,就在他们以为对方已经离去时,血红色的眼睛突然出现,悬在洞眼外往屋内瞧。 清未无法用语言形容那双眼睛,但他知道,就算真的是人类,也要经历过无数血腥的过往才能散发出如此怨毒的恨意。 人影没有看见紧贴着门的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司无正松开了手,清未得以大声喘息,他们互相凝望,眼神里都弥漫着惊骇:那个在偏殿里出现过的邪祟当真来到了贤妃宫中。 “怎么办?”清未趁着脚步声远去,急切地握住司无正的手,“她在外面不肯离去,我们岂不是被困在这里了?” 司无正比他冷静:“话不能这么说。” “我们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可以穿过院子,原路返回,但这样,贤妃宫中发生的事我们就不能亲眼见证了。” “可她一直在门前徘徊,我们根本无法深入宫中。”清未的嗓音里染上了颤栗,“司无正,那是厉鬼,怨气比我们遇见的任何一个鬼魂都要深,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那里面……根本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 他的意思是若是正面相遇,他们没有丝毫的胜算。 可司无正咬唇摇头,说:“你不明白,我的刀可以砍断她的指甲,那么……应该也是能对她造成伤害。”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连清未都感受到了隐瞒的意味。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做什么?” “嫂嫂,你让我试试。”司无正边说,边起身,手也扶在了门上,是要推开的架势,“总比我们一起困在这里要强。” 哪知还不等清未阻止,荀大义就大呼小叫地跑进了院子。 “不干了,不干了!”荀大义估计怎么都想不到司无正和清未正在偏僻的库房里,还一个劲儿地兀自抱怨,“天天都要扫地,扫什么地?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 然后院里又来一人:“你赶快回去,要是被嬷嬷发现,肯定打发你去看守库房,到时候司大人问起来,看你如何交代。”原来是跟来的裴之远。 荀大义颇为不平:“司大人总是欺负我,就算我打探出消息,他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那你倒是去打探?”裴之远忍笑训斥,“我就没见你对贤妃宫中的事上心,天天偷懒。” “裴大人,这不怪我啊……那个嬷嬷好奇怪,只让我们打扫贤妃寝殿前的院子,除了休息的卧房,别的寝殿根本不许我们去。” 裴之远叹了口气:“这寝殿说怪不怪,说不怪又处处透着诡异,只可惜我们不能及时把情况告诉司大人,要不然大家一起商量,肯定能想到好对策。” 说来离奇,二鬼出现在院中早已不止一炷香的时间,拖沓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对视一眼,推门走了出去。 荀大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厉鬼一如既往的胆小如鼠,哆哆嗦嗦好半晌才看清来人,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你们也在啊……”厉鬼抓着裴之远的衣袖爬起来,又反应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司无正哪里有心情和荀大义废话,直接将裴之远拉进库房,问他有没有什么发现。 裴之远刚欲开口,就瞧见了门上的五个指洞,面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不得了……” “怎么了?”清未急忙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是我知道什么,而是这次的事情棘手了。”裴之远面色凝重,“想必你们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厉鬼也分三六九等,末的,就跟荀大义一样,占着个厉鬼的头衔其实没比寻常鬼魂强上几分,可顶尖的,就是连鬼差都奈何不了的冤魂。” 很显然,裴之远觉得在门上留下五个空洞的鬼魂是后一种。 第四十九章 井妖(9) 于是这事儿麻烦了。 荀大义听了前半句话,立时打起退堂鼓,趴在门边盯着指洞发怵:“司大人,咱们和皇上说一声直接出宫吧。” “这事儿太大……”厉鬼哆哆嗦嗦地蹲在门下,“我可不想被它吃掉。” 司无正微微挑眉:“那你把房子晗吃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别人吃?” “不瞒你说……”荀大义干呕了一声,“咬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但架不住生气啊,脑子一热就把他吃掉了。”语气竟然还有点委屈。 清未听得又是恶心又是好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小太监的脑袋,荀大义立刻凑到他身边,叽里咕噜地劝:“公子,你去和司大人说说呗,他只听你的话。” 可惜屋子就这么大,荀大义再如何压低声音,也逃不过司无正的耳朵。 “你想走可以走。”司无正冷冷道,“我不拦着。”继而话锋一转,“但你若是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以后我也不想看见你。” 这话等同于变相的威胁,若是荀大义一个小厉鬼当真在外游荡,早就不知道被哪儿的鬼差收了。 荀大义果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别别,我不走,司大人,我还指望你帮我逮住首辅大人那个奸臣呢!”说完,跑到司无正身后敲背捶腿,一副殷勤的模样。 眼瞧着话题即将跑偏,裴之远连忙插话:“司大人,不是我危言耸听,这邪祟很可能不是我们几个能制服的。” 其实司无正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已经被赶鸭子上架到了这种地步,身后还压着虎视眈眈的皇帝,不是想退缩就能退的。 “罢了,暂且不说我们的问题,你先说说这些天在贤妃宫中的发现吧。” 他们四个盘腿坐在廊下,因为顾忌先前的人影还会再次出现,所以坐得离门很近。此刻临近正午,阳光明媚,远处隐隐传来小太监们的窃窃私语,这座隐藏着秘密的寝殿与旁的宫殿没有半分区别。 裴之远老成地摸了摸下巴,奈何他附身的小太监没有胡子,所以摸了个空,颇为尴尬:“咳……这个贤妃,说实话我与荀大义都没有见到过,只远远地瞧见过轿撵。” “不过我昨日打扫院子的时候偷听到了娘娘身边宫女的谈话,说她最近几日又开始梦魇,甚至出现了离魂之症。” 清未不解:“离魂说的可是民间那种夜游症?” “是了。”裴之远点了点头,“若是寻常梦游倒也无妨,找太医开几副安神定心的药喝上两天就好了,可那些宫女们说贤妃每每梦游,就会坐在寝殿里刺绣,一绣就是一整晚。” 听上去倒不是很吓人。 “那他绣的是什么?”司无正蹙眉问。 裴之远竟摸了摸臂膀,像是畏寒般缩着脖子:“绣的是字……” “什么字?”司无正追问。 “李政思。”裴之远含糊地解释,“那个被烧死的六皇子的名字。” 哐当一声闷响,架子上的花瓶随着司无正的起身跌在地上四分五裂,清未吓得跳起来,荀大义也猛地扑向门边。 “司大人……”裴之远苦笑着摇头,“您……” 司无正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坐下来扶额喘气:“你确定贤妃绣的是这个吗?” “原先不确定。”裴之远从袖笼里取出一段白布,“可等我看到这个的时候,不信也得信了。” 宫中的布料纹路细腻,端在掌心有如流水,司无正双手颤抖,接过绸缎,起先并不展开,只攥着,指尖发白,继而猛地一抖,白布顷刻间随风飞舞,“李政思”三个血红色的字映在布上,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清未有一瞬间觉得那三个字不是绣的,因为颜色太过暗沉,宛如干涸的血迹,但靠近以后,他发现那是丝线沾了水。说来也怪,白布上没有丝毫的水痕,唯独绣字的丝线处处透着湿意。 “你从哪里找来的?”司无正死死盯着绸缎,面上的神情彻底变了。 裴之远呆呆地伸手指向门外:“贤妃娘娘宫里的小宫女觉得……觉得这些绸缎晦气……都拿去宫门外烧了,这是我偷来的。” 司无正闻言面上涌现出扭曲的恨,须臾又变成悲哀,最后垂下头,攥着绸缎按向胸口,凄凉地笑:“晦气?晦气!” 被蒙在鼓里的清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司无正的手腕轻声劝。可司无正毫无反应,目光黏在绸缎上仿佛着了魔,任他怎么说话都不理,后来干脆将他们拉到屋内,关上门,自己坐在廊下沉默不语。 “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未再好的脾气也来了火起,“裴之远,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之远和荀大义靠着门支支吾吾,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裴之远含糊地劝:“这事儿……你得给司大人些时间。” 他揣着手,偏头望屋外纹丝不动的人影,那五个指洞透进来些许的微光,也让他看见司无正头上的发冠。 其实清未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因为司无正可以随意进宫,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大理寺丞,又因为德妃相关的事情这人都讳莫如深……只是清未不明白,若是真相当真那般可怕,“司无正”这个人到底是谁。 二鬼察觉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 “你们什么时候来偏殿的?”裴之远搓了搓手,“昨夜我与荀大义想溜出来看看,可门口侍卫看得紧,一直没找到机会。” 清未便把夜里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然后犯愁:“那鬼一直绕着这座偏殿,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们的缘故。” “若是发现了,为何要绕着偏殿打转,最后还只是戳破了房门?”裴之远百思不得其解,“你们说奇不奇怪,这个邪祟似乎一直在‘看’你们,它到底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司无正“砰”得一声推开门,神情已经平静很多,甚至还对清未笑了笑:“我想过了,咱们今夜还躲在这里。” 裴之远和清未都没什么异议,就胆小的荀大义抖了抖,委委屈屈地说晓得了。 “你们先回去。”司无正思忖片刻,嘱咐道,“不能让掌事嬷嬷发觉出人少。” 两个小太监闻言,急急忙忙地道别溜走了。 清未坐在屋内一言不发,待司无正的手向自己伸来时,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原先避嫌是因为嫂嫂的身份,如今……却连司无正到底是谁都分不清了。 “你这是……何意?”司无正果然察觉到了他的躲闪。 “我现在有些乱。”清未抓住一角衣衫,用力地攥着,“你给我些时间。” 说完仰起头,逆着光,他看不大清司无正的神情,但他也实在是不想看见对方眼里受伤的情绪:“我并不是怪你的意思,莫多心。” 话尽于此,司无正也只好说:“你只需记得,我喜欢你的心是真的。” 清未着实被这句话震了一下。 但他们现在身处贤妃宫中,首要任务还是对付邪祟。没了两个附身太监的鬼魂,偏殿里安静不少,司无正与清未对坐在廊下,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做。 司无正主张穿着太监服去打探消息。 不过清未并不赞同,他说:“就算穿了太监的服侍,白日里看你的气势也不像是个太监,倒不如让我去,还能装得像些。” 司无正忍俊不禁:“你这是说自己像太监?” “你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他颇为无奈,解释自己没习过武,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自然更不容易引起怀疑。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司无正又收敛神情:“但这样,我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清未却说不然:“你还记得一开始皇上告诉你的那些关于贤妃娘娘的事情吗?” 一切的开端都源于贤妃的一场梦,梦里有一口古井,而井中爬出了邪祟。 “我原先当这是贤妃娘娘的梦魇,并未细想,如今却觉得这口井是关键,虽然贤妃宫中没有井,但不代表整座皇宫里没有井。” 清未的分析条理清晰,司无正也猜出他想要做什么:“你是让我去找井?” “嗯。” “其实……不必了。”司无正搁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若是我没记错,以前德妃的宫里就有一口井。” 即使清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乍一听德妃娘娘宫中有井,心还是一沉。他已经猜出司无正与德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贤妃梦魇时梦见的当真是德妃宫中的场景,那这个邪祟岂不是……他立刻将荒诞的猜想从脑海里赶去,抓着司无正的手站起来。 第五十章 井妖(10) “无论如何待在这儿是找不到线索的,我先去前面当差,你去看看德妃宫中的井。”清未说得犹豫,临别前还摸了摸司无正微凉的脸颊,“天一黑我们就在这儿会合,别忘了。” 离开偏殿时,清未回头望了一眼,司无正孤身一人往寝殿外走,影子在院子里拉得极长,看上去格外落寞。 其实清未让司无正走也抱着私心,若是真相当真和他想的一样,那么司无正留在偏殿,见了冤魂,肯定不知道如何自处。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往正殿靠近。 贤妃的寝殿白日看起来很正常,许多小太监拿着扫帚打扫小道上的落叶,清未沿着路低头行走,趁无人注意,也拿了把扫帚。可能是贤妃的寝殿太大,再者不停的有新宫人进宫,清未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大家各司其职,甚少有人交头接耳,有的也是……荀大义。 刚刚溜走的小太监正蹲在角落里和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太监嗑瓜子,裴之远拎着扫帚无奈地叹息。 清未思忖片刻,走过去拍了拍裴之远的肩。 “啊……”裴之远愣了愣,示意他瞧荀大义,“打探消息呢。” 荀大义这个厉鬼,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些用场,尤其是打探消息,裴之远过于正直,和小太监说不上几句话就冷场,更不用说聊贤妃这么私密的话题了,反观荀大义,一掌心的瓜子就能换来一堆秘密。 清未便和裴之远一同扫地,趁机偷偷谈话。 裴之远边扫地边叹息,说:“其实啊……贤妃娘娘的梦魇**不离十是被附身了。” “就跟被你们附身的太监一样?” 裴之远想了想:“一样,又不一样。” “为何这么说?” “因为……”裴之远把扫帚柄夹在胳肢窝里,掰着手指跟清未细数原因,“首先,我和荀大义的怨气都不深,不足以让人梦魇,其次,我们附身的目的不一样,这两个太监不过是我们随意挑选,并非刻意寻找来的肉身,贤妃娘娘却不同,若是邪祟并不是有意借用她的肉身,为何还要刺绣呢?” “贤妃娘娘是如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六宫中就数她最能接进皇上,如果邪祟有什么话想传递给当今天子,只有贤妃是最合适的人选。” 天边刮来一阵冷风,地上的枯叶打了几个漩,清未拄着扫帚沉默半晌,问:“听裴大人的意思,是已经认定邪祟的身份了?” “不是认定。”裴之远把飞起的树叶扫到墙角,“是……事实大抵如此。” “你说,这深宫六院里有冤屈的人会少吗?能承受着龙气作乱的邪祟,一来的确凶厉,二来只怕是连皇上都有亏欠她的地方。” 裴之远说完,他们又静默了会儿。 其实不用裴之远说,这些道理清未也明白,他只是不愿意相信那个不断游荡在他们周围的邪祟是德妃娘娘的冤魂罢了。 世间种种太过繁杂,不论是人也好,是鬼也罢,竟都逃不开一个“情”字。 远处忽然有太监拔高嗓音唤:“贤妃娘娘起驾!” 四周的小太监闻声跪作一片,裴之远也拉着清未匍匐在地上。他听着抬轿撵的下人沉闷的喘息,伺机抬头,奈何贤妃离他实在太远,清未只瞥见层层纱帘中的倩影。 贤妃进宫的时日不短了,瞧着身影却像是少女,当真是岁月匆匆也格外怜惜美人,怕是脸上也寻不出什么年龄的痕迹。不过就算寻得出,皇上顾忌首辅在朝中的权势,一时半会也不会冷落了她,当真是仗着母家,哪怕一辈子膝下无子,在宫中的地位也无人超越。 贤妃娘娘出行的阵势极大,清未的膝盖都跪疼了,宫门才关上,而宫门一关,整座寝殿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扫地的小太监们也活络起来,甚至还有几个蹲在地上弹石子,或是拿碎银子赌钱。这时荀大义也看见了清未,嗑着瓜子一步一颠地过来。 张口就问司无正的去向。 清未好笑地望着厉鬼:“他去查古井了。” 荀大义瞬间松了口气,坐在一旁的花圃边嘀咕:“我算是明白了,这些太监都和我们一样,没进宫几天,稀里糊涂的,还不如我知道的多呢!” “要我说,咱们不潜进寝殿亲眼见一见贤妃梦魇的模样,是彻底找不到线索咯。”荀大义说完,挥手把瓜子壳扔到草丛里,被裴之远狠狠地瞪了一眼,又灰溜溜地跑过去扫。 清未跟着扫了会儿地,因为贤妃不在宫中,所以神经全然没了先前的紧绷,但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死而复生以来,他基本上没和司无正分开过,此番在宫中为了贤妃与德妃的纠葛逼不得已分头行动,他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 因为清未是人,哪怕死过一回,依旧是人,与荀大义和裴之远这些鬼魂不同,他再死一回怕不是就真的死掉了。而司无正虽然瞧着也是寻常人类,但清未能感受到不同,不仅仅是身份地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比如司无正的刀能削断厉鬼的指甲,比如是半个鬼差的裴之远都对司无正颇为客气。 说到底清未才是所有人当中最没用的。 他揉了揉眉心,把纷杂的想法抛之脑后,专心地思索起如何潜入寝殿。 裴之远说:“贤妃娘娘的寝殿每时每刻都有人把守,门前两名护卫,门外还有十二人为一组的巡夜兵,若不制造出点混乱,这些人势必死守宫门,不放任何人进去。” 清未点头:“这的确是我们潜进去的最大难点。”他扫了荀大义一眼,见厉鬼猫在草丛里薅枯草,忽而心生一计。 “寻常的事肯定不会惊动寝殿的守卫,但如果是着火了……” 裴之远和荀大义听得皆是眼前一亮。 “这法子好,着火了大家都会帮忙救火,就算是守卫也不可能干站着看寝殿烧起来。” 得到二鬼的认同,清未松了口气:“那现在咱们只有一个问题,宫中禁止宫人携带火石,寻常打火的东西也一律不许有,咱们怎么生火呢?” “这倒不难。”司无正扯过在一旁兴奋的荀大义,“这家伙是厉鬼,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用怨气点燃几颗火星还是可以的。” “你怎么不点啊?”荀大义不满至极。 裴之远轻哼一声,揣手道:“我以后可是要当鬼差的鬼,若是被阎王爷发现我故意放火烧皇宫,业绩就不好看了。” 荀大义气得“你”了半晌,最后懊恼地蹲下来:“行吧,反正我就是个无人心疼的小厉鬼,你们都欺负我。”结果话音刚落就被荀大义踹走了。 清未听得于心不忍,觉得是自己的法子害了荀大义。 “没事儿。”裴之远不以为然,抬手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吓唬荀大义呢,他这种厉鬼,除了我这种半吊子鬼差,别的鬼差大人根本懒得管,阎王爷日理万机,哪里会在乎他点燃了哪朝哪代的皇宫啊?”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清未趁着天没黑,拎了两盏灯笼去偏殿前等待司无正,可司无正并没有回来,他虽然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把其中一只灯笼藏在偏殿的门后,自己拎着另一盏往正殿前去,这些灯笼都要靠掌事嬷嬷一盏一盏地点燃。 清未排着队,掌心冒汗,怕掌事嬷嬷察觉出异样,哪知对方眼皮子都不抬,点完火催他快些离去。清未愣愣地寻到一旁的荀大义和裴之远,把方才的事儿说了。 “也难怪她不上心。”裴之远轻声嘀咕,“巡夜都是两人一组,也算是互相监督,谁一不小心烧着了宫里的东西,少则杖责五十,多则上百,她不怕太监们惹事。” “那……烧着了寝殿呢?”清未忍笑问,边说,视线边往荀大义身上飘。 裴之远略一沉吟:“定然是诛九族的罪了。” 荀大义听得浑身发抖,他是个厉鬼自然不怕,可他不能牵连被自己附身的小太监。 “所以就算有灯笼,咱们也不能用这里的火。”裴之远把灯笼拎到眼前看了看,“要不然以后嬷嬷查起来,发现少了盏灯笼,肯定会责罚无辜受累的太监。” 所以无论如何,荀大义都得用怨气变出点火星来。 天在不知不觉间黑了,清未拎着灯笼跟在裴之远身后,装模作样地巡夜,他时不时往偏殿的方向看,寄希望于司无正能拎着灯笼出现在夜色里。 只可惜黑暗中只有飘摇的树影。 清未更加担心,他不知道司无正在宫中查到了什么线索,也不明白司无正为何要失约,但一定是碰见了麻烦才会到现在都不见踪影。清未心知在皇宫里遇到任何事都不是小事,但他着急也没有用,此刻只能先按照计划行事。 第五十一章 井妖(11) 晚上的寝殿比白日还要安静,许是被宫中的流言感染,巡夜的太监不到换班的时间都躲在卧房里不出来,清未也是其中一员,只不过他是为了等待巡夜的裴之远回来替换自己而已。 为了洗脱嫌疑,他们甚至没有一道巡夜,只按部就班地遵循掌事嬷嬷的安排,只有荀大义单独溜出去伺机点火,清未特意观察了一下屋内的情况,大部分人都在安歇,少数几个清醒的也在悄悄地开赌局,根本没人注意到屋里少了一个人。 月色凄凉,清未将床边的窗户偷偷推开条缝,微凉的风吹进屋,他身旁的小太监呓语着翻身,竟还道了谢:“谢谢啊,挺凉快的。” 他乐得被误解,更加正大光明地往外瞧。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夜晚的院子似乎比白日看起来还要大些,地上的落叶随风翻飞,明明被打扫得极为干净的院子忽然荒芜得厉害,院中的古井生满青苔。 等等,古井? 清未豁然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可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院中只有几片随着夜风飞舞的落叶,哪里还有什么古井?清未不知道是自己被谣言荼毒得太深,还是刚刚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是不等他细想,风中就传来焦糊的味道,紧接着寝殿西南角隐隐出现了火光。 他心跳如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将窗户轻轻扣上,刚巧裴之远巡夜归来,将灯笼交接在另一个太监手中,他们在昏暗的烛火里交换了眼神,默契地合衣躺下。 等待的过程万般煎熬,清未不敢总是翻身,生怕惊醒旁人,他只能蹙眉轻嗅,风里的焦味由淡变浓不过眨眼的时间,屋外终于传来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走水了!” “走水了?”黑暗中慌张的窃窃私语嗡嗡作响。 满屋的太监都从床上爬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趿拉着鞋,冲出屋去,见火没有烧到自己住的卧房,又狂奔去水缸边打水灭火,整座寝殿都乱作一团,到处都是行色匆匆满面灰烬的宫人。清未也拎着一只水桶,随着太监们去打水灭火。他走进了才发现火势比想象得还要大,也不知荀大义点燃了哪座寝殿,此刻不论泼多少水,宫殿都逃不开被烧成空壳的命运,火舌卷着木质的房梁,嘶嘶低吟着向更多宫殿蔓延。 混乱中有人喊:“快去禀告皇上!” 还有人镇定地指挥:“你们去这边,你们去那边,不要乱!” 更多的则是带着哽咽的哭嚎:“南边的水缸没水了,西边也快空了。” …… “公子。”清未的衣袖忽然一紧,他茫然地低头,看见荀大义被火光映亮的眼睛。 厉鬼压低声音:“快点,侍卫都赶来灭火了。” 裴之远也出现在不远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赶忙拎着水桶逆着人流奔跑,可越是慌乱越是容易出差错,或许是他们跑得太急,竟然被掌事嬷嬷发现了。 “你们去哪儿?”掌事嬷嬷一把攥住清未的手臂。 他疼得眼前一黑,只觉得胳膊被生着倒钩的鹰爪勾住。 眼瞧着就要被发现,身后忽然有陌生的声音替他解释:“嬷嬷,前面的水缸空了,我们只能另寻地方打水!” 嬷嬷愣了愣。 清未趁机摆脱了嬷嬷的桎梏,拎着水桶继续往前跑,同时回头寻找说话的陌生人,可惜灯火太暗,他身边又多是赶去救火的宫人,哪里还能找到说话之人呢?更何况清未现在也无闲心管这件事,他跟上荀大义和裴之远的脚步,装模作样地打了水,然后把水桶交给一个路过的太监,装作十万火急的模样说自己要去皇上跟前禀报,这下子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潜入了贤妃娘娘的寝殿。 即使外面乱作一团,寝殿里还是一片死寂。 裴之远猫腰推开一扇门,撞进眼帘的即是翻飞的白色纱布,跟他们先前看见的绣有名字的绸缎很像。 “荀大义,你待在外面把风,一有人来就提醒我们。”裴之远跟清未走进了寝宫,“如果我们在里面遇到了危险,也会出声提醒你。” 荀大义其实很想和他们一同进去:“你就让我一个鬼在外面?” “不然呢?”裴之远莫名其妙地回头,“你是厉鬼,还怕鬼?” 荀大义腆着脸点头:“我怕比我厉害的鬼。”说完,就被裴之远关在了门外。 清未无奈地笑了两声,心绪暂时从厉鬼身上转移到宫殿内。点灯是万万不能点灯的,只有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空荡荡的宫殿内,贤妃是宠妃,屋内摆设全是稀世珍宝,大部分器具都是清未没曾见过的,不过书架上倒是有好几颗夜明珠,刚巧方便他们观察。 与他先前和司无正住的偏殿不同,贤妃的寝殿每五步就有一盏烛台,想必夜里都点燃,定时亮如白昼,由烛台引导的小道尽头是笼罩着白纱的拔步床。这种床多是成婚时才用的婚床,床两头多出两角用来存放首饰杂物的柜子,而床四周的雕刻更是精致至极,从花鸟鱼虫到飞禽走兽,总之寓意百年好合的祥瑞一样不少。 只是清未心理作用,觉得罩着白纱,怎么看怎么怪异。裴之远也望着床沉思,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们绕道书架后,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打量书架上的书。宫中的妃嫔有时消遣的事物还不如普通百姓,清未看了几眼,发现还是些市面上早就不流行的话本,顿时没了兴趣,继续扭头去看诡异的床。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原来空无一人的床上隐隐约约多出条鲜红的人影,背对他们侧卧着,似乎在抚摸瀑布似的黑发,苍白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插进发梢。 滴答,滴答。 空气里氤氲起水汽,还有腥甜的血腥味。 裴之远也发现了床上的人影,神情顿时难看起来,他自诩半个鬼差,却连鬼魂出现都没有发现,实在是不应该,也说明出现的邪祟远非他们可比。 就在清未与裴之远浑身紧绷之际,门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只见附身在小太监身上的荀大义屁滚尿流地爬进屋,哆哆嗦嗦地说门前的院子里凭空多出一口古井。荀大义结结巴巴地说完,见他俩神情怪异,不由打了个哆嗦,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清未稍稍侧身,露出躺着红色人影的床,这厉鬼瞬间呆滞,差点尖叫出声,还好裴之远捂住了他的嘴。 “以前没见你这么胆小!” “以前我们也没遇见过这种水平的厉鬼……”荀大义双腿打颤,扶着书架勉强站稳,“我一直在外面,可是连她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 “别说你了,我们在屋内的也不知道。”清未轻轻吸了一口气,“如今躲着也没什么必要了,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定然能察觉出我们的气息,之所以没有伤害我们,说不准另有缘由。” 裴之远深以为然,干脆利落地将荀大义推到烛台边:“点上吧。” 荀大义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试图用怨气凝聚出火星,但是试了半天都没成功。 “你还在磨蹭什么?”裴之远不满起来,“刚刚烧寝殿的火不是你点的吗?” “我……我点不着……”荀大义慌张无比,嗓音都带颤,“裴大人,不是我故意不点,是……是这屋里水汽太重,根本点不了火。” 清未闻言,心里一沉,走过去用手试了试灯芯,入手濡湿,当真不是荀大义的问题。 就在他们试着点火的档口,床上的人影有了动静:她忽而坐起,背对着他们整理一头乌黑的头发,两条手臂沿着发梢来回抚摸,怪异地摇晃着身体,紧接着洇湿的水痕就顺着床榻蔓延到了地上,且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而来。 “千里草,何青青……”沙哑的歌喉在寝殿里回荡,仿佛彻夜啼哭的怨女,嗓音早已没有了原先的灵动。 且唱完一句,还有一句:“十日卜,不得生……” 荀大义吓得不行,躲在裴之远身后“阿弥陀佛”。 “你一个厉鬼,阿弥陀佛了有什么用?”裴之远被他念叨得头疼,咬牙把荀大义按在身后,“这是首童谣。” 清未听得心下一片凄凉:“唱的是汉献帝时期,董卓以君欺臣,日后又迅速败亡的故事。” 如今朝野中最像董卓的只有一个人了,他与裴之远都想到了当朝首辅,但谁也没有开口,都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人影继续唱歌。可床上的女人仅仅唱了一句就不再说话,转而专心致志地抚摸湿漉漉的头发,只是寻常的发哪里会将寝殿里的地面都洇湿,眼见水痕即将流淌到他们脚下,竟莫名停住。裴之远蹲下来,伸手沾了一点,凑到月色下看。 惨白的指尖上黏着一层薄薄的血水,站在一旁的荀大义再也忍不住,尖叫着蹦起来。 清未和裴之远神情皆是一变,来不及捂住荀大义的嘴,只死死盯着床上缓缓转过身的人影。 那会是怎样一张脸呢? 第五十二章 井妖(12) 等待的过程无比漫长,地上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是怨,是恨,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清未想起很久以前听闻的传说:当冤魂的怨气深到一定程度,活人就能感觉到。他现在就感觉到了。 裴之远突然费力地抬起腿,试图伸手去够身边的烛台。 “你……”清未的牙齿因为寒意微微打颤,余光里荀大义的目光已经呆滞了,也不知是被怨气影响的,还是吓傻的。 裴之远仍然不肯放弃点燃烛火的可能,即使因为寒气浑身发抖,依旧固执地抬起了手臂。 空气中响起轻微的爆裂声,烛火应声而起,且一盏接着一盏都亮了。 裴之远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眼底弥漫着惊骇,这火当然不是他点燃的,而是……他们一起回头,床上的人影用衣袖拂面,森白的指尖闪过转瞬即逝的鬼火。 “这是……”寒意更重了,清未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什么火?” “自然是鬼火。”鬼影回答了他。 他们依旧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 虽然四肢无力,但是清未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从已有的信息里拼凑出答案。 他问:“你……你前几日附身了贤妃娘娘吗?” 鬼影不为所动。 他又问:“外面的井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人应答。 “那……”清未的心里无端生出几丝火气,“那六皇子是你什么人!”他这声是完完全全嘶吼出来的,吼完精疲力竭,瘫在地上,却听见裴之远惊恐地唤自己的名字。 裴之远说:“快躲开!” 然而清未避之不及,只觉阴风扑面,不过瞬息之间,眼前晃过暗红色的衣襟,紧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他的喉咙仿佛被锋利的匕首刺破,伴随着浓重的腥气,液体跌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啪嗒,啪嗒。 寝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晚风裹挟着燃尽的火星涌进殿内,那些寒意如同四散的飞虫,倏尔远去。 清未听见荀大义带着哭腔的哀嚎:“司大人……” 他的心陡然一松,连带着四肢也泄了劲儿,明明还被恶鬼掐着脖子,却连呼吸都平稳起来。 司无正来了,司无正没事…… 清未的喉头涌起一股腥甜,手指痉挛,费力地扭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是拎着灯火的司无正,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清未。”司无正半跪在他身侧,只一眼,就让厉鬼缩回了手。 清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脖子被鬼的指甲戳出五道血印,若不是前些时日司无正用刀砍断了鬼影的指甲,他此刻定然一命呜呼了。可即使不是致命伤,他的脖子依旧血流不止,且说不出话来。司无正似乎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撕了衣摆下端的布料替他包扎,继而将清未抱在了怀里。 裴之远走过来,拖着试图溜走的荀大义。 “你还想怎样?”司无正的嗓音无悲无喜,话却是对鬼影说的。 风里卷来女人的哀嚎。 鬼影背对着他们尖叫:“你问我……你竟然问我?” 她说:“难道你也觉得我死有余辜吗?” “难道皇上他不该偿命吗!” 烛台上幽蓝色的火光随着鬼影的话逐一熄灭,寝殿里只剩司无正脚边的灯笼散发出昏黄色的光,清未因为失血意识模糊,只觉得那跳跃的火苗越看越像是有生命的,而火舌仿佛细小的手,在灯罩上投出细长的剪影。他眨了眨眼睛,又觉得火光变成了繁茂的树杈,在灯罩下肆意生长。 “他该。”司无正冷漠地低下头,看着清未颈侧溢出的鲜血,眉头紧蹙,“但是别人都是无辜的。” 鬼影又猛地飘进他们,悬在司无正面前,逼问:“那你为何还要帮他?” “帮他?”司无正冷笑一声,“我只会帮自己。”言罢搂在清未腰间的手紧了紧。 “你附身贤妃也没用,她不过是个被父兄利用的女人罢了,皇上对她的喜欢永远掺杂着政治的利用。” 司无正越说越是讥讽:“你就算附身她也接进不了皇上。” “毕竟那是真龙天子,亦是世间最冷漠之人。” 话音落下以后,满殿凄凉。 清未忍不住抬手抚摸司无正的脸颊,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只觉得司无正的话里有话,仿佛夹带着个人的情感。 “别怕。”司无正把清未搂紧,“我带你回家。” 说完当真转身就走。 “停下!”鬼影见状,慌慌张张地飘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然后伸出枯槁的手抚开了面前的头发。 那是怎样一张脸? 极美又极丑,左半张脸雍容华贵,右半张脸爬满焦糊的伤疤。 荀大义轻轻吸了一口气,试图后退的时候被裴之远死死按住,到底还是站在原地,涨红了脸看着。司无正的目光渐渐柔软,眼里盘亘着氤氲的水汽,鬼影没被烧伤的脸上忽而跌落一滴泪。 清未心头一痛,晕了过去。 “娘。”司无正哑着嗓子唤道,“人鬼殊途。” 德妃娘娘轻轻颔首,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抚摸司无正的脸颊,又想起自己锋利的指甲,慌忙抽手,继而看见受伤的清未,顿时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 “阿思,娘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 司无正的目光汇聚在清未毫无血色的脸上,手指眷恋地抚摸他的嘴唇:“娘,我这辈子失去的太多了,也只有他……是我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 德妃娘娘愈发慌乱:“阿思,娘会想办法救他的。” “不必。”司无正苦笑着摇头,“我这时候倒觉得他不是真的活人反而是件好事了,起码我不会失去他。” “你说什么?”德妃娘娘糊涂了,用头发遮住烧伤的半张脸,“他就是人,我能感觉出来,与你借尸还魂不同。” 说完怕司无正不信,还用指甲轻轻点了点清未无力的手腕:“他的命脉很有活力,是个活人。” “是。”司无正也点头,“娘说得不错,他的确是个活人,死而复生的活人。” 此时此刻,灯笼里的烛火爆出了灯花,细细的火舌窜出灯罩,白色的灯纸随着稀碎的声响烧成了悬浮的灰烬。灯纸烧尽,原来里面根本没有什么蜡烛,只有一团宛若流水般蠕动的火团。 司无正盯着火光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死后,我为了不让他转生,将他的残魂锁在了夹竹桃树内,可惜再怎么小心,还是没能保住完整的魂魄,导致清未如今冷暖不分,冬夏不知。” 德妃娘娘听得目瞪口呆:“可他的肉身……你又是从何处……” “就是他自己的肉身。”司无正牵住清未的手,痴迷地轻柔,继而十指相扣,“我在他下葬那一夜,偷偷挖了坟,那时他的身体没有凉透,还有些余温……” 司无正像真正的厉鬼那样细数着心里的执念,眼底满是火光映出的猩红。 “那时的他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夺不走。” “你把他的魂魄又……又放回去了?”裴之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插嘴,“这不可能,死去的人肉身与灵魂早已分离,就算你有办法放回去,也不能让它们融合。” “我知道。”司无正笑得像个孩童,抱着心爱的“玩具”喃喃自语,“所以我将他埋在了夹竹桃树下,等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他的血肉都被吸收,树芯也完完全全生成了他的模样,然后将自己的阳寿分给了他。” 那是一段黑暗的时光,一段司无正无论如何也不愿回首的过往。那时他没有清未,没有世间的情感,若是寻常人听闻他将挚爱埋在树下让树吸收,定然骂他残忍,他也知道自己残忍,没有征求清未的意见,就选择了这么血腥的方式让他重生。 可司无正别无选择,从他借尸还魂那天起,他就失去了一些情感,多了几分宛若厉鬼般的残忍。 他需要的是陪伴,不是怀恋。 “所以我就算抓伤他的脖子……”德妃从震惊中回神,“只要不伤及树芯,就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嗯。”司无正又恢复了正常,抬腿往殿外走,“我要带他回去,那棵夹竹桃树的气息对他有益。” 继而脚步微顿:“娘。” 德妃娘娘嗓音颤抖地应了:“儿啊。” 司无正的身影随着这声“儿”微微摇晃:“娘,孩儿不孝,连你给予的肉身都舍了。”他转身道,“名字也舍了。” “无妨,我儿活着娘就开心了……”德妃娘娘飘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眼里的泪越聚越多,“可是儿,娘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不甘心就这样留你一个人在这人世间。” 第五十三章 井妖(13) 贤妃宫中的火已经被扑灭了,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司无正听到了母妃的话,没有彻底停下脚步,因为有些怨念不是三言两句就能打消的,他不会做无谓的尝试。 荀大义和裴之远紧随着他们从寝殿里跑出来,再回首时身后的宫殿已经恢复了正常,入眼皆是白色的纱幔,仿佛翻涌的曼妙浪花。 司无正说:“你们准备一下,我们今晚出宫。” “可是德妃的事儿还没有解决……”荀大义说得隐晦,“皇上那边不好交代。” 言下之意,若不打消德妃娘娘的怨恨,皇上不会放司无正和清未出宫。 “无妨,母妃虽然有怨气,但是也知道现在附身贤妃会让我们无法出宫。”司无正并不担心,“清未短时间内醒不了,你们今晚帮我看护他,我去见皇上。” “你们也不用在贤妃宫中当差了,准备准备,脱离肉身,放这两个小太监回去吧。” 司无正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带着他们从小门回到偏殿,刚将清未放下,立刻马不停蹄地去了御书房。 荀大义和裴之远面面相觑,他们附身的太监身份低微,无法跟随司无正面见皇上,加之又实在不敢打听司无正到底会说些什么,便尽职尽责地守着昏迷不醒的清未。 树芯成人,其中的秘密只有司无正知道,荀大义蹲在床边费力地嗅:“我闻不到木头味儿。” 裴之远嫌他蠢笨:“公子就是人,你还指望闻到什么?” “你说……公子和成精的妖怪有什么区别?” “妖怪是吸取日夜之精华,公子吸取的是他自身的血肉精魄,怎么能说没区别?” 荀大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起身倒了两杯茶,递给裴之远一杯:“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附身活人了,敬自己!” 两盏茶碗轻轻磕在一起,杯中的水溅出些许。 “唉,很久没有感受过流水的感觉了。”裴之远拿指尖抚去水痕,与荀大义一同坐在了床边。 晚风徐来,宫中很是宁静,他俩沉默半晌,再一次讨论起贤妃娘娘宫中的变故,起先自然是感慨娘娘怨气之深,可后来就察觉出了异样。 荀大义一拍脑门:“不对啊,德妃娘娘只是怨恨皇帝,附身的也只有贤妃而已,可贤妃娘娘宫中却少了宫人……” “不错,我觉得在殿中的那几日,与其说大家是怕流言,倒不如说是在怕贤妃。”裴之远点头附和,“只要贤妃娘娘一走,那些太监宫女都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平日里那般沉默寡言。” “可我觉得贤妃娘娘不会害人的……”荀大义颇为不甘心,也是他先前的观点,“大家怕的难道不是她的梦魇吗?” “贤妃梦魇以后会绣六皇子的名字,这事儿说白了只是晦气,并不会伤及寻常宫人的性命。”裴之远却不像荀大义那样凭感觉判断人的好坏,只说,“看来贤妃也有秘密,只是公子受伤,我们不能再待在宫中了。” 话题转移到清未身上,荀大义和裴之远都不由自主转头去看床上的人。他睡得安稳,平躺着呼吸均匀,只是面色苍白,没有了昔日的红润。 其实清未在做梦,准确来说在做关于回忆的梦。 他梦到了死前还在司家祖宅里的日子。他的相公对他与其说是不好,不如说是不闻不问,毕竟他本来就是个买进来撑门面的男妻,自然不会上心,更何况他的相公还是个身体有毛病的,清未的存在就像是对世人宣告——司家的大少爷不行。 所以连带着司家的旁支都对他不上心。 清未自己倒没想那么多,他被买进来时就预料到了日后的生活,能有吃有穿就好,要求不高。 后来一日,清未早已忘记事情发生的契机,似乎是他的相公吵着闹着要娶什么女人进门,说有了她自己的病就能好,只是清未是司家大张旗鼓接来的,全家老小都抹不开面子把他赶走,毕竟乡里乡亲都认识他,结果他相公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啊!”清未惨叫着惊醒,撞进三双担忧的眼睛。 天上的残月撒下些许清晖,夹竹桃树的树枝随风飘摇,司无正将他抱起来:“怎么了?” 清未怔怔地望着月亮,忽然记起了死因,但他没有立刻说,反而问:“这是……哪里?” 荀大义笑嘻嘻地飘来:“公子,咱们出宫了。” “出宫?”他环顾四周,这才看出来自己躺在府邸的院中,“哦,原来我们已经回来了。” 继而又惊觉:“德妃娘娘呢?” 他问:“贤妃娘娘如何了,有没有再被附身?” 问题实在太多,清未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晌,声音又渐渐小下去,他已然猜到德妃娘娘和司无正的关系,此刻问这些问题无异于揭司无正心底的伤疤,所以清未再想知道真相也不敢问了。 好在荀大义岔开了话题:“没有肉身真难受。” 厉鬼委屈地蹲在枝头,抠着手指头嘀咕:“我还想附身太监,虽然他们少了个家伙,但却可以吃饭喝水。” 说白了就是难过自己吃不了东西。 裴之远坐在一旁凉凉地打击:“算了吧,就你那点修为,附身太监都能被活人的阳气刺激得半天飞不起来,你若是想灰飞烟灭,没人拦着。” “我不就是随口一说……”荀大义自知理亏,缩在枝头不吭声了。 司无正把清未抱回了卧房。 一来一回不过三五天的功夫,他们之间却多了层隔阂,他实在想不明白司无正的真实身份,只在乎一件事:“从我遇见你开始,你一直是你?” “是我。”司无正保证,“从来都没变过。” 清未晒晒安心,躺在床上沉思。他当年死去的真相,司无正的真实身份,以及贤妃宫中发生的事一股脑地涌来,撕扯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如今即使清醒,倒不如昏迷的时候清净,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司无正说:“此番出宫并不是因为皇帝放过我们,而是我对他说,若是继续故意扣留我与你,被所谓的邪祟缠着的就会变成他自己。” 司无正说得讥讽:“所以皇上不仅放我们出宫,这些时日还会宠着贤妃。” “皇上虽然不知道邪祟到底是谁,却能通过此前的一系列事情推断出贤妃是被附身的唯一一人。” 果然到主要危及自身,再多的宠爱也换不来皇帝的真心。 “那我们还要回去?”清未明知故问,实在是不想再进宫,“难不成真要把德妃……嗯,把那鬼魂赶走?”他说漏了嘴,心虚地低下头。 司无正倒是洒脱,直言:“那就是德妃娘娘的魂魄,你猜得不错。” 他想转移话题:“你那日为何失约,说好了天黑回来,怎么等我们烧了寝殿才出现?” “说来话长。”司无正叹了口气,“你们在贤妃娘娘宫中发生的事情,裴之远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清未轻哼:“我现在是在问你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无正苦恼地揉着眉心,说:“我去了德妃娘娘曾经的寝殿,确认那里的确有一口枯井,就在我准备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我一看着火的是贤妃娘娘的寝殿,立刻明白纵火之人绝对是你们中的一个,就在我准备潜入寝殿时,却撞上了皇帝的轿撵,原来贤妃刚从御书房回来。” “皇上见我行色匆匆,料定这场火与我脱不开干系,硬是将我留下,让侍卫搜身,没有找到火石之类的物件才放行。” 原来如此,清未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却没有发现司无正暗中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真相与司无正所说的自然另有一番出入,他之所以不说,全是担心清未知道死而复生的真相。毕竟挖坟又重新掩埋,这些事任谁听起来都残忍血腥,且做出这样的事的人更是可怕,司无正不想让清未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也算是人之常情,所以裴之远和荀大义知道真相也会隐瞒,因为司无正真正逗留的原因与清未有关。 正如司无正所说,皇帝见了火光,立刻就联想到了他们,非但没有生气,还迫切地希望这把火能把所谓的邪祟烧死。 司无正心灰意冷,直言皇帝避之不及的邪祟就是当年被活活烧死的德妃。于是知道司无正真实身份的皇帝吓得魂飞魄散,问出了自古帝王唯一关心的问题。 “你是不是也要害朕?” “你是不是也和你那个怨恨朕的母妃一样,盼着朕死!” 第五十四章 井妖(14) 司无正愣了愣,回首问:“陛下方才与儿臣说了什么?” 病恹恹的皇帝没有回答,浑浊的目光黏在司无正的面上迟迟没有移开,司无正感觉到了试探,猜忌,更多的则是忌惮。 其实他哪里是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而是不可置信,即使知道帝皇家没有亲情,司无正依旧没料到父皇冷漠到了这种地步。 明明当初下旨烧死他们母子俩的人就是面前高高在上的皇帝,明明错的是九五之尊,如今竟然还有资格质问? “陛下,若是母妃真的想要你死……”司无正的目光彻底冷了,若说曾经的他心里还有些许眷恋,那此刻,他的愿望与母妃一样,“你以为自己还能活这么久吗?” 说完,在老皇帝震惊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司无正?” “司无正!”清未伸手在司无正面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 司无正回过神,歉意地笑笑:“我在想贤妃宫中的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事:“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查到线索了吗?” “肯定不是德妃杀的。”司无正叹了口气,“德妃娘娘附身贤妃只是想用刺绣提醒皇上当年的恩怨而已。” “可宫中的人死了。”清未百思不得其解,“凶手是谁?” 他想不明白,司无正更是不理解:“说到底我们根本没有看见贤妃宫中少人,也没有见到谁死了,现在听到的所有传言都只不过是传言,我们凭借流言蜚语是推断不出真相的。” 清未在床上翻了个身,疲惫地舒展四肢:“既然推断不出来,我们就换个思路,你说皇帝知道了贤妃被附身,会怎样?”他说时并没有往深处想,可说完心里却冒出了寒意。 寻常百姓对待被恶鬼附身的人都只有活活烧死一条路,更何况是猜忌心最重的帝王? 清未急得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虽然当朝首辅不是什么好人,但贤妃却是无辜至极,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女人罢了,若是因为被德妃娘娘附身而招惹来杀身之祸,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罪过了。 “无妨。”司无正及时拦住他,“皇上如今忌惮德妃的冤魂,生怕贤妃死了,她就会另找他人附身,所以在德妃娘娘没有离开宫中的这段时间里,贤妃都不会有事。”而冤魂离开以后的情况就要另说了。 清未闻言,神情复杂地坐回床上,听着窗外夹竹桃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分外亲切,转而想起尚在宫中偏殿时,透过纸窗看见的鬼影,原来那不是什么冤魂想要索人性命,而是一位心系儿子的母亲。是了,他最后还是认定了这个想法,司无正就是德妃娘娘的儿子,也就是曾经的六皇子,但是清未并没有把猜测说出口。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二人自从相知相惜,到如今互为依靠,走过的日子算起来也跨过了春秋,既然司无正保证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那就够了。 门外传来两只鬼魂的吵闹声。 荀大义嫌弃天下白追着自己啄:“裴大人,它怎么不咬你?” 裴之远劳神在在地挂在树枝上:“我又不是厉鬼。” 身为厉鬼的荀大义悲愤地飞到屋顶,结果天下白兴高采烈地紧随而上,咯咯哒叫个不停。 这鸡厉害,他们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不仅没有饿瘦,皮毛竟然更加油亮,据荀大义观察,应该是天下白发现了墙根下的蚂蚁窝的缘故,倒是黑狗不知去向,清未颇有些失落,他临行前担心家中无人照料,就把拴着驴和狗的绳子都解了,可留下的只剩天下白。 果然还是鸡最有灵性,清未坚定了这个想法,起身走去厨房给公鸡抓了一把小米,撒在地上喂。 天下白和他亲近,撅着屁股飞奔而来,一头扎在清未的裤腿上,撒娇似的蹭。 他身后飘来司无正的调侃:“赶着上锅**汤?” 天下白的小脑袋从清未的双腿之间探出来,瞪着司无正咯咯哒叫了一声,然后费力地跳到了他的怀里,窝着不动了,颇有点鸟占鸠巢的意味。司无正懒得和公鸡计较,弯腰查看清未脖颈上的伤,举手投足间的小心翼翼把他逗笑了。 “我又不是纸做的,你还怕把我碰碎了?” 司无正蹙眉反驳:“就算是石头做的也不见有多结实。” “要真照你这么说,我宁可是山林间的树。”他半是开玩笑,半是揶揄,“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考虑,转眼人世间已是百年……” 清未双目渐渐失神:“就是寂寞了些,没有你,没有天下白,没有这些鬼魂,日子再长又有什么用?” 他说完,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正在困惑间,一回头就撞进司无正微微泛红的眼眸。 不会吧…… 清未睁大了眼睛,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哭了?” 司无正猛地扭开头,别扭地说:“没有!” “还说没有?”他抱着天下白凑过去,笑眯眯地打趣,“我都看见了。” 司无正转到哪儿,清未追到哪儿,最后他撒开手让公鸡随意玩去,自己则张开双臂,抱住了司无正的腰:“我做什么树啊,我跟着你就好了。” “嫂嫂,以后莫要说这种话。” 他笑弯了眼睛:“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司无正这才转身,捏着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似乎在发泄心中的不满,清未忍着没出声,等司无正扯完,也伸手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脸颊。 清风从院中刮过,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清未脖子上的伤愈合得很快,第二天他把布条拆了,对着铜镜蹙眉观察伤痕,可能是德妃娘娘并不是真心要害他的缘故,伤口已经淡去,只有五道略显惊悚的划痕还留在白皙的脖颈上,清未换了件能遮住印记的衣服,将领口的盘扣一直系到最顶头,然后坦坦荡荡地出门买菜了。司无正先前说要买些下人回来,果然忙起来就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到现在府邸里也只有他们两个活人而已。 不过清未无所谓,人多人少,他朝夕相对的只有司无正,多了几个下人,说不定还要防着不被看见他们对着空气讲话,到时候传出去,不知道又要引起怎样的流言蜚语。与其这样,两个人住也挺好的。 晚上他做了一桌菜,馋得荀大义趴在窗口久久不愿离去,那张微张着的嘴衬着昏黄的烛火,乍一看还挺吓人的,司无正心情好,拿了两坛好酒,写上荀大义和裴之远的名字浇在夹竹桃树下,这样一来,两只鬼虽然不能品尝佳肴,好歹也能安慰肚里的酒虫。 他们许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了,清未端着碗,注视着窗外的月光感慨:“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他指的自然是宫中的案子还没破,如今的宁静都是假象。 司无正叼着半截虾轻哼:“就怕是我们愿意收手隐居山林,宫中也有人不放心。” “你是说陛下?”清未把虾壳吐在桌上。 “嗯。”司无正夹了几颗花生米入嘴,“当今陛下生性多疑,虽说明面上不信鬼神之说,但实际上他比你想的还要谨慎。”花生吃完了,司无正又去吃笋干,还就了口酒,“自古帝王手上多少都沾着人血,他为了这个皇位杀过太多的人,如今有鬼魂作祟,他自然比任何人都紧张。” 清未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皇上是真龙天子,也会害怕鬼魂?” “真龙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什么都不怕。”司无正讥讽地笑笑,“更何况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窗外的风随着司无正的话忽然紧了起来,原本坐在树杈上喝酒的两只鬼飞到门前,犹犹豫豫地说:“司大人,外头好像是宫里来人了。” 司无正把筷子往桌上一磕:“我以为陛下能忍几天,竟然两天不到就急着赶着逼我们进宫了?” “可惜了这桌菜。”清未略有些不舍地放下碗筷,“还有好些没吃完呢。” “无妨,咱们吃咱们的。”司无正听了这话,又把筷子拿起来,“他们不敢催。” “如今皇帝的安危掌握在我们手中,就算给这群太监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伤了我们。” 司无正的话虽然说得有些夸大其词,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清未咬着筷子思索了片刻,也继续吃起来,直到屋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司大人?司大人,给杂家开开门吧。” 来的竟然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张公公。 司无正喝着小酒轻笑:“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司大人啊,您就别兜圈子了,我这把老骨头连夜出宫找您,定然是宫中出事了啊!” 第五十五章 井妖(15) 司无正把筷子一撂,说:“出什么事儿了?” 老太监答:“宫里死人了,就死在德妃娘娘曾经住过的那个寝殿里。” 清未闻言心里一惊,他们先前还在说流言只是流言,并没有亲眼瞧见人死,这下倒好,人不仅死了,还死在了德妃娘娘的宫中,这简直就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宫人的死和德妃脱不了干系。 司无正的神情变了变,起身走出去给老太监开门,却不让更多的人进来。老太监也不介意,跟着司无正进了厨房,见桌上有菜,心里就有了数,非但不再催促,还站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宫中发生的事情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这事儿还要从他们出宫那晚说起。 贤妃娘娘宫中的大火直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被扑灭,寝宫里三间库房都烧没了,只剩焦黑的石头架子,为了扑灭这场大火,宫中的水缸空了大半,自然是要及时填补的,皇上破例恩准送水车早出宫几个时辰,以避免再生事端,可变故就出在送水的几个小太监身上。 从贤妃娘娘的寝殿到正阳门,统共要经过五六座寝宫,其中就包括早已荒废的德妃寝殿,按理说宫中早已疯传德妃娘娘冤魂不散,太监们路过都是紧赶慢赶,生怕落后了会撞邪,谁知队伍中有个小太监是新来的,资历尚浅,愣是没听过宫中的传闻,偏生晚间还闹了肚子,行至德妃娘娘的寝殿处实在憋不住,不顾几个老太监的阻拦,溜到寝殿里去方便。 几个老太监倒是有情有义,虽然心里害怕,到底还是在宫殿门前举着灯笼候着,还时不时喊上几句,得到回应以后就勉强安下心,觉得不会出大问题,谁知时间久了,回答的声音就含糊起来,语调也有些怪异,他们起先还没在意,后来实在等不及了,干脆壮着胆子,结伴进去查看,这一看,就看到小太监趴在荒芜的井口,一动不动,再一走进啊,才发现这人早就死了,身体都凉透了,那么刚刚和他们对话的人是谁呢? 老太监说到这里顿了顿,留心注意司无正的神情,见他眉目间并没有太多的愤怒,才说下去:“宫里头死了人,实在是不吉利,还是以这种方式死的,皇帝听了以后斥责那几个老太监,说他们是上了年纪昏了头,直接赶出宫去了,可司大人您也清楚,这种话只是为了安抚宫中下人,具体怎么处理还得靠您啊!” 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还顺带拍了司无正的马屁,换了旁人或许就飘飘然地应了,奈何司无正不吃这一套。 “这宫里死了人,大理寺的确该管,可无非是从几个方面入手。”司无正叼着虾,漫不经心地说,“张公公,你不会不知道吧?” “也罢,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一,调查他入宫前的背景,二,调查他入宫后的人际关系。” 张公公听得满脸尴尬:“司大人,您知道我想说的不是大理寺的事儿。” “那就是我和皇上的事儿?” 张公公吓得满头冷汗:“不敢不敢,司大人真是折煞老奴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司无正捧着碗扒了一大口饭,“公公的话我是真的听不明白了。” 论起说歪理,怕是世上没几个人比司无正还厉害,清未听得发笑,明知司无正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 司无正果然改口:“皇帝的意思呢?” 张公公感激地看了一眼清未,躬身从怀里取出一道圣旨:“圣上说这是密旨,只能您一人看。” 圣旨放在小巧玲珑的圆盒子里,与寻常的旨意不大相同,司无正抬起头,盯着盒子看了半晌,起身接旨。 “司大人快看看吧。”张公公催促。 司无正眼神一动,并不急于打开,反倒好笑地问:“张公公先前还说是密诏,只能我一个人看,现在怎么又催我打开?难不成……公公也想知道诏书上的内容?” 张公公神色大变,连连摆手说不是,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了院中。 “还当我不知道……”司无正冷笑一声,随手就将装着密诏的盒子砸在了餐桌上,吓得清未赶紧伸手捧着。 他斥责:“这可是密诏,你怎可这般随意?” “哪有这样的密诏?”司无正头也不抬地吃饭,飞快夹走盘子里最后几条笋干,“肯定是当年赏给德妃娘娘的物件,如今拿出来以示皇恩浩荡,顺便提醒我他们当年情投意合,并没有嫌隙。” 司无正冷哼:“此地无银三百两,一看就是心虚怕德妃的冤魂找上门来。” 圆盒上贴着封条,清未将信将疑地撕开,里面果然摆着块质地通透的玉佩,司无正叼着筷子随意一瞥:“哦,你瞧,上面雕的是什么?” “好像……是鸳鸯。” “我说得没错吧?”司无正劳神在在地喝酒,“他就是怕被别人知道当年曾经做的事儿,在背后议论纷纷,殊不知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年德妃宫中的一把火是谁下旨烧的。” “可你若是不去……”清未把盒子合上,原封不动地放回到司无正手里,“那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个小太监是被德妃娘娘所杀,包括之前死的那些宫人,都会诬赖在德妃娘娘头上。” 宫中人心险恶,且不说先前贤妃娘娘宫中到底有没有死过人,单凭这次的事,德妃身上的污名就已经很难洗去了。况且清未说这番话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如果司无正真的是六皇子,那么他绝不会允许生母身上背上杀人的恶名。 司无正扒拉饭的速度慢下来,后来直接放下碗筷说饱了。 “嫂嫂你觉得呢?” 他把碗筷收拾到一块,犹豫道:“其实这一趟不去也得去的,要不然皇上不可能放过你。” 司无正听得苦笑连连:“是啊,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他只在乎自己。” 清未听得难受起来,走过去抱了抱司无正的腰。 司无正的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说什么呢?” “把你也给卷进来了。”司无正不舍地抚摸他的头发,“等这件事结了,我就辞官和你隐居山林,再也不管红尘间的事。” 清未听了自然开心,也心疼司无正的不得已:“你有这份心就好,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回宫的事儿,切不可让德妃娘娘被冤枉。” “我有分寸。”司无正应了,推开门招呼张公公进来坐,顺便问何时进宫。 张公公欣喜若狂:“依着皇上的意思是尽快就好,不过老奴知道二位劳顿,所以不着急,要不天亮了再走?” 其实距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还是催促,司无正听得不耐烦,刚欲挥手将人呵退,就听清未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问:“张公公,我能把公鸡带进宫吗?” 说的是天下白,那只见人啄人,见鬼啄鬼,据说很有灵性的大公鸡,司无正遇上它,头疼得厉害,纯粹是被烦的。 张公公显然没想到清未会提这样的要求,觉得匪夷所思,又不敢直接拒绝,就试探地问:“这鸡……” “这鸡灵性得很,能看见鬼。”司无正闲闲地插嘴,“这次的事儿你们不都说是鬼做的吗?让它去瞧瞧,一瞧一个准。” 张公公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到底是没接触过鬼怪的人,听了这么一番话,连带着对府邸里的花花草草都敬畏起来,刚好出门时又撞见大半夜不睡觉的天下白扑腾到屋顶踱步,顿时觉得此鸡不一般,竟连夜让人赶制了一顶小轿子。可惜天下白不领情,清未把它抱上轿的时候还挺安稳,清未一离开,这鸡就不行了,谁拦都拦不住,使劲往清未身边扑腾,想要抓住它的小太监被挨个啄了个遍。清未只好把天下白抱在怀里,向张公公表达了歉意。 谁料张公公非但不生气,还啧啧称奇:“果然有灵性,今日我真是开了眼界。” 天下白眨了眨黑豆似的眼睛,把小嘴巴搁在清未的虎口,像是知道张公公在夸它,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翅膀,然后在司无正不满的目光里,扭着屁股拱到了清未怀里。 “早晚把你宰了煲汤。”司无正轻声嘀咕。 天下白咯咯哒一声,把头藏在了清未的衣衫里。 此番入宫实在突然,好在张公公备了轿,两只鬼就坐在轿子顶上愁眉苦脸地叹气,尤其是荀大义,他原先附身太监之后魂魄受损,这两天看着都有些透明,成天无精打采地蹲在夹竹桃的树荫下乘凉,结果刚好了点就又要进宫,裴之远都于心不忍。 “干脆你在家等着。” “那可不成……”荀大义小声抱怨,“你们都去,就我不去,像什么话?” “我荀大义是那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吗?”说得还挺大义凛然的,但一靠近宫门前就不行了,厉鬼拽着裴之远的衣袖说,“等等,再等等。” 第五十六章 井妖(16) “还等什么啊?”裴之远焦急地望着远去的轿子,“司大人他们都走远了,我们得快点找人附身跟上去。” 荀大义悻悻地指了指空荡荡的宫门:“没人啊。”正说着,门里就出来一队小太监,裴之远二话不说附身一个,荀大义却磨磨蹭蹭犹豫不定,生怕选了个阳气重的,被熏得魂魄受损,结果挑来挑去,太监全进宫了他都没选出来,这下可好,厉鬼进不去皇宫,在宫外急得跳脚,裴之远则没好气地躲在墙根下犯愁。 “你到底在想什么?” 荀大义哭丧着脸说:“我这不是担心附身的太监阳气重吗?” “都是太监了,能有什么阳气?” “我……”荀大义刚欲辩解,就看见远处行来一队人,眼前一亮,“我找到人选了,不和你说了,等我啊,别走远!” 裴之远听他的声音满是雀跃,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不过呼吸间的功夫,就见不远处鬼鬼祟祟地跑来一道粉色的人影,这个荀大义,竟然不要脸到附身了个宫女的地步。 裴之远气得笑出声来,眼前这张脸虽然清秀,眉宇间却处处透露着猥琐:“你还能不能要点脸?” “形势所迫。”荀大义显然不要脸,“司大人他们会理解的。” 再说司无正那头,又被送去了先前住过的偏殿,屋内的摆设一应俱全,还是上次离开时的模样。清未坐在桌边沏茶,心道算算时间,两只鬼该跟来了,果不其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为首一人年纪轻轻,眉宇间的沉稳一看就是裴之远,而后面…… 司无正把喝到嘴里的茶一口气全喷了出来,清未也差点端不住茶壶。 只见门外扭扭捏捏行来位宫女,身着粉色的宫装,弱柳扶风,小巧伊人,只是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怪异。 “她是荀大义。”裴之远有气无力地介绍。 “司大人……”荀大义连声音都变成女人的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们别见怪。” 厉鬼假装伤心,拿着粉色的帕子擦并不存在的泪水:“你们也知道时间紧迫,我是被逼无奈,为了进宫来帮着你们才……” “行了。”司无正实在听不下去,挥手遣荀大义出去,“你如今附身女子实在不适合和我们待在一起,快去歇着吧。” 荀大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走路的姿势实在怪异,裴之远逼不得已将门关上,屋内三人面面相觑,继而齐齐笑出声来。 裴之远感慨:“你们说啊,这荀大义真是个奇人。” “这事儿也只有他干得出来,也不觉得别扭。”清未笑着摇头,替司无正添了碗茶,“也罢,附身女人就女人吧,好歹也算是跟着咱们进宫了。” 他们说着话,天下白在屋外叽叽咕咕地叫,特别委屈的声音。他推开门把公鸡放进来,这鸡也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从不往床上飞,就往桌子底下钻,看见司无正的脚,啄两下,等司无正不耐烦地抬腿,它又扑棱棱地窜到清未的腿边卖乖,活得比人还精。 司无正感慨:“老门房走之前说它有灵性,我倒觉得它越来越像人了。” 天下白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谈话的主题,正窝在清未的脚边顺身上的毛,一边顺,一边用细细的脖子蹭他的脚踝,比狗还黏人。 “你带它来做什么?”司无正想不明白,“家里有蚂蚁给它啄,饿不死。” “我是想着如果真遇上什么冤魂,有只公鸡在,说不定有些用。”清未轻声解释,“况且就留它一只鸡在外面,实在是太可怜了。” “它有什么可怜的?”司无正对他的心软无话可说,起身走到床边躺着,“罢了罢了,我料定张公公下午就会来请我们去德妃的寝宫,还是养精蓄锐吧,等去了寝殿,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事情呢!” 司无正的猜测很快应验,张公公不到下午就来了,说是给他们送膳食的,还给天下白带了宫中的小米。天下白一直窝在清未脚边,见了生人也不怕,但是张公公手中的米它不肯啄,也不知道是开了什么窍,连掉在地上的都不吃了,只就着他的手吃米粒儿。司无正看得头疼,趁张公公不注意,和清未嘀咕,说这鸡聪明得有些邪乎,晓得在外人面前装。 “你怎么肯定它会吃地上的米?”他半信半疑。 “你瞧着吧。”司无正揣着手走到门前,随便编了个理由把张公公赶到了门外,刚关上门,这鸡就满屋子跑着把地上的米啄了。 清未一时没了话说,捏着一小把米苦笑:“还当真是聪明。” 天下白撅着屁股飞奔,吃完了地上的米,在司无正开门的档口回到他身边,继续吃掌心的米,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演技比活人都要好。 张公公对待这只鸡比对待人还要谨慎几分,把它当做神兽供着:“司大人,待会儿去德妃娘娘的寝殿,是否要带着这只鸡?” “带吧。”司无正没好气地点头,“怎么,不行吗?” “自然是行的。”老太监笑得满脸褶子,“不知到时候老奴是否有机会瞧一瞧……具体的驱鬼术?” 清未闻言,忍不住瞥了司无正一眼。他们哪里会什么驱鬼术,不过是能看见鬼而已,但是在外人面前万万不能说实话,于是怎么把张公公糊弄过去成了问题。不过他们的运气着实好,清未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门后,隐约瞥见半角黑色的纸片,顿时心脏狂跳。 那是他们忘记带出宫去的纸人啊! “咳,张公公。”他搁下手中的茶碗,讳莫如深,“有些东西凡人见不得,会折寿的。” 司无正微微蹙眉,搞不明白清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则趁张公公不注意,向司无正使了个眼色。 “折寿?”张公公果然忌讳,“这可怎么使得。” 他们说话间,司无正已经走到了门后,把黏在门上的纸人撕下来,悄悄藏于怀中。 “哎,张公公在宫中这么些年,博学多才,肯定对驱鬼之术有所耳闻。”清未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滔滔不绝地编故事,“虽说是帮着活人驱鬼,可到底有损阴德。” “是了,是了……” “不过张公公执意要看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司无正突然开口,此时他已站在老太监的身后,神神秘秘地挥了挥手。 正午的光景,炽热的阳光透过纸窗直直地钉在司无正的身上,张公公逆光眯起眼睛,死活看不清他的神情,加之先前已有清未的话作为铺垫,吓得双腿发软,还没来得及找借口溜走,只觉一阵阴风拂面,恍惚间什么黑色的东西从司无正的衣袖滑落,沾地成人,在老太监惊恐的目光里缓缓转身——竟然是个没有脸的纸人! 张公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两眼一黑,当着他们的面晕过去了。 纸人呆愣愣地站着,他的五官因为画的时间久的缘故,墨迹淡去,又是白日,所以双眼并没有红光闪烁,看上去倒真的像是没有脸,也难怪会吓着老太监。 “这样就倒了?”司无正踢了踢地上的人,无趣地走回清未身边,“叫人把他抬走吧。” 裴之远闻言,推开门叫了几个小太监进屋。 “你们几个听着,张公公是天气热中暑气晕倒的。”此时司无正已经将纸人收回袖中,“若是哪个出去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张公公不是因为中暑晕倒的,那就是不要命了!” 大理寺出来的,就算不会断案,也会恐吓,今日清未总算是见识到了,也颇为理解为何城中老百姓对待大理寺官员的态度如此之差。简直就是活该。但有时这样的态度对待一部分人的确有效用,几个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连拖带拽地带走了张公公,天下白瞅准时机跟出去,站在偏殿的门槛上仰起头叫:“咯咯哒!”好像在赶人走的事情上它也出了一份力似的。 倒是纸人站在屋内一动不动,清未走过去碰它的手臂,它还缩了缩手。 “这是……在生气?”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生气我们出宫的时候没有带上它?” “不过是个纸人。”司无正哪里有清未的顾虑,抬手就把纸人扯到身边,二话不说,竟给直接揉成了可以塞进衣袖的纸片,“哪里有什么想法?” 裴之远看得咋舌,也惊叹于司无正的举动,要知道纸人可是老门房亲自留下的,那日这个纸人还将双生鬼束缚得动弹不得,可这样厉害的纸人在司无正面前竟然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足以判断出司无正本身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或许死而复生的“龙脉”天生与众不同。 不过这些事都只是小插曲,午后有太监来通报,说是皇上请他们前往德妃娘娘的寝殿一叙,态度颇为诚惶诚恐,显然张公公提前说了些什么。 司无正有心试探:“你们张公公呢?” “张公公……张公公身子不适,实在是无法伺候二位大人。”小太监吓得满头是汗,“不过他老人家吩咐过我,说您二位是皇上专门请来的,不可怠慢,要我好生伺候着。” 正说着,远处扭来个花枝招展的宫女,人还没到跟前,话就飘了过来:“要伺候也是我伺候!” 第五十七章 井妖(17) 这么说话的还能是谁?一听就是附身在宫女身上的荀大义。 前来接他们的小太监面色僵了片刻,搞不清楚宫女和司无正他们的关系,眼瞧着似乎不单单是个下人,就默不作声地让到一边,没多嘴。 荀大义耀武扬威地凑到清未身前,殷勤地拿袖子扇风:“公子,热吗?” 清未憋笑憋得难受,绕到司无正身边轻咳:“你跟着就行了,不需要伺候。” “那多不好……”荀大义讪讪地缩回手,杵在裴之远身侧时不时地拿眼睛瞥他,但这样的目光实在引人遐想,倒像是小宫女对清未有意思似的,司无正第一个看不下去。 “再看,就像对待纸人那样对待你。”司无正悄声威胁,“把你一个人留在皇宫里。” 荀大义大惊:“那我岂不是只能做女人了?”言罢,慌慌张张地躲在裴之远身后,再也不敢造次。 如此一来去德妃娘娘寝宫的路上很是安稳,他们也没再遇见其他人,宫城里的太监宫女大都行色匆匆,若是遥遥看见,眨眼间也不见了。 倒是天气原因,竟有微弱的蝉鸣从不知道那座宫殿里飘出来。 “唉,又到夏天了。”带路的小太监兀自感慨。 清未竖起耳朵听,蝉声是他感知夏天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司无正也闲下来听。 宫中岁月悠长,他们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小道上,心中图生悲凉之感,这条路通向荣华富贵,也通向孤独寂寞,来还是去都没有回头路,走错一步就是一辈子的事,奈何路上的人进多出少,就算真的要出来,也赔上太多,甚至于身家性命。 “二位大人,就是这儿了。”小太监终于停下脚步,推开斑驳的门。 门上的红漆掉了大半,宫殿早已无昔日德妃还在时的风光,且火灾过后就一直荒废,他们踏进门,入眼皆是断垣残壁,连座完整的房子都找不到。 清未对司无正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所以不甚放心地偷瞄,见司无正神情还算正常才勉勉强强安心,而那个小太监显然因为之前有人死在这里,心生畏惧,每走一步都要四处打量,偶尔踩到草枝还会小声惊叫。 “皇上呢?”司无正在院中的古井边站定,气定神闲地往井中望。 小太监在院子中转悠了一圈,急得满头是汗:“皇上该在这儿啊!” 司无正闻言笑了笑,撩起衣摆坐在井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差的?” “回大人的话,奴才刚进宫两个月。” 怪不得,进宫两个月的新人好骗,所以张公公才把这份苦差事交给他。 “那就别找了,皇上不可能亲自来这儿的。”司无正抬手把小太监招到身边,“你被骗了,人家都嫌弃这宫里闹鬼不敢来,也是怕和前几天的小太监一样,被鬼弄死在井边。” 一番话说得人心惊胆战,小太监更是听得两股战战,望着黑黝黝的井口吓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你走吧。”司无正推了他一把,“这里没你的事儿了,真撞了鬼多你一个还碍事。” 小太监听了这话,感激得差点落下泪来,跪在司无正脚边感恩戴德,然后缩着脖子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清未难得见司无正这般好心,不免疑惑:“放人走不像是你的作风。” “你以为我会如何?”司无正转头对着他笑,“故意吓唬他,装神弄鬼把人赶走?” 清未被猜中了心思,略有些难堪,抱着天下白绕到井的另一侧转移话题:“可有什么发现?” “尚未。”司无正叹了口气,把纸人从衣袖里放出来,“大白天能有什么事儿?” 纸人飘飘悠悠落在井边,并未变大。 “怪了。”司无正拿指尖戳了戳它的头,纸人不情不愿地化成人形,悬浮在半空中不动了。 清未说:“我觉得它还在为我们抛下它出宫生气。”话音刚落,纸人就飘到他身后,委屈巴巴地点头。 那张惨白的脸上带着生硬的笑意,但纸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被抛弃的委屈感,连司无正都被感染,实在说不出调侃的话,干脆低头继续观察起古井。这井已经快干涸了,深邃的井道里折射出零星的日光,水生的杂草依附着井壁,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开始生长,如今已经蔓延到了井中最后一点水中。 司无正往井里扔了颗小石子,清脆的入水声回荡在荒芜的院子中,清未也弯腰,但他看的却不是井底,而是井边干涸的血迹,那是前两日死在院中的小太监留下的。 按照张公公先前的描述,小太监是头朝下趴在井边死去的,死时身边没有任何人,进来寻找的老太监们也没有随意挪动尸体,而是大呼小叫地吸引来了护卫,所以现在井口是什么模样,那日小太监被搬走的时候就该是什么样。 “你说是人为还是鬼作祟?”司无正也注意到了清未的视线,伸手摸了一点血迹伸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清未纳闷起来:“你怎么会想到是人为?” 毕竟不论是张公公的描述还是如今宫中四起的谣言,从未有人想到会是人为,也难怪他提出这样的问题。 “鬼怪杀人……根本没人怀疑,反而有些奇怪了。”司无正的理由很是牵强,“世间的人多于鬼,人心更比鬼怪复杂,我在大理寺的时间不算短,实在不习惯把所有的案子都和鬼怪联系在一起,况且我们还没见到那些被赶出宫的太监,相当于错失了与证人面对面的机会。” “我们又在靠谣言断案了。”司无正蹙眉道,“况且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我们一进宫,那些老太监就被赶走了。” “可那是因为皇上担心宫中闹鬼的流言扩散,搞得人心惶惶才出此下策,合情合理。”清未犹豫着说,“难不成这小太监的死还有隐情?” “不好说。”司无正起身向废弃的宫殿走去,瞧模样是想进去看看。 清未觉得烧垮的宫殿处处透着诡异,生怕司无正出事,连忙跟上去,而后纸人以及附身的二鬼也紧随其上,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德妃娘娘生前的寝殿。 唯一不肯进去的竟然是天下白,一向胆大包天的公鸡扑腾到寝殿门前的架子上,任凭清未怎么哄,都不肯下来,司无正正好不想带着它,干脆利落地拽住清未的手,直接推门进去,而扑面而来的尘埃差点将他们二人惊回去。 按理说德妃娘娘生前算是圣眷优渥,死后却落到这种境地,连曾经居住过的寝殿都无人打扫,可见皇帝所谓的恩宠也不过如此。司无正边走,边挥手掸去屋檐上倒挂下来的蜘蛛网,清未从殿中残余的摆设中依稀可以辨出当年德妃还在时宫中的一应摆设,与贤妃娘娘不同,德妃应该不喜奢侈,没被烧焦的烛台上并不像贤妃宫中,全部涂了金粉。 司无正走到寝殿的床榻边,把蒙灰的床帐轻轻拉开,继而取出皇帝前夜特地让张公公送来的玉佩,将之放在了床头。只是玉佩沾床的刹那,四下里忽然阴风大起,半开的残破宫门“砰”得一声关上,把门外的天下白吓得咯咯直叫。 清未感受到了不属于人间的冷意,也看见了德妃娘娘的冤魂凭空出现在床边。 她厌弃地盯着寓意白头偕老的玉佩,直言:“摔了它。” 司无正并不诧异于德妃的出现,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只捏着那块冰冷的玉佩神游天外:“丢了又如何,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德妃显然不这么想,就算明知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她依旧抬起手臂,于是那枚玉佩随着狂风跌碎在床头,四分五裂,仿佛是德妃和皇帝曾经的感情,如今也已走到了尽头。 “我们此次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问。”司无正终于回过神,转身面对德妃,耐心地将从张公公那里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德妃冷笑不已,立在原地道:“你们怀疑人是我杀的?” “我与他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清未眼见德妃娘娘要生气,连忙出声劝阻:“娘娘,我们并不是怀疑您杀了人。”他一开口,德妃的注意力就从司无正的身上转移,冰冷的视线滑落到清未身上,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 “我……”清未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我觉得德妃娘娘不会杀人。” 德妃闻言,撩起眼皮,轻哼:“何出此言?” 冷汗顺着他的脊背跌落,清未的思绪飞快运转,结结巴巴地解释:“这个……这个小太监是新进宫的,您……您离开已有多年,万万不可能与一个太监有什么冤仇,所以……”话音刚落,德妃已经飘到了清未身前,阴寒的气息顺着他的脚踝盘旋而上,或许是死而复生的缘故,他比常人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鬼怪的气息。 可德妃并没有生气,反而欢喜地注视着他:“原来他喜欢的就是你。” 第五十八章 井妖(18) 清未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慌乱地瞥了司无正一眼,见这人含笑地望着自己,干脆豁出去:“德妃娘娘,我……” 门外天下白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荀大义骂骂咧咧地卷起衣袖,觉得这鸡搅乱了屋内的一派和谐,但是天下白的打鸣声越来越凄惨,期间还掺杂了类似架子倾倒的声音,清未始觉异样,与司无正对视一眼,一同跑出门去,刚推开一条门缝,公鸡的脑袋就拱进来,撅着屁股使劲儿往他怀里钻。 院中一片凌乱,满地鸡毛,天下白扎在清未的怀里颤颤巍巍地打鸣,一只翅膀怪异地耷拉着,似乎是断了。清未忙不迭地伸手扶住鸡翅膀,手一松,天下白的翅膀就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还真的断了。 “有人来过。”司无正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地上的脚印,说,“还和天下白打了一架。” 光荣负伤的天下白仰着头,没受伤的那只翅膀神气活现地扑棱。 “这回你明白我为什么说小太监的死很可能是人为了吧?”司无正难得温柔地摸了摸鸡脑袋,“连我们来这里探查都有人跟踪,更不必说之前……”说到这儿,顿了顿,“但愿当初我们潜入贤妃宫中的事无人知晓。” 清未捧着鸡,焦急地在院中走来走去,他踩着鸡毛,也看见了几个杂乱的脚印,刚刚院中应该只有一个人,而且逃走时极为慌乱,慌不择路地连偏殿的门都被撞歪了。 “在宫中想要知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的,除了皇帝,还会有谁?”他说,“司无正,难道是陛下派的人?” 司无正站在井边蹙眉沉思:“若是陛下想要监视我们,为何不派个武功更好的侍卫?” “先不谈方才逃走之人武功如何,单看他惊到天下白就慌乱成这样,我能断定他的功夫不行,平时也没有监视过什么人,甚至很可能只是个小太监。” 起风了,鸡毛在风中晃晃悠悠地飘,天下白的小脑袋追随着自己的毛,头仰起来一点又低下去,最后失落地叫了几声。 “没事儿。”清未扶着天下白的翅膀,蹲在地上找到一根小木棍,试着用布条将公鸡的翅膀固定住。 有灵性的鸡就是不一样,任凭清未怎么折腾,它都乖乖地趴着,小爪子在地上抠出几个坑,委屈地把脑袋搁在他的手背上。荀大义也蹲在清末身旁帮忙,万分内疚之前错怪了天下白,可惜天下白亲近的唯有清未罢了,附身宫女的荀大义被白白啄了两三下,终于放弃接近公鸡的念头,转而跑去和裴之远说话。裴之远与他们都不同,这个自诩半个鬼差的鬼魂悬浮在院子正中央,拼命感知气息,然而得出的结论与司无正一样,刚刚院中的是个活人。 司无正将荒废的宫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德妃娘娘从出事起就没了踪影,似乎跟着偷听之人离开了原先的宫殿。此时天边燃起火红的夕阳,夜晚即将来临,每逢这时,所有人的心就提了起来,时刻提防着暗处,唯恐一个不留神就有恶鬼扑出来害人。可如今他们遇到的唯有德妃娘娘一个冤魂而已,而德妃又没有杀人的理由和动机,贤妃宫中的事反倒更没有头绪了。 荀大义开玩笑:“说不定再死一个人,我们才会有新的发现。” “住嘴。”裴之远闻言,瞪着厉鬼轻呵,“你这种想法和害人有何区别?” 鬼差痛心疾首:“你本来就是背负冤孽的厉鬼,再起杀念,日后去了阴曹地府我看坠入十八层地狱都是轻的。” 此话对荀大义最管用,厉鬼当即站在裴之远身后表明态度:“裴大人,我就是随口一说,绝没有害人的意思。”言罢,举起一只手发誓,“若我当真起了害人的念头,就要我……” 荀大义的话被一旁的司无正打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种毒誓你是个活人说说也就罢了,可你现在死都死了,还附身在别人的身体里,说了有什么意义?” 厉鬼细想觉得有理,扯了扯身上粉色的衣裙,嘀咕:“反正我就是没有害人的想法。” 如今不管有没有害人的想法都不重要了,他们几个人聚在院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 清未与司无正难得想法一致,都决定留在德妃的宫中守株待兔,而裴之远自然没有异议,只有荀大义因为畏惧德妃身上的怨气以及其他厉鬼,畏畏缩缩地想要往门外跑。 “你要是害怕,就回偏殿吧。”清未看着荀大义哆哆嗦嗦的样子暗觉好笑,“我们可保证不了晚上会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起了坏心思,故意道:“你可曾看过志怪书册?里面说每到午夜子时,就有各式各样的鬼魂出来索命,或是吞噬法力不强的小鬼……你瞧那口枯井,说不准晚上就有鬼魂会从里面爬出来。” 荀大义被清未吓得一愣一愣的,扯着裴之远的衣袖一副要往对方怀里钻的模样,只是他现在肉身是宫女,裴之远如何肯亲近,厉鬼自然是靠近一点,就被推开一点。 “男女授受不亲。”裴之远忍无可忍。 “我只是附身到宫女身上而已。”荀大义管不了那么多,厉鬼寄身于人,受活人的洋气影响,本身也没什么法力,如果清未说的事情真的发生,荀大义保不准就要灰飞烟灭了。 “行了,你也别吓他。”司无正将清未拉进屋,趁二鬼未跟来前,俯身耳语,“你怎么也这样了?” 他答:“总看你们吓唬荀大义,我也试试。” “感觉如何?” 清未笑得停不下来:“不错,总算理解你为何喜欢吓唬人了。” “我不是喜欢……”司无正不满地辩解。 可惜清未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吓唬荀大义这件事情上了,他走到桌边,费力地搬开小半截烧焦的房梁,又勉强掸去桌椅上的灰,招呼一行人坐下歇息。四人各坐方桌一面,纸人立在紧闭的房门口,断了半边翅膀的天下白原先在清未的椅子下面蹲着,后来忍不住拖着断翅拱他的小腿,于是清未就将它抱上了桌。 烧毁的窗户上糊着残破的白色窗纸,血色的夕阳宛如新鲜的血液顺着窗框缓缓而下,一阵风吹过,窗户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像是深宫里的纺机,每走一步都发出磨牙般的声响。满是破洞的天花板上落下几簇灰,砖瓦的缝隙间透出细细一线青灰色的天,转瞬就融进乌黑的夜色。 屋内没有蜡烛,全靠窗外的弦月照明,裴之远低声询问是否该燃起些许鬼火。 荀大义闻言,浑身一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奈何在座的他谁也说不过,只得乖乖地伸手,等到司无正点头应允后,委屈巴巴地抬起手,鼓着腮帮子硬是从指间逼出零星的火苗。这些绿莹莹的鬼火飞到空荡荡的烛台上充当火苗,屋内总算亮了些,氛围也更恐怖了些。 斑驳的墙面上映出四道摇曳的影子,或高或低,都因为烛火聚拢在一起。荀大义缩着脖子非要把脑袋搁在裴之远的肩头,说这样才有安全感,而裴之远浑身僵硬,连表情都很严肃,显然不习惯和女人相处,尤其是被厉鬼附身的女人。 “想什么呢?”清未见司无正一直不说话,伸手过去晃晃,“想得这么入神。” “我在想那个太监为何会死。”司无正回过神,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一个毫无身世背景的太监被人杀害,只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情,也就是说德妃娘娘的寝宫里有我们还没有发现的秘密。” “什么?”清未没有想到这一层,乍一听颇为诧异,“一个已经烧毁的寝殿中,能有什么秘密?” “司大人……”荀大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惊喘。 司无正没有在意,依旧与他说话:“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小太监会被杀死的原因了。” 清未刚欲回答,衣袖忽然被荀大义拉住,厉鬼哭得梨花带雨,因为附身在宫女身上,倒真的有几分羸弱的滋味。 荀大义哽咽道:“公子啊……”言罢见他要开口,竟慌乱地摇头,清未这才发现荀大义虽在哭,却刻意压低了声音,极力隐忍着内心的恐惧。 紧接着司无正也发现了异样,抿唇去看荀大义,桌上另外三人的目光全汇聚在厉鬼哭花的脸上,这鬼却一言不发,只抬手往墙上的影子上指。 因为屋内鬼火的缘故,光线极暗,连带着墙上的影子也模糊不清,可再模糊不清,清未也察觉到了异样,原本挤作一团的四道人影中,突兀地多了一道,就仿佛四个人围着桌子端坐,神不知鬼不觉间,第五个人出现在了他们某一个人的身后。 问题是,这个多出来的人影,到底站在谁的身后呢? 清未的脊背上瞬间滑落下冷汗,连回头的欲望都没有了。 第五十九章 井妖(19) 人影纹丝不动地钉在墙上,甚至不随鬼火摇曳。 荀大义含含糊糊的抽泣声在夜晚格外渗人,清未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与司无正对视片刻,同时回头,但是他们身后皆是空无一人。鬼火在阴风中愈发黯淡,裴之远并不怕鬼,所以连头也不回,只是眉头紧锁,盯着捂着脸的宫女一言不发,就在清未与司无正转头的刹那,桌上的公鸡与门口的纸人同时扑向荀大义。 “啊!”女人的惨叫刺破了寂静的夜,荀大义叫完呆立当场,木讷地瞧着肩头陡然多出的手,面无血色。 天下白啄的正是这只青灰色的手。 仿佛从浓稠的夜色中凭空生长而出,从清未的角度看,荀大义后面并没有人,他甚至能直接看见宫女身后残破的书架,可这只手就这么抓住了厉鬼的肩,瘦骨嶙峋的五根手指伴随着骨骼交错的轻响逐渐收紧。 “天下白!”清未心里一紧,刚欲伸手把公鸡抱回来,司无正就先他一步,直接起身拽住了宫女肩头的手,只那么狠狠一扯,一道青灰色的人影便从荀大义身后被扯了出来,“砰”得一声砸在落了鸡毛的地面上。 竟是个满身是血的太监。 “地缚灵?”裴之远定睛一看,颇为震惊。 清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掩面询问:“何为地缚灵?” “死在阴气重的地方的人,如果死得冤枉,很有可能成为地缚灵。”司无正蹲在太监身边,一边解释,一边捏着他的下巴瞧满是鲜血的脸,语气淡漠,“你是前几天死在井口的太监吗?” 地缚灵惊恐地注视着他们,不明白活人为什么不怕鬼。 “应该就是他。”司无正得不到回应并不在意,松手任由可怜的小太监爬到桌子底下,“七窍流血,符合张公公的描述。” 听到“张公公”三个字,地缚灵的脸上涌起怨毒,但很快又转变为惊恐,抱着椅子腿瑟瑟发抖。 此刻荀大义已经冷静下来,想到吓唬自己的竟然是连厉鬼都算不上的地缚灵,面上无光,忍不住低头对着小太监喊:“你有毛病?” 小太监吓得愈发不敢说话,到底做鬼的经验不足,比不得老油条的荀大义。 倒是裴之远在一旁冷冷地提醒:“他站在你身后,就是选择了你。” “什么?”荀大义听得一头雾水。 “地缚灵的确不算什么厉害的鬼怪,但他们会选择活人为自己完成愿望。”裴之远说,“荀大义,你如今附身在宫女身上,而小太监又选择了宫女,也就是选择了你。” “啊?”荀大义听得目瞪口呆,低头扯了扯身上粉色的衣裙,终是反应过来,低低地咒骂一声,继而也蹲在桌下,不耐烦地扯住地缚灵的手臂,“你有什么愿望,快些说,别耽误我的时间。” 小太监乍一抬头,借着幽暗的鬼火瞥见面色惨白的女人,试探地问:“你也是鬼吗?” “废话。”荀大义说完,又改口,“我不是。” 地缚灵被呛得半晌都说不出话,低头揉了揉渗出鲜血的眼睛,道:“我……我想要张公公偿命。” 此话一出,屋内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司无正给了荀大义一个眼神,厉鬼心领神会,将地缚灵从桌下拽出来,拉到桌边坐下,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要张公公偿命呢?” 生怕地缚灵不肯说实话,荀大义扯出一堆大道理:“既然你选择我来完成心愿,那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小太监略一思索,坦然点头:“因为我就是被张公公害死的。” “那日我腹中剧痛,躲进德妃娘娘的寝殿解手,却不料竟撞见了从殿中仓惶逃出的张公公,张公公生怕我将他半夜出现在德妃娘娘宫中的事情说出去,诱骗我吃下毒药,还模仿我的声音和院外的几位公公说话。”地缚灵说到激动处,口鼻里溢出越来越多的黑血,“可恨那些公公并不熟悉我,所以竟一直没觉察出异样,可惜事后他们有心想查清事情的真相,也被那个老太监赶出了宫,实在是有心无力。” 清未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始末,诧异之情溢于言表,张公公不止一次与他们接触过,行为举止完全不像是会杀人的。 司无正的反应比他平静很多:“久居深宫之人,手上不可能没沾过血。” 清未觉得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可他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 “就因为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杀起人来才更加肆无忌惮。”司无正坐在桌边,盯着地缚灵看了会儿,“你有没有看见张公公半夜在这儿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清未依旧无法接受张公公的事实,然而屋里似乎只有他在纠结这件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太监说的事情上。 小太监说:“我进入寝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张公公又没有点灯,但我隐约听见了女人的声音,所以我想,和张公公在这里碰面的应该是个女人。” “女人?”荀大义色眯眯地笑起来,“难道你撞破了宫中对食的事儿?” 宫中的宫人在皇城里待得久了也会寂寞,所以自古就有太监和宫女对食的传统。 司无正不等地缚灵回答,就摇头否认了荀大义的看法:“宫中对食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就连皇上知道了也只是一笑了之,最多提醒几句莫要大张旗鼓坏了规矩,传出去惹人非议罢了,张公公在陛下身边服侍这么多年,怎么会为了这么小的事情杀人?” “难不成……”电光火石间,清未脑海里跳出一个想法,“难不成张公公见的并不是寻常宫女,而是宫中的妃嫔。” 宫中女子除了侍女与女官,地位高些的就是各宫妃嫔,也只有与她们见面,张公公需要偷偷摸摸地躲在甚少有人问津的德妃宫中,如此说来,这个听上去骇人听闻的猜测竟是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真相的了。 “有可能!”小太监忽然一蹦三尺高,“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当时我服下毒药弥留之际,似乎听见张公公喊了声‘娘娘’。” “你确定?”司无正再三与小太监确认,“你若是记错了,谁也帮不了你。” “我确定。”地缚灵焦急道,“我要是因为骗你们找不到凶手,到时候无法转世轮回的是我自己,我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话已至此,司无正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们四个坐在桌边互相对视片刻,眼神皆有不可置信之意。这桩案子原先只涉及贤妃,后来牵扯到多年前被火烧死的德妃,最终竟是连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都涉及其中,这是不是意味着,整件事的幕后推手就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 然而在没有搞清楚张公公和谁见面以前,答案无从知晓。 残破的窗户突然被吹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沙粒吹得清未睁不开眼,他恍惚间瞥见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心里暗道,该是德妃娘娘回来了。 “我追着那个逃出去的人影一路到了贤妃的寝殿。”果然是德妃娘娘回来了,“可今日皇上留宿她宫中,我受龙气阻拦,无法进入殿内。” “是个太监吗?”司无正行了礼,语气松缓下来。 “穿着夜行衣,我看不出来是不是太监,但那人身手并不好,一路跌跌撞撞,生怕被追上,还跌了好几个跟头。” 司无正闻言,确定了先前的推断:“应该就是个太监,被主子派人偷听我们的谈话。” 清未向德妃娘娘行了一礼,顾忌着或生或死,她都是司无正的母妃,所以相处时难免带了几分羞怯:“我觉得……皇上让我们来宫中驱鬼的事,知晓其中详情的人并不多,除了张公公,很可能只有受宠的贤妃略知一二了。” 德妃一听他开口,视线就转了过来,与司无正很是相像,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哪怕只有半边脸完好,姿色相较当年依旧不减分毫。 清未和德妃的视线轻轻一触,略有些慌乱地低头。 “好孩子,你说得不错。”德妃欢喜他,笑着挥了挥手,余光刚巧瞥见缩在桌边的地缚灵,神情陡然一变。 “你……你你……”一直在试图减小存在感的地缚灵结结巴巴地跪在地上行礼,“德妃娘娘……” “瞧你的年纪不该是认识我的,怎么会知道我是德妃?” 太监不敢抬头,颤声答:“奴才……奴才虽然入宫时间短,但是死之前也晓得这是娘娘您的寝殿,如今遇上了,自然不会蠢到认不出您的地步。” 德妃眯起眼睛,撩起半边头发,露出被火烧毁的半张脸:“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于是半张烧伤的脸与七窍流血的面孔对在了一起,小太监眼里的惊惧浓得化为血泪溢出来,但硬是咬着牙没叫,比起遇事大惊小怪的荀大义,心态似乎更强些。 “嗯。”德妃满意地放下头发,随口说,“不错,你就留在这儿吧。” 她半张脸笑得温婉异常:“你刚刚若是叫了,我就要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遁入轮回。” 第六十章 井妖(20) 小太监没想到自己的坚持竟救了自己一命,顿时瘫坐在地上扯着荀大义的裙摆大口喘息,而荀大义虽嫌弃地缚灵,但顾念身上背负着突如其来的愿望,再嫌弃也得帮忙。 这时司无正忽然把清未扯到一旁,欲言又止。 “你若是想说德妃娘娘的事,大可不必。”他握了握司无正的手,安抚道,“我已经知道了。” 司无正的眼睛微微睁大:“你……知道了?” 清未点头,犹豫着措辞:“一开始只是猜测,从你很久以前深夜入宫那时起我就有了模糊的推论,只是这回见到德妃娘娘以后更确定罢了。” 司无正的指尖摸起来微微发凉,他说完,仰起头,见这人似乎甚是慌乱,忍不住笑着宽慰:“我还没怪你,你怎么就这幅神情了?” 他说:“还记得我曾经问你的那些问题吗?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你’。” “你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所以我不怪你。” “真的?”司无正不可置信地扣住清未的肩膀,“我是个借尸还魂的皇子,你一点也不介意吗?” 真相从司无正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有些晃神:“要说完全不介意,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我认识的是借尸还魂后的你,与之前的六皇子或者真正的‘司无正’无关。” 借尸还魂,听起来就让人胆寒,情不自禁地生出疏离之意,连清未也不能避免,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与司无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具肉身里的魂魄就是六皇子,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他们说话间,宫墙外突然传来人声,是巡夜的侍卫经过,司无正拉着清未蹑手蹑脚地来到墙根下,只听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催促同伴快些走,因为宫中疯传德妃宫中闹鬼,继而是几个不信邪地呵斥不要妄谈鬼神之说,吵吵嚷嚷,说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司无正给了清未一个眼神,意思是这样的争吵无时不刻都在发生,他也无声地笑起来,觉得有意思。 “快走,快走!”最后带队的侍从等不及了,“若是耽误了贤妃娘娘的大事,到时候挨罚的可是你们自己!” 司无正和清未闻言,皆是一惊。 墙外又是一阵嘈杂,沉闷的拖拽声随风翻过了高墙,是侍从们在拖东西。 “贤妃娘娘可亲口说了,只要你们把这些袋子都拖走,每人赏银五十两。”领头之人熟稔地抛出诱饵,听起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你们要是再磨蹭,我就禀明张公公让他换人,想拿银子的兄弟可不少,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千万别妄想我还会把这种美差交给你们。” “老大,这些袋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怪沉的。”有人小声抱怨。 “贤妃娘娘的东西,你们有胆子看?”领队咒骂几句,“再多嘴,小心你们的脑袋!” 至此宫墙外再无人声,麻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仿佛是呜咽的风,眨眼间消散。司无正终是起身,按住清未的肩,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则撑着墙一跃而起,探头去看宫墙外的景象。清未站在司无正身后焦急地等待,片刻未听到只言片语不免忧心,忍不住拉了拉司无正的裤子,刚巧附身在宫女身上的荀大义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眼就瞧见这番场景,掩面笑得暧昧。 他哪里有心情管厉鬼,拼命挥手示意对方屋外有人。好在荀大义理解了,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回屋,趴在门缝上激动地往外瞧。 “不行,夜里太黑,不点灯笼,墙边的宫灯都熄了,我只能模糊地看清他们背着麻袋,但是麻袋里的东西实在是分辨不出来。”司无正从墙头跳了下来,不甘心地往寝殿外走,“待我跟上去悄悄。” 既然司无正要跟,清未自然不会放任他独自去,一番小声的争执过后,两人一道从残破的院门走了出去。寝殿外宫灯都不曾有一盏,显然是在德妃去世后,宫殿再也无人打理的缘故,所以他们只能借着月光跟上那些远走的侍从。 “没有灯火也好。”清未苦中作乐,“我们跟紧点他们也发现不了。” 司无正轻轻点头,拉着他在墙根下小心翼翼地行走,倒与他们第一次进宫时跟着太监的情景颇为相似,都是在这样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与司无正二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去接近残酷的真相。 浓稠的夜色被月光撕裂,清未走走停停,偶尔连侍从衣服上的配饰都能看清,有时却觉得已经跟丢了,好在风里时不时传来些许沉重的喘息,想来麻袋里的东西重量不轻,要不然不会连宫中的侍从都搬得颇为吃力。 “你说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清未忍不住问。 司无正思忖片刻,没将心里的猜测说出来,只道:“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先跟上去再说吧。” “这条路通向哪里?”清未咽下追问的欲望,“我怎么觉得越走越荒凉?” 话音刚落,前面的侍从们拐了个弯,突然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清未赶忙猫腰跑过去,原来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路口,那些侍从拐上小道以后又进了一扇半掩的门,他抬腿就想往门里走,但步子还没踩实就被司无正拉回来。 “现在不能进去。”司无正无奈地说,“这独门独户的屋子必定只有一扇门,你现在进去了,岂不是刚好和放下麻袋的侍卫撞个正着?” 清未闻言吓了一跳,背脊上也渗出冷汗,暗道好险,连忙和司无正守在拐角处。夜越来越深了,重物坠地的闷响接二连三地响起,该是侍从将麻袋扔在了地上。 “不错,不错。”领头的侍从很快从门内走出来,一边飞快地往回走,一边招呼剩下的侍卫,“你们磨蹭什么呢?回去晚了可没有银子拿。” 门内立刻冲出好几个笑容满面的侍卫,笑嘻嘻地追上领队,七嘴八舌地问何时还有这般好的差事。 “你以为是天上掉馅饼啊!”领头的侍从不耐地走,步履匆匆,也不知在急些什么,清未和司无正躲在宫灯后的阴影里愣是没被发现,“我之所以私下里给你们办这件差事,一来呢,是你们平时孝敬我的银子不少,二来是觉得你们嘴巴严,不会出去乱说。” 几个侍从心领神会:“大人说得是,小的们保证守口如瓶,今晚的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是啊,今晚我们在屋内睡觉,根本没有出来过。” 侍从听得很是满意,带着人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走。”搬麻袋的侍卫前脚刚走,司无正后脚就带着清未欺身钻进门,入眼即是堆积成山的麻袋,扑面而来的还有阵阵恶臭。 “果然不出我所料。”司无正脸色阴沉,拦着清未不让他靠近,“这些麻袋里,怕不都是……” 门外冷不丁又传来脚步声。 “不好!”司无正浑身紧绷,咬牙抱着清未就地一滚,在脚步声靠近门口时,堪堪滚进房屋半开的门,只是屋内恶臭更浓,熏得人无法呼吸,清未刚想开口,嘴巴就被牢牢捂住,顿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脚步声拖拖踏踏,不像是习武之人,且进屋以后绕着麻袋走了两圈,门缝外闪过几角青灰色的衣衫。 有人谄媚道:“公公您瞧,都送来了,一个不少。” 清未忍不住抬起头,想看看屋外来的到底是不是张公公,但是他的脑袋被司无正按了回去。 “公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屋里还有多少?”又尖又细的声音,赫然就是领他们入宫的张公公。 另一人毕恭毕敬地答:“数目都清点在册,公公要是想看,我这就……” “免了,也不嫌晦气。”张公公阴阳怪气地轻哼,“数目对就成,若是日后让我知道你在数目上作假,定要禀明贤妃,让娘娘好好治你的罪。”且边说边往屋外走,就在清未松了一口气的档口,张公公突然转身,“罢了,还是要看一眼,免得贤妃娘娘问起来,我不好交差。” 说着,竟抬腿向着屋内来了。 司无正几乎在张公公回身的同时扯住清未的腰带,把他打横抱起,不管三七二十一,踩着堆积如山的麻袋奋力跳上房梁,刚一站稳,屋门就被推开了。 凄清的月光散乱满地,张公公掩面站在屋前,厌弃之情溢于言表,而他身后跟着一个瞧不清长相的宫人,想来也是个太监。 司无正抱着清未一动也不动地躲在房梁之上,眼看着额角挂下一行冷汗,他连忙咬牙贴过去,用脸颊蹭了,稍有缓神,就瞧见屋中一口麻袋松了口,露出五根干枯腐朽的手指。他差点尖叫出声,终于明白满屋的恶臭源于何处,好在司无正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了清未的嘴,屋门也刚巧被张公公关上。 “这……”他惊恐得浑身发抖,“屋里难道都是……” “不错,我觉得贤妃宫中死去的那些宫人,应该都在这里了。”司无正的嗓音略有些干涩,“我方才数了数,起码有二三十口麻袋。” 同时意味着屋内堆着二三十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第六十一章 井妖(21) 清未想到这样的场景,忍不住扑到房门边干呕,又见屋外也堆着山似的麻袋,再也忍不住,拽着司无正的手腕,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门外。 月色凄凉似水,在石板路上漾出一片波光粼粼。 “回去吧。”清未再也不想看身后的惨状,踩着月光往回走,“原来宫中的死人真与贤妃娘娘脱不开干系。” 司无正怕他难受,并未逗留,先回了德妃的寝殿,说了尸首的事,再提议要带清未回偏殿歇息。 “这里虽安静,到底不是休息的地方。”德妃略一思索便答允了,“你先前描述的那间屋子我会去瞧瞧,若是有什么发现,咱们再从长计议。” 荀大义和裴之远也跟着他们回了偏殿,就剩可怜兮兮的地缚灵哪儿也去不了,倒正好留下陪着德妃。 清未一路都未说话,回到寝殿以后,连灌了三杯水,双手撑着桌子一言不发,司无正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先把床铺铺好,又脱了外袍将烛台端到床头。 “不早了。”司无正拨了拨灯芯,“明日张公公怕是要来,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他又喝了碗茶,轻咳着走到床边,可一闭目想到的就是那只从麻袋中伸出来的腐朽五指,顿时冷汗涔涔,连衣服被司无正脱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惨白着脸攥住对方的领口。 “那些人当真是贤妃娘娘杀的吗?” 司无正的手顺着清未的头发轻柔地抚摸:“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些人的死必定与贤妃逃不开干系。” 他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想起原先的猜测以及为贤妃辩解的话,深觉不甘,于是扯着司无正的衣衫无论如何也不愿闭目睡去,反正睡不睡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干脆靠在床头攥着拳头叹息。司无正却困乏得厉害,到底是肉体凡胎,硬撑着呓语:“嫂嫂,你若觉得不可思议,倒不如想想贤妃没有子嗣为何还能在宫中专宠这么多年,就算她母家在前朝得势,也不可能顺风顺水成这样……”司无正说到最后,声音实在是含糊,清未俯身听了半晌也没听清,倒是耳朵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你到底睡没睡着?”他气结。 可是床里侧的司无正呼吸平稳,瞧模样是睡着了,清未没了法子,只能自己揉着耳朵生闷气,继而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登时四肢发冷,忍不住掀开被子钻进了司无正的怀里,这人的手臂竟然缠上来,牢牢地搂住他的腰,任凭清未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 罢了,反正司无正一直这幅德行,清未无声地叹息,把脸贴在对方温热的颈窝里合上了双眼。 第二日先来拜访他们的果然是张公公。 清未睡得不踏实,听见屋外的人声立刻醒了。 是附身在宫女身上的荀大义在和张公公讲话:“哟,什么风把公公您给吹来了?”话音刚落,就是几声高亢的公鸡打鸣声,难为天下白翅膀断了还这么精神抖擞。 荀大义平时说话的语气并没有这般尖酸刻薄,只是此时大家都已知晓张公公暗地里帮贤妃娘娘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所以态度自然怪异。 张公公顾及屋内的司无正和清未,不敢怠慢了宫女,就算被荀大义故意嘲讽也没有生气,依旧温和地说:“劳烦通传一声,就说是皇上派老奴来的。” 清未听着张公公尖细的嗓音冷笑连连,刚欲起身,就被司无正拦住了。 “你要做什么?” 他咬唇披衣服:“将他赶走。” “你赶走他又有何用?”司无正好笑地捏了一下清未的后颈,“就算是他协助贤妃杀人,我们也不能现在就表现出异样。” 司无正起身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我刚才在想,他请我们入宫,一方面是圣上的确担心母妃的冤魂索命,另一方面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考量。” “张公公在皇帝身边多年,论起亲疏远近,怕是连很多嫔妃都远远不及他,这回的案子说不准是他算准了皇上会请我们来,才顺水推舟,将所有宫人的死推在母妃身上。” “一箭双雕,既保全了自己与贤妃,也可以将宫中发生的怪事儿全推给德妃。”清未越想越气,“皇上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屋外的荀大义还在和张公公周旋,混杂着公鸡喋喋不休的鸣叫,司无正望着清未笑了笑,将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走到窗边笑着说:“张公公来了?” “哎呦,您起来了?”张公公巴巴地凑上来,笑得满脸褶子。 “嗯,劳烦您再等等,刚起。”司无正的态度比荀大义好多了,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妥,甚至比往日还要温和几分,“我招呼宫女给你倒杯茶歇歇。” 被点名的荀大义心不甘情不愿地去烧水,他们说话间,天下白蹦上了窗台,趁着司无正关窗的档口,挤进了屋。 ——咯咯哒! 公鸡转着黑眼珠子寻找清未的身影,刚一看见,立刻冲过去,一只翅膀飞快地扇,另一只翅膀还是耷拉着,跑起来笨拙无比,随时都可能会栽倒。他不忍心看着鸡在屋内“刨土”,走过去把天下白抱起来放在桌上,蹙眉解开它翅膀上的布条。 “这可如何是好。”清未忧心忡忡,“鸡翅膀断了还能接回去吗?” “我可不知道。”司无正好笑地盯着桌上乖顺的公鸡,想要伸手过去摸一摸,结果指尖立刻被狠狠地啄了一下,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断就断吧,反正死不了。” 清未心知司无正在怄气,并不接话,开口让裴之远在屋外寻了根小木棍送进屋,然后想方设法将天下白的鸡翅膀固定住了。 “见了张公公,我们要说些什么?” “我们昨夜待在德妃寝宫的事情肯定要说。”司无正捏着眉心思索,“毕竟是张公公喊小太监让我们去的,不过倒是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做些文章,谁让他骗我们说皇帝召见来着?” 清未揣着手在屋里踱步:“然后呢?我们得从张公公嘴里撬出点有用的消息,要不然德妃娘娘就真的要替贤妃背负骂名了。” “急不得。”话虽如此,司无正说话时手却攥成了拳,“张公公在宫中多年,老奸巨猾,连我也没看出他有问题,倒不如先从贤妃下手。” “贤妃娘娘?” “不错,等会儿我会面见圣上,以贤妃邪气入体为由劝皇上让我们住进贤妃寝殿。” “外臣……怎么可能住到后妃宫中?”清未蹙眉不解,“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司无正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位皇帝。” “只要我说贤妃随时都有可能被附身,且附身之时肉身不受控制,都不需要我们提议,皇帝自会将我们安排进贤妃寝殿,或者直接用当年杀死我母妃的方法杀死贤妃。” “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司无正眼里闪过一丝血光,面上浮现出淡淡的讥诮,“真是个好办法,不是吗?” 自古帝王最是无情,清未一时说不出话来,干脆抱着天下白打开门,只见张公公一个人坐在院中的凉亭里饮茶,荀大义故意泡了陈年的残茶,烂叶子飘在水杯上,看着就难以下咽,张公公竟还乐呵呵地喝了几口,见他们出来,立刻殷勤地凑近行礼:“各位大人休息得如何?” “托公公的福,还不错。”清未皮笑肉不笑,“不过张公公,昨夜为何要将我们骗去德妃的寝殿?” “小公子哪里的话……” “公公听不懂?”他瞧着张公公满脸的茫然,恨得牙痒痒,“昨夜有个小太监听了您的吩咐,将我们带去了德妃寝宫。” 烈日当空,张公公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要从何说起呢?” “既然张公公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我们就不说了吧。”司无正突然从屋内走出来,“公公今天来所为何事?” 司无正的突然出现让院外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张公公时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像是真的很紧张似的:“皇上……皇上想知道昨夜德妃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无正抿唇不答,冰冷的目光黏在张公公身上,把老太监看得不敢抬头。 “既然如此,那就请公公带路吧。”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司无正终是开口,“等我将纸人一并带着。”说完,故意当着张公公的面把纸人收进怀里,老太监登时吓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硬撑着才没晕过去。 此情此景好歹让清未心里舒服了些,他与司无正一同跟在太监身后前往御书房,路上遇见的太监宫女大都行色匆匆。 “皇上今日和贤妃娘娘在御花园里赏花。”张公公适时地解释,“二位在御书房稍后片刻,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司无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贤妃近日来还梦魇吗?” “这段时间没有。”张公公答,“不过贤妃娘娘总说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哭声,不知道是不是和冤魂有关呢……” 他俩听了这话,皆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第六十二章 井妖(22) 怎么又和梦魇扯上了联系? 清未原以为所谓的梦魇不过是贤妃被德妃娘娘附身之后产生的癔症,如今德妃根本不再附身于她,梦魇自然会消失,可听张公公话里的意思,事情好像并不像他们认为得那么简单。 “见到贤妃再说。”司无正猜出清未心中所想,提防张公公有所察觉,俯身将头靠得极近,嘴唇近乎贴在了他的耳朵边。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等”字。 御书房前守卫森严,连张公公都得掏出御赐的腰牌才被放行。 “二位见谅。”张公公伸手将他们往御书房内引,“最近宫里不太平,皇上出此下策也是被逼无奈。” “区区一块腰牌如何能拦住魂魄?”司无正讥笑道,“张公公是明白人,怎么不劝劝皇上?” “旁人说起老奴,都觉得我与陛下亲近,可是司大人,我再亲近也不过是个阉人,哪里敢劝阻陛下?”老太监一副凄苦的神情,“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给老奴扣一顶干涉朝政的大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云梯顶端,张公公推门将司无正和清未请进门内。 大殿里幽静异常,香炉里染着上等的龙涎香,满室都是沁人心脾的味道,连清未焦躁的心都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张公公将他们带到偏殿,沏茶侍立一旁。皇宫中的茶自然是最好的,即使他并不懂太深的茶道,依旧能从清冽的茶水中品出丝丝缕缕暗香,再看那茶碗,也是旁处没有的精致金贵,可清未却喝不出半分欢喜,心道还不如宫外的粗茶淡饭来的舒心。 “张公公可还有事?”司无正端着茶碗挑剔地吹杯面的茶叶,“若是没事就不用陪着我们了,你是大忙人,宫里的事物还需要你打点。” 话说得漂亮,可谁都知道这是逐客令。 张公公面上略有些挂不住,踌躇着应了,出门前再三询问:“真不用老奴伺候?” 司无正笑眯眯地挥手:“不用,张公公快些去忙吧。” 张公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临走前还回头望了好几眼,可司无正一门心思喝茶,竟是连目光都没有给老太监一个。 “你呀。”清未把茶碗放在桌上,颇为担忧,“这目中无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其实不怪司无正为人张狂,毕竟他的肉身里藏着的是六皇子的芯子,再如何收敛,生前也是在皇宫里养尊处优惯得天之骄子,就算是死,也抹不平骨子里的一丝傲慢,那是上位者才会有的张狂,汇入灵魂,融入骨血,哪怕改头换面也无法消磨殆尽,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随着岁月深深印进灵魂。 好在清未生来恬淡,是性情温和的人,哪怕触碰到司无正的“棱角”,也能温柔地包容。 不过这世间能容忍司无正的人,屈指可数。 皇上没回来,御书房里也没人伺候,司无正干脆歪在座椅里漫不经心地观察手里的青瓷碗,还心不在焉地与清未说话:“官窑上供的东西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还魂那年,他们还能将碗壁中间掏空做镂空的样式,如今与宫外烧得寻常摆件已无大的分别,看着实在无趣。” 借尸还魂的事情说开以后,司无正倒坦然得很:“真不知皇上这些年在做什么。” 清未生怕皇上这时回来,瞧见司无正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小声提醒:“你坐成那样,成何体统?” 司无正懒洋洋地坐直,姿态依旧随意,他欲言又止,想到德妃的惨死,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就低头望着茶碗中的茶水出神。 司无正却开始说正事:“这些时日的案子看似没有关联,但实际上背后都有蛛丝马迹的牵连,不论是月前李离渊的惨死,寺院里的佛像差点砸中皇上,还是如今贤妃娘娘梦魇,宫中流言四起说冤魂作祟,其实都与首辅大人有逃不开的关系。” “当今圣上膝下皇子康健,既可以立长,又可立贤,且皇子间并无大的纷争,若说有谁不满这样的局面,也只有妄图控制朝政,牝鸡司晨的首辅了。”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首辅大人做的手脚?”清未觉得匪夷所思,“当初设计让佛像倒塌我相信是首辅的手笔,可现在宫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摇头:“难道是首辅指使贤妃杀死宫人的吗?他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司无正曲起的手指随着清未的话在桌上轻轻敲击,似乎是有了考量但并无站得住脚的证据。 “你还记得那日和我在藏经阁争夺地图的黑衣人吗?”司无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清未自然记得那个打伤了司无正的凶手:“住持就是被他推下楼摔死的。” “你觉不觉得他像……” “皇上驾到!” 司无正话说一半,因为门外的通报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们二人走到门前跪拜行礼,只见天子的轿撵从云梯之下缓缓而来,仿佛一朵金色的云,飘然而至,其后跟随着缠绕轻纱的轿撵,想来里面坐着的是陪伴圣上游览御花园的贤妃。 皇上与贤妃一同前来,正好合了他们的心意。清未跪拜在司无正身侧,瞧见抬轿撵的奴才衣衫攒动,继而被拎起来,是司无正带着他回到御书房,隔着乌泱泱的太监宫女遥望身形佝偻的皇帝。 宫中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皇帝满面愁容,由张公公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殿内,行了几步又顿住,回首向外望了望,然后招来身后的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要召我们觐见了。”司无正捏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按了按,“等会你别害怕,我来说就行。” “我不怕。”清未好笑地看着手腕上的手指,觉得真正在紧张的是司无正,毕竟那是六皇子的父皇,就算魂魄到了司无正的壳子里,还是要唤一声爹。 侍卫果然来传唤他们进殿,态度恭敬,有礼有节,瞧着是皇上的亲卫,姿态样貌都不似寻常习武之人。清未跟在司无正身后绕过屏风,走向方才没能进去的内室,他特意瞧了一眼,之前喝的茶水已经被收走了,但是内室的桌上已经多了两碗新砌的茶,张公公笑着将他们迎到皇上面前。 靠近了看,皇帝面上的疲态更浓,眉心间甚至还萦绕着淡淡的气死,清未心中一紧,暗觉不妙。 “你们都下去吧。”当今天子抬手,有气无力地挥推众人,见张公公没有动,略显不耐烦地催促,“你也下去。” 张公公神情微变:“陛下,老奴得伺候着你啊。” “你是不是觉得朕要死了?”皇帝眉毛微微一挑,不怒自威,“还不快出去!” 张公公连忙躬身退出门去。 “不省心的东西。”皇帝轻声呵骂,瞥了他们二人一眼,“坐吧,都是自家人。” 司无正倒是不客气,不等皇上说完就坐了下来,而清未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被司无正拉着坐下的。 “朕知道你有心结,不过现在朕也不逼你回皇宫。”老皇帝将茶碗推到司无正面前,言辞恳切,“可你母妃的事朕是有苦衷的,你想,若不是逼不得已,朕怎么会残害自己的妻儿?” 一番辩解让清未的心彻底冷下来,他觉得司无正想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解释。 “如果陛下找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大可不必。”果然司无正不耐烦地低下头,捏着茶碗的手用力到泛白,“往事已矣,我不想再提。” “可是……” “陛下,贤妃娘娘的事您是否已经有了定夺?”司无正冷声打断皇帝的话,“据我和清未的观察,贤妃的事可不是邪祟附身就能解释的。” 话题转到贤妃身上,皇帝立刻不提当年的事,转而急切地询问:“此话何意?”倒真像是关心后妃,只可惜如今的清未和司无正都不会相信,皆是移开目光不置一言。 其实他们此举也是有依仗,旁人面对天子多少有些顾忌,但司无正本就是皇子,又是皇帝唯一能用的驱邪之人,所以就算态度再恶劣,皇上也那他没有办法,至于清未,死过一次的人早就看淡了生死。 老皇帝起身走到司无正身边,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贤妃虽不及你母妃在朕心中的地位,可她好歹也陪了朕这么多年,朕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就这样香消玉殒!” “那若是我说贤妃娘娘身体里的邪祟并不是我母妃呢?”司无正喝着茶,一开口就将皇帝惊着了。 “不是德妃?这……这怎么可能呢!” “有何不可能?世间冤魂千千万,谁说一定要是我母妃?”司无正的拳头重重磕在桌上,待皇帝面露不愉,突然抬起衣袖,把纸人放了出来。 只见黑影飘然而至,落地成人,血红色的眼睛空洞无神,将老皇帝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捏住佩剑,才堪堪站住,但原本苍老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双腿也抖成了筛子。 第六十三章 井妖(23) “父皇别慌。”司无正起身,带着纸人一步一步靠近战栗的老皇帝,脸上满是没有温度的笑意,“我就算再恨当年的事,也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你是皇帝,真龙天子,做出的决定不会出错,不是吗?” “皇儿……” “我是司无正。”司无正轻轻笑起来,“是父皇亲手将我变成司无正的。” 皇帝背靠着龙榻瑟瑟发抖,干枯的手拔不出佩剑,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因为……因为我是你爹啊,世间哪有爹忍心看着亲生儿子惨死?” 司无正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将皇帝逼到龙榻边又退了回来,纸人也跟着飘回来,悬在清未身后一动不动。 “它……它听谁的话?”老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司无正站在桌边抚摸茶碗的边缘,闻言讥讽地笑笑:“父皇觉得呢?” “难道到了这种时候,父皇还想着要囚禁清未来要挟我?” “皇儿,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苍白的解释并不能改变事实。 不过如今事实如何,他们都不在意了。清未抚摸着纸人薄如蝉翼的手臂,觉得人世间的温情还不如鬼怪。 “陛下不必再解释。”司无正满脸不耐烦地回头,将双手背在身后,“我们心里都清楚,你让我来,是想驱赶母妃的冤魂。” “难不成你想让你母妃冤魂不散吗?” “散不散与陛下何干?”一提到德妃娘娘,司无正的眼神就冷得彻骨,“如今贤妃宫中的事我已查得差不多,与我母妃并无太大干系,难道陛下不想知道实情吗?” 内殿内的龙涎香味道愈发浓了,老皇帝听了这话,单手拄剑,轻咳着起身:“不可能,朕虽然没有天天与贤妃待在一起,也经常见面,她是不是本人,朕感知得很清楚。” 此话一出,司无正就笑了,他伸手把纸人拉到面前,意有所指:“陛下分得清人鬼了?” 像是故意气老皇帝,司无正张开双手在原地缓缓转了个圈:“陛下可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司无正也不是人,而是一个傀儡,我现在身处千里外的沛县和你说话呢。” 这就是纯粹的谎言了,可惜皇帝信以为真,跌坐在龙榻上,脸上血色尽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罢了。”司无正终于将心中的愤懑发泄出一二,坐回清未身边喝茶,“贤妃宫中时常死人的事,我觉得陛下应该有所察觉,但是碍于首辅大人的颜面一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虚弱地点了点头,似乎被面前的司无正也不是真人的谎言消磨掉了心底最后的算计,坦白道:“首辅权倾朝野,朕对他一直有所忌惮,因此就算贤妃宫中出了事,朕也不能随意问责,更何况一开始只是一两个宫人身亡这种小事,各宫各殿时常发生。” “陛下难道不知道如今贤妃宫中死的人已经多到需要夜里偷偷运走的地步了吗?” “那又如何?”老皇帝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床榻,“到底只是几个太监宫女,说白了不过是后宫中的事,若是朕为了几个奴才的命问责贤妃,前朝的大臣会怎么想?” 其实不是大臣会如何,清未觉得,在皇上眼里那些死去的性命并不值钱,完全没有兴师动众查清真相的必要,就算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杀人凶手就是贤妃,皇帝最多也就是问责几句,最不济禁足,放出来以后照样得宠。这便是上位者的思想,视人命为蝼蚁,站在权利的顶端随意碾压着脆弱的生命,直到祸事临头才想起来求神拜服,又有什么用呢? 他无声地冷笑,视线穿过司无正的肩膀,落在落魄的皇帝身上——作为爹,他是失败的,下旨烧死德妃母子,还私自让六皇子的魂魄利用司无正的肉身还魂;作为皇帝,他没有任何建树,这些年的国泰民安不过是前朝遗风,且边境没有大患,才让他安坐了这么多年的皇位。 可天下就在这个人的手中,实在是可笑。 “那陛下就没查查看,贤妃杀人是为了什么?”司无正淡漠道,“夺舍之术陛下不陌生吧?” 老皇帝愣愣地思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夺舍之术是朕当年为了救你用的,不过是借尸还魂的另一种说法罢了,不需要那么多人的性命。” 司无正听得眯起了眼睛,眼里酝酿着稀薄的恨意:“借尸还魂只是夺舍的一种,是将已死之人的魂魄转移到另一具躯壳中,与施法者并无关系,可还有一种夺舍,是施法者将自身的灵魂注入活人体内,强行抢夺肉身。” “这是西域传来的邪术,鲜为人知,我也是早年在大理寺的一本杂记上偶然看过才知道的,被夺走的肉身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问题,但内芯已经成了另一个人,就算是血肉至亲也无法分辨,施法者甚至能在死后通过夺取肉身的法子活上千年百年。” “但是当施法者从一具肉身转移到另一具肉身时,原先的身体就会因为魂魄离体迅速腐烂干枯,呈现干尸之状。”司无正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至于施法者原本的身体……在魂魄离体的时候会陷入假死状态,没有任何呼吸与心跳,直到魂魄回归。” “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关于夺舍的事,清未事前并没有听司无正说过,原来这人在跟踪侍从看见满屋的尸体时,心里就有了打算,只是一直没说罢了,他不很理解司无正隐瞒的原因,不过依旧耐心地听下去。 “贤妃宫中不断有宫人死去,且死后尸体呈现不正常的干枯状态,说明宫中有人在修炼夺舍之术。”司无正慢悠悠地将最接近真相的推测抛出来,“要我说,这个练夺舍之术的很可能就是说自己有梦魇之症的贤妃。” “毕竟只有她魂魄离体不容易被发现,只要遣退宫人说要歇息,就不会有宫女感出声打扰。”司无正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就是不知道她的夺舍之术练到何种程度,说不定那天陛下也会被她……” “荒唐!”司无正的话被愤怒的老皇帝打断了,“怎么能……朕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清未也觉得贤妃夺舍皇帝的可能性不大,毕竟真龙天子的龙气不是寻常人能比拟的,但此刻他才不会出声安慰皇帝,甚至还略有些幸灾乐祸地喝了几口茶,而纸人弯腰凑近他的茶碗,似乎也想喝一口,但到底还是没敢碰。 他和纸人在桌边闲散地喝茶,老皇帝和司无正那头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司无正随口道:“就算不是陛下被夺舍,也可能是张公公,或是别的贴身护卫。” “陛下觉得贤妃娘娘得到这样的机会会做什么呢?”司无正残忍地勾起唇角,“难道是因为她思念陛下,才出此下策的吗?” 事实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皇上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搁在膝头的双手握成了拳,定是想象到身边亲卫被夺舍以后取自己性命的场景。 果不其然,皇帝开口就问:“那朕岂不是时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司无正又倒了杯茶,伸出一只手指慢吞吞地晃动:“非也,陛下是真龙天子,寻常夺舍之术也会受到龙气的影响。” “皇儿,朕不想死啊!” “父皇担忧的事情儿臣都知道。”司无正懒洋洋地仰起头,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的最终目的,“为今之计,只有让我和清未待在陛下身边才能避免危险的发生,毕竟任凭她要夺舍谁,都不可能进入我们的肉身。” 话音未落,屋外已经传来了焦急的敲门声。 张公公慌慌张张地喊:“陛下,贤妃娘娘出事了!” 换了平日,皇帝定然慌张前往查看,只此时,贤妃娘娘身负修炼夺舍之术的嫌疑,天子已然冷漠到了极点。 “陛下让我们去看看吧。”司无正倒是兴趣盎然地拉起清未,“说不准能发现些新的线索。”言罢,头也不回地往御书房外走,门一开就瞧见张公公苍白的脸。 “张公公,别慌,千万别在御前失仪。”司无正将想要冲进殿内的太监拉住,“先和我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公公已顾不上礼数,拎着衣摆领他们往云梯下跑:“可不得了,刚刚贤妃娘娘的轿撵上滚下来一具干尸!” “什么?”清未闻言吓了一跳,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轿撵上怎么会掉下干尸呢?” 贤妃娘娘的轿撵是他们亲眼见过的,清未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为何那上面会掉下干尸。 “要不是老奴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张公公边跑,边抬起手臂对着前面闹哄哄的人群遥遥一指,“就是在贤妃回宫的路上,轿子走得好好的,忽然娘娘一声大叫,紧接着原先在轿撵中服侍的小宫女就摔了下来,像是被吸了血,整个人都干了!” 第六十四章 井妖(24) 如此情状,当真与司无正先前所说一模一样,像是被夺舍以后才出现的死状。 尸体边围着一群太监和宫女,贤妃娘娘的轿撵也在,但是上面空无一人,旁边的宫人说贤妃受惊晕厥,已经被送回宫中安养了,听上去倒也情有可原。清未站在人群中间望着死尸连连蹙眉,他虽然没有太过畏惧,但到底不是司无正这种在大理寺见惯死人的官员,就算能站着看,也不能像司无正一样毫无顾忌地搬弄尸体。 司无正在几个宫人的帮助下,把宫女的尸首翻过来调过去查看了几遍。 “司大人,可是有所发现?”张公公和清未一般,站在人群里,并未上前。 “这位宫女虽然瞧着像是死去多时,其实不然,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干枯无比,但是口鼻内明显还带着湿气,再加上贤妃宫中的宫人皆可作证,贤妃娘娘在御花园的时候,她还陪侍在侧,所以她就是在滚落下轿撵的时候死去的。”司无正没有隐瞒,将发现一并说了,“张公公去禀告陛下吧,就说方才我们担心的事成真了。” 张公公闻言,忍不住多嘴一句:“何事?” “莫要多问,小心掉脑袋。”司无正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头也不回地呵斥,“还不快去?” 张公公自讨没趣,又碍着一群宫人看着,到底拉不下脸再多嘴,司无正话音刚落,他就忙不迭地往御书房跑去。 “散了。”司无正擦完手,招呼两个侍卫,“把尸体搬走。” 宫墙下站着的侍卫走出来两个,手脚麻利地将宫女的尸体搬走了,路过清未身边的时候,他忍不住瞧了一眼:尸体的面容腐朽得宛如耄耋之年的老者,耷拉在身侧的手臂瘦骨嶙峋,仿佛被吸走了全部的精血,只留下皮肉与骸骨。 “走吧。”司无正走到清未身边,轻声耳语,“回御书房。” “还回去?”他有些不乐意。 “你忘了?我刚刚可是答应陛下日后就随侍左右了。” 说起这事儿,清未还不甚理解:“你的心结明明还没解开,为何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不是为他。”司无正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是为了你。” “父皇对我的信任只是一时的,你还记得当时纸人站在你身后他的反应吗?”司无正冷笑道,“他对你我的顾忌颇深,就是因为我们能与鬼怪接触,若是你不展示出一两样能震慑住他的能力,日后定会……”司无正没有继续说下去,清未却已然知晓了自己的下场。 倘若他只是司无正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男妻,以后皇帝为了钳制司无正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上下手,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展现出令人畏惧的本领。 他们说话间,张公公从御书房内出来了,瞧模样似乎没见着皇上,满脸愁容。 司无正有意引画,主动问:“张公公,皇上怎么说?” “哟,司大人你们来了?”张公公挤出满脸的笑意,“皇上让我来接你们呢,只是皇上似乎有什么心事,并不让老奴进屋,只把自己一个人关着,这可如何是好?” 司无正笑了笑:“那倒不如让我进去劝劝。”言罢,当着张公公的面,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屋。 张公公原本还想拦一拦,但闻屋内并没有传来皇帝的呵斥,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再说司无正和清未走进内殿,皇帝已经在焦急地等候他们了。 “可是被夺舍之人的死法?” “是。” “皇儿有没有破解之法?” “尚未有什么好的法子。” “这可如何是好……” 清未听着这父子二人的对话,暗自发笑,司无正明显就是在敷衍,而皇帝却是真心实意地担忧。 “那朕下一道圣旨,说身体欠安,这几日不上朝可好?”原来在生死面前,天下江山也没多重要。 “陛下何意?”司无正明知故问,“被夺舍与上不上朝有什么关系?” 老皇帝有些恼羞成怒:“万一朕在大殿上被夺舍了怎么办?” “陛下,臣说过,施法之人并不能直接夺舍于你,最多夺舍你身边的近侍。” “那万一夺舍了朕的朝臣呢!” “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司无正懒洋洋地坐在椅子里,瞧着像是在品茶,实际上目光却时不时往清未身上瞥,颇为顽劣地眨眼睛。 皇上显然也察觉了司无正的敷衍,被逼无奈之下,转头问清未:“朕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不是万不得已,皇上也不会来问清未,他略一思索,觉得自己到底不是皇子,也不愿真的如同司无正那般态度,于是躬身道:“陛下且放心去,有司无正在,那些邪祟定不会上身。” 清未说完不安地觑了司无正一眼,毕竟正主还没有开口呢,他就应承下来,也不知道司无正会不会生气。 好在司无正只是无奈地盯着他瞧了会儿,继而接下话茬:“陛下若是实在担心,那上朝时我和清未会待在内殿,若有不测也好有个应对。” 有了保证,皇帝连声说好:“皇儿莫要着急,等此间事了,朕定然许你更高的官职。” “臣要官职做什么?”司无正抿唇拒绝,“臣只希望待夺舍的事结束,陛下能忘了世间还有我和清未两个人。” 此言已经有了辞官之意,皇帝的面色阴晴不定,但邪祟不除,到底不敢与他们翻脸,只隔门喊来张公公,吩咐老太监将他们带去侧殿。 此时的张公公还不知道他们要宿在皇帝近旁,边走边絮絮叨叨地念叨:“二位大人不要担心,陛下定是临时有了政事才让你们到偏殿等候的,待会儿若是老奴能面见陛下,定为你们说说情。” 司无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么说,公公连天子的情都敢承?” “哎呀,大人,您真是折煞老奴了!”张公公吓得一个机灵,回头望了几眼,生怕被别人听到这些话,“司大人,话可不能乱说,老奴虽然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但也不想这么早早地见了阎王。” 司无正听罢,只是笑,像是在开玩笑。 进了内殿,两个小宫女给他们上了茶,继而皆是退到屋外,连带着张公公都走了,显然老太监的心思还放在皇帝身上,时刻都在琢磨如何能进到殿内。 “你说……张公公是不是要杀了陛下?”清未担忧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不是。”司无正一口否认,“他提到陛下的时候只是急切,身上并没有杀气,据我推测,他更在意的是皇帝的一举一动。” “莫不是有人通过张公公探查陛下的行踪?” “八成是。”司无正放下茶碗,走到门边看了看,“这两个宫女看着也不像寻常人,说是伺候我们,我估摸着她们是在替陛下监视屋内的人。” 不过他们又有什么好监视的呢?清未无奈地摸了摸茶碗,刚欲与司无正商量夺舍的事情,久违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司无正……” 司无正没有察觉到清未的异样,依旧在自顾自地分析:“不过在解除邪祟以前,陛下不敢拿我们如何,与其担心以后如何,不如想想怎么找到这个修炼夺舍之术的人。”证据不明,司无正还不能直言贤妃就是凶手,所以言辞之间颇为谨慎。 而坐在桌边的清未已经意识模糊了,他趴在桌上一点一点地向地上滑,耳畔徘徊着司无正一本正经的推断,不免哭笑不得,当真是以前藏着躲着不乐意亲近,如今报应来了,他想要的时候司无正反应不过来了。 “所以说这事儿的关键还是在贤妃身上,若当真是她在炼夺舍之术,事情倒是好解决了。”司无正说到这里,终于想起来回头看一看清未。 这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正攥着领口半跪在地上,一副呼吸急促的模样。 “清未!”司无正一个箭步扑回来,“你……可是茶水有毒?”说完恼得眼眶欲裂,翻案而起,“你莫慌,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清未热得恨不能当即就把衣衫脱了,又听了司无正一番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忍不住没好气地扯住对方的腰带:“我这幅样子,你还不明白吗?” 司无正讷讷地摇头:“嫂嫂何意?” 他七窍生烟,恨不能骂司无正榆木脑袋,又恼怒于这人平日里心思活络,到了关键时候就迟钝得很,于是越想越气,干脆自顾自地脱了外袍,道:“我这病除了你能治,还有谁能医?” 他赌气般站起来:“既然你不医我,我就去找旁人,左右是睡一觉的事……”话音未落,就被司无正从身后抱住。 这木头似的人喘着粗气,连道:“不要。” “你是我的。”司无正摸索着脱清未的衣衫,“是我不好,日子太久,我都快忘了你的病了。” 既然司无正开了窍,他也就不再发脾气,转而安抚说:“与你何干?是我身子不争气,隔三差五老是……”剩下的话全部搅碎在亲吻里,司无正还是与往日一般急切,从不给他慢慢体会的机会。 偏殿里有卧榻,他们顾不上合不合礼数,双双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不消片刻满屋都是暧昧的呻吟,可惜正是情浓时,竟有人急切地敲打房门。 第六十五章 井妖(25) 司无正还没退出来,只抬起一臂掀开床帐,哑着嗓子问:“何人敲门?” “皇儿……皇儿!”听声音竟然是当今天子。 司无正又狠狠地动了两下,见清未眼角含泪,似是累得困去的模样,便咬牙抽身,潦草地穿了衣衫,替他盖好被子,这才拖拖拉拉地前去开门。 门外还真的是慌慌张张的老皇帝。 此时的天子早已没有了威严,蓬头垢面,连鞋都跑掉了一只:“皇儿,出事了,方才张公公说……说自己是朕的嫔妃,这……这怎么可能呢?” 许是受到了惊吓,老皇帝语无伦次道:“定是夺舍……有人夺舍了朕的张公公,不得了了,朕是不是要死了?” 司无正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搞不清皇帝说的到底是张公公还是受惊晕厥的贤妃,但又不能让天子站在门前,便侧身请人进了屋。 老皇帝扑到桌边喝茶,直呼:“皇儿救命。” 可司无正顾及床上熟睡的清未,连连摆手:“陛下此言何意?” “那……那张公公被夺舍了,岂不是下一步就要杀朕?” “陛下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慢慢道来吧。”司无正听得头疼,也不信眨眼间的功夫张公公就要杀人,“待我听完再做定论。”他的态度着实不算恭敬,言辞间还透露着丝丝不耐,换了平日,皇帝必要生气,只是今日遇到夺舍之事,非但不觉得司无正逾越,竟还觉得分外亲切。 其实事情的起因经过甚是简单,不过是张公公回到御书房侍奉,虽然隔着一道门,但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倒也没出现异样,所以皇帝便放松了警惕,刚欲把人招进殿内,谁料张公公突然没了声息,片刻嘴里发出尖尖细细的哭声,像是含冤而死的怨女,扑到门上疯狂地拍门。 嘴里还道:“皇上……皇上,臣妾……有人……害你!” 这一出闹剧将老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喊了近侍将张公公压住,自己则失魂落魄地跑来偏殿找司无正救命。 司无正听得啼笑皆非:“陛下为何不听张公公把话说完?” “他既已被夺舍,我再听又有何用?” “就算被夺舍,也被近侍控制住了,哪里还会取陛下的性命?” “只是……” “陛下若是担心,便与我同去瞧瞧吧。”司无正见说不通,干脆起身,直截了当,“有我在,想必那邪祟不敢胡作非为。”言罢瞥了眼卧榻,心神微动。 司无正说:“也不尽然,臣毕竟肉眼凡胎……”话说到这儿就够了。 老皇帝果然心急火燎地追问:“可是有什么万全的法子?” “此番进宫,清未带了只鸡。” 皇帝闻言,恍然大悟,显然对清未那只有灵性的鸡有所耳闻,当即吩咐宫人去他们住的偏殿把鸡给请来。在宫墙之下啄米的天下白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享受寻常人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正扑腾着断翅费力地跑来跑去。再说司无正这边,既然要等天下白,也就不急着离开偏殿,他们这一耽误,倒把清未耽误醒了。 清未原本就不怎么需要睡眠,只不过是许久未和司无正亲热,乍一折腾略有些不适应,囫囵睡了一觉,睁眼竟听见床帐有人声,他先是慌张地缩进被褥,等听见司无正说话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却又不好衣衫不整地拜见天子,干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装睡,直到屋内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才侧身透过床帐往外瞧。 天下白被轿子抬进御书房,趾高气扬地蹦上桌子,在皇帝的注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转悠了两圈,然后瞅准时机,匍匐着从司无正的双腿之间蹿过,直奔床榻去了。 “真是……”清未把公鸡抱了个正着,哭笑不得地望着同样扑过来的司无正,“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司无正对着他眨了眨眼,意思是这事儿以后再说:“你若是醒了,便与我一道去前面看看,张公公似是被人夺舍了。” “这鸡也就听你的话。”司无正将床帐放下,又抬手把屏风搬到床前,“快些,我担心张公公被夺舍以后,肉身支撑不了太久。” 一语成谶,先前张公公还调侃自己是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说完竟真的去见阎王爷了。 清未知道事情轻重,赶忙穿了衣服,天下白就窝在被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倒把他看得心虚起来,毕竟身上还留着司无正留下的痕迹,于是干脆把公鸡放到床帐外,这下可好,天下白虽然只有一只完好的翅膀,竟硬生生闹出一副鸡飞狗跳的气势。司无正一时控制不住,站在屏风外跳脚,顺势还向皇帝展示天下白真的只听清未的话,以塑造清未也是驱鬼大师的形象。 “天下白。”这时清未慌慌张张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呵一声,闹腾的公鸡立刻乖巧地蹦到他怀里,连叫都不叫一声。 至此公鸡的闹剧算是彻底告了一段落,他们便动身前去查看被夺舍的张公公。 要说张公公为什么会被夺舍,就连清未心里都有些考量,一来老太监是皇帝近前的人,只要施法之人想要接近皇帝,他自然是不二人选,二来老太监似乎与贤妃娘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这层关系,他知晓夺舍之术的可能性比旁人大了许多。总而言之,此番夺舍若不是张公公倒霉正好赶上,就是施法者早有预谋。 他一路想着,一路走到正殿门前,老太监还被几个近侍压着,动弹不得,连喘口气都困难。 “皇儿且先去看。”没走到门前,皇帝就不愿再往前去了。 清未打心眼里瞧不起贪生怕死的皇帝,且不谈到底有没有危险,就凭堂堂天子遇见危险竟把亲生儿子推到身前的举动就让他颇为不齿。不过不齿归不齿,清未瞧了眼怀里不安分的天下白,心生一计。 “陛下若是担忧,不如与这只鸡待在一起。”清未把公鸡放在地上,揉了揉天下白的小脑袋,故弄玄虚,“陛下莫要小看了这只鸡,您瞧它的翅膀,就是与邪祟搏斗时弄伤的。” 老皇帝对如何驱邪一无所知,信以为真,公鸡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 “来吧。”司无正无奈地拉了拉清未的衣袖,与他一同走到了张公公面前。 老太监哭得满脸泪痕,嘴里一个劲儿地嚎:“陛下……我要见陛下!” “陛下岂是你能见的?”司无正蹲下身,从近侍手里接过一把锋利的匕首,拔了刀鞘,曲起关节挑剔地弹了弹,“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你……你是何人?”张公公听得面目狰狞,仰起头作势欲咬,又被司无正手里锋利的匕首逼退,“我要面见圣上!” 司无正眯起眼睛:“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当真?”司无正将匕首贴在了张公公的面上,粼粼寒光映出了老太监仓惶的神情。 “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从未见过!” “如此甚好。”司无正瞬间变脸,笑嘻嘻地起身,把刀还给了近侍,“放开他吧。” 此话一出,不仅是皇帝不愿意,连清未都扯住了司无正的衣袖。 “无妨。”司无正固执己见,见皇帝不像是会同意的模样,便退而求其次,“陛下若是担心生变故,不如先挪去御书房正殿内等候,我等带着张公公去偏殿审问。” “此法可行。”老皇帝答允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把张公公押到了偏殿。 “你们都下去吧。”司无正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在外面守着就行,有情况我会喊你们。” 近侍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直接听命于皇帝,只是此番皇帝并没有什么特别吩咐,他们倒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要不你们先回去复命?”司无正也看出了他们的窘境,破天荒地为他人思考了一回,“若是陛下还有别的吩咐,你们再来也不迟。” 侍卫也觉得如此甚好,行礼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现在人都走了。”司无正接过清未递过来的茶杯,是他新泡的茶,有些烫,还不能立即喝,“贤妃娘娘,咱们有话直话吧。” “张公公”闻言,猛地仰起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这个人懒得绕弯子,希望贤妃娘娘体谅。”司无正慢条斯理地把水面上的茶沫吹散,“况且夺舍之法应该也有时间限制,到了时间,贤妃娘娘就要回到原来的躯壳里去了不是吗?” 屋内一时静得只剩各人的呼吸声,“张公公”坐立难安,显然被司无正的话惊住,不知如何回应。 “张公公”不知道如何回应,司无正就替他说:“据我推测,贤妃娘娘你之前的晕厥并不是真的,而是在伺机寻找夺舍的目标吧?” “张公公”微垂着头,干涩的眼睛里透出与沟壑遍布的面容格格不入的凄婉:“你说得对,也不对。” “我晕厥是真的,因为这夺舍之法,我是头一回使。” 第六十六章 井妖(26) “头一回?”司无正显然并不相信贤妃娘娘的说辞。 “不错,就是头一回。”被贤妃夺舍的张公公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你们都以为宫中不断地死人是因为我练夺舍之术的缘故,其实不然,真正修炼邪术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被逼无奈也学会这法子罢了。” “被逼无奈?”司无正的眉头越皱越深。 “张公公”点头称是:“今日那个因为夺舍而死的宫女并非我出手,而是逼我练夺舍的人为了与我相见,强行占了一副身躯。” “……不瞒你们说,原先那些宫中死去的太监宫女,我从未亲眼瞧过,他们出事以后,都是张公公专门找人送走的,今早我亲眼目睹了侍女的死,才知道原来被夺舍之人的死法如此恐怖。” 司无正听到这里,轻声插话:“既然你已然知晓夺舍之术的可怕之处,为何还要害张公公呢?” 清未也忍不住道:“如今你已经知道夺舍会让被夺舍者惨死,现在强占张公公的躯壳,岂不是明知故犯?” “张公公”闻言,面色陡然狰狞,干枯的双手攥着茶碗,将热茶泼出大半:“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死不足惜!” “你们可知,这张公公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公公,而是我兄长多年前为了把持朝政特意安排进宫中的眼线!” 他们听了这话,面色都凝重起来,而贤妃娘娘似乎知道张公公的肉体支撑不了多久,直接将多年前的事一并说了。 原来当今天子年少登基,因为对朝政上的事不熟悉,所以格外仰仗首辅等一干重臣,换了旁人,心里最多滋生出些许的张狂,而首辅大人心里多出的却是疯长的野心。他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亲信安插在皇帝身边,其次则是将幼妹送入宫中成为皇帝的宠妃。 “我这些年来对陛下……并非兄长期许的那样淡漠,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我自然不愿意兄长暗中谋划的事情伤害到皇上。”“张公公”说到此处,又哭得梨花带雨,只是换做女人恸哭,倒真能引起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奈何贤妃娘娘如今在太监的身体里,不论哭得多悲伤,他们都觉得别扭。 清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出声转移话题:“既然你知道兄长的所作所为,为何不早些告知陛下?” “一边是我的母家,一边是我的夫君。”贤妃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你要我如何抉择?” “犯上作乱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就算不在乎谋逆的兄长,也要为全家上下千百号人着想。” “我死不足惜,但那些无辜的人不该为我兄长所累。”“张公公”用枯槁的五指捂住脸,啜泣,“这些年来我在宫中如履薄冰,千防万防,生怕兄长当真不顾为臣之德起兵造反,好在这些年里他似乎放弃了这样的想法,直到不久前……” “那时我的贴身侍女还是我带进宫里的陪嫁丫鬟,有天清晨,她突然对我说自己是我的兄长,我吓得以为她中了邪,且宫中严令禁止宫人修习巫蛊之术,所以我就让人将她关在了偏殿里,哪知不过几炷香的功夫,殿中的贴身侍女竟接二连三地说自己是我的兄长……” “我慌得不行,将她们统统关入偏殿,谁知午后就有侍卫来报,说她们全死了。一开始我并不相信,毕竟那是活生生的十几条人命啊!早上还站在我面前说话,怎么可能转眼间就死了呢?” “然后张公公就来了,他表明身份,劝我不要声张,免得惹怒陛下,还拿出了兄长的信物,说这并不是巫蛊之术,而是夺舍。”回忆到这里,贤妃娘娘的声音万分低沉,“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得知他们的计划后没有直接禀告陛下,反而受他们胁迫,被逼着学了同样的邪术。” “他们为何逼你学?”司无正总算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仔细听。 “因为我能接近陛下,以便他夺舍……可不可笑?他当初送我入宫,只是为了日后有一日能利用我争权夺位。” 其实倒也没有多可笑,就连清未这种在乡野间长大的人都明白,皇室中的争斗从无亲情可言,不过当着贤妃娘娘的面,他没有直说,只是隐晦地看了一眼司无正。 司无正会意,继续问:“你先前说首辅大人让你入宫是为了时刻夺舍你的身体以加害皇上,那你也应该知晓,被夺舍的人肉身会迅速腐烂。” “我知道。”贤妃仰起头,漠然道,“若是夺舍之人没有修炼过同样的邪术,自然承受不住被异魂侵体,但练过就不同了,若是兄长想要夺舍我的身体,只需要给我找一具可以容身的肉身便可。” 原来修果夺舍之术即可保证肉身不腐,清未立刻想到了张公公。 “他不行。”像是知道清未和司无正在想什么,贤妃娘娘果断摇头,“我兄长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教给一个太监。” 所以张公公此番必死无疑。 司无正听到这儿,显然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这么说,你兄长之所以不断夺舍你宫中的宫人,只是为了从你那里打探到消息?” “张公公”沉默片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兄长修习夺舍之法多年,但到底比不上那些从小就有师傅教导的道士,所以不论怎么练,都无法完全领悟书中要领,不过是学了个皮毛,能短时间逗留在他人身体中罢了,所以他一直未夺舍我的身体,为的就是将来有一日,能彻底掌握此法,然后利用我,一举将陛下击杀。”然而话音刚落,他喝进嘴的茶就咳了出来。 滴滴答答,混着血水的茶顺着“张公公”的指缝流淌下俩,看来老太监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 “你们瞧,我也和兄长一样,只修得夺舍之术的皮毛。”贤妃自嘲地笑笑,“我之所以要夺舍这个老太监,就是因为他与我兄长勾结,竟打算在明日早朝的时候用我的身体刺杀陛下。” “这么说,那个宫女之所以死在首辅大人手里,就是他为了让你配合明日的刺杀,前来报信的缘故?” “不错,兄长想让我不要反抗他的夺舍。”贤妃娘娘点了点头,“毕竟这种邪术若是反噬,施法者会永世不得超生。” 会不会永世不得超生,清未不知道,但他觉得,凡是修炼邪术的人死去,定不会有好下场。 说话间,老太监又咳出更多的鲜血,面容也愈发枯槁,双手无力到握不住茶碗的地步了。 “大限已至,我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张公公”满脸痛楚,“二位大人若是相信我所说的话,就请各位替我转告陛下……明日……明日!”老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司无正眼疾手快地将清未拉到身后,才免于他被喷一身的鲜血。 再一看张公公,早已瘫倒在地上,急速腐败成了一具干尸。 清未心有余悸,盯着尸体愣愣地看了会儿,好不容易寻回几丝神志:“司无正,你觉得贤妃的话可信吗?” “不论可信还是不可信,只要咱们的陛下听到这些话,明日必定不会上朝,且会以雷霆手段控制住首辅。”司无正厌弃地踢了踢地上的尸首,推门走出去喊下人来清理。 屋外守着的两个宫女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人抬着太监的双腿,一人抬着肩膀,竟就这么把面目狰狞的尸体抬走了,一句废话都没说。司无正很是满意,走到桌边刚想喝茶,瞥见桌上逐渐干涸的鲜血,顿时皱起眉,拉着清未往殿前走。 “晦气。”司无正轻哼,“反正陛下要召见我们,倒不如主动去,还能安安心心地喝几口茶。” 正如司无正所料,被吓破了胆的老皇帝蜷缩在床上,一听他们来了,登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皇儿……皇儿可是把那邪祟……” “父皇说什么呢?”司无正堆起满脸的假笑,自顾自地倒了碗茶水,“儿臣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凡人,哪能遇上一个被夺舍的,就能找出施法之人?” 他们说话间,清未满屋子找天下白,最后竟在龙榻上寻到了这只公鸡——天下白大咧咧地窝在皇帝身旁,脚踩着绣满龙纹的锦被,劳神在在地打盹。 “此鸡甚好!”许是注意到了清未的视线,皇帝一把抱住天下白,就如同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眼瞅着是不想把公鸡还给他了。 司无正瞧出端倪,并不强要,只闲闲地开口:“陛下若是喜欢公鸡,随便找一只便是,只是您怀里这只可是要保命用的,您若是时时刻刻都带着它,不让清未和它交流,到时候被首辅大人一剑杀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你的命。” 第六十七章 井妖(27) 话说到这地步,皇帝又恨不能把天下白扔了,刚巧公鸡发现了清未,连蹦带跳地扑腾过来,叫得特别欢。 司无正把“张公公”的话复述了一遍,有意略过贤妃也会夺舍的事,就说事情都是首辅一个人做的,也是有意观察皇帝反应的缘故。 “朕如何不知首辅的野心。”提到首辅大人,皇帝甚至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显然早就有所忌惮,“早年朕还年幼的时候,朝中大臣多有不臣之心,朕只能仰仗手握大权的重臣,可朕又何尝不知这样的危害?”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朕这些年一直在与这些老臣周旋,一部分本就没有忤逆之心,在朕尚未开口前便辞官颐养天年,一部分心怀不轨窥视皇位,朕已经着手铲除了许多,只是首辅位高权重,贤妃又是朕的爱妃……”老皇帝说到此处,忽而一顿,“首辅大人暗中修习夺舍的事,贤妃知道吗?” 司无正没答话,端着茶碗像是被碗壁上的花纹吸引。清未站在一旁同样默然,其实不是他们不想为贤妃开脱,而是这次的事儿回回都出在贤妃宫中,不论是梦魇还是频繁死去的宫人,要说贤妃作为一宫之主对这些事完全不知晓,那绝对没人相信,更何况是生性多疑的皇帝?所以解释了也无用,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再加上贤妃娘娘的确知情不报,现如今在皇帝心中怕是早已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不行。”皇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朕不能坐以待毙,让那些乱臣贼子扰乱朝纲!” “陛下,那施法之人还没抓住呢。” 皇帝随着司无正的话又缩回床上:“皇儿说得极是,朕……朕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朝政不可荒废。” “朕可以让太子监国。” “那万一太子殿下被夺舍了呢?” “朕有那么多皇子……” 司无正听到此处,冷笑着摇头:“陛下若是这么想,那也不必强留我和清未在宫中。” “朕……”皇帝也察觉出方才的话过分凉薄,连忙改口,“朕若是此时召见首辅,依他老奸巨猾的性子,定然发现端倪。你们有所不知,那首辅的门生里不乏军中将领与参谋,且人数不在少数,已然形成乱党趋势。” “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如若没有完全的计划,岂不是拿江山社稷博弈?” 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要不是清未亲眼看见老皇帝缩在被褥中发抖,怕是要信这是位贤德的明主了。 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光顺着轩窗洒落了一地,绣着盘龙的屏风熠熠生辉。天下白突然挣开清未的手,昂首阔步地扑腾到屏风底下,对着龙头狠狠地啄,眨眼间就把龙眼珠子啄穿了。 清未的心瞬间提起来,虽不明白天下白到底在做什么,但此事若是被皇帝发现,定然勃然大怒,好在此刻皇帝的心思全在首辅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屏风边发生的事。他故作镇定,将公鸡抱在怀中,硬是将它嘴里衔的黑色珠子捏出来,藏在怀中。 另一边老皇帝还在感慨:“虽说这些年国泰民安,可南方的匪患一直没有得到根治,所以兵权朕不能收回,奈何不收回,又要时刻堤防他们反叛。” “朕这皇位坐得不安稳啊。”皇帝说及此,话锋一转,“皇儿以为如何?” 换做别的皇子,或许还会虚与委蛇,奈何六皇子早已借尸还魂在了司无正的身体里,当即道:“陛下现在才来试探儿臣,怕是有些迟了吧?”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六皇子死了。”司无正轻轻笑起来,万分释然,“陛下难道要告诉世人皇宫里也兴借尸还魂的邪术吗?” 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绝大部分人是信的,也有少部分行得正坐得直的不信,但是不论相信与否,皇帝都不会加以干涉,反之邪术之流则出现就以处死,先不说邪术多损阴德,万一那些邪术被老百姓信服,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跑去信施法者,那皇权还能有什么威慑力呢? 当今世上会驱鬼之术的道士不在少数,连寻常百姓家里都会摆放桃木剑或是贴驱鬼符,这些无伤大雅,跟逢年过节要在门上贴春联差不多,就是个心里寄托,但是夺舍这种邪术就不同了,它能对活人造成真正的伤害,与杀人无甚分别。试想,若是在某处忽然出现了一个能在不同躯壳中来回穿梭的人,会被人们当做什么?自然是当神仙一般供着,既然有了神仙,谁还会在乎皇帝?久而久之,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皇帝的担忧也是人之常情,自古帝王就没有不防着邪术的,连那些求仙问道的帝王都知道把要修习正统的法术,不论有没有用,起码日后说起,不用担骂名。 “皇儿说的是。”老皇帝悻悻地收回目光,轻咳着转移话题,“如今这么个情况,朕到底该如何是好?” “陛下且看首辅大人如何。”司无正说,“施展夺舍之法时,肉身必定全无声息,他总不会在金銮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倒下吧?” 皇帝闻言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妙哉,只要他没有异动,朕就没有危险。” “但那贤妃,却是不能再留,朕实在不敢想象,这些年来同床共枕的是什么样的人。” 提及此事,清未倒是想起一事,方才贤妃在张公公的身体里曾经说过,她的兄长想利用她来谋害皇上,也就是说原本首辅大人的计划应该是趁贤妃侍寝时,夺舍杀人,不过后来不断利用宫人的身体尝试,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才迟迟未动手,现在想来,倘若首辅真的夺舍了贤妃,难道还要去侍寝吗? 清未越想,神情越是怪异,最后连司无正都注意到了他的神情。 “怎么了?”司无正当他发现了什么线索。 “无事。”可清未的状态当真不像是无事的模样。 “陛下,敌在明我在暗,为今之计,不如等着首辅大人先出手。”司无正三言两句敷衍完皇上,拉着清未告退,“儿臣与清未这几日就住在偏殿,还请陛下莫要太担心。” 此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让皇帝不要打草惊蛇,二是出于私心,司无正实在不想再被打断好事了。 没了张公公,御书房门前侍奉的只剩几个面无表情的宫女,司无正和清未一直走到偏殿门前才再次开口。 “到底怎么了?” 他咬了咬嘴唇,把方才心中所想告诉了司无正,他二人登时面色复杂地对视起来,片刻又都笑出了声。 “简直是……荒唐。”连司无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要是首辅真的借着贤妃的身体,那陛下岂不是……”剩下的话尽在不言中。 清未和司无正一同纠结半晌,终是把夺舍的事抛在脑后,转而说起裴之远和荀大义的事。这俩附身在宫人身上的鬼魂也不知如何了,不过凭借他们陪侍皇帝身侧的待遇,宫里的人肯定也不敢怠慢,只是尽快找借口把两人带到身边才是关键。 依着清未的意思,皇帝身侧龙气太重,距离太近荀大义怕是会支撑不住。 “也没那么严重。”司无正不以为然,“他跟在我们身边这么久,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鬼怪,但在承受力方面,绝对不是一般鬼能比拟的。” 这话让荀大义听见,估计能当场哭出声,清未笑了笑,起身去关偏殿的房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门外叽叽喳喳的言谈之声,不是附身在宫女身上的厉鬼,又能是谁? “司大人,小公子。”裴之远向他们行礼,“陛下让我们来侍奉你们起居。” 清未很是高兴,侧身让他们进屋:“我和司无正刚刚还说到你们呢。” “说我什么了?”荀大义急切地跑进屋,“你们是不知道,这两天在宫中可把我憋坏了,裴大人不许我乱跑,成日将我关在屋中。” 裴之远冷眼听着,待他说完才开口:“不拦着你,等你惹出事,就是给司大人添麻烦。” 荀大义瞬间心虚,躲在清未身后嘀嘀咕咕地说想要喝茶,也知道整座皇宫中就他最好说话,所以亦步亦趋地跟在清未身后,连司无正冷冷的目光都不顾了。清未替厉鬼倒了一杯茶,坐在桌边将这几日贤妃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荀大义不像是听进去的模样,倒是裴之远蹙眉摇头。 “事情若真是这样就麻烦了。”裴之远与他们解释,“夺舍是邪术,因夺舍而死的人极易成为厉鬼,阴差办事最不想遇见这种鬼魂,因为他们阳寿未尽,根本勾不走。” “说起来,年前刚遇见你们的时候,我曾看前辈收过类似阳寿未尽的鬼魂。”裴之远陷入了回忆当中,“其实这样死的人太多了,毕竟邪术无法根治,所以冤死之人不在少数,鬼差大多可怜这些鬼,会允许他们在阳间多逗留些时日,给家人托托梦什么的。” “那未尽的阳寿怎么办?”清未颇为好奇。 “折算成寿辰给子孙后代,或是折成福源,给家人或是转世后的自己。” “这法子也算是不错了。”他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井妖(28) 裴之远却苦笑着摇头:“话虽如此,可谁愿意冤死呢?尤其是知道自己阳寿未尽的时候,大多数都会生出怨气。” “生出怨气就难办了……” 至于怎么个难办法,裴之远没说,他们也大致能猜到,无非是不愿投胎,或是直接化为厉鬼。 也不知道刚刚因为夺舍之法死去的张公公是个什么情状? 张公公暂且不谈,现如今他们四人汇聚在偏殿内,最在意的自然还是首辅大人的夺舍之术到底修习到了什么程度。 “若是能瞬间夺取旁人的肉身,那定是修习多年。”裴之远道,“真是作孽。” 清未想到了和司无正在宫中看见的那个堆满死尸的屋子,一时胆寒:“怕是练得很厉害了,那些死尸的数量少说也有头二十,还不包括我们没看见的。” “那瞬间夺舍也不是不可能。”裴之远惊骇不已,“真是怪事,寻常修习到这种程度,冤魂定然会引起地府的重视,他怎的到现在都好好的,我也没觉得宫中聚集怨气。” “这倒不难理解。”司无正接下话茬,“他能找到修习夺舍的法子,那么捆住冤魂的法子定然也能找到。” “你是说……像之前的李员外那样?”清未猛地睁大了眼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难不成这皇宫里也有某处被锁鬼符锁住了?” 荀大义闻言,好奇地凑上前来:“锁鬼符?” 李员外的宅子这厉鬼没进去过,虽然之前已经听清未和司无正说过一遍李宅发生的事,现下忽然又听他们提起,不免好奇。 司无正却摇头说不可能:“李宅哪里比得上皇宫?天子脚下,莫说贴什么锁鬼符,就是多了张符纸被陛下发现,一不小心都要掉脑袋,宫中最忌讳这种事。” 也是,皇权至上,就算心里想要祭拜什么,也不能在宫中拜,荀大义就说前些时日有个小宫女在宫中给过世的兄长烧纸钱,被发现以后直接给乱棍打死了。 “你成天都在打听些什么?”裴之远很是无奈。 荀大义喝了口茶,口若悬河:“我打听到的事情可多了,哪个公公和小宫女有私情,哪个侍卫私自出宫……” 见厉鬼有说一整天的趋势,清未赶忙开口将话题往正事上引:“不管首辅大人夺舍练到什么程度,对我们四人而言都没有大的区别。”他这话说得自信,倒不是信口胡诌,而是有底气。 先不说二鬼都是附身在活人身上,就拿他自己而言,本就是死而复生之人,说起来都不能算是“活”,而司无正与首辅甚至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是原本肉身的主人自愿,一个是非自愿,所以首辅更不可能夺舍一具本就被人占据的肉身,再说,真要夺舍,他们的魂魄也不是寻常人能比拟的。 司无正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做个排除法,假设你是首辅,且想要杀了陛下,那你会夺取谁的肉身?” 荀大义第一个回答:“要是我是首辅,我定去夺舍宠妃。” “我觉得宠妃并不是个好主意。”裴之远为人更加稳妥,并不赞成厉鬼,“再受宠的嫔妃也不可能日日见到陛下,倒不如去夺舍一个每日随侍的太监或是宫女来的方便。” “不错。”司无正点头赞同,“但是如今和陛下最为亲密的太监刚刚惨死,所以这个可能性也要排除。” “那会不会是贴身护卫?”清未提出自己的看法。 荀大义也点头附和。 “贴身护卫的确有可能,但我总觉得……”司无正蹙眉分析,“在陛下已经知道有人会通过夺舍之法谋害自己的情况下,不会轻易让人靠近,哪怕是贴身护卫也不会放下戒心,要我是首辅,必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贴身护卫也不是最上乘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首辅大人会寻找一个和皇帝亲近,又能让他放下大部分戒心的人?”清未恍然大悟。 “不错。” 他苦笑:“宫中哪有这样的人?”说完瞧了瞧司无正,却猛地愣住,一个念头犹如清冽的泉水从心里涌出来。 清未手脚冰凉,攥住司无正的衣袖:“宫中可有什么皇子与陛下亲近?” 司无正的眼睛微微睁大,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首辅大人会夺舍皇子?” “嗯。”清未咬牙道,“而且必定是位颇得圣心的年幼皇子,因为皇子阳气再足也是孩子,陛下对幼子的戒心绝对比旁人少,如此一来,得手的机会就大多了。” “可我离开宫中多年,宫中具体有几位皇子,我并不知晓。”司无正叹了口气。 “司大人这话倒是说得不对了。”荀大义又冒出来,拍着胸脯打包票,“您想打听什么尽管问我便是,这宫中还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呢。” 原来这厉鬼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司无正闻言很是好笑,顺着荀大义的话往下问:“那你就和我们说说,宫中现在有哪几位皇子吧。” “说到皇子。”荀大义并不推诿,直接坐在桌边,拿着桌上的糕饼,边吃边说,“现在宫中大大小小十多个皇子,名字我根本记不住,但要说得宠的,自然是成为太子的大皇子和年纪尚轻的八皇子,以及早年被火烧死的六皇子。” 他们都去看司无正。 “接着往下说。”司无正不耐地挥手,显然对六皇子的头衔并不感冒。 “哦对了,还有一个今年母妃刚受封的十一皇子,皇帝也比较喜欢,只是他年纪太小,刚五六岁,所以不像别的皇子那样受重视,但到底比别的好上许多。” 偌大的宫中能有一星半点的恩宠,日子过得就比旁的皇子好,荀大义说得唏嘘不已:“听说还有些皇子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陛下,他们的生母大多出身不高,也不得宠,虽然因为育有皇子过得还不算太差,但也就跟宫中女官差不多。” 这年头宫中女官不少,俸禄颇高,多出身不错的氏族,但女官终究是女官,若是嫔妃过得和她们一样,后半辈子基本上没有指望了,连带着他们的皇子最后也是到了成年便封侯远放的命运,若是生在争权夺位的朝代,说不准殃及池鱼,连命都保不住。 所以说在宫中没有恩宠,当真连条生路都没有,可恩宠过盛又会成为众矢之的,德妃娘娘就是前车之鉴。 “依我看,首辅若要夺舍,十一皇子最容易,但十一皇子没有另外两位皇子接触陛下的机会多。”荀大义自顾自地分析,“你们说是不是?那小皇子再怎么得宠,也是相较于旁的见不着皇帝的皇子而言,要是首辅大人夺舍了他的身体,陛下十天半个月也不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那便只剩大皇子和八皇子了。”司无正闭目回忆片刻,“大皇子的生母早些年因病去世,却因为是皇帝爱妻,所以膝下所出也颇得圣心,而那八皇子约莫与我一般大的年纪,母妃似是与他的母妃同年进宫,我只记得借尸还魂前,八皇子母子二人并未受宠,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说来也是,司无正借尸还魂的时候年纪还小,自那以后一直在宫外以别人的身份活着,宫中有什么事情自然不知晓。 “不过我母妃大概知道些什么。”司无正想了想,“我记得八皇子的生母与她似乎是有些交情的。” 只是德妃娘娘并不能靠近有天子在的御书房,而司无正和清未顶着“驱鬼”一项大任,怕是不能随意离开,于是询问德妃娘娘的事情就落在荀大义头上。 “对了,那个被张公公害死的小太监有没有去投胎?”清未还惦记着变成地缚灵的鬼魂。 “应该吧……”荀大义不太确定,“这两日我和裴大人并未见到德妃娘娘,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小公子在意的话,我这就去看看。”说完,起身往屋外去了,外面守着的侍卫问起缘由,荀大义倒是比他们还会编理由。 “你难道不知道屋里的二位大人是帮圣上做事的吗?”厉鬼狐假虎威的派头十足,“他们现在命我去寻些皇上要用的东西,你们敢拦?” 侍卫还真的不敢拦,乖乖放走了荀大义,连话都没有多说半句。 “虽说八皇子被夺舍的可能性大,但另外两位皇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司无正等荀大义走,继续分析,“毕竟皇子年纪越小,首辅越好夺舍,所以十一皇子也有危险。” “那大皇子呢?”清未问。 “大皇子即将成为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真龙天子,身上阳气必定与别的皇子不同,即使他能轻易见到皇帝,我也不觉得首辅会将他定位夺舍目标。”司无正想到的这一层他并未考虑到。 第六十九章 井妖(29) 如此说来,只有八皇子和十一皇子有可能成为首辅的目标。 “我现在比较担心……”司无正叹了口气,“贤妃娘娘夺舍张公公的事情已经被首辅大人发现了,毕竟这种死法太过少见,若是他发现,必定会尽快动手,不给陛下和我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司无正正说着话,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荀大义的呼喊:“司大人,我刚走到殿前,发现八皇子进宫了!” 八皇子进宫的时机实在是诡异了些,他们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清未问:“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司无正蹙眉起身,推门往屋前走,“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被夺舍的八皇子杀害。”言罢,懊恼地踢了一脚屋门。 “怎么来得这么快?”司无正心烦至极,“万一不是八皇子,岂不是给了首辅可乘之机?” 可再怎么烦躁,他们还是结伴去了御书房。此时八皇子还没到,老皇帝正坐在屏风边死死地盯着没了眼珠的龙纹,清未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扭头去找天下白,好在公鸡没跟来,估计还在偏殿里啄着珠子玩呢。天下白不在,皇帝有些不安心,尤其是在听他们说完八皇子很可能已经被夺舍的情况下,简直急得团团转。 “朕的皇儿……”老皇帝总算有些良心,知道为儿子恸哭,“你怎么就这么去了?” 司无正站在一旁冷声道:“还不一定是八皇子殿下呢。” “无论是谁,都是朕的皇儿!”皇帝抹着眼泪悲痛欲绝,“难道还要分出个主次来吗?” 司无正不置可否,显然皇帝的说辞并不能动摇他心中固有的看法:“陛下打算如何?” “自然是不见。” “可若是不见,八皇子死后,首辅照样会附身在别的皇子身上,陛下难道要逃避一辈子吗?”司无正微微加重了语气,“陛下,现在要抓首辅大人已经很难了,若是稍有不慎,他就会作乱害人,我们现在的处境和他一样,必须一击中第,否则日后就难办了。” 话虽然有理,但皇帝并不愚笨:“按你所说,首辅随时都能夺舍,朕就算杀了他的肉身,也无法斩杀他的魂魄,所以现在除了不见八皇子,根本没有更好的法子。” 司无正却说:“儿臣尚有一法,不知管用与否,但求陛下能应允我们试一试。” “什么法子?” “不可说。”司无正说了等于没说,不等皇帝有所反应,先把清未拉到一旁。 清未一直在听司无正说话,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有了法子,颇为为难:“你不会是在骗陛下吧?” “连你也不信我?”司无正很是伤感。 他无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开玩笑吗?” 危难当头,司无正的心态倒是好得很,其实换个不负责任的角度想,谁当皇帝对他们而言都无甚分别,只要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寻常老板姓也不介意朝代更替,左右不过是朝拜不同的人罢了。 只是司无正的身体里到底是六皇子的魂魄,清未不知道皇子如何看待谋权篡位,但瞧司无正的神情,大抵还是在意的。 “我不是开玩笑。”司无正站直了身子,“我是真的想到一个法子。” “说来听听。”他察觉出司无正语气里的犹疑,料定这个法子有危险,但听完才明白这何止是危险,而是根本办不到。 按照司无正的想法,首辅在离开躯体到夺舍别人的过程中,原本的肉身是类似于死亡状态的,如果他们能阻止首辅的魂魄夺舍他人,且在阻止的过程中将首辅原本的肉身付之一炬,那么短时间内找不到肉体附身的首辅就可以被荀大义直接勾走。 “八皇子就是寻常人类,你要他如何阻止首辅夺舍?”清未掰着指头给司无正细数这个法子的纰漏,“首辅修习夺舍之法的时候,为了防止肉身受损,必定会找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你觉得短时间内,你能找到吗?” 出乎他的预料,司无正耐心地回答:“八皇子无法阻止首辅的夺舍,但我可以。” “清未,无论是魂魄还是躯壳,我都与八皇子年龄相仿,若是换上衣服,坐在殿中与陛下叙话,焦急附身的首辅肯定不会怀疑,只有等他发现夺舍之法不起作用的时候才会想到要回到原本的肉身。” “……至于那具藏起来的真身,我觉得母妃能够找到。” “德妃娘娘?”清未惊呼。 “嗯,我母妃的戾气比荀大义重多了,想来法力也比寻常厉鬼强上许多,若是凭借气息去寻找一个修习夺舍之法的人类,应该不是难事。” 清未还是不大同意。 这要他如何同意?步步都是险棋,司无正本就不在自己的躯壳里,现在又要和一个专门附身在他人身体里的首辅周旋,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清未是一万个不同意到嘴边,都被司无正一句“没时间”给堵了回去。 “我怎么会不知道有危险?”司无正见他满脸愁容,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只不过此间事不了,皇帝的眼睛总盯在咱们身上,你的那些隐居山林的念头终究只能是念头。” “我不想你为了我,一同待在犹如囚笼的长安。” “司无正,你……”清未鼻子发酸,扯住司无正的衣袖,“其实在哪里于我而言都一样,你莫要钻牛角尖。” 天大地大,只要活着,总归能寻出一隅足够他们安生。 可司无正到底看得长远:“你我在皇上眼里与鬼怪没什么区别,现在他有求于我们态度尚且暧昧,等首辅的事情了结,没有夺舍的威胁,想必……我们的处境会愈发艰难吧。” 说到底还是为了清未,他咬唇不说话,只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司无正,司无正却直言:“你我还有什么分别吗?” “清未,异位而处,你也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司无正露出略显狡黠的笑意:“总要有人去放手一搏,与其将这么冒险的事交给别人去做,倒不如自己去更放心。” 事已至此,司无正哪里是在跟他商量? 清未感动过后有些气恼起来:“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个法子了?” “未曾……” “真的?” 司无正苦笑不已:“你是非要从我身上寻出点错来,真不真又有什么区别?” 他闻言终是不再反驳,虽没有表态,但算是勉勉强强同意了司无正的想法。司无正暗中松了一口气,赶忙唤荀大义去找德妃娘娘,而他自己则去了偏殿,等侍女将八皇子的衣服拿来换上,时机一到就动手。反观清未,他倒成了最清闲的人,一边陪司无正坐在偏殿里等,一边抱着天下白神游天外。这公鸡得了个珠子,宝贝得不得了,一直衔着,哪怕窝在他怀里的时候,也叼在嘴里不肯放下。 “你说这珠子到底是什么?”清未随口一问,没想到司无正上了心。 “我看看。”司无正伸手把公鸡拎到怀里,还没看清天下白嘴里到底叼了什么,公鸡就扇着没受伤的翅膀闹腾起来。 司无正只能作罢。 “估计是什么名贵的玉石。”清未把天下白按进怀里,“没想到这鸡还是个贪财的。”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侍女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心知换完衣服,该面对的就是首辅,不由都有些紧张,尤其是清未,他直接握住了司无正的手腕。 “没事儿的。”司无正拍了拍他的手,“先让我换上八皇子的衣袍。” 门外的侍女鱼贯而入,大都手捧衣衫,没拿衣衫的则目不斜视地替司无正换下身上的衣袍。 清未的心情微妙起来,他其实一直没有把司无正当皇子看待,哪怕知道躯壳中的魂魄源自六皇子,他都没有什么感触,毕竟皇室的生活离他这种平头小老百姓实在远了些,而今看着司无正穿上属于皇子的衣袍,忽然明白,许多年前的某一刻,六皇子就是这样,在无数宫人的簇拥下,享受他无忧无虑的人生。那时的司无正离清未甚远,他们的生命没有交集,一个是高在云端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被爹娘卖去做男妻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一场大火……清未并不是感谢那场火,他只是觉得如果没有那场火,六皇子该活得更轻松些。 “想什么呢?”他的鼻尖忽然被刮了一下。 清未抬起头,见司无正已然换好了皇子的玄色衣衫,也束好朝冠,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好……”他只能如此说,“如此甚好。” 司无正闻言往屋外走了两步,又绕回来,抱着清未轻轻地笑:“嫂嫂千万不要瞎想,不论我如何打扮,都是你的司无正。” 清未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抱着司无正的脖子哽咽道:“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完完整整的你。 第七十章 井妖(30) 司无正随着侍女们离开了,依照计划,他要待在御书房假装和皇帝聊天,与此同时,如果没出意外,德妃娘娘应该已经在寻找首辅的肉身的路上。 当然这都是最好的假设,谁也不知道计划实行期间会出怎样的变故,就算清未再乐观,也明白事无完全的道理,现如今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但清未显然不是能安安心心地等待结果的人,他抱着天下白,见公鸡把珠子藏在没受伤的翅膀下面,便故意去抢,没想到天下白生起气来连他都啄,珠子没拿到,清未的掌心倒是多了道红印子。 他盯着手掌看了片刻,本就没心思考虑别的事情,但天下白终究是天下白,它在清未心中的地位有些特殊。 “不就是个珠子……”他轻轻叹了口气。 天下白微偏了头,眨眨眼,似乎在权衡珠子和清未的重要性,最后还是清未略胜一筹,公鸡小心翼翼地把珠子送到他掌心中。清未将珠子捏在手中蹙眉看了半晌,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觉得和寻常市面上常见的珠子差不多,也不知道天下白为何这般宝贝,清未又将珠子举到眼前,透过光细细查看,晃神间似乎瞧见一道流光闪过,他并没往心里去,只觉得天下白大概是喜欢圆形的石子,便又把珠子还了回去,谁知这回公鸡竟然不要珠子了,还拼命把珠子往他手心里塞。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清未托着下巴,有些茫然,“先前宝贝珠子的是你,如今不要珠子的也是你,难不成公鸡还真的有灵性不成?”他说完,低头瞧了瞧窝在脚边的天下白,愈发觉得它能听懂人话,又想着反正司无正不在,就试探地和公鸡说话。 “你觉得首辅会附身在谁身上?” 天下白歪了一下脑袋。 清未再接再厉:“你觉得司无正这次的计划能成功吗?” 天下白扇了扇翅膀。 他终是觉得自己有些蠢,起身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看,庄严肃穆的殿堂内除了默不作声的宫人,什么也没有。清未抱着鸡在屋内转了几圈,总觉得不能干等着,于是下定决心出去看看,起码要先找到裴之远和荀大义。 再说另一头,司无正装成八皇子的模样来到了御书房,此时殿内的桌上已经摆设好了棋局和茶水。 老皇帝说:“每次皇儿来找朕时,都会与朕对弈。” 司无正落座,喝了一口茶,桌上的棋局呈现焦灼之势,黑子死死咬住白子的尾巴,而白子正疯狂地吞噬黑子之首。 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皇帝:“陛下有话不妨直说,不必用棋局试探臣。” 老皇帝喝着茶,神情变幻莫测:“你都不肯叫朕一声父皇了吗?” “君臣有别。”司无正冷冷地答,“陛下莫要坏了规矩,臣现在是大理寺卿司无正。” “只有你我二人在的时候,你还是司无正吗?” “陛下这话说得不对。”司无正捏起一颗黑子,勾起唇角,“不论旁人在不在,我都是司无正。” “陛下不用再在这件事情上费心力,不论我是谁,夺舍的事既然牵扯到了德妃娘娘,我都不会坐视不管。” 殿内安静了些许,只有落子的清脆声响在回荡。 片刻皇帝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那德妃的事情了结,你当如何?” ——啪!黑子不偏不倚地砸在棋盘正中。 司无正抬起头,眼神凶狠:“这要看陛下想要我如何了。”他一字一顿道,“首辅大人是不得章法才没能将夺舍之法学到要领,但我不同,我可是陛下亲自下令借尸还魂的。” 桌上的茶碗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谁的腿在抖。 司无正的声音放轻了些,说出的话却依旧冰冷无比:“陛下当年求来借尸还魂之术,当真是为了救我的性命吗?” 他对着窗外遥遥一指:“当年知晓借尸还魂之法的老太监下落不明,不是陛下怕他泄露秘密,而是他怕陛下日后强迫他施法才逃走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动过百年以后将魂魄转移到别人身体里的念头。”有些话司无正不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大家都心知肚明。 当年大火过后,皇帝得了借尸还魂的法子,一方面想自己尝试,一方面生怕出问题,刚巧六皇子性命垂危,皇帝便顺理成章地让儿子代替自己尝试邪术,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只可惜当年帮助六皇子借尸还魂的老太监察觉了皇帝的企图,偷偷溜出宫去。 “司无正”就是个牺牲品,若是侥幸借尸还魂成功,日后皇帝也可以有样学样,若是失败,皇帝是万万不会考虑亲生儿子会落到什么下场的。 “陛下,十一皇子请求觐见。”门外的侍女打断了父子二人的对话。 司无正收敛心神,重新拿起棋子,不再多言,尽职尽责地装成八皇子,但是来的是十一皇子倒让他的心提了起来,按理说首辅不应该选择十一皇子来夺舍,但偏偏这时出现在御书房的就是十一皇子,如此一来司无正装扮成八皇子完全没了必要。皇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双唇颤抖,面颊上血色尽退。 “朕……朕当如何?” 司无正思忖片刻,道:“见。” “可……” “有臣在,陛下不必担心。”他随口敷衍,率先起身往门口走。 门外隐隐站着不少太监和宫女,他们簇拥在正中的该是十一皇子,瞧模样还是个孩子,倘若身体内的灵魂当真已经易主,也不知道首辅是如何狠下心的。司无正忽然想到很小的时候,自己还是六皇子,父皇在母妃宫中宿醉,说起一句“欲成大器者,无心”,意思是当帝王要舍弃掉寻常人的感情,杀伐果断,那时的他心潮澎湃,往后经历过磨难方知人心才是世间最难得的真情。 “我毕竟不是八皇子。”司无正走到屏风后,“这样比较稳妥。” 言罢见皇上也跟上来,不免好笑:“陛下想与臣继续下棋?” “下棋甚好……甚好……”老皇帝紧张得话都说不完整。 司无正也没有拒绝,与皇帝对坐在屏风后,将十一皇子请进了殿内。 厚重的门开上又闭合,殿内只剩他们三人。 “儿臣给父皇请安。”稚嫩的童声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狡黠,“也给八皇兄请安。” 司无正没有答话,他蹙眉望着皇帝,示意他说话。 皇帝攥着一把白子神游天外,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声“平身”。 “父皇是在和皇兄对弈吗?”小皇子站起来,一蹦一跳地向着屏风靠近。 司无正屏住了呼吸,抬头望着屏风上移动的人影,心跳如鼓。他倒是不怕肉身被夺舍,他就是担心自己这般借尸还魂的人魂魄再次受损,还能与清未在一起多久。司无正觉得死亡并不可怕,但是如今清未的性命长短是建立在他的阳寿上,他活得久些,分给清未的寿命就长些,若是今日栽在这里,清未也要跟着他下地狱。 所以司无正不能死。 脚步声终于绕到了屏风后侧,长得粉雕玉琢的孩童穿着略显宽大的长袍向皇帝行礼,然后笑眯眯地站在棋局边观战,屋内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司无正却是陡然心中一惊,小皇子没发现他是假扮的,说明肉身里已经换了个灵魂,他几乎是本能地推开皇帝,凛冽的刀光已然闪到面前,好在他是习过武的,在看见刀光的刹那不假思索地抛起茶碗。 清脆的破裂声在殿内炸响,眨眼间满地都是水痕,小皇子面目狰狞,握着匕首残忍地笑:“八哥实在是对不住,为弟要借你的身体一用。” 首辅竟当真附身在了小皇子的身体里。 伴随着这句话,屋内响起了皇帝惊慌失措的惊叫,紧接着是司无正的闷哼。首辅当真是狡猾,没有急着夺舍,而是先操纵着小皇子的身体握着匕首向他冲来,将锋利的刀刃送进司无正的身体后,才开始得意洋洋地大笑。 “多谢八哥。” 司无正嘴里涌出浓浓的腥甜,却也同时笑起来:“多谢首辅大人。” 小皇子的神情空洞一瞬,显然首辅已经开始施展夺魂之术,那双属于孩童的手迅速腐败。 “你……太大意了。”司无正咳出一口血,“也太不了解陛下了。” 他见小皇子的面容也迅速枯槁,神情中透露出些许凄然:“陛下宁可牺牲几个皇子,也不会让你威胁到他的性命。” 不知道首辅有没有听没听到这句话,因为十一皇子的身体已经腐败成一具干尸,直挺挺地倒向地面,而殿中凝聚出一团黑影,正试图向司无正靠近,奈何天不遂人愿,无论黑影如何分散再凝聚,都不能伤到司无正分毫。 就在黑影走投无路的时候,殿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第七十一章 井妖(31) 门在风中轻轻摇晃,涌入屋中的竟不止一人。 黑影在空中踌躇片刻,先向宫女冲去,结果还没靠近,就听宫女咋咋呼呼地喊:“滚开。” 此时黑影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何一个宫女能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他本能地改变方向,向着小太监扑去,谁料小太监更狠,只撩起眼皮轻轻一瞪,首辅的魂魄就连靠近的欲望都没有了。于是黑影只好往最后进屋的人身边凑,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公子,怀里抱着只似乎已经睡着的公鸡,瞧见他时眼里满满都是惊骇。 “清未!”司无正慌了神,见黑影骤然散开,呈包围之势试图将清未裹住,登时不顾腹部流血的伤口,直往门前扑。 再说那头清未刚进门,还没看清屋内情状,眼前便笼罩起阵阵黑烟,他当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首辅的魂魄,如临大敌,倒是他怀里的鸡懒洋洋地抬起脑袋,叼着珠子含糊地“咯咯哒”了一声,继而电光火石之间,黑雾竟然散去了。 清未终于看见了司无正腹部的伤,一股凉气从头窜到脚,眼前也闪过猩红色的光,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司无正捂在腹部的手指滴落,连地上都有不少干涸的血迹。 他冲过去,嗓音颤抖:“你……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司无正却死死盯着清未的眼睛,咬牙问:“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他怔住,瞬间明白了司无正的顾虑,伸手抱住对方的脖子,哽咽道:“我是你的嫂嫂,你莫要再说话了,我这就去找御医。” 司无正闻言,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跌跌撞撞地坐在桌边,捂着小腹蹙眉喘息。一时间殿内乱得厉害,裴之远和荀大义在四处找人传唤御医,清未蹲在司无正身边含泪握着他冰凉的手,而老皇帝……等到御医进殿,司无正被扶走,清未才发现皇帝裹着被子缩在龙榻下瑟瑟发抖。 其实清未本不该出现在御书房,事情还要从他去寻二鬼说起。 那时司无正装扮成八皇子待在御书房,清未不可能只身前去,他便想到与二鬼一同去寻德妃娘娘,毕竟人多力量大,到时候就算帮不上忙,大家在一起也总能想到别的解决办法。于是清未抱着天下白回到了偏殿,刚巧遇上附身在小太监身体里的裴之远。 “公子,你怎么回来了?”裴之远行色匆匆。 他连忙跟上去:“御书房那边我暂时帮不上忙,所以想来看看,你们这边怎么样了。” 裴之远说:“荀大义那小子找到了德妃,我正准备往德妃的寝宫去呢。” 清未算算时辰,觉得这时候荀大义定然将事情的始末全告诉了德妃,德妃也应该前往首辅的住处寻找没了魂魄的肉身才对。 “但愿如此。”裴之远蹙眉摇头,“我并不担心德妃娘娘找不到首辅的肉身,我更担心司大人,毕竟夺舍之法太过凶险,寻常人根本无法应对。” “况且我刚刚听闻八皇子出事的消息。” “什么?”清未大吃一惊,如今的八皇子可是司无正在假扮,怎么可能出事呢? “小公子莫要惊慌,我说的是真正的八皇子。”裴之远赶忙解释,“是荀大义那个厉鬼特意飘回来告诉我的,说是八皇子腐朽的尸体在墙根下被发现了,旁人都认不住出来那是八皇子,他也是靠气息才察觉出来的。” 如此说来八皇子竟是死了? “那……司无正假扮八皇子岂不是……”一股凉气从清未的脚底板窜上来,“坏了,如果八皇子已经因首辅而死,那现在不论装扮成谁都没有用了。” 裴之远却又叫他稍安勿躁:“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八皇子身上的气息是贤妃娘娘的。” “你是说……” “我猜贤妃是为了阻止兄长谋权篡位才出此下策的。”裴之远思忖片刻,“首辅找不到八皇子,自然会选择附身别人。” “我们现在得赶快去和司大人通通气才是。” 清未也知道事情轻重,只能说:“但愿司无正那里没有出问题。”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德妃原先的寝殿,见荀大义附身的宫女鬼鬼祟祟地从墙头跳下来,皆是万般无奈。 裴之远恨铁不成钢:“你倒是想想,自己如今在女人的躯壳里,这些动作做不得。” “有何做不得?”荀大义嗤之以鼻,“我死后算是想明白了,不管男人女人,死了都一样,有什么区别呢?” “你这都是歪理……” “甭管歪理不歪理,沾着一个‘理’字,就是有理。”荀大义铁了心和裴之远唱反调,说完见清未也在,便转移了话题,“方才德妃娘娘已经往首辅府中去了,瞧模样,找一具肉体应该不算难事。” “不过她离开前,嘱咐我去把宫中藏死尸的院子烧了。” 经荀大义一提,他们都想起了张公公用来藏尸体的偏僻小屋。 清未点头附和:“快些去了,我总觉得那些冤死的宫人魂魄不安,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冤魂在哪里,有没有被鬼使收走。” 裴之远闻言,在一旁欲言又止,很显然是想说没有鬼使来勾魂,可宫中的的确确没什么孤魂野鬼在游荡,所以生性谨慎的裴之远将疑问压在心中,与他们一道去把德妃娘娘所说的屋子放火烧了。 说来也怪,无风无雨的天,火怎么着都烧不旺,仿佛被无形的手压制住,火舌死活翻不过宫墙,只在院中低低地燃烧。清未站在离院子很远的宫墙下,默默注视着火光翻涌,风中弥漫的焦糊气息里隐隐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不愿细想那是什么味道,等院子彻底烧着,立刻拉着二鬼往御书房去。 司无正还在那里等他。 腹部中刀,好在没有伤及五脏六腑,止血以后司无正的面色恢复不少,坐在床边拉着清未的手说话。 他们没来得及互诉衷肠,正在讨论首辅的魂魄去了哪里。 “我当时只看见些黑色的烟雾。”清未费力地回忆,“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但我并没有被夺舍。” 司无正自然知道他没有被夺舍,要不然过去这么久,肉身早就腐烂了,可若是首辅没有夺舍,单凭一缕魂魄,他又会去到哪儿呢? 就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天下白忽然从清未的怀里蹦到床上,蹲在司无正腰腹边的伤口旁叫了几声。 “一只鸡也学会落井下石了?”司无正哭笑不得。 清未把公鸡抱回来,揉着它的脑袋感慨:“肯定是你平日里总是凶他,如今才落得这个下场。” “连你也不帮我说话?” “你怎么总是没头没脑地计较这些事情?”他觉得好笑,虽然早就知道司无正有些孩子气,但每回听到这人为了些有的没的生气,总是忍不住说上几句,“多大的人了,听不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 司无正也不觉得难堪,反而笑嘻嘻地望着清未:“你说的话我都当真。” 第七十二章 井妖(32) 他顺着司无正的话说下去:“既然信,那就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天下白不喜欢你?”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哪里知道一只鸡为什么不喜欢我?” 公鸡踩着被子咯咯哒,在司无正的床头蹦来蹦去,片刻又钻到清未的怀里,把那颗黑色的珠子叼了出来。 他终是想起这珠子特殊,把它捏起来递给司无正瞧,也说了天下白一直在意珠子的事儿。 “天下白总是叼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舍得给我了。”清未颇为无奈,“你说这公鸡是不是真的有灵性?” “有没有灵性我不敢说,但它肯定讨厌我。”司无正没好气地将天下白从他怀里拨弄出去,“你瞧瞧,一天到晚往你怀里钻。” 他们正说着话,一阵阴风吹开了偏殿的窗,随侍在一旁的的宫女们皆是缩了缩脖子,只有他们几人能看见飘进来的德妃娘娘。 司无正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二鬼附身的宫人,继而问:“首辅的肉身可是烧了?” 然而德妃娘娘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这贼人定是找到了什么特别的藏匿之法,我竟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清未大惊失色:“这么说首辅大人的魂魄已经回去了?”他说完面颊血色尽退,如果首辅大人身体尚在,岂不是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还白白赔上司无正腹部的一刀? 眼见清未摇摇欲坠,几欲栽倒之际,德妃娘娘忽然伸手捏住天下白喙中的珠子,惊诧地“咦”了一声。 司无正赶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德妃娘娘手捏珠子,缓缓飘到床边,在天下白警惕的目光里靠近他们。 “难道说……”德妃把珠子递到眼前,借着光蹙眉细看,半晌语气染上欣喜,“错不了,果真是珠子的缘故。” “母妃,你说清楚些,什么叫果真是珠子的缘故?” “原先我们不是一直在思考为何被首辅夺舍而死的宫人没有变成厉鬼吗?”德妃娘娘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清未掌心中,“我还以为是因为宫中龙气颇胜的缘故,如今看到珠子才明白,原委。” 屋中的人皆是面面相觑,面露茫然之色,连自诩半个鬼差的裴之远都一脸莫名,完全不明白珠子的神奇之处。德妃娘娘早有所料,她坐在床边,伸手想要抚摸司无正受伤的腹部,但是手悬在半空中又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颇为遗憾地蜷起了手指。 “这珠子并不是寻常的石头,你们看它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其实他是万千冤魂凝聚而成的魂珠。” “魂珠?”清未顿觉惊悚,握着魂珠不知如何是好。 德妃却笑着说:“旁人或许会受怨气的影响,你倒是不用担心。” “毕竟你是夹竹桃树……”德妃娘娘后半句话被司无正剧烈的咳嗽打断。 “母妃!”司无正面色苍白,一副伤口迸裂的惨状,其实暗地里在向德妃使眼色。 毕竟清未死而复生的真相还是个秘密,他根本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并非寻常人类,而是一棵夹竹桃的树芯。 清未虽然有心一问,但见司无正面色铁青,终究不忍心,只凑过去将人扶起来,心疼地看渗出血的衣襟。德妃娘娘自知说错了话,赶忙将话题转移到魂珠上。 “你们不知道魂珠是什么,情有可原。”她蹙眉解释,“魂珠的形成条件极其苛刻,不仅需要数以万计的冤魂,还需要能镇住怨气的力量,两方碰撞之下,方可凝聚成珠。” “我就说为何冤魂都不见了踪影,原来都在此处。”司无正轻声感慨,“皇宫中当真是最适合凝聚成魂珠的地方。” 原来天下白宝贝得不得了的珠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清未都不太敢再去碰,只是心里还有疑问:“要说会凝聚成魂珠,我可以理解,但是张公公原先藏尸体的地方我们见过,二十来条冤魂就能凝结成珠子吗?” 二十来条人命自然不可能形成魂珠,但是只有清未这般从未在皇宫中待过的人才问得出口,毕竟德妃娘娘和司无正都深谙其道,裴之远和荀大义的死也或多或少与朝廷中的纠葛有关。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清未时,他实在尴尬:“怎么了?” 司无正把清未拉到身边:“你问的问题,有些好笑。” 他不满:“哪里好笑?” “自古争权夺位,死的人那是成百上千计的。”司无正笑起来,“你却觉得皇宫中的冤魂凝聚不出魂珠,这不可笑吗?” 清未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怎样愚蠢的问题,坐在床边低头扒着手指,其实若是德妃不在,他也不会这样难堪,只是如今司无正的母妃在侧,他免不了在意对方的看法。 好在德妃喜欢清未,亦是喜欢他没经历过争权夺位,心思单纯,闻言笑得温柔,隔空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这是魂珠,首辅的魂魄去哪儿倒是好解释了。”司无正从清未手里接过了珠子,“估计就在这里。” 机关算尽的首辅怕是永远也不会想到,他魂魄离体以后非但找不到附身之人,还会被天下白叼着的魂珠捆住,只是不知道珠内是个什么情状,那些因为夺舍而死的冤魂是否已经将首辅碎尸万段了呢?这些都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首辅一死,府邸几日后便被抄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宅院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屑于光顾,而贤妃娘娘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得知兄长身陨以后,自缢于寝宫,不等皇帝召见就香消玉殒。 老皇帝感念贤妃多年来的陪伴,特意下旨将她以贵妃的礼制下葬,但是首辅家中除了贤妃,皆是锒铛入狱,不过一日不到的功夫,人头皆已落地。如此一来,宫中所谓闹鬼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司无正因伤获假,在家中享受了几日悠闲的日子,而清未自然服侍在近旁。 德妃娘娘的冤魂照旧逗留宫中,司无正曾经隐晦地提起让裴之远带母妃转生的事,但是德妃拒绝了。 “我要等他死。”德妃说这话的时候,站在曾经金碧辉煌的寝殿里,嘴角勤着柔柔的笑意,“等他死以后,再让他尝尝被活生生烧死的滋味。” 事后清未和司无正说起这事,总有些不忍,他觉得转世才是最好的选择,要不然日后被鬼差勾了去,免不了要经历一番折磨,说不准日后转世都不能投胎好人家。司无正的看法却和清未不太一样。 司无正靠在床头拿手指绕着他的头发:“下一辈子的事儿谁说得清呢?” “倘若为了虚无缥缈的后世放弃眼前的仇恨,未免也太便宜了那些幕后真凶。” 清未知晓皇帝当年下旨烧死德妃母子是司无正心中的心结,不欲辩解,低头安安静静地给伤口换药。司无正的伤口好得慢,不知是否跟借尸还魂有关,刀口总是流血,清未急得整晚守在床侧,倒是司无正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成天嘻嘻哈哈,仿佛伤口一点也不疼。 清未私下里问裴之远,说司无正这样,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小公子,急不得。”裴之远劝他不要太着急,“司大人因为借尸还魂的缘故,肉身和魂魄并不契合,伤口好得慢实属正常。” 话虽有道理,清未提起的心在司无正的伤口好以前根本放不下来,他这些天几乎天天往郎中那儿跑,搞得整条街都以为司无正病入膏肓,大理寺丞要换人了。 然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档口,皇上下旨,直接将司无正从大理寺丞提拔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且因为兵部尚书年事已高,十天里有九天告假在家歇息,所以司无当着侍郎,肩头却担着尚书的职。 大权在握,司无正忧心忡忡,连带着清未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前些时日他们正准备隐居山林,皇帝此举却是将他们的退路阻断了。 “清未,我总觉得……”司无正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披着衣服站在院里,“陛下可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 宫中妖邪作祟的事情了结,皇帝已不需要他们驱鬼。 “这时候升官,怕是要有祸事。”司无正眉头紧皱,言语间弥漫着对朝堂浓浓的厌倦,“况且两位皇子的死讯到现在都瞒得滴水不漏,天下竟无人知晓,也不知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司无正越说越是气恼,抓着清未的手不停地摆弄:“我明明说了要辞官,陛下为何不肯放过我,还让我掌管兵部。” “清未你可知道,兵部还不如大理寺。” “我知道。”他无奈地扶住司无正的手臂,生怕这人发起狠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挣开,“你切莫动气,且看陛下怎么说。” 但清未也知道,若是等到皇帝再下旨,他俩注定无退路可走,当真是为人鱼肉,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月末,天气渐冷,司无正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一道从边境传来的军报终于打破了皇城的宁静。 第七十三章 战将(1) 这两年边境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连司无正都快忘了国境外还有吐蕃和突厥在作乱,早些年间战事尚未平息之时,六皇子还是个稚童,等到如今战事又起,曾经骁勇善战的将士老的老,死的死,如今朝中竟连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都没有了。 将突厥带兵入侵的消息传入城中的小士兵进城没多久就死了,死因倒没有蹊跷,就是重伤身亡,想来一路奔波劳苦,只为了将这惊人的消息带回来。 司无正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能勉强上朝了,朝中不乏有不满他升官速度的官员,总在朝堂之上有意无意地贬低于他,只是除了陛下,无人知晓司无正就是曾经的六皇子,所以不论那群大臣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司无正分毫,只是这些时日的事情,似乎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自从八皇子和十一皇子因为夺舍惨死,皇帝开始一门心思扶持大皇子,明眼人都知晓来日皇位必定是大皇子的,朝中群臣皆有巴结投靠之意,或许是司无正表现得太过冷漠,所以引起了一部分有心人的注意。是想当储君之位显而易见之时,有个人却将对方完全不放在眼里,那会是怎样的情状? 司无正如今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清未对朝中之事有所耳闻,毕竟荀大义自打从宫女的身体中出来,终日无所事事,经常往朝臣的亲眷身边飘,自然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大多是关于司无正的。 厉鬼苦口婆心地劝清未:“小公子,你倒是和司大人说说。” 清未坐在家中的书桌边翻看卷轴,心不在焉道:“我劝不住。” 司无正这样的人,你越是让他不要如何,他越是要如何,好像唱反调是天生的习惯。 “可如今朝中大臣都对司大人意见颇深。” “荀大义,你觉得司无正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清未被厉鬼吵得厌烦起来,合上书卷,直言,“你就算告诉司无正,明日那些心怀不满的大臣会派杀手来取他的项上人头,他也不会因为威胁改变自己的态度。”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习惯了。” 或许是清未平日里脾气太好,甚少一口气说这么些话,连裴之远闻声都好奇地飘进屋里,连带着天下白也急匆匆地跑进来,围着清未的脚咯咯直叫,屋内一时乱得厉害,直到司无正推开门,方才安稳。 “怎么了这是?”司无正脱下官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还没进门就听你们几个吵闹。” 他走过去,替司无正倒了杯茶:“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荀大义你还不知道吗?总爱吵吵闹闹的。” 这话是实话,况且荀大义生怕司无正知道自己在背后说闲话,连忙点头:“司大人,我们在聊天呢。” 司无正不疑有他,接过茶碗喝了:“你们倒是清闲。” “朝中已然炸开了锅,为了突厥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有的主张讲和,有的主张出兵。”司无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清未,“他们要是知道我的亲眷在府中过这般悠闲的日子,定时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玩笑归玩笑,清未知道事情严重:“可是又有军报传来。” “嗯。”司无正从袖中取出一纸奏疏,“你且看吧,前线连连败退,突厥已经攻破了三座城池,以此之势,国灭也未可知啊……” 他从司无正忧愁的语气里听出的事态严峻,再展开奏疏一看,果不其然,边境的战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朝中却还在为派谁出战终日吵闹不休。 “可是没有良将?” “怎么会是没有良将?”司无正冷笑,“不过是有人舍不得手里的兵权,从中作梗。”话中所言,应是那些有兵权的亲王或是朝中重臣。 清未听得频频皱眉:“依你所言,陛下最后会如何?” 司无正拿手指轻轻敲了敲茶碗,望着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最后都成了无奈的叹息。清未心惊不已,每每司无正做出这种情状,皆会有所隐瞒。 “你想到了什么?” 司无正说:“你想想,现在手里有兵权的还有谁?” “那这么说,你在兵部岂不是……”清未微微怔住,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司无正连忙把他抱住,好言解释:“你大可放心,我这官本就升得快,且哪有兵部侍郎亲自带兵打仗的说法?最不济是指派一位皇子,担尚书的职位罢了。” 清未这才安心,挣开司无正的手,说要去做饭。 司无正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胡闹:“我都到家了你才做饭?” “要不日后你做饭?”清未将饭勺撂在桌上,笑骂,“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感慨:“隔壁几个妯娌间聊起天,总问我为何不买几个下人,我看是时候出去寻些人来伺候你,否则单我一个,根本满足不了你。”说着伸出手,用筷子抵着司无正的下巴,眯起眼睛调侃,“到底是做了大官,难伺候咯。”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司无正哪里还敢继续开玩笑,不过是好生解释一番,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忍不住说上一嘴权当玩笑话就好。 也得亏清未也没真的生气,他将人赶到院中:“别碍着我做饭,要不然过了时辰,你又要说我故意不给你吃。” 可怜的司无正孤零零地杵在树下,和两只鬼大眼瞪小眼。 估计是觉得没面子,司无正轻咳一声:“荀大义,最近城中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荀大义在外面飘的时间久了,免不了知道些坊间传闻,这厉鬼也乐意做这些事,每每打探到消息,不论真伪,都要与裴之远说道说道,可惜裴之远对流言蜚语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往往最后都是清未被拉住,听一晚上莫名其妙的故事。 “司大人想知道什么?”荀大义果然来了兴致,飘到树下殷勤地问,“是朝中大人在外头偷偷养了小妾,还是哪家的夫人生了孩子?” 司无正的神情僵了僵,显然并不想知道这些事儿。 荀大义察觉到了,赶忙改口:“别的事儿您尽管问我,只要我晓得,肯定一五一十地说。” “你可知道哪些朝中重臣想派人领兵打仗?”司无正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厉鬼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然而这回司无正却是小看了荀大义,毕竟寻常人见不着鬼怪,像荀大义这样的厉鬼去哪儿都宛若无人之境,除非是贴了特别厉害的驱鬼符的人家,旁的都被这鬼转了个遍。 荀大义如数家珍:“最近提到领兵打仗的官员还真不少,司大人想听什么?” 司无正说:“各位皇子有什么打算?” “皇子我可听不到。”荀大义颇为难为情,“他们的寝殿大多有符咒镇压,不过我倒是在他们的客卿家里听到些消息。” 据荀大义所说,虽然皇帝没有公布二位皇子葬身的消息,但朝中耳目灵通的都有所怀疑,毕竟除了十一皇子年纪小不用上朝以外,八皇子已经失踪多时了,再加上最近几日皇帝重用大皇子,不仅册封为太子,还将朝中大事系数交给他处理,大有百年之后传位的架势。 而皇帝的这一番举动,自然引得各方注意,首先太子一 党自然是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只等皇帝驾崩,太子继承大统,而曾经攀附于八皇子的朝臣就没那么好受了,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倒戈做了太子党羽,部分自知无法取得太子信任,在明知八皇子恐遭不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想方设法地为大皇子的登基之路制造麻烦。 而派何人领兵收复被突厥夺走的城池就成了他们争夺的头等大事。 依照荀大义的说法,太子及其党羽已经拟定好了人选,只等上朝时呈给皇帝定夺,而曾经的八皇子党羽自然不甘落后,也拟定了奏章,最后结果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如此一来就和我们无干了。”司无正听完,松了口气。 刚好清未做好了饭:“刚刚不还说饿吗?这会儿倒不急着吃饭了。” 司无正连忙过去:“你又拿我寻开心。” 他笑笑,平日的生活已经险上加险,若是自己再怨天尤人,成日苦着个脸,岂不是找罪受? 今日清未没做什么复杂的饭菜,就是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司无正非但不生气,还吃得心暖,二人温情脉脉之际,院前忽然传来天下白的鸣叫。这公鸡在魂珠的事儿上立过功,所以司无正在清未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给天下白在前院做了个窝,现在公鸡日日待在窝里,一日三餐有小米,过得比人都舒服。 “也算是养条狗,护院。”这话是清未对司无正说的,有些牵强,总归是心疼天下白断掉的翅膀。 “怕是有人来了。”司无正搁下碗,无奈地叹息,“一日都不得安生。” 第七十四章 战将(2) 他俩搁下碗筷来到前院,天下白站在院墙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对着院外的人打鸣,屁股撅得老高,连受伤的翅膀都奋力地抖动。如今司无正院里的这只公鸡小有名气,不为别的,就为皇帝专门赏了顶轿子,就够旁人艳羡的。 “天下白这般排斥,怕不是好兆头。”清未幽幽叹息。 司无正打开门,外面的情状还真的应了他的话:屋外火光冲天,不知有多少官兵举着火把围在院前,为首的太监颇为面生,他们从未见过,想来是张公公去世以后新任的掌事太监。 “殿下。”这太监瞧着年纪小,做派却老成,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司无正和清未,无人听清,“陛下召请八皇子殿下进宫。” “谁?”司无正神情一凛。 “八皇子。”小太监双手奉上衣袍,见司无正没有接过的意思,并不着急,反倒后退一步,高声吩咐,“伺候八皇子殿下沐浴更衣。” 一群宫女太监从火光里鱼贯而出,各个捧着衣物将司无正拥入房中。 事发突然,司无正还未做出反应就被簇拥入了府,与清未擦肩而过时,灯火映照下,二人眼中皆是浓浓的惊骇。 方才太监口中所言的的确确是八皇子而不是其他,可八皇子明明在多日前已经因为首辅的夺舍之法惨死,现在为何又管司无正叫八皇子呢? 难不成……清未被自己心里的猜测吓得怔住,随着人流一起往府里跑,眼瞧着司无正要被带入屋中,他连忙赶过去,谁知小太监竟抓住了他的衣摆狠狠一拉。 清未重心不稳,差点跌倒,电光火石间,司无正喊了清未的名字。 “你们若是伤了他,不论陛下要我做什么,都休想得逞!”司无正的面色阴沉下来,甩开身边的宫女,“到时候交不了差。倒霉的可不是我。”言罢,终是来到清未身边,将他扶起。 “要我进宫可以,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司无正将下人全部推开,抢走一盏宫灯拎在手里,硬是将清未扯在了身后,“你们都退下,他一人帮我更衣即可。” “司无正……”他心急如焚。 “别说话。”司无正却哑着嗓子道,“有什么话进屋再说。”继而抬起手臂,用宫灯照为首的小太监的面容。 司无正问:“你是接替张公公的掌事太监?” “回殿下的话,正是在下。”小太监微微欠身,“奴才叫晋喜。” “还是个有名字的。”司无正冷笑,“我不管你接到了什么样的命令,总之你若想我乖乖进宫,现在就在屋外老老实实地候着。” “奴才自然听殿下的。”晋喜挥了挥手,宫女便留下八皇子的朝服尽数退下。 朱红色的衣衫在火光里闪着妖冶的光芒,司无正怔怔地看了会儿,弯腰去拾,谁知清未抢先一步,将衣服拾了起来。 “清未?” “别去。”他嗓音沙哑,预料到了什么,“司无正,别去。” 若说方才下人们拼了命地要司无正换上八皇子的朝服他都不乐意,此刻却有些想看清未为自己落泪而穿上一回,这想法太过自私,在司无正心里过了一遍也就没了。 司无正走过去,从他手里将衣袍硬生生地扯出来:“你又不知道陛下要我换这身衣服是为何,阻止我又有何用?” 清未双目含泪,哽咽道:“我虽不知陛下何意,但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的话。” 宫中闹鬼的事情了结时,司无正曾直言,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他俩,清未没想到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竟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机会,如今宫中的人已经堵在门前,就算有心阻拦也阻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无正宽衣解带,换上属于皇子的衣袍。 明明费尽心思才摆脱这个身份,现下再次穿上,司无正蹙眉整理衣摆,神情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早有预料的坦然。 “你当真要去?”清未不死心,走到司无正身边,“此番进宫,你知为何?” 司无正站在铜镜前笑了笑,将翻起的衣领折好,反问:“难道我知道陛下为何召我进宫就能不去了吗?” 他默然,抿唇不再多言,只在司无正即将出门前,轻声问:“你就这样去了,可曾想过我?” “我在这世间能依靠的人从来只有你。”清未说,“你要是走了,我要去什么地方寻你?” 房中的烛火轻轻摇曳,司无正随着这句话停下了脚步:“你怎么说的……跟我回不来了似的?” 清未苦笑:“那你要我如何说?” 他颤抖地伸出手:“带我一起走。”说完见司无正神情挣扎,又颓然地放下了胳膊。 这时司无正却开了口:“清未,陛下这时召我进宫,还是将我装扮成八皇子的模样进殿,想来是想让我顶替八皇子与太子抗衡。” “……我不知道陛下为何生出这样的心思,许是见太子得势,心里又生出别的怀疑,所以想起了我这枚棋子。” “如今我能做的,也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进宫答允陛下的一切请求。”司无正的手抚上了门,“你肯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清未,我别无选择。” 司无正想要他活着,首先自己就不能死,所以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性命都是首位。司无正已经没有冒险的资格和勇气,他像是守护着一缕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火苗,在前行的路上畏首畏尾。 “你当然别无选择。”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司无正离去的背影,“因为你生来就是皇子,生来注定逃不开争权夺势的命运。” 八皇子的阵仗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荀大义随着队伍飘去了晃过,裴之远则坐在树上问清未有何打算。 他能有何打算?不过是待在府中静静等候罢了。 “小公子,你说陛下召司大人进宫,会单单是让他制衡太子吗?”裴之远低头瞧他,“我总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这话不必裴之远来说,清未也能想到,他揪着半枯的树叶子,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然后就不吭声了。 裴之远见他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不敢再问,就坐在树杈上眺望已经走远的阵仗。而清未心里想的却比裴之远猜得还要深远——他在想倘若八皇子没有死,他们一 党会采取什么方式抗衡太子。 想来想去,眼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让亲信领兵对抗突厥,既能掌握兵权,得胜归来也能成为夺位的一大助力。 难不成陛下还指望司无正有亲信?他苦笑着揉了揉眉心,司无正自从借尸还魂以后就再也没把自己当成皇子,别说亲信了,就连朝中都没有来往密切的朝臣,所以皇帝此举究竟有何用意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清未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由头,干脆起身走到院外去和二鬼说话,连天下白都被他抱在了怀里。 残月西垂,流动的云彩搅动清未心里诉不尽的离肠,他摸摸公鸡的脑袋,想着司无正此刻已经过了午门,也不知道他们的明天是怎样的。 “小公子,我跟去瞧瞧吧?”荀大义忍不住提议,“说不定能附身个小太监,到时候回来给你们报信。” 裴之远闻言,偏头给厉鬼使了个颜色,意思是快去,清未则靠着夹竹桃,神情略显空洞。 他说:“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以往遇到再严重的事我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清未捂住心口,“可这回……我不确定了。” 裴之远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说等荀大义回来再做定夺,谁知荀大义带回来的消息比陛下让司无正扮做八皇子还要骇人。 第七十五章 战将(3) 荀大义说皇帝已经下诏,让八皇子领兵十万,出征突厥。 清未闻言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抓着夹竹桃的树干,咬牙问:“何时出征?” 原来皇帝秘不发丧的目的在这里,司无正从头到尾都是一颗棋子,一颗用来权衡朝局的棋子,更令他震惊的是,皇帝很可能在司无正假扮八皇子以对付首辅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当真是可怕,明明是亲父子,却算计到这种地步,难怪司无正对六皇子的身份深恶痛绝,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清未想到这里,抬头问荀大义:“司无正在哪儿?” “自然是在宫中,皇帝为了逼他就范,拿你做了筹码。”荀大义苦着脸把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你是知道的,司大人一听皇帝要对你出手,二话不说接下军令状,明早怕是就要出城了。” “好……好!”他冷笑不已,“好一招借刀杀人。” 不论司无正此行是胜是败,都掉进了皇帝的陷阱——若是输,罪当论斩,若是赢,那就要回来面对朝堂上的血雨腥风,与大皇子抗衡,日后新帝登基,依旧难逃一死。 条条生路皆被堵死,清未一时间心灰意冷,跌坐在地上,天下白围着他转圈,急得不停地扇翅膀。此时天边已经泛青,距离天亮不足半个时辰,就算清未有心想要把司无正从宫中救出来,也没有办法,他颓然起身,往屋内走。 “小公子。”荀大义飘过去,“你看这可怎生是好?” 清未答:“别无他法,现如今我能做的就是陪他一起走。”说完孤身进了房门,该是去收拾行李。 屋外的二鬼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皆是叹息。司无正和清未的感情他们一直看在眼里,所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裴之远和荀大义都不意外,只是唏嘘二人的命运。 黎明时分的光景,惨白的日光在天边徘徊,裴之远坐在树杈上眺望院墙外青灰色的街道,荀大义则蹲在树下逗弄着天下白,谁也没有发现卧房后面升起一缕青烟。 而距离司宅不远的皇城中,司无正正捏着长剑指着皇帝。 “皇儿想要造反吗?”老皇帝歪在龙椅里,声嘶力竭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皇儿?”司无正晃了晃手中的剑,“陛下去问问天下人,谁还相信六皇子还活着?” “我没有父皇,六皇子早就死在多年前的大火里了。” 皇帝从龙椅上滑落,死死盯着泛着寒光的剑尖,颤颤巍巍道:“你怎可……怎么这么和父皇说话?若是没有朕,你如今早已在阴曹地府了!” 明明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完整,申请里竟然还有久居上位者的高傲。 司无正自嘲地笑笑:“原来到现在为止,你都认为我应该感谢你。” “父皇啊父皇,既然你非要我这么叫,那我就最后叫你一次……父皇,我恨不能死在那场大火里。” 静悄悄的寝殿里传来几声痛苦的哀嚎,司无正将长剑插进了老皇帝的肩膀,他疯魔般笑起来:“我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把自己的阳寿分给清未罢了。” 老皇帝蜷缩着身子哀嚎,闻言猛地抬起头:“你……你以为朕想不到吗?” 司无正握剑的手猛地一紧:“你说什么?” “朕……朕知道他是你唯一的牵绊,朕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存在!”老皇帝嘶吼,“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司无正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他抽出剑,单手拎着皇帝的衣领:“你做了什么?” 老皇帝一脸癫狂:“他活着,你就不愿意留在朝中为朕做事!”言罢,不顾肩上的伤,仰头疯疯癫癫地笑起来。 拎着剑的司无正连连后退几步,如坠冰窖,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片刻猛地转身往殿外跑,留下浑身是血的老皇帝一个人在寝宫里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发疯。 却说另一头,清未独自一人在屋中收拾行李,心里烦闷,身边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太在意,等听到天下白的鸣叫声时,四周已是一片火海。 他的卧房竟然烧了起来。 其实荀大义和裴之远都在门外,但亏就亏在他们二人皆是鬼魂,世间的味道根本闻不见,于是直到天下白急得扑腾起来,他们才发现清未待的屋子着火了。约莫是有人故意用易燃的东西引火,不过呼吸间,火苗已经蹿上了屋顶。 “小公子?”二鬼不怕火,飘进去围着清未打转。 清未跪在地上捂嘴咳嗽,视线所及皆是滚滚浓烟,他试着往门的方向爬,头顶却突然掉落了一根烧焦的房梁,溅起的火星瞬间灼伤了手腕。 “从窗户出去!”荀大义飘到窗边大喊,“快啊!” 清未勉强起身,跌跌撞撞地往荀大义的方向走,眼瞧着还有四五步的距离,书架轰然倒下,他望着跳跃的火舌满心凄然。这场火是谁放的已经不重要了,但清未明白如今他和司无正是被彻底逼上绝路,命悬一线,或许……或许他还会比司无正先走一步。 “小公子,你快想想办法。”裴之远见书架倒下,跟着急躁起来,“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了!” 清未何尝不知道这样会出事?只是通往门的道路被房梁堵死,通往窗户的路亦被书架拦住,他不是鬼,根本逃不出去。 火势越烧越旺,空气也渐渐稀薄,清未瘫倒在地上,意识模糊间似乎听见二鬼在拼命地叫自己的名字,但他实在提不起力气,脑海中回荡的是和司无正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该是六皇子刚借尸还魂不久吧……小小的少年眉宇间一派老城。 “清未。” “清未!” 遥遥的传来熟悉的呼喊,清未稍稍回魂,睁眼便是滚滚黑烟,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仰起头,模糊间瞧见一道身影。 “司无正……”清未的嗓子彻底哑了,他恍惚一瞬,继而大喊,“你快走,你快走啊!” 借尸还魂的司无正也是肉体凡胎,如何受得了这熊熊烈火? 清未急得落下泪来,泪珠滚过之处撩起一片剧烈的疼痛,想来是他已经被烧伤的缘故,但清未此刻已经顾不上自己了,他手脚并用往黑影的方向爬,时不时被屋顶掉落的火星灼伤。 这般烧下来,哪里还能活命?清未想,既然要死,那就让他一个人死好了,司无正好不容易借尸还魂,还年轻,日后建功立业以后还能娶妻生子……他越想越是凄凉,手脚上却有了力气,硬生生爬到人影面前。 司无正慌张地将清未从地上抱起来,眼泪顺着面颊跌落到他焦黑的五指之上。 “清未……”司无正失魂落魄地唤他。 “快……快走……”清未忍不住勾起唇角,轻轻斥责,“傻子,这……这里你来不得。” “我有何来不得?”司无正眼里迸发出执拗的光,“清未,我就是跪着爬,也要带你爬出去。”言罢当真匍匐在地上,将他护在身下,一点一点向着门的方向挪动。 裴之远和荀大义站在火海里掩面抽泣,皆是不忍看他们二人如此受苦,可又无可奈何,最后裴之远想到个不算法子的法子,他顾不上鬼差的身份,直接飞出去装神弄鬼地将左邻右舍折腾起来救火,可这时的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外院,天下白站在院中的夹竹桃树枝上一动不动,哪怕热浪滚滚,将它身上的鸡毛都烫得翻卷,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大难临头时,有的人还不如鸡。 清未在司无正身下不停地咳嗽,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偏偏意识清醒得厉害,也能看清司无正绷紧的下颚,他看着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眼眶红了又红,心知此时说什么都阻止不了司无正,便用力抱住对方的脖颈,稍稍减轻司无正的负担。 平日里几步就走到头的路,如今障碍重重,到处都是烧焦的木头,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好几次清未都觉得火舌要将自己卷走了,但是司无正永远挡在他面前,最后当他们爬到门槛边的时候,简直成了两个碳人。 左邻右舍慌慌张张地把凉水往他们身上浇,司无正却怒吼着驱赶所有人,然后把清未护在怀里疯了一般喊他的名字。 清未已经被烧得不成人样,呼吸也微弱得宛若夜里忽明忽暗的火光,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有人悄声嘀咕:“活不成了。” “你说谁活不成?”司无正突然抬头,瞪着血红色的眼睛,语气平静,“谁再待在这里废话,我就杀了他给清未陪葬。” 话音刚落,司无正的手腕多出一只焦黑的手。 “清未。”司无正跌跪在地上,“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七十六章 战将(4) 院中人群已经被司无正吓退大半,剩下的也不欲多逗留,推推搡搡地往外走。 烧焦的卧房里时不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这房子算是废了,连房梁都被烧掉大半,更不用提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部在烈火中泯灭为尘。 清未面色惨白,嘴唇上全是皲裂的纹路,司无正俯身靠近依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脑海中只是不断地重复刚刚不知是谁提到的那句“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 司无正的眼睛微微睁大,想到一年多前回到家中,惊闻清未去世下葬的消息,那时连一句“活不成”都没有,如此想来现在还算不错,起码清未还有口气,他们还能说说话,即便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房屋燃烧殆尽以后院中只剩风吹不尽的浓烟,天下白一头扎到司无正脚边,摒弃前嫌,可怜巴巴地叼着他一角烧焦的衣摆,似乎在问清未如何了。司无正哪里还顾得上一只鸡,只把手垫在清未的脑后,小心翼翼地俯身,用嘴唇摩挲他干燥的唇瓣,感受些微的喘息。 清未要死了,司无正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无论如何,现在的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还有意识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清未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他用一根手指勾着司无正的衣袖,眼里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口中来来回回过的就是一个名字。 “司无正……” “我在。”司无正咬牙凑过去。 他并不说话,就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底翻涌厚重的乌云,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雨。清未有太多想说的话还没有对司无正说,比如何时动心,比如今生何憾……还有过去的很多事,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大概是人死的时候眼前都会走马灯般过一遍过去的回忆,清未也是如此,他看见年幼时家境贫寒,冬天衣不蔽体,只能靠着稻草保暖,后来遇到司家的下人,清未的爹娘二话不说就把他卖了,他原本指望进司家以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起码吃得饱穿得暖,却不料还是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还要与下人一道争抢厨房的剩饭,就连成婚那日都是吃的司无正送来的糕饼。 司无正啊……清未恍惚间看见摇曳的红烛,微弱的火光下,笔挺的身影犹犹豫豫地绕过屏风,明明身份地位都比他这个男妻高出太多,面上却满是少年的羞涩。 那时清未心里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抬眼时撞见人的慌张,想把头上的红盖头放下,又觉得欲盖弥彰,后来还是司无正先开口,说带了糕饼,又说自己是司家的小少爷。 青葱的少年眼里跳跃着莫名的光,那时清未还以为是烛火,如今再想,倒是品出零星回忆的甜。 他猛地睁开眼,司无正眼里依旧翻涌着火光,执拗固执,生生不息,清未突然坦然,他抬起手臂:“我……” 剩下的话都化为微不可闻的叹息,抬起的干瘦手臂跌落在身侧,属于生命的光彩从他眼底剥茧抽丝般褪去。 院子里静得吓人,二鬼悲伤地飘在夹竹桃树下,而天下白依然瘫倒在清未手边,用喙轻轻啄烧焦的手背,小小的泪珠从公鸡的眼眶里滑落,像是一滴落错地方的雨点,终于回归了应有的归宿。 司无正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在地上细心地将清未脸边的发丝拨开,伸手颤抖着抚摸熟悉至极的脸庞,司无正觉得清未睡着了,又觉得一切不过是红尘幻梦,等梦醒,他还是六皇子,清未还在乡间艰难地生活,他们此生不复相见,再无交集,二人皆是浮世中微小的存在,或生或死,再无牵连。 可梦碎以后现实依旧残酷。 “你们二鬼……”司无正嗓音干涩,“帮我去看着院前,若是陛下派人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都给我拦住。” 裴之远和荀大义立刻应允,化为黑烟迅速消失在了院子里,而司无正则将清未抱起,走一步晃一步,艰难地挪到夹竹桃树下。一场大火不仅烧掉了府中的卧房,连卧房外的夹竹桃树的树叶都焦枯翻卷起来,司无正抬手心疼地抚摸着树干,继而跪在树边,含泪吻住他冰冷的双唇。 “我只剩这些寿命……”司无正喃喃自语,“清未,我不想让你走。” 然而司无正不知道此刻清未的魂魄还停留在肉身中,虽气息全无,意识还在。 日光渐渐炽热,温暖的光芒笼罩在卧房的残骸之上,清未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树下,却看不到司无正从袖笼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向心口。 “嗯……”司无正闷哼着弯下腰,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在清未身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地流到他身上,仿佛久旱的土地遇到甘霖,眨眼间就被吸走。 司无正见状,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可是渐渐的血液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清未身上奔涌,司无正面上血色尽退,呈现出一丝死期将至的灰败。与此同时,裴之远从院外飘回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化为黑烟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只听院中传来一声钝器碰撞的闷响,鬼魂跌在地上身影黯淡,而司无正也跌在距离夹竹桃树不远的墙根边,颤抖的手握着沾满鲜血的刀,半晌都瘫软着动弹不得。 “你……你还有几日的寿命够分?”裴之远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司大人,小公子已经死过两次了,你就算有十年的阳寿,如今全分给他,也不过让他多活一年。” “可你还能活十年吗?” “司大人,你这是……你这是糊涂啊!” 司无正闻言,瘫在地上痴痴地笑:“我愿意。” “哪怕我明天就要死,我也要看着他活着。”司无正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发起抖,“我是个自私的人,从借尸还魂那日开始,我就变了。” “裴之远,没有清未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收紧,“其实一直一来都是我依赖他更多,他总说在这世间就剩我一个值得留恋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匕首又被司无正握紧,刀尖对准了心口,他一字一顿道:“若是刚刚那些寿命不够,我还有心血能分给他,大不了一起死,也好过我孤独地活着。” 司无正仰起头,望着无垠的青空低声说:“活着当一枚棋子,打仗,争权夺位……” “生不如死!” 裴之远明知司无正说得有道理,还是忍不住飘来痛心疾首地摇头:“小公子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那就让他醒来骂我啊!”可能是隐忍了多时的缘故,司无正突然爆发,抱着清未凉透的身子哀嚎,“我再也不惹他生气了,我再也不瞒着他了……我要告诉他死而复生的法子,告诉他我是一个自私到自己都无法忍受的人。” “只要他醒,我什么都告诉他。” “只要他醒……” 然而清未安安静静地躺在司无正的怀里,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司无正在地上跪了半晌,等府前又开始喧闹的时候,他把清未抱进了书房,那里有张小床,床边燃着安神香。司无正将清未小心地放在床上,先脱衣服,再盖被子,一切整理妥当,终是杵在原地不动了。 “司大人?”裴之远不忍心看他这样,飘进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还活着。”司无正冷不丁地说,“你们随便去附身谁,帮我照顾他。” 裴之远微微一惊:“司大人?” “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出城。”司无正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停留在清未清白的面庞上,“若是能得胜归来,或许还能再见上一面。” “你……你还要去打仗?”裴之远呆呆地问,“为何……” “为何?”司无正自言自语,“陛下这般对我,我的确不愿带兵打仗,可我若是不去,可能连清未的肉身都保不住,这次是放火烧,下回呢?” “我如果不把兵权牢牢掌握在手里,陛下定会想出更多法子害清未。” “只有当他忌讳我手里的兵,清未才能安全。” 司无正说到这里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片刻就有稀薄的血水从指缝间滴落,但他毫不介意:“我要让他知道,日后但凡清未出事,他的江山就会坐不稳。” 司无正眼里迸发出疯狂的光:“他毁了我珍惜的东西,我也会毁掉他最看重的天下。” 泪水从清未的眼角跌落,一闪而逝,可惜谁都没有看见。 第七十七章 战将(5) 破晓时分的寒意在司无正出门时还残留在风中,裴之远和荀大义已经去找所能附身的躯体了,但如今的清未到底是生还是死,谁也说不清。 “若是一月以后我还没回来,那大抵是战死了。”司无正叫住鬼差,平静地说,“到时候你们把夹竹桃树烧掉,我和清未就能再相见。” “司大人,切莫说丧气话。”裴之远苦笑着飘回来,虽有心安慰,但现下的境况任谁也说不出半句好话来。 鬼差只能道:“我方才观察小公子,似乎是有气息的。”言下之意是让司无正安心地出城,家里有他们照料。 “有就好……”司无正笑了一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半边院落被烈火吞噬,半边完好无损,阳光不遗余力地照着它们,仿佛金色的光带,平静祥和地在砖瓦间流淌。司无正的心绪平静不少,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这次离别不同以往,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而相见时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再说另一头,荀大义吃了附身女人的甜头,这回又寻了个半大的姑娘,不顾裴之远的阻拦上了身,美滋滋地扭回来,一边照顾清未的起居,一边搭理家中的一切。二鬼在烧毁的房屋边重新搭了个茅草棚,每日夜里随意宿下,虽简陋,倒也能遮风挡雨,况且时下里的节气并不寒冷,他们附身在活人身上也不觉得日子难过,只是清未一直没醒。 “唉,小公子的确还活着,就是肉身没了知觉。”一日,裴之远在替清未盖被子的时候轻声感慨,“毕竟是树芯幻化而来的躯壳,没那么容易死。” “树芯不腐,小公子就不会死。”荀大义站在床边整理书桌上的卷轴,都是裴之远偶尔翻看时弄乱的,“说来真怪,明明树芯都没了,外面那棵夹竹桃树还活得这样好。” “因为树芯在这儿。”裴之远叹了口气,目光在清未毫无血色的脸色逗留片刻。 裴之远蹙眉思索片刻:“就是说小公子现在既是树,又是人?”说完,恍然大悟,“怪不得司大人临走时说了那样的话。” “你指哪一句?” “他若是战死了,就把院中的夹竹桃树烧掉。” “我觉得司大人是怕自己死以后,没有阳寿再分给小公子,到时候小公子就和一棵树没什么两样了。” 荀大义想象了一下清未指尖冒出嫩芽的场景,无端打了个寒颤。 “没……没那么恐怖吧?”厉鬼哆嗦起来。 “怕是比我们想得还要严重。”裴之远不是危言耸听,“你想,小公子之所以能死而复生,一是骨血融入了树芯,二是司大人分了阳寿,若是阳寿没了,他不就成了一棵吸取人骨血的树吗?” 越说越是可怕,荀大义听得浑身发寒,拿帕子捂着嘴跑出门外,片刻像个女人似的呜咽起来,连天下白都被感染,一鬼一鸡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地哀嚎。 裴之远叹了口气,将清未无力的手臂塞进被褥,起身往门外走。这回半个鬼差选择了一个书生附身,对外称自己是司无正请来的账房先生,而荀大义附身的女孩则是府里负责起居的丫鬟。左邻右舍知道清未被烧伤的事,都觉得他就剩半口气吊着,所以请人来照顾无可厚非,没有人怀疑,何况边境战事紧急,城中人人自危,根本无人关心一个男妻的死活。 裴之远附身的书生穿过院子,来到井口边挑水,看似瘦弱的双手捏着麻绳轻轻一拎,一桶水毫不费事地升上来。此时天色渐晚,家家户户飘起炊烟,荀大义在前院做饭,也差不多快做好了,裴之远闻着味道,觉得像是饺子。 厉鬼不会做饭,勉强学来几招,永远都是面条饺子一类的面食,好在裴之远不挑,床上躺着的清未也不需要进食,所以日子还能过下去。 二鬼对坐吃饭,谁都没说话,气氛沉闷,都为司无正和清未二人担忧。 府门忽然被人敲响。 荀大义吓得把碗摔在桌上:“坏了,不会是司大人出事了吧?” “不应该,我今日出门打听,听闻八皇子带兵收复了一座城池。”裴之远起身往屋外走,“你去把小公子屋里的灯吹熄,莫要让人进去。” 他们能感知到清未身体里还有生气,可是在寻常人看来,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是个死人,若是让旁人知道他们在屋里养着一个“死人”,到时候事情闹大,连在前线带兵打仗的司无正都要受牵连。 “好。”荀大义连忙往卧房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如果……如果来者不善,你千万不要拘泥于鬼差的身份。” 荀大义说得隐晦:“我们二人以前受司大人和小公子帮助颇多,今日他们蒙难,正是我们报答他们的时候。” “还用你说?”裴之远无奈地将厉鬼往后院推,“我有分寸。”说完拎起灯笼,往院前走了两步,天下白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蹿出来,跟在鬼差身后往外走。 裴之远没走几步,感知出屋外是个活人,心里轻松几分,借着微弱的火光打开门,谨慎地问:“谁啊?” 只听屋外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阿正,阿正!” “你找谁?”裴之远不耐烦地追问。 “我找阿正。”门外的男人殷勤地凑上来,肥胖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泛起一层令人反胃的油光。 “这里没有阿正。”裴之远的耐心耗尽了,作势要关门。 “哎,哎!”男人急了,“这位小兄弟,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是阿正的兄长。” “我说了,我们府上没有阿正。” “怎么会呢?”男人讪笑着搓了搓手,“我弟弟在城中做官,我问了一路,他们说这就是他的宅子。” 裴之远愣了愣:“阿正……你是说司大人?” “对!” “你是司大人的兄长?”裴之远的语气怪异起来,虽然司无正在他们面前从未直说过清未的身份,但这些时日的“嫂嫂”不是白叫的,二鬼早已猜到了他们的关系。 如今正主找上门来,还是在司无正不在家中的时候出现,裴之远定然要考量考量了。 “小兄弟,今年沛县收成不好,我是来投奔阿正的,你说我们好歹兄弟一场,再怎么着,他也能给我找个差事吧?”男人腆着脸将手挤到门内,“你快让我进去。” 裴之远还真的不能让司无正的兄长在屋外干站着,他嫌弃地打开门,放男人进来,却不料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娇滴滴的女子。 “我的妻妾。”男人自豪地介绍,“这回随我一道来,就是想见见阿正。” 裴之远被胭脂的味道熏得眉头紧皱:“司大人手头有案子,日前不在城中。” “不在城中?”男人闻言,陡然变了态度,“既然阿正不在城中,你一个下人也敢把我关在门外?” 裴之远拎着灯笼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他生前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员,如今被庄稼汉呵骂,自然不会忍气吞声,“且不说司大人不在,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就算你真的是司大人的兄长,地位也不比我这个账房先生好到哪儿去。” 司无正的兄长名唤司有成,生得肥头大耳,和司无正当真一点都不像兄弟。 “什么事啊?”这时荀大义从后院来了,拎着盏小小的灯笼,柔声细语,“裴大人,谁来了?” 厉鬼习惯叫裴之远“大人”,在外人面前也一样叫,那司有成一听,以为账房先生也是官籍的,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念叨着“有眼不识泰山”,不停地给裴之远作揖。裴之远懒得搭理司有成,招呼荀大义带他们去后院休息。 “哟,司大人的兄长?”荀大义阴阳怪气地笑,“真是稀客。” 女子的笑声透着丝丝怪异,司有成一行人无端打了个寒颤,又见荀大义把昏暗的烛火举到面前,照亮惨白的面容,立时吓得瑟瑟发抖。 “跟我来吧。”荀大义转身往回走,“司大人不在,家里比较冷清,还请几位见谅。” 厉鬼穿过院子,指了指烧毁的卧房:“前几日走了水,还未修缮好。”说完,又将灯笼举高些,“那间屋里住了司大人卧病在床的家眷,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家眷?”司有成大吃一惊,“我弟弟成亲了?” “司大人早已成亲。”荀大义笑眯眯地回答,”只是身娇体弱,还因为大火受了重伤。” “我奉劝各位一句,他住的卧房千万不要进去,否则日后司大人回来问责起来就不好交代了。” 司有成一众闻言,立刻唯唯诺诺地答允。 裴之远和荀大义虽然在心里鄙夷这一行人,到底还是给他们安排了间偏僻安静的屋子暂时居住,当然具体如何,都要等司无正回来才能做定夺。 只是二鬼不知道,司有成面上答允了不打扰屋内的家眷,实际上一心想要看看弟弟娶了怎样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第七十八章 战将(6) 这晚,裴之远和荀大义没有住在茅草棚里,他们担心突然出现的司有成打扰清未,二鬼皆是歇在他卧房的隔壁。 烛火幽幽,荀大义将灯笼的火光吹熄,见裴之远坐在桌边沉思,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了?” “你觉得司有成说的话可信吗?” “司有成……”荀大义冷笑一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司大人的兄长。” 不怪他们怀疑,毕竟司无正不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什么二鬼都无法检验真伪,如今将他留下,不过是看着司无正的面子,若是日后司无正回来,不认这个兄长,他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人全部赶出门外。 “不过你还别说,那两个小妾长得倒是不错。”荀大义轻轻笑道,“也不知道司有成凭什么讨的老婆,各个都美若天仙。” 裴之远笑他没有见识:“这就算美若天仙了?我看最多算是长得周正。” “是啊,还是我们小公子看起来舒服。”荀大义笑嘻嘻地打趣,继而视线转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清未,眼神里的笑意迅速褪去,“也不知道小公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这也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而此刻的清未虽然看起来毫无生气,其实二鬼的对话全能听见,他也自然听见了司无正的话,从而得知了自己死而复生的真相,内心的惊骇在这么多天的等待里硬生生磨成浓浓的思念。 其实清未刚知道自己的肉身和树芯融合在一起时,对司无正是有埋怨的,谁想变成一棵树呢?可日子久了,他总想起还在沛县时,与司无正的寥寥数面,想起那少年执拗的眼神和眼底不灭的微光,越想越是心悸,最后早就把变成树芯的不快抛之脑后了。 可偏偏这时,司有成来了,清未听到二鬼的对话,一瞬间寒意遍布——那是他名义上的夫君,亲手夺取他性命的夫君。或许是死而复生以后太久没有恢复死前短暂记忆的缘故,清未就算想起杀害自己的凶手是谁,也一直没有直观地感受到恐惧,而今司有成的出现,彻底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懑与畏惧。 清未自问嫁进司家后勤勤恳恳,每日照顾司有成的起居,比下人还要尽心尽责,不为别的,就为了司家肯给他一口饭吃,可司有成又是怎样对待他的呢?不闻不问都算是好的,有的时候醉酒归来,动轴打骂,无外乎是在烟花场所吃了瘪,又或者是身体的隐疾被发现便拿清未出气。清未当真是好脾气,虽然憋闷但从不反抗,毕竟离开司家,他一个嫁过人的男妻根本无法生存,去给人做工都会受到歧视。 这样的日子熬了几年,终结于司有成的私欲。 清未心知肚明,司有成不喜欢自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因为他的存在就像一根耻辱柱,将司家长子牢牢地钉在上面,司有成醉酒后也说过,每每见到清未就仿佛看见无数人围在自己身边,嘲笑他不能人道。可清未又有什么办法,他能做的就是将分内的事搭理得井井有条,直到那天……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司有成回来时有没有喝酒了,他只记得自己如往常一般宿在偏僻的卧房里。司有成无事不会来,所以清未并未有所防范,可是夜深人静之时,卧房的门突然被推开,紧接着就是踉跄的脚步声,他困顿不堪,下意识地唤了声“夫君”,然后被月光照亮的纸窗上登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形。 是司有成。 清未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不妙,又闻到浓浓的酒味,便想着扶夫君去喝一碗醒酒汤,谁知就在他低头穿鞋之际,后脑被钝器击中。一时间血腥气扑鼻,清未跌跪在地上,吃力地伸手想要扶住面前的木椅,谁知手刚抬起来,后脑又挨了一下,等他再次恢复意识,面前一片漆黑,稀薄的空气在狭窄的空间里逐渐流失。 清未喊过,疯狂地挣扎过,可是毫无回应,那时他便明白,自己已经被封在棺木里埋在了地下,无论再怎么叫喊都不会有人来救他……哪怕后来挖开坟的司无正,得来的不过是一具早已冷透的尸体罢了。 所以这叫清未如何不怕?曾经将他残忍杀死的人就在府中,带着娇妻美妾毫无负罪感地来找司无正。 司有成当真没有罪恶感,他借宿在府中的偏房中,心生怨恨,觉得司家的下人苛待于他,毕竟在他出发前抱着一来就能升官发财的美梦,如今不仅没官做,还被两个下人模样的家仆教训,司有成是越想越难看。 “你干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他的妻烦躁地转身,用脚踢司有成的小腿,“赶了好几天的路,我可是累得很。” 司有成连忙搂住妻的腰,讨好道:“就睡,就睡,这不是初来乍到不太习惯吗?” 他的妻闻言,起身拢了拢头发:“怎么,你的弟弟不买你的账?” 来这儿不过一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无正府上的下人对待他们并不用心。 “看来你弟弟并没有把你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女人挑起柳叶眉,挑剔道,“当真是没规矩,长兄如父,想来他平时也没有在下人面前提起过你们沛县的亲戚。” 司有成讪笑不已:“阿正做了大官,自然瞧不上我们这群穷亲戚。” “那你该教育教育他。”女人瞪圆了眼睛,自认为话中有理,“就算他做了丞相也是你的弟弟,兄长说什么就要听,不信你去让别人评评理,哪有弟弟发达了就不管兄长的道理?” 这司有成本身就是个没有主意的,新娶的小娘子美则美矣,性格却刁钻得厉害,没认识司有成之前是沛县街头卖艺的歌女,明知司家长子不能人道,为了荣华富贵依旧选择嫁进来,还拉着卖艺的姐妹一同跳火坑。 “我听说在朝中做官,每月俸禄多到用不完,你家阿正出去办差不可能随身将所有的银钱都带着,你为何不在府中找找?”小娘子眼睛一转,撺掇司有成,“反正是你弟弟的钱,就算到时候被发现,给兄长用,又有什么关系?” “这……这恐怕……” 女人见司有成畏缩,冷笑着躺下:“你忍心看着我们姐妹俩跟着你受苦?” “你想吃苦你自己去吃罢,我们姐妹俩来这儿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当初你若是没有这个在朝中当兵部侍郎的弟弟,我们根本不可能从沛县一直跟到这儿来。” “司有成你想清楚,这不是沛县,这儿是皇城,有的是达官显贵……”小娘子剩下的话被讥笑声淹没。 黑暗中传来司有成的叹息,片刻一切归于沉寂,但是此刻的司有成已经明白,若是自己再一事无成,自家两个小娘子定会投入他人怀抱,看都不看他这个乡野村夫一眼。 第二日,荀大义送来了早饭,还算凑合,有白面馒头和各式小菜,二鬼不觉得有什么,当初清未和司无正在时吃得就简单,可是司有成的妻妾却不满意了,她们抱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一门心思攀附权贵,却不料来到司无正的府邸,过得和在沛县时没什么分别,登时脸色阴沉,只是她们不敢对着裴之远和荀大义发火,便把不满都强加在了司有成身上。 司有成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吃完宛若夹着尾巴的狗,灰溜溜地回到偏房,他焦灼地等待片刻,见府中的下人不见踪影,便偷偷摸摸地往清未的房间去了。司有成之所以选择清未的房间 ,也是有所考量的,前日刚进府时,小丫鬟就说了,家眷住的卧房不得靠近,想来司无正看中妻室。既然看中,那屋中肯定有贵重的物品,就算找不到银两,怎么也能翻到些值钱的摆设,到时候拿给两位小娘子看,她们总不会再摆脸色了。 卧房门前挂着一盏熄灭的纸灯笼,应该是下人昨夜留宿时落下的,司有成将手轻轻搁在木板门上,每推开一点,心都随着轻微的响动跳动不已,一来是紧张,怕被府中下人发现,二来则是激动,觉得司无正做官做到这个地步,必然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 门被司有成推开了一条缝,幽幽暗香飘来,不似市面上的寻常香料,倒有几分树木的清香。 “定是位美人。”司有成暗自嘀咕,“倒是便宜了阿正这个不懂情趣的小子……”他迈步进门,贴着墙猫腰往书架边去,刚走两步,就看见屋中被床帐遮掩住的床。 白色的床帐在微风中微微抖动,仿佛夏夜盛开的白色花朵,司有成迈开的步子又缩了回来,他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罪恶的念头。 第七十九章 战将(7) 微弱的阳光从蒙着油纸的窗户外照进来,司有成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地上,像一抹蛰伏的暗影。 房间的门被人打开,躺在床上的清未是有所察觉的,他起先以为是裴之远或是荀大义,但很快就从磨磨蹭蹭的脚步声里听出异样,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如今府中住的可不止他们三个,还有司有成和他的两个小娘子,无论是谁,只要进了屋,肯定没安好心。 再说那司有成,傻傻地盯着床帐看了半晌,脑海里浮现出烟花场所女子的音容相貌,竟是单凭想象就认定床上是位美若天仙的姑娘,这会儿早就忘了先前的担忧,一边淫 笑,一边向着床榻靠近,连钱财不都不顾了,自然也将二位妻妾要求的荣华富贵抛在了脑后。 眼瞧着司有成的手就要贴近床帐,屋外终是传来人声。 荀大义端着茶水从前院走来,边走边和跟在脚边的天下白说话:“你别啄我的裤腿,这身衣服可不是我做的,是我附身的这位姑娘辛辛苦苦缝的,你啄坏了我可怎么补?” 厉鬼忧愁不已:“我不会针线活。” 从院中走来的裴之远闻言,笑了笑:“既然附身了女子,就去学,以后跟着司大人和小公子还能有点用处。” “我的用处又不只是缝衣服。”荀大义不服气地嘀咕,咚咚咚地走到门前,手抚上门把时仍旧气不过,松开手转身和裴之远说话,“等小公子醒了,我定要让他评评理。” 裴之远嫌他聒噪:“评理?你都附身女子了,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荀大义闻言,气恼地将书房的门推开,但目光还停留在院外的鬼差身上:“我又不是你,本来怨气就不足,哪里能频繁附身在男人身上?” 说起来厉鬼附身在女人身上的确是无奈之举,只不过裴之远与他关系亲近,才总是忍不住调侃几句,但实际上心里还是明白原委的。 他们二鬼的对话被司有成听了去,这司家的长子听得云里雾里,被发现的恐惧很快就被疑惑取代,“附身”,“怨气”这些词语怎么听,怎么怪异,根本不像是寻常人家下人会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坊间传闻的那些邪魔妖术。 虽然皇帝三番五次下旨清缴传播邪术的道士,但实际上老百姓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就算皇帝说了不许相信,依旧有人隐瞒不报,更有私下里相信这些术法的,在家里设立祭坛,只盼百年之后能够德道成仙。 很显然,司有成把荀大义和裴之远当做偷偷信奉这些的愚昧之人,心里登时生出几丝优越感,若说一开始他还担心被发现,如今却觉得抓住了下人们的把柄,自己倒成了有理的一方。 “我不跟你说了。”荀大义懊恼地回头,走进房里,裤腿再一次被天下白叼住,“你这公鸡也是有意思,我虽是恶鬼,可也在府中待了这么些天,怎么还跟第一次见我一样?忒凶。” 司有成闻声迅速躲进床帐后。 荀大义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是不是我附身了一个丫头,就真成了你们的丫头?照顾小公子我愿意,如今连公鸡都要我照顾,实在是太过分了。” “小公子你倒是醒醒,看看他们是如欺负我的。” 其实厉鬼就是随口念叨几声,并非真的生气,躲在床帐后的司有成却彻底搞不清楚状况了。 依照小丫鬟的抱怨,他弟弟娶的并非女子,而是和他先前一样,是位男妻,且这位男妻一直昏迷不醒,但是“附身”和公鸡又是什么意思呢? 司有成越听,越是困惑,他偏头往床帐中望,只见朦朦胧胧的白纱映衬下,床上的确躺着一位毫无声息的人影,瞧模样略显消瘦,但身形修长,应该是男人。 男人也好……司有成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想起多年前娶的男妻,他连对方的名字都快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人的腰线弧度极其诱人,当初若不是不能人道,就算不喜欢也定要享用几分,只可惜死得太早。司有成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清未是如何死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初醉酒后一时冲动将人打死,酒醒后也没多后悔,只是觉得麻烦,好在清未的家人早已不知去往何处,沛县也没有清未的亲人,所以司有成直接将人扔在棺木里草草掩埋了事,如今想起来唯一觉得后怕的就是乡亲们说,清未下葬当晚似乎有人在坟地边听到了歇斯底里的哭嚎。 大概是冤魂不散吧…… 就算冤魂不散又能如何?司有成壮着胆子想,这么多年都无事发生,清未的坟地他也年年上香,想来这人早就投胎转世了,想要报仇,下辈子吧。 “也不知道小公子想不想喝水。”荀大义站在桌边倒了一碗茶,自言自语,“若是成了树,倒不像人,成天喝水。”然后端着茶碗走到床边,掀开床帐,小心翼翼地扶住清未的背,勉强喂他喝了两口水。 司有成躲在床帐后,依旧看不大清床上人的相貌,只觉得背影颇为熟悉,男妻散落在肩头的乌黑长发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他并没有细想,一心指望荀大义快些离去,好让他仔仔细细地欣赏床上之人的相貌。此刻的司有成早就将伦理纲常抛之脑后,完全忘了床上躺着的是自己亲弟弟的男妻,他心中所想尽是快活之事。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荀大义收拾妥当准备离去之时,一直猫在门口的天下白突然拍着翅膀蹿进屋。 “你怎么进来了?”荀大义吓了一跳,“快些出去,别打扰小公子休息。” 公鸡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不顾厉鬼的阻拦,扑腾着往床边凑,它的翅膀自打断过以后就不大好用,跑起来总是歪歪扭扭,也正因为如此,误打误撞,荀大义反而难以捉住他了。天下白冲到床下扭了扭,又蹦起来往床侧溜达。 那里正是司有成藏身的地方。 司有成虽然听见了屋内的闹剧,却看不大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小丫鬟在弯腰追赶着什么东西,可能是老鼠,但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是堂堂兵部侍郎的宅邸,怎么可能出现老鼠呢?后来司有成想起丫鬟和账房先生的对话,觉得在屋内四处乱跑的很可能是公鸡。 ——咯咯哒! 像是为了印证司有成的猜测,他刚想完,耳边就传来一声高亢的鸣叫。 司有成大惊失色,循声猛地偏过头,只见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公鸡站在床柱上向自己俯冲而来,这胆小如鼠的司家大少爷登时吓破了胆,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直接惨叫出声,一头扎进床帐,“噗通”一声跌进床榻,脑袋狠狠地撞在床柱上,半晌都没回神。 他虽意识模糊,却感觉到床上还有一人,只是这人没有呼吸,连身子都是冰凉的,司有成渐渐回过神,眼前的画面也清晰起来。 然而这一清晰却让司有成彻底吓破了胆,原来近在咫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年多前就被下葬的男妻清未! “啊——”这回司有成的惨叫彻底惊动了整座宅院,连在前院打理事物的裴之远也匆匆赶来。 鬼差进门,见司有成趴在清未身上嚎叫,登时气得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撸起衣袖将人从床上拎起来,别看账房先生一副文弱的模样,但身子里的魂魄却是勉强称得上鬼差的裴之远,于是这一拎,直接将司有成的胳膊拎脱臼了。 “啊——鬼啊!”司有成眼神空洞,手臂无法动弹就拼命蹬腿,“有鬼啊!” “鬼?”荀大义笑嘻嘻地凑过去,对着司有成做鬼脸,“不要这么大惊小鬼,你可知道不仅床上那个是鬼,整座府邸里都是鬼?” 厉鬼不说不要紧,一说,司有成直接吓晕了过去,片刻身上传来阵阵恶臭,竟是吓到了失禁的地步。 裴之远阴沉着脸把司有成拎到院外,往柴火堆里用力一扔,司有成宛若一滩烂肉,伴随着柴火倾倒的噼里啪啦之声,滚落到墙角去了。 “你怎么能让让他进去?”裴之远的火气还没消,转身质问荀大义,“平时胡闹也就算了,那可是小公子的房间,若是司大人知道了,你得魂飞魄散!” 想到司无正,荀大义打了个寒颤,厉鬼心知自己做了错事,不敢插科打诨,微垂着头一声不吭,只睁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抽鼻子。鬼差明知道他是附身在女人身上故意做出的姿态,心还是软了,刚欲再说几句,荀大义的眼睛忽然睁大,说话也结巴起来。 “裴……裴大人……” “怎么?”裴之远不耐烦地问。 “他……他他他……”荀大义抬起手,目瞪口呆地说,“他死了。” “什么?”裴之远猛地回头,只见柴火堆里飘起一缕幽魂,不是司有成又是谁? 与此同时,在卧房中躺了多日的清未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又能动了。 第八十章 战将(8) 清未费力地抬手,身上的被子仿佛有千斤重,他张开嘴,喉咙干涩一如火烧。 门外传来裴之远和荀大义的声音。 荀大义大叫:“裴大人,他被你吓死了!” “别胡说。”裴之远压低嗓音低吼,“我们哪里吓唬他了?” “……就是吓到他了。” “死便死了吧,反正司有成也不是什么好人。”裴之远沉默片刻,豁出去了,“我将他送去地府,你在府中看着那两个女人,再出事,不用我教训你,司大人回来定要你好看。” 眼神空洞的司有成在柴火堆上坐着,似乎已经忘了他们是谁,一副被吓傻了模样。吓傻也好,免得他去阎王殿的时候瞎说。 裴之远走过去,伸手拎着鬼魂的衣领用力一提,司有成就被他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荀大义跟在他们身后走到院外,还有些不放心。 “你去想想怎么把司有成的尸体处理掉。”裴之远面色阴郁,“若是让官差发现司大人的宅院里多了具尸体,到时候解决起来很麻烦。” “还有那两个女人。”鬼差忧心忡忡,“我瞧着不像是好糊弄的。” 说起司有成的两个妻妾,荀大义甚是头疼,觉得她们知道夫君不明不白地死了,肯定要闹,于是不再多逗留,转身往书房走,没走两步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人声。厉鬼吓得魂飞魄散,先前偷偷溜进去的是司有成,后面再进去的难不成是那两个女人? 这可真是不得了…… 荀大义火急火燎地扑进门,抬眼就撞见清未靠在床边抱着天下白笑的场景,他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手臂,确认自己没在做梦,然后哭喊着蹿到床边,作势要抱清未的腰。 清未躲了一下,卧床的时日他已经听出荀大义又附身在了女人身上,可当真见着的时候,他自然不适应,更何况手里还抱着只公鸡,于是清未躲过厉鬼,苦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荀大义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公子,你可算是醒了,你不知道这些天……” “我知道。”清未头疼地打断厉鬼,“我虽然不能动弹,但还是能听见声音的。” “啊?” “我能听见。”他平静地说,“所以我已经知道了司无正是用什么方式将我复活,也知道司有成在府中暂住。” 语气淡然,显然在卧床的漫长时间里考虑完了所有的事情,并且接受了现实。 但清未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司有成的死。 “其实……”荀大义颇为不好意思地搓手,“方才司有成死了。” 清未抱着天下白猛地抬起头:“什么?” “小公子,这事儿有些……蹊跷。”厉鬼绞尽脑汁地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连司有成偷偷潜入书房看见他的事也提了,“他本来没看见你的长相,直到被公鸡吓得跌倒,才发现床上躺着的是你。” “所以他就被吓死了?”清未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万般矛盾。 一方面曾经杀害自己的凶手死了,大仇得报,另一方面对方竟然是被吓死的,倒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了。 天下白的小脑袋从清未的左手移到右手边,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似乎在想怎么往他怀里拱,不过每次它一动,就被清未毫不留情地按住,最后公鸡气鼓鼓地窝在被褥上,拿屁股对着他,一扭一扭地往床里侧挪。 “那他的肉身呢?”清未本来想说“尸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口去,“怎么办?” 荀大义也不知道怎么办,坐在床边发愁,顺便把司有成的两个小娘子描述了一遍。 “凶。”厉鬼直截了当,“不像是好相与的,相貌也不好看,还是小公子你看起来舒服。”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听得哭笑不得,还没从司有成的死里超脱出来。 荀大义嘀嘀咕咕:“那不是你的……”厉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走到窗边竖起耳朵听。 不单单是荀大义听见了,清未也听见了,屋外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勾人得很,像是柔软的羽毛,从他们心尖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圈。 “坏了,那两个小娘子是接头卖艺的。”荀大义狠狠一拍脑袋,抬腿就要往屋外去。 清未喊住厉鬼:“她们唱便唱了,你急什么?” “小公子,这可是司大人的宅院,如今司大人领兵在外,若是让有心人听见府中日日笙歌,到时候皇帝疑心起来,那可就不得了了。”或许是跟着裴之远的时间久了,荀大义也有了些许的远见。 他闻言深觉有理,掀开被子要下床,但没意识到自己卧床太久,腿脚早已没了力气,还没站稳就倒回床榻,压着了天下白的半边翅膀。 公鸡哀怨地抖抖:咯咯哒。 清未只好把它抱在怀里,边喘气,边道:“还是你去吧。” 荀大义连忙跑出门,不过呼吸间的功夫,屋外的歌声就没了,但紧接着传来争吵,两个小娘子哭喊着要夫君,还说再不让她们见一见司有成就去报官。清未听得头疼,将天下白放到床下,扶着墙慢吞吞地换了衣服,在屋外的争吵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时,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的阳光对于久卧病榻的人来说有些刺眼,清未眯着眼睛迈过门槛,眼前晃过几道模糊的人影,他愈发烦躁,想来是受了司有成的影响,对两个小娘子也没什么好感。 “吵什么?”清未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伸手将额前的碎发拂去,愈发看清了院中的景象。 司有成的两个小娘子正扯着荀大义的衣袖恶狠狠地拖拽,可怜的厉鬼有些怜香惜玉,到底不敢把对待男人的手段用在女人身上,所以看上去格外无助。 “小公子?”荀大义听见清未说话的声音,愣了愣,“你怎么起来了?” 他撩起眼皮,笑道:“外头这么吵,我怎么睡得着?” 说起来清未的性格并非如此,只是面对和司有成有关的人和事时实在没有好脾气,毕竟他们之间的姻缘隔着生死,当年夺命之仇岂是司有成死了就能淡忘的? 所以清未问完,并不欲得到回答,他慢悠悠地说:“如果不是府中的人,你何必将他们留在府内?” 两个小娘子闻言大惊失色,她们虽不知道清未的身份,但先前听司有成说过,司无正府中是有亲眷的,如此看来站在书房门前瞧着病恹恹的青年就是了。 “公子的意思是……”荀大义眼前一亮。 清未勾起唇角:“若是闲杂人等,就撵出去,免得司无正回来看着心烦。” 厉鬼得到明确的指示,立刻卷起衣袖,一改先前的懦弱姿态,两手攥住二女的手腕,大踏步地往屋外去。好不容易从床上蹦下来的天下白扭着屁股追过去,用尖尖的嘴巴啄两个小娘子的衣裙,倒是知道护主。 清未眯了眯眼睛,觉得公鸡愈发通灵性,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总觉得……他把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赶走,跟着荀大义往院外踱步,他自然不可能将两个女子赶出院门,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果不其然,走到府门前的时候,二女开始讨饶,清未用眼神示意荀大义先停一停,他走上前去,随口问:“你们跟着司有成多久了?” “一……一年!”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是被司有成强抢进门的。 “强抢?”荀大义眼睛一瞪,”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们都扔出去。“ 二女被他一吓,哭都不敢哭,唯唯诺诺地道出实情,原来那年司有成的男妻下葬的消息一出,他们姐妹俩就动了歪心思,她们个经打探,得知司家长子不能人道,寻医问药找来一味能让司有成短暂病愈的偏方,不费吹灰之力就嫁进了司家。 清未对她们如何和司有成成亲的原委不感兴趣:“那你们知道他的男妻是怎么死的吗?” 两个小娘子面面相觑,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的。 其中一人不慎确定:“据说是因为恶疾,来不及医治就去了。” “是啊,我们还跟相公去祭拜过。”另一个补充道,“他平日里不提男妻的事,似乎颇为忌惮,想来……想来也是很敬重的。” 清未听到这里冷哼一声,将双手揣在袖笼里,低下头一字一顿地问:“那你们可知,我是谁?” 第八十一章 战将(9) 二女面面相觑。 清未勾了勾唇角,想要吓唬人的心思淡了,他仰起头,视线渐渐适应了光线,在两个小娘子忐忑不安的注视下舒了口气。 他招手把荀大义喊到身边:“让她们住在原来的屋子里吧。”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真的没力气动。 荀大义也发现了清未的异样,厉鬼扶住他的手臂:“小公子,若是她们再……” “无妨。”清未打断荀大义的话,“她们不敢。” 不是清未托大,而是他从两个女人眼里看到了忌惮,明白她们与司有成不一样,眼神中透着对死亡的畏惧。清未随着厉鬼走回院子,注视着小娘子慌慌张张地消失在房间内,突然停下脚步。 他问:“司有成在哪里?” 荀大义打了个寒颤,一瞬间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司无正。清未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都是温柔的,仿佛没有棱角的圆石,发生什么变故都不会生气,但直到今日,厉鬼才发现,他并不是没有脾气,而是最近发生的事情都没有触及清未的底线,而如果触及到底线…… 清未按照荀大义的指示从院子走到柴堆边,即使身上没有力气,还是咬牙抬腿,将司有成肉身上的柴棍狠狠踢开,宛如踢开曾经压在肩头沉重的婚事。 死去多时的司有成面色苍白,瘫软在墙角里,脸上还保留着临死前惊惧的神情。清未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片刻,然后蹲下来近距离观察司有成。 站在一旁的荀大义只觉得一阵恶寒,注视着清未的目光逐渐凝重。 “小公子?”厉鬼不放心地拽了拽他的手臂。 “我没事。”清未头也不抬地说,“荀大义,你不要觉得可怕,我只是想看看这个杀了我的男人。” 也要看一看这个困住他多年的男人。 明明和司无正是兄弟,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清未至今都不敢相信司有成是司无正的兄长。光影从司有成青灰色的面容上滑落,尸斑顺着粗壮的脖颈爬上下颚,他非但不觉得恐怖,甚至还觉得痛快。 当年被活埋的仇恨,岂是看着司有成惨死就能淡去的?清未觉得这个死法太过便宜了司有成,毕竟除了他,谁也没有品尝过被掩埋在地下,空气渐渐稀薄直到无法呼吸的滋味,生命的流逝清晰地印刻在他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里。 “埋了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未突然起身,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别让人看见。” 这样的清未让荀大义略微有些恐惧,厉鬼支支吾吾道:“那……那两个小娘子呢?” “我来。”他平静地往书房走,脚步虚浮,“你只要不被人发现司有成的死就行了。” 荀大义唯唯诺诺地应了,等清未走进屋,厉鬼方才感慨,怪不得小公子能与司无正在一起,他们本质上都是一类人,触及到底线时,态度比任何人都要坚决。 而另一边清未走进屋,立刻回到床边坐着休息,天下白撅着屁股费力地越过门槛,扑腾着靠近他的衣角,等距离足够近,公鸡开始扇着翅膀叫。清未把它抱在怀里,心想这鸡当真灵性得很,身上也没有寻常家禽的味道,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两个小娘子的身影。 凭良心讲,女人长得很漂亮,除了眼角眉梢透露出太多算计,堪称美人。 或许司无正没有遇见他,娶的女子会更漂亮。清未无端想到这一点,忍不住苦笑。也不知道司无正那里怎么样了。 临近正午的时候,裴之远回来了,依旧附身在账房先生的身体里,进门前不知道清未已经清醒,还在和荀大义抱怨:“还好小公子没见着司有成,这家伙成鬼了还那么令人讨厌。” 荀大义好奇地问:“他不是被吓傻了吗?” “傻是傻了,但是去地府的路上一直都在哭嚎。”鬼差颇为气恼,“我虽然比不得别的鬼差大人,可也算是勾过不少魂魄的,可我从来没见过像司有成这样胆子小的男人。” “胆子小?”清未推门走出来,逆光望着附身在账房先生身上的裴之远,“他杀我的时候,胆子可不小。” “那是……”裴之远随口应和,紧接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指了他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这下可把荀大义乐呵坏了,厉鬼刚见到清未醒来时反应也很激动,但能看见裴之远失态实在是不容易。 “你怎么一副见鬼的表情?” 裴之远没好气地瞪了荀大义一眼:“我可不是天天见鬼吗?”话音刚落,大家都笑出了声。 他们当然天天见鬼,因为整个院子里就没有正常的活人。 既然清未醒了,二鬼的处境勉强算是轻松了些,应对两个小娘子也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但凡她们提起司有成,皆说出去办差,继而给些银两,二人立刻兴高采烈地离去,只是每隔几天就会上演这么一出,荀大义脾气直,有一回再也忍不住,直截了当地拒绝,却不料二女竟然找到清未面前。 此时的清未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不能久站。 “你们的意思是还要拿工钱?”他坐在书房里借着阳光懒洋洋地看一本写满字的册子,“我记得司有成的工钱两天前刚结算过一次。” 司有成的妻子闻言,眼睛一转:“可这不是又过了两日吗?” 清未捏着书页的手微顿,偏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你们蒙我呢?” 他合上书:“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哪有三天两头结算工钱的说法,我之前之所以满足你们的要求,不过是看在司有成是司无正的兄长的份儿上,但细究起来,一月结算一次才是寻常府邸的做法。” 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不甘心。 一人辩解:“但是我们相公忙到不见踪影,想来很是劳累。”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了,简直是欺负清未好说话。 她们还真是在欺负清末,毕竟他乍一看弱不禁风,根本不是会持家的模样。二女来前曾在私底下细细分析过,觉得一来清未身体不好,似乎常年卧病在床,就算她们闹起来,对方也无法反抗,二来家中只有两个仆从,想来拿她们没办法,所以就算提些过分的要求也不会被拒绝。 然而小娘子是真的小瞧清未了。 “你们的意思是……”清未微微眯起眼睛,“因为司有成劳累,所以要拿更多的工钱?” 女人听出他言辞间的松动,当即变本加厉:“那是自然,我们得要更多的工钱才是。” 清未没答应也没拒绝,他沉默片刻,问:“既然如此,你们二人又做了什么?” 二女齐齐愣住。 “按你们的逻辑,司有成做工才能拿到更多的工钱,那么不做工的人就不该拿钱,也不该住在我们兵部侍郎的宅院里。”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起身,推窗喊荀大义的名字。 荀大义正在院中晒辣椒,循声推门而入,见了两个小娘子,面露不快:“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要来烦小公子的吗?” 也正是因为二鬼老是这么提醒,二女才以为清未好欺负。 “罢了,来都来了。”清未挥了挥手,“把她们送出府去。” “成。”厉鬼求之不得,卷起衣袖拖着两个小娘子往屋外去。 司有成的妻妾终是慌了,她们回想起差点被赶出门去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明白清未才是整个家里最不好说话的那一个,登时哭得梨花带雨,又是磕头又是讨饶。 “我会给你们些银子。”清未被哭声吵得头疼。 小娘子却说:“大人,您给多少银子能让我们两个弱质女子在皇城中生存?” “你们还好意思嫌钱少?”荀大义瞪圆了眼睛。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二女急得不停辩解,“我们是说这皇城和沛县不同,就算我们想要摆摊卖艺,也比不上寻常酒楼里的歌女,银钱虽然能应一时之需,却不能救我们一世。” 清未听到这儿,凉凉道:“如何生存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可……”眼见求饶无望,小娘子垂死挣扎,“我们还要等夫君。” 司有成还真是个麻烦,那日荀大义趁夜将死尸扛到城外,连埋都没埋,直接扔进了护城河,也不知道二女在等什么。 当然实话不能说,清未微微蹙眉,转身望了望空荡荡的院落,撂下一句:“那你们住茅草屋吧。” 他指得是当初荀大义和裴之远为了照顾他临时搭建的草棚,二女哪敢有怨言?感恩戴德地离去,清未却依旧站在府门前,没有离开的意思。 裴之远早前出门打探边境的战况,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第八十二章 战将(10) 裴之远没回来,倒是有几个官差先敲响了房门。 清未没让荀大义开门,自己亲自迎上去:“有事吗?” 官差客客气气地问:“刚刚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尸体,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是衣服里有封家书,虽然字迹模糊,但瞧着里面有个名字像是司大人的名讳。” 清未一听就知道荀大义将人扔进了护城河,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是面上不显:“各位官差,你们应该知道司无正不在府上,若捞上来的当真是司家的人,我也无法辨别。” 官差们想了想,告辞离开了,倒不是他们不尽责,而是护城河里一年到头淹死的人太多,就算有线索,辨认起来仍旧不容易,况且这还是兵部侍郎的府邸,倘若死的真的是司家的人,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于是司有成的事儿不了了之,倒是荀大义难堪了许久,一直跟在清未身后道歉。 他并不生气,只是无奈:“不是说了让你把人埋掉吗?” “我……我想着扔河里是一样的。”荀大义支支吾吾,“小公子,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清未闻言,没脾气也被硬生生气了出来:“你这是撺掇我谋财害命,再弃尸荒野?” “不……不不!”厉鬼连忙摆手,跟在他屁股后面可怜兮兮地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荀大义问的问题,清未也在考虑,他们虽然把司有成的肉身处理掉,但如何安顿两个小娘子却是个大问题,若是给些盘缠让她们回沛县,也不知道她们乐不乐意。 清未在这头正思考着,裴之远从外面匆匆回来,神情慌张。 他心里咯噔一声,脚底板直蹿凉气:“战况不好?” 裴之远摇头,捏着信不敢给清未看,他一把将信抢到手中,颤抖着展开,只见信开头寥寥几笔带过战况,大多都是捷报,但是后面的文字内容却是和“八皇子”有关。信中说八皇子因为力战突厥多次受伤,如今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希望朝廷尽快想办法,派兵支援,或是调换将领,以免日后主将不测让贼人钻了空子。 院内两鬼一人皆是屏住了呼吸,清未身形摇晃,闭目养神许久才寻回神志,他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深吸一口气:“你们告诉我,司无正是不是为了救我,才……”他没把“死”这个字眼说出口。 明明自己都是死过的人了,也见过那么多孤魂野鬼,可换到司无正身上,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荀大义反应最快,刚要回答就被裴之远拉住。 可惜他们的小动作被清未看见,他藏在袖笼下的手握成了拳:“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我昏迷时虽然口不能言,耳朵却能听见,司无正说得每一句话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底。” “他是如何将我死而复生的,我都知道!” 眼见清未红了眼眶,裴之远叹了口气,斟酌道:“司大人实在是……不想让你死。” “他有多不想让我死,我就有多想要他活着。”他直言,“你们也别替他隐瞒了,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二鬼被清未的话震住,互相对视一眼,终是把事实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原先清未并不知道司无正在夹竹桃树下做了什么,如今听闻竟是用心血来换他的命,登时泪水连连,捂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荀大义说完,见清未难过得厉害,心里也不好受,刚巧天下白从卧房内蹦跶出来,厉鬼就将公鸡抓来递给他:“小公子,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清未抱着公鸡小声啜泣,天下白凑过去啄了啄他的腮帮子,有些焦急地扇动翅膀。 “好。”他勉强打起精神,哽咽道,“既然他把命分给了我,那我就还给他。” 谁料此话一出,荀大义和裴之远都大叫不妥。 裴之远急得满头大汗:“小公子,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不管是救谁,都会伤害你和司大人中的一个。”荀大义点头附和,“我们决不能做这种事。” 厉鬼直言:“当初司大人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们要照顾你,如今你好不容易醒了,难道还要我们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吗?” 一番争辩下来,清未不再提救司无正的话,他抱着天下白说累了,在二鬼担忧的注视下走进了书房。其实清未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就为方才荀大义义正言辞的说辞。他并没有被劝服,而是听明白了另一件事——若要司无正活着,他就得死。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清未的命是真的可以还给司无正的。 晚些时候,司有成的小娘子来书房见他,说是打听到城中一处酒楼招歌姬,她们想去试试。这年头女子当歌姬是常事,稍微大些的府邸中也有专门培养女子为歌姬用来享乐的,清未听了不置一词,就让荀大义拿了些银子给二女。 “你们若是有困难,还可以回来。” 二女却不像是想要回来的模样,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两个小娘子前脚刚走,裴之远后脚就进了门:“公子,她俩大约是不会回来了,我刚刚听隔壁的下人说城中有乐坊许她们银钱去卖唱,出价极高。” 如此一来不仅是不会回司宅了,怕是连曾经的夫君都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也好,清未无所谓地笑笑,去乐坊还省得他为二女的归去操心,且皇城中的乐坊都是正规生意,就算小娘子人生地不熟,也不会落到被人欺凌的下场。 一时间各人似乎都有了归处,只清未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不断飘落落叶的夹竹桃树愣神,自从得知自己是由树芯幻化而来,他就看那树分外亲切,有时甚至在发呆的间隙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枝叶的摇晃,仿佛站在院中的是他本人,而非毫无知觉的树木。 天下白扇了扇翅膀,有些耐不住寂寞,跳到桌上沿着宣纸上的墨痕歪歪扭扭地走。 “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把命还给他?”清未自言自语,“我就算一刀结果了性命,也不过是在床上躺几日然后醒过来的命运,甚至还有可能伤害到司无正。” 他痛苦不堪地捂住脸:“我成了树芯,竟是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 夹竹桃树在院中落寞地摇曳,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安慰清未受伤的心灵。他仰起头,纷乱的思绪里闪过一丝灵光,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这棵树,若是这棵树没了……清未眼里滑过一丝欣喜,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屋外传来敲门声,荀大义端着茶碗进来,说是送茶水,实际则是来瞧他的状态。 清未理解二鬼的好心,可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放这里吧,我今晚看会儿书就歇息了。” 荀大义不放心地问:“不用我和裴之远陪你吗?” 他笑:“又不是三岁的孩童,怎会要人陪?” 厉鬼闻言,不放心地离去了,清未却叫住他:“给我拿两根亮些的蜡烛来,这么暗的光,要我如何看书?” “也是。”荀大义不疑有他,“小公子你且等一等,我去前院的库房给你找蜡烛。” 清未轻声说好,指尖慢慢扣进掌心,轻微的刺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清未早已下定决心,要把命还给司无正,此刻想的无非是那人在边关风声鹤唳的夜晚是不是也很孤寂。 残月如钩,他仰起头,落寞地注视着银月的清辉,他早该死了,每多活一日便多蚕食司无正的性命一分,这份畸形的爱恋应该有一个了断,若是要别人来宣判死亡,他宁可亲手了结一切。 厉鬼很快将蜡烛送来,还拿了火石。 荀大义殷勤地替清未点燃了蜡烛:“小公子,你先看着,我去前面与裴大人说说话。”说完,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司大人的事我们会想办法,你千万别急。” 清未微笑着点头,坐在桌边执着一卷古书心不在焉地说:“快去吧,别让裴之远等急了。” 于是荀大义离去了。 院中的脚步声远去,他搁下手中的书,注视着跳跃的赤红色火苗,神情变幻莫测,最终咬牙将手伸了过去。 第八十三章 完结章 滚烫的蜡油在他指尖凝结,淡红色的痕迹仿佛浅浅的血泊。清未盯着看了会儿,用指尖将它碾碎,细微的刺痛缠绕生长,迅速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这条命是司无正给的。给的时候一点也没考虑清未的意见。 清未盯着院子里的夹竹桃树无声地笑起来,司无正这人有意思得很,自己因为借尸还魂的事与皇帝结怨,到头来却用类似的法子来保住他的命,倒是不怕他记恨。 可是清未又怎么会记恨司无正呢?他的心和命都砸在了这个人身上,到头来到底是要还的。 夜风孤寂,半开的纸窗在风中微微发抖,清未的身影映在墙上,像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他的心脏狠狠地抽缩了一下,想到司无正,难言的苦闷便喷涌而出。 他哪里舍得那个人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尤其是在边关苦寒的夜晚……清未想都不敢想,即使他明白自己这么做并不能让司无正长命百岁,最多延长几日性命,但也足够了。 书房的门轻轻打开,清未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前院飘着温暖的火光,大抵是荀大义在和裴之远说话,对于这两个鬼,清未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到如今的视作知己,算起来也不过半年的光景,可就是这半年的光景,也让清未留恋。 他所留恋的人世间的温情,不过是三两好友,万家灯火罢了。 夹竹桃树在月夜里摇曳,叶片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月光,清未抬手抚摸干枯的树干,由衷地感谢这棵树赋予自己的生命,但是万事终要有所了结。 微弱的火苗靠近了叶片,夜风猛地紧了起来。 在前院和裴之远说话的荀大义正在拨弄灯芯,言辞间谈到的依旧是清未。 厉鬼不放心地嘀咕:“我觉得小公子有自弃之意。” 裴之远坐在桌边叹息:“我如何感觉不出来?只是这事我们根本劝不住,毕竟清未的命是司大人给的,如今要还回去,占理。” “占理也不能啊!” “我当然知道不能。”裴之远烦躁地瞪着厉鬼,“你也别在我这儿待着了,快去后院看看小公子,我总觉得……”鬼差话说到一半,突然向荀大义扑去。 厉鬼吓了一跳,闪身躲开,裴之远与他擦肩而过,撞开窗户大叫不好。 原来后院燃起了熊熊大火,肆虐的火舌在寒风中升腾,眼瞧着阵势比头一回卧房起火还要大,二鬼皆是疯了似的奔跑。 然而为时已晚,等他们回到后院时,夹竹桃树已经被火光包围,清未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捂着嘴轻咳。 他看见了二鬼:“你们……来了?” 荀大义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裴之远则撕心裂肺地喊:“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清未微微偏头,答得理所应当:“把命……还给司无正啊。” 他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我知道……这样……改变不了什么……可……可哪怕只有一个时辰,我也要……还……”他剩下的话淹没在二鬼的呼喊声里,绵延的火势瞬间倾吐了模糊的人影。 荀大义发出一声惨叫,不管不顾地要往火海里冲,但是裴之远含泪拉住了他。 “你现在附身在别人的身体里!”鬼差拽着他的衣领咆哮,“冷静点。” “怎么冷静?”荀大义哭得悲痛欲绝,“小公子死了……小公子真的死了,那棵树都烧没了,他一个树芯还能活?” 裴之远也落了泪,颓然瘫坐在地上:“他怎么能想到烧树呢?” “我们都没想到……我们都没想到!” 的确,平日里清未并不是聪慧至极的人,可偏偏那点七巧玲珑心全用在了司无正身上,一点就透,别人看见夹竹桃树或许没什么想法,但这棵树在清未眼里可是几日宝贵的寿命。 *** “咳咳……”司无正骤然惊醒,捂着胸口费力地咳嗽,耳畔传来几声模糊的欢呼,说是将军醒了。 边关的夜晚,寒风呼啸,稍有风吹草动在他的耳朵里都像是敌人夜袭。 距离上一次中箭已经过去五六天,司无正的记忆有些模糊,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将军,我们……” 将领的话将司无正的思绪从虚无缥缈的回忆中拉回来,他的指尖扣进掌心,因为清未的名字心尖发痛。 也不知道给清未的那些寿命能不能支撑到他得胜回城。 营帐外又开始刮呼啸的寒风。 半月后,八皇子得胜归朝,却在途中因旧伤复发不幸离世,皇帝感念其忠义,特追封他为“八贤王”,母妃也抬了位分。与皇城中的热闹大相径庭,兵部侍郎的宅院里冷冷清清,烧焦的房屋随意倾倒,无人打扫也无人在意。 据说司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淹死,一个战死,剩下的男妻好不容易逃过一场大火,隔了几日竟又被烧死了,城中皆传司家天命如此,不过传着传着,坊间又有别的传闻,真正在乎司家的根本没有几人。 而地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清未蹲在奈何桥边眼巴巴地张望,荀大义和裴之远正对弈厮杀得火热。 “小公子,你就别瞧了,司大人来了肯定先来找你。”厉鬼调侃道,“ 从你来了地府就在等,不累吗?” 清未摇了摇头:“我算时日,总觉得他快到了。” 他运气好,当初死了以后来到地府,不仅有二鬼护着,还因为死而复生时由树芯所生,算半个精怪,现如今已经跟在裴之远身后学勾魂了,且听裴之远所言,司无正那样借尸还魂的鬼也可以当鬼差,所以他成日翘首以盼,连奈何桥边的孟婆都笑话他痴情。 清未面皮薄,被说了几回恼了:“司无正不是比我更痴情?” “小公子你当真是被司大人带坏了。”裴之远闻言,笑得直摇头,“这话你以前可不会说。” 他以前的确不会说,可如今都在阴曹地府了,清未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地府里刮起一阵阴风,晦暗不明的光影里,彼岸花徐徐盛开,清未眯起眼睛,目光所及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多日来的等待,终是有了结果。 —完— *感谢一路追文的小伙伴,这篇文写得不容易,第一次尝试灵异的题材,真的好难驾驭,中途想要放弃好几次,但是看到评论还是坚持下来啦,感恩比心w *前文还有些bug一直没时间修,最近会慢慢改,给大家添麻烦啦,抱歉! *结局是早就想好的,个人觉得这是司无正和清未最好的归宿,停在这里刚刚好。 *下篇文再见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