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嘉熙元年出使记 作者:花下坐吹笙 文案: 【食用指南】 男女主视角转换 架空背景 坚韧出使女官X胡人貌美奴隶 伏漪,字濯缨,嘉熙元年使匈奴。齐匈交恶,漪宁死不降。后归国,帝感其忠贞,封归国侯,谥贞肃。——《齐史》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伏漪却邪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使臣 大漠入冬,今日冷得出奇。我在王帐外立着,听着帐内言语。单于道:“那使臣是个母的,咱们冻了她几天饿了她几顿,不信她现在还不服!哈哈哈哈哈哈!”风冷,我将遮面的巾子往上拉了拉。过了一会子,单于传我进去。我闷声说:“单于有何吩咐?”单于道:“你,去给我问问那个齐国女人服不服。若她还是不服,就给我狠狠拷打到服为止。”我领命,自去见那外族使臣。 我钻进她所在的穹庐。眼前是个病弱女人,面色苍白,不断打着哆嗦,可脊背却挺得很直。她披一件破毡,见我进来只淡淡睨了我一眼。我走去用生涩汉话问她:“使臣服还是不服?”她神色从容:“劝降还是免了罢。” 我想起单于吩咐,用钳子夹起一块火炭道:“使臣还是降了罢,不然我可不客气了。”她扯了扯毡子:“随便你。”我把火炭缓缓向她的脸凑近。不知是碳上热气还是别的什么的作用,她的眼睫频频抖动,却仍不肯服软。就在火炭堪堪贴上肌肤时,穹庐又钻进来一个人。那人随手将披风卸了,狞笑道:“伏大人,别来无恙啊。”她掀起眼皮,鄙夷道:“叛徒!” 来者是齐人降将江云,单于封他做了个什么王,赐牛羊满山、美姬二十,可见其看重。他摸摸下巴,又笑道:“伏大人,昔年您可是炙手可热的红人,长安城里您可以横着走。如今怎么落得个如此下场,还不如低品阶的我呢?”她啐道:“谁同你这狗东西一般!?为了苟活投降蛮夷,我不齿!” 我不太懂他们在争执什么。不管身在齐土还是匈奴,有吃有喝不就好了么?江云诱惑道:“伏大人,若你投降,牛羊、财物、奴隶数之不尽,皆是你的。”她垂着眼不为所动。江云忽然将我一把拉过,扯下我的面巾道:“伏大人,除了我方才说得那些好处,还有这个。你看这小贱人美么?若你投降,他就是你的了。除他之外,单于还会赐你无数美少年。”她忍无可忍:“一派胡言!你看我是耽于美色的人么!” 我一把夺过面巾,匆匆遮好脸,低声说:“我是单于侍从,不是您的奴隶,您无权决定我的去留。”江云阴笑,夹起火炭猝然贴在我裸露的手腕上。我压抑着低呼出声。使臣惊得跳起,我看见她的眼中有一点怜惜。他狠狠道:“真不听话。长得这么美,不知被多少人玩过了,还装什么贞洁。好听些叫单于侍从,说不好听些,不还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杀意顿起。使臣讥讽:“江大人不知换了多少主儿,倒是没装贞洁,可谁瞧得起您呢。您早年好歹也熟读儒家典藏,知晓礼仪风骨,如今这作派,礼表都像是被狗吃了似的。”江云大怒,甩了使臣一个耳光;使臣起身,甩回一个巴掌,怒气似乎更大:“混帐东西!你叛齐背亲、死有余辜,如今更是无耻之至、前来劝降,我大齐无有你这种畜生!”江云抽剑欲砍使臣,我忙道:“使臣是单于想要招揽之人······”江云更怒,因不敢忤逆单于,便扯下我的面巾甩了我几个耳光,以此泄愤。 我疼极,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一滴。江云停手,抚着我的脸笑道:“小美人儿梨花带雨,真教人怜惜。以后莫要再犯错了,不然打坏了我可会心疼死。”我立时扭脸,拂去他的脏手,心里似懂非懂,瞥见使臣嫌恶模样,知晓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这一番劝降算是失败了。江云自讨没趣,拂袖而去,临行前与我说单于命我守着使臣,妨她寻死。我和她相对而坐,两厢沉默。她率先开言,用匈奴语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的脸。”我警铃大作,忙将面巾往上扯了扯,把脸遮得更严。她无奈道:“你想什么呢。你的脸肿了,我只是想帮你看看。肿成那样,谁还看得出你美不美?”我被说得莫名羞赧。 见我一动不动,她便凑过来揭去我的面巾。我一惊,忙把脸转过去不让她看,伸手推她。她被推得跌了一跤,气得甩袖不再理我。我说:“你老实点儿,别动手动脚的。”她哭笑不得:“你的脸现在肿得像猪头,我就算再爱好美色,也不至于轻薄个猪头罢?” 她变戏法儿似的摸出几棵草,放在地上研碎,招呼我过去。我警惕地瞪着她,威胁道:“使臣最好别耍花招,单于令我拷打使臣,我有的是法子让使臣恨不得去死。”她抽抽嘴角:“真不可爱。”我突然被她按住肩,脸上和腕上有凉意传来。 她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了。我下意识一挣,说道:“滚开。”她按得更用力了。直到药涂好后,她才抽身坐回原处。我暗道不好,她不会真看上我了罢?哪知她拿起使节,定定凝视着,再未瞧我一眼。 少年 长安城里斗酒纵马、博弈朝堂,似乎是隔世的事了。我被匈奴人幽禁在破烂穹庐中大概两三日,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源。为了活着,我只得吃雪和随身藏的一点干粮度日。 往日在长安,诸世家子弟为附庸风雅,总要扫些雪来烹茶。如今我日日吃雪,再也没那个烹雪煎茶的想法了。 出来后那日我被带到另一穹庐中,见着了表兄。他作为副使随我一同来带匈奴。表兄问我受这般折辱,为何不自尽。我瞧见他脖子上的淤青和憔悴神情,眯起眼想了想,哑声道:“我若是死了,谁替我收拾那一干误国宵小,谁替我再瞧瞧大齐大好河山?我当然要回去。”表兄良久一声长叹:“濯缨,我真羡慕你还能这样想。”我回他一个笑。 晚间表兄被带走了,只余我一人在穹庐中披着块破毡发抖。匈奴王庭是真他娘的冷,我都要熬不住了。忽然进来一个遮面少年,年纪不大,气质阴戾,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他开始劝降,都是些老招数,无趣得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周旋着。 后来穹庐里又来了个人,我定睛一看,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厮名叫江云,以前是个武将,心肠坏得很。早在长安时我便没少同他过招。清和三年他降了匈奴,害死齐军八千,举朝震动。我当时也上了折子说此人余党皆是虎狼之辈,应逐出朝堂。 我自幼便看不起此等宵小,便对他没几分好脸色。这厮无非拿着利诱那一套劝我顺服匈奴,我看他那副嘴脸脑壳疼。他见我对钱财奴隶无动于衷,估摸着是想起我少时在长安城中的荒唐事了,把那少年拉来说要送与我。我觉得荒唐,这厮有病么! 待那少年露出真容,我终于明白为何江云要拿他诱我了。我少时以女子之身入学,游走在各位同窗间,身侧不少美姿仪。我年纪浅,对此不甚在意,仍与同窗把酒言欢、同游长安。由此世传我浪荡好男色,至今也无法洗去此名。我见惯了光风霁月朗朗肃肃的君子之姿,倒是真没见过此等妖异颜色——乌发金瞳,丽质惊人。 可我对他无意,他美不美的,干我什么事?江云这厮像是很中意少年似的。我想起家中幼弟与这少年看似年纪相仿,顿时恶寒,仿似被觊觎的是我的幼弟。他又是出手伤他,又是言语侮辱,我看不过眼也听不过耳,好像被伤的是我的幼弟。 江云总不滚蛋,为了让他别再烦我,我出言相讥。这厮与我动起手来,我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起身破口大骂。投降匈奴硬气了是不是?昔年长安拼命巴结权贵的那人不是他还能有谁? 江云八成也看出我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径自走了,留下那个少年看守我。面巾下的脸高高肿起,我想起远在长安的幼弟,心里一阵泛酸。我磨好在藏在身上的药草,招呼他过来。 他很警惕我。我不禁觉得好笑,他不会觉得我真看上他的美色了罢?脸肿成那样,居然还觉得自己美?我乐不可支,觉得他异常可爱,真如我幼弟一般。我上前压着他的肩膀给他涂草药,他小小挣扎了几下便随我了。 眼前人令我想起了故国长安,使节被我拿起来不住地翻看。那些过往一一在眼前浮现——幼年在锦绣堆中长养,锦衣玉食不断;少年入太学,与男子同处,习儒学六艺;青年入仕朝堂,躲着明枪暗箭,暗暗还击······而今我身陷匈奴,不知家中可知? 神思恍惚间,我幼弟克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禁不住一把抱住他,咬牙泣道:“克祟,姊姊好害怕不能回长安去,我怕不能再见到阿爷阿娘和你。可正因为这害怕,我才苦苦煎熬。我要回去见你们啊!”我把头埋进他的脖颈,泣不成声。 克祟却推开了我,凶狠道:“谁是你弟弟!”我甩了甩头,才发觉眼前人还是那个少年。原是我连日受打击,有些糊涂了。他恼恨地瞪着我,好像我做了全天下最不该做的。我扶额道:“我把你看成我弟弟了。”他抽出刀抵在我脖子上:“要不是刚才你给我涂了药,我早就就把你绑起来给你放血了。”我笑了:“你多大了?”他不答。我又问:“可有名字?”他还不答。我见他不愿理我,便也不再开言。 第2章 劝降 翌日一早,我还要接着劝降使臣。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她总是一副恹恹模样,偶尔抬起眼看看我,眼神温然,好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被她看得不舒服,便走出穹庐透透气。 单于将使臣完完全全交给了我,我用什么法子才能令她归顺?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她到底在坚持什么。气透够了,打算回去继续劝时,单于却传来命令:要再把使臣丢进破穹庐中。 单于带着一群兵士和齐人副使来了。一个兵士把她拖出来塞入破穹庐中,她牢牢地攥着使节,怎么也不肯脱手。她似乎抱着死志,并不打算屈服。齐人副使面色灰败地在旁看着,他动了动唇说:“单于何必为难伏漪一个弱女子,我等大好男儿,岂能让一个弱女子受苦?”说着他跪了下来,对单于道:“我愿身代正使,还望单于成全!”单于瞪着眼说:“良马有的易驯服,有的不易驯服。我偏要驯服不易服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副使并不起身,还在地上跪着。良久,他突然伏地泣道:“求单于成全!”单于踹了他一脚:“窝窝囊囊的,还不如一个女人!赶紧滚!”副使挨了单于几脚,还在坚持。 看样子副使是降了,只有正使还坚持不降。不知这次正使会被关几天?怕是没命能从地窖里出来了罢。手触到昨日挨打的地方,已经好了泰半。 晚间我偷偷藏了一块羊肉和一碗酒,趁夜深时来到关押使臣的地方,给她送到面前。她微有失神。我低声说:“吃了罢。算是对你昨日药草的谢礼。从此之后咱们两清,我以后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她抓起肉咬了一口,说句“多谢”,把肉蘸了酒送入口中,吃着吃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沉默地看着她。她忙抹去眼泪,哽咽道:“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的幼弟。”我心头微悸:“别和我套近乎。赶紧吃,我好收碗。”她点点头,把酒饮尽。我走出地窖时,心绪久久难平。 自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我被匈奴人捡来,交给一个齐人俘虏抚养。他教我说齐语书齐文,教我如何防身、如何杀人。我从来没见过女人的眼泪,也没听过爹爹之外的人说过我像亲人。我只是个地位低微、供单于驱使的奴隶,纵然有一副漂亮的皮囊,除了爹爹谁又会看重我半分? 我裹紧毛毡,躺在空地上看星星,一看就是整夜。 使臣被关了四日,被放出来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副使见使臣这副模样,急得快马加鞭去请巫医。单于也未料到使臣会成这样,默许了副使为她请医问药,并暗令我整日照料使臣。 副使日夜不离使臣穹庐,只盼使臣能有一天醒来。他双目通红,熬得日渐消瘦。我与使臣已经两清,照顾她只是单于的命令,所有并不如副使那般殷勤。 有一日使臣忽然醒来,副使情难自已,一把握住使臣的手道:“濯缨,你要是再不醒,我怕是要随你去了。”使臣没有挣脱,虚弱道:“荩臣表兄有心了。”副使长久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神情。 我寻了个由头,说使臣要休息,把副使赶了出去。穹庐清净了,我洗净一条帕子,搭在使臣额头上。她转过头来望着我,神色温柔:“你有齐人名字吗?”我面色平静:“没有。”她道:“我给你起一个罢。我的幼弟叫克祟,你就叫却邪,如何?”我冷漠道:“我不要。”她却笑道:“却邪,小却邪。” 照顾使臣的那段日子,我大抵有种隐秘的快乐。彼时我尚并不自知,只当远离了那些贵族,为清闲而乐。使臣会让我坐到她身边,会同我讲长安风光,会讲起汉土书籍——她真真正正把我当成了个人。 有一天月亮出来后,使臣坐在穹庐门口看月亮。我坐在她身边,听她讲月中仙子的故事。她讲完后感叹:“如今世道,人有差等。明月却是多情,不肯因贫贱而少照人一分,亦不肯因富贵而入谁怀中。我平生所愿,不外如是。”我问她:“什么是无差等?”她眸光熠熠:“譬如你我现在,便无差等。”我怔怔看着她。那种悸动又席卷而来,更胜从前。 那夜在我的眼中,月亮就是使臣,使臣就是月亮。 我悄悄向养父打听使臣。她叫伏漪,字濯缨,是长安贵族。在来王庭之前,她似乎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巴不得她死在匈奴。养父看着她的穹庐,叹息道:“鹏不得飞而折翼,龙不得翔而断爪。”我听不懂,但知道养父是在惋惜。 使臣已经能走动了。她拄着使节走出穹庐,望着天上的飞雁。副使来了,他扶着使臣说:“濯缨,我们不回汉土了,好么?我们就留在匈奴,我知道你早就厌倦了朝堂倾轧。我心慕你,你答不答应?” 使臣久久望着飞雁,淡淡道:“表兄,我已许国。副使呆了半晌,苦笑道:“我早知你会如此答复。”他陪她看了会儿大雁便走了。使臣仍然握着使节凝立,似乎把我给忘了。 我不知最近使臣突然得知了什么,再也不肯与我同宿,说什么于礼不合。我不懂齐人礼仪,但我看得出她似乎很嫌弃我。尽管我告诉自己她有难言之隐,乖戾本性还是冒了出来。 拒绝 又被关起来的感觉着实不太妙。我坐在地窖中,听我那傻表兄替我求情,虽然感动,却很想让他赶紧滚起来。他怎么就不明白,单于不会放过我,除非我屈服。 可我不会屈服。坚持的代价就是又冷又饿、几近脱力。恍惚中我有些动摇了,一声轻响把我的神唤了回来——是那个少年。他今日未遮面,端着一碗酒就进来了。我抬眼看他。他把酒放到我面前,又从怀中掏出块肉搁在酒旁边。谢天谢地,真是我的小救星。我喝了酒吃了肉,好歹撑过两天。可惜我体弱,第四天没撑过去,两眼一抹黑——晕了。 醒来时我表兄攥着我的手,怎么也不撒开。要不是我没力气,早就把他甩开了。那孩子也在,正给我捣着药,看我表兄的眼神很不善。瞧瞧,连小孩子都瞧不上他了。我冷淡道:“荩臣表兄有心了。”他看我的眼神更热切了。我想我将会有场麻烦了。 那孩子照顾我很尽心,我也尽力将他当作亲弟看待,为他取了汉人名字“却邪”。他嘴上虽嫌弃得很,眼中却透出欢喜。看得出是个别扭孩子,这倒是像极克祟。 麻烦来得很快。一日傍晚我表兄来找我,说什么要同我成亲,然后永远留在匈奴。看在姑母的份儿上,我忍住没骂这个怂包,委婉拒绝了他。表兄对我的拒绝很是伤神,不过到底消停了几日。 后来我遇见了父亲帐下曾经的谋士郭方,才知他是却邪的养父。听闻他至今不降,又不怕死,单于也拿他无法,只得让他做了个奴隶。他请我入帐,为我煮了壶水。我同他谈了不少事——朝堂天下、政局党争、诸子百家等,不由胸襟一阔,连日的郁闷少了许多。我道:“我有心认却邪做我义弟,不知先生以为如何?”郭方笑道:“却邪今年十八,比濯缨你小上几岁,认作义弟也未尝不可。”我吃一大惊:“他怎么瞧着十四五岁模样。”郭方道:“他天生发育迟缓,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效,索性就随他去了。”我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当他是个孩子才敢留他宿在我的穹庐中。既然他将及弱冠,再同我宿在一处不是于礼不合么? 晚间却邪又要宿在我身侧。我推拒道:“七岁男女不同席,同宿这事在齐人中于礼不合。”他沉下脸。我讶于他变脸之快,想了想道:“既然你想留在这里就留罢,我不强求。日后你不必再亲力亲为照顾我了。”这话出于我本心,没有半分嫌弃之意。孰料他听了脸色更差,背对着我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诘旦他起来打了盆水,要与我揩面。我向后一躲,他阴着脸把巾子扔入盆中,沉默地走出去了。我松了一口气,也不大搞得懂他为何这么大反应。 表兄又来瞧我了。他撩起下摆坐在我身侧说:“濯缨,我想了想。前几日的事是我唐突了,你不要往心上放。”我被伤着元气,有气无力道:“如今我危在旦夕,实在无心顾及儿女情长。还望表兄见谅。”他宽和一笑,伸手拍了拍我手背。 我虽瞧不起他叛国,却还在心底存着亲近之意。只因少时我寓居姑母家读书,表哥伴我三年,我焉能不把他当作亲人? 却邪此时进来了,端着一碗鲜奶,不知哪里得来的。他端至我眼前道:“喝。”我点了点头,接过放在一旁,又对表兄道:“表兄,漪心念大齐,宁死也不会降。表兄既降匈奴,与漪之间便隔河汉。望表兄以后莫要在提起此事。”这一席话说得他又羞又愧,起身作了个长揖,硬是不肯敛起。我露了个笑:“表兄快坐下罢,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表兄红着眼眶:“不,你受得起。我等男儿竟不如你一个女子······我无颜归去齐土······” 我轻声道:“我晓得表兄并非为富贵而折节。表兄出自长安豪富之家,自幼浸在珍宝丛中,可谓阅尽人间奇珍,不至于为单于所给财货而动摇。你一介体弱书生,想必是受不住严刑拷打才投降的。” 他的眼泪来得突然,伏在榻上呜呜咽咽。我看着我这哭包表兄的后脑勺儿道:“方才是我话说重了。要不你锤我几下,像小时候那样。”他八成是想起幼年相伴少年同窗那段时日,哭得更厉害了。我叹气道:“表兄,你怎么像水做的?”他抬头看我,使劲儿抹去面上泪渍,还打了个嗝儿。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仅是水做的,还傻里傻气的。”表兄面红,又坐了一阵才离去。我目送他出了穹庐后执起书,想接着读。哪知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腕子上,我这才想起穹庐内还有个却邪。他指了指鲜奶,示意我喝下去。我看他发育不足,便道:“你还要长身体,还是你喝罢。” 他大概是不愿意,同我僵持了半晌。我望他招了招手,他过来蹲在榻边。我一手压着他的肩,另一手扯下他的面巾,把碗递到他唇边笑道:“快喝了,不然不让你起来。”他迟疑几息,听话地喝了。 美人果然是美人,连进食都有如此强的观赏性。他这张脸勾魂夺魄,灼灼然活像话本儿里的美妖精,将我昔年在长安所见的美男子都比了下去。 他喝完奶,抬首见我看着他,忙揩去奶渍把面巾又系上了。好像是脸红了。我乐不可支,拍着他的肩道:“放心。虽然你脸好了之后确实很好看,但我真的没看上你,你不必紧张。”他把头低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第3章 一笑 自从使臣醒来,汉人副使便一天来看使臣一次,还黏着使臣不肯离开。这人这么讨人厌,为何使臣却还对他温言软语?莫非使臣真对汉人副使有意,怕自己熬不过拷打而送命才拒绝的? “喂!做什么呢你!”身侧的奴隶狠命推我一把。我回过神才发现手上的差事被自己搞砸了。我甩甩头,打了盆水,径直向穹庐走去。掀开帘子,使臣刚醒,正茫然四顾。我轻手轻脚地端着水,将手巾投洗干净,上来要给她擦脸。她偏过脸,还说了好些话,都是拒绝我的意思。 我突然想起汉人副使攥着使臣手的情景。他碰得了,我就碰不得么?她嘴上说什么人无差等,看来都是假话。我把手巾扔进盆里,转身就走出穹庐,直奔爹爹的穹庐。 爹爹正端坐着写字,见我来了,便停笔问我:“吃了么?”我摇摇头,卸下面巾。爹爹又问我:“你怎么一脸不高兴?”我欲言又止,顿了顿方道:“我想照顾使臣,她不愿意。”爹爹忽然面色凝重,搁下笔坐到我身边来,问我:“你······是不是······”我疑惑抬眼。爹爹笑着摇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你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分不清什么是依赖什么是·····”我隐隐觉得爹爹省去了重要的东西,便央着他说出方才隐去的那个词。 爹爹叹气:“罢了。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了。”我好奇道:“是什么?”爹爹说:“你知道什么爱慕吗?”我想起夜里不时在王帐外听到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便细声问:“是······单于和阏氏们夜里那样么?” 爹爹正喝茶水,听到便一口喷了出来,咳了好久才道:“胡说什么!”我又想了想,压着不快道:“那······是副使求娶使臣,日日来看她,恨不得替她受苦那样么?”爹爹道:“正是。” 我从未求娶过使臣,日日照料她也只是单于的命令,更未替她受过苦。如此这般,爹爹所说的爱慕自然是没有了。于是我便道:“我没有爱慕使臣。”爹爹不说话,只沉默着摸我的头。 又陪了爹爹一会儿,我想起使臣晨起还未进食,便端着自己的一碗鲜奶去找使臣。单于的兄弟很欣赏爹爹,常给他送些食物财帛来。这奶便是他今早派人送来的。爹爹看着我端奶出去,什么都没说。 刚掀开使臣穹庐的帘帐,便看见讨厌的汉人副使又缠着使臣说话儿。我上前把碗递给使臣,让她喝了。她却只点了点头,把碗放在一旁,再未看一眼我。我胸膛里涌着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委屈,像是失落,还像是酸涩。 听内容好像是汉人副使又求亲了,使臣还是拒绝。汉人副使开始作妖,对使臣行汉礼,看样子是企图挽回使臣。使臣轻声细语,大抵是在宽慰他。副使反而伏在榻上大哭,使臣一脸无奈,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汉人副使突然抬头打嗝,把使臣逗得发笑。 先时使臣拒绝时,我还幸灾乐祸、暗暗窃喜,也不知在喜什么。后来见她同副使如此亲密,我又酸溜溜横竖不是滋味儿。若使臣嫁给副使,是不是不会再待我如从前一般了?我喉头发哽,想长久伴在使臣使臣身侧,这大抵是爹爹说的依赖罢? 汉人副使终于走了。使臣似乎把我忘了,自顾自看起书来。我心凉半截,伸手想抓住她腕子问她为何不理我?刚搭上那只腕子,我便惊醒——我只是个奴隶,便是她真暗暗喜欢汉人副使,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看我。我让她把奶喝掉。她却突然凑近,一手压着我的肩膀,另一手扯掉我的面巾,又端着奶好似要喂我喝一般。我立时心跳如擂。她的吐息就在我耳畔:“你还要长身体,还是你喝罢。” 慌乱、欢喜、呆滞、无措。我竟就着端起的碗将奶一饮而尽。 喝完奶,她便退开了。我脑中满是她长而秀丽的眉、明而善睐的眼,脸上烫得惊人,慌忙把面巾遮上,顺带将碗绰起。她看我这模样咯咯直笑。我看得呆了呆,忙把眼移开。她笑道:“放心。虽然你脸好了之后确实很好看,但我真的没看上你,你不必紧张。” 我差点拿不住碗。爹爹告诉我“看上”在汉话里是想同对方长久在一起的意思。我对使臣并非爱慕,那一定是“依赖”了。这“依赖”的感觉如此强烈——我想一辈子待在使臣身边。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依赖”我么?还是······她没想过“依赖”我?我沮丧万分,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去。 死地 我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单于八成是听说了这事,又开始折磨我了。先是将我移到四面漏风的穹庐之中,而后我的餐食皆换成了冷硬如冰的肉。我隐隐觉得单于耐心用尽,要将我置于死地。 万般折磨之中,所幸表兄常偷偷来接济我。他见我这副惨淡模样,眼圈儿红了。我被冻得有些神志不清,便想趁略清醒时,把遗言交代了。 于是我挣扎着起身,先行一大礼,正襟危坐道:“表兄请听漪一言。漪少负才名,桀骜不驯,往往出口伤人,此为一憾;出太学后,漪入仕朝堂,掌御史台,常累及无辜老小,此为二憾;表兄姑母照顾漪十年有余,于漪有再造之恩,如今漪身陷匈奴,无力回报,此为三憾。以眼下之境揣度,漪命不久矣。万望表兄为漪收敛尸骨,就地焚化,骨灰扬于天地之间!” 表兄怔了一怔,嚎啕大哭,好似天昏地暗、混沌再临。 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我又想笑又悲凉。我这傻表兄啊,做了二十七年的富贵公子,养就一副软弱怕死的性子,对我却是一等一的情真。可惜我注定身死异乡,真是苦了他了。 我抬手拍拍他的肩,望他温柔微笑。他越发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说:“表兄,你哭得我头疼。”他听了便忍住了泪,只是偶尔还会泄出几声泣音。 夜深时,表兄死活不愿离开,说什么“要陪我同甘共苦”、“我死了他也不必活”的孩子话。我虽动容,但姑母表兄对我有深恩,我怎忍心看表兄葬身匈奴、姑母肝肠寸断?是故我狠心道:“我早就说过我对你无意,你作什么死缠烂打?”哪知他却不吃这套:“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我气得直起身来锤他,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呆子! 我以为不会有人来访我这将死之人,却邪却在此时来了。他低着头道:“副使,单于找你。”表兄不情愿:“这时候单于找我作什么?”却邪不耐烦:“你去不去?”表兄慢腾腾起身,叮嘱我好几句才出去。 却邪坐到我身边,把面巾摘下,长久地望着我。我觉出他今日的古怪,问道:“怎么了?”他面色甚红,连眼眶都是红的:“我······很依赖使臣······”我笑了:“你比我小上六七岁,依赖我很正常。”他小心翼翼:“那我可以······亲近使臣吗?”我笑:“自然可以。” 他满脸通红,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几下,又迅速抽回,羞得背过身去。我微微愕然,这哪里是对着长辈的反映?我正色道:“我所指亲近并非如此。你将及弱冠,纵然我是你的长辈,你也勿要太过亲近了。” 他把脸扭过来,呆呆问道:“使臣······不依赖我么?”我噗嗤一声笑了:“我依赖你做什么?”他忽而怔怔然泪下,活像只受伤的小兽。我心头一紧:“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抽抽噎噎:“我刚才听单于说,他要杀你。”我一愣,旋即苦笑:“这我早已猜到了。如今我插翅难逃······”他道:“我带你走······” 我摇头:“走?走去哪里?听话,回去罢,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犯不着为我如此。” 他脾气发作:“我会救你的!”如此执拗,真肖似克祟。我心头揪紧:“别做傻事!”他还欲说什么,表兄回来了。 表兄脸色很差。我问道:“表兄,是不是我命不久矣了?”表兄不语,直直走来揽我入怀。 我自嘲:“看来我真是神机妙算了。单于为什么要杀我?”表兄说:“近日汉军得援,直逼王庭······濯缨,我问你一句实话,你是否······早有预料?”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我心中却晓得表兄指的是什么。我在他掌心写道:“我同陛下约定,使臣先行,兵马在后。若单于肯订立合约,则我必归来;若我多日未归,则发兵攻匈奴。” 表兄急道:“冒险轻进!你······你这是但求一死!”我摇摇头,示意帐内尚有却邪,不宜高声;又写道:“非也。方才我仔细一想。看似死局,实则尚有生机。”表兄写道:“你有何计?”我一笔一划写了许久,又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表兄道:“我亦可替你去做此事。”我摇首:“不,你不可以。你是汉家降使,身份引人注目,保不齐有人会逮着这件事害你;而且你我与大阏氏素无深交,不可贸然求情。”表兄略一思量,点头颔首。 第4章 心意 自从使臣说她并不中意我后,我便镇日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使臣。一日夜里,我在爹爹帐中稍事歇息,竟入了梦。 梦中我仿佛离开了匈奴王庭,身侧是只在汉诗里见过的的春光丽景,莺声不绝于耳。我沿路穿行于繁花间,来到一扇形制古怪的窗前。那木窗是镂花的,正半敞着。我好奇地推开窗,只见使臣正卧在窗前的小榻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盛妆模样。她似已睡熟,面目安然。身后传来足音,我忙躲入花木丛中。 来人着汉装,竟与我容颜惊人肖似,似乎已是而立后的年纪。他匆匆行入使臣睡着的房里。窗里出现他的身影。但见他将使臣扶起,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畔轻声说着什么。 我瞠目结舌,心要炸裂似的,这光景诱这我走上前去。他大抵是看不到我的,仍揽着使臣说话儿。使臣早已醒了,埋首在他颈窝,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说道:“郎君回来了?” “郎君”是对汉家女子对外子的爱称······我没由来红了脸。 他笑道:“嗯。”使臣形容亲昵,慵慵道:“你身上好香的味道·····好像是冷香?”他紧了紧抱着使臣的臂,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浓,无非就是衣上熏的一点儿罢了。” 此后两厢无语,痴痴对望。使臣噗嗤笑了:“真不知我在匈奴王庭时为何总把你当个孩子看。”他亦笑,垂头去吻使臣。使臣喃喃:“再让我抱一会儿······”他低声说:“是冷了么?”使臣笑道:“冷倒是不冷。不过是此刻美人在怀、冷香盈袖,像做梦似的,一时撒不开手。”回答使臣的是那人低沉的笑声。 他们就这么长久地相拥,如天长地久,谁也不先放开谁。后来梦里下起了雨,我抱膝坐在窗前,就着雨声在梦中睡去。 醒来时天色熹微,我四顾茫然,在卧处呆坐了很久。若那梦是真的,真是教我死了也甘愿。 单于晨起时唤我来侍候。他梳洗毕,传诸人来王帐议事。我便在一旁抱着单于的刀候着。单于道:“前几日咱们和齐军交战,前方战况怎么样了?”众人皆嗫嚅。单于指着江云道:“你来说!”江云道:“目前我军处于劣势。不过单于放心,齐军水土不服,如今更冒然轻进,必败无疑!”语毕一片附和声。单于将信将疑:“真的?”江云堆笑:“那是自然!只要拖延时间且加以威慑,齐军必贻误战机!” 单于忖道:“拖延时间且加以威慑······齐派来的使臣还活着么?”江云道:“还活着呢!”单于大笑:“真是走运!不如就宰了这使臣,把她的头削下来给齐军送去!” 当啷—— 单于拧眉:“喂,小子!小心点儿!再出差错我连你脑袋一起削掉!”我方觉是自己手滑掉了单于的刀,忙伏下身;本想说些请罪的话,脑中却开了锅似的——使臣就要死了!我几次张口,唇都颤着不出一言,定了定心神才颤出一句:“单于恕罪。” 单于仍余怒气,挥挥手道:“滚出去!”我如蒙大赦,飞身出帐。 我坐在使臣穹庐对面的小山坡上,直至深夜。我看到副使进了使臣穹庐,深夜仍不见出来。我嫉妒、痛苦、焦灼得要命。眼巴巴盼到汉人副使出帐,我忙跑下山坡,冲入帐中——我要救使臣!我对她说了好些话,希望她随我离开,希望她也依赖我······可她反应冷淡,一再拒绝。副使这时回来了,他和使臣聊了好一会儿,神神秘秘的,故意隐去一些话不让我知道。 酸胀,嫉妒,不甘——你为什么看不到我?我怎样做你才能看着我、只看着我? 入夜我回到帐中休息,却翻了一宿的饼。次日爹爹见我如此,讶道:“昨夜未眠?”我道:“嗯,不碍事。”爹爹道:“因何事不眠?你若心里有事,不妨和爹爹说说。”我犹豫来犹豫去,终决心吐露:“我对使臣······我想同她一辈子在一块儿。可她却······”爹爹了然,微叹道:“痴儿!我道你为何如此反常。”我赧然垂首。爹爹道:“知慕少艾说明你长大了。只是······伏漪终非你的良配,况她对你无意,你莫要自苦。” 我通身一冷,咬牙发狠道:“凭什么那齐人副使便可同她这般那般,我却不行?副使只会哭哭啼啼,算什么男子汉!我绝不弃她!”爹爹道:“你休要执着!副使与伏漪是表亲,自小青梅竹马,又同出簪缨世家,结秦晋之好是亲上加亲、美事一桩,自与你无关。且伏漪投身宦海,城府颇深;你天真直率,是个直肠子。爹爹怕她欺你负你,到时你将如何?爹爹实在不忍心看你为情所苦。” 我心冷,掀起帘子跑出穹庐。无论如何,我是绝不可能放弃使臣的。 脱身 我振衣敛容,肃然道:“漪请郭先生相救。”帐内郭方忙迎出:“使臣请进。外头风冷,莫要着凉。”我不推辞,随他入帐。帐内暖意融融。我寻一处坐定,不住搓手。却邪也在。他今日未覆面,见来人是我,便又赌气似的转过脸去。我好笑之余亦多出几分怜爱,然今日并不是来看却邪的。我与郭方道:“漪觍颜前来,是求郭先生念在与家父数十载相交,救漪逃出生天。”郭方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奴隶,如何救得了使臣?”我笑道:“郭先生气度却不像个奴隶,想来是大阏氏背后相护罢?”郭方道:“大阏氏是大齐的公主、单于的珍宝,我只是个阶下囚。她凭何护着我?”我道:“这就要问郭先生自己了。大阏氏为何护着你呢?”郭方神色忽肃,道:“要我去求大阏氏也可以,须得你替我办件事。” 我料想他转来兜去,必是有事相求,遂道:“只要不有害仁义,漪没什么不可应诺的。”郭方唤道:“却邪,你过来。”却邪慢慢起身,坐到他侧旁,仍垂首不看我。郭方道:“这孩子陪了我十多年,胜似我亲子。前日他与我说心悦使臣,愿相伴一世、共赴白首。不知使臣意下如何?” 却邪霍然抬首,我瞠目结舌。这事儿怕是只在话本戏台上见过,太过离奇。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却邪道:“使臣不必如此。我能做使臣的近侍,伺候使臣便好。至于······我不敢奢求。” 郭方道:“我儿不能给使臣做什么近侍。使臣可愿与我儿结秦晋之好?”却邪一愣,不言。我字斟句酌:“这样罢。我愿认郭先生做我的义父,却邪便是我的亲人。若漪得归汉土,必保郭先生、却邪一生无虞。” 郭方默然,似在思度。却邪道:“这样也好。”郭方叹道:“那便如此罢。却邪,你去和你姊姊坐在一处,往后就跟着你姊姊罢。”我还欲推拒,郭方又说:“既是义弟,使臣代我照料,有何不可?”我见他铁了心要却邪跟着我,便不再多言。 我与却邪归账。帐内悄悄,我们对坐无言。我不想再说甚么话伤了他的心。却邪一时目光灼灼地瞧着我,一时又低下头去不看我。我道:“你总瞧我作甚?”却邪道:“使臣的眉眼很好看。”我哑然失笑。他那张脸丽色灼灼,结秦晋之好的鬼话说起来,倒是我高攀了。 却邪道:“我会让使臣心悦我的。”我笑了:“真是孩子话。男女间相互倾慕靠的是姻缘。”却邪仍说:“我会的。” 我不驳他,只又笑了笑,唤他过来闲谈。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虽倾慕我,我却断断不能太伤他的情。 后来我发觉却邪的心悦真不是嘴上说说。却邪性子沉冷,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尤其是表兄来时,面色更差。我终于悟出他为何对表兄有敌意——还不是因为我。他不爱说话,对着我却总唠唠叨叨——要我披上大氅、要我别立在风口······真个啰嗦。 不过身在敌营,有个人关心总是好的。 却邪怕犯了我的忌讳,极少与我宿在一处。晚间作别前,他总要我同他讲齐土故事。一日我讲着讲着,发觉他的手攀住我的裙带,正轻轻捻着。我欲出言,却怕他伤心,遂忍住了。未几他向我倾身靠来,我又怕他伤心,未躲开。讲到最后他竟把我揽在怀里。 我道:“男女有别······”却邪立时撒手。我又觉得不该如此疾言厉色,教他伤心了可该如何是好。我犹豫道:“方才我是不是教你伤心了?”却邪释然笑道:“并未。我知道姊姊只把我当义弟,方才是我越界了。”他说得我倒有些面红,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俏。却邪本就殊色无双,现下借光看他更觉美得惊心动魄。我竟看痴了,心也不自觉漏了几拍。他问道:“姊姊怎么了?”我回神:“无事,刚才出神想些事情。”他凑近几分,望我笑了一笑。伴着如雷心跳,我忽觉我对却邪的怜爱中还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从他救我于水火中开始,亦或许是从他伴我左右开始······我已然分不清。眼前容色皎皎,宛若明月。我看得入了神,甚至痴想如此明月若入我怀中该是何等运道。再凝神时,却邪正温声告别,掀了帘子出去了。 第5章 终 月圆 听说齐军活捉了单于猛将,且直捣王庭。单于慌了神,忙遣使求和。齐军发话要齐使一行人安然归来。单于生怕齐军破匈奴,待使臣越发客气起来。使臣将养了数日,愈加面色红润。她自义父处得来几本书,每日便端坐读书,极少开言。偶尔我还能瞧见她偷偷看我。若是被我逮到她的目光,她便微微一笑,或是转开眼继续读书。 月亮攀上来了,我与使臣并坐帐前。今夜是个月圆夜,使臣喜不自胜,连所谓“男女大防”都忘了,竟拉着我的手说故事。她说故事时眼中有种明亮的光彩,那是之前她身处困局时从未有过的。 我却心事重重。单于畏惧齐军威势,对放使臣等人归齐已有些松动了。使臣可归国自是喜事一桩,我恨不得她明日启程。然思及她归齐后我断无与她相见之日,我又心如刀割。中原话里有“相思”一词,以往我总懵懵懂懂,而今却尝透了个中滋味。 使臣见我不语,转过脸来瞧我。四目相对,谁也未移开。使臣轻声道:“却邪,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好。”她说罢在月色中笑了一笑。我被蛊惑了似的,将脸缓缓凑上去。双唇相碰,她呆了呆。我攥住她的腕子,又凑近了几分。 使臣眉睫颤了颤,闭上双目。我心尖儿颤动,把使臣拥入怀中。一吻毕,我看见使臣目有水光。两厢无话,唯有吐息声交缠。 我道:“姊姊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实在忍不住了。姊姊也知道齐军直逼王庭了,单于已在考虑放使者归齐。我替姊姊高兴,但我的私心是想同姊姊一生相伴。我、我怕姊姊归齐后便再也见不着了,所以才有刚才的轻浮举动。” 使臣的手缓缓探入我的手中。我大喜,怕她又抽出去,忙握紧了不放。她低下身子伏在我的膝上,又默了半晌,说道:“我想带你一同归齐。” 我在晕眩恍惚中听到这一句,耳畔仿佛炸响一声惊雷:“姊姊说得可是真的?” 她微笑:“自然。” 我犹不放心:“姊姊可是······也心悦我?” 她道:“正是。先前我对风月之事无心,让你白白伤心了许久,是我不对。” 我怔然说不出一句话。她忽而大惊,探手来捧住我的脸:“你怎么哭了?”我忙胡乱抹了抹脸。 她好笑:“莫哭了莫哭了。你也不小了,怎么还哭鼻子?”我面红耳赤:“姊姊······”她一指抵在我唇上:“我爹娘常呼我‘璟娘’。”我会了她的意,结结巴巴唤道:“璟、璟娘。”她笑唤道:“郎君。” 那个月圆夜如梦似幻,之后我独处时常常想起,打心底里泛出甜意,越发日日离不开璟娘了。她亦愿与我寸步不离。 日子便这样缓缓流淌。齐军扬言若单于仍负隅顽抗,便要破了匈奴斩其首示众。单于越加惧惮齐军,近日修书一封派人递到齐军中,表示愿与大齐和谈并放近年齐国使臣凡二十三人。璟娘听闻喜上眉梢,若她生有双翼,怕是早要飞去齐军驻地了。 齐使启程日便在明日。爹爹也在使臣之列,今夜忙里忙外打点行装。我因爹爹的缘故也得以随行。璟娘今夜可谓欣喜若狂,拉着我有说不完的话,直至夤夜仍精神奕奕。她怕我忧虑远行,又用不少话来宽慰我。最后她说倦了,累倒在我怀中入眠。 翌日齐军遣数百兵士前来接应。爹爹与我登车,璟娘为避嫌则另乘一架。我不知前路如何,但若有璟娘与爹爹在,大概也不必过多忧心了罢。 归齐 是夜月圆。我近来听闻我军大获全胜,惹得单于颇为畏惧,料想归齐之日也不远了。眼下我仅有一桩心事——我舍不下却邪。想来他若知道我将归去,亦会舍不得我罢。我放下书卷,邀却邪出帐同赏清光。 他今日心不在焉,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我想让他莫要想那些不胜意之事,遂指着月亮道:“却邪,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好。”他转过头来时,我以为他要说甚么话儿,未料到他竟凑过来吻我。我一刹怔然,心中情意如开闸之水源源不绝。他近在咫尺,伸手可触。我迷迷糊糊想道:明月竟真入我怀中了。 那晚我始终晕晕乎乎,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月华流霜,身侧的郎君姿容殊绝。他把我抱在怀里,他唤我“璟娘”。我年少时也曾为戏文话本里的风月事所触动,只是宦海沉浮数年,再大的心思也渐渐熄了。而今初尝此间滋味,终是懂得“情”之一字为何教人如此沉溺。 此后我与却邪情意渐浓,镇日腻在一起。我心境愈加平和,安心等待归齐之日。单于如我所料向齐军求和了,我终于等到了归齐这日。表兄自陈无颜归齐,愿留匈奴中。我不想勉强,挥笔写就别离书数封与他。他双目湿润,对我长揖不起。 我们一行启程在一个晴日,表兄来送我们了。我渐行渐远,他的身影亦渺远不清。多年相伴的兄妹之情怎能不让我生出不舍?他乃帝京世家子,本该一生富贵顺遂,却因追随我而去国离乡,寄身于此塞外荒服。虽因变节之事我对他半怨半怒,但想起此一去便是终身不见,心底到底还是不舍的。 幸而还有却邪伴我余生,我颇感安慰。前路茫茫,我亦不惧。 第6章 后记 伏漪,字濯缨,庆成十五年生人。父文成侯伏渊,母崔氏。漪少以敏慧多才扬名。文成侯以其必成大器,遂教以诗书兵法。庆成三十七年入仕,刚直耿介,帝多赞赏。嘉熙元年使匈奴,因故淹留。齐匈交恶,漪宁死不降。后归国,帝感其忠贞,封归国侯。嘉熙四年嫁一入齐匈奴人,鹣鲽情深,恩爱甚笃,终生不移。——《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