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君心(重生)》作者:月影星 文案(一) 人人都说,姜柠是皇帝最爱的女子,圣眷隆恩享不尽,万千荣宠在一身,姜柠自己也这么以为。 然后她被嫉妒,被陷害,身中毒药,死在了入宫的第三年。 临死前她才知道,一切都是皇帝策划。那个人,用最温柔的笑容,一步步送她去绝境,为的,是掩护他深爱的白月光。 重生后,姜柠看着镜中如花的容颜,轻轻笑了。她也要用这温柔的笑容,看仇人,一个个饱受锥心之痛。 (二) 宫里人人羡慕姜柠独得圣宠,只有皇帝身旁的太监总管知道,姜柠不过是颗棋子,被弃也不可惜的那种。 然而有一天他看见,爱笑的皇帝看着姜柠的宫门,眸中情深似海,嘴角,却只余苦涩。 (三) 大将军南宫棠保家卫国,渊渟岳峙,万人称颂,本是前途不可限量,却在得知姜柠的死讯后,死在了一次烈烈的战火里、士兵们为胜利激动的欢呼声中。 重来一世,在南宫棠又要去征战沙场时,姜柠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软声道,“等你回来,你宠我,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温暖的拥抱。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柠┃配角:祁景,南宫棠┃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帝爱我如痴,我却只想捅刀 立意:愿遗憾皆可弥补,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人好报,恶人恶报。 第1章 重生 “皇上,我好疼……好疼……” 姜柠躺在锦绣金丝的床榻上,满目富丽她却看不见。不知是冷汗,还是疼出的泪水,让她眼前朦胧一片。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蚂蚁撕咬,又像被千百颗钉子钉凿,疼得她忍不住颤抖,疼得她右手痉挛地抓挠自己,快要抓出血来。 “皇上……”她无法自控地咬着牙,牙关微微作响,表情痛苦,左手无助地握住了祁景的手。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祁景坐在姜柠身边,即便手被失控得姜柠握得生疼,表情却依然是温柔的,那漆黑如墨的眼睛深处,有浅浅的悲悯,浅浅的愧疚,唯独,没有情意。 但是姜柠已然看不清了,只能任冷汗浸湿全身,在无处不在的疼痛感中,额头抵住祁景的膝盖,喃喃地冲祁景悲诉着,“皇上,我好疼……” 最抽疼的一刻,她感觉大脑的一根线猛地绷断了,嘴里有腥甜的液体涌上,然后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抛了起来,却飞越高,身体全然轻松了,再也没有蚀骨的痛感,没有冷汗的黏湿感。 她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祁景,还看到满屋的婢女和太监跪了下来,嘤嘤哭泣,“昭仪娘娘……” 她死了吗?姜柠茫然地想着。 在她茫然着的时候,祁景也看着姜柠逐渐冷却的尸身,表情静默,一言不发,仿佛是伤心到极致,没了反应。 直到过了许久,身边的万全提醒他,“皇上……” 祁景才像回过神似的,慢慢站起来,仍面对着姜柠的尸身,背对众人,道,“传朕旨意,姜昭仪入宫三年,一心侍奉于朕,竭心尽力,劳苦功高,追封容妃,以四妃之礼厚葬。” 声音是威严的,却含着一丝涩然。 “皇上圣明。”跪了满地的下人们,一边哭着,一边朝祁景磕头谢恩。 飘在空中的姜柠,感觉自己伤心起来:她果然死了,才活了短短二十一年…… 祁景念完旨意,转身,默默地朝房外走,几个乾元殿的宫女想要跟着伺候,祁景道,“不必跟着。” 宫女们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感慨:皇上定然是伤心过度了,姜昭仪……不,现在是容妃娘娘了,当真是受尽了皇上的宠爱。 姜柠不由自主地跟着祁景,飘出了自己的寝殿。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没去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或者缥缈仙宫,而是被迫跟着祁景。她才死,整只都是懵的。 祁景默默沿着宫道往前走,身边只有太监总管万全跟着。一主一仆走了许久,万全忽然朝祁景行了一礼,笑道,“恭喜皇上。” 之前一直静默的祁景,表情舒了开来,斜了万全一眼,似乎嫌他自作聪明,但自己的眉梢眼角也含上了笑意。 “你倒是说说,何喜之有?”祁景嘴角翘起,继续迈步前行,朝的是冷宫的方向。 姜柠也糊涂了,她死了,皇上伤心,怎么还要恭喜呢?她听出祁景声音变得轻快,飘到祁景身前一看,更懵了:怎么皇上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不伤心了呢? 万全又自动自发跟在祁景身后,尖细的嗓音透着喜悦,道,“如今丽妃已罢,纯妃伏诛,太后娘娘心疼皇上,也不会再干涉您。后宫人人谨守本分,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皇上心愿达成,这可不是大喜事么?” 祁景又含笑觑了万全一眼,似真似假道,“跟了朕许久,你倒是越发聪明了。以后若朕想割你的脑袋,还要掂量三分。” 万全感觉后背一凉,赔笑道,“是皇上圣明,奴才见识短浅,不敢在皇上面前卖弄。” 祁景笑了一声,不再说话,脚步快了一些。 姜柠茫茫然听着万全的话,“丽妃已罢,纯妃伏诛,太后娘娘心疼皇上”,万全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但整句话合在一起,她又不懂了。 “皇上心愿达成”,皇上的心愿是什么?后宫安稳太平吗?这个心愿太重大,以至于她的死,变得不足一提了,甚至变成了大喜事? 很快冷宫就在姜柠眼前了,那里残破萧条,死气沉沉,是后宫人人惧怕的存在。 祁景走进,万全默默在门口站着放哨。主仆两十分默契,仿佛已经这样做了无数次。 虽然碰不到,但姜柠还是小心地绕过了万全,仍然跟着祁景。 破败的小院里,缺了一角的石桌边,坐了一个白衣的消瘦女子。看到她,祁景的目光,终于有了别样的温柔,眼里盛放了情意,“芙儿。” 白衣的女子猛地一惊,回头,眼角已然带上了泪水。她披头散发,未施粉黛,甚至十分憔悴,但她的五官,却是极漂亮的,含泪的模样,仿佛被雨打过的白荷,惹人怜爱。 姜柠的大脑猛地一嗡,她从不曾知道,原来冷宫之中,还有一位能让皇上如此温柔的女子。甚至,女子的那一双眼,和她很有几分相像。 “芙儿。”祁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子身上,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 “你又来做什么?”季芙的泪水,沿着消瘦的脸庞落了下来。 “芙儿。”祁景伸出手,抚向季芙的脸庞,季芙躲了躲,但没有躲开。祁景用手指给她擦去眼泪,柔声道,“我用一个无比太平的后宫,和我无上的宠爱给你做聘礼,你,可愿离开后宫?” 没有九五至尊的“朕”,有的只是卑微的“我”,和虔诚的请求。这是姜柠,没有见过的祁景。 季芙低头哭泣,表情逐渐变得认命了。祁景没有一丝不耐,只有心疼,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好半晌,季芙止住哭,梨花带雨地看着祁景,“你当真,会给我独一无二的宠爱?那,那个姜柠呢?” 祁景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心中没有我,原来也会为我吃醋。” 季芙偏过脸,没有说话。祁景柔声道,“我心中只有你。她不过是我肃清后宫、为你铺路的棋子,如今使命完成,自然去该去的地方。” 去该去的地方?季芙茫然。姜柠却是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祁景对她的好,原来只是假象,只是为了树立一个靶子,引出宫中阴暗善妒的人,然后一一处置,好让日后的季芙没有危险;也明白了为何祁景那么“宠爱”她,几乎日日留宿她的住处,却从不曾真的碰过她…… 他骗她! 明明没有实体,姜柠那一刻觉得,浑身发冷,天地惨白。 恰好这时,皇宫响起了报丧的钟声,一声声地振聋发聩,震得姜柠觉得自己血气翻涌,几乎要呕出一口口的鲜血来;震得她全身颤动,仿佛即将撕扯成一片片的碎块。 她捂着胸口,想泣血,可她没有眼泪,也没有血。 季芙数完那钟声,明白了祁景的意思。她有些同情那个叫做姜柠的女子,可那毕竟,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姜柠的死与自己有关,可让姜柠死的,是祁景,不是自己。 季芙将脸埋到祁景胸口,低声道,“你要记得你说的,要对我好。” 祁景佳人在怀,脸上是温柔满足的笑意,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秀发,“我发誓。” 姜柠觉得自己该万劫不复,魂飞魄散,可她没有。她浑浑噩噩地飘在祁景身边,看他明面上操持自己的丧事,一片伤心颓丧;看他暗地里和季芙卿卿我我,将季芙送出宫,改名换姓,让最宠信的老臣收她做义女,然后商量婚期。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有一天,万全喜气洋洋地来到祁景面前,递上一封战报,道,“恭喜皇上,边关捷报频传,护国将军将西蛮人赶出了祁连山外,不日将还。” “朕看看。”祁景放下手中的御笔,脸上是难掩的喜悦,接过战报,细看了起来。看过之后他眉眼都舒展开,道,“好!南宫果然从不会让朕失望!” 万全喜道,“恭喜换上,恭喜南宫将军!”他了解皇上,这个心思深沉、善于做戏的人,很少有这么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可见是真开心。他也替皇上,为这个好消息开心。 “不用等南宫班师回朝,”祁景又拿起御笔,意兴风发,“朕亲自写圣旨,擢南宫为骁骑大将军,你亲自送去。” 若说满朝文武,皇上最宠信谁,那自然非南宫将军莫属。万全笑着一行礼,“奴才遵旨。” 听到“南宫”两个字,姜柠忽然清醒过来。她不再茫然了。自己已经死亡,如果还将魂飞魄散,那在那之前,她也该再去看南宫棠一眼,最后一眼。 姜柠跟着万全飘了几天,来到边关,南宫棠最近的驻军处,肃县。 南宫棠不在,肃县守将接待了万全,并告知南宫棠的去向,“那些蛮人虽与我们签下和平之约,但西边还有几股残兵在侵扰我朝百姓,南宫将军带兵去清缴了。” 万全感叹,“这种小事南宫将军还亲力亲为,他当真是……不辞辛苦,为国为民。” 肃县守将连连应声,“南宫将军实乃我等军人之表率,令人拜服。”又道,“这几日容妃娘娘大丧,我们素食三日,南宫将军却是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这还要带兵打仗,着实辛苦……” 姜柠没再听他们说话,而是转身飘向了山脉连绵的西边。她不会累,也不害怕,不知飘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南宫棠的身影。 南宫棠站在一处山丘上,下属的参将正和他汇报。他站得笔直,仿佛一棵劲松,身上的铠甲沾着血迹,又映着冷月的光辉。 “将军,残兵已尽数被我等剿灭。” 南宫棠脸上没有喜色,声音冷淡,甚至透着倦意,“那便回去罢。” 姜柠看着他,有些伤心。他瘦了,脸上沾染着战场的肃杀之气,威严得很,几乎让人忘了,他其实只是一个眉眼清隽的年轻人。他还好几天没吃饭,这个傻子。 但好在,他要成为万人敬仰、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圣旨,正等着他。 南宫棠转身下山,这时,一支冷箭忽然朝他射来,就在姜柠对面。姜柠大骇,高声叫,“子……子正哥哥!” 但是,她的声音,注定无人听见。 南宫棠听到利箭破风的声音,只微微侧头,看了看利箭射来的方向,没有动。他等现在很久了,故意站在高处,等于是个活靶子,就等着敌人来射。 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也不辱没南宫家的名声。 “子正哥哥!”姜柠一直看着他,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急得冲到他前面,想要替他挡掉那一箭,可是没有用。 她眼睁睁看着,那猝了毒的利箭,穿过她的“身体”,钉入南宫棠的胸膛,黑色的血流了出来,滴在春草渐绿的山头…… “将军!”所有的人惊动起来,争相围在南宫棠身侧,还有的去寻那射箭的人。 若是有眼泪,姜柠早就急哭了。她挤在南宫棠身侧,“跪”在地上,无助地看南宫棠嘴角流出更多黑色的血液。 她的子正哥哥那么爱干净。她想要给他擦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他,“子正哥哥!” 南宫棠倒在地上,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看着天空,漫天繁星耀眼。西蛮人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若是真的,不知道哪一颗,会是她? 南宫棠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天上的星星。身旁的副将误解了他,一把握住他的手,语无伦次,带着哽咽,“将军,你要撑住,我……我给你拔箭!军医马上就来。我们不能没有您……” 没用的。他中的箭,猝了西蛮剧毒无比的蛇毒,救不活的。他也不想活。边关已安,父亲已死,连姜柠,也死了。他了无牵挂。 只是不知道,姜柠会不会在奈何桥边等他。不,她不会等的吧,她应该怨他…… “我对不起她……我该死……”南宫棠喃喃道,眼神渐渐涣散。 没有指名道姓,姜柠却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她看着南宫棠渐渐失去生机,终于掩面哭泣,却流不出眼泪,“子正哥哥,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啊!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这么傻……” 为什么她这一世会这样,阴差阳错,有人送她去死,有人为她而死,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 为什么啊! 如果这一切,都不发生,该多好!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要再受人欺骗,一定不要让子正哥哥死去,一定不要让所有的悔恨、遗憾、错过发生!! 如果能重来一次…… “贵人,快醒醒!”姜柠听到声音,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第2章 躲避他 姜柠猛地从床上坐起,吓了教习嬷嬷一跳,“贵人,奴婢教给您的礼仪呢?” 姜柠顾不得她的话,转头朝四处看了起来。眼前的床帐与桌椅,并不如何华贵,但是却素净整洁;床尾放着绣得活灵活现的女红;花瓶里插着开得正好的桃花…… 一切与三年前,一模一样,就连眼前教她学习宫中礼仪的李嬷嬷,都和三年前一样慈祥。 她这是……真的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姜柠眼中瞬间涌出了泪水,哽咽地喊了一声,“李嬷嬷。” “哎,贵人。”李嬷嬷一头雾水,“好端端的,怎地哭了,难道是想到要面见太后娘娘,所以害怕了?” “面见太后?”姜柠愣住。 “是啊,您忘了,今日要去向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谢恩啊!”李嬷嬷真的被姜柠这不对劲的态度给弄懵了,不过她也未追究,而是催促姜柠快快起床,不要误了面见的时辰。 当今圣上,十五岁成婚,与发妻,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育有一女一子。之后多年,虽也有册立妃嫔,但是却一无所出。人们历来讲究多子多福,皇室也是如此,太后娘娘见皇上潜心政务、无心子嗣,急了,便和皇后一合计,于今年,向文武百官广选秀女入宫。 姜柠便是这个时候,被选入宫中。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被家人宠爱着长大,心地单纯善良,待人宽厚,李嬷嬷很喜欢她。因此即便今日她的言行失了礼仪,李嬷嬷也只当她是紧张了,没有责怪。 姜柠却因为李嬷嬷的话,陷入怔忡。面见太后是在册封之后,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六品宝林,注定要服侍皇上,没可能再去想办法做个宫女,或者令自己淘汰出宫了? 她刚为重生而喜悦,不曾想,却又迎来这样的消息。 “贵人,别发呆了。”李嬷嬷推她起来,将她按在梳妆台前,让婢女浅绿给她梳洗。 姜柠一时心中有些慌乱。她是父亲独女,从小被宠爱着长大,单纯得近乎不知事。后来入了宫,皇上假装宠她,什么事都为她摆平,导致她过于依赖,心性没什么长进,傻里傻气,直到死才看清楚真相…… 死……姜柠掐了掐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值得慌乱的? 一切刚开始,她掌握先机,只要努力,必然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也必须得改变。 姜柠在浅绿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庄重的打扮。头上插了素雅的珠花,和一支雕工不凡的玉兰钗,不显得寒酸,但也不会过于张扬,让人觉得失了分寸。 李嬷嬷送受了册封的秀女们前往太后的寝宫,路上又有别的宫女来接,姜柠只管跟在人群中走。 皇帝还年轻,日后还有选秀的时候,因此这次选秀,太后与皇后选中的秀女也不多,只有八位。最高的位份是三品的婕妤,最低是六品宝林。大兴朝二品以上的妃嫔才称娘娘,余下统称贵人。 姜柠看了眼眼前的几位贵人。 朝野传闻,皇帝一心忙于政务,并不如何迷恋美色。但姜柠已然知道,他不是不迷恋美色,只是心中有人罢了,那还是一个,能让他放下身份,诚心求爱的人。 眼前的这些女子,除却红裙艳丽的那一位,其余的姜柠印象不深,应当是没有与她为难过的,至少明面上没有。兴许她们会成为这花团锦簇的后宫的摆设,但成为摆设,总比成为活靶子,被人算计死好。 姜柠低下了头,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今日的关键,应当是给新贵人分配住处? 到了太后寝宫,姜柠与诸人鱼贯进入,按照位份站好,各自禀明身份后,齐齐给太后行礼。 太后穿着宝蓝色的宫装,头发半白,端坐在高位之上,慈祥庄重,炯炯有神,“好,都有赏。” 她打量着行礼的几人,目光在看到姜柠的时候,微微一凝。即便选秀时已见过几面,但她再见姜柠,仍是觉得不太得劲,大约是因为那双眼睛,长得有些像先太子妃季芙罢? 先太子坠马而亡,先皇后哀伤过度离世,先太子妃葬身火海……虽她是因此才得以抬了位份被封为皇后,如今成为太后,但见了这双和亡妃相像的眼睛,她总觉得不太吉利。 但这孩子长得俏丽可爱,饱满上翘的嘴巴和白里透红的肤色,淡化了亡妃的影子;为人也乖巧守礼,没什么错处,加之难得是当初决定选秀时,皇帝向自己提过的。太后尽量把自己的感觉压住。 皇后娘娘仁爱,未免新封的贵人们再去一趟腾凤殿,劳师动众的,于是也在太后寝宫中,同太后一道接受谢恩。 她沉迷礼佛,话不多,倒是另一侧前来请安的纯妃,温柔同太后笑道,“都是可人儿,必定能将皇上伺候好,恭喜母后了。” 太后笑道,“有你们为哀家分忧解难,说贴心话,是哀家之幸。” 姜柠恪守礼仪,没有抬头去看,但她心中,想起了那句“丽妃已罢,纯妃伏诛”,瞬息已将各人的命运看了个透。 一屋子人说了会儿话,接下来该分配寝宫了。姜柠原本与其他的秀女一道住在春秀宫,如今选秀结束,众人该有新的去处。 给后妃贵人分配居室,其实门道并不简单,不单要看后妃贵人的位份,还要看她娘家的权势、地位。位份高、娘家权势大的,自然能离皇帝近些,更多些受宠幸的机会。 皇帝的后宫,从来与朝局挂钩。这也是姜柠后来想明白的道理。 另几位新封的贵人眼中有对接下来的猜测,有对锦绣前程的向往,姜柠早已知晓接下来的情形,倒是冷静不少。 姜柠的父亲,是个八品的小文官,母亲生产弟弟时难产而去,一尸两命,外祖家也十分没落。她心知自己不会被分到什么好的宫室。不好她也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是否会如上辈子一般,再度被分到秋芳苑。 若是再被分到秋芳苑,她该如何做?她一个六品宝林,能否和太后挑三拣四? 太后与皇后、纯妃商量着,给各人安排好了住处。轮到姜柠,太后语气一顿,她心里又浮现起了那不吉利的感觉。 心里纠结再三,她道,“姜氏,你便住秋芳苑罢。”她就多事这一次,后来命运如何,就看姜氏自己的造化罢。 姜柠能感觉到,太后娘娘话刚说完,落在自己身上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已经染上了同情、庆幸、幸灾乐祸等等不同的情绪。 可见在众人眼里,秋芳苑着实不是好地方。也确实不是好地方,离皇帝太远,离冷宫太近。 正是因为离冷宫太近,皇帝去冷宫探望季芙的时候,才容易撞见。重来一次,姜柠不想再有遇见祁景的丝毫可能,再重复被捧杀、利用的命运。 姜柠跪在地上,双手贴地,额头谦恭地低了下去,恳切求道,“太后娘娘,臣妾听闻那秋芳苑潮湿阴冷,臣妾自幼体弱,恐无法承受,望太后垂怜。” 她一个六品宝林,自然不该和太后挑三拣四。这样做,结果无非是得罪太后。这,正是姜柠的目的。 得罪太后,太后将她发配更偏的宫室,不就能远离秋芳苑,降低见到皇帝的可能?将她发配得远远的,谁也记不起她,她才更有时间与机会,去谋划出宫的事。 得罪太后固然也可能有不好的地方,但总比,被祁景的杀机网住无法挣脱要好。 果然,太后面露不喜,语气都冷硬了两分,“既如此,你便去琼雪斋罢。”没想到初见乖巧听话的姜家女,原来是个不安分、不知足的。亏她方才还觉得纠结、愧疚。 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可见琼雪斋,比秋芳苑更冷僻。 姜柠知道琼雪斋在哪,虽也靠近冷宫,但至少不比秋芳苑,直愣愣挡在宫内主道上,正对冷宫大门。 姜柠心下一送,嘴角露出浅笑来,不过因正低头跪拜,无人看见,“臣妾叩谢太后。” 话音刚落,门外有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姜柠身体一僵,匆匆起身,退到一边。难得能见圣颜,其余新封的贵人一个个想看又敢看,只有姜柠,将头低得不能更低,恨不得贴着墙角。 重来一次,她再也不要引起皇帝的注意,小心避开,日后寻个机会出宫,然后再与南宫棠仔细谋划便是。 姜柠心中主意坚定了些,默默站着,看着白底金线的靴子,从自己眼前走过。 “儿皇见过母后。”祁景眼睛一扫两边站着的美人,声音带笑,给太后请安。 祁景很年轻,虽身为皇帝至为尊贵、至为威严,但他生了一副,不太威严的容貌:乌发如云,肌肤细腻,薄唇弧线优美,鼻如刀锋挺拔,眉梢眼角飞扬的都是风流,顾盼之间更显多情。这样的人,看哪个女子一眼,女子只怕就要脸红心跳。何况他还那么高大挺拔、温柔爱笑。 姜柠听到身边的人,轻轻抽气的声音。她觉得可笑,又想哭。 都是骗人的啊!上辈子,她就是被这个人,用这样的笑容欺骗,走上死路。 “这些新进宫的可人儿哀家都安排好了,皇儿可要看一看?”太后示意宫女,将刚才记录宫室的册子拿到祁景面前。 第3章 可怕的人 祁景看了那册子一眼,并不接,笑道,“母后的安排,儿皇自然满意,劳您辛苦了。” 这是她的亲生儿子,话也贴心,太后眼神宠爱,语气无奈,“你呀,若是肯上心些,哀家也不至于至今无法享受儿孙满堂的福分。” 祁景连忙陪笑,与几位女眷说了会儿话,然后起身告退。他只是来请安的,倒也不用多待。 “恭送皇上。”姜柠低眉垂首,和众人一道向祁景行礼,声音放轻。 祁景姿态挺拔地从众女之间走过,眼睛环视了众女一眼,眼角惯常含情,却不显轻佻浪荡,视线也并未为谁停留。一切并无异常,姜柠松了口气。 皇帝一走,太后精神也乏了,挥挥手,打发姜柠一众离开。 姜柠回到春秀宫自己的住处,浅绿帮她收拾行李,好一会儿搬去琼雪斋。待到李嬷嬷来到,她又诚恳与李嬷嬷话别。 李嬷嬷得知姜柠被分去了琼雪斋那么冷僻的地方,有些心疼,但是太后的决定她也无法议论什么,只嘱咐姜柠,“贵人到了那边,好生保重身体。” 难得这宫里有人真心待自己,姜柠柔柔笑开,细细宽慰,又诚心送了礼物,这才带着浅绿,提着行李离开。 主仆二人行到琼雪斋附近,忽然一个黑影,从两人眼前猛地闪过。 浅绿吓了一跳,手中包裹落到了地上,掌心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那黑影。 若不是上辈子经历过一次,姜柠只怕也要吓一大跳,但如今她只是低呼一声,微微挺直了身体,而后冷静下来,从地上捡起了包裹。 那黑影,是一只受了伤的狸花猫,从高墙上一跃而下之后,便趴在路边不动了,圆溜溜的眼睛清澈得能滴出水来,哀哀看着姜柠。 浅绿摔了姜柠的包裹,有些惊慌,忙向姜柠告罪,“贵人,这……奴婢笨手笨脚,不知摔坏了东西没有,我……” 她才十六岁,比现在的姜柠年岁还小些,且是个忠心的人。 姜柠宽柔地一笑,将包裹递给她,“不碍事,都是些不值钱的,也经摔。” 姜柠说没事,那就是真不会放在心上。浅绿放下心来,庆幸自己跟了个宽仁的主子,“多谢贵人。” 琼雪斋虽冷僻,贵人在这里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跟着她即便日子过得苦些,但她能待下人好,已是自己的福气了。 姜柠不知浅绿心中所想,只看着那只狸花猫,上辈子她就是收养了这只猫,才在晚上找猫的时候,碰到了夜出的祁景。 她误将这猫当做自己与祁景之间的媒人,后来猫咪失踪,她还伤心了好久。 这辈子…… 姜柠找了一件用不着的衣服,撕下布条,缓缓靠近花猫。 许是姜柠态度着实友善,那猫也不害怕,乖乖任姜柠拉出后腿,给它包扎止血。 浅绿原本担心这猫伤人,紧张地在一边看着,这会儿见猫这么乖,十分新奇,“贵人,这猫喜欢您呢,您是要养它吗?” 姜柠缓缓摇头,“我不善养猫,只给它包扎。” 这猫是宫外流浪而来的,头几日会怕生,且野性难驯。若收养了猫,她无法保证能完全看好它不令它外出,它总归是避开祁景计划上的一个隐患。 况且,她必然要离宫的。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这身份,被放出宫几乎不可能,只能偷偷离宫,带着猫自然不便;若抛下它,这猫养熟了,非要跟着她,那可怎生是好? 也不能将猫送人,后宫是是非之地,万一有人借着猫给她栽赃嫁祸,也是麻烦。不如一开始就不养。 姜柠小心地给那猫包扎好,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心中希望,这猫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 确认猫咪包扎妥当,姜柠带着浅绿离开了。 到了琼雪斋,有两个婢女迎接,一个叫做雪莹,一个叫做雨轻,一个圆润可爱,一个瘦高清秀。两人已将苑内外打扫一新。 琼雪斋只是位置不太好,条件并不差,分了东西两面,每一面都有外房、卧房与浴室。家具用什虽远比不上主宫殿华贵,却十分齐全,且也舒适耐用。 姜柠如上辈子一样,住了东面。浅绿还有少女心性,到了新地方,新奇地四处打量,姜柠却是对这里熟悉至极,并未多看,只希望能平安度过接下来的时日。 只要不和祁景见面,不被他选作棋子,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罢? 姜柠心事重重地躺进了软床。 另一边,月光之下,清澈的河水倒映着满天繁星。宽阔的河岸边,有连绵的军帐,气势磅礴地铺陈开。 旌旗猎猎,夜深千帐灯。灯火最盛的主帅营中,南宫棠倏忽醒来,捂住了胸口。 他还记得胸口中了毒箭的痛楚,但他心中却很平静,甚至还很满足。 他死了,然后,又醒了过来。是梦吗? 南宫棠披衣起床,走出了营帐。无数火把将天空染成了浅浅的海棠红,天空之下,是满荡星辉的清河。清河蜿蜒远去,在那尽头,是帝都的稀疏灯火。 风吹过,搅乱了一河清辉,也吹走了南宫棠的满心疑惑。 他猛地红了眼眶。 父亲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这一生几乎不曾哭过,母亲死的时候不曾,父亲死的时候不曾,姜柠死的时候不曾,只在他自己死的时候,流过一滴泪。 并不为自己,只后悔辜负了姜柠,没能救她。 但他重生了,重生在了三年前!这辈子,哪怕她怨他,骂他,打他,不理解他,他也一定要救她! 她的生命何其珍贵! 南宫棠将眼中涩意压了回去,心想道,再过几日,他就能抵达都城,去到她身边了。 姜柠在琼雪斋小心过了七八日。 皇后娘娘专心礼佛,免了一应后妃的请安,因此姜柠除了每日给太后娘娘请安,必要的人情往来交给浅绿,其余的时候,根本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日傍晚,眼看着就要到上辈子遇到祁景的节点了,姜柠想到自己已做足了准备与改变,心中安定不少,恬然地继续手中的伙计。 浅绿心中有些着急,“这几日听说赵贵人得了皇上宠幸……” 她看着安安静静绣荷包的姜柠,心中更急。别的贵人各自想法子获取圣上宠爱,太后跟前转悠的,御花园里赏花的,夜里弹琴的……只为引起皇上的注意。她们家的这位,却整日家里待着不出门,丝毫不上心的模样。 今日好不容易给皇上绣起了香包,那也要能有机会送出去呀。不过话说起来,贵人的女红可真好,绣的兰花真的似的,那么好看,仿佛风一吹,就能迎风起舞。 姜柠看了浅绿一眼,见她被自己的女红吸引住了,便没有答话。 浅绿看过荷包,回过神来,见姜柠不说话,催了一句,“贵人——” 姜柠想了想,看向她,正色道,“我个性便是如此,献媚邀宠的事我不会做。我知你是为我好,怕我受冷落,我也会真心待你,但日后这种话,不必再说了。宫里是非多,我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兴许皇帝会宠幸别人,但必定不会宠幸她。否则,她也不会三年还是清白身。明明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能三年如一日的隐忍,祁景还真是……可怕的人。 姜柠只想远离避祸,不想要上辈子那样的“宠爱”,这样势必影响婢女们的生活。她觉得还是早些坦白好,免得浅绿总是心神不宁,也免得自己耳根不得清净。 浅绿这辈子已跟了自己几个月,姜柠是信得过的。 姜柠态度诚恳,那一把嗓子娇软动听,话语不见丝毫逼迫之意。浅绿果然愣了愣之后,行礼道,“贵人提点的是,奴婢知道了。”明明已想好了即便日子过得苦,那也是福气,怎么她又不淡定了呢?她应该向贵人学学气度才好。 “这话你也可对雪莹和雨轻说说。”姜柠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放下了女红,“我乏了,给我备水沐浴罢。” 还是早早睡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更安全些。 姜柠洗漱完毕,换上寝衣,嘱咐浅绿将各处的烛火尽可能多的吹灭,便躺到了床上。 浅绿服侍姜柠睡下了,自行去给自己洗漱。姜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知过了多久,雪莹忽然快步走进内室,急急唤她,面有喜色,“贵人,快快起来,皇上来了!” 姜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4章 活不成了 夜深了,祁景换了一身衣服,出了乾元殿。 虽他的龙袍怎样都显眼,但夜色之中,穿一袭深色的衣服,总归更能融于黑暗。 万全提了一盏小灯给他引路,主仆二人安静地朝冷宫走去。他们没有选更好走的主道,而是走在偏僻的小道上。 越靠近冷宫,四下里便越僻静。灯光微弱,照的四处树影幢幢。 祁景警惕地看了看前方,忽然发现,琼雪斋里的某一格窗户,透出微弱的光来。 祁景意外,眼睛微微一眯,眼神变得危险,“这里住了人?” “这……”万全答不上来,看着那格窗户瞪大了眼,他也很意外。 祁景轻轻笑了一声,举步朝琼雪斋走,道,“要你何用。” 万全后背发凉。皇上从来都是这样,一句话真真假假,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动了怒。不过他服侍了这位爷好几年,脑袋还稳稳待在脖子上,所以皇上,应该是没有真对他动怒……罢? “奴才知错。”万全嘴上说着,心里发苦。那日太后娘娘让皇上看各个贵人的去处,他也没看啊。谁知道巴不得皇上一年生八个的太后,居然不把贵人团团围在皇上身侧,反而朝冷宫附近安排。 万全跟着祁景,来到琼雪斋大门口。那门已经从里拴上了。万全识时务地上前敲门。 “谁呀?”很快有一个圆脸婢女过来开门。 万全没直接回答雪莹,站在一侧,点头哈腰地对祁景道,“皇上,黑灯瞎火的,小心脚下。” 又瞪雪莹,“还不去叫你家贵人来接驾!” 雪莹目瞪口呆了好半晌,才着了火的炮仗一样跑向内室,叫起了姜柠。姜柠面色发白,说不出话来,雪莹还以为她是惊喜坏了。 “贵人,接驾呀!”雪莹提醒。 姜柠咬了咬下唇。这时浅绿也起来了,帮姜柠披上斗篷,扶她走了出去。 姜柠脚步凝滞,她觉得自己的这双眼睛惹祸,不敢抬头,只把头低着。 祁景已经坐在了主位上。雪莹快步去掌灯,手忙脚乱的。雨轻倒是沉稳些,想给祁景上茶,但是发现根本没有热茶,便有些犹豫。姜柠夜里从不喝茶,因此琼雪斋也没备着。 “无妨。”祁景说着,十分宽容好说话的模样。 万全看不得这些小宫女没见过世面、毛手毛脚的样子,嫌弃地接过雨轻手里的活计,摸了摸瓷壶,还是温的,便给祁景倒了一杯。 “臣妾见过皇上。”姜柠终于稳下心神,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祁景接过万全倒的那杯茶,在手里把玩了半圈,眼波朝姜柠转了过来,轻笑道,“这宫里,原来还有如此幽静的地方。” 姜柠不知这句该如何回答。她也想不通,她已经如此小心了,为何还是和祁景见上。 随着灯火一一点上,大厅里的光线亮了起来。灯下的姜柠青丝如瀑,身姿笼在宽大的斗篷里,看不分明,那头紧紧低着,看不清五官,只有额头的一点肌肤,被灯光照得莹润透亮。 “害怕朕?”祁景轻笑,声音温柔,“抬起头来。” 姜柠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断了。她做不出任何虚伪的、逢迎的表情,木然地抬起了脸。 “是你?”祁景认出了这双澄净的眼睛,心里一动。 姜柠又低下了头。 别的秀女或许是太后与皇后看了画像与资料召进来的,但她不是。她是被祁景,亲口下令入宫的。 她父亲是八品的小文官,一生廉洁,不流于俗,虽不甚得志,却恰好入了显赫的南宫老将军的眼,被他引为知己。姜父与老将军时常往来,连带两家的孩子也熟悉起来。 姜柠和南宫棠,本是青梅竹马的。那日她照旧去找南宫棠,没见到他,却无意间遇到微服的皇帝。皇帝问她有无婚配,她才因为首次见到龙颜而慌乱,加之不善撒谎、不敢欺君,支支吾吾答了未曾,于是皇帝让她选秀时入宫。 一个结结巴巴的“未曾”,断送了她的一生。 不,不只是她的一生,还有南宫棠的一生。 她曾以为皇帝是对她一见钟情,现在想想,是因为这双,与他心上人相似的眼睛,才惹祸上身的罢? 半年过去了,即便她已入宫,皇帝却从未来找她,其实是已经淡忘了。这不,现在才记起她。 而他已经淡忘的一件事,已经淡忘的一句话,却生生拆散了她和南宫棠,断送了两人的一生,何其可笑。 他是九五至尊、生杀予夺的皇帝,她以为,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没想到今日发现,躲也是躲不起的。 他会怎么做,还是如同上辈子一般,选她做棋子,推她去死么?姜柠心中绝望极了。 祁景一时想起了季芙,有些出神,直到万全轻咳一声,“皇上。” 祁景轻轻翘起了唇,抬手就那么一拉,将姜柠拉入自己怀中,坐于膝上,单手环住。 姜柠全身紧绷,下意识想要挣脱,然则她越用力,祁景便越用力。唯我独尊的皇帝,容不得别人忤逆。 祁景以为她是害怕,不过这点害怕,不足以令他挂怀。他温柔笑道,“原来……” 本欲唤姜柠的名字,然而祁景没能想起来,改口道,“原来你如此美丽可人。这琼雪斋虽幽静,却也冷清,且与冷宫离得近,听说那里有前朝疯妇日夜啼哭,会吓着你罢?” 姜柠又是一僵,终于恍然大悟。冷宫。这人果然是为了冷宫里的人,才如此对她。她以为闭门不出就安全,原来还是太天真。 原来进了这琼雪斋,便是惹祸之源,避无可避。姜柠不由得,掐紧了手指。 雪莹摸不着情况,见姜柠不答,道,“回皇上,贵人这几日几乎不出门,我们也没听到冷宫的什么声响,并未受惊。” 未曾出门么?祁景微微一笑,低头细语,“你住在这里,是委屈了。不如来到朕的身边,如何?” “来到朕的身边”,如此温柔缠绵的话,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将上辈子的姜柠欺骗得心神摇曳。这辈子的姜柠,却是全身发冷,如坠冰窖,心丧若死。 祁景并不在意姜柠一点微末的抗拒之意,转头问万全,“乾元殿附近可还有空着的殿宇?” 万全十分了解皇帝的心意,立即道,“乾元殿的偏殿祥和殿还无人入主。贵人住在那处,服侍皇上十分方便。” “如此甚好。”祁景便又笑了,低头仿佛和姜柠耳语,“能日日见到你,朕心甚悦。” 姜柠低垂着头,掐紧的手指已掐出血来。一切和上辈子一模一样。重来一次,即便她想躲着避着,祁景却依然不想放过她。 “啊,”祁景才想起来似的,又道,“你的品级……” 万全知道这位爷必然是不记得,立即在脑子里快如闪电地回忆,而后道,“陛下,您如此赏爱姜贵人,可贵人她不过正六品,只怕有些委屈了。” 品级太低住到乾元殿附近也不合适,皇上必然是想给贵人晋位。 六品宝林么?祁景笑道,“确实有些委屈了,便将爱妃封为四品美人如何?” 姜柠没有回应,她知道祁景不需要她的回应。雪莹和雨轻俱是欢喜,浅绿到底多跟了姜柠几个月,看出她不太对劲,因此表情犹疑。 万全猜姜柠兴许是高兴傻了,笑道,“恭喜贵人。”心里却有些想咂舌。直接晋两个品阶,皇上为了保护冷宫里的那位,当真是大手笔。看这些下人还满脸欢喜,只怕这姜氏,活不成了。 祁景也觉出了姜柠的不对劲,不过并未放在心上。左右是,快要死的人了,不值得为她的心思浪费心神。 祁景轻轻一笑,掩去眼里的残忍,拉着姜柠起身,“朕原本是神思困乏出来走走,见到爱妃却来精神了,爱妃可会下棋?” 虽他急着去见季芙,但既然表示宠爱姜氏,必然得多在此处待一会儿,才说得过去。 祁景还想做戏,姜柠却不想奉陪了,木然道,“不会。” 祁景轻笑,笑意风流写意,“那可会弹琴?” 姜柠,“不会。” 祁景,“……”不曾想,这姜氏如此耿直,如此理直气壮,简直是破罐破摔。 祁景依然笑着,“那你会什么?” 姜柠的目光,从祁景脸上划过,落到屋内一角的青花瓷细颈瓶上。 如果弑君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浅绿见姜柠不答,急得跪倒地上,道,“我家贵人会书画。今日她定然是忽然见到皇上,高兴过度才……才……请皇上恕罪!” 雪莹和雨轻也跟着跪。 祁景温润地一笑,“朕明白,既如此,夜深了,朕陪爱妃入睡罢。” 姜柠神色木然,满心都是绝望的想法,知道祁景不会碰她,也没有抗拒,呆呆走回寝房,任浅绿帮她脱去斗篷,而后躺到了床上。 祁景遣走了下人,坐在床边,替姜柠盖好薄被,修长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长发。 姜柠闭上眼睛,想起了那灵魂都被撕碎的痛。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祁景终于起身离去,带着万全,离开了琼雪斋。 祁景负手走在浓重的夜色里,看着虚空,道,“她害怕朕。”他想起初见姜柠的模样,芙蓉面含羞带怯,嗓音娇软,顾盼神飞,与现在极为不一样。 那双含着秋水般的眼睛,令他一时意动,命她入宫参选。可后来他又觉得多此一举,毕竟,姜氏永不可能是芙儿。没有人能取代芙儿。 他本已淡忘,不曾想,她却恰恰又,住到了芙儿旁边。 听着祁景的话,万全斟酌着回答,“她尚年幼,刚刚入宫,初次窥见天颜……” “这里离冷宫太近。”祁景道。 “皇上说的是。”万全不再多说什么了。其实琼雪斋离冷宫也算不得多近,但因在冷宫边上,皇上还是不放心。他明白皇帝是怀疑姜氏知道些什么,毕竟姜氏在冷宫边住了这些时日。虽婢女已经否认,但祁景多疑,因为这多疑,不管有无证据,祁景不会再留下姜氏。 可惜姜氏那般娇俏美丽的人儿了。 “若是太后问起,你当如何说?”祁景忽然又问。 万全立即恭敬地弯着身子,“皇上接连处理政务,劳累烦闷,听闻姜氏娇美可人,遂乘兴而往,后见佳人性情温柔,容貌可爱,龙心大悦。” 祁景对万全的表现十分满意,勾了勾唇,往冷宫走去。 他本不想选秀的,可架不住太后与他提了好几次,若一再拒绝,保不齐太后起疑,怀疑到冷宫那边,从而横生枝节。如今这秀女已选了,他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这一边,祁景走后,姜柠睁开了眼。她木然躺了会儿,直到浅绿过来看她是否需要服侍。 “浅绿。”姜柠开口,声音哑的不像话。 “贵人。”浅绿吓了一跳,扶她起来。 “在皇上来之前,我做了个噩梦,出了汗,你给我备水。”姜柠道。 浅绿听着这萧瑟语气,便觉得伤心,立即去唤雪莹和雨轻打热水。 雪莹和雨轻还当方才皇上独自宠幸了姜柠,面露喜色,很快给姜柠备好了热水。 脱去沾染了龙涎香的寝衣,姜柠踏入浴桶,浸入水中。 朦胧的水雾中,姜柠面色极为黯然,看在浅绿眼中,仿佛凝聚了无数苦楚沉痛心事。 浅绿难过道,“贵人,皇上宠爱您,为何您还不开心?” 雪莹拿过新的寝衣,猜测道,“贵人可是累了?” 姜柠看着水面飘荡的一片花瓣,终于缓缓开口,“你们下去罢,我想静一静。” 浅绿几个只得退下。 姜柠重新洗过澡,穿上寝衣,默默坐到了铜镜前。那铜镜擦得锃亮,照出姜柠十七岁的容颜。 她与季芙,长得其实并不一样。季芙五官清丽,仿佛白荷,或者栀子。她却是俏丽,清纯中带着艳色。 十四岁的时候,无意中听别人夸她,说她日后长开了,必定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她窃喜,故意跑去问南宫棠,把那夸奖的话复述一遍,问他自己是不是当真生得好看。 南宫棠守礼,不看她,对着别处,木着脸说着先圣贤人的大道理,又说自己要看书,不要打扰他,其实耳根早已悄悄红透。 祁景把她当送死的棋子,南宫棠却把她当做珍宝。 姜柠摸了摸自己的脸,轻轻笑了。事情又走到了上一世的局面,那她,要认命吗? 第5章 诛心 姜柠不认命! 弑君的后果她承担不起。祁景杀人,那她便诛心吧。祁景假装喜爱她,她便把这喜爱变成真的,然后让祁景饱受求而不得之痛、日日泣血! 她不仅要让祁景饱受锥心之痛、痛不欲生,还要和她的子正哥哥白头偕老! 第二日,姜柠一早起来,精气神已是焕然一新。 浅绿看着姜柠轻松的神情,提了一夜的心放了下来,“贵人您可好了。” 姜柠朝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昨日是有些受宠若惊,让你担心了。” 浅绿连忙摇头,服侍姜柠穿衣,“贵人可别这么说,只要您好,奴婢便好。” 雪莹和雨轻见姜柠正常了,俱是松了一口气。 中午时,受封的圣旨便到了。册封五日便晋升,还是连升两品,姜柠一时风头无两。 姜柠带着三个婢女搬去了祥和殿,很快朝她贺喜的人纷至沓来。位份高的派人送来了贺礼,位份不那么高的、资历新的,更是亲自登门,就连太后与皇后,也给了赏赐。 姜柠收了一天的礼物与赏赐,晚间浅绿清点物品收入柜中,朝姜柠笑道,“贵人娘娘们都喜欢贵人您呢。” 贵人脾气又好,人又那么好看,谁不喜欢呢? 姜柠陪不同的访客说了一天话,嗓子干,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茉莉花茶,轻声道,“贵人娘娘们的礼物没有那么好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后我们小心些。” 浅绿呆愣,好半晌才说,“奴婢知道了。”这就是贵人说的“宫里是非多”么? 姜柠见浅绿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没有与她细说。以后,她就明白了。 “太后娘娘赏的这金步摇十分好看,你与我插上罢。”约摸着祁景今日必然会来看她,姜柠从梳妆匣中拿出了支精致的步摇,递给了浅绿。 浅绿细心地给姜柠整理了发髻,插上了步摇。 祥和殿正用晚膳的时候,祁景来到。听到太监的高喊,姜柠立即放下手中长筷,快步到门口迎接,“臣妾见过皇上。” 演戏有什么难的呢,不过是,装回上辈子刚入宫时的自己。 祁景听她语气柔婉,不似昨日,多看了她一眼。今日她依旧是垂眉顺目,长发梳成发髻,搭着摇曳生姿的金步摇,步摇下是涂了胭脂的俏脸;穿着藕色绣花的束腰长裙,身姿玲珑——比昨晚多了好几分姝色。 祁景含笑说着“爱妃何须多礼”,伸手搀她,而后,顺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姜柠抿抿唇,按捺住自己抽手的冲动。 “在用膳?”祁景盈盈展开一个笑,正欲说些什么。 亲密相处三年,姜柠再了解不过,只怕祁景顺势就要表演喂她。姜柠抢先道,“已用完了,正要撤了。皇上吃过了么?” 说着她抬起了头。 祁景被抢了话,但见姜柠语音娇软,抬头时的那双眼睛清澈而无辜,搭着那犹带一份稚气的俏脸,只让人心生怜爱。 祁景顿了顿,心道兴许她只是年少纯真,偶尔失礼也是正常,面上笑道,“朕已吃过了。那便把桌子撤了,你陪朕看会儿书,如何?” “好。”姜柠轻轻一笑,羞涩似的低下头,“我……臣妾给皇上沏茶。” 祁景听着她那不经意用错的自称,眉梢动了动。 他在塌上坐了,万全递了书过来。姜柠侧着头,不紧不慢沏好一壶碧螺春,室内便飘满了清新的茶香。 祁景翻着书页,姜柠脱掉鞋子,跪坐在塌上,给祁景捧了一杯茶。 祁景接过,闻了闻茶香,笑道,“昨日对朕不理不睬,怎么今日却变样了?” 姜柠脸上顿时浮现羞意,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我……臣妾昨日忽见皇上,又得了好大的恩典,一时惊喜过度,今早才回过味来……皇上见笑了。” 祁景轻笑出声,“爱妃当真是……娇憨可爱。” 姜柠更羞了,头垂得更低,拉长声音道,“皇上——” 祁景愉快地笑了起来,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才是初见时的风采。 万全瞧着祁景模样,心想今日这位爷当真是心情不错,不过也不知是因为眼前的美人,还是因为,南宫将军要班师回朝了。 “有姜美人侯着,你下去罢。”祁景遣走了万全。 皇帝看书颇为用功,不知不觉夜深了。初时姜柠还坐得住,后来上下眼皮打架,便伏在了祁景膝头。 姜柠靠过来的时候,祁景便察觉了,本能地眼睛微眯,一瞬间冷气迸射,警惕而危险,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意识到姜柠的意图,他很快又掩饰好了自己,重回温柔多情的模样,任姜柠伏在自己膝头,甚至十分享受这温香软玉,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抚着姜柠的长发,摸着慵懒的猫咪一般。 浅绿进来给金兽炉添香,抬头隔着袅袅的香雾看着塌上的两位,只觉得无限温馨,无限美满,不由得替姜柠羞涩起来,又开心地抿嘴笑了笑。 姜柠一觉睡到早上,被祁景起身的动静弄醒了。 她眼睛里写满了懊恼,跪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请罪,“皇上,臣妾好生愚笨,居然睡着了……” 祁景要上朝了,万全贴心地给他送来了朝服,浅绿几个侯在一边,见状立即过来伺候祁景更衣。 祁景张着手,任侍女们给他穿衣盘扣,潋滟的眼睛凝视着姜柠,柔声笑道,“既知罪,还不过来替朕穿衣?” 姜柠便低着头过去。祁景长得高,姜柠站直了才到他勃颈处。这样很好,不必瞧见他的脸,看见他那透着算计的眼睛。 姜柠看着朝服上威风凛凛的九爪金龙,假装笨拙地给他系上衣扣,而后接过浅绿递过来的金丝玉扣腰带,小心避开他的身体,认认真真地给他扣好。 最后是冠冕,避无可避祁景的眼睛。姜柠想着情窦初开的年纪,与南宫棠的种种,脸上扯出几丝娇羞来,闪躲着他含情的视线,道,“皇上,您低头。” 祁景含笑地配合,低下头,离姜柠近了些,姜柠羞意更甚,更不敢看他了。 虔诚地将十二连旒珠理顺,姜柠小心地举着代表无上威严的龙冠,谨慎地戴在祁景头顶,扣好,又细心地理好两边明黄的主缨。 祁景瞧着她羞涩又认真地模样,浅笑,温热的气息拂在姜柠腮边、颈侧,“伺候朕更衣,连呼吸也不敢了?” 姜柠低下头,后退一步,娇嗔道,“皇上,您总取笑我。” 祁景开怀而笑,伸手欲拉她,姜柠假装没看见那手,矮下身子行礼,“皇上,我……臣妾想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祁景便收回了手,眼睛里浮现了审视,冷冰冰的。他看着姜柠发顶,嘴角依然挂着笑,声音温柔含情,“哦,爱妃想要什么恩典?” 太贪的女人他不喜欢。不知这姜氏,想要什么? 姜柠依然乖巧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娇软的嗓音里带了一点失落,“臣妾来这宫中已有几月,未能与父亲见面。父亲只臣妾一个女儿,没有子女承欢膝下,不知他过得可好。如今臣妾得了皇上的恩典,心中欢喜,但一想到父亲形单影只,便觉酸涩难忍,求皇上,准许臣妾出宫见父亲一面。” 女子入了后宫,生老病死都在这深宫中,想要出宫一趟何其艰难。可祁景不是假装宠她么,宠得令人惊叹四下生妒?那她何不利用这一点,出宫去打听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他如此“宠爱”她,合该给她一些独特的恩典才是。 祁景听着她的话,眼神里的冷却是化开了些。 原来是想家了。姜清书这老家伙食古不化,但却是个极宠爱女儿的。姜氏头一次离开家,几个月未能与亲人见面,想念亲人也是必然。 也不知她是胆大还是莽撞,竟敢就这样像自己求这样的恩典。 不过,他既打算让姜氏去死,那何不答应这个请求,让她死得更快呢?以宠爱为刀,杀人不见血,还能引出后宫那些阴暗善妒的人一一除去,当真是一举多得。 祁景温柔一笑,拉着她的手令她起身,语气里多了两分调笑的意味,“爱妃孝心可嘉,既如此,那便回家看看。不过明日须得回来,不然,朕可是会想你的。” “皇上——”姜柠耳根红透了,恰似祥和殿外初露的朝霞。 祁景开怀大笑,松开她的手,转身,“朕走了,爱妃还可再睡一会儿。” “臣妾恭送皇上。”姜柠对着他的背影柔柔行礼。 祥和殿外已备好步辇,万全点头哈腰,抬手作出搀扶的姿势,“皇上,小心脚下。” 祁景年富力强,无视他那支谄媚的手,姿态优雅地坐进步辇,想了想,招手。 万全立即弯着腰到祁景跟前,祁景手指抵着下巴,想着姜柠这两日的巨大转变,问,“你说这姜氏,有无可能演戏?” 万全后背又要习惯性地发凉了,这位爷当真疑心病重。他小心道,“听说姜清书极为宠爱这个独女,把她宠得不知世事。” 他未明着说自己的看法,以免皇帝觉得自己被忤逆了,又要摘他的脑袋。 祁景沉默片刻,低声道,“也是。” 见祁景坐直了身子,万全适时高声道,“起。” 四个太监稳稳地抬起了步辇,步伐一致地朝前走着。祁景懒懒倚着软靠,想着姜柠说的那些话。 给她招猫逗狗般的一点宠爱,升她两个品阶,就是“好大的恩典”了么?太过单纯,便是愚蠢。而愚蠢的人,当真不应该活在这宫中。 虽祁景说了姜柠可以再睡会儿,但姜柠睡不着。她仔细洗漱过了,穿了一套簇新的华服,戴了华贵的首饰。 想到又能活着见到父亲,姜柠激动得双手发抖,却又只能尽力掩饰。 雪莹去让内务府安排马车。如今姜柠风头正盛,即便只是四品,内务府也丝毫不敢怠慢,很快给姜柠安排好了。 姜柠给浅绿搀扶着,坐上了宽大舒适的马车,从西门出了这深深皇宫。 离开那能吃人的皇宫,姜柠感觉心情松快不少。浅绿从隔板下拿出温着的茶水,给姜柠倒了杯,笑道,“贵人,皇上可真宠爱您。” 有皇上这般倾心宠爱,又有谁敢找贵人的是非呢? 姜柠心情好,没有与她说那些有关勾心斗角的话,只笑着小口抿茶。 转过一道弯,前面逐渐喧闹起来。姜柠掀开马车窗帘,朝外看了看,只见街道两旁站了不少皇城百姓。 浅绿以为姜柠好奇,遂从窗口探出了头,朝一个大汉问道,“请问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怎么大家都到街上来了?” 第6章 皇室秘辛 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而姜柠也算微服出宫,没有摆四品贵人的仪仗。因此那大汉也不怵这华丽车辇,只多看了一眼,便如常道,“南宫将军大破西蛮,今日凯旋,我们都是来一睹将军风采的。” 姜柠衣袖下的十指,握紧了手中绣帕,耳边都是人们的夸赞。 “小将军可真了不起,六征西蛮,战功无数,而且今年堪堪二十三哪,真是少年英才!” “可不是么,八、九岁就跟着南宫老将军在军中摸爬滚打,虽年轻,可也打了十多年的仗了!” “小将军神勇无敌,当年万人之中取敌首,可真是扬我大兴神威!” “南宫家世代为国尽忠,说是我大兴的守护神亦不为过罢!” 姜柠闭上了眼睛,感觉鼻头有些发酸。她的子正哥哥,今年二十三,却还未娶妻。别人问起,他说,君子于世,当先立业后娶妻,又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她知道,他在等她长大。 可她好不容易长大,没等到媒婆上门提亲,却先等到了入宫应选的命令。 几乎是头天皇帝令她入宫,第二天太后便发来了召令。 她慌了神,和父亲哭诉,可是木已成舟,没人敢抗旨不遵,何况还是皇帝与太后的两重旨意。 她偷跑去找南宫棠,哭求南宫棠带她走,南宫棠拒绝了。也是他的拒绝,她心灰意冷,老老实实入了宫,后面才会被祁景轻易欺骗。 她曾怨过南宫棠,可是也知道,他是对的。她年少冲动,他却明白,一走了之的办法行不通。南宫家和姜家的上百口人命,祖上的荣辱,都系在他们身上。 可也是因他的拒绝,所以他一心赴死的时候,才会说,“我对不起她……我该死……” 那是多么深的内疚。可他,从来不该死啊! 姜柠用力抿紧了唇,克制自己的情绪。计划刚刚开始,现在万不是露陷儿的时候。无论如何,现在她是后妃,他是男臣,而这里,是众目睽睽。 逐渐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铠甲撞击的叮叮声传来,很快,人们的声音陡然喧嚣,姜柠知道,南宫棠已近了,便吩咐浅绿令车夫让路。 赶车的小太监把马车停到一边。 另一边,穿着银白铠甲的南宫棠渐行渐近。他打头,身后是十来位有品级的将士,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 一行人仿佛一个整体,每一个都姿态挺拔、神态凛然,威风得令人心折。两旁的百姓欢呼起来,“南宫将军!”“南宫将军!” 姜柠听着那欢呼声,想象着南宫棠万人之中荣光万丈的模样,只觉得想落泪,可是,不能。 南宫棠认出了皇宫的马车,和那赶车的小太监,勒停了马。身后的人也都整齐划一地停下。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笑嘻嘻朝南宫棠行礼道,“恭喜南宫将军得胜归来,您贵人事忙,还请先行。” 南宫棠只轻轻扫了眼马车,分辨不出是哪个宫的贵人。既然是微服出宫,他也不该点破。于是他垂了眉目,略低了头,拱手行礼,“多谢。” 他嗓音清冷低沉,却独有一股气质,令人不敢冒犯,无法忽视。 行礼过后,他挥动马缰,目不斜视地从马车旁擦身而过。 那一刻吹起了风,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姜柠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银白铠甲,侧脸清俊冷肃,就那样从她的马车边行过。 她被选为秀女之后,南宫老将军担心南宫棠伤心之下惹事,干脆让他出去打仗,这一去,便是半年。 可于她而言,却是生离死别的距离。 姜柠低眉忍泪。 他终于,回来了。 两方人马短暂地相逢,又很快错开。姜柠的马车继续朝家的方向驶去。 姜清书八品文官,一年能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本在礼部当差,听说女儿要回了,当即告了假回家,在门口迎接。 远远见到马车驶来,他下了台阶,跪在地上,给贵人行礼。跪下去的一瞬,便是老泪纵横,花白的胡子跟着打颤。 姜柠从马车上下来,见身形清瘦的父亲给自己磕头,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了。 等到了厅堂,姜柠又以女儿之礼,给姜清书磕头,想到上辈子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姜柠泪落如雨。 父女两哭了一阵,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彼此问候各自的近况。 有浅绿在场,姜柠也没说别的话。预备私逃出宫的事太过重大,须得仔细谋划,急不得,说早了只会让父亲担心。因此姜柠只道,“皇上温柔,十分宠爱女儿,给了女儿许多恩典。女儿过得很好,请父亲放心。” “那便好,你过得好,为父便心安。”姜清书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心下却是苦涩。他从未想过荣华富贵,也不奢望女儿如何风光荣耀,只希望她能嫁一个好人家,一生平安顺遂。 和南宫棠有缘无分,姜柠的伤心他看在眼里。而这入了宫,后宫佳丽众多,皇上的宠爱又能有多久? 不过一个美人,总归是个妾,上头还有娘娘贵人压着,宫里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姜清书心里充满了担忧,却不敢说出来吓着女儿,只道,“你这车马奔波,想必累了,便去你从前闺房休息罢。” 姜柠从前的婢女与奶娘也都还在,见着姜柠也是一通哭,而后婢女莺歌与浅绿一道,扶着姜柠往后头去。 “老爷给我许了个好人家,我过不久就要嫁了,可我舍不得小姐,总想着再等等,兴许还能与小姐再见一面,如今可算让我等到了。”莺歌说着说着,又要落下泪来。 姜柠也有些心酸。可惜她身份太过低微,不能将莺歌带入宫中。如今她要嫁了,还是个好人家,这是好事,比在宫中磋磨到老强。 莺歌又认认真真地向浅绿行礼,“宫里的这位妹妹,将我家小姐照顾得很好,多谢。” 浅绿有些不好意思,脸发红,“姐姐客气了,这是奴婢职责所在。” 姜柠的闺房许久未住人了,却仍干净如新。 奶娘道,“莺歌每日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盼着小姐还有回来住的机会。” “好莺歌。”姜柠红了眼眶,握住了莺歌的手。浅绿在一边看着,并不嫉妒她们主仆情深,只觉得贵人果然是个大好人,所以人人喜爱她。 “浅绿,你与莺歌把这些发给府里的下人罢。”姜柠想着自己的计划,指了指从宫内带来的一盒糕点。 浅绿也未多想,提了食盒,就与莺歌一道往门外走。待两人走了,姜柠抓紧了奶娘陈氏的手臂,脸色凝重下来,“奶娘,你可知,先太子妃季氏的事情?” 季芙比她大了好几岁,她只在幼时见过一面,觉得这个大姐姐当真漂亮。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先太子,再后来,家破人亡。 奶娘陈氏嫁了府里的管家,今年年近四十,知道的事,必然比姜柠多多了。 陈氏面露疑惑,“季氏早已死了好多年,小姐你打听她做什么?” 姜柠十指无法自抑地扣紧。季芙根本没死,而是被祁景藏在了冷宫中!而她,才是代替季芙去死的那个。 “奶娘,我好奇,您便告诉我罢。”姜柠如小时候一般摇晃着她的手,撒起了娇。 陈氏拿她没办法,追忆道,“季氏是季家的掌上明珠,十六岁嫁给当时的太子,没两年先太子坠马而亡,季氏入白马寺修行,为亡夫念经祈福。后来皇上登基的那一年,白马寺起火,季氏没能救出来。” 所以说,祁景登基没多久,就把季氏带走藏进了冷宫么? “季氏与皇上关系如何?”姜柠寻思着问。 陈氏脸上的表情古怪起来,“自然是二弟与长嫂的关系,小姐想问什么?” 陈氏成亲生子多年,对婚内婚外的那些事,倒是比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敏锐多了。她觉得姜柠的问题不简单,可她的小姐一向单纯,如今怎么打听起这些事来?她心里起了担忧,叮嘱道,“那可是当今皇上,皇上的事,如何说得?小姐您可别惹祸上身啊!” 姜柠自嘲地笑了笑,她本来就身在祸中,又如何会惧怕?“奶娘,我有分寸,不会乱说,您告诉我罢。” 陈氏便四处一看,压低了声音,“我倒也没听过皇上与季氏之间逾矩的传闻,只听说当初皇上病弱,季氏对他多有关照,后来季氏入白马寺,已是半疯之态,多次咒骂皇上,说皇上害了……害了先太子。” 姜柠本想打听祁景与季氏之间的过往,好知道祁景为何深爱季氏,自己可以如何发挥,没想到听到祁景有可能弑兄。 转念一想,祁景心机深沉心思残忍,杀兄也不是不可能。连兄长都狠心杀,杀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柠短短地感慨一番,步入正题,“皇上曾病弱,季氏对他多有关照?” 陈氏道,“是啊,当初皇上还是二皇子,十四岁的时候大病一场,当今皇后还是为了冲喜嫁给他的。病弱的人惹人疼,季氏约莫也是当弟弟一样心疼他,所以对他多有关照。” 季氏当皇上是弟弟,皇上未必只当她长嫂。姜柠沉默片刻,又问,“那季氏,是怎样的人?” 这倒没什么不可说的,陈氏道,“那季氏生的美貌,性情也纯良,心善得就如小姐一样,可惜,死的那般早……” 姜柠听她感叹,心中酸涩。季氏并没有死,死的那般早的,是她,自己。 没什么要问的了,姜柠黯然了一阵,又恳求奶娘,“父亲年岁大了……方才我问的话,你不要告诉父亲,免得他多想担心,我在宫中会照顾好自己。行么?” 姜柠这样孝顺懂事,又这样娇软求着,奶娘一阵心软,哪里能够拒绝,只得答应。 很快浅绿和莺歌回了,姜柠轻轻一笑,换了话头。 另一边,乾元殿的厅堂,祁景满脸是笑,指着一盘菜肴,“你口味淡,这明珠豆腐你尝尝。” 南宫棠已除了甲胄,换上了便服,坐在祁景身侧。祁景天子之尊,威严华贵,南宫棠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坐在皇帝身边,竟丝毫不逊色。 皇上一发话,万全立即给南宫棠夹菜,“宫里来了新的厨子,这豆腐味道不一样了,小公爷尝尝。” 南宫家有国公的爵位,南宫棠不仅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还是祁景幼时的伴读,两人一起长大。万全很早便认识了南宫棠,对他的称呼还是习惯性的“小公爷”。 “谢皇上。”南宫棠面色木然,举筷尝了一口。 除了商讨朝政和兵法,南宫棠大多时候不苟言笑,清冷冷的,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的那一潭深水,却又像最锋利的剑刃,光华流转,万人莫敌,能给他的国家带来,最盛大的胜利。 祁景也知他冷,不觉得冒犯,笑问,“如何?” 南宫棠尝不出滋味,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惯常守礼,知道尊卑有别,从不会逾矩直视龙颜。但此刻,他很想逼视祁景,追问他:明知是在南宫府见到姜柠,你就没想过,我与姜柠关系不一般?既然抢走了姜柠,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 可现在的祁景,不是那时的祁景。 南宫棠最终只是低垂着脸,闭了闭眼,攥拳的手狠狠用力,又松开,他道,“皇上了解臣。” 父亲喜爱他,对他寄予厚望,翻遍了典籍,给他取名“棠”,取字“子正”。 “棠”来源于《诗经?甘棠》,父亲希望他能如诗中的古贤臣召公一般,竭心尽力,辅佐皇上以成盛世。而“子正”更是意寓着“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他将父亲的期望刻进了骨中,短短一世,保家卫国,堂堂正正,一心为公。他对得起全天下,唯独,对不起姜柠。 这辈子,该担起的责任,他仍会担起,但他,不会再退让了。 祁景轻笑,“朕当然了解你,朕的护国将军。” 半年未见,皇帝留南宫棠用膳,之后又是下棋又是议政,黄昏时候,南宫棠才得以离宫,回了自己的府邸,拜见父亲。 南宫府威严气派,低调尊贵,只是随着主母离世、小姐出嫁,而显得日渐清冷。 南宫震已过不惑之年,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多年带兵打仗,练就了他一身威严,即便不动声色,就那么眼珠一转,就有骇人的气势。 老将军深情,这一生只有一位发妻,未曾纳妾。夫人因为生产落了病根,年过三十溘然长逝,他也未曾续弦。育有一儿一女,长女已经出嫁,如今家中,只剩南宫棠。 南宫震对这个独子惯常严厉,鲜有笑脸,如今见他建功立业,情路却不顺,心中疼惜,对他便温柔不少。 父子两说了会儿话,南宫棠低眉恭敬道,“明日,我想去探望姜伯父。” 他大功归来,皇上准了他三天假。重生一世,他第一时间想做的,便是见见那些还活着的亲朋。父亲已见着了;长姐疼爱他,早等在他入宫面圣的路上,与他见过;姜柠已入宫册封,见她一面何其艰难,须得小心谋划;剩下的,便是苦难的姜伯父。 想到老友,南宫震叹了口气。对于别的人家,女儿入宫成了贵人,只怕是天大的好事,对姜家却不然。他知道,姜清书不想要这样的“好事”。 “也该去看看。这些日子,他过得苦。” 第7章 永不相负·来者不善…… 姜清书文雅,喜爱各种花卉。姜府不大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木。此时是春末夏初,桃李早已开尽,牡丹却正盛,白的红的粉的,一大朵一大朵,富贵雍容,极妍尽态。 姜柠弯腰站在牡丹花旁,小心地选了些花瓣摘下,想待以后晾干了,给父亲做花茶喝。 浅绿在一边,尽职尽责地给她提着花篮。 “小姐!”不多时,莺歌忽然面有急色,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姜柠身边,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又想起了些什么的模样,看了眼浅绿,而后才对对姜柠道,“老爷叫您过去。” 若只是父亲叫她,莺歌不会是这个反应。姜柠直起身,将手头花瓣放入花篮中,嘱咐浅绿,“就这些了,你去把花瓣洗洗。” 浅绿也未多想,提着花篮找水去了。 待浅绿走了,莺歌才拉住姜柠的手,眼神似喜还悲,语气也是极尽复杂,“小姐,南宫将军来了,正在前厅和老爷说话……” 姜柠与南宫棠的事,作为贴身丫鬟的莺歌,是全都知道,也为姜柠伤心。如今昔人来访,一切却早已不同,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乍听了那话,姜柠眼眶一热,用力回握住了莺歌的手,脚步一转,就想迈去前厅的方向。但她只走了一步,就又生生按捺住。 走过了生死,她多么想去见他一面,可却发现,现在的情况,已不容许。 她已想好,要和南宫棠白头偕老;要想办法出宫,和南宫棠谋划。可真到了眼前,她才发现顾虑重重。 不说后妃和臣子之间若真有瓜葛,是多么危险的事,便说以南宫棠的为人,又怎么会和她再有瓜葛?她的子正哥哥最是守礼,守男女之礼,也守君臣之礼。如今她已成了君上的女人,他又怎么会见她?上辈子,他便是这样,把感情苦苦埋住,到死,都没和她多说一句话。 何况她的子正哥哥,一生恪守“正大光明”,有如渊渟岳峙。他的心中装着大兴百姓和江山安危。如今西蛮未除,边关不稳,他又怎么会耽于儿女私情。 姜柠想到此处,便觉得眼眶发涩。 莺歌瞧见姜柠这欲迈不迈的步伐,心中酸涩,眼眶都红了,“小姐……我扶您回房。” 姜柠顺着莺歌的力道,往自己的卧房走了几步,却再度停下了步伐。 南宫棠愿意为她去死,他心里有她,在很重的位置。而她业已清醒,不愿再被祁景欺骗,想要挣脱棋子的命运,追求自己的幸福。那她为何不试一试呢? 只要她说祁景想致她于死地,子正哥哥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至少,要先让他明白,她没有真的怪过他。 “莺歌,”姜柠牢牢抓住莺歌的手掌,红着眼眶,“你找个机会,告诉他,我不怨他。” “好。”莺歌嗓音涩然,正想走,姜柠又抓住她,“等等。你再告诉他……” 姜柠抿抿唇,鼓足了勇气,才道,“告诉他,我心依旧。” 莺歌顿时心头一窒,就要落下泪来,“小姐,你好傻啊!”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何还这么痴。 姜柠见她哭,也是心头酸涩,但她将那话说了出来,却又觉得十分快慰,拍拍她的手,“不傻,莺歌,以后你便明白了。” 人生短短,祸福难料,就是因此,才要努力去争取。她已勇敢过,努力过,若是南宫棠回应了她,那她再找个机会同他商量接下来的计划;若是南宫棠依然决定将感情埋葬心底,那她便更努力一些,亲自走去他身边。 倘若时间线不变,三年后西蛮之患才会彻底平息,南宫棠才可能随她走。三年时间那么长,已足够她做许多事情,足够她报仇,足够她安顿好父亲,也足够她找到机会出宫。 她和南宫棠明明彼此心许。这辈子,她不会再死,也不要南宫棠死。她要他们都快乐幸福。 “好,小姐,我去了。”莺歌擦擦眼泪,转身离去。 另一边,南宫棠问候了姜清书,送上了礼物。他内敛,话不多,到了姜府,更是触景生情,往日与姜柠的一幕幕,都在脑海浮现。 姜清书见南宫棠出神,心下酸涩。 姜柠就在府中。他这个女儿被他宠坏了,若是往日,听说南宫棠来了,只怕早已不顾女子的仪态,兴冲冲地便奔过来与他相见,还敢噘着嘴埋怨南宫棠不解风情。 可如今,一墙之隔,有情人却不能见面,真是天意弄人。 南宫棠回神,朝姜清书拱手,欲要告别,“姜伯父放心,姜……”发觉自己已不能称呼姜柠的名字,他涩然,却又坚定,改口道,“贵人她善良,当有福报,在宫中必然会平安顺遂。” 他已下定决定不会退让,这辈子,一定会保护好她。 姜清书只当他是安慰自己,沧桑道,“是啊,柠儿就是善良。如今皇上宠爱她,给她好大的恩典,准她回来探望我,若以后也能如此,我便心满意足。” 南宫棠一怔,“她回来了?” 姜清书道,“就在后面呢。” 南宫棠心头猛地一热,霍然看向了姜柠的方向。这一刻,他很想见她一面,甚至想立刻带她走,远离所有伤害。 可疑虑,很快漫上他的心头。若是……她还怨着自己呢?皇上那般龙章凤姿,若她,已心仪皇上了呢? 南宫棠渐渐冷静下来。立刻带她远走高飞是不可能的。父亲还有死劫需要他化解,西边那些仿佛苍蝇一样杀之不尽、赶了还来,又像豺狼一样凶恶残忍、侵扰百姓的蛮人,还对大兴虎视眈眈。 他肩负南宫家的荣耀,受着朝廷的俸禄、百姓的爱戴,他还得守护这个国家。 他还不能走,但也不会再看姜柠死去——即便她可能已心悦他人。 他可以先想个法子,把姜柠悄悄带出宫,找个地方藏起来。然而这个计划须得动用许多人力物力,一不小心,便牵连百十的人命,须得好好筹谋,急不得。 同姜清书告别之后,南宫棠独自往府外走去,不多时,莺歌快步追了出来,“将军,请留步。” 南宫棠转身,讶然看着莺歌,一时间心跳一沉,而后猛地提了起来。莺歌是姜柠的婢女,是不是…… 莺歌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而后压低了声音,“将军,我家小姐有两句话让我告诉你:一是,她不怨你;二是……她心意依旧。” 南宫棠提起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她说,她不怨他,她心意依旧…… 她心意依旧! 莺歌斗胆,看向南宫棠。大兴一等一的真英雄、贵公子,一身华服,星目剑眉,器宇轩昂。他和小姐那样相配,可是却有缘无分。 “将军不必自苦。”莺歌黯然行了一礼,留下一句话,转身快步离去。 南宫棠看着莺歌的背影,满心都是那一句话:她心意依旧。 这个傻姑娘,原是执拗得很。她对他一腔深情,他便只能,以一腔热血相报,永不相负。 南宫棠清冷嘴角浮现了一点笑意,转身,脚步已是轻快许多。 祁景只给了姜柠一日的时间,因此南宫棠前脚走,姜柠后脚便和姜清书告别。姜清书不舍,又担心姜柠在宫中受苦,因此又哭了一回。 姜柠安慰了他好半晌,才哄住他。虽然离别让人伤感,可至少,不会变成死别。 莺歌快要嫁了,这是和姜柠的最后一面,她也哭了一阵。姜柠给了她一只自己随身带的碧玉镯做嫁妆,嘱咐,“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安心相夫教子,不必为我担心。” 那只碧玉镯对姜柠而言十分珍贵,莺歌不受,姜柠劝了几句她才接下。主仆两又是一阵话别。 直到快到午膳的时候,姜柠才带着浅绿,回了皇宫。 依旧是从西门进入皇宫,转过两道长巷,路过两处宏伟的宫殿,姜柠便要下马车步行了。 浅绿跟着她,手中提着姜清书给姜柠带的一些小点心。 跨过一道月亮门,姜柠抬头,对面几个宫女太监,急急跟着一个人过来。几人走得很急,嘴里又呼喊着,明明才四五个人,走出了前呼后拥的效果。 那领头的人姿容艳丽,打扮张扬华贵,因为脚步匆匆,周身环佩与头上金钗叮当作响;而她那犹带稚气的脸上,一侧脸颊又红又肿,清晰地露出几个手指印。 是浅绿口中受宠的赵贵人。 赵贵人很快走到了姜柠跟前,眼角带着泪痕,表情倔强得近乎孤狠,瞪了眼姜柠,“看什么看!” 姜柠微微皱眉:不是她故意要看,实在是赵贵人动静太大,脚步太快,几乎是冲撞到姜柠面前;而这人却倒打一耙。 这人与丽妃一样刁蛮。可姜柠,却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软弱。她淡漠道,“你若低调一些,也没人想看你。” 赵贵人听她把过错全推到自己头上,更气了,“你!” 但她一说话,扯动红肿的脸,一时更痛了,于是捂住了脸。 “没工夫搭理你。”想想自己的目的,赵贵人扔下一句话,不待姜柠回应,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去。 “贵人,您慢点,等等奴婢!”身后的下人们一窝蜂跟着,急匆匆的,也没谁给姜柠行礼。 赵贵人看起来是受了打,浅绿本来有些同情她,但见她这样霸道,不太高兴,“这赵贵人好生不讲理,下人们也不知礼。” 如今赵贵人是四品美人,自家贵人也是四品美人,赵贵人受宠,自家贵人也受宠。谁又比谁高贵,这赵贵人凭什么这样对自家贵人? 姜柠看赵贵人的方向是乾元殿前殿,估摸着她应是受了哪个殿的贵人娘娘的气,要去找祁景告状。 这样张扬的性子,在宫里少不了吃苦头。姜柠摇了摇头,道,“不管她,我们走罢。” 主仆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回到了祥和殿。雪莹和雨轻见了姜柠都很高兴,姜柠吩咐浅绿将带回来的小点心留了几块,剩下的分给她们。 午膳后姜柠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坐在小榻上,继续绣着那兰花香包。 浅绿担心姜柠肚子饿,端了一碗甜羹过来,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嘴中道,“雪莹和我说了,原来赵美人是冲撞了丽妃娘娘,才被掌了嘴。赵贵人是不太讲道理,仗着圣宠骄傲得很,但听说丽妃娘娘也是不好相与的……” 姜柠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浅绿,无奈地唤了一声她,“浅绿。” 浅绿住了嘴,看向姜柠。姜柠道,“赵贵人也就算了,丽妃娘娘贵为四妃,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姜柠温柔宽和,就算是教训人,也不显严厉。但她却聪慧而又懂道理,浅绿道,“奴婢知道了,只是,以后贵人最好远远见着丽妃娘娘,便避着走。” 知她是为自己好,姜柠轻轻一笑,“我会的。” 大约是因为要哄赵贵人,当天祁景未来祥和殿。姜柠轻松自在,继续绣着香包。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鸟鸣啁啾,空气里是微微浮动的花香。姜柠穿戴一新,带了浅绿,去太后寝宫请安。 她到达的时候,纯妃和另几位贵人也在,少不得要说几句家常。 姜柠上辈子依赖祁景,沉浸在他营造的美梦中,对别的嫔妃并不热情。而这辈子她总是要走的,这些人并不全是勾心斗角之倍,但终究只会是她人生中短暂的过客,倒也不必多相往来。因此姜柠说过几句话之后,便借口告辞。 她礼仪周全,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错处,太后挥挥手准她走。 姜柠走出寝殿正门,在院中迎面撞见一个人。那人穿着张扬的红裙,打扮艳丽华贵,和赵贵人风格颇为相似,只是容貌更成熟一些,带着几分倨傲和戾气,脸上有浓妆艳抹也掩盖不住的憔悴。 上次面见太后谢恩的时候没遇见她,实在是因为她个性过于骄纵,给太后请安也是姗姗来迟。 姜柠福身行了一礼,“见过丽妃娘娘。” 丽妃微扬了连,倨傲地审视着姜柠,道,“你便是姜氏?” 姜柠感觉到了,一丝来者不善的气息。 第8章 利用矛盾·推人下水 丽妃也未让她起身,姜柠于是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正是臣妾。” 丽妃冷冷瞥她一眼,道,“一身狐媚子臭味。” 还是如同上辈子一样,因为她受宠,丽妃是最先跳出来找她茬的人。这,便是祁景“宠爱”她的结果。 姜柠轻轻一笑,站直了身体,看向丽妃,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娘娘,您说呢?” “你,好大的胆子!”丽妃脸色一冷,上前一步,气势汹汹,似乎也想给姜柠来个掌嘴。 眼看情况要遭,丽妃身边的大宫女红荷道,“娘娘,如今就在太后寝宫内,还是先给太后娘娘请安罢。” 丽妃娘娘父亲是文臣之首,出身高贵,一入宫便是四妃。她也曾受宠过,甚至一度怀下龙种,只是她个性骄纵冲动,意外之下自己摔了,导致小产。皇上心疼过她一阵,后来渐渐冷了。而丽妃娘娘,却还沉浸在昔日的荣光中,受不住被冷落的苦,性子便越发放肆起来。 可越放肆,越会让皇上反感。昨日教训赵贵人,今日又与姜贵人过不去,把宫里的人都要得罪个遍了,这可如何是好? 丽妃的大宫女担心极了,却也无奈极了。铱驊 丽妃听到提醒,到底有一丝理智,想到不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放肆,便只狠狠瞪了姜柠一眼,而后扬着脸从她身边走过。 浅绿见人都走了,才吐出心里憋着的一口气来,道,“贵人,您让我不要议论,没想到您……” 面对丽妃的时候,居然如此硬气。 姜柠轻道,“皇上英明神武,太过分的人,在这宫中不会长久。”其实就是因为,她知道丽妃的命运如何。上辈子她傻,受丽妃的欺负,重来一世又怎肯再重蹈覆辙,做那软弱可欺的人。 浅绿就喜欢听姜柠说话,虽然语音温柔,但格外有道理,格外令她信服。浅绿笑道,“我们贵人最好,合该受宠。” 姜柠四处看了看,含笑说她,“这不是祥和殿,你多少收敛些。” 主仆二人往回走,回到祥和殿,白日无事,到了傍晚,祁景又过来了。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裳,近看上面有金银双线绣的游龙与山川云鸟,虽仍然华贵,但相比朝服,已是多了许多随意与雅致。 他便那么随意地坐在塌上,理了理衣上的褶皱,眼眸一转,笑意风流,看着姜柠,温柔问,“昨日回家,见着父亲了?” “见着了,父亲很好。”姜柠含羞一笑,又从食盒中拿出昨日特意留下来的小点心,取出一块递到祁景面前,“皇上待我好。这是我从小就爱吃的点心,酥软可口,甜而不腻。宫外的,皇上一定很少能吃到,试试看。” 她脸颊带着羞色,眼中却含着期待,一副要和心上人分享所有好东西的情态。祁景看了看她的眼睛,视线往下,挪到那块糕点上。 黄绿色的糕点,散发着甜甜的香气。虽从宫外带入的东西,入宫门时都会被侍卫查探,但祁景从来不吃,未经自己身边人试过毒的食物。 祁景的视线又落回姜柠脸上,刻意压低了声音,暧昧了神色,调笑道,“朕倒觉得,这点心,必然没有爱妃可口。” 姜柠猛地低下了头。她怕她再不低头就会露馅。从前祁景的这些话令她脸红心跳,可重来一世,她只感觉心寒与抗拒。 且重来一世,她依然无法理解,明明不爱,为何这人能这样深情款款与人调情;既然能这样缱绻调情,为何心里却又满满都是杀意。 人是可以这样表里不一、甚至表里两端的么? “皇上,您……”姜柠无法面对下去,只得装作羞恼,跺跺脚,走去一边,面对着垂下来的珠帘。 祁景含笑,起身,走过去拉住姜柠手腕,牵她走向小榻,“爱妃如此害羞,还怎么伺候朕?” 姜柠挣了挣,没能挣开,被祁景牵着走到小榻。 姜柠小声娇嗔道,“皇上不吃这点心,那我便吃了。”说着将空着那只手里的糕点,放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 糕点里满满都是父亲的心意,姜柠吃在嘴里,甜软到了心里。她就知道祁景不会吃,不吃才好。 祁景见她吃了,这才相信这糕点无毒。只不过他不好甜食,也不想接受姜柠这点可笑的心意,只朝姜柠笑道,“小馋猫。” 姜柠低头没说话,祁景当她害羞,不再调笑,只是眼睛里依然有着浅浅的戏谑,道,“那便陪朕看书罢,你这里安静。” 姜柠冷静了些,依然给他奉茶,最后在恰当的时候,娇憨地在他膝头“睡去”。 祁景轻轻将姜柠抱到了床上,给姜柠盖好锦被,安静守了她许久。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嘱咐浅绿几个好生伺候姜柠,而后离开了祥和殿。 走在清冷的月华中,祁景轻声问,“你说,今日丽妃似乎与姜氏发生了冲突?” 万全亦步亦趋地走在祁景身后,自动接话,“倒也不算冲突,只是听说丽妃娘娘不太高兴。” 祁景轻轻勾唇。丽妃那个人,不高兴不是常态么。仗着娘家的权势和他过去的一点宠爱,行事越发放肆,简直不知死活。 皇帝半晌没说话,万全一时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毕竟帝王心,海底针。 半晌之后,祁景才缓缓笑道,“吴家仗着当初拥护朕有功,跋扈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吴家是丽妃的娘家,吴大人乃文臣之首,门人众多。当初先太子去世,臣子们商量着新立太子,祁景以立吴家嫡女为侧妃的条件,换取了吴大人的支持。 如今时过境迁,皇帝势大,吴家却结党营私,甚至仗着功劳与皇帝唱反调,皇帝不清算他们才怪。 吴家需要清算,丽妃自然会是一个好的突破口。从来朝政和后宫,是息息相关的。 听皇帝的意思,是要利用丽妃和姜贵人的矛盾。皇上这还真是,物尽其用。 万全又开始觉得脊背发凉,躬身道,“皇上圣明。” 虽皇帝勤于政务,也关爱别的妃嫔,并非时常留宿祥和殿,但皇上几乎日日都要去看一看姜贵人,又给她诸多恩典和赏赐。这些是别的贵人娘娘没有的待遇。宫里人人都说,皇上宠极了姜贵人。 传说里极为受宠的姜贵人,却极为低调宁静,拿了一根长棍,在御花园一角敲槐花。 槐花香,还能治茶煮粥,醒气凝神。姜柠抬头,看着满树洁白的槐花,一串一串,极为香甜。 南宫府里也有一棵槐树,很有些年头了,那树枝繁叶茂,每到春末夏初,就会在浓密的绿意中,开出满树的白花来。 南宫棠在树下练过剑、读过书。她有时调皮,想趁他不注意去蒙他的眼睛,让他猜猜她是谁,或者带着昆仑奴的面具去吓唬他。但她总是还未靠近,便被南宫棠发现。 她一再失败,气得埋怨南宫棠,不理南宫棠。但南宫棠只要默默推一叠香甜的点心过来,她就气消了。 想到这里,姜柠嘴角露出了浅淡的笑意,举起长棍,不轻不重地敲起槐花来。 槐树边上是池塘,姜柠敲得很小心,以免槐花落入水中。 槐花簌簌落下,仿佛下着一场芳香的花雨。浅绿和雨轻提着篮子,一个接一个捡,很快篮子装了不少。 姜柠正要敲最后两棍,突然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哪个不长眼的惊吓到本宫!” * 丽妃心情不大好。 原本她出身富贵,受尽宠爱,又怀下龙嗣,几乎能与皇后平起平坐了——不,甚至是超过皇后。毕竟皇后只是一个给祁景冲喜的破落户,为人又小家子气闷不吭声的,她才是天之贵女。 奈何她倒霉小产,没了母凭子贵的机会,还逐渐失了皇上的心。 她心中抑郁,总觉得别的妃嫔在背后笑话自己,连太后与纯妃也是惺惺作态,甚至横眉冷眼,这使得她更加郁郁不平。 丽妃本想出来散散心,走到御花园,却见着那碍眼的姜氏在敲花。 想到自己如此落魄,姜氏却在开心地敲花,当真是新人笑,旧人哭,反差非是一点点。丽妃更气,便想走上去找茬,才靠近两步,便差点被一簇花枝砸了头。 这下更有理由了,丽妃捡起花枝便要兴师问罪。 姜柠听到声音,转头去看,丽妃满脸怒色,手中拿着一簇槐花枝条,气冲冲地从一丛木芙蓉后转过来。 姜柠看看那槐树,树冠极大,想来是她敲槐花的时候,不小心打落的一簇花,甩落到了木芙蓉那边。而那木芙蓉有一人多高,郁郁葱葱,遮挡了视线,她这才未曾留意那边的来人,从而惊到了丽妃。 这事确实算姜柠的失误。姜柠福身行礼,“臣妾想取一些槐花煮粥,一时失察,惊吓了丽妃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恕罪?你惊吓了本宫,就想凭区区一句话了事?”丽妃冷笑。她想着这几日姜柠受宠的传闻,以及上次姜柠对自己的挑衅,盯着姜柠的目光十分怨恨,恨不得烧出一个洞来。 “回头臣妾让婢女给您送上礼物压惊。”姜柠约摸着丽妃恐怕不会善了,语气已由诚恳变得淡漠。 果然就听丽妃倨傲道,“本宫身份尊贵,是区区一个礼物能补偿得了的吗!” “那娘娘想如何?”姜柠冷漠问。 丽妃想了想,命令道,“跪下!” 这便是过分羞辱了。姜柠直起了身子,认真地看向丽妃,“娘娘想罚臣妾,只怕还需一个理由。” 丽妃见姜柠不听话,怒道,“你惊吓了本宫,这个理由还不够么?你一个区区美人,竟敢忤逆本宫?!” 浅绿和雨轻两个,登时吓得跪了下去。姜柠却是不卑不亢,“臣妾惊吓了娘娘,臣妾已经道歉,是娘娘得理不饶人。” “本宫得理不饶人?想不到你这嘴巴比那赵氏还厉害。”丽妃冷笑,厉声道,“尊卑的规矩不懂么,那我便叫人好好教教你,来人!” 那个赵贵人恃宠生娇,最后不也挨了她的巴掌么。这个姜美人不听话,她就不信自己治不了了! 但是丽妃身后的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有疑虑,谁也没动。前几日丽妃教训了赵贵人,赵贵人去找皇上告了状,虽皇上最终没做什么,但丽妃殿里的人,总觉得心头不太踏实。 当今皇上虽待人温柔,却也不是糊涂的主。丽妃如此行事,只怕惹怒皇上。皇上一怒,虽不至于伏尸百万,但总归有人要付出代价。 可丽妃娘娘,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们做下人的,太难了。 丽妃见没人上来,脸色顿时扭曲,回头喝道,“怎么,本宫如今用不了你们了吗!” 几个宫女太监顿时都跪了下来,“娘娘恕罪!” 丽妃心头怒火更甚,直往脑袋里冲。她觉得现在这情况,真是耻辱极了,姜美人一定在笑话自己,一定在! 这个贱人怎么敢! 丽妃转头,一眼看到姜柠背后的池塘,怨毒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快步冲到姜柠前面,伸手推姜柠,“说什么一时失察,我看你就是故意!” 姜柠根本没有笑话丽妃的闲情,她甚至懒得看丽妃发疯,只是低垂着眼睛。丽妃冲过来的时候,她顿时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没有敲这槐花。似乎是哪一天,她依恋皇上,来这御花园,希望能偶遇祁景。祁景没遇着,她遇到了丽妃找茬。 她当时纯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丽妃为何要教训自己,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便被丽妃说是忤逆挑衅,而后被推入了水中。 春末的水还很凉,她一个弱女子入了水,虽很快被救起,但还是受了惊着了凉,病了好一段时日。 如今重来一世,虽情况已变,但丽妃还是想推她入水。 姜柠小心迈开了腿,让自己站得更稳了一些,而后在丽妃冲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手。 丽妃一心想让姜柠落水,饱受折磨和狼狈,手下不遗余力。姜柠借力使力,往旁边一避,手下轻轻一甩,丽妃收不住腿,往前扑去,自己落入了水中。 丽妃的下人们大惊失色,一个个高呼起来,奔到了池塘边,“丽妃娘娘!” 有身强力壮的太监下水捞人。浅绿走到姜柠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一脸闯祸了该怎么办的惊恐神情。雨轻也站到了姜柠身侧,表情还算镇静。 姜柠拍拍浅绿的手,安抚她的情绪,口中极为冷静,“别慌。”又抬高了声音,“速速去请皇上和太医过来。” 很快便有人去了。 丽妃浑身湿漉漉地被捞了起来,身上打着颤,嘴中惊慌地喘着气。有懂事的太监立即脱下自己的衣服,包裹住了丽妃,防止她曲线毕露、失了仪态。 丽妃死死揪着捞她上来的太监的衣服,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好半晌才缓过那一阵惊吓,扭曲着脸转头,死死瞪着姜柠,“姜氏!” 姜柠低下眼睛,不想与发疯的人多说废话。 丽妃破口大骂,“你这个贱人,为何推我下水!为何暗害本宫!你想犯上作乱吗,好大的狗胆!” 浅绿和雨轻俱是被她颠倒黑白的模样气得不轻,嘴一张就要和她理论。姜柠朝她们摇了摇头,对骂声统统充耳不闻,只低头沉默。 丽妃骂了好一阵,呼喊着要将姜柠押去下牢的时候,祁景终于快步来到。 第9章 饶了臣妾 他看了眼两人对峙的情形。 姜柠见他来了,不说话,默默跪在地上,低着头,红着眼,落下两滴泪来。而丽妃则瘫软在地上,披着太监衣服,头发湿漉漉的,胡乱黏在脸上,脸色苍白狰狞,一时间竟丑如恶鬼。 祁景不显丝毫真实情绪,视线落在丽妃身上,嘴角露出了那惯常的笑意,“怎么了敏儿,老远便听见你的声音。” 敏儿是丽妃的闺名。祁景这样唤她,极尽亲昵,极尽温柔。 温柔是温柔,可对于眼下丽妃的惨状,有些冷漠了。跪着假装伤心的姜柠,发觉自己重生一次,居然能发现以前未曾发现的细节。 这个皇上,当真是冷酷无情。 丽妃还当自己终于得了皇帝的关心,眼睛一红,落下泪来,“皇上,姜氏推我下水,欲致我于死地,好狠的心肠!皇上,您要为我做主啊!” 姜柠便知道丽妃会这样说,丝毫不意外。她想着上辈子落水时的凄惨和惶恐,依旧默默跪着哭泣。 “是这样么?”祁景听了丽妃的话,转头去看姜柠,见姜柠只跪着请罪,默默哭泣不说话。显然她年纪小,也是被吓着了,情绪还未缓过来,只懂委屈地哭。 祁景看向浅绿,“你说。” 姜柠跪下去的时候,浅绿与雨轻也都跟着跪了。这会儿浅绿已被丽妃气得不轻,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贵人说皇上处理朝政十分辛苦,便想为皇上取些槐花煮粥,没想到无意中惊吓到了丽妃娘娘。贵人已经赔礼道歉,还说要送上礼物,可丽妃娘娘得理不饶人,非要打骂我家贵人。我家贵人不过据理力争了两句,丽妃娘娘便想推我们贵人下水。我们贵人躲了躲,丽妃娘娘自己收不住脚落了水,反而污蔑我家贵人。” 是为了给他煮槐花粥么?祁景的视线从姜柠乖乖巧巧的身姿上滑过,看向丽妃,“丽妃你如何说?” 浅绿说的句句属实,丽妃脸色一僵,只能大呼冤枉,“臣妾受了惊,姜氏仗着有皇上的宠爱,不把臣妾放在眼里。也是她太没规矩,臣妾才想教训她,并没有想推她入水,皇上明查!” 祁景不急着表明态度,依然是悠缓缓地笑着,又看向丽妃身后的宫女,“红荷,你说呢。” 红荷跪在地上,一脸挣扎和惶恐,片刻才回答,“姜贵人惊吓了丽妃娘娘,丽妃娘娘只是想教训她,并未想推她入水。” 浅绿不服道,“丽妃娘娘朝我家贵人冲过来,分明就是想推她入水!” 丽妃扯紧了身披的衣服,本是落水惹人怜的姿态,却偏偏表情凶狠,喝道,“本宫我只是想教训她而已,你这个卑贱奴才,别血口喷人!” 一直沉默的雨轻开口,“当时丽妃娘娘伸着手,就是想推我家贵人,大家都看见了。”她也是愤怒,但语气比浅绿冷静不少。 这时太医终于到了,见着这火药味十足的场面,脸露疑虑,弯着身子朝祁景拱着手,“皇上……” 祁景只当没看见太医,他一直听着两边的人说着,也不生气,又点了丽妃身边的一个太监,“可有此事?” 祁景那带笑神情,看着温柔,实则让人心里没底。那太监惶恐,纠结着该如何说。 祁景缓缓笑道,“你们可知欺君之罪如何?” 那太监拼命磕头,“奴才不敢欺君!丽妃娘娘确实伸手推人了,但她也只是想教训姜贵人而已,并未想推人下水。” 浅绿对那太监怒目而视,道,“我家贵人背后就是池塘,丽妃娘娘想不到后果么?” 那太监身形一僵,说不出话来。 见自己这边对峙落入下风,丽妃满脸冤枉的表情,眼中流着泪,“皇上,臣妾未曾想推人下水,您信我啊!” 这时安静哭了半晌的姜柠终于哽咽道,“皇上,臣妾……臣妾好害怕。丽妃娘娘朝我冲来的时候,我就只是躲了躲,没想到……就害娘娘落了水。” 她脸上带着泪痕,眼睛红红的,不争不吵的模样,天真而无害。 落水可是能死人的。这丫头大约是还没想明白事情的真相,被这可能死人的阵仗吓坏了。 丽妃见祁景脸上起了怜惜之意,心中又是怒火一盛,“你这个狐媚子,还在这迷惑皇上!” 祁景终于皱起了眉,走过去,轻轻从地上牵起了姜柠,而后失望地看着丽妃,“丽妃,你这满口粗俗之词,可对得起你的身份?” 丽妃看着祁景的举动,又哭了起来,脸上的头发更显凌乱,“皇上,臣妾说的没错啊!她就是狐狸精,那般不要脸,故意迷惑皇上,让我们这些入宫早的姐妹失了宠……” 祁景冷冷挑起了眉,“你这是在怪朕?”他平日温柔惯了,这一挑眉一质问,无限威严显露,令人心惊。 丽妃一怔,表情惶恐起来,“臣妾……臣妾没有这个意思,臣妾不敢!” 见丽妃不安,祁景仿佛心软了似的,温柔叹息道,“爱妃啊,你有什么不敢的呢。你自己说说,你这两年做了多少糊涂事。” 丽妃回想这两年,确实因为愤恨做了不少嚣张跋扈的事情,可这……都是因为别人笑话她、忤逆她,她才这样,都是被迫的啊! 祁景从来没与她真的计较,却也没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她才会越来越过分。丽妃跪倒在地上,哭道,“臣妾……都是她们逼迫臣妾的,臣妾也不想……” 祁景脸色又冷了起来,唤她的名字,“敏儿,你还在撒谎么,你当朕糊涂?” 丽妃伏下了身体,“臣妾没有,臣妾不敢!” 祁景道,“如今你宫里的人都不帮你。朕本想给个机会你认错,既然你不思悔改,那么,便罚俸半年,当个三品婕妤,好好思过罢。” 这些年祁景从未真的与她计较,丽妃侥幸以为,兴许他一直不会怪罪自己。可没想到,还是到了被处罚的时刻么? 降为婕妤,她情何以堪?丽妃这才知道怕了,磕头道,“皇上,臣妾错了,您饶了臣妾罢,臣妾再也不敢了!” 祁景没有理她,牵着姜柠,离开了水边。丽妃绝望地哭倒在地,无比怨毒地瞪着姜柠的背影。 都怪你啊,贱人! 默默在一边等候的太医,这才上前替丽妃查探。 祁景带姜柠回到了祥和殿,还令浅绿端了一碗热羹来,亲手喂姜柠喝了两口。 “现在还怕么?”祁景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 姜柠低着头,摇了摇,情绪低落,“不怕了。” 她眼角还红红的,衬着白皙肤色,十足楚楚动人。祁景深深凝视着她,缱绻道,“别怕,朕会保护你。” 姜柠头低得更厉害,害羞似的,心头却哂笑:好一个“会保护你”。 祁景陪姜柠坐了好一会儿,推说还有奏章要处理,离开了祥和殿。 天朗气清日光明媚,祁景心情也是大好,唇角勾着笑意。他想,姜氏这棋子,当真是好用,不妨继续用下去。 他悠悠道,“这火,还不够旺啊。”可惜今日虽然丽妃动手了,却没对旁人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以至于他也不好下重手。 不过慢慢来,徐徐图之,也可永绝后患。 万全不知这位爷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但多奉承总归没错。他道,“一切尽在皇上把握。” 祁景回头看他,挑眉笑道,“若你这嘴只会吹捧,缝了也无妨。” 原来多奉承也是错。万全赔笑道,“奴才愚钝,皇上大人有大量。” 祁景一哂,没再说话了。回到乾元殿前殿,祁景处理政事到深夜,换了一身玄色衣裳,带着万全出了门,悄悄来到冷宫。 第10章 逼迫 冷宫里凄冷萧条,杂草重生,破败的殿宇之间,只有呜呜的风声四处穿梭。 祁景想到即将要见的人,表情多了一丝喜悦与真诚,脚步也放轻了。他从杂乱的荒草之中走过,踩着残破的地砖,进了一处还算完好的殿宇,迈入左边的内室。 殿宇厅堂残破,内里的卧房却是干净整洁,红绡帐,梨木桌,金丝画屏,家什不仅齐全,甚至还很华贵。房内四角燃着明亮的烛火,金兽炉内还点着熏香。 季芙在桌边写字。冷宫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她只能借写字打发,能活一日是一日。 两个婢女在她身边伺候,见祁景来了,纷纷上前行礼,“皇上。” 季芙听到声音,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怨恨地瞪着祁景,“你来做什么?” 祁景瞧着季芙的脸,心头既苦又甜。季芙又瘦了些,脸色苍白憔悴,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他也不想将她关在冷宫,可她偏偏不听话,总要和他对着来。可即便和他对着来,能这样见到她,也是不错了。 祁景柔和道,“我来看看你。” “我不要你来看我!”季芙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笔砸向祁景,眼眶红了,“你这个刽子手,你还我夫君命来!” 一个宫女见状,立即挡到祁景身前,求道,“娘娘,您冷静些。” 季芙不要冷静,这困于冷宫、求死不能的日子,她过够了!季芙哭道,“祁景,你这个狼子野心的混账,我真后悔当初对你好!” 祁景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季芙后悔的,却是他最为珍贵的回忆。他到底哪里不如兄长,以至于这么久了,季芙还对那个死人念念不忘。 他乃九五至尊的皇帝,天下谁敢如她这样,辱骂自己呢? 而且,这些骂人的话,他听听也就算了,若是传到太后耳里,她还怎么有活路。他又怎敢放她出冷宫。 “是你那好夫君,先对我动手的,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祁景看着季芙,脸色木然。 “那你也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季芙宁死也不想委身仇人,面对祁景,她总无法冷静。别人说她疯了,也许她真的早就疯了。 “你还我夫君命来!”季芙哭着冲上前,捶打祁景。如果不是祁景,她的丈夫应该还活着,她还是受人尊敬的太子妃。甚至他们可以一登大统,站在光明之中,成为恩爱的皇帝与皇后。 而不是这样,一个惨死去了阴曹地府,一个饱受屈辱被囚禁。 宫女想要上前拉住季芙,但祁景担心这样会弄伤季芙,便摇了摇头。 他看着季芙哭得满脸是泪,心又软了,任季芙捶打着自己胸口,低声劝道,“别打了,我怕你手疼。” “你这个杀人凶手!”他越温柔,季芙哭得越狠。她数不清打了多少下,手确实疼了,便扯开祁景的衣领,狠狠咬着他的肩膀,一再用力,直到咬出了血也不松口。 眼泪混着他伤口的血水流了下来,沾染了龙袍。只不过祁景穿了深色的衣服,看不出来罢了。 祁景早就不怕疼了,一副铁血心肠,但他此刻却止不住心酸。他顺着季芙凌乱的长发,低声道,“若这样你能消气,不妨多咬几下。” 季芙便哭着用长长的指甲,使劲抓挠他的肩膀与胸口,直到鲜血淋漓。 两个宫女低着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动。 季芙到底是弱女子,又在冷宫中伤心度日伤了身体,很快体力不支,瘫在祁景胸口。 祁景抱起她,走向床榻。季芙见这亲密动作,想到祁景正当盛年,担心他用强,立时惊恐起来,使命挣扎,“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祁景把她更抱紧了些,道,“放心,我不做什么。” 季芙几乎是挣脱摔到了床上,一落入床铺,立刻往旁边一滚,抱起枕头砸向祁景,“你给我走,你给我走!” 祁景被砸了个正着。他毕竟是无人敢忤逆的皇帝,也有自己的脾气,一时冷下脸来。 季芙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床角,还要倔强道,“你给我走啊!” 祁景到底狠不下心,只道,“你好生休息,朕下次再来看你。” 祁景转身离开,两个宫女留了一个照顾季芙,另一个送他到门口。他道,“你们好生伺候娘娘,一步也不许离开。” 当初白马寺的那场火,是季芙自己放的。她想求死,随夫君而去,祁景却是不许。他也经受不起,再失去季芙一次的挑战。 “奴婢知道。”那宫女连忙应声。 祁景从冷宫出来,等在门边的万全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顿时脸色一凝,“皇上,您……” 祁景道,“不碍事。” 万全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跟着祁景往回走。 到了乾元殿,满殿的宫女与太监低着头,不敢直视沾染血腥的皇帝。祁景面无表情,道,“朕要沐浴。” 立即有宫女跟着他进了浴室。 祁景洗去身上的血污,又令宫女连夜将沾了血的衣服洗了。 万全跨步进来,见了祁景肩膀上、胸口纵横淋漓的伤口,不由得吸了口气,道,“皇上,不然还是用点药?” 祁景生得白,那伤口极为显眼,他却并不在意,只冷漠道,“不必。” 他乃天子之尊,受点小伤极容易惹人注意。管住整个乾元殿的人,以及宫里的各路眼线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想再惊扰太医院,致季芙于暴露的危险中。 他还年轻,这点小伤,挺挺应该就能过去了。 万全知道祁景主意极大,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另一边,南宫府,祠堂。 南宫棠点燃了三炷香,袅袅的香雾升腾,使他清冷的脸也隐约起来。 默默拜了列祖列宗,南宫棠将香插在炉中,而后出了祠堂。 夜色弥漫,凉风如水。仆从提了一盏小灯,在前方给南宫棠照明。 浅红的烛光幽幽晃晃,南宫棠垂睫看着那烛光,低声道,“孙非,有件事,你打听一下。” “哎,”孙非与南宫棠主仆多年,极为默契,也不多说,只利落地问,“少爷,打听什么?” “你去打听,”南宫棠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远远地,能看到一片辉煌的灯火,“她在宫中过得可好。” 姜柠说,她对他心意依旧。这样的话,日夜待在皇上身边,她心里很苦罢。只是现在,还难以把她从宫中带出,甚至,还未找到和她见面商讨的机会。 没有问他口中的这个“她”是谁,孙非躬身行了一礼,“是,少爷。” 两人穿过长廊,到了院中,看到南宫震正当风而立。夜风掀起他的袍角,他整个人却岿然不动,连脸色都无一丝变化,莫名显得凝重。 南宫棠上前行了一礼,“父亲,您还未睡?” 南宫震转过脸,看着自己的独子,面沉如水,好半晌才斟酌道,“今日你在宫中时,你阿姐来过,与我说了些话。” 父子两皆是话少的人,南宫棠作出恭听的姿势,等着南宫震的下文。 南宫震略一犹豫,道,“你今年二十三,不小了。你阿姐说,该给你相看人家。” 这种事本该主母操持,不过南宫棠年幼丧母,长姐业已出嫁,如今又怀了身孕,这件事,便落到了南宫震头上。 他也体谅独子情路不顺,可佳人另嫁,总须往前看。“西蛮年复一年侵扰我大兴,只怕入秋你我又要出征,趁现在在京,可先把亲事定下来。” 南宫棠面色依然清冷,那一双眼眸深若寒潭,又亮如星子。他垂下眼睫,掀起衣摆,跪在南宫震面前,低下了头,“西蛮之扰,儿会担起责任,但婚姻之事,还请父亲勿要逼我。” 他这一生,非姜柠不娶。但他与姜柠如今身份不便,而父亲年事已高,这事还是不要说出来,伤了父亲身体。先拖一拖,下一步再看。 南宫震叹了口气。他这一生深情,儿子随了他。如今南宫棠正是伤心的时候,确实不该逼迫,先缓一缓,兴许明年,他便改了主意。 南宫震道,“明日还要上朝,你去睡罢。” 第二日祁景照常上朝,退朝后,丽妃的父亲跟着祁景进了御书房。 祁景仿佛不知道他的来意,自顾自和南宫棠讨论政事。 正是一年开头的春天,产粮重地株洲正是下秧苗的时候,却遭了旱灾。没有水,无法犁田,无法下秧,下去了秧苗也无法成活。而大旱之后必有蝗灾,蝗虫又将凶狠啃食别的农作物。眼看着百姓一年的活计要遭,株洲大小官员接连上疏,希望朝廷支援。 南宫棠十分认真地和祁景讨论着。 吴安被晾了许久,心里生恨,看看南宫棠,心里更不平了。 朝臣谁人不知,南宫棠文武双全,不仅是百战百胜的武将,还是博文广知的能臣。皇帝总喜欢找他商量朝政之事。 这样下去,只怕以后将无人知道文臣之首吴安,而是只知他能文能武南宫棠了。若南宫棠肯成为他的朋党也好,可南宫棠寡言少语,清冷如霜,又极有自己的注意,只忠于皇帝,根本无法拉拢。 吴安再不平,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南宫府。他好半天才找到了个空隙,对祁景道,“皇上,丽妃娘娘……” 他想给自己的女儿求个情,但祁景根本不给他机会,笑道,“丽妃娘娘?你说谁? 吴安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连忙改口,“是吴婕妤,微臣愚蠢,皇上恕罪。” 祁景没接话,吴安见他模样,心中忐忑,道,“吴婕妤的事……” 祁景这才打断他,“吴婕妤的事,朕早已定夺。爱卿今日来说,可是不满?” 吴安看一眼他那不知深浅的笑意,只觉得心头郁闷:如今皇帝势大,是越来越不好控制了。 吴安拱手,恭谨道,“微臣不敢,只是……” 祁景打断他,笑道,“既然无不满,那便不要多说了,做好你分内之事才是应该。” 吴安感觉到了警告的意味,后背一凉,连忙道,“皇上教训得是。” 南宫棠不管闲事,但听说丽妃……以后该是吴婕妤了——听说她无德善妒,在后宫张扬跋扈,也不知,会不会欺负姜柠。 带姜柠出宫的第一步……要先攒足银两,以后买房置地,都用得着。 世人都说他一心为国、两袖清风。以后,还是得俗一点、爱财一点。 南宫棠沉默间,万全过来,在祁景耳边禀报,“皇上,姜美人给您送粥来了。” 第11章 东施效颦 祁景的事情也商量完毕,便对两位臣子道,“你们退下罢。” 外臣与后妃出入御书房的门不是同一个。姜柠只远远看见南宫棠的侧影。 南宫棠惯常是利落的打扮,广袖束起,腰身紧扎,越发显得颀长英武。那挺拔的身姿,如一棵傲雪经霜的青松,又如四季常绿的大花玉兰。若是隔得近了,还能闻到一点冷香。 姜柠低头一笑,端着托盘进入书房。 祁景将身前的奏章挪开,让姜柠放下托盘,接去盖子。玲珑剔透的碗中,是香气扑鼻的槐花粥。 “皇上,您早膳用得早,此时怕是饿了,臣妾给您端了粥来。”姜柠含羞带怯道,“还热着。” 祁景用勺子舀了舀粥,含笑问,“你自己炖的?” 姜柠不好意思地略一点头,道,“皇上每日辛苦,劳心劳力,听说这槐花有凝神降压之效。臣妾也不知对不对……皇上您尝尝?” 看来姜氏对他还真用心。小姑娘么,就是天真,愚蠢。 祁景喝了一勺粥,入口清甜却不腻味,软烂适中,口齿生香,与御膳房作出的味道极不一样。 “爱妃手艺不错。”祁景夸赞道。一盅粥的分量不多,祁景很快喝完,万全给他拿了帕子擦嘴。 祁景脉脉含情的眼睛转向姜柠,笑道,“爱妃真是深得我心。” 姜柠低下了头,羞道,“皇上喜欢便好。”上次他还不吃她送的糕点,这次不就吃了么。努力总归有成效的。 祁景嗓音越发温柔,“你回去罢,等着朕。” 姜柠神态更羞,低头行礼,“臣妾告退。” 万全送她到门边。姜柠离开的时候,还略给万全行了一礼,“有劳万公公。” 南宫棠出了乾元殿,来到栖霞殿,那里有供百官停马停轿的场所。 孙非正等着他,见他过来,解开马缰递给他,同时压低了声音,“少爷,打听到了。贵人她过得很好,你不必忧心。” 孙非办事极为牢靠,他说姜柠过得好,那便确实过得不错。 南宫棠点点头,“那便好。”姜柠过得好他便放心了,其余的问题,找到机会与她见面再说。 他信她。 一天后,夏凉苑内,赵美人蹙起了秀眉,“你说什么?那个姜氏端了一碗粥去御书房,皇上还全部喝完了?” 夏凉苑的耳目还不至于能伸到乾元殿中去,她手底下的小太监也只是听说,道,“是啊,大家都在私底下说呢。昨日姜贵人端着满满一碗粥去,回来的时候碗便空了,而她脸上带笑,必然是得了皇帝的赞许。” 赵美人艳丽的脸上浮现嘲讽,仿佛忘了当初自己故意一日一日地在御花园赏花吟诗,才得以见到皇帝得到恩宠的事,冷笑道,“这个姜美人,还真会花心思。” 服侍的宫女附和她,“可不是么,尽会献媚钻营,不要脸!” 赵美人凝神思考了片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让那姜氏占了先机,以后恩宠都被她抢去,自己便不剩什么了。 左右丽妃那个恶妇已经被禁足,没有人再敢找她的麻烦。 于是,这一天,赵美人也端了托盘,来到了御书房。 祁景正在批阅奏章,端正坐于龙椅之上,手拿御笔,身姿挺拔,模样认真。 万全轻手轻脚走过去,在他耳边禀报,“皇上,赵美人给您送汤来了。” “哦?”祁景的手一顿,转脸看向万全,唇边浮现笑意,“她也来?” 万全也看不出他那笑意是饶有兴致,还是略含讥讽,抑或两者兼有。他点头哈腰道,“是呢,端了好大一碗汤。” 祁景唇边的笑意加深,几乎要笑出一个酒窝来,他低头去看那奏章,嘴里温柔道,“找个委婉点的理由,让她滚罢。” 上次在他处理政事的时候来找他告状、打扰他,这次还敢东施效颦学那姜氏,继续来打扰他,简直是愚蠢可笑,死不足惜。 不过说起来,后宫的这些女子争宠的模样,还是有点意思的,仿佛一群小狗抢食。他偶尔看一看,心情还是不错。 万全听他说滚,就知道他的态度了。后宫女子于他如浮云,甚至是累赘,闲暇时他尚可逢场作戏演给太后、大臣看,堵住那些操心皇嗣之人的嘴;处理政务的时候敢来打扰他,只会触动他的杀意。一个姜柠好歹是他的棋子,这盘棋他还可下着。一个赵美人,又算个什么东西。 万全出来,略弯了腰,对赵美人笑道,“贵人,皇上正忙呢,没有时间见您。” 赵美人有自己的傲气,不想做鹦鹉学舌的小丑,因此没学着姜柠做什么槐花粥,而是给祁景炖了一碗羊肉汤。 羊肉滋补。皇帝每日那么劳累,必然得补一补。赵美人觉得自己很用心。 哪知祁景根本不见她。 赵美人不服,与万全说道,“万公公,你再与皇上说说,这汤是羊肉汤,十分滋补,我花了好几个时辰炖的呢!” “贵人,皇上知道您的心意,只是实在繁忙。”万全面上恭敬,心中暗道,大夏天的喝什么羊肉汤,想上火么?羊肉本是发物,皇上原就受了伤,真喝了还不知伤口什么时候好呢。 “繁忙得连我都不能见么,明明可以见姜氏。”赵美人秀眉蹙起,嘟囔。 这人还敢埋怨皇上,真是不知死活。殊不知,皇帝不肯见她,对她反而是好事。万全笑得越发恭敬,“贵人请回,皇上稍后说不定会去看您。” 赵美人这才觉得心下舒服了些,道,“那好,我便回去候着皇上了。” 然而当天她一直等到深夜,都没能等到祁景的身影。她气得砸了房内的花瓶。 姜柠并不关心赵美人的心情,她编好一个平安结,系在荷包上,兰花香囊便彻底完工了。 浅绿给她递来剪刀,笑说,“贵人手艺可真好,皇上见了,必然喜欢得很。” 姜柠只笑,不说话。谁说她是要送给皇帝的呢?她起身,将香囊珍而重之地放进了梳妆台的小抽屉中。 浅绿也没多想,换了个话头,“听说那赵美人也学贵人您,去给皇上送粥,结果皇上见都没见她。” 她为自家主子感到骄傲,又不齿赵美人东施效颦,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如贵人您这般的。” 宫里日子烦闷,少不得说些闲言碎语,只要不过分,姜柠也没阻止,但也没接话,只是笑道,“你给我拿个小锄头,我们去御花园。” 浅绿立即被转开了注意力,道,“奴婢这就去。” * 姜柠在御花园挖了一小株白茶花,种在了瓷盆里。 祁景这人善于伪装、极难捉摸,但毕竟是和姜柠亲密相处过三年的,姜柠还是观察到,他应该是爱花的,只爱白色的花。 兴许是因为,白色的花,与季芙有什么相似之处。 姜柠小心地侍弄着这株白茶,浇水,施肥,适当地般它去晒太阳。几日后这株白茶渐渐活了过来,叶片恢复了绿意,顶上的花骨朵,也渐渐露出开放之姿,香气沁人心脾。 姜柠费劲地抱着这盆花,送去御书房。万全出来迎接姜柠,远远看着姜柠手捧着漂亮的白茶树,温柔地等候在那里,心下同情越甚。 这姜氏人生得貌美如花,性子也好,难得心思也如此玲珑剔透,给皇上的东西总是十分贴心。可惜,皇上心里已有了人,却要送她去死。 万全伸手要接过那花盆,姜柠后退一步,脸上是温柔笑意,“多谢万公公了,只是我想亲自来。” 万全便随她了,将她领到祁景面前。 “爱妃给朕带了什么来?”禀报的小太监只说姜柠带了礼物来,没说是什么礼物。祁景笑着一抬头,看到那株白茶时,脸色猛地一沉。 第12章 杀意·没脑子 祁景年少时才华出众,却不懂得掩藏锋芒,虽然得了先皇的宠爱,却也导致先太子产生危机感,从而对他出手。 他中了毒,侥幸不死,却几乎成了病弱残废;彼时他势力还小,扳不倒太子,为了活命,还得与太子虚与委蛇,笑脸相迎。 那是他最屈辱的日子。 他入太子府,仆从不慎,导致他轮椅侧翻,滚到园中的白茶树下。他挣扎着,却爬不起来,周围满都是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堂堂大兴最聪颖的皇子,变成一个不能自理的废人。 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多么怨愤多么绝望。 却也是在那一刻,最黑暗的那一刻,季芙出现,白茶花旁的脸,满满都是对他最诚挚的担忧。她扶他起来,呵斥众人,令人给他擦洗整理。 起初他觉得她必然与太子一丘之貉,嫌她虚伪。后来,季芙却一直那么温柔地,关爱他,照顾他,鼓励他,让他知道,她与别人不一样。 她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于是那白茶花旁的脸,入了他的梦。 但她是他的长嫂,还那么……恨他。他只能深深将她藏起来。触碰她者,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死。 现在,这个姜氏搬了一盆茶花过来,还恰好就是白茶。瞬间祁景心头的猜忌压不住,眼里杀意弥漫。 上辈子的那三年,祁景一直装得温柔多情,这还是姜柠第一次,直面祁景的冷酷与杀意。 姜柠心头一沉,水红袖子里的手指掐紧。她脸上露出慌乱无措来,“皇上,您……不喜欢这花吗?”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我……臣妾只是觉得,牡丹虽富贵,但是有些俗了。这白茶花却高洁如天上雪……皇上在臣妾心中,便是如天上人一般的……” 她秀美的柳叶眉都耷拉了起来,眼神中全是懵懂,无辜极了。而这样夸他,大胆又热烈,确实是十六七少女才有的勇敢纯真。 祁景偏了偏脸,掩去脸上的冷意。理智回笼,他想,姜柠不至于会知道白茶这么细节的过往,应该只是巧合罢。 送一个礼物都能这么巧合地送到白茶,给他一个怀念芙儿的机会,他应该感谢姜氏。 祁景转回脸,轻轻笑了,眉梢眼角飞扬的都是戏谑,“原来在爱妃心中,朕是天上人……” 看样子,一时的危机应该过了。姜柠悄悄松开手,脸上泛起了羞意,低下头别开脸,娇道,“皇上……” 她将白茶花摆在一边的高几上,细细抚摸那嫩白的花瓣,道,“这花洁白美丽,皇上忙碌时抽空看一看,也可怡情解乏。” 祁景起身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笑道,“茶花虽美,却不及爱妃这朵解语花。” 姜柠避开他的视线,仍是那害羞的模样,期期艾艾问,“皇上……皇上什么时候去看望臣妾?” 她想,祁景这样的人,应当是讨厌女子邀宠的,就如那个赵美人。所以,她这样问,祁景心生反感,倒不会日日去看她了,她也可以少些被动应付的时候。 她少些被动应付的时候,然后挑些合适的时机去敲击祁景的心防,这样,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上了。 果然,祁景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爱妃想念朕的时候,朕自然就去了。” 这人情话张口就来,却是个,最为无情之人。姜柠羞道,“那臣妾在祥和殿等着您。” 万全送姜柠出门,他瞧着姜柠,只觉得即便自己跟着祁景,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此刻却着实心软了。 这个姑娘,傻得令人心疼。她当皇帝是天上人,可皇帝只当她,是棋子。 姜柠脸上笑着,柔柔对万全道,“万公公有劳了,请留步。” 万全瞧着她的背影,好半晌没动。 姜柠给祁景送花的事,很快又传开了。 夏凉苑内,赵美人原本在赏看华美的云锦。 她虽不似之前盛宠,但失宠的时间不长,谁也摸不准皇上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又会宠她,因此宫内诸人也不敢如何怠慢她。听说内务府来了一批好布,赵美人爱美,很快便令宫女去领了。 可云锦再美,也压不过赵美人听说姜柠送花的恨,关键是,皇上收了。 赵美人心中不忿,骂道,“那个姜氏,当真好生狡猾!” 受宠的日子享受过,便受不得被冷落的日子,下人也不想赵美人失宠,夏凉苑繁华冷却,出主意道,“姜美人四品,贵人您也是四品。姜美人送得花,您也送得花!” 赵美人也不想坐看姜柠一人独宠,想了想,觉得下人说得有道理,道,“你给我寻一盆珍品兰花来。” 很快,一盆翡翠兰送到了赵美人手中。她令下人抱着兰花出了门。 赵美人不想别人笑话她尽学姜柠,因此独辟蹊径,想将花送去乾元殿,祁景的起居处。 乾元殿的防卫是最为森严的,所有人都忠于祁景,仿佛铁桶一块,任何人都无法渗透。当然,不忠心的那些,早都死了。 掌事宫女根本不让赵美人进入,也不收那盆兰花。她还不似万全那般笑脸迎人,说话干巴巴的,“贵人请回,皇上喜简洁,乾元殿不摆花的。” 都说祁景风流又风雅,怎么会不爱花!赵美人觉得那宫女说谎,气了个够呛。 她脸色不好,但也不敢明着得罪乾元殿的人,只道,“这兰花颇为富贵,且香气宜人。皇上一定会喜欢,我先留在此处了。” 掌事宫女跟了祁景许久,什么人都见过,不喜赵美人这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模样,干巴巴道,“那便留着罢,皇上回来,奴婢自会禀明。” 她也不将花盆接过放置妥当,任它放在地上。 赵美人心烦气躁地离开。 晚间,祁景回来。他对自己的安全十分警惕,见着厅里多了一盆兰花,多看了一眼。 乾元殿的下人与他极为默契,见他视线落在那盆兰花上,掌事宫女道,“赵美人送过来的,还非要奴婢收下,奴婢拒绝不得。” 祁景皱起了眉。兰花若放在室内,那花香闻久了,会让人躁动不安、难以入眠。若非他知道赵美人是个没脑子的,几乎要怀疑她想欺君罔上。 没脑子还要四处闹腾,格外惹人烦。 祁景这次连委婉的理由也不想给了,冷道,“扔掉,越远越好。”省得他见了就想起赵美人的蠢样。 赵美人回了自己的秋凉苑,心中仍牵挂着那一盆兰花。她话说的笃定,但其实心里没底,不知皇上到底会不会喜欢。 她本想等到晚上,若是皇上来了,便问问皇上。但是一直到黄昏,也没有宫人前来交代,祁景会来的消息。 赵美人心中哀怨,寻思半晌,吩咐手下的小太监,令他去乾元殿打听打听。 祁景最厌恶乾元殿和别的宫殿暗通消息,小太监心中惶恐,但想到只是打听一盆小小的兰花,应该没有大碍,便忐忑不安地去了。 还没到乾元殿,便看到乾元殿的一个宫女,正把一盆花扔在花园中,那扔的模样相当随意。而那盆花,正是赵美人送的兰花。 小太监将花盆又抱回了夏凉苑,战战兢兢地回禀赵美人,说皇上令人把花扔了。 赵美人气得脸色都白了,拍了桌子,“凭什么姜氏的收得,我的却收不得?!那个贱人到底凭什么!” 若是一次也就算了,可这不止一次了,皇上凭什么对姜氏青眼有加? 若说容貌,姜氏虽美貌,如垂丝海棠一般,可海棠再美,怎么比得上她枝头朱瑾艳丽逼人?若说是言行,姜氏做的,她也做了,为何偏偏是她不得圣心? 所以那个姜氏,到底凭什么啊! 满屋的下人都跪着,他们也给不出回答,只劝道,“贵人小心气坏了身子。” 赵美人气不顺:姜氏,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第13章 恶化 时节逐渐走入仲夏,天亮得格外早。五更时,东方缓缓露出一点鱼肚白,漫天星子渐渐隐没,夜色里,渐渐渗入奶白色的晨曦。 姜柠蹙眉醒来。虽知道祁景不会真的碰她,但他睡在她身侧的时候,姜柠总是睡得不太好。虽她重生一世,心志已逐渐强大,但仍不可避免的,会醒醒睡睡,偶尔还会做噩梦。 姜柠转头,祁景与她隔了一点距离,寝衣雪白,睡姿规整,双手平放,闭着眼,遮去了那充满算计与蛊惑的眼睛,倒显得眉清目秀,十分无害。 可惜,睡时再无害,也掩盖不了,他冷酷残忍的事实。 姜柠动了动,祁景没醒。也不知这皇帝,怎么能在自己并不在意的人身边,睡得那般好的。 屋内还留着几盏小烛,映照着更漏。姜柠诧异起来,已经五更天了,往常祁景这时已经醒了,怎么今日倒是睡过了。 姜柠轻轻唤他,“皇上。” 祁景还是没醒。这人不是最警醒不过么?姜柠加大了声音,同时伸手推了推他,“皇上。” 祁景终于睁开了眼,眼睛里有几丝猩红。他觉得身体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重,喉咙口仿佛有火在烧。 往日他都是自己醒的,怎么今日需要人推醒?祁景感觉到了异常,却没有声张,扯出一抹笑,“爱妃,早啊。” 嗓子有些哑。姜柠担忧,“皇上,您着凉了么?” 祁景清了清嗓子,声音终于温润了些,脸上还笑着,“若是在这祥和殿着凉,爱妃怎么赔偿朕?” 姜柠羞涩地低下头,不说话。祁景翻身起床,“不碍事,给朕水。” 朝服昨晚便备下了。姜柠下床,浅绿几个也陆续进来,服侍祁景洗漱更衣。 穿衣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祁景的身体,有些热。姜柠想起来了,这是到了上辈子,祁景利用她治伤的时间节点。 姜柠脸上流露出担忧与心疼,道,“皇上,您在发热。” 这是真病了?祁景拿手背试了试额头,额头滚烫,手背冰冷。他这确实,生病了。 只略一想,祁景便知自己为何发热。他前两日又去了冷宫,再度被芙儿啃咬一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本以为自己年轻,扛得住,未曾想,还是恶化感染遭了殃。 “我让人请太医来。”姜柠脸色有几分焦急。 与姜柠的焦急相对,祁景却相当气定神闲,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自己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悠然笑道,“爱妃莫急,此事只此屋的人知道,不要声张,令太后忧心。” 姜柠满脸不赞成,“可皇上……” 祁景笑着截断她的话,“若太后知道了,责怪你,朕会心疼。” 姜柠便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拿太后出来吓她,祁景当真好手段。 上辈子也是如此。他明明是自己受伤发热,却推说是因她受凉,半哄半吓,令她保密。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季芙罢? 自己便装作,被他吓到好了的。 祁景也知光吓唬不够,他又道,“朝中事忙,等下朝之后,朕自会请太医。” 姜柠又抬起头,满脸担心,“皇上,您当真会及时请太医?” 祁景唇角勾起,拉起她的手摩挲,“朕自然会,不然爱妃会伤心,朕怎么舍得。” 离开祥和殿,坐在步辇上,祁景朝万全招了招手,万全立刻恭敬地弯腰过去。 祁景寻思道,“你稍后,去吴婕妤那里,觑个空,找她手边的红荷来乾元殿一趟。” 万全脑中急转如电,想明白了吴婕妤就是被禁足的前丽妃娘娘。他低头请示道,“以何理由呢,皇上?” 祁景瞥他一眼,嫌弃,“理由朕想了,要你何用?” 万全心里苦,但万全不敢说。 过了片刻,祁景又道,“你派人去太后那里说,今日朕繁忙,便不去请安了。” 皇上因为事务繁忙,缺了请安,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万全应是。 祁景上朝的时候,万全去了吴婕妤的钟灵宫。祁景的旨意是“觑个空”,意味着不要惊动吴婕妤,只找红荷便行。 因此万全也未靠近,只等在钟灵宫一侧。 钟灵宫最近日子十分不好过,吴婕妤受了惩罚,心中愤恨不平,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钟灵宫的东西,几乎要被砸个遍。 东西既然被砸了,少不得得去内务府拿新的。内务府也是个踩低捧高的地方,知道吴婕妤失了势,对钟灵宫的人爱理不理,各种搪塞。拿不到东西,或者拿回东西迟了,又会受婕妤的骂。 钟灵宫的下人们两头受气,只觉得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 这一日吴婕妤又在发火,她摔东西时划伤了手,让下人去请太医。恰好这一日太后不大舒服,纯妃与赵美人也抱恙在身,太医都被请了个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做学徒的,吴婕妤又看不上。 听到赵美人的名字,丽妃就觉得要烧着了,她骂道,“连个太医都请不到,我要你们何用!” 钟灵宫的下人们跪了一地。 “纯妃那个贱人虚伪得很,赵氏那个贱人一身狐媚子骚味,她们一定都是故意与我争抢!可恶,等我禁令解除,我要她们好看!” 吴婕妤骂累了,嗓子发干,瞪着下人们,“蠢货,还不给本宫上茶!” 她都已经没资格再自称本宫了,却还做着丽妃的旧梦。下人们却没人敢提醒她,也没人敢现在去上茶。 红荷毕竟是吴婕妤身边资格最大的宫女,别人不敢动,她却不能不动。于是红荷起身,给丽妃倒了一杯热茶,大气也不敢出地,捧到吴婕妤身侧。 吴婕妤伸手去接,抬手的时候,看到手指上的划伤,再看到红荷发着抖,连杯茶都捧不好,茶水荡出来,几乎烫到她。吴婕妤心里的气又盛了,反手一巴掌打掉那杯茶。满杯的茶水顿时都泼到了红荷身上。 红荷顾不得烫,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废物,请太医请不到,连茶也捧不好!”吴婕妤骂道,“你想痛死本宫么,还不滚去请太医!” 红荷连滚带爬地出了钟灵宫,忍不住心酸,眼泪流了出来。 她正抹眼泪的时候,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哟,你这是怎么了?” 红荷抬头,发现是皇上身边的万公公,连忙行礼,“万公公。” 万全看着红荷,见她脸上有泪,身上有茶水的痕迹,不难想象,钟灵宫这些天是得等的鸡飞狗跳。 皇上找吴婕妤的人,只怕还是为了打压吴家。不过吴婕妤这副模样,也活该打压。 万全心里想了许多,没有显露,只笑道,“皇上令你晚些时候,觑个空去乾元殿。” 红荷心里一惊,生怕是吴婕妤惹祸,皇上要连她一起惩治了,连忙惊慌地问,“万公公,皇上找我什么事啊?” 万全道,“去了你便知道了。” 红荷心事重重,又忐忑不安,再去太医院,终于请到了一个太医,是正六品的医官李大人,虽年轻,但医术能独当一面,总算令丽妃满意了。 等丽妃包扎好手,用过午膳后睡下,红荷才找了个理由,出了钟灵宫,到了乾元殿。 祁景脸色有些憔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感觉,自己身体越发沉重了。但他仍撑着身体,笑意盈盈,几乎令旁人看不出异常。 但万全不是旁人。他是祁景最为信任的心腹,跟了他许多年,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他凑近祁景,低声问,“皇上,可是伤势严重了?” 祁景没有应声,依然在批阅奏章。 万全却明白了,皇上没有开口否认,便是默认他猜对了。万全止不住担心,毕竟皇上的圣体,关系到整个大兴的安危。 他道,“不然,还是请个太医瞧瞧,便说,是不小心磕碰到的?” 祁景头也不抬,道,“朕已想好对策。”太医院又不是傻子,说不小心磕碰到的,谁信?他这伤少不得喝上五六七日药,遮掩不好,惊动了整个后宫,特别是太后与皇后,实属麻烦。 这时太监禀报,说钟灵宫的红荷来了。 红荷低头快步走进,然后跪在地上,给祁景行了实实在在的大礼。 祁景端坐在龙椅上,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你可知,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红荷低着头,忐忑到了极点,“奴婢不知。” 祁景轻轻一笑,“朕要你,刺杀姜贵人。” 第14章 刺杀 “朕要你,刺杀姜贵人。”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甚至能听到红荷抽了一口凉气。 祁景的话一出来,不止红荷,连万全都吃了一惊,然后很快,洞悉了祁景的想法。 他这是……要借助姜贵人治伤,而后,趁机打压吴婕妤和她背后的吴家。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祁景笑道,“倒也不必真的将姜贵人如何,只需刺伤她即可。” 万全正为姜柠心惊,又听祁景补了一句,“伤口也不要太深。”万全默然,皇帝到底还是有一分恻隐之心的。 红荷根本不知道祁景为何给她一个这样的任务,凌乱极了,说不出话来。 祁景道,“事后朕必然会调查,到时,你只需说这是你家婕妤指使便好。” 红荷终于明白了一点:皇上这是终于看不过吴婕妤,要对吴婕妤下重手。 便听高坐上的皇帝又道,“这件事,你若守口如瓶,朕自当保你安然出宫衣食无忧,若是胡乱说了出去,那你们家的多少口人命,都将不复存在了。” 红荷后背一凉,皇帝就连威胁人,都是轻言细语无比温柔,红荷却觉得更加可怕。但是能平安出宫,远离这受苦受辱的日子,也算解脱。 她用力俯下身去,把额头抵到冰冷的地面,道,“奴婢发誓,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红荷回到钟灵宫,吴婕妤已经醒了,正因为下人服侍她不顺心,而发脾气。 红荷走进了内室,跪在吴婕妤跟前,“贵人,奴婢知道您心里苦。您受罚,皆是因为祥和殿的那个人。奴婢跟了您多年,受您千种恩宠……奴婢愿为您分忧解难,肝脑涂地!”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吴婕妤顿住,死死地盯着她,“你也觉得,都是因为那个贱人?” 红荷俯下身去,“若不是她,贵人理应还是风光无限的丽妃娘娘,又怎么会受今日这苦。” 受她引导,吴婕妤心里对姜柠的恨意,一点点冲高,最后变成奔腾的巨浪,“你说得对!你当真愿意为我分忧报仇?” 红荷额头贴着地面,虔诚道,“贵人待奴婢有恩,奴婢愿意。” * 祁景走后,姜柠也不睡了,洗漱过后,坐在了窗边。 窗外明光晓映,玉兰花开了满树,大朵大朵,甚是喜人。窗内,姜柠安静坐着,一动不动。 浅绿以为她在为皇上的病体忧心,其实姜柠不过是在,整理上辈子的事件因果。 那时,祁景也是发热,又骗过了姜柠,不让她声张。后来,她便遇到了刺杀,伤了胳膊。再然后,祁景探望她的时候,“不小心”被她撞到胸前肩膀的伤口,祁景依然找各种理有,让她不要声张,然后便和她一起养伤喝药了。 看后面的情况,祁景应当是故意被她撞破受伤,但姜柠不确定,她遇到刺杀的事,是不是祁景主导。 若是祁景主导,祁景应当不想要她的命,毕竟她若是现在就死了,还怎么掩护祁景喝药治伤;若不是……罢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不要受这一道伤。 若不受,是不是将祁景推远了,反而没有机会报仇了? 思来想去,姜柠觉得,还是得受这道伤。但她可以提前准备,让自己伤得轻一些。 打定主意,姜柠谴开几个婢女,脱去衣服,拿了布条把整只左手臂层层缠了起来,又多穿了一件厚衣,这才安心等着接下来的事情。 晚间,雪莹过来禀报,“贵人,吴婕妤那边的婢女红荷,前来求见您。” 果然来了。姜柠坐正了些,“她求见我,什么事?” 雪莹脸上是将信将疑的表情,“红荷说,吴婕妤经过几日的反省,已经是大彻大悟,知道自己对您不起,特意派她来给您赔礼。” 她十分怀疑。那日吴婕妤对自家贵人恨之入骨的模样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真的会醒悟、后悔吗? 姜柠却并不在意这句话的真假,只道,“让她进来罢。” 姜柠在厅堂的主位坐了,浅绿随侍在她身侧。红荷手捧着一个锦盒,低头恭谨地迈步进来,而后深深给她行礼,“奴婢红荷,代替我家婕妤,前来给您道歉。那日我家婕妤无礼待您,实属不该,如今她也十分后悔,还请贵人原谅。” 姜柠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浅笑道,“我毕竟没有落水,倒是导致吴婕妤落了水。原本我还担心婕妤记恨我,没想到婕妤如此大度。如今话已说开,我不怪婕妤的。”、 “是贵人大度。我家婕妤实在心里难安,特命我奉上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红荷走上前两步,欲要将礼物献给姜柠。 浅绿迎上前,想要接过,红荷却退了一步,“我家婕妤交代,礼物须得贵人亲自接下,不然,只怕是贵人,还是不肯原谅我家婕妤。” 浅绿犹豫,去看姜柠的态度。姜柠却是欣然一笑,“也好。” 一切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甚至连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几乎分毫不差。姜柠站起身,走上前两步,去接那个锦盒。红荷忽然猛地打开那个锦盒,从中拿出一把小巧的、没有鞘的匕首,而后快步上前,刺向姜柠。 姜柠早有准备,往后一退,看准距离,在红荷力气用尽的时候,轻轻用手腕迎上匕首。那匕首划破衣袖和层层布条,在小臂外侧,留下浅浅的一道伤,血流了出来。 痛是有点痛的,但比上辈子,已是好了许多。 浅绿几个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喊起来,“干什么,住手!” 雪莹快步冲向姜柠,想去护住她。浅绿一急,却是直接就奔向红荷,手无寸铁的,就想去阻止红荷。 红荷见已经刺伤姜柠,扔下了匕首,跪在地上。 雪莹这时也奔到了姜柠身边,急急去拉她的手,却因为隔着衣袖,看不清伤势。她吓得不敢动,眼睛都红了,“贵人,你怎样?” 姜柠捂着伤口,摇了摇头,“不要紧。” 浅绿眼睛也红了,大声呼喊在外面的雨轻,让她去叫太医。 雨轻原本在院子里忙碌,听到里边忽然就嘈杂起来,还没弄清楚情况,就听到浅绿的呼喊。 看来是出了事情,雨轻不敢耽搁,就往院子外疾步走去,没走两步,迎面祁景带着几个下人来了。 祁景笑问,“怎么了,这慌里慌张的。” 雨轻福身行礼,“奴婢也不知道,她们让我去请太医。” 祁景剑眉轻轻一皱,脸上浮现狐疑之色,“你去罢。”他经过雨轻,加快脚步,往祥和殿走去。 第15章 冲冠一怒 姜柠捂着伤处,皱了皱眉,装作忌惮红荷的模样,避去了内室。雪莹看着红荷,浅绿自发跟了姜柠进去,匆忙拿帕子给姜柠止血。 “那红荷凶恶,雪莹一人恐怕看不住她,若再伤一个便不好了。你去帮忙看着。”姜柠低声吩咐。 浅绿担心姜柠,迟疑。姜柠又催了她一句,她才转身离去。 等她走了,姜柠迅速脱去衣服,解下缠着手臂的层层布条,寻了个地方藏住,这才穿上衣服,来到厅堂。 浅绿见她出来,帮她用帕子按着伤处止血,雪白的帕子被殷红的血晕染开,十分惊人。浅绿心疼得都要哭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看着吓人,伤口不深。你看,这匕首很钝。”姜柠安慰她。 浅绿瞧了那落在地上的匕首一眼,也未分辨它钝不钝,只觉得姜柠是撒谎宽慰她,哭道,“贵人人这么好,她们怎么忍心你受这痛?而您又这么好看,皮肤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好。” 姜柠想了想,装作失落的模样,低头没说话。她若是太淡定,恐怕会露馅。 雪莹着急地一直回头看门口,“太医怎么还不到?” 这一回头,便看到了跪着的红荷,雪莹气道,“你这个居心拨测的坏人,为何要刺杀我家贵人!” 红荷不说话,这时,伴着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呼,祁景走进了殿内。 他看着姜柠身边染血的帕子,快步走了过去,蹙眉,“怎么回事?” 红荷这时转了个方向,冲着祁景直磕头,“皇上,奴婢也不想的,是我家婕妤逼我刺杀姜贵人的!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祁景没说话,只蹙眉看姜柠,“难怪你的婢女去请太医,伤重不重?” 姜柠红着眼睛摇头。 浅绿哭道,“皇上,吴婕妤几次三番害我家贵人,您一定要为我家贵人主持公道!” 祁景也没应这句话,只疼惜地看着姜柠,“我看看你的伤。” 浅绿便让开身,祁景走近姜柠,轻轻托起她的手,拉开袖子,见到白皙莹润的皮肤上,一道一寸来长的伤口,微微张开,流出殷红的血。 虽说交代红荷不要刺深了,但这也太浅了。祁景这下是真心实意地皱眉了。 姜柠想着上辈子南宫棠中箭时的伤痛,落下两滴眼泪,“皇上……” “别怕。”祁景又将止血的帕子用力按住,冷冷看向红荷,“来人,将这婢女拖出去,听后发落!” 他惯常温柔含笑,这冷冰冰的模样,当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姿态。 万全很快示意两个太监将红荷拉下去,红荷一边求饶,一边被带走了。 “别怕,”祁景低头,温柔地看着姜柠的眼睛,“朕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姜柠脸上还带着泪痕,信赖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太医终于到了,给姜柠看了伤口,撒上金疮药粉。 撒金疮药粉的时候,有些刺疼。姜柠偏过头,不敢看那伤口,咬着唇忍疼。祁景见她那胆小怕疼的模样,贴心地伸出手给她握住。 姜柠没有客气,使劲捏那手,甚至用指甲钉,也算略报了这一道伤的仇——无论红荷是受祁景指使,还是受吴婕妤指使,归根结底,是祁景推她去死的缘故。 祁景手背被钉得生疼,也没吭声,一动不动。 因为祁景一直在旁边看着,明白这是皇上的宠妃,太医的动作更小心了。 包扎完伤口,太医将金疮药留下,又给姜柠开了三日消炎止血的药方。 祁景问道,“只开三日么,爱妃尊贵娇弱,若是没有治好……” 被祁景那高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医后背出汗,又给姜柠加了三日的药。 “有劳爱卿了。”祁景微笑,十分温柔好说话的模样。 “微臣职责所在。”太医擦了擦额头,跪着告退。 太医走后,祥和殿渐渐安静下来。夜色弥漫,玉兰花灯一支支点上,同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 祁景拉姜柠回卧房,让她坐在塌上,心疼地看那缠起来的手臂,“爱妃这道伤,朕宁愿伤在自己身上。” 姜柠皱起眉来,娇嗔道,“皇上胡说,这伤万不能在皇上身上的。” 这么舍不得他受伤么?祁景轻笑,“爱妃待朕的心,与朕待爱妃的心,是一样的。” 姜柠低头,没再说话。 祁景当她害羞,笑道,“既然你受伤,今日便不必奉茶了,好好陪朕便行。” 因为姜柠受伤,理所当然不能侍寝。祁景终于不用装样子,故意拖延入睡的时间,姜柠也不必假装睡觉。这对姜柠来说,是好事。 “还有红荷在等着朕审问,朕走了。”夜色逐渐浓郁,祁景看了看滴漏,转头交代姜柠。 “臣妾恭送皇上。”姜柠起身下榻。她起身的时候,祁景也起身。 许是坐久了腿麻,祁景上身一晃,姜柠的头,恰好撞在了他的胸口。 姜柠感觉到额头一点濡湿,诧异抬头,就看见祁景皱起了眉头,露出忍痛的表情,而他胸口的衣服,血迹一点点沁了出来,染红五爪金龙纹。 “皇上,您受伤了?”姜柠顿时惊慌起来。 “不碍事。”祁景轻描淡写了一句,弯腰想下榻。姜柠却是不依,大着胆子拉开他的衣领,然后瞬间红了眼。 祁景肩膀上,皮开肉绽,有抓痕,有咬痕,伤口新旧交错,有的已经泛黑,有的正流出星星点点红中带黄的脓血来。 见姜柠红着眼盯着伤口,祁景轻轻掩上衣领,柔声浅笑,“不要紧,爱妃别哭。” “是谁弄的?你是皇上呀……”姜柠的眼泪,一滴滴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朝下滚落,有两滴落到了祁景手背上。 第16章 试毒 “真不要紧,”祁景伸手去擦她的眼泪,“若告诉你实情,恐怕你会害羞。” “我才不会。”姜柠仿佛没明白自己怎么会为这伤害羞,擦了擦眼泪,还生着那弄伤祁景之人的气,嗓音娇中透着恼。 “当真不会?”就见祁景神色暧昧起来,“是赵美人抓咬的。” 一切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祁景知道她不经人事极为害羞,用了一个假的可怕的理由骗她。而上辈子的她是有多天真,居然真被骗住了。 “她为何抓咬你?”姜柠睁大了眼睛看他,懵懂极了,又恼怒极了,仿佛是在责怪赵美人。 祁景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低笑道,“若想知道,下次你陪朕看书时不要睡着了,与朕行了那周公之礼,便明白了。” 姜柠愣了片刻,而后猛地转身,不敢看祁景的脸,娇嗔怨道,“皇上——” 她身为人妃,在春华宫的时候,李嬷嬷便教了她如何夜里侍奉帝王承受君宠。祁景的话,她听懂了,但却极为害羞,不敢再问,才轻易被祁景糊弄了过去。 不再问也没什么,如今的姜柠知道答案。祁景与季芙有杀夫之仇,还将她囚禁在冷宫,季芙一定很恨他,才能下如此的重手伤他。 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却让姜柠做了送死的炮灰。她不会再做炮灰的,便比一比,谁的手段更甚一筹罢。 金疮药还在,姜柠又转身,心疼地看着祁景,“我给皇上包扎。” 祁景柔声哄,“赵美人是无心之失,此事若是传开了,赵美人必定受太后惩治,兴许朕也会挨说。你最心善,便为我们保密可好?” 说谎。姜柠低着头点了点,“好。” 祁景坐于塌上,一层层脱去华丽衣袍,露出精瘦的上身。 万全已被唤了进来,一件件捡起那衣,听他吩咐,“拿去烧了。” 万全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连忙称是,又听祁景道,“吩咐祥和殿的下人们保密。” 万全拿着衣服出去了。 姜柠取出金疮药,揭开盖子,正要给祁景撒上,祁景转头看她,笑着提醒道,“恐怕须得先将腐肉除去。” 姜柠看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想着自己天真的性格,再想着南宫棠利箭入体的痛,眼睛登时红了,“皇上,我做不到……” 祁景温柔地看着她,替她擦去眼泪,“说哭就哭,当真是水做的。那便还是让万全来罢。” 于是万全便又被唤了进来。他找了一把匕首来,在火上烤热。 “皇上,您忍着点。”他皱着眉,手下却十分利落,麻利地给祁景清除着化脓泛黑的腐肉。 姜柠看着那伤口重新被割开,流出更多血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祁景紧绷了身体,抿紧了唇,终于不再有那言笑晏晏和气定神闲的风采。 等到万全说了一声好了,祁景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转过头来笑看姜柠,“爱妃,你这眼泪,比朕今晚流的血都多。” 姜柠看他一眼,擦去眼角的泪,埋怨,“皇上都伤成这样了,还取笑我……” 祁景笑道,“不取笑了,上药包扎还得仰仗爱妃。” 于是万全告退,姜柠低头上药,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红红的,楚楚可怜,又全都是对祁景的伤心。 祁景低头,没再和她搭话,想着这一关应该是过了。 包扎完毕,浅绿端着熬好的伤药过来,见祁景和姜柠之间气氛和谐,感情应当是又进了一步,便笑了起来,“皇上,贵人,药来了。” 姜柠接过那碗药,端到祁景面前,“皇上,您喝药罢。” 祁景接过那碗药,却没喝,转头让人再去找万全进来。 万全很快来了,手里拿着给祁景替换的衣服。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祁景要他做什么,将衣服递给姜柠,自己则从腰间拿出一块布帛,而后慢慢将布帛展开,里面包着的,是两根银针。 姜柠知道,这是要银针试毒了。 万全小心地抽出一根银针来,探入那碗药,过了片刻又抽出,仔细看那银针。银针颜色分毫未变。 万全朝祁景躬身行了一礼,“皇上,此药无毒。” 姜柠疑惑地看向祁景,“皇上,这是……试毒么?” 若不是只能在姜柠的掩护下喝药,祁景也不想多惹麻烦。姜柠现在是后宫诸人的眼中钉,他不得不小心防范。 祁景转头看向姜柠,轻轻一笑,“在这宫中,总需要小心一些。如今你受朕宠爱,也须防小人。” 顺口来的一句提醒,其实没什么作用,毕竟上辈子的姜柠,还是太过单纯,能力不足。 姜柠一脸懵懂纯真,将信将疑,“我知道了,皇上。” 祁景施施然张开了手,笑道,“爱妃虽好奇,别忘了给朕穿衣。” 姜柠脸上现出一分不好意思,由浅绿帮着,很快给祁景穿好了衣服。 祁景将药送到姜柠嘴边,轻声道,“朕不要紧,还是你喝罢,朕舍不得你疼。” 多动听的甜言蜜语,但姜柠可以比他说得更甜。上辈子这碗药是两个人分着喝的,但这辈子,姜柠却不会再喝。 因为,这药里有毒。银针试毒并不是时时有效的。她连喝了好几日的药,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下进去的,但里边确实有毒。那时姜柠拖了半个月伤口未愈,很是受了一番折磨。 如今,既然是祁景故意让她当靶子,使得她受妒忌被下毒,这有毒的药,给祁景喝刚好。左右她的伤口不深,涂了金疮药很快就能好。 姜柠将祁景的手推回,一脸心疼地看着他,“臣妾是小伤,皇上伤得那样重,您要快点好起来……” 她语调里带着哽咽,似乎又快要哭出来。那水洗的眼睛,倒映着的,全都是祁景。 他利用她,她却不顾自己只为他。祁景一时间感觉心头一悸,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笑道,“爱妃,遇见你,是朕人生幸事。” 姜柠低头,拉着他的衣角,信赖道,“臣妾只希望,皇上平安顺遂。” 喝足够量的药才能好得快,姜柠那伤,确实很浅。祁景一口将浓郁的药汁喝完。姜柠递给他帕子,让他擦净了嘴。 “爱妃今日受了惊吓,早些休息,朕去替你讨回公道了。”祁景温柔道。 姜柠轻轻点头,“皇上,臣妾等您。” 祁景出了祥和殿。红荷还在院中跪着,被两个太监看押。见祁景出来,红荷心中忐忑,不知自己的平安能否兑现,弱声唤了一声,“皇上……” “押去钟灵宫。”祁景从她面前不急不缓走过。 红荷也不敢再问,只能垂头丧气,听命行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钟灵宫。 此时吴婕妤想着,红荷那边的行动当已经完成,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难得好心情,坐在桌边吃着小点心。 听到“皇上驾到”的声音,她心头一喜,以为祁景终于想起了她,欢喜地站了起来,出到厅堂。 第17章 死而无憾 祁景迈进来,面无表情,身后两个太监押着红荷,红荷一见她,眼神一闪,哭着跪了下去,“贵人……” 吴婕妤心口顿时凉了,意识到祁景不是来探望,而是来问罪的。 可红荷不是说一力承担,绝不会供出她来么?!吴婕妤咬紧了牙。 “贵人哪,还不接驾?”万全跟了祁景多年,学了一副假笑的本事。 吴婕妤心乱如麻,跪在了地上,“臣妾见过皇上。” 祁景负手站定,低头看着吴氏,脸上露出痛心疾首来,“敏儿,朕以为你会悔改,没想到,你居然变本加厉。” 吴婕妤死死瞪着红荷,怒喝,“你不是说你自行承担后果,不会供出我来么,贱人!” 红荷伏在地上,哭道,“皇上威严,奴婢不敢撒谎啊……” “本宫白养了你这个废物,你怎么不去死!”吴婕妤破口大骂。 “吴婕妤!”祁景喝止了她,“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知悔改,如此蛮横狠毒,怎配为一宫之主。朕看错了你。” “皇上,”吴婕妤终于不再骂,冲着祁景俯下身去,哭道,“是她们逼我的呀!皇上,若不是姜氏妖媚惑主,臣妾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臣妾是无辜的……” “冥顽不灵。”祁景脸色冰冷,皱眉,“来人,传朕旨意,吴氏骄纵善妒,为祸后宫,心思歹毒,屡教不改。今夺去封号,贬为罪妇,逐入浣衣局,永世不得出。宫人红荷,为虎作伥,犯上作乱,压入天牢,听候处斩。” 浣衣局,那是何等卑贱的地方,再也看不到出路!吴婕妤脸色绝望,哭道,“皇上,臣妾不能去洗衣局!您饶过臣妾,臣妾真的知错了,求求您……” 红荷脸色惨白如纸,瘫软在地上,一言不发。 祁景没再说话,只转头给了万全一个眼神,示意他处理好放红荷出宫的事。万全行了一礼,“皇上放心。” 祁景转身离开,有太监过来,按住吴婕妤,扯去她头上代表权贵的珠翠金钗。 “大胆奴才,不要碰我!”吴婕妤拼命阻拦,却拦不住,眼睁睁看着自己尊严扫地沦落尘埃。 她抬头看见了祁景的背影,那样决绝。心头一凉,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里。 祁景出了钟灵宫,夜色静谧,只有草虫的低鸣。太监手中提的琉璃宫灯,摇曳出潋滟的光彩。 祁景踏着那光彩朝前走,脑海中想着自己的思绪。 吴氏倒了,接下来吴家也不会好过。自己的伤势也得到了救治。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握中。只是……姜柠今日被糊弄住,明日后日未必不会醒悟过来。 “万全。”他唤了一声,想问问万全对这件事的看法。身后的小太监道,“皇上,万公公还在钟灵宫呢。” 祁景醒悟过来,笑了笑。万全不在便算了,不讨论了。姜柠接触到的秘密越来越多,总归不安全,还是得送她去死一死。 可惜了,这样花儿一般的女子。 祁景走后,姜柠找了个理由回房,借故谴开了几个婢女,而后将藏起来的染血布条拿了出来,而后唤来浅绿,嘱咐她拿去烧掉。 浅绿看了那布条,只当是自己不在姜柠身边时,姜柠拿来擦过血的,只觉得心疼,丝毫未多想,便拿去烧了。 做完这些事情,姜柠安心地等待着,祁景接下来的做戏。 祁景回到了祥和殿,小太监正要高呼“皇上驾到”,祁景抬手阻住了他。 雪莹和雨轻要给他行礼,祁景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婢女便笑着到一边去了。 祁景进了内室,姜柠已经洗浴过,穿着寝衣,身上透着香气,长发如上好的绸缎披满了脊背。 祁景戏谑低笑道,“爱妃当真是姝色动人。” 姜柠连忙起身行礼,娇羞地低下头,“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 “自然是不想劳爱妃接驾。”祁景轻轻一笑,看向她还包扎着的手,“伤口还疼么?” 姜柠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小声道,“看见皇上,便不疼了。” 她这样依恋他么?祁景柔声笑道,“朕为你报仇了,吴婕妤已经发配到了浣衣局。” “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这一生,死而无憾。”姜柠抬头深深看着他,就这样坦然而又温软地说着痴人之语。 当然是浣衣局了,祁景怎么敢把人往冷宫放。 祁景一顿,抬手点她的额头,“说什么傻话,有朕在,会保护你。”看样子,接连受丽妃的毒手,她是真伤心害怕,都想到死了。 说这些话已经是姜柠演技的极限,她低下头,假装感动害羞,没再说什么。 祁景牵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腕,“夜深了,我们早些歇息。” 他们两人都受了伤,祁景还发着热,理所当然不用为床笫之事演戏。浅绿服侍祁景擦洗过后,两人各自安然地上了大拔步床。 第二日起来,祁景身上的热度便退了。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 接下来几日,除了上朝以及必要的请安探望,祁景便是待在祥和殿。甚至每日的奏章,万全也搬到了这里来。 掖庭送到祥和殿的药,经过万全验毒之后,都入了祁景口中。有时祁景上朝来不及喝,姜柠也会令浅绿在小厨房将药温着,等祁景来喝。 金疮药分量有限,姜柠每次都省着涂,剩下的全给祁景。 姜柠伤口的痂开始剥落的时候,七夕节到了,祁景在御花园,小办了一个家宴,贵人们娘娘们,全都盛装而来。 月华清幽,星子漫天,夜晚的风携带着花香,吹得人心旷神怡。 御花园内的开阔处,摆了许多小桌,最高处,是祁景的龙椅与御桌,在澄明的灯火下,越发显得威严。瓜果点心依次摆上,各宫妃嫔们,也陆续到了。 姜柠是与祁景一道来的,她跟在祁景身侧,帝王极其体贴,时不时回头扶她,为她推开沿路的花枝。这副宠爱模样,不知道让多少人侧目。 太后的桌案就在龙椅左侧。她穿着一套银灰绣金的宫装,头戴珠翠与宝石打造的凤冠,雍容华贵,笑容慈祥。 之前因着一点私心,将姜柠发配到秋芳苑,她本来心中略有愧疚,见如今即便姜柠隔得那么远,还是受了皇帝的宠爱,可见两人命里有缘分,她便也接受了。如今皇帝与姜柠恩爱,若是很快能生下一儿半女,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太后看着姜柠的目光,越发慈爱。 皇后坐在祁景右侧,穿着一身凤袍,容貌秀丽但不出众,表情平和得近乎寡淡。她惯常低调,深居简出,寡言少语,若不是有凤印在身,几乎能让人忘掉。后妃之间有什么矛盾,也是找太后与皇帝告状,极少会想到她。对此她也不会有什么不平之举。 纯妃则坐在太后一侧,脸上仍旧带着平和友善的笑容,与太后说着体己话。 赵美人逐渐失了宠,因为也只有四品,因此坐在远离祁景的位置。她看着祁景牵着姜柠,同他一道走向龙椅,眼中的愤恨便掩不住。 这个姜氏,也太令人讨厌了! 姜柠被祁景牵着走向龙椅,大有即将与皇帝平起平坐的态势。这样的独宠,谁不说荣光无限、令人羡慕呢。然而姜柠知道,祁景越宠她,她便死得更快。 她看了一眼赵美人,恰好同赵美人喷火的眼睛对上了。赵美人一愣,心虚地转开眼,很快又醒悟过来,转回眼睛,狠狠瞪着姜柠。 姜柠十分平静,淡然地调开视线。 眼见皇帝即将把姜柠牵到龙椅上,太后笑道,“皇儿,你皇后正在这里,尊卑有别,你的举动只怕不妥罢。” 祁景微微给太后欠身,笑道,“母后提点的是,儿皇糊涂了。” 言罢又朝皇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朕今日失状,向皇后赔不是了。” 皇后低头,恭敬而温顺,“皇上言重了。” 祁景轻轻一笑,转回身握住姜柠纤细的肩膀,柔声道,“便听母后的,你去那边坐罢。” 姜柠对坐哪里无所谓,今晚她本来便只是来,走个过场。她低眉顺目地坐到了一边。 这时腾凤殿的下人们牵着小太子与小公主来了。小太子更活泼一些,小跑到祁景身边,奶声奶气道,“父皇。” 祁景满脸慈爱笑容,将小团子抱到自己膝上,柔声问他课业,间或和皇后说几句。皇后抱着小公主,笑容也多了一些温柔热切。 姜柠看着这场面,心想,祁景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为何要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子,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送那么些人去死。 她不想死,她要报仇。 毕竟是家宴,有太后在场,无论私下怎么勾心斗角,娘娘贵人们面上都是友善可亲的。 家宴总少不得喝酒。姜柠喝了两杯,而后太后离开,祁景送太子与公主回腾凤殿,姜柠便也告退了。 因喝了酒不太舒适,姜柠早早睡下,深夜里忽然猛地惊醒,睁开眼,朦胧的夜色中,一道漆黑的人影。 第18章 肝肠寸断 哄太子睡着后,祁景又去看了女儿,待女儿也睡着了,祁景这才起身。 “皇上,夜深了,您……”皇后看向祁景,眼睛里有一丝期待。 祁景心里叹息。当年他病弱,钦天监算过之后,说要找一个八字相合的姑娘给他冲喜,先皇与太后主持之下,这才有了他与皇后的婚事。皇后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嫁给她,勤勤恳恳,从无错处。他也感激,所以独宠了她三年,给她敬重与优待,给她一双儿女和从不会被任何人威胁的地位。 但感情,是无法施舍的。即便装得了一时,却无法装一世。 祁景假装看不懂那丝期待,温柔低语,“夜深了,皇后早些休息。” 皇后眼里的光,迅速熄灭了,低下了头。 祁景转头朝外走,皇后给了行了一礼,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眼神黯然,默默地想:是去姜贵人那里么,还是……去冷宫? 远离腾凤殿,夜色越来越浓了。万全恭敬地跟在祁景身后,问,“皇上,是去祥和殿,还是……” 祁景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心情很好,负手走着,身姿挺拔,笑道,“你说呢?” 酒后的人容易流露真性情,万全估摸着,这位爷应该又是要去冷宫。去了只怕那位贵人又要又打又咬,何苦来哉。 但皇上的意思,又有谁敢违背。于是他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灯,打发几个宫人,“你们回乾元殿待命。” 待随从去了大半,万全提着灯给祁景引路,几人悄悄往冷宫行去。 即便外面良宵佳节,灯红酒绿,烟花绚烂,冷宫内仍是萧条冷寂一片,连猫叫都听不到一声。 祁景留万全在宫门口,独自踏入了季芙的住处。 季芙正在作画。前人写诗,每逢佳节倍思亲。便是这七夕佳节,季芙便越发怀念夫君。 他的夫君,虽比不上祁景容貌出众天资聪慧,却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且身为储君,尊贵无比。最重要的是,他待她极好。 两人琴瑟和谐,两年如一日地恩爱,可偏偏,祁景这个刽子手,害得她家破人亡。 季芙正是思绪涌动的时候,祁景到了。他心情轻快,步子便也快了,几步走到季芙面前,笑道,“在做什么?” 那画栩栩如生,又是祁景极熟悉的人,祁景看清时,便立即沉了脸色,森冷一片。 季芙顿时心惊,待祁景伸手想要抢走那张画时,她又下意识动了起来,伸手护住画,“走开,不要抢我的东西!” 她的动作越发激怒祁景,祁景用力将画扯过,撒成碎片洒在空。纷纷扬扬如碎雪的纸片中,祁景表情冷如冰霜,“你还想着那个死人!” 季芙激动了起来,泪流了满面,“那是我的夫君!你这个刽子手,你还我的画,还我的夫君!”她扑上前捶打祁景。 祁景喝了酒,酒意上涌,思绪浮躁,季芙的捶打令他心头又恨又痛,他想阻止她,于是箍住她的手臂。两人拉扯间跌向床榻。 两个婢女被这情形吓得不敢动,徒劳唤道,“皇上……”“娘娘……” “滚开,放开我!”季芙以为祁景要对她用强,心中涌起莫大的恐惧与决绝,死命挣扎。 祁景喝了酒,身昏体软,又被季芙的胡乱挣扎打散了力气,一时站不起来。季芙慌乱间看见床头小桌上的烛台,一把抓过,就往祁景胸膛上一按。 燃烧的灯芯烧破夏日轻薄的纱衣,熄灭在祁景胸口,瞬间不大的房内,飘起了一股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 胸口剧痛,祁景终于清醒,放开季芙,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焦黑的破洞。 季芙扔掉烛台,从祁景身下滑落到地上,缩在床边,抓紧自己的衣领,一边哭泣一边呛咳。 祁景眼神透着浓浓的凉意,看向季芙,静静问,“今日七夕,我怕你孤单,特意来陪你,你便是这样,对我的?” 季芙惊魂未定,哭泣骂道,“你滚,我不要见到你!” 季芙哭成泪人,整个人瑟瑟发抖。祁景有了一份心软,闭了闭眼,最终没有再和她对峙,道,“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季芙只是哭,祁景转头看吓呆的婢女,“地上凉,扶你们主子起来,好生照顾。” 两个婢女连忙称是。 万全见到皇帝,第一时间便看到了他那龙纹衣上烧焦的破洞,顿时惊心,“皇上……”怎么一次比一次惨烈? 祁景面无表情,眼神空泛泛的,似乎在看哪里,又似乎没看,冷漠道,“熄灯。” 万全和另一个小太监立即照办,揭开提灯的罩子,吹灭了烛火。 “回乾元殿。”祁景道,声音冷冷,没有一丝情绪。 万全担忧道,“皇上,您这伤还是得处理,去祥和殿罢?” 祁景这才想起来,是了,得去祥和殿,姜贵人有药。 他举步朝祥和殿走,万全立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几人到了祥和殿,祥和殿早已落锁。万全去敲了门,等雪莹将门开了,他们才进去。 雪莹欲要行礼,祁景伸出右手,抬袖挡住胸口破损,笑着,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雪莹便不说话了。 祁景顺势做了咳嗽掩口的模样,遮着伤口朝祥和殿大门走,走了进步,一个宫女急匆匆朝祥和殿来,跨入门中,见到祁景的背影,连忙唤了一声,“皇上……” 祁景顿住,依旧保持着掩口的姿势,没有回头。 万全认出这是腾凤殿的婢女,替祁景笑问,“小春喜,这么晚了来找皇上,有什么事呀?” 那小宫女焦急道,“太子殿下做了噩梦,哭着要见皇上。” 半夜找借口见皇上的事,赵美人也做过。但这次是皇后那边,皇后不是撒谎争宠的人。万全把眼光投向祁景。 祁景背对众人,他也知皇后的为人,只怕太子是真有事,但现在……他不能顶着这伤口去。 祁景道,“朕喝了酒,头疼,便不过去了,万全,你替朕过去,要哄好小太子。” 万全连忙躬身行礼,“是。” 那宫女领着万全回去复命,祁景推门,走入了姜柠的房间。 浅绿在外间睡着,方便夜里听候差遣。听到推门声,她立即爬起。 祁景压低了声音,抢先道,“是朕。”浅绿便不做声了,起身去点灯。 祁景脚步不停,走到了姜柠床边,坐下,而后伸手触了触姜柠的脸。 姜柠喝了酒,睡得沉,方前的动静都没听见,这会儿被碰了脸,终于醒了过来,乍然看见眼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这时房内的烛火终于亮了。姜柠看清是祁景,埋怨的话说了一半,猛然变了声调,“皇上,您怎么不出——您受伤了?!” 烛火摇曳,祁景的脸处在半明半暗之间,眼睛便格外深邃明亮,看着姜柠,十足深情的模样,“爱妃睡得好,朕舍不得打扰。” 姜柠忽略他的话,急急抓住他的衣襟,“您怎么受伤了?又是谁伤的您?” 祁景抓住她揪着自己衣服的手,低声笑道,“不是别人,朕前几日生病,今日又喝了酒,神思恍惚,不小心摔到烛台上罢了。” “您……”姜柠不知该如何说这个荒谬的理由,抽了抽鼻子,十足心疼的模样。 “又要哭了?”祁景伸手想摸她的眼角,“爱妃真是,水做的骨肉。” 姜柠避了避,祁景当她是在为他总是弄伤自己而生气,没有介意。 姜柠低落道,“我为您上药。” 祁景看了眼还等在一侧的浅绿,朝姜柠笑道,“摔到烛台上这种事,太过丢脸,爱妃为朕保密可好?” 姜柠乖巧点头,浅绿便也受到了提醒。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祁景没让人帮忙,自行脱去一层层的上衣,而后将衣服交给浅绿,“拿去烧了,再去给朕拿新的来。” 浅绿便拿了衣服下去。姜柠下床,从匣中拿出金疮药,走向祁景。 祁景笑道,“这次,恐怕还是得劳烦爱妃先帮朕剔除死肉,不然容易污染。” 姜柠看向他胸口。左边旧伤未愈,仍缠着棉布,现在右边,又添了一块铜钱大的伤疤,皮肉焦黑,触目惊心。 姜柠眼中俱是心疼,红着眼,咬咬唇,“皇上,臣妾做不到……” 祁景也不急,笑道,“可今日,万全不在。朕只有依靠你了” 姜柠拿到做女红的剪刀,走近了两步,还是恐惧、犹豫。 祁景鼓励道,“不用担心弄疼朕,你只管来,就如你做女红一般。” “皇上,您……”她纠结得眼泪都快藏不住,想说不然还是等万公公来,祁景的眼中闪过不耐。 祁景不是个有很多耐心的人,话他已说了,越拖延露馅的几率越高。遇事软弱哭泣一次是娇软可人,二次三次便是懦弱无能了。 他看不起天真,更厌恶无能的废物。 祁景急着处理伤口,压着情绪,脸上仍是笑,“爱妃,朕都要着凉了。” 姜柠看懂了他的情绪。上辈子她就是始终不敢直面割皮去肉鲜血淋漓的场面,让祁景失望、轻视。这辈子……她都已经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了,还怕什么呢?让仇人痛还能取得他的信赖,何乐不为? 她刚才,本来就是装的。 姜柠拿着剪刀,红着眼,学那万全,先将剪刀用火烤了,而后靠近祁景。仿佛脑中有情绪在极端地冲突着,以至于她的手都在颤抖。 剪刀除去祁景第一块死肉的时候,姜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祁景肩头。 祁景看着眼前颤抖的手,肩膀感受着冰凉的泪,一时间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姜柠虽颤抖,眼泪止不住,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小心,慢慢把死肉剔除,然后把药粉撒上,拿棉布包了起来。 等到伤口处理完毕,姜柠额头抵着他肩头的棉布,终于哭出了声,“皇上,你疼不疼啊……” 她哭得那样伤心,仿佛为了他的疼,而肝肠寸断。 祁景眼神一动,沉默须臾后,才拍了拍她的手,“朕不疼,只是你这样哭,将朕的心都哭碎了。” 因为经常宿在祥和殿,祁景便放了不少衣物在这里。浅绿给他拿了替换的,又打水给两位主子重新洗过,姜柠和祁景便睡下了。 熄灯之后,夜色浓郁,寂静之中,祁景却睁着眼。身边的姜柠应当是哭累了,所以这会儿沉沉睡去。可祁景仍睁着眼,面色冷漠。 身上的疼他可以忽略,只是生平第一次,他觉得有些累了。 第二日祁景下了早朝,来到祥和殿,喝过汤药之后,姜柠帮祁景的伤口换药。 一点点拆开包扎的棉布,姜柠看向那旧的伤处。只见那里的伤口逐渐愈合,但那只是看起来。 祁景似乎还未意识到那喝的汤药有问题,那她,便帮他一把好了。 毕竟在外人看来,这汤药是给姜贵人喝的。那下毒之人,要毒害的,从来都是她姜柠! 第19章 遭报应 七月流火,夜间酷暑散去,白日却还烈日如灼。祥和殿内,角落里放了镇暑的冰块,给众人带来丝丝凉意。 祁景脱去层层华衣,露出缠满棉布的上身。姜柠满眼心疼,小心地给他拆去棉布,露出精瘦的胸膛。 肩膀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纵横的、椭圆的、焦黑的,都结成平整的血痂,奇形怪状,仿佛无知幼童凌乱的画。 “皇上,你的伤,好多了。”姜柠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笑容来。 “爱妃的功劳。”祁景勾起她的一缕发丝,盈盈浅笑。 姜柠羞涩地一抿唇,拿起他雪白的中衣,帮他穿上。 等到祁景穿上最后一件龙袍,万全替浅绿端了洗净的荔枝来,说是皇后送来,给各宫主子尝尝的。 姜柠转身去接那托盘。因为祁景正坐着,龙袍的袍角华丽地铺在地上。姜柠一不小心,踩中了半点袍角。那龙袍用的是最上等的衣料,光滑细腻,姜柠脚底一滑,身体往前扑去。 祁景反应极快,立即伸手揽住她腰。姜柠受力往后倒去,摔在了祁景身上。 顿时,祁景感觉胸口一疼,一凉,衣服上有了濡湿的触感。 姜柠惊慌地站好,就要跪地请罪,祁景抬手制止了她,低头,视线落在自己胸前,看到血迹一点点蔓延出来。 姜柠也看见了,顿时惊诧,急急上前,拉开他的衣领,只见之前平整的伤口,再度皮开肉绽,流出殷红的血,“皇上,怎么会?” 祁景转头看向万全,脸色平静,不漏情绪,“自朕治疗开始,已过了几日?” 万全脸色凝重,心中狐疑,道,“今日是第六日。” 祁景没再说话。自那年中毒之后,太后与他花了三年时间,将他身体调养得极好,若有伤病,几日便痊愈了,断没有治伤五六日后,伤口还裂开的道理。 姜柠的伤口已经好了,所以金疮药并没有问题。那问题便只能出在,他每日喝的汤药上。莫非,里面有银针试不出的毒? 万全也猜出了门道,请示道,“是否要宣太医?” 祁景点头,“宣宋太医。”略一沉吟之后又道,“再拿来开给姜美人的药方。” 万全离开后,姜柠眼眶泛红,十足懊悔的模样,低低对祁景道,“皇上,臣妾好生愚笨,居然又……” 她还当是自己不小心撞裂的伤口。祁景轻笑,抬手轻轻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顺到脑后,“爱妃并不愚笨。” 即便抖着手,也要鼓着勇气给他割肉治伤的人,又怎么会愚笨。她一向贴心,偶有失足,实属正常。 姜柠还是低落,祁景问,“金疮药可还有么?” 姜柠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所剩不多的金疮药,洒在祁景伤口上,又重新给他包扎起来。 金疮药已经用完了,汤药也有猫腻——且喝完了,祁景的伤还没好,下一步,又该想新的法子来拿药。 万全点了一个宫女去太医院请宋太医,而后又点了两个太监,随自己去掖庭。 掖庭是为宫中主子们做杂役的地方,姜美人的药,便是在此处熬制,然后再送到祥和殿。 姜美人的药一日三副,今日第一副祁景已经喝过了,第二副正在小炉子上炖着,扎着双髻的宫女正拿蒲扇给小炉子扇着火。 万全一挥手,“拿下。”两个太监立即过去将那宫女按住。 那宫女满脸惊慌,手被钳制着,“万公公,发生什么事了,奴婢犯了什么错?” “稍后你便知道了。”万全也不多说,将那药连药带罐用帕子包了,带到了祥和殿。 祁景换了一身衣服,宋太医和端着药罐的万全先后到了。 宋太医是祁景最为信任的太医,当初他中毒,便是宋太医为他医治疗养。 祁景令宋太医看了之前太医开给姜柠的药方,又吩咐道,“你再看看这药,是否多了什么。” 宋太医握着罐柄,小心倒出一些药汁来,闻了闻,而后又倒尽药汁,取出药渣,一一辨认,最后跪在了地上,禀报道,“这药中多了一味草药,并不致命,只是与原本的药效相冲,会使伤口迁延难愈。” 宫中秘辛见得多了,他十分冷静。只是不知,这次又是谁要害恩宠正盛的姜贵人。 果然有问题,祁景眼睛一眯,眼中冷光乍现。只多了一味草药,难怪银针试不出。那么,会是谁下的手呢? 万全道,“皇上,煎药的宫女已经控制住了。” 万全办事祁景自然是放心的,道,“那此事交给你,你好好查。” 姜柠见祁景注意力都在药上面,便只默默站在一旁,低眉顺目的,懒得演戏。她知道是谁。 待万全走了,姜柠才扯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来,冲祁景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 祁景转头打量着她,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伤心表情,眼睛红红的,格外惹人怜。 她应当是见药里有猫腻,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觉得拖累了自己,这才道歉。她不忧心别人要害她,却忧心致他中毒,还真是……傻。 祁景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柔声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下药人的错。” 姜柠更伤心了,抽了抽鼻子,“皇上,为何这么多人要害我?” 祁景轻轻将姜柠揽到自己受伤轻些的那边肩膀,抚着她的头发,嗓音越发温柔了,“莫怕,朕会保护你。” * 赵美人正靠在美人榻上吃荔枝。她如今不再受宠了,装病也请不来皇帝,只能化怨愤于食欲。 这荔枝是皇后体恤诸人,给各宫都分了点。否则荔枝如此珍贵,自己派人去内务府拿,不见得拿得到。 宫里人背后传说,她是失宠最快的妃嫔。赵美人心中恼恨,吃荔枝的姿态越发凶了起来,仿佛在咬谁人的皮肉。 这才多少日的功夫,内务府那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敢不把她当回事了,真是岂有此理!还有姜氏那贱人,使尽手段,昧着良心一人独占皇帝,也不怕遭报应。 荔枝皮一块一块剥落,黑色的核一颗颗吐了出来,像极了赵美人烦乱的心事。 这时婢女新桃急匆匆迈到赵美人身边,弯腰在赵美人耳边低语,“贵人,不好了,万公公带人去了掖庭!” 赵美人心跳漏了一拍,咬咬唇,“慌什么,也不见得是因为姜贵人的事。” 新桃一脸大祸临头的惶恐,“可他抓了给姜贵人熬药的婢女!” 赵美人皱眉,心里烦躁,放下手中荔枝,“就算是事情败露,我也没做什么过分事,无非是让那姜氏多疼几日罢了,有什么要紧。” 她自我安慰道,“皇上毕竟宠过我,还未过去多久,心中还是有我的,断不会对我怎么样。” * 万全将掖庭剩下的,最后一副未煎的药包,拿到了乾元殿。 宋太医一一检查过后,确认这药包里,便混有多加的那一味草药。 姜柠的药,六日一共十八份药包,由煎熬婢女小心保存。也就是说,凶徒是一次或者分几次,将那多出的草药,放在了分好的药包中。 煎药婢女跪在大厅之中,整个人瑟瑟发抖。掖庭是做杂役的地方,里面的太监婢女是宫内十分低等的存在,鲜少能见到皇帝,更别说前来乾元殿。 第一次窥见龙威,还是因为犯了错,煎药婢女几乎吓得额头一直抵着地面,“皇上,奴婢……奴婢万不敢加害贵人,求皇上明察!” 祁景只是悠悠然地,边批阅奏章,边喝茶。茶水雾气氤氲,隐约了他的脸孔,使他更加显得高深莫测。 万全站在阶下,问那宫女,“这几日,你一直负责煎药,有什么人来找过你,你可有离开过?” 那宫女慌乱归慌乱,事关自己的脑袋,可不敢神志不清。她发着抖,把这几日找过自己的人,都说了一遍。虽语无伦次,但好歹关键信息都在。 “这几日来找奴婢的,与奴婢说话的有几个,但奴婢负责煎药,不敢怠慢,离开的时候不多。哦,那日……夏凉苑的新桃来找过我,当时奴婢内急,她说会替我看着火,奴婢便离开了半会儿……” 万全回头看了眼祁景,祁景也看着他,眼中透着了然,平和道,“便去把那新桃带来罢。” 赵美人忐忑了半日,见新桃被叫走,心中便觉得自己应该是败露了。 她在夏凉苑的厅内走来走去,想了半晌,换了一身艳丽华美的衣服,仔细做了打扮,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美貌得如天仙似的。所以皇上……应该会欢喜,然后不再计较了罢? 赵美人抹胭脂的时候,新桃进了乾元殿正厅,看一眼跪着的煎药婢女,心下一颤,脚下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万全暗哂,这夏凉苑做的事嚣张,胆子却这么小。他笑道,“跪得那般远,皇上怎么听得到你说话?” 新桃便跪着膝行了几步,吓得快要哭出来,急迫道,“皇上……万公公,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根本不需要问了,新桃倒豆子一般一口气才说了出来,“那药是奴婢借她离开的时机,一一混在药包里的。赵美人和太医院的医官李大人熟识,那药也是李大人给的!我家贵人也是思念皇上心切,才会令奴婢作出这样的事……她只是看不惯姜美人,想让姜美人多疼两天罢了,并不想如何伤害姜美人,请皇上恕罪!” 万全心中冷笑。想让姜美人多疼两天……若是姜美人伤得重呢,得不到救治,越拖越重,可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了。这赵美人也不知该说天真愚蠢,还是无情恶毒。 何况这药,全是被皇上喝了。皇上曾经便是中毒病弱。下药这种事,恰好中了这位爷的忌讳。夏凉苑,恐怕不会好过了。 祁景盈盈笑着,全然看不出怒气,朝万全道,“那便把李爱卿和赵美人,请来一趟罢。” 第20章 一石多鸟·不该有的心软…… 李医官先到,看到乾元殿战战兢兢跪着的人,便知道事情败露了。 也怪自己年轻,受不住赵美人的貌美,何况赵美人还与他自幼相识。她一软语相求,他便步步退让,这才到了如今的地步。 李医官跪到地上,也不敢为自己辩解,请罪道,“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祁景未理他。这时赵美人艳光逼人地来了,身上是锦衣华服,头上步摇与朱钗交相摇曳,步步生姿的模样,不像来请罪的,倒像来赴宴的。 她有一段时日没见到皇帝了,此时终于见到,心中倒有些欢喜和羞涩,盈盈拜倒,“臣妾见过皇上。” 万全想着,祁景什么美人没见过呢,皮囊于他如浮云。这赵美人做了这样的事,不仅毫无愧疚,还有心思献媚,真是不知死活。 祁景看着赵美人,微微一笑,“爱妃可知为何召你来?” 赵美人这才低了头,有两分悔过之态,“臣妾一时糊涂,对姜美人作出不轨之举。可臣妾并无恶意,只想让她多疼两天罢了。臣妾知错了,皇上饶了臣妾罢。” 最后一句,娇滴滴的,万全一个无根之人,都觉得心口酥了一下。 祁景笑得越发深了,“只是想让她多疼两天?” 赵美人连连点头,头上首饰叮当作响,“是啊,皇上,臣妾没有坏心的。” 万全听祁景的语气,便知道赵美人要不好了。皇上笑得越好看,越有人要倒霉。 果然就听祁景道,“只是多让她疼两天,确实不算坏心。可你确实行了不轨之举,有违宫规,朕不好不罚……” 赵美人才露出笑脸来,听到祁景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那便罚你也多疼两天罢,疼完了,便去浣衣局和吴氏作伴。” 赵美人脸色剧变,往前爬了两步,慌急道,“皇上,这不对呀皇上!”她还没意识到祁景想怎么让她疼,只觉得后一句话是万万不能的。 她不能去浣衣局! 祁景不想为她浪费时间,看向李医官,“待赵美人疼上了,你给她开一付和姜美人一样的药方,然后去刑部领罪罢。” 李医官不敢辩驳,低头跪拜,“谢主隆恩。” 赵美人还在跪求,泪落如雨,“皇上,臣妾入宫以来,一直尽心侍奉您,求求您饶了臣妾!” 祁景慢条斯理地理理衣服,唤道,“万全,要你何用。” 万全后背又发凉,高声唤道,“侍卫何在?” 便有御前带刀侍卫出来,面无表情地拉住赵美人的胳膊,抽出了刀。 雪亮的刀光映照在赵美人的脸上,她吓得快要背过气去,紧接着侍卫在她胳膊上就这么一划,鲜血顿时淌了出来,很快在乾元殿的地面汇成一滩血水。 赵美人一声惨叫,而后终于昏在了地上。 李医官看这流血场面,面露不忍,另两个跪着的婢女,却是抖如筛糠,呼吸都不敢了。 祁景看着那滩血,皱眉,“怎么下手不知轻重?” 那侍卫洪烈,“……”他一个粗男人,舞刀弄枪惯了,怎么知道对女人的分寸?而且其实他也留了力,谁知道赵美人如此不经事。 但皇上要他背锅,他不得不背。 洪烈拱手道,“卑职知错。” 祁景道,“下不为例,下去罢。”又吩咐李医官,“还不给贵人看治?” “请皇上派人去太医院取金疮药。”李医官这才回过神来,立即跪到赵美人身边,给她压迫止血。 太监匆匆去太医院取回了药。李医官在太监的帮助下,给赵美人上药。 那药颇有刺激性,赵美人面色苍白如鬼,浑身冷汗,疼醒又晕了过去,只觉得死去活来。 待伤口包扎完毕,乾元殿的下人打来水,清洗地上的血污。 祁景慢条斯理地理理衣服,起身朝下走,绕过还未完全擦干净的血迹,将那一瓶金疮药收进掌心把玩,眼角还有笑意,故意叹息道,“君无戏言,说要让赵美人多疼两天,那便只能让她多疼两天了。姜美人用了无用的药,那便依样,让赵美人无药可用。姜美人那伤还未好,她身体又弱。李爱卿,你药方照旧开着,等药抓好了,送到祥和殿去。万全,听明白了么?” 万全后背几乎要出冷汗。皇上这一招,杀人诛心,一石多鸟,可真是厉害。划伤了赵美人,泄了心头之恨,开了药却偏不让她用;让姜美人熬药,信得过,不必再担心下毒,他自己便能喝了那药,还能显示对姜美人的恩宠,继续下他的好棋…… 所以这些贵人娘娘们勾心斗角个什么呢,若论心机,若能心狠,又有谁能比得上皇上。 “皇上……”李医官听这话里的意思,不仅要让赵美人自生自灭,还要让她饱受心理摧残……略过心理摧残不说,赵美人这伤算重的,只上一遍药,之后放任不管,万一严重了,怕是不好。 他想给赵美人求情,但祁景转头看他,悠悠一笑,“爱卿,忘了你的戴罪之身了么?” 李医官闭上了嘴巴。他若一味帮助赵美人,让别人误会他和赵美人有染,只怕更加坏事。 那边还有两个跪着瑟瑟发抖的宫女,祁景扫了一眼她们,眼神冷漠,道,“婢女新桃,杖责五十,扔出宫去。” 杖责五十只怕会死,新桃嘤咛一声,昏死在地,被人拖了下去。祁景继续道,“至于你……” 被看的煎药婢女连忙磕头。祁景道,“念你无心之失,杖责十五,若有下次,定杀不饶。”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不杀之恩!”那婢女一个劲磕头谢恩,几乎磕得额头咚咚作响,然后忙不迭地逃去领罚了。 祁景拿着那瓶药,又重新坐回了御座。万全上前两步,弓着腰问,“皇上,可要去姜贵人那边?” 祁景笑容敛住,沉默了片刻,道,“不必。” 万全知道,祁景惯常假笑,不笑的时候,便是有关乎真心的烦心事,比如说季氏。现在,姜贵人,也触动了皇帝的真心么? 皇上在为姜贵人烦恼? 万全没有多说,转身吩咐太监将赵美人送回夏凉苑,又拿了之前姜柠的那纸药方,放到李医官前面,“请罢,李大人。” 李医官跪在地上,默默无言地将那药方抄写一份,而后离开去刑部请罪。万全拿了那方子,递到掌事宫女跟前,“你去太医院拿药,拿到了便送去姜美人那里。” 这药是皇上将要喝的,未免再出意外,还是让最得力的人去盯着才好。姜美人那里有小厨房,在那里熬药更安全些。 那掌事宫女也明白,拿了药方便欲离开。 低眉沉默良久的祁景这时开口,对掌事宫女道,“你顺道,将宋太医请来。” 掌事宫女福身,“是,皇上。”铱驊 万全看了看祁景。上午才召了宋太医,下午又召,不知是要做什么。祁景姿态静默,面色滴水不漏,这次,万全也猜不中他在想什么了。 黄昏时分,宋太医入了乾元殿。 祁景高坐在御座之上,金色的阳光从左侧的窗棂斜照进来,染亮一方天地,而他隐在阴影中,坐的姿势有些懒散,眉目看不分明,也不知在想什么。 宋太医也不敢看,低眉顺目,躬身疾走一番,掀衣跪在地上,“微臣拜见皇上。” 祁景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手蜷成拳撑着额侧,静默了片刻,才问,“自朕十四岁中毒起,你跟了朕几年?” 宋太医心头一凝。这皇上回忆往事说感情,只怕要让他做为难事。 宋太医恭敬道,“回皇上,已有十年了。” “十年了。”祁景轻轻一笑,放下手,坐直了些,“朕能活到今日,全仰赖爱卿。” 宋太医立即推辞道,“是皇上承天受命,吉星高照,微臣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 祁景对他的聪明十分欣赏,又笑了笑,“朕知你对朕最是忠心,所以,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果然是有事。宋太医又恭敬了些,拱手,“皇上有令,微臣万死不辞。” 居高临下看着底下跪着的人,盈盈笑道,“你既能为朕解毒,应当是了解毒理的。朕要你,为朕配一副,必死之毒。” 万全心一颤,下意识出口,“皇上……” 近日得罪皇帝的,丽妃已去了洗衣局,在皇帝面前销声匿迹;赵美人刚刚得了惩治,只怕想到皇帝便害怕,日后翻不起什么风浪。其余各处的贵人娘娘们,虽偶有出格,但基本算是中规中矩的。 这必死之毒,要用在谁身上,万全瞬间便能想明白。 可那,不仅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姑娘,还是能触动皇上真心的姑娘……杀了她,于心何忍? 日后想起来,又会不会后悔? 祁景转头看万全,笑意深了,“怎么,你对朕的决议,有想法?” 万全听那含笑的声音,后背立即凉了,躬身行礼,“奴才不敢。” 他心里发涩,明白皇上已经下了决定,事情再无转圜。只希望事情不会变得……太糟。 祁景便又看向宋太医,“那毒最好是起效慢的,因为那人朕还用得着。也不能让人痛苦,她……” 祁景顿了一下,才接上话,“好歹对朕有功。” “微臣遵旨。”宋太医深深俯下身去。身为臣子,他听命行事罢了,也不该多问。虽皇上的要求听起来有些不合理,但他多研究研究,应当能办到。 “此事不要声张,你秘密进行。”祁景嘱咐。 “微臣明白了。” “退下罢。”祁景忽然有些疲累,声音中有了倦意。他想,许是发热受伤虚弱之故。 “微臣告退。”宋太医躬身退了下去。 宋太医离开之后,祁景理了理衣服,起身,眉眼带笑看向万全,“还是去祥和殿罢,今晚的药,大约已煎上了。” 背对着夕阳大步朝乾元殿殿门走去,祁景变得面无表情。 他这几日对姜氏多了些心软。可心软这种事,对季芙存在已是无奈,再多一份实属不该。不该的,便应尽快除去。 左右他打算送姜氏去死,现在,不过是加快动作罢了。让她毫无痛苦地死去,已是自己仁慈。 祁景闭了闭眼睛。 姜柠收到乾元殿掌事宫女送来的满满一提药包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不同。 上辈子发现姜柠的药有毒之后,祁景大约是烦她不成事,虽面上仍然极为宠爱她,但另想了法子寻了药之后,便在他乾元殿里煎了,没来祥和殿。 这一世,他将这药送来祥和殿,让她殿里的下人熬药,想来,已经是非常信任她。 那这,离她的目标便不远了。 “有劳女官。”姜柠微微欠身。 掌事宫女神情温和了些,行礼,“贵人客气了,奴婢分内之事。” 掌事宫女离开后,雪莹凑到姜柠跟前,笑道,“贵人,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听说,皇上惩治了赵美人,赵美人满身是血地被从乾元殿抬出来,送回了夏凉苑——皇上心疼贵人呢!” 浅绿一直在姜柠跟前伺候,倒是现在才听说这事,一时觉得解了气,“谁让赵美人暗害我家贵人,活该!” 满身是血么?姜柠没说话,觉得这四个字有些刺耳。虽宫里的流言传来传去难免添油加醋或者有失偏颇,但这赵美人,应当是受伤不轻的。 姜柠倒也不是同情或对那赵美人心软,只是一时觉得,上辈子的自己,同这赵美人一样,都是祁景生杀予夺的工具,一时略有感触。 但她很快收了那感触。她与赵美人不一样,她不害人,她也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想了想,姜柠道,“皇上常来祥和殿,他不喜欢背后嚼这些舌根,你们小心些。” 雪莹和浅绿互相看了眼,没再说话,但眼睛里还是难掩开心。雨轻稳重些,没参与她们。 不多时,祁景踏着暮色悠然到了,一见到姜柠便握住了她的手,笑问,“可接到太医院的药了。” 姜柠点头,喜悦从湿漉漉的眸子里沁出来,“已在炉上煎着了,我让浅绿寸步不离。皇上,有了这药,您的伤便能好了。” 祁景便带着点戏谑神色看她,“爱妃只想着朕的安危,不想想你自己?” 姜柠被他戏谑得低了头,娇嗔道,“臣妾就见不得皇上受伤。” 祁景被她小女儿情态逗乐,柔声道,“知道爱妃心疼朕,朕也为爱妃报了仇。赵美人已受了惩治,你无需害怕。” 姜柠轻轻靠上他肩膀,掩盖住眼中的轻嘲,口中娇软,“有皇上在,臣妾不怕。” 祁景将腰间的金疮药瓷瓶拿出来,放在姜柠手中,轻笑,“这几日还是劳爱妃照顾了。” 晚间药煎好了,浅绿捧到祁景跟前。姜柠将药碗接过,服侍着祁景喝下。 万全进来了,见祁景在喝药,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等祁景喝完了,才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皇上……” 祁景看他神色,知他有秘事要禀报,用帕子净了嘴,笑着嘱咐姜柠,“朕还有折子未看,回乾元殿一趟,晚些来陪你。” 姜柠接过他手中帕子,眼中流露些许依依不舍,“皇上,臣妾等着您。” 祁景出了祥和殿,万全快走几步,跟到他身后,低声道,“季氏……娘娘她,病了。” 祁景瞬间想起了火焰焚身皮焦肉烂的痛,眼睛空落落地看着前方,问,“是被朕吓病的?” “这……”万全也不知答案。 好在皇帝也不是非要他的答案,沉默良久,道,“可已经看过了?” 万全连忙点头,“已经看过了,婢女们好生照顾着,娘娘也配合喝药。” 因为季芙身份特殊,衣食住行乃至看病就医,都有秘密的专人看顾。 是么?祁景看着空中虚浮的一点,没有接话。 半晌万全忍不住问,“皇上要去……探望娘娘么?” 又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得万全觉得空气过于寂静,几乎难以呼吸的时候,祁景道,“不去了罢,朕去了,不过徒增纷扰。” 万全没再多说,应了一声是,心里轻轻叹息。 祁景还是回了祥和殿,照例没有让人通报。姜柠正在看书,见祁景来了,偏过头来,秋水洗过般的眼睛狠狠一亮,仿佛见着他是人间至喜之事,“皇上,您来了。” 唇角笑容娇媚,嗓音也是娇软可人。 祁景笑道,“对,朕来了。” 因时间已经晚了,二人很快梳洗睡下。不大的檀木拔步床上,姜柠偏头看了看祁景的肩膀,特意往外挪了挪。 祁景侧头看她,戏谑道,“怎么了,离朕那般远?” 姜柠亦侧了头看他,白嫩的手乖乖巧巧蜷在胸前,小声娇道,“皇上受了伤,臣妾怕压着您。” 祁景忍不住笑,抬手顺着她额侧的一丝乱发,手指触碰到白皙的皮肤。 第一次,祁景发现她又柔又暖,熨帖的触感一直到他心里。 祁景一愣,手指僵住。 姜柠见他忽然变色,眨眨眼,疑惑,“皇上,怎么了?” 祁景轻轻一笑,收回手,“没什么,睡罢。” “好。”姜柠便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 夏凉苑的下人们最近有些为难。赵美人受了伤,又受了惊吓,第二日便发起烧来,可皇上又发了话,不许她用药,还要将她降为罪妇。 赵美人缠绵病榻,饱受折磨,偏偏又是个罪人,受人冷眼。夏凉苑的下人多少与她有两分感情,仔细照顾着她,却又孤立无援,最后过了四五日,见她还未好转,只得硬着头皮去求人开恩。 他们先去求了太后娘娘,可当年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便是因毒病弱,赵美人的行为中了太后的忌讳,太后毫不松口。他们便又去求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虽心善,顾忌一条人命,但她却又十分顺从皇帝的想法,不愿惹他生气,便只赏了赵美人一碗参汤,能否吊住性命全看赵美人的造化。 于是,下人求到了姜柠跟前。 “千错万错都是赵美人……赵氏的错,她不该一时糊涂暗害贵人。可她已经知道错了,梦里都喊着求您原谅。姜贵人,您大人有大量,便原谅赵氏,在皇上面前为她求求情,可好?”那婢女是个忠心且善心的,谦恭地跪在地上,直说得眼泪连连。 姜柠看着她,一时没有作声。 上辈子那段时日她一直在养伤,因为赵美人的阴手,她伤口拖了半个月未愈,还因受伤体弱着了风寒,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因着未出祥和殿,她也不甚了解赵美人受罚的经过,只知后来去了浣衣局。 现在,夏凉苑的下人,却求到了自己跟前。 见姜柠不说话,那下人声泪俱下,“赵氏已经受了罚。她身子弱,皇上不让她用药,再拖下去,只怕性命难保。贵人心胸宽广,在皇上面前也说得上话,求求您原谅我家……原谅赵氏,为她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赵氏日后必当日日祈祷贵人长命百岁……” 浅绿在一边听着,她本不该插嘴,但姜柠不做声,待人又宽厚,她便忍不住说了,“赵氏落到这步田地,是她自己心思歹毒。她害我家贵人,还要我家贵人给她求情。我家贵人是好心,但又不是烂好心。” 虽说因为她家贵人心疼皇上,这损招最终没有落到她家贵人身上。但只要一想到赵氏满心都是为了伤害她家贵人,浅绿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浅绿还要再说,姜柠抬手阻住了她,看向跪着的人,平静道,“赵氏是咎由自。你们回去好生照顾她,吃着滋补的东西,兴许她能好转。” 那下人还要再说什么,浅绿道,“还不走,等着我轰你们么?” 那下人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夏凉苑的人走后,姜柠的神色却渐渐低落下来。浅绿瞧见了,诧异道,“贵人,您该不是心软了?” 姜柠不是心软。这辈子她虽没受赵氏的害,上辈子的痛却还记着,经历过生死,她不会轻易心软。只是以她现在的“性格”,不得不装出少许心软,于是她叹气。 虽然瞒骗浅绿令她有些愧疚。可报复皇帝之事,不成功便成仁,姜柠不想轻易将浅绿牵扯进来。 浅绿替姜柠委屈,道,“贵人便是太心善。” 姜柠没接这话,略一思考,“你随我去御膳房。” 主仆两去了御膳房,端了一碗祁景喜爱的汤品,来到御书房。 祁景已经下朝,正和几个心腹大臣,在商量事情。 今年颇不得天缘,继南方产粮重地株洲大旱之后,北方产量重地青州又遭逢水灾。正是玉米与土豆成熟的季节,就这么被持续的雨水一泡,发芽的发芽,腐烂的腐烂,农民叫苦不迭,任其发展下去,只怕就要饿殍遍野。而青州大地的卫河又两次决堤,冲毁田地房屋、淹死百姓,实在凄惨。 祁景高坐御座之上,道,“青州之事,实属重大,朕欲微服巡查,众卿以为如何?” 继吴氏降为罪妇,去了洗衣局,吴家也逐渐遭到清算,如今站在御书房的人,也换了一批。 皇后张氏之父能力平庸,胜在十足忠心。他拱手道,“青州眼下正乱。皇上万金之躯,出宫去那混乱之地,只怕不太妥当,望皇上三思。” 张大人的话,引来两个老臣的附和。新被提拔上来的两个年轻的文臣,一心拥护祁景的想法,便和那几个老臣辩论起来。 祁景眼睛看过这几人,没说话,只将眼神落到南宫棠身上。 南宫棠一向谋定而后动,鲜少参与争论,只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听着众人你来我往。见祁景看过来,他微垂了眉目,拱手道,“株洲大旱,皇上派了钦差赈灾,尚且有徇私、盘剥之事。青州水灾干系重大,皇上出巡乃圣明之举。” 历来灾年少不得饿死百姓,即便现在是太平盛世,各州之间互相影响,百姓经得起第一次灾荒,又怎么经得起第二次?当下的情况,须得使出雷霆手段,大力止损,方为上策。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此次出行皇帝将会遇险,但最终化险为夷。既然会化险为夷,青州的水灾却不能不去监察,否则哪个环节出错,酿出大祸来,百姓何辜? 文臣武将们都停了下来,看着南宫棠。心知这位将军最能左右皇帝的想法,争论几乎没有意义了。 南宫棠从不叫他失望。祁景轻笑起来,看着与他熟识十多年的得力干将,“爱卿所言甚是。青州之事不可拖延,明日准备,后日出行,南宫你随行护卫。” 南宫棠行礼应声,“是。” 姜柠来到了御书房,门口的小太监给姜柠行了一礼,笑道,“贵人又来给皇上送汤呀?可赶巧了,皇上正在和诸位大人议事,还不知何时结束呢!” 姜柠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也不着急,盈盈笑着回了那公公,“那我便等在此处罢,不必打扰皇上。” 小太监十分欣赏姜柠这不添乱的性子,安静了片刻,担心姜柠等得无聊,便道,“贵人送的什么汤呀?” 姜柠柔声道,“从御膳房拿的栗肉羹,甜而不腻,咸淡适中,皇上兴许会喜欢。” 太监笑道,“贵人知晓皇上心意。皇上这两日为青州水患忧心,贵人体贴,给皇上送这汤,皇上必然欢喜。” 果然是青州水患的事。姜柠轻轻一笑,与那太监说了两句,想到汤冷了,又回御膳房重新换了一盅。再来御书房时,祁景终于有了闲暇。 姜柠端了托盘进去,将汤放在祁景跟前,低低叫了一声,“皇上。” 祁景听她语调不似平日娇柔清亮,转头看她,果然发现她面有疑虑欲言又止。 “怎地了,有心事?”祁景轻笑起来,一时有些新奇,能让这天真烂漫的人烦心的是什么事。 然而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新奇不应该,笑容便冷了下来。 姜柠不察,低着头说着自己的烦恼,“夏凉苑的人求到我跟前来了,让我替赵美……赵氏说情。” 祁景笑意不达眼底,勾唇道,“那你,要替她说情么?” 姜柠纠结道,“可她害人在先,害的还是皇上您。” 祁景听着她的娇憨之语,轻轻一笑,低头喝汤。赵氏的事情于他而言,实在不足挂齿。他道,“既是她害人,朕少不得严加惩处,否则后宫诸人效仿,后宫还怎么有安宁之日。朕知你心善,可心善失了分寸,便是助纣为虐。” 原本姜柠不过是觉得,夏凉苑求到祥和殿的事情,逃不过祁景的法眼,所以来做做样子。轻轻提一提,既不显得烂好心,也不会显得冷血。 祁景既然发话,姜柠便福身行了一礼,道,“是,臣妾明白了。” 看着祁景含笑喝汤,姜柠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按照上辈子的时间节点,祁景将要微服出巡,且让南宫棠随行护驾了。她一直寻不到时机与南宫棠商量接下来的谋划,这次出巡,倒是个机会。 姜柠心中思虑着如何自然地提起青州之事,祁景却先开口了,“朕这几日要出宫一趟,你安心等着朕回来。” 姜柠装作惊讶的模样,“出宫,是为了青州之事么?” 见祁景看着自己,姜柠下意识解释道,“方才等在门口,那守门的公公怕我无聊,与我说了两句。” 祁景看向门口。他一向不喜欢身边的人话多,不过……只是因为怕姜氏无聊随口说了两句,便暂罢了。 祁景又收回目光,看向姜柠,“你等了许久?” 姜柠难为情地笑了笑,低头娇软道,“也不久……皇上的事重要。” 祁景便明白了。她一定是等了许久,又害羞地不想让自己知道,还这么乖巧……一时没说话,祁景低头喝汤。 姜柠收敛了神色,看着祁景,认真道,“皇上,青州之事令皇上忧心,我知道,您已经两个晚上未曾睡好了。我实在担心皇上,能否随皇上同去?” 随他同去?青州那么乱的地方……且他是去做要紧事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如何带个女子?众臣又该如何看待他?祁景慢慢皱起了眉头。 姜柠抿抿唇,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再接再厉道,“且皇上伤还未完全康复,若是再裂开了呢?我担心皇上身体,想与皇上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万公公虽贴心,可他要做的事多,您便让我去,好不好?” 祁景听她最后三个字格外娇软,拉住自己衣袖的力道小心翼翼,再转头,看见姜柠眼中期待的光。拒绝的话忽然有些难以说出口。 也罢,祁景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左右她也活不了多久,便当,满足她生前的愿望。 祁景笑着嘱咐,“青州之事干系重大。带你去可以,但你须得保证,不能给朕添乱。” 姜柠笑得眼睛都弯了,整个人开心得几乎与眼睛一起发亮,“谢皇上隆恩。” 她是真高兴。这意味着,她终于能与她的子正哥哥见上面了。 第21章 心疼 内务府全力筹备了整整两日,姜柠也筹备了整整两日。 这次出行会遇险,所以金疮药须得带一瓶;会落水,所以须得在浴桶里学学凝神屏气,足够撑到别人前来救援;若是流落乡野,需要用钱,贵重的首饰反而不容易用出去,须得带些寻常的…… 她从柜子里拿出那个做了许久的兰花香囊,往里面装了一些干槐花,然后和自己的替换衣服放在一起。 浅绿正帮助姜柠收拾行李,见状奇怪道,“这个香囊原来不是做给皇上的?”否则怎么不直接送给皇上? 浅绿只当姜柠是要用那香囊熏衣,也未怀疑她为何要将香囊带出宫。 姜柠心情很好,浅笑道,“日后寻了机会再做。” 不会有那种机会的。这辈子,她只给南宫棠做。 “这槐花干了也好香——贵人手巧,你做的,皇上一定会喜欢。”浅绿笑说着,将出行物品分门别类放入两个小箱子,而后将小箱子递给雪莹和雨轻,让她们送到内务府去,等待装上出行的马车。 很快到了离别的时刻,浅绿依依不舍,细细嘱咐姜柠,“贵人出门在外,须得小心照顾身体,心疼皇上,也要心疼自己。” 雨轻与雪莹在一旁,善意地取笑起了浅绿。 几人将姜柠送到乾元殿,与祁景会和。而后二人又被步辇抬到了宫门附近,南宫棠便等在了那里。 这还是重生后,姜柠第一次面对面见着了南宫棠。他穿着一身藏青的劲装,身姿挺拔,腰线利落,俊秀得仿佛他身后的那棵苍翠的玉兰树。 而那惯常冷肃的脸上,线条清冷的薄唇,挺如刀锋的鼻梁,隽永幽深的眉目,熟悉得拧姜柠鼻子发酸。 姜柠袖中的手,死死掐紧了。 南宫棠见二人来了,深邃的眼眸只轻轻扫了一眼姜柠,便低下了,上前迎了两步,拱手行礼道,“皇上,姜贵人。” 能与姜柠见面,他心中也是情绪起伏,却很好地掩饰住了。 祁景轻笑道,“南宫,久等了。” 南宫棠直起身子,却依旧谦恭地低垂着眉眼,道,“微臣之幸。” 祁景无奈。他这个伴读,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内敛了些,话都不会多说两个字。姜柠倒是有些想笑。她的子正哥哥还是……正经得过分。 却又那么踏实可靠。 这次出行,祁景路线保密,因为是微服出巡,只带了姜柠、南宫棠、洪烈、万全,并乾元殿的掌事宫女水袖。 姜柠对洪烈不熟,便多看了他一眼。同样是武将,南宫棠是贵公子的清冷,洪烈则完全是武夫的粗犷,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模样,手里提着一把窄刀,看起来也十分可靠。 万全心思缜密长袖善舞自不必说,水袖也是沉稳干练。 这次出行会遇险,但是有这么些人在,即便多了一个自己,应该也是能化险为夷的。何况,她知道南宫棠必然会护住她。姜柠心稍安。 步辇停下,万全与水袖自动自发前来搀扶祁景与姜柠。 祁景无视掉上前搀扶自己的万全,倒是分心看了姜柠一眼,见她脚下安稳,放了心,自顾自站起,道,“人齐了,这便走了。” 因为这里全都是自己人,祁景待姜柠少了做戏的模样,自然多了。他心中挂念青州之事,也并未时常与姜柠在一处,倒是与南宫棠、万全在一处议事,或者是饱览江山大好风光的时候更多。 这让姜柠心中好受不少,不用频繁与皇帝扮作亲密,这样……便不会让南宫棠时时伤心了。 不过夜里避无可避要与祁景睡在一处,好在祁景仍然不会碰她,让姜柠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出了京城,转走水路,包了一艘大船,一路往青州行去。 因着出门在外,规矩便少了许多。姜柠有时在船舱中待得烦闷,也会上到甲板,与祁景、南宫棠几人待在一处,听他们商量事情。 既然是来“照顾祁景”的,一道吃饭的时候,姜柠少不得坐在祁景身边,给他布菜斟酒。偶尔和南宫棠眼神交汇,姜柠希望他能明白,自己不过是演戏。 南宫棠内敛,一双眼睛深若寒潭,鲜少有鲜明的情绪波动。姜柠一时也看不出他的心情。只能等遇险的时候,找到机会,再与南宫棠细说了。 这一日,船行到济州境内某处,河道变窄,水流端急,两边是茂密的树林。 夕阳沉甸甸地往西山落去,映染了漫天的云彩,举目望去,天空仿佛打翻了染缸,红得壮丽辉煌。 几人都站在船头,看这绚烂景象。南宫棠知道,危险已悄然来临。握紧了手中长剑,他看了一眼姜柠。 姜柠也被这景象折服,眼睛倒映着满天晚霞,煜煜生辉,侧脸被染上绯色,艳丽逼人。 看出她心情不错,南宫棠心中柔软。这人总是这么纯真浪漫,快乐来得如此简单。 他多想她,永远这么无忧无虑,不必面对人心险恶、生离死别。 这辈子,他一定要保护好她。南宫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江面。 “南宫,塞外可有这般壮观景象?”祁景心中俱是豪情,想着若有朝一日解决西蛮之患,会是何等光景。 南宫棠想起绵延的黄沙、瑰丽的丹霞,想起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嘴角极浅淡地笑了一下,“塞外风光之雄壮,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柠听着南宫棠这话,想起上辈子死后那段奇绝的记忆里,她是见过塞外风光的,不过当时她满心想着与南宫棠的最后一面,忽略了。 南宫棠说那景象雄壮,然而在这种环境下打仗,他一定很艰苦。姜柠有些心疼。 江上的风,习习吹来,拂过姜柠的发。姜柠心里一动。 想想这到了济州境内,四处环境与上辈子祁景遇险时的情况差不多。可见遇险差不多便是这个时候,少不得做准备,姜柠便转身去了船舱。 水袖自动跟了过来。姜柠不动声色,进到自己与祁景的房间,打开了放置自己行李的木箱。 她在衣物中翻找出祁景的一件披风,递给水袖,“皇上受伤才痊愈,只怕吹不得风,这江上也潮湿。” 水袖对姜柠印象极好,轻笑道,“贵人说的是。”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预备晚点再给祁景添衣,不想姜柠先提了出来。 水袖拿了披风出去,姜柠看左右无人,拿过自己准备的兰花香囊,倒掉里面的干槐花,散了散香囊的味道,这才将香囊系在了自己腰间。而后,她又摸出金疮药瓶,藏在了腰带里,最后,给自己系了一件披风,聊做遮挡。 做完这一切,姜柠便往外走,才出了船舱,便看见左边的树林里,忽然树梢接连大动,一个个黑色的团状物,朝大船猛地射来! 第22章 遇险·心甜 偷袭来得如此突然! 姜柠定睛去看时,才发现那黑色的团状物,是四五个绑在一起的酒坛。敌人居然在树林中准备了类似投石机的机关,而且不只是左边的树林,右边的树林也有,当真是处心积虑,杀心昭然。 姜柠心跳漏了一拍,抓紧了手边的门框。 来了。 一切如上辈子一样。南宫棠神情肃杀,身体紧绷,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箭。眼角的余光发现姜柠仍在船舱,状态不明,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将军提着心,沉声道,“抓紧。” 酒坛易碎,杀伤力不如巨石。敌人却选择这样的武器,是因为里面装满了易燃的烈酒。接下来的场面,必然是惊心动魄。 洪烈也抽出了手中刀,眼神如狼,重复道,“抓紧!” 船工们乱作一团,有去小心掌舵躲避酒坛的,有拿出长浆划水加快船速的……万全和水袖全都是脸色凝重,很快围拢到祁景身边,就近抓住了栏杆。 祁景也稳住自己,眼睛眯了起来。明明行程保密,他却还能遇到准备如此周全的刺杀……会是谁呢? 分了一点心神去找姜柠,见姜柠站在船舱边,葱根一样的手指死死抓着门框,表情还算冷静。祁景伸出手,沉声道,“到我身边来。” 远距离投来的酒坛力量大,船舱未必挡得住,反而容易遮挡视线影响行动。 他的棋子就算要死,也应该死在自己的计划里,而不是死在莫名其妙的刺杀中! 姜柠看看祁景,眼角余光看看南宫棠,抿抿唇,松开手,快步走向祁景。 因为突然大力转舵,大船左摇右晃起来。姜柠走得跌跌撞撞,同样跌跌撞撞的万全冲上来拉住她,护着她走到祁景身边。 与此同时,酒坛也终于近到触手可及。两边加起来十来个酒坛团,有的落入江中,砸起巨大的水花,有的携带万钧之势,冲向大船。 姜柠担心地看着南宫棠。这个时候不需掩饰,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最有战斗力的人身上。 南宫棠临危不乱,迎上前,抓住捆绑酒坛的绳索,顺势快速后退卸去冲撞之力,然后身体一转,将酒坛扔了出去。 洪烈受到启发,有样学样,放下刀,也去扔那酒坛。 然而还是有酒坛落在甲板上、船两侧,砸断、砸凹了木板,自己也碎裂开,瓷片乱溅,酒液喷洒得到处都是。浓郁的酒香飘荡开来,姜柠都觉得有些刺鼻。 紧随酒坛而来的,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少数落在甲板,轰然点燃了烈酒,燃起巨大的火焰。 烈酒燃起的火根本没办法用水灭掉,南宫棠提前令人将砂石放在甲板角落。几个船工奔跑着去拿砂石,然而大船左右摇晃,他们拿得艰难,一个站不稳,满甲板乱滚。有的不小心滚到火堆里,身体顿时燃烧起来。 南宫棠忙而不乱,快步冲过去,撕掉烧着那人的衣服,提起他就扔进了水里。常年跑船的人基本都是识水性的,进到水里反而能减轻烧伤程度,捡回一条性命。 姜柠鼻尖闻到了各种浓烈刺鼻的味道,皱起了眉头,不忍看那凄惨景象。 没想到,原来上辈子听说的那次遇险,居然如此凶险。 随着大船前行,树林中的敌人也调转了投石机的方向,第二波酒坛携带无限杀机、飞速而来! 南宫棠与洪烈立即又接起了那酒坛,力求将损害降到最低,仍是有两个落在了甲板上。 因为甲板已经在燃烧,那酒坛落地碎裂的一瞬间,便爆开巨大的火焰,燃烧的烈酒四处乱溅。 万全与水袖护着祁景和姜柠,四人警惕地往安全地带后退。腾腾的火浪袭来,祁景下意识地抬袖遮挡住姜柠。姜柠自己也抬袖护脸,仍能感觉后背被烤得发疼。 脚下的木板,也越来越热。这船,能撑住吗? 又有两个人燃烧起来,跳进了水中。连江面也在燃烧,熊熊的火焰映照着火红的晚霞,这场景悲壮又奇绝。 第二轮酒坛完毕,树林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江天一色,毕毕剥剥的火声中,无限肃杀与凝重蔓延开来。 结束了吗?姜柠下意识地看向南宫棠。南宫棠看着水面,叮的一声,抽出了手中剑。洪烈也随着抽出了手中长刀。 这时,忽然有铁爪勾住船舷,身穿防水鱼皮衣的人,围在大船四周,纷纷猛地从水中蹿了起来! 南宫棠扬剑上前,剑法快如闪电。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刺客,他们无视乱窜的船工,笔直冲祁景而来。 万全与水袖手中分别拿了酒坛和长棍,拦在了祁景前面,两个人虽冷静,但是没有武功傍身,只能聊作遮挡。洪烈立即冲了过来,长刀气势万千。 祁景面沉如水,眼神冰冷,拉着姜柠后退。 斜后方又有一个刺客,笔直举刀朝祁景劈来。祁景意识到他们想杀的只有自己,立即将姜柠推开,偏头避开那当头一刀,抬脚一踹,上前劈手夺过了刀。 姜柠被推,加上大船本来在燃烧摇晃,她一个站不稳,撞到了船舱壁,额头顿时红了一块。 姜柠顾不得,立即扶紧船舱壁,转头,视线从祁景身上划过,落在南宫棠身上。 南宫棠被几人围攻,不落下风,身姿矫若游龙。虽然知道这次有惊无险,但姜柠还是忍不住担心他。毕竟她来了,事情到底与上辈子不一样,若是造成变数呢? 正忐忑间,忽然一支利箭笃的一声,堪堪射在姜柠耳侧,深深钉入船舱壁。 姜柠心差点跳出胸腔,转头循向看去,一个鱼皮人手中拿的不是长刀,而是箭弩,正对准人群中的祁景。 万全被踹到一边爬不起来,水袖更是已经昏死过去。刺客太多了,洪烈被死死拖住……没人再能帮助祁景了。 祁景自小学武,但他毕竟是皇子,更多学的是经世治国的大道理,武学并不出众。这会儿费力地消灭一个敌人,他的动作都已经变得凝滞。 姜柠下意识地看向南宫棠。她的子正哥哥最是忠诚爱国,大公永远摆在私心前面,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来救祁景? 这次的刺客是先太子的死士,各个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为先主报仇,力求诛杀弑兄上位的皇帝。南宫棠的长剑刺进一个刺客胸膛,那个刺客居然脸露疯狂的笑意,迎着剑刃上前,让剑刃刺的更深,而后双手死死握住了剑柄,不让南宫棠拔出。 南宫棠不得已弃剑,朝祁景与姜柠看了过来,瞳孔猛地一颤。 手持箭弩的刺客正瞄准了他们。虽他能判断出刺客瞄准的是祁景,但姜柠离那个刺客太近了,大船又在摇晃,她随时有可能被迫闯入箭矢的路线里。祁景身负武艺,有可能躲过,可她不见得能。 不行,他得过去。 南宫棠往这边过来了。姜柠眼睛猛然睁大,心口乱跳。 子正哥哥是来救助祁景的吗?他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得住锋利的箭矢? 上辈子的记忆猛地冲进了脑海:南宫棠胸口中箭,躺在地上,嘴里流出黑色的血……他是为她殉情而死的。 刺客的箭矢已经射出,来不及多想了。姜柠只知道,她不能让南宫棠有再次中箭的危险! 相比祁景,南宫棠离她更远些,不方便阻止。而且,她怎么能当着皇帝的面,明着阻止为人臣者救护君上呢? 姜柠抿抿唇,拔腿朝祁景冲了过去,嘴中叫着“皇上”,而后猛地扑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胳膊,背对那无情而来箭矢,死死闭上了眼睛。 祁景被姜柠不顾一切的力道,撞得朝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抱住她,而后眼睛看到了那正射过来的冷箭,瞳孔和心脏,都猛地一颤。 她居然,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替他挡箭?!一个那么爱哭的小姑娘,她…… 祁景心脏如擂鼓。死亡的威胁里,连震撼都来的格外激烈。一时间仿佛火光与刺客尽数消弭无形,只剩他怀中的这个女子,紧紧抱着他,明明害怕,却依然义无反顾的,用自己的身体,挡到他前面。 她的手在发抖,那细微的抖动,忽然一下一下,连通了他的心跳,一直抖到他心脏上,血液中。 姜柠是有些害怕,害怕再体验一遍死亡的痛苦感觉,更害怕自己死了,和南宫棠再没有以后。 祁景永远不会知道。 一时间两人的思绪都格外杂乱,可一切又在电光火石间。见姜柠冲过去护住皇帝,南宫棠一时间怔住,但他又几乎瞬间回神,劈手夺过又一个朝自己劈来的刺客的刀,用尽全力朝姜柠那边扔去。 利箭眼看就要射中姜柠,千钧一发之际,南宫棠扔出的刀赶到,撞开了利箭。 姜柠几乎能感觉到,刀锋带起的冷风,刺激得她后背起了细密的小疙瘩。 见姜柠平安,南宫棠松了口气,心中杀气却又是一盛,表情更沉着,下手却更干脆,用力扭断了刺客的脖子。 祁景见危机解除,推开姜柠,简单吩咐她躲好,右手举刀再和刺客战斗起来。 姜柠退到之前站着的地方,手扶船舱壁,去寻南宫棠的身影。南宫棠又夺了一把刀,已经到了那个箭弩手旁边,几下将他消灭。 察觉到姜柠在看自己,南宫棠忙中抽空,也看向了姜柠。 姜柠有些着急,用眼神述说着,刚才的行为不是为了祁景,而是为了他。她希望南宫棠能明白。 又有杀手袭击南宫棠。南宫棠转开了眼睛。姜柠也不知他是否明白了自己的眼神,若是没明白,她须得尽快找到机会解释。 思绪间,被拖住的洪烈终于消灭了自己身边的敌人,赶来支援,压力顿时一缓。 刺客杀灭得所剩无几的时候,大船龙骨被烧断,整艘船剧烈晃动起来,所有的人都再难以站稳。 姜柠贴着船舱壁,整个人往斜后方倒去,她下意识伸手乱抓,没有抓到任何能够稳住自己的东西,倒是指甲被抓劈了,能感觉到湿滑的血液流了出来,好在不多。 紧接着,无法自主的她撞到了船舷,整个人翻了出去,落入了水中。 所以说,幸亏她准备得充足。这一刻,姜柠是这样想的。 落入水中,姜柠立即强迫自己屏气凝神,而后头后仰放松身体。她体重轻,放松的状态下,暂时飘在水面。 一大块烈酒就在她不远处烧着,还有刺客的尸体飘在附近,这场景有些可怕。姜柠也不知自己能撑多久,但她不是十分害怕,因为知道,她的子正哥哥,必然很快会来救她。 南宫棠眼疾手快,身体强悍,脚撑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木箱,暂时稳住了自己。祁景落水,洪烈立即追随他而去。万全伤得不重,且水性很好,人也精明。唯一吃亏点的,可能是水袖。 以及……姜柠。 祁景是一国之君,包船的公子爷,自然大家都会去救他。而他的姜柠,兴许无法第一时间得到救助。 她那么胆小、怕痛,曾经手被花枝刺伤,都要委屈地朝他诉说,要他哄。 他已经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再退让了。 南宫棠转身看向甲板。甲板早已经因为被砸和被烧,而残破不堪。南宫棠的刀早已脱落,徒手握住破损的边缘处,手臂用力到青筋鼓起,生生掰下两长块木板。 他因为与刺客恶斗消耗了不少体力,这木板非常必要。事关姜柠生命,他绝不托大。 没有耽搁,他将木板扔进水中,而后脚在木箱上一跺,借助反作用力,整个人朝姜柠落水的地方扑去,落水的同时,他也没有闲着,右手扯开了他左手的束袖。 落入水中,南宫棠立刻找到木板,用束袖将两块木板捆住。姜柠已经被水冲出了一段距离,他找了找,很快找到熟悉的身影,而后带着木板,奋力朝她游去。 姜柠快要坚持不住了,到底失去了平衡,栽入水中。带着难闻味道的江水兜头打来,她呛了一大口水,顿时慌乱起来,在水中胡乱扑腾。 她不敢叫出声,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子正哥哥,你怎么还没来啊? 因为呛水,姜柠肺部快要爆炸,鼻子喉咙都疼得仿佛被火烧过。她心里惊恐起来。这次遇险有惊无险,会不会多出的一个她,就是那个意外? 子正哥哥,你怎么还没来啊。再不来我都要责怪你了。 算了,还是舍不得。 姜柠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感觉腰肢终于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而后她被托着,带出了水面。 姜柠转头,看到熟悉的脸,他浑身湿透,睫毛上挂着水珠,看着自己的眼睛显得那样深邃明亮。 “子……子正哥哥……”她唤了一声,嗓子因为呛水,有些哑。 “别怕,我在。”南宫棠专注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夜色渐渐弥漫,江水发凉,姜柠整个人也是凉的。可南宫棠拂在她身上的气息,是温热的。 姜柠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南宫棠托着姜柠,让她趴在木板上。两块绑好的木板加起来的浮力刚好足够托起姜柠。 南宫棠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水,嘱咐道,“别松手,我带你上岸。” 姜柠信赖地点头,手臂用力抱好了木板,“好。” 南宫棠略微后仰,抱着姜柠,选了一个僻静的目标,往岸边游去。 晚霞终于彻底消散,整个天空呈现灰紫的色彩。江面的烈酒燃烧殆尽,逐渐熄灭,萤火虫一只两只地出现,在江面起舞。 脚能触到江底的时候,南宫棠稳住身体,用力抱住姜柠,站了起来。为防姜柠淹到,他用的是抱小孩的姿势,托着姜柠的腿,把她举的几乎比自己还要高一点。 姜柠呛水没了力气,整个人靠在南宫棠身上,手臂软软抱着他的脖子,很有些不好意思,冰凉的耳垂都要热起来了,但心里又觉得比吃了蜜还甜。 上了岸,南宫棠也没问姜柠能否自己行走,依然抱着她,朝干燥的地方行去,姜柠也没说要下来。 最后南宫棠找到一个空旷而隐蔽的地方,放下了姜柠。 他放的动作很小心,单膝跪在地上,弯着腰托着姜柠的脊背,轻轻让她靠着粗壮的树干。 “你在这里休息,我去拾柴。”南宫棠低声交代。他们衣服都湿透了,燃起火堆能取暖,还能驱赶野兽。 姜柠虽然落了难,甚至冷得有点发抖,此刻却开心得几乎想笑,抿抿唇,点头。 恐怕野兽攻击,南宫棠担心姜柠,没有走远。树林里最不缺的都是枯枝败叶,南宫棠很快捡到一大堆,回到了姜柠身边,坐到她对面,替她挡着一点夜风。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火折子来,吹出火花,点燃了枯叶,很快,温暖的火就烧了起来。 南宫棠利落地架起了火堆,中间留了空隙让空气流通,保持火堆不灭。 其实南宫棠幼时是皇帝伴读,少时常在军营。他是个大忙人,姜柠见到他的时间,并不很多。但每次和他见面,姜柠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见南宫棠,大多都是在南宫府。南宫府的小公爷,读书时安静肃整,舞剑时潇洒利落,有时还会弹琴,总之就是清冷矜贵的做派。这还是姜柠,第一次见南宫棠在野外的模样。 姜柠有些新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忙碌,忍不住轻笑,觉得她的子正哥哥真能干,什么都会。 姜柠的目光太明显,南宫棠抬头看她。目光相触,姜柠一时羞涩,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太矜持。但下一刻她又理直气壮起来,反正她在南宫棠面前,本就是不矜持的。从前她还敢埋怨南宫棠傻木头不解风情,南宫棠拿她没办法。 她在祁景面前装够了,在她的子正哥哥面前,就该是最自然最真实的模样。 都死过一次了,又有什么好顾忌。姜柠大无畏地看回了南宫棠。 南宫棠面色不变,低下了眼睛,手中拨弄了火堆,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他低着头,姜柠看不见他笑,只记得他低头前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姜柠无奈得都快笑了:她都这样了,他还波澜不惊的,哼,木头。 南宫棠想到自己一手解了束袖,一手没解,不伦不类,便将另一手的束袖也解开,眼睛看着火堆,轻轻开了口,“坐过来,这里暖和。” 姜柠的一点怨气烟消云散,想了想,她没动,低声道,“没力气,走不动。” 南宫棠抬眼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起身坐到了她身边,从怀中摸出一个薄薄的油纸包,打开,递到姜柠面前。 姜柠看着油纸包中的东西,辨认出了姜丝和……一些草药? “这是什么?”姜柠水润的杏眼睁大了些,十分诧异。 “驱寒的,没有水,你嚼一嚼,吞下。”南宫棠看着她,语调温柔,含着丝丝歉意。 夏末的衣衫单薄,能装的东西不多,不然他更该准备妥当一些,而不是让姜柠受这些辛苦。 其实这个林间兴许会有猎户暂时落脚的小房子,他可以去找找有无用具。但他实在担心林中还会有残余的刺客停留,因此不敢走远。 姜柠一个柔弱的姑娘,受了寒,生病了可怎生是好。 姜柠明白了。她以为自己准备齐全,没想到南宫棠准备得更细致。“你……”她一时又惊又喜。 “常年在外,难免生病受伤,所以出门总会准备些。”南宫棠低声解释。重生的事,难免耸人听闻,他暂时不想吓着姜柠。 姜柠轻轻一笑,心中柔软,又有些心疼南宫棠,接过那油纸包,软声道,“我知道了,子正哥哥,你真好。” 南宫棠心情很好,没说话,淡笑了下。 知道味道必然不好,姜柠几乎是几根几根地拈起姜丝和草药,放入嘴中嚼了起来。顿时又辣又苦的滋味弥漫开,姜柠脸都皱起来了。 但这是南宫棠的心意,且是为她的身体考虑,姜柠皱眉将嘴中东西吞了下去。 南宫棠瞧她一张芙蓉面几乎皱成了包子,忍不住笑,嗓音里都带了笑,“难吃?” 姜柠皱着眉点头。其实死过一次,她已经没那么怕痛怕苦了。但她,在南宫棠面前,就是格外娇气起来。 南宫棠再度从袖袋中,摸出比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纸包来,摊开,里面一粒红红的果糖,在夜色里散发淡淡的香甜味道。 南宫棠含笑道,“把草药吃完,这粒糖奖给你。” 如同小时候,她被父亲宠坏了,偶尔性子顽劣,不肯读书,被南宫棠知道了。他拿出这样的一粒糖来,轻声道,“把这页书读完,这粒糖奖给你。” 姜柠看着这粒隔了生死的糖,一时感动、怀念得眼眶都要酸了。 她吸吸鼻子,低低问,“这也是你出门习惯带的?” 南宫棠温柔道,“给你准备的。”总算有机会给她。 姜柠更感动了,忍着哭,声音闷闷的,“那你怎么方才不拿出来?” 南宫棠没回答,只是浅笑。他就只是,想逗逗她罢了。 作为南宫家的独子,父亲自小对他严厉,不许他放松,不许他享乐。他一生清苦,唯有在姜柠面前,才会多出许多鲜活情绪来。 姜柠也没非要个答案,怕自己哭出来,低头,一下接一下地嚼草药,乖乖巧巧的。 南宫棠手掌托着那糖,也没有不耐烦,等姜柠吃完药,将糖拿过,放入嘴中含着。 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时间静谧安好。过了会儿,姜柠主动开口,“子正哥哥,我得和你解释一件事。” 第23章 袒胸露背的男人也敢摸…… 南宫棠看向姜柠,他未曾开口,但凝视的姿态,再再表明了他在认真凝听。 姜柠抿抿唇,压住心头一点羞意,嘴中直言不讳,视线却转到别处,“之前我不是为皇上挡箭,我是……为你挡的。” 南宫棠眼神一动。姜柠说过对他心意不变,他自然愿意相信姜柠,从不怀疑,但当亲眼看到姜柠奋不顾身扑过去护住皇帝的时候,他心中仍是惊诧、酸涩,说不介意是假的。但现在,姜柠这样向他坦白,直率得近乎可爱。 “你是……”南宫棠的语气带着丝丝激动。 虽然之前她说过“我心依旧”,但那毕竟是通过别人之口。这次亲自剖白,姜柠觉得十分难为情,耳根都要红了。但她想了想,压住心头羞意,仍是看回了南宫棠,认真道,“我担心你会过来给皇上挡箭,所以先帮你挡了。” 她想想上辈子南宫棠故意中箭为她殉情,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酸,又有着微妙的气愤,“你那么无私,总是顾着别人,以后要多顾着自己。我知你不怕苦不怕痛,但是我怕……” 她怕他受苦受痛,怕他八征西蛮伤痕无数,怕他为国尽忠却孤苦一生。 上辈子他拼杀出无上的荣耀,大兴万人敬仰他,可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又有谁知道,他为何死在最荣光的那一年? 姜柠想着想着,把自己的心都给想疼了,眼眶都红了起来。 南宫棠的心脏仿佛在混了食醋与蜂蜜的液体中沉浮,酸软难当。上辈子姜柠入宫后,两人都尽量避免见面。偶尔在一些诸如宫宴、出猎的场合遇见,姜柠看他的目光五分怨恨五分漠然,只对皇帝笑得甜软。这辈子,是上天垂怜么,才让他见到,这样不一般的姜柠? 她这娇软的声音,这浓浓的心意,一寸寸地,消弭了上辈子他最苦痛绝望的三年时光。一切伤口忽然无足轻重。 头一次,南宫棠大胆地将姜柠揽在了肩头,手轻轻搭着她细削的肩膀,低声道,“此后余生,南宫棠的性命,只属于你。” 这会儿姜柠是有力气的,落难的狼狈早已过去。她本顾忌自己的身份,只敢虚虚靠着他肩头,手指轻轻拉着他的衣袖,此刻听到他的表白,手指蓦地抓紧了。 南宫棠最是内敛,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最矢志不渝的誓言,最天地可鉴的深情。 姜柠抿抿唇,不服气地想:顾忌,为何要顾忌?祁景心中只有冷宫那人,却从来没把她当人看,把她当棋子,还满心杀机,她为何要顾忌? 生为人妾却与旁的男子卿卿我我兴许不妥,但世俗的道德就那么重要么?不,只有为她死过一次的,南宫棠最重要。 姜柠抬手,将南宫棠抱紧了些,放软了身体靠着他。 南宫棠心软,抬手抚摸她的长发,然后摸到一手湿气。南宫棠轻轻扶她坐正,道,“换个方向坐。” 两人一起转身,背对火堆,将脊背与头发也烤了烤。铱驊 姜柠低头,去解系在腰间的香囊。她系得十分牢靠,因此即便江上折腾一番,这香囊还牢牢跟着她。她费了一番功夫,才解开那个结,而后将香囊递到南宫棠面前,“送给你。” 温暖的火光映照出香囊的模样,素净的颜色,栩栩如生的兰花。 姜柠轻笑,她的子正哥哥芝兰玉树一般,就适合这个样式。 既然已经互明心意,这香囊完全可以坦然接受。南宫棠接过这饱含心意的物件,深邃的眼看定姜柠,认真问,“南方瑶州有一个地方,那里四季如春,百姓淳朴,风物宜人。等西蛮事了,你可愿随我去那里?” 上辈子拒绝带姜柠走,是他一生最后悔难当的事。这辈子他一定要早早带姜柠离开,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常在西北打仗,那边许多人认识他,所以要走的话,便不能往西北走,只能往南。 姜柠一怔,而后眼睛一亮,抓住了南宫棠的手腕,用力点头,“我愿意!我愿意的。” 她本就打算以后和南宫棠远走高飞,没想到这个梦想,来得如此顺利。是不是老天爷,看他们上辈子太苦,这辈子才让他们如此顺心合意? 仔细回想一番,是不是那日她说“我心依旧”,南宫棠受她鼓舞,所以也豁出去了? 不管怎么说,能如此快地达成一致、心意相通,真是太好了! 南宫棠感受着她显而易见的欣喜,嘴角挂上了笑。原本上次不算见面的见面,姜柠托丫鬟说“我不怨你”“我心依旧”,他欣喜之余,多少也有些摸不准,姜柠这是否是告别之余,给他们的关系一个最后的交代。但是现在他已完全确定,那不是告别与结束,而是靠近的开始。 南宫棠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等这次回去,我便让孙非去瑶州,寻找合适的房子,给你我置办新身份。” 等有了新身份,便可以去置办婚书。到时候,他可以给姜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不再让她受委屈。 姜柠温软笑道,“好,都听你的。” 顿了顿,想到南宫棠除去西蛮之患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她的大仇还未报完,纯妃与祁景都还未得到报应,所以她还少不得回去皇宫,与祁景做戏。 她交代道,“回宫后如果我关心皇上,都是做戏,你……别往心里去。” 说到这里,姜柠低下头,又想到了更多的事。她了解南宫棠,却不了解男子,不知道身为男子的南宫棠,会不会介意她的贞洁? 祁景明面上那般宠她,多次留宿祥和殿。虽他没有碰过她,她完全是清白之身,但南宫棠却毫不知情——祁景再信任他依仗他,也不会与他说这等事。但若要她说,这又实在是太过羞耻了。 姜柠光一想到,便觉得脸颊发燥,舌头都要烫的不能说话了。可南宫棠像极了南宫老将军,这辈子必然只有她一个。她若不说,这会不会变成南宫棠心中的一根刺? 姜柠揪住自己的衣袖,快要将它扯烂了,脸颊比那火光还要红,“还有……还有,皇上……他……他没……” 南宫棠看姜柠极度羞耻的模样,再听了她这半截子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虽未成亲,也没有通房侍妾,可毕竟二十有三,该知道的也大约知道。 姜柠是他心尖上的姑娘,他又怎么忍心她强迫自己,说这些羞耻的话,只为宽他的心。南宫棠轻柔地打断了姜柠,“不必说了。别的都不重要,我只在乎你。” 无论她怎么样,她都只是,他最爱的姜柠。 “真的?”姜柠感动,抬头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真的。”南宫棠轻笑,看着她的目光极为专注。 姜柠便不说什么了,娇羞地低下头,心里又甜又满。她没有说祁景和她之间的那些隐秘。南宫棠心里有她,愿意与她走便够了。他还要出去打仗,那么辛苦,又那么危险,出生入死的,她不想用自己的事让他分心。何况她有信心自己可以应付。 但南宫棠却陷入了疑虑中。姜柠说,祁景没有碰过她。她那么害羞,才十七岁,男女闺房之事,不适合与她讨论,南宫棠只能自己思索。 父亲对他极为严格,不准他放松享乐,因此他习惯了压制各种欲念。但即便嘴上不说,面上不显,面对他喜欢的姑娘,他心里仍是不免起些旖旎念头。祁景早通男女之事,又与姜柠名正言顺,他那么宠爱她,却不碰她……除非,根本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却要假装宠爱她?皇上这是想做什么?树立一个活靶子,引发后宫的争斗,从而解决朝堂的某些势力? 想到之前吴氏被贬为罪妇,吴家受到清算的事,南宫棠的眼神冷了下来。 上辈子,据说姜柠是死于纯妃的毒手。那几年他常在外打仗,家里也没有人在后宫,对后宫的事并不了解……但现在,他有些看懂了。 他知道祁景是个有权谋的人,却不曾想这权谋,用在了他心上人的身上。他以为祁景宠爱姜柠,至少一两年间,是能够护好姜柠的,却不曾想,祁景才是幕后推手。 他的姜柠,那么善良无辜的人,那么娇柔,受不得痛……那人怎么可以? 南宫棠在袖中握紧了拳,感觉心中,对祁景最后的一点、伴读的情谊,也没有了。 强压怒火,南宫棠伸手摸了摸姜柠袖扣与腰间。姜柠有点痒,知道南宫棠不是随意轻薄她的人,因此也没躲,只问,“怎么了?” 姜柠的衣服还未干,夜里的山林十分寒凉,还有野兽出没,不适合带着姜柠赶路。下步计划只能等明天早上再实行。南宫棠静默道,“看你衣服是否干了。” 他的姑娘单纯烂漫,这些尔虞我诈说出来怕是会吓着她。至少今晚,先让她有个好眠。明早再与她说。 南宫棠惯常内敛,善于隐藏,姜柠一时也未察觉他的心思,听了他的答案,只抿唇轻笑了下。 一时两人都未说话,等到衣服完全烤干,姜柠终于觉得彻底舒服了。遇险一场,她又是落水又是情绪激荡,心神体力都十分消耗,这会儿靠在南宫棠身边,放松之下,很快觉得困了。 歪头靠着南宫棠的手臂,她睫毛一眨一眨,是真快要睡着了。 夜里很凉,火堆只能烤到半边身体。夏日衣裳单薄,南宫棠也没法脱下一件半件来给姜柠遮盖,姜柠的那件披风,早在江面上的时候,便因为嫌弃碍事而丢弃了。现在这情况,着实局促。 南宫棠想了想,低头询问地看向姜柠,“不然,你到我身上来?暖和。” 他这话说得十足正经,正经到有些严肃,姜柠脸色却绯红。她当然懂南宫棠的意思,但仍然十分羞涩。 南宫棠极为守礼,姜柠不动,他也没有强迫。 片刻后,姜柠红着脸侧过身,往他那边靠。南宫棠张开双手,用胸膛接住她,让她靠好,而后轻轻环住了她的整个上身。 后背终于暖和了,姜柠心里又喜又甜,忍着羞意,轻轻将额头抵在南宫棠颈侧,闭上了眼睛。 南宫棠却不怎么能睡着。他想的,仍是姜柠的安危。 既然姜柠处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中,她又怎么能再让她回宫。既然这次遇险失散,他们恰好可以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把姜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西蛮之患解除,他再去接她。 把自己的计划认真想了一遍,南宫棠后背靠上粗壮的树干,闭上了眼睛。他习惯警惕,这样的环境里,只是闭目养神。 姜柠这边安宁静谧,祁景那边,却是焦躁难安。 万全被刺客打翻的时候扭伤了脚,洪烈已经帮他将筋骨正了过来。虽有些痛,但在万全的忍受之内。 祁景坐在火堆边,衣服已经逐渐蒸干。他的姿态冷静,表情却比黑夜还要阴沉。他落水的时候腿被划伤了一长条口子,还好洪烈随身带着金疮药,万全跪在他身前,正小心地给他敷药,然后从衣服下摆上撕下布条,用干净的一面给祁景包扎。 祁景一动不动,仿佛腿上的伤不是自己的。 有脚步声响起,两人顿时警惕地回头,见是洪烈回来,又放松下来。 祁景问,“找到了么?” 洪烈摇头,“没有。”他身上有伤,手中的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皇帝挂心失踪的几个人,令他去寻找。他顾忌皇帝的安危,没敢走太远,还是遇到了残余的两个刺客,战斗一场,匆忙赶了回来。 祁景心一沉。除了他们三个,另外三人,全都失散了。水袖他用惯了,但毕竟一个宫女,并非无可替代。然而南宫棠是他一起长大、兄弟一般的存在,又是能为他治国□□的良将;姜柠是……是他的棋子,刚刚还奋不顾身地为他挡箭,这两个,他哪一个都不希望出事。 “再去找。”祁景命令道。 南宫棠还好,毕竟一身武艺。可姜柠,那么柔弱弱娇滴滴的小姑娘,又那么爱哭,面对这样危险的境遇,会害怕罢?她根本不会保护自己,没有人救她,她可怎么办? 是棋子就该好好履行自己的使命到底,不应该半途退场。 洪烈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听着皇帝的命令,却没有动。 万全一脸忧愁,担心触怒皇帝,又不得不说,虚弱道,“可皇上,您的安危更为重要啊。奴才不中用,洪大人走了,谁来为您护驾?应该他们来找您才对……” 祁景心头顿时一燥,为这两个人不听命令而生气,可理智很快告诉他,他们说的对。祁景心浮气躁地坐着,扫了一眼四周。 夜色茫茫,林深寂静,姜柠她,在哪里?南宫他,又什么时候回来? 姜柠正安稳地睡在南宫棠怀中。 后半夜考虑到残余的刺客应该已经退走了,而其余的人应该也已经精疲力尽地睡去,南宫棠放心了些,终于任自己沉入梦乡。 早晨姜柠是被额头的刺痛惊醒的。她睁眼,就看到南宫棠低垂的眼睛。 南宫棠轻轻拨开她额角的碎发,看向她额头的那处红肿,有些心疼,“这里严重了些,昨晚该多给你冷敷片刻。” 当时他更怕姜柠着凉,取舍之下,便对她额头的伤忽略了些,现在倒是严重了。 “还好。”姜柠不想他担心,直起身子,拿手捂住那块撞伤,问,“丑不丑?”她一点也不想在南宫棠面前变丑。 她在意的竟然是这个。南宫棠忍俊不禁,“不丑,好看。” 互通心意后的木头居然开窍会说好听话了。姜柠心里甜滋滋的,站起身,“接下来我们去哪?” 她很想和南宫棠多待一些时间,可南宫棠心怀天下,青州的无数百姓正在受苦,他未必愿意耽搁。 南宫棠也跟着想站起来,但他才起来一些,又跌坐了回去——姜柠压了他一晚上,他也不愿翻动影响姜柠好眠,这会儿身体已经麻了。 姜柠看他模样,忍不住又羞又好笑,双手伸出拉住他手臂,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南宫棠任她笑,想着之后的计划,活动了下筋骨,道,“先找点吃食果腹。”毕竟昨晚他们也未吃。他还能忍,担心姜柠饿坏了。 姜柠听他安排。南宫棠习惯走前面,将姜柠护在身后。也是他走前方的时候,姜柠才发现,他后背的衣服被划破,露出隐约的伤口来。 姜柠顿时一惊,快步上去,拉住他的手臂,看着那道伤,“你受伤了?” 也是昨晚南宫棠一直面对着她,她才忽略了他的后背。没想到他居然受了伤,还在江水中泡了那么久。 姜柠一急,就要去拉他的领口。南宫棠习惯了小伤小痛,不想姜柠见到血腥,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伤,没关系。” 南宫棠一向真诚,他说没关系,便是真觉得这伤不要紧。可姜柠却替他疼。明明她才说要他多顾着自己,他还对伤痛轻描淡写。 姜柠嗔道,“有关系。你都说了,你的性命是我的,那你身上的一根头发丝,我都要有关系。” 南宫棠终于不再做声,松开了抓着姜柠的手,任姜柠拉开他的衣服。 随着衣衫滑落,南宫棠身上的一道道旧伤痕,便露了出来。右肩一道,背心一道,左肋一道。左肩上是新添的一道,有她食指那么长,皮开肉绽,已经被水泡得发白。 他是怎么做到一直一声不吭的,还给她当肉垫? 姜柠绕到他身前,发现他左胸也有一道。 从前他每次出征凯旋,姜柠心里都是又喜又忧,喜他神勇无敌建功立业,忧他身上带伤受苦受痛,但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强大的、冷静的,永远只说自己没事。 明明就有事,大骗子。 已经不再记得害羞的事,姜柠直直盯着他胸口的那道伤,心疼得眼眶泛红。她伸手,轻轻一寸寸去摸那伤疤,声音发颤,“疼不疼?” 南宫棠在她指尖下身体一颤,肌肉紧绷,伸手抓住她的手指,道,“别闹。”嗓音很是沙哑。 袒胸露背的男人也敢摸,她这个……傻丫头。 姜柠没明白他的提醒,委屈道,“我没闹。你带药了么?” 南宫棠摇头。 姜柠又喜又气,喜的是他宁愿忽略他自己,也要给她准备那么多东西,气的也是,他选择忽略他自己。 还好她准备了。姜柠从腰间摸出金疮药瓶,准备给南宫棠敷药。 南宫棠生的高大,那新伤在他肩胛上,姜柠手举高久了,有些难受,便道,“你坐下来。” 左右上药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南宫棠顺从地坐在了地上,姜柠乖巧地屈膝在他身后,小心地给他敷好了药粉。又想从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给他包扎。 结果姜柠用力一撕,没有撕动。宫里用的布料着实结实柔韧。姜柠又用更大的气势去撕,仍旧没有撕动。 被南宫棠侧脸看着,姜柠一时有些发窘,耳根发红。南宫棠面色不动,只掀开自己的衣服下摆,双手就那么轻轻一撕,很快撕下两个布条来,递到姜柠跟前。 姜柠抬头去看南宫棠,南宫棠也看着她,手仍耐心地递着布条。姜柠看着看着,也不窘了,笑了起来。 好像在南宫棠身边,快乐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姜柠接过布条,先打了个结,缠成一长条,接着靠近南宫棠结实的后背,比划了下布条的长度,在南宫棠的配合下,包扎好了伤口。 南宫棠站起身,道,“我们先找些吃食,然后去洪县。” “洪县?”姜柠纳闷。 正说话间,南宫棠忽然神色一凛,竖起手指抵住了唇边,示意她收声。姜柠顿时紧张起来。 第24章 打他一拳 姜柠正凝神静气的时候,南宫棠忽然抬手推开她,紧接着,一个人影凶猛地朝他们原本站的地方袭来。 南宫棠与那人缠斗起来,姜柠后退两步,靠着一棵大树站稳。她不认识偷袭那人,估摸着是昨晚的刺客。 南宫棠记挂着去洪县的计划,力求速战速决,否则越拖延动静越大,越容易被人发现,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南宫棠用力将刺客用力压制在树干上,吩咐姜柠,“闭眼。” 姜柠立即乖乖闭上眼睛,只听见耳边几道破空与身体相撞的声音,接着是闷哼,再然后,南宫棠道,“可以了。” 姜柠睁开眼睛,那刺客已经委顿在地上,没了声息。她没多看那刺客,面色凝重,快步朝南宫棠走去,伸出了手。 南宫棠也向她伸出了手,牢牢抓住她的柔荑。 这树林看来并不安全,姜柠没再想着害羞,乖乖牵住南宫棠,正准备走,远远地,却又听到声音,“喂!” 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南宫棠将姜柠挡在身后,看向声音来源处。原来是一个船工打扮的人,正站在一道山梁上,远远地冲他们又蹦又跳地招手,高喊,“帮帮我们!” 南宫棠皱起了眉头。他们身前有大半人高的灌木丛,牵手的事,船工应该没看见。只是,此刻他如果不管不顾带姜柠走掉,回头这船工遇到祁景,向祁景一说,那事情必然败露无疑,可若是去解决那个船工,不说又生事端……杀无辜之人灭口,他良心何安? 正两难间,那船工脚边慢慢爬过来一个人,抬起脸,发现对面是姜柠与南宫棠,立刻面露喜色。 是水袖。 她大约伤得不轻,只能在地上爬,站不起来,脸色也十分憔悴。 连水袖都发现他们二人,要走更是艰难。万军面前尚且冷静,此刻南宫棠却觉得起了些许焦躁。 难道,又要让姜柠去那危险境地,独自面对杀机? 姜柠感受到了南宫棠的僵硬,仔细一想,便明白了。他想带她去洪县,现在被人发现,要走的话,除非消除发现的眼睛……以他的为人,又怎么肯? 她的子正哥哥,一直光风霁月。 姜柠松开了他的手,认真问,“子正哥哥,你为什么想带我去洪县?” 如果只是为了多和她相处两日,两条人命面前,他根本无需这么纠结。 南宫棠看向姜柠,只见她目光坦然纯净。心下顿时明白,即便他选择违背本心去杀人灭口,姜柠必然也会阻止。 他们两个,便是这样的人。 南宫棠默默叹了口气,答道,“宫里不安全,我想送你去洪县躲避,以后再去接你。” 果然如此。姜柠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会保护自己,不要为我,勉强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南宫棠心软,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当真知道?” 姜柠还是浅笑模样,“我知道,你相信我。” 南宫棠打量着她的笑容,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似乎是沉着了不少。她让他相信她。 对面的人还在等着,再耽搁只会惹人怀疑。天意如此,他暂时带不走姜柠,那便寻找下一次机会。既然已经做下抉择,南宫棠不再纠结,带着姜柠朝水袖那边走去。 山林间走路颇难,看着近,两人走到水袖身边时,仍旧耗费了不少时间。 水袖脸色红得不太正常,嘴唇却白,干得起了一缕一缕的皮屑,已经又晕了过去。 那船工道,“这位阿姐兴许是水呛入了肺中,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哩。” 南宫棠对如何治疗刀剑外伤颇有心得,但是这呛水肺病,他也无能为力。他也不是很想救治,毕竟如果祁景想杀姜柠,与祁景关系极近的水袖与万全,多半是帮凶。 虽兴许水袖也只是听命行事,但一想到上辈子姜柠被人毒死,他便不能心平气和。 姜柠倒是想到了别处。水袖这人面冷心热,上辈子与她相处了三年,倒是有些感情。她生时,水袖待她极好,死之后,水袖还为她哭过。只是水袖毕竟坐看她死,不说以德报怨,至少救一救她,能免除祁景的怀疑,方便下一步计划。 于是姜柠转头看南宫棠,问,“你可识得什么退热的草药?” 南宫棠的眼神缓了缓。既然是姜柠请求的,他便帮上一帮。山林里不缺各色草药,他很快找到了两株退热消炎的。 姜柠用力托起水袖上身,喊她醒来。水袖也是个顽强的,挣扎着生嚼了那草药。 之后南宫棠与那船工轮流背着水袖,前去寻找祁景。有南宫棠领路,黄昏的时候,两方人马,终于在一个小村里汇合。 祁景原本坐在院中小凳上,见到几人,阴沉了许久的脸色终于放晴,眼睛里甚至现出亮光来,猛地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而后意识到什么,站定,恢复雍容华贵的姿态,只含笑道,“你们来了。” 姜柠知道,又到了做戏的时刻。她用余光看了眼南宫棠,而后满面心疼,快步走了上去,拉住祁景的衣袖,“公子爷,您受伤了?” 祁景被姜柠拉住的那一刻,感觉心中很满,但他很快压制住了这种感觉,看向南宫棠。 南宫棠面色依旧寡淡,但衣袍撕裂凌乱,显然也受了不少罪。但好在,他们都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最得力的干将回来,祁景终于觉得狼狈之气一扫而光,拍拍姜柠肩膀,“我没事,无需担心。” 与祁景的庆幸不同,南宫棠维持着沉静的表情,袖中的拳却紧紧握住。他真的,很想打祁景一拳。 他闭了闭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祁景与农户们说的是,他们在江上遇见了水匪,这才落了难。虽不知为何这里忽然有了水匪,但农户们也没想太多,很快帮忙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给水袖看诊完,祁景想到上次发热,便让大夫也给他把脉开药,以免再度发热,不仅身体难受,还耽误去青州的行程。再一想到,南宫棠后背也有一道伤,他便让大夫给南宫棠也看了一遍。 南宫棠背上那道伤,说是自己离开江面时自行包扎的,后来寻找祁景的过程中,无意见到昏迷的姜柠,便救下了她。祁景也未怀疑。 君臣两在月下相对喝了汤药,姜柠看了眼南宫棠,扶祁景回房休息。 村民们热情好客,举全村之力,给祁景这个公子爷收拾出了最好的一间房。为了免露宿之苦,祁景选择进了房,但他实在不想睡那充满霉味的被褥,便只坐在床沿。 姜柠回来,万全自动将换药包扎的事交给了姜柠。 那地面实在是脏,祁景想了想,到底不忍姜柠跪坐在地上给他的腿包扎,便抬起腿搁在床沿上。 姜柠坐在一边,拉起他的裤管,解下布条,看到那狰狞的伤口,心疼得眼睛都红了。她拼命忍泪,低声喃喃,“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的皇上……” “我的皇上”,让祁景心头一颤,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细看了看姜柠含泪的眼。 姜柠想着南宫棠受过的苦楚,脸上心疼更甚。 祁景抿抿唇。不是没人心疼过他,珍视过他。但到姜柠这个地步的,独她一个。 仿佛他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心尖血,所以她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换。这样的情深意重之下,想来当初季芙对他的那些好,其实并不…… 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姜柠和季芙比较了起来,祁景心头一突,立即止住。 最近总是犯些不必要的错误。祁景忽然心浮气躁,强行压制,淡道,“上药罢。” 姜柠只当他因青州之事忧心,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起来。 修整了整整三天,重新置备了马车与行李,一行人这才选定新路线,启程前往青州。 祁景私情上虽然无情无义,公事上却是个不错的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处理事务也是干脆利落,半个月后,青州之行圆满完成,一行人回到了京城。 刚回到皇宫,姜柠便受了浓重的封赏,因她大船上奋不顾身为祁景挡箭,救驾有功,祁景不仅给她丰厚的赏赐,各种金玉首饰、古董珍玩、上好衣料、千年雪参……摆满了祥和殿,姜柠本人,更是被册封为了二品昭仪。 比上辈子,足足早了一年。 入宫才半年,便从六品宝林升为二品昭仪,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祥和殿炙手可热。不仅太后与皇后亲自召见,给了姜柠诸多奖赏,兴庆宫的主人纯妃,更是亲自登门拜访。 从前姜柠不与各位贵人娘娘深交,这是第一次,姜柠与纯妃,在私下的场合两两相对。 姜柠知道纯妃为何而来。她比丽妃、赵贵人之流,更沉得住气,所以之前见姜柠如何受宠,她也按兵不动,如今姜柠救驾有功,只怕要宠上加宠,她终于坐不住了。 姜柠面色平静地给纯妃行礼,“见过纯妃娘娘。” 纯妃穿着一身水蓝宫装,打扮华贵而有气度,她温柔地扶住了她,“妹妹何必多礼。你我共同服侍皇上,本是亲人,如今你救了皇上,更是姐姐的恩人。是姐姐该向你致谢。” 姜柠轻笑,“姐姐言重了。”从前她觉得纯妃雍容大方,梦想成为纯妃那样的人,如今才知道,她不过是个蛇蝎心肠的戏子罢了。 两人在塌上的方桌边坐定,说了会儿闲话。纯妃至少表面是大方的,即便姜柠不大想配合她演戏,她也能说来说去,不至于尴尬冷场。 黄昏时,纯妃终于离去,浅绿抱着她留下的那只雪参,满脸是笑,“这支参虽没有皇上赏的那只好,却也足够给娘娘补身了,去一趟青州,您都瘦了。” 如今姜柠也能被称为娘娘,不再是贵人,浅绿整个意气风发,替姜柠高兴得厉害。 她道,“纯妃娘娘才担得起四妃的仪态,比从前的丽妃好多了。” 姜柠听她对纯妃颇有好感,淡淡一笑,“日后你便知道了。” 西风渐凉。这几日下起了连绵的秋雨,整个皇宫,都笼罩到迷蒙的雨雾中。 秋风秋雨愁煞人,连姜柠心情都有些不好了。一到秋冬,便意味着西蛮又要南下侵扰大兴百姓,她的子正哥哥又到了烦心的时刻。 姜柠正对着窗户发愁,乾元殿内,宋太医跪拜到了皇帝跟前。 第25章 心动 “皇上,您让臣制的毒,臣已制好了。”宋太医恭敬地伏在地上,等着皇帝下一步的指示。 但是御座上的人,好一会儿没做声。 万全立在阶下,回头看了一眼,祁景面色静默,眼睛不知看向哪里。曾经祁景去见过季氏之后,才会有这样的神情,如今关于姜氏的事,也会令他如此么? “皇上。”他轻轻唤了一句。 祁景回神,没露出那惯常的笑,面向下首问道,“你这药,当真不会令人痛苦?” 宋太医这药已经制作了两个月,期间多次用了兔子、幼犬做了实验。他道,“微臣做过试验了,确实如此。” 御座上的人,又是好久没说话,这次万全也未提醒。好半晌,祁景淡道,“再等等。” 兴许还有阴暗善妒的人尚未被揪出来,他还用得着姜柠,再等等…… 皇上要求他制的,本来便是起效慢的,宋太医也不知皇上还要等什么,但这不是他该问的,他低头道,“微臣遵旨。” 万全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本就对姜柠于心不忍,也担心祁景再度走入如同季氏一般的死胡同,如今他愿意等等,万全实在高兴。 宋太医走后,祁景站起了身,经过万全身边的时候,留下一句,“去祥和殿。” 他还要姜柠做棋子,确实该去祥和殿。 姜柠透过雕花窗户,看见万全撑着红油纸伞,护着祁景来了。 虽祁景早已免了她的接驾之礼,但既然看见了,姜柠还是起身,迎到了门边。 祁景进来,身上带着秋雨的潮气,含笑看着姜柠,“这么急着见朕?” 姜柠低下头,娇道,“皇上又取笑臣妾。” 祁景轻笑,拉住她的手腕,欲要牵她去塌上坐着说话。姜柠被冰得一个哆嗦,诧异道,“皇上,您怎么这么凉?” 祁景一顿,收回手负在了腰后。 姜柠将他这个举动看在眼里,转头吩咐雨轻,“去御膳房给皇上端碗姜汤来。” 祁景也未反对,只是笑,“爱妃当真贴心。” 两人走向小榻,姜柠落后半步,低头想着:祁景似乎介意她察觉他手凉,这是为何? 说起来,她们这些每月都有月事的女子容易宫寒手凉什么的,祁景一个大男人,为何也手凉?之前他明明并未这样。 不多时,浅绿端着姜汤过来,祁景几口喝掉,感觉热辣辣的滋味,一下子从喉头冲到心口。四肢倒还是凉的。 自从毒伤治好后,他已许久没这样过了,难道是上次江中落水又受伤的后遗之症,遇到阴雨天便诱发了?之前他未察觉,早知道,该让宋太医瞧瞧。 祁景微不可查地皱眉。 “皇上感觉好些了么?”姜柠接过碗,捏了捏他指尖,发觉还是凉的。 “不碍事。”祁景抽回了手。 “皇上总是逞强。”姜柠闷闷看他一眼,心里也不是很想给他热手,转头吩咐雪莹将门窗都关上。 祁景心尖又是一动,姜柠的言语越来越容易触动他的心情,这使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低头不再说话。 姜柠有意引他说说南宫棠的事情,问,“皇上,您有烦心事?可是西蛮之扰?” 西蛮之扰已有多年,整个大兴乡野小民都知道,姜柠知道也不稀奇。 祁景心烦并不是因为西蛮,但姜柠既然误解了,祁景便将错就错道,“西北的蛮族年年侵扰我朝,确实令朕烦忧。不过朕已派了护国将军与辅国将军前去征讨。大军十日后开拔,不如你陪朕一道去践……” 护国将军和辅国将军指的便是南宫棠与南宫震父子。姜柠思索着,南宫棠和南宫伯父果然又要出征,外出打仗异常艰险,她实在牵挂他们的安危,不知能发在大军开拨前,找到机会见一见南宫棠? 这边姜柠思索,那边祁景说着说着,忽然皱眉。不是这样的,他原本不是这样计划的,给大军践行,这种场合不适合妇人,即便要带,他也应该带国母皇后,而不是一个宠爱的昭仪。 他为什么就那么顺口地说出来了,仿佛越来越离不开姜柠似的。 祁景这忽然消声的变化太过明显,姜柠也察觉了,抬头看他,见他表情不甚明朗。最近似乎他时常这样,不太正常的模样。祁景有了上辈子没有的变化,这是…… 祁景站起身,脸上扯出一抹笑意,“朕还有事需待处理,回头再来看你。” 浅绿还以为祁景会在祥和殿用膳,准备去御膳房传膳的,不料祁景没坐多久便要走了。行过礼目送祁景远走,她奇怪道,“皇上怎么了,说着说着便急着走了,看起来也不大开心?” 连浅绿都看出来了,可见祁景着实失态。姜柠也看着祁景的背影,浅浅笑了笑。他在她面前,逐渐不能做戏了,这意味着,兴许自己很快便能取得胜利。 连绵秋雨下到第二日傍晚还未停下。沙沙的细雨声中,祁景独自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这两日做得最多的,便是看折子、与大臣议事,除了去给太后请安,半步未曾离开乾元殿。 自然,也没有去祥和殿。 天色逐渐阴暗,夜将要来了。水袖命宫女将大殿的烛火又点燃了一些。寂静的黄昏里,只听见烛火毕毕剥剥的声音。 便是这时,万全手甩这拂尘,低头快步到了祁景跟前,为难道,“皇上,查清楚了,青州之行,您的秘密路线,确实是从冷宫流出。冷宫外有一水渠,娘娘……季氏便是利用这水渠,将消息传给先太子余孽。” 祁景手中御笔一顿,朱红的墨迹低落绢白的奏章上,晕开一大片墨迹。 去青州之前,他考虑到此行时间漫长,恐怕长达一个月之久不能探望季芙,便去了冷宫一趟。 季芙对他依旧冷漠含恨,不耐烦听他说话。头一次,他也是说得淡漠,相比牵挂,更像是习惯使然的交代。 他也只那么简单地说了一句,会从陵关渡口沿水路去青州。不曾想,一句话将自己,与一行人置于了危险之中。 祁景轻轻笑了一声,“自先太子去世,已有几年了?” 万全腰身伏得更低,心中酸涩,道,“已有八年了。” 祁景又笑,笑容带着嘲弄,也不知是在嘲弄谁,“八年了,朕都捂不热她的心。” 捂不热她的心便罢了,她竟是多年如一日地,恨不得他去死。 万全涩道,“皇上,若太执著,苦的便是您。” 祁景看向万全,笑道,“你话太多,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万全听习惯了威吓,也没那么害怕,拱手,“是,奴才逾越。” 祁景将那业已弄脏的折子放到一边,道,“传膳罢,晚些找个机会,去冷宫看看。” 约一个半时辰后,祁景站到了冷宫门口。因着下雨,冷宫更显萧瑟,幽幽的烛光映照着一缕一缕的雨丝,凄艳迷离。 照例留万全在门口,祁景进了季芙房间。 季芙依旧在作画,听到宫女朝祁景行礼的声音,身子一抖。她有些担心自己出卖祁景的事情败露,但很快,她又决绝起来:败露又如何,大不了一死。 她怨恨地看向了祁景。 祁景看着她,眼神极端疏离冷漠,不说话,只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 往日祁景前来,莫不是温柔含笑,轻言细语,第一次这个模样。在他冷漠威严的目光中,季芙逐渐变得惊惶不安。 她咬咬没有血色的唇,色厉内荏问道,“你想怎么样?” 祁景最后看了她一眼,“你好自为之。”言罢,转身离去。 季芙哭倒在地,“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祁景并不理会。他不会杀她,也不会放她出宫,任她到处散步他弑兄的传言,或作出有碍安全稳定的事。 祁景离开季芙时,走得很快,等到了冷宫门口,步子停了下来,举目四望,有些茫然。 万全因着给祁景撑伞,淋了不少雨,这会儿被冻得轻轻发抖,他问道,“皇上,接下来去哪?” 接下来去哪?祁景在自己心里问了一遍,片刻后道,“去祥和殿。” 姜柠早已睡下。昨日祁景说晚些会来看她,但到底没来,也未有个交代,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现在的祁景,逐渐出现漏洞,这对她是好事。 正要迷迷糊糊睡着时,浅绿过来,喊醒了姜柠,喜悦道,“娘娘,皇上来了。” 姜柠看了她一眼,每次皇帝前来,她都是喜悦的。似乎,后宫的太监宫女,都是这样的常态,日复一日地,陪主子等待皇帝的恩宠,等到了,便是无限喜悦的事情。 可她,不稀罕这样的喜悦。 姜柠起身,披了一件斗篷,来到外间。 祁景穿着一身深色的纹龙常服,服上带着潮气,发上有微微点点的小水珠。这是在雨中走了很久才能达到的结果。乾元殿离祥和殿这么近,断不会这样,所以祁景是从冷宫来的? 姜柠掩去眼中思绪,脸露心疼,转身吩咐浅绿,“去给皇上拿帕子擦擦。” 浅绿转头去拿,雨轻很有眼色地去端热茶,雪莹也奔去给祁景拿替换衣物。 姜柠上前扶住祁景手腕,立即被冰得一颤,“皇上,你怎么这么凉?” 祁景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心疼。祁景反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轻笑道,“见着你,便不觉得凉了。” 从前祁景不是没握过她的手,但从不曾有这样亲昵的细节。姜柠心中有数了。这时浅绿已拿了帕子过来,姜柠借故脱手,给他擦起脸与发来,嘴中埋怨道,“皇上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祁景听着这话,觉得格外顺耳,忍不住笑。 稍晚些准备入睡时,两人各自躺在床上,祁景担心冰着姜柠,仍旧与她隔了些许距离。但等人睡熟了,翻身之间,难免有了些微接触。 姜柠被冻醒了。她的小腿无意间伸到了祁景那边的被窝,只觉得仿佛伸进了冰天雪地。 祁景没怎么睡着,见姜柠醒了,他也睁开了眼睛。 因为皇帝宿在这边,为了方便夜里伺候,留了一盏小烛。一时间,昏黄的烛火中,两人四目相对。 想到家人还未安顿好,南宫棠那边计划也未完成,不能轻易露馅,姜柠只得爬起来,焦虑道,“皇上,您睡不热?” 祁景仍旧懒懒躺着,看着姜柠的目光含着新奇的期待,不知道姜柠又会如何关心他。 他淡笑,“前些日子受伤发热,去青州又落了水,引发了旧疾,不碍事。” 引发旧疾,是指之前中毒病弱的事么?上辈子似乎也有这样一段时日,他夜里睡得不太安稳,却也懒得与她细说。如今倒是愿意说了? “皇上,您起来。”姜柠转身从衣架上拿了一件披风,给顺着她坐起身的祁景披上,然后掀开了被褥,隔着雪白的寝衣,按上祁景的膝盖。 “从前我阿爹到雨天便会腿疼,我便对着医书学了些按腿的手法,没得过大夫指点,也不知对不对,但每次我阿爹都很高兴,说我给他按得着实舒服……” 姜柠一边按着,一边柔声细语说着。祁景没有打断她,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这一刻,只觉得很是喜爱她絮絮叨叨的模样。 姜柠按了会儿,实在困了,打了个哈欠。 祁景觉得她确实按得不错,整个小腿渐渐温热起来,浅笑道,“困了便睡罢。” 姜柠早等着他这句,便困意迷蒙地躺了下去,还不忘给祁景盖好被子。 第二日,是大朝会,连姜清书这样八品小官都得上朝。但是,他没有来。 第26章 夜会 姜清书没有来上朝,倒是朝乾元殿告了假,说是抱恙在身。 现在宫里人人知道昭仪娘娘荣宠正盛,姜清书这一抱恙,管朝事的太监便禀报到万全跟前,万全便和祁景说了一句。 祁景想到昨晚姜柠还轻柔柔地说到了姜清书,于是,午间来陪姜柠用膳的时候,便告诉了她。 祁景琢磨着,姜柠如今已经是二品昭仪,姜清书还是个八品小官,倒是有些说不过去,兴许他可以给姜清书安排一个更好的差事,也可让姜柠高兴高兴。 姜柠听说姜清书病了,心里一惊。上辈子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想必是姜清书瞒着她,而祁景又懒得说。 姜柠从小没有母亲,被姜清书宠爱着长大,父女间感情极深。姜柠立即跪到了地上,额头抵着手掌,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红着眼睛道,“皇上,父亲抱恙,臣妾十足担心,求皇上准许臣妾出宫探望。” 祁景听着她略带哽咽的嗓音,只觉心软,扶她起来。他特意告诉姜柠,便是有这个意思,也未犹豫,道,“须得悄悄出宫,不要引人注意。” 姜柠听着这话。从前祁景捧杀她,巴不得给她树敌,如今倒是要她“悄悄”了。可惜已经迟了。 姜柠吸吸鼻子,“多谢皇上。” 姜柠没有向内务府知会行程,祁景派人给宫外递了信息,让姜府派了轿子来接。 姜柠便带着浅绿,在木轿吱吱呀呀的声音中,回了姜府。 姜清书照旧来府门口接驾。如今姜柠是二品昭仪,更是礼不可废。 姜柠从轿子里下来,姜清书一瘸一拐地上前了两步,跪在了地上,“老臣见过昭仪娘娘。” 姜柠只觉得半年不见,姜清书头发又白了几分。又见姜清书明显伤病在身,眼睛又红了,连忙扶起了姜清书。 两人进入到屋内,见了父女之礼,这才说到姜清书的情况。 姜清书不过是摔了一跤,崴了脚,想到自己一个八品小官,在朝中无足轻重,少他一个不少,便告了假,没去上朝。不曾想,竟然惊动了姜柠,害得她担心。 “大夫已经给为父看过,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姜清书一再给她保证。 姜柠让管家去请大夫来,亲自听大夫说了,这才彻底放心。 既然已经出宫,姜柠乐得轻松,便不急着回去了。她有意等一等,看南宫棠会不会来找她。 晚间她特意哄浅绿喝了安神助眠的茶汤。虽这样有些对不起她,但毕竟私下和南宫棠相会是杀头大罪,多一个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虽南宫棠不见得来,但多准备总是没错的。 做完这些,姜柠忐忑地躺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浅绿等她睡了,这才睡到外间的小床上,方便夜里听命伺候。 南宫棠穿了一身方便夜里行走的衣服,站到了姜府屋角的桂花树下。 他极为关注姜柠的情况,姜柠回府的事,他很快便知道了。因为确实很有必要找一找姜柠,他来到了姜府。光明正大地见面根本不可能,南宫棠不得不做一回梁上君子。 他父亲希望他堂堂正正,但世上事,不是每一件,都能堂堂正正。 南宫棠足尖点地,矫健地跃起,在桂花树枝上轻轻一踩,借力跳上围墙,而后穿花拂柳般,轻盈地朝姜柠的所在奔去。 姜柠心里有事,睡得并不安稳,迷蒙间听到窗格那边轻响,立即坐了起来。床榻边有一块屏风,隔着屏风她看不见是什么情况,抱着被子,姿态有些戒备,但是没有声张。 万一是南宫棠呢? 南宫棠十分冷静。他学武,自幼耳聪目明,听到姜柠起身的声音,并未出声,而是快步绕去外间,在浅绿脖颈间穴道点了一下,本就熟睡的浅绿,这下彻底是昏睡了。 南宫棠这才低声道,“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柠放松下来。 这还是,南宫棠第一次来姜柠的闺房,他极其规矩,站在屏风外,并不乱看。 姜柠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伸手去拿床头架子上的衣服。结果不知为何,浅绿这次粗心,未将衣架放好,底下不平。 姜柠这么一拉衣服,衣服勾动衣架,不稳的衣架当即受力朝地上砸去。 姜柠惊呼一声,立即掀被下床,伸手去扶那衣架,生怕架子砸地的声响惊醒了浅绿。 南宫棠听屏风那边一连串动静,又听姜柠受惊,担心她出了什么事,略一犹豫,饶了进去。 姜柠恰好扶稳了衣架,转过头来。南宫棠见她只穿了雪白寝衣,烫着一般,立即转开了头。 姜柠知他担心,低声道,“没什么事,就是衣架倒了。” 南宫棠偏脸,绝不看她,道,“将衣服穿好。” 姜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寝衣,几乎与中衣一样,并不裸露……不过到底是寝衣。 她又忍不住笑。即便互通心意,她的子正哥哥,正经的时候,仍是十足正经。 南宫棠越是正经,姜柠越是喜欢逗他,像从前一样。姜柠水润的眼波转了转,耳根发红,仍就大着胆子耍赖道,“我不。” 南宫棠,“……”他没说什么,只是维持着不看她的姿势,从架子上拿下密实的斗篷,借助眼角的余光,将姜柠裹好,而后系好斗篷的系带。 姜柠低头看他握惯了长剑的手,给自己穿衣系带,还一脸非礼勿视的表情,于是又是羞涩,又是感动,还有两分好笑。 等到姜柠被裹得密密实实,连手都没露出来,南宫棠才转过身面对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到姜柠面前。 姜柠接过,仔细打量着那瓷瓶,“这是什么?” 南宫棠深深凝视着她柔白的脸庞。上辈子他这一去,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如今,为了能早日带姜柠走,他想一次彻底将西蛮之祸解决,这样下一次便不必再去,父亲也不必命丧大漠。 然而这样一来,花的时间必然更久。回来之前的这最后一面,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他开口解释,清冷冷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动听,“这是皇上赐的药丸,说是能解百毒。宫里不安全,你拿着防身。” 这药极其珍贵,甚至连祁景都只有一颗,只赏赐了南宫棠,连为大兴效力多年的南宫震都未能拥有。上辈子他将这药给了父亲,可惜父亲没用着,药也遗失在了大漠。这辈子,他知道与西蛮交战的一切细节,会护好父亲,远在宫中的姜柠,便成了他最大的牵挂。 他再也不想,心爱的姑娘被任何毒药伤害。 恰好,姜柠与他想到了一处。她想到上辈子南宫棠死于淬了蛇毒的冷箭,立即想将瓷瓶还回,“不行,西蛮人善使蛇毒蝎毒,你比我更用得着。” 南宫棠按住她的手,合拢她的手指,令她握好瓷瓶,“听话。” 事关南宫棠的生死安危,姜柠有些微的激动,倔强道,“我不。”手上也用力,非要把瓷瓶塞进南宫棠手中。 南宫棠却不敢再用力,怕伤着娇嫩的她,看着她不说话,拿她没办法。 姜柠扎进他怀中,环住他劲韧的腰身,低低问,“为何觉得宫中不安全?”上辈子,他从未曾流露这样的态度、说过这样的话。 “自古以来,皇储之争、君宠之争,莫不如此。”南宫棠也揽住了她的脊背,将她抱紧了些。上辈子他只看到祁景与姜柠两人恩爱有加,他一心避嫌,以为祁景能护好她,可他错了。 “这半年我也在宫中经历了些,没有你想的那般软弱无用。”姜柠听着他安稳地心跳,静静剖白着自己。 两人都没有说出自己重生的事,只觉得太过惊世骇俗。 “在我心中,你不是软弱无用。”南宫棠将她推开了些,又把瓷瓶塞回她手中,“打仗在外,最忌心有牵挂不得安宁,你别让我分心。” 话已说到这份上,姜柠便不再推迟了,握紧那瓷瓶,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认真道,“那你一定要万事小心。” 南宫棠点头。他已认定与祁景再无情分,但他见过西蛮人杀戮大兴百姓、掳掠钱粮女子、无恶不作的景象,他受朝廷的俸禄、百姓的敬爱、祖宗的荫蔽、父亲的期待,这一趟,便不能不去。 南宫棠细细想着自己的计划,“这一次,兴许半年之后才能回来,等到大功告成,我会假死,然后找机会来接你。” 终于明确看到了出宫的曙光,姜柠乖乖应声,“好。” 清冷寡言的南宫棠变得絮叨,恨不得将每一面都说到了,“你在宫中,须得小心护着自己。皇后娘娘本分,今春入宫的贵人们与你相识不久,没那么快结仇,你得小心纯妃。 姜柠诧异起来。南宫棠与上辈子不一样,没那么避嫌,说起了后宫危险,已是有些奇怪,如今更是直指纯妃…… 姜柠回想重生来南宫棠的种种举动,忽然心里一动:重生虽然惊世骇俗,但既然她能,会不会,他……也是? 姜柠眼睛发亮,深深看着他,“你……相信世上有神鬼么?” 第27章 亲吻 几乎是听清姜柠问题的瞬间,南宫棠便醒悟过来,想到三月以来姜柠的种种变化:述说心意那般果敢,青州之行那般沉着,这是上辈子不曾发生过的。再结合她这个问题,一切已经不言自明。 “你是不是,来自两年后?”南宫棠强压心头激动,然而眸光轻颤,还是泄露了他的心绪。 确切地说,离上辈子姜柠生死之日,是两年半后,但无人在意这个细节。南宫棠这个直白的问题,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柠心中激荡,没有回答,而是立即抬手拉住南宫棠肩头的衣料,踮起脚,闭上眼睛,虔诚地,亲在了南宫棠唇角。 她是想亲一亲那个中箭中毒、为她而死的南宫棠,想用自己轻柔的亲吻,抚平他胸口的疼痛。 感谢上苍,让她还有机会,见到那个受尽苦痛的南宫棠,直接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南宫棠心颤了颤,珍而重之地搂着她,抚摸她柔顺的长发。 等到心情稍稍安稳下来,姜柠不好意思地退开,心里却又很甜很满,“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也做好了准备。你别为我担心。” 既然两人都有上辈子的经历,能预知接下来发生什么,那对于最后的计划,更应该胜券在握。姜柠放心不少。 “嗯,乖乖等我回来。”南宫谈深邃的眸子望定她,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该说的已经交代完毕,但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姜柠拉着南宫棠的袖子,舍不得放开。 南宫棠是守礼的性子,未曾拜堂成亲,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他亦是内敛的性子,断也做不出那些风流才子缠绵悱恻的事情来。于是姜柠摇摇他的衣袖,“陪我看星星可好?” 南宫棠道,“外面凉,穿好衣服。”而后绕出了屏风。 姜柠笑着穿好了层层衣服,又罩上披风,来到窗边。 南宫棠已从那窗户跳下,然后又将小心坐上窗户的姜柠抱了出来,最后带着姜柠飞上了屋顶。 璀璨的星光下,两人并肩而坐,彼此依偎着,直到雄鸡打鸣,南宫棠将姜柠送回房间,这才回转。 姜柠躺回床上,只觉得心中安定,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日,南宫棠一早便去了长姐府上,与她拜别。他的长姐与姐夫琴瑟和谐,姐夫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多年对长姐呵护有加,心无旁骛,长姐也为姐夫生下一儿一女,贤惠温柔,阖家喜爱。 正是因为如此,南宫棠才放心她,四下无人的时候,暗示她若哪一天听到自己战死沙场的消息,不必当真,也不必伤心。 另一边,姜柠被浅绿唤醒,梳洗过后,跪到了姜清书跟前。 姜清书而立之年才得了姜柠这么个宝贝女儿,后来夫人生二胎时一尸两命,他更是苍老得厉害。如今不到五十,已是满头白发。 姜柠瞧着心酸。桌面上都是姜柠爱的吃食,姜柠转头对照顾姜清书的管家与奶娘道,“你们下去歇着罢,我来照看阿爹用膳。” 姜清书连忙摆手,“如今你是昭仪娘娘,这如何使得。” 姜柠坚持,“不管我是何身份,永远是阿爹的女儿。” 管家与奶娘下去了,浅绿还在旁边,姜柠又找了个借口,遣走了浅绿,这才跪在了姜清书跟前。 姜清书坐在梨花木桌前,抬手拦了姜柠一下,没有拦住,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疑惑,“你这是?” 姜柠跪在他身前,拉着他的手臂,露出悲痛的表情来,“阿爹,女儿不愿向你撒谎,女儿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她担心姜清书情绪波动,气急攻心,先道,“阿爹先别急,听我说来。” 姜清书确实宝贝这唯一的女儿,听姜柠说她过得不好,顿时焦急心痛,还好很快被姜柠安抚下来,认真听她细说。 姜柠道,“皇上并非真心待我,他宠我,却是将我至于险境,后宫贵人娘娘们嫉妒我,多次向我下毒手,还好女儿小心躲过。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长此下去,女儿性命堪忧。” 姜清书又急了起来,快要坐不住椅子,胡子发颤,“竟有此事?” “您别急。”姜柠又安慰了他一句,用了一点力道,按着他安坐在椅子上,“所以我与子正哥哥说了此事,子正哥哥,说要带我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逍遥日子。” 姜清书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有些不敢置信,“这……” 若说姜柠前一句让姜清书忧心忡忡,后一句便是让他悚然惊恐了。后妃与外臣私逃,这可是杀头大罪,一个不好,甚至会诛三族。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姜柠与他说,便是和他商量是否可行,或者说,取得他的同意。那他要同意吗? 当然同意! 早听说宫中吴氏与赵氏倒台,便是因为后宫争斗,原来受苦的,都是他的柠儿?! 宫中如此危险。姜柠不会撒谎,她说性命堪忧,那便是的。就算后妃与外臣私逃是诛三族的大罪,他也不能看着他的宝贝女儿去死!何况从小到大,他何时又拒绝过女儿的愿望? 她说要与南宫棠走,说明她心中始终中意南宫棠,强留在宫中,只会郁郁寡欢,心神俱损,活成活死人。难得南宫棠原本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姜柠私奔,如今却愿意了。 南宫棠是他看着长大,他的为人与能力,他还信不过么? “你什么时候与子正见面了?”姜清书问道。 姜柠据实已告,“去青州的路上,不是落难了么,子正哥哥救了我,恰好有机会与他细说。” 她又拿出藏在腰间的瓷瓶,“昨夜子正哥哥也来了,给了我此物,瓶中是御赐的能解百毒的药丸。皇上本来是赐给他防患西蛮施毒的,但他担心我,所以给了我。” 若是别的父亲,听到女儿半夜与男子私会,只怕要大骂女儿不守礼法。但姜清书不一样,他极为疼爱女儿,知道姜柠就算再娇蛮,也是懂规矩的。 姜柠的话,让姜清书看到了南宫棠的作为,心里更有信心了些。他点头,最后一点疑虑放下。 他们要逃,他拼一条老命,也要帮助他们。 看姜清书的眼神冷静下来,甚至透着决绝,姜柠便知他的决定了。她按着原本的计划,将话一句句说了出来,“我与子正哥哥已有万全之策,阿爹无需担心,您只需照顾好自己,赶紧找个机会告老还乡。等日后我与子正哥哥安顿好,会去接您。” 姜清书也知道厉害关系。既然姜柠说与南宫谈商量好了,便没有他的用武之地;而他已经老了,不拖累子女便是不错。 他抚了抚胡子,坚定道,“好,为父这就找机会辞官。” 刚好他告了病假,恰好将计就计,利用这个“病”,去递交辞呈。左右他一个八品小官,没什么离不得。 姜柠想了想自己还有何疏漏,又交代,“南宫伯父那边,子正哥哥会与他说,您先不必与他透露。” 姜清书抚须思索:南宫震虽与他情投意合,但二人性格并不全然相同,他极为看重家族荣耀与身上职责,对儿子亦是要求严格,只怕没那么容易说通。既然不容易说通,更不能轻举妄动。且他马上要出征了,实在不该叫他分心。 姜清书点头,“为父知道其中厉害。” 该说的正事已经说完,姜柠又细细嘱咐,“待阿爹辞官成功,女儿不能陪父亲回乡,阿爹须保重身体。” 姜清书眼中含了泪,“为父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倒是你与子正身处危险之中,须得万事小心。” 姜柠亦是眼眶泛红,郑重点头道,“女儿知道。” 姜柠又在府中待了一日,直到祁景派了太监来催她回宫,她才依依拜别姜清书,回了深深皇宫。 姜柠拜别姜清书的时候,朱雀街,最繁华的市井,一个体型和姜柠相差无几,梳着和姜柠同样的发髻,佩戴相同的发饰,着装样式也很相近的女子,含笑来到。 几个幼童手拉着手玩耍,嘴里唱着趣味十足的儿歌。 女子蹲下身,微笑道,“小孩儿,姐姐教你们,唱一首新儿歌好不好?” 第28章 表白 姜柠悄悄回了宫,进了宫门没多久,便遇见乾元殿的小太监,说是皇上派来接人的。 姜柠跟着那小太监走,拐过一道巍巍深墙,便看见祁景站在一棵枝丫盘虬的古柳下,负手与万全含笑说着什么。 眼角看到姜柠过来,祁景转头,唇角的笑意加深,一双桃花眼望定了她,伸手等着她牵,笑叹,“爱妃,你可算回来了。” 仿佛他已在这里等了多时。 姜柠再也不会被这温柔笑面迷惑,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忽略掉了他那双手。 祁景见她低头蹙眉,一副失落忧愁的模样,落空的手顿了顿,还是折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怎么了,姜爱卿身子可好?”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姜柠心情不好的原因。 姜柠作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抽抽鼻子,“身上的痛倒还好,心里的痛却难以排遣。阿爹他年纪大了,想家,还想娘亲。” 见她悲伤,祁景便觉得心脏也一下一下揪疼起来,揽住了她的脊背。 姜柠还在低低说着,“娘亲葬在老家的后山上,阿爹在她坟头种了一棵桃花。他今日和我说,他夜里梦见了那株桃花……” 祁景心里起了奇异的感觉,只觉得姜柠口中的那一对夫妻,如此平凡,又如如此令人羡慕。一生一世一双人,彼此深爱对方,这样,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就如同他,过去曾求不到,以后,不知道能否拥有? 他又将姜柠揽紧了些,半是感叹半是哄着她,“姜大人对夫人情深义重,令人敬佩。” 姜柠低头不语,祁景斟酌着哄道,“若你实在忧心父亲,那朕便准他告老还乡。”衣锦还乡是多少人的梦想,落叶总须归根。姜清书的思绪他能够理解,左右一个八品小官,走了也便走了。 姜柠心中一喜,低着头不必担心被人看见,唇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来。耳中听祁景道,“他大可以安然离去,也不必担心你,朕会照顾好你。” 从前祁景哪有这般体贴,事事为她考虑周翔。可惜,一切早已迟了。 姜柠露出一个含着点离愁的笑来,抬头面向祁景,“皇上您真好。” 祁景看着她的眼睛,一双又黑又亮的杏儿眼,纯真如幼鹿,明净如秋水,透着对他的依赖与感激。他眸色转深,抬手欲掐住她精巧的下巴。 祁景过去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姜柠一时不懂他眼中欲.色,但下意识觉得危险,娇羞地低下头,“皇上……” 祁景回过神来,轻笑,拉着她的手,牵她上那华丽的明黄步辇,“走,送你回祥和殿。” 姜柠顺着他上去,坐到他身边,被人稳稳抬着,行去祥和殿。她的手还被祁景牵着,人前她是真羞涩,欲要抽出手,祁景察觉她的动作,轻轻一笑,将她牵的更劳了些。姜柠只得作罢。 又走了一会儿,迎面来了另一队人马,四人抬着红色小辇缓步走来,旁边跟着几个太监宫女。 是纯妃。 宫里谁人不认识皇帝呢?抬辇的人立即将步辇放到一边,纯妃很快下来,笑意雍容且恭敬,盈盈带着众人行礼,“皇上。” 因多了人围观,姜柠又抽了抽被祁景握着的手,祁景看她一眼,眼里含着戏谑,手却如她所愿松开了。 他并未下辇,只令人停住,露出那一惯的笑意,一双风流的眼睛,任是无情也动人,“是爱妃呀。” 因步辇未降下,仍高高被人抬着,姜柠只能坐着,欠身给纯妃行礼,“纯妃娘娘。” 纯妃含笑看了眼姜柠聊作回应,视线从姜柠的手上滑过,那双手柔弱无骨,莹润洁白,刚刚还被皇帝紧握在手中。纯妃心中暗恨,面上却仍旧从容笑着。 祁景含笑同纯妃说着,“爱妃今日精神颇好,容光焕发,这一身牡丹粉,很衬你。” 这张嘴从来会说好听话,却从来不见真心,夸着她的衣饰,只怕并未看在眼中。纯妃心中一时又恨又痛,面上却不得不得体地应着,“这衣料是皇后娘娘赏的。臣妾精神好,全仗皇上爱护,姐妹们照顾。” 祁景未深究她这句话是真心抑或假意,他没那个闲心,更没有那个兴趣,只笑道,“爱妃一贯谦逊,不枉太后与皇后对你赞不绝口。” 纯妃脸上浮现一丝羞色,“皇上谬赞,臣妾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好。” “爱妃过谦了,你帮着皇后,将后宫打理得很好。”祁景笑着转头看向万全,吩咐道,“南疆进献来的奇珍,你回头挑两样送去兴庆宫。” 万全点头哈腰,“是。” “谢皇上隆恩。”纯妃笑着,面上露出点喜悦,心中却绝望。赏赐再多,又有何用。 姜柠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尤其是祁景的那几句,一脸默然。曾经祁景对她,也是这样的,满口柔情蜜意,心中却全是冰冷。 祁景觑一眼姜柠,见她一张小脸木着,还以为她吃醋,眼中戏谑意味更浓。 因着规矩,纯妃不能直视皇帝,但眼角余光却将祁景的神态看在眼中。他明明是在与她说话,但眼里却偏偏只有姜氏,眼神那般亲昵……纯妃袖中手指掐紧。 祁景只看了姜柠一眼,便看回纯妃,笑道,“看你这方向,是要去探望太后?” 纯妃笑道道,“太后娘娘命臣妾时常去走动,与她说说话。” 祁景点头,“常去走动好,陪母后解解闷。你便去罢。” 听这话已有告别的意思,万全识时务道,“起驾。” “恭送皇上。”纯妃站到一边,福身行礼,久久不动,袖中手指,已是掐得血红。 祁景惬意地坐在步辇上,侧头看着姜柠,握住她手,“吃醋了?” 姜柠不知祁景竟然误会到这个地步,一时无语,只能低着头,佯装娇羞,抽手。 祁景便认定她是使性子。姜柠一向善良柔软,少有使性子的时候,祁景一时觉得心软又心痒,握紧她手,道,“她是朕册封的,朕总不好不闻不问。朕的心,只在你那处。” 虽这话语带着两分调笑的意味,但祁景一时觉得,心跳有两分快。 姜柠对此却是毫无波澜,只抿抿唇,有些别样的烦恼。之前她一心想让祁景喜爱她,好报仇诛心,如今祁景当真喜爱她,她却少不得防着他了。与南宫棠不同,祁景年富力强,坐拥佳丽无数,还育有子女,暧昧之语随口就来……虽不知他到底碰过多少女子,但姜柠知道,他必不是禁欲之人。 至少要撑到南宫棠回来…… 这倒有些棘手了。姜柠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解决这烦恼,索性装出一点娇羞,俯身埋头到祁景手臂上,“皇上……”这样看不见她的脸,她也不用担心演戏不佳。 祁景顺了下她的长发,脸上俱是笑意。 待重新坐在小辇上,纯妃只觉得这秋天的风过分寒冷,吹得她身体与周身血液,一起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先丽妃吴氏。她比吴氏,晚进宫半年,却仿佛一个可笑又可怜的分水岭。在她之前,祁景对男女之事尚有兴趣,对子嗣传承尚有责任心,对……先太子妃季氏,尚有克制之心。可从她开始,祁景再也没有宠幸过任何人。 她在宫中,当了近七年的摆设。而祁景满心只有冷宫那人。 冷宫的那个贱人! 祁景以为她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七年的时光,几千个日夜,她的目光都在祁景身上,即便乾元殿密如铁桶,传不出任何消息。可那样长久地关注一个人,又怎么会对他没有丝毫了解? 她知道季氏的存在,也知道皇帝断不会无故宠幸姜氏。起初她想看看,皇帝到底想对姜氏如何,可后来,她见他们遭逢大难、相濡以沫,她见皇帝看姜氏的眼中的,多了别样的风采…… 皇后愚蠢啊,不争不抢,任自己从唯一的发妻,沦为被冷落的旧人;也不怕祁景宠了别人,再生个一儿半子,危及太子的地位。 她不甘平凡,也不愿做同皇后一样的蠢人。祁景不愿给她恩宠,那她就去争取,挡在她路上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纯妃咬了咬唇,吩咐身边的大宫女,“一会儿云雾回来,你去接着她。” 大宫女恭敬称是。纯妃心定了定,想想方才祁景与姜氏之间脉脉含情的眼神,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因为青州之行耗时长久,积压了不少政务,祁景这些时日很忙,又在调理体寒之症,担心冰着姜柠,或者太过宠爱姜柠,给她招致祸患,来祥和殿的时间,便少了。 不必应付祁景,姜柠便冷静筹谋报复祁景的时机——祁景都能说出“朕的心,只在你那处”这种话,报仇自然可以开始了。 但报仇的时机,却还要计划。不能太早,最好和南宫棠的计划相接。她答应过南宫棠,要乖乖等他回来。 南宫棠出征的时间,到了。 祁景有些犹豫,他不该答应带姜柠去给大军践行,但君无戏言。于是这一天,他还是坐了马车,带姜柠出宫。 第29章 你欠我们的 这次出征的大军,早已调合完毕,驻扎在帝都城外三十里的地方。南宫棠只带了一部分兵马,在外城城墙下接受皇帝的饯别。 这还是姜柠第一次随祁景出宫。 虽然祁景崇尚简朴,并不讲排场,天子仪仗大为缩减,但仍然绵延了几百米。人一多,行得便慢。姜柠尽量耐心地坐在御辇上。 祁景的御辇几乎有一间卧房那般大,用色与用料都极为考究,外部庄严华贵,令人侧目,内部也是舒适宜人。 水袖跪坐于地面,给祁景与姜柠斟茶。姜柠给祁景拿了一杯,自己也拿了一杯。 御辇外面,有两队侍卫护驾,如同挺立的白杨一般,各个面容严肃,姿态挺拔,站在道路两侧。而侍卫外边,是水流不通的拥挤百姓。 见御辇过来,百姓齐齐跪倒下去,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呼声绵延不绝,几乎要震彻云霄。就仿佛那一次南宫棠回来,百姓为他欢呼一样。 姜柠感慨地笑了。这一刻她想到,这样的承平盛世、万众一心,是南宫棠拼死冲杀来的;而正是这样的承平盛世、万众一心,才值得南宫棠去守护。 百姓的呼喊,并不一定是崇尚皇帝,但必然骄傲于大兴的浩浩国威。 他的子正哥哥,和无数悍不畏死、守卫边关的将士们,拼杀出来的浩浩国威。 这一刻,姜柠忽然格外想念南宫棠。 祁景见她笑,嘴角亦是漾开笑意,手指碾着雨霁天青瓷杯边沿,柔声问,“何事如此开心?” 姜柠含笑看向他,“皇上,百姓敬爱您。” 祁景心中也是豪气涌现,发自内心地笑道,“朕能有今日,护国将军居功甚伟。” 曾经他们年少,意兴风发,说要做古往今来最贤明的王与最威震八方的将军,携手开创无与伦比的太平盛世。很快,他们便要做到了。 知道姜柠大约不懂朝政,祁景仍是忍不住述说,“若这次他能将西蛮赶出祁连山外,朕便封他做大将军。” 甚至,封他做大将军王也不是不行,几百年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 想到此处,祁景无比期待起,南宫棠凯旋的那一天。 姜柠看着祁景眼中的光彩,心情却渐渐冷了下来。大将军?那你知不知道,上辈子南宫棠,死在接到封他为骁骑大将军圣旨的前夕? 你欠我们的,用什么还? * 一路出了皇城,到了外城,仪仗停在城墙下。 那城墙高达三丈,巍峨气派,代表着都城的无上威严。祁景小心牵着姜柠,踩着层层台阶上去,到了城墙上,才放开姜柠,迈着沉稳的步伐,来到女墙边。 南宫棠虽然只带了部分兵马,但为了彰显国威、振奋百姓,那兵马有步兵、骑兵、重甲兵,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方方阵阵,气势万千。无数旌旗迎风飘展、遮天蔽日。 南宫棠是主帅,一身银白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立在队伍前方。他脊背挺得笔直,面容沉静,艳阳天里,整个人却清冷肃杀,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南宫震只是副帅,屈居儿子之下,并无不平,面色比南宫棠更为威严。 见皇帝出现,南宫棠利落地下马。他的动作便是号令,无数人整齐划一,异口同声地,跟随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仿若惊雷,震天动地。 祁景望着下方,轻轻笑了起来。这便是他未来的大将军,与他手下无往不胜的军队。 行完礼,南宫棠略微仰头,仿佛是在聆听君上教诲,视线却落在姜柠脸上,专注而深情。 姜柠也隔着遥远的距离,一眨不眨地看着南宫棠,眼中充满了浓浓不舍,与殷殷嘱咐。 子正哥哥,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万全递来一个酒盏,送到祁景手上,姜柠手中拿着玉壶,上前给祁景斟了一杯酒。那酒闻着就辣,与宫中平日宴饮用的极为不同,浓烈极了。 祁景转头吩咐万全,“万全,你替朕,亲自给南宫将军斟酒。” 万全自然知道祁景和南宫棠的交情,笑着便拿过姜柠手中玉壶,下了城墙,来到南宫棠面前,给他倒了一杯酒,低笑道,“小公爷,祝你旗开得胜啊。” “多谢。” 南宫棠和身后几个主将都是用酒盏,更后面的将士们手里拿着大碗,数个士兵在队列中穿行,一一给他们倒满酒。 一时间,空气中飘荡的都是浓郁的酒香。 祁景高举酒杯,平日温柔含情的语调,此刻却是慷慨的,“……诸位皆是我朝大好男儿,勇贯日月,赤胆忠心,朕祝你们,早日凯旋!” 南宫棠面色冷肃,端着那盏酒的手稳如泰山,声音并不如何激动,却清晰地令每一个人听到,“愿为国尽忠,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一截喉线利落地滑动。而后他抬手,将那酒杯砸在了地上。 最后一次了。待他归来之日,谁也不能阻止,他带走姜柠。 “愿为国尽忠,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无数声音聚合在一起,翻滚如巨大的海浪,气势令人心折。而南宫棠只是冷静地看着城楼上的人。 “吉时到,大军开拔!” 南宫棠最后看了一眼姜柠,而后调转马头。身后的队列如整齐的水线依次往后退开,给他们最敬爱的将军让开道路。 姜柠五指死死抓着城墙,一眨不眨地看着南宫棠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 子正哥哥,我等你回来。 祁景也看着南宫棠率大军离去。这是有南宫棠在的,第七次出征西蛮,前六次次次都是得胜归来,祁景并不担心。 他拉过姜柠用力的手,低声问,“怎么了,害怕?” 姜柠只是挂念南宫棠,见祁景这样问,倒是可以遮掩她的心情,于是顺着就问,“皇上,打仗,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祁景看着姜柠那双水润而无辜的眸子,忍不住失笑。打仗在他眼里,是驱除蛮族、开疆扩土的雄壮之事,在姜柠眼中,竟是害怕会死人? 他一时觉得姜柠十分可爱,拉过她的手,顺势亲了亲她白皙的手背,低笑道,“死的都是敌人,别怕。” 姜柠猝不及防被他亲手,一时满心抗拒,却又不能发作,只能装作娇羞地低下头。 祁景越看她越可爱,心情大好,牵着她下城楼,“走,送你回祥和殿。今日出行奔波,你回去好生休息。” 回到皇宫,祁景回乾元殿处理政务,姜柠回了祥和殿,洗了好几遍手,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午膳后姜柠小睡了一会儿,万全谴了小太监过来,召姜柠去乾元殿。 那小太监笑嘻嘻道,“是姜大人来了,皇上让您过去见一面——皇上心疼娘娘呢!” 姜柠笑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祁景心疼她,而是估摸着,应该是父亲辞官的事达成了。 到了乾元殿的书房,姜柠看见,祁景给姜清书赐了座,君臣两个正在说话,看起来气氛还算融洽。 也只是看起来。 姜清书坐了半边椅子,姿态僵硬。他只要一想起来姜柠说的,祁景对姜柠并非真心,反而致姜柠于危险之中,他就没办法给祁景一个好脸色。但龙威盛大,他又不能妨碍姜柠与南宫棠的计划,只能虚虚应着。 祁景惯常是笑脸,轻言细语,何况对面是姜柠的父亲,所以即便姜清书回话干巴巴,毫不动听,他也能将对话进行下去,不至于冷场。只是心下想着,这人果然食古不化刻板无趣,也不知怎么养出姜柠这么灵秀可人的女儿。 姜柠进门,姜清书从椅子上起来,跪在地上,“微臣拜见昭仪娘娘。” 姜柠一见父亲跪拜自己,就觉心酸。万全是个是识眼色的,含笑将姜清书扶了起来,“大人何须多礼。” 祁景朝姜柠伸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了,笑道,“朕得了礼部的消息,已准了姜爱卿的辞呈,特意令他来与你话别。” 想到今日一别,山长水远,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姜柠心情便十分低落,垂着小脸低声道,“谢皇上恩典。” 祁景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姜清书被万全扶着,又坐在了椅上,这次姿态倒是放松了不少,起了离别之情,哽咽道,“老臣衣锦回乡,与族人相亲为伴,诗酒棋茶颐养天年,还请娘娘勿要挂心,保重身体。” 姜柠听他哽咽,自己也红了眼眶,“女儿会的,阿爹也要保重身体。” 祁景轻揽了姜柠的肩,笑道,“大人且安心去,朕会照顾好昭仪。” 他又给了姜清书一些赏赐,这才打发姜清书离开。 姜清书走后,姜柠拼命忍泪。祁景低头凝视着她,捧住她精致的小脸,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眼角,给她拭泪,低声哄道,“衣锦还乡,落叶归根,也是好事。你还有朕。” 姜柠抽抽鼻子,想到等她和南宫棠离开了都城,还会去接姜清书团聚,心下定了不少,点头。 又过了几日,祁景正照常在乾元殿批阅奏章,万全臂弯挽着拂尘,弓着身子来到祁景身边,语气踌躇,“皇上,宫外,最近流传一首童谣。” 祁景转头看向万全,眯起了眼睛。 第30章 侍寝可好 万全断不会拿一曲无关紧要的童谣来打扰他。祁景面色危险,用眼神问,“什么样的童谣?” 万全咽了咽口水,腰弯得更深,“那童谣是,‘一只金凤凰,飞来又飞去,飞入扶桑宫,飞入大明殿。’” 他念一句,祁景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到了最后,已是冷意森然。 万全后背上都出了冷汗,想着不知是谁又胆大包天惹事,居然直对着皇帝心窝子戳。 “一只金凤凰”,能用“凤”这个字眼的,除了太后皇后,还能有谁?“扶桑”是传说中长于东方的神木,扶桑宫自然指代东宫。而东宫又指谁,谁还不明白?大明殿,是前朝宫殿名,如今,那里有个更通俗的名字,冷宫。 万全又把整首童谣想了一遍,只觉得冷汗潺潺。也是他的心腹太监,出宫去办差时,无意中听到,他才知道这件事。否则若真传开,还不知会如何。 在万全几乎要颤抖的时候,祁景轻轻笑了,慢条斯理地放下御笔,道,“有意思。可查出是什么人散布的么?” 万全不敢欺瞒,老老实实道,“奴才令人追根溯源,找到几个小孩儿,听描述,散布的人,似乎是昭仪娘娘,时间就在她回姜府的那两日。” 祁景冷哼了一声,身上杀意弥漫,“不可能是她。查查那几日,还有谁出宫。”他倒要看看,是谁胆敢这样忤逆他,还嫁祸姜柠。 万全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也觉得不可能是姜柠,那般温柔纯真的女子,怎么可能?他原本担心,以皇帝的多疑,难免为难姜柠,还好,他并未怀疑姜柠。 万全喜悦了两分,语气都轻快了,“是,奴才这就去。” 祁景嘱咐,“记住,不要惊扰了太后。” 万全走后,祁景又唤了一声,“洪烈。”铱驊 沉默寡言的带刀侍卫威武地站了出来,拱手,“皇上。” 祁景问,“方才朕和万全说的话,可都听清了?” 洪烈恭谨道,“卑职听清了。”他并不多想方才那对话里的意思,一来他本来对这勾心斗角的费神事不感兴趣,二来,受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只听命行事。 “你带几个心腹,着便装,去宫外看看有无人讨论那首歌谣,若有说得离谱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首童谣出来,难免被有心人猜到些什么。祁景如今没从前那般在意季氏的安危了,却不得不顾及皇家的脸面。他怒气已经过去,这话说得冷静,甚至是轻言细语,丝毫不见杀气。 但洪烈知道,只怕又要去几条人命,还得伪装成意外。他拱手道,“卑职遵旨。” 待洪烈也走了,祁景拿起朱笔,想要继续批阅折子,但他的心里,再也无法安静下来。 他没那么在意季芙了,但却格外介意起,方才万全嘴里的“似乎是昭仪娘娘”。他说“不可能是她”说得笃定,可万一呢?姜柠毕竟在冷宫边住过,若是她知道些什么呢? 若是她知道,还背后出手,置他于身败名裂…… 祁景皱皱眉,一想到这个可能,便觉得心口堵得慌。心神不宁,自然无法专心公务,祁景放下笔,起身,出了书房,转去祥和殿。 祥和殿的主仆几个,正在折腾院中的一株桂花。那是一株花期较晚的桂花,十月才开。 姜柠难得穿了一件朱砂色的长裙,艳丽夺目,浑不自知,只站在树下,手持细长竹篙,仰头敲下一阵阵花雨。 浅绿几个婢女,合力牵着老大一匹绢布,接着那纷纷扬扬的桂花。 空气中满是桂花的浓郁香味。 祁景瞧着这景象,发觉姜柠当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总能用生活中这寻常的花花草草,充满闲情逸致地,做出一些惹人喜爱的小惊喜来。 眼角余光看到祁景来了,姜柠转头,弯唇一笑,笑容比那桂花还美,“皇上,您来啦。” 若她是装的,未免太能装了。祁景缓缓吐出心口郁气,扯出笑来,“又做桂花粥?” 姜柠摇头,“做桂花糕,可香可甜了。” 祁景便又笑了一下,他觉得,倒是姜柠的笑容更甜些。 吩咐浅绿几个将桂花处置好,姜柠迎上祁景,随他走入大殿,而后,给祁景上了一杯茶。 祁景接过那茶,见姜柠发间还落了几朵金黄的小花,又放下茶杯,低声道,“别动。” 姜柠只得不动,任他拿下她发中的花朵。拿完花朵,祁景才开始喝茶,轻轻吹了一口面上的茶叶,状似寻常地说起,“爱妃,你可会唱什么童谣?” 他的样子像在放松地喝茶,眼神却全在姜柠脸上,一眨不眨地审视着她。 姜柠全然是纳闷,不知道祁景为何忽然说到童谣。她疑惑地眨眨眼,回忆了片刻,“倒是会唱一两首,很久以前的了。皇上怎么忽然提起?” 祁景审视着她,心下快速地判断,若她真是散播那首童谣的人,听到“童谣”二字,不会没有丝毫反应。而她的表情纯真自然,没有毫厘做戏的样子。 祁景心口堵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了,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是了,他怎么能怀疑姜柠呢,这个对害她的人都会心软的、会不顾一切给他挡箭的小傻子。 一时心中柔软、情意涌动,祁景笑道,“昨日怀柔问朕,会不会唱童谣。你既然会,便唱给朕听罢。” 怀柔是小公主的名字。姜柠也未想这话的真假,只是不想唱曲,何况还是童谣,为难道,“这……臣妾忘光了,唱的不好。” 祁景见她有两分羞窘,逗她的心思更重,笑道,“无碍,朕喜欢听。” 姜柠没有办法,只得清清嗓子,低头瞧着地面,唱起那幼稚的童谣来。 她今日穿得艳丽,此时不仅是白皙的脖颈,小巧的耳垂,连眼角都羞红了,更显动人。樱花瓣一样的唇轻轻开合,吐出婉转的歌声,也十足诱人。 祁景拇指指腹擦过其余四指,直觉温热,不似前些时日那么凉了。于是他伸手,稍用了一点力去扯姜柠,将姜柠扯到了自己腿上。 姜柠坐在祁景腿上,一时挨近了他的胸膛,感受到浓烈的危险气息,整个人紧绷起来,“皇上……” 祁景只当她不通人事,何况还那么容易害羞,忽然如此亲密,紧张也是正常。何况她那一句低呼,含羞带怯,令人心旌神摇,只想逞凶,不想停止。 祁景拉她的那只手,改为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另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凑近了些,暧昧低笑,“爱妃今日,着实动人。” 虽知必然会有这一天,但毕竟前世今生都未经历如此事情,姜柠还是既慌且羞。眼见他低头就要亲上来,她一急,抬手捂住了祁景的嘴,“皇……皇上,现在青天白日……” 祁景在她掌中轻笑,“那到了晚上是不是就可以?” 仿佛嫌姜柠还不够羞涩,他又补了一句,“今晚不要睡着了,侍寝可好?” 姜柠反感多过羞涩。祁景靠得那样近,她还慌张着。但再慌张,该说的还是得说,她道,“可皇上,臣妾……臣妾这几日……葵水……” 祁景一顿,表情收敛起来,抬起了头,拉开距离,终于不和姜柠调笑了。 他觉得有些郁闷。 姜柠心下忐忑,不知道以祁景可怕的为人,自己这一劫,暂时逃过了没有。 祁景见姜柠还是紧张,不想吓着她,缓开表情,推开她以免热火烧身,低笑道,“那过几日再令你侍寝,可不要让朕久等。” 离开了祁景伸手可及的范围,姜柠松了口气,低头羞道,“皇上——” 但她心里快速思量着。祁景若是单单提到童谣,兴许并无异常,但他又开始称她“爱妃”,这是同以往一样,做戏的表现。祁景做戏,往往和季氏有关。也便是说,现在,有了一首与季氏有关的童谣。兴许这是个报仇的机会。 祁景都要让她侍寝了,她万万是不能侍寝的。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呢? 姜柠定了定心神,眼神冷下来。 祁景最终离开了祥和殿。姜柠身子不方便,他若还留在祥和殿与她相对,苦的是自己。 祁景走后,姜柠唤来雪莹。 雪莹性子活泼,在宫中的时日也比浅绿久,认得的人也多些。 姜柠斟酌着道,“这几日你去内务府、御膳房的时候,路上留意些,看看最近宫中可有流传什么童谣。” 雪莹刚才是见了皇上让自家昭仪唱童谣的,只当姜柠想学些新童谣,便十分热情地答应了。 第31章 你也别想好过 祁景最终离开了祥和殿。姜柠身子不方便,他若还留在祥和殿与她相对,苦的是自己。 何况,他不想太过宠爱姜柠,给她招致祸患了——就如同这次的嫁祸。那人将皇宫最深的秘密揭了出来,推季芙入险境,若传到太后耳中,季芙只怕不能活。而背了黑锅的姜柠,更是彻底得罪太后与他,有个好死都难。那人一石二鸟,恨不得姜柠立刻去惨死,用心当真险恶,手段也当真是狠毒。 说起来,这件事得怪他,怪他从前利用姜柠。若早知道他最终会心许这么一个人,那他一定不会这么去捧杀她、利用她,而是动用自己的一切手段,将她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在自己怀中继续过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何况他做事,从不后悔。祁景将思绪转到,那幕后主使身上。 姜柠身世简单,性子温良,在宫外结仇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嫁祸给她的,极有可能是宫内人。而能知道季芙的秘密,做出如此的布置,这人应当在宫中有了一定年份,根基不浅。 祁景心中立刻冒出两个人来,皇后,纯妃。 他闭了闭眼睛,掩去眼中冷意。不管是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希望万全那边,手脚麻利些,快点查出来。 万全那边确实查得很快。宫中人若要出行,都要去内务府报备,登记名册,携带的东西也需进行检查。万全与那内务府总管一说,内务府总管立时将名册拿了出来,很快找出了与姜柠差不多时间出宫的人。 一共有三名,名字和出宫事由都记得清清楚楚:太后身边的宫女,出行去太后娘家送东西;纯妃身边的宫女,得纯妃恩典回乡省亲;周婕妤那里的小太监,送周婕妤的母亲出宫。 万全在宫中多年,长袖善舞,心思缜密,早把各处的宫女太监认了个遍。他寻思着,周婕妤的小太监长得瘦高,即便是太监,那也是男人的面相,断不可能被人错认为姜氏。太后么,若是知道季氏的事,要杀季氏便直接杀了,何需如此大费周章,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理由嫁祸给姜氏。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纯妃身边的宫女,云雾。 万全想了想那云雾的模样,五官虽远比不上姜氏娇美,但也是清秀,身材不高不矮,极为匀称,倒是有两分像姜氏。 想明白了这点,万全便去了兴庆宫。 纯妃不在寝宫中,而是去了太后那里。云雾倒是在,正在勤勤恳恳地给纯妃收拾房间。 万全命人将云雾叫到了跟前,虽是要拿人去审问,他却滴水不漏,只笑眯眯道,“云雾啊,你是兴庆宫最得力的宫女之一了,今日咱家借你去帮忙做点事情。” 云雾低眉,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但面上丝毫不漏,也不多问,沉静地行了一个礼,“是。” 万全瞧着她的模样,想起了当初赵美人身边的新桃。当初新桃不打自招,何其慌乱,这个云雾,当真是冷静,也不知几分是装的,几分是真的。 万全带走云雾的时候,纯妃正在回转的路上。今日她没有坐那步辇,也没带很多下人,只一路步行。 待她回到兴庆宫,小太监想到云雾是纯妃用惯的大宫女之一,只怕待会儿就要云雾差遣,因此先禀报了云雾的去向。 听到万全带走云雾,纯妃心里一个咯噔,手中的茶盏几乎拿不稳,眼神也急迫了两分,“你说,万总管,带走了云雾?” 那小太监什么也不知道,恭谨道,“万公公说要借云雾姑姑去帮忙做点事情。” 纯妃的指尖,紧紧地抓着杯盏,无声用力。她太了解皇帝了,看起来温柔多情,实际冷酷无情,心思又深不可测。他让万全来兴庆宫借人,事情又怎么可能只这么简单。何况他借谁不好,偏偏借云雾——那个假扮姜柠散布童谣的云雾?! 长久以来,祁景就像块石头,她怎么也捂不热。可他毕竟不真的是块石头,而是人,是人,必定有情。祁景的情,天长日久地给了冷宫那人。 她以为,只要散布了关于季氏的童谣,祁景得知后必然不能忍受,甚至关心则乱,只怕立即就要采取雷霆手段平息事端,杀了那姜氏泄愤。可为何,他没有这么做,为何,他这么信任姜氏?! 这分明不对。他为何,这么信任姜氏!! 手指气得发抖,杯内滚烫的茶水晃了出来,纯妃却感觉不到,她只觉得自己心头,比那茶水还烫。 想起那日姜氏和皇帝并肩坐在步辇上,二人眉目传情拉拉扯扯的模样,纯妃觉得心头的火,连绵燃烧着,就要烧成火海,将一切烧成荒芜。 为什么她不热的石头,姜氏就能焐热? 为何?为何! 另一个大宫女云烟见状,半是心疼半是惊讶,“娘娘,您小心手!” 头一次,纯妃失态地推开了她,脸色冰冷,再也维持不住雍容。 云雾被拿住了,轮到她还会远吗?想想当初赵美人被割了手臂,在夏凉苑活活痛了几日、求生不得的日子……祁景的手段多得是,云雾再忠心,又能撑多久? 纯妃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决绝。 她就是死,也不要让别人好过! 纯妃扔下茶杯,快步走出了兴庆宫。她尚有些微的理智,不想连累宫中下人,道,“不要跟着我!” 云烟几个,便一脸担忧纠结地停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姜柠正等着雪莹打听歌谣,不想先等来了纯妃。纯妃孤身一人前来,姿态十分异常。 下人们将纯妃请进大殿,姜柠也未请她坐,只一脸疏离地看着她,两人面面相对地站着。 纯妃一心想着自己的目的,丝毫不在意姜柠的态度。即便是死,风度也不能丢,所以纯妃笑了笑,却不知那笑意落在别人眼中,有几分森然。 “妹妹可知,姐姐为何前来?”纯妃冷笑。 姜柠淡漠地看着她,“还请指教。”事情从她陪祁景出行青州之后,便变得面目全非,和上辈子对不太上。但姜柠知道,纯妃必定来者不善,说不定,还和那首童谣有关。 纯妃双手捏在腹前,脊背挺直,姿态高贵而娴雅,只是笑意森冷,甚至有两分狰狞,“我是来告知妹妹,美梦做得太久,总该要醒来。” “什么意思?”姜柠忽然间有一丝预感,纯妃接下来要说的,对自己很有用处。 果然就见纯妃仿佛被触动了什么机关,霎时激动起来,眼中皆是恨意,“什么意思?哈哈!姜氏,你以为皇上宠你爱你是也不是?我告诉你,都是假的!皇上根本不曾对你有过真心,他只爱冷宫里的那个人!” “从一开始,他带你出琼雪斋,晋升你为美人,你以为他是宠你对不对?其实他只是为了保护冷宫里的那人不被发现!他假装宠你,晋升你,其实是为了借刀杀你灭口!” “你不相信是不是?你好好想想,他若真宠你,时常留宿祥和殿,你怎会半年还没有身孕,其实他根本就没碰过你对不对!他最会这一套了,假装温柔宠你,夜里陪你,其实根本丝毫没有心!就像他曾经留宿兴庆宫,假装临幸我一样!” “姜氏啊姜氏,你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另外一颗棋子。不,比棋子还不如,我尚且有娘家的势力给他图谋,你又有什么?你以为他喜爱你,其实他满心都想杀你!你真是个愚蠢的可怜虫!” 纯妃不管不顾地说着,满面激动,只想把心中所有的恶意都发泄出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她说的太多太快,一时有些气喘,停了片刻,又怨毒地盯着姜柠,想看姜柠崩溃,想看姜柠痛苦不堪。 然而姜柠只是冷静地站着,甚至比起最开始的疏离,眼神还多了两分热度。 姜柠觉得,眼前的纯妃有些疯。事情与上辈子不一样,纯妃没有出于嫉恨下毒杀她,而是选了别的方式刺激她。不管哪种方式,总归很快就要,再度得到报应。 纯妃自作自受,她没多大感想,只是有些庆幸,纯妃说的这些,恰恰给了她报仇的突破口。她连童谣,都不必去打听了。 姜柠冷静,可她身边的人却丝毫不冷静。雨轻本来要给纯妃上茶,听到这些极具冲击力的话,手中的茶杯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浅绿更是已经吓呆了。 纯妃见姜柠静默不动,只当她无法接受事实所以呆住。心中的恶意发泄完毕,纯妃稍稍冷静了些,或者说,变得麻木了些。她最后看了一眼姜柠,露出笑意,“如今我说这些话,大约是活不成了,但我不后悔。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姜氏啊姜氏,我祝你和皇上,这辈子都没有好结果。” 说完,她低垂着头,如在梦中似的,恍惚地走出了,祥和殿的大门。 雨轻和浅绿,下意识地看向了姜柠,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雨轻更早恢复理智,不管怎么说,先安抚好自家主人,是最重要的。 她扶住姜柠,要拉姜柠坐下,“娘娘,您别相信,她说的都是疯话……” 可她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正因为是疯话,听起来倒是比谎话可信。从前皇上来祥和殿,从不在下人面前与姜柠做些亲密的事情,夜里和姜柠单独相处,也不让她们伺候。他来祥和殿来的勤,有些时候时带伤,要在祥和殿喝药;有些时候则是看书,一直看到很晚,直到自家主人撑不住睡着…… 没有身孕。棋子。借刀杀人。雨轻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越想越心惊,越想越不知该怎么办。姜柠比她还小,只怕更是无措。 雨轻心慌又心酸。 姜柠顺着力道坐到了椅子上。雨轻给她倒了一杯茶,“娘娘,您先喝杯热茶暖暖,冷静冷静。” 浅绿终于反应过来,眼睛都红了,“娘娘,这……这可怎么办?”从前皇上是祥和殿的主心骨,是她家娘娘的依靠,如果皇上的宠爱是假的呢,她家娘娘还能依靠谁?皇上要杀娘娘,娘娘能怎么办? 姜柠冷静道,“没事,先别慌。” 两人只当姜柠吓得失去理智了,才说出这样的傻话来。 姜柠看了她们一人一眼。如今进入报仇的后半段,离走就不远了,恰好可以借这件事,将告别的话说一说。她还得演戏,所以不能说得太明白,只能暗示,“我知你们关心我,所以我也关心你们,希望你们好。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们切记,都要先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样我才觉得安慰。” 两人结合方才的事,再听这话,只觉得担心。但姜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做的事牵扯到姜家南宫家许多条人命,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说完,姜柠起身,朝殿门走去。 浅绿和雨轻立即就要追上她,“娘娘,您去哪?” 姜柠轻轻看她们一眼,知道若不让她们跟着,只怕她们无法放心。 何况,若是不让人跟着,独自出行,状态异常,只怕会传到祁景耳中,连冷宫都到不了。毕竟冷宫那么远,比从兴庆宫来祥和殿,远多了。 但是,若让她们跟着,去了冷宫,见到季氏,得罪祁景,又怕不好。 姜柠思量半晌,最后道,“雨轻留下,浅绿你跟我,回琼雪斋看看。” 浅绿和雨轻对视一眼,只觉得这语气着实伤心,更担心了。浅绿则下决心,要把姜柠跟好。 第32章 闯冷宫 主仆二人回到了冷僻的琼雪斋。到了院中,姜柠却并未进去,而是吩咐浅绿,“你在这里休息,我四处看看。” 明白她说的“四处看看”,必然是要去冷宫,浅绿心酸,“娘娘,我和您一块去!” 去冷宫或许会伤心,可不去冷宫弄清楚事实,又如何甘心。纯妃说皇上想借刀杀人,那便不能,稀里糊涂去死了。因此浅绿没有阻止姜柠。 姜柠脸色威严了两分,看着浅绿,“你留在此处,听我命令。” 姜柠第一次在她面前用着威严的姿态说“命令”,浅绿心下着急,却又不敢说什么了。 姜柠转身离开了琼雪斋,绕去附近的秋芳苑,然后从秋芳苑旁走过,到了冷宫门口。 上辈子,她只死后飘着来过,当时满心懵懂,也未仔细看看,如今,倒是可以细看一番了。 冷宫大门残破不堪,闭合不拢,上面的红漆剥落,铁器做成的虎口与门环,已经染上了斑斑锈迹。两边的围墙更是砖石剥落,杂生了野草与盘旋的小树根。 姜柠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了满是杂草和落叶的庭院,中间的那一方破石桌。 上辈子,她凄惨而死,而祁景,却在这方破了一角的石桌边,和别的女子倾诉衷肠。 姜柠抬脚走了过去,但是并没有靠近那方石桌——她走了十来步,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拦到了跟前,低眉顺目的样子十分恭谨,但拦在她跟前的姿态也是十分坚决,“不知是哪宫的贵人,奴婢有礼了。只是这冷宫不是贵人该来的地方,还请回。” 姜柠没有说话,转头朝自己的左前方看去。 季芙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自那次祁景与她说“好自为之”之后,她煎熬了许久,似乎变得更疯了。十月的天气日渐寒冷,她却穿得单薄,月白的长裙裙角在风里翩跹起舞,更显得她瘦骨伶仃,几乎要乘风而去。 她跑的脚步轻快,转头看向姜柠,笑道,“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立刻有另一个宫女,慌张而又坚决地,将她拉回了屋内。 拦在姜柠身边的宫女又催促道,“前朝的罪妇罢了,贵人不必在意,还请离开。” 姜柠如她所愿,转身走了。如今她已有了新生活,不必再和季芙纠结。上辈子她还对季芙有妒意,如今却是一点也没有了。 她也对季芙没有丝毫同情,毕竟上辈子季芙踩着她的尸骨上位,也对她没有丝毫同情与愧疚。之所以来冷宫,只不过是想有个由头去向祁景诛心而已。 姜柠回了琼雪斋。浅绿原本坐着,一见她回来,立刻担忧地站起身。但姜柠面色静默,浅绿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更不知从何安慰起。提问的话,又怕惹她伤心。 姜柠没说什么,带上浅绿,又去了浣衣局。 曾经的丽妃、吴氏,如今已经不在了。她曾经那般骄傲,受不住从云端跌到谷底的落差,加之吴家又被清算,她心里没了希望,很快便抑郁而亡。 曾经的四品美人赵氏,如今倒老老实实待着。她被祁景那折磨身更折磨心的一招吓着了,不敢再有丝毫的歪心思,只本本分分地洗着衣服。虽她的手日渐粗糙,人也受了不少冷眼,但还能活着,不被祁景针对着,这已经很好了。 但毕竟曾经荣宠过,见到姜柠,赵氏的眼神还是有了一丝波动,似乎是恨,但又很快消弭无形。 她兀自在水池边洗着衣服,不大想理会姜柠,也不在意姜柠为何来这里。 姜柠看了看她,也没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只吩咐左右的洗衣妇,“你们下去罢,我想与赵氏说几句话。” 洗衣妇大多不认识姜柠,但管事的嬷嬷是认识的。姜柠如今是受宠的昭仪娘娘,贵不可言。嬷嬷谄媚地笑,“娘娘让你们下去,你们便下去。” 很快除了赵氏,做活的太监仆妇都走得干干净净。姜柠说那嬷嬷,“你也下去。” 那嬷嬷一愣,很快便又笑道,“好的好的。”又刻薄地警告赵氏,“娘娘与你说话,你可得好生待着,若有差错,饶不了你!” 赵氏身体抖了抖,停下了洗衣妇的手,没说什么。 待人都走了,只有姜柠、浅绿与赵氏三人。 姜柠看着背对自己的赵氏,淡漠问,“皇上留宿夏凉苑时,你为何咬他?” 赵氏眉毛皱了起来,转头看着姜柠,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你说什么,什么咬皇上?你别给我栽赃!” 姜柠早知道答案,找她来问,无非也是走个过场,因此她面色不变,心内也是波澜不惊,问完了话,转身就走。 赵氏一头雾水,觉得姜柠莫名其妙,几乎怀疑她是专门来刺激自己的,“你什么意思?你别走,给我说清楚!” 但姜柠已经走远了,连浅绿都未把她的命令之语放在心上。 另一边,云雾被带到了乾元殿。恰好祁景从祥和殿回来,坐到了书房,万全便将云雾带进了书房。 祁景看了眼那云雾。只觉得她体态匀称,高矮胖瘦确实与姜柠差不多,气质也静柔安稳,脖颈间一颗小痣都和姜柠长的位置相差无几——便是她冒充姜柠的? 祁景掩去眸中冷意,低头批阅奏折,由万全审问。万全站在御桌旁边,打量着闷不吭声跪着的云雾,笑道,“要你帮的忙倒也不急,咱家先替皇上问你几句话。” 云雾见这阵仗,便知道帮忙是假,审问是真了。她心里起了慌乱,为何皇上丝毫不追究姜昭仪,而是直接揪出了她? 此时纠结这个没有意义。云雾强行压抑心情,低垂着眼睛,俯身磕头,额头抵着手背,“公公请说,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万全想着,这一次审问,只怕要用点手段才能见真章了。他笑道,“上次你回乡省亲,可曾去过朱雀街?” 云雾冷静答道,“奴婢不曾去过。” 她是纯妃从娘家带来宫中的陪嫁,跟了纯妃十多年,二人主仆情深,她是万万不会出卖自家小姐的。 万全的脸沉了下来,“本来想给你个机会主动交代,不想你敬酒不吃,偏要吃那罚酒。” 云雾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惊跳了一下,但她再次磕头下去,仍然道,“请恕奴婢愚钝,不知公公何意。奴婢确实,不曾去过朱雀街。” 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当真无辜,还是为了忠心当硬茬子。万全冷森森道,“若再不交代,便去刑部吧。听说那里的刑具,一般人可受不住。” 云雾的心,越跳越快,后背快出了冷汗,贴在地上的手指想要攥起来维持勇气,却无法掐紧,只能微微蜷曲。但她仍是坚决道,“奴婢只回乡省亲,不知该交代什么。” 万全还要再吓她,祁景批着折子,漫不经心地打断他,“何需那么麻烦,这墙上有剑,你且拿去。她说一句不知,你便切她一根手指。双手手指多,慢慢磨,总能磨出真相。” 万全转头去看挂在墙上的,用以代表天子威仪的御用宝剑。那宝剑剑鞘雕刻着山川湖海,镶嵌着金玉宝石,剑刃锋利无比,代表帝王威震八方。皇上要用它,切手指? 见万全不动,祁景抬头看他,轻轻一笑,“怎么,脚麻了?” 万全生怕他下一句说“脚麻了便不要了,砍了”,连忙道,“奴才不敢。”他走上前,小心地将那宝剑取了下来,走到云雾旁边。 云雾早已吓得微微发抖,脸色忽青忽白,变幻不定。轻描淡写的杀意才更恐怖。她终于懂了,当初的赵美人,到底受了多大的心绪折磨。 但即便发抖,她依然坚持道,“求皇上开恩!奴婢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奴婢是无辜的,皇上明查!”只是她嗓音却已经发颤,语速也快了两分——是惶急露了出来。 看她并不是浑不怕死,祁景笑得更深了,语调越发悠然,“说好了,一句不知,一根手指。万全。” 意思是她刚才又说了一遍不知,该切一根手指。万全抽出宝剑,走近她身边。 云雾几乎能感觉到那剑刃带来的丝丝凉意与死气,连连磕头,“皇上,奴婢万不敢欺瞒皇上,奴婢真的不知,求您明察,求您明查!” 祁景脸色终于冷了,“不知死活。” 见皇帝确实没了耐心,万全给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上来,按住了云雾的手。 云雾浑身被冷汗浸湿了,瑟瑟发抖,嘴里仍在求情着,“皇上,皇上饶命啊,奴婢真的不知,绝非欺瞒皇上!” 万全什么嘴硬的没见过呢,也没凭几句否认便认定她无辜。何况皇帝认定是云雾与纯妃,他总比自己高瞻远瞩。 万全握紧了剑柄,挨着她的手指,微闭了闭眼。他心里叹息,可惜洪烈去宫外了,不然这等血腥之事,该他干才对。 书房内血腥气弥漫,但祁景面不改色,施施然低头看奏折。 又过了一段时间,云雾终于受不住,招供。她几乎是奄奄一息,瘫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身上冷汗都要浸湿地砖。 “招罢。”万全收了宝剑,掐着她人中,不让她晕过去。云雾一口气断断续续,随时能死过去的模样,道,“是纯妃娘娘……是她命我扮成昭仪娘娘的……的模样,去……最热闹的街坊……散播‘金凤凰’的童谣,嫁祸给……昭仪娘娘……” 她终究还是背叛了小姐。云雾感觉自己被极端的愧疚与绝望淹没,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果然是这样。之前那么嘴硬,去了手指,不冤枉。万全想着,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帕子,擦去剑刃上的血迹。 “先让宋太医给她止血包扎,免得脏了乾元殿。待她止血了,送回兴庆宫,再给纯妃准备一杯鸩酒,就说……”祁景略一斟酌,道,“她阴险善妒,欺君罔上,不敬皇后,罪该万死。她的贴身侍女,一起除去了。” 这便是往皇帝心窝子上戳刀子的后果,死得不要太快。而她的贴身侍女极可能是共犯,理当一起杀了。万全麻利地应了一声,先搬了云雾出去,而后带了几个小太监走了。 祁景继续批阅奏章,丝毫不像刚刚处理了几条人命的模样。房中血污的场面也很快被人处理干净。 乾元殿安静下来,只有滴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匆匆来到了皇帝身边。 他没有万全沉稳,几乎到了祁景身边,便立时惶急道,“皇上,刚刚得到消息,昭仪娘娘闯了冷宫。” 祁景已看完折子,正在写“已阅”二字。听到最后一句,他“阅”字的最后一勾,没有收住,一路划开,在雪白的纸上留下长长的划痕。 那划痕,仿佛也划了他心上,殷红色,似流出的血。 第33章 诅咒 这一日的事情太多了,先是童谣传到皇帝耳中,接着查到纯妃,兴庆宫染血,现在,又是姜昭仪闯了冷宫。 原本冷宫的消息是要先禀报万全,由万全告知皇帝,可万公公,现在不在呀。小太监弓着腰,悄悄望着那奏章上的划痕,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间书房内连滴漏的声音,都显得震耳。 祁景站了起来,“怎会这样?”他的语气,不似从前从容温柔,仿佛压抑着什么似的。 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姜柠闯了冷宫”,意味着什么。他的心仿佛被攥紧了。 小太监道,“据说,是……是纯妃娘娘去了祥和殿,也不知说了什么,纯妃娘娘走后,昭仪娘娘便去了冷宫。” “纯妃!”祁景鲜少喜怒形于色,此时面上却是森冷如铁,眉眼间都是戾气,“纯妃”二字,仿佛是从牙缝里说出。 小太监被他的气势吓得心胆俱裂,腿发起抖来,几乎站不稳。 祁景此时对纯妃恨之入骨,这人跑去市井揭了季氏的事,嫁祸姜柠,令皇室蒙羞不算,居然死到临头还敢挑拨姜柠、利用姜柠,誓要将后宫搅得鸡犬不宁。 她怎么如此可恨!他还是大意了,以为她闷不吭声只敢背后出手,没想到她居然剑走偏锋! “封锁消息。”祁景长腿一跨,离开御案,大步流星朝乾元殿殿门走去。 万全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来到了兴庆宫。 纯妃安静地坐在大殿主坐上,慢慢喝着茶,姿态雍容娴雅,一如她往日的模样。 万全进去,先令兴庆宫的下人们全部跪下,而后令自己带来的两个太监把住门,不要让人跑出,以免有惊扰太后的可能,最后,端着鸩酒走到了纯妃前面。 “纯妃娘娘。”万全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公事公办道,“皇上下旨,因你阴险善妒,欺君罔上,不敬皇后,特命奴才赐来鸩酒一杯。” 纯妃轻轻笑了笑,“他是这么给我定罪的?” 万全没有多说,把祁景的温柔学了十分,“娘娘,这鸩酒发作快,不会令您太过痛苦。” 纯妃朝宫门看了看,“皇上他不亲自来看着么?” 万全只道,“娘娘,上路罢。”这样的处罚,是决计没有退路、不会改变的。 纯妃有些失望。虽她知道皇帝冷酷无情,可还是希望能死前见见他,毕竟,他是她爱慕了七年多的夫君。她活着没能将他焐热,死时,也不能多看一眼么? 万全把那鸩酒往她面前递了递。那毒液在上好的瓷杯中,漾出一点点波纹,丝毫看不出致命的危险。 纯妃看了眼那杯毒酒,轻轻道,“我还想再等等。” 万全瞧她模样,也不像是因为怕死而拖延。他沉默半晌,才道,“娘娘,还请勿要拖延。” 如今作出这可怜可叹的模样,当初为何又要作出那等阴险恶毒事情呢?单单一首童谣,满心俱是杀机,季氏便算了,姜氏何其无辜。 皇上不会顾念旧情的。何况他与纯妃之间,也没什么旧情。他,不会来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纯妃心中的失望,变成了浓浓的绝望。听了万全的话,她低哑地笑了起来,停也停不住,一时又显得有两分疯。 她边笑边问,“万全,你最了解皇上了,你知道他不会来罢?” 人之将死,出现何种情状都有可能。万全冷眼任她发疯,嘴角的笑容甚至都未减两分,尽职尽责地举着那杯毒酒,道,“娘娘,还请不要令奴才难办。” 纯妃笑够了,猛地吸了一口气,夺过万全手中的毒酒,一仰头,尽数入喉。 随着纯妃服毒,万全带来的另些太监,拿白绫缠住纯妃两个贴身侍女的脖子,很快将她们勒死。一时间兴庆宫景况恐怖凄惨,跪着的下人们瑟瑟发抖。 那鸩酒发作快,但走遍全身攻击要害,也花了半刻时间。纯妃伏在桌案上,承受着一波一波的剧痛,冷汗浸湿衣裳。 万全冷眼看着她发作,耳边听到声音,一转头,发现竟然是祁景来了,顿时有些惊讶,“皇上……” 但他消了声,只因祁景的表情太过森冷,行走的姿态气势汹汹,同往日温柔优雅的模样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 祁景带着两个侍卫过来,丝毫没在意万全,只森然地盯着纯妃。迈进门槛的时候,他抽出了身旁侍卫手中的刀。 纯妃迷蒙间听到万全的声音,心里一喜,抬头。冷汗进了她的眼睛,她看不太清,只觉得祁景仿佛杀神一般走近,而后,一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她感觉心口发凉,分不清是刀仞太冷,还是自己心情太冷,“皇上……” “你这个,毒妇!”祁景的声音极度冷酷压抑,仿佛从地狱传来。 纯妃泪眼朦胧地笑了起来。她终于见到他,没想到,他只是来补刀的。 她笑,声音温柔得仿佛在说祝福,“皇上,你这辈子,得不到她,也得不到姜柠。” 虽不是明确知道冷宫到底是什么人,但祁景手段这么多,却这些年也没能光明正大地让那女人来到他身边,多半只一个可能——那个女人,不愿意。祁景既让她痛,她,便拿他最失意的事诅咒他,何其快哉。 听懂了她的意思,祁景眼中戾气大盛,手中用力,那刀穿过纯妃的心脏与脊背,将她钉在了椅背上。 剧痛袭来,纯妃再也无法支撑,头颅低了下去。 随着仇人死去,祁景心中的怒火也散去,变成了三分麻木。他面无表情道,“拿草席裹了,送去荒山。” 堂堂纯妃,死后连一口棺材都得不到。这是……将皇上得罪得多彻底?万全这才有些感叹,弯腰行礼,“是,皇上。” 祁景走出兴庆宫,下意识地朝祥和殿走,他想去看看姜柠,到底如何了,是不是躲起来在哭? 但走到半路,他心里的慌乱却越来越多,头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绪。 怕姜柠看见他便会发亮的眼睛,只剩下阴翳;怕姜柠的眼泪,再也不是为心疼他而流;怕姜柠再也不肯与他说,家里的桃花、西街的糕点。 祁景的脚步,慢了下来。 万全交代完兴庆宫的事,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祁景到底是因何震怒。他心中担忧,赶往祥和殿,在祥和殿附近,碰到了举足不前的祁景。 祁景看着祥和殿那一棵高出了院墙的桂花树,负手而立,表情空茫茫的,身形被灰白的院墙衬着,竟一时显得寂寥,“她,可还去过哪里?” 也只有与他极为默契的万全,才听得懂这没头没尾的话。万全叹息道,“听说,还去了浣衣局,见了赵氏……” 赵氏……一时间,祁景对姜柠撒过的那些谎,一句句在脑海旋转。他咬紧了牙。 不到两个时辰之前,他还觉得,自己此生从不后悔。可现在,他终于尝到了后悔的滋味。那滋味是如此苦涩,又如此苦痛…… 他为何要利用姜柠,为何要对姜柠撒谎呢?他不该啊,万万不该。 万全看着他,担忧地唤了一声,“皇上……” 祁景没有应声,觉得自己快被后悔与酸涩淹没。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站在姜柠寝宫门口,竟不敢进去见她。 万全斟酌道,“昭仪娘娘心软良善,与她解释一番,她……兴许会理解。” “她,会理解么?”祁景问,语气里竟有一丝忐忑。 万全语塞,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杀伐决断的皇帝,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来询问自己。而且他说的是“兴许”,他也不敢保证。 毕竟世上有季氏那样的人,哪怕面对容貌能力一等一、权势更不必说的皇帝,她也能多年如一日地不肯妥协。万全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 祁景却觉得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是了,姜柠最是心软,又那么喜欢他,必然……不会当真与他生气,即便生气,也不会气很久。 他得好好哄哄她。 祁景终于抬脚,往祥和殿院门走去。 姜柠回了祥和殿,便面色沉寂、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靠上了小榻,也不让浅绿,或者谁伺候,仿佛已经伤心到了极点。 雪莹出去打听童谣的功夫,再回祥和殿,气氛便变了。她一头雾水,待雨轻私下简洁地与她说了,她也茫然慌乱起来。 几个下人凑在一起,心神不宁,说话都不敢大声。 祁景进来,她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皇帝,又怕祁景“借刀杀人”的计划败露,会不会真的恼羞成怒,直接来杀姜柠。 “皇上……” 祁景也未在意她们的神情,只想着下人都在此处,姜柠果真一个人躲起来伤心。他的心揪成一团。 “你们家贵人呢?” 婢女们下意识地看向卧房,但又不敢明说。雨轻到底沉稳些,站出来道,“皇上,娘娘她不大舒服,皇上,您……” 她怕皇帝真找姜柠麻烦,希望能拖一刻是一刻。 祁景见她们看向卧房,知道姜柠在那里,未在意雨轻的话,转身走进。 姜柠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起身,从做女红的篮筐里,拿出剪刀,握在手上,藏进了层层叠叠的袖子。 第34章 捅刀 祁景进去的时候,姜柠正一动不动地,侧坐在小榻边沿,面相里侧,似是因为生气,而不肯看他。 祁景瞧着那伶仃的身影,只一眼,便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慢慢走过去,弯腰,张开双臂,从背后将姜柠细细密密地环进自己胸口,声音低沉酸涩,“阿柠……” 这么环抱的时候,他才发现姜柠如此柔弱娇小,他一个怀抱,几乎能抱住两个她。一时间更加心疼,祁景将手臂收得更近,侧脸亲密地贴着她的鬓发,只想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 也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抱住她的可能。 “皇上……”姜柠低低唤了一声,轻轻挣动。祁景便松开了手臂。 下一刻姜柠转身站起,面向他,狠狠刺出了手中剪刀。她有备而来,祁景避无可避,被剪刀扎进了心口,霎时剧痛袭上心头。 几个跟进来的下人,包括万全,立即惊慌大叫,“皇上!” 祁景受惊之下,下意识后退避让。姜柠几乎用了毕生的力气,那剪刀扎得极狠,又顺着祁景后仰退步的姿势,从胸口往下,划拉出了一道口子。 剪刀脱离皮肉,顺着姜柠脱力的手臂下垂,刀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砖上。 祁景伤口的血流的更多,很快染红他的的龙袍。他捂着伤口看着姜柠,那表情也不知是震惊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 姜柠却很冷静。祁景吃准了她的性子,骗她,利用她。这次,换她吃准祁景的性子,刺下这一刀,终于略报了几分仇。 祁景是绝情却也深情之人,从前努力保全季芙,被季芙弄伤还各种想办法遮掩。如今他既然心在她这处,自然也会想办法为她遮掩。 满心信任依赖,却被利用算计的痛,你可尝到了几分? 宫人们惊得大叫,慌乱地跑动,阻止姜柠的,给祁景救驾的,拿帕子给他止血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皇上”“娘娘”的呼叫声,接连不断。 祁景捂着胸口,痛出冷汗,痛得呼吸不稳,却仍努力维持威严,怒道,“统统闭嘴!” 惊动了别人,特别是太后,他的姜柠,还怎么有活路? “方才之事,谁敢说出去,全家杀无赦!” 见皇帝如此镇定,又如此威严,雷霆之怒令人畏惧,下人们果真闭起了嘴巴。 万全拿过几方帕子揉成一团,匆匆按上祁景胸口,给他止血,嗓音颤抖,十分后怕,低声道,“皇上……”万万想不到,这心软的姜昭仪,居然比季芙更加决绝。 他拿着主意,“去请宋太医来,若有人问起,就说姜贵人不小心受伤。” 很快便有人去了。 祁景任万全给他按着伤口,自己则看着姜柠。胸口很疼,但比不上他心里的疼。他的心脏,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凛冽的冷风呼呼吹过去,冷极了;又仿佛有无数把小刀,一下一下扎进抽出,痛极了。 鲜血淋漓。 他看着姜柠,姜柠也看着他,眼角绯红,眼里漫上水光,却仿佛伤心到极致,哭不出来。 这样的演戏,虽也考验姜柠,但比假装心疼、爱慕祁景,容易多了。 姜柠语调很轻,轻得令听的人心生不忍倍觉心疼,“我见到冷宫那人了,她的眼睛,和我真像。” 明白她的意思,祁景心痛难当,“不是的……”他想说,他心悦姜柠,与她是否与季芙相像没有关系。但面对这样的情境,杀伐决断的帝王,嗓音如此虚弱。 他还记得,分明最开始,他就是因为姜柠的这双眼,才会让她入宫。 “我也问了赵美人了,她说,她没有抓咬过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轻轻问着,语调里并没有质问的情绪。 祁景却觉得难以面对,心痛得仿佛被凌迟。他徒劳道,“不是的……” 他想好要解释,要好好哄她,可此刻,他却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柠表情寂静得仿佛冬夜的雪,甚至还能轻轻露出一点萧瑟笑意来,“纯妃说,你是为了保护冷宫里的人,才假装宠我,其实心里只想杀我。” “不是的……”祁景想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可他一张口,却发现,事情分明就是她说的这样。 五指痉挛地按着胸口,指节发白。心口很痛,痛得他想弯下腰去,再也不复帝王睥睨的威严;痛得他觉得喉咙口,几乎涌上了腥甜。 他半生算计,冷酷无情,终于尝到了,心碎如死的滋味。 姜柠道,“我心中的皇上,那么果决,那么从容。为何现在,说不出话?” 祁景艰难地开口,虚弱地乞求着她的谅解,“那是从前,我……” 他想说他错了,他现在只想宠她、爱她,把一切好的都给她。可姜柠凄然地一笑,曾经满含爱意的眼睛,如今只余寥落,“所以你的欺骗与杀意,都是真的。” “姜柠……”祁景心口一窒,再也说不出话,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想要再靠近姜柠,想要再抱抱她。姜柠举起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眼神凄冷决绝,“不要过来!” 祁景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伤,瞳孔一颤,后退半步,语气里隐约透出哀求,“我不过去,你放下剪刀,放下剪刀……” 姜柠望着他,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我不想,再见到你。” 祁景也看着她,听着她的决断之语,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滑落,那泪水晶亮,一寸寸落下,仿佛落在他心头,变成能焚毁一切的岩浆,烧的他心脏千疮百孔,痛不可言。 “好,我走,你放下剪刀……”祁景低低说着,佝偻着高大的身子,被万全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卧房,去到另外的房间。 祁景离开后,姜柠演过一场大戏,有些累,放松下身体,垂下了手。 “娘娘……”浅绿立刻冲过去,夺走了她手中的剪刀,忍不住啜泣。 雨轻被万全点去照顾祁景,雪莹也是一边哭着,一边擦去了地上的血迹。 姜柠默默叹气。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让三个婢女先顾好自己的身体,但这显然很难。她只能,以后多多赏赐她们来弥补了。 宋太医来到祥和殿,被带入房间,没见到传说中受伤的姜昭仪,倒是看见胸口流血的祁景。他坐在椅子上,表情寂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宋太医心里一突,也不知该感慨谁竟敢这样欺君犯上,还是该感慨皇上竟要替人遮掩。 心里想着,他也不敢问,快步上前,恭谨地脱去祁景的上衣,露出那伤口。剪刀划出的伤口,比匕首划出的更狰狞,皮肉撕扯,颇不平整,但好在,没有多深,未伤及到要害。 宋太医小心地替他处理,祁景除了偶尔身体紧绷现出忍痛的迹象,表情却一丝不变,几乎像块木头。 “这伤也不知会不会引起发热,”万全想起上次祁景发热,十分担忧,“今晚宋大人你便在此处照看罢。” 宋太医自然答应。 宋太医是祁景最心腹的太医,祁景也不想频频召他,以免引起太后的注意。但现在祁景受伤这么严重,万全也顾不得多。 鸩杀皇妃毕竟是大事,很快太后派人来请祁景过去问话。祁景为了保护姜柠,只能令宋太医将他多包扎了两层,又在雨轻的服侍下,穿了厚些的衣服,以免伤口流血令人发觉。 他希望这些付出,能让姜柠知道,可又不敢,说出口。 祁景就这样在祥和殿的小房间住下了,第二天也未上朝,对外说的是照看抱恙的姜昭仪,其实是在小心地养伤喝药。 他在祥和殿住了六天。六天里姜柠一直未曾出卧房,他也不敢去找她。两人住在同一处,两墙之隔,全未见面。 祁景始终记着姜柠的那句,“我不想,再见到你。” 浅绿几个,被姜柠拿剪刀对着自己的行为吓怕了,满心担心姜柠会再做出什么惊人举动,但姜柠之后十分安静,甚至连不思饮食的状态都未曾有,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 虽这样瞧着伤心,但能吃能喝,模样不见消瘦,也算大难中的福气了。 伤好后祁景回了乾元殿,偶尔会来祥和殿坐坐。他从前不让人通传,自己优雅从容地便登堂入室,如今却要小心地在门口站一站,等小太监通传,姜柠避去内室,这才进入大殿。 也只在厅堂里坐坐,望着姜柠卧房的方向,想象着她的如花笑颜,与娇软声音,思念入骨,心如火烧。 这是祁景难熬的日子,却是姜柠两辈子加起来,在宫中期间,最好的日子,不必面对祁景做戏,不必被逼侍寝,还能让他感受诛心之痛,岂不快哉? 这一日,帝都下了一场大雪。碎雪如絮,满城飘飞,掩住了朱墙绿瓦,锦绣繁华,到处洁白一片。 因着是小年,举家团圆的日子,而北方又传来捷报,南宫棠大败西蛮左路军,射杀最为勇猛的西蛮左贤王。祁景心情大好,还是忍不住,来了祥和殿。 经过御花园时,祁景瞧见,那梅花开得正好,红色,黄的,粉的,白色,各种颜色各种风情,尽态极妍,满树浮香。 祁景勾唇,“万全,折几枝红梅。” 姜柠这些日子不喜出门,只怕见不到这样的美景,刚好可以折给她看看。她生得那么娇美,就该艳丽的红色相配。 万全便带了小太监去折梅花,小心地抖落上面白雪。几人一起折花,很快折了一大捧,万全小心地在臂弯抱着。 一行人来到祥和殿,在院外,便听到了墙内浅绿的声音,“娘娘,这红梅开得好看。” 因着姜柠终于愿意出来院子里走走散心,而不是闷出病来,浅绿十分开心。 祥和殿的院子不大,却种了不少花草树木。花开得漂亮的,除却那株桂树,还有一株红梅。浅绿便指着那株红梅给姜柠看。 姜柠穿着暖暖的冬衣,披着一件银白狐裘,手里还提了一个小暖炉。白皙的小脸衬着狐裘茸茸的毛边,更显精巧。 姜柠顺着浅绿,朝那株红梅看去。 小年了,家家户户洒扫祭祖,团团圆圆。也不知南宫棠,在严寒的西北边,好是不好? 她想起有一年的冬天,姜清书让裁缝给她做了两件新衣,一件月白,一件倩红。她去寻南宫棠,想问问他喜她穿白衣,还是穿红衣,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红着脸,借着院中梅花,问他是喜白梅还是喜红梅。 南宫棠当时偏头,一脸莫名地问她,“有何区别?” 气得姜柠又噘嘴埋怨他只会读书弄剑,不解风情得很。也是南宫棠宠她,无论她怎么放肆,他都不会生气。 她非要个答案,南宫棠拿她没办法,说喜白梅。后来那一年冬天的几次见面,姜柠都穿了那件月白衣。 也不知南宫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姜柠轻轻笑了笑,对前绿道,“我更喜白梅。” 院墙外,祁景听着她的声音,下意识走近了一步,仿佛走近了,便能靠近她温暖的气息。 他转头看向万全,万全立即行了一礼,低声道,“奴才这就去折白梅。” 院墙里浅绿还在继续,喜悦道,“娘娘您终于笑了,就该多笑笑,否则憋出病来便不好了。” 听说姜柠笑了,祁景也轻轻勾了勾唇。他有多久没见过她笑了?她愿意笑,便是气消了,对罢? 祁景一时忍不住,跨进了祥和殿院门。 这次他没有等待通传,直接跨入院内,便看见姜柠娇小又融融的身影。她站在雪地里,仿佛一朵动人的雪莲。 姜柠眼角看到祁景进来,立即收敛了笑意,转身欲走。祁景快步过来,金靴带起一片片碎雪。 “姜柠。”祁景拉住了她的手腕。从前他与她各种言语暧昧,迫她坐在自己腿上,如今拉着她的手,却不敢用力,只求她不要甩开。 “已过去快两个月了,你总该,消消气了。”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失落。 姜柠看向浅绿,若当着她的面给祁景难堪,只怕祁景后来记恨。她吩咐道,“你进去。” 浅绿为难地看了看姜柠,又看了看祁景,最终不敢违抗命令,转身进了殿内,还把闻声出来的雪莹和雨轻拉了进去。 “皇上,”姜柠看着天际的层层铅色云朵,语调萧瑟,“你借刀杀人,所以丽妃和赵美人来害我,我是侥幸躲过了,若是……我没躲过,死了呢?” 若是她,死了呢?这是祁景,想都不敢想的问题。曾经的种种设计、推波助澜,在祁景脑海打转,被推下水的危险,被刺杀的危险,被下药的危险,被嫁祸的危险,都是,他给她带来的。 她若是,死了呢? 只一句话,祁景感觉到了何谓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姜柠保持着背对他静立不动的姿势,哀戚却又坚决,“因为敬爱你,所以,我不原谅你。” 寂静的雪地里有风吹过来,吹得这句决绝之语,在祁景耳边反复激荡,落在心头,变成千万根银针。 剧痛袭上心头,祁景几乎要站不稳。曾经能拿起天子之剑、托起整个大兴的手臂变得无力。他一点点地,松开了姜柠的手腕。五指颤抖着,痉挛着,失去指挥般僵在身侧。 “姜柠……” 哪怕曾经病弱,人生跌入谷底,祁景觉得屈辱,却从不曾卑微。而现在,他终于感觉到了卑微,与虚弱。他虚弱得急需一剂叫做姜柠的药,可是对方,不肯给,他甚至不敢去要。 姜柠抬脚,一步一步地,走入祥和殿大门,消失在祁景的视线里。 祁景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院门的。万全抱着一捧白梅过来,见了祁景失魂落魄的模样,忐忑道,“皇上……” 祁景缓缓转头,看着那一捧白梅,道,“扔了罢,她不会要的。”就如同他的真心与乞求,她都不会再接受。 万全只觉得,这句话的语调,比那满天满地的雪还要凉,冷彻心扉。 另一边,西北大漠,贡神山北麓。 这是一处避风的山谷,因天然的地理条件,在此处形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温泉,因此这里的局地气候比别处温暖许多。隆冬时节,山谷外风沙凛冽朔雪纷飞,山谷内却是热气氤氲,顽强的植物开出奇异的花朵。 此时温泉周围,或坐或站或倚了许许多多的人,人们喝酒,欢呼,气氛比那温泉还热。 最大的温泉旁边,昌兰王身穿动物皮毛与丝绸、亚麻混合编织成的长袍,戴着兽骨和大漠宝石穿成的项链,长满络腮胡的脸上是爽朗的笑意。他朝坐在身边的男人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一口流利的大兴语,“将军,您觉得王妹舞姿如何?” 身处热情中央,南宫棠脸色依然清冷,只抬眼看了一眼温泉对面。 那里,一个身穿红衣的异域少女,正跳着热情的舞蹈,身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她抬手扭腰,如神山的凤凰神鸟一样灵动圣洁;她旋转,如火一般热烈,如玫瑰一般艳丽。 南宫棠再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南宫震。南宫震年纪渐长,精神不如年轻时好,此时喝了几盏酒,已经有了乏了。他接收到独子视线,只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由着他自己处理。 南宫棠举起酒杯,还了昌兰王一礼,“公主的舞姿,自然是艳绝天下,无人能及。” 昌兰王被夸得十分受用,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个妹妹,是昌兰的明珠与瑰宝。而南宫将军,在我们昌兰人心中,像大漠的雄鹰一样勇猛,沙狼一样矫健,是一等一的英雄。昌兰人一向坦率,从不遮掩。我这个妹妹倾心于你,不知道将军怎么想?” 早料到昌兰王的这番话,南宫棠并不如何惊诧,只冷静地欠身行礼,“承蒙大王与公主错爱,只是在下已心有所属。” 昌兰王并不失望,笑道,“听说你们大兴的男人,可以拥有好几个女人。入乡随俗,我这个妹妹气量宏大,不会介意——只要你对她好。” 南宫棠又看了南宫震一眼,再度向昌兰王行礼致歉,“公主美丽尊贵,值得天下最勇敢的英雄。在下已与人约定,此生只有她一人,只怕不是公主的良配。” 昌兰王脸上的笑容这才淡了下来,十分可惜,“竟然是这样,只怕我的妹妹,要伤心了。” 南宫棠道,“是在下唐突。” 昌兰王很快又笑了起来,举起酒杯,“是真神没有赐给妹妹这个缘分,将军不必自责。我们昌兰男人,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将军像我们昌兰人一样忠诚,是我们昌兰人的好朋友。” 南宫棠双手举杯向他致意,而后将酒一饮而尽。 昌兰王笑道,“将军的心上人,一定像草原的格桑花一样美丽。” 想到姜柠,南宫棠嘴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她,是很美丽。” 昌兰王哈哈大笑,“敬勇猛的英雄和美丽的格桑花。” 夜色渐渐深了。风雪之外的天空,格外深邃澄净,璀璨的银河渐渐西移。 南宫震回了昌兰王安排的住所,南宫棠被热情好客的昌兰人缠着,又喝了许久的酒,这才离开。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南宫震那里。 南宫震没有睡,沉默地坐在桌边,就着烛火,喝昌兰人特制的奶茶。 南宫棠关上门,跨步进去,而后跪在了南宫震跟前。 南宫震抬眼看他,没有说话,多年积累的威严气势缓缓压迫开来。 南宫棠并不畏惧,只是恭敬地低着头,“父亲,儿子已和姜柠约定好,等西蛮祸患解除,便带她离开皇宫,避世隐居。求父亲成全。” 先前温泉边的那番话,既是说给昌兰王听,也是说给南宫震听。南宫震也明白,所以在这深夜,默默等着南宫棠来坦白。 “胡闹!”南宫震脸色阴沉,猛拍了下桌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南宫家乃是国公之家,清正严明,威名远播。南宫棠身为下一代家主,被他悉心培养,满怀期待,如今居然和别人的妾氏纠缠,那还是皇帝的女人! “你昏了头了么!” 南宫棠依旧从容而恭谨,只说了一句,“我若不带她走,她会死。” 南宫震语塞,心里的怒气像打到了棉花上,发闷,却又无力,还有些惊讶。他想起了姜柠纯真烂漫的脸,这个小女孩儿,他看着长大,乖巧可爱,如同自己的小女儿一般,也是他认定的儿媳妇。 可惜天意弄人,姜柠被选为秀女,入了宫。他虽郁闷,却也无奈,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好在姜柠入宫后过得不错,极为受宠,很快从六品宝林,成为二品昭仪。 如今听南宫棠这么说,倒是像有什么内幕。南宫震皱眉问,“如何会死?” 南宫棠坦白道,“皇上只把她当棋子,想推她去死。” 什么?饶是南宫震无比威严冷静,此刻也是眼神波动,极为震惊。 南宫棠继续陈述,字句清晰,条理分明,“丽妃被废、吴家被清算,背后都是姜柠受伤受苦。她躲得了一次,躲不过一辈子。” 皇后与四妃被废,是要传圣旨昭告天下的。南宫震想起来,丽妃被废,是因为“骄纵善妒,为祸后宫,心思歹毒,屡教不改”。所以她为祸的,就是姜柠? 他的儿子他清楚,不会撒谎骗他,南宫棠说的都是真的。而一个女人入了后宫,皇帝便是她的天。可如果这个天,对她没有丝毫情意,还要推她去死…… 难以想象,姜柠在后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姜柠死了,姜清书,又该怎么活? 南宫震皱眉,攥紧了刚硬的拳头。 南宫棠将父亲的转变,看在眼里,继续冷静述说,“儿子并非不负责任之人,这次出征,誓将蛮人赶出祁连山,让他们作出不再侵犯我朝的承诺。待天下太平,我才会带姜柠走。” 他俯首虔诚地恳求,“儿子此生只爱姜柠,姜柠也只心许儿子,求父亲成全。” 南宫震低眉,看着独子跪下去的身姿。他今年二十四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战功赫赫、万人称颂,从不曾辱没南宫家的名声。 他就只喜欢那么一个人。自己对他大小严格,令他吃了许多苦,如今连他唯一的愿望,也要打压么?姜柠那个孩子,如自己女儿一般,自己要看着她去死么,死在最好的年华? 南宫震很快做出了决定,道,“你做事向来有分寸,既决定好了,便去做罢。” 南宫棠脸上露出浅淡的喜悦,“儿子自知此举危险,为防万一,请父亲借这次机会抽身,儿子才会放心。” “不,棠儿,”南宫震看着这个懂事的儿子,有些心疼,“这次你先走,爹为你善后。等日后有了时机,再去找你。” 父子两彼此默契,又是一样的果决,没有如何推托谦让,很快达成了一致。 第二日,南宫棠带领一部分精锐,和昌兰王的部分骑兵,朝西蛮单于所在地攻去。 年关宫里事务多,祭天祭祖,家宴国宴……姜柠推脱抱恙在身,没有参与,只给太后、皇后拜过新年,便一直待在祥和殿。 祁景也不敢勉强她,还处处替她解释。 好在边关捷报频传,这让悲戚的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偶尔还能展露笑意。 但他不知,很快,他便要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35章 诈死 时间不紧不慢走到二月,春风朗润,春水盈盈,桃李渐次开放。姜柠,也脱下了厚重的冬装。 这一日,姜柠去太后宫中请安,皇后也在。 太后懒懒地倚靠在垫了软垫的金丝檀木椅上,叹道,“想想过去一年,宫中当真不太平,虽选了秀女,但也无谁怀下皇嗣,倒是纯妃那几个不争气的东西,生些是非,导致宫中染血。” 皇后坐在她下首,十分自责,道,“母后息怒。是臣妾无能,未能统管好六宫。” 太后瞧了瞧她,这位儿媳虽话不多,没纯妃那么善解人意,会哄人开心,但也知书达理,文静本分,没什么错处,她宽慰道,“宏儿与怀柔已分了你许多心神,此事怪不得你。” 她又瞧了瞧旁边姜柠的肚子,心中更是叹气。姜氏受宠半年,亦没能怀下龙嗣,如今皇帝渐渐少去祥和殿了,只怕龙血之事更是缥缈不可及。 怎么开枝散叶如此之难呢?若说是他皇儿的问题,可他分明已生下一儿一女,当初丽妃也是有孕的。若说是后妃们的问题,可总不见得,受宠的三个四个,全都有问题。 太后叹息道,“如今一年之春,万物生发正当时。皇后,不如你替哀家去一趟白马寺,为皇帝与后宫诸人祈福?” 皇后十分顺从,立即欠身,“臣妾遵命。” 太后又看向姜柠,想到姜柠这一年又是生病又是受伤,便道,“昭仪,你也去白马寺拜拜,祈求平安顺遂,早日为陛下诞下麟儿。” “是,臣妾遵命。”姜柠面上柔顺,心里却一跳,白马寺守卫自然远比不上禁宫,周围又都是连绵隐蔽的山林。这是她,最好的离宫机会了。 只是子正哥哥说他得半年才能回来,算算时间,如今才五个月……她要独自行动么,还是,再等等他? 太后说了会儿话,便乏了,打发姜柠几个离开。姜柠心事重重地回了祥和殿。 浅绿几个已渐渐习惯了姜柠面色静默、不说不笑的模样,做事越发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姜柠若想一个人静静,她们便温顺地退出门外。 这样的环境,足够姜柠不受打扰地认真思考。 思虑了一天,姜柠还是做了离开的准备。一则祁景性子深沉可怕,忍让她几个月,不知何时到极限,多留宫中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二则,南宫棠打仗那么辛苦,还要劳他受累来接自己,姜柠舍不得。倒不如她设计离开,等在他回城的路上。 姜柠考虑得十分仔细。要带碎银和能在宫外典当的首饰藏在绣袋里,金钗还能防身;要带应急受伤的金疮药藏在腰间,南宫棠给她的那粒珍贵药丸也不能落下。白马寺她上辈子去过一次,地形还记得,她可以假装掉入河中,找不到“尸首”,祁景也只会当被水冲不见了。 林中小路危险,她一个力量微弱的女子,不可轻易冒进,最好走大路。她可以给自己适当伪装。婢女的话,便只带浅绿一个…… 姜柠做足了准备,等待着入白马寺的这一天。 内务府照例是忙了一通,准备皇后与昭仪出行的仪仗,准备给白马寺上贡的物品……羽林卫提前去了白马寺,布置白马寺周围的安防。 这一日,南风微微转向,逐渐变成微凉的北方。天空飘着薄纱一样的白云,连同日头一起,染上淡淡的晕黄色。 似乎要变天了,但是钦天监算出的良辰吉日,也不能随意更改。 华丽的仪仗在宫中铺排开,华贵的红黄大辇,正等着它的主人。 祁景前来送行,与皇后叙话。姜柠默默站在皇后身后,低眉顺目,面色沉寂,一动不动。 “山中只怕寒冷,要保重身体。” “那素斋味道差,但你也勉强吃一些,不要饿坏肚腹。” “祈福时少不得要跪上一两个时辰,多让婢女扶着。” 他说一句便看一眼姜柠,眼中含着小心翼翼与期待,希望姜柠能看他一眼,能回他一两句,便是再好不过。 但是姜柠并不抬头。 张皇后见了祁景的模样,心里便已经明白,这些话都是对姜柠说的。她有些失落,但还是扬起一抹笑,道,“皇上放心,臣妾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姜妹妹。” 看样子,姜氏这是和皇上闹了别扭。能和自己夫君、敢和皇上闹别扭的女子,多么幸福。她有些羡慕,但是并不妒忌。毕竟姜柠奋不顾身救过驾,是祁景的恩人,便也是她的恩人。 她也并不担心,毕竟他可是皇帝,又那么俊秀出众,还那么疼爱姜氏,姜氏又怎么会舍得和他一直闹别扭呢? 祁景轻轻一笑,看着姜柠,有些心酸,又嘱咐张皇后,“后日若是朕不忙,便去接你……们。” 启程的时间快要到了,祁景嘱咐负责这次护卫的统领,“保护好昭仪娘娘。” 张皇后他信得过,她说会照顾姜柠,必然会多加留心。只是姜柠近日状态实在让他担心。 从前他事事从容,觉得一切尽在把握,即便遇险,也能冷静地化险为夷。唯独面对姜柠,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忐忑,自信成了奢侈。 他想,也许过些日子,他寻个由头,封姜柠为容妃,她会略略高兴一些。 时间到了,皇后踩着小凳上了凤辇,接着是姜柠,她被太监伸手扶着,弯下玲珑的腰身,进入辇车,一直没有回头。 祁景看着凤辇从眼前驶过。皇后掀开小窗的帘,见祁景还站在那里,有些心疼,“皇上,您早些回去罢。” “这就走。”祁景勾唇冲她笑笑,看着皇后另一边,姜柠露出的小半张脸。她低着头,还是不肯看他。 这是祁景见姜柠的,最后一眼。 白马寺远在西郊,偌大一队人马走走停停,午后才到白马寺。仪仗留在山下,姜柠与张皇后带着奉礼的、伺候的、护卫的二十余人,上了几十级台阶,才进入寺中。 德高望重的方丈接待了她们,给她们奉上斋饭,又与皇后聊了许久,这时日已西斜。姜柠由浅绿陪着,到了寺庙给她安排的厢房,与皇后隔了一点距离。 姜柠找了个机会,遣开浅绿,将身上携带的物件都藏进了柜子里,而后准备接下来的事宜。 跪拜佛祖与菩萨,必然要先在寺庙为贵客专门准备的浴堂中,焚香沐浴,净身净心。先是皇后,而后是姜柠,一套繁琐礼仪下来,姜柠躺进寺庙厢房,已是深夜。 佛祖面前,不得奢侈,不得享乐。为表虔诚,皇后将婢女遣走,凡事亲力亲为,姜柠自然效法,也遣走了浅绿。 她乐得如此,一个人才更好行动,也不至于连累浅绿。 今晚是第一晚,侍卫必定紧张,全力以待,所以姜柠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计划第二晚再行动。 她躺在床上,闻着寺庙独有的梵香,听着山间呼呼的风声,慢慢进入梦乡。 因大计在即,姜柠睡得也不甚安稳,夜最深沉时,被细微的响动惊醒。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微弱的天光里,看到窗边翻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 是南宫棠压低的声音。 无论计划如何周密,但姜柠到底一个女子,面对未知的可能,总归有些忐忑。只是这时,她提了几日的心,终于彻底放下,然后被喜悦占满。 厢房较为简陋,床前也没有屏风遮挡。南宫棠站在窗边,有些犹豫。 姜柠却已经掀被下床,几步奔到南宫棠身边,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腰。五个月未见,她真的太想念他了。而他忽然出现,又让她这么惊喜。 姜柠没忍住。何况她在南宫棠面前一贯放肆,也无需忍。 南宫棠被抱住,此时的姜柠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整个人柔软地贴着他,曲线毕现。南宫棠初时有些僵硬,很快又放松下来,轻轻一笑,回抱住了她,低头靠近,让自己鼻端,染上姜柠身上的香气。 不是不想念的。久别重逢,大约可以放肆一下。 姜柠听着他安稳的心跳,慢慢安定下来,“你怎么这么快回来?” 南宫棠是主帅,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必然第一时间传到宫中。但姜柠居然没听到任何风声,除非,南宫棠比朝廷专用的送信人跑得还快。 从边关到都城,送信人每到一个驿站便换一班,这样可以确保每批送信人都是精力充沛的,换班立即上路,足够昼夜兼程,尽快抵达。 南宫棠比他们还快,必然是日夜赶路,毫不停歇。这样……一定十分辛苦。姜柠不由得心疼,又把他抱紧了些。 南宫棠轻笑,下巴抵着她发顶,低声道,“我抄小路。”想尽快见到你。 本欲夜闯皇宫的,还好孙非给他来信,说姜柠来了白马寺,他立即转道。 “傻子。”姜柠还是心疼,嘟嘟囔囔说着。 冷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吹得姜柠单薄的身躯更加发凉。而且她从床上下来,一定没穿鞋袜。此时她小巧的双脚,正抵在他鞋边。 南宫棠嗓子略紧了紧,让自己不要低头看,推推姜柠,“地上凉,回床上去。” 地上是有些凉,姜柠感觉到,自己脚底冷嗖嗖的,仿佛踩着冰块,但是靠着南宫棠的那些部分,却十分温暖。她抬脚,不是退开,而是踩上了南宫棠鞋面。 南宫棠又僵了僵。 姜柠脸有些红,仍耍赖道,“我冻僵了,走不动。” 南宫棠略一沉默,而后弯腰,抱起姜柠,走到床边将她放下,让她靠坐在床头,而后拉过被子,一直盖到她下巴。 姜柠拥着温暖的被子,心满意足,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拉住他,说起了正事,“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有南宫棠在,她又何需操心什么,一切听南宫棠的就是。反正她的子正哥哥最是厉害,什么都会,能给她带来,最深厚的安定感。 南宫棠道,“明晚我带一个和你体型差不多的人来替你,然后放一把火。” 姜柠有些不忍,“和我体型差不多的人?” 南宫棠知她心中所想,道,“我物色许久了,那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子,她愿意,我也会给她的家人尽可能多的照顾。” 姜柠这才觉得安心了些,低低“嗯”了一声,又为那绝症女子感觉到些许难过。 南宫棠宽慰地顺了顺她的长发,“今晚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晚好赶路。” 姜柠乖乖答应,顺着他的力道躺下,被他帮着盖好锦被。 “我走了。”南宫棠有些不舍,但待在这里徒增浮躁。他转身欲走,却被小小的力道拉住了袖口。 南宫棠回头。黑暗中,姜柠的眼睛望着他,羞涩地闪躲,支支吾吾道,“子正哥哥,你……能不能……亲……亲亲我?” 明日就要冒险,做一件从未做过的大事,心中激动,总是情有可原的罢?她和子正哥哥就快能在一起了,她激动之下,提前索要一个小小的安慰,也是……可以的罢? 她心中极为羞涩,但手中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南宫棠心中发颤,呼吸发紧,没办法拒绝,低头,轻柔而又小心地,吻在姜柠额心。 姜柠心满意足,低声道,“我等你。” 第二日一早,姜柠一早被小沙弥唤起,又净了一遍身,这才跟着皇后,来到庄严肃穆的大殿。 跪在蒲团上,姜柠看了看宝相庄严的佛祖金身。她想,也许真的上天有灵,才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安然地和南宫棠走到现在。 她低头默默祈福:她和她的子正哥哥两辈子没做什么恶事,子正哥哥更是大忠大勇,为了家国满身伤痕;请佛祖保佑她和南宫棠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祁景说得不错,这一次祈福,姜柠足足跪拜了一个半时辰。一个比丘尼站在她身侧,让她起她便起,让她跪她便跪,让她磕头,她便磕头,十足虔诚。 姜柠两顿没吃,起起跪跪,到后来都有些迷糊,还好比丘尼会扶她。 一个半时辰后,仪式结束,姜柠终于吃上了斋饭,虽然味道确实令人难以恭维,但能饱腹,便是好了。 皇后还亲自给她布菜,姜柠连连道谢。 因为祈福耗费了颇多体力,皇后并未急着回宫,而是让众人在寺中休息,第二日再启程。 姜柠回到房中,为了晚上有体力实现计划,她饱饱地睡了午觉,起来后,又去殿中求了一道平安符与几道红线,而后再次返回房间。 晚间,除了皇后特意来看过姜柠,细细嘱咐过她,并无其他的事。 皇后离开后,姜柠开门,叫来了一个小沙弥,柔声请求,“我想给这个平安符续一段,屋内烛火太暗,小师父能否再给我拿两盏烛台来?” 小沙弥瞧着她手中的平安符,想到夜里做女红,确实需要光亮,于是很快给她拿了两盏烛台来。 姜柠先将藏到柜子里的碎银首饰和药瓶,藏在了身上,接着将烛台中的灯油,倾倒在了床上和柜面。做完这一切,她安心等着南宫棠前来。 夜深人静,南宫棠终于来到,还带了一个女子。 白马寺周围有少许防卫,他极有技巧地绕过,并未因此困扰。 南宫棠将绝症女子带进房间。一进来,他便闻到了浓郁的火油味,四处看了看,果然看到床上与柜上的痕迹。 “你倒了火油?”南宫棠诧异。他想伪装成意外,这火若烧得太快,便不像意外了。 姜柠道,“嗯,我这样做有原因,回头与你细说。” 南宫棠信任她,便不多说了,给姜柠拿了一套合身的男装来,“你们先换装。” 姜柠接过男装,看着那女子。那女子身形确实与姜柠相差无几,十八、九岁的模样,面有病色,面对死亡,脸上倒是带笑。 南宫棠避到角落,背过身,让她们换衣。 姜柠一边脱去身上衣物,一边看那女子,情绪有些复杂。 那女子笑道,“姑娘不必歉疚,我自愿的。用我的死,换我家人平安富足,这很值得。你与南宫将军,是我的恩人。” 姜柠便不看她了,低低说,“多谢。” 女子将姜柠的衣服穿上,刚好合身。姜柠穿上男装,将自己的首饰尽数摘下,给女子戴上;又将那碎银首饰与药瓶,再往身上藏了一遍。 换装完毕,南宫棠过来,给女子吃了一粒药丸,又向姜柠低声解释,“这是安神的东西,能让她能少受些苦。” 他也想过长痛不如短痛,干脆拧断她的脖子,死得干脆利落,不必受那烈火焚身之痛,只是颈骨折断的伤太显眼,他不想让祁景看出来。毕竟祁景不是傻子。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安然。姜柠便没有说什么。 南宫棠看看姜柠,抬手拆掉她的发髻,轻轻给她挽了一个男子的发式,姜柠顿时变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郎。 等药起效,姜柠扶女子躺在地上,最后插上了门栓。南宫棠依照着姜柠的力气,推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柜子过去,抵住了门。 做完这一切,姜柠紧紧握住南宫棠的手,“子正哥哥,我们走。” 南宫棠抬手,用仅剩的那个烛台,点燃了床铺与木柜,而后将烛台扔到帐中。很快熊熊的火燃烧了起来。 白马寺人多,周围还有护卫,南宫棠并不担心这场火无法控制,从而酿出惨剧。 他抱着姜柠,从窗户出去。窗户那边是一段陡峭的山壁和密密的树林,南宫棠牵着姜柠,走得很稳。背后传来嘈杂的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待到了安全的地方,两人回望白马寺,只见姜柠的房间,火舌已窜上屋顶,并向周围蔓延,而他们出进的那扇窗,已是烧得看不清。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等到火势渐渐变小,才放下心来。 “走,孙非在前面。”南宫棠再度牵着姜柠,行云流水地在黑暗中穿行,很快在一处林中小道与孙非会和。 孙非一手抱着一件披风,另一手牵了两匹马,耐心地等着他们。 南宫棠拿过披风,将姜柠团团裹住,而后抱她上了其中一匹马,自己则坐到姜柠身后,环着她牵住缰绳,一挥,马匹便听话地前行。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三人到了一处农舍,南宫棠牵她进了房间。房内早有铺好的床铺。 南宫棠低声道,“你好好休息,有事叫孙非。我离开两个时辰。” “怎么还要离开?”如今两人好不容易脱离,姜柠有些担心他,拉着他的衣袖。 “一点小恩怨。”南宫棠拍拍姜柠的手,“别担心。” “那我等你回来。”姜柠乖乖应声,“你要注意安全。” “好。”南宫棠转身,眼神已经变得冰冷。 第36章 正文结局 出到门外,孙非递给南宫棠一套弓箭。 南宫棠没说这套弓箭是用来做什么的,孙非也没非要问出一个究竟。他的少爷一向牢靠,他不担心。 “照顾好姜姑娘。”南宫棠背上弓箭,利落地跨上马,嘱咐一声,而后,沿原路返回。 他又到了白马寺外的密林中,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利落地爬上一棵大树,默默等待。 白马寺是皇家寺院,夜里失火,皇后与昭仪恰好在此处遭难,不管是为了皇家脸面,还是为了夫妻情义,皇帝理应连夜来看一看。 他算好了时间,从白马寺快马加鞭入宫报信,到从宫中快马出来,到达他选中的目标位置,再到他返回姜柠处,两个时辰,恰好足够。 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蛰伏的雪豹,虽是深更半夜,却仍神思清晰,不见丝毫疲态。 负责白马寺防卫的小统领,拼死从姜柠房中,带出了一具尸骨。那尸骨被燃烧的床柱砸中,已是烧得面目全非,早没了气息。 小统领后背出了冷汗,浑身凉透。皇帝走前特意嘱咐他保护好姜昭仪,没想到却恰恰是这姜昭仪,出了事。 虽然惧怕雷霆之怒,但小统领也不敢隐瞒,立即派了属下去宫中报信。 万全今夜当值,本是困乏的时候,被一个消息惊得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俱是发凉。他半生服侍祁景,不知给他禀报过多少消息,如今这一个,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景躺在明黄的龙床上,一无所觉。万全走过去,声音发颤,“皇上……” 祁景睁开眼,不悦于半夜被吵醒,但知道万全不是不知事的人,因此还是皱着眉坐起,“什么事?” “刚传来消息,白马寺失火,昭仪娘娘……没了。”万全弯着腰发着抖,最后一个字已经带上了哽咽,也不知自己是心疼皇上多一些,还是心疼姜昭仪多一些。 有那么片刻,祁景的眼神是茫然的,仿佛不能理解万全话中的意思。但很快,他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烧起了怒火。他掀被下床,“不可能,朕不信!来人,更衣!” 水袖带着两个宫女快步过来过来,服侍祁景穿衣。她把万全的话听了一耳朵,此时眼中含泪,手都在颤抖,半天系不好衣带。 她还记得姜柠抱着自己,柔声喊她醒来,给她喂药的场景。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年少,怎么就没了呢?还是死于大火……那该多痛苦? 皇上说不信,她也好希望是假的……会是假的吗? 祁景嫌水袖办事不利,控制不住力道,略显粗暴地推开她,自己匆忙穿起衣与鞋来,而后快步朝外走。 水袖从床头拿出一件斗篷,跌跌撞撞地追上来,“皇上,夜里凉,再穿一件……” 祁景心烦意乱,根本不听,快步迈出乾元殿。万全急匆匆喊来洪烈,“洪大人,皇上要去白马寺,快带人护卫!” 祁景带着一群护卫,到了内务府,那里已经备好了骏马。祁景匆匆骑上,快马加鞭地冲出皇宫。 洪烈几个手里举着浸了火油的火把,跟在祁景身后。洪烈几次想冲到祁景前面,但祁景速度太快,几乎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洪烈竟然冲不过去,只能跟着不要命地打马前行。 南宫棠远远看着树林里一串火把由远及近,渐渐地,祁景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皇帝紧抿着唇,面沉如水,气势冰冷又凌厉。 这种模样,南宫棠见过许多次。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祁景信任他,从不在他跟前掩饰真正的自己。可这个信任他的人,抢了他的心上人,还要杀她……不,是已经杀了她一次。 南宫棠双腿各踩踏着一个粗壮的枝干撑住自己,稳稳地搭弓上弦,对准了路上的祁景。 他曾经恨不得对祁景出手,如今,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父亲说,要他大公无私,他谨记于心。既然无法公报私仇,那就用他一个人的力量,来为姜柠、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箭尖稳稳地对准了祁景胸口,祁景一无所觉,犹在奔马。南宫棠面色肃杀,眼神雪亮,手臂用力拉满弓,然后就那么利落地一松。 离弦的利箭划破黑暗,发出破空之声,然后狠狠地,扎进了祁景肩头,血流了出来。 祁景感觉肩头一痛,身子被箭射的往后一歪,那一刻他猛地咬住牙,忍痛稳住自己,勒停了马。 洪烈反应极快,立即下令,“熄灭火把!”然后纵马拦到祁景跟前。羽林卫们将祁景团团围住,警惕地观察着漆黑的树林。 洪烈下马,担忧地奔到祁景身边,“皇上,您怎样了?” 祁景的马匹原地踏了几步,鼻孔里喷出热气。祁景没有回答洪烈的话,他咬紧一口牙,看着树林,一时间恨得目眦欲裂。 他急着赶去姜柠身边,为何又有人从中作梗,何其可恨,简直该碎尸万段! 姜柠,他的姜柠,现在怎么样了? 洪烈派了两个下属,前去射箭来的方向查看。但是林中再没有箭射出。 南宫棠终究没有杀掉祁景。储君尚且年幼,难以继承大统,他不想天下大乱,百姓陷于水火。但这穿肩一箭,也足够祁景刻骨铭心了。 扔下弓箭,南宫棠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骑上马,奔去姜柠的所在,脸上轻轻泛上笑意。东方的天空逐渐发白,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 * 判断危机已经过去,洪烈又点燃了火把,将全部心神放到祁景身上。那一支箭贯穿了祁景的肩膀,看位置与血液的颜色,应当没有伤及要害,也没有毒。但是要□□,即便不痛晕过去,也要出很多血。没有太医在一旁,他心里有些发虚。 祁景比洪烈更利落一些,或者说,更疯狂一些。他忍住喉咙里的痛吟,伸出右手握住箭尾,用力将箭折断。箭矢在血肉里挪动,带来剧烈的疼痛。祁景额头冒出冷汗与青筋,到底忍了过去。 扔掉箭尾,祁景粗喘了两口气,哑声下令,“继续赶路。” 眼下这种情况,侍卫有限,再分兵确实不妥,祁景看样子,也听不进任何建议。洪烈安排好了队形,一行人继续朝白马寺奔去。 白马寺大部分建筑仍然完好,只给贵客入住的那片厢房损失惨重,被烧得乌漆墨黑,特别是姜柠的那一间,几乎只剩空架子,残破的床柱与木柜下,伴着污水的灰烬堆在一起。 天色渐渐亮了,漫天铅云飘下点点白絮,在西风中翻转,竟是下起了雪——倒春寒要来了。 祁景在逐渐变大的风雪中,一步步走近。他看不见满院的人,看不见跪哭请罪的皇后,也看不见一片狼藉。 他只是盯着那烧焦的女尸,眼睛被定住,怎么也无法挪开。 尸骨旁边有羽林卫找出的余物,几个烛台,耐高温的金玉首饰。那一支蝶恋花金钗,那一支芙蓉玉簪,分明就是姜柠常戴。 浅绿跪在尸骨旁边,满脸是泪,哭得快要厥过去。 祁景在尸骨边站定,负着手,仿佛仍是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帝,声音格外平静,“死伤如何?” 但是谁也不敢,在肩头染血的皇帝面前放松,小统领在女尸边跪了许久,硬着头皮道,“火是从昭仪娘娘房间起的,除了她,还有一个和尚救火时摔伤……” 下一刻皇帝忽然暴怒,扯住小统领的衣领,生生将不算矮小的男人扯得膝盖离了地。他眼里一片猩红,盯着男人仿佛盯着一个死人,因为动作肩头血流的更多也顾不得,字句从牙缝里挤出,“姜柠死了,为何你不去死?” “满院只死了一个,为何死的,不是你——” “为何!” 满院的人全跪了下来,不住磕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而唯一站立的人,龙袍染血,面容森冷如罗刹。 小统领吓得肝胆俱裂,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但生死关头,话还是下意识说出,“火……火是昭仪娘娘自己放的。昭……昭仪娘娘找了好几个烛台,倒了火油……” 祁景感觉,听到了什么碎掉的生意,也许是自己的心。他松开了手,那小统领跌倒在地,很快又跪好。 祁景转头,极为安静地看着那尸骨,想起了姜柠说的话。 “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原谅你。” 不想见,那便不见;不原谅,那便不原谅。他都可以依着。可为什么,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他? 为什么? 不是最怕痛吗,痛在他身上都会哭,如今大火烧身,怎么不怕? 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尸体身上,丝毫不化,很快积累起来。祁景茫茫然想到,姜柠最怕冷了,夜里好几次被他冷醒。他抬手,想解下身上披风给姜柠围住,但是手却只摸到一片虚无。 他想起来,他走得急,没穿披风。皇后一定穿了罢,她那么体贴,让给姜柠必然愿意。 祁景安静地转头。所有人都被这乍然暴怒乍然沉静的皇帝吓得大气不敢出,饶是皇后与皇帝十年夫妻,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又心疼又畏惧,举棋不定。 一片寂静中,万全终于姗姗来到。他一向缜密,第一时间觉察到气氛有异,可他刚刚得知的消息太过重大,他不敢不说。 “皇上,刚刚边关传来急报,护国将军他,殉国了……” 再也忍不住,祁景捂住胸口,一大口血喷了出来,落在雪花覆盖的地上。红的红,白的白,霎是分明。 无力地跪在了那女尸跟前,祁景终于意识到,他的容妃,他的大将军王,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 南宫棠回到姜柠身边,两个时辰刚好。 姜柠睡得正香,南宫棠没有打扰她,只是坐在她身旁,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心里很满,而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姜柠被冰醒了。南宫棠在冷夜里待了几个时辰,还没暖过来,手指冰凉。 姜柠坐起了身,忍不住笑开,拉住他手臂,“你回来了?” 南宫棠也轻笑,“嗯,” 南宫棠手臂带着明显的寒气,姜柠又往下摸了摸他的手掌与手腕,俱是一片冰凉。她立即心疼道,“干什么去了,这么冷,到床上暖暖。” 说完她意识到不对,绯红了脸,解释道,“我是说……我,我起来。” 南宫棠失笑,胸膛里都震出了笑意,笑得姜柠耳朵又酥又痒又热。她羞恼道,“不许笑话我。” 南宫棠难得这么轻松,回味完了才道,“好,不笑话你。” 这话听起来也不太对,姜柠脸上的热度下不去,掀被想要下床,南宫棠按住她,“我没事,你再睡睡。” 姜柠看看窗户,那里透进来了许多光亮,她道,“我睡了许久了,天都亮了。” 南宫棠替她将棉被盖好,“时辰还早,那是雪光。” 姜柠呆了呆,“下雪了啊。”难怪这么冷。 南宫棠浅笑,低声道,“你再睡会儿,等孙非找来了马车,我们便去瑶州。” 姜柠想了想,摇头,软声道,“你不睡,我也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说话。” 他们五个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也许是更久的三年,前世与今生。 姜柠红着脸,掀开被子一角,“你坐上来一些。” 被窝里的热气与女儿的香气传了出来。南宫棠按捺住心头一点旖旎的念头,顺从地往床上挪了挪。 姜柠用被角将南宫棠半个身子盖住,压抑着胡乱的心跳,顶着耳根的热意,倾身,将额侧轻轻靠在南宫棠肩膀上。 南宫棠顿了顿,抬手搂住姜柠,让她靠得更舒适了些。 姜柠羞涩,但更多的是满足与喜悦,她握着南宫棠逐渐变得温热的手掌,低声道,“你给我的那颗解毒药丸,没用上,纯妃娘娘这次没有给我下毒,反倒跑过来,把皇上要捧杀我那些事都说了。” 之前两人说得隐晦,如今姜柠直说皇帝捧杀,南宫棠的心疼了一下,把姜柠搂得更紧些,“没有中毒,便是好事。父亲替我善后,如今还在军中,这药丸可以给他。” 姜柠头抬起来,心上起了些担忧,看着南宫棠的眼睛,“那,伯父会有危险么?” 隔得近,姜柠的带甜的气息都喷到南宫棠脖颈上,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了避,才道,“西蛮大败,不敢再生是非,以后许多年不会打仗了,没什么危险。有机会了,父亲会来找我们。” “那便好。”姜柠放下心来,回忆方才说到了哪里,接着道,“皇上对我十分愧疚,所以在白马寺里,我才伪装自戕。”有理由的自戕总比意外更能让人死心,也更能诛心。 “嗯。”南宫棠也想明白了,低低应了一声。还好所有暗流汹涌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对了,”姜柠忽然想起件事来,心里起了些介意,“你还记得先太子妃么?” “先太子妃?”南宫棠难得眼里起了点点疑惑,这人不是已死了好多年么,比姜柠还年长许多,“印象不多,怎么忽然提到她?” “皇上喜欢她,这些年一直把她藏在冷宫。”姜柠道,“我与她,是不是容貌相像?” 被人当做他人的影子,总归有些膈应,她想让南宫棠哄哄她。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南宫棠对姜柠的前一句话没有太多感慨,倒是明悟过来,大约是祁景觉得姜柠和先太子妃相像,才让她进宫。而他,居然现在才知道。 那一箭还是射得轻了。 不过现在佳人在怀,遗憾变成圆满,而他们马上就要远走高飞,便算了罢。 感觉出了后一句话中的酸意,南宫棠道,“你们并不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他真不觉得姜柠与先太子妃相像,他的眼中,只有姜柠。 姜柠被哄好了,红润唇角勾起笑意来,“你在瑶州,买好房子了么?” “买好了。” “有没有大院子,院子里种了花草了么?” “应该种了,待会儿问下孙非。” “没种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一起慢慢种。” “好。” “还要早点把阿爹接过来,我想他了。” “好。” 屋外风雪满天,屋内的两人,却是情意融融。一切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