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发送匿名骚扰唧照的男人的一生》作者:万里平畴 简介 自我放飞大纲文。  1 你是一个男性人类,生于199X年,大学毕业后失业在家。 刚毕业时,你的父亲靠关系为你找了一份工作,然而,实习期满,你被关系更硬的应聘者X挤掉了。你满心怨恨,当天晚上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登录自己玩了三年的网游想放松一下,结果发现游戏里相处了两年半的老婆是个人妖。公屏上都是他的扒皮消息,似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了,只有你蒙在鼓里。 你抖着手给“老婆”发消息询问,“她”直接承认了,完全没有辩解,你发送语音疯狂辱骂他,等到你终于发累了,他给你发了一条语音,两分多钟,大意“我很抱歉”。你大吼一声砸掉手机躺在地上,半晌,翻身捡起手机,手机的屏幕碎了。 你扯掉裤子对着自己的生殖器一阵狂拍,并把这些图片都给你的“老婆”发了过去,几十张,都是那个耷拉着脑袋的丑陋玩意儿。他果然被你恶心到了,此前的低声下气变成气急败坏的大喊。你觉得十分开心,你觉得发送生殖器图片的行为给你带来了莫大的快乐,你喜欢“老婆”气急败坏却又拿你没有办法的样子。 此后,在网上发送生殖器照片成为你的爱好之一。 你瞄准的目标大多是那些所谓成功女性、女权者、装作岁月静好的纯情女生,以及所谓的“女装大佬”。尤其是所谓的“女装大佬”。“好大”“好猛”或者“such a big thing”完全无法取悦你,反倒是“恶心!”“变态!”“露阴癖去死!”更能让你兴奋。每得到一份辱骂,你都会截图留作纪念,旁边配上一些注释,诸如骂人者的基本情况,他在社交网络上发送的最近几条消息,诸如此类。你会看着这些截图自慰。 慢慢地,你忘记了游戏里的人妖“老婆”,但是发送阳具照片的爱好保留下来。 2 你在家蹲了一年半,向陌生人发送了数以千计的阴茎写真,并且凭借它们换来的辱骂作为性唤起道具杀死了数以亿计的子子孙孙。 在这个过程中,你结识了一批与你有同样性趣的人类,大部分是男性人类,也有女性人类。你们常常交流拍摄写真的心得,群里有些大神甚至整理了性器官拍摄的图文教程,其中“怎么拍看起来更大更狰狞”、“挑选发照对象的三十条标准”、“如何避免辱骂”最受欢迎。 你忽然觉得这个团体有些无聊,又很可悲。因为群里的大多数人似乎真的以为,发生殖器照片可以得到爱情,他们认为真的有同性或者异性会通过一张阴茎写真爱上他们,再不济也能发展一个约炮对象。 你觉得他们太蠢了,于是退出了这个小团体,自己单独行动。 3 阴茎写真发放得多了,难免出现失误。 某个周五,你回到家中,洗了热水澡,拍好“写真”,精挑细选最终拟定了五个对象。你把“写真”发过去,静待回复。一个多小时之后,四个人陆续回复了辱骂的语言,你开心地将这些语言截图留念。又一个小时之后,最后一个人也回复了,你满心喜悦地点开消息,本以为会看到气急败坏的辱骂,然而事情出乎你的预料。 那个人不吝赞辞,疯狂夸赞你十一厘米的阴茎,说它又大又粗又紫,真是根色情的大可爱。为了感谢你的慷慨,他投桃报李,赠予五张免费的阴茎写真作为报偿。这之后,他又羞涩地自谦,说自己的玩意儿完全不如你的雄壮,但是还是希望你别嫌弃。他还说自己希望与你见面,与你共度良宵,并给你留下一串电话号码。 你颤抖着手点开那五张图片。 每张“写真”都有一只矿泉水瓶做背景,555ml的水瓶,比写真的主角矮上一头。 你又颤抖着手点开这个人的主页。 明明是个瘦弱娇小明媚忧伤的文艺少女,竟然,是个男的? 4 你的写真“工作”出现重大失误,这使你懊恼非常——虽然女装大佬也在狩猎范围之内,但是自己挑的和砸上门的可太不一样了。 你的心情跌落谷底,暂时没有心情进行与写真相关的一系列娱乐,刚好你的父亲通知你,说应你请求,他帮你找到新的工作,下周一入职,于是你决定出门健身,顺便收拾一下自己,让自己恢复一点儿人样。 你去楼下的健身房办了一张月卡。 回到大学时代熟悉的举铁区,发现自己什么也举不动,一年半的宅男生活蚕食了你的健康与活力。你回想自己毕业后的时光,意识到除了四处发放色情写真之外,自己什么事也没干成。 你的时间全部虚度了。 这使你恐惧。 第二天你起了个大早,背着专业书去市图书馆复习,回家吃过午饭又回到图书馆。夜幕降临,你放下书,去健身房举铁跑步。你练到很晚,期间父母打电话来,你告诉他们不必等你,你想多练练。 你很久没有这么努力过了,精力被耗空的感觉很好,但是同时也让你走路打晃。今天一整天你都被久违的活力与动力冲击,它们使你奋发向上,同时也使你知觉麻木,你竟然没发现有人尾随,从早上出门那一刻直到现在。 你走进归家必经的窄巷,刚转过弯就被一股巨力掼在地上。 “露阴癖变态?嗯?”一个男音道,“看你生活也挺努力的,怎么背地里有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爱好?” 语罢,你的后脑遭受重击。你晕了过去。 5 你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双腿大张,被绑在扶手椅上,后脑震震钝痛。 一个陌生男人背对着你。 你的身体不自主挣了挣,椅子“哐当”一响,惊动了那个男人。 男人转头,嘲弄道:“醒了?”边说边大步朝你走来,狠狠对着你的肚子踹了一脚。你一阵干呕,男人抱臂悠闲地欣赏你的丑态。你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你回想起昨晚昏迷前听到的句子,猜测这男人大概是自己“写真行动”的受害者。 你强自镇定道:“这位大哥,如果我的行为让您困扰,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前段日子过得不太顺,做了些荒唐事。” “道个歉就完了?”那男人冷笑道。 “……真的很抱歉。不然您说,需要我做什么?”你说。那男人的气势很可怕,你不自觉发抖。 男人认真思考了一阵,恍然大悟道:“这样吧!你去死!死了我就原谅你!”说罢,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快步走向你。 你连声大喊:“别别别别冲动大哥!” 那男人步子不停。 你吓破了胆,理智飞去九霄云外,下意识吼道:“不就是看了个屌吗?!一个大男人,怎么心眼这么小!我还没追究你非法拘禁呢!” 男人停下了。 你喘着粗气看他。 “‘不就是看了个屌’吗?呵。” 男人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的话。 他阴恻恻盯着你半晌,缓缓道,“你知道么,我有个妹妹,得了抑郁症,好不容易控制住,昨晚却忽然割了腕。我们找到她时,她泡在浴缸里,手臂上两道深深的竖口子,从手腕划到手肘。” 语罢,他神色一变,灿烂而羞涩地笑着说:“哥哥,你的鸡巴真的太厉害了,又大又粗又紫,真是根色情的大可爱。” “你喜欢我的‘回礼’吗?” 6 男人将自己的“矿泉水瓶”塞进你的肛门里,之后是真的矿泉水瓶,之后是蛇,最后是上面长着一条狗的狗阳具。 你叫得像被宰杀的猪。先是低声下气的求饶,之后是连绵不绝的咒骂,你咒骂他,咒骂他死去的妹妹,因为这句不过脑子的话,你的下体被塞入一只台球。你叫喊的动静很大,建筑里甚至响起回音,但是没有人循声探查,于是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了。你叫哑了嗓子,浑身冷汗,终于撑不下去,再次求饶,然而你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谁都听不清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的下身流血不止,肠肉翻出,你终于明白那些强奸题材的黄片和黄色小说永远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待那条一岁多的德国黑背终于完事,你的命去了大半条。男人歪斜着身子靠在墙角,盯着你又哭又笑。 “甜甜,安心地走吧。”他喃喃自语道。 你眼神涣散,觉得脑子很乱,你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远超你的常识——你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今天”。 你恨这个陌生男人,你恨他强奸了你,你恨他用发情的动物折辱你。你家里养了一条小泰迪,你想你大概永远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爱你的小日天犬了。 你恨这个陌生男人,你在心里骂他变态、骂他贱人、诅咒他出门被车碾成碎肉。但是你没办法骂他小题大做。这个男人的疯狂让你清醒地认识到,你的“小兴趣”真的在无知觉中夺去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这个人是某人的妹妹、某人的挚爱。 你持续失血,身体越来越冷。 你再次昏了过去。 7 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小区门口,浑身赤裸,满身性虐痕迹,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你爬起来,斥散围观人群,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有几个人没有离开,他们一路尾随你,甚至拿出手机录制视频。你疯了一般朝他们大喊,其中一人发出嗤笑。他们终于走了。 你被单元门锁在楼下,摁了家里的门铃,没人开门,最后是隔壁的陆阿姨出门买菜,看见狼狈的你,才大呼小叫地将你领去她家。陆阿姨问你周六晚上去哪里了,说你父母一天一夜联系不上你,急疯了,已经报了警。她给了你一件衣服,眼神在你身上睃来睃去,显然对那些性虐痕迹很是好奇,不过最终她什么也没问。 你的父母终于出现了,他们将你领回家中。你父母嘴里高呼一边“不肖子”一边双双抄起拖鞋,打算揍完再询问你事情的经过。你见了这夫妻双打的架势,下意识一个腾挪闪躲,不慎扯到肛门的裂口,于是惨叫一声摔在地上。你的父母对视一眼,为你做了一个全身检查,随即瞠目欲裂。他们送你去医院做治疗,你在治疗室里惨叫连连。 回家后,他们一脸严肃地问你事情的经过,你略去自己发送“写真”的部分不言,将事情说了七七八八,父母听罢出离愤怒,打算调动一切能调动的资源,为你讨个说法。你犹犹豫豫地拒绝了。 你的父母满脸不可置信。 “瀚瀚,难道就这么算了?还是你觉得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天哪!现在都20XX年了!你怎么比我们这两个老头老太太还保守?!” 你苦笑,数次尝试着说出真相,却始终说不出口。 8 你的父母最终尊重了你的意见,即使他们对你很失望,并且完全不能理解你的选择。你很感谢他们,开始认真反省他们这样的父母为什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废物儿子。 父亲为你找的工作黄了,因为公司老板与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你赤身裸体倒在小区门口时,他是围观群众之一。 你的丑态为父母招致许多闲言碎语,你觉得很抱歉,你的父母豁达地安慰你。 你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背起行囊,决定出门闯一闯。 9 最初必定是很艰难的。 你毕业一年半,失业一年半,除了拍摄“写真”什么事情都没干过。你的专业是建筑学,但是你连CAD快捷键都快要忘光。你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无亲无故,身上没有半分本事,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数次想放弃,有一次甚至买好了火车票——当时你甚至买不起回家的高铁二等座——不过,最终你还是留下来了。 你心里憋着一股气,你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垃圾,那么一无是处,你想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变态露阴癖,你是有价值的。 你时常想起那对兄妹——强奸你的变态男人,和他间接被你害死的妹妹“甜甜”。 你梦见他们,一次,一次,又一次。 你梦见自己像一堆烂肉瘫在地上,身边是嚎哭着的、嘴里唤着“甜甜”的年轻男人;你梦见一扇上锁的木门,你砸开那扇门,发现一个娇小文静的女孩躺在浴缸里,血红色的水漫出浴缸;你梦见自己发阳具写真的日日夜夜,每当梦见这个,你总是无法醒来,就像陷入黏稠的泥淖;你梦见自己的人妖老婆,他是你“写真”兴趣的起点,然而你几乎想不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后悔。 你意识到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善缘如此,恶缘亦然。 你意识到自己没有退缩的资格。 10 你进了一家很小的建筑公司,夫妻店,八百块的实习工资,没有交通补贴和餐补。这很苛刻,但是你别无选择。 实习期满,他们找个由头开掉你,并且毫无顾忌地当着你的面讨论招收新实习生作为廉价劳动力的事情。 你出了公司,大声咒骂无良老板,骂完,打开手机找新工作。 你有四十五天没领到薪水,兜里只有三百块钱,幸好之前已经交过房租。你吃了四十五天馒头,发誓这个月过去起码一年不吃馒头,然而新的实习每个月只有一千五,你依旧逃不过吃馒头的命运。 兜兜转转大半年,你的专业知识捡起来大半,图也越画越顺手。终于,你得到一个大公司的实习机会,虽然你知道留下来的机会尚不足10%,然而这也是一个进步。你任劳任怨地画图、做PPT、帮上司报发票、替上司打饭带孩子,同期的实习生说你心机深沉。 最终,你留下来了。 你的生活终于渐渐好起来。 拿到第一笔项目分红的时候,你给你的母亲买了一瓶香水,给你的父亲买了一套茶具,你的母亲开心得哭起来——你终于能够照顾你自己。 11 不过偶尔,你还是会怀念那些来自于陌生人的辱骂。 你已经很久没有纾解过性欲了。梦遗除外。并不是你不想,只是常规的性唤起途径对你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你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问题。 不过,你并没有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一来之前的教训太惨烈,二来你的事业刚刚起步,工作十分忙碌,有时候赶图赶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你决定一个月后去看心理医生。再过不久就该变天了,相对其它三季,冬天的建筑行业向来清闲。 12 你打开诊疗室的大门,发现心理咨询师是一位老熟人——那个强奸你的男人。 你双腿发软,汗毛倒竖,转身就要往外跑。这完全是条件反射。那场血腥的强奸造成的恐惧已经被砌筑进你的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 那男人抢先一步关上房门。 你尝试着越过他走出门去,却并不能够,他的体型比你壮硕很多。 那男人神色复杂地盯着你,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不自主地发抖,尽管已经竭力控制。你尝试着说服自己:“我不欠他什么了。我已经偿清。何况,那之后我再也没做过龌龊事。” 你说服了自己,但是你并不确定同样的借口能不能说服眼前的男人。你见识过他疯狂的模样。 那男人坐回沙发,示意你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你忐忑地坐下。那张沙发与男人坐的呈一百二十度角,这保证你们能自如地交流,同时视线不会尴尬地碰撞。 就这点而言,这是一间好诊所。 13 你觉得“看心理医生”的决定真是愚蠢透顶。 14 “说说你自己。”男人说。 “……我自己?”你十分害怕——这是事实,不管你承认与否——恐惧使你的反应能力直线下降。 “说说你自己,”男人重复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有什么困扰,或者别的任何你想说的事情,都可以。” 你困惑地看着男人。只见那男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温和嘴脸,于是你明白,诊疗时间内他暂时没有杀掉你或者强奸你的打算。你稍微放松了些——只是相对于刚才的应激状态而言。 “……我被一些事情困扰。”你说。你打算随便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熬过这一个小时。你可不敢对这个男人推心置腹。 但是你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 ——当然,你准备了一大段话要对心理医生倾诉。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得推翻重来。 你并不是一个善于临场发挥的人,你需要准备。 为了拖延时间,你拿起桌子上的一次性水杯,喝了一口里面的清水。 15 “我被一些事情困扰。事实上,它困扰我很久了。”你说,“嗯……” 你卡壳了。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可以慢慢来,想好了再说。”男人的样子看起来和那天的样子完全不同,莫名其妙地,这让你感到安全。 你闭上嘴,安静地思考了大概一分钟,再次开口。 这次叙述很顺利,你觉得那些话几乎是自动地从你嘴巴里往外跳。 你说了自己异常的性欲,说了自己对辱骂的“性奋”,说了自己反复出现的梦境,说了自己一年半的“写真”拍摄经历,说了自己因为关系不够硬被夺走的工作机会,甚至说了只记得一个模糊剪影的人妖“老婆”。 你说自己很抱歉,说你做那些事情只是因为恨自己的失败和懦弱,恨这个世界的功利与残忍。你说你从没想过几张照片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你说你从没想过会害死人。说到最后,你泣不成声。 男人认真地听着,录了音,记了很多笔记。 16 咨询结束,他送你至门口。 “需要预约下次的咨询时间吗?”前台小姐问。 “下周的同一时间吧。”你如是答到。 17 回到家你就后悔了。 为了生命安全,你打电话取消了这次预约。刚放下电话五分钟,手机响起,是一个本地陌生号码。你想了想,放着没管,过了五分钟,这个电话再次打进来。你担心是工作上的事情,只好接了电话。 事实证明还是不接的好。 电话那头是何因——也就是今天的心理咨询师,也就是之前的强奸犯。 他想和你谈谈,明天早上九点,市中心的咖啡厅。 你回想当时,第一次去心理诊所时,自己在个人信息采集表上留下了哪些内容,然后绝望地发现该有的都有。 你只好答应下来。 18 何因向你道歉,为他当时疯狂的报复。 “我依旧恨你、鄙视你,但这并不代表我有资格用那样的方式惩罚你,虽然再来一次我仍会这样做。”他说,“总之,我欠你一句‘抱歉’。” 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没有资格做出受害者的模样,因为在他折磨你之前,你的确害死了他的妹妹。然而,你也无法将自己放在“幡然悔悟的加害者”的位置。 你予世界以恶意,世界报你以恶意,这两者并不能够相互抵消。 你笑了笑,只觉千万片人生的碎片迎面袭来,如狂风,如利刃,最终只卷起你的衣摆。你嗫喏着,双唇数次张敛,最终,肺腑间的言语却没有泄露分毫。 你连声道“无妨”、“无妨”,边说边摆手,态度十分虚伪客气,就像在酒桌上应付甲方。 19 你没有申请换掉何因,他成为你的心理咨询师。 也许是因为不再具有攻击性,同时,他了解你。他知道你不堪的一面——这让你觉得他很可靠,你也知道他的——这让你觉得安全。 你每个星期花三百块钱和他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你说,他听,你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想说的话。你几乎忘了自己寻求心理干预的目的——解决自己畸形的性欲。你渐渐淡忘了它。你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渴望性,每周的聊天很好地安抚了你,你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安宁与快乐,并不需要性高潮赠予更多。 20 你与何因的交集渐渐多起来,不再局限于公事公办的心理咨询。 这始于一张多余的歌剧票。 那是你司的情人节福利,两张《假面舞会》的歌剧票,每张价值?1080。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这么好的位置,位置是抽签决定的。你以中心区的票为饵在公司四处邀约,没有得到观剧的伙伴,反而收到不少换票购票的申请。 你本想售出手上的票——毕竟这也算一小笔横财——但是最终你没有这么做。那周周六,你如往常一样前往心理诊疗所,聊三百块一小时的天。你对着何因大倒苦水,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两个空着的、价值?1080的座位。 当晚,那两个座位迎来了自己的临时主人。 21 你们渐渐熟稔,就像任何一对以后将成为朋友的人那样。 例行聊天时,你会给何因捎去土鸡和腊肉,他则时不时赠你进口零食与水果,你家准备的客用水杯里有他的专属,他家的沙发扶手留下你削果皮时不经意造成的伤痕。 某次去他家做客时,你遇见了他的父母。你想起那个叫“甜甜”的女孩,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的父母是很好的人,他们待你自然又亲切,很快化解你的尴尬。你看着他们一无所知的模样,只觉手脚冰凉,如临深渊。 何因的父母来给何因送旅游纪念品。他们双双退休,携手环游欧洲数月,昨天刚刚回国。他们给何因留下大大小小的箱子袋子十来个,甚至也给了你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里面是数枚各不相同的硬币。你连连摆手推拒,他们将盒子往你怀里一塞,道:“这样的小礼物我们准备了很多,每个朋友都有份。” 他们放下礼物就要离开,何因留他们吃饭,他们说已经订了烛光晚餐。 当晚何因为你做了一顿大餐——这正是你来他家的目的。他的手艺很好,摆盘也很漂亮,这份艺术气息源于他的父母。 你食不知味,即使你成功地装出沉醉美食的模样。 回家之后,你登录了那个已经两年没登录过的账号,进入“甜甜”的主页。 你发现她也是一个很有文艺气质的人,就像他的双亲和哥哥那样。 你感到很绝望。你以为事情会过去,然而,岁月只能让你得到他人的原谅。时光逝去,你阅历渐广,你见过更多的人情,懂得更多的世事,这些阅历让你逐渐明白,无知和天真可以多么残忍。 悲剧的背后并不一定都隐藏着恶意。 22 你决定做一个好人。 听起来很俗套,但是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每个人都有生存压力,你再不想以任何形式将生存压力转嫁给他人。每个人活着都是很不容易的,每条性命都是很珍贵的,即使那人与你毫无交集。 你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恶行的后果。 你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曾以为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恶人。你只是个不那么邪恶、不那么坚强的普通人。 23 做一个好人并不那么容易。 你发现,如果你几乎不拒绝别人的请求,某一次拒绝,必定招致那人的愤怒;如果你每天为办公室的水壶灌满开水,某一次忘记,必定招致众人的白眼。你甚至听见有人在背地里称你作“圣母”、“老好人”。曾经,和朋友同事正常相处时,你与他们的关系似乎反而比现在融洽些,至少那时你们是平等的,他们不曾觉得你好欺负。 这不免让你灰心。 你觉得人性就像一台维持中值的机器,如果你偏向“恶”多一点,它会将你拽回来,如果你偏向“善”多一点,它也会将你拽回来。 几个月过后,你决定还是做个普通人就好,不必太善良,你并不是什么圣人,就像你并不是恶棍。 生活又回到正常轨迹。 24 你与何因愈发亲密。 你甚至开始发现他的小怪癖——譬如剔草莓籽。 何因对剔草莓籽非常着迷,草莓当季时,你去他家做客,几乎从来吃不到带籽的草莓。 他能坐在沙发上五六个小时,屁股都不挪,左手草莓右手牙签,一直一直剔下去,有时候听歌,有时候看剧,但是也可以什么都不看,只剔草莓籽。他的手很稳,不会碰坏草果肉分毫。你说他不做临床真是浪费,他说那太累了,还是心理咨询师舒坦。 某日,你同何因打赌,赌他剔草莓籽的最大连续时间。 “最多七小时。”你说。 他挑眉道:“九小时以下算你赢。” 你输掉了一百块。 25 然而,他赢得也并不轻松。 九小时的闹钟一响,何因就像被触发的声控开关般猛地站起,他姿呈内八挪至厕所,放水声很是磅礴。 你想起他的“555ml矿泉水瓶”。 你又想起了些别的、与“矿泉水瓶相关”的事情——一些不那么温馨,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你觉得还是不要继续想下去的好。 何因提着裤子走出来,神色间有尴尬,更多的是孩子般的雀跃。他得意洋洋地向你讨要赌资,你同他笑闹一阵,装作要赖账的样子,他大呼小叫,抓住你的肩膀来回摇晃,你举手求饶,给他的支付宝里转去一百块。他一声欢呼,很开心的样子。 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买不到草莓的季节怎么办?不剔了么?”你问。 “剔火龙果啊。”他理所当然地答道。 26 何因邀你与他一同参加自由搏击课程。 “你的身体太弱了。”他说。 你由于过度劳累昏倒于归家途中,此时正躺在病床上,何因坐在床边剔草莓。你说,没办法啊,建筑行业加班如吃饭,即使再锻炼,身体也好不到哪去。何因懒懒地笑了笑,说,是啊,所以你们死得早。 他三天两头催你,然而项目一个接着一个,你连跑去开卡的时间都没有。他不信你真的如此忙碌,于是跑去公司找你。 他吃晚饭,你在画图;他吃宵夜,你在画图;他手机玩得没电了起身找充电器,你在画图;他一觉醒来,你还在画图。 晨光熹微,他神色迷茫地睁开眼睛,昨晚他蜷在你隔壁的工位里睡了一整夜,此时浑身酸痛,于是禁不住短促地闷声呻吟。你闻声,转头朝他笑了笑,却见他忽然清醒了,迅速扯几张纸巾就要往你鼻子里塞。这时你才觉出鼻下湿意,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血迹。 27 他逼你请假,连拖带拽地强迫你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 只是过度劳累,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疾病。 他舒了口气,之后形容怪异地看着你,数次欲言又止。最后,他终于开口,问你要不要来他的诊所做事,说罢,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邀约有失妥当,神色间尴尬非常。 你这才知道他是个“拆迁富”,除了诊所还有房产数套投资若干,主要靠租金和利息过活,心理医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副业。 瞬间你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28 你又意识到何因是在关心你。这是很亲密的关心。 现代人之间向来有毋需言说的默契,大家自觉保持距离,以尊重个人之独立与自由。这种默契使得都市间拼搏的男男女女能够摆脱七大姑八大姨漏勺般的碎嘴,摆脱被时刻窥视的命运。同时,也带来无尽的孤独。 从来没有人尝试着干预你人生的轨迹,哪怕是你的父母——他们向来尊重你,从不对你的选择置喙,即使他们认为那是错的。 你感到一种久违的激动。这种情绪类似于几年前,四处发放色情写真受到辱骂时所获得的那种,然而又不太一样。你只觉宁静而绵长的潮水冲击你的四肢百骸,它们安静地流淌,你觉得安全,你觉得被保护。 你恍然大悟——你并不是喜欢辱骂,你所倾慕的,是一个在某方面显得强大而可靠的存在,那个存在能保护你,能给你依靠。 29 对此你感到不可思议。你从不认为自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你的原生家庭温馨美满,父母优秀独立。 你又想,也许正是因为从小你的父母就太尊重你,你才发展成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受某些学说的影响,非常反感所谓的“传统思想”。他们将你视作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尊重你的决定,尊重你的独立,即使你大学毕业失业在家,他们也从不曾尝试着干预你的人生。他们并不是糟糕的父母,凡你要求的,能给的,他们都给了你。但是,凡你不曾要求的,他们也从不主动提供。他们从不主动谈及自己的经历,从不主动教授你他们已习得的技巧,他们担心这会使你烙上他们的印记,从而失去个体的特质。 你不曾遭受过那些在传统家庭成长的孩子曾遭受过的桎梏与侮辱,同时,你也失去了许多他们曾享受过的无条件的关心与爱护。 想罢,你又觉得自己对父母太过苛责——如果对这样的父母都不满意,还想怎样? 30 很快,你发现自己再没有余裕胡思乱想,因为眼下有更紧迫的难题——你硬了。你穿着赶图三件套——T恤拖鞋大裤衩。它们柔软而舒适,这使得你的尴尬无从遁形。 何因注意到了你的异常。 他不可置信道:“我们刚才的确在讨论你的周扒皮老板?没错吧?” 你尴尬地摸摸鼻子,自觉认领了“抖M”头衔。 31 体检之行以后,你沉寂已久的性欲再度熊熊燃烧,连无休止的熬夜加班都没有熄灭它分毫。你不分场合的发情,连吃香蕉都能不自觉地吃吃怪笑。这使你困扰。你憎恨自己性格里名为“性爱狂”的分蘖,但你又不得不安抚它,与它共生。 你决定发展一个固定性伴侣。 很快,你发现,没有感情基础的性伴侣无法满足你的需求,即使你的性伴侣强大而体贴。 她是个很好的长期性伴侣,玩得开,有轻微的S倾向,与你非常合拍。但是,当四肢紧缚、全身上下只余一根紫黑阳具被遗落乳胶衣外之时,你竟然走神了。你在心里无知觉地配了五分钟景观凉亭的承重钢筋,直到性感而丰腴的性伴侣穿着皮革束腰扭着屁股坐上你的阳具你方才回过神来。你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好在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丰乳肥臀,充满成熟女性的风韵,性爱技巧又纯熟完满,这才让你免担“阳痿早泄”的恶名。 你猜想自己缺的并不是单纯的性安慰,而是富含深情的温柔缠绵,于是尝试着将丰腴美人发展成长期女友。待弄清你的意图,美人失笑,你们之间的联系就此断绝。 回过神来,你庆幸美人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你的邀约,你庆幸她并没有倾心于你,从而错付一腔深情。 32 你决定认认真真地发展一段关系——也未见得就那么认真,但至少你希望这段关系不仅仅是性冲动的纾解。 这并不容易。多少人打娘胎里出来就叫嚣着要谈恋爱,但是直到奔二奔三,甚至垂垂老矣,都没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你告诉自己要耐心。你知道感情只能由感情换取,你渴望爱,就不能操之过急。 然而,病态的生理欲望折磨着你,一刻不休。 ——诚然,你有长期合作的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但是这位心理咨询师同时是你的挚友。这使你的倾诉有所顾忌。你不希望自己在好友的心中变成一管行走的阳具,尤其是当自己有“性骚扰”“露阴癖”前科的情况下。 欲火的煎熬之下,你日益焦躁。你无法久坐,坐下不到一个小时就得起身喝水,抽烟,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如果强制自己坐下,你会愈发焦躁,直到情绪失控。这使你的工作效率直线下降,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完成工作,因此愈发疲惫,愈发焦躁。你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难得的假期,你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补上之前因连轴加班缺失的睡眠。然而,你无法阻止自己的自慰冲动。你脱掉裤子,掌握阳具,润滑剂因长时间的撸动打满泡沫。你射到精疲力竭,连下床洗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大敞四肢,将脏污的手掌搭在腹部沉沉睡去。 你已经很久没去过何因的心理诊疗所了。低下的工作效率让你疲于奔命,整日加班,恨不得睡在公司。更不提还有无节制的、极费精力的自亵。你被情欲折磨得眼袋下垂,面庞青黑,整个人都散发着半死不活的颓丧气息。你自顾不暇,恰巧最近何因也因为什么事情繁忙不休,你们就这样减少了联系。 33 你接到何因的电话。 听筒那面是巨大的电钻声、嘈杂的人声,间或有不知名人士焦头烂额的喊叫声,何因在这样的背景声中声嘶力竭地对着手机大吼,请求你前来帮忙。你答应了——他看起来真的很需要帮助,而且,反正你焦躁得完全画不了图,这个月的奖金是扣定了,多扣少扣也没差。 何因近期忙碌的原因是店址搬迁。他盘下了地方更大、位置更好的铺面,打算给自己的小诊所做一次升级。要盯着新店的装修,要购置器材,要招募人员,还要维持诊所的日常运营,他几乎想把自己一劈四瓣,各行其职。本来诊所众人已经忙得脚打脑勺,偏偏这时一位接待小妹被发狂的病人揍进了医院。你惊异于心理诊所也有这么严重的医患矛盾,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怪不得何因会以自由搏击作为日常的健身项目。 总之,你抱着电脑来到何因的诊所。 34 你假笑着接待客人,按照预约表将他们安排进不同的诊室,卖笑的间隙画画图纸——你还是得吃饭的,不可能真的毫无顾忌,甩下项目不管。 也许是环境改换,又或者是因为客人的不断打岔,你的焦躁较之平日里稍有缓解。你甚至提前完成了自己拟定的“今日任务”,而现在不过是下午三点。 你的心情好了些。 你打开新的CAD,对照新的街道实况从之前画好的成品中挑选样式黏贴修改,并标出影响建筑外立面的违规建筑,提出整改意见。你边画边觉得这份工作真是愚蠢透了。两三年一次的旧城区改造,每次都是刷刷外立面,加加空调罩,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除了浪费资源、折腾你们这些图狗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如果类似的面子工程真的全部撤除,你又面临失业的危险。 你的心情开始变糟。 为了止住情绪恶化的势头,你关上电脑,打算做点别的。 35 前台小妹正在收拾东西。新店几乎装修好了,只等晾干净气味就可以搬迁,众人已经开始给店里不常用的物品打包。桌上有个扑倒的相框,古朴精致,十分讨喜,你将它拿起来把玩。待看清照片上的影像,你不自主打了个哆嗦,一时不查,相框磕在桌上。 前台小妹闻声看过来,被你吓出一声冷汗,她连忙将相框左三层右三层地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打包纸箱。 你刚想问些什么,前台小妹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你闭上嘴,何因从你们身旁走过去,他温雅而格式化地笑着,送走最后一位就诊的客人。客人离开,他换上你熟悉的尖锐的懒散神情,随意道:“吃什么?我去买个盒饭。” 你说都行,前台小妹说要无蒜无葱少辣多豆豉的青椒炒肉,何因啧了声,点头应了。 待何因走远,前台小妹神秘道:“千万别在老板面前讨论这个。” 边说边指了指相框。你佯装疑惑地问了两句,果然,前台小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左右开弓将老板八了个底掉。 36 “这是老板的双胞胎妹妹,叫做何缘。嗯?不像?听说过异卵双胞胎吗旁友?其实挺像的呀,你看她的眼睛,看她鼻子,和老板的简直一模一样好不啦。单眼皮的人很少长得这么漂亮呢。可能他们体型和发型差太多了吧,所以不留心的话的确不太明显。” “我也从没见过她呢。她死了好几年了。据说是被一个变态露阴癖害死的。老板对妹妹可好了,当初学心理学就是为了她来的。老板妹是学油画的,画得可好了,“双向”一直被称作是天才病,也许真的有点道理吧。” “老板妹哪里傻啦!那你说,不叫老板妹叫啥?!” “嗯……叫名字?也行。不过我觉得还是老板妹好听,哈哈哈。” “……听之前的前台姐姐说的呀。嘿!居然嫌我八卦?嫌我八卦你别听呀!” “何缘死的那会儿老板都疯了,忽然消失了好几天,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乱七八糟,臭得就像五年没洗澡,妹妹的葬礼也没出席。老板的爸妈急坏了,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还上我们这找人来着。不过他恢复得挺快,没多久就回来正常上班了。” “老板一家子心理素质可真好,又善良,要是我妹妹这么死了,我非活剐了那变态不可!” “不至于?至于啊!怎么不至于!你想想,双胞胎妹妹哎!从小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妹妹哎!又不是什么八百年不见一面的表妹。无心之过又怎样,过失杀人也是得判刑的呀!” 37 你烦躁得恨不得用自己的头猛撞对面的墙。 当然,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向来承认这点。然而你当时就付出了代价。 难道做错一件事情就要永远受它的折磨吗? “甜甜”像一根带着倒勾的鱼骨,它横亘于你的生命,时不时跳出来刺你一下,让你心神不宁,心虚歉疚。 你忽然意识到,此前你从来不知道“甜甜”的大名是何缘,何因从没和你聊起过她。你们聊过彼此幼年的糗事,知道彼此的怪癖,你甚至知道他破了洞的内裤是哪一条,但是你们从没有谈起过何缘。 ——何因还在乎这件事。非常在乎。他还没有彻底原谅你。可能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原谅过你。也许他现在还想杀了你,还想再次强奸你,也许他甚至想活剐了你。他无时无刻不希望你付出代价。 这一认知使你非常、非常的绝望。 你双手不自主地发抖。 你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即将失控,于是手忙脚乱地收起电脑,趁着何因买饭未归匆匆逃离。你知道自己的离去失礼而仓促,然而此刻你无暇顾及。 38 “肖瀚!”背后有人高声呼喊你的名字。你听见了,但是你不想停下来。 你不可抑制地颤抖。困扰你许久的畸形性欲混入突如其来的破坏欲,它们在你的身体里左突右撞,让你不得安宁。你想砸毁些什么,又希望能有什么人来毁灭你。你觉得此刻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诚然,转身逃跑很不理智,然而停下来面对何因,你确信自己有大于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将会做出令自己更加后悔的举动。 你狂奔至马路旁。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靠路边,你一把抓住正准备上车的学生仔丢向一旁,气势汹汹地抢走的士。学生仔是个老实孩子,气鼓鼓地戳在路旁,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开的士的师傅鄙视地看了你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何因马上就要追来了。 你报了家里的地址,拍着椅背大声催促师傅赶快发车,出租车司机翻了个白眼,故意慢吞吞地扭动钥匙点火。 幸好何因没有真的追上你,不然你觉得自己会忍不住给那个态度恶劣的司机一耳光。 39 你回到出租房内,将自己砸进被褥失声痛哭,尽管你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躺了一阵儿,门口传来接连不断的拍门声。那人一刻不停地敲击出租屋的大门,边敲边呼喊你的名字。 你仍旧趴着,一动不动。 过了几分钟,一位合租者不堪其扰,在合租微信群里@你,叫你赶快解决这件事情,你只好起身开门。 40 你将何因让进房里。 “你状态不对,早上见面我就想说。怎么了?”何因问你。 你说没事。 他冷笑,毫不留情地指出你的眼袋几乎垮至嘴角。 你沉默着。你不知道该不该把最近的异常告诉何因。你觉得难以启齿。你震惊于自己的纯情与羞赧。你不知道自己那敢于在陌生人面前裸露阳物的勇气去了哪里。你愈发烦躁,忍不住伸手扇了自己两耳光,随即走出房门,去厨房烧水给何因泡茶。 最近何因已经够忙的了,现在还不得不分出精力应付发神经的你。你如是想着,不由得更加自我厌恶。 你端着茶回来,沉默地为何因沏上一杯。他端着茶静静地看着你,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是无机质的冰冷,沉闷而迟滞的压力仿佛化为实体,直直向你逼来。你不自在地转移视线,然而这没有让你好受几分。你意识到这样的状况下你绝对没办法赢过何因,他是专业的。 你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砸向床铺,扯过身下的薄毯捂在脸上,却忽然感到自己放浪的身体一阵悸动,你绝望地在心中连道“不要”,恶心的孽根还是不受控制地充血肿胀。 你不自主战栗。 何因掀开你脸上的薄毯,你伸手去抓,却敌不过他的力气。薄毯被掀开,你下意识捂住下身,因此,何因同时注意到了你鼓胀的下身和你绝望扭曲的神情。 他看了你一眼,关掉房间里的大灯,将你抱在怀里。 他解开你的裤子,用手为你纾解欲望,你疯狂推拒,却无法撼动他分毫。因为过度手淫,你的阴茎变得迟钝,你并没有觉出多少快感,却依旧很兴奋。你低声呜咽着,腰部淫荡地耸动,这使你的阳具在他手中疯狂磨蹭。你抱住他的脖子,缠绵地亲吻他的嘴唇,他没有推开你。 终于,你射出少许稀疏的精液。 你的理智终于回笼。 你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我这边只能疏导与咨询,没有确诊的资质。你最好去脑科医院看看,做个诊断,”他说,“你的状态很不好。” 你讷讷点头。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他又坐了一阵儿,确定你暂时没问题了,方起身离开。 41 你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去医院检查,然而待画的图纸就像春季的桃叶般疯狂新生。自出生以来,你头一回这么想念冬天。你希望低温剥夺混凝土的凝固能力,你希望严寒杀灭建筑材料的韧性,你希望土壤形成恼人的冰层,这样你就能暂缓机械而无休止的作画。 然而,事实是,你刚刚换上长袖,你身着单衣,连披件薄外套都觉得燥热难耐。冬天还很远。 你只得继续画,拖着你疲惫的身体,绷住你脆弱的神经。 何因催促你赶快检查,就像曾经催促你与他一同健身那样,你每次都好声好气地答应他,转过天来却又因为迫近的死线而不得不延迟计划,这让你愧疚。次数多了,何因知道催促无用,干脆将你拎去他家住着。 “帮你约好医生了,是我的师兄,下周一。我陪你去。别想再用加班作借口逃掉。”他说。 你告饶,再三保证这次一定去检查,语罢,又小心翼翼地申请,说自己还是回家住的好。你不想与任何人共处一室,毫无征兆的性饥渴使你丑态百出,你不愿意被人看到这些,尤其是何因。自从上次何因帮你手淫之后,你一直觉得别扭——不仅仅是别扭,这是一种混合着羞怯、尴尬与渴望的奇异情感——即使你知道何因的行为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 何因毫不犹豫地驳回你归家的申请,并搬出你“因赶图翘掉检查并假装不在家,害他满城找人徒劳奔波三小时”的劣迹,于是你不得不承认,你的保证真的很没有可信度。他说,为了避免你再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方法拖延或者溜走,周末这两天他会好好看着你,周一他会替你请假。 “老实呆着。”他冷淡地威胁到。 最近何因的情绪也不太好。你发现他笑得比以前少,时常拧着眉头。他变得易怒,具有攻击性,如果没有人同他说话,他总是不自觉露出纠结而痛苦的神情。 你看着他发青的眼圈,替他拍掉显然是在装修现场沾染的灰尘,沉默半晌,抱着电脑蜷进他的座驾。 42 诊所新址的装修基本结束,灯具和五金都已装好,只等打扫卫生过后搬入家具及仪器就算彻底完工。 你与何因并肩走入店里,发现保洁阿姨尝试着偷走堆在墙角的瓷砖和马赛克,她们显然没想到老板会去而复返,纷纷愣在原地。那些瓷砖是贴完地板后剩下的,正等着零售商上门收走。购砖时销售人员有意无意地多算了许多,贴完地板还剩下好几包,何因要求退货,零售商不予理睬,转过天去,何因与主管建材街的税务专管员一同上门,老板立即换了面孔。 何因将阿姨赶出店门,不顾阿姨的哀求打电话给保洁公司投诉,要求换新的阿姨来。阿姨呼天抢地,在店门外摆出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门外渐渐聚集起看热闹的路人。何因满脸烦躁,多次驱赶未果,只好假意威胁要再次投诉,阿姨方啐了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发出起哄的嘘声,说何因仗势欺人,何因不予理睬,转身进店,起哄的人闹了一阵自觉没趣,终于三两散去。 他烦躁地揉着眉心,不顾瓷砖脏污,一屁股在你身边靠墙坐下。你想了想,关上电脑,起了个话题同他聊天,你绞尽脑汁从记忆深处挖掘出邻桌女同事给你讲的八卦、上司的糗事、不知哪年看的电影里有趣的情节。何因的情绪好些了。你们又聊了一会儿,新的保洁阿姨到了,他起身盯着她们干活,你打开电脑继续画图。 43 在诊所里你硬了三次,其中两次你甚至几乎没感觉到。画图间隙你活动头颈与肩膀,无意间对上保洁阿姨的目光,你在她眼中看到熟悉的讶异与鄙夷。自从病态的情欲一朝失控,你经常能在陌生人、点头之交甚至朝夕相处的同事眼中看到类似的神情。 你忘记自己从哪里看到一段话,大意是说,吸毒者不能正确感知大部分人类情绪,除却“鄙夷”与“厌恶”,几乎每个吸毒者都能正确辨识这两种情感。 你掐了掐手臂上的肉,强迫自己结束无意义的胡思乱想。 44 何因给保洁阿姨买了一荤两素的盒饭作午餐,下午开工她们明显卖力多了,一天下来,诊室的清洁工作完成小半。收工之时,他说了些好听的,又帮阿姨们买了晚饭。 送走阿姨,他锁了门,带你回他的住处。前往停车场的路途中,他将你挤向靠墙一边,佯装无意地走在你斜前方,替你遮挡令人尴尬的凸起。车子发动。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回趟家,拿些日用品过来,又记起前次留宿何因住处曾落下衣物若干。于是你闭上嘴,任身下的铁皮机器载你前行。 何因脱掉沾满尘土的衣裤,换上睡衣。他走进厨房烹饪晚餐,你想帮忙,却碰翻了刀架。何因被你吓得几乎跌进锅里。你讪笑一声,退出厨房,百无聊赖地敲碗等吃。他端出一碟清蒸多宝鱼,接着是白灼菜心,最后是凉拌木耳。饭钵里盛着搀了燕麦米和黑米的杂粮饭,锤纹杯里有冰镇的气泡青梅酒。这是很丰盛的一餐。 酒足饭饱,你去洗碗,何因趿拉着拖鞋进浴室洗澡。你觉得饭后洗澡实在不很舒服,然而他向来如此。你将洗干净的碗码放于沥水架上,拭净灶台的油污和水渍,然后洗干净手,蜷进沙发里看电视。过不多久,何因顶着一头湿发坐在你身旁,他嗅到你身上的汗味,嫌弃地催你进浴室洗澡。 你赖在沙发上,却熬不过何因的铁掌神功,只得百般不愿地走进浴室。浴室里还有未消的水汽,湿哒哒的,你不喜欢,于是开了排气扇将浴巾一丢又走出来。他见你神情,哀叹一声,站起身来找出拖把清理浴室。那是一杆海绵拖把,拖把头干到发硬,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它与瓷砖摩擦的“咯吱”声让你汗毛倒竖。你大步上前,夺过拖把甩在一边,将何因推出浴室。你认命地在又湿又热的浴室里清洁你的身体。 洗罢,你换上干净衣物,蜷回沙发里。何因正用手机连着电视放电影,他一边看电影一边剔草莓,不过洗个澡的功夫已经剔了小半碗。你随手拿起一颗无籽草莓正准备吃,却被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吓了个半死。你看了眼屏幕上怨毒狰狞的女鬼,又看了看手稳如山的何因,不得不佩服他对剔草莓大业的热爱——只见他一刻不停地剔着草莓籽,一颗又一颗无籽草莓新鲜出炉,没有一颗被碰坏分毫。 45 在你的强烈抗议之下何因关掉了恐怖片。接着,你们为今晚的消遣争论不休。他抱怨你指定的商业片低俗而浅薄,你嫌弃他选择的文艺片催眠又装逼,你们谁也没法说服谁。争论片刻,你们终于达成共识。你们决定打开视频app的搜索界面,用脸滚手机屏,播放搜索引擎搜出来的第七部影片,不管搜出来什么片子都得看完。你们尝试着用脸打字,然而你们的脸太大了,没法精准地触发手机的打字键盘。思索片刻,你拿出你的笔记本电脑,用脸滚电脑键盘。 最后,你们排坐在沙发上,对着14寸的笔记本电脑看蓝猫淘气三千问。 你觉得这简直荒唐透了,于是决定忘掉那个愚蠢的共识。 你伸手关掉网页。何因低头剔草莓,一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的样子。 沉默半晌,你笑得从沙发上跌下去,何因剔伤了草莓果肉。 46 你觉得现在简直是你近一个月来最开心的时刻。 如果你没有笑着笑着忽然硬了的话。 47 异常的性欲和无征兆的焦躁折磨你很久了,你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歇斯底里,然而你还是觉得悲哀。你止住笑,竭尽全力维持住正常语气同何因道了晚安。你并不奢望何因忽略你的异常,只希望他能体贴地保持沉默。 他的确这样做了。 你将自己砸进客房的被褥里,被子新晒过,散发着螨虫尸体的气味,你喜欢这味道,于是深深嗅了一口,嗅罢,忽然不由自主地发怒。你将自己的头狠狠地在枕头上砸了几下,又抡起枕头砸了几下床铺。你庆幸自己的手机落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使它逃过被砸碎的厄运。 你记起自己身处何处,于是竭力忍耐身体里涌动的情绪,避免闹出太大的动静。就像白天在公司时那样。 你觉得下体的鼓包真是碍眼极了。这时,你瞥见床头柜放着的玻璃烟灰缸,于是开始思考用烟灰缸砸瘪它的可能性。你心知自己不会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却还是忍不住拿起烟灰缸,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数次反复。 你呈大字躺在地板上,希望冰凉的地面能让你清醒几分,然而这没有用处。不多时,木地板被捂热,你的体温通过木料传回你的身体,这使你更加烦躁。 你尝试着让自己睡着,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闭上眼,静止不动,不多久,你的神经传达出“眼前有雪花闪动”的错觉,你没管它,于是幻觉扩展至触觉,你觉得皮肉里面有无数个微型炸弹接连爆炸,爆炸的蘑菇云将你吹成一只气球。 你忍不住低声啜泣。 48 何因推开客房房门。 他将你搂在怀里。 你难堪地别过脸去,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而平日里你的力气就不如他,现在又怎么可能挣得出来。他轻柔地抚摸你的后脑与脊背,拭去你眼角的水。你的睫毛上挂着汗,洗过澡的身体再次变得脏臭黏腻。你的T恤上残留着刚才在地板上打滚留下的污渍,充血的阳具将运动裤撑出丑陋的形状。 你痛恨这样的自己。 你想要伤害自己,但是你知道不能这样做,你强行抑制这股冲动,直到浑身颤抖。 恍惚间你听到何因的呼吸声——它颤抖而粗重,间或有嘶哑的悲鸣。然而你并不能确定这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你觉得何因没有理由这样哭泣。 “……或许那是我的呼吸声,我的哭声。”你如是想着。你认为这下事情变得合理了。 你终于睡去。 49 醒来时天还没亮,何因已经离开客房,你发现自己盖着薄毯躺在床铺中央,身上弄脏的衣服已经换过,周身清爽,没有汗渍。你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于是闭上双眼打算再睡一会,奈何酝酿许久,却仍旧没有睡意。 你爬下床,穿好拖鞋,打算为自己倒杯水喝。 你打开门,发现何因坐在客厅抽烟。落地灯开着,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小山,客厅里烟味浓得呛人。他被开门声惊了一惊,身体不自觉挪动,脚边“叮铃”一响,你闻声望去,发现地上倒着三个空酒瓶,其中一瓶是你们一起买的“日落朗姆”。 他双眼赤红,形容扭曲,身上的酒味浓得仿佛能用打火机点燃,见你靠近,他伸出手,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你被他吓住了,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他吃吃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框里溢出水来。 “是我,”他痴笑道,“是我,是我!” “‘是你’什么?”你问。 何因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他只不断重复“是我”,边说边笑,泪流满面。 半晌,他终于笑累了,幽幽阖上双眼,你以为他睡着,想将他抱去卧房,却听他忽然道:“肖瀚,你……你根本没有什,么,——毛病。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是我,是我……” 你愣住了。 然而他并没有说出更多。 50 你将他安置在主卧的大床上。你替他盖好薄毯,之后瘫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你背靠床脚面朝窗户。你看着天色渐明,橙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最初它是很暗淡的,之后的却一点点亮起来,直至变得温暖而刺目。 这是你人生中最漫长的清晨。 51 日上三竿,何因终于醒来。他睁开双眼,因宿醉的头痛低声呻吟,睁着双眼赖了一会儿床,坐起身来,终于发现看见缩在床脚的你。 “……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么?”你问。 他愣了愣,意味不明地闷笑了声,用右手打了自己一耳光,紧接着将那只手重重地砸在床面上。 “……当然。”他如是答道。 52 何因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端坐桌前,扔给你一张药物说明书。 那是一张精神类药物的说明书,篇幅很长,其中“副作用”一项占满整整三页纸。你仔细阅读,在副作用下属的条目里找到了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症状。你毛骨悚然,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何因,他与你对视,露出一个扭曲而复杂的、几乎不能被称为笑容的笑容。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问。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连你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话里究竟表达了什么含义。 “开始。最初。你第一次来诊所的时候。还记得放在桌上的水杯么?都不等我劝,你坐下来没两分钟,自己就端起杯子喝下去。呵。”何因笑着摇摇头。他点燃一根烟。他的手抖得很厉害,火星落在皮肤上,然而他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你盯着从烟头掉下来的火星愣了半晌,忽然觉得很可笑——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情关心这个。 “我一直知道你的名字,甜甜死的当晚,我找关系查了你的信息。那晚……侮辱你之后,我又跟了你好几天。我……”他哽咽一声,中断了叙述。 半晌,他整理好情绪,似哭似笑地接着道:“我本来想让事情就此打住,谁料到你居然自己撞进我的手里。你在网上提交了咨询预约表,我就知道是你。……那之后,我一直等着你。” “你从没怀疑过么?为什么初次见面就毫无防备地对我吐露心声——准确地说,是第二次见面。” “……当时我本想着,如果你的话里露出半分对甜甜的蔑视,或者性幻想,我就杀了你。” “我肏你妈,肖瀚!我肏你妈的!”何因忽然毫无预兆地大叫,他形容扭曲,声嘶力竭,几乎喊破了嗓子,“你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做一个变态!你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完全的、猥琐的、低贱的露阴癖!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以为我稀罕那些土鸡土鸭?哈!” 他“唰”地站起,疯了一般抓过手边所有能抓住的东西向你砸过来,你没有躲,于是被一个空酒瓶砸破了脑袋。何因见状崩溃地哀嚎,他手忙脚乱地脱下衣服捂住你的伤口。他几乎失去对肌肉的控制能力,压着你伤口的力道非常大,同时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唾液。 你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从躯壳中脱离,冷漠地看着这出闹剧。你看着自己的肉体抬起左手,擦掉何因嘴旁的唾液,你又看着自己的肉体抬起右手,按住脑袋上的衣服为自己止血。 你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何因又哭又叫,良久,才终于再次平静下来。 “你的症状一部分是药物的副作用,一部分是突然断药产生的撤药症状,还有一部分是药物本身的作用,因为服药之前你的精神是正常的。”何因说。他将烟头摁灭在自己手掌里,你的肉体闻到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为什么停药?为什么劝我去看医生?”你听见自己的肉体问。 你的灵魂嗤笑,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你想起何因曾告诉过你,替你预约的医生是自己的师兄——师兄弟联手,加上脑科医院的正式诊断,让你相信自己是个神经病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果然,何因的话印证了你的推断,同时附赠一个全新的信息——那位高材生师兄是甜甜相恋七年的男友。 “……哈。”你笑起来,你感觉自己的灵魂又回到肉体里。 你先低低的闷笑,接着“咯咯”地尖声笑,最后用尽全力疯狂大笑,你笑得岔气,喉咙里发出类似于支气管炎患者的、狼虎一般的咳嗽声。你笑得倒在地上,笑得腹部抽痛,笑得眼泪直流。半晌,你边擦眼泪边坐起来,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何因,你马上就成功了,你马上就能把我折腾成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我自己都相信自己有病。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是因为看着我一无所知地疯掉不够痛快么?” 闻言,何因也笑起来,你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那看起来简直像噬人的恶鬼。他皱着脸诡笑道:“……你问我?……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哈!别装了!你在情人节请我听歌剧,你同我的父母搞好关系,你装可怜弄晕自己博取我的同情,你假情假意地安慰我陪我聊天,你明明不喝酒还装作感兴趣陪我去酒庄,你甚至扭着屁股边吻我边坐在我的腿上射精!你还问我为什么?!” “你成功了!肏你妈的肖瀚,你成功了!你可以欢呼了!我下了地狱甜甜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你去庆祝吧!你去庆祝吧!!!” “……你去庆祝吧。”何因颓然道。他就像一台电力耗尽的机器,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53 你踉跄着从何因家里逃出来。 因为满头满脸的鲜血,你被计程车拒载,于是不得不步行几百米前往最近的公交站台。你觉得今天这段路格外难走。你踢中石子,摔了一跤,这才意识到路难走是因为你穿着拖鞋。这是何因的拖鞋。一想到这点,你恨不得立马将脚上的鞋脱掉,但是你不能。你焦躁地扯了扯衣摆,发现身上的衣裤也是何因的,这套蓝白搭配的休闲装是他喜欢的,你见他穿过很多次。 这时你打算坐的公交车来了。你距离站台尚有百米路程,于是不得不脚踏拖鞋狼狈地狂奔。好不容易上了车,你发现自己的手机和钥匙全落在何因家里。司机催你交钱。票价是两块,你摸遍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一块一,你沮丧地准备下车,师傅叹了口气,挥挥手放你进车厢坐着。 你坐了三站路,意识到这是去市医院的车,你本想先包扎头上的伤口,然而现在你兜里没有一分钱。你想了想,又坐两站路,下车,步行五条街回到家中。 你没有钥匙,进不了家门。你用密码打开合租屋的大门,却被自己家的木门斥拒在外。你敲了其它合租者的门,从一位睡眼惺忪的销售员那里借到了急需的诊资。销售员被你的模样吓了一跳,关切地询问你是否需要他陪同就诊,你说“没事没事不用麻烦”,他点点头关上房门。 你前往医院缝合自己的脑袋,本想顺便做个检查——为了你体内残留的药物。但是你身上没有足够的钱。你只好从医院走出来。 你找了一位锁匠,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你走入家中,翻遍了房间,用一大把零钱凑齐锁匠应得的报偿。你找出万年不用的银行卡,挂失了电话卡,买了新手机,还了欠销售员的借款。你庆幸自己平日里没有带着身份证出门的习惯。 你本想再次出门,去医院做检查,奈何天色已晚。你心想:“明天去吧。”又意识到明天是周一,你得上班。想到上班,你惊恐地想起你的图还没画完。你手忙脚乱地翻找电脑包,却发现电脑也落在何因家里。 你大骂一声,一拳锤上墙壁,墙壁破了个洞。你忘记你的小屋并不是砖墙。你租住的房间是房东用板材隔出来的。你从墙洞里把手拽出来,发现拳面的皮肤多处破裂,好在伤口不深。你瞪着自己的拳头愣住了,半晌,你捂着额头苦笑,却摸到头上的纱布。 你彻底没脾气了。 你包好脑袋,拿了换洗衣服去公共卫生间洗澡,洗罢,找了些药品处理手指的伤口。这之后,你蜷进床铺,闭上眼睛,又睁眼,准备关掉手机闹钟,你摸到手机,才想起这是一支新手机,你还没来得及设置闹铃。你锁上手机,闭了眼,心道,“去你妈的工作,老子明天要睡到自然醒。” 54 次日,早晨七点,阳光射进你的房间,你被阳光晃醒。你缓缓起身,随着惯性树懒一般刷牙洗脸,洗罢,你终于想起昨天临睡前的豪言壮语。你无奈地笑了笑,揣上手机钱包出门挤地铁。 因为笔记本电脑的丢失,整个周末你的绘图进度为0——虽然即使电脑不丢,你也没画多少。因此,五十多岁的秃头男所长指着你的鼻子大骂,说你一没学历二没灵气,能留在这里工作是天大的福分。他说你就是个大傻逼,楼画得像棺材,景观石画得像垃圾,设计说明写得不如大楼里扫厕所的阿姨。他骂你做PPT放图片永远也对不齐,问你为什么明明用的是公司统一的PPT模板,做出来的效果却比别人丑那么多。你连连道歉,保证一定在死线之前画完图纸。所长闻言冷笑,嘲道,做不到就不要瞎保证,后天就得打图了,按你的效率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坐在电脑前一直画也画不完。说着他又啐了口唾沫,打开办公室的门对着外面大吼,安排其他人接手你的工作。 “这个项目你一分钱奖金也别想拿到。”所长说。 这时,熟悉的焦躁忽然席卷你的身体。你的头脑变得混沌,身体变得麻木,你听见那个秃顶老头惊讶地高呼,你发现自己又支起帐篷。所长疯狂辱骂你,这次不仅仅是工作上的批评,他指着你的那话儿,质疑你的人品。你被他骂得心烦意乱,一边道歉一边祈祷希望那话儿赶紧安静下去,然而你的道歉没有作用,你的阳物依旧高昂着头。 所长一拍桌子让你马上滚出去,你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低眉顺眼地走出他的办公室。外间大办公室的同事拍你的肩出言安慰。有人发现你下身的异样,与邻桌的同事交头接耳,很快,嗡嗡声连成一片。你抬起头,发现人人都皱着鼻子,对你面露鄙夷,你不自主后退一步。这时,你听见一声轻笑,你惊恐地跳起来,尝试着搜寻笑声的来源,却怎么也找不到目标。你的耳朵里充斥着虚无的噪音,你心跳加快,冷汗直冒。你强迫自己走回工位,却不小心撞在一位同事的身上,他没什么事,你却被推了个趔趄。你跌坐于地。你低头,发现自己破皮的手指再度流出血来。你手脚并用地后退,退至墙角,身子蜷作一团不住地发抖。你厉声大叫,直到声音由尖锐变得喑哑。 你被几个男同事架进空会议室。 你在公司失控了。 55 你得到一个星期的假期。 你心怀感激。 你本以为找上门的会是一张解聘通知书。 56 你去医院做检查。常规检查显示你一切正常,于是你又做了一些更加详细、更加有针对性的检查,终于,你身体的异常通过数据显现出来。 你使出毕生演技扮演一个“通过网络对自己进行精神疾病自诊断并胡乱服药”的愚蠢年轻人,医生并没有被你骗到,但是,也许是“少惹麻烦”信条的作用,他并没有对此进行追问。 就像刀伤留下疤痕,滥用的精神类药物给你留下了不可消弭的创口。你的身体发生器质性病变,你的激素紊乱,这是你异常行为的根源。医生建议你转去更加专业的医院进行治疗,你拒绝了医生的建议,方知“建议转院”只是个好听的说辞,实际情况是这家医院没有治好你的把握。 然而,“脑科医院”四个字就像噬人的梦魇。本市有三家脑科医院,你不知道何因的师兄就职于哪一家,你也不知道何因的师兄姓甚名谁,这使你恐惧。你生怕再与何因的师兄来一场戏剧性相遇。你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最终,还是前往脑科医院就诊。为了避免麻烦,你选择了一位女医生。 57 你得到自己的治疗计划,拿到自己需要定期服用的药品,这使你感到安心——不论情况多么糟糕,只要尚有改善之法,那就还是让人开心的。 你回家休息了一天,回到公司上班。 你发现固定项目组里你的位置被新人代替,又没有新的项目组出面接纳你,你找负责人询问情况,得到“公司扩招,将成立新的项目组,等等看吧”的答复,然而你并没有见到新的实习生,也没见到新的正式员工。你前所未有地清闲,只有当某个项目急需人手,你才会加入进去,帮一两天忙,然而由于不是正式参与者,你拿不到奖金。你发现自己每月的收入只有保底工资,这意味着到手的钱减少了百分之六十以上。你得穿衣吃饭,付房租,付药费,可怜巴巴的小几千块钱根本不够用。 你只得辞职。 你的辞职申请被痛快地批准了。由于是主动辞职,你得不到任何形式的补偿。 58 你买了快干粉和纤维网格胶带修补墙面,边补墙边思考今后的生活该如何进行。 你知道自己的辞职太过草率,然而你实在不想继续呆在这个狗屁倒灶的城市里。你开始考虑回家的事情。你觉得自己可以逃回家去,回到父母关系网的庇护之下,请他们为你找一份清闲又足够糊口的工作,你可以藉此安稳度日。 你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你出生的城市是个小城,随便在街上抓一个人说不定就是你父母的朋友的女儿的同学,在这样的环境里,流言传播的速度如箭矢疾风。你闭着眼都能想象出来七大姑八大姨背地里半捂着嘴闪烁着神情议论你的样子。更何况,你需要治疗,你的家乡甚至没有专门的脑科医院。 你想着,也许自己能换一个城市。然而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 你用铁碗和铁饭勺调制快干粉,将他们抹在墙面上。第一道墙灰刷好,你摘下口罩,坐在一旁等它干透。你划开手机,下载了几个找工作的APP,漫无目的地浏览了一会儿。估计抹面干得差不多了,你站起身来,拿起砂纸开始打磨。你用砂纸磨了很久,新补上的部分依旧有明显的凸起,你臂膀酸痛,无法坚持,只好放下砂纸。你打开一个之前没看过的补墙教程,视频里说,用砂纸打磨之前最好先用灰铲将凸起的部分铲平。你试着用铁饭勺铲了铲,奈何手艺不到家,墙壁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你调制新的快干粉将划痕抹平。 你列出几个城市作为备选项,在心里比较他们各自的优劣,接着,你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对它们一无所知。你叹了口气,继续磨墙。磨了半天,墙面终于平整些了。 59 你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命运。 你托熟人为你留意新工作,同时广投简历。哪家公司最先聘用你,你就留在哪里。 60 熟人介绍的工作最快得到回音。那是一个挂靠在大集团下的小公司。你前往公司面试,发现这里离你原先的公司不过七八百米的距离,除去老板共九名员工,其中副院长一名,所长两名,副所长四名。面试你的是院长。他翻了翻你的简历,问了你一些专业问题和在大公司的工作经历,你答了,他似乎对你非常满意,于是开始同你谈论待遇问题。 你简直哭笑不得。 你回想几天前自己立下的“哪家公司最先聘用你,你就留在哪里”的愚蠢flag,恨不得回溯时光扇自己两巴掌。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告诉院长自己的精神问题,说虽然已经开始治疗,但仍旧有当众发作的危险。 闻言,院长果然沉默下去。你舒了口气。 半晌,他抬起头来,朝你笑了笑,温和道:“无妨,只要完成工作,一点小问题也是可以接受的。” 你的工作就这么确定下来。 61 你想着,换不了城市,至少得换个住处,换个手机号码——何因来过你的住处,数次,你的房门钥匙还在落在他家里。紧接着,你又想到,当初,仅凭网络上留下的一丁点的痕迹,隔着大半个国家,何因都能一夜之间找上门来,现在你几乎被他摸了个底掉,如果他真想找你麻烦,别说换房子换工作了,哪怕斥巨资换张新脸估计都没什么用处。 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无力,你反而放宽心来——除了恼人的病痛,你身无长物,你并不担心自己失去什么。 因此,即使发现何因偷偷跟踪你,你也能坦然面对。 你甚至暗赞自己的长进——初遇时,何因跟踪了你四五天,你却一无所知。现在,甚至只靠听觉你都知道何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你熟悉他的脚步声。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着你,然而,你已对他有所防备,他想继续伤害你没那么容易。你懒得思考他的动机。 62 你循规蹈矩地上班、治疗。 你的生活终于变得好些了。 新工作钱少,事也少,依旧需要加班,但是很少熬夜。你的同事也大都性情平和,毕竟功利心重的人不会选择在这样的公司就职。 你的病症也有所好转。虽然你还是会忽然焦躁,会毫无预兆地勃起,会偶尔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但是,它们发作的频率渐渐降低。这是治疗开始发挥作用。 治疗伊始,医生就告诉你,你的症状很难完全消除,你需要做好终身与药物相伴的心理准备。 当时你很绝望。你觉得自己像一只破损的木桶,虽然有人捂住桶面的破口,你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容的美酒还是一点点洒落。 时间久了,你又放宽心来——就像阳光晒黑皮肤,手机抵住掌根留下薄茧,内裤在皮肤上留下勒痕,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痕迹。你尚能依稀记起高中背诵的化学公式,又怎敢要求与你缠绵半年之久的强力药物消失无踪。 它们都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 你试着接纳它们。 63 某日下班,邻桌的女同事忽然向你告白。 你大惊失色——她看过你疾病发作的丑态,知道你是个无车无房没有本地户口的穷小子,你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你甚至怀疑这是她因为输掉某个赌约而不得不完成的惩罚。 你问她这是不是输掉大冒险的惩罚,她被你气了个倒仰,居然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滔滔不绝地赞美你,十分钟不重样。众人高声起哄,连院长都放下工作从自己的小单间里跑出来看热闹。 你满面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64 待了解她的认真,你垂眸苦笑,私下里约她见面,郑重拒绝。 她问你原因。 你详细地列举自己的病情,向她描述那些她不曾见过的极端症状。你告知她自己每月的收入,又告知她每月治疗的花用。你说,这般花费,别说购房首付,你甚至连月供也付不起。你说很抱歉,但是因为精神状态,你无法负担玩闹式的恋爱,同时,你更不是合适的生活伴侣。 她说这都不是问题,她喜欢的是你的内心,说罢,又开始赞扬你的诸多优点。她说你面容清秀讨喜,为人又真挚善良,你不计较得失、不自我中心、能够体贴他人。她甚至说你周身环绕着“迷人的忧郁气息”。 她倒豆子一般说着,声音洪亮。 很快,她的演说吸引了邻桌食客的注意。那是一位中年女士。她饶有兴趣地打量你们,面容带笑,露出怀念之色,显然是想到自己的青年岁月。 你被同事的吹捧赧得满脸通红。你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拥有一个如此耀眼的灵魂。 女同事硕士刚毕业,工作不足半年,你猜她未历世事,心性不定,又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才会做下这般不理智决定。 你维持拒绝姿态,起身付账,走出咖啡厅。 她快步追上来,抓住你的手臂。 “我才不会轻易放弃!”她明媚地笑着说。 65 归家途中,你发现何因又在跟踪你。你没管他。何因跟踪你也不是一天两天。左右他不会跳出来,拦住你,同你交谈,爱跟就让他跟着吧,权当是个同路人。有时,你好奇他究竟想干些什么,你列举他可能做的事情,发现最坏也不过是再被他强奸一顿,或者被他捅死在街角。 这些并不能吓到你。 你不惧死。 闲来无事,你曾思考过死亡的问题。你问自己,如果下一刻死掉,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留恋这个世界吗?你本以为怎么的也会有一两样东西。但是,最终你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吃喝娱乐不过浮光,世故人情皆是掠影,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披着矫饰的外衣。 你知道这并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你知道人间还是有很浓烈的情感的。人与人之间的确有很深的爱,很真挚的喜欢,这些积极的情感使人眷恋世间。你知道这点。 但你觉得,至少对于你来说,疏离才是世间的真实。你惊异于自己甚至对父母都如此薄情。你为此感到歉疚,但是没有办法,你就是这么想的。 你的父母尊重你的个体独立,作为代价,本应厚重的亲情变得稀疏。 你想起自己毕业之后失业在家的时光。那时候你很迷茫,你其实很想同父母谈一谈。你向他们提出谈话的要求,他们答应了,但是他们依旧不愿给出具体的指令。 “你需要自己经历。”他们说。 某种程度上讲,他们说得没错,你的确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经历。 发现自己又开始怪罪父母,你叹口气,拍拍自己的脸颊,无奈地低笑出声——源于长辈的经验向来具有种种问题,但是,如果不从比自己年长的人身上获取经验,你将对世界一无所知。你买东西的砍价技巧是从母亲身上学到的,你应付不讲道理甲方的腾挪功夫是从父亲身上学到的。父母教会你说话,教会你行走,是他们领着你认识世界。 你又觉得自己还是爱他们的。 他们带给你的伤害从来不是源于恶意,那些伤害只不过是人性中无法克服的弱点之投影。 66 你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你拐进一条人烟稀少的窄路,忽然被熟悉的巨力掼在墙上。 是何因。 几年过去了,他还是用得这老一套。 你的身体不自觉颤抖,这完全是生理性的,他对你造成的伤害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你的身体下意识做出“恐惧”的应对,即使你心里并不感到恐惧。 只见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凶狠地指责你,他骂你不要脸的死基佬,骗婚渣Gay,明明喜欢男人,却同女人暧昧。 你惊异,思索良久,终于想起那天上午他对你的控诉。你觉得他很可怜,又很可悲。你向他叙述自己的情感轨迹:因游戏中的女友是人妖而发狂、给陌生女性发送骚扰照片、同带有S倾向的成熟美人维持长期性关系——你从头到尾都是异性恋。 闻言,何因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神情。你觉得他更可怜了。 他忽然死死禁锢你的身体,低头吻你,你狠狠地咬了他的舌头,他吃痛,捂嘴哀嚎,抬眸看你,眼中坠下泪来。 你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神色平静地继续前行。 “钢化膜被摔裂了,一会儿记得绕点路,去地铁站贴张新的。”你如是想到。 走了一阵儿,你回想刚才的事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似乎还没有在现实里好好地谈过一场恋爱。你自怜了几分钟。 地铁站到了,你从一号口进站,在四号口的楼梯底下找到贴膜的人。因为贴的膜有太多气泡,你同贴膜人吵起来。你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为了省事找这些地摊手艺人。手机膜果然只有自己贴才能保证完美。 你气鼓鼓地揣着满是气泡的手机,打开APP下了一个钢化膜的订单。 你回到家中,为自己烹一道蔬菜蛋汤下饭。最近你学着做菜,奈何手艺很糟,做出来的食物常常难以下咽。不过你想,自己总不能一辈子都不会做饭吧,难吃也没办法,先吃着吧。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67 女同事对你穷追猛打。她性格外向,人大大咧咧,求爱行动更是惊天动地。你感到头疼,数次拒绝,然而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打击到的样子。你反复陈述那些十分现实的理由,但是她完全没有听进去,每次被拒,她总是爽朗一笑,紧接着疯狂列举你的优点,她嗓门极大,说话也不太注意场合,常常引得路人侧目。 日子久了,你习惯她的聒噪,也不再为她的大声示爱感到羞赧。 某日暴雨,你没有带伞,准备呆在公司等雨停,顺便加加班。见状,女同事欢天喜地,说要开车送你回家,你拒绝了。她说,你不让她送她就一直坐在公司里陪着你。晚八点,雨依旧很大,她坐在工位上撑着脖子看你,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你只得坐上她的汽车。 她的座驾是奔驰G级越野。你想起自己对她成长环境的揣测——看来她的家境的确不错。你又想起本市流传已久的“广告牌倒下砸死十个人,其中七个是千万富翁”的玩笑话,心里升起几分小市民的嫉妒,不过,这嫉妒很快就消散了。 她送你至楼下,死乞白赖地非要上楼,你不愿,她竟推开车门冲进雨里,任雨水打湿自己全身的衣物,你只得让她上楼来。她开心得就像中了彩票。 上楼的几步路里,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进门却骤然静了。你拖出床底的储物箱,从里面翻出一条新毛巾,又打开衣柜,寻找给她换洗的衣服。你记得自己有一件因为买小了而没怎么穿过的卫衣,但是你忘记将它塞到哪里。你撅着屁股翻找,将衣柜翻得一团乱,不由得感到几分烦躁,你想着干脆随便拿件衣服给她穿穿得了,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加上奖金,一个月好赖也有万把块钱呢,你怎么,住在这种鬼地方呀?”她红着眼眶问。 68 几个月之后,你接受了她的追求。 69 在一起没多久,她就闹着要同居。你深知自己发作起来有多疯狂,你担心自己因此伤害到她,于是对同居邀请再三推拒。她也不恼,只自顾自买了精装公寓从父母家中搬出来,并赠了你一把公寓的钥匙。她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由头邀请你去她的公寓里做客,渐渐地,公寓里留下你的痕迹。 半年之后,你的租约到期,你搬进她的公寓。 当晚,她穿着性感的黑色吊带袜从你面前走过,睡袍大敞,酥胸半露,你却没有半分欲望。对此,你感到很不可思议。你想起自己那管整天不合时宜充血的阳具,不明白为什么真的需要它一展雄风之时,它却软得像条菜青虫。 最终,你们什么都没有做。 你们相拥而眠。人类温热的体温和皮肤的触感使你感到舒适,你觉得自己被包裹在无尽的汪洋之中,微波潋滟,日光粼粼。 70 工龄达到要求,你开始准备一注考试。考试很难,但是证考下来,挂出去,一年能多个十来万的收入,因此你还是决定试一试。 你白天工作,晚上复习,一天睡不够五小时,时间久了,你的脾气变得前所未有地糟糕。你极力压制,然而这只能让你愈发烦躁。你的医生警告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然而已经受苦受累大半年,你不可能这个时候放弃。你的发作开始变得频繁,因此,你偶尔自行增大药量。很快,你的身体习惯了被加大的药量,于是额外的药物失去作用。你还想继续增加用量,但你记起自己的惨状就是因为滥用药物。你制止了自己的冲动。 你的脾气越来越坏,女友甚至开始害怕你。你心怀愧疚。你心想,“考完这个狗屁考试,不管能不能通过,近几年绝不再考了。”当晚回家,你难得下厨,想给女友做些小零食,作为这段时间自己恼人举动的补偿。你揉好面团,整理好形状,用菜刀切饼干坯。这时,女友回来了,你以为她会回得再晚些,毕竟她说要同闺蜜血拼。你拿着菜刀走出厨房与她打招呼,却见她惊恐地尖叫,双眼死死盯着你手上的菜刀。 当晚,你迎来一次极其剧烈的发作,这样的发作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你竭力控制,还是眼睁睁着自己将女友推翻一旁。她的腹部被卧室里的矮柜磕出大片青紫。 她哭着跑出家门。你起身去追,却没追上。你给你们共同的朋友打电话,直到得知她回到父母家,方暂时放下心来。 71 次日清晨,你听见敲门声,你在公寓门外见到她的父亲。 你几乎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无数狗血电影里屡次出现的场景——支票,耳光,“离开我女儿”。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你将他让进屋里,他与你问了早,彬彬有礼地坐在沙发上。 他同你聊了很多。 他说他理解你的痛苦,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希望她能过上更加轻松的生活。 他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他回忆自己如何教会她游泳,如何从六七岁开始每年夏天诱拐她与自己一同去郊区的仙鹤湖游泳,这害她被晒成黑炭,并因此招致同学的嘲笑;你听他形容,说当他听见刚上初中的女儿提出要学钢管舞时是多么怒气冲天,然而,即使再生气,他也不得不揣着满肚子阴火了解钢管舞的知识,最后,他百般不愿地替女儿报了舞蹈兴趣班;他说她有一次背着家里剃了板寸,回家后他见了被气了个倒仰,然而再气,她的头发也不能一夕之间全部长回来。 他说,自己的女儿还在犹豫,但是看着她哭着跑回家,他还是忍不住冒昧地替她做了选择。 他说这间公寓可以留给你,他也愿意替你支付治疗所需的费用。 最后,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叹着气走了。 72 你当然不能接受钱和公寓。 你搬出来。 你回到踽踽的生活中。 73 你拿到了一注证。 同时,你的病情加重了。 由于长期的劳累,加之分手的抑郁,你的病情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奔驰而去。你的发作愈发凶猛,同时,看似正常的时间里,你感到欲望如潮水般退去。你不再渴求加薪升职,不再被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诱惑,性感的异性在你眼中变成一大团行走的肉体。除了维生所必须的工作,你什么也不想干,你不想看剧,不想上街,不想打游戏。所有的闲暇时间你都用来睡觉,但是,你不会真的睡着,你只是一直躺着,有时醒,有时睡,有时半睡半醒。 你发现自己衰老的速度比常人要快。你的公司有一个与你同龄的同事,刚进公司时,他看起来比你成熟,现在,就算说你大他十岁也有人相信。 你想,此生你大概再也负担不起一场新的恋爱了。这是你的初恋,也是你的终结。 你又想,这场恋爱并不是全无好处。与女友相处的两年多时间里,你体验到了自己久不曾体验过的活力与快乐。而且,自从与女友同居,何因再也没有跟踪过你。 74 你以为你与何因的纠缠终于停止,却忽然在医院看见他,他同你的医生站在走廊上交谈。 你毛骨悚然。你开始怀疑自己加重的病症里有他的手笔,你怀疑他与女医生的关系,你怀疑女医生是不是又是甜甜的朋友、姐妹、仰慕者。你浑身颤抖,几乎当场崩溃。 你的医生看见你,刚想和你打招呼,就发现你的异常,她满脸焦急地跑过来,安抚你,嘴里叫着你的名字,你慢慢安静下来。何因闻声,转头看你,满脸不可置信,他盯着你衰老的容颜,辨认良久,恍惚地喃喃道:“……是肖瀚?你是肖瀚?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闻言,你怒不可遏,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再度失控。你恨透了何因茫然无觉的模样。你挣开女医生的手,大步行至何因面前,对他又踢又打,他被你踢中小腿胫骨,踉跄几步倒在地上。你狠狠地踢他的肚子、踩他的背。他没有还手。几个男医生上前拉开你,你不停挣扎,何因从地上爬起来。你泪流满面,浑身抽搐着对他大吼道:“我怎么变成这幅模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他震惊地看着你。你被绑在床上,喊哑了嗓子,涕泗横流,看起来十分狼狈。 75 良久,你终于恢复了理智。 与女医生的交谈中,你得知她与何因没有特殊的关系。这两年,何因不再做心理医生,他安安心心当他的诊所老板,把看病的事情交给手下的员工。同时,他开始拓展药品贩卖的业务,这可比看病挣钱多了。他来医院不过是为了推销。 弄清楚情况后,你不由得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自嘲。 何因想进病房里看你,被你的医生拦住了,为此,你心存感激。 你躺了一会儿,完成例行治疗,带着药回家去。 76 你的医生忽然联系你。她告诉你有一位权威医生愿意接手你的治疗,并且,你得到一批免费的昂贵药品,说罢,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嗫喏着唇欲言又止。 你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告诉你这些都是何因为你提供的。 你想摔门而去,又知道自己不该将脾气发在医生身上——她完全可以不管这档子破事。她也是为了你好。 你强笑,告诉她自己会好好考虑。她叹了口气,攥住你的小臂道,她不知道你与何因有什么冤仇,但是,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抬眸,从她的脸上读出关切。两三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担任你的医生,你们没有发展出什么私底下的联系,但是她一直对你尽心尽力。 你笑了笑,这次是发自真心的。 “我会好好考虑的。”你重复道。 77 最终,你接受了何因的馈赠,转去那位权威医生手下接受治疗。 就像你之前的主治医师说的那样——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权威医生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他笑容和蔼,神情平和而悲悯,显然见过太多沧桑世事。他的医术的确高明,你的病情渐渐控制住,你的发作频率逐渐降低,虽然每次发作仍旧剧烈。 你前去缴纳诊金,却发现所有费用都被缴过了。你想,自己或许应该有骨气些,但是你缴不起权威医生的诊金,买不起那些长期服用的昂贵药品。左右何因是个“拆迁富”,估计这两年卖药也挣了不少钱,不花白不花。你如是安慰自己。 78 你干脆辞掉工作专心治疗。没有药费的拖累,凭借挂证的收入你也能维持生活。其实你不太舍得辞掉这份工作,你喜欢这个公司的氛围,然而你心力交瘁。你找到院长,向他提出辞职的请求,并告知原因,他沉默半晌,笑了笑,说如果想回来,这里随时欢迎你。 你住进医院。 你的焦躁和异常勃起得到控制,但是,你感到自己渐渐失去活力。没有工作的催促,没有挣钱的侵扰,你失去了最后的从床上爬起来的理由。你整日整日躺在床上,连手机响了都懒得接,即使它就放在床头,离你不过一臂的距离。你醒了睡,睡了醒,晨昏颠倒。 你开始失眠。 某日,你艰难地入睡,不到两个小时又幽幽转醒,你觉得自己的颅骨内仿佛有一只鼓胀的气球,它挤压你的大脑,使你的头沉闷地胀痛。你睁开眼,麻木地躺在床上,发现有人抱着你的小腿哭泣。那人卑微地跪在床尾,双手隔着被子搭在你的脚踝上,他泪如雨下,浑身颤抖,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你忽然意识到,哪怕你立即恢复健康,长命百岁,此生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与你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了。你们就像清水与墨汁,一夕混合,之后污染彼此,缠绵难分。 79 根据你症状的变化,医生修改了你的治疗计划,你按照他的指示服用药物,按照他给出的方法培养新的条件反射。渐渐地,你的行动力回到你的身体里。当想吃桌上的水果时,你能驱动自己站起身来,将他们洗干净,送入嘴里。然而,当想划开自己的手腕时,你也能驱动自己站起来,翻找洗漱包里的刀片。 你划开自己的手腕,发现医院的卫生间里没有浴缸,你只好拿了一只脸盆,用它装满温水。你将手腕浸入水中,但是脸盆太小了,你必须维持一个特定的姿势,才能保证伤口浸在水里。 折腾许久,你的手臂麻了,水凉了。 你无趣地将水泼掉,躺回床上,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当天,傍晚的时候,何因来看你,发现你手上的伤口。他面容扭曲,一副无法承受的样子。你觉得厌倦,你想睡觉,但是他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你打了他一耳光。他愣住了。你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恃伤行凶,就像何因曾经做过的那样。何因终于意识到自己加害者的身份,于是你拥有了受害者的特权。 想到这里,你叹了口气,对他说,我没事,别担心。 闻言,何因显得更加痛苦。 80 因为新出现的自杀倾向,医生斟酌良久,为你换掉服用着的一种药物,你发现焦躁与异常勃起又开始侵扰你。 你想,自己也许应该出去见见人,不要把自己整日锁在病房里。你觉得,还在上班的日子,你的状态反而好些,因此你觉得自己还是需要与人类社会保持一定的联系。你将这个想法与医生商量,医生同意你的观点,不过建议最好有人陪同。 你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何因,最后还是决定不出门了。转过天去,何因主动提出陪你出门,你这才想起来,自己能得到这位医生的诊治全是何因的功劳。 你加入一个桌球俱乐部。 你的状态渐渐好起来。 由于你的好转,加之工作的繁忙,何因偶尔让你独自出门。 某日,你独自前往桌球俱乐部,途中经过一个商业区,你在黑色的亮面橱窗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你发现自己看起来几乎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你的心中涌现出巨大的绝望。你忽然对着汹涌的车流直直冲了过去。 81 这就是你的一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