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作者:司马拆迁 文案 庄烨X沈汉,年下,架空背景。 敌对阵营爱(骗)情(炮)故事。小天鹅攻和他的指路明灯受。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一章 敌对阵营爱(骗)情(炮)故事,年下,庄烨x沈汉,小天鹅攻和他的指路明灯受。 背影架空,大环境是联邦和帝国,军制有准将无大校。 —————————— 庄烨在一场军方的宴会上见到沈汉。 新都的夜晚少不了宴会,它的别名就是“宴会之都”。 暮色飘浮在碧茵河上,河水的颜色介于浅绿与淡蓝之间,曼妙的碧茵河将这座首都分成两半。上城区的一座官邸里,香水与室内酒水交融成淡淡香气。器皿镀的金边闪耀金光,男宾们肩上和胸前的徽章银光熠熠,女宾们颈上腕上和手指上珠光闪动。 “在这百忙之中,能有如此多位宾客参加我的宴会,真是莫大荣幸……”举办者端着酒杯,说着冠冕堂皇的套话。 一个军装的年轻人自僻静处走来,身材略显纤弱,步速虽快却轻,站在一棵高大的月桂树下。此时月亮已经升起,天色渐暗,这将暗未暗的天光越发显出他肤色白皙,双目明亮,看上去不到二十五,甚至不到二十三,军衔却赫然是上校。 眼尖的宾客里泛起小小骚动。 人群浪潮围绕上来,“庄小公子几年不见,什么时候回新都的?”“这么年轻就是上校,真是光明的前程……” 说的人张口就来,年轻的上校却越听越站不住,保持礼貌,“请您,还是叫我庄烨就好。” 这些人奉承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 这种宴会是建立人脉、寻求支持的好时机,据他所知,离新都最近的军事基地舰队长职务即将空缺,宴会的主办者雷少将也是想朝这个职位努力。 雷少将属于他父亲那一派,他不得不代他位高权重的父亲来到这里表示支持,哪怕满耳的恭维话让他像背后有刺,浑身不自在。 “过奖……是的,父亲很好,我会转达您的好意……十分感激您的问候……”在应付中他留意四周,却只被一个人,准确说是一个人的背影吸引。 他自己站在灯光下,那个人也站在灯光下。 庄烨见过许多穿军服的人,他自己就是穿军服的人。皮靴,黑裤,黑外套,白衬衣,银色的领章肩章和帽徽。 一般穿军装的好看,都在于穿军装的人绷紧了自己,像出鞘的利刃,即将射击的枪,闻得到硝烟的味道,从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军装穿出这种好看。 雷少将比他低了半个头,更显得这个人高大挺拔,合身的呢料**材矫健,状态却是放松的。 一具充满力量的躯体放松着,而在这放松之中又蕴含力量,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庄烨一时之间盯着他愣住了。 犹如察觉到身后的视线,那个人回过头。他比庄烨大上七八岁,面容极富男性魅力,很是英俊。庄烨涨红脸,像在大人背后偷窥的小鬼被抓个正着,手足无措,却见他对自己一笑,转回头继续与宾客密谈。 庄烨连忙低头,像是小啜杯中晶莹的红酒。他的脸一定还红着,险些被酒水呛到,又深饮一口压下喉咙的刺痒。 那个人方才转身,肩章像流星一闪,划出光芒。 庄烨自己的肩章是银色的三道松针,代表上校,而这个人的肩章是一颗星。不同于少将亮闪闪的银星,他的肩章上的星是银黑色,代表准将军衔。 准将是最尴尬的军衔,已经脱离校官,却没有进入将军行列。好像憋一口气就能给肩上的星星换个色,但大多数人憋上十几二十年,该爬不上去还是爬不上去。 围绕庄烨的宾客散开一群,他远远看见那位准将在和一位少将攀谈。 他先明知故问,“那位就是雷少将?” 有人立即接道,“没错,庄小公子要和他说话吗?” 庄烨连忙推拒,才像不经意地问,“那么与他聊天的那一位是?” “不就是沈汉?”围观者冷笑,“准将才当了三年,就想升衔,最近无论什么宴会他都钻进来!也不想想,他跟我们不是一派的,在这里拓展人脉有什么用。” “沈汉”,庄烨默念这名字两次,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不到半个月,除庄烨外,参加那次宴会的军方人员都遭到轻重不同的申饬。 那次宴会不知怎么被记者潜入,不仅潜入,还拍照曝光,公开在大众面前。 联邦近五年内没有战争,但仍处在战备状态。战备状态下军方人士为了拉拢关系大宴宾客,配上直白刻薄的新闻,还附带一张表格,详细列出那位雷少将在上一个职务期间,公费举办过的宴会花销。 这条新闻就像响亮的一巴掌,扇得军方负责公共关系的工作人员头昏眼花,一连几天加班,恨死了雷少将。为了挽回声誉,军部也要做出表态,公开表示不会在舰队长空缺上考虑雷少将。雷少将的梦想职位就这么落空。 庄烨只短暂出席,没有被报道提到,逃过一劫,沈汉却不幸被牵连在内。 庄烨和他仅见过一面,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看到这条新闻上的照片,竟替他担心。 两个月后,十一月底的联邦独立日庆典,庄烨再一次见到沈汉。 联邦独立日又叫“自由日”,是联邦拒绝继续做帝国的殖民地,脱离帝国独立的日子。 这一天成为联邦军人的骄傲日,军方举行盛大的庆典,不同派系斗争再激烈,也会在这一天挽起手,一起喝酒。 身穿军装的人在都城的联邦军大礼堂里来来去去,像浪潮冲刷可容纳万人的厅堂。人潮像浪潮,狂欢的气氛更像浪潮,一波把一波压倒。 在这人群中,庄烨至少二十次对与他肩膀相碰的人笑,那种熟练的不好意思的笑。他带少年气的外表是劣势,但劣势也可以当作优势使用,在拒绝人的时候总能让人不忍苛责。 许多个满溢艳红酒浆的玻璃杯被递到他眼前,晶莹的酒水在同样晶莹的杯子里晃动。他没有接受这样的热情与好意,而是不停在人群里检寻。他想看见那位沈准将。 我想对他说什么,又能对他说什么呢,庄烨想,可我就是莫名想见到他。 第二章 他不停寻觅,以为自己会认错人,这是很常见的事。当太想见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就会把背影相仿的人当成他,因为他对他并没那么熟悉。可那么多同样身穿军装,身材高大矫健的人在他眼前擦过,从头到尾,庄烨一次也没有认错。 他开始眼花,眼睛微微酸涩。舞曲变换了五次,正在演奏《春之歌》。联邦军人是很浪漫的,在冬夜里向往春日的芬芳。庄烨轻叹一口气,停下脚步才发觉有些疲惫,也许不该再找,也许他也该专心享受这个冬夜里洋溢的热情。 忽然有几句对话传来,“人太多了,为什么不上顶楼。” “……太冷,外面有雪……” “……顶楼清静……” 庄烨被某种情绪驱使,走过灯火通明的翼廊,来到高楼的顶层天台。 然后他在栏杆边看见那个他能一眼认出的身影。 这个夜晚因雪格外寂静,看见他时,庄烨绷紧的神经放松。 积雪被踩到,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哽在喉咙里的一颗心滑落回肚子里,“……您似乎不惊讶有人来。” “热闹的时候总会有不爱热闹的人。”沈汉回头,“你看起来就不怎么爱热闹。” 他们的呼吸在雪夜化作白雾。庄烨仔细地观察沈汉。 这位准将身上有一种军人少见的亲切友好,让人不由自主舒缓心情。 沈汉靠着栏杆眺望天际,庄烨也随着看去。前些天的云落成今夜的雪,此时的夜空沉寂得像一块黑幕,黑幕上撒着银粉般的繁星。庄烨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比方,一个高大的强健的人,人们会把他比作高山,比作大地。但这个人不是,他不是山,不是石,而是一整片星空,一整个黑夜中闪耀的星系。 星河浩瀚,光辉灿烂。 庄烨过了片刻才看向自己的军靴,“《邮报》的那件事,不该牵扯到您。” 他听闻因为那件事,沈汉已经被申饬了两次。 “谢谢你的关心。”沈汉轻松地说,“好消息是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处分。” 庄烨终于忍不住抬头,上前一步,水润明亮的眼睛牢牢锁定沈汉的脸,“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您让我感觉非常熟悉。” 沈汉忽然呼出一口气,对他一笑,转换话题,“其实《邮报》的记者是我带进去的,是我提供线索让他们写那篇报道。” “……什么?”庄烨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反应过来问,“为什么?” 沈汉迈步向外走,“因为第九基地舰队长的职位空缺,你父亲这一派希望雷少将接任,而我认为他不适合;事实上我也想要那个职位,并且我认为我比他适合。” 庄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镇静地说,“我可以去告发您。” “你当然可以去告发我。”沈汉又笑起来,对他说,“晚安。” 庆典散场,已是深夜,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少校军官跟在沈汉右后半步,一同登上一艘飞舰。 “他可以告发您!”莫少校板着脸,一坐下就警告沈汉。要是庄烨听到这位少校的声音,他会发现这正是那个说“顶楼清静”的人。 “如果他告发我,就证明我看人的眼光差到了活该被告发的地步。”沈汉高大的身躯靠向椅背,将椅背调平,“谢谢你的提醒。” “您好像很了解他——您认识他?” “您——”莫如兰还想追问,沈汉却已躺下。 五年前,联邦的首都新都。 新都的中城号称“娱乐天堂”,沈汉随着寻欢的人群走入晚风里。 他穿的是低调的平民服饰,那是在一次任务后的放松期里。他很喜欢看平民是怎么找乐子的,因为自从十七岁进入军校后,他就很难再有这种找乐子的机会了。去舞厅喝几杯酒,听几首歌,看人跳一支舞,和人跳一支舞,甚至找个人过夜,灯红酒绿,皮肉交情,都是相当遥远的事。 他需要重温一下那些事,好确认自己还活着。之前的任务要求不留痕迹,不佩戴任何标识,改装易容,要是身份暴露,联邦不会承认。万一死在外面,家属会得到抚恤。任务结束后,经历过禁闭审查期,他得到十天的休假,照例抓紧这假期,出去放松。 他走进一家名叫“涅槃”的歌舞厅。厅中间是火焰状的灯影投射,人们迷醉地在火焰中起舞。门口接待的侍者穿燕尾服,递出一个特制的半脸面具,正面绘满足可乱真的黑色羽毛,沈汉握在手上掂量一下,面具材质轻盈,有一定的延展性,按压后紧贴脸部曲线,犹如第二层皮肤,这才戴上。 走过一条漫长的走道,进入一个灯光昏暗的大厅,厅内男男女女,许多人留意他,却无人上前。沈汉在窥视中坐下,看舞台上的表演,靡靡之音里,一个戴着白色天鹅面具的年轻人走向他。 “嗨……你好?” “你好。”沈汉笑起来,这只主动接近的小天鹅双目明亮,嘴唇水润。 “你坐在正中。”小天鹅说,环顾四周。 “没错。”沈汉脾气很好地逗他,“你从角落过来,这说明什么吗?” “你对你的外表……很自信?”小天鹅不确定。 “那么你对你的外表不自信吗?” “不……”小天鹅否认,但又犹豫,“我应该没有对我的外表不自信?” 这是个思虑过多的年轻人,但在他这个年纪,想太多是件正常的事。沈汉单手端起酒,“你想坐下吗?” 小天鹅一阵局促,“是。” “那就坐下吧。”沈汉示意身边的座位。 那天晚上他主导了整个谈话,小天鹅是个军校学生,站姿和坐姿太标准。联邦有三所军校,他自己是国防军事学院毕业,小天鹅应该是位于新都郊外的中央军校的学生。 会来歌舞场就是想找人过夜,沈汉无意招惹一个军校学生。时代进步,观念变革,男性军人可以和男人结婚。但是如果不想招来一堆烦恼,千万找个军队外的男人。在联邦军队里,上下级和同僚间的私情都是禁忌,和一个军校生发生点什么,要是他以后成为自己的下级或是同僚,那就麻烦就大了。 他们共度了愉快的三个小时,白衬衣黑长裤的侍者穿梭在吧台之间。沈汉召唤一个,连小天鹅的酒费一起支付。 “再喝下去我要醉了,你也该回家了。”沈汉站起身向外走。 小天鹅抿着嘴唇,站在原地,然后朝他背影走去,走变成跑,经过长廊,跟在他身后走出舞厅,踏着晚风追到街上拦住他,“请等一等!” 小天鹅鼓起胸膛,匆忙摸向面具边缘,一把掀起,唯有这样才能展示迫切诚意。 刹那之间,灯光都被他甩在身后,那背光的脸白皙漂亮,像夜色下绽放的百合花。 第三章 幸好夜间的百合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小天鹅才将白色面具揭开一指宽,就被沈汉按住,“住手!” 小天鹅吓得浑身一震,仰头看他。沈汉放开手,“在这种地方,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见小天鹅还有些茫然,多提醒一句,“保护好你自己。” 这个年轻人重又调正面具,手在颤抖,呼吸有些快,“先生,要不要按摩?” 这回轮到沈汉没想到,“按摩?” “只是按摩,没有其他。”年轻人急忙保证,指向他的右肩,“您的肩膀,是否最近受过伤?” 他的肩膀不是新伤,是一处年深日久的贯穿伤。那次任务地点在一处常年阴霾,且排水设施极差的城市,不见天日,污水乱流,引得旧伤隐隐作痛。 他目睹年轻人夜色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那一刻年轻人只是想留下他,沈汉莫名一阵心软,玩笑问,“免费吗?” “您请我喝过酒。”年轻人脸颊泛起淡红,“还阻止我做傻事。” 他们就近找到一间旅馆,与他们同时要房间的还有一对临时起兴的情侣。地点虽不纯洁,但目的却是纯洁地按摩。 走廊狭长,房门窄小。一进房间,问清是否要脱衣,沈汉便自行脱衣。小天鹅干咳一声,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却在按上他赤裸的背时,轻轻咽下一口口水。 这是一具成熟强盛的躯体。这个人趴在床上,闭着眼,身体舒展,手臂和背部的肌肉都在拉伸。宽阔的背上起伏的肌肉像是某个陌生星球的大地,壮阔的丘陵和平原,伤疤则像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小天鹅无意打探他的故事,新都的这类场所向来人流混乱,背景复杂。他只情不自禁地设想:这个人出汗的时候,汗水流过肌肉,会不会像溪水流过山峦? 小天鹅手掌下的肌肉散发着热意,他数着这个陌生人的伤疤,某个伤疤是某种武器留下,几乎想要低下头亲吻这个人的后背。 他从背脊一直推到后颈,听见这个人低沉的呻吟,像闲置已久的弓弦终于被拉开。空气骤然黏稠,小天鹅脸上烧成一片,就像火烧云。手忙脚乱地爬起身,保持平衡向房外退。 “……很晚了,我不打扰您休息。” “等一等。”那个人赤裸着上身,拉住他的手臂,看向他变得紧绷的裤子。这一下小天鹅胃都抽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沈汉笑起来,松开手,态度异常宽厚,“既然这样,要一起过夜吗?” 小天鹅第一个念头是,“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他认真道,“我一直不够好。” “你的按摩技术足够好。” 小天鹅也露出笑容,“我——”他出身在军人世家,认识的所有人都有一些旧伤,所以研究过按摩,至少将来可以照顾身边的人。他感叹,“没想到会按摩还有这种优势。” 这是一个不自信,但有幽默感的年轻人。沈汉不喜欢不自信和自怨自艾的搭配,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和人做过这件事?” 小天鹅两颊晕红,镇定摇头。 第一次总叫人觉得特殊,因为它将为一件事定下基调,一次坏的体验很可能让人拒绝再次尝试做这事。 鉴于小天鹅是处男,谁上谁下由他来选。这个晚上,沈汉用行动实践“怎么指挥或是教导人插入自己”。 其中有一些有趣的细节,沈汉会记住很久,比如旅馆房间赠送的润滑油样式俗艳,包装廉价,香得使人起疑心,却意外地好用;再比如第一次体会下面被撑开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似乎该为在床上这么主动引导,或说引诱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人感到难堪。但他没有难堪,也许他脸皮太厚,从来不觉得性是一件需要难堪的事。 他打开腿,膝盖在小天鹅腰侧磨蹭。长而有力的腿把小天鹅的腰勾近,他们的下`身蹭在一起,小天鹅的腰立刻软了,该硬的地方却更硬。他进不得退不得,面红耳赤地握住自己,要按住沈汉的腿却临时收手不敢碰到,“您,您不要动,我自己来。” 沈汉笑着对他更张开大腿,润滑油从股缝流到床单上。 小天鹅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扶着自己往那个被沈汉揉弄撑开的地方顶,“好热……好紧……”这话又俗又烂,可居然是真的。里面又热又紧,他几乎听见血冲上颈动脉,以为自己一定连耳垂都红透了,却不知道最红的是眼眶。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水光,偏不敢看他们交合的那一处。 才挤进去一个头,那里夹着他,小天鹅咬紧嘴唇死撑,刺激已经太多,下身涨得不行,他生怕看一眼就要射出来。 沈汉将他拉下,吻他的嘴唇,“看我。” 就在那一刻,小天鹅身不由己。 他真真切切看见那个入口怎么被撑满,含着半根阴茎,润滑油被挤得溢出,弄得紧绷强壮的大腿内侧都一片黏腻。 他再也控制不住,从下半身升起一阵战栗,眼前只有方才看见的景象,就这么泄在沈汉身体里。 年轻人第一次,不能控制是正常的。 小天鹅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尤其是看到沈汉还昂然挺立的东西,他艰难地找回声音,“我,对不起,我真的……我用手帮您……” 沈汉却大方邀请他,“想摸我吗?” 他分开双腿跨在小天鹅身体两侧。小天鹅把他的身体看得更清楚,那身上渗出一层细密汗水,每一寸皮肤下的肌肉都坚实强健。 小天鹅鼓起勇气向他身下摸,却被抓住手,沈汉指引他,“你还没摸这里。” 他的手被按在滚烫的胸膛上,手掌贴着饱满的胸肌。沈汉带着他的手玩弄自己的乳头,那两点在小天鹅手指下变硬。 小天鹅喉结滚动,汗珠滑落,不多时又半硬。 他不敢睁眼,湿滑的臀缝把他夹住。 这一回是沈汉骑在他身上插自己,小天鹅脑子里茫茫一片,就像喝醉了烈酒。他的手托着沈汉的身体,想给他一些哪怕他根本不需要的支撑。但下身的顶入缓慢得无休无止,他断断续续,“您,感觉还好?我……还可以再进去一些吗?” 第四章 那晚小天鹅一共射了两次半,最后实在射不出什么,只能算半次。 做完后没多久,他鼻梁贴着沈汉锁骨,汗水蹭在沈汉肩上。头一低一低,鼻尖一蹭一蹭,叫沈汉低声笑,真像一只小天鹅的喙轻轻地啄。 小天鹅睡着时虚虚握着沈汉手臂,要不是确定他已经成年,沈汉会以为他是个非要握大人一角衣袂才能入睡的小孩。 沈汉下床淋浴,回来时顺便捡衣服。一样小巧的东西落在地上,大概是从小天鹅的衬衣口袋里滑出。 金黄色的金属圆片,碧绿的小叶环绕周围,中心是联邦标志。沈汉蹲在地上看,不必拾起,就认出那是枚月桂奖章。他僵在当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复杂地看了一眼还伏在床上安睡的小天鹅——年轻人露一片裸背,皮肤雪白,毫无瑕疵,黑发柔软,显得天真又无辜,丝毫看不出是中央军校本届前七成绩获得者。 更麻烦的是,月桂奖章象征每届前七名学生。能在中央军校名列前茅,九成九背景惊人。 他的运气究竟是太好还是太差,招惹了这只小天鹅。 这件事当一场春`梦最好。沈汉想要伸手碰年轻人的头发和背,却在仅剩一点距离时停下,看一眼腕表,转身向外走。 门“咔哒”一声带上,留下一室黑暗宁静。 沈汉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长廊,投身夜色中。 五年之后,一场宴会,他又和小天鹅不期而遇。 花园里,茂盛月桂树下站立的漂亮年轻人,月光从桂叶间洒在他头发上和身上。在飞舰上回忆那一幕,沈汉像在空气中嗅到飘浮的月桂香味。 “月桂树下的贵子。”他仰靠手臂,睁开眼。 “您醒了,我怎么听着您像是没醒。”莫少校在他身边冷飕飕地说。 沈汉不以为忤,拍了拍莫如兰的肩膀,“我之前拜托你去查他的资料,有什么收获?” “您被卫将军通告训了两次,档案馆那些人可不像以前那么买您的面子。”莫如兰递出一个平板,“只有最近的记录,四个月前升的上校。” 二十三岁的上校。 “……您升得已经是坐飞舰了,庄小公子竟然比您还快。”莫少校瞟眼舰窗外,低声道,“……有个当总指挥的爹就是了不起。” “不一定是靠爹。”飞舰落地,沈汉利落地整理衣帽,“你还是少说两句。”迈步走下飞舰。 莫少校跟在后面悻悻,“您一定认识他。” 宽阔的停舰坪上有近二十架飞舰,一律是军用型号。其中四架不断冒雪起飞降落,在演练一个舰阵。飞舰上穿飞行服的主驾驶和副驾驶都打开舱门,爬下飞舰,在雪地上向沈汉敬礼。 这是联邦军北方指挥部下面的银河研究院,北部军官的进修地,总指挥卫将军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这里。 联邦曾是两块殖民地,联合后以“南”“北”区分。南军部总指挥庄毅上将,也就是庄烨的父亲,已接近六十岁;沈汉的上司,北军部总指挥,卫敏存将军却才刚四十,与庄上将根本不是一辈人。 卫将军对庄上将有意避让,平日里从不用总指挥的头衔,哪怕是北方军部的人也只称他一声将军。 可惜今天来得不巧。 “方才北军部庄总指挥发起视讯通话。”军部秘书长宁则少将与沈汉相互致礼,一板一眼传达,“将军要我和你确认进展。” 卫将军日程繁忙,原本能分给他的时间也就是这一通视讯通话的时间。他们坐三小时飞舰赶来,连卫将军尊面都见不到。换了别人莫少校肯定要抱怨,但那是卫将军,北方军部上下,再高傲的人也对他万分尊崇。莫少校立正挺胸,连半点异议都没有。沈汉说,“目前还算顺利。” 离新都最近的母舰基地舰队长任期就要满期,雷少将看中那个职位,沈汉的目标也是那个职位,索性用媒体舆论捅雷少将一刀。 想争到舰队长的位子还需要议员和军事委员会元老的支持。“本来支持雷少将的议员已经都转向你,这是好事。”宁则推一推眼镜,“军事委员会那边你也有把握了?” 沈汉一笑,“明晚约了他们打牌。” 军事委员会都是些老头子,退居二线,但是树大根深,不容小觑。雷少将出事前才拿到他们俱乐部的邀请函,沈汉已经是俱乐部牌局的常客。 正在此时,门外两声敲击,一个秘书打扮的年轻人上前,在宁则耳边低语。 宁则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变化,眉头微皱。沈汉心中一沉,只是面上不显。 年轻秘书谨慎说完,立即离开。宁则沉吟片刻,才专门望向沈汉,“将军刚刚和庄总指挥达成一项协议,明晚的牌局你还是照去,但舰队长的职务……恐怕另有人选。” 这么长时间的辛苦,一句话间落空,连莫如兰下意识看沈汉。 沈汉却能神态自若,站直身体,并起军靴敬礼,“一切听凭将军安排。” 次日晚,沈汉还是坐在军事委员会俱乐部里办的牌局上。 牌桌上铺着绿茸垫,一圈灯照得牌面雪亮,玩家的手被照亮,上半身和头脸却半隐在阴影中。 其他玩家都已经白发苍苍,只有他正值盛年,英挺强健。老头子们看他的眼都利得像刀锋,又有丝丝缕缕的羡慕和惆怅。在这些视线焦点处,沈汉倒是自在得很,他相当适合这个不被人看穿心思的游戏,悠闲地扣着牌。 “跟不跟?”一位干瘦的老将军得意地揭开一张牌。 其他玩家嘟嘟囔囔。 “全入。”沈汉稳稳把三堆筹码推出。 “真好,”他身边的一位老将军眯眼,“你有的是好牌还是单纯的勇气,这些筹码多于你的薪金。” 沈汉笑起来,“数倍多于我的本月薪金,数倍少于您的本月退休金。幸运之神今晚没站在您这边吗,不敢跟?” 俱乐部里的这一幕被转播到一间会议室里。 庄烨静静地凝视屏幕上的沈汉,费中将端着一块信息不断滚动的平板,“沈汉,三十岁。出生在帝国,七岁和母亲沈丽、兄长沈霄一起逃来联邦。十七岁进入北部国防军事学院……算是跟随他哥哥沈霄的步伐。毕业成绩查询不到,应该并不好。在帝国对我们的战争里表现出色,凭功绩累进至准将。那是三年前,他二十七岁,从那之后再没有升迁,一直在银河研究院任职,职务不详。兄弟都是卫敏存嫡系,他哥哥现在还兼任卫敏存的侍卫官……” 费中将合上平板,“就是这个人,想当第九基地舰队长。庄上校,你来说说,为什么不可以?” 第五章 费中将和颜悦色地问,庄烨心里知道答案。 军官有党派,且越是高阶军官越有党派,普通士兵反而没有党派。 第九基地的前一位舰队长是他父亲的人,他父亲自然容不得下一位舰队长不是他的人。 但庄烨说,“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费中将惊讶,庄烨低头,却坦诚道,“雷少将可以,为什么沈汉准将不可以?要论能力,雷少将还不如他。” 他把个人能力放在党派之上,费中将摇头笑笑,只觉这位小公子太单纯幼稚。要是大公子还在,总指挥也不至于…… 好在小公子虽不尽如人意,但很听话。费中将更加和蔼,“总指挥容得下雷斯德,是为你铺路,让他替你占个位子,过几年你历练跟上了,水到渠成升少将舰队长。但现在中途杀出个沈汉,你父亲的意思是,让你提前进入第九基地……” 庄烨定住。 沈汉对他说,他想要那个职位。父亲却要自己和他争? 他被推向一个漩涡,却不知该怎么迈步,反而在此时,下意识地再看向屏幕里沈汉的脸。 午夜时分,沈汉走出俱乐部,用身上最后一个筹码兑了乘客舰的散钱,正要向外走,忽然不着痕迹地按压胃部,脚步也因此停住。 “你多久没吃饭?”一件东西朝他砸来,他反手一抓,是块巧克力,不由笑了。 一个与他身材相仿的人从夜幕下走来,军装严整,披着披风,明明与沈汉相似的年纪,相似的长相,却英俊锋利得像出鞘的剑。 沈汉笑着踱上去,“稀客啊,沈长官。” 沈霄扫眼金碧辉煌的俱乐部,嗤一声,“输了多少?” “四个月薪金。” 他按着胃,却不露出一点痛苦神色,“和这帮老头子打牌,一定要输,但不能输得容易。最好让他们估不准你什么时候输,才能长久地坐在他们的牌桌上。” 沈霄懒得啰嗦,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卡扔给他,“拿着,不要为我再争这个狗屁舰队长的位子。” 沈汉接过卡,看也不看地收进胸前衣袋,“你就那么肯定我是替你去争?” 沈霄盯他一眼,移开目光,“我有个好弟弟,只比我小一岁,从小到大都在照顾我。小时候我不吃的菜他会帮我吃,但是这个位子不是一块我不吃的胡萝卜。” 卫将军非常看重沈霄,不要说这位将军至今未婚,哪怕他已婚有亲儿子,对亲儿子的看重也不过如此。 即使是沈汉,也不完全清楚沈霄和卫将军间的事。近五年里卫将军至少有三次有意助沈霄升至少将,沈霄三次都拒绝。这一次卫将军也是要推沈霄上位基地舰队长,沈霄仍半点不配合,沈汉便主动顶上。 沈汉一笑,“这不是一块你不吃的胡萝卜,哥,你就不想想,万一我是真想要这个位子。” 沈霄皱眉,“为什么?” “当一任舰队长,三十五岁就退休。”沈汉和他一边走一边说,“少将退休金可比准将高几倍。” 沈霄扭动手腕,“你想跟我打一架是吧。” “打也是两败俱伤。”沈汉揽住他肩膀,发展为兄弟间一个胸膛紧贴的拥抱。这对兄弟都是高大俊挺的男人,他弟弟的力气不比他小,沈霄卸了力,听他说,“哥,放心。” 沈汉和庄烨各有党派,就像被两道洪流裹挟着向前。 他们背后的力量都对九号基地志在必得。半个世纪前,联邦还是两块殖民地,两边都定下了自己的首都。等到必须统一,商量建国的大会上,南北军政方人士都为新的首都应该定在哪里争论不休。各自找出要用飞舰装的理由,人民对我们的首都感情多深,我们的首都多有历史意义,我们绝不放弃原来的首都…… 议程卡住,政治家和军事家们当场动起手来,促成统一的第一任联邦总统杨爱文拉住他们,在地图上画出一条从南到北的连线,笔尖用力刺破地图上这条线的中点。 “我们将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首都。”杨总统停顿片刻,一往无前,“联邦可以建立一个让你们两方都满意的新首都,不论要花多久,多少钱,但统一必须现在完成!诸位,帝国的大军已经集结,我们承担不起哪怕多一分钟的分裂!” 在那样的情况下,南方军部总指挥还是玩了一招黑的。他在北方军部进驻新都以前,在刚定下的首都旁抢建一个军事基地,第一任基地舰队长自然是南方军部的人。 十五年下来,三任第九基地舰队长都出身南方军部的大本营——中央军校。直到这位卫将军成为北方总指挥,他是有史以来对宿敌最礼让尊敬的总指挥,每年庄总指挥生日,都会礼数周全,送上亲笔贺卡与花篮礼物,落款“卫敏存敬贺”。但南方军部偏偏在他手上吃了几个前所未有的大亏。 到十二月下旬,第九基地舰队长之争尘埃落定。 庄总指挥全力支持一位五十二岁的吴少将,少数在南北派之外没有偏向的中立者,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这意义很明确:吴少将还有八年退休,庄总指挥认为他的儿子可以在八年内众望所归升到少将,在三十一岁前接过那个基地。 “想得太美了吧。二十三岁上校,三十一岁少将。”莫少校愤愤不平,“咱们卫将军一定是看透了,庄总指挥再老不要脸,能把儿子捧成上校,也捧不成少将,这才没反对慈眉善目的吴少将当这个舰队长。” 沈汉露出一丁点笑,他穿着军礼服走出来,还在戴白色手套,“你再在这件事上啰嗦,明天就回第十五基地报道。我保证给你写一封真情洋溢的推荐信。” “您不能这样。”莫少校撇嘴,“……您答应妈妈会照顾我。” 一把剑敲到他头上,莫少校连忙蹲下躲开,气愤地探出头。“仪仗剑没开锋也能伤人!” “所以你少说两句。”沈汉慢悠悠把军装礼服腰间的佩剑收回。 准将在授衔典礼上会得到分发的仪仗剑,剑上镌刻姓名和授衔的日期,升少将后会换发成细节不同的指挥剑。尽管冷兵器已经在几个世纪前被现代战争抛弃,剑仍是一种象征。 正式到需要佩剑的场合极少,就职典礼就是其中之一。 第六章 这回的就职典礼有些冷清,卫将军辞以军务繁忙,未能出席。主流猜测是卫将军推荐的舰队长人选败给了庄总指挥推荐的吴少将,卫将军自然不愿来。 年轻二十岁的卫将军都不来,庄总指挥年高德劭,更不会赏脸。缺少两位上将肩上的将星熠熠发光,典礼就暗淡无光。军乐不再激动人心,鲜花也失去鲜艳与芬芳。 两位中将分别代表庄总指挥与卫将军致辞,军事委员会一位退养多年的元老颤颤巍巍授予他们职衔章。 职务分配很是耐人深思:吴学林少将任第九母舰基地舰队长;庄烨上校任首席参谋官;沈汉准将任监察官。 沈汉与庄烨的职务就像弄反了。照理说,经历过联邦帝国上一个战争期,并在战争期中积累军功的沈汉更适合担任参谋官;而出身名将家族,天然凌驾众人之上的庄烨更适合担任监察官。更不用提这是联邦军史上第一次出现一位参谋官的军衔在监察官之下。 两位上将不到,吴少将唯有勉力应酬,从典礼前便与沈汉和庄烨叙话,一口一个“沈准将是战争英雄,卫将军的得意门生,想必能力出众”“庄上校将门虎子,自幼得庄总指挥教导,一定在许多事上有独到见解”。 同时夸两方的人,沈汉和庄烨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想是吴少将也觉得尴尬,拿一条手帕三番四次擦额头的汗。话题终于发展到,“我年纪大了,又久不在军中,做的是案头工作,没想到这次临时受命……以后基地的各项事务,还是拜托给你们青年才俊,希望两位能求同存异,摒弃前嫌,和衷共济,风雨同舟……” 说到这又开始掏帕子,坦诚这个典礼时间实在不巧,他唯有一个女儿,现下正在医院里生产,身为父亲归心似箭,还望沈汉和庄烨多多谅解。 吴少将一溜小跑就走了,扶着帽子,佩剑叮叮当当撞其他散碎金属。 庄烨茫然看着顶头上司的背影,颇有些发愣。 直到一声笑传来,他才回神。庄烨比沈汉矮上一些,沈汉正略低下头朝他看。庄上校莫名脸上发热,躲开他的视线。趁四下无人,轻声道,“我很遗憾。” “为什么?”沈汉好整以暇。 “……您明说了想要舰队长的职位,最终结果却是这样。”他嘴唇轻轻地动。 “你为此感到愧疚?” “不。”庄烨低而轻的声音里有种坚定,他迅速看了沈汉一眼,“我很遗憾,您没能得到心仪的职位,但争取……本来就是各凭本事。” 他反对自己的长辈因为党派不同而认为沈汉“不可以”担任舰队长,但不意味着他会对沈汉拱手相让。 这个年轻人会在出乎意料处看上去脆弱可欺,却也在看似的脆弱可欺中异常坚定。沈汉望着他,那一瞬间,心里满是欣赏。 典礼完毕,沈汉直接来到北方军部大楼。 宁则眼镜反光,打量他的礼服和佩剑,“恭喜。”随后是肩章上没有变化的一颗准将星,“可惜。” 沈汉不以为意地一笑,宁则补充,“将军在楼上等你。” “沈长官也在?” 沈家兄弟在军部大楼一向用这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宁则确认,“侍从长官也在楼上。” 沈汉上楼,在卫将军的办公室前站住,已经全身绷紧,双腿立正。 外界看来,沈家兄弟都是卫将军的爱将。但他一直很清楚,这位将军不会像苛刻沈霄一样苛刻他,也就不会像纵容沈霄一样纵容他。 沈汉深呼吸,敲门。门自动打开,沈汉差点脱口而出“属下前来晋见”。 门里居然是他哥沈霄,坐在厚密的地毯上,盘膝而坐,在……打游戏。 “卫将军刚接到一通秘密来电。”沈霄眼都不从游戏里抬起。 沈汉顿时放松,办公室前部是个会客厅,通向办公室的房门紧闭。他走上前,军靴踢向沈霄,“沈长官,让一让。” 沈霄抬眼,不耐烦地带点火气,“路就那么窄?”看到沈汉的军礼服才柔和下来,“准将授职没什么意思,哪天你少将授职,我一定去。” 侍从长官不是职务,而是头衔。这个头衔就像帝国皇帝的侍卫长,表示军部总指挥对一个部下的完全信任,信任到愿意把护卫自己的职责交给他,把生命安全交托给他。 这个头衔有没有人担当全凭总指挥的意愿,南方军部的庄总指挥曾任命长子为侍从长官,他的长子死在十一年前,这个头衔就空悬了十一年。 即使同是准将,即使是他哥,沈汉也要对总指挥的侍从长官用敬称。 “指望我遥遥无期的少将授职,不如指望您的少将授职。” 沈霄似笑非笑地坐在地上抬头,视线越过沈汉肩膀。 沈汉立刻打住,利落地转身敬礼,“属下前来晋见。” 帝国某一位皇帝曾被史书记载“看上去不像陛下”,卫敏存看上去也不像大名鼎鼎的联邦卫将军。 他年届四十,眼角已有细纹,看上去却不觉老,格外得上天厚爱似的,修眉薄唇,肤色白皙,乍一看全然没有军人的杀伐之气。 沈霄单手撑地站起,也敬一礼,却直接道,“属下告退。” 卫敏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不出情绪,直到那个背影走出会客厅,才转向沈汉,“进来。” 沈汉挺直背,“是。” 办公室内有另一套会客沙发茶几,另一边是一架占满墙的书柜,书柜前是宽大的书桌与座椅。窗外一片冬日的湖泊,春夏时候湖面上时常有水鸟。 卫敏存桌上还有一些纸质文件,需要签署的重要内容需要纸质版留存下来。 沈汉被晾了十几分钟,那翻文件的轻微声响才停下。 卫敏存声音传来,“这个职位是你自己要的。” 不是他想捧沈汉,而是沈汉自告奋勇跳出来。 沈汉说,“是。” 卫敏存放下笔,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一张纸。沈汉上前拾起,粗略扫视,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卫敏存。 那位卫将军又提起笔,“第九基地不会安稳。你既然要坐这个位子,无论遇到什么事,自己担住了,没人会帮你。” 傍晚时分,庄烨走出大楼,却见沈汉等在门外。 “您……” 沈汉笑起来,“按惯例,明天我们就要搬去基地。”他提议,“所以今天,你想去新都的著名景点看看吗?” 庄烨跟着他,两人上了观光马车。联邦的几大名城都多多少少保留着一些两个世纪前的风气,马车奔驰在马车道上,两旁高大的砖石建筑顶着雪静立,夕阳映照,建筑都披上橘红的光。 庄烨从马车车窗向外看,竟看呆了。新都建立时就有意仿古建造,天冷又向晚,游客稀少,恍然像是回到上上个世纪。 “没有好好游览过新都吗?”沈汉适时地问。 庄烨摇头,“我小时候刚好是联邦帝国战争期,帝国时常空袭新都,家里把我送到乡下,我不是在新都长大的。” 沈汉眼神一闪,还是微笑,“你是中央军校毕业,离新都这么近,也不常和同学朋友来新都放松放松吗?” 庄烨脸红了一下,要不是对他非常熟悉,压根看不出,他转面向窗外,声音压低,“我……就去过一次。” 只去一次都撞得上?沈汉心想,脸上还是像长辈一样了然的表情。 小天鹅,沈汉在心里这么称呼他,这五年成长了许多。就在这一个月里都成长了。他很想看到小天鹅究竟能成长到什么地步,他能不能和自己一起,给他们周围的环境带来变化。 第七章 马车在圆顶的纪念堂前停下,沈汉大步走进,小天鹅跟在他身后。 闭馆时间快到了,一位中年女士正要拦起象征“谢绝参观,明日请早”的天鹅绒绳索,听见还有人来,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却在见到他们的军装时拧起眉头,看向手腕上纤细的女式腕表,网开一面,“你们只有十五分钟。” 沈汉和庄烨向她致谢,她不适应地避开眼,催促他们,“快去。” 这是一座纯白的建筑,穹顶四面镶嵌玻璃,夕阳不受阻碍地照入,慷慨挥洒在支撑纪念堂的十七根巨大石柱间。 这里的石柱不像帝国的长柱,布满堂皇繁复的雕花。线条简洁的石柱上只有人物浮雕,十七根石柱上雕出当时参加会议的代表,他们来到这里,签署统一协定,一个新的国家由此诞生。 多少岁月风云,人心激荡,留在穿过纪念堂立柱的夕阳与晚风中。 纪念堂上方吊下两块透明双层玻璃,玻璃间夹着一张放大的统一协定。协定最后一页,空白处是与会者字迹不同的签名。 联邦之所以是联邦,因为它没有想隐瞒历史正剧背后的闹剧。“在签协定的过程里,一位代表把另一位的牙打下来了,作为报复,另一位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不是血淋淋的那种,他在战争里失去了一只眼睛,眼眶里有一只义眼。”沈汉在阅读对那次协定会议的记叙,转身时还带着趣味十足的表情,“你能想象现场的混乱吗?” 历史书上的大人物们扭打成一团,牙齿和义眼乱飞,字面意义上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庄烨有些拘谨,“我认识一些……父亲的朋友,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下个世纪的历史书上。也许不会是用好几个段落介绍,只是在边角处出现一个名字。我看见过一位长辈,被夫人拎着他脱下来的裤子追打。” 这个顺从听话的年轻人翘起嘴唇,流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注意的狡猾,他认真看沈汉,“为了他的名誉,我当然不能说他是谁,但是我相信这些事存在,那些上了历史书的人,没有一个是神。” “那你相信这些吗?” 什么?庄烨随他的视线看去。 在每根立柱的基座上都镌刻了相同的字,金粉让那些凹入的字迹更明显,开头的两个词是“自由”和“平等”。 生活在当时的两片殖民地上的人们追求自由和平等。两块殖民地有过许多摩擦分歧,也有过几次规模不小的边境冲突;双方的领袖互相深恶痛绝,他们互相诅咒的话语现在还在历史书上。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两片殖民地拒绝帝国的阶级制度。这里没有贵族,帝国的贵族不会来到殖民地定居;这里也没有奴隶,人口买卖被严令禁止。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或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有选择的权力。 这追求让他们与帝国背道而驰,引领向独立。 恰好帝国当时陷入内战,在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里,两片殖民地的政治领袖都清楚,如果单独和帝国决裂,一旦帝国内战结束,喘过气来,就会二话不说碾压这种叛乱。 于是两块殖民地选择联合独立,宿敌们为了自由和平等放下仇怨,放下其余的理念冲突,一个崭新的联邦诞生,又像鲸鱼吸水一样吸纳其他小块殖民地和小国。当帝国从自己的内战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以往被轻视的殖民地竟已成长成一个不容小觑的新势力,幅员辽阔,人口繁盛,让帝国愤怒之下想发动军事制裁都不得不先慎重三思。 “你能不能相信,人们为了自由和平等,或者说为了捍卫自由和平等,能放下宿怨,牺牲个人利益,与敌人共事。” “我……”庄烨停住。 人没有那么高尚,他想,相信这些,我一定会被嘲笑单纯幼稚。 他们会做出这个选择,一定不止为自由和平等。那次协定背后一定有更多利益交换和政治军事的博弈。 但即使有利益交换以及各种博弈,难道我要相信他们完全没有为自由和平等做出牺牲吗? “我相信,”庄烨审慎地说,“人在重要时刻,可以特别高尚,也可以特别卑劣。” 沈汉笑起来,小天鹅相信,当时的人们在历史转折点上,做出了一个“特别高尚”的选择。 他转换话题,“庄总指挥推荐吴少将,因为吴少将还有八年才退役,足够你升到准将或者少将去接替他。要是他一两年就请辞,你无法跨越两级接任,到时候争都不用争,只能是我。我今天去晋见卫将军,刚好看见一份体检报告。” 卫敏存让他看到的那份体检报告,“吴学林少将私下去做了一份大脑扫描,扫描显示肿瘤压迫脑神经的迹象。” 谁也不知道这个压迫有什么后果,哪天起他的记忆思维决定会受影响。他显然不适合担任一个基地的最高长官,卫敏存不多反击就任庄总指挥把他推上台,不是失败,而是早已手握一张致胜券。只要爆出这份体检,他可以让吴少将在他需要的任何时刻下台。 卫将军让沈汉知道,没有一件事失控,幕前的表演之后,所有的线都稳妥地收在他手里。但他不会在沈汉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沈汉任何援助,也许因为沈汉自作主张掺进这件事,就要为这自作主张负责;也许因为他想考验沈汉;甚至沈汉大不敬地设想过,也许这是一种迁怒,沈霄又一次拒绝他的安排,他无法惩罚沈霄,就迁怒于自己。 庄烨震惊,之后冷静下来,“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告诉我,您会……失去一些优势。” “我想和你开诚布公。”沈汉与他对视,那双眼睛让庄烨心中战栗,提醒天台上的那晚,温柔深邃,像是辽阔的星空。而统一协定挂在他们头顶。 “你相信人可以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把纷争放在脑后。而我相信你。在吴少将请辞或是下台以前,我希望我们可以让这个基地里没有党派争端。” 庄烨脸上显出挣扎的神情,沈汉几乎可以看见一只小天鹅摇摇摆摆,他再加一把力。 “我很喜欢你的说法,人可以特别高尚,也可以特别卑劣,我们不知道吴少将为什么隐瞒他的健康状况,也许只为了升少将,多拿退休金,这算不算一件卑劣的小事?但是他有些话说得很好。” 在夕阳映照的纪念堂里,沈汉朝他伸出手,“摒弃前嫌,求同存异?” 这个人穿着军礼服,高大挺拔,在强烈的日光下,面容英俊,神情坦荡。庄烨想到,如果这一刻他的样子被永远凝固下来,会是一尊非常吸引人的塑像。被放在一个纪念堂里,无数少女会对他心生爱慕。但不是他的外表,而是……另一种东西让庄烨感到眩晕。他在这个人身上看见光明的前景,那种只要追随他,就能让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力量。 庄烨摊平手掌,等呼吸变稳,握住那只在空中等待的手。 “……和衷共济,”他顿了一下,从来没有做出这类承诺,却忽然意识到这承诺的重量,生涩地继续,“风雨同舟。” 第八章 入口的天鹅绒绳栏已经搭上,那位女士站在旁边等着闭馆。他们向那位女士道谢也道歉,耽误她的下班时间。 “并不耽误。”在他们转身离开时,才听见那位衣着和做事都刻板的女士背对他们,寂寥地说,“我的儿子去年也参军了。” 沈汉和庄烨在暮色下分别,庄烨说,“再见。”想起明天都会搬入基地,改口,“明天见。”分开许久,沈汉已经走远,还是按着胸膛,怕心跳太快,泄露了雀跃。 谁知那一天分别后就一连几天没见面。 他们忙于工作交接,连打个照面的时间都没有。 庄烨回到宿舍,用仅剩的力气支撑自己走进浴室。热水冲刷浴帘和他的皮肤,隔着牛乳似的雾气,在灯光下,他的肤色和白色浴帘几乎同色,洗干净后泛出热水带来的淡红。 他裹上睡袍,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冷风吹来,他扶着栏杆,畅快地出了口气。 虽然连准将都没到,但托参谋官这个职务的福,他住上将级军官的宿舍。说是宿舍,相当于小栋的别墅。 正在这时,与他相邻的别墅阳台窗也打开,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和刚一个回到宿舍的沈汉猛然相对,不由得一愣,脸色晕红。 “……您回来了。” 与他同时出口的是沈汉的问候,“晚上好。”他还穿着军装,略显疲惫,却开朗而温柔。两个阳台间只有一臂之距,庄烨嗅得到他嘴里淡淡的酒气。 “您喝了酒。”他尽量让这话听起来不像指责。 沈汉冲他眨眼,“半杯。前任监察官邀请我小酌,分享经验,告诉我他要用酒精来发泄压力,才能在夜里睡得着。” “这会是……一份压力很大的工作。”庄烨说,“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 “你听起来好像很了解压力,”沈汉撑住栏杆,“有个问题,我看见很多人好奇,我自己也很好奇,你是怎么升上校的?” 四个月前授衔,但在记录上一片空白。他在二十一岁升中校,二十三岁升上校。联邦与帝国的全面战争在五年前结束,在非战争时期,两年内跨越一级,背后一定有原因。 庄烨安静片刻,然后说,“某个项目——我不可以泄露,您也不可以去调查——我做出了一些贡献。” 南北方军部各自有几个绝密国防项目,这不是秘密,不仅南北方直接不沟通这些项目,哪怕是同属于一个军部,不同项目的负责人也不知道对方负责的是一个怎样的项目。 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帝国的间谍艺术无可比拟,联邦宣告独立之初,甚至有高层向帝国投诚告密。这些间谍和线人让联邦承受了无数损失,所以联邦军方高层严格执行“背靠背原则”,最好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 沈汉可以猜想南方军部在进行一个怎样的项目: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辐射武器,还是生化武器研究? 沈汉问,“废寝忘食,没有累到住院吧?” 庄烨讶然于他推测的准确,在叙述自己的贡献时平静,却在这个问题上腼腆,“事后阑尾炎发作,去了医院。医生们不批准,我连自己的授衔都不能到场。” 他转脸看向沈汉,“您……也有过连自己的授衔都不能到场的时候吧?” 联邦与帝国的战争在沈汉九岁开始,二十五岁结束,沈霄比他大一岁半。这对兄弟赶上了上一个战争时期最激烈的部分,并在那个时段里疯狂积攒功勋。他们当然,无数次负伤重伤被留在条件或简陋或高级的医院里。 沈汉态度坦率,“我有过。不过我没有一位当总指挥的父亲。” “那他们需要的一定不是我的父亲,”庄烨低声,“我的父亲会说,‘如果我不敢先叫我的儿子去前线送死,凭什么叫别人的儿子为我的命令送死’。” 这是他父亲在长子的葬礼上抓着他母亲的两肩一字一句说的话,他的大哥曾经是引人注目的军中新星,却死在战场上。他的父亲要求自己的儿子身先士卒,先是长子,再是幼子。 庄烨在这个冬夜感到寒冷,皮肤泛起一阵战栗,“我越来越像大哥,就像是为了变得更像大哥而参军。”自己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多么无助。 “而我为了退休金参军。”沈汉意识到自己在安慰他,想让他开心,“我的人生理想是在三十五岁拿到少将退休金退休,然后结婚,做个家庭主夫。” “您说……真的?”庄烨张开嘴,这显然不是一个战争英雄,一个与他哥哥齐名的荣耀获得者该有的理想。 他刚洗完又吹干的头发有些凌乱,像乱糟糟的雏鸟绒毛。沈汉展开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再捏到后颈。庄烨初时像被捉住要害,僵成一团,但很快,那还带少年气的修长颈项在他手掌下放松。 “我想看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被封存入库,军用飞舰改为民用。”沈汉收回手,“战争中出生入死的军人可以提前退休,家庭和睦。” “这可能实现吗?”庄烨轻声说。 “不可能。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可能。”沈汉呼气,“但是人活着总要做梦。” 明知不可能仍怀抱梦想,庄烨只觉得今夜压在他心上的重担像冰雪融化,哥哥的死,哥哥死后妈妈的病,父亲的要求,所有烦恼都暂时的远去。 “难怪您会猜吴少将隐瞒健康问题,是为了升少将,拿更多退休金。”庄烨忍不住说,“原来真的想拿更多退休金的是您。” 他得到的回应是沈汉轻轻的笑声。 那天晚上天上只有微星,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照着阳台,也照着隔一臂空隙,靠在各自阳台角落的两个人。月光最后照到庄烨梦里。 他在梦里嗅到凉风里淡淡的酒气,吻到带酒气的嘴唇。记忆里发生过这样的事,五年前,新都中城,歌舞厅后的旅店…… 他的身体还记得,还想要更多,幻想在热雾弥漫的浴室里,那个人背对他,手撑在墙上,伏低身体。热水沿着宽阔的背流下,他眼前只剩下有力的肩胛,伏在那个人背上,一下一下迷糊啄吻他的肩膀。 那个人转过头,庄烨看到他的脸,根本看不清,他在梦里试图找出理由,我确实从没见过他面具下的脸。但不知为何,在梦里万分惊讶,竟惊讶到醒来。 他猛然咬唇,举起被子,尴尬地看向下`身,不是普通的晨间反应,而是已经……弄脏了,就更用力咬着唇。 太久没有做过,庄烨拼命安慰自己,还是克制不住沮丧地想,我……欲求不满了。 第九章 这一点粉色心绪迅速让位给参谋官的职责,到第一周即将完结,这个基地的新主导结构浮出水面。 吴少将含蓄却明确地表示他不会管事,有事希望沈汉和庄烨自行解决,实在不行再来找他。他会“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一点建议”,而不是做裁决。 不算节日和请假,驻扎在基地的联邦军人每月有四个休息日,相当于每周休息一次。在第一周的休息日里,庄烨被南部总指挥召见,总指挥事务繁忙,抽出五分钟与他见面的照例是首席参谋费中将。 “庄上校,”这位鬓带白发的清癯中将对他点头微笑,“新环境还适应吗?” 庄烨尽力保持平静,“十分感谢您的关心。一切都很顺利。” “但是就总指挥和我看来,你似乎与那个准将监察官走得太近了。” 庄烨嘴唇抿紧,直视费中将,“我认为同僚间的和睦关系——尤其是处在我和沈准将的职位上——对整个基地都很重要。我很高兴我和沈准将目前为止没有出现过意见分歧。” 费中将像是看一个倔强的孩子,面庞露出一点笑意,“你知道别人怎么说这个……沈准将和他哥哥,卫敏存的侍从长官,新都护卫军的军团长吗?一个疯得像条野狗,一个滑得像条泥鳅。” 沈霄被暗地里骂成卫将军的疯狗,这一点庄烨早有耳闻。联邦的王牌飞舰驾驶员,从第一次驾驶战舰飞上碧空起,在十年的战争期里接受过最危险的任务,从无失手。他是卫敏存衣袖里最锋利的那一点刀锋,只听命于卫敏存本人,哪怕联邦总统要调遣他都要通过卫将军。 而沈汉,有一个锋芒毕露的兄长,他的光芒无形中就暗淡了。虽然面貌身材都相似,但他的处事风格与沈霄完全不同,亲和低调,中下层军人尤其喜欢他。 庄烨没有说话,费中将继续,“据我所知,和你共事的沈准将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我所不知道的是,你也偏向他了吗?” 庄烨沉默,他对沈汉确实有无法解释的好感。沈汉在纪念堂的一席话轻易打动他。 费中将胜券在握地笑,“中央军校新一届学生将要毕业,这一回的第三名……情况特殊。这位沈准将一定会竭尽全力让第三名毕业学员进入九号基地,好使对方对他感恩戴德。你也可以借此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为人。” 联邦三大军校的前三名毕业生会得到优待。不必被动接受分配,拥有主动选择权,且不像其他毕业生授少尉或中尉,前三名毕业生第一次授衔就是上尉。 中央军校今年毕业的第三名学生情况特殊,特殊在她是一名女性军人。 第一所招收女性学院的军校是北方派大本营的国防军事学院,这所学院在十五年前战争初期就接受女性申请人。在这类事上,北方派一直比南方派开放激进。在南方派还维持着那条不成文的规定,被举报是同性恋者的士兵将会被劝退的时代,北方派已经在征兵手册中印上“我们相信,也许你的性向不同,但保卫联邦的心相同”之类字句。 十五年前北方军部的国防军事学院招收女学员,紧随在后的是在南北两派间保持中立的军工科技研究院。南方军部的中央军校在五年前新都的“女性也有权穿上军装”运动后才定量招收女性学生,仅限军医、技工、文职等辅助科目。直到三年前,一次更声势浩大的女性抗议后,中央军校才对女性学员开放所有科目。 出现一个毕业生第三名是女性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与第一名和第二名的抢手不同,她向许多个基地递呈职位申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求职申请附带军校成绩单,即使吴少将自己乐意做个地位超然慈眉善目的摆设,沈汉还是首先将卷成卷轴的手写申请与成绩单递给他。 手写申请也是军方两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吴少将抽开红色丝带,展阅申请,就是一声赞叹,“哎呀,真漂亮的字,格式也一点错都没有。女孩子嘛就是细心。” 说完又和蔼地朝沈汉和庄烨展示,“你们也来看看?” 申请的姓名落款是“钱宁”,她确实有异常漂亮的字迹,甚至可以称上华丽,看不出一点从帝国逃到联邦的难民形象。她有更光辉的成绩单,如果她是个男人,这份成绩可以等于军队里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吴少将夸奖了字迹和格式,却不提这份成绩单,已经表明他的意见。沈汉却仍笑道,“第三名,了不起。我连前七都没有进,从没拿到过月桂奖章。” 他望向庄烨,“参谋官好像拿到过月桂奖章?” 庄烨知道这时他应该说话,吴少将投了不赞同票,沈汉投了赞同票,现在在向他拉票。 但他想起费少将的话,“这一次,你可以置身事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角色”。一个真的像他的话语一样高尚的人,还是一个功于心计善于伪装的投机者。 庄烨道,“是的,您没有记错。我有幸得到月桂奖章。”不讲任何其他话,投出一票弃权。 吴少将愉悦地笑起来,搓搓手,“其实……说实话,我挺喜欢另一个申请人,虽然没进前三,但是能把他争取过来也好呀。” 他说的是毕业生第四名,主动向九号基地寄来申请书,但九号基地不是他的首选。九号基地是离新都最近的基地,成也在此,败也在此。因为靠近首都,它是整个联邦曝光率最高的基地,但曝光率高,就意味着这是军方的门面,而不是真正被严密保护不可示人的杀手锏。 大多数有野心又清醒的军校毕业生会选择己方默默无闻却重要的军事基地,庄烨刚毕业时走的也是这条路,直到成为上校才转到这里,寻求曝光度和大众的喜爱,以方便他进一步晋升。 庄烨看向沈汉,他以为自己会不敢看,却意外地没有丝毫胆怯。他想看清沈汉,哪怕此时沈汉在谴责他,他应该支持沈汉,却选择暂时置身事外。 但他必须看清沈汉,看清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他控制不住要把信任交给那个在纪念堂对他伸出手的人,他必须在控制不住前弄清那个人究竟真实存在,还是只是沈汉在他面前的表演。 他抬起头看向沈汉,却睁着眼睛,陷入困惑。沈汉的表情里没有谴责,只有一种了然。一种早有预料所以毫不意外的从容。 吴少将和沈汉闲谈这一次的申请者,谈笑风生,但言辞间都没有退让。接受哪位申请者的决定变成僵局。 他们走出舰队长办公室,又是一周末尾,沈汉笑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侧头转向庄烨,“这个休息日有什么安排?” 庄烨迟疑,“回新都,去……见我母亲。” “我也要回一趟新都。”沈汉朝他道别,“那么回来再见。” 第十章 在通往交通飞舰的长廊上,莫少校跟上他步伐,轻声咳嗽。 “……您的计划,算是落空了吗?庄小公子没能成为您信念坚定的盟友。” 对他的直言不讳,沈汉保持步速,只是偏头回应,“可能你还没这种体验,没有经历过动摇的信念不可称之为信念。” “您就那么确定,在动摇过后,庄小公子会成为您坚定的盟友。” “我让你去收集庄上校本人的资料,没有太大收获。”莫如兰不服地撇嘴,沈汉走入飞舰,“与此同时,我也做了一些对于他家庭的个人调查。——别这么看我,当然不包括庄上校的父亲,但是他母亲的状况让我……担忧。尤其是庄上校看上去还不知道他母亲的近况。” 庄烨搭乘另一架飞舰回到新都,窗外风景飞掠,他也在想那个问题。 一个儿子怎么能不知道母亲的近况?他抿起嘴唇。 之前的五年他在南方腹地一个负责绝密项目的基地服役,整整五年,没有回到新都一次。 向外的通讯联络受限,少数几次联络里,他询问费中将,妈妈怎么样了,她最近还好吗? 得到的回复总是她还在疗养,她被照顾得很好。 飞舰停在新都市郊公园旁的军部直属医院,他验证了身份,由一位护士带领乘上电车,电车在草坪上迅疾行进,开往疗养院。 疗养院被小花园包围,他跟随护士小姐,走过修剪成动物的灌木之间的小径,绕过时刻变换花样的喷泉。穿白色制服的护士小姐把他交给另一位年轻女士,没有穿制服,穿着温馨的碎花裙,上面加一件毛衣开衫。她笑容满面地接待庄烨,带他走进一个半开放的厅,“这是我们的下午茶厅,有自助点心和茶,一抬头就是外面的风景……”然后是另一条玻璃走廊,“这是西翼廊,通向客人们的套房……” 她用“套房”而不是病房,在一扇木门前停下,轻轻扣门。庄烨下意识抱紧怀中的鲜花,就像抱住最后的希望。 门被一个女侍模样的女孩打开,宽大的室内窗帘被挽起,阳光充足的室内,庄烨看见他的妈妈坐在轮椅上。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失去光泽。人非常瘦,呆滞地看着窗外。 她曾经是一个爱跳踢踏舞,爱穿红色的人,热烈浪漫,每一次大笑,都像点燃一团火焰,感染周围的人。她会放欢快的音乐,拉着小儿子双手,和他不断转圈。庄烨至今记得她温暖柔软的手和耳边一连串的笑声。 庄烨的手臂失去力气,大捧百合花就要坠落一地。他勉强稳住自己,走上前在轮椅前俯下,轻声叫,“妈妈……” 庄夫人奇怪地看他,竟没有认出自己的小儿子。 庄烨的心坠下去,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四面都是一尘不染的拼接玻璃,水晶吊灯高悬。沈汉坐在一家新开业餐厅的角落里,没有穿军装。 莫如兰压低声音,“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帮那个谁被接受……还有,为什么您要来这里。” “她的名字是钱宁。”沈汉只回答第一个问题,“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她,就因为如果她是个男人,她根本不需要我帮,就会被接受。” 吴少将宁愿接受一个第一申请不是九号基地的第四名,都不愿接受一个第一申请是九号基地的第三名。沈汉忽然一笑,“吴少将无非是怕麻烦,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舰长,和一群男人一起训练生活,确实麻烦。但是要是这个申请者引用《平权法案》,认为吴少将针对她的性别,麻烦岂不是来得更早?” 《平权法案》规定了军队中对不同性向者和女性的歧视是违法的,但这种歧视调查过程耗时太长,维权又太困难,会告发的人寥寥无几。 莫如兰嘀咕,“她会告?” “她为什么只申请第九基地?”沈汉笑,“万一就是看重这里曝光度最高呢?” 莫如兰皱眉,“这话……您怎么不直接告诉吴少将?” “再有道理的话,从不适合说这些话的人嘴里说出来,就不可能让人听进去。”沈汉看向餐厅正中,“我是不适合的人,但我刚好知道谁是适合的人。” 一位议员手持剪刀和红色丝绸蝴蝶结,正在剪彩。快门声响成一片,媒体拥在台下拍照。 莫如兰随他目光看去,面露讶然,“这位赵议员不是吴少将的好兄弟吗?以前也服过役,退役后才去参选。” 沈汉笑起来,按住他肩膀,“所以你要说服这位赵议员,让他去劝吴少将。” 莫如兰惊得差点跳起来,“啊?!” 庄烨在晚七点回到军部,他的表情沉静得像水。 “怎么现在才回来?”费中将关切道。 “如果疗养院不在六点之后请所有探望者离开,我会留得更长。”庄烨镇定地看向他,“我想父亲应该有疗养院的探访卡,我希望他可以把卡给我,让我有随时探望,不需要预约的权力。” 费中将深深叹气,取下眼镜,细心地擦拭,“你的母亲的状况……我很遗憾。”他柔声说,“她以前是我,和你江阿姨的好朋友。我们不敢告诉你她的状况在恶化,我们怕你担心,也怕你……和你父亲间产生误会,你母亲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也不想。” “这一点我很清楚。”庄烨礼貌而疏远,“妈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哥哥的死。” 她从来不知道大儿子被派上前线,没有人告诉她,直到某一天她看见长子的遗体,她才知道她被所谓“出自善意的谎言”蒙蔽了多久。 她在长子的葬礼上彻底崩溃了,没多久就住进疗养院。然后小儿子也接到调令,离开新都,去往一个消息闭塞的基地。 愧疚和痛苦把他撕裂开,什么儿子会遵照父亲的命令,在他妈妈最需要的时刻离开? “我只想要探访卡。”庄烨再一次重申。 “……你的父亲也没有探访卡。”费中将停顿许久,才说,“你知道,他的工作……太繁忙,不允许他时常去探访。” 庄烨不敢置信地抬头,痛苦在胸腔里炸开,然后他意识到这不是痛苦,这种激烈的痛是愤怒。他低声问,“他一次也没有探访过?” 费中将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第十一章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基地宿舍里,敲门声传来,沈汉下楼开门,温暖的灯光洒到外面,莫少校站在门前,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充满被击败的沮丧。 “我怎么可能说服赵议员。” 沈汉冲他招手,推开大门,让他进来,顺手递给他一杯热茶,准备给他上一课。 “一个政治人物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多捞点钱,不是多养几个情人,最重要的第一点是:别从你现在的位子上掉下来。 要想保住议员的席位,就必须让他的选区的选民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在投票日跑到投票点去给他投票。 明星都不如他们这么渴求群众的喜爱,沈汉朝小少校眨眼,“赵议员的支持率不断下降,男选民都听腻了他在战场上拯救同袍的英雄故事。为什么他不想着从另一个性别上拉票?” 他的选区每年都有大批量女性报名军校,公开支持这位优异的女性军校毕业生像男性毕业生一样获取职位,会给他拉来一大票女性选民的好感。 莫如兰还是无法理解,“女选民真的会选男人?” “很多女选民从来没选过女人。”沈汉笑着喝了口茶,“不过赵议员的竞争对手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大家都不尝试收割女选民的选票,这是一块特别大,而且没被人咬过的蛋糕。” 这似乎真的可行……莫少校一时半会想不出这个计划的缺陷,不管最后能不能成,这个计划有巨大的诱惑力。尤其赵议员的支持率日渐下滑,换了我是他,莫少校没好气地想,比起每天拔头发绝望等死,我绝对愿意搏一场。 “……您怎么没去当政客……”莫少校把脸埋进茶的热雾里,小声嘟囔,然后想起一件事,“可是赵议员对女军人的态度一直不好!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会不会反而被攻击虚伪?” “他刚好遇上绝妙时机,”沈汉呼出一口气,“他的孙女刚满两岁,他完全可以说,有了一个孙女,让他开始重新思考女性的处境,开始担忧他的小宝贝长大后万一也想进军校,却要在毕业时遭受不公平的待遇。抱他的小孙女上访谈节目表演一场,从厌女症患者变成女性的守护神,多么感人泪下,又能触动不少观众。” 莫少校目瞪口呆。 前一场雪已经被铲干净,黑夜依旧寒冷刺骨。隔壁别墅暖黄的灯光惊扰了庄烨,他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站在窗前,透过隔壁小小的窗,注视沈汉递茶给他的下属。 那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旁边装饰性的壁炉里炉火熊熊。他看见沈汉的侧脸,笑着说什么,鼻梁挺直,眼睛深邃,亲切而有趣。 庄烨突然希望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他的下属,而是自己。想和他促膝夜谈,想被他安慰,这种希望让他心酸,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总是想要被安慰,最开始是妈妈,现在是……这个人。 自己就可悲脆弱到这个地步,想要得到一个严格意义上和自己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安慰。 他退后一步,拉上窗帘,背靠窗口,以免被沈汉发现他的窥视。直到心情平复,才躺回床上,蜷缩着抱住自己。 接下来一周完全按沈汉的预期发展。一张赵议员和他小孙女的照片登上报纸,两岁的女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穿着一团小红斗篷,爷爷蹲在长椅边,托着她的小脚丫给她穿鞋。 图片不是很清晰,过高的清晰度显得假,这张图片故意拍得有些模糊,气氛却温馨温暖得恰到好处。 “看起来挺贵的摄影师。”沈汉评价。 然后是那个意料之中的访谈,一夜之间,赵议员要成为所有女孩的“爷爷”。 “……我感觉这有点恶心。”莫少校面无表情地盯着转播,在赵议员含着热泪诉说自己对小孙女的爱时,做出一个反胃呕吐的动作。 这周结尾,吴少将召集他们讨论该接受哪份申请。 “这可真棘手……”他拨弄头顶的头发,叹口气看看两个下属,“我仔细想想,那个女孩子也不错嘛。女孩子读军校成绩还那么好,多不容易。但是一个女孩子,和一群男人一起训练,会不会弄出什么风气上的问题……” 沈汉和庄烨对视,庄烨审慎地想,现在接话,万一到时候真的出什么问题,会成为他们的责任。 但沈汉随即转开眼,诚恳地说,“风气上的问题本来就是监察官的责任,怎么能让您为此忧虑。” 吴少将还不满足于这样的表态,故作为难,“但是……万一……” “我会为此负全责。” 庄烨震惊,就连吴少将也讶然。 他愿意为一个没有关系的女申请者承担全责。 吴少将立即回过神,和蔼地拍拍沈汉的肩膀,责备道,“哎呀,怎么现在就谈什么全责不全责。钱上尉就在外面,我们去见见她?” 沈汉笑起来,“我还有些事,要见钱上尉,以后总有机会。” 他向吴少将简单行礼,转身出门。 走廊上二十岁的女上尉穿着军装,下半身是裤管更细的长裤而不是医疗或机械类女性军人会穿的半裙。贝雷帽下黑发微卷,长度及耳,因为侧分,更显出鼻梁的窄和脸颊的瘦,肤色苍白,有种近乎寡淡的美。 她看见沈汉走来,扫过肩章和领章,果断立正敬礼,“长官!” 沈汉与她擦肩而过,“欢迎加入第九基地。” 他帮她移除了这条道路上所有的障碍,在正式遇见时只说一句“欢迎加入第九基地”? 庄烨看着吴少将像一个亲切和善的长辈迎上她,告诉她自己怎么一开始就看中她,坚定地排除万难也要接受她的申请,看着钱宁上尉以为能被接受都依赖吴少将,神情动容,目光中流露出感激,望着舰队长如同望自己的爷爷,不觉得讽刺,只觉得愧疚。 我怀疑过他,庄烨想,在这一刻忍不住厌恶自己。 第十二章 庄烨当然不会知道,两天后,钱宁上尉正式被授职为舰队下的一名飞舰副舰长,去见监察官,和沈汉有过这样一席对话。 “我很清楚帮助我的人是您。”在敬礼后,女上尉对着监察官的背影,选择最直接的开场白,“我对人脸的记忆力一直很好,三个月前,您曾在中央军校里向我问路,我相信那绝不是偶然。” 没有人能在两周内安排好让一切事按他的意愿发展,沈汉从不是无所不能的人,他从三个月前就在筹划这件事。 “猜得很对,”他整理资料,玩笑地说,“但是没有奖。” “我毕业于中央军校,这让我天然属于南方派。”钱宁冷淡地说,“我的性别让我在南方派中被排斥,这不表示我会变得倾向于您的阵营。” 这就是为什么她选择让人以为她对吴少将满心感激,能加入第九基地,她必须选择一个恩人,而一个中立又职位最高的恩人是最安全的选择。 沈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高挑纤细的身影。 他的松弛让钱上尉紧绷,她转换站姿的重心,抬起眼来。“……但我是一个有恩必报的人,请您告诉我,您希望我怎样报答您的好意?” 沈汉没接这个话题,“我想钱上尉还有别的办公室要拜访。”为她推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 送客的含义那么明显,钱宁却脚下生根,长在原地,固执地看着沈汉,非要他提出要求。 她是那种绝不亏欠的人,这一点令人尊重。 沈汉在她毫不退避的眼神里坐直,收敛笑意。 “请恪尽职守,就是对我的报答。” 女上尉离开办公室,沈汉摇摇头。幸好今天把莫如兰派出基地,要是他在,会念叨“您装得真像,真虚伪”之类的话。 他当时无法想象的是,下一个假期,当他和庄烨都回到新都后,他和庄烨又旧梦重温,睡到了一起。 起因是沈汉需要找点乐子,在一个隐蔽和匿名的地方享受一些快乐时光。 他沿着碧茵河漫步,欣赏雪片稀疏的夜晚河景,在昏暗得难以看清人脸的灯光下再一次走进那家名为“涅槃”的歌舞厅。 进入舞厅的长廊两端都悬挂着厚重的帘幕,当内侧帘幕打开,舞厅内景呈现在他眼前,他发现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戴着和五年前一样的面具,第一眼,就发现同样戴着天鹅面具的小天鹅。 他时刻留心四周,正要掉头离开,小天鹅已经越过戴着各色动物面具的人群直直地望向他,水润的嘴唇张开。 完了。 耳边越警铃大作越要沉着迎上。 小天鹅不知道他是沈汉,他却知道小天鹅是谁。可见小天鹅当年揭下面具是多么大的错误。 沈汉迅速恢复正常,主动向小天鹅走去。 在他走的几步间,他决定了回基地的路上见到教堂,进去许个愿。总不能次次都碰上。 没想到是小天鹅先开口,“好久不见……真巧。”他脸色一红,“您也还记得我。” ……睡完一个人,发现他不但大有背景,还是对方阵营总指挥的公子,沈汉感叹,“相当难以忘记。” 小天鹅却以为他指第一次,自己……控制不住早泄。脸色涨红,颈部肌肤都充血,犹如涂抹一层红粉。 “……我……不是故意的。” 沈汉被他的误解逗笑,打个手势示意他坐下,“这几年过得怎样?” 他们居然开始闲聊,沈汉一开始心中计时,打算聊个十五分钟就找借口走人,但不知为何,十五分钟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却没有按原计划走开,大约是小天鹅看起来太难过,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却没有一个对象可以倾诉。 他的倾诉很笼统,只提到“家人健康”和“工作上的问题”,至少他有基本的戒心,不会完全吐露,让听的人可以对号入座猜测他的身份。 沈汉一边听一边替他捏着一把汗。跟随小天鹅的话题像在半夜的海中追随一只潜水艇,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这只小天鹅面对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一旦他没有小心过滤话语里的信息,只言片语里泄露他的真实身份,潜水艇撞上海底山峰,那就麻烦了。 所以等到小天鹅说完,确定他说的内容不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推测出他的身份,对他不利,沈汉简直暗暗松一口气。 这比和小天鹅上床累。他诚实地对自己说。 然后小天鹅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最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同僚做了很多事,甚至不让他帮助的对象知道。而我却猜测他别有用心,所以在他为那位同僚做出努力时,我视而不见……” 沈汉一口酒险些呛住。他几乎怀疑小天鹅能透过面具看到他的脸,知道他是谁。 我感觉我被玩了。沈汉平静地咽下酒,“你不应该感到愧疚。按你的描述,那个很好很好的人是个虚伪的人。” 小天鹅的眼睛惊讶地撞上他的视线,眉头轻轻一皱,却只是低声说,“您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恕我不能同意。有政治手段不等于虚伪。” 他仰慕自己,像仰慕一个如兄长又如朋友的形象,仰慕里或许还混杂了敬爱。那些感情是一束鲜花,献给被美化过的自己。 沈汉这回是真笑起来,要怎么跟一个不知道你是你,却在维护你的人争辩“我比你了解我自己,我就是一个虚伪的人”。 小天鹅坚持地望着他,眼神明亮,毫不退缩。 和这只小天鹅争论“我是否虚伪”也比和他上床还累,这么说来和他上床反而是最轻松的。沈汉再一次这么想,更有趣的是每次他有意放纵都会遇见小天鹅。 既然已经睡过一次,睡不睡第二次都没什么大不了。睡第二次也不会使他的身份暴露。 小天鹅只见过他的身体没见过他的脸,庄烨只见过他的脸没见过他的身体,脸和身体对不上号,怎么认?更何况谁会拿五年前共度一夜的床伴和同僚对比,小天鹅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认得出来才是一件怪事。 可小天鹅认不出来不代表他的身份就不会暴露,他以往见过不少伪装高手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导致身份败露的惨剧。他的理智在怒吼:没有拆不穿的真相,和小天鹅来往越多越早被拆穿。还是放下酒杯,做出提议,“不要聊这些了,来到这里,我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还想一起过夜吗?” 第十三章 迷醉的音乐中,沈汉上身倾向小天鹅,半压住他。四目相对,小天鹅脸红,却不为所动。 他轻轻摇头,“您把……性当成一根肉骨头吗?在您不想跟我继续讨论一个话题的时候,或者是您急于结束一个话题的时候,就把它丢出来堵我的嘴。” 沈汉愣了刹那,这一下回击在他意料外,“你认为我会用性来让人闭嘴?” 小天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耳朵尖都涨红。 如果知道他是沈汉,小天鹅一定说不出这种话。互相不知道身份却有过肉`体关系的人更能对彼此坦诚,他很庆幸见识到小天鹅坦诚直率的一面。 “我邀请你上床,因为我想再和你有下半身接触。我不会用性来搪塞。” “要是不想要,现在就拒绝我。”沈汉温和地说,他比小天鹅高半个头,轻易抓住他的手腕,向后面的旅馆房间带去。 小天鹅没有挣脱他的手——不仅没有挣脱,更在走到旅馆前台时反手握住。 沈汉低头看他,就看见昏黄灯光下光洁的额头与挂着面具的秀挺鼻梁,他的神色恢复了镇静,但沈汉知道他的脸会再红起来,在床上,他激动时皮肤总会变成粉红色。 沈汉牵着他进门,十指紧扣,好像一对情人。 门“咔”的一声被带上,小天鹅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的条件反射被训练得很敏锐,下一秒他的腰被一条手臂搂住,用力一勾,他和那个人身体贴合,自己的胸膛碾压着对方温暖坚实的胸膛。 小天鹅本能咽口水,修长得真的像天鹅的白`皙颈项上喉结滚动,沈汉的视线落在他喉结上。 “等等……请您等一下。”小天鹅推开他,垂下脸,沈汉只看见他的睫毛,“上一次您让我……这一次您想我同等地回报吗?” 他在问沈汉要不要一人一次。房间窄小,进门就是床,沈汉走到床边,回头耐心地确定,“你想尝试反过来吗?” “不……”小天鹅坦白。 “那为什么要问?” “我认为,事先问床伴,是公平和礼貌的事。”小天鹅的脸渐渐红了,他知道追求公平和礼貌很幼稚。 他听见笑声,不是嘲讽的笑声,而是愉快的那种。然后沈汉把他拉到床边,吻他的额头,“谢谢你问我,不过不必换了,我喜欢你在我身上卖力气。” 他很乐意让小天鹅操`他,也很乐意操小天鹅,前提是小天鹅想要。 旅馆奉送的润滑还是上一次的品牌,涂抹**后,小天鹅面红耳赤,“您能……趴下吗?” 沈汉配合地用四肢撑起身体,转头看小天鹅。 他的姿势轻松得像上回趴在床上让小天鹅按摩,肩背肌肉蕴含着力量,像一只吃得很饱,趴在树下休憩,即使猎物到面前来,也慵懒得不伸爪去抓的野兽。 小天鹅屏住呼吸,房间里昏黄暧昧的光落在他身躯上,流淌的速度变得粘稠,那种粘稠堵到他的喉咙里,他尽量解释,“这样,这样进去得深一些。”说完已经面红耳赤。 沈汉的态度既像善意的取笑又很有耐性。 “我很期待。” 小天鹅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插入。 才插入一截,被沈汉反抓住手臂,引领他来抚摸自己的腰腹。 手掌下是一块块坚硬的肌肉,他腰腹部的肌肉在自己插入他的同时绷紧,小天鹅只觉得有一把火沿着小腹向上烧,耳边是低沉的声音,“再进来一点……别急着出去,这里,顶一顶……” 小天鹅按他的指引,从背后操他。胀痛的阴茎和粘膜一出一入的接触,顶在他给出的点上磨蹭,口不择言地说,“顶到这里,您会咬紧我……” 沈汉背脊升起一阵战栗,把他夹得更紧,腰臀却用力向后顶,将他更深地咬进去。 “您——”小天鹅差点射精,却努力忍住,紧贴沈汉的背平复呼吸。 胸背贴得太紧,他听见沈汉的喘息,感受到他带着喘笑起来时胸腔的震鸣。“你做得很好……”他没有泄,两人僵持着,他的阴茎还被紧紧包裹在沈汉的身体深处,包在含着温热润滑油的粘膜里。沈汉的拉他的手摸自己的下身,他也完全勃起了,粗长的阴茎顶端不是射出白液,而是一点一点流出的透明前液。 他是被我弄成这个样子。小天鹅再控制不住,红了眼眶,按着沈汉的大腿,一下又一下朝里顶。他脑海里是不断闪烁的白光,沈汉纵容的低喘让他有种在掠夺,却同时被人珍爱的感觉。这感觉太好,他眼前只剩下沈汉起伏的肩背,终于射了出来,射出来后又有些懊恼。 “已经够久了。”沈汉也刚射过,翻身抬起手臂,用拇指摸了摸他的嘴唇,“你也要让我缓一缓。” 他的拇指擦过,小天鹅才发现自己在咬嘴唇。 窗外一片黑暗,隐约有几点街灯的光,寻欢作乐的人声随着夜雪飘过窗口。小天鹅还能听见隔壁房间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他以为听着别人高`潮的声音,知道如果自己叫出声,别人也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会没有兴趣再做。但躺在沈汉身边,躺到呼吸正常,汗水干了,他的目光不由得望到混乱被褥上强壮而长的大腿,大腿内侧可疑的液体。 他身体里……还夹着我**去的东西。小天鹅情不自禁蹭了蹭身下的床单,转换坐姿的重心,但这没有用,越移开眼越在脑中想象,竟又慢慢硬了。 这一次是沈汉骑到他身上动,两次间隔太短,第二次没射出什么。 “这几年里你练习了很多次?” 小天鹅看着他的眼睛,“不是实际练习,我有太多时间在想象里练习。”然后低声,“如果您要走,现在可以走了。” 他还记得沈汉第一次的不告而辞。但准确说,沈汉没有告的义务。一夜情双方都很满意就够了,沈汉还付了房费。 小天鹅的摇了摇头,仿佛要摇走困意。这一次沈汉为他扯起被子,盖过裸露的肩头,“你可以睡一会儿,你醒来前我不会走。” 小天鹅犹豫不愿闭眼,可还是困得眼皮下滑,整个人也滑进被子里,靠在沈汉的手臂上。 他的头发细软,沈汉看着他,英俊的脸上神情变得柔和。 小天鹅是个麻烦,但是个可爱的麻烦。 他睡了一小时四十四分,睁开眼看见沈汉时,眼中有雾一样的迷惑。 “……您真的没走。”他动动嘴唇,喃喃地说。 “我们要在天亮前离开这里。”沈汉拍他肩膀,揭开被子,“起床了。” 他们披上外衣,走向寂静的街道,巡夜的士兵早就离开,在分开以前,小天鹅鼓起勇气,“下周,我下周六晚会来,还能见到您吗?” “我不知道。” 沈汉手插口袋,小天鹅愣了愣,“那我……能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吗?” 天快要亮,沈汉抬头,东方地平线上有一颗孤独而明亮的晨星。他笑起来,“启明。”小时候母亲会带他和沈霄在夜晚观星,晚上天上的星辰多如海里的鱼,天亮之前却只有这一颗晨星,在群星褪去后的凄清凌晨里守候日出,亿万年不变。 他像看一个老朋友那样仰望启明星,小天鹅随他看去,听他说,“启明星的启明。如果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再遇。” 十五分钟后,天色变亮。 清晨的碧茵河上浮着薄雾,沈汉将面具扔进平静流淌的河水,取出通讯器。 通讯器被包在绝缘布里,他直接接通,果然传出莫少校愤怒的声音。 “您消失了一整夜!您——” “还是按原定计划,坐第一班飞舰回基地。”沈汉说,“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去一下教堂。” 中央舰站的第一班飞舰在五点半起飞,江边的雾气还没有消散,店铺没有开张,沿江的路上已经有赶飞舰的乘客。 五点整,沈汉出现在碧茵河畔的一间小礼拜堂。 礼拜堂外是碎石堆成的围墙,墙上留有一道门。门内是玫瑰花圃,经过选培的品种在冬季根茎上覆盖积雪时仍能盛开。 莫如兰从牙缝里问,“您昨晚去哪了!” “中城区。”沈汉很诚实地回头,“解决生理需求。” 他走进礼拜堂,在祭坛前第一排长椅上坐下,双手交握。 原本只是开玩笑要来许愿,下次别再遇见小天鹅,现在却许不出这样的愿望。 和同僚搞在一起,一旦曝光,会是他们履历上洗不掉的污点。小天鹅既然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当个陌生人最好。 他那一瞬间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既迷茫又有一种对未来的模糊预感。他很快把这些都抛之脑后,只剩下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许愿:无论这件事有怎样的收场,都尽可能不要让小天鹅伤心。 第十四章 早上八点,他们准时回到基地。 沈汉换一身军装,出宿舍恰好遇上庄烨,“庄上校,早安。” 庄烨也轻笑,“您早。” “你心情很好,我猜是假期发生的什么事让你特别轻松愉快?” “我去见了我妈妈,她那天精神很好,我很高兴。然后……” “有艳遇吗?” 庄烨稍微脸红,沈汉心中暗笑,长辈似的拍拍他肩膀,“这很正常,我们都是这样。在基地时间太长,很难维持一段稳定的关系,有艳遇就抓紧机会。” 庄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沈汉又笑,“也许哪个假期,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喝几杯。” “……真的吗?”庄烨踌躇,但眼睛发亮。 沈汉走向和他不同的方向,“当然,我很期待和你出去喝几杯,只要不打扰你的假期约会。” 虽然忧虑和庄烨的关系,沈汉也很享受把自己一分为二,在不是“启明”时置身事外调戏小天鹅,看庄烨狼狈。 然而好景不长,局势在这个下午发生转折。 训练场上,高挑的女上尉目标明确,“听说您是击剑高手,我一直很想请教。” 沈汉当然不会拒绝,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两面开锋的细剑就被一脸兴奋的军士捧上。 训练场上的其他人兴高采烈围成一圈,军礼服上佩的仪仗剑已经成为装饰,而击剑比起对抗,也更像一种精彩的表演。 场中的一男一女脱下军装外套,上身是白色军装衬衣,单手举剑,两人之间只有半臂距离,狭窄雪亮的剑身上映出彼此的鼻梁。之后利落地转身成背对,大步走一、二、三步,回身。 “三——”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开始倒数,周围爆发出大声叫喊。 “二——” “一——” 两柄细剑碰撞在一起,“注意脚步!”沈汉提醒。 钱宁与他一触即退,稳住上身,银光闪闪的剑如攻击中的蛇一样刺出。 她的剑刚刺出就被挑开,两柄剑纠缠不休,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一连串碰撞声响起,然后是刺啦的金属摩擦声。 钱宁皱起眉,手心浸出汗水,剑柄上纤细的五指用力收紧,虎口却已麻痹。 “不要恋战!” 女上尉猛然惊醒,像一只矫健的羚羊飞快后撤。但为时已晚,肩上被剑锋轻轻碰了一下。 “当啷”一声,女上尉咬紧牙关,手中的剑被扔开。 扔剑落地是认输的表示,击剑的胜负并不需要精疲力尽才能分出,挑落对手的剑是彻底的胜利。但彻底的胜利总是罕见,在击剑较量里,谁能第一个让对手流血,哪怕只有几滴,只要血落地就算另一方获胜。 四面欢呼沸腾,钱宁胸口起伏急促,方才那一下原本可以刺在她肩头。 按礼仪,在分出胜负后击剑双方走近,互相点头致意。沈汉的衬衣被汗水沾湿,笑着点头,“你的击剑非常出色。” “和最好的比还有差距。”她回一个点头,微卷的黑发被汗水沾湿,贴着瘦削的脸颊。明明是个美人,说起话来却有种针对自己的狠厉,“下一次,请您不要收手。失败者就应该流血。”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周围没人听见她的低语,女上尉弯腰捡起外套,退后一步向沈汉敬礼,从热闹的人群里退出。 她背影笔挺,沈汉想,把自己逼到极限,难怪她能在一群狼一样的男人里取得好名次。 一个士兵为他拿来外套,沈汉笑着说谢谢。 人群突然分开,庄烨踟蹰上前,白皙的脸颊微红,“我也很想向您请教。” 他被背后起哄的军官往前推,差点撞到沈汉,腼腆地站定,明亮的眼睛透出期待。 沈汉好笑,“说实话,你的击剑课老师已经很优秀。” 像他这样出身的军人,击剑不是在军校里学,而是从小就有老师在家里教。 “那不一样。”庄烨轻声说,他谦逊却也骄傲地站直,“我想向最好的学习。” 沈汉衬衣背后被小块汗水浸湿,庄烨道,“我可以等您休息恢复体力。” “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他手腕翻转,剑尖从朝下翻转一百八十度朝上,变成持剑在胸前的预备姿势,“我比你占据优势,在前一场里热身过了。” 从剑尖第一次碰撞起,围观者们的叫喊几乎掀翻训练场。 监察官和女性上尉的击剑展示是一回事,监察官和参谋官的对决是另一回事。 这个基地除了舰队长在外的两个最高职位军官亲身上场演练,接下来几天都会成为基地的谈资。 与上一场截然不同,沈汉的攻势狂风大作,一连串剑尖碰撞声像炸开的霹雳,又如小小闪电,每一次都激起人群中雨点般的叫好。 剑尖碰撞的方位每次都不同,交击点在庄烨周身跃动,庄烨一次一次变换姿势和步伐挡开。 “攻击,不要防守!” 庄烨遽然一震,剑尖逼到他肩头,他像从中间折成两半,强行后仰避过,就势侧滚,汗水模糊他的视线,他双手撑住爬起来。 他的肺腔被挤压得生疼,却强迫自己恢复攻击姿势,这一次终于主动出击。 剑尖被沈汉轻巧挑开,他的体力只足够出击这一次,比起迅速撤后,他纵身向前,握剑用力向前劈—— 本该格开他的沈汉的剑猛然消失,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庄烨回过神来,胆战心惊,冷汗立刻流了满背。 沈汉已经带着他一起跌倒在地,主动垫在他身下。 他犯了击剑的大忌:击剑只能挑刺,不能劈砍。击剑用剑坚硬而细,大力劈砍可能断裂,他们刚才的距离接近肉搏,两柄剑在两人胸膛之间崩碎,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沈汉在千钧一发时抽开剑,反手用剑撑地,那柄剑承载不住两人的重量,断成三截。 而自己来不及收回的剑压在沈汉身上,在他胸腹之间竖着割开一道深约一厘米的伤,皮肉翻开,血正缓缓渗出,在军装衬衣上蔓延。 但在扑进沈汉怀里,压在他胸膛上的那一刹那,庄烨被浓烈的熟悉感击中。 他下意识出口,“启明……” 第十五章 胸腹间刺痛和伴随那两个字撞进耳膜,沈汉眼睑**。他装作皱起眉,“什么?”然后无可奈何地笑着建议,“庄上校,你得先从我身上起来。” “您受伤了!”周围的人一拥而上。 庄烨这才意识到他的手还压着沈汉胸腹,指缝透出他鲜红的血。 “抱歉……没什么,大概是认错了……” 他不敢抬眼。 许多双手伸出,沈汉摇头谢绝搀扶,泛着汗水的身躯一点都不摇晃地站起来,“不必担心,被划了一下罢了。练击剑怎么可能连一点损伤都没有。” “但您该去医疗长廊包扎。”一个低阶军官鼓起勇气大声说。 沈汉接过外套披上身,走上前拍了拍发声的年轻军官,“请别担心,继续训练。”然后转向庄烨,“庄上校如果有空,可以陪我去医疗长廊?” 医疗长廊是一栋廊道式的建筑,从外侧看,整栋建筑的材质像蛋白石一样半透明,闪烁淡淡银光,呈现几何造型。而从内部看,主要结构是钢材和透明玻璃,视野通透,以白和青色调为主。 诊疗室充沛的白光下,一位穿白袍,领口别着红十字医疗章的女医生起身,撕下白色塑胶手套,“我检查过了您的伤口,按压止血很及时。接下来护士会为您消毒缝合。” 她推开门示意沈汉进去,庄烨跟随在后,却被拦住。 口罩后只看得见眉眼的女医师挑高一条眉毛,“您也受伤了吗?” “不——”诊疗室的玻璃门在他面前关上。 他在击剑里愚蠢地连累比他军衔高半阶的前辈受伤,还把他当成昨晚一夜情的对象,现在被留在诊疗室外反省。 庄烨不该多想,但他偏偏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一刻,扑倒在沈汉身上的那一刻。 汗湿的皮肤,坚实的肌肉,温暖的怀抱…… 有没有可能,这两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 莫如兰匆匆来到诊疗室外,抓人就问,“监察长官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说他受伤?” 他在基地担任巡逻队长,带了自己的一队人,闹得人仰马翻。 “……我向他请教击剑,他为了救我被划伤。” 庄烨愧疚却不畏惧,即便他是上级,也做好被莫如兰质问顶撞的准备。他理解莫少校对沈汉的关切,这位少校有幸一直被庇护在沈汉的羽翼下,他视沈汉如领袖也如兄长。 莫如兰看着他,激怒竟消散下去,年轻的少校别开脸。“……算了。” 庄烨沉吟,“昨晚,你知道沈长官在哪吗,他是不是去了……中城?” 莫如兰惊讶地看着他,想起沈汉那句“生理需求”,又像吃了苍蝇。不管参谋官为什么这样问,他决意维护长官的名誉。 沈汉教过他,对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不要全盘否认,而是只承认小部分。 “您在打探监察官的行踪吗?”莫少校冷冷地说,“如果您问我,我只知道监察官去了中城的玫瑰礼拜堂。” 庄烨心绪混乱,提前告辞。 等到沈汉带着一额头缝合的冷汗,缠着绷带,被那位女医生放出来,莫如兰没好气地跟他汇报。 他的上一件衬衫已经被划伤,满是血污。在他缝合的同时,干净的衬衫已经送来。沈汉忍痛伸手穿上,一边扣衬衫衣扣一边认真听,“你做得很好。” “他会不会去打探?您该不会是……”莫少校生气又克制不住看了眼沈汉胸前露出的绷带,娃娃脸上都是怒其不争,压低声音,“您该不会是付钱和人过夜吧!” 他相当于说“您该不会嫖娼了吧!被别人抓住把柄会上军事法庭的!” 沈汉脸上挂着无辜又无奈的表情,“你真的觉得我要付钱让人和我上床?” 英俊的脸,白色军装衬衫勾勒出手臂有力的肌肉线条,胸膛宽阔,由未扣上的衬衫里露出汗水中闪光的皮肤,好像……真的不必付钱给人?莫少校默默撇嘴。 “……那,参谋官没抓到您的把柄,干嘛打听您做了什么?” 因为他和我做了什么。沈汉想起就一阵头痛,叹道,“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处理。” 这天黄昏时分,余晖映照的阳台上,两人果然打了个照面。 “您的伤——” “没有大碍。” “我很抱歉——” “不用。” 庄烨张嘴无话可说,在夕阳金黄的光芒下沈汉高大的身躯靠着栏杆,云层上的光融入他眼睛里。 他们忽然都轻轻笑出声。 沈汉先开口,“也许我做错了什么,今天你对我态度有些奇怪。” 这叫先下手为强,也叫恶人先告状。沈汉越是坦荡光明越让庄烨怀疑自己的直觉,怀疑自己又一次冤枉了正直无私的引导者。 小天鹅跌跌撞撞快要掉下这个陷阱,“不,是我的错,应该道歉的人是我,让您受伤。” 在沈汉正要更进一步,问“你当时说什么启明”,庄烨扬起脸,肤色白皙,面对日光,他脸上少见的自信都像在发光,“您的名字,‘汉’的意思是‘银河’,您对天文有兴趣吗?” “我认得出启明星。”沈汉脸上的困惑无懈可击,“如果我没听错,你当时说的那两个字是‘启明’。” 庄烨镇定地看向西方天际,“天亮以前东方有晨星‘启明’,黄昏之后西方有昏星‘长庚’。不可思议的是,晨星和昏星,启明和长庚其实是一颗星。早上在东,晚上在西,是它作为天体的运动轨迹。” 他在试探,沈汉大方地替他说下去,“人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启明和长庚是同一颗星。为什么你会忽然想起‘启明’?” “……因为在那时候,我想起一个很像启明星的人。同样神秘,捉摸不透。”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沈汉的倒影,和祈盼和不确定。既祈盼“启明”和“长庚”两位一体,又不确定这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我让你想起那个神秘而捉摸不透的人?” “您和他很相似,也许……不是在神秘而捉摸不透这方面。” 要是他在祈求别的事,沈汉绝不舍得让他失落。但这件事不同。 “听起来很有趣。”沈汉笑得真诚,“那个人是你的假期约会对象?要是以后你们稳定下来,你还想和我在假期里喝几杯,请你一定带上他,我很期待和一个和我相似的人认识。” 第十六章 两人各怀心思,陷入沉默。 天幕上铺洒的夕阳也被收起,光源落下地平线,云层颜色骤然暗下几个色调。 基地同时亮起灯来,九号基地的主体是一艘巨大的母舰,青灰色的舰身在灯光与夜色下显得坚毅而温柔。这艘母舰在服役时代号“青鸾”,服役结束就带着所有伤痕和荣耀在基地安下家,风吹日晒,守护首都的繁华。 沈霄心高气傲,也曾说过青鸾号沉毅恢弘,九号基地万幸有它。他哥对别的基地从没好话,最初卫将军主动去与庄总指挥斗,要让九号基地舰队长出自北派,就是以为他哥会愿意当那个舰队长。没想到他哥根本不买账,倒是便宜了他。 他是“启明”这件事曝光,他和庄烨的关系也要曝光,丑闻的结果是两个人都被调走。南北军部争了一场,最后推上位的两个人搞到一起,自毁前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沈汉仍想知道,小天鹅是否愿意被调走。他状若无意提起,“前任监察官说,九号基地什么都不好,唯一好的是可以天天看见青鸾号。如果有一天你要调走,想去哪里?” “我不想离开九号基地。”庄烨也看向青鸾号,“哪怕要走,我也希望不是近几年内。” “刚好,”沈汉做出决定,朝他一笑,“我也不想离开。” 这个周六午后,沈汉逛到玫瑰礼拜堂外。 一整个下午,戴着天鹅面具的年轻人仰起脸的那句“我下周六晚会来,还能见到您吗”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午后碧茵河波光粼粼的河水像是他星夜下的眼睛。 午后的礼拜堂寂寞无人,事实上在此之前沈汉只在凌晨来过一次,他从未见过礼拜堂里有人。 正在这时,门内响起脚步声,大门从内被推开。 推门而出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袍的老教士,他殷勤地看向沈汉,“您……是要进来做忏悔吗?” 沈汉礼貌地笑,“我并不信教。” 白发苍苍的教士回他一个笑容,“但是神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或者你不信神的话,冥冥之中命运的力量使你来到这里,你要忏悔吗?” 沈汉要转身就走,但在肩膀稍转时停下。脚不由自主向门内迈,试试吧,他想。自己一向随遇而安,尝试没尝试过的事,比如忏悔,也不错。 更何况他虽然不用进行宗教意义上的忏悔,但心中已经在忏悔某件事。 忏悔室是一间被木板隔开的屋子,一边摆着一张椅子,隔在当中的木板上有透过声音的小孔。 忏悔者和教士分坐两侧,互相看不到脸,只听得到声音。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保障隐私,沈汉坐进去时却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看不见脸只听得到声音的设计,和他和庄烨一夜情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暗的空间里,他的声音响起,“我是一个很虚伪的人。” “我们都是。”老教士说。 “我说过许多谎,并且丝毫不为此内疚。” 这回老教士没有回话。 狭小空间里,沈汉的声音响起,他说。 “我冒充过人,欺骗过人,操纵过人,伤害过人。我不关心那些人,我知道那些事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我去做了,像我方才说过,我丝毫不为此内疚。” “……那么,孩子,你需要忏悔什么呢?” “我需要做一件事,误导一个人,这件事的程度比我以往做过的都轻。我很清楚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会去做,可是,”他无奈地笑了笑,“我直到昨天晚上才发现,我比我想象的更在意他。” 四个小时后,华灯初上,夜晚的冷风吹过碧茵河。中城像是刚睡醒,冬末的冷风到这里也被香粉和香水的气味温暖。 沈汉戴着黑色面具,走过垂着厚重帘幕的走廊。 “涅槃”里的舞乐声已经来到耳边,走进厅内,他的视线在大片阴影和舞动的人群中穿梭,定在一张白皙的脸上。 小天鹅的身体细节泄露出惊喜,他匆匆跑来。 “您真的来了!” 止不住冲劲,扑入沈汉怀中。 ——他想测试我胸口是否有伤。沈汉颇觉有趣的想,手段生涩,但想法可嘉。 可惜沈汉对疼痛的耐力很高,战争时期他执行过几个情报任务,能在身体遭受痛苦时面不改色是一节必修课。 他看到小天鹅下颌收紧,一无所得。他在这时扶起小天鹅的手肘,“今天我来是为向你告别,我要离开新都了,不要等我。” 小天鹅退后一步,惊愕地看着他。 沈汉迎上他的双眼,毫不隐藏,毕竟小天鹅不能通过他的虹膜认出他,“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喝几杯,当做饯行。” 小天鹅脸色苍白,仍说,“如果您恰好有伤在身,不应该喝酒。” 他不确定“启明”和“沈汉”是不是同一个人。 沈汉否认,“我当然没有伤。” 沈汉伸手去向侍者点酒,小天鹅站在原地,看他啜饮,静得有些可怕。 “我想坐到窗边去,如果你不想,就不必跟来了。”沈汉看向靠外的位置,那里有几扇玻璃,街上的人有可能偶尔一瞥,看到坐在舞厅外围连喝酒也戴着面具的人们。 “既然您要走,”喧嚣的背景下,小天鹅声音低哑,“我可不可以看一眼您面具下的脸?” 沈汉端着酒杯,扮演一个不以为然的浪子,这类角色对他而言驾轻就熟,“为什么?你要说你爱我,你要和我在一起吗?要是你这么说,我可以取下面具。” 在迷乱的灯影下,小天鹅静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我刺破了虚幻美好的表象。沈汉的心情同样沉重,又有点自嘲。 小天鹅意识到他不能爱“启明”,他不能冒险去爱一个陌生人,一个在他在放纵欲望尽情享乐的低级场合遇见的陌生人。他有他的军衔,他的职责,他的家庭。 他可以爱男人,但他爱上的男人必须出身名门,门当户对,才能被这个社会接受。不能是一个姓名不明、长相不明、国籍不明、背景不明、职业不明的人。即使他深深地被“启明”的神秘吸引,他也还有太多太重的责任像一道道枷锁,牵制他的步伐。 第十七章 他爱上的对象不可以是“启明”,也不可以是沈汉。 沈汉是南方军部的敌对派北方军部核心成员,还和庄烨同基地同等级职务——军法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基地的两个重要人物有私情? 他们都在枷锁之中,铁链缠身。 小天鹅踉跄退出,沈汉一口咽下半杯酒,按住胸口。方才被小天鹅一撞的痛楚火烧火燎,伤口开裂,再回去处理时一定会被那位袁医生骂。 喝完这杯酒,沈汉起身。一个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不动声色地向他指出离开舞厅的秘密通道。 他走秘密通道,以防小天鹅在外面等他。 半分钟后,沈汉已经取下面具,融入中城寻欢作乐的人潮。 刚从绝缘袋里取出的通讯器猛然震动,不是有人给他留了消息他没回,而是紧急情况! 那串代码是基地参谋官——庄烨。不立即接通,庄烨势必生疑。而且军情紧急,不容耽误。 他接通,“沈汉。” “庄烨,”对方问,“您在哪里?” 该怎么回答,他在“涅槃”外? 正在此时,中城的蒸汽钟响起七声钟声,悠扬乐曲随之而来,现在是整七点。 “这是蒸汽钟的声音,”他听见庄烨镇定地说,“那么您和我一样在中城。舰队长二十分钟前通知晚八点回基地开会,我告诉他我会转告您,于是动用紧急了通讯。最近一班回基地的飞舰我已经订好,顺便也替您定下,您在哪,我现在来接您?” 在庄烨说话的同时,沈汉的大脑把这几件事串连到一起——是庄烨说服舰队长临时开会,等到七点整紧急联系沈汉,透过通讯器里的蒸汽钟声证明沈汉在中城,用定好的飞舰让沈汉不得不几分钟内去见他。 几分钟,沈汉怎么找得到另一套合身的衣服,另一个合理的借口? 汗水立刻透背,消失多年的紧张感攥住心脏。但紧张之外,又有种被逼到角落,反而激发好胜心准备迎战的战栗。 小天鹅踉跄而去,却卷土重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低估了庄烨,原来这个脆弱的年轻人每次临近崩溃都能反弹。性格腼腆害羞,却也有把人逼入死角的能力。 他承认他不该爱“启明”,比起理智地放手,非要弄清“启明”是不是沈汉。 沈汉笑起来,紧张让血流加快,胸腔**。他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平缓回复,“十分钟后碧茵河桥边见。”通话随之被切断。 沈汉深吸气,奔跑起来。 通讯器被开到语音模式,“接通新都戍卫团团长,用我专用的求助信号。” 一路的石砖建筑飞快掠过,灯红酒绿,缤纷灯牌,他像一只熟悉繁华都市的猎豹穿梭在各色光影下。两分钟。 两分十秒。 提示音“嘀”一声,系统音通知,“通讯已接通。” 两分十三秒。 没时间多说,沈汉语速飞快,声音散在风里,“帮个忙,让巡视卫军等我一分钟。” 三分十三秒。 一声马嘶撕破夜幕,新都戍卫团巡视卫兵每天早、中、晚、午夜四次巡城,队列末尾,坐骑开始骚动。 新都作为首都,至今保持骑兵骑马巡城的传统。市政厅上个世纪就争论过是不是要与时俱进,改用机器马代替活马,这提案提过一百次就被驳回过一百次。用别处罕见的真马巡城是新都人的骄傲,象征着科技时代的复古浪漫。 “长官,有人!” “带他过来。”金色长火炬的光下骏马扬蹄,沈霄勒马转圈,银边黑披风旋出利落的弧度。 “长官,是您弟弟!”卫兵惊呼。 沈汉扑向前,靠在沈霄的马上,一手搂住强壮的马颈,那不让人碰只认沈霄的暴烈黑马竟也顺从忍耐。黑马如缎子般油亮的皮毛上,沈汉胸膛起伏剧烈,喘笑着招呼,“真是个美丽的夜晚啊,沈长官。” 生得和他哥哥相似却温和许多的眼睛巡阅过整队卫兵,停在一个与他身材发型都相仿的人身上。 就在同一刹那,不必追随沈汉目光,如同有心电感应,沈霄刀锋似的视线转到那个人身上,马鞭指去,“你,脱你的制服,下马。” 庄烨穿着便服,被一个又一个散发酒气发出迷糊欢笑的寻欢者擦过肩膀。女人们咯咯娇笑,男人们放声唱着不成调的去掉,都是喝醉了的人才唱的俚俗歌曲。 他喉咙像被扼住,掌心里浸满汗水。 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心脏一下下撞着胸腔,剧烈得把胸腔撞痛。血液流速飞快,耳边听见血管里尖锐的流动声。 碧茵河大桥就在眼前,巨大的桥墩和昏黄的灯光进入他的视野,这景象让他隐隐不适。 可能是快步走吸入寒冷的冬日空气,他胃部痉挛,隐隐作呕,那种感情是揭开谜底的兴奋还是对真相的畏惧? 碧茵河大桥下没有沈汉,只有粼粼的河水流淌。 还有二十四秒,庄烨倒数计时,每一秒都像心上被撞一下。 桥下的晚风吹乱他的头发,他心乱如麻,那风突然变大,带着雷鸣般的声音。 是马蹄声!铁掌碰撞路面,视线尽头,一列卫兵风驰电掣而来,举着火把。黑制服与黑披风在夜色下黑如泼墨黑如乌云,披风边缘和立领口的银线像是刺穿乌云的闪电。 作为一座复古的现代都市,新都保留观光马车,也保留骑兵巡城的传统。 庄烨几乎被这一阵卫兵带来的风旋晕,眼前晕头转向,金色防风火炬的光太刺眼,他的瞳孔控制不住收缩,却已看见为首的两人面容身材相仿,一般无二的高大英俊,马术娴熟,只是气质迥然不同,正挽着缰绳交谈。 “晚上好。”沈汉端坐在一匹健美的棕马上冲他微笑。 第十八章 沈汉的出场像是雷雨中云幕大开,他从天而降。这浓墨重彩的登场却让庄烨僵立着,连头都抬不起来,像被狂风暴雨从头淋透。 他嘴唇开合,“……您怎么会……和戍卫团卫兵队一起巡城?” 不待沈汉回答,沈霄如鹰隼的双眼盯着他嗤笑,“怎么,我邀请我的弟弟巡城,还要向阁下报告?” “哥。”沈汉驱马挡在他和失魂落魄的庄烨之间。 “小王八蛋。” “你只比我大一岁。” 目光对上几个来回,沈霄勒马掉头,“这周我回家吃饭,你也老实回来,妈想我们了。”就此扬长而去。 其余的卫兵赶上他,蹄声像近处的雷打过又有一阵雷声在别处响起,转瞬之间飒沓之声已经远去。 天街纵马——沈汉看他披风犹如羽翼,在夜色中迅速扬撒开,竟不由得想到这四个字。他的哥哥或许是整个新都军人里最桀骜不驯恣意飞扬的,与他血脉相连,骨肉至亲,让自己时常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然后他转向庄烨,小天鹅像被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打湿了羽毛,浇得瑟瑟发抖。 沈汉希望自己的言语和行为能温暖他,“让我搭你一程?” 他朝庄烨伸出手。 卫兵队离开,没有防风火炬照明,他们被夜色包裹。庄烨定定看着他的手,终于握住,借力一跃,骑到马背上。 巡城卫兵的坐骑都是经过特殊改良的成年骏马,体型比其他大型马大一半,负重能力极强。庄烨坐在沈汉身后,六神无主,仍强迫自己表示礼貌,“谢谢您……” 在我面前,你不必勉强自己。沈汉想如此说,却不能说。唯有感觉庄烨的体温贴在身后,让他知晓至少小天鹅此时不冷。 那么最后,还有一场小的表演。 骏马小跑掠过“涅槃”,庄烨一定会向那露出的半扇窗投去一瞥。 以他的目力,他会看见烟花似的灯光里,“启明”背对他坐在窗边。那实际上是个发型身材都与沈汉相似的卫兵,穿着沈汉的外套,接到指示戴上黑色面具到这个地方喝一杯。 庄烨的心在胸腔里冻成冰块,心脏被冻结的痛原来是这样。他该跳下马去见“启明”,至少让他转头最后看自己一次,但他不能下马。只能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在街灯下冷风中,人们乐得忘形的杂音中,与第一个他曾这样亲密,让他懵懂心动的人从此陌路,身影都不交叠最后一次。 他握紧自己的手,直到指尖发白。 两人一同到中央舰站,交托巡城的马匹,沈汉穿戍卫军团制服搭乘飞舰。 庄烨恢复平静,即使他掌心里还有深深的指甲印,“舰队长临时召开会议,是因为一封来函。应该算是四封来函,南北军部、外交部、桂冠宫同时接到来函,半个月后的和平晚宴,帝国那一侧坐首席的会是,”他在此停顿,那是位非常重量级的人物,“帝国的那位公爵。柏丽宛榭宫特别指明,那位公爵要求参观‘最靠近联邦心脏的军事基地’,也就是——第九基地。” 桂冠宫是联邦的总统官邸,而柏丽宛榭宫是帝国执政者,皇帝的居处。 两座宫名微妙相似,桂冠是胜者的荣耀,而柏丽宛榭意为“壮观的征服”,意译过来该是“征服者的宫殿”。 帝国如今瑞纳迪王朝的开国之君爱德文一世称号就是“征服者”,但经历六位皇帝之后,帝国失去了大片殖民地——那些殖民地独立成为联邦——也失去了最后一位直系男性继承人,三十二岁就死了,估计以后会被联邦民众私下叫作短命鬼的爱德文二世。 “那位公爵”是短命鬼皇帝爱德文二世的亲密表兄伦诺克斯公爵,皇帝的表兄弟太多了不稀罕,他的身份却独一无二,帝国有几位公爵,只有他可以用“那位公爵”称呼。他同时身兼两职:备受信赖的顾问和深得敬仰的元帅。 意思是这位公爵大人和所有贵族那样,按帝国的血统论划分,无论算父系还是母系他都有皇室血统,天然就高高在上不说,他拥有极大的政治力量,还很有军事威信。 “这真是太荣幸了,太荣幸了……也太具有挑战了……”圆形的围绕联邦旗帜的小会议厅里,吴少将揪着头发语无伦次。 如果伦诺克斯公爵仅仅是一个已经在柏丽宛榭宫的紫室里咽气的皇帝的近臣,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死了,他也不再炙手可热,吴少将不至于这么绝望。 四个月前,爱德文二世驾崩之后,关注帝国政治的人到今天早已有共识:瑞纳迪王朝已经没有其他男嗣,在继承队列里排第一的,是个十四岁的女孩。 “究竟为什么……这位公爵会和他们未来的女皇结婚?”吴少将苦着脸问沈汉,“她不是才十四岁,哪怕按帝国的法律,也没到结婚年龄嘛……” 那位公爵还没来参观,问题已经出现一大堆:帝国和联邦关系微妙,他们作为军方人士,要怎么称呼那位公爵,怎么迎接,按怎样的规格?联邦建立以来的历史上,还完全没有迎接关系复杂的国家的执政官未来丈夫的规格先例可以参考呀! 作为小会议厅里唯一一个出生在帝国的人,沈汉有义务解释,虽然他不想解释,甚至不想想起在帝国的日子。 这种痛苦没有表现在外,他笑了笑,“皇室不是平民,不遵守《大宪法》而遵守《皇室法典》,所以帝国宪法规定的公民结婚年龄和她无关。帝国的上一个女皇在近两百年前了,女皇执政不被信任,柏丽宛榭宫为女皇找的借口是她已经结婚,可以与丈夫一同治理国家。这条规定写入皇室法典,就变成女皇登基前必须完婚。因为两百年来没有出现第二个女皇,没人想起去改这条规定,直到今天,到要用时才发现居然有这么条东西。” 帝国的《大宪法》将最低结婚年龄定为十六岁,但未来女皇为了登基必须在十四岁完婚。 “皇帝不被宪法约束,也不被宪法保护。”庄烨此时才回过神来,这算不算讽刺,帝国最有特权的人,也得尝一口这个特权制度酿出苦酒的滋味? 他的语气里有隐藏的涩意,帝国的女皇,那个十四岁的女孩,没想到会被推上皇位,做她不得不做的事,就像庄烨不得不做他该做的事。“但那是她的责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沈汉面不改色,转向吴少将,“我相信庄上校像我一样,很乐意在这件事上为您分忧。” 第十九章 而此时在新都内,军靴碰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响彻北方军部翼廊。 比夜色更漆黑的披风扬起,沈霄站在两扇高达天花板的胡桃木雕花木门前,门里就是卫将军的办公室。 他敲在厚重的门上,听见回应,握住金属扶手推开门。 他不含感情地敬礼,“属下来向您请罪。” 卫敏存从桌上的公务文书里抬眼,即使年满四十,也仍然容貌出众。年轻男子容貌出众是可以具象化的,沈霄曾收到贵妇名媛们的赞誉,“他的目光多么锐利,是雪中抽出的剑,可以轻易穿透我如冰封城堡一般的心脏”。 而卫敏存出众之处实在令人难以描绘,犹如一潭静水,眉眼之间有种东西,叫人又畏又爱。沈霄定定地看向他。十五年前,联邦和帝国还在战争中,军校里第一次相见。年轻气盛的军校生趁着天黑违纪,翻墙出去买酒,跳向树丛时本能感觉危险,手臂汗毛倒立,反应不及时,落地时脚踝剧痛,硬着头皮看见没穿制服,只穿着一件白色军装衬衫的人。 对方第一反应是仰头扫视墙上的防护网,防护网开着,没错,沈霄是越过防护网翻的墙。他注意到对方长得……非常好看,腰细腿长,没有佩戴军衔,年纪大约三十出头,既不训斥也不发怒,一副事不关己的镇定从容。是军校新来的老师,沈霄很快下结论,估计是有个神通广大的爹的那种,刚开战就把儿子送军校任职,免得上前线子弹不长眼,安安稳稳清清贵贵在军校教书育人攒资历。 这种大家公子才不会关注违纪学生,沈霄把手里的酒塞给他两瓶,“通融通融,三七分?” 对方不说话,表情意味深长。 沈霄一狠心,再加两瓶,“四六?” 对方终于劳动尊手,一只修长白皙,养尊处优,指甲都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手,用两根手指提起一瓶。事情解决,撞见的人变成同谋,沈霄嚣张地咬掉一个瓶盖,仰颈干掉半瓶,在熄灯前拔腿跑回宿舍。 他没看见,那个男人在他背后,终于舒展眉头,露出半年来的第一个笑。 那时候还在军校度日的沈霄有太多没想到的事,他只是在半夜和同宿舍的学生纵饮夜聊时,情不自禁回忆那一幕:那个男人给他的印象很奇怪,不是多好看,不是多动人,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那一夜见到他时,月白风清。 第二天早上,在校长戴将军的讲话上,沈霄低低骂出声来。 那个男人不是什么新来的老师,而是仕途不顺,被下放到军校当副校长的卫少将。 他按下风头老实做人,还是不到半天就被卫副校长宣召。 “您要处分我吗?最好快点,我战史课再迟到考勤分要被扣成负的了——您干什么!” 那位副校长踢他的脚踝,剧痛难当,沈霄震惊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卫副校长悠然把他扔去校医院。 沈霄战史课的考勤分没有被扣成负分,反而加了十分。因为他从医院回来,就当上了助教。 卫敏存,卫副校长是他的新任战史课老师。 而如今,多少年过去,卫敏存仍旧月白风清,他们间却早已不似当初。 “你有什么罪?” “属下私邀第九基地监察官加入戍卫团骑兵队巡城,有违军纪,请将军处分。” 卫敏存闭上眼,面上显出疲惫,“每次到你该晋升的时候,你总要争着背几个处分。没有处分,你都要自己抗命违纪,弄几个处分出来。你就那么看不上我搭给你的晋身台阶?” 沈霄根本不回应,“请将军处分属下。” “好。”卫敏存也恢复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方才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总指挥,“留职查看,戍卫军团你不必管了,安心当好你的侍从长官。” 哪怕他每天坐在会客厅里打游戏,卫敏存也要他每天黎明来这里报道,自己不离开办公室他就必须在这里守卫。 沈霄针锋相对,“那么属下申请明天休事假。” “理由。” 沈霄直白地盯着他,“去探望我的合法丈夫。” “合法丈夫”四个字像是扎进卫敏存耳膜的一根钢针,他们彼此折磨。刷刷地签字声里,卫敏存淡淡道,“不批准。” 这两人僵持片刻,沈霄半句话不说,“咔”并拢双腿敬礼,转身离去。 卫敏存手中握的笔停住,笔尖几乎被摁断,在纸上洇出一片墨迹。“你有多少年没叫过我老师了?” 这个问题像一片雪花无声坠地,激不起一个答案的声响。 沈霄面对卫敏存,深邃锋利的眼里却没有那位卫将军,退到门外,带上扶手。 而这天晚上,沈汉端着热茶,靠在楼下的沙发。 不仅基地,对桂冠宫和外交部而言,今夜也是个不眠之夜。 即将与年幼的帝国未来女皇结合,成为帝国实际掌权者的伦诺克斯公爵来访。 联邦和帝国的战争才正式结束五年,正面战场上不再尸骨成堆,但情报战还打得暗流涌动。公爵的到来会为和平打下更稳固的根基,还是一个风雨飘摇的预兆? 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无论活在联邦还是帝国,苦苦支撑着见到一场战争的终结,难道就如此不幸,会再见证一场旷日持久战争的开端? 帝国皇室的到访也会揭开他试图淡忘的记忆。他的出身…… 他们兄弟出生在帝国,七岁时被母亲带着逃到联邦,这不是秘密。但很少人知道,他们在帝国时的身份不是平民,而是贵族的奴仆。 他们的母亲是男爵家管餐桌的女仆,沈汉和沈霄不知道生父是谁——也许是男爵,也许是管家——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生父是不是同一个。 沈汉没问过他哥怎么想,兄弟两不讨论在帝国时的事,作为女仆的私生子活在男爵家的下人中。来到联邦像是得到新生,但现在,前世的阴影跟上来追魂索命。 沈汉按着额头两侧,上楼开行李箱,从几套制服和常服底下拿出藏匿的酒瓶。 他不像沈霄一样喜欢酒,但偶尔需要一点东西缓解痛苦。高度数的烈酒倒进热茶里,酒精味和茶味混合的苦涩气息盘旋弥漫。他坐在床边,大口喝下,温热的液体刺激食道。 透过窗户,隔壁的窗里也亮着灯光。庄烨还没睡,那只小天鹅心情如何,今晚他睡得着吗?真是抱歉,我带给你了心痛和酸楚。 沈汉嘴唇向上拉,却实在笑不起来。这个高大的男人疲倦地把那杯酒精含量很高的茶放在床头柜上。 第二十章 早春不会因为人们的痛苦而延缓她提着裙摆到来的步伐,新都人民为“迎春日”忙碌,迎春日当天还有大型的花车游城和焰火晚会。 这一周末尾的假期,沈汉回到新都。在小天鹅事件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涉足中城。去那个地方是为寻欢作乐,但当庄烨那夜失魂落魄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他就陷入莫名的痛苦。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痛苦了。 他们妈妈的家安在下城区,沿着窄巷的一处两层砖瓦小屋,在这个区域已经算相当不错的住宿条件。 新都的下城区充斥着各地来的人,大量像他们一样从联邦和帝国动乱的边境搬来的平民。沈汉穿着平民服饰走过泥路,上两级台阶,要去开自家的门,对面屋子一位衣着贫寒的女士连忙招回玩沙堆的女儿,牵着瘦小的女孩走到他面前,警惕地质问,“您是谁?在沈律师的屋子外面干什么!” “来看我妈妈,”沈汉无辜地转向她,“夫人,我是沈律师的儿子。” 那位夫人讪讪地红着脸带女孩离开,沈汉在她身后笑,然后扬声,“谢谢您,关心我妈妈。” 沈汉进房,他并不熟悉这间房子,一家三个人都太忙。他的妈妈搬家到新都时,兄弟两人已经去了军校,住在宿舍里,从此以后全家团聚的日子寥寥无几。 房子很小,进门就是水槽。水槽边堆着高高几个咖啡杯,咖啡总是干在杯里,来不及洗,久而久之黑漆的颜色沁入陶瓷。 “我回来了,妈,你又没锁门。” 没有回应,沈汉挨个房间找人,最大的房间是她的书房。他们的妈妈搬家到新都,在公诉人办公室找到工作,为没钱请律师的被告人提供法律援助,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 书房里堆满文件,空无一人,旧桌子台灯下压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临时有事,不回来了。你们兄弟自己找东西吃。——沈丽。 沈汉笑着摇头,妈妈还是妈妈。墙上的钟快指到六点,他主动挽起衣袖,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洗碗。 沈霄回来时听见水声和沈汉哼歌的声音,一首童谣小调,他嗤了一声,沈汉抬头,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沈霄就明白怎么回事,抱起手臂不打算帮忙,“你就那么喜欢洗碗。” “你叫我回来的。”沈汉耸肩,不由分说泼他一把水。 沈霄怒笑,要狠抽沈汉却被躲开,“小王八蛋!” “我只比你小一岁。”争斗之中,沈汉还轻松放回一个瓷盘。 地方狭窄,两个人都高大挺拔,肩膀挨着肩膀。温馨的灯光和水声里,沈霄冷哼,既然身上被打湿了,就也挽起衣袖洗碗。 他们妈妈现在还没有钱去买自动洗碗机,因为她一旦手头阔绰,那些钱就会进到互救会的捐款箱里,或者送到食不果腹却要打官司的穷人手上。 “我害得你丢了戍卫团的职务?”沈汉突然问。 他们兄弟之间从不多问,也不多说。就像沈霄不问沈汉为什么要不在场证明,沈汉也很少问沈霄。部分是因为他们都执行过很多情报任务,许多任务里的事是连血肉至亲都不能知道的,他们习惯了对兄弟保密,对母亲保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都是成年男人了,他们相信对方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事,为自己负责,不用一个兄弟插手。 但这次不一样,沈汉第一次让沈霄帮这种忙。说到底是他没管住下半身,对不该脱裤子的人脱了裤子,才连累沈霄。 “不是你这件事我也要想办法弄个处分。” 又放回一个碗,泡沫和水沾到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肘,沈汉甩干手上的水,他那份已经洗完,剩下的留给沈霄。 “你就那么不想升少将。” 沈霄嘴唇扯出讽刺的弧度,本来就深刻浓重的脸上咬肌绷紧,“再往上走就不可能做纯粹的军人了,我厌恶勾心斗角的政治。” 他的哥哥要自由,天性刚强,受不了一点点拘束,也做不出一点点妥协。 卫将军要他的哥哥寸步不离地跟他往上走,他的哥哥却恶心再往上走不得不面对的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 沈汉的第一反应是,太浪费了。他哥哥明明可以做一只握剑的手,却满足于做联邦的利刃,别人手里的利剑。 同样的土壤,同样的种子,可以长出两棵迥然不同的大树。 沈汉和沈霄是两种人。 沈汉一时没说话,他暗自诧异,自己为何有这种想法。 一个咖啡杯被沥干水放在台面上,沈霄用抹布擦手,“你为什么烦闷?” 沈汉微微眯眼,望向天花板,“我想请一个很长的假,长到帝国访问团走人。他们还没来,报纸上电视上已经全部是关于帝国访问团的消息。访问团里有多少贵族,联邦人民居然也对贵族的八卦津津乐道。”他后靠墙壁,叹口气,“差不多每天都有人问我帝国的事。” 沈霄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 他面容相仿,但气质比他温和的弟弟问,“我不想人知道我们,还有妈妈,以前在帝国是什么身份,很虚伪吗?” 沈霄最终摇头,吐出的字重若千钧。?“不。” 沈汉笑了笑,“哥……”手臂搭上沈霄的背。 第二十一章 三月二十日下午四时,新都国际航空港外一弯碧水映着热烈的日光,旗舰盘旋着化作一只紫色巨船,缓缓降落在银光夺目的水面。 三十多家媒体的记者和主持人围在航空港外,激动万分。 “刚刚降落的是帝国皇帝御用的“紫水晶号”,它从柏丽宛榭宫直飞到这里,带来了高贵奢华的帝国风情……” 快门声此起彼伏。 转播的大屏幕前,沈汉按了按太阳穴。 “这些媒体对帝国也太谄媚了吧!”莫少校气得眼珠发红,恨不得把兴奋的记者和主持人统统逮捕,“他们都该被判处叛国罪!” 他的兄长死于联邦帝国的战争,像许多沈汉曾经的战友一样。沈汉完全理解,为什么莫如兰不能坐视他哥哥用生命保卫过的人民掉转头去崇拜帝国贵族。 “让人恶心,但不犯法。”沈汉以为自己会斥责、嘲讽媒体在这件事上的无良表现,却连对此感到愤怒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很多事上佩服你哥哥,其中有一件就是,他明知道我们保护的民众健忘,仍愿意为他们献出生命。他保护的是一个自由的联邦,自由里包括新闻自由。” 莫如兰默然一阵,咬紧嘴唇,“帝国访问团三天后真的要来我们基地参观?” “我们还要负责帝国访问团参观期间的保卫工作。”沈汉的太阳穴又开始发胀。 屏幕上,这个很明显亲帝国的主持人叫出声来,“扶梯降下了!舱门打开了!帝国的伦诺克斯公爵大人第一次访问我国!” 豪华旗舰的舱门已经很高,那位公爵居然要微微低头才走出来。才刚出来,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就敏锐地看向镜头密集处,露出公式化微笑。 好一位不同寻常的大贵族!沈汉的目光立即锁定在伦诺克斯公爵身上。在他第一次亮相前,沈汉订阅的新都小报都在猜测这位公爵会穿什么衣服——传统庄重的帝国长袍还是新式的简易西装。 新都居民很少会和关心一个二十岁的女星穿什么一样关心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穿什么。 但他的衣着代表了他的态度和他未来的政治主张,现在展示给千万双关注他的眼睛。 他穿着一袭帝国贵族的紫袍,浓重的紫色上绣着金线。紫是帝国最尊贵的颜色,皇帝的居处墙壁都是紫色,所以称之为紫室。 他在衣着上尊重帝国的传统,但款式却经过改良。帝国男性贵族也像女性贵族一般愿意为一袭华服豪掷数万马克,作为除未来女皇外最尊贵的人,他的华服却既没有宽大的衣袖与繁复的珠宝,又没有拖地长达数尺的下摆,这一身长袍显得分外合身且肃穆简朴。 他有棕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眉骨,高贵血统的证明。他是非常适合被绘成肖像画的人,宫廷的天鹅绒紫幕做背景,胡桃木书桌,富丽堂皇的家具,小地球仪望远镜之类精致的玩物,桌上摊开厚重的丝绸装订书,腰间佩剑,战士的坚毅和学者的儒雅在他身上合二为一,貂皮斗篷和绶带又为他增添高贵威仪。 伦诺克斯公爵徐徐走下扶梯,向两侧记者挥手示好。他是访问团中身份最高的人,其他人已经用对待皇帝配偶的礼仪对待他,在他下到扶梯一半时才走出舱门,隔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 随行者中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一位二十余岁的惠灵特伯爵,金发碧眼,在烈日下十分美貌。不同于伦诺克斯公爵的成熟持重,年轻伯爵脸上是贵族常有的鄙夷和不耐烦的神气。 联邦的副总统,一个笑呵呵的中年人随即迎上去,与公爵摆出摆过千百次的友好握手姿势,媒体冲到他们跟前拍照。 这一幕让沈汉低声笑出来,“据说是总统还是副总统去迎接让桂冠宫的幕僚们抓破了脑袋。”女皇到访,毫无疑问是总统迎接合适。但是女皇的未来配偶……总统迎接待遇过高,但他作为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只让副总统迎接又待遇过低。最后决议是副总统前往航空港,将帝国访问团接待到桂冠宫,总统亲自举行国宴。“其实谁去都好,在这位公爵面前,哪个年龄相近的男人都会相形见绌,除非……” 莫少校没好气地问,“除非什么?” 沈汉笑着摇摇头挥走那个荒诞的念头,端起茶杯喝茶。他见过最吸引人眼球且处于金字塔顶端的男人是卫敏存,如果卫将军愿意辞去军职,做个政治家,沈汉天马行空地想,凭他的容貌和姿态,倒是能和这位公爵在大屏幕上打个平手。 明媚的阳光洒进玻璃窗,窗外草坪翠绿,喷泉水滴晶莹,疗养院的下午茶厅里,大屏幕也在转播这一幕。 庄烨抱着含露百合,近乡情怯,近妈妈情更怯。他每个休息日都来探望,妈妈的状态时好时坏,好日子里当他还是七岁的孩子,坏日子里不认得他。 今天是一个坏日子,但也许是个好日子,她的笑容灿烂如少女,“我叫桑妮,你叫什么名字?” 庄烨双眼变得潮湿,却轻柔地在她身边坐下,白皙的手碰触她的手指,“你好,桑妮。我是庄烨,很高兴认识你。” “你看上去很难过。”她歪着头,“要不要说出来?我觉得说出来会好很多。” 居然对面而不相识,“我的妈妈不要我了。”他很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保持镇定和冷静,但是在妈妈面前哭有什么错?无论多少岁,都应该可以在妈妈面前哭,即使妈妈不认识他了。“我还失去了一个我很喜欢的人。” 他咬着牙齿,握紧手,却被一双柔软的手遮住眼睛。那双手瘦而冷,他却从心底感到温暖。隔着薄薄的眼皮,眼球酸涩,一滴泪水就这么溢出。 “我以为他是别人。我希望他是另一个人。我最近遇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重遇,但那不是重点。这两个人,一个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控制着我的热情,另一个是我很尊敬的人。我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却嫌他们不能同时满足我肉体和精神的需求,希望他们能变成一个人,这是对那两个人的侮辱。”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他的妈妈即使不再认识他,仍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你的妈妈不会不要你的,你一定是个很乖很乖的好儿子。你喜欢的人也不会不要你的。” 第二十二章 午后时分,阳光在花园里流淌,流过修剪成迷宫的苍翠灌木丛,在石板小径投下一道又一道阴影。迷宫中央的花坛种植各种花卉, 鲜花的缤纷娇艳比阳光更耀眼。 离开的路上,庄烨经过花园,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熟悉是因为像沈汉,他能确定那不是沈汉。 “沈长官。” 沈霄冷冷打量他,“庄公子。” 不欢迎的情绪从他身上直白发散出来,激起庄烨背后皮肤的战栗。他忍不住思索,为什么同样是经过战火和鲜血的洗礼,这对兄弟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差异之大简直如日与夜,冬与春,庄烨在这一刹那非常想念沈汉的温柔。 想起沈汉,庄烨心定下来,有了底气。 修长却低着的颈项挺直,“您该叫我庄上校。” 那个年轻人舒展开来,不卑不亢,沈霄嗤笑,“我弟弟对你赞不绝口。”眉骨比沈汉高,更深的眼珠像猛禽盯着庄烨的瞳孔,“尽管我和其他人一样没看出你有特别过人之处。” 他在侮辱庄烨,又紧紧关注他的反应。 “我会尽力不辜负监察官对我的期望。”以为他笨拙怯懦,这个年轻人居然轻巧地避开挑衅,甚至还分神寒暄,“您是来探望朋友吗?” 沈霄推着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年纪比他略小的青年,二十七八岁,长得斯文俊秀。却像个年纪很小,住在寄宿学校的男孩,被精心照料也严格管制。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蓝白色的病人服洗得干干净净。恬静得怪异,如同有一个无形的隔音玻璃罩子罩住他。沈霄和庄烨说了不少话,他却看也没有看过庄烨,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处。 “朋友?”沈霄嘲讽地低念,弯下腰去把那青年腿上滑落的驼色格纹羊绒毯拉起。那青年缺乏生机的脸上猛然绽出一抹笑容,单纯的喜悦像冻土上突如其来的花开,十分震撼旁人。 庄烨难以自制地推测他们间的关系,能进入军部直属疗养院,这青年曾是军人,事实上他的长相也有些眼熟。 “他是您的同僚?” 沈霄反感的表情像他说了一个无比荒谬的笑话,“他是我的丈夫。” 庄烨惊得像耳边响起巨大声音,这青年的脸他在军校见过! 对了,军校第三年,被邀请来的嘉宾。 联邦需要人去执行秘密任务,也需要人去执行明面上的任务。联邦需要明面上的英雄,百战百胜,从不失利,沈霄是那个孤胆英雄,曾有过独自击落帝国飞舰十三架的战绩,被称为“联邦的利刃”。而当时被邀请来的嘉宾是他的僚机,好像姓陈,陈睿还是陈锐? 作为北方系成员,陈锐在中央军校给未来的南方系精锐讲过话。庄烨记得他是一个心细如尘且意志坚定的军人,显然经过严格训练。战争末期,当他销声匿迹音信全无时庄烨还听人提起过他,只是派系不同,消息不通,提起他的人也只是提一嘴而不能查访。要经历什么,才会让一个这样的军人精神崩溃? 又是为什么,沈霄会秘而不宣地和他昔日的搭档结婚? 他们结婚在陈锐精神崩溃前还是后? 阳光下,各种问题像沸水里的气泡涌现,庄烨却只是礼貌地道别离开。 这样一个时代里人们总有各式各样的秘密,那些秘密潜藏在时代平静的水面下,偶然撞破一个,不该掀起太大波澜。 三月末的基地夜晚带着丝丝寒意。 阳台上的冰雪好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庄烨穿着睡衣,再一次推开阳台的落地窗。 他的心像被风吹起的细沙悬在半空中,直到听到另一声开窗声才尘埃落定。 夜色下更显得白皙纯洁的年轻人转身,“好久没在这里遇见您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小心看向沈汉的胸腹,看不穿衣服下的绷带,“我今天看见您去医疗长廊,您的伤怎么样了?” “愈合的情况不理想。”医疗长廊那位女医生把他骂得很惨。 “……这能否归功于您近期饮酒的习惯。”激烈挣扎,还是说出口。 年轻人越来越有勇气,沈汉很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承认,酒精不利于伤口愈合。” 一瞬间无数念头击中庄烨,“我今天碰巧见过您哥哥”,“您期待帝国访问团到来吗”,最终他说,“您开始喝酒,什么在困扰您?” 沈汉沉默,然后笑起来,“晚安。” 另一边门被关上,庄烨无所适从地站在阳台上,过几分钟,身影消失,进入房间。 正午时分,两列飞舰队如碧蓝天空中的两条宝石项链,一架接一架,依次盘旋降落在九号基地的停舰坪。 记者和电视台拍摄团队严阵以待,全程录像。军官们穿着笔挺的军礼服列队迎接,吴少将甚至别出心裁安排了医疗部门的白衣天使——少数在基地的年轻窈窕的女性军人——向同时到访的贝副总统和伦诺克斯公爵献上花束。 “我听到有人说我们是仪仗队。”莫少校从牙缝里挤出来。 庄烨侧目看向左后,他左边是沈汉,莫少校作为沈汉的副官,站在沈汉身后。 副总统和公爵走下飞舰,左边是一身黑色西装,笑呵呵的慈善先生贝副总统,右边是仍穿着简化的猩红长袍的伦诺克斯公爵。 联邦和帝国方面的人分别跟随他们,一边是西装或军装,一边是帝国贵族服饰。两列人从服装上就泾渭分明,正向吴少将走近。 现任监察官沈准将和蔼地踩了莫少校一脚让他闭嘴。 第二十三章 第九基地有许多用处,接待来访是其中之一。因为一年中总要接待几次访客,访客们当然不能进入军事机密区域,只是蜻蜓点水地参观几个公共区域。无论如何,第九基地的装修经费、服装经费等等经费都充沛得让其他基地眼红,被嘲讽为“仪仗队”也是难免的。 贝副总统和公爵在吴少将面前停下,桂冠宫的秘书适时介绍,“九号基地的舰队长,吴学林少将。” 依照帝国礼仪,眉目深刻的公爵略一颔首。 副总统亲切地握住吴少将的手,“吴少将,我记得你与我同龄,刚做了外公,是不是呀?” 秘书继续介绍,“九号基地参谋官,庄烨上校。” “我总是很欣慰,看见我们的军队里有这么好的年轻人。”副总统感触良多地握住他的手。 “九号基地监察官,沈汉准将。” “我记得这位准将在帝国的土地上出生。”不待副总统开腔,低沉的帝国腔标准语由公爵的方向传出。 “是的,阁下。” 比起“公爵大人”和“公爵殿下”,沈汉是少数称呼正确的人。 对于帝国平民而言,一位公爵是高不可攀的,公爵头衔对奴隶更是等同于半神。现在这位伟岸的半神用浅蓝的眼睛细细审视眼前人,眼角的细纹更增添成熟魅力。 “生在帝国,却为联邦效力的感觉如何?” 帝国贵族和若干联邦军官鄙夷的目光像聚光灯集中在他脸上,记住这张无耻的脸,他瞬间成为一个背叛出生的国家换取荣耀的人,连基本的忠诚都没有!沈汉想要反驳就只能自揭伤疤:帝国没有理由要我献上忠诚,我和我的家人在帝国是奴隶,是货物,是贵族可以支配的财产。 他的童年岁月里,夜晚做噩梦畏惧和家人分离,所以白天尽可能守在仆人房门口听管家或是贴身男仆差遣,尽量察言观色让自己变得有用以免被卖掉,更痛苦的是和沈霄躲在暗处亲眼见证,他们的妈妈被管家和贴身男仆不怀好意的觊觎,还为了他们忍耐周旋。 全身血液一瞬间冰冻,又一瞬间沸腾。 沈汉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当然不能在这里哭嚎,不能控诉,不能妨碍大局,不能把帝国使团的到访变成一场闹剧。 庄烨敏感地察觉沈汉身体僵直,但这微小的异常恢复得太快,他几乎不确定沈汉是不是真的有一瞬间僵止。年轻人的脸情不自禁地侧转,穿着军礼服佩仪仗剑的英俊准将点头致意。 “为联邦效力的感觉很好,阁下。我很庆幸我来到了联邦。” 公爵身后跟随的是金发碧眼的惠灵特伯爵,年轻伯爵停驻脚步,深深看向沈汉。脸上是明显的厌恶和刻骨的仇恨,简直愿意花十万马克的高昂价格把他的眼神变成匕首,刺进沈汉心脏。 “他想杀了您。”列队散开,莫如兰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露出警惕神色。 庄烨更谨慎地向那个背影投去一瞥,声音中含着关切,“您与惠灵特伯爵有仇怨?” 沈汉在帝国度过的童年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如雾一般阴冷,但那阴冷中有过几星灯火的温暖。 其中一点烛光来自惠灵特伯爵——已故的而不是年轻的。儿子在父亲死后才能承袭爵位,年轻的惠灵特伯爵不像他的父亲,在沈汉的记忆里,已故的惠灵特伯爵是个正直慈爱的人,曾经称赞他和沈霄的学习能力,“如果你们是贵族出身,会有资格进入帝国学院进修”。在一个落雪的冬夜给他们遮头的屋檐,一张床和被褥,让仆人端给他们晚餐剩下的牛肉派和汤。对七岁的男孩来说,有布料遮蔽身体维持温暖,躺在平整的床上摸着满足的胃,是极大的享受。他单纯地想,要是他们的国家能多一些这样的贵族该多好。 但成年后,因为联邦和帝国的战事,为了捍卫联邦,他不得不和童年时代的恩人在战场上敌对。 “您和惠灵特伯爵?”沈汉罕见的陷入愣怔,庄烨忍不住再问。 成熟的男人嘴角上扬,试图笑却没笑出来,流露出几不可见的内疚。 “可以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庄烨和莫如兰沉默地闭上嘴。 那么惠灵特伯爵一定会针对沈准将,庄烨脑袋里这个念头飞快旋转,不,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走马观花的所谓参观最后一站是演练场。 演练场被大肆装饰过,旗帜飘扬,彩带招展,待双方分左右坐下,眼尖的联邦人员便发现帝国贵族们的衣着不一样了。 袖口如烟雾细腻的多层雕花蕾丝消失,至少半寸的金线花边不见,熠熠生辉满镶宝石的顶端纽扣被丝巾掩盖,衣领缀的珍珠被连夜剪下。 一夜之间,简朴之风吹进王公贵族的衣橱,贵族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模仿伦诺克斯公爵的着装。 公爵选择在访问联邦之日换上前所未有的简易长袍,这是一场不动声色又盛大的权力展示展示。沈汉扫视帝国一侧坐席,公爵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控制力也像无声惊雷冲击他的认知: 所有贵族对他亦步亦趋,追随他的脚印。在服饰上如此,在其他事上难道还会例外? “这是帝国最新流行的着装风潮吗?”贝副总统故作迷茫。 未来女皇的保护者,成熟伟岸的公爵谈笑风生,“当我回到帝都之时,这就会成为帝国的最新风尚。” 公爵和贝副总统交流外交的重要性,突然传出一声轻咳。 一阵长袍上宝石碰撞的细碎声响,惠灵特伯爵起身,环顾四周,对贵族们傲然一点头,再向公爵优雅地行礼。 “尊敬的大人,以及联邦的副总统,”他致意,“既然来到了联邦军人的竞技场,我恳请两位准许帝国的精锐与联邦军人进行一场比赛。” “这——”帝国使团访问,重头戏当然不是参观,而是联邦与帝国双方军人的较量。明知无可避免,吴少将还是面露难色,“为了两国的亲睦邦交,实在要比赛,也比一些无害美观的项目吧。” 惠灵特第一次真正扬起嘴角,一双蓝色的眼睛在联邦军官里准确找到沈汉,“我相信击剑正是这样的项目。” 第二十四章 老规矩,三局两胜。 钱宁立刻站出,军靴一碰,秀丽的面容仍冷淡,语气却激烈,“上尉副舰长钱宁请求出战。请让我上场,”女上尉胸有成竹地扫过帝国坐席,变本加厉点燃一把火,“除非英勇的帝国战士里没有人敢面对一个女人。” 随团摄影师的镜头对准她,为加入第九基地闹得沸沸扬扬,还得到一位议员公开支持的女上尉,她有经得起镜头考验的脸和身材。 “大胆的女人!”“闭上你的嘴!”自公爵以下帝国团队众人哗然,年轻公子们尽皆变色,拂袖起身。帝国崇尚武勇,贵族家的长子袭爵,其余儿子都要上战场建功立业。以至于形成一个令人惊讶的情况:联邦和帝国的战争里死在前线的贵族公子数目远远大于平民。 钱宁毫不畏惧地扬起头,胸颈紧绷。摄像会被剪辑,但女上尉挺身而出的镜头一定会被保留,被百万观众看到,这是她不计代价换取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一位年轻贵族双眼看着她,满脸厌恶,勉强维持彬彬有礼,“鄙人愿意领教这位小姐的剑术,只是男人的运动天生不适合女士们,鄙人也没有在击剑场上怜香惜玉的习惯……” “我没有在比赛前浪费时间听废话的习惯。”钱宁冷漠地打断。 吴少将嘴尴尬地张大嘴,“这……” “看来第一场比赛的参赛者已经出现。”沈汉抢在副总统之前一锤定音,钱宁讶然又流露几丝感激。 贝副总统鼻翼舒张,眼却眯成一条缝,桂冠宫秘书偷眼看敢抢白的沈汉准将。转瞬之间,副总统又恢复笑眯眯的模样。 “沈准将身边那个年轻人——别看了,就是你——沈准将的击剑水平众所周知,你是沈准将的副官,也是沈准将的高徒。沈准将,第二场让你上场太早,不如让你教导的这个年轻人上场,你对他有信心吗?” 镜头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莫少校的娃娃脸上,他看上去差点跳起来吓得咬到自己舌头。 “我,不是……我是监察官的副官,不是他的徒弟。” 所有人的头都向莫少校转,只有庄烨飞快看向沈汉。贝副总统知道他有伤在身?莫少校没有胜算,帝国任何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贵族青年学习击剑的年头都至少是他的两倍。听副总统的口风,沈汉要是不让莫如兰上场,就要亲身上场,面对和他有深仇大恨公报私仇的惠灵特伯爵。 莫少校发出拒绝的嘴像被忽然焊上,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击剑水平令人失望,但我愿意上场。”莫如兰艰难也坚决。 惠灵特伯爵递了个眼色,一个沉稳的年轻贵族男子鞠躬起身。公爵慷慨地抬起戴订婚戒指的手准许他的恳请,第二场击剑帝国的人选确认。 庄烨胸腔收紧,呼吸不过来,但维持表情镇静,“副总统先生,舰队长,我想我们可以先看看前两场比赛参赛者的表现,再决定第三场的人选。多一些悬念总是好事。” 士兵整理击剑场,莫少校进退两难,像便秘了三天,“我该怎么办!我居然要和帝国贵族比击剑!要是早知道我早就求您给我特训了——” “输了没关系。”沈汉双手按上他肩膀。 “什么?”莫如兰气愤挥拳,“我才不会输给那些帝国猪!” 沈汉笑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知道,但是记住输了也没关系,你能发挥更好。” 莫如兰动嘴唇想说话,却只是嘟哝一句。 庄烨静静看向他们,沈汉的细微神态变化让他感到温暖。那温暖不是给他的,又让他心口酸楚。 “羡慕吗?”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声音下隐约有淡淡的惆怅,有人照顾,有人关心,总是叫人羡慕的。 庄烨匆忙转身,动作有些慌乱。在他背后,女上尉不再穿着制服外套,而是白色的军装衬衣,腰身瘦削勒进款束腰里,衣袖卷起露出修长前臂,庄烨握拳在身体两侧的姿势放松。?“还好。”他轻声说,送上鼓励,“我对你很有信心。” 女上尉从未低下过她的头,此时士兵送上剑,清瘦的女性军人军靴迈上前一步,阳光照着微卷的短发,黑色变成深蜂蜜色,她大步迎着阳光走去。 “我对我也很有信心。” 莫如兰下去准备,庄烨靠近沈汉。 “您在担心吗?” “但不是为钱上尉。” 击剑场上长剑撞击声不断,她从沈汉身上学得很快很扎实,步伐轻灵如羚羊,每当落地,脚步稳得像生根在击剑场上。 即使每天训练,体力惊人,也不能把大幅度快速移动保持多久。 和对手的距离近到鼻息相闻,她突然在对手耳边说出一句话。 对手脸色铁青,气急攻心。钱宁早有预料,反手一捅,激痛让对手咬牙切齿,仿佛剑尖刺穿手腕,热血飚出,本能闭紧眼,整张脸扭曲痛嚎。 他手中的长剑坠地,落地为输。随那一声当啷,整个人头重脚轻倒地,捂住手挣扎大叫。 “你没有受伤,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 脚步接近,模糊的视线清晰,那人虚弱地举起手,手腕竟不是血流如注,汗水淋漓但完好无损。 钱宁耳后的卷发覆上雪白脸颊,脸上带着红晕和轻蔑,“我用的是剑柄。” 被自己的错觉吓倒,被一个女人打败。她的对手面如土色,不敢置信又狼狈地被侍从扶走。 第二十五章 上场时间临近,莫少校像一只上蹿下跳的跳蚤。 “喂,喂!钱上尉!”他追着钱宁打听,“你刚才说了什么,那句话让他气疯了!” “这招不适合你用。”钱宁披上制服外套。 莫如兰死缠烂打,“你先告诉我吧,告诉我吧?”低声下气扯她的衣袖,“拜托了,上尉,姐姐?” 钱宁盯着那张孩子气的脸,坚冰融化,在他耳边低语。莫如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这个高雅到性冷淡的女上尉嘴里吐得出这种低俗恶意。 那句话是:真可笑,你们的恋童癖公爵和童养媳女皇。 足够激怒所有对帝国忠诚的人。 “……这是不是太过分了?”莫如兰犹豫。 钱宁说完就走,背对他竖一根中指。 莫如兰在击剑场上节节败退,他必须得到一个转机,硬着头皮抄袭那句话,“真可笑,你们的恋童癖公爵和童养媳女皇。” 他的对手脸色铁青,瞳孔收缩,剑锋挑破衬衫,莫如兰脸色苍白。怎么回事,和钱宁那局不一样,这个人气急居然不露破绽?攻击如狂风暴雨,年轻少校急出一身汗水。 “认输。”他的对手居高临下挑着剑尖命令。 “做梦!” 帝国方传出一阵洗刷耻辱的欢呼,“让他流血!” 莫如兰喘息着重重栽倒在地,呼喊像潮水追随每一次进击,帝国观众如一群渴求鲜血滋味的饥民,“流血!”“流血!”“流血!” 联邦方也开始传出叫声,“反击!”“反击!”“反击!” 参赛者和观赛者都失去理智,击剑场上变成单方面的炫技和狂欢,莫少校连滚带爬,像在大雨中的海上抱住浮木,抱住自己和联邦的荣誉,死死抓着剑不放手不认输。 沈汉咬住牙齿,咬肌绷紧,眼窝的阴影让眼睛更深邃。 ——他在紧张,他在担忧。庄烨像被一个浪潮打中,胸腔里有什么爆发。 “够了。” 惠灵特伯爵难以掩饰灿烂的笑意,就等这一声,沈汉无法忍受这一幕。 要救他羽翼下的少校,他就要成为第三场击剑联邦的参加者。那会是一场决斗,惠灵特伯爵和他生死相搏,如果他杀了或是重伤惠灵特伯爵,九号基地和军部和整个联邦都会陷入一场外交灾难,甚至给帝国开战的借口。 在沈汉站起离席之前,年轻漂亮的上校先他一步站起,没有手忙脚乱,动作流畅自然。 他走过击剑场台下,径直走到惠灵特伯爵面前,“第二场比赛莫少校虽败犹荣,联邦不会要求她的军人用生命在一场比赛上冒险。” 万众瞩目,机器摇臂旋转,镜头对准二十三岁的上校,他竟异常上镜,肤色白`皙,双目明亮,风度沉静如水。 “第三场比赛,您大概很想挑战沈准将。但恕我直言,他的经验胜过您太多,不会愿意恃强凌弱。纵观年龄职衔经验,最合适您的对手是我。” 惠灵特伯爵蔚蓝的眼睛在阳光下浅得近似灰色,玻璃似的眼珠从沈汉身上转到年轻的上校脸上,像是一条蛇决定可以先教训傻到蹦出来的兔子,再去咬死憎恨已久的猎豹。 “非常好。”惠灵特伯爵两根手指拎起外套交给侍从,衣上镶嵌的细碎宝石光彩夺目。 他并不那么从命于伦诺克斯公爵,而与伦诺克斯公爵的政敌关系更紧密。 庄烨解开一颗军装外套纽扣,比他平常速度慢,心里惊涛骇浪,我居然做了,我居然站出来?我刚才在想什么? 肩膀被剑柄敲了一下,他回神,竟是沈汉为他递上剑。 “……抱歉。”庄烨低语。 即使有伤,沈汉也比他更有胜算。更多的经验,更了解惠灵特伯爵。 现在那位伯爵的侍从正在整理他袖口的多层雕花蕾丝,另一个侍从正在用丝带系起他的金发。谁会穿蕾丝花边的灯笼袖真丝衬衣击剑?金发碧眼的帝国贵族伸着手,仰着头,装腔作势到令人不适的地步。 “别小看他。”沈汉与他并肩,阳光斜照在身上,黑色的合身军装,高大修长的身材,富有男性魅力的面容显露出一种含而不露的锋芒,“他是一条毒蛇,尽管藏在孔雀羽毛下。致命弱点是一旦胜利在望,就会卸下所有防备。” 战斗在即,年轻上校胸膛里却升起喜悦,“您在担心我?” 这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一颗未经打磨的宝石被磨开一小块。全世界还没发现里面藏着珍宝,沈汉却已经发现其中的宝藏。 成熟英俊的准将被他感染,也带上笑意,嘱咐道,“千万小心。” 他们的举动激怒了惠灵特伯爵,俊秀的帝国贵族脸上阴沉得滴水。 衬衫军裤的联邦上校与丝绸衬衣紧身裤的伯爵行礼,背对背走开。伯爵已恢复那种造作的优雅,像游曳花间的蝴蝶轻轻行了个双臂展开的宫廷礼。 两人步伐变换,惠灵特伯爵仿佛一心表演,时不时转向观众行礼,几次险险避过庄烨剑尖,活生生一个滑稽的花花公子。 台下嘘声笑声四起,伯爵嘴角露出玩弄猎物的笑,眼神一凛。撕裂之声响起,庄烨只觉冰冷的东西擦过皮肤,惊骇低头才见衣袖已被剑尖割破。 他想避开,那剑尖却已到他鼻尖。惊呼四起,庄烨一头冷汗。 汗水浸透白衬衫,庄烨左支右绌,避无可避,毫无章法地劈出一剑。 想硬碰硬震落我手中的剑?惠灵特伯爵眼里全是不屑,庄烨剑身还未迎上,伯爵的剑已经刺入庄烨手臂,顿时鲜血涌出,染红肩膀,四目撞上,惠灵特伯爵清晰看见庄烨的绝望。 击剑判定输家的法则是落地法,血先落地或剑先落地就是输。 一刹那间惠灵特伯爵只觉痛快,差点大笑,哪管庄烨那一剑来势不减,手中剑被震落。 “……您输了。”庄烨忍着痛楚,扬起苍白的脸。 惠灵特伯爵冷笑,“胡说什么!你的血——” 庄烨镇静松开手,伯爵神色剧变。他竟在剑拔出时狠狠抓住衬衫布料按住伤口,没有一滴血落到地上。 第二十六章 庄烨立即被扶下,医疗人员奔来,沈汉撕开他肩上衬衫,“先止血!” “……我没事。”庄烨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 惠灵特伯爵脸上阴晴不定,“他利用了规则!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卑鄙不让血流下来,那么在台上流干血都分不出胜负!” “惠灵特大人。” 场内骤然一静,所有声音像风吹雾气消失无踪。只有公爵低沉醇厚的声音,随着细微声响,伦诺克斯公爵走上击剑台,他的表情像警告一个大庭广众之下闹脾气的孩童。 尽管派系不同,帝国贵族对身份和头衔的尊重是被刻在骨子里的,惠灵特伯爵脸色几变,强压下岩浆一般的怒意,找回仪态,舒展双臂弯下腰。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不在血腥的击剑场上而在富丽奢华的柏丽宛榭宫里,风度翩翩地向公爵再行一个宫廷礼,“既然是您的决断,那么我没有选择,只能认输。” 贝副总统也笑呵呵地站起身总结,“钱上尉不让须眉,沈准将的高徒虽然不幸落败,但庄上校当之无愧是力挽狂澜的少年英雄啊。” “事实上,”庄烨声音微弱但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我要感谢沈准将在击剑上对我的指导。” 惠灵特伯爵像被子弹击中,猛然抬脸,但那子弹里都是令他狂喜的兴奋剂,他难以抑制残忍的笑容。 “这么看来沈准将在击剑上确实出类拔萃。——为表彰他的成就,我提议,授予他萤火勋章。” 庄烨不敢置信地转向沈汉。 镜头在那一刻不断放大沈汉的脸,沈汉闭上眼。庄烨的胃挤成一团,像被扔在海底承受巨大压力。这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是当众侮辱,当众揭人疮疤。 联邦军方成员在死一般寂静后开始窃窃私语,置身在阳光下,这动静让庄烨感觉像无数硬壳黑虫在潮湿的沙滩下蠕动。 萤火勋章有另一个名称,奴隶的勋章。这个勋章用来嘉奖在某种技艺上取得精湛成就的奴隶。 这一幕绝对会被放映,惠灵特伯爵把沈汉的身世用最不堪的方式抖出,他会成为明天街头巷尾的爆炸话题。 所有人都在想,“他居然曾是奴隶?那种帝国的奴隶集市里,被人一行一行牵出来,可以被购买的,货品一样的奴隶?” 出身平民还能说一句出身寒微,奴隶连寒微都算不上。 惠灵特伯爵故作惶恐地掩嘴,双唇在手帕下附在沈汉耳边喷射毒液,“据说你的母亲是被从考温特花园买走的,可惜了,假以时日,她原本能成为一枝名花。” 考温特花园是帝都瓦顿最大的“上流合法妓院”,他的母亲原本会成为**。沈汉的眼睛如两点刀锋射向他,眼睑颤动,颈上青筋几乎显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惠灵特伯爵变本加厉吐尽恶意,“或者我更该可惜的是你?”妓`女生下的男孩多是拉皮条,不少脸蛋漂亮的也会走上卖身的路,“考温特花园要是有你这样的**,我一定会去惠顾。” 他要沈汉公然出手伤人,酿成外交冲突。事后询问出手的原因,难道沈汉能复述这些话吗? 庄烨在沈汉身边听到只言片语,不断祈祷,不,不要,您一定要镇定下来不能对他大打出手…… 他的祈祷得到回应,沈汉对他投来一瞥,那眼神让庄烨紧绷的弦放松,整个人差点软倒。 “或许由于惠灵特伯爵在战争时期两次在与我交锋时失利,他对我十分仇视。”沈汉克制地致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敌意,我主动申请退出此次活动。” “你的授勋仪式会在帝国使馆举行!”惠灵特伯爵穷追不舍,沈汉的身影却已到走廊末端。 庄烨随后被医疗人员送到医疗长廊,伤口经过压迫止血,还是比他想象得可怖。 穿着白大褂的军医能让一个上校紧张,庄烨头皮发麻,吊着手臂走出病房,却见门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斜阳照过利落的黑发和黑色军装,肩宽腿长,领扣松开,俊朗的脸仰起,双眼却闭着。 余晖也洒上身,庄烨胸口忽然暖了。穿上校军装的年轻人轻轻走到沈汉身边坐下,两人一块晒了晒太阳,一只手摩挲夹板,变得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才说,“您在等……莫少校?” “莫少校被诊断为轻微脑震荡,今晚会在病房休息。他再三重申丢脸的时候不想有我在。我在等你。” 方才临危不乱,大事当前有静气,此刻却心底一下一下羽毛撩拨的痒,脸色微红,“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沈汉侧脸看他,嘴唇边有笑,“是我该谢谢你。” 庄烨那一瞬间飘飘忽忽飞到半空中,握着拳头,几句话冲出肺腑。“也许您出身……不好,但您身上没有一点那种出身的,我是说,从您的言谈举止行事作风,都根本看不出您是那种出身……” 沈汉目光炽烈,像冰下一团怒火燃烧,竟让庄烨误以为看见了沈霄,咽喉都被扼住,话声戛然而止。 沈汉移开眼,下颌的曲线像是石雕,半晌,喉结滚动,恢复常态一笑,“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您——我——”庄烨无措地想,我什么话说的不对,惹您生气?垂下脑袋,沮丧极了。 第二十七章 钱宁上尉走向医疗长廊,齐耳卷发早已理整齐,快速行走之间黑色军装呢料贴合纤长的手臂和小腿,在离庄上校几十米处停下。姣好的眉皱起,军靴正要调转方向绕开。 但是庄烨孤独地坐在长椅上,平时是礼貌温文的漂亮年轻人,现在却失落迷茫,像只迷了路羽毛又被雨淋湿,要把长脖子缩到翅膀底下的白色鸟儿。 “我来看一眼莫少校。”钱宁冷淡直白,“他向我学了一句话才被揍那么惨,我对他有某种道义上的责任。” “啊,钱上尉。”庄烨朝她点头招呼,在她转身时如梦初醒,霍地站起,“如果冒犯了你我先道歉,但我记得,你也是帝国来的吗?” 女上尉的眼光瞬间如坚冰冻起,“我在帝国是平民里最穷的那种,家里养不起奴隶,您要是关心奴隶在帝国的生活,我没有可以提供的信息。” “不,你误会了。”庄烨望着她,“我刚才的一句话说错了,我知道伤了人,却不知道伤人的点在哪里。我……很抱歉我从没了解过从帝国到联邦的新公民的生活。” 钱宁眼中的冰凌融化,粉色薄唇抿了一抿。 庄烨将那句话复述,她不无讽刺地正视他,“请允许我打个比方,要是有人夸我,‘你一点也不像女人’,会让我非常愤怒。我在军校拼命地争取名次,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女人的顽强,而这么说的人却把我开除出女人的身份,彻底否定我的性别,还把这种否定当成对我的夸奖。” 庄烨呼吸困难,直挺挺地僵在当场。 ——他想安慰他敬仰在意的人,却对那个人说“你身上没有一点下等人的习性”。 从出生起他和沈汉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人生和沈汉的人生像两条一开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星轨,暂时在九号基地相交。 痛苦热烈的感情像一道火焰顺着咽喉上腾,庄烨不曾留意钱宁离开。 纤弱的年轻人在暮光中站成雕像,终于匆匆拔腿离开,冲向宿舍小楼。 自己时常看着的那一栋窗户暗沉沉的,像毫无波澜的湖水,以往该是一片昏黄温暖的灯光。庄烨泄了气,倒退几步,往自己的宿舍走,推开门,静静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 胸口的火焰仿佛被那窗口冷水般的黑暗泼灭,但一坐进柔软的沙发里又熊熊燃烧,烤焦了血肉。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哪来的精神,起身向外跑去。 一路与几个高层军官擦肩,最后来到一间更大的类似别墅的小楼前。庄烨深呼吸,理了理头发和领口,走上台阶按下门铃。 门打开,现出吴少将惊诧的脸。他戴着眼镜,手上还拿着一份今早的《新都时报》。 “哎呀,庄上校!”那张脸泛出浓浓的关切之情,“伤口处理过啦,怎么不好好休息?” 庄烨维持礼貌,“我还好,谢谢您的关怀。我来是想问,监察官不在吗?” “……沈准将嘛,”吴少将摇头,含糊道,“帝国使馆要办那个授勋典礼,就在两天后。他请了半天事假,我干脆让他多休一天。免得他留在基地尴尬,我们见了他也尴尬。” 庄烨的心沉下去,吴少将却来了兴致,热情迎他进门,好一番赞赏和鼓励,最后意味深长地凑近,“副总统临走也说,你表现得真好。庄总指挥虎父无犬子啊。” 庄烨猛一回神,“什么?不,我没有——” 我没有刻意表现,我宁愿出丑的是我。 吴少将看他情急分辨,不赞同地谆谆教诲,“年轻人,能表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踩下沈准将,才显得出你的能力。” 飘在碧茵河上的夜色如轻纱,脚步声很轻,沈汉插着裤袋走到家门前。 一扇简朴的木门没关严,他敲了敲,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推门进去,水槽里仍旧堆着咖啡杯。 这回书房里有人,他的妈妈端着咖啡从一沓厚厚的文件里抬头,有些发胖的四十七岁中年女人,随意挽着头发,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看得出年轻的美貌,却疏于保养,皮肤上已经浮起细纹,这两个部位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已经长得高大的儿子靠着门框问,“又要熬夜?” 沈丽嗯嗯两声,把咖啡杯送到嘴边,吃了一惊,杯里漆黑的清咖早就见底。她叹口气,随即又低低埋头进桌上摊开的案件文书里,“我吃了面包,冰箱里还剩有,你要是饿就先吃一些。要是不饿,待会你哥哥会带别的吃的回来。” 沈汉为她掩上门,在应该是沙发的地方清开那些文件,整出一块能坐人的地方,像一座雄伟高山崩倒那样坐下。 这个疲惫的男人看向烧水壶,又向后靠进沙发,不动弹一分一寸,直到下一阵敲门声传来。 沈霄推门进来,居高临下,在夜晚有种类似雷雨的迫人气势,锐利的眼睛打量室内,把两个纸袋扔进沈汉怀里。小纸袋里是一长条烤鸡肉三明治,大纸袋里的红苹果迅速滚出三个,沈汉捡回前两个,把纸袋放好,顺便抓住最后那个苹果咬一口,苹果瞬间消失三分之一。 “怎么总是苹果。” “有得吃还不闭嘴。”沈霄瞟一眼书房,令人畏惧的侍从长官压低声,“别吃妈放在冰箱里的面包,天知道她放了多久。” 这两个沙发挤不下的成年男人像青少年一样对背后议论妈妈而不安,沈霄招呼,“过来。”一把扯沈汉进他们的房间。 狭小的房间一下子更拥挤,伸手伸腿都能碰壁,两兄弟索性坐在地上。 “你听说了吧?那个授勋。”沈汉问。 沈霄停顿片刻,作为卫将军的侍卫长官他当然一发生就得到消息,这也是他今晚回家的原因。 沈霄冷峻的表情软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请卫将军——” “不用。”沈汉笑,“这个职位是我自己要的,他说清楚了没人帮我。我也不想要人插手。” 两人沉默地背靠床沿坐在地上,沈霄从口袋里掏出扁长锡瓶装的酒摇摇,“要吗?” 平常就算了,但是现在,沈汉接过瓶子,辛辣的酒精冲进咽喉,“感觉不错。” 沈霄喜欢烈酒,他哥哥喜欢酷烈的东西,烈酒,烈马,感情上也酷烈决绝。沈汉冷酷地评价自己,有时候拖泥带水,感情用事,所以加倍向往沈霄的酷烈决绝。 酒精进入血液就像柴油倒入机器,带来一阵放松的晕眩。一些原本不能出口的话有了酒精也可以脱出牙关,沈汉像想起一个笑话,“哥,我变得敏感了,今天听到一个人赞美我一点也不像奴隶出身,我……愤怒又受伤。” 第二十八章 沈汉迷惑,“为什么我是我们家最在乎‘奴隶出身’这件事的人?” “你有理由是。”沈霄的声音依旧锋利得像刀,但酒精的涩味渗了出来,“帝国那些杂种居然敢污蔑你盗窃。你有理由不愿再回想那些日子。” “男爵夫人还没来得及叫人拷问我或者把我卖掉,就找回了她的耳环。他们只把我关了两天不给饭吃而已。” 沈霄冷哼,“再在这件事上客观替他们说话,我会揍你。” 沈汉不由一笑,七岁的小孩可以威胁六岁的小孩,但是他们都三十岁了,沈霄的优势荡然无存。沈汉很识相地没说谁揍谁还不知道呢,密布花纹的银色酒瓶又被塞到他手里。 “……我很高兴你感到痛苦。”酒才入口,就听见沈霄说。 沈汉瞥他,“那我们真要打一架了。” 下一秒就被沈霄搂住,他早就不习惯像小男孩一样和哥哥依偎在一起,沈霄的动作也有些生硬。 “我的弟弟太聪明,我们的生活开端就太艰难,所以他学会把自己包在茧里。他展示在人前的进退自如圆滑世故就是他的茧,我很心痛,他的聪明才智把他和他周围的人隔绝开来。” 沈汉像被揭了一层皮,笑容愣住,脸上表情空白,只有他哥会不近人情地把他这层外皮血淋淋地撕下来,他在那一刹那被迫面对自己。 还是二十多年前,狭小房间的黑暗里,一个抱着膝盖畏惧得浑身颤抖的小孩。 如果他在梦里不慎推开这扇门,看见从前的自己,头皮发麻只想拔腿就跑。太狼狈的过往,人人都想逃开。 他全身僵硬,陷在那件事里,不想想起却在沈霄灼灼逼视的目光下必须想起。沈汉突然又笑了一下,吁气靠着床沿,面向天花板,“哥,但是我早就不知道该怎么用真面目和人相处了。” “那些话从一个你在乎的人嘴里说出来才会让你愤怒受伤,否则都是放屁。”沈霄脸上还是那种被血淬炼过无数次的震慑人的神色,搂着弟弟简短地说。 我在乎小天鹅?我当然在乎,但有那么在乎? 沈汉反手搂住沈霄,成年的两兄弟肩膀靠着肩膀,一个不慎把酒瓶碰翻,沈汉眼疾手快抓住,酒液也洒了出来,味道立刻弥漫在房里。 “妈该知道我们在这喝酒了。”沈汉像被抓了个现行,却还放松躺下。 沈霄也向门口瞟去。 他们妈妈敲了敲门,得到回应,门开了,显出一张同样疲惫的中年女人的脸,鼻梁两端还留有清晰的眼镜脚架印。 沈丽手上端着咖啡杯挤进来,杯子空了一半,看一眼两个儿子,叹口气,“分我一点。” 沈霄抓着酒瓶,烈酒咕噜咕噜倒进咖啡里。她摇晃两下,也握着白瓷杯坐在地上。 “是您的案子不顺利?”沈汉问。 她想起这一路多么艰难走来,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我是个律师。” 她脸上是回忆的神色,“二十五岁带你们逃到联邦,打工存钱,三十三岁考进法学院,三十六岁完成学业,通过司法考试,进入法庭实习,成为地区法庭年纪最大的新人,然后成为首席公设辩护人。我总说,‘三十三开始还不晚’‘三十六开始还不晚’,人生里任何一天开始都不晚。但开始做法律援助,尤其是成为首席公设辩护人以后,越来越多次,我觉得有些事我开始做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我开始为一些人寻求公正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妈,您已经做得够多。”还是沈汉说,他握住她的手,“您败诉了?” “我八年前败诉了。”沈丽显然有良好的记忆力,“当事人承担不起律师费,所以作为公设辩护人,我被指派为他的辩护律师。当事人拒绝接受认罪协议,说他没有杀人,坚持要上法庭,结果在缺乏关键性证据的情况下被陪审团定罪。过失杀人,二十年刑期。就在昨天,一个刚被捕的杀人犯供认罪行,有一项完全符合八年前当事人的案件。根据供认甚至找到了当时受害者的手表……” 她另一只手用力按着眉心,“一个无辜的人被误判,入狱八年。他会被立刻释放,我也会为他申请联邦赔偿,但已经晚了。我今天白天去了一趟新都监狱,他在刑期内……被传染上不可治愈的疾病。” 很有可能是因为被强奸而传染,沈汉和沈霄都沉默。沈丽语气里带着苦涩的自责,“如果我当年能多替他做一个血液飞溅轨迹分析,也许就能证明他的无辜。” “……公设辩护办公室全靠政府拨款,您就是不要工资,也没钱替所有当事人请专家做测试。”沈霄一针见血。 沈丽也只能笑叹,把手上混酒的咖啡喝完,又抖擞精神站起来,“所以我只允许自己想这件事五分钟,我手上现在就有二十个案子,明天还要九个案子要开庭。你们明天要回去,不管有什么事,回家了今晚都早点睡,好好睡。” 沈丽十年如一日睡五个小时起床,光线模糊能看清天花板。她深呼吸,爬起床,套上毛衣,端起咖啡杯推开木门,客厅整齐得让她惊讶,沈汉抱起一沓书回头。 “沈霄两个小时前有事回军部了,我睡不着,收拾了一下你的书。” 这个对家务事心不在焉的中年女人就像猛一下被通了电,情急得每根头发都扯起,如临大敌地抢到书架前,“你不会……” 沈汉给她按肩膀,手掌用力按压着低头太久紧绷的肌肉,“妈,没弄乱您的书。按法系分大类,部门法分小类,同一类里按您翻书的频率摆放,翻得最多的放在桌上,新买的摆在柜子上,旧书又翻得少的收在抽屉里。” 他一边说,沈丽一边放松,总算把那口气喘平,反过去拍拍儿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谢谢。” 这是他的妈妈,不介意自己穿小码还是大码套装,不介意自己的皮肤能如二十岁还是已经像五十岁。追逐着她的事业,她的理想。沈汉一笑,拎起外套,开门时还回头嘱咐,“妈,冰箱里有沈霄留的三明治,吃了早餐再出庭。” “要是在九号基地工作压力太大,撑不下去就退役回家吧。” 在关门前的一刹那,沈汉听见他妈妈轻快却坚决的声音。即将关上的门停住,已经高大得要低头才能出门框的男人也愣住。 沈丽穿着旧毛衣,头发乱糟糟地朝自己的小儿子微笑,“你从来没想过当个军人,去军校是为了你哥。我的儿子已经为联邦尽职尽责过了,有权按自己的心意生活。虽然我没存下什么钱,但是我的工资还能养你一阵子,所以哪怕你没存钱也好,没有津贴也好,要是你的工作让你太痛苦,就回家,我们总能找到你下一步想做的事。” 沈汉要感谢天色晦暗,他很多年没这么鼻酸眼热。他下意识问,“您不认为我的逃避是一种软弱?” “……我们一家人的经历让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沈丽一开始难以启齿,逐渐恢复一贯的坚强,“我……这些年都无法和任何一个男人建立亲密关系,你哥厌恶玩弄权力和政治手段的人,你有想回避的事又怎么样?我们是人,经历过磨难和挫折,当然各自有各自的软弱和恐惧。这很让人觉得羞耻,却正好是最不该羞耻的。” “妈。”沈汉叫了一声,太多感情混在心头,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这对母子在凌晨时分,半明半暗的天光下,隔着打开的门相对笑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天亮时,沈汉走进苹芩馆旁的一间酒吧。 苹芩馆离桂冠宫不远,原本是帝国皇帝派遣到殖民地的总督的官邸。建筑和装潢都是完全帝国式的豪奢,更坐拥大片园林。宣告独立后,作为帝国象征的总督官邸自然不适合被改成总统官邸,当时的杨总统秉承“物尽其用”的宗旨,把整个总督邸连建筑带建筑下的土地装上飞舰,掘地三尺移到新都,改成接待外宾的外交场所,帝国使团一行就下榻此处。 沈汉坐在胡桃木色的木质吧台边喝了一上午的酒,酒保不需吩咐就递给他无酒精的酒水,到午后两点,一个男人一手脱帽子一手推开酒吧大门,急匆匆走来,僵硬地在沈汉身边坐下。 “你想知道什么?”这个男人在苹芩馆工作,出于紧张,声音压得极低,“有人说给你消息不会被人发现。” 沈汉举杯,笑了笑,“冷静。”他没看他,“准备授勋仪式的礼堂有没有新添什么设备?” 对方迟疑,“新添的……全角度摄像机和转播车……” 为了让他出丑出得更轰动更令人铭记,惠灵特伯爵甚至要实况转播。 不经过公爵许可,他无法让帝国的中央电视台实况转播一个自我满足报私仇的仪式,但像前一位惠灵特伯爵那样,年轻的惠灵特伯爵也是帝国安歌洛洲的总督,让洲电视台转播任何他想播出的节目都轻而易举。 刹那间,惠灵特伯爵在他离去时穷追不舍的神情浮在他眼前,恶毒之下是偏执和仇恨。那表情汇成四个字:你欠我的! 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你害我没有了父亲!所以你欠我的,你该承受我的怒火和侮辱。 沈汉自嘲道,“大概我真欠他的。” 帝国访问团的到来揭开记忆中的一个盖子,被压缩塞进一个小瓶的回忆像噩梦一样膨胀溢出。联邦和帝国的战争期里双方都派出间谍在敌国土地上煽风点火,沈汉接到秘密任务,隐藏身份潜伏在安歌洛洲,掀起奴隶的叛乱。 总督府被攻破之前,血与火中,他声嘶力竭说服昔日救助过他和家人的老惠灵特伯爵,“请您跟我离开,您已经无力回天!总督府是一艘要沉没的大船,您为什么还要和一艘沉船共存亡?” 那老人眼神犀利,深深看过他伪装下的脸,带着感慨挣开他的手,“原来是你。”在生命最终,还维持帝国贵族的忠诚和尊严,肃穆地整理戎装上的勋章,“你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一艘沉船共存亡,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忠诚。” 沈汉混在叛乱军中,见证老伯爵的头颅被砍下。在狂喜流泪的人群中,他眼眶炙热,也涌出热泪,却不是出于任务完成的喜悦。 老惠灵特伯爵救助过他母子三人,而他的手上沾满了这个贵族中难得正直的人的血,帮助过他的人的血。 他没有告诉他哥和妈妈,沈霄和妈妈没有错,他们背着自己的枷锁,不需要再多背上一具。唯有他,沈汉一个人欠下了不可饶恕的债。 那场叛乱没能持续多久,沈汉离开后不足两周,叛乱军就被帝国调来的军队包围,屠杀殆尽。年轻的惠灵特伯爵承袭父亲的爵位,婉拒前任皇帝准许他留在帝都做个安闲贵族的恩典,主动来到边境安歌洛洲继任总督。他下令一天一个,把叛乱军中的骨干分子在总督府门前当众斩首。总督府门口的血足足一个月没有干过,安歌洛洲从此臣服在他的高压政策下。 记忆里一幕幕当时情形,时至今日还如一把尖刀。撕开旧伤口,心头鲜血淋漓,沈汉却平静地把钱压在酒杯下离去。 父亲的债儿子要偿还,欠了父亲的也许该还给儿子。现在的惠灵特伯爵要用授勋和实况转播羞辱他,他就去领教那份羞辱,这是他欠的债。可究竟惠灵特伯爵的羞辱能不能达成他预期的效果,就由不得他了。 沈汉走向苹芩馆,日光照耀这美轮美奂的建筑,苹芩馆的主体结构以一种名为“月光大理石”的昂贵石料搭成,浅浅的鹅黄色犹如月光映照出的颜色。棱角转折处刻出精美的曲线花纹,周围树木花卉掩映,帝国旗帜高悬。 还未走上同是月光大理石砌成的宽大石阶,沈汉在同是石料雕出的露天扶手旁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庄烨穿着军装,步伐飞快地走来,“您果然来了。” 年轻人顾不上维持礼仪,情急地仰头,“您不必委曲求全……我联系了一个在外交部的朋友,我们可以对帝国强行授勋提出抗议——” 沈汉双手轻轻搭他的两肩,让他冷静下来,“你去请求过军部的长辈?” 庄烨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卫将军都对此毫无表示,庄总指挥怎么可能对他施以援手。 军队是个男人聚集、推崇所谓男性气质的地方。崇拜强者,自然鄙夷弱者。在这种环境里,削弱一个人最微妙也有效的方式是公布他悲惨的往事不幸的遭遇,让他被人同情。一个被大多数人同情而不是崇拜的人绝对没有可能登上顶峰,人们会出于同情对一个人心生喜爱,却根本不会心悦诚服让一个自己同情的人成为团体的领袖。 参与授勋仪式,把自己放到允许惠灵特伯爵羞辱的处境中,庄烨畏惧沈汉会一时不慎落入陷阱,执拗地抓住沈汉衣角,“您不可以去,不要去。” 他专门来阻拦我。沈汉心中掠过这个念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温暖。在冬末天气里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暖流从肢体接触的地方扩散,温暖之余还有轻松,他像一个风雪中跋涉多年的行人终于卸下行囊。 这感觉太新奇,与家人的关切不同。太久没有人试图保护他,童年的困苦不说,来到联邦后他们兄弟得到的评语都是“成熟懂事,身体素质与精神强度都很出色”之类。少年时代住在联邦边境,帝国的空袭到来,老师都惊慌失措,靠他安抚同学,指引大家避难;就读军校,得到教授的赞赏肯定,成为军人后更是被上司信赖倚重。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忘了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保护和关心是怎样的感觉。周围的人甚至认为想要保护他会激怒他,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他都强悍到不需要保护。 但这感觉……居然很好。被比他年轻纤弱的小天鹅维护的感觉很好。 沈汉不由得笑起来,“谢谢。” 见他神情不沉重反而面带笑容,抓他手臂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一向的沉静中显出慌乱,“您怎么了,您还好吗?事情没糟到那个地步,总有办法的。” 小天鹅太可爱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底说,你可以放纵一下,稍微碰他一下,不会有人察觉。有什么东西萌芽,沈汉按一下庄烨后颈,轻轻一压,庄烨乌黑的眼瞳里流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却有肢体接触,沈汉拍他的背,“别怕。” 庄烨本能地想把下巴缩起,浑身战栗,反应过来及时抽离,脸上已泛起红晕。 “我没有害怕……” “过一会再说。”沈汉整理领口,走入苹芩馆,大门两侧的工作人员为他拉开门扉。 第三十章 趁门没合上,庄烨大踏步跟随他进入。好在他也一身军装,倒是无人阻拦。 馆内陈设华贵,墙上挂着大幅名画真迹,庄烨无暇顾及,只跟着沈汉,眼前是他的背脊,目不斜视。小礼堂的门随之被推开,地面铺着猩红地毯,台上已被鲜花装点完毕,天鹅绒幕上是丝绸的安格洛洲旗帜与紫底的惠灵特家徽。 各个方位的摄影机和转播机各就各位,扩音装置安插妥当,试过音,戴着耳机与话筒的摄录人员如临大敌。庄烨的心沉了下去,目光下意识寻求与沈汉对视,却见沈汉面沉如水,看着得意的惠灵特伯爵。 惠灵特伯爵此番志得意满,真是盛装出席。一洲总督的深蓝色长袍上披着白色貂皮缀成的斗篷,在这满目猩红之中,金发灿烂如黄金,一个侍从捧起托盘,盘中赫然是一枚水晶中夹金箔的勋章,另一个侍从捧起锋利的银剑。 银剑上同样镌有家族纹饰,惠灵特伯爵抽剑在手,“以陛下授予我的权力,以加特林家族之名,我,第七代惠灵特伯爵,授予你萤火勋章。” 剑尖在沈汉左右肩上敲过,惠灵特伯爵拿起勋章在手上把玩,显然深恨勋章改良了,不再是别针,不能顺手刺进沈汉皮肉。 那枚勋章被佩在沈汉胸前,庄烨在台下看着,只觉一阵尖锐疼痛。 惠灵特伯爵蔚蓝的眼中都是光芒,双瞳犹如蔚蓝的晶莹玻璃容器,盛满狂热和自豪,在致辞环节公开说,“在帝国充当奴隶的人,可以成为联邦的准将,这是帝国的优越的最好展示。” “奴隶”两个字激起无声千重浪,镜头立刻切换向沈汉。这个被羞辱被注视的人居然在此时——低下头笑了一下。 惠灵特伯爵一根从背胛到后颈的筋扯紧,不祥的预感如阴影爬上背脊。他猛然扭头看向沈汉,见沈汉调整胸前勋章,询问司仪,“轮到我致辞?” 司仪见机应答,“下面三分钟是您的致辞时间。” 沈汉走上讲台,敬了个军礼,然后露出笑容。他走路与敬礼是铁血军人才有的姿态,锐利精准如一架军用机器,但带笑扫视台下时却温和可亲,像灿烂阳光之下对你笑得开朗的邻家大哥。 “我们都知道,这次典礼和这枚勋章的意图是侮辱。而我一开始确实感到被侮辱了,不仅是我,我的家人也因为我受到侮辱。” 他的开场白震惊四座,负责转播的工作人员慌成一团。惠灵特伯爵手掌紧握,双目寒光闪烁,“让他说!” 沈汉胸口一阵刺痛,撕开一块缝合多年的伤疤,仍要表现轻松镇定,“我出生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是帝国的奴隶。”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坦言这件事,说到奴隶两个字还会下意识抵抗。但他必须说下去,这是公布这件事的最好机会,安歌洛洲成千上万身为奴隶的人会看到这一幕。 “贫穷不可耻,被人侮辱也不可耻。奇怪的是我们总会为不该羞耻的事羞耻,就像许多时候加害者不会感到羞耻,受害者反而深陷羞耻之中。” 不安在惠灵特伯爵心中扩散,他强撑着用酷烈的目光盯着沈汉。 自信逐渐回到沈汉身上,他笑着说,“奴隶出身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巨大痛苦,于是我们做出了一个选择。” 选择逃脱,选择藏匿,选择远走到边境,选择偷渡走出帝国来到联邦。 帝国和联邦的军队隔着国境线驻守,几段地形复杂的关口常有人冒险偷闯。两方驻军都对偷渡者见怪不怪,帝国边防军漠然开枪扫射。联邦边防军可以接受逃难的奴隶,但却不能给难民任何炮火掩护,否则就是两国边防军队交火,状况立即升温。 他们向国境线逃去,帝国军的炮弹没有越过国境线的,一旦过了那条线,就安全了。那一刻他们只知道拼命地跑,无法去关心一起逃难的家人朋友,短短数十米冲刺,就是死到生的距离。 庄烨几乎被震慑住地望着这一幕,听着沈汉的声音,出身在另一个国家的人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曾经怎样匍匐着挣扎着去触碰自己一出生就拥有的权利。 惠灵特伯爵脸色铁青,“他在鼓动偷渡,立刻停止转播!” 工作人员却手忙脚乱,目瞪口呆,“开关在哪?……怎么会设置在那里!……关闭不了,遥控失灵……” 人们慌成一团,转播还在进行,沈汉凝视镜头,“事实证明那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留在帝国,我最多只能像今天一样成为一个受表彰的奴隶。一个在帝国只能做奴隶的人来到联邦可以做一个军人,佩戴将星。惠特曼伯爵认为这象征帝国的优越性,我却认为恰恰相反,这充分显示帝国的奴隶制度是如何腐朽低劣。” 惠灵特伯爵再不顾及风度和仪态,向后命令,“把他拉下来!” 沈汉却已说完最后几句话。 “我很幸运,很多人相信‘母亲是冒险的反义词’,但我的母亲早早指给她的儿子们看,自由和平等在于抗争。这抗争代价太高,有时甚至需要付出生命。但如果自由和平等对你来说比生命更重要,那么请记住,你不是没有选择。” 老惠灵特伯爵指责他不了解忠诚的意义,他了解忠诚,所以拒绝为帝国献上忠诚。他选择了联邦。 那一刻,庄烨陷入错觉,恍惚在沈汉身上看见光。 转播终于被切断,因这十几秒钟惠灵特伯爵施加的压力,在场的摄录人员都满头大汗,虚脱倒地。 惠灵特伯爵蓝眼睛里燃烧火焰,几大步跨上台逼问,“你竟敢在帝国的授勋仪式上鼓动奴隶逃往联邦或是发动革命!” 沈汉一笑,“我从来没有提过‘逃往联邦’或是‘革命’,莫非您认为帝国奴隶想得到自由和平等,只能通过这两种方式?” “你——大胆!”惠灵特伯爵的恨意可以冲翻礼堂,授勋的长剑被他抽出,银亮剑尖直指沈汉,“我,要和你决斗!” “请您适可而止!”斩钉截铁的一声不来自沈汉,居然来自庄烨。年轻人拦在沈汉身前,脸色凝重,白皙的双颊却因怒气浮起淡红。 纤弱礼貌的人爆发起来更可怕,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将周围的人逼得心中一凛。 惠灵特伯爵嗤之以鼻,仇恨刻骨地直视沈汉,“你竟不敢接受决斗,要躲在一个这样的小男孩背后。” 第三十一章 庄烨用力伸展的手臂被轻轻碰了碰,他不自觉放下手,眼睁睁看着沈汉缓缓走出。 不,不要去和他决斗!庄烨在心底这样说,却没能说出口。 他看见沈汉大步走向剑尖,一把握住锋刃,鲜血争先恐后从他指缝溢出,他举起手,掌心指节都被割裂。 惠灵特伯爵瞳孔收缩,他为什么做出认输的动作,为什么让血滴落在地?沈汉明明是击剑高手,且此时没有一丝胆怯的迹象。 纷乱思绪里他听见沈汉平静的声音,“你不配和我生死搏斗。” 这样的流血不是认输,而是表达彻底的不屑。 “你!”惠灵特伯爵震怒,浑身颤抖,沈汉早已迈开腿,不再回头地离去。 “……您的伤口!”庄烨匆匆追上,沈汉放慢步伐等他。 连接小礼堂的走廊装饰华丽,浅紫色的壁纸上描绘金色花纹,地面铺设浓紫地毯,每隔几步吊顶上便垂下闪烁无数明星光辉的水晶灯。这华丽让沈汉不适,“出去再说。”没有受伤的手拉上庄烨手腕。 在这座充满帝国风情的建筑里,沈汉无法自然呼吸。走出苹芩馆大门,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您的手。”庄烨看向他血淋淋皮肉绽开的手掌,沈汉安慰他,“我会去包扎的,别担心。” 庄烨还想说什么,却见沈汉骤然抬头,如同背后有眼睛一般向苹芩馆一角扫去,那里有一个穿着清洁员制服,面目模糊的男人,被他看得全身紧绷,手上的毛掸坠地,捡起来不敢抬头,畏惧地逃走了。 而沈汉脸上又露出那种胜券在握的笑容。 “那是?” “那位公爵阁下的人。” 一根线像闪电在脑海中闪过,串起异常事件,庄烨低声,“所以您早就知道有录播,也知道关键时刻录播停止不下来,伦诺克斯公爵有意让惠灵特伯爵出丑?” “伦诺克斯公爵被称为‘改革者’。”沈汉说,“他与惠灵特伯爵那一派不同,认为帝国的阶级应该具有更大的流动性,即使是奴隶,也要给他们向上爬的阶梯。一锅沸水不给一个上升的出口,总有一天会从内部炸毁帝国。” 那位公爵与沈汉初次对话的场景在庄烨眼前闪过。 “生在帝国,却为联邦效力的感觉如何?” “为联邦效力的感觉很好,阁下。我很庆幸我来到了联邦。” 那一天的问答如同今天发生的一切的铺垫,庄烨愕然,耳边听见沈汉总结,“说到底,我不过是在帝国高层两派的斗争里占了便宜。” 他的语气太轻描淡写,甚至不愿多提,认为这种做法虚伪。庄烨不由得心中急切,“您很厉害。您了解伦诺克斯公爵的政见,了解他们的争斗,准确预测了局势……” 小天鹅维护他,在他自己面前维护他。沈汉不自觉地笑起来,庄烨这才停下,有些尴尬,却认真说,“您在台上的时候,我在您身上,看见一种光。” “光?” “历史书上描述那些能用信念影响时代的人们,字里行间都是那种光。那种……光明和希望。在台下的那一刻我在想,也许您有一天会和他们一样,不是留在书里,而是真正能用坚定的信念影响时代。” 沈汉的第一想法是“不”,你把我想得过分完美,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但他看见小天鹅仰望他的熠熠生辉的眼睛,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不忍让这双眼变得黯淡,因为这双眼睛里才真是满含光明与希望。 隔着十几米高的沉重雕花木门和铺着厚毯的门厅,那个身穿清洁制服的男人魂不守舍地跑向一条走廊,被一只稳稳的手拦住,“你慌什么?” “兰利大人,”那男人还是慌乱,“我好像被您吩咐我去见的人认出来了……” 年轻的棕发侍卫脸色冰冷,“你不会有事,退下。” 男人卑微地行礼,躬身退走,兰利走上那条走廊,六名佩剑的侍卫相隔一米,守在一扇大门外。领队的侍卫向兰利颔首,兰利在门前通报过,大门徐徐打开。 胡桃木色的长桌上,半人高的白色石雕花瓶中插满紫鸢尾,瓶下是浓紫与暗红花纹交缠的丝绸桌布,桌布上放置几本硬壳厚书。这些书是珍贵的收藏品,书本的封面由黄金打造,包裹天鹅绒,镶嵌宝石,门内是一间奢华的书房。 这件书房高大强健的主人,伦诺克斯公爵,坐在织锦面的高背椅里,取下半圆形的阅读眼镜,合上一本书,“你对那位沈准将怎样看?” “是一个人才。”兰利审慎地说,“但属下想不通,您为什么要对他伸出援手,或者说您这些年为什么要致力于改变奴隶的处境,甚至不惜与许多大人为敌。” “因为他是一个从帝国流失的人才。”伦诺克斯公爵原本低沉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却有种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意味,“他的兄长和母亲都是帝国失去的资产。近一个世纪,太多具有才能却出身卑微的人,在帝国僵硬的制度下没有向上爬的阶梯,这些人都流向联邦。” 公爵的墙上挂着一张表,表上写着来自帝国的联邦著名人物的出身洲与出身阶级。 “许多人以为我致力于改革是出于我的仁慈,我想提高所有奴隶的生存处境。我让他们这样以为,事实上我不关注奴隶的处境,我只关注奴隶中潜藏的人才能不能为帝国所用。如果我们在奴隶制上不那么顽固,早早允许奴隶中天赋出色的人被选拔出来,得到平民身份,让他们有向上爬的道路,那些点起叛乱之火的悖乱份子本可以成为对帝国感恩戴德的忠贞顺民。” 兰利心中一凛,想起这位大人以往说过的话,“人心就是这样容易操纵吗?人心就是这样容易操纵。” “属下理解了。” 第三十二章 伦诺克斯公爵短暂一笑,深沉的双目望着桌上一封火漆封印的信件,招手示意兰利上前。 那信件的底纹竟是皇室纹样,兰利惊愕,“这是……那位……殿下?” “这是那位女皇储的来信。”伦诺克斯公爵平静地展开信纸,“或者准确地说,情书。” 兰利难以克制地投去一瞥,优美纤细的花体字写着标题“写在与您离别之际”,即将登上皇位的公主竟表现得像个陷入狂热爱情中的无助少女,用思念和泪水写下哀婉动人的诗篇。 这个妙龄少女不过十四岁,而她的未婚夫已年近四十。巨大的年龄差异使这情书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兰利艰难启齿,“您认为,殿下是真的对您产生恋慕,还是……” “我对他的母亲了解太多,对他的了解太少。无论真心假意,能对一个糟老头子写出情诗,都不是可以小觑的对象。” 当然是“他”而不是“她”,十四岁的公主是个男孩。他的母亲梅格妮夫人是宫廷女官,爱德文二世的妹妹玛嘉烈公主的女教师,通过教导公主接近爱德文二世,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情妇。 按帝国皇室的规定,只有皇后能在紫宫分娩,所以只有在紫宫出生的孩子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其他情妇的孩子都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梅格妮夫人怀孕却隐瞒怀孕,在紫宫的偏僻处悄悄生下皇帝的子嗣,谎报性别,称是一个女婴,生产后的第二天就献上一出“羞愧难当决意用余生向神忏悔”的表演,带着女婴奔赴修道院。 她显然是个野心勃勃精于算计的女人,崇高的修道院是刺客无法涉足的安全之处,当爱德文二世三十二岁就成为短命鬼,婚生子都不明不白凋零干净后,紫宫出生的那位藏在修道院的小公主成为皇位的第一继承人,重病的梅格妮夫人为“女儿”与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伦诺克斯公爵——定下婚约,可惜没来得及成为皇太后便病死在修道院到柏丽宛榭宫的马车上。 值得一提的是,许多人都在猜测这场“病死”是伦诺克斯公爵的手笔。 失去母亲的皇储是无依无靠的单纯孤“女”,还是又一个要将柏丽宛榭宫作为舞台的野心家?作为未来女皇的丈夫与指导者,伦诺克斯公爵提起羽毛笔,继续编写那本教材。 厚实的纸上,蘸墨的笔尖流畅地写出一行文字,遣词造句浅显到可供幼儿阅读。 “《论统治·第十》:统治者不需要在意臣民的生存条件,只需要考虑如何长久地统治下去。试想,在跪着的人背上踩得太轻,因为轻松,他们会想站起来;在跪着的人背上踩得太重,因为痛苦,他们也会想站起来。只有控制好力度,才能让他们长久地跪下去……” 四月三日上午十时,以伦诺克斯公爵为首的帝国使团搭乘“紫水晶”号,自新都国际航空港返回帝国都城瓦顿。 送行人等保持微笑,目送贵族们提着下摆走上“紫水晶”号浮梯,都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庄烨只觉压着胸腔的巨石松动,不自觉露出笑容,下意识寻求与沈汉的目光对视,却见沈汉遥望伦诺克斯公爵的背影,侧面轮廓深刻,越发显得那一刹那的神色凝重。 “您在担心什么?”他轻轻地低声询问。 “我总觉得,那位公爵走得太轻易。”沈汉一笑,“不过什么算是‘走得不轻易’?大概是我的错觉。” 庄烨心里像是有一个盛水的玻璃瓶被倾斜着放置,一种令人难安的心绪流动开。他随着沈汉的视线望向“紫水晶”号,宏伟的旗舰起飞,给地面渺小的人群留下巨大阴影。 十二个小时后,晚十点。 整个城市被强光照亮,轰鸣将这座城市摇晃醒,大面积的电路崩溃又将新都摔入比黑暗更黑的混乱恐慌。 “发生了什么?”“世界末日了吗!”人们冲上街头惊声尖叫,高空落物带着空气摩擦的高温向陨石一样砸穿高楼。 莫少校从医疗长廊跑来,肺部的氧气燃烧着,气还没喘匀,电梯门已经打开,他止不住脚底打滑地飞奔入基地会议室。第一眼就看到沈汉,张嘴询问却喘得说不话,呼着粗气,才发现这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场。 “您得到了什么消息?”沈汉一把扶住他,示意他不要说话,向名义上的最高长官请示。 灯光照着吴少将满头的冷汗,面孔青白,“就是没有,没有消息,军部要我们待命……” “还没有进入军事管制?”沈汉问出所有人想问的问题。 判定联邦城市遭受军事袭击后,这座城市将由军部驻军接管,称为“军事管制”。政府与军部关系微妙,新都作为首都意义重大,政府肯定不愿军方接手大局。 此时军部与总统府还在就是否进入军事管制这个问题拉扯不清,会议室里人人心知肚明,陷入短暂沉默。 联邦的国父杨总统被称为“军人总统”,或是更难听的,“战争贩子”,在他执政末期,反战思想越演越烈,杨总统本人就是被反战份子刺杀而死。 他死后反战派重组政府,一个世纪以来,总统一直是反战派的政客担当,军部被他们扼住咽喉,变成一只笼子里的猛兽。后来帝国开战,联邦不得不经历与帝国的战争,军方势力在战争中逐渐抬头,现在的总统无法阻止军部再一次掌控权力,更是对军部忌惮防备,严防死守。 “太可笑了!”莫少校喃喃,“我们是人民的守卫者,新都的市民在恐慌,我们却要坐在这里,因为那些见鬼的‘政治问题’‘政治影响’,什么也不能做!” 第三十三章 高压下不满情绪发泄出来反而是好事,沈汉没有阻止他说话,全神贯注看向屏幕上放大的卫星图片。莫少校话音刚落,沈汉已直视基地最高长官,“虽未进入军事管制,但民众恐慌已经造成。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化,属下请求您立刻申请,协助警察共同维持秩序。” 他的眼神和话语如一柄直插来的刀,吴少将如置身刀尖上,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这……这……不合规范吧?而且没有军部命令……” 他没有魄力做出这样的决定,沈汉与庄烨对视一眼,庄烨瞳孔水润,却目光坚定,吴少将无非是不愿承担责任,这责任也不必他担。 正在这时,一个秘书高呼,“军部紧急通讯!” 吴少将如同罪犯最后一秒得到赦免,精神一振,“快接进来!” 大屏幕上画面摇晃动荡,显然是一架总指挥级别专用的军用飞舰舰舱内,上将军装的男人半身像进入画面,在万分危急时刻不改沉静儒雅。 满厅人心神一凛,同时立正。 屏幕对面赫然是卫敏存卫将军。 先介绍情况的是秘书长宁则,“联邦分裂分子劫持两架客用飞舰,一架已经撞毁。”数百人的性命在他语气平平的一句话间消亡,“另一架疑似携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首都出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核武器还是生化武器?这件事的危急超出所有人想象,吴少将冷汗涔涔,捂着胸口滑倒在地。 卫将军隔着屏幕审视厅中的人,目光在沈汉和庄烨脸上分别停顿,“即刻起,第九基地驻军协同警察维稳。” 吴学林倒在地上,嘴唇蠕动,只有北方军部的卫将军出面,万一庄总指挥反对?可他实在不敢当面询问卫将军。 卫敏存无视吴少将,“交由沈准将庄上校全权负责。”他看向腕表,切断通讯,“准备好,八十七秒后飞舰来接你们。” 八十七秒内,沈汉与庄烨拟定名单。飞舰准时抵达,舰舱内等候他们的是北方军部秘书长宁则。 “宁少将,”沈汉问,“将军有什么安排?” 宁则镜片后的眼睛掠过庄烨,看在同一派的情分,薄嘴唇张开,回答沈汉的问题,“将军亲自去桂冠宫‘拜访’总统了。你们可以提前准备进入全面军事管制,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依照《新都安全条例》,总统必须批准军方接管。” “总统先生不想让军方接管倒还理所当然,”宁则的薄唇划出讥讽的弧度,“让我钦佩的是庄总指挥居然也不支持军事管制。你知道方才将军对庄总指挥说了什么吗?‘我提醒您,您与我同级’。” 他们军衔都是上将,但卫将军长期模糊自己的军衔,不与庄总指挥争锋。 这一次南北两方的统帅竟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庄总指挥是老式军人,以铁血著称,在这件事上却如此谨慎;而卫敏存一贯低调儒雅,图穷匕见,原是个强硬的鹰派人物。 卫将军在北方军部深受敬仰,沈汉想起他以桀骜闻名的哥哥,在沈霄还叫卫将军“老师”时,也曾经奉这位老师为神明。宁则不满庄总指挥反对卫将军,因此叫庄烨难堪。 庄烨一路静静的,没有只言片语。沈汉轻轻叹气,再沉得住气的年轻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有懦夫的嫌疑,庄烨大概在出现在屏幕上的不是庄总指挥而是卫将军那一刻就开始失望。 宁则还要再说,沈汉转开话题,“第一架客舰是怎么撞毁的?” 几个眼神交换,宁则看出了他对庄烨的回护,也给他这个面子,似笑非笑说,“第一架客舰脱离航道撞向警察部长的飞舰——但是别担心,警察部长还活着,当时坐在飞舰里的是我们的贝副总统。” 庄烨这时出声,“副总统的现状?” “确认死亡。”宁则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尽管副总统没有实权,是个充当摆设的老奸巨猾的政客,一个国家合法政府的第二号人物被谋杀也不是能拿来嘲弄的。 我们生活在第一任总统就被刺杀而死的国家。我们战争结束才刚刚五年。 他们都在重温这一认知。和平……实在太好,直到今天他们才惊觉,即使每天保持训练,训练毕竟不同于战争。你不会再每一步都行走在生死边缘,不会每个毛孔里都溢出警惕,不会在做梦时见到无尽的炮火轰炸鲜血。太平岁月使军人如太久没有出鞘的剑,渐渐迟钝,更不要说民众。对新都的民众而言,战争与危急已经犹如上辈子的事。 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件事。联邦有分裂份子,联邦是十七个省的总和,第一代总统对其中几个省使出威逼利诱的手段,最偏僻的一两个省至今有想要分裂出去脱离联邦的声音。这声音虽是少数,但少数人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更容易做出极端行为。 “杀死副总统是示威,”沈汉望向卫星图,“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却不使用,是想和政府谈判?” “分裂份子和政府的谈判正在进行中,”宁则压抑怒火冷笑,“那帮小打小闹的山区野人怎么会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用我解释吧。” 庄烨欲言又止,飞速看向沈汉。沈汉冲他点头,预感应验,伦诺克斯公爵果然不会离开得那么轻易。能让联邦混乱,那位公爵当然不会吝惜,行举手之劳送几颗炸弹。 帝国使团一行人离开足足十二小时,留下的蛛丝马迹早被打扫干净。即使此时追查,未来女皇的婚约者、伦诺克斯公爵的手也一定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庄烨握紧双手,“可为什么要针对平民!” 宁则镜片后的眼睛半眯,就像看一个外星来客那么看庄烨,“看来有些人的家庭把他保护得太好。” “这是对安歌洛洲革命的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沈汉说。他是受命去安歌洛洲促成奴隶革命的联邦特遣人员之一,亲眼见证那场已不能用“惨烈”形容的革命。联邦在帝国自顾不暇时在安歌洛洲鼓吹起义,输出革命;帝国就暗中协助联邦的分裂份子,炮制恐怖袭击。 第三十四章 飞舰向新都心脏急掠,滑翔高度足以让沈汉与庄烨看清街景。 空中来往的飞舰班次已经紧急停运,几大舰站与独立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人潮汹涌,群情激亢,主要干道上警方的悬浮车无法通行。 “政府还未放出消息,警察疏散不到位。”沈汉用最快速度调整通讯器,置入耳塞,“我们必须和他们协作。” “请让我联系新都中城警察部。”沉默许久的庄烨主动提出。 沈汉回头,越过宁则肩头与他对视,年轻上校明亮的眼睛有些暗淡,但态度仍然镇定。 “我与中城警察部的警监认识。”他侧开头低声说。 那当然是他的父亲、庄总指挥的关系。在此刻只要能干些实事,他不怕被人议论,也不会去避嫌。 一旦跃下飞舰,时间宝贵,每秒都不能浪费,沈汉甚至连多嘱托几句的时间都没有。 “好。” 在混乱的夜晚,两人背向而行,步伐越来越大,飞奔冲入不同人群的方向。 客舰撞毁后第二十七分钟。 军部的白色悬浮车就地集结,严整以待。沈汉攀上一架低低盘旋的悬浮车,朝客舰撞毁的地点行驶。悬浮车漂浮的高度极低,离民众头顶只有数米。随着悬浮车飞过,广播随之响起,提醒民众保持冷静,跟随疏散,谨防踩踏事故。 广播当然没人聆听,这纷乱的夜晚里人们脆弱无助,不如蜘蛛飞蛾。昆虫在大风暴即将到来以前就能察觉到先兆,而人却只能等到最后一刻才被命运强推进时代的漩涡面对此时不可知的历史。 悬浮车有轻微摇晃,沈汉如同站在混乱的风暴中心,但他声音传达到无数佩戴紧急通讯器的人耳边。?“所有人,保持通讯畅通;A组调新都主干道卫星图像,拟定疏散方案;B组散入人群,搜寻潜在分裂份子,控制民众情绪;C组调查分裂份子持有的武器类型与杀伤后果;D组,清算人员伤亡,预防后续事件,补充应急物资……” 根据卫星图像和人流量,第九基地驻军负责的区域内定下了疏散路径,整个区域被划为一片一片的,军人们拦出通道供市民撤出。这些通道都是只出不入的,焦急的民众争先恐后离开,没有人想回到独立广场。 客舰撞毁后第三十四分钟。 警察部长的声音出现在应急频道里,军方与警方的临时频道合并,军警协作正式开始。 距广场数百米,林荫大道上宏伟的歌剧院前也闹纷纷的,戴领结礼帽的先生,穿晚礼服的女士,不得不和普通民众们挤在一起。男人们抓着手套擦汗,想和军人说情争取特别待遇提前到安全的地方避难,盛装的女士们鬓发散乱花容失色,在皮草或丝绸披肩里瑟瑟发抖。 “女士,您不能朝那个方向走!” 悬浮车向前飞驰,沈汉忽然听到这样一句。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中士拦住一位穿着午夜蓝礼服的年轻小姐,她耳垂上拖下的钻石耳环摇摇晃晃,却在找寻人墙里的空隙,朝独立广场的方向扑去。 圆脸上还带着童稚的中士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您往回走会有危险!我的使命是保护市民安全!” “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记者,我必须到现场去!” 她化着妆,显然原本的任务只是观看歌剧,写歌剧的艺术评论。 “让她去。”沈汉说,“这位小姐能对她的生命安全负责。我们目前没有接到任何新闻限制令。” 记者小姐从中士手中挣出,警惕地抬头瞥沈汉一眼,甩开高跟鞋,翻出微型摄录机,扔开提包,逆人流穿行。 客舰撞毁后第四十一分钟。 庄烨坐在警方的黑色悬浮车上,风驰电掣一般前进。他突然讶然回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大喊。 “庄上校!参谋官!他能证明我的身份!” 一个齐刘海穿长裙的女士跳起来朝他招手,她身边是一个有些畏缩的白净男人,正在紧张地扯她衣袖。 “我是袁医生!袁明明!”那位小姐拼命朝他示意,“警察不相信我是驻军医生!” 袁医生……是医疗长廊那个把他和沈准将都骂了一顿的女医生。她在为沈汉处理伤口时头发都夹起,戴口罩穿白袍,二十七岁的女医生,和此时温柔甜美的打扮判若两人。庄烨控制自己不表示震惊,一秒钟也不延误地向她身边的警察确认,“这位是第九基地的驻基地医生。” 休假回到新都,没有携带证件,身份一经验证,袁明明甩开身边迭声叫“明明”的男人,爬上悬浮车。 庄烨连忙去扶,“袁医生?” “你们需要医疗协助……一定有人受伤,短期内召集不到足够医生,所以带上我。” 庄烨一怔,“你……不必这样。驻军医生并不是军人,你并没有义务——” 悬浮车开动,袁明明喘着气一屁股坐在悬浮车上,“你知道我读医学院欠的学生贷款要还多少年,你知道我挤掉了多少人,才考进驻军基地有高薪有宿舍,你知道我每次回家都被爹地妈咪打扮得像个白痴洋娃娃和其他白痴洋娃娃相亲,我付出这么多,难道是为了在这种状况下,被安全疏散回家睡觉吗?” 她一声大叫,“好了,走吧!我进医学院第一天就发誓要救死扶伤!” 客舰撞毁后第五十分钟。 紧急控制中心设立完毕,沈汉奉命前来,在走道里看见庄烨。 白色的军装衬衣外穿着警方的防护背心,身材高挑,腰身是年轻人的瘦削。他衣上有几处灰迹,一路侧头与防暴警察交谈,看见沈汉,便站住了,带着不好意思的神色,整个人却在微微发光。 “您也来了,一切顺利吗?” 他联系警方非常及时,沈汉直白地夸他,“要多谢你。” 庄烨脸上立即红了,周围响起传呼声,沈汉拍他肩膀,“我们该过去。” 第三十五章 两人进入战略厅,有人低声给他们最新消息。 分裂组织的行为已经被定性为恐怖活动,政府拒绝和恐怖份子谈判,对方发出最后通告。 “卫将军与总统达成协议,一小时后,会在紧急控制中心外对这次事件做新闻发布,发言人是……卫将军。” 沈汉一听即知,新都进入半军事管制状态,势必引发汹涌的舆论狂潮,总统先生提前推卸责任,让别人承担媒体的炮火。 卫将军一定会亲自来到紧急控制中心,总统却不一定。沈汉想问总统现在在哪里,却不能直接发问,“总统先生的安全有保障吗?” 对方知道他的意思,“总统先生已经在保护下离开桂冠宫,在确认绝对安全以前不会暴露位置。” 那么就是安全地隐藏起来了。 沈汉与庄烨心中都划过一些想法,突然听到脚步声。 一行人鱼贯而来,人数不多,但走在紧急控制中心不断有人穿行的忙碌走廊里,气势惊人。 左侧为首的是南方军部总指挥庄毅将军,威严的老派军人。右侧为首的男人年近四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他的面容沉静,如深水无波,有一种文人学者的儒雅,叫人怀疑他怎么会是传说中的那位卫将军。但这种怀疑只会存在一刹那,一刹那后,铁血军人的气质从他身上扩散,令人胆战心惊,胆小者冷汗直流。 所有人都暂时停下手头的事敬礼,卫将军与庄总指挥直接进入战略厅高层小会议室,通过一面落地玻璃俯瞰下面的所有仪器和工作人员。卫敏存环顾战略厅,向下的目光在沈汉身上略一定住,请年纪比他大二十岁的庄总指挥就座,然后挥手。 落地玻璃窗边的几块巨大屏幕上同时显现出一位女性的身影。 她优雅地坐在一张沙发上,穿着实验室的白袍。看不出年纪,但显然不到三十,妆容艳丽,一头染成棕色的波浪卷发。口音是最标准的帝国腔调,甚至有那种慢条斯理到略微拿腔作调的贵族语气。 “……我反对‘科学家有国籍,但科学应该无国界’这种看法。我是生物学家,我更是帝国皇帝的忠诚子民。如果我的学识和才智不能对帝国有用,那么我的学识和才智对我而言不值一钱……” 一位效忠于帝国的生物学家,言辞中的狂热足以引发观者的畏惧。 卫敏存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简短道,“据可靠情报,分裂份子持有她研制的生物武器。” 画面右上角带着帝国瓦顿电视台的台标,这位女姓身边有名牌,瓦顿大学生物教授:钟佳期。 “这不就是——”若非两位将军在场,早有人惊骇得叫出来。 这位极度忠于帝国的钟教授与联邦渊源甚深。她算得上女承父业,父亲钟敬生也是一位天才横溢的生物学家,原本是联邦的军事科技人才,军衔少将。在二十年前战争开始之初就背叛联邦,携带科研成果潜逃帝国。 这件事一直是联邦军方极力掩盖的丑闻,后来钟敬生遭遇袭击,重伤难愈,治疗半年后死去,也被外界怀疑是北方军部下达了暗杀密令,铲除叛徒。 那当然就是北方军部,准确的说是卫将军亲自下达的暗杀密令。 “军部决议,”卫敏存平静地说,背景是身边屏幕里那个父亲因他而死的女生物学家,“尽可能控制生物武器,解救人质。必要情况下,击毁客舰。” 必要情况下,数百条联邦平民的生命可以被弃之不顾。 沈汉只觉身边的庄烨全身僵硬。击毁客舰,保证生物武器不扩散——庄烨当然知道这有多重要,但他亲耳听到数百平民的生命是可以被放弃的,小天鹅一定会为此痛苦万分。 但这句话是有效的,在场的军职人员都动作起来。这是一台由军方警方组合成的巨大机器,得到“平民可以被牺牲”的指示,机器才能更高效运转。 聚集接收命令的军人散开,沈汉暂时从通讯装置另一头的疏散情况里分心一秒,问庄烨,“还好?” 庄烨点点头。 战略厅四面的屏幕变成卫星视图,绿色的时间秒数不断跳动,据新闻发布会仅剩二十九分钟。 气氛压抑,空气干燥,忽然之间,一个人的入场搅动沉寂的氛围。 在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中,只有他穿着作战服。他远远走来,从那个身影上,不安定的因子弥漫开,他的存在犹如一柄利刃挑战所有人的神经。 联邦的利刃,卫敏存的利刃。 沈汉一笑,也是他的哥哥。 他走入上层会议室,走向满座将军面前,如入无人之境。 联邦战时军方私下传言,即使是总统先生也不能命令这柄联邦的利刃。 他甚至没有看庄总指挥一眼,只向卫敏存报告,“属下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执行任务。” 庄总指挥面无表情,“你可以选择任何人做你的僚机。” 沈霄这才看向庄总指挥,在联邦军衔威望都是最高的军人面前仍改不掉桀骜,“并无不敬,所有人里,只有我的弟弟够格当我的僚机。但他留在地面用处更大。” “沈霄,”卫敏存直呼其名,把对话转回两人之间,避免爱将进一步激怒庄总指挥,“我和所有联邦公民一直以来都相信你的能力。” 沈霄直直看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难得行了个标准军礼,“绝不令您失望。” 沈汉仰头,看见卫敏存朝沈霄颔首,沈霄转身离去。 一个他目睹过太多次的仪式。 即使是沈霄与卫将军决裂,彼此僵持,除开军务再不多说一句话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哥哥也没有一次,会不来见卫将军就去执行任务。 这两个人有这种默契:沈霄不能没有得到卫敏存首肯就上战场,或许那不是首肯,更像一种……祝福。他的哥哥需要卫敏存的祝福,沈汉不敬地设想,就像赌场里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需要赌场里的美女对着骰子吐气如兰,得到几丝运气。 第三十六章 宁则走入会议厅,附耳卫将军低语几句。 卫敏存朝庄总指挥说什么。 沈汉不必读唇语就知道,媒体已经聚集。 “请调新闻发布现场的画面。”沈汉吩咐一位技术员。 技术员配合地调出新闻发布现场周围十几处监控装置的现时画面。 自独立广场向外,警方的白色悬浮车呼啸而来填充每一条大道,市民被有效疏散,而不要命的记者们已经簇拥推搡着挤上,在短短时间内重新装备了摄影器材。控制中心外人群骚动,至少有七家媒体在直播,网络上早陷入一片混乱的猜测。 联邦是一个新闻自由的国家,沈汉想,所以政府和军方人士会在灾难发生后,民众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接受媒体诘难。 战略厅里的大多数军职人员都不由得看向新闻发布现场的画面。 庄烨还戴着与警方联系的通讯器,却走近沈汉。沈汉俯身拍拍技术员的肩,监控屏幕上的图像被投射到大屏幕上,就连庄总指挥表情如坚毅冷硬的花岗岩,也沉默地目视屏幕。 新都市民是最反战的,独立广场进行过无数次反战游行。没有人能够想象“暂时进入半军事管制”会引来多大的民间反弹。 四月四日凌晨零时。 新闻发布现场,一批训练有素的军人自走廊走出。 和记者僵持的警卫队长望着他们走近,心跳都为这些人高度一致的步伐频率所统一,透不过气。 他们身着制服,却没有佩戴肩章。目标明确,动作精准,如猎豹一般迅捷地接替警卫工作,拒绝记者拍照,护卫当中的人向发布厅快速行去。 摄影记者被拦截在走廊另一端,临近窗口处机器噼啪作响,闪光灯朝着他们的侧影背影闪来闪去。一名军人为卫敏存开启会议室大门,媒体看清他的脸,高叫着问话,“卫将军!现在进入全城戒严了吗?” “请回答,今晚的恐怖行动是否与帝国有关?” “目前政府负责人是谁?副总统确定死亡吗?政府排位洗牌了吗?” 此起彼伏,顶替了警卫的军人们一言不发地将记者制造的人墙推后至安全范围,短暂的开门时间里,发布厅长桌旁的国务卿对卫敏存微微欠身。 舞台上,历史中,有些人命定如此:具备在风暴中掌舵的能力。 走廊尽头,庄严的雕花木门前,军人奉命摘去“会议进程中”的牌子。苦苦守候精神紧绷的记者们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针,黑桃木台讲台被搬到门前,上百个镜头对准了仍封闭的大门。 走出来的会是谁的?谁来平息民众的恐慌指导他们回复日常生活的道路?摄像机转播着未开启的发布厅大门,这个城市,联邦的心脏,新都,今夜中宵不寐,在经历了数十年未有的骚乱和动荡后,要向世界发出怎样的声音? 人们屏息以待—— 而在另一边,控制中心的大幅屏幕另外几块上,两艘联邦飞舰与僚机互为掩护,组成舰阵接近分裂份子挟持的客舰。 分裂份子操控客舰,一心甩开舰阵,甚至不惜用两败俱伤的威胁,主动碰撞小型飞舰。 然而就在客舰撞向舰阵右尾时,一艘更灵活的飞舰不知从哪里出现,光标猛然出现在卫星图上,就像笨重的鸽群中冷不丁窜出一只猎隼。 只能被称为可怕的机动性——这架从未见过的飞舰能在百分之一秒内改变飞行高度速度和方向。但它为此做出巨大牺牲,它更小,更轻,更抵挡不住敌舰攻击。 庄烨不由自主靠近屏幕,“这是……北部研制出的新型号?” 卫将军选择这一次让这架飞舰面世,这架飞舰的资料不需要隐瞒。 “这是‘游隼’的模型。”沈汉说,“优势和劣势一样明显,对驾驶员要求太高,不适合批量投入实战。” 那是一柄只有锋而没有鞘的匕首,使用它的人必须只考虑进攻,不考虑撤退,为争胜不惜粉身碎骨。 驾驶“游隼”是疯狂的事,但看见这艘飞舰,激烈的好战心在军人的骨缝和血管里沸腾。他们嫉妒沈霄有条件这么疯狂,恨不得能代替沈霄疯狂。 一时之间除了与图像一同传入的声音,战略厅内所有人的耳鼓都像附上一层膜,能听见的只剩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所有眼睛集中在“游隼”移动的光标上。沈霄是“联邦的利刃”,他的恣意狂妄,不仅攻击外敌,更挑动联邦军人的斗志。 新闻发布现场,另一场不容错过的好戏正拉开帷幕。 “联邦对分裂分子的恐怖主义行为实行零容忍政策。” 这是开场白。所有人都觉得被卫敏存的目光笼罩,短暂的停歇带来的是更大的压力与力量。 闪光灯亮光刺目,机器声喧哗,新都独立广场内数层楼高的屏幕将他的影像实时转播。 被疏散的市民情不自禁当街驻足,出来的竟然是他——新都今夜的发言人。 为了避免进一步扩大群众恐慌,他改穿西装,黑色的修身西装和蓝色领带,修饰得他容姿更为出众,气质更为儒雅,身材更是修长,脱下军装,整个人忽然有种政治家的风度。 不是跳梁小丑一般许下承诺在人前表演的政客,而是…… 这风度让所有上了年纪的政坛人物心惊。 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共识在新闻发布厅外升起,许多人突然想起,这位卫将军的生母姓杨,是那位一度被称为国父,后来却被骂成战争贩子,遭到暗杀的杨总统的女儿。说起来他应该叫杨总统一声“外公”。 那位杨爱文总统说服宿敌合作,建立了联邦。他的口才被认为冠绝当代,国会中的传言说,“一旦杨爱文走上演讲台,他就不可能被打败”。那位杨总统的风度与雄辩让他成为上世纪唯一一个有“天生的政治家”头衔的政坛人物。也就因为他引人折服的风度与能摧毁一切抵抗的口才,他成功地鼓动联邦的一整代青壮年男性从军,无数年轻人的鲜血白白流尽在帝国的土地上。 第三十七章 卫敏存对此讳莫如深,从不提及他与杨总统的血缘关系。 就在此时,发布厅前的人群中忽然有人站起来,大叫道,“军人都是冷血的阴谋家!根本没有恐怖事件,他们串通!这是阴谋——”喧哗四起,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便衣警察死死按住了那个人,几个人叠在一起,将他狂舞的手脚扭曲压倒在地,他被迫压低的面目也纠结扭曲。 战略厅内,屏幕上小图是不断移动的三维光标,大图是“游隼”与客舰缠斗的实时画面。 “游隼”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冲向客舰,像是一只小的猛禽扑上庞大的猎物,利爪立即刺入猎物身躯。“游隼”牢牢吸附在客舰上,分裂分子操纵客舰惊慌乱甩,却没能把“游隼”甩下。 所有人屏住呼吸:他想做什么? “游隼”调整到最小火力,开始向客舰驾驶舱与客舱的连接处轰射。 “……他想把客舰的驾驶舱和客舱切断!”沈汉推开联络员,打开通讯,“准备救生网!我们需要足够大的救生网,能装下一艘ED-300客舰!” “这位先生有发声的权力,让他说话。”卫敏存的声音响起。 那名男子的同伴与警察争抢,民众四散逃开,新闻发布现场今夜的大戏达到高潮。 警察服从命令放人,被压制住的男子得到了出声的机会,媒体的镜头对准他,如果有话要说,有信息对整个联邦传达,是成功还是失败就在这一刻! 这个显然是反战团体成员的男人痛苦得面色通红,却高昂着头颅举起拳头。 “我要问你们,问这个政府这些军人,你们凭什么不告知大众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直接在新都进行军事管制?大概今晚的事故都是你们策划的吧?反正你们借口军事机密,就能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隐藏起来,让这件事无疾而终,你们把人民的知情权当成什么!” 沈霄与劫持客舰的分裂份子的搏斗也进入白热化阶段。 客舰客舱部分被炮火轰炸,彻底击断,客舱部分从空中坠落。 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对死亡的恐惧能让绝望与悲痛穿越心灵的隔阂。 大家都是平凡人,怎么能眼看数百人在自己面前惨死?一样是普通市民,也许其中有人和我搭乘过同一班客舰,也许其中有人曾坐在我身边,也许其中有人就是我的邻居同事。 独立广场上尚未被疏散的市民仰望着这一幕,有人掩住双眼和口唇,为同胞们面临的惨剧而陷入无助,痛哭出声。 于此同时,四架载重飞舰全速向四个方向前进,每架飞舰牵住一角,拉开一张巨大的防护网。 那一瞬间,紫色的防护网罩住整片天空。夜晚从漆黑变成浓紫,飞速下坠的客舱截断面被轰炸过,颜色焦黑,高温烫破了救生网,但整个客舱最终被三层救生网拉住了坠落的趋势。 载重飞舰下沉,五十米,一百米,两百米,防护网缓缓落地。 穿着隔离装的生化特别队成员冲上,从客舰残骸中抢出乘客,用喷雾为可能接触过生物武器的乘客消毒,迅速送入医院隔离观察。 客舱乘客也许在下坠与混乱战斗中受伤,但总算得救。地面上的人们来不及欢呼,就看见客舰驾驶舱与“游隼”仍连接成一体,摇摇晃晃下跌,又突然向上攀升。 “救我们的人还在上面,和歹徒搏斗……歹徒威胁要引爆一个炸弹!”一位乘客躺在救护车上嘶哑喊叫。 人们翘首仰望,悬着无数心弦的“游隼”像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脱离控制。 “游隼”上的炮口突然升起,“砰”“砰”“砰”,坠落的飞艇残骸带着空气摩擦地高温向陨石一样无规律砸下,星落如雨。地面阴影重重,市民惊呼躲避,像撞入一场绝望的噩梦。 “游隼”渐渐稳定,显然争斗已经落下帷幕,胜利的一方掌握了控制权。 是沈霄还是分裂份子? “游隼”不断上升,目的不明,控制中心里通讯员不断呼叫,“‘游隼’请回答!‘游隼’请回答!”却无人应答。 沈汉的手按在控制台边缘,呼吸越来越重,希望一分一秒流失。 如果“游隼”上沈霄已经死了,只剩下分裂份子…… 身边联络员低声交谈,“卫将军还在新闻发布现场,无法请示——” “请示庄总指挥,”沈汉的汗水湿透后背,手肘支撑控制台,“一分三十秒倒计时,再得不到应答,默认‘游隼’被分裂份子控制,直接击毁。” 没有任何人和生物武器经得住飞舰爆炸时的高温。 哥,快给我回应。 导弹设置完成,随时可以发射。沈汉不必听战略厅内的倒计时,脑中自有一个声音在念:十,九,八,七…… 他哥无往而不胜,爱拿命下赌注,但永远能赢—— “‘游隼’回答。” 那一瞬间,沈汉控制不住,双腿发软。但没等到劫后余生的松弛传达到心底,整个胸腔抽紧。 “生物武器容器疑似破损,可能泄露,‘游隼’无法降落,燃料即将耗尽。”不断攀高,信号减弱,沈霄的声音断续不定。 沈汉猛然扯来一个人替代他,转身向外冲去。 庄烨紧随在后,就在沈汉前脚离开控制中心的那一刻。 高空之上,“游隼”自爆。巨大的焰火粉尘爆裂使整个独立广场被强光照亮。 云霄之上,烈烈明光。 万人仰视,午夜竟亮如白昼。 沈汉双眼被高亮刺得发白,眼前闪烁光点,还拼命在空中搜寻。 直到被庄烨扶住,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我不相信,”他简短地说,“沈霄不可能这么死。” “我陪您找。”庄烨唯有这样说,极目远眺寻觅“游隼”残骸和烟尘以外可能是幸存者的物体。 一个小点飞速膨胀,像在烟尘滚滚的夜空中开出一朵花。庄烨惊诧地要指给沈汉,转头便发现,沈汉的双眼早盯住那里。 “王八蛋。”沈汉控制不住用嘴型骂。 沈霄那个王八蛋,是个追求巨大落差戏剧性的表演者,从不安分谢幕。要所有旁观者的心高高吊起,一枚炮弹袭来,在观众以为心脏要被击碎,心痛欲绝时,发现那枚炮弹实际上是一发灿烂炫目的礼花。 眼尖的平民指着那处高呼喝彩,人们拥抱着落泪庆幸。 那是一顶被风胀满的降落伞,载着受伤却幸存的英雄慢慢坠落在人员稀疏处。 第三十八章 屏幕上还在转播新闻发布现场。一位军方秘书姿态犹如绷紧的弓弦,走近卫将军,在他耳边迅速低语。卫敏存面色凝重,神色自若。 难以想象的,放大来看这个人的外表并没有瑕疵。政客们都有些私人的困扰,肚腩、秃顶、口音、仪态……但是这个人,肤色白皙,容貌出众,脱下军装,穿着西装风度翩翩却能不怒自威,身材修长既不嫌单薄又不嫌魁梧,是一名低调儒将,却有鹰派铁腕。 当他站在台前人们还会去看谁?视线聚集在他身上,疯狂痴迷倾慕敬仰和警惕仇视嫉妒忌惮的情绪也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却以绝佳姿态迎接。 “今夜的事件不可能无疾而终,”卫敏存开始回应尖锐问题,“于二小时前,军部已对此事展开调查,十七分钟前,二百七十八名人质解救成功;四分钟前,劫持客舰的恐怖份子为沈霄准将击毙;恐怖份子所携带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已被处理。” “今夜事件的始末在调查结束后将对所有民众公开。很多民众对今夜新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进入军事管制表示不解。今夜的事例证明新都在军事管制上的投入不是过多而是不足。” “此时此刻,比起放纵阴谋论猜想,鼓吹此次恐怖事件是军部自导自演,目的是增强影响力,发动下次战争,我恳请民众正视联邦真正的危机——三十年前,就在此地,联邦的第二任总统发表过演说,号召联邦民众对恐怖主义分子‘保持冷静,同时保持愤怒’。时至今日,恐怖主义、分裂主义,仍是联邦的巨大威胁。容我重复,政府与军部同一阵线,联邦对恐怖主义行动将清剿到底,绝不妥协。唯有强大的军队,才能庇护我们自己的民众,在今日剩余的漫漫长夜里,在自己的国土家园里安枕无忧。” 他显然继承了杨总统的风度口才,令听众与观者心潮澎湃。 记者们也愣了几秒,闪光灯亮个不停,卫敏存静待拍照结束,起身在护送下离去。 “卫将军!”“卫将军请等等!”“新都日报还有问题!”桂冠宫发言人连忙接过话筒补充,“就到这里,不接受其他问题。” 卫敏存转上走廊,宁则匆匆迎上。 他复述通讯器里的情况,“……侍从长官引爆‘游隼’,生物武器被毁。但疑似泄露,沈长官……暴露在不明感染源下,可能已经感染——”宁则眼镜后的视线躲闪,说不下去。 感染源已毁,无法分析。万一真的感染,后果凶多吉少。 新都军方直属医院。 沈霄躺在被拉动的救护舱内,进入消毒室。四面都是玻璃,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头戴面罩,喷筒中喷出灭菌喷雾。 白色喷雾消散,医务人员拿走他的衣物和随身品销毁,消毒室顶的喷头淋洒消毒液体。他裸露的上身肌肉间新伤旧伤夹杂,新鲜的伤口仍在渗血,强力水柱冲洗,深红变成淡红滴落地面。 沈汉直直地立在玻璃窗外,他和沈霄都不是第一次被送到这家医院。但每一次都是独自养伤,他们兄弟从来没一起执行过任务。 战争时期任务叠着任务,互相听说受伤了在养伤,也就是暗自祝祷对方安好,没有时间没有办法去陪伴。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哥受伤,第一次亲眼看见沈霄挣扎在生死边缘。 看血脉至亲命悬一线,甚至比自己命悬一线更艰难。 他看见沈霄的疲惫和伤痛,他的哥哥不再是无坚不摧的。 这个认知让他讶然,却不知道是讶然“我哥居然不是无坚不摧”还是“我居然到了三十岁还在崇拜我哥”。 他听见脚步声,不必回头,玻璃上映出人影。医生与守卫都敬礼,卫敏存停在他身后。 沈汉没有向卫敏存致意,此刻他们没有军衔高低,站在这里不过是两个关心沈霄的人。 沈霄像有一根无形天线,在强光的消毒室内猛然扬头。身体赤裸,水流冲进他的眼睛,从他头发里流出,但他看的确实是卫敏存的方向。 医务人员为卫将军打开传声器,室内强劲的水流声涌出,不多时,冲洗时间到,水流停住,只剩水滴一滴滴落在沈霄肩背的肌肉上。 “活下去。”卫敏存开口。 沈霄精疲力尽却不以为然地牵动嘴角,传声器里只有他忍痛呼吸的声音。 卫敏存加重语气,“……这是命令。” 沈霄甩落水珠,目光像钉子钉向卫敏存,明明赤身露体,狼狈落水,却骄傲如一个皇帝。 “属下尽量。” 凌晨时分,沈汉手臂撑着大腿,坐在医院长椅上。 他身材高大,穿着制服军靴,如果不是在军部直属医院,早已成为年轻的护士和女病人的目光焦点。此刻他却能独自一人,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外,在一整夜的紧张疲劳后终于放松。 他闭起眼,合上眼帘才感觉到眼睛干涩,一合上就不愿再打开,只想陷入黑暗好好睡一觉。 但不行,这一夜发生的种种让他的感官重新回到备战中最敏锐的状态,嗅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影子都不得安宁。 有人来到他面前,沈汉张开眼。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换了一身军装衬衣,在破晓以前最黑暗的时刻,衬衣白得像阳光。 “我打扰您休息了?”那双水润的眼睛里有些自责。 沈汉摇头,恰好相反,他需要看见庄烨身上的光。却没有站起身。疲惫还占据着他的身体。 庄烨递出一个储物牌,“我请莫少校为您拿了备用的衣物,天快亮了,您大概想洗漱一下……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您做的吗?”他小心地在沈汉身边坐下,“比如……通知伯母?” 这当然是一件旁人猜测中非常棘手的事,告诉一个母亲他的儿子生死未卜。这件事会加倍地困难,如果承担告知责任的人是这位母亲的另一个儿子。 沈汉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像恢复一些精力,“我已经留过言了。” “……这一定很不容易。”庄烨低声说。 “不,”沈汉到此时还不愿悲伤,甚至看着他一笑,“我告诉她两个好消息:昨夜,她的两个儿子都做了他们认为对的事;并且经历昨夜,他们都还活着。” 第三十九章 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庄烨眼眶酸涩,忍不住眨去眼里的湿润。 年轻人微微低头,挺直背,并起双腿,认真地坐着,沈汉却靠向长椅靠背。 他们一前一后错开,庄烨心头压着一些沉重心绪,却因为在沈汉身旁感到安心。听沈汉的问话打破寂静,“很失望吗?” 庄烨一怔,沈汉分明闭着眼。闭着眼的男人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心中一片纷乱。 “……我对自己很失望。” “难道你对你的军部,你的父亲,甚至军人这个职业,不失望吗?” “您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能——” “我能理解庄总指挥。” 庄烨愣住。 “今夜主张进入军事管制的都是北方派的人,北方派的积极应对显得南方派过分谨慎保守,说得难听一些,软弱无力。但是你的父亲,庄总指挥,他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进入军事管制’对他们那个时代的军人来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那一代军人出生在一个极度反战的年代,从小到大听说的是发动战争的人多么罪恶,无辜的人们怎么在战场上枉死,军人承受民众的怀疑和反感是理所当然。 怎么能要求那一代军人支持一个国家的首都,在情势未分明的情况下直接被军方接手? 庄烨沉默。 沈汉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对军人这个职业失望,我曾经对这个职业失望——不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杀人这件事,不知道你是怎样。第一次杀人以为我会记得那个人的脸很久,甚至有一辈子的阴影,但那张脸在我记忆里居然很快就模糊了,因为马上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多得记不住,我唯一剩下的感情是庆幸:还好,死的不是我。” “我真正对这个职业失望,是在安歌洛洲革命后。” “为什么?”庄烨说,“虽然他们的革命没能成功,但是我们帮助他们发起革命,那一次革命是正义的。” “奴隶组成的起义军攻破总督府,烧毁官邸。但他们没有把武器指向贵族,反而指向平民。”沈汉停下,庄烨分辨得出,他已经无法继续,不能再回忆下去,只能快进到结尾。这个总是镇定自若的人失去镇定,望着自己,“到最后,安歌洛洲高墙城堡里的贵族们没有一个丧命,暴乱中却有数以千计的平民死在起义军手里。” 庄烨在那双坦然的眼睛里看见伤痛,他能想象这是怎样的煎熬。焦躁和痛苦像冰冷的毒药在血管里扩散,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些?联邦怎么会让民众知道这些。如果不是联邦输出革命,鼓动一场不成熟的起义,起义不会变成暴动,在这场暴动里死去的平民和那些杀死平民又被帝国军队杀死的起义奴隶,他们的死某种意义上是联邦的责任,是沈汉和其他执行任务的联邦军人的责任。 今夜发生新都的恐怖袭击是帝国对安歌洛洲起义的报复,两个国家的当权者制定策略,军人作为国家机器执行命令,但遭受折磨,承担最惨痛后果的是两国的平民。 庄烨模糊明白沈汉想告诉他什么,他的家庭把他保护得太好。他不必像沈汉一样执行这些介于黑与白间,说不上正义的任务。他的晋升之路坦荡光明,能一直有信心自己做的是对的事,升到上校军衔,仍怀有许多旁人看来太天真的想法。 庄烨沉思,“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希望你能看得更清,有更多选择。”袒露伤口的那个沈汉彻底消失,现在庄烨面前的是平常的沈汉,“我希望你二十多岁的时候,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的那些选择。” 沈汉站起身,对庄烨晃动储物牌,意思是“谢谢”,他要去洗漱换衣。 庄烨坐在原位,“您的意思是,在成为军人这件事上,您没有选择。” 沈汉看向楼上,沈霄隔离的房间,“我有个很会强迫人的哥哥,就像你有位很会强迫人的父亲。” 沈汉走过空荡走廊,熟练地走进医院的更衣室。 温热的水从淋浴间顶冲下,他突然想到沈霄被淋消毒液是不是类似的感觉,不由得笑了。 换上备用衬衣,顺便去拿了几份报纸,头发没干,就走到沈霄病房。 病房被隔出一半,沈汉背靠那面玻璃,席地而坐。沈霄的各种生命体征化成数据图像,在他面前的屏幕上跳动。 “……谁给你带的衣服。”通讯器没关,沈霄定睛看他一眼。 “早上好。”沈汉悠闲地展开报纸。 要是没有这面玻璃,两兄弟背靠背。沈霄继续把语言当成刀戳他,“是那个你想尽办法留下的女上尉还是姓庄的小子。” “血液报告回来,医生认为你应该没被感染。观察几天就能出去,你就当是放个假吧。我也能放个假,我哥又成了战斗英雄,上了头版头条,还生死未卜,吴少将恨不得跪下求我放几天假在医院守着。” “——这关系到我弟弟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沈汉看着报纸,静下来,突然开腔,“一架‘游隼’造价多少钱?” 这回轮到沈霄不说话。 “我一直想知道,不能大量投入应用的模型,为什么卫将军还会让研究所持续研发?”沈汉说,“你昨晚刚炸了一架,我发现,最荒诞的猜测可能是正确的。那一位持续研发别人驾驶不了的模型,只为了让能驾驶的某个人开心。” 局势彻底被翻转,轮到沈霄一言不发。 沈汉把报纸一张张折起来,打开一个透明的翻转抽屉。隔离室有这样特制的抽屉,可以在隔绝任何感染物向外传播的情况下把东西送进隔离室内。“怕你无聊,今天的报纸。我想头条是你的英姿或者卫将军演讲的你不会有兴趣,这份还有点意思。” 沈霄拉开抽屉,取出报纸。那是一份《新都邮报》,昨晚那位记者小姐供职的报纸。在其他大报赞美英雄,歌颂军人的时候,这份小报纸的专题是《我们》。 首页没有沈霄,也没有卫敏存,只有一个个慌乱的普通人。在疏散中搂住陌生人肩头安慰的人,扶起摔倒者的警察,放弃前进蹲**抢救心疾突发的市民的医生,礼拜堂前推开大门保护市民进去避难的神职人员…… 沈汉看见沈霄的嘴角也带上及不可见的笑,我们要保护的人民做得比我们预想得好太多。新都是联邦的心脏,而联邦有一颗令人吃惊的强韧心脏。 第四十章 下午,沈汉起身,走出隔离间,一位护士小姐对他微笑,“沈准将,太巧了,您有一位同僚在楼下。” 他知道是谁,下楼又看见庄烨,不是上次离去时留下的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而是金色阳光下向他走来的联邦上校。过分年轻,过分礼貌,过分漂亮,在据沈汉三米的地方停住。这个下午因他的到来而明亮迷人,沈汉看见他身上有些固有的东西在脱离,而新的东西在生长,变得稳定、清晰。 庄烨认认真真地说,“我今天要去军部,抽空来看您。”他又捧着一个纸袋,交给沈汉时两人手指交碰,沈汉触到他的手微凉。 “莫少校特意在我面前提起您总是吃这家餐厅的番茄酱蝴蝶结面,我想您今天还没进食,就顺路为您带了。顺便说一句,您把他留在基地,他气得不行。” “谢谢。”沈汉接过那盒打包食品,坐下揭开,拿起叉子吃。 在他往嘴里送第一口的时候,庄烨说,“我杀过人。” 沈汉觉得自己应该呛住,却只是咀嚼,把浸在番茄肉酱和芝士里,因为热,所以更香的面咽下。 小天鹅仿佛有些不甘心没吓到他,低声说下去,“在边防驻军的时候,击毙过越境的匪徒。您也许不相信我杀过人,但我确实杀过。” “杀人的时候,确认攻击,炮弹打出去,命中目标的那一瞬间,我没有感觉。后来很多人开导我,我……”短暂的停顿,“我说不了实话:我没事,我很好,我知道那样会显得我太冷漠。可击中目标的那一刻,我确实只有击中目标的感觉。我不因杀死同类痛苦,因为按下发射键时,那个同类就只是我必须击杀的目标。” 沈汉还在吃,他看见庄烨用力的手,却视而不见,知道叉子碰碗的声音能让庄烨安心说下去。 他听见轻轻吸气,庄烨说,“您想让我有您没有的选择,想让我知道军人这个职业有多让人失望,然后有不做军人的选择。但我还是会选择成为军人,因为这是我的目标,我不会在成为军人以后对这个职业失望,就像我不会在击中目标以后为杀了人痛苦。” 沈汉看见他的眼睛,明亮闪光的眼睛第一次透出锐利,“您如果没有在我身上看到这些,如果只看见一双干净的手,一个天真的人,被父亲强迫才成为军人,那您根本不了解我——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能干!” 沈汉在这时吃完,放下餐具,收拾餐盒。 “我知道。”他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对庄烨笑了笑。 他只说了自己对军人这个职业失望,却没有说即使再失望,也绝不会放弃。 军人不等于正义,一些时候他们的行为甚至会给平民带来伤害。这都是成为军人,尤其是优秀的军人,所要背负的沉重的负担。但越是沉重的负担,越是需要有人来承担。联邦要的是会失望却永不放弃责任的军人,身为战争机器和杀戮兵器却永远警惕战争和杀戮。 他想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不是他的同类。 庄烨猛然醒悟,脸色晕红,竟有一丝惊慌失措。 他知道,早就知道,他只是……想听自己亲口说。想让自己挺起胸膛说出骄傲的话,亲口承认,自己不需要别的选择,不会放弃成为军人。 设下一个圈套,让自己辗转反侧一夜,从而明确心志。 庄烨的脸颊到脖子都泛红,失措之后,想起自己居然被骗出真心话,大声说了“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能干”这样的话,羞恼得有一些生气,“您——您怎么能这样!” “对不起。”沈汉收敛笑意,对庄烨袒露真实想法,“我真的很需要听见你亲口承认。” “你非常好,我太想确认你是否和我一样:不会因为失望或者沉重放弃军人的职责。我太想确认我们怀着同样的想法,走在同一条的道路上。并且会一直走下去。我太希望你是我的同行者。” 庄烨面红耳赤,听他说,“这样道歉太草率,先别原谅我。等我回到基地,会再认真向你道歉。” “够了,”庄烨心都胀得快要裂开,倏地站起,“您不需要再道歉,我没有生气,我要走了——” 可走出两步,又忍不住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我等您回来。” 沈汉走进隔离室,脚步带风,沈霄嗤笑,“心情很好?” 他的弟弟坦然地说,“我很高兴。” 沈霄的脸色松动,他想了想,“小王八蛋,这几年很少见你高兴,我知道你记恨我逼你进军校。” “这几年你也很少高兴,哥。”沈汉说。 他们看着对方的脸,意识到他们偶然说出了真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开心过。 沈霄又是一嗤,“有两个一直不高兴的儿子,难怪妈不愿我们多回家。” 沈汉站了一会儿,然后清除掉这个房间各个角落的监控,说,“我昨晚才知道,你的紧急医疗委托人是卫将军。” 如果沈霄出现任何紧急医疗情况,要不要抢救,用哪种方式抢救,都由卫敏存决定。 他不仅把他活着时的荣光献给那个人,连他的死,都交到那个人手上。 他们兄弟从没插手过对方的私人感情,都是强有力的成年男人,自己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可这次,在对庄烨坦诚后,他突然涌出一阵冲动,他再也受不了看他哥痛苦。 沈汉望着沈霄,“哥,我明白你对卫——那个人,是什么感情。或者说曾经是什么感情。那位对你,多半也一样。” “我已经结婚。”沈霄语气冷漠。 “你根本不爱陈锐。”沈汉说。 沈霄讽刺,“他爱我。” 那句话里充满荒诞,沈霄根本不理解陈锐爱他什么,陈锐爱他这件事本来就是荒诞至极的。他在陈锐失去神智后签了结婚协议也荒诞至极。 沈汉没有说话。 他们都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轻轻敲叩声,沈汉关闭了通讯,所以外界有人找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 沈汉开门,门外是一位窈窕的护士小姐,“沈准将……” 她红着脸,看看开门的沈汉,再看向玻璃里昨晚拯救了新都的英雄,带着歉意说,“军部疗养院来讯,因为联系不到沈霄准将,也联系不到沈汉准将,所以转来我们医院,我们再去确认,耽误了不少时间。沈霄准将,恭喜您,您的丈夫恢复了清醒,可以和外界交流了,医生们都说这是个奇迹……” 沈汉下意识望向沈霄,他哥哥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深刻的五官变得晦暗不明。 第四十一章 沈汉并不了解他哥和卫将军还有陈锐的整个故事,其中有一些最至关重要的事是摸不到脉络的谜团。 那是沈汉不能插手的,沈霄的人生。 回基地的路上,沈汉控制不住注意力投注在这件事上。他见过的,卫敏存和他哥之间的种种。在这次沈汉自告奋勇争基地舰队长以前,那位卫将军就给他哥搭过三五次晋衔台阶。战争年代算无遗策的智将儒将竟勉强不了他哥升少将,因为沈霄一旦升为少将,就绝没有再驾驶飞舰亲身搏命的道理。卫将军想让沈霄离开战场,沈霄却绝不能容忍自己离开战场。 进到基地,沈汉才放松下来,一眼看见莫少校等在基地外,正要回个微笑,莫少校绷着小脸朝他“啪”地一敬礼,视他如无物地大步走了。 沈汉只能叹一声孩子大了,摸摸鼻梁,去见吴少将。 吴少将这回真是被吓得不轻,那条授职典礼上惊鸿一瞥过的手帕又派上用场,这回倒不是擦汗,而是揉额角。 “沈霄准将……身体没有大碍吧?” “隔离满十五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我是做了什么孽哟……” 沈汉见吴少将额角一块被揉得发红,想起他脑部肿瘤导致大脑退化,要是这种惊吓多来几回,只怕第九基地就要提前换舰队长了。 从舰队长办公室出来,已经到午休时间。他隔着人工湖旁远远看见庄烨,庄烨还在与人讲些什么,很是严肃认真,半晌察觉到他的视线,便回头有些赧然地抿唇一笑。 说了等他,却没能来接他,想起来也是工作缠身。恐怖事件刚过,基地参与维稳,此时的事千头万绪,沈汉事件当夜负责指挥的总结报告还没打,其他文件更是滚雪球似的积了一人多高。陪沈霄两天,回来只怕要加班加点半周才能补上进度。 他向庄烨走去,庄烨也向他走来。 他们在湖边走到上会和,隔着一臂之距,不紧不慢向前走。一路上有三五位低级军官敬礼,沈汉时不时点头示意。 直到走到僻静处,两人停下,庄烨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对着沈汉。 沈汉的脸上神情郑重,“那天晚上套你的话,对不起,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庄烨脸颊微红,“我说了,您不用再道歉的……”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年轻人的眼睛荡漾着心中涌出的柔软感情,就像身边的湖水。 “我想正式向你道歉。”沈汉温柔得让他不好意思。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他们还有至少十分钟讨论私事。庄烨轻声,“我……和您,我们。您对我说希望我是同行者,您也……” 他知道他对沈汉的那些能让他心脏膨胀,像热气球一样向上升,一直飞到云上的喜悦是什么感情,也在夜里反复深思后讶然领悟,沈汉那晚所说的,希望与他同路的意义。 “嗯。”沈汉笑着等他往下。 “我的前一段感情,”他低声说,“我和您提过的‘启明’,我们在一个月前结束。” “啊。可惜。”沈汉略微心虚,好在小天鹅沉浸在叙述中,没有察觉。 “并不可惜。”庄烨微微摇头,“我的意思不是他不好,他很好,只是……我们的感情基于身体的契合,我不知道我们的精神是否也那样契合。” 沈汉更是暗暗流汗,面上却镇定如常,“这确实是个问题。” 庄烨的神色里掠过伤痛,然后又对他露出笑容,“我很庆幸,我和您选择了一样的路径。” 这是一个生涩的含蓄的表白,但沈汉听懂其中意思,就不会再逗弄他,不会装作没有听懂。他笑起来,看了看蔚蓝的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一次和人……说这些的时候,最好不要谈论前一个对象。” 庄烨却坚定地说,“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想我认定了您,怎么会有下一次对别人说这些话呢。 只是他们现在的身份和职责,不能谈这些。 “您可不可以,等我?” 沈汉看见庄烨祈求的眼神,他们在考虑一样的事,这也是沈汉想要和他说的。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沈汉一样,先考虑身上的责任。 军方这些年对军人的性向已经态度越加宽大,从不问不说保持沉默,到可以接受军人的同性伴侣,并让同性配偶出现在“军人伴侣互助社团”的宣传广告上。 但上下级或同僚间的私情还是被禁止。这很好理解,这是一个太特殊的职业,如果有一天上战场,他们应该把后背,把性命互相托付。如果上下级或同僚间有私情有偏爱,别人怎么敢连一丝怀疑也没有地相信你不会把爱人的生命放在普通同袍之上?而生死时刻,一丝最细微,最人之常情的怀疑都是致命的。 情不能自制,但行为可以。他们久在军方,更明白职责在先的道理和遵守规定的重要性。 现在彼此点明就可以了,不必再进一步。沈汉手插在衣袋里,在他身边说,“那就再过四年。” 再过四年,他们中一定至少有一个人升衔调离。一个是庄派的公子,一个是卫派的中坚力量,他们背后的人都不会让他们长久待在同一个基地。四年后被调开,没有上下级关系,也不是同一系统,那个时候再正式开始,光明正大。 沈汉对庄烨伸出手,经历了那次袭击,庄烨忽然问,“如果……四年后,刚好是下一次战争?” 他没有作为军人经历过战争,被父母送去乡下,却看见过帝国轰炸的飞舰,在新闻中读到过军人可怕的阵亡率,甚至迎接了大哥庄泽覆盖国旗的遗体。 沈汉亲身经历过战争,那些年里生死由命,每次执行任务回来,听到熟悉的姓名,不是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签订合约之后军方庆典上点算,同学同袍能留到战后的,还不足三分之一。 他和沈霄会是今天这样的性格,都是被战争改变了,那样的改变无可逆转。他以为他的心血已经早早在战争里耗尽,可直到遇见庄烨,才又渐渐觉得自己可以打起精神去期盼有一天,哪怕聚少离多,分隔两地,也能和一个人长相厮守了。 如果战争再次到来,他模糊地觉得,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幸运,可以幸存。长相厮守更是变成一道脆弱的沙墙,会在战争的狂风下灰飞烟灭。 可那又怎样。 他们早已选择了同一条路,选择了相同的宿命。 沈汉看着庄烨,突然一笑,说,“我一直想过,什么算是军人的好结局。像我梦想的那样,拿少将级别退休金,和心爱的人从此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吗。其实,倒未必。再遇上战争,最差无非是一起被发殉职抚恤金罢了。能共赴国难,也是好结局。” 庄烨心中一阵震动,一阵酸热,却又涌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也伸出手去,像回答“和衷共济,风雨同舟”那样,与沈汉击掌。 第四十二章 沈汉回到基地第一个下午,就被海啸一样的工作量淹没。 待到能从汪洋大海里浮出来喘一口气,监察长官办公室外走廊已亮起灯,基地建筑星星点点亮灯,天色已晚。 他忽然想到,这可能也是他哥不愿意升衔的一个原因。再往上升,做基地舰队长,庶务都要管,哪有沈霄每天打打游戏,遇上命令就恣意搏杀一阵来得痛快。 轮岗的卫士换岗回来,见他还在,不多时,便由衔最高的队长敲门敬礼,话说得拘谨又恳切。 “请您务必注意休息。” 沈汉心情很好地问,“你们都吃过晚餐了吗?”就和他们聊起天来。 莫少校心里骂着“虚伪”,把餐盒扔他桌上。 沈汉说,“谢谢。” 莫如兰板着脸“哼”了一声。 卫士们离开了,沈汉悠悠地说,“就这么记恨我那天晚上没带你去。” 莫如兰握紧拳头,“您认为我就那么需要保护吗,我就那么上不了战场?” 沈汉心平气和,“我不这么认为。” “那为什么您不带我去!”莫少校的脸上显出愤怒。 沈汉正坐,收敛那份随意,用锐利的眼睛审视他,“你在质疑你的指挥官吗?” 那一瞬间莫少校感觉自己被什么冷冷的东西凝住,他下意识立正。“……属下不敢。”狂潮似的愤怒消退,委屈升起,他低声说,“我知道,您在妈妈去世前答应她,会照顾我,妈妈才答应让我参军。您把我照顾得很好,推荐我读军校,一直带着我。但您知不知道,我在军校学到的内容,都是要我上战场拼杀的!这次事件本来是我最接近战场的机会,您却把我留在基地!” “如果你真的想上战场,就该有战场意识。” 莫如兰愣了一下。 他面前的沈汉不是平日像大哥一样纵容他的人,只是他的指挥官。 “你凭什么假设基地是安全的?我不能确定基地安全,所以必须留下我信任的人来保证新都受袭击时基地不会同时大乱。我很失望,你想上战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身在战场。” 他像被雷电打过,嘴唇颤抖,眼眶泛红。低着头站在沈汉桌前,直到沈汉吃完东西,收拾餐盒,才哑哑地说,“对不起。” 沈汉站起来,绕到自己桌前,把他揽进怀里,让他靠了一靠。 莫如兰的哥哥曾经是他的搭档,不是他哥和陈锐那种搞得一塌糊涂的搭档,是纯粹意义上的异性兄弟。人死在帝国,死之前问沈汉,“一小把骨灰,带得回去吗?”沈汉摇头。他就理解地点头,说,“我只剩一个妈和一个弟弟,不用你当自己的。但是妈病重,弟弟还小,要是哪天真吃不上饭,你得分她们半口吃的。” 沈汉不介意他讲话难听,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让他咽气之前能舒服一些。回到联邦就去了他家,把死讯带给他的家人。那时候离合约签订不到四个月,没多久,他妈妈病死,他的弟弟就成了沈汉的弟弟。 莫如兰咬牙不哭,咬得牙根都疼,这才忍过去,“我出去了。” 沈汉让他走,坐在自己桌上。没多久,红着眼睛的人又把头伸进来,“您在防着吴——” 沈汉比了个“嘘”的手势。 莫少校嘀咕句“心思真多”,直着脖子问,“我没能领悟到您的意思,那基地万一有事怎么办?” 沈汉看向桌上钱宁上交的文书,“你不如她,钱上尉明白了,那晚她组织了巡防。” 莫如兰不服气地出去,没多久,一张哭得发肿的脸又探出来,“您说留下的是您信任的人,那您带走的人里谁是您信任的人?” 沈汉不由得一笑,抱着手臂说,“庄上校。” 那个微笑意外的沉稳俊朗,而他的神情是真的愉快,愉快中带着温柔。莫如兰突然一阵肉麻,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懂得了点什么,可确实什么都不懂,听他说,“庄上校有我的绝对信任。”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沈汉推门到阳台,就见隔壁庄烨已经捧着热茶在等候。 两个阳台间的距离不过几米,庄烨好奇地问,“您最近在忙什么?” 沈汉放松地看向前方青鸾号的轮廓,解开制服领扣,“年度经费有结余,与其让吴少将花在接待上级上,不如好好办个建军节庆典。” 吴少将头痛欲裂,无心反对,这件事就这么定下。 四月十七日,第九基地的全体军人迎来一场热闹的建军节庆典。 烟花像海一样瞬息万变,歌声如潮水紧密围绕,舞会上身着制服的军人们挽着来赴会的女伴,转着圈起舞。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裙摆张扬开,犹如一朵又一朵鲜花。 沈汉端着酒躲在二楼向下看,这一天太多人向他敬酒,他喝得有两分醉就不再碰酒精。恐怖事件的余波强行把他带回战场岁月,他比任何时候都频繁想起战争。任何一丝疏忽都是致命的,一个指挥官必须要求自己永远保持清醒。何况今天喝醉的人太多,他愿意在别人尽兴时做基地的看护。 “他们很喜欢您。”庄烨找到他,和他站在一起,捏着酒杯认真说,“因为您……对他们每个人都很好。” “我们可不是在拍爱兵如子好长官的宣传片。”沈汉朝他眨眼。 他问过沈汉为什么要亲自参与,把新年庆典办好。沈汉说因为可以开心的时候,基地的每个人都该开心。无论军衔高低,他们承担了职业灾难:比一般民众更容易遭遇死亡。沈汉无法挽回未来任何一条要牺牲的生命,但希望今天还活在这里的年轻人,未来某天,直面死亡时,不至于苦苦搜索大脑,却搜寻不到一点欢乐的回忆。 庄烨凝视他,努力阐明自己的观点,“您的部下很乐意做您的部下,不直属您部下的基层军人都想当您的部下。” 小天鹅喝得有些过量,两颊发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方才在舞厅里,有人闹着非要敬沈汉酒,小天鹅很严肃地走过去,把人吓得一愣,然后他也绷不住绽放笑容,“你们不许灌监察长官了,最后一杯,我替他喝就好了。”出乎大家意料,很果断地举杯喝下去。 那杯酒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喝得发迷糊,沈汉带他上二楼。 沈汉被他逗笑,想转过头逗他说,别再夸我,再夸我,我就要吻你了,却记起他们的约定。没有说这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第四十三章 这天凌晨十二点,沈汉用私人联络器通了两通讯息。 第一通是给沈丽。 “妈,还在加班?”声音被对面的繁华感染,“啊……和同事出去联欢?你们公设辩护人办公室是该出去玩玩。”他听着妈妈嘱咐,最后笑起来,“我很好,放心,建军节快乐。” 第二通是给医院。 “是的,我是。麻烦转沈霄准将。”然后是兄弟间故意叫职位的问候,“沈长官,还没出院?……谢谢,也祝你建军节快乐。” 沈霄隔离期满,医院却战战兢兢遵从卫将军指示,留着这位沈准将治伤。三十秒的通话中几度唇枪舌剑,沈汉估计沈霄也就再留两周,否则哪怕军部直属的医院,他哥照样敢拆了。 没有想到次日早晨,浅眠中有人敲他的门。他猛睁开眼,隐隐有种大事到来的急迫,窗外天色漆黑,时间显示为凌晨四点三十一分四十八秒。 他没脱制服,披上外套开门,门外居然是钱宁。在微弱光线下肤色比以往苍白,摇摇欲坠,头发略有些散乱,但看过来的眼神像是罩了一层冰霜的铠甲。 沈汉的心沉下去,他对着钱宁,整理制服外套,快速扣上衣扣,稳住声音。 “钱上尉?” 钱宁一字一句说,“监察长官,属下有事汇报。”她脸色青白,青白中又泛起痛苦屈辱的红涨,“昨夜有人在我的酒水里投入药物,我遭到性侵。” 沈汉心中重锤落下,听见的那一秒间,胸口剧痛。他不敢触碰钱宁,知道钱宁很可能还在应激状态里,要是一碰她,触发她的记忆,身体在神智反应之前激烈反抗,反而不堪设想。 沈汉在沉默中站直,“钱上尉,按规定,这件事你不仅要对我一个人陈述。你现在可以做到吗?” “我来找您,就是可以。” 沈汉说,“早上八点整,请到我的办公室。在此之前,请你不要冲洗身体,保留证据。” 他尊重她的刚强,所以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停顿,没有同情,也没有安慰。 钱宁略微低头,脸陷入阴影,“属下明白。” 还有四个小时,沈汉想说,要不要进来休息,喝些热饮,甚至我有新的床单被褥,你是否愿意休息一下。但她什么也不说,立正敬礼,转身离去。沈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无法开口挽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握紧手,也不知是心痛胃痛还是头痛,久违的愤怒冲刷血管。他深呼吸,控制呼吸节奏,压制住冲动。 然后打开通讯器,发出几条信息。 一月一日,元旦,早上七点四十五分。 庄烨走进沈汉的办公室。他不常喝酒,更没有喝醉过几次,早晨起来用冷水泼过脸,却还是微微宿醉。 但第一眼看向沈汉,便是一惊,一个激灵从头到脚,顷刻之间清醒。 他从未见过沈汉这样,坐在办公桌后,面沉如水。 庄烨没有急着问“发生了什么”,沈汉朝他伸手比个“稍坐”的手势,庄烨就坐下,端坐着梳理脑中思绪,回顾近期处理过的事务,转瞬之间,已经把可能引得沈汉这样的可能都过了一遍。 七点五十分。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听就没有接受过训练,不是军人。 待到那个人进门,庄烨讶然了一下,对方看见他也讶然了一下,“庄参谋官?” 穿着白袍,挽着头发,正是事件那晚主动参与紧急医疗队救人的袁明明医生。 这两人互看,沈汉说,“请稍等。” 八点整,敲门声响起,沈汉离开座位开门,钱宁走了进来。 沈汉关上门窗,重新坐好,“钱上尉,请开始。” 钱宁点头,声音像冰棱,“昨天晚上,我从六点开始,待在典礼现场,喝了三杯啤酒……” 除开她叙述的声音,办公室内连掉落一枚针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程序规定,在职军人正式提出性侵指控时,不能与上级处于一对一的情况。 基地竟发生这样的事,讲到至关重要处,庄烨震惊地看向沈汉。 沈汉总结,“所以钱上尉,你不知道下药性侵你的人是谁?” 钱宁停顿片刻,讽刺地说,“我只知道不止一个人。” 庄烨冷静下来,这才想通沈汉为什么选择袁医生。她是女性,又是医生,可以为钱宁检查,又可以缓解钱宁面对两个异性长官叙述这件事的压力。 沈汉转向袁明明,“我会开始不公开排查每个人当晚行踪。袁医生,我委托你出一份检查报告,如果能提取到疑犯DNA,我会和参谋官一起要求舰队长授权,申请军部批准,调本基地DNA库逐一对比。” 钱宁在他坚定的语调下稍微放松,拧得死死的手指松开一点,半小时的叙述里一直用力过度,指尖还在颤抖。 “钱上尉,”沈汉叫她,她抬起头。 “我很敬佩你,能主动来找我,正式提出指控。但我不能不告诉你,今天只是开头,你还会被迫向许多长官或军事法庭的调查员一次又一次复述今天说过的话。如果半途而废,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失去意义,你也不会得到第二次上诉的机会。你撑得住吗?” “……我信任您,也请您信任我。”苍白的女上尉直视他的长官,“只是,从这一秒起,请您不要试图安慰我,不要对我说任何温柔的话。我只剩下一口硬气撑着,万一这口气散掉,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四十四章 袁医生自听见那事起就面带怒色,这下还胸脯起伏,望向钱宁,不敢碰她,只是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女孩子对女孩子的样子,“我要准备一下。钱上尉,跟我来可以吗?” 她们离去,庄烨心情逐渐平复,他想起沈汉说,这个职业会令你失望的人和事有很多。 这样的事他在边境驻军见过一起,不过当事人都是男性,霸王硬上弓,在宿舍打起来,试图硬来的那一方直接被剥夺军衔。 但他没见过这样的事。这不应该,他在聆听时几乎坐不住。联邦军部用半个世纪时间培养军人们信任同袍,相信每天一同训练,一同生活的人会是未来一同上战场的人。这份信任是上层有意培养起来的,但恰恰是不容践踏的。到山穷水尽的时刻,唯有彼此信任,才能存活下来。 沈汉绕到桌前,握住他的手。庄烨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冰冷,胃部也如被搅动,听见有人做下这种事就开始作呕。 他想要去安慰钱上尉,想要告诉她她现在是安全的,却茫然无处发力。 他们和钱宁只是上下级,平日里没有深交,就连此刻想关心都用不上力。 他的手在沈汉的掌心里回温,抬起双眼,认真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沈汉对他一笑,是今天的第一抹笑意。虽然他立即想起钱宁,笑意稍纵即逝。 “什么都不要做。请你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庄烨一怔,却凝视着他,说,“我答应您。” 他明白沈汉的用意,不是不信任自己;不是认为自己不能像他一样承担沉重的东西,所以让自己置身事外;恰恰是因为非常相信。沈汉可以去为下属争取公义,但庄烨不能这一步就跟他一起下水。他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站在岸上,才能在水里的人出事时拉他一把。 医疗长廊的办公室里,袁医生清了场,打发走护士,戴上塑胶手套,低头清清喉咙。 “……我要检查你的,衣物和身体,包括皮肤、口腔、私密部位,血液和尿液。这个过程,可能很不令人愉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可以跳过或者拒绝一些环节,但我建议你让我走完整个流程,这些东西都会是证据……” 钱宁说,“医生,我知道。” 她仍然站得笔直,袁明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而是钱宁说,“我知道,您也不想做这个检查。” 袁明明自嘲,“也许我根本不应该考这个做这种法证检查的资格,当时我想的是,军事基地,男人和男人间挺多这种事,我多一个认证,也算……职业上某种微弱的优势吧。” 她按下一个键,检查台自动消毒,缓缓垫上一层新的医用塑料膜。钱宁脱下制服,在检查台上坐下,袁医生轻声说,“你可以叫停,要是你觉得你需要更多时间,随时告诉我,好吗?” 钱宁却说,“我还要训练,没有更多时间。” 袁明明愣住,叹了一口气,开始检查。 她默念着“我是一个专业医生,我的手很稳”,心渐渐沉回去,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钱宁无法记住详情,因此她不能重点关注,就用最细致的手法,从头发检查到脚趾。她是动作最快的医生,钱宁是最配合的病人。她们分秒必争,等到整个检查做完,也已经足足两个小时过去。钱宁的手腕很白,袁明明从她泛蓝的血管里抽出一管血待检验,心里放松些许,猛一下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袁医生?” 袁明明把血样放好,又把装有钱宁衣物的袋子标上记号,撕下手套,嘴里说,“今早监察官一大早找我,我还以为他伤口裂了,早餐都没吃就跑过去,低血糖了。” 她的抽屉里有几包零食,翻出一块巧克力,连包装都没剥,迫不及待掰成两半,递一半给钱宁。 以为钱宁不会接,不接也没关系的。袁明明的手稍微有点颤抖,但那半块巧克力居然被接住。钱宁已经换好带来备用的制服,神情淡漠,袁明明看她愿意吃一口巧克力,又是酸涩又是高兴,咬着巧克力扯过一本便笺来开药。 “血液检查我亲自做,主要查……性传染病。但是处理检查结果需要时间,我会先给你开一些阻隔药。你放心……我用备忘录开,不用处方,不会留下记录……”因为咬着巧克力,声音便理所当然的含糊。她也不敢吐字说清,被性侵以致染上病,那是太残忍的可能。但可能就是可能,作为医生,她要将这种可能降到最低。 钱宁说,“谢谢。” 袁明明眼眶发热,许多念头闪过,但都没有变成话语。她最后只说,“我没想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那些话脱口而出。 钱宁却知道她的意思。每个人都把这块基地当成乐土天堂,当成一个没有阴暗的阳光的地方。会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因为她戒备心低,而是因为她已经把这个地方当成安全的“家”。 这是最大的讽刺。钱宁声音很淡,淡得几乎听不出感情。 “我也没想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那天晚上,庄烨看见隔壁的灯亮了一夜。 可次日见到沈汉,沈汉神采奕奕,一切如常。 直到庄烨在吴少将办公室外听见里面的对话,吴少将的秘书大惊小怪,“参谋长官,您的脸色很差。” 庄烨回以微笑,“最近睡得不太好。” 第四十五章 他第一次听见,沈汉竟会和人争锋相对,口气里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压着吴少将在调用DNA库的申请上签字。 庄烨几乎以为在里面的不是沈汉,而是沈霄。 吴少将模糊说,“沈准将!这件事可大可小,为什么一定要调DNA库比对?……钱上尉既然不记得是谁,就等她记起来再说嘛……” “如果钱上尉一直记不起来?” “……那记不起来也是一件好事……这种事,追究那么深又何必,哎,她可是个女孩子……” 短暂的沉默。 庄烨耳畔自己的呼吸声都像重击落在心脏上。 他听见沈汉说,“属下也不想追究太深,只是您的头痛,要去第三医院再做个脑部扫描吗?” 语意分明已经是威胁。庄烨心脏一紧,却听室内没有话语,片刻后,沈汉走出,对他微笑点头。大门在他身后开得更大,庄烨只觉浑身发冷,那位捂着头的吴少将头痛之下,额上青筋暴起,一向堆满笑容的脸上此刻竟带着冷冷的怨毒。 见到庄烨又是呻吟着挤出笑脸,颇有些滑稽。 “参谋官来啦。” 这转瞬变出的滑稽却让庄烨不敢掉以轻心,就也不好意思一笑,装作好奇,“您与沈准将产生分歧了吗?” “一点小事,哎,沈准将也太年轻气盛。”吴少将揉着头,不绝口称赞,“我看你和沈准将相处得很好,配合也默契,都是青年才俊,惺惺相惜。” 庄烨张了张嘴,怅然地抱紧怀中文书,“也不是很熟。沈准将稳重可靠,我想将他当兄长,他却好像看不上我……” 吴少将脸上闪过了然,又更和蔼地站起身,握住庄烨的手,如一位敦厚的长辈。 “庄上校,怎么可以妄自菲薄呢?别多想了,你可是有庄准将这样的亲哥哥……” 夜晚笼罩基地,庄烨等了一时,隔壁阳台的门被推开。 两人间隔着几米距离,一同看着天幕下宁静的基地。 一阵春夜晚风吹过,庄烨侧脸一笑,双眼明亮得像星星,“您今天和吴少将硬碰硬,他真的记恨上您了。跟我明示暗示了好久,我和您不是一派的,没必要和您亲近。” 沈汉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笑了一下,“今天听见我说的话,很惊讶吗?” “有一些。”庄烨承认,“没想到您有那么急、那么强硬地和上级说话的时候。” 沈汉替他说得更明白,“威胁上级的时候。还是那么简单粗暴的威胁。” 我是一个很虚伪的人。沈汉想,比如我现在还没告诉他我是“启明”。约好了四年,如果现在就告诉他我和他其实连床都上过不止一回,这四年里要想再不出格违纪就难了。 他说,“有一个人说,我太聪明,所以很早学会把自己包在茧里,选择一种圆滑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能让我活得轻松,却也无形中把我和其他人隔开,因为我没有用心去对待人和事。我发现他说得对,所以在他说过以后,我想更努力地去做一些事。” 庄烨眨眨眼睛,“是沈霄准将对您说的。” 沈汉询问地看向他。 他带些猜中的得意,“这些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您一点也没有感到被冒犯。您说过您有个很会强迫人的哥哥。” “与其说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不如说强迫我看清我想做但不敢做什么。”沈汉的目光放得很远,英俊的五官蒙上回忆的神情,然后对庄烨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想接着读书?” 庄烨一愣,这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他无法从身边的沈汉身上想象一个学者风范的沈汉。三十岁的男人回顾十六七,几乎是人生的前一半了。庄烨却看着他,看着今天这个外貌英挺成熟高大值得信赖的军人,想到当年一门心思窝在学校里的少年,心里顿时柔软起来。 “那时候我们已经到联邦九年,住在边境,没有搬到新都。沈霄十七岁就去了军校,到我申请学校的时候,我申请了文理学院,念历史或者建筑,结果建筑没得到奖学金录取,但是历史拿到了奖学金。沈霄给我的录取全部点了拒绝,他是个疯子,在帝国空袭时把我扯上楼顶,指着空袭舰问我,这是个读书的世道吗。我和他打了一架,现在想想真是侥幸,帝国的炮弹居然没砸到我们身上。然后我们互相扶着回家,我也申请了军校。” 沈霄永远能看出他最想做却因为胆怯无法去做的事,他是一柄利刃,一剂猛药。不只是参军,更包括小天鹅,是沈霄告诉他他会受伤愤怒,因为他在乎小天鹅的无心之语。 庄烨像在沉思,又轻轻笑起来,“所以我要感谢沈霄准将,因为他,我才能和您这样相遇。” 沈汉想放松几秒,他也这么做了,开了句玩笑,“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相遇,可能就不必等这个四年。” 庄烨认真说,“可我需要这样的,现在的我,遇上这样的,现在的您。我和您的相遇就是最好的,一丝一毫我都不希望改变。” 沈汉近乎温柔地说,“谢谢。” 那一刹那的晚风里,庄烨的心跳了两跳。 他移开视线,沈汉也移开视线,换回话题。 “我确实很急。今天钱宁对小莫用了锁喉,因为小莫那个浑小子,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莫少校当然不知道两天之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沈汉对他都守口如瓶。 这件事没有闹大,就是莫如兰虽然被她锁喉,却一心不要给她惹麻烦,把这件事瞒下来。 庄烨追问,“莫少校还好吗?” 沈汉脸色凝重,“喉部钝伤,他反抗得快,幸好没有骨折,但是这几天也说不出话了。” “……那么钱上尉的心理干预?” 沈汉摇头。他下达命令,强制她去见心理医生。但心理医生又不是催眠师读心师,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无法走进刻意紧闭的心。 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没有人能安慰她。 沈汉说,“我很急。因为根本不能慢慢来,再等下去,审判还没开始,她就先崩溃了。” 第四十六章 三天后,莫如兰冲进沈汉的办公室。 他眼睛赤红,拳头狠狠砸在沈汉桌上,声音嘶哑,“钱上尉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他们都在说她被——” 说她被轮奸,猜测有几个人,是哪些人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轮奸她。 传闻一夕之间像病毒扩散,每个人的嘴说出的话是防不住的,每个人心里想什么也无法控制。有些人天生被他人的不幸吸引,越看见他人鲜血淋漓不能袒露在日光下的伤口越兴奋。 沈汉看着他,“你该在医院。” “这就是您不告诉我的理由?” 沈汉眼里是一片风暴,“这就是你闯进办公室,质问上级的理由?” 他有一种彻底压垮自己的气势,莫如兰反射性后退,沈汉指着门,“出去。” “我……” “莫少校,请出去!” 莫如兰紧闭上嘴,过分用力,牙齿咬得嘴唇发白,跌跌撞撞出去。沈汉一手掀翻桌上的文件,左手撑在桌上,拇指和中指按住额头两侧。他拉开办公桌右下的抽屉,抽屉里藏着装酒的扁锡瓶,他挣扎着和在办公时间喝酒的冲动搏斗,终于用力踹上抽屉,整个人向后仰去。 两分钟后,他整理好制服,捡起文件,面带微笑地走出门。 秘书敲门,“舰队长,监察长官请见。”在听见答允后把门扭开,侧身请沈汉入内。 吴少将笑眯眯地迎上来,“沈准将!是有什么事哟?” 沈汉也笑,送上两份文件,“请您过目,要是没有意见,就麻烦您签字同意,属下也好继续。” 吴少将戴上老花镜,翻开端详,“这是……” “处分。” 吴少将镜片后的目光冷了,抬头看向沈汉。 沈汉视若不见,表情甚至颇为苦恼,“后勤物资供应的仓库主管受贿与供货商私下达成协议,并且口口声声说与您有亲戚关系。属下认为,为了保全您的名誉,还是要依纪处理,从严惩治才好。” 吴少将努力扯出笑容,却只让嘴角肌肉抖动两下,语重心长,“沈准将,做事不要做绝。” 沈汉心里有怒火燃烧,却只是站在他身边,聆听坐着的舰队长指示,笑而不语。 “传闻”是谁传出去的,谁最想逼钱宁出来否认,谁最不想基地的恶**件被上报,被军事法庭审判? 沈汉递上笔,“请舰队长签字吧。” 吴少将深吸一口气,刷刷签字,把笔扔在桌上。沈汉捡起笔,“十分感谢您的支持,那么属下告退。” “沈准将。”吴学林摘下眼镜,一脸阴霾,却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他,“我记得你说过,钱宁上尉出任何事,你都会负全责。如果她否认这件事的发生,那么你作为上级,捏造指控,动摇军心,该怎么处置哟?” 说会为钱宁承担全责时,怎么可能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但既然说了,就要承担责任。人可以在许多事上圆滑,却不能在承诺上圆滑。 沈汉对吴少将保持上下尊卑,态度沉稳,“如果钱上尉否认此事,指控是属下捏造,第二天早上,您会在桌上看到属下的辞呈。” “哎呀,”吴学林眼神刻毒,脸上却笑得和蔼亲切,“忘了告诉你,今天刚接到通知,稍后军部会派人来和钱上尉谈话。外面已经传得这么不好听了,再加上谈话,你猜她会不会公然否认被性侵,让你白白倒霉?” 沈汉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但仍维持放松的状态,“我相信钱上尉。有时候人就是要为自己的信任付出代价。” 小会议室里长桌后已经坐下三个男性文职军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为首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上校。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门被推开,钱宁走入,逆光的背影瘦削狭长,肩部和衣袖仿佛只靠肩胛骨撑起,但立正行礼的动作与从前一样标准有力。 “钱宁上尉,”上校沉声开口,“你知道我是谁。” 她对人脸的记忆就像她对沈汉说过那样精确。这位上校来自中央军校——南方军部的心脏,中央军校不断为南方军部输送新鲜的人才,新鲜的血液。有中央军校的荣光做背景,代表中央军校的意志,这位上校军衔不高,但身份与众不同。 “是。” “没有人希望这样的事发生。一旦曝光,这会成为军部的耻辱。” 钱宁的手垂在身体两侧握紧。 “……是。” “这件事也会给你的名誉带来毁灭性后果。鉴于你的……性别,与这件事的恶劣程度,军部允许你撤回指控,否认此事。经过DNA对比,确定的作案人等会被套用其他名义处分。你的名誉也可以得到保全。” “……但担任监察官的沈汉准将会因我撤回指控承担连带责任。” 那位上校淡淡看着她。 “自今年起,中央军校的女性学员申请量急速上升,你既然已经成为一个模范,就该为她们考虑。” 钱宁一怔,指甲掐入掌心,冷漠秀丽的面庞像大理石面具出现裂纹。 一小时后,她出现在沈汉办公室外。 “请进。” 沈汉在她身上看见紧张,已经感觉重物落下,自己肩膀上无形一沉,重压之下问,“什么事?” “……属下明天会公开声明,我被性侵的传闻不实。没有事发生在我身上。” 沈汉没说话。 钱宁说,“对不起。我知道,这相当于把责任推给您。我欠了您的……我一定会偿还。” 两人之间短暂沉默。付出信任就要接受失望的是沈汉;一旦做出决定,即使亏欠他人也会坚持的是钱宁。 “为什么?”沈汉温和地问。 “毕业以来,我干得不错。” “你干得很好。” 不仅是职务和训练上的出色,击剑场上第一战就击败帝国访问团贵族,恐怖袭击当夜组织基地巡防,高层的眼睛不瞎,下一次晋升一定会有她。 “我是中央军校第一个取得前三成绩毕业的女性学员,第一个被军事基地接受的可以参与实战的女性军官。您知道第一个意味着什么?每一次我在撑不下去的时候都要告诉自己,我是第一个,我必须拼命做到最好,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军校招收女性学员不是错,没有更早更多地允许女性进入才是错。我在每一个项目,每一个科目上都要做到最好,因为任何一个男性军人的失败只是他个人的失败,但我的失败,在其他人的眼里和嘴里,就是所有女性军人的失败。” 沈汉没有插话。 她停顿,不是因为哽咽,也没有泪水,只有清晰的话语。 “中央军校扩招女性学员,许多人以我为榜样。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她们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丧失信心和希望。我不能让她们的未来因为我蒙上阴影。” 第四十七章 沈汉推开桌上其他文件,看向她,“你想不想听我的意见?当然,你绝对可以告诉我不想。” “我害怕听您的意见。您口才太好,且直指人心,我害怕会像庄上校那样对您言听计从。”她直视沈汉,却承认,“但我想听您的意见。” 她毫不掩饰对沈汉的提防,毕竟第一次正式回话她就声明过,她与沈汉分属不同派别。 “你是一个先驱者,你为你的后来者着想。所以你否定事实,让她们在选择这条路时,都看不清自己选择的是怎样的路?” 钱宁低着头,但呼吸急促,压抑情绪上的震动。她听得懂沈汉的意思。 “这本来就是一条密布荆棘的路,女性军人的路本就比男性军人的路更难走。这种现状是对是错?是错,我想杜绝这样的事,我想改变环境,但哪怕我和你用尽全力,也不可能在几年之内成功。所有在今天,在明天,在改变之前选择了这条路的女性军人,都要面对这样的现状,面对歧视甚至是仇恨,你不该剥夺她们的知情权。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会发生在她们每个人身上,但同样恶劣的事有可能降临在她们之中某个人身上。这条路只有真正最坚忍顽强的人才能走下去,你不告诉她们这种可能,让她们以为一条荆棘之路布满鲜花,你的隐瞒会让多少人碰得头破血流,在认清现实之后陷入绝望?”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语气严峻,只是坐在办公桌后,阴影里肩背线条如一座山,钱宁错觉这座山向她压来。 她闭上双眼,握住拳,低声说,“您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你拒绝任何人的安慰,拒绝任何人因为你的性别,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而同情你。那么我今天只把你当成一个未来的指挥官。” 钱宁猛地抬头看他,沈汉口吻舒缓一些,“别这么看着我,你有自知之明,你知道你有一个指挥官所需要的素质,你也有自信成为一个出色的指挥官。无论你这一次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要忘记这一点。”然后手掌比向门口。 该说的说完,她还没有离开。沈汉再度看向她。 “在这件事里,每个和你谈心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中央军校庄总指挥的人告诉你要为以后的女学员想想,是不想丑事闹大;我告诉你隐瞒她们事实可能害了她们,是因为我不想承担你撤回指控的连带责任。但每段能让你听进去的话都有那段话的道理,世界上道理那么多,自相矛盾的道理也很多。不要想做出一个完美的选择,根本没有完美的选择,每种选择都需要你背负一些东西,同时辜负另一些东西。你只要做出,钱宁的选择。” 她像脚下生根,长在沈汉面前。 “……如果您是我,您会怎么选择。” 这问题多么荒谬。 他怎么可能是她,沈汉怎么站在钱宁的处境里想事。 沈汉只能说,“抱歉,我不可能是你。” 那一晚沈汉宿舍的灯亮了很久,庄烨和沈汉关灯后才见上。 夜色沉寂温柔,难以想象,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还是像以前的每一天那样平静无言地笼罩基地。 深深浅浅的黑暗勾勒出他们身躯的线条,庄烨眨眼,“您在起草辞呈了吗?” 庄烨在南方派的特殊身份总会让他被及时分享到特定信息,比如沈汉和吴少将今天的对话。 “还在打底稿。”沈汉外表如常,但心神疲倦,就靠着栏杆随他的话往下玩笑,“被从这里赶出去,我还得拉一拉关系,早日找到下一个职务。” 庄烨忍不住轻笑,“您想去哪里,说不定我还可以帮您一把?” 沈汉摸了摸下巴,“军校不错,不过这就不必庄上校帮忙了,不是你们中央军校。我回我的国防军事学院,三十岁的准将,应该有市场。今天还有人夸我口才不错。” 庄烨扑哧一声笑出来,“听起来您对我们中央军校很有成见。” 但他侧脸却见沈汉的表情凝住,庄烨收敛笑容,认真问,“为什么?” 沈汉握着栏杆,照理说他不该说庄烨那一派的坏话,这算是勾引庄总指挥公子还教唆别人父子离心。钱宁那句“言听计从”已经反映出南方派对庄烨被他影响的不满。 但他想对庄烨坦诚。 “中央军校是一所很好的学校。我不怀疑它培养出的学员是有荣誉不怕死的军人。” 庄烨平静地说,“我在等您的‘但是’。” 沈汉说,“‘但是’,它太强调荣誉,教出的学员也太不怕死。” 庄烨一时没说话,抿起嘴唇,露出沉思的神情。 “可能南方派与北方派最大的不同在于此。”沈汉说,“中央军校强调荣誉,强调军人的正义,军人的光荣。有正义和光荣的时候你们牺牲奉献,没有的时候,你们怎么办?” 庄烨知道什么情况是“没有正义和光荣的时候”,在别国的土地上传播革命,造成大量平民死亡,或者是他之前听过的秘闻,北方军部偷窃帝国的科研机密,暗杀科研人才。 那个项目甚至不是一个军事项目,和战争无关的学者们潜心研究,研究出的成果却在军事应用上具有巨大潜力。联邦因此而盗窃科研成果,暗杀参与研究的学者,一点也不正义光荣。但如果没有人去完成这些不正义不光荣的任务,帝国将在战场上给联邦带来巨大伤亡。 “强调正义和光荣,很容易把战场浪漫化。上战场不是‘怀着崇高的信念献身’,死亡也不是什么‘鲜血在胸口开出一朵红花’。”沈汉向远望去,扯起嘴角,让沉重的话题轻快几分,“也许我对中央军校的成见只是偏见,但我亲眼见证过,对战场抱有正义和光荣的浪漫幻想的军人,在幻想破灭后绝望自杀。” “您憎恨对战场的浪漫幻想,所以您不愿钱上尉否认真相,让以她为榜样的女性学员看不见真相的残酷。”庄烨轻轻说。 “也许我只是懒得写辞呈。” “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庄烨问出与钱宁类似的话,但他问的是沈汉会怎么做,而不是如果他是钱宁,他会怎么做。 “有一件事,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却是我的骄傲。”沈汉说,“作为指挥官,我有最低的己方伤亡率。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我从来没有让一个不了解战场残酷的军人上过战场。” 第四十八章 那天凌晨,当沈汉回到宿舍,查看紧急通讯。紧急通讯却被另一位沈准将占用。 沈霄得知他在写辞呈,一声嗤笑,“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姓吴的搞掉。” “沈长官,用我提醒你吗,通讯可能被监听。” “放屁。你和我的保密级别,录下来谁敢听。” “这可不是占用军用线路的好理由。” “少废话,你就蠢成这样,握着他的把柄都不会用?” 沈汉只好坦白,“把他弄下台,基地暂缺舰队长,军事法庭的闭门审判无法召开。” 而当时审判晚一天到来,钱宁就早一天崩溃。 沈霄那头一时之间只有呼吸声。 “……你居然就为了这个。”沈霄怒笑,“我说过多少遍,你太关心你的下属。——我的弟弟永远只能是个二流指挥官,因为他对他的每一个下属都那么心软。” “我不像我的哥哥,致力于成为传奇。你的‘一流’定义仅限于历史上的名将,百分之九十九的军人都够不上那个标准。” “你完全可以更出色。” “我完全不想讨论这个。” “小王八蛋。” “最近好吗,哥。” 通讯器另一端是漫长的沉默。 次日晨,第九基地上下都隐约察觉要发生一件事。 在对内部封锁消息的情况下,第九基地召开记者发布会。 钱宁上尉一直是新闻上高曝光的风云人物,她自中央军校取得前三毕业,成功加入驻新都基地,击剑场上的优异表现,每一次都让她的面孔登上报纸,她甚至被新都的一份报纸评选为去年“女性力量年度十张面庞”之一。 如今基地传出她被性侵的消息,性质还如此恶劣,媒体自然闻风而动。如果不是她本人知名度太高,各大媒体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集结,随时可能把这丑闻弄得人尽皆知,叫军部颜面无光,军部也不会授意基地举办这么大阵仗的新闻发布会。 新闻发布厅已经准备好,大面积的深蓝底色上是军方的白色标志。出席这次新闻发布会的军官一律正装,黑色制服领口露出白色衬衣与深蓝色领带,肩章与帽徽在强光下闪耀。 沈汉与庄烨坐在吴少将两侧,钱宁的位置在庄烨那一侧。她穿着军装,微卷的黑色短发一侧别在耳后,发色与苍白肤色的色差对比大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从始至终,她的目光固定在前方,没有与沈汉交换过一个眼神。 莫如兰在进场时跟随沈汉,站在他身后,绷着脸面无表情,但视线固执地对准钱宁。 吴少将长叹一声,调整面前的扩音器,开始讲话。 主题无非是监察官沈汉准将举办了一场建军节庆典,庆典上出了一些事,让基地的一些成员产生误解。 沈汉保持沉稳镇定的外表,颇为佩服他在澄清之余还能顺口在自己的名字上抹黑一把。 发布会有条不紊的进行,轮到钱宁开口。 台下的记者们精神一震,摄像镜头集中在她脸上。 中央军校那位上校坐在钱宁身边,侧脸投去一瞥。 “钱上尉,准备好了?” 她简要回答,“是。” 镜头中她的面孔苍白,但神色没有闪躲。年轻的女性军官直视挤上来的镜头,任无数打探的目光、恶意的议论、刻薄的评判聚集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她耳中涌入太多曾经、现在、将来对她叫嚣的声音,眼前浮现太多曾经、现在、将来要见到的幸灾乐祸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发出声音,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依然平稳。 “钱宁,军衔上尉。现任驻新都第九号母舰基地副舰长。” “五天前,四月十七日晚,建军节庆典后,我在基地遭遇性侵。所以传闻属实。” 无声的风暴在快门声和镁光灯的风暴冲击她之前,冲击在场的每一个人。 吴少将面色大变,额头上一根青筋暴跳,挣扎起身,“你……”这才想起被媒体包围,强坐回去挤出一脸符合现状的悲悯。 那位上校发言,“发布会到此结束。”对他身边的卫士示意,记者们被带出去还在吵闹。 “钱上尉!你说在基地,那么性侵你的是基地的军人?” “钱上尉,这是怎么发生的?” “对你实施性侵的是你的上级吗?他在不在现场?” 直到大门合上,门内的人神情各异。吴少将已经瘫在座位上,短短数分钟,痛出一头细汗,颤抖着手摸手帕。 那位上校站在钱宁面前,眼中都是压抑的愤怒,但还维持彬彬有礼,“钱上尉,我希望你明白你这么做的后果。”说完转身带人离去。 庄烨看向沈汉,下颌绷紧。沈汉对他点头,他也离去,装作惊讶震怒,追上那位上校。 钱宁站起来,笔直向沈汉走来。 她最开始像一具随时会碎得四分五裂的塑像,但来到沈汉面前时,已经神色坚毅。 “……属下已经准备好,上军事法庭。” 她在无数人面前逼自己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公布于众,即使她想撤回指控也再没有回头路。 “请让我也帮上忙。”莫如兰低低说,不知何时,他的眼眶竟有些泛红。 “暴风雨要来了。”沈汉看了眼发布厅,几秒之内,这个消息就会被军方层层上传,被媒体不断扩大,由一个水泡质变成一颗氢弹。 他在重压下一笑,朝眼前的人伸出手,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坐在一条船上。你需要暴风雨里的一把伞,能在军事法庭上为你遮挡风雨的一位好律师。” 第四十九章 袁明明递出一份材料,“伤情报告我完成了。提取出两份DNA,对比DNA库,两个吻合。一个中尉和一个少尉。按流程规定我已经向吴少将汇报。” 她关切地望向钱宁,“尿液检测出药物残留三唑仑,苯二氮?类镇静催眠药物,可以使人昏睡,醒来后精神恍惚,记忆力下降。” 钱宁说,“谢谢,医生。” 于此同时,莫如兰在通往新都的路上。 沈汉无法抽身,所以莫少校请假代劳,去找一位律师,准确地说是一位有在军事法庭担任检察官资格的律师。 莫如兰得到的地址在上城区一个僻静的角落,红砖黑顶的两层小楼。他走进冬青树种成的花园围栏,在那扇门上敲了敲,嗓子还没有从锁喉中恢复,哑声问,“您好,林律师在家吗?我受沈汉准将的委托上门。” 他已经做好那位林律师不在,他就在院子里等一天的打算。天气预报本周有雨,要是淋一天雨能为钱宁出一份力,他就很乐意。 幸运的是他才等上两个小时,院门再次被推开,一位满头白发,过分清癯的老人端着一杯咖啡回家。 莫如兰从蹲在屋檐下变成跳起来立正,“林律师?” 林远哲讶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从蹲下到站起的利落动作好笑,又带些感伤地看向他的肩章。 莫如兰才发现他头发白得像非常老的老人,但看脸也就五十余岁。 “我是,请问你是……” “沈汉准将让我来找您,有一件案子。”莫如兰匆忙地走向他。 “怎么,他终于把自己搞上军事法庭了?”这位年资深厚的军事律师开了句玩笑,打开门望着不问自来的客人,“少校,我不一定接手,但先来和我讲讲案子吧。” 来之前沈汉对他解释过,军事法庭和民事法庭不同。 一个基地的军事法庭分为三级,每一级可以判处的刑罚不同。第一级只用来解决惩罚是降级、减薪、监禁三十天内的案子;第二级可以判处的刑期不超过一年;钱宁要去的军事法庭是第三级,一旦审讯完结,可以给予被定罪者从开除军籍到死刑的判决。 这三级法庭都由基地的最高长官召集。在钱宁的案件里,第三级军事法庭会由吴少将召集,除非被告要求军事法官来主审,否则军事法庭里没有法官,由至少五位军方人员担任审判官。 审判官的角色与民事法庭的陪审团成员类似,他们投票决定受控者有罪还是无罪。但是民事法庭的陪审团成员是从该地区注册的居民身份证件号里随机抽选,而军事法庭的审判官是由最高长官——也就是吴少将亲自选择。民事法庭需要陪审团成员一致认定被告有罪,才能判处有罪,如果陪审团成员无法达成一致,则没有判决,只能重审。但军事法庭投票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五位审判官的场合,有三个人认为有罪,就可以定罪。 这种军事法庭审判被称为“闭门审判”,吴少将占据了绝对优势,他可以选择审判官,还可以指派检察官。 林律师仍端着咖啡,耐心听完莫如兰的介绍,摇摇头。 “我想我要拒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担任军事法庭的检察官,如果沈汉上了军事法庭,需要我的辩护,我不会推辞。但性侵案件不是我的专长。” 莫如兰站起身,“我们不知道吴少将会怎么报复钱上尉,万一……万一他故意让一个在军事法庭上话都说不清的新人做检察官呢?我们只想借助您的经验,要是您主动提出愿意担任检察官,吴少将没办法拒绝……我们只想要一场相对公平的审判!” 他靠上前,声音沙哑,咽喉肿痛,却还在嘶声请求,“请您帮帮我们,我知道做检察官很累,但我保证……我保证尽我最大的能力分担您的工作量,读资料做简报都可以交给我……” 林远哲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他的少校军衔,他急得发红的双颊,眼里都是迫切的光。那种天真和赤诚,让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儿子,死的时候也是二十出头的少校,心里不由得一痛。 莫如兰只觉得林律师的神色变得慈祥而悲伤,“如果我还是拒绝,年轻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天可以继续请假。”他不假思索地答。 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他们这种年轻人总相信凭满腔热切的希望连山和海都可以赤手空拳移动。 林律师严肃道,“告诉沈汉,让一个老人想起自己的儿子,他在这件事上的做法简直卑鄙无耻。” 莫如兰茫然皱眉,“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不到六十就满头白发的律师深吸一口气,“意思是,我答应了。” 性侵事件由沈汉发起调查,调查结束,结果送交吴少将。有伤情报告、DNA、尿检里的药物成分,就是吴少将再不愿意,也必须召集军事法庭。 因为是闭门审判,所以在审判前没有私下的聆讯。 沈汉问,“你在你称为‘被侵犯’的过程中高潮了吗?” 审判以前,他在为她准备证词。这是一场模拟法庭的排练,让受害者准备好回答那些最折磨她,却也是最可能在庭上遇到的问题。 性侵案审判里辩方律师可以询问受害者细节问题,常见的套路是把受害者描绘成一个**荡妇。民事法庭里,辩方律师要考虑陪审团:随机抽选的陪审团里总会有几个女性,男性陪审员里也可能有人怜惜弱者,把受害者逼得太紧,羞辱得太狠,会不会反而激发这些人的同情?但军事法庭上没有陪审团,只有男性军官担任的审判官,军队鄙视脆弱,暴露任何脆弱都可能让你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分跳崖式下跌,认为你根本不适合军队。而这场判决掌握在这些人手里。 沈汉审视她,不断抛出问题。 “主动给人用嘴**过?” “有没有试过粗暴性行为?” “你上一次插入式**,无论道具还是你自己或他人身体的一部分,进入你的**是在什么时候?**多频繁?在被‘性侵’以前你**吗?” 第五十章 这场上庭排练,莫少校全程听着,沈汉分出十分二三的精力留意他。他身上愤怒涌动,但没有爆发,像是压抑的火山。 许多受害者走上法庭,相当于被第二次伤害。细节被反复询问,被迫回想惨烈的场景,还要承担对方律师对人格和操守的质疑。 有个做母亲的律师,沈汉见过受害者们在证人席上崩溃。对方律师总能挖空心思,问出比排练过的问题更残酷的话。而崩溃在军事审判里意味着最差的结果。 所以他要对钱宁过分残酷,宁愿过分准备也好过缺乏准备。 问题越来越折磨,变成一场拷问。一月初的天气里,钱宁背后的汗水湿透衬衣。沈汉以为她要请求停止,但她只说,“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 沈汉对莫如兰比个手势,钱宁补充,“不要热的,要冰水。” 她端起水杯,仰颈灌下,闭着眼睛。冰水从喉咙滑过,带着寒意流进胃部,涌动到四肢,近乎自虐地使她平静下来。她捏紧手里的杯子,“请继续。” 林律师旁听的同时还在研究案件材料。伤情报告里显示钱宁并没有受什么伤,她体内有润滑剂痕迹,尿检检出药物,可见不是激动之下的作案,而是早有预谋。 困难点在于她记忆散乱,大量细节流失。被控告者不承认下药,他们的口径是见她喝多了,且与人调情或是已经**过,衣衫不整。他们也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就发生了性关系。 调查没有取得被控告的中尉与少尉将药物下在她酒中的证据,没有证据,就只能是她的证词对抗他们的证词,双方各自讲述不同的故事。 三唑仑除开是迷奸用药,也是成瘾性毒品。辩方律师完全可以暗示她有**的习惯,自己喝酒**后与人发生性关系,醒来后恼羞成怒,诬告发生关系的对象,把性侵和迷奸指控打成“行为不端”的轻罪。 模拟结束,林律师对沈汉说,“我一直认为你有做军事律师的潜质。” 沈汉一笑,“因为我家有一个很好的律师。” “新都中城区首席公设辩护人,”林远哲赞赏,“沈律师确实是个好律师。她也希望你当个律师。” “我更喜欢做军人。”沈汉坦诚,“我知道您和她都不希望儿子做军人。” 经验丰富的军事律师取下眼镜,按了按眉心。见多太多军事法庭审判,见过军方最现实的一面,就不愿晚辈再做军人。 “其实钱上尉应该接受军部一开始提出的协议。撤回指控,让他们私下处理被控告的人。军部,尤其是庄总指挥那一边,太看重颜面。顾全他们的颜面,你帮他们,他们就帮你。非要闹大,打他们的脸,他们反而会狠狠教训你们。” “钱上尉想要公正,”沈汉说,“她要的是公开的公正。” 林律师叹了一口气,“我会让为她检查的医生上证人席,上庭之前,让我见医生一面。” 沈汉心中有数,送他出门,走上走廊才说,“林叔叔,对不起,这回利用阿译,是我对不起他和你。” 外面是春日的阴天,新都雨水少,预报要来的雨迟迟没有下。 林远哲摇了摇头,“你救过阿译的命。虽然他还是走了,但我很感激你。” 就像林远哲的预料,第一场审判,先引入钱上尉的身体检查,辩护方律师在三唑仑上纠缠。 “袁医生,你在钱上尉的尿液中检测出三唑仑成分,请用是和不是回答。” “是。” “作为医生,你知道三唑仑除了是我们说的迷奸药,还是精神镇静类药物和一种高上瘾性的新型毒品,是不是?” “是。” “钱上尉在所谓的‘性侵’发生后第二天,袭击了军衔高于她的莫少校。这种失控的暴力行为,有没有可能是长期服用三唑仑后突然戒断的反应?” “我认为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 “请你只回答我‘有可能’还是‘不可能’。” 袁明明大口大口喘气,钱宁作为证人,在证人席后的房间里准备作证,此刻不在现场,听不到这些。辩护方律师要把她刻画成一个**来隐瞒自己精神障碍的人。 那位林律师找到她,再三要她绝对保持冷静的场面浮现在她眼前。 辩护律师会挑动她的怒火,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不可能。” 辩护律师早就等着反驳,“据我所知,你不是精神科医生。” “我以福塔医学院第六名的成绩毕业,我比在座所有人都了解我的专业。单论狂躁好斗可能是停药反应,但钱上尉没有出现其他戒断症状。因此我认为不是,不可能。如果法庭不相信我的结论,那么请你们送钱上尉的头发去检验,她的头发长度足够你们检测案件发生前至少九十天的用药情况。” 袁明明表现得很好,辩方律师说,“没有其他问题。” 她冷哼一声,走下证人席。 法庭传召下一个证人,也就是提出指控的钱宁。 她自内室走出,走向证人席,目光落在一排审判官上,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像患上疟疾一样全身颤抖,呼吸急促。 军事法庭的卫士想要扶她走进证人席,她眉头一拧,反拧碰她肩头的手。卫士一声痛呼,场面在此刻混乱,三四个人涌向她,审判官中有人厉声问,“钱上尉!你在做什么!” 她低声说,“我不能在这里……我要出去……”法庭卫士上前阻止,被她狠狠甩开。 林律师满面惊愕,大步走来,“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沈汉面色凝重,交代莫如兰,“追。”锐利的目光扫过五位审判官坐的席位,审判官们面色各异,三三两两私语。吴少将高呼,“镇静!镇静!” 莫少校疾奔而出,追在她身后。 第五十一章 “回去!”莫如兰气喘吁吁,抓住她的手臂,“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钱宁反射性要锁喉,却被他仰头一避避开,“你以为、同一招我还会中第二次!” 下一秒被一个膝击撞到下腹,眼前一黑。钱宁甩开莫如兰转身就走,却被莫如兰爬起来抓住腿。 “跟我回去!”他死死扯着她。 钱宁冷冷道,“放手!” “不放!” 她照着那双手臂就踩,却被带倒,两人搏斗起来。 莫如兰全身都痛,被她手肘打上胸口,疼得缩紧身体咳嗽,却扯着脖子叫,“我不放,死都不放!” 钱宁压在他身上,扯起他的衣领,苍白的脸上显出血色,“你什么都不懂!” “是你们都不让我懂!”他吼,“但是我懂你在逃避!” “我不能逃避吗?凭什么我要承担这些事?” “因为这个逃避的你不是真的你,你现在逃避你会痛苦一辈子!那个会揍我会骂帝国恋童癖的钱宁在哪里?有本事你打死我,你掐死我!我要带你回去,你不能临阵脱逃!” “……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 钱宁扯着他的领口,他只觉得自己反按在她手上的手一热。 水滴下来,下雨了吗? 他茫然抬头,看见钱宁眼睛里划出的水痕。更多水滴落下,天幕上乌云密布,真的下雨了。 可最开始的雨滴有温度,温度烫了他的手。那种温度是真实还是错觉?莫如兰愣愣地看着钱宁,看她闭上眼,睫毛和嘴唇在大雨里颤抖,头发都打湿。那张脸上水迹纵横,再也分不清有没有眼泪。她崩溃又平静地说,“我认得那张脸——我认出那张脸了。” 莫如兰心口剧痛,胸膛跳动之处一点点凉下去,“对你做那些事的人……有人,就坐在审判席上?” 雨水中,钱宁没看他,她的脸隔着雨幕虚幻得看不清。 “你以为,只有那么简单吗……” 沈汉第七次瞥向门口。 三十分钟过去,小莫和钱宁还没有回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绝对发生了什么。 辩方律师鼓动审判官直接宣判,本来就是钱宁的证词对抗那两个中尉少尉的证词,现在受害者不在,怎么审下去? 民事法庭上受害者崩溃,法官可以允许这件案子择日再审,但军事法庭的闭门审判怎么可能这么宽松。 辩方律师叫嚣,“她显然有精神障碍,她的指控都不可靠。我请求诸位审判官判我的当事人无罪。” 林远哲转头看向沈汉,黯然摇头。钱宁不在,他哪怕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场面急转直下,袁明明再忍不住,猛一下站起身,“你少一口一个精神障碍,我看你才有精神障碍!” “袁医生!请你坐下,这里是军事法庭!”审判官沉声斥责。 “这也配叫法庭!我四年级玩的法庭游戏都比你们——” 还没说完,已经被卫士压住,首席审判官严肃宣布,“蔑视法庭,判处一日禁闭。” “放开我,我自己走!”她气冲冲地被卫士押送出去。 局势彻底脱出掌握,沈汉克制着不与庄烨有视线交汇。吴少将场面上做得无可挑剔,今天担任审判官的都不是基地成员,两派人物对半开,无论心胸大还是小,眼力都不差。沈汉不得不再三谨慎,以免被看出与庄烨间的端倪。 身后大门突然打开,沈汉本能地察觉到,立刻转脸,但听到脚步就明白不是钱宁,果然,辩方律师的助理走入,对律师附耳,送上一个显示屏。 辩方律师得意地将显示屏送上审判台,“辩方请求加入最新证据。” 沈汉扫过林远哲与吴少将,林远哲目光凝重,下颌收紧;吴少将却面露欣喜。 不需要多说,新呈交的证据一定对钱宁不利。 审判台上五位军官先是沉默,沈汉没放过任何一张脸,将那些表情尽收眼底,最后落在一位与他年龄相近的准将身上。 那位准将轮廓间有几分庄总指挥的智囊费中将的样子,只是费中将颧骨略高,下巴略方,这位准将更为端正俊美。 他的大致资料在沈汉脑中弹出。庄总指挥以下,南方派高层的儿子都从军。这位费以诚准将是将门虎子中的佼佼者,现任军部联络官。已婚,妻子与他门当户对。 沈汉读唇语,费准将带着同情,说的是“毕竟是女性,哪怕发生性关系之后后悔,军部对她也该多一些照顾”。 钱宁未经法庭允许离开,军事法庭可以在她缺席的情况下宣判。 最后判决一级强奸不成立,按“行为不端”转交轻罪法庭处理。 宣判时全体听审者起立,沈汉起立再坐下,坐下之后却起不来。周围人纷纷起身离开,他仍坐在原地,明知吴少将对他志得意满地瞟了一瞟,沈汉面不改色。吴少将从鼻子里哼一声,堆着笑容挤入审判官中寒暄,庄烨也微笑着向费准将走去。 林远哲走到沈汉身边坐下,有些怅然,“我可能是真的不如当年了。” “不,是情况超出我们的预料。”沈汉转向他,诚恳地说,“谢谢您,林叔叔。”又是一笑,“我还是先把辞呈备好吧。三十岁考法学院,我得回家向沈律师讨教经验。” 林远哲被他逗笑,皱纹变得明显,再严肃下来也带着和蔼,“你要赶紧找到钱上尉。那份最后提交的证据是从网络上截下的,只怕已经传播开了。” “对钱上尉非常不利?” 林远哲苦笑,“会是灾难性的。” 第五十二章 庄烨的眼睛在灯光下水润明亮,他小心控制,不让脸上有任何对判决不满的失望。 “真巧,联络官。” 费以诚含笑,语气里有一点兄长似的埋怨,“这么见外?小时候可是一直叫我诚哥哥的。” 他亲眼看着这个邻家弟弟长大,庄烨抬了抬那截白皙的脖子,背脊笔直,“这毕竟是在基地。” 费以诚不由得笑。 “好,庄参谋官。今晚我请你吃饭?” 沈汉走进军事法庭的禁闭室。 一面玻璃墙后,袁明明抱膝坐在角落。 沈汉对引路的卫士笑,“谢谢你。” 卫士有些不好意思,“您太客气了。” 高大英挺的准将看向袁明明,“军事法庭的判的禁闭,我没办法放你出去。” 医生没好气,“我知道。别说军事法庭了,民事法庭顶撞法官,都要被判藐视法庭关上一天。” “知道你还犯。” “我忍不住。”她理直气壮地说。 雨夜里,沈汉请假离开基地,来到林律师家。 上一次来是战争刚结束,两层小楼里陈设没多大变化,只是多了几张林天译的照片。挂在他母亲的照片旁,仿佛他的父亲执着地以此铭记妻子和儿子。 “打扰您了。”沈汉进门时说。 “你这个孩子。”林远哲轻轻地念,“和阿译一样,遇到事总不想父母知道。” 钱宁和莫如兰穿着雨衣敲门,雨衣下的军装换过,干净整洁,并没被雨淋湿多少。 沈汉坐在桌边,向钱宁推出一个显示屏,“请给我一个解释。” 钱宁捧起显示屏,一张一张浏览照片,身体本能显示出抗拒,却逼着自己睁大眼睛一丝一毫每张图都看清。 那是一段录像的截图,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和一张床,那个十六七岁,头发更长的钱宁主动脱下衣服,袒露青涩的身体,一丝不挂躺在床上。 钱宁的胃被冰冷的手攥住,一股呕吐感涌上。她闭上眼,“我做过一个愚蠢的决定。” “……我为了能被军校录取,我用性贿赂了考官。” 沈汉扯松军装领带,然后猛地扯下领带,将扣好的最上两粒衬衫扣扯开。 这个男人身材矫健,状态放松,贴合肌肉的制服常被他穿得有几分慵懒,但从没有仪容不整,除开上训练场,从没在下属面前解开过领带和衣扣。 莫如兰全身毛发都直立成刺,他太熟悉沈汉,熟悉这种平静的愤怒。平常沈汉不拘级别,纵容下属,像爱护弟弟的大哥,莫如兰绝不敢直面他的怒火。但此刻,他像一只刺猬反射性挡在钱宁面前,昂着头一脸死顶的表情,被沈汉一把推开,止不住冲势踉跄出去几步。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告诉过你,你的任何污点任何秘密都会被翻出来攻击,如果你有软肋,必须提前告诉我,我们才可能防御。这么大的事,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隐瞒?” 沈汉愤怒至极,反而笑了。他愿意用职务保住钱宁,他欣赏钱宁的能力,他愿意和她坐在一条船上为她出力。但这个有能力的下属用隐瞒毁了她自己。 那些照片如病毒在网络上流传开,几个小时里人们议论着她是靠性贿赂进军校,又恶意揣测她是不是靠性贿赂换来好成绩,换来一个职务。她的名字被和“一路睡上去的”画上等号,在很长时间里一被提起,听到的人脸上就会浮起鄙夷暧昧厌恶。 沈汉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对着钱宁,以及莫如兰,“不要留在我视力范围内,你也是。去楼上客房待着,两小时内,我不想看见你们。” 说不想看见,却仍在留意。上楼时钱宁险些踩空一步,莫如兰想要扶她,却被避开,她自己握稳栏杆,加快脚步,拉开台阶上的距离。 一家玻璃结构的餐厅里,漆黑的玻璃上银粉点点,犹如银河。 庄烨和费以诚吃过晚餐,正在啜饮餐后酒。 “我第一次跟那帮警察厅的人来,就觉得我们小烨会喜欢这里。”费以诚用餐巾擦了擦嘴唇,眼里是亲切和感伤,“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你哥就像我的亲哥哥。” “我记得小时候你和哥哥带着我玩。”他认真说,“恐怖袭击那一晚,谢谢你帮我说服警察部长。” 费以诚挥挥手,“没什么,能让你大放光芒,我当然会全力帮你。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恐怖袭击里变成英雄的会是姓沈的那两兄弟。地面指挥的功劳为什么会全归沈汉,你进入九号基地以来,为什么好像被他遮挡住所有属于你的光芒?” 庄烨背部挺直,“我和沈准将产生了一些分歧,但我不认为他有蓄意压制我。” 费以诚用看孩童的眼光看他,“你认为他为什么极力支持钱上尉上军事法庭,明明知道闹大了对钱上尉没有好处。你认为他是关心下属,还是借钱上尉来削弱我们?” 庄烨没有说话。 费以诚劝告,“你年纪还轻,以为有人说话说得好听,就是个好人。其实小烨,最满口理想的也许是阴谋家,总要像我们这样知根知底,派系相同,才可以相互信任。我总会护着你,你也会护着我,是不是?” 林家二楼,温柔的灯光自玻璃窗溢出,散入漫天的雨幕。 钱宁抱住自己的肩膀靠墙蹲着,直到两声敲门声响起,她立即弹起来,站直开门。 那位白发的律师对她举举牛奶,“莫少校嘱托我来劝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们年轻人。以前我儿子难过的时候,喜欢喝热牛奶。” 钱宁接过牛奶,说,“对不起。” 又说,“我对不起您,和沈准将的付出。” 林远哲了然地笑,“他生气了?那小子,我还以为他已经不会生气了。”他望着钱宁问,“钱上尉,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 “沈准将救过您的儿子。” “那是我无奈答应的时候。我真正希望帮上你,是在我认识你以后。沈汉告诉我你很坚强,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你是一个幸存者,无论经历什么风雨,你都会撑过去,生存下来。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像你一样坚强。” 钱宁低声问,“您的儿子……死在战场上。” 林律师却对她摇头,“沈汉从战场上救回他的命,他死于自杀。我的儿子是技术人员,战时高学历参军,找出卫星定位图上可能存在敌方军事活动的地点,让军方实施远程轰炸。他有一次只是顺手把一个点标为‘可疑待确认’,没有人确认就发射了导弹。那不是一个军事地点,而是军方帮助设防的一所小学。” 有多少儿童因为他标出的一个点不幸身亡。他质问军部为什么不确认就轰炸,被下了禁令,不许谈论此事,否则视为泄露军机。年轻的少校选择自杀。 林远哲取下眼镜,眼角有深刻的周围,眼里闪亮,满含泪水。他微笑着说,“钱上尉,你要比他坚强。不要选择放弃,你身边有愿意支持你的人,请不要放弃希望。” 第五十三章 那天晚上,钱宁喝完一整杯牛奶,给自己半分钟,手臂反抱住自己,把碎成一地像碎玻璃渣的情绪收拾起来,一步步走下去找沈汉。 她低低地说,“两个小时到了。” 沈汉神情复杂,他和她本来在一条船上,但自己隐瞒过往不可告人的历史,最终这艘船翻了。 现在只剩几块木板,海上风更高浪更大,她想,假如她是沈汉,也很难再信任自己。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认输,就这么被彻底击溃。 钱宁扯起嘴角,逼迫自己请求,“也许您会想听我这一边的故事。” 她的故事开始很寻常。 一家人在帝国是平民,非常普通的平民,普通到母亲连续好几年的新年愿望是存够钱,到市场上买一个奴隶。 钱还没存够,父亲犯了事。事被人举报,官方审判还没启动。存来买奴隶的钱全部拿出来还交不起罚金,要是被处罚,她们一家可能失去平民的身份,沦为奴隶。 她的母亲每周休假日到奴隶市场上寻找便宜的奴隶,虽然钱不够,也穿上最体面的一套外出服,对标着价的货物挑挑拣拣,听说这件事就吓得晕倒在地,醒来对丈夫哭啼,宁愿逃走也不要和一群赤脚奴隶被锁在一起。 于是父母带着她逃了,因为平民的身份,逃亡过程比逃向联邦的奴隶容易。 母亲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她是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在穿越边境的过程里因惊慌而被带走。 她和父亲成功到达联邦,最初几年,她每天去找逃来的奴隶,想得到母亲的消息。在她十岁那年,终于听到有人说,她被抓后失去了平民身份,变成奴隶,绝望自杀。 没多久,父亲就娶了新的妻子。 钱宁一直努力照顾自己,她想成为军人,那是她从小见到的最有安全感的职业:成为军人,可以保护自己。 十六岁,中央军校征收女性学员。她顶着父亲的激烈反对和责骂报名,经过三轮选拔。原本她只是想搏一搏,但一次又一次在通过名单里看见自己的名字,她站在大厅里,血液冲击血管,第一次用手摸着自己的心脏,感觉心脏撞击胸腔。 名单越缩越短,她的心跳越来越有力。好像真的可以了——她一定可以。第三次选拔以前,她把过腰的长发剪到肩膀,没有一点不舍,落剪坚定又充满骄傲。她认定她会成为军校学生,所以看起来要像一个军校学生,更坚定利落。未来的一切好像刚刚向她展开,前方充满希望。 然后她在第三次选拔通过后,接到性勒索。 那个考官笑容满面地说,“你可以通过,但是别的姑娘不比你差多少。我们没有必须选你的理由……除非,你愿意展示一下,你和她们有多不同。” 她的面孔顿时煞白。 想去摸自己的长发,却意识到背后空荡荡的。她已经做出决定,就再也不能回头。 她已经没办法去过之前那个“钱宁”的生活,照顾父亲,忍气吞声照顾弟弟妹妹。未来的无限可能在她面前打开过,她想去过另一种让她心潮澎湃的生活,哪怕要付出价值高到残酷的入场券。 她去了那个酒店,被蒙上眼睛,和看不见的男人发生了性关系。 那个男人身材修长,肌肤紧致,不是考官。 拿到录取那天,她把本来到肩的头发剪得更短,短到及耳。 沈汉沉默。 他没有想到是这样。以为自己踩进一滩污水,没想到污水是个沼泽。 沈汉起身,在客厅里踱步。高大的身影从钱宁身上越过又越回,这位准将一向成熟温和,亲切友善,此时却像一只困兽。 他终于停下,深吸气,“你介不介意让他们听到这件事?” 钱宁低着头说,“我不介意。” 莫如兰脸色先白再红,涨得通红,愤怒地说,“他们应该全部被处以死刑!” 但是当时和她发生性关系的人就坐在审判席上。 林律师眼中带着惊愕,但随后问起,“钱上尉,照你所说,你并没有看见酒店里那个人的脸。你怎么能确定那是费以诚准将?” “……我记得,他在我身上的喘息。” 莫如兰咬紧牙,林律师也是不忍,“那么你如何确定,他是那天晚上对你下药性侵的人?你之前的证词说的都是你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侵犯她的一名少尉和一名中尉被指控下药以及强奸,他们咬定自己只是看见钱宁衣衫不整,“没有经受住诱惑”。 如果真的还牵涉另一个人,那么他们所说的是真的,他们确实没有下药,真正预谋下药,导演了这场悲剧的是另一个人。 钱宁说,“袁医生说药物导致的记忆模糊有可能恢复。在我看见他坐在审判席上的那一刻,我想起来了。……他喘的声音,他笑的声音。是一样的,我不会忘记那个声音,所以我努力看了他的脸。” 那一眼的记忆可以暂时被遮盖,却会在面对加害者时猛地清晰。云雾散开,她清晰地记起来。随之而来的恐惧也那么清晰,像雪崩逼得她当场崩溃,落荒而逃。 沈汉和林远哲对望,林远哲微微点头。 一个心理变态的罪犯很可能再次对受害者施害,那是一种罪犯“重温往昔美好回忆”的行为。 沈汉不带希望地问,“当年,你有没有保存证据?” 回答他的又是沉默。 十六岁的女孩,在这种事后怎么会想到留存证据。 在场所有人都无话。他们意识到这件事的艰难。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证据不足,钱宁的名誉已经被抹黑,她的指控怎么能让人相信。 钱宁一直低着头,此时缓缓抬头。 “我什么都没留下。但是,我一直怀疑,有这样遭遇的,不止我一个。” 第五十四章 “你的意思是?”沈汉询问。 “和我同一届,有一个女学员……”钱宁颈部收紧,那是一个吞咽的动作,“也许您听说过,她自杀了,从中央军校西翼楼顶跳下去。” 林律师望向沈汉,低声说,“上过小报,被中央军校压下来了。我记得当时的口径是‘感情纠纷’。” 当然是“感情纠纷”,沈汉心里讽刺,不急着归罪于死者,难道承认中央军校自己有问题有责任吗? “你为什么怀疑她也是受害者?”沈汉再问。 “我不知道,一种直觉。我觉得。她和我很像,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我们没怎么说过话,甚至没有触碰过对方,但是,总能嗅到同类的气味。那种藏不住的伤口化脓的味道。” 她受过伤,把精神上的伤口紧紧束住,不见天日,伤口没有愈合,反而化脓,那种味道如影随形跟着她,别人闻不到,但她无时无刻都在呼吸腐臭的气味。 沈汉看向她,比她高一些,这一天他和她都经历太多,情绪几起几落,沈汉终于恢复平日的温和。 “今晚先这样吧,”他说,“你需要休息。明天你会和莫少校一起去调查那个女学员的死,养足精神,希望你们能有进展。” 钱宁不再多说,多年的训练让她反射性并腿,却没有敬礼,只是点点头,和莫如兰分别上楼。 客厅只剩下沈汉与林远哲。 沈汉说,“事情到这一步,您不适合再参与了。” 林远哲是军事法庭律师,哪怕他的儿子因为参军而死,他也和军方保持良好的关系。如果说一次性侵案还不算真正的禁忌,钱宁方才揭露的,军方有人通过选拔女学员来满足私欲绝对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你害怕我一个孤单的老人被报复吗?”林远哲微笑。 沈汉一笑,“您已经做了许多,接下来交给我吧。” “假设钱上尉提供的是实情——我相信她,但是她方才说的那些事,让她更难得到公正。很多少将以上的军人,我可以对你坦诚说,想必你也有同感,都是想得到更多权力和金钱的小丑。他们没有胆子做这种事,在军校选拔学生的过程中运用关系、接受礼物是一回事,用选拔学生来挑选猎物是另一回事。敢这么做的人,不是身在高层,就是与高层有紧密的纽带。”在灯光下,林律师额上的皱纹清晰,显得他的神情异常担忧,“你确定要参与这件事?” “您知道,我不喜欢找麻烦。”沈汉说,“但是麻烦会来找我。如果我没有听见钱上尉刚才说的,也许我可以放手。但是她告诉我了,我听见了。我是知情者,不查清这件事,不帮助她,我就等同于那些人的共犯。” 林远哲摇头笑,“我从不知道,你有那么高的道德标准。” 沈汉按着鼻梁,“在这件事前,我也不知道我居然有这么高的道德标准。” “那么,”林远哲拍拍他的背,“这么高的道德标准意味着你会陷入前所未有的麻烦,进一步意味着你需要一个非常出色的律师来拯救你。我想我恰好可以推荐合适的人选。”他眼角的细纹因为笑容而明显,冲沈汉眨了眨眼。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沈汉笑起来,却没有接话。他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陷入怎样的麻烦,更不要说把她拖进麻烦里。 林律师看着他的表情,轻轻叹息,不赞同地说,“请求家人的帮助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孩子。” 直到深夜,沈汉回到房间,关上灯,才躺在床上,取出通讯器联系庄烨。 他原来以为庄烨不会在,打算留言,没想到几秒钟内得到应答。通讯另一边是缓缓的呼吸声,几声之后,庄烨才说,“您还好吗?钱上尉状态也还好吗?” “还撑得住。”沈汉说,之后是短暂的停顿,“事情比我们预想得复杂,钱上尉揭露了一些事。我需要中央军校的信息,三年前有一位女学员跳楼,我希望得到那件事的调查报告以及她的档案,越详细越好。但是不能惊动任何人。” 沈汉听见庄烨的呼吸声,那是他在考虑的声音。只过了片刻,庄烨说,“我会想办法。放心。” 有一位特定的父亲,特权确实能带来不少方便。 又是一阵安静,沈汉笑了一声,即使疲倦,即使压抑,能听到小天鹅的声音,听他说放心,还是能让他在深夜感到愉快。 他的愉快感染庄烨,庄烨轻声说,“我可能有一些发现。现在还不是发现,只是感觉,我会在有实据之后告诉您。” “我等你。”沈汉说,“我们可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好好保重,晚安。” 回应他的是另一声,“您也是,晚安。” 次日下午,钱宁和莫如兰来到新都下城区一所小房子外。这所房子许久没维护过,显得有些破败,钱宁拘谨地敲门,“请问有人在家吗?” 门里有细碎的声音,她等在那里,一个头发白了的瘦小女性打开门,眼里是惊惧和不信任。 钱宁低声说,“您好,我是金妮中央军校的同学……”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你的名字。” “钱宁。” 那个瘦小的女人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把门打开,转身说,“进来。” 房里拉着窗帘,干净得不像一个家,走进客厅,钱宁看见巨大的遗照。莫如兰被吓了一跳,遗照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中央军校的学员服,相当于没有军衔的军装,面容清秀,尽力显得开心,却被忧郁萦绕。 钱宁对着那张遗照,连坐下都忘了。她移不开眼,脸色苍白。莫如兰看着照片,再看向钱宁,打了一个冷战,他发现她们的相似点,她们都像……是破碎的,碎过的瓷器。 “那件事发生以前……”钱宁听见一个干涩的声音,金妮的母亲一直没有从失去孩子的哀恸里走出来。 她没有再看钱宁,也没有想招待她和她的同伴。 “有一个休息日,金妮回家,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帮我做菜,我们做了牛肉,她帮我切胡萝卜,就站在炖锅边。她突然说,军校里她有个女同学,叫钱宁,要是哪天她来家里,让我把这份宣传册给她。” 她找出了一份医院的宣传册,放在桌上推给钱宁。这个头发白了,发髻毛躁的女人抬起头看钱宁,不是谴责,也不是怨恨,眼框干枯,语气虚无。 “过了两周,我就接到中央军校的电话,一个秘书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我的女儿死了,让我去认尸体。我应该认不出她了,她从那么高摔下来,但是那么奇怪,我认得出那是她,是我的宝贝。我从那天起就在等你,为什么你三年后才来?” 莫如兰下意识看向钱宁,她握紧拳头,眼里涌出泪水,到了崩溃边缘。 第五十五章 走出那栋房子,莫如兰开口,“为什么你要这么逼自己?” 钱宁显然不愿意在这栋房子周围失控,她快速走开,莫如兰追上,看见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份宣传册。 “我多么自私。”她刻薄地嘲笑自己,“我从没想过帮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她死后我出现在这里,不为帮她,只为帮我自己。因为我需要逼死她的东西,我需要她的痛苦,让我可以反击……” “你只不过是人罢了!”莫如兰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人人都是这样的,你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应该做得更好。”她迅速抽身后退,避开触碰,莫如兰黯然站在原地,几次张嘴,无话可说。 那天下午钱宁与莫如兰回来,沈汉和林远哲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脸上扫过,问钱宁,“有什么收获?” 钱宁低声说,“您也许知道,新都综合医院四年前和女性权益同盟共同开启了一个项目,被称为‘暂时沉默’计划。” 林远哲面上露出回忆,渐渐变成讶然,沈汉也想起那个一度沸沸扬扬的事件。性侵受害者在被侵犯数年后鼓起勇气控告侵犯她的人,然而缺失关键证物,只有她个人的证词,无法定罪,最后她选择自杀。这件事虽然悲惨,但也常见,会成为社会事件,全是因为受害者十多年前是有名的童星。 “暂时沉默”同样来自于受害者的发言,她说她在被侵犯后过分畏惧,所有人都要她沉默,至少是暂时沉默,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弄出动静,否则再受伤的肯定是她。但是她当时没有想到,“暂时沉默”意味着永远无法提出指控,即使提出指控,侵犯她的人也不会被法律制裁。 她的死引起社会波动,大批女性举着“死于暂时沉默”的招牌游行示威,那次示威的照片登上不少刊物的首页。连续一周的示威后,新都地区最大的女权机构,女性权益同盟,与最大的公立医院,新都综合医院一同展开“暂时沉默”计划。被性侵却不确定是否要诉诸法律的女性可以到综合医院寻求帮助,医生会为她检查,留下档案,封存物证。受害者可以在物证被保护的前提下沉默,所有物证会被保留五年,五年内她选择打破沉默上诉,公诉人会申请提交她当时保留下来的衣物或是体液。如果五年后她仍然选择沉默,她保留的物证才会被销毁。 金妮留下的宣传册,正是这个计划的宣传册。三年前,她在那件事后去了医院,保存了当时的体液和衣物。虽然她选择自杀,但她保存下的证物至今还在,她的母亲可以提起控诉。 这是一个好消息。无论沈汉还是林远哲都这么想,生活天然地充满讽刺,死者的悲剧对活着的人有利。钱宁的这场混战已经走入死路,僵持着毫无进展,他们从死者身上得到了一些可以继续挖掘下去的东西。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林远哲微微一惊,起身整理衣襟,步伐从容地开门。 门外赫然是一位军装的年轻中尉,他公事公办地敬礼,“下午好,我来送钱宁上尉的传票。” 钱宁脸色苍白,没有接,林远哲客气笑笑,“我是钱上尉的律师。”接过那一纸传票。 由军人送达,显然是军事法庭的传票。那位中尉审慎地看过林律师,一直看到沈汉,这才交出传票,“请准时出席聆讯,否则钱上尉将被控告藐视法庭。” 他转身离去,林远哲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他的双眼扫过传票内容,眼角的皱纹透出忧虑。 “他们要控告我什么?”钱宁转过身直视他,莫如兰发现她肩背瘦削得令人心惊,明明应该一折就断,却像走向战场一样挺得笔直。 林远哲叹气,“控告你行为不端,关系混乱。”这是一个很久没被提起过,已经有些过时的罪名。 “都是狗屁!”莫如兰大怒,“他们在暗示什么?沈准将还是我,和钱上尉有什么关系?就那么急着抹黑我们?” “不。”沈汉接过那张传单,“这项控告听起来模糊,实际是指已婚军人通奸,破坏军婚。我们都没有结婚,这个罪名不可能被应用在单身军人身上。但是——”他看向钱宁,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莫如兰质问。 钱宁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但是在我昏迷时……的其中一个人,已婚。” 在她被下药迷奸,昏睡之后侵犯她的一名少尉和一名中尉里,那个中尉已婚。他们从头到尾不曾承认性侵,只承认发生性关系。性侵的罪名没有成立,但是“发生性关系”这个事实是钱宁也认可的,这给了军事法庭教训她的机会,反过来控告她和已婚军人通奸,破坏对方的婚姻。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林远哲苦笑。 军事法庭背后是更多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的高层,谁能知道前方还有什么。 林家的通讯器突然提示,林律师打开视频,那上面居然是袁明明气得涨红的脸。 “我半小时前接到通知,我被开除了。我**们全家,我的行医执照要被吊销了,我的行医执照!凭什么,那是我的行医执照,八年的医学院,八年!” 下面是她大喘着气失控地怒骂和诅咒。她被几个人拦住,收走了她在军事基地的证件,把她押送到基地外。当她打开她的私人通讯,收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医学道德委员会通知她她的执照被停用,要她在本周去委员会做自诉说明。 “这是正式宣战。”沈汉说。袁医生和莫如兰情绪激烈地发泄着,那两个声音成为背景音,沈汉看着钱宁,她低垂眼睛,抿住嘴唇。 “你要选择是否应战。” 第五十六章 “如果他们连军人的身份都不留给我,我没有理由不应战。”钱宁说,“我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失去了。” “那么现在,就是把全副身家压下去赌一把的时候。” 林律师讶然,“你的意思是,上诉最高法院?” 莫如兰皱眉,“根本来不及,想要上诉最高法院,得先让被地区法院和巡回法院审理过,这可以花上好几年!” “但是有一种例外。”林远哲恢复了镇定,“如果起诉政府,不必经过地区法院和巡回法院审理,最高法院拥有初审权。起诉军部,应该也遵循这个例子。但是……此前还没有过先例,没有人去最高法院起诉军部。” 钱宁看着沈汉,沈汉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一场恶斗,我们绝不会让他们轻松。” 次日晨,沈汉在碧茵河边远眺。 他的周围有几个行人,其中一位是穿着风衣的年轻小姐。那位秀美小姐端着咖啡走来,沈汉的手在栏杆上扶了扶,一张小小的储存芯片从他指下推到那位小姐面前。 她质疑的目光扫过沈汉。 “沈准将,我怀疑您在利用我,或者在利用《邮报》。” 这就是那位在新都遭受生化袭击的夜晚朝现场跑去的记者小姐,在那一夜之后,她的报道不像其他记者的报道,浓墨重彩地描绘沈霄的英雄事迹和卫将军的震撼演讲,只有普通的新都民众,怎么惊慌失措,怀着畏惧逃生,又怎么在恐惧和绝望中相互扶持。 在新都,记者和政客间有特殊的关系,政客利用记者放出内幕消息,影响民意,打击政敌;记者利用从政客身上得到的内幕消息成就自己的名声和事业,有时也会反捅政客一刀,写写“我所知道的某某某”“真实的某某某”之类揭秘。 她是一个记者,年轻的女性记者,比年轻男性记者更渴望成名,渴望证明自己。 芯片里储存的是金妮的信息,以及钱宁认为和她遭遇相同的其他女性学员的信息。 沈汉没有看向她,而是看着碧茵河。在旁人看来,他和她只是偶然相逢闲聊的陌生人。 “我是否在利用你不重要,乔小姐。”沈汉说,“关键是你是一个怎样的记者。如果你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记者,这张芯片里有能让你一举成名的情报;如果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记者,这张芯片是一个深渊,你是否愿意凝视它?” 记者小姐没有说话,握拳抓紧那张芯片,然后像个行人,端着咖啡离开。 沈汉站在碧茵河畔,这条河分隔开联邦的政治中心,她见证过多少阴暗筹谋,又见证过多少光明和热血? 他不知道这位记者小姐会不会展开调查,即使她展开调查,调查结果又能不能赶在开庭前公布出去,让舆论站在他们这边?他们真的能把这件案子带到最高法院吗? 他只能做他应该做的,不管这次见面后这位乔小姐会怎样处理他给她的信息。 和记者小姐见面相对简单,这天下午他需要去见,需要说服的人更让他觉得艰难。 他和那个人约在玫瑰礼拜堂。沈汉在礼拜堂外漫步许久,直到暮色降临,碧茵河的河水变成橘色,仍旧不想接近那座建筑。 林远哲劝过他,请求家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如果家人是沈霄,那确实不可耻。我们习惯了互相帮助,沈汉想,就像小时候,他和沈霄经常互相依靠。只是对我们而言,请求母亲帮助是可耻的。 不因为我们有过分的自尊,所以放不**段请求母亲帮助。而是我们知道,每次需要她帮助都是需要她付出,而她为我们付出得足够多了。 沈汉还记得她一边读法学院,一边做保姆,带雇主的孩子,养两个儿子。沈霄和他选择去军校,主要原因不是因为她,但其中一个原因是希望可以减轻她的负担。然后他们上了战场,见过前线的血与火,见过后方的倾轧和党争,沈汉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后,自己已经成熟了,还有一天,在遇到困难时不得不再度求助母亲,把另一个重担加在她肩上。 他走进玫瑰礼拜堂,沈丽在与黑袍的教士低声聊天。她主动捧起蜡烛——这个时代只有教堂这样的宗教场合在仪式中使用蜡烛——一支一支点燃蓝袍的圣母足下的灯盏。 光在她手下传递,照亮更大的空间。烛光映着她的下巴鼻尖和额头,在黄色的光中,沈丽像是年轻了许多岁,皮肤上睡眠不足和工作过度的细纹和粗糙都被光抹平,焕发年轻的光彩,在那一刻,沈汉像被塞进一扇门,穿越了时间,门里他还是不足十岁的男孩,看着他的母亲祈祷。 “我一直很迷惑,您怎么能在信奉法律的同时信奉宗教?”他走近,手插在裤袋里。 “很简单,”沈丽转身对他微笑,“法律和宗教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都告诉我,做正确的事。” 那一刻,沈汉感觉到,他的妈妈知道他想请求些什么。她一直在等着他来,等着他问。 哗啦一声,玫瑰礼拜堂外劈过一道闪电。 新都的雨季早就到了,今夜又是一个大雨之夜。 “看起来像暴风雨。”沈汉说,看着被风吹动的烛光。 “这场暴风雨会持续很久。”沈丽意味深长。 沈汉突然问,“妈,要是你在野外,孤身一人,遇上暴风雨,你会怎么做?” “我会跑。” “逃开?” “不,”她握住她的儿子的手,那双手早就比她的手大了,“我会跑,我会迎着暴风雨的中心跑过去。” 第五十七章 于此同时,《邮报》的新闻室里,那位记者小姐,乔瑟琳读取那张芯片里的内容,倒在椅子里,纤细的手臂抱住自己的肩膀,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里有几个地址,她可以去寻根究底,挖出这件事的真相。可是她能感觉到,这个漩涡太大,她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让这个漩涡停下,还会被卷入漩涡,被活生生撕裂开…… 雨水冲刷上玻璃大楼,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的阴影。她坐着不动,但整个人和被风卷动的雨线一样不安,良久,一道闪电像一道鞭子抽过夜空,她猛然被抽醒,抓住手提袋,胡乱将桌上的东西扫进手袋里,套上风衣,向外大楼外跑。 她的同事在背后瞠目结舌地叫,“小乔,你要到哪里去?外面在下暴雨!” “……飞舰还没停运!”她说,“我要买票去杜雷尔,今晚就去!” 暴雨下了一夜,第二天雨水仍笼罩新都。 林律师慷慨地提供他的住宅作为大本营,尽管他不能再代理钱宁,但他仍然愿意出一份力。 莫如兰对钱宁说,“我们一定会赢,我敢打赌。”却在钱宁不在时焦躁地问沈汉,“即使您母亲,沈律师愿意代理这件案子,我们怎么能保证最高法院会接手这件案子?” “看来你做了调查。”沈汉与林远哲在查最高法院以往的判案记录。正常情况下,一件案子先经历地区法院审判,对审判结果不满意,可以上诉到巡回法院,巡回法院的判处结果仍不叫人满意,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 如果最高法院接受这个案件,那么最高法院将作出最终裁决;如果最高法院拒绝这个案件,巡回法院的审理结果就是此案的最终审判。 最高法院,恰如其名,甚至可以审理对总统的指控。每年会有八千件以上案例潮水般涌到最高法院,但最高法院只会选取一百件左右的案例进行裁决,选中一个案件的概率大约是八百分之一。 “您到底有什么办法让我们被选中?”莫如兰勉强冷却焦灼的情绪。 沈汉这才转向他,“我没有把握,只能尽最大努力,获取最多帮助。” 在新都,你一定会有敌人,你不能没有朋友。在政治中心,任何想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管天资多么超凡,能力多么出众,都不可能在没有帮助和没有朋友的情况下成功。 而在新都交朋友的要点是:不必认识所有人,但必须认识正确的人。 沈汉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那天下午,他扶着一位女士进入林宅,林宅内的人都暗觉奇怪,片刻后,疑惑才消散。 那位女士戴着礼帽,穿高级套装,无袖黑裙,露出一双光洁的手臂,手腕上只有一只低调的腕表。黑色高领裙外戴着三层珍珠长项链,小腿纤细,踩一双高跟鞋。定制裙的茧型剪裁完全掩盖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但一旦留意到那里,盯着看一阵子,就会发现她的小腹确实隆起。 ——沈汉会搀扶那位女士,因为那位年轻女士是个孕妇。 一半人完全没见过她,一半人对她久闻大名。 “要是我没有认错,”林律师伸出手,“很荣幸遇见你,简夏女士。” “我也是,”她握上林远哲的手,环顾在场的人,“很荣幸遇见你们,林律师,莫少校,尤其是你,钱上尉。” 她是新都最好的“关系人”,也是新都唯一的“关系人”,她发明了这个职业,尽管在她之前已经有无数人干着类似的事,他们被称为“政治掮客”。 简夏出生在联邦有名有姓的家庭,她的祖父是一位副总统。这位小姐出身名门,“政治”是哺育她长大的乳汁,是她从小呼吸的空气。 她明面上的身份,像新都所有名媛淑女一样,在几个基金,几个慈善会中任职。可她真正在做的事,举个例子,是介绍应该认识的人们认识,比如把未来的州长介绍给可以让他成为州长的政界人物。她平衡着各方势力,在各种事件里斡旋。 莫如兰低声打听,“关系人?那是什么鬼职业?” 简夏说,“我可以让本来不会发生的事发生,比如我可以让履历清白的新都市长陷入一场弹劾;也可以让本来要发生的事不发生,比如媒体即将曝光谁在酒店招妓,我能让这件事不出现在公众视线里。当然,我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有代价。比如第一件,市长会成为我可怕的敌人,在弹劾后报复我,弄死我,所以我不会去做这件事。” “您为什么愿意帮助我?”钱宁正视着她。其他人则看向沈汉,猜测沈汉与她达成什么协议。 沈汉摇头,“在我联系她之前,简夏女士主动找到我。” 简夏笑起来,“有一种很俗套的发展,人做太多卑鄙无耻的事,晚上会睡不着。偶尔也要无偿做做好事,才能找回一时的平衡。越是俗套的东西越可能成真。” 钱宁沉默,再度开口,“您会做到什么程度?” “我相信你们研究过最高法院的过往案例,这是一件性侵案,”她说,“最高法院喜欢人权案,如果你怀孕了要堕胎,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把你送进最高法院,因为一个小孩是活是死,肯定是人权论题。但是一个女人有没有遭到侵犯,抱歉,不够人权。好消息是你还有一重军人的身份,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做做文章。一个月内,我会让这件案子在联邦家喻户晓。但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我能短暂地激起舆论,却不能控制人心。” “您需要我怎样配合?” 很好,她没有浪费时间在悲观上。 简夏又笑起来,“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受害者,但是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完美起来。至少在媒体的镜头下,做一个完美受害者。” 第五十八章 简夏说,“我需要桌椅,和一套通讯器材。” 她和她的团队联系,发出钱宁的照片和身材三维,不到两个小时,她的助理带着几套衣服和鞋上门。 “你的外表决定你给人的第一印象。”简夏靠在椅子上,不着痕迹地把腰的重量移过去,“当你出现在媒体镜头下,你就在被观众审判。这件案子会被整个联邦知晓,这意味着你要被三亿联邦公民审判。人,至少大众,是肤浅的。一旦有了第一印象,他们死都不会承认第一印象是错的,会找一切理由证明自己没有错。” 钱宁换上简夏的助理带给她的衣服,漂亮的小助理上去处理她的头发,简夏叫住她,“不,不要处理她的头发。保持这样,简单,干净,黑色短发,夹在耳后。” 她的衣服也经过精心挑选——不是昂贵的衣物,一个受害者穿昂贵的时装只会让观众觉得虚伪,倒尽胃口。助理为她带来的衣服都是大众商店能买到的,简朴低调,但款式利落。 “会不会太刚强了……”助理不确定地转向简夏。 “这是我们想要的,”简夏打量她,“我们不能让人忘记她是一个女性军人,一个全心全意为她的国家服务,却遭受不公对待的女性军人。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你身上只能出现三种颜色,黑,蓝黑,白。” 军装的颜色。 莫如兰经过简夏的房间,简夏在训练钱宁面对媒体。 “最关键的一点,你不可以对军部有怨气。” “……即使我把军部告上法庭,我不能有怨气?” 简夏说,“你不能仇恨军队,因为你是个军人。不管大众喜欢军部还是厌恶军部,只要你表现出对军部的怨气,他们就会觉得你是个叛徒。” 当天晚上,钱宁被安排出现在一个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上。 “钱上尉,”女主持说,“我们知道,您前段时间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公布震撼性的消息。后来您经历了许多,包括军事法庭的审判。是什么让您今天坐在这里,和我们分享您的故事?”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到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传递给每一个观众。 “因为我爱军队,直到今天,直到现在,即使有些事已经发生在我身上,即使军部要起诉我,我仍然像我报名参军那天一样爱联邦的军队。” 屏幕外,莫如兰压住声音,“这根本不是她的真心话!” 沈家母子在和林远哲一起起草上诉,这里只有莫如兰和简夏。 “收视率不在乎真心话。”陌生女士把电子屏转向他们,那档节目的收视率不断升高。新都市民在换台时看到这档节目,他们停下来,他们看下去,他们在听她说的话。 但莫如兰的双手撑在桌上,“为什么她不能说她真实的感受,她恨军部,她有权恨!任何人遭遇她遭遇的事都会恨,为什么她不能有正常人的感情,然后得到公正?” “因为公众要求受害者是圣人。”那位女士陈述事实,带着一抹荒谬的笑,“如果受害者是个女人,她必须是双倍的圣人。” 莫如兰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看着简夏,她扶着腰继续看那场访谈,“一千年以前,人们喜欢的好女人是被伤害了还不怨恨的;一千年以后,人们喜欢的好女人仍然是被伤害却不怨恨的。” 起草上诉的人们也暂时休息,林远哲放下信息板,笑起来,“你们母子很适合在一起工作。” 沈丽揉着鼻梁,“您得相信我,我告诉过他很多次。我希望他能做个律师,我很期待和他一起工作。” 沈汉也按鼻梁,“妈,您对我和沈霄职业选择的不满已经表达得相当明显了。” 这三个人几乎同时笑起来。 等到这次上诉正式开始,恐怕就没有这样可以轻松的时刻了。 林远哲看他们母子似乎有话要说,把文档整理妥当,体贴地说,“我要出去煮杯咖啡,谁需要来一杯吗?” “如果可以,给我两杯。”沈丽举起手。 林远哲笑着带上门。 门内,沈丽深呼吸,看向她的儿子。她高大英俊,三十岁的儿子。肩膀那么宽,手臂那么有力,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个成年人。她意识到她先发现她的大儿子长大,过了许多年,才发现她的小儿子长大。尽管他们之间只差两岁。 沈霄从小叛逆,所以她作为母亲,更轻易发现他羽毛长满,翅膀硬了,不再适合待在她搭的小巢里,属于更广阔的天空;而沈汉,她仔细回想,从来是叫人省心的那一个。她好像从来没多问过他什么。沈丽沉吟,“莫少校……那个孩子,他喜欢钱上尉。” 沈汉点头,这不是个秘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钱宁都看得出来。唯一没明白的只有莫如兰本人。 沈丽又说,“我知道,你能把自己的心事藏好。我不会干涉你的感情生活,只想问一句,你对钱上尉,是不是也……” 沈汉一怔,之后握住她的手,“不,我可以告诉您,我对钱上尉没有私情。我帮助她是因为,那是我该做的事。但我确实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我爱他。” 沈丽凝视着她的儿子,看沈汉的表情和语气变得温柔。她的内心也温柔起来,沈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在她心上留下印记。 她的儿子在冲她笑,俊朗成熟的男性的脸,黑色的眼睛里没有遮掩,对这段感情态度坦荡,“现在不是恰当的时刻,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带他来见您。我希望您认识他,了解他,您会喜欢他的,我保证。” 第五十九章 在军部直属医院的高级疗养院,动荡的夜雨里,年轻的上校走进长廊。 来得太匆忙,雨水从他的披风上滴落,他将披风接下,一把挽住,交给医护人员,向他母亲的套房冲去。 走廊里的灯映亮他的脸,那张漂亮的脸在被照亮的一刻,犹如一把从雨水中抽出的利剑。 他推开门,门里虚弱的女人像从一个梦里惊醒,恍惚问,“小泽?” 庄烨站在她床边,眼睛湿润,“妈妈,是小烨。” “你长大了……”她勉强微笑,抚摸他的头发,却因为身体的移动痛苦呻吟。 庄烨看向她的腿,柔软的鸭绒被下的双腿被固定住。她在几个小时前,爬上疗养院楼顶,试图跳楼自杀,却落在紫藤花架上,摔断了小腿。 从第一次来探望他的妈妈起,庄烨就和费中将说清楚,他的妈妈出现任何状况,都要让他知道——第一个让他知道。 在接到紧急通讯时,他没有诧异,反而问,“这是第一次吗?” 对面的医护人员震惊于他的冷静,吞吞吐吐地说,“庄夫人一直有自杀倾向,尤其在她清醒的时候……” 在她以为她才十几岁,还没有结婚,还是那位年轻的桑妮小姐时,她不想死;可在她想起一切,想起她是失去长子的母亲,庄总指挥的夫人时,她想结束她的生命。 或许在庄泽的葬礼上,她就想这么做了。 大家都说庄夫人疯了。 父亲的手下,家里的助工,所有人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庄泽去了前线。然后某一天,她突然被告知,她的儿子死了,尸体会在一个特定日期到家,葬礼和告别仪式会在另一个特定日期举办。 她在葬礼上推开桌椅,摔烂花篮,指着她的丈夫质问,“你凭什么让我的孩子去死?” 庄总指挥按住妻子的肩膀,沉重地说,“如果我不送我的儿子去死,我凭什么命令别人的儿子去送死?” “你从来没陪过他,没喂过他,没有给他换过一次尿布……”这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挣扎,头发散乱,手臂舞动,“你怎么能心安理得把他当成你的所有物?” 葬礼上的这一幕越来越脱出控制,保姆闭紧嘴,带走庄烨。男孩听见他的妈妈一边被带走一边嘶声笑,“为了别人不在背后议论你,为了你总指挥的位子坐得安心,就要送亲儿子去死吗?” 那天晚上庄烨悄悄去看他哥哥的尸体。人们在战场上捡回断肢头颅,拼接在一起,入殓妆师的水平太好,那个小男孩懵懂地看着盖军旗的哥哥,费解他为什么要躺在军旗下。 很多年后,那个小男孩才明白那是死别,应该悲伤。又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原来尸体能回来已经是一种特权,那些没有一个总指挥做父亲的军人,他们的骸骨从没能回家。 庄烨坐到她床边,为她拉起薄毯,轻声问,“我让您想起哥哥吗?” 他的妈妈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回忆里的一些小事。期间医务人员来补充过一次止痛药,医生与庄烨私下谈话,请他注意止痛药的阀门必须关严,否则可以随意加量,过量止痛药会致命。 等到医护人员离开,留这对母子独处,庄烨低下头,稳定呼吸的频率,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直到那双手停止颤抖,才问,“妈妈,死亡对您而言,是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希望得到一个说服不了自己的答案。在他的妈妈回答之前,加上他的其他砝码,“我知道您希望我退役,这不可能。但是这以外的都可以,我答应您,我可以接您离开这里,您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或者您想自己住,我一有假期就会来陪您——” 一只干瘦的手捂住他的嘴,他的母亲说,“是自由。” 不是解脱,解脱意味着她陷在痛苦之中,自己总有办法让她好受一些,告诉她生活会变好,会变得值得活下去。但对她而言,死亡是自由。他怎么能不给他的妈妈,结束生命的自由? 庄烨缓缓站起身,打开了止痛药阀门。 他看见她妈妈的眼睛亮起来,虽然艰难,但只要她忍着痛挪动身体,伸出手,按下止痛泵,止痛药就会不断加量。 庄烨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小烨。”他听见他妈妈叫他。 “你们很相似,毕竟是同胞兄弟……”庄烨迟了刹那,才意识到她在回答之前的问题,看到小儿子时,她是否想到大儿子。 庄烨回头,听她说,“永远不要把你自己当成小泽的替代品,永远不要。你不仅是我的儿子,那个人的儿子,小泽的弟弟,更是你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做你自己。” 她朝庄烨笑了一下,庄烨猛地被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撞到,他记得他的妈妈,年轻的时候穿着红色大摆裙,手指里勾着舞鞋,在舞会前赤脚跑过来吻他的脸颊,说“等妈妈回来,给你带蛋糕”。 区别只是,她这次离开,将再也不回来。 走廊上,庄烨打开通讯器,拨出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那一端迅速接起,“庄上校?” 他没有说话,说不出话,胸口翻滚着热潮,把他心口烫得剧痛。通讯那一端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庄烨……”然后说,“我在。” 那天晚上,庄烨站在灯光暗淡的走廊上,听着沈汉的呼吸,拒绝让自己听见房间里他的妈妈一下下按止痛泵的轻响。 沈汉陪着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却让庄烨无法承受的痛减轻了。他回忆他们相连的露台,回忆一臂之遥外沈汉说话的样子,英俊沉稳,开朗的笑。回忆天台上的初次对话,纪念堂里的约定,回忆他拍自己肩膀,拥抱自己,他可靠的胸膛,他的手臂,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庄烨静静站立很久,直到确定加入的止痛药的量超过致死量,也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机。 凌晨三点,庄上校按响套房的紧急按钮,歉疚地告知赶来的医务人员。 “是我的错,我出去透气……忘记关上阀门。” 第六十章 清晨五点,庄烨拦住一位白衣的护士小姐,“请问,我能用疗养院的盥洗室吗?” 棕发的小姐满含同情地望过去,不小心看到他端正挺秀的鼻梁,光洁的额头,姣好的嘴唇……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年轻男性,斯文礼貌,更不要说他的出身,总指挥的公子。她的脸微微一红,“庄上校,我带您去。” 盥洗室里,冰凉的水从水龙头中流出,庄烨掬水洗脸,面前的镜子映出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他撑在洗脸池前,终于从口袋里取出通讯器,连上一条线路。 “……小烨?”那个声音带着睡意和迷惑。 “诚哥哥,”庄烨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语气不稳,“我的妈妈,不在了。” 费以诚满是关切,“小烨,你怎么样?” “我需要聊聊……我能来找你吗?” 这一天下午,在Xtv电视台的演播间里,人员像鱼群一样穿梭,摄影助理高呼,“三十秒,快!快!二十秒,摇臂准备好了吗?十秒,灯光!开始!” 钱宁脸上打着粉,在镜头前灯光下必须打粉,否则人的肤色是暗淡的。她像戴着面具,不去看她对面军装严整的人——军部的新闻发言人。 “把她扔出去和军部发言人对质,你觉不觉得太残忍了。”台下沈汉问,“你把她丢进猛兽群里。” “你们只给我三周让这个案例家喻户晓。”简夏也站在台边,一如既往的穿着高定斗篷,肩膀线条利落,露出戴着及肘手套的一双手,手指上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电子烟。“记得几千年前流行的娱乐吗?观看斗兽。赤手空拳的人被狮子猎豹撕裂活活吞食,我可以为她带来舆论曝光度,但是舆论曝光度不是天上送来的,她得付出代价。哪怕付出的是她自己的血肉。” 军部的新闻发言人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准将,眉眼标准,就是嘴唇略薄。新闻发言人与一般军人不同,他虽然穿着军装,但军装显得特别合身,准将星特别闪亮,头发也用发蜡稍加固定。 这位穆准将面对镜头,面对观众,泰然开口,“让我提醒一下钱上尉,也让各位观众了解一下,钱上尉申请入伍的申请书里是怎么写的。‘我将恪守忠诚与正直,为联邦的军队服务,守护联邦的军队’。这就是您为联邦的军队服务的方式?通过**易通过选拔,忠诚与正直?” “您根本不明白我当时的处境,当我写下申请书时,我并不知道我会被要求用性贿赂换取被入选……” “一面之词!”穆准将截断她,锋利如手术刀,“如果您真的被强迫,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举报?事实是您用性贿赂向一位腐败的考官换取通过选拔,现在事情曝光,就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穆准将正色道,“军部可以向所有联邦公民保证,这样的事只是个例,军部已经着手进行内部审查,一定会将此事调查清楚。” 与军部发言人对质和上访谈节目完全不同。上访谈节目,一个充满同情和善意的女主持会支持着你,引导着你,讲述你的故事。但和军部发言人对质,半小时内,他已经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成了她自愿的,她引诱了一位意志不坚定的考官,而军部一定会铁腕无情地处置那个心志不坚定犯了错的军官。 半小时对质结束,中场休息,钱宁撑起身体,整个世界像在吞噬她。 不会有人再听她说话,她被错误对待了,她想发出声音,想说我不是这样,可她的声音轻易被另一方声音的压住。 她会委屈,她没想到在经历那么多事后她还会委屈,在委屈的同时愤怒,我才是受了伤的人,我才是受害者! 她只想离开这个演播室,离军部的新闻发言人越远越好。他像是一只怪物的人形化身,如果再不走,她会被吞噬,一根头发都不剩下—— 然后她被按住,一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一双男人的手,鸡皮疙瘩从她皮肤上泛起。 “你不能走。”沈汉说。 “为什么?”钱宁直视他,像在问她真正想问的对象,问那个冥冥中更高的主宰者,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她身上,为什么这个演播室外,联邦里,十万百万千万少女可以开心地笑着,吃着甜甜圈和冰激凌成长。为什么她要经历那些事,一次一次被侵害,像活在下水道里。 “为什么我不能逃,为什么我不能生气,为什么我不能做个普通人?为什么我不能崩溃,不能……”她咬牙切齿。 “因为这是属于你的一刻,定义你是谁的一刻。”沈汉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看演播室里的那两个演讲台,军部的新闻发言人也暂时下台休息,那两个空荡荡的演讲台被高光照射。 沈汉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你的选择把你和其他人区别开。在这些时刻里,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可以同时拥有许多身份,你选择成为哪一个你:愤怒的受害者,被诬陷的无辜女人,还是一个领导者,一个斗士,一个赢家?” 当对质再次开始,灯光照射下,钱宁回到了她的站位。 “说得好。”简夏走到沈汉身边,“‘定义你是谁的时刻’。这也许是钱上尉的时刻,但是你的呢?” “您还没有死心。”沈汉说。 “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沈准将。”她笑着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动物,像所有男性政客一样卑鄙。甚至因为我比大多数男性政客出色,所以我比他们都卑鄙。现在的联邦不可能为女总统投票,但我太想进入政治核心,留给我的路只有成为第一夫人。你和你的哥哥都是我希望选择的对象,英俊,年轻,战争英雄……你们至少能成为州长。” “不幸的是,我哥哥已经结婚。”沈汉替她接下去,目光锁定在台上,钱宁身上。他已经习惯于做别人的第二选择,第一选择是沈霄,他是沈霄的弟弟,另一个沈准将,诸如此类。 “不,事实上你才是我的首选。”简夏和他一同看向钱宁,“你有你哥哥没有的东西。” 第六十一章 “什么?” 他知道他有才干,有手段,有人脉,但新都什么时候缺过有上述三项还附加野心的男人? “你有通向‘伟大’的可能。” 简夏的话与庄烨的声音重合,小天鹅说,“我在您身上看到光。” 她微笑,“我看了你在萍芩馆的演讲,我,作为四千万观众之一,看到了你的表现。你知道帝国在那次直播后做了什么吗?安歌洛洲的防卫增加了三倍——他们害怕奴隶被你煽动。” “被处决的人数也几倍上升。”沈汉说。 “这就是为什么你只有通向伟大的‘可能’。”简夏强调最后两个字,“你太关注因你而死的人,这让你身上的伟大只是一种可能。” 沈汉没有反驳,他望着聚光灯下的钱宁。女上尉紧绷着身体,把军部发言人的一切评价吞下去,她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等,任语言像刀锋切割她,然后终于等到一刻,她的施虐者露出破绽。 “……联邦的军队在过去几十年中用鲜血与生命建立了荣誉,而钱上尉试图摧毁这种荣誉。” “不。”她开口。 她声音清晰却微小,主持人都没听清,“什么?” “摧毁联邦军队荣誉的不是我……” 军部发言人立即截断她,“钱上尉的指控没有任何证据——” “准将,现在是我在说话。”钱宁扬起声音,抬高下巴,毫不闪避地看向他。 主持人为难地承认,“这确实是钱上尉的发言时间。” 军部发言人面色铁青地住口,钱宁转向镜头,在她被迫听军部发言人用语言凌迟她时,她就在反复演练怎么反击,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幻想自己说这段话的场景都像是又被利刃切割一次,但是那种割裂肌肤的痛楚让她升起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我痛,证明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这场战争就没有结束,我会战斗下去。 “联邦的军人在过去几十年中用鲜血和生命铸就荣誉,玷污这份荣誉的不是我,而是躲在这份荣誉后的施暴者。也许穆准将与军部的许多人认为遮盖这件事是捍卫军人的荣誉,但在我看来,揭露这件事才是捍卫军人的荣誉。那些在战争中为军人的荣誉流血牺牲的人们从没答应过包庇性侵者。” 足够了。沈汉心想。 她不需要在这场辩论里一直赢一直占据上风,只需要一个高光时刻——只需要这十秒钟。 不会有观众对着秒表计算每一秒谁在说话,到明天所有人只会记得这十秒,钱宁的十秒。 “她做到了。”简夏轻声说,保持冷静,积蓄力量,反击。她又一笑,“虽然我会说,这段话听起来像你。钱上尉的心声会比这简洁太多。” 沈汉耸肩,他和她站在那里,等电视辩论结束,钱宁步伐不稳地走下台。 沈汉扶住她,简夏说,“钱上尉,你做到了。” 那一瞬间,钱宁怔住,看着沈汉和简夏再度确认,然后闭上双眼,逼回泪水。 “我们得到了曝光度,下一步是把这件案子交到最高法院。”回到林宅,简夏说。 沈汉点头,“起诉书已经完成。” “钱上尉,”莫如兰低声说,“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 钱宁看向在场其他人,沈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沉默地带莫如兰出去。 “那不是你,”在初夏的花园里,绿色绽放开来,莫如兰挣扎着抬头盯着她,“在电视辩论上的不是你。你说的不是你真实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做真实的你……” 钱宁身上有种奇怪的僵硬,莫如兰鼓起勇气,继续说,咽喉干涩,“如果你要变得不是你才能赢,那么赢有什么意义?” 他听见自嘲的笑声,钱宁嘲笑她自己,“你究竟以为我是什么?” “被玷污的圣女,高塔上等待骑士拯救的公主?”自嘲的笑止住,钱宁神色转厉,“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我。我被侵犯,我会讨回来。我上战场,我会赢。为了做到这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与此同时,在上城区一所优雅宁静的别墅里,吸烟室的四壁用色泽浓郁的核桃木装饰,椅面上覆盖着柔软的白色小羊皮。 吸烟室里没有人吸烟,费以诚接到一通通讯,匆匆从外走回,“不好意思,小烨,军部有事找我。看来我们的发言人不能称职……” 庄烨担忧地问,“钱上尉?” 费以诚不耐烦地扯松领口,“她还是不松口!”之后马上放缓声调,“小烨,我不该跟你提这些。你妈妈……你该请个假期,好好休息。” “也许我会。”庄烨说。 费以诚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小烨,我有个会议一定要去。你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好吗?我会告诉伊莎你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伊莎是他的妻子,庄烨说,“谢谢你,诚哥哥。” 费以诚没再多说,赶去军部。庄烨带来的啤酒已经喝空,他把手里轻如无物的啤酒罐放回桌上。庄烨的脸色仍苍白,却因为酒精显出几分血色,气色好了些许。 他把自己的酒罐和费以诚留在桌上的酒罐交换,仔细检查费以诚嘴唇接触的位置。 沈汉说过,钱上尉的事还没有证据,没有DNA残留。所以他带了罐装啤酒,嘴唇接触,留下唾液,唾液里有口腔黏膜脱落的上皮细胞——幸运的话,唾液足够多,可以提取出DNA。 而在林律师的住处外,莫如兰在花园里呆呆站了许久。 他失魂落魄走进房檐下,简夏坐在露台椅上晒太阳,“如果你不对钱上尉说那几句话,你们本来有一线机会。” 人是矛盾的生物,莫如兰不够了解钱宁,无法和钱宁开始;但一旦他太了解钱宁,逼迫钱宁对他展露最真实的一面,这两个人之间也就再没有可能。 第六十二章 怎么才可以让一件案子被最高法庭审理? “要在最高法庭打赢一件案子,需要九位大法官中的五位;但要让最高法庭受理一件案子,只需要九位中的四位。”沈汉说。 林律师进一步解释,“九位大法官里,严法官和詹法官对军部本来就有意见,我们可以假设他们会投赞成票。江法官曾经公开抨击过军队里的性侵案,他也会投赞成票。” “……还差一位。”钱宁看着投影板上九张黑袍庄严的法官照片,视线凝在其中一位上,“我们能指望她吗?” 九位大法官中唯一的一位女性,艾嘉德大法官。投影里,她挽起银色发髻,笔直地与所有看向她照片的人对视。 林远哲轻轻叹气,“还没有成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时候,她是一个激进的执法者。那个时候的艾嘉德法官会不顾一切为我们投赞成票,但是现在,她比保守派还要保守,我们指望不了她。” 钱宁的心沉下去,沈汉调出另一张投影,“我们可以指望他。” 程森大法官,一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眉毛粗的微胖男人。 “从他过往的投票看,他是媒体的提线木偶:只要一个案件能成为媒体报道的中心,他就会为这个案件投赞成票。”沈汉看着钱宁,“所以现在我们的命运握在那位记者小姐手上——她究竟是敢写那篇报道,还是不敢写。” 同一座城市,新都另一端的邮报大楼里,那位记者小姐乔瑟琳不停地走来走去。 她的同事冲进办公室,她立即迎上,“为什么警察会找我们麻烦,他们扣下了我给所有被采访人录的录音,还有我带回来的文件原件……” 同事脸色黯然,扶住她,“小乔,你不能再做这篇报道了。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我的联系人告诉我,不是警察在找我们麻烦,警察也是接到军部暗示。军部下了噤声令,报道这件事,我们,整个邮报,可能被起诉毁坏军方名誉,破坏军心,制造民众对立情绪……” 乔瑟琳退后一步,同事担忧,“小乔,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为这个调查跑了好几天,但是做这一行,放弃是难免的。我们还有下一次机会,我们总会有下一次机会。” 她深呼吸,“您可以帮我顶一会儿班吗?我想去一趟医院。” 同事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医院,事实上几乎邮报大楼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立刻说,“当然没问题,尽管去,你需要呆多久就呆多久。” 她坐在病床边,巨大的机器和密布的线像冰冷的怪兽。 她的父亲躺在病床上,靠这些仪器延续呼吸,延续胸膛的起伏。 他皱着眉头,呻吟着醒来,睁开浑浊的眼睛,“瑟琳?” “爸爸……” “你怎么来了?你的调查……进展得不顺利?” 她沉默。 她的父亲恍然,在病床上笑,“你被阻止了,是不是?军部不想你的报道见报,他们想埋掉你的调查。” 乔瑟琳问,“这一次,我是不是该放弃?” 她的父亲艰难的喘息,然后大笑,“你知道我的回答。那个准将,你认为他为什么找到你,而不是别人?” “因为,我是邮报老板的女儿。”她看着她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爸爸是最好的记者,他揭露了政府的腐败,哪怕政府威胁要把他扔进监狱,也真的把他扔进监狱,他没有给出他政府内部的线人是谁。直到联邦媒体协会联合请愿,迫于压力,总统特赦他出狱。这是我爸爸怎么赢得他的名誉,这也是邮报怎么成为一家受人尊敬的报纸。” “他们收走了你的资料?” 乔瑟琳说,“一个好记者永远不会忘记给重要资料留备份。” “那么就写吧,”她父亲说,“完成你的报道,我来帮你审阅。” 她整理她的草稿,整整花了八小时。就坐在病房会客室的地上,听着仪器滴答的声音,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 她猛地起身,扑向病床,但坐了太久,双腿已经麻了,还没等她重新爬起来,护士已经冲进病房,开始又一轮抢救。 乔瑟琳呆呆地看着,抢救宣告无效,护士和医生转过来,“乔小姐……请节哀。” 她还是站着。 一个护士扶住她,“也许您需要一点时间……” “是的。”乔瑟琳深呼吸,“请给我们,多一点时间。” 护士和医生理解地退出,她锁上门,背靠门滑坐在地,爬回会客室的地上,写完她的报道,选择发出。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双手冰冷。 为什么她爸爸要审阅?审阅编辑负主要责任,他批准了这篇报道见报,要论罪要上法庭的也是他。基于他的健康状况,他不可能上庭,更不可能服刑,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但现在他不在了,她要为自己承担责任了。 通讯器里她听见主编的声音,“瑟琳,我们真的要刊登这篇报道?是你爸爸,乔先生批准的吗,签字了吗?” 她回避问题,强行稳住声音,“是的,我们要刊登这篇调查报道。” 主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异样,“瑟琳,你爸爸……” “是的,是的!”她的泪水模糊眼睛,咬牙说,“我们要刊登这篇报道!” 第六十三章 两周后,最高法院门前。 沈丽站在那里,她的上庭日是后天,但她提前站在这里。 “最高法院,你敢相信吗……扶我一下,我走不动了。”她低声说。 沈汉扶住她,“放轻松,妈。” “我必须先来一次,”她说,“不然走进这里的时候,我怕我不知道迈哪条腿。万一被媒体拍到……” 沈汉好笑,“妈,您太紧张了。” 沈丽转过头去,朝他提问,“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位律师在最高法院辩论过吗?” “不知道。” “你知道有多少位女性律师在最高法院辩论过吗?” “我不知道。” 沈丽叹气,“所以你不能理解我的紧张。” “但我知道您不必紧张。”沈汉看着她,扶着她的肩膀,对她微笑。他们身边是最高法院的象征,蒙住双眼,一手提秤一手持剑的司法女神,“我了解我的妈妈,她三十六岁才读完法学院,通过司法考试,那一届年纪最大的一个。那一届一共有二百六十四个学生,其中只有三十七个女性,她是三十七分之一。她的毕业册上照片下面的座右铭是‘即使每次只前进一小步’——即使每次只前进一小步,她的坚持把她带到联邦的最高法院前。所以我知道,她不必紧张。” 沈丽望着她的儿子,同时有感慨和笑的冲动,最后她笑着捏了捏沈汉的手。 “谢谢。” “沈霄在医院,还没有被放出来,他要我给您双倍的支持。”就像她在许多年里锲而不舍地鼓励她的两个儿子那样,沈汉轻轻把她向前推,从她身后看着洁白宏伟的最高法院,“去吧,妈。” 正式上庭的那一天,沈丽穿着黑色的套装,她的当事人钱宁站在她身边。 她们走上台阶,身后是记者的摄影师,不停有人呼喊“钱上尉,沈律师,能说两句吗!” 钱宁保持镇定,她们站在门口,沈丽把单手抱着的包提在一只手里,“钱上尉,再向前就是最后一个战场。” 钱宁深呼吸,她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沈律师,我是军人。”她说,“军人永远不害怕上战场。” 最高法院的前厅主色调是胡桃木色,职员都穿着黑白两色的套装,接待她们的小姐戴着蓝色丝巾,微笑着打开一本签名册,“每位来到最高法院的律师都要留下签名。” 她握着钢笔留下名字,接待小姐笑道,“欢迎加入‘出席过最高法庭俱乐部’。”又将那本签名册捧给军事法庭的律师。 最高法庭没有传唤证人,没有物证,只有两方律师在九位大法官面前陈述,每人半小时的陈述时间。这次审判将决定以后军队里的性侵案将怎样处理,是仍然维持原状由军事法庭闭门审讯,还是会修改程序,加强监督,改进现有的做法。 如果……她们赢了,钱宁的案件也将被重审。 沈丽在做最后的准备,接待小姐敲敲门,“律师们,上庭的时间到了。” 最高法庭的内部是大理石柱,十二根白色的简朴立柱,立柱后是深蓝色的天鹅绒墓,覆盖了四面墙壁。 台阶上是一张黑色实木长桌,同样朴素而肃穆,长桌后是九张高椅。首席大法官的椅子在正中,那张椅子后的天鹅绒幕布上是联邦的国徽和最高法庭的徽章。 双方律师落座,书记官早就坐好,在双方律师后一排一排的椅子,听审人们也已经落座,沈汉不在,莫如兰坐在沈丽和钱宁身后,媒体专席尤其拥挤。 沈丽看着腕表,法庭职员起身,“全体起立!” 场上都是细碎的声音,所有人起立。 “联邦最高法庭现在正式开庭。首席大法官……大法官……”九位大法官的名字被一一念出,“主持审理。” 两鬓白发的首席大法官说,“请入座。” 所有人都坐下。 法庭职员继续,“案件编号057-6778,钱宁诉军事法庭。” “上诉方律师,你可以开始你的陈词。”首席大法官说。 沈丽走上发言台,她看着九位大法官,从首席大法官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唯一一位女性大法官,法官们穿着黑袍,露出白领,每一位都大名鼎鼎。在成为大法官前,这些人是律师,是检察官,是法官,每个人都推动过法律进步。她读过每一个人的案子,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这些人面前。 “尊敬的首席大法官,大法官及庭上。”她说,“我方今天将论证,军事法庭对性侵案的闭门审判程序侵犯了我当事人的权利。” 而在费家,庄烨看着这场转播。 最高法院是联邦法律的最高殿堂,二十年前是没有转播的。但是前一位已经辞世的首席大法官做出了改变,允许最高法庭的案件被同时转播。他的原话是,“我不认为被四千万人用眼睛看着,就破坏了最高法庭的庄严。更何况我们的案件又不是最热门的电视剧,绝对达不到四千万收视率。” 庄烨看着沈丽做了直白简明的陈词,指出军事法庭程序的弊端,再引用数据,强调有多少受害者在遭到侵犯以后,再一次被这些程序伤害。 他观察费以诚,他俊美的脸上笼罩阴霾,手指按着茶杯。 而走廊里,传来他的妻子伊莎哄女儿的声音。 庄烨主动说,“我去看看伊莎姐姐。” 费以诚心不在焉,“你想去就去吧。她能有什么事,家里有保姆。” 他放轻脚步走近,听见伊莎尽力柔和的声音,“不要打扰爸爸……去自己玩……爸爸在忙……” “……爸爸总是忙。”小女孩脚尖并在一起委屈。 “嗨。”庄烨轻声说。 伊莎一把把女儿揽在身后,眼里都是忌惮,看清是庄烨,才勉力笑笑,“小烨,是你。” “您以为是谁?”庄烨直视她问。 最高法庭上,沈丽说,“我方陈词结束,请求庭上准许我方将剩余时间留在对方律师发言后进行反驳。” “准许。”首席法官说,他看一眼文书,“金律师,你可以发言。” 金律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文质彬彬戴着眼镜,不像军人更像一位绅士,他甚至在“尊敬的首席大法官,大法官及庭上”开场白后这么开口,“首先,我想表达对钱上尉的同情。很遗憾性侵确实时常在联邦军队里发生,我也承认,军事法庭目前对这类案件的程序并不完美,但是庭上,沈律师,在场所有人,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联邦有什么程序是绝对完美的?今天的问题在于,我们该不该因为军事法庭程序不完美,强行干涉军事法庭的运作?” 金律师将手比向钱宁,“钱上尉选择了这种不完美,她在选择军人的责任时就放弃了一部分公民的权利。每个选择成为军人的人都放弃了一部分普通公民的权力,我们愿意牺牲个人的一部分权力,换取联邦的国土安全。” “所以公民可以上犯罪法庭,我们上军事法庭。军事法庭不够公开,不够透明,但它允许军方自行解决所有发生在军队里的案件,最大程度保证军事机密不会外泄。” “而现在,军事法庭给出的审判不合钱上尉的心意,她就希望军事法庭的程序被改变,希望这整个体系改变。联邦还在战备状态,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帝国开战,在这个时候动摇军事法庭的根基,会有多少军事机密泄露,会影响到多少正在审理中的案件,又会对国家安全造成多大影响?” 第六十四章 选择。 牺牲。 国土安全。 在大局面前一个人被侵害无关紧要。 钱宁平静地听着,早就预料到会有人这么说这么想。 转播镜头扫过她,庄烨凝神细看,她身后的人群里没有沈汉。 他去了哪?庄烨情不自禁地想。 沈汉去拉他们需要的第五票。 四票让最高法庭受理这件案子,他们需要第五票才能胜利。 他可以坐在最高法庭里听他妈妈辩论,但那对局势毫无帮助。所以他去做对局势有帮助的事。 他乘坐飞舰,来到军事委员会俱乐部外。 小型的穿梭车来来往往,他记得型号和牌照,拦住一辆,冲里面年轻的军人说,“请让我说两句话。” 那个年轻人迟疑地看向穿梭车内干皱的老人,“将军?” 穿着便衣的老人抬起眼皮,看一眼沈汉,赫然是和他打过牌的人,只是在白天远没有在夜里精神矍铄。瘦长的手指挥了挥,年轻人退出穿梭车,留空间给沈汉和那位将军。 “你要说什么?”老将军不耐烦地看沈汉,又哂笑,“被南方派逼到穷途末路了?” 沈汉一笑,“您和最高法院的霍法官关系很好。” 老头眯眼,“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们输,”沈汉躬身探向车内,“军事委员会已经被庄总指挥丢到脑后了,他不需要你们这些退休的老头子。让他们输,他们才会需要军事委员会,才能显出您的重要。” “哈,哈哈……”尖锐高亢的笑声,老头笑起来,“给我建议,你胆子可真不小。” 那辆穿梭车风驰电掣般从面前冲走,沈汉站在原地,刚才的笑早就无影无踪。他松了口气,才发现背后渗出冷汗。 最高法庭上,沈丽走向发言台。 “上诉律师,可以开始你的辩驳。” 计时再度开始,“尊敬的首席大法官,大法官,以及庭上,”沈丽的双手扶上发言台,三秒里一言不发,再开口时带着看似真诚的讽刺。 “听对方律师的陈词,只要我的当事人寻求公正,联邦的所有军事机密都会被泄露,帝国会打过来,我们不出一周就要全部玩完了。” 笑声四起,法官席上也有大法官露出笑容。 轻松过后,沈丽神情郑重,“最高法庭是个什么地方?在这里,发生过洛琳诉联邦,崔莱德诉华尔洲,珍娜诉宾虚洲……这些案件有一个相同点,在它们的时代有无数金律师那样的人叫喊着:如果这些人胜诉会天下大乱的!” “但是最高法庭站在洛琳、崔莱德、珍娜那边,为这些人修改了法规,改进了程序,联邦做出了改变,没有天下大乱。当我们在今天回顾这些案例,我们说,它们推动了司法进步,它们是联邦司法史上的高光时刻,让所有执法者骄傲——” 她的发言被打断。 “沈律师,”大法官们有随时提问的权力,提问和回答照样计时算进三十分钟里,唯一的一位女性大法官在镜片后镇定地看着她,“你提到洛琳诉联邦。” “是的,艾嘉德大法官。”她回答,已经感觉到不妙。 大法官可以不断提出问题让一个律师的三十分钟时间都被问题淹没,做不了任何陈述。只是这样做明显是针对这个律师,太难看了。如果非要针对她,他们会让艾嘉德大法官来,她是唯一的女人,让女人对付女人。 果然,艾嘉德大法官说,“在洛琳诉联邦前有罗伊诉嘉萨洲、凯莉诉阿罕洲,为什么你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 一件案子到达最高法庭,不一定就能赢;许多案子输了,十年后二十年后,另一个类似的案子再历经千辛万苦上诉到最高法院,也许还会输;直到第三次,三十年四十年后再一个类似的案子抵达最高法庭,时代进步,民众改变,终于胜诉。 洛琳诉联邦案就是这样的案例,艾嘉德大法官在问她:你怎么能确定现在到了应该改变军事法庭程序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丽望着她说,“您在问我为什么是今天而不是明天,为什么我们需要今天做出改变,而不是把这个艰难的选择留给后人。我只能告诉您我告诉我的孩子的话,永远指望明天做成一件事,这件事就永远做不成。现在不竭尽全力,把希望寄托于一个更美好的未来,那个美好的未来就永远不会来。” “嘟”的一声,那是她全部发言时间的最后一分钟提示。沈丽终于笑了,“尊敬的首席大法官,大法官,以及庭上。我不相信金律师的话,这件案子对我而言不涉及国家安全和军方司法自治,让他们躲在那些宏大的词后面吧,在我眼里本案仅仅关于一个女性军人,能不能得到她的公正。” “金律师说钱上尉选择参军就放弃了对应的权利。二十三年前我来到联邦,我只请求得到自由和平等,但联邦还给了我追求理想的权力,于是今天我有幸作为一名律师站在这里。钱上尉没有选择普通公民的权利,她选择参军保卫联邦,为什么联邦不能把公正一起给她?” 她的时间完全结束。艾嘉德大法官却继续问,“你认为联邦没有给她公正?”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说真话又该有多真? 沈丽最终做出决定,她说,“恕我直言,大法官。联邦没有给所有女性公正的对待,甚至最高法庭都没有给女性公正的对待,否则女性占联邦总人数一半,为什么我们只有一位女性大法官?” 第六十五章 这一次开庭结束,判决结果,也就是九位大法官的投票结果可能需要三小时,也可能需要三天,甚至三个月。 沈丽的发言不是最高法庭听到过的最好的发言,也不是最差的。她深呼吸,随着其他人起立退庭,心中如释重负。 钱宁问,“接下来还有什么?” 沈丽拍她的肩膀,“接下来由上天决定,我们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事……” 她们随着人群走出,沈丽突然笑起来,“也许不由上天决定,而由她。” 钱宁随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同样是雪白大理石的司法女神雕像伫立在前方。烈日让她更耀眼,每一个走进最高法庭的人都要从她脚下经过,每一个人都会瞻仰她的身姿。 不是一个妙龄少女,而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右手提天平,示意公正;蒙着双眼,示意无私;左手却握着长剑,直指前方。她的名字是加斯提西亚,雕像的基座上镌刻着这句话:加斯提西亚指引前路。 所有从事法律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让加斯提西亚指引前路。 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您相信加斯提西亚,我却不信。” 她们回头,看见简夏。 “我注意到您没有来听庭审。”沈丽说。 “我有律师资格,但是从来没上过庭。”大多数政客都有律师资格,弄清楚法律才好钻法律漏洞,简夏笑着说,“我不相信司法公正,因为我知道我在每个案子里推波助澜做了什么。” 她看向钱宁,“为了让你的案子能受审,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四个孩子的案子被推后,另一些同样不幸的案子失去了被最高法庭接受的机会,维持上诉法庭的判决。” 钱宁在旁听时保持镇静,此时却脸色一变。 沈丽心平气和地问,“所以您要说什么?” 简夏一笑,“我调查过您以往的案子,无论这一次结果如何,是输是赢,这只是您的开头,您一定会再次走进最高法庭,为其他人其他案件而发言。这一次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下一次可能就是敌人。但我想在我们敌对之前,表达我对您的敬意。” “谢谢。”沈丽说,“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您这次会站在我们这边。” “真正的主要的原因我现在还不能透露,次要原因是,我怀孕了,”简夏讽刺地说,“背后没有大秘密,也不是哪个大人物的孩子,只不过是我招**,避孕套出了问题,愚蠢的意外怀孕。” “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如果是个女孩,我经历过她会经历的那些不公,我能教她怎么反抗。但是偏偏是个男孩,我不知道怎么教他,他才不会变成叫我反胃的那种男人。” 她认识沈家兄弟,沈家兄弟不是让她反胃的男人,她好奇他们有怎样的母亲。 沈丽望着她,“您找到答案了吗?” “也许答案就在于,您根本没有挖空心思去做一个好母亲。”简夏说,“您只是一直坚持做沈丽。” 不做任何人的附庸,也不依赖自己的孩子,才能教好自己的孩子。 简夏轻巧地颔首,“我会关注这次判决结果,再见。”扶着腰侧身从她们身边绕过。 钱宁不发一言,最高法庭门前的人们散去,沈丽带她走向雕像司法女士雕像基座,她们在基座旁雪白的大理石台阶上席地坐下。 最高法庭是一座纯白的建筑,在阳光下耀眼得像是一座神殿。光线太刺眼,钱宁避开反光,觉得自己是某种阴暗生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我做过太多愚蠢的选择。” 沈丽说,“我在帝国做过情妇,没有被逼迫,我自愿的。我当时以为做情妇是我最好的出路。抗争就会死,我太年轻,我太怕死,我想要不劳而获的人生。” 钱宁看着她,眼中有些讶异。沈丽笑起来,“这算不算愚蠢的选择?你看,我也做过许多愚蠢的选择。” 一周后,最高法庭的研讨会议。大法官们在一场会议里要对许多案件投票,首席大法官说,“057-6778,钱宁诉军事法庭,各位,有你们的意见了吗?” 会议厅内是一张椭圆形的长桌,大法官们依次说出想法。 “我坚持我的意见,最高法庭不该干涉军事法庭。我们不能胡乱干涉别的司法体系。” 首席大法官点头,“一票否决。” “看在老天份上,这只是个女人想要她的合法权利。” 首席大法官没抬眼,“一票赞成。” “否决。” “否决。” “赞成。” “我无法做出决定,我需要更多时间,详细地研究军事法庭体系,以及最高法庭对军事法庭的非战时司法干涉……” “程森大法官,”他的同僚不耐烦地摇着椅子打断他,“我们没有时间等你研究这些,赞成否决或弃权,下面还有别的案子!” 这位大法官一直被媒体形容成“提线木偶”和“摇摇摆摆的大法官”,他艰难地说,“但是,这……” “程森大法官。”首席大法官锐利的目光望着他。 “好吧,好吧,”他嘟囔着,“我投票……否决。” 一个多小时候,会议室大门打开,门外守候着每个大法官的助理,他们立刻站直。大法官中最活泼的要数江杰瑞大法官,他知道这些年轻的律师们常常守在厚重的木门外打赌投票结果,这一次的热门赌局是钱宁诉军事法庭。 大法官们交谈着走下楼梯,各自的助理鸦雀无声地跟着,江杰瑞大法官在背后比了个“五”和“四”的手势,他的职员立即把消息传开,“嘿,钱宁案五比四!” “噢,怎么可能!”职员们拍额头抱怨,“最多只有四票,谁改投了赞成?” “严法官,詹法官,江法官,程法官,霍法官?”有人猜测。 又一个压低的声音,“……不,我听说‘摇摆大法官’临阵倒戈了!” “那是谁,还有谁会投赞成?”随着职员们下楼,纷乱的声音越传越远。 艾嘉德大法官的助理田西是唯一一位女性,她抱着电子板随艾嘉德大法官走另一个方向的楼梯下楼,“大法官,您,不会是您——” 艾嘉德大法官走上走廊,“投票结果很快会公布。” 这是最高法庭,每一个受理的案件里,每一位法官怎样投票,以及他们的意见和原因都会被记录下来。这惯例敦促大法官们为自己的意见负责,为自己的良知负责。 田西追上她,“大法官,您不能,他们会毁了您,您的画像才刚刚挂上走廊,您是第一位女性大法官——” 一向严肃的艾嘉德大法官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她短暂地笑了一下,“没关系。请替我把日程表上今天晚上的约会清空,我希望拜访一个人。” 第六十六章 那天晚上大风和雨骤然来袭,沈丽工作到一半,戴着眼镜,披着厚披肩,匆匆忙忙去关窗锁门。 窗和门都被雨打出声响,好在楼顶漏水的地方去年就修好了。 她走到门前,正要蹲下连地锁一起插上,门上却传来克制的门铃声。 沈丽透过监视器向外看,诧异得立刻摘下阅读镜,飞快捋两把头发,然后开门,“大法官阁下,请进。” 门外银发整齐挽起,披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正是艾嘉德大法官。 “不必了,”她说,“我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好。” 投票已经结束,大法官雨夜私下和一方律师会面,不会被视作有受贿嫌疑。 但她们只在庭上见过,只有过几次问答,没有任何深交。 沈丽深呼吸,下了庭,她没必要再紧张,就坦诚地表露疑惑,“为什么您会来拜访我,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投赞成票。” “我进入法学院时,二百四十二个学生里只有四个女人。一个顶不住压力,一个怀孕,最后成功毕业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结了婚,拿到法学院文凭,却一生没有参加过司法考试,另一个,是我。” “通过司法考试,我去了地区检察院。年复一年做文书工作,他们不让女人上庭。我需要感谢另一个女人,辛兰利,应召女郎连环杀人犯。他们也不信连环杀人犯能是女人。” “让男性检察官在法庭上质问一个女凶手,看上去像威逼。为了能漂漂亮亮把她定罪,地区检察院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任命我为检察官。让女人去对付女人。” “您的时代比我们的时代更艰难。”沈丽真心实意地说。 艾嘉德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我得到大法官的席位,这反而让我胆小了。我畏惧如果我不配合他们投票,我会被迫辞职,联邦的女性会失去这个席位,女人会像几十年一百年前一样,由九个男人来决定她们能不能深造,能不能上班,能不能离婚,能不能堕胎。” “但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畏首畏尾。孤军奋战太久,久到我忘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争。——即使我被迫辞职,也一定会有另一个女人站出来代替我。” 她郑重地问,“你会吗,沈律师?” 沈丽站在家门口,真诚地做出承诺,“我很愿意,大法官阁下。” “谢谢。”艾嘉德点头,撑起伞向屋檐外的大雨走去。 一架悬浮舰在外等候,艾嘉德走入舰舱,田西满面忧色和愤怒,“他们开始调查您了,我得到消息,有人开始一件一件查您办过的案子,要抓您的错漏弹劾您。” “祝他们幸运。”银发的大法官不为所动。 “我担心他们会不择手段,破坏您将来留下的‘遗产’。”田西轻声说。 每个政治人物,每个大法官都会留下一份“遗产”,一种精神,一份名誉,一段被人铭记的历史。大多数时候会是一个以这个人命名的图书馆,一尊塑像,一个基金,大学里的一个奖学金。一旦被弹劾,这些都会化为乌有,这是对一个大法官最大的惩罚。 艾嘉德按了按眉心,“也许我不会有图书馆和雕像作为遗产,但比那好得多,我的‘遗产’是一个斗士,她会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 田西摇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沈律师。” “她身上有我欠缺的东西。”艾嘉德说,六十九岁的大法官眼里浮起回忆的神色,“为什么我放弃了斗争,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我以为,从不能入读法学院,到得到最高法庭九分之一的席位,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但她是一个永不满足的女人。从帝国到联邦,从奴隶到平民,所有人都在说,联邦已经给你足够多,为什么你还不满足,还在争取更多的权利?” “女人从小被教育,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对那些东西感恩戴德。但我希望有更多女人像她一样,只要还有一丝不公在,就永不满足,永不妥协,永不因争取到更平等的权利而感恩戴德。” 田西喃喃道,“大法官……” 艾嘉德的神色变得柔和,她望着她的助理,就像在所有男性的求职简历里发现一份女性的求职简历时一样,“田西小姐,我希望你也能成为我的遗产,做一个斗士。” 最高法庭的判决公布,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更多的性侵案件被披露,军方对《邮报》的起诉也不了了之。 军部为此举行小型会议,第九基地的舰队长吴少将与庄烨参与会议,被停职的沈汉也接受召唤参与。他与庄烨坐在下首,台上双方总指挥说些场面话,中将们唇枪舌剑。 庄烨这一方的军部发言人,那位与钱宁直播辩论过的穆准将说,“没有任何证据——” “不,有证据。”下面传出一个声音。 穆准将冷笑着看去,正要看看是谁这样打断他,却愕然发现是庄总指挥的小公子。 “庄上校,您不能把钱上尉的指控当做证据。” 许多目光集中在庄烨身上,他平静地答,“诸位长官,在这次事件发生后,吴少将曾授权我展开调查。” 吴少将强笑,“这,我,这是程序。”当场擦起汗来。 庄烨继续,“在调查中我发现与钱上尉同一届,在中央军校读护理,后来自杀的金妮准尉曾留下一份完整的性侵检查记录和物证。但证据指向费准将,于是我擅自提取了费准将的DNA进行对比,没有征求他的同意,DNA来源是被他丢弃的易拉罐,对比结果吻合。” 费以诚脸色铁青,“你非法采集我的DNA,所谓性侵检查的证物也可能是你采集我的DNA以后栽赃给我!” 非法采集的证据不能上庭,DNA吻合只能证明他和金妮发生过性关系,金妮死于自杀,甚至不能和他对质。 沈汉越过长桌看着庄烨,白皙漂亮的年轻人越来越习惯成为目光聚焦的中心,他与沈汉对视,才显露出一点赧然,随即回到话题。 “仅仅一个DNA吻合,缺乏证人,确实证据薄弱。所以我又找到另一位证人。” 费以诚盯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光,被从小看大的弟弟背叛,“你又找到谁来陷害我,又一个自称受害的女军校生?” 庄烨这才看向他,他的眼睛水润,里面却有什么使费以诚畏惧。那种畏惧涌动着变成不祥的预感。 庄烨说,“除非你认为你的妻子也在陷害你。你的妻子伊莎小姐害怕你接近你们的女儿,你居然没有发现。每次你要求她处理掉你穿过的衣服,她都藏起了一些东西。最多的是毛发,你猜如果把那些毛发和声称被你性侵的女性对比毛囊DNA,会有多少吻合?” 第六十七章 DNA送去检验,费以诚妻子的指控,其他受害者的指控……几天内这些证据逐一浮出,军事法庭还没有再次开庭,费以诚已经认罪,换取从轻发落。 随后跟着一系列人事调动,沈汉得到复职命令。 他们取得胜利,这个故事被媒体重复报道。先是严肃刊物,《邮报》《碧茵报》,之后是小报,“军方本世纪最黑暗秘密”“军校女学员竟沦为泄欲工具”……诸如此类。 在接下来一周里,沈汉、钱宁、庄烨被分开。沈汉和吴少将撕破脸皮之后重归于好,维持虚假的友好上下级关系; 钱宁被媒体包围,南方军部的发言人穆准将开始出现在她身边。哪怕发生这许多事,她也不能脱离南方军部。南方军部对她来说是脚下一块不停开裂的厚冰,但无论如何,那是她仅有的立足之地; 而庄烨,庄烨几乎被软禁在指挥部。他们这一整个派系,他的父亲,都对他在这件事里的表现不满。但他的父亲没有表态,甚至没有见他。庄总指挥沉默,其他佩将衔的叔叔伯伯也只能维持微妙关系,对待这个礼貌的小公子,就像这整件事没有发生过。 庄烨被留在指挥部,名义上是协助调查。直到深夜,他还在资料室排查资料。 资料室一侧是落地窗,雨水不停在窗上流淌,光影流动,屏幕上的数据也在不停流动。庄烨戴着特制眼镜,聚精会神看着。 门外传来敲门声,庄烨按下暂停。 门自动打开,那里站着的是费中将,庄烨父亲的助手,费以诚的父亲。 “小烨,打扰你了。” 他叫的不是“庄上校”,而是“小烨”。父亲军务繁忙,母亲多病,庄烨小时候本来就见父亲的助手比见父亲更多。他轻声说,“费叔叔。” “我想今晚再仔细看一次指挥部。”费中将说,“明天我会正式辞职。” 庄烨说,“我……很遗憾。” 他的儿子滥用私权,滥用父亲的关系。没有人会相信做父亲的不知情,大众已经给他定了罪,势必是他包庇了费以诚。 白发的中将疲惫地笑了一下,“小烨,你相信我?” 费以诚同床共枕的妻子伊沙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隐隐觉得不对,惧怕着自己的丈夫,以为丈夫在外面包养了别的女人,不敢想他下药性侵。真相揭露,为了女儿不叫一个强奸犯爸爸,她也一定要带女儿离开。 妻子在他持续犯罪的几年里尚被蒙在鼓里,更何况父亲。 庄烨说,“我知道一个父亲能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您不了解您的儿子,就像我的父亲不了解我。我知道最亲近的人可能是最陌生的人。” “最亲近的人可能是最陌生的人……”费中将咀嚼着这句话,面庞带着忧虑,望向面前白皙端正的年轻人,“小烨,你和那位沈准将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很多人都在猜测,在这件事上你受了他的影响。你又有没有想过,你是否真的了解他。他是卫敏存的下属——自从他出现,所有事都朝着有利他们那边是情况发展。这难道真是偶然?”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沈汉是不是居心不良,自己有没有错信,庄烨想,他迟早会被人用这种问题挑战,他确实不够了解沈汉。沈汉的记录,沈汉的资料,他的密级太高,太多关于他的信息被封存。但对于这些,他早就有自己的答案。 次日,钱宁召开最后一场新闻发布会,媒体和民众都好奇她将何去何从。 沈汉受邀参加这次发布会,他和钱宁一周来第一次见面。 “你看起来很好。”沈汉说。 钱宁轻轻一笑,先问,“袁医生?” “拿回行医执照,撤销处分。但是她不想再在基地当驻地医生,决定去研究所。” 钱宁点头,片刻直视他说,“我得到在两个调令间选择的机会。” 毫无疑问,两个都要她离开第九基地,不让丑闻继续发酵。 她说,“一个升一级,转文职,去军事法庭改革委员会,留在新都。” 凭她受害者的身份,她能在这些事上成为最好的军方发言人。但接受这个职位,注定她一生和性侵案件联系在一起。 “另一个是平调,去第三十号基地。”遥远的边境基地,远离大多数新闻,她可以迅速洗掉顶在她头上的“性侵案件受害者”七个大字,保持低调,继续做一个现役军人。 沈汉说,“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 “是。”钱宁回答,“在这次新闻发布会后,我的调令就会公布。” 丑闻已经是尘埃落地的丑闻,不可能变黑为白,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军部的形象从“打压受害者”转为“支持受害者”。 发布会上,沈汉看见南方军部发言人穆准将坐在钱宁身边,就心中有数。 钱宁对着镜头和麦克风说,“……这是一场艰巨而漫长的抗争,我很庆幸,我不是独自一人抗争,我得到了第九基地许多同僚的帮助,其中我最想感谢一位——” 小天鹅。沈汉露出笑意,小天鹅值得她的感谢。 可下一刹那,所有镜头汇聚在沈汉身上。 他亲耳听见钱宁说,“——沈汉准将。感谢他做为上级,作为同袍,给予我的支持和帮助。” 穆准将大吃一惊,眼睛瞪大。 沈汉保持镇定,看起来毫不意外地迎接记者们的拍摄。 发布会后维持秩序的军人挡住记者,穆准将质问钱宁,钱宁不为所动,回复了一句,他就匆匆离去。 沈汉走向钱宁,“为什么是我?” 哪怕他确实帮了钱宁,钱宁也不该这么做。 钱宁平静地道,“刚才穆准将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军部跟我的协议是,既然局面成了这样,不能让你们那边独出风头,要我感谢庄上校,把功劳给他。但是,庄上校请我提我真正需要感谢的人的名字。他希望我把功劳给该给的人。” 沈汉眼前浮现庄烨的样子,漂亮的小天鹅,明亮的眼睛里含着认真,请求钱宁。沈汉在那一瞬间发现,一周不见,自己很想他。 想念之余又好笑,聪明正直的年轻人,总要做对的事。 “长官,谢谢。”钱宁说。 “祝你好运。”沈汉回复。 钱宁当然会去第三十号基地,性侵案可以占据她生命中的几个月,但她不会允许它占据她的一辈子。 “您是否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女上尉问。 “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努力往上爬,请您也尽力向上。如果高层像您这样的人多一些,也许很多丑陋的事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沈汉思考她的话,郑重说,“我答应你。” 钱宁退后一步,以上尉的身份最后一次朝他敬礼。 “如果在您和我的时代,战争到来,请您记住,无论我在哪里,我愿意听从您的指挥走向战场。” 第六十八章 共同经历了这些事,她并不完全赞成沈汉,但她最终愿意认同他。这是一个军人对长官的认同,如果战争到来,她愿意听从沈汉的指挥。 次日上午,沈汉接到庄总指挥的召见。 他军装严整地走进军部,身前身后与军部值勤或工作的军人擦肩而过,飞来无数微妙目光缠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汇成头顶的窃窃私语,为什么庄总指挥会特地召见一个另一派的中层军官? 沈汉同样怀着这个问题,推开沉重厚实的大门,走进庄毅的办公室。 他的第一感觉是:太肃穆了。 这是和卫将军的办公室对比。 卫敏存窗外是一片宁静的湖泊,水面如镜,叫人心情平缓。室内有一整面墙的书柜,纯色暗纹地毯,优雅而节制,十足卫敏存的风格。 窗外是苍翠的柏树,叶片如羽扇,高有近二十米,像一个个并肩成排的卫士。 这是陵园里常见的树,庄严高耸,四季常绿。 室内的风格肃穆得近乎压抑,宽大的桌椅摆在阴影里,沈汉第一眼就看见端坐的人——小天鹅一定更像他妈妈,这位庄总指挥坐在那里,刚正得像一块纪念碑。 他按礼仪敬礼,“庄总指挥,沈汉前来觐见。” 庄毅开口,声音低沉,“准将,我很清楚你在这件事里的角色。” 庄总指挥当然调查过这件事,沈汉支持钱宁成功把这件事闹大,还拖倒了一位中将,费中将因为儿子不得不辞职。沈汉回答,“您对这件事肯定有清晰的认知。” “所以我不齿你的做法。”他的语气严厉,“这件事可以不必公开,保护钱上尉的名誉,更保护军部的荣誉。” 要是钱宁不选择上法庭,这件事不公开,牵扯在这件事里的人会被调查,然后以其他罪名私下处理。庄总指挥愿意给她公正,只是拒绝给她公开。 沈汉说,“我不否认按您希望的方式,钱上尉可能受益更大。” 污名不会像现在一样跟随着她,军部也不会陷入持续的媒体抨击。 “可是,”沈汉甚至笑起来,“并无不敬,庄总指挥,钱上尉是个军人,她选择了自己的战场。我不能阻止一个军人上战场。” 庄毅看着他,没有打断。沈汉继续,“您恐怕认为我巧言令色,在找借口。但我和您属于不同的时代。您属于信仰的一代,牺牲自己,保全军人的荣誉;我属于怀疑的一代,我们这一代人,无法在怀疑以前相信。所以我愿意展示给所有人看,联邦的军队不会埋葬真相。我们犯错,我们会改正。我需要所有人知道,联邦的军队值得他们为之献出热血和生命。” 片刻后,他关上门,走出办公室,这才松了一口气,手指扯在领口上,差一点扯开,却在卫兵看过来时收手,反而整理了一番前襟和袖口。 他微笑着走近卫兵,对方敬礼,沈汉问,“可以告诉我庄上校在哪吗?我希望能见一见他。” 卫兵求助地看向队长,队长用通讯器询问庄烨。 不多时,卫兵们亲眼见证庄上校飞速走过长廊,过了拐弯才放慢速度,用正常的步速走向等待他的人。 “沈准将。” “庄上校。” 庄烨眼里都是灿烂的笑意,“我送您出去。” 等到再没有旁人,庄烨忍不住问,“被庄总指挥召见,紧张吗?” 紧张是肯定的,庄总指挥与他观念不同,但沈汉相信他是个正直的人。沈汉笑道,“我更紧张这次来,万一见不到你。” 庄烨白皙的脸红了一下,为岔开话题,他问,“莫少校?” 莫如兰没有跟着沈汉,钱宁也观察到这点,但她拒绝了莫如兰,她就不可能问。 沈汉看了看天际线,莫如兰此时应该已经在第四十六基地。他想起最高法院那一天后,莫如兰坚定的表情。 “您答应哥哥和妈妈会照顾我,但……您把我照顾得太好。您说我没有战场意识,我确实没有战场意识,永远在安全的地方,永远在您的保护之下,怎么能有?我不能永远不长大。” 他希望沈汉推荐他去最靠近帝国的基地,就像沈汉在庄总指挥面前说过的,他不能阻止一个军人上战场。 “孩子长大了。”沈汉对庄烨说,那一刻他的神情温柔,显得异常英俊。 “我会陪您。”庄烨轻声承诺,将他送到军部大楼外。 就在此时,高层的一间办公室里,所有私人物品都被清空。几天之间,费中将更为清癯,头发全白,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道别的两个人。 他叹一口气,想起那天与庄烨的对话。 他们都看低了这位小公子,他问庄烨,如果沈汉不像你想的那样,如果这一切都是卫敏存的计划,卫敏存得知女学员遭遇性侵,让沈汉去揭露这件事,给你父亲造成打击,你该怎么办? 庄烨没有花太多时间考虑,他早就考虑过,早就有答案。 “我绝对相信他。但真像您说的那样,”年轻的上校看上去依然平静礼貌,“沈准将是在用假象欺骗我,或者如果,他哪一天变质……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亲手毁掉他。” 第六十九章 就在同一天,军部疗养院,阴云和大雨过去后,新都又是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这恐怕是新都最悠闲安适的地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在这里长期疗养的病人。 沈霄穿着军装出现在这里,走廊里是军靴敲击的声音,没有系斗篷,却迅疾得带着风。 他走向陈锐的病房,陈锐的病房是最普通的,他不过是个上校,还不是庄烨那种有个总指挥当爹的上校,能住进这里已经难得。 他敲门,推门,门打开,门内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秀男子,坐在病床上,因为久病,病人服空荡荡的,显得太消瘦了些。 陈锐按下暂停键,抬起眼看着沈霄。 “你来了。”他轻轻说。 陈锐的病房里多了几块屏幕,屏幕上固定着沈霄的身影。他失去意识三年,现在才恢复,在通过各种新闻照片、视频片段了解这几年来沈霄的经历。 “好久不见。”沈霄简短地说。 陈锐居然笑起来,“你还是老样子。” 他用一种回忆的口气说,“我一开始就是为你被挑出来的。你记得吗,差不多十年以前,你需要一个僚机。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从所有优秀毕业生里挑人出来和你模拟驾驶,就像抽牌一样,抽一个天造地设的搭档,当时其他人背地里形容,卫将军在为你‘选妃’。” 他是卫敏存的利刃,卫敏存的爱将。 沈霄不含感情,“不要提他。” 陈锐又是一笑,他们的关系怎么绕得开卫将军。 他接着说,“他选择我,因为我会高兴替你去死。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他知道不可能完成,也知道我会掩护你,替你被俘。” “我知道上一次庆祝派对那天晚上,你和他跳过舞,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在办公室门外。” 看见沈霄放肆地将一枝红玫瑰递给卫将军,他们接吻,门彻底关上,他全身僵住,血液凝固,耳边是喘息的声音。但都是幻听,厚重的门隔绝一切声音,那些声音只存在于他脑海。 “我也知道你会和我结婚是为了不让我的亲戚,那些吸血鬼,利用我赚钱。” 护士告诉他,沈霄至少把他的亲戚扔出去三次。那些人带着摄录设备,要拍下他的被俘后精神失常现状多凄惨,发起募捐,或者用他出书赚钱。 如果不和他结婚,沈霄无法得到他的监护权,无法拒绝他的亲属探视。 “我知道我恢复了,我应该放开你,立刻和你离婚。”陈锐嘴角带着自嘲的笑,“但我做不到。在帝国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是一直想着你,我撑不下去。” 那些电击,那些药物折磨,拷问和凌虐……他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关于沈霄的记忆。 传说中的“联邦利刃”,初选时高高在上,折腾他们。自己坐上他的副驾驶位,那艘战艇疯狂旋转,不必要的摇晃穿梭,沈霄甚至宣告了一次机器失灵,吓得自己心跳骤停,泪水涌出眼眶。 等到劫后余生,终于双腿发软地踏上地面,自己吐出胆水,而那个罪魁祸首拎着驾驶镜,不耐烦地靠在舰身上,“又一个废物。” 自己攥紧拳头,给他一拳,被按住手一推,那个人却笑了。 后来他说选中自己就是因为那一拳,他需要一个敢对他动手的搭档。 “好,”沈霄说,“我答应你,不会和你离婚。” 陈锐嘴唇微张,难以相信地看着沈霄。 他以为沈霄一如既往,这时才看出不同。依旧锋利桀骜,却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在胜利时飞扬恣意地笑。 沈霄走到床边,抱起陈锐放上轮椅,熟练地把毛毯盖在他身上,推着轮椅出去,“我带你去外面走走。再说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在这一天夜晚,军事研究院内一间巨大机器的房间,室内维持绝对的无尘标准,恒温控制,研究员们穿着白色的无尘衣。 机器上的红灯突然亮起,伴随系统的提示音,一个人工女声说,“发现信息交换。信息来源:帝国,瓦顿。定位可疑对象——” 投影中投出一个军装男性的身影,高大英俊,态度温和又随意,抱着纸袋里的几根长棍面包,似乎察觉到什么,半转头朝向监控,这张截图就像他在与监控外的人对视。 悦耳的女声念出他的信息,“姓名,沈汉。年龄,三十。军衔,准将……可疑程度,高。”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一个人忍不住说,“老师,是卫派的人。” 另一个研究员说,“‘天眼’还小,她还在学习,万一弄错,或者其中有什么误会,是咱们这边自己的人还好,指控卫派的人,会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主持研究的那位停顿片刻,“不管是哪一派的人,只要他有叛变的可能,我们就应该上报。” 两个小时后,新都已经陷入沉睡,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庄烨。他立即清醒过来,查看自己的通讯器。不到十秒,准确地在黑暗中下床洗漱换衣,十分钟后,出现在“天眼”的实验室外。 军方两派各有一些高机密项目,庄总指挥批准启动的“天眼”就是其中之一。 庄烨隔着玻璃看向一片白色的无尘室,项目助理递给他无尘衣。 他在军校的几年间,一直参与这个项目。能在非战时快速晋升,也是因为他对“天眼”项目作出的贡献。 所以他很清楚,项目如其名,是对联邦所有人,尤其是军方人员的监控。 第七十章 监控能否侵犯公民隐私权已经是被争论了一个世纪的话题,民众既想要安全,又不愿自己的所有秘密在政府或是军方职员面前一览无余。 民众不愿真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但不介意人工智能知道自己的秘密。 于是“天眼”项目启动,“天眼”系统使用一种被称为“暗房”的机制。 所有人的隐私资料被加密成人类读不懂的模式,授权人工智能分析,人工智能运算出可疑信息,再解密给人类。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信息像进入一间“暗房”,一间安全的黑屋子。 整个系统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比如在一间人类什么都看不到的黑屋子里,怎么保证人工智能不偷懒不作弊不犯错。 庄烨凝视着“天眼”挑选出的沈汉的照片,“她最近的准确率是?” “百分之九十七。”一个研究员回答。 怎么会——庄烨参与这个项目时,“天眼”的准确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八。 “你们给她开了自主学习?”庄烨正色问。 给一个人工智能许可,让她可以接入任何数据资料库。 一位女研究员解释,“小天的成长速度超出我们预期,我们喂给她的资料已经无法满足她……” “是我下的决定。”研究的负责人说。 庄烨不再纠缠这点,“这个结论,经过反推验证了吗?” “天眼”在“黑房子”里找到的信息他们无法看到,但是导出结论的运算过程可以看见,并且可以反向推导来验证。 女研究员迟疑,“仅看逻辑,并没有问题。” 庄烨耐心问,“引用的论据是?” 研究员在屏幕上操作,不多时跳出一条代码,代码在数据库内搜索,又是一张照片和档案闪出。 庄烨的心沉下去,他抿紧嘴唇。 在场的人都相对无话,军方近十年间最被世人熟知的叛徒,钟敬生少将。 军方的科研人才,在联邦与帝国的战争前,携带研究成果逃往帝国。臭名昭著,在战争中被卫敏存下令沈霄暗杀。 他的女儿,就是分裂分子引得新都大乱那晚,为分裂分子提供生物武器的钟佳期。那位用上层阶级帝国腔调说话,矫揉艳丽,狂热效忠帝国的生物学家,瓦顿大学的钟教授。 沈汉怎么会叛变?他的家庭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他在战争中捍卫了联邦;钟敬生怎么会叛变?当年前程大好,未来无可限量。 但叛徒往往是最不可能的人。 我见过所有亲属被帝国军人杀死的人叛变,我见过父辈祖辈是联邦奠基者的人叛变。庄烨想,所以沈汉叛变是不可能的吗? 他从未有过,想起那种可能,心脏就像被割裂。 研究员们通过“天眼”,不断调查沈汉。 女研究员手指飞快在屏幕上跃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伪装路径,解除伪装以后,他是在和帝国传递信息……” 庄烨仍不相信,站到机器前自己搜索。可几次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 他脸色越来越青,最后拿出通讯器。 “……您在哪?” 对面笑了一声,“你说呢?” 熟悉的声音变得无比陌生,庄烨全身发冷。 十五分钟后,庄烨赶到郊外废弃的飞舰场地,翻身跳下白色的悬浮车。 夜色中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即将登上私人飞舰。 庄烨心中纷乱,绝不能让沈汉离开,他迅速扑身上去,踩到飞舰悬梯。 “你还是来了。”沈汉居高临下看他。 他在通讯器通话里听见大型飞舰飞过的声音,查询飞舰班次和坐标就能确认沈汉的所在地。 庄烨眼里就像着火,燃着前所未有的火光,“您不能走。” 沈汉向上攀爬,垂下的手臂上赫然是一把激光枪,“你能怎么阻止我?” 庄烨沉默,他脑中浮起自己的声音。 ——沈准将是在用假象欺骗我,或者如果,他哪一天变质……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亲手毁掉他…… 他静静衡量和沈汉间的距离,猛然向上跃起,拖住沈汉的腿把他拉下,两人纠缠着重重跌到地上。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沈汉怒吼,以为庄烨要夺枪,却没料到庄烨只想扣动扳机。 下一秒,一道激光在他们之间射出,笔直冲上天。 强光闪烁,两人都暂时失明。庄烨记得世界黑暗前的位置,夺下激光枪,“我不会让你走……”他摸索着将枪口抵上沈汉肩膀,咬牙扣下扳机。 无声寂静,庄烨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泪水滴下。 但被他膝盖压住的人没有痛叫,也没有涌出血。反而搂住他,“这架飞舰根本飞不了。恭喜你,通过考验。” 庄烨愤怒地擦掉眼泪,挣扎起身,却被沈汉抱得更紧,脸颊紧紧贴着沈汉胸膛。 这是一个考验,一个莫名其妙的考验。沈汉故意和帝国交换消息,等着被庄烨发现。 庄烨搜索他时一定触发了他设定的报警系统,然后就是这出叛徒夜奔帝国的戏。 沈汉及时关掉激光枪的保险,再让庄烨夺枪,只为测试他能不能对爱人开枪。 庄烨从没这样满腔怒火,他被烧昏头脑,张嘴死死咬在沈汉颈侧。牙齿刺破皮肤,还没尝到汗水的味道就尝到铁锈的血味。 沈汉痛哼一声,还是抱着他,手指插入他的头发。 直到视力恢复,他才听见沈汉说。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开枪……虽然,我会更希望你对准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他想要我杀了他!而不仅仅是打伤他让他留下。 沈汉的话火上浇油,庄烨对准他的肩膀狠狠又咬一口。 这一次沈汉早有预料,痛喘比上次更轻,尾声几乎变成笑。他就在尘土之中,在一架飞不起来的道具飞舰下,用力抱着庄烨。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第七十一章 “解释。” 这是庄烨站起身的第一句话。 沈汉触碰颈侧的牙印,被咬得太深,皮肤破裂,已经在发烫。这个动作牵动肩头被咬的另一个牙印,他说,“我们的一个项目需要跨派系的知情人,我认为你是最佳人选,所以刚才你被测试。” 在向庄烨展示绝密信息之前,庄烨必须被测试。而这种测试往往是最残酷的,它要把人逼入绝境。 怎么证明你作为一个军人对联邦的忠诚?当一切证据指向你爱的人叛变,没有时间验证,一旦错放,后果无可预计,你是否能做到,杀死至爱? 这是他们必须承担的责任。 但庄烨仍痛苦愤怒,那一瞬间,想到沈汉可能叛变,受到的冲击在心里震荡,苦痛被一阵一阵延长。 他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沈汉拿出通讯器交代几句,片刻后,一艘小型飞舰降落,舰门打开,走出的准将戴一副细框镜,正是宁则。 他看看一身尘土的庄烨,再看向同样一身尘土的沈汉,目光最后落在沈汉颈侧的牙印上。 “弄得这么狼狈?”宁则凉凉挑眉,又嗤笑,“还好我带了医疗护理机器。” 乘上飞舰,沈汉就脱下军装外套,让机器简单处理他的两处伤口,喷头消毒,贴上胶布。 灯光照射,他颈侧那圈牙印已经肿了起来,消毒药水一碰到,不由得轻嘶,庄烨脸都不转,不为所动,就像没有听到。 小天鹅真的生气了。 沈汉暗叹,却又控制不住趁低头流露几丝笑意,他连生气的样子都这么可爱。 二十分钟后,飞舰得到允许,落在银河研究所的停舰场上。 沈汉披上军装外套,扣上衣扣走下飞舰,与地面指挥的军官互相敬礼致意。 宁则道,“我要向将军报告,庄上校通过了测试。”转向走廊另一边去。 宁则渐行渐远,沈汉带庄烨走进一间被干扰的资料室,“这个项目是我负责。” 庄烨查看四周,这间资料室无法被录音、无法被监控、无法被窃听。 四面都是屏幕,沈汉输入一段代码,屏幕上出现一张脸。一天之内看见这张脸和这些资料两次,庄烨已经对这个人熟得不能再熟。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看上去文弱瘦削的男人。 “军方之耻”“联邦叛徒”,钟敬生少将。 沈汉正坐在他对面,“他没有背叛联邦,相反,他打入帝国军事科研院内部,把帝国在生化领域的进展传递回来。换句话说,他是联邦的卧底。这个项目代号‘死棋’,最后他作为叛国者,死在自己人手上。” 背负污名,寄身敌国,十年后,被深爱的联邦军方下令暗杀。 但卫敏存怎么能不下暗杀令?钟敬生一旦进入帝国,联邦军方就必须把他看成叛国罪人,若是不对叛国罪人下暗杀令,引起帝国怀疑,钟敬生死得更快。 “……钟少将已经殉国。”庄烨平静说,“我想他的身份不是您要告知我的机密。” 沈汉说,“我需要你知情的是,‘死棋’没有结束。” 庄烨虽然没出声,但眼中显出讶异。 沈汉语调平缓,“三年前,钟少将殉国后两年,他的信号再一次被使用,在调查后,我们与对方建立了联系。” 庄烨脑中浮起一个猜想。 “对方是——” 沈汉回答,“他的女儿,瓦顿大学生物系教授,帝国军事科技研究所的红人,钟佳期。” 和帝国贵族订婚,高调宣扬科学有国界,科学家要先向帝国效忠,帝国至上党的中坚分子,狂热的帝国精英钟教授,竟然是联邦的卧底。 “她的伪装一直很成功,直到最近。”沈汉说,“新都动乱那晚的生化武器是她受命制造,由伦诺克斯公爵带入联邦,交给分裂分子。她无法看着联邦居民死在她的作品下,所以那个生化武器其实是无效的。这一点被发现,帝国对她展开调查。两天前,我们收到她的求救信号。” 庄烨这时知道为什么需要自己知情,钟佳期遭到调查,联邦军方是救还是不救? 如果联邦要伸出援手,那么就不是北方军部一派的事,必须是两派合作,达成统一意见。 绕过帝国情报组织,把一个公众人物,从帝国的首都瓦顿捞回联邦,近似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庄烨停顿片刻,“我知道了。我会传达这件事。” 他的双手按着桌面,说完这句话,站直对沈汉告辞,之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沈汉坐在桌旁,像被小天鹅的翅膀扇了一下。可知道自己活该,测试是必须的,让小天鹅生气也是难免。他多坐了几分钟,这才按了按颈右侧的伤口,摇头自语,“今晚要回家,你啊,咬得真不是时候。” 他本该哄庄烨,但有人危在旦夕,沈汉实在无暇考虑这些。 回到家时已是午夜,他尽量小声进门,还是被沈霄抓了个正着。 房里没开灯,沈汉问,“妈呢?” “今晚留在办公室。” 沈汉这才松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解开一排纽扣,将军装外套脱下。 室内灯光昏暗,茶几上放着数据板。 “死棋”项目宁则不知情,除开沈汉与卫敏存,知情者就是沈霄。 沈汉心思转得飞快,“你要主动接下这个任务去救她?” 沈霄嘲讽道,“我杀了钟敬生。” “……那时候你不知道他没有叛国,”沈汉叹气,“哥……” 沈霄转向他,锐利的眼睛扫过衬衣领口,强行换掉话题,“回家多久了,衬衫扣都不解?” 沈汉看他一眼,耸肩解开两粒纽扣。颈侧包扎的伤口立刻露出,胶布轻薄,透出几粒牙齿咬裂皮肤渗出的血,明显是一圈牙印。 “这么凶。”沈霄不悦地皱眉。他从不插手他弟弟的私生活,但也不想看他弟弟最终娶个悍妇或者悍夫。 沈汉却笑起来,揽住他哥的肩膀,“一点也不凶。哥,什么时候你有空,我带他见你。” 第七十二章 十分钟后,当他走进卫敏存办公室,和沈汉相处的那些游戏玩闹的温情褪尽。人人都以为他是卫敏存的利刃,但是卫敏存自己知道,当他想握住这柄利刃时,他的手也会流血。 沈霄道,“属下愿意接手钟佳期的营救。” “不允许。” 沈霄看着卫敏存,突然走上前,按住他的办公桌,低下头,“您有什么理由不允许?” 卫敏存放下笔,向后坐,静静与沈霄对视,他的眼里像有一片风平浪静却不可测的深海。 在这一瞬间,卫敏存看见三年前的沈霄。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闯进他的办公室,卫兵阻拦,他手上的注射针头断在肌肉里,细细血流汇聚滴落。 他挥手让卫兵下去,沈霄走到他桌前,最虚弱最痛苦,冷汗不断,眼里却燃着火焰。 他问,“您选择了我,您选择了我,让我的搭档去死,是不是?” 那一次任务必须留下一个俘虏,所以卫敏存授意调整过他们的飞舰,他们不可能两个人平安回来。卫敏存选择了陈锐,让他代沈霄牺牲。 卫敏存道,“是。” 沈霄一阵眩晕,手指几乎按进桌沿,嘶声问,“您的决定……是纯粹指挥官的决定,还是,受您和我的关系影响……” 为什么要保下沈霄,是理智的决定,还是因为……私情私心偏袒他。 卫敏存只抬起头,“滚回去,养你的伤。” 沈霄却没有走,他向后退一步,嘲讽地低笑,越笑声音越大。 陈锐的血永远沾在他手上,陈锐的遭遇永远是他要承担的债。 他最后道,“属下遵命。”对卫敏存敬一个无比标准的礼,转身离开。 从那天起,医生给他加了两倍镇静剂。伤愈之后,他们的关系再不像从前。 这一次却比上一次更严重。 沈霄低笑,“我被禁闭在医院,看了很多新闻,包括那天晚上,您演讲时质问您的男人。整个联邦都叫他疯子,找出他是谁,诅咒他嘲笑他辱骂他。他说新都那天晚上的混乱是军方策划的——” “可悲的是,我发现,那个脑子进水的疯子说出了真相。” 卫敏存的表情纹丝不变,神色自若。比起军方领袖,更像什么清贵显赫高层文官。 沈霄剖析整件事。 “您知道钟佳期给出的是假的生化武器,分裂分子只不过叫得高罢了,还是放任民众恐慌。” “我原本以为您的目的只是进入军事管制,让民众害怕,让他们依靠军方。后来发现您的计划不止于此。” “您早就知道他们会对贝副总统下手,甚至是您指引他们对贝副总统下手。这件事里您最大的收获是借分裂分子的手除掉贝副总统。” 天衣无缝的暗杀,天衣无缝的计划。 卫敏存不承认也不否认,双手从容放置在桌上。 “这当然是我的猜想,”没有证据,怎么会有证据?沈霄注视他修长白皙的手,“您的手上永远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 沈霄最不耻、最恶心的是这样的事,到头来,他唯一爱过、仰望过、信赖过的人原来是这样的人。 “所以为什么您不让我去帝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比起一个活着却再也不会听命的属下,一个死了的英雄对您难道不更有利用价值?” 半小时后,沈汉接到通知,沈霄将接下营救钟佳期,并护送回帝国的任务。 “卫将军居然让你去?”沈汉询问时沈霄已经坐上飞舰。 他熟练地装听不见,做了个噪音太大的手势,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没有告诉陈锐?” 他们有任务默契地不告诉妈妈,但现在陈锐清醒了,沈霄需要考虑是否让“配偶”知情。 沈霄的神情一瞬间沉重,下一刹那,恢复那种张扬肆意。他对沈汉做了个口型,意思是“不要担心”,驾驶飞舰冲向碧空。 “怎么可能不担心……”沈汉用手遮光,看他的飞舰远去。 几日后,第九基地。 基地恢复事件之前的平稳,吴少将依然任职舰队长。和事件前的不同在于,舰队长更少露面,而一度关系和睦的庄上校与沈准将客套生疏许多。 这天中午,沈汉主动走向庄烨,“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庄上校午餐?” 他们在基地的公众场合,周围是卫兵和低阶军官好奇的张望,无数双耳朵竖起。 庄烨只能礼貌地说,“我很愿意。” 他仍旧是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沈汉从没看见过他的这样官方的一面。小天鹅之前总是愿意对他袒露柔软笨拙的自己。 他们进入餐厅,午餐时间奏着轻快的音乐,点餐之后,庄烨明亮的眼睛看向沈汉,还尽量保持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只有三十分钟。” “没关系,”沈汉与他对视,非常坦诚,“我只想有一段时间和你独处,好好看看你。” 庄烨抿了抿嘴唇,沈汉的目光还在他身上,耐心又温柔。 沈汉说,“我很抱歉我骗了你,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事瞒着你。我很抱歉,以后如果有必要,我还会这样对你。你还会经历那么残酷的事。” 庄烨轻声说,“我知道。” 他们不可能对彼此百分之百坦诚,比如“天眼”,比如“死棋”,许多事他们都不可能告知对方。 庄烨停顿片刻,“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就像我会开枪,我会尽我军人的职责,做我该做的事。 只是,他想,我仍然难受。不知道能怎么发泄,就只能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说不出口,但沈汉全都理解。他看着沈汉,沈汉笑着说,“你可以尽管发脾气,我愿意哄你。” 第七十三章 像夏日的阳光融化薄冰,庄烨的疏远逐渐蒸发。 他后悔自己说了“半小时”,当餐盘被送上桌时,他已经不只想和沈汉相处半小时了。 一声脆响惊起他的注意,沈汉神情不太对,左手按着他的右手手腕,右手显然在颤抖,坠落了餐具。 “您怎么了!”庄烨情急。 “没事……”沈汉站起身,第一次莽撞得带翻桌上所有餐盘,一地碎片和菜食的狼藉。他深呼吸,看着这一幕,我是怎么了?心烦意乱,不安扩大到极点,控制不住自己。 “您看着不像没事!”庄烨扶住他,吩咐了侍者,带他出餐厅呼吸新鲜空气。 另一间会议室里,一位中将正在滔滔不绝。卫敏存坐在上首,他的手表传出几不可闻的“咔”一声。 卫敏存闭上眼,他是一个老派的男人,在这个时代还用机械表。这支手表的指针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天这一刻。 中午十二时二十二分四十九秒。 声音和光线一瞬间远离他,他像处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光熄灭了。 他脑海中浮起沈霄的脸,骄傲冷酷的表情,“我不会落得和陈锐一样。我宁愿死。请允许我植入终结器。” 他永远不会落入敌人手里,被折磨,被击溃。他会在被俘虏前亲手了结,引爆脑内的终结器。 他的死只能由他自己选择,联邦的利刃,只会自己折断,不可能被外力摧毁。 而卫敏存的手表里装入了对应装置,他最不离身的,从外祖父那里继承来的手表。他曾无数次,在送走沈霄后,在一个又一个会议、晚宴、舞会里看着分针秒针不断旋转,确定沈霄还活生生在这世间行走,有心跳,在呼吸。 这些年下来,他几乎有错觉:沈霄不是这世上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胸腔里的一部分被绞杀。他感觉不到心脏跳动。 “诸位。”只需要两个字,会议室顿时寂静。 所有人转向卫敏存,如同膜拜神明。 “十二时二十二分四十九秒,也就是一分钟十二秒前,”他缓缓说,“侍从长官,沈霄准将……殉国。” 那个军校围墙外从天而降,落到他面前的准尉彻底不存在了。温热的血肉炸成灰烬,化为尘土。 卫敏存保持声音平稳。 “请通知他的家属。准备葬礼。” 庄烨多陪沈汉一阵,两人坐在餐厅外的长椅上。 庄烨问,“您确定不去医疗长廊检查?” 沈汉尽力笑笑,但脸色极差,“不必。” 他向庄烨肩上看,打了个招呼,“宁秘书长。” 宁则在他们之前站住,神情复杂,竟没有说话。 庄烨心觉不妙,被哽住喉咙,心悸预感迅速扩散。 宁则取下眼镜,低头拭擦,不看沈汉,“沈准将,庄上校……庄上校在这里,也好。沈汉,我们认识——” 沈汉哂笑一声,闭眼咬牙,脸上全是痛苦和凌厉,“你要是说我以为你要说的话,最好先找个人来,给我打一针镇静剂。” 宁则低声说,“你的哥哥,沈霄准将,殉国。” 沈汉握紧拳头,庄烨脑中一空,心急如焚,却不能抱住沈汉安慰。 宁则与沈家兄弟认识多年,人说兄弟是手足,但沈家兄弟哪里会仅是手足。与他们共事的人都清楚,沈霄和沈汉简直是对方的半条命。沈霄的死太重,几句轻飘飘的劝说,说了不如不说。宁则只能站在原地,眼看沈汉起身,从踉跄到稳定,与他擦肩而过。万幸那个庄上校跟了上去,希望他能安慰沈汉,宁则在心中说给自己听,他们关系应该不错? 庄烨跟着沈汉,沈汉走进宿舍,与庄烨相邻的小楼。 推门进去没几步,走到室内的楼梯前,那具高大的身躯就倒下,勉强扶住楼梯扶手。 庄烨紧紧抱住他,从背后接住他的身体,手掌按在他胸膛,感受他急促的呼吸。那个人的胸膛在自己手上起伏,每一下心口跳动都那么痛楚。 他失去了他的半条生命。 从来到这个世界就相伴的人,一同成长的兄长,打闹过争执过彼此担忧过,真真正正的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庄烨只能像他几夜以前抱住自己那样拼命抱住他,用尽所有力气,胸膛碾向他的背,不管手臂太用力会压痛他的肋骨。 “我还在……”他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会陪您,一直陪您,就像您会陪着我……” 他听见沈汉呼吸,一次又一次抽空肺里的空气,喘息得像一只痛极了的野兽。 好在他的呼吸频率逐渐平复,庄烨庆幸之后却又是一阵刺痛:他只给自己短短一瞬的发泄吗? 沈汉已经按住他的手,“……没事了。” 庄烨仍不松手,固执地不让他站起来。 “怎么可能没事……我不相信您。” “……相信我,”沈汉低声说,“我没事,我还要告诉妈。” 失去一个儿子的噩耗只能由另一个儿子亲口告诉母亲,庄烨张嘴,搜寻脑海,找不到言词。这太残忍了,如果一个弟弟不该接到兄长的死讯,一个母亲又要怎么面对儿子的死讯。 他放开手,让沈汉重新站起。只要重新站起,这个人就还是那么挺拔可靠,背得起任何重担。 庄烨站在他下两级台阶,仰望着他,胸中却升起疼惜。 “不管您答不答应,今天我会留下来陪您……您不能一个人呆着。” “好。” 沈汉伸出手,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让庄烨惊讶的是,下一秒陌生的重量压下,沈汉低下头,暂时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第七十四章 “我恨沈霄。”沈汉说。 “他怎么敢……他敢把一切都交给我,他敢去死,就是知道我会照顾好妈,照顾好所有人……” 他也恨他自己,为什么每一次都做好了沈霄托付的没托付的事。为什么要让沈霄心无挂碍,如果沈霄不能托付给他,是否就不会那么干脆地去死,是不是……就会努力活着回来? 他靠在庄烨肩头,就靠三十秒,听小天鹅讶然的吸气。 沈汉说,“别动,让我再靠几秒。” “您可以想靠多久就靠多久。” 沈汉还是数着秒数,及时放开庄烨。 “我要去军部一趟。等我回来。” 沈汉再一次站在卫敏存面前。仍旧是那间安静幽雅的办公室,窗外湖面毫无波纹,映着天云树影,如一片镜子。 卫将军也如那片湖波澜不惊。 “今夜新闻会公布这件事。”他拉开抽屉,取出信封从桌上推出。 制式的白信封,沈霄的笔迹写着,“沈汉收”。他们出危险任务前留下的遗书,沈汉想不到,他竟有接过他哥遗书的一天。 但他拿起那个信封,里面不是一段录影,而是一张纸,他从没想过沈霄会是写信的人。 那个信封被他折成几折收入口袋,卫敏存的目光扫过,沈汉哂笑,“现在看,我怕我会撕信。” 他身上第一次有几分沈霄的样子,那种熟悉刺卫敏存的眼。 是真的沈霄一死,沈汉就像他了;还是他出现错觉? 卫敏存面色如常,沈汉也面色如常,他向卫敏存敬礼,“属下申请,继续营救计划。由我替沈霄完成。” 那天晚上小礼拜堂有免费赠餐,沈丽是组织者之一。 新闻在晚七点,六点钟沈汉出现在礼拜堂外,庄烨随他一同来。 走进礼拜堂大门,左右两侧灯架上点着烛火,堂内是融融的暖光。 隔着十几米远,庄烨第一次亲眼见到沈丽,她在祭坛下忙碌,和神职人员一起给来领晚餐的人发放面包。 他猛然感到难受,沈汉停住脚步,叫了一声,“妈。” 沈丽诧异地看向他,对教士说了两句,沿座位中间的过道走向沈汉。 “怎么了?” 沈汉说,“我们去隔壁,妈,您先坐下,我有话告诉您。” 庄烨看她带沈汉走进圣母像的房间,沈汉揽着她双肩,扶她坐下,然后半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听不见他们的话语,只看见沈汉说了什么,她一怔,想要站起身却被抽空所有力气,陷在座椅里,全身都在颤抖,最后呻吟一声,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滴落。 不久后的新闻里会说,沈霄准将旧伤复发,于今日中午逝世。 但是他妈妈有权利有资格知道她的儿子为了什么而死。 沈汉抱住她,让他的妈妈依靠他。他的眼里有闪光的东西,却始终没有流泪。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妈……”沈汉终于说,“沈霄的工作没有做完,我要替他完成。” 他的妈妈激烈反对,“为什么一定要你!” 钟佳期至关重要,必须竭力将她带回联邦。 “这件事我一直参与,最熟悉情况;另外,没人知道沈霄做了哪些安排,我最了解他……我是最佳人选。” 沈丽紧抓他的手臂,试图说服他,“你本来就不想做军人……为什么……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为联邦而死了,我的另一个孩子,不可以……” “妈,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沈汉握住她的手,每个字都那么沉重,“沈霄没有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参军不是我不愿做的事。” 沈丽愕然地看着他。 军人和儿子两个身份把他撕裂,原来他也畏惧疼痛。他做出了选择,选择承担一个军人的职责,放弃一个儿子对妈妈的义务。为了联邦,这是忠诚吗?伤害无条件爱他的人。这种选择值得赞颂吗?他只感觉煎熬和可耻。 但他欠妈妈一个解释,沈汉说,“沈霄逼我面对了我不敢面对的自己。我一直想参军,只是他先选择了参军,我就不能再做这个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在烛光下仿佛要将所有藏匿的往事坦白。即使那些真实会伤透他妈妈已经破碎的心。 “我知道,沈霄多半会死在战场上。所以我不能也去,我不能让您失去两个孩子。” 他永远想做更懂事的那个,让妈妈少担忧,报文理学院,报建筑系历史系,想过一种安稳的、能让妈妈安心的生活。 但沈霄把他拉向他内心深处真正的向往,逼他走向他的宿命。于是今天,他必须做最冷酷的事,告诉他的妈妈她一个孩子的死讯,同时告诉她,她的另一个孩子准备好了去迎接相似的结局。 沈丽闭上眼,泪水沾得整张脸都湿了。她的儿子作出了决定,她知道她不能阻止。可她的心在这一刹那间被捏碎,她的胸腔里都是血和痛,她几乎想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可她只是说,“你先回去,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妈……” 她被眼泪弄湿的手拍了拍沈汉的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沈汉站起身,一步一步离开。 沈霄的声音响在他耳边,那是沈霄遗书里的话。 “……我跟你说过,我的弟弟有成为顶尖领导者的潜质,却只是个二流指挥官。你太不忍,不忍心你的属下、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身边任何人受伤。” “但是沈汉,做一个指挥官,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所以你必须忍下心,学会看别人死……” “……别误解我,我不是在指责你的不忍。我不会亲口告诉你,那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 “我曾以为一个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绝对理智的人就是最优秀的指挥官,但我错了,那样的人是政客,不配掌握一个国家最锋利的武器……” “最优秀的指挥官不是最能忍下心的人,恰恰是最不忍却又最终忍下心的人……” 那晚教士发完晚餐,不见沈丽,领餐的人散去后,白发的老教士到隔壁寻找。 “女士?”他走近沈丽的背影,却看见这个坚强的女人跪在蓝袍的圣母脚下,如在祈祷,两肩颤抖。 “您怎么了?”老教士赶紧将她扶起来。 沈丽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她从来没教过她的孩子们去做英雄,她也不是个大义凛然鼓励孩子为联邦而死的妈妈。她只希望她的孩子掌握他们的人生,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自己绝不会干涉。但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些事等于牺牲和死亡。 “神父……”她说,“我把我的两个孩子都教得太好,他们都去做他们该做的事了。” 第七十五章 一天后,当沈汉踏上飞舰,坐在副驾驶的赫然是庄烨。 “是你?” 庄烨理所当然地说,“您以为是谁呢?” 营救钟佳期危险大于机会,十有**要拼命。小天鹅是庄派的未来,怎么能拼命。 沈汉好笑,“要是你出事就太可惜了。” 庄烨手指交错,“无论被派去的是谁,出事都可惜。” 这样的任务只会死精英,因为这样的任务只会交给精英,而不会交给庸才。 庄烨说,“谁死都是联邦的损失,我不见得比别人优秀。如果只因为我有一个做总指挥的父亲,我就成了不能死的人,联邦军部就太叫人失望了。” 小天鹅比从前自信得多,他在什么时候经历了蜕变? “我们有三小时的航程,”沈汉说,“愿意听我介绍这次的计划?” “嗯。”庄烨立即发出一个认真的鼻音,眼里带着光,“我是说,我很期待。” “终结器会记录最后爆炸的地点,这一次记录在西亚走廊。” 地图上帝国东侧与联邦接壤,沈汉就是从那里的边境进入联邦。西亚走廊是帝国西侧边缘的一长条区域,走廊外是几个不属于帝国也不属于联邦的城市,名义上由两方共同治理,实际上自有一套秩序。 那些城市被称为“浮城”,浮在半空,无依无靠。 庄烨道,“您怀疑……钟教授被送去了‘浮城’?” “情报显示帝国没有找到钟佳期,”沈汉说,“依沈霄的个性,最混乱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肯定把钟佳期放在‘浮城’。” 庄烨点头,“所以我们要去‘浮城’。以什么身份去?” “让我们看看……”沈汉拉开舱内一个手闸,舱壁后是狭小的衣柜,拎出一套从羽毛礼帽到丝绸高跟鞋的女士裙装,“你应该穿得下。” 那是一套浅蓝色的已婚淑女装束,浓重的帝国风情,浮城在装束上更偏帝国,只是没有夸张的半尺长的花边和宝石珍珠,衣料也从丝缎塔夫绸天鹅绒皮草降级为一般的精纺面料。 庄烨抗议,“您说真的吗?这是女装。” 小天鹅显然不愿意,沈汉故作正经,“为了联邦,你连女装都不愿意?” 庄烨反驳,“难道您就……‘为联邦女装’过?” 没想到沈汉抱起手臂,露出笑意,“确实有过。” 庄烨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沈汉肩平背直,比自己还高,骨架非常男性化,实在无法想象他……伪装成女性。 “主要靠衣服改变视觉效果,”沈汉在胸下比了比,“假胸很丰满,就是脸不好看。” 小天鹅还在他说的话的余震中,想象沈汉那个样子,不知不觉颈后和耳根都发红。 他又看了一眼那条暗纹泛着光泽的浅蓝色长裙,下决心似的问,“我真的……要穿?” 让小天鹅穿裙子,简直像要他打开飞舰门,让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逗你玩的。”沈汉不再捉弄他,取出一套三件套交给他。“已故维斯康蒂子爵的第三个儿子,爱蒙·李。你的大哥继承了爵位和家产,侵吞了遗嘱里留给你的份,把你赶出帝国,只给你一封推荐信,让你到浮城碰碰运气。” 庄烨捧着三件套,松了一口气,“那么您呢?” 沈汉自一只箱子中找出橡木的圣像长项链,“礼拜堂没有白去,有一个信教的妈妈的优势终于体现出来。”他取下一套庄严谦卑的黑色长袍,将圣像项链搭上去,“去浮城传教的教士。” 他们各自换衣,十分钟后,庄烨穿着三件套出来,沈汉已经换上黑色长袍,那串圣像项链还躺在驾驶台上,而沈汉表情沉重,像一尊五官清晰深刻的雕像。 “怎么了?”庄烨问,“您得到了什么消息?” 随着飞舰越飞越远,再过半小时,他们和联邦的通讯将被切断。 沈汉简要说,“陈锐死了。自杀。” 庄烨第一个念头是,一个在疗养院里住院多时,日常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能不经帮助成功自杀? 但这又哪里不可能呢,这是一个恢复了神智的精英军人,不是他的妈妈。他想死,总是死得成的。 那些压抑的情绪重又出现,庄烨知道,沈汉刻意逗他,只为缓解气氛。 他就配合地不去想,只当那些事没有发生。 在失去亲人后怎么能笑,怎么能玩笑?可不去笑,不去玩笑,要怎么面对亲人的死? 悬在生死之间,不能沉溺于悲伤。要把所有痛苦收集起来,压缩成一个小球,抛到脑后。在把眼前应该做的事都做完以后,才能放纵自己去翻检伤口,哭一哭,痛一痛。 沈汉自嘲一笑,“我去看过陈锐,我没办法瞒着他沈霄死了。我知道他会去死。沈霄总以为我能给他善后,但是这回,他死了,我要怎么给他善后。” 庄烨看着他,轻声说,“也许这一次,您和我都会死。” 不待沈汉回复,他微笑起来,“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沈汉的目光完全被他吸引,年轻人额头光洁,眼睛乌黑,水润明亮。 小天鹅镇定地说,“我可以死,但是我不想到死了的时候还没吻过您。” 沈汉也笑起来,任庄烨凑近贴上,郑重地吻在他唇上。 第七十六章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沈汉想,不是“启明”和小天鹅之间的,是沈汉和庄烨之间的。尽管小天鹅还被他蒙在鼓里。 凑上来的嘴唇柔软,他加深这个吻,**庄烨细腻的舌尖,直到庄烨主动退开,“不行,再这么下去我停不下来了。”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隔着一片海峡的新都,军部大楼里,宁则秘书长踟躇了三秒,敲开卫将军办公室的大门。 “侍从长官的葬礼将在三日后举行,下葬阿灵顿墓园。我们已经与沈丽女士确定了时间和流程。” 阿灵顿是阵亡将士、国家英雄的墓园,高树成荫,茸茸绿草,专门有一个军团维护。他们也负责葬礼和下葬,奏军乐,朝空中鸣枪,抬棺。 沈霄的棺木会盖着联邦旗帜下葬,会有一块大理石碑,镌刻他的姓名军衔,生卒年月。 卫敏存声音平缓,“还有什么要报告。” 宁则这才说明来意,“陈锐,护士说他唯一的请求是葬在侍从长官身边……” 联邦不可能公告天下,我们派出间谍潜伏帝国,而我们的利刃为了送回间谍被炸得尸骨无存。 所以沈霄只能是“旧伤发作而死”。他的棺木是空的,里面最多放上一套曾穿过的军装。 即使是一具空棺,陈锐还要抢占他身边的位置。真是可悲得可笑。 宁则在镜片后小心留意卫敏存,那位将军看一份其他事的简报,眉也不抬,“准许。” “是,属下立即安排。” 宁则立正,向门外走去,带上门才呼出一口气。 二十分钟后,繁忙的浮城海关迎来今日入境的最高峰。 一个个电子申报器的小间外排起长队,穿黑色西装制服的海关人员协助不熟悉系统的旅客,人工智能“您好,欢迎来到浮城“的致意此起彼伏。 来自帝国的年轻绅士爱蒙·李先生在机器上输入自己的资料,心神不宁,险些输入错误。 卷发的海关小姐好心帮助他,这个低阶贵族的儿子长得十分好看,肤色白皙,眼里带着水光,乌黑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有几缕垂落在额头,为他增添了几分憔悴和文弱——磁铁一般吸引年轻女孩。 她不由得那位帝国绅士离去的身影多看了好几眼,一个小时后,又遇见一位利昂教士。 教士弯腰聆听比他矮的老人说话,搀扶老人,让那位老人先去办理手续,又主动退后让抱着孩子的女士上前。那三四岁的小女孩伸出手扯他的黑袍,不好意思地在他英俊深刻的脸上嘟起嘴亲了一口。 教士就这么一直谦让,直到海关小姐说笑,“您再让后来的旅客先入关,我的当班时间都要结束了。”利昂教士才上前办手续。 这么出色的男人,全身心奉献给神岂不可惜?海关小姐遗憾地看着他,又在心中谴责自己,不要因为垂涎神的侍奉者,生出这样不敬的念头。 利昂神父身无长物,带着几本书籍和一套换洗黑袍和一封信件,走入浮城的大教堂,在神职人员们起居的区域获得一间只装得下一张床的小房间。 神职人员的居处十分简朴,四面墙壁是白色,墙上光秃秃的一扇窗,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几个箱子拼凑而成,上面覆盖着薄毯与硬枕头。 与神职人员房屋的简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教堂的宏大庄严,高耸的尖顶插入云霄,每当整点,钟楼的钟声传遍浮城中心区域。 浮城的面积近似帝国的都城瓦顿和联邦的首都新都,这里不属于帝国也不属于联邦,自治政府、帝国势力、联邦势力、警察、黑手党家族、宗教势力不间断地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上博弈。 浮城大教堂作为宗教势力的代表,在浮城中心区域,对所有人开放。但不是所有人来都能得到高阶神职人员陪同参观。 红衣的主教没有出现,白衣的高级教士陪同帝国商会的新任副会长参观。 说是商会副会长,其实是帝国势力的代言人之一。这位棕发棕眼的索伦勋爵神情烦躁,若非接到命令,他绝不来浮城。公主殿下与那位大权在握的伦诺克斯公爵已在昨天举行婚礼,瓦顿接下来一周——不,一个月,都会是庆典与鲜花的海洋。 人民携带鲜花,抛洒在柏丽宛榭宫围墙外。未来的女皇和亲王在柏丽宛榭宫可以容纳一整个交响乐团的大露台上对民众招手示意。 索伦勋爵在来浮城的旅途中看到了那张席卷帝国联邦一切传媒头条的照片。十四岁的公主殿下柔顺的金发上戴着钻石冠冕,颈间的蓝宝石映衬她的双眸。冠冕和珠宝闪耀得犹如太阳,可那些光辉灿烂都不及她脸上的一抹红晕。 她是帝国王冠上最珍贵的珠宝,帝国的玫瑰。 这朵高贵的玫瑰小鸟依人地靠在伟岸威严的公爵身边,要是无视他们之间近三十岁的年龄差,倒真是一对佳偶。 可是这该死的命令让索伦勋爵立即赶赴浮城,错过了皇室婚礼,错过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错过贵族们被女皇陛下接见的仪式。 索伦勋爵迁怒浮城大教堂,在白袍的汤玛教士的陪伴下浏览教堂内部的壁画,正看见殉道圣徒们的一幅。 他嗤笑道,“这幅画让我想起为阻止基因研究院建立而自杀的教徒。宗教是科学的敌人,果不其然。他们认为编辑基因违背神的意志,所以用自己的死阻碍科学的发展。” “这……”汤玛教士不愿与帝国贵族撕破脸,却也不能听他在教堂内冒犯神,正在苦苦搜寻反驳的话,猛然看见圣坛下点燃蜡烛的身影。 年纪在二十七二十八到三十出头,黑发黑眼,身材高大,面容英俊。 汤玛教士召唤,“利昂教士,您怎么看?” 沈汉心知不好,双眼一闭,遵从召唤不动声色地走来,听完原由,维持温和语气,“索伦勋爵重视科技更胜德行吗?” “什么?”索伦勋爵恼怒地打量他。 这个教士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礼貌地重复,“冒昧请教勋爵,您是否重视科技更胜德行?” 一个白皙而略显纤弱的年青绅士恰好在此时走进教堂,和教堂里的所有人一样,他的眼睛和耳朵迅速被那位利昂教士与索伦勋爵吸引。 第七十七章 “我不知道这和德行有什么关系。”索伦勋爵冷冷地说。 利昂教士娓娓道来,“宗教是关于德行的。神教我们做正确的事。” “就您所提的例子,十年前基因研究院研发出编辑基因技术,迅速被各类诊所当成最新商品贩卖,几万马克,就可以编辑修改孩子的基因。” “诊所编辑了基因,却导致一批带着后遗症的孩子出生。他们中的许多被父母遗弃,靠庇护所生存,而庇护所的资金很大一部分来自教廷。” “科技超前于道德就会带来苦果。神爱世人,让它的儿子为世人的罪而死。教会遵循神的意志,即使人们不敬神,仍庇佑受苦的人。” “您认为科技的发展最重要,我却认为道德的发展才最重要。就像我们在圣宗神学院里说的,‘唯有信仰能引领德行’。” 利昂教士站在一幅悲壮的圣徒壁画像下,人们的视线在他和那位同样英俊高洁的圣徒间来回变换,随着他侃侃而谈,逐渐凝聚在他身上。 他的最后那句话转为希尔语,一种古老的语言,今时今日只被少数贵族和教廷使用。 汤玛教士赞叹地望着他,在索伦勋爵发怒以前介绍,“这位教士曾在圣宗神学院学习,师从本尼迪克特大主教。”在大主教上特地加重音。 索伦勋爵的咽下他要说的话,帝国与教廷关系微妙,他可以在浮城大教堂放肆,却不能公然羞辱一个大主教的弟子。 “难怪这么喜爱与人争辩。”他不屑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您说得很是。”利昂教士显然有谦逊的美德。 人群里的少女在漂亮的帽子下目光闪烁,望着利昂教士窃窃私语。 利昂教士冲她们致意,就要转身。 那位有些憔悴却依然斯文漂亮的年轻绅士叫住他,“神父,”他走上前,给出名字,“爱蒙·李,我来自帝国,好久没有忏悔了,您能接受我的忏悔吗?” 爱蒙的眼里充满期盼,利昂教士并没有在暂居的大教堂里接受忏悔的权力,他请求汤玛教士的意见。 白袍教士摸着自己胸前的圣像吊坠,笑着挥手鼓励他去。 利昂教士带着那位绅士走向忏悔的小房间。 与此同时,汤玛教士接到主教召唤,走进空无一人的祈祷室。 紫衣主教站在空旷的室内,在六根立柱之间仰望贴金箔的受难神像。 “您要见我?” 瑞蒙主教审慎地问,“汤玛教士,你对利昂教士有什么看法?” “利昂教士出现的时间太巧,我一开始确实怀疑他的身份,但他对神学的了解足够丰富……” 汤玛教士复述方才的话,瑞蒙主教也念了起那句希尔语,“‘信仰引领德行’。”然后望着自己手指上的主教戒指陷入沉思。 瑞蒙主教同样曾在圣宗神学院学习过。那所只有四百人不到的小学院是所有高阶神职人员的必经之路。 汤玛教士又道,“我们之前没有排除他是联邦军人这种可能,我认为现在可以排除。” 帝国和联邦对于钟佳期的争夺教廷自然是知道的,联邦一定派人来了浮城。 “为什么?”瑞蒙主教问。 “尽管利昂教士高大强健,”汤玛教士摇头笑笑,“但我想象他如果不做教士,会做什么,我无法联想到军人。不做教士,他大概会成为一个居家男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一个学者。要是连这样的人都做了军人,我真要祈求神告诉我,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 而在忏悔室里,“爱蒙”仔细查看环境。 “……您确定这里没有窃听器吗,神父?” 忏悔室是一间仅容得下两个人坐着的黑屋子,两个座位间以薄薄的雕花木板隔开。 沈汉听着庄烨近在咫尺的声音,“据我所知,从主教到侍从,没人想下地狱。” 庄烨轻轻笑出声来,又压低音量,“利昂教士真的存在?” “在圣宗神学院学习过的少数黄种人之一,本尼迪克特大主教的学生,得罪老师,被从教廷发放到浮城。当然,他在到浮城的路上出了点小意外,可能要在联邦耽误半个月。”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身份比教士更好冒充?一群不留照片的老古董。沈霄沈汉庄烨对外没有一张清晰照片是为安全起见,神职人员则是必须保持谦卑,不能留下照片让人赞扬膜拜。 “您方才的表现很惊人。” “……其实我很紧张,差点吓出一身汗。希尔语是在帝国偷学的,宗教理论要归功于我妈。” 庄烨停顿片刻,左手贴上他们之间薄薄的木墙,“走之前,沈律师来见过我。” 沈汉怔忪,却像有什么感应,也将手贴上去,隔着薄木贴合。 庄烨回想那一天,一位沈律师在基地外等他。他先问候,之后说,“您是来见沈准将吗?我可以替您叫他。” “我是来见你。”沈丽对他微笑,尽管带着睡不够的疲惫,因为哭过,眼皮浮肿。 “沈汉和我说过,他爱上了一个很棒的人。他说他会带那个人来见我。上一次他带你来教堂,发生太多事,我没能自我介绍,也没能好好看你。” 庄烨的脸红起来,他默念“镇定”“镇定”“我要赶紧展示我的优点”“我有什么优点”“能够怎么展示”…… 最后只是说,“请您相信我,我会一直陪着他。” 沈丽看着他,眼里蒙上雾气。她张开手臂,拥抱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庄烨怔怔地被她抱住又放开,听她在耳边缓缓说。 “找个机会,替我告诉他。他说得没错,我一见到你,就已经很喜欢你。” 庄烨说,“我答应了沈律师,会一直陪着您。” 沈汉笑起来,“我相信。” 庄烨这才问,“下一步该怎么走?” “明天记得再来教堂,这个教堂是沈霄在浮城最喜欢的地方,让我先把这里弄清楚。” “好。” 忏悔室里出现几秒安静,他们都不想出去,不想假装陌路,可必须如此。 “还有事吗?”沈汉主动问。 “没有了。”庄烨轻声说,“您知道吗,方才您在外面和那个勋爵辩论的时候,我很想吻您。” 第七十八章 他听见笑声,一墙之隔,沈汉温柔地说,“那记下来。把你每次想吻我,我每次让你生气,都记下来,让我以后一项一项补偿。” 庄烨也轻轻笑,像个在仔细思考生日能要什么礼物的小孩,“要什么都可以?” 沈汉实在忍不住逗他,“要什么都可以……怎么要都可以。” 这分明是调情!庄烨面红耳赤,呼吸几次,整整外套露出的灰色领巾,推开小门走出忏悔间。 吱呀一声响在耳边,沈汉好笑地揉了揉额头,小天鹅太可爱,自己太管不住嘴——怎么就把他逗成这样了,亏我还在扮演一个虔诚的教士。 沈汉也走出忏悔间,他用剩下的时间探索教堂的圣像、走廊、图书馆、花园,甚至上到塔尖阁楼,一无所获。 餐厅内点着传统的灯,做完晚间祈祷,教士们聚集起来,每人得到一碗热麦片粥,半条海鱼,一些腌制蔬菜。沈汉与他们一同双手合十,感恩神赐予食物,同时告诫自己,“要耐心。” 次日清晨,简朴的早餐后,他去喂大教堂广场上的鸽子。 成群白鸽盘旋落下,翅膀扑出声音,习惯了被教士喂食。黑袍的英俊教士在朝阳下撒开面包屑,小方砖铺成的广场上,这一幕分外宁静。 沈汉反射性抬头,却及时克制住自己,带着谦和的笑容转向身后。 他的余光扫过广场旁两条小巷,人影一闪而过。 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小姐,穿得颇为成熟,优雅合身的裙装,装饰羽毛的小礼帽,丝绸手套,天鹅绒面的小包用珍珠串成的带子提在手里。 但当看到她的脸,沈汉把她的年龄调小一些。 尖脸,怀疑的大眼睛,执拗,生机勃勃。 沈汉礼貌地垂下眼。 不必看就知道那位小姐打量着他。 “你就是昨天和那个帝国勋爵辩论的教士?” “是的。” 巷子里的人影应该是保镖,这位小姐是黑手党家族的人。 她昂起头,“我姓伍德,凯伊·伍德。我要做告解。” 沈汉又回到昨天的忏悔间。 他和伍德小姐分别坐下,敬业地握住神像,低念,“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那位小姐已经开口,“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要是让妈妈知道我在假扮教士,还探听别人的隐私,她一定非常有意见。 沈汉一阵头疼,安慰伍德小姐,“教廷对同性相爱的态度变得宽容已经近百年了……” “不,”那位小姐冷冷地说,“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爱上了一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女人。她亲手杀死她的未婚夫,利用爱她的人逃脱,她没有心,她只爱联邦。” 一切伪装都可以卸去,伍德小姐主动找上门。 事实上沈汉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在说谁。浮城的伍德小姐化名杨露丝在帝国瓦顿大学求学,这场营救的核心人物钟佳期教授的助教。 为了探知更多信息,钟教授与在帝国情报局前程大好的一名贵族订婚。 帝国情报局越来越怀疑她,在对她的秘密调查中,那个被她利用的男人掌握了她与联邦联系的证据,于是钟佳期谋杀了未婚夫。 她看中凯伊·伍德的家族在浮城的权力,像利用未婚夫一样一个仰慕她的学生,成功逃入浮城。 “我代表联邦感谢你提供的帮助。”沈汉说。 “你们——!”她愤怒,语调激烈,又强行恢复冷漠,“沈霄说会有人来接替他的工作,叫我看着大教堂,只要这里发生了什么引人议论的事,就是我的信号。” 沈霄知道他会来,知道他会吸引旁人的目光,成为茶余饭后谈资。 凯伊·伍德沉默片刻,隔着一道雕花木隔板,这两人同时想起沈霄的死。 昨日比任何人都鲜活恣意,今天已归为尘土。 凯伊·伍德说,“你很像他。他叫我带钟佳期来浮城,他引开帝国,没想到……” “这是我们的职业弊端。”沈汉打断她。 他还没有勇气听沈霄死前发生的事。 凯伊·伍德嗤一声,把一团手帕从门缝里塞给沈汉。 为免除保镖的疑心,她身上没有带纸笔。手帕上用小包里的口红画出图案,“我不想管钟佳期在哪里,沈霄说你会懂的。把这个给你,这件事和我再也没有关系!我要回帝国过我的安稳日子!” “谢谢。”沈汉说,“联邦不会再打扰你,伍德小姐。请慢走。” 她站起身来,再不回头地走出去。 “这是什么?” 稍晚一些,那位名叫爱蒙的年轻绅士再度来到大教堂,拜访利昂教士。 凭着兄长的介绍信,他刚在帝国商会会长家里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商会会长总担心小公子不在帝国长大,沾染不到高贵的帝国气息。 现在他看着那张手帕,薄薄的丝帕上用口红写画,说是线索不如说是定情信物。 手帕上画着一个字母,一条波浪线,下方一个空心方框。 “我和沈霄小时候会玩一种寻宝游戏,以家为中心,扩散出去的每个区域用字母代替。这个字母对应浮城地图,代表码头到公众市场一带。” 庄烨凝视波浪线,“线代表水下?钟佳期藏在水下,潜艇?” 浮城四面是水,高出海面,本就是从海中填出的一块浮地。 如果钟佳期真藏在潜艇内,无异于在字母代表的区域内海中捞针。 如果是我,我不可能给沈霄这样的线索。位置必须是固定的。 沈汉反复思索,终于松开眉头确定,“水下仓库。货运码头的水下仓库。” 第七十九章 深夜时分,月光照在海水上,海水漆黑像是墨水,浮城通城明亮,犹如一座巨大的灯塔。 浮城边缘高出海面十米,沿着边缘安装围栏与射灯,整座城市像被镶嵌在悬崖上的宝石。周围海水反射着浮城的灯火,美得离奇。 码头上人来人往,异常喧闹,船员寻欢作乐,妓女招揽生意,雪白的巡航舰静静地沿着海域巡游。 就在安逸繁华之外,栏杆遮挡视线,人们脚踏的地面之下,沈汉和庄烨分别抓着钢索,吊在浮城基座与海水的阴影间。 沈汉调试两个简陋的氧气罐,检查过借口后掂量液氧的重量,把其中一个扔给庄烨。 庄烨接住,摇晃一下颇有份量的氧气罐,抿唇反问,“您那罐氧气还剩多少?” “我经验比你丰富。”沈汉笑着回答,放开手仰坠进海水。 庄烨咬住氧气管,随之入水。 越潜越深,不到五米就黑暗一片。他的眼睛被冰冷咸涩的海水激得酸痛,却坚持睁眼适应,追寻沈汉身上的夜光指引。 浮城是走私天堂,也是货运的重要枢纽。百分之八十五的面积是填海填出来的,没有奢侈的陆上空间去兴建大规模仓库,它的仓库都在水下。 水下有许多座八边形的建筑,如地面上的高楼一般耸立。 沈汉有个荒唐的假设:沈霄让凯伊·伍德把钟佳期当作行李带进浮城,存在水下仓库。 他回忆那张手帕上的位置,祈祷伍德小姐把波浪线下的方框画对,向一座水下仓库游去。 所有水下仓库上都有方形管道向上连接地面,管道与仓库连接处有一个入口,供仓库管理员定期出入检查。 沈汉对庄烨打手势,“准备好了?” 庄烨回,“可以。” 为了防止出入时海水倒灌,入口是一个小型出入仓,打开后海水填满舱内,再打开时人与一舱海水同时冲入仓库。沈汉先将庄烨推进去,再自己冲入,与涌入的海水一起滑下管道。 他们一直滑到仓库中,沈汉攀住一个格子,用力拽住庄烨。 这是他反复受过伤的手臂,硬生生扛住重力,肩关节几乎脱臼,却还是把庄烨拉上来。 仓库内光线微弱,庄烨看不见他的冷汗。他们同时发现氧气稀薄,即使有呼吸器,他们的恢复时间也比正常情况下久。 沈汉打开照明,两人一同抬头,看清水下仓库的构造。 仓库内部是中空的,四面都是可以容纳两个人直立的储物格。头顶垂下一只机械手,只要输入格子的号码,就能抓取对应货物,从管道送上地面。 沈汉做了个手势,大概在他们上一层,分开寻找目标。 三十秒内,庄烨给出信号。他找到了钟佳期。 一只大号皮箱上写着凯伊,沈汉跪下撬开锁,强光灯照射,皮箱里是密闭防水层,密闭层内是氧气装置和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像一具没有生命反应的尸体!庄烨还算镇定,立即伸手探她的颈侧。屏息数秒,才松一口气,低声说,“很慢,但是有脉搏。” “王八蛋……”沈汉在钟佳期身上找到一只沈霄留下的注射器和两支有标注的药剂,怒极反笑,“真是个天才。” 他将其中一支打进钟佳期体内,几分钟后,一声急促喘息,钟佳期猛地睁开眼睛。 沈汉把她身边的氧气管塞到鼻腔,她呛咳着深深吸气。 怎么能把人藏在水下仓库?这里没人查,因为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食物,谁能在这里活? 但沈霄那个疯子,既然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食物,他就让钟佳期陷入假死状态,身体维持最低消耗,不需要水和食物,只消耗氧气装置能制造出的一点点氧气。 如果没有被找到,等到氧气装置停止运作,钟佳期会在这里窒息而死。 现在那个睡美人醒来,黑暗之中强光照射,她不适应地掩住眼。 沈汉和庄烨都在屏幕上看过她对帝国效忠的表演,记得她当时的浓妆。为了方便潜逃,染成暗红色的长卷发早就剪短,没有化妆,她原来天生是深邃艳丽的长相,眉毛弯而高挑,眼窝深,嘴唇丰满。 钟佳期恢复视力,看向沈汉,“终于见面,另一位沈准将。既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想必你哥哥……”她转向庄烨,“这位是?” “庄烨,上校。”庄烨回答。 庄总指挥的儿子。钟佳期道,“军部还真舍得下本。” 沈汉笑,“你值得。” 钟佳期也笑,十分疲惫地仰头靠着箱子角,“我知道我值得。”她纤细的手指点点头,“我必须把一些东西带回联邦,不计代价。所以我们说清楚,不管你们有什么计划,我全力配合。只有一个要求,如果连你们失败,就杀了我,不要让我落到帝国手里。” “好。”沈汉用注射器吸取另一支药剂,“作为一件货物比作为一个人方便,你会再次陷入假死。这一次,如果你几天后没有在联邦醒来,你就会在这里窒息而死。” 她甚至笑了笑,主动抬起手让沈汉注射,“五十五十的概率,也不错。告诉我,凯伊脱身了吗?” “她说要去帝国。” “不错,”药剂迅速渗入血液,钟佳期眼皮沉重,“平稳的日子适合她,她……” 她强行睁开眼,最后看了看沈汉,问题悬在嘴边,却出不了声,手臂落下,沉沉昏睡过去。 两人处理好后续,爬上管道,再度进入出入舱,被裹在无数气泡里向上浮去。 开门时庄烨回头,只觉沈汉状态不对,不多时便被他抓住,吻住嘴唇,分享自己口中的空气,直到两人一起冲破水面。 庄烨呛了好几口水,嘴里都是咸味。沈汉的氧气瓶早在开门之前用尽,回到水上,口鼻重新呼吸,空气涌入肺部,一下子就卸去胸腔的重负。 庄烨怒道,“您的氧气瓶什么时候没有氧气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汉转开话题,“这次不算,我欠你的吻等你以后向我讨。” “您可能出意外!” 沈汉望着他笑,“我没有出意外,我有你。” 月光下,湿漉漉又生气的小天鹅向他扑来,水花溅在沈汉身上。小天鹅的头发也在滴水,浸过水的皮肤更白皙,眼睛被水刺激得泛红,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他明知此时不该放纵,还是捧起小天鹅的脸,迎接这个吻。 第八十章 一天后,浮城海关外的露天茶座里,伍德小姐一身外出的酒红色套装,头戴大檐帽,阳光洒在弧度优美的女帽上,她纤细的手捏着骨瓷茶杯。看似轻巧,手指却绷得发白。 她即将第二次以假身份进入帝国,这一点也不陌生。第一次发生在她七岁,用杨露丝这个假名进入帝国。伍德家族在浮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一个庞大的黑手党家族。家族拥有水下仓库,买卖武器,半个城的店铺都要向她家交安全费用。 她家与帝国政府一直有来往。浮城名义上是自治,实际上帝国和联邦操纵了很大一部分土生土长的浮城人作为代理人。帝国当然默许费南·伍德的女儿在帝国学习生活——她十岁就知道,哪怕她大学入学考考得再差,最后也一定会“幸运地”被帝国最高学府录取。 没有想到录取之后……遇见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被她利用,借自己的关系逃入浮城。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和她再没有关系,她已经把她交到联邦的人手里。 桌上的电子阅读版在显示她的信息,林迪,她的新名字。马上她就再也不是凯伊·伍德,而是林迪,遭遇平凡,父母双亡,留下一笔不错的遗产。这两周来惊涛骇浪的经历已经让她受够了,她会以这个身份安安稳稳地过接下去的一生。 找份工作,找个温柔无趣的男人或女人,结婚,生孩子或领养孩子…… 曾经梦想波澜壮阔,今时今日才知道富裕安稳的可贵。 凯伊·伍德小姐渐渐放松下来,正在此时,几声枪响——不是军用激光枪,而是枪械管制下市面上流通的老式枪。 尖叫四起,人们散逃开去。阳伞被混乱的人流撞倒。 “怎么了?”凯伊·伍德问。 两个保镖早已挡在她身前,一个按压耳嵌式通讯器,神色凝重,“施奈特家族突然和我们动手,冲击大本营……” 施奈特家族是伍德家族的宿敌,几代的血海深仇。 保镖沉重地说,“维安少爷好像受伤了!” 伍德小姐反而冷静下来,看了一眼海关大厅。 人们散开,她可以直接进海关大厅。只要离开浮城,伍德家族的一切和她再没关系。妈妈死了,爸爸死了,维安,她的哥哥……和她根本不是一个妈生的,生怕她争抢,巴不得把她嫁出去联姻。 下一秒保镖的话彻底打乱她的阵脚。 “施奈特家族抢下了军工厂和水下仓库……” 桌上的茶杯点心碟摔得粉碎,她走出,带动餐桌上的桌布,“他们抢下水下仓库?” 虽然说过“钟佳期去了哪里我不管”,但她猜得到她在水下仓库。 施奈特家族冲着她去的。 保镖愣怔,这位冷漠的小姐为何在听说水下仓库时激动?里面难道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货物? 他干涩地舔舔嘴唇,“是……奇怪的是,他们好像真的专朝军工厂和水下仓库去……” 施奈特家族知道了,他们要找钟佳期,只是不确定钟佳期藏在军工厂还是水下仓库。但占据这两个地方,他们迟早会找到,钟佳期对帝国对联邦都有价值,是此时局势里珍贵的砝码。 凯伊·伍德反复提醒自己,那个女人没有心,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满心是对钟佳期的愤怒: 她骗了我,她利用我,她不配我为她付出牺牲。我有我的大好人生,林迪账户下准备了两百万帝国马克,足够我无忧无虑过完体面的下半辈子…… 我不把她的消息卖给帝国已经仁至义尽,我要多贱才会去救她! 她眼里满是决然,冲保镖说,“维安就是废物,伍德家族完了。我要离开浮城,你自己保命去吧。”提起手提箱走向海关。 突发的黑帮火并惊得浮城人流混乱,这里政府势力薄弱,长期靠警察和黑手党家族一同维护秩序。 庄烨混在人群中,随人们流窜,压低声音对通讯器说,“我在中央大街,帝国银行大厦。” 他比沈汉更靠近水下仓库,沈汉说,“等我。” “好。” 穿着标志性黑色西装的黑帮人士拿着枪,冲他大叫,“不许留在街上!” 庄烨装得瑟瑟发抖,躲进大厦内。 沈汉大步走向瑞蒙主教的祈祷室,一个低阶的侍仆讶然说,“利昂教士,这是主教阁下的祈祷时间……” 沈汉拍拍他的肩膀,“阁下会愿意见我。” 瑞蒙主教的祈祷室内有六根立柱,整间房间以大理石造成,空空荡荡,四面石壁上刻着花纹,入口正对立体雕刻的受难神像,神像裸露的肌肤蒙着金箔,因痛苦而庄严。 紫袍主教双手十指交扣,正在默念祈祷。 沈汉在门口等待,没有多久,瑞蒙主教转身,“我该怎样称呼你?” 显然不是叫他“利昂教士”。 沈汉念起那句希尔语,“‘信仰引领德行’。” 瑞蒙主教也念了一遍,“愿‘信仰引领德行’。” “原来如此。”沈汉说,希尔语是一门死了的语言,时至今日只有贵族和教廷会使用。他的希尔语自贵族处学来,在“信仰”的发音上与教廷不同。汤玛教士不能发现,同样在圣宗神学院研习过的主教大人可以分辨其中区别。 沈汉道,“教廷在和帝国又一次冷战吗,所以您没有把消息传递给帝国,而传给施奈特家族?” 随着科技发展,教廷的地位已经不是几个世纪以前那么崇高了。帝国的皇子们曾跪在教廷,祈求教宗认可他们统治者的身份,请求教宗为他们加冕。但是在最近一次的皇室婚礼中,那位公爵甚至没有要求教宗主婚。 帝国和教廷的冷战让教廷心力交瘁,但瑞蒙主教当然不会承认。 “教廷与任何世俗国家或是政体都没有关系,只与信众有关。” 沈汉理解地点头,“那么教廷是否愿意与联邦的信众增进关系?” 第八十一章 三分钟后,沈汉走出教堂,通过通讯器描述与主教的会面。 “……您提出联邦愿意放宽对教廷传教的限制,换取教廷的合作?” “拖延罢了,事后宗教部会找到借口拒绝他们。” 沈汉听见线路对面一声吸气。 “怎么了?”他加快脚步,帝国银行大厦已经在百米之内。 庄烨道,“如果我没认错,那位伍德小姐正在被施耐特家族的抢手围追!” 凯伊·伍德在窄巷里狂奔,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她像一只被一群猎狗追咬的小鹿。 高跟鞋早就跑掉,她赤着脚,头发散乱,心脏撞击胸腔,整颗心扭成一团。 在生死边缘嘲笑自己:我为什么回来?果然回来送死! 但她眼前闪过的是钟佳期的死相,窒息而死,脸色铁青,十指把周围抓得都是血痕,抓破那条高领衬衣遮盖的脖子;或者饿死,变成画像里那种饿殍,饿到吃自己的肉。 于是她回来了。 她的心肺功能支持不了继续奔跑,心脏和肺都像融化成岩浆,汗水模糊前路。 凯伊·伍德的膝盖摇摇欲坠,在下一个巷口要扑倒。 就在此时,巷口伸出一双手,拉着她冲进大楼,追赶她的人越来越多,伍德家族剩下的人也赶来,两方在大楼下交火。 庄烨拉着凯伊·伍德冲进直梯,上天台,沈汉早在那里等候。 凯伊的腿软得颤抖,“……如果还要跑,我跑不动了……” “不用跑,你安全了。”沈汉把一个背包丢给庄烨,他们面前是一道从帝国银行大厦天台到浮城酒店大厦顶的钢索。 “还有三秒,快走!”沈汉催促。 钢索的承重只能承担庄烨和凯伊,支撑不起多一个人。 庄烨把挂钩挂在自己身上,紧紧抱住凯伊,像一只顺风的鸟,飞速向浮城酒店顶楼滑去。 凌空的钢索在高楼间被烈日照出一线耀眼反光,凯伊闭上眼,庄烨却在高空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沈汉,施奈特家族的枪手冲了上来,沈汉从帝国大厦向下跳,降落伞在半空中打开一朵花,但落地时却只有伞,伞下空空无人。 庄烨抱紧凯伊,才一落地立即切断钢索,带着凯伊赶去和沈汉事先约好的藏身地点。 那是一间非常小非常脏的旅馆,前台见惯风浪,不问不管,直接给他们开房间。 近一个小时后沈汉才出现,进门时步伐踉跄,庄烨立刻扶住他,低声说,“伍德小姐睡着了……” 手掌摸到一片湿冷,他猛然一惊,“您受伤了?” 沈汉的大腿果然被血浸透了一片,黑色面料一时之间看不出来。沈汉抓住他的手,力度传递给他,态度尽量轻松,“小事,爆炸弹片伤……替我取出来就好。” “我?”庄烨心乱如麻。 “我记得这里有医疗箱,”沈汉靠在床上,已经在出冷汗,“我相信你。” 医疗箱里有消毒液、手术刀、缝合工具,一切最重要的东西。 沈汉躺在床上,直接把长裤脱下,庄烨曾暗地里想象过的身体,矫健有力,大腿上的伤口却狰狞得让他没有一点绮念。 “你在军校学过处理伤口,照着学的做……” “您不要说话了。”手下的皮肤滚烫,沈汉说是碎片,但简直是个血窟窿!庄烨抿起嘴唇,“……我要切开伤口把弹片取出来,麻药?” 沈汉笑容英俊,只微微摇头。 庄烨这才想起是自己叫他不要说话,心里一时又酸楚又胀痛。 我从来没有为同袍处理过这样严重的伤口,为什么第一次亲手实践,是要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身上? 我承担不起后果,我下不了手。 庄烨咬牙将伤口切开,血从刀口流出,沈汉的膝盖痛苦弹跳,他颈侧青筋都清晰可见。 庄烨满手的冷汗和血,那双手颤抖起来,无法切第二刀,他转身就要走,“不行,我去给你找医生……离股动脉太近了!” 他颤抖不止的手被沈汉抓住,沈汉头发和眉毛里都是汗水,却对他笑,“我是‘启明’。” “什么?”庄烨喃喃,就像一个雷在耳边打响,无法听清。 “五年前,‘涅槃’,第一次做,我吻你你就射了——” “够了!”小天鹅定在原地,盯着他,水润的瞳孔里如有两团火焰,那双晶亮的眼睛在燃烧。 “启明”是他,他就是“启明”!自己爱上的两个人是一个人,我原来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那么信赖他,那么敬仰他…… 他几乎想和沈汉吵一架,或是打一架,但什么都没做,重新拿起手术刀,刀锋从没这样锋利,准确切开伤口,最少的出血。 另一只手撑开切口,在血肉中找到一片碎片的反光,钳子夹出碎片像磁石吸引铁屑,他看都不看,当的一声,沾血的碎片落进玻璃杯。 “对不起……”沈汉声音低哑,他也精疲力尽,却很温柔,“我只有这个办法,你生气的时候手从来不抖。” 庄烨咬着嘴唇,头也不抬,替他处理好伤口,带着医药箱和泡着血水和弹片的玻璃杯离开。 第八十二章 沈汉的挽留如同请求,“别走。” 回应他的是干脆的关门声。 门外是一片黑暗,旅馆房间有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伍德小姐用小卧室,庄烨本来该和沈汉一间房。 厅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庄烨在沙发上铺毛毯,认真仔细,整整齐齐。有人生气是不管不顾地爆发,他不是。他越是生气,越是冷静,会主动给自己找事做,那种非常细致的事,做得妥妥帖帖。 他铺开毛毯,站在沙发旁,听一门之隔沈汉的呼吸声。年轻人纤长的眼睫毛轻轻抖动,然后他躺下,闭眼,曲起腿在沙发上侧睡。 庄烨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有他妈妈。 他和妈妈说“我爱上了两个人”,沈汉和“启明”就一左一右出现,他惊骇不已,那两个人在他面前骤然合一。 一团火在他心里燃烧,他气愤又委屈。想和妈妈倾诉,妈妈冲他灿烂地笑,从天台跳下去。 庄烨惊醒,眼睛酸涩发烫,在凌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脸贴着沙发,就想大哭一场。 但他的悲伤和恍惚只持续了十秒,他听见沈汉的呼吸变得急促粗重。 庄烨撑起身,几步进卧室,才碰到沈汉就觉得他的皮肤烫得惊人,陷在被褥里却没有出汗。 沈汉的眼睛第一次有些涣散,反手抓住庄烨。 “……留下来……” 庄烨按住他,抽开他的手,沈汉叹了口气。伤口发炎引起高烧,全身沉得像被几百斤铁压住,很久没伤得这么重了。 他的精神难以集中,反反复复想这几句话:被小天鹅生气是应该,等伤好以后我会尽力补偿他,尽力哄他。一个月不行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 没过多久,却听见搜寻声、倒水声,小天鹅带药和水过来,浅蓝色针剂注射入沈汉的手臂,他忍耐着,片刻后水杯送到他嘴边。 沈汉不去理会水杯,干燥的嘴唇吻上小天鹅手背。 小天鹅端水杯的手猛地颤抖,那是一个炙热的吻,印在手背上,激得杯中的水泼出。但那又是一个虔诚的吻,被吻的人险些动摇,险些要马上原谅他,另一只手握起拳,把水杯放上床头柜,然后起身走开,步伐加快,几乎是逃离沈汉身边。 庄烨走进狭小的厨房,壁橱里堆着若干罐头,他拿出一个。这类旅馆的厨房只有加热器,昏暗的灯光下,他从加热碗里倒出罐头汤。 背后是脚步声,凯伊·伍德靠在门框看他。 年轻小姐穿得衣不蔽体,宽松的睡衣遮住大腿,露出膝盖和纤细的小腿。 庄烨移开视线,“打扰您休息了吗?” 凯伊·伍德黯然说,“我们一样吗?” “什么?” 她冷笑,神情却茫然,“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偏偏犯贱爱上最让我伤心的那个。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明明知道不值得,但是永远克制不住自己……跑向她,救她,保护她……” 她的表情从冷笑变成几乎落泪,一两天之间,伍德家族被吞并,她哥哥死了——是异母哥哥,和她关系不好,但也是这世上她的唯一亲人。 她在去帝国的最后关头放弃,冲回水下仓库查看,半路就被追杀。 现在陷在浮城,陷在这家小旅馆里,胆战心惊,听到外面一点响动都怕是施奈特家族的杀手,真正成了浮城里的一个孤女。 庄烨把罐头汤分给她,汤碗推到她面前,她呆呆看着碗,强迫自己伸手端起,把淀粉、蛋白质、盐等等原料和加热它们的热水一起灌到肚子里。 庄烨整理餐具,轻声说,“我和您不同。” 他的声音在凌晨如同清泉,又如同微风。 “伍德小姐,您认为您爱的人不值得您的付出,但我认为我爱的人值得我的付出,虽然他让我非常生气,非常痛苦,但我从没有怀疑过,我一直相信他值得。” 又一个八小时后,庄烨拿着药剂注射器进房。晦暗的光下,沈汉像一座雕塑。不是那种端正平静的雕塑,有力又疲惫,像在一场精疲力尽的大战后躺倒。 庄烨不再看他,挽起沈汉被子外的衣袖。沈汉出了一场汗,皮肤发潮,体温终于向下落。庄烨提起的心放松些许,屏起呼吸,锐利的针尖还没有刺破皮肤,手臂先被沈汉握住,就在顷刻之间,被拉倒在沈汉身上。 庄烨立刻撑起身体,却听见一声痛哼,不慎按到沈汉的伤口。 庄烨情急,“放开我!” 他生气时冷静,怕压裂我伤口,反而急成这样。 沈汉低声笑起来,积攒很久的力气只为拉小天鹅这一下,他望着庄烨的脸颊,想要抚摸,却抬不起手,“对不起。” “我不会原谅你的。”庄烨坐起身,恢复镇定,发光的眼睛盯着沈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任务完成,你和我回到联邦,你认真向我道歉以前,我不会原谅你。”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和你回联邦。”沈汉努力扬起唇角,对他笑,手无法抬到触及庄烨的脸,只能碰到他的手,“不要走……陪陪我。” 沈汉从没有这样示弱过,抬起手触碰他一下都那么费力,却拼命这么做。 庄烨心里漫起一阵酸楚,既不答应,也不离去。 沈汉不眨眼地看着他,好像能看着他就足够了。 他的目光如同有实质,被他注视像被温水浸泡。庄烨能感觉到自己心软,被沈汉在手上一碰,就把印记留在心头。他说,“您应该多休息。” “好。”沈汉答应他,却依然看着他不愿闭上眼睛。 第八十三章 在这间卧室里,时间的指针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停。 年轻人睡过去,白皙的侧脸靠在床边,第二天早上阳光照入房间,才挣扎着睁开眼睛。 我居然睡过去了?他有一瞬间恍惚,回过神来,立刻前倾身体摸沈汉的额头。 “已经降温。”沈汉握住他的手。 凑得太近,庄烨看见他眼里都是自己。 他就这么看着我,守着我睡。熬出眼下一片阴影,还有冒出来的一点青胡茬。 沈汉虽然状态放松,但从来仪表整洁。头发的长度符合标准,每天刮脸。 庄烨从没见过他不修边幅,或者有几分落魄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就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爱我。 爱不能抵消欺骗,庄烨想,所以我还是生气。能抵消欺骗的是道歉、解释,用行为证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但那些都必须要压后,当下显然不是考虑私人感情的时候。 庄烨直视他,“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沈汉脸上浮起不忍,“靠伍德小姐。” “她的家族已经败落。”庄烨指出现实。 沈汉说,“所有人都以为她的作用是把钟佳期带进浮城,所以她的家族败落,她就没用了。其实……她的家族败落,才是计划的开始。被判定为无用的棋子,反而是破局的关键。” 三个小时后,他们与凯伊·伍德坐下。 沈汉重新洗漱打理过,几乎看不出失血带来的苍白。 他身材高大,合身且禁欲的教士黑长袍比此时的衬衣长裤更适合他。 伍德小姐目光从这个英俊镇定的男人身上转到庄烨身上,再转回沈汉身上。 沈汉打个手势,“请坐。” “你找我有什么要说?” 她的神情和口气都带着沉沉厌烦。 沈汉说,“你有权知道和你有关的整个计划。” 凯伊·伍德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沈汉向后靠,“你和钟佳期的相遇不是偶然,从你进入瓦顿大学第一天起,她已经接到命令接近你。” 伍德小姐僵直。 “她接近的对象不止是你,瓦顿大学不少隐藏家世的政要子女,你是上钩的人选中最合适的。” 凯伊·伍德突然开始自嘲地狂笑,笑得脸色涨红,眼里挤出泪水。 她以为……至少相遇是偶然,钟佳期只不过在发现她的身份后利用她。没想到早在相遇之前她就被盯上了,她的那些少女幻梦,那些为钟佳期辗转反侧的夜晚,患得患失,嫉妒疯狂,原来都来自设计。 沈汉说,“我们选择你的原因,不仅因为你对钟佳期的感情,更因为你的身世——你的生母是帝国奴隶,你一直憎恨帝国。” 她的母亲是被帝国人带到浮城的奴隶,被父亲用一场豪赌买下,改名换姓,变成平民,成为情妇,生下孩子没多久就不明不白死了。 浮城的每个人都知道伍德家族年纪最小的女儿是上不得台面的奴隶生的,所以父亲送她去帝国。在帝国没人知道她是谁,她过着上层阶级的日子,却在内心讥笑周围的一切。 如果和她玩闹挥霍的公子小姐们知道她是奴隶生的,这些人会避她如瘟疫,会在她背后悄悄议论说恶毒的话。 她恨帝国为什么要有奴隶,恨帝国贵族高高在上自命不凡。 没有想到这种恨有一天会让她被一个这样的计划选中,被人刻意接近,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凯伊·伍德面无表情,“你们想我做什么?” 沈汉缓缓把之后的步骤都告诉她。 那位小姐棕发散乱,尖脸显得更小,脸色唰地发白,摇晃站起身。 “你们疯了!” “我会给您足够的考虑时间。”沈汉望着她,“你有权拒绝。放心,即使你拒绝,我也会联系别人保护你离开浮城。” 她绷着脸,却粗喘起来,“那,钟佳期——” “这是胜算最大的办法,没有你的配合,她会死。”沈汉平静地说。 泪水瞬间模糊她的视线。 沈汉背对她,深呼吸,走出房间,庄烨沉默地迈步走出,关上门。 他们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和桌椅被推倒的声音。 庄烨低声问,“您认为,伍德小姐会答应?” 这个计划要求她在已经做出牺牲,家破人亡后,做出更大牺牲。 “当她愿意为钟佳期跑回码头,她就知道,她会为钟佳期做任何事。”沈汉看着庄烨说,“她爱钟佳期,钟佳期爱联邦。” 而他和他都爱联邦。 沈汉的脸背光,庄烨只能看到他深刻的轮廓。 他知道爱联邦不是新闻和故事里那样崇高美丽的事,但他不知道爱联邦可以是一件血腥冷酷的事。 庄烨在那一刻自问,如果我是钟佳期,为了把重要的成果带回联邦,我会不会利用无辜的人? 他至今为止并没有什么需要愧疚,沈汉却有足够多负疚。 他和沈霄没有照顾过妈妈,没有看家护院,没有为她分担过什么。永远把联邦和军人的职责放在她之前,留给她为儿子送葬的无尽悲痛。她养大他们,他们回报她的是死。沈霄已经死了,沈汉的处境也不安全。 沈汉说,“我有时候想,我妈养沈霄和我这么多年,真不如养两条狗。” 庄烨无话可说。他无法替沈汉分担这个重担,这个重负将跟随沈汉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们站在门外,听门里发泄,砸桌椅,摔碎水杯,最后归于死水一样的沉寂。 庄烨轻轻敲门,没有动静,他说,“我很抱歉……” 门被打开,房里一片狼籍,伍德小姐抱着膝盖,坐在这片混乱中,把脸深深埋在膝上。 她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嘶哑地说,“我跟你们合作。” 第八十四章 施奈特家族与伍德家族新仇旧恨,当权者肖恩·施奈特四天前杀死了伍德小姐的哥哥,伍德家族的继承人维安·伍德。 这是个报复,十几年前,肖恩·施奈特的妻子莉莉和儿子埃迪就死在维安·伍德的父亲手里。 黑帮信奉“血债血偿”。 他们同样信奉神,每个杀手在杀人后都会穿着做礼拜的干净衣服,像任何虔诚信徒去庄严的浮城大教堂忏悔,再捐一笔赎罪金,确保神原谅他们的罪孽,死后能上天堂。 肖恩·施奈特先生就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他定期拜访浮城大教堂,这一天接待他的是利昂教士。他消失了四天,据说是替瑞蒙主教整理书稿去了。 肖恩·施奈特有一张开朗的圆脸,红脸膛,一个大鼻子,微卷的头发在五十岁上稀疏了,但认真打着定型。合身的西装,黑亮的皮鞋。一个体面的绅士。 他和利昂教士交谈了几句,分别走进忏悔间,隔着一片精致的雕花木墙,沈汉说,“我想您已经找到了钟佳期。” 施奈特先生笑呵呵地在忏悔间里掏出烟斗,“联邦人,没想到你还敢出现。” 沈汉嘴角带着一丝笑,“您叫不醒睡美人。哪怕您叫得醒她,她的研究成果私人无法使用,只有联邦或帝国有实力使用。她是眼下最珍稀的货品,您得找一个好买家。” 他意味深长地继续,“您也要为自己找个好买家。浮城的主权漂浮不了几年,十年之内,这里不是成为联邦领土就是成为帝国领土,玩家必须下注。” 肖恩·施奈特吸了一口烟斗,烟雾从他粗大的鼻孔喷出,“联邦是我的好买家?我完全可以把筹码压在帝国。即使我毁了帝国一手捧起来的伍德家,有钟佳期这份大礼,也够他们不计较这件事了。毕竟伍德家能帮他们做的事,换个人一样做。” 没有人会记得伍德家族这些年心向帝国的情谊,施奈特先生话音一转,“反过来说,我凭什么压联邦?联邦间谍的死,你们难道就不记恨了?” 联邦和帝国都派遣人进入浮城,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浮城成家立业,以浮城公民的身份一点一点调整这座巨型城市前进的航向。 联邦最成功的一个潜入者做上治安专员,试图抑制黑帮势力,却被施奈特家族盯上,全家遭到谋杀。这无疑是联邦的损失,那个人曾经隶属于南方军部,是庄将军的手下。 沈汉轻描淡写,“要是那一家有人活着还好说,死都死了,自然一笔勾销。” 施奈特先生挑了挑粗重的眉毛,隔着木板,昏暗不见日光的忏悔间内,他甚至听见一臂之隔的男人笑了一声。 “您可以自己想想,如果投靠帝国,帝国一定会扶持另一个家族和您抗衡;但选择联邦,联邦会送您一份大礼——凯伊·伍德,有她在手,施奈特家族才能吞并伍德家族遗留下来的所有产业。您才有可能成为浮城地下世界最有权力的人。” 肖恩·施奈特的烟斗彻底不动,他握着烟斗,咬着烟嘴,许久没有烟雾从鼻孔口腔喷出。 最后他放声大笑,走出忏悔间。 “明天是家族会议,你可以带那个小丫头来,看看我会不会把注下给联邦。” 家族会议是浮城所有黑道家族的大事,叫得上名字的家族都会出席。 男士正装领结,女士礼服裙,一个黑道家族的首脑聚会,竟也如帝国上层阶级的酒会。 凯伊·伍德心神不安,嘴唇讽刺地动,“我以往参加过这种聚会,见过这些人前一天聚会还说说笑笑,亲密无间,第二天就杀人全家……没想到这回,轮到我被杀全家。” 庄烨与沈汉穿着正装,沈汉挽着她,为她拉开宴会厅大门,略一低头,呼吸擦过她小巧的耳垂,“记得支撑不住就给我们信号。” 参加这个会议的人都经过搜身,进了这扇门就不可以发生对抗。 里面是一片浮华沉醉,镶嵌拼接的花纹地板,高吊顶,乐团在一旁奏乐。 乐声流淌,水晶灯和桌上烛台形的灯光芒耀眼,照在她白色的丝绸长裙上。 所有人见到她都像见到传说中的女蛇妖,化作一块块石头,沉默像惊雷随她的裙裾滑过。 伍德小姐另一条手臂挽着庄烨,庄烨很快示意她他们的目标——肖恩·施奈特的方位。 凯伊·伍德面上闪过绝望,却又立即强稳下来,从侍者的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啪”地一声,狠狠摔碎当场。 “诸位,”她环视众人,眼光落在肖恩·施奈特脸上。“请为我做个见证。伍德家族欠施奈特先生的,我愿意血债血偿。但一个对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施奈特先生手里,偿还之后,我希望施奈特先生能放那个人自由。” 窃窃私语四起,人尽皆知施奈特家族和伍德家前几天的火并。但她说起血债血偿,乐队成员都被吓得瑟瑟发抖,弹奏戛然而止。 肖恩·施奈特笑容满面地叼着烟斗,圆脸喝得通红,声音中流露出阴森。 “伍德小姐,你知道我的妻子和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施奈特家多少人死在你爸爸手里?” 她语气苦涩,“你放心,我会还。” 肖恩·施奈特一点头,一把利刀被送到她面前。 他轻飘飘说,“我的妻子被割了四刀……每刀都很轻,不让她死,也不让她失血过多,只让她恐慌。” 凯伊·伍德握住那把刀,闭上眼,把刀尖对准自己,咬着牙割了四刀。第一刀的鲜血在第二刀割下时才涌出,她粗喘着,白色的裙子很快被染成鲜红。 “……她的胸口被划出一道一道……” 凯伊·伍德控制住自己,锐利的刀锋划破丝绸,划破皮肤,手腕用力,真实的切裂自己皮肉的感觉…… 她不由得呻吟出声,站不稳伏下腰去,裙子上开了一条一条口子,满手满胸的血。 庄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汗水都要滴下额头。万一她撑不住……只要她打出求救信号……这条路行不通他们还可以换别的路走,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们不会逼她自残,可她一直继续,哪怕滑倒在地,失血头昏,也没有打出约定好的信号。 第八十五章 血从破裂的肌肤上流下,滴在光滑的深色地面。 三层吊灯下,妙龄小姐在被凌虐。在许多双从酒杯上望去的眼睛里,她不再是一个人,而变成一堆偿债的血肉。 肖恩·施奈特以外的人公然提出要求,“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一个瘦削男人扯下手套,怨毒地挥舞一只缺了小拇指和无名指的手,“被伍德家的炸弹炸碎!” ——不。庄烨心中焦急,不要这样做! 凯伊·伍德下唇早就咬破,一瓣伤痕累累的嘴唇却不带血色。她握住刀,闭上眼冲自己的手用尽全力切下去。 克制住抽手的本能,切断骨节的一刹那,眼泪流了满脸。 我愿意替她承受,我应该替她承受……庄烨冲向前,却被沈汉拦住。在那些衣冠楚楚,犹如虎狼的人群中,趁所有目光集中在那两截滚在地上纤细雪白的手指,血流如注的伤口,他的视线撞上沈汉深不见底的眼睛,犹如撞到陨石。 我们应该替她承受。我们是军人,我们应征入伍那一刻就在心里承诺了愿意为联邦牺牲,愿意做联邦的剑与盾。 我们在那一刻就签下卖命的契约,联邦将接受我们的流血和牺牲,但她没有,她只是个平民,这一切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但现实世界没有“应该”,这世上永远不缺无辜者去受难。 伍德小姐绝不愿意被阻止。庄烨控制住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不向前移动哪怕一丝,他逼迫自己仔细地看眼前这一幕,像沈汉一样。 我宁愿负伤胜过负疚,沈汉不缺被人侮辱被人鞭笞浑身伤痛的经历。伤惯了便不叫伤,痛惯了便不算痛。他受过的拷打和折磨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给他留下阴影。真正阴魂不散从回忆里缠绕着他,让他在夜里被噩梦惊醒的,都是别人怎样因他受苦,别人怎样在他面前死去。 越是不忍,越要去磨那颗不忍的心。 直到鲜血淋漓,百炼成钢。 沈霄那封遗书上的话响在他耳边。 “……做一个指挥官,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他安抚地扶着庄烨肩膀,抬起头,深邃的眼睛里像有一道闪电,射向肖恩·施奈特。 施奈特先生挑起血债血偿,此时见凯伊·伍德手指被切断,满脸笑地靠在钢琴上,戴戒指的粗手指敲着钢琴。 与沈汉对视,这才嗤一声,重重一拍钢琴,扬声说,“诸位。” 肖恩·施奈特踱到伍德小姐身前,“血债血偿已经血偿,尘归尘土归土。伍德老头欠我一个儿子,就要用女儿来还。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凯伊·伍德就是我肖恩·施奈特的女儿。” 无声的震动在人群中传开,有人惊诧,有人冷笑。 施奈特家族的筹码最终压给联邦。 收凯伊·伍德为女儿,吞下伍德家族的产业就是理所当然。 联邦对钟佳期尚且这样营救,凯伊·伍德为联邦付出这许多,联邦一定不能辜负她。有她在手当作人质,与联邦合作也更有底气。 沈汉一把抱起凯伊·伍德,血沾在他身上,伍德小姐面庞上一道道半干泪痕,手上抹着一层血,颤抖着扯他前襟低声。 “……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沈汉道,“放心。” 她精神一放松,痛觉涌上,超出能承受的范围,竟昏迷过去。面色苍白,发丝下痛出冷汗。 不待沈汉要求,施奈特先生已经说,“请医生,可别让我刚认的女儿死了。” 医生要将她转移救治,沈汉稳稳抱起他随医生向外走,想避开她的伤口,却避无可避。 庄烨展开一块手帕,托起她切下的手指。 他的指尖碰到冰凉细腻的断指,就像被火灼,压下不适,用手帕裹好,立即送过去。 他们没能看见伍德小姐得到治疗,每一分钟都堪比黄金,半小时后,一艘老旧的潜艇载着沈汉庄烨,以及仍在假死药物作用下昏迷的钟佳期,从水下一百米接近联邦。 沈汉没有换衣,他胸前的血已经发黑干硬,他坐在控制屏前看着航道。 庄烨从客舱小床走来,对着沈汉高大的背影,“钟小姐状况很好,我们带的清醒剂上次用完了,进入联邦后可以由军部唤醒她。” 沈汉说,“好。” 庄烨安静片刻,轻声问,“您和伍德小姐的协议是什么?” 在她同意配合后,她提出了几项要求。 沈汉说,“我告诉她要血债血偿,她要我答应,不管她是生是死,钟佳期一辈子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今天对她动手的人,总有一天,全部要百倍偿还。只有肖恩·施奈特不能死,要用最凄惨的方式活着。” “第三点,她愿意做联邦的耳目,在豺狼中周旋,但只有五年。她要我用你的生命发誓……” 庄烨惊讶睁大双眼,但不到半秒,惊讶变成镇定。 沈汉用自己的生命发誓,但凯伊·伍德非要沈汉用他的生命发誓。她清楚地知道,沈汉重视我的生命胜过他自己的生命。 庄烨抿起嘴唇。 与此同时,一间无菌室里,灯光照射下,穿蓝色手术服的医生聚精会神为凯伊·伍德连接断指的神经和血管。 汗水从额头不断渗出,机械手在一滴汗珠滑向放大眼镜前及时擦汗。 愈后不会太好,右手最细的两根手指,接上的指节将留下一圈疤痕。即使经过漫长的复健,也不能恢复从前的灵敏。 伍德小姐望着头顶的灯,麻醉和灯光让她看不清眼前。钟佳期……她安全了吗? 为她付出不是无怨无悔,她有怨有悔。明知道钟佳期是什么货色,可是偏偏控制不住为她做那么多不值得的事。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好人…… 我会忍下去,我会好好活着,就如钟假期也会在联邦好好活着,直到再次重逢,这是她欠我的。 凯伊·伍德模糊地想起她意识到自己动心的那一刹那。 钟佳期那张艳丽的脸带着笑,红唇翘起,“我相信,你和我是一种人。我们都是丧家之犬,比谁都能忍,夹着尾巴一声不吭。等到机会到来,一定会把踩在我们身上的人通通咬死。” 第八十六章 老旧的潜艇平稳向前推进,像一条深蓝色的大鱼。隐匿在百米碧波以下,完美融入海水的阴影。 突然之间,潜艇微微震荡。驾驶舱内庄烨一惊,沈汉的声音使他瞬间平静。 “帝国扫描不到我们,无差别扫射罢了。” 这架潜艇太旧,三十年前的模型。也恰是因为旧,帝国扫描浮城外海域的仪器无法识别出这艘潜艇。 帝国在军械上一向舍得花钱,越是新的潜艇模型越会出现在新研发的海域扫描仪资料库里。研发人员不相信还会有人把三十年前的潜艇型号放进海里试驾,过时的老古董反而成为最安全的选择。 两人凝神看着屏幕,一块小小的屏幕,银白的航线就是钟佳期和他们的生命线。 潜艇的行驶重归平顺,连沈汉都要放松下来,突然脚下一抖,整艘潜艇缓慢下坠。 “我们被扫射击中?”庄烨握紧扶手,立即提出一种可能。 “不会。”沈汉否认,“型号虽然旧,但是外壳不是轻易能击穿。” 他在操控台上控制垂直舵和方向舵,试图阻止潜艇下沉。庄烨扯开安全带,起身巡视潜艇。 不出三秒,他指向圆窗外,“您看尾桨,那片阴影,尾桨被卡住了!” 聚光手电顶着圆窗,射向尾桨,但光线被玻璃和海水扭曲,在晦暗的海水中看不真切。 沈汉看过,弯腰从驾驶台下扯出一套箱子里的装备,庄烨看他利落地套进黑色胶质潜水衣,抓住固定绳索,一头系在潜水衣腰间。 “等我回来。”他戴上氧气罩,对庄烨一笑。 庄烨深深望着他,这种潜艇被淘汰出教材,他不知道怎么修,只能沈汉去。 “……必须回来。” 潜艇的出口也是双层,打开内部的门,人进入夹层,内部门封闭阻止海水渗入,外部门打开,就进入海水; 回来时正好相反,人进入夹层,水把夹层填满,外部门关上,内部门打开,人就和水一起进入潜艇。 沈汉穿着潜水衣游入海水,绳索把他牢牢系在潜艇附近。 他在潜艇外壳上伏了几秒,深水之下四面八方的压强涌向他,把他压得喘息困难,胶质潜水衣下汗水扩散满背。 不修好螺旋桨,他们将葬身不见天日的海底。小圆窗弥漫出柔和光线,沈汉隔着海水看见小天鹅焦急关切的面容。 我会平安回去,带他回联邦。为“启明”那件事补偿他,向他道歉。 沈汉撑起身体,一点点挪到螺旋桨上。庄烨已经在操控台停止螺旋桨转动,桨内部被卡住。 沈汉一手举高手电,一条手臂极力伸入螺旋桨。可笨重的氧气头罩卡在螺旋桨的空隙外,庄烨看见他的手臂仅能伸进有限长度。 下一秒,他对自己挥手,又用手指一点太阳穴。 庄烨一怔,那意思是“不要担心”。 他亲眼看着,沈汉脱下氧气罩,手臂再无阻碍地探进去,直到肩膀卡住。 没有氧气罩,沈汉在闭气,他就好似自己也在闭气。 五秒、十五秒、四十秒……庄烨的肺里被抽干所有空气,陷入真空,像脱水窒息的鱼那么痛苦。 沈汉终于在水中弹开,拉着绳索回到入口,拉下外层门。 庄烨扑上去替他打开内层门,水泼了他一身,庄烨扶住沈汉,被他带得一同滑倒在地。 沈汉大口大口喘息,骤然吸入空气,肺部隐隐作痛,却不由得大笑,越笑越咳,更让胸肺都抽痛。 庄烨半身被他带的湿淋淋的,静静看着他,眼里的光是海上的月亮,猛地咬住他的嘴唇,胡乱地吻。沈汉反而用湿冷的手捧住他的脸颊,用舌头温柔地引导他的吻。 沈汉的手轻轻摩挲他的背脊,紧绷的肌肉终于一点点在手掌下松弛。 二十个小时后,他们顺利抵达联邦。 在百米以下的海水中前进近一天,就连黎明时浮在海面上的青灰色天色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一会儿。 潜艇漂在海湾,水面拍打艇身,军部的接应团队守候在岸。团队里的医疗人员第一时间用悬浮车载走钟佳期。 宁则少将亲自来迎接,镜片下的双眼里带着微笑,先朝他们敬礼,“将军说,做得很好。” 沈汉回礼,“不辱使命。” “我不打扰你们修整。”宁则半真半假提出,“不然这样,任务汇报等各项检查完成后再写。” 沈汉打量他,“算了吧。趁细节都记得,早写早完事。” 他越过宁则的肩头与庄烨对视,庄烨回一个点头。 四天后,庄烨的公寓。 庄家没有妈妈,庄烨回了他的小公寓。长年不住人,他刚刚做完大扫除,停下来擦了擦汗。本就是四肢纤长的身材,白衬衣的衣袖卷起,露出白皙的前臂。 门铃响起,庄烨打开门,门外竟是沈汉。 穿着便装,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抱着两个装蔬菜水果的大纸袋。 这一幕太像普通市民的生活,两个人同居,一个人在家打扫,一个人去市场和杂货店买东西。 庄烨一怔,“您……不是回家了?” 他要先陪沈律师,这是应该的。他们刚失去沈霄,他必须尽儿子的义务,陪伴母亲。 沈汉绕过他,抱着纸袋进门,放在餐桌上。 “我妈说我在家打扰她看案卷,嫌我太啰嗦,叫我出来陪男朋友。” 如果没有“启明”的事,庄烨已经为那句“男朋友”脸红了。 “所以,是沈律师让您来找我?” “是我想来见你,向你道歉。” 庄烨看向那两纸袋面包蔬菜火腿,“这些,是赔罪的礼物?” 沈汉也看向那两大纸袋食物和日常用品,抱着手臂看他。 “不,赔罪我想买花,路上没看见卖花的流动车。这些东西是我猜你的冰箱是空的,我想做饭给你吃。” 第八十七章 “您真的要做饭?” 庄烨再确认一次。 沈汉了解他的想法,忍不住笑,“我的军衔对煮夫来说太高了吗?” 他想起不久以前、却像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相邻的露台,晚风中的月光和酒气,沈汉说过,“我的人生理想是做个家庭煮夫”。 但那怎么可能呢。见过他的才能,见过他的光芒,这样天生该站在聚光灯下的人怎么能每天去市场购物,回家做饭。那是一种浪费。 现在是假期,在这难得的几天假期里自己下厨,还算不上浪费。 庄烨问,“您真的……会做饭?” 沈汉挽起衣袖洗手,朝庄烨眨眼,坦然承认,“能做出东西喂饱肚子,不会烧厨房,也不会让吃的人食物中毒。” 庄烨站在自己的厨房里看他忙碌,他一点也没有谦虚,真的在做非常简单家常的一餐。 加水煮熟通心粉,沥干水分,拌上碎芝士,然后开超市卖的番茄肉酱罐头。 工序一点也不复杂,但他身材高大,肩宽腰细腿长,站在流理台边,热雾映着英俊的面容,鼻梁高挺,眼睛深邃,将肉酱倒进锅里加热,挽起衣袖的前臂结实修长……庄烨看得移不开眼。 酱汁煮沸,滚起细小气泡,浇在通心粉上,面里的碎芝士早就融化。 浓郁的香味传出,他端两碗通心粉上餐桌,又折回去拿叉子。 庄烨这才如梦初醒,坐到桌边与他一起吃。 他的吃相很端庄,小口小口,把通心粉在叉子上卷起才吃。沈汉隔一张餐桌看他,又想起叫他小天鹅。 斯文可爱的小天鹅。 他们在军队太久,毕竟有军人的习惯,吃饭吃得很干净。通心粉的碗里只剩下浓稠的番茄芝士汤汁。 沈汉正要收拾,庄烨站起身将碗和茶杯收起。 “您做饭了,不能再洗碗。” 等到洗碗机发出水流声,小天鹅洗干净手,沈汉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告知你我是“启明”; 对不起,我之后误导你。 小天鹅低头,“您一直瞒着我,怕我知道以后,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尴尬吗?” “我不知道。”沈汉坦白,“我想了很久,要对你说实话,要给你看真实的我。但是结果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想瞒着你。” 沈汉捏捏鼻梁,自嘲一笑,“也许我担心,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被我吸引,是因为我在你读军校的时候就用‘启明’的身份把你拐上床了。” 他在小天鹅比现在更单纯的岁月里诱拐了小天鹅,让小天鹅对自己动心。 庄烨按住洗手池的手微微颤抖,随即转身正视沈汉。 依旧是白皙漂亮的脸,双目明亮,嘴唇丰润,叫沈汉想起初见那晚,昏暗灯光下的百合。可此刻小天鹅粉色的唇抿着,沈汉竟头一次有些心虚。 “不是您诱惑了我,”庄烨一字一句地说,“您忘记了,第一次见面,是我,主动走向您。” 靡靡之音人影憧憧里,是戴着白色天鹅面具的年轻人主动走向他。 ——是那只小天鹅先向他走来,是那只小天鹅先开口,是那只小天鹅,冲到街头,取下面具,也要留住他。 “不是您引诱了我,是我选择了您。” 庄烨胸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气,神色冷淡下来。 他把我当成被诱拐的小孩子,被引诱才爱上他。 正待转身就走,手腕被一只手捉住,下一秒,温热的嘴唇贴上掌心。 从手腕到心头涌过一阵热流,庄烨整个人都动不了了。他听见沈汉说,“我爱你。” 腰被抱住,身体贴近,沈汉的怀抱把他包裹,那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反复诉说,“我爱你……我爱你……” 怒气消弭于无形,庄烨昏了头似的吻上他,听见轻轻的笑声,顺他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竟抓住他的前襟。 庄烨脸色变成粉红,连忙松手。沈汉一边吻他鼻梁,一边拿出一管东西递到他手里。 庄烨收拢手指,看清是一管润滑。他的脸色更红,还是正色问,“这是您早就计划好的,道歉的一部分?” 沈汉吻着他,眼里跳动着笑意,“我不会用上床来道歉。”性可以是一段关系的粘合剂,但只是一种表面粘合剂。长期滥用,表面恢复平顺,内里的矛盾却愈演愈烈。想要维持一段长期关系,就不能用性解决问题。任何矛盾纠纷,都摊开来说清楚。 庄烨被沈汉带着进入卧室,脚步纷乱,小腿碰到床边。 理智模糊提醒他,沈汉对餐厅到卧室的路径太熟悉,一定是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就在脑子里排练过了。可被推倒在床上,沈汉跪在他身上,吻他腰间衬衫翻起露出的皮肤,“我想和你**,和道歉无关,只因为我爱你。” 庄烨的理智像被炸成碎屑,彻底消散,任沈汉的吻向下延伸。只看见头顶乳白色的天花板摇晃,他小腹略微痉挛,失声呻吟,下身被舔舐几次,含进口腔。 庄烨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做过,包裹住他的湿与热不用再说。他没想到沈汉会为他做这样的事,但这“没想到”反倒让他硬得更厉害。 他撑起身体看这一幕,英俊挺拔的人在吞吐他的……没有半点勉强和为难。 他珍惜我,他看重我,他爱我。 那一瞬间汹涌的快感流淌,庄烨几乎分不清身体先攀上高潮还是心理先攀上高潮,控制不住地射了出来。 小天鹅很快恢复过来。他的头发被汗水沾湿,显得更柔软,爬起身靠向沈汉,仔细看他深刻的眉眼,沾着精液的嘴角。 “您每次都想占据主导。” 沈汉承认,“习惯很难改正。” 小天鹅轻声提出,“您应该学会更多地依靠我。” 沈汉笑起来,毫无保留地舒展身体,下面的东西早就硬了,他却一根一根吻小天鹅的手指,“你现在就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仿佛要验证他的话,小天鹅从衣柜里质地轻薄的睡袍上抽走衣带,沈汉已经主动伸出手,那条丝质衣带一圈圈宽松地系在他有力的手腕上,将双腕固定在头顶。 “闭上眼。”小天鹅压在他身上,待沈汉配合闭眼,才踟蹰地对着他的右耳说,“教我。” “教你怎么用嘴做?” 小天鹅凑在沈汉耳边,带一点点撒娇,“教我怎么让您在床上求饶。” 第八十八章 最了解沈汉身体的是沈汉自己。他愿意帮小天鹅欺负他自己。 强健的身体放松,像一座全不设防的城市 ,他的胸膛坚实,肢体充满力量,却把每一个弱点都告诉小天鹅,这是足以致命的信任。 小天鹅满心的情感激荡,几乎冲出胸腔。 他照沈汉说的,不要去管他前面胀痛的阴茎,让他多被折磨一会儿,一下一下戳刺他的前列腺,又在他离高潮只差一线时停住。 只要握住自己的阴茎,只要揉搓两下就能射精,脱离这种折磨。沈汉的手腕被衣带系住,小天鹅怕弄痛他,松松打结,一挣就能解开。他却从头到尾没有挣脱。 沈汉忍得浑身是汗,汗水从眉毛滴进眼中,最后,小天鹅埋在他湿热的身体里,只觉得沈汉后面随他说话一阵阵绞紧。 “……真的不行了,放过我?” 次日醒来,晨光熹微。沈汉醒时发现小天鹅仍在梦中,还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少年人贪睡,他才二十三岁,平常在基地按规定早起,假期中多睡一会儿也是理所当然。 不愿惊扰小天鹅,就任他靠在肩上,贴着自己的侧颈睡。 在薄被里肌肤相贴,早就出了一身薄汗,睡梦中的人却不避开。 沈汉借着逐渐明朗的光线看他,原来小天鹅鬓发边有一颗小小的痣,针尖大的一个小细节都叫沈汉笑起来。 小天鹅呼吸声变重,即将睁眼,沈汉就在他头发上亲了一口,把他叫醒。 庄烨迷糊之间,还蹭了蹭沈汉的下巴,“早……” 沈汉吻他耳廓哄他,“起床吧,我给你做早餐?” 小天鹅坚定地睁开眼,反过来啄他一下,“不……我要给您做早餐。” 庄烨从被子里钻出来,赤足落在地上,一双腿又长又直,宽大的T恤下摆遮到大腿根,把沈汉拉下床,推到浴室洗澡。 热水亲吻他的皮肤,热雾里满是沐浴露的味道。当他换上对庄烨来说宽大,对他合身的T恤,走出浴室,厨房里都是煎蛋和培根的香气。 “单面还是双面?”庄烨脸颊带着清晨的红晕,举起铲子问。 “单面。”沈汉说,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庄烨的脸更红一些,把煎好的太阳蛋盛进餐碟里,“这很好笑吗?” “不,”沈汉走到他背后,一双稳定的手按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抱住他的腰,“我只是很开心。” 一个人要多幸运,才能早上起床,有他爱的人,昨夜和他分享一张床的人,替他做早餐。 “……我不想扫兴,但是……”庄烨准备好早餐,吸一口气,端着餐盘转身看他,“发生了什么?您和我约定过,要我们中有一个人调离,不在一起工作以后才开始。为什么昨天您会主动突破这一步?”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我控制不住自己。”沈汉清楚承认,昨晚是他很想和小天鹅上床,是他主动带小天鹅上床,“另一方面,我的调离命令很快会下来。” 所以昨天,相当于再一次分离前的纪念? 庄烨难受却又无话可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坐在桌前,手被沈汉握住,才低声问,“卫将军的命令?” 沈汉笑笑,“并不完全是。” 一天以前,他被卫将军召见。地点不在办公室里,而在……湖上。 办公室落地窗看得见的那片湖,水平如镜,映着日光,小船如同浮在一片晶莹的光芒上。人在船上,就仿佛置身空中。 小船两头尖尖,中间却很宽敞,船顶有半透明的强光过滤幕,红色丝绒面的座椅,容得下至少三个人。 卫敏存很少乘船,这是一种放松活动,但他自从接任以来很少放松。少数的几次里,陪他上船的也是担任侍卫长官的沈霄。当然,沈霄对这殊荣嗤之以鼻。 沈汉不能像他一样有恃无恐,他保持立正,在卫敏存落座后才坐,主动倒茶,标准的下属对长官的敬意。 “有一件事属下要先向您汇报。”沈汉直视他坦言,“我与庄烨庄上校的关系,相信您早就得知。” 卫敏存神色平静,本就肤色白,轮廓端正,在这样的强光下,更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深沉和优雅。 “如果你不为从庄上校身上获取南方派的机密,也不为利用他打击庄总指挥,甚至不为往上爬,和庄上校的关系对你有害无利。” 沈汉笑了一下,“我爱他,本来就不为获利。” 卫敏存没有再说,一时之间船漂在湖上,三面是高树环绕,一面面对着办公楼。 卫敏存望向办公楼,沈汉不由得想,他在想什么? 不为获利的爱,他有没有想到沈霄? 卫将军不开口,沈汉只能沉默地陪伴在侧。直到船行过湖中心,沿着原路折返,卫敏存收回视线,终于向他身上投去目光,“我即将辞去军职。” 沈汉说,“恭喜您。我以后该怎么称呼您,卫议员,还是直接卫副总统?” 卫敏存为什么要借分裂分子的刀除掉贝副总统?他想要贝副总统的位子。 副总统人选不必整个联邦选举,只需要总统提名,在议会中得到足够票数就可以通过就职。卫敏存显然与总统达成了协议,他会上位副总统,然后让总统辞职,按惯例,副总统直接接任总统。 宪法规定,总统最多担任两届,也就是八年。唯一的例外是先由副总统成为总统——现在的总统任期还有两年半,如果他辞职,卫敏存可以顶替他成为总统,先干一个两年半,再竞选总统,接着干上两个连续任期八年,一共十年。 他将掌控联邦的最高权力十年。 沈汉看出其中关键,甚至点明“卫副总统”四个字,却不能将这件事公诸于众。 这件事一旦公布,联邦就会陷入混乱。 而且不是卫敏存,又能是谁,卫敏存至少是个政客,不是他,难道要让心机手段远不如他的政棍当这个总统? 卫敏存必须得到这个总统位,因为联邦和帝国十年之内一定还有一场战争。 许多军人隐隐嗅到了未来的血腥味,钱宁那句“如果在我们的时代战争到来”,莫如兰拼命要上前线,都是被战争的预感驱使。 战争时期,联邦犹如一艘在风高浪急、昏天黑地的海啸中穿行的大船,更需要一位具有军方背景的铁腕总统掌控方向。 果然,总指挥只是个跳板,这位卫将军是杨总统的外孙,他的目标从来是总统宝座。 沈汉坦白道,“我不会阻止您,无论我阻止不阻止,您都一定能够达成所愿。” 船靠向岸边,卫敏存看着他,“我需要一个五年后接替总指挥的人选。” 不是现下,现下年轻一辈资历不到,总指挥可以先由北方派内资历深的老人暂代过渡。下一代总指挥的人选他心里已经有一个名单。 沈汉道,“您在暗示我也是您会考虑的人选之一?” 船轻轻摇晃,沈汉话声刚落便停下。卫敏存突然说,“如果沈霄像你一样识时务……” 他就不会死,他就不会和卫敏存决裂,他就不会一生像流星,闪耀之后就陨落。 沈汉走下船,“如果他有哪怕一点识时务,他就不是沈霄了,您又怎么可能对他另眼相看。” 第八十九章 他走上岸,恰好见到简夏,仍旧穿着套装,腰腹已经平坦下来。 沈汉说,“原来如此。” 简女士涂深色口红的嘴唇一弯,“原谅我当时没有直言。”她在帮钱宁时说过,帮助他们的主要原因保密。看来她之所以会不遗余力相助,主要原因是卫敏存的指示。 一环连一环,在这一刹那穿起,原来每个事件都是紧密关联的。每件事都像珍珠,看表面的人只看见许多颗珍珠,另外一些人却想到,这些珍珠之间势必有一条穿起每颗珠子的线。 让沈汉去第九基地,放任他和庄上校的感情升温,在分裂分子袭击之夜兵不血刃除去贝副总统,用钱宁的案件打击庄总指挥一派的声望,逼费中将辞职。事到如今,庄总指挥被削弱,也不能阻止他。 卫敏存唯一能称为瑕疵的一点缺陷是至今未婚,简夏虽然意外生下一个**的孩子,但以她的出身和资质,不失为一个政界完美妻子的选择。沈汉有意试探,“您的目标一直是总统夫人,难道现在考虑做卫夫人?” 她莞尔一笑,“我以为一个女人在政治上最大的建树只能是成为总统夫人,但是卫将军给了我更好的。他会让我成为总统幕僚长,当能成为幕僚长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去当总统夫人。” 一天之后,在庄烨的公寓里,沈汉告诉他卫敏存提到的事。 “我会被调去一个秘密研究中心,做钟佳期那个项目的负责人。这是卫将军和你父亲庄总指挥的协议之一。” 随着钟佳期回归联邦,战争的前奏更加清晰地敲打在人们心头。 她的成果在军用领域至关重要,联邦才会不惜代价将她救回。 若是早知道她会成为今天的关键人物,当初她父亲钟敬生死后,联邦就该立即把没人紧盯着的孤女救回,也省得后来营救她的牺牲。 可钟佳期当年自己重启父亲联系联邦的专线,要求要继续潜伏帝国时,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谁能想到她日后如此重要。 她回到联邦,联邦自然会物尽其用,开设一个秘密研究项目。而被调去参与这个项目的所有人,几年内要销声匿迹,不能与外界任何人来往联络。基于钟佳期研究的是生化武器,密切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健康也可能受到影响。 庄总指挥发配沈汉去负责这个项目,庄烨说,“他怎么能这样。” 沈汉按住他的肩膀,“庄总指挥不是因为我拐走了你针对我,他是真觉得我是军队里的害群之马。就凭没有私心这一点,我尊重他。” 在钱宁的事件里,沈汉与庄总指挥的信念有本质差异。沈汉认为让这件事曝光,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才是维护军人的荣誉;而庄总指挥作为老派军人,则认为沉默以对,低调处理,才是维护军人的荣誉。 他当然认为沈汉是军队里的不良影响,哗众取宠,牺牲军人的荣誉换取个人的资历,偏偏还吸引了一批跟随者。 于是他把沈汉扔去做秘密项目负责人,让他错过升衔最关键的几年,失去爬到顶峰的机会。 庄烨定定地看着沈汉,“您愿意?”他的眼睛亮得像在燃烧。 “我是最合适的人。”沈汉安抚他,逐条分析,“级别足够,认识钟佳期,熟悉她的研究……” “您不愿意。”庄烨说。 沈汉笑起来,“我不愿意和你分开,不愿意和你失去联络,一消失就是几年,我不愿意你担心我是不是出意外,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庄烨怔怔看着他。 沈汉轻松地说,“要不然我退役吧,我们私奔。” 找一份别的工作,读法律或者读历史,去大学教书,每天和小天鹅从一张床上醒来。 周一到周六轮流做早餐晚餐,周日一起偷懒吃外卖。 饭一起吃,觉一起睡,做一对普通情侣,假日里手牵手散步到天黑。 管他战争几年后来,他们不是没牺牲过,不是没付出过。在那些牺牲和付出后,能不能一起自私一回,能相守一时是一时,一刻是一刻。 庄烨望着沈汉,喉咙像被塞住,心中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沉重。 他愿意为我退役,为我舍弃军人的生涯,只为和我朝夕相处,只要我一句话。 他很想说出那句话,可到嘴边却反而说,“会选择退役,就不是您了。” 那只是一个很美很好的念头,今后会无数次出现在他们想象中。当他们选择这条路,选择成为军人,就再也无法回头。 即使这条路上满是荆棘,即使这条路上许多不可避免的选择会迫使他们分开,音信断绝。只要沈汉是沈汉,庄烨是庄烨,他们不会放弃军人的身份。 “假期结束后调令就会来,我提前告诉你,‘启明’那件事以后,我不会再瞒你。” 庄烨低声,“还有三天。” 一周的假期已经过去大半。 沈汉吻住他,“至少还有三天。” 这三天里,他们四肢交缠,留在床上,该做的事都做遍了。 几次之后,精疲力尽。沾着汗水的皮肤紧贴,庄烨眼前还是白光,他说,“我曾经对战争有浪漫的幻想……” “嗯?” 庄烨趴在他身上,露出线条漂亮的白皙的背。 “上战场的口袋里装一朵小花,如果我死了,希望处理尸体的人能把它转交给我的爱人。” 沈汉听他说,脸上不由得带上笑意。 “后来呢?” “后来联邦和帝国开战,新都也被空袭。我认识的很多人死了,我没有再幻想过战争。我幻想和平。” 沈汉握住他的手,庄烨回握。 “我爱你,”他深邃的眼睛望着庄烨,嘴唇温热干燥,在庄烨汗湿手心吻了一下,“就像军人热爱和平。” 第九十章 三天之后,沈汉和庄烨销假回到基地,监察官办公室和参谋官办公室同时接到卫士送来的军情部邀请。 军情部请他们参与对钟佳期的调查,她在帝国的每一项经历都要得到核实。 沈汉评价,“军情部的审查以剥夺睡眠和吐真剂闻名,钟教授这一周不会好过。” 庄烨想,她潜伏帝国,不惜生命,千辛万苦回到联邦,从假死状态中被唤醒,就被注射吐真剂,至少四十八小时的强光照射,剥夺睡眠,一刻不停的盘问。 这对一个以生命为代价忠诚于联邦的人来说太残酷,但是,庄烨明白,“但这是必须的。” 她回到联邦,就必须接受最严苛的审查。必须确定她没有变节,不是帝国打入联邦的棋子。 一个忠诚于联邦的人会理解,为了保证联邦的国土安全,许多残酷,许多牺牲,许多沉重都是必须的。 沈汉看向庄烨,眼里带着骄傲。他总能意识到小天鹅在成长,很快就要追上他了。 庄烨的升衔在沈汉之前,日期定在两周后,他将由上校升为准将,离佩戴将星还差一步,但已经脱离校衔。 沈汉估计他的升衔会和就职一同进行,等到钟佳期通过审查,一架飞舰载着他们去往那个地点绝密,也许在高原也许在沙漠的研究所。他会在那所与世隔绝的研究所里升为少将,同时就任军方的项目负责人。 在那之前,他尽量抽出时间陪小天鹅和妈妈。 他和沈丽一起去看沈霄的墓地,修理潜艇尾桨时他想起过沈霄。沈霄就连死,都能死得轰轰烈烈,化为强光,化为火焰,照亮天空。而我要是不幸,只能悄无声息死在深海。 他一直向往沈霄,却永远成不了沈霄。 尤其在这个时候,妈妈才失去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平安回来,他做不到告诉她,我刚刚回来,就又会被调去进行一个绝密项目,接下来的几年里你连我的只字片语都得不到。 沈汉擅长言辞,却无法告诉自己的妈妈这件事。 直到沈丽说,“不用担心我。” 沈汉讶然,被她挽住了手。绿草如茵,她穿着黑裙,要仰头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她脸上有疲惫和伤悲,但更多的是开朗。 “我是你妈妈,所以我天然会记挂我的孩子。但在母亲的身份外,我是律师,我是新都中城区首席公设辩护人,我是联邦女性权益组织的顾问,我是礼拜堂的义工,我还是法学院的客座讲师……能够相互陪伴很好,但如果不能,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沈汉动容,“妈……” 沈丽摇了摇头,“当然,谁的生活更有意义还说不准。你和你哥的生活很多时候充斥着幼稚的英雄主义……” 沈汉无奈地笑起来,“妈!” 两周后,庄烨的升衔仪式。 联邦政界完成翻天覆地的变化,卫敏存的副总统提名被议会以百分之九十的赞成票高票通过。 这整个辞去军职从政的“卫副总统”事件是联邦媒体近二十年来最盛大的狂欢,卫敏存的支持率居高不下,街头的新闻大屏幕时常出现随机采访的新都居民的脸,“噢?是的,我觉得很好,我们是需要强有力的领导者……” “……我在分裂分子袭击那一夜就认为卫将军,现在的卫副总统是我们需要的那种领导人!” “没有意见,至少比现在的总统好。” 卫敏存风度翩翩,仪表无懈可击地出现在屏幕上,镜头甚至给他来了个特写,从潭水一般的眼睛到挺直的鼻梁再到薄唇。 沈汉被宁则邀请来军部秘书长办公室,直接调开频道,“说实话,我实在受不了这么欣赏卫副总统的脸。” 宁则嗤笑一声。 屏幕上的画面转为庄烨的升衔和授勋。 要是莫如兰在,一定愤愤不平,“这是有个当总指挥的爹的好处!同样完成任务,人家出风头,您等着发配。” 沈汉不由得笑了笑,世上许多人认为小天鹅过得已经够顺遂了,他却偏心,希望小天鹅更顺遂才好。 银黑色的准将星被白手套的手托着,授予庄烨,沈汉目不转睛,唯恐错过每一帧庄烨的画面,不自觉带着笑。 宁则看他一眼,又看向屏幕上白皙漂亮的年轻准将,道,“卫将军说,这件事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沈汉不以为然。 宁则一推眼镜,“庄准将主动请求担任这个科研项目的负责人,仪式之后飞舰就要起飞,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他主动请求负责这个项目,他要替代我? 沈汉看宁则似笑非笑,却是说真的,呼吸一窒,猛地起身,连再见都不说,向外奔去。 一路上不知越过多少人,跳上飞舰,要求立即启航回程。飞舰还未落地,驾驶员就目瞪口呆看着他一跃而下。 好在他人高腿长,不多时赶到礼堂外,人竟微微有些喘。 庄烨走出礼堂,就看见他站在面前。 军装衬衣有皱褶,鬓边闪着汗水。 人潮四散,都穿着军装,但就像在舞会上遇见他,衣香鬓影人来人往,一眼就看见他,再也移不开注意力。 不仅因为他高大强健,开朗而温柔。 更久之前,在中城区相逢那一晚,迷醉的音乐里,隔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脸,自己却已经被吸引,晕头晕脑地走向他。 第九十一章 两个随庄烨去秘密研究所的校官提醒,“飞舰已经在等待。” “请再等一等。”庄烨说,“李研究员登舰了吗?” 校官去安排那位姓李的研究员登舰。 停舰坪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艘小型飞舰下。 沈汉不带一丝一毫谴责,“为什么不告诉我?” 庄烨的眼睛依旧明亮,含着沈汉从前没有见过的光芒,“一直以来都是我接受您的决定,这一次总算轮到您接受我的决定了。我希望您留下,您留下比我留下能做更多的事。” 他愿意代替沈汉,去偏僻荒凉,不存在全息地图上的秘密研究所。因为他坚信沈汉要走一条更长的路。 为了让沈汉不错过最关键的晋升机会,他愿意用他的人生和沈汉交换。 那一刻沈汉几乎伸出手,想要捧起他的脸,在所有人面前吻他,但最终克制住。 这是现实,而不是那种热烈浪漫的立体电影。 沈汉说,“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任务。” 事到临头却被庄烨代替。 庄烨弯起嘴唇,“嗯,您是怎么说服自己的,我也需要说服我自己。” 沈汉不由得先笑,这才望着他说,“我幻想这个项目完成,我回来的那一天,我要对着你父亲,庄总指挥说,‘遇见您的儿子是这辈子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幸运的事,我希望和他结婚’,” 遇见我是发生在他身上最幸运的事,幸运得超过逃来联邦,挣脱奴隶的身份。 庄烨脸颊泛起红晕,但仍保持镇静,“您知道,只要我同意就行了,您根本不需要向我父亲征求同意。” “我知道。”沈汉眨眼,“只是出于礼貌问问。另一方面,我对庄总指挥那时的脸色很感兴趣。” 他们都笑出声,不远处,校官带着姓李的研究员走向军用飞舰。 那个三十出头的女研究员穿着平庸的衬衣和套裙,齐耳短发,平庸陌生的脸。 但只需要一眼,沈汉认出她是谁。 李玲研究员就是那位冶艳的瓦顿大学生物教授钟佳期。 联邦不可能承认接受了叛逃帝国的钟佳期,于是造出一个李玲。 填充了眼窝,丰盈了脸颊,修改鼻头和眼角,精致的五官变得平凡,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名字和长相都变得没有半点出挑之处,扔到人堆里认不出来。 “李玲”冲庄烨和沈汉点头,扶着扶手登上军用舰。她只有笑容还像那个钟佳期,几分神秘,几分轻巧。 庄烨说,“再见。” 沈汉呼吸,“再见。” 等到庄烨登上飞舰,驾驶员迅速拉下手柄,飞舰起飞。 强风盘旋,透过舰窗,庄烨清晰地看见沈汉注视着他,人与飞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耳边传来“李玲”的声音,“我还以为和我一起去生物研究所的是沈准将。” “本来是他,”庄烨听见自己回答,“但是我对这个项目也很感兴趣,我觉得我能够胜任。” 他在庄总指挥和卫敏存面前请命,他的父亲庄总指挥大怒,却无法挽回。 事后庄毅问他,“你在报复我?”他几个小时间像是老了十岁,显示出英雄暮年的颓然。 庄烨平静地说,“您是个优秀的军人,却不是合格的丈夫和父亲。我不是在报复您,您从小要哥哥做到最好,成为军队未来的领导者,他不在了,就这样要求我。即使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材料,我也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面旗帜。” 这些话在他脑海中思考过无数次,说出来每个字都经过反复演练。 “但是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面天生的旗帜,我看见一个我愿意跟随的人。我相信他是未来的联邦军队需要的那种领导者,我不允许任何人毁掉他。” “我对费叔叔说过,如果他变质,我会亲手终结他,我做得到对他开枪。但在那之前,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李玲”轻飘飘地说,“那么预祝以后共事顺利。” 庄烨不禁问,“您的脸?” 他理解整容的必要性,只是很少有本就容貌出众的人狠得下心把一张脸整成这样。 “李玲”一笑,“是我要求的,越一般越好。她不是不让我招蜂引蝶吗,顶着一张这样的脸,她该能放心了。另一方面……变成这样,不会再在实验室被搭讪打扰,我终于可以专心研究了。” 这个“她”指的是伍德小姐,她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又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难以看清。 她看着庄烨,又道,“要是还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 庄烨说,“据我所知,您四岁就离开联邦,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在帝国度过,为什么忠诚于联邦?” “李玲”又是一笑,“有一个民族,居住在边境,没有去过教廷,但每一代都会有人用步行的方式跨越大半个帝国,一步一步走去教廷朝圣。朝圣之旅充满危险,大部分人死在路途中,每年只有一两个人成功抵达教廷,但他们还是不放弃,因为教廷是他们的‘圣地’。一个承认所有人生而平等的联邦就是我的‘圣地’。” 飞舰升高远去,沈汉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点黑点都消失,头顶晴空万里。 他在那一刻想起许多人,军队是联邦的利器,真正让这利器锋利的是这些人的忠诚,是这些人作出每一个抉择和牺牲。 抉择和牺牲造就利器的锋芒,但其中的痛苦与艰难,恰好是最不能展示在人前的。 许多人付出代价让他能走下去,走得更远,他不能辜负那些信赖。 沈汉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通讯器响起,接通是宁则。 “见到了,算是不留遗憾。” 沈汉回,“多谢你的提醒,虽然提醒得不怎么及时。” 宁则嗤笑两声,正色道,“吴少将最多再干两个月,你准备好升少将,接任第九基地舰队长。”听不见沈汉说话,又问了一句。 沈汉说,“没什么,就是想到刚就职的时候。不到一年,变化太大。” 宁则沉默一阵,笑道,“恭喜你,从此以后前途无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