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成双gl 作者:西窗有月 文案 百鬼夜行曾经最厉害的杀手拘魂绝迹江湖,朝堂上却出现了一位武艺超群的武状元沈孟。 这位当朝新贵风神俊爽,放浪不羁,眠花宿柳,屡屡当众冒犯琅琊王嫡女长宁郡主李明卿。 明明不过是初识,为何她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1、智谋无双姿容清绝的郡主X武艺高强狂妄不羁的将军 2、文甜不虐,剧正人美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孟,李明卿 ┃ 配角:辞玉,娆姬,宋青山 ┃ 其它:扬榷,风棠,焦山 楔子·奸佞之臣 嘉定三年,正月。 晚来天欲雪。 义帝李焕亲下圣旨,将右相徐振及其同党百又十七人打入昭狱,震惊朝野,然市井坊间无不拍手称快,有感于义帝圣断英明。 沈府大门紧闭,乌压压的门,门前的石狮子也沉静如斯,沈孟站在庭院里,一身素色的衣衫,嘴唇微抿,目光幽深,恍若一汪湖泊,静静地看着假山池塘里游动的四五条锦鲤,碾碎手里的鱼食,一把撒下去,水里的鱼儿偶有几只探出水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管家邱伯一路小跑,声音远远传来:“公子,右相一党出事了!皇上亲下了圣旨,一百多人打入了昭狱呀!” 临水而立的人玉冠束带,月眉星眼,瞳如点墨,一派舒朗英气,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当中。 沈孟头也没抬,静静地看着水中的鱼儿,只道:“天气冷了那么久,鱼都不吃东西。” “公子你与右相等人素来相交甚密,还是避一避吧。”邱伯面有急色。 “邱伯,你以后记得喂鱼啊。”说罢,沈孟仍旧不动。 “哎!知道的!”说罢两眼一红,里面噙满泪珠,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尚书大人曾有恩于我,郡主亦有托于我——” 沈孟的手顿了顿,春风化雨般,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有了一丝丝波澜,却仍旧站定。邱伯话音刚落,便听见长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分小心谨慎,仿佛生怕被人发现。 步子短促轻盈,纵使筋脉俱损,也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女人。 沈孟抬起头与管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邱伯也听见了,只恐是朝廷的人:“公子,你先走!” 沈孟反释然道:“不是朝廷的人,应该是故人。” 嗖—— 冷箭从廊道尽头发出,沈孟微一侧头,避让不及,冷箭擦过耳廓,瞬间溢出一排血珠。 邱伯见状,不由怒叱道:“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府!” “沈孟沈大人,别来无恙。” 女子声音清脆凌厉,长廊尽头走出来的人一身碧色的水衫,头发挽起,面有愠色。 沈孟心下了然,原来是宋灵,宋青山的妹妹,近年来都是邱伯派人去照料的。 沈孟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对着邱伯轻声道:“果然是故人。” 声音不大不小,那女子刚好也可以听见,她当即道:“我兄长一生磊落,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若我非你兄长至交,他怎会将你托付于我,让我照顾你。” “他若知道你此时行事,若知道你与右相那些人的龌龊勾当,他羞与你相知为伍!你这奸臣!”宋灵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憎恶。 沈孟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苦笑:“那宋姑娘今日前来——” 话音未落,剑已经刺过来:“前来替天下人取你的狗命!” 邱伯当即挡在沈孟身前,沈孟向前一步,低声道:“邱伯,没事。” 宋灵见他神色如此,岿然不动,心下想—— 此人惯会如此,佯装镇定,况且他武艺高超,曾是武状元,便如此瞧不上自己,少不得要以命相搏了。 狠下心来刺过去—— 去死吧,沈孟! 剑尖离他不过寸余,沈孟抬手,双指一夹,便抵住了宋灵的剑:“要杀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一阵冷风蹿过来,吹动了二人的衣襟,他身形单薄,看过去分外寥落。 宋灵恨恨道:“我早就猜到你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孟指尖用力,将剑尖一弹,宋灵的剑委顿落地,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微微颤抖,他已经是功力尽失,刚才已经用尽了全力,也仅能敌过学了点三脚猫功夫的小姑娘。 他声音笃定:“我说了,我现在还不能死。” 院墙内的梧桐树惊飞起一群栖息的鸟儿,沈孟目光敏锐地环视周围,外面隐隐有兵甲刀剑相护碰 撞的声音。 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 京都巡防营的护卫已经将沈府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宋灵心下一软,却仍旧厉声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那些人手上痛快,今日我替你免去牢狱之苦,从此宋家不再欠你沈府的恩情,我兄妹与你沈孟再无瓜葛。”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起来,听见有人在门口朝内喊道:“京都护卫队奉圣上旨意,特前来捉拿徐振同党沈孟,查封沈府。” 沈孟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面色平静:“去开门吧,邱伯。” 宋灵看着他,欲言又止,看见邱伯皱着眉,往正门走去。 宋灵不由好奇:“哎?你真的要被那些人抓走?” 沈孟不答。 宋灵拉了沈孟:“我虽然看不惯你,但——” 宋灵顿了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变成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臣?” 沈孟不答,留给宋灵一个沉静如斯的神色。 “逃吧——沈孟——” 沈孟转过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逃?” 宋灵有些摸不着头脑:“别人要抓你,你为什么不逃?” “宋姑娘刚刚不是巴不得沈某即刻就死吗?” 宋灵蹙眉:“那你还是——先不要死了——” 沈孟站在院落中央,声音清冷:“暂时还是死不了的。” 京城护卫队的人鱼贯而入,顿时前后左右围满了整个庭院:“拿下!” 他手无寸铁,束手就擒。 囚车行过市集,路上的人先是缩头缩脑地望着,不一会便议论纷纷。 “这不是曾经的武状元吗!” 沈孟眯起眼睛避开那直射入眼的阳光,路边行人的议论仍旧陆陆续续入她耳中。 如果不是听见人说——武状元,自己都要忘记了,时间真的太久了。 “哪个沈孟?” “据说是徐振的同党!” “还是当年的神威将军呢!” “为人臣者,不为国家效力,只知道结党营私!该当其罪!” “当官的哪里又有几个是好人!” “忠臣都让这些奸佞迫害了!这样为祸国家的人,难道不该被关起来!” “他是徐振同党!现在跟着徐振一起锒铛入狱!因果报应啊!” “人在做天在看!” “公道自在人心!你看做尽了坏事,早晚要遭报应的!” 人群里忽然扔出来一只鸡蛋,打在了囚车上,一时间唾骂声四期,翻飞的菜皮扔得漫天都是。 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午后阳光灼烈,沈孟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意味深长。 这公道,从来都是要自己伸手问这个世间要的。 人心,不过是一团混沌的血肉罢了。 自沈孟被人拘去后,宋灵有些怔忪,邱伯见她失神,又见她虽有怨怒于沈孟,实则是个可以相托之人,便道:“宋姑娘随邱某来。” 书房的门被邱伯轻轻推开,漫出一阵隐逸清淡的素香,壁上挂着一卷丹青,丹青后的暗格打开,邱伯取出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枚白玉扳指,莹润柔亮,似有人时常轻轻摩挲。 “邱管家,这是何物?” “而今唯有这东西能够救小姐的命。” “小……小姐?” 什么小姐? “宋姑娘果然不知道,天下恐怕也只有邱某还守着这个秘密了,当年殿试上一朝成名的武状元,后来的安远侯,护卫京城的神威将军,今日的徐振同党,沈孟沈公子啊其实是女儿身。” 砰! 宋灵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是女儿身? 他—— 竟然是—— 震惊之下,宋灵的声音都有些抖了:“为……为什么?沈孟竟——竟然是——” 回答她的只有邱伯的一声叹息,邱伯郑重其事地把白玉扳指交到宋灵的手里:“当今圣上甚为器重平西候,烦请宋小姐将扳指代为转交给平西候,他看到扳指之后,自会出手相救。” 宋灵的思绪在飞速地转着。 何等眼熟到如此? 这白玉扳指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看见了扳指上轻微的裂痕—— 白玉扳指。 谁曾经有过这么一枚白玉扳指? 神思迷离间,她脑海中浮出一身白衫的人,缱绻袅娜,虽然柔弱却似塞北云青雪山上的坚冰,清冷卓绝。 啊! 是她的吗? “邱管家,这扳指的主人可是——” 邱伯点头! 真的是她! 智谋无双,姿容清绝,曾经权倾朝野的琅琊王嫡女,郡主李明卿! 她还是沈孟未过门的妻子呀! 宋灵忽然明白了。 是日夜,天气越发萧索起来,恐要落雪了。 京城东,平西侯府。 平西侯望着腹大如鼓的铜兽里逸出来的缕缕青烟,难以入眠。 外面打更的人已经走了两趟了,他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滴漏。 桌上的茶热了一遍,又冷下去,已经淡了味道。 他在等人。 墙角有了微微的响动。 平西候站起来道:“进来吧。” 来人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深夜到访,有事相求。” “我平西侯不问朝堂之事已多年。” “当今与侯爷从小一起长大,今日相求之事,朝野上下只有侯爷能够相助。”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相助?” 话音刚落,平西候的目光落到眼前人手心那枚白玉扳指,光洁温润,白玉扳指内环里有一丝云雾状血红。 身子微微前倾。 果然! 平西侯沉声道:“人我会救。” 第一部分·01 雕鸾白盖马车稳稳地行在京城东平道上,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捂得严实紧密的帘子被车里的人掀起一角,露出纤长好看的手指,皓腕如雪,声音平和,宛若一阵风吹过水面起了一层微澜:“昭瑜,什么事?” 那赶车的女子瞅着前面喧闹纷乱的场面,微微皱眉道:“郡主,前面似乎起了争执!” 车上的人问道:“君再来?” 昭瑜答:“正是呢!现下乱做了一团。郡主,不如我们绕路回府吧。” 车上的人淡淡道:“嗯。” 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马车还未动,已经被后面跟着涌上来的人堵在了路中央。 忽然有路人提起声音道:“你们看!那君再来酒楼上坐着的,可是今年殿试上皇上亲封的武状元沈大人?” 那个路人口中的沈大人,听见楼下人的话,笑着把酒杯往后随手一掷,笑道:“我离名留青史只怕不远了!” 昭瑜握着缰绳,小声斥道:“凭他是谁,竟敢滋生事端,挡了王府的车驾!” 透过车帘的缝隙,远远望过去,那人一身灰衣,淡素平常,却生得眉目灵动,表情鲜活,此时正就着五六分的醉意,斜倚在君再来酒楼临窗包间的上位,又朝大街上扔了一个莲盖白瓷酒壶,彻底惹怒了在门口与人发生争执的紫衣男子。 家仆训斥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冒犯我家少爷!” “哟——不小心——”沈孟眯起眼睛,看似不经意,明眼的人却也能瞧得出来他的不客气冲着那紫衣男子去的。 紫衣男子彻底被激怒了:“小子,你是故意的!你可知道小爷我是谁!” 沈孟半醉半醒,脸颊微红,神色迷离:“我就是故意的。” 他扬扬手里的酒壶,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砰——”第二个酒壶扔在了紫衣男子的左边,几乎砸到紫衣人的左脚。 “哈哈——”昭瑜轻笑出声,“这个人胆子倒是很大。” “你——你算哪根葱!老子他娘的管你是谁!你们都给我上去把人给我带下来。” 车里的人看着沈孟的情态,一双眼睛皓月清风,又藏着狡黠,扬起的嘴角流露出几分不羁。 昭瑜看着热闹,跟着众人笑了两声。 人群里一阵哄笑,紫衣人恶狠狠一叱,众人散开一圈,仿佛避之不及。 昭瑜转头,问车里人:“郡主,那边那个着紫衣的人是哪家公府之子?” “当今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 昭瑜点头,不由道:“怪不得也这般嚣张无两。” 任有方站在君再来的大门口,插着腰对着里面嚷道:“把你们君再来的天香掌柜叫出来。” “任公子,您先里面请——” 任有方一脚踢开了上来回话的门童子,大声道:“少废话!你们掌柜呢?我倒要看看今天这君再来大门口的事情他管还是不管了。” 沈孟挑眉:“就这区区小事,就不用麻烦你们天香掌柜了。” “你——” “我什么?”沈孟轻轻嘬了一口酒,“有个事情还是先知会任公子一声,任公子昨天在君再来看上的那个小丫鬟我已经带走了。” “你——来人——去把他的皮给我扒下来!” “昭瑜。” 昭瑜看得正起劲,过了半晌猛然回过神:“哎——哎!郡主怎么了?” “走吧。” “哎?”昭瑜一时反应不过来,可惜了眼前的这份热闹不能看了,却也只能掉头走:“是,郡主。” 马车正调转了马头,昭瑜看见任有方一只脚刚迈进了君再来的门槛,猛地缩回来,只听见一声惨叫,众人便只见任有方抱着自己的右腿,歪在地上□□,任有方右脚不远处的筷子在地上弹了又弹。 另一根筷子偏巧不巧,插住了雕鸾马车的轮轴,马车猛地震了一下,“吱呀——”车轴转不动了。 观者无不幸灾乐祸,纷纷笑起来,唯有任有方的手下仍旧唯唯诺诺。 任有方躺在地上大喝道:“要你们有什么用!一群饭桶!买个丫鬟都还要我亲自出马!”那群手下连忙将其扶起来。 昭瑜站在马车前,对着五六分醉的沈孟道:“大胆,你们竟敢惊扰王府的车驾。” 任有方正吃了这眼前亏,沈孟从里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任公子,你还不向郡主道歉?” 昭瑜横了一眼沈孟,虽是个武夫,却生得齐整,本以为是个草莽之辈,倒有些眼力,她未明说, 这人是如何知道琅琊王府的雕鸾马车里一定是郡主而不是别人? 任有方瞪了一眼沈孟,丢筷子的是沈孟,不是自己,却眼见着对方武艺高强,打又打不过也只能认了,不敢反驳。 “任有方冒犯了,望郡主恕罪。” 昭瑜的脸微微扬起,一对叶眉微微挑了挑。心想,原来这尚书大人的儿子是这么个欺软怕硬的草包。 沈孟对着马车微微施礼:“得罪了,郡主。” 昭瑜微微回过头,见车帘后面没有一丝响动。 沈孟道:“听闻郡主颇有琅琊王当年之风,且国色倾城,不知沈孟今日能否有幸一见?” 原来是个登徒子! 他今日在此生事本就是为了和任有方抢一个丫鬟,眼下还要郡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真是狂妄至极! 昭瑜脸色难看了起来,心下觉得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琅琊王府的脸往哪里搁! 周遭都安静了下来,车里的人嘴角勾起一个冷淡的笑容——这个沈孟,分明是叫自己为难。 今他路边赔礼,她不能躲在车里一声不吭地走掉,偏他又说了这样的话语,轻佻有余,实在是让自己进退两难,若是真的让他见了,岂不是被这意气风发,风头正盛的人得了志? 罢了! 今日之事她记下来了。 车上的人不动声色,修长的指尖轻轻掀起车帘,皓腕如雪,逸出来一丝清冽的佛手柑香,声音也只是淡淡的:“沈大人,不必多礼。” 沈孟大胆地抬起头,看见她手指纤长,留意到右手无名指第一个关节上的那颗小小的黑痣,嘴边的笑容挽起来,意味深长又缱绻留恋。 他贸然继续往车内张望。 柔和透出几分纤弱的颈线—— 弧度优雅精妙的下颌—— 不点而朱的唇—— 车里的人好像察觉到沈孟大胆的目光,放下车帘的速度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快几分。 沈孟颔首道:“沈孟改日必当登府拜访。” 雕鸾马车里再没有任何响动,马车渐行渐远,车辙的声音亦越来越小。 昭瑜一边驾车,在前面碎碎念起来:“这沈孟竟是这么个大胆狂徒。他今日如此冒犯,来日还想登府拜访!” “嗯。”车内的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提点昭瑜道,“你胆子也不小,竟敢直呼当今武状元的名讳。” 昭瑜得了两句教训,抿抿唇,仍旧不满道:“行径荒诞,不过登徒子。郡主,我听人说,那个沈大人在君再来生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车里的人不动声色,却细细听起来。 “上次,这沈大人在君再来酒楼为了和人争一个雏妓,竟然大打出手,轰动了京都呢!上上次,他与一个北境的富商打赌,竟然赢下了那富商的全部家产,最后竟然如数奉还,只取了一文钱。还有上上上次——”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那当然——”昭瑜的眼珠子转了转,或许是郡主嫌自己太聒噪了,随即改口道:“那当然不是啦!我就是听别人随口说的!” 琅琊王府坐落在京城南的朱雀大街上,远远听见府前的铜雀铃发出清脆的轻吟。 马车一停,就见到管家李信在门口候着,小厮过来摆了脚蹬。 李管家的声音温厚柔和:“郡主回来了。” “李叔。”李明卿颔首,昭瑜把车里的东西抱在手里,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了起来。 李明卿一身雪白的绸衫,长发如墨,眉睫浓长,白色的裘氅上绣着回字暗纹,贵而无华,整个人宛若佼佼的素玉,沉静如斯,夺目如此。 在昭瑜看来,这世上就不会有比郡主更好看的人了! 郡主长得好看,哪怕就是这样随意披一件裘氅也是最好看的! 天下间一定没有第二个人会比郡主好看了! 那个沈孟算什么东西! 竟敢——竟敢冒犯郡主—— 那个登徒子! 还想要登门拜访! 这事情昭瑜一想起来就气得不行了! 李管家撑起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对她道:“老爷在书房里等着您了。” 李明卿望向书房的方向,夜已经深了,书房里点着烛台,柔和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在院落里的石阶上。 “何事?” “郡主去了便知。” 穿过画廊,夜里的风大了起来,她听见雪花簌簌地落下。 书房门微微掩起来,透出一股淡淡的檀香起,推开书房的门,父亲桌上的烛台并着焚香的瑞兽香炉冒着的青烟猛地摇晃起来。 “父王。” 琅琊王抬起头,关切问道:“路上有事耽搁了吗?” “从西郊白鹿寺上香回来,路上遇到一些事,便吩咐昭瑜绕了远路。” 李明卿的目光落到琅琊王背对着的墙上的画像上,纸帛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画像上的人眉眼与她有五分的相似,端坐在树下抚琴。 斯人故去已有九年了。 “卿儿,你过来。” 听见声音,她回过神来,琅琊王端起一盏烛台,缓缓打开书桌上的卷帙,密密麻麻的名字里被人用烟青色的翰墨圈出来几个。 她虽为女子,却是琅琊王和王妃唯一嫡女,在有意培养下,对于朝堂之事,她尤其敏锐。李明卿打量着案几上的卷帙,纵使已经过去许多年,父亲心中始终都没有放下那件事。 她暗忖,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又提起那段往事。 是了,昌平十七年,也就是九年前的今天,沈家举家被打入昭狱。 琅琊王的神色有些惝恍若失,继续开口道:“当今皇上颇为器重的右相,曾经是你沈世伯的副将。” “右相沈光?” 李明卿思索,这些年她对朝堂之事也较为清楚。只记得此人曾经与沈家素来交好,本是一介县丞,后来由沈谦举荐成了江左盐运使,平昌十五年沈谦任兵部尚书,适逢蜀王苍术率兵攻打南朝西州十二府,立下战功。 当年沈家满门抄斩他并未受牵连,而今已经官至右相,也算是位极人臣。 李明卿不由补充道:“右相被重用确实是从沈家败落后开始,彼时朝中无人可用,他方被提拔。” “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当今右相深得皇上信任,实则野心勃勃。”琅琊王的指尖停在沈光的名字上,叩了叩。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第三部分·02 从书房出来已经是亥时,雪依旧很大,她穿过庭前的红梅园,一个俊逸飒爽的身姿犹在眼前一般。 白雪红梅的人间极景已在,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正出神,一件披风落在她的肩头。 “郡主,雪这么大,咱们回房吧。” “好。” 昭瑜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她看见李明卿一个人坐在妆镜台前,取出来一方旧的汗巾,汗巾的小角上绣着“云亭”二字。 她以为郡主是喜欢红梅的,可每年到了深冬落雪,红色的梅花上覆着雪正好看时,郡主大多时候会望着这满园的梅花出神。 脸上一丝高兴的神色都没有,还有那方旧的汗巾,放在最底下的那个匣子里,每年冬天君主都要拿出来看一看。 那个叫“云亭”的人,是不是郡主的心上人? 为什么她却从来没有听郡主提起过? 倏忽有过去些许时日,这年关里已经下了三四场雪了,距离沈孟新封武状元已过去了月余,新帝初登大宝,对沈孟的赏识可谓非常。 同狩猎京郊,亲赐官邸,一时间,沈孟成了整个京都炙手可热的人物。 皇上要为一个无侯爵之位、无功名傍身的新臣赐宅邸,消息传来时,李明卿正站在窗前,看着庭院内的白雪红梅出神。 昭瑜推了推门走进来,将窗子放下来,笑吟吟道:“郡主,雪大,莫着了风寒了。” 声音还没落下,就听见站在窗边的人轻轻咳了两声。 昭瑜端出来府里厨房熬的雪梨姜茶,将一封压在碟子里的邀帖递到李明卿面前道:“适才王爷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还交代了您若是不愿意去,不去也无妨。” 李明卿本不想打开,却一眼扫到了“沈孟谨拜”那几个俊逸的字,目光不由顿了一瞬。 倒也奇怪,拿过刀枪的人写的字也可以这般阴柔。 昭瑜看到李明卿的目光有些迟疑,又因自己想去凑热闹,不由道:“郡主不如代王爷去参加沈大人的宅宴,我定要帮郡主教训一下他,也好让他知道琅琊王府的人可不是能随意冒犯的。” 听到这里,李明卿把手上的邀帖翻转过来,面色也冷了几分:“不去了。” 昭瑜垂下眼帘,颇有些失意。 郡主向来说一不二,恐怕自己去凑热闹的小心思已经被郡主知道了,只能作罢。 皇上亲赐予武状元的府邸坐落子在京城西,虽不及王侯公府华贵却也别致高雅,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皇上亲赐府邸的荣耀,新君初登大宝,只此一位。 沈孟站在檐下,看着下人们忙里忙外,微微出神,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猛然回过身,差点和端着果盘的婢女小词撞了个正着。 “公子,碰着哪里没有?”小词放下果品,神色有些紧张。 沈孟看着她朝自己胸前伸过来的手,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宋大哥呢?往琅琊王府送个邀帖送了有个把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咳咳!” 宋青山从回廊后走出来,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衫子,面上微有短须,看着有几分落魄,却面带揶揄之色:“沈兄是担心宋某送邀帖迷了路还是担心琅琊王府的人不愿来?” 宋青山本是王府门客,颇有才情,因先帝肃清官场,打击科考舞弊一案受到牵连,至今默默无闻,却在君再来与沈孟一见如故。 “我——这不是担心宋兄迷路嘛!” 小词抿嘴一笑,捧着果品跑开了。 宋青山笑道:“宋某频频出入琅琊王府,沈大人倒是杞人忧天。” “你……你笑什么?”沈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面上有些拿捏不住。 宋青山疏朗的笑声在沈孟听起来就没有那么好受了:“沈兄醉翁之意,宋某岂能不知。” 这人—— 沈孟也不多加辩白,故意正色道:“如何?” “我把邀帖交给王爷了。” “那太好了!郡主可与王爷一同来?” “近日王爷身体抱恙,接了邀帖之后便派人转交给了郡主。” “郡主她——会来吗?” “不好说,郡主来不来,可不是宋某能够揣测地到的。”宋青山顿了顿毫不意外地见沈孟的神色微微黯淡下来。 “这样啊——”声音恍若一丝叹息。 “天下间仰慕郡主美貌的人不在少数,沈兄也是其中之一,宋某毫不意外,但郡主绝非徒有其表之人,如果沈兄曾有得罪了郡主的地方,就应该好好赔罪啊。” 沈孟神色微微一动,他分明是话里有话,他怎么知道啊—— 宋青山送完邀帖,辞了琅琊王,便要出府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李明卿身边的侍女昭瑜,昭瑜一看是沈宅的邀帖,不由向着宋青山嘟囔道:“这沈大人居然有胆子送邀帖来!上次他还冒犯了郡主——宋先生怎的帮这么个人送邀帖来?” 沈孟备了份礼,不由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吩咐道:“阿九,备车!” 记忆的点往前面倒退,从这京都上的青瓦白墙上逡巡而过。 四岁时,父亲带着自己拜访琅琊王府,那是自己与李明卿第一次见面,彼时父亲任职兵部尚书。 王府虽是皇亲,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压抑古板,而自己因为从小被父亲带在巡防营里教养,已经是野惯了。 彼时京都的人都知道琅琊王爱若掌珍的嫡女,气度不凡,聪慧异常,三岁能吟,四岁能作。 父亲一见面便向琅琊王赞赏道:“谦早听闻王爷的女儿,气度不凡,不像我家云亭——”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父亲瞪了一眼。 “顽劣异常!”父亲接着说道,低下头却刚好看见沈云亭正对着李明卿做鬼脸,她虽是女儿身却时常打扮得利落,像极了小男孩子。 “啪”地拍了下沈云亭的脑袋瓜。 沈云亭吃痛,委屈地瘪起嘴,却敏锐地捕捉到李明卿眼里一丝狡黠得意的神色。 逮到你的小辫子了! 看我不把你打出原型! 琅琊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个月牙形的湖,湖中喂养了不少锦鲤。 大人到边上谈话去了,自己跟着李明卿跑到水边,沈云亭看着李明卿近水站着,忽然心下起了一念—— 沈云亭见李明卿看鱼看得出神,偷摸着后退两步。 “云亭,你看这条鱼真好看!” 这么好看那就—— 那就让你下去看吧—— 沈云亭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往李明卿的后背踢去,说时迟那时快,她看见李明卿微微别过脸,嘴角上扬到一个好看的弧度,迅速避开了这一脚。 “哗——”水声之大让远处谈话的两个大人匆匆赶过来,迷迷蒙蒙中觉得自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捞起来。 随即听见李明卿对两个大人道:“父亲,沈叔叔,云亭想玩水,我拉不住她,就掉下去了。” 池水倒灌到鼻腔口腔里面,她瘪了嘴忿忿,有口难言,脸上就剩下两汪泪水。 “王爷,今日实在叨扰了。这孩子实在是太顽皮了。” “孩子心性,沈兄不必太过严苛了。” 彼时的她,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回家后与父亲说了事情原委,却反被父亲又教训了一顿。 沈云亭。 马车上的人微微握拳,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那个顽皮的,总是一身男装的女孩子早就在昌平十七年沈家满门抄斩的惨案中—— 离开了—— 世间当无此人了。 他眼下现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可是见面之后呢? 她会不会认得自己? 认得又如何? 不认得又如何? 那个曾经相伴在李明卿身边的人,是沈云亭。 礼匣上的银箔映衬出他的眉眼面容。 世人都知道,他是沈孟,是皇上亲封的武状元。 马车蓦地停在琅琊王府前,车内的人没有动静。 阿九朗声对车里人道:“公子,咱们到王府了!” 阿九疑惑,方才公子还是兴高采烈,恨不得立刻飞到琅琊王府,怎么忽然不声不响? 又喊了一声道:“公子?” 沈孟回过神来,握住礼匣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凉了起来:“阿九,你去把东西交给王府的人。”。 阿九不明白,但是也没有多问。 难道高高兴兴地跑到这王府来,只是为了把东西送到吗? 车辙滚滚,碾过石板路,在王府门前留下两道印痕。 京都的雪真是好看,落满了这青瓦。 昭瑜接过门房送过来的礼,不由纳罕,兴许是这沈大人真心实意过来道歉的也说不定呢! 遂拿了去到李明卿跟前:“郡主,沈宅遣人送了礼过来。” 李明卿提笔画着一幅丹青,院中的白雪红梅落在纸上,虽少了几分生气,却那么疏离高远。 昭瑜看着不觉失了神,真好看! 郡主真好看! 郡主就是郡主,郡主的画也跟郡主一样,不染一丝尘俗。 “是什么东西?” “啊?啊——”昭瑜回过神,瞅着眼前的盒子,答道:“还不知道呢。” “那就放在那里吧。”清冷的声线和外面的雪融成一体一般,斯人斯景。 “哦——那——”昭瑜揣度着李明卿的神色,“郡主,今晚的府宴咱们去不去呀?” 去了就能看热闹了! 昭瑜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 李 明卿微微抿唇:“替我更衣吧,再准备一份贺礼。” 昭瑜面上一喜:“好!我这就去!我记得素脂斋前日送来了一支簪,郡主你戴上了一定好看!” 沈宅上上下下都在为入夜时分即将开席的贺宴忙碌,沈孟在正厅一一会过了来贺的皇族贵胄,推杯换盏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时辰。 越是逼近入夜时分,他的心就越发难以平静。 而正厅上却迟迟没有出现那个人的身影。 大抵是不会来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滴漏上,一抹苦笑浮上来,转过身去换上爽朗的笑意招呼了众人一一落座。 他微微抬起头,往门外一瞥。 忽然看见李明卿从雪里走过来,流云髻上斜插着一支红玉髓簪,衬得她玉面如雪,银狐大氅上用天蚕丝镂着回字暗纹,乍一眼看去平平无奇,宛若章台玉树,风姿天然,却带了几分清冷疏离,即便如此也让人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 他不由站起来。 握住白莲盏的手顿住。 座中宾客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郡主李明卿,不由感叹——这皇上亲封的武状元面子倒是不小,不仅有当今亲赐府邸的无上荣光,就连郡主也愿意赏脸来贺! 厅堂外,侍从取下她肩上的披风,她转过身,神色淡然道:“家父身体抱恙,明卿代父来贺,还请沈大人莫要见怪。” 见怪! 怎么可能见怪呢! 他一怔,不答。 李明卿换换抬眸,四目相对,沈孟颔首道:“郡主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说罢——他便觉得自己这张嘴真是—— 真是太不会讲话—— 什么叫做太好了—— 怎么能够只说太好啦—— 李明卿入座后,自斟自饮,随意拣了几样淡素开胃的小菜,无甚言语。 正厅内的歌舞丝竹让雪夜多了几分声色,沈孟与人推杯换盏间,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到李明卿身上。 不光李明卿注意到了,就连殿上来贺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众人笑言:“沈大人可是倾倒于郡主清绝的姿容。” 李明卿抬起头,与沈孟四目相对。 沈孟看向她漆黑的眸子,仿佛能从那眸子里一揽,便揽下来这漫天的星辰与无尽的河海,脸蹭的红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沈某——” 他已有了三分醉意。 这算什么事? 这些人是要摆自己一道吗? 难道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 承认他就是个沉迷美色的好色之徒—— 从此浅薄之名永流传—— 沈孟平复了下来,随即道:“沈某,倾慕郡主才情,先干为敬。” 匆匆忙忙用酒盏挡住了自己的脸。 “大人谬赞。”李明卿回敬一盏,心下已然只觉——沈孟其人,不过尔尔。 第一部分·03 正当宴会到尽兴之时,庭院里一阵疾风,夹带着森森的凉意,似是有客来访。 众人向厅外望过去,忽然有人对着正厅的主座甩过来一坛酒,出手之迅疾让人惊异。 沈孟迅速起身,稍一迂回便把那一大坛子酒稳稳当当接住。 厅外有声音道:“沈大人迁入新府,这一坛美酒就是严某的贺礼了。” 未见人,先闻声。 众人不动声色——原来是京都巡防营统领,严彪。 这严彪本是安国候的幼子,年纪轻轻已经是戍守京城的巡防营统领,而就是在不久前,严彪也参与了殿前武试。 他身强体壮,而沈孟的打法颇为机巧,数百个回合他才败下阵来,自然对沈孟不服。 此番他来,怕是来者不善。 沈孟笑起来,挑起酒坛上的盖子,举坛而饮,饮了半坛方道:“谢严统领的好意,果然是好酒。” 严彪生得彪悍无比,此刻正身着一身银甲,站在正厅外,当着群臣的面大声道:“沈孟,一月前的殿试,我可不服。” 沈孟心里“咯噔”一声——是来砸场子的。 沈孟试探道:“那依照严统领的意思是?” 严彪眼中有几分厉色,一拍大腿道:“你我须再战!一分胜负!” 沈孟斟了一杯酒,笑起来劝慰道:“这有何难!严统领先入座畅饮,改日你我二人寻一片空地,就算是战上一天一夜,也不妨事。”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恰好朝中众臣都在,你我如此较量,他们也是个见证,断然不会失了公正。” 严彪说罢,直勾勾盯着沈孟。 沈孟环顾厅内还有些许女眷,微微蹙眉。 “当日你我在殿上,手无兵器,你能赢我,不过是在打法上屡出奇招,机巧而已。今日不如你我各拿兵器,比上一番如何。” 李明卿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沈孟,他脚力有些虚浮,两颊微红。 那严彪本就力大彪悍,听闻他常用一把大刀,重六十四斤,一刀下去又岂是常人能抵挡得住的? 况且今日,这沈孟已经是有五分的醉意了,只怕难以匹敌。 想他几日前颇有些狂妄,眼下却有几分窘迫,事情变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嘴角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觉得这杯中的兰烬,品来甚好。 有人劝慰道:“严统领如何这般操之过急,今日厅堂中还有众多女眷,兵刃相见只怕——” 沈孟往席间望去,说话的人是兵部侍郎傅中,他亦也点头道:“惊扰了女眷只怕不好。” “你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女人似的,你就说比还是不比?” 当真是骑虎难下,沈孟握了握拳,发觉自己已经使不上多大的劲儿。 此时已经是有些浅醉了,酒劲儿已经上头,可若是不比,被这满朝文武笑话了去,明日他沈孟就不用出门了。 沈孟看见那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有些晃了晃神,他端起白莲盏,饮罢盏中酒,快然道:“比。” 严彪向前几步,已觉快意,声音又洪亮了几分:“你拿什么兵器?我任你选!” 笑容如风,眉目灵动:“听闻严统领精于骑射,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沈孟不才,但也能让严统领输个心服口服。” 这话骄傲至极。 此言一出,众人讶异不已,整个京城,如果严彪的骑射敢称第二,就没有人能当得起那个第一。 严彪看向沈孟的眼神多了一丝轻蔑:“世人都知道我擅长骑射,擅使大刀,你与我比箭,你若是输了,会不会赖皮?别人也会觉得你我这比试,太过不公!传出去是我欺你!” “我若是输了,也心服口服。”沈孟道。 “来人,备弓箭,拿靶子。” 李明卿坐的位置本就离沈孟不远,白玉一般的纤长手指端起桌上的白玉莲盖壶,兀自又斟了一杯酒,却听见宋青山在另一侧压低了声音问沈孟:“沈兄有几分把握?” 她微微侧目,只见沈孟先是不答话,只是笑。 一时间弓箭齐备,靶心就设在了正厅门口。 “严统领,先请吧。” 严彪挽起那张玄铁弓箭,对着靶心,弓弦拉紧。 李明卿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若独独射中靶心,也无甚新奇。” 严彪道:“郡主可莫要轻看了人。” 李明卿莞尔。 冬夜的寒风从正厅敞开的大门蹿进来,连带着左右房梁上的十二盏红灯笼也摇曳起来,仿佛是为严彪的箭气所动。 严彪手上的劲儿一松开,只听见“嗖”的一声,那脱弦的箭穿过了正厅左侧所有正摇曳着的宫灯,里面燃烧的烛台全部熄灭,无一遗漏。 整个大厅的左侧猛然暗下来,那箭矢赫然出现在正厅门口,竟然正中靶心! 众人无不拍手称道。 严彪容色轻蔑,对着沈孟道:“沈大人,还比不比?” 众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沈大人,要不就别比了吧!” “不若直接认输吧?” “沈大人你是比不过严统领的!” 官场上就是这般,不知道多少人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一举成名眼红呢,又有多少人等在沈孟倒下的那一刻等着舔血。 沈孟的嘴角依旧有浅浅的笑意。 李明卿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却看见沈孟忽然挽起了长弓,瞬息间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此时此刻仿佛人箭一体,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和束起的长发,风大得让人迷了眼睛。 箭尖竟然对准了自己。 扑通—— 扑通—— 整个厅堂内静得出奇—— 她面色一白,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想做什么? 众人大惊,还未尖叫出声,却听见沈孟道:“得罪了,郡主。” 话音刚落,箭尖几乎是擦着李明卿的下巴划过去的。 众人惊呼出声,等回过神来时,箭已然在靶上,稳稳当当钉在了靶心的位置。 李明卿蓦地白了脸。 此人! 当真是狂妄! 狂妄至极! 正厅外有人抚掌而入,来人一身常服,黄袍玉带,眉目疏朗,身后紧随着一列披甲带刀的侍卫。 不是别人,正是是当今圣上。 众人无不起身肃立,齐声参拜:“参见皇上。” “朕来得巧,刚好在厅外看了这场比试。”皇上顿了顿,对着严彪赞赏道,“严统领臂力过人,百步穿杨的箭法名不虚传。” 严彪以为今晚自己已然赢定了,面有喜色。 不想却听见圣上继续道:“严统领现下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 “输?卑职输了?”严彪面色一白,不敢确信。 众人亦诧异纷纷。 皇上穿过正厅,坐到正厅的主位上,看到了站在一侧的李明卿,笑道:“郡主也在。” “回皇上,父王身体抱恙,臣女代父来贺沈大人。” 皇上柔声问道:“琅琊王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挂怀,父王已无大碍了。”声音不卑不亢,不大不小,无甚情绪。 皇上看着还在行礼的众人,柔声道:“众位爱卿入座吧,不必拘礼。” 严彪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若要断卑职输了,卑职不敢争辩,只是卑职心中实在是不服!” “哈哈哈!”皇上看着沈孟,赞赏道:“沈卿今晚赢得实在巧妙。” “臣不敢当。” “皇上——这——”严彪仍旧一头雾水,而在座的各位并无甚解。 皇上看着沈孟,示意他让他向众臣解释。 沈孟朝着李明卿拱手礼让:“郡主,沈孟方才——冒犯了。” 李明卿看沈孟的眼神更加冷淡了些。 挑衅! 这就是挑衅!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昭瑜见此,不由嗤鼻道:“沈大人如此冒犯郡主,就这样赔个礼便要作罢吗?” 李明卿斥道:“大胆。” 昭瑜明白自己的失言,咬着唇退至后方,不再出声言语。 李明卿随即站起来,看着沈孟,目光深沉悠远,却语气平淡:“若明卿的一颗耳珠能够帮沈大人赢得此局,又有何妨。” 耳珠? 听到这里,众人仍旧不解。 却见李明卿右耳的耳珠上原本扣着三颗莹润的白玉髓耳珠,现下竟然少了一扣。 皇上微微颔首,便有侍卫经过授意,围着门口的靶上看着,回禀道:“启禀皇上,沈大人的箭尖郡主的耳珠。” 严彪有些失神——这这怎么可能呢! 耳垂莹润如玉,李明卿脸上淡淡的笑意让人捉摸不定。 座中宾客无不哗然。 宴会将结束时,皇上先行回宫了,李明卿随后便作辞,送走些许宾客之后,沈孟追着李明卿到了沈宅外。 她双肩瘦削,看起来有几分单薄,远远望过去带着几分疏离。 何尝又不是呢? 他终究只能够这样远远地看着她,连多说一句话都那么难得。 “沈大人,留步。”她顿了顿步子,沈孟看见几粒雪花落在了她的长发上,像是白色的花钿,比满头珠翠素雅,却没有减掉她半分颜色。 “郡主——” 已经迈开的步子没有停下,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沈孟跟上去两步,意识到距离太近了一些,随即又后退一步:“方才——” 道歉的话他仿佛说了许多次,她未有半分应答。沈孟有些无措,声音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李明卿想着,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便道:“满堂宾客,沈大人的箭尖也就指向了我。” 沈孟听到这话,这腊月里的天连汗都急出来了,手心里滚烫的,不由紧紧攥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呢? “还是说,沈大人觉得只有把箭尖指向我,为常人之不敢为,更能一鸣惊人,令人侧目。”听得出来语气里的讽刺。 沈孟大声道:“不!不是这样的!” 李明卿上了马车,指尖轻轻拉开车帘,那皓腕几乎和这天地间的茫茫雪色相融,雕鸾马车的车帘垂下来,车里的人对昭瑜道:“走吧。” 沈孟有些失神。 手心里其实全是汗,凭着五分的醉意,他哪里有几分把握,二人同射一个靶心,不过纤毫只差罢了,能有多大的赢面呢? 为什么要把箭尖指向她? 只有是她。 他才不敢有丝毫的失手呀! 雪大得迷了他的眼睛,往事历历在目,不敢回想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第一部分·04 府宴过后两日是腊月廿四,小年。 整个京都都洋溢在年关将至的一片祥和喜气里,沈宅的灯笼已经挂上去了。 “阿九——再高一点——” “够高了吗?” “太高了——你再往左边一点——” “还要过去一点吗?” “这样正好!” 小词冲着傅九一笑,听见脚步声,看见沈孟远远走过来,都笑起来:“公子,你看,这红色的宫灯挂到院子里,看着就热闹呢!” 沈孟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耳边响起一个柔软的声音。 “云亭,来,我们把灯笼挂上。” 云亭—— 云亭—— 云亭—— 彼时他只要一转过头,就可以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 沈云亭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一年之中,她最最最喜欢的是小年夜,因为从前每一年腊月廿四小年夜,她们都会一起在府中挂上灯笼。 红彤彤的灯笼把李明卿那张素净的小脸映衬得有了年关的喜气,她觉得李明卿好看极了。 沈孟微微失神。 小词冲着傅九吐了吐舌头,公子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管家邱伯走过来,低声道:“公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竹篮上盖着一块黑布,里面的锡纸银箔还有些许白烛纸钱从边上露出来,沈孟接过东西,一个人往外走。 傅九跟上去道:“公子外出,我送公子去吧?” “不必了。” 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小词不由问道:“邱伯,公子是要去祭奠谁呀?” 抬起脸却看到邱伯一脸严肃:“不该问的不要问。” 两个人挤挤眼睛,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入夜之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少了。 沈孟骑着马,穿过整个京都最为热闹的东平道一直往东走,所行之处却越来越冷清萧索。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儿停在一处旧宅前。 荒草丛生,门前的匾额上几个斑驳的大字“京畿尚书府”,一如这深冬的落叶被寒风摧残至已经枯朽斑驳。 荒宅门前的梧桐已经在深秋时节落尽了叶,枝干上压着雪,宅门半掩半开。 彼时此处也曾宫灯高悬,门庭若市。 而此时,试问整个京都有哪一处能够比这里更冷清。 手握紧了提篮,雪已经停了有一会了。 他跃身下马,轻轻推开门,没有看到这院落内的荒草和残垣,却看到院落中,雪地上有两排脚印分外夺目。 沈孟瞬间屏住了呼吸,退了两步。 今夜雪大,必是雪停了之后才有人来过这里,不然这脚印应该又被这大雪覆盖起来了。 他再一看,那脚印竟然比自己的还要浅一些,且两排脚印大小轻重亦不同,能看得出,这不是一人的脚印,自己本是习武之人,脚印沉一些不足为怪。 难道来到这里的两个人,都是女子吗? 何人会在小年夜来此? 来此何为? 沈孟沿着院落左侧的回廊往院子里走,欲至正厅,看见正厅的门仍旧虚掩,却有微微的火光。 他步履警惕,忽然感觉到身后不远处,一支冷箭直刷刷地朝自己刺过来,凌厉夺人,力道生猛,他轻巧避让开来,冷箭钉在了门上。 “扑——”竟把那扇门刺了个洞。 门里的人一声惊呼出声,口鼻却像被人捂住了,忽然没了声音。 霎时间,冷箭便如雨一般,朝此处铺天而来,沈孟捡了一块地上的木板艰难抵挡,一脚踹开了正厅的门。 昭瑜突然上来,遮挡在李明卿身前。 “你——”话还没出口,便发现是沈孟。 “郡主?” 沈孟心中百感交集。 箭雨如瀑,李明卿目光一扫,略知一二,果决道:“跟我走。” 沈孟余光一扫,却看见七八个黑影从正门那一侧的墙上跃下,他反手抽出身后的快雪,剑光与雪光相映…… “来不及了,你们先走。” 李明卿猛然回过头,却没有犹豫:“正厅后面的壁画上有个暗道,机关在正厅后面左边第三根柱子上,你小心。” 沈孟点点头,看着她们两个消失在视线里,稍微放下心。 马车在夜里飞奔起来,莹莹的白雪让一切都不那么真切起来。 李明卿道:“昭瑜,去沈府。” 马车颠簸,李明卿握住窗橼的指尖微微发白,掌心赫然半支折断了的箭尖。 是谁! 今夜在京畿尚书府动手的人究竟是谁! 快雪的剑光一闪,一人一剑,与黑暗中的那七八个黑影缠斗在一处。 沈孟心下纳罕—— 究竟是谁? 这样处心积虑地在廿四夜埋伏在沈宅外? 是有人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心了吗? 若真的如此,当今如何又这般器重自己? 这些人到此,是为了刺杀自己还是—— 为了刺杀—— 其他人? 沈孟三步两步跃身上了房梁,掠过正厅的檐牙,他感觉到有人朝自己扑过来。 这身形身法,似乎并不陌生。 他闪身一避,却转过身去,伸手便要夺对方脸上的面纱。 黑衣男子察觉到沈孟的警觉,沈孟与这七八人一来二去,这几人功夫不敌,落了下风,几番周旋之后竟渐渐放弃了追捕沈孟。 难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 沈孟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凉。 沈宅外,邱伯在门口左等右等,没有等来沈孟,却看见一辆马车疾速驶来。 驾车的人他见过。 是上次随着郡主来的那个小丫头! 这个时候她们怎么会来这里? “郡主?”邱伯一愣,随即跑下府前的台阶。 车里的人掀起车帘:“快——救人——” 邱伯面色一沉,低声问道:“郡主,公子现在如何?” 二人把情况简要叙过,邱伯带了人正要去往京畿尚书府。 忽然听见身后蓦然有个声音道:“我回来了。” 雪里牵着马的人,由远及近,李明卿看清楚沈孟的脸,竟觉得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般。 邱伯大步往前,从上看到下,确认沈孟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 沈孟把缰绳递给邱伯,对着李明卿道:“今夜雪大,郡主可愿进府喝一杯热茶?” 李明卿定了定神,看着沈孟,声音轻若那车辙碾过的白雪,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不少,嘴角还有一丝稍纵即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着这样的雪色,要有美酒佳酿才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屋内燃起炭盆,整个房室都暖融融起来。 李明卿坐在了案几旁的蒲团上,桌上是芙蓉团,白玉糕,酒杯和酒壶都选得甚合她的心意,仿佛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一般。 她的目光落在沈孟忙碌的身影上。 一种熟悉的感觉包裹着她,却又像握不住的冰,她想要仔细去探寻,却无迹可寻。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那里? 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沈孟拿起酒壶:“郡主,这是竹叶青。” 碧色的酒倒在了玉色的酒盏中,李明卿看着酒杯里沈孟的倒影。 “留君醉的竹叶青?” 沈孟目光一沉,窗外的风也停了。 “你到底是谁?” 她终于还是有所察觉了。 握住酒壶的手微微一顿,不着声色地,沈孟笑起来:“郡主此话是何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孟的眉眼,想要找到那么一些蛛丝马迹,却又什么都找不到一般。 沈—— 不! 他不是沈云亭! 沈云亭虽然喜欢舞枪弄剑,可到底是个女孩子。 眼前这个人,像却不是。 李明卿看着沈孟不动声色,镇定自若的模样。 当真觉得沈孟这个样子,真是相当让她讨厌。 忽然一伸手,握住了沈孟依旧在斟酒的手,冷笑道:“你若不是故人,今夜怎么会在从前的兵部尚书府?” 故人—— 所谓过人,是已经故去的人—— 他瞳孔骤然一缩。 不可以! 他是罪臣之后,也是已死之人! 倘若这个秘密暴露在阳光下,于琅琊王府,于她——都是有百害无一利。 幽深的眼眸微微垂下,百转千回都被他敛藏起来,抬起眸子,目似星河:“那郡主以为我是谁?” 思绪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点,那些点像是碎片一样渐渐渐渐地碰撞然后,连接起来,连接—— 可是那些碎片却怎么也连接不上—— 是你吗—— 是不是你—— 她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为何如此相似—— 断掉的点即将续接上。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遂顺着李明卿的力道放下酒壶,故意打乱了她的思绪。 “沈孟,倾慕郡主。” “哒——” 思绪再度变成翻飞的碎片,她有些失神。 他说什么? 沈孟。 倾慕郡主。 她的指尖停在沈孟的手上,随即拿开。 沈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手上的凉意还未褪去,像手上飘过去一片雪。 许是房中太热的缘故,李明卿面上微微一红,竟然不知如何顺着沈孟的话说下去。 沈孟解释道:“郡主是奇怪我今夜为什么会在京畿府,对吧?我在路上看到郡主和侍女一路往西过去,遂一路尾随至京畿府,故而——” 李明卿盯着他。 显然是不相信的。 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里灌进来,沈孟的手心里面全是汗水,他站起身去关窗,也想把两个人这样尴尬的情况一笔带过。 李明卿看着杯中的酒,端起来,这竹叶青,香得醉人。 “你既只是一路尾随,为何又带了锡纸银箔?” 沈孟一讷—— 他果然不能撒谎。 从小就是这样,在李明卿面前,沈云亭只要一扯谎,她总能一眼看破。 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沈大人,你今日救我,我甚是感激。本以为能与沈大人投契相谈,不想沈大人竟如此轻浮,倾慕二字便可随随便便说出口?” 他兀自又斟了一盏酒。 随便说出口? 你不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埋了多少年。 李明卿站起来:“若不是刚才沈大人这番话,我都要忘了与沈大人初识是在京都第一的温柔乡君再来。沈大人的那些言语用来哄一哄君再来的姑娘自是不错,沈大人对我也如此轻浮,实在是放肆。” 说罢,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便往外走。 那一抹背影消失在雪里,他只觉得外面的残雪好生刺眼,让他觉得双目灼灼。 听说融雪比下雪冷,沈孟从前不觉得,但是今天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了。 李明卿兀自出了沈宅,邱伯端着厨房刚刚做好的小年夜的饺子、鸭信并几个热菜才带过来,就看见沈孟一个人站在书房的门口。 “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 沈孟回过头,眼睛有些发红,随即便往房里走:“她走了。” 邱伯轻轻叹了一声,放下东西,没有多问。 “邱伯——” “公子,您吩咐——” 沈孟看着碟中的芙蓉团,摇摇头:“没事了,您去忙吧。” 碟中的芙蓉团小巧精致,是厨娘以红酒曲开酥,层层包裹而成,形似牡丹,气味芳甜,闻之欲醉。 彼时亦是隆冬,李明卿站在窗前画眉,远远见着一个冠玉束发的人儿提着一包酥纸盒子,绕过王府的花园,径直朝这边跑来。 李明卿莞尔问道:“云亭,你带了什么来?” “雅香斋的芙蓉团呀!” 她记得李明卿就喜欢吃那一口酥甜。 “下这么大的雪,你竟跑到雅香斋去了?” “我记得你喜欢!” 李明卿接过糕点放在一旁,捂住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你冷不冷?” “不冷!” 第一部分·05 嘉平元年,新帝初登大宝的这一年四海顺服,风调雨顺。 除夕一过,便是春天了。 只是这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一般,好像哪里的景色都是好看的,这柳叶尖尖上的绿色,这点点滴滴的嫣红,都合了心意那般的好看。 正所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比这春色更热闹几分的,是得月楼里的盛景。三月初三,得月楼里名流云集,无数的人涌向京城,一是为目睹科举春榜三甲的文采韬略,二是为一观这京都十二教坊女子的丽质佳色。 显然,时日渐长,这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 沈宅。 “阿九!你家公子在何处?”声音远远传来,宋青山摇着折扇从正门进来。 阿九停下手上的活计,笑答道:“宋先生,公子正在书房里呢!” 沈宅虽不及王府开阔宏大,却别有一番韵味,正厅后面一簇湘妃竹,脚下的路蜿蜒曲折,被假山隔档,犹如雾里看花,竟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沈兄?” 书房的门微微掩着,房中竟空无一人。 他推门而入,案几上放着无数卷轴,他心下一动。 步子微微抬起,身后传来一丝响动。 “宋兄。”沈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宋青山不远的位置,一身青玉色的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倒不像个武将。 “你——”宋青山面色一变,“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得月楼的包间这么快就订到了?” “那是自然。” “那我可觉得奇怪了,眼下得月楼的包间千金难求,宋兄不像是一掷千金之人,恐怕是有什么别的门路吧?”沈孟揶揄地笑道。 宋青山的折扇轻轻落下来,沈孟笑着朝旁边一躲。 宋青山面上一红,方道:“是——君再来的天香掌柜帮我的。” “这么多人请她帮忙,她就只帮你,人家对你有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有意无意,只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意识到沈孟在打趣自己,宋青山正了正神色:“沈兄,你这会还去不去得月楼?” 沈孟挑挑眉,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西市。 “糖葫芦——冰糖葫芦——” “炊饼——” “粽子糖——” 人来人往,不多时便来到得月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宋青山已经先一步走进了得月楼。 得月楼与君再来不过一街之隔,却是各有千秋,前者精巧别致,后者华雅无匹。 “店家,这柄折扇多少钱?” 声线清冷,似山风,如浮云,若晴空,让他陡然一怔。 沈孟微微侧目,见不远处小摊面前的人伸出手,握住一把十二骨象牙折扇,那手腕竟与扇柄一样白,他看见那人无名指上的小痣,略微失神,连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瞻彼淇奥,玉质天成,站在人群中的李明卿倒是惹人注目。 沈孟见李明卿还没有注意到自己—— 怎么?自己在人群中竟然如此不显眼吗? “咳咳——”他故意大声清清嗓子。 李明卿微微侧过头,睫毛微微一颤,耳廓忽然就变红。 沈孟一笑,两只眼睛眯起来,不怀好意的样子像极了狐狸,从小摊上随意去了一把扇,一开一收,扇子的一端轻轻在李明卿的肩上点了点:“郡——” 还没有说完半个字,沈孟的话就被李明卿的话打断了:“沈孟!” 声音有些急切,她微微蹙眉,不由让沈孟有一丝丝暗喜。 他小声附在李明卿的耳边道:“郡主这易容的功夫还得学一学,要不要拜个师?沈某不才,还是可以教一教的!” 李明卿倒没有太过生气,反问沈孟道:“沈大人能把自己扮成一个美娇娘吗?” 沈孟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描这金丝勾着银线,一阵脂粉的香气像一双美人的嫩手,拿捏住了两个人的嗅觉。 李明卿认得——那是素脂斋的芙蓉香粉膏。 趁她失神之际,沈孟抬起手,指尖碰到李明卿的耳垂,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口中跳出来,连手都开始抖起来。 “放肆——”李明卿耳际通红,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你的耳洞让人一看就能识破,我帮你。” “你——” “不要动。”他动作专注,李明卿抿抿唇,垂下了眼帘,浓长的睫毛上下微微颤动。 “好了吗?” “快——快了——” “你的手在抖?” “哦——我自小就这样,这双手拿得了刀剑,拿不了绣花针。”他顿了顿,在她耳边轻轻笑起来。 “堂堂男儿拿什么绣花针呢。” 沈孟猛然反应过来。 他说什么了? 沈孟微微颔首,看着李明卿的耳朵,有些不自然道:“好了。”。 他把手里的香粉膏递过去,李明卿看了一眼,倒没有立马接过去,只是淡淡道:“想来是君再来哪位姑娘送给沈大人的吧?” “不是!”因为着急,他的声音分外大一些,路旁的人纷纷侧目。 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低下头道:“你要不要?” “这个我有。” 李明卿看见沈孟的手微微一顿,头垂得更低一些。补充道:“不过正好用完了,谢你好意。” 她伸手从沈孟掌心把那鎏金镂玉的香粉盒拿在手中,指尖却从沈孟的指上划过去,轻轻似一缕纱拂过,沈孟只觉得她指尖的凉意若山谷间的一泓泉,浸润着自己,耳根竟红了。 两个人开始一路上默默无语,不自觉地往琅琊王府的方向走去。 “我送郡主回府吧。” 李明卿微微颔首,过了一会,沈孟方问道:“郡主如此装扮是为了去得月楼?” “我若说我不是去得月楼,只是路过,你可信?” 他耸耸肩,不作否认。 “沈大人觉得我去得月楼会做什么?” “三月初三,得月楼上可有一年中的京都盛事,热闹非凡。”他嘴里说的,是京都乃至整个南朝人都熟知的事情。 李明卿不以为意,也不否认。 沈孟眨眨眼睛,忽然正色道:“也就是在这一天,得月楼里面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鱼龙混杂,越是人多的地方,消息传播得越是迅捷。” 她眯起眼睛,竟然有些后悔问他这个问题。 “琅琊王府手下有整个南朝最厉害的情报机构,南楼。在南楼眼中,得月楼的文章、美人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情报。郡主,我说得对不对?” “说下去。” “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吗?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李明卿挑眉,没有答应他,也不由腹诽道——帮忙?你不耽误事情就不错了! 看着李明卿的神色,沈孟往她身边靠了半步,问道:“郡主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李明卿看着他凑过来的脸,往旁边退了一步,面色忽然冷了下来:“没有。” 他们之间更适合这样的距离,远一点。 疏离一点。 “郡主玉质,着女装带女侍出现在得月楼上,也确实太奇怪了些。今日我朋友在得月楼订到了一个不错的包间,郡主明天愿意赏脸吗?” 李明卿未直接答应。 路的尽头已经看得见琅琊王府庄严的府第宅门。 “沈大人,请回吧。”李明卿转过身辞了沈孟,兀自走进了琅琊王府。 “我明日过来等你。”沈孟看着李明卿的背影,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翌日清晨,马车过了东西平道的十字路口,得月楼倏忽拔地而起,东南西北四条街道皆是店铺行肆,十二教坊散落在京都东西十一街,南北十四街,各个角落里。 绢布店、绸缎庄、瓷器庄、打铁铺子,珠宝饰钿行应有尽有,各色的幔帐已经从三四层楼高的角楼里悬挂出来,映得这春景烂漫。 南朝素来风气开化,先帝又雅好美色,民间亦趋附,二人甫一踏入楼内就听见有人说:“来来来,下注下注!” “今天这得月楼的花魁定然是君再来的玲珑姑娘了!” “可不是!那玲珑姑娘在君再来登台以来,从未摘下过那覆面的面纱,听说那长得比当今琅琊王府的郡主还要好看些。” “噗呲——”沈孟笑了起来,他眨眨眼,低声在李明卿耳边道:“听他们说的,好像他们见过你似的。依我看,那琵琶娘子的美色远远不及你万一。” 李明卿微微蹙眉,他竟然将风尘女子与自己相比较,声音冷了几分道:“你那日救我,昨日又没有拆穿我身份,我自然感激你,但是一码归一码,所以——” 沈孟促狭一笑,遂点点头:“所以——我还是得注意分寸。” 李明卿看着沈孟,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却不是开心:“他们不是说玲珑姑娘从未摘下过面纱,你却见过?” 沈孟瞧着这笑容怪异得很,不由闭了嘴,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声音都有些结巴:“只是在机缘——机缘巧合之下见过的——” 李明卿看到这样子的沈孟,语气一如以往地淡然:“以色示人,终不能长久,容貌皮相,终究只是附着在肌骨上的。” 沈孟听她如此一言,倒不知道如何接这样的话。 心想——这话也只有长得好看的人会说。 上楼之后,沈孟在前引她往雅间里去,宋青山等人已在里面,李明卿虽是男子装扮,熟悉的人依旧一眼便认出来了。 无人敢直呼郡主,纷纷改称“李公子”。 李明卿站在扶栏前,环顾了正厅一圈:“这里位置倒好。” 宋青山闻言,谦道:“托朋友包下来的。” “宋先生如今也开始流连这烟柳之地了吗?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宋青山的脸已经红了,却不知如何解释,笑容里有几分尴尬。 “什么?”沈孟不明就里,还凑上去,腆着脸问道。 李明卿细细打量着沈孟,又瞧了一眼宋青山,缓缓道:“近朱者赤。” 沈孟嘴一瘪——脸呼喇喇烫起来。 天地良心! 宋青山又不是自己带进这得月楼的! 正当此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正厅的水台上传过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舞姬歌姬身着玉缕,站在中间的水台上,乐声泠泠,却因为有这么大的水声能够把一些其他的声音盖下来。 门口的小贩接过了茶童手里的东西。 门外的马车撞上了一名樵夫,樵夫骂骂咧咧,车夫扶起倒在地上的樵夫,暗度陈仓。 那个卖糖葫芦的偷偷从一名妇人身上顺走了钱袋。 这一幕一幕清晰无遗地落在她眼里。 东面临窗,她左右扫视,东平道上马骡嘶鸣,车轮辚辚,过往行旅在匆匆赶路,借着得月楼较高的位置,南北经纬纵横尽收眼底。 南楼的探子乔装作得月楼的客人,这些人无一不经过精心挑选,眼力敏锐。 沈孟站在她身侧,顺着李明卿锐利的目光,在她耳畔低声道:“郡主的耳目已经布散得很广了。” 沈孟不意外地看见李明卿的睫毛微微一颤,她随即垂下眼帘,笑了起来,好似在欣赏台上的歌舞。 沈孟补充道:“只是还有些地方可以让人动手脚。” 李明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侧过脸看着沈孟:“哦?” 沈孟负手而立,眉眼间俊采星驰,顾盼神飞,真真是鲜活灵动。 “愿闻其详。” 沈孟方挑挑眉,示意李明卿往台上看:“琅琊王府可以知道北夷探子已经入了京城,北夷又岂不知他们此行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 一名探子忽然直起腰杆站起来,打了个手势。 巽位。 东南。 弹指间,她的目光随之一转,东南方向,另一名探子打了接头的暗号之后,消失在街角处。 她默数着手势的次数。 猎物—— 已经出现了—— 沈孟转过身,目光落在得月楼的水台上:“郡主的人把控着得月楼的外围,北夷探子眼下若是得了情报,未必能够出去。” 稍微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你是探子,明知山有虎也要偏向虎山行,如今得月楼这虎穴是天罗地网重重,已经深陷其中,你要怎样才能脱身?” 李明卿一只手轻轻搭在扶栏上,食指指尖叩击着雕龙描凤的栏杆。 清晰而笃定,沈孟了然。 她自小便是这样,每每深入思考,便会不经意之间有这样的举动,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探子出现在楼下。 猎物要上钩了? 那么接下来只能瓮中捉鳖了。 “此时得月楼仿佛有一张网,郡主若是把网一下收紧,会捞到什么?” 李明卿没有说话。 显然,若是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之后封锁了整个得月楼那又如何? 眼下楼内已经是人头攒动,何其鱼龙混杂,越是乱,越是难以查探,此时不逃比逃更加有几分安全的胜算。 楼下的喝彩声突然沸腾起来,二人顺着众人的喝彩声,目光落到了台上的背影上。 “是她。”沈孟小声叹了一句,李明卿眉尖微蹙,不作言语。 目光在得月楼上上下下逡巡,忽然—— 得月楼最上层的西北角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一般。 琅琊王府安排在那里的探子竟不见了? 人呢? 怎么会不见了? 李明卿手心微微出汗,微微动了动手势,藏在附近的人往西北角那边追了过去。 楼下的乐声越来越大,一曲《浔阳渔歌》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四弦一声几乎要绷断琴弦一般。 便在此时,一个身着红衣的舞姬借着那西北角的垂下来的绫罗翩跹起舞,红衣如血,纱巾覆面,倒真让人好奇这面纱下的容颜。 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忽而李明卿警觉发现顶层所有的探子竟然消失无踪无影。 “不对——沈——” 她话还没出口,忽然看到沈孟忽然一跃而起,一手握着那红绫,一手挽着那红衣舞姬的盈盈一握的腰身,说不清的风流暧昧。 满堂的人无不嘘叹。 李明卿皱眉—— 亏她前一刻还指望沈孟能够帮自己! 可去他的吧! 笑话! 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从昨天到今天,她做的最愚蠢的决定就是相信沈孟这个登徒子! 正当沈孟温香软玉在怀时,李明卿心中莫名窝火,清绝的面容上有几分薄怒。 昭瑜匆匆扣门来报:“郡主,探子刚刚追到西北角,人就忽然不见了——” 台下又起了一阵惊叫声,李明卿皱眉眉头打量着沈孟。舞姬姿态轻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沈孟的足尖落在水台的鼓面上,轻轻一点,顺势而上,将舞姬轻轻往怀中一揽。 甚是碍眼! 稳稳抱着舞姬落在了水台中央,然后一把抱起红衣舞姬往楼上套间走去。 甚是碍眼! 围观的人惊呼道:“这不是新科武状元沈大人吗?” “这——沈大人还真是不拘之人。” “沈大人真是好艳福呀!” 李明卿看着沈孟过来的方向—— 难不成他还想要在这套间里一度春宵? 甚是碍眼! 李明卿看着沈孟,他抱着那红衣舞姬走着走着,忽然挺直了脊背。 沈孟低下头,目光森冷。 不对—— 难道—— 李明卿的声音清冷:“来人!” 探子倏忽从侧窗一跃而入,顺着李明卿看着的方向,挽起了弓箭。 套间的门微微关上,一抹寒光一闪。 沈孟一个反手,把舞姬反扣在地上,动作之迅疾,让李明卿都没有反应过来,却看到沈孟的手上血红的一片! 这舞姬已经身负重伤? 不!这不是舞姬! 李明卿略一思忖,遂道:“地下何人?” 沈孟一手反扣着地上的人,另一只手揭下舞姬脸上的面纱。 男人? 这身段袅娜的红衣舞姬竟然是个男人! 屋内的人见事情有所变化,纷纷自觉离开了包间。 案几上的雨前茶已经是适合入口的温度,盖碗打开的一瞬间,清香味如同一个美人,慢慢地吻过人的五觉,茶水清透莹亮,茶叶散开得优雅,慢慢品起来。 那人被沈孟束缚得无法动弹,恨恨啐了一口。 昭瑜走进来,在李明卿耳畔低低耳语。 “北夷人,私自潜入京都,是为了传递什么消息?” 那人别过脸,看神情是打算抵死相抗。 “看样子,你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了。”李明卿放下茶碗,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君再来的玲珑,也就是与你们接线的人,其实是琅琊王府的人。” 那双眼睛宛如古井之水,清澈毫无波澜,被俘的北夷探子身子猛然一震,眼睛睁得巨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碎裂一般,埋伏在远处的兵士将人带走。 她不仅布下了这天罗地网,甚至——还埋好了线人。 沈孟有些惊异,也着实没有想到。 李明卿站起来,看了沈孟一眼,正了正襟袖,走出了得月楼。 琉璃盏盛着君再来最为出名的美酒兰烬,沈孟枕着一只手,斜倚在榻上,万家的灯火闪亮若天上的星子。 他看向杯中酒,好像又到了那一日府宴。 李明卿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意,轻轻悄悄落在他的杯中,他举杯,好像这样轻轻地啜吟,就能触碰她的脸庞,吻上她柔软的鬓角。 却偏偏又舍不得,想把那一抹笑意,留在杯中。 又一晃神,杯中的笑意变成了李明卿刚刚那个意味深长,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神。 她们从前朝夕相对,七年不曾相见,彼此都这样陌生。 “哒——” 脚步声很轻盈,他微微眯起眼睛,迅速警觉起来。 眼前的这杯兰烬,只是兰烬,烛影轻轻摇曳。 “吱呀——”一声,窗户被人打开。 他正坐起身,背对着窗,声音沉冷:“好久不见。” 那抹黑影道:“别来无恙啊,拘魂。” 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第一部分·06 那双顾盼神飞的星眸忽然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死水无波的冷寂。 窗外一弯新月,淡得几乎没有影子。 来人一顶斗笠,一身黑衣,身材高挑,行动利落,虽然像极了男人,却是个女子。 “酒不错。” 声音悠扬傲慢,桌上另有酒杯,她却从沈孟手中拿过那已经喝了半盏的酒,轻轻笑了笑,就着杯缘上的酒渍残痕,轻轻抿了一口。 “红莲大人想喝什么样的酒没有,却要到君再来这里来喝我这半杯残酒?” 语气甚冷。 红莲放下酒盏:“不来这里,我又怎么见你?” 笑容暧昧,声音也暧昧。 沈孟知道这一层暧昧只是表象。 毒花最美,烈酒最香。 沈孟语气又冷了几分:“你来找我做什么?我早已经离开了百鬼夜行。” 所谓百鬼夜行,一个形同鬼魅,见不得光的组织,服务于朝中权贵,规则很简单——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离开了又怎么样?”她冷笑,“纵使一个人本事滔天,他也只能决定自己以后的路,却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曾经是谁,做过什么。” 桌下的手微微握拳,红莲不意外地看见他眸色变得黯淡,嘴边的笑意更深了,接着问道:“我说得对不对呀,拘魂?” 拘魂。 他暗暗垂下了眼眸,端起桌上的酒壶。 拘魂,正是他在百鬼夜行的代称。 他没有喝下杯中的酒,反而抬起头对红莲道:“对。” 红莲见他严肃极了,亦无心再开玩笑:“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跟你叙旧的,毕竟你已经不是百鬼夜行的人了,但是——”她拉长了声音。 手轻轻柔柔攀上了沈孟的腕,却力道精准地扣住了他的脉门:“腊月廿四你在京畿尚书府做了什么?今天在得月楼又做了什么?” 他伸手,握住快雪,却被另一只手压住。 “第一次,你让百鬼夜行的任务失手了。今天,你居然帮着琅琊王府生擒了百鬼夜行暗中保护的人。” 斗笠下的面容逼近他,红莲的唇勾起一个毫无破绽的弧度,流露出狠戾。 她在威胁他。 “之前你替老鬼卖命,他放了你,你本该与百鬼夜行再无瓜葛,但是你不应该坏了百鬼夜行的好事。” 她口中的老鬼,是百鬼夜行的主人。据沈孟所知,百鬼夜行见过老鬼真面目的人绝对不会多于五个。 沈孟蹙眉,声音变得低抑:“老鬼,想要我做什么?” “你放心,老鬼没有让你去杀人。” 红莲松开快雪的剑鞘,幽幽一笑。 画像压在了方才的酒杯下面。 画上的少年清秀俊朗,看起来有几分女相。 “这个人叫做风棠。两广总督风寻机的独生子。这个风总督找上百鬼夜行,出了重金,让老鬼派个人去保护他这个宝贝儿子。” “为什么是我?”他抬眸。 “还能为什么,你曾经可是百鬼夜行最锋利的刀。”笑声愉悦,却宛若在他心上插了一把钝刀,将那伤口撕扯得血肉模糊,却未能斩断,“加上你如今又这样坏了百鬼夜行的好事。” “你先别着急拒绝。”她很笃定,接着道,“因为——要杀风棠的人,是蕉鹿先生的弟子,郡主的师兄,焦山。” 他兀自端起桌上的酒杯,不动声色。 红莲一睨,声音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对那个郡主的事情会多几分在意呢?看来是我误会了。” “你若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 红莲带着一丝笑意和暧昧的声音消失在房中,人也从西窗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沈孟驭马回到沈宅,秉着一盏烛台,走到书房的最里处,轻轻拨动香炉上的机窍,墙壁翻转。 书房的暗墙后面点燃着佛灯,自上而下放置着沈氏一族十七口人的牌位。 沈孟往佛龛里添了灯油,扫了一眼牌位上的名字。 沈谦。 沈筠竹。 ……还有——沈云亭。 邱伯从暗道里走进来,就看见沈孟独自站在灯前,背对着自己,暗黄的灯光让他看起来,尤其地—— 孤独。 “邱伯,把东西拿来。” 佛龛下藏有暗格,暗格打开,里面存放着已经发黄的信笺。 邱伯郑重地将东西取出来:“二小姐,这些东西我一直好生收着,只盼着有一天,沈家能够沉冤昭雪。” 沈孟颔首,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您还是别这样叫我了。” 他的眉目在佛灯下变得柔和起来。 在邱伯看去,沈云亭长得更像已经故去的家主沈谦,长眉星目,英气十足,而大小姐沈筠竹不仅长得像夫人,也有夫人那副好心肠和好性子。 他曾是沈家经常雇佣的车夫,沈家有屡施恩惠于他,沈家待他这样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亲厚,况且沈大人为人最是刚正,又怎么会做出通敌叛国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后来沈家遭逢大劫,他每逢清明便去长岗祭扫,直到三年前才在长岗遇到了沈孟。 那天也是细雨纷飞的清明,他拿着竹篮祭器,远远看见有人跪在沈大人的坟前,浑身是伤。 他隐隐觉得那人十分面善,临昏迷之际看见自己,叫了声:“邱伯。” 是沈尚书的小女儿沈云亭啊! 他不禁老泪纵横,他本以为沈氏一族满门寥落,没想到沈尚书的小女儿还活着! 哪怕面目全非,哪怕遍体鳞伤,只要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沈家的事情就还有盼头。 邱伯回过神,声音带着几分感慨:“从前叫惯了,现在,也就能在这里称一声二小姐了。” “嗯。”沈孟不动声色,把东西打开。 “三年前清明的时候,我在长岗遇到二小姐,现在想来好像在做梦一样。只是不知道,二小姐当时的那一身伤是怎么回事。” 沈孟没有直接回答,邱伯不知道,其他的人也不知道,彼时他是百鬼夜行的杀手拘魂,他暗中查探,知道老鬼手握昌平十七年那件案子的线索,遂替他卖命。 他丢了半条命,替老鬼铲除了百鬼夜行最大的障碍,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离开了百鬼夜行。 沈孟微微抬眸:“都过去了,邱伯。” 都过去了! 然而有些事情却怎么也过不去! 譬如他从老鬼手里拿到的向先帝检举父亲通敌叛国的密函落款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两广总督风寻机。 昌平十七年冬,兵部尚书沈谦被人弹劾,举家入狱,其后不久,满门抄斩,成了昌平年间无人愿意提起的旧案。 九年来,他韬光养晦,潜心追溯,只是为了让沈家的案子沉冤昭雪。 他知道,故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了。 可是他不能眼看着一生磊落的父亲背负着本不属于他的罪名。 他想要的,是公道。 第一部分·07 夜深,琅琊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李明卿将探子口供整理成集,提着一盏宫灯,轻轻扣了扣书房的门。 “进来吧。”琅琊王声音温和。 东西放在琅琊王书案上:“父王,今天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和在北境得到的情报一致,北夷王蒙真与京中重臣来往密切,想借此拿到北境十六郡的军要图。” 琅琊王沉吟,点头道:“北夷的野心倒是很大。” “北夷人所居塞外苦寒荒僻,衣食匮乏,长久以来,北夷部族只是滋扰北境,抢夺财物,眼下为何突然起势?” “蒙真倒不是突然起势,实际上是蓄谋已久的事情。依你看,蒙真看准的是什么人?” 李明卿蹙眉,却没有说话。 “说吧。”琅琊王缓和了面色,一双眼睛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 “或许是右相一党。” “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是右相一党所做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是对朝廷忠心,实际上暗藏祸端。” 琅琊王淡笑:“南楼也没有证据。也正是因为没有证据,有的人能够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利用权力,操纵时局。” “那北境——” “蒙真的计谋被我们知道了,北境应该暂时无虞。” 他伸手从一堆奏章下面取出一本刑部的案底。 “你看看吧。” 案卷的边角已经发黄,并微微卷起,上面的灰尘被人用水布擦拭,留下了一道道印痕。案卷的封面上用石青色的笔写着“昌平二十三年案”。 指尖触碰到枯槁的卷页,灯光昏暗,她看到清晰的描述。 犯人焦山,男,稷山人氏,年二十七。 时光杳然,事情竟然已经过去四年了。 她闭上眼睛,昌平二十一年,她十三岁,得拜出世高人蕉鹿先生为师,名义上学习琴艺,实际上承袭的是国策经纬。 她初见焦山,实在师父的蓬庐之中,焦山站在炉灶后面,举着一把巨大的锤子,挥汗如雨,停下来冲她点点头,她一眼望过去,只觉得这人,稳重敦厚,却不是寻常铁匠的粗粝,反而透出浓浓的书卷气。 原来替皇上修复赤霄剑的人,是这样一个人。 思绪渐渐收拢起来。 昌平二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焦山因私怨,以利器伤人而被关押入狱,所伤之人乃松江县丞石定之子石俊生。 没有严刑逼供,焦山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辩白,直接认罪画押。 蕉鹿先生因此云游闭关,不再收徒,不再理会世事。 盖起案卷的声音像是一声无力的叹息。 她问道:“正月里,师兄应该已经从京畿狱里出来了,是有什么变故吗?” “今日,两广总督风寻机修书至王府,直言焦山要对他的儿子风棠动手,他有意借此事在皇上面前敲打我们。” 风棠的名字突然跳出来,让她的思绪更加明朗了一些,她甚至记得自己与风棠还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一眼看过去,风棠其人风神秀逸,沉穆精修,纵使年岁不足,却因为家学渊源被教导得极懂礼数,最为重要的是,此人于今年的春试中,高中榜眼。 当今赞之:“才学可嘉”,甚至有意让其入阁,成为心腹。 朝堂上下都知道,“如阁为士,出阁为相”之说,当今是有意将风棠作为相才培养。 琅琊王继续道:“前段日子,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将一名贱籍女子折辱至死,竟以区区五十两银子私了。我朝建立社稷至今已有百余年,官制庞杂,官官相护,虽然律法严明但是实际上却如此——不堪。” “两广总督善于弄权,就因为蕉鹿先生是我师父,而焦山是我师兄?故而他要借此弹劾王府?” “还有一件事情,近来南楼查到,两广总督参与到了九年前的那桩旧案当中。”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握住案卷的手微微一抖。 沈云亭的面容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们偶然间会提起九年前的旧案,又会适时止步,不再深言。 九年前的旧案—— 如果眼下,她有机会接触到风寻机,或许能够查到关于九年前那桩旧案的其他隐情! 见李明卿不说话,琅琊王话锋一转,继续道:“焦山是蕉鹿先生最为器重的门生,从来是很稳妥的人,只不过是时运不济,当年先帝为了肃清官场,他虽中第却未能为官,如果不是四年前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应是大有作为的。可惜了——” 案卷简单如斯,只写满了焦山的罪行。 车辙碾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轻轻浅浅,将人的思绪拉回到四年前。 “犯人焦山,男,稷山人氏,年二十七。”京畿府判坐在青天明镜匾额下,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宣读焦山的决令。 她站在人群中,看见焦山跪在堂上,颈上套着枷锁,手脚拖着手腕粗的锁链,身上斑斓着鞭伤,皮肤黝黑,嘴角向下,目光沉寂,一如见不到光的植物,失去了生气。 “冬月廿七,于平津口以利斧伤人致残,焦山你可认罪?” “认。”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无黯淡。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焦山还是蕉鹿先生的弟子!想不到啊!竟是豺狼一般的人!” “我也听说了,他拿着一把大斧,从树上跳下来,一斧头便把那个松江县丞儿子的手砍下来了!”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天我就在平津口那里买布刚好就看见了!血溅了三尺高!” “就这样还是个读书人!” 惊堂木“啪——”地连拍了两声,府判厉声道:“肃静!肃静! “按照我朝律法,着关押四年,退堂。” 令牌落在地上,弹了两下,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焦山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神情依旧木然。 “师兄。” 焦山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郡主,请回吧。” 她微微一怔,四年过去,留在李明卿脑海中的就是那个形容枯槁的背影。 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为什么——师兄要杀风棠? 马车缓缓行在京都西郊的巷道上,昭瑜回过身,对车里的人道:“郡主,我们到了。” 位于京都西郊的平津口紧紧毗陵着华津口,只是一条是陋巷,一条是宽敞的大道。 平津口所居住的都是庶人,而华津口一条街道都是权贵府第,两广总督风寻机在京都的宅子也在华津口。 平津口一侧堆满了货物,马车难行,李明卿下了车,带着昭瑜往巷内走去。 一幢角楼破落,楼下是打铁的铺子,门扉轻掩,飘扬的旌旗已经成了绛色,散出几丝毛絮,窗棂上布满了灰尘,若不是里面传来了“哔啵——”炭火爆开的声音,路人多以为这角楼荒废已久。 “郡主——”昭瑜有些犹豫,面色郁郁地看着眼前这幢三层的角楼问道,“焦先生的家真的在这里吗?” 李明卿上前一步,轻扣门扉。 无人应答。 “会不会出去了?”昭瑜纳罕,朝里面张望。 又轻轻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极小的缝。 “啊——”昭瑜惊叫着退了一步,定了定神。 地上伸出来的手指宛若白骨上面粘着一些碎皮土块,枯败的脸上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正从地上仰视着来人。 两人定了定神,才发觉匍匐在地上的是一位老者。 “是小宁回来了吗?” 老人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期盼。 “郡主,他在说什么呀?” “是小宁回来了吗?” 老人又重复了一次,昭瑜不知如何应答,却听见身后一声轻轻地叹息。 即使四年过去,焦山的父亲依旧神志不清,永远只会问:“是小宁回来了吗?” 昭瑜将老人扶到舞中的椅子上,想要给老人倒一碗茶,却发现茶罐水罐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李明卿环顾四周,她能感觉到即使四年过去,焦山依旧沉浸在失去孩子的背痛当中。 昭瑜好容易从角楼后面的院落里打了一碗水,不由问道:“郡主,他说的小宁是谁啊?” “是焦师兄的儿子。” “那他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呀?” “死了。” 昭瑜的手一颤,一碗水洒掉了半碗,有些惊异:“那太惨了——” 李明卿喃喃道:“是啊,太惨了。” 第一部分·08 风拂过柳叶,足尖一点,萧然间,落在了华津口一处院落的八角亭内。 身法精绝,人是沈孟;刃寒如冰,剑是快雪。 风棠从亭下走出来,微微弓身一揖:“在不惊动任何影卫的情况下,能够潜入风府的人,只有阁下。” 风棠穿着一身灰色的绸衫,腰间的束带紧紧地束起,袖子却有几分宽大,尤其地形销骨立,加之鼻子俊挺,嘴唇单薄却泛出微微的红色,看上去有几分女相。 沈孟微微点头,环视周围,巧匠精心堆砌的假山,柳南宫亲笔题字的“拂云亭”,桌上摆着一把紫玉壶并三个杯子。 杯中的茶碧若翡翠,茶叶尖泛着一丝白,香气袅袅,是今年新上的薄雪毛尖。 看来,风棠在等人。 沈孟收起快雪,并未入座,道:“还有一个人没有到。” 话音刚落,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一身玄色的衣裳,身材高挑,昨夜的斗笠取了下来。 是红莲。 她笑了笑,笑意里有几分旁人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看着沈孟道:“风公子,这位是沈大人。” “在下曾见过沈大人的,去岁秋试,沈大人与严统领的殿试真是精彩。”风棠伸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话语间眼神亮了几分,毫不掩饰对沈孟的崇敬之意。 红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了一眼沈孟,跟在了风棠的身后。 风棠感慨道:“我自幼身子单弱,便没有习武,现在想来实在是憾事。” 沈孟淡然道:“精于学问,以笔为剑,也是一样。” “这是亳州产的薄雪毛尖,沈大人请,红莲姑娘请。” 红莲“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么久了,叫我红莲姑娘的,风公子应该是头一个。” 风棠神色谦和,在红莲的打趣下耳朵竟有些红起来。 红莲正色道:“我们主上与沈大人颇有渊源。” 说到“颇有渊源”四字,她的目光在沈孟身上打了个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继续道:“所以才请动了沈大人出手相助。风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一杯茶饮罢,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沈大人,有人要杀我。” “昨天红莲大人已经告诉我了,那个人叫做焦山,曾经砍伤过松江县丞之子石俊生。” “对没错。几年前,他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被关押入狱的。而且他那时砍伤石俊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你就在旁边?” 风棠点头,继续道:“从华津口出去,旁边有一条巷子叫做平津口,两条路交汇的路旁本有一颗千年梧桐。” 沈孟眉尖微微一蹙,他来时并不见有这样一棵树。 红莲补充道:“那棵树已经被砍了,所以沈大人刚刚并没有看到。” “对,四年前出了事情之后,那棵树就被砍掉了。那天适逢官学下学,我与石俊生走到平津口正要分开,忽然就看见焦山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斧子就往下一挥,我当时推了一把石俊生,他被砍掉了右手。”说起当时的事情,风棠面色有些发白,“出了事情之后,松江县丞就将焦山告到了官府,焦山也对事情供认不讳。” “焦山当时要对你们动手——” “等等,沈大人。”红莲打断道,“那个叫做焦山的人当时不是要对‘他们’动手,他伤的人可只有石俊生。” 沈孟看着红莲,半晌方道:“所以,红莲大人的意思是风公子和焦小宁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气氛颇为尴尬,红莲看着沈孟,目光中丝毫没有退让。 反倒是风棠为他们斟了两盏茶,茶香清逸,他垂头沉吟道:“说到底,是我和石俊生的错,对于那个孩子的死,我也觉得很痛心。” 他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桌上的紫玉茶壶上:“事情发生之后,焦家人都很伤心,我父亲派人往焦家送了许多东西,但是他们都退回来了。” “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红莲从袖中取出蜡封的黄色信函,信函上无一字,却好像有人在沈孟的耳边大声喊—— 打开它—— 打开它—— 她道:“这是那个叫做焦小宁的孩子死后,仵作验尸的笔记。” 纸张变得泛黄易碎,字迹却清晰可见。 焦小宁,男,父焦山,母张氏。 卒于昌平二十三年冬月十七,溺于西郊云津池。 下面有仵作的签字画押,另一侧是焦山的指纹与字迹,笔力虬劲却字迹潦草,写了第一个字之后第二个字寥寥,字迹模糊,似有水渍,水渍一处却留下了微微发白的印痕。 是泪痕。 仅仅透过字迹就能想见焦山当时的悲痛。 风棠见沈孟放下了信笺,方道:“大人也看到了,仵作验尸,验明了焦小宁是溺水而亡,真的只是意外。” “如果是意外,焦山为什么会向你们寻仇。”沈孟顿了顿。 “或许他还是觉得我和石俊生应该对焦小宁的死负责,可是石俊生也失去了一只手,难道他希望我抵命吗?”风棠的神色有些凄苦。 “我还是希望风公子把当日的情形与我说清楚一些。” 风棠缓缓开口:“焦小宁死的那天,很冷。” 午间的太阳非常刺眼,李明卿微微眯起眼睛,带着昭瑜从平津口缓缓走出去。 昭瑜皱着眉,有些无奈地叹道:“才三月,这天气便这般燥热了。” “焦小宁死的那个冬天,很冷。” 想到这里,李明卿微微弓下身子,取了耳上的一对耳珠,放在路边一个乞丐的碗里。 那莹粉色的南珠在缺了口的碗里,格外醒目。 乞丐眼前一亮,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抬起头来,人已经走远了,那人一身白衣,在太阳下面好像散出一阵柔和的光来,让人不敢去直视的美丽和耀眼。 昭瑜咬咬唇—— 心上一痛—— 这是她前些日子去素脂斋给郡主置办首饰最中意的一对耳饰,就—— 就这样给了路边的人—— 啊—— 郡主啊—— 我身上有银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银子—— 罢了罢了,一对耳珠能让这些可怜人吃上一段日子的饱饭,也是好的。 “焦先生当时一定很伤心吧。”昭瑜快步跟上去,悠悠叹道。 这个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就是那么不合理。 在一片腐土上可以开出最妖艳的红花。 在一堆腐败的食物不远处会停摆着冻饿死的尸身。 在这朱瓦青墙的高大府第一侧尽然是蓬墉敝扃。 她继续往前走,走到岔路口,路口是一个斜坡,这里曾经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如今只剩一个树桩了,没有人会在路过的时候再刻意去看它一眼。 焦山,二十岁已经名满京城,他虽然不精通武艺,却擅长制作兵器。 彼时,先帝从北境得到赤霄的残剑,征求天下的能工巧匠将之修复,此事在当时颇受人瞩目。 然则赤霄的残损程度让人出乎意料,凭着寸余的剑刃残片,想要修复一把剑,几乎是不可能的。 重金悬赏的皇榜张贴十余日,无人揭榜。 直至第十一日,一个相貌平平,毫无名气的打铁匠人揭榜,那寸许的残片被用在剑尖上,就有了现在的赤霄,通身赤红如血石,剑身轻若无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焦山之名,一时间广为人知,而与寻常的铁匠所不同的是,焦山还是蕉鹿先生的弟子,经学文章,触类旁通。 仰慕焦山的姑娘多得可以从平津口排到君再来,但是焦山不为所动,后来娶了从江左辗转至京城的流民张氏。 “昌平二十三年冬月十七,京城下了雪。” 沈孟听他如此说,微微垂下眼帘。 那时候他还不在京城,却尤为思念京城的——雪。 “我和石俊生一同从官学下学后相约去云津池垂钓,在池边,遇到了焦小宁。” “天寒地冻,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说去找他父亲,焦山。我不知道四年前沈大人在不在京城,不过即使不在京城,沈大人也应该知道焦山这个人吧。他为先帝修复了赤霄剑,又是蕉鹿先生的弟子,很有才华,但是很可惜昌平二十三年科举春试,考场中有人作弊,先帝为了肃清官场,将那一年参考人员的成绩全部作废了,而且终生不能再考科举。” 红莲略微思忖,接道:“听起来是很可惜,不过有的人,命该如此。” 沈孟没有说话,风棠继续道:“当时我和石俊生告诉那个孩子,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焦小宁沿着云津池往前走,因为地上太滑了,所以滑到了池子里。” 沈孟点头,据他所知,云津池虽然不大,但是很深,而且池壁离池水足有一人高。 如果是两个不会水的少年,想要徒手从池中救起一个四岁的孩子,确实有些困难。 “我们用手里的钓竿想办法拉着她,但是钓竿断了。” 冰天雪地中,那个四岁的孩子,在水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四周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想要张开嘴呼救,声音被冰冷的池水淹没,一次又一次—— 他看见一根竹竿。 是希望—— 他伸出手去抓! 用尽力气才够着——那根尖细的杆子——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 “啪——” 断开了。 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断开了—— 风棠微微垂下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钓竿断开之后呢?” “我让石俊生在那里守着,我去找人来救她。当时天已经比较晚了,云津池那边人本来就少,我找了很久都没有见到有其他什么人,但我在路边找到了一捆绳子。” “你去了多久?” 风棠回忆了一番:“可能有半柱香的功夫。” 后面的事情不用说了,半柱香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溺死很多次了—— 沈孟的手在袖中不觉握紧:“我知道了。” 红莲道:“后来,就发生了石俊生的事情。焦山出狱,风公子可是险些两次丢了性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杀人的办法倒是比以前高明了很多,第一次是风公子在君再来里面与人饮酒,酒里被人下了毒,那杯酒不小心被一个叫做香寒的姑娘饮下了。第二次是在柳湖茶社里面,风公子与人下棋,探入棋盒当中,里面放着一只销魂笃,差点就被咬伤。” “是啊。”风棠说起来仍旧心有余悸,“事后君再来和柳湖茶社的人指认,两次出事时,都有一个陌生的人在那附近出现过,那个人很像焦山。” 因为只是很像,所以言下之意是没有证据。 沈孟问道:“没有让官府把人抓起来,是因为没有证据是吗?” 风棠点头。 红莲冷笑道:“我要是老鬼,我就烦请沈大人一刀结果了焦山,这样岂不是最省事?” “不可!”风棠猛然站起来,面色白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几分尴尬,解释道,“红莲姑娘,我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纵使是百鬼夜行替人做事也绝不能随随便便就草菅人命,不是吗?” 沈孟微微侧目,却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异色。 红莲挑眉一笑:“风公子,看你那么着急,我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三个人心知肚明,讳莫如深。 风棠若是真想成为皇上身边所重用的人,那就绝对不能有任何的一丝劣迹。 起码在眼下,他入阁为仕之前,绝对不能有。 沈孟站起来,拿起快雪,微微颔首:“若无要事,风公子还是不要随意出门走动。” 风棠道:“我一会出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了,回来后便能闭门不出了。家父已经安排了人在我身边,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沈孟微微点头。 风棠站起来面上已经带了几分笑意,走了两步微微送一送沈孟,恭敬道:“那我的事情,就拜托沈大人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了,风棠看着轻轻摆动的柳条,若有所思。 第一部分·09 “郡主,咱们这是去哪?” 昭瑜跟着李明卿从焦家出来,从平津口走到了华津口这条宽阔明朗的大道上,李明卿丝毫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随意走走。” 昭瑜点头,眼里不由蒙上了一层忧色。 或许是郡主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或许是因为焦家的事情太惨了,她知道郡主心里不开心,哪怕郡主什么也不说,看上去也如往常一般。 “香寒姑娘?” 不远处有个声音传来,昭瑜顺着那个声音地方向一看,那个被唤作香寒的女子缓缓地回过身,一丝恬淡的笑意在那张鹅蛋脸上绽开,紫色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柔和极了。 随着她转头,头上的珠钗也是柔柔得摆起来。 香寒面色有几分诧异:“风公子?” “你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风公子挂怀了,我中的毒已经解了,听说华津口这边新开了一家绸缎庄,我才带着身边的小丫头出来看看,顺道再散散心。” 昭瑜看着那个叫做香寒的女子,心想道——好看是好看,只是在大街上对着男子笑得如此——如此花枝乱颤的,只怕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李明卿的脚步放慢。 风棠? “郡主?” 昭瑜看过去,那个背着身子与香寒姑娘说话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单弱,单听声音倒是觉得十分谦和,不知正面看上去又会是什么模样。 风棠道:“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中毒。” 他说什么? 中毒? 李明卿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风棠。 香寒微微垂下眼眸,笑容有几分疏离与失落,红尘女子身不由己的悲苦随着那笑容一点一点地倾洒而出:“是我命该如此,能活下来实在是侥幸了。” 这一点悲苦尤其让人怜惜。 “我已经知道下毒的是什么人了!他是——” 忽然,几步之外的马儿惊跳起来,带着车上的货物向这边俯冲下来。 昭瑜想要拉着李明卿,却被车上横甩出来的货物撞到了一侧。 “啊——”昭瑜摔到地上,眼前一黑—— 待反应过来—— 糟糕! 她家郡主还站在那里—— 李明卿略一恍神,惊起的骏马朝着这个方向冲撞过来,忽然被人拦腰带起。 那人脚下的步子横掠出去一丈远,她惊魂未定,抬眸看去,却发现沈孟正看着自己。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薄薄地在她细致的皮肤上晕染看来,宛如日出时分几丝云淡风轻的朝霞,并不夺目,却偏偏惹人留恋。 他隐隐约约嗅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沿着他的鼻翼瞬间便深入肺腑,百转千回,缠住了他。 他的心陡然一颤,环住她的腰的手紧了又松。 他站定,松手,动作行云流水,一个飞身拉住马儿的缰绳,白马抬蹄,几乎踢到了眼前的人,风棠拥着香寒,猛地往路旁一摔。 “郡主——你没事吧?”昭瑜紧张地跑过来。 李明卿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没事。” 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沈孟蹙眉,回过身对上李明卿一笑:“好巧啊郡主。” 李明卿认真地打量着他:“是的,很巧。” 真的是巧合吗? 风棠扶起摔倒在地上的香寒:“你怎么样?” “嘶——”香寒的手掌擦出了一行血珠,延伸至手腕处,明明是小伤看起来却惨痛异常,香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当真是我见犹怜。 风府跟着风棠的随从和马的主人起了冲突,大声训斥:“怎么连只畜生都管不好!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 那车夫瑟缩着身子,摆着手道:“不知道啊!官爷!这马儿一向乖得很,不知为何就发了狂了!”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害我们家公子!”随从举起了拳头,一手拎着车夫的襟口。 “官爷——冤枉啊——” “冤枉什么冤枉!” 风棠面色冷了几分:“阿大。” 随从即刻恭敬道:“公子。” “你去备车,我们送香寒姑娘去医馆。” 香寒缩了缩身子,让身边的小丫鬟扶着她,凄然道:“还是不用劳烦风公子了。” “不是劳烦,是我应该做的。”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远处传来了扭打的声音,不多时,一个身着石青色官服,头戴官帽,腰间配有长剑的捕快,拧着一个面色黝黑的人的胳膊走了过来。 “过来!老实点!”被束缚的人挣扎着想要逃脱,捕快的手上加了五六分的力度,疼得他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却没有吭声。 “焦师兄?” “关捕头?” 沈孟和李明卿同时出声,焦山抬起头,看到了李明卿仿佛不曾相识一般,围观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捕头关长飞道:“就是这个人,他刚刚经过了这匹马,对马动了手脚,马儿才发狂了,被我逮个正着。” 焦山看着风棠,目光如霜,周遭一片冷寂,只是深深地剜了风棠一眼,便把眼皮垂下。 沈孟眯起眼睛,细细思忖,关长飞是官府的人,又恰巧经过这里。 这个世界上巧合不少,但更多的巧合是有意为之。 关长飞厉声道:“焦山,你我都是旧识了,你还是老实招了吧。” “招什么?”焦山站直了身子,神色淡然。 “你对那匹马动了手脚,我分明看见了。” “我动了什么手脚?” 众人看着关长飞,关长飞一时语塞,他动了什么手脚? “既然关捕头说不出来,仅凭关捕头一个人的说辞,不仅不能把我带到官府,就连这样扣着我,都是不合理的。” “你——”关长飞勃然大怒,一只手猛然抓起焦山的脖领子,另一只手举起来握拳,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 焦山闭上眼睛,整个人沉寂得像是一块石头,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讽刺的笑意,不仅全无畏惧,甚至还在期待着那重拳落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关长飞。 关长飞慢慢松开手,指着焦山居住的方向:“滚——” 焦山在众人的议论和诧异评点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平津口。 “师兄——”李明卿张口。 那个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回过头,只是微微侧过脸说道:“郡主,我叫焦山。” 一句话,六个字。 像在两个人中间划下了一道巨大的壕沟,同门之谊不在,他们是身份有别的人。 短暂的失落被她迅速地敛藏起来,李明卿转过身,看见沈孟仍旧站在不远处。 “我记得你。”李明卿向这边走了一步,“当年师兄砍伤石俊生时,就是关捕头羁押了我师兄。” 关长飞看了一眼沈孟和李明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回过身,看着他们:“一起喝两杯?” 第一部分·10 他们去的酒馆不大,就坐落在华津口最末处,即将到西郊的当口上, 旌旗半新不旧,酒确实不是什么好久,不香不醇,甚至加了水,味道有些淡了。 落座后,关长飞还点了一壶茶。 看得出是个细心的人,虽然他生得十分魁梧。 茶酒上来之后,关长飞斟了酒:“我先敬两位。” 李明卿淡淡道:“关捕头,以后还请不要为难我师兄。” “没有的事。”关长飞面色冷了几分,又饮了一杯,“关某从来只秉公办事,绝不会存心为难任何人。” 沈孟反复咀嚼他的话——秉公? 所谓的秉公是指——官府的人,也在关注这件事情吗? 李明卿面色仍旧淡淡的:“是我私自忖度了。” 关长飞没想到李明卿说话如此干脆,反倒有些不自然起来,亦道:“在下知道郡主与那焦山是旧识,这样说也是人之常情。” 说罢看着沈孟:“沈公子怎么又会在此?” 李明卿看着沈孟,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对关长飞说道:“是我让沈大人陪我来西郊走一走的,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 关长飞一副他懂了的神色,沈孟点头。 李明卿继续道:“沈大人和关捕头竟是旧识。” “没错,我和沈公——大人——认识的日子可不短。” 杯中的茶凉了,是适合入口的温度。 随后,李明卿听见沈孟解释道:“十三岁那年,我在西郊被人抢了钱袋,还是关捕头帮了我才没有让我流落街头。” 关长飞笑起来,颇为爽朗:“只是没想到,原来的小毛孩子也变成了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武侯了。” “那为何关大哥至今依旧还在西郊衙门任总捕?” 李明卿侧目。 的确—— 有些古怪—— 依照朝中官吏的晋升律法,关长飞怎么可能一连六七年还在西郊衙门? 况且他当时拘捕焦山,难道风家没有提拔他? 除非—— 半晌,关长飞放下手中的杯子,咧开嘴角,露出牙龈却不是真心实意的微笑,反而是深深的无奈。 “我得罪了人。” 五个字简洁明了。 李明卿了然,进一步问道:“你拘捕了我师兄,难道两广总督没有提携你吗?” “就是在那之后。” 他叹了一声,四下里十分幽静,“我经两广总督提拔,到了京畿府。两位都是朝廷的人,京畿府那里会遇上什么事情,我就不多说了。” 沈孟垂眸,父亲曾经任职京畿府。 京畿府所辖为除了京都东南西北四郊以外的城中一片区域,天子脚下,京都之中多的是达官显贵,自然也很容易就得罪人。 “我刚到京畿府当值不久,就遇上一件事情。”他顿了顿,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起来。 “当年,礼部侍郎的儿子强抢民女也就算了,还杀了那姑娘全家,上面的人想着用个几百两银子把这个事情了了。”他咬牙切齿。 “最气人的是,那个官家少爷居然觉得四条人命加起来不值五百两银子,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去君再来,去得月楼为了粉头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我手下有个弟兄,看不过去,一刀把那小子给杀了。” 沈孟抬眸,最后说了两个字:“痛快!” “痛快是痛快了,后来两广总督出面了之后我才没有因为那件事情被牵连,也就被打发回了西郊这边。”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苦笑,撑起了两腮的褶皱。 他看了一眼李明卿,不该说的话还是没有压住。 他说——“权贵当道,庶人百姓的悲苦,你们永远都体会不到。难道只允许权贵去欺压百姓,难道不允许百姓去讨个公道?这不公平!” 李明卿颔首。 的确不公平! 酒杯碰在一起,李明卿问道:“其实,我师兄焦山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了一个公道。” “不。这不一样。”关长飞摇头,“虽然我被风家提拔过,也有过往来,但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在报恩而故意去为难他,从他出来的那天我就接到了——” 好像说到了不能说的东西,他随即话锋一转,接着道:“我知道他惨,婆娘走了,父亲疯了,孩子没了,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就行凶,况且他的儿子是溺水而死,他这样做是只能被论为报复。” 沈孟蹙眉:“换句话说,你觉得他这样的做法,不值。” 李明卿微微侧目。 她听见沈孟继续道:“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正义,那将我朝的律法置于何地?”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关长飞道,“我常常会想,虽然眼下律法严明,但是律法往往施行在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身上,大家看着上面的人吃得好,穿得好,还能胡作非为,也真的会觉得很不公平。” 三三两两地叙过,坛中的酒没有多少了。 不一会关长飞别了二人回了西郊衙门,沈孟和李明卿沿着华津口,缓缓地往云津池方向走过去。 “谢谢。” 沈孟开口。 两个人心照不宣,她刚刚在关长飞面前替沈孟撒了一个谎。 如同轻风划过平静的池面,池水微微荡出一丝波澜:“我刚刚帮你在关捕头面前撒谎,是因为我想要听见那个真的答案。” “什么答案?” 她的脚步骤然顿住,转过身,眉尖微微蹙起:“我想知道沈大人和风棠的关系。” 风好像在一瞬间都静止了一般。 他在袖中的手握拳又松开,眼帘微垂,心上被一丝苦涩席卷。 明明相识多年。 也早就知道你聪慧如斯,只是觉得哪里—— 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有关系,但我不能说。”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宛若不远处的云津池,池水再度恢复了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是她知道那个池子曾经夺走过一个四岁孩子的性命。 “沈大人对我师兄的案子了解多少?” “大致——知道一些。” 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云津池里,她一身白衣,神情淡素,精致的眉眼与下颌,于这水边桥畔,乍一看总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幅笔力惊人的水墨。 他握着快雪,身姿俊挺,宛若一丛青竹。 “就是在这里,我师兄的儿子溺死在这里。”她看着自己脚下这个位置。 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如游丝一般,只要轻轻一拽,就断了——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多,该有的痕迹或许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是我想,我师兄这样做,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她是指焦山意图伤害风棠的事情。 “况且你应该已经猜到,官府也在派人在插手这件事情。所以我怀疑,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 “郡主,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她顿了一顿,池中有一只赤红色的锦鲤探出头来,在水面上荡漾出微微的波澜。 “因为我猜,你在保护风棠。” 沈孟抬眸,果然瞒不过她。 “沈大人身为朝中新贵,与风家来往甚少,并无过多的渊源。我能够想到的是,有人请你保护风棠,先不用着急回答我或者是否认。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甚至也有些小聪明,我只是希望你,沈大人,不要做错了事情,或者保护错了人。” “年纪轻轻,武艺超群。”他声音很轻,重复着她的话。 眉尾微微一挑,语气有几分戏谑和得意,他问道,“所以郡主刚刚是在夸我吗?”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他神色虽然不羁,语气里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非要那样理解,我无话可说。” 李明卿拂袖转身欲走。 沈孟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来:“那郡主呢?郡主插手这案子,仅仅是因为焦山是你师兄吗?” 他不意外地看见她停住脚步。 李明卿低头看向自己的足尖,却看见盈盈的裙摆在柔风的吹动下荡出好看的弧度。 我想要什么? 她问自己。 七年前,如果不是先帝昏懦,如果没有那一帮奸佞之臣,她最尊敬的长辈,还有她最—— 最在乎的人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了—— 就像关长飞说的—— 这不公平—— 这些年,她所做的—— 就是为了那样一个公平啊—— 可是—— 他们,那些已经离去的人—— 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要的是风清气正的官场和海晏河清的天下啊—— 垂下的睫毛竟有一丝颤抖,随之那颤抖越发地剧烈,她动了动唇角,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微微转过身,沈孟看见她眼角竟然噙了一滴泪。 握住快雪的手,抬起来,想要将那单薄的肩膀揽过来,最终却没有搭在她的肩头。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你以什么身份去拥住她? 如今站在她身后的这个人,不是沈云亭,只是沈孟。 “走吧。”她神色如常。 “哒——” 是枝叶被人踏虽的声音。 李明卿感觉自己忽然被人往后一拉,她回过头有些惊异,却见到沈孟用食指抵住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四下无人,寂静得能听见柳叶落下的声音,半晌,忽然有脚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清一色的黑衣黑斗笠,走到云瑶池边,对面一个玄色长衫的人摘下了斗笠。 李明卿与沈孟躲在暗处,一眼望过去。 那个女人身量修长,动作迅捷,虽然看着像个男子,整体的神色妆容却有几分妖异,周身上下仿佛围绕着一股杀气。 那红唇,格外夺目。 沈孟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似有异样。 李明卿微微转过脸,鼻尖距离他的下颌只有寸许。 两人隐约听见那帮人道:“属下见过红莲大人。” 那个被称作红莲的人,取出来一张纸,抛掷过去,被手下的人接住。 “画像上的人,处理掉。” 言简意赅,她伸出手,掸了掸斗笠上的灰尘,嘴角浮起一个幽冷的笑意。 待人走远之后,沈孟松开李明卿,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断垣后面出来。 沈孟垂眸,轻轻说道:“我送郡主回府吧。” 第一部分·11 回到沈宅,已经是入夜了,邱伯迎上来,取下他的披风,对他道:“公子,宋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下午了。” “我知道了,邱伯,你去备一些点心和茶水送到书房来。” 沈孟望向远处,看见宋青山在园中的亭子里翻着一本《淮南子》。 他弯起唇:“宋先生,久等了啊!” “你又来叫我什么先生!”宋青山蹙眉,苦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就是一个不得志的教书匠。” 沈孟了然。 昌平二十三年春的科举舞弊案,宋青山也无辜被牵连。 “我知道宋兄心里又不快,我想向宋兄打听一个人。” “沈兄你但说无妨。” “昌平二十三年,宋兄参加科举,你可认识一个叫做焦山的人?” 宋青山忽然沉默了,沉默良久后方道:“春试放榜,他是榜眼,我是探花。” 茶端上来了。 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仿佛在这滚水中又添了些许的生命力。 沈孟转而对邱伯道:“邱伯,窖中有一坛七年的老春,您去取了来吧。” 宋青山知道,扇子一合上,扇柄碰了碰茶壶,遂道:“你身上有很淡的酒气,显然是喝了一些薄酒的,我们以茶代酒就好了,不然一会你该醉了。” “鼻子真灵。” “我这个先生啊在教学生的闲暇之余还喜欢药理内经,望闻问切都不在话下,所以鼻子是灵得很。” 两个人会心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宋青山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倒已经释怀了。眼下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但是焦山他——” “他怎么样?” “我虽然只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其余的都是听人说的。他师从蕉鹿先生,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他还会铸剑,为先帝修复了赤霄,一技惊人,我记得当时左相欲把女儿下嫁于他,他都拒绝了,后来他娶了一个逃难到京都来的可怜姑娘,只是在科举舞弊一案之后,那姑娘竟然一走了之了。” 令人唏嘘。 真的恰好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 劳燕分飞。 世间有薄幸的男子,也从来不缺寡情的女人。 “他的发妻留下一个儿子,听说十分伶俐,只是后来也出了事情。”宋青山抿了一口茶,“沈兄,像你这样,一试即成的,少之又少。都说是寒窗十年,我为了那场考试准备了准备了十五年,我母亲病故我都没能为她扶灵抬棺。” 沈孟看着宋青山,身上的衣衫半新不旧,下巴上有青色的短须。 他脸上有笑意,那笑意里更多的是苦涩:“当年的榜眼和探花,后来一个是教书匠,一个是打铁匠。纵使他得先帝赏识又怎样?纵使我是王爷的门生又怎样?都是一样的落魄不得志。”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了正神色,坐直了身子,有几分拘谨道:“是我失言了。” 沈孟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沈兄你今天倒有些奇怪,怎么忽然问起焦山?” “我听说——”沈孟转念一想,道,“官府最近在查他的事情。” “他怎么了?” “好像还是因为当年的案子。” “你说的是哪一桩案子?是那个孩子溺死在云瑶池,还是他为了报仇砍伤了人?不过说到底,这可以当做是前后相接的一件事情。” “大抵,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今天很巧,我在西郊遇上了以前认识的一个捕头,他抓了焦山,然后又放了。” “焦山——他已经从京畿狱里出来了?”宋青山垂下眼帘,好像是在算着时间,“是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惊了路边的马,那马儿险些伤了人,关键在于,那个险些被他伤了的人,就是四年前与他儿子的死有关的人。” “很像是巧合,又不像是巧合。” 宋青山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接着道:“我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感觉他是相当洒脱的人。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沈孟有一瞬间的失神。 人都是会变的。 那个清绝冰冷的面庞浮上眼前,自她们相识起,他就觉察到,她明明是个孩子,总是要事事做得得体。 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看到她灵动柔软,又有些狡黠的那一面。 可是如今再见的时候,她又宛然是另一副样子了。 冷静,沉稳,运筹帷幄。 听起来都是一般人想要的优点。 他却觉得这样的她,或许太累了。 那张脸上,鲜少有笑容。 反而从前喜欢蹙眉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沈兄?” “嗯?宋兄你说到哪里了?” “我说,当年焦山儿子那个案子的仵作,是我的同乡,有一次我们偶然遇见之后,还聊起来这个事情。” 沈孟沉吟半晌:“那还请宋兄明日帮我引荐引荐。” 宋青山一怔:“沈兄你要插手这件事?” 沈孟没有再解释,郑重点头。 夜风和煦,有一丝说不出的凉意匍匐在地上,他轻轻推开房门,房中点着两战灯台,灯台摇曳,忽然就变成了那张年轻的脸。 风一拂过来,烛台摇了摇,那张脸又不见了,只剩下一声叹息。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小弓和一盒短箭,箭头零落,上面的银灰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露出来白色的干蜡。 昔年的旧光景又浮上心头。 “明卿,你来。” 沈云亭将李明卿环在身前,她微微颔首。 “看见那边在动的那只小猫了吗?” 墙角有一抹黄色的影子闪过去:“嗯。” “来,用力扣弦。” “云亭,你别伤它。” “谁说我要伤它了。” 沈孟的眼里都是狡黠,看见前厅过来了一个人,握住李明卿的手宛然松开,李明卿手里的箭矢脱出,迎面对着走进来的沈谦。 “吧嗒——”沈谦微微一避,一手握住了箭矢。 蜡做的箭头在他的掌心碎成了渣,他面上有几分薄怒:“云亭,回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沈云亭极不情愿,又不敢忤逆父亲。 一步三回头看着李明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琅琊王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沈云亭和李明卿,对沈谦道:“沈兄,你这个女儿可真的是古灵精怪。” “怪我,没有好好管教她,整天跟着我在军营里,半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那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不可闻。 烛台一晃,好像九年就在这一晃之中过去。 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那个叫做沈云亭的孩子。 有的只是活在黑暗里的拘魂和现在的沈孟。 翌日傍晚,如昨夜约好的那般,宋青山把仵作王驰约到了平津口一家茶馆里。 “沈兄,这是我那位同乡,现在是西郊衙门的仵作,四年前焦小宁的案子就是他经手的。” 王驰看上去约莫三十有五,下颌宽大,面上无须,却长了一些皱纹,衣衫齐整,沈孟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 “沈大人,敝姓王,单名一个驰字。” 沈孟心下了然,微微颔首问道:“王公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 “记得。”王驰点头,“那年的冬天很冷,刚好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冰天雪地的,溺水身亡的那个孩子只有四岁。” 三个人默默不语,宋青山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三个杯子里斟了一些酒。 宋青山扯了扯嘴角,诧异道:“天寒地冻的,孩子到水边去玩,溺水的事情应该不多吧?” 王驰摇头:“焦小宁不是去那边玩的,听说是去找他爹,然后不小心滑进了云瑶池,被两个没有多大的孩子看见了,没有救起来。” 沈孟点头,这一点倒是与风棠本人说的能够对上。 “后来衙门有人报案,当时的知府带着包括我在内的五六个人一起到了云瑶池,人群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方脸的男人,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哭起来。” 忆及当时的场景,王驰好像被一双大手扼住了喉咙,咬着腮帮子,微微用力,两颊的褶皱变得不那么明显。 “那个人就是焦小宁的爹,叫做焦山。” 宋青山见王驰又停住了,给他的杯子满上,低声问道:“后来呢?” “一般人家遇上这样的事情,都会觉得是意外,匆匆买一副小棺椁把人埋了就了了。官府也不会深究,也会让家人把尸体领回去,但是焦山竟然要求验尸。” 宋青山问道:“那结果呢?” 沈孟想起来自己在风府当中,风棠交给自己的仵作的字迹,下面正是王驰的名字。 “确实是溺水身亡,但——”王驰有些犹豫,却不知道该不该讲了,连目光也变得有些闪躲。 沈孟的声音骤然提高起来:“但是什么?” 王驰有些惊异,身子往后靠了靠:“没什么。” 沈孟站起来,面色有几分凝重:“王公!” 王驰端起那杯酒,看了两个人一眼,神色相当复杂:“真的没什么。” 他起身欲走,步子才迈开,快雪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 王驰的肩一抖,仿佛这快雪有千斤重。 宋青山站起来,想要托着剑,又不敢上前:“沈兄——别别——别动剑——” 王驰的嘴角抖了抖。 沈孟收起快雪:“动手绝不是我的本意。” 宋青山朝着王驰挤挤眼睛,着急道:“王兄,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吧,我们一定守口如瓶。” 王驰冷冷一笑:“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沈孟亦迎视着这森冷的笑意,回道:“如果——四年前这件案子真的有什么隐情,而王公又身陷其中,那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隐情会在不久之后,都变成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 王驰的眼角突地一跳。 宋青山听着沈孟的话—— 什么意思啊? 难道—— 王驰—— 难道还有人会对王驰—— 王驰注视着沈孟,猛然间吞了一口口水,面色灰白,缓缓点头:“好,我告诉你。” 第一部分·12 明明已经是四月的天了,身上却还有森森的凉意。 沈孟走出门,若有所思。 王驰的话像在他心上投射下了一片阴影,久久没有散去。 宋青山与他并肩而行,沿着平津口往里面走,指着不远处一座破败的角楼:“沈兄,你看,那里就是焦家。” 小楼破落,颓唐朽败一如它的主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再转头望过去,不远处的华津口又是华宅府第。 “听说,焦山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在焦小宁去了以后,便已经神志不清。” “能够治好吗?” 宋青山一怔,反应过来,“老人是受到太大的打击了,除非——焦小宁活过来,又站到老人面前,或许那病就好了。” 是心病。 那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家庭的。 丈夫既有才情还有手艺,妻子温柔美丽,他们的孩子出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虽然天生患有心疾,却依旧异常可爱。 丈夫志得意满地去参加科考,高中榜眼,本以为可以进入官场去施展抱负,也可以有一份俸禄去供养父亲,养家糊口。 却因为无辜受牵连而被取消了成绩,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妻子不愿意再面对生活里的琐碎,偷偷出走,一去之后了无音讯。 他伤怀酗酒,难道从此都要庸碌一生了吗? 他没有料到,更大的伤痛正如潮水一般正在向他涌过来,他将彻底地在那苦海深处,连灵魂都被浸泡得苦涩。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美好都在一夜之间被夺走,剩下的是他一个人和无边的绝望。 “是小宁回来了吗?” 忽然那角楼上面有个人探出头。 那张脸像被人反复揉皱的信笺。 脖颈细长,皮肉只单单附着在上面,看着让人觉得凄惶不已。 沈孟定了定神,想起了昨日在华津口发生的事情,对宋青山道:“宋兄,你先行一步,我想进去看看。” “你确定吗?”宋青山看着焦父,“他虽然神志不清,见到你闯入家中,未必不会叫起来,届时周围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沈孟点头:“我不会惊动他的。” 暮色西沉,确认了焦山不在家中,沈孟从角楼后面轻轻一点足尖。 借由二楼延伸出来的檐牙一跃到了三楼,地面和案几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尘。 他轻轻一碰楼板,竟然已经枯朽,他往前一掠,尽量不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一家打铁的铺子,最底层中间是一口巨大的炉子,炉灶的炭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他沿着暗处,下到第二层。 第二层最西边老人的居所。 被子已经发黑,露出来棉絮,桌上的茶碗饭碗都有了缺口。 目光一扫,落在了走廊尽头处那一间房门上。 一眼看过去,尤为平常的一间房,只是门上落了锁。 是被打磨得精致光亮的一把如意锁。 如果不是分外爱惜,又怎么会抚摸得如此光亮? 四下无人,整个角落里只有炉子里仍在燃烧的炭火爆裂开发出的一点“哔哔啵啵——”细微声响。 沈孟的手轻轻一碰到那把锁,发现只是虚扣起来,并未锁上。 “吱呀——”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的床上整齐地摆放着小孩子的衣物。 一张不大的妆镜台上面放着一只拨浪鼓,鼓面上用勾线笔描了两条红鲤,旁边是一顶茜色的虎头帽和一双镶着彩珠的虎头鞋。 一阵风骤然刮过。 明明是有些回暖的天气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让那股凉意从脚底下腾地蹿上来,像有无数只蜈蚣沿着他的双腿往上爬。 可是这楼内屋门紧闭,凭空怎么会生出一阵风来? 是已故之人的怨气? 是亡灵还在这里久久盘桓不愿离去? 好像有一双眼睛,自上而下晲视着他,审度着他。 沈孟的目光落在妆镜台的妆奁盒露出的一角黄纸,他轻轻打开。 是一份药方。 果然如王驰所言,焦小宁患有心厥之症。 “啪嗒——” 什么声响! 他还没回过神来,一枚银针从拨浪鼓的手柄上直飞出来。 沿着他的鬓角划上去! 银针迅疾如电光,落在了远处的墙上。 焦山他!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不是自己身手迅捷—— 如果不是这银针偏了毫厘—— 他此时此刻恐怕早已身在黄泉! 那便可以亲自去问一问焦小宁当年的事情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不过都是一些旧物罢了,随即转身,不再作留。 手轻轻勾住门环,之间触到那一片凉。 他猛然间注意到银针惶然已经消失在墙上。 怎么回事? 这怎么可能呢! 这木墙厚三寸有余,纵使鼓内机窍再精妙也不可能将一枚银针完全打入墙内不留痕迹。 除非! 除非——墙不是墙,并且另有玄机! 沈孟警觉地碰上那面墙,貌似挺实,实则中空。 轻轻一揭,竟然是薄薄的一层纸。 眼前的情景让沈孟咋舌。 铁锁银钩,机关索窍,奇门遁甲,还有—— 那一片红刃! 在幽暗的房中,隐隐可见的绯色之下有如血脉一般盘桓联通,来往交错的暗纹,尤其夺目! 这是赤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纵使快雪通身莹白,落石留印,已为世上难得的好剑,却在这把红剑面前黯然失色。 那么——先皇珍爱无比的赤霄剑是假的吗? 沈孟还来不及细想,顺着赤霄的剑尖,一个药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一嗅。 竟是鸩酒! 旁边有一个竹篓,里面传来虫蚪的异响。 是西蜀的虫蚪——销魂笃! 销魂笃的旁边是一枚银针! 银针旁是一把折扇! 思绪连成线! 红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记得她说:“直到焦山出狱,风公子可是险些两次丢了性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杀人的办法倒是比以前高明了很多,第一次是风公子在君再来里面与人饮酒,酒里被人下了毒,那杯酒不小心被一个叫做香寒的姑娘饮下了。第二次是在柳湖茶社里面,风公子与人下棋,探入棋盒当中,里面放着一只销魂笃,差点就被咬伤。” 他见过风棠几次。 他从来扇不离手。 啊不好! 如果焦山有机会在风棠的扇里动手脚—— 沈孟从房中抽身而退,随即出了焦家的角楼。 焦山在哪? 人呢? 华津口的巷道里面只有熙熙攘攘的人,沈孟一跃身,直接越过风府的大门和高墙,落在那天初次相见的拂云亭内。 亭内不是风棠,而是红莲坐在亭中独自品茶。 “拘魂,哦,又叫错了,我应该叫你沈大人。”红莲一睨,笑中有一丝冷意,“你该不会是闻到了狮峰龙井的香气所以前来讨我的茶喝吧?” “风棠呢?” “风公子他不在。” “他去哪了?” 红莲自斟自饮,新鲜的茶叶在杯中翻腾上下,煞是好看。 茶香像一双优雅的手扶住了她挽起来的发髻,又勾住了她的唇在诱惑她。 “着急了?难得看你着急一次。”红莲翘起一条腿,往躺椅上一靠。“喝了这盏茶,陪我说说话,我告诉你呀?” “人命关天,他人在哪?” 红莲警觉地站起来:“半个时辰之前,他带着两个手下出去了。” “去哪了?” “你觉得他出门去哪里会专程告诉我?” 话音刚落,眼前人已经化作一阵风,只有柳枝在轻轻摆动。 红莲手中的茶碗轻轻一斜,轻描淡写地洒在地上:“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狮峰龙井。” 第一部分·13 风棠的身后跟着两名死士。 但凡是江湖中人,都能略知此二人来头不小。 右侧的人身材魁伟,虎背熊腰,瞎了一只左眼,江湖人称噬龙。 左侧的人身形瘦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右手因练功而形似枯骨,亦是一门摧枯拉朽的江湖绝学。 君再来主楼高七层,最下层向外延伸,大门便占了半条街。 门前四根朱红色合抱廊柱雕龙画凤,大笔如椽,栩栩如生,绝非出自庸常之辈。 左右又有通廊与五座三层高的配楼相连勾通,形成环状,屋顶错落,翼角嶙峋,重檐上悬着兽铃。 风棠走到君再来的正门下,回过身对身后的两人道:“你们不必跟来了,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噬龙道:“属下奉大人的命令保护公子。” “没事,你们在外面等着。” 比起生硬的拒绝,风棠含着笑意的解释显得温润谦和,那两个人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面上有些尴尬,只好留在了君再来外面。 珠帘微卷,烟罗轻拂。 君再来上的莺莺燕燕聚在一起,团扇一摇,指向风棠走过去的方向,啧啧感慨。 “看!那不是风大人家的公子吗?” “生得这般俊气,想来也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哎呀呀!你可别想了!人家可是来看香寒的,这几日每天都来。” “让我别想,你心里也不是在想?” 君再来内一派靡靡,风棠轻轻地掀起珠帘,正要往走廊尽头的方向走过去。 就听见一个极有风韵的声音从扶梯上传来,那人道:“哟,风公子又来看香寒了?” 君再来的掌柜天香摇着团扇,迎面走过来,一身茉莉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啊。” 风棠微微颔首,也不否认:“香寒姑娘现在房中?” “你说她在,那她就在。” 天香一眼就看透了风棠的心思一般。 在那样一双眼睛面前□□、欲望、爱意、倾慕无处遁形。 经过他身侧的那一刻,天香的目光落在风棠手间:“雅斋特制的十二骨折扇,靖翁的山水手笔,风公子手里这把扇子,真是价值连城啊。” 风棠收拢的折扇在掌心内点了点,将折扇双手奉上,笑道:“天香掌柜也是懂扇之人?” 天香的目光沉静,嘴角扬起一丝笑。 她慢慢抬起手拿过那柄扇子,细细摩挲。 风棠的目光落在远处紧闭的房门上,嘴上道:“掌柜若是喜欢,便收下吧。” 天香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将折扇交还给风棠:“我可不做这夺人所爱的事情。” 回眸一笑,万种风情。 风棠有些难当,耳根迅速地红起来,虽然常来君再来,往往只流连于诗酒茶馔,对于这样暧昧的气氛,他竟有些难以适应。 他走到香寒的门前,郑重地整理了衣襟。 叩门的手白净匀称,那就是一双富贵公子该有的手。 风棠款款地走到香寒的房门外,轻轻叩门:“香寒姑娘?” 房内传来一丝轻轻的咳嗽。 香寒的声音有些嘶哑:“风公子,你回去吧。” 风棠蹙眉:“你怎么了?” 他推门而入,看见香寒坐在妆镜台前,背对着门口,低声啜泣。 “我与公子萍水相逢,虽然颇有渊源,终究不过是点头之交,只是眼下流言四起,香寒恐污了公子的清名。” 风棠垂下眼帘,呼吸微微一滞:“是有什么人在外面胡说八道?” “公子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吧。” 风棠蹙眉:“你真的希望我不要再来了吗?” 香寒没有转身,风棠看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像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让她无法言语。 “是。” 她说。 风棠颔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我可以将你带回府中,纳你为妾。” “风公子还是不要说笑了。” “我怎么能是在说笑?我是认真的。” 香寒回过身,面带异色。 风棠走到她面前,接过她画眉的螺黛,替她画眉。 “我是认真的,我先替你赎身,然后将你带回府中,作为婢女,等我父亲回京,我就告诉他我要纳你为妾。” 他神色柔和,言辞恳切。 螺黛落下她浅浅的眉上,香寒眉尖微微一蹙,风棠是第一次为人画眉,动作并不娴熟,用力不对,螺黛竟然断掉了。 风棠打开她桌上的妆镜台。 螺黛旁边放着一个旧香囊,香囊上绣着一簇夕颜。 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取了放在另一侧的螺黛。 香寒眉眼尾垂,目光哀戚。” 风棠扶住香寒的肩:“在我心里,你与别的人总是不一样的。你为了我险些丧命,却又从未向我奢求过什么,你看这君再来里面多少人,强作笑颜,送往迎来,都是为了富贵罢了。” 香寒眼波莹莹,仍拒道:“可是公子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孩子,有没有嫁过人?况且公子是官籍,我是贱籍。我听说当今圣上有意让公子入阁,他日堪当国相之任。公子莫要为我——耽误了前程。” 画眉的螺黛放下,风棠与香寒看着镜中的人双双笑起来。 眉毛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任她姿容出众,看起来也煞是怪异。 香寒笑言:“画得不好看。” “无妨,你好看。” 香寒的脸上微微发红,唤婢女取了清水来梳洗。 “风公子且去厅堂等我吧,我稍后就来。” “糖葫芦——糖葫芦——” “打糕——香喷喷的打糕——” 夜市里的人熙来攘往,男男女女,马车马匹。 茶肆,酒馆,棋社。 不在茶肆—— 不在酒馆—— 茫茫人海这样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对了—— 还有一个人! 应该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他在哪! 关长飞一定在什么地方盯着焦山,而焦山如果要对风棠下手就一定会想办法靠近风棠。 沈孟纵身,跃上路旁拴着的白马,折道去了西郊衙门,衙门的小厮告诉沈孟,关捕头一个多时辰以前出门了。 去了君再来。 “驾——” 白马如一道电光,穿过人流密集的夜市。 快马停在君再来门前。 马上的人一身玄衣,挺拔俊秀,眉目鲜活,四处张望之下终于—— 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茶楼上。 “关捕头——!” 沈孟追上去,一只手搭在那人肩上。 关长飞神色微微一变,转而一笑:“沈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风棠在哪?” “我怎么知道?” “焦山在哪?” “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官府现在在插手这件事,你怕焦山对风棠下手所以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你先告诉我风棠在哪里?是不是在君再来?” “他是进去了。” “他身边的人呢?有没有跟进去?” “就是因为他身边那两个人刚刚往这边去了,我才没有跟进去的。等等,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上次在路口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和那个郡主只是碰巧经过那里——” “没时间了,我以后跟你解释。” 关长飞一张脸沉下来,盯着沈孟:“我可不会等你太久。” 水声泠泠,正厅中间的水台上是十二舞姬踩着鼓点和箜篌的琴声,水袖翻飞,乱花渐欲迷人眼。 君再来这么大! 人这么多! 如果焦山真的要在这里对风棠下手,那自己怎么可能拦得住? 人呢? 风棠人呢? 上次那个救他的女人叫做什么? 他闭上眼睛,竭力回忆着那天说话的情形。 红莲提起过的那个女人—— 叫做什么来着? 寒香?香寒? 好像是叫做香寒! 但是香寒的房间在哪? 沈孟的身影从廊道的尽头一闪而过,扑鼻而来一阵浓艳的茉莉香粉的脂粉味。 沈孟停下步子,循着香粉的味道,露出一个极为得体的笑容:“天香掌柜!” “好久不见了,沈大人。” “我要和掌柜的打听一个人。” “谁呀?” “香寒。” “我们香寒真是比头牌还要受欢迎啊。”天香丰润有度的手指,摩挲着中指上的指环:“看沈大人的样子还挺着急的。” 天香正了正颜色,扭头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门道:“人就在那,不过房里已经有人了。” 沈孟点头:“多谢掌柜。” 天香脸上的笑意淡了,回过身走向高处的房中,从怀中取出一把折扇。 这把折扇与方才风棠手里握着的那把折扇一模一样。 “事情办妥了吗?” 屏风后面传出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宛若寒山雪,亦如掌中冰。 “办妥了。” 天香恭敬地将折扇奉上去,她低着头,看见对方白色的软靴上以天丝夹着银线精细地绣成了云纹。 第一部分·14 沈孟穿过人群跑过去,猛然推开房门! 人呢! 人竟然不在房中! 目光一转,落在厅堂中的雅座上。 座中的人一身窄襟白衣,温润有余,英气不足。 不是别人,正是风棠。 旁边的女子弱质盈盈,我见犹怜。 在那里! 眼见着风棠与香寒在厅堂内落座,小厮上了茶。 风棠正欲攀谈,拿出来折扇—— “嗖——” 快雪一动,剑与剑鞘朝着风棠在的方向打过去,折扇委顿落地。 四下忽然起了杀气,噬龙和鬼手不知从何处忽然出手与沈孟缠斗在一起,君再来的厅堂内乱成了一片。 众人应声躲避开去。 鬼手擒住了快雪的剑尖,噬龙的长刀凌空对着快雪劈砍下来。 风棠站起来:“住手。” 噬龙和鬼手收手,挡在了风棠身前。 风棠拾起折扇。 “不要——”沈孟话音刚落—— 折扇“呲——”地一声打开。 沈孟呼吸一滞,风棠意识到他神色有异,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折扇。 沈孟蹙眉,折扇中并没有藏着银针? 是他误判了吗? 难道焦山没有在折扇里面动了手脚? 风棠看着手中的折扇,过了半晌忽然道:“这不是我的扇子。” 风棠的声音虽然诧异,却依旧保持了平静,“我的折扇是几日前从万宝斋购得,因为喜欢,所以昨日我在扇骨上镂刻了几个小字。” “扇子有谁碰过?” “适才——天香掌柜借过去把玩了——” 沈孟抬起头。 看见天香站在廊上,正微微对着他们笑。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怎么回事?”风棠将折扇交给沈孟,脸色一变:“难道扇面上有毒?” 沈孟接过折扇:“无毒。” 折扇握在手中轻若无物。 沈孟微微打开,扇面上是寒山红梅图。 不多时,一名身着粉裙的婢女从旁侧出来,手上捧着锦盘。 风棠那把价值连城的真扇子,就在上面。 “适才是我和风公子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柔媚中带着几分威严。 不见其人,先闻其香,君再来的掌柜天香还真是人如其名,不是国色却香脂天成。 风棠面色尴尬,从盘中取下折扇。 “沈大人手中的那把折扇该还给我了。” 两把折扇,看起来几乎无二。 风棠神色犹豫,最终仍旧问道:“这扇——是何人所作?” 天香笑道:“是我一个朋友的无心之作,自听闻风公子从万宝斋购得这把折扇之后,她便起了一点玩心,还望风公子不要介怀。” “无妨。” 天香的目光落在沈孟脸上,笑容别有深意。 红梅点点,像落在了沈孟心上。 “你给我站住!” “站住!老实点!”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一齐回过头。只见关长飞扣着一个人的手,将人制服在地上。 沈孟蹙眉——是焦山。 焦山的脸被关长飞按在了地上,神色却不卑不亢,向上迎视着关长飞,嘴角还裹挟着一丝笑意。 就是这笑意在关长飞看来尤其刺眼。 “又是你!” 关长飞扣住焦山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他的脸在地上摩挲,额头两穴处青筋暴起,整张脸涨得黑红。 两只眼睛透过了关长飞,像两束噬人的光投射到了风棠脸上。 沈孟注意到风棠紧抿着唇,避开了焦山的目光,面色沉静。 “焦山,你为什么在这里?” 焦山冷笑,问道:“我朝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出现在这里?” 关长飞有些许愕然,转头看向沈孟。 焦山继续道:“关捕头,我所犯何事?你要这样羁押我?” 关长飞冷唾一声:“他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巧合!一定不是!” 沈孟没有说话。 关长飞面色一沉,继而道:“是不是你!偷了风公子的折扇。” 焦山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风棠沉声道:“偷我折扇的人,的确不是他。” 关长飞并没有松开他:“那你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答他的依旧只是一抹冷笑。 风棠看向了沈孟:“沈大人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对我手里的折扇这么紧张吧?” 沈孟颔首道,沉吟道:“今天的事情,其实只是误会。” 风棠点头,对关长飞道:“既然是误会,那就放了他吧。” 关长飞坚持道:“不行,他今天必须跟我回衙门。” 风棠不再多言,带着两个手下先一步向其他人告辞回府。 关长飞押着人往外走,回过头看着沈孟道:“还有你,一起跟我回衙门,把事情说个清楚。” 西郊衙门设立在平津道和华津道的交口,此时知府已经歇息了,关长飞打开了耳房的门。 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不过是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无甚贵重物品。 “堂下人还不报上名来?” “你知道的。” 关长飞本来想一拳打过去,一只腿踏在椅子上,半蹲下又站起来,复又蹲下,抄起桌上的黄柏木一拍。 “这是例行公事!” “焦山。” “你去君再来有何企图?” “没有企图。” “那你为什么选在风棠去君再来的时候去?” 焦山的脸上仍旧是挂着一丝笑意,一丝没有温度的森冷笑意:“巧合。” “老子信你,我就不姓关。” 焦山紧抿着唇,嘴巴向下抿,弯成一个山丘的弧度。 关长飞恨不能把座前的桌子拍碎,只要拍碎了桌子能够和焦山讲清楚道理。 别说一张桌子,哪怕是十张呢! “焦山,焦小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的儿子就是失足溺水而亡,和风公子没有半点关系。” 焦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像。 “况且你已经断了石俊生一只手了,你还想怎么样?” “杀人偿命。” 焦山看着地面,声音粗粝得像在地上摩擦碾压的石子。 关长飞狠狠一拍桌子,指着焦山:“你说他们杀人,倒是拿出证据来呀!拿出风公子和石俊生杀人的证据来呀!我保证我关长飞第一个拿着你的证据去帮你把人羁押起来。” 沈孟亦看向焦山:“焦先生,你有没有证据?” “证据?”焦山嘴角的那抹苦笑越发深了起来。 焦山抬眸:“证据有用吗?他父亲是两广总督……就算我有证据,京畿府把人抓起来也会再放出来。不是吗?” 不是吗? 是吗? 沈孟哑然,他无法回答焦山的话。 焦山看向沈孟,沉静漆黑的眸子里有浓郁得无法化开的哀伤和讽刺。 他说:“站在高处,怎么可能看到地上的尘土。” 往事历历在目,浮起来。 昌平十七年,沈家举家入狱。 罪名通敌叛国。 无人敢质疑这样一个罪名,从入狱到满门抄斩,短短七日。 沈孟的眸子一沉。 焦山坚持道:“关捕头,按照我朝律法,你不能私自将我扣在衙门。” “你——”关长飞握拳。 沈孟站起来:“关捕头,你让他走吧。” “让他走?”关长飞冷着一张脸把沈孟拉到旁边,“眼下让他走了,下一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由头再把他抓进来。” “你今天抓他,本来就不合规矩。” “他意欲行凶,那我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例行公事!”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 “那你有他意欲行凶的证据吗?你刚刚还问他要风棠和石俊生杀人的证据。” 关长飞语塞,随即横了焦山一眼:“你走吧。别再让我抓到你!” 焦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西郊衙门。 沈孟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却听见关长飞道:“问完了他,该问你了,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先摆了我一道。” 沈孟一笑:“你别生气啊!关大捕头!” “不是生不生气,我这人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尚书府对我有恩,三年前你又救过我一次,现在我帮你一次,也算我还清了。” “你要是不生气,就不说了这个话了。” “那你跟我透个底吧。”关长飞从衙门的架子上拿出一坛酒并两个浅底酒碗:“这里没有其他人,酒也给你备上了,你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沈孟微微眯起眼睛,心想今天是混不过去了,嘴上仍旧问道:“什么实话?” “你有没有插手这件事情?” “有。我是受人所托,暗中保护风棠。”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不对!你今晚突然这么着急找他肯定有问题!你在君再来还跟我说了谎!” “是我弄错了!真的是我弄错了!真的!” 关长飞见他目光恳切,那样的目光和从前无二,也不由得让他回忆起往事:“离开尚书府之后,我一直很怀念那段日子,我始终不相信尚书大人会是通敌叛国之人。我在衙门那么多年,见惯了屈打成招的,我相信尚书大人一定是——” 是被屈打成招吗? 沈孟的嘴边挂着最后的一丝笑意都散在空气中。 往事于他而言就是一丛荆棘,他从上面滚过去,是父母亲族他们的血肉替自己挡下了所有的刺,他才能苟活到今天。 九年前,昭狱中,父亲下狱后曾被施以严刑,却还能端坐起来抚摸着她的头说:“比起行军打仗的苦楚,这点伤算不上什么。” 绝不是屈打成招。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沿着一条荒僻的道路苦苦追寻着真相—— 好像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路的尽头了! 那天夜里,父亲曾经的旧部沈光前来探监。 她被一记重击打昏过去,醒过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午间,父亲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沈家落得满门抄斩。 一口酒呛在喉间。 他握拳,微微咳起来。 往事如谜,他竭尽全力想要拨开迷雾,却始终被迷雾萦绕着。 往事的辛酸落在嘴边,沈孟举起酒碗对关长飞谢道:“谢谢你还愿意相信。” “谢什么!来来来!这是我藏了两年的酒了,虽然在你们喝过的酒里算是下品了,但这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酒的味道平平,就如他所言,这是他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沈孟垂眸,想起焦山的话。 站在高处是看不见地上的尘埃的。 他多喝了几杯,临走的时候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朦朦胧胧中看见一抹白影,清冷瘦削,宛若高山上的寒雪,亦如凝结在松叶上的秋霜。 他努力睁大眼睛,东平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关门闭户的商铺,还有商铺后面排列成片的民宅里面透出来一丝温暖平和的烛光。 他同情自己,也同情焦山。 在这万家灯火里面,唯独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们点的。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从来都不是得不到,而是得而复失。 第一部分·15 京城巡防营,沈云亭肩上被人刺了一剑。 她咧着嘴,四仰八叉地躺在营帐里等着军医过来给自己上药。 挨过父亲的一顿训斥之后她爬上自己的小红马,拧着眉回府里去。 她心想,回家了要被姐姐念叨,还会被管家念叨,还会被房里的嬷嬷念叨,抽了一口气,一牵缰绳,驭马去了王府。 日头很大,她本就因为失血过多有些昏昏沉沉,马儿才到王府前,她便连人带剑从马上滚下来,幸而被王府家仆看见了。 “好香啊——” 她不用睁眼,只用鼻子闻就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躺在郡主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床上。 睡! 大! 觉! 她眯着眼睛,嘴角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了,贼兮兮地睁开眼:“嘻嘻嘻——” 李明卿沉着一张脸,突地吓了她一跳。 声音也不似往常温和,李明卿问道:“为什么受伤?” “哎?哦——”瞒不过去了,也就这能说实话,她眨眨眼睛,答道,“我穿了周副将的衣服和新兵比试,有一个人本来是手下败将啦!我不忍心伤他,他却伤了我。” “巡防营里新兵试练向来是点到即止,怎么会真的伤人?” “这其中是有缘故的!”沈云亭的眸子宛若炽热的星河,“我爹他手下原本有个副将,陈达,陈大哥他人很好,还教我武功,可是后来战死北境,他们家的人都觉得是我爹害死了陈大哥。今天与我比试的那个人就是陈大哥的弟弟陈冲,虽然他们长得不太像,但是说话的口音特别像。” “他是故意伤你?” “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但我觉得他要真是故意的话,应该会取了我的性命。” “你有没有告诉沈叔叔,陈冲是谁?” “没有。就当是我调皮咯!” 李明卿低头不语,以沈谦秉公办事的作风,又有沈云亭淘气的缘故,新兵之间比试失手实在是太过平常了,想来也不会深究陈冲的过失。 随后她派人细查了陈冲极其家人,竟发现陈冲一家与北夷来往密切,已有不轨之心。 幸而料理及时,没有发生大事。 “云亭,有时候心软是会误事的。” “纵使有时候我心软误事,这不是还有你吗?” “……”李明卿脸上微微一红,声音压得很低,“无赖。” “你说什么?” “……” “你脸红什么?这天也不热啊!”沈孟歪在李明卿房中的躺椅上,微微坐起来,脸凑到李明卿面前,一双大眼里面映出了她尤其清逸的面容。 与往常不同,她都能在对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双颊上淡淡的红色。 “我说你在我们王府混吃混喝,也不给钱。” “郡主不缺我这点钱。” “……” “我想吃藕粉圆子。” “给钱。” 忆起往事,他嘴角总是会浮起一丝柔和恬淡的笑意。 从前的日子,真好。 可是再也—— 再也回不去了—— 出了西郊衙门,他便觉得酒劲上头,脚下不稳,只觉得天旋地转。 绯红的剑刃已经从后面抵住了他的颈间。 是赤霄。 而握住赤霄的人正是焦山。 沈孟定了定神,微微侧过脸看向焦山:“你要杀我?” “是。” “理由呢?” “杀了你,我才能杀风棠。” 沈孟放松了身子,双肩尾垂,连眉尾亦缓缓舒展开,好像他根本不在意面前这把剑,幽幽说道:“看来焦先生在狱中几年的时间里早就计划好了怎么杀风棠,只是我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对吗?” “对。” “你觉得以你的能力,你能够杀了我?” “不能,但你现在中了迷药。” 他手下微微用力,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竟然是失魂散。” 失魂散无色无味,单用药效不强,若是闻了失魂散再饮酒,那药性就散出来了。 是在什么时候,他就中了失魂散呢? 应该就是在西郊衙门吧。 他与焦山同处一室并未察觉。 而焦山是看准了关长飞与自己或许有些渊源。 甚至还看准了他们或许会喝酒—— 不愧是蕉鹿先生的弟子。 沈孟轻轻回过身,看着赤霄绯红色的剑刃,目光深沉。 “朝廷没有任用你,是朝廷的损失。” 锋利的剑刃贴着他颈间的肌肤,只需再有两分的力度他就—— 没命了! 一天之内! 两次! 离死的距离那么近! “听说赤霄为先皇所钟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不在话下,焦山,你可以用我,试一试自己造的这把剑了。” 赤霞的剑尖微微一颤,他几乎能感觉到剑刃轻轻划开自己颈间的肌肤。 “师兄——” 墙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沈孟醒醒神,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事实上他也深知自己并没有看错。 那个人的目光宛若古井之水,澄澈又丝毫没有波澜。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九年来,他午夜梦回,都是她的模样。 不可能认错。 绝无可能错认! 沈孟笑了起来,嘴角有几分不羁,散碎的思绪在酒劲发作的时候续接得有些困难。 他闭上眼睛,沉吟道:“宋青山,是王府的门客,仵作王驰是郡主带到我面前的,他与宋青山根本就不是什么同乡。” 李明卿没有否认。 “你让宋青山引我走到了焦家的角楼里面,发现了墙后的秘密,随后我追到了君再来。” “君再来的天香掌柜,是郡主的人。” “还有那柄折扇上的寒山红梅图,也是郡主的手笔。” “抽丝剥茧,步步为营,实在是妙极。” 月光很淡,她的发上闪着细碎的银光,整个人看起来矜贵清冷。 李明卿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 目光落在焦山的剑上,声音比今夜的月光还淡:“今天师兄手上的赤霄,该对准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他。” “郡主,你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我已经插手了。” 李明卿站在沈孟身侧,她摊开手,手心里有一枚银针,声音亦波澜不惊:“我昨天已经派人查探了焦家铺子,今天若不是我让人偷换了风棠的折扇,这根银针本应该已经刺中风棠。” 焦山没有说话。 “停手吧,师兄。”李明卿接着道,“无论风棠有没有伤害小宁,最后予他惩罚的一定是律法,而不是你。” 焦山没有说话。 沈孟的嘴角扬起来:“就在半刻钟以前,我还在想我和你都是可怜人,这京都城中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们点亮的,但我现在一想,纵使焦老先生缠绵病榻,但对你而言,他还在等你回家。” 李明卿微微侧目,看见左脸侧鲜活灵动的眉眼微微下垂,嘴角勉强地抿起的沈孟,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有什么细碎的晶亮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沈孟敛去悲伤,侧过头,看向李明卿,又是那副有几分薄醉的不羁神情。 绯红的剑尖放了下来。 焦山的坚持没有半分的松动:“我劝你们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人我要杀,仇我要报。” 李明卿向着焦山的方向迈了一步:“师兄还记不记得师父的志向?师父当年身在江湖,心系社稷,胸怀天下,有仁者之大风。” 焦山不为所动:“郡主,我已经出了师门,也不想辱没师门。” “师父从未将你逐出师门,如今新君已立,昌平二十三年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当年我拜入师父门下,所习所得,就是为了一个海晏河清的朝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焦山垂眸,他漆黑无神的眸子成为夜色中的两个点。 沈孟点头道:“我亦与郡主同志。” 李明卿抬眸看向沈孟。 她身侧的这个人—— 为什么这样说—— “哈哈哈——”焦山笑起来,脸上的褶皱生硬地挤在一起。 “哈哈哈——” 剑尖拖在地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 好剑,划石留印。 笑中含泪:“马有千里之程,非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以我多疾身,仍怀不平志。” 李明卿蹙眉,定定地看着焦山。 焦山转过身,背影看起来尤其孤独:“师妹,你这是攻心——” 沈孟看着那个凄楚的背影慢慢走远,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 他的躯体是那么的矮小脆弱。 形同蝼蚁。 以我多疾身,仍怀不平志。 沈孟心上一动。 是啊! 攻心! 她知道——纵使是此刻匍匐在低谷尘埃中的焦山,仍怀旧志。 像焦山这样的人,越是被朝局所辜负,越是比所有人都渴望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越是希望朝堂之上,律法之下,存有公道。 第一部分·16 夜深,打更的人穿过这边的巷道。 “天干气躁,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咚—— 月色清明。 “我送郡主回府吧。” 李明卿没有拒绝。 “郡主所追寻的东西是最纯粹的,然而最讽刺的是,这最纯粹的东西却是最稀有最难得到的。” “大人是认为我做不到?” “不。” “那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在下方才应该也说得很清楚了。” 李明卿脑海中浮现起他的话, 他说——我亦与郡主同志。 嘴角勾起一丝不冷不热的笑意:“我一直以为我与沈大人,现在站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起码,在我师兄焦山的这件事情上,沈大人站在了风家那一边。” “我认为并不是。”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沈孟可以看见她微微颤动的耳坠与她秀气灵巧的耳垂勾成一条好看的弧线。 “哦?” “郡主插手焦山的事情,除却同门之谊,想必还有其他的因素。”他顿了顿,“郡主的背后是琅琊王府,风棠的父亲是两广总督风寻机虽然才能昭著,但是工于心计,善于弄权,最关键的是,他是右相的人。” 李明卿神色淡然,并未着急否认,心中却已经有几分诧异。 她好像小看了这个人。 秀气的眉尖微微一蹙,沈孟看得失神。 她仍喜欢这样蹙眉。 李明卿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郡主与焦山都曾经是蕉鹿先生的弟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右相也借由风总督的事情想要先一步取得皇上的信任,琅琊王府是皇上身边最为器重的亲信,郡主插手此事,说明——皇上想要提点右相一党,他们太操之过急了。”沈孟说到后面,语气微微上扬,带了几分酒气。 “朝堂上的事情讲究制衡,皇上不会允许王府独大,也不会由着右相张扬,风起云涌,变幻万千,我可看不透。至于我,就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当朝新贵,深受皇上倚重,自然得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也要为皇上出力。” 眼前的人挺拔俊逸,眉目鲜活,神色灵动。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像极了旧时的那个人。 每次犯错挨罚的时候,她对自己露出的神情。 每次要死皮赖脸,最终得逞的时候,她对自己露出的神情。 真像。 如果沈云亭,没有死。 她穿上男装会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这样地挺拔俊逸? 她穿上女装会不会又自成一段风流。 这个世间就只有那样一个沈云亭。 可是就像在狂风暴雨里被残忍折断的树苗。 再也无法抽出嫩芽,沐浴阳光,承接雨露。 她的心陡然一颤,望向远处,神色如常:“大人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什么又要为风府办事?” “我从未替风府办事,郡主信我吗?” 李明卿想,这个答案与自己问的问题明显有分歧。 她在问为什么。 他反问自己信不信。 沈孟耸耸肩:“愿事实能让你相信我。”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打更的声音又传过来,竟已经是亥时了。 沈孟嘴角微微弯起:“都已经是亥时了,郡主和我这样孤男寡女的走在街上会不会不太好?” “没有。” “嗯?” “我身边跟着两个影卫,所以大人和我也不是孤男寡女。”她笑,目光中有一丝狡黠,反问道:“难道沈大人没有察觉到吗?” 沈孟摊手:“王府的影卫当真一流。” “过奖。” 有人吗? 这附近真的有人吗? 明明没有人,但他却不愿意说穿。 四下静寂无声,李明卿道:“我已经派人把存放在官府的案底征调出来了。” “郡主始终认为焦小宁的死和风棠有关系是吗?” “我师兄,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从来不是。” “人是会变的。”沈孟想起了宋青山的话,目光变得深远,“但我并未否认这件旧案可能存在的隐情,如果我能够以一己之力,帮助郡主,给他一个应有的公道,那再好不过了。” “大人这样做,有没有一点私心?” 那一泓静水一般的眼眸仿佛要把他照穿。 “怎么可能没有。”他收起以往的神色。 他要查风寻机。 或者借由风棠接近风寻机,还获悉沈氏一族旧案的隐情。 但是他说:“其实从心底,我很同情他。” 他和我一样,拼尽全力就是在追一个公道。 明卿,无论我们踏上的是哪条路,我们最终到达的终点都是同一个。 纵使在你面前的我,已经面目全非,易名改性。 但是我们的灵魂未曾割离。 纵使你现在不知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以我独有的方式! 李明卿道:“当年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如今的兵部侍郎陈恒,我找到了当时在场做记录的师爷韩路,现下人已经在王府中,你随我一起去吧。” 沈孟随李明卿进入王府中,这里的一切太过熟悉,他闭上眼都能够从正门不偏不倚地走到王府任何一个指定的位置。 他知道假山上哪一块石头微微松动。 他记得正厅后面的哪一根柱子上有精密的机窍。 还有她房门口的那一片红梅。 月影下的梅树姿态妖娆,已经不是当年他记得的景象了,眼前的人亦不是他记得的那个样子了。 他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那日府宴大雪,郡主迟来,我见郡主的披风上,落了一瓣红梅,原来王府中有这样一片梅林。” 李明卿微微侧目,昔年旧景浮上眼前。 沈云亭喜欢雪,也喜欢在雪中练剑。 八岁那年的冬至,她与沈云亭随母妃去京郊的琉璃寺进香。 寺中一片白梅下沈云亭的剑尖削了一朵白梅,斜插在她的流云髻上,对她道:“白梅虽然好看,若是红梅,一定更衬你。” 她颔首,不敢看沈云亭。 那个人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边,寒天大雪,她竟然手心里全是汗。 她在门前种了许多红梅,倒不是因为她喜欢梅花。 只是想着等冬天大雪的时候,那个人的剑尖微微一动,便能为她簪上一朵明艳。 沈云亭那个傻子,真的当她是喜欢红梅。 那个傻子—— 李明卿的眸光黯淡了下去:“我喜欢白雪红梅。” “郡主的寒山红梅图已经比那个擅画山水的糟老头子更胜一筹了。” 李明卿没有接话,脚下的步子稍微快了一些。 第一部分·17 偏殿的门正敞开着,里面飘出一阵茶香,昭瑜看见李明卿便迎了过来:“郡主,韩师爷已经到了多时了。” “知道了,你去书房把桌上的东西拿过来。” 韩路见李明卿与沈孟走进了,不卑不亢微微致礼:“韩路见过郡主,郡主找韩某,所为何事?” “韩师爷入座吧。”李明卿微微点头,“今日烦请师爷跑一趟是为了四年前发生在西郊云津池的一桩旧案。” “郡主所说的旧案可是焦山之子焦小宁溺死一案?” “正是。” 沈孟见他有印象,遂问道:“韩师爷好像对当年的这桩旧案印象颇深。” 韩路看向沈孟,神色中带了些许迟疑。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茶碗:“这位是沈大人,韩师爷有话但说无妨。” “我在衙门做事也有快十个年头了,这桩旧案倒也说不上是印象颇深,韩某当时在西郊衙门做小吏,因为当时老师爷告老,我能识文断字,便填了这个师爷的差事,遇到的第一桩案子就是焦小宁溺水的案子。” 沈孟蹙眉:“你当时在云津池?” “在。衙门办案,所存录的案卷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师爷所写的,我当时就跟着衙门里的其他几个差吏去了云津池。” 李明卿点头,把昭瑜取来的东西递给沈孟:“韩师爷的案卷写得很详细。” 沈孟缓缓打开案卷,除却年月日,地点,人员之外,韩路的案卷里还详尽地描述了焦小宁的死状。 沈孟闭上眼睛,一个模糊的小影子在他面前几度挣扎——挣扎—— “除了案卷里这些,韩师爷还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感觉?” “师爷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溺死的案件绝不止这一件,这桩案子和其他的案子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韩路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道,“可是仵作业已作断焦小宁是溺水身亡了呀。” “据我所知,就算是溺死也有许多种。譬如生前的溺水尸首,大多仰面朝上,双手双脚惧向前,双口紧闭,腹部鼓胀。若是为人倒提揾水而死,则是面色赤红。韩师爷当时就在云津池,还请师爷仔细回想一番。” “我记得那个死去的孩子神色很狰狞,而且很奇怪,那个孩子脸上有许多划痕。”韩路的声音低了许多,如沈孟所言,他确实回想起他多年来一直不愿意回想的那一幕。 划痕? 落水的人脸上竟然有很多划痕? “我不知道郡主和沈大人有没有见过溺水身亡的尸首,虽然大多神情痛苦,但是那个孩子实在——”韩路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孩子的爹赶过来了,抱着那个孩子在寒天雪地里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哭得那么惨。” 桌上的茶散了里面最后一丝热气。 “他哭了半刻钟之后,忽然站起来,跳进了云津池里。” “等等——”李明卿诧异道:“你说什么?” “啊?”韩路反应过来,“孩子的父亲焦山,跳进了云津池。” 韩路目光一滞,他虽然不知道郡主亲自找他来是什么缘故,由此看来是这样一层渊源,他在衙门当差多年也知道不该问的便不要问,还补充道:“这件事情只有当时在那里的几个人知道。” 李明卿敛了神色,接着道:“你继续说。” “孩子没了,大人竟然伤心到做傻事,我们几个人想办法把他捞起来,但他好像已经不愿意再活了一样,又拼命地往水底扑腾,好像水底有他的孩子一样,或许他觉得忿忿,就是这么一池子坏水,夺了他孩子的性命吧。当时的知府怕再生事端,便让我们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 “当时在云津池边上是不是还有两个男孩?” “是这样的,一个长得十分清秀,另一个看起来挺壮实的,都是官家子弟,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 沈孟点头:“风棠,石俊生。” “对,应该是这两个名字。” “他们的口供就在案底里,韩师爷对这两个人还有印象吗?” “我记得那个姓风的公子好像是两广总督之子,言辞有礼又十分恳切,他对没有救下那个孩子也十分伤心,但是那个叫做石俊生的孩子,大部分只在重复一句话——“不是我们杀了他”,可能是被吓到了。” 整个案件为什么那么奇怪。 假设—— 只是假设两个人要杀掉一个人—— 那么完全可以在杀完之后离开—— 这样没有人看见,风棠和石俊生便没有了嫌疑,也没有后面的麻烦—— 假设他们两个人一起杀了焦小宁—— 随后离去—— 一定有什么阻拦他们离开的原因! 才需要一个“我们没有救起他”的谎言去掩盖“我们杀了他”的事实。 还漏掉了什么? 对! 沈孟把案底翻到最前面两页,里面提及了一个叫做报官的农人赵有庆。 “赵有庆?”沈孟念出这个名字。 韩路解释道:“这个赵有庆是看管云津池附近那一片林子的农人,据他说,他从林子里面出来正打算回家去,就看见了站在池子边的两个孩子和池子里的焦小宁,那个时候焦小宁已经没气了,他慌慌张张拉了其中一个孩子去报官。” “他拉着一起去报官的人,是风棠吧。” “对。” 沈孟记得风棠的话里丝毫没有提及赵有庆这个人。 沈孟看了一眼赵有庆的供词,微微点头,陷入了沉思。 李明卿站起来,冲韩师爷微微点头:“昭瑜,送一送韩师爷。” “郡主若有事差遣,韩某愿效犬马之劳。” 等人已经走远了,沈孟方问道:“郡主有没有派人找过这个赵有庆?” “有。” “人呢?” “死了。”李明卿的声音很平淡,“这个赵有庆本就没有什么家人,案发之后没多久他就辞了这份工,据说是在回乡的途中病死了。” “据他生前的邻居说,他好像得了一笔钱,一下子把欠了三四年的酒钱都还清了。” 李明卿看向沈孟,有些事情他们心照不宣。 夜已经深了,沈孟离开王府,独自沿着小径去往沈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嬉闹的声音,或许是几个富家子弟聚在一起嬉闹取乐。 他本不以为意,却传来了一声疾呼,伴有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快雪握在手中,人如疾影,循着声音在的方向隐没进夜色当中。 不远处的人倒在巷子中央。 “喂!醒醒!” 躺在地上的人衣着褴褛,腹部中了几刀,几乎刺穿了整个身子,血肉模糊的一片,身后藏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 应该是逃至京都的流民。 “救——” 沈孟将人扶起:“先别说话——” 凶手—— 应该是往北方逃走了! 不—— 医馆—— 应该先找医馆—— 他点了止血的穴位,奈何血仍旧是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创口中涌出来。 浸染了两人脚下的土地。 沈孟托起人,一脚蹬开了平和医馆的大门。 本来夜已经深了,大夫准备歇下了,正火大得很,见到一身血的沈孟不觉噤声。 “先救人!” 沈孟将人放在榻上,大夫的手搭上伤者的脉搏,又一探鼻息:“人已经走了。” 他不禁愕然。 大夫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病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进来京都涌进来许多流民,也多了许多官家子弟殴打流民以此取乐的事情。从前我这医馆都安排了伙计上夜,眼下这世道越来越乱了,我这也早早关门了。” 一锭白银放在桌上:“烦请大夫买副棺木葬了他吧。” 一夜无梦,他觉得自己许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第一部分·18 翌日清晨,李明卿站在窗前,看着庭院内已经赫然尽是绿意的梅树,若有所思。 “昭瑜,替我备马。” “郡主,这是要去哪里?”昭瑜见她没有要带着自己出门的意思,不禁问道。 “去焦家。” “是。” 马儿穿过京都繁华的朱雀大街和东平道,路过华津口,到了平津口。 打铁声远远传过来,焦山站在炉灶前,肩上搭了一条汗巾,挥起一把大锤。 门口透进来的光被一个人影挡住,来人一身白衣,灰色斗笠,远远看去宛若章台玉树。 焦山的手微微一顿。 他不用问就知道来人是谁,那把大锤落在灶槽边。 “叮——”火光飞溅,发出一声巨响。 “师兄。” 李明卿摘下斗笠。 “郡主,请回吧。” “师兄,你告诉我小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缓缓地有了一丝波澜。 那一丝波澜很快又平静下来,焦山仍道:“郡主,你请回吧。” 纤细雪白的手上拿着一封信函:“师兄,有一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她听见他不同寻常的呼吸声。 李明卿颔首,微微垂下眼眸:“师父他,不在了。” “叮——” 铁具落地。 焦山接住信函的手不住地颤抖。 “怎——怎么会——” “在你入狱之后不久,他就不在了。世人虽然在传他闭关远游,但师父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是他留与你的信函,是时候交给你了。” 焦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李明卿背过身,良久,听见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哭号。 “师兄,若你愿意告诉我小宁的死因,随时到王府来找我。” “等一等。” 李明卿脚步顿住,焦山道:“我告诉你。” 天光晴好,李明卿伸出手,看着晴好的日光落在她粉白的手心,这天气晴好得有些不真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焦家的门,只觉得这灼人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竟然照出了一身冷意。 焦山的话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小宁是被人折磨致死,凶手——就是风棠和石俊生。” 她一步一步走到云津池旁,一池碧色,池壁是无数的崤山石垒砌而成,只是在建造时粗粗堆砌,时至今日仍有许多锋利地凸起。 她一个人站在池边,站了有些许时候,遥遥向身后的方向望去,竟看见漫天的浓烟。 “起火了?” 远处的树荫后面有个声音答:“郡主,起火的是华津口的方向。” 华津口? 风府? 难道师兄—— 不—— 怎么会—— 忽然四周了密林里有了异动。 身后的影卫倏忽落在李明卿身后,跪下道:“郡主,林中有人。” 她隐隐蹙眉。 来者不善? “嗖——” 一支箭从密林中射出来,被一把玄色的剑削落,削落的箭矢上有一张画像。 影卫把画像呈给李明卿。 这画像上的人——不正是自己? 画像一角,她看见百鬼夜行的鬼门标记,嘴角微挑。 竟然有人按捺不住,买凶杀她。 她道:“走吧。” 影卫将她掠起,一跃上池边的快马,马头转向城中方向。 倏忽翠竹后面跃下来十几个黑影。 影卫反手扣剑,李明卿蹙眉,任凭南楼的影卫武艺高强,亦不能以寡敌众,那一丛黑影断了她们入城的退路。 李明卿反应过来:“去城外。” “驾——” 白马如一道白光,绝尘而去,密林后面的人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意。 “噬龙,你猜是你先取到她的性命,还是百鬼夜行先取到她的性命?” 噬龙睁着他那孤零零的一只眼,看着自己身边这个动作迅捷的人,神情木然道:“有什么区别吗?” 沈孟迷迷蒙蒙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间了,阳光透过窗缝落在床边的案几上,窗纸被晕成了淡淡的金色。 天气真好。 沈孟打开门,傅九端着水忙不迭地走过来:“公子,你可醒了。” “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 “……” 傅九解释道:“邱管家说公子昨晚很晚才休息,让我们不要惊扰你。” “……” “早膳小词已经备好了,公子多少还是吃一些吧。” “好,你去忙吧。” 一叠小菜,一碗鸡丝粥,一盘酿米果,他略微用过之后,一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横陈在自己面前满目疮痍的尸身,他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邱伯,今天上午王府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 门口那边突然喧闹起来。 “你们让我进去,我有事找沈大人。”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宅。” “快点放我进去!我是琅琊王府的人,是郡主的婢女。” 沈孟闻声过去,见到昭瑜急得一脸愠怒,一张脸都微微发红。 “昭瑜姑娘?” “沈大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郡主早上出门去了焦家,后来南楼的探子来报,郡主和她身边的影卫不见了。我赶到焦家去,却遇到华津口那里起了大火,官府的人要把焦先生带走。” “知道了。” 他足尖一点,落在昭瑜骑着的快马上。 他早该想到的! 京畿尚书府中,百鬼夜行要取的是她的性命! 城外云津池边,红莲召集手下,也是要取她的性命! 马儿驰过东西两市,惊了路旁的行人,摊贩。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快点——水——” 马儿疾停,远远就能看见大火烧得正旺。 华津口整条街上方冒着滚滚浓烟。 是风府!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焦家破旧的角楼前面聚了许多人。 关长飞盯着焦山,问旁边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厮:“是不是他?” 那小厮指着焦山:“我看见了就是他放的火。” “你可看清楚了?” “没错,他方才鬼鬼祟祟地在我们府门外面。” “焦山,跟我走吧。” “等一等!” 沈孟跃身下马:“关捕头,这是怎么回事?” 关长飞看了一眼焦山,对沈孟解释道:“有人到衙门报案,指认焦山纵火。” 言下之意—— 不是我为难他! 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关长飞问道:“焦山,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做的。” “清者自清。” 说罢双手被反着缚起来。 “焦先生——” 焦山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沈孟向前一步,对关长飞道:“关捕头,我想借一步说话,跟他。” 关长飞斜睨了一眼焦山,看见日光下那张黝黑的脸如崤山上锋利的岩石。 “你们快点!” 关长飞带着手下,拿起木桶冲进火场去救火。 “救火——快来人救火呀——” 红色的火焰蹿升到半空中,将风府从前的亭台楼阁,华门府邸烧成了一把灰烬。 家仆一拥而上纷纷扑火,风棠平素的白衣上沾染了些许的灰尘,他的左手被灼伤,脸上也多了许多尘灰。 无比狼狈。 “风公子——” 一个羸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戚。 “我好担心你。” 香寒跑过来,一反常态地扑入风棠的怀中。 袖中的寒刃映着风棠诡谲的笑意。 “你是在担心我怎么没有被大火烧死吧,香寒。” 香寒脸上的哀戚忽然凝滞住。 风棠笑道:“你丈夫焦山想杀我,你也想杀我,对吧,焦夫人。” 第一部分·19 两匹快马在林中疾驰,比快马更快一些的是身后的箭。 “驾——” 快一点! 再快一点! 身后的影卫用刀剑抵挡着如雨的箭矢。 “嗯——” 她听见身后的人咬紧牙关的声音,伴随着箭矢刺入肤骨的声音。 “影,你们先走。” 声音很陌生,李明卿回过头,看见一道黑影往林中一跃,消失在树间。 阳光炽烈,疾风温润,却让她浑身冰冷。 她知道那个影卫或许不会再回来了,然而迄今为止,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他竟然为她而死。 或者说是因她而死。 “郡主。” 身后的人开口,声音年轻,是个女人。 她叫做影。 “嗯?” “城外往北走,三十里有一家驿馆,那里有南楼的探子。” 青色的剑刃出鞘。 “不要——” 李明卿忽然拉住了身后的人。 这个人声音虽然低沉冰冷,却很年轻,一身黑衣裹住了妆华。 “影——” 青色的剑刃削断了刺过来的箭支,影在马臀上一划拉。 马儿吃痛,疯了一样向前奔逃。 那个黑色的影子在视线里面越来越小。 不—— 不就是要取自己的性命吗—— 她的性命不过也就是一条普通的性命而已—— 她又怎么能够让那些人都因她而死—— 旋即调转马头。 “驾——” 密林的竹叶打在她白玉一般的脸上和颈间,划出一丝丝一片片的血痕。 青色的剑刃含霜,影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怎么! 郡主回来了? 黑色面罩下的脸微微动容。 影飞身一退,挡住了向北的道路。 死有何惧? 影看清了一丛翠竹后面的人。 身材高挑,红唇如焰,一身玄衣看起来凌厉阴沉。 是个女人。 “身手不错,给你个机会吧。”她看着影。 这个影卫拿剑的姿势,很像拘魂。 红莲继续含着一丝冷笑道:“用你手上的剑,杀了马上的人,我红莲回去即刻向老鬼请命,让你为我百鬼夜行效力。” 影不言不语,剑尖对准了红莲。 “看来你很忠心啊?不过这生死关头,忠心可不能让你多活一刻钟。” 人随剑动,李明卿疾驰而来,看见影被人重重围困,在不远处是另一个王府影卫的尸身。 “长宁郡主?” 李明卿微微扬起脸。 没有回答。 没有否认,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流露出对红莲等人的冷淡与漠视,丝毫无惧。 红莲捕捉到李明卿神色当中的傲然与清冷,脸上微微凝起一层寒霜。 她尤其讨厌别人漠视自己。 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你们王府的影卫相当忠心,郡主去而复返,来得正好,我让郡主看一看,你的手下是怎么死在你面前的。” 风卷起落在地上萧疏的竹叶。 红莲利落地打了个手势,潜藏在草丛中,灌木后的杀手一跃而出,乌压压一片。 “都杀了吧。”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仿佛在说—— 今天的饭菜真不错一般平淡。 “叮——” 影手里的流霜划过敌人的刀锋,横扫急退。 李明卿看准了时机,骑着白马,从影急退的方向略过:“快上来。” 白马再度绝尘而去,本来万里无云的天不知何时有了雨意,不多时浓云密布。 “驾——” 前方的路上忽然射出了一支箭,影勾住李明卿的腰身,借着脚蹬一跃。 箭矢纵贯了马腹,马儿前蹄一软,跑了两步伏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挡住去路的人身材魁梧,瞎了一只眼睛,对远处道:“红莲大人,这个赌约,我们可要赢了。” 影极力护着李明卿。 肩头被人划伤,黑色的衣服看不出血迹,影握住流霜的手便红了。 第二刀—— “轰隆隆——” 风沙迷了人眼,噬龙和红莲站在不远处的竹下,在欣赏这场血宴。 第三刀—— 李明卿往前一步,忽然看见影揽着自己,向左一避。 “嗯——” 利刃划破影的黑衣,削掉了她一只左手—— 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没用—— 如果当初她跟着沈云亭学一点武功就好了—— 也不至于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她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为她浴血,只能看着影受伤—— 刀锋对准了影的脖颈。 “不要——” 李明卿往前一扑,挡住即将落下来的刀—— 不就是要我的性命吗—— 死又如何—— 只是有太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罢了—— 死了也好—— 死了我就能见到你了沈云亭—— 沈云亭—— 昔时故人,一身红甲烈马,马上的人眉目灵动,那双眼睛像是漫天的星河里掬起一捧银碎,光华无限。 刀刃没有落下来,一滴温热的液体却猛然滴在她颈上。 前一刻,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也曾期待有一双手能够替她挡住这落下来的刀刃。 这一刻,她的旁边真的恰好出现了这样一双手。 这双手的主人,与那已经故去的人一样,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是沈孟。 沈孟将人一揽,勾入怀中,回身一避。 李明卿的话在喉间滚了滚:“谢谢。” 快雪脱手,剑柄一击,将扑过来的一个黑影击退,再次落回剑鞘之中。 “郡主要如何谢我。” “金银珠帛,任尔取之。”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 李明卿蹲下来查看了影的伤势,微微蹙眉:“你要什么?” “你。” 李明卿一怔! 这个登徒子! 话音刚落,快雪已经斩落黑衣人的一只臂膀。 噬龙眯起眼睛,看着已经乱掉的局势,面上起了杀意:“他怎么来了?” 他弯弓搭起一支箭—— 人如疾风,沈孟将李明卿一拉,倏忽避开了那支箭。 “你在做什么?” 沈孟嘴角勾起,看见她红了的耳根,竟起了一丝玩心,遂道:“抱你。” “你放肆!” “嗖——” 箭矢贴着李明卿的鬓角划过去,沈孟陡然沉下了脸,看向噬龙。 “你的影卫还好吗?” “失血过多,已经失去了意识。” “骑上我的马,你带她先走。” 李明卿一怔,不由问道:“那你呢?”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和狡黠,李明卿看见他微微勾起唇角:“我是谁啊!皇上亲封的武状元!” 沈孟把手放在口中,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黑马从密林深处跑出来。 “别回头。” 李明卿拉住了他的衣服:“沈孟——” 他觉察到她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影溅落在李明卿身上的血迹已经有了干涸的迹象,变成了深红色。 “城外的驿站,你等我去找你。” 纤弱的手指将他的窄袖攥出了褶皱。 她握紧,握紧握紧—— 好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我一定去找你。” 李明卿颔首,一咬牙松开了他的袖子。 噬龙看向红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沈大人是你们百鬼夜行派来保护公子的。怎么,他放走了敌人?” 红莲一张脸上蒙着一层寒霜:“你在做什么?” 沈孟握紧了快雪,对着远处的人道:“噬龙,你听过拘魂的名号吗?” 噬龙面色微微一变:“你是拘魂?” “我是拘魂。” 噬龙看向红莲的眼神多了怀疑。 沈孟微微勾唇,看准了他们已经心生嫌隙,接着道:“怎么,红莲大人没有告诉你吗?百鬼夜行收了风府的钱,还收了王府的钱。” “拘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话还没说完,噬龙的手里的刀向红莲劈过去:“这就是百鬼夜行做的生意吗?” 黑马疾驰,狂奔而去。 沈孟看见马已经跑远了,亦有几分释然了。 红莲腰间的长鞭挂住了噬龙手里的大刀,对手下一众人下令道:“杀了拘魂。” 鞭子凌厉—— “啪” 甩起来的鞭尾打在了噬龙的脸上。 彻底激起了噬龙的怒意。 烟雨蒙蒙的竹林山谷中,沈孟握紧快雪,雨滴落下来,顺着他的发滴在脸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找李明卿了。 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 他说到做到。 雨越下越大,将李明卿手上残余的血渍冲刷得一干二净。 依靠在她身上的人已经尽然失去了知觉,而这往北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驿馆—— 驿馆—— 雨水顺着她微垂的睫毛滑入眼眶之中。 驿馆—— 啊—— 看见了—— 前面—— 就在前面—— 看守驿馆的小吏看见浑身是血的李明卿和失了一条臂膀的影,脚下一滑,把手里的茶壶飞了出去。 “这——这位客官——这是官家驿馆,不——不能打劫的——” 李明卿蹙眉,取下来一个腰牌,递给小吏:“大夫在哪?” 小吏把腰牌送进了柜台后面,恭敬出来道:“郡主,大夫在楼上。” “快救人。” 李明卿牵着黑马。 那小吏向她道:“郡主,雨大,莫要出去了吧?” 第一部分·20 雨大。 她决然上马,朝着来时的方向飞驰过去。 马儿狂奔多时,她心上如有鼓点。 终于到了她遇到沈孟的地方,尸首横陈,残肢遍地,血流成河。 “沈孟——” 她跃身下马,将地上躺着的人翻过来—— 血肉模糊,手脚不全,不是他—— “沈孟——” 沈孟闭着眼,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咳咳——” 他微微一咳,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整个胸腔传来一阵剧痛。 他从密竹后面缓缓支起快雪,手上传来一阵剧痛,快雪往前一滑,他竭尽全力去够着那把剑。 雨声太大。 “沈孟——” “咳咳——” 他略微一动,身上无数的伤口就痛得无以复加。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密林后面有一个人影。 慢慢地支起莹白色的快雪站起来,灰色的袍子已经被片片割碎,翻飞出血肉。 雨打在他的身上,竟让他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孟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我说了会去找你,我一定会去。” “……” “你还跑回来做什么——咳咳咳——” “……” “雨这么大,当心受寒。” “咚——” 人仰面向后倒下去。 顺着雨水落下来的,是她的眼泪。 李明卿双手擒着他的臂,握住的地方都有伤口。 “嘶——” 躺在地上的人皱起眉。 李明卿定了定神:“你——” “你别哭。” “……” “你碰痛我的伤口了,我都没哭。” “……” 鬼才在哭。 这张脸与记忆中那张脸微微重叠起来—— 像—— 的确是有些像—— 怎么会! 他明明是个男子! 他不是沈云亭! 如果沈云亭还在就好了—— 如果她还在—— 他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 廿四夜,他们在京畿府意外的相遇—— 沈宅书房中桌上摆着的芙蓉团—— 还有那天,在得月楼下,沈孟在她耳边不自觉地说——我自小就这样,这双手拿得了刀剑,拿不了绣花针。 还有他每一次—— 总是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一切越来越清晰—— 一切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她看着沈孟身前的伤口,轻轻伸出手—— 触向他的肩头——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去证实—— 沈孟闻到了他最熟悉的香气,清幽无匹。 “我好看吗?” 沈孟突然睁开眼,像是骤然划破那一派平静安然的画面一样,他促狭地眯起眼,笑起来像只狐狸。 抓住了李明卿伸过来的右手,四目相对,沈孟松开她的手。 “……” “咚——” 药碗落在床沿上,李明卿看见他的眼皮一动一动,睫毛微微颤抖:“醒了就自己喝药。” “……” 他睁开眼,看见房内素净简单的布置。 是驿馆啊。 也对。 他不是沈云亭。 沈云亭可以躺在李明卿的榻上,要吃要喝,而他跟李明卿是所谓的“男女有别”。 “张大夫,人已经醒了。” 李明卿开门,看见一个老头子提着药箱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埋着头。 “是,在下这就去给那位公子诊脉——” “……” “她怎么样了?”李明卿看向对面的房间。 张大夫意会:“那位姑娘的烧已经退了,只是那手臂怕是——” 李明卿眸光一沉:“知道了。” 张大夫忙不迭点头,明明是看起来这么瘦削纤弱的人,却让人感觉到一丝冷意。 “咚——” 张大夫一转身撞在门上。 沈孟撇撇嘴笑起来。 脉象一搭,张大夫若有所思。 随即朝着沈孟肩头的伤口伸出手去。 “哎哎——”沈孟往后一缩,“你你——住手——” 张大夫的手顿住,在床榻边站定。 李明卿挑眉,看向沈孟。 又要搞什么鬼? “要是这位小哥不好意思的话,郡主请稍作回避一下。” 李明卿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忸怩,立马走出来房门,就在她的后脚迈出房门的一瞬间,她听见沈孟喊道: “这个大夫——医术不行——” “哦?” 她走回房中,在桌边坐下来。 那双手优雅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粗质的茶碗在她手上也变得好看起来。 张大夫甚是气愤,时不时回过头看向李明卿:“郡主——这——这——” “这位大夫怎么个医术不行——” 沈孟微微一咳,咳出来一口血:“你说我为什么会咳血?” “公子与人打斗伤了心肺,故而咳血!” “非也非也!”沈孟摇着头,学着张大夫的语气,“我脉象可有虚浮?” 张大夫面色一白:“脉象下沉,似有寒气。” “我这一身伤,是皮肉伤。无妨,无妨的。之所以咳血,是我前几日伤寒,方才又淋了雨。” 张大夫沉吟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 李明卿蹙眉——看这大夫的医术,确实不怎么样,遂道:“张大夫,你先出去吧。” 沈孟长出一口气—— 好险—— 若他的身份被这个大夫知道了,她也一定就知道了—— 但是在那件事情还未有一个结果之前,他还是不能连累到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让她去冒险。 总之! 不会! 李明卿盯着床上的人,先是眉目舒展,随即微微皱眉,那好看的眉眼闲不住一般—— 连受了伤躺在床上都有些不安分—— 罢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李明卿话锋一转:“昨天,你怎么找到那里的?” 她是指沈孟昨天救了自己的事情。 “凭感觉。” “说实话。” 沈孟戏谑的笑容凝在脸上:“焦山纵火,被抓起来了。” 李明卿眸子一沉—— 这—— 怎么可能呢? “人被关押在西郊衙门。你们府上的人告诉我说你不见了,我就找到了焦山,向他打听了你的下落。” “原来是这样。” 沈孟看着她流转的眼眸, “焦山把焦小宁的死因告诉了你是吗?” “对。赵有庆曾经在他入狱前告诉他,他亲眼看到风棠和石俊生害死了小宁。” 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我有办法,让风棠承认是他害死了焦小宁。” 她眼里有了一丝波澜:“什么办法?” “秘密。” 李明卿面色又冷了两分:“昨天我不应该去找你。” 早知道就让你死在外面算了! “不会。”沈孟道,“郡主绝对不会让我死在外面。” “……” 沈孟忽然正色道:“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郡主悉心安排一下。” “怎么安排?” “以琅琊王府的势力,让西郊衙门暂时放了焦山,可以吗?” 李明卿凝眸,思忖了一会,点头道:“可以。” “好啦。王府的人应该不多时就到驿馆了,郡主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好好睡一觉。” “就这样?” “就这样。” 李明卿起初隐隐有些置疑,却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信和一丝神秘,随即不再多问。 “郡主——郡主——” 昭瑜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 果不其然—— 人就到了—— “郡主,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香寒死了。” 香寒死了? “啊——沈大人受伤了吗?”昭瑜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有些惊异。 李明卿面色复杂地走出房中,昭瑜走到沈孟躺着的榻前:“沈大人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没事!都是外伤。” “那就好。” “小昭瑜。”沈孟眨眨眼睛,“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 “沈大人但说无妨。” 看在你救了我家郡主的份上,姑且对你既往不咎。 “你家郡主可有心上人?” 昭瑜看向沈孟的目光猝然有了几分警惕:“哎?” 昭瑜看看门外,发现李明卿正与大夫在交谈。 “沈大人问这个,是不是——” 沈孟轻轻咳咳,皱起眉头的样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我为了救你家郡主,命都快没了,问一问都不行吗?” 昭瑜嗫喏一会:“有。” 那方旧汗巾上的名字——云亭,在昭瑜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或许那个人就是郡主的心上人呢! 沈孟呼吸微微一滞。 昭瑜继续道,“但那个人不是你。” 昭瑜看向沈孟的目光多了些许同情,看在你救了郡主的份上! 告诉你也无妨。 不过你这又是何苦呢。 “……” 说罢她走到李明卿身边,把李明卿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郡主,该回府了。” 郡主没事,她才能跟王爷交代呀! 李明卿轻轻拢上沈孟的房门,顺着扶梯走到楼下,对她轻声道:“昭瑜。你去帮我查一个人。彻查。” 第一部分·21 次日清晨。 西郊衙门。 知府支着脑袋,看着桌上的琅琊王印,一个头两个大。 琅琊王府竟然派了人来,让他放了焦山。 而两广总督府也派了人来,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了焦山。 一旁的师爷小心地给他奉上茶,旋即欲走,被知府叫住:“师爷你说,这人我放还是不放?” 师爷摆摆手:“大人,焦山纵火一案,可是有人证的!” “你的意思是不能放?” “琅琊王是皇亲国戚,得罪他也比得罪两广总督要好。” “你就说——到底放还是不放!” “小的也不知道啊!” “滚!滚滚——” 昭瑜随着李明卿坐在西郊衙门外面的马车当中:“郡主,咱们这样用王印逼着知府大人放人会不会不太好?” “确实不妥。” 以权力压制权力,她是第一次去做这样的事情。 昭瑜咬咬唇,又问道:“那知府大人会放了焦先生吗?” 李明卿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看见府衙庄肃的大门和石狮,轻轻道:“会。” 沉肃的府门打开,焦山从里面缓缓地走出来。 李明卿看着那个背影缓缓走向平津口,轻声道:“听说两广总督回京了,是吗?” 昭瑜点头:“是的。根据南楼得到的消息,明日就会抵达京城了。” “很好。” 她嘴角含着很浅的笑意:“那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 昭瑜诧异:“啊?” 入夜,君再来里华灯高悬,觥筹相错。 风棠端然地坐在雅间内,有人轻轻叩门—— “进来。” 沈孟握着快雪,瘦削却挺直的身形宛若一丛翠竹:“风公子。” 风棠颔首:“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焦山纵火一案证据不足,所以被无罪释放了。” 风棠为沈孟斟了一盏茶:“多谢沈大人提醒,我会小心的。” “还有一件事情。” “大人请说。” “香寒死了。” 风棠骤然站起来,手中的茶盏一松,茶渍渐染了他昂贵的青松色梭织绫罗衫。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不可能!” 沈孟抬眸看向风棠。 风棠单薄的唇因为惊惧变得灰白:“她在哪?” “尸体停放在西郊衙门,昨天当时华津口那里人很多,没有找到凶手。” 马车疾速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 坐在车里的风棠尽然失魂,就连下马都险些跌倒。 衙门内无其他人,风棠猛地扑到那已经凉透的尸身上,涕泪满面,如同所有失去了心爱的女人的男子一般,匍匐在尸体上,泣不成声。 “香寒——” 沈孟目光幽冷,像一汪看不透的深潭。 “风公子节哀。” “是焦山——对不对?” 沈孟颔首,没有说话。 风棠回过身,紧紧握住沈孟的衣摆,“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儿子的死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对我下手了!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善罢甘休!” “香寒姑娘遇刺身亡,凶手逃窜。” 风棠站起来:“怎么不是他?昨日未时风家起了大火,就是他趁乱杀了香寒。” “风公子。”沈孟蹲在尸体的另一侧,将香寒的眼睛轻轻合上:“你怎么知道,香寒是未时死的?” 风棠匍匐在尸首上痛哭的身体,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来,满脸的涕泪未干,随即转换成一个阴森诡谲的笑意。 他往后一坐,轻轻拂拭了袖子上的尘土。 沈孟站起来,复又问道:“风公子,你怎么知道香寒是什么时辰死的?” 风棠一笑,笑意里多了几分轻蔑与浅薄,他站起来,看了一眼沈孟。 神色冰冷,带着倨傲:“从这一刻起,我不需要你再保护我了。” 快雪出鞘,正要落在风棠的颈间,风棠身后紧随的侍卫鬼手握住快雪,相持不下。 “鬼手,眼下你有一个一战成名的机会,打败他,江湖上就会有你的一席之地。”风棠看向沈孟,看见他灰色的衣衫上透出的浅浅血痕。 鬼手握住剑尖,他明显感觉到沈孟已经负伤。 而且是重伤。 “是。” 鬼手嘴角微挑,整张脸扭曲在一起,因为兴奋而倍显局促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无比狰狞。 掌风凌厉,掠过快雪,直接打向沈孟的肩头。 沈孟闪身一避,鬼手往左侧一削,快雪应声而起,落在了不远处,径直插入了地面。 沈孟凌风一跃,拦住了风棠的去路。 “知府大人——”师爷趴在衙门内的窗棂上往外张望,“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打吧打吧!我就当借我这块地方给他们打架吧。” “知府大人,要是出人命了怎么办?” “嘶——” 知府猛地一拍韩师爷,“你给我闭嘴!” “是是是!小的这就闭嘴!” 知府凑到窗户上,指尖沾了两口唾液,将窗纸糊出来一个大洞:“你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人?” 韩师爷也凑上去:“是我们一个都得罪不起的人!” 知府又把那脑袋一拍:“你既然知道,那你还让我出去!你这不是存心让本官往刀口上撞吗?” “是是是!大人说的对!” “你给我小心盯着点!可别闹出人命来了!” 韩师爷双腿一软:“啊?要是真要闹出人命怎么办?” “那你就给我顶上!哪怕你死了他们也不能有事!听见没有!” “是是是——” 半个时辰前,风寻机面圣之后出宫,在宫门口便收到了琅琊王府的邀帖。 他行色匆匆,把邀帖放在一旁,对着来送邀帖的人微微摆手:“请阁下替风某向王爷告个罪,舟车劳烦,风尘仆仆,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侍从微微侧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王府的车驾就在那里,还请风大人赏脸。” 风寻机虽然不悦,当着众人的面,亦隐藏得很好。 快步走到马车一侧,恭敬地一揖:“两广总督风寻机参见王爷。” 帘子轻轻掀起来,露出一双皓腕:“风大人,是我。” 风寻机抬起头:“郡主?” “自大人离京,去到两广地区,已有三载。明卿此来是替父王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的。” “郡主言重了。” 风寻机岿然不动,这是要做什么? “风大人,上车吧。” 另一辆通身漆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风寻机眼力不凡,即刻看出赶车的马夫,跟着的随从脚力不凡,无一不是身怀武艺。 设宴接风洗尘? 只怕是个鸿门宴! 马车离开宫城外,穿过东平道的东西两市,到了华津口。 在一幢酒楼前停住,门口的楠木金边匾额上用沾满了银粉大笔写着“留君醉”几个大字。 “这幢酒楼,风大人来过吗?” “风某在京都的时日甚少,不曾来过。” “嗯。”李明卿微微颔首。“留君醉的竹叶青在京城甚是出名,一会儿风大人可以尝尝。” “谢郡主。” 包间的门被随侍的人打开。 “留君醉的往东是华津口,往西是平津口,从这个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西郊衙门的庭院和厅堂。” 风寻机坐在座上,适时保持沉默。 “风大人要看一看吗?” 风寻机摇头:“不了,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常年在府衙内当差,衙门的庭院和厅堂有什么好看的。” 李明卿莞尔:“也对,那就上菜吧。”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端了琳琅的菜品,站成两列,有条不紊地布菜,添酒。 碧色的液体在红玛瑙的酒盏中尤其醒目。 “风大人请。” “郡主请。” “这就是竹叶青了。”李明卿看着杯中酒,笑道。 “竹叶青?岭南地方有一种蛇也叫作竹叶青。” “这么巧。” 李明卿脸上的笑意抽丝剥茧一般渐渐淡去:“小时候,我父王和我说过一个故事,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笑话听,风大人有兴趣吗?” “微臣洗耳恭听。” “天寒地冻,有一个农夫捡到一条受伤的蛇,把它带回家里悉心照料,后来蛇醒过来把农夫咬伤。” 风寻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咬咬牙,“这是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 “我起初亦不信这世间为什么有这样雨辰的人,后来一想,人人都有恻隐之心,谁又知道那条蛇是平白被人践踏受伤,还是攻击了人被打伤呢。” “郡主的话,很有道理。” 李明卿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声音幽冷:“昌平十五年,大人随前兵部尚书沈谦迎战西蜀,沈尚书宽和待下,甚至还救过你的性命,你为何向先帝上表,直指沈尚书通敌叛国?” 风寻机面色骤变,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面色一红一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风寻机借此站起来,走到窗边。 李明卿微微一抿杯中的竹叶青。 竹叶青。 滋味缠绵,缠绕不绝,直通心腹。 果然是沈云亭喜欢的酒。 她站起来,看见庭院中的人扑在一具尸首上,嚎啕大哭。 风寻机直指着下面,嘴角微微一颤。 那个扑在尸首上痛哭的人,是他的儿子,风棠。 风寻机指着远处的人,正要出声,忽然听见身后的人道:“风大人,菜还没有开始吃,何苦这么着急?” 一旁的侍卫押住风寻机的双臂,将人按回在座上,下面不大的声音恰好清清楚楚传入他们耳中。 第一部分·22 沈孟挡住了风棠的去路:“风公子,事情还没有说清楚。” 风棠笑了起来:“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香寒是你杀的吗?” 鬼手反手一掌,沈孟的肩头的旧伤溢出血来。 “咳咳——” 风棠嘴角凝起一片笑意:“鬼手,你告诉他,香寒是怎么死的。” “意图行刺主人,被我发现了。” “沈大人,你听清楚了吗?是那个女人要行刺我。”风棠抬起头,神色轻蔑,“然后我握住她的手,把即将刺入我心口的银簪反手刺向了她。哈哈哈哈——我之所以会选择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也活不了了。” 偌大的庭院里悄然无声。 风棠看向沈孟:“像他们那样卑贱的性命,能够换取我们一时的欢心,已经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昨日未时,大火漫天。 他看见香寒向自己走过来,捕捉到那个女人神色当中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然。 寒刃在她的袖中一闪。 这个蠢女人。 他道:“你丈夫焦山想杀我,你也想杀我,对吧,焦夫人。” 他不意外地看见香寒神色陡然凄厉起来,挥起袖中的银簪对着自己的心口刺下去,鬼手反手握住香寒的手,扣住那只手上的银簪,对着香寒的心口。 随后他握住鬼手的那只手,缓缓地,轻蔑地将银簪刺入她的肤骨。 “啊——” 被困制的身体甚至无法挣扎—— 声音闷在人群的喧沸中,最终无迹可寻。 畅快啊——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卑贱的人。 这样卑贱的性命,本就不该存在! 鬼手扶住香寒,密集的人群之中竟无人察觉这个一身紫衣的女子已经摇摇欲坠,却还在遭受着最后的凌迟酷刑。 眼睛骤然睁大,嘴角溢出来几滴血珠。 香寒看向风棠的目光中尽然是仇恨—— 终于—— 终于能够这样把恨意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微微拂袖,手指尖扫过自己身上适才香寒沾染过的地方,想要掸掉她留下来的气息,嘴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他平视着香寒:“你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就在昨天,我看见你妆台上的夕颜锦囊,觉得十分眼熟。后来我一回想,同样的花色,我四年前见过的。在云津池边,那个叫做焦小宁的小孩子,也就是你儿子,腰间就挂着这样一个锦囊。”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是这么死的吗?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们!” “他在池子边上摔了一跤,锦囊掉下去了,他求我帮帮他,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那笑意越加诡谲,香寒的神色凄苦隐忍,看向风棠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绽放在腐土之上的恶之花。 “我用绳子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浸入水中。” “他不是想要那个锦囊吗?那就让他自己去捡呀!” “哈哈哈哈——” “看见他呛在水里求我,我觉得非常快乐!快乐极了!后来他发了心疾,看着他那个难受的样子,我就越加觉得畅快呢!” 香寒的嘴角流出一串血珠。 大火烧得沸反盈天,将风棠满带笑意的脸映衬得狰狞可怖:“我昨晚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救我喝下鸩酒,就是为了接近我,然后杀了我。只可惜——啧啧啧——” “像你们这样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性命,只配让我们取乐。” “太蠢了。不仅仅是性命卑贱,还很愚蠢。实在是太可悲了。顺便再告诉你一句,这场大火,也是我自己点的,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焦山从此以后在狱中度过余生。” 香寒愕然地睁大双眼—— 倒在地上,再无知觉。 鬼手从地上抽出快雪,握在手中,剑尖对准了沈孟。 “所以焦小宁也是因你而死?” “是又怎么样?”风棠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石俊生疯了,赵有庆死了,证据呢?焦山如果有证据,早就一纸诉状告到了京畿府,他又何必纠缠于我?你说我杀了香寒,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 “焦山想杀了我,他杀不了我。” “你们也想杀我!但是你们都杀不了我!” “处心积虑,最终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他看向那具尸体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鬼手扣住了沈孟伤势略重的肩膀,将人往内衙的门上甩过去。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焦小宁?他只是一个孩子。” 风棠转过身,走到沈孟不从远处,自上而下地晲视着沈孟:“为什么?” 风棠的笑意凝在脸上,一抹忧愁一闪而过。 耳畔响起一个严肃的斥责。 “我怎么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 “你就不配姓风!” “滚出去!即刻滚出书房!” 那天他与石俊生从官学回家,被夫子斥责,他知道回去之后又要面对父亲的斥责,两个人走到了云津池附近。 “大哥哥你为什么伤心?” 那个孩子站在他身旁,长得粉妆玉琢,嫩生生的。 石俊生摆摆手:“去去去去——不关你的事。” 石俊生跟在风棠身边道:“风棠,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陈夫子那个迂腐样子,他就是输了酒钱,所以才说你提出来的经纬之论不好。” 焦小宁睁大眼睛,对着那两个人道:“经纬之论?我听我爹说起过,大哥哥,你们看见我爹了吗?等找到了我爹,我让他教你。” 他的眸子骤然一沉。 无论什么人都能对他的文章指手画脚。 连市井小民都要对他的文章评头论足。 “走走走——” 石俊生一摆手,将他一推,焦小宁脚下一滑,咕噜滚到池子边。 “咚——”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 一个锦囊浮在水面上—— “大哥哥,你们帮帮我,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焦小宁的手,圆滚滚又白嫩嫩,从岸边伸出去,尽然够不着那个香囊。 他看见远处的密林里面挂着一捆绑柴火的绳子,心如顽石,沉入了这一片静水的水底。 恶意,从这寒冷的池水之中,弥漫至他的心底。 他眸子一沉,对焦小宁道:“我帮你,但你要乖乖听我的话,我才能帮你把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捡起来。” “谢谢大哥哥,一会我见到我爹,我让他教你怎么作经纬文章。” “我用绳子捆住你,你下去捡,我再把你拉上来。” “谢谢大哥哥。” 他把焦小宁的手脚束缚起来,微微一用力,将那个孩子一推。 “唔——” “哗哗——” “喔——” 孩子在呛水。 “大哥哥——不要——” 埋在心底最深的恨意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他与石俊生一次一次提起绳子,又放下,再提起,再放下—— 焦小宁面色青紫,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为何他的痛苦让自己这般快意—— 活该—— 卑贱如斯,活该痛苦! 直到最后,那个一直挣扎的小人儿—— 不动了。 风棠的思绪到此凝滞住,回道:“这样卑贱又愚蠢的人,何必让他活在这世上。” 诡谲的笑意刺破云端,“是我,用绳子绑住他,将他吊在水里,淹死了他。” “他只有四岁。” “那又怎么样!” 风棠的面目扭曲得像一张揉皱成一团的纸。 他四岁的时候早就离开父母的膝头,困坐在书房当中,一睁眼就是冷冰冰的戒尺和书卷。 “鬼手,你还在等什么——” 沈孟疾退,撞上了内堂的门。 “咚——” 鬼手凌厉的鬼爪即将落下,躲藏在房中的师爷和知府破门而出,扑在了沈孟身上。 “啊——杀人啦!” “啊——救命啊——知府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以后就全托付你照顾了啊——” 隐伏在四下的影卫倏忽间落在西郊衙门的庭院中…… 风寻机站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身后冰冷的目光:“风大人,令郎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那就去昭狱里听吧。” 一个手势,隐伏在四周的兵士鱼贯而出。 李明卿走下楼,看见沈孟靠在一旁的墙上,肩头的血渍红了一片。 他无力的提起快雪,走到自己身前,微微上前一嗅。 嗅到李明卿身上淡淡的酒气。 是竹叶青独有的撩人的芳甜。 沈孟弯唇:“我在这里以命相搏,郡主在楼上喝竹叶青,真是不公平。” 李明卿看着他,不说话。 沈孟挑眉,神色仍有几分不羁。 现下他已经身负重伤,伤到已经没有力气再提剑了。 “咳咳。” 他走过她身旁,李明卿忽然一伸手,拉住了沈孟。 那个人两眼一闭,蓦地往她身上倒去。 “沈孟?” “你醒醒!” “沈孟?” 李明卿抬手,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眉眼鲜活,带着朦胧的熟悉。 沈云亭,我知道是你。 第一部分·23 事情处理完已经是后半夜,她回到房中,打开桌上的妆匣,那方汗巾已经很旧了,触上那方汗巾,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人呢?” “郡主,李叔亲自把沈大人送回沈宅去了,您就放心吧。”昭瑜眯起眼睛,暗暗一笑,这一笑落在李明卿眼里。 “昨天我让你查的事情,查清楚没有?” 昭瑜正了正颜色,从袖中取出一封蜡油密封的信函:“南楼按照您的吩咐,事情已经查到了。” 昭瑜放下东西,轻轻退出房中,拢上了房门。 烛影摇曳,她握住密函的手,微微颤抖。 她要触碰的,是她从未触及过的过去。 打开它—— 打开它—— 真相就在你面前—— 他的身份也就此明了—— 打开它! 她从没有想过沈云亭有一天还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再见到沈云亭,是这样的情形。 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她甚至想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指着那个混蛋—— 她怎么可以瞒着自己这么久! 这么多年! 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牵挂她! 这个混蛋! 又或者——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告诉这个混蛋—— 自己再也不要理她了! 多少的往事涌上心头,就像那年深冬,她接到沈家举家入狱的消息,匆匆赶回京城,却在岭南沉船,漫灌进鼻腔的河水一般—— 那些往事仿佛要把她淹没。 李明卿拿起密函,打开桌上的灯罩,火舌带了几分猖狂的意味,很快把那一卷未拆开的密函烧成了灰烬。 她已然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须再证明,她非常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论你过去经历了过什么,无论我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的终点,我们脚下的路,始终如一。 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知道。 沈云亭。 三日后,李明卿带着昭瑜来到沈宅,看望因伤卧病在床的沈孟。 “事情现在怎么样了?”躺在床上的人比先前有了几分气色,李明卿记得几天前,这个人两次倒在自己身侧。 “风棠入了昭狱,两广总督风寻机也因为这件事情受到皇上的责罚。” 她没有提及自己在昭狱中查问九年前旧案的事情。 “那你师兄呢?” “师兄他终于放下了这件事情。” “他以后去哪?” “他已经离开京城了。或许会像师父一样,做一位出世的高人吧。” 躺在床上的人攀着床沿坐起来,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嘶——” 沈孟皱眉:“那他还会回来吗?” 坐在桌边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想请焦先生帮个忙?” 李明卿顺着沈孟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挂在墙上的快雪。 听见他道:“那天晚上在西郊衙门,我的快雪被鬼手打碎了剑尖。焦先生既然会铸剑,他一定能想个办法帮我修好快雪的吧。” “不必了。” “哎?”沈孟嘴角一抖,那是他的剑呀! 昭瑜拿着东西从门外走过来,手上托着一股黑色的锦缎。 “这是我师兄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他看见玄铁剑柄上镂刻的暗纹还有剑身通体的暗红。 不由深吸一口气。 竟然是赤霄。 “太贵重了。” “你知不知道,先帝很喜欢赤霄?” “先帝喜欢赤霄,早就天下皆知。” “我师兄修复了赤霄,但他认为,赤霄不属于端坐在朝堂之中的君王,而该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手中杀敌的利器。所以他——骗了先皇。” 好一个焦山! 好一把赤霄! “在他眼中,能够配得上赤霄的只有当年京畿府的沈尚书,只可惜,他铸成赤霄的时候沈尚书已不在人世了。” 沈孟看向赤霄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如今以赤霄相赠,是希望沈大人能与沈尚书一样,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沈孟微微闭目。 他的父亲一杆缨枪,曾经定北境,平西乱,戍守京都,护卫天子。 他从小—— 就想成为那样的人。 会的! 会的! 当他伤好了,能够拿起这把剑,他就要用这把剑去守卫父亲曾经守卫过的天下,去守卫李氏一族的天下。 他只希望他身后那些被他守护的人当中,有她就好了! “还有那件事呢?” “你指的是哪一件?” 沈孟微微打了个手势,房中其余人悉数离开,他方问道:“半个月前得月楼里面,郡主擒下的那个北夷人的事。” “我父王今日在朝堂上呈上了北夷将偷袭北境的密报。” “要打仗了?” 李明卿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北夷意图从京都的官员手中获取北境十六郡的军要图。” 李明卿知道,密报一呈上去,朝堂上必然哗然,接着就会有人撺掇着皇上紧锣密鼓地商量着北境需要有人领兵镇守的事情。 新帝即位不久,自然是颇为重视这即位后首战,关乎天威颜面,关乎圣断民心。 李明卿看着沈孟,面色如常,幸好他卧病在床不用去上朝,不然在朝堂上早就成了党争之下的靶子,任何人刺一剑或者剜一刀,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大人且安心养伤。” 昭瑜驾着马车离开了沈宅,途经了君再来,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一角。 去年冬天,就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他。 “郡主,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您。” “你现在这么说,不就是决定了要告诉我吗?” “那天在驿馆,沈大人受了伤,他问我——” 昭瑜咬咬唇! 早知道就不说了! 郡主生气了怎么办! “他问你什么了?” “他问我郡主有没有心上人啊!” 春风拂过柳叶尖,她看见路旁的桃花上沾着雨露,含苞待放,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你怎么答的?” “我……”昭瑜颔首。 “我说——郡主的心上人不是他。” “……”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昭瑜也不敢问。 她起初以为自己这样说,总没错的吧! 可——可是—— 郡主近来常常问起沈大人—— 郡主是不是喜欢沈大人? 她现在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郡主——”她的声音弱弱的,“沈大人会去打仗吗?” “或许吧。” “那就好——”昭瑜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沈大人那么厉害,他要是去打仗了肯定能立下战功。那样的话就能——” 昭瑜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两弯月亮。 拜官封侯! 他若再得王爷赏识,说不定王爷会愿意把郡主嫁给他啊! 第一部分·24 散朝之后,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都甚至传到了北境。 当今天子对新科状元沈孟寄予了厚望,令其伤势有起色之后率军镇守北境。 琅琊王府中,书房的门紧紧关上。 李叔冲着李明卿使了个眼神,小声对她道:“郡主,王爷下朝回来之后连午膳都没有用就直接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面。” 李明卿点头:“东西给我,李叔你先去忙吧。” 她接过李叔手上的茶,推门进去,将茶放在书案上:“父王是在为北境的事情悬心吗?” “右相一党急于讨皇上欢心,皇上中意什么人他们就把什么人推到皇上面前!” “父王是说,是右相向皇上举荐了武状元?” 琅琊王点头,李明卿嘴角淡笑:“如果右相并未举荐沈孟,那父王以为此次出征的会是谁?” 琅琊王的目光微微一滞。 选沈孟,到底不仅仅是右相沈光推荐了沈孟的关系。 而是皇上他,早就已经选定了沈孟。 李明卿道:“沈大人年轻,从未征战,但他又是皇上殿前亲选的武状元,皇上初登大宝,若此战沈大人赢了,平复北境,无异于敲打朝中百官,立威于天下。” 琅琊王若有所思。 “所以无论右相推不推荐沈大人,皇上也断然不会用其他的人。”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来。 昭瑜上前来对她道:“郡主,有人求见。” “知道了。”李明卿辞过琅琊王,便往偏厅去。 昭瑜紧跟着李明卿,神色有些犹豫:“郡主,若不然还是不见的好?” 李明卿想听听昭瑜想说什么。 昭瑜接着道:“来人是沈府的邱管家,莫不是为了沈大人要出征的事情?” 见李明卿没有说话,昭瑜觉得自己多了嘴,便不再多言,随着李明卿走过花廊,到了偏厅,忙着奉茶。 邱伯见李明卿来了,慌忙地站起身,有些局促地称了一声:“郡主。” “何事竟烦邱管家亲自走一趟?” “郡主,我家大人从前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望郡主海涵。只是我家大人出征之事,烦请王爷在当今面前多多阻拦才是。” 李明卿站起来:“邱管家此话不妥。” 邱伯皱眉,已然是万分局促。 “一则,沈大人从未有礼数不周之处,纵然有,也不应该是邱管家开口。” 李明卿蹙眉,想起了沈孟之前种种行事,倒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 她倒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廿四夜之后就派人去查沈孟的底细。 是沈孟隐藏得太好了,她也从来就没有想过沈云亭会以一个男子的身份再出现在自己身旁。 “二则,出征之事,是朝廷之事。皇上已令沈大人养好伤之后再率兵平靖北境,琅琊王府也绝不会多言。” 邱伯拱手相让,无奈道:“叨扰了。” 李明卿对昭瑜道:“送一送邱管家。” 邱伯已经年迈,走起路来有几分蹒跚。 李明卿蹙眉,这个管家与沈孟的情谊,应该不单单是主仆情谊,恐怕—— 他也是知道沈孟的身份吧。 送了人,昭瑜一回来便在李明卿身边念叨:“邱管家路上同我说,沈大人眼下已经是无亲无故,他就是太过于担心沈大人,才会有此逾越之举。让郡主莫要见怪。” “我自然体谅他。” “可郡主方才回绝邱管家便十分不留情面,难是郡主在生沈大人的气吗?” “生气?” 李明卿有些诧异。 如何自己的情绪落在身边人的眼里,是有些生气吗? 不由反问道:“昭瑜,你觉得我在什么气?” “或许是气沈大人太唐突不知礼?” 昭瑜眼珠一转! 居然还敢跟自己打听郡主的心上人! 李明卿脸上有淡淡的笑。 昭瑜跟在自己身边一起长大,向来是心直口快些,性子也单纯,从来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原来昭瑜觉得我是那般小气之人。” 李明卿佯装生气,嘴角却扬起来。 “不不不!郡主!郡主!我没有那个意思!是那个沈大人真的太——太——太不好了!”昭瑜一慌,连说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李明卿笑了笑,方正色道:“我没有生他的气。” “郡主,虽然这沈大人有时候是很唐突,可我却觉得,他也可能是个好人。在尚书府他救我们的那次,还有在得月楼,在城外——”昭瑜眨眨眼,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明卿意识到什么,转身对昭瑜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是。” 有些事情,终归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这一月下来,沈孟都躺在床上养伤,想去的地方一个也没去成,想见的人也不怎么能见到。 傅九和小词在他身边轮着给他端饭倒水,他倒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也就罢了,腰身都沉重了起来,动一动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圈肉。 松松垮垮的那种! 就在五月里他躺在靠椅上晒太阳睡觉的午后,北境的军情传来:“北夷王蒙真率领部下攻打了北境十六郡。” 沈孟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也得到了宫中传来的命令——两日后率军从京城出发。 沈宅的家仆都忙得不可开交。 收拾行李,衣衫,护具,创伤膏药,兵书,刀剑…… 恨不得能够备齐了。 沈孟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最后都不会带走,看着他们忙里忙外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宋青山从正门那边走进来,长揖道:“沈兄此次凯旋,必然高升。” 沈孟道:“若不能呢?” 邱伯站在一旁听见了,面色都有些不太好看起来:“公子!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沈孟无奈地撇撇嘴,与宋青山一同往正厅走去。 不由感慨道:“我虽生于行伍,却从未领兵打仗,朝中将士哪一个对我又是心悦诚服?” 宋青山略一思索,便没有说话。 “若宋兄此时也身在军营,戍守边境,忽然来了一个将领,年纪轻轻,全无经验,你可会轻易服他?推己及人,此行恐怕不易。” 宋青山了然,话锋一转:“听说右相亲自举荐沈兄,但王爷在朝堂上便第一个反对你去?” “朝堂上暗潮涌动,我避之不及,不想陷入党争。” “王爷反对你出征,倒不见得是对你有成见。或许是郡主不希望你出征呢?” “郡主?”沈孟看着宋青山,有些不解。 待反应过来,他的脸喇喇地红起来:“宋兄莫要取笑我了。” “郡主为人素来清冷,沈兄与郡主却颇有交情,你胆识过人,颇有雄才,他日平步青云,也可向琅琊王求娶郡主呀!我且这样与你说一句,你便不敢输了北境这场战事。” “啊?哎——你——”沈孟的脸腾地红起来。 越解释却越有越描越黑之势。 心下也越跳越快—— 娶她? 思绪回到很多年前,她刚过了六岁的生辰,父亲送了一把匕首寒星。骑着小红马踏雪从巡防营一路到琅琊王府,把匕首给了李明卿。 “爹说,这匕首削铁如泥,可以用来保护身边的人。” 李明卿彼时站在王府花园的假山后面,看着池中的游鱼—— 还有这——突然打破绝妙意境的人! “等我跟我爹学好了武功,我就用它来保护你!你好看又聪明,我爹喜欢你,我娘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所以我就想保护你。” “你才那么一点点大,你可知这天下间拥有好皮相的人何其之多?才智超卓之人亦数不胜数,你若是喜欢这两样,恐怕这天下人还不够你喜欢的。” 白驹过隙,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总是口出狂言的调皮孩子。 娶她? 娶她吗…… 他从来只想在她身边罢了。 “沈兄?”宋青山还在打趣他失神。 “沈兄?” “宋兄,是我失礼了。” “你这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是啊! 他嘴角的笑意明媚! 思之如狂! 第一部分·25 夏日的芙蓉已经结了一两个花苞了,昭瑜剪下一两支,插在瓶中,看起来十分雅致,随口道:“郡主,我今天听见王爷和李叔说话,北境的战事吃紧,大军两日后就要从京都开拔了。” 是吗—— 那沈孟—— 笔尖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渐染了一笔不好看的形状。 毁了一幅画。 她带着昭瑜去了城楼上,远远望过去可以看见京都城防营。 太阳有些大了,她微微抬起手,遮挡住一部分直射下来的日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沈孟接过下属的一杆长缨,身子俊挺,宛若一丛青竹。 他握着长缨的姿势和沈叔叔很像。 不觉间,她嘴角含着一丝笑意。 目光流转,落在昭瑜捧着楠木鎏金锦盒。 等沈孟打开这个锦盒—— 他就会明白吧。 沈孟旋即转动长缨,注意到城楼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对着这边招手,随即绕着城墙,登上了城楼。 “郡主。” “沈大人。” 四目相对,她们都相互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沈孟与她靠在城墙上,望向巡防营那一侧:“明日大军就要从京都开拔,十日后便可到达北境的重镇樊城。若是顺利的话,今冬战事就会结束了。” 昭瑜瞧出了些许端倪,问道:“沈大人,我家郡主可有问你这些?” “是——不曾问。”沈孟耳朵已经红到了耳根了。 “此去北境,沈大人珍重。” 李明卿目光柔和。 她要去打仗了,行军多有不便,她能否应付得来? 她还没有问她—— 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有一件东西——”她抬眸,看向昭瑜手中的锦盒。 忽而,军营里响起了军号。 “战事有变——”沈孟回过身,看向她,笑容灿烂,“郡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郡主留着东西贺我凯旋!” 那份狂傲从未削减 李明卿看向那个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她的指尖轻轻在锦盒上摩挲,微微颔首,打开锦盒,是一把匕首,吹毛断发,见血封喉。 匕首寒星。 沈云亭曾经把它赠予自己。 她本希望她出征之前能够打开这个盒子,或许就能知道—— 自己已经悉知她的身份了。 只可以她—— 战鼓想起,军号嘹亮,大军从京郊开拔。 嘉平二年春,沈孟受命领兵前往北境,一御北夷。 十日后,战报传来。 “郡主,北境的战报,沈大人率领的大军到了樊城啦!” 昭瑜把战报送过来,笑嘻嘻的。 她见坐在桌前看书的人没有动,只是微微抬眸:“知道了!” 昭瑜把战报放在桌上。 又过了半月,又有战报传来。 “郡主,北夷王率军攻打北境的随州,沈大人率了一千轻骑,断了北夷骑兵的粮草。” 坐在桌前的人微微颔首,月白色的交领中衣将人衬得肌肤胜雪,夏日的午后沉闷,池上拂过一阵清风,将房中的软烟罗吹得盈盈动摇。 昭瑜看得有些失了神。 声音亦淡淡的:“放下吧。” “郡主——沈大人率军从北夷人手里夺回了定州。” “嗯。” 昭瑜一咬牙! 难道郡主都不关心沈大人的吗? 亏她每天巴巴地盼着前方的战报,然后又巴巴地告诉郡主! 可是郡主若不关心沈大人,又怎么会—— 在出征之前特意去看沈大人呢? 还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沈大人离开京城。 一连又过了十来日,战报没有传来—— “李叔,北境怎么还没有战报传来?” 李管家打量着昭瑜:“你倒是比谁都盼着战报!” 昭瑜眼珠子一转:“战事早日平定不好吗?” 战事早日平定! 沈大人早日回来! 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来,李叔一笑:“来了!是你盼着的战报!” “快给我看看!” 李叔把信函递给昭瑜,面带喜色:“我去告诉王爷。” 昭瑜接过信函:“北境失地已复。” 拿着战报即往郡主的房中去。 “郡主——郡主——” 昭瑜心下一动,起了几分玩心。 “郡主——”她露出几分哀戚之色,“沈大人他——受伤了。” 李明卿放下手里的案卷:“战报拿来。” “我听李叔说得真真的!”昭瑜眨眨眼,心下思忖道——难道郡主知道自己在撒谎! 不应该啊! 她明明装得很好! 看不出来的! 李明卿摇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北境的战报应该是大捷。” !!! “喏——”昭瑜手上一用力,藏在身后的战报被她轻轻一捏,纸张变得皱巴巴的。 “郡主有时候也太——” 太没意思了啊! 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猜到! 她微微垂下肩,李明卿察觉到了昭瑜的一丝失落,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郡主难道就不关心北境的战事吗?” “……”她不答。 怎么可能不关心呢! “郡主难道就不担心沈大人吗?” “昭瑜,你去厨房看一看给父王煎的药熬好了吗?” 昭瑜将战报放在桌上,撇撇嘴:“是。” 李明卿颔首,坐在桌前,战报上言简意赅,只有寥寥的六个字:“北境失地已复。” 在她看来却是尤其不易。 她心下一软,把桌上的那一份战报拿到床边,锦匣里都是一封一封小心叠放在一起的战报。 纸张平整,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几不可闻,却又始终存在。 这是她的秘密。 柔和的目光里,暗含隐忧。 北境战事顺利,她本应该高兴才对,不知为何她却隐隐觉得不安。 春日京都冠绝天下的牡丹秀色,夏日护城河里连碧成云荷花淡雅,沈孟都没有看到,这塞北就开始落下来些许杨树的叶子。 有几分秋天的意味了。 大军收复了青州,北境十六郡又重回南朝手中。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知道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得到消息,会是什么神情? 她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出征之前不看一看,那天昭瑜捧着的锦盒中装的什么东西! 战事已过了些许,北境稍有平定,沈孟巡营之后,回到主帐里,提起笔,想着写些什么,那笔尖始终落不到纸上。 “沈大人这是写家书呢?” 一个粗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掀起营帐的手黝黑厚实,粗壮有力。 严彪已经有几分醉意:“一连三月,所有将士都在为北境的事情悬心,今天北境的所有的失地都已收复,沈大人不出来和大家一同高兴高兴?” 沈孟旋即转过身:“我一会儿就来。” “你这人向来有些婆婆妈妈的,非要有人推你一把——罢了——” 严彪挥挥手,吩咐下去:“来人,去把青州郡的好酒都拿来,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沈孟微微蹙眉:“还是适可而止的好,我们刚击退北夷,残寇未清,还要提防敌人反扑。” “反扑?”严彪唾了一口,“蒙真那个龟孙儿拿什么反扑?这时候恐怕他躲回草原上哭爹喊娘了哈哈哈——” “哈哈哈——” 随行的那些副将跟着也笑了起来。 这笑意让沈孟有所警觉,一连几月,他们没有吃过败仗。 越是顺利,越让人心有不安。 “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饮酒!” “砰——” 严彪手里的酒碗砸在了地上:“你什么意思?” 沈孟眸子一沉,对着面前这个已经喝得有五六分醉意的人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严统领,这是命令。” “令你个头!就因为你是主将,我是副将,你就要处处压我一头?” 其他几个人看着两个人面色不对,纷纷拉住要动手的严彪。 “老子要不是以北境的战事为重,谁他妈听你的!你现在连我让他们喝几口酒的命令也要驳回来——” 沈孟腰间别着剑:“严统领喝醉了,扶他回营帐休息。” “滚——” “松开——” “你们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滚——松开我——” 严彪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小。 沈孟握着剑,走上了青州的城楼。 青州以外,是广袤的草原连着荒漠,月色清朗,而星辰亦无比璀璨。 或许父亲也曾这样身着盔甲,别着剑,一一查看这里的营防,这一轮明月,曾经照耀过他的发梢和盔甲。 不远处,黑暗的尽头好像有莹莹的烛火,因为太远,他看不真切。 “大人——” “大人——” 近侍的声音传来,沈孟警觉问道:“出了什么事?” “严统领他——”近侍微微弓下身子,又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严统领刚才带了一千轻骑兵出城,扬言追击北夷残兵。” 宛若一颗惊雷—— “去了多久了?” “已经有一刻钟了!” “快派人去追!” 他沿着青灰色的台阶,下了城楼。 又有探子来报:“大人——青州城外三十里处,发现有北夷行军的痕迹。” “驾——” 一行快马追着严彪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四下旷野一片,马蹄如雷,他分明听见轻骑兵行军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他把手放在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身下的马儿绝尘而去,跃入林中,包抄过去。 “驾——” 严彪醉意正上头,带着部将绕过了山丘,却眼见远处一人一马,挺拔沉肃,与他身后的夜色浑然一体,却又让人惊叹不已。 “严统领你这是要做什么?” 疾风之下严彪的酒意总算醒了两分:“沈大人不是说担心残寇反扑吗?严某正要去清除残寇,好让弟兄们安心喝一口酒!” 沈孟看向严彪的左右副将:“没有军令,擅自行动。” 左右的人神色游移,心生畏惧。 严彪唾了一口:“怂包!待我们平了北夷的那些残寇,立下战功,你们还怕他。” 一行人想要绕过沈孟。 “谁敢过去!军法论处!” 赤霄在夜色中透出血一般的暗红,让人触目惊心。 密林里忽然惊起了一片寒鸦。 “报——” “报沈大人——报严统领——密林里蛰伏着北夷军——人数众多——” 他们一回头,漫山遍野的火把点燃,他们被包围了! 沈孟的手握紧了缰绳。 第一部分·26 五日后。 京都,皇上与朝中众臣正密议北境战事。 “北境急报——” 文武百官无不眼前一亮,坐在龙椅上的人轻轻一挥手:“快把战报呈上来。” 握住战报的手微微颤抖,新皇随即开怀大笑,随手将战报递给了身旁的内官。 内官提着尖细的小嗓:“北境大捷!新科武状元沈孟不仅守住了北境十六郡,且将北夷人驱退七百里,北夷王修书请和,上贡来朝,划界而处。” 皇上抚掌感慨道:“痛快啊!” 一时间文武百官无不拍手称好。 新帝登基后首战告捷,龙颜大悦,直言要给沈孟封侯。 李明卿站在窗前,案几上的白雪红梅图被她精心勾勒,只剩下几笔了。 南楼影卫沉稳果决的声音匆窗外传过来,恰到好处的大小声音,刚好让她听得清清楚楚,手微微一顿,李明卿的目光落在园内已经落叶的梧桐上,若有所思,声音悠远:“北境战事已经结束了吗?” 散朝后,琅琊王向皇上呈上了一封密函。 新帝李熠握住密函的手抖了抖:“这是——此事可真?” “皇上,这是南楼的探子从北境截获的情报,北夷王蒙真和我朝中数位重臣实际上暗中往来密切。” “是哪些人能查得到吗?” 琅琊王沉吟道:“皇上若真要查,不是不能,微臣但恐打草惊蛇,故而特向皇上禀明此事。北境大捷本是喜事,只是北夷人节节败退太快了一些,事出无常必有妖。” 直至午间,本该是散朝回来的时辰了,人却没有回来。 “昭瑜?” “昭瑜?” 人呢—— 墙角忽然闪下来一个黑影,杳然立在李明卿身前:“参见郡主。” 虽然是个女人,声音却果决沉稳。 “你是南楼影卫?”李明卿略一揣度,便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是。” “你叫什么?” 她感觉到面前的黑衣人明显僵直了脊背,半晌才道:“影。” 她反应过来——南楼的影卫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影。 “你帮我去宫内打探一些消息。” 半个时辰的功夫,人回来了,得到的消息却是—— 琅琊王亲呈上奏本,直指右相沈光结党弄权,诬告前兵部尚书沈谦通敌叛国,事涉重大,震惊朝野。 得到宫内传来的消息,她不由一凛——父王他终于还是把早已写好的奏本呈上去了。 “皇上意欲如何处置右相?” “下狱待审。” 一连半月,整个朝局,乃至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郡主——”昭瑜的声音欢快,从前厅径直传到房中。 “郡主——我刚刚听见王爷和李叔说,沈大人他们就要回来啦!” “嗯。” “我还听见他们说,半月前沈大人为了救严统领,在青州城外受了伤,所以这才晚回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 “明天就能到了!郡主我们要不要——” 房门被里面的人轻轻关上,昭瑜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刚不是说话说得好好的吗! 郡主怎么把门给自己关上了呢! 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吵吧! 她这不是已经好好控制自己了吗! 只有一点点吵吧。 翌日清晨,沈孟回到京都后还没有回到府邸便赶去面圣。 只将北境战事的凶险一笔带过,跪谢皇恩之后表示:“不要侯爵之位,只希望能够尽孝报恩。” 新帝最是重视仁义孝道,不由道:“只知沈卿孤苦无依,沈卿如今要如何尽孝报恩?若要追封,自是不难。” 沈孟一揖:“禀皇上,卑职幼时孤苦无依,但曾经受助于右相。” 沈孟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上看着沈孟,认真道:“你既是右相门生,为何从未提起?” 沈孟低下头。 皇上脸上浮起来一丝宽和的笑容,眉目疏朗,是真正的高贵,纵使沈孟提及了这个本不该被提及的人,他没有流露出半分愠怒。 “是担心因为自己是右相的门生所以会影响到武试的公平吗?” 沈孟道:“启禀皇上,卑职——并非右相的门生。而是——义子。” 皇上想起来自昌平年间,朝中因文举武举不公而下狱的官员已有百余人,沈孟此举还可理解。 朝中风气不肃,本就是弊病,然而世族大家向来盘根错节,肃风气正朝纲并非一意孤行一力为之就能做好的。 边关连连告捷,右相身为朝中重臣,出身寒微,为官二十余载至如今辅佐自己登位,亦可谓劳苦功高,却因一朝旧事面临着下狱的风险,如何能宽慰边境战士的心? 沈孟此举——倒还是能够理解。 皇上背过身去,过了一会方道:“你胸怀赤诚,知感念养育之恩,这很难得。右相为官几十年亦劳苦功高,若刑部那边查到了确凿的证据再做定论。在此前,右相不需入狱候审,这应该能够全了你的尽孝之心了。” “卑职谢皇上。” “有恩当赏,有错当罚,有冤情——自然也当平反。” 沈孟没有说话。 皇上接着道:“沈卿平定北境是有功,朕封你为安远侯。” 皇上感念安远侯知恩图报的心意,让右相出狱候审消息传到琅琊王府,琅琊王嘴角浮上一丝苦笑:“沈光那只老狐狸手里还是有些好牌的。” “怎么——怎么可能呢?”李明卿站起来,面色一白。 滚烫的水冲泡之下的茶叶在荷叶盏中浮浮沉沉,沉沉浮浮,最终舒展开来,变成好看的形状,最终沉下去。 为什么?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府南楼的铜雀铃响起来,是王府豢养的影卫有了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南楼立于王府最南端,极不起眼却极为特别,南楼存在的时间比王府更久,本是前朝的情报楼,据传南楼内关窍密布,专门用来存放情报宗卷。 李明卿随即站起来正要退出书房,向来父亲与影卫议事,她须回避。 琅琊王与李明卿一同走出书房,对她道:“我膝下无子,唯你一个女儿,先帝在时,倚重王府,无非是倚重南楼搜集的情报,平定内外。” 李明卿垂下眼帘,心头隐隐浮上一丝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 正失神,李明卿听见父亲道:“你替我送去沈宅贺一贺沈大人封侯之喜。” 李明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她脸上垂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是。” 琅琊王府的雕鸾马车停在了沈宅的正门前,沈宅门前熙来攘往,云云集集,好不热闹。 昭瑜看着这熙来攘往的人,对着车内的人幽幽道:“果然朝廷新贵,这沈宅热闹得——” 回过头,掀开垂下的银缎车帘,昭瑜看到李明卿冰冷的脸色,不由噤声。 “郡主来了!” 沈宅的家仆过来牵了马车,李明卿朝着邱管家微微点头,便在家仆的引领下往正厅去,远远看见沈孟正从书房那边出来。 李明卿看着沈孟,步伐稳健轻快。 近一看变黑了,变瘦了。 “郡主。”沈孟一笑。 “沈侯。”李明卿淡淡点头,神色恬淡。 “多日不见郡主,郡主可好?”沈孟一时嘴快,忽然察觉到旁边还有其他人,顿了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碰了碰鼻子,低了下头又补充道:“还有王爷,王爷身体可好?” 明明心里有些许的疑惑和不快,李明卿的嘴角微微扬起,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笑意淡的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潺潺的溪流,沈孟觉得自己眼睛许是花了。 “都好。”李明卿语气淡淡的,微微转过身,示意昭瑜把东西奉上来。 昭瑜把东西交到邱管家手上,回道:“琅琊王府贺沈侯凯旋。” 璀璨如繁星的眸子有了一丝游移,随即被他不着痕迹地敛去,沈孟回过身,示意邱管家接过锦盒。 李明卿笑着按住了锦盒:“怎么,沈侯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窗外黄叶潇潇,把这京都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厅内只有他们二人,她道要喝茶,却没有捧起已经凉了的薄雪毛尖。 沈孟坐在一旁,等着她开口。 “沈侯是右相义子?” “是。” “我父王在朝堂上参奏右相结党弄权,构陷前兵部尚书沈大人一事,只是没想到沈侯从北境一回来,就成了右相最好的遁甲。” 笑意有几分讽刺。 李明卿看向他,时隔多年,为什么自己竟有些看不透他? 是认贼作父还是蛰伏? 抑或是其中另有隐情? 第一部分·27 沈孟上前一步,方要说什么,却忽然听见窗外有些异样的响动。 李明卿快步走到正厅靠里侧的窗边,看见窗沿上滴了一滴血,鲜红刺目。 李明卿心中骇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影?” “郡主。”影的声音有些嘶哑虚无,从窗后传来。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主人被人行刺,南楼出事了。” 影口中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琅琊王。 李明卿往后退一步,只觉得天旋地转。 沈孟想要扶住李明卿,却看到影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肩上插着折断的箭头,影机警地挡住李明卿,一脸肃杀,冷冷地对着沈孟。 她看见影黑色的衣衫上一片湿黏,知道她是失了许多血,拼了性命才从南楼赶到了这里,随即镇定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影忌惮着沈孟,不吐一字。 沈孟见到此人装扮,猜想应该是琅琊王府南楼的影卫,低声道:“我让人备马送郡主回王府,你在这里包扎伤口。” “不行。”影的长剑别在身后,剑尖还有刺目的血痕。 听说影卫都是死心眼的! 果不其然! 交流不了! 沈孟对李明卿道:“她若想活,必须即刻疗伤。” 李明卿看了一眼影:“你留下。” 影的剑尖对准了沈孟,冷冷道:“若郡主有事,侯府满门不留活口。” 沈孟的指尖切住了影的剑尖,丝毫没有畏惧和退让,回道:“悉听尊便。” 马匹备好,李明卿与沈孟同乘一骑,疾速穿过街道,还未靠近王府时,远远看见王府方向火光冲天。 李明卿一怔,道:“起火的是南楼。” 沈孟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微微发颤。 平素里这样冷静端持的人,竟然失了分寸,瘦削的肩膀更显单薄起来。 “不怕。” 他圈紧了她,挥鞭御马的动作多了几分果决,眉头却紧皱起来。 只觉得有一把钝刀横在他心上的旧创口上来来回回,揪扯着不停。 王府所有的家仆都围着南楼在救火,沈孟的目光在楼上逡巡,发现一个身影在楼内晃动,而南楼底下的门早已因为高热变形,任人怎么样都推不开。 “郡主——这门开不了了!” “我父王呢?” “郡主——王爷还在楼中——” 沈孟自马上一跃而起,熊熊的火焰燎了他的衣角,浓烟让他睁不开眼睛。 砰—— 扶栏倒下来,沈孟闪身一避,躲开了扶栏却撞上了正被熊熊大火包围的柱子,转身跌下来。 李明卿的心微微一颤。 沈孟反手抓住另一侧的扶栏,一跃上了顶层。 沈孟看见南楼底层燎起的大火把琅琊王困在了楼中“王爷——” 一脚往前一踏,竟然触发了南楼的机关,楼内无数的暗格动起来,他往前一步,听见自己身后的墙亦动了起来。 他往左一步,左边无路。 一抬头,顶上已然是一堵墙。 炙热的火焰燎得这南楼内热浪滚滚,干渴,灼烧。 漫漫的浓烟迷了他的眼,他一只手捂住口鼻,闭上眼。 “咳咳咳——” 听着这响动—— 竟然—— 竟然似有规律一般。 奇数为阳,偶数为阴—— 动者为阳,静者为阴—— 去者为阳,往者为阴—— 华宵一闪,西南方忽然射出来一支箭,直冲着他的面门。 这情景如何这般似曾相识? 啊! 想起来了! 是了! 坤位! 西南方向为死门—— 沈孟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巨响。 那么生门在—— 这边! 顷刻间,南楼内云章暗度,变幻夺景。 沈孟被此时外面熊熊燃烧的大火迷了眼睛,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咳起来。 “咳咳——咳咳——” 一口血,浸染了书桌上的生宣。 沈孟随即冷静下来,站起来挽着琅琊王,道:“王爷,我带你出去。” 火光幽幽之中,他看见琅琊王十指青紫,嘴唇灰白,气息紊乱。 ——竟然是中毒的征兆。 “王爷——” 昭狱里,父亲被狱卒打得遍体鳞伤。 日盼夜盼,盼到了满门抄斩的一道旨意。 先帝身边的冯公公宣读罢圣旨,跟在冯公公身后的沈光道:“公公,我与沈尚书本是旧交,今日就让我送一送沈大人吧。” 偌大的昭狱里只剩下父亲和沈光。 她迅速地跑过去,单弱的身子,挡在父亲跟前:“你别过来。” 沈光皱眉,打量了一眼沈云亭。 沈谦面色宽和,虽然负伤累累却仍旧自若,轻斥道:“云亭,不得无礼。” 随即迎视沈光,沈谦轻轻咳了咳:“沈大人前来,只是为送我一程吗?” “当然不是。” 目光相对之间,沈光看着沈谦,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话音刚落,他分明看见父亲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读不懂那微微的颤抖。 读不懂那个背影的萧索无奈。 沈谦闭上了眼睛,对着沈光,直挺挺跪了下去。 “父亲——”她过去,想要把父亲从地上拉起来,“不能跪!父亲!是他害了我们全家!就是他!” 她用尽全力朝着沈光扑过去,想要把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挫骨扬灰! 却被一双宽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牢牢抓住。 他双眼瞪得血红,不解地回过头,看见父亲轻轻地摇摇头,对上那暗含叹息却又无以言表的眼神。 那个眼神他至今都忘不了,半晌父亲对自己说:“云亭,不是他。” 她不懂父亲为什么对他说,不是他。 难道害自己举家入狱的人不是面前的这个人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们已经知道是这个人向皇上呈上了奏章啊! 她真的不明白啊! “云亭,你过来跪下,谢沈大人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如何又有了这救命之恩? “我不——” 她还没反应过来,觉得颈间一阵剧痛,随即昏死过去。 不日,她醒过来,在京都郊外的一座农庄。 她惊醒时,慌忙看着日头,发现午时已过。 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所有与她有血亲的人。 都不在了。 全部都不在了。 独独留她一个人。 去面对这漫长的人间世。 她仰起头,觉得阳光刺目,眼睛里滴下来两滴鲜红的血珠,吧嗒——吧嗒—— 又再度昏厥过去。 后来才知,父亲于问斩的前夜,自尽昭狱。 沈孟睁开眼睛,看见烟青色的幔帐轻轻软软垂下来。 是梦,亦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手上的伤很严重。” 说话的人声音冷冷,正低着头,取了药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给他上药,一股幽兰清冽的冷香若有若无,弥漫在他的周遭。 他难得很老实地没有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先是创伤入骨,又被灼伤。你这手还想不想要了?” 好似有些嗔怪的意味。 李明卿把纱布在他手上缠了两圈,随即打了一个结,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将他的手一松。 沈孟正失神之际,手委顿砸在床沿,痛得皱起眉:“嘶——” 李明卿微微蹙眉,语气软了两分道:“谢谢你救了我父王。” “郡主客气了。” 他把手上的纱布缠裹好,提起剑往外走。 里间给琅琊王诊治的大夫朝这边过来,言语犹豫,李明卿示意其他人下去,心知情况不妙:“张医官,究竟如何了?” 沈孟的步子微微一顿,转过身轻轻问道:“是中毒吗?” 李明卿的面色沉了几分。 示意张医官不必多有忌惮,亦疑惑问道:“当真是中毒?” 张医官叹了一口气,点头。 她转过身,动作迅疾地抽出了沈孟腰间的佩剑抵住沈孟的颈间。 大夫何时见过这兵戎相见的情形。 一紧张,药箱都拿不稳,东西洒了一地,慌忙拾掇好东西的张医官站得远远地对李明卿恭敬道:“郡主,王爷中的毒甚为凶险,在下恐怕——” 沈孟没有避开,眼眸中的决然变成了苦涩,百转千回,他抬眸低声道:“郡主以为是我?” 眉尖一蹙,剑尖朝着他的喉咙一压,向他逼近一步,道“我已经查过了,父亲在南楼秘见的就是右相。是你或者是右相,又有什么分别呢?” 李明卿看见那星辰一般的眼眸,忽然黯淡下去。 沈孟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却只有苦涩的味道。 “没有分别。”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李明卿,没有说话。 那双眼睛,宛若秋水绵长,亦如寒星孤绝,更似宝珠璀璨。 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沈云亭。 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开口向自己解释一番呢? 她想要听的是真相! 是真相! 还有这些年——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握住赤霄的手轻轻垂下来,剑稳稳当当落回剑鞘中。她背过身去,声音平和清冷:“是什么毒?” 张医官恭敬道:“是雪里红。” “雪里红?” 医官一捻面上的胡须,缓缓道:“此毒产于西蜀,无色无味,难以消解,中毒之人身体最终日渐虚弱,总是熬不过冬天的,最后血尽而亡,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剑,面色一白,眉间神色郁郁。 “在下这里可以开个方子缓一缓,但终究——” 李明卿定定神。 过了一会儿,方对张医官道:“张医官,出了这个门,你只当我父王是因为南楼失火受惊所以卧床。” “啊——是是!受惊卧床!” “你可记住了?” 张医官手上一抖,忙道:“小人记住了。小人回去便会做一份医案,再开两张方子。” “很好。” 昭瑜端着药碗,从里间出来:“郡主,王爷醒了” 右相的府邸靠西边,离西华门不远,宅邸森森,沈孟对这里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 长青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逸出来一丝檀香。 家仆把门推开,长青堂中间案几的客座上放了两盏茶,主座上无人,声音从墨色的屏风后传过来。 “你终于来了,拘魂。” 熟悉的声音,声线慵懒。 他握紧了赤霄。 屏风后面的人旋即走出来,微微倚靠着屏风:“见到我很意外吗?” 红莲的右手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中指上的指环,“几个月前,我命大,竟然能从你的剑下逃生,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杀我。” 他隐约看见面纱下的另外半张脸,有一道深痕。 “你怎么在这里?” “你猜呀。”红莲似笑非笑,嘴角却噙着一丝狠戾。 “我要见右相。” 红莲微微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真是想不到啊,百鬼夜行的杀手拘魂,当今圣上敕封的安远侯,原来还是右相的义子。” 他沉默不语。 “听说琅琊王府在追查前任兵部尚书沈谦的事情,南楼里面所有关于当年案件始末的宗证已经付之一炬?” “我要见右相。” “右相可不会见你的。” 二人静立相对,一时无话。 沈光从屏风后面的暗门里走出来,挥挥手让红莲退了出去。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对沈孟道:“你还记得吗?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京都巡防营里相见,你一个孩子居然敢笑我骑术不精。九你父亲临终前,是将你托付于我的。” 手里的兵器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 “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 为什么他能够活下来? 可是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沈光肯救他? 为什么—— 自己于沈光而言无异于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刺向他的刀—— 茶杯上的热气已经淡去,屋子里静的可怕,沈孟听见窗外的叶子划过,剩下沙沙的声音,这秋意分外浓。 “我要雪里红的解药。” “那你问错人了。” 第二部分·01 雕鸾白玉马车的车轴碾过宫城的长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车子一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郡主,永乐门到了。” 朝晖殿前生长着一株参天的梧桐。 传闻当年□□皇帝初登大宝那天,天降祥瑞,引来了九天上的凤鸟和凰鸟相栖于此。 树下立着巨石上还是□□皇帝当年亲提的“凤栖梧桐”几个大字,疏朗俊逸。 李明卿仰头,萧萧的黄叶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将她柔顺的墨发轻轻拂动。 张内官道:“郡主,皇上宣您进去。” 盘龙椅上批阅奏章的人抬起头,脸上有淡淡的笑容:“长宁,你来了。” “参见皇上。” “请起。”李熠点点头,“琅琊王如何了?” “父王——并无大碍。”李明卿抬起头,不动声色。 事情旋即变得明朗起来。 北夷兵败可疑。 南楼暗中查探,得知蒙真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 琅琊王府以右相结党弄权,构陷前兵部尚书沈谦为由,向皇上参奏右相,右相下狱之后,南楼刚查到北夷与西蜀有意结盟,便被入侵。 李熠接过内官手上的密函,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殿上只有君臣二人。 “消息可是真的?” “皇上,这是南楼探子在我朝与西蜀相交的西南边陲获取的情报,为了这份情报,南楼被入侵,原本我们安插在西蜀的据点,都没有了。” 左思右想,皇上的手在盘龙椅上反复摩挲。 “皇上,还有另一个消息,蜀王苍术病重。” “蜀王病重?!” “是。” “西蜀与我们相交甚好,怎么会突然密寻我朝西州十二府的军要图呢?” “皇上,西蜀虽与我们交好,却从未归附我南朝。北境之乱刚刚平息,不宜再有变故了。况且——” “况且什么?” “臣下真正担心的是,西蜀和北夷联手。” 李熠紧抿着唇,思及琅琊王曾经上的另一份密诏,沉吟一会方问道:“你有何主意?” “皇上大可以派人入西蜀。” “派人入蜀?” “一则查探西蜀的情况,二则蜀王病重,自然会引起夺位的纷争。如果我们扶持了将来的蜀王,局势自然不同于今。” 扶持西蜀的国主,就可以借机联手,以御北夷,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想法。 李熠点头。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个大问题——何人前往西蜀? 第一,必须是可以信任之人。 第二,要能掌控南楼这样的情报机构。 第三,最好不让西蜀看出他们的意图。 李熠微微思忖,大殿内一派平和,宫灯里的烛火轻轻摇曳。 过了半会方道:“长宁,你可愿意入蜀?” 李明卿不动声色,微微垂下眼眸,果然如她所料。 “臣下谨遵圣命。” “既如此,朕会派人去王府好生照料琅琊王。” “皇上,父王已无大碍,只是须卧床静养,还请皇上恩准。” “准。” 初秋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昭瑜正在院落中收拾着此次远行的衣裳,仍旧碎碎念道:“这日子再过一段时间就冷了起来,也不知道西蜀那边的冬天冷不冷!郡主,这身广袖暖玉衫又暖和,又好看,我给放进行李中去。” “对了,还有汤婆子,暖炉。” “对了还有上次钟太医开的川贝露,您一到冬天就容易感染风寒——” “还有素脂斋之前送来了新的脂粉,要不要——” 昭瑜抬起头来,看见李明卿正望着院中的红梅树出神。 “郡主,您怎么了?” 李明卿将案几上的丹青卷起,摇摇头。 昭瑜轻轻叹了一口气。 “收拾好了吗?” “啊?”昭瑜猛地直起腰来,“还——还没有——” 李明卿扫了一眼昭瑜收拾的东西:“这些,都不用带了。” “啊?” “你若都要带上,我就不带你去了。” 昭瑜把手里捧着的汤婆子咕噜往柜子里一塞,皱起眉头当机立断道:“郡主还是带我去吧,我长着腿,能自己走,这些东西没腿,要是遇上个什么变故我还得自己搬!” “啊呸呸!肯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暗处忽然传来影低沉的声音:“郡主,车马都备好了。” “启程吧。” 今夜的京都比起往常好像格外的热闹些。 不起眼的两辆马车穿过东平道,西平道直奔西华门。 昭瑜伴着李明卿坐在马车里,小心地掀起帘子,看向京都的方向,不觉流露出几分眷恋:“郡——公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昭瑜看着李明卿,墨色一般的长发绾起。 用束带绑住,俊逸利落,看着倒真像个翩翩公子。 昭瑜看得有几分痴了。 注意到昭瑜的目光,李明卿正色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昭瑜甩了甩头,往后倚了倚:“没——” “停车!这车里面是什么人?” 不远处传来了守备的查问声,原来已经到了西华门附近了。 车夫的声音有些软弱,仍答道:“这位官爷,这车里是我家公子。” “这么晚了出城去做什么?” 马车帘子掀开,一直纤弱的手握着一块古铜色的通行令,蟒纹中间赫然两个大字“琅琊——” 西华门的守备恭敬地行礼,随即一挥手命人缓缓放下城门大锁,小小的马车消失在夜色里,无人察觉。 马车往西行了一夜,黎明天刚破晓,便到了许州地界,经过一夜的奔忙,已经是人马俱疲,要到许州城却还有四十里的行程。 “公子,这里到许州还要半天的功夫,前面是一片深林,林子里霜露太重,只恐着了寒气?” 听见前面的车夫如是道,昭瑜随即掀起帘子来,看着远方。 一片迷雾茫茫。 “前面果真是好大一片林子。公子,这车夫经验老道,咱们就先在这里歇会,让马儿也休息一会。” 李明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下了马车,倚靠着一株参天的银杏,李明卿仰起头,看到依稀还有月色透过银杏叶子洒落成一地的银碎,有几分秋天的寒意。 她不由喃喃道:“这片林子叫什么? ” 影的声音从树后面传来:“百草林。” 李明卿心想,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百草林是个很好的名字。 经过一夜的颠簸,她倚靠着银杏的枝干,朦胧的睡意袭来。 李明卿猛地睁开眼睛,周遭静得出奇。 马蹄踏着落叶发出一点轻声,再无其它半点响动。 一阵晨风,带起地上的落叶。 “沙沙——” 忽然看到影握着剑,从树上翩然落下,挡在李明卿身前。 她环顾四周,才惊觉—— 车夫不见了! 昭瑜也不见了! 还有密林里藏着的影卫也悄然无声! “其他人呢?” 影忽然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嗖——” 一支冷箭忽然从正后方射过来,马儿竟受了惊,嘶叫起来。 “嗖嗖嗖——” 一片箭雨,李明卿回过神,方才嘶鸣而起的马儿已经身中数箭,浑身是血。 “主人,退到车后面去。上马——” 火箭丛林中刺出来,密集如雨,影的身形与剑的寒光几乎相融,辟出来一条路,。 她略一回头,火箭飞过带来的微颤,几乎很精准地划过自己的脸,此时的密林里,无数盈盈闪闪的箭头,严阵以待,即将脱弓。 动与不动! 都是死! 她一挥马鞭,身下的坐骑吃痛,大步向前狂奔,火箭一瞬间全部射出,一支箭横贯了影的左臂。 幸而此处湿气重,若是着起火来,便真是死路了! 两匹马死命地狂奔,身后的人急追不舍。 是谁? 来得这样快! 树上跳下两名蒙面黑衣人,寒光一闪,影手中的剑已经刺了过去。 一剑封喉。 影侧过身,捞起一具尸体,甩到李明卿身后,不远处跃下五六个黑影。 “主人,一直往西,过了河就出了林子。” 马儿蹄疾如雨,一阵狂奔之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李明卿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尸体斜着倒下去,马儿喘着粗气,身后追过来的人被甩出去一段距离。 却久久不见影追上来。 还来不及反应,却看到迎面又站了两个黑衣人。 “你可是长宁郡主?” 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 又是冲着她来的! “你们是何人?” 真是傻了! 问完她便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有人买凶要杀你! 又怎么会告诉你是谁买凶杀你! 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李明卿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身下的马儿已经筋疲力竭,她抽出束在发间的银簪,在马儿身上一扎。 马儿吃痛,惊得抬起前蹄,发了疯似的往前跑,撞开了其中一人。 那两名刺客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手中的短刀对着她,扔过来。 李明卿屏住呼吸。 一寸一寸—— 马儿——快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那短刀离她只有三步的距离了—— 她闭上眼—— 罢了—— “叮——” 穿林打叶的震动声,在她耳际响起。 车夫从林间的树影后面闪出来,裹挟着李明卿,在地上滚了几圈。 “得罪了,郡主。” “你——” 李明卿神色一动。 这个声音—— 这张脸—— 这个人—— 看见身下的人嘴角浮起一个有几分狡黠的笑,她打开了那只留在自己腰间的手:“你放肆!” 沈孟站起来,挑眉:“是啊!那日在君再来,我就已经很放肆了。郡主既然觉得我放肆,那我就放肆给郡主看。” 第二部分·02 身下的马儿忽然踏入前方的陷阱,紧接着就是长矛刺穿血肉的声音。 好险! “昭瑜呢?” “她很安全。” “其他人呢?” “也很安全!” “影呢?” “你连她都不放心?” 李明卿蹙眉—— 车马是影准备的。 车夫是影找的。 以影的能力,绝对不会看不出沈孟的小伎俩。 这么说的话—— 那就是故意—— 影居然故意让沈孟跟着他们一起走? 自己被蒙在鼓里? 居然让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这也太—— 太放肆了! 实在是放肆! 李明卿蹙眉:“真是——” 沈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衣人:“比真是放肆还要重要的是——解决眼前这个麻烦!” 赤霄出鞘,李明卿制止道:“留活口——” 剑还没有落下。 人却已经倒了下去。 沈孟三步并作两步,伸出右手轻轻扣了地上人的脉门:“晚了,已经毒发了。” “是什么人?” “还用猜吗?琅琊王府拿到了情报,自然有人着急了。”沈孟站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 剩下的人已经被影清除得差不多了。 昭瑜从远处的草垛后面跑过来:“郡——公子——” 沈孟从后面走上前两步,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目光像一双温和的大手,触碰了她的眉眼下颌,轻柔又带了几分缠绵:“俊公子?我看是美公子!” 她的脸微微一红。 昭瑜眼前一亮:“沈——沈大人怎么也在这里?” 李明卿微微别过脸:“你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我王府南楼的影卫听你的?” “打蛇打七寸,我这是抓住了要害。像她那样的影卫,做事果决,武功高强,无亲无故,最大的优点呢是忠诚,最大的弱点还是忠诚。她是忠于郡主的,主人的安危,是她的要害。” “你想表达,你利用了我?” “这应该说不上是利用。” “那是什么?” “是——”沈孟的手背,碰了碰鼻尖,“连王府的影卫都觉得郡主一个人带上这么几个人入蜀,相当不安全。” 她面上的笑意凝滞住,冷冷道:“这不是有沈侯吗?” 沈孟一惊,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绽开:“你答应我们一起入蜀了?” 李明卿背对着他,顿住了身子:“纠正你三个错误,第一,不是我答应你的,你如今是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凭空消失几个月太不符合常理,况且我入蜀的事情并没有对外公开。你却能够堂而皇之地跟过来,想必是皇上的意思。” 沈孟抿唇,目光中带着欣赏。 “第二,我是我,沈侯爷是沈侯爷,我和沈侯爷之间,还称不上‘我们’。” 沈孟嘴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 她是在记仇! “第三,此去一路,我们同路不同乘,同道不同船。沈侯爷有什么意见吗?” 竟然记仇到这个地步! 沈孟点点头:“有意见。” 李明卿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放肆! 不知好歹! “愿闻其详。” “我也刚好有三个意见,第一,你让手下人打扮作了商队,但是没有考虑南朝和蜀国边界许州境内有许多盗匪,劫财还只是其次。劫色的话——” 那就亏大了! 昭瑜迎到李明卿身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听见沈孟这么说,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忿忿不平:“切!小小毛贼居然敢劫持郡主!到时候只要拿出琅琊王府的令牌,他们还不即刻跪地求饶。” “昭瑜姑娘,若刚才你便把王府的令牌拿出来,这些个刺客认还是不认?” “沈侯爷!这怎么能一样呢!”昭瑜较起真来。 沈孟嘴边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哪里不一样呢?” “刺客是刺客,盗匪是盗匪!刺客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盗匪就是为了谋财!自然——” 沈孟挑挑眉:“要不然这一路上,我们大家的安危就拜托给昭瑜姑娘了?” “哎?不不——郡主——” 李明卿扫了一眼沈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能扮做商队?” “对,第二,我们一起到了许州之后就包一条船,走水路,沿江而上,直接去到西蜀的都城锦州,这样一来就没有扮成商队的必要了,还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准了,还有什么想法。” 沈孟一笑,笑意中带了几分狡黠:“没有了。” “你不是说有三个意见吗?” “郡主已经全都答应了啊!” 李明卿细品了一番沈孟刚刚说的那番话。 他刚刚说我们一起到了徐州之后就包一条船。 一条船。 她的语气淡了几分,也没有:“同一条船可以,但——” “但绝对不能同乘是吗?”沈孟眯起眼睛。 “从这里到许州差不多还有四十里。我们有三匹马,五个人——” “五个人?”李明卿警觉地退了一步,除了昭瑜和影,这里就只有她和他,还有一个人在哪? 他又在搞什么鬼? “是啊!五个人!” 顺着沈孟的目光,宋青山慢慢地从不远处的草垛里站起来。 “宋先生?”李明卿蹙眉。 “郡主——”宋青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李明卿略一思忖,宋青山虽然不会武功,头脑也不够灵活,却并不是身无长物,他略懂医理,或许能用得上。 “出发吧。天已经亮了。” 沈孟将马牵过来。 “郡主,你坐稳了。” 跃身上马,将人圈在身前。 他明显感觉到身前的人身子微微一紧,有些不自在起来。 沈孟沈孟眯起双眼,眉目宛若天河的星子明月,鲜活灵动,凑在李明卿的耳边。 “别紧张。” 她一窘—— 紧张? 她才没有紧张!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了! “你的名字取得不错。” “郡主说在下是孟浪之人?”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一点你做得倒是不错。” “驾!” 他一扬起鞭子,马儿疾步向前,惯性之下李明卿往他身前一撞,本以为他身子单薄,常年习武,浑身都是骨头,让人硌得慌,却意外没有。 他是沈云亭啊! 沈云亭是个女孩子! 一想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李明卿觉得自己脸上一阵滚烫。 “哈哈——”清晨的雾气与柔和的朝晖中,沈孟看见她通红的耳根。 他道:“既然郡主都说了在下是孟浪之人,在下也要对得起自己名字,对得起郡主这句话。” 轻轻地,像雪花划过红梅瓣。 沈孟吻上她的耳垂。 “你!放肆!” “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是的,她知道。 “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别动——” 他呵出来的暖气惹得她耳尖酥酥麻麻。 她握住缰绳的手心里尽然是汗。 马儿一跃,她又是往后一倒,刚刚挪出来的两人之间的一丝空隙又遁于无形。 “都说了不要动。”声音慢悠悠的,像是故意的。 “你——” “你再这样,他们都听见了!” 她耳朵一红,却又有些生气。 沈孟微微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在她耳边问道:“睡一会吗?你昨晚一夜都没睡。” 李明卿嘴角扬起来,他果然还记得自己难以安眠的习惯。 “不行——” “你不放心什么?是怕我占你便宜,还是怕我把你从马上摔下去?” 她一时语塞,不再答。 他声音柔和了几分:“睡吧。” 她微微往后一靠。 她们之间本该更加亲密,拥有更多的回忆。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沈云亭走掉了。 第二部分·03 恍惚间感觉到身下的马儿已经不再那般颠簸,停在某处。 她睁开眼,太阳从东边的江面上冉冉升起,江面上波光粼粼,偶有来往的船只,柔纱一般的阳光披了她一身。 她想起沈云亭,心情不由好起来,连昨晚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许州码头里停了几艘船,清一色的都有着狭长的船身,漆着成深棕色,整齐地停靠在码头里,乍一看上去好像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一般。 李明卿眯起眼睛,看见一众船夫里站着一名女子。 肤色黝黑,红唇夺目,眼如漆墨却少了几分灵动,一块头巾把所有的头发都绾在脑后,看起来倒干净利落,再往下,看见她的手上戴着一串珠串,珍珠圆润,泛着淡粉色的光芒,很是别致。 “公子,小心脚下。”昭瑜从马上下来,扶了李明卿一把。 “船已经定了吗?” “还没有。” 李明卿嘴角微微扬起来:“那就定她的船吧。” 沈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眯起眼睛说道:“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孟走到船娘身边,道:“你的船我们包了,多少银两都没关系。” 那船娘一笑,本就有几分细长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媚态:“客官,这边请,可还有什么吩咐?” 沈孟随着船娘往船边走去,又笑道:“旁的吩咐没有,只要掌舵的是你,就算等会把船开到江底,也是不打紧的。” “这位客官真是打趣奴家了。”一回头,微微垂下眼帘,神态有几分娇色。 “你有趣我才打趣你。娘子贵姓?” “我夫家姓赵。” “可惜了!”沈孟看着赵娘子,摇摇头,“竟然已经嫁做人妇。” 昭瑜的眉毛拧了拧,有些气不过:“公子!你看沈——他——” 李明卿看着沈孟的背影,嘴角不经意扬起,却不作理会,转过身对宋青山道:“宋先生,你去准备三条竹筏子,绑在船身上,以防万一。” 码头上人依旧很少,不多时,沈孟站在甲板上朝这边招手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可以上船了。” 李明卿沿着扶梯,走上甲板,站在沈孟身旁,刚好看见船娘端着饭菜从船舱里走出来,还回过头冲着二人柔媚一笑。 “好看吗?” 沈孟一怔,朝着赵娘子一笑,竟有几分眉目传情的意思,目光又落回李明卿的眼底,带了几分试探的意味,却答道:“好看,柔媚婉约,风情万种。” 李明卿挑挑眉,不做评价。 看着赵娘子再一次转过身走入了船舱,随即转过身道:“加上她,船夫一共有四个人。据称是她的丈夫,公公和小叔子,这一行干了几十年。” 李明卿轻轻嗯了一声。 沈孟继续道:“船舱很宽大,借着看她做饭的由头,我进去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而且这几个人脚步不轻,身形很稳,确实是长年在水上才能练就的。” 她环顾四周:“你的意思是,他们没有问题,只是普通的船夫?” “那我可没这么说。” “我让宋先生去备了几条竹筏,以防万一。” 话刚刚说完,赵娘子的声音响起来:“几位客官,早饭好啦!” 清淡的粳米粥,一碟油炸的江鱼,两碟腌菜,还有一盏酒。 “奴家手艺不好,还请几位客官不要嫌弃。” 等人齐了,沈孟尝了一口炸鱼便赞道:“这样的手艺在整个许州也是不多见的。” “客官可真是在取笑奴家了,奴家听客官口音不像是许州人。” “我虽不是许州人,却也到过许州多次。你夫婿有这样漂亮有会做饭的娘子,可真是他的福气。” 沈孟往船舱的方向看了一眼,船舱里的人迅速地低下头。 “客官你这样说我可要当真了。”她说罢,看着沈孟端起了桌上的酒。 “这酒也不错,是赵娘子酿的吗?” “客官尝得出来?” “是啊!我尝到了酒里淡淡的胭脂香气,就是娘子今日用的茉莉胭脂香粉。” 李明卿兀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啪”一声,冷冷站起来道:“我吃好了,你们慢吃。” “公子,你才喝了两口——粥啊——” 昭瑜跟着李明卿站起来,接触到李明卿冷若寒冰的目光,不由噤声。 沈侯啊沈侯! 看你干的好事! 船已经离开了码头,逆流而上,李明卿走出船舱,走到另一侧看见宋青山准备好的筏子整齐地绑在船身上,方妥了几分。 一抬起头,对上掌舵人的目光,李明卿微微一滞。 没错,从她开始到甲板上,就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那个人皮肤黝黑,须发有些花白,脸上有几丝褶皱,身形倒是修长,这么一想,或许就是那船娘的公公。 那目光,明显是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上这贼船就是自己的决定。 如今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还不如—— 做好筹备吧! 李明卿倚着船舷,看着滚滚的江水,目光最终落到船身的竹筏上——倘若有什么意外,这些毫不起眼的筏子就是救命的东西。 “公子,他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昭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 “竟然什么?”声音从后面传来。 昭瑜不由腹诽——调戏良家妇女! 沈孟笑着朝这边走过来:“我好像听见昭瑜姑娘在说我!” “没有!我没有说!”昭瑜板起脸,走到了李明卿身后。 “哦!还以为有人要说我调戏良家妇女!” 昭瑜壮起胆子回道:“难道——难道不是吗!” “是啊,沈兄!你这样做确实——”宋青山有意无意看了李明卿一眼,谁知却看见沈孟笑着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明卿一语不发,却看见沈孟往桅杆处瞟了一眼。落在船舱边,嘴角凝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船舱掌舵的人迅速地低下头。 赵娘子正在收拾罢碗碟,也往甲板这边走过来:“李公子——原来是在担心筏子。” 赵娘子可以拖长了“公子”二字,显然是看出了李明卿的装扮。 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赵娘子盈盈一摆,站不稳往沈孟身上倒去,沈孟忽然抓住了赵娘子的手腕,腕上一个素银镯倒是衬得那双手有几分娇嫩。 沈孟莞尔道:“浪这么大,赵娘子可要小心些。” 好一个身形很稳,一个浪打过来她就站不住要往沈孟怀里倒。 李明卿深吸一口,转过身不再看。 “喂!你你!”昭瑜大惊,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却发现沈孟捏住的正是赵娘子的脉门,赵娘子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 连她也看出来了,原来这个船娘会武功。 “沈公子——你——弄痛人家了。” 沈孟忽然把人往怀里一捞,看似暧昧至极,实则—— 扣住了赵娘子另外一只手。 影倏忽出现在甲板末端。 沈孟看着时机正好,随即看向正在掌舵的人,大声道:“阁下若不顾手下人的死活,尽管让自己手下的人动手。” 赵娘子脸色一变,随即露出娇艳妩媚的笑容。 不好! “刷——” 声音从船身外侧传来。 “是筏子。”李明卿面色一白,三条竹筏子已经被人割开,放入江中。 上面的人轻轻抚掌:“好一个沈侯爷。” 那个老头子面上的易容皮具轻轻揭开,露出一张带着刀疤的年轻面容,红唇狠戾,眼神毒辣:“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是红莲。 她看向甲板上的两个人人,杀意与笑意糅杂在一起,刀疤狰狞,笑容明艳。 沈孟一笑:“今日在码头上,我们就是故意上你们这条贼船。” 红莲挑眉:“哦?我们哪里有破绽?” 李明卿瞥了一眼船夫,又看了一眼赵娘子:“哪里都有破绽。” “许州地界的珍珠是淡水珠,淡水珠多不是这样规则周正的圆形,赵娘子的耳珠应该不是许州所产。” “做水上营生的人,常年与来自各方的人打交道,区区一副耳珠,有什么奇怪?” 李明卿微微颔首:“你有这样的耳珠是没什么奇怪的。只是珍珠遇水便会失去光泽,一个一家奔波在江上的船娘应该舍不得佩戴东湖的锦珠的,区区这副耳珠,就值你们半年的营生了。这是其一。” 赵娘子的面色白了白:“还有其二?” “我猜想你大抵是知道一般的寻常人家用不起什么好首饰,所以故意带了个素银镯,但银器经常遇水容易发黑,你若是常年做水上营生,那你应该知道的。这是其二。” “其三——”沈孟挑眉,“我虽然告诉你我姓沈,却没有表明他的身份。你居然叫了一声我身旁这位——李公子。你们怎么知道他姓李?” 赵娘子的笑意变得有几分勉强起来。 “许州地界的江面上下都是百鬼夜行的地盘,你们在这里出事了,最多不过就是意外。”红莲脸上的疤痕随着笑意绽开。 “是吗?那么她的死,也会只是个意外。”沈孟手上的力道加重。 赵娘子的面色憋得有几分发红,红莲怒目而视却不动声色。 百鬼夜行的手下忽然从船舱底部鱼贯而出,影闪现到李明卿面前。 对着沈孟道:“我刚刚探到船舱下面还有一个暗舱,筏子被人动了手脚。” 眼下免不了一场恶战。 沈孟运指,点了赵娘子的穴道。 忽然,那个黑衣女人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啊! 不好! 沈孟神思有几分迷离—— 只是倏忽间往后倒去。 毒药! 竟然是毒药! “任凭你沈侯爷机警过人,却不想还是中了我的毒。” 他知觉全无一般倒在了船舷边上,船舷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竟从一侧开始松散掉。 宋青山面色一变:“沈兄!”双手却已经被人制服。 大浪中间,船身颠簸起来。 “沈孟?”李明卿蓦地回过身,疾步冲过去拉住那只委顿垂下的手。 沈孟? 李明卿奋力一拉,却被他的力道带过去。 大浪一拍,两个人一晃,沈孟没有知觉的半边身子已经从船身上掉了下去,把她往前拖行。 “公子!”昭瑜大惊失色。 江面上开始起雾,原本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竟变得暗沉起来。 她一手拉着船板,竭力拉住沈孟的手。 “沈孟?” 她觉得身体要被撕裂开,一个大浪打过来。 昭瑜往前面一扑,“嘶——”白色的雪缎撕裂开来。 一白一黑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坠入江中。 不! 不要! “影!你快来救救他们!” 她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火光电石之间随之而来的竟是巨大的爆炸声,昭瑜看见一抹黑影裹挟着她,沉入江中。 第二部分·04 峨眉淡扫,新妆初上,镜中人凤冠霞帔,微微颔首,眼里有几分婉转的情意和羞怯。 “筠竹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沈筠竹莞尔,回过身低下头看着地上站着的一双人儿,柔声道:“等明卿哪天成了新娘子,一定会更好看。” 沈云亭也看向她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你更好看!” 她一羞,低下头,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看见沈云亭眼底偷藏的笑意,不由瞪了一眼。 “你来。”沈筠竹牵起自己的手,她低下头,看见那双手纤细温润,指甲上染了红色的丹蔻。 沈筠竹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簪:“这个,是我送你的。” 入手生温,淡粉色的藕簪在红烛的映照下闪着柔润莹和的光泽。 “姐姐,那我的呢?”沈云亭凑上前去,也巴巴地看着沈筠竹。 “云亭,你可没有。” 竟如此偏心! 她抿唇,笑盈盈地接过沈筠竹送她的藕簪:“真好看。” 沈云亭撇撇嘴道:“这些东西,我可不稀罕,我先去看看安阳侯家的迎亲队伍到哪里了!” 沈家的厅堂里面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沈云亭凑到她近旁,手背碰了碰她:“你看,那就是安阳侯,也就是我姐夫。” “仪表堂堂,温文谦恭,也是一表人才了。” “那当然!只有这样品貌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姐姐。”沈云亭眉目灵动,转过头,笑起来眼睛如天上的新月,看向李明卿。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明卿,你看我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你?” 她故意正了正容色,倒像是认真打量起沈云亭来。 “是也不是?” “你知不知道羞啊?” “我只问你,你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又与你何干?” “如何就没有干系?这里面可是有大大的干系!” “我要嫁的自然是这天地间一等一的人才!” “ 那我以后就做那一等一的人才。” 她心里一甜,别过脸。 “你收了我姐姐的簪子,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你——” 这个无赖 她作势要取下发间的簪子,却被他压住,沈云亭眯起眼睛凑到她面前,笑起来像只小狐狸。 “我什么我?东西收下了就是收下了,自然也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她握住藕簪的手顿住。 桃之夭夭,孟春时节的千红万紫终究败了。 一转身,潇潇的冷雨换了霜雪,她与父亲远在岭南,替母亲问药求医,京都却传来兵部尚书府满门抄斩的消息。 满门抄斩—— 满门—— “不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迷迷糊糊间猛然睁开眼,却只觉一片漆黑。 水—— 无尽的水像是一张大网将她缠裹。身下的筏子一半浸泡在水中, 是梦。 也是往事。 这一江的寒水与岭南沉船那个晚上—— 何其相似! 浩渺的江面,烟海茫茫。 我在哪? 他们在哪? 云亭—— 沈云亭呢! 夜风侵来,江水的寒意让人觉得有些刺骨,忽然有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双臂。 “我在。” 她一凛,是沈云亭,也是沈孟。 昏睡前的情形一闪而过。 沈云亭中毒,然后两人一起跌落水中,船底传来了巨大的爆炸—— 中毒? 没事了? 这么快就没事了? 跟没中毒一个样—— 难道—— 他根本就没事? “你没事?” “我——”沈孟的话在嘴边,他在百鬼夜行多年,对一些惯用的毒伎太过熟悉。 但是这些,他无从对眼前的人说起。 “我机灵啊。”他眨眨眼睛,一双眸子里尽是狡黠和笑意,“百鬼夜行的毒伎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李明卿嘴角浮起一丝不明的笑意:“那你也察觉到船会爆炸?” “我鼻子很灵的!虽然船舱里用饭菜的香气盖住了□□的味道,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倒是很不谦虚,“上船之前我便已经查探了船舱,船舱被红莲手下的人处理得很干净,就是因为太干净了,所以很像有备而来。” “所以你找到了船里的暗舱?” “我只是怀疑有暗舱,但暗舱是影找到的。绑住竹筏的绳子也是我让影割断的,□□也是我让影点的,与其等着他们对我们下手,不如先发制人。” 好一个先发制人,倒让她有几分叹服。 “你既然知道会有危险,为什么还选这艘船?” “我想,我也应该这样问你。” 四目相对,她们会心一笑。 果然! 她们是最懂对方的人。 李明卿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茫茫的江面,不由问道:“他们呢?” “昭瑜没事,她和影在找宋兄。红莲和她的手下,应该暂时追不到我们。” 漆黑的夜色中星子明朗,若不是他们曾经身处险境,现在又狼狈不堪地漂浮在江面上,这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沈孟忽然笑起来,凑到她面前道:“算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救你了。” 李明卿伸手将他的肩膀往后一推:“算起来,这已经是你第多少次冒犯我了?” “嘶——啊——” 她的手顿住:“你——” 沈孟反手撑着身子,仰面朝上……神色有几分痛楚。 “受伤了?” 手刚刚伸过去,触及他肩头的衣料,却看见他眯起眼睛,笑声有几分得意和疏朗。 沈云亭啊! 你完了! 居然戏弄我! 星光下他的眼睛宛若琉璃,澄澈明亮,只是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尽是得意,偏巧这得意让她很不爽。 “你刚刚——” “哗啦——”话还没说完便只听见好大一阵水声,巨大的水波在江面上荡漾开去。 沈孟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手下一滑,一骨碌滑到水里。 “什么声音?”昭瑜紧张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却被江雾遮挡,看得不真切。 影没有回,低声道:“没事,郡主应该已经醒了。” “那我要回去看看郡主。” “有沈侯在。” “我还是不放心郡主。” 影继续笃定道:“有沈侯在。” 昭瑜指着前方的一个身形:“影,你看!你看那里!那里是不是宋公子?” 李明卿看着沈孟从水里探出头来,模样有些狼狈,肃然的神情有些松弛。 她们之间有太多的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彼此无话,只听得几声夜莺的叫声,还有江风在耳边呼啸,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郡主,有的人虽然离开了,但是她会以全新的方式陪伴你。” 以全新的方式陪伴你。 李明卿眸子一沉,她听见对方叫了自己一声——郡主。 没有相认之前,他这样称呼自己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而在现在,他又这样称呼自己,很显然—— 他是在告诉自己—— 他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 她们身份有别。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了,会以全新的方式陪伴自己。 她看着沈云亭的眼睛,星河璀璨也不及他眼里的万千情意。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碰到他的脸庞。 “郡主!郡主!我们找到宋公子了!他呛了水昏过去了。” 昭瑜的声音传来,李明卿晃了晃神缩回手,站在小小的筏子上,微微颔首点头。 “郡主,沈侯,我们还是要想办法靠岸。” 影将两只筏子绑在一起,原本颠簸的竹筏子,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些。 沈孟望向四周,许州与风陵之间的长江江面最为开阔,在落水后他们已经在江上漂了四五个时辰,雾实在是大,都没有看到岸在何处。 “咳咳。”她轻轻咳了几声。 江雾渐渐没有那般浓了,却见不远处的江心泊了一艘客船,船上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 “郡主!是箫声!我们把筏子尽量往箫声那边划!”昭瑜顿时精神了几分。 “等等。”影看了远处的船只。 “怎么了?”李明卿知道影素来稳重。 “郡主,那好像是蜀国的船只。” 沈孟细细打量了船只的形状和图纹,确与我朝有异样,正举棋不定之际,那艘客船已经往这边驶来。 第二部分·05 缓缓驶来的船只,船身通体红艳,就如同江心的一团火,绚烂至极。 桅杆顶上镇着铜雀,雀儿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船上没有点灯,只有一人站在甲板上。 船驶近前来才看到,原来是个童子。 童子一身玄衣,年纪不大,身量不足。 容貌清秀,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偏要摆出一副端肃的模样:“我家主人请几位上船。” 沈孟挑挑眉,打量着童子,问道:“小不点,你家主人是谁?” 童子冷哼一声,不予理会,看向其他人:“几位上船一见便知。” 沈孟扬眉:“你不自报家门,我怎知你这不是一条贼船。” 那童子显然没有料到沈孟会这般不客气,一挥袖子:“我家主人好意收留你们,你们却如此不知好歹,这分明是以德……以怨报德!对!以怨报德!” 沈孟叉了双手在身前,笑问:“那你的主人是要我们以德报德吗?” 那童子不理会沈孟,匆匆跑进了船舱,一会又跑出来道:“我家主人说,他搭救几位,不是不图回报,几位要上船——那是要给钱的。” 沈孟朝李明卿挤挤眼,道:“你看,我说了是条贼船吧!” “你——” 李明卿微微一笑,冲童子点点头,颔首道:“请小官人转告你家主人,搭救之恩无以为报,若区区金银你家主人愿意笑纳,我们自当奉上。” 童子瞥了一眼沈孟,冲着沈孟龇牙,做了个鬼脸。 嘟囔道:“这位公子就比刚刚那位讲道理得多。” 李明卿接过昭瑜递过来的钱袋:“烦请小官人引荐。” “等一会,我家主人说,不要他可不要这样一般的金银。” 沈孟皱眉:“哎!你自己说要我们给钱的?你还——” 童子别过脸,一副不愿理会沈孟的样子,反而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颔首,淡淡问道:“你家主人想要什么?” 童子伸手一指,指尖对着李明卿腰间的紫玉牌:“就是那个!” 沈孟蹙眉。 玉佩乃琅琊王妃生前之物,船上是何人? 船上之人既然一开口就要这个东西,显然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不行。”声线清冷,不容置喙。 童子反而笑起来,将扶梯放下来:“请几位快上船吧。” 李明卿拒道:“这玉佩我不能给你家主人,也不便麻烦他了。” “不不不!主人说!我问您要那个玉佩,你若不给,便就是他要等的人。” 是什么人? 难道是故人? 这一番便是试探? 李明卿心上疑惑。 “小官人,我与你家主人应该——不曾相识——他为何如此笃定要见的人是我?” “我可不叫小官人,在我们蜀国,小官人可不是什么好话。我叫如意。” 船舱内依旧漆黑一片,几人屏住呼吸,不知这船上有何异样。 “长宁郡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声线悠扬,声音却有几分慵懒和不羁,听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像是喝醉了,船舱里依旧漆黑一片。 “请问阁下是?” 那人不答话,吩咐道:“如意,点灯。” 借着船舱里的亮光,众人才看见这条船,何等的奢华靡丽。 船身上的壁画里镶嵌着贝母的壳,相互映衬下焕出一派流光溢彩,再看船舷和桅杆,无一不是雕鸾画景,绮丽无双。 那船舱上垂着的门帘竟是一匹十金也难求的蜀锦,光是其中凤凰涅槃的奇景就要耗费十二个绣娘数月的心力。 细看这船身通身的殷红,只有朱砂经过蜜炼之后熔成的朱漆才能轻质如斯,红艳如此。 此人来头不浅。 沈孟微微扬起脸:“原来是平王殿下。” 昭瑜喃喃问道:“平王殿下?郡主,朝中还有个平王殿下吗?” 李明卿摇摇头,心下不由忖度。 平王殿下? 难道是西蜀的七皇子? 平王殿下扬榷?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这是条贼船? “这位应该是,南朝新帝亲封的安远侯沈侯爷吧?” 这船舱里的人倒是清楚得很。 “平王殿下竟然知道我?” “本王——”船舱里的人声音拉长,顿了顿,带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轻轻笑起来“不仅知道你是安远侯,还知道你们此行要去锦州,更知道今天早上赶到许州之后上了贼船,刚刚漂泊至此。” 赤霄被他握紧在手中,周遭静得出奇。 “哗——”是扇子打开的声音,众人先看见一只黑色的靴子,还有一只手轻轻地掀起门帘。 平王一身红衣,气质华贵,细长的双眼上挑。 是个美男子。 还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赤霄凌厉,流霜如光,他和影的剑一前一后落在了平王的左右两侧。 任平王如何也不能轻易脱身。 沈孟狐疑道:“你是如何得知?” 平王的扇子合上,笑起来却如孟春时节的洛城牡丹,动人心魄。 这人笑起来—— 像个祸害! 他往前走了两步,剑尖擦着他的颈部,那扇子落在沈孟的肩头,轻轻点了点:“琅琊王府的南楼精于探取情报,难道只许长宁郡主在我西蜀安插探子,不许我西蜀刺探你们南朝的消息吗?” 剑尖一扫,平王仰面一避,退了三步,轻轻咳了咳:“咳咳。好剑。” 竟然是这样的张狂不羁,笑着闪到了李明卿身后,蓦地取下了束着她长发的发带:“郡主国色天资,纵使扮做男子也掩盖不住。名花配美人,本王看了,甚是喜欢。” 一支牡丹别在了她的发间。 影肃然挡在李明卿身前,流霜轻轻便制服了他的折扇。 沈孟见他动作迟滞,心力不及。 这个平王殿下好像是受伤了。 奇怪! 这船上竟然没有其他人! 堂堂一个平王竟然只带了一个童子便徜徉在两国交界之地? 这也太—— 奇怪了—— 事出无常必有妖。 影的流霜剑即将落在平王的肩上。 “等等——”李明卿示意影停手。 “住手住手!我家主人受了伤!你们人多势众,这可是乘人之危。” 如意跑过去挡在平王身前。 沈孟收起赤霄:“堂堂平王殿下,该不会就带了你这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架也不能打的小人儿吧?” “什么小人儿!我说了,我叫如意。” 反观平王殿下,笑着站在那里,仿佛不管他的事一样,摇起了扇子。 这个人笑起来—— 就是个祸害啊! “咚——咚——咚——” 什么声音。 船上的灯火一亮,不远处响起了鼓声,在一片漆黑里面看不清楚。 李明卿走到船尾,看向远处:“那边是岸吗?” 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明卿感觉到这个人正往这边走过来:“这里是江心,离岸最远的地方,也是西蜀离许州最近的地方。” 沈孟回过头望着来路,又循着声音看向远处:“原来已经是西蜀的地界了。那这鼓声——” 随着鼓声越来越清晰,沈孟依稀看见几艘货船从风陵渡口的方向驶过来。 来势汹汹—— 平王颇有意味地看着沈孟。 “自然是我西蜀官船的鼓声。” 沈孟猛地转过身,看见那船舷上有一片暗红的,干凝了的血渍,冲着如意喊道:“如意!把灯熄灭!” “哎?”如意摸不着头脑,“我家主人可没叫我熄灯!” “熄灯!” 平王的笑容像一朵牡丹盛极而枯败了下去,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李明卿。 察觉到异样,李明卿退了一步:“你——” “没错!本王这条宝贵得不得了的性命,那就交给郡主了沈侯了。我相信郡主和沈侯一定可以想到办法护本王周全。” 李明卿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一字一句道:“被人追杀!身负重伤!诱我们上船!借我们的手来逃过这次的追杀!好一个平王殿下!” “啪——” 那朵红色的牡丹结结实实打在了平王脸上,即将跌落在地上,却被平王迅速接住,他一嗅花茎,笑道:“郡主谬赞。” 说罢走进船舱,斟酒。 李明卿皱眉,问道:“师兄醒了吗?” 昭瑜蹲下去拍了拍宋青山的脸:“宋公子他还是没醒。” 看着沈孟:“我们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船已经越来越近了,依稀看得清形状,货船上的人纷纷点了火把,整个江面上明亮了起来。 “来不及了。” 舱内的人随之笑道:“确实来不及了,不如进来喝点千秋楼的醉锦州?这酒在你们的京都城可是没有的,整个锦州城也难得寻见。” “郡主!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平王殿下居然还想着喝酒这——”昭瑜不忿的站起来,指着船舱里的人! 如果把这个人扔到江里去喂鱼可以救大家! 那她一定会这么做! 就是这个什么鬼殿下! 他们才刚躲过一劫啊! 怎么又—— 又上了条贼船? “昭瑜。” “啊?郡主?” “你把师兄带到船舱里面去。” “不行——郡主你先到船舱里面去。” 平 王仿佛看戏一样,又斟了一杯酒,笑道:“一个忠心护主,一个温和待下。不错!是不错!你们都进来吧!本王不介意和两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共处一室。” 沈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一支火箭“嗖——”射过来,赤霄一挡,箭支掉落在水中。 李明卿有些不耐,一眼望过去,看见方才的案几上摆了一副棋子,已是残局。 黑子来势汹汹,白子被困,俨然已经失势。 平王微微扬眉:“郡主,能破了此局吗?” 显然是话里有话,局里有局。 第二部分·06 “哒——” 舱门和窗棂上都有机窍,甫一入内,便都落了锁。 环顾四周,舱内点着无烟的玉蜡,陈设精巧别致,看得出主人很爱惜这里。 她端坐在对面,看着棋局,沉吟一会。 屋内酒香盈人,烛光下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打量着她:“郡主好像很自信。” “我既然接了这残局,便是有把握。” 目光一沉,她向来都做有把握的事情。 “那你对沈侯爷,也有把握吗?” ——噗—— 窗上突然溅上了血渍,被玉色的窗纸隔档。“哒——” “啊——”昭瑜跌坐在侧,大惊失色,遂强作镇定。 依稀还有血浆滴落在甲板上的声音。 “我——”像三秋的落叶萧萧,她的声音平和而清冷,“自然相信他。” 皓腕凝霜,她纤长的手指捻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棋局大变,宛若枯木逢春。 平王啧啧称叹:“有意思,今晚上的局很有意思!” 黑子狠戾,再断了白子的出路。 平王笑起来,补充道,“真想好好看一看郡主和沈侯,如何破今晚的局。” 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外面纷闹起来。 显然是有人登船了。 猝不及防,平王一扬手,灭了船舱内的灯,一缕月色正好投射到棋盘上。 借着月色,窗外的身影若隐若现,窗纸被血液浸染透。 “我从来不去做一些没有把握的事情。” “看来郡主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本王猜郡主平素应该与今时今日一样,喜着白衣,白衣易沾染沙尘,郡主想必是谨慎小心之人。不过本王与郡主不一样,本王生平最厌恶白色——端持造作。” “所以平王殿下喜欢红色,也喜欢刺激?” 平王不置可否。 一把刀“噗——”地刺透窗纸,明晃晃地闪着寒光。 他们相对而坐,置若罔闻—— “叮——” 是赤霄的声音。 月光将沈孟的影子映在窗上。 白子复又落下,此一子平平无奇,平王不以为意。 船舱外打斗的声音渐渐小了,却有莹莹火光燃起来。 “郡——郡主——起火了——”昭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听得出因为过分惊惶而微微发颤。 黑子在他手中反复摩挲。 “殿下,到您落子了。” “哒。” 李明卿展眉,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外面起火了,长宁郡主难道不害怕吗?” “平王殿下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这条船,本王还是烧得起的。” 船身再一次剧烈地摇晃起来,只有桌上的棋子,安稳如初。 棋子落在天元,她接着道:“但是殿下这条宝贵的性命,是丢不起的。” “这个自然。” “噗——” 窗户被人劈开。 李明卿静静地看着平王:“我们上殿下的船需要付钱,同样的殿下要我们救命,也是要付钱的。” 白子落在棋盘上,一时间起死回生,黑子败落。 船舱外的火越来越大。 “没问题。只要今晚能活。” 不过眨眼之间,船舱发出了异样的震动。 整个船舱猛然往下一坠,船舱四面紧紧闭合起来。 沈孟一怔,警觉到情况有异,与影稍一对视,深深潜入水中。 江面上的红船燃起熊熊大火,烧得格外地旺盛。 “哈哈哈!郡主,是第一个破此局的人。” 船舱紧闭后,急剧下沉。 “他们人呢?” 平王摊摊手:“那本王可管不着。” “安远侯舍命相救,平王殿下就是这样报恩的?” “安远侯——是南朝的安远侯,又不是我西蜀的安远侯。” 她扬起手,真想给这张漂亮的脸蛋扇上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 一个不够! 两个! 平王一只手扣住她扬起来的手,笑道:“本王虽然身负重伤,但是郡主和那位姑娘再加上地上躺的这位,都不是本王的对手。” “你——”李明卿退了一步,问道,“我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 “船舱的关窍在哪?” “恕难相告。” “昭瑜,把火折子给我。” “郡主生气了?”平王向后倚在了躺椅平铺着的狐裘上。 “有一种美人笑起来如花似玉,还有一种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郡主是第三种美人,本王觉得——郡主生气的样子就特别好看。”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害了沈侯爷还要对郡主出言不逊。你——”昭瑜站起来挡在李明卿身前。 火折子明晃晃的灯光有些晃眼。 “船舱内的陈设布置别有用心,光是我与殿下手里的棋子,就价值万金之许。当然堂堂一国皇子,金钱不过粪土尔,但我发现船内所有的饰物都是镶嵌在其中的,所以之前船舱尚未脱离船身的时候,任凭船只如何摇晃,这船舱内的东西都安然不动,一只这样的船,不染纤尘,还设计了这样的关窍,殿下——应该是非常爱惜的吧?” 平王的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平王面色一沉:“你在威胁本王。” “本郡主——就是在威胁平王殿下。” 始料未及的是船舱外传来了一声巨响,舱板几乎被撞碎一般,平王面色一变,唾了一声:“见鬼。” 见鬼? 他们一起上了这贼船才真是见鬼! 船舱随着水流,浮浮沉沉,沉沉浮浮,在水流的作用力下,众人在舱内被甩得七荤八素。 “咳咳——” 地上躺着的人微微一动,咳出几口水。 “郡主,宋公子醒了。” 宋青山睁开眼,还没回过神来。 “砰——”在水流作用下,整个船舱向前疾冲,平王被向后甩出去,后脑勺重重磕碰在古董架上,听起来都疼。 眼看着舱板即将松动裂开。 “郡主——怎么办?”昭瑜闭着眼睛紧紧抓住舱壁上的窗棂。 “昭瑜,莫慌。” 平王歪在一侧,伸手一探,后脑全是血,嘴角扯出一个比脸色更苍白的笑容:“见鬼——” 都什么时候了—— 居然还笑—— “咳咳——”一口血从他嘴角漫出来。 李明卿一惊:“平王殿下?师兄——救人!” 再不救人,这个平王殿下就真的要见鬼去了! “棋——咳咳——”平王伸手,指了指案几上得棋盘。 “棋?” “……” 话还没说完,就昏死过去。 真是上了条贼船! 李明卿蹙眉,忍不住道:“这个祸害——” 这个平王不仅长得像个祸害! 还真的就是个祸害! 今日要是栽在这船舱里还不如刚刚漂在江上—— 这局已破,还呢有什么关窍? 手心里全是冷汗。 怎么办? “郡主,这棋盘有什么关窍?” “唔——”柜子里传来一阵哭声,如意顶开了柜子门,“我家主人救你们,你还要说他是个祸害。” “你家主人可曾告诉你,船舱的关窍如何打开?” “不曾!” 如意扑到宋青山身旁,挽着平王的袖子,呜呜地哭起来。 咚—— 又是一撞,李明卿扶住案几,整个棋盘向前倒去只听见“咔哒——”一声。 黑子白子纷纷落地,棋盘触发了船舱内的关窍,舱内漫进来些许江水,整个船舱却猛然上浮,迅 速浮出水面,紧闭的暗窗打开。 原本的船身却有如小舟,浮在了浩渺的江面上。 精妙至极啊! 这造船的想必是个能人。 略微宽松了一口气 宋青山出声宽慰道:“这位小兄弟,先别哭了,你家主人没事。” 李明卿一回头,看见躺在地上的平王扬榷,伸出手,在如意脸蛋上捏了捏:“不许哭,本王还活着呢!” 说罢坐起来打量着宋青山:“这位医官医术不错。郡主,你把他送给本王,就当做本王报了你刚刚救命的恩情怎么样?” 他有病吧! 这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明明被人所救却还跟恩人要人? 就好比天寒地冻时农夫在路边救了一条蛇,回家之后好生伺候,蛇醒过来反倒咬了农夫一口。 那只刚刚捏过如意脸蛋的手,又抚上宋青山的脸。 宋青山的手一顿,往后一避,神色颇为尴尬,简直欲哭无泪:“平——平王殿下——” 李明卿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个人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李明卿看着他不羁的笑容,还未答话,却有听见他说道:“不过郡主好像没有要答应的意思。那本王就不夺人所爱了。” 夜色渐浅。不远处响起了官船的桨声,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拂晓时分,第一束光从云里透出来,太阳从东边的江面上冉冉升起。 和昨日清晨一样晴好的日光,今天却换了一种心情。 第二部分·07 沈孟,你在哪? “沈侯?”昭瑜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不远处的官船笑起来,看向李明卿:“郡主!你看!船上的人是沈侯!” 手不觉在袖中紧握住。 他—— 没事—— 还好他没事—— 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浓长的睫毛勾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沈兄!”宋青山站起来,向着那边招手。 四目相对,她的目光触碰到那双璀璨如星月的眸子,竟意外获得了一丝的安稳。 她没有叫他的名字,微微颔首,嘴角却扬起来。 声音从沈孟身后传来,众人抬头,看见一个青衣女子,眉目之间的媚态与平王扬榷有三分相似。 青衣虽然素淡,却难以掩盖她身上的华雅矜贵,头发束起,斜插两束攒丝红玉珠花,甚是英气利落,又别有风韵,近看之下她的右眼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听她如此称呼,应是皇室中人。 负手而立,对着李明卿微微颔首:“想来,这位就是琅琊王嫡女,长宁郡主了。” 江风拂过,昭瑜看着船上的人。 在未来到蜀国之前,她心中只觉得郡主的好看,那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好看,也是独一无二的好看。 而今看到眼前的这个美人,却也美得不一般啊! 李明卿点点头:“幸会,九公主。” 辞玉目光流转,笑意凝在眼中。 甫一开口,她们都知道了对方是谁。 船身动摇,辞玉手下的侍卫正在架设登船的扶梯。 船舱里突然传来一个慵懒不羁的声音:“辞玉眼里如今只有别人,倒没有我这个七皇兄了。” 说罢,目光一扫,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对面的辞玉和沈孟,又落回李明卿身上。 “沈孟多谢九公主搭救之恩。” 李明卿微微一侧头,看向他,沈孟继续解释与她道,“昨夜沉船,情急之下我们潜入江中,却卷入了漩涡之中,幸而遇上了公主的官船在这附近。” “本王就说嘛!本王与辞玉妹妹素来亲密,辞玉妹妹怎么可能对她的七皇兄痛下毒手呢。” 平王大步地走上扶梯,上了辞玉的官船。 “七皇兄可真会说笑。” 一个话里有话一般,一个脸上有笑眼里却是深深的寒意。 西蜀之行,只怕没那么简单。 沈孟微微弯下腰,朝她伸手。 “有没有受伤?” “没事。” 目光有一瞬的交汇,换了彼此的心安。 辞玉笑着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洞悉一切一般。 反倒是平王反客为主一般,率先走进了官船的船舱:“九妹妹的船上除了有个好厨子,其他的都——” 见他说了一半停下来,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几名婢女端上来茶果,模样倒还清秀可人。 “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可人的几个婢女,九妹妹不如送给本王吧。” 原来开口要人,是他的习惯。 辞玉挑眉:“这个月,七皇兄已经跟我要了三个婢女,一个厨子,若不然直接将我那公主府搬走吧。” 平王一笑,不以为意。 辞玉走在最前,将众人王船舱内引,回过头道:“还有一个时辰,就会到风陵渡口。几位请稍用一些饭菜。” 目光一滑,宛若江上白鹭,轻轻展翅,在水面上带起一丝波澜,最终在沈孟身上转了两圈,走出了船舱。 李明卿走向船尾,沈孟站在她近旁,四下无人。 “昨夜——我以为,平王挟持了你。” “你不觉眼下的形势,是这个九公主挟持了我们所有人吗?” “辞玉公主?” “蜀王病重本就蹊跷,我们一来到西蜀边界就卷进了西蜀朝局的纷争,是巧合吗?” 沈孟的目光暗含隐忧:“不是,我们的身份还未入蜀就已经暴露了。” “咳咳咳——”声音远远响起来,辞玉站在桅杆下,冲他们微微点头,遂走过来道:“我这个七皇兄生性不羁,最是风流,希望没有唐突你们。” “平王殿下确实与众不同。”李明卿微微莞尔。 辞玉点点头,这个郡主给出的评价是“与众不同”,与众不同是个很有意味的词。 有意思。 和聪明人说话更有意思。 “郡主和安远侯远道而来,西蜀本应设仗相迎,如今父王病重,不理国事,是我们西蜀怠慢了。” “公主,我们此来西蜀并非为了国事,未曾向贵邦函交,是我失了礼数。” “有朋自远方来,你们是客,既已经到了西蜀,我们自然应该盛情款待,几位不用客气,船到了风陵渡口之后便有车马,不日可抵达锦州。我已经命人作了安排,若不嫌弃,你们便住在公主府吧。” 话语间自然而然流露出威严,辞玉又看向沈孟,笑意盈盈,“早听闻,沈侯爷是南帝亲封的武状元,足智多谋,武艺无双,平定北乱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辞玉不才,还想借机向侯爷讨教。” 沈孟微微拱手相让,李明卿的手忽然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公主盛情本不当辞,却也不得不辞。” 辞玉沉默了一番,方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勉强。” 她转身行至舱门处,看向沈孟:“我与沈侯一见如故,不知能否请沈侯赏个面。” 那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官船一向都比商船、货船要气派得多,婢女拢起竹帘卷轴,船舱内透亮起来。 紫光檀案几上用白玉碟盛着些许梅脯,一盘山芝鲈鱼,一碟雪芽脍金龙,素玉粥温润,柏果清甜。 殷红夹着淡绿的茶叶在茶碗中浮沉,香气若美人,婀娜婉转,竟有几分妩媚。 饮食用器之精细,无不显示出主人不类于常的品味和考究。 辞玉解释道:“这茶名曰‘美人面’,产于峨眉,是峨眉山下的茶娘于明前采摘,七蒸七晒,留得茶叶本来的颜色,岁月不败美人,自有那雅客把这茶称作‘美人面’。” 李明卿心里一动,只觉好生特别:“既有美人之色,又有佳人芳香,堪当此名。” 微微侧脸,却发现沈孟看着自己。 “说得好!”平王歪在榻上,一左一右簇拥着貌美可人的婢女,“郡主说一句都那么合本王的心意。” 沈孟蹙眉,不觉握住了赤霄的剑鞘。 辞玉随即道:“这鲈鱼就是方才我命人从江上捕捞的鲈鱼,吃的就是新鲜,大家尝一尝。” 众人一尝,果不其然,舌尖一触碰到汤汁,那份鲜美便在嘴中绽放开来。 “难怪平王殿下要惦记公主的厨子。”沈孟赞道,辞玉脸上竟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本王如今惦记的,可不再是厨子了。”目光流转,他接过婢女斟的一盏兰烬。 他又要搞什么鬼! 他那份生性不羁,自己在船舱里的时候早就领教过了。 平王纤长的手指,抬起来,划过来,划过去,最后对着沈孟。 李明卿心里一惊——这个祸害想要沈孟? 真是见鬼! 见鬼! 自己怎么倒学起了这个祸害讲话! “安远侯,本王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很面善。” “叮铃”碗筷被重重放在桌上,几声脆响,回响在船舱中:“皇兄。” 戛然而止的声音让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你喝醉了。” 声音虽然柔和,却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 “本王不曾醉。” 辞玉面色一沉:“来人,请平王殿下到房中休息。” “本王就要在这里休息。” 辞玉屏退了几名侍卫,随之又挽起来一个歉意的笑容,对着他们几位道:“见笑了。沈侯爷,辞玉有几句话问侯爷,不知方便吗?” 她已经站起来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殿内人并不多,只有平王身边的两名婢女在小心伺候,平王倚在软塌上似乎已经睡着。 昭瑜小声在李明卿耳边道:“这个辞玉公主也太——” 忽然软塌上的人动了动:“也太盛气凌人了对不对!” 昭瑜面色一变。 他不仅没有睡着,竟然还听见了。 “昭瑜?对了,你是叫昭瑜吗?” 昭瑜点点头。 平王对着昭瑜笑笑:“昭瑜姑娘是心直口快之人,本王喜欢。” 李明卿冷笑道:“殿下,您有什么不喜欢的吗?” 话里的讽刺分明,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何况是这深不可测的平王殿下。 “当然有。”他不以为意,挑了挑眉,看向船舱外面,“她,我就不喜欢。” 他是在说辞玉? 他不喜欢辞玉? 当然! 这也正常! 皇族中人一旦涉及了权力、党争、利益,互相残杀都不少见,相互喜欢欣赏那才是真的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李明卿端起了桌上的琉璃斗,不置一词,西蜀皇室的争斗她不想插手,自然也不会让沈孟插手,可是…… 目光不觉落在船舱外,沈孟和辞玉,会说些什么? “郡主?” 李明卿回过神来:“什么?” 扬榷指了指船舱那侧:“郡主好像很在意沈侯。” 手中的琉璃斗放下,动作很轻,声音也拿捏得刚刚好。 “殿下想说什么?” “郡主还想让本王说得更明白些吗?” 心在胸口中,咚咚咚—— “不想。” “只可惜,本王还是要说。”平王莞尔,“父王病重,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西蜀有什么目的本王就不明说了,不过辞玉好像对安远侯很感兴趣,本王对郡主也颇有好感,南朝若想结交西蜀,不如——” 他的声音停了,饶有意趣地看着李明卿。 他不简单。 看似不羁,实则韬晦。 由此看来,那不羁,那风流都只是一张粘附在他身上的面具,此人心机深沉,不可小觑。 “不如——郡主嫁给我,让沈侯娶辞玉。” 李明卿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愠怒,她忽然笑起来:“依我看,是殿下想结交南朝吧?” 她站起来,正往船舱外走去。 “郡主。”平王的笑意更深了些,“你轩昂信我,这次的西蜀之行,一定会非常非常有意思。” 李明卿没有转过身答他,却见到辞玉和沈孟一前一后朝这边走过来。 “郡主,怎么不在里面用膳了?是船上的厨子做的东西不合口味吗?” “船舱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请便。”辞玉轻轻掀起舱门上的垂珠帘,对手下的人道:“来人,把今天做饭的厨子带下去,他做的饭都不合郡主心意,直接处理掉。” 李明卿脚下一顿:“公主。” 辞玉转过身,就是在等着她开口:“嗯?” “手下留情。” 好像一切都在她预料中一般,阳光下的辞玉一身青衫,耀眼得却像那烈焰玫瑰。 夺目。 凌厉。 “既然郡主开口,我便给郡主这个面子。” 李明卿面色缓了缓。 真是一家子难缠的人。 “果然是亲兄妹。”沈孟没有跟着辞玉走进船舱,反而别起了剑,双手环抱在身前。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别担心。” 清晨的阳光在江面的反射下,竟格外刺眼。 李明卿抬起头,日光中他的面庞看不真切,却捕捉到他嘴角的笑意。 真的不必担心吗? 江水滔滔,前面看见了江岸和码头。 沈孟笑起来:“你看,风陵渡口。” 我们到了。 “真好看。” 江面开阔如斯,大小的渔船往来,码头上旌旗飞扬,渡口后面的城郭依江而建,远远看去一派平和。 第二部分·08 “郡主,前面就是风陵渡口了吗?”昭瑜凑上来,向往地看着风陵渡的景象,“世人都说京都繁华,江左秀逸,我看这风陵渡却别有一番景致。” “是啊,天下之大,京都之外还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 李明卿见他眉目飞扬,心里一动,却没有开口。 反倒昭瑜笑着问:“沈侯都去过吗?” “还不曾都去过,比起京都和江左,我更喜欢北境。” 李明卿微微侧目:“北境,是什么样的?” “人人都道那里荒凉苦寒,实际上大漠孤烟,长滩落日,飞石走马,一望无垠,何等壮阔。以后北境真正平定,我带你去看。那里有个云瑶湖,还有个虬龙谷,景色奇异。” 想起北境的景色,他不由笑起来,一连几日的疲惫也一扫而尽。 李明卿垂下眼帘,他口中说的那些,听起来如此让人神往。 北境平定—— 北境何时能够真正平定下来? 如今西蜀蠢蠢欲动,万一西蜀和北境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蹙眉。 “你在为北境一事烦忧?” “苍生黎民饱受战乱之苦,是朝廷不治之过,我们在朝为官,受天下百姓奉养,理应为他们谋虑。” 沈孟看着她,目光深深几许:“我会一直都在。” 她微微颔首,觉得面颊发烫,略微回过头,不知道昭瑜什么时候已经远远地站到了一旁。 李明卿疑惑道:“昭瑜,宋先生呢?” “宋公子他——”昭瑜顿了顿,有些尴尬地看向船舱:“在为公主诊脉。” 沈 孟挑眉,低声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病?” 几个人同时转过头往船舱方向看过去,声音隐隐约约从舱内传出来:“听七皇兄说,这位宋公子医术了得?” “是平王殿下谬赞了,在下只是略懂医术。” “宋公子既替辞玉把了脉,还请说说为何我总是觉得目眩?” 声音甜润,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媚态与扬榷全然不同,媚儿不妖,甚至带了几分娇柔,娇柔中又有几分英气。 李明卿望去正好看见,隔着纱巾,宋青山抖着手搭上了辞玉的脉搏。 辞玉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李明卿,略一对视。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 李明卿收起了视线,转过身,看向沈孟:“她方才与你说什么了?” “说讨教武艺的事情。” “你答应了?” “她言辞恳切,我——” “你看宋先生——”李明卿面色一冷,她不喜欢辞玉,“即便抖着手也还在写药方。你知道刚刚平王和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告诉我,西蜀与南朝邦交,最为稳固而便捷的方式就是,联姻。” “联姻?”沈孟面色一白。 “我看你就很合适。” “不——” “辞玉公主对你也是青眼有加,不如我修书一封回京都禀明皇上,皇上一定会同意的。” 袖子一拂,沈孟上前一步,抓住李明卿的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四目相对,李明卿看见沈孟墨色的瞳仁里自己清晰的面容,因为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她看起来有几分憔悴。 李明卿反应过来,动了动手腕:“你放手。” “我怎么会娶她。你明明知道我……” 船渐渐靠向渡口,渡口上的旌旗清一色的黄底黑字,写着大大的“蜀”字。 蜀国的兵卫整整齐齐站成九横九纵的列队,甚是威严。 “几位来自南朝的贵客,很有面子嘛。” 那个慵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能让西蜀大皇子,还有娆姬娘娘亲自相迎的,能有几人?” 西蜀的消息传得倒挺快。 至于是平王还是公主传出去的,那还真的不好说。 “几位贵客确实很有面子啊,七皇兄不是亲自去接人吗?父皇重病,娆姬娘娘侍疾,她来此亲迎南朝的贵客,定是父皇的意思。” “是父皇的意思,还是你太子哥哥的意思,那还真的不好说。是来接南朝的贵客,还是来接公主殿下,就更不好说了。” 言语之间,诸多讽刺。 “七皇兄,你——”她面色一红一白,长眉英气,杏眼嗔怒,樱唇一咬,眼里已经噙着泪,受尽了委屈。 宋青山见此,忙着劝慰道:“公主,莫要动气,动气伤身,那目眩的病症,最忌动气了。” “本王倒看不出心狠手辣的九妹妹还会有目眩的毛病。” 扬榷的折扇一开,像是看热闹一般。 看来这西蜀皇室,很复杂。 最起码比想象中复杂。 若不是历经昨晚的追杀和凶险,眼下这情形,便像极了—— 这个祸害一样不饶人的平王殿下言辞激烈,气哭了这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的公主。 而平王话里有话。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 沈孟亦感慨道:“听说西蜀太子殿下文质彬彬,礼贤下士;宁王殿下得到西蜀国主的亲传,屡立战功,最是英武。” “沈侯爷夸了本王的两位哥哥,要不你再夸夸本王和这个妹妹?” 自幼浸淫于权术斗争,果然都不是平庸之辈。 这个平王,也确实有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不妥做什么。 船渐渐靠岸,立在渡口边上,有一顶红盖马车,车轴玉铸,镶嵌九珠,看来尤为奢靡。 宫人内官紧随其后,站了两列,一个模样娇俏的婢女麻利地掀开车帘一角:“夫人,船靠岸了。” 李明卿想起曾经听父亲议过西蜀的宫闱之事,让人颇为奇怪的便是这个娆姬。 据说年过半百的蜀王苍术对娆姬一见倾心,如同聊发少年狂。 苍术生平节俭,最恤民情,可称一声明君,不止如此,苍术还是个痴情之人。 他最是钟爱发妻瑶光皇后。 或许是聊发少年狂,这英武一世,为人称道的苍术,自从见了娆姬之后,一改其节俭,奢修宫殿,千里取送北境的雪莲,只为搏娆姬一笑。 举国上下,无不非议,称其为妖姬。 有忠臣进言而被杀,有武将死谏而被废。 即便如此,这个娆姬仍旧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听起来真像个祸水。 还好这样的祸水,在南朝不曾有。 马车上的人轻轻伸手,扶着婢女,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一身茜色的罗衣配了鹅黄色的水仙裙,发间虽有珠翠装饰,皆不过是寻常的饰物,无甚出奇。 娆姬转过身来,盈盈秋水目,淡淡眉如烟。 若看辞玉是五分柔媚,五分英气,此女确实十足十地娇盈。 无甚夺目之处。 却想让人多看几眼。 沈孟注意到,娆姬如烟似雾的眉眼中,一丝淡淡的愁绪。 率先从船上下来的是平王。 “娘娘,见到扬榷是不是很意外?” 娆姬的面色白了几分,显然没有想到,平王也在船上。 “怎么会。”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想来娇柔的美人,应该就是娆姬这样的吧。 “那娘娘怎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说不定我真的变成鬼了就合了娘娘的心意了。” 娆姬的面色又是一白。 这江边风大,真怕一阵风将这美人吹倒了。 “七皇兄!”辞玉微微蹙眉。 平王直起腰,正了正襟袖:“本王,就不打扰娘娘和九妹妹相叙了。” “夫人不必理会七皇兄,他那人说话就是这样不正经。” 娆姬看向辞玉,脸上有了笑意,缓缓道:“本宫为陛下侍疾,接到来报,南朝的长宁郡主和安远 侯到了锦州,所以陛下特命本宫前来相迎。” 略微致礼,李明卿微微颔首道:“多谢国主好意了。” 不远处,有人一身墨甲,跃身下马。 他皮肤黝黑,面上线条刚硬,肩膀宽厚,手上骨节粗大,步履沉稳,一看就是长年习武之人。 辞玉目光一掠,不知是错觉还是看花了眼。 沈孟感觉到辞玉的目光与宁王有过瞬间的对视,宁王看向辞玉的目光—— 为什么有些奇怪? 李明卿微微颔首:“宁王殿下。” 宁王微微一拱手,不动声色。 “本宫为几位在宫中安排了住所,稍时到了锦州……” “娘娘,哪有将来使安排在内宫住的道理?”扬榷挑眉。 “那——是本宫思虑不周,各位还请不要见笑。” 李明卿亦淡淡道:“夫人,不必麻烦。我们带有男眷,在宫中恐生事端。” 平王一笑,毫不客气地挑了一辆最为宽大的马车。 车队浩浩汤汤,自风陵渡沿江而上。 “西蜀皇室的事情,还真的比想象中复杂。”宋青山开口道。 “宋先生有何见地?” “郡主先是拒绝了公主好意,再是拒绝了娆姬夫人的盛情,看似得罪了两个人,却是真正地没有得罪人。” 昭瑜诧异:“宋先生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郡主,你拒绝了公主和夫人,她们难道不生气吗?” “昭瑜姑娘,这可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宋青山笑了笑。 沈孟亦开口:“宋兄,你看今日这局势如何?” “王爷曾与我论及西蜀王室之事,宁王寒川乃苍术长子,此人虽然精通武艺,但是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是将才,不是帝才。他擅长带兵打仗,却不擅于玩弄权术。” 昭瑜点点头:“也是,我看宁王刚才,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知道他的功夫和侯爷哪个更高一些。” 沈孟看向昭瑜,感觉到李明卿的目光也朝自己这边扫过来,扬起眉道:“自然是小爷我了。” “你未曾与他比试,如何得知?”李明卿反问道。 沈孟看着她,忽然一笑:“严统领功夫虽然高,却也打不过我,郡主不是知道原因的吗?” 宋青山继续道:“方才说的太子,乃苍术第二子斤竹,为瑶光皇后所生,三岁就被封为太子。但是,蜀王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子。” “是。”李明卿补充道,“南楼得到的情报还有一条消息,蜀王病倒之前曾经与太子发生了冲突。” “难道是太子——”昭瑜诧异掩唇。 “昭瑜,不要胡乱猜想。” “是,郡主。” “再有就是平王扬榷,平王殿下的生母原本只是瑶光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女,因为一朝得宠而生下了平王,没过多久便失宠病逝。不知郡主和沈兄感觉到没有,虽然平王看似风流无争,实则深不可测。” 李明卿的脑海中闪过这几日的情形,微微点头:“宋先生说的没错。他突然出现在江上,就已经蹊跷,何况还身受重伤,紧接着就被人追杀。你们觉得,是什么人在对他动手?” 沈孟沉吟道:“公主与平王互不相容,平王有意为难娆姬,听他方才的语气,仿佛是意有所指。但是蜀王病重,娆姬没有子嗣,今天这样的场面,太子殿下没有到场,所以在继位这件事情上,娆姬夫人站在哪边就很关键了。” 李明卿问宋青山道:“这位辞玉公主呢?” “辞玉公主的生母,是瑶光皇后的妹妹。” 沈孟蹙眉:“妹妹?” “是的。因为太子三岁那年,瑶光皇后便病逝了,蜀王虽然宠幸了皇后身边的婢女却没有册封,反倒是后来迎了瑶光皇后的妹妹,也就是璇玑夫人。但是有一宗传闻,璇玑夫人是被蜀王赐死的,死后以发覆面,以糠塞口,寥落异常。” 沈孟嗤鼻:“这个蜀王,该不会自诩情深,把身边长得都像瑶光皇后的人都收在身边?” “这个——就不知道了,王爷并未与我说起。” “辞玉公主是不是很得蜀王的喜欢?” 宋青山有些诧异:“郡主如何得知?” “一则,我朝公主未有开牙建府的先例。二则,平王殿下对她似有忌惮。” 沈孟转念一想,也是! 这个平王在他们几个来使面前,尚且都没有多少客气可言,唯独对辞玉,还有几分忌惮避让的意思。 “蜀王不仅让辞玉公主学习武艺诗文,为她开牙建府,还曾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若辞玉是男子,他会将王位交给辞玉。可见是视若掌珍,爱惜不及。” 怪不得如此骄傲。 除了是天之骄女,还被自己的父亲宠溺至此。 沈孟道:“看眼下的情形,她倒不会站在平王那边。” 宋青山补充道:“太子斤竹,礼贤下士,在朝中很得民心,早前已有人在民间传闻,若是太子登基,蜀国必定国泰民安。” 她眸子一沉:“可我并不觉得,辞玉公主是太子阵营的。” 沈孟不解:“何以见得?” 李明卿不答,反而道:“一旦卷入了西蜀夺位之争,我们便难以全身而退了。”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第二部分·09 天府西蜀,物产丰富,而人杰地灵物饶尤以锦州为最。 锦州城中的八方驿馆虽在锦州万千豪奢的客栈中不算起眼,却处处周到。 八方驿馆的门外是条人工开凿的河道,上面有若许商船客船,往来繁促,河水灵透干净,沿河建着各式的酒家、瓦子、茶馆、绸缎庄,细细看来倒有几分江左的味道。 却见锦州依凭峨眉,峨眉神女峰在此处看过去犹如雾里看花一般,那窈窕的情态令人神往心驰。 安置好行李后,几人在房中用了午饭,歇至入夜,这桥上竟然热闹起来。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昭瑜将房中的窗打开,望着院落里的银杏树,不由赞道:“这西蜀果然与南朝有些不同,郡主你看,这已经是秋天了,这锦州的银杏的叶子还未黄。” 李明卿点头,叹道:“嗯,外面好生热闹。”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来,宋青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郡主,昭瑜姑娘,听说锦州城夜色如画,不如我们同去游玩如何。” 昭瑜转过脸,一脸期待地看着李明卿:“郡主,去看看吗?” “西蜀民风开放,锦州夜色如画,每逢月圆之夜更有不少妙龄女子相交结游。” 沈孟与李明卿并肩,细细一看,李明卿换上了一身月色的长衫,头发挽起,耳上的月辉散发出莹莹的蓝光,倒应了这今夜的月色。 沈孟心想,她今晚可真美。 “沈兄?” “啊?”他猛然回过神。 宋青山提议道:“要不我们包下一条小船,在这河道上荡一荡,一尽游玩之兴?” 李明卿淡淡道:“近来日日在船上,我只想走一走,宋先生你们几个去乘船吧。” “郡主不去,我也不去,宋公子和侯爷去吧。” 沈孟却向前一步,走到李明卿身侧:“我随郡主一起走一走吧?” 宋青山耸耸肩:“行!那我一个人去了!” 昭瑜眼珠一转,咬牙追过去:“宋公子,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一起坐船。” 小船缓缓荡开了,船夫嘴里哼着这九江的调子,倒有几分蜀中的况味和风情。 走着走着,沈孟轻轻一笑。 李明卿道:“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见你如此穿着,我竟看得失态。” “我怎么觉得侯爷自遇上了平王殿下之后,说话间也学了他那轻薄风流?” “我说话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啊。” 李明卿低头——是她自己多心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方才在驿馆中接到宫中的邀帖,娆姬夫人准备为我们接风洗尘,设宴玉瑶台。” “玉瑶台?” “你也觉得这个名字好生奇怪是不是?” “我在想——没什么。”沈孟笑了笑,“也许事情到后面就见分晓了。我们往前面去吧,你看——那里有人在放河灯。” 沿着河走了一段路,问了路旁的摊主才知道——西蜀女子在月圆之夜有拜月放河灯的习俗,是为了祈求姻缘美满。 摊子上各色的河灯琳琅满目,李明卿抬起头,指尖轻轻抚上一条锦鲤儿,目光流转,自然的女儿情态不经意流露出来。 只是一瞬间,那只手垂下来:“我们走吧。” “你喜欢这个我们买两个去放吧。” “那是女儿家的玩意儿。” “你也是女儿家。”伸手一拉,拉住她的腕。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我早已不信上天保佑,我只信事在人为。” 沈孟握着灯炳的手轻轻一顿,不知作何言语。 “母妃在我九岁那年身染重疾,从那之后我日夜祈求佛祖庇佑,吃斋食素,最后她还是抛下了我和父王。” “可是,许愿,不是去希求上天能够帮我们把愿望都实现的。如果单凭许愿就能够让人得到满足的话,那这个世上就没有痛苦疾病,战乱纷争了。”沈孟说道。 “你就没有许过别的愿望吗?譬如——有一天——你可以再见到我这样的愿望。” 李明卿的身子有些许僵硬。 “如果你有过,那你看,我现在又在你身旁,你许的愿望不就已经实现了吗?” 他继续道:“许愿,只是让上天保存着大家对未来最美好的期许。” 期许吗? 她的期许吗? 从出生就带来的尊贵荣耀,也以为这肩上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 这个世界上她想为而不能为的事情,太多了。 从今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多。 “谢谢。” 脚下的步子往前走,心里虽然有些许轻松,不觉却走到了春熙巷子附近。 春熙巷子的玲珑绸缎庄本是王府南楼安插在西蜀都城的情报收集点。 她初到锦州,若冒昧探访,就太过引人注目了,只是今晚已经行至此处,倒在对面的茶楼上饮一杯茶,看看对面情形也无妨。 她接过一只河灯,那条小鱼像是精灵,在她心间打起了一片涟漪。 “你可喜欢?” “鱼儿能在水中游动,可爱得紧。” 他知她幼时不会水,却不知她为何惧水到如此,先时他在红莲的客船上拉着她跌落水中,竟然让她入水不过片刻便浑身僵冷,意识全无。 她紧紧扑着他,仿佛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 被自己救到筏子上时,隐隐听见她唤了自己的名字。 云亭,别丢下我。 她回过头,脸上的笑意浅浅,几乎未见:“母妃在岭南病逝之后,我命父王的手下带我强渡岭南秋江,彼时隆冬腊月,船触了江底的暗礁沉下去,我掉入江里,是渔民救起来的。自那以后,变得比从前畏水。” 沈孟握住灯笼的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琅琊王妃病逝的那个冬天,正是沈家满门出事的时候。 他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让人颇为熟悉的身影,头戴斗笠,珠翠淡素,眉眼含愁,身形娇盈。 “娆姬夫人?”沈孟欲往前,却被李明卿叫住。 “等等。”她一扫周围,“她为何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对啊! 这样的装扮明显是不想引人注目。 这个看似娇弱的娆姬—— 到底是要做什么? 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面是一座桥,桥身上写着“指月”二字,想来此桥叫做指月桥。 娆姬在桥上徘徊,神色有些焦急,来回踱步,看情形想是约见了什么人。 沈孟诧异道:“她好像在等人?” “你记不记得昨天平王说的话?” “平王的话,没有几分可信。然而她年纪轻轻,比辞玉公主还小了两岁,可苍术却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我们沈侯爷是在怜香惜玉吗?” 哎? 沈孟没想到她会这样打趣自己。 却听见李明卿笑道:“这里有个酒馆,视野极好,坐坐吗?” 烟笼寒水,葱茏翠岸,这一处酒馆刚好能将指月桥上的景观,尽收眼底,沈孟当即明白,找个酒馆坐坐是为了更好的了解事情的全部。 脚步刚一踏入店中:“掌柜,请给我们安排一间临河的——” 已经听得外面有人在大声喊叫:“有人落水了——” 沈孟一撇。 那抹茜色的身影,竟不见了? 糟糕! 李明卿暗想——不好! 跃身入河,河道虽然不宽,河却很深。 李明卿萧然地立在指月桥上。 她怎么会落水? 这桥上没有栏杆,桥面却较宽,桥面上的石头上都有镶嵌了去滑石子,若是失足,却有些不易。 如果是自寻死路,她堂堂宫中宠妃,何必到这闹市来? “哗啦——” 沈孟从水里探出头来,托着已经有些昏厥过去的娆姬。 岸边响起了一阵掌声,人群渐渐散去。 “郡主?侯爷?”不远处昭瑜的声音传来,那条小船竟也飘摇着到这里来。 “昭瑜,你让船夫把船摇过来。” 宋青山一看被沈孟扶在怀里的人,二话不说命船夫拉下小船的竹帘,在船中替娆姬压腹。 “郡主,那不是——夫人吗?” “是。” “她怎么——” “待会再问吧。” 船中传来了宋青山的声音:“郡主,沈兄,夫人醒了。” 李明卿取下肩头的披风,披在娆姬身上。 “咳咳——谢谢郡主——咳——也多谢安远侯搭救还有这位——” “敝姓宋,尚无官职。” “多谢宋大夫。” “夫人,在下不是大夫,只是个教书的。” 为了避人耳目,小船荡着从河上去往八方驿馆。 李明卿见她不再咳嗽,方问道:“夫人为何会落水。” “咳咳咳——”她刚欲开口,又是一阵咳嗽,眉间紧蹙,看起来娇弱无比,仿佛雨中的梨花,让那些行路人犹恐那春雨会将梨花打碎。 沈孟问道:“是不是有人要害夫人?” “没有!” 她惊惧地睁大双眼,面色白得吓人:“没有人要害本宫,是本宫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 说罢,眼角滑下来一滴泪。 让人不忍心追问下去。 “可是夫人,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指月桥上?” “本宫让宫人都回宫去了,自陛下病后——”又滑下一行泪来。 “所以夫人在桥上散心?” 李明卿蹙眉。 这样的女人确实惹人怜惜。 只可惜这样惹人怜惜的女人,在说谎。 “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这西蜀虽然时气清和,却到底也是入了秋的,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夫人受了惊吓,暂时莫要说太多话了。” 宋青山倒了一碗热茶,娆姬接过,感激地点头。 沈孟柔声道:“夫人随我们回驿馆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不一会儿,船将靠岸,娆姬对着众人盈盈一拜:“烦请几位,不要将我落水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李明卿不动声色,扶住了娆姬,却并未应允。 娆姬便不肯起来,补充道:“以免多生事端。” 李明卿接着道:“夫人既然是自行落水,又怎会有其他的事端,除非——” 待娆姬换好衣服,方道:“我在桥上,是在等人。如此装扮,也是为了让别人认不出我,陛下病重,为了稳住朝局,唯恐太医泄露陛下的病情,我只好偷偷出宫,在这里求医问药。” “夫人是将人接入宫内替蜀王诊治?” “不是,陛下的病情一旦被人所知,朝堂上便会有异动。我只是将陛下病症向大夫描述,然后买药。可不知为何,今日那个华安堂跑腿的伙计却没有出现,我——又一时不慎跌入水中——若陛下的病情被泄露出去,朝局动荡,那我万死难辞,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陛下,又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夫人,天色已晚,我们安排马车送您回宫吧。今天的事情,我们不会泄露一个字。” “多谢。” 李明卿说罢站起来,附耳对昭瑜道:“你去准备一辆马车,让影暗中跟着。” 车轮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响起来,渐渐远了。 沈孟靠在客栈的躺椅上,缓缓道:“此行,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抬眸,眸子里映着摇曳的烛光:“何止是有意思那么简单。你说娆姬夫人,刚刚说真话了吗?” “说了多少真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说了假话。” 还以为他会因为怜香惜玉而相信娆姬的话,没想到—— 沈孟弯起眼睛,笑起来:“我在救她的时候,你在桥上站了这么久肯定发现了什么吧?” “除了发现指月桥上不会轻易失足落水之外,别无所获。” “这就够了。” “嗯?” “刚才你们在房内换衣服,宋兄告诉我一件事情。当时他和昭瑜在船上,远远看见娆姬夫人站在桥上,他觉得很奇怪,便让船夫改道过来,往指月桥方向。他说人群中好像有个人推了夫人一把,夫人就落水了。” “宋先生看清那个人了吗?” “他说没有,当时桥上的人比较多,那个人衣着平常,等他从船舱里出来想要看仔细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李明卿沉吟一会,指尖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美人面,缓缓道:“或许她知道推自己的人是谁呢?” 沈孟思忖:“平王殿下的人?” “那也未必。” “为什么?” “他白日出言不逊,晚上就将人推下河,好像做得太过刻意了。当一切都太顺理成章的时候,往往值得去推敲。” 窗外夜色覆笼,四下的民宅内的灯火与那天上的星子遥相呼应。 宫城当中,瓦舍勾栏里华灯初上,这看似和乐升平的锦州城却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他们一点一点往那飓风的中心靠拢。 生怕稍有差池,便满盘皆输。 满盘皆输。 “咕咚——”窗外传来一声异响。 赤霄已经出鞘,刺了过去。 却听见窗外有人道:“沈侯爷的剑是把好剑,也不用整天向本王炫耀吧?不怕本王将沈侯爷心上所爱抢了去?” 说话的人声音慵懒,左手一壶酒,右手一把扇。 李明卿忽然叹了口气:“又是他。” 沈孟脸上明显有有些不快:“天色已晚,平王殿下出现在这里,不合适。” “本王今夜来此,是有要事。” 沈孟放下赤霄,心想——他能有什么要事? “宫里传出消息,娆姬娘娘身体不适,所以明天的宫里为诸位接风洗尘的盛宴改到公主府。” “ 既然改到公主府,为什么不是公主派人来告知,居然让平王殿下亲自跑一趟?” “那还不是因为郡主面子够大呀!” 一袭明蓝色身影消失在门口,李明卿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邀帖,喃喃道:“公主府?眼下这个时局,想必,除了公主府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沈孟一凛:“不对。送娆姬夫人的马车才走了一刻钟,他来得太快了。” “我们——被监视了?还是他监视了娆姬夫人?抑或是他此来想告诉我们,整个锦州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指尖微凉,身上也有些许寒意。 第二部分·10 翌日晨间,在驿馆里用过早膳后不多时,公主府的车驾便到了驿馆门口。 昨夜后半夜下过了雨,将城内的石板路冲刷得干干净净,屋檐边上凝结为珠的雨滴,颗颗滑落。 锦州处于低地,已是晨间仍旧还有一层薄雾,街边上的店铺纷纷开门营业起来,街上的行人不少,渐渐热闹起来。 李明卿勾起车帘,只觉眼前的路有些熟悉,马车沿着河道,一直走,不一会儿就有一座桥。 这河道上的桥大都相似,路旁的景观大都也相似。 罢了,她初到此处,可能是多疑了。 搭着帘子的手,刚要放下,蓦地看见“指月楼”三个字,再一看,指月桥就在前面。 沈孟注意到她讶异的神色,出声问公主府的车夫:“管事,公主府在什么地方?还有多久?” 那车夫答道:“前面过了指月桥,往东走一里路便是公主府。” “多谢管事了。” 下了马车,正面迎上了宁王的车驾,略微致礼之后,宁王的人将马车上一个巨大的鎏金楠木箱子搬进了公主府。 李明卿疑惑道:“管事,今日公主府是有喜事吗?” “哦!几位不知!宁王殿下与公主素来亲厚,殿下每一次登门都会备上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凭公主挑选把玩。” 沈孟“哦”一声,看见迎面走出来一个美人。 昨日的辞玉一身青色的长衫,今日不知为何竟把头发梳起来,看着尤其利落,连身上的长裙也换成了红色的窄袖衣裤。 “大皇兄。” 宁王淡淡点头,径直进入府中。 辞玉微微莞尔,朝他们走过来:“长宁郡主,安远侯,里面请。” 正当此时,太子的车驾也到了门口,远远看去,那辆车在周围之中,最是不起眼。 那旁边最夸张的,想必是平王的车驾。 车上下来的人,身子有几分单薄,看着温润谦和。 虽然低调,一身绛色的长袍如水般光润,衣襟袖口处无不以天蚕银雪丝绣着回文,腰间是软玉丝镂空编织成的盘龙腰带,饰以泣血石做的玉牌。 此人正是太子斤竹。 “太子哥哥,这是南朝的贵客,琅琊王独女长宁郡主。” 他们亦随之致礼:“见过太子殿下。” “久仰琅琊王之名,如今得见郡主,亦是平生之幸。” 李明卿微微一笑,恰到好处:“这是南帝亲封的安远侯,沈孟。这位是我父王的弟子,宋青山。” 斤竹略微点点头,反而看着辞玉:“你今日这一身衣服,不是待客之理。” “那是因为沈侯爷答应了辞玉要与辞玉比试一番,是不是啊,沈侯爷?” 沈孟一怔,微微点了头。 “筵席备在了花厅里,几位请各自尽兴。” 花厅里人到齐了。 在这万花丛中,众星拱月,人比花娇的居然是那个平王殿下。 “郡主,你们可算来了,可是让本王好等。” 花厅正对着一个巨大的水台,水台做成了一面巨大的鼓面。 众人的目光落在鼓面上,久久未移开。 “那个呀!几位应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鼓吧!本王这个妹妹啊,喜欢舞刀弄枪,特意命人造了这一面巨大的鼓来习武。人踩上去,就像鼓槌打在鼓面上,比试起来,连战鼓都不用打了,是不是很巧妙?” 平王的话说得仿佛这公主府,是他的府邸一般。 众人点头:“确实巧妙。” 方一落座,平王又道,“听说今天九妹妹要和沈侯爷比武?” 宁王殿下道:“郡主和安远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就让我代为比试,也是一样。” 李明卿讶异地回过头,那个不说话的宁王,居然开口说话了? 李明卿亦对沈孟道:“今天这比试,你若是赢了,是折了公主玉面;输了,是丢了我朝的脸面。” 沈孟苦笑。 “你是打算输还是打算赢。”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李明卿嘴角含笑,端起桌上的一杯美人面,对他轻轻道:“不许输。” 神色微有娇俏,沈孟心头微微一动。 辞玉款款向这边走过来道:“听说,长宁郡主师承蕉鹿先生,琴技过人,一会我和安远侯比试的时候,还想请郡主助个兴呢。” 李明卿还未答允,辞玉对身边的属下道:“来人,去取我的琴来。” 她—— 怕是向来都这般决断惯了吧! “今日这比试,难得一见,九妹妹的琴虽然不是凡品,却也不够,这万一要是展现不了郡主高超的琴技,也就不能为两位好好助兴了,实在可惜。” “七皇兄这话是何意?”辞玉面色微冷。 平王挑眉,面带笑意:“本王知道有个地方有把好琴。” “你——”辞玉缓了缓神色,垂下眼帘道,“那七皇兄带郡主过去取吧。” 李明卿仍旧疑惑,却不得不跟着平王走出花厅,穿过画廊,来到一个别苑。 没有了前面的花团锦簇,别苑内只有几株绿梅,在这秋色里显得格外干瘪,没有生气。平王轻轻推开门,一阵沙尘扑面而来。 这里竟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一般。 房内空空,除了一对瓶镜,壁上之挂着一张琴,亲身通体漆黑,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的藤蔓缠绕在古墓上。 “这难道是绿绮?” “郡主慧眼。” “桐梓合精,不想今生我竟有幸一抚绿绮。” “名琴配美人,有何不可?” 这话听起来,微微有些耳熟。 那天在船上,这个人就说——名花配美人—— 于是遇到了一夜的凶险。 眼下—— 该不会有什么异样吧—— 取下古琴,李明卿方注意到在角落里,被软烟罗挡住的一张画像。 画上是一位女子,五官与辞玉有四五分相似,却更加英气骄傲,一身红色的铠甲,挽起了长弓,对准了天上的明月。 西子拜月称得人间绝色,这红衣美人射月,真真是璀璨夺目。 注意到李明卿的目光,平王道:“画上的人是公主生母,璇玑夫人。这张琴也是璇玑夫人的旧物。” 他说话的语气忽然一改往日的慵懒,有几分端肃。 李明卿对着画像,虔恳道:“明卿借夫人绿绮一用。” 平王侧目:“明卿?原来郡主闺名叫做明卿。” “我动了夫人遗物,自当尊敬虔祷,只是殿下不应该唤我的闺名。” 平王见她神色郑重,竟郑重道:“失礼了。” 水台各一侧,辞玉手中执一根绯红长鞭,鞭子在她手上缠了四圈,沈孟手中的赤霄仍旧在剑鞘之中。 “安远侯,剑不出鞘?” “无需出鞘。” “那我就不客气了。” 指尖触弦,琴声响起,斤竹微微侧目。 “这《秋声赋》新奇别致,也应景。”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 鞭子一挥。 “咚——” 在鼓面上炸开了一个惊雷一般,鼓面的震动传到水里,大有大杀四方之势。 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沈孟足尖一点鼓面,声音几不可闻,身形何等轻盈,固然剑柄倒着从剑鞘中脱出,直冲着辞玉的面门。 “叮——” 被绯红的长鞭隔档,赤霄又安然在剑鞘之中。 金铁皆鸣,铁马冰河。 李明卿手上的力度加重,一个泛音,看似戛然而止,实则开启了新一轮的争斗。 足尖踏在鼓面上的声音,鞭子在空中挥舞落在鼓面上的巨响,还有随风而起,随形而动的衣帛声。 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两人在鼓面上来回过招,一个凌厉逼人,一个行云流水。 烟霏云敛,天高日晶,山川寂寥,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啪——” 因凭着沈孟还击的力道,辞玉手中的长鞭忽然脱手,竟朝着席面上的太子斤竹飞过去。 糟糕! 李明卿顿住了手。 忽然看见宁王闪身,跃到太子面前接住了那几乎夺命的长鞭。 一时间,花厅内乱作一团。 “大皇兄——太子哥哥——”辞玉花容一变。 李明卿看向沈孟。 他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 宋青山上前去,略微看了下宁王的伤势:“宁王殿下的伤稍作休息几日便好,公主莫要心急。” 罢了,方到沈孟面前:“我倒应该给沈兄开个方子,压压惊。” “安远侯没事吧?”辞玉走过来,歉意道:“我技艺不精,差点惹出祸端。还请郡主和侯爷海涵。” 沈孟落座后一语不发。 “你没事吧?” 他摇头,又见李明卿侧目。 声音有些宽和遂安慰道:“我没事。” “啪啪啪——”平王笑得意味深长,抚掌道:“今天的比试,真是相当尽兴啊。要是九妹妹刚才的鞭子真的打到了太子哥哥那里,恐怕——” “七皇兄,你此话何意?” “九妹妹以为是何意,便是何意。” “是我失手,才致公主手里的长鞭脱手。”沈孟站起来。 “今日有贵客在此,你们两个实在是太失礼了。”太子斤竹从宁王身边站起来,向众人致意一笑,“安远侯,现下宁王伤势无大碍,还请入座就饮。” 第二部分·11 一日下来,天边的晚霞似锦,自在公主府中比试之后,沈孟不言不语,回到驿馆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 入夜不多时,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京城可有消息?” 蜡封的密函呈递过来,李明卿没有即刻打开。 复又问道:“指月桥边华安堂的事情如何了?” “据华安堂的人说,日前确有一名美貌妇人前来问方子。” 她不由想,如此一来,娆姬的话竟有几分真。 “那个给娆姬夫人送药的伙计呢?” “据掌柜说,伙计自昨日下午便已未归。他们已经派人找寻。” 失踪了? 果然是失踪了,找得到才奇怪呢。 纵使找到了也未必是一个大活人了。 李明卿看向窗外的夜色,小声道:“果然是失踪了。” 那个站在墙角的黑影忽然道:“郡主,方才沈侯出门了。” 这个时候,夜色四合,已过夜半,他会去哪? “他去哪了?” “属下不知。” “你可有跟过去查看。” “有,但是被沈侯发现了。人——不见了——”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摇曳的烛影下,李明卿轻轻打开密函。 密函上字迹熟悉—— “小心沈侯。” 她的手颤了一下,密函从指间滑落,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几个转。 “郡主?” 她回过神,淡淡道:“无事。你退下吧。” 影的气息消失在房间四周。 她捡起地上那张纸,揭开灯罩,看着火苗一动一动,噬魂销骨一般将密函点成了灰烬,无踪无际。 南楼的人,又查到了什么? 为什么会来函让她小心沈孟? 或者沈孟——又做了什么? 为什么是他呢? 不可能! 绝无可能! 一夜无眠,她时而站在窗前看向不远处窗门紧闭的房间,虽然彻夜亮着烛火,她也知道,沈孟根本就不在房中。 本以为公主府宴已经过去。 翌日清晨,宫中的銮驾已经到了八方驿馆下。 侍女掀开车帘,车内的人弱质纤纤。 是蜀王苍术如今最为宠爱的夫人——娆姬。 李明卿带着昭瑜与宋青山下楼礼见后,娆姬屏退了身后的婢女并一众侍卫,见厅堂内无人,方小声道:“我是特来谢郡主和安远侯前几日相救之恩。” 她今日换了一身玉色的广袖拂云裙,头上斜插着六支章柳钗,较之先前华贵几分,耳上一对茜色的南珠,纵使如此,眉眼之间仍是有几分浅浅淡淡的愁绪。 小芙蓉,香旖旎,但惜春色去。 李明卿微微颔首,亦客气回道:“夫人,太客气了。” “前日宋公子和昭瑜姑娘送我回宫,我向宋公子问及了陛下病情,宋公子给的药方我已经让人给陛下煎服,陛下昨日病情有了些许好转,人也清醒了几分。” 李明卿看向宋青山,点点头。 娆姬继续道:“公主殿下深夜入宫探视,向陛下提起府宴之事,陛下对我多有责备。过些时日适逢宫中有喜宴,特来拜请。” 娆姬左右张望,目光流转,向李明卿问道:“郡主,如何不见安远侯?” “夫人,稍等。”李明卿转身对昭瑜道,“昭瑜,去把安远侯请下来,夫人要见他。” 娆姬起身,拒道:“不必惊扰侯爷休息了,我只是想当面向侯爷道谢,若特意见他,只恐惹人非议。” 说罢放下东西,回宫了。 李明卿上了楼,轻轻扣了沈孟的房门。 里面并无应答。 想起昨夜影对自己道,安远侯出去了。 深夜出门,难道至今未归吗? “咚咚咚——” 仍旧是无人应答。 李明卿轻轻推开门,梁上忽然有人一跃而下,抓住她的手臂。 她未看清是谁,却被那人往门上一压。 “哐当——” 两扇门合上,她定了定神,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灵动的眉眼。 他轻轻呵气,李明卿的脸色冷了几分:“原来你在里面。” “嗯。” “你故意装作不在,是为了诱我进来。” “不是。” “那你为何如此?” 他不语。 她不再问,轻轻推了推他:“方才娆姬夫人来了,过些时日,蜀王大宴玉瑶台。”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四个字简洁明了,她欲言又止,带着疑窦出了八方客栈。 昭瑜跟在李明卿身后喃喃道:“郡主,我们此行带的东西在许州已经散落得差不多了,过两日玉瑶台宴还是不要失了礼数。” “嗯。”她有些出神。 昭瑜心下一喜,虽然到了这西蜀,见了诸如辞玉公主、娆姬夫人那样的美人,但是在她自己心里面还是只有郡主最美。 过几日宫宴,自己不能跟着去,实在是可惜。 只是想那些个公主夫人都是竭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郡主这天人一般的姿色,又岂是那些人能比的。 尤其是那个娆姬夫人。从前听人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还以为有多美,或是多么有才。 谁知道长相虽然动人,浑身上下却有一股子小家子气,还喜欢哭! 昭瑜又道:“参加宫宴得着盛装,咱们去置办一些……” 却见李明卿出了神,虽然是在着街上走着,却双目失神,若有所思,全然不顾这街上的新鲜玩意儿。 “郡主?” “嗯?” “您今日怎么心神不宁的?” “无事。” “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 “可能吧。” “那咱们要不要先回驿馆休息。” “不必了。” 李明卿顿住脚步,不觉竟然又走到了指月桥附近。 指月桥,娆姬夫人落水的地方,往东边不过一里地就是公主府。 或许只是巧合吧? 京城之大,医馆无数,娆姬到这里买药取药,恐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辞玉的人发现吧?她向河对面望去,华安堂的招牌就在前方不远的拐角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往北走就是春熙巷子了。 “郡主,听说西蜀的蜀锦织造精美,不输江左的绸缎,我们去看一看吧。” “昭瑜。”李明卿顿了顿步伐,“你先回驿馆吧。” “啊?”昭瑜不解,随即亦只能点头道,“那郡主您要当心。” 春熙巷子。 玲珑绸缎庄。 四下里人声喧哗。 “糖葫芦,糖葫芦——酸甜可口的糖葫芦——” 吹糖人的,卖打糕的,还有骡夫牵着骡子驮着货物在街上行走。 李明卿只身一人,往春熙巷子的玲珑绸缎庄去。 眼看前面就是铺面了,一栋两层高的小楼下面敞开了两间铺子,不甚宽敞。 她停下来,随手拿起摊子上一枚白玉扳指:“老伯,这玉多少钱?” “二两银子,不还价。” 她勾了勾唇,放下玉佩,又听见对方说:“既然姑娘诚心要,那就一两银子。” 她脚步顿了顿,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后:“一两银子,我要了。” 她一怔,回过头,看见沈孟从钱袋里取出碎银子,接过扳指。 前方玲珑绸缎庄附近忽然躁乱起来。 沈孟将她的手一拉,闪到旁边的茶楼的门墙上。 忽然看见玲珑绸缎庄被人围了起来。 会有这么巧? 李明卿倚靠在沈孟身前,二人贴着别人家的门墙,只听见里面一派风光旖旎。 这…… 饶他们二人虽然久处,却不曾直接听过这样香艳的情景。 李明卿觉察到沈孟一只手附壁,另一只手紧紧圈住了自己的腰,二人距离之近前所未有,她微微一动,转过头欲说什么。 沈孟的唇边忽然触及一片冰凉。 是她的耳垂。 莹润柔软,有些微凉。 沈孟的心跳得飞快。 她一往后,手肘忽然碰到了后面的门板,发出“噶——”一声。 “谁?”声音粗犷。 屋里的人惊坐起,沈孟搂着李明卿跃下,藏在了檐牙下。 “三郎啊——你怎么如此多疑?” “不是我多疑,我是有要事在身。” 屋子里有个娇媚的声音传出来,打开的窗格又被重重关上。 左右无事,李明卿退了一步,抬眸看着他:“你跟踪我?” 沈孟的食指抵在唇上。 又听见听见刚才那户人家里面,那男子道:“起了起了,我这会还要去平王府上。” “三郎!”声音千娇百媚,酥软无骨,“你这一去,何时才回来?” “我的小心肝。” “说嘛!说嘛!什么时候才会来看奴家?” “就来就来,我去去就来。” “你骗人。” “哎哟——你这个小妖精,说话就说话,居然还动起手来了。” “你说呀!” “平王殿下吩咐我好生盯着对面的绸缎庄,好像那边出事了。” 李明卿闭闭眼,本不想再听下去,奈何听到那人提及了平王殿下,如此这般依旧没有吐露些什么。 “你走!你走了就莫要再来找我了!” “花娘,别闹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你主子派你来有什么事,你连春熙巷都不会进的。” “花娘,我这天天儿满心满眼都是你。” “我可去你的吧。那你来这里一天到晚盯着对面的绸缎庄?” “我没有!你可真冤枉我了!天地良心!” “你真没有?” “真得比我送你的那金簪子还真。” “那——我们——” “我的心肝儿肉呀——” 沈孟注意到对面的绸缎庄玲珑绸缎庄已经没了什么动静。 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平王。 说意外,也不意外。 说不意外,却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动作居然如此之快。 玲珑绸缎庄——是南楼在锦州最有一个据点。 沈孟与她转身走在了石板路上,沈孟从怀中掏出那枚扳指:“刚刚看你留意了这枚扳指,送给你。” 最是普通不过的玉质,在他的手心里,倒显得有几分别致小巧。 李明卿没有接,反而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跟踪我?” 恍然间昨天那一纸密函尤在眼前—— 小心沈侯。 小心他吗? 怀疑他吗? 她与沈云亭之间本该是最为信任的人啊! 可是昨日的府宴上他为什么举动异常? 昨夜又消失不见? 今晨他把自己当做了谁竟将她扣在门上? 此时又在这里? 话已出口,又觉得这话问起来实在是没有意义。 “我是在跟踪你。” “你除了跟踪我,还知道我要去哪,对不对?” “对。” “你已经知道玲珑绸缎庄是什么地方了,是不是?” “是。” “你昨晚去哪了?” 沈孟目光一滞,摇摇头。 “你告诉我。” 沈孟看见她嘴角渐渐浮起一个凄然的笑意。 仍旧久久不语。 李 明卿伸手轻轻拍掉了那只手上的扳指:“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抹月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扳指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沈孟低下头,慢慢慢慢地弯下身子,将扳指拾起。 裂痕。 这本来完好的扳指上—— 有了几不可见又无法无视的裂痕。 第二部分·12 “郡主,用些饭吧?”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侯爷呢?” 李明卿不语。 昭瑜道:“我担心郡主有什么事情,让侯爷追过去找您,难道侯爷没有找到您?” 正在卸钗环的手,略略一顿:“他找到我了。” 是昭瑜让他去的? 那他为何又那样承认? 一碗翡翠羹盛上来,昭瑜撇撇嘴:“是不是侯爷又惹您生气了?” “没有。” “那——” 觉察到李明卿不愿多言,昭瑜放下碗,蓦地出去了,迎面遇上了走过来的宋青山。 见他面上有些许薄汗,应该是刚出去了。 “宋公子这是去哪里来?” “我就在这附近转转,郡主可回来了?” “回来了。” 宋青山点点头,径直入了房中。 昭瑜心下有些惊异——宋公子怎么知道郡主——不在房中? 七日后傍晚,宫中的銮驾到此,三人上了马车。 宋青山见无人言语,看看沈孟,又看看李明卿,顿觉有些尴尬。 “郡主,沈兄,怎么两个人都苦着脸?” 沈孟问道:“宋先生,你前日听娆姬夫人所言,蜀王到底是何病症?” “虽然据夫人所言,蜀王忧思过度,又急火攻心因而一病不起,但是听夫人描述的那症候,像中毒。” 沈孟有些诧异:“中毒?” “是啊。” 李明卿接着道:“宋先生若真为蜀王诊断,恐怕不妥。” “这个我自然知晓。宫中太医都是国手,夫人对他们都有所防备,不愿意让太医为蜀王诊治,那只能说明,太医恐怕都已经不再效忠蜀王。” 沈孟道:“如果娆姬夫人,另有所图呢?” 宋青山的嘴角微微一动,神色有异:“夫人?” 沈孟说罢,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当然,这是我无凭无据胡乱猜测。毕竟——” 他目光一转,落在李明卿身上,“郡主从小浸淫权术,你会相信一个柔弱至此,毫无心机的女人能够单凭着帝王的宠爱,走到权倾后宫的地位吗?” 李明卿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不及眼底:“世人都知道宫闱之事,向来是尔虞我诈。不过,娆姬夫人没有子嗣,她所做,是为了什么?无论谁即位,她都会变成太夫人,苦守深宫,一生寂寥。侯爷还是不要无凭无据胡乱猜测的好。” 等等—— 一种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 那日风陵渡口。 平王神色有异,语出无端。 意指娆姬和太子有私情吗? 宋青山反倒劝道:“是啊,郡主说得对。我也觉得娆姬夫人虽不是国色倾城,却也我见犹怜,如此谦和的人,又怎会——另有所图呢?” “宋兄,你该不会——”沈孟笑了起来。 宋青山耳朵一红:“当然不是,我对娆姬夫人没有丝毫不敬——不敬之意。我只是叹她,身世凄凉。” 沈孟诧异:“身世?” 沈孟与李明卿的目光在空中有过一瞬间的交汇—— “那晚,昭瑜姑娘驾车送夫人回宫,我将药方交给夫人,夫人说,她从前身为婢女,曾因长得像瑶光皇后而备受欺凌,后来被人所救,一朝得宠,却依旧被人冷眼以待,若如太子、宁王一般将她视若无物倒也罢了,然而平王却屡屡为难她。” 长得像瑶光皇后。 蜀王苍术的夫人侍妾个个都像瑶光皇后。 不只是真深情还是薄情。 李明卿思忖,娆姬此话何意? 为何又单单对宋青山说这番话? 莫不是希望宋青山能同情于她? 还是要借由宋青山的嘴把这样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毕竟—— 在这一段话里面平王又被放在了枪口上。 沈孟道:“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蜀王壮年之时,常常率领部下,进犯我朝西南边境,我——听闻,当年的兵部尚书沈谦——沈大人更是戍守我朝西南边境十几载,与苍术有过数次恶战。苍术也是沈大人生平唯一对手。蜀王如此喜爱娆姬,何况是宋兄呢?” 宋青山的脸红了红,红到了耳根子,不由话锋一转:“沈兄对兵部尚书的事情,倒是知晓不少。” “不过耳闻。”他低下头。 她看见沈孟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细微情绪。 沈孟笑道:“沈尚书亦是我敬仰的先辈。” 车内人皆不语。 九月二十一,公主芳辰,蜀王苍术为他最为心爱的小女儿设宴玉瑶台。 孟秋之时,落叶纷飞的玉瑶台重新装点,筵席华丽。 听闻这位公主,最爱牡丹。 民间奇士妙手花人竟在这秋日里献上了满园的国色天香,只为博取公主一笑。 玉瑶台修建在西蜀宫城西南,中间巨大的厅台,前有假山,假山前丛丛翠竹尤绿;后依锦池,池中有一泉眼,奇趣平添。 左右参差着花丛,画廊上的朱瓦染成暗红色,并不耀眼,檐牙上,画廊里已经挂了六对红灯笼,天色尚明,里面的红烛已经点亮,不动声色地昭示着今晚的夜宴。 玉瑶台两侧联通着画廊。 东边是瑶光皇后曾经的住所长乐宫。 西边正对着的是娆姬夫人的寝殿未央宫。 听那引他们进来的宫人所言,娆姬夫人对公主的芳辰颇为尽心,为了布置得更加妥帖一些,竟然腾挪出未央宫临时供用。 也对。 公主深得宠爱,或许是有讨好之意? 将寿礼交给了宫人,离晚宴还有些光景,李明卿走入园中,斗艳妖娆,紫魁妩媚,景玉姣姣,绿玉含羞,姚黄灵透,恍若这天下的奇景尽在这玉瑶台下御花园中。 “不出三日,这深秋赏牡丹的逸事,肯定人尽皆知。”沈孟叹道。 “色泽艳丽,玉笑珠香,这银红与碧霄是为上品。” “你喜欢吗?” “不喜欢。美则美矣,容易衰败。” “你喜欢的红梅。” 这个傻子! 她已经说过一次了。 “只是觉得红梅映雪,雪景动人罢了。” “幽兰像你。” 从前也只听得人面若桃花,眉如远山黛之言,李明卿的指尖停在了那朵银红上,一丝讶异一闪而过。 她回过头,看见他淡淡的笑意。 忽见前面几名宫婢簇拥着一个妆扮雍容的女子,款款而来,一身黄色的宫衣,俨然是蜀王的哪位妃子。 李明卿见其头饰,虽然富丽,却不用凤凰、牡丹纹饰可见其地位不高。 “早就听闻娆姬姐姐说,南朝的长宁郡主和安远侯会来参加玉瑶台宴。想必就是这二位了?” 李明卿微微颔首:“见过夫人。” “本宫未向郡主表明身份,郡主如何得知?” “云珠夫人美名,早已传至南朝,长宁早有耳闻。” “郡主可真会说话。”她挺了挺身子,目光落在沈孟身上:“这位安远侯,看起来倒有几分面善。就是——太过年轻了。” 沈孟指尖微微一动。 她在说什么? 什么太过年轻了? “咳咳——还真是像——” 她在说—— 云珠看着沈孟盯着自己,白了他一眼,让身后的婢女搀着自己:“碧儿,还不快些跟上来,本宫还要到未央宫里好好梳妆打扮一番,才能为众位献曲。” 身后的婢女跟上来,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第二部分·13 一双手,纤细优雅,凝白如玉。 十指上还有掌心却有一层薄薄的茧。 手的主人一身红色的锦缎制成了礼服,似烈火般灼灼。 推开了长乐宫的宫门,她宛然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螺子黛细细地画眉,镜中的人渐渐地与墙上那张画像难以分辨。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角下方有一颗泪痣,尤为妖娆。 “世人都说我像你——” 她对镜子勾起唇角:“眉毛像,眼睛也像——” 指甲上染着茜色的丹蔻,轻轻捻起一支凤钗,斜插入鬓:“这下,就一模一样了——” “哈哈哈——一模一样了——” 宛若玉瑶台下的牡丹齐齐盛开,笑意慢慢慢慢地在她脸上荡漾开去,忽然像一张揉碎的纸,被人撕裂,五官扭曲到一起,变得狰狞可怖。 “我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是拜你所赐——” 她拔下那支拆,狠狠地划像铜镜。 “都是拜你所赐!” 狰狞的怒意将她点燃,却有一股寒意从足下窦然冲向头顶。 “辞玉——辞玉——” 蓦然落入一个香软的怀抱。 “你放开我——是你——是你——是你毁了我这一生——” 抱着她的人被她狠狠推开,辞玉忽然一手控住对方的脖颈,手下用力:“你——去死吧!” “咳咳——” “咳咳——” 辞玉手上的力道未减,被紧紧扼住喉咙的人面色忽红忽白。 “辞玉——咳咳咳——我是阿娆——” 眼里晶莹的泪珠,倏忽落下。 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在辞玉的虎口处。 辞玉! 我是阿娆。 辞玉的手蓦然松开,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那支钗被她重新放回妆镜盒中,冷冷一笑,妆容精致,就如同一切从未发生过。 “辞玉,你暂时先离开长乐宫吧。” “怎么?你怕我毁了这里的一切?” “我只是怕你伤了自己。” “你放心”笑意诡谲而森冷,“所有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我不会伤了我自己。” “辞玉——”娆姬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想阻止我?” “不是——我只是想——” 辞玉反握住娆姬的手,轻轻用力:“不,你什么都不想,阻止我走这条路的人,只有一个结果,你知道的。” 娆姬怔怔的看着辞玉。 两张脸在镜中,一前一后,一艳一柔:“阿娆,我好看吗?” “好看。” “我长得像她吗?” 娆姬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张脸,也不敢去看墙上那张画像。 辞玉的问题,根本不用思考。 像吗? 何止是像? 就是这样的相像—— 所有的祸端就是因此而起—— “阿娆呀,你要帮我。” 像一声叹息,娆姬轻轻闭上眼,挂在睫上的泪珠一颤,她听见自己对辞玉道:“好。” 浑身冰冷地掩上了长乐宫的宫门。 今天的日头,可真冷。 “夫人?夫人?”等候在宫门外的婢女迎上来,见她失神,不由唤道。 “嗯?”如雾的眉微微一皱,娆姬方回过神来。 “方才膳房已经派人来禀过了,膳房那边一切妥当。” “妥当便好。” “方才平王殿下还特意送来了一坛酒,说是一会宴饮上要给公主贺寿。” “便照他的意思吧。平王殿下呢?” “殿下还亲自将酒送到了膳房。” 娆姬抬起头,看见两人站在阶下赏花,勉强笑道:“郡主,安远侯。” 李明卿微微一笑:“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风寒已经无碍了。” 两人的目光落在她颈上的红痕上,娆姬似有惊惶之色,复道:“如何不见宋公子?” 沈孟答:“宋兄见蜀宫的御花园中花草异于京都,便一人闲逛去了。” 娆姬点头,对二人歉意道:“今日宫中事情太多,实在怠慢了。” 她刚刚从长乐宫出来,面上有泪,颈上的痕迹明显为人所伤。 身边的婢女倒是神色如常。 由此想见,她应该是单独见了什么人。 地点还是——长乐宫? 暮色四合,天也慢慢暗了下来。 这满园的奇景也难让人再静心去欣赏。 沈孟忽而看见未央宫那边闪下来一个人影,一身黑衣,心下疑惑。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李明卿轻轻回过身,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却看见平王扬榷独自一人,带着几分笑意走过来:“看来郡主很不喜欢本王,见到本王居然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平王误会了。” “那本王是否可以理解为,郡主就是喜欢本王了?” 这个人说话还真是没轻没重,没遮没拦。 实在是太过轻薄。 她不动声色,强压下心中的不悦:“平王殿下貌美如花,这蜀宫里的宫娥,锦州待字闺中的士族女子倾慕殿下的定不在少数。” “那天本王在船上给郡主的良策,郡主考虑得如何了?” 他是指联姻一事。 李明卿冷冷道:“那计谋实在不怎么样,无需考虑。” “哦,那本王可以理解成,郡主在拒绝本王吗?” “从无交集,何来拒绝一说?” “好,非常好。”没想到他丝毫没有生气,环顾四周:“郡主,安远侯怎么不见了?还有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宋先生。” 李明卿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本王怎么见到安远侯往西边的未央宫里去了?” 李明卿心下骇然,快步往未央宫过去。 平王轻轻哂笑,放轻步子跟了过去。 前方是一簇颇茂密的湘妃竹,石子路曲折,营造出了曲径通幽的意境,借着画廊上的灯光,隐约能看清脚下的路。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一拉,刚要出声,便被平王捂住了嘴。 低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男人小声问道:“他如何了?” 女子的声音娇柔孱弱,有几分熟悉:“还好。” 久久一阵沉默。 “我去看看他吧。” “他此时最不想看见的人,应该是您。” 又是一阵沉默。 “国主已经渐渐醒了,病情有所好转。” 国主! “这个,你拿着——” “知道了。” “阿娆……谢谢你。” 声音渐小,李明卿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只觉身后的那个黑影像一张大网将她笼罩,暗沉沉地,明明四周开阔,她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人已经走远。 身后的人轻轻一哂:“娆姬和——斤竹,真是关系非同一般。” “我听到了西蜀宫中这样的秘密,平王殿下会不会杀我灭口?”她顿了顿。 娆姬和斤竹。 娆姬和斤竹竟然真的如同扬榷那天所说—— 折扇被他合拢,轻轻握在手中,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意外。 “关系非同一般真是值得推敲的一句话。杀你灭口?有什么用?” 咦? 他说的有用是指什么做什么用? 却见到沈孟沿着画廊从未央宫里出来。 他真的进了未央宫? 他去做什么? 心底那股不详的预感紧紧地揪住了她。 “郡主还进未央宫去吗?”平王问道。 “不了。” 第二部分·14 已至戌时,玉瑶台上觥筹交错,遍燃灯烛,亮如白昼。 厅堂内爽朗空阔,东西两侧摆放着金丝楠木椅,椅背上罩着茜色的织锦,北面主人的坐席则是一张三屏风榻。 宾客陆陆续续地在玉瑶台上入座,太子,宁王,平王等人依着东首坐下,秋风乍起,坐在玉瑶台上的众人听见内官道:“辞玉公主到——” 辞玉一身红衣,却穿了一双红色的长靴,腰带束起,红白相间之间英姿尤是。 太子斤竹微微抬起头,目光像是锁在了辞玉那张脸上, 辞玉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从斤竹的座前款款走过。 忽然,转过脸,辞玉对斤竹嫣然一笑。 “叮铃——”手中的琉璃盏竟脱手,碰上宫婢手上的酒壶。 “殿下——殿下恕罪——”宫婢慌乱中收拾。 “太子哥哥,也太不小心了。” 斤竹站起来,并无愠色,竟有些落寞道:“我去换身衣服。”,行色匆匆,连脚下的步子都紊乱了起来。 辞玉的嘴角浮起一个异常幽冷的笑意。 十二个腰肢柔软的舞姬清一色着青衣,宛若章台柳,盈盈摇曳,步步生姿。 “郡主,安远侯,这一支《采薇》可还能入眼?” 辞玉的目光落在沈孟身上,沈孟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沈孟饮罢,才觉察,竟然是欢伯。 此酒原产于蜀中,焦延寿曾有言:“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这欢伯酒性甚烈。 辞玉笑了笑,浅啜一口。 殷红色的口脂留在杯上,甚是撩人。 “好看。”沈孟如此答。 辞玉对这个答案尤其满意,拍手道:“好看就好,那我们来听曲吧。” 话音刚落,厅堂内的灯烛灭了一半,月色相撩,将园内的景致衬得影影绰绰,煞是好看。 女子的上半身映在屏风上,双唇饱满,颈颌流畅,云鬓高起,珠钗错落。 屏风后面忽然传出来一声琶音。 平王斜倚在榻上,感慨道:“云珠夫人的琵琶确是一绝,不过已有珠玉在前。” 除却琵琶的声音,整个厅堂内在没有其他声响,却能让人在这静谧平和的表象下感觉到人蠢蠢欲动的欲望和野心。 娆姬站在未央宫的门口,远远地听着玉瑶台上的演奏声。 岁月荏苒。 她从阿娆变成了娆姬,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不知道要去向何处。 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过了今晚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 “阿娆——” 她身子僵住,微微转过身,夜色将她复杂的神色一点一点敛藏起来。 她回过身:“太子殿下。” “你该进去了。” 就好似鲜花着锦,《绿腰》渐渐到了尾声,盛唐长歌浩荡也会有结束的那一日。 热闹,繁华,富丽,好像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身披这重重落寞,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了,是时候进去了。 “娆姬夫人到——” 娆姬一路款款而来,雪白的肌肤一开始在跃下泛着淡淡的青色,透出一股沉静的气度来,颈上的红痕已经淡褪,笑容柔和:“国主晚间服了药已经歇下了,特命本宫前来向公主贺寿。” 辞玉淡淡点头:“辛苦夫人了。” 曲已毕,屏风后的美人探出身子,语气有些尖锐:“姐姐侍奉国主,真的是转不开身,连开场都耽搁了。” “是啊,错过妹妹的《绿腰》,实在是遗憾。” “姐姐说,妹妹这一曲比你当年如何?” 见惯了后妃争宠,想来也不是什么让人奇怪的场面了。 娆姬走到自己的桌前,弯下身子,拿起酒壶,缓缓斟上一杯,递给云珠:“自然更胜一筹。” 李明卿客气地赞道:“气韵连贯,落落有致,尽显盛唐气象。” 座中亦有人点头附和,云珠夫人笑意从嘴角伸到了眼窝。 自以为已经压过了娆姬一头,眼前那杯酒便让她心花怒放, “谢姐姐。”云珠夫人掩面饮下,抿抿唇,对众人欠身道:“妾身先去换一身衣裳,众位妾身先失陪了。” 人已摇曳地走出厅堂,沿着画廊走向未央宫。 平王哂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想当年,娆姬娘娘得父皇青睐,也是这么一曲《绿腰》。” 娆姬的神色有些许黯然,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高旷,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里的一幕一幕。 “七皇兄也真是小气,只送了一坛酒,便将我的寿礼敷衍过去了。” “哈哈哈——”扬榷笑了,轻轻抚掌。 厅堂内歌舞相续,平王手下的舞姬献上了一支李娘子破阵舞。 鼓声滔滔,整个厅堂上才正式热闹起来。 李明卿只觉得今日之景象与那日公主府中,有几分相像。 或许是自己多心,太过紧张因而被这鼓声引导了。 还是平王——意有所指? 初入御园至厅堂中,一切华丽精美,令人炫目,这样的靡靡之夜却让人心上的不安,越发地纠缠在一块。 夜里的凉风徐徐而来,李明卿一侧头,看见一语不发的沈孟,他的额上竟有了一两颗汗珠。 他虽然坐在案几后,赤霄却伏在一侧,他触手可及之处。 破阵舞未毕,沈孟忽然离座,并未引人注目。 李明卿微微侧目——他去哪里? 入席之前他去了哪里? 看见了什么? 让他如此——不安? 还有自己曾经在昭狱中审问风寻机,风寻机直言当年的那封密函与西蜀国主苍术有直接的关系! 也就是沈谦的死—— 就与西蜀之战有关系! 沈孟他—— 是不是也查到了什么? 不多时,太子殿下亦从外面换了身绛色的常服再进了厅堂,沈孟亦尾随而返。 平王侧着头道:“二皇兄可算是回来了,换了一身衣服竟错过了我为九妹妹准备的破阵舞,实在是可惜。一会我那一坛子老春,二皇兄可要先自罚三杯。” 斤竹点头:“好。” “二皇兄平日里滴酒不沾,今天倒很痛快。” “七皇兄,你这样说来,太子哥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辞玉的目光如雾,“来人,取酒来。” 娆姬起身,领着宫人从一侧进来。 琉璃酒盏玲珑剔透,那碧色的酒倒入其中,竟像舀了天上的星河,偷偷地做着飞升的梦。 煞是好看! 忽然有人惊叫出声,不知缘何,斤竹再次站起来。 酒杯打翻,琉璃碎了一地,那让人迷醉的星岚居然变成了刺目的鲜红色让在座的皆惊惧不已,呆呆地望着那地上的一滩红水。 只在瞬息之间,一股浓厚的腥味开始四溢,众人围了过去。 沈孟蹙眉,与宋青山微微相对视,俨然已经确认了是什么。 辞玉蹙眉,声音变得森冷:“似乎是血腥气?” “正是血水。”在一旁不出声的宁王忽然接口道。 第二部分·15 宁王正要伸手一触,宋青山阻拦道:“宁王殿下,小心。” 他取下来随身带在身上的布帛,取出一根银针,一探。 光亮的音色立即变得乌黑,众人不由往后退一步:“这血水有毒?” “是。” 太子已经沉下了一张脸:“七弟,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众人的目光一致看向平王,有惊异,有怀疑,有鄙夷,唯独就是没有相信。 “嗯?”扬榷挑眉,“你们觉得是我?” 斤竹再次确认道:“这酒是你送的吗?” “没错,是本王送的坛子。” 辞玉道:“那为何现下变成了这样?” “那本王怎么知道?”扬榷耸肩。 辞玉挑眉,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你要毒害太子哥哥?” “本王可是把酒送给了九妹妹。” “可七皇兄却坚持要在这筵席上喝这坛老春。” “那本王又怎知太子会先饮下这杯酒?” “七皇兄不问我倒还忘记了,太子哥哥去换了衣裳,是七皇兄坚持要他自罚三杯。” 扬榷嘴角一弯,笑得讽刺:“如果本王要下毒,那应该让这坛酒多过几个人的手,让事情更加复杂,来减轻自己的嫌疑才对。” 辞玉坐回主位上,问道:“除了平王,还有谁碰过这坛酒?” 她看向娆姬,娆姬深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此事应该与平王殿下没有干系。” 众人诧异看向娆姬。 “娘娘——”娆姬身后的婢女蓦地跪下。 “娘娘,奴婢记得这坛酒还是殿下亲自送去的膳房,当时膳房里的人都看见了。” 李明卿展了展眉:“宫中的膳房往往是人多手杂,岂不是在那里的人都有嫌疑?” 娆姬抿抿唇,轻轻一叹:“郡主可能不知,膳房备好的东西都会一一用银针查验,今晚的夜宴设在玉瑶台,膳房的东西送到了未央宫之后会有人仔细查验。” “那今晚负责查验这些东西的是谁?” 既然有人查验,必然可以问出一二。 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是本宫。” 娆姬垂下眼帘,神色凄然。 平王挑眉继续道:“若说到还有谁去过未央宫,我很想问一问安远侯,暮色四合,安远侯一个人到未央宫去见了谁?做什么?” 珠帘微微的响动声中,厅堂内气氛凝重,人人肃穆,亦不免惊讶万分。 太子道:“七弟,你确定安远侯去了未央宫?” “郡主不是也看见了吗?” 李明卿面色一白,手在袖中微微握拳,看着沈孟,薄唇微启:“是。”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辞玉看向沈孟:“侯爷去未央宫做什么?” 沈孟的手紧紧握住赤霄。 忽然听见西边的厅堂外有什么动静,众人回头发现一身黄色宫袍的云珠夫人花容失色,跌跌撞撞朝厅内跑过来,神色惊惧,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着她。 宋青山站在最西首,往屏风后一拐,云珠夫人却已经倒了下去,伏在地上。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啊——啊——唔” 她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神态如狂。 娆姬反应过来,蹲在云珠的另一侧,紧紧握住云珠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失声问道:“宋公子,云珠妹妹是怎么了?” 云珠的手被娆姬紧紧握住,眼睛通红,看着宋青山,好像在向他求救,一滴泪滑落出她的眼眶。 肢体痉挛,好像在遭受五内俱焚的极刑。 “是中毒。”宋青山一切脉,果决判断道。 先时的美人面上狰狞凶狠,五官全然扭曲,双眼已经紧闭上,面色发青,嘴角已经流出白沫,七窍业已经渗出血来。 “来人,快去请太医。” “等等——” 宋青山伸出手在云珠夫人鼻下一探:“云珠夫人已经故去了。” 娆姬腿下一软,幸而被身后的婢女扶住,喃喃道:“没救了?宋公子,你再救救她——她——” 宋青山道:“是的。云珠夫人所中的正是□□之毒,若症状较轻,则用防风可解,只是夫人毒入脏腑,方才毒发时已经气血乖逆,四肢逆冷,脏腑干涸,任凭神仙也难救。” “夫人——”一声疾呼,李明卿转过头,看见适才帮云珠夫人抱琵琶的那名宫婢哭喊着跑到夫人身边,痛哭起来,“究竟是谁要害我家夫人?” 辞玉不耐烦道:“好了!别哭了!” 哭声戛然而止。 辞玉接着道:“哭有用吗?你,过来——” 那名宫婢俯下身子,跪在辞玉脚下:“公主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唤作碧儿。” “碧儿,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那婢女伏在地上,单薄的肩膀也颤抖起来:“是——是——” “从方才到现在,你可有一直跟在你家夫人身旁?” “没——没有——” 碧儿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些。 平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端起了婢女一开始斟好的欢伯:“九妹妹,你看看你把这碧儿姑娘吓成了什么样了,本王都心疼了。” 辞玉看了平王一眼,神色缓了缓。 碧儿接着道:“夫——夫人格外重视今夜的宴会,奴婢跟着夫人到了未央宫后,发现夫人平素用的口脂忘在了寝宫了,奴婢便回去取。” “所以这期间,你不知道夫人见了什么人?” “不——不——” 辞玉仍有些不耐,扬榷又笑道:“碧儿姑娘,你说不什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是不知道?” 此话听着饶舌,却也值得推敲。 碧儿抬起头,看向了李明卿。 目光随之落在沈孟身上。 李明卿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 ——不要说 ——不要说 “奴——奴婢取了口脂回来,看——看见——” 太子斤竹发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从夫人房中出来。” 顺着碧儿的目光,众人看见他的赤霄被锁在身后,沈孟神色沉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李明卿轻轻闭眼—— 完了! 夜越发深了,整个厅堂内鸦雀无声。 斤竹看着沈孟,半晌才问道:“安远侯,你是否真的去过云珠夫人房中?” 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 “是。”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李明卿看向沈孟。 可是隐隐觉得,今晚的宴,一步一步就像一个局—— 他们却不经意间走进去,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等等。”李明卿打断道。 众人没有想到她会打断,斤竹显得尤为客气:“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宋先生,□□毒发,需要多久?” “哎?”宋青山反应过来,“□□中毒有缓,药量轻,日日累加,多可至半月,这半月内中毒者——” “宋先生!” 众人都被她异常冷肃的声音震慑,宋青山身子一僵,李明卿方缓缓道“我的意思是,云珠夫人中毒,应该是宴饮前还是宴饮后?” “夫人的毒来势汹汹,但在宴饮演奏琵琶时并无异样,应该是在演奏之后中毒。” 只要是在宴饮之后中毒,那就和沈孟没有关系。 那他去未央宫做了什么,最起码不是毒害了云珠夫人。 娆姬问道:“碧儿,宴饮之后,你可在你家夫人身旁服侍?” “奴——奴婢——”碧儿的声音都听得模糊了起来。 斤竹亦道:“如实说便是了。” “夫人本是回房更衣梳妆的,往日都是奴婢在身边服侍,但今日——今日——夫人执意不让我跟着过去——” 辞玉蹙眉,反应过来,当即果断对道:“厅堂上的人都不许随意走动,来人,搜宫。” 话语简洁有力,她正欲往云珠的梳妆室去,李明卿跟上道:“公主可是要去查看云珠夫人的房间?” “郡主要随我去?” “我随公主去,最合适。” 辞玉缄默,随即点头。 两个人穿过西边的画廊,未央宫的偏殿里燃着一缕沉水香,香气犹在 李明卿伸手一触,那瑞兽香炉还有余温。 看来云珠夫人在宴饮演奏之后,心情绝佳。 所以才有心思慢慢地拢了香,点起来,整个偏殿内由此而显得静谧安然。 李明卿转念一想,云珠明明是个张扬又骄傲的女子,衣服首饰无一不是鲜艳夺目,话语之间直要压人一头。 这房中的沉水香,倒是有些另类。 “云珠夫人生前便喜欢用沉水香吗?” 辞玉一愣,当即道:“并不。” 仿佛能看见主人生前在这里洋洋意得地画眉,挽髻,精心修饰想要在接下来的宴饮中能够艳压群芳。 妆镜台还未合上,鹅蛋粉的匣子亦敞开着,茉莉胭脂的残余洒落在台前,红艳艳的。 她应该也很想换好衣裳,重梳妆容,快点回到玉瑶台的厅堂中去吧? 房中朱漆的柜子敞着柜门,衣物被翻动得凌乱。 这未央宫本来是娆姬的宫殿,云珠却带了许多衣物在身侧,可见她对此次宴会的重视程度。 抑或是,她本以为蜀王会出现在这次的公主寿宴上,希望能够再次得到蜀王的恩宠吧? 李明卿将柜子门轻轻合上:“脂粉、衣饰都要精心验过。” “不用郡主教导,这些本公主都会安排人一一去做。” 她虽然语气不善,李明卿倒不在意。 偏殿中的桌上摆着两盏茶,一盏已经饮了,一盏连盖碗都未打开。 辞玉轻轻一碰:“茶已经凉了。来人。” 侍卫跪在跟前。 辞玉问道:“太医到了没有?” “禀公主,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那就去厅堂里,先把宋公子请过来。” 偌大的偏殿里,几个侍卫在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 辞玉坐在了未央宫殿中的主位上:“郡主,你相信安远侯吗?” 月华如水。 在她看来,这月下一身红衣的女子,实在是太过夺目了。 李明卿眼睫微垂。 相信吗? 不相信吗? 眼下她还可以去相信吗? “我相信真相。” “哦。”她拉长了尾音,迎着李明卿走过来,走到她身侧,微微侧过脸:“那郡主眼中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宋青山一路小跑,跑到偏殿门口。 “唝咚——”摔了一跤,颇有些窘迫道:“公主,郡主——” 辞玉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宋公子,桌上有两盏茶,还请你验一验。” 宋青山看看李明卿,见她微微点头之后方动手。 银针探入茶水中,如同李明卿料想的那般——变得乌黑。 “启禀公主,这里有一物。” “什么东西?” 辞玉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锦盒,金丝楠木鎏金锦盒上文以图腾,看着精巧无比,辞玉手上微微一用力,却发现根本打不开。 “这是什么?”锦盒的机窍难解,辞玉蹙眉问道。 “这是在妆镜台的暗格里找到的东西,想来十分重要才会被人藏在暗格里。” 李明卿面色煞白。 这个锦盒她认得。 第二部分·16 夜色温柔,这本是个让人沉醉的夜晚。 她遥遥望过去,在万千的朱紫青碧之中,那个持剑而立的人穿着月光洒下的素衣,风神俊爽。 玉瑶台边上的一汪碧池,映着这玉瑶台的倒影,波光潋滟。 夜里的霜露在各色的牡丹上宛若装饰的明珠,粼粼闪亮,随风而动。 斯人斯景难再得。 只可惜,她看见的萧萧而立的这个人,竟然—— 制造了这样一个偌大的骗局! 地上横陈的尸身已经凉透,殿上的人郁郁,这场夜宴一开始的安乐升平都不再,其下汹涌的暗潮最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即将喷薄而出。 即将—— 刺破这真相—— 无论过去多久,她都知道自己会记得这个漫长得宛如将她凌迟的夜晚。 辞玉走在最前,一如宴会开始,坐在了主位上。 李明卿淡淡道:“诸位,入座吧。” 入座吧。 让我来—— 一点一点—— 抽丝剥茧—— 见缝插针—— 斤竹虽然神色讶异,却并未多作置疑,只是刚才他的座前一片狼藉,随之坐到了东首后面,娆姬夫人的位子上。 宁王依旧一语不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密切地关注着眼前的一切。 平王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合上复又打开。 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切从哪里说起呢?郡主?”辞玉挑眉,俨然已经有了盘算。 李明卿慢慢侧过脸:“沈侯,你说,我们要从哪里说起呢?” 他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她薄唇微启,声音如月色般清冷,“你假扮成车夫,在许州城外百草林搭救于我,随后我们一行人听从你的劝告走水路,结果在许州的江上遇到了红莲,你佯装中毒,安排了一场爆炸。于是非常巧合地,我们所有人上了平王殿下的船。” 大殿内寂静无声。 李明卿微微侧过脸,看向不远处歪在榻上抚弄折扇的平王扬榷:“我说得对吧,平王殿下?” 扬榷一怔,那副祸害的样子却正经了不少,答道:“最后一句,说得对。” “那是巧合吗?” “郡主觉得呢?”扬榷给出了答案。 在座的人尽然清楚了。 她继续道:“紧接着,平王殿下在船上点了灯,在一刻钟之内就招来了这江面上的杀手。平王殿下借我们的手扫除了障碍,我说得对吗?” 扬榷的眼底凝结了深深的阴霾。 李明卿不作理会,继续道:“你是不是要质疑我,我凭什么说这江面上的杀手是你招来的?” 扬榷点头:“有意思,说下去。” “我们上船之后,你要自己身边的童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灯。你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在江上追杀你,在不知道我们是谁的情况下,殿下如何能确定——我们可以救下殿下那条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性命?” 斤竹看着扬榷,沉吟道:“郡主的意思是,平王一开始就知道你们要来?” 扬榷挑眉,桌上的欢伯已尽,脸上却鲜有醉意:“郡主真的好厉害啊!” 他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接下来有些话,就由本王来说吧。” 他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丝笑容。 玉瑶台上的夜幽牡丹透出一丝妖冶的香气。 平王扬榷道:“没错,我事先知道了你们要从许州码头沿江而上去往风陵渡的消息,所以在江上刻意遇到了你们。在到了锦州城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娆姬夫人从指月桥上落水,也是我所为。我查到了琅琊王府的南楼在锦州的据点就是玲珑绸缎庄,我派自己的手下盯着那里,本来是打算翁中捉鳖。” 李明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平王下次可要换一个好一点的手下,武三郎这个人,太不中用了。” 扬榷耸耸肩,没有否认:“如果郡主你,当时踏入玲珑绸缎庄,就会被我的人杀掉,严格来讲,郡主此行出师无名,我甚至可以说你——就是南朝来的奸细,只是被我的手下误杀。南帝一向主和,他应该不敢把我怎么样,也不会把西蜀怎么样。但我没有想到,安远侯救了你。” 扬榷继续笑:“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安远侯是个情种。” 李明卿握紧了桌上的酒杯。 四下里鸦雀无声。 “然后郡主你很快就查到了我那个废柴手下,不过值得一夸的是,郡主不光做事果决看人的眼光也很好呀!我的那个手下武三郎,真的是很没有用。” 众人正惊异地看着他。 扬榷把折扇一收,负手而立:“从玲珑绸缎庄里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东西居然落在了他的那个相好手里,就是那个花娘!结果那个花娘,居然是云珠夫人的手下。刚刚酒里的毒也是我下的,我就是想吓一吓大家。现在我们要说回到最开始,琅琊王的爱女,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他走到李明卿身前,纤长的手指在金丝楠木鎏金锦盒上面叩击出了阵阵声响。 斤竹蹙眉,语气有些迫切:“锦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辞玉眼波流转,却道:“我猜,是南朝的机密吧?” 李明卿答:“没错,正是我朝西州十二府的军要图。本该在玲珑绸缎庄,但是被平王殿下的手下武三郎带走了,没想到云珠夫人从中作梗,沈侯去云珠夫人房中就是去帮平王殿下找这件东西吧?我想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斤竹道:“不需要再确认了吗?” 沈孟站起来,赤霄已经放在了桌上:“不需要了。是我。” 是你,做了叛国通敌的那个人! 是你,一路走来以保护我的方式最终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狠狠地对着我刺了一刀! 如果不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她肯定亲自用剑抵着他,问——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李明卿站起来,走到他身前。 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 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 那样的鲜活灵动居然变成了疏离和淡漠。 她微微抬头,眼眶里只觉得灼热难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他说:“没有。” 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她感觉到指甲把手心硌得生疼,最终点头。 辞玉坐在厅堂中央:“今天是本公主的十八岁生日,没想到郡主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给本公主。来人——把平王殿下和安远侯先押下去。” 斤竹站起来,笑容有些尴尬对李明卿道:“郡主,事情关涉两国关系,只能暂行将人押下去等候处置了。” 夜色温柔,她知道自己注定永远要记得这样一个夜晚。 李明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玉瑶台,昭瑜的马车早早地等候在宫门外。 “郡主,宋公子——” 昭瑜的神色动了动,小心地问道:“郡主,沈侯爷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出来?” “他不会回来了。” 咦? 宋青山冲昭瑜摇了摇头,小小的马车淹没在夜色里。 他不会回来了。 马车停在了八方驿馆前,她看见脚下的脚踏晃了晃,闭上眼,又睁开——只觉得眼前一黑。 “郡主——宋公子——你快来——” “昭瑜姑娘,郡主怎么了?” “郡主忽然就晕过去了!” 宋青山伸手一探脉息:“怎么这么烫?许是郡主今夜在玉瑶台上感染了风寒,昭瑜姑娘你先把郡主扶回房中,我去这边的药铺里买一些药,给郡主煎服下去应该就会好了。” 房中水汽氤氲,药罐里滚滚的声音是房中唯一的声响,已经两日过去,床上的人仍旧没有醒过来。 珠帘微垂,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微微的响动,昭瑜一个激灵弹坐起来:“谁?” 她抬起头看见影坐在窗边,问道:“你刚刚可听见什么响动?” “没有。” 昭瑜心想,也对,若真的有什么可疑的人。 影肯定已经追上去了,又怎么会这样安然地守在窗外。 “早知道,就不来西蜀了。”昭瑜喃喃道。 影回过头,微微张嘴,最终选择了沉默。 “我没有照顾好郡主,怎么和王爷交代?” 她握住李明卿的手,那双滚烫的手变得微凉,一眼看过去,薄唇微微发白,眉眼如故,却少了许多生气,额上有细细的汗珠,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依旧是眉尖微蹙。 “我是从岭南随着郡主回到京城的,郡主落水,王爷派我照顾她,也是几天几夜没有醒过来。” 影的声音淡淡的,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不是你的错。” 昭瑜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头轻轻地倚着床沿,竟然睡着了。 影轻轻从房中走到窗边,伸出手,却又微微僵住,最终又从榻上取了一条薄薄毯盖在昭瑜身上。 直至第四日,李明卿醒过来,昭瑜不在床畔,反倒看见娆姬端坐在圆桌一侧,盯着桌上的香炉微微出神,很快,娆姬注意到床上微微的响动。 “郡主,您终于醒了。” 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坐到床边递给李明卿。 “多谢夫人前来探访。” 娆姬微微低下头,眼底神色柔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眉目如画,睫毛浓密,眼神含水,宛若明珠生华,乌黑的长发轻轻挽起,别着一支攒丝红珠簪。 “日前国主赐了我一根前年的紫参,用来滋补最好。我命人带来了,还请郡主收下。” 娆姬忽然伸出双手,将她的手握住,神色恳切。 “多谢夫人。”李明卿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娆姬手中抽出来,问道:“平王殿下和沈——安远侯要如何处置?” 娆姬嘴角的笑容一时僵硬:“郡主且安心休养吧,国主自前日后一直昏睡,眼下无法料理此事。” “那——眼下料理国事的可是太子殿下?” “是。太子仁厚,郡主不要过度思虑了。” 李明卿微垂的眼帘轻轻一颤。 昭瑜轻轻推门走进来,大喜过望:“郡主!您醒了!” 娆姬站起来,对她们二人道:“我就不打扰郡主休养了。” “昭瑜,你送一送娆姬夫人。” 房中空无一人,李明卿站在窗前。 “影。” 窗外有人应声:“属下在。” 站在窗边的人目光悠远:“你去帮我查一个人。” “郡主要属下查娆姬夫人?” 李明卿莞尔,当夜的事情虽然突然,但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娆姬自然是要查,只是—— 她作为西蜀国主的宠妃,底细应该被人查过千万次,又被人修饰过千万次了吧? “不是。你去春熙巷子去查一个叫做花娘的人。” 影的声息消失在窗口。 李明卿伸出手,手里的方巾反复包裹着,她小心打开,里面赫然有一块琉璃酒盏的碎片,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 “还有这个。” 娆姬,你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辞玉,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还有平王、沈孟—— 你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 不!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部分·17 起风了。 又过去数日,李明卿看着八方驿馆院内的银杏变得金黄,在风里轻轻打了几个转儿,萧萧落下。 “郡主,起风了。”昭瑜轻轻走过来,伸出手略拢了拢窗户。 “宋先生呢?” “宋公子已经在驿馆下面等着了。” 昭瑜答道,递过来两件披风,一红一白。 白色的梭织锦缎没有一丝纹路,宛若玉树堆雪,素净十分。 红色的赤霞上以金丝并着十二色的绫罗纱线绣着一只泣血的凤凰,与初见扬榷那一日的凤凰,有几分相似。 “两件都好看,郡主你喜欢哪一件?” 她微微扬起唇角,示意昭瑜:“这件吧。” “郡主鲜少着红衣。”昭瑜理了理披风,披在李明卿身上,“但我就知道郡主穿上这披风,一定好看。” 凤凰泣血。 她眉尖微蹙,唯有如此。 才能打破这眼下的困局。 不是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这天气,看起来要下大雨。” 宋青山候在马车一侧已有多时,沿着扶梯下来的人,姿色天成,玉质如砌,宛若章台柳,又如划破平静湖面的涟漪。 与往日不同,她今日着了一身红装。 “这雨夜,最适合杀人了,我说得对吗,宋先生?” 宋青山嘴角抖了抖,露出一个苦笑,背后却起了森森的凉意。 “一场大雨之后,多少血迹会被冲刷干净。”她顿了顿,接着嘴角微微扬起来,语气竟格外冷肃,“但是罪恶,却是多少雨雪也无法洗刷干净的。” 马车缓缓动起来,天还没黑,雨却开始下了。 沿着锦州河,走向指月桥。 “下雨了——打烊了——” 一个带着锦州口音的叫卖声透过门窗和垂帘,传入他们两人的耳中。 李明卿轻声道:“这是飘香馄饨摊的老板张老头的声音” 宋青山神色一顿,不由道:“郡主对锦州竟如此熟悉了。” 她闭上眼。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宋先生。” 宋青山没有想到李明卿会忽然开口叫自己,背后一僵。 “这可不是去公主府的路。” 她话音未落,流霜已经透窗而入,落在了宋青山的颈上。 宋青山瞳孔骤然缩小,略作惊惶之后,随即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竟然让你发现了?” 李明卿蹙眉,目光冷厉:“一路上出卖我们行踪的是你,跟踪我们去了春熙巷子的也是你。” 宋青山笑起来:“郡主在说笑吗?” “你在平王送的酒里加了一味彤云散,让那一坛老春变成了一滩闻起来带有腥气的红水,嫁祸了平王。” 宋青山的面目扭曲在一起,整张脸变得狰狞可怖! “在蜀宫那晚,你借由四处查看宫中的奇花异草,扮做刺客,将沈侯引入了未央宫。” 雨浸湿了车帘,顺着窗橼打湿了马车内侧。 “云珠夫人从未央宫中跑出来,你趁她慌乱在屏风后用沾染了剧毒的银针杀了她,继而替她验尸,加重了沈侯杀人的嫌疑。我说得对吗?宋先生?” “为什么?我父王对你一直寄予厚望——” 宋青山仰头:“寄予厚望?我庸庸碌碌将近三十载!为了什么!五年前,我参加科考,连中三元却因为先帝肃清官场之风,将那一届的三甲成绩全部作废。可琅琊王,他甚至都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只是告诉我,潜心苦学,以待来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你们知道为了那一天我努力了多少年?来日?没有所谓的来日了!” 那笑容如痴如狂又极其凄楚! 她心下一凉,掌心里全是涔涔的冷汗。 那年的科举之案,牵连甚广,她实在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你们生来就在高处,而我辈生来就是蝼蚁。我苦读十几载,最终的努力都化作泡影。父母含辛茹苦,还未见到我光宗耀祖都已经饮恨黄泉。你——堂堂一国郡主,作为皇室公侯之后,出身显赫,又怎会懂得?” 李明卿不语。 “哈哈哈!你们只会从云端俯视着我们这等庸常之人,而右相却能许诺我,他日那朝晖殿中,盘龙椅下总有我施展抱负的一席之地!” 雨下的越发的大了,顺着窗橼打湿了衣衫。 “可你为什么要将杀害云珠夫人的事情嫁祸给沈侯,他是真心将你当做朋友!而且他与你一样——” “他与我一样?他与我从来都不一样!他一试即中,得当今赏识。出兵北境,屡立奇功。当朝新贵,炙手可热,怎么会和我这样的庸常之辈一样呢?” 他激动的神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凝滞在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郡主,我与你各为其主罢了。” “好一句各为其主!” 火光电石之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等一等—— 各为其主那他也应该是为了南朝! 怎么会是辞玉的人! 右相! 是右相通敌! 宋青山的后背往车身上一靠,整个车身炸裂开,雨水沿着他狰狞的笑意,像一张被过度拉扯的布帛。 还没反应过来,流霜再次落在了宋青山的肩颈上。 “影!住手!”李明卿出声喝止,“他还不能死。” 他死了就没有右相通敌的证据了! 他死了就不能还沈孟的清白了! 流霜没有动,握着流霜的那道黑影与夜色相融合。 “杀了我!来!快来杀了我!”他笑得越发狂妄放肆起来,“郡主,居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查清楚,想明白整件事情。” 他颤颤巍巍,往流霜的剑尖上靠:“杀了我呀!等安远侯坐实了通敌的罪名之后,也就再也不能回到现在的位子上了。哈哈哈哈——” 那种不祥的预感像一件湿透的衣裳,将她紧紧包裹起来,寒雨刺骨,发肤俱冷。 另一个方向上的鼓声响起来。 李明卿转过身——鼓声响起来的方向是公主府! 不好! “影!快点!跟我走!” “太迟了!”宋青山如痴如狂,却又端的冷静下来。 太迟了吗? 已经太迟了吗?! “哈哈哈——太迟了——” 滔天的鼓声响起,从公主府的方向蔓延至蜀宫,瞳孔骤然间紧缩,她慌乱间,牵过马车前的马儿。 “去公主府!” 她转念一想,不对! “去蜀宫!” 也不对! “还是去——” 要怎么办—— 大雨如瀑,四面的瓦舍角楼上都是重重黑影。 一杆红缨,忽然从夜空里刺过来,横贯了宋青山的腹腔,直直地钉在了马路中央。 黑夜里忽然疾驰出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棱角分明,肤色黝黑。 她伸手,轻轻擦掉面上的水渍,定了定神。 “宁王?” 宋青山的肢体猛然抽搐,伸出手,指着宁王,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全是红色的血沫。在大雨的冲刷当中,汇成了一股红色的涓流,随即沿着这街道一点一点地淡了。 没错。 这样的雨夜最适合杀人了。 四面角楼上一跃而出八个黑影,来不及反应,冷箭已经如雨一般,朝着她射过来。 “郡主。”他忽然伸出手,将她一勾,马儿往前一跃,他劈手夺过刺穿宋青山身体的红缨,箭矢委顿落地。 李明卿一怔,所有的惊惶和恐惧在一瞬间便凝滞在一处,听见影粗粝低沉的声音对着他们二人道:“这里交给我。” 流霜的寒光在这雨夜中宛若一片月色。 马儿朝着蜀宫的方向疾驰。 她的思绪转得飞快。 方才的鼓声是——辞玉谋反了。 “殿下——” “嗯?” 宁王眯起了眼睛,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五十步开外,长街尽头,黑压压一片兵士手中亮着明晃晃的刀剑。 “拿着。” 宁王身上本来挽着一张鹰弓,装满箭矢的盒子和鹰弓已经交在她的手中。 “殿下我——我不会用弓箭啊——” “保护好你自己。” 李明卿觉得眼中一热,更多的水顺着两颊流下来。 他停止了策马,两人一马,对峙着这几百将士。 任凭他征战沙场,浴血得生无数次,奈何眼前便是死路啊。 是死路啊! 李明卿环顾四周,东西两侧的巷道里亦是黑压压明晃晃相交错的一片。 从未如此无助。 宁王在她耳侧,低低耳语,随即抽出匕首在马肚子上狠狠一刺,马儿竟然带着李明卿往回跑了些许。 他一跃而下,李明卿这才看到他身着一身银铠,夜色把他一点一点吞没。 俨然已有预料。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他身陷险境,我要怎么才能救他? 弓箭! 我手里有弓箭! 她用尽自己手上的力气,拉开弓,箭矢却握不住。 “噗——” 士兵的缨□□过来。 宁王的左肩上多了个窟窿,他伸出手,一把抱住兵士刺过来的十来把□□,将十几人向后屏退。 “呲——” 是兵器刺破铠甲,划破血肉的声音。 他单膝跪在地上。 “不要——”李明卿呼喊出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搭上箭,拉开鹰弓。 西侧的月楼上忽然有个倩影,一跃而下,坐在马上,握住她的左右手,将她圈在怀里。 箭尖一扫,对准了那个孤立无援的背影。 辞玉环抱着李明卿,轻轻的笑声传来。 “不要——” 辞玉森森地笑起来:“可我偏要。” “你放手!公主!” 辞玉握住她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度,箭矢对准的方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你杀过人吗?郡主?” 辞玉的热气喷洒在李明卿的耳后,李明卿紧紧地咬着唇,雨水打在脸上,打出了生生的痛意。 “不然——我教郡主怎么杀人?” 辞玉笑起来。 “你放手!” 她的双手被辞玉钳制住,箍紧发红,身下的坐骑亦感到惶恐,随之躁动起来。 箭尖对准的方向晃啊晃,渐渐对准了那个已经体力不支,单腿支撑着自己的背影。 “放手?”辞玉笑里有了杀意,“好——那我就放手。” 她扣住李明卿的脉门,借了她的力度,箭矢脱弦而出。 正中宁王的后心。 “嗖——” 第二部分·18 宁王倒在地上。 是她手里的鹰弓! 是她搭起的弓箭! 那是他给她救命的东西! 却最终终结了他的性命! 何其—— 何其可悲啊—— 而她又是何其—— 何其痛恨—— 可是就是在下马之前,宁王还对自己说:“郡主,辞玉只是一时做错了事情,请郡主一定要帮她。” 目光殷切恳挚。 是以命相托啊! 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滴落。 宁王啊宁王—— “辞玉!” 她握紧手里的鹰弓,辞玉向前一步,嘴角还挂着笑意:“郡主,我知道你此刻一定非常非常想要杀了我,可是你不行。因为你不会武功。” 她反手制住李明卿的手。 “为什么——”李明卿双目通红。 辞玉转过身,手背在身后,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这雨夜中的一众手下道:“宁王意图谋反,作乱宫城,本公主替父王亲自将其——诛杀。” “你——”李明卿一时气结,气极反笑,“花娘是你的人才对吧?云珠夫人的死就是个幌子!与南朝重臣有往来的人也是你。” 辞玉没有否认,反而表现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在认真倾听。 “因为你想要——”李明卿蹙眉—— 因为你想要那个至尊之位! 辞玉挑眉,微微扬起脸,雨水沿着她精致的鼻骨滑落到脸庞时,再顺着尖细的下巴滴落:“我想要什么,看来郡主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即使是在暗夜中,她也这样明媚动人。 可是李明卿却觉得这样的动人——让她恶心! “就因为安远侯发现了你在公主府利用那面大鼓来掩盖你私自练兵的秘密,所以你要嫁祸他,除之而后快?” 辞玉听着她的话,微微一笑,像绽放在夜中的幽昙,美丽,却很危险。 “宁王殿下是你的亲哥哥!你知不知道刚刚还他和我说——” 辞玉的面色终于有了些许波澜,打断道:“我不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也不好奇!但是背叛我的人,必须死。” 背叛我的人! 必须死! “辞玉,你会后悔的。” 辞玉嫣然一笑:“我不后悔,绝不!” 这样一个美人,竟然—— 心毒至此! 所以一开始,宁王就知道了辞玉的计谋? 甚至还把天平倾向于辞玉的一侧? 可是为什么宁王忽然要临阵倒戈呢? “郡主,请吧。” 公主府的鼓声响起来。 李明卿垂下眸子,上了辞玉备在一旁的马车。 “世人只知道,公主喜欢击鼓为兴,那面大鼓,声音如此浑厚,震动四方,公主以此来遮掩自己练兵,实在是出人意料,又精妙至极。” 辞玉轻轻挑起车帘,窗外的雨有基地洒落进来。 借着街道上或明或暗的灯光,她看见辞玉的笑容别有深意。 辞玉的指尖轻轻敲击在窗棂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节奏清晰,不急不缓:“郡主很聪明。”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夸奖显得太苍白了。”。 李明卿毫不客气,对待这样一个人,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但很多时候,聪明并没有太大的用处。”指尖叩击在窗棂上的声音慢慢变快:“郡主猜一猜,接下来我们去哪?如果猜错了,郡主最心爱的影卫,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宫城上列起了重兵,无不搭弓拉箭,严阵以待。 车辙“吱呀”一声,车身一晃,马车停在了玉瑶台下。 宫内的宫人已经一一被侍卫看守起来,抱着头依着墙沿蹲下,或是背对着画廊,发出一丝又一丝连续不上的抽泣声。 辞玉在玉瑶台下踱了两圈,听见这边响动,长乐宫的宫门打开了。 娆姬盈盈地走下来,泫然欲泣却强行压抑住了,喃喃道:“辞玉。” 李明卿看着娆姬。 她本是庶母,这样的称呼本没有什么不妥,为何听起来却这般——奇怪? 像是依恋,有些暧昧…… 辞玉冷冷看着长乐宫的宫门:“他醒了吗?” 娆姬看向长乐宫,点点头,如画似雾的眉眼里,是呼之欲出的担忧。 长乐宫一改往日的阴沉晦暗,宫灯高悬,红烛在红色的幔帐中仿佛美人面,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暧昧。 “国主喝了药,已经醒过来了。” “太子呢?” 一旁的侍卫一路小跑来报:“启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到宫门外了。” 辞玉笑靥如花,杀意已经在她的眼中:“还不快让人把太子殿下请进来,不然他可就见不到父皇最后一面了。” 她转过身,复又看着李明卿:“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既然郡主说本公主一定会后悔的,本公主就须得让郡主看看——我是如何坐上这至尊之位。” 斤竹是被两名兵士架着手,扔进了长乐宫。 “辞玉——”他身体孱弱,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又被一番折磨,已经狼狈至极,“求你放了父王。” “哈哈哈哈!”辞玉笑了起来。 “阿娆——阿娆——”斤竹伏在娆姬夫人的裙边,娆姬微微失神,犹豫着看着辞玉。 辞玉从娆姬手上夺过一个药包:“太子哥哥,你刚刚叫夫人什么?” 斤竹的身子陡然一颤,忽然捂住唇,剧烈地咳起来。 “夫人——可是我们的庶母。”辞玉把最后二字咬重,斤竹的脸微微一白。 随后她接着道:“父皇为什么一病不起,太子哥哥你——比谁都清楚吧?” 斤竹苍白着脸,嘴唇微微发抖,目光落在床榻上。 躺在床上已经浑身不能动弹的苍术发出了“啊——啊——”嘶哑的叫声。 “太子哥哥,不愿意开口?那我来告诉大家吧。” 斤竹忽然跪在了辞玉的脚边,紧紧地抓住辞玉的裙摆:“不要——” “嗯?”辞玉微微前倾了身子,如神灵俯视蝼蚁一般看着斤竹。 “茜儿,我求你——” 握住红裙的骨节发白,辞玉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缓和,她冷冷地甩开斤竹的手。 茜儿? 辞玉的小名叫做,茜儿? 李明卿看向辞玉和娆姬——忽然觉得所有的迷云都消散了。 却发现这天空,更加晦暗阴霾。 没想到—— 真相竟然是这样—— “你求我?你求我放过你?还是求我放过她?”辞玉的指尖落在了娆姬站着的位置,斤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你和夫人偷情,被父王看见,把父王气得一病不起,还让夫人给父王下毒。我说得对吧,太子哥哥?” 蜀王苍术急火攻心,竟一只手攀着床沿坐了起来,目眦欲裂,指着斤竹和娆姬。 嘴里囫囵念着——“你——你们——” 娆姬神色木然,跪在了床榻边上,一语不发。 斤竹扑到床榻边,握住苍术颤颤巍巍的手:“儿臣不是故意的!儿臣不是故意的——” 辞玉从案几上取下一个白玉莲酒盏,斟上清水,药粉放入其中。 端到床榻前:“太子哥哥,你若想救你自己和夫人,就亲自喂父皇喝下这杯药酒。” 辞玉把酒盏放到斤竹手上。 那赤红色的鸩酒,醒目如斯。 笑意越来越深,外面的雨亦越下越大。 “你还等什么?” 握住酒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在等父王醒过来,处——死——夫人吗?” 斤竹的面上闪过一丝哀恸的神色,忽然举起手。 “等一等——” 辞玉侧目,站在一旁一直未动声色的李明卿忽然开口。 “长宁郡主?”辞玉转过脸讽刺道,“该不会把这里当做是南朝的宫城了吧?” 李明卿不作理会,对斤竹道:“太子殿下,她在利用你。” “郡主,你这话是何意?” “她——”李明卿指着娆姬,“是辞玉的人。” 斤竹一怔,似是在回想从前种种,诧异地看着娆姬:“阿娆?在利用我?” 娆姬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对我说,父王从来只把你当做一个奴婢,每日只是看着你,说——你长得好像——好 像——真的好像——我的母亲。” 他用力握住娆姬的手。 娆姬的如雾的眉眼中,泛出一丝疏离和冷淡。 “我担心你也成为了母亲的替身,故而对你愧疚不已——” “你求我怜惜你——这才——有了我们的事情——” 娆姬的身子又往后挪了挪。 整个长乐宫,都是瑶光皇后的画像,在夜风中随风摇动的美人面,像是这世上最深的讽刺。 “阿娆——难道你真的在利用我吗?” 或是在树下操琴,或是信步闲庭,或是妆台前挽鬓画眉,姿态种种,万千风情。 画上的女子早早离开了人世,苍术毕生都怀念着她,却未见得就是情深。 斤竹平静了下来,淡淡问道:“你从前对我说的话,可有一句是真的?” 一滴泪,从娆姬那双透亮的剪水瞳中滑落。 “没有。” 娆姬说——没有。 斤竹点点头:“好。” 迅速端起那盏酒,饮了一大口。 “太子殿下——”娆姬失色。 “太子殿下——”李明卿往前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辞玉。 辞玉莞尔:“算起来,到现在郡主帮我铲除了两位心腹大患,宁王殿下的死与你不无干系,我这太子哥哥被你一句话给送走了。厉害呀!其实郡主与我,是同一种人。” 就这样? 于她而言,就是铲除了心腹大患这么简单? 李明卿只觉得双目灼灼,眼睛亦变得通红:“我与你永远不可能是同一种人,永远!” 斤竹的毒开始慢慢发作,李明卿俯下身子,轻轻探着他的鼻息。 辞玉目光森冷,对着躺在床上的苍术道:“父王,太子哥哥那般对待你,现在他在你面前服毒自尽了,所以——请你也安息吧——” 娆姬忽然端起斤竹身侧剩下的那半盏鸩酒,坐在了苍术身旁。 火光电石之间,一支箭透过重重幔帐—— “叮——” 白玉莲酒盏碎成了八瓣透白的花瓣,鸩酒洒落了一地。 辞玉猛然回过头。 扬榷摇着折扇走进来:“天下见有这样的箭法的,除了安远侯还能有谁?” “来人——” 长乐宫外的侍卫无人应答。 “来人——” 辞玉面色一变。 这—— 这是—— “我给九妹妹带了一份大礼。”扬榷的身后忽然跪出来一名将领,身着羽林卫的甲衣。 李明卿惊异,这是在路上截击自己和宁王的羽林卫。 “公主——” 扬榷看向辞玉,面上有得意之色,辞玉心里一惊猜到了七八分,仍旧镇定问道。 “何事?” “八千羽林卫于宫城外全军覆没。还有——现在宫中,都是平王殿下的人!”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原来如此! 一道红影,贯窗而入,反手制住了娆姬,剑尖却落在辞玉的颈前,见血封喉,不过半寸的距离。 李明卿微微仰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还有赤霄—— 是沈孟啊! “等等——沈侯爷!”辞玉道,“侯爷不是一直苦苦在追寻,一个真相吗?” 沈孟手里的赤霄顿住,眼里有了一丝波澜。 辞玉笑着道:“哈哈哈——不就是南朝前兵部尚书沈谦的死因吗?” 第二部分·19 人们总是把过去的事情,称作往事。 所谓过往过往。 只怕有些事情,过而不往。 “你说。”沈孟侧过脸,一阵夜风灌进来,吹得厅堂内的幔帐缓缓动摇。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说出来,你就必须答应的条件。否则——”她拖长声音,“你再也无法为令尊洗刷冤屈。” 扬榷扬起眉:“沈侯,你不要信她。什么真相不真相,只是她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辞玉扬起脸,眉头深蹙,神情倨傲:“七皇兄,你不过是一个婢女所生的孩子,身份卑微,不受父王宠爱,纵使你韬光养晦,可你对这偌大的宫城当中讳莫如深,为人不齿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扬榷挑起嘴角:“宫城之中的不齿之事——你是说你有磨镜之好,利用娆姬勾引太子,借太子之手,逼宫夺位的事情吗?这件事情今天在大殿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 娆姬抬起头:“不……切都是我自愿的。公主从来没有利用过我……” “住口!”辞玉的语气里有不耐。 扬榷上前一步,面有不屑:“父皇把你心爱的女人夺走,你逼宫夺位无非是为了她。” “哈哈哈!”辞玉放声大笑起来,流下两行泪,“如果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哈哈哈哈——” 如坠入深渊中,李明卿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斤竹气息已绝。 李明卿看着辞玉,那如幽昙一样的美色,终究…… 不能长久啊! 辞玉往床边退了一步,指着众人:“你!你们!不要用那样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那样的目光!” 李明卿亦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如斯,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柔和:“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是不是都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公主殿下?是不是?” 她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在雨中自己握着鹰弓却无力救宁王,反被辞玉所困制失手杀了宁王的时候。 在自己无比生气,手却被辞玉握住又无力还击的时候。 在马车上,影被辞玉生擒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这个大殿中,辞玉说要让自己看着她如何上位的时候。 所以她现在只想还击。 “你懂什么?这些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你又知道多少?你又尝过多少?你有什么资格来同情我?你不过是一个郡主,我是西蜀国主的女儿,无比尊贵……” 眼泪落在剑尖上,继而落在地面上。 她眼中浓烈的恨意把长乐宫变成了红莲业火燃烧的炼狱。 无比尊贵。 无比尊贵…… 李明卿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最残忍的话就在嘴边—— 西蜀的公主殿下—— 有着最为尊贵的身份,也承担着最无法承担的羞辱—— 但她始终没有说…… 她如果说出口…… 就真真正正和辞玉成了一路人! “七皇兄,你才明白吗?玉瑶台为什么叫做玉瑶台,父王为什么那么宠爱我,你到现在才明白吗?” 悬挂在长乐宫钟的画像,飘飘忽忽。 画像上的美人笑,眼前的美人亦是笑。 趁着沈孟不备,她劈手夺剑,剑尖对着苍术。 “我最恨的人,是你!” 握住剑尖的手,盈润纤长,彼时皓腕如玉,眼下鲜血迸出,溅了苍术一脸。 娆姬握住了辞玉的剑尖,哀然祈求道:“辞玉,不要。” 她只消一用力,那双美手便会筋骨尽断,剑尖亦会刺破苍术的喉咙,苍术瞪大了眼睛,眼角缓缓滑出一滴泪。 辞玉,不要,败局已定了,我们输了。 辞玉看见娆姬那双手尽然已经渗出血,将剑一抽,剑柄对着沈孟,递过去:“沈侯爷,你也该恨他,是他害你们沈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心中有一面大鼓,周遭静的出奇,连大雨打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李明卿袖中的手,抖个不停。 他是? 扬榷蹙眉:“他怎么可能是沈……” 往事徐徐,如同大幕一般拉开。 瑶光皇后去世后三年,蜀王苍术痛心不已,三年不入后宫。 适逢瑶光皇后忌日,苍术又一次来到长乐宫,独酌伤怀,不觉竟至夜深,忽然见到一名女子,身形娇俏,在长乐宫内洒扫。 苍术一时念起,宠幸了那名宫婢,却没有册封。 幸运或者说是极为不幸,珠胎暗结,宫婢生下了七皇子扬榷之后,不知所踪。 这样的不知所踪。 在宫城内只是死去的一种隐晦说法。 苍术不会承认,也不愿意去承认自己有这样荒诞的行为,他自诩痴情,怎么允许自己有这样荒诞的行为? 蜀王秋狩,在围场射鹿,看见一名女子红衣烈甲,英姿凌人,竟然射了自己看中的目标。 彼时他侧目,却不动声色。 公鹿受伤,那名身着红衣烈甲的女子策马尾随公鹿一路跑进密林,却遇上了熊罴,他尾随其后,纵身一跃,弯弓揽月,一箭射中熊眼。 不久之后,瑶光皇后的母族,将瑶光皇后的妹妹璇玑送进了蜀王宫。 比起瑶光皇后的烂漫善良,璇玑夫人端的是骄傲刚烈。 本以为所嫁之人是蜀国国主,征战四方,颇有男子气概。 却发现,在他心里,始终只有另外一个人。 她是替身! 只能是替身! 明明—— 他们是那么般配的一对啊! 至少璇玑夫人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他心里,先有了另外一个人。 恨意滋生,在她的心底疯狂滋生。 她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女儿辞玉身上。 辞玉啊—— 居然长得很像瑶光皇后! 她常常酒醉宫中,每每酒醉她都会把女儿拎到长乐宫,指着满墙的画像。 “辞玉,你看好,就是画像上的这个女人,让我永远得不到幸福。” “辞玉!你如今受的苦,你要恨你就恨她!” 抑或是突如其来的狂躁,对着辞玉恶语相向,甚至动手。 “你给我滚——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长得这么像她——看见你我就想掐死你——”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和你说过了!你只能恨她!不能恨我!” 这就是她的母亲,轻则打骂,重则…… 从记事之后,她就生活在瑶光皇后带给母亲的阴影之下。 明明—— 她应该是最为尊贵的公主啊—— 她第一次在苍术面前露出了一身伤,苍术冷冷地给了璇玑一个耳光。 “你不配当她的母亲,从今天起——” 璇玑忽然跪下来,紧紧抱住辞玉:“不要,不要带走我的辞玉。” 她猛然间被拥入那个温暖的怀抱,真的——是让人依恋的怀抱呢! 香香的。 是属于母亲特有的香气,温暖又甜蜜,柔和又馥郁。 她记事以来,便不再有这样的温暖与甜蜜了。 “父王,我想留在母亲身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拉住苍术的大手。 苍术走后,“啪——”一个耳光落在她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嘴角被咬破,腥甜的血腥之气在嘴里散开去。 “你去告诉你父王啊!你要是觉得我不好!你就给我滚!”母亲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责骂起来。 她没有哭,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 一个耳光换一个温暖的怀抱,很值得。 八岁那年,苍术率兵攻打南朝西州十二府。 母亲偷偷混出宫,混在军队里,穿上苍术的盔甲,在渝州城外遇上了南朝的兵部尚书沈谦。 她只带了七百骑兵,原本只是来一探虚实,却中了沈尚书设下的埋伏。 七百骑兵,七零八落,最后只剩几人,沈孟手下的副将将剑尖对准了她,璇玑夫人微微闭上眼。 这次逃不掉了。 沈谦轻轻握住了属下的弓和箭:“放她走吧,那是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苍术。” 她一惊。 副将派了人偷偷尾随,想要将剩下的一二十人斩草除根。 沈谦一路牵着马,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将军是?” “敝姓沈。” “多谢沈将军护送我至此了。只是有一事不明白。” “谦洗耳恭听。” “我虽然不是蜀王苍术,但毕竟是蜀人,将军为何阻拦下属杀我?” “两国交战,战火不应延至无辜。” 她心里一动,看向沈谦,微微点头。 对! 没错! 仅仅就是这一面之缘,就—— 苍术率领重兵,忽然出现,璇玑以死相护,才能让沈谦全身而退。 此举却触到了苍术的逆鳞。 自己的女人,以死相要挟自己,放过敌军的将领。 鞭子落在了璇玑夫人身上,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恨意像怒火一样将她焚烧。 他愈发生气,她愈发快活。 原以为他是在乎自己的! 她以尖锐的言语刺激苍术,却只让苍术对沈谦起了杀心。 没有想到吧—— 堂堂一国之君,以自己侍妾的名义,利用沈谦手下的嫉妒与贪婪之心,和南帝对沈谦的忌惮,无中生有地为沈谦坐实了通敌的罪名。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那种扭曲的占有欲。 “哈哈哈——”知道一切的璇玑夫人,笑中带泪,指着高高在上的苍术,破口大骂,“苍术,你卑鄙。” “成为我的女人,你只能老死在这深宫中。什么都不要奢求。” “你只是要占有我,你对我有一丝爱意吗?有吗?你娶我只是因为我像她!” “你疯了。”被人触到痛处。 “我是疯了!我就是被你逼疯的!你自诩情深,不过就是想让世人称道你情深罢了!你虚伪至极!” 璇玑夫人目光一转,看见瑟缩在角落里的辞玉,阴森的笑意爬上嘴角。 让人无法直视的恶意在她心里一点一点绽放。 你毁了我! 苍术! 你毁了我的一生! 我也要毁掉你最爱的一切! 一切! 彼时太子斤竹只有十二岁,她对他关怀备至。 让斤竹疯狂地迷恋上了这个像她母亲的庶母。 没多久,苍术便知道了。 斤竹被迁出宫外开牙建府。 苍术的双手扼住她的喉,璇玑微微蹙眉,神态像极了瑶光皇后。 他心软了,也手软了! 一杯掺了媚药的酒,加上辞玉这张和瑶光相似的脸。 够了! 够我用来报复你了! 苍术! 第二部分·20 “如果——他当时掐死了我母亲,也就没有这一切了!你——为什么不掐死她?” 娆姬从后面抱住辞玉,双手上的血落在辞玉的红衣上,更加艳绝:“辞玉,不哭。” “你为什么不掐死她?”辞玉质问苍术! 你为什么当时不掐死她! 你掐死她不就没有现在的这一切了吗! 璇玑夫人靠着殿中的雕花柱子,看着苍术远去的背影。 问身边的婢女:“都准备好了吗?” 婢女忽然跪倒在地。 “夫人……” 辞玉清晰地记得母亲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一滴泪挂在睫毛上,被她轻轻拭去。 苍术为了报复沈谦,用了最卑鄙的方式。 他知道沈谦平靖西蜀战事之后,自有人妒忌,功高震主迟早的事情。 何况沈谦当日放了璇玑夫人的事情也有人知道。 罪名—— 那就选通敌叛国吧。 借刀杀人真是再痛快不过了! 苍术修书沈谦的旧部沈光、风寻机,借此二人之手,借南帝忌惮沈谦功高震主之心,冠以这个死敌——最冤屈的罪名。 英雄只有死在战场上才是最好的归宿,可是他——因为心中的恨意,给了自己一生的死敌最屈辱的罪名。 辞玉咬牙,恨意荼肆:“你就该杀了我母亲!你留着她一条命,她就疯狂地报复你!她给了你一杯加了媚药的酒,把我送上了你的床,毁了我的一生。” 剑尖再一次落在了苍术的颈上。 那个面目全非的蜀王,张张嘴—— 他已经不能再说话了。 但是所有人都看见他双眼里盈盈闪动的泪花,他的嘴竭力在牵扯着,在对辞玉说—— 对…… 不…… 起…… 对不起。 “哈哈哈哈——”辞玉笑起来,“对不起?你这样的人居然也知道说对不起吗?” 娆姬紧紧拥住辞玉。 “哈哈哈哈——” 笑声如狂,眼里不再是泪,却是两行血。 “我恨斤竹!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不敢来救我!他只是怜悯我!他甚至也迷恋我这张脸,甚至也想像伏在我母亲身上那样,伏在我身上——” 最尊贵的身份。 最让人无力承受的屈辱。 辞玉被她的母亲送上了父亲的床榻。 报复—— 只是为了报复—— “平王殿下,放了她吧。”李明卿垂下眼眸,声音里不无哀戚。 李明卿看着辞玉脸上那两行刺目的血:“宁王殿下救我时,曾经嘱托我说,辞玉只是走错了路,让我帮她。” 娆姬亦跪在了扬榷脚下:“平王殿下,求你放了公主吧。” “阿娆!不许求他!” 她手腕轻转,剑尖已经刺入自己的胸中。 沈孟欲夺剑,却已经迟了一步。 “不——”声音凄厉,惊惧过后,娆姬接住辞玉的身子。 “不要—— ”娆姬的泪宛若琼珠,倏忽间落在辞玉的脸上手上。 “沈侯,真相我说了,你们把阿娆带走吧。”辞玉抬起手,轻轻抚上娆姬的脸,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间,辞玉蹙眉神色哀戚地收回了手。 这样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怎么配去触碰这世间最纯净的玉? 那只手委顿垂下来。 娆姬抱着辞玉的尸身,跪坐在原处,伤心过后异常冷静,像雨后盛开的芙蓉:“罢了,有什么比这样的了断更好呢?” 李明卿闭上眼睛,是啊—— 有什么比这样的了断更好呢—— 只是这世间—— 却再也没有这样一眼看过去独立船头,灿若玫瑰的女子了。 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疾驰,冲出了宫城,行至锦州城外,地势渐渐空旷,人迹稀少。 她左右顾盼,视线里就是没有沈孟的影子。 密林里的寒鸦扑棱棱拍着翅膀,从乌压压的天空里略过,雨比早前小了许多。 甫一靠近,萧萧落叶里,赤霄如残影,碎了一地,阵阵剑气逼人,她心底传来狠狠的刺痛。 剑光不停地闪动,竹叶飘零,剑气一挥。 前方的翠竹陡然倒地,剑光与落叶之间,他出招一招比一招狠戾,迅疾如鹰隼,明快若电光,身法形同鬼魅,令人目眩神驰,却也能让人觉察到他深埋在心中的—— 哀恸。 苦苦追寻的真相,十年如一日的蛰伏,到头来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她失神,剑尖一扫落叶,而落叶化作利器,向她在的方向扫过来,他停剑收势。 李明卿喃喃:“云亭。” 这个久违的名字。 他抬眸,眼里布满血丝。 她们一心追寻…… 断然没想到…… 真相就是这样的。 李明卿走到沈云亭身前,她伸手抚上她的鬓发。 她拥住眼前的人,微微一踮脚尖,对着沈云亭发白的唇吻下去。 她感觉到沈孟的唇微微一颤,想要逃离一般。 她刻意拥紧了她,不许她逃,执意加深了这个吻。 她不愿言说,只是在告诉沈云亭—— 无论发生了什么—— 无论结果如何—— 她都在—— 她感觉到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衣领滑入里衣。 过去吧…… 希望所有的事情—— 都由此过去。 华灯,蜀宫的华灯自是别具一格。 同是玉瑶台,只是今晚宴饮的人少了许多。 园内秋日的牡丹败了,好似这一场繁华落尽,如今尘埃落定。 过了今晚,西蜀国主薨逝的消息将被传出,届时举国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继位之人,不是太子,不是宁王,而是那个人间祸害——七皇子。 沈云亭和李明卿两个人并肩从玉瑶台走上了长乐宫。 扬榷抬眸,在轻摇的折扇间看着这一对璧人。 妙! 真的是妙哉! 一个智谋无双—— 一个武艺超群—— 当真是无双绝配—— 南朝有此才,真是让人嫉妒呢! 扬榷的折扇轻扫,举起桌上的酒杯,感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都不如眼前这一盏欢伯。” 指尖握住蝉翼一般的酒杯,端坐桌前的人宛若天上的明月,疏朗中带了几分清冷:“恭喜平王殿 下了,或者现在我就应该称一声——西蜀国主。” 折扇合上,对面的两个人坐下。 “我也多谢沈侯和郡主相助了。” 沈孟不动声色。 李明卿不语,她知道沈孟此来是皇上授意,选择平王应该也是皇上的意思。 她到不久前才明白扬榷在船上问自己要宋青山这个人的意思,他早就知道辞玉会有谋反夺位的举动,他也早就和沈孟有了往来,至于是在沈孟夜探公主府的时候还是更早,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以扬榷的野心韬略和才智,让她心生出些许隐忧,她们此举无异于是在给南朝树敌。 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想,此时扬榷根基未稳,西蜀羽翼未丰,她们辅佐了扬榷上位,和西蜀结盟的筹码又多了一个,北境之困或许可解了。 “本王还有一句话,要问郡主。” 扬榷不意外看到沈孟的手握紧了赤霄的剑鞘。 “平王但说无妨。” “那天本王在船上说的话,郡主可要再考虑考虑?” 他说的又是联姻的事情。 “郡主慧质,是琅琊王嫡女,如今我已贵为一国之主,也不会委屈了郡主。若郡主点头——” 他的眼神颇有意味。 “不行。” 沈孟站起来,一口回绝。 扬榷挑眉:“行与不行——那是是郡主的意思,本王若向南帝求娶郡主,南帝为了邦交稳固,未必不会答应。你们觉得呢?” 赤霄在剑鞘中蠢蠢欲动。 一阵秋风拂过,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有一句话想单独告诉平王殿下。” 她嘴角含笑。 笑意深深,直至眼底。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自玉瑶台上缓缓走下来。 宫灯映着沈孟清俊的面庞,他的眉尖不知被什么刮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将他的神色映衬得有了几分烈性。 李明卿看过去,这样一个妙人,穿上女装,会是什么模样? “你单独和他说了什么?” 她看向这个人。 这世间只有这样一个沈云亭。 除了沈云亭,再也没有人会让她这样心动了。 “你答应他了?” 她一念起,嘴角的笑意带了狡黠:“你觉得呢?” “不会。”他很笃定。 大雨早已经停了,宫中的青阶连同青阶上的血痕,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平王,绝不会是容易善罢甘休之人。” 他迈开步子,追上去。 “没错,他不是这种人。” “那你怎么——” 李明卿脸上的笑容从无到有。 “你觉得我会怎么和他说?” “你和他说——你的心上人是我?” 即使她们早已心知肚明,但这样的话在嘴边,沈孟忽然觉得…… 有些不好意思,沈孟微微侧过脸,她觉得今夜的星光月色有些灼人,让她脸颊滚烫,那抹不自然的神色,她小心地不想让李明卿看见了。 她是想听见她亲口对自己说的。 很想很想。 李明卿又一笑:“这样说的话,恐怕只会让他将一纸婚函交到皇上面前。” 她眨眨眼睛:“你很聪明,为什么想不出来?” 沈孟扣住她的手,沿着手腕,触到指尖,十指相扣:“你说不说?” “你这样——”被他紧扣在手里的手急于挣脱,他分明看见幽暗的夜色里,她脸颊飞霞,神色微怯,“会让附近的侍卫给看见了。” “我只恐天下人不知道。” “你还真是——放肆啊——” 她笑。 第二部分·21 马车在八方驿馆外停下,却见到一辆华盖的马车从宫城的方向跟过来。 来人一身缟素,淡妆如洗。 她与沈孟微微一怔—— 是娆姬。 驿馆的厅堂里已无他人,娆姬端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 李明卿心下了然,却还需确认一番:“夫人,这是?” 她淡淡一笑,眉目之间如雾的浅愁不知从何时已经散去,只剩一派平静。 “我本就不应该是什么娆姬夫人,我只是辞玉的阿娆。” 沈孟的眼里划过一丝不忍:“是我不好,没有救下公主。” “罢了,也该如此。这些年来,辞玉过得太不好了,从此也就好了。” 她的话如同叹息,让对面的两个人不知道如何续接。 “我今晚来,是有一件东西要给沈侯爷的。” 沈孟接过信函。 “沈氏一族含冤,是西蜀之过,亦是南帝之过,更有奸佞之臣从中作梗。阿娆曾经在璇玑夫人身边为婢,一日夫人醉后作画,画像上的人正是沈尚书,他与沈侯眉目间有七分相似,发生这样的事情,夫人很愧疚,所以她也暗中派人去了南朝京都,威胁如今的右相,让他救下一人,也不至于沈家满门寥落。” 杯中的热茶渐渐变冷。 这就是他—— 能够活下来的原因吗—— 他闭上眼,睫毛轻颤,忽然感觉到手上一阵暖,平和、安然的静气从那双握住自己的手上缓缓传 递过来。 他侧过脸,看见李明卿对他一笑。 李明卿开口道:“所以夫人给我们的信函里,可是当年的真相?” “是。上面有西蜀国玺,还有公主印玺,沈侯爷和郡主凭此也可以为沈氏一族洗刷冤屈。” 李明卿轻轻点头:“多谢了。” “红尘相遇,你们还曾在指月桥上救过我。”娆姬一笑,笑容如谜,“只是上一次,是为了嫁祸平王,我自己跌进去的。” 娆姬站起来,身形孑然。 “昭瑜,你送一送夫人吧。” “不必了。” 那抹身影消失在八方驿馆外。 娆姬坐在车中,听见车夫问道:“夫人,我们回宫还是去公主府?” 车里的人道:“去指月桥吧。” 指月桥。 她站在桥边,眼里落下这锦州城的万家灯火,尤自平和。 她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辞玉不知道,她们其实是在指月桥相遇的。 她身世飘零,曾经随养父在这里卖酒。 一身红衣的人走过桥上,那绝艳的面容倒影在酒缸里,扬起脸,阳光照拂在那个人身上都多了偏爱。 她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却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明艳的人啊! 惊鸿一面。 今晚的夜色朦胧。 翻飞的银杏吻着寒风翩翩,她轻轻伸手,那银杏落在掌心。 是了。 该结束了。 翌日。 “夫人的信函,我已经派人快马送回京城了。” 说话的人在席间轻轻抬头,沈孟的手微微一顿。 “到时候,我会让父王把信函呈给皇上。” “王爷的毒可有解药?” 她笑意有几分难以捉摸:“父王中毒本就是逼右相出手的计谋罢了,只是没想到一路到了西蜀,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明卿莞尔:“你与平王联手,不是也没有告诉我吗?” 沈孟看着她,认真道:“如果平王的计划失败了,你能置身事外,最好不过。” 李明卿垂眸:“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点头,匆匆用过桌上的饭食,将赤霄握在手中:“我想去一趟长岗。” “我知道。” 桌下她轻轻握住了沈孟的手,目光柔和又坚定,“我业已在信中交待了还有些事情未毕,所以我们也不必着急着赶回京城。” “好。” “我们一起回长岗。” “好。” 四目相对,黯淡的星眸里总算有些许神采。 昭瑜在一旁轻轻地:“咳咳——郡——郡主——” “嗯?” “你陪沈侯去长岗,那——我呢?” “你先和影一起回京城吧。” “我不!”昭瑜嘴一瘪,皱着眉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沈侯。 “昭——” “我会买菜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收拾屋子会搬东西会骑马——郡主和沈侯带上我去长岗还是很有好处的。” 李明卿轻轻一笑:“可以。” “那我和影即刻就去备马。” “去吧。” 八方驿馆的厅堂里只剩她们二人。 窗外的黄叶已然萧萧。 沈孟看着驿馆前往来的行人和走马,轻声道:“我知道,即使我们赶回了京城,把夫人的信函面 呈给皇上,我——可以是世上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沈云亭。” 他眉峰微微一蹙,嘴边的笑意含着苦涩。 “可是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 她重复了两个字:“永远。” 沈孟的眉目微微舒展开:“如果我不是沈云亭,你心里的人会是我还是她?” 真计较。 像个小孩子一样计较。 李明卿微微垂眸,又抬起脸,看着沈孟的眼睛:“我很庆幸,无论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相遇,在我心里的人始终是你。那么你是沈云亭还是沈孟,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就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 “就是这么果决?” “素来这般果决。” “你可想好了吗?” “嗯。” 她看着门槛外面的走马行人,看着天边的流云暗度,“从很多年以前,我就想好了。” “嗯?” “从前你在世人眼中是沈云亭,我与你只能是密友。如今你是沈孟,当朝新贵,炙手可热,已有 战功。” 最后的话,化作她嘴边的淡淡的一笑。 即便如此,有的话她还是很难轻易说出口。 她鼓足平生勇气——才吻了眼前这个人。 ——我想要你娶我! 剩下的那些,明白的人自然会明白,也就不必说。 “我知道。” 昭瑜带这个不声不响的影卫走上市集,一路气氛沉闷。 “咱们置办马车还需要置办干粮吗?” “嗯。” “我听说锦州这边的脆饼好吃,一会去买一些?” “嗯。” “还有这边的‘美人面’,我瞧着郡主好像很喜欢。” “嗯。” “……”昭瑜皱眉,她只觉得自己正对着一杆子木头说话。 “从锦州去长岗要多少时日?你再说一个嗯字你现在就给我回客栈去!” “九天。” “九天?那我要备九天的干粮吗?” 昭瑜咬咬唇,目光在集市的小摊上转了一圈:“九天?那我得买多少东西啊?” “……” “问你话呢!我得买多少东西。” 影从昭瑜身边走过,不动声色地将她手里买的云台酥等物什一并拿在手上:“回去吧。” “哎?你——” 昭瑜追着那个挺直消瘦的黑影。 “就这么点东西怎么够吃?” “够了。” “是够你吃九天!还是够我吃九天!” “……” “你走那么快干嘛?我还有好些东西没买呢。” “不用买。” “你想饿死谁啊!” 那个黑影脚下一顿—— 感觉到身后的人一脚踩了自己的脚后跟,蒙在面纱下的脸微微变色。 “一路上会经过州府。” “哦——哦——”昭瑜脸一红,“那你也不早说嘛!” “你没有问。” “我没问你不知道自己告诉我呀?” “嗯。” “嗯什么?” “身为影卫,不能多嘴。” “……” 第二部分·22 入夜时分,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离开锦州城。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车里的人薄唇浅扬。 沈孟握着赤霄,赤霄的剑鞘掀起一角车帘:“以后你还想再来吗?” “不想。” 李明卿没有半分犹豫。 沈孟嘴角含笑,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锦州发生的事情太让人觉得可怖,自己与扬榷联手事先未告知她,她却在察觉出端倪之后还配合自己演了一出戏。 她遇险的时候,自己不在。 她被辞玉胁迫的时候,自己仍旧不在。 “过分。”沈孟声音很低。 “你说什么?” “我心有愧意,蜀宫生变那晚,我应该在你身旁,绝不会让这西蜀的九公主为难你了。” “她是很讨厌。不过若没有她母亲璇玑夫人当年胁迫右相救人,也就没有今天的你。”她眨眨眼睛,学着沈孟平素笑起来眼里有几分不羁的模样,“我只当在蜀宫所有的委屈,都是替你去还了亏欠他们的情。” “好。”他笑。 “此去长岗可需要半月?” “无须这么久,□□日一定能到了。” “西蜀称天府之国,时气温和,往后会越来越冷。” “在长岗,沈家的祖宅,我种了一片梅花。” 李明卿微微侧目。 听见沈孟又补充道:“红梅。” 清绝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沈孟心头一颤。 是什么时候他就已经倾慕身旁的这个人。 或许就是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或许是自己拿到寒星,满心里只想送给她的时候。 或许是姐姐出嫁时,看着满堂的红烛摇曳,自己想看她一身喜服坐在床上等着自己去揭开她的盖头的时候。 或许是那年陪着琅琊王妃和她一起去寺里进香,自己用剑簪了一朵白梅在她发间,她面有羞意的时候。 或许是她们每一年的小年夜一起点灯笼的时候…… 年幼时—— 曾因不能娶她,深以为憾。 到如今—— 他的身份倒是给了自己一条比从前要明朗许多的路。 这良夜啊竟如此温和。 一连数日来的舟车劳顿,马车终于在第九日入夜之前到了长岗,江左的一个小镇。 街道并不开阔,依稀有几家客舍和店面林立在道路两旁。 “在我爹还没有去京城任职以前,我们一家人都住在长岗。” “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 沈孟垂眸:“我从昭狱里出来之后,一直有几年不能回来。四年前开始,每年清明都会回来。” 见他神色稍显黯淡,她没有多问。 沈家的老宅是一处清简又格外雅致的院落,甫一打开门,便见到院落中长得极好的梅树。 “邱伯一直有让人料理此处,也还算干净。” 她点点头,已然心满意足:“不用住客栈倒也很好。” 李明卿吩咐了昭瑜和影去集市上备下一些家常的物件。 沈孟忽然携了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 沈孟签上拴在门外的马,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拉。 “去居灵山。” 长岗居灵山上埋葬着沈门所有的英魂。 她知道他有多么热切地想要到居灵山上,告诉那些躺在地下的人——他们不再需要背负乱臣贼子的声名,他们不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在沈门出事之后,她于次年清明蹭到此处,甚至亲眼看过沈云亭的坟茔。此后她也一直派人到长岗居灵山扫墓。 赤霄洗过祭酒,插在沈谦的坟前。 “父亲,母亲,姐姐——我终于做到了。” 她看见沈云亭的眼角滑下来一滴泪。 沈云亭一身是伤不曾落一滴眼泪,纵使是茕茕只影,一身落魄也有不羁舒朗的笑意。 九年了。 到腊月的时候,就是整整十年。 这滴眼泪——终于落下来了。 李明卿看着沈门肃然静立的坟茔,双手微阖。 在心中默念——“我将以余生、以手中的权利——爱护跪在坟茔前的这个人。”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她何其希望这满门英魂能够听见她的祝祷。 她本生于公侯之家,又历经世事,已然只相信事在人为,到如今她倒有几分忧恐。 如果此处有神灵—— 如果神灵能够听到她的祝祷—— 她愿以自己的阳寿—— 换沈云亭一世安康—— 下了居灵山,二人缓缓的走在长岗的街道上。 “后来在京城,我也总是想起在长岗的日子。小时候总想着,等老了以后,我要回来住在那处小院里。” 李明卿侧过脸,看见月色勾出他清晰的轮廓。 那个人一笑,连月色都有几分不及。 “现在我才明白,我哪里是喜欢那处小院,我是喜欢身边重要的人聚在一起。” 广袖下的手微微握住,她有些不忍。 沈孟一笑:“他们肯定都知道,我为沈家洗清了所有的冤屈。” 沈孟忽然搂住她的腰,跃身上马。 马儿惊起,他把手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坐\下的坐骑亦有灵性,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心中无比畅快一般,抬蹄疾奔。 她轻轻倚靠在沈孟身前—— 还有什么—— 比这更让人觉得幸福的事情吗—— “郡主,侯爷——你们回来了!”昭瑜一手托腮,正蹲坐在院门口,忽然看见疾驰而来的骏马。 门前挂了一盏灯笼,院落内也被昭瑜和影打扫得干净,又添置了碗筷,棉被等物什,整个小院也有了些许人气儿。 “嗯。” 沈孟携着李明卿的手去往房内,昭瑜耳朵蓦地一红—— 这—— 合适吗—— 她一瘪嘴,忙不迭道:“郡主热水我已经备好了,我先去做晚饭了。” “咚——咚——” 厨房里动静极大,菜刀砸在砧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动。 郡主和沈侯…… 拉着手进了房里…… 房里! 这是要私定终身吗! 王爷知道了肯定要—— 天哪—— 一定不能让王爷知道—— 那可一定不能让—— “你的菜掉地上了。” 昭瑜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来,猛地一下往灶台边弹开:“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影缓缓弯下腰,拾掇起散落在地上的菜叶子:“有。” “那为什么我没有听见!” “咚咚咚——”切菜的声音又响了一些。 “一般人都听不见。” 昭瑜拿起锅盖:“你起开,挡着我路了!” 影站在远处。 “你过来,帮我拿着这个簸箕。” 影走到她身侧,接过昭瑜递过来的东西。 “你——” 昭瑜站在矮凳上,竭力去够着柜子订上的小匣子,偏偏还差那么一点,就是够不着。 “你——要不你帮我拿一下吧。” 影足尖一点,翩翩然如探囊取物。 昭瑜瘪嘴:“会武功就是好。” “嗯。” “……”她白了影一眼,“我要是会武功,我就先把沈侯打一顿,再把你也打一顿。” “嗯?” “沈侯他——”昭瑜举着菜刀对着影,神色颇有些激动,“你刚刚都没有看到吗——沈侯居然拉着郡主——” “看到了。”影点头。 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不是看没看到沈侯拉着郡主,而是沈侯拉着郡主进了房里!” 咚地一声,菜刀立在了砧板上。 昭瑜咬牙:“房里!” “嗯。” “你就不着急吗!万一——” 昭瑜红着一张脸,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听见影微微的哂笑。 “你还笑我!” “嗯。” 影看着眼前这个傻姑娘,她常年待在暗处,受过精密的训练,对沈孟的身份早有察觉。 但是她作为影卫,决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来日等昭瑜知道了一切,肯定又要怪自己没有说了。 昭瑜先前准备好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榻上。 李明卿颔首:“连日赶路,身上只觉得疲累得很。” “要我伺候郡主沐浴更衣吗?” 幽幽摇曳的烛影中,李明卿微微回过头,看见沈孟的眼睛如夜色般漆黑,亦如夜色般温和,那种平静温和被烛影点染开,荡得整间屋子都是。 她回过头,背对着沈孟,轻轻颔首:“好。” 热水氤氲。 李明卿闭上眼——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她第一次会把现实与梦境混淆在一处,喃喃问道:“云亭,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 “不是说——沐浴更衣吗?” “嗯。” 沈孟看见她微闭的眼上睫毛忽闪,恰如花间扑香的蝶翼。 不由轻轻一笑,李明卿微微踮起脚,忽然看见沈孟唇边一丝狡黠的笑意,甫一低头便迎上了她送过来的一抹香。 圈套! 使诈! 她心里有些许不平。 “专心点。”沈孟的声音低沉极有磁性。 她脚下一软,被他就势带到了榻上。 姿势暧昧,她抬眸看见他的眼睛如星河般炙热滚烫。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沈孟的动作微微一顿,李明卿失笑。 “郡主——晚饭做好了,您需要我伺候您沐浴更衣吗?” 沈孟微微挑眉,正了正神色,坐到床榻的另一头。 “不必了。”李明卿压着一丝笑意,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看见沈孟的脸微微发红,又微微发白。 李明卿站在她身前,帮她理好衣服,与先前进入房中时别无二致。 沈孟看着落在窗上的影子转身离开了房门处,微微挑眉,心想——这个昭瑜有时候还真是讨厌呢! 自己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大抵就是把昭瑜捎到长岗来! 晚饭准备的菜式虽然极为平常,倒也是她们一直吃惯了的味道。 “咦,郡主你的脸好红,是不是水太热了?” 李明卿神色微微一顿,轻轻抿了一口茶:“没有。” “不对——您没换衣服,是还没有洗吗?” 李明卿缓了缓神色,瞟了一眼正襟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孟,对昭瑜道:“昭瑜,你去让影一起过来吃饭吧,只有我们几个人不用拘礼。” 昭瑜点头,朝院中树下的阴影走过去,冲着那团黑黢黢的影子道:“喂!郡主叫你一起过去吃饭。” 院中没有半点响动。 “你听见没有啊!郡主叫你一起过去吃饭。” 房檐那边有微微的响动,影小声应允:“嗯。” 身后负着剑的人落在厅堂外面,脸上的面纱摘下来,露出一张没有红尘气的脸,就着那薄薄的夜色,她站在远处,翩然走近。 饭桌上的两个人抬起头,嘴角含笑。 李明卿对着影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们影是个漂亮的姑娘。” 沈孟冷着一张脸,点点头:“是很漂亮。” 她有几分局促地站在桌前,脸上本就生硬的神色一木,对着郡主的夸奖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漂亮这个词不应该用在一个影卫身上。” 昭瑜轻轻拢上房门,坐在桌边,甫一落座,看见影摘取了常年附在脸上的黑纱。 “天哪——” 昭瑜握住筷子的手停住:“你长这么好看的呀?” 影的耳尖一热,一口饭卡在了喉间,挤出来一个:“嗯。” 昭瑜挑眉:“不过比郡主差好些。” 沈孟一听这话,脸色又冷了几分,桌上的菜明明色香俱全,她端坐在哪里小口地吃着碗中的米饭。 李明卿轻轻挽了袖子,夹了一块江鱼放入沈孟碗中。 昭瑜嘴角一抖。 天哪—— 郡主在给沈侯爷夹菜—— 就连在王府中,碍于王府规矩,郡主也没有给王爷这样夹菜—— 这动作好生自然—— 就像—— 给对方夹过很多年菜的夫妻一样—— 昭瑜含着笑意微微抬起头,猛然间对上沈孟寒冰一样的目光。 嘶—— 这还没到深冬的天…… 怎么冷得很…… 昭瑜咬咬唇,吞下嘴里的饭菜,不由问道:“沈侯心情不好吗?” 李明卿夹着青菜的筷子微微一顿,余光一扫,沈孟本就不好看的神色又难看了几分。 昭瑜见沈孟不理会她,撇撇嘴心想——总不能是我惹你不高兴的吧! 随即伸手夹了盘中的一块芙蓉虾,筷子还没有落下去,忽然看见一双筷子正好落在那块虾上。 “……” 昭瑜抬起头,看见沈孟眼中寒光一闪,不由抿唇,把筷子伸向另一盘中的江鱼。 那双筷子又落在了鱼身上。 咦—— 是要怎么样—— “郡主——你看沈侯——” 李明卿点点头,嘴角含笑:“他就是饿了。” 昭瑜瘪嘴—— 第二部分·23 房内水汽氤氲,桌上燃了一半的残烛轻轻摇曳,沈云亭轻轻褪去了外衫,准备沐浴更衣。 房门被人轻轻一推,她猛然转过身,看着李明卿:“你……” 手中捧着的竹木圆盘上放着巴掌大的锦匣:“近日来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了,昭瑜说行李中带了百和香,我帮你点上。” “哦……”沈云亭脸继续一红,仿佛是被这水汽给晕成了这般模样。 “嗯?” 李明卿察觉到她的不自然:“你紧张什么?” 沈云亭摇头:“没有,我没有紧张。” 坐在桌前的人用竹镊轻轻捻起一粒香料,放入瑞兽铜炉中,淡淡补充道:“也对,你在君再来眠花宿柳的,哪里紧张过?” “那是谣传!” “我那日在君再来门口遇见你和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抢个丫鬟,也是谣传?” “……” 沈云亭吃瘪,咬咬唇—— 这是在吃醋吗? 过去了这么久了,她竟然突然说起来? 她竟然也会为自己吃醋吗? 李明卿眼里婉转都是得意的神色,看向沈孟的眼光带着一丝促狭:“我知道,你就是想帮别人罢了。” 沈孟猛然点头:“对。” “你背后有什么?” “没有……什么?” “让我看看。” 她放下手中的香篆,朝沈云亭走过去。 “不——不用了吧!”沈云亭退一步,心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紧紧地贴着墙。 面前的人微微蹙眉:“你背后有什么?” “没有什么。” 沈云亭声音越来越弱,她就是见不得这个人蹙眉。 “转过来。” 沈云亭一笑,那双星眸里面流出如水的柔情:“我可是有条件的。” “小时候又不是没有看过。” 轰—— 一句话让沈孟脸耳通红。 她轻轻背过身,李明卿惊异一退。 本该光洁如玉的背上,横纵交错之下全是伤痕。 这九年来—— 她经历了什么…… 才会有这样多的伤痕留在肩背之上…… 形状各异,无比狰狞,令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 就如她前些时日还以为,那些事情尽然可以过去了。 可是沈云亭这一身伤痕要怎么办呢,就像曾经的旧案一样,一个在她身上,一个在她心头盘桓一 生吗? 李明卿眼眶微微发热,轻轻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些痛痕。 刀剑怎么落在她的身上? 她又是怎样咬牙去忍受这些? 她是个女孩子啊! 从前她与自己一样,是会伏在父母身前膝下撒娇哭闹的女孩子啊! 只看了一眼,沈云亭转过身,握住李明卿即将落在自己背上的手,笑意里满含得意:“我的条件就是——不许哭。” “疼吗?” 话刚刚问出口,沈云亭便摇头:“傻话,早就不疼了。” 看见李明卿深深蹙起的眉头:“你蹙眉我更加心疼一些。” 李明卿别过脸,含着羞怯之意,眉目也舒展开来,却没有说话。 没一句正形的话。 每一句又都是那么好听的话。 “你看那时候在西郊外受的伤早就好了,也不疼了。”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她肩胛骨处,新生的血肉和旁边的肤骨长在一处,留下了一个半月形的伤痕。 她心里微微一动,却又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沈云亭经历过什么,也对自己只字未提,面色渐渐冷下来,对沈云亭道:“水要冷了,洗澡吧。” 沈云亭点头:“好。” 沈云亭沐浴换好衣服后,举着烛台,轻轻推开李明卿的房门。 斜倚在榻上的人紧闭着眼睛,烛光映着她素白的薄衫下莹润如玉的肌肤,领襟微敞,腰间的细带松散,依稀可见薄衫下白皙修长的腿。 沈云亭看向那个人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贪恋。 榻上的人蓦地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把沈云亭的目光捉了个正着:“看够了吗?” 沈云亭伸出手碰了碰鼻尖,脸迅速地红起来。 含糊应声道:“嗯。” 李明卿拉住她:“那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 她们和衣躺在床上,那只手不安分地解开了沈云亭的衣带,冰凉的指尖再度落在她肩上的伤口 上。 “别看了,太丑了。” “云亭……” 眼前人的呢喃听来让她尤为心颤。 “别看了。” “那这道疤,是小时候你与新兵比试留下的那道疤痕?” 沈云亭幽幽叹了口气:“嗯。” “那这一处呢?” 指尖又触上一道斜痕。 “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她猝然睁眼,看着沈云亭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可不要再受伤了。” 是蠢话。 也是情话。 “好。” 是真心实意的答允。 在将来也会无可奈何地食言。 “都过去了。”沈云亭搂着她,她的发间都是淡淡的寒露香气,一点点将自己引诱。 沈云亭道:“你看啊,我们现在在长岗,这里只有我和你,再无其他人。我从前就想和你有这样一个地方,你做饭,我喂马劈柴,你做女工,我能耕种。” 李明卿抿唇——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她和沈云亭能够离开京城,就要在长岗,或者寻一个长岗这样的地方,过沈云亭说的这种生活。 只是—— 她不会做饭…… 沈云亭听见身侧的人传来均匀平和的呼吸,真好。 这一切都刚刚好。 翌日清晨,天时尚早,深秋近冬日的天色也依旧有几分晦暗。 李明卿醒过来,端起桌上的残烛,身上披了一件薄氅,轻轻拢上房门。 院中的梅枝上结了一层白霜,一眼望故去让人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不远处厨房里有小小的响动。 “郡主,您起来了?我先伺候您梳妆吧?” 在灶台前忙碌的昭瑜看见门口站了一个瘦削清绝的身影,她不用刻意去看都知道是谁。 “不急。” 昭瑜讶异:“哎?您饿了?” “没有。” 昭瑜眨眨眼——今天的郡主还真是奇怪啊,手上的火石相碰,灶下的火生起来了,冒出屡屡烟。 昭瑜看见李明卿嘴角含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便越发觉得奇怪了。 “郡主,这里烟大,您回房吧。” 站在那里的人把手里的烛台放在八仙桌上:“无妨,我看着你。” “???”昭瑜嘴角抖了抖,为什么郡主要看着自己。 郡主就算要找一个人看着,那也不应该是自己啊! “郡……郡主。”昭瑜握着柴火的手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您……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李明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要怎么开口。 “没有。” “那……为什么您不去休息却要和我待在这里……” 灶膛里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不时发出火星子爆开的哔哔啵啵的响声,却让昭瑜越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李明卿伸手轻轻捧起桌上小瓮里面的粳米粒,细小的米粒在她粉白的掌心当中宛如碎了的珠翠宝石。 “昭瑜,可以教我做饭吗?” “咣当——”昭瑜手里的柴火落在地上,打了自己的脚尖,她一咬牙,嘴巴抿起,痛得眼里噙满了眼泪。 她一定是做梦。 郡主十指不沾阳春水,一身衣服从来是雪一样的白,怎么能够去做饭呢! 哎哟! 可痛死了! “昭瑜?” 昭瑜咬着牙,扯出一个笑容:“郡主,您和我说笑呢吧?” “没有。” “那——”昭瑜定了定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走到桌前,为李明卿倒了一盏茶:“您要学什么?” “都学。” 昭瑜看着那一身素白的衫子映着这姣好沉静的面庞。 “要不郡主你先帮我看火吧?” “好。” 李明卿望着灶台里的火焰出神,时不时学着昭瑜方才的动作往灶膛里扔一块柴火。却没想到柴越 加越多,火却越来越小。 昭瑜有条不紊地在灶台前忙来忙去,嘴里念念有词。 “咦?这水怎么还没开?” 昭瑜看着灶上依旧没有动静的锅,听见后面有轻轻的咳嗽声。 整个厨房都烟雾蒙蒙的。 “咳咳咳——” 灶眼被柴火堵住,竟然倒烟了! “哎呀——郡主——” 李明卿被烟气熏得云里雾里,就是这样云里雾里,有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捞起来:“醒过来你就不见了,我都以为家里烧着了。” 沈云亭轻轻松开揽着她的手,抬手擦掉李明卿脸上的烟灰。 “你不会生火,我教你啊。” 沈云亭说罢,看见她脸一红,有些别扭地走出厨房,拢上了房间的门。 沈云亭看着那个背影,笑里多了几分柔意。 她还是她,那个小时候自己就很熟悉的她。 第二部分·24 “从前,我很不喜欢冬天。”坐在案几前的人,手握丹青,运笔如云,瑞兽香炉里点着沉水香,生出了几分超逸沉静。 冬日萧瑟,她们在长岗住了有月余便已然是初冬时节。 “今天是冬至,长岗的夜市会很热闹。”沈云亭手里一手握着寒星,一手稳住手里的竹枝,在做一支发簪。 李明卿心里微微一动,轻轻打开窗,寒风灌进来,她冷得打了一个寒噤,轻轻咳起来。 沈孟补充道:“不过你既然着了风寒呢,你就老实在家待着。” 笔杆子“吧嗒”落在纸上。 午间吃饭的时候,昭瑜和影坐在一侧,看着没说话的两个人,分外尴尬。 “今天的鱼不错。” 昭瑜说完,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她默默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 仍旧不死心地补充道:“我今儿起了一大早去集市上跟江边的渔夫买的。” 依然没有人理会她。 影木着一张脸,伸出筷子,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自己碗中。 昭瑜心里一动——阿弥陀佛!这旁边还算是有个人啊!能理会自己的大好人啊! 院落中的红梅结了红色的花苞,等今冬下一场雪,红梅便会开了吧,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里的人拥衾而坐,坐在案几旁翻看手里的书卷,燃在一侧的火盆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子。 沈云亭每每路过院中,往房里一瞧,就知道她还在怄气。 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入了夜,李明卿见沈孟往自己房里走来,先一步关上了门。 注意到一侧还开着的窗子,正要将窗子也放下来,那握住云杆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李明卿脸上神色始终淡淡地,她若是执意把窗子关上,那就太过刻意了。 “今晚外面热闹,沈侯爷怎么不去看看?” “再好看的热闹也要与人一起看了,才觉得热闹。” 李明卿眼眸微垂,落在远处:“染了风寒的人还是好生在家里待着吧。” 沈云亭挑眉,心下明白得很,她为早上的事情记仇。 无奈之下打开立在一旁的五斗柜:“我那是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咳咳咳——” 身后的人轻轻地咳了咳,不做声。 “小时候,你染了风寒想出门,我哪一次没有偷偷带你出去?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 “听沈侯爷这话,如今是埋怨我了?” “不敢不敢。” 沈云亭从柜里拿出一双白色的冬靴,并一件灰色的风氅,放到床前。 “我这不是偷偷带你出去吗?要是太明目张胆了,我会被昭瑜念叨。” “堂堂安远侯,怕一个丫鬟的念叨。”李明卿失笑。 沈云亭小心地将她的长发理顺,将风氅在领口处系好一个结,手上动作温和,嘴里道:“你看影 怕不怕她念叨?” 他把她发间的一根簪子取下来,换上一根竹簪,神色有些失落:“有的人就算是戴上荆钗,看起来也不似平庸之辈。” 李明卿轻轻扬起脸,烛光将她的侧脸勾成了绝妙的水墨丹青,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脉脉地看着 眼前的人:“沈侯爷这是夸我的意思?” 沈云亭促狭一笑,一双眼睛里都是眼前这个人:“我这是在夸自己手艺不错。” 江左的小镇长岗在冬至这夜,热闹非常。 老老少少换上了冬日的新装,邻里相赠秋日酿下的桂花酒,适龄未婚的女子去寺里祈求姻缘,茶 馆里有人说书,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当真是好生热闹。 她们俩并肩在街上走着。 “冷不冷?” 沈云亭微微侧过脸,看见她一张脸微微发白,却满含笑意:“不冷。” “我记得小时候,这里有一家卖芙蓉团的铺子,没在这里了?” 芙蓉团啊。 “许是搬走了?”李明卿一笑,想起从前的事情。 沈云亭知道她爱吃芙蓉团,有一年会长岗祭祖,还刻意从长岗给她带了芙蓉团,待回到京城的时 候,那酥红的芙蓉团已经硬邦邦的,失了颜色和味道。 却让她记挂了很多年。 两个人停住步子,沈云亭往前方走了几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听一下。” “云亭……咳咳” 她话音未落,那个背影已经隐匿在人群之中。 寒潭照月,傍水的小径一侧是落尽了叶子的银杏。 “老伯,这里原有一家买酥饼点心的铺子,现在怎么不见了?” 正做糖人的老伯头也没抬:“早搬走了!搬到对面那条巷子里去了。” 沈云亭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一路走过去。 路旁枯枝上的水珠凝结。 “哒——” 落在水里,荡开了一圈涟漪,涟漪里映着一圈模糊的碎影。 她足尖一点,落在路旁的青瓦上。 那一抹碎影在西南方向,落在了远处的院墙后面。 凌云步沿着青瓦,掠过道路两侧低矮的檐牙。 她凭直觉敏锐地感觉到——这周围越来越诡秘的气氛,顺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破庙寥落,月色被云雾隐去。 沈云亭追着那个黑影到了此处,她弓下身子。 血迹。 脚步放轻循着血迹洒落的方向,甫一推开寺庙的旧门,倏忽间暗器如电光般向她闪过来,她决然 而退。 落脚处的正前方斜插着三根赤红色的细针。 还不及反应,黑影如鬼魅般自破庙的窗一闪而出隐没入夜色。 竟还想逃! 赤霄脱手,身随剑动,她的手落在那黑影的肩上。 蓦地觉察手上一片温热黏腻的触感,是血。 黑影的肩上乏力,反手已经打了过来。 赤霄制住她手里的短刀,另一只手已经揭下了黑影覆面的黑纱。 面上一道鲜明的刀疤。 沈云亭有些诧异—— “红莲?” 糟了! 握住短刀的人蹙眉,趁沈云亭有些失神之际将人反推出去,一跃入了破庙后面的深林里。 红莲捂住肩上的伤,她能感觉到力气一点一点消失。 真是见了鬼了! 要死在这种鬼地方没人给自己收尸吗? 脚下一软,斜下方就是谷地,那只还能动的右手将短刀插在地上。 差点就滚下山沟里喂狼了。 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 她只觉得眼前林中茫茫的雾和面前青灰色的石头融在了一起,她极力想睁眼,却只觉得连睁眼都 万分费神。 身边响起许多的脚步声。 她猝然一笑—— 死就死吧。 反正她都是死过好多次的人了。 一把通身暗红的剑,一个俊逸的身姿忽然落在她眼里。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 她一直以为这是假的!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啊。 红莲的嘴角勾起一丝难明的笑意。 李明卿站在水边,迟迟不见沈云亭回来。 夜已经深了,街道两旁的铺子渐渐打烊歇业,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咳咳咳——” 袖中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她顺着沈云亭离开的方向。 “老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比我略高一些的,很俊气的——少年?” 卖糖人的老伯抬起头来,细细思忖,摇头。 “她——带了一把剑在背上。” 那老伯摇头,又弯下腰去收拾箩筐:“不曾见过,不曾见过,时辰晚了——打烊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明卿微微回过身,看见从巷子里走出的沈云亭身上溅有血迹。 赤霄别在身侧,背上背着一个人。 出什么事了? 她快步迎上去:“云亭,你去……” 目光一扫,落在沈云亭背上的那个人影上,伸出手的手顿住,面色一白。 竟然是她! 第二部分·25 房里小火煨着药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影和昭瑜替躺在榻上的人上了药,红莲身上的刀伤触目惊心,整个房里都弥漫着一丝血腥气。 桌上茶杯里的美人面已经凉透。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沈云亭微微抿起的唇上,她能感觉到她不同的心绪。 “为什么要救她?” 一双眸子宛如古井之水,她心绪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沈云亭还欠自己一个解释。 这个人曾经两次要将她们置于死地。 沈云亭微微张嘴,昭瑜松了一口气回过头道:“郡主,沈侯,人已经醒了。” 红莲挣扎着站起来,肃冷着一张脸,看着李明卿和沈孟,目光最后落在沈孟身上:“我有话要对你说。” 四目相对。 红莲看着沈孟,李明卿低头,看见握住沈孟握住赤霄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觉察出沈孟脸上神色微微一变,暗含了疏离和沉寂。 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陌生如此。 她对沈云亭过去的九年,一无所知。 她曾经因为失而复得,便觉得心满意足,无论沈云亭经历过什么,只要有一天她能够回到自己身边,那她就还是那个沈云亭。 可是—— 这九年时间里面,她经历过的一切对自己而言真的不重要吗? 就如自己现在不知道她与红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与红莲是敌是友? 红莲是百鬼夜行的人,她也曾与这些人为伍吗? 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脚下向上蔓延,她站起来,神色淡然道:“两位慢聊。” 房门微微掩上,她站在门外不远处。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沈孟蹙眉,双臂将赤霄环在身前,“如果是要谢我救你,那就不必了。” 红莲咬牙:“拘魂,你跟我走吧。” 拘魂? 李明卿垂眸,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而这个名字迅速地与百鬼夜行一道浮现出来,像一把捅破了 天幕的刀。 “不。” 沈孟拒绝道。 所以他——竟然真的是拘魂? 李明卿站在院中,微微仰头,发现星河璀璨,寒风扑面,眼里只觉得无比酸涩。 “你难道不知道百鬼夜行的人已经追到长岗了吗?” 沈孟垂眸,心里生了寒意。 “我——奉命在许州取你们的性命,在许州渡口行动失败后——”脸上的疤痕在她诡谲的笑意下,变得扭曲。 沈孟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认真对红莲道:“我今天救你,是谢你在船上手下留情。” 红莲背过身去:“你能活命,是你的本事,我从来没有手下留情。” 沈孟手里的赤霄放在桌上,她坐在桌边,倒了一碗正适合入口的茶,摆到桌子的另一侧,没有接红莲的话。 “从来没有。” 红莲的脸被黑纱罩去一半。 沈孟没有否认她的话,反而道:“今晚,谢你引开了那些人。” 红莲的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人戳到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们应该一路都在尾随,而你一路都在与他们周旋吧?” 那张脸上如往常一般,有了狠戾的笑意:“他们在追杀你,也在追杀我。” “我知道了。” “我再劝你一次,你跟我走吧。”红莲咬牙,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你——”沈孟站起来,他与红莲身量差不多,两人目光足以平视,红莲看向那双让人心醉的眸子,生硬地别过脸去。 沈孟脸上忽然间多了戏谑且狡黠的笑意:“我差点以为红莲大人在关心我。” 红莲脸上神色微微一滞,拉下脸来:“虽然这么久以来我看不惯你,我不希望你死在别人手里。” 沈孟一笑,这真是红莲会说出来的话。 “你杀不了我的。”那碗红莲没有喝的茶,被沈孟喝了,“你也不是来杀我的。” 红莲讶异地回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走的。确切说,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红莲看向门外的目光起了杀意,“因为她吗?” 沈孟点头:“嗯。” “我没见过比你更荒谬的人了。” 沈孟没有说话。 红莲的话里尽然是讽刺:“就因为她很多年前在路边随手救了你?你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所以屡屡出手相助?你救了她多少次?都不足以还她救你一次的恩情吗?” “我与她的事情,不必与你说。” “你喜欢她!你能娶她为妻吗?你难道能忘记你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罪恶?” 门被一双素白的手赫然推开。 沈孟一眼望过去,窗外的寒风随之灌进来,将李明卿翩翩的裙摆吹得轻轻动摇,她周遭散着湿冷的气息,看来在外面站了许久。 红莲颔首,取了放在桌上的短刀:“沈侯爷,你自己小心。” 黑影隐没在夜色中。 沈孟轻轻走过去,关上了门,李明卿木然地站在门边,万语千言,她却不知道要怎么问起了。 沈孟把还在烧着的药炉端下来,换成了陶瓮,语气里有几分心疼:“药也不喝就走了,浪费我们买药的钱。” 不多时,陶瓮里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美人面在绿松石色的茶杯中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伴着那一抹香,暖意才渐渐将她们两个人小心包裹起来。 沈孟垂眸,从清澈莹亮的茶汤里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心里幽幽一叹。 “我能娶你为妻。”沈孟忽然握住李明卿的手。 那在睫上挂了许久的泪滴,落下来,落在沈孟的虎口处,碎成了许多细小的泪珠。 “等回到京城,我就向皇上上书求娶你,做我的妻子。三媒六礼,八抬大轿,你我会是世人眼中最般配的眷侣。我决不食言。” 有一滴泪珠落下来。 沈孟笑起来,眉头却微微蹙起,将那双冰冷的手捂着,呵着热气。 “云亭,你和她的话,我都听见了。” 果然。 沈孟松开她的手,退了一步:“没错,我是拘魂。”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的笑意揉满了苦涩,就像拼命想要绽放的花无论如何也没有触碰到阳光那般,在竭尽全力挣扎过后。 他选择了枯萎。 他微微咬唇,眉眼低垂,眸子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戚:“无论我现在是谁,我过去都是个不堪的人。” 双手沾满鲜血和罪恶。 无法被洗刷,无法被冲淡,只因他曾经为百鬼夜行卖命而做过的事情。 他看见李明卿微微别过脸。 “我绝非有意欺瞒。” 他伸手握住了桌上的赤霄。 是他起了贪念,他以为竭尽全力地为沈家洗清冤屈,竭尽全力地以新的身份回到她身旁,一切都 会好起来的。 终究是他错断了。 他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随时会把危险带到她身边。 他却还以为凭着一己之力,可以解决一切。 狂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狂妄,亦觉得狂妄之人如此不知好歹。 “我这样一个人,怎么配站在你身旁?” “这就是,九年来,你从来不回来找我的原因吗?” 她压住剑鞘,自上而下看着沈孟。 “即使——我们偶然间已经重逢,你却狠心到让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一字一句,都让沈云亭五内俱焚。 “我——” 要从哪里说起呢? 窗外寒风疾疾,连房中的烛台也随之轻轻摇曳起来。 “我把控南楼,有无数次机会去了解你过去是谁,做过什么,但我觉得那些都过去了。你是拘魂又如何,你一身罪恶又如何?” 沈孟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冰冷清绝的面庞上已然无所顾忌。 “只要你身陷囹圄,我便能解你困局。” 她顿了顿,目光坚毅。 “云亭你若再有一丝想逃开的念头,我真就不客气了。” 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她懂。 她也懂。 沈孟站起来,揽住她的后颈,房中烛火盈盈,亮如白昼。 她们气息炙热,身意相合。 “十二岁那年腊月十一,我奉老鬼命令,追杀刺客薄瑛,受了重伤,倒在王府外面不远,你看见 了,让府里的小丫头舍我银钱。我因此——活了下来。” 沈孟微微睁眼,看见她似蹙非蹙的眉如烟。 他有意地轻描淡写,却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从城外踏着零碎的星光和月影,拖着身子走到王府附近,就想远远看她一眼。 “十三岁那年五月初五,我在城楼上看见你随王爷去宫里面圣,你戴了那支姐姐送给你的藕簪。” 那双清澈的眼底有了一丝波澜,沈云亭继续说道。 “十四岁那年清明,你如往常一般派人往长岗祭扫,我看见你一个人留在王府书房里作画,你画了多年的白雪红梅,我却瞧见了那天你画了我。” 百转千回,思绪如飞。 “十五岁那年,我帮老鬼铲除了百鬼夜行最大的敌人,那一次伤得最重,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不敢死。” 沈孟心想——我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每次离开京城,都会去看你;每次回到京城,第一件事情也是偷偷去看你。” 他顿了顿,将她的泪滴轻轻地品唊。 “我从未离开过。” 只是一直以黑暗为伍,眺望人间最美的景象。 第二部分·26 沈云亭看着她,在她如玉的面庞上,浅色的薄唇如春日的桃花瓣,含香带羞,她身后绕出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沿着她的衣襟鬓发,柔柔地招摇。 李明卿眼波流转,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云亭,我要罚你。” “任凭郡主处置。” 李明卿颔首,笑意随着她柔和的目光晕开:“我们成亲吧。” 沈云亭眉目舒展开,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语气尤其郑重:“这个自然。” 铜镜里映出李明卿淡素清绝的容颜,她看着镜中的沈云亭补充道:“就明日。” 沈云亭替她松下钗环的手一顿,竟有些颤抖起来,没有应声。 明日吗? “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铜镜里的人狡黠一笑,看着沈云亭。 沈云亭的脸蓦地一红——妻子…… 自己这一生原来还有嫁与他人成为妻子的时候—— 而娶自己的人竟然是她? 所以是她要嫁给郡主了? 一想起来便觉得好生怪异。 “我……” 沈云亭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姐姐成亲时的景象,彼时沈家满门荣光,宾客盈室。 如今沈门寥落,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里是沈宅,你的族亲都在,我在这里娶你,难道不好吗?” “难道不需要——告知王爷?” “明日,是我娶你。”她盈盈一笑,“你和我同为女子,我若不娶你,只让你娶了我,岂不亏了去?” “……” 怎么有点上了贼船的感觉。 “没有三媒六礼,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对红烛和喜服,你可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沈云亭的头埋得很低,两颊绯红如晨霞,红到了耳根,一双眸子里尽然是羞怯与眈眈。 李明卿回握住沈云亭的手:“怎么还未穿喜服你的脸便这般红了?” “……” 自己从前竟不知道她这样会说话?! “明日我让影带昭瑜去附近的镇上采买东西,明晚只有我和你。” “……” 自己从前竟不知道她这样会安排?! “我听人说,在长岗的居灵寺里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上,再送些香火钱,把那写好了生辰八字 的庚帖焚祷在佛前,这样两个人便可以生同衾,死同穴。” “……” 沈云亭皱眉——听起来怎么有些不吉利? 自己从前竟不知道她这样会打听?! 李明卿回望着沈云亭的眸子。 是了。 这个人明日要凤冠霞帔,成为自己的妻子。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 用罢早膳,影带着昭瑜去了镇上。 李明卿站在门边,一袭白衣在晦暗的天色下犹如一缕薄烟,她幽幽一叹:“要落雪了。” “是啊,红梅也要开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沈孟一身烟色的锦丝长裙,镶着墨色的滚边,薄纱下的中衣上绣着云鹤腾翔 的梭织暗纹,长发用一根簪子绾起,末端有些许垂在身前。 眸如点墨,眉如远山,在烟色锦丝长裙的映衬下薄唇淡红,比起她从前一身男装的风神俊爽,如 此看过去竟自称一段风流,让人挪不开眼。 “我竟不知道云亭着女装原是这般好看。” 沈云亭别过脸,却尤可见她发红的耳珠。 “我这会带了你出门去,恐怕明日就有人要上门求亲。”李明卿学着沈云亭往日说话的模样,那 份不羁在这张清绝的面庞上别有一番味道。 站在那里的人有几分别扭,李明卿朝她伸出手:“走吧,拜堂的东西都还没有置办。” 红烛。 盖头。 喜服。 锦被。 沿着长岗镇上狭窄的河道,两人并肩走到居灵山下居灵寺外,虽不及其他千年古刹一般香火鼎 盛,却也时有香客进出。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只信事在人为。” 她们缘着青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你我的姻缘我们已经做到最好了,让神佛庇佑一下也是锦上添花。” 沈云亭挑眉,听出来她语气里的愉悦。 “你这般说,当心让神明听见了。” 添了灯油,奉了香火钱,沈云亭注意到功德箱后面放着签筒。 “求签?” 进香罢了,李明卿走到沈云亭身后。 站在不远处的沙弥道:“两位施主,居灵寺的签文向来都很灵验的,不妨试一试。” “云亭,你来。” 双手捧着签筒,一声脆响,竹签落地。 “孟尝君鸡鸣度关。”李明卿的眸子微微一沉,签文所言不过月上东山顷刻为云无所遮蔽。 事事不易,唯多年辛勤,终人佳境。 事事如意,好景已迫眉睫…… 她莞尔:“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沈云亭淡淡点头:“是好意头。” 一定要是好意头。 回到沈家旧宅,用过晚膳,天已全然暗了下来。 窗外起了风,李明卿轻轻拢上门,看见端坐在妆镜台前一身红装,峨眉淡扫的沈云亭。 俊逸的身形被裁度合宜的嫁衣匀称勾勒,腰线匀称,可以说得上纤细。 看得她眼里的尽然都是如蜜的笑意。 沈门宗祠的佛龛不远处点着一对红烛。 狼毫中楷沾了磨好的松烟墨,墨香袅袅,李明卿握住沈云亭握着笔杆的手,从身后环住她身前的 人,下巴轻轻放在她肩头。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年少时心中的期许,如今竟然成真。 喃喃的爱语染红了沈云亭的耳尖和面颊。 耳鬓厮磨,她的笑意如蜜。 李明卿握住她的手,笔尖落在纸上:“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情敦鹣鲽,白首永携。” 鹣鲽情深,沈云亭微微侧过脸,心下想到——岁月如奔。 她此时转过身,这红妆换了白发苍苍的二人,那一夕至白头也值得。 “夫人。” 她轻轻噙住那耳边的一抹红色,那一抹红色宛若血石,既暧昧又诱人,既馥郁又藏羞。 她明显感觉到沈云亭身子一颤,携了那人的手回了房中。 床的两侧红烛高照,幔帐轻垂。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起来,映着院中葳蕤盛放的红梅,暗香浮动。 钗环落在枕间,原本理好的云鬓凌乱。 她迷醉在沈云亭炽热迷离的双眸中,只一瞬,便觉岁月失语,流年暗度。 红衣之下的人就恍若雪中的红梅,指尖所触恍若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叠开去,都沾染了无尽的甜美和馥郁。 沈云亭那双眼带了几分微醺的意味,脸轻轻瞥向一旁,睫毛在红烛光中轻轻起落,竟有几分欲语 还休的羞涩之意。 修长匀称的手握住了柔软的锦被。 窗外的雪,越发激狂了。 第二部分·27 “哇——好大雪。” 翌日清晨,昭瑜和影背着满满的行李打开院门。 “不知道郡主和沈侯起来没有。” 昭瑜手上抱着一堆东西,便往房里走去。 “等等——”影忽然叫住她。 “怎么了?” “……”影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 “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你这样看着我?” 影垂眸,被地上的白雪照得刺目,遂点点头:“你脸花了。” “哪里?” 昭瑜把东西放在廊下,站到影跟前:“你帮我擦一下,我看不见。” 影微微抬手,指尖碰到昭瑜的脸颊,那冰冷的手指触及这温润的面庞,迅速地放下来。 “这就擦干净了?” 影抿抿唇,脸上微微发热。 门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李明卿把门轻轻拢上,唯恐有风灌了进去一般。 “郡主。”影站在远处,神色恭敬。 李明卿颔首,影从怀中取了一封信函,呈过去:“京中来的信函。” 昭瑜和影将日前购置的物什搬到厨房里。 看罢信函,房门轻轻打开。 “京中来的信函?” 李明卿眉尖微微蹙起,随即舒展开:“嗯,父王染了风寒,信上说已无大碍了。” 素白纤长的手映着雪色,将信纸折起的动作有些慌忙。 沈云亭见此道:“还有吗?” “无事。” 李明卿握着信函,轻轻推开房门。 “那我猜,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果然,相处日久,她一点想法都瞒不过。 沈云亭轻轻关上房门:“别在风口上站着了,才好一点的风寒。” 她或许已经猜到了。 “信上说,两广总督风寻机一力将诬陷沈家通敌的罪名担下来,已经下狱。” “嗯。” “但——对于右相——”她微微顿住,语气中带有不忍,握住了沈云亭的手。 “无妨。” “皇上只是免去了沈光右相一职。” 赤霄悬在壁上,支起一半的窗外透进来一丝雪意,分外刺眼。 日子在一天一天的烂漫闲光中缓缓过去。 年关将至,李明卿拥着宽厚的风氅坐在房中,院中白雪红梅相映成趣,微微提笔,画了多年的白 雪红梅图里,终于多了一个人。 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她倍感欣喜。 赤霄暗红色的剑刃挑起曲径上的雪,一红一白,身法精绝。 皎皎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飘兮如流风之回雪。 雪花像碎了一地的银箔白玉,红光如霞练一般迂回奇绝。 她不由痴了。 剑尖挑下枝头正含苞的红梅,簪在她如墨的发间。 沈云亭一笑,眉眼灵动鲜活:“我当年果然说得没错,若是换成红梅,会更衬你。” 她醉在那笑意里。 竟然都记得。 原来沈云亭竟然都记得…… 她脸一红,微微低头,目光流转好似划过水面的柳叶,那羞意荡开。 所谓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不过这般。 她指尖触及一片凉,倏忽间有什么套在了自己食指上。 她微微低头,看见那枚白玉扳指。 “这……”她看向那枚扳指的眼神柔和,“你竟留着?” “成亲那日我就想给你。” 李明卿不解。 “是我来日娶你的聘礼。” 一两银子的聘礼? 她挑挑眉对上沈云亭那双好看的眸子,笑意深深,沈云亭问道:“是不是觉得很亏?” “我很喜欢。” 语气认真。 沈云亭轻轻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欲就着那一缕梅香…… “郡主——” 昭瑜乍一踏进房里,便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登时红了脸,慌忙间背过身去,抖着声音道:郡……主,沈侯我……我来叫你们吃饭。” 话音刚落,一抹烟一般消失在门前廊下。 年关将至,院落里洒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添了许多寻常人家年节时才备下的东西,看得人心里无 比充实。 李明卿恍然间想起不久前沈云亭偎在自己身旁说的话。 “你那日还说,要教我怎么生火来着。” 靠在躺椅上午憩的人拿开盖在脸上的书,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李明卿,倒难得见她这般向自己低 头了。 “嗯。”她鲜活灵动的眼睛眨了眨,算是确认。 “那行吧。” 听着这语气还有几分勉强的味道。 沈云亭眸子一转:“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 李明卿站在门边顿住,盯着那个在躺椅上用书蒙着脸快活得不行的人。 “你有话便说罢。” “你若你叫我一声师父,教你生火算什么!我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你。” 李明卿走到躺椅边上,将她盖在脸上的书拿起来,对上那双眼睛,她微微弓下身子,一点一点贴 近。 沈云亭看她凑过来的脸,不觉面色绯红。 奈何她在躺椅上,左右逃不掉。 李明卿眼里那抹正经转眼变成狡黠:“你脸红什么?” “你真是越来越——” 李明卿挑眉:“跟你学的。” 岁月漫漫,灶膛里的火焰挽手狂欢,恣意起舞。 “这样——” “嗯。” “不能一下添太多了。” “为何?” “细水长流,方能长久。” 沈云亭一笑。 从此以后宝剑赤霄用来劈柴,匕首寒星用来杀鸡宰鱼,也不奇怪。 嘉平三年春,北夷人休养生息半年有余,竟然再度背信弃义,北境战起,一时间朝野震动。 收到北境战火再度燃起的消息,皇帝坐在殿内,听着朝臣纷纷上表。 “启禀皇上,北夷人背信弃义在前,此诚危急。” 坐在盘龙椅上的人微微抬头,看见出列的人是去岁冬因前兵部尚书旧案被免职的沈光,一冬过 去,沈光人亦清减憔悴了些许,李熠的声音柔和:“那沈大人的意思是?” “只能主战,不能主和。” 一时间又有几人站出来附议:“沈大人言之有理,臣等附议。” 皇上不动声色,微笑着看着沈光,出声问道:“诸位爱卿以为,何人可迎战北夷?” 沈光道:“臣举荐京都巡防营严彪。” 所有人都以为右相会举荐沈孟借此东山再起的时候,他却举荐了别人。 随即有人反驳道:“微臣以为,安远侯沈孟,少质有成,可堪此重任。” 过了半晌,皇上道:“安远侯虽然谋略卓绝,终究是太过年轻了。” 众人无不称道。 “北夷以劣马冒充良骏以索要更高的价格,在樊城的贸市中混入了大量的北夷盗匪,沿路烧杀抢掠,樊城将领李青为了城中百姓与北夷开战,北夷王以此为由率领北夷所有将士,甚至包括男女老少,一举夺了北境三郡,可见其野心。” “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光忽然郑重其事地跪拜在地:“陛下应御驾亲征,召集京城三大营的总兵二十万,踏平北夷,永除北夷只患,一振国气。”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随即熙熙攘攘地跪了下来。 沈光曾任太子少师,于皇帝除去君臣之义,更有师徒之情,天子仁厚,亦可以说是仁厚非常。 傍晚,宫中传出旨意,沈光官复右相。 琅琊王自去岁冬因风寒辗转,卧病在床,与王府素来来往密切的兵部侍郎傅中等人联合了数十人 上书反对,竟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第三部分·01 京城连夜修书。 接到京城急报的时候,李明卿微微抬头,看见院落中的梅花已经落尽了,地上的残红也尽然消退。 “京中朝局变动,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朝局的变动已然超出了她们的想象,她们不得不离开长岗。 因为她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马车日夜兼程,于三日后傍晚抵达了京都。 沈孟陪着李明卿回到王府。 去岁深冬,琅琊王便染了风寒,经过日前之事,病势在两日内陡然加重,已在家中卧床休养。 李明卿站在妆镜台前,换了面圣的宫衣,命人取了腰牌,拿着傅中的奏折,便要进宫。 沈孟看着她连夜赶路,有些心疼。 李明卿转过身颔首道:“宫门落了锁,你不便再入宫了。若皇上还念着幼时之谊,自然会见我,莫要担心。” “皇上宽厚,怎么会不见你。只是……” 李明卿将紫玉挂在了腰带上,披上了一件月白色薄氅,西番莲花纹在夜色下若隐若现,勾勒出她瘦削却有几分柔美的身形。 “只是什么?”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对着沈孟,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没事。你先去进宫吧。” 昭瑜驾着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沈孟将她送至府外。 刚一回来,沈孟便已经听说,沈光官复原职,再度成为皇上的臂膀。 她们不在朝中的这些日子,沈光暗地里结党把权,如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之辈亦已入朝为官。 朝上表面一派平和,实际上排除异己,在礼部、户部安插自己的幕僚,陆续诬陷了户部侍郎陈秋、祭酒张成忠等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琅琊王府的旧交。 掌握朝政,统领群臣,已经威风如此,权力,财力都已经到达了一定的高度,他还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孟一想,手心里竟都是汗。 王府的车驾在永乐门外停下来,李明卿看见皇上身边的近侍张公公端然在那里候着,像是站了些许时候。 “劳公公通传一声,长宁求见皇上。” “郡主今儿是见不到皇上了。” “方入夜不过个把时辰,难道皇上已经歇下了?” “是。”张公公脸上端着不明的笑意。 “张公公,我有要事向皇上奏明。”她把“要事”二字咬重。 “郡主,实不相瞒,这两日来见皇上的,都是有要事奏明,可皇上已经吩咐了,一概不见。” 李明卿将折子递给张公公,就着这幽深的夜色,她向着朝晖殿跪了下来:“还请张公公将奏折代为上呈。” 昭瑜见此,也随着李明卿在永乐门下跪了下来。 张内官扬起脸,却假意弓下身子,作势要扶住李明卿的样子。 “郡主,这天气湿寒,这样跪着会伤了玉体的!” “还请张公公将奏折代为上呈。”声音坚毅如斯,内官无奈,接过了奏章,往朝晖殿的方向去。 昭瑜见周围只有远处站着些许侍卫,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郡主,皇上会召见吗?” 李明卿没有答。 这宫城深深,永乐门外只剩她孤零一人,她从来就不喜欢这冷抑的宫墙巷道,现在更甚,天色已 经全然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对昭瑜道:“昭瑜,你先回去告诉沈侯,只说我在宫中有事耽搁了,让她不要担心。” “郡主——”昭瑜皱着眉,心下无奈道,“郡主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担心他。” 李明卿低着头,面上一红,柔声道:“快去吧。” 朝晖殿的方向却传来了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李明卿垂下的眼帘微微一颤,竟是说不出的无奈与寂 寥。 是哪个妃嫔在皇上跟前承宠作乐吗? 歌喉瑰丽。 明艳胜过春日的闲庭芍药。 “影?” “在。”过了一会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影的身形淹没在这宫城的夜色里,难以寻觅到一丝一毫的行迹。 “如果是我父王此时在这里,他又当如何?” 影略一沉默,道:“郡主已经做得很好了。” 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影的声息消失在夜色里。 李明卿微微侧过头,发现是皇后仪仗。 李明卿微微低头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明卿,如今已经生分到一声皇嫂都不愿意叫了吗?”皇后弯下腰,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明卿,接着道,“你且先随本宫去凤仪宫,好好聊一聊。” 皇后端庄持重,说出来的话亦不容拒绝。 李明卿无奈,只能点头:“是。” “并非皇上不愿意见你,本宫也不是来替皇上解围,还望你不要生气。” 听着这话,这一来二去,倒成了她的不是。 李明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任凭皇后拉着她的手。 当今皇后的母家与琅琊王府是一房亲信,虽往来不多,算不上亲厚,但她年幼时便见过这位堂姐。 “皇后娘娘……” 李明卿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加了两份力道,随即改口道: “皇嫂。” 凤仪宫内摇曳的灯火偶尔晃动一两下,皇后端坐在大殿正中,一盏雨前茶的飘零香气混合这殿内的乌木沉香,两相得益。 “琅琊王身体可有好转?” “承皇嫂挂怀,已有起色了。” 皇后缓缓地端起茶杯,看见李明卿垂着头,神色如常,嘴角挂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真的吗?” 李明卿看见杯中赤色的茶水中宫灯又阴晴不定地晃了一晃。 见李明卿不说话,皇后道:“若皇上执意亲征,该当如何?” 她抬起眼眸,看着李明卿,目光变得深远幽怨,丝毫没有让李明卿开口的意思,已然道:“你刚刚在长乐门没有听见朝晖殿里面传来的丝竹管乐之声吗?右相不久前把自己的侄女送进了宫,如今沈氏已经被册封为昭仪。” “皇嫂,皇上如果执意亲征,那么最重要的是,何人监国。” 而不是哪个宠妃得宠。 皇后点头,露出来一个从容嘉许的笑容:“若琅琊王身体无恙,监国的重担必然会落在琅琊王身上,只是右相专权,皇上又对他信任有加——” 皇后忽然转过身,握住李明卿的手,姗姗作了下跪的姿态:“明卿——” 李明卿将她扶住:“皇嫂有话不妨直言。” “我知你心中有盘算,也知道王爷对你悉心培养,朝堂上的事,恐怕要倚仗你了。” 皇后紧紧握住了李明卿的手。 一口一个我,放低了姿态,李明卿微微蹙眉。 “我?” “对。” 凤仪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宫室内端肃红彤的幔帐。 “郡主呢?” 昭瑜才回到王府,还没有进门便迎来了沈孟劈头盖脸的一问。 “郡主说她在宫内有事耽搁了。”昭瑜看着沈孟的眼神,头越埋越低。 “你说什么?” 昭瑜抬起头来,面上有些不自然,却果断道:“郡主在宫内有事耽搁了。” “她见的什么人?说了什么事?要你回来告诉我她有事耽搁了?你还是和我说实话吧。” 沈孟皱着眉。 昭瑜嘴角抖了抖,吞吞吐吐道:“郡主——” “嗯?” 昭瑜咬咬牙:“我回来的时候,郡主在长乐门外跪着,当今圣上可能是打定了主意要御驾亲征,因为这事去上表的人,都一概不见。” 昭瑜看见沈孟攥住了拳头,后背一凉。 “郡主把奏折呈给了公公,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见郡主。哎——沈侯——宫门落了锁了——你进不去——” 昭瑜跟着沈孟追出去,却在大门口看见宫里的马车缓缓朝着王府过来,李明卿掀开车帘,看着沈孟问道:“你要去哪?” 沈孟讷讷地,不说话。 昭瑜捂住嘴笑起来:“沈侯刚刚太着急了。” 李明卿嘴角扬起来,跟着沈孟进去,在沈孟身后道:“定是昭瑜嘴上没门。” “嗯。” “你是要进宫去寻我?” “不是。” 李明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随即道:“你不会撒谎,你一说假话神色就不自然。” “你跟在我身后,你怎么看得到?分明是胡说!” “我虽看不到,可我知道。”她轻笑出声,拉拉他的袖子,“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走得那么快?” 沈孟忽然转过身,把李明卿拦腰抱起,往房中去。 “你放我下来。”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沈孟绷着一张脸,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微微吹了一口气,不意外地看见沈孟的耳朵有些许红。 “跪了多久?”沈孟的声音还有几分生硬,听起来早已经没有那般生气了。 “不过一刻钟。”她淡淡地答。 见李明卿如此情形,沈孟倒还真有些不高兴了,别扭道:“膝盖疼吗?” “不疼。” “可我心疼。” 李明卿任凭沈孟抱着。 沈孟不由分说地将人抱到妆镜台边,替她脱簪,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我没有见到皇上,但我见到了皇后娘娘。”李明卿顿了顿,接着道,“亲征已经是定局,我们唯一能够左右的便是代为监国的人选了。” “监国?” “这个人与其是沈光,还不如是我。”李明卿握住沈孟顿住的手,镜子里的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孟欲语还休,她知道朝堂之上何其凶险,沈光对于琅琊王府又是何其忌惮。 “卿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李明卿转过身,抬起头来看着沈孟,“为了皇上的安危,你须伴驾出征。傅家虽然忠肃,毕竟官位较低。与琅琊王府素来有交的人大多因沈光排除异己被贬或不得重用。平西侯不理朝政,英国公、成国公等人只是唯诺之辈。若论监国,我父王最合适。可父亲如今病重至此,他若是知道了,也会赞成我这样做。” “不会!王爷只希求你一生安乐!他——” “云亭,如果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我也愿一生安乐。” 她的眼睛沉静如斯,像是晴空下的云瑶湖,水光潋滟,百转千回。 她每次低低唤一声“云亭——” 就能让沈孟冷静下来。 沈孟的眉眼略黯淡了下来,李明卿抬起手,抚上沈孟的脸颊。 “笑一个给本郡主看看。”她冲沈孟眨眨眼,沈孟鲜少看到她这般娇俏调皮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随即正色道:“你眨眼好看。” 李明卿一笑:“我哪样不好看?” “自然是怎样都好看。” “哪样最好看?” 沈孟俯下身,蜻蜓点水一般,耳鬓厮磨,握住她瘦削的肩,往下游移。 沈孟在李明卿耳边低声道:“这样。” 侬语在旁,沈孟轻轻解开了她风氅的系带:“早些安置吧,我刚刚去看过王爷了,你且放心。” 第三部分·02 翌日清晨,一只手轻轻抚上李明卿微蹙的眉头。 紧闭的眼睛睫毛微微一动,她闭着眼睛道:“你该去上朝了,沈侯爷。” 沈孟轻轻一笑,放轻了动作起身,冠衣束发对床上的人道:“你若觉得困倦,再睡一会。” “嗯。” 床上的人轻轻背过身去,目光深邃若寒山深渊。 朝晖殿上,天子李熠即将亲征,正着手在做最后的安排。 傅中恭敬向前一步,禀道:“启禀皇上,当今之重是选定监国之人。” “傅侍郎所言有理,右相以为呢?” 沈孟微微蹙眉,当今皇上宽和仁厚,礼贤下士,就是——没有主见,容易为人左右。 尤其容易为自己身边信任的人所左右。 “臣以为,兹事体大,陛下慎思。” “监国的人选确实——”李熠若有所思。 礼部有人站出来附议道:“皇上,臣以为有一人可担此大任。” “周尚书但说无妨。” 沈孟瞧着此人面生,应是刚被提拔至礼部尚书之位,看这架势,一唱一和,莫不是他要推荐右 相? “皇上,臣以为右相德行兼备,秉公无私,可堪监国之托。” 果然! 一阵小声议论之后,过半的官员站出来道:“臣等附议。” “既如此——”皇上话音未落。 却听见殿外响起了一个女声,清冷有力,不容置喙。 “皇上,万不可让右相监国。” 沈孟微微侧身,见李明卿冠衣束带,双手捧着亲王绶印,踏着晨曦清冷的日光,身形清冷瘦削,宛若章台碧柳,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满殿的官员一下炸开了锅。 “长宁郡主?” “虽然是郡主,一个女人又怎么能到朝堂上来?” 李明卿一转身,目光凌冽如霜,群臣一片寂寂,无人再敢议论。 “长宁郡主带着亲王绶印到朝晖殿,可是有要事?”沈光打量着李明卿,李明卿却未看他一眼,对着坐在龙椅上的人道:“皇上,臣女来此确有要事禀报。” 皇上点点头,示意她开口。 “方才礼部尚书说,右相德行兼备,可堪监国之托,臣女有异议。” 礼部尚书周方圆道:“皇上!长宁郡主带着亲王绶印到此已经违背礼制,难道皇上还要任由她在此妄议朝政吗?” 说罢,便对着皇上跪了下来。 皇上皱皱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孟正欲上前,忽而被人拉住衣摆,四目相对,傅中拉住了他。 她冷道:“周大人,你怎知我要议论的是朝政而不是家事?” 周方圆脸上一白一红,别过脸站到一旁。 李明卿的声音恍若沧海沉珠,一字一句,像是划开锦缎的锋利匕首。 “南楼失火,我父王卧床不起,并非受了惊吓,而是见了一个人之后身中剧毒雪里红。”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沈孟微微侧脸,她今日神色一如以往清冷疏离,却——为何给自己带来了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们心知肚明,皇上亦心知肚明,琅琊王中毒是计谋。 那她——是在刻意构陷? 她真的想把监国的大权握在手上吗? 沈孟心上生出隐隐不安。 “这个人——”李明卿别过脸,看着沈光,说道:“就是右相。” 沈孟望着坐在盘龙椅上的人。 只见皇上微微侧目,定定神看着李明卿,不多时方问道:“右相,可有此事?” 沈光朝着皇上微微一礼,对着李明卿道:“郡主此番指证,可有证据证明是我亲自给王爷下毒?” 李明卿垂下眼帘。 “没有。” 沈光的嘴角微微扬起来:“郡主,此事恐怕有什么误会。” “右相,与父王因为前任兵部尚书一案心生嫌隙,南楼的影卫亲眼所见,父王中毒前最后面见的人就是右相。” 皇上没有说话。 “在父王告病期间,右相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与王府交好的官员,多数被贬离京都。” 乌压压的大殿上一片寂然无声。 皇上的目光始终在李明卿和沈光二人身上游移。 李明卿继续道:“种种行迹,都指向右相。右相能够自证,你从未向我父王下毒吗?” 沈光跪道:“皇上,微臣从未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皇上可以派刑部去查。” 刑部尚书出列道:“刑部立案,取证,追查需要月余,皇上亲征在即,右相此言是要把监国之权先握在手里吗?” 沈光摘下头上的乌纱,仍旧跪道:“皇上明鉴,臣自任以来兢兢业业,恪守法度,从未逾矩,不想如今为人所诬,身陷囹圄,臣,只能自证。” 说罢把官帽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走出大殿。 皇上眉头深蹙,整个大殿上乌压压一片人,无人敢说话。 寂然无声,沉默了半晌,殿外的人一路疾跑而来,半跪半爬地摔进了朝晖殿:“皇上——启禀皇上——” “何事?” “右相——他——” “右相怎么了?” “自宫了。” 皇上阙然站起来,一时间竟有些眩晕一般,扶住了案。 李明卿的脸色白了白,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沈光竟能这般。 那小太监煞白了一张脸,颤着声音,低着头,时不时抬起头看着李明卿道:“右——右相还说他并无争权夺利之心,若要自证,这便是他的——自——自证。” 便有人站出来跪道:“皇上,自古以来女子不涉朝堂之事,今日郡主此行,便生出这样的事端,臣深感惶恐,冒死一问,琅琊王苦心孤诣,对郡主这般□□,这殿上究竟是谁生了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 “皇上——请皇上为右相支持公道——” “皇上——请——” 李明卿的嘴角挂了一丝冷笑,昭昭朝堂之上,自己反倒是成了众矢之的。 数半老臣对着皇上竟跪了下来,明摆着就是在逼着皇上处置李明卿。 李明卿的目光与沈孟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孟清晰地看见她微微摇了摇头。 或许—— 她还有一步棋呢? 正当朝堂上乱成一团,皇上无法决断之时,殿外有人通传道:“平西候求见。” 众人纷纷侧目。 平西候本是太后胞弟,早年战功赫赫,扶持了先帝登上皇位,功成身退,不理朝政。 这个数年不理朝政的平西候今日也到了这朝晖殿上来,听来也真是稀奇。 可他又是为谁而来? 右相? 琅琊王? 官员左右让出一条道来,皇上从龙椅上起身,走下来,平西候一身灰色莨绸,虽已经年过半百, 却步履平缓,没有半分老态。 “老臣参见皇上。” “平西候无须多礼。” “今日朝堂之事,一时难以分辨,皇上心中可有了决定?” “平西候有话但说无妨。” “右相现已身体抱恙,自然不能监国。论能力,论官位,琅琊王是最合适的人,可惜王爷卧病在床,不若让郡主代王爷监国。”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 然先帝曾经托孤于平西候,此言无人敢驳。 皇帝略微一怔,随即赞许道:“甚好。” 散朝后,沈孟随她回到王府,神色郁郁。 李明卿在房内换下了朝服,一身月色的薄衫子,衬着她微微挽起来的长发,四壁生华。 院中的梅树已经生了一树的绿芽。 “我想留在京都。” 沈孟垂下头,李明卿知道她不是畏战,而是想留下来帮自己。 “自然不行。” “可是京中——” “京中有我,有平西候,有傅大人,自然是无碍的。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 李明卿提笔在纸上写下随同出征的人。 “内官张先玉,此人与右相时有来往,又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内官,你要小心。” “主将严彪,英勇有余,智谋不足,像他这样的人,最怕为人所利用。” “兵部尚书明翰,三月之内连升三级,中间少不了右相的提拔,此人擅于玩弄权术,颠倒是非。” “副使沈通,沈昭仪的胞弟,右相的侄子。” “礼部尚书周方圆,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才华。” “……” 听到李明卿此言,沈孟忽然噗呲一笑,伸手抓住她握笔的那只手,道:“你说了他们这么多,独独漏下了我。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评点我。” “你?此番出征,你位低无权,可我知道,皇上的安危,就系在你身上。” “你可真会说话。”沈孟眨眼,眉眼灵动如画。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她微微垂眸。 “我不问你便是。” 她自小浸淫权术,以莫须有的事情去刻意构陷,是她从前最鄙夷不过的手段,她今日也用得自 如。 她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从今以后。 她这双手,也不再干净。 “云亭。”李明卿的神色敛起来。 沈孟眨眨眼:“哎?” “我等你回来。” “你你——我——我当然得回来啊!你不等我——呸!你怎么会不等我呢!我肯定能回来。我可是——” 李明卿环住了沈孟的腰,沈孟的耳根红起来。 可是略一想到,此去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才能再捧着她的脸,才能再这样任由她埋头在自己肩上,细嗅着她身上那淡然悠长的冷香,鼻子忽然一酸。 沈孟柔声道:“我可是皇上亲封的武状元,我醉酒射箭多厉害,你知道的!百步穿杨算什么!我御马挥鞭,驰骋沙场的样子特厉害!直教那群人心服口服!只是可惜了你不能亲眼一见!不然你总以为我在吹牛吧!” 沈孟觉得自己颈间一片湿热,李明卿滚烫的眼泪像是火籽一般灼伤了她。 “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的。比起在闺阁里读书写字,绣花弹琴,还不如征战沙场,驰骋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啊!” “云亭——” “我在啊。” 李明卿心里百转千回,她和她的命运,好像从来不由着自己。 看到她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她就无比心疼。 沈孟道:“等——等我回来了,我我——” 话在口中,沈孟却没有说出来。 等我回来了—— 我向皇上上书娶你吧—— 虽然我是女儿身—— 却也只有你知道—— 这样我便能在你身边,与你相守一生——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听见昭瑜扣门,道:“郡主,刚刚有加急的军情送到京都,皇上召您进宫。” 李明卿松开沈孟,对门外道:“备车,即刻进宫。” 第三部分·03 朝晖殿上一片阴沉,皇上一筹莫展。 北境刚刚送来的军情,继失了樊城之后,北夷王蒙真带领部下直捣玉泉关,玉泉关大战,而此战南朝将士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玉泉关大战时,随州、定州镇守全力支持,纵是如此,我朝五万精锐竟难以抵挡北夷的军队。”说话的人声音哀戚,一听便知其惊魂未定。 沈孟回过头,看见跪在殿内的一个兵士,身着破甲,面目全非。 悉心辨认之下,此人他曾见过,正是玉泉关守将宋超。 沈孟疑窦便生:“宋将军怎么身着普通步兵的铠甲?” 宋超方声泪俱下,向前匍匐道:“皇上——若非卑职换上了步兵的衣服,躲在草丛中,卑职早就惨死在北夷军的铁蹄之下了呀!皇上明鉴啊!卑职就是为了赶回京都报信。” 朝堂上一片哗然。 玉泉关五万精锐,全军覆没。 主将却苟且逃生,跑回了京城 这要是传扬出去——实为军中之大辱。 “身为主将,你竟敢弃下而逃!皇上,臣以为当以军法论处宋将军,以振士气。” 一向在朝堂上沉默寡言的沈孟,忽然开口。 李明卿蹙眉,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沈侯——你又不是不知道北夷的骁骑兵有多可怕!您在樊城苦守三月,身负重伤还与北夷王周旋了三天三夜,几乎去了半条命才守住樊城后来乘胜追击才将他们击退。卑职——此举也是情有可原!你正值年少,而我已经是半百之岁——你舍得拿命去搏,我还有妻儿老小啊——” 李明卿略略别过头,看着沈孟并不那么挺拔的身形。 是吗? 苦守三月,身负重伤还与敌周旋了三天三夜。 她怎么从来不对自己说起? 哪怕一字一句? 她想起每每言及北境,沈孟倒是把北境的风光说得更多一些。 皇上听到此处,道:“宋将军,哪个去参战的将士不是家中有妻儿老小,如果都像你这般,那将我南朝的安危,置于何地?” “卑职惶恐。” “惶恐?”皇上缓缓地正位上走下来,定睛看着宋超。 “卑职——” 皇上不再理会跪着的宋超,反而看向李明卿:“朕亲征之后,郡主代为监国,若是郡主要如何处置宋将军?” 李明卿略微思索,颔首道:“惶恐是没有办法战胜北夷的,宋将军戍守北境十余载,熟悉北境军情,不如让宋将军——戴罪立功。” 眼睛的余光看见沈孟面色一白。 皇上微笑着,点点头:“甚合朕心。来人,吩咐下去,按照兵部尚书明翰和侍郎沈通的建议,两日后大军从京都开拔。” 张内官应道:“是。” “两日?”沈孟讶异道,不由攥紧了双拳。 正欲多说什么,被李明卿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上道:“诚如你所说,为提振士气,大军须得两日后开拔,沈侯,你也去军中多做些准备吧。” 两日? 直到二人出了正殿,沈孟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朝晖殿,官靴踏在朝晖殿前的百层阶上,有轻微的声响。 李明卿见他神色郁郁,不由问道:“怎么了?” “方才为何阻止我?” “你一心在想着北境的事情,可有看到张内官脸上的神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不想斩宋超,而且明翰和沈通急于立功,皇上心意已决。” “可是两日的时间怎么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的人要吃饭,要睡觉,两天的时间去哪里备齐二十万人的粮食帐篷?明翰和沈通那两个蠢货该不会以为把人凑齐了就可以了吧?” “那……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马车辆,设置专门的运粮队,最少要多少天呢?” “最少一月。” “……” 两日后,农历三月廿三,宜行,大军出征。 为了确保此次亲征的大捷,皇帝命人召集三军总共二十余万人,一同前往北境。 浩浩汤汤的大军开拔之际,京都的城头上响起了战鼓,飞扬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 昭瑜看着李明卿紧锁的眉头,宽慰道:“郡主是在担心沈侯吗?他身手好,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 李明卿的嘴角方扬起来,转过身,看见一众宫人簇拥着皇后走上了城楼,凤舞九天的发簪云鬓,将其衬得仪态万方,姿容华贵。 李明卿不徐不疾地行了礼,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清朗:“明卿多谢皇嫂相助。” “长宁郡主果然心思通透。”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皇帝李熠的车驾,眼神间颇有不舍,只是一瞬便换上了皇后应有的威仪:“郡主是不是以为本宫是不希望沈昭仪专宠,才阻止右相监国,去请平西候助你?” 李明卿低着头,答道:“皇嫂,是为了皇上。” “后宫里多是算不清的烂账,争宠,夺权,夺嫡,乌烟瘴气,周而复始。本宫嫁与皇上若许年,尤记得皇上当日待本宫的情分。皇上想要亲征,本宫便只能替他料理好后宫。皇上想要治理好天下,建立功业,本宫便只能替皇上守住这江山。” 李明卿看着皇后,若有所思,淡然道:“皇上宽厚待下,他日平定北夷,自然是四海臣服。” 三千佳丽的深宫里,无数的阴谋诡计在轮番上演,为了争宠,为了权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往往会变得比男人更加阴狠毒辣。 在权力面前,纯真的感情几乎是没有一席之地的。 “皇上就是太——宽和了。容易偏听偏信。”皇后朝李明卿笑笑,“昨夜皇上到凤仪宫,与本宫说了一席话。” 李明卿察觉到她的眼眶有些红,身为帝王的李熠向发妻作别,虽然皇后没有明说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他们一定也像这世间最平凡的夫妇一样,有不舍,有忧思,有盼望,有嘱托。 三月廿八,浩浩汤汤的大军抵达了随州。 紧接而来的是定州已经失守的军情。 在定州差点被人干掉的守将郑同逃了回来,颤颤巍巍地找了皇上身边的张内官和兵部侍郎明翰。 张内官秉着茶,坐在桌边,看着郑同一脸不屑。 明翰一拍大腿:“郑监军,你看看你这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们有二十万大军!怕北夷人作甚?” “二位大人,你们不知——北夷人生在这北境,部族里最重视的是狩猎驯马的技能。北夷王、还有北夷王的几个部将更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向来奸滑——” 张先玉道:“奸滑狡诈又如何,皇上有二十万大军,四个人打他们一个,二十万打这五万也绰绰有余了。” 郑同虽然是不入流之辈,听到这话显然知道。 在座的这两位——屁都不懂! 早先听闻宋超弃下而逃,回到京中居然还能够捞着一条命,得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便已经心生动摇。 “这北夷人——生得就比我朝将士要高大许多!” 这两位一时来了兴趣:“哦?此事可真?” “卑职不敢胡言乱语啊!卑职戍守定州也有一年,又与北夷人正面兵刃相见!北夷的战马都与中原的良骏不同。那些马儿喝着北境的狼血长大,双目血红——” 军帐被人掀起来,沈孟手握剑鞘,一脸肃杀之气。 郑同脚下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上,看着沈孟过来,直往明翰和张先玉身后闪。 “沈侯——你有——”明翰站起来,沈孟仿佛没有看见他二人一般。 眨眼间,手起剑落。 明翰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湿热,双腿一软,跌坐在桌子上。 血珠连成了线,沿着赤霄通体暗红的剑身滑落尘土中,沈孟冷冷道:“定州守将郑同,弃城而逃,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你!”张先玉站起来,指着沈孟,“皇上还未亲自过问,沈侯就将人杀了是怎么回事?看来沈侯对当初皇上让宋将军戴罪立功颇有异议?” “张内官!”沈孟往前一步。 张先玉虽然嘴上强硬,实则颇有畏惧。 “内官不得参政。”沈孟瞥了他一眼,剑收回剑鞘中。 “沈侯倨傲如此,我身为兵部尚书,必要向皇上回禀此事。宋将军可以戴罪立功,为何郑监军不能?你如此目中无君,擅作主张——” 明翰拍案而起,看着沈孟狠狠道。 “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沈孟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正面遇上了主将严彪带着一干手下走进来。 “沈副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沈孟虽然知道严彪有些鲁直,却知道他到底不是明翰、张先玉之流,遂道:“定州监军郑同逃到了随州。” 话音未落,严彪已经挑了帘子进到账内:“奶奶的!这胆小怕事的龟孙子在哪里!给老子滚出 来!” 沈孟轻轻一叹。 这性子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鲁直。 “老子砍了——”严彪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先是一怔。 人已经被人杀了?! 真是大快人心! 倒是明翰先反应过来:“严将军来得正好,还烦严将军和我们二人到皇上那里去分说分说,沈副将不由分说便动手杀人,那怕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也不能随便处置,更何况是郑同是定州监军。” “分说什么!换了老子上去也是一刀!你们要是觉得沈副将做得不对,你们自去与皇上说!我不 玩这弯弯绕绕的!这样的人也配做监军?他是逃兵!逃兵就是死罪!” “这——”明翰的话被噎住。 张先玉放下手中的茶水,站起来冷冷一笑:“皇上自有圣断,明大人,我们一起到皇上跟前,把这边的事情回禀清楚。” 严彪嗤鼻,走出营帐对沈孟道:“我第一次见沈兄,就知道你是个刚直的人!上次你在北境救了我,我感激不尽。换我严某人,上去也是一刀。” “沈孟多谢严将军。” “这有什么谢的,你看看这次出征的人,那群文官,有几个会舞枪弄剑?又有几个曾经领兵打仗?都是些银样镴枪头!” “严将军对战事有何打算?” 沈孟询问之下,愈发觉得虚悬。 严彪虽然鲁直,却对皇上忠心耿耿,几乎皇上说怎么做,他便如何行事。 而此时皇上大多为身边近臣所左右。 以至于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主帐那边有侍卫过来传话。 “皇上有请二位将军。” 该来的总是会来。 沈孟略一思索,跟着侍卫和严彪走进了主帐。 此时主账内已经熙熙攘攘站满了人,郑同的尸身也在账中。 乌压压的一群人,盯着沈孟,神色讶异。 皇上道:“沈卿,你为何阻拦定州监军来见朕?” 沈孟微微蹙眉。 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却也了然。 有人巧舌如簧把事情颠倒黑白地在皇上面前说了一番,他能怎么办呢? “臣——不曾阻拦郑监军。” “明大人和张内官二人亲眼见你杀了郑监军,你可有辩驳?” 沈孟低下头,目光在足尖逡巡。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为人臣者,竟还会有如此无奈地时候。 他想辩驳。 可是这样的辩驳有用吗?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会相信他吗? 那又凭什么相信他? 他微微咬牙。 “没有。” 明翰跪在皇上跟前道:“皇上,臣与张内官所言句句属实,郑监军虽然弃下,确实是因北夷人难敌,乃无奈之举此正是用人之际,沈副将独断专行,目无军纪,随意杀之,容易动摇军心啊皇上!” 好一个巧舌如簧。 动摇军心的倒成了自己! 严彪道:“明大人怎的这般说!动摇军心的明明是郑监军!皇上——” 张先玉轻轻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严彪,尖细的嗓音让人听得格外清楚,他道:“严将军,皇上素来宽厚待下,军中将士从战场上逃回要杀要罚,也自然是皇上决断。以军纪论,郑监军理当斩首,沈副将错不在杀了郑监军,而错在未向皇上禀明便自己动手处置了郑监军,况且沈副将只是副职,这样做就是——逾越。” 一字一句。 他如踏入深渊。 又有人道:“沈侯如此行事,实在不宜再任副将。还请皇上秉公处理。” 皇上坐在那里,神色有些为难。 沈孟取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严彪,对着皇上道:“沈孟任凭皇上处置。” 皇上略微思索道:“那便先免了你的副职,你暂且跟在严将军身边。” “是。” 皇上挥挥手,示意沈孟出去。 随即严彪也跟了出来,不解道:“你方才拿剑对郑监军动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怂样。那些个腌臜文官——” “将军可有想过,定州为何败得如此之快?” “败了就是败了!自然是那帮守城的将领畏惧北夷人,军心不稳怎么打得赢?” “不对。定州以蟒山为屏障,易守难攻,且定州城楼修缮得坚固无比——” “你的意思是——” “将军!”沈孟一瞥周围,低声对严彪道,“将军不妨派人暗中查访。” “这个不难,就你去。” “是。” 第三部分·04 天色将晚,沈孟带了二十余人一路北上。 彼时随州和定州之间熙来攘往的马队、人群现在已然是荒无人烟,七零八落的房舍有的已经被大火焚过,远远能看到地上横陈着百姓的尸体。 穿过前面的一片白杨林就是定州地界。 “沙沙——” “沙——” 沈孟手一挥,身后的二十余人停了下来。 “沙沙——” 密林里闪过几个黑影,沈孟动作迅疾,弯弓射箭。 众人还未看清,只听见“突——” 箭矢钉在了一棵杨树上,几声余震。 “啊——”粗粝的嚎叫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沈孟驭马穿进林子里。 熙熙攘攘察觉到周围还有人。 “沈侯——林子里——” 身后的士卒有些犹豫,密林里一片漆黑,时不时有风吹过,带着地上枯朽还未化成泥的落叶发出一阵一阵声响。 沈孟不容置疑,走在了最前:“跟上来。” 沈孟还未看清那被钉在树上的什么人,便已经听到哭喊:“大王饶命啊大王——” 依稀辨得出是普通百姓,沈孟跃身下马,将钉在这中年男子衣物的箭矢从树上拔下来。 “这——这位将军——饶命啊——” 沈孟见这人一身葛衣素服,步履呼吸可知其不是习武之人,遂问道:“你是何人?” “小民——定——定州人氏。” “定州人?” 那中年男子匍匐在地,哭喊道:“将军!我一定不会把定州的事情说出去的!求将军饶命——求将军给小人一条活路吧!” “定州什么事情?” 沈孟忽然蹲在这男子身前,大力道地揪住这男子的衣襟。 “咳咳——” “咳咳——” 那中年男子被抓得透不过气来,翻着眼睛咳个不停。 “你定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孟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的浓烈起来,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身后的士卒看着不对,忙拉着沈孟的手:“沈侯——您轻点——” “这位大哥!我们是京都来的兵士!皇上御驾亲征到此!你且告诉我们定州发生了何事!” 那中年男子几番犹豫。 “将军——我若说了,能——能活命吗?” 沈孟心里一阵酸楚,目光含了一丝歉意。 “将军——北夷攻打定州,定州监军不但不抵抗,还大开城门迎敌。” “你说什么?” 沈孟感觉到剑鞘上的凸起深深的铬着自己的掌骨。 那人一看如此情形,又惊惧得跪下道:“北夷人入定州之后便开始屠城。城中百姓无人幸免,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家住在南边,带着妻儿逃到了这里,却也遇上了追兵的捕杀。” “北夷人的追兵?” “不——是定州守军啊——” 沈孟只觉得气血上涌,万万想不到—— 事实竟是这样! “沈侯——我们要立马赶回随州去禀报严将军。” 郑同该杀,却又被自己杀得太着急了一些。 郑同这样的举动—— 是通敌叛国无疑。 可他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是北夷王许了他以后的荣华富贵? 就算如此——这个郑同未免有些蠢笨了! 沈孟稍微冷静了下来,道:“派两个人先回去,把事情回禀皇上。剩下的人与我一同前往定州,看看这定州城中究竟如何了。” “沈侯——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禀报严将军吧,这样将军还能多给我们派一些人手。毕竟——” 沈孟摆摆手:“你们先回去吧,我稍后回来。” 众人带了藏在林地里的十来人,回了随州的驻地。 沈孟看见人已经走远,淡淡道:“出来吧。” 影的身影倏忽出现在远处的阴影下面。 “你一直跟着我?” “是。” “那她呢?” “沈侯放心。” 放心? 放心个屁! “你很厉害!如果不是刚刚那支箭,我都不知道你跟着我。” 影依旧不动声色。 在听见林中的声响之后,沈孟朝林中射了一箭,但是射偏了,她当时潜在树上,将黑影挪动的行迹看得清清楚楚,补了一箭。 影淡淡答:“应该的。” 旁的人无论如何看不出来,但沈孟心里倒是清楚。 “她可是叫你好好跟着我,别被我发现是吗?” “是。” “那你为何——射了这一箭?”沈孟宛然,“你是有话要和我说的?” 影还未来得及回话,树林里的鹞鸽叫了两声。 沈孟骤然睁大了双眼,他万万没有想到——鹞鸽,会出现在这里。 影足尖点地,勾住不远处的树干,树上取下一个木笼,放在地上。 沈孟点了火折子,看见木笼里关着一只银灰色的鹞鸽,腿间绑着信筒。 京都豪贵,乃至戍守边疆的一些权贵喜欢豢养信鸽,然而信鸽之中有一种极难驯化,便是鹞鸽,放眼整个南朝能够训练鹞鸽传信的寥寥无几。 但是——他曾在右相府中见过鹞鸽。 “会不会是巧合?”沈孟有些将信将疑。 右相结党营私,扩张势力,但是—— “我夜伏于军营外,看到鹞鸽几次飞到营中。” “这鹞鸽传信给何人?” “侍郎沈通。” “那不奇怪。” “刚才我在林中,依稀看到有人在沈侯之前,去了定州。” 会是严彪的人吗? 沈孟略一思忖,不对! 严彪只命自己查访了此事,他又不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人,既然事情交给自己了,定然是信任的,绝不会又派人做同样的事情。 可会是谁呢? 沈孟预感到事情正朝着自己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跃身上马道:“谢你助我。” “不谢。” 那抹黑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沈孟策马往定州方向狂奔,追出了密林,入了定州地界,隐隐约约却觉地下震动,似乎有人在行军。 沈孟看见地上一片杂乱无章,方才从这密林里应该出去了不少人,俯下身来,仔细听辨,声音如排浪捣山,洪流袭石。 “是有人在行军吗?” “是。”声音在不远处幽幽响起来。 沈孟听得这声音虽然大,却并不如马蹄般急促,粗略判断应该是步兵。 “步兵?” “是。” 坐骑抬蹄,疾步踏上随州与定州交界处的高山,山川相连,却能感觉到连绵的山丘后面军队浩汤,正在有条不紊地行军。 难道是北夷要偷袭随州? 沈孟璇玑调转马头,立即往随州赶去报信。策马夜奔,方到随州地界,便遇上严彪带着浩浩汤汤的骑兵迎上来。 “严将军怎么在此?” 严彪唾了一口:“皇上知道定州的事情以后,听了那群文官的话,下令班师回朝了!” 沈孟反映过不来:“班师?” “皇上念在刺探定州军情有功,复了你副将的职!给了咱们三万人马,收定州!剩下的十几万人护着皇上回京。” 沈孟一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侍郎沈通。 严彪还不知究竟何事,只道:“皇上让沈侍郎也和我们一起。” 沈孟不做理会,小声对严彪道:“我在定州边界刺探到了军情,北夷欲偷袭随州。” 严彪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一般,大嘴咧开:“如今皇上既然已经班师回朝,那我们不如直接——” 四目相对,两个人会意,做出了部署。 “沈副将可知大约有多少北夷兵士?” “大多是步兵,行军缓慢,两万人上下。” “老子就和这群北夷贼寇较量一番!” 马儿的嘶鸣声划破北境宁静的夜色,地上的草木还覆盖着一层薄霜。 虽然已经是四月初只是北境这天竟还是如此之冷。 第三部分·05 是日,夜深。 登基方三年的新帝李熠因为此次的亲征彻夜难眠,而亲征一事未成,又只能班师回朝。 账中点着和畅恬淡的龙涎香,内官张先玉道:“皇上可是在为此次亲征的事情忧心?” “朕初登大宝,一心想为百姓求福祉,此次亲征竟劳民伤财至此。” “皇上,您多虑了。”张公公将茶端到皇上身旁,低声道,“您是皇上,自登基以来,日夜为国事操劳,殚精竭虑,也应受天下供养。此次亲征非兵不利,而是北夷军队凶悍,又有内臣通敌卖国才会如此。” “是吗?” “自随皇上亲征,下官多听闻百姓赞皇上关怀黎民疾苦。我朝自立以来,历经了七位帝王,能够有魄力御驾亲征的只有您和□□皇帝。” “可朕总想做些什么事情。” “皇上,眼下已经是农忙时节了,咱们班师回朝要经过玉州,玉州有大片的良田,军队上万人践踏良田庄稼,实在会让百姓寒心。不若舍近求远,取道虎丘,这也算是为民求福。” “那就吩咐下去,取道虎丘吧。” 四月初,正是春雨蒙蒙的时节,纵使是秋冬少雨的北境也在这时候下着应着时节的雨。 张内官走出皇上的营帐,看见宋超忙不迭地往这边赶来。 “原来是宋将军,将军是有事向皇上禀报?” “是!”宋超生得魁梧,虽有日前弃城而走的败绩,穿上铠甲却也有难以掩盖的威慑力。 “天色已晚,皇上已经歇下了。将军若有事不妨——” “是这般!这天已经下雨了,据我看,这雨势会越来越大,行军会更加困难。” “将军,皇上此番使御驾亲征,连皇上都未曾说一句辛劳,这些将士怎么能够如此怨声载道呢?” “不是——张内官——不是这个意思!”宋超戍守北境多年,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张先玉的那套东西,他不懂。 “那是什么意思?”张先玉道:“皇上有令,取道虎丘。那就请宋将军安排下去。” 严彪、沈孟带领的三万人马在白杨林附近埋伏一夜。 正面遇上了一支北夷的步兵队伍。 与沈孟判断的不一样,这支本来应该人数不少的队伍,足足少了大半,只剩下五六千人。 三万人对五千人,又有埋伏,北夷军几乎全军覆没。 连连败退之后,首战终于告捷。 严彪命人清扫了战场之后。 有探子道:“方才有一小股人马,往定州方向去了!” 正当严彪举棋不定之时,副使沈通道:“将军应该乘胜追击,一举便把定州收复。” 沈孟忽然打断了沈通的话:“严将军!” 他侧过头看向沈通,神色有异,对严彪继续道:“小心有诈!” “有诈?”严彪若有所思。 “据我判断,朝着随州来的军队至少有两万人,可眼下却只有——” “会不会是沈副将估计错了?”沈通补充道,“纵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有错断的时候。” 严彪皱着眉,纵使是他,都能感觉到沈孟和沈通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 怎么和有仇一般呢? 留下这么两个对头在一处,不如自己先带走一个。 万一这沈侯一冲动又把这沈通给结果了,那就不太好交代了。 略微思索后,严彪方道:“谨慎一些也没什么!我和沈侍郎先带两万人往定州去,你后面带着剩下的人跟上来!万一有诈,也有准备。” 严彪带着人直接往定州去了,距定州城三十里,探子来报:“定州城内虚空,并无过多兵力把守。” 沈通细细观察着严彪的神色,在听到定州城内并无过多兵力把守的时候,严彪的神色明显有一丝的喜悦。 此人好战,在沈孟的提醒下却也能控制住自己。 但是求胜心切,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控制的。 这个时候只要自己在一旁轻轻推一把—— 推一把—— 这个站在悬崖上的人—— 很容易就站不稳,坠入深渊! 严彪道:“再探。” 沈通在一侧,沉声道:“北夷的军队一共不过五万人不到,方才又被将军灭了五千有余,他们恐怕不敢取随州,取道东边也不无可能。” 严彪不动声色,只道:“等探子情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探子报:“将军,经过仔细探查,定州城内只有区区几百人,定州东城门外有大军行军的痕迹。” 沈通淡淡笑道:“在下,先恭喜将军又要立功了。” 严彪眼睛一亮,心里依然雀跃,吩咐下去道:“传我的令,等天黑,我们再一举攻入城内。派一个脚程快的人去告诉沈副将,让他不用往定州方向过来了,直接带领剩余人马即刻往东,追击北夷主军。” 天将入夜时,沈孟得到了消息。 若北夷人打定主意不取随州,而是向东攻打莲步,这可如何是好? 毕竟莲步往南便是虎丘,虎丘一破,北方的屏障便破了。 北夷军若长驱直入,便直接威胁到了京城。 当夜亥时,严彪一声令下,带了人偷袭了定州,城内不过将士五六百人,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夺下了城门。 浩浩汤汤的队伍入了定州城中,里面已是一片狼藉。 眼看着这被北夷铁蹄践踏过的城郭又被自己收复,严彪的心里起起伏伏,快意让他放松了警惕。 “沈侍郎,虽然你没有征战沙场,但多少还是懂些兵法的!” 沈通摇头:“我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将军,两战告捷,如今已经收复了定州,应该犒赏手下的众将士才是。” “你说得对!这都四月天了,这北境到了晚上也太他娘的冷了!吩咐下去,除了上夜的,其他人都到营帐里,听说定州城的官窖里还有许多好酒,让人一并搬出来。” 严彪拍了拍沈通的肩,独自进了营帐。 沈孟带着手下的近万人火速赶往莲步,却看见定州方向一片火光冲天。 怎么回事? “是定州吗?”沈孟停下行军的进度,有些两难。 “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她的耳中。 她的心如擂鼓一般——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应该不会—— 这地上有行军的痕迹,北夷的大军应该是往莲步方向去了。 严将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仿佛察觉到了沈孟的犹豫,树影后面的人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雨刺骨,四月初的北境竟然仍旧这般冷。 子时之后,天上落下来一粒一粒的冰,刮过她的脸,双手已经僵硬到没有半点知觉, 沈孟狠狠地一挥鞭。 带领手下的人赶往莲步。 她是主将,若她表现出一丝的懈怠,士气大减,那她拿什么和北夷正面较量呢! 碾冰踏雪,她骑在马上,一身红色的铠甲也被这夜色无情吞没,她感觉到身下的坐骑已经走得吃力,更何况是自己身后那些步兵。 直至卯时,天际方透出一丝白来。 这四月初的北境被一场大雪装点了,却没有一个人会去欣赏这血色,孤山旷野,呵气成冰,地上的足迹已经被大雪掩盖。 “将军——” 身后的副使上来道:“将军——歇一歇吧——已经走了一夜了。” 沈孟一忖,行军不易,若此时懈怠了,恐怕行军速度便难以再上来了。 “前面是虬龙谷,在这里休息太不安全了。过了虬龙谷,再让大家休整一下。” 虬龙谷本命囚龙谷,因犯晦,改称为虬龙谷,蜿蜒曲折,灌木丛生,瘴气弥漫。 确是从定州去往莲步的一个捷径,若要绕过虬龙谷,须多用上两日的时间才能到达莲步。 沈孟深知,若是手底下的人知道虬龙谷内何其难行,恐怕难以越谷,只有与他们说,过了虬龙谷便能稍作休整,方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 初入其中,便能觉得寒气逼人,沈孟走在队伍最前,暗忖着这山高谷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沟壑,若要是—— 前方水声滔滔,这丘壑之中好像还有地下的暗河。 似近似远,连她自由习武,听力过于常人,都不能听出究竟距离几何。 是了! 正是这石壁能够回响的缘故。 只要一点声音,便能够层层交叠传递。 “将军——” 沈孟一抬头,忽然看见山顶上环着成百上千的北夷将士。 糟了! 最坏的结果! 她料想过很多次,最担心的那个事情,真的发生了! “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山谷里回荡,恍惚迷乱,犹如鬼魅。 手下的人又惊又惧,连战马都开始嘶鸣起来。 “放箭——” 沈孟下令:“所有人即刻退出山谷——快!” 箭矢如密集的冰棱一般从天上落下来,后撤的号角吹起来。 遇到埋伏的兵士已经慌了起来,大有作鸟兽散之状。 “快逃——” “有埋伏——” “中埋伏了——” 任何声音,一经喊叫出口,便在山谷里传个明明白白。 沈孟握紧缰绳,指挥道:“听我命令,左右两侧的步兵,举起盾牌。” “自乱阵脚者——杀——” “扰乱军心者——杀——” “临阵脱逃者——就地正法!” 军队方稳住了下来,漫天的箭雨被盾牌隔档了些许。 山顶上开始落下来巨大的滚石,沈孟指挥军队有条不紊地后退,只要退出这个鬼地方! 只要能够退出这个鬼地方! 就还有一丝希望! 虽然敌军人数不多,然敌暗我明,对方是有备而来。 “将军——” 有探子来报。 沈孟以为又有什么变故,厉声道:“说!” “将军,大军有救了——”那探子跑得匆忙,喘了口气道:“严将军的人收复了定州,现在已经跟过来了。” “他们在何处了?” “就在虬龙谷外不远处!” “加速撤军,我们快些赶过去与他们会合!” 大军急撤,损伤近半,方看到了谷口了。 沈孟回过头,查看后面的部众,大声道:“后面的人快跟上,前面就是谷口了。” 所有的将士在看到严彪的军队后士气一振,行军的步伐明显加快。 沈孟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松,看见山头的巨石仍在不断地滚落下来。 她是将领,务必要让谷里剩下的人都安全撤出虬龙谷。 沈孟轻轻挥动马鞭,往队伍最后去。 “嗖——”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瞄准了她,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侧过身,一只脚勾住马鞍。 “刷——” 仿佛已经预知了她的举动,第二支箭对着他闪避的方向随之而来,他借力脚背勾住的马鞍, 一跃而起! 究竟是谁! 竟然这样精准地判断出——单脚点了一下马背,沈孟回过身。 “嗖——”下一支箭直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她疾速后退,赤霄挑开箭矢,方没有伤着。 沈孟远远看见,沈通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一挥手。 手下的数万将士居然对着自己手下的将士举刀相向。 你满怀一腔希望,以为走到了生的出口,没有想到迎接着你的是温柔的死神刀刃! “不——”沈孟大惊。 怎么会! 沈通! 叛国! 严将军呢! 定州呢! 沈通看着沈孟,脸上尽是难以捉摸的笑容。 大敌在前! 你竟然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将士! 沈通带领的人与沈孟的手下杀成了一片,将士们杀急了眼,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虬龙谷口血流成河,哀嚎成片,回荡在山谷里,宛若人间炼狱。 “诸位将士,定州有变,沈孟沈副将,却带兵私逃。” 沈通的声音在虬龙谷的四壁回响起来。 “将军死前嘱托,诛杀叛军。” 严彪—— 死—— 死了? 定州怎么样了? 为什么影还没有回来? 叛军? 到头来他自己成了叛军! 沈孟狠狠从背上抽出几支箭—— 对准了沈通在的方向—— 昔日严彪身边的旧将就在一旁。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他松了松手上的劲儿—— 要把最锋利的箭头对准自己的战友吗—— 两军对决之际—— 自己手上的箭要对准那些与自己同甘共苦,荣辱与共的将士吗—— 沈孟放下了手里的弓,却看到手下的人横刀一挥,砍落了曾经战友的头颅。 鲜血四溅。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滚烫的血液溅落在地上的污泥里,沈孟紧咬着下唇,劈手夺过发令兵的号角。 虬龙谷里响起了前进冲锋的战号。 第三部分·06 京都,宫城里新设了议事堂,定州倾覆的消息传回京,已经是两日后。 消息一出,就有人深痛皇上当时御驾亲征的决定。 李明卿坐在堂中,看着这群人张口闭口一阵议论之后,终于开口道:“事情已成定局,诸位在这里捶胸顿足,不如想办法凑齐军饷。” 一时间,又无人答话。 至群臣散去,已是夜深,昭瑜端着茶水喝几样别致的点心进来,站在李明卿身旁道:“从前还以为当皇上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如今见到郡主只是代为监国,便是这般辛苦。” “昭瑜,父王怎么样了?” “傍晚的时候,大夫给王爷施针了,只是——”昭瑜垂下头,声音越发地轻,“王爷还是没有醒。” 李明卿面色一白,仿佛是意料之中,但又有过一丝的奢望,那奢望最终落空了。 昭瑜看着她的脸色,转而道:“沈侯——怎么样了?可有家书来?” 李明卿面上一红。 古来,父亲出征,给孩子写的信,是家书。 丈夫出征,给妻子写的信,是家书。 然而昭瑜不知道她脸红些什么,又道:“郡主要是收到了家书,也不会给我看吧!” 李明卿手上的笔放下,忙端起桌上的一盏茶,“就算,他——写了家书也是送去沈府的,又怎么会——” 昭瑜抿抿嘴,笑着瞥了一眼李明卿已经通红的耳根。 李明卿道:“你竟敢打趣我了。只怕要让府里的老姑姑多教教你规矩。” 昭瑜往后一退:“郡主,你想不想沈侯?难道你真的不想沈侯吗?” 说罢,冲李明卿眨眨眼,笑着跑出议事堂。 李明卿捧着手里的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想念吗? 怎么不想念呢! 她日思夜想! 梦里是她,都是她。 自己只盼着有一天能够梦里是她,醒来也是她。 等到北境的战事结束了就会有这样一天了。 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三日后,李明卿正在议事堂里照常处理政务。 更可怕的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将军严彪战死定州,副将沈孟被困于虬龙谷生死不明。 皇上班师回朝,取道虎丘。 而取道虎丘的大军就在虎丘城外的鸽子岭遭遇了北夷王的伏击,连日的寒天冻雨让南朝的所有将士疲惫不堪。 军中断粮已经有一日,十几万大军毫无组织,四散而逃。 剽悍的北夷骑兵从岭上俯冲下来。 军中的大将、学士、文官、内官还是普通的士兵只做了一件事情——逃跑。 逃得越快越好! 熟知兵法的将士宋超,反倒组织了最后一支军队护卫在皇上身旁,让皇上顺利进入虎丘。 北夷王提出和谈,张先玉、明翰等人在皇上身边一力鼓吹和谈之利。 翌日,虎丘城门大开,迎接北夷王的使臣木部,却迎来了北夷的大军。 跟随皇上亲征的五十余名朝廷大员尽数被杀。 宋超战死。 虎丘失守。 城中骡马军备,衣甲辎重尽数为北夷王所得。 在场的近百人得闻这样的消息,恍若天塌下来一般。 李明卿站起来,问道:“皇上呢?皇上是生是死?” 还有她呢—— “郡主,皇上生死未卜,当时虎丘情况太乱了,皇上——只怕是——” 傅中道:“只怕是什么?”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了。 正当议事堂嚷成一片的时候,皇后忽然带着后宫的妃嫔到了议事堂外:“郡主,皇上他——” 话音未落,沈昭仪便梨花带雨哭起来,惹得朝上的些许老臣唉声叹气,不少人也声泪俱下。 李明卿道:“皇嫂,莫要太过于担心了。” 李明卿扫了一眼沈昭仪,沈昭仪仿佛被她冰冷坚定的目光一刺,遂小声地抽噎起来。 朝中有大臣不满道:“郡主,皇上亲征前命你监国,你倒是说一说,眼下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她从没想到二十万大军能够在半月之内溃不成军,皇上还生死未卜! 眼下如何是好! 兵士没有了,还可以招募! 大臣没有了,还可以招任! 皇帝—— 社稷为重君为轻—— 如果皇帝死了—— 唯有再立! 问题是——皇上他—— 是死是活? “等!”李明卿道。 “我们能等!社稷不能等!皇后娘娘,郡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朝元老张告之跪了下来 。 皇后微微蹙眉,定神看着张告之道:“话虽如此可如今皇上生死未卜,张大人的意思是要另立新君吗?” “老臣,一心只为社稷。” 李明卿看着朝中其他人,形态各异。 后宫的皇后还有妃嫔都希望皇上还活着,但是这些臣子就不一定了。 在臣子眼中,他们所效忠,所畏惧,所依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皇上,而是天权君威。 这个时候,朝中大部分人都会觉得—— 皇上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另立新君,御敌兴兵,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身为帝王,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在国家危难面前,那条命,也不值钱。 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何其残酷,何其真实! 皇后求助地看了一眼李明卿,李明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持的群臣:“如果皇上还活着呢?” 皇后也道:“若诸位另立新君,皇上又还活着,那么皇上回来之后,本宫与皇上如何自处?” “这——”张告之语塞。 正当朝堂上一直争执不下之时,京都收到了来函。 皇上还活着。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最糟糕的那个结果出现了。 这封来函,出自北夷王之手。 李明卿思忖,北夷无非想要钱粮,问题是即使给了钱粮,也不一定能够把皇上迎回京城。北夷王向来奸滑,手里攥住了长期饭票未必肯放手。 但这并非是最麻烦的! 皇上亲征带走了京都几乎九成的兵力,若是北夷王以皇上为要挟,估计北境十六郡打都不用 打就—— 皇后忽然上前一步,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攥住了李明卿:“北夷王要多少银钱才愿意放了皇上?” 张告之道:“娘娘,北夷人奸滑狡诈,万一收了银钱却没有把陛下放回来呢?” 张告之的考虑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这——”皇后犹豫了一番,道:“本宫愿倾后宫所有,也要换回皇上。” 后宫所有的金银珠宝加在一起,在北夷王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明卿道:“皇嫂,请先回宫吧。” “明卿,你一定要救回皇上。” 她抬起头,有些愕然。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定的事情。 将大臣和后妃都留在议事堂内,只会平添纷乱。 人心惶惶,万事俱欠,便是如此。 至夜间,众人各自回府,李明卿独自一人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昭瑜端上来一盘芙蓉糕,就着蘅芷的清香:“郡主,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吧。” “南楼那边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昭瑜的身子微微一顿,低下头道:“没有沈侯的消息。” “影呢?” “也没有她的消息。” 昭瑜的眼眶红了起来,说道:“今天下午董太医给王爷施针,说王爷——身体不太好。” “我知道了。”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笔,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天日以继夜的忙碌让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昭瑜一慌,想要伸手扶住她:“郡主——” 李明卿神色淡淡的,好似划过落叶的冷霜:“回家吧。” 昭瑜看着李明卿的背影,两肩越发单薄了,天知道这十来天的时间里,郡主又瘦了多少,别说到时候沈侯回来看着要心疼,就连自己看着都心疼得不行! 郡主自来就有几分好强,眼下情形如此,只怕她硬撑着伤了身子。 马车穿过东平道,回到王府已经是子时,她换了一身常服,水绿色的裙衫衬得她面色有几分苍白。 青莲高洁,百合淡雅,绿梅素净,幽昙孤清。 世有盖世英雄,亦有盖世美人。 李明卿端了药碗,又命昭瑜打了一盆热水,到父亲的床前,已经是四月的天气,屋内还点了两盆炭火。 她小心地擦拭着那只手。 前事历历,就在她眼前一般。 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却像抓住一点一点从指缝里面流逝的时间一般。 是无力。 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墙向他倒去,她不能替他遮挡。 一滴泪,猝然地划出眼眶。 打在床沿,散成了无数的细小水渍。 李明卿握着父亲的手,倚在床头浅浅睡去。 第三部分·07 翌日清晨,宫中传来消息。 就在昨夜,后宫的妃嫔连夜将宫内的财物妆奁收拾打点了,已经托付了大臣,火速将银钱送到北夷军营。 张告之等老臣急得不行。 “郡主——这——” 李明卿神色淡淡的:“既然钱已经送出去了,还是等消息吧。” “等消息?”张告之一拍手,“郡主如今是受命监国啊!难道能够想出的办法就是等消息吗?” 翻阅奏章的手微微顿住,抬起头,她看着那那张皱纹如沟壑一般丛生的脸:“那张大人觉得北夷王会放了皇上吗?” “这——”张告之拿捏不准,撇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诸位大人说呢?” 议事堂里的百官咬口无言。 李明卿道:“当然不会了。如果我是北夷王,我肯定不会放人。” “那——既然知道是这样——”张告之又不明白了,向前一步逼问道,“郡主还在等什么?” “张大人!”李明卿认真地看着他,直到张告之冷静了几分,方开口道,“就如今天早上的事情一样,我们明知道将银钱送去北夷军中是这样的结果已经一力劝解,可是皇后娘娘还是希望能够赎回皇上。” 张告之明了,不再说话,心想着,也是! 后宫那群娘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也只有最后的消息传来,才会让后宫的人少折腾些。 入夜时,消息传来。 北夷王果然耍了流氓,收了钱,不放人,顺便把皇上当做了人质,北境的十六郡已经入了北夷王的囊中。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北方的屏障已经破了,京城岌岌可危,议事堂上人心惶惶。 忽然有人跪了下来:“郡主,迁都吧。” 殿内乌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忽然又有几个人跪了下来。 “郡主,迁都吧。” 李明卿的手紧紧攥住手里的笔,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她的手有些许颤抖。 她不动声色,京都城破不是没有可能。 在这些人看来京都若保不住了不如迁都,以免玉石俱焚,丢了半壁江山,偏安一隅,倒还是可以接着为官做宰,安享荣华。 国家社稷—— 疆域版图—— 百姓生死—— 在他们心中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天色已晚,诸位大人先回去吧。”她看了看墙上的滴漏,放下了手中的笔。 “郡主——”跪着的人丝毫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傅中道:“迁不迁都不是在今晚这一时半会就能有个定论的,诸位大人还是先回府中。” 跪着的人不动,李明卿的目光在殿上扫过去。 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出。 还好自己也做了准备。 “不回去?”李明卿偏过头,问等在议事堂外的内官,“人到了吗?” “回禀郡主,恒王已经到永乐门了。一刻钟之后就能到议事堂。” 恒王? 此话一出,大出他人所料。 有人已经瞧出了端倪。 这是要——另立新君? 傅中看着从正位上走下来的李明卿,心想,临行前沈孟将郡主交给自己,只是今夜的事情或许没有这般顺利。 张告之脸色一变:“郡主,恒王这时候来议事堂做什么?” “张老,你说呢?” 张告之略一思忖,眼下已经明白了□□分。 他是主张再立新君的,局势所迫,想不到郡主连人都已经送进了宫里,已经到永乐门了。 李明卿看着墙上的滴漏:“人怎么还没到?” 方才答话的内官,急匆匆从永乐门的方向过来,颤着声音回禀道:“郡主,恒王还有恒王的几名手下,被拦在了永乐门外。” “何人敢拦?”张告之显然比李明卿还要着急。 “还能有谁,自然是右相了。”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今晚。 就是今晚。 李明卿站起来,正襟理袖,带着几名侍卫去了永乐门方向。 远远已经听到相互辩驳的声音。 “恒王殿下此时要是入了宫,便是对皇上不敬。” 是右相的声音。 恒王分辨道:“本王虽然前往封地,难道还入不得宫了不成?” 沈光冷笑道:“天子亲征,身陷囹圄,恒王此举有谋逆之嫌。” “不是谋逆。”声音穿过披甲举兵的列队侍卫,沈光看见李明卿站在夜色里,盈盈火把映照下,何其夺目。 沈光看了一眼李明卿,声音沉郁:“多日不见,郡主别来无恙。” “自是无恙。”李明卿不想与他这般虚与委蛇地交谈。 沈光沉着一张脸,扫了一眼李明卿和恒王,冷笑道“如今皇上还在北夷王手中,郡主就让恒王入宫,试图再立新君,却违背祖制。” 在他身后的人向前一步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皇上膝下有子嗣,若要另立新君,也不能是恒王殿下。” 会意了局势,恒王李焕有些不安,有些犹豫,看了看李明卿,随即道:“入宫,是长宁郡主让本王入宫的,本王从未——” 傅中亦嗤笑道:“原来是礼部的周尚书啊,我差点都忘了,周尚书临行前腰疾发作,故而因祸得福,能留在京都,全了自己这一条性命。” 周方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傅中又补充道:“在座的心知肚明,有些贪生怕死之辈,总是只想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却忘了有无数将士在前拼杀。钦天监是周尚书一手提拔,此次在朝堂上建议迁都,是周尚书授意的吧?” 沈光嗤鼻道:“傅大人这是诛心。” 周遭空气紧张起来,沈光身后的侍从大多是京都护卫皇上的京玑卫,一向听命于李熠,如今不知为何竟然为右相所把控。 那些许人感到局势有变,冲突将起,大有上前扑杀之势。 恒王带着人,缩到了李明卿和傅中等人的身后。 “右相,恒王今夜必须入宫。” 话就撂在这里,李明卿转身即走。 沈光的表情变得扭曲诡异起来,对着身后的侍卫道:“长宁郡主、恒王试图谋反,祸乱宫闱,其心可诛,按律当斩。” 京玑卫的人伺机而动,将永乐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右相是想阻拦我吗?” 李明卿挑眉,素然的一张脸上鲜少地浮上了一丝笑容。 剩下的笑意在她的眼里凝成了一层寒霜,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轻蔑与狠戾。 右相看着她,李明卿道:“恒王殿下,请随我进宫吧。” 恒王看看李明卿,又看看右相,刚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不由分说,已经被李明卿的人架着往议事堂去。 李明卿转身之际,剑尖已经抵住了李明卿的颈间,只差一指的距离,便见血封喉。 “叮——” 速度快得让人无从看清。 暗处弹出来的一根银针贴着李明卿的脸,弹到京玑卫的剑尖,力道之大,将执剑之人的手震了几番,手臂发麻,连肩颈瞬间也失去了知觉。 “乒铃乓啷——” 长剑碎成几段。 李明卿心里一颤,宫墙上一个黑影萧然落在李明卿身后:“郡主。” 是她熟悉的声音。 影黑色的衣衫掩映在夜色里,李明卿听见她道:“这是右相通敌叛国的证据。” 沈光神色一变,身侧的近卫忽然拔剑一刺,朝着李明卿剜过去,影脚尖一点,迎身一击,越过两名近侍,匕首先一步抵住了沈光的颈间 李明卿看罢那一纸密函,神色一白,将密函交给了恒王。 “原来——皇上御驾亲征就在右相的算计之中啊!”恒王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光。“定州城破,是你已将定州的军备图给了北夷王!” “你派沈通伴驾,设伏虬龙谷,毒杀京玑卫统领严将军,与张内官蝇营狗苟,鸽子岭遇伏,莲步失守,皇上被北夷王生擒都是右相你一手策划的。”恒王指着沈光,气得险些站不稳。 李明卿眼看着周遭的人神色各异。 是时候了! “京玑卫效忠的,永远只有皇上,而不是你右相。”李明卿转过身,见时机已经差不多,道:“还请恒王殿下,做个决断。” “我?”恒王犹豫地看着李明卿,李明卿点点头,他才道:“那就——先——打入昭狱?” 说罢再次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忽然有人从人群里面朝着沈光猛冲上去,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沈光的头发已经被人狠狠抓住,脸上重重挨了几拳。 议事堂里的百官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永乐门这里,张告之将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朝沈光打去,剩下的一些言官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冲到沈光跟前。 拳脚暴雨般地落在沈光身上。 边打边骂:“你才是真正的祸乱宫闱,枉为人臣。” 连日以来战事带给他们的暴躁与苦闷终于得以宣泄,事情还没有完。京玑卫与沈光从前的亲信,府中的侍卫也打起来,周方圆等人无一幸免,从前那帮站在朝堂上说着仁义礼智信的文官此刻倒成了孺人饮血的恶狼一般,撕咬着自己最痛恨的仇人。 丢掉了官帽,卷起官服,甚至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当做打人的工具。就连走路颤颤巍巍的一些老臣都要提起朝服,过来踩上几脚。 事情乱得超出了影的想象,她松开了沈光,退到李明卿身后。 李明卿冷眼看着永乐门这里发生的事情:“要留活口。” 一转头发现恒王正带着人往宫外跑去:“恒王呢?” 她早就料想到恒王庸懦,却没想到如此胆小。 影会意了李明卿的眼神,一人拦住了出宫的必经之路,其余人忙跟上去,拉拉扯扯地拉住正着急出宫的李焕。 “你们干什么?放开本王!本王不要进宫!” “殿下如今身负重责,还请恒王殿下以国事为重。”张告之不知何时也从人群里面蹿了出来,一攀扯便攀扯上了恒王宽大的朝服。 “张老!你看看刚才的情形!本王若是进宫!只怕连命都没了!你们这帮人——你们——” “殿下此言差矣!若非沈光引起众怒,自然不会有今天的下场!”张告之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京玑卫副统领带人齐刷刷站到了恒王身后。 “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挟本王?京玑卫效忠皇上!没有皇上的命令你们不能对本王动手!” “没有人会对恒王殿下动手。”李明卿走过来,看了一眼京玑卫副统领,执雨倒是个心明眼快的人。接着道:“他们从今以后只效忠您。” “这——是什么意思——” 恒王殿下狐疑地打量着这身边的一圈人。 “恒王殿下!您还不明白吗!”张告之有些着急,说话仿佛如同连珠炮:“您明朝踏入朝晖殿,您就是皇上,天子之尊!” 这响亮的声音终于惊醒了李焕。 李焕指着李明卿半天说不出话来:“明卿,你信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让本王进京是为了抚慰皇嫂,代为摄政。是摄政,不是亲政。” “局势不同了,恒王要做的事情也不同了。”李明卿道。 “那也不行!皇上出征之前根本就没有选定承继大统之人!本王若如此,他日皇上回来了——” “恒王殿下!”声音清润,却不容置疑,“天子被擒,北夷王以皇上为要挟,一日之间,取了北境十郡。只有废掉北夷王手里的牌,京都才守得住。” “京都?”李焕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明卿,“北境失守了,北夷大军兵临城下不过半月之内的事情,这时候你们——你——” 这个时候要是北夷军队打过来了。 京都保不住了,这个皇上能干几天? 到时候万一真的灭国了——自己岂不成了这亡国之君? 这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不行! “本王不想当这个皇帝。再说了,皇上有幼子,为什么不直接立皇上的儿子?” “皇子才三个月,尚在襁褓,就算继立为帝,北夷王也知道自己手上的人质至关重要。那么另立新君的目的没有达到,又有什么用呢?”李明卿反问道。 “这——” “恒王与皇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此举是迫不得已,皇上知道了一定会谅解。” “皇兄真的会谅解吗?” “臣下诚为国家分忧,绝无私心。”李明卿跪在李焕面前,已称臣下。 身后的一些元老重臣亦随之跪下。 李焕有些愕然,李明卿如此便是不由得自己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帝了。 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必须有一个皇帝,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然成了皇帝。 第三部分·08 料理了宫中事之后,李明卿回到府中,兀自站在窗前。 窗外疏影横斜,月色寥寥。 “影。” “在。”声音由远及近。 “她人呢?” “沈侯——”影的声音顿了顿,有了迟疑。 李明卿蹙眉,一个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影卫,居然吞吐了起来? “你知道她在哪?” 不知道为何,今夜,她总觉得沈云亭就在这附近。 影的声音压得极低:“不知道。” 李明卿本有些难以自抑的神色,忽然变得异常冷肃,熠熠的目光也随着周遭的烛火黯淡下来:“身为影卫,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按照南楼的规矩,自去领罚吧。” 影顿了顿,答道:“是。” 听见周遭没了响动,李明卿唤来了昭瑜:“怎么样了?” “已经派人跟着影了,她去了君再来。” 京都,君再来。 一片浓香艳色里,突然闪出一个黑影,进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间房。 沈孟莞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嗯。” “你就不能张开你那尊口多说一句吗?” 沈孟趴在床上,身上缠着几处纱布,背上尽然全是伤痕,脸上却有些不以为意,摆手道,“算啦,她跟你问起我了吗?” “问了。” “问我在哪?” “是。”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沈孟趴下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连撒谎都不会?” 影不答。 “……”沈孟默默地又叹了口气,心想道这影卫,功夫很好,也很忠心,就是——一根筋。 沈孟见她直挺挺坐在桌边,遂道:“过来帮我上药吧。” 罩衫褪下后,里衫上血迹斑斑,沈孟只觉背上一凉,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感觉到影停下了动作,莞尔道:“没事!你继续!” 纱布、里衫和旧伤、长出来的新肉粘连在一起,沈孟闭上眼睛,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面朝里趴在榻上,好像生怕被人瞧见了自己的样子。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来。 影机警地站起来,沈孟闭着眼睛,浅浅笑道:“劳你去开个门,我都闻见竹叶青的香气。” 门“吱呀”一声打开。 女侍端着琳琅的饭菜鱼贯而入,裙摆扫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芙蓉团,糟鹅,羊脂玉脍,梅脯,竹叶青……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里,沈孟感觉到床边的人轻轻地用剪子剪开了里衫,附着在伤口上的血肉与里衫相离,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嘶——”她眉毛一拧,整张脸埋在枕头里。 伤口上一阵冰凉,金创薄荷草的味道在周遭弥漫开来,沈孟缓了缓神,感觉到那只手冰凉温润。 那只手沿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往下,从背部到腰间。 她忽然一颤,反手一个擒拿,缚住了那个人的手。 李明卿冷着一张脸,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沈孟脸色一白,看见李明卿的手腕上一片红一片白,不由懊悔,口齿都不甚清晰起来:“你……你你——我——” “我什么?”李明卿的面色更冷了几分,四目相对,她看见沈孟有些心虚地埋下头。 “我弄疼你了。” “不疼。” 那金创薄荷膏的味道本来就凉,谁料这人的声音和面色还要凉上几分。 沈孟吃瘪,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影告诉你我在……在这里啊?” “不是。” 简单,干净,没有情绪的回答倒让沈孟的心莫名地纠起来。 差点忘了,君再来本就在南楼的掌控之下。 沈孟握住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揉着刚刚被自己弄得红肿的地方。 李明卿挣了下手,正色道:“你还要上药吗?” 沈孟猛然点头:“要的。” 起手落袖间,一股冷香若有若无地袭来,素白的手宛若冰冷的脂玉,指尖所触及之处随着这一阵凉都少了许多的疼痛。 “既然受伤了为什么还要喝酒?” 沈孟眨眨眼睛,看着李明卿:“要是痛极了,喝上两口,就不那么痛了。” “以后别这样了。” “好。”沈孟眨眨眼睛,补充道,“以后我受伤了,都有你给我上药,那自然就不痛了。” 沈孟明显感觉到那只在上药的手顿了顿,便听见她说道:“糟鹅吃了容易发热,撤了吧。” “啊?”沈孟眨巴了眼睛,见她不像是说笑,只能看着那盘糟鹅被撤下去,点头,“好。” “你——”李明卿欲言又止,垂下眼帘,看着满背的伤痕。 “在宫里投石挡剑的是我,影是王府的影卫,你自然知道她的身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回来了,可我见不得有人要用剑尖对着你,所以出手了。” 沈孟知道她要说什么,又补充道:“让影瞒着你,躲在君再来里,都是我的意思,无他,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你这样我只会更担心。” “你担心,不就派人偷偷跟着影了吗?她那么厉害的轻功要跟上,也费了不少力气吧?而且她应该早就知道有人跟着她了。”沈孟两眼一弯,眉眼间神色灵动,恍若天上的星子落在凡尘之中,划出一道好看的痕迹。 李明卿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瓷白的药瓶:“刚刚你使出的反缚,才用了三分力道吧?” 她没有正面答,反而狡黠道:“没有下次了,我以后不受伤了成不成?” 李明卿看着她鲜活的神情,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觉察到李明卿的心情稍微好些了,沈孟微微侧过头,一只手盛着脸看着她,目光中透出欣赏:“我要不是今晚偷偷在永乐门外的宫墙上,我都不知道我的卿儿原来是这般运筹帷幄。” 李明卿挑眉:“那还是比不得沈侯披甲上阵。还有你们的证据,到得很及时。” “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怎么办?” “不过拼死一搏。”李明卿道,“亲征的建议是右相提出来的,如今皇上被擒,已是国之大耻,北夷王兵临城下,京都告急,朝堂上这些人不能继续做官,享富贵,得多讨厌他。” “怪我!没有护好皇上。” “北境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定州监军该杀,只是皇上太容易偏听偏信。你在虬龙谷……” “沈通通敌,数万将士葬身虬龙谷,我在虬龙谷受了伤,跌入暗河里,是影救了我,之后我们便得到了皇上被北夷王生擒的消息,但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只能带着收集到的证据赶回京城。” “谢谢你。” “你要怎么谢我?”沈孟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腰,李明卿握住她的手,面色一红:“你——你身上还有伤——” 沈孟忽然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一般:“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莫不是卿儿太想我了?” 李明卿“啪”地拍开他的手,站起来问道:“你现在跟我回王府吗?” “来不及了。我让影备了马,北夷王挟持皇上,已经拿下了北境十六郡,北夷军眼看着要到平阳,平阳不能丢得太快了。” 李明卿道:“可是平阳的兵力应该不足一万吧?” “你在京中,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能做的,就是为你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你——” “你帮我上了药了,还是金创薄荷草这么好的药,伤口过两天就愈合了。京中三大营的兵力早已经被抽调走,剩下的守备不足以对抗北夷军。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从南方调兵。” 李明卿略一思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京都最精锐的三大营以及京城附近所有的主力部队全部都被调往了北境,几乎全军覆没,或被北夷王留在了北境,即使是死里逃生逃回来的大多伤残,士气全无,想要保卫京城只有从预备役和南方调兵。 “北夷王有多少兵力?” “定州的人还有北境十郡的主力,加在一起都有五六万人,他挟持着皇上,逼着北境的监军、守将臣服于他,收编了北境的兵力,手中最少有十五万人。” 十五万人…… 她的手落在李明卿微微蹙起的眉心:“卿儿,你等我回来。” 第三部分·09 四月十七,恒王李焕入主朝晖殿,改年号嘉定。 新帝登位第一天,李焕坐在龙椅上,有些坐立难安。 朝会伊始,群臣百官忽然什么都不说。 李焕下意识地先看了看站在右首的长宁郡主,随后草草扫了一眼“众位卿家,你们这……这是何意啊?” 李明卿蹙眉—— 这群人怕是又要提起来迁都的事情。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哭声连成一片。 李焕手足无措,呆若木鸡,只是看着李明卿。 李明卿知道这些人多有亲属同僚在此次北境之战中死去,伤心难免。 此诚危急存亡之际,京城告急,本是国富力强的国家,一时之间便风雨飘摇,如何教人不寒心呢? 哭了一阵之后,大家渐渐冷静了下来。 礼部钦天监道:“启禀皇上,昨夜微臣夜观天象,对照历数,天命已去,紫薇星晦暗不明,只有迁都才能避此大劫。” 李明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钦天监,冷冷道:“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徐大人还是把自己这套东西收起来吧。” 钦天监道:“郡主不信阴阳术数之学,然□□皇帝开创基业之时便任用术士为谋士。” 李明卿冷道:“阴阳术数之学囊括天文、砥砺、兵法、算筹、命理等,□□皇上任用的淮南子先生本就是鬼谷后人,通兵法,知地理。至于徐大人,好像只是精于算命?” “命理之学亦是有先演预兆的!各位大人可还记得,北境之战前我上书力陈,北境一战必败!” 这话触碰了主张迁都的人的敏感神经。 钦天监挺直了身子,疾声道:“你们当初都不信我!现在信了吧!” 李明卿蹙眉。 “这——”又有人附议道,“确有此事。” “皇上,迁都吧!” “皇上,为了社稷,还是应该迁都啊!” 话还没说完,殿内又齐刷刷跪了一片。 李焕看着李明卿:“长宁……这——这怎么办?” 李明卿回过身,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建议南迁的人,该杀。” 目光如刀。 钦天监道:“难道郡主还能把这殿上的人都杀掉不成?” 李焕在案前来回踱步,着急道:“众位爱卿先起来吧!先起来!” 无人起身。 “皇上——迁都吧——”钦天监又逼迫道 “众位爱卿,先起来,迁不迁都的事情还可以商量。我——朕——” “皇上,不能再等了,北夷军已经打到平阳了,等到北兵临城下的时候——” 鲜血溅了一地,傅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钦天监身后,一把匕首,见血封喉。 李焕双腿一软,摊在了龙椅上。 指着傅中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你好大的胆子——你——” 李明卿出言提醒道:“皇上,建议南迁的人,本就该杀。” 李焕茫然地环顾了四周,心里升起一股寒意,点头道:“该杀,确实……该……该杀。” 跪着的人站起来了一大半。 李明卿的话提点了这群犹豫不决的人:“皇上,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若迁都,大势倾颓,迁都不如迎战。” 三朝元老张告之第一个站出来附议,熙熙攘攘,又有数十人附议。 李焕虽然庸懦,却也有自己的思虑,随即道:“既如此,这防守京城,运筹帷幄之事交给郡主和兵部。” 李明卿一怔,果然! 他李焕入京城是自己的手笔。 如今他把这防守京城的重任交给了自己,一是彰显他从未逾越李熠留下来的旨意,二是给他留了一条绝佳的后路。 京城守得住,这史书中自有精彩的赞誉。 京城守不住,自然是自己的决定,记在史书上的罪人是长宁郡主,而不是嘉定皇帝。 谁让她李明卿迎立恒王入朝晖殿呢? 也罢! 散朝后,李明卿看着乌云密布的天色,要下雨了。 监国,守护京城,这天下至高的荣耀,也是足以压倒她的担子。 傅中从后面跟上来,一经深谈,她才觉得摆在眼前的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京城里老弱病残的预备役已经召齐了,只有三万人。” “城内的人听到了许多从北境逃回来的兵士的议论,已经心生畏惧,士气大跌。” 李明卿道:“从北境逃回来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自然会把北夷军描述得彪悍厉害。除却傅大人刚刚说的这些,还有一点,皇上对守住京城没有信心,天下人只要看皇上把守备京城的重担交给一介女流,都会觉得我朝中无人了,京城大势已去吧。” “郡主!”傅中神色恳切,“郡主之才,堪称国士。” 李明卿道:“我若能守住京城,你再赞我也不迟。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若那些荒唐之 言传到了南方,两湖两广十二州的人不肯来援,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郡主——”昭瑜挥挥手,远远朝这边跑过来:“郡主,焦……焦先生来了!” 师兄! 自他离京,已有些时日,眼下师兄回到京城一定是来帮自己的。 李明卿远远望过去,看见站在城头的人青衫如幕,眉眼平和,已然洗尽铅华。 “师兄。” “郡主。” 久别重逢,相视一笑,李明卿与他看向北境的方向:“我当初所料,全然没错。” 焦山颔首,明明不过是去岁的事情,惶然好像过去了许多年一般。 若去岁他是“以我多病身,仍怀不平志”。 而今他已然无所求,却心忧社稷。 “郡主眼下有何困境,我定倾囊相助。” “师兄,你既然到此肯定已经知道,京城危在旦夕。” 焦山点头:“我还未到京城之时便听闻朝中已经传令,自即日起,征调两湖两广十二州备军,江东所有运粮军,按时赶到京城布防。” 她微微蹙眉:“可是——除了兵士之外,要守住京都需要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郡主说的是粮草吧?” 李明卿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砖上。“虽然目前京都的粮草还算充足,勉强能抵挡一阵,届时这么多的兵马全部都驻扎在京都,所需的粮草实为天数。如果安排民工去运输粮草,劳民伤财,耗时费力。” “郡主,这个有办法的。” 李明卿微微侧目,焦山棱角分明的脸上,嘴唇抿起,目光坚毅,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郡主!”内官匆匆跑来道:“郡主,新的军报递上来了,皇上请郡主去朝晖殿议事。” 军情! 应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吧。 眼下最害怕的是突如其来的某些变故,李明卿二话不说便折返至朝晖殿。 坐在盘龙椅上的李焕,已经坐立不安了多时,李明卿甫一踏入朝晖殿中,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北夷王的一支骁骑兵已经到了平阳城外。京都备军备粮究竟需要多少时日?” 李明卿听得出李焕的意思。 本来打算迎敌,谁让敌人来得太快了,准备不好的话自然容易输。 既然一场恶战之后还是输。 那还不如趁早弃了京都,南迁! 傅中点头道:“微臣方才与郡主商量了,征调两湖两广十二州的兵力,两广的军队到达京都需要月余,两湖军队到此只需要七日,附近州郡最多三日。” 新帝李焕神色一变:“三日!不行!三日也等不了!不管是谁,以平阳的一万兵力去对抗北夷十几万大军,平阳会被夷为平地。” 素白的手拢在袖中轻轻一握,她近前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殿上所有的人都听见:“皇上,平阳的守将已经向臣许诺,七日,平阳还能守七日。” 李焕面上一喜:“当真?” “是。”她点头,“七日之内,京城有援。” 张告之道:“皇上,如若七日后北夷王兵临城下,京城人口众多,只单单是兵士就有十万余人,要解决所有人吃饭的问题,就需要大量的粮食。该当如何?” 李焕犯了难:“这——京中的粮食不够吗?” 张告之道:“只够支撑十日。” 皇上略微思索:“这京城东边的安阳便仓储数百万,这么多粮食足够京城的人吃上大半年了。” 张告之道:“问题就在这里!北夷王的军队深入中原,直逼京都,粮食未必跟得上,若他们取了安阳,那——” 李明卿侧过身,看着张告之:“张大人认为,这批粮草该如何处置?” “老臣以为,即便是烧掉,也不能让这批粮食落入北夷军的口中。” 李明卿蹙眉,眼下的局势,京中所有的兵力用来保卫京都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人去安阳去运粮? 一时之间的确也征调不出这么多的民工去运粮。 而且要运送粮食也必须派出军队护卫! 诚如张告之所言,粮草落入北夷人的手中还真的不如一把火烧掉。 可这绝不是最好的办法! 绝不是!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京城急缺这批粮食! 近在眼前难道只能烧掉吗!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除了一把火烧掉之外,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没有吗? 如果我是沈云亭,如果我是她—— 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她—— 盘龙椅后的帝墙上,以金器打制了祥龙瑞云图,云纹紧密簇拥,又聚散有序,她思绪如飞,一点一点地续接上。 如果我是她…… “皇上,让所有受召军队进发时取道安阳,京都与安阳往返需要一日,军队取道安阳最多多了半日行程,士卒各自取粮,运送至京城,岂不两全?” “好!”李焕拍案,立即拟了圣旨传了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而她,唯一眼下没有把握的是—— 平阳,还能不能守住七日? 第三部分·10 四月十七。 一个人,一匹马,带着一把通体暗红的长剑,头戴一顶斗笠出现在了平阳城外。 北夷王的骁骑兵挟持着皇上的龙袍,以龙袍为证,在平阳城下叫嚣。 平阳守将郭守信,为此头痛不已。 城头的守兵来报:“郭将军,确确实实看清楚了,北夷军带着皇上的龙袍在叫阵,说是要叫守将上城头说话!” 郭守信把手中的剑往腰上一别,问道:“他们来了多少兵马?” 探子回道:“天太黑了,看不清。” “再探!再探!” 这个郭守信,武将世家出身,为人小心谨慎,不是庸常之辈。 郭守信有些着急,直指帐中的十几个副将,副使:“你们谁,想个主意!怎么办!” “将军!不是我们不想!您只要看一看北境十郡,是如何失守的就知道了!” “是啊将军!若是正面遇上了北夷军,我们也不会降服!可是现在他们手里可是握着皇上!万一我们不配合,没有打开城门,皇上有什么事情,京都那边会不会怪罪!” “将军——如果打开城门是皇上的意思,如果皇上以后回了京都,继续当着皇上,咱们岂不是要背个大不敬的罪名?岂不是会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闭嘴吧你!” 郭守信白了一眼说话的人! 他指着说话的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帮废物! 说了还不如不说! “打开城门是不可能的!我郭守信!绝不做卖国求荣之辈!” 一时间无人说话。 “说啊!刚刚你们话挺多!你们现在怎么不吱声了?接着想办法啊!” 城头的守兵又来报:“将军,帐外有人自称带来了破敌之计。” 郭守信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吗?” 转而狐疑道:“会不会有诈?” 守兵道:“对方也料定将军不会轻信,所以拿出了一件东西。” “拿上来。” 匕首静静躺在盒中,郭守信一怔,竟是故人之物。 他的眼有些湿润,随即反应过来:“快请进来。” 帐内只有两个人遥遥相对,郭守信迎上来,却感觉到来人后退了一步,不由自己顿住了脚步。 他摘下头上的斗笠,道:“沈孟,见过将军。” 郭守信略一打量,久久不语,一颗悬着的心沉下去,才接口道:“原来你就是安远侯。” “是,我是。”沈孟颔首。 郭守信点头,已然明了:“你说你有破敌之计,可真?” 沈孟并未直接作答,只道:“我从京中来,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郭守信有几分警觉:“什么事情?” 赤霄被沈孟握在手中,站在营帐中的人颀长俊逸的身影被投射在营帐上,宛若一幅水墨画,他对郭守信道:“恒王入主朝晖殿了。” 半晌,郭守信站起来诧异道:“沈侯的意思是,北夷王手上的皇上要挟不了我们了?” “是。京都已经另立新君,北夷王手上的皇上,也就成了所谓的太上皇,已是弃子。” “明白了,我即刻派人告诉北夷王,我朝已经另立新君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要准备。” “沈侯是说,北夷王或许会强夺平阳?” “北境十郡失守,平阳受到极大的威胁,想必城内已经人心惶惶,兵荒马乱了吧。” “那就决一死战,我郭守信绝不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郭将军的豪勇令人钦佩,但是平阳要做的就是为京城争取时间,好让皇上从十二州调兵支援京城,这也是我此来的目的。” “京城需要多长的时间?” “最少七天。”沈孟看着郭守信问道,“将军驻守平阳十年之久,有几分把握?” 郭守信蹙眉,反问道:“那沈侯又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 沈孟暗忖这句话,一个素净的身形浮上眼前。 郭守信没有继续说话,别上腰间的佩剑,亲自走上城头整顿防务,慰问受伤的士卒,翌日才返回营帐中。 “我猜郭将军此行,收效甚微。” “沈侯如何得知?” “军中士气低落,在大部分人眼里,将军出身世家,纵使换了天日,回了朝廷,您依旧能够继续为官做将,而他们就不一样了。” 郭守信蹙眉。 此话不无道理。 外面的军号响起来,探子来报:“北夷王的骁骑兵得知了另立新君的消息,却让人带来了皇上的手谕。” “皇上?”郭守信反问道。 探子立即改口称:“是太上皇的手谕。” 一块黄袍,上面沾染了鲜血,字迹潦草仓皇。 可以想见黄袍的主人在威逼之下,咬破自己的手指,颤颤巍巍写下让平阳守军打开城门的命令时。 何其恐惧。 何其痛心。 一块烫手山芋就这么接在手里。 郭守信有些犯难:“沈侯,该如何是好?” 开门是引狼入室。 不开门是于理不合。 北夷这一招果然阴毒。 沈云亭略微思忖,旋即对郭守信道:“将军不妨派人说,天色已晚,不敢开门。” 郭守信会意,随即吩咐下去。 烈日当头,城头的守军再报:“将军,北夷军营说太上皇已在平阳城外,要将军亲自上城楼说话。” “这——”郭守信看着沈孟,“会不会有诈?” “有没有炸一看便知,况且将军在城内,太上皇在城外,何足畏惧。”沈孟补充道,“将军应该担心的是,真的见了太上皇,平阳的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这——”郭守信深深吸了一口气。 竟然是这么一步狠棋! “将军,不如不见吧。”沈孟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眼里却是一片冷厉之色。 “传我命令下去,让城头的守军告诉北夷军,说我不在城中。” “将军还要传一道命令。” “愿闻其详。” “北夷军的骁骑兵有坐骑,打头阵,但是剩下的主力军多是步兵,北夷命人押解着太上皇四处叫门,主力军却没有真正跟上,若要多守平阳几日,将军还需派人往平阳附近的州郡,告诉他们迎敌之策,再派人佯攻,搅乱敌人的阵营。” “我即刻去办。” 郭守信看着沈孟,欲言又止。 沈孟点点头,漆黑的星眸里流露出自信的神色,那样的自信,郭守信再熟悉不过。 夜深。 沈孟站在城头,夜风猎猎地吹动着城头的军旗。 身后蓦地出现一个人,影的身形淹没在夜色中, “怎么样?” “北夷的大军还有两日才能到达平阳。” “附近情况如何?” “得知京中另立新君,都没有打开城门。” “北夷的骁骑兵现在何处?” “去了西边,快到白鹤关了。” “皇上也在其中?” “是。” 琅琊王府。 棋盘上黑子白子分明。 素白的手捻起一粒黑子,落在棋盘上。 坐在对面的人轻轻一笑:“落子此处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败状已现。” 李明卿的目光随着焦山的话落在棋盘上,方回过神来,微微点头道:“师兄棋艺精湛,明卿不敌。” 焦山捧起桌上绿玉髓茶杯,轻声道:“是郡主心不在焉,关心则乱。” 李明卿垂眸:“皇上被擒,三军溃散,北境十六郡全部失守,平阳大战在即。”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焦山道:“平阳于京城而言至关重要,郡主担心不无道理,圣旨应该快下来了。” “什么?”李明卿微微侧目,小叶槐的香气馥郁,在一片翠色当中夹着玉色的槐花,色调娇媚却带了一丝愁绪。 焦山笃定道:“皇上让郡主前往平阳的圣旨,不日就会下来了。” “郡主!”昭瑜正提着裙摆从门房匆匆跑过来,“宫里来人传旨了。” 李明卿垂眸,正襟理袖:“竟这么快。” 接过了圣旨,李明卿回过身对焦山道:“师兄可愿与我一同去平阳。” 焦山点头。 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香,李明卿一只手握住宽大的袖子,微微抬手隔着手巾握住炉子上正滚滚的药炉。 “郡主,这些事情还是让我来做吧。”李管家从门外走进来。 李明卿把药碗端到床边,躺在榻上的人面色灰白,神容憔悴,近日来病情时有反复,太医说伤寒是表,过度思虑才伤了根本。 “李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郡主在朝堂上日理万机,我做的本就是分内的事情。” “父王近日可有醒过来?” 李管家略微思忖,方道:“上次宫里的太医来为王爷施针时,王爷醒过来片刻。” “父王他可有说些什么?” “王爷他一直在叫着王妃的名字。”李管家补充道,“我也与王爷说了,近来郡主监国,诸事都顺利,至于其他都一概未提起。” 李明卿淡然点头,放在床沿的药汁渐渐凉了。 李管家轻轻叹了一口气,适时退出了房中。 白瓷勺舀起碗中温热的药汁:“父王,今日我要随军去平阳了。” 床上的人依旧在沉睡,药汁沿着微微张开的嘴溢出一些,她轻轻用手巾擦干净,眉尖微微一蹙。 “云亭说,平阳还能守七日,只要守了七日,京城之急可解。”嘴角微微弯起。 “父王,您快些好起来吧,连日来,京都发生了好多事情。” 握住药碗的手顿住,恍然间有一种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的悲凉。 南帝李熠被北夷王带至白鹤关的消息,当晚便经由南楼传到了李明卿手上。 影孑然的身影映在营帐上,密函在袅袅的烛火中映出了残酷的事实。 营帐中玉人墨发束起,端的是如月色一般的清绝明净,薄唇轻启,她问那抹影子: “沈侯也知道这个消息了?” 影的声音低沉粗粝:“是。” 一丝隐隐的寒意从指尖漫到了心头。 影顿了顿,补充道:“沈侯得到消息之后,向郭将军借了两千兵马,已经在赶往白鹤关的路上了。” “两千?” 两千? 开什么玩笑! 两千人在北夷王蒙真的十几万大军面前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沈云亭这举动无异于—— 送死—— 可是平阳也没有更多的兵马去供他们调遣。 眼下形势如此,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烛火摇曳,指尖将密函捏在手中,失手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杯。 李明卿敛了敛神色:“是我失态了,师兄。” 焦山见她眉尖蹙起,神色未定,心下不觉了然,沉吟半晌方道:“安远侯此举, 太过艰险。” “师兄,她——” “郡主,我有一计。” 第三部分·11 夜风疾而萧飒,今夜无月,万物晦色。 南帝李熠紧闭双目,端坐在帐中,神容沉静,端谨自持。 账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兵士掀起了营帐端进来了饭菜。 蒙真手里的长刀插回刀鞘当中,一手随意拿起盘中的瓜果,横着眉看着李熠,将果核往李熠的脚边一唾:“虽然你现在是个被废的皇帝,但也不好饿死你。” 李熠不动声色,蒙真别着刀命人加紧看守,随即走出了营帐。 “皇上——” 账内四下无人,李熠睁开眼,看见方才送饭菜进来的一列兵士中有一人独自留在营帐中,脸埋得极低。 “沈……沈卿?”李熠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持:“沈——” 沈孟一只手抵在唇上,压低声音道:“皇上,我能救你出去。” 面前的人风尘仆仆,唇边生了乱须,却难掩其庄重华贵。 “只是——” 营帐外走过一列兵士,兵甲碰撞的声音让他警觉地闪避到一侧。 “北夷王蒙真的主帐在这附近,我还须一探究竟方能带陛下出去。” 李熠点头。 那抹影子如幽魂潜入了夜色里。 沈孟身着胡甲,潜入了巡营的队列当中,队列于四处逡巡,逐渐靠近蒙真所在的主帐。 “北夷王——” 声音尖细高昂,听来有几分耳熟。 沈孟放慢了步子,方要仔细去辨听之际,忽然有人在远处指着这边道:“哎!那边的!还不快点跟上!” 今夜无月。 这注定是一个不凡的夜晚。 张先玉掀开了蒙真营帐的垂帘,里面正坐在主位上喝胡酒,吃肉的人轻轻唾了一口:“张内官?” 又有人道:“张内官还敢来见我们大王,从前留着你这个腌臜阉人是你给我们献计利用南帝,威胁北境十六郡的守将打开城门,眼下你们的朝廷另立新君,我们手里拿着两张废牌,留着有什么用?” 沈孟随着巡营的兵士离开了主帐附近。 利用皇上威胁北境十六郡的守将打开城门,不日北境失守,原来是张先玉这个宦官出的阴毒之计。 其心当诛! 听见手下副将方才说的话,蒙真嗤鼻,不动声色却饶有意兴地看着张先玉。 蒙真左首的将领放下手中的酒盏,眼里凝起了杀意:“不如拉出去杀了。” 张先玉面不改色,脸上的笑意森森,直勾勾地盯着蒙真。 蒙真将桌上的肉往张先玉面前一扔。 一块囫囵的肉在地上弹了弹,登时沾满了灰尘。 张先玉跪拜下来,捧起那块肉,吃得尽然有味。 座中一片笑声。 蒙真一只手端起桌上的酒壶便就着壶嘴啜饮起来:“南朝地大物博,连酒的味道都那么好。” 张先玉端然跪道:“只要大王愿意,取平阳,破京都,都如同探囊取物。” “哈哈哈——” 座中又是一片笑声。 蒙真认真地打量着张先玉:“张内官是有什么好计谋了吗?” 张先玉细长的眸子闪过一丝阴毒,用那尖细的嗓音道:“从前的皇上虽然成了太上皇,但毕竟还是皇族中人,天家向来注重颜面,大王不如修书京城,如若平阳守将抵死相抗,那么大王可以让骑兵将太上皇缚在马上,押着太上皇去军前叫阵,兵戎相向,刀剑无眼,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最后的话落在张先玉嘴边,凝成一个阴损的笑。 蒙真挑眉:“也只有你这样的阉人才能想出这样的毒计。” 长著挑起盘中另一块肉,掷到张先玉膝前:“说吧!张内官想要什么?” 左右笑道:“他一个阉人想要什么?能为大王卖命,那是他的福气。” 张先玉笑得谄媚:“如果来日北夷王平定四方,威加海内,不知小人能否在朝称臣?” “哈哈哈——” 座中又是一阵尖锐的笑意。 蒙正放下手中的长著:“你现在先去副帐里劝你们那位太上皇吃东西!要是把人饿死了,拿什么去军前叫阵。” “是是是。”张先玉捧着那两块肉弓着身子走出了主帐,一脸萎顿地伏在李熠膝前:“皇上。” 李熠微微睁眼,看见一身狼狈的张先玉,不由微微蹙眉。 “皇上,您是万金之躯,可千万不能饿坏了身子。” 万金之躯? 紧蹙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变成了淡淡的叹息。 李熠心上微微动容,困境之中,也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或许会问一声长短了,嘴角浮起来一个苦笑,他问张先玉:“如何弄了这一身?” 张先玉颔首:“适才——不小心弄脏了。” 李熠摇头:“他们又为难你了?” 张先玉跪下来,皱着一张脸哀戚起来:“皇上,您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奴才想许是这军营中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便去求了北夷王。” 李熠的手轻轻搭在张先玉的肩头,拍了拍。 目光所触,桌上摆着的茶果餐食尽是京中的风味,李熠颔首,拿起筷子捻起一块云翠糕,轻轻一咬,是旧时滋味,不似旧时心情。 有些许糕粉碎末粘在了胡须上,李熠对张先玉道:“你一会儿,你随朕一起逃吧。” 张先玉茫然地抬起头:“陛下?” 李熠压低了声音:“安远侯来了。” 张先玉面色一白,定了定神方道:“这北夷军营防控严密,陛下与奴才如何出得去?沈侯爷又如何进得来?” “沈卿应该是有备而来,方才他已经潜入营帐中来见朕。” “皇上已经见到沈侯爷了?” 李熠点头:“他假扮作北夷的兵士,混在方才进入营帐送餐食的兵士中。” 张先玉遂追问道:“沈侯现下在何处?” 李熠摇头。 张先玉笃定道:“皇上,奴才在营帐中还有印玺,万不能弃在北夷大营里了。” “你快些去吧,切莫惊动了其他人。” 夜风将账内燃着的明烛吹得有几分摇曳起来。 营帐前走过去一列军队。 李熠端坐在帐中,虽然这北夷的军帐里没有滴漏,他却知道换防的时间近了。 而张先玉却久去不还。 “换防了!” 脚步声熙熙攘攘,照常有人会掀开营帐的帘子查验一番,他的额间沁出几滴汗。 营帐落下的刹那,那兵士被人放倒,拖入营帐中。 “沈卿?” 沈孟将兵士身上的铠甲佩剑剥下来之际,对李熠道:“皇上,您先换上衣服。” “不,不行。” 沈孟蹙眉:“皇上……” “玉先也要跟我们一起走,连日来他对我也算是忠心。” 正犹豫之际,账外密密麻麻紧紧围满了人,点起了无数的火把明焰。 沈孟面色一白—— 竟然被发现了? 埋伏在白鹤关外的两千人马已经蠢蠢欲动。 郭守信已派人紧密地查探北夷营帐中的动向。 “将军——禀将军——” 郭守信猛然转过身,抓住探子的领襟:“如何了?” “将军!不好了!营帐里忽然点起了许多火把!沈侯只怕只怕——” 郭守信将人松开:“怕什么!再探再探!” 马儿蹄疾,初时如急雨,随即如捣雷,自平阳方向像这边疾奔。 忽然从后方正切入军列中,军列中传来兵刃交接的脆响。 郭守信猝然拔刀:“来者何人?” 马上一白一黑两道影子,黑影踏马旋即转身,手中的令牌击中了郭守信的刀柄,被郭守信接住。 银蟒纹中赫然镌刻着“琅琊”二字。 郭守信远远一望,骑在马上的人白衣胜雪,那人的面容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真切,却只觉弱质纤纤,分明是个女子。 “马上的人可是长宁郡主?” “郭将军,安远侯现在何处?” 郭守信拱手道:“安远侯眼下只身在北夷军的营帐之中。” 探子一路疾奔,扑倒在马前:“郭将军,不好了!那边打起来了!” 她微微闭眼,睫翼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任她和影日夜疾奔! 也还是来迟了一步! 马儿抬蹄前奔至高处,看见北夷军帐中燃起无数明亮的火把,将白鹤关映照得恍如白昼。 视线由暗至明。 行踪暴露了。 逃不掉了。 沈孟杳然回过头,脸上已然换上了往日那副不羁的笑容:“又见面了啊!北夷王!” 蒙真的笑意浮上来最终揉成一团狰狞的笑意:“上一次,你能活,是我大意。这一次——” 沈孟挑眉,扬起来,眉眼间一派凌然,透出俾睨众生的傲然:“纵使你身后千军万马,也无法取我性命。” 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响起来,行伍变幻,北夷兵士在蒙真身后站成了一列,盾牌相叠,搭上了弓箭,箭尖无一不反射着火光。 “皇上——”沈孟压低的声音带了一丝涩意。 “沈卿——” 李熠看见站在蒙真身边的张先玉,微微蹙眉。 “是张内官向北夷王献计以您为要挟,逼迫北境各郡守将打开城门。” 蒙真笑起来:“南帝终于知道了啊!哈哈哈哈!” 弓箭手搭起了弓。 “听说安远侯武艺冠绝天下,不知在我北夷的箭阵面前能抵挡几时。” 沈孟蹙眉,一要保自身周全,二要护着身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箭阵不是难以躲闪避险,只是时间一长,自己体力过耗,他何谈救人? 张先玉微微颔首,脸上带了笑意:“放箭。” “皇上,您就站在此处。” 反手抽出地上兵士的长刀,他化作一道碎影,箭矢擦过他的足尖,耳际,他仰面一避,握住箭矢的末端,向箭阵掷了回去,稍有偏差,刺中了张先玉的腰腹。 蒙真抚掌:“好俊的功夫。” 第三部分·12 兵士低沉的嘶吼声,金属铠甲僵硬生涩的碰撞声,兵器相交的铮鸣烈响,马蹄疾奔踏地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北夷军营。 李明卿双目灼灼,远远看见拿到影子身着破甲,竭力护着身后的人,□□箭矢朝着他在的方向一齐刺过去。 膝盖手肘腹背全是血痕,那人一动,伸手揩掉嘴角溢出的鲜血。 她觉得有一把钝刀狠狠地将她身上最柔软的一处血肉拉扯纠缠,施以极刑。 □□对着沈孟的身体刺过去。 “不——” 黑马疾驰,自军前一跃而出,影将手里的赤霄掷过去,弹开的□□刺入黑马的马腹。 惊魂甫定,她跃身下马,挡在了沈孟身前。 她来了。 张先玉在蒙真身侧,耳语道:“这是琅琊王的女儿,长宁郡主。” 蒙真眯起眼睛,落在她冷厉清绝的面庞上,在万军之中这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没有一丝惊惧。 沈孟微微弓下身子,将赤霄握在手中,松下的手封了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血,对着李明卿莞尔,那双眸子里尽然换上了柔情,声音幽幽,有些无力却又不乏轻松,仿佛身受重伤的并不是自己:“你来了啊。” 郭守信带着的两千兵马已经从侧方切入,整个大营里乱成了一团。 沈孟与影略一对视,握住对面兵士刺过来的长戟,寒光一闪,长戟几乎贴着二人的面容划过去。 长戟仿佛化成了长龙一般,与赤霄碰在一起,在赤霄的剑面上划出一道火光。 蒙真杀意燃起,恨恨地赞了一句:“好剑!” 沈孟挑眉,赤霄沿着长戟一划,几乎贴近了蒙真的面上,转而落在了颈间却被长戟扫开。 沈孟被长戟上的巨力一震,牵动着浑身的伤口,剧痛焚心蚀骨。 李明卿回过神,拉住站在不远处的李熠:“皇上!” 李熠反应过来,随着李明卿混入一片混乱的军列中。 沈孟与影紧随其后,北夷兵士身上多着着厚重的铁甲,再则人数实多,纵使她们武艺高强却有些难以应对。 “快走!”沈孟蹙眉,声音低沉。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长戟忽然贯穿了沈孟的腰身,沈孟一咬牙将长戟朝自己的一端用力一扯,蒙真手里的长戟脱手,神色一顿。 长戟横空一扫,挡开了扑过来的几个北夷兵士,长戟尖端朝着蒙真的方向反刺回去。 血—— 顺着他的铠甲流下来—— 这个骗子! 还曾说过不再受伤! 影握住的的流霜顺势劈手落下,蒙真往后方连退了些许。 李明卿看见沈孟正望着自己,她的面庞上溅开了一列血渍。 四目相对。 是坚毅,是笃定,是不忍,是留恋,是理智,是果决…… 是别离…… 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周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烈,伴随着周围人的每一声痛呼,每一声嘶吼,那血腥气味就越发浓烈。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裙,像极了冬日的白雪红梅。 断裂的躯体,横飞的残肢,忽然喷溅到身上的滚烫血液,她的耳侧时而听见沈孟低沉自抑的声音。 “影,你带他们快走。” “快走。” “快。” 影默然地落在李明卿身侧,李明卿心里一寒,只觉有什么朝着自己所在方向飞了过来,李熠往后一倒,惊惧地坐在地上,手里捧着刚刚横飞过来的头颅,惊魂未定。 “皇上?” 那滚落在地上的头颅双眼还未闭上,怒目圆睁却被锋利的兵器砍落下来,刀口处平直整齐。 李明卿浑身发冷,呼吸不由微微凝滞住。 沈云亭会不会也像刚刚这个人这般…… 来不及多想,却觉得有一阵凌厉的刀风朝着自己在的方向掠了过来,那长戟一挑,将周遭的空气都撕裂一般,李熠被长戟往后一挑。 李明卿用力一握,被那长戟的力道带出去,布帛撕裂,留下一片碎布在自己手中,却落入了沈孟的怀里。 沈孟的左手握住了长戟一端,满手都是鲜血。 李明卿抬头,看见他眉头蹙起,掌心白骨依稀可见。 要怎么办? 目之所及都是鲜血残肢。 要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她…… 她们全部都要葬身此处! 郭守信一枪挑开了三五个人,冲这边喊道:“郡主,侯爷,快走吧!撑不住了!” 右手中的赤霄弹开了长戟:“影,你们快走。” “是。” 李明卿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一般。 越来越多的人将沈孟围起来,影一掠身,将李明卿带上战马,一前一后,一只手握住了缰绳。 影的声音低沉粗粝:“驾——” “不要!” 带着寒意的刀锋几乎擦着影的手臂划过去。 她甫一回头便看见握住赤霄的那抹影子在人群之中,兵刃相接,火光四溅,身法清灵,犹如鬼魅一般。 长戟凌空落下来,沈孟不敌,站在远处的身形有些不稳。 “影,你去救她。” 影的身子微微一僵回道:“沈侯交代过,郡主必须毫发无伤。” 她一瞬间气血上涌,喉间一阵腥甜:“你是南楼的影卫,听的是我的命令。” 马儿疾驰,向前一跃,马腹却被长刀划伤,马儿有几分趔趄。 坐在身后的人不再言语。 “我让你去救她,听见没有!” 影置若罔闻。 她生平所恨,生平所憾,是自己没有学一些功夫。 在西蜀,在眼下,在从前遇到的还有今后可能遇到的危险场合里面,她无能为力! 她竟然无能为力啊! “咳咳咳——” 鲜血自喉间涌出,身上素白的衣裙早已由点点血渍被渐染得大片大片的暗红。 “你今日不去救她,明日便不再是我南楼的死士。” 她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要亲眼看着她身受重伤,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太残忍了! 流霜的剑鞘落在地上,剑身在马的腿上狠狠一划,马儿吃痛,跑得飞快,连路撞开了两侧的兵士。 “我求你……求你救她。” 泪水忽然漫出眼眶,落在影的手背上。 她说求。 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影微微咬牙,旋即调转了马头,黑马抬蹄,向来时的方向疾奔。 快些! 再快一些! 沈孟与蒙真周旋之际,看见那匹马去而复还。 她就知道! 就知道影带不走李明卿。 罢了。 赤霄横扫,剑风凌厉,沈孟足尖一点,迎着黑马疾奔而来的方向,掠过地上横陈的尸身。 李明卿看见她身上又多了些许伤痕,发了疯似的从马上跌落下来,伸手去握住沈孟的双臂,顺着双臂捧着她的脸,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你……” 沈孟嘴角牵起一个浅淡无力的笑意,声音里全然都是笑意遮掩不住的疲惫:“我没事。” 她反握住李明卿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右手落在李明卿的肩头:“我说过的,会回去。” 右手在她颈上微微一用力,沈孟看见李明卿带着一丝诧异往后倒下去 “不……”,声音渐渐微弱,一阵剧痛从她的颈后传来,一滴泪顺着她的眼眶滑落,她却无力再睁开眼睛。 “云亭……” 却执意抓住了沈孟的手。 沈孟微微蹙眉,紧紧抿唇。 一点一点将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松开。 对不起。 如果我这次说了假话。 你一定要原谅我。 对不起。 我也很想回去。 赤霄挡住从身后刺过来的长戟,沈孟看着影:“还不走?” 影有了一丝犹豫。 “再不走,就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驾!” 黑骑决然而去,影兀自回头,看见那抹影子被重重的人墙围住。 回不去了。 有的人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郡主醒了吗?”昭瑜的声音焦灼,还带了几分哭腔。 “怎么会这样?郡主怎么还没有醒?” 她蓦然睁开眼。 银灰色的幔帐,石青色的锦被,浓烈的草药味…… 方才白鹤关内的情形一闪而过,让人沦丧,宛若人间炼狱的白鹤关盈斥着浓烈血腥气。 云亭! 她猛然间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昭瑜扑到床畔:“郡主?” 她扶额,听见昭瑜柔声道:“郡主你别害怕,这里是平阳,没有追兵,没有北夷人。” “安远侯呢?” 周遭忽然一片死寂,只有汤药在炉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一点响动。 她恍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昭瑜定定神道:“沈侯他受伤了,有军医在为他诊治施针,郡主您身子还没好,现在过去也不方便呢。” 有人反应过来,也附和道:“对对——” 昭瑜给影递了个眼神。 李明卿顺着昭瑜的目光看着影,影的身子微微一顿,木然地点了一下头。 李明卿看着昭瑜:“真的吗?” 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寒潭照影,昭瑜咬咬牙,忙点头:“真的。” 影别过脸。 好似一声叹息。 李明卿又看着昭瑜:“真的吗?” 昭瑜轻轻抿唇,没有点头,眼里却划出来两滴泪珠。 她扶着床沿站起来:“不可能!我要去找她!” 影低声提醒道:“郡主,沈侯他——” 李明卿忽然抽出影别在腰间的流霜:“救不了她,你也不用再回南楼,南楼不需要你这样的影卫。” 握住流霜的手不住地颤抖。 影蹙眉,看着惊惶在侧的昭瑜,低声道:“你去请焦先生。” 剑握在那双素白的手里。 白色的剑身与那皓腕相映,说不出的别有意趣,却没有人又半分去赏美读趣的情致。 她是谁啊? 她为什么要在这里? 她一心想要守护的人,都守护不住! 她却还要替人守住京城,守住这天下! 可这天下若是没有沈云亭—— “你为什么不救她。” “我要保护郡主。” 气血上涌,她又觉喉间一片腥甜。 “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南楼的影卫要誓死保护郡主的周全。” “周全?这般便是周全了吗?”她双肩微微垂下来,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是被人抽掉了最后一丝气力。 影背着光站在一片阴影当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第三部分·13 “郡主,我们已经暗中派人去白鹤关查探过了。”焦山站在远处,声音沉静有力,“没有找到安远侯的尸身。” 昭瑜点头:“是啊!郡主!沈侯一定还活着……” 手中的流霜委顿落地。 她轻轻背过身去,肩上微微颤抖,难以自抑的悲伤无法在众人面前喷薄而出。 泪珠从眼眶中滑落,划过清绝无匹的面庞,隐没在白衣上。 焦山的声音沉静有力:“郡主,平阳大战在即,仍需要您主持大局。” 大局…… 主持大局…… 天下为重的大局…… 肩上的担子何其沉重,几乎要将她压垮…… 纵使是眼下,她连兀自伤悲的权利都没有…… 平阳大战在即—— 白鹤关之变让沈云亭生死未明—— 这笔账—— 她必须一点一点从蒙真身上讨回来,并且十倍、百倍偿还! 若不如此—— 她怎么对得起那个人—— 沈云亭拼尽全力才护得自己离开白鹤关—— “咳咳咳……”她轻轻咳了咳,犹如渡口云头的一抹寒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风吹散了。 她一定不会死。 她一定没有死。 不为别的,只因她是沈云亭。 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就会活着回来的! 一定会! 我会等! 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声音淡然果决,她对身后的众人道:“我知道了。” 烈日当头。 北夷王蒙真的军队远远望向平阳的城头。 一切才刚刚开始。 被两千人马搅得有些溃乱的北夷大营修整了数日后方列阵于平阳城外。 焦山以坚壁清野守了平阳七日,七日后北夷军率领十几万的大军强攻平阳,平阳城被夷为平地。 平阳守军万余人,全军覆灭,唯一的活口只有郭守信一人。 战况于当夜便传回了京城。 李焕合上了手里的折子,朝臣齐聚,在商讨着如何处置郭守信。 傅中自下而上打量着坐在高位上的新帝。 李焕眉弓高起,神色阴郁,他虽与李熠是兄弟,却截然不同。 “啪——” 折子随后掷在案前:“郭将军身为统兵的将领,居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统领的军队为北夷人歼灭,却只身逃回京城。” 李焕嘴角浮起一个难以琢磨的笑意:“实在是窝囊。” 当即有言官道:“皇上,郭将军此举有违军令,应按军法处置。” 朝晖殿上鸦雀无声。 郭守信跪在大殿之中,蒙真的骑兵步兵肆无忌惮地践踏着自己手下的尸体,一切都发生在他眼前,而他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情——逃。 逃回京城。 对于一个武将而言,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可是如果他不逃回京城,又如何能够再次拿起缨枪,刺入北夷人的胸膛? 为所有埋骨于平阳城的将士报仇! 只可惜—— 好像没有人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了。 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真的是个逃兵。 若按军法论处,重则军前论斩,以儆效尤;轻则罢免官职,贬为事官。 李焕抬起脸,注视着跪在大殿当中的郭守信:“郭将军,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卑职……无话可说。” 李焕心下了然:“那就按军法论处,罢免军职——” “皇上。”声音清冷疏离,众人纷纷侧目,看向站在右首之位上的长宁郡主。 李明卿微微颔首,她与郭守信不过几面之交,却深知此人非庸常无能之辈,阵前脱逃可以谅解,从他跪倒在殿前的时候,她就敏锐地感觉到郭守信身上散发出来沉郁的戾气。 只要善加利用,此人会是刺向北夷军锋利的复仇之刃。 遂补充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李焕轻轻敛起脸上布满的神色:“这些日子朕曾听内官说起过一桩旧事,北境战起时也有一名武将弃城而逃,皇兄向来是亲厚宽仁,但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朕。” 李焕看向李明卿:“朕是帝王。” 天子之威如同无声无息的大墙,向殿内倾盖下来,朝臣人人自危,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李明卿端然静立于殿中:“皇上入主朝晖殿是长宁一手促成,自永乐门外俯首称臣,便无人能置疑您的身份。” “皇兄当日听你所言留人一条性命,却陡生事端。所以此人,留不得。” “平阳城破,朝中武将大多战死,如今无人可用,来日北夷军兵临城下,皇上您派遣何人迎敌?” 李焕不语。 李明卿进一步道:“十万众的北夷军足以将京都围困得水泄不通,京都虽已有兵力却因城门诸多分流了军队的主力。皇上,郭将军镇守平阳七日浴血奋战,如今战前斩将,未必能提振士气。” 坐在盘龙椅上的人眉头紧蹙。 “杀之,不若用之。”阳光照射着朝晖殿中平滑的石砖,她的声音宛若纷飞的柳絮,又如天边聚散自如的流云。 李焕的神色有了微微松动:“用之?” “皇上若命郭守信守卫京城,戴罪立功,岂不更显皇恩浩荡?” 郭守信俯首道:“皇上,京城危及一旦解开,卑职听凭处置。” 四月二十七,京都北门的士兵于城头巡哨之际,看见北方漫天的尘嚣裹挟着杀气呼啸而来,远处地动山摇,马蹄如鼓。 蒙真的军队看着京都的城头。 只要占领这座城池,这南朝的美酒宜人,这广阔富饶的城池土地,这无数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 珍馐玉馔,这价值连城的古玩异宝,都将属于北夷。 北夷人再也不用忍受北境的苦寒之冬,再也不用担心没有食物果腹。 只要占领这座城池,北夷将会在这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帝国。 探子一路疾奔,冲入朝晖殿中。 “皇上,北夷军打过来了!” 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京城的劫数,南朝的劫数,既然被命运所安排,又怎么可能逃得掉? 没有想象当中的惊惶失措,朝堂上一片哗然。 李焕微微蹙眉,随即缓缓地站起来,将兵符交到李明卿手中:“两湖的军队已经集结在京都,郡主身担监国之任,朕便把这京城的安危托付于你了。” “是。” 军旗在城外飘扬猎猎的声响不时传过来,北夷骑兵在京城的北门前来回驰骋,向整个城楼上的人耀武扬威。 蒙真对于京城几乎势在必得。 新帝李焕把兵符交出来之后走出了朝晖殿,朝晖殿中剩下一众武将。 氛围格外低抑。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北夷军已然兵临城下,只有打败北夷军才能保住京城。 京城倾覆,那么南朝也是气数已尽。 只有守住京城才能挽救这已然倾颓的国运。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郡主,京城虽已有援兵,却难敌北夷的数万精锐,想要退敌,最好的,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坚壁清野。” 说话的人正是日前在殿中被责斥的逃将郭守信。 李明卿不动声色,郭守信精通兵法,此计不是不行。 毕竟平阳就是靠这个办法足足与北夷军耗了七日。 焦山颔首,亦道:“京中粮草充实,等到北夷军粮草耗尽,自然会退敌。” 守吗? 傅中亦点头:“郡主,郭将军和这位焦先生的话不无道理。” 随后亦有人附和。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京城的军备机要图上:“蒙真率军直取平阳之后气焰过于嚣张,如若我们守城不出,只会助长其气焰。” 沉静的目光宛若古井之水,没有一丝波澜,她继续道:“□□皇帝生于布衣,尚能纵横天下,横扫前朝,区区北夷,我辈何惧?” 她环顾周围众人,略微停顿,声音如环佩铿锵。 “京城所有的大军列阵于四门外,全力迎敌。” 众臣静默如斯,些许人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不战也得战,因为在这议事堂当中,只有一个人说的话才算数。 “京畿卫巡查城内,凡有身着盔甲身配军刀的兵士未出战迎敌者,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纷纷色变。 军令之严苛,几乎闻所未闻。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平阳守将郭守信亦感到心惊。 无人敢质疑。 更无人敢反驳。 “京都四门为京城门户,现分派诸将镇守,如有丢失者,军前斩立决!”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西门,平阳守将郭守信。” “南门,兵部侍郎傅中。” “东门。”她微微停了停,落在最末的座次上,“京畿卫副统领薛端擢任京畿卫统领一职,守东门。” 北门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她看过去。 谁来镇守北门呢? “北门,由我来守。”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北门位于京都城北,一旦战起正面迎敌,势必会成为最为激烈的战场。 正当所有人失神之际,沉稳又深有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守城将士,必奋勇杀敌,京城战起即为死战之时。” “将不顾军,弃军而逃者,斩于军前。” “军不顾将,败退奔逃这,后队斩前队。” “有违军令者,立斩!” 焦山顺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见那个白衣胜雪,弱质纤纤的女子站在这高墙明壁下,光风霁月,雾散云开,恍若是这个朝廷真正的主人。 第三部分·14 李明卿回望着议事堂内的众人,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开战之时,众将领率军出城迎战之后立即关闭城门,有擅开城门着,斩立决。” 郭守信猛然间抬起头,站在议事堂中的所有人为之一振。 这就意味…… 一旦出城,只有退敌,才能生还。 逃是死路,战是生路。 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诸位将士,可有异议?”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焦山微微蹙起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 是了。 她已无所顾忌, “就在一月之前,我朝数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天子被俘,北境失守,如今兵临城下,到了这般境地,此战若败,江山倾颓,社稷不保,诸位有何颜面见天下人?” 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不胜,便死。 众人终于从议事堂中散去,李明卿走上宫城的城楼,望着平阳所在的方向。 “影?” “在。”檐牙一端探出来一个黑影,倏忽落在她不远处。 “可有她的消息。” “南楼还未刺探到沈侯的消息。” 她微微垂眸,眼波里的愁绪轻轻掩起,摆摆手那抹黑影便隐没在阴影处。 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转身之际看见焦山和昭瑜走过来。 “师兄。”她如平常一般,嘴角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面色沉静,城头的晚风轻轻吹起她的衣摆和柔和地垂在身后的长发。 “京城大战在即,郡主真的要一力镇守北门吗?” 焦山蹙眉,任谁都知道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没有武功,又何谈披甲上阵。 “是。” 焦山了然,不再出言相劝,反而宽慰道:“我亦随郡主去镇守北门,北门的守将兵士大多是从前镇守京城的京畿卫,上皇亲征时带走了京畿卫大部精锐,这些人在虎丘一力保护上皇,尽数阵亡。以京畿卫的忠心,剩下的这些人自当茹毛饮血,为他们的手足复仇。” “师兄果然是懂明卿之人。” “不是我懂郡主,而是——”焦山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若师父还在,他看到你这般果决善断,定然十分欣慰。只是……” 李明卿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补充道:“只是,若师父还在,他亦不愿南朝遭此浩劫。” “师妹,你害怕吗?” 一丝笑意如风,还未来得及在这素净清绝的脸上绽开便已经消散无影。 “师兄,从前我不明白为何你会因失去小宁之后性情大变,直到——”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直到不久前。 她亲眼目睹了自己所爱之人身受重伤却无能为力,她只觉五内俱焚,被施以极刑。 刀刀割在她的痛处。 从前,沈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在这世间的些许年,她是为了给沈家讨一个公道。 眼下,她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在地狱当中,匍匐着身子,在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魂魄当中,一边等待,一边找寻。 她沿着宫城的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军帐中。 ——你害怕吗? 天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不大,却在路上积起了水潭。 怎么会不害怕,可我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再次失去那个失而复得的人。 ——你畏惧吗? 白色的布屐踏在刚刚积起的水潭上,水珠飞溅开去。 怎么会不畏惧,可是那个能够与自己并肩而战的人生死不明。 ——你准备好了吗? 飞溅的水珠沾染了泥渍,渐污了她白色长裙的襟摆和鞋面。 我…… 铠甲整齐地挂在军帐中,在烛火的映衬下反射出金属光泽却又分外润泽。 这是沈云亭的铠甲。 她伸出手,指尖触上盔上赤红色的须穗。 从未上阵杀敌,却要穿上这身铠甲。 沈云亭第一次穿上一身铠甲的时候,可曾有畏惧? 沈云亭第一次拿起刀刺向敌人的时候,可曾有犹豫? 穿上铠甲,荣光其重,万丈红尘皆如云烟。 李明卿略微恍神,只觉得穿上这一身铠甲,她与她,真正地在一起。 那便生同衾死同穴! 北夷大军列阵于京郊北门外三十里,蒙正志得意满,正坐在主帐中,心里燃起了战意:“南朝的京都眼下不过是个空架子,十万的精锐都已经归附我北夷,这时候兵临城下,京城的防线自然崩解。” 下面的人纷纷附和:“是啊!等我们的大军夺下京都,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帐中一片歌舞升平,俨然已经是胜利者的姿态。 “报——” 蒙真将身旁服侍的婢女一把推开,酒杯倾覆,洒了一身,好战之心写在那双激动难以自抑的眼里:“什么情况?” “大王,南朝的大军已经在京都城外列阵!” 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掷,带了一列人马疾奔,远远看见南朝兵士队列齐整,营帐齐备。 与他料想中的不堪一击截然不同。 “大王,我们要不要试探一下南帝的大军?” 蒙真嗤鼻:“试探?再怎么试探不过他们也不过是任我们宰割的绵羊罢了。” 手放在嘴边,蒙真对着手下的人打了个手势,吹了一个口哨,数千人狂笑着试探性地策马冲入北 门的大营里。 迎敌的号角在北门前响起来。 主帐中的人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天元?” 焦山看向棋盘的目光多了些许不一样的神采。 李明卿在等待对方落子,随即补充道:“蒙真的军队,来人应该不多。” 焦山落下白子:“没错,是试探虚实。” “在虎丘,他们以多胜少,自然志得意满。京中这些兵士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她顿了顿,在白子旁边又落下一子,补充道:“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绿玉棋盘上寥寥的几粒黑白子,杀意分明,令人心惊。 彼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局未必,军前的捷讯传来:“前来偷袭试探的北夷军一触即溃,四散奔逃,数百人被杀。” 她微微颔首,面无喜色。 “恭喜师妹。” “现在若高兴,为时过早。”她微微颔首,“不过给了北夷军迎头痛击,一挫锐气也是好的。” 她眉头微微蹙起—— “师妹是在担心上皇?” “北夷遭此一击,不知会不会……” 棘手的事情总不会因为你担心它发生,便对你多有眷顾。 翌日清晨,带着来函的箭矢射入军营之中。 军帐里聚满了人。 李明卿打开来函,嘴角浮起一丝淡漠的冷笑:“蒙真让我们派人去北夷大营迎驾。” “迎驾?”左右的副将已经懵了。 “迎太上皇?” 焦山的目光落在李明卿沉静的面庞上,蒙真此举听起来虽是平常,实际上大有玄机。有意将太上皇李熠放在两军对垒之中,一旦南朝派出去迎驾,那么蒙真便可以借机谈条件。 如果南朝不派人去迎驾,于礼法上便是理亏。 李明卿抬眸,看向焦山:“师兄可有盘算了?” “我与郡主所见略同。” 她淡然点头,提笔在纸上落下俊秀隽逸的几个字。 便有人讶异道:“这王大人和赵大人都是中书舍人,七品官员,派他们出去迎驾?” 焦山一笑。 李明卿道:“师兄,该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焦山颔首:“太常少卿,四品,足矣。” 众人心下这才明了——郡主不过是随意搪塞了两个人去应付蒙真。 不是谈判,而是侮辱。 蒙真翘首以盼,盼来了两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在听过张先玉的建议打发走了之后,又过了两日,京中没有任何动静。 被忽悠了! 竟然被南朝的人如此忽悠搪塞! 月华如水,李明卿坐在营帐中,轻轻拂去铠甲上的薄尘。 “咳咳——” 自白鹤关之变后,连日操劳,她时常觉得疲惫。 忽然有人掀起了营帐,人还没到,药香却先扑了上来,昭瑜声音清脆:“郡主,该喝药了。” 她蹙眉轻嗅,从前最厌苦味,现下却如饮水般轻就,饮罢问道:“王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昭瑜面色白了白:“太……太医说王爷这几日不太好……” 话音未落,她嘴里犹剩的半口药呛了呛:“咳咳……” 咳得面色微微发白,昭瑜眼眶一红,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战甲上。 “昭瑜,这里太危险了,一会儿我让影送你回城。” “不……我要留下来。”昭瑜咬咬牙,看着李明卿的面色不由低头,“那我回……郡主药我已经分好了,交给军医了,您记得喝。” “嗯。” 昭瑜又急切道:“王府的事情有李叔,有我,您放心才是。” 她点头:“去吧。” 第三部分·15 北夷军终于按捺不住,如所有人料想的而一般,京城北门首当其冲。 北夷的骑兵列于阵前,蒙真坐下的烈马已然蠢蠢欲动,于军前来回逡巡。 张先玉近前一步,低下头道:“大王,南朝精锐大多于虎丘中收编阵亡,京中无军无将,不如先派人探明形势。若北门难以攻取,便可率军改攻西门,一旦有机可乘,便以万众之势压倒京中这些残将。” 蒙真酣畅地笑了两声:“张内官当起军师来竟然有模有样的。” 张先玉感觉到李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对蒙真一笑:“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蒙真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犬马之劳这话有趣。既然本王已经有坐骑了,你从此就做我跟前那条狗吧。” 张先玉面色微微一变,仍笑着应道:“是。” 军前一片戏谑的笑声,蒙真派了副将蒙向带了三千轻骑兵探明形势。 还未至北门外,已然见到南朝的骑兵,神色慌乱,装备不齐,蒙向策马深探竟一路都是这般迹象。 当即向蒙真发出了讯号——北门的兵士不过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军备不齐,士气不振。 蒙真当即与了蒙向两万大军进攻北门。 漫天的尘土自北方呼啸而来,裹挟着军号。 李明卿轻轻掀开主帐的垂帘:“师兄,蒙真发兵了。” 焦山点头,补充道:“是骑兵。” “是骑兵才好。” 嘴角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随着军号和战鼓的声音越发清晰。 她坐上黑骑,深入军前:“京畿卫的主力于虎丘全军覆没,是为奇耻大辱。” 士气肃然。 “如今北夷军就在阵前,你们复仇的机会就是现在。” 没有比恨意更加锋利的武器了。 在京城所有守军中,京畿卫求战欲之强前所未有。 “主将何在?” 京畿卫副统领出列,列于马前。 “你带人埋伏在距北门十里处,在前往北门的必经之路的洛镇。” “是。” 远方的道路上扬起漫天的灰尘,马蹄声裹挟着风声。 蒙向的军队看见不远处的小镇已然慌颓已久,距离京都不过十里的行程了,甚至可以在此处远远望见京都高筑的城头。 一时间不由志得意满! 就近在咫尺了! 作为先头部队他若能夺取北门,为蒙真打开了京都的大门,他便是蒙真麾下最得意的将领了! 京城唾手可得! 随即打了个手势,带着两万余人涌入了洛镇。 洛镇民居空旷,忽然从两翼冲出来大队的士兵,堵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蒙向察觉到遇到埋伏时便迅速地调转了行军的方向,但为时已晚,亦有大批的军队出现在洛镇之外,切断了他们的退路,将洛镇圈围起来。 蒙向左右逡巡,却发现这些军队神色肃然,坐下的马鼻腔里喷出热气。 他预感到如果不能冲出洛镇的重围,等待着自己和自己麾下这几万大军的只有一个结果。 死亡。 一时间,本来寂静无声民居里面忽然万箭齐发,北夷军如陷地狱。 真是因为这两万人都是骑兵,于民宅城郭之间尤其难以列阵行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各个地方射出来的箭刺向这些活靶子。 北夷军除了疯狂地挥舞马刀,别无他法。 等待着北夷人那个终点,不是富丽繁华的京都城,而是冤魂齐聚的地府。 捷报传回北门的营帐中已是夜深之时:“主帅蒙向死于乱箭之中,两万大军溃散,全歼。” 众将士一片喜色。 李明卿将手里的军报压在案几的石砚下,神色淡然:“此战大捷势必会激怒蒙真,传令下去,所有镇守京都的军队将领严阵以待,不得失职。” 此刻正在答应等待胜利的蒙真亦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两万精锐轻骑兵全军覆没。 他定了定神,反常地没有大声斥责手下的人。 我不会输。 更不会输在京城脚下。 就此撤军是绝无可能的, 我还要再赌一把! 亲自领兵! 冲入京城当中。 张先玉将一盏茶捧到蒙真跟前:“大王,北门难以攻克,何不攻取西门?” 蒙真诧异:“西门?” 张先玉点头:“西门的城防为四门之中最末,且西门的守将是大王的旧识了。” “旧识?”蒙真挑眉,张先玉点头道:“大王数日前将平阳夷为平地,可还记得当时有一个人逃脱了北夷兵的追击,逃回京城?” “你是说那个郭什么——” “平阳守将郭守信。” 蒙真快意一笑,露出轻蔑之色:“看来京中是真的没人了,居然任用一个逃将来守城。” “大王何不亲自率军直接取下西门,彼时郭守信逃得如此之快,此次见到大王何止闻风丧胆。”嗓音尖细,听起来尤为刺耳。 夜已经深了,主帐中的烛火犹自摇曳,映在那张清绝素净的面庞上,双目微阖,她轻轻倚在书案的一侧,竟不由睡着了。 焦山看向李明卿的神色柔和,她已经不眠不休有两日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对这个幼时便名满京城的郡主早有耳闻,先帝对之相当喜爱,赐国姓,予封号。 师父当时名满天下,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蕉鹿先生的弟子的,她还是身量不足的女童,却已然气度不凡。 与长者坐而论道,其志斐然。 就是这样一介女流,却真的担负起挽救衰退国运的重担。 这担子未免太重了些。 她眉头微微一蹙,似有醒来之迹。 焦山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书卷上。 李明卿转醒过来,听见焦山道:“师妹,昭瑜姑娘嘱咐过我,让我盯着你喝药。”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碗漆黑的药汁,眼里透出淡淡的无奈。 “今日南楼的影卫已经来过,亦让我转告你,一切如旧。” 如旧? 那就意味着——王府一切都如常。 也意味着——南楼依旧没有打听到沈云亭的一丝消息。 她垂眸,那一丝失落被她垂下的眼帘轻轻遮挡,端起桌边的药,轻描淡写地连眉都未曾皱一下:“今日蒙真已经派人攻打过北门了,只怕明日会有新的动作。” 焦山的指尖落在桌上平铺开的军备图上:“西门。” “西门的守将是郭将军,我最为担心的却不是西门。” “北夷军多列阵于北门,南门虽然危困,犹可支持。师妹担心的是东门吗?” 李明卿点头,她不了解薛端,只是在永乐门突生变故之时,对此人略有印象。 自己一言一语能使薛端带着手下的人倒戈相向,此人未必是心志坚定之人,只是朝中无将,她须得做这样无可奈何的安排。 焦山已然成竹在胸:“师妹不妨向东门城中的守将,下一道军令。” “军令?” 她沉吟半晌,紧蹙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在纸上运笔如飞。 目光落在帐中的滴漏上,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等到天一亮,新的战火又会燃起,一日一日,终究会有一个尽头的。 她在等着哪一天太阳升起,照耀着世间万物,却再也没有干戈和纷争。 如昨夜所料想的一般,清晨天方破晓之际,北夷军向着京城的西门动了猛烈的攻势。 随着蒙真的一声令下,精锐的北夷骑兵倾巢而出,向着京都城防最为薄弱的西门发起冲锋。 站在阵前的人手握缨枪。 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蒙真的军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冲到了西门外的军阵前,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了。 镇守在西门的都是骑兵。 而南朝的骑兵根本无法与北夷相较,这是公认的事实。 兴奋洋溢在脸上,他战意已起,难以自抑,随即挥起手中的长戟,向着城门发起冲锋。 郭守信看着冲过来的北夷军,是时候了。 他戎马半生,镇守平阳,却在数日前将半生的荣耀变成了耻辱。 在北夷军的铁蹄下,他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情同手足的部下。 光耀门楣的声誉。 坚守一生的信条。 他本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成了一名逃将。 平阳一战太过刻骨铭心了,全军覆没,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北夷军,他九死一生回到京都,在朝晖殿中面对着所有人鄙夷和不屑地目光。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曾经战功赫赫,只会有人不断提醒他,自己曾经是一名逃将。 令平阳军蒙羞,令郭家一门英烈蒙羞的逃将。 他将蒙真的名字刻在心里。 复仇! 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复仇。 他的脑海中浮起一个清绝纤弱的身姿,是这个人不计前嫌,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 士为知己者死! 军号响起来,他提起手里的缨枪,单枪匹马地率先迎击了蒙真带领着冲过来的骑兵阵营。 蒙真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这万军不当之势震慑,而郭守信身后竟是一个又一个扬起马刀放弃防 守,左冲右突的南朝骑兵。 场面混乱不堪,自己的人还未动手竟然被这一股势如破竹的军队击得溃散,他舞动着长戟,想要稳住阵脚,却发现前锋和中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撤军—— 剩余的后备军队支援转战南门—— 数万之众的北夷军转扑向南门,主将薛端虽然武艺高强,身先士卒却无法以手里单薄的兵力去面对越来越多的北夷军。 守军眼看就支持不住了,要不——逃吧。 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城里的人安享着自己拼了性命换来的太平和安然,自己却要在这里流血牺牲? 同是在朝为官,为什么文官坐在那里指点江山,武将就该送死,连求生都不能? 对! 这不是逃! 这是求生! 外围越来越多地围着北夷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兵士和暗红的血迹残肢。 逃—— 往哪里逃—— 第三部分·16 局势越发危急,薛端带着剩下的部分将领退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喊话:“北夷军人多势众,我们支持不住了,快放我军入城。” 肃立于城头的张告之虽然年事已高,行动上颤颤巍巍却也还没有头昏眼花,薛端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 张告之沉吟半晌,作势要命手下人打开城门。 倏忽间,城楼上多出来一个人影,手握军令:“张大人,郡主有令。” 张告之神色微微一变,接过影手中的军令。 只有五个字:“不得开城门。” 所谓运筹帷幄,就是这般。 张告之蹙眉,对着城下的人喊道:“薛统领,我知道你们征战辛苦,但是郡主有令,不得开城门,不得放你们入城,只要你们打退了北夷军,就可以进城了。” 薛端面色一冷。张告之又喊道:“我会为薛将军擂鼓助阵的。” 擂鼓? 他拨转马头——如果擂鼓能退敌的话,那所有人一起擂鼓不就好了! “驾——” 他率领着身后的将士,冲向了正在激战的营地。 反正进不去了,不如战死在这里。 影折返至北门的主帐中,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郡主,事情办妥了。” “薛将军如何了?” “得知城门不能打开之后,薛将军率领手下的将士上阵杀敌。” 李明卿合起手中的书卷:“有时候人有了舍命的觉悟,方能找到生路。” 过了半晌,她又下了一道军令:“命郭将军带人从北翼支援东门,断掉蒙真大军的退路。” 战火连天,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蒙真忽然命人吹起了全军进攻的号角。 尽数地扑向了京城的城防。 大战打了一日一夜。 战况之惨烈前所未见,京城之外的绿地湖天被染成一片鲜红色,血流成河。 是亡魂齐聚正排队过奈何桥的炼狱。 保卫家园的人总是有着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为自己身后的亲人而战,为国家的兴亡忧危而战,所有的流血牺牲都有价值! 探子来报—— “郡主——北夷军又杀过来了。” 不多时,探子又来报—— “郡主——北门要支持不住了。” “咳咳——”她站起来手心里已然是汗。 焦山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师妹,退到城内去吧。” “不行。” 副将亦赶到军中主帐前,铠甲上沾染的鲜血有的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渍,明暗交替之间可以想见战况有多么激烈。 副将恭敬道:“郡主,北夷军来势汹汹,已经逼近主帐这边了,卑职特来护送郡主和焦先生离开这里。” 李明卿肃然道:“身为主将,不能弃军。” “郡主,这里实在是危险。您若是有三长两短,卑职无法向皇上和王爷交代。” “你既是将军,就不能离开战场。否则,按军法论处。” “郡主——” 李明卿摇头:“这里有南楼的影卫保护我和焦先生,将军不必护送,予我两名兵士便好。” 副将一咬牙,留下两名兵士,提起马刀,再度冲进了战场。 她轻轻打开桌上的楠木鎏金锦盒。 盒中是沉睡已久的匕首——寒星。 战鼓响起,影手里的流霜挑起主帐的垂帘。 “噗——”流霜的剑尖刺入一个北夷兵士的胸膛,红色的血珠沿着青色的剑身径直落在地上,隐没在尘埃之中。 竟然来得这么快! “这边。” 影的声音粗粝低沉,李明卿竟在她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慌乱。 她走出营帐,举目四望,本以为数日前的白鹤关已然是惨烈至极,竟不及眼前的十分之一。 远处是堆积如山的尸身,后队的人踩踏着自己手足的尸身和残肢拼杀上去。 目之所及皆是鲜血,耳之所闻都是嘶号。 眼见着她与焦山从主帐中出来,大片的北夷军向着这边扑杀过来。 影握住流霜,黑衣形同鬼魅一般将涌过来的人挡在一侧,流霜一扫,划过五六个人的颈部。 “师兄!” 她捡起脚下的一把马刀,递给焦山。 两人的目光再空中有一瞬间的交汇。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流霜飞转,那黑色的身影在数十人的圈围之中,宛若浮萍飘絮。 李明卿看见焦山身后刺过来的马刀,猛地将人往自己身侧一拉:“师兄小心!” 焦山迅速地背过身,挥舞起手里的马刀。 朝着对方刺过去,奈何准头有失。 身边的两名兵士已经与扑过来的人缠斗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北夷兵眼见着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已然有了盘算,迅速地掠起旁边落在地上的马刀向焦山刺过去。 如从前一般—— 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人吗—— “师兄——” 寒星出手,穿破铠甲,刺在了那名北夷兵的背上。 杀人—— 她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上一次是辞玉握住她的手,让她失手杀了宁王。 这一次—— 是自己亲手用寒星了断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迅速回过神,拉起摔在一旁的焦山。 “师妹,走这边。” 她方抬脚,却发现有人忽然拉住她的长靴,她一个趔趄,竟脱不开身。 不过片刻的事情,趁着影与人缠斗之际,又有几名敌军朝着这边扑过来。 焦山被人制住。 明晃晃的马刀刺眼,对着她—— 惊惧之下,她本能地闭起双眼,脑海中浮起一个人的面容。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最想看到的景象。 她以为这话做不得真! 竟想不到——是真的! 长岗沈宅之中,她们写下了一生的誓言,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她一生都牵念这个人啊! 可她一生都牵念着的人在数日前生死不明了! 罢了—— 黄泉路上,我找你去。 云亭,你等等我。 马刀没有落下来,她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开。 那个人抱着她,向前端滚行了五六步的距离。 “算起来,这是我第多少次救你了?” 她鼻子一酸。 这个声音—— 这个语调—— 这句话—— “你穿上我的铠甲倒是好看得很。” 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这个样子! 她睁开眼睛,看见西南方向涌进来大批黑甲骑兵,那甲胄竟不是南朝的样式。 “援兵?” 她失神:“西蜀?” 所以…… 白鹤关之变后,她便去西蜀请了援兵? 扬榷竟然会借兵给沈云亭? 而他竟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这数万的骑兵穿过了南朝的国境,到了京都? 这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 当日她又是如何从万军之中脱身? 明明不可能做到! 有一白骑,破阵而出。 李明卿定了定神,看见盔甲之下来人那张国色倾城,比女子还要美艳几分的面容。 天哪—— 居然是那个祸害。 从前的平王,今日的西蜀国主,扬榷。 扬榷挑眉,那笑容明艳胜过春日里怒放的牡丹国色,远远对着这边道:“郡主,我们又见面了啊!” 她看见沈云亭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随即正色道:“我先护送你和焦先生到城下。” 赤霄横扫,剑风凌厉。 焦山颔首:“赤霄择主,沈侯很适合赤霄。” 沈云亭将她圈在身前,策马,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若是晚了一步,可怎么办?” 她第一次在沈云亭的声音里听到了恐惧,心上却萦绕着一丝甜意。 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这次没有骗自己! 二人缄默,有太多的话欲倾吐,只是眼下她们仍有更重要的事情。 蒙真带着人从东门迂回至此。 她看见手持赤霄的那个人,策马冲入乱军之中,神色傲然,有着俾睨众生的超然。 “我早就说过,纵使北夷王你身后有千军万马,也取不了我的性命。” 赤霄挑向蒙真的长戟,火光四溅。 焦山远远望着那个身影,不禁慨然:“若当年兵部尚书沈谦仍在世,与沈侯相比,只怕输赢难有定论。” 她目光紧随着沈云亭,眼眶微微灼热湿润。 “我年少时,得幸见过沈尚书临阵杀敌,以为无人能出其右。”她顿了顿,嘴角弯至一个柔和的弧度,继续道:“如今,确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远侯,可是师妹的心上人?” 她面色微微一滞,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焦山道:“我与师妹相识多年,师妹仅有两次失态,皆因沈侯。” “嗯。”她不否认。 沈云亭欺身压向那挥过来的长戟,手中的暗红色的长剑化作一道红光,是这晦暗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我想嫁给她,做她的妻子。” 一盘散沙,行将就木的溃散之军在京都最危难之际终于众志成城,坚如磐石。 蒙真一击即溃的军队最后一眼回望了京都高筑的城楼,裹挟着太上皇,落荒而逃,潜往北境。 就是在奋战了几天几夜,又在慌乱地奔逃一日之后,蒙真的军队在平阳休整。 周遭一片寂静,远处的山头上架起了无数□□和长矢,箭头涂上了□□,整个平阳城变成一片火海。 第三部分·17 穷寇未尽,京中已派出军队人马速去清扫北夷的残兵。 是时候结束了。 李明卿坐在军帐中,支着头不由睡去。 不知过了多时,便觉有人拿着薄氅披在自己肩上,她警觉地睁开眼睛。 对上那双璀璨如星河的眼睛,她虽有淡淡的愠怒,亦有庆幸。 “沈侯爷不该解释一下吗?” 沈云亭轻轻一笑,把她眼里那抹愠怒尽收眼底,解释道:“在白鹤关,是红莲救了我。” 当日白鹤关生变,她看着影带着李明卿离开白鹤关,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蓦地从北夷军营地左翼闪出来一个身形颀长,动作迅捷的人影。 她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带带着刀疤和戾气的脸。 这刀疤还是拜自己所赐。 “红莲?” 这个人竟然尾随自己到了白鹤关。 “咳咳咳——”她咳出一口血,浑身筋骨俱损,那痛意几乎将她碾碎。 红莲一把捞过她几乎脱力的身体,微微蹙眉:“我从不欠人恩情。” 沈孟挑眉:“你要救我便救,还要找个理由也是费力。” 见沈孟这般说辞,神色微微一顿,面上有些不自然起来,便顺手将手里的人往旁边一推,沈孟整个人囫囵撞上一侧的盾牌。 沈孟喉腔里的血尽然涌出来,心想——这个狠心的女人! “你说将来谁娶了你,该有多倒霉。” 他趁势掠起赤霄,红色的剑刃一扫,血珠飞溅,那一道红色落在了红莲脸上,沈孟挑眉,不意外地看见红莲眉头紧皱,恨不得宰了自己的模样。 “真想一刀杀了你。” 她笑得有几分不羁:“你后悔来救我了?红莲大人?” 红莲不作答复,又听见沈孟道:“后悔也晚了,我死了就凭你一个人,你也逃不出这北夷军的大营。” “……” “你可得拼尽全力保护我,不然我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 “你还不想死吧?红莲大人?” 这一声又一声的红莲大人听起来相当相当刺耳。 红莲忍无可忍,替沈孟扫开了身后刺过来的马刀,厉声道:“闭嘴!” 沈孟见她略过来的方向有成群的马匹,目光略一交汇,彼此便了然了。 蒙真的长戟再度欺下,如横扫山河之势。 她剑走偏锋,擦着长戟向蒙真的喉间突进,赤霄的剑身一震,他右臂发麻。 本就是冒险之举,突袭失败,蒙真向后一躲,赤霄一偏,砍落了蒙真肩上的盔甲,刺入血肉之中。 长戟隔档,对着沈孟落下来,在长戟即将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她被红莲一拉,疾步往后掠去十步开外。 “你虽然刀法不行,轻功很是不错。咳咳——” 红莲蹙眉—— 眼下形势尤其棘手,她正不耐之时,却看见身旁的人蓦地倒下去! 沈孟再醒来时,已然是在洛镇之外驿馆的榻上。 她竭尽全力睁眼,朦胧间听见有人在说话。 红莲的声音响起来:“这人伤势如何?” 答话的是个女大夫,声音清和,却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死不了,不好活。” “必须活,不然你也得死。” 那大夫挑眉,竟不动声色。 沈孟眉头皱起,竭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力。 “这位——姑娘——,你的伤还是先包扎一下,不然这只左手就废了。” 红莲摆手:“先救他。” 李明卿闻此,眼底了然,彼时在长岗,红莲便有意要带走沈云亭。 果然,自己料想得没有错。 或许沈云亭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知道红莲对沈云亭有怎样的情愫。 但她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沈云亭继续道:“那大夫医术还行,我借了百鬼夜行传信至西蜀,向扬榷借兵。” “扬榷如何肯借兵与你?” 沈云亭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那日在西蜀宫中,我问你对他说了什么,你便没有告诉我。” 李明卿不再深问:“他借兵与你的缘由我不再问,只是你如何让这大军过境不让我知道?这根本……” 三种可能—— 一则他们没有走许州到京城的这条路。 二则是影再一次帮沈云亭瞒了自己一遭。 三则沈云亭假借自己的名义,来了这场灯下黑。 无论哪一种—— 都让她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日日夜夜,夜夜日日为她挂怀。 可是没有理由…… 沈云亭没有理由要瞒着自己啊…… “卿儿,我既然没有死在蒙真的长戟之下,北夷必忌惮于我。而我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会让蒙真掉以轻心。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抵挡千军万马。我能想到的最快,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向西蜀借兵,保住京城。扬榷的大军过境,我向各关的守将声称那是许州的守军,如今举国的援军涌向京都,稍微动一下手脚,便能掩人耳目了。” 见她微微垂眸,目光黯淡,沈云亭薄唇轻抿,继续道:“我没有传回任何音信,是担心有一丝的差错,便会功亏一篑了,绝无不信任之意。我唯一赌的,是你能不能守住京城。” 李明卿蹙眉,的确如此。 以眼下的局势,她也不能保证朝中没有奸细,亦不能保证南楼没有奸细。 沈云亭的思虑不无道理。 看着她的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沈云亭脸上有几分得意与释然:“总之,我赌赢了。” “如果输了呢?” 沈云亭笑意犹深:“我怎么可能会输?” 她有些无奈,是了。 怎么可能会输! 沈云亭反握住李明卿的手,那柔柔的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一起,层层叠叠层层,连影子都那么好看。 “要是我借兵回来,城破人亡,我定然……” 守城的将领齐聚帐外,有随从进来报:“郡主,侯爷,诸位将军都到齐了。” 身后南朝的追兵不断,蒙真的部下裹挟着李熠一路北退,姿态仓皇。 李熠坐在随军的一辆马车当中,马车径行与山间谷中,听见那不远处追兵震天的呼喊,他的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 待这些追兵追上蒙真的军队—— 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京城当中? 不再受这样的战乱之苦? 不再要日日夜夜地惊惶恐惧? 他轻轻掀开马车的垂帘,看见蒙真骑在马上,就在不远处。 “禀大王,南朝的骑兵追过来了。” 蒙真嗤鼻,看着很后面大部的步兵,反正这其中有许多人本身就是南朝的士卒。 “传我的令,骑兵退守樊城,步兵弃甲跟上。” 一时间,一股慌乱奔逃的氛围在北夷残军中弥漫开来。 蒙真俨然忘了身旁这张重要的牌一般,带着人先行一步。 是时候了! 李熠端然坐在马车当中,耳听着南朝的追兵越入了山谷之中,朝着这边砍杀过来。 他颤巍着下马,看着那些身着银甲,挥舞着□□和马刀的南朝骑兵向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他是那么地渴望回到京城—— 马蹄裹挟着漫天的黄沙,一阵乱响当中,有人将他猛然一拉,两个人滚进路边的灌木丛中。 “皇上!不可!” 李熠惊魂甫定,看眼前这人虽然身着北夷的军甲,却实实在在是南朝的旧将。 “卑职关长飞,原是西郊衙门的捕快。” 李熠点头:“如何不可啊?这追兵追到此处难道不是为了剿灭北夷残寇,然后接朕回宫吗?” 关长飞道:“南朝的大军火烧北夷军营,又深夜追击至此——的确是为了剿灭残寇。只是……” 二人同时默然了。 京中的态度实在是分明。 当蒙真要求朝廷派使臣出来接自己回宫之时,朝廷之举分明是不愿接他回宫。 京中早就另立新君,他已然不是皇帝了。 如若是北夷军营着火,或是深夜的追袭当中,自己被“误伤”,被“误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若哪天他的尸身出现在某处,史官还会在书上提上一句“为国捐躯”。 李熠对着关长飞淡淡一叹:“多谢关卿了。” 他嘴边尤自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实在浅薄,身为帝王却要成为阶下囚的无奈便捅破了这层浅薄,一点一点落在关长飞眼下。 “属下愿追随皇上。” “我已经不是皇上了。”李熠颔首,“你若要逃那便逃吧。” 关长飞一力坚持,李熠嘴角抖了抖,算作是默许。 京城一战,轰轰烈烈,这势必是南朝史书上颇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五月初五,上上吉日。 所有坚守京城有功的将领都于朝晖殿上论功行赏。 新帝李焕亦因守住了京城而取得了极高的声望,那也本对其身份有异议的朝臣亦选择了缄默,毕竟原本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生死不明。 不若弹冠相庆,效忠新君。 李焕坐在龙椅上,他早已经是众望所归,众臣对他顶礼膜拜,京城的百姓乃至整个南朝的百姓亦对他感恩戴德。 号令天下的滋味竟然是如此酣畅。 也无怪从前有那么多人要来争夺这个位置。 也无怪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这个位置兄弟反目,六亲不认。 这皇权—— 让他沉醉。 这是属于我的位置,从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位置。 从现在起,我就是南朝的帝王。 八方来朝,四海称臣,天选之子,至高无上。 五月初五,上上吉日。 新帝李焕改年号,隆庆。 行至宫闱深处,李明卿听得一阵低抑的哭声。 昭瑜往后缩了缩身子——这举朝欢庆的日子,怎么有人哭得如此悲凉。 “郡主,是什么人在哭啊?” 李明卿的脚步慢了下来,带着昭瑜向着那哭声走去。 “是凤仪宫里的人。” 她微微颔首,经过永乐门处,往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昔日灿若明珠的宫室,随着原本主人的离去也变得黯然失色。 宫室之中的烛台之点了中间的几盏,连带着这殿中的幔帐也如蒙上了一层厚尘一般,不复往日的明艳了。 “皇嫂。” 李明卿拂袖,殿中随侍的婢女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坐在主座上的人蒙蒙间抬起脸。 不应她。 长睫微垂,这晦暗的宫室当中,她们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半晌,她问道:“皇嫂是在怨长宁吗?” “你迎恒王入主朝晖殿中,就应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她哑然。 百转千回,她既不能阻止天子亲征,又不能挽回败局,只能把这即将倾颓的天下交付给身上流淌着李家血脉的人。 她做错了吗? 可是她若不这样做,又该如何处之? “皇上尤在北夷手中,如今文武百官已经弹冠相庆,你们就是如此身为人臣的?” 李明卿出言提醒道:“皇上,如今坐在朝晖殿中,正接受着百官的朝拜。” 坐在殿中的人身子一颤,随即放声笑起来。 那笑声凄厉。 她的夫君,早就不是这宫城的主人了。 坐在朝晖殿盘龙椅上的早就另有其人了。 那些文武百官俯首朝拜的亦是他人了。 李明卿看着她,淡淡道:“娘娘且自珍重,总有夫妻再见的那一日。” 第三部分·18 沈宅的门口挑起了两盏大红灯笼,又是这阖府欢庆的时候。 傅九指着那灯笼感慨道:“这还没到过年呢!看着多像过年!” 小词手里捧着果品,走到廊下,亦赞叹道:“是啊!咱们公子如今是皇上亲封的将军了,自然是一等一的喜庆。” 门房那边的人来报:“琅琊王府长宁郡主来了。” 傅九从扶梯上下来,径直跑到书房外面喊道:“公子,郡主来了。” 沈孟斜睨了一眼傅九那一脸的笑意,匆匆忙忙理了桌上的书卷,蓦地抬头却看见门外已经站了一个瘦削纤弱的身形,日光刺目,来人宛若章台碧柳,步下生姿。 “如今要见沈将军,都要亲自到书房中来了。”李明卿打趣道。 日前,新帝李焕于朝晖殿中大肆晋封百官,沈孟以此年纪,立此战功,亦是开国建朝第一人,被封为将军,新帝亲赐神威二字,可谓是位极人臣。 她今日换了一身霜色的云袍,鬓上斜插着一支绿玉髓垂珠步摇,衬得她面生玉态,宛若璧人,沈孟看得有些失了神。 李明卿将贺礼递过去,那只素白的手上扣着一枚白色的扳指,在她的手上显得格外地莹润。 沈孟接过寿礼的手握住她的指尖:“你既收了我这聘礼,我今日便派人拟了庚帖送至王府如何?” 李明卿面上一红。 觉察到那只手在微微用力想要挣脱,沈孟复道:“你做将军夫人,或者我做郡马爷都可以。” 李明卿亦笑:“让你做郡主夫人很委屈你吗?” 她微微垂眸,目光有些许的黯然,低声道:“父王病情仍旧那般,新帝初登大宝,你如今位极人臣,正是炙手可热之际。你若此时求娶,我亦担忧……” 沈孟微微松开了她的手:“功高震主?” 李明卿点头:“是。上皇宽厚仁慈,但新帝刚愎多疑……” 沈孟颔首:“琅琊王府因此拒绝了新帝的封赏?” “永乐门前朝变,是我逼着恒王入主朝晖殿,皇上的封赏不是有心的封赏,不过是做样子罢了。”她嘴角浮起一丝甚感凉薄的笑意,“任谁在那个位子上都会担心,我既有能力将其送上高位,亦有能力将其从高位上拉下来。为了平衡势力,新帝还任用了许多与王府不合的人,甚至包括那个建议迁都被我申斥的钦天监。” 沈孟默然。 不多时,邱伯轻轻扣门,进来道:“公子,郡主,晚宴已经备好了,宾客多已到正厅当中。” 沈孟眉眼弯弯,与她并肩走出了书房,在她耳旁道:“筵席上的菜式都是你喜欢的,那些人都不过是沾了你的光才吃到这些菜。” 她耳边微微发烫,沿着穿堂,走到正厅当中,蓦地看见右首处一张国色倾城的妖艳面容——西蜀国主扬榷。 他怎么在这里? “郡主,沈——将军——” 他手里的折扇打开,神色有几分倨傲,更多的是难以捉摸。 李明卿坐在左首的席上:“国主此时不应该在宫中与皇上宴饮才对吗?” “本国主与郡主、将军是旧识,自然要先叙过一番。” 李明卿心里兀自不安,一只手挽袖,端起桌上的茶杯:“荣幸之至。” 沈孟亦举起酒杯:“国主,这酒名叫竹叶青,亦是京中才有的绝品。” 扬榷赞道:“南朝地大物博,光是京中就有许多新鲜事物。” 沈孟颔首:“国主亦可在京中多游玩几日。” 扬榷挑眉,那妩媚的笑意又在脸上浮出来,语气是说不清的意味深长:“要是这京都城落在了那些北夷人手里,就实在是可惜了。南朝有郡主,有沈将军,才不至于如前宋一般,偏安一隅,委曲求全。” 一席话说的席间的人陡然变色。 扬榷摇着扇子继续道:“本国主听说,当今南朝的天子是郡主选的?” 李明卿蹙眉:“是天选明君,时择英主。” 扬榷直起身子的身子微微前倾,端起桌上的那杯竹叶青,对李明卿道:“其实郡主可以效仿本国主的九妹妹——” “住口!” 扬榷挑眉,顿了顿笑着说:“是将军府上的酒太香了,本国主还未亲尝便醉了。醉话!” 筵席毕了,扬榷等人离开了沈宅。 月色正好,沈孟将李明卿送至门口处,门童还未将马车牵过来。 “见你在席间几次蹙眉,可是因为扬榷屡屡冒犯你?” “扬榷此人行事,没有章法,追求刺激,只怕不好相与。”她看向远处,“明日我想向皇上上书,望皇上能将太上皇接回京中。” 沈孟蹙眉:“皇上又岂会愿意将太上皇接回京中?” “皇族中人一直被外族人扣在手里作为质子,实在令天家蒙羞。今日北境传来了消息,蒙真战败之后退守至北境边界的樊城,已经两次派人前来求和,此正是接回太上皇的良机。” “朝中有百官,你何必亲自去触碰皇上的逆鳞。” “朝中虽有百官,却无人愿意去触碰皇上的逆鳞,说到底,我身上亦有天家的血脉,李氏的荣辱亦是我琅琊王府的荣辱。你莫要忧心,希望皇上接回太上皇的不止有我们二人,就连张告之张大人亦与我说过此事。” “卿儿,你果真决议如此吗?”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沈云亭眼中如淡云一般凝聚在一处的隐忧,自己先笑起来,她伸出手抚上沈云亭的眉心:“沈将军,笑一个给本郡主看看?” 翌日清晨,新帝李焕在看了群臣的奏章之后大发雷霆。 张告之、傅中等人亦纷纷上表希望他派人接回太上皇。 李焕凝眸,面色沉郁,眼底似一汪漆黑的寒潭:“众位卿家的奏章朕全都看了,只是想来这天子之位本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还有你们这群大臣逼我入主朝晖殿的。” 朝堂上寂静无声。 李焕勃然大怒:“你们屡次言及,到底意欲何为?” 傅中道:“太上皇被俘,如今北夷战败,理应归复,若眼下皇上不派人去接,将来悔之晚矣。” 李焕猛然间抬手,奏章落了一地,群臣惶恐不已,内官弓着身子轻手轻脚,淅淅索索地将地上的奏章捡起来。 “当时逼着我做皇帝的不就是你们这群人吗?如今京城守住了,北夷打败了,你们便站出来说这些话。” 群臣惶恐,又跪了一地。 李明卿抬眸,清声道:“天位已定,宁复有他?” 李焕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些许,方才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只要这些人打的不是皇位的主意,这都好说。 “那依郡主之意,我朝便接受北夷的何谈?”李焕略一思忖便道,“如此,朕便安排郡主与神威将军一同前往北境,接受蒙真的和谈。” 群臣略微松了一口气之际,坐在盘龙椅上的人补充道:“北夷在我国境内烧杀抢掠,以致北境民不聊生,此次和谈,决不能予蒙真一金一银,一针一线。” 李明卿蹙眉——新帝终究是不想让李熠回来的。 散朝之后,内官携着天子国书匆匆留住二人—— “郡主,沈将军,还请留步。” 李明卿打开内官递过来的卷轴,李焕只在天子国书上提及了北境事宜,却对接回李熠之事只字未提。 内官看见二人神色微变,面带笑意地站直了身子:“圣上祝福咱家把国书带给两位,还嘱咐了两位拿到国书之后便莫要多做耽搁了,圣上亦盼望着早日能够见到上皇。” 李明卿品着内官的话,不由问道:“皇上予我和沈将军多少时日?” 内官颔首,目光中不无赞许:“郡主果然是聪明灵透之人,皇上方才交代了,望郡主和将军七日之内能将上皇接回京都。” 沈孟点头:“多谢公公了。” 朝晖殿里烛火盈盈,亮如白昼,瑞兽金鼎中焚着龙涎香,坐在盘龙椅上的帝王眉目清秀,眉宇间多了一层狠戾,他看着走进来的内官:“事情办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奴才已经按照皇上的吩咐,将国书交给了郡主和沈将军。” “他们可有说了什么吗?” 内官颔首道:“郡主和沈将军接了国书之后便出宫去了。” 李焕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讽刺,就那样不可捉摸地端起轻轻放在一侧的茶,不动声色。 内官道:“皇上,内膳房方才来报,今夜在碧霄阁中宴请西蜀国主的事情一切都妥当。” “嗯。”李焕微微皱了一下眉。 内官低头,仿佛洞悉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所想,淡淡道:“听闻这位西蜀国主在为平王时,便行事乖张古怪。昨日皇上册封了沈将军,他前去贺一贺亦是应当的。” “你可曾听闻去岁秋的西蜀之乱?” 内官惶惶地低下身子,将婢女端过来的玉合酥端到帝台龙案上,垂眸道:“奴才不曾听闻。” 李焕的眸子微微一沉:“西蜀的九公主生了不臣之心,弑父杀兄,意欲篡位夺权。” 内官不由噤声。 李焕随即笑道:“一个女人,怎可称王为帝,你说是不是?” 内官面色微微一白,猝然间跪在龙案一侧。 殿外有人前来禀报:“启禀皇上,西蜀国主已经入宫,眼下已到永乐门下。” 李焕轻轻抬手:“起来吧。” 第三部分·19 南朝的朝使到了北夷剩下的残兵驻扎在了北境的边界樊城,樊城的城墙高耸,在这广袤无垠的北境里甚为壮阔。 沈孟骑在马上,望着远处樊城巍峨的城墙,对身旁的人道:“比去上次去西蜀,这一次师出有名,却无财无物。” 李明卿微微颔首:“眼下,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会无功而返。” 沈孟摆摆手:“罢了罢了,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钱——我是一文都不会给的。” 她转过脸,冲李明卿眨眨眼睛,李明卿微微颔首回应她的笑意。 “赛马吗?” 李明卿颔首:“谁人不知沈将军武艺无双,骑术精湛。” 沈孟挑眉:“所以我们郡主觉得自己会输?” 李明卿亦学着她的模样:“那倒未必。” 她夹紧了马腹,抬手扬起手里的马鞭,落在马身上,黑马白衣,如这北境的烈风一般闪过,沈孟的眸子里多了异样的神采。 这北境的烈风裹挟着白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沈孟身下的踏云马亦紧跟上去,一白一黑的两匹骏马成了这北境里最让人流连的场景。 她竟然——使诈? 如果没有战事—— 如果她们不是朝使—— 就像这样,两个人策马于这广袤的土地上—— 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远在樊城的太上皇听见了朝使已经抵达樊城的消息亦是欣喜异常,比李熠更加高兴的除了关长飞,还另有其人。 蒙真在大营之中,看着端坐在最末侧的人,这个名义上的太上皇,实际上的废帝,若有所思。 这可是他手上最后的一张牌了。 他还要好好利用这张筹码,尽可能地挽回自己的败局。 筵席便设在了蒙真的大营,他虎视眈眈地看着走进来的一对璧人,他生平奇耻大辱便是被这个长得像个娘们的人打败过,不止一次。 他如今自觉是盛途已末,心长焰短。 蒙真端起桌上的酒杯,对着走进来的李明卿和沈孟:“虎丘之战,南朝的军队为何这般不经打?” 沈孟直视着蒙真挑衅的眼神,他是故意在找麻烦的。 回敬一盏:“虎丘之战,是上皇身边的宵小之徒率军轻敌而入,才会打败。” “可本王听说,参战的尽是南朝的精锐。”吗,蒙真的目光环着营帐扫了一圈,落在李熠身上, 李熠接触到蒙真的目光,身子蓦然地一抖。 关长飞跟在李熠身边,见他如此形状,不由低声道:“皇上,相信沈侯。” 沈孟挑眉,蓦地愁苦着一张脸:“事已至此,有的话便不得不说了。” 蒙真停下手中的长著,欲听分晓。 沈孟抿唇,神色颇有不愿:“世人只知太上皇调遣的二十万北征军是为我朝精锐,实则不过避人耳目。” “避人耳目?” “打个比方说,北夷王攻打北境的时候手里不过两万人,你却对外号称五万人。” 蒙真的面色难看了些许。 “我朝派出了近二十万大军不假,但这不过是镇守在京城的部分残兵,南朝真正的精锐悉数南征,如今两广、西州的军队全部都在京城之中,人数甚众,收复北境,平定北夷,不在话下。” 李明卿微微侧目——光天化日的,这沈云亭居然在北夷大营里面吹牛啊? 座中的北夷使臣等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眉目渐渐舒展开——这吹牛竟然还有些用处? 沈孟继续道:“在北境已经收复的十郡当中,我们已经架设了带毒的□□,并于要道当中安放铁锥,北夷不是以骑兵为先吗?如此一来,这骑兵寸步难行,只能折损在路上了。” 李明卿薄唇浅扬,心想着不若帮沈孟一把,亦开口道:“北夷王还记得去岁被南楼擒获的北夷细作吗?论豢养刺客影卫,天下没有能够超过南楼的。自北夷败逃之后,你们的一举一动尽然在南楼的监视当中,北夷王可知道南楼布在樊城中的眼,在何处吗?” 蒙真清了清嗓子,神色略微有变。 沈孟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蹙眉感伤道:“可惜了……” 蒙真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南朝和北夷讲和,彼此之间亲如兄弟,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了。” 蒙真抚掌笑了起来:“对对对!用不上了——” 营帐当中北夷的部将亦笑了起来。 士兵鱼贯而入,端上来一只烤好的全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蒙真盯着那只羊,认真地看着沈孟:“为什么南朝与我北夷贸易往来,要压低马匹的价格?” 沈孟摇头:“南朝未曾压低马匹的价格,马价逐年高涨,许多北境的百姓买不起马匹,却又不忍拒绝你们的好意,不得已才稍微降低了价格,如今的马价与昌平年间相比,何止曾了一倍?” 蒙正看似对沈孟所言略为赞同,又问道:“本王命人向你们购买绸缎,却发现中间被人剪坏了,这你如何解释。” 沈孟牵起嘴角,心下了然:“此事早已经查清楚了,就是先前樊城的守将从中牟取了私利,所以才有了这般误会。再说——”他故意顿了顿,认真地看着蒙真,“北夷送来的马匹当中也有劣马,难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蒙真摆摆手:“当然不是我的安排。” 他挥挥手,便有北夷的厨子上来一刀一刀地从羊身上割下来外焦里嫩的香炙。 蒙真并未着急饮酒,反而端着酒杯,看着李明卿:“南楼为何扣了我北夷派往京都的使臣?” 李明卿微微蹙眉。 细作能说成使臣,也可见其有多么厚颜了。 她慢慢地用玉著夹起一块肉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方对蒙真道:“北夷每年派往京都的使臣少则三四百人,多则五六百人。上次被南楼扣押的人,触犯了京城律法,眼下已经在城外,带回来交给北夷处置。” 蒙真点头:“好。” 沈孟见此将天子国书呈上去:“北夷派兵攻打北境,于双方而言都是重创,西蜀新主继位,百废待兴,断不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最后八个字,仿佛戳中了蒙真的心一般。 蒙真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身边的臣下:“有道理。” “皇上有意削减北夷的岁赐,不如大王将太上皇送还京都,皇上若是高兴,如旧赏赐,岂不两全?” 蒙真近乎大喜,却又反应过来:“可是你们的国书上并未写明要将你们的太上皇接回去。” 坐在末席中的李熠——面色蓦地一白。 按常理而言,既然国书上没有写明了要接自己回去,如何又要送呢? 沈孟挑眉:“吾皇思虑深远,若是在国书上写明了让北夷把太上皇送回京都,北夷便是奉命行事,又如何亲善相交?” 李明卿嘴角微微扬起,目光不无嘉许——她倒是巧舌如簧。 沈孟清了清嗓子:“如今大王分文未取,不贪财物,将太上皇送回京都,如此气节,必然名垂青史,万世传颂。” 李焕坐在朝晖殿中,听见张告之上表道:“皇上,上皇已经到了洛镇,按照礼制,应先派京玑卫和礼部的官员出城至洛镇相迎,文武百官至京都外城拜迎,再有皇上亲自谒见,并将上皇送至处所,方是合宜。” 李焕在奏章上落下一行朱批,大殿上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群臣等得有些焦灼之际,他方淡然道:“北境一战,劳民伤财,眼下自当厉行节俭,来人——” 众人正有些摸不清头脑之际,李焕继续道:“安排一辆马车,去将上皇接回来吧。” 张告之跪了下来:“皇上,这不合礼制……” “礼制?”李焕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冰冷,犹似那北境的苦寒之冬,“朕尊兄长为太上皇,这还不合礼制吗?” 百官亦跪了下来:“请皇上三思。” 所有人屏声静气,以为皇上要大发雷霆之时,坐在盘龙椅上的人竟然淡淡地勾起唇角,从奏章中抽出一封信函,递给内官。 “你们自己看看。” 内官接过李焕的授意,将信函送到为首的老臣张告之手中,李焕噙着意思未明的笑意沉声道:“张大人可看到了?你们可看到了?礼制从简,是太上皇的意思,朕岂能违背?” 群臣愕然。 没有文武百官的朝拜,没有百姓的沿路迎接,没有任何仪仗,李熠身后紧跟着李明卿与沈孟,乘着一辆最为普通的马车,阔别数月之后终于又回到了京都城。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着一片平静的京都北门,只觉得满目悲凉。 李明卿远远望过去,看见人群之中站了一个华服宫妇,神情难抑,潸然泪下。 那宫妇走到马车旁,行了礼,颤着声音对着车内的人唤了一声:“夫君……” 京城南郊一座荒废的行宫南苑,迎来了它新的主人——太上皇李熠。 一去北境七日有余,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夏日的暑气在夜里未散尽,李明卿回到王府便匆匆去看了仍旧卧病在床的琅琊王。 昭瑜回到房中,帮着李明卿卸掉身上的钗环。 铜镜映着她清绝素净的面庞,多了几分憔悴的神色,昭瑜不由撇撇嘴道:“沈将军也真是的,临行前我还刻意托他,让他好生关照您……” 李明卿淡淡一笑:“昭瑜,我身上有些乏了。” 连日忧心,她确感身子不如从前。 昭瑜整理好了妆奁匣子道:“我帮郡主按一按身上,这样也能松泛些。” 她没有拒绝:“好。” 斜倚在榻上的人穿着一件月色的亵衣,柔和的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身侧,肩颈秀丽,宛若凝珠夺璨的白玉,露出一段皓腕,照入室内的月色落在她纤纤素手上,像在一寸一寸柔柔地吻着她的肌肤。 睡了片刻,她微微一动,觉察到有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睡眼朦胧,她看见一双宛若星河的美目正望着自己。 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那双眼睛。 不由诧异道:“你怎么在我房中?” “自然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沈云亭眯起眼睛,眉眼弯弯,像只狐狸一般,目光落在桌上的药碗上,柔声劝慰道,“把药喝了吧。” 李明卿想起这药的滋味,想起她因沈云亭生死不明的事情不知给自己灌了多少碗,便有些不满。 她蹙蹙眉道:“药苦。” 沈孟眼里的柔情越发浓了起来,她端起药碗,轻轻饮了一小口,凑到李明卿的唇边。 窗外有倏忽的风吹过,将床上的幔帐吹得旖旎,药香缠绵口颊齿间。 沈云亭轻笑:“这般也苦吗?” 第三部分·20 京城战事已经了却了数日,天气亦愈发燥热了起来,整个京城从宫中乃至百姓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 修生养息了近十日,李明卿本欲归印解带,不再代父上朝,免去新帝的忌惮,却被新帝以战后多事,京中仍需有人主持大局为由不予应允。 “咳咳咳——”房中传来一两声轻咳,辗转病榻已有大半年的琅琊王今日陡然有了些许精神,此时正坐在书房中,微微抬头凝视着墙上的画像。 阴阳相隔数载,他本以为自己平静如许,不知为何心里又起了波澜。 “郡主,王爷醒了。” 见李明卿下朝回府,李叔便带着人迎上去。 她脚下的步子不禁轻快起来:“真的吗?” “是真的,王爷今日精神好些了,现下正在书房之中。” 她来不及解下头上的朝冠,推门便进入了书房,有些嗔怒道:“父王,你才好些怎么就到书房当中来了?” 琅琊王神思略微恍惚。 这话竟然有些耳熟。 他看着眼前的人,目光又落在画像上。 从前的李明卿规矩恪礼,事事得体,他却注意到她方才进来是没有敲门,身上的官服未及换下。 “卿儿。”他轻轻咳了咳,“你方才的模样,很像你母亲。” 李明卿颔首:“先皇亦说我像母亲。” 琅琊王摇头:“不是这种像。” 他目光温润,仔细想来,他们虽是父女,李明卿却从无在他膝前撒娇哭闹的时日,在他一病数日之后,他亦知她做了什么。 或许从前,他有从未表露出来的希冀和严苛,都被年纪尚小的她察觉感知。 她已经做得够好了,越往上走,便要去承担更多的责任,便越是难以脱身。 “云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琅琊王点点头。 “父王,您若是想见她,她……” “卿儿,若有一天,云亭罪臣之后的身份被皇上知道了,你会怎么办?” 一句话,像划破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个人的心头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眸子微微一沉,指尖轻轻用力,握住了白色的云锦袖口,沉声道:“沈光,已经死在了昭狱,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她觉得自己指尖微凉,轻轻伸出手,捧起了桌上的温热的茶水。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这个秘密的不止沈光一个人,那日西蜀宫变,所有的事情水落石出,扬榷亦对此事了然。 或许沈光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其他的人,或许扬榷在将来某一天可能会利用这个秘密做出她们都不可估量承担的事情。 “北夷的战事已经了却,我身为女子本不应插手朝政,皇上却不应允。” 琅琊王微微垂眸,指尖在扶手上反复摩挲:“无妨,新帝的忌惮是对着琅琊王府的,而不是你一人。” 李明卿了然:“所以此时,真正要取得新帝的信任,不是放权,而是向皇上一表忠心?” “咳咳咳——”琅琊王吃力地点头。 李明卿见状,不由心忧地走到桌前:“父王,我陪您回房吧。” “罢了,我还想在书房里坐一会儿,看一看你母妃。”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李明卿点头:“云亭护卫京城有功,皇上今日设宴逐鹿台,庆贺她的生辰。” “你去吧。” 门扉掩上的声音很轻,琅琊王的目光落在房中的瑞兽铜鼎上,上面逸出来袅袅娜娜的一缕檀香,在日光的照射下几不可见,如同蛰伏在这刺目日光中的一丝危险,正在悄然无声又一步一步地向他们侵蚀而来。 五月廿五,新帝李焕设宴逐鹿台,为护卫京城有功的神威将军沈孟庆贺生辰,堂堂一国帝王,为一个臣下设宴庆贺,自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昭瑜端了两盘糕点,远远地从后厨走过来,看见一个迅捷的影子落在了檐下。 “影?” 那个身影微微一顿,昭瑜抬腿跟上去:“我都看见你了,你别装作没有看见我。” 影缓缓地转过身:“有事吗?” “嗯……”昭瑜脸一红,“没……” “嗯。”话音刚落,那人便两步走到了拐角处,消失在了墙后。 “什么嘛!好不容易能见一次就这么走了?”昭瑜咬咬牙,捧着糕点冲着坐在阁中的李明卿笑了笑。 “郡主,这是后厨刚做好的芙蓉团,尝一个吗?” “昭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影去办。” 昭瑜指了指影消失的方向:“为什么她刚刚遇见我,却没有告诉我?” 李明卿轻轻一笑:“那你便好生问问她。” 宫中的宴会礼节诸多,逐鹿台上新帝李焕坐在主位之上,脸上堆起笑意,左首是今日的寿星沈孟,李明卿坐在沈孟左侧,右首是西蜀国主扬榷。 能得两国国君共庆生辰的人——放眼天下,只有这一位。 扬榷命手下的人送上了贺礼,向在座的人称赞道:“南朝的京都城是个不错的地方,惹人流连,若非想要亲贺沈将军的生辰,扬榷昨日可能已经回锦州了。” 沈孟举起酒杯:“沈孟多谢国主盛情。” 扬榷眯起眼睛,笑意被手里的折扇遮挡了起来,只剩下半张好看的脸:“好说,好说。” 李焕微微点头:“国主既然喜欢京都,多游玩几日又有何妨?未能亲自去一趟锦州,实乃朕平生之憾。” 扬榷微微一笑:“已经在京都耽搁数日了,今日宫宴,正好向皇上辞行,西蜀的大军已经离开南朝的西州边界,扬榷明日也要离开京都了。” 李焕闻言,方微微点头:“朕不便强留了。” 李明卿微微低头,望着杯中酒,夜色疏朗,一勾下弦月淡淡地映在杯中,她微微一侧身便从杯中看见了沈孟倒映在酒杯中的影子。 “朕今日设宴逐鹿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李焕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席间,群臣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无不端坐肃然。 他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李明卿和沈孟:“沈将军少质有成,护国有功;长宁郡主乃琅琊王之女,朕决意为二人赐婚。” 赐婚! 李明卿握住广袖的手骤然一收。 皇上这是何意? “不可……”李明卿跪坐在侧,出声婉拒道。 沈孟眉尖微微一蹙,便舒展开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明卿。 为什么她不愿接受赐婚? 皇上的神情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为何不可?” 李明卿微微颔首,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父王……” 沈孟听见她声音中夹着丝线一般的不自然。 明明是她日盼夜盼的结果,为何此时这个结果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无力去捧起。 从前她想成为沈孟名正言顺的妻子,甘苦与共,让这个世上的人都知道,她们是最为相配,最为恩爱的一双人。 可是其他人的目光,又这般重要吗? 如果…… 这次的赐婚是新帝别有用心,那又该当如何? 伴君如伴虎,前兵部尚书沈谦对先帝忠心耿耿,因为功高震主而背负了近十年莫须有的罪名,她已经失去了沈云亭一次了。 不…… 决不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道:“父王仍旧卧病在床——明卿不能……” 李焕摆摆手,笑容温和,语气强硬:“给你和沈将军赐婚的旨意想必此时应该传回琅琊王府了,府上有喜事冲一冲,琅琊王的身体会好得更快一些。郡主要拒绝朕的好意吗?” 能拒绝吗? 她抬眸,看向李焕,帝王之威,君主之权,她领教得太多太多了。 可这众目睽睽之中,皇家脸面之前,她身为人臣却不能拒绝。 “明卿不敢。” 她微微垂眸,这是她第二次,向李焕表明了臣服之意。 他是君,她是臣。 沈孟看着李明卿,心下揉进了些许不忍,轻轻向着坐在主位上的帝王拜倒:“微臣谢皇上恩典。” 李明卿亦不动声色地轻轻随之拜谢恩典。 李焕点头,眼中似有喜悦之色。 群臣纷纷举杯相贺。 扬榷怡然一笑,开口赞道:“沈将军与郡主,真是一对璧人。” 李焕点头道:“让沈将军和郡主将国主护送至西州边境,以全礼数,国主以为如何?” 扬榷轻轻摇着折扇:“若是耽误了将军和郡主的新婚,扬榷岂不是罪过?” 沈孟淡淡地笑起来:“怎么会……” 宫宴至入夜不多时便伞了,沈孟与李明卿同上了侯在宫门外的马车,她一语不发,笑意里总是裹挟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车帘放下来,遮挡住了旁人的视线,车辙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匀称平和的声响,回想在宫中的长道上。 沈孟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卿儿,你怎么了?” “许是方才宫宴上喝了两杯酒,有些乏了。” “嗯?” 李明卿抬眸,就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那双眸子里:“无妨。” “为什么你不愿答应皇上的赐婚?” 她颔首:“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你如今手握军权,琅琊王府的势力不容小觑,皇上赐婚的意思……” “战事已经平定,这军权不要也无妨。”沈孟笑道,“我早有归权之意了,只是要委屈你了……” 第三部分·21 马车出了宫城便往京城东边走,沈云亭将脸一点一点凑过去,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尽然是笑意。 “委屈?”李明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可不是吗?以后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将军夫人,可不是委屈?”她神色灵动鲜活,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促狭,李明卿看得出来她是在逗自己开心。 她心下叹了口气,正色道:“郡主夫人和郡马爷,你只能选一个。” “……”沈云亭咬咬牙,注意到马车去往的不是琅琊王府的方向,也不是沈宅的方向,方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今日,是你的生辰。” 今日确确实实是他的生辰。 沈云亭的笑容微微凝在了脸上,保持着那个深深的笑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幼时顽皮,还曾骗我说与我同日的生辰,每年我过生辰,你也嚷着要过,后来许多人只当我与你是同日的生辰,但是我知道。” 李明卿的语气柔柔淡淡的,在沈云亭听来好听极了。 “那日皇上问你,你便说了自己的生辰。云亭,这些年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庆贺生辰的?” “哎?”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明卿的问题。 从前吗? 她本以为沈门被查抄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了。 “……”她打算含糊其辞,“就……我的生辰不过是个很寻常的日子,皇上是为了证明他是赏罚分明的明君才为我设了宫宴。” 李明卿反握住沈云亭的手:“于常人而言是寻常,于我而言却不同。这般重要的日子,我以后都陪你。” 我以后都陪你。 年年岁岁有今朝,听起来真是格外让人心动。 沈云亭咬咬唇,眼眶一热,又笑起来:“我以后能每日都过生辰吗?真希望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可以日日过生辰。” “……”怎的就这般无赖了起来。 沈云亭又想到:“我真想着把这一生的生辰在这后面的短短几十日里面过完了……” 李明卿蹙眉:“说些吉利的。” 沈云亭一笑,暖得像她心上滚滚涌动的血脉:“哪里又不吉利?” “盛极必衰,乐极生悲,这是常理。” 沈云亭挑眉:“你便是这般太过谨慎了,依我看,上苍尤其眷顾你我,是舍不得让你我再分开了的。” 狂妄! 真是狂妄! 她暗暗想着,又觉得自己十分十分,非常非常喜欢沈云亭的这份狂妄。 这是足够强大,足够自信的人才会有的骄傲。 “云亭,如果来日……” 沈云亭的唇轻轻点在了她的耳珠上:“来日都是你我二人,相守如今日。” 马车行经城外,到了一片高旷的地上。 车夫轻声道:“郡主,将军,到了。” 沈孟疑惑,先一步下了马车,环顾周遭空旷,并无甚特别。 她转过身,轻轻在马车旁为李明卿搭了把手:“怎么忽然到这里来?” 李明卿神秘一笑:“我给你备了一份生辰礼。” 沈云亭的手负在身后,笑道:“夫人这般,便是很客气了。” 李明卿挑眉:“听你这般说,是愿意做郡马爷了?” “让我做什么都一样,只要你是我夫人。” 李明卿走到树下,取出整齐堆放在地上的物什。 “这是什么?” “天灯。”她小心地将薄如蝉翼的纸灯打开,神色柔和,“母妃离世的时候同我说,日后我若是遇到了大的事情,便在高处点上天灯,放到天上去,她便能知晓了。” 沈云亭轻手帮她,却不知作何言语。 “十年来,我从不曾点过一盏天灯。”她笑了笑。 “卿儿,你信王妃的话吗?” “云亭,你在西蜀的时候与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放天灯,点河灯是一样的。”她颔首,“我如今倒很希望这些话是真的,譬如点上天灯,母妃便能知道我所想。” “兴许是真的呢?”沈云亭拿起地上的火石,轻轻一擦,划出火花,在这寂灭的夜色当中,尤其夺目。 “嗯。” 她们之间已有默契,有的话心照不宣。 沈云亭心下思忖道,我们在长岗成亲时,你在沈家旧宅当着沈门列祖列宗说的话,如今我亦要告知你的母妃。 天灯里的烛火摇曳,映着她们两个人的面庞,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和她。 相视一笑,她们轻轻松开手里缓缓飞升的天灯。 一愿岁月如奔,一夕至白头。 二愿芳时永驻,得留此瞬华。 三愿…… 三愿……沈孟微微别过脸,看见她神色平和。 沈云亭拉着她的袖子:“天灯放完了,我该送你回王府了,不然王爷会担心的。” “生辰礼还未收到便不想要了吗?” 沈云亭神色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自己的生辰礼是李明卿带着自己来放天灯的,原来…… 李明卿见她有些诧异,心下一动:“不要了那便回去吧。” “要。” 沈云亭往前一步,手里的袖子又拽紧了几分。 李明卿道:“不要了吧。” “要的。”沈云亭又点头,“送出去的礼,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 李明卿抿唇,看着她认真的神色:“你随我来。” 不知何时树下还有一盏风灯,显然是她有心准备的。 沈云亭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风灯,点了火石,燃了风灯里的烛台。 穿过一片浅浅的林子,露出朴实无华的门扉,不是高门大府,却十分别致。 李明卿推开门,院落里的景致让沈云亭晃了晃神。 “这是——” 沈云亭心驰神动,她没有想到李明卿会让人悉心地布置一个和长岗沈宅如此相像的地方。 若要说尽然一样,又有些不同。 她在沈云亭的耳边压低了声音:“你喜欢吗?” “为什么……” “若你想回长岗了又不能回去,我便能陪你到这里来。”她今晚说的话比起往常要格外多些。 “我——”沈云亭笃定道,“很喜欢。” “你喜欢,我便欢喜了。” 星光月华,柔柔地铺了她们满身。 满天星火,无你何欢? 昭瑜跟着影站在不远处的墙沿下,略为松泛地揉了揉酸软的肩背,话里有压不住的高兴:“郡主这一番心意,沈将军会喜欢的吧?” “嗯。”影背对着昭瑜,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皇上真的给郡主和将军赐婚了!”昭瑜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嗯。” 昭瑜不满道:“你除了嗯,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影转过身,自上而下地看着昭瑜:“要说什么?” “我就没看到你有一点儿高兴。”昭瑜顺手捻了深丛里的一根狗尾巴草,挑眉看着影那张没有一点表情的脸。 “……”影不想理会她,蹲下身收拾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昭瑜不甘心地蹲在影的旁边,睁大了眼睛,伸出食指指着影,不由大胆地猜想道:“你——你——” “嗯?” “你该不会喜欢沈将军吧——”昭瑜恍然大悟一般。 影盯着昭瑜的脸,把她盯得不自然。 昭瑜面上一红,抖着嘴角,不由跪坐在地上。 糟糕! 她若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 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然后告诉郡主说——一切只是意外! 啊? 她这么看着自己是要干嘛? 要……要干嘛? 影静静地看着昭瑜,看她紧张不安的模样,心里有几分难以自抑的笑意被她强压下来,没有表露分毫。 她喉间轻轻一动,作了个极让人难以察觉的吞咽的动作,声音很淡:“郡主——如此聪慧,怎会用你这样的傻丫头?” “……”昭瑜不满道,“傻怎么了?我傻我的,耽误你什么了?” 影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郑重点头道:“嗯,耽误到我的事了。” “你什么事?”昭瑜跟着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扑掉衣裙上的枯草和碎屑。 影微微一顿,冷着声音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吗?” “哎?”昭瑜有些不明所以,她怎么一会儿说这个,一会说那个? “车夫方才已经回去了,我们若再把马骑回去,郡主和沈将军怎么办?” 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们不需要你操心。” “可是天已经晚了……”昭瑜指着院墙内,颇为不安。 “我——”影停下脚下的步子,“多买了一盏天灯,你要不要放?” 第三部分·22 翌日清晨,在西蜀的大军已经入了西蜀国境之后,新帝于宫城的正阳门亲送了西蜀国主扬榷离开南朝的京都城。 护送扬榷离开的队伍浩汤,除了李明卿与沈孟,更有之前护卫京城有功,被皇上重用的武将傅中、郭守信等人。 扬榷缓步走到一辆雕金镂玉的马车一侧,笑意盈盈地看着李明卿和沈孟:“说来两位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李明卿微微蹙眉,随即挽起一个得体的笑意:“北境之战,西蜀倾力相助,南朝上下无不感激。” “本国主说的可不是这个事情啊。”扬榷故作神秘地清了清嗓子,“当日在蜀宫中,本国主属意于郡主,奈何……” 扬榷又故意顿了顿,脸上的笑意难以捉摸:“是本国主向南帝提议——为你们二人赐婚的。” 李明卿面色微微一白。 沈孟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微微颔首,对扬榷道:“国主,莫要耽误了离京的时辰。” 待扬榷上了马车后,沈孟随着李明卿走到另一辆马车前,她看着李明卿深蹙的眉头:“卿儿,你没事吧?” 李明卿的目光从扬榷乘坐的马车上收回来,她定了定神,点头道:“无妨。” 时辰不宜耽搁,沈孟心下虽然担心,却不由想到:略微算一算时日此番离京不过半月即可回来,扬榷城府虽然深沉,除了身旁的近卫也无一兵一卒,他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至于其他—— 也可来日再做打算。 等她将军权归还了圣上,嘉礼初成,她们便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三月的时候她们去京郊踏青,四月的时候可同去北面的高山上看晚开的桃李,五月的时候焚艾熏香,六月的时候荡舟在南门外开满了芙蓉的映月池中,七月的时候同去北境的樊城避暑,八月的时候一品南湖的秋蟹,九月的时候同去洛镇赏菊…… 她都已经算好了这日日夜夜要如何与她厮守。 沈孟看向马车的目光柔和如蜜,有着她藏在心底许多年的愿景,她不由失了神。 傅中的马匹经过沈孟身侧,轻轻咳道:“将军,启程了。” 沈孟对上傅中的笑意,神色不由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地点头道:“是了,要启程了。” 傅中与沈孟并行于官道上,他不由道:“看将军方才的神色,真让人羡妒。” “我方才……” 傅中点头道:“将军方才的眼中,只有郡主一人。” 沈孟点头:“能娶她,是我的福分。” 傅中淡淡笑了笑,不多时便出了京都城。 南帝于宫城的城楼上目送着浩浩汤汤的队伍离开了京都城,神色沉郁,内官轻手轻脚踱到他身旁道,低低耳语。 南帝转过身,边走边问道:“人呢?” “皇上,人已经在密阁中候着了。” 李焕淡淡一笑,走进朝晖殿中,转入龙壁后面,绕过侧门,墙上的机窍微微一动,走进来密阁当中。 四面无窗的暗室当中摆放着一张玉椅,玉椅对面隔档着一层屏风。 屏风另一侧站着的都是他多年的心腹。 李焕的声音尤为冷淡:“西蜀之乱查清楚了吗?” 屏风后的黑衣人出列,五官面容在这幽暗的密阁中看不真切:“上皇重用沈将军,暗中授意沈将军扶持平王。” 李焕微微蹙眉,端起了放在玉案上的薄雪毛尖。 黑衣人一侧的紫衣人讽刺道:“扶持平王无异于为南朝树敌,扬榷城府极深,倒还不如让西蜀的九公主祸乱宫闱,我们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黑衣人厉声道:“如果上皇和西蜀暗中还有来往,那就糟了。” 紫衣人讽刺道:“上皇被囚在南宫里面,怎么和西蜀有来往?” 黑衣人的口吻陡然间有些激烈:“他没有和西蜀直接往来,但是数日前沈将军和郡主还曾一同去南宫探视了上皇!你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有,按照国礼,西蜀国主来到京都城竟然先辞了皇上的宫宴,转了去了沈宅的府宴,这难道不是不合规矩?” “叮——”茶杯被李焕重重放回玉案上,屏风另一侧的人不由噤声。 李焕继续道:“沈将军和郡主看望上皇,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诡秘异常的密阁中,安静得能听见他们细微的呼吸声,李焕又将那盏茶捧在手中,轻轻撇去了茶杯上的浮沫,屏风另一侧的人全然不知如何应答。 李焕道:“继续说。” 紫衣人开口道:“近日在军中,已有不少人对沈将军趋奉如神。沈将军军权在握,琅琊王府势力不容小觑,郡主曾经代为监国,陛下实在不应让沈家再助长琅琊王府的势力了。” 黑衣人冷道:“住嘴,身为臣子,不能质疑圣断。” 紫衣人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 李焕眸子微微一沉,依旧道:“让他继续说。” “陛下,纵观前朝,臣子势力过大,便有窃国之力,一旦有了不臣之心,国家势必动乱,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黑衣人厉声道:“注意言辞!” 李焕笑了笑:“你们觉得琅琊王府和沈将军是有了不臣之心吗?” 紫衣人惊道:“臣下绝非此意,臣下与沈将军并没有私怨,也绝非是妒忌沈将军,只是——” 李焕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在屏风另一侧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叹气声透着深深的不耐和帝王之威。 他们同时嗅到了一丝杀意,只是下一刻,坐在玉椅上的帝王又换上了浅浅的笑意:“沈将军是难得的人才,朕非常欣赏他。” 紫衣人点头:“臣下知道皇上也非常欣赏沈将军,只是自古以来,人才往往最难驾驭,远了不说,譬如蕉鹿先生可堪国相,却不愿向先帝俯首称臣,蕉鹿先生的弟子焦山,长宁郡主的师兄,也辞却了皇上给的封赏。臣下所言绝无‘沈将军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此等意思,只是他曾为上皇所用,如若不服新主……那又当如何?” 黑衣人冷道:“难道他还能另择君主,做出谋逆的举动吗?” 李焕站起来的同时,密阁角落里的一支明烛猛然跳动了两下,爆出了火花,光线明暗之间,他开口问道:“让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 两人同时恭敬地答道:“许州那边已经做好了安排了。” 不多时,李焕走出了密阁,接过旁边内官递过来的方巾,走到朝晖殿外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那一弯月亮。 内官见此道:“皇上,今晚月色宜人,御池中的帝王莲开得正好,皇上可愿去看一看吗?” 李焕点头,身后跟着一干人走到御花园的御池边。 帝王莲与寻常的莲花不同,金色的莲瓣尖透出赤红,看起来高贵华雅,这是民间奇士妙手花人的称意之作。 “皇上,帝王莲盛放是吉兆。”内官站在李焕身后,细细揣测着李焕的神色。 李焕的目光随之一转,落在远处的一株莲花上。 花开并蒂,一红一白。 他的笑意就此凝滞住了,内官的神色陡然一变,趁着李焕走出御池之际命人将那株并蒂莲折下,再也没有一丝踪迹。 李焕不经意问道:“上皇,在南宫如何?” 内官道:“南宫守卫众多,可保上皇无虞。且衣食供应足数,皇上尽可放心。” 李焕轻声道:“正值暑热,京中百废待兴,即使是天家也不应该靡费过度,衣食供应按往常的减半吧。” “是。” “上皇平日都做些什么?” 内官回禀道:“上皇平日里不过习字休养,时有朝中的官员会去探望上皇,无甚越矩之行。” “嗯。” 内官见此,奉上一份密函。 李焕看了一眼那封密函:“明日便将这些探视了上皇的官员,派遣离京去往北境。” 第三部分·23 车马抵达许州城已经是七日后的傍晚,天边晚霞如幕,浩瀚的长河与天幕连成一片,扬榷轻轻地掀起明红色的马车垂帘:“这许州的晚霞,看着有几分味道啊。” 透过窗棂,随行在马车右侧是南朝平阳城的旧将郭守信。 扬榷的目光落在郭守信魁梧挺直的背影上,轻笑道:“听说如今的许州知州与郭将军是旧识。” 郭守信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略微放慢了速度冲着马车里的人微微点头:“是。” “有一件事情本国主一直想不太明白。”扬榷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许州城楼飘扬着的红色旌旗上。 “当日南朝的京都城告急,郭将军镇守京都有功,为何却没有被封赏?” 郭守信面上有一似不自然:“我奉皇上命令镇守京城,是戴罪立功,封赏更是不敢奢求。” 扬榷手里的折扇轻轻摇了摇:“非也——非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守信一眼。 彼时新帝李焕封赏群臣,他原在其中,也本无意受赏,只是尤为感念李明卿当日愿委以重任,曾经向皇上上书应该嘉奖琅琊王府,却遭到贬斥,从官复旧职变成了京玑卫的一名副将。 然则,他本以为是当今天子忌惮琅琊王府的势力,所以触到了皇上的逆鳞。 只是不日之前,他才明白,竟然是李明卿与皇上议事之时,见到他的奏章认为自己有徇私枉律之嫌,不可重用。 短暂的失神过后,众人的车马来到许州城门之下。 沈孟远远看见一人,一身玄衣,神情端肃,在两列站开的兵士当中格外显眼。 他对此人虽不熟悉,却也有几分印象——京玑卫统领薛端。 “日前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在许州又得见沈将军。”薛端微微拱手相让,神色不卑不亢。 沈孟微微颔首。 世人多言乱世出英雄,只是当时镇守京城的薛端曾有弃军退守入城中的念头,故而被当今圣上明升暗贬到了许州这边境之地。 李明卿缓步沿着脚踏,下了马车,远远地朝着薛端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凡想要名扬天下之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此人凤目龙姿,本非池中之物,奈何——时运不济。 薛端对着李明卿亦微微施礼:“卑职见过郡主。” 天渐渐暗沉下来,扬榷仍旧端坐在马车中……轻笑道:“本国主在京都的时日,总听见京城的京玑卫谈论起薛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薛端让出一条道路来:“国主谬赞。” 扬榷挑起帘子,目光却落在了沈孟和李明卿身上,如细雨沾衣一般拂过,一张妖娆的面庞上挽着一个更加妖娆的笑意:“君无戏言,本国主可不觉得自己是谬赞。” “薛端已经备好了晚宴与房舍,特来亲迎国主和诸位大人前往驿馆安置。” 扬榷看着沈孟:“刚巧,本国主还听说沈将军从前最是风流不羁,如今分别在即,本国主竟不能与沈将军到那温柔销魂乡里去不醉不归,实在是可惜。” 沈孟神色微微一变。 李明卿淡淡扫了一眼沈孟,对着扬榷的车驾道:“国主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 扬榷挑挑眉,置若罔闻一般:“薛将军,敢问这许州城中最大的歌舞坊在什么地方?” 薛端闻言,微微抬起脸:“是得意楼。” 扬榷轻轻摆了摆手:“是客随主便呢还是主随客愿呢?今晚的晚宴,本国主想在得意楼用,诸位意下如何?” 他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客随主便的意思。 一行人的车马缓缓地去往得意楼,下车前,扬榷的目光落在李明卿清绝的侧脸上,他的扇面遮住了半张脸。 折扇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副白雪红梅图,在这爽朗晴夜里面带来了一丝诡秘的冷意。 扬榷在扇面的另一侧道:“郡主,你说今夜会不会下雨?” 下雨吗? 她顿住步子,看着天上的月晕,得意楼在月下高耸入云,远远地能从此处看见渡口的景致,竟有几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味道。 扬榷为何突然这样问? 李明卿转念一想,思绪刚刚触及蜀宫之变,在锦州城的那个雨夜,却被扬榷的笑容一晃而过。 仿佛真的只是一句无心的言语一般。 薛端站在一侧,闻言沉声道:“许州天气多变,此刻月晕,后半夜便可能骤雨倾盆。” 扬榷意兴未定:“听薛将军这话,好像在许州待了多年一般。” 薛端颔首:“薛端也是初到许州。” 扬榷已然招摇着走进了得意楼,留下一个明艳的背影。 沈孟走到李明卿身侧,柔声问道:“你脸色不太好看,是方才扬榷与你说了些什么?” “云亭,我有些担心。”她眉头深蹙。 一路上将扬榷送到了与西蜀仅有一江之隔的许州,未免有些过于顺利了。 或许是她多心了? 但是方才扬榷与自己说的话,是何意? “因为太过顺利了所以担心?”沈云亭微微蹙眉,看着众人的背影,“影已经在暗处留意着所有的事情,何况——” 她顿了顿,眯起眼睛冲着李明卿促狭一笑:“你还有我。” 李明卿别过脸,薄唇浅扬,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的,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自己还有她。 罢了,但愿是她多心了。 也但愿什么都不要发生。 二人会意一笑一同走入得意楼时,其余人等已经入座,身着绿色襦裙的婢女鱼贯而入,手捧圆盘,斟上一抹晚霞色的浮云醉。 薛端沉声道:“这是得意楼的招牌,浮云醉。” 扬榷轻轻嗅了嗅,便将酒杯放下了。 随即提筷,轻轻拈起桌上的一只河蟹:“还未入秋,许州就有这么肥美的螃蟹了吗?” 薛端颔首:“是为了恭迎国主大驾精心准备的。” 扬榷目光一扫,环顾四周,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实在是可惜……” 众人听来讶异。 扬榷继续道:“薛将军有所不知,本国主随行的那个庸医竟然劝本国主近来不要吃酒,也不可食寒凉之物,如今本国主只能看着这肥美的河蟹无福消受。你说气人不气人?” 李明卿缓缓抬眸。 扬榷他——何时不能吃酒了? 在沈府,在逐鹿台,在君再来—— 他不是好得很吗? 难道是故意为难薛端? 薛端站起来,打了个手势吩咐下面的人将桌上的酒和螃蟹都撤了下去,歉意道:“是薛端招待不周。” 扬榷摇头:“薛将军见外了,其实一路上本国主已经将各地的风味贵馔尝遍,发现人间至味不过是家常之味,本国主这病中尤其想念故乡的味道。” 沈孟点头:“这有何难?国主若思念西蜀的风味,许州与西蜀不过一江之隔,偌大的许州城难道找不出几个会做西蜀菜式的厨子吗?” 扬榷轻轻往椅背上靠了靠,看着薛端。 郭守信点头道:“听说,薛将军的夫人就擅长做西蜀的菜肴?” 薛端神色微微一变,点头道:“内子——的确曾在锦州居住多年,若是国主不嫌弃的话……” 扬榷定了定神:“自然是不嫌弃的,只要将军不要觉得我们叨扰了才好。” 得意楼与知州府相距并不算远,众人皆是车马劳顿,薛端亦伴随在扬榷身侧,细说着许州的风物人情。 李明卿与沈孟随着众人,缓缓走向知州府,伴随着月色,两个人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彼时的情景还在她眼前一般,她抬眸看着沈云亭,目光比月色还要柔和旖旎。 沿着城中东西向的街道走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森然的宅邸,一眼望过去只见白墙青瓦,透露着官家宅邸独有的森严与不可侵犯。 府门大开,已经在迎接着今晚尊贵的客人。 薛端回过身,对众人道:“寒舍简陋,诸位莫要见笑了。” 穿过正门与正厅,沿着穿堂走至后院的花厅,画廊两侧点着十二盏暗红色的灯笼,映着这夜色,前方几丛翠竹,不时挡住去路,刻意营造了曲径通幽的静逸超然。 平常的房舍,平常的下人,桌椅碗筷,瓶镜楹帐,没有一丝逾矩之处。 就连所焚的香,也不过是市售最为普通的檀香。 沈孟的目光落在翠竹上,就着夜色问道:“薛将军这后院所植,是湘妃竹吗?” 扬榷有几分诧异:“湘妃竹?” 薛端解释道:“是。相传古舜帝征服恶龙,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日夜思念,遂跋山涉水寻找舜帝,终于在九嶷山下找到了舜帝的坟墓,她们的泪水洒落在九嶷山下的竹子上,便有了这湘妃竹。” 扬榷合起手中的折扇:“听起来倒是个十分动人的故事。” 折扇的一端指着那竹子上的些许斑点,笑道:“在这夜色里,这竹子上的斑点看起来尤其像是——血痕。” 薛端解释道:“也有一说,是娥皇女英二妃泪尽泣血,故而有了这湘妃竹。” 沈孟的步子一顿,看着众人往花厅上走去,他缓缓弯下腰,伸手落在一片竹叶上。 檀香的味道比方才淡了一些,他随之闻到了一股被檀香掩抑的血腥气。 月光晕迷,风灯朦胧,他觉得指尖黏腻,低头一看,食指上是被他抹开的暗红色。 “沈将军?” 沈孟猛然回过身,不知何时郭守信和傅中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此处。 第三部分·24 傅中笑着接道:“湘妃竹在京中少见,连沈将军都颇为侧目。” 沈孟凝眸,随着二人走向花厅,却不由思索方才在园中湘妃竹上发现的血迹。 这薛府当中点燃的檀香,未免过于浓烈了。 檀香味辛,恰恰能很好地盖过这里的血腥气,明显就是有意为之。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决定来到薛府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争斗。 薛端本来为他们安排了驿馆,扬榷突然起意要去得意楼,去了得意楼却以思念锦州菜肴为由,随后领着众人来到了薛府。 事出无常。 沈孟的目光落在扬榷明艳的背影上,站在花厅当中的人神态自若,不时摇着折扇,脸上的笑意在花厅里橙黄色灯笼的映照下,似真似幻。 扬榷。 他一定知道什么! 或者说,他一定参与了什么! 那么——郭守信呢? 郭守信是偶然知道薛端的妻子擅长烹饪锦州菜,还是与扬榷一唱一和? 刚刚这里发生过的争斗,薛端难道不知情吗? 或者说—— 他亦是其中一方? 是谁要动手? 他们又要对谁下手? 难道皇上不打算让扬榷活着离开许州? 心乱如麻之际,一阵闷热的夜风扑过来,带着夏夜的湿气,让人觉得尤为闷热。 “这位将军,快开席了,请入座吧。” 听见声音,沈孟回过头,看见几步开外恭敬地站着一个薛府的下人,衣衫整洁,又比一般的下人要稍显华贵,仪度带着几分威严,看起来应该是薛府的管家。 沈孟点头,随即去往了花厅入座,晚宴刚开席至一半,天气愈发闷热了起来,仿佛有了雨意。 扬榷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感慨道:“薛将军果然说得对呀,纵使傍晚时分晚霞如幕,这入了夜以后骤雨倾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话音刚落,就有稀疏的雨滴落在了阶前。 薛端颔首:“端已经命人为诸位准备了暂住休息的房舍,今夜便委屈诸位在此府中安置了。” 众人一齐看向扬榷。 毕竟扬榷身为西蜀国主,又远来是客、 伴君如伴虎,他们不过是随行伴驾的人,吃什么,住在哪,多半得看扬榷的意思。 扬榷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雨渐有淅沥之势,与花厅中的丝竹管乐之声交融在一处。 正是筵席未毕之时,方才在园中沈孟偶然见到的那位管家近前来,请道:“夫人听闻郡主曾受艺于蕉鹿先生,特来请郡主前去赏琴。” “放肆。”薛端眉心微微蹙起,轻声训斥,随即放下手中的酒杯,对李明卿解释道,“郡主,内子日前新得了一把琴,只是晚宴未毕,就来请客,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妨。”李明卿淡淡道,“今夜多谢薛将军盛情。” 薛端摆摆手,示意管家:“你去告诉夫人,郡主连日车马疲累,不如改日再请。” 扬榷手里的折扇合上,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昔日在蜀王宫,本国主就有幸与郡主同赏古琴绿绮,不知薛夫人得了一把怎样的好琴,本国主能否与郡主一同前去赏琴?” 见扬榷已经起身,其余人等皆站起来,薛端颔首引路道:“这是自然。” 扬榷回过身问其余人等:“几位将军可愿一同前往?” 郭守信摆手道:“我是个粗人,只晓得领兵打仗,这等风雅玩意儿我可不懂!” 沈孟眸子微微一沉,目光透过细密的雨珠,落在庭院深处,却见那一侧的檐下有几个陌生的影子,不由道:“薛将军的府邸很是别致,能在雨中观赏一番,别有意趣。” 李明卿和沈孟的目光在空中有一瞬间的交汇。 她本以为沈孟会与自己一同去会见薛端之妻,只是眼下看来,沈孟已经另有打算。 雨势越来越大,李明卿和扬榷沿着回廊,跟着管家一路东行,绕过了花厅后面的矮墙,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后园深处的两间耳房。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下来,不时有几滴落在她的雪缎云袍上。 “雨真大。”扬榷走在李明卿身侧,幽幽地感叹道。 管家走在前面,手里的风灯轻晃了晃,微微侧过身答:“这雨今夜只怕是不会停了。” 扬榷认真的看着李明卿:“这么大的雨,最适合——” 最适合杀人了。 李明卿抬眸,看见扬榷的眼睛有如这夜雨倾盆的天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却还来不及多看一眼,扬榷已经跟着管家向前走去。 房门缓缓打开,看见房中的妇人背着身坐在一把特制的轮椅上,故而难以判断其身量,只是遥遥一看这背影,便让人觉得气度不凡。 像是有人在雨幕里打开了一幅丹青,而背对着他们的人便是画中人。 薛夫人的手轻轻握住椅子的轮轴,椅子缓缓转过来,一道电光自夜空中劈扫下来,映照在屋内人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李明卿微微有些失神之际,忽觉身后有一道影子落下来,应声倒地的竟然是扬榷。 她退了一步,身后的退路被管家挡住,门闩应声落了下来。 扬榷被管家扶至墙角一处,确认了他已经被打昏至不省人事。 管家站至薛夫人的身后,面色平静。 纵使她不懂武功,都能看出来这个管家的身手绝非常人。 这薛府,这薛夫人…… 都是难以预料的变数。 “你们——要做什么?” 薛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扬榷,淡然道:“民妇锄荷,请郡主共赏古琴。” 既然是赏琴,又何须将人打晕? 李明卿注意到锄荷在轮椅之上的下半身盖着烟色的软毯,她顺着锄荷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古琴身上。 琴身通体漆黑,翠玉琴轸,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乍看之下不过寻常,却见琴身一侧留下了一个特殊的印记。 “这是……” 李明卿看着这把古琴,眼底不乏讶异之色,她断然没有想到,薛端的妻子锄荷请自己赏的琴竟然是四大名琴之首,声名还在绿绮之上的古琴号钟。 锄荷会心一笑,一眼便知道李明卿已经认出了案几上的古琴就是号钟,不由赞道:“不愧是蕉鹿先生的弟子。” “我师一生都在寻找号钟的下落,不想今日在薛府中得见号钟。” 李明卿收回自己的目光,思绪飞转之际,却也不停地思索—— 为什么这把琴会出现在薛府?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薛府。 锄荷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把琴? 真如薛端所言,是偶然间得到的吗? 这样一把不凡的古品出现在西州的边陲小城,怎么可能没有传出一丝音信? 薛夫人示意她入座,缓缓道:“郡主是不是很奇怪,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会有这样一把琴?” 李明卿点头:“是。” “郡主可知古琴‘号钟’有怎样的故事?” “此琴本为伯牙子所有,后来流落民间,桓公出游遇到抱琴沿街乞讨的小儿舍命护琴,便将其带回宫中,赐名号钟,修习琴艺。后来桓公征讨鲁国,忽然听见号角声声,钟鼓鸣鸣,正是号钟在奏乐——” 李明卿没有继续往下说。 号钟的旋律雄浑悲壮,可令千军万马斗志昂扬,雄心万丈。 齐桓公征讨鲁国果然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大胜而归。 这把琴传至后世——向来只为皇室之人所藏,又怎会落入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手中? 李明卿看着锄荷,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民妇锄荷。” “我问你——锄荷究竟是谁?”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只听见雨滴刷刷冲刷着地面,打落在叶面上的声响。 沈孟缘着园中的鹅卵石小径轻轻走了几步,这石子应该是江边的石子。 薛端撑着一把烟色的油纸伞,跟上来道:“沈将军,雨势太大了,不如几位先回房歇息吧。” 沈孟转身之际,一道闪电映照着园中的景致,一抹黑影在光影之中杳然闪现,又归于黑暗之中。 “好。”他撑着伞,随着家仆往西行了一阵便可见几间客房透出来昏黄色的灯光,指引着他们去往那边。 沈孟站在门口,目送着薛端消失在雨幕之中,轻轻阖上房门,房中的窗下出现了一道黑影。 影低沉粗粝的声音响起来:“薛府诡异,不宜久留。” 沈孟环顾了四下,坐在桌前,桌上奉着一壶热茶,茶水上面浮着几片薄薄的姜片,香气却并无不同。 影出手制止了沈孟倒茶的动作,雨水顺着她的衣服淌在地上:“这茶,不能喝。” “嗯?” 影果决道:“有人要在薛府动手。” 沈孟清了清嗓子,松开了手里的茶碗:“你在暗处,是不是一无所获?” 黑色的面纱盖住了影脸上所有的神色,唯独露出了一双眼睛,沈孟就是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半晌,影方回答道:“是。” 桌上陶炉里的炭火将陶瓮里的水烧开了,水汽氤氲,顶得盖子扑扑地响动,沈孟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一般,缓缓对影道。 “南楼的影卫,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在园中的湘妃竹那里,明明有血渍,你却没能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影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如果那里没有发生过命案,那就不必点燃这样馥郁的檀香来欲盖弥彰。除非这檀香另有他用。” 夜雨骤急,打在窗外不远处的蕉叶上,溅落在窗纱上啪啪作响。 沈孟透过窗纸,看见近旁的一侧突然熄灭了房中的灯,她的目光落在剑柄悬垂着的坠子上,交缠的红绳一股一股,步步为营,紧密勾连。 房中烛台上的火焰轻轻闪了一下,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神秘莫测。 李明卿看着锄荷,平凡的五官容貌,这不是一个长得好看又夺目的人,却说不出哪里有些不自然。 薛夫人缓缓点头,肯定道:“锄荷就是锄荷,是薛端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民妇。” “绝不可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无意留在房中与人纠缠她究竟是谁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李明卿转身欲走,却被锄荷身后的管家及时地挡住了去路。 端坐在轮椅上的薛夫人淡淡笑道:“纵使我眼下行动不便,郡主也不要想离开这里半步。” “你将我引到此处,究竟是为什么?” “郡主且先坐下试一试这把号钟,我便告诉郡主答案。” 李明卿蹙眉:“我若是不依呢?” “看到墙角躺着的那位了吗?郡主可以不依我,只是这西蜀国主就不能够活着离开许州了。堂堂西蜀国主,死在了许州这样的地方,皇上会不会治郡主和沈将军的失职之罪?西蜀的将士会不会举兵犯我朝西州十二府?西州的百姓会不会受苦?这都在郡主的一念之间。” 李明卿轻轻吸了一口气,盘膝坐在号钟之前。 指尖触及琴弦,发出一个徵音,琴声奇古透润,静圆匀清。 一曲终了,她听见锄荷轻声道:“听说皇上已经为郡主和沈将军赐婚了,一对璧人,天作之合,让人艳羡。” 语气端的是无关紧要,偏生里面没有半分真正的艳羡。 “夫人说过,我试了这把号钟,夫人就会告诉我答案。” “是。”锄荷的语气不着边际。 “明卿洗耳恭听。” “民妇将你引到此处,当然是为了——杀了你呀。”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只觉得窗外的雨生生地冲刷着她的肤骨。 第三部分·25 京都宫城中,朝晖殿上。 新帝李焕拿起一本奏章,心烦气躁之下将奏本合上,扔在了龙案的一侧。 内官缓缓近前来,小声禀道:“皇上,钦天监求见。” 李焕懒懒抬眸,本就不悦的神色里更添了一丝不耐:“钦天监?” “钦天监徐振徐大人,他的兄长曾因极力陈言迁都,而被兵部侍郎傅中傅大人手刃于朝晖殿上。” 李焕没有说话,内官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眉心微微一蹙。 彼时他被人要挟着坐上这个位置,想来真是屈辱。 殿内的烛光把他的面色映照得忽明忽暗,不多时,李焕轻轻抬手:“宣。” 在殿外等候了半夜的人伏首垂眉,紧跟着内官的步伐,轻手轻脚地走进朝晖殿,对着高坐在盘龙椅上的人跪拜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徐卿深夜入宫,是为何事?” “启禀皇上,微臣夜观星象,见紫薇星有异动,实乃——”钦天监顿了顿,故作了扶额擦汗的姿态。 李焕看了一眼徐振:“徐卿有话直言。” “微臣不敢说。” 李焕放下手中的御笔,沿着玉阶走下来,自上而下看着跪倒在自己膝前的臣子。 徐振跪拜在地,看见一双明黄色的皇履和绣着锦绣山河的龙袍,在自己跟前站定。 天气愈发燥热,汗水顺着他脸上的褶皱滑入了眼眶之中,一阵涩然。 李焕轻笑道:“若真不敢说,又怎会到朝晖殿上来?” 徐振诚惶诚恐:“微臣惶恐,紫薇星异动,是我南朝有大劫。” 大劫。 “大劫?” “是生兵乱之兆。” 李焕背过身去:“一派胡言,我朝刚刚平定了北境之乱,怎可能再生兵乱?” “皇上,兵权握于外戚手中,但恐生乱啊……” 内官捧着一盏茶进来之时,李焕正站在朝晖殿前,透过朝晖殿精雕细镂的窗棂,看着天上的星子皎月。 “皇上,天气燥热,不妨用些茶点。” 李焕微微有些失神,喃喃问身边的内官:“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的兴衰,真的如同钦天监所言,会显现于天上吗?” 内官微微抬起身子,缓缓道:“奴才只知自古以来朝中便有太史一职掌天时星历,传至我朝□□皇帝便设立了钦天监,司四时之命。” “罢了。”李焕摆摆手,没有接过内官手里的茶,转身向殿中走去,不由问道:“他们可到了许州了?” 内官答道:“皇上,沈将军和郡主今日便将西蜀国主护送至许州了。” 果然如期到许州了。 方行至殿内,便有侍卫来报:“启禀皇上,琅琊王求见。” 李焕看向永乐门的方向:“琅琊王不是卧病在床吗?” 内官见李焕并无要见的意思,给侍卫打了个眼神,侍卫会意,正施礼退出殿外,李焕忽然道:“宣。” 许州·知州府 “夫人还是不要开玩笑了。”李明卿定了定神,指尖从号钟的琴弦上收回来,方才阵阵势如破竹的琴声亦归于平静。 锄荷的目光落在李明卿的侧脸上,缘着她的发缓缓往下,轻声接道:“何以见得民妇在开玩笑?” “像行凶杀人这等不光彩的事情,最怕夜长梦多。夫人若真的要杀我,那倒在墙角的人就不该是西蜀国主,而是我了。” 锄荷微微挑眉:“所以郡主觉得民妇要杀西蜀国主?” “你根本不是薛将军的夫人。”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锄荷紧握住茶杯的手上,沉静如水,借以观察锄荷细微难察的神情。 “什么?” “身为妻子,不顾丈夫的颜面,迫不及待地在晚宴未毕就请客人赏琴,何等失仪,你方才的所作所为足以让薛将军这下半辈子都只能待在许州这个破地方了。” 李明卿看见那只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又以极不经意的动作掩去,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薛将军离不开许州,你也只能待在此处,于你而言并无好处。纵使你们感情不和,也应知道趋利避害,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你不是真正的薛夫人,你与薛将军在某一件事情上有了分歧,你是故意为之。” 锄荷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侧几上,俨然生了几分意趣:“我向来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我方才说的某一件事情,就是你与薛将军合谋之事。” 她看向窗外,雨声足以将这房内的一切动静掩盖,同样地她们在房中,也很难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若真是爱琴之人,怎么可能不懂琴技?” “你的手骨节粗大,手心有茧,根本不是只会为了丈夫下厨的民妇,而是习武之人。” “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习武之人呢?所以你坐上轮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你——” 李明卿顿了顿,看着锄荷的眼睛,笃定道:“你只是不想我认出你是谁。” 闪电过后,雷声迟迟才至。 坐在轮椅上的人缓缓站起来,身形颀长。 李明卿觉得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却不愿意去确认自己猜到的那个答案。 果然—— 她们见过! 锄荷缓缓地凑到李明卿近前,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郡主,别来无恙啊。” 破门而入的一群黑衣人将客房的四面围了起来,沈孟紧握着赤霄,赤霄的剑尖划过夜幕。 想当时多少绝阵,她最终都闯过去了。 剑身碰撞在一处,火花飞溅。 她抽身急退,落在房顶的青瓦上, 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沿着她的下颌,落在她已然打湿的衣襟上。 锋利的长刀挑到了沈孟的发尾,划破了玄色的披风。 这些形同鬼魅的黑影,在她看来,尤其熟悉。 我是谁?——我是拘魂。 反手用赤霄一档,她足尖点在对方的长刀上。 倏忽间,这雨幕里,仿佛若有光一般落在她身上。 今晚的敌人是谁?——竟然是百鬼夜行的一干精锐杀手! 她与影背向而立,迎着无数如雨滴一般落下的剑光。 杀戮,只会为这雨夜添上一抹红色。 她又何须畏惧这些黑色的魅影?她曾经就是其中的一个啊…… 雨越下越大,有了滔天之势。 李明卿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容,她在锄荷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只是真正确认了对方是谁的时候。 她仍旧—— 不愿接受这件事情。 锄荷。 红莲。 锄荷就是红莲。 她嘴角缓缓上扬,笑意裹挟着苦涩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眉目深处都凝聚了浓浓的哀戚,像是一声叹息,李明卿喃喃道:“竟然是百鬼夜行。” 红莲是百鬼夜行的人,薛端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只是这个时候,百鬼夜行的人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在劫难逃了。 红莲随手将手里的易容面皮一掷,自上而下地看着李明卿:“一口一个民妇地说话真是憋屈。” “百鬼夜行是要我的命还是沈孟的性命?”她站起来,看着红莲。 红莲背过身去:“是要你们二人的性命。” 李明卿颓然地退了一步,周身骇然。 难道她和沈孟,谁都逃不掉吗? 半刻钟以前她理不清的思绪,眼下尽然都明了了。 为什么扬榷举止异样。 为什么这个所谓的薛夫人会有号钟。 以及—— “红莲,百鬼夜行的主人到底是谁?” 她从前以为,百鬼夜行的主人是沈光,永乐门生变过后,她将沈光打入天牢,利用南楼的势力极力肃清了百鬼夜行的痕迹。 她以为事情到那里,已经是结束了,以后鲜有人知道沈孟曾经的身份,以后鲜有人会提起那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拘魂。 只是—— 眼下看来,她竟然错了。 竟然—— 错了! 红莲微微侧过脸,烛光勾勒出她有些硬朗的侧脸轮廓:“郡主还没有想到吗?” “从前的恒王,当今天子。” 九个字,轻轻从她口中吐露出来。 新帝李焕,那个看似无用却暗有韬略的帝王,那个被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人,竟然是百鬼夜行真正的主人? 红莲没有回答她,像是承认了这个答案。 若李焕真是百鬼夜行的主人…… 指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白玉扳指,李明卿的笑意有些讽刺:“他想要的,可不只是我和沈孟的性命啊。” 还有—— 红莲顺着李明卿的目光,看向躺在角落里依旧不省人事的—— 扬榷。 红莲蹙眉,脸上的狠戾之色转而变成鲜有流露的欣赏:“郡主,过慧早夭。一个人太过聪明,一眼看透了太多的事情,未尝是一件好事。” “不,一个人身在局中,浑浑噩噩看不透,无法去把握变数,才是一件坏事。” 屋子里响起了另外一个的声音。 扬榷缓缓地坐起来,仿佛刚才他不过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了一觉一般,轻轻揉了揉后颈方才被人击中的位置,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避开管家对着他突过来的凌厉招式,闪到李明卿的身侧,面上依旧是一副轻巧又祸害的笑意:“郡主,你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作?” 红莲与管家同时抽取了兵器,对着二人落下来。 扬榷眼疾手快,将手里的折扇掷出,打在了管家的手背上,却迎着红莲的刀刃扑过去。 “这位红莲姑娘脸上若是没有伤疤,一定是个美人吧?不如随本国主去蜀宫做宫里的夫人?也就不要做这样打打杀杀的行当了!” 扬榷从怀中又抽出了一把折扇,锋利的匕首刺破了扇面,扬榷松开手,却轻轻抚上了红莲的脸,动作迅疾,让人无法反应。 “闭嘴。”红莲冷声斥道。 “红莲姑娘可知道自己训斥的是堂堂西蜀国主?就算本国主曾经与南帝有过交易,帮他铲除他的心头大患,只是没想到南帝这般贪婪,竟然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红莲面色微微一变。 李明卿细细听着扬榷的话,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扬榷和李焕曾有过交易,而交易的筹码就是自己和沈孟的命。 新帝刚愎又贪婪,除了想要将琅琊王府、沈孟连根拔起之外,还想让扬榷死在南朝的国境上。 西蜀没有国君,必定生乱,南朝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是扬榷一到许州便觉察出了异样。 扬榷的折扇将匕首拢住,看向李明卿,声音比往常多了一丝急促:“本国主请教郡主一个问题,两个曾有宿怨的人,如何能够迅速成为朋友?” 李明卿看着扬榷流丽的动作,沉声道:“让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匕首被扬榷握在手中把玩起来,他颇有深意地看着李明卿:“没错,共同的敌人。” 扬榷所说的——他们共同的敌人—— 是指新帝李焕吗? “怎么,这个筹码还不够?”扬榷与红莲缠斗在一处,动作不乏轻佻之处,令红莲有了几分掣肘。 “南帝既然要杀我,也要让我有一个死的由头。”扬榷冷笑,“郡主自小浸淫权术,知道如何对南帝才是最有利的。” “嫁祸?” “没错!” 以沈孟、琅琊王府与西蜀国主起了冲突为由,将两方一网打尽,这才是对李焕,对南朝最有利的做法。 “除了本国主,你还可以相信谁?是你们南楼已经不知所踪的影卫,还是被人重重围困的沈将军?” 他说什么? 云亭! “她怎么样了?” “本国主估计沈将军还死不了,但是郡主如果一直犹豫不决,错失了与本国主合作的良机,那就未必了。” 她趁着几人打斗不备,避到门边,却发现门外不知何时被人落了反闩,竟然无法向内打开。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沈云亭在哪里? 薛端究竟把沈云亭怎么样了? 影呢? 影在何处? 冷静! 冷静! 她必须要冷静! “咚——”李明卿回过神,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是半截手指,血肉模糊里透出森然的白骨。 扇面打开,凌厉一扫,竟然比剑刃还要锋利了些许。 管家失了一只手指,苦苦压抑着□□。 李明卿挡住扬榷落下来的扇面,只差一寸,她便一脚踏入鬼门之中了。 扬榷眯起眼睛—— 他面前这个人,可还有大用处的。 “红莲,若你带上我的人头回京,能不能放了沈孟?” 红莲咬牙,一口回绝:“不可能。” “你不愿看她死。” “她不愿你死。”红莲没有继续说下去。 扬榷嗅到了红莲话语中背后的意思,忽然反应过来,欺身向前,紧紧握住李明卿的腕:“你想要沈将军活着,就必须听本国主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既然可以为了利益与南帝交易,又可以为了利益与我合作,只要有更多的利益,你便会背弃于我。” “这更多的利益,全然在郡主手中。” “你想要什么?” “本国主想要的,可只有郡主和沈将军能够给我。” 窗外的雨声一阵一阵,扬榷的扇面划过管家的颈间,血水喷溅,洒了几个人一身。 扬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当中,扇柄的一端落在红莲颈间的脉门上。 只待她有一丝不安分的动作,便会丧命于扬榷之手。 你想要的只有我和沈孟能够给你? 你想要什么? “你已经身处西蜀的至尊之位,财富、权势、地位、美色……这些世人渴求的一切你都已经拥有了,你还要什么?” 扬榷的食指抵在了李明卿的唇上:“你听,外面有人。” 李明卿转过脸,看见窗外闪过数个黑色的影子。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让人不由得去想,这无穷无尽的雨,还有这无穷无尽的夜色会将所有的希望就此吞噬掉。 她们都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沿着赤霄的剑尖滴落下去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淌满了这一片土地。 黑色的魅影,横飞的尸身,残碎的肢体,死士的痛呼构成了这暗夜的注脚。 第三部分·26 李焕略微正了正衣襟,向着长乐门的方向迎了出去。 辗转病榻大半年的琅琊王已经是形销骨立,神容憔悴,仍旧一身官府,静静地肃立在殿外。 据传当年琅琊王玉树之姿,令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公主一见倾心,长宁郡主李明卿为琅琊王的嫡女,连风度气韵亦是耳濡目染,颇有风范。 “何事惊扰了王爷?”李焕微微仰起身子,带着淡淡的笑意,晲视着两侧的侍卫,明显流露出了君王之威。 左右无不噤声。 琅琊王对着李焕轻轻施礼,不动声色。 李焕心下会意,摆摆手,屏退了所有的宫人。 朝晖殿中只有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半晌李焕坐到盘龙椅上,握住御笔,在手中反反复复把玩:“王爷有话不妨直言吧。” 琅琊王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玺,精致玲珑的黑玺上镂刻着“执掌南楼”几个官字。 李焕眯起眼睛,打量着琅琊王手中的印玺——此乃先帝所赐,正是琅琊王府执掌南楼的根源所在。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王爷这是何意?” “皇上,老臣执掌南楼若许年,如今已是残年,自当将南楼交与皇上执掌。” 李焕手中的笔不经意地打了个转,又落回他的手心:“父皇将南楼的印玺交给琅琊王府,印玺也只能传给琅琊王府的后人。” “长宁郡主不能堪此重任。” 李焕的眼角微微动了动,继续道:“朕日前才为神威将军和长宁郡主赐婚,王爷虽然无子,却得了一个不错的女婿。沈卿足智多谋,武艺高强,是比长宁郡主更适合堪此重任的人。” “咳咳咳——”琅琊王轻轻跪倒在地,“皇上,沈将军亦不能堪此重任。” “为什么?” “南楼今日归附于皇上,无人再与百鬼夜行为敌,老臣只恳请皇上留下二人的性命。” 李焕笑了笑,那笑意在眼底凝结成了一层寒霜,他断然没有想到琅琊王已经知晓百鬼夜行的事情了。 “朕何时要取他们的性命?朕还等着他们回到京城,亲自为他们主婚。” 琅琊王蹙眉,声音低了几分:“老臣恳请皇上。” “姑父是在逼朕?” 李焕的声音回响在朝晖殿中。 今夜的京都夜色晴好,连一丝夜风的都没有,谁能想到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许州城风雨大作。 “快来人啊——走水了——”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疾呼,薛府的院落里响起来越来越多急促的脚步声。 薛府的东面那一侧火光冲天,而起火的正是薛夫人锄荷的居所。 “这么大的雨怎么会起火呢?” 薛端带着手下的人匆匆赶了过去,疾声斥问道:“是谁发现这里起火的!是谁!” 雨水顺着薛端的面庞冲刷下来,他拎着身旁一个奴仆的领子,老仆人颤颤巍巍地跪倒下来,抖着声音哭道:“知州大人——小人不知啊——” “还不快救火——”薛端抄起旁边的木桶,扔给身后的随从,“夫人呢?夫人在里面?” “知州大人,夫人,郡主还有那位西蜀国主都在里面——” 薛端缓缓地松开了老仆的衣襟,静默地看着大火。 “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影和沈孟警觉地反应过来,却被从后方横切入的一个影子挡住了去路,沈孟有几分愕然:“郭将军?” 郭守信颔首道:“我是奉命令行事。给我上——” 奉命行事? 谁的命令? 天下诸位臣子都是服从谁的命令? 这些百鬼夜行的鬼魅,又是服从谁的命令? 她不觉心下骇然——是同一个人的命令吗? 彼时父亲的旧部,如今已经另投他主。 赤霄横扫,急急地掠过向着自己面门突过来的长刀。 惊魂甫定,肩上的薄衫已经被人挑了一个洞,冷枪透肤刺骨,顿时血流如注。 这一切—— 早有预谋—— 东院的大火只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若非有人早已做好了布置,这样的雨夜断然难有那样的大火。 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的,因为百鬼夜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新帝李焕。 剑走龙蛇,与数十人歃血厮杀了多时,握住赤霄的手已经万分疲惫,只是对方有备而来。 彼时万马千军之中,她尚能脱身,她尚能回到李明卿身边对她说——自己绝不会输。 老天若是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便会对她们多有眷顾。 若是没有,她便用手里的赤霄,斩出一条血路。 踏着鲜血,踩着亡魂,周身残缺,也要到她身边去,护她周全。 越是身处绝境之中,越是要望着有光的方向。 绝不放弃任何的希望! 绝不! “ 外面已经烧起来了,薛夫人——”扬榷看了一眼红莲,“姑且还是先称你为薛夫人吧,这大火应该是你们算计的一环吧?” 红莲别过脸,算是默认。 “那退路呢?”扬榷笑问道。 红莲冷道:“没有退路。” “女人嘛——口是心非的有很多。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也不至于心狠手辣到陪我们一起死吧?”扬榷的扇面带着血渍,在红莲的脸上划了划。 李明卿看见红莲的瞳孔微微缩了缩,进而肯定了扬榷的说法无误。 “本国主再问你最后一次,退路在何处?” 红莲别过脸,伴随着她森冷的笑意,面上的疤痕如盛开在腐土之上的恶之花,她冷冷道:“不如杀了我?我们一起死?” 浓烟透过门缝、窗纸灌进室内。 这火势比想象中来得更加迅猛。 红莲咯咯一笑,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温柔亲切:“这么大的火逃不出去的,逃出去也是死。” 没错,这么大的火,何况外面还有埋伏着的死士,在等着他们从这里冲出去。 “咳咳咳——”屋内的浓烟让人窒息,李明卿看着红莲。 坐以待毙吗? 等着这场大火把他们三人烧成焦炭吗? 身在绝境之中,要能够把握住变数,才有可能反败为胜。 唯一的变数——是人。 “咳咳咳——” 火势越发地大了。 薛端站在外面,静默地看着这熊熊燃烧的大火。 正在扑火的傅中不由惊异,只恐此人是太过伤心,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故而呆立在此处:“薛将军?” 薛端夺过傅中手里的水桶,扑湿了全身,竟朝着大火扑进去。 “薛将军——” “将军——将军冲进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将军都进去了——还不赶快救人!” 光影斑驳,红莲将管家的尸身微微移动至房屋正中,房屋的门板忽然踢开。 于浓烟之中她还未看清楚来人,就已经被一招反缚钳制住。 “他们人呢?” 是薛端的声音。 红莲冷笑:“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们?” “他们人呢?”薛端神色如狂,鼻尖抵上红莲面上狰狞的伤疤。 “哈哈哈——” “你疯了吗!房间里的关窍在哪里?快说!房里的关窍在哪里!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先把你杀了再告诉老鬼!” 她的面色骤然一冷,幽幽道:“就算我告诉你了,可是任务已经失手,我还能活着?” 红莲的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着薛端不备,最准他的心头狠狠刺下去。 死吧! 薛端退了一步,那匕首只刺入了肤骨两分,未伤及根本。 大火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的吞噬了门板和房梁,红莲警觉一动,避开了薛端劈过来的掌风。 眼见着红莲朝着屋内的平安缸扑过去,忽然明白了关窍所在。 红莲的衣摆被人一拉,整个身体对着火墙横飞出去。 “碰——”一声巨响,火光飞溅。 傅中看见火场中滚落出来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面前的地上滚了几滚,家仆跟着扑上去一看—— 谢天谢地—— 这么大的火居然没把薛夫人烧死—— 只是薛将军呢—— 傅中抬起头,看见这两间耳房没有了墙壁的支撑,直接坍塌下来,一阵热浪袭来,他本能地伸手遮挡住了眼睛。 火舌如巨兽一般,只是一瞬间便吞噬了这两间耳房。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第三部分·27 赤霄与玄色身形融为一处,如疾风般掠过此处。 侍卫抬手指着沈孟消失的方向,对郭守信道:“将军,人往东面去了。” 郭守信搭起了长弓,对着那个身影,拉满了弓弦,半晌未动。 直到那个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 如被赤焰灼身一般,周身的血液炙沸,她顾不得这密如雨瀑的刀剑,只一心一身想要化作剑光,到李明卿所在的地方。 不会的! 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东院的耳房,一个时辰以前还是敦肃的官邸,现在是焦土百丈,残壁颓垣上面是大火刚刚燎烧过的灼热与硝烟。 在这一堆瓦砾和已经成了焦炭的废墟中,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 此时府中的下人都围在刚刚从火场中滚出来的人旁边:“夫人?是夫人吗?” 一个家仆指着红莲脸上连尘灰炭火都掩盖不住的狰狞伤疤,“这不是夫人!夫人不是这般模样的!”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穿着夫人的衣服。” 傅中看着沈孟提着剑往废墟中走过去,周身绕着一股狠戾的杀气。 眉目之间,鬓发之际都沾染了血迹,宛若踏着血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孟。 傅中不由蹙眉,轻轻唤了一声:“沈兄,你怎么……” 沈孟回过身来,赤霄饮却的血还未干,顺着剑刃滴下来,在焦土上旋成了一股热气。 傅中指着废墟上的那具尸身:“死的人是薛府的管家。郡主还有国主下落不明。” 沈孟微微点头,握紧了赤霄。 影倏忽跟着过来,身后追杀的死士隐没在不远处。 警觉地查探过一番,站在水缸的瓦砾旁边,轻轻掀开了瓦砾,发现水缸下面连着一条水道。 水道竟与薛府后园的池子相连通—— 沈孟心头一动,所以他们…… 一刻钟前。 李明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谁都没有想到,薛府耳房内这样一个养着几只银鲤的鱼缸联通着薛府的水道,被刺客红莲留作了退路。 李明卿亦没有想到的是,红莲愿意放过自己。 带着泥土腥气的池水漫入口鼻之中—— 你可知道—— 那种在水中将要窒息的感觉—— 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却什么都无从抓住—— 整个世界一片虚寂—— 眼前开始掠过从前无数的景象,开心时,伤悲时,静默时,等待时……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刀光剑影,王朝倾颓…… 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难道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 水道狭窄混沌,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拉住—— 可到底意难平啊—— 她做错了什么? 沈云亭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她们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四肢麻痹,她开始失去了知觉。 心上不觉一片酸涩,沈云亭从前的一身伤是为了沈谦的公道,如今的一身伤是为了守卫京城,可她们拿出性命守卫的—— 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呢? 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她沿着水道,顺着急流,在即将失去知觉之际,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水中捞起,四周漆黑一片,唯一能闻到的是新土的气味。 “咳咳咳——” “你不会水?” “咳咳咳——”她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的衣物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紧紧裹住。 他们现下在何处? 扬榷反应过来,手指触上土墙,轻声道:“是密道。” 这密道四壁上还是凹凸不平,应是新挖就不久。 红莲还未从水道里出来,她略定了定神,不由问道:“国主究竟想要什么?” “劫后余生,郡主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复仇吗?”扬榷的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洗了个澡,应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李明卿轻轻抿了抿唇,回答扬榷的是一阵静默。 “南帝李焕要置你们于死地,你们别无选择。” “所以?” “所以本国主要沈将军扶持李熠为帝。” 水下传来一阵响动,李明卿双手紧握。 扶持李熠为帝…… 扬榷的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太上皇除了耳根子软之外,实际上宽厚恤下,对于西蜀而言是一个极好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对于自己和沈孟来说—— 这也是唯一的,能够活下去的机会。 “不。”李明卿的声音低沉,宛若明珏相击,回响在不大的密道之中。 “不?”扬榷挑眉,纵使是一身狼藉,他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倨傲,不肯流露出丝毫的失意,“郡主这时候该不会还在以南朝的社稷为重吧?臣子对在位者的忠心固然重要,但是在本国主看来,比忠心更加重要的是——识时务。” “识时务?”李明卿看向那个声音所在的方向,隐隐约约能够分辨出扬榷的身后应该是离开此处的通道。 她继续道:“你要我们扶持上皇为帝,其一是因为皇上要杀你,你怀恨在心。其二你知道上皇宽仁,你想借机发展西蜀。我说得对吗,国主?” 扬榷眯起眼睛,不动声色。 “纵使皇上不仁,我与沈孟绝不会为南朝树敌,留下隐患。” 扬榷森森地笑起来:“你不会,沈将军未必不会。” 李明卿笃定道:“我以我命为誓,她绝不会为南朝树敌,让西蜀成为南朝的隐患。” “那如果——沈将军知道你被南帝害死了呢?” 李明卿浑身一冷,不可思议地看着扬榷:“你说什么?” “他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 傅中亲上前去询问家仆:“这水池的出口在何处?” 其中一名身着灰衣的庖厨道:“咱们薛府的这个池子连着许州城老巷子的一条水道,水道是通往江里的。” 沈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一般,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回响。 决然地顺着废墟瓦砾下的水道,身体甫一浸透在水中,一阵急流涌上来带着她往外推。 方才大火之中,李明卿就是这样往外逃的吗? 无法呼吸…… 无法用力…… 尤其想到她根本不识水性——自己的心口便阵阵发涩。 水流湍急,她几乎要窒息了才被水流卷到了外面,探出身子——河道四周是一片密林,因为靠近大江,水流依旧湍急。 雨已经小了许多—— 可是人呢? 她在哪里? 影倏忽落在不远处的树下,微微弓下身子,在树下的乱丛里拾取了半片残帛。 布帛上已经全是污泥,接着夜里微弱的光,能够想见它本来的颜色,只是这触感和上面的纹路分明显示了,这半片残帛,是她留下来的东西。 赤霄插入土中,沈孟轻轻接过这半片残帛。 影环顾四周,直觉杀气漫漫,低声道:“树丛里有人。” 她面色如常地便提起赤霄走入密林之中。 影看向那个哀然的背影,从刚刚到现在——她未尝有一字一句。 薛端提着马刀,肃立在林中。 “她人呢?” 仿佛粗粝的山石相互抵摩,赤霄和玄色的身影融为一体,薛端见来人紧握着这半片残帛,手上微微用力,握紧了马刀,冷道:“将军想见郡主?” “她人呢?” 影紧紧跟过去,只是仰头之间,便发现已有重重魅影,将此处围困起来。 薛端轻轻打了一个手势:“听说将军钟爱赤霄,不知将军愿不愿为了郡主舍了这把赤霄?” 话音刚落,只听见“叮”地一声,赤霄直直地插在薛端足尖一寸的土里,微微震了几下。 “她人呢?” 薛端满意地握住赤霄的剑柄:“将军以一身武功名扬天下,不如再为了郡主舍了这一身的功夫如何。” 他对着左右轻轻打了个手势。 沈孟静静地站在原地,稀疏的雨水冲刷到她的面庞上,顺着她浓长的眉睫滴下来。 影预感不妙,流霜脱手,朝着那七八个黑影掠过去。 那个玄色的身影颓然地匍匐在地上,四肢百骇筋脉尽断,她紧蹙着眉,嘴唇灰白,忍着剧痛,伸手将嘴边的一抹红色掩去,全然没有方才歃血夺命的傲然,亦全然不顾身上的重伤,仍旧问道:“她人呢?” “她人呢?” 任凭她从前那般桀骜不羁,却也颓然狼狈至此—— 时也…… 命也…… 天际露出了一丝晓色,是淡淡的白中透着一抹茜色,宛若鱼腹。 李焕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内官轻轻叩响了宫门,看见伏在地上的琅琊王一动不动,不由颤着手上前一探其鼻息。 内官面色微变,手亦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轻轻地看见了李焕沉冷的面色,手亦拢在袖中,小声地回道:“皇——皇上——琅琊王薨……逝了……” 李焕神色颓然,双目通红:“他们人呢?” “已经在密阁里等候皇上了。” 李焕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对着内官道:“琅琊王为社稷忧思成疾,赐称定国之柱,命人厚葬。” 内官神色隐晦,点头称是,亲自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办事妥帖的人将人秘送回琅琊王府。 密阁里灯光摇曳,屏风后的人站定,今日不知为何,这密阁之中格外沉闷压抑。 李焕走至玉椅前,问道:“许州如何了?” “主人,许州传来消息,沈将军筋脉尽断,已经……” 李焕冷道:“说下去。” “筋脉尽断,武功尽废。长宁郡主……” 李焕没有说话,屏风后面的人微微弓了身子,小声道:“长宁郡主据说被急流卷入江中,下落不明了……多半是凶多吉少。” 紫玉髓含光杯重重地掷落在地面上,这一日,新帝李焕于密阁之中静坐了一日。 “我们成亲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屋内的明烛映着李明卿清绝无匹的面庞,宛若月下的古镜,回望着月色。 “就明日。” “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没有三媒六礼,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对红烛和喜服,你可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怎么还未穿喜服你的脸便这般红了?” 长岗沈宅里,那个一身白衣的人说起话来有几分戏谑的模样,比往常她神色端持的样子更加让人挪不开眼。 白雪红梅是她们的新衣红妆。 言笑晏晏,她对自己说:“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朝朝暮暮云伴月,岁岁年年吾与卿。 九年,她们相互等了对方九年,才有了如今的好景。 “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情敦鹣鲽,白首永携。” 白首…… 她们曾经在佛龛前许诺过要把这一身红妆换了白发。 “听人说,在长岗的居灵寺里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上,焚祷在佛前,这样便可以生同衾,死同穴——” 生同衾—— 死同穴—— 死…… 一双巨手将她的脖颈扼住,冷汗涔涔,无法呼吸,她却眼见着大火燃起,将一切都燃烧成了灰烬—— 不! 不会! 她怎么会舍下自己一个人? 她怎么舍得舍下自己一个人? 这世间的风花雪月、寒来暑往那么枯长,独留她在世上—— 何其何其孤独啊—— 沈孟从旧梦中惊坐起来,浑身剧痛,连额上都沁出了几滴汗珠。 影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躺好。” “她人呢?” 影微微别过脸:“还没有找到郡主。” “我昏睡了多久?” “三日。” 竟然过去三日了—— “咳咳咳——”心口一阵闷痛。 门外响起扣门的声音,傅中在门外道:“听说沈将军醒了?” 影走到门边,将门闩取下,退至一侧。 沈孟斜倚在榻上,一张脸血色全无,亦波澜不惊。 傅中细细地看了他的面色,缓缓道:“那夜里的刺客已经被南楼的死士和许州的官兵肃清了,薛端作为主谋已经被押解回京。” 沈孟没有说话。 傅中的神色似有不忍,接着道:“那天夜里,西蜀国主和郡主一同入了水道之中,遇上急流,幸而西蜀国主被江上的渔民救起,不然许州就要生乱了。只是仍未找到郡主的下落……” 沈孟仍旧没有一字一句。 傅中看了看站在一侧的影和医官:“沈将军伤势如何?” 医官道:“沈将军的四肢筋脉俱损,日后只怕是——不能再为武官了。” 傅中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嘱咐道:“好生看顾沈将军。” 影将一方锦帕递到沈孟身侧:“前日有个人,送来了这个。” 锦帕柔柔地松开,竟然是那枚——简素温润的白玉扳指…… 这么多时日以来,她都未曾离身的白玉扳指…… “送东西来的人呢?” “走了。” “可有什么话?” “无话。” 沈孟将扳指接过背过身去,轻轻地蜷缩起来。 自此以后…… 可就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吗…… 京城的急报送至许州已是下午了——琅琊王久病不愈,得闻长宁郡主生死不明的消息,竟溘然离世。 新帝感念琅琊王府忠心耿耿,特令厚葬。 第三部分·28 四月后·京都·沈宅 今冬的雪比往常来得要早一些,整个将军府一片死寂一般,气氛低抑。 邱伯一手提着银骨炭,缓缓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就见到沈孟独自一人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好似没有了生气。 他轻轻拨弄了炭火盆中的火籽,低声道:“公子,下雪了。” 坐在那里的人轻轻别过脸,看见院中的红梅开了一簇。 下雪了。 你看,下雪了。 “咳咳咳——”他轻轻掩唇,邱伯听见他微微的咳嗽声,忍不住道:“外面风大,傅九也不知道把这窗户放下去。” 自从沈孟身负重伤,武功尽失回到京都,皇上体情恤下,特命其在府中休养半载,借此收回兵权,重用了郭守信、徐振等人。 傅九从门房处跑过来,呈上来一份邀帖:“将军,这是徐相府里送来的邀帖。” 不过数月,徐振已经官拜右相了。 傅九看着邱伯不大好的脸色,嗫喏着不敢上前。 “邀帖?” “啊——”傅九反应过来,小声答道:“听……听说徐相新纳了一房美妾所……所以特命人送来了邀帖。” 邱伯轻斥道:“这等小事拿到公子面前来说做什么?” 傅九挠挠头,脸色晦沉了些许:“因……因为送邀帖到此的是焦先生?” 沈孟的面色有了些许波澜,随即便恢复了平静:“焦先生走了吗?” “焦先生送了邀帖便走了,他还带了一名脚夫,收拾了行囊,看那样子是要出远门。”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沈孟走到院中,昔年旧景一晃而过。 彼时他意气风发,为上皇重用,同狩猎,赐宅邸,一时风光无两,朝臣纷纷来贺,但他扫雪相待,只为了等那个人。 那个人踏雪而来,宛若枝头雪,云间月。 阔别九年,她终于不用作为苟且在暗夜中的影子,远远地遥望那个人。她终于能够站在她面前。 纵使卿不识我。 傅九远远看着沈孟站在雪中,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却不忍上前去惊扰。 “傅九。” 声音清润,没有一丝波澜。 倚靠在廊柱上的傅九顿时站直了身子:“公子,我在!” “命人备车吧。” “备车?公子我们去哪?” “相府。” 傅九心下诧异,却不敢多问,匆匆向门房跑去。 相府外锣鼓喧天,丝竹管弦的喜庆隔着几条街宣扬出去,傅九不满地努努嘴:“第一次遇见有人纳妾,竟然这般大张旗鼓地庆贺的。” 驾车的车夫道:“这京都城中,最得势的如今就是徐相了。” “不知这徐相所纳姬妾,是什么人?” 车夫语气有些诧异:“这你都不知道吗?” “老文头不妨告诉我吧!” “这徐相的美妾,是君再来的掌柜天香。” 马车行至相府前缓缓停住,傅九放下脚蹬,对车里的人道:“公子,相府到了。” 府门森严如斯,门前坐卧着两头巨象,这府邸为新帝李焕所赐。 徐振此时左右拥着美人,座中皆是当朝新贵,在一片莺歌燕舞中,徐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两颊绯红。 “相爷,沈将军来了。” 徐振醉眼朦胧,清醒了几分:“沈将军?” “就是皇上亲封的神威将军呀!” 座中哗然,不时传出来小声的议论:“徐相的面子可真是大呢!” “听说这沈将军自打从许州回来之后,一直在养病。” “可不是吗!据说一连两月不能下榻,如今已经是武功尽废,以后想要领兵打仗是不能了!”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他原本命人送邀帖,不过是不想拂了他神威将军府的面子,只是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他夜谏皇上之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沈孟此番前来,莫非是寻仇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招了管家上前来,低低耳语,却见坐在一侧如今手握兵权的京畿卫统领郭守信正看着自己。 “相爷这般,实在是有失风范。” 徐振的面色难看了几分,尴尬道:“将军何出此言?” “依我看,相爷用不着在府外布下天罗地网来应对沈将军。”郭守信随手将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哈哈哈——本相并没——” 郭守信冷冷看着徐振:“他如今功力尽失,是个废人了。” 徐振摒开左右的舞姬歌女,身子微微向郭守信那侧倾过去,压低声音问道:“那么郭将军以为沈将军到此何为?” 郭守信抬手往酒碗里斟了一杯酒:“他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蠢到趁着相爷填房纳妾来扫相爷的兴。” 徐振若有所思,冲着管家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吧。” 话音刚落,相府正厅当中一片寂静,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远处,来人玉带明冠,一身玄色的披风,肩头落了几粒白雪,将之衬得宛若黑曜。 傅九将贺礼呈给相府的管家,徐振亲迎了上去:“沈将军大驾,真是令蓬荜生辉。” 主位之下的右首出空出来一座,徐振将沈孟引入座中,面上笑容得体。 送往迎来这样的官场礼节在座的众人都不陌生,不过是唱戏与看戏,久而久之都麻木了。 徐振感慨道:“当年沈将军一朝扬名,被上皇册封为武状元,同狩猎,赐宅邸,可谓是风光无两。” 众人随之附和。 沈孟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振继续道:“沈宅府宴,将军与严统领比箭,我亦在座中,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 沈孟微微点头:“当然。” 他端起了桌上的酒,举向徐振:“彼时徐相是座中宾,如今徐相为东道主,今非昔比。” 一番话说得徐振心中酣畅无比,一时间痛饮了两杯,不由抚掌将身旁的几名歌姬推往沈孟的座边:“去!尽心服侍好沈将军,本相重重有赏。” 这一群脂粉,带着一样的笑容,拥向沈孟,一口一个:“沈将军——”柔柔地唤着。 跟着沈孟跪坐在一侧的傅九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 这是要干什么呀这是—— 这是要坏了我家将军的声名啊这是—— 一双纤纤玉手,捻起桌上一块白玉团,递到沈孟嘴边:“将军,这白玉团可甜了——” 傅九蹙眉,心想道——我家公子才不会吃白玉团这样白腻腻的糕点!我家公子向来只吃芙蓉团—— 沈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就着那双纤纤玉手上的茉莉玉扶香,轻轻咬了一口白玉团,点头赞道:“好吃。” 徐振亦笑了:“既然好吃,沈将军便多吃一点。若喜欢这个美人,本相便把这美人送给将军。” “美人——倒不必了。”沈孟摇头,目光再度在那女子脸上流连,却说道:“沈孟不夺人所爱。” 徐振蹙眉,坚持道:“君子自然是要成人之美。沈将军要是喜欢,十个八个都没有问题。” 筵席正到了兴头上,门房那边的小厮家仆疾步赶来上报:“相爷,皇上来了。” 百官纷纷肃然起立,迎拜道:“参见皇上。” “免。”李焕面带喜色,大步走进正厅之中,有些意外地看见了静立在侧的沈孟,欣然道:“沈将军也在此?” “是。”声音微扬,沈孟微微颔首。 “沈将军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关怀,微臣已然无碍了。” 丝竹管弦之声相续,徐振看了看皇上的面色,笑道:“卑职不知皇上驾临,未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徐卿不过一享齐人之福,何罪之有?”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在主位一侧坐下。 李焕亦未言其他,稍坐不多时便回宫了,令人难以揣测其意,徐振心中虽有疑虑,却不便张口询问。 街道外面想起了打更的声音,众人已纷纷离席回府,沈孟轻轻作揖:“徐相是否在疑惑皇上今夜为何突然到此?” 徐振看向沈孟的目光不无狐疑,开释道:“皇上驾临臣子的府邸也非罕见之事,况且沈将军立宅之日,上皇也亲临沈宅。” “可今日是相爷纳妾,堂堂天子,何须为臣子纳妾而亲临府邸?” 徐振面色一变,嘴角有些抖起来:“那——那——” 沈孟别道:“相爷,沈孟先告退了。” 徐振原地踱了几步,随即带着人追出了相府,至府门外好声询道:“以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将军不若把这齐人之福与了皇上,天下貌美独特的女子何其之多,徐相又何必非此人不可?” 徐振恍然大悟:“是是是——我这就吩咐人将天香送进宫中。” “还有一事。” 徐振仰头:“还有?” 沈孟的声音清润:“天家最重颜面,徐相此举应该秘而不宣,不宜让其他人知道。” 马车消失在莹莹映雪的夜色当中,傅九想起今夜种种,尤其纳罕,马车靠近沈宅,路上亦无其他行人,傅九独自驾车,小声问道:“公子,你为何还要帮这个徐相啊?” “帮?” “方才徐相从府中追到车前,公子还为他解了疑虑。” 沈孟不动声色,马车在府门前停得稳当妥帖,雪已经停了,沈宅的门口点了两盏红色的风灯,像极了过年时挂着的红灯笼。 他嘴角扬起,眼里如幽深的暗影沉渊,深不见底,轻声道:“有些人天生愚钝却又心思险恶,是怎么都帮不了的。” 李焕方回到宫城之中,相府的车驾便到了永乐门外。 内官屏退了所有宫人,小声回禀道:“皇上,相府的车驾已经到了永乐门外了。” 自古以来的帝王,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于烟花柳巷之中,李焕懒懒抬头,昔时他身为恒王,尚未入主朝晖殿时,便知道君再来中有这么一号特殊的人物。 虽然不是绝色,却妙就妙在其特别。 内官一眼看透了李焕的疑虑,宽慰道:“皇上,人是徐相密送入宫的,并无其他人知晓,况且这京都之中的人都知道纳美妾的人是徐相。” 言下之意不过是——纵使花前月下,也不会留下狼藉的声名,流载史册。 李焕欣然起身,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即刻把人带进来。” 今夜雪大无月,沈宅中临着玉池的书房点亮着昏暗的烛火,时不时因一丝漏进来的寒风而左右摇曳。 桌上的红泥火炉上用瓦罐煨着汤药,沈孟听见檐下细细的响动,低声道:“进来吧。” 一个黑色颀长的身影与屋内廊柱的暗影合在一处,影站在那里,看着汤药翻了几滚,把瓦罐的盖子顶得突突地响,没有出声。 沈孟将手里的书卷紧握住:“仍旧没有消息吗?” 影顿了顿,半晌才道:“没有。” 她不再应声,直至瓦罐里的药汁被烧干了,影方从暗处走出来,顺手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来,放置一侧,却嗅到沈孟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不知要如何宽慰沈孟:“将军,病中不宜饮酒。” “无妨。”沈孟摇头,“本就是废人了,又何必在乎?” 从李明卿不知所踪的那一日开始,每一天对沈孟来说,都是希望。 或许今日有人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或许今日她就回到了京都城,出现在沈宅外。 或许…… 可每到午夜子时,她只能等来影的一句——没有。 每一天尽力地拥抱着希望,每一夜又被最惨痛的事实刺伤,当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口之时,也就不在乎所谓的痛楚了。 沉默比夜色还长。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既然没有消息,那便继续找。” “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一天,我总归能够找到你。 最坏不过一个结果。 若真的等来了那个结果,她做完这几件事,便去黄泉之中,奈何桥上,三生石畔,忘川河边寻她。 第三部分·29 翌日清晨,宫中传来消息,徐相因建言有功,被新帝嘉奖。 消息传到沈宅之中,已是午后。 傅九如常地取了茶点,到书房里与沈孟说话:“公子,听外面的人说,今日皇上又夸奖了徐相,还赐了徐相蟒袍。” “嗯。” “会不会是因为昨夜——昨夜——” 沈孟手里的书卷轻轻放下:“傅九,再去备一份茶点。” “哎?”傅九不明所以,难道公子今日要会客吗? 可是为何不曾听公子提起? 傅九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厨房。 午后,昨夜下的雪融了七八成了,雪水顺着檐角滴下来,落在了房前的青石阶上,沈孟轻轻捻起香篆里的一点沉香,投入瑞兽铜炉中。 “将军若喜欢沉水香,我府中有一岭南上贡来的沉水香,即刻便让人送至府中。”徐振精干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沈孟站起来,微微拱手相让:“多谢相爷。” “应该是本相谢将军才是,将军昨夜——”他适时环顾左右,沈孟颔首,命人上了茶,茶汤清澈,散发着隐逸的清香。 徐振压低声音道:“本以为将军出身行伍,没想到将军深得为官之道。” “相爷谬赞了。”沈孟的神色仍旧淡然如水,倒令徐振有些侧目。 “许州之后,将军身受重伤,不知将军可有意入阁参政?” 沈孟轻轻端起桌上的茶碗,盖碗撇去茶汤上的浮沫:“我旧伤未愈,无心参与朝堂之事,只是有一句话奉劝相爷。” 徐振快慰地坐直起身子,他本以为沈孟帮自己是有所图,不料此人早已无心功名。 “将军请说!请说。” “相爷有先知之能,经纬之才,治下有方,得当今重用。历来朝堂上党争不断,相爷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切不可与宵小之辈为伍。” 徐振的长眉扬了扬,面带狐疑之色:“宵小之辈?” 沈孟从书案上取下一本账册:“相爷进来与郭将军和皇上身边的江内官来往密切,郭将军自任京玑卫统领之后,玩弄权术,行贿受赂,已被人记录在册。”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 沈孟补充道:“相爷用了多长的时间爬到如今的位置上,何必为身边的人所累?” “可是——这郭将军除了有些贪财之外,也没有其他——” “有。”沈孟的指尖轻轻地击打在书案上,节奏鲜明,“保举私人,任人唯亲。如今平阳城的守将,就是郭将军的内侄。” “这——” “相爷侍奉在当今左右,应该知道皇上最为看重的,是兵权。像郭将军这等行事,迟早会触及皇上的逆鳞。同样的,相爷若想取信于皇上,不如帮皇上料理了此事。” 一席话,掷地有声。 徐振感慨之余,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那本账册。 沈孟将那本的蓝色的账册往徐振的方向推了推。 待人走后,沈孟唤了傅九过来:“傅九,你把这封密函派人暗中送到京畿府,交给京玑卫统领郭守信。” 不日之后,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李焕捻起其中的两本奏本,看着站在左首的郭守信道:“郭将军啊,有人参你行贿受赂,可有此事?” 郭守信面上一红一白,还未做出反应,李焕看向徐振:“御史台本是徐相的门客,徐相真是一心为了社稷,处处为朕着想。” 自此朝堂上两党之争风起云涌,已是后话。 一日散朝之后,郭守信伴御驾于御花园中赏景,忽见一群宫婢簇拥着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朝着这边盈盈走过来。 郭守信避之不及,正要告退离宫,李焕抬手,将人招至身侧:“郭卿不必告退。” 天香魅色天成,风情万种,端然不似官家贵胄的名门闺秀。 郭守信心下便明了——这是皇上新纳的贵嫔,也就是来自君再来的那个——那个——风尘女子。 闲逛了不多时,郭守信伴驾回到朝晖殿中,不由进言道:“皇上,宫中有规矩,不可纳风尘女子为妃……” 李焕面色陡然一变:“那是徐相的义女,何来风尘女子之说?” 郭守信蹙眉:“徐相将君再来掌柜天香纳为姬妾,又转而认为义女进献给皇上。!” “此事你从何得知?” 郭守信一怔:“此事在京城之中已是人人皆知。” 李焕蹙眉,手中的御笔折成了两段:“你说什么!” 郭守信对着皇上跪了下来:“此事——乃——乃是徐相告诉微臣的,微臣以为此事本该秘而不宣,但是徐相——竟将此事在京中传扬出去,是在伤了龙颜。” 李焕握住手中的玉杯,对着地面狠狠地掷下去,殿内一片狼藉。 江内官向郭守信微微使了眼色,郭守信退出了殿内。 年关将至,京城不知下了多少场雪了。 暮色四合,冬天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傅九取了银骨炭,帮沈孟的案几上摆了新鲜的果盘,室内才多了几分生气。 他提笔,笔尖落在宣纸上,勾出素净遒劲的梅枝。 桌上的烛台焰火摇曳,有客到此。 果不其然,傅九轻轻上前来扣门:“公子,有客求见。” 他点点头,纸上才落了一朵红梅,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让她进来吧。” 来人身戴斗笠,一身简素的衣裳,掩不住婀娜的身段与幽香。 这冬日里的雪都染上了茉莉的香气。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容,在客座上坐下。 蘸着墨水的笔放在笔山上,沈孟缓缓抬起头,面色平静:“贵嫔娘娘。” 天香看着沈孟,目光流转,心中唏嘘却并未表露分毫,反而道:“今日在朝晖殿外听见了皇上与郭大人议事,皇上有意疏远徐相。” “所以郭氏一家独大?” “不,为了不让郭氏独大,皇上年后便要让郭将军领兵镇守北境。” “明白了。” 天香望着沈孟:“还请将军务必要谋定而后动,切莫牵连到自身。” “辛苦你了,此等小事你派人传音信便好,无须亲劳。” “郡主曾经作了一副寒山红梅图,留在了君再来,天香认为,此物该归将军保管。” 寒山红梅图…… 天香的目光落在了沈孟所作的红梅图上,世间许多事情,总是这般。 要么是有缘无分,有分无缘。 要么是有因无果,归于离散。 “多谢了。” “将军客气了。” 窗外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小年夜,傅九和小词又站在院中挂灯笼,小词幽幽一叹:“本以为今年冬天,将军和郡主可以一起过年的,没想到——” 傅九看见沈孟远远走过来了,匆匆向小词递了个眼色。 小词讪讪地笑着转过身叫了一声“公子”。 沈孟点头,路过他们径直走向书房,身后传来两个轻快的声音。 “阿九,你看这满园的灯笼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 沈孟站在窗下,看着一边挂灯笼一边谈笑的两个人,心想到—— 若是她回来了,看到这满园的红灯笼,许是会很开心吧? 嘴角的笑意淡如冬日里的晴日。 京城上下洋溢着年关里的喜庆,果然如天香所言,新岁初一,天子明升暗贬,将郭守信派往北境任职,镇守北境,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京城。 银灰色的披风披上肩头,傅九见此忙着过来帮沈孟理了理腰上的配饰:“公子,这年节里的咱们这是要出门去哪?” “送礼。”铜镜里的人面容清冷,剑眉美目,却丝毫没有去送礼的喜气。 “送礼?”傅九诧异。 “嗯。”沈孟迎着飘落的细雪,声音沉静,“去给徐相送一份大礼。”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较从前不同,听到消息,徐振已经等在府中,听见门房来报,更是亲自出府相迎,嘘寒问暖:“连日大雪,将军的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相爷,已大愈了。” “过了正月便可上朝了?” “是。” 二人一边相互叙过,一边入了正厅,徐振知他前来,是有要事,遂屏退了左右。 “听闻郭将军即日已去往北境,戍守边境。” 徐振听此,摩拳擦掌,面上有难掩的喜色:“是啊!皇上这是明升暗贬,虽然京玑卫统领不是什么大官,但毕竟是京中的要职,总比去北境那种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方当个守城将要好得多。” “相爷知道皇上为何突然派郭将军镇守北境吗?” “因为上次参奏了他?” “非也。”沈孟解释道,“若是皇上真的在意郭将军行贿受赂,自然会让刑部着手此事,何须等到现在才将人调离京城。” 徐振面色颇有不解,只得猜想道:“或许是郭将军近日有何言行举止不当之处,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君再来天香掌柜一事在京城闹得人尽皆知。” “可是我并不知道此事为何会被人传扬出去!” “有人用心险恶,此事时如何传扬出去今时今日再细究已经是于事无补了,重要的是皇上是否还信任相爷,相爷若想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是要早做打算。” “你的意思是郭将军将皇上新纳的贵嫔是天香的事情说出去的?” 沈孟不语,轻轻地端起了桌上的茶,在鼻下嗅了嗅。 徐振愤然地拍了拍桌子:“郭守信竟然——竟然——我这就命人写就弹劾他的奏章,明日便呈给皇上。” “徐相的奏章,还应加上一件事情。” “何事?” “郭将军的内侄在平阳一带清缴了三十余名北夷的残寇,向朝廷谎报成了一千余人。” “好。我即刻便命人前去拟写奏章。” 沈孟颔首:“相爷不必太操之过急了。” 雪色映着月色,也映着独立在窗畔的人。 影翩然的身影落在檐下:“将军。” 沈孟回过神:“郭守信的军队到了平阳吗?” 影点头:“到了。” “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平阳,务必要让他即刻从平阳赶回京城。” 就在徐相参奏郭守信的前一日,郭守信连夜从平阳赶回了京城。 在朝晖殿中声泪俱下,力陈徐振蓄意构陷。 李焕单手支着头,懒懒抬眸:“你说徐相是蓄意构陷,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郭守信语塞,微微抿唇,他知道这朝晖殿中坐着的高高在上的帝王最讨厌什么,最畏惧什么。 “徐相治理内阁,暗中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他蓄意构陷卑职,于卑职而言不过是牢狱之苦,于朝纲社稷而言——” 他故意顿住了,没有往下说。 “朝纲社稷?” 郭守信颔首:“卑职的内侄于平阳歼灭了北夷余党,下面的人向皇上禀告实情,却先禀告到徐相那里。” 李焕抬起头,若有所思。 “徐相把持内阁,内阁却有专权之嫌。” 专权—— 朝晖殿内寂静无声,郭守信伏在地上,冷汗涔涔。 “若明日真如将军所言,徐相参奏了将军,朕自会有所定夺。” 嘉定三年,正月,晚来天欲雪。 义帝李焕亲下圣旨,将右相徐振及其同党百又十七人打入昭狱,震惊朝野,市井坊间无不拍手称快,有感于义帝圣断英明。 卖官鬻爵,行贿受赂,其门客草菅人命,桩桩件件,罪证多达十三条。 彼时镇守京城有功,被封为神威将军的武状元沈孟亦在其中。 沈府大门紧闭,乌压压的门,门前的石狮子也沉静如斯,沈孟站在庭院里,一身素色的衣衫,嘴唇微抿,目光幽深,恍若一汪湖泊,静静地看着假山池塘里游动的四五条锦鲤,碾碎手里的鱼食,一把撒下去,水里的鱼儿偶有几只探出水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管家邱伯一路小跑,声音远远传来:“公子,右相一党出事了!皇上亲下了圣旨,一百七十余人打入了昭狱呀!” 临水而立的人玉冠束带,月眉星眼,瞳如点墨,一派舒朗英气,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当中。 沈孟头也没抬,静静地看着水中的鱼儿,只道:“天气冷了那么久,鱼都不吃东西。” “公子你与右相等人素来相交甚密,还是避一避吧。”邱伯面有急色。 “邱伯,你以后记得喂鱼啊。”说罢,沈孟仍旧不动。 “哎!知道的!”说罢两眼一红,里面噙满泪珠,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尚书大人曾有恩于我,郡主亦有托于我——” 沈孟的手顿了顿,春风化雨般,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有了一丝丝波澜,却仍旧站定。 邱伯话音刚落,便听见长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分小心谨慎,仿佛生怕被人发现。 步子短促轻盈,纵使筋脉俱损,也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女人。 沈孟抬起头与管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邱伯也听见了,只恐是朝廷的人:“公子,你先走!” 沈孟反释然道:“来的不是朝廷的人,应该是故人。” 嗖—— 冷箭从廊道尽头发出,沈孟微一侧头,避让不及,冷箭擦过耳廓,瞬间溢出一排血珠。 邱伯见状,不由怒叱道:“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府!” “沈孟沈大人,别来无恙。”女子声音清脆凌厉,从走廊尽头走出来,一身碧色的水衫,头发挽起,面有愠色。 二人心下了然,来人是宋青山的妹妹,自宋青山去后,一直由沈宅代为照料。 沈孟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对着邱伯轻声道:“果然是故人。” 声音不大不小,她当即道:“我兄长一生磊落,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若我非你兄长至交,他怎会将你托付于我,让我照顾你。” “他若知道你此时行事,若知道你与右相那些人的龌龊勾当,他羞与你相知为伍!你这奸臣!”宋灵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憎恶。 沈孟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苦笑:“那宋姑娘今日前来——” 话音未落,剑已经刺过来:“前来替天下人取你的狗命!” 邱伯当即挡在沈孟身前,沈孟向前一步,低声道:“邱伯,没事。” 宋灵见他神色如此,岿然不动,心下想—— 此人武艺高超,曾是武状元,便如此瞧不上自己,少不得要以命相搏了。 狠下心来刺过去—— 去死吧,沈孟! 剑尖离他不过寸余,沈孟抬手,双指一夹,便抵住了宋灵的剑:“要杀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一阵冷风蹿过来,吹动了二人的衣襟,他身形单薄,看过去分外寥落。 宋灵恨恨道:“我早就猜到你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孟指尖用力,将剑尖一弹,宋灵的剑委顿落地,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微微颤抖,他早已功力尽失,只是方才这样一出手,他已然尽了全力了。 宋灵看不见。 他声音笃定:“我说了,我现在还不能死。” 院墙内的梧桐树惊飞起一群栖息的鸟儿,沈孟目光敏锐地环视周围,外面隐隐有兵甲刀剑相护碰撞的声音。 京都巡防营的护卫已经将沈府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宋灵心下一软,却仍旧厉声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那些人手上痛快,今日我替你免去牢狱之苦,从此宋家不再欠你沈府的恩情,我兄妹与你沈孟再无瓜葛。”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起来,听见有人在门口朝内喊道:“京都护卫队奉圣上旨意,特前来捉拿徐振同党沈孟,查封沈府。” 沈孟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面色平静:“去开门吧,邱伯。” 宋灵看着他,欲言又止,看见邱伯皱着眉,往正门走去。 宋灵不由好奇:“哎?你真的要被那些人抓走?” 沈孟不答。 宋灵拉了沈孟:“我虽然看不惯你,但——” 宋灵顿了顿:“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变成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臣?如果你从来都是这般,我哥哥怎么会将你视为至交?” “逃吧——沈孟——” 沈孟转过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逃?” 宋灵有些摸不着头脑:“别人要抓你,你为什么不逃?” “宋姑娘刚刚不是巴不得沈某即刻就死吗?” 宋灵蹙眉:“那你还是——先不要死了——” 沈孟站在院落中央,声音清冷:“暂时还是死不了的。” 京城护卫队的人鱼贯而入,顿时前后左右围满了整个庭院:“拿下!” 他手无寸铁,束手就擒。 囚车行过市集,路上的人先是缩头缩脑地望着,不一会便议论纷纷。 “这不是曾经的武状元吗!” 沈孟眯起眼睛避开那直射入眼的阳光,路边行人的议论仍旧陆陆续续入她耳中。 如果不是听见人说——武状元,自己都要忘记了,时间真的太久了。 “哪个沈孟?” “据说是徐振的同党!” “还是当年的神威将军呢!” “为人臣者,不为国家效力,只知道结党营私!该当其罪!” “当官的哪里又有几个是好人!” “忠臣都让这些奸佞迫害了!这样为祸国家的人,难道不该被关起来!” “他是徐振同党!现在跟着徐振一起锒铛入狱!因果报应啊!” “人在做天在看!” “公道自在人心!你看做尽了坏事,早晚要遭报应的!” 人群里忽然扔出来一只鸡蛋,打在了囚车上,一时间唾骂声四期,翻飞的菜皮扔得漫天都是。 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午后阳光灼烈,沈孟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意味深长。 这公道,从来都是要自己伸手问这个世间要的。 人心,不过是一团混沌的血肉罢了。 从来没有所谓的公道,史书所载,不过是成王者歌颂自己功绩,无人能够看见功绩之下掩盖着多少腐尸血肉。 就如同握着一盏灯,往往没有人会注意到最黑的就是灯座之下。 自沈孟被人拘去后,宋灵有些怔忪,邱伯见她失神,又见她虽有怨怒于沈孟,实则是个可以相托之人,便道:“宋姑娘随邱某来。” 书房的门被邱伯轻轻推开,漫出一阵隐逸清淡的素香,壁上挂着一卷丹青,丹青后的暗格打开,邱伯取出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枚白玉扳指,莹润柔亮,似有人时常轻轻摩挲。 “邱管家,这是何物?” “而今唯有这东西能够救小姐的命。” “小……小姐?” 什么小姐? “宋姑娘果然不知道,天下恐怕也只有邱某还守着这个秘密了,当年殿试上一朝成名的武状元,后来的安远侯,护卫京城的神威将军,今日的徐振同党,沈孟沈公子啊其实是女儿身。” 砰! 宋灵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是女儿身? 他—— 竟然是—— 震惊之下,宋灵的声音都有些抖了:“为……为什么?沈孟竟——竟然是——” 回答她的只有邱伯的一声叹息。 邱伯郑重其事地把白玉扳指交到宋灵的手里:“当今圣上甚为器重平西候,烦请宋小姐将扳指代为转交给平西候,他看到扳指之后,自会出手相救。” 宋灵的思绪在飞速地转着。 何等眼熟到如此? 这白玉扳指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看见了扳指上轻微的裂痕—— 白玉扳指。 谁曾经有过这么一枚白玉扳指? 神思迷离间,她脑海中浮出一身白衫的人,缱绻袅娜,虽然柔弱却似塞北云青雪山上的坚冰,清冷卓绝。 啊! 是她的吗? “邱管家,这扳指的主人可是——” 邱伯点头! 真的是她! 智谋无双,姿容清绝,曾经权倾朝野的琅琊王嫡女,郡主李明卿! 她还是沈孟未过门的妻子呀! 宋灵忽然明白了。 是日夜,天气越发萧索起来,恐要落雪了。 京城东,平西侯府。 平西侯望着腹大如鼓的铜兽里逸出来的缕缕青烟,难以入眠。 外面打更的人已经走了两趟了,他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滴漏。 桌上的茶热了一遍,又冷下去,已经淡了味道。 他在等人。 墙角有了微微的响动。 平西候站起来道:“进来吧。” 来人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深夜到访,有事相求。” “我平西侯不问朝堂之事已多年。” “当今与侯爷从小一起长大,今日相求之事,朝野上下只有侯爷能够相助。”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相助?” 话音刚落,平西候的目光落到眼前人手心那枚白玉扳指,光洁温润。 身子微微前倾。 平西侯沉声道:“人我会救。” 结局 是夜,平西侯府的书房内点了一宿的明烛。 平西候端坐在案,只听得外面风声萧飒,似有无数的怨魂在怒号一般。 他要等的人,可不是刚才那个一脸稚嫩,涉世未深的姑娘。 不多时,一个萧然独立,负剑而来的黑影落在檐下。 平西候手里盘着一串紫檀珠,经年累月,胞浆润泽,将屋内的烛光都映得有几分果决的味道,他知道檐下有人。 这才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进来吧。” 影轻轻摘下斗笠,远远地单膝叩拜,却见到平西候的案几上放着那枚白玉扳指。 已经有人来过了? 是沈宅的人来过了? 平西候的声音幽幽,深不可测:“你便是琅琊王为沈将军和郡主留下的最后一张牌吗?” “是。” 沉砺老练的目光落在影的身上,他缓缓开口:“沈将军的命我可以救。只是有的事,你就代他们做吧。” 影微微低下头,高台上的明烛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声音低沉:“但凭差遣。” 翌日清晨,朝会刚过,驻守宫门的侍卫见一辆雕鸾刻蟒的马车缓缓向宫门驶来,侍卫刚要阻拦,却见到车夫有条不紊地亮出了腰牌。 守城的将士纷纷跪拜在地。 这马车中坐着的竟然是颇受先帝器重,却已有多年不理朝政的平西候。 内官听见侍卫的通传,忙走到李焕跟前:“皇上,平西候求见。” “他来做什么?”李焕虽这般问,却也猜想到,平西候不理朝政突然进宫无非与日前的几件大事有关,头一件便是徐相入狱之事。 内官以为李焕无意会见,小声宽慰道:“若皇上不愿为眼下的事情烦忧,奴才便去回了平西候说您歇息了,让他改日再来。” “让他进来吧。” 李焕摆摆手,他素来知道平西候在百官中颇有威信,更知道昔日李明卿能凭着琅琊王的绶印在朝晖殿中主持大局,正是平西候一锤定音。 若他仍是恒王,对平西候自然少不了那份敬畏,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已身为帝王,一介臣子能奈自己何? 朱色的殿门大开,背着光持杖走来的人气度如云,不可攀折。 待平西候从宫中离开时,新帝颁下一道旨意,释放罪臣沈孟。 举朝皆惊,无人敢有非议。 锦州今冬下了一冬的雨,天气寒仄,冷风透骨玉瑶台一侧的宫檐下静立着一个如画的人,姿容清绝,如云出岫,沿着檐角滑落如线的雨滴溅落在那人的裙摆上,她亦视若无物一般,神思游离。 “郡主,下雨了,我们进去吧。”说话的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声音甜润,带着锦州的口音。 李明卿望着滂沱的雨幕,心想京都的冬天可从未有过这样大的雨,喃喃道:“今日,不会下雪了。” “郡主,锦州的冬天虽冷,却极少有雪的,我长到这般大也就见过一两次。” 一阵寒风袭来,拂起她银白色的狐裘,像拂过了一阵寒烟:“咳咳咳——”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明卿没有回头便知道来的人是扬榷。 想到此处,她便深觉厌恶。 许州生变,她被扬榷的暗卫劫掳回西蜀,先是辗转病榻多时,后来病情稍有好转,便发现重楼深锁,周围都是重重的守卫。 她竟然成了扬榷的囚鸟。 以死亡的名义,让她继续活着。 彼时宫中皆传这初登大位的国主沉迷酒色,在玉瑶台上高筑起了一座极尽奢靡的玉楼供其美人享乐。 后来西蜀的权臣以此为由上书,被扬榷连根拔起。 扬榷摆摆手:“阿碧,你先退下。” 跟在李明卿身侧的宫婢听话地回避开去,檐下只剩他与她。 “郡主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扬榷半含着笑意,“不然待沈将军功成的那一日,南朝易主,沈将军也只能看见郡主的一具尸身了。” 沈云亭他——真的那般做了吗? “咳咳咳——”声音不胜柔怯,面色已经苍白如纸,“我还是那句话,以长久计,他绝不会为南朝树敌。” “郡主就这般信任沈将军吗?”扬榷笑起来,“经历种种,本国主倒是宁可信任权力,也不信任任何人。” 她无意与扬榷多言,转身走向了玉楼。 “沈将军被打入昭狱之中,罪名是结党营私。” “国主,你的计划要落空了。”背影萧恻,她面上平静,心底却已经翻江倒海,心口传来一阵绞痛,让她本就苍白的面色失了最后一缕血色。 “是吗?”扬榷负手而立,眯起眼睛,若那春城牡丹淡淡地笑起来:“那倒未必啊。自从沈将军武功尽失之后回到京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南帝还有他麾下的文武百官大多都会觉得,那是沈将军失了郡主,又没了武功,所以自暴自弃了。本国主倒觉得沈将军是一时蛰伏,以待来日。” 扬榷目光幽沉,注视着那个背影。 “咳咳咳——”她以方巾掩唇,复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沈将军能够与徐相为伍,将徐相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拉下来,来日也能将一国的君主拉下帝位。” 李明卿的脚步顿住:“他已经身在昭狱,又如何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 扬榷的笑添了几分诡谲的味道:“南帝没有追究沈将军之过,已经放了沈将军。” “国主难道以为自己的计策相当高明吗?”李明卿缓缓侧过身,目光沉静宛若古井之水。 “国主以为她会一心为我复仇,焉知她不是在为新帝清君侧,铲除奸佞宵小之徒?” 扬榷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大雨滂沱,李明卿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轻轻扶住了玉楼的廊柱,喉间一阵腥甜。 “咳咳咳……” 阿碧迎上来,望着她手心里那抹殷红的血,不由失声::“郡主……” 李明卿缓缓背过身去,神色仍旧淡淡的:“你若要禀告你的主子,那便去吧。” 阿碧通红着一双眼睛,如玉一般的人在自己眼前一日消瘦过一日。 自来到玉楼服侍,从未见她笑过,从未听她多言,只是时常望着东面。 后来偶然间才听人说起,郡主的故乡,就是往东边去的。 这看似奢靡华贵的玉楼,像是囚笼,而郡主便像是国主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看着那个背影,只能感觉到莫名的感伤…… 阿碧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阿碧是服侍郡主的人,郡主就是阿碧的主子。” 李明卿微微动容,这个姑娘哭起来的模样,有些像昭瑜。 也不知道昭瑜怎么样了…… 她大可不必担心的,因为云亭会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可她真的很想回到京都,回到沈云亭身旁。 见李明卿转过身,阿碧上前一步扶住李明卿:“郡主,外面雨大寒气重,让阿碧扶您进去吧。” “阿碧,你今年多大了?” 阿碧心里一喜:“奴婢今年十六了,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才九岁。我家就在离锦州不远的风陵渡。” “风陵渡……”李明卿喃喃重复念着这个地名。 “奴婢就是在风陵渡长大的。”阿碧将她扶到软塌旁,“郡主,喝些滚滚的姜茶吧,方才膳房的人送来的。” 李明卿眸子微微一沉:“这宫中的膳房在何处?“ 彼时她初到西蜀,苍术还在为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举办宫宴,她们作为一国来使,沿着宫门径直到了玉瑶台,她对蜀宫所熟知的,只有这方寸之间罢了。 若要凭一己之力,离开这蜀宫…… 冬去春来,桃杏争芳,身着一袭青衫的人骑着踏雪马,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积成潭的雨水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踏雪马在沈宅前停住,傅九看见来人:“焦先生?” 焦山微微颔首:“听说沈将军已从昭狱中出来,焦山特来拜访。” “焦先生您请,我这就去禀报我家公子。”傅九领着焦山往正厅前去,焦山站在檐下,见沈宅中所植的一片梅树,已经抽了绿芽。 半年以来他辗转南北,游历名山大川,得知徐相一党锒铛入狱的消息,亦得知这徐相同党之中便有当年的武状元,新帝亲封的神威将军沈孟。 若不是天意弄人,这一对璧人何至于此? 直到某日他在北境,遇见了南楼的影卫——影。 书房的门轻轻打开,从前那个策马平定战乱的沈侯有多意气风发,如今这个拖着残躯病体的沈将军便有多潦倒失意。 “焦先生。”沈孟惨淡一笑,“赤霄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焦山摇头:“你是赤霄的主人。” “可我已经拿不动赤霄了。” 焦山的目光再度落在庭院中的梅树上:“蛰伏一时,以待来日,你能够用短短数月的时间将徐相送到昭狱之中,也能够在以后再度拿起赤霄。” 沈孟缓缓抬眸,往门侧稍微让了。 “沈将军下一步棋想怎么走?” 嘉禾六年,南帝重用郭守信,郭守信镇守北境有功,自是少不了封官进爵。 郭家权势日盛,万寿节将至,平西候与沈孟入宫为皇上送上了万寿节礼,适逢龙颜大悦,李焕神色柔和,对他们二人道:“今年宫中的牡丹开得不错,平西候曾到过洛城,不妨随朕到御花园中看一看,是这洛城的牡丹冠绝天下还是宫中的牡丹国色天香。” 李焕带着身后的内官侍卫婢女一行人走到朝晖殿门口,转过身看着沈孟:“沈将军也一同前往吧。” 宫中繁花紧蹙,平西候与沈孟跟着李焕走过御花园,又上了逐鹿台。 逐鹿台高起平地,竟能看见宫外的些许宅邸。 李焕指着一处高阁府第:“你们看,那是何处?” 平西候抚须沉默不语,李焕看向沈孟:“沈卿可知那是何人的宅邸吗?” 沈孟望着李焕看着的方向,淡淡勾唇道:“如此气派奢靡,想必是皇室中人。” 他微微抬眸,看见李焕的眉心微微一跳:“是吗?那是郭将军的府邸。” 沈孟的眸子微微一沉,站在一侧沉默不语。 皇帝刚愎,城府极深,最为忌惮的便是臣子僭越。 够了—— 不日,郭守信收到一封密函,知新帝对自己深有不满,动了杀心,身旁的心腹屡遭打压,一时失势。 是年秋,新帝偶然风寒,竟辗转未愈。 坊间已有风声,有人暗中欲扶持南宫太上皇复位。 新帝听此言震怒不已,急火攻心,病症急转直下,竟至弥留。 “起风了,公子。”邱伯走进来,轻将半支起的窗放下来。 沈孟合上书案上打开的卷轴:“是啊,起风了。” 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滴漏,离那个时辰越来越近了, “邱伯,备马。” “公子,这么晚了还要备马去哪里?”邱伯见她神色坚持,随即吩咐了门房备马。 “驾——” 黑骑穿过东平道,如他所预见的一般,今夜的京都城从南往北燃起了大火,乱成了一片。 守卫宫门的侍卫看见黑骑玄衣朝着宫门方向疾速冲过来,正要阻拦,却从暗处掠出了一道黑影,裹挟着马上的人消失在宫城一角。 “抓刺客——有刺客——”侍卫的声音随即传遍了宫城的城门上下。 影带着沈孟落在宫墙内的一处阴影之下:“将军,南楼查到了郡主的消息。” 沈孟明了,若想要知道李明卿的消息,只有见到李焕。 她回头望了一眼京都城内的大火,这大火很快就要烧到宫城来了,还有趁乱起兵的人。 “影,跟我走。”沈孟握住影的手臂,“跟我去皇上的寝殿,今夜有人起兵,天下易主,南楼也将易主,京都不再安全。” 影的手臂僵了僵:“将军,宫城的北门已经备好了车马,将军得到消息之后即刻赶往西蜀。” “你……” 影轻轻挣开了沈孟的手:“身为影卫,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将军小心。” 沈孟看着那个利落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面,影显然是知道这即将发生的事情的。 来不及多想,她紧握住了赤霄的剑鞘,刚潜身至朝晖殿附近,宫城上响起了鼓声。 “开门——开门——”城下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郭守信。 “郭将军,夜已经深了,将军为什么带兵至此?” “皇上病重,深夜传召微臣,让微臣将上皇带入宫中。” 城头的侍卫陡然一惊:“皇上病重?” 镇守宫城的统领显然瞧出了端倪,不敢开门:”没有皇上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宫门。“ 江内官看见提剑而来的沈孟,惊得失声,却闻宫城之上已经响起了鼓声,已知宫外有人生事,这朝晖殿今夜恐怕又要易主了。 沈孟看着江内官匆忙逃窜的样子,深觉悲凉。 “来人——来人——” 李焕辗转病榻之上,看见天香端着一碗药,笑得阴恻,盈盈地走到李焕的龙榻一侧:“皇上,臣妾来服侍您喝药了。” “谁让你到朝晖殿来的?滚!来人——来人——” “皇上,该喝药了。” “朕不喝!朕不喝!药里有毒!朕不喝——” 李焕扬手,打翻了天香手里的药碗。 寝殿门口,站着一个孤寂清瘦的身影,借着寝殿内的烛光,他看清了来人:“沈卿——” 赤霄杳然地出现在沈孟的手间,李焕一张发白的脸上冷汗涔涔,惊惧不已,已经抖得囫囵起来:“大胆逆臣,竟敢持剑入宫,入朕的寝殿!” 他指着沈孟,手上不住地打颤:“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要夺朕的皇位!” “不!是皇兄!是皇兄让你来的!是皇兄要夺朕的皇位!是不是!” 他看着天香:“是皇兄让你在朕的药里下毒的!是不是!你——你们——你们一个一个胆敢背叛朕——” 天香走到沈孟身侧,沉声道:“他如今是南楼之主,他知道郡主在哪。” “药里有没有毒?” 天香鄙夷地看着李焕,竟幽幽地笑起来:“心有顽疾,药石无医,何至于向他下毒呢?” 善骑者堕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如李焕这等贪恋权势的人,必死于对这权势的贪恋。 在许州的那个夜晚,她就想像现在这样,提着剑走到李焕面前,向这个握着无上权力,主导她们生死的帝王要一个公道。 每每思及那个夜晚,她就如置身于沸池之中,受五内俱焚之苦。 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 如果我是李明卿—— 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她…… 她是否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外面的鼓声陡然一变,宫门已经破了,那些人离朝晖殿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了。 “皇上,宫门已经破了。” “你——你们——” “皇上,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 李焕急火攻心,一时郁结,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惊惧之下一直往龙榻的角落里躲避。 “在许州时,微臣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用这把赤霄,取皇上的性命。”他双眼噙着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嘴角扬起,身心交瘁至此,只剩悲喜难当。 “微臣奉命镇守北境,长宁郡主拼死守卫京城,琅琊王为了南朝社稷殚精竭虑,可在皇上心中,我们与今日作乱的叛军何异?” “琅琊王府若有异心,长宁郡主若想把持朝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皇上,您说是不是?”握住赤霄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看向李焕的目光哀然悲切,布满了血丝。 赤霄的剑尖划在地面上,发出金玉相击的脆响,剑刃锋利在地上留下一道痕。 只要往前数步,轻轻扬手,他便能取他的性命。 如今天下人纷纷指他是奸佞之臣,如今他若是弑君,那可真做到了大逆不道,今后只怕要扬名万古了。 在他面前匍匐着,肮脏自私卑鄙如阴沟里的蛆虫的人—— 就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 只肖一念,他便能取其性命。 “你——”李焕的喉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双目眦裂,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落下两行泪来。 “若皇上当日不作许州的安排,或许今日,站在宫城之上,拿着这把赤霄守卫皇上安危的,就是微臣了。”他轻轻拂去剑尖沾染的薄尘,“可惜微臣武功尽废,无能为力了。”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君不见,行路难。” 哀然如斯,悲切如斯,世事翻覆,便是这般。 “她在哪里?” 声音如磬,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是疾风大作。 郭守信的军队带着苦守在南宫多年的太上皇重回朝晖殿中,躺在榻上衣衫不整的李焕已经神志失常,疯癫无状。 北宫门外备着马车和马匹,玄色的单薄身影背后束着一把暗红色的剑,背向宫城疾驰而去。 据说,郭守信带着太上皇夺门,大火烧了半个京都城。 据说,太上皇夺门之后于李焕弥留之际称之为义帝,将其入主朝晖殿主事称为义举。 据说,郭守信攻永乐门,久攻不下,却有一黑衣人助之打开了永乐门。 …… 坊间种种传闻传至许州已经是数日后了,一艘小船在渡口泊了半日,船夫扬眉,看见玄衣烈马的人从东面疾奔至此。 “这位客官,可是要渡江?” 声音有些许熟悉,沈孟蹙眉,看见了做船夫打扮的人——宋灵。 “你怎么在此?” 宋灵脸色微微一变:“是我先前错怪你了啊——你别计较。” “无妨。” 沈孟上了船,系在岸边的绳索松开,宋灵回过身悄悄瞥一眼沈孟——那个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的神威将军,真的是女子吗? 眉目疏朗,皓月清风,这样一个人着一身女装该是何模样? 还有——她真的是长宁郡主的心上人吗? 去往风陵渡的船需要些时候,宋灵坐在甲板上听见船舱里的人声音柔和温润:“进来吧,外面冷。”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在西蜀的这段时日,她已对西蜀的时气变化了然于心。 起风了,秋风萧瑟,连蜀地的银杏都开始叶落纷纷。 李明卿轻轻拢了肩上的披风,站在长乐宫一侧的御池前,静水一泓,倒映着一抹幽冷的白影:“阿碧,你去帮我备些热水吧,我想沐浴。” 阿碧见她神色柔和,忙不迭点头:“郡主,那我先去帮您备着。” 淅淅沥沥的雨开始下起来,她凭着多日以来阿碧的描述对这西蜀的宫城有了大致的了解,数月前,御池中跌下了一名小宫娥,尸首最后发现在蜀宫之外的河道当中。 也就是说着静水之下,另有出口。 在许州,她和扬榷利用水道逃过了死劫,这一次,她会不会如上一次那般幸运。 四下无人,她轻轻松开系着披风的软绳,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你要做什么?” 握住软绳的手微微用力,李明卿转过身:“国主。” 食指抵在李明卿的唇上,示意她噤声。 这个人身穿扬榷的衣服,身形、容貌看起来和扬榷别无二致,但是他——没有笑…… “你……你是……”李明卿认出了来人。 这个人不是扬榷,而是红莲。 “你想逃?” 李明卿没有否认,往水边退了一步:“你要拦我?只要你一疾呼,四周的侍卫都会聚拢到御池这边,即使是这样,我也要逃。” 红莲淡淡道:“你知道御池与城中的水道有多远吗?远到但凡是个活人,就不可能从御池底潜游出宫。西蜀的宫城可不是许州的知州府。” 她微微垂眸,面上浮起凄恻的笑意:“怎么可能不知道?” 红莲面有怒色,不由道:“既然知道,你还要这样?” “我不知你明不明白,就算是死,我也想回到她身边,也许有一日,你终会明白。” 殚精竭虑,忧思伤神,她自京城一役之后便在服药,后连遭逢了许州的变故,更是身心劳损,勉强熬过了一冬,如今又是秋日了,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得了多少时日。 她只是真的真的放不下沈云亭,她们说好的要一起回到长岗去。 红莲别过脸,神色在朦胧的雨幕之中看不真切:“跟我走。” 李明卿面色微微一变。 红莲冷道:“信我你就跟我走,不信你就从这里跳入御池中,我可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你。” 李明卿莞尔,看着红莲有些别扭的冷意,笑着回道:“我信你。” 李明卿紧紧跟在红莲身后,她跛了一只脚,上一次见她时,她还好好的,想必是许州的那场大火她也身受重伤。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玉楼那边便躁响起来,整个宫城戒严起来。 雨越下雨大,深秋的寒雨刺骨狠狠地打在她们的脸上,眼前好似一片水幕,她伸出手拂去睫上的雨珠方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咳咳咳——“ 红莲看着她发白的面色,语气柔和了两分:“那边,是宫城门。” 若是凭红莲一人怎么可能带着自己越出这百丈的宫墙? “什么人在那里?” 身后传来了侍卫的厉声责问—— 红莲手上扫出三根银针,正中对方咽喉。 “有刺客!”,不远处的一名侍卫看见自己的人倒下去了,反应迅速,带着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聚拢过来。 红莲背过身,反手从暗淡无光的剑鞘里抽出一把通体暗红的长剑。 是赤霄! 她来了! 她就在锦州! 只要出了宫门,她们就能相见了! 真的是她! 红莲带着李明卿一路疾退,沉声嘱咐道:“往宫门的方向,快走。” 脚步酿跄,赤霄挡住了比雨珠更密集的箭矢,错落的残箭划破她们的衣衫布帛,划开几道口子。 红莲用了极大的力气将李明卿往宫门方向推去,一支冷箭就此贯穿了红莲持有赤霄的右臂,擦着李明卿的面庞划过去,在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珠。 红莲面有戾色:“你走吧,宫门那里,已经安排好了人。” 李明卿感觉自己被一股极大的力气往前一推,重重地跌在泥水中:“红莲——” 宫门被她们早先安排的人打开了一道缝,宫城楼上的人擂起鼓,对着下面大呼:“关城门!快关城门!” 剑风一扫—— 她嘴角不由轻抿——这赤霄真不是凡品!沈孟那人功夫如此之高!只怕有一半要归功于有一把好剑! 有的人啊!居然还说自己功夫不怎么样! 笑意也被这雨幕冲淡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和那人比试了。 她已经听说沈孟武功尽失,万一是假的呢? 他们相识多年,沈孟这个人其实相当狡猾! 纵然他的武艺已经大不如前,也能屡出奇招吧? 沈孟,是配得上这把赤霄的。 他是天下唯一一个配得上这把赤霄的人了! 一支箭矢避开了她,朝着李明卿离开的方向—— 红莲疾退,掷出了赤霄,正横亘在宫门中间——这么好的的剑,还是留给沈孟用吧。 她回过身,漫天的箭矢她避之不及—— 快走吧,拘魂。 你带着你爱的人,远走高飞。 我从此也不欠你的了。 马车疾驰而来,驭马的是个男子打扮得清俊姑娘,车内的人微微掀起车帘,就看见一个白影握着赤霄,重重地跌在宫门之外几步远的地方。 沈孟呼吸一滞…… “你看,那里有——” 宋灵指着那道白影,车里的人已经掠了过去,竟一刻也等不及。 宋灵心下叹道——这个痴心人,没了功夫又强行运功,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卿儿……”沈云亭颤声将那人紧紧拥在怀中,“我来带你回家。” 李明卿抬手,定定地看着沈云亭,透过层层衣衫她感觉到对方呼吸的韵律。 她就知道她们有一日终会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