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楔子(修) 天下才子出贡院,贡院前头国子监。 天底下但凡有点志气野心的读书人,没有一个不想去国子监读书的。近邻皇城沾地气儿,讲学的都是六品以上的朝中饱学之士,想找个恩师拉关系求赏识是再方便不过。有人说,进了国子监,等于半只脚踏进仕途。 可是,常言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国子监的学生成百上千,难免良莠不齐,偶尔冒出几个残次品,那也是先生们的无可奈何的事。 于是乎,残次品的故事开始了…… 天下第一学府 又是一年国子监新生报道日,斜阳淡淡地照着集贤门,门口人潮似海,聚满了新入监的学生。 集贤门转角一堵砖墙下坐了个年轻男子,一身绛色禅衣艳艳如火,懒懒地倚在集贤门墙角喝酒看斜阳。 他晃晃半空的酒壶,里面水声叮当响,快要见底了。 “这位兄台,冒昧请问一下。” 国子监的人都知道,平日里乐哈哈的笑面虎的他,有一片逆鳞摸不得,就是看夕阳的时候不许人打搅,谁都不许。 谁这么脱线在老虎脸上拔毛? 他懒洋洋地偏过半个脸,凤眸斜睨打量对方。 是个眉清目秀的监生,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像能榨出汁儿来,抿嘴一笑,一边一个酒窝凑成双儿,比他壶里头的酒还醉人。 他对女人见多识广,目光也贼锐利,眼睛眯起一打量,女子的腰身如何,胸脯多少料,将来能发展成个良家子还是浪娃儿,都能跟尺子似的裁得一清二楚。这俏模模样的男装美人站在眼前,他还能分不出公母? 那女扮男装的姑娘不晓得他有这般能耐,自以为高明地作一副粗犷腔调,拇指一撸鼻子:“这位兄台,请问广业堂怎么走?” 她刻意闷着喉咙,他都替这姑娘憋得慌,脸上却佯作醉意:“小老弟,新生报道?” “没错儿,劳驾您指个路?” 哟,装得似模似样,有点意思。他一只手搭上姑娘肩头,眯着一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把秋波朝姑娘送了又送。 他生来颜色秾丽姿容亮眼,少年在家的时候丫鬟们便时常私底下议论,少爷是个美人胚子,长得这么俊,这么艳,简直像跟天底下的女人有仇,活活地招妒忌。他这一笑眉眼简直跟生了钩子一般,要生生把人魂魄勾走。 姑娘对上他的桃花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暗忖这厮半人半妖像是个角儿,不可掉以轻心。稳住心神,也回个笑脸:“您这是?” 他有心要逗她玩玩,一下子就伸出手把姑娘推在墙角,伸手格在她头边墙壁上,笑眯眯地盯着她看。 “喂,同学,你再不把手拿开我喊人了。” “嗯,喊人,为什么。”声音有些无辜迷惑。 他媚眼如酥地靠近姑娘脸颊,直到眼观眼鼻观鼻距离。姑娘那粉嫩的小脸果然一下子红润起来,姑娘惊愕地抿起嘴儿,强掩着惊诧瞪着他。 装模作样的女人最好对付,直接撕破脸皮上,包管气质破功。他微微一笑,姑娘立刻嗅到一股酒味儿。 原来是个醉鬼发酒疯,姑娘正想着,就被他伸手在腰间捻了两把。 “嗯,怎么身上都不带银子,”他摸得上瘾,末了用手背敲敲她的胸脯,“出门在外无钱傍身,乃是大忌唷。” 嘿,原来是个地痞。那姑娘心想,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不如早撤。幸好刚从宫里出来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于是笑眼一眯,卡住对方不老实的手腕:“你要的是银子?” “小老弟不错啊,”他打了个嗝,醉意朦胧地笑了笑,扬起左手的空酒壶,“借两个酒钱使。” 原来如此。“这个给你,”姑娘从腰间解出钱袋,半露出一沓银票,从中抽了一张,“拿去。” 他飞快接过,笑着甩了甩空酒壶:“明儿还你。” “用不着,没事我先走了。” 姑娘临走,却又鬼使神差地回望了那醉鬼一眼。这模样,比几个皇嫂都好看,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兴趣跨界养个男宠。 “想什么呢小老弟?” 姑娘吓了一跳,难道这家伙侧面也长眼睛,知道自己在看他不成? 陆见欢脸容一侧,又是无限绮丽妖娆,姑娘后心一凉,跟见了艳鬼似的,连连摇头:“没什么,这银子不用还,不,是千万别来还。”说罢背着书箱一溜烟儿跑远。 他则回过头凝视她的背影,手里随心所欲地摺叠玩弄着那张银票,眼神似醒似醉。 京城广福钱庄的银票,百两面值。果然来头不小。 有点意思。他咧嘴扯出一丝玩味笑意。 对于刚刚私逃出宫混进国子监的丹凤公主来说,这世界真是盛夏里刚摘的西瓜,又大又新鲜。至于里头甜不甜,那还不好说。 三年前父皇就替她挑好了个夫婿,当年的新科状元,她从拨着珠帘儿后面偷偷一瞧,果然是个青年才俊,正在暗暗欢喜,哪晓得人家把脸一板,对着父皇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婉转话儿,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 不要丹凤公主做老婆。 赵丹凤素来只有她挑人没有人挑她,这下倒好,还成了被拣剩的。听了这话还了得,立时气了个七窍生烟。只是碍着皇帝老爹自诩爱才如命,不好请他帮忙出头。就狠狠把这一股气憋在心里头,三年来愣是拒了一大堆婚事没嫁人,一心想要找那厮出口气问个明白。 半年前皇帝老爹去了,皇兄登基,一大堆事情要忙,她钻了个空子,跑出宫打听当年把她挑剩下的那个家伙,更来气,那厮居然一路升官,年纪轻轻做了国子监的博士。 传闻中,那人脸和脾气一样冷,自状元及第以来,光拒掉的达官贵人的婚请就有好几家,加上不结朋党,得罪了京师不少权贵。 这臭脾气,赵丹凤真是又爱又恨,非见上他一面,狠狠揪住他领子,大吼一声:本公主哪里不好,瞎了你的狗眼。 要问这人名字,她化成灰都记得,还得加个前缀。 该死的霍容! 也算老天爷开眼帮忙,她刚打定混进国子监的主意,就遇到个急事回乡的新监生扔了报道的名帖,于是捡回来冒名顶替。打开一看,名字还跟她挺投缘挺合适,叫单小风,变个音调,还能跟丹凤这俩字儿扯上那么丁点儿意思,不晓得这算不算天意? 赵丹凤简直觉得顺风顺水得意极了。 国子监某墙角处—— “嘿,一百两!这么有钱,老陆,再去诈他几百两银子使使。” “你这猴儿,想钱想疯了,”陆见欢在对方脑门上敲了个暴栗,醉意朦胧,“酒,够喝就成,灌太多小心淹死。” “叫那傻子一进来财露白,真是肥鸭送上门。怪不得早上我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今日我会有偏财运,原来是沾那蠢驴的光。” “不急,待我摸清他底细再说。” “咳,再大的来头,能大过你丞相老爹么?他总不敢是个王爷?” “看看再说。” 陆见欢笑笑,又灌了口酒,晃晃半空的酒壶,步伐飘摇地去了。 …… 赵丹凤继续问路找教室。“这位同学,请问……” “谁是你同学?” “那么兄台……” “谁是你兄台?” “那朋友……” “谁你是朋友?”被搭讪的路人白眼一翻,姿态摆得老高,“最讨厌别人套近乎。” 嘿!什么德行!赵丹凤愣是把火气给按捺下去没发出来。 她转了大半圈,好容易才寻着地儿,看起来像是广业堂,她瞅瞅教室门口一个傻憨憨模样的监生,心想这家伙看着蠢头蠢脑,应该比较和善:“请问,这里可是广业堂天甲班教室?” 被问的监生伸出抠鼻孔的手指,用力吸了一下鼻涕,指指门口“天甲班”三个大字:“不长眼?” 赵丹凤嘴角抽搐一下终究没接话。国子监真乃藏龙卧虎之地!看上去这么蠢的家伙,一嗓子吼起来倒是很有气吞河山的意思。 “你新来的?”那人兴趣缺缺地瞅她一眼。 “对对,在下单小风,还请师兄关照关照。” 听到是新来的,立马凑上前一堆人把她团团围住,上下打量,俨然参观猴子。 “这小子眉型不错,是不是去如意斋做过了?” “老子最讨厌娘娘腔。” “你说他是娘娘腔,那让我们班长情何以堪啊?” “蓟胜,你骂谁娘娘腔?” 赵丹凤掏出手绢来擦冷汗,不料被旁人一把夺过—— “你们快来看啊,这新来的用娘们的手绢!”这一喊更炸锅了。 她正要去夺回,那手绢却被人一个接一个相互传阅开。 “看这做工还挺细致,彦生你来鉴定下。” 拿着帕子的人一脸学究气,清咳一声拈到眼前,一板一眼鉴定:“捻金线绡丝帕,贯日绣,天青绣社的手工,看这样式……小子,你哪里偷来的宫中贡品?” 不好,这东西要露馅儿,她丢个荡漾的眼神:“相好送的。”说真话的时候要淡定,说谎话的时候更加要。 问的那人心里头暗自一惊,这人相好来头不小:“你相好是公卿贵戚?” 这话她还没接上,又有人道:“哪能,你们看他,一股娘们儿样儿,哪里有点爷们气概?说不定是扯谎往自己脸上贴金,拉高身份呢。” “就是,他能当上皇亲国戚,那我还能娶丹凤公主,再讨十房小老婆夜战不休呢!” 赵丹凤的脸又抽动了一下。 “住手,这么欺负同学,不上路子,”班长邵泉从人堆里挤出来,把帕子还给赵丹凤,“你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赵丹凤正在掂量他话里的意思。邵泉谄媚地自动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爹在朝中当什么官,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有哪些封嗣?” 人群里,有个腰圆膀粗的监生阴阳怪气地解释:“国子监系我大宋最高学府,只有六品以上官宦子弟才可入学,天甲班只有三品以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才有资格入监读书,比如我爷爷是先皇太傅钦赐紫金光禄大夫正一品,请问你老爹是干什么的?” 地痞流氓陆贱人 “登徒子,大胆……放肆!”赵丹凤怕泄露了女子身份,急着叫道,“我可是个男人!” “没事老弟,”流氓也学她的样儿眨巴眨巴眼,“我这人随意,就好这一口,兄弟之间也好切磋切磋感情。” 赵丹凤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国子监真是奇葩满地,什么样儿的人都有。 “喔!”流氓摸上她身的手触电一般缩了回去,神情疑惑,“金丝软甲?” 金丝软甲用以防身,一旦穿上,只有自己才能脱下。 “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有何目的。” “你这是在求我?”赵丹凤自以为有金甲护身,不禁得意。 流氓眯眼一笑,手伸到她腰间:“老弟,金丝软甲你有,不知道金丝裤衩你有没有喔?” 赵丹凤大惊,心里一着急,绷肩抵住对方,脑袋后仰做了个蓄力姿势,狠狠地朝他额头撞去。 通! 流氓调戏她正在兴头上,不料这样一击,顿时发出哀嚎。捂着头上乌青块窒了半响,恼怒之下再去看她。 杀敌五百自损一千,赵丹凤没有练过铁头功,一撞之下,自己先四仰八叉地晕了。 流氓一愣,伸手探她鼻息,匀净自然,竟然不是假装。 他端详着她的睡姿,一声轻笑,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细腻的微光:“自有你求我的时候。” 窗外闪过一丝人影,流氓听到窸窣声,脸上依然微笑如常:“进来。” 那黑影悄无声息闪入房间,见到此情此境也是一诧:“少爷,这人是?” 他并不急着回答:“查出什么结果了。” “那边没动静,少爷,你说他究竟会把证物藏在何处,难不成真的销毁了?” “霍容这个人,绝不会这样轻易屈服,否则也不会咬着我们陆家这么多年不放。你再去他三年前游历过的地方仔细找,金陵老家那边更要细细地搜。” “老爷已经等不及了,他要我带话给少爷,近些日子会派个帮手混进来,助你一臂之力。这次派出的人来头不小,以前在六扇门里做过探子,老爷说了,这回他进来不露身份,只有关键时刻才接应。” 流氓脸色一沉,虽然还在微笑,却渐渐流露出阴森之意。 既然是六扇门的密探,卧底和反追踪的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 然而他绝无半分欣喜。 他的丞相父亲依然如此多疑,谁也不信任。 派来如此强劲的隐形搭档,无疑是对于他这个做儿子的能力发出了质疑。 父亲大人竟然如此心急难耐。 父亲当年能如此顺利登上丞相宝座,对他的手腕多有倚仗,今日反倒不信任起他来了。 黑衣人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似笑非笑的情状,心里头也有些发寒,却又不敢多问。 流氓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瞧见了黑衣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修长的手指逗引着昏睡赵丹凤的面颊,唇角泛起一丝叵测的笑意:“你想知道她是谁么。” “难道这就是老爷派来的人,”黑衣人小心翼翼,“这么快就和少爷接上线了,不是说好分头行事?” “我有种预感,”流氓仰起脸,回头朝他笑,目光里带着寒冷,“这是件有用的东西,前提是……先变成我的。” 赵丹凤醒来之时,自己已经躺在床铺上,迎面对上来的,是流氓玉样的脸庞嘴里叼着一根牙签,笑容愈发邪肆:“这位老弟,昨晚睡得可好?” 她捂着脑袋使劲回想昨夜情景,不由得往里挪了挪:“登徒浪子,休得无礼!” 那臭流氓把牙签取出来,笑容竟然味道一变,变得很斯文,很有涵养,而且极为清纯无辜:“我这人酒品不好,每次酒醒完都会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昨天我没有妨碍到你休息罢?” 赵丹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然而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氓久在情场厮杀,已经是炉火纯青的演技派人物,这种关切里透着诚恳,诚恳里又带着无辜的眼神,立刻秒杀了不谙世事的赵丹凤的判断力。 “没有……”欲哭无泪。 这个性向严重偏斜的舍友,夺走了她作为“男人”时期的初吻。 “嗯,既然没有的话,”流氓温文尔雅的笑容顿时峰回路转,变到张牙舞爪凶神恶煞,“那你还呆在老子房间干吗?” 她又以为自己幻听。 流氓一屁股歪坐到床边,赵丹凤又往里退了退。流氓伸手一指,极不耐烦:“你,现在占着我的床。” 她慌忙抱着被子滚下床。 “还不走,要不要扫把扫你出去?”流氓咬着牙签,凤眸斜飞睨视着她,撵人倒是不含糊。 赵丹凤有种预感,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一定会被这个双重人格的精分室友搞疯。 “我是你的舍友……”说话变得艰难。 “舍友,”对方很是疑惑,不可置信的神情,“你天甲班的?” “嗯,今天刚入学。” 流氓那愣了愣的表情,像是真的疑惑。良久坐到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灌进去,口里含糊自语道:“邵泉那小子哪根筋不对了。” “嗯对,是班长叫我来住这里的。”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兴冲冲的喊声:“老陆,我昨天晚上替你占了一卦,你近日要交桃花运,不如咱俩再去伴月逛逛?” 推门而入的是同班监生陈亮。 “你小子怎么在这?”陈亮先是一惊,后是一怒,“谁让你闯进来的,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流氓伸手一阻,脸上笑意盎然:“亮猴儿,不急,这事要找得找邵泉,兴许他觉得我一个人久住寂寞了,哈?” “邵泉这混账东西,胆儿肥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找他去,”陈亮一转身,又似想起什么,回头恶声恶气对赵丹凤道,“你还不滚出来?” “无妨,”流氓坐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掏着耳朵,跷起一只脚架在案上,“既然邵泉这么关心我,给我派个打杂的来,我怎么能辜负这份好心。” “可是老陆……” “没事,你去。” “你给我小心点。”陈亮恶瞪赵丹凤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赵丹凤愣怔半响,把视线挪回流氓身上:“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流氓一诧,随即噗地一笑,神情促狭,“怪不得。” 她反问:“你姓陆?”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 对方一个妩媚的笑,立马让赵丹凤联想到,日冲斗牛,紫微星现,南方有妖孽出现……类似预示大灾变的不祥之兆。 “素人单小风,你新入国子监,不如由我来教教你这地盘上的规矩。” 流氓抱着双臂,口叼一根牙签,笑微微如是说。 赵丹凤对案正襟危坐,手里拿一份《约法三章》。 流氓坐在案头上,高她一头俯视着她,距她近得快要挨着鼻子,脸上笑容似有若无。 “念。” 赵丹凤用纸隔开两人的视线距离,清了清嗓子:“第一条,不得互相打探**。” 这一条读起来很顺耳,她赞同地点头。 “第二条,不能干预对方的任何行为。” 这个……就有点那啥了,万一这色中恶狼朝她夜扑,那到底是要不要反抗? “嗯?”对方的尾音微微上扬,显然对她的迟疑不满意。 “我觉得这一条可以修正一下,在‘行为’前面加一个‘正当的’修饰。” “不能干预对方的任何正当行为,”流氓一声轻笑,略略点头,算是默许,又捧起酒壶喝了一口,“继续。” “第三条,后来的要包干所有劳务,包括本舍的打扫,给对方买酒……”赵丹凤楞了一下,“收拾房间床铺?沐浴后更衣?” 流氓微微一笑,叵测的眼神里邪光四溢,看得她又是一阵冷汗:“试用期三月为限,若不能合格,当即扫地出门。” 说罢,流氓从口中拈出牙签,跳下桌走到衣橱对面的穿衣镜前,对着自己的袖子轻嗅一阵,又微微拂袖,像是要把自己一身的酒气都给拂去似的。他舒展开修长的双臂:“过来,替我宽衣。” 赵丹凤忍无可忍,好歹本殿下也是个公主,你算个什么玩意,把我呼来喝去当奴婢使唤? “斯文败类!” 她怒吼一声,甩门而出。 赵丹凤跑出去要找邵泉换房间,不料刚出了东厢,迎面就遇着吴监生一帮人走来。 那些监生刚用罢晚膳,正闲来无事,看见赵丹凤急匆匆跑来,心里便想要再消遣她一下。 “新来的,见着吴哥,招呼都不打一个?” 赵丹凤扭头要走,被其中一人伸出手臂,拦住去路。 她抬头,见邵泉从园中走过,忙求助道:“班长,班长!” 哪知道邵泉听见,低着头匆匆走得更快,一会就没了影子。 “你以为谁会罩你这个穷酸?” 那几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道:“你们知道不,昨天邵泉把他排到哪个房间去了?” “哪个?” 那人神秘兮兮的撮起嘴:“天甲一号。” 几个人都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为首的吴监生嘴角也抽动一下,扯出一丝敌意的冷笑。 “看不出来邵泉那马屁精也有这等创意,哈哈哈哈……” 趁着这几人正在说笑,赵丹凤扭身就跑。 “嘿,这小子跑了!” “追!修理他!” 风华绝代霍先生 学生们朝霍容行礼,霍容亦回礼,他气态出尘宛若仙人。赵丹凤定定地凝望着他,只觉得这种风姿不可言说,心里愈发来了一股无名业火—— 霍容你就算有些本事,又如何敢嫌弃于我? 相由心生,她这般暗地里咬牙切齿,面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凶蛮,一脸要活吃霍容的神情。 “这位同学,你来背诵《谏逐客书》。” 赵丹凤猛地一个激灵,腾身站起来,不小心用力过猛带动了书桌,墨汁飞扬,泼在左边的同学身上,那人不光脸酷,发怒的样子也挺有气派,顿时拍案而起剑眉倒竖,一脸要吃人:“你搞什么东西?” 霍容手掌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肃静。那人按捺下怒气擦拭着袖管,坐下时不忘黑着已被墨汁溅黑的脸怒视单小风。 霍容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单小风。”还是咬牙切齿。 霍容眉头微微蹙起,低头翻了一下学生名册,口里念念道:“你姓单。” 废话,单小风不姓单难道姓风,我怕我说出我姓赵吓死你啊。赵丹凤收住脸上的恶气,笑眯眯作谦恭状:“学生的确姓单。” 霍容眼中掠过一抹异光,却飞快地低垂羽睫,似是把什么给掩了下去,语调平静地道:“这篇《谏逐客书》是传世名作,还是要背出来才好,你下课回去,再好生用点心。” 《谏逐客书》赵丹凤七岁就随着皇兄一起背,早已滚瓜烂熟,只是面对着霍容,一时心乱如麻,开不了口罢了。只好默默坐下,心神恍惚地捱到下课。 霍容是见到了,可是却好像除了来上课没什么交集。赵丹凤心想,到底要不要去找霍容,当面和他摊牌呢? 一群监生围了上来。 “连个《谏逐客书》都不会背,还号称千里挑一,臭穷酸当我们天甲班是垃圾堆,什么人都能收?” “我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 “真是越想越气,不知道这小子交的什么好运,以前我们背不出来是要被罚抄书的!” “喂,你快说,你是买通的什么人,才进的我们班?” 赵丹凤被对方攥住衣领。 赵丹凤原打算一直藏锋装作不会功夫,却因为刚刚见过霍容心情正差,像是过年的炮仗,一点就着:“手拿开。” “小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就好好修理你。” 对方揪住她的衣领,赵丹凤顺势靠到对方跟前,伸手扳住对方手臂轻轻一扭,那人一声惨叫背过身去,手臂被她反剪在身后。众监生都吓了一跳。 赵丹凤在皇家猎场时常骑射,练就了些皮毛功夫,加上对方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一下子被她钳制住,痛得嗷嗷直叫。 赵丹凤环视周围,监生们不知道她的功夫有多深,都小心地退后。她松开那人的手,声音很大,像是说给众人听:“今儿个心情不好,别惹我。” 说罢扭身出了广业堂大门。 壮汉吴宗文抱着臂膀嘿嘿冷笑,盯着赵丹凤的背影:“看来你帮这小子还真是多此一举,对方可是个练家子。想来你陆见欢也被人骗过去。” 陆见欢把佛珠手钏从雪白的手腕上褪下来,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搓揉把玩着,对于吴宗文的挑衅,只以淡淡微笑回应之。 霍容离开广业堂后,并没有直接回敬一亭休息,而是去了彝伦堂。 彝伦堂乃是国子监的藏书之地,其规模在京城内仅次于皇宫大内的藏书处。霍容时常来这里查阅备课所用资料,故而每一处地方都熟稔。他拐了几个弯道,停在角落内一面巨大的书架前。 他伸手抽出一册书,漫不经心地翻阅。 “此去金陵,查到了什么。”一个刻意压低变过腔调的声音在书架对面响起。 “没有进展,”霍容仍然不动声色地翻阅书册,嘴唇的起伏轻微得几乎让人看不出他在说话,“对方似乎也觉察到我们的行动,有所反应。不过这反倒确证了一点,陆相如此紧张这桩案件,必然和当年之事有撇不清的牵连。” “哼哼,当年他陆景兆卖官鬻爵植党营私千真万确,却稳坐相位到今天;而燕王殿下谋反篡位之事子虚乌有,竟然落个满门超斩的下场。你说,这案子不能得昭雪,世道岂非太不公平?” “我已经引起陆相注意,现在行动甚是不便,翻案一事,宜缓缓行之。” “是啊,谋定而后动,不可急于一时。小霍,敌暗我明,你自己也要保重。” “我明白。” 对面那人离去之后,霍容又在彝伦堂呆了一阵,登记借取了几册书欲离开,忽地发觉背后有人,猛然转身。 是男装的赵丹凤站在霍容面前,脸容秀美,神色愠怒地瞪着他。 霍容脸上波澜不惊,心中暗自思索,这人究竟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听到了些什么没有? “先生,我会背。” “什么?”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日缪公求士……”她开始诵念李斯的《谏逐客书》。 赵丹凤终究是个情窦初开而且晚开的女孩子,不懂如何找话题,情急之下,唯有背诵这一篇课文,毕竟背诵,也有许多句子可以说给霍容听。 一篇《谏逐客书》,竟然可以让人背诵得泪光泫然。只是这声音里强自掩抑的凄婉和怨愤,却没有人能听得出来。 “……自内虚外而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先生,我背完了。” 霍容凝视着她眼中的泪光,良久道:“你姓单。” “不错。” “你是金陵人?” 赵丹凤见他手上拿着学籍名册,心里头一阵慌乱,刚进国子监时候忘了仔细瞧瞧这单小风的籍贯,此刻如果答错,定会平白惹他怀疑。这样想着,脸上还得做得若无其事:“先生要知道这个作甚?” 她说话的时候故意放平静语气,偷偷地朝霍容名册上瞄了两眼,想要找出自己的户籍在何处。哪知道霍容早有防备,把名册合上,口气平淡:“听你口音是本地人。” “我从小就离开老家,随着父母迁到京城居住。”还是说不出老家在何处,只好尽量绕过。 “我现在还不能跟你回去,你走罢,”霍容背过身,“再给我点时间,定会给你们家一个交待。” 咦?赵丹凤吓了一跳,霍容他……该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明明就伪装得很好,为什么他会这么轻易就看穿,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既然如此,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赵丹凤把心一横,冷哼道:“你不承诺娶我,我绝不走。” 霍容的背影颤了一颤,转过身来,眼神里难得一抹诧异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废话,不然我混进来干什么……喂,咳咳,你干什么!” 霍容出手之迅疾,赵丹凤也没有想到,当即被霍容扑身摁在书架上,身体一撞,架子里窸窸窣窣掉落好几本书在脚边。 “霍容,你好大胆……你放开我。”赵丹凤抠着他的手指乱踢乱蹬,岂料霍容这儒生气质十足的人,竟然手劲这么大,掐得她差点咽气。 “你不是单小风,”霍容声音冷酷,“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霍容,你混蛋……” “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赵丹凤差点没吐血,霍容此刻手上力道渐增,她的双腿都悬空,书架被两人互相缠缚的力量撞得微微摇晃。 “本,本公主绝不会放过你……” 赵丹凤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 醒来之时,已是在整洁的卧室中。赵丹凤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身上捆缚的绳索,和一边饮茶的霍容。 “你疯了?” 霍容的脸色依然冷峻,说话时缺少正常人的情感变化:“谁派你来的。” 赵丹凤气得发昏:“你知道我是谁!” “我在等你告诉我。” 好,不知死活,说出来可别吓破你的胆儿。赵丹凤清了清嗓子,气势威严:“我姓赵,赵丹凤。” 完全没有她预期的震撼效果,霍容依然淡然喝茶:“莫说你是个男人,即便你真是丹凤公主,传闻中丹凤公主端庄娴淑,久居深宫,从未踏出宫门一步,你这谎未免扯大了些。” 端庄贤淑……传闻这东西是可以信的么,传闻中你霍容还是个正人君子呢! 赵丹凤冷笑:“霍容,你真不信?” “我不信。”霍容很平静。 “你过来。” 霍容放了茶盅,坐到床边。 “我腰上有一块玉佩,你看了就知晓。” 霍容伸手在她腰间摸索,果然取出一块玉佩,上等羊脂玉精工雕琢,刻有“丹凤”二字,很容易辨认出是皇家之物。 霍容的脸色不禁一变。 “我十六岁生辰时,父皇赠我此物,说我看中了什么人,便将此物转赠给他,父皇明了我的心意,一定为我指婚。” 霍容瞧着赵丹凤,她刻意化装过,不仔细近看,的确瞧不出是个女孩儿,还以为是个特别秀气的小公子。 “当年你中了状元,我心里高兴得很,想要把这东西托人给你,父皇先一步瞧出我的意思,便钦点你做驸马,可你呢,你说了什么?” 赵丹凤咬牙切齿:“霍容,我到底哪里不好,要你这样嫌弃。如今我父皇过世一年了,他所赐的代表姻缘之物仍未找到宿主,你可知为什么?” 霍容默然半响,伸手解绳索:“公主,微臣不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 “你害我沦为笑柄三年,这回我一定要带你走。” “公主,我不能跟你走。” 霍容那平静冷淡的态度,更深深激怒赵丹凤。她笑了一声:“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娶我,要么去死。” “公主殿下,微臣的生死不由你主宰,国子监是男子出入之地,于你身份并不相宜,还是早日请回。” 霍容摊开手,把玉佩交还,赵丹凤不接。 “公主来在这里也是没用的,我会向圣上禀明一切,负荆请罪。” “请罪,你还知罪啊,你有什么罪?” “诱惑公主,是微臣的错。” 赵丹凤脸顿时一烫,怒道:“你你你……你有什么魅力,诱惑得了我?我不过是……是是是要挣回这口气罢了。” “公主金枝玉叶,微臣配不上公主。” “三年前你就这么说!” 霍容仰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经不早:“公主请回罢,你我二人共处一室,于礼已是不合。明日一早,我便备好车马,送公主回宫。” “我要是不走呢?” “微臣自会禀明圣上和祭酒大人,由他们出面来接公主。” “霍容!你……”赵丹凤气急,提醒自己,此刻一定要冷静应对,否则好不容易跑出宫一趟就全部白费了,“霍容,我知道你这个人有原则,讲公平,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我不曾和公主有过任何约定,公主何出此言。” “你要是真对我公平,就不该去考科举中状元,你明知中了状元被我父皇选为驸马的几率十之**,你却连中三元在先,无情拒我在后。你的名声是响了,可我呢,你要我怎么见人?宫里人人议论,都说我……都说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公主……” 赵丹凤情急之下,把最讨厌的事情都说出来,眼眶里不禁噙着泪水,嘴唇哆嗦着。心高气傲的她,又怎么会容忍别人叫她一声“老公主”。 “公主你并不老。十九年华正是芳龄,可以去寻更好的如意郎君。” “借口,都是推辞。霍容,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中了状元做了驸马候选人,让我有了看见你的机会;现在我到了你面前,你就算不喜欢我,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喜欢你?你对我公平吗?” 霍容的口气不容置疑:“纵然公主这样说有些道理,然而国子监乃静心向学之地,纵容你以女子之身在此逗留,有悖我做人的原则。” “你怎么知道我来国子监不是为了读书?我可以一面读书,一面让你……” “哼,”霍容冷冷道,“狡辩。公主说倒底还是为了我。” “你敢不敢跟我赌一赌?” “不要想拖延时间,明天我便送你走。” “霍容,你是不敢跟我赌,因为你怕跟我接触久了就会喜欢我,对不对?” “公主你在痴人说梦。” “那好,你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们来看看到底是我痴人说梦,还是你口是心非,怎么样?你若是口口声声说不会喜欢我,却又不敢试炼,就说明你是伪君子,假圣贤,表里不一的卫道士!” 赵丹凤连说三个读书人最讨厌的称谓,霍容的眼光一凛,盯了她半响:“你想要留在国子监,必须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理由是……我想要一次机会证明你是错的,你连看都不看我,就放弃我是错的。” “愚昧的证明。” 霍容站起身来,似是不屑赵丹凤的宣言。 “我便给公主三个月时间,让公主看清自己的错误。” “诶?”赵丹凤愣了愣,“你答应了?” “三月期满便是学中考试。届时公主若既不能让微臣喜欢上公主,又不能通过考试,即便不肯走,微臣也会利用职务之便,逼公主退学。” 太赖皮了,这样是犯规,赵丹凤哼道: “你这叫有原则?” “小处的退让正是为了更好地坚守大的原则。公主,你自便。记住,三月为期。” “哼,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国子监男澡堂 赵丹凤回到寝舍,只见陈亮拦在门口:“老陆在里面。” “我知道,”废话,这是她和姓陆的共用的寝舍,“你让下。” 陈亮仍是欲言又止不肯走。赵丹凤不耐,一把掀掉:“起开。” “嘿,真是狗咬吕洞宾,别说老子没提醒过你,”陈亮摇摇头,甩手走了,“怪不得昨天卦象大凶,大凶。” 赵丹凤推门而入,走到自己床边,四仰八叉地躺上去,长出一口气。 虽说刚刚过了霍容一关,可是要在三个月内捕到霍容的心,谈何容易,瞧他刚刚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儿,就知道是座易守难攻的天堑。 然而方才已把狠话撂出去,现在才临阵退缩,也太没脸。 赵丹凤愁苦地叹一声,翻身,恰好对着陆见欢的床铺。 陆见欢正坐在床上一杯一杯饮酒,半个侧脸对着窗外。 窗外是落日余晖,残红漫天的景象。 赵丹凤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看夕阳:“喂,你很喜欢看日落?” 陆见欢没反应,只是一杯一杯复饮,赵丹凤讨了个没趣,闷闷地睡下。 一觉醒来都到了戊时,国子监对于学生作息有严格规定,亥时之前必须熄灯。赵丹凤赶快收拾了一下衣物,匆匆忙忙赶去澡堂。 一进澡堂,赵丹凤到吸一口凉气。 来来往往皆是光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每个人脸上都泛着被热气熏出来的红晕,时常有人擦身而过,下面只包一条浴巾。 赵丹凤吓得小心脏都要跳出胸膛来了。 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来过这种地方,不然传扬出去,她可就成了开国以来最淫|乱的公主。 所幸澡堂设的都是用木板隔开的单间,每间放一个大浴桶,可以整个人进去洗浴。赵丹凤赶快进了一个单间,关上隔间的门,试着从里面踮起脚朝外看,什么都看不到。 很安全。 她脱了衣衫挂在门后,很快跨入浴桶中,水温刚刚好。 要是再来点熏香花瓣什么的就更好了。 她双手扶在桶沿,仰起头缓缓呼气。直到这独处的一刻,才全身心地放松下来。感觉好像回到了寝宫,自由自在。 抬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定睛一看—— 衣服不见了。 挂在门背后的衣服不翼而飞了。她惊出一身冷汗,一下子从桶里站起来。 刚刚明明还在的! 她立刻想要喊人,却猛然意识到这是在澡堂,如果惊动别人……后果不堪设想。 加上不断地有脚步声经过,还有同学的说话声,许多人都在澡堂,她更加心慌了。怎么办,难道只能在这里熬到半夜人都走光的时候再跑出来…… 陈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老陆,据卦象显我今天的财运在东南向,我去那边洗。” “嗯,我在这边。” 赵丹凤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轻声唤道:“陆见欢,陆见欢,你在不在?” 门口的脚步声停止了,果然是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疏懒和尚未退散的酒意:“嗯,叫我?” “我是单小风,你的舍友。” “我知道是你,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分我一件衣服穿,我的衣服弄丢了。” 对方显然很不乐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把你要换下来的外衣给我就成,行吗,求你,我总不能就这样出去。” “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赵丹凤爆出一个十字青筋:真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可还是得委曲求全:“什么都成,你先把衣服给我。” “你说的,别赖,”门外传来窸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敲门声,“给你。” 赵丹凤从浴桶里站起来,探出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隙,伸出手去接衣服。 衣服递过来,她正要缩手,不料那突然多伸进来一只手,强硬地把门缝撬开,一个影子闪身窜入洗浴间,飞快地把门在身后带上。 这一切简直突如其来且晴天霹雳,赵丹凤目瞪口呆地站在水中,和对方正正打了个照面。 陆见欢敞着禅衣,男子坚实的胸膛和锁骨线条若隐若现,他嘴里咬着一根牙签,上下打量着她光润如脂的胴|体,笑微微道:“老弟,重新认识了一次啊。” 赵丹凤的嘴巴半张着闭不拢。 “想要叫我是不反对啦,”陆见欢慢悠悠摘掉牙签,指指门道,“如果你真的叫,我想外面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被你叫进来观赏的唷。” 赵丹凤咬住嘴唇,生生地把怒吼咽了下去。双臂紧紧护住胸坐到水中,压低嗓音:“你想干吗,你出去!” “我想干什么,”陆见欢扔掉牙签,抱着双臂低头笑的时候,不住地耸动肩膀,“向来自以为很聪明的我,最近被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女人给骗了,于是心情不大好,所以打算找她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事。” “登徒子,你简直大胆……” “我人生平有三个忌讳。第一,我不喜欢被女人骗。” “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的话。” 赵丹凤受制于他,不得已地闭嘴。 “第三你知道是什么吗,”他两手搭上木桶的边沿,慢慢地靠近她,她急忙仰起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我不喜欢我站着的时候,有人坐着。” 赵丹凤想跑不能跑,想叫不能叫,权衡了一下,还是服软为上:“我这样怎么能站得起来……你把衣裳借给我。” 此刻的她,头发和身体都已经被水打湿,蘸着水滴的肌肤显得更加白润诱人。 “没关系,你可以不用站起来,”陆见欢笑得更加邪佞,眼神在她雪白的胸脯上扫阅着,“我可以坐下去。” “啊——” 赵丹凤看着陆见欢脱掉禅衣甩在一边,不禁大叫一声。 整个澡堂都耸动了。 “不是,你刚才听见没有?我刚刚好像听到女人的声音。” “我好像也听到了!” “不会,哪里有女人?” “真的假的,老子都硬了。” “可是我真的有听到啊!” “好像是这一间。”脚步声由远而近…… 有人敲洗浴间的门:“喂,里面有人吗?” 赵丹凤紧紧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此刻她正被陆见欢拥在怀亵弄,那浴桶的容量不大,两个人在里面便会肌肤相贴触,湿漉漉地搅缠在水中。 “嗯,什么事。”陆见欢不慌不忙地答道,手掌覆上了她的雪峰,慢悠悠地摩挲揉搓,挤压逗弄着那颗红珠。 “别出声唷,”陆见欢压低声音,轻咬她的耳垂,“虽然我不介意被围观,不过你嘛。” 赵丹凤隐忍地闭起眼睛,几乎要把唇瓣咬出血来。 “好像是陆同学在里面。” “陆师兄,你有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啊?” “嗯,这个嘛……”陆见欢看一眼赵丹凤,俯下身,在她另一颗红珠上一啄。 “啊……”赵丹凤敏感地想要吟哦出声,被他预先捂住嘴。现在出声,无疑于召唤全体同仁来围观这刺激的戏码。 赵丹凤浑身战栗地靠在他怀中,她的肌肤幼嫩柔滑,在水中更是莹若堆脂,他恣意地吮吸舔舐,灵舌在她胸口最敏感的地方圈弄,水漫上他的脸颊,不觉间乌发尽湿。 这画面实在太香艳,绝不能为外人所见。 “陆师兄,你还在吗?” “唔。”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小红珠,还不忘捉弄性地在雪峰上轻轻啃噬了一口,她吃痛,却自觉地捂住了嘴巴。眼睛里都是羞恨之意。 “陆师兄?”隔着门叫喊的那人很纳闷,堂堂丞相公子,该不是掉进浴桶淹死了。 “嗯,我在。我没听见有什么声音,”陆见欢说罢,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这下你可满意?” 这话听来有双关之意,赵丹凤悟出意思来,身体因为羞耻开始发烫。 她感到外面的人脚步声隔着门板远去,立刻出手反抗,用手肘狠狠反击他的胸口,陆见欢预料到,从背后紧抱着她的身子,她两只手不断在虚空中挣扎,溅起浴桶中无数水花,把两个人都搅得从头到脚**,却始终不能摆脱他的纠缠。 她一咬牙,左手揪住他腰上一块皮,狠狠扭转。 陆见欢顿感痛觉,眸色一深,毫不留情地钳制她的左手。 赵丹凤右手扇过来一巴掌,不偏不倚打在陆见欢脸上:“斯文败类!” 陆见欢白皙的俊颜上立刻起了一片红印,他手上力道加重,把她禁锢得更严密,脸上却浮荡着悠闲的笑意,声音里暗含胁迫:“你是谁,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她又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更深地落入他的钳制,甚至隔着他打湿的裤子已经感到有什么威胁性的武器正在抵着她的翘臀。 “我这个人不喜欢一心二用,你要是不说,那我就要干点别的事情了。” 赵丹凤身体一缩,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赶快缴械投降:“我说我说,我是为了霍容!” 围棋少年自有心 “夏彦生的父亲曾经是围棋国手,这一点我跟你说过。” “嗯。” “先皇酷爱围棋,蓄养了一批围棋国士,当年以第一国手夏永和恩宠最隆。他直到五年前在翰林棋赛中败给对手,输掉了这第一国手之位。此后他便一蹶不振,日渐消沉。” “只不过输掉一次,需要这么耿耿于怀嘛。” “对于夏家来说并不是这样哦,”陆见欢朝她眨眨眼,漂亮的瞳仁闪烁着细腻的微光,“围棋对于夏家来说是世代传承的精神力量,他们下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祖父辈,曾祖父辈,夏家的子弟没有不以父辈为荣的,彦生也一样。。” “原来如此。” “所以说,他心中最崇拜的父亲形象崩塌,做儿子的有今天这样的转变,也不难理解。” 赵丹凤很是唏嘘:“话虽如此,我们外人怎么好插手帮忙。” “谁要你帮忙了,”陆见欢睁大眼睛,一脸嫌弃她笨,“我们是要他帮你的忙。” 赵丹凤不解。 “有个真理你还不知道,”陆见欢伸手扳住赵丹凤双肩,俯视着她,唇畔笑意深远,“想找到一个人的弱点,着眼点是他的过去。” 赵丹凤立刻反应过来:“夏彦生的弱点是什么。” “你知道当年打败彦生父亲的人是谁么?” “谁。” “邓玄。” 她不禁一怔。 邓玄,国子监祭酒。祭酒为掌管国子监的最高级别官员,总领监内一切大小事物。 印象之中,见过邓大人只有开学宣讲那会儿,是个面貌慈祥的老者。 “等等,”赵丹凤整理着思路,“没道理啊,胜败乃兵家常事,这错也推不倒邓大人身上。” “如果一个人制造的输赢毁掉了你最尊敬的父亲,你最执着的荣耀,那你会不会记恨这个人一辈子呢?” “从父亲战败开始,夏彦生的人生就已经是为打败邓玄而活的了,”陆见欢眯起眼,黠笑,“也就是说,如果你在这一边帮到他,那么他也会在另一边帮到你唷。” …… 半夜里,两条人影从敬一亭邓玄书房内潜出。 “邓大人的书房在那边。”陆见欢伸手一指,赵丹凤望去,不由咂舌:“嚯,守卫这么严,至于吗。” “都混到祭酒这份儿上了,不多几个保镖怎么显示身份地位不一样,”陆见欢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晃了晃,笑着眨眨眼:“有了这个,彦生那边就好说了。” 是一本《弈战秘谱》。 “彦生他学棋这么多年了,看过的棋谱也该不少。这真的对他有用?” “这是邓玄手撰的棋谱,是他围棋心得的一本手记,你说重要不重要?” 赵丹凤噗嗤一声笑,在陆见欢胸口捶了一下:“你小子,鬼点子倒是很多嘛!” 正说着,巷子口光线一亮,远远地来了个人,两人站在黑暗里循着光线望去,都不觉一楞。陆见欢耸耸肩:“喔!霍容,真是冤家路窄,交给你了。” 说罢他转身要跑,被赵丹凤情急一把拉住:“喂,别丢下我一个人!” “霍容嘛,当然你来摆平,一个人被抓总好过两个人被抓对不对?”陆见欢笑眯眯地使劲儿甩掉她的手,把棋谱塞进怀中,“难道你想看我去□他?我是不介意啦……” 赵丹凤无语,陆见欢趁机掠上墙头跑得无影无踪。 “谁?”霍容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 赵丹凤头皮发麻,一声不吭地等他走过来。 霍容缓步接近,提起灯笼仔细一照,发现是赵丹凤:“公主在这里作甚。” 赵丹凤清咳一声:“夜色正好,本公主出来随便走走。” 霍容仰望墙头:“刚刚公主可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你听错了,没有的事,”赵丹凤不耐地挥挥手,“你又来干什么?” “敬一亭刚刚来了窃贼闯入邓大人书房,丢了好些重要文件,现在正在找寻。” “文件?”赵丹凤心里头很诧异,陆见欢偷的不是棋谱吗,“是什么文件?” “与公主无关。夜里风大,不要在这里乱逛,公主请回。” 赵丹凤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听霍容道:“公主,恕我直言,与其把心思放在微臣身上,倒不如静下心来学些东西。国子监乃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地,公主身在其中不知福,若是一无所成,无异于入宝山而空回。” 赵丹凤先是一愣,樱唇微微一弯,露出两排齐整的小白牙。霍容不明白她为何发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赵丹凤伸出嫩笋般的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霍容后仰避开,那指尖只是蜻蜓点水地在他皮肤上触过,“学生知道啦。” 夜凉如水,霍容凝视着赵丹凤的背影,只见她倒背着双手,大摇大摆离开,不由得摇头叹息。 公主殿下实在太轻浮了。 同居烦心琐事多 赵丹凤趴在寝舍桌前挑灯夜战,案头堆了棋谱,《算学》,《大宋律令》……种种课业叠加起来,不疯也快狂。 国子监果不是人呆的地方,要赶完如此多的功课,真是要磨掉三层皮。 她怏怏地把刚做完的律法作业丢到一边,忽然冒出一个问题:这么重的课业负担,陆见欢这个逃课王是怎么通过大大小小数十门考试的? 正想着,刚从澡堂回来的陆见欢光|裸着上身披一条浴巾推门而入。赵丹凤见了羞红一脸,捂着眼睛低声咆哮:“小混蛋,臭流氓,还不把衣服穿起,羞不羞你?” “我有什么好羞的,”陆见欢耸肩摊手,大大方方解开浴巾,开柜更衣,“话说羞的人是你。大姑娘家跟男人共处一室,传出去别说霍容,哪个男人敢要你。” 赵丹凤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去找夏彦生,怎么样了。” “彦生对邓玄的棋谱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为什么?他不是很想要在棋盘上打败邓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说要凭自己的实力,”陆见欢停下手里动作,若有所思地微笑,“看来我低估这小子了,心气儿真是高得很。” 赵丹凤失落托腮:“那岂不是没人教我下棋。” “彦生明晚开始来,每天一个时辰,你自个准备准备。” “诶?”赵丹凤惊喜道,“他不是对棋谱没兴趣?” 陆见欢挑眉一笑。 “喂喂,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赵丹凤丢下纸笔,兴冲冲地跑到陆见欢跟前,一脸谄媚笑意,“你怎么说服夏彦生的?” “去给我倒杯酒。” 哼,真会坐地起价。赵丹凤不满意地斟酒,满怀期待地递过去。 陆见欢接过一饮而尽,啧着嘴叹道:“唉,好酒。” “现在可以说了。” “你把金丝软甲脱了,我就告诉你。” 赵丹凤拉长了脸,半响爆吼一声:“你找死!” 她紧张兮兮地捂住胸口瞪着陆见欢。 “不肯算了,我从来不强迫女人脱衣服。”陆见欢嘻嘻哈哈地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脸朝里面睡去了。 赵丹凤气哼哼地扭身坐下继续赶作业。灯火明明灭灭,笔尖在光影下跳动,她顿了顿,忽然回头看陆见欢一眼。 陆见欢躺在床上背向着她,身体随着呼吸均匀地微微起伏着。这样看安静时刻的背影,却也不是那般讨厌。 待赵丹凤趴在案头睡熟,陆见欢从床上坐起。 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陆见欢回头,借着月光看一眼赵丹凤,她依然睡得很熟。他推门出去。 “你来了。” 门外等着的那人轻功卓绝,两腿倒挂在廊梁上,身形隐没在黑暗里,压低声音:“属下不便在此久留,少爷找属下到底什么事。霍容那边有动静?” “乔太傅的人,可以肯定就在这名单之中。这里面的人你都拿去查一查来历。” 陆见欢拿出一物,正是那一夜从邓玄书房取到的一份文件。 那人接过,迅速地塞入怀中:“属下遵命。” 那人又想起一事:“对了,前些日子属下审问奸细,虽然仍不知道霍容他们已经搜集到了多少关于舅父的证据,然而却得到一个可靠消息,这国子监内,除了霍容,乔太傅还有一个帮手。” 陆见欢微微一诧:“谁。” “不知道,没亮身份,连那奸细也不知,我上了大刑,那家伙样子不像说谎。” 陆见欢略一沉吟:“知道了。” 那人转念一想,道,“少爷,你说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把霍容这小子给剁了,不省事儿得多?燕王早就倒台,也没人给他撑腰,我们何必瞻前顾后?” “小不忍则乱大谋,霍容这半年来旧案新翻,不会这么简单,背后定有人为他撑腰,这藏在暗中之人才是我们的对头,要将这股势力诱出来……” 那人点头,做个狠狠一刀的手势:“再一锅端了。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和老爷叫板。” “树大招风,父亲当年就险些败在行事张扬,如今也算吃到教训,你还不长点记性。” “少爷教训的是,属下记住了。” “你退下。” “是。” 陆见欢悄无声息地回房,掩上门,看一眼赵丹凤,她趴在桌上睡得正沉。陆见欢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床边。 他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赵丹凤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呼吸依然均匀。 “醒了就醒了,装什么。” 赵丹凤还是没反应。陆见欢低笑,低头把嘴凑到抵在她唇边,以一动作就会与她嘴唇相触碰的距离说着轻佻话儿:“喂,再装的话,我可要亲你了。” 赵丹凤睁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别乱来。” 她一动嘴唇,就会和他的唇相接,只好咬牙切齿地说话。 “有个真理你还不知道,女人的伪装,在我面前可是会无所遁形的唷。” 陆见欢撑着手臂坐在床边,自上而下看着赵丹凤,说话间,两人的睫毛互相接触着,痒痒地挠着对方的脸。赵丹凤的粉润的脸颊被男子的鼻息吹得滚烫,在月光下都能看出变了颜色。 “你都是这样欺负女人的么?” “我从来都不得罪女人,”陆见欢又是一声低笑,眼里流光皎皎,笑意浮荡,“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赵丹凤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听你这话,像是有好多女人。” “你指什么样儿的,”陆见欢做出思索的神情,“萍水相逢金风玉露的倒不少,不过像你这样朝夕相对的……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嗳,你说我们两人住一屋,是不是挺刺激,挺有意思?” 有意思个鬼!赵丹凤知道自己武功打不过他,不敢强来,只好脸上堆笑:“是挺有意思,不过你能先把手拿开么,有话好好说,靠这么近干啥。” “有吗,近吗,”陆见欢说这话时,又是和她的樱唇轻轻相接,又轻轻擦过,□地挠着她的肤触,“不过我觉得靠近一点商量事情会比较有诚意。” “什……什么事。” “十天后有个律法小考,你这么用功复习,不如帮我打几份小抄?” 赵丹凤张大了嘴巴。搞半天,原来是想让她帮忙作弊。 “这还不简单,成,没问题。” “要七份先,不够再跟你要。” “你要那么多干嘛?” 陆见欢笑着眨眨眼:“总要照顾一下亮猴儿他们不是。” “行行行,那你……”可以闪开了,别烦本公主睡觉。 “我就知道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陆见欢一笑,眼底华彩粲然,惹得赵丹凤粉脸又飞起一片红,“那我替弟兄们谢谢你了,嗳,要不要我亲你一下表达谢意?” 赵丹凤正在发愣,嘴巴上就触到一片温润,安静的室内忽然“啵”地一声。 “陆见欢……陆贱人!” 随之而来的是赵丹凤怒不可遏的咆哮和横飞而来的枕头。 第二天戊时一过,夏彦生准时来授棋。 “师父请进。” “慢着,别叫这么亲热,”夏彦生竖起手掌隔开赵丹凤,一脸嫌恶,“我只是随便指点你些步法,别来师父徒弟这一套。” “是是是。” 半个时辰后—— “我最讨厌蠢才。” “你没有做棋手的天分。” “为何不吃这一片,白子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你脑子长在何处,涌泉穴吗?” 赵丹凤挨完训,浑身发抖地站起来,苍白着脸:“彦生,我去喝口水……” 夏彦生冠服齐整,肃然地坐在棋盘对面,一脸蔑视地瞧着她:“我最讨厌上课中途开小差的人。” 赵丹凤把陆见欢扯到一边,暴跳如雷:“怎么不早说他是这么个难伺候的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陆见欢兜住她肩膀悄声道,“你学的是下棋,又不是讨好夏彦生。” “话是这么说……”但是那家伙也太极品了。 “别光顾自己喝,给彦生倒一杯去。” 赵丹凤颤抖的手捧着杯子,不攥这么紧她实在自己不会把这一杯水泼到夏彦生脸上。 好容易捱过剩下的半个时辰,送走了夏彦生,赵丹凤四肢瘫软地趴在棋盘上,哀嚎一声:“他明天还要来!不如你教我算了?让他歇息会。” “彦生的棋好过我,他来教是你的福气。” “哼,你就这么怕麻烦?” 陆见欢躺在床上枕臂而笑:“说对了。我这人虽然喜欢姑娘,但不喜欢缠人的姑娘,你千万别犯这个我忌讳的毛病。” “我缠你,你确定不是你在缠我?” “有个真理你还不知道。男人缠女人顶多一阵,女人缠男人那是一生;男人的纠缠可以制造情趣,女人的纠缠只能制造悲剧。所以对于缠人的女人,我坚持避之则吉。而对于值得纠缠的女人,我会死缠到底唷。” 莫将戏事扰真情 歪理邪说。 赵丹凤没好脸色地嘟囔着,一面整理书册,把准备好的律法考试小抄塞进陆见欢的书箱。 …… “小师父,小师父!”赵丹凤兴冲冲地跑进教室,手里拿一本《棋番》。 夏彦生慌忙地以袖遮面,四下张望所幸没人注意,他压低声音:“我说了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叫我师父!” “我昨天晚上发现一着棋,跟着谱子的不一样,却也可以破解棋阵,你看看?” 夏彦生随手在案上划了几道格,赵丹凤在格子间复画棋阵。夏彦生轻而易举地指出赵丹凤的破绽,一着定乾坤:“下在这里,只要不出昏招,白棋必胜。” “唉……是我看错了。” 夏彦生意料之中地斜睨她:“这是前代国手韦冲和大师仲凡的名局,能被你瞧出破绽,岂不没天理了。” “果然一点下棋的天分都没有,”夏彦生眼睛翻起,高傲地抱着手臂,“勤能补拙,做不成国手,做个高手还有希望,少给我丢人。” 第二天—— “小师父,小师父,我想出这一步啦!” “蠢才,说了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叫!” 第三天—— “小师父,小师父,昨天我该挡不该冲的对不对?” “挡个屁,本来就是危局,还不放手一搏,无知!” 第三天—— “小师父,小师父!” “唉……又有什么新发现?” 第十天—— 赵丹凤换了崭新的衣裳跑进教室,她原本唇红齿白脸如桃花,被这齐整干净的新衣一衬更显明艳,夏彦生见了不由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今儿是比赛,又不是考仪表,你打扮花里胡哨有什么用?” 赵丹凤瞧一眼夏彦生的衣裳,比自己的还要笔挺光洁,笑吟吟指道:“小师父你不也是?” “哼,这叫做对围棋的尊重,无知。” 班长邵泉进教室,手里攥一份名单:“报过名参加国子监围棋比赛的同学跟我来。” 比赛场地设在率性堂,赵丹凤第一轮抽签的遇到的对手来自外班,她笑眯眯地作揖行礼:“同学,请指教!” 赵丹凤抬头,无意中发现霍容站在主持棋赛的邓大人身边,正以极为不悦的目光盯着自己。 那眼神好像是在无声责备她,不该贸然参加这样的比赛。 赵丹凤鼓起眼睛回瞪霍容一眼,满不在乎地偏过头。又见夏彦生正在不远处的一摊棋局前,仪态端方,神情凝注,颇有国士风范。 夏彦生唯有面对围棋的时候,会流露出饱含杀气的神情。一旦上了棋盘,便可在那一方属于他的天地里纵横自如、肆意挥洒,此刻他周身如同被异光所笼罩,炫目耀眼。轻松落子间,时时转换,每招出人意表,将对手逼得首尾不能顾。 赵丹凤这边才开局,夏彦生那边又是中盘取胜。他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绕满观众,不住发出惊赞之声。 赵丹凤听见那边欢呼,知道夏彦生又拿一局,立刻稳住自己,也潜心投入比赛。 “单小风!”初赛结束,霍容便匆忙找到赵丹凤,纵然他面色平静,口气里也微露不快。 “先生,我也没有想到自己随随便凑个热闹,就会真的进了复赛呀。” 霍容懒得听她狡辩,反正无论他说什么,赵丹凤一律要跟他杠上,索性开门见山:“我是来通知你收拾行李,明日起来敬一亭进行为期三日的赛前集训。” 唉?她愣住了。 “那我的导师是……”指导围棋的导师一共三人,祭酒邓玄,司业孙文,博士霍容。 霍容咬咬牙,一字一顿道:“就是我。” 与其把公主扔到狼嘴边,还不如自己时刻紧盯着看好,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便是砍头的大罪。 赵丹凤回寝舍收拾行李书籍,为集训做准备。她一面叮嘱陆见欢:“听课笔记都在桌上,月底有小考,你别忘了复习。” “这三天是你和霍容难得的独处机会,比起考试,还是好好掂量怎么把握这三天罢。” “他一直当我学生看待,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优势。” “你的优势在于,霍容已经知道你是个女人。” “这好像应该算弱势。” 陆见欢翻身从床上坐起,正色道:“不的哦,有个真理你还不知道。” 每每这个时候,赵丹凤就会自动摆好洗耳恭听的态度。 “好好利用自己的弱点,化弱势为优势,就可以以弱胜强。” 什么意思? “他知道你是女人,就会自然地站在男人的角度保护你,你现在是女扮男装,不是真爷们儿,别把自己当男人使,当弱则弱,逼他站出来保护你。这样一来二去……” 赵丹凤一乐,像是不信:“就会日久生情?” “那要看你的造化了。勾引这两字儿,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赵丹凤一大早就搬进了敬一亭的集训宿舍。 学棋和睡觉地点都在一处,是一个宽敞的条形房间。外面一溜的棋盘和大摞实战书籍堆积,最里面是一溜学生睡觉的通铺。赵丹凤把行李放下,看见霍容正被学生们簇拥着,和其中一人下指导棋。 用罢午膳回来,赵丹凤往大通铺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边上有同学道:“霍先生在讲顾师言的名局呢,你不去听?” “刚吃过饭,睡会再去。” 对方很不屑地走开,心里认定这是个不上进没竞争力的对手。赵丹凤翻了个身,看见通铺边上还坐着一个学生,右手抱膝左手拿一本《左氏春秋》在读,赵丹凤侧过身对着他,用手支起脑袋:“同学,你怎么也不去听?” 那学生过了半响,才试探性地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你你你叫我?” “嗯。我说你怎么不去听霍先生讲棋?” 赵丹凤瞧了这人一眼,他的脸蛋挺白净,体格有几分瘦弱,一双眼睛生得特别秀气,说话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见赵丹凤盯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微微低下头去:“我……我不过是被拉来凑数的,对下棋没什么兴趣。” “啊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嘛,”赵丹凤觉得这人害羞得挺有意思,“我是单小风,你叫什么名字?” “翟秀年。” 咦?赵丹凤愣了愣,半响反应过来,食指指着他不敢置信:“你就是那个每次国学算法律法每次都拿第一的翟秀年?我们班的翟秀年?” 翟秀年又把头低了低,不好意思地笑,脸上红晕更浓: “啊,那是是是是……运气罢罢,罢了。” 同在一个班赵丹凤竟然不认得同班同学,这却怪不得她,因为翟秀年平日在班级里实在太低调,几乎不出声,除了考试放榜查成绩那一天,他都隐形得让人可以完全忽略他的存在。 “你天生说话结巴?” “不不不,不是的,”翟秀年双手摇摆着,结巴得愈发厉害,“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平平日我只,只跟女子说话时口吃。今,今天……好奇怪。” 赵丹凤吓了一跳,暗忖不好,遇到个天生的性别鉴定专家,还是避之则吉。连忙脸上敷衍地笑笑,躺下翻个身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入夜,赵丹凤身边睡大通铺睡不着,便打算出去走走。 春天的夜里还有些微凉,赵丹凤在庭园中闲步,忽见假山后立着个黑影,凑过去仔细一瞧,竟是夏彦生。 “小师父,”赵丹凤笑吟吟地走过去,却见夏彦生一语不发,她低头仔细一瞧,不禁也愣住,“你怎么了?” 对着月光,夏彦生布满血丝的眼中,显出极度疲惫之色。 “累成这样还不回去歇着?”赵丹凤挨着他坐下,“小师父你不用太操劳自己,凭你的技术,要拿第一还不容易。” “全监的第一,有一次和祭酒对弈的机会。” 赵丹凤心想,原来他是在担心和邓玄对弈的输赢。 “小师父你还是过虑,邓大人都活了几十年了,等你到他那个年纪,超过他不成问题。” 夏彦生眼中寒光一凛,看得赵丹凤心尖微颤:“几十年?纵然他活得到,我也等不了。” “什么……意思?” 且可随缘道我赢 “邓玄毁了我们夏家,我对着祖先灵位起誓,此仇不报,不配沿用我夏家姓氏。” “胜败乃兵甲常事,下棋总会有输赢,邓大人赢了你爹,我不觉得这算什么罪过。” 夏彦生双目喷火:“对你们这些庸人而言,一盘棋的输赢只是输赢;然而对以围棋为生命的人来说,输赢便是人生的胜负。我们为棋而活,我们的骄傲和自尊依赖着胜利而生存,失败等于失去一切,你这样的人又怎会理解!” “邓玄毁掉我爹亲手构建的荣耀,毁了我父亲一生,毁了我们一家的幸福,我夏彦生一定会报这个仇,在棋盘上让他一败涂地,今生今世都抬不起头!” 夏彦生清瘦的脸颊在月光下显得惨白扭曲,赵丹凤怔怔地望着他,半响说不出话。 “彦生,输赢真的有那么重要……” “哼,你和那些庸俗之辈一样,”夏彦生拂袖甩开赵丹凤的手,“滚!” 赵丹凤回到寝舍已是深夜,霍容正在和最后一个没有睡的学生下指导棋:“今天先到这里,明天继续。” 霍容回过头,叫住赵丹凤:“单小风,你过来。” 赵丹凤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揉着睡眼凑过去:“先生什么事。” “到我房里去,手谈一局。” 赵丹凤头上起黑线:“大半夜的,我没那个精神。” 霍容亦压低了声音:“公主可以不听从,明日微臣恭送公主回宫。” 算你狠。 赵丹凤跟着到了霍容休憩的房间,却不见霍容摆起棋盘,催道:“要下赶紧的,困着呢。” “公主睡罢,微臣一个人下。” 赵丹凤一呆,一个人怎么下? 只见霍容真的摆起棋盘,黑子先行,然后自执白子,布起棋阵来。 “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公主休息。” 赵丹凤回头望望身后的床铺,这才明白。霍容是知道她睡不习惯大通铺,护着她的安全,才故意借手谈之名带她来这里休息。 “微臣会在这里看守,公主不必担心有人闯入。” 赵丹凤心头一暖,不禁说漏一句真话:霍容,其实你挺温柔的嘛。” “公主,请勿胡言乱语。” 赵丹凤偷笑一记,脱了鞋子躺下,却毫无睡意,干脆翻过身盯着霍容看。 灯影之下霍容的侧脸依然清俊,只是一成不变的表情,多少有些乏味。 “公主盯着微臣的脸干什么。” “眼睛长在本公主身上,这是我的自由。” 霍容挪动位置,背对着赵丹凤。 “喂,霍容你至于吗。”小气。 “微臣也有不让公主看的自由。” 嘿!赵丹凤吃瘪,又没话找话说:“对了,你觉得邓玄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不要没话找话,还是保重凤体早些休息。” 说完这句,无论赵丹凤如何引霍容说话,霍容都无动于衷,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棋路。 赵丹凤甚觉没趣,翻身打算睡觉,脑海中却又猛地闪现出夏彦生月下独坐的情景来,不由得深叹:“彦生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过得还要辛苦。” “他身为棋士,却犯了大忌:心中唯有仇恨,一味进取求胜。若遇到以盘棋见长的对手,就会被有力地克制。邓大人棋路迂回,正是克制夏彦生的风格。” 赵丹凤没料到霍容会突然接口,回头望望他,仍是一动不动的背影。 赵丹凤早起路过隔壁宿舍,只见门口摆了一张桌案,祭酒邓玄正在伏案写字。 邓玄作为国子监最高官员,极少出现在学生视野之中,赵丹凤对这老人有些好奇,悄悄从他身后绕过,瞥了一眼他在写的东西。 是棋谱。但又不像棋谱。 “大人,这一步好像写错了。”赵丹凤忍不住多一句嘴。 邓祭酒抬头看一眼,他鬓发皆白,笑容慈祥和善:“是小霍那边的学生。” 赵丹凤点头道:“晚辈单小风。” “这一步的确是错,但是错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邓祭酒瘦骨嶙峋的手指给她看,“昨天犯这个错的学生只知道自己下了昏着,却不知道这一步之后的影响可以有三种化解之法,每一种都可以根据对手的棋着变化,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必不可。” “大人您这是在给那个学生写出如何补救这一着的方法吗?” “一着的方法我可以补救,不过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办法,可得靠你们自己了。” 赵丹凤恭恭敬敬蹲下身来,往桌案上一翻,居然有十来份根据不同学生的棋风而编写的指点方法,不禁叹道:“大人,你一夜没睡,就是为了这个。” 邓祭酒笑着捋须:“年轻的时候不知惜流光,再不抓紧时间为后生晚辈做点什么,就真成一无所用的老废物了。” 以夏彦生的个性,绝不会接受他视为仇敌的邓玄指点。赵丹凤深明这个道理,把册子往怀里一揣,自告奋勇:“大人,我去拿给彦生。” 赵丹凤在敬一亭园中找了一圈,果然在游廊拐角处看见夏彦生。他正和同宿舍两个监生一起,三人像是发生什么口角,脸色都不大好。 “夏彦生,你算什么东西,棋下得好又怎么样,邓大人是我们的前辈,你凭什么对他出言不逊?” 夏彦生扬着下巴,斜睨对方一眼,爱理不理道:“想拍马屁,就找对位置,这里没有邓老儿的屁股。” “你敢出口伤人!” “阿中,你跟这家伙吵什么,谁不知道他们家父子都败在邓大人手上,什么围棋世家,都是狗屁吹嘘,欺世盗名,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幌子罢了。” 夏彦生面色剧变,眉间一簇怒火腾起,狠狠攥住对方衣领:“你说什么!” “我说你和你爹一样,都是浪得虚名!” “你再说一遍!” 夏彦生扬起拳头往那人脸上砸,却被身后那人抱住,对方也怒上心头:“夏彦生,你还想打人?好,今儿个就教你吃吃教训。” “住手!” 赵丹凤大步奔过去,拖住挥拳头的那人,笑眯眯地替他拍拍胸口的衣裳:“这位同学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不要随便动粗,《监生守则》上第十七条就有写过,寻衅滋事者要被赶出国子监,犯不着嘛!” 她搬出《监生守则》,那两人怕她告状,事情闹大自己也占不到便宜,便没好气地撤了,临走不忘狠狠瞪夏彦生一眼以示威胁。 夏彦生此刻外衣已被扯得滑至手腕,赵丹凤知道他素来最要齐整,连忙替他整理好外衣,拉好扣襟,嘴里说着软话儿:“小师父你别那么容易激动,气着身子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早饭吃过没有?” 夏彦生看她一眼,冷哼道:“你来干什么?” “还没吃过,走走走,一起去,我听说最近膳堂最近请了位新的大厨师傅,做的点心特好吃,一定要尝一尝。” 话音未落,夏彦生停住了脚步,赵丹凤随着他视线望去,只见邓祭酒正从膳堂里出来,手里托着饭食,身边跟着两个学生有说有笑。 邓祭酒从两人身边经过,赵丹凤鞠躬行礼打招呼:“邓大人。”夏彦生则撇过头冷笑。 邓玄朝两人微笑点头,而后走开。夏彦生甩开赵丹凤的手:“我不吃,你自己去。” “小师父,小师父……彦生!” 赵丹凤追上夏彦生,伸开手臂堵截在他面前:“我知道你记恨邓大人,可是赢棋不是邓大人的错,而且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他这个人并不坏……你看。” 她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邓玄给夏彦生做的围棋笔记。 “邓大人熬了一夜,就是为你们做这个,希望你们能在比赛那天能……啊!” 夏彦生抓过笔记,几下扯得稀烂,朝天空一挥。 纷纷扬扬的纸屑漫空飞舞,洒在两人肩头,如同雪片一般降落。 赵丹凤愣怔地看着夏彦生。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惹人讨厌么,”夏彦生的眼神又冷又毒,甚至还带着刚刚看邓玄的那种仇视,“你太爱多管闲事。” 夏彦生冷冷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开。 赵丹凤她低头瞧一眼满地纸屑,默默蹲下,一片一片捡拾攥在手心里。 纸屑纷杂,她弯着腰捡了许久还不曾齐全,忽然视线被一片阴影遮住。赵丹凤抬头一看,只见火焰般艳丽夺目的笑靥。 输赢终竟自知难 虽然只是一整天,但赵丹凤却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见到这臭流氓小混蛋了。 陆见欢朝她微笑着蹲下身,一语不发陪她弯腰捡纸片。 最后一片捡完,陆见欢把手里的纸片撸成一叠,都灌到赵丹凤手心里,她掬起双手向内拢住,生怕被风吹走,陆见欢见她如此小心翼翼,轻笑一声:“先拼后补。我去给你找些熟胶来,粘补书册既不会散,又不会过粘。” 这小混蛋真是聪明得紧,自己想什么,不必说他就知道。赵丹凤心头一暖,竟不知道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反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想问问你攻陷霍容的进度如何,不过……好像不小心看到你转移目标了?”陆见欢扬起脸,朝夏彦生离开的方向回望一眼,意味深长地笑,“对彦生有兴趣?” “诶?”赵丹凤大窘,“你误会了,我是看彦生这么为难,所以想要帮他一把,好歹他也教了我这么久的棋。” “不用解释,花心一点是好事唷。”陆见欢眯着眼笑。 “什么?” “有个真理你还不知道。情场如赌场,爱人和押宝是一样的道理,多方投注,拓宽后路,不要把心完全放在一个人身上,至少可以保本不亏唷。” 赵丹凤满脑黑线:“完全不是你说的那种情况……” “信不信由你。” “对了,有个真理我倒是记得,想要找到一个人的弱点,着眼点是他的过去,你说的。” “嗯?” “我想让你帮个忙……”赵丹凤仰起脸,身高差距够不到陆见欢,陆见欢会意笑笑,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唇边。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陆见欢嗤地一声轻笑:“你既然对彦生没那意思,这种没有回报却又耗本钱的投注,我实在没法理解。”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施恩望报,彦生好歹也是你同窗,就不能帮个忙?” “唔,也行,那能亲一口做奖励嘛?”陆见欢笑眯眯脸地凑过来,“我的脸很香哦。” “……耳刮子要不要?我的手也很辣哦。” 夏彦生手执黑白子独自沉思。 集训的监生们,没有一个肯跟他对弈的,一方面是因为他棋力太高胜负显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夏彦生的这个人实在太难接近,看谁都瞧不上眼,谁都不愿自讨没趣。 挡并顶关,冲跳飞镇,每一步行棋都有根有据。 如果是邓玄,这一步会走在哪里? 他在心中假设着,落下一枚黑子。 邓玄若是这样,那么我便在这边下虎口。 如果他那样走? 不对,不对! 邓玄老谋深算,断然不会这样走。 不对! 夏彦生的额上沁出了汗珠。身子微微颤抖。 自从进入集训宿舍以来,就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下棋,行棋也变得死板毫无灵气,这样的状态如何能与邓玄抗衡?该怎么挽回夏家的颜面?种种杂念在他心头萦绕。 “啊——” 夏彦生大吼一声掀翻棋盘,瞬间黑白子洒落满地。他烦躁地攥着头发,双手都在颤抖。 周遭莫名其妙的视线投射而来,邓玄也注意到夏彦生的反常:“彦生啊,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到边上休息会。” “用不着你管!” 夏彦生颓然地坐下,此刻他心中完全看不见旁人。 “小师父小师父!” 赵丹凤跑进来,拉住夏彦生的衣袖,夏彦生无动于衷。 “小师父,快回去一趟,你爹出事了!” 夏彦生这才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你爹在街头买醉,被一辆马车给撞倒了,大夫说……” 话音未落,夏彦生已经如离弦之箭,夺门而出。 “爹,爹!” 夏彦生奔回自家院落,只见厅堂里父亲捧一杯茶坐得端方,哪有一点有事的迹象,母亲正笑脸迎人地给父亲对桌的来客沏茶。夏彦生顿觉受骗,回头要寻赵丹凤算账,赵丹凤舌头一吐,脑袋从门口缩回去。 “彦生来了啊,今天国子监放假了?”夏夫人见儿子回来,又是喜又是诧,忙伸手过来拉。夏彦生与父亲对上视线,眼里便露出厌恶之色,正欲扭身离去,不料那座上宾一回头,顿生把他震住—— 邓玄? 夏彦生像吃了哑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凭母亲把他拉进屋坐下。他绷着脸,心里捣鼓一般怀疑、愤怒,却碍于自尊,绝不先开口发问,憋紧了嘴唇一语不发,只是怒视着邓玄。 邓玄笑着替他圆了个谎:“彦生围棋集训很认真,准一两天假是应该的。” 夏彦生忍不住冷笑:“谁要你假慈悲,逃课又如何,需要你这点人情?” “彦生,你怎么跟邓大人说话的?”夏夫人急了,忙陪着笑脸,“邓大人,小孩子不懂事,你千万莫上心……” 夏彦生讥讽道:“娘,难道你忘了这个人是怎么把我们夏家害成这样?” 夏永和怒道:“你逃课在先,目无尊长在后,还敢和你娘犟嘴。你这大不孝……” 夏彦生等的就是这一刻,脸上讥嘲表情有增无减:“是啊,以你的自尊心,已经不会在意了。也难怪,你只不过是个懦夫、败军之将,你根本就不敢承认你不配下棋,你不配做我爷爷的儿子,不配继承夏家衣钵,不配做我父亲!” 夏永和脸上震惊痛苦之色显露无遗,嘴唇哆嗦着:“彦生,你原来,一直是这样想我的么?” 邓玄道:“彦生,你这么说,实在太不体谅你爹了。” “邓老儿,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非要来瞧夏家有多落魄才能让你痛快?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你么,你那套还是收着留给那些摇尾乞怜的人。” “混账!”话音未落,夏永和扬手给了夏彦生一个耳光,声音之响亮,让门外偷听的赵丹凤都为之悚然。 夏彦生清瘦的脸庞显出扭曲的表情,恨恨地瞪着父亲:“你也只有这样而已了。” 他不顾母亲阻拦,扭身出去。 刚到大门口,就扑出一个人影把他拦腰抱住,一个劲儿往里推。 “单小风,你疯了?”夏彦生扳开她的手臂,赵丹凤顺势滑下,趴在地上死抱他大腿,夏彦生怕踢伤她,又急又恼,怒道,“你找死?” 再找死也不过你骂自己老爹啊,不怕天打雷劈?赵丹凤一副视死如归偏不撒手的气势,夏彦生无可奈何望天。 “这位同学,你不用拦他,”邓玄拄着拐杖,清咳一声,“彦生,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一句话,我想要告诉你当年的事。当年,其实你爹并没有输。” 夏彦生停住了挣扎。 赵丹凤趴在地上喘口气,心想小师父发起怒来劲儿还真大。身子一悬被人从后面拎起来,扭头看,是陆见欢。他拧着鼻子一脸嫌弃:“你怎么变得这么脏、这么臭?” 赵丹凤听他这么说,赶紧凑近了故意在他身上磨磨蹭蹭,把脏灰传给他。陆见欢愕然,一脸看不出你丫这么不要脸的表情。 “当年,你爹与我奉召要在翰林院斗棋那一战,,京城人人都在预测谁能夺魁当上第一国手,坊间的赔率已经达到一赔十。因此竟有不法之徒威胁以你的性命威胁你父亲,要他故意输给我,以发横财。” 夏彦生怔住。 “你爹说过,绝不会因私舞弊,就此回绝那些人的威胁。只是这些毕竟影响到了他备战,因此下棋之时,对一些关键步骤的处理,他显得有些急躁,被我中腹大块吃进他的棋。” “你爹吃住我左角作为补偿。我打一劫,他应一劫,如此在四劫循环,竟然巧成一盘百年难遇的和局;然而先皇道国手只能有一人,由于你爹蝉联大国手之位已久,因此便第一国手之位让给我。” 夏彦生喃喃道:“这些他没跟我说过。” 邓玄慈笑:“其实这些虚名,他从未在意过。你这个做儿子的,要好好体谅父亲的心。” 如鲠在喉,夏彦生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论棋力,你爹绝不输我。你知道自己欠缺在何处么?你总是把棋道和出身对等起来,英雄不论出处,棋力不分世家,不要小瞧了市井。” 夏彦生愣了半响,朝屋里看去,只见父亲在母亲搀扶之下走出来,多久没见,竟然忽觉父亲已经老态龙钟。 “彦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瞧不起我这个爹也好,”夏永和深叹,声音苍老,“下棋是为了让你活得更快乐,更自由,生活里找不到的乐趣,你可以从棋盘上找到,不是为了用黑白和方格来束缚你自己。爹希望你能明白。” 夏彦生站定半响,慢慢地转身,朝门外走去。 “喂,小师父!”赵丹凤心想,这么走,好没礼貌! 夏彦生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侧过脸:“爹,我知道了。”说罢离开。 “小师父,等一等!” 夏彦生烦不胜烦地回头:“你又有什么事?”这个多管闲事多吃屁的家伙,是非要亲眼看到自己流眼泪才开心么。 赵丹凤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给。” 夏彦生一瞧,竟然是当日被他撕得粉碎的邓玄围棋手记,现已被一片一片悉心粘好还原。 这满是碎痕的册子虽小,却是个浩大的工程。夏彦生光看着它,便能想象出赵丹凤是如何通宵达旦地在灯下拼补这册子的情形。 夏彦生虎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最后硬挤一句:“你有病。”手却还是接过来,急忙忙地扭身要走。 赵丹凤在背后大喊:“小师父,比赛加油哟!” “哼,多管闲事。” 静心修养思过房 围棋决赛当日,内棋院挤满观战的人。国子监派出了博士助教以作裁判外,还动用了大批守卫维持秩序,所幸那些观战的学生们都受过规矩熏陶,也还算守秩序;所有人凡是学生级别的,都统一穿浅色深衣加冠冕;凡是先生的,都穿深色讲衣;官员品级正四品以上可穿官服,这样一来,等级身份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还没轮到抽签开棋,赵丹凤便等在抽签的队伍里随便眺望。 国子监学生的服装都是浅蓝、月白、铅灰格子的式样,赵丹凤纵目望去,觉得好不单调,又猛然惊觉那站在人丛中的霍容是如此出挑。 霍容他神如秋水,姿同玉立,纵然着普通公服,亦让她一眼从人堆里认出,只觉他举手投足都要比别人高雅些。 赵丹凤正托腮看得犯花痴,不料霍容蓦然回首,严厉地盯她一眼,她忙佯顾左右,若无其事地装着积极排队。 也不知是不是被霍容那一眼吓到,抓阄时便有种不祥预感。 急急忙忙拆开纸条一瞧,顿时五雷轰顶,血淋淋三个大字:夏彦生。 别呀,才进复赛,还想打两场,凭啥就要遇到个头号终结者。赵丹凤自以为没人注意,把纸条团起来又放回去,想再抓过,那管抓阄的眼睛比谁都尖,早见怪不怪了,清咳两声算是给她留面子。赵丹凤讪讪地拿回自己的阄,默默走到夏彦生跟前。 夏彦生复赛第一局轻而易举灭了赵丹凤,便在旁人的棋局边观战。陆见欢挤到他身边,手里还拿壶酒:“来一口?” 仔细瞧陆见欢这个人,就只能把他和吊儿郎当这四个字联系起来:说他相貌好,他却不知爱惜,常常衣衫不整。常年不系扣,罩衣只穿到肩膀不到处,半件还拉挂在手臂上,整个人散发一股痞气。加上他曾经参与不少监生斗殴的传说,弄得许多人敬而远之。 夏彦生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又叹:“今日好歹是盛会,皇上都来了,你就不怕被监丞抓去批你的仪容?” 陆见欢一抖肩膀,罩衣甩到肩膀,又慢慢地滑到手臂处,懒懒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婆,管我那么多。还是掂量好你自个,看看今日能否打败邓玄。” 夏彦生伸手在鼻子前扇风,似要赶走陆见欢那股酒气,慢慢地道:“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关心我起来了?” “咦,你不想我关心你,那你想要谁来关心你?”陆见欢故意四下张望,“你的小徒弟呢,怎么没来给师父助阵?” 夏彦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早退,不提也罢。” 第一局过后,夏彦生上阵对敌,果然过五关斩六将。因为赢得太快,常常要等待下一轮的对手。旁人都投以钦佩眼光,连主台上的皇帝也为之侧目。 皇帝问身边邓玄:“那个屡屡得胜的监生叫什么名字?” 邓玄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那是夏彦生,夏永和的长子。” 皇帝点头道:“父皇在世时,常常赞誉夏永和棋艺卓绝。” “的确如此。” 皇帝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谁能夺冠,便和邓爱卿手谈一局。若是邓爱卿赢了,朕赐千金;若是后生赢了邓爱卿,朕破格拔擢他入翰林院。” 此令一下,众人都议论纷纷。那些个正在比赛的棋手个个心神动荡,这是千载难逢的升官机会,进国子监本为功名,现在有条捷径摆在眼前,便觉手里捏的不是棋子而是仕途,个个出手都谨慎小心起来。 夏彦生此刻已经结束战局进入决赛,正在等边上的一盘棋结束,听见传令官所言,也不禁为之心动。又看邓玄坐在皇帝身侧,不禁微微皱眉。陆见欢不知哪里抓来一把山核桃,兜在衣服中间边剥边把核肉塞进嘴,悄声道:“彦生你今年双十?” 夏彦生收了神,回望他一眼,鄙视他明知故问。 “二十岁入翰林院,啧啧,只怕比霍容还早,又是个记录。” 夏彦生伸手从他手心里抓了一粒核桃来剥:“你怎知我一定赢邓玄。” 陆见欢慢悠悠道:“随便猜猜,反正不赔钱。” 夏彦生正要说话,猛然间人丛中冒出监丞窦冒的大长脸,顿觉不妙。 窦冒此人作为国子监执掌训政戒律的监丞,除了脸没有别的长处,主要任务就是四处巡逻,一看到有随地吐痰的,抓耳挠腮的,冠服不整的学生不文明行为,就拉出去惩罚训诫。学生见了他都要绕道而行,背地里还给他起了“豆毛”的绰号。 像陆见欢这号人,便是豆毛的长期重点关注对象。 豆毛大人面有豆色:“陆见欢,你这是什么仪容?今日天子驾临,你还这幅不求上进的态度,简直亵渎圣驾。跟我走!” 豆毛押着陆见欢走出去,还不忘瞪夏彦生一眼,那意思是警告夏彦生不要跟这样臭名昭著的坏学生混在一起。夏彦生赶紧把核桃掖进兜里,一脸严肃朝豆毛点头。 豆毛道:“屡教不改,这次定要重罚你,去思过房蹲着!” 陆见欢一乐,思过房太简单了啊!虽说国子监有“一入思过房,百味没得尝;吃饭没有米,下菜没有汤。早起扫大厅,日落扫茅房。苦力何时休,豆毛脸不长”之说,但对他来说,还是有伎俩逃脱惩罚的。 虽然心里乐呵,脸上还得装一装。他叫苦不迭:“饶了学生这一回!” 豆毛看到自己的思过房招数这么吓人,得意洋洋:“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罢把陆见欢一路拖到思过房,推进去锁上门,不忘嘱咐:“好好反思!” 豆毛一走,门外便转出一个人影,低声唤道:“少爷。” 陆见欢自然知道是谁:“怎么回来了?” “属下刚刚去霍容房中翻查,发现他近日和国子监内另一人书信往来频繁,属下怀疑此人就是他的内应。” “谁?” 那人看看四下无人,凑近门板:“孟西河。” 居然也是天甲班的人。 这国子监的天甲班,还真是五毒俱全。陆见欢不由得眯缝起眼。 “少爷,既然这两人都已经暴露,我们是不是该动手,把他和霍容一起做了?” 君之美玉,我之敝屣 “不急,再等等。” 那人不解,待要再问,却听远里有脚步声来,急忙退匿:“少爷,属下先走一步。” 此刻棋院之中已鏖战数局,夏彦生最终赢了邓玄,却不肯要赏赐:“回禀陛下,草民资历尚浅,斗胆恳请皇上让草民在国子监内修习完学业。” 所幸皇帝并不在意,只道:“年轻人有这等志气甚好,朕就准你在国子监再读两年。毕业之后,去翰林院报道。” 赵丹凤站在人堆里看,正到欢喜处,忽地背后有人道:“这夏彦生的心思还真不好猜,人人打破头想要的机会,他一句话就给回了。” 赵丹凤大吃一惊:“你怎么出来的?”又四下张望监丞大人在不在:“你怎么敢出来?” 陆见欢神秘一笑,比划了个掏锁芯的动作。 赵丹凤直叹陆见欢狗胆包天,“监丞大人才叫你好好反省……” “豆毛懂个屁,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哪来的灵感反省。我需要出去逛逛,借景抒情才能深刻反思。” “……” 等棋院人散,夏彦生找到陆见欢,拍拍他肩:“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声谢。” 陆见欢卖乖道:“唉,感动就哭出来,我的肩膀虽然常年为女人服务,偶尔借给男人一下也没什么的。” 夏彦生嗤之以鼻:“你想看我哭?什么是哭,你哭一个我瞧先。” 陆见欢坏笑:“我看你不是想看我哭,是想看某人笑。”说罢装模作样四下打量:“姓单的哪里去了?嗳,有人要道谢的时候他偏不在。” 夏彦生脸色一变:“姓陆的,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婆妈了?” …… 当晚赵丹凤搬回寝舍,睡得踏踏实实,还做了个好梦。 赵丹凤身着国子监博士公服,手拿一把戒尺,站在讲桌前,声色俱厉喝道:“上课!” 众生跪拜:“参见公主。” 赵丹凤目光一沉,眼睛扫过广业堂内众生,神情肃穆地翻开点名册,秀眉微蹙:“姓陆的今天又旷课?” 班长邵泉魂不附体:“公主,已经派彦生去叫了。” “岂有此理!”赵丹凤拍案而起,讲桌上笔墨纸砚震颤斜飞,“竟敢旷课,拉去杖责一百!” “公主万万不可!”陈亮起身谏道,“老陆昨夜宿醉,身子正虚,只怕捱不过……” 赵丹凤勃然大怒,“竟然还无视监规肆意酗酒?哼,此人素来放荡无耻,昨夜定是眠花宿柳去了,上课还迟到,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公主?照我看,一百轻了,要打到下半生不能自理!” 众生个个汗流浃背,旁听的邓祭酒也劝:“公主,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了点……公主您素来宽宏雅达,就饶了他这一回,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赵丹凤略一沉吟,点头道:“就看在邓大人的面子上,罚他进宫做本公主的面首候补。” “啊?!!!”众生惊诧。 “怎么,此人素来好吃懒做,本公主给他一个出卖灵魂自力更生的机会,将他引入正道,错了嘛?” “公主英明!公主千岁!”众人交口称颂,齐齐跪倒,悄声低语:“这还不如把他给废了……” 赵丹凤宽大处理完不良学生,本着对每个人负责的精神,继续翻看学籍档案,忽然目光停滞,脸色冷下来。 众人个个心胆交战,不知轮到谁遭殃。 “霍容。” 听到不是叫自己,其他人都松了口气。 “微臣在。”霍容从教室最后一排起身作揖。 “你可知罪?” 霍容微诧:“微臣不知。微臣何罪之有?” “哼,”赵丹凤挑眉冷笑,“你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金镶玉,如花美眷在眼前竟然不知珍惜,却要学什么假道贤装清高神圣。你拒本公主,其罪一;你拒本公主,其罪二;你拒本公主,其罪三!” “咦,公主,这三个好像都是一样一样的呀?”吴宗文挠头。赵丹凤眼光犀利闪过,吴宗文忙吐吐舌头不再吱声。 霍容点头道:“微臣果然罪大恶极,但凭公主发落。” 赵丹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摇头晃脑喜滋滋道:“既然你有悔改之意,那本公主就不对你上十大酷刑了,就罚你做本公主的驸马,统领国子监本公主所有的面首候补!”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原来公主打的是整个国子监清纯男儿的主意啊! 众生纷然抱头痛哭。 霍容面色显得尤为沉痛:“微臣谨遵公主懿旨。”说罢一扭头掩面而泣。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丹凤乐得合不拢嘴,在床上又踢又打,铺盖掀在地下。 “喂,喂,醒一醒啊!” 睁开眼,只见一张熟悉漂亮的男人脸。陆见欢拎着被子,愕然瞧着赵丹凤。 见过睡相难看的,还没见过睡相这么难看的,一个大姑娘家,居然能四仰八叉睡到奸笑边流哈喇子。 “咦,你怎么还没进宫,”赵丹凤睡眼惺忪,歪着脑袋瞧了陆见欢半天,伸手戳戳他脸,绯着粉颊道,“呀,皮肤真好。” 陆见欢忍无可忍。 身为流氓,调戏良家妇女乃是义不容辞的天职,但是屡屡被个浪娃儿轻薄算怎么回事? 实乃奇耻大辱也! 他一脚把赵丹凤踹起来,手指门外,吼道:“滚出去洗把脸清醒下!” 早起晨读的监生们从寝舍经过,只见天甲一号房门陡然大开,名叫赵丹凤的巨大物体从中飞了出来,叫声呼啸而过—— “你太没修养了,死流氓!” “滚你丫的,好走不送。” 监生们摇摇头走开,二货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而且特别二。 赵丹凤从土坯里爬出来,原想找姓陆的理论一番,难道做梦这点人身自由都不许有?转念一想,泼妇骂街可不是本公主的作风,于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粒灰尘,潇洒甩甩头,去找水洗脸。 膳房后面有口水井,那井水特别清凉甘甜,膳房的伙计常年用这井水做饭酿酒,供应整个国子监师生的饮食。赵丹凤去找那口井,远远望见,正要走去,忽见一个熟悉人影蹲在井边。 那人捧着一只白胖的猫,正在从木桶里舀水给猫咪洗澡。 赵丹凤起先还拿不准,直到弯腰走近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霍容! 霍容给猫咪洗澡,悉心之状如同浇灌修裁花草树木。那猫咪呲牙咧嘴扭着肥躯想要逃,霍容右手揪住猫咪后颈一块毛皮,修长美丽的手指在猫咪滚圆的身躯上轻柔搓动,梳洗着它的毛发。 “别乱动。”霍容淡淡道。这种语气,跟在广业堂里授课如出一辙的严肃。 赵丹凤摸摸额头,不觉已涌出了冷汗。 古有仙人驾鹤,今有霍容遛猫。 霍容神情之专注耐心,大有导猫向善教化畜生的谆谆态势:“孔子沐浴而朝,浴身心,肃仪容,乃日常之必须,你是逃不得的。”说罢又挠了肥猫脚掌的肉垫一下,惹得它喵喵叫。 赵丹凤揉揉眼,莫不是眼花?? 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大拇指,疼! “你……你竟然喜欢猫?” 赵丹凤自小讨厌猫,小时候去御花园玩,皇兄抱了只大花猫逗着玩,赵丹凤好心拿糖去喂,,不料那大花猫不但不领情,还挥爪给五岁的赵丹凤一个血印,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痕。此后赵丹凤见到猫咪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将之视如天敌。 霍容这才回头看见赵丹凤,目光沉静,淡淡道:“公主早。” “你,你不会真的喜欢猫?”被那猫咪一盯,赵丹凤全身都发痒。 霍容分开五指,悠然给猫咪梳理着毛发,口中闲闲说道:“公主怕猫?”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几声干笑太假,她心虚补充道,“没有的事!” “哦?”霍容把眼睛一眯,把猫咪抱入怀中,站起来走近赵丹凤。 赵丹凤下意识地倒退一大步:“干什么?” “公主你很怕它。” 赵丹凤气恼道:“我只是很讨厌它而已!” “微臣明白了,”霍容点点头,似乎在沉思,“公主怕猫。” 这个人倒底听不听得懂她说话啊! “这是你养的?”赵丹凤后仰着指指猫咪。猫咪长得雪白肥胖,毛发细密柔滑,瞳孔碧蓝,慵懒娇贵的眼睛眯起,打量着赵丹凤。若是喜欢的人看了一定觉得可爱,可是放在赵丹凤眼睛里,简直超过罗刹厉鬼。 “别人寄养在微臣这里的。”霍容稳了稳怀抱,似是怕猫咪抓不稳他的手臂掉下来,极尽温柔。 赵丹凤从头到脚被不爽的阴影笼罩着。 首先,她不是一般地讨厌猫;其次,霍容对猫咪流露出了从来没有对她流露出的柔和表情,这点让她极为不快。 赵丹凤干咳一声:“这猫男的女的啊。” 霍容微微一怔,视线从猫咪身上瞬过赵丹凤,旋即笑道:“雌的。” 果然……还是只母猫。 更觉得讨厌了。 霍容看似心情大好,悠悠道:“公主吃醋了?” “诶?”赵丹石化半响,干笑道,“怎么可能,哈哈哈哈!” “我怎么可能吃畜生的醋?”鉴于霍容那一脸不信的神情,她觉得有必要再次郑重申明,“我只是讨厌猫!非常讨厌。” “微臣明白了。” 手抚白猫的霍容雪衣曳地,凤眸也如猫一般眯起,优雅而高傲地渺视赵丹凤:“哼,以后公主再缠着微臣,微臣就放猫。” 旧事重提,恨如流水 赵丹凤连遭打击,险些晕倒。心里头越虚,嘴上越大声:“那那那有什么可怕的?又不会咬人。”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猫。公主不信?” 霍容把猫往赵丹凤身边凑了一凑,吓得赵丹凤毛发倒竖跳起来。霍容抱回猫咪,一本正经的脸上,怎么看都好像藏着点得意的笑。 太狠毒了,太令人发指了! 赵丹凤哆嗦着嘴,唇色发白:“霍容,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霍容满不在乎道:“微臣不过养只猫,就要受公主这种指控,公主未免太过强词夺理。” 什么恶趣味!赵丹凤气哼哼。 “所以公主以后不要缠着微臣,免受猫害。” 这算是威胁么? “霍容,太小看我了,不就是一只猫吗,我会降服它的!” “公主请不要伤害它。”霍容把猫抱回怀中,那神情有两重意思:一是矜贵这猫,二是鄙弃赵丹凤。 猫咪懒洋洋趴在霍容怀中,前爪绵绵地搭在霍容臂上,冒头斜睨赵丹凤,像专宠的嫔妃趾高气扬在示威。 赵丹凤这个冷宫怨妇鼻子都要气歪了。 猫咪对赵丹凤搔首弄姿一番,炫耀完毕霍容的宠爱,大概觉得有点累了,便从霍容怀中跳出。 霍容和赵丹凤都是一惊,怕猫咪掉到井里。 但那猫咪看似笨拙肥胖,实际灵活得很,落在井口上,屁股一撅,朝里面小解。 赵丹凤下巴都抻到了地上。霍容也措手不及。 “哦哦哦,你完了,”赵丹凤抓住了霍容把柄,幸灾乐祸,“我要去告诉祭酒监丞大人他们,他们喝的酒都是你的猫尿酿出来的!” “公主且慢,”霍容也急了,忙跨出一步道,“这井是全监师生饮水之源,说出去会引起骚乱。” “哈,你也知道啊,”赵丹凤把腰一叉,这么戏剧性的逆转让她十分得意,“只要你答应做我的驸马,我就不说,否则我叫人来看,抓你个现行!” “公主的要求太无礼了,”霍容面露难色,“微臣不能应允。” “来人哪——” “公主等等!”霍容急忙阻止,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微臣……微臣答应你。” 赵丹凤以为自己幻听了。 “什么,真真真的?” “微臣答应你。”霍容艰难地啜嚅着唇。 赵丹凤想不到,居然这么简单地成功了。 什么美人计,什么攻心计,统统不需要,只要这么简单。 攻陷……成功了! 一想到自己真要和霍容结为夫妻,不禁脸上微热起来,她低下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皇兄说明,说明我们两个……” “什么时候呢……微臣在想,应该选个良辰吉日……”霍容弯腰抱起猫,一面给它顺毛一面作思索状,“不,公主身份尊贵,应该……果然应该是……遥遥无期好了!” 话音未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猫咪撒腿就跑。 赵丹凤整个人灰化在风中。 霍容一面猛跑,平日里倒不见得他有这种运动天赋:“以为这样就能逼微臣就范吗,公主你太幼稚了!” 赵丹凤缓过神来,懊恼跺脚:“霍容,回来,你浑蛋!” 他跑得像一阵风,哪里还有影子。 更让赵丹凤生气的是,之后霍容来广业堂上课,依然恢复从前那平平淡淡的清高样子,好像这事儿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好几次赵丹凤都想要单独质问他,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好随便诓人?可是霍容那满脸严肃的神情,赵丹凤自己都有点怀疑早上遇到的那个不是霍容,而是撞鬼了。 真邪门儿啊。 国子监内暮鼓晨钟,朝夕轮回,日子就这样闲过,赵丹凤也慢慢习惯西窗苦读的日子,从生活到各门功课都开始得心应手。 又到就寝时辰,寝舍外的大钟铛铛敲了三下。 赵丹凤一人坐在床头想霍容,忽地瞧见对面榻板空着。 这么晚,小浑蛋去哪里了? 晚上是豆毛大人出没的时间,豆毛凶猛,四处夜巡抓违纪学生,可别真让他给撞着。 国子监内湖上,月光茫然投射在水面,一叶扁舟荡在湖心如同静止。 船尾坐了两人。 “少爷,老爷那边催得紧,要你快些收拾霍容。” 陆见欢缓缓擦亮火折,他的脸色在月下显得格外苍白,目光辉丽,却无一丝情感,如同诡异的植物,在静夜里寂寥妖艳地生长。 纸钱点燃一角,被拈起来丢入火盆。 黑衣人也默然地往火盆里丢纸钱。这是一年一度少主子心情最差的日子,他自然懂得何时闭嘴。 “三年了,”陆见欢说这话时,月光悬停在他身上格外冷清,整个人竟有一种幽幽凄凉,“日子快得渗人。” 黑衣人犹豫稍许,像是在打腹稿:“少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为那样的人挂怀。少爷曾教导属下,成大事者,宁教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处世三分机心七分狠,唯独不要留一丝真情。少爷您自己忘了吗?” 火盆里的纸钱烧尽,陆见欢拧开酒壶,仰头狂灌。 黑衣人叹道:“少爷,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迟迟不对霍容下手。” 陆见欢移目对月,眼光如风雨前阴霾的苍穹,冷笑的唇轻启微阖:“在他死之前,我要他身败名裂。” 黑衣人听了大喜,正襟跪倒:“愿少爷永铭此志,属下当效死辅佐少爷。” 陆见欢仰头又是一口酒。黑衣人又道:“少爷,难得出来一趟,莫为旧事所扰。属下特地为您准备了……” 黑衣人拍手号令,舱里走出一名妖娆女子,雪腮粉鬓,姿态丰妍,跪倒在陆见欢面前:“奴婢见过欢少爷。” 虽是自称奴婢,眼睛却机灵地不时偷偷抬起打量陆见欢,也不惧与他目光相对。 陆见欢盯着她看,便能从这女子的目光里看出跃跃欲试的大胆和企图心。他笑笑,眯起醉眼:“叫什么名儿。” “回爷的话,奴婢红惜。” “红惜……”陆见欢唇畔漾起玩味笑意,像是在品味酒,又像是在品味这名字,“红惜,你愿不愿意为我做点事?” 红惜粉腮绯红:“红惜……自然愿意。” “那好。你回去收拾下,明日起便去绮云呆着。” 红惜听到这话立时懵了。 绮云是京城顶有名的青。 红惜原以为攀上了丞相公子这根高枝,日后纵然做不成个妾,做个通房荐枕的丫头也够荣华富贵。谁料一来就要被卖去青,眼里顿起了泪。 陆见欢嘱咐完黑衣人,俯身托起红惜下巴,缓缓拭去她眼角泪水:“哭什么,还有正事没说完。” 红惜抽噎:“爷请说,奴婢听着。” “你到了绮云,给我盯着一个叫秋娘的花魁,看清楚她有哪些相好;尤其一个叫做孟西河的人,你要想法子打听秋娘和她说什么,然后回报给我。” 她听了怔然无语。陆见欢以指腹碾灭她两粒刚滚出眶的泪珠,又撩她的耳坠拈在手里把玩:“正事说完,也该想点别的。” 红惜本出身于下等官宦人家,是个清白的小姐。父亲是个地方官,可惜三年前治理河道一时念起,不听她劝阻扣下了工部发放的赈灾饷银。后来东窗事发,全家流放,她也是因为相貌好而被官差悄悄留下,绑到私市上去贩了个好价钱。由此才被这黑衣人收养训练了一段时日。 她天生聪颖,又几经波折,对男人的嗅觉也相当敏锐。她明白眼前跟的主决计不同于那些纨绔子弟,这个世代簪缨心机深沉的男人,终有一日会代替他的父亲,傲立于庙堂之上。 她有种死而复生的暗喜,这将是她命运转折奋起的机会。 眼见陆见欢的笑容有几分邪佞,红惜看出意思来,作羞涩情状忸怩自解罩衣,那身段果然有些本钱。 陆见欢凤目垂罩,将女子身上绮艳光景尽收眼底,脸上笑容渐渐有些疯狂。他丢开酒罐,站起身,将红惜打横抱起,经过时一脚踢翻烧纸钱的火盆,入了船舱。 纸钱的余烬顺着湖风低低飘落在水面,如同黑色的眼泪。 黑衣人坐在船头缓缓摇桨,舟子驶入苇丛,于暗蓝的夜幕中悄然隐没。 情若连环,甚时是休 夜至后半,露气微凉,赵丹凤打个寒战从睡梦中醒来,起身去关窗。 嵌窗户的那面粉壁上,还挂着一张琴和一面棋盘,都是陆见欢的东西。赵丹凤心念一动,爬上去把琴摘下。 琴上蒙尘,她吹了一口,扑起自己满脸黑灰,剩下两只眼睛恼怒地转动。 这般古旧荒废,想来也只是附庸风雅穷作摆设罢了。 她试着拨弦调音。这琴虽久,音色却依然纯正。 再仔细一看,琴池两侧刻着“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赵丹凤跟着吟咏一遍,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韵味。 忽地门外有响动,她迅速归琴回位。 陆见欢推门而入,脸色微微潮红,像是纵酒过度,步伐也有些飘摇。赵丹凤站起“这么晚?” 陆见欢不答,往铺上一坐开始宽衣,脱到一半觉得有些异样,猛然回头,那琴弦居然断了根。 他盯了那面墙半响,赵丹凤的心也跟着跳半天。 “你动过这琴?” 赵丹凤吓得心惊肉跳,暗叹这家伙眼睛好尖,支支吾吾:“就是好奇看看呗。” 这轻描淡写的态度似乎更激怒着他。 “谁让你动的。” 陆见欢脸色冷暗,重复了一遍:“谁让你动的?” 酒罐一摔,砰然在赵丹凤脚边溅起碎片,吓得她跳脚起来。 赵丹凤原先还想认个错,这下也上了火:“赔你不就是了?” “赔,拿什么赔?”陆见欢冷笑,目光透着憎恶,“长相思兮长相忆,贱人,你拿什么赔?” “喂,别太过分了啊!”赵丹凤忍无可忍,“说话给我……” 措手不及的一个俯冲,赵丹凤被他压倒在地。 “浑蛋,你又发疯了?”她拳打脚踢,却见他一动不动,原来是醉死过去了。 赵丹凤哼哼唧唧爬起来,趁着他睡过去多踹几脚解恨。陆见欢手指动了动,赵丹凤吓得弹开,生怕他起来。 对方却没有反应,口里喃喃道:“贱人,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走……” 赵丹凤微怔,猛然发现他那紧闭的凤眸之下,羽睫微润,竟然缓缓地凝出一滴泪。 他……哭了? 内心仿佛被不知名的力牵引着,紧紧揪起,赵丹凤无意识地扶着左边心房,那跳动的频率,愈加清晰。 意识到自己这多余无益的想法之后,她立刻压抑住这个念头,嘴里咕哝:“不过一张琴,我赔他就是,管那么多作甚。” …… 晨光熹微,透过窗子照到铺上,陆见欢下意识地伸手遮光,眼皮撑开一道缝,宿醉后的晕眩感犹在,脑后微微发疼。 沁凉的风从窗口吹进来,还带些沁凉。他顿觉神志清醒许多,侧身坐起。 对铺的帐幔被风吹起,榻上空无一人。房间洁净整齐,被刻意地打扫过,像是被清理过的记忆,令他什么也想不起。 他揉揉太阳穴,活动一下筋骨。只听陈亮托着罗盘进屋来,小狗搜贼似的翻箱倒柜,嘴里神神叨叨:“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亮猴儿,你这是作甚?” “嘘!”陈亮一脸严肃示意他噤声,虔诚地念完咒语,方才道,“单小风说你中邪了,让我来给你祛一祛。” 什么?陆见欢无奈:“这你也信? “本来我也是不信那小子的,不过根据以往经验,每年你总有这么一天发疯,让我不得不信。九丑之鬼,知汝姓名,亟待速去,不得久停,咪咪麻麻哄!” 陈亮坚持要洒圣水驱邪避害,陆见欢无可奈何被赶出房门,衣裳未来得及换,只穿了禅衣,带子又没系,便有些袒胸露肩之势。路上遇到夏彦生,嘲他道:“哟,效法魏晋了啊。怎么又这副德性,豆毛那边教训吃得还欠?” 陆见欢笑笑:“看到单小风没有?” 夏彦生呿了一声:“什么都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说罢指指:“一大早敬一亭去了。” 陆见欢往敬一亭去,赶巧碰上一监生擦肩而过。他顿了顿,停步叫住对方:“孟西河。” 那监生回头,目光斜掠,眼神不怒自威,神情似有微微迟疑。 孟西河亦为天甲班的同学,继承了尚书父亲古板冷酷的性格,为人独来独往,极不合群,是班中少有人搭理的异类。陆见欢和他同窗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说话。 “你叫我。”衣着的华贵精细和肃穆的表情更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陆见欢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打量孟西河,眼睛瞟着,嘴上笑着,心里盘算着,还是选了个开门见山的切入:“你来找霍容?” 孟西河被他的直接撞得有些意外,表情松懈了一下,又迅速回复冷滞:“与你何干?” 陆见欢笑搭上他肩膀:“嗳,看你这样子,没遇上。” 被说中事实的孟西河耸动肩膀,甩开陆见欢,口气冰冷:“让路。” 陆见欢盯着孟西河走远的背影,机心满满地一笑,眼神洞若观火。 …… 赵丹凤和霍容并肩在京城的集市上走着,沿路人潮似水,熙熙攘攘,把她挤得东倒西歪。霍容见了,便走到她身前开路。 两人穿街入巷,只见古街道上一溜小铺,都是古玩铺绸缎庄的作坊。霍容在一家店铺前停步,那店铺没招幌也没挂匾,走近了才看见粉壁上书一行字:三生琴舍,情定三生。 从外往里看,只见珠帘低垂,帐幔轻舒,还有琴声如水潺潺流动。不像打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倒像是雅士幽居。 那看门的显然跟霍容熟识,忙进去通报,片刻回来:“霍先生,这边请。” 赵丹凤进了屋,直觉空气中有股淡淡粉香,清淡不俗,一路可循踪迹至珠帘之后,她正待掀帘看看后面有什么动静,被霍容一把拉住。 仆人摆了两张椅子至帘前,霍容拉赵丹凤坐定,仆人端递茶水。那帘中弹琴人开口说话,声音如笛声箫韵般淡泊幽静:“难得你来找我。” 只凭着声音,也能令人在脑海中勾勒出花开花落闲坐低帘的美人样貌。赵丹凤无端地感到不安,看看霍容,正揣测这女子和他的关系,霍容道:“有件事劳烦你帮忙。” 女子轻笑:“你我之间,还谈什么劳烦不劳烦,但说无妨。”赵丹凤更奇怪这两人关系,斜眼探询霍容,霍容装作看不见。 赵丹凤把图纸拿出来:“听说姑娘是斫琴的高手,不知姑娘能否帮忙照这个样子,替我斫一张好琴。” 仆人把图纸传进去。片刻,女子道:“此乃仿仲尼式的‘梅花落’,只是材质不曾写明,公子能否把原物拿来让我看?” 赵丹凤摇头:“这琴原不是我的。” “没有更详细的图纸,材质细节难以完全一样。” “没关系,你尽管挑好料子使,钱不成问题。” 女子轻哂,像是嘲弄她不懂琴,却也不多说,应道:“那我便尽力而为。” “什么时候可以来取?” 霍容颦眉:“这般性急做什么,学棋未精,又来学琴,这般三心二意岂能有所成就。” 赵丹凤针锋相对:“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我三心二意,唯独你霍容没资格!” 霍容被她说哑了,扭脸不语。赵丹凤很是得意,又道:“我也不是三心二意啦,只是听说过两天要重开琴课,我总要准备下不是?” 霍容懒得听她辩驳,自管喝茶。 女子道:“公子若急用,三天后可来取琴,只是要多二十两赶工费。” 赵丹凤从怀里掏出两张面值百两的银票就要给,被霍容一把按住。霍容抽了一张递给仆人:“订金三十,算上加工,找钱。” 仆人嫌他小气,一脸不满意,磨磨蹭蹭打开银奁,找回五十两。霍容接过,又递给赵丹凤。 赵丹凤忽地又想起一事:“女师傅,那琴池两边,能否再多刻两句诗?” “你说。” 赵丹凤念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这两句自打在陆见欢琴上见过,便一直记在脑海,慢慢吟咏起来,愈发清晰有韵。 话音刚落,那琴声便应弦而断,室内一时静寂。那老仆转入帘后,慌道:“姑娘,你的手流血了。” “不碍事。” 赵丹凤心想,什么斫琴大师,一上手就断弦。如此一想便有些怀疑霍容的眼光,难道是裙带关系,忽悠人宰熟客? 回头看霍容,只见他刚刚茶盏里横泼出一摊水渍在衣摆上,正低头擦拭。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那女子复吟一遍,这句子从她口中吐出,更见调雅韵徐,绢柔美妙。 赵丹凤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那女子轻叹,忽然话锋一转道:“我的猫怎样了?” 赵丹凤正在不解,只听霍容低声应道:“它很好。” “有你照顾,那我便安心了。” 脑海里瞬过霍容那天抱着白猫情景,赵丹凤心头一颤,暗想,原来是这女子给他的。又想到霍容对猫咪种种宠爱非常,不禁心头泛酸。 正在这般心神不定之际,霍容擦净水渍,起身对赵丹凤道:“走罢。” 赵丹凤犹豫片刻,道:“我还有话想和女师傅说。” “我在外面等你。” 霍容前脚出门,女子便命老仆打起帘子,她罩着一层薄面纱,绢丽容颜若隐若现,却又看不完全,似是故意让赵丹凤窥半。 “公子还有何见教?” “姑娘,”赵丹凤犹豫道,“你跟霍先生……认识?” 简直是句废话。 世上男人皆猥琐 这话听来原本唐突,但那女子并无惊讶,大方应道:“我们自小相识。” 赵丹凤心一沉,难道是青梅竹马…… “他养的猫,是姑娘的吗?” “哦,你说小白啊,”女子淡笑,“那是我们一起养的。”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苦涩。 本因为今天让霍容帮忙找琴师,霍容爽快答应而感到高兴,自以为两人距离又拉近一步,谁料却是这个结果。 因为太过沮丧,她连告辞的话忘了说,失魂落魄地踏出琴舍。惹得那老仆一脸不悦,直道:“容公子最近交的都些什么人,这般不知礼数,我看那后生刚才对小姐的态度轻薄得很,小姐你可要当心。” 女子不置可否,缓步移至门前,看着霍容不明所以地追赶赵丹凤的背影,如水的眸光里有一丝淡漠。 赵丹凤一路疾走,霍容在后面跟,两人眼看就到集贤门,霍容快步上前拦着她:“公主怎么了?” “没怎么。”赵丹凤没好气地寻着绕路走。 “公主若有什么麻烦,可告诉微臣。”依然紧追不放。 赵丹凤顿住,剜他一眼,又埋头走路。 霍容从后面揪住赵丹凤衣襟拉到杏树下,赵丹凤气道:“你放肆!” “恕微臣无礼,但公主的样子看起来要惹事,微臣不得不防。” 赵丹凤挣不脱,无奈道:“你还管我做什么?” “是微臣惹到了公主?” “你有老相好,为何不早说?” 霍容清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还装,还装!赵丹凤气不打一处来。 霍容想了想,道:“你说冰冰?”原来那女子名字叫冰冰。 赵丹凤怒道:“今天带我去,是故意给我难堪不是?你想要叫我死心,用不着使出这等手段。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有尊严的……你这样让我好没脸,我、我……”到最后说不下去,忙回过身去,想要甩掉霍容。 霍容又跟上来拉住赵丹凤:“公主请留步……” “霍容,你若能诚实一些告诉我,我绝不会怪你的,”赵丹凤冷笑停步,“只是你居然要到我发现才肯承认,那之前算什么?” 霍容沉吟片刻,道:“那公主现在知道了,会不会就此放弃?” 一阵风从吹过,杏花飘落,簌簌缀满两人头发衣衫。霍容平静地注视赵丹凤那情绪变幻的脸颊,忽然愣了愣,伸手朝她明润的雪腮拂去:“公主……” 赵丹凤心头突跳,慌忙倒退一步。霍容的指尖刚好轻轻扫过,未曾碰触。 感到霍容的眼神有些莫名炽热,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脸颊,也蓦然一惊—— 竟是一滴泪。 赵丹凤痴痴站在原地,一时也傻了。 “公主,你放弃,微臣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为什么,我哪里不好?”明知不该说的话,依旧脱口而出。 “公主哪里都好,只是微臣不配。” 霍容眸光清冷地看着她,语调平静而虚无。 他正在等赵丹凤说放弃,却不想她呆呆转身,一面挠头,喃喃自语地走开:“我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霍容微微怔在花树之下,一朵花飘过眼前扰乱他追随赵丹凤的视线,他伸手托起,掌心里的花瓣粉润绢细,在春日至好的时光里开得正艳。 一时间便有些回忆漫过心尖。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从集贤门会寝舍的路并不远,赵丹凤却走得无比艰难漫长,心里还存留希望霍容能追上来解释些什么的残念,可惜并没有。 她叹了口气,立在监街两侧槐荫夹道发愣。忽地一阵熟悉的喧嚷声传来。 “我有一道题目,包管你们个个答不上来!”听这油滑亮光的声音,便知是同班陈亮。 “少吹牛,我们天甲班的人,最不怕的就是难题,何况今儿还有秀年在。”接话那人拍拍翟秀年的肩膀,全班国学考试第一名的翟秀年果然也在其列,正红着脸摆手:“言重了,哪有这么厉害。” “那好,你们听着,一帮女人洗澡,有个男人突然闯进来,女人们第一个动作应该是护住哪里?” “靠,这问题还真……”监生们爆发出一阵坏笑。赵丹凤蹙起眉梢。 “自然是胸了!” “我说应该是下面。” 陈亮做了个妩媚的演示动作:“一手护住胸,一手护住下面。” 夏彦生极为不屑地否定道:“错。” “为什么?” “女人的手不可能有这么大,而且女人的胸不可能这么小。” 吴宗文思索道:“应该是捂脸。” “为什么?” “因为只要男人不认识自己就行了,以后路上瞧见也认不出来,没什么可丢脸的。” “这个有道理啊!”众生纷纷点头。 “我倒觉得应该转身,”陆见欢左搭陈亮肩,右搂吴宗文膀,嘴里叼根牙签笑眯眯道,“如果是女人,自然忌讳上下被男人看见,所以会背过身去。” “陆师兄对女人这么有心得,也传授咱们一两招?”邵泉道。 “这个嘛,要实战经验,”陆见欢挑眉道,脸上笑意渐渐变得有点痞烂,“不如一起去练练?听说绮云有从扬州调来的四大花魁,比神仙坊的十二观音还要妙……” 赵丹凤眉头拧得更深了。 “咦,这事儿你也知道?”又一人很有兴趣地凑过来,“我还听说那四大花魁各有所长……” 一帮猥琐男人围着心照不宣地嘿嘿笑。 吴宗文冷冷插话道:“你们知道那场子是谁罩的么?” “谁?” “名头挂的是黄侍郎的产业,实际是周也牧他爹的场子。”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抛,浇得众生各自叹息。 周也牧是地甲班的老大。 国子监分班制度以天为文,以地为武,分别培养文监生和武监生。大宋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崇文抑武,天甲班的学生也自然瞧不起地甲班的学生,两班时有摩擦。地甲班以练武功修习兵法为主业,学生自然个个拳脚了得,冲突的时候,天甲班的学生往往难免吃亏。 周也牧作为地甲班毫无疑问的老大哥,在几个武监生班级里地位尊崇,此人也罩手下小弟,若是哪个武监生被天班的人欺负,周也牧便会率领一众兄弟跑到对方班级门口掠阵,让那人自选群殴还是单挑。 如此一来,天班在国子监内虽然更受重视,私底下却倍受地班欺压。 有人叹道:“唉,那就麻烦了。” “不过是是镇国将军的儿子,就让你们几个怕成这狗屎样,”陈亮鄙弃道,“我早上起来占了一卦,明天正适合出游,不敢去的是孙子。” 众生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孙子,美色当前,都纷纷表态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赵丹凤暗自叹息,只觉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个好东西,纵便是霍容那样的人物,竟然也有说谎骗人的时候。顿时心寒异常,扭头便走。 偏巧陆见欢不知何时已经瞧见了她,敷衍完众人赶上来,把她扯到树下:“一起去。” 赵丹凤气极无语:“你说你要请我逛窑子?” “有个真理你还不知道。”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贤色兼备则为女中上品。你莫看我们男人下聘时计较女子的门第出身节操,把灯一吹,自然还想要枕边人百媚千娇,让人欲罢不能才好,”陆见欢微微一笑,道,“你要能学到花倌取悦男人的伎俩,霍容自然离不了你。” 赵丹凤冷笑,反问:“为什么这样热心帮我?” 这么久以来,她对陆见欢这种过度的关心和热情,并不是没有怀疑的。 而是心中总愿意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 此刻她却谁也不信了,连霍容都会说谎,这世间还有谁能信任? 陆见欢抱臂,舌头把牙签从左顶到右边,他正在思考如何给出一个有力而合理的答案,忽听赵丹凤惊诧道:“难道?” “嗯?” 赵丹凤小退一步,指着他鼻梁骨:“难道你喜欢我?” “噗!”陆见欢把牙签拈出来往后一抛,哈哈大笑,“你这幅自信的样子……我还真的蛮喜欢,哦不,简直爱到死。” 赵丹凤一窘,仍有些怀疑:“我警告你,有什么不合适的念头趁早打消,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你也不准喜欢我,听到没有?” 她堂堂公主,岂能和流氓匹配,这厮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陆见欢听了微笑:“好,那我以后便不喜欢你了。” “什么?”这话不但没有取悦她,反似火上浇油,“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你们男人还有没有节操?” “就是没节操,才会喜欢你,”陆见欢将她抵在树干上,“你以为,天底下哪个男人,会愿意把自己心爱的女人交给别的男人。” 心爱的女人? …… 赵丹凤脑海嗡嗡乱成一片,流光穿过树荫的缝隙洒下,远处监生们嘻哈喧嚷之声传来,树梢偶尔几声翠鸟婉啼愈发清晰,清风和夕阳一并退得很远,眼中人的影像宛若初见,痴狂、迷糊、疯癫、陌生、美到危险。 先生捉奸绮云楼 “嗳,说实话,你看不出来我忍得很辛苦。” “……什么?” 陆见欢侧过俊脸,唇畔吐息随着轻软的话语微拂在她耳边:“你可知道我每晚都梦到你些什么?” 她有种不妙预感,立刻双手抵住他胸膛:“什么?” “嗳,那种事,你该知道的……如果是男人的话,总会想的,”陆见欢移目放空,眼神中似有迷惑,懒懒地挠头,小声咕哝,“只是为什么最近梦到的对象都是你……我果然疯了。” 赵丹凤在宫中时,也对男子梦遗之事有所耳闻,此刻不由得涨红了面皮,声音颤抖道:“你……禽兽!” 居然把自己梦成他的……还要挨这么近亲口告诉她,她身上浮起层鸡皮疙瘩。 赵丹凤恶心又忿怒地揪住他襟口,“你这辈子你都别想,你若再想,我便杀了你!” “所以啊,我打算找个法子转移下对你的注意。”陆见欢挑挑眉,毫不在意地笑道。 赵丹凤目瞪口呆:“你们男人……果真跟畜生般的,和谁都可以?” “自然是和喜欢的人最好,”陆见欢瞥她一眼,赵丹凤顿觉那目光火辣,不觉骇然扭头,陆见欢一笑,声音极尽温柔,“你不用怕,我这人有分寸。你就安心去追你的先生,不必管我。” 说罢,他步子一晃,又疯疯癫癫凑进人堆里去讨论绮云之游了。 赵丹凤怔然半响,蓦然回想他方才所言,只觉最后一句话中颇带凄凉意,不觉有些怅然。 想来他对自己这般热心,倒也说得通了。 只是放任自己喜欢的人去追另一个人,这感觉该是何等滋味? 这般一想,反倒觉得对不住他。 打住。赵丹凤警醒过来,此人素来狂放无稽,说话颠三倒四,难免拿人寻开心。若真信了,才入了他的套。就算他所言句句是真,那也是他单相思,自己又没什么责任,凭什么要关心他? 她才不要管这些闲事!以后更要提防着这头禽兽才是。 赵丹凤当晚就在成贤街买了把匕首,小心翼翼藏在身上。晚上防备着陆见欢,更避开与他目光相接,陆见欢仿佛也有这个默契,并不来招惹。 熄了灯,赵丹凤仰卧榻上,久久不能成寐。她听着对铺均匀的呼吸声,松了口气。 不过他会睡得这么安逸,想来也是因为明天就要和那帮臭男人一起去找乐子了? 心里燃起一股无名业火。 天下的男人,真没个好玩意。 赵丹凤手握匕首脚蹬马靴合衣而寝一整晚,醒来已日上三竿,对铺早没了陆见欢影儿。她梳洗完毕跑出去,发现隔壁接连几个寝舍都看不到人。 定是去那个什么绮云了。 赵丹凤鄙夷万分,又想起霍容来,一时心烦意乱,也回去把身上衣装换了换,出门晃晃散心。 京城的街巷终年热闹熙攘,春日里出来逛的人更多,赵丹凤混在人堆里,入了前门大街。 前面巷口有座高大门,张灯结彩像是过节,赵丹凤正要去凑凑热闹,居然发现门前挂匾上,堂皇写着“绮云”三个金字。 真是冤家路窄,无心逛到这地儿。 她恼怒皱眉,把衣摆一撩,昂首挺胸走进去。 大堂中彩帘打起,绮罗长悬,灯笼的罩纱也不同于别家,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晕,淡而绮靡,空气中脂粉香气和酒味混杂,熏得赵丹凤一时气闷。 门口那拉生意的鸨母见她这幅水土不服的模样,又打量她衣装精细,揣度这是个初次上门又有油水可捞的生客,招呼得分外殷勤。赵丹凤被一群女人包围着拉生意,正烦躁得紧,忽地老远里夏彦生朝她招手:“这边坐。” 赵丹凤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凑了凑,果然全体同窗都在,大堂里坐了两桌。 夏彦生拖开凳子往边上一挪,赵丹凤落座,看男生们玩叶子戏。只见吴宗文等人身边都偎着花倌,或坐或搂,好不快活。赵丹凤心里愈发来气。 “陆见欢呢?”她左右环顾,不见他人。 陈亮贼眼坏笑道,“早拉了个行首包厢去了,老陆动作比谁都快。” 赵丹凤脸色一沉,顺手倒了杯酒。 男人皆好色,果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纵目望去,班里的男生居然没有一个不享受这氛围的,个个面上都是微醺情状,非要作一副文人风流态,唯有两人身边没有花倌相伴。 一个是呆子书生翟秀年,他被旁人强拖而来,早就羞得脸红发抖了;另一个则是孟西河。他虽相貌俊朗,眼神却令人胆寒,偶有几个胆大的角妓见他衣饰华贵上去搭讪,都被那精厉的眼神逼退。 赵丹凤心想,天底下好男人恐怕就剩这两个了。 只听堂中有人一声喊:“行首娘子出来了!” 赵丹凤随众人眼光望去,只见大堂雕花屏风后,众花倌簇拥转出,中间那女子艳锦彩缎,姿色并压群芳,想来就是行首。 于此同时,坐在赵丹凤身边的孟西河站起来,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行首娘子。 那行首娘子秋波流转,扫一眼众人,目光与孟西河接上,玉手轻招。孟西河立刻迎上去,两人一句话都不曾交流,便一同在众人目光中上了二。 刚刚的行首娘子便是从扬州刚刚调来的行首,秋娘。 赵丹凤一个人生闷气,现在所谓的好男人又少一个。想来翟秀年这个呆子身边没有女色,也是因为他太呆蠢了,有贼心没贼胆,她怒不可遏地瞪翟秀年一眼,弄得翟秀年一脸茫然。 不知道此刻姓陆的在做什么?赵丹凤朝二望去,雕花廊檐下行走的,或是送酒食的小倌,要么便是正待同眠做风流事的男女。这般想来,姓陆的也定是在干那些坏事。 她叹息一声,仰起头,烈酒入喉。 此刻二某个包厢中,红惜撩起翠袖一角挑落灯花,盈盈道:“爷,我且跟你们二位说说那秋娘底细。” 对面坐的正是陆见欢,边上坐的则是常在国子监与他碰面的黑衣下属。 那黑衣人站起身,挨到门边窥视一阵,确定无人偷听,这才道:“那秋娘什么来路?” 红惜便说起那秋娘是扬州顶有名的花魁娘子,一月前才来到这里。“听说是为了找个负心人来的,说是半月以前被情郎骗了银子,那负心人就在那国子监。那姓孟的好像是帮她传递书信的。” “她要找的负心汉,叫什么名?” 红惜的神色瞬间诡异:“说出来要吓死人,他就是……” 红惜话说到一半,忽地传来喧嚷之声,下鸨母吵闹尤为尖厉:“你们胆也忒大了!你们知不知道这可是周大人的场子……哎哎哎不许闹事!” 黑衣人走到窗边,在窗纸上挖开一个小洞:“有意思,教书先生带兵来抓人了。” 陆见欢遂站起身:“我出去看看,你们呆着。” 赵丹凤本来酒品就不好,酒过半巡就开始有点撒野的趋势,谈兴慢慢高涨起来,拉住夏彦生质问道:“你们男人都这样,随便和什么女人都能好上?” 夏彦生皱起眉,上下打量赵丹凤。一旁吴宗文大笑接口:“这话说得就跟他自己不是男人般的。” 陈亮正在被花倌喂吃葡萄,听见这话,摇头晃脑发表意见:“现在混官场的哪一个不要喝酒酬唱?早晚我们都要走上这条路。只怪那个豆毛,治学太严格,把国子监当和尚庙来管,让我们个个练童子功。” 陈亮舍友蓟胜听了,哈哈一笑道:“你还童子功?晚上手活儿难道是白练的?” 男生们爆发出笑声,赵丹凤是头疼欲裂,捂着脑袋坐下。夏彦生倒了一杯茶递到眼前:“醒醒酒。” 她不接,瞪着眼睛道:“小师父,你也如此?” 夏彦生没料到她这样发问,愣了一愣,想了想,反问道:“难道你不?” 赵丹凤怒气冲天。这些所谓读圣贤书的男人们,成日里想的都是什么事儿! 陈亮见赵丹凤凝滞不语,惊道:“啊?难道你是个……不能干活儿的家伙!怪不得我那日看你面相,就觉得阴气太重阳气匮乏,改日里给你驱一驱。” “驱有屁用,我看该补一补,补肾最要紧。”有人插话。 花倌们一听都以为赵丹凤不能人道,看她的眼光都有些怪异。 赵丹凤凝噎半响,无奈道:“成,改日补补。” 说罢只听外面一阵耸动,邵泉从门外慌张跑进来:“糟了糟了,豆毛和霍容带了兵马来抓人了!” 众监生一听豆毛威名,吓得纷纷站起,酒也泼了,菜也洒了。 “他们怎么会来?”吴宗文拍案而起,“谁他妈报通风报的信?” 绮云此刻已被官兵封场,一个人也逃不出去。 “还不是那个祸星周也牧,跟他们班的先生程放说了,现在豆毛霍容程放正带兵来抓人呢!说是抓一个,罚一个,要上报到祭酒大人处严惩!” 血溅绮云楼 霍容在前带兵疾走,程放一路在后面跟,一路劝解:“霍大人,后生难免不懂事,你缓口气,免得见了面冲突。” 霍容眉间一抹怒意更甚:“程大人,天甲班出了这种事,霍某难辞其咎,等问了他们的罪,霍某自会跟邓大人请罪。” 程放和霍容同为国学监博士,负责教地甲班兵法。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为朝中同袍,都有好姿容好才情,因此被坊间并称为文武双璧。 两人率兵同行在京城街道上十分惹眼,一个丰神如玉,一个萧肃凌云,又都是颇负盛名的未婚佳郎,自然引得少年女子们心动,其中胆大的,成群地挥动手绢围观,想要从官兵阻拦下突围:“程大人,霍大人!” 疯狂的女子们便抛来各种瓜果鲜蔬以表爱意,程放会武功,敏捷一躲,把鲜花拈在手里,朝女子们回眸一笑,倾倒众生。 霍容心情正在不悦,被瓜果砸个正着,捂住后脑,顿时眼中冷光一瞬,朝那丢瓜的女子瞪去。 “哇,霍大人瞪我了耶!”居然得到这样的回应。 惹得其他女子一阵兴奋。“好狡猾,我也要被霍大人瞪!” 眼看瓜果更加猛烈地朝霍容飞来,侍卫连忙撑伞护住霍容程放二人,迅速离开现场。 等程霍二人带兵赶到时,绮云已经在周也牧带来的家丁帮助下封锁,一个国子监的监生都逃不出去。 周也牧朝霍容看去:“霍大人,人我可是给你们抓到了,我连自家生意都不做维护国子监风纪,你不会徇私而偏袒你的人?” 霍容拂袖而入。 踏入那绮云大堂时,花倌们都好奇地瞧了霍容和程放看,不住窃窃私语。鸨母上来还想要争辩什么,被官兵挡开。 霍容扫视大堂,一眼瞧见天甲班的学生,脸如风雨前的天幕一般陡然阴沉。 程放无奈扶额:“唉,上课倒没见到得这么齐。” “霍先生、程先生……窦大人,我们错了。”邵泉站起来赔罪。 “谁挑的头?”霍容沉着脸道。 无人回答。 “我再问一遍,谁挑的头。” 监丞豆毛大人补充一句:“若是不说,全部剥夺学籍!” 众人面面相觑,眼光缓缓上移,恰好陆见欢从左,孟西河秋娘在右,各自从两边扶梯上下来。 赵丹凤暗忖,若是这群人把陆见欢供出来,说不定要被豆毛逐出国子监,反正我就算不念书了,尚可回宫做我的公主,便站出来把胸一挺:“是晚生起的头。” 霍容见赵丹凤也混迹那群人中,眼睛邃如深渊,强捺怒气道:“你?” 豆毛斥责道,“身为读书人,竟不思正道,逃学狎妓,简直辱没国子监的声名!来人,将他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赵丹凤惊得目瞪口呆,不是除名就成了么? 她当即就后悔强出头,眼看着官兵来要来拉扯,急得把脚狠狠一跺:“霍容,你不救我?” 霍容纵使生气,也不能真看她被人当街脱裤打屁股,正要阻止窦监丞,忽听一人道:“你是霍容?” 说话的人乃是行首秋娘。 因为非礼勿视的原则,霍容并不拿正眼与秋娘对视,只是微微点头。 秋娘眼光一锐,咬牙道:“霍容!” 说时迟那时快,秋娘掠身而起,这女子竟然练就一身武功。薄袖翻飞,手腕脱出一把匕首握住,朝霍容袭来。 匕首直指霍容心口。 秋娘眼里俱是恨意,挥匕而来时,发丝逆流吹拂,花一般的容颜扭曲着。 时间点抢得刚好,官兵站得离霍容还远,竟然援救不及。 赵丹凤心口大恸,脑海里瞬间只剩下一句话:他不会武功。 毫无犹豫地振衣而起,补上霍容身前空位。 霍容一时也有些愣怔,原本那刀锋迎面而来,他心下还在疑惑。却见黄衫飘零,赵丹凤的衣摆如孔雀开屏一般张开,旋至他眼前,与他面面相对。 总有些意外让他措手不及。 少女柔软的身躯便在他眼前,皓臂轻舒搭在他双肩上,一阵淡淡幽香顺风而来,霍容心起微澜,不觉眼光一恍,下意识要后退。 刀口偏出三寸扎入。 赵丹凤全身巨震,胸口挺向霍容,头向后仰去,莹若堆脂的脖颈高高扬起。霍容心尖如同被刀锋削过,拦腰将她抱住,触到那娇躯身后一片热腻腻的湿润。 抬起手看,指尖都在颤抖,一片刺目耀眼的红。 秋娘收招不及,从赵丹凤体内拔出匕首,又是一阵鲜血喷溅。秋娘待要再刺霍容,程放已做出反应,扬手拿住她腕,夺了匕首扔在地下。便有一队官兵上来擒住。 “丹……小风!”霍容素来沉静的声线变得有些嘶哑。 赵丹凤阖眼,眉峰微蹙,额上沁着薄汗。 她这样子教霍容害怕。 “快止血!”程放武功上乘,经验丰足,他知道此刻若不止血性命堪忧,立刻上来把赵丹凤在地上放平。 程放伸手正要宽赵丹凤衣,忽地凭空多出来两只手,一左一右将他的手臂在半空抓住。 左边素衣雪袖的那只手,来自霍容。 右边套着玛瑙扳指的那只手,则是陆见欢。 两人目光交锋,陆见欢立刻微笑缩手,侧过脸对程放道:“麻烦先生救人了。” 霍容道:“不行。” 程放诧异地看向霍容,霍容隔着外衣将赵丹凤伤口裹扎一番,不待分说地抱起她,匆匆奔出绮云。 程放呆了半响,起身讯问秋娘:“你是什么人,为何加害朝廷命官?” 秋娘被官兵押着后背低头,倔声道:“那种薄情寡幸的负心汉,我见一个杀一个!” 此言一出众生惊诧。 无论如何,霍容和“负心汉”这三个字都不会扯上任何关系,更何况是青女子。 窦监丞也愣了愣,道:“放肆,岂能容你诋毁朝廷命官!” “窦大人,”说话的则是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孟西河,“我可以证明秋娘所言非虚。” 孟西河便把如何在国子监外遇到苦等的秋娘,秋娘如何恳请自己为她传递书信给霍容之事说了一遍。 程放听罢沉吟道:“纵然如此,但你方才也说霍大人从未回应过这女子的书信,又怎知这女人不是在扯谎?” “霍容当然不会承认!”秋娘恨道,“我在扬州做行首时,有过一个知心姐妹月娘,她说曾和一个男人相约终生,那人承诺回乡取了银钱便会为她赎身,她便把积蓄交给那人凑作回乡盘缠。谁知这负心人一去不复返,月娘也恨恨而终。月娘临终前说了那男人叫霍容,曾无意中看见他穿国子监的公服。所以必是国子监的人。” 窦监丞道:“这么说来,你根本不曾见过霍大人,就算那个男人身在国子监,你怎么确定他就是真的霍大人?你怎么确定不是有人冒霍大人之名行无良之事?” 秋娘道:“月娘说,那男人腰上有一道疤,让他撩起衣服来一看便知。” 程放一愣,半响道:“你这话岂不好笑,我们国子监地班的监生们,个个都是练武的,全身上下受过多少伤,你仅凭一道疤就想给人入罪,恐怕太难。” “那疤也不是人人会长得一样,是一道鹰爪似的伤疤,难道前地下会这么巧同一个位置同一个形状?”秋娘厉声道,“霍容若问心无愧,他敢不敢把衣服脱了给我看一看腰上有没有疤痕?” “太放肆了!”监丞气急败坏,“你一个青女子,竟敢要朝廷命官脱衣……” “窦大人,我倒觉得,若是就此把这女子收押,反倒对霍先生名声不利,”陆见欢忽然插话,“不如就依这女子所言,以证霍先生清白?” “是啊,让先生证明了,免得这女子再来诋毁。”天甲班的学生们都站起来道。霍容在他们心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自然也不想让这个女人破坏。 窦监丞怒道:“你本官还未向你们问淫邪之罪!”吓得众生不敢多嘴。末了,他沉吟道:“那我去问问邓大人的意思,这等大事,还是要经过祭酒大人批准方才可行。” 如此一来,原本天甲班学生的绮云之行便不欢而散。 绮云二包厢中,黑衣人推门而入,红惜从床沿坐起:“少爷呢?” “少爷不会回来了,随那些人回去了。” 红惜复坐,满是失落道:“不是都查清孟西河的底细了嘛,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和霍容也没多大关系。” “之前的推测,全部被推翻了,又要从头找起。”黑衣人这么说着,心想,霍容在国子监的帮手隐藏得竟然这样深,以至查探毫无进展。这么一思量更觉燥郁,无意间瞟了红惜一眼,只见她身上片缕不挂,只裹缠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显然是为陆见欢准备。他顿时血流加速,眼神灼热地盯着她。 红惜看出黑衣人神情不对,剜他一眼,告诫道:“鬼郎,我现在可是少爷的人。” 黑衣人冷笑,语带讥刺道:“现在翅膀硬了。别忘了当初谁买你回来,若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北疆作苦役。” 红惜对他尚存几分戒惧,不敢过分忤逆,只坐在床头披衣冷笑。黑衣人心头大堵,又加了一句:“少爷玩女人,花无百日红,一旦得手立甩不怠,你以为你能笑多久。” “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红惜暗忖,不管他以后会有多少女人,但我要他一辈子都离不了我。 …… 赵丹凤于长久的昏睡之中醒来。 房间的摆设并不同于以往,窗口清风常驻,帐幕低垂,颇有清净庄严之意。 甚至还能听到竹屋外不远处隐隐的流水瀑布之声,清脆鸣响。 “你醒了。”有人进屋,手里托着药碗。 是个眉目疏淡的女子,或许姿色并不出奇,然而细长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倨傲,却使她见之难忘。 赵丹凤一听声音,便认出她是冰冰。 相思容易相忘难 冰冰道:“霍容出去了,傍晚回来。” “我没有要问……”赵丹凤脸一臊,说话支吾起来。 “那个,这里是什么地方?” “国子监。” 赵丹凤不记得国子监有这么一个去处。 冰冰道:“后山瀑布。” 赵丹凤想起来了,国子监西南面的猎场挨着后山,后山断崖下有面瀑布,边上是竹林溪流,风景很美。她上骑射课的时候来过一次,倒没发现这里有个竹屋。 “他晚上还来,不回敬一亭了么?” “恐怕很长时间都回不去了。” 说罢又心虚地辩解:“我并不是有意打听你们的私事……” “私事?”冰冰像是疑惑,想了想道,“不,这是公事。” 敬一亭内围满旁观的师生。 霍容与孟西河秋娘各站一边,气氛剑拔弩张。 “霍先生,你若想自证清白,就该给她验验身,让我们看看你身上是否有那道疤。”孟西河道。 霍容淡淡道:“清者自清,霍某不需要替自己做什么证明。” “你是不敢,”秋娘冷笑一声,“你根本就是心虚。” 程放在一旁道:“霍大人,你就……” “请勿复言,”霍容道,“要霍某人在旁人面前宽衣解带,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士可杀不可辱,旁人也都能理解他这想法,只是秋娘说得又有鼻子有眼,一时不禁都疑惑起来。 祭酒邓玄出面,他不好劝霍容宽衣验身,也不好一口咬定秋娘说谎,只得想法子平息事态,押后再说,便称此事应该交由官府调查,让秋娘去官府报案。 秋娘被暂且劝退之后,毕竟还有一众议论怀疑的学生,邓玄叹息道:“小霍,恐怕还要委屈你一下,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本官需按例禀明圣上,免除你在国子监所任的博士一职。不过这只是暂时,一旦经过查证还你清白,你仍可立时复职。” 霍容默然半响,道:“下官明白。” 当晚霍容便在众人惋惜声中离开了敬一亭。 赵丹凤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听水声,忽然听到门角响。门开了一道缝,进来的却不是霍容,而是那只白胖的肥猫,拱着屁股挤进来。 猫咪见了赵丹凤,眼睛骨溜溜地瞪着她,赵丹凤吓得寒毛倒竖:“冰冰,冰冰!” 冰冰出去了,没有人应答。 猫咪才不理她,一跃跳上床,赵丹凤惨叫一声,险些崩溃。 “公主,你没事。”这回进来的真是霍容,见赵丹凤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猫咪扭身瞧见主人,热情洋溢地窜过去。霍容蹲下身,猫咪扑入他怀中,一直爬到他肩膀上。 霍容把猫咪挂在肩头,缓缓走到床前:“公主好些了么?” 原来他一直在隔壁,只是不进来。赵丹凤心想,他大概是要避嫌,免得惹冰冰姑娘不高兴。 “嗯。” “那就好,公主静心修养。微臣告退。” 虽然赵丹凤救霍容,并不曾期待他对自己道谢,但她看出霍容这般刻意冷淡她,却又心中难过。 那猫咪还趴在霍容肩头,两只竖起的小耳朵随着霍容脚步一震一颤,朝赵丹凤眯着眼睛细看。忽然一跃而下,正当落入赵丹凤怀中! 赵丹凤天生恐猫,惨叫一声,拼了命地推,那猫咪团身一滚,毛茸茸地缩进她被窝深处。霍容怕她乱动扯痛伤口,慌忙俯身将她抱住:“公主冷静。” 猫咪从被子另一头钻出来,在床位舔舐毛发,舔完了前爪舔后爪。赵丹凤吁了口气,回头之际,才发现自己倚在霍容怀中,心跳顿时清晰起来。 霍容也似定住了一般,两人一个俯身低拥,一个跪在床上仰抱。静默了一阵。 这一瞬间,赵丹凤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她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好像在诉说他是喜欢自己的。 “霍容,我真的……” “公主,谢谢你救命之恩。”霍容打断她,松开了手。 她心底有些希冀便这么破碎了。 “我真的很讨厌猫。”她啜嚅着唇,把话圆了过去。 霍容沉默半响,道:“那微臣明天不给它吃鱼。” 赵丹凤努力地笑:“嗯。” 霍容抱着猫,心事郁郁地步出竹林,河流边一个亭亭玉立的倩影对月伫立。 冰冰回过头:“公主怎么样了?” “伤好还要几天。” 霍容目光射在冰冷的溪水之中,投向虚无。 为燕王翻案一事尚未取得证据,陆氏一党自新皇登基以来独霸朝纲,愈发猖狂;重任在身,他岂能为私情所牵绊,误了大事。 冰冰接过猫咪,脸亲昵地蹭蹭猫咪,淡淡道:“那日程放要解公主衣衫,陆见欢来阻挡,显然他是知情的,不知他是否已掌握公主多少情况,但他若知道公主的身份,一定会加以利用。” 见他沉默,冰冰又道:“你若真为她好,就该赶她出国子监,免得她越陷越深。” “这件事不劳你操心,”霍容道,“你只要替我去查一查程放的底细。” “程放?”冰冰一怔,“你怀疑他?” “嗯,”霍容正色道,“那日他分明可以救得我,却眼看着那女子来杀我,若不是公主出手,我早死了。我防人这么久,却忘了防他,简直是不可原谅的疏忽。” 冰冰点头应诺,忽地又道:“反正都要赶公主走了,不如这几日先对她好点,让她快些把伤养好。别给她来个急火攻心,伤了身体。” 霍容犹豫:“这样真的好么?” 他从未完全自由地投入过一段感情,所知道的处理感情的方式,也唯有快刀斩乱麻。他此生只尝试过一次,然而却非常失败,结局也异常惨烈。 想到这些,便觉得应该听冰冰一回,点头:“知道了。 “我能问你个问题么?”冰冰眸光忽闪,转向霍容。 也许是因为她难得一笑,所以此番笑起来,格外地清丽。 霍容亦笑:“怎么忽然对我客气起来了。有什么话直接问。” “若不是重任在肩,你会爱公主吗?” 霍容一呆。 他自问并不是个不敢面对的人,但冰冰直接用“爱”字将他和赵丹凤的名字连在一起,他一时也觉得惊愕。 扪心自问,倒底有几分爱? 若说是好感,他可以坦承他有;若是喜欢,也许能算;但若是爱,未免太过危险。 事情一直没有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对着月光,坦然审视自己内心。 对公主的感情在日渐加深。 任其发展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必须快刀斩乱麻。 迅速地整理完思绪,心中已然有了结论。 若不快些让赵丹凤离开是非之地,她早晚会被卷入事件中心。 他刚要开口,忽地住竹屋内传来器皿破碎之声,伴随着打斗声有人在嘶叫,低声而隐忍,似是不想让人听见。 冰冰和霍容对视一眼。并肩向竹屋奔去。 那竹屋内刚好窜出一条人影,那人黑巾蒙面,手上戴着鹰爪为兵器。见霍容赶到,迎面袭来。 赵丹凤恰好奔出门口,惊呼一声:“不要!” 冰冰纤手一扬,袖中倏然探出一道白练,缠住那人伸向霍容腰间的铁爪。 鹰爪刺客猛然一惊,不曾料到冰冰是这样的高手,心知以一敌二恐怕占不到便宜,立刻朝竹林方向逃跑。 冰冰纵身,如飞燕一般轻快,追击黑衣人朝竹林深处去。 赵丹凤吁了口气,无力地倚着门口坐下。 霍容俯身扶起她,只见她后背一片血迹沁印,心知不妙,四下张望,冰冰早已追踪鹰爪刺客而去。 霍容蹙眉道:“公主,微臣失礼了。” 说罢将她抱起,趴放在床上,解开她衣衫。 凝脂一般的玉背上,果然有崩裂的伤口,汩汩向外渗血,显得异样刺目。 霍容拿了药物清洗包扎,胸中不由得郁结气闷,语气间也多了两分责备,“公主明明打不过,为什么不呼救?” “你又不会功夫,叫你有什么用。” 她还是怕连累他,想要保护他。 霍容道:“公主你太傻了。人不能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是啊,”赵丹凤趴在枕上,低落道,“我没想到冰冰姑娘有那么好的武功。有她保护你就够了。我念书念不好,武功也比不上……我果然不值得你喜欢。” 霍容包扎完伤口,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背对着床铺,“公主,请勿复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必须对她的悲伤视而不见。 以最决绝的步伐离开房间,掩好门,如同完成一件生命中至艰难的大事,他长出一口气,撩起额发。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仰起头,注视着星光璀璨的夜空。千亿的星裔罗列,千亿颗星,纵然眼花缭乱,可是那内心注视着的那一颗,好像却已经以微小而温暖的光芒霸占了他的视野,纵然闭上眼睛,依然可以看清。 猫咪趴在他脚边,喵呜一声举起前爪,挠了挠虚空之中的星星。 同一片星空之下,却另是一番紧张情状。 冰冰在林中快速奔跑穿行,两人武功不相上下,连轻功都难分雌雄,因此成了持久的拉锯战。 鹰爪刺客最终被逼上后山,他退了一步,脚后跟的碎石簌簌落下断崖,听不到一丝回音。 山顶风起,冰冰挽着飘舞的白练站在星空之下,她淡然凝视黑衣人,目光清艳而冷冽:“你没有退路了!” 鹰爪刺客暗暗叫苦,论武功,他绝不在这女人之下,只可惜今天没有拿最称手的兵器,与她相搏斗定然占不到便宜。他估量再三,猛地纵身—— 跃下断崖! 冰冰大吃一惊,白练飞出,去挽那人腰际,谁料对方铁爪划过,将白练生生撕断一截。 她站在崖上望下去,夜幕深沉,底下一片黑暗,只有奔腾轰鸣的瀑布水声。 那断崖之下是一道河流,其实崖并不高,鹰爪刺客便是搏了这一回,落入河中,**地游向岸边。 他狠狠咒骂:“臭婊|子!” 对着月亮诅咒你。据说最灵。 “嗳,河水味道不错。” 河流上游岸边,陆见欢对着河撒完尿,正在悠然栓裤带。 鹰爪人触电般地从下游跳上岸。 “不容易啊,”陆见欢道,“为了把罪名嫁祸给霍容,被个女人逼得跳水跳崖的。” 鹰爪人冷笑:“陆见欢,少说风凉话,你可知道我是谁?” 说罢,缓缓揭下面罩。 陆见欢不由得怔住。 国子监博士,程放。 “程先生啊,”陆见欢磨着小指指甲,低头笑道,“我爹派你来?” 程放亦笑,阴测测地道:“既然知道,就别阻挠我。” “可惜手段不怎样,我真替你着急。” 程放冷冷回敬:“那么你呢,你终日在一个女人身上浪费心力,以致耽误进展,让霍容等人不断给相爷制造麻烦。正因为你的无能,才会让相爷这般不耐烦。” “只要让霍容声名扫地,让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么他说的话便不再有人相信,他还能兴风作浪?”程放又道,“你训练那个女人,也是想要让他犯下私藏女眷、师生畸恋之错,借此抓住他的把柄,赶他出国子监。这样太慢,相爷已经等不及了。” “霍容这个人,只有让他真正犯了错误,你才有机会抓到他的把柄。制造假象,”陆见欢摇头,“啧啧,恐怕反而暴露自己。” 程放心想,让霍容犯错,谈何容易。 “不如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陆见欢道。 程放犹豫片刻:“怎么合作法?” “最近他们的关系似乎近了,”陆见欢微微一笑,黑碧玺般深沉的眼眸里光影诡谲,“我来设个局,你引他们入套。” 阴错阳差言释疑 长日无聊,赵丹凤一人在竹屋闲得难过,便打算回国子监上课。 途经广业堂时,发现一大群人围在教室门口争吵不休。 为首的便是地甲班的头头周也牧。 “周也牧,别欺人太甚,要我们天甲班和你们地甲班合并,我们也是一万个不高兴;你居然得寸进尺要做班长,休想!”班里有人怒道。 “算了算了,让他当。”班长邵泉最怕事。夏彦生拿眼睛斜他:“邵泉,别无知了,这关系到我们天甲班的荣耀。” 陈亮连声附和:“是啊,大宋开国以来以文为尊,岂能轮到你们武生做我们文班班长?” 赵丹凤一愣,什么时候天地两个甲班要合并? 周也牧叉腰冷笑:“难道我们愿意合班?这还不是上面说了算,话说我们也不想与你们这帮乌合之众一起。” “你说谁是乌合之众?你们才是!” “难道不是?你们结伙狎妓,连你们的先生都跟青女子厮混,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一样不知廉耻!” 武监生们放声大笑,气得天甲班个个哑然。 霍容之事尚未解惑,的确给天甲班众人带来的阴影不小。 赵丹凤忧心忡忡地回到寝舍,收拾了一会课本,却也无心去上课。恰逢陆见欢推门而入,见她回来,扬起眉毛道:“想不想帮霍容?” 简直一语戳中她的心事。赵丹凤道:“你有办法?” “办法有是有,只是霍容不肯罢了。” 赵丹凤明白他的意思,道:“虽说撩起衣服可以证明,可是霍容他被人怀疑,已是极大的侮辱,要他脱衣来自证清白,恐怕他死也不肯。” “他不肯,那是他脸皮薄,人害臊,”陆见欢笑眯眯坐到她眼前,“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不会害臊?” 赵丹凤表示不解。 “你把他弄晕了,再把邓大人豆毛他们几个叫来,把他衣服一脱,有什么难的?又不是脱给所有人看。等他醒了,就算生气,也只是恼怒一阵子,总比永远停职的好。” 赵丹凤眼睛一亮,觉得似是有些道理。 “脑子别那么死,做人灵活点。”陆见欢拍拍她脑袋,笑眯眯道。 赵丹凤撇嘴,忽然想起一事:“听说天地两个甲班要合并?” “是啊,忽然来的消息,现在闹腾着呢。” 赵丹凤想起周也牧带着一帮武生气势汹汹来挑事儿的那个样子,便觉得头疼:“姓周的要做我们班长?” 那岂不是要变成奴隶统治。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陆见欢又笑眯眯拍拍她头。 他这话来得漫不经心,赵丹凤却脸一红,退后道:“我不需要别人保护。” “单小风,你一定要加油,若你追不到霍容,那我就来追你了。” 赵丹凤皱眉道:“陆见欢,我不晓得你开玩笑开始说真的,即便是真话,你也该早点放手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能放下霍容?”陆见欢正在磨指甲,他那手五指修长,指甲壳泛着粉润健康的颜色。 赵丹凤一怔,无语。 将心比心,要放下一个喜欢的人,的确很艰难。 管那么多干嘛,谁知道他这副样子,说的是真是假。 当天,赵丹凤便去了成贤街药房抓药。 “公子,要什么药?”掌柜笑眯眯地问道。 “蒙汗药!”赵丹凤笑眯眯地回答。 掌柜嘴角抽了抽,笑容有点僵硬:“啥?” “蒙汗药,把人放倒那种!” 掌柜预感不大妙,还是拿出了药,小心翼翼问了句:“姑娘,您是去杀猪还是杀狗?” 有时候杀猪屠狗为了省力,会先使用一些这样的药物。 “嗯,都可以。” 掌柜这才稍作安心,把药交给她。 赵丹凤离去后,里间转出一个人影,襦裙翠袖,正是红惜。 红惜把一包碎银放在掌柜手心:“拿了,记得闭嘴。” 掌柜抖抖索索接过,不安道:“姑娘,那药真的不能乱使……发起狂来是要性命的啊。” “你怕什么,”红惜挑唇冷笑,“人家都说了,是用在畜生身上的。” 霍容和冰冰坐在竹屋内谈话。 “那刺客是冲你来的,我见他使鹰爪并不顺手,却勉力要用。想来是为了故意在你身上留下一道跟秋娘所说完全符合的疤痕,好嫁祸给你。” 霍容沉吟道:“这个人一定就在国子监。” 忽然门外脚步响,霍容道:“她回来了。” 冰冰会意,起身离去。 赵丹凤进屋,冰冰恰好擦肩而过,点头朝她微笑了一下。赵丹凤愣了愣,半响对霍容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叨扰你们……” “没有打扰,”霍容起身,拉开座椅,“公主请坐。” “我是来告辞的。” “嗯。” 赵丹凤起身倒了杯茶,悄悄把袖中药粉撒入,霍容一时发呆,便没有注意。 她把茶递给霍容,看着他慢慢喝下,心想,做了这件事,霍容一定会很生气。可是若能让他复职,就算被他讨厌,也觉得没关系了。 霍容喝了茶,两人对坐一时无话,忽地那只大猫从门口跑进来,挪到霍容脚边撒娇,喵呜叫了一声。 霍容忽道:“公主,你为什么讨厌猫?” “小时候被猫挠过。” 霍容莞尔:“定是公主先欺负猫了。” 赵丹凤正想辩解,忽地感到手被霍容抓起。 霍容捏着她小手,慢慢地伸向猫咪。 “不要!”赵丹凤惊恐万状。 “猫是很温驯的动物,只要温柔地对它,它也会温柔地对你。”霍容说着,便把猫咪的前爪放在赵丹凤手心。 赵丹凤被猫咪掌心的肉垫摁了一下,差点昏死过去:“你把它弄走……” 霍容清俊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温柔而坏心的笑意:“公主,它喜欢你,你不用怕。” 赵丹凤完全不觉得,可那只猫竟然得寸进尺,跳进了赵丹凤怀里。 接触到猫咪的毛皮,赵丹凤全身都瘫软了。 现在的感觉是想要死但是死不了。 可是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感到异样的温暖,回头竟已跌入霍容的怀抱。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霍容这么舒心暖意的微笑,灿如星辰,煦如春风。 想必也是对猫而发的。 霍容将赵丹凤抱在膝上坐着,赵丹凤搂着猫。 现在她面临两个选择。 要么就是把这只讨厌的天敌轰走,但是会离开霍容的怀抱。 要么就是忍下恐猫症,让霍容抱。 她不知如何是好。 霍容低嗅她的发香,脑海中闪过她那日舍身相救的片段,今天她穿的也是嫣黄色的衣衫。 可惜是男儿装扮,不知公主红妆该是何模样。 心中蓦然升起奇异的感觉,他不禁握住了她一对纤手,放在掌心揉捏。 赵丹凤心跳剧烈,又觉得奇怪,霍容他好像对肉肉的手掌情有独钟似的,喜欢捏猫爪肉垫,也喜欢捏她的手心。 敢情是把她当作猫了。 “公主……”他低喃一声,灼热的吐息喷在她耳边。 他捧起她一只手,渐渐放到唇边。 “霍容?”赵丹凤愈发觉得奇怪,一探他额头,“你发烧了?” 她心中还有个疑惑,蒙汗药怎么还不发作? 不是说一包药下去,连水牛都能放倒吗,为什么霍容还醒着? 霍容蓦然警醒过来,立刻把赵丹凤一推。 下腹升起的灼热感让他感到事情不妙。 “公主,你刚刚给我喝了什么?” 赵丹凤不敢说是蒙汗药,连连摇头:“没有啊。”又见他脸红气喘,像是站不稳,忙过来扶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霍容一触到她冰凉滑腻的手,全身血流都加速了,看着赵丹凤,种种绮念喷溅一般地涌出脑海。 “你别过来!”霍容痛苦地低吟一声,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住她。 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绝不能在她面前失态。 用尽力气将她推开。 因为太过大力,赵丹凤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惊讶地看着霍容。 霍容倒退几步,瞪着赵丹凤道:“你马上走!” 赵丹凤愣愣地瞧着霍容,眼中泛起悲伤之意。 “听到没有,快走!” 墙角的猫咪喵呜叫了一声,惊恐地看着暴躁的男主人。 “赵丹凤,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别缠着我,马上消失!滚!” 赵丹凤拾起衣摆,匆匆地向外奔去。 她跑到竹林,迎面遇见冰冰:“冰冰,你快去看看霍容。” 冰冰见她眼里惊惶,诧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赵丹凤不明白蒙汗药怎么会让霍容如此暴躁,“他很生气……像是病了,我去叫大夫来!” “别急,我去看看。” 赵丹凤和冰冰分道而去。竹林里潜伏的两个人影走出来。 “居然还没等到□发生就撤了,”程放咂舌道,“霍容还真有耐力。” 红惜道:“怎么办,少爷已经去引人了。若不能把他们捉奸在床,岂不白费功夫。” 程放阴测测地笑:“这不又有一个送上门的?” 红惜循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冰冰正快步走向霍容的竹屋。 “服了**散的人,若不能交欢纾解,便会全身流出血汗躁郁而亡,”程放幽森地道,眼瞳如同黑夜中绿色的狼睛,“我们不妨来猜猜看,这女人会不会见死不救?” 冰冰踏入竹屋之时,只见霍容血红着眼睛,正痛苦地抱头往墙上冲撞。 她上前撩起霍容袖管,霍容手臂上都在渗出血汗。 她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闭气。”冰冰点住霍容两处大穴,将他扶至床上,将他外衣脱下。 她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在霍容腕上划开口,接着便替他推宫过血。 霍容体内毒血慢慢得到释放,脸色从暗红转为苍白,靠在冰冰肩上虚弱地喘息。 “谁下的毒?” 霍容摇头叹道:“是公主。” 冰冰诧而复怒:“公主?她怎能如此待你!” “这必然不是公主会做的事。” 冰冰想了想,道:“难道又是被人算计了?” 话音未落,只听竹屋外人声喧闹,程放引着邓大人和窦监丞、秋娘、天地两班的学生而来。赵丹凤和陆见欢也带着监医赶来。 众人推门而入,只见霍容上身不着片缕,又挨着冰冰而坐,便有几分疑惑。 周也牧亦在其中,冷笑对邵泉等人道:“看,这就是你们的先生,偷香窃玉,还有什么好说的。” 窦大人忙背过身去:“唉,这真是……” 程放心中得意,嘴上却故作痛心疾首:“霍大人,你这是为何?” 冰冰看一眼秋娘,道:“反正衣服都脱了,你不妨来看一看他腰上有没有你说的那疤痕。” 秋娘走近,果然不见疤痕,惊愕不已,才知道错认了人。 “可是你又是谁?”邵泉等学生指着冰冰道,“你跟先生什么关系啊?” 冰冰站起,扫视众人,眼光停在程放身上,迎着他那叵测的目光,眼神如月射寒江一般锐利:“我叫霍冰。” 程放如触电一般呆住。人群中的赵丹凤也不由得一愣。 霍……冰? 冰冰补充了句:“这是我亲哥哥。” 虽是清淡的一句话,但对于程放和陆见欢的计划而言,简直是致命的还击。 程放气得暗自咬牙,怎么就没算到这女人跟霍容的关系?当日在崖上和她交手,想来身份也已经暴露,可谓得不偿失。 赵丹凤知道自己闯了祸,见霍容脸色苍白,不由得愧然低头。 这场闹剧很快地被平息下去,秋娘虽然不满,但也苦无证据,在国子监闹了一场被人赶走了。霍容当晚便在邓大人授意下搬回敬一亭。 赵丹凤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道个歉。 她踏入敬一亭时,却没料到霍容兄妹都在等她。 赵丹凤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自己买错了药。但霍容似乎撇开了这件事情不提,直截了当道:“公主,微臣想问你一句话。” 赵丹凤抬起头看着他。 “公主倒底爱微臣什么,样貌、才华、品格、还是地位?” 赵丹凤愣了愣。 扪心自问,好像并不能分辨清楚。 霍容他有好样貌,好才华,好气格,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恐怕没有一样不讨人喜欢。 霍容淡淡道:“这里面无论哪一样,比微臣更好的有,合起来都胜过微臣的也有,为何公主仅仅凭着几年前一面之缘,便断定心中非微臣不可?” 赵丹凤又是一窒,的确如此。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最初来到国子监,赌气的成分居多。 “公主其实并不明白什么是爱。”霍容斩钉截铁。 看着他那不容置辩的神情,赵丹凤一时竟然无法反驳。 霍容转身打开壁柜,里面竟然安放着一个灵位。 上书“亡妻单小柔之位”。 雾里看花渐分明 “这个人是……” “是微臣的妻子。” 赵丹凤一震,失声道:“你有家室?” 冲击实在太大,她一时感到呼吸困难。 “小柔当年,也如公主一般追求过我大哥,他也如拒绝公主般拒绝过小柔,”霍冰坐在条案边喂猫咪吃食,淡淡接口道,“公主,爱一个人如果爱得过分疯狂,不但会给自己带来痛苦,给对方也会带来痛苦。我大哥为了这灵位的主人,娶了冥婚,你如果继续逼他,他只会感到透不过气。该放手时且放手,你明白了么?” 这兄妹两人,气质也异常相似,言语间总透着一股淡淡的、残酷的理智。 这种对谈的气氛,对于赵丹凤而言,更加像是拷问,慢慢撕咬着她的心。 她愣了半响,一声不吭地转身:“我明白了。” “公主,你当真明白?” 其实无论明白不明白,对于她而言已经无所谓。 “我明白!”赵丹凤低声道,渐渐恢复平静,“我明白了。” 只是他为何不早说。 为何要若即若离,为何要耽误她这些时光。 感觉自己成了被戏耍的小丑。 不再为这个人哭,不再为这个人笑。不再为莫名其妙的单恋而热情。 可笑的是,居然这么巧,自己冒的名字是单小风,霍容的前妻,居然叫做单小柔。 她已经懒得再思考其中的蹊跷,一头扎进门外的茫茫大雨。 霍容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雨幕之中,下意识地往向墙角的伞。 虽然说完了该说的,可是心中却像摔过的瓷器,拾起来还看似完整,却暗自裂了一道痕。 这感觉前所未有,让他莫名不安。 霍容喃喃道:“公主她此去,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不对她说实话?小柔她根本不……”霍冰说到一半叹了口气,懒得旧事重提,起身道,“其实,感情并非可以算计的事,你算准公主会生气,你也能算准自己一定不会爱上公主么?” “冰冰,你知道的,”霍容垂眸道,“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敬一亭内,程放房内坐着陆见欢和红惜,计划失败,三人正在商量后续对策。 程放挑开窗帘,道:“来看。” 窗外,赵丹凤在大雨里慢慢地走,雨水浇透了她的衣衫,模样似乎凄凉。 红惜道:“哼,定是让那个姓霍的给拒绝了,真没用,若是她不跑,我们现在已经成功了。” “我去看看。”陆见欢推门出去。 红惜欲去阻拦,被程放拉住:“这女人留着有用,还得哄着。” 红惜不满地撇嘴,眼光忿然地瞧着大雨中奔向赵丹凤的陆见欢。 赵丹凤走在雨中,视野被打得一片模糊,忽地头顶笼来一片荫蔽,遮住了雨。 身体被温柔地抱住。 “嗳,振作点啊。”陆见欢熟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他自后背而来抱着她的肩膀,下巴挨在她左肩上,右脸挨着她左颊,语调暧昧地道:“我可不想看到你哭。” “放手。” 他微笑:“你不是真哭了?” 这种时候,如果突然袭击,给女人一个强硬又温柔的拥抱,常常可以趁虚而入。 “陆见欢,放手。” 女人都是外强中干的动物,只要撕开她矜持的外壳,就可以触摸她脆弱的内心。 这么想着,他毫不松手,笑道:“嗳,还真哭了?” “我再说一遍,松手。”口气还是非常冷淡。 看来她挺要强。陆见欢更要再说点什么温柔动听的话抚慰她,不料赵丹凤一甩肩膀,转身盯着他。 那眼神极为犀利、洞察、冷静。 眼瞳澈如镜鉴,没有一丝泪光。 简直不像她。 “你真爱我?” “嗯。”这种时候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回答,眼光不能半点闪烁。 “我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晴天还是雨天、冬天还是春天,喜欢在什么时候睡觉,喜欢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会想要偷懒,什么时候会高兴,什么时候会低落,这些你都知道?” “这只能说我还不够了解你,不过我会试着……” 赵丹凤冷笑打断:“你也没试着去了解过,你只不过一直在利用我在逃避罢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赵丹凤对上他的眼睛,目光邃如古井,嘴唇的开合不疾不徐,“你一直在撒谎。其实不敢面对的人,是你。”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并目射出两道平行利落的光芒。 陆见欢和她眼光交锋之刻,心底涌起狂躁的喜悦,简直有种棋逢对手的预感! 太有意思了。 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人!越是难啃的骨头,越能激发他征服的斗志。 他预感这会是一场很带劲的角力。 首先,要给她造成强大的压迫感。让她感到自己是弱者,需要人的保护。然后找到她最脆弱的点,致命一击,让她崩溃。最后慢慢地以柔情安抚,手到擒来。 心中拟定的战术是这样的。 他靠近她一步,利用身高差距自上而下微笑俯视她:“我,逃避什么?” “你在逃避东墙的那把琴!” 他全身一震。 雷声暴怒地在翻滚的云层里咆哮,天幕撕开一道闪电,划分出两人之间的临界点。他站在这边,她在另一边,机锋交合,溅出火光。 按照陆见欢的经验,在敌方试图抛出爆炸性的结论之后,必须以淡然无谓的态度应对,以显得没有中招。并且迅速还击。 但是对方是单小风啊。 是那个被他在澡堂和寝舍百般调戏的小绵羊。 是那个追着霍容要死要活的花痴女人。 她居然可以说出这种话,他一时反倒有点接受不能。 哑然无语。 局势好像有点失控。 “嗳,生气了?”赵丹凤眨眨眼,冷眼化作微笑,踮起脚仔细打量他的脸。她的眼睛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正在瑰丽地闪耀,“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是那把琴的主人。怎么样,被说中心事的感觉不舒服?” 这眼神……让他想到“回眸一笑百媚生”,不,应该是“横扫千军如卷席”! 杀伤力至高。 不但掌握了结论的“震撼性”和判断的“准确性”,还掌握了最重要的“攻其无备”。 回忆真是所有浪子的死穴。 虽然不知道她掌握了多少情况,但这种时刻,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好了,调整一下面部表情,切不可自乱阵脚,坏了情场高手的威名,他想。 “陆见欢,你其实是个柔软的人,你根本就是害羞,你根本就不敢承认你喜欢谁,你喜欢这把琴的主人,那些吊儿郎当的样子,是你在做作的证据!你简直胆小如鼠。我敢告诉霍容我喜欢他,你敢去找到这个女人说你爱她吗?我离开霍容不是因为他拒绝我,而是因为我发现我自己并不一定要喜欢他,如果因为爱一个人而让自己变得卑微,我宁可不要!我是我,绝不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陆见欢的防御力,正在被降到史前未有的最低点。 为何此刻,他有点感觉这场情爱决战,情况不妙。 赵丹凤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过。 看到单小柔灵位的那一刻,她在心中敲响了警钟。 绝不能像这个女子一样。 绝对不能失去自我。 她是赵丹凤,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不为任何人卑微或堕落。 心胸中仿佛又生出无限广袤的天地,撑开,放大,于迷雾之中寻到前路的方向。 她扬起脸,与陆见欢平静对视,眸光如春雪落在剑鞘上,清柔飒爽,掩不住的凛锐锋芒。 刹那间,简直要灼坏他的眼睛。 陆见欢无意识中,倒退了一步。 赵丹凤则进逼一步,直视他双眼:“而你呢,你为了这个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忽冷忽热口是心非的德性,你以为你很厉害,情场高手,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一句话炸开数穷回音,脑海里有巨大的响声在轰鸣,比雷声更狂暴,比风声更嘶哮。 她盯着他,清澈的眼瞳正以君临的方式在无声地责问他。忽而她唇角挑衅地扬起,仿佛正为她刚刚从对方眼中解读出的愤怒而得意:“生气了?好啊,我正愁没地发泄,你敢不敢和我打一架?” 陆见欢冷笑,不自觉间已经成为抱臂防卫的姿态:“你要跟我打架?” “我们打一架,如果我赢了,你就像个男人那样,把琴砸了,然后去找那个人,告诉她你喜欢她!” 挑衅,又是挑衅。 从奇袭、破防、追击,到必杀一技,步步都让她占了先机。 心中的怒意炽烈起来。 他挑唇冷笑:“你是说,以男人的方式?” 赵丹凤拉开拳势,匍身欲发地盯着他,以行动再次挑衅他,不必留情。 太不知死了。 虽说不打女人应该成为每一个男人表现风度的原则,但眼前这个家伙身上腾烧着的嚣张气焰,已经无法用对女人的态度来怜惜了。 他决定要给这个不像女人的女人一个教训。 大雨凄厉地拍打着太学门,赵丹凤和陆见欢两人站在门下对峙,各自怒视对方,蓄势待发。 斗殴和解,佳话遗患 雷声轰鸣,黑云翻滚,天地阴霾凄茫一片。 赵丹凤先甩了一个扫堂腿过去。 陆见欢旋身跃起,禅衣上溅起数滴泥浆。 在三尺之外降落,他解开腰间款束的绅带,将禅衣从身上脱下,向后一甩。那焰红的鬼火禅衣被狂风吹起,又被暴雨打落,坠入水茫茫的泥潭里。 赵丹凤又一次冲上去,她拦腰抱住陆见欢,陆见欢下盘稳住,顺势拉捉了她手臂,向后一个大背摔。 赵丹凤仰面躺在泥水里,反握住他的手臂,也将他拉入泥水中,抱成一团乱揍。 这种时刻根本没有武功和招数可言,要的是实打实的老拳和黑肘。赵丹凤缠着他在地上滚了几转,骑在他腰上,一拳接一拳地抡在他胸口,肩膀,最后折起手臂,狠狠一肘击在他面门。 陆见欢原先还留一手,防备她日后拿出去说他打女人坏了名声,谁料她居然敢打他那张女人千恩百宠的脸、做流氓偷香窃玉的本钱。此刻心中大怒,立时翻身压倒赵丹凤,管她是男是女,大掌一挥,“啪啪”在她臀上海揍。 赵丹凤被陆见欢按趴在膝盖上打屁股,疼得像要炸裂,屈膝猛顶了他胯裆一记。 这断子绝孙腿果真奇效,陆见欢惨呼一声滚到在泥水里扭动,她立刻扑跳到他身上乘胜追击地给了他一顿面目全非肘。 两个人你抡一拳,我还一脚,你扇一耳光,我挠一血爪,在电闪雷鸣的天幕下打得好不欢畅,到最后渐渐都浑身脱力,身上腿上都是瘀伤,如同两个泥人。 “你不行……不行了。”赵丹凤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伸手一抹下巴血迹,脸上多了道泥。 陆见欢一脸污泥只剩两个眼睛滚动着:“站稳了再跟我说话。” 赵丹凤又东倒西歪地扑过去,陆见欢顺势将她夹在臂下,在她屁股伤处拧了一把。赵丹凤呜哇一声大叫,疼得揪心揪肺,啃住陆见欢腰上的肉就咬。 “喂,别耍赖!”陆见欢吃痛放手,只见赵丹凤掉落,四仰八叉躺着喘粗气:“不……不来了……” 她毕竟是女子,体力敌不过他,武功也差他一大截。 陆见欢松口气,站在她身边,用脚尖轻踩她肚皮:“认输了?” 说完这话又觉得有些懊丧,一个大男人,为何要跟个小女子计较这些,就算赢了没甚光彩。 “输……输了,”赵丹凤呼哧呼哧地喘息,雨势渐渐转弱,由倾盆大雨转为细如丝线的小雨,说话声也能更为清晰地让对方听见,她软软地伸起一条臂,指着他道,“你的脸……” 陆见欢不用看也能知道自己现在被她毁容毁得有多惨,他一碰嘴角裂处,便“嘶”地抵住了牙缝。 赵丹凤笑他狼狈,其实自己眼睑早已肿高,也有几分狗样。 两人对视半响,各自觉得对方像落水狗,都大笑起来,笑到最后肚子也痛腰也痛,眼角都有泪。 陆见欢捏着自个小腰,一瘸一拐坐到赵丹凤身边,枕着手臂并排躺下。 其实这一架打完,心中的郁结仿佛都找到出口一般,随着雨水冲刷流泻出去了。 天墨由浓而淡,雨丝愈发轻柔起来,落在脸上也反而觉得清凉舒爽。 “你是爱那个人。”赵丹凤忽然道。 陆见欢仰目望天,雨水从他淤青狼狈的俊容上残流而过,竟然还能十分好看。 赵丹凤又道:“那把琴,就是你爱过那个人的证明。你连做梦都会流眼泪,都会叫她留下……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她是谁,我能帮你找到她。” 作为公主,要皇兄调动三千御林军找个人,还是可以的。 “她死了。” 赵丹凤愣住。 陆见欢淡淡道:“她死之前,早已背叛了我。” “……” “我是不会为了那种人而自寻烦恼的。”平淡的微笑,却异常冷漠。 他生平第一憎厌怨毒之事,便是背叛。 “那个,你每次看夕阳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她。” 陆见欢不语。 “日落对于你和她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他淡然道,“她是在一个黄昏弃我而去,原本那个傍晚,当是我们成亲的吉时。” 他想对赵丹凤掩饰自己接近她利用她的真实目的。以他的经验,一个人要说出令人信服的谎话,总要掺杂些真话在里面,半真半假,才能演得绘形绘色。但却无意识中陷入诱导,吐露那么多,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事。 “我总觉得啊,你很害羞。”赵丹凤忽地撑着手臂坐起,抬头仰望天空。 “……?” 此刻已经雨过天晴,云破日出,透过那薄薄的水雾放射出万道光辉,一道彩虹斜挂在遥远天边。 “你每次害羞的时候,就会撒谎不肯说真话,”赵丹凤仰望夕阳,逆着光的眼眸愈发水晶透亮,她想着想着,像是抓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把柄,噗地笑出声来,“流氓居然也会害羞。” 他微微一诧,想了想,自己便也跟着笑笑。 一轮巨大的红日正在西面沉没,使人感到日光近无可近,全身都被包覆在绚丽的光晕之中。 “单小风,”他忽而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单小风啊。” “……放屁。” “其实差不多,”她笑微微地侧过脸,托起掌心里的一束日光,“我名字里有个凤字。” 他在心里细细咀嚼品味这字眼。末了道:“以后有什么打算,离开国子监?” “我想先考完试再说,霍容说过我通不过学中考试,我一定要通过,还要拿到学业奖,风风光光地走。” 他噗地笑了一声。赵丹凤愠怒:“你觉得我不行?” 他摇头微笑,瞳光中倒映的彩虹华采重重:“不是。” “那是什么?”总觉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我是觉得,好像重新认识了你一回。” …… 黄昏入暮。 赵丹凤在澡堂洗过,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衫,捂着屁股跛足走出来,恰好遇上陆见欢。 他也是刚洗过澡,样子清爽步伐也轻健。只是嘴角裂处已经血痂微结,左眼乌黑肿高,对比他平日光鲜,着实狼狈了许多。 “我打赢了,有什么彩头?”陆见欢眼珠一转,道,“嗳,不如你答应我一件事。” 赵丹凤一愣,不晓得他打什么算盘。 陆见欢作轻蔑状激她:“输不起想耍赖?” 赵丹凤一撸鼻子,下巴翘高:“怕你啊。只要不违背道义良心,且我力所能及,都答应你。” 陆见欢眼睛眯起:“这件事一定不违背良心,且你一定做得到。只怕你不守信诺。” “你说。”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喊:“老陆,不好了!” 恰好打断陆见欢的话,使得赵丹凤并未听清他说什么。 两人转身,只见陈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两人跟前煞住。陈亮见他们一个瘸腿一个歪嘴,不由得瞪大眼:“你们也遭周野人他们的毒手了?” 说这话时,陈亮自己额头上也肿着紫黑的血包。 “周野人?” “周也牧啊,那个狗娘养的,仗着人多,就带人来欺负我们班的人,现在正在广业堂逼着邵泉写禅让书。我看不过去顶了几句,就被他们砸成这德行,要不是跑得快,老命都没了。” 自从绮云事件发生,加上之前下达的合并天地两班的通知,使得文生武生间的冲突迅速激化。 “我们去看看。”赵丹凤道,她正要催陆见欢,却见他伫,廊檐下站着个家丁打扮的人,手握书信,神色凝重地朝陆见欢望着。 “你们去,”陆见欢朝那人走去,“我回家一趟。” …… 就在几天前,皇宫里,朝堂上,朝中最大的两个党派当着皇帝赵容嘉的面爆发了一场激烈争执。 乔太傅上疏奏议,削减藩王开支、裁剪冗官、登记公田、养兵防北辽。 丞相陆景兆激烈反对:“自先皇和盟以来,两国相安已逾数十年,而近年黄河水患暴民动乱,正该开仓筑堤,安抚灾民,平息暴乱。这正是缺人力之刻,太傅大人不但不安民,反倒要削皇粮、罢文官,让百官乃至万民何以安身立命?” 太傅乔子建力争道:“辽国虎踞北方,西夏、吐蕃、大理、回鹘压我边境,卧榻之侧有此等豺狼之辈安歇,岂能疏于养兵?怠军易败,交兵之日何以向皇上,向先皇交待?” 双方争执不休,而百官心中都各自清楚,这争执的根源并非是“安内”和“攘外”的矛盾,而是旧党和新党的权力之争。 陆景兆作为先皇最得力的辅臣,二朝元老,身边集结的党派实力足以撼动整个朝野;而太傅乔子建作为新皇的恩师,则是倍受宠爱的新党。这变革几条中的“裁减冗官”便是乔子建借以打击陆党的手法,同时乘着战事扶植起自己的新生力量代故。 赵容嘉自登基以来,在政事上倍受陆氏一党钳制,因此格外偏宠新党,意欲借力打力。 然而他年纪尚轻,性子也有些软弱,变革意志不坚,陆景兆摆出老臣之姿相抗,他也不敢过分拂逆,毕竟朝中绝大部分官员都依附着陆氏,各方面都还要倚仗借助于他。 朝堂之争终以陆景兆的胜利而告终。末了,陆景兆更提出派出新城公主与辽国的和亲,以固定盟约。 赵容嘉无奈答应。陆党大胜而归。 这件事却给得胜的陆景兆敲响了警钟。 乔子建虽然羽翼未丰,但却是潜在的威胁却让他不安。 他必须作出更有力的反击。 陆景兆当即命人召回次子陆见欢。 然而坊间百姓,不知朝中争斗险恶,只是围着那张新城公主要出嫁的皇榜喜滋滋地传者他们道听途说两国安好的“佳话”。 新城公主府邸。 公主赵玉慎发狂地抨砸着妆台,伏案嚎啕。 她最为宠爱的几个面首都没了往昔伶俐,一时间只能讷口劝解:“公主,圣旨已下,就想开些。” “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后面不是还有个赵丹凤吗,宸妃早就死了,为什么不让她的女儿去和亲?我与他赵容嘉一母同胞啊,为何是我,为何是我!” “殿下,丹凤公主逃婚出宫已有好些时日,您不记得啦。” 赵玉慎忽而戛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跌足叫道:“你去丞相府,把陆郎给我叫过来!告诉他,这次若再避而不见,我便揭了他的底,大不了和陆家人玉石俱焚!” 平地惊雷监例战 陆见欢回到家中,只见大哥、程放、父亲的心腹官员全部到齐。 听父亲等人把朝中发生之事叙说一番,也知道了个大概,他道:“此事依然急不得,乔子建虽急躁,但有霍容等人暗中支持,此间自成气候。我看先须把表弟从江宁召回,从长计议。” 陆景兆闻言不喜:“二郎,爹每次问你,都说急不得,要缓缓;如今乔子建打上门来给你爹脸看,你竟不为爹筹谋,究竟是什么意思?” 长子陆见麟阴阳怪气插话道:“据儿所知,二郎在国子监内查探并无进展,二郎不但不着急,却和女子厮混得紧。” 陆见欢闻言,便知道是程放泄密,冷眼向程放瞥去。程放挑衅地扬起唇角,表示他只听命于丞相,不受制于陆见欢。 陆景兆本来便对陆见欢近日行为疑虑颇深,加上长子陆见麟常在耳边吹风,更对他失望,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国子监继续盯着霍容等人。内事我先交由你大哥处理。” 陆见欢心头一震,素来内外事物父亲都要与他商量,如今移权给大哥,明摆着要削权自己。抬头对上那陆见麟得意的眼神,眼中戾气一现,旋即化作淡然微笑,点头道:“那就辛苦大哥了。” 密会结束,陆见欢回房,红惜递茶过来,瞧见他脸色不善,探询道:“爷,怎么了?” 陆见欢沉吟不语,忽地黑衣下属推门而入:“少爷,公主府又派人来请,要不要推了?” 陆见欢正要表示推拒,黑衣人又道:“这回新城公主带了话,说是少爷不去,就要泄出秘密,同归于尽。” “哈?”陆见欢嗤道,“这女人又发什么疯。” “新城公主是少爷什么人?”红惜不由得问,却见黑衣人以目制止。 “我去看看,”陆见欢对黑衣人道,“鬼郎,备驾。” …… 此刻,广业堂内,赵丹凤急急赶到。 靠近广业堂教室门口之时,便已听见同班们的哀叫。 她进了教室门,只见案席器物纷乱,两个班级的学生分成两派对峙,邵泉被一帮武生围在着逼写班长禅让书,一个武生踩着他手指,踮脚一碾,只听邵泉手骨喀响,连声惨叫。 赵丹凤震惊道:“这是干什么?” 地甲班的人闻声纷纷转过来,领头的人体格雄健,臂膀肌肉贲突着,像要把衣裳都给撑破,一双剑眉凌厉非常,挑睨赵丹凤一眼。 正是镇国将军之子,周也牧。 “你他妈谁,敢这么和我们老大说话?”周也牧身后站出一个高大武生,上前要推,赵丹凤侧身避过,拧着他手腕顺势一扭,将他固住。那人瞪起眼睛似是不敢信。 边上立刻有许多武生上来,将赵丹凤围在垓心。 周也牧微微举起手,示意旁人退下,抱着双臂走到赵丹凤面前。 他这个人,可谓是真正的壮如巍峰,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于的赘肉,宽大得恰到好处,如同他父亲一般,打架对决从未失手,人赠花名“小吕布”。 这样一个人站在赵丹凤面前,赵丹凤除了怒目而视以外,没有别的实际办法去克服那悬殊的身高体型差距。 周也牧认出赵丹凤便是那天在绮云替霍容挡刀的学生,他这个人尚武重义,见邵泉懦弱便多有鄙视,见赵丹凤不屈反而显得尊重些。他打量赵丹凤一番,道:“你们班谁说了算?” 赵丹凤一愣,想说邵泉是班长,但见他那被人踩在脚底的模样……她扭头去看班中同学,那些监生都怕惹上周也牧,一个个低下头来,赵丹凤目光扫到吴宗文身上,吴宗文也是垂头无话。 再仔细一看,班里同学都或重或轻受了伤。 夏彦生左手托着右手,面色十分痛苦,右手竟然折了。 赵丹凤登时热血倒涌:“小师父,谁伤的你?” 周也牧道:“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有我周也牧一力承担,要寻仇,也来找我。条件只有一个,你们今天必须签了这禅让书,承认两班合并之后以地班为尊,由我做班长统领全班。”说罢摇手一招,让旁人把纸笔递过:“既然你这么多话,看来文班你说了算,你来签。” “不能签!”陈亮和室友蓟胜大叫。 “不签是,”周也牧冷笑,“我手下这些兄弟们可不是混饭吃的,若是他们有什么不满意,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好说什么,难免放纵他们做些想做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 赵丹凤咬紧了牙关。她回头瞧瞧同班同学,许多人都在恹恹垂泪,心中顿觉委屈愤怒,刚要拒绝,一个武生抓着夏彦生折断的右手拖起来:“不签就废了他这只手!” “我……”赵丹凤捏紧了拳头。 夏彦生极力忍住剧痛,平静地望她一眼:“别无知了,这种东西岂能随便让步!” 话音未落手便被人剧烈一折,顿时咬住牙关。 赵丹凤脑门青筋暴涨:“挟人短处,算什么英雄好汉?” 周也牧挥手令旁人松开夏彦生,逼近赵丹凤两步,道:“既然你说到好汉,不如我们两班便以好汉的方式来决斗,输掉的要把班长之位让出,如何?” “好,你要怎么斗?”赵丹凤不假思索。 一旁陈亮急红了眼:“别随便答应啊,他们武生的功夫怎么敌得过,摆明了倚强凌弱啊!” “就知道你们要这么说,”周也牧蔑然道,“我周也牧从不占人便宜,既然是双方的决战,定会选一个公平的方式。” “什么方式?” 所有的目光汇集在周也牧那缓缓开启的嘴唇上。 他一字一顿道: “监、例、战。” 平地起惊雷。 所有人被震住,似是完全无法相信和接受这个词语。 原本因为争执而嘈杂的教室一时死寂,静到众人可以互相听到心跳。 连周也牧身后的喽啰小弟哆嗦着唇,不敢置信地仰望他。 周也牧傲然一笑,挑衅地对赵丹凤勾勾手指:“怎么样,敢不敢接战?” 只听教室门口一阵朗声大笑,邓玄率领程放霍容而来。 “邓大人?” 明明是地班在挑事,但邓大人居然视若无睹,还发出这样的笑声。 并且霍容和程放的表情,没有半点疑惑。 赵丹凤不解。 “你是新生,所以没听过监例战,”邓玄微笑捋须,显出追忆神情来,“事实上,国子监已经近百年没有出现过监例战了啊。” 程放站在邓玄左侧,扬眉笑道:“监例战乃是国子监创设以来,解决师生间争端的最高裁决方式。由挑战的一方正式宣战,另一方接战后约定时间进行文武斗。输掉的一方,要无理由接受胜方的条件,此为监例战。” 霍容颦眉道:“监例战有决生死定胜负之规定,尤其武斗不计生死,难免受伤,素来凶险,依下官看,这么做不仅无益于解决争斗,反而使得事情更为复杂……大人请三思。” 邓玄竖起手掌制止道:“本官认为,这监例战还是可行的。” “大人?” 邓玄拄着拐杖,走到赵丹凤和周也牧之间:“你们已经决定要采取监例战来解决此事?” 周也牧盯着赵丹凤:“那就要看天班的人敢不敢接战了。” “我接战。” 众生都瞪圆了眼睛。陈亮道:“喂!” 输掉的话,代表天班永远要屈居地班之下,文生要永远受到武生的欺压。 “我代表天甲班接战。”赵丹凤重复一遍。 周也牧哈哈大笑:“好!一言为定,我们击掌为盟!” 两人浮空的手掌,在众人注视中连击三下。 …… 新城公主府邸。 陆见欢赶到,公主赵玉慎见了他,高呼一声:“陆郎!”疾奔投入他怀中。 陆见欢任她在怀中撒娇哭泣诉说了一番,淡淡道:“公主召我来,便是为了说这些?” “陆郎,你我相好一场,如今我遭逢大难,只恳请你念往昔旧情施以援手!” 陆见欢仍是一脸无所谓:“公主说话真有意思,和亲是皇上御笔朱批,我有什么能耐去动摇天听。” 赵玉慎此番召陆见欢来,是为了让他带自己私奔。她受皇妹丹凤出逃启发,也想要效仿一回。 “陆郎,不出奔也可以的,你只要让你父亲跟我皇兄求个情,就说你钟情于我,想要做驸马。皇兄一定会看陆丞相的份上,找其他皇妹来代替我……” “我?”陆见欢失笑道,“钟情于你?公主这玩笑有点过了。” 赵玉慎素喜男色,府中多蓄男宠,那些想要走捷径得举荐的年轻朝臣们便纷纷借机与她勾搭;赵玉慎当初和陆见欢厮混,也是喜欢他样貌生得绝标致,人又聪明多谋,陆见欢则通过赵玉慎来收集那些年轻官员的底细把柄,捏在手上提供给父亲,以便拉拢。 如今赵玉慎要被远嫁,左右忖度只觉所有男人中数陆见欢最有胆略,便求助于他。见他拒绝,立刻威胁道:“你若不肯帮我,我便将你父亲陷害谷梦龙私挽利权之事告诉皇兄。” 一年前,陆见欢正是通过与赵玉慎提供的消息,拿住开封府尹谷梦龙的软肋,逼他辞官,将父亲的心腹安插到这个要职。赵玉慎为人也不笨,料着有一日要用到陆见欢,便保留了些证据在手上。 她自以为得计,正在高兴,不料陆见欢淡然道:“公主,构陷谷大人难道你不曾有份?你揭破之后,就不怕连累自己?” “我既然要与你鱼死网破,又怕什么牵连,反正最下不过嫁给辽人!” “公主,内宫共有七位公主,你可知道皇上为何选中你远嫁?”陆见欢冷冷一笑,赵玉慎愣住。陆见欢盯视着她的眼睛,笑容异常残酷:“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当真悄无声息?先皇规定公主食封不过三百户,你却圈地侵占过千户。你私掠民产、通奸朝臣,已为皇上所不喜,他最难容忍的一点,就是你甚至想要通过征服男人来干预朝政!你以为你留在这里,他就可以安然无恙么?” 赵玉慎如同遭到巨雷重击,跌倒在地,愣愣地不敢相信这一切。 她骄横跋扈随心所欲惯了,从未有陆见欢看得这般清楚仔细,如今被点破真相,心中恐惧异常。声音也不觉变得虚弱,慌忙拽住陆见欢衣角,哀求道:“陆郎,陆郎,好歹我为你做过许多事,求你念及旧情,为我画策。” 说罢竟然泪如泉涌,恸声大哭。 陆见欢此刻反倒微笑了,将她扶起,轻柔地道:“在被清算之前,去和亲起码还可以保全体面。皇上正是念同胞之谊才留此余地,公主莫要不识抬举。” 这笑意里,不但带着冷漠,还带着嘲弄。赵玉慎品味出意思来,深感绝望,恨声诅咒:陆见欢,你如此待我,我便是去了辽国,也会一生一世诅咒你,永远都不得所爱!” “公主过虑了,”他微笑着抚摩赵玉慎布满泪水的脸,“我陆见欢一生只为权力和荣耀而活,永世不会爱人。” 陆见欢离开公主府时天色已暮,大街上路人稀少,他正要登入马车,忽感不对,后撤一步。 为何不见鬼郎? 鬼郎便是他身边时常接应的黑衣下属。陆景兆暗中蓄养了一批杀手死士,按武功排座次,其中以风、火、鬼、血四郎君最上。陆景兆将风火两人留在身边庇护安全,鬼郎由陆见欢差遣,血郎则拨给长子陆见麟。 正这般想着,夜幕四下冒出数名黑衣男子,渐渐将他包围。杀手们倒提着的兵器寒光骤现。 陆见欢被围在垓心,他屏住了呼吸,缓缓运起内力。 陆见欢夹住刺向喉间的一剑,却无法同时看住身后刺来的一剑。冰冷的剑气挟寒风而来擦过脑后时,他心中暗叫不好。 “少爷小心!” 鬼郎从边处杀出,以血肉之躯替他当下这身后一剑。 那四名杀手都是精心遴选有备而来,剑阵相互配合。主仆二人奋力厮搏,始终无法脱身。鬼郎看准时机,发了一枚暗器打中其中一名杀手,陆见欢趁机驭起轻功,带鬼郎突围。两人在巷道内狂奔,躲入街角一户人家的马棚才得以避过。 “少爷……”鬼郎喘息,方才为了掩护陆见欢,他要害多处受伤,此刻命在旦夕。 “别动,别说话。”陆见欢撕开衣角要替他包扎,被鬼郎制止。 鬼郎伸出血淋淋的手握住陆见欢,缓缓道,“少爷,鬼郎不行了,临死之前有两件事想求少爷。” 陆见欢反握住他:“你说。” “少爷,刚刚那个杀手,是……是我弟弟血郎,我求你,日后向你大哥报仇的时候,放过我弟弟一命。” 杀手是兄长陆见麟派出的。陆见欢闻言,眸色一深,瞳光中迸射出炽烈的火焰。他素来有仇必报,此刻点头也极为艰难。 鬼郎见他答应,安心了些,又道:“少爷,红惜她原是个好姑娘,只是命不好,少爷你今后若用不着她了,求你为她找个好人家……” “嗯。” 鬼郎心中的两桩大事就此放下,脸上渐渐地漾开一种笑容来,陆见欢看得又是一窒。 “少爷,把表少爷叫回来罢,表少爷之韬晦举世无匹,这世上唯有他能助少爷你。鬼郎无能……不能再辅佐少爷了。” 鬼郎的手从陆见欢手中滑落,那种欣慰的笑容,便就此在他脸上冻结。 陆见欢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牙根咬紧,直到下唇都咬出殷红的血来。 他抱住鬼郎渐渐冷却的身体,于暗夜之中仰起头,心中嘶哮着—— 陆见麟,若不将你千刀凌迟死而挫骨,我陆见欢誓不为人。 武斗排阵,残像隐喻 广业堂教室。 看着赵丹凤与周也牧击掌,陈亮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夏彦生在他耳边淡淡道:“这种情况下,若不接战与认输无异。何况监例战有文斗也有武斗,并不见得我们要输。” 邓玄把监例战的规则简单介绍过。 监例战,分为文斗、武斗、文武斗。其中文斗武斗各两场,各自由本班博士出题,文武斗则由祭酒决定。 “这么说一共是斗五场,”赵丹凤点头道,“明白了。” 程放微微一笑,看着霍容道:“霍大人,文斗的项目,由你先请。” 霍容沉吟道:“手谈、策论。” 赵丹凤一听,心想摆明是在帮我们呢,围棋有夏彦生,策论有翟秀年,谁人能敌? 夏彦生早已有了默契,点头应诺:“我接战。” 翟秀年红着脸:“学生恳请出战。” 地班学生们毫不意外这个答案,程放心中也早就拟好了项目,道:“单人马战和单人比武,兵器自选。” 这是地甲班学生们专擅的项目。 如此以来,结果几乎可以预见,两班各取二局,最终决定胜负的还要看文武斗。 众人都等着邓玄出题,邓玄忖度片刻,道:“城战。” 所谓城战,便是两班分别集结作为一方势力的模拟作战。其中结合了兵法、武力、谋略和运行调度的因素,所以可成为文武斗。 这是取胜的关键。 赵丹凤沉吟道:“学生知道了。”说罢对周也牧道:“既已接战,你们还不走?” 周也牧引人离开,赵丹凤便和班中同学一起商量作战计划。 “其实,”夏彦生道,“刚刚我有个事儿没跟你们说,这监例战我们还是有希望赢的。” 陈亮眼睛一亮:“怎么讲?” “其实,武斗里面,我们有机会拿下一场,”夏彦生道,“按照规定,一个学生只能参加一个单项,不得并兼,周也牧纵有三头六臂,他也只能在马战和比武中间选一样。” 赵丹凤明白了:“只要用田忌赛马的办法,以上驷对下驷,把天班之中武功最高的人拿出去对决周也牧以外的那个人,还是有机会拼一场武斗胜利下来,对不对?” 夏彦生赞许地点点头。 “那么谁可以当此任?” 众生不约而同看向吴宗文。在场的人里,数他武功最高。 吴宗文抱臂冷哼:“别看我。不是我不想去,是赢不了。” 他解释了一番。武学之中,无论招数如何变化,制胜的关键法门不过三件:技、力、速。 技斗者长于技,往往出奇制胜;力斗者长于力,凭天赋以强凌弱;速斗者则讲究一个快字,奇袭为至高法门。 “我和多数武生一样,都是力斗见长,周也牧和他手下几个干将都是力大过我,硬碰硬没有胜算。倒不如让姓陆的去碰碰运气好些。” 赵丹凤才想起来,陆见欢的武功迅疾凌厉,以快当强。初见的时候,他还以两根手指为她顶住吴宗文的老拳。 “对啊,老陆,老陆哪儿去了?”陈亮四下张望。 教室外,霍容和霍冰隔着木窗,远远凝视和监生们打成一片的赵丹凤。 霍冰抱着猫咪,淡淡道:“公主她不但没有走,反在这之中更为活跃了。” “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唯一庆幸的是,她好像已经不在意你了。” 霍容一窒,胸中竟泛起难言的情绪。霍冰眼光瞬过他,又低头抚猫:“你却好像比从前更在意了。” 霍容的这个妹妹,从小便喜欢直截了当说一些不中听不合时宜的话,常常因此为长辈所不喜,然而天性冷淡如此,却无法改变。霍容摇摇头,转身离去。 赵丹凤从广业堂回到寝舍已是天黑,她刚洗漱完预备睡下,只听房门被激烈地捶响。 她起身,拉开门,大吃一惊—— 陆见欢站在门外,满脸满身的血,衣衫上也有剑痕。 “你……” 她不曾说完,陆见欢闭起眼,直挺挺地倾向她。 赵丹凤慌忙扶他坐下,正要披衣出去求援,陆见欢伸手拉住她:“不要告诉其他人。” 她愣了愣,忖度片刻,便出门去了,回来时打了一盆热水。 给陆见欢清洗伤口,作了包扎,方才将他平放到床上。 纵然心中充满疑惑,此刻她也明白应该先让他休息。 陆见欢半夜发起高烧,赵丹凤一夜换了三次水冷敷,才慢慢见好。她自己不敢睡,便守在床前看,只见陆见欢蹙眉昏睡,紧闭的容颜如雨后残红,像是要被打褪色。 她看得心中可怜,不忍再瞧,又心下疑惑,方才看他伤口,便知道那几剑都是极快极薄,招数凌厉,非一般人能为。她捡起从他身上剥下来的血衣,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小心收好以便日后查证。 “小风,小风……” 赵丹凤听到他叫,忙回头握住他手道:“我在。” “小风……”陆见欢在昏迷中喃喃道,声音低沉急切。 赵丹凤捏紧他手:“我在这,你放心。” “小风,回来助我……回来……” 赵丹凤有些纳闷,她不就在他身边么?想来定是烧糊涂了,便把他手搓热,放回被窝。正要给他掖紧铺盖,不料他手反捏住她的手,口里喃喃“小风小风”地叫。赵丹凤别无它法,便任他把手拉进被窝,靠在床边睡去。 翌日清晨,赵丹凤醒来,眼皮坠涨得紧,她打了个呵欠,慢慢抻懒腰。 陆见欢倚在床头,双眸正淡淡注视着窗外,这正是晚春接初夏的时节,窗外湖边开出的野花芳香,随着清风阵阵袭到屋中。 赵丹凤揉揉眼:“你醒了?” 陆见欢缓缓转过头,脸色依旧苍如白雪,微笑也有些虚弱:“嗯。” 赵丹凤小心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回来?” “半路遇到劫匪,打了起来,”他视线凝在窗棂上,淡淡一笑,“可能是有些鲁莽,不该争强的。” 赵丹凤疑惑不已,暗忖这十有**不是真话。只是他不肯说,她也不好多问,只道:“既然知道不该争强好胜,就少跟人起冲突。以后出入小心些,要是没人陪,就叫上我。” “既然已经争了,自然要争倒底。”谁料他又冒出这么句话。 赵丹凤愣了愣,心想,打伤你的可是高手,你能把人家怎样?也不看看自己本事。正要再批评他几句,忽地瞅见陆见欢嘴角一动,漾出一种极为绚丽的笑意来。 他视线注目的终点,是窗棂上停泊的一只蝴蝶。 那蝶翅晶莹璀璨,在日光下更加熠熠生辉,轻轻地颤动着,如同一片金色的雪花。 “嗳,我很喜欢这个。” “啊?” 赵丹凤微微迷惑地看着他。 陆见欢抬起手,搁到窗棂之上,蝴蝶似有感应一般,轻轻振翅飞来,停泊在他光润姣好的手背上。 陆见欢回头朝她微微一笑,赵丹凤怔住。 虽是在病中,但他那份容颜却不曾因此褪色,反而有种褪却浮夸的真实,美而不妖,媚而不俗,真有几分西子倾城之貌。就连刚刚那一笑,也万般清浅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丝让人心疼的寂寥。 她有点觉得此刻的他不像是平日里的那个他。 “你怎么会吸到蝴蝶的?”她凑过去趴在窗棂上,像是好奇的小孩,伸出手指想要碰却又不敢,生怕惊吓了蝴蝶。 陆见欢将五指分开,翻过掌心向上拢起,运起内力。 那蝴蝶被他内力牵引,挣扎着无法飞出他的掌心,只能在手心上空扑打翅膀挣扎不休。便像是他托起了这只蝴蝶般的。 赵丹凤觉这景的确美丽奇异,只是未免有些残酷,道:“玩够了,放它。” 陆见欢微微一笑,不知怎的那笑意有些狰狞,瞬间手掌一收,再次张开时,破碎的蝶翅簌簌从手中掉落。 赵丹凤楞在原地:“你有病啊,它怎么惹你了?” 万物有灵,而万灵之中,陆见欢最偏好的,是蝴蝶。 光鲜脆弱的生命。正因为脆弱而美丽,所以才好掌握,纵然掌握不了,也可以轻易毁掉。 “我宁可它毁在我手上,也不想看着它跌扑尘泥,就此断翅。” 因为他知道,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都不属于他,终究要离他而去;那些拥有过的,全是假象。 赵丹凤听他喃喃自语,不禁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微微有些恐惧:“你怎么会这么想?” 赵丹凤愣愣地盯着那破碎的蝶翅被风吹走,只听陆见欢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什么?” “这么快忘了,”他笑道,“那天在太学们口打架,你输了。” 赵丹凤脸一红,心想,这事儿都还记得。那天她是真被霍容给气昏了头,又给陆见欢那装模作样的腔调惹毛了,才闹了这么一出,谁知道后患无穷。 “想起来了?”陆见欢瞧着她神色变化,微笑道,“不会赖。” “成,你说要我做什么。” 陆见欢托起下巴,故意做出使劲思索的样子:“这我得好好想想,做什么呢……做婢女,服侍我更衣进食沐浴……” 赵丹凤头皮发麻,又听他自言自语道:“要不然背我去爬西山好了……反正闲得慌,弄个纸鸢去放放,正好西山风大。” 爬西山!西山离这里起码十里,还不算山路!赵丹凤涎着脸求饶:“有没有容易点的?” 陆见欢眼睛一瞟,那狡猾的光芒瞬间回来,整个人都有了神采:“有了,就这个。” “啥?”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心上人。” 赵丹凤石化半响,抽搐着嘴角道:“啥?” 只听过做婢女做奴隶,没听过做心上人的。俗话说相好容易上心难,心上人要上心,哪能说上就上? “意思是你想要赖?”陆见欢眯缝起眼,“既然你做了我心上人,我保证那天绝不逾矩做你不讨厌的事。不过你得把我放在心上一天,这天里你无论做什么,去哪里,都要想着我。” “哈?”赵丹凤挠头,“这……” 外边有人敲门:“老陆在不在?” 赵丹凤慌忙起身去开门。门口涌了一大群人,陈亮、吴宗文、夏彦生、邵泉等都在。 他们来找陆见欢商量和地班的武斗布战,想要找陆见欢参加武斗中的一场。 “不去,没兴趣。”陆见欢直截了当道。 “喂,我们都在为天班的荣誉努力,你怎么能这样!”有人公然提出不满。 赵丹凤心想,他是受了伤,却不肯说出来。自己也不好替他辩解。 夏彦生蹙眉道:“姓陆的,现在大难当头,你总该有点轻重意识。” “是啊,陆师兄,我们都被周野人他们欺负惨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就是啊!” “不去就是不去,没事的话诸位请回,我要休息。”陆见欢往后一趟,把被子拉过头顶。 “太过分了!” 赵丹凤见众人怨言颇深,忙劝道:“他不去我们就找别人。” “说得轻巧,你找谁,找你吗?就凭你能抵过吴宗文那帮人一个手指头吗?” 赵丹凤想了想,道:“吴宗文,你是不是说过,和周也牧比力不成,所以一定要其他的长处?” 吴宗文点头道:“是啊,陆见欢出手速度最快,要不然也不会找他了。” “那你看看我行吗?” 众生戛然,吴宗文也惊诧地看着赵丹凤:“你?” “其实,我虽然武功不及你,但是论马上功夫……”赵丹凤挪动嘴皮,艰难地说道,“其实我练得最好的,是弓箭和枪。” 丹凤公主自幼好弓马、喜刀枪,皇族围场射猎,几个皇子争抢猎物,常常是她笑傲围场,先皇在世时也赞她不爱红妆爱戎装,赐她“小弓腰姬”的雅号。 吴宗文愕然。半响,他沉吟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比斗试炼,马场见真章。” 校场比武,生死相搏 吴宗文和赵丹凤各选战马兵器,马场预备试炼,场边围着天甲班一干学生观战。 赵丹凤身皮银铠,手执一杆长枪,那马通体雪白,是她入监时为了上骑射课重金觅得的良驹。她将枪身横转,对着吴宗文道:“来也!” 吴宗文他拍马来攻,长刀大开,刀势笼罩丈余外。 赵丹凤按辔不动,看着吴宗文策马而来,拈弓搭箭,一箭将他缨盔射下。 吴宗文大吃一惊,调转马头,换个方向要攻,却被赵丹凤抓住时机反击,连刺数枪。他挥刀格挡,两人交战数合,赵丹凤找了他个破绽,一枪将他搠于马下。 众生看得惊诧哑然,个个额头冒汗。平日只觉得单小风这个人瘦弱寡言,没料到还有这般骁勇一面。 赵丹凤翻身下马,把枪插在地上,搭手拉起吴宗文,笑道:“我还有一招回马枪没给你瞧呢!” 吴宗文领教了她手段,心底也暗暗佩服,心道,他虽然力气不济,但用得奇巧,这可谓制胜三法门中的“技法”。便对她说道:“你这战技虽巧,但你体力天生欠匮,必须速战速决,严防被敌手拖入拉锯战。如今离武斗还差十天,我找几个人来陪你一起练练耐力,把这欠缺的一部分能补上多少是多少。” 赵丹凤没料到他这样热心,欣喜地点点头。吴宗文转身,叉着腰对众生高喝道:“天甲班的人都给我听好了。我们在这里练兵,谁都不准朝地甲班的人透露训练的情况,若是谁透了一丝口风,我要他好看!” 决斗之事关乎未来在国子监的生存状况,文生们自然知道各种利害,纷纷点头应诺。 赵丹凤便约好第二天到吴宗文家中演武场去秘密训练,免得被地甲班的人洞察他们的排阵。 她回到寝舍,准备拿些替换衣服去洗澡。只见陆见欢坐在案头,手里拿了一块粉状的东西在涂涂画画,她心里好奇,便凑过去看。 居然是在一匹锦缎上画线,那绸缎是极为名贵的贡缎,因为质地光滑轻盈,被称为“云缎”。 赵丹凤又瞧一眼,那云缎以白色为底,上面绣着胭脂色的蝴蝶,振翅欲飞如同要从缎上飞起一般,啧啧叹道:“这么好的料子,做桌布多可惜!” 陆见欢噗地一笑,瞟她道:“谁说要做桌布了?” 难道不是?赵丹凤纳闷,指着划线道:“这里不是要剪裁吗?” “嗯,”陆见欢点点头,托腮忖了片刻,“腰身这里好像粗了点。” 腰身?赵丹凤回过味儿来,愣了愣:“你在做衣裳?” 太好笑了!一个大男人,居然窝在房里做女红!何况现在班级大难当头,他怎么有这份闲心。赵丹凤有些生气,责道:“你说要养伤也就罢了,可现在又做着无聊的玩意干什么,难道你还少吃穿?” “嗯。”回答得心不在焉,完全没听进去。 “喂,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监例战?输了文生会被整得很惨。” “弱肉强食乃是天道循环,既然实力不够,又何必怨恨别人,”陆见欢专心致志地给衣服打样,一脸悠闲,“嗳,帮我瞧瞧这式样好不好看。” 赵丹凤气得鼻子都歪了:“早知你这么不上心,我还替你打什么马战,让你被大伙儿骂死活该。” 陆见欢微微一笑:“你接战原来就是为了我?” 赵丹凤一堵,讷讷道:“一部分原因啦……其实,我也不想让周也牧那种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看他嚣张的样子,就想给他两拳。” 陆见欢站起来,仔细打量着赵丹凤,看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道:“你看什么?我是不是有些粗鲁?”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自从跟这帮男生一起打混之后,渐渐也变得少了几分女孩气。 “你站着别动,”陆见欢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玩意一般,道,“把手举起来。” 说罢从腰间拿出一副软尺,在赵丹凤腰上绕了一圈,抵着连接处自言自语道:“一尺六啊……” “哈?”赵丹凤举着双手,低头看他给自己量完腰围,手快要伸到胸口,忙按住他,“干吗你?” “没看见么,量身啊。你以为我光凭目测就可以知道你穿多大?” 赵丹凤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衣裳是给我做的?” 陆见欢笑微微点头。 赵丹凤石化半响,心想,是噢,刚才他画的图样,分明是裙子,怎么自己就没想到。 就在她发愣之际,陆见欢测完了她的胸围,啧啧道:“这么小。” “什么!”赵丹凤涨红了脸,勃然大怒,“我那是束胸了的!”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陆见欢拿到数据,又伏案画他的图样去了。赵丹凤不由得十分好奇,凑过去摸摸那面料,又瞧瞧他画的图纸,觉得那式样很漂亮,不禁有些喜欢,道:“干吗忽然给我做衣裳?” 大男人给女人做衣裳,总有些怪怪的。 “不是约好了那一天一起出去,总得送点什么取悦你下,”陆见欢专注地画着图样,口里淡淡道,“别妨碍我,挡着光了。” 赵丹凤一愣,想起和他的赌约,要做一天他的心上人。 可她早把这事儿给忘得干净了,她正为武斗的事情忙着,哪有闲功夫操心这个。 她道:“我得参加武斗,近十天恐怕是没空陪你出去玩了。” “不打紧,我们小七夕那天去。正好在半月以后。” 赵丹凤又愣了愣,还想再问“小七夕”是个什么时日,忽然想到,明日还要跟吴宗文去体能训练,赶紧收了好奇心去洗澡准备睡觉。 之后一连数天赵丹凤都被吴宗文的魔鬼训练折腾得死去活来,在家的时候要练马战,回到国子监又得负重爬后山,每天拖着疲惫残躯回到寝舍,都是两腿一伸,趴在床上就入睡的那种累。 她练得辛苦,也就没怎么关注旁人。事实上地班方面也有所动作,首先是他们宣布对两场文斗弃权。 毕竟夏彦生的围棋和翟秀年的策论,在武生眼中就好比周也牧的功夫一样硬。他们是下定决心要稳拿两场武斗,然后夺得文武斗的胜利。 赵丹凤依旧日复一日地练习,虽然本班同学口里都是支持她的,但私下里并未抱太大希望,毕竟是文生,要在武生手里拿下马战这样的比赛,实在有些荒谬。 这一日她正在马场遛马,忽地有人叫她。赵丹凤回头,是霍冰站在身后。 “公主看起来真的很努力。”霍冰道。 霍容霍冰兄妹神态仿佛,赵丹凤一见她淡若秋水的眼神,便想起霍容,不觉心中一痛,忙调转头去看着别处,嗯了一声。 “公主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地留在国子监呢?” “你放心好了,我会走的!”赵丹凤以为霍冰是奉霍容命前来赶她走,气道,“等我考完学中考试就走,绝不多留片刻,说谎的是孙子!” 霍冰道:“公主误解了,我是想知道,公主为什么要为别人的事情这么努力。” 赵丹凤微怔,道:“这有为什么,我也是天甲班的一份子。”末了又道:“我也不会让你们看扁我,我不是随你们哄骗摆弄的笨蛋,你们要我留就留要我走就走,就算走,我也要风风光光走。”说罢牵着马,气哼哼地绕开了。 霍冰站在原地,看着她边走边飞踹踢高路边石子儿的背影,若有所思。 武斗之日终于到来。 整个国子监都停课一日,在校场观战。由于之前地甲班弃战文斗,因此这两场武斗他们志在必得,周也牧带着同班武生们出现在校场时,一时间欢声雷动。 相比武生们的志得意满,文生这边安静彷徨得多。 “小风,你行不行啊,不要强求,反正后面还有一场城战啊。”邵泉在边上劝道。 吴宗文正在埋头帮赵丹凤系掩心甲,听见这话,叱邵泉道:“你说什么,现在都上了校场,还说这等丧气话?若在军中,早拿你祭旗壮威了!” 赵丹凤套好战靴,扶了扶缨盔道:“放心,周也牧参加单人比武,我撞不上他的。” 话音未落,只听陈亮托了个罗盘皱眉道:“不好,不好!大凶,大凶!” 吴宗文怒道:“你也该拉去祭旗!” 班里有人来报:“地班他们换阵了,周也牧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改马战!” 赵丹凤等人听了都是一愣,之前班里明明派人去调查武生们的动向,看见周也牧一个人练习的都是单人比武,怎么忽然改马战了? 按照吴宗文设定的战术,先由赵丹凤出马战,然后在接下来的单人比武项目中文生宣布临时弃战,这样可以避开武生中的锋锐周也牧。 “临时变阵,定是有人泄密,”吴宗文大怒,审视全班,“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 众生哑然,都茫然摇头。 夏彦生抱臂蹙眉道:“现在抱怨也来不及,不如快作决定,马战倒底要不要上。” 赵丹凤抬头瞧了一眼对面,周也牧在众武生簇拥之下入座,身披重铠,姿态雄健,目光从对面遥射过来亦有精锐之势,无形中便给人一种强大的压力。 吴宗文撇头对赵丹凤道:“久战不宜,以智取胜。还有,周也牧为人磊落,只要你不耍诈,遇险就认输,他不会伤你。” 说罢,拍拍她后心道:“去。” 赵丹凤眼神一锐,点头道:“嗯。”说罢从吴宗文手里接了枪,牵着战马走向预备位。她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陈亮身边,给陆见欢留出的位置,依旧空空如也。 陆府。 “二少爷回来了?”红惜喜不自禁地奔出庭院,却被两个嬷嬷拦回来:“姑娘,二少爷没召见你。” 红惜最近刚调入陆府,也知道这里等级森严,自己不过是一个干杂役的下等丫鬟,岂能和那些贴身服饰老夫人的嬷嬷辈相抗,因此把头低了尽量不显出不满的样子,心里却愈发着急上火。 “绿萼姑娘。” 那两个嬷嬷应声施礼,红惜听了抬头,只见一个绿衣俏面的女子款款而来。虽然同样丫鬟打扮,但瞧她环佩款饰便知地位不同,其他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绿萼笑微微地回礼,从老嬷嬷到最低等的丫鬟无一不关照,红惜看她风度自如,暗忖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也忙仰着笑脸陪上去。 绿萼仔细地瞧了红惜一阵,道:“你就是公子带回来的新人。” 红惜点头灿笑:“嗯,劳烦姐姐关照了。” “有公子在,哪里轮到我关照你,”绿萼笑着回头对吩咐两位嬷嬷,“从明儿起,这姑娘就跟着我,把地方也搬一搬,就在鬼郎从前的房间住下。” 两个嬷嬷俱是一惊,鬼郎生前素来得二少爷爱宠,所配给的房间都是上佳,一般下人根本进不去。现在把红惜放进去,还让红惜跟着掌事丫鬟绿萼,不晓得是不是快要得宠的意思? 那两个老人都是久经世故的,一看风向变了,马上陪着笑脸对红惜嘘寒问暖,问她搬走之前有什么需要的云云,红惜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脸上却笑着只推说太麻烦,一一回绝。 绿萼带着红惜去鬼郎房间,打开了门:“鬼郎没了以后,这屋子就不曾有人收拾过,明儿我找两个做法事的来驱邪,总要有点忌讳。” 红惜道:“多谢姐姐了。” “不必谢我,这些都是公子的意思,”绿萼说罢又往屋中一瞥:“红惜,你就不问问,鬼郎是怎么去的?” “为少爷办事,他也该死而无憾了。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想见见他。” 绿萼笑道:“这话不可再乱说,只有主子传下人,哪有下人要叨扰主人的道理。再说,公子只是回来拿东西,此刻便已回国子监了。” “这就走了?” 红惜心里极为不悦,心想这绿萼倒底是对手,总不喜欢自己绕在陆见欢身边。看着绿萼走了,脸上笑容渐渐垮下来。忽地来了两个小丫鬟,她认得那是大少爷陆见麟那边的人,正要把微笑摆上脸,忽听其中一个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朝得宠么?还不知道能红到几时。” 红惜冷下脸来。这摆明了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一想到这些人是为了自己得到陆见欢宠爱而妒忌,便又升起一丝甜意。 “是啊,二少爷不旦没长性,人也狠毒,”那小丫鬟自幼在府中干杂役,却至今不曾升过,心里也有不平,哼道,“跟着他可是要倒霉的。你见过他专宠过哪人?” “哦,这不对呀,还是有过这样的人,”原先说话的那个丫鬟忽然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三年前那两人……二少爷不是宠得连心肝都恨不得掏出来给了?” “咳,你说那对姐弟?”换来的还是冷笑,“再宠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死了;一个被二少爷赶到江宁深山老林里,这辈子都不准回来,跟死了也差不多。这不是狠毒是什么?反正呀,被二少爷看上,那就是天大的惨剧。” “呸呸呸,这话不可乱说……” 红惜若无其事地听着,心里却好奇极了,暗暗记在心里,打算来日再对绿萼旁敲侧击。 …… 校场比试时,赵丹凤不时分心,当日陆见欢分明说好要来替她壮声威,居然临场放鸽子。她这般想着心下大不悦,直到差点吃了周也牧一刀,才醒神过来。 “三心二意,你也配和我对战?”周也牧立马对面,怒目横刀,“以为你有些本事,看来高估你了。”说罢挺刀又是一抡。 赵丹凤用枪挑开,心中蓦然警醒。别人来不来关我什么事,胜负系在自己身上,顾好当下才重要。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对战。她虚晃一枪,趁着对方闪避之时佯败,倒拖着枪而走。 周也牧果然拍马来逐,两人你追我赶绕着校场策马数圈,引得场外呼声阵阵,武生们个个情绪高涨,给周也牧喝彩:“老大,灭了他!” “灭了他!” 文生们暗自捏了一把汗,看到现在为止,赵丹凤都是在逃。以周也牧的耐力早晚会追上,武斗是签了生死状的,周也牧倒底会下多重的手,还是个未知数。 邓玄坐在高台首席,笑眯眯地饮酒观战,不时和窦监丞讨论战况。程放意味深长地把视线转到霍容身上,只见他闭目危坐,面无表情。 在旁人眼中,程放和霍容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十分融洽,程放也乐得演演戏,给霍容斟了杯酒:“如此百年一遇的监例战,霍大人竟然不看,是否太可惜了呢?” 霍容睁眼并未说话,眼神冷淡地跳过程放,他的视线放远,只随着赵丹凤的战马而移动。 赵丹凤仗着人轻马快跑了一段,不时回头观察周也牧,揣摩着他该有些焦躁了,挽起长弓,从筒中拔出羽箭。 周也牧追得正猛,忽然发现赵丹凤回过头,手上多了弓箭,心里一惊,只听弓弦虚响,他侧身避过,再抬起头来时,赵丹凤手里的弓正好拉满,那支箭还稳当当地捏在手里——原来刚刚她虚曳弓弦,就是等周也牧方寸乱这一刻。周也牧重心才从侧身转回马上,长刀不曾调整好位置,只见那羽箭锋芒凛锐蓄势待发,心知不好。 武生们都惊得站了起来,有人道:“不可能,他能射准?” 吴宗文大喜过望,这些人之中,唯有他最清楚赵丹凤的箭术,这一箭不准,必有后招。 程放微微蹙起眉,没了方才优游;霍容眯起眼,凝了一口气在胸中,手无意识地攥紧拳心。 只见赵丹凤放弦,羽箭破空,而周也牧竟然迎着那箭拍马疾上! 赵丹凤大吃一惊,他居然放弃对弓箭的闪避硬吃这一击,而力图在她手无长枪之刻将她斩落。 好狠,好果断的一击!想要两败俱伤么?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脑海纷乱之刻,周也牧的长刀,已经拦腰而来—— 锵! 朱颜毁,情事牵 电光火石的一击,溅射出刺眼的光芒。 赵丹凤双手高举,以朱雀弓架住了周也牧的长刀。 于此同时,周也牧身体一偏,任羽箭射在他的右胸铠甲上。 周也牧的长刀渐渐压下,赵丹凤以弓抵着,竭力不让刀压到头顶。周也牧的力量比传说中更惊人,一刀下去砍得她肩肘俱痛,握弓的手几乎要脱力。 可恶的家伙。赵丹凤看着周也牧中箭的伤处明明在渗血,他脸上居然连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眼睛里更燃起战意。回顾一下自己,力气都快要撑不住了。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和这头牛比力气的苦战。 她飞起一脚将枪挑起,同一瞬间弃了弓,上避长刀,下刺战马。周也牧果然收刀来救,如此抢回一点时机,赵丹凤整敛了势头与他缠斗数合。周也牧也看出她的弱点,刀势一飘,从她胸前空门掠去。 “小心!”文生们高喊起来。 赵丹凤后仰避开,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左脸腮畔一道血迹顺着雪|白的肌肤淌落——那刀锋从她脸上将将擦过。 看台上的霍容一震,身边程放瞧着他攥紧的拳心,阴阳怪气笑道:“可惜这学生一张清秀脸面,唉,幸好是个男子,若是女子,恐怕下半生就难了。” 霍容捺住怒气,冷淡道:“程大人,你的位置在那边。” 程放哈哈一笑:“霍大人不喜欢跟我一起坐啊。”霍容拧眉不语。 赵丹凤瞳光一锐,眼中迸射出激烈的火花: “周、也、牧。” 周也牧愕然瞧她,手上刀停。他愕然瞧着从赵丹凤脚底乃至头顶似乎升起一股无形的火焰,汹汹地腾烧着,仿佛要把他吃掉烧毁一般。 武生们有人悚然:“那个是什么?” “好强的气焰!!!” 吴宗文和夏彦生并肩看着,夏彦生静静道:“他生气了。” “太好了,”吴宗文双拳握紧,喃喃道,“单小风,把野人挑下马,我就让老大的位置给你坐。” 手背擦过脸颊,血痕化为一道沁印开的绯雾,赵丹凤死盯着周也牧,原本姣好的面容瞬间狰狞起来:“周也牧……” “啊?”周也牧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刚刚那下也没打到什么,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攻击,为啥就刚才那下这么生气。还有,这个气场是怎么回事? 周也牧是个大男人,自然不知道赵丹凤所想。 赵丹凤咬牙切齿,“周也牧,你惹到我了。” 如果这伤治不好,疤痕去不掉,自己岂不是就此毁容。 她想到这里,便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一瞬间把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天上如同下起银雪。 周也牧没想到对方这一怒居然战力陡增,一时间招架不及,好几回差点被挑下马,身上也中了几枪。 局势一瞬间又好像被逆转了。 “混蛋……竟然打脸,”赵丹凤眼睛崩得发红,一杆枪舞如银花,“我灭了你!” “喂,你有病啊!”周也牧也来火了,方才若不是他留了点力偏出,那刀就不是从赵丹凤脸上擦过,而是直接抹她脖子了。他觉得自己好心留情,居然被对方当驴肝肺,此刻暴怒,也不觉使出全部力量,非要跟这不识好歹的家伙拼个死活让他知道厉害。 周也牧大喝一声,从枪雨中纵身,挥舞长刀从马上跃起! “啊,来了!”武生们惊呼。 他这一击,便是押注了所有力量的一击,足以震碎铜墙铁壁。 吴宗文心中暗叹周也牧那名不虚传的战姿,心想若放在战场,他一定会成为继承父亲那样的名将。忽然却发现赵丹凤坐在马上一步未撤,心中大骇——他为什么不躲? 以周也牧那种力量,绝对会把人震爆。而赵丹凤此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按照吴宗文给她设定的战术,避其锋锐。 看赵丹凤屏息握枪的手势,明显是要强吃这一击。简直找死,吴宗文简直不忍再看,忙把头偏向一边。 周也牧的金色战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芒,他仿佛化身的那一道闪电,以狂雷之势奔袭向赵丹凤的银枪,金银两道光交击的一瞬,迸射出刺目的光芒。 所有人映着那耀目之光眯起眼睛。 天雷地火的一撞,随之而来的是银色强烈的震荡,赵丹凤格挡周也牧攻击的一瞬,被强烈的力量反震了出去。 砰! 场外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祭酒邓玄从看台上站起,赞叹道:“本官宣布,马战胜出者为地甲班监生,周也牧。” 武生们爆发出痛快的欢呼,许多人冲进校场去拥抱他们的老大周也牧。程放从对面像霍容投来叵测的笑意,霍容撩起衣摆,快步向台下走去。 赵丹凤趴在丈余外的地上,全身骨骼如同被震碎一般,锥心的刺痛和肿胀令她难以动弹。 输了。 赌上了性命和尊严的战斗,还是输掉了。 “为什么不逃!”吴宗文的暴吼在头顶响起,“为什么不按战术来!” 刚刚那一下的确是她自己的错,不该那么任性和冲动,不该赌一时之气去和那块铁比硬。 悔恨的泪水在眼眶里蠢蠢欲动,赵丹凤把脸埋在土里不想起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责备他了,”夏彦生蹲下来:“小风,你怎么样?” 她摇摇头。 “怎么办啊,现在大家的心情都好像受到了打击,简直比直接弃战还要糟糕。”陈亮郁闷地说。 都是我的错,不该争强好胜。她咬住了嘴唇,发不出声音。 “单小风,你起来。” 她连想说“我动不了”的力气都没有了,忽然感觉这声音无比熟悉,竭力抬头一看。只见陆见欢叉腰站在眼前俯瞰着她,一改往日妖娆神情,无比的肃然。 陈亮劝阻道:“喂,现在应该找人来抬,她可能骨折了,内伤有没有还不确定……” 陆见欢挥手弹开陈亮,加重语气道:“单小风,你马上起来。” 她垂下头继续趴着。纵然她想要起来,但也没有力气。 “责任不是你说要扛就可以扛,说不行就可以不干。你死不要紧,打击所有同班的士气,那不行。” “喂!”纵然是刚批评过赵丹凤的吴宗文,也觉得陆见欢这番指控太严厉。 “单小风,如果你还有一点把事情了结的责任心,就站起来给所有人看,证明你并非不堪一击。” “老陆,你越说越过分了啊……”陈亮话音未止,却见赵丹凤的身体动了动,膝盖一点一点弯曲,手臂缓缓支撑而起。 在众人视线里缓缓站了起来。 “你……真的不要紧?”夏彦生去扶,被她摆摆手挡开。 赵丹凤摇摇晃晃地走到陆见欢面前。 “喂!快看,小风站起来了!” 场外的文生们再次关注起场内的变化。正在场内庆祝的武生也在周也牧的手势下停止聒噪,周也牧眯缝起眼,朝赵丹凤看来。 陆见欢站到赵丹凤身旁,低声在她耳边道:“看着我们班的人。” 赵丹凤移目望去,只见文生们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惶惑、失望、焦虑不安的情绪。这些低落的情绪都是由于自己刚刚的失败所带来。 “神情自然,输也要输得有风度,”陆见欢又道,“微笑。别让他们看出你受伤。” 赵丹凤调整了气息,忍着剧痛,朝文生们的方向微微一笑。 那种轻描淡写的笑容,果然给同班们注入了信心和希望。 有人道:“其实这样很不错啊,我文班什么时候居然也有能和周也牧打架的人了!” “是啊是啊,你看小风他,吃了那么重一下都没事!” “周野人他们是天天训练的,居然还不能打垮我们文生,我看啊,只要我们想,我们就一定可以做到!” “对,只要我们努力,我们团结起来,我们什么人都不怕!” …… 赵丹凤微笑着抬起手,朝众人轻轻挥了挥,立刻得到潮水般热烈的响应。文生们激情四射地大喊着她的名字:“单小风、单小风!”连那些凑热闹的武生有的也开始起哄,全场甚至比刚刚周也牧取胜的瞬间更沸腾。 “现在,用你自己的脚走回去。”陆见欢嘱咐道。 赵丹凤开始挪动脚步,明白内情的吴宗文、夏彦生和陈亮立刻前后护驾,保护着她行进。 周也牧以疑惑的目光看着赵丹凤。只有他知道,刚刚那一击,以赵丹凤的力量是不可能没有内伤的。 哼,还真是个爱装腔作势的家伙。周也牧冷笑,不过,那也只是把头撇向另一边,他并没有上前去揭破。 就让他维持点脸面好了,文人就是这样,死不认输。他这样想着,拧转的头眼光又不由得往赵丹凤瞥去。 赵丹凤感觉走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校场从未变得像这天这么大,每一步都让她感到艰难绝望。 忽然她一个趔趄,重心失稳。 “别停。”陆见欢在身边督促,并不伸手扶她。 她咬咬牙,继续走。 在吴宗文等人的陪护下,终于走完了这一段路。一干人走到彝伦堂附近人少的角落。赵丹凤一看没了外人,立刻张开嘴,哇地吐出口血来。 陆见欢伸手将她扶住。吴宗文道:“我去请监医来!” “不要……”赵丹凤道,“不要叫人。” “这个时候就不要讲面子了,”夏彦生道,“可以打点监医些银两封口。” 话音未落,霍容赶到:“单小风,跟我去医馆!” 说罢拉起赵丹凤左手,赵丹凤关节一痛,眉头又皱起了,霍容赶紧放了手。 “他骨折了,现在不宜乱动,”陆见欢平静地道,“我已派人叫了大夫即刻便到,这里交给我。” “这……我们帮不上忙吗?”陈亮挠头,“就不需要帮他洗个伤口简单包扎什么的?” “不需要。”陆见欢斩钉截铁。霍容沉吟不响。 “就听他的,”赵丹凤虚软地靠在墙角,“我没事的……你们先回去。别……别让人起疑。” 夏彦生沉吟道:“老陆,交给你了。”说罢对吴宗文道:“我们回校场看看情况。” 吴宗文点头:“好,小风你撑着点。” “先生,你请回。我没事的。”赵丹凤只觉得万分丢脸,竟然让霍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不禁把头侧开。 霍容蹙眉,半响道:“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说罢看了陆见欢一眼。 赵丹凤瞧着霍容走远,绷紧的弦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气,呼吸牵动神经,身上觉得更加痛了。陆见欢问她:“还能走么?” 赵丹凤点头道:“谢谢你。” “不怪我太狠?” 赵丹凤摇摇头,她知道陆见欢刚刚那些作派明明都是为了帮自己,此刻却因为太累说不出感谢的话。只勉力朝他一笑,这一笑却并非伪装,而是发自真心。陆见欢一诧,伸手 将她搂在怀里:“我抱你走。”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听他在耳畔低低道:“你做得很好。”这口吻比方才亲昵温柔许多,简直不似同一个人。她听了眼睛一酸,那些作战时受伤的片段一幅一幅浮现在脑海,蓄久的泪水不觉滚落,浸染在陆见欢衣襟上。 现在哭,他定又要骂人了。赵丹凤想到这里便伸手要擦,陆见欢捧了她脸拂去泪滴,眼神如春水一般温柔:“没有外人,可以哭哦。” 她一怔。明明非常讨厌忽冷忽热的感觉,但他在凶过她之后说这么温柔的话,眼泪便不争气地奔涌而出:“我觉得我好没用,我明明可以再继续下去,我没有听吴宗文的话……你们骂得都对,是我把集体的荣誉当儿戏了……我好没用!” “不,你很好。” “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意气用事,自大,总以为什么事情只要凭着满腔热情和决心就能完成。而事实上做什么事情都失败了,霍容、学业、连同刚才的战斗。 “你是什么样的人,”陆见欢微笑着抚过她细软的发丝,“你是最好的女子,如我所见,如我所知。” “诶?”赵丹凤愣了。 认识他至今,从未听过他对人有真么高的溢美之词。 而且,声音里总觉得有种……难以解开的温柔。 她仰起脸,迎着他眼眸望去,两人目光交触,都不觉有些震撼。 赵丹凤只觉他专注细腻的眼神凝在自己脸颊上,如日光一般照得她有些发烫,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忽觉灼痛一片,心下大惊:“我,我的脸!” 手指触到的部分,是一道半凝结的疤痕。 毁容了。 她的心像铅块一样毫无声息地沉下去。 陆见欢伸手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不要管我!” 陆见欢微诧,她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力气? 赵丹凤抹去眼泪,头也不回地走开,声音里哭腔犹在:“不要管我。” 她成了本朝以来第一个破相的公主。以前就没有人喜欢过她,以后更加不会再有。 “小凤!“ 这般想着,她止不住大哭,脚上狂奔起来:“不要管我!” 霍容原本就不爱自己,现在……更不会了。 跑这几步的力气如同熄灭前烛焰,亮了一瞬之后消逝殆尽,她身体一轻,栽倒在地。 双班鼎立,四角雄踞 赵丹凤在模糊中做了个梦。 梦境里她化身了一只蝴蝶,她喜滋滋地在花间飞舞尝试着这全新的感觉,忽地花丛里冒出一只爪子。 居然是只猫咪,和她娇小的身姿相比简直凶猛巨大。猫瞄着她,扬起爪子过来扑。 她吓得扑闪翅膀飞出花丛,眼看着她越飞越高,猫咪恼怒地瞪大眼睛,无可奈何瞧着她。她得意万分,不由得回头嘲笑猫咪:“谁叫你没生翅膀!”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手捏住她的身体。扑蝶的顽童大笑:“我捉到了!” 赵丹凤大骇,拼命挣扎,但以蝴蝶之力哪能飞出这孩童手心。那顽童皱眉道:“难道跟我不好?你不喜欢我,我就杀了你。”说罢把赵丹凤捏在手心狠狠一握。 “啊……啊!”赵丹凤大叫一声醒过来,“死小孩!” 陆见欢扶她靠床坐稳:“做梦了。” 赵丹凤看他一眼:“我睡多久了?” “两天一夜。” 赵丹凤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镜子呢,给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左颊靠鬓发处多了一道狭长细弱的疤痕。赵丹凤端着镜子愣愣地瞧。 陆见欢心知她意,懒懒靠在窗口伸手逗弄那些蝴蝶。口中淡淡道:“我觉得这道疤并不影响你什么。” 赵丹凤颓然放下镜子。他说得轻巧,他自个打架的时候,最在意的还不是脸。 “算了,已经这样了,”赵丹凤叹息一声,“谢谢你替我做这么多,我没事了。” “你去哪?” “十天之后是城战,还没跟彦生小师父他们商量对策。” 广业堂教室内,吴宗文正在挨个问话。他认为上一次周也牧突然调换项目,一定是有人走漏消息。他在班上宣布如果那个人主动站出来承认,他就不追究。然而没有人承认,吴宗文发了一场大火,整个教室里气氛死寂。 赵丹凤走近广业堂教室,就听到有人叫:“小风回来了!” 监生们纷纷站起来看着她。吴宗文也回头,走近低声问道:“你伤没好?” “没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如果不把向武生通风报信的内奸抓出来,”吴宗文道,“彦生就不能给大家部署城战的作战计划。” 赵丹凤点头,陈亮和一帮监生挤上前问道:“你伤真没事了?” 有人问:“哎呀小风,你脸上怎么多了道疤?” 赵丹凤低下头抹着那道疤,想要将它抹去似的。陈亮嗤之以鼻:“这道疤很帅啊!以前的单小风有点娘娘腔啊,现在好很多。” “喂,怎么跟老大说话的!你才娘娘腔呢,你全家都娘娘腔!” 众生正在吵嚷,忽地教室门被打开,一大簇人站在门口,全部都是武生。文生们纷纷警备地站起。 赵丹凤看去,只见周也牧抱臂跨站在最前面,他身边的小弟朝赵丹凤勾勾手指。 赵丹凤正要过去,被吴宗文拽住:“你现在是天甲班的领袖人物,绝不可呼之即来有失班体。” 领袖人物?赵丹凤愣了愣,啥时候有了这名号? 周也牧往后身手,小弟把一瓶药放到他手心,周也牧拿了走过来递给赵丹凤:“拿着。” “诶?” “这是军中常用的药,伤筋动骨就用它。” 赵丹凤想了想,道:“这个倒是不用了,你还有没有去疤不留痕的药啊?” 周也牧不屑道:“管那些作甚,伤疤是男人的象征!” 赵丹凤心想,所以我才不要啊。 “单小风,我劝你们天甲班这场城战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不如早些认输。”周也牧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如你们所知,你们班里有我的细作。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布置战术,我都可以第一时间知悉,这是其一;城战讲战术,亦讲军容,我们武生训练有素,并不是说你们文生差,但头一回进行大规模操演,我认为你们绝不可能胜出,这是其二;其三,你也不想你的同伴受伤?上回我留你命,但我手下的小弟可不会个个这么想。” 这番话说得虽然尖刻,却都是真话。赵丹凤把眉一皱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不战而降?” “这是最好的办法,”周也牧看着赵丹凤一脸忿然,几欲拒绝的样子,冷笑道,“如果你想帮你们班的人,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赵丹凤狐疑地盯他。 周也牧的嘴唇轻轻启动:“你,给我加入地甲班。” 爆炸性的提议。不,若是论口吻,应该是命令。 “哈?”赵丹凤连着倒退三大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说笑?” 谁要过那种一大早就扎马步到日中,吃饭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有,下午蛙跳长跑直到晚上还要去演武场轮流互殴的生活啊! “单小风,你是天生的将才,不该埋没在这帮舞文弄墨作些穷酸堆里。你只要肯从文生转武生,我不仅可以但保你做班长,你从国子监毕业后我还能向父亲举荐你。你必须跟着我混。” 赵丹凤被这番话霹得晕头转向:“我根本没打算做武将啊……” 吴宗文低声建议道:“我觉得他开的条件不错,他父亲是镇国将军,若能得到赏识……” “那又怎么样,不要!” 周也牧身边的小弟眼睛弹出:“喂,难得我们老大看得起你,你居然敢说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 周也牧挑唇冷笑:“那我会在城战中把你的同伴揍扁。”说罢目光犀利地扫视天甲班一眼,文生们心有怯怯地回望赵丹凤。 “小风,”邵泉偷偷拉拉她的衣角,“其实我觉得你真的可以考虑下。” “考虑什么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赵丹凤气愤愤欲言又止,“我是……我是天甲班的一员啊,怎么能抛弃班级!” 有人质疑道:“既然你知道是天甲班的一员,为什么不能为天甲班做点牺牲?” “是啊,小风,我们也很不想打城战……他开的都是好条件啊,你又能做两个班的班长,你去啊。我们都支持你,推你做老大!” “你们这帮人……懂个……”赵丹凤只觉得头昏目眩,刚刚一个个很崇拜拥护她的样子,现在就上演这么一场逼宫大戏。 “小风,其实城战我们胜算并不大,”夏彦生道,“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做武官,我觉得考虑一下没什么害处。” 赵丹凤到抽一口凉气:“小师父你也这么说?”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周也牧催道。 “小风,去去!” “就当为了救我们班啊!” “这条件有什么难的,你去啊……” 赵丹凤捂住头,大叫一声:“不行!” 她已经决定好了要在学中考试以后离开国子监的。 周也牧道:“我已经向邓大人递交申请将城战延后。我这个人不会不给别人留余地,你有十五天时间考虑。在此期间,我也会向你展示我们地甲班的实力,让你明白做一个武生才是正确的选择。” 赵丹凤忿然瞪他:“你别作梦了,就算十五年我也不可能去跟你的!” 周也牧跟没听见似的,朝她摇摇手指:“你是天生的将才,我等你的好消息。”说罢带领武生们扬长而去。 赵丹凤颓丧地低下头,慢慢转过身,猛然惊觉同班们眼中都是万分期待的目光。 这帮没良心的狼崽子!她身上挡住一个个正要开口游说的家伙:“别说了,我要清净清净。” …… 京师乔太傅府邸。 霍容由管家引进书房,那管家拉上幕帘退出门外,室内一片寂暗。那房间四角都各坐一人,霍容也在其一。只是中间隔着帘,光线又暗沉,互相看不见面容。 乔太傅正是通过这样的密会和其党羽集议朝中大事。 “十日后新城公主出阁,”黑暗中一个声音发话,那人西向而坐,霍容对这个声音的主人熟悉非常,“新城公主一走,我们想要从她身上拿到陆景兆构陷谷梦龙的证据就难了。” 东向座的则是乔太傅本人:“新城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将她远嫁辽国,正好使她方寸大乱,陆家人此刻不对她援手,她必然孤立无援。正是可利用的机会。” 西座人道:“小霍,这件事老夫和乔大人不便出面,你就去一趟。” 霍容应诺:“下官当竭尽所能。” “陆景兆那边还有什么动静?”乔太傅道。 “那老狐狸倒是没有,”西座人道,“不过前些日子陆家两个儿子内讧,大的派了杀手要弄小的。” “哼哼,陆景兆的儿子,野心个个像他。”乔太傅蔑然。 “下官有一事……”霍容沉吟道。 “小霍,你说。” “公主还未离开国子监……”霍容蹙眉道,“下官无能,还要请大人出面将她逐出国子监。” “这事儿我看不必,放公主留在那里没什么问题。” 霍容道:“将公主留在陆家人身畔,只怕会有危险。” 乔太傅笑道:“有霍大人在,丹凤公主定然不会有什么凶险。” “大人,下官……” “不必说了,”乔太傅打断,试着征询那一直未曾发过话的南座人意见,“爷,您说是不是该把公主的身份朝陆家人漏一漏,好引他们上钩?” 霍容早就注意到,每次密会之刻,南座那人从不发一言。这四角会议中,霍容唯一不知道身份的也只有南座人。他心中有过无数揣测,但都无法证实。 此刻南座人依旧不曾说过话。乔太傅当他默认,回头道:“霍大人,公主虽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但既然天赐良机,我们不可不用。你且留公主在国子监……” “乔大人,下官不想利用公主。”霍容忽地提高了声音,其他三人皆是一愣。 “下官方才冒犯了。”霍容冷静下来。 西座人劝道:“小霍,也许你不认同这方式,可是我们哪一个不是在为国家为社稷着想?燕王之仇未报,要以大局为重啊!” 霍容沉吟不语。 自从那日武斗发生后,他目睹赵丹凤在国子监挣扎求生存的场景,若不是陆见欢在,几乎要在她眼前说出真相。他时时提醒自己要维持理智,却倍受良心煎熬,一面是家国大义,一面是赵丹凤,他很清楚该如何抉择,但面对她时仍倍感心痛。 自从加入四角会议,他渐渐愈发感到迷失。从前是为了搬到一种暴力而奋斗,如今却仿佛陷入了另一种暴力,以恶制裁恶,用黑暗去淹没另一种黑暗,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四角会议里,原则仿佛已经变得不重要了,目的才是最重要。 霍容起身,道:“下官明白了。下官告退。” 他拖着脚步离开房间。 霍容走后,乔太傅道:“霍容方才说得有理,爷,公主金枝玉叶,放在国子监当真没问题?我看霍容对她关心过头了,恐怕要坏事。” 那南座尊位之人,便在此时开口。 “大事若遂,莫说一个赵丹凤,便是赵丹凤死了,剩下的公主随他挑选。”南座人幽幽道,声音冷暗。 西座人笑道:“主子,霍容和丹凤公主郎情妾意,若大事无阻,公主又能全身而退,不妨就成全了他们两个。” 南座人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如同森林里野兽的嗥响,隐没在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评论的对写文来说也是一个灵感来源,大家看了故事有什么想法希望能告诉我。毕竟写网文的动机,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想要跟别人交流 0.0还差一更我立刻滚去码字…… 情两难,意已阑 “小风,这是百草堂的跌打膏,你留着以后肯定有用。” “这里有天青绣社产的蹀躞!” “小风,这是我家传宝刀,你拿去试试……” “都给我出去!”赵丹凤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把一众同班轰出门外,“我再说一遍,我是不可能跟周野人去舞刀弄枪的!” “小风别这样嘛,反正你国学成绩又不好,去做个武生也算物尽其用……” “你才成绩不好,你全家成绩不好!”赵丹凤更来气,“这次学中考试我会考得很好!” “哎呀做人不可以那么执着于功名,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喂喂,别关门啊!” 赵丹凤锁了寝舍门,一屁股歪在床头生闷气。这帮没良心的家伙为了避战周也牧,居然要把自己给卖了。 陆见欢递过一份衣物,赵丹凤原以为他也来做说客,正要翻脸,忽见那衣物上放着一支蝴蝶头钗,才想起来这是陆见欢做的,为的是小七夕那日约定。 要不是他提醒,赵丹凤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抓抓头接过,问道:“你上回说小七夕是什么意思?” 陆见欢便给她解释了一番。 在京师,每逢公主出嫁,都会开夜市三日,届时勾栏瓦肆通宵达旦狂欢庆祝,街上也会挂起花灯,便入七夕、上元一般热闹。民间便有称之为“小七夕”的说法。 这次的小七夕,出嫁的正是那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府邸,赵玉慎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婢女一次次上妆,她一次次哭花了眼睛。 “公主,有人偷帖求见。” “不见,”赵玉慎跺脚道,“这个时候!”来人正要走,忽又被她叫住:“是什么人” “翰林学士霍容。” 赵玉慎略一忖度,忽地抹了泪水,眼神一亮道:“引到正厅去。” 霍容从正门款款而入,赵玉慎严妆坐在正厅之上等他。她故作漫不经心状,眼神似有若无地飘过霍容,打量着他样貌姿容,只见他风度沉郁,高洁雅致,心里便十分欢喜。只恨早不能认识这人,偏偏相逢却在出阁时。 霍容作揖道:“微臣霍容,参见公主。” “免礼,”赵玉慎一手托腮,一手拂袖指着身旁的位置,“坐。” 霍容望去,在离她最远的位置恭敬入座。 赵玉慎笑道:“久仰霍大人清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寻常人可比。可惜不能早些结识呢。” 说罢离座,朝霍容走来,站在他跟前以眼神挑弄。 霍容仍是一脸肃然:“微臣此番前来,是为了向公主求证谷大人的那件案子。” 赵玉慎娇笑道:“霍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要帮乔党我管不着,反正这朝中已没了我的位置。只是我帮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霍容看着赵玉慎:“公主想要什么?” “今晚我便要出嫁,就算你现在有金山银海给我,我恐怕没福气消受了。不过若是霍大人肯陪我到里面去说说话儿……” 赵玉慎伸出手,捧起霍容下巴,霍容簌地站起躲开:“公主请自重。” 赵玉慎咯咯笑道:“霍大人莫紧张,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谷梦龙一事确乃冤案,当年我做完这件事,心里也对谷大人愧疚得很,很想有朝一日弥补一下过错呢。” 说罢她击掌三下,闻声而来的面首递上一本册子。赵玉慎拿起转交霍容:“这是当年谷梦龙在任时的一本账册,你看完便知道陆景兆是如何要挟他就范的了。” 霍容将账册收起:“多谢公主。” 赵玉慎见他要起身告辞,心里又颇有些舍不得,嘱咐道:“霍大人,我反正是要远嫁的人了,也不怕过去这档事被扯到面上说,皇兄怪罪下来也拿不到我。我只盼我走之后,你们能扳倒陆家人好泄我心头之恨。你拿了证据,可别忘了我的好。” 霍容沉默半响,只道:“多谢公主,微臣告退。” 离开公主府邸,霍容去了三生琴舍,将账册交给霍冰,嘱咐她定要亲自送到乔太傅府上。霍冰见他神情不快,问道:“你打算拿公主怎么办?” 霍容摇头不语。 霍冰迟疑片刻,忽道,“难道你就不打算做些什么?” 霍容道:“你去。” 霍冰放下怀中猫咪,正色道,“为什么不回答。” “我先走了。” “你总这样,当年若不是你逃避,单小柔怎么会死?我一直以为你没有错,其实你还是错,你错在一直逃避,你根本就没有尽全力去保护那个人!”霍冰少有地厉声起来,“你既然心系公主,为什么还要一直逃避她,难道你想要看着她重蹈小柔覆辙?” “我没有逃避!”霍容提高声音,似是自感失态,渐渐平复下来,“只有让公主离开,才能真正令她安全。只是我连这也做不到,我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她?你以为我不想留她在身边,我不愿意?冰冰,我也是个人啊,我何尝没有欲求,只是……” 说到此处,也便觉得再难以开口。 霍容垂落的眼眸,凝着一抹深沉的苦涩,半响道:“罢了。我先回国子监,你务必将账册交到太傅大人手中。” 霍冰怔怔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蓦然间觉得那凌然高洁的背影中,原来竟一直隐藏这么深的寂寥。 所谓圣贤,并非这么好做。一个人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斩断情思,万事从理性出发,想来这样艰难的时光他已经过了很久。 猫咪趴在琴舍门口,依依不舍地朝男主人叫了一声。霍冰抱起猫咪,轻柔地抚着,口里道:“小白,你说,情与义,究竟哪个更重要呢?” 猫咪喵地一声舔舔前爪,把小脑瓜拱到她的臂弯里。 …… “头发应该这样梳,”陆见欢抱臂端详着赵丹凤,不时比划她的发型,“未出阁的女子,更要注重清秀,美而不艳最是相宜。否则就难与妇人区分开。” 赵丹凤从来没自己梳过复杂的发型,到了国子监也只是像男子那般束发,此刻笨手笨脚把自己脑袋弄得一团糟。撒脾气把梳子往窗台一搁:“不弄了,我男装去。” 陆见欢托腮瞧着她,笑眯眯道:“但我想看你穿女装。而且一想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我就更想看了。” 赵丹凤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忽听有人敲门,来人正是霍冰。 “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丹凤回头看看陆见欢,又看看霍冰,道:“好。” 两人一同来到琉璃牌坊前,霍冰见四下无人,改了称呼道:“公主,我想知道,你打算在国子监呆多久?” “不劳你费心,学中考试后我便走。” “公主,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来是想劝公主,不要那么急着走。” 赵丹凤皱起眉:“什么?”她以为自己听岔了。 霍冰目光澄澈地看着她,眼神诚挚:“公主,也许你并不知晓,但我是了解我大哥的。他并非无情之人,公主你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或许公主会觉得他有些冷漠。只是他还不懂怎么去关照重要的人,公主,你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如果你能为了他再努力一次,我想他不会拒绝你的。” 赵丹凤不解:“你倒底想说什么?” “这个月十二,我约了大哥去祭拜小柔,如果公主愿意听一听当年事情真相和他的苦衷,请务必在吉祥客栈门口等候。” “真相?”赵丹凤正要再问,霍冰却转身走了。 真相……苦衷? 赵丹凤沉思着,心想,霍容既然要说,为何不自己来说。方才冰冰说自己对霍容而言是“特别的”,这倒底什么意思呢? 心里有些希冀,又有些忐忑不安。 猛地,她醒神过来:本月十二,这不正是小七夕那天么? 已经跟陆见欢约好了要出去逛花灯会的。她忙寻找冰冰身影,冰冰却早已走得不见。 时间上有冲突了。 赵丹凤为难地抓头,转身却见陆见欢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她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去赴约。” “诶?”赵丹凤愣了。 陆见欢抱着手臂靠在一棵大树下,视线停格草荫里的蝴蝶上,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你去赴霍容之约。” 赵丹凤很不好意思:“可是我们都说好了的……我不是那种赖账的人啦!” “不要紧,”陆见欢若有所思道,“他比较重要。” 赵丹凤连忙挥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的,你去,”随着那蝴蝶飘远,陆见欢抬起头,朝她微笑道,“所以说一定要女装啊。” “嗯?” “以我的眼光,定将你妆扮得明艳无匹,七夕那日霍容会对你倾心的。”陆见欢走过来,拉起她手拖向寝舍。 赵丹凤被他牵引着愣愣地往前走,脑海里想象着女装出现在霍容面前该有多尴尬,忽地迎面扑来一只蝴蝶。她微微一惊闭上眼,再度睁开时,陆见欢花瓣一样姣好的手停在眼前,手里正托着那只蝴蝶。 她脑海里立刻闪瞬过那日陆见欢以内力牵引杀死蝴蝶的景象,正要警告他不要随便杀生。还未开口之际,只见陆见欢信手一拂,蝴蝶悠悠而去,在花丛的尽头消失成一个光点。 “你走,我放你走。” 陆见欢目光寂寂地停留在蝴蝶消失的尽头,口中轻声呢喃。 赵丹凤茫然地看着他,忽地低下头,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突然紧了一紧,随即,瞬间松开。 她愣怔之际,陆见欢朝她回头一笑,容光艳艳道:“走,再去试试衣服合不合心,还有的是时间改。”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和谐大军来袭==俺看了下,居然“雪|白”这种词儿都要屏蔽,捶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难道要男主们一辈子做手活儿,或者都出家当和尚么~杯具的和谐,我了个去--#### 无心插柳,断袖成谜 新城公主大婚,京城通宵开市庆祝,民间称之为小七夕。小七夕当日不光京城各大酒瓦肆结彩为市,沿着京城河道的一路也开出花灯会,岸上花灯,河上画舫,好一派热闹景象。 国子监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皇家有祭祝之事,便要顺应天心开监三日。届时国子监会对公众开放,由监内的博士开坛设讲,无论书香子弟还是市井小民都可入监听课,意在表达教化风俗、开导止邪之意。 而对于国子监的监生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极有趣的日子,因为一旦开坛设讲,许多规矩就会暂且搁到一遍,譬如女子不得入监、监生不得随意出监、按时熄灯就寝夜必归宿……总而言之这是个颠覆常规的狂欢日。 因此天甲班的监生们很早就开始准备迎接小七夕。 “阿胜,你准备这么多香囊做什么?”赵丹凤好奇地瞧着蓟胜忙活,话说他的手工还当真不错,做出来的香囊个个精致。 蓟胜老爹在刑部做提刑官,他连带着讲话也有股审犯人的严肃口气:“明晚小七夕,亮猴儿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红鸾星动必有良缘,我得先准备点定情信物给对方。” 赵丹凤道:“你做那么多干什么,一个就够。别还没说上话,就把人家姑娘熏倒了。” “这你就不懂了,多做几个,这叫大网撒鱼路道粗,”蓟胜那满面严肃的表情说这话的确有些不搭调,“好歹我也是国子监才子一枚,有权力挑一挑。” 赵丹凤嘴角抽了抽,忽听夏彦生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阿胜你有觉悟是不错,但创意未免老套。” 赵丹凤道:“小师父明晚打算做什么?” 夏彦生手里捧了只紫檀棋罐,打开盖子伸到赵丹凤面前,里面光色斑斓,满满一盒黑曜棋子:“陈亮那无知的家伙,借了一月才来还,少了三粒也不说。这棋子出自巧匠之手,那工匠在城西,此外别无分店,我明晚去下单。” 赵丹凤挠挠头:“小师父你还一颗一颗数过来啊。” “用不着数,”夏彦生哼道,“我用手一抬便知分量轻重。” 赵丹凤暗自咋舌,千万别跟他借东西。 “哪,别说我不照顾你们,”蓟胜大功告成,顺手捞了两只香囊分给赵丹凤和夏彦生,“一人一个,随身带着,保不准明晚撞到好姻缘,到时候该出手时就出手,把香囊一送,姑娘就对你魂牵梦萦不能自拔了。” 夏彦生低头嗅了嗅,觉得味道还是挺好闻,打算自己留了挂衣橱里驱蛀虫。赵丹凤笑着掂了两掂,道:“我就算真送,也怕人家姑娘不敢收。” 夏彦生闻言一愣:“你对自己这么没自信?” “没有啊,我只是不需要姑娘而已。” “什么,姑娘你都不喜欢,”路过的陈亮大吃一惊,插话道,“莫非你喜欢男人?”怪不得每次给她算卦,都觉得她头顶阴气特别重。 “不要胡说,想来是没有遇到心仪的人,”夏彦生扯着陈亮衣领道,“我还不曾找你算账,少了三颗棋还敢来还,当我好糊弄是不是,你还嫩了去了。”说着拖着陈亮秋后算账去了。 赵丹凤和陆见欢商量好将出游之日提前一天,以便小七夕当晚赴约霍容,她想起和陆见欢今晚有约,便也匆匆告辞了陈亮回到寝舍去。 刚推开寝舍门,便觉得有种异样不妙的气息。 陆见欢端坐在床沿,那眼神难得端肃。赵丹凤正觉奇怪,顺着他目光望到对铺,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坐在自己床上的人是周也牧。 赵丹凤愕然,指着周也牧:“你……” “我来是要告诉你,你是天生的将才。” “……这个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我还要告诉你,你必须跟我混。” “这个你也说过了。” “那么我最后要告诉你,你一日不答应我,我便一日在这里与你同住,直到你答应为止。” “这个你也……”赵丹凤傻眼了,“诶?” 陆见欢扶额蹙眉道:“周也牧,你耍什么花样我管不着,但这天甲一号房有我一半,你是不是也该经过我同意先?” “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凡事我只占有单小风的那一半,”周也牧往赵丹凤床上一躺,拉过枕头垫着脖子,“单小风,好好考虑下,想好了再告诉我。” 赵丹凤顿觉头顶晕眩,求助似的看着陆见欢。陆见欢少有地叹息一声,挪开身边空位,拍了拍床铺,赵丹凤垂头丧气地走去坐到他身边。 “就不能想想法子赶走周野人吗。”赵丹凤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 “你以为是买菜,说有就有。” 赵丹凤暗自思忖,以两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加起来都打不过周也牧一个,所以首先排除暴力驱逐周也牧;其次,周也牧这个人软硬不吃,对他说好话应该也没用。这么一算,简直没法子治得了他。 陆见欢道,“唉,先出去了解敌情再作应付罢。” 赵丹凤无力点头,今晚应该又是出不去了。 赵丹凤跟着陆见欢找到邵泉,邵泉除了马屁精之外,还有个“百事通”的外号,消息得来得最快。 “周也牧的弱点?”邵泉摇摇头,“周也牧油盐不进百炼成钢,好像没什么弱点。” 陆见欢道:“你再想想,有爱必有憎。周也牧喜欢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他讨厌什么,就得靠你告诉我们。” 赵丹凤连连点头补充:“比如啊,有的人讨厌猫,有的人不喜欢狗,有的人如果吃饭后不漱口就会大发雷霆……” “这么说来的话,”邵泉道,“周也牧应该是最讨厌没有男子气概的人。” 陆见欢和赵丹凤对视一眼,眼光俱是一亮:“怎么说?” “我记得有一回周也牧看到他手下有个洁癖小弟用一条粉色的手绢擦汗,他就暴跳如雷啊!直骂那个人太娘娘腔,还逼他三天三夜不洗澡,增加男子气概呢!”邵泉一拍大腿总结道,“对了他最讨厌娘娘腔!周也牧入国子监三年,揍过四对断袖。” 国子监因为全是男生,总有些男生之间渐渐生出暧昧来的事情,虽为监规不允,但总有个别顶风作案。 “娘娘腔啊……”陆见欢抱臂沉吟。 “断袖什么的……”赵丹凤若有所思,忽地对陆见欢道:“有了!” …… 霍容正在彝伦堂内办公,忽地冰冰跟来,将约赵丹凤之事跟他叙说一番。霍容闻言道:“你为何自作主张,这太荒唐了。” “与其让她落入虎口,不如小心留在身边。” “你有能力保护她,你再好好想想。明日祭拜小柔,你就带她去。当年之事你根本就没有错,你该让她知道。” “我是不会去的。” 冰冰瞧他一眼,道:“明晚申时,吉祥客栈门口。” 她那轻描淡写,却又自信满满的神情让霍容不禁有些无奈。 …… 周也牧盘腿在赵丹凤床上练打坐,听见门外响动,知道两人回来。依旧稳坐如泰山纹丝不动,他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赵丹凤给搬到武生队伍里去。 寝舍门被推开一道缝,周也牧的眼睛也偷偷睁开一道缝,这不看倒好;一看,扑面花红柳绿差点没闪瞎他的眼。 陆见欢穿了件极是花哨的外衫,半截子挂披在肩上,妖妖娇娇地靠在赵丹凤肩头,媚眼如丝:“风郎,这天好热。” 周也牧疑惑地眯起眼。 “热?哈哈哈哈,不怕,”赵丹凤大声道,从袖中扯出一块手绢,大镶大滚的粉红色,用力一抖,“给。” 夏天里的周也牧忽然觉得脚心升起一股凉气。 “我要你给我擦。”陆见欢抛了个媚眼。 “真拿你没办法。”赵丹凤给他擦汗,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你给我拭额头,我替你撩发丝,好不欢畅,看得周也牧胃里翻江倒海。 周也牧忍无可忍了:“你们这是什么!” “咦,周郎啊,”这一声叫得周也牧顿感虚弱,陆见欢绞着手绢走上前,好奇地盯着他,“你怎么比我们家风郎出汗还多,要不然也给你擦擦?” 周也牧还没来得及喷,赵丹凤勃然大怒道:“小贱,你当着我的面勾搭人?” “嗳呀没有啦,我是说,你给他擦一擦嘛。”陆见欢抱着赵丹凤手臂甩了两下,赵丹凤差点没吐,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不是太过了点?” “稳住,”陆见欢抬高了声音道,“风郎,莫生气嘛。” 赵丹凤极为不爽地瞪着周也牧道:“既然我家小贱开了口,要不要我给你擦擦汗!” 周也牧大感头痛:“你们是……” 陆见欢把腰一弯,克服身高差往赵丹凤怀里一滚,赵丹凤威风凛凛地搂住,大声宣布:“没错,就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她期待着周也牧大发雷霆,呕吐到死,然后用以为失望的眼神对她说一句:“单小风,老子看错人了!”然后甩门走人。 可是居然是一片沉寂。 周也牧沉吟半响,道:“单小风,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我先睡了。你们慢慢折腾。”说罢一团身,裹着赵丹凤的被子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去。 诶?赵丹凤傻眼。 邵泉这小子的情报倒底可不可靠啊,不是说这厮最讨厌娘娘腔吗? 陆见欢捏着自个小腰站直,无奈道:“就说了这样不行,女人的思维就是简单。” “跟演技没关系,刚刚你发挥得很好呀。”赵丹凤垂头丧气,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听到外面更钟响起,已经到了熄灯时分。 周也牧搬进来,给赵丹凤女扮男装的生涯带来各种不便。而且首先要面临的问题是,她要去哪里睡觉? 她正这样犯愁,只听陆见欢道:“今晚就在我这睡。” “啊?”这不行…… “我出去。”陆见欢道。 “嗯,这么晚了去哪里?” 陆见欢打开柜门,窸窸窣窣卷走了一些东西:“你就睡,有什么事过了明晚再商量。”说罢开门出去了。 周也牧整夜鼾声如雷,赵丹凤失眠到后半夜才累得不行睡着,醒来时已到日中。左顾右盼不见陆见欢,也不见周也牧。 她爬起身来,趁着周也牧不在,悄悄打开柜子上的锁,取出陆见欢当日为她剪裁的蝶衣。打算晚上等国子监对外开放,女装也可趁乱混出去。 仔细看来,这件衣裳一针一线都精致万分,赵丹凤想起蓟胜送的香囊,忙从袖中取出,放在衣服里。打开的时候,忽地衣服里掉出一封信来。 她捡起信,见四下无人,拆开一阅,顿时愣住。 竟是陆见欢留下的一份资料,全部有关于霍容的生活习性。霍容喜欢吃什么,颜色,什么时刻起早什么时候就寝,对什么人会有什么称呼一一详尽道明。更不忘在末尾提醒赵丹凤,与霍容交谈,最重要便是安静与倾听。他不说话的时候逗他说话,他倾诉的时候,更要安静倾听。 她想起那灵位上的单小柔名字,她定是如同婴儿一般纯真和安静的女子。 手不觉一抖,那信纸便从手上滑脱飘落。她拾起来,发现封底还有字。 陆见欢在那里写道:我曾以为一切行事,端的以谋划为上,凡是俱要有备而来,才不致空手而去。但凡事总有例外,你若能矢志不渝,忠心不移,便不必考虑这些废话,亦能金石为开。不要怕失败,你是最好的女子,就算霍容不懂,你也还是你。 他倒底是心思深,就知道她看了霍容喜好,兴许会怀疑自己,便在背后留下这么一行字。 她心尖一颤,忽地眼睛一阵酸意。 她抬头望了望窗口,那窗下的湖岸边,一行蝴蝶正翩翩而舞。 黄昏时,国子监开放,当地的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入,其中女子极多,而且个个盛装打扮。须知道国子监内不光人才辈出,随便被哪个监生相中,以后就有机会做官太太,而且最重要的,今晚登坛设讲的,是国子监博士程放。 程放之名坊间已盛,那些慕名而来的女子络绎不绝,程放早有准备,沐浴熏香过后换上公服如期登坛。当他一袭黑衣登上讲坛时,那一如传闻中的风神早已令场下早已沸腾。 邓玄和豆毛大人坐在场下满意地点头,这几年来有意识地把程放和霍容这样的年青博士推上前台作宣传的策略果然是奏效的。 蓟胜挤在人堆里傻傻地抱了一篮子香囊等着撞桃花,迎面见来了个妙龄姑娘,心头大跳,正踟蹰着不知道该怎么搭讪。那姑娘俏脸如花道:“小哥,这个怎么卖?” 陈亮在门口摆摊:“来来来算卦算卦,姻缘财运官运皆可算,十文钱一卦……”三颗棋子价值七两银,估计还得再打工两个晚上才能挣回来赔给夏彦生。 趁着黄昏,一个雪衣女子悄悄从监生寝舍摸出来,匆匆忙忙穿过回廊混入人群。她一路低头疾走,经过太学门时刚好被陈亮叫住:“这位姑娘!” 她吓了一跳,定住不敢回头。 “要不要算一卦?” 她长出一口气,连连摆手。再出集贤门时,恰好被人一撞,险些跌倒。 “姑娘,没事?”身旁一男子扶住她肩膀,正是夏彦生。 她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连忙往后一退。夏彦生也赶紧缩手:“啊,失礼了。冒犯之处请见谅。” 她慌忙摇头摇头。 夏彦生手里捧着棋罐:“姑娘这里人多,要不要我引你出去?” 她摆手,无意中把头抬起。夏彦生对上她的眼睛,发觉这女子五官像美玉琢成的一般,神情与往人各不同,一惊一诧中别样可爱。 “不用了,多谢公子。”她含糊应了一声。 夏彦生微笑道:“那姑娘自己多加小心。” “嗯。我……告辞了先。” 她也是说习惯了,寻常家的女子,一般都自称“奴家”“妾身”,什么叫做“我告辞了先”,猛然发觉自己说错了嘴,更加心慌意乱,转身道:“那啥,我走了先,公子再见!” 她转身的一瞬,夏彦生忽地瞧见她左边脸颊,不觉一愣。 他不惊那美玉有瑜有瑕,不惊她仪态清艳潇洒,只惊那左颊上,一道狭细的疤痕似曾相识。 这女子正是赵丹凤妆扮,她跑出国子监,在路旁大口喘气,刚刚实在太危险。所幸平安躲过。 看看夕阳,离和霍容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第一次这样约定外出,因为太过紧张而提前很多出门。 她打算先随处走走,再去吉祥客栈。 赵丹凤在京城街道上晃荡着,却不曾察觉,身后一道黑影,隔着人潮正慢慢的尾随自己前行移动。 斗笠下抬起的一张脸,正是周也牧。 单小风,不要以为我好忽悠,你是不是断袖这回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吃饭,晚上回来回复留言。^_^留言里可以送积分的已经送出。 积分的赠送是这样的,字数超过20字赠送积分,每月300积分送完为止,长评的妹纸优先。 那么,~民那待会见了!^_^ 小七夕,心如许 落日余晖下人潮熙攘,赵丹凤沿着街道慢慢前行。穿过深街幽巷,路过勾栏瓦肆,种种热闹尽在眼底。 忽地,衣袖让人一牵,扯到街角。 对方是个梳着高髻的红裳少女,唇角下弯覆舟嘴,面相生得有几分美貌。 “姑娘,敢问这是?”赵丹凤忘记自己穿女装,朝她拱手。 那女子正是红惜。赵丹凤不认得她,她却认得赵丹凤这身穿花蝶衣——陆见欢归家时特地命人在绸布坊定制的一匹上等布料,由他亲自设计下单。当时她还纳闷二少爷为何对衣料如此悉心挑拣,没想到此刻竟然裁制成衣穿在赵丹凤身上,顿时心头燃起一股妒火。也忘了出门采购食材的本意,把赵丹凤往墙角一扯。 赵丹凤见红惜不答,正纳闷要走,忽听她冷笑:“你以为我不知你是谁?” 赵丹凤停住脚步。 红惜道:“哼,倾尽人力查了你一个月,你倒是滴水不漏。” “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女扮男装冒充单小风入国子监,这一点难道不是事实?” 赵丹凤心头一紧,环顾四下,沉声道:“你是谁,哪里听来的这些荒谬言语?” “怎么,怕我揭穿你?”红惜平日并不是锋芒毕露的人,此刻见了赵丹凤一袭蝶衣,便想在脑中胡乱想象陆见欢与她朝夕相对种种宠爱,气得冷笑一声,“你有胆接近我家少爷,怎么便没胆承认自己是个女子。” 赵丹凤听得云里雾里:“你家少爷是……” “你对少爷了解多少?”红惜道,“你只享着他的好,霸着他这个人,他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亲生兄长追杀命悬一线你可曾帮过他一点?你知道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存到现在?你知道他活得多煎熬多痛苦?你能了解他的过去和未来么?还是你真心关心过他?像你这样肤浅的女人,少爷要多少有多少,你少得意缠着他不放,你是教他玩傻了才自以为……” “等等,”赵丹凤道,“你家少爷是陆见欢?” “少在这里装蒜。”红惜说罢,一巴掌扬起扇来,赵丹凤反应敏捷,当即捉住她手腕一捏。红惜吃痛大叫起来:“救命啊,杀人了——” 这一喊让赵丹凤有些惊惶,刚松开红惜,红惜又连着挥来一巴掌,赵丹凤再次捉住,怒道:“你别搞错!撒野也要有个限度……” “该有个限度的人是你!”身后劈空一声怒喝,赵丹凤的手被人反捉住扭到身后,胳膊咔嚓一声响,疼得她咧开嘴。红惜被松开,趁机挥手给了赵丹凤一记响亮的耳光。 赵丹凤左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愕然回头,只见周也牧押着自己右臂。 “这位姑娘,刚刚真是冒犯失礼了。”周也牧朝红惜道歉。 “你说什么!”赵丹凤怒道。 “单小风,亏我如此看得起你,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你竟然癖好易装扮作女子,想要伺机当街轻薄这位姑娘,若不是我赶到,你简直要铸成大错!” 赵丹凤无语凝噎。 周也牧一路远距离跟踪赵丹凤,并未听到红惜与她的交谈。刚见红惜挥手要打赵丹凤,被赵丹凤制服,一心认定他是个变装癖的色鬼,顿时怒不可遏,才有了这么一出。 红惜顿时明白周也牧有所误解,将错就错作委屈状,抽噎道:“这位官人,若不是你出手搭救,我早就落入这贼人手中……定要拉他去见官才是。” 赵丹凤大骇,若是到了官府,自己身份就全暴露了,慌忙奋力扭身挣扎。但被周也牧单手捉着她两臂:“单小风,你还不知错!还不给这女子赔罪悔过,到了官府,我也难保你!” “你有病,我凭什么道歉,你放开我!”赵丹凤气得胸中热血沸腾,一脚跺在周也牧脚背上,周也牧咬牙忍住:“你还敢嚣张?你信不信我真拉你见官?” 红惜知道赵丹凤绝不敢说出女子身份以澄清,洋洋一笑,在赵丹凤耳边道:“是啊,小公子,我念你有个仗义的兄弟,你认个错儿,兴许我便不报官了。” 赵丹凤哈哈道:“叫我认错,我看你是让你家少爷玩傻了。” 红惜扬手又给赵丹凤一耳光。这一掌打得格外响亮,直把赵丹凤头打低下去,连周也牧听到都傻眼了:“姑娘,这……” 赵丹凤抬头时,嘴一张,齿间流出牙血来:“原来你是妒忌。” 红惜恼羞成怒,正欲再打,周也牧看架不住,忙放了赵丹凤拦住红惜:“姑娘,念在他无知初犯,就饶过他这一回,大事化小罢。” 赵丹凤跌坐在地,摸摸嘴角,指尖一片黏腻猩红。她用手背擦了擦,身旁周也牧犹豫道:“你怎么样?” “怎么样?”赵丹凤仰起头反问,冷笑,“周也牧,我真服了你了。” 她眼眶里似有泪水在打转,周也牧愣了愣。他伸手想扶,被她打开手。 红惜刚刚一下不解气,叫道:“我今天非要你见官不可。” “姑娘……” “见官,好的唷,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尾出现,红惜身体顿时僵直。 陆见欢拎着个酒壶,摇摇晃晃由远而近。 “风郎,你怎么了,谁打的你?”陆见欢大惊小怪地道,不等旁人分说,便怒瞪周也牧一眼,“你这个周野人,为何欺负风郎?人家不过七夕夜约好了要玩角色互换,你为何死缠不休,莫非你看上了我家风郎?” 周也牧连忙道:“不是,是他非礼两家女子……” “呸,”陆见欢啐了一口,“我家风郎只喜欢男人,你不知道?” 说罢拣出口中牙签,指着红惜道:“这位姑娘,有误会要说清楚嘛,是不是?” 红惜大气都不敢出,自始自终低着头陪陆见欢演戏:“是是……方才我见这位公子女装,以为是什么歹人,才会有此误会……得罪之处请见谅。” “这就对了,”陆见欢微微一笑,抬了抬红惜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眼中锐利的目光,“嘴巴要多用来吃,少用来说。免得生出是非。” 周也牧愣愣地瞧着坐在地上的赵丹凤,心想,莫非,他果真是个断袖? 再仔细瞧一眼赵丹凤,果然觉得她有些不同于男人的细皮嫩肉,心底无端地生出一股惋惜之情。他叹息着摇摇头,走开了。 赵丹凤从地上爬起,一甩袖子快步走开,陆见欢慌忙追上桥头,嘴里还开玩笑:“风郎,不要生气嘛!” 赵丹凤不理,径直了往前走,陆见欢拉住她:“真生气了?难不成我家的一个女婢,真能气着你?” “你不是早知我不是单小风,”赵丹凤猛然回头,眼神无比冷厉,“陆见欢,你查我?” 陆见欢暗忖,红惜这女人恐怕是留不得,原以为她心机深留在身边好作绿萼的接班人培养,谁知口风这般疏漏。 “倾尽人力来查我这么个人,还真是辛苦你了,”赵丹凤冷笑,“你还查到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查到。”陆见欢摊开手,一抹笑意似有若无,看不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其实这是一句真话。 为什么会查不到,动用了整个京城的情报网,却独独查不出冒牌“单小风”的真实身份。她曾经说她名字有个凤字,他据此追踪,仍然无果。 按照他的经验,这只有两个原因。一,“单小风”根本就不是京城人士;二,有人在暗中阻挠,而这股阻挠的势力,几乎可以和陆家的情报网络抗衡。 “你根本就没信任过我!”赵丹凤暴躁道。 “那你呢,”陆见欢淡然一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单小风”处处留机心,从未对自己真实身份透露口风。随着她身后那股强劲势力渐渐浮出水面,赵丹凤在陆见欢心中也逐渐成为提防的对象之一。他凡事利用别人,自然也要随时防着别人利用他。 她大声反斥:“我没有!我一直一直信任着你!” 此刻愤怒、委屈、失望涌上心头激烈地交战,赵丹凤终究感到无比疲惫,声音垂软下去。 “小贱,其实那姑娘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根本不了解你。” 也许跟这个人,别说朋友,连最普通的“认识”都并不适合。 陆见欢一怔,见她转身要走,身体先于思考地行动了一步,拉住她衣袖道:“你要去找霍容?” “不用你管。” 赵丹凤攥紧了拳头,决然转身离去。 原来所谓默契,所谓相互扶持,所谓并肩作战,都是假象。在这个人一笑置之的神情里,全部都可以如云散,如烟消。 红惜缓步怯怯走上桥头:“少爷,奴婢该死……” “没事。”陆见欢温柔一笑,那笑容里不知怎么浮起一股杀意,使她不寒而栗:“少爷,奴婢知错了,求您饶过奴婢一命!” 陆见欢扬起头,望着天边那一抹残红,淡淡道:“起来罢,不杀你。” 他答应过一个人,不会杀她。 红惜心头一喜,心想少爷倒底对她有情,忙起身道:“少爷现在打算去哪里?” “今日小七夕,你陪我走走。” …… 吉祥客栈的旗帜迎风招展,霍容负手而立,仰望同一片夕阳黄昏,脑海中回想种种往事。 他叹息,只见远远里一个身影走来,那姿态神女仙姝般轻快优雅,渐渐清晰的容颜似陌生又似熟悉。 意识到这女子是女装的赵丹凤后,他迅速别过头去,低低唤了一声:“公主。” “嗯。”赵丹凤少有地低落着。 霍容回头,发觉她难得地颦着眉:“公主?” 她左颊上肿高的一块,实在有些刺眼。赵丹凤把脸扭到另一头,闷闷道:“冰冰叫我来的。” 霍容淡笑:“公主若不嫌弃的话,便陪微臣走走。” 这口气怎么听都有些狂妄,但她却不自觉地跟着挪动脚步。两个人一路走过热闹的集市,霍容让她走在前面,双头搭在她肩膀上抵挡着从身后涌上来的人潮行进。赵丹凤只觉那双手轻柔而有力,充满着温柔的安全感。 “我们不去祭拜了么?”赵丹凤道。 “微臣去过了,”霍容道,“公主是外人,毕竟多有不便。” 赵丹凤叫他一噎,又说不出话来。 “她便是在这样的黄昏逃婚出走的。”霍容仰望天空道。 赵丹凤一震,脑海里朦朦胧胧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当年我一直回避着单家小姐。原以只要不对她作任何回应,便可以就此无事,岂料我错了。我低估了她的心。” “她家人为她许了人家,出阁前夕她托人传书于我,要我带她出奔。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便没有理睬,当日也未曾赴约。我以为她得不到回信便会就此作罢,却不料她一人独自出逃……” 赵丹凤道:“单小姐真是勇敢。” “也便是在出逃路上,路遇歹人,单家小姐不甘受辱投水而亡。” 赵丹凤惊了一惊,半响无语。霍容紧拧着眉心,艰难地说下去:“我也是在她的尸体被打捞起后,才知道那一日她是为了来找我,身上还藏着给我的绢书。” 赵丹凤顿了半响,道:“你喜欢她么?” 霍容叹息一声,道:“公主,难道在你心中,微臣真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么?” 若是霍容心仪单小柔,当年必会带她离去。 两个人并肩默默走着,直到下了城堤来到河岸前。那河上画舫星列,水里飘过的花灯亮亮地照着两人脸庞。 有卖花灯的小贩上来推销生意:“公子小姐,要只花灯么,许个愿在上头,定能心想事成。” 赵丹凤从小贩手里接过花灯,见霍容正在低头掏银子,忽地心念一动,脱口道:“只能许一个愿么?” “哎,一盏灯一个愿望,”那小贩机灵地眨眨眼,“小姐还要么?” “不必了,多了怕不灵。”她摇摇头。 待那小贩走得远了,霍容回头,见赵丹凤捧着花灯痴愣愣瞧着自己,回眸笑道:“公主怎么不放?” 赵丹凤印象之中,霍容是极少言笑的,此刻他笑起来,瞳光便若秋水明神一般清浅温柔。她慌忙扭头道:“我这就……” “公主且慢。”霍容伸过来的手恰好与她相叠,赵丹凤一惊,缩手回去。霍容取出火折递给她:“忘了点上。” 两个人一起把花灯点燃,赵丹凤双膝跪在岸边,霍容默默蹲在她身旁,瞧着她虔诚许愿的侧脸,若有所思。 看着赵丹凤把花灯放入河中,霍容笑道:“公主方才许了什么愿?” “说了便不灵了。” 赵丹凤许愿的一瞬,也曾闪过种种愿望。譬如希望自己永世幸福安康这样老套的的俗愿,或是嫁个如意郎君,或是那佳郎有更确定的人选……但放手花灯的一瞬,还是许了一个最为质朴的愿望。 希望霍容可以早日脱出往昔阴霾,找到喜欢的女子,活得自在开心。 霍容眉头一蹙,嘴角明明含笑,样子却像是发愁:“公主该不会是又想了什么奇怪的事?” “怎么可能!”赵丹凤脸一红,“没有的事。”说罢又缓了笑颜道:“我是真心祝愿的。” 不管霍容今后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子,她都会祝福的。 她不想做单小柔,她觉得自己可以更坚强更勇敢。如果霍容不需要她,她也可以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走下去。 就让霍容需要他需要的人,让更需要霍容的人和他相守相爱。自己又何必强求。 赵丹凤这样想着,唇角弯弯漾起一丝笑意,酸酸的、苦苦的、却又有丝甜意。 “公主,微臣想通了一件事,”霍容沉吟道,他那神情之专注认真,仿佛这句话已经下注了他全部的精神力和决心,“若是公主你还……” “快看!”赵丹凤牵了牵他的衣角,伸手指向遥远的夜空。那夜空中一朵巨大的烟花正在上升,绽放,散射出绚烂的光芒。 晚间的烟火大会拉开了序幕,四周各方都升腾起了灿烂的烟火,欢乐的人潮和烟花爆竹的响声嘈杂地包围着两人。霍容站在赵丹凤身边仰望夜空,忽地想明白一件事。 有的感情也许本不需要强求什么结果,说与不说,终究还是要付诸行动。便如那烟火一样,只要静静为爱人绽开那最为绚丽的一瞬,如此足矣。 心底有这么一个声音在无言倾诉—— 丹凤,你的幸福,我会以生命来守护。 …… “哇,那个看起来超好吃的样子!”赵丹凤大力推推霍容。 她手指的方向是街边买肉脯的小推车,明明是常见的食物。 “公主的眼界还真是……唉,”霍容极为无奈,眼看着赵丹凤从腰包里扯住一张百两银票,连忙拦住,“还是微臣去!” 赵丹凤远远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霍容居然也有跟小贩讨价还价,还提出买二送一这种无理要求的时候,不禁笑岔了气。 静静回味着这种幸福的错觉,好像此刻霍容便是属于自己的一样。 她目光掠过上方,忽地在一瞬之间停格。 那个背影无论如何也能在人群之中一眼认出。 陆见欢的背对着她站在高处的桥上,双手扶着护栏仰望同一片夜空。 红惜的话瞬间重现在她耳边——你知道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存到现在?你知道他活得多煎熬多痛苦?你能了解他的过去和未来么?还是你真心关心过他? 赵丹凤愣了愣,瞧着陆见欢的背影,那单薄的背影此刻看来,总觉得有些孤单和落寞。 可是,他也从未告诉过她那些啊…… 她一想到陆见欢朝自己撇唇冷笑那决绝的样子,就觉得还是闲事少管好了。正这么想着,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 人头攒动的拱桥上,两个黑衣人分别从桥的两端朝着陆见欢的方向挤来,衣袖硬硬地笼罩着什么东西。赵丹凤眯起眼仔细张望,觉得那两人形态极为可疑,手里拿什么仍是看不真切。 大风刮过,掀起一人斗笠,那人扬手扶住,袖中短兵寒光乍现。 她心下一惊,脑海里有回现红惜的话:“他被亲生兄长追杀命悬一线你可曾帮过他一点?” 这么凶残的哥哥?她也是头一回听说。猛地重现接下监例战那晚,陆见欢伤痕累累出现在寝舍的场景,她顿时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抬头一看,那两个刺客正拨开人潮,一步一步朝着陆见欢逼近,渐成合围之势。只要借着人多,手快的刺客完全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一刀致命,杀了陆见欢然后擦肩而过。 而此刻的陆见欢,依然失神地仰望夜空,对身旁的危机仿佛毫无察觉。 “——不要!”她嘶声大喊,然而一朵巨大的烟火从水面升起,淹没了她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挖了个古穿新坑,小丫鬟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的故事。力求写得精致,同时也想转换下风格。等文的筒子怕无聊的就来瞄一眼~^_^ 这不是爱,这不是爱 “不要!”赵丹凤竭力朝桥上奔跑,一行舞狮杂耍队伍敲锣打鼓从桥上行过,逆流而上的她在人群中极为艰难地前行。 那斗笠黑衣人的身影一高一低就在不远前,赵丹凤在锣鼓声中大声呼喊,全部被盖过。 眼看着两人离陆见欢只剩下半人距离。 就在她想要以轻功掠上前去的时刻,身后忽地涌上来另一股人潮,两股人流互相冲击,在桥上推推搡搡乱成一团。人群呼声不断,有人甚至落入水中。赵丹凤被人挤到桥栏一边,跌跪在地,眼前一片黑暗。 “陆见欢,陆见欢!” 人声太嘈杂,她的呼喊像落入大海的一滴水,并无任何回音。 “小贱——啊啊啊啊啊啊!”她抱头嘶声。 种种往昔如画片一般浮过眼前,嬉皮打混的他,独立神伤的他,撇唇冷笑的他,以及那张无声关怀的纸片——当着面便让人觉得讨厌,却让人总在看不见他的时候变得温柔。 踩踏还在继续。赵丹凤靠着桥栏杆,匍匐着在混乱不堪的人群中前行,一心想要找到陆见欢的尸体。她极害怕相见的最后一面,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 最后一面的场景是绝交之刻。想到陆见欢拉着自己意图挽留的神情,而自己说了那么决绝的狠话。她心中涌现出无限悔意—— 我根本不会生气,只要一个小小的道歉。 不,甚至不需要道歉,只要老天爷还能再让他出现啊。 想到这里,不禁放声嚎啕起来,被人群踩到背也不觉得痛了。 哭得正忙之际,忽地手臂被人一扯站起来,声音急切短促:“你没事?” 人死了怎么会没事。她不管不顾地哭着,忽觉那声音有点耳熟。 仰起脸一看,陆见欢正百般纳闷地盯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赵丹凤忽然觉得,老天爷真是太好了。 “呜哇——小贱你没死!”她又惊又喜地揪住他襟口。 “喂,就这么盼着我死……”陆见欢皱紧了眉头抠赵丹凤的手,“咳咳……没死也被你掐死了……” 赵丹凤放开他,抹抹眼泪四下张望:“刺客呢?” “?” “刚刚你没察觉到吗,有两个刺客接近你,穿黑衣的,”赵丹凤急得手舞足蹈比划,“还戴这样的帽子……” “哦,你说那两个渔夫啊。” 赵丹凤愣了愣:“渔夫?” “嗯,”陆见欢颇为不经意道,“刚经过桥头去了啊,你找他们做甚,买鱼啊?” “不对啊,不可能,”赵丹凤暴跳如雷,“明明我看到的是刺客!他们没鬼,为什么戴个大帽子?” 陆见欢耐着性子解释:“人家渔夫也可以戴斗笠的好,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你没学过全唐诗啊。” “可是……” “如果照你所说他们是刺客,我还能站在这里。”陆见欢有点不爽地看着她,看她这幅失落的样子,难不成真盼着他死。 赵丹凤想想也是,陆见欢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哪有这么蹩脚的刺客。却又半信半疑道:“我刚刚明明看到他们袖子里藏了暗器!” 陆见欢回想一下,道:“你说叉头啊?” “叉头?”那是什么暗器没听过。 “那是人家鱼叉的叉头啊,他们经过的时候身上还有很浓的鱼腥味,”陆见欢无奈望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草木皆兵的……” 赵丹凤活活地给窘死了,挠头挠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把渔夫给看成刺客,这的确有点不靠谱儿。更丢人的是,刚刚居然为这个活蹦乱跳的“死人”哭得口鼻眼斜。 陆见欢瞧她那张花猫脸,忽地坏笑,用胳膊肘捅捅她:“嗳,你刚刚不会以为,那两个渔民刺客是要来杀我,所以担心到哭了。” 赵丹凤勃然大怒,这种时刻还敢说风凉话:“才没有!” “哦哦哦,唉那还真是令人失望啊。”对方用一脸不信的表情在点头。 得赶快说什么抹煞掉这种尴尬的气氛。她灵机一动,把问题抛给陆见欢:“对了,那姑娘说你大哥要杀你,什么情况,你大哥为什么要杀你?” 桥上渐渐恢复秩序正常。两人并肩站在桥腰上,赵丹凤弯腰扶着栏杆俯瞰河面的花灯,陆见欢则抱臂仰望星空。 “不说也没关系啦……”赵丹凤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陆见欢注视着漫天星光,目光投向虚无:“在荒芜的草原上有一群狼,狼群奉行着弱肉强食的准则。首领放任他的部署互相撕咬残杀,甚至包括自己的亲生孩子。而最后能够杀死所有敌人,打败所有同伴的那个强者,才可以做狼群的首领。” 赵丹凤想了想:“做首领是必须的吗。” “有时候是必须的。如果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屈从于别人的摆布,那么必须成为首领。” 她点头:“那就成为首领。” “你也这么觉得?” “嗯。” 他似有惊奇地看她一眼,总觉得她不是会同意这种观点的人。莫非她和自己一样,是同一类人。 “打败同伴,成为首领,”她顿了顿,“然后改变这个残酷的规则。” 他哑然失笑。 “怎么了,这有什么可笑?” “不是可笑,是幼稚,”他淡淡道,“如果一心想要成为狼群的首领,要抛弃的东西很多,可以说在那种竞争的环境下没有原则和信仰可言,通过流血和牺牲,不停地战斗爬上顶峰最为实际。而当你登上那个顶峰之时,你心中燃起的欲|望已非由自己可以控制。狼群的欲|望就是推动你行动的力量,而你便站在那欲|望之巅;你不能停止,要么带着狼群去撕咬敌群,要么就在下一任的继承者牙口下被撕得粉碎,如此循环而已。” 赵丹凤低头望着河中的花灯一盏一盏漂过桥洞,半响忽道:“你父母待你好么?” “我父亲有过七个儿子。两个随军出征战死,两个中毒死,一个遭暗杀。” “……你们家是得罪什么人了?” “不是得罪什么人,而是触犯到彼此的禁|忌,便是人之欲|望。父亲从未阻止过我们七个人的内战,他向来只培养最有希望长大的种子,而放任那些幼苗死去。我能成为那最后的两个之一,可以说是幸运之极。” “所以你一定要做狼首,那你岂非要杀你大哥?” 陆见欢笑而不答。赵丹凤抬起头来看着他,只听他缓缓启唇: “有些事你最好别知道太多。如果他死了,我是不会承认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的。” 赵丹凤便觉心底一凉,寒意袭上心头。 陆见欢微笑瞥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些可怕,或者,狠毒?” 赵丹凤违心地摇摇头,又觉得说谎不对,犹豫着点了一下头,又慌忙补充:“其实也不能全说是你的错……”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唷,”陆见欢骤然回眸,垂下的眼帘掩着冰冷的目光,“力争上游,取我所想,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没有人逃得过欲|望,只要你活着,就会有想要的东西。” 赵丹凤一怔,却也无言以对。 两个人便一同默默仰望夜空,烟火已近尾声,归于宁静的天空更显深远。 她低低道:“即使想要,也不一定非要得到。” “?” 小贱,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霍容么?”她侧眸瞧着他。 “嗯,你放弃霍容了?” “不是因为他不肯喜欢我,而是因为我决定放过他,”她笑道,“听起来挺像失败者的借口对不对。” 在陆见欢眼里,这就是失败者的借口,他淡笑不语,不作表态。 “但这是真的。因为我发现,仅仅是喜欢那是不够的。一个人的心灵有更多余地需要填补,我常常究寻自己追逐霍容的原因,常常无果。也许我只是在和自己过不去,我一直想要等待的可能也不是一个确切的什么人,只是一种……模糊的想象而已。我总相信着可以遇到并驾齐驱的心灵,不管以什么形式。霍容的脚步我跟不上,我便放他走……”她说着便低下头来,随意地拨弄着手指,唇角漾起一抹腼腆笑意,“嗳,这么说会不会很难听懂?或者有些疯狂?” 她自己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正映射为他眼中极为闪亮和明媚的一道光景。陆见欢阅近千帆,看人从来忽略皮相,也绝不承认语言这种可以任意编纂的东西能够打动心灵。但此刻,总觉得即使赵丹凤在无言之中,也散发着能够抓住视线的力量。 初遇之时,把她归为无脑小绵羊的那一类型,将她策入他的全局计划之中,一心要牢牢掌握;后来见她爱多管闲事,觉得她痴愚之外还有些顽固;及至她第一次堪破他东墙心事,才惊觉兴许遇到对手,心下愈发提防她是扮猪吃老虎那一型;而到了后来发觉她内心存在着与自己相悖的全新信念,他简直觉得她是真傻,又完全推翻之前的判断……现在的他几乎自己也摸不清她是什么类型了。 也许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类型。她不是可以钉在死框架里的人,她是“计划”之外的产物。 “小凤。”他以他唯一知道有关于她真名的那个字称呼着她。 “在!”她爽快应道,口气很像在回答晚点名。 “你回去。” “诶?” 他凤眸垂罩,那妖娆的眼瞳中流泻出脉脉缱绻之意,似是让人极为难懂的一种情恨缠绵,磁哑的声音在夜里百转千回:“你回去,我放你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可能有些疯了。 即使在知道未来的妻子、表妹单小柔要偕同霍容出奔之时,他也未感到自己这般疯狂过。爱一个人必然要永远地占有她,否则就让她死,这才是爱,他想。 所以现在这个,这不是爱,这绝不是爱,这只是自己一时的人来疯。他执拗地想着,执拗地开口,前所未有的拙劣做作口吻:“我放你走,你哪里来哪里去。” 赵丹凤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见他目光的终点停下桥下河边——霍容买了小吃,正在张望寻找自己。 她居然忘记霍容还在等,她吐吐舌头,道:“啊,我先回去了,等会寝舍见!” 她扭身之际,陆见欢只觉浑身上下有种痛苦的力量喷薄而出,使得自己几乎要扑冲上去抱住那乍弱的后背。 ——那雪色轻盈的衣袂身姿,使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蝴蝶。 他的心痛苦地震荡着,脑海里浮起她方才说过的话:即使想要,也不一定非要得到。 这不是爱,这不是爱,所以可以不要,完全不需要。他默念。 陆见欢趴在桥栏上看桥下的那对壁人。霍容看赵丹凤的眼神似怜爱似嗔责,而赵丹凤用力地嚼着肉脯,似乎在大声驳斥霍容的观点,一脸没心没肺。 有一天,我遇到一只蝴蝶;然后,我把她放生了。他想。 狼和蝴蝶,不同的物种,的确不适合混居。 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回到狼群。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每天码字最艰难的就是去章节标题名字啊(好今天的取名的确有点狗血小白),有木有!看了下后台发现有的筒子爱跳章买V,所以俺尽量概括内容让你们知道大概要不要买……但是问题是我概括能力真的极为有限啊。。。(对手指,其实我也不拖剧情的,每一章都会有它推动故事发展的意义,乃们就不要跳了嘛~内牛) ==|本来今天打吊瓶第二天想要大休,于是爬起来放章傻仆存稿(以显示我很用功……)猛然发现长评(咳咳果然是传说中的回血回蓝圣品),加上吊瓶期间推敲的构思(二小时啊二小时,为毛隔壁的老太太滴速比我还快)幸好今天还不至于旷工==+ 废话时间:其实生病以后突然有点心得,越是呆在家里养病就觉得心情越差,反而出去走走感觉清新很多(虽说今天去医院被人指错路跑了大半圈有点纠结……果然越是大美女方向感就越差,当时就该选择左边那个大爷问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