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作者:朱砂 文案 曾几何时,齐峻极其讨厌"国师"这种生物。在他看来,所谓"国师",无非是些趋炎附势、为了利益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 他甚至觉得,这种生物天生就是来与他作对的,至少,若没有那位与贵妃勾结的国师真明子,他,以及他的母后日子都会好过得多。所以,在他初遇知白这个神棍的时候,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也会需要一个国师,而且还是这个第一次相见就把他送去喂蛇的混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峻,知白 ┃ 其它:灵异神怪,相克相生 编辑评价: 国师真明子为了自身前程,勾结贵妃陷害太子,逼迫太子齐峻请命西南,迎接祥瑞星铁回朝供奉。齐峻一直觉得所谓"国师",无非是趋炎附势、为了利益装神弄鬼的小人,直到他在迎接祥瑞的路上遇见知白这个神棍。齐峻没有想过知白竟然是自己的福星,自己有一天也会需要这个人…… 这是一篇围绕着"国师" 这个尊称字眼而展开的宫斗文,在普通的宫廷侯爵题材中加入神怪元素,新颖的故事设定让读者耳目一新。作者文笔流畅自然,从不在一点做过多的赘述,使得故事情节张弛有度、环环相扣,尔虞我诈的宫斗令读者欲罢不能。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1、交锋 大盛朝安平十二年七月,皇宫,含英殿。敬安帝靠在榻上,伸出一只手倚着靠枕,让御医诊脉。 "陛下圣体康健,只是忧劳国事,肝火郁积……"御医不敢抬头,只敢看着敬安帝长长的、绣着五爪金龙的黑色衣摆。本朝尚水德,衣饰以黑色为贵,敬安帝的袍子是染成正黑色的软缎,上头金线刺绣飞龙,四周衬以五彩祥云,华贵非常。 "又是老一套……"敬安帝不悦地皱起眉头。他今年尚未满四旬,看上去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正是春秋盛年,但若细看,便觉他面色红得有些不太健康,双目虽还明亮,神情却似有些亢奋。 御医低头无语。其实他极想说敬安帝并非肝火,而是服食金丹太多,体内虚火极旺,加以房事频繁,阴虚火盛,身子瞧着健旺,其实里头已经虚了。但他不敢——敬安帝旁边坐着的,可就是献上金丹的国师真明子。 "陛下——"真明子含笑欠身,"陛下服食金丹已有时日,圣体自然康健无虞,御医无药可下,也难怪要为难了。"他满头白发如银一般,脸颊却红润如婴儿,据他自称已有一百六十岁,仍旧牙齿齐整耳聪目明,宫中都呼为老神仙。他身上穿的袍子也是黑色软缎所制,上头绣着鹤鹿同春的图案,虽然颜色清素,但绣工之精致不在敬安帝的衣袍之下,可见其在宫中地位。 御医却忍不住从眼角狠狠剜了真明子一眼。金丹金丹!真明子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可人体血肉之躯,本是食五谷而生,金丹皆是金硫铅石之类重坠之物,久在肠胃之中,如何承受得住?偏偏敬安帝笃信神仙长生之术,封真明子为国师,事事听从,他小小一个御医,如何敢多说呢?只能开些清热祛火之物,减一减那金丹的焦热之气罢了。 敬安帝听了真明子的话,脸上露出笑容来:"有国师在侧,朕无忧矣。既如此,也不必开方了。" 真明子点头笑道:"贫道近日所炼一炉金丹将成,三日之内呈与陛下,陛下可按时服用,保陛下圣体康健,延年益寿。" 御医再也忍不住了,向前膝行一步:"陛下,金丹皆为金硫铅石所炼,虽——虽能精进神仙之道,然急于求成,怕也会有损圣体,陛下还应谨慎服用——" 他尚未说完,敬安帝已经沉下了脸:"胡言乱语!还不快退下。" 御医把心一横,大声道:"陛下,国师所炼金丹皆用金屑雄黄丹砂之类,《医经》有云,金性本刚,久服伤肌理;丹砂——" 这下真明子也阴了脸,并不看御医,只是起身对敬安帝单掌一立:"无量寿佛,金丹成道,心诚则灵,若陛下有所疑虑,贫道即便离去倒也无妨,只恐诋毁神仙,招致天谴——" 他话犹未了,敬安帝已经一迭连声地道:"拖下去!将这大胆罪人拖下去,立刻斩首示众!" 御医面如死灰,索性也不挣扎,任由两个中人上来将他拖向殿外,一路拖到殿门处,两个中人突然停了下来,御医半闭着眼睛,眼角瞧见一片绣着银线海水江牙和三寸团蟒纹样的黑色衣摆在自己身边停住:"这是怎么了?" "太子殿下。"两个中人赶紧伏身行礼,"此人诋毁国师,陛下着令立刻斩首。" "哦——"太子微微颔首,"且慢行刑。" 御医心里生出一丝希望,睁开眼睛看着太子进了内殿,便听敬安帝怒声道:"诋毁国师,其罪当诛!" 太子的声音清清朗朗地传出来:"父皇息怒。御医两代侍奉内廷,如何敢任意诋毁国师?只是他一介凡夫俗子,并不能如父皇般有齐天之福,得以窥见神仙之道,才有这般无知言论。天道向善,不知者不罪,国师修行之人,自也不会与无知之人多做计较。且父皇寿诞将近,自以不见血光为宜。此等人无知如蝼蚁一般,杀之无益,倒不如赦了,也可教他亲身宣传父皇宽仁,国师仙量。" 敬安帝似是被那句"齐天之福"平息了些许怒气,只道:"太便宜了他!还要看国师肯不肯饶他!" 太子含笑道:"儿臣听闻,聪明正直,是谓神明,慈悲恺悌,斯为仙道,国师修神仙之道,乃天人也,自然心怀慈悲,素日生草尚且不履,何况人乎?御医虽有不敬之罪,不过亿万生灵中一蝼蚁耳,蝼蚁之鸣虽噪,天听岂计较之?不过念其无知,一笑置之耳。" 真明子微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太子摆了摆手,跟着他的中人便从内殿出来大声道:"国师仁慈,恕你冲撞之罪,着夺去官职贬为平民,逐出京城永不录用。"躺在地上的御医劫后余生,只觉得浑身都软了,强撑着起来谢恩,便被两个中人拖了出去。 直出了殿外,一个中人才小声道:"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说国师的坏话——唉,算你运气好,快回家去吧。"倘若今日太子齐峻晚来一刻,只怕御医的人头此刻已然落地了。 御医苦笑道:"为臣者忠,为医者慈,这有话,我不能不说啊!" 另一个中人叹道:"有国师在,你岂不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快回家去吧,今日逃得一命,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京城为好。" 御医心里明白,拱手谢过了两个中人,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就见方才太子身边那个中人冯恩从小路上拐了过来,见了御医便道:"殿下着咱家来传几句话——大人着实忠心,殿下日后必不会忘了大人。" 御医心中感激莫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内监大人代草民向殿下叩谢救命之恩。" 冯恩连忙将他扶起来,压低声音道:"殿下还想问问,陛下的圣体……" 御医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陛下服食金丹等烧胀之物,又频行房事,圣体已然——若再服那虎狼之药,只怕——只怕——难出三载!" 这就是说,敬安帝只怕活不过三年!想到敬安帝今年尚不到四十岁,冯恩也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忙咳了一声道:"大人方才说什么?咱家怎的没听见?" 皇帝的身子是何情形,本是要保密的,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随意查看皇帝的脉案。御医今日说出这几句话来,本人固然已经是砍头的罪了,就连太子也有图谋不轨的嫌疑。御医心领神会,忙道:"草民说自己年老衰朽,只怕活不了几年,日后再不能侍奉陛下和殿下,就此拜别了。"跪下朝着含英殿的方向又磕了个头,起身踉踉跄跄出宫去了。 冯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忙忙地回到含英殿,悄没声息归到内殿门口一排中人里头站好,便听内殿里头敬安帝道:"不知怎的,朕这几日总觉得腹中烧灼,不时还有些绞痛,这是何故?" 真明子道:"无量寿佛,果然如此。十日前,贫道在道观飞楼上夜观天象,见大星自北向南飞坠,三日前,西南有急报似有地动,正应在此。" 敬安帝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大舒服,奏折也只是随意浏览一二,余者多由丞相代为批拟,听真明子这样说,一时记不起什么西南地动,不由得转眼看了齐峻一眼。齐峻面露思索之色,片刻躬身道:"回父皇,儿臣隐约记得前日西南是有奏报,言西南山中有地动之感,但山外房屋不摇不震,似是并未成患。" 敬安帝眉头一皱,斥道:"前日的奏折,你此时便不记得了?什么'隐约''似是',国家大事如此不用心,如何做得国之储君!" 齐峻低头听训。这内殿里三个人,两个都坐着,唯有他这个储君要立着听训。若是只有敬安帝在场,那父子二人倒也不算什么,偏生真明子也在,敬安帝这番训斥就是极不给齐峻留脸面了。且他自己身为皇帝,连奏章都不阅览,太子只是协同处理国事,能答得出来反要被训斥,真是令人不知如何辩驳得好。就连在旁边伺候的小中人也忍不住把头埋得更深,不忍看见太子殿下此时的神态。 待敬安帝训完了,真明子才笑道:"陛下也莫太苛求了,殿下今年才不过十八岁,少年人,不知国事重要,难免心里疏忽些也是有的,倒是陛下不要分太多国事压在殿下身上才好。"这番话简直就是在说太子年轻不足以任事,只差直劝敬安帝别让齐峻帮着处理国事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齐峻的脸色,却见这个年轻人低眉端立,脸上只有恭顺之色,竟无半点怒容,不由得心里暗自警惕,又盘算起来。 敬安帝怒气未消,冷笑道:"都十八岁了,眼看便可成家立业,还不知国事要紧,这储君做来何用!国师也不必替他说情,如今你不必上学,怕是忘了打板子是什么滋味了罢?来人!把太子拉到外殿,打他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殿内中人都相顾失色,敬安帝的贴身中人王瑾嘴唇蠕动想劝几句,瞥见真明子眼中含笑,到底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对旁边两个中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中人便上来将齐峻架了出去,按倒在外殿长凳上,拿过漆着红漆的竹板,一五一十地打起来。 真明子捋了捋颌下三绺长须,笑道:"陛下教导太子,真是一番苦心,想来太子经此一事,今后必定精醒惕进,再无懈怠的。" 敬安帝听着外头噼噼啪啪的声音,哼了一声:"都是被皇后宠坏了!"说完略觉失言。皇后为天下之母,与他这个皇帝乃是一体,不管怎样都要给些尊重的,当下将话题转开,"方才国师说到西南地动,与朕的身子有何关系?" 真明子正色道:"陛下可知,我盛朝国土之上,有一条龙脉!" 龙脉二字说出来,敬安帝顿时精神一振。自古以来,说到皇家气运就要说到龙脉,但具体这龙脉在何处,反正前朝是从来没有找到过。 真明子抬手指着含英殿墙壁上张挂着的那幅地图:"陛下请看,这龙头居于东北,龙尾伸于西南,京城,便在龙心之处啊!我盛朝自前朝余气中得天下,绵延数代气运不歇,皆因迁都得风水之故!前朝都城看似在中原腹地,却是将龙脉一截两断,而我朝迁都至龙心之处,便尽得龙脉之气运,可保我朝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他这一番滔滔不绝,听得敬安帝面带微笑,不过到底是惦记着自己的身体,只跟着附和了两句便问道:"可是朕的身子……" "龙脉,既是国运,又是天子之运啊!"真明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敬安帝,"西南地动,动的是龙脉之腹,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圣体也有感应。" 敬安帝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皱眉道:"那西南为何地动呢?" "方才贫道已说了,十日前,有大星飞坠西南。此星为天外之物,坠地撞击方有疑似地动之状,也是这天外之星撞击龙脉,陛下才有圣体微恙。" "如此说来,难道是上天对朕有什么不满——"敬安帝不由得皱起眉头。 "非也,非也!"真明子不防敬安帝会想到天谴上头去,忙道,"此星坠地化为铁,此铁乃是极稀罕祥瑞之物,乃是上天赐于陛下的。只是上天之物,乍然承之,纵然是龙脉也会有所损伤。只消将此星铁寻回供奉宫中,不但龙脉之损可修复,还会给我盛朝带来无上祥瑞!" 敬安帝复又听得眉飞色舞起来:"既如此,朕着即令人去西南迎归祥瑞!" "陛下且慢。"真明子连忙阻止,"这星铁,坠地之时尚且要龙脉以腹相承,若派等闲人去,莫说迎归,只怕连寻都寻之不见哪。" 这话敬安帝倒是听得明白,不由皱眉:"难道要朕亲自去寻不成?"西南连绵万山,纵然知道何处地动,入山去寻一块不知什么模样的星铁,也非朝夕之功,他这个皇帝如何能离开京城这么久? "这倒不必。"真明子微微一笑,"陛下的皇子们亦是龙子,身上亦有龙气,皆可相迎的。" 此时外头的二十板子已经打完,行刑的中人都是得了嘱咐的,手下有分寸,瞧着打得鲜血染衣,其实筋骨未动,只消卧床数日便可行动无虞。不过皮肉之伤最痛,齐峻忍着一声未出,额头已经冷汗滚滚。两个中人上来小心将他架了起来,扶去内殿谢恩,齐峻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仍旧向自己的贴身中人使了个眼色,那中人便从袖子里摸出几颗金豆子,不动声色地给行刑的中人各塞了几颗。 敬安帝正思索该派哪个皇子去西南寻星铁,便见齐峻被人架了进来,顿时眼前一亮:"你——"话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说起来,他有六个皇子,其中三个都满了十五岁,但远去西南迎归星铁这样的大事,还是齐峻这个最年长的太子去,最为名正言顺,也最令他放心。可是齐峻刚刚挨了二十板子,这时候叫他去西南…… "依贫道看,西南迎归星铁乃是国之大事,太子一则年长稳重,二则为国之储君,此事,还是太子殿下前去最为合适。"真明子倒开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齐峻,"只是怕殿下不堪伤痛……若实在不行,长幼有序,该派二皇子前去。" 2、宫斗 真明子这话出口,旁边站着的中人王瑾心里就咯噔跳了一下。 敬安帝的六个儿子里头,齐峻是中宫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六岁上敬安帝登基,他就封了太子,到如今已经在东宫住了十二年了。可是皇后却一直与敬安帝夫妻之情平平,反倒是当初在王府时的侧妃安氏得宠,受封贵妃,不但生下了二皇子齐嶂,前年还生下了六皇子齐岳,可算是宠冠后宫。这二皇子齐嶂,年纪只比齐峻小一岁,生得酷似敬安帝,七岁就能做诗文,敬安帝曾亲口呼为神童,说过"此子肖朕"的话。因此他虽然排行第二,又是庶出,可如今在宫中的地位直逼太子。倘若这次去西南迎归祥瑞的事没有派太子而是派二皇子去,那……王瑾不敢往下想了。他虽是伺候敬安帝的中人,可是打从王府出来的,知道当初的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最忠厚老实没用的人,而贵妃娘娘却精明利害。从皇家正统来说,他当然是推崇太子,就是拿做奴才的心理来说,也愿意跟着个宽厚的主子,并不愿意摊着那厉害无情的。 "儿臣愿去西南。"齐峻咬着牙跪下去,"这点伤并不碍事,父皇只是要教导儿臣,并不是要打死儿臣,何况国家祥瑞事大,岂能因儿臣耽搁?只是迎接祥瑞,想来也要择个吉日启程,还要让钦天监算个日子才好。" 这话说到了敬安帝心坎里,不由得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自然要仔细择个吉日,方是敬重上天的意思。" 真明子早料到齐峻要争这件差事,必然会说自己的伤不碍事,他本来准备借着这个话挑动敬安帝,说外头的中人们行刑敷衍了事。可是齐峻把敬安帝搬出来,他若是非要让中人们把齐峻打个好歹,岂不是说敬安帝有心打死自己儿子?这句话只得咽了下去。正想换句话让齐峻明日就带伤出行,齐峻又搬出钦天监择算吉日,且敬安帝还极赞成,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噎了下去。 这一下噎得是相当难受,真明子的神仙风度也有些维持不住,有些阴沉地向齐峻看了过去。齐峻却也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双眼犀利地在敬安帝不注意的地方回视真明子,四目相对,几乎能溅出火花来。 敬安帝却是半点不曾注意,看见齐峻跪在地上有些打晃,便摆手道:"你回去罢,将伤好好养养,待钦天监择了吉日就出发去西南。" 敬安帝定下了出迎的人选,齐峻应了一声,也就在冯恩的搀扶下起身退出了含英殿。外头两个东宫的小中人早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等得望眼欲穿,见齐峻出来,连忙上前搀扶。忽听有人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一人自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着玄色长袍,规制与齐峻略似,只是绣的银色团蟒花样只有一寸见方,正是二皇子齐嶂。 齐嶂相貌极似敬安帝,斯文白净,穿玄色衣裳格外显得面如冠玉,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一派的风流隽雅,不但最得敬安帝宠爱,在后宫中也有"玉人"之称。齐峻肤色微黑,穿着玄色便显得面色更加沉黯,此时兄弟两个面对面站着,更是相形见绌。齐峻神色不变,只是站直了身子,淡淡道:"二弟不在北宫读书,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北宫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皇子们无论嫡庶,皆在六岁入学,直到能入朝堂听政才不必再去北宫。按本朝规矩,太子年满十五岁便可入朝听政,其余皇子却要二十岁及冠之后才有此资格,齐嶂虽是敬安帝最宠爱的儿子,又有神童之称,如今也只得拘在北宫读书。叶贵妃为此也向敬安帝进言过,但祖制如此,敬安帝也无能为力。此刻齐峻提起北宫,齐嶂脸上不由就露了几丝愠色,不过随即便掩了下去,笑道:"听说父皇圣体微恙,过来请安。" 含英殿是处置政事的地方,非入朝听政的皇子不能入内,齐嶂却例外,随时都可以过来请安。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地笑了一笑,就在含英殿外头分了手。 齐峻的轿辇尚未到东宫,皇后早已得了消息,抹着眼泪带了人过来,一见齐峻蹒跚地由宫人搀扶着进来,顿时泪水如泻,拉着齐峻就哭了起来。 "母后,儿臣并无大碍的,不过是皮肉之伤。"齐峻每日习练弓马,肤色晒得微黑,饶是如此,眼下也能看出疼得面色发白,一面由宫人扶着俯卧在榻上敷药,一面还要安慰皇后,"母后快别这样哭,不过是父皇教导儿臣,被有心人听到又要生事了。"皇后生产时伤了身子,不但后头未曾再孕育儿女,且是终日难离药汤,御医嘱咐不可多思多虑,不可动气伤怀,若是由着皇后这样哭,只怕回头就得再病一场。 冯恩在旁边捧茶端药地伺候着,心里不由暗暗叹息。齐峻辛苦,不单为着贵妃得宠兄弟紧逼,也为着自己的生母实在不怎么争气。 当初敬安帝自己不过是个婕妤生的,生母还早早过世了,虽然排行第三,但继承皇位的希望怕连倒数第三都没有。身份既然低微,自己开府建衙挑王妃的时候自然也挑不上什么名门贵女,还是当时的皇后随便替他挑了个没落伯府的嫡女。嫡女倒是嫡女,可是因着家里没落,也没什么见识眼界,只是模样生得端庄富态,瞧着极好生养,才被皇后挑中的。 王妃入府,倒是很快就有了孕。这一有孕难免不能伺候丈夫,皇后正好要替自己儿子挑王妃,顺手就又替他挑了两个侧妃,这其中,就有如今宠冠后宫的叶贵妃。 说起来,叶贵妃出身比皇后还差得多,父亲当时不过是个小小武官,只是因为生得美貌才被挑中的。可是她运气实在是好,不但因美貌自己得了宠,就连父兄都跟着有了出息,在敬安帝登基之后,叶家更是飞黄腾达,如今叶贵妃的父亲已经做了广西总兵,带着两个儿子在西南手握重兵,俨然封疆大吏了。 相比之下,皇后的娘家却丝毫不能帮忙,虽然按例封了承恩侯,也只是白食俸禄罢了,父亲兄弟,乃至侄男侄女,找不出一个成材的来。就连皇后自己,才能也是平平。就譬如说今日之事罢,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皇后心疼是自然的,可是这样痛哭失声的,岂不是在埋怨敬安帝?这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便会说皇后不满皇帝教导太子,对齐峻又有何好处呢?这都想不明白,也就难怪皇后打理后宫都时常出些岔子,以至被叶贵妃拿到了协理六宫之权,生生将宫权分去一半了。 冯恩每每想到这些,都忍不住为齐峻发愁——除了中宫嫡出之外,太子实在没有任何可倚靠的。而叶家在西南——冯恩忽然打了个冷战——西南!那星铁所在之处,不正在西南山中么?虽然未入广西境内,可叶家的势力若想向外伸伸手,实在也是极容易之事。 "若非在西南之地,那妖道又如何会提起?"送走哭哭啼啼的皇后,严峻侧卧榻上,冷笑了一声,"西南群山万重,一块星铁落在其中,岂是那么容易寻找的?若我不去,叶家手下兵卒数万,自然能找出那块星铁,让二弟得这迎归祥瑞的名声;若我去了——"他眼神冰冷,"叶家不但不会帮我找这块星铁,还会——让我永远不能回归京城。" 冯恩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冷战:"殿下——"他自己想到是一回事,被齐峻这样冷静地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叶家不会,不会如此大胆吧?" "有什么不会?"齐峻嗤笑一声。他的相貌颇似皇后,只是轮廓已渐渐有了青年男子的深刻,笔直浓黑的眉总是微锁着,带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深沉,"叶家盼着我和母后死已非一日,这好歹是在东宫之中,你又何须自欺欺人?" 冯恩忍不住道:"其实殿下不去也罢,陛下已经——殿下再熬三年也就……"只要皇后不死,太子不废,一旦敬安帝死了,齐峻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叶家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 "让我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宫里?"齐峻傲然抬起头,"这样缩头缩尾的太子,我不稀罕!何况我若无所为,叶家就会捧着二弟有所作为!三年,夜长尚且梦多,何况是三年!有那妖道在,叶家有的是机会,躲过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与其坐以待毙,我宁愿起身一搏!" 冯恩低下头去:"奴婢跟着殿下。" "不。"齐峻断然否定,"你要留在宫中。我出宫虽险,母后那里也未必安然。紫辰殿里都是些不中用的,你留在宫里,替我盯着两仪殿,若是叶氏有什么举动,母后那里还要指望着你。" 冯恩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誓死也要卫护娘娘!可是殿下——奴婢实在不放心殿下!" 齐峻微微一笑。冯恩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大伴,心腹倚重更比旁人不同,且冯恩机敏警觉,老实说,比皇后身边那个内监总管要有用多了。只是冯恩毕竟是个中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指望他跟着出宫对付叶家的兵马实在是不可行,倒不如留在东宫用处更大。 "母后与我是相关一体,若母后有什么闪失,就等如我有闪失。"齐峻摆摆手,做了决定,"你去钦天监找林副使,让他挑一个离得远些的日子,再挑一个离得最近的吉日——"他稍稍倾身,双眼注视冯恩,压低了声音,"就说,我要封闭东宫斋戒七日,以示虔诚。然后,替我备马……" 冯恩悚然一惊:"可是殿下的伤——"齐峻的意思他明白了,钦天监的林副使曾受过齐峻恩惠,至少在择吉出行这件事上能由齐峻决定。齐峻是让林副使挑出一个较远的日子,然后借口斋戒封闭东宫。如此一来,众人都会以为他是要找借口养伤,而他就借此机会提前出行。钦天监副使挑出的那个离得最近的吉日,就是他出行的借口。 说起来,抛下太子仪仗微服先行,倘若齐峻身上无伤,这委实是个稳妥的法子,可是现下齐峻刚挨了二十板子,纵然行刑的中人手下留情,这皮肉之伤也是实实在在的。此去西南必要骑马,齐峻伤在臀腿,如何坐鞍? "总有办法。"齐峻淡淡一笑,把头枕回自己臂上,微微闭了眼睛,"总比丢了性命或是被废强得多。你去罢。"当初初学骑射,马鞍磨破了大腿,皇后哭着让他休息,叶贵妃却在敬安帝面前挑唆,说太子是国之储君,若任由皇后娇养,长于妇人之手,非国之福。敬安帝果然大怒,他为了不让皇后被训斥,还不是带伤继续习练骑射?敬安帝是承平之主,重文轻武,最喜欢能诗善文的二皇子,却不知习武更比习文苦,若是真明子以为区区二十板子就能将他打倒,那便是笑话了。 天降星铁祥瑞,太子要代父出迎的消息在一日之内就传遍了皇宫。如此祥瑞,自然一切都要隆重,出行之日尤其要择吉,只是在此关键之时,钦天监正使年老嘴馋,多吃了刚出水的新鲜鱼虾,半夜腹泻不止,只得躺卧在床,不能入朝侍奉,于是择吉的重任就落到了副使身上。副使连夜推算,算出八日后乃是出行良辰,于是太子封闭东宫,决意沐浴斋戒七日,而后出行。 斋戒第三日,皇后所居的紫辰殿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们鱼贯而入,向皇后请安。皇后身着玄色绣彩凤的长袍端坐主位,脸上却有些掩不住的愁色。后宫里哪有瞒得住的秘密,太子名为斋戒实为养伤,还有谁不知道?底下的嫔妃们相互使着眼色,都识相地不开口,叶贵妃却轻咳了一声,含笑道:"姐姐今日瞧着气色不大好,可是晚上没歇好?" 皇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旁边一人便笑道:"想是太子殿下在东宫斋戒,皇后娘娘担忧呢。" 皇后瞥了一眼,认得这说话的是进宫不久的周采女。周采女是叶贵妃宫里的人,自是早早就投诚结了一党的,说这话无非是为了把齐峻被打板子的事拿出来再嚼嚼舌头,顺便下皇后的脸罢了。若是往常,皇后虽然不能拿她怎样,也少不得要给点脸色看,只是今日却毫无心思,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便把目光转向了西南边的窗子。 叶贵妃目光便微微一闪。入宫近二十年,皇后的脾气她可算了如指掌:懦弱寡言,却又藏不住心事,对别的虽不上心,太子齐峻却是她的命根子。周采女拿着齐峻说话,皇后虽然挑不出她的错处,却是一定会沉了脸的。老实说,叶贵妃打心眼里看不上皇后这股无能劲儿,别人踩她的脸面,她却只能不痛不痒地甩个脸色,可是今日皇后并无反应,这事儿可就透着不对了。 "姐姐看什么呢?"叶贵妃也飞快地往窗子外面掠了一眼,那里是一小片枫林,这时候叶片只是刚刚泛红,并没有什么好看。 "哦?哦,没有看什么。"皇后将目光收了回来,不过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又溜过去了。 底下的嫔妃们大部分都低头喝茶,周采女却笑道:"太子在东宫呢,皇后娘娘怎么直看南边,莫非太子没在东宫斋戒,倒在南边?" 皇城南边紧边角上是御医院,周采女这话,其实是讽刺太子偷偷求医问药去了,皇后却有几分慌张,连忙将目光收回来:"胡说!太子自然是在东宫,去南边做什么?如今也还没到日子!" 自打东宫闭宫斋戒,冯恩就时常打着替太子请安的旗号往皇后宫里跑,其实是怕皇后这里露了破绽。今日他处置东宫事务略晚了一刻,刚进紫辰殿就听见皇后这话,顿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忙冲当值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提高声音替他通传,冯恩趁着势就走进去给皇后跪下:"奴婢替太子殿下向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叶贵妃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殿下斋戒着还不忘叫人来向姐姐问安,真是孝顺。不过东宫这样进进出出的,怕是不够虔诚吧?" 冯恩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方寸地面,恭恭敬敬地道:"殿下纯孝,每日都要知道皇后娘娘大安才肯安歇。至于斋戒之事,天上无不忠不孝的神仙,虔诚与孝道,也并不相悖。" 叶贵妃嗤地笑了一声:"好个能说会道的奴才,真不愧是东宫使出来的。"说罢,施施然站起身来,"坐了这半晌,瞧着姐姐脸色也不甚好,妹妹就不多打扰了,这就告退。"领着宫女扬长而去。 叶贵妃一走,其余嫔妃们自然纷纷跟着告退,皇后便往椅子上一靠,叹了口气:"天天应付她们,真是累死人了,殿下这会子也没个信送回来?" 冯恩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虽说这屋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可是这些话能不说就不要说出来才好。想到刚才皇后被周采女一句话就说得慌了神,再想到叶贵妃那精明的目光,冯恩只觉得心直往下沉——但愿老天有眼,别叫叶贵妃起了疑心,更别叫叶家人找到了太子的踪迹才是…… 3、泥猴 西南之地,群山连绵,深林密树,正是一年里最闷热不堪的时候。 齐峻拖着发木的腿爬上一片斜坡,再也支持不住,扶着树慢慢坐倒在地。用布条捆紧的伤口处已经流出了脓水,又湿又热的地方,伤口败坏得都比外头快些。 一阵轻风掠过林间,齐峻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身上发寒,嘴唇却一道道地裂着血口。可是水囊和药囊都已经空了,山中的草木倒是富含水份,只是他不敢随意食用。 一条蛇从身边爬过去,齐峻握紧了短刀想扎下去,可是他视线已经有些涣散,这一刀扎偏了,那条蛇飞也似地从草间游走,一眨眼就不见了,倒是齐峻用力过猛,整个人都仆倒在地上。 脸贴着湿润的草地,齐峻苦笑起来。他带着杖伤轻车简从离了京城,却在进入西南山区的时候被伏击,看来,他提前离宫的消息还是没能瞒到最后。自然,这一路上他早已想过行踪泄露后的对策,可是饶是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到这山里会有一只老虎在等着他,虎是被他搏杀了,可是马已经被扑倒毙命,他腿上也被虎爪抓伤了。眼看着今天若是再走不出这片山,恐怕他就要跟这头老虎一样,命尽于此了。 身上渐渐的更冷起来,可是喉咙里却像有团火在烧着。齐峻把嘴唇贴在湿润的草叶上,有些后悔没有割几块虎肉或马肉带着,生肉固然难以下咽,但至少能有些水份。可是这会儿——他微微闭起了眼睛——他甚至已经没有体力再走回去割肉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峻有些迷糊的意识忽然微微清醒了些,就在他旁边的那棵大树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靠近。齐峻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睫都仍旧半垂着,只是握着短刀的手指收紧了。 他最先看见的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甲里都满是泥土,但确实是人的手。这只手先是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接着又凑到他口鼻处试了试。齐峻屏住呼吸,片刻之后,这只手收了回去,一个泥猴儿从树后爬了出来。 说是个泥猴儿绝对不是言过其实,爬出来的人看起来像是个半大孩子,身上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宽大袍子,下摆被撕得七零八落,歪歪的发髻用一根剥了皮的树枝盘着,上头除了泥土之外还落着草叶,脸上更是黑一道绿一道,仿佛刚在泥潭子里打过滚的小猪,只剩眼白还是干净的。 泥猴儿从大树后面出来,先把齐峻仔细看了几眼,嘴里小声嘀咕着:"死了……冒犯冒犯,我只取你一点干粮,日后替你多念几卷经便是……"说着,伸手就去解齐峻腰上的干粮袋。他刚把干粮袋扯开一点儿,齐峻蓦然睁开眼睛,一把就扣住了那细瘦的手腕。 "哇啊啊啊!"齐峻"炸尸"吓得泥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像被开水烫到的青蛙一般扑腾起来,伸手想去后腰上抓什么东西却抓了个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恶灵退散!" 齐峻紧紧扣着泥猴的手腕,冷眼看着他又念又比划。折腾了半天,泥猴大约是发现怎么也挣不开齐峻的掌握,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两人四只眼睛互瞪了片刻,还是齐峻先开口:"你是什么人?" "啊!"泥猴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你,你不是恶鬼啊!吓死人了。" "你是什么人。"齐峻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看见伤者不施以援手,还要趁火打劫!" "哎,是你先闭气骗我的,我还当你是死人呢。"泥猴振振有辞,"你死都死了,我还能施什么援手?既然你死了,那干粮也没用了,不如拿来活了别人,还能修个来世之福呢。" 齐峻微微竖起了眉毛:"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跑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这小子猎户不像猎户,樵夫不像樵夫,油嘴滑舌,口音也不像西南这边的人,跑进山里来必然别有所图。齐峻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手一扯,泥猴破烂衣摆下面遮盖的一个布袋就被他扯在了手里,袋口并未扎紧,露出几片草叶,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药味:"你是采药的?" "啊……哦……"泥猴眼珠子一转,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白牙,"是是,我是采药的。这位大哥麻烦你放手,手要断了。" 齐峻不为所动,只是用空着的一只手扯开了自己腿上的布条:"既然你懂药,麻烦帮我看看伤。"这泥猴满嘴谎话,看他露出来的手腕虽然也是脏兮兮的,但没有沾上泥灰草汁的地方却是白生生的,分明不是风吹日晒的采药人。不过那个布袋里的药草却是真的,其中有一味三七是止血生肌的良药,齐峻在宫中时练习骑射免不了受伤,也用过这药,拿过布袋的时候就闻到了里头三七的气味,可见这个泥猴还是懂点草药的。若是换了平常,齐峻万万不会让个来历不明的骗子给自己治伤,但是如今这深山老林里头,再拖下去只怕他这条腿都废了,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齐峻的大腿上有笔直的三道平行的伤口,道道都是皮翻肉卷,因为发炎而渗着脓水,看上去颇为吓人,泥猴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反而伸手去捻了捻那条粘满血污的布条。 纵然再能吃苦,齐峻也是一国储君,自幼金尊玉贵地养大,有些习惯仍旧改不掉。譬如这次他微服出行,外头的衣袍都是粗布的,连鞋子也换成了行脚商人穿的麻鞋,可是亵衣的衣料却是宫中织坊织造的白绢,比市井中常见的白绢更为暄厚柔软。这条捆着伤口的布条就是从上头撕下来的,虽然脏污发臭,捻在手里却仍旧有丝绢的柔软。 泥猴轻轻捏了捏那布条,眼神便微微一动,随即转手按了按齐峻的伤口,啧啧了几声:"这伤怕是野物抓出来的吧?我说这位大哥,你总得把我的手放开我才好帮你裹伤啊。" 齐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是虎爪抓的。" "虎爪?"泥猴低头仔细瞧着他腿上的伤,咂着嘴直摇头,"虎爪脏得很,恐怕这块皮肉都保不住了,还得用火烧了才行,不然烂到里头去,连命都没了。" 齐峻抬手把短刀丢给了他:"那就割。" 泥猴手忙脚乱地接住短刀,嘴角抽了抽,转了转眼珠:"大哥,瞧你也不像本地人,这是——行脚的客商?" 齐峻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京城来的。也是头一回,本想着来收些茶叶,谁知道走迷了路,跟家里人走散了,又遇了虎。小兄弟你呢?一个人出来采药?"泥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只像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哦,呵呵——"泥猴又咧嘴笑了笑,"是啊,采药,也是走迷了路,身上的干粮都吃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着齐峻腰上的干粮袋。 "这好说。"齐峻身上一阵阵发冷,刚才提起来的精神又有些涣散,勉强握紧拳头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我这里有干粮,就是缺水。" "哦。"泥猴左右看了看,随手在地上拔了几根草,抖掉根须上的泥土递给齐峻,"这个还能嚼嚼,再往前走走可能就有水,你这伤口也得生起火来才行。" 齐峻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几棵草看起来并不起眼,埋在地下的根茎却足有手指粗细,白生生的,瞧着就像是充满水分的模样。他试探着放进嘴里咬了咬,一股汁水带着泥土味儿冲进口腔,细品起来似乎还有点清甜,瞬间就滋润了上腭和舌头,让他毫不犹豫地嚼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条漂着枯枝败叶的小溪边,烟雾升腾。 "咳咳——"泥猴从冒着烟的火堆边抬起头来,两眼被熏得通红。齐峻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这树林里什么都是潮湿的,即使有火折子,两人生这堆火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泥猴把短刀放在火上来回地烧了几次,又挑出袋子里的几种药草放在嘴里嚼烂,这才嗤地撕开齐峻的裤子,清了清嗓子:"这个,大哥你这伤口上的腐肉可都得挖掉才行了。" "嗯。"齐峻随手抓了根树枝咬在嘴里,"挖吧。" 烧热的短刀划过肌肤,齐峻死死咬住嘴里的树枝,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淌。泥猴的手居然很稳也很快,几下就把伤口处的烂肉割干净,随手拿起火堆里一根燃着的树枝,猛地按到了伤口上。 齐峻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一手抓住了旁边的树根,浑身肌肉都死死地绷了起来,崩地一声,指肚粗细的树根被他硬生生地拔断了,齐峻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一股焦香的气味让齐峻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被树木枝叶遮掩了大半的天空,几颗星子在树叶的空隙间一闪一闪,已然是入夜了。 齐峻猛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顿时心里一紧——那泥猴会不会趁他昏迷的时候拿着干粮跑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身边不远处的火堆还热腾腾地烧着,而泥猴正用一根树枝串着些蘑菇在火上烤,听见动静便转过头来咧嘴一笑:"醒了?你可睡得够久的,饿了吧?" 齐峻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了两声,看看天色他也睡了有两三个时辰,难怪肚子唱起空城计了。他偏头看看,大腿的伤处已经被新的布条缠好,布条间渗着绿色的汁液,还透出一股药气。伤口还是疼痛,却没有了之前麻木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显然是药草对了症。他稍稍活动一下,忽然觉得大腿后侧也有清凉之感,居然连之前的杖伤处也被涂上了草药。一想到泥猴这是在他昏迷的时候扒了他的裤子,齐峻的脸就腾地热了起来,看着泥猴的目光也顿时复杂起来。 泥猴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举着蘑菇乐呵呵地凑过来:"来串烤蘑菇,垫垫肚子。" 蘑菇颜色已经发黄,烤出的汁子正滋滋作响,虽然只是洒了一点儿盐,仍旧是喷香的。齐峻顾不得多想,接过来就先咬了一口,咽下去才问道:"我的干粮呢?烤烤也还中吃,比这个耐饿。" 这是明知故问。泥猴刚一站起来的时候,齐峻已经发现他的破袍子下头鼓起一块儿,正是自己的干粮袋。果然泥猴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干粮在这儿,不过这林子大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得省着点吃。我还掏了几个鸟蛋,正在灰里焖着呢,够吃了。" 齐峻咬着蘑菇,沉吟地打量着泥猴:"这半天了,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哦——"泥猴眨眨眼睛,难得地正经了一点,"叫我知白就行。这位大哥贵姓高名啊?" "齐一。"齐峻随口回答,"知白小兄弟如今是准备——" 知白眼睛又转了转:"我一个采药的,进山来就是想弄点值钱的药草维持生计,只是这一趟不顺当……"他并没正面回答齐峻的问题,却反问道,"齐大哥是怎么打算的?你这身上有伤,我手上虽然有药,可是也不够了……" "要是往最近的有人家住的地方走,要走几天?"齐峻听出知白话里有话,一边咬着蘑菇一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一句。 "那……齐大哥你腿上带伤,恐怕没个四五天咱们走不出去。"知白一脸的为难,"可是这药支持不了四五天……" "哦,那这药什么地方有呢?" 知白抬手往南边一指:"我听说那边山里有好药,这次来就是想去看看的,谁知道半路上丢了干粮,这才弄得——嘿嘿。" 齐峻转头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心里微微一动。那个方向,就是他一路打听来的星铁最可能坠地的地方。他垂下眼睛吃着蘑菇,心思却急速地转动起来。 齐峻从来没有想过要带着太子仪仗堂而皇之地到达西南,然后把当地的官吏百姓派出去寻找星铁。如果他那么做了——齐峻敢肯定,叶家的人就算杀不了他,也绝不会让他找到星铁,或者只会让他找到一件假货。因此他最初的计划就是轻车简从,只带着自己的几个心腹侍卫提前赶来,亲自入山寻找。这一路上他们已经细细打听过,地震就是从那边的山中起来的,不少本地的樵夫猎人如今都不敢贸然进山了。而知白这个时候入山采药,还特特地指了那个方向……可是倘若他当真也是冲着星铁来的,那么已经拿了他的干粮袋,为什么还不趁机溜呢? "那边山里……"齐峻故做沉吟,"看起来更走得远了,且——我就是遇了虎才跟伙计们失散的,那边山里不知有无猛兽?"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知白,突然发现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知白的一双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可是脸上仍旧黑一道绿一道,连面目都难以分辨。细细看起来,他脸上还不是泥土,而是些草汁似的东西,分明是故意弄上去的。为什么守着一条小溪仍旧不把脸洗干净?莫非——是根本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真面目? 知白干咳一声,面露为难之色:"山里么,蛇虫野兽总是有的,齐大哥你未进深山,不是一样遇了虎?便是我们此刻往山外走,也不敢说就没有猛兽,可这药就确实是——这事儿……齐大哥你自己拿主意吧。" 齐峻暗暗冷笑。他的干粮袋如今都在知白腰上呢,说什么自己拿主意。 "知白兄弟说得也是……这到山外路远,我这腿没有药不成……那就往那边走吧。"齐峻拔出短刀,"还得麻烦知白兄弟替我找根粗枝来,我好拄着走路。" 知白松了口气,立刻就跳起身:"我这就去。"转身进了树林里去,直走到齐峻看不见的地方,才单掌立在胸前喃喃念了一句,"无量寿佛,此人命数本已将尽,若不遇我必已死于此,横竖也是死……也不算我徒增杀孽。"念完了,这才爬上树去折枝,却未看见齐峻也拖着一条伤腿挪了几步,在旁边树上正南方齐头高的地方削下树皮,露出一块箭头状的白茬,正指向他们要去的方向。 4、阴谋 有句老话说:望山跑死马,意思是说明明看见了山,但要走到眼前,却还要极长的一段路。如今,齐峻算是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知白指的那座山瞧着似乎近在咫尺,可是足足走了一天,也只走到半山腰,要爬上山头少说还要半天工夫。 "哎哟!"看见一条清浅的流水,知白先一屁股坐下了,"今晚就在这里歇下罢。"齐峻拖着一条伤腿还在支撑,他倒先不成了。 走了这一天,齐峻也觉得十分吃力。但知白的药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好,不单是臀后的杖伤已无甚疼痛,就连大腿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伤口甚至已然微微有些发痒,这是要收口结痂、生出新肉的先兆了。 "看起来,明日便能进那山里了。"齐峻倚着树慢慢坐倒,手里的短刀在背后又在树身上割去一块树皮,留下了记号。 "是——"知白挠了挠头发,"其实……倒也不必这般赶着,这药还能支持一日……" "自然是越快采到药越好。"齐峻微微一笑,"采了药,我还要往山外赶呢。" "啊,是,是。"知白有些心虚似地应了一声,爬起来捡柴草,"先把火生起来,烧开了水我替你换换药。" 齐峻盯着他忙碌的身影,暗暗冷笑了一声,就倚着树干半闭上了眼睛。他自小是众星捧月地长大,这些生火烧水的事自是不会做的,明知道知白暗藏鬼胎,倒乐得让他去忙活。 齐峻的水囊是上好的小牛皮所制,装了水后架在火堆上烧,只要囊中还有水,那牛皮便烧不坏,片刻之后里头的水已经滚开,知白从自己中衣上又撕下一块干净点的布片,先用滚水烫过,又把滚水晾凉,里头放了些盐化开,才用这温盐水给齐峻仔细擦拭伤口。 盐水杀在伤口上,宛如有千万根针在扎,但伤口处的皮肉已不复腐坏时的紫黑模样,重新露出了鲜红之色。知白将伤口清洗干净,又将布袋里最后一点药草嚼烂敷上伤口,用布条重新包扎妥当,抹了抹头上的汗:"再这般换两三次药,大约也就结痂了。" 齐峻也疼出了一头的汗,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身边树干上传来沙沙轻响,齐峻一侧身,耳边才听知白喊了个"不"字儿,手中短刀已经掷了出去,将一条蛇头死死钉在树上。这蛇看起来通身青绿,与树上的藤萝一般无二,实在难以分辨。齐峻拔起短刀,见蛇尚未死透,再一刀将蛇头剁下,拎着尾巴笑道:"倒是多了一道菜。"随手抛给知白。 知白猝不及防,被他一条蛇掷在怀里,顿时张开双手不知所措:"这,这——你怎么就——杀,杀了……" 齐峻看他脸色都似有些发白,不由笑道:"你怕蛇?都是死了的,不会再咬人了。不吃些肉,我可是没力气走了。"这一天里知白都把着那干粮袋子,以省俭为名,多以蘑菇草芽野果充饥,他身上还有伤未愈,再这么着可真是撑不住了,伸手指点着知白,"看那蛇皮该是不能吃,你瞧着将皮剥了,是烤是炖都随你。"他杀蛇是好手,如何将这蛇做来吃却是不知。 知白脸上如果不是涂满了黑绿色的草汁,一定是精彩之极,饶是如此,齐峻也看得出他现在是一副苦相,不禁扬了扬眉:"怎么?"看知白烤蘑菇剥野果都十分熟练,应该是做惯了的,难道一条蛇就不会弄了? "没,没什么。"知白苦笑一下,战战兢兢地捧着那条蛇去溪水边上剥皮清洗,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嘀嘀咕咕。 这条蛇十分肥大,在火上烤了片刻就散发出一股类似鸡肉的浓香,齐峻腹中已经咕噜作响,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段大嚼,见知白只吃烤蘑菇和野果,不由问道:"怎么不吃?" "啊?哦,我怕腥气。"知白一边吃,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他这样子,齐峻顿生警惕:"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挟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之气,齐峻猛地转头看去,知白已经大叫一声:"快跑!"飕地跳起来,几步就钻进林间没了影子。 齐峻一眼看过去,先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日已西斜,林间一片昏暗,加上到处都是藤蔓,看上去就是棕绿色的一片。片刻之后他才发现,在这片棕绿色之间,有一条粗如碗口的东西正从一株树梢滑向另一株树梢,别看这东西身躯庞大,却轻巧得连一根细枝都没有折断,悬挂在树梢之间时看上去就像一段特别粗大的藤蔓,无声而疾速地向他靠近——那是一条绿色的巨蛇,至少有四丈长短,见首不见尾。 目光触及小溪边那堆绿色的蛇皮,齐峻陡然明白了知白当时一脸苦相的由来,甚至还猜到了他一定要带他来这边山里的原因。显然,这片山头都是这条巨蛇的地盘,无论知白是想进山去取什么东西,都得先摆平这条蛇。而更显然的,知白并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他才弄来了齐峻。齐峻能宰了这条蛇自然最好,不过最可能的是他被巨蛇吞掉,而知白就在巨蛇吞他的时候溜进山去,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混蛋!"齐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手握紧短刀,一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盯住了那条巨蛇。他的腿有伤,根本休想跑得过这条蛇,是生是死,只能一战了。 巨蛇轻巧地滑到离齐峻最近的一棵大树上,巨大的蛇头无声无息地垂了下来,也许是忌惮那堆火,巨蛇轻轻晃动着脑袋,并没有立刻逼近过来。 怕火?齐峻心念转动,立刻将自己身前的草丛点燃。这西南的山中太过湿润,即使时已入秋依旧是草木青葱,很难点起明火,倒是冒起一阵阵的浓烟,多少也把巨蛇逼退了些。不过,巨蛇很快便发现自己处在下风头,当即展开粗长的身体,一棵树一棵树地移动着,向上风处绕去。 "这畜生,倒灵醒!"齐峻知道事情不好,一脚踢开地上的拐杖,冷笑起来,"来吧,就不信我齐峻今日会命丧于此!" 巨蛇自然听不懂人话,爬到上风头处便把半条身躯都从树枝上垂了下来,脑袋摆了摆,突然就弹射过来,蛇口蓦地张开,两腭几乎要裂开来,腥红的信子一伸就已经到了齐峻面前。齐峻一声暴喝,左手的火把对着蛇口捅过去,巨蛇果然对火有些畏惧,整个蛇头便向右闪避,齐峻早等着这一刻,右手短刀带起一道寒光,一刀就戳在巨蛇的左眼上。 这一刀是他准备计算了许久才出手的,真是又狠又准。巨蛇再灵醒也不过是头畜牲,又天生畏火,只见着齐峻左手里有火把,却未注意他右手里隐了一把短刀,噗哧一声被短刀捅了个正着。那蛇皮坚韧不易划开,眼珠却没有皮甲保护,顿时鲜血飞溅,巨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把头一甩,齐峻只觉得眼前绿影一闪,一段蛇躯撞在胸口,整个人都倒飞出去,紧握在手里的短刀从巨蛇眼眶内拔出,刀尖上还带着一颗巨大的眼珠。 齐峻跌在地上,虽是身下草厚,也摔了个七荤八素,胸口阵阵疼痛,喉咙里一股血腥气直涌上来,受伤的腿更是一阵激痛,想是伤口已然开裂。他知道此时千钧一发,顾不得别的,翻身起来就往树木茂密处跑,耳听后面哗啦声不绝于耳,巨蛇在地上卷曲成一团翻滚了几下,昂起头就追了上来,粗长的身躯所过之处再不是方才那样悄无声息,而是横冲直撞声势惊人,洒下一地的断枝碎叶。 齐峻咬牙苦撑,只是他方才那下被撞得实在不轻,一瘸一拐跑了片刻,已经觉得胸头发闷眼前发黑,情知再跑下去自己就要先晕死过去,眼看前方有两棵并生的大树,之间缝隙仅容一人,当即站到两树之间,转回身来面对巨蛇。敬安帝虽是有些重文轻武,但宫中按例却有教习武功的师傅,都是侍卫中的好手,有些还跟着先帝去打过仗围过猎,颇有些对付野物的经验。齐峻好学,对这些弓马师傅也十分礼遇,这些师傅们自然也就愿意多传授些东西给他。虽则齐峻身为储君,都觉得他大概一辈子也不可能独自去面对什么野兽,但既然太子殿下肯听,多说点又有什么不好?就是用不上,让殿下当个新鲜听听,对自己的前程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这里头就有那么个侍卫,家里本是猎户,有些家传的对付野物的诀窍,比如说在山中遇蟒。其实这侍卫自己也不曾经历过,只是把祖上传下来的话说给齐峻听罢了。进山的猎户,多半都喜欢在后腰上别根烟袋锅子,蟒蛇最厌烟油子味儿,若远远闻见了,多半就不往前凑。若真是遇上了,蟒与蛇不同,虽也会咬噬,但最擅长便是用身体缠卷猎物,直到挤压得骨断筋折方才从头吞咽。因此遇上这东西,必得想法子别被它缠上,譬如说站到两树之间,就是个极好的办法。 果然巨蛇追了上来,先是蛇头一缩一探,冲着齐峻胸前就撞,齐峻脚步一错绕到树后,巨蛇立时身子一扭就要缠上来。齐峻绕着树转了一圈,又钻回两树之间。巨蛇身体再长,也不能把两棵树都缠起来,即使缠了,其实也缠不到齐峻,只得将尾巴缠定了一棵树,昂起头来再度扑咬。不过它左眼已瞎,总是不够方便,一人一蛇绕着这两棵树转了半天,仍是僵持不下。 夜色渐深,齐峻只觉得大腿疼痛得已经麻木,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渐渐发软,即使有了这两棵树,他也不过只能跟巨蛇再周旋一段时间,只怕最后仍是逃不了被吞噬的下场。咬一咬牙,齐峻猛地站稳脚跟旋过身体,不退反进,手持短刀对着蛇口捅了进去。 血光飞溅,齐峻的刀尖深深划过巨蛇上腭,巨蛇吃痛,一甩尾巴,将他再度拍了出去。这一下齐峻已经再没气力爬起来,眼睁睁看着巨蛇疯狂地扑上来,他伸手胡乱抓了抓,从腰间扯下个布袋来。这布袋又破又旧,居然就是知白那个盛药的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他身上的。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抬手便向巨蛇扔了过去。 布袋扔到半途,袋口散开,一些黄绿色的粉末从里头洒出来,恰好洒在巨蛇头上,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巨蛇那么庞大的身体冲势都猛地一顿,像是十分厌恶这个味儿,不停地甩着头,一时顾不上来攻击齐峻。 齐峻知道这时机不会长,正要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便听崩地一声弓弦声响,斜刺里一支羽箭闪电般飞来,恰好射进巨蛇右眼,几乎穿脑而过。巨蛇整个身躯都蜷缩了起来,从血盆大口中发出哨子般的尖锐呼啸,尾巴抽打得地面噼啪作响,草叶纷飞。 齐峻趁机滚到一边,巨蛇听见声音还想扑上来,却已经有四个黑影飞奔而来,三个将手中火把掷向巨蛇,一个将齐峻扶了起来:"殿下!属下等来迟了!" "不迟。"齐峻胸口抽痛,心却放回了实处,抬手一抹嘴角溢出的鲜血,冷冷一笑,"别管这东西,跟我去追人!"巨蛇双眼已瞎,且那羽箭上淬有宫中秘制剧毒,纵然这蛇再大,毒发身亡也只是迟早之事,他现在是要去追知白,看那小子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竟敢用堂堂太子来填蛇口,他若不把这小子像那条蛇一般剥皮抽筋,就枉费了他今日这一番心机! 有了这四名侍卫,想要追踪知白的行迹并不难。侍卫们身上带有伤药,替齐峻重新包扎了一番腿上伤处,又服侍他吞了一颗止血的丹药,便有两名侍卫率先追踪而去,另两人快手快脚地砍下树枝做了一副担架,抬着齐峻紧跟了上去。天明时分,已爬到了山头上。 天光已白,齐峻站在山头上看下去,顿时一怔。眼前是个小小的山谷,草木扶疏,谷底还有个小小湖泊,像是一颗蓝色宝石,静静镶嵌在翡翠之上。不过让齐峻发怔的并不是山谷中的美景,而是湖边上一个焦黑的土坑,土坑四周的草都被烧焦,在蓝色的湖泊边上极为扎眼。此时湖水已然灌入坑中,远远地能看见那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上浮下。齐峻眼光锐利,一眼就看了出来:"是知白!" 果然是知白,已经脱了那件快撕成破布条的袍子,在水里一会儿钻上一会儿潜下,也不知在忙活什么。齐峻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摆了摆手,几名侍卫便悄没声地抬着他从林间轻轻掩了下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知白像是在捞什么东西。他的水性显然平平,土坑里的水也不过才到他胸前,只是他笨手笨脚,想潜下去便十分困难。不过齐峻等人潜下山谷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一次往下扎了个猛子,只见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子在水面上像鸭子似地踢腾了半天,他便满脸喜色地浮上了水面,甚至不忙着上岸,先把手里的东西在水中洗了洗,仔细对着日光看起来。齐峻远远地望见那像是块黑色的石头,可映着日光却又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动。 知白将那块石头在胸前擦了擦,便爬上了岸,将石头小心翼翼放进布袋里系在腰间。别看不过是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却把他的腰带沉甸甸地往下坠,显然比普通石头要沉重得多。不过知白并不在乎,喜滋滋地脱下湿透的衣裳拧了拧水,把爬上身来的蚂蟥拍掉,正要先把那破袍子套上,就听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声:"知白小兄弟,忙什么呢?" 齐峻声音轻柔,可是听在知白耳朵里却硬生生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头都不回,拔脚就想跑,可是四名侍卫早就截断了他的退路,几下就把他按倒在地,腰上的布袋也被夺了去呈给齐峻。 "这个,好像还是我的干粮袋吧?"齐峻拿着那布袋轻轻抛了抛,里头的份量是出乎意料地沉重,他把那块石头拿出来仔细看看,只见这东西漆黑坚硬,似石非石,似铁非铁,仿佛在火里烧过一般,表面上遍布着小小的圆坑,坑里有密密麻麻的金星映着日光闪烁。齐峻面上笑容更冷,"知白小兄弟,这是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么忙活?莫不是——"他紧盯着知白,一字字道,"天外飞来的星铁吧?"地震是发生在这山谷之中,地上有那么一个烧焦的大坑,坑里又捞出了这么块非金非石的怪东西,齐峻已经认定了,这个必然就是真明子说的星铁! 5、囚犯 知白被牢牢压在地上,听见星铁二字,他肩膀动了动,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齐峻冷笑着打了个手势,两名侍卫将他拖起来,按着跪在齐峻面前道:"殿下,如何处置此人?" 齐峻上下打量知白几眼,嗤地笑了一声:"小兄弟,可见着你的真容了。" 自初见知白,他就是一副泥猴的模样,后来脸上又横横竖竖地抹得又绿又黑,直到此刻,大约是在湖水里泡得久了,脸上的草汁已冲了个干净,才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居然还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一张脸玉雕也似,五官说不上多么出色,却是放得恰到好处,教人瞧着舒服。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宛如清水中养着的黑水晶,灵动异常。他上身赤裸,只穿着条破裤子,还被水湿透紧贴在身上,那身皮肉也是洁白如玉,粗布腰带束着细细的腰,越发显得两条腿笔直修长。可惜此刻在齐峻眼中,他便是有十分颜色也无用,齐峻低头将星铁重新收回布袋中,淡淡吩咐:"偷盗星铁,冒犯国之祥瑞,即刻拖下去就地正法。" "是!"两名侍卫同声应喏,拖着知白就往一边走。齐峻将干粮袋系在自己腰间,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拖远点,别见了血。"随即扶着一名侍卫的肩膀转过身,就要往来路走。 知白在听见几名侍卫称齐峻为殿下的时候就愣了,侍卫们按着他的肩膀,他就抬着头使劲盯着齐峻看,待听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小命要没了,顿时挣扎起来:"殿下,殿下!好歹我也给你身上放了蛇药——"眼见齐峻眼神冰冷地转过身去,明白求饶无用,连忙改了口,"殿下,你印堂发黑,只怕三日之内便有大厄啊!"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敬安帝笃信鬼神,自登基之后也不知往宫里招揽了多少道士和尚,有一阵京城之内出家人多如蝗虫,就是齐峻极少出宫,知白这套把戏也是他早听絮烦了的,半转过身来讥讽地瞧着他:"三日之内便有大厄?可是要你做法才能禳解?原来你还是个道士呢。"从前没看出来知白那件破袍子是什么式样,现下把他这话联系起来,才看出来那原来是件脏得没了本色的道袍,"大厄,本殿下三日内最大的险厄可不就是被你骗来填蛇口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慈悲'到你这地步的,委实少见得很呢。"目光一戾,"杀了!送他上了路,我们也好快些赶路。" 知白看他一脸戾气,知道那些江湖话是骗不了他了,感觉两个侍卫又在发力拖人,顾不得许多,放声喊了出来:"殿下,你是年少失母之相啊!" 齐峻迈出的脚步猛然一停,眼里瞬间就满是杀气:"什么!你竟敢诅咒母后!"知白刚才说他印堂发黑,他只当是胡说八道,可是竟然说到皇后头上,那便不可容忍!虽说生在天家,锦衣玉食富贵已极,可是在那偌大的皇宫之中,其实他只有皇后一个亲人。知白竟然敢诅咒他年少失母,那简直比诅咒他本人还要令他愤怒,"凌迟!将他凌迟处死!" 两名侍卫在知白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一拳揍在他肚子上,打得他弯成一只虾米。两人都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头的冷汗,听见齐峻吩咐,赶紧拖了人就走。知白知道此刻生死都系于一线,虽然疼得抽搐成一团,却拼命扯着地上的草坠着身子不走,嘶哑地喊道:"殿下今日杀我,不出三月必然后悔!" 齐峻脸色铁青,眼看着两名侍卫对知白拳打脚踢不让他再讲话,直到知白被揍得瘫在地上,才冷冷道:"后悔?迟早有一天,你要为了你今日这番话后悔。"一摆手,"先留他一条命,三个月之后,以大逆之罪凌迟三千刀处死,以儆效尤!"事关皇后,他虽然不相信知白的话,可是事情也总有个万一,再说,三个月后让知白亲眼看到皇后安然无恙,那时候再公开杀了他,岂不更痛快些?也正好警戒某些人可能有的鬼蜮心思。 两名侍卫自然惟命是从,直接把知白又拖了起来。知白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他亲妈现在站在眼前也不可能认出来了,他勉强把肿得只剩一线的眼睛睁开,默然拖着脚跟上了两名侍卫。 太子殿下驾临西南,地方震动。官员百姓一起出动,一路高接远迎太子仪仗,不过,太子统统以水土不服病卧不便为由没有接见,直到了西南群山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太子身子才大安了,在简陋的驿站里歇了半天之后,露了真容。 当地知县喜得飘到半天云里,走路脚下都是软的,倒把知县太太搞得糊里糊涂:"这是有啥喜事?"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知县嘴咧到了耳朵根,"一路上那么多大人,太子统统不见,偏到了我这治下,殿下病就好了,今儿晚上就在驿站接见官员,我这福气,那得多大!" "听说殿下龙章凤姿,气度不凡?"妇人家总是爱打听些小道消息,"听说身边跟着的宫女都是仙女一般的?" "不假!"知县极为肯定,"殿下年纪不大,可是威仪天成,身边那些个宫女不但容貌出众,还极能干,尤其是贴身的大宫女,那个模样,啧啧,可着咱们整个县城里找,就是去府城找,你也挑不出来!" "殿下尚未娶太子妃吧……"知县太太的心思就飘到不知哪里去了,"那贴身的大宫女,我可听说……" "别胡说八道!"知县的头脑还算清醒,赶紧打住了太太的胡言乱语,"我跟你说,殿下马车里还有个人。" "啥人?" "那谁知道!还是驿站那喂马的说的,只知道是车上下来就进了屋里,连面都没露,他也只见着个影子。" "难道是带着的妃嫔?" 知县咳嗽了一声:"是个男子。" "啊?"知县太太也知道西南沿海一带有些男子相亲的风俗,顿时便想得歪了,"难道是……" "不可说,不可说。"知县端起一副正经的架子,"你知道就成,千万可别说出去,这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不然,我这福气可就变了死气了!" 知县太太连连保证定会守口如瓶,可是直到晚上睡下,她心里还在琢磨:能让太子殿下带在车辇里的人,究竟是个啥样呢?定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吧…… 此时此刻,知县太太心目中的神仙人物正坐在驿站的床上发呆。知白脸上的青肿不过将将消退了一点儿,让他能把眼睛睁大而已。现在他看起来颇像个猪头,虽然算是个俊俏的猪头,但——也只是猪头而已。 驿站那薄板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个粉蓝宫装的女子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一见知白竟坐在床上,顿时变了脸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据殿下的床铺!快下来,快下来!" 知白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认得这个是齐峻的贴身大宫女文绣,是跟着太子仪仗过来的。也就从看见了太子仪仗开始,知白才真的意识到,原来齐峻是一国储君。 文绣急急忙忙过去,把床上的被褥又仔细整理了一番,嘴里也不闲着:"好容易这才收拾干净,又皱了……"驿站的床铺都是薄木板,在她看来根本不能睡人,这张床是县城里最富有的张大户贡献出了未过门儿媳妇的嫁妆,一水的黄杨木,床头雕着和合百子图,刷的清漆光可鉴人,才勉强入了文绣的眼。至于床上的被褥,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自然不能让人乱碰。 知白站在地上,呆呆看着文绣把床上的月白织宝蓝祥云纹样的软缎单子扯平,摸摸鼻子,却碰到脸颊上未褪的青肿,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只得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了下来。这脚踏是床的配件,既长且宽,足够一个人蜷着身子睡下的。他刚坐下,文绣就来赶他:"走开,这里也不是你坐的地方。" 知白嘴角抽抽,下意识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问:"那我坐在哪里?"驿站的床破,桌椅当然更破,但是出行的仪仗又不能连桌椅都扛着,因此现在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之外,真是啥都没有。张大户的儿媳妇娘家也只备了这么一张床,别的桌椅都是些水曲柳的材料,文绣实在不能容忍。 知白右脚踝上扣着铁镣,一根细细的铁链将他锁在床头上,铁链不长,仅够他离开床榻两步。别说屋子里没桌椅,就是有桌椅他也够不到。文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坐地上!你还想坐在哪里?偷盗星铁,殿下没有立刻将你斩首已经是仁慈了。"其实依她的想法,连这房间都不让知白呆,只是齐峻不愿让外人知道知白的来历,又怕知白跑了,就只好把他锁在这间房间里了。 知白只好靠着床头坐在地上,看着文绣抱出一床薄褥铺在脚踏上,又放上被子和枕头,还拿出个精致的银镶绿松石香薰摆在地上,往里头放了一把什么粉末,顿时屋子里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顿起心神安宁之感。 文绣刚做完这一切,齐峻就推门走了进来,神色间有几分倦意。文绣忙迎上去替他宽衣,柔声细气地道:"已经叫厨房去烧热水了,殿下先沐浴了再休息罢?" 齐峻随意应了一声,就有两个小中人提了热水来,放在旁边的净房里。文绣话里满是心疼:"这穷乡僻壤的,实在找不到干净的浴盆,殿下将就着擦擦身子,待回头去了府城再好生休整——" 齐峻自己倒是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出门在外,也不能事事讲究。府城不必去了,星铁已经迎到,早些回转京城才妥当。"他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知白一眼。不得不说,知白关于他"年少失母"的话在他心里还是有些影响,虽然嘴上说着三个月后就要将知白正法,但他仍是要尽快赶回京城去,看见皇后无恙才放心。 文绣答应着,服侍齐峻用热水擦洗了一番,换了干净的中衣,又捧上一碗汤来:"殿下今日用了酒,奴婢瞧着那酒都有些烈,还是用碗汤羹解解酒罢。" 齐峻接过来一饮而尽:"行了,在外头没这么讲究,歇了吧。"转眼看见知白,随手一指,"把他锁到窗棂上去!" 幸而是西南边,虽然已经八月,夜里倒还不冷。知白坐在窗户底下,借着月光打量齐峻的脸。齐峻的相貌其实十分出色,尤其两条眉毛斜飞如剑,即使睡着了也带三分锋芒。只是本朝尚水德,皆以平和文秀为美,更喜那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斯文男子,对齐峻这等锋芒毕露的,就不怎么中意。 不过知白要看的并不是齐峻的相貌。他盯着齐峻的眉心看了半天,又把十个手指轮来轮去掐算了半天,脸上就露出苦恼不解的神情来。齐峻多日劳累,身上又有伤未愈,虽是在驿站里也睡得很沉。文绣却不成,做宫女的给主子守夜是不能睡沉的,主子有什么动静都要知道,何况她住惯了东宫,驿站这样的地方只嫌腌臜,如何睡得着?半梦半醒之间,便仿佛听见有人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这,这身上也没龙气啊,哪里像龙子凤孙……" 一个龙字让文绣即使在梦里都心口一紧,下意识地张开眼睛四处看,却是屋里并没别人,只有那个猪头蜷成一团在窗户底下,昏暗之中也看不清楚,似乎已经睡着了。文绣环视屋中半晌,闭上眼睛又迷糊了过去。 按齐峻的本意,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回京城,因此天还没亮,知白就被两个侍卫像捆猪一样捆了个结实,丢进了车辇里。可是齐峻并没能立刻动身,因为附近州县的官员们纷纷赶来,其中有一个还奏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升仙谷?"文绣在车辇里也早等得发急,等齐峻上了车辇,还以为立刻能启程,却不想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惊讶得睁圆了眼睛,"这,这,惠水县说的可是真的?这神仙之事,可不能妄言。" 齐峻嘴角微微一拗,扯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妄言?天降祥瑞星铁,父皇正是欢喜之事,若惠水县也能献祥瑞,父皇一喜之下,封赏难道还会吝啬不成?" 文绣更惊:"殿下是说,惠水县这,这是冒献祥瑞?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齐峻嗤笑:"欺君之罪?难道这天降星铁就真是祥瑞了不成?" 这还是齐峻第一次如此明白地质疑真明子乃是在欺骗敬安帝。敬安帝好金丹之术已非一日,但齐峻的劝谏从来都只是说家国天下还需敬安帝主持,又是春秋正盛之期,脱胎换骨之事不妨缓行云云,还从来没有正面指斥真明子的金丹根本不能令人升仙。东宫虽是太子所居,但其中也不乏别宫的眼线,故而齐峻即使在自己宫内言辞都十分谨慎,倒是此时在京城之外,车辇之中只有自己心腹,才说了真话。 文绣不敢接话,低下了头。齐峻唇角挂着冷笑,续道:"这时候献上祥瑞,父皇多半只会满心欢喜,升官发财唾手可得。若是万一不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有七八成胜算,他如何不搏?" 文绣嗫嚅道:"那,那殿下可要向陛下禀报?" 齐峻笑容更冷:"白日升仙,便是国师都不敢妄言,如今我盛朝竟有可白日升仙的仙谷,这岂不是比星铁更为祥瑞的祥瑞?如此大事,我自然要去瞧瞧,若是属实,惠水县治下现祥瑞,便是他治县有方,德行厚重。若是不实——"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文绣噤若寒蝉。齐峻沉默片刻,瞥了一眼车辇前方的几案上用檀香木盒盛放,又用明黄绸缎层层包裹的星铁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装神弄鬼,欺世盗名,什么祥瑞!" 知白在车辇的一角抬了抬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话,却又咽了下去。齐峻一眼瞥见,不由冷笑了一声:"我倒忘了,"他向前微一欠身,伸手托起了知白的下巴,"这儿还有一位呢。怎么样,小道士不是能掐会算么?你不妨算一算,这升仙谷是真是假?" 知白对着他咧了咧嘴:"这个……九州之内无奇不有,不过这白日升仙……该是只与德行有关,不该与地域有关,恐怕,恐怕……" "哈哈哈哈!"齐峻放声大笑,抬脚把知白踢了个一溜滚儿,"什么恐怕,分明是假造的祥瑞!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是骗子!"他有几分不怀好意地看着知白,"如此说来,这一趟带上你倒是应该,正好也让你跟同道中人切磋切磋!" 6、升仙 惠水县是贵州府一个小小的县城,西北有群山连绵,惠水县令所说的升仙谷,就在这群山之中。 "……初时人皆不知,但谓失踪,四处寻找未获,意其葬身兽吻,故以横死报。"惠水县令在齐峻面前连坐都不敢坐,只站在地下躬着身子说话,看他话语滞涩,想必这篇文诌诌的东西是出自幕僚之手,背起来颇有些辛苦,"后其家为治丧事,其子伤心之极,遂入谷中,在其父生前最喜之地结庐而居,苫块素食,日夜啼哭,人皆谓之至孝。后其母入山探望,亲眼见其子正午之时白日飞升,手足挥动便踊出林表,逝于云雾之中。村人皆谓,此至孝格天,故使之为神。" "行了。"齐峻打断惠水县令的长篇大论,"只有其母目睹其事,焉可为证?"这说白了就一句话:有人在山谷里大白天的升到天上去了,而且这还只有一个人目睹。真亏得惠水县令,为了把这事说成祥瑞,简直恨不得把升天人形容成感天动地的古往今来第一大孝子。 "不不不!"惠水县令有点急了,赶紧抬起头,甚至抛弃了文诌诌的腔调,冒出了本地口音,"飞升的不止这一个,如今,本县已经有十余人白日飞升,皆是在那升仙谷中!目睹之人颇多,还有专门从外县州府赶来的飞升之人,绝非下官胡言乱语!" 齐峻怀疑地扬起眉毛:"你惠水县就有十余人飞升?皆是至孝格天之人?" 惠水县令登时语塞,半晌才道:"其中有本府慈光寺住持,乃是得道高僧……" 齐峻冷笑:"除了得道高僧,还有什么人?"很明显,除了最初"飞升"的那位孝子和后来的寺庙住持之外,这些飞升之人实在并没有成仙的资格。 果然惠水县令明显地支支吾吾起来:"还有些致力农耕或渔樵,虽贫寒却数十年行善积德……"也就是说,不是农夫就是渔父,所谓行善积德,无非是说没做过什么奸恶之事罢了。齐峻相信,若是天上有神仙,必定无不忠不孝之神仙,但这些渔樵之辈也能白日升仙,分明是胡说八道,此事必有蹊跷之处。 齐峻瞧着惠水县令冷笑了一会儿,忽然收起了笑容:"本朝以孝治天下,今既有孝格上天白日飞升者,本殿下自然要去亲自祭奠一番。" 惠水县令愣了一会儿,小心地瞄了瞄齐峻的脸色。按齐峻这么说,似乎是相信了升仙谷的事儿,但从他刚才的态度来看……惠水县令的后背冒了一股子凉气,有点儿后悔不该听了幕僚的话,这么急匆匆地来"献祥瑞"了。 齐峻去升仙谷并未带着太子仪仗,只是轻身简从,不过,他带上了知白。 "若那地方真能让人白日升仙,就成全了他。"这话齐峻是笑着说出来的,但被扔在马背上、两脚被绑在马镫上的知白,硬是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惠水县明山秀水,草木丰茂,升仙谷在两山之间,仰视如一线天,且左右两边皆是树木,入秋叶片已然斑驳显出红黄之色,不逊春花。大约是谷中湿润之故,雾气缭绕,山壁上且挂下一道清泉,在谷口积成一个小潭,如平地上镶了一块翡翠。单看风景,倒确是令人俗骨全消,平白添了几分仙风。 齐峻等人到时已是黄昏时分,那小潭中正有一人在沐浴。时已八月,纵然是南方也有些寒意了,那人却虔诚地在水中仔细洗浴,并不嫌那潭水寒凉。文绣忍不住低声惊呼:"是个女子!"竟然在这野外公然赤身洗浴!虽则贵州府多夷族,民风与中原不同,但自留在潭边的衣裳便可看出,这女子并非夷女,怎的也这样大胆? 齐峻不由皱了皱眉,惠水县令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殿下,此妇是治下乡中一名孝妇,方嫁而夫死,她以针指供养公婆数十年,如今公婆陆续过世,儿子亦已娶妇,想是已无挂碍,要来升仙谷中求升仙了。她事翁姑至孝,乡里都说一定能升仙的!" 果然,这妇人洗浴完毕之后,便有个少妇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从旁边树丛后出来,边哭边服侍妇人穿上孝服,又有个青年人也从远处过来,两人哭着给妇人磕了头,跪在地上目送妇人往升仙谷里走去。 此时众目睽睽,都紧盯着那妇人,但见她走到谷中,便虔诚地跪了下来对天祝祷,片刻之后,不知哪里刮起风来,明明谷外丝毫未觉,升仙谷内两侧山壁上的树木却自上而下一路摇摆起来。惠水县令扑通从马背上跳下去,跪倒在地就磕头:"仙风来了,仙风来了!" 齐峻死死盯着山壁。惠水县令说什么仙风,他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升仙谷内的树木并非全部动摇,仅是一侧山壁自某处开始枝动叶摇,另一侧山壁却是丝毫不动。若说这风只在谷内刮,难道还能只吹到一侧山壁不成?而且那山谷之中,不知何时也升起了一团云雾,比之谷中原有的雾气更为浓重,将那一线碧空都遮掩住了。 不过他们离得实在太远,且是黄昏之时,那云雾缭绕之中到底有些什么,饶是齐峻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他正要再向前走走,便听那妇人一声惊呼,竟是真的平地飞起,手足胡乱挥动着,直向升仙谷上方飞去。 谷口那对青年夫妇固然连连磕头,惠水县令及几名差役也不由得跪伏在地不敢仰视,就连文绣和侍卫们也都目瞪口呆,脸上露出敬畏之色,唯有齐峻和知白两人抬着头,死死盯着那云雾之中。但见那妇人疾如飞鸟般升上去,投入云雾之中,似乎隐隐听见一声尖叫,随即便再没了动静。便见山壁上的树木再次摇动起来,这次风却是自下而上,直到云雾之中方才消弭,谷中又恢复了平静。 惠水县令把头磕得咚咚响,激动地看着齐峻:"殿下,殿下!至孝格天,白日飞升,这是前所未有的祥瑞之事啊!皆因我皇是至圣之君,四海皆沐我皇仁厚之德!古者尧舜之世凤凰下降,麒麟现身,如今我皇治下有升仙之地,足以与尧舜比肩哪!"他口沫横飞,激动得脸都红了。 齐峻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果然是祥瑞之地。"他略一思忖便道,"这样的祥瑞,本殿下既亲眼得见,自当先行拜祭。今夜就在此处宿营,你等立刻回去准备三牲祭礼,明日本殿下要祭祀上天之后再动身回京禀报父皇。" 惠水县令乐得头都昏了,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连声应喏,在地下打了两转才想起来,带着几个差役一溜烟就回县里准备三牲去了。他们一走,文绣便忍不住道:"殿下,这,这真是祥瑞。只是殿下若在此祭祀,会不会——"祭祀上天乃是皇帝的本份,虽然太子也有代祭的权力,但齐峻处境尴尬,若是祭祀了,没准就会被人扣上什么罪名。 齐峻冷冷一笑:"祭祀?"转头看着知白,露齿一笑,"将知白道长送进升仙谷!本殿下倒要看看,知白道长能否白日升仙。" 文绣莫名其妙,几名侍卫也有些糊涂,但他们素来听从齐峻,此时虽不明白,也应喏一声,就要把知白拖下马来。知白一直在盯着升仙谷看,这时候猛听齐峻的目标转到了自己身上,顿时就有点变了脸色:"殿下,殿下——" 齐峻似笑非笑地瞧着侍卫地把知白拖下来,就像猫瞧着爪子底下的小耗子:"怎么?你们学道之人,倒不求飞升?我看你那样辛苦地在万山之中寻找星铁,还当你是要求这祥瑞之气呢,如今到了升仙谷前头,便成全了你如何?" 知白死拽着马镫不撒手:"殿下,这,这不一样啊!星铁确是天外之物,自有祥瑞之气,可这升仙谷,这升仙谷不对劲啊!此谷中虽有灵气,可并无仙气,所谓白日升仙,根本不可能!" 齐峻一摆手,止住了几名侍卫,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根本不可能?你方才不是亲眼看见那妇人升天了吗?"本来他听见知白说星铁确有祥瑞之气就是一肚子火,可是听到后半句,又不由得上了心。的确,刚才众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妇人白日升天,可他总觉得不对劲,想不到倒是这个装神弄鬼的知白与他心思相同。 知白又往升仙谷里看了一眼,低声道:"那妇人只是升入了云雾之中,却并非升天啊。"他现在就是待宰羔羊,也不知道齐峻啥时候高兴了就会喀嚓了他,故而真有些胆战心惊,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不过这一句话顿时点醒了齐峻。他方才只觉得不对劲,却找不到是哪里不对劲,现下听了知白这句话,倒是茅塞顿开,不由得透了口气:"原来如此。"直起身来遥望升仙谷顶端的那团迷雾,断然道,"从旁边绕上去,我要看看那云雾之中究竟有什么!" 文绣和几名侍卫都是大吃一惊,但齐峻主意已定,便指了一名侍卫与文绣在原处候着,自己带了另外三名侍卫和知白,便从旁边的山坡攀爬上去。 此时天色渐暗,山中又多树木,一入林中更觉光线黯淡异常,一名侍卫就要点起火把,却被知白拦住了。齐峻斜睨着他:"为何不可举火?" 知白支吾了半天,知道瞒不过去,只得道:"恐怕方才那云雾之中有什么怪物,若举火只怕惊动了。" 几名侍卫顿时都是一惊:"什么怪物,竟能凭空吸人?"他们虽则方才也被白日升天的神迹震惊,但毕竟是信服齐峻,此时已然清醒了过来,现在听到知白说云雾之中有怪物,顿时便想到了真相。只是升仙谷中云雾离地颇高,若是隔着这样远便能将人吸去,该是怎样的精怪之物? 几名侍卫一念至此,连忙都停了脚步:"殿下不可涉险,还是回去纠集惠水县差役兵士再来方为妥当啊!" 齐峻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阴暗的山林,冷冷一笑:"纠集差役兵士?那些人若有用,这升仙谷早不是什么祥瑞了。你们将淬毒弓弩备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野物敢在这里作怪!"他斜瞥一眼知白,忽地又露齿一笑,"让知白道长走在前头吧。" 知白止不住地又打了个冷战,可是几名侍卫对齐峻的话言听计从,立刻就将他推到了前头,他只得苦着脸在前头开道。 此刻月亮渐渐升起,山林之中清光如银,虽有枝叶遮蔽,也明亮了许多。齐峻等人借着这月光,很快从旁边爬到了升仙谷一侧的山头上,从这里下望,只见谷中也是被月光照亮,连近处的草木都看得清清楚楚。齐峻向着对面山壁上仔细看去,夜间云雾倒像是散了,他记忆力甚好,片刻便找到了今日草树摇动的起处。这里两山相夹,极近处只有丈许间隔,齐峻穷极目力,终于在树丛之间发现一处黑洞洞的像是有个巢穴,只是月亮刚刚升起,仅凭月光并不能看得清楚。 齐峻收回目光,就瞥了一眼旁边的知白。知白正蹲在地上借着月光在草丛里不知翻些什么,并没注意到齐峻那打量鱼饵一样的眼神。忽然间,他从草丛里收回手来,手中攥了一把绿英英的草,虽然入了秋,仍旧碧绿润泽。他将这把草分给几名侍卫:"挤出草汁抹在身上。"说着,自己也往脸上抹了两把。 齐峻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上下打量知白。本来他是想把知白用绳子捆起来,从悬崖上吊下去的,看能不能再引出那团云雾来,但此时看见知白弄了些不知名的草,心里倒转了一转——他可没忘记,当初在山中遇到巨蛇之时,知白虽然跑了,却在他身上系了个破布袋,那里头的药粉,曾一度将追击他的巨蛇挡了一挡。那么,此时知白又弄出这些个草汁来,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 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齐峻转头看去,原来是惠水县令急急忙忙用车拉着三牲和香烛香案之类又回来了。三辆平板车上,摆放着三头刚刚宰杀的牲口,也亏得惠水县令,竟当真是仔细准备过的,那马是黑鬃黑尾的枣红马,牛是健壮的黄牛,连羊都是黑色公羊,两只羊角齐齐全全,居然颇依古礼。车后头还跟着数十名差役,抬着香案、大捆的香烛纸钱,热热闹闹高举火把一路而来,直到了升仙谷口才停下来。大约是不见齐峻,便左右呼喊起来。 齐峻眉头一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蠢材!"也不知是惠水县令利欲熏心,还是他当真虔诚得过了头,居然真是急不可待就要祭祀"祥瑞"了。 "殿下!"身旁一名侍卫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有些变调的声音,"殿下快看那山壁上!" 月亮又向中天移动了一些,照进山谷的月光便更多,齐峻凝目看去,便见他方才疑心是巢穴之处果然又丝丝缕缕地逸出了云雾,接着,有个比芭斗还大得多的东西在云雾中渐渐显露了出来,后面还拖着一条粗如水桶、泛着淡青色冷光的长长身躯——果然是一条巨蟒,比他在山中所遇那条还要大上数倍! 7、掬月 巨蟒一游出洞,便张开口嘘了口气,只见那条长有数尺的红信在血盆大口中吞吐几下,顿时缭绕在身周的云雾便更浓厚起来,将整条蛇身都隐没了起来,只剩下一对金灯般的眼睛在夜里泛着光。巨蟒昂起巨大的头颅,蛇信又吞吐几下,便沿着山壁向下游去,所过之处树动草摇,当真如怪风刮过一般。 齐峻等人虽然早已料想过这谷中只怕藏着什么了不得的野物,但这巨蟒游出来之时,仍是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侍卫猛醒过来,赶紧将齐峻挡在身后,紧张地就要张弓拔剑。知白却在旁边连打手势让众人别动,低声道:"是三牲的血腥气将这东西引出来的。" 果然,巨蟒沿着山壁向下,直奔惠水县令那边去了,眼看这东西挟着云雾游到山壁半腰,便探出大头在云雾中猛地一吸,一股旋风直向车上的三牲卷了过去。只是毕竟离得有些远,三牲又沉重,这一吸没将三牲吸上去,倒是把车前头站着的差役班头吸得一个踉跄,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拖曳着,不由自主就向前跌去。他猝不及防之下,全然没有想到升仙之事,失声就哇哇叫起来,拖住了车把死不撒手。 这条巨蟒在这山中长大,幼小之时自不必说,自长成后先是捕捉鼠鸟之类小物,后则捕食雉兔之属,再大些便以幼鹿幼羊为食,直至食人,皆是一吸而就,从未如今日一般竟吸了个空,不由得发起怒来,将身体再游下些,张开大口全力一吸,那差役班头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是连人带车都硬生生被吸了起来。 这一下众人皆惊,惠水县令大喊:"神明来收祭礼了,神明来收祭礼了!快些跪拜!"领头就从马上跳下来,咚咚磕头。 可惜被吸上去的差役班头却半点没有这样虔诚的想法。他今年三十八岁,在惠水县已算得上是春风得意的大人物,走到街上屠夫都要孝敬一斤猪下水。他有妻有子,前些日子还看上了一个小寡妇,正想着纳进门来做小。生活如此滋润,他如何舍得升天?在半空中便拼命叫唤起来:"救命,救命啊!啊——妖怪!"他升到半空中,便闻到了一股腥臭之气,抬头见黑夜之中突然张开一张血红的巨口,顿时惊得心胆俱裂,嘶声嚎叫起来。不过叫声未了,一条腥红的带子从云雾中伸出一卷,便让他连人带车都没了声息。 这会儿,除了惠水县令还在磕头之外,其余人可都没了什么虔诚的心思,纷纷抬头往上看去。巨蟒已游得很近,尤其是方才它连人带车吸进嘴里去,一时并不能完全吞下,还坠得它往下又滑了滑,于是众人都眼睁睁地看见,半空中一个巨大的头颅,嘴里露着半辆车,还有那上身已被吞下的差役班头,两条腿还在半空中乱蹬。 "妖怪……妖怪!"一时之间惊骇的叫唤声此起彼伏,有几个反应快些的已经擎出腰间的弓箭,对着半空中那明灯一样的双眼就射了过去。 巨蟒将头一晃,那几支箭射在它的鳞甲上,连个白点都没留下,却激怒了巨蟒,庞大的身躯飞快地顺着山壁游下来,所过之处碾倒一片草木,直冲着谷口而去。 这条巨蟒生活在山中,只因升仙谷谷顶及谷口处生长着一种特殊的草,其气味蛇类吸入便会浑身发软,故而它才一直没有游出谷外,只是此时被激怒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忌讳,带起一股腥风便冲了出去。那车和三牲还卡在它嘴里,虽然让它有些游动不便,但那旗杆一样的尾巴轻轻一扫,就扫得两名差役骨断筋折。 惠水县令已经惊得两股战战,跪在那里连站都站不起来。周围差役们吱哇乱叫忙着逃跑,可是巨蟒来势极快,从众人头顶蹿过,粗长的身躯一横,将惠水县令压倒在地,反而将众人的去路都挡住了,摆出了一副围而歼之的架势。倘若不是已经吞进口中的东西无法吐出,可能现在已经要张口一吸,将众人都吞噬入腹了。 "快逃,快逃啊!"有反应快些的差役,转身就往升仙谷里逃,只盼得多活一时是一时。巨蟒倒是好整以暇起来,一面继续将口中的东西往肚里吞,一面慢慢地扭动着身躯,跟着众人游进山谷。这些人在它眼中已然是食物了,只不过是早些入腹与晚些入腹的差别。 有那头脑清醒些的,心里已然明白,这什么升仙谷,分明都是狗屁!到了此时,除非将这巨蟒杀掉,否则绝无生路。趁着这会子这东西还没把嘴里的车马吞下,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于是拔出腰刀,上前便挥刀砍去。 这一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落在巨蟒铮亮的鳞甲上,如击金石,不过到底是砍进了鳞甲之中,沁出了鲜血来。巨蟒一时轻敌竟吃了亏,顿时凶性大发,一掀尾巴将那人掀到半空,落下来便摔了个半死。巨蟒又竖起尾巴,正要重重地拍击下去,突然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声,一支铁箭横刺里射过来,正正射入了巨蟒的右眼之中,鲜血飞溅。巨蟒庞大的身躯轰然一声砸在地上,硬生生砸出个坑来,随即猛地又昂起头,向着铁箭飞来的方向全力游行过去。 这一箭却是齐峻身边的侍卫射的。如此巨大的东西,刀劈斧凿都损伤甚微,只有像齐峻在山中遇到那条大蛇一般,射瞎其双目,才有胜算。 巨蟒也是口中吞的东西太重,活动不免受了影响,又是全无防备,正正被这一箭射中,顿时吃了大亏。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如何能忍受?不顾眼中伤痛,巨大的身躯游走如风,对着箭射来的方向疾扑过去。此时它已终于将卡在咽喉处的东西吞了下去,腾出嘴来便对着前方狠狠一吸,果然草木枝叶乱飞,一个东西被旋风卷起,径直被它吸了进去。 巨蟒正在得意,要将这东西咽下,便听噗地一声这东西竟在口中炸了开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苦味道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巨蟒顿时觉得筋骨酥软,竟有些无力起来。 齐峻由侍卫护着站在高处,眼看巨蟒吞下那装着药草的衣服包,游行速度立时便慢了下来,不由得看了知白一眼。这一环扣一环的主意是知白出的,药草也是他采的,看起来竟是十分奏效。 知白两手死抱着一棵大树,头发都被巨蟒那一吸之力扯得乱七八糟,嘴里喊道:"快放箭,快放箭!"他话音未落,飕地一道冷风擦着他的头顶过去了,齐峻身边的一名侍卫闷哼一声,一把将齐峻推开:"殿下小心!有人行刺!"一支箭从他肩胛下直射进去,若是他刚才没有挡在齐峻身前,这一箭恐怕射的就是齐峻的心口! 齐峻转头向林中看去,月光之下,树林中影影绰绰竟有十数个人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黑衣黑巾的蒙面装束却是他曾经见过的——当初他在西南山中就是被这些人袭击,才跟侍卫们分散,并遇到了玄光——这些人,是叶家的私兵、死士、刺客!想不到,星铁已经寻到,叶家仍不死心,还一路跟踪到惠水县,正好捉住了这个机会! "往山里去!"齐峻在一瞬间判明了形势。叶家处心积虑,这时候若是回惠水县,来路上必然还有埋伏,还是进深山里去,再想办法甩脱这些人更为稳妥。 两名侍卫左右护着齐峻,知白架着受伤的那名侍卫,顺着山坡往下逃。那群黑衣死士紧跟上来,刚追到知白刚才站立之处,突然觉得脚下一软,噗地一声像是踩碎了什么,空气里飘起一阵淡淡的气味,那受伤的巨蟒突然昂起头来,像疯了一般冲过来,庞大的身躯碾过草木,瞬间就到了眼前…… 八月半的山中,到了晚间已然寒凉起来,必须点起火堆取暖御寒,只是齐峻等人却不敢点火。 在山里逃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始终没能完全甩掉追兵。虽然知白留下的药粉让巨蟒发狂,但也只是把追兵挡了一会儿,倒是受伤的侍卫虽然敷了药,仍旧烧热起来,更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最糟糕的是,后头的追兵像是越来越多,初时不过十几人,被巨蟒辗死了两三个,如今反已经增加到将近三十人,虽然他们也杀了几个,却是杯水车薪。不过幸运的是,兜兜转转翻过两座山头,他们应该已经离贵州府城不远,只要天明后到了通府城的大道上,叶家再猖狂也不敢当街狙杀当朝储君。 "这片林子不小,他们一时搜不到这里来。"一名侍卫摸了摸身上,把干瘪的水囊打开,摸索出最后一块肉干递给齐峻,"殿下先吃一点吧。"他们是来查看祥瑞的,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追杀,除了几名侍卫习惯性地带了点干粮,什么都没有。 齐峻接过肉干咬了一口,却食不下咽:"也不知文绣如何了……"若是文绣能逃出去,还可以纠合惠水县里的人来接应。 "文绣姑娘——"那侍卫正想宽慰齐峻几句,忽然远处隐隐一亮,众人急忙都看过去,只见那亮光开始还只是稀稀落落的几点,片刻就连成了一线,且越来越明亮,一股烟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不好!他们放火烧山!"两名侍卫都变了脸色,南方再是湿润,此时深秋,草木也干枯了,火烧起来只是片刻的事,"殿下,快走!" 几人不敢怠慢,都跳起身来便跑,只是刚刚出了林子,前头的侍卫就猛地站住了。齐峻从后头看过去,只见前方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山坡不高却十分陡峭,这样的地方,若是两侧有什么埋伏,进了谷中便有死无生。可是后头火随风势,只这一会儿就已经将四面退路全部截断,那通红的火舌蹿起半天高,已然追到了众人背后,只消再有片刻工夫,众人脚下这片草地也将被山火吞没,那时不进山谷,也照样是个死。 "殿下——"几名侍卫到了此时没了主意。倒是齐峻狠狠一抿唇角:"进山谷!都卯足了力气快跑!只要穿过山谷,就能绝处逢生!" 有齐峻这一句话,几名侍卫再无二话,受伤的侍卫在前开路,其余两名侍卫左右护着齐峻,一起向谷中冲去。这山谷也并不很长,不过是两箭之地,齐峻等人刚刚冲进去数丈远,两边山坡上突然弓弦声齐响,数十支弩箭雨点般落下来,当先开路的侍卫闷哼一声,身上已经中了两箭,一头栽倒没了动静。齐峻被两名侍卫猛力按倒在地上,只觉得一支箭就从头顶擦过,连冠带都勾断了,头发哗地散了下来。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头发了,几人都趴在地上,躲在一块大石后面,但这山谷底部平坦,这样的石头都没有几块,而两边的弩箭越射越近,显然是山坡上埋伏的死士正步步逼近,等到他们逼下山坡,齐峻等人就是瓮中之鳖,只好束手就擒了。 月上中天。今日正是八月十五,月亮圆满皎洁,月光也格外明亮,正正从山谷上方照下来,将一条狭长的谷地照得如白昼一般,齐峻从石头后面甚至能看见那些逼近的黑色身影,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天亡我也!" "殿下,冲出去吧!"两名侍卫都急了,"若是再耽搁只怕就——" "冲出去也只是做了靶子。"齐峻心思飞快转动,苦苦思索脱身之计,却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回头不由得怔了,"你做什么!" 方才他们冲下山谷之时,谁也没管知白。自己的生死都顾不得了,自然没有人会去管他怎么回事。没想到他居然还一路紧跟着,不但毫发未伤,还一起挤到了石头后头躲着。此时此刻,齐峻等人急得头顶冒烟,他却坐在地上,脱起了裤子。 知白对齐峻的呵斥充耳不闻,只是飞快地把裤子脱了下来,又把两条裤腿打上结,就把一条裤子变成了一只口袋,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着天空做了一个掬水的动作,随即就把双手对着裤子的开口处又做了个倾倒的动作,好像他当真从天上捧了点什么东西倒进了裤子里似的。 "失心疯……"一个侍卫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把心思转向了眼前的困境上,"殿下,属下护着您冲出去,就是尸骨无存,属下也要护殿下周——嗯?"他最后一个字在舌尖上化作了一声惊噫,因为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山谷忽然暗了下来。 齐峻抬头看向天空。一轮圆月还高挂中天,并没有哪怕一片薄云飘过来遮住它,它仍旧把银一样的清辉洒向大地,但是这洒下来的月光,似乎并没有照进山谷之中,而且周围还在迅速地黑下来,只不过片刻工夫,居然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左右山坡上的死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扰,射来的箭矢都变得稀稀落落,还传来惊讶的低呼,隐约还有人在说着什么天象有异,护佑真龙之类的话,不过随即被喝斥声打断了。 不只是叶家的死士受了惊吓,连齐峻的侍卫都怔住了,只有齐峻心思一动,猛然转头又看向知白,只见他双手抱着那条裤子做成的口袋,"口袋"已经膨胀得像个圆球,勒紧的"袋口"处隐隐透出淡淡银光,似乎里头装了个月亮。 "你,这是——" "快跑呀!"知白没有回答齐峻的问话,而是抱着"口袋"跳起来,第一个蹿了出去,"再迟片刻,山谷又要亮了!" 这个时候谁再把时间浪费在追问上谁就是傻子!两名侍卫扯着齐峻,跟在知白后头狂奔起来。黑暗之中不时有几支冷箭飞来,是叶家的死士中有机灵的已然清醒过来,但一片漆黑中谁也找不到目标,不过是白忙罢了。 山谷尽头是乱石嶙峋的山坡,杂生着灌木,虽然有月光照明,仍旧崎岖难行。几人不敢放慢脚步,仍旧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忽然前头知白哎哟一声猛然沉了下去,齐峻心中一凛,刚要停下脚步,就觉得脚下一软,地面塌陷,他连同两名侍卫一起踩空,身不由己地向下坠去…… 8、买卖 四周是一片黑暗,齐峻撑起身体,觉得身下满是枯枝落叶,泥土松软,虽然跌得浑身生疼,但伸伸手脚却并不曾骨断筋折。 "谁在?"齐峻低声喊了一声。脸上有轻微的风拂过,似乎这里并不是个简单的坑洞,只是四周实在太黑,任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身处何地。 "殿下!" "殿下!" 附近立刻传来了两名侍卫的应声,随即就是悉索之声,显然是两人正往齐峻的方向摸过来。不过,在这细碎的声音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很轻,但因为就在齐峻身边极近的地方,所以仍旧被齐峻听见了,只是这声音不是向他靠近的,而是正远离开去。 "知白!"齐峻猛一伸手,只觉得抓在指间的衣角迅速向前一拉,就要从他手里扯出去。不过齐峻毕竟是练过弓马拳脚的人,右手没抓住,左手立刻探出,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是一把扯过去,指间滑溜,却是揪住了头发。他合身向前一扑,将人压倒在地,冷笑道:"知白道长,这是要去哪儿啊?想自己溜么?" 知白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得干笑了一声:"殿下,我,我是想照个亮儿。" 几人身上本来都带着火折子,但刚才滚落下来,东西都不知散到了哪里。齐峻一手揪着知白的头发,一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没摸到火折子,倒摸到了靴筒里的匕首,顿时起了一丝杀心——这小子滑不留手,如今正是逃命的时候,并没这许多精力去看着他,可是就冲着他诅咒皇后,又怎能让他就这么轻易溜掉? 知白感觉到齐峻的手滑到了自己脖子上,顿时觉得不妙:"殿下,此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难道殿下不想看看?" 齐峻拔出匕首的手微微一顿。这里实在太黑,刚才翻翻滚滚下来也不知滚了多远,只依稀觉得坠落之处应是极高的。今夜正是月圆时分,这里都没有丝毫光亮,便是等到天亮也未必有光,如此说来,若是现在杀了知白,怕是极难走出此处。 "你有火折子?"齐峻稍稍侧了侧身,从知白身上翻了下来,却利索地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点火!" 一线白光缭绕而出,稍稍驱散了眼前的黑暗。齐峻惊讶得顾不上察看身处何处,只管低头看着知白。只见知白躺在地上,正困难地解开了那个裤子"口袋"的袋口,把一只手伸进去,再抽出手来轻轻一扬,便见又一线白光从他掌心摇曳而出,游蛇般盘旋而上,照亮了这个洞穴。 洞穴居然极大,自洞顶垂下无数石笋,在白光中隐隐发亮,将整座山洞装饰得如同仙境一般。头顶那坠落之处离得极高,若不是洞穴底部堆满枯枝落叶,其下又是泥土,只怕当场便要摔得骨断筋折,只是人虽未伤,想要爬上去却是不能。侧耳听去,洞穴深处似乎有水流之声,既有水流,多半还是有出口的。 知白只掬出两捧白光,便将袋口上的腰带又束紧,将已瘪下去些的"口袋"抱在怀里,对齐峻讨好地笑道:"殿下,这洞穴深处有流水,还有微风吹来,必有出口。"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自打在湖边被擒,侍卫们只是胡乱扔了身粗布单衣给他遮体,这会儿裤子被他脱了下来做了口袋,里头就只剩一条亵裤,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刚才在亡命奔逃的时候还被灌木石头划伤了几处。他本生得白皙,如今在白光的照耀之下,两条腿更是如暖玉雕刻的一般,显得腿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红痕格外清晰,瞧着实在可怜。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露出磨得通红的脚底。 齐峻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这白光——是什么?"他虽隐约已经有些明白,却是难以置信。 果然知白张口便答道:"便是方才在谷中收起的月光了。还要省着些用,前头洞穴不知还有多长呢。" 两个侍卫都被这回答震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有一人吃吃道:"知白,知白道长,竟,竟是真仙,小人等不知,先前实在是……"总算想到齐峻还在旁边,硬生生把那"多有冒犯"四字咽了下去。 知白干笑两声,斜眼看着齐峻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匕首:"真仙可不敢当,这不过是小术。" 能将天上的月光都随便收起来,这还只是小术?两名侍卫看他的目光就又多了几分敬畏,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心——这几天他们虽然没有打骂知白,可是对他也并不好,该不会被他怨恨吧?而殿下,这会儿还拿刀架在真仙脖子上呢。 齐峻一直盯着知白,突然问道:"那你从前说过我是年少失母之相,可是准的?"倘若知白真是有道行的,那么这句话只怕…… 果然知白目光躲躲闪闪不敢跟齐峻对视,干笑道:"这个么……" 齐峻只觉一颗心倏地沉了下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可有法子相救?" 知白面有难色:"这……逆天改命其实是无益之事,天道如此,此益则彼损,此消则彼长,若强行逆天,只怕祸及后身也未可知。" 这一通长篇大论里,齐峻只听明白了一个意思,就是逆天改命知白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愿意做。想想也是,他都要把知白凌迟处死了,知白怎么肯去为皇后改命呢? "想来你也知我身份,若是能救母后,我必倾全力重谢!"齐峻缓缓收回匕首,顺手把知白也拉了起来。 知白仍旧是一脸为难,吭吭吃吃了半天才道:"虽则殿下一片孝心上可格天,但生死有命,增皇后之寿,必然要损你福缘——"他转着眼珠子偷偷看着齐峻,"再说,如此逆天施法,也要损伤贫道的修为……" "只要母后安好,我宁愿折福损寿!"齐峻斩钉截铁地打断知白的话。虽然齐峻素来不信佛道之事,可是如今知白的神术摆在眼前,不由他不意动。不过他听得明白,这件事知白虽有办法,却要损失修为,看知白的意思,分明是不大情愿,必得要他拿出个补偿来,"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知白又转了转眼珠子,叹了口气:"殿下说这话,实在让人不知所措。贫道一个修行之人,于世俗富贵并无所求,殿下纵有天下之富,于贫道修行亦无益啊……" 齐峻此时已经笃定知白是在跟他讨价还价了。说实在的,做买卖这种事,只怕不出价,不怕出价高,齐峻往后一坐,似笑非笑地瞧着知白,手指轻轻在匕首雪亮的锋刃上拂过:"道长也说了,本殿下有天下之富,难道就找不出一件于道长有益之物?"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齐峻也叹了口气,"看来是无此缘份哪,可惜了,本来道长助我寻到星铁,父皇又敬重佛道,也爱修仙之术,我本拟将你举荐给父皇,就留在宫中供奉星铁,倒比别人都名正言顺。只可惜道长看来是不愿的——" 这一刻,齐峻心思翻涌,已经转过了几个念头。知白不辞辛苦百般设法要取到星铁,这东西必然对他修行大有好处;若能将他带入宫中,自不是真明子那等骗子可比,到时,只怕皇宫中都无真明子立足之地,那时…… 知白果然脸上表情有些变化,干咳了两声才道:"说起来,贫道与星铁倒也有几分缘分,若如此说来,贫道与殿下也是由星铁结缘,这缘份倒真是有些玄妙。" 齐峻知道自己下对了赌注。他也不耐烦再跟知白绕来绕去的说话,一扬眉:"若是道长愿意,不妨跟我入京。既是我与道长还有些缘分,也许星铁自天而降,冥冥中便是要引道长来为母后祈福延寿呢?" "这个嘛……"知白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嘿嘿一笑,"天道玄妙,也许殿下说对了也未可知。"不过他虽然被星铁这块大鱼饵勾住了,却到底还没忘记齐峻曾经想把他宰了并且刚才好像还想宰他,转着眼珠观察齐峻的神色,谨慎地道,"只是皇宫之中怕是规矩重重,贫道山野之人不惯拘束,若是触犯了什么,只怕就有杀身之祸……" 齐峻心里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正色道:"从前我言辞中多有冒犯,实在是世间欺世盗名之辈太多,对小道长有些误会。" 他聪明地没有提起知白曾经想拿他去挡蛇的事儿,而把他要将知白凌迟处死的事儿归结为言辞冒犯,"如今才知小道长有真道行,如今我有事相求,星铁又于小道长略有益处,如此合则两利,小道长意下如何?" 知白的眼珠子又转了转,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若是我进了宫,可能见到皇上?" "自然可以!"齐峻肯定地回答,"不瞒小道长,如今宫内的国师以炼丹之术蒙蔽父皇,若是小道长能揭穿他的骗局,我可保荐小道长为国师,长久供奉于父皇身边。" 知白听说炼丹二字,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家所炼为内丹,乃取天地五行之精气结胎而成,如今这些道人,却以金石之术欺骗世人,不但无益反倒有害。只可惜世人多慕神仙,却不知修仙乃是顺势而为,只知强行服食金丹,只怕非但求仙不成,还要伤及自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手掬月光之术太过令人震惊,虽然知白此刻还是光着两条腿的滑稽模样,齐峻却觉得他神色之间居然真的露出点宝相庄严的意思来。被揍成猪头的脸已经消了肿,自然不免抹得黑一块白一块,但那俊秀的轮廓却又显现了出来,尤其是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月光下熤熤生辉,周身又有月光萦绕,恍然真有那么点儿仙风了。 "这么说,小道长是答应了?" 知白嘻嘻一笑,周身的仙气顿时消散,快得齐峻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既然殿下如此诚意,贫道恭敬不如从命。" 齐峻也笑了,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都有些自己才懂的心怀鬼胎,彼此一笑,就好像从前的芥蒂根本未曾发生过似的…… 买卖既然商定,大家就是合作了,齐峻瞥一眼知白光溜溜的腿,向旁边的侍卫看了一眼,两名侍卫马上一个脱下外裤一个脱下鞋子,恭恭敬敬地递给知白。几人都把身上整理了一下,这才由一名侍卫开路,循着水声向洞穴深处走去。 这洞穴之深出人意料之外,越往前走就渐渐低矮狭窄,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头上脚下的石笋渐渐连成一片,似乎是将洞穴挤压成了窄窄一条。每走一段路,知白就掬出一捧月光照亮,直到洞穴狭窄到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月光也将告罄之时,前头的水声清晰可闻,便有一点微光照了进来,走在最前头开路的侍卫喜声道:"殿下,该是到洞口了!" 齐峻弯着身子挤出狭窄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又是一个极大的洞穴,借着洞口射进的一线阳光,可以看见一道清流自洞穴上方垂挂下来,在洞中积成一个小潭,也不知水是从哪里流出去的,只见潭水碧玉一般,清澈见底。水潭四周明明不见什么阳光,却生满了不知名的花草,令这本是潮湿阴暗的洞穴中竟是生机盎然。 知白将最后一掬月光向上一挥,白光缭绕上升,便见这洞穴之高不逊于方才他们跌下来之处,洞顶密密麻麻,却是倒悬了成千上万只蝙蝠,有些被白光惊扰,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这些蝙蝠与普通蝙蝠不同,颜色赤红如鲜肉一般,触目所及全是这些东西,看得齐峻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 知白却是一脸惊讶地仰头看了半天,又屈身到潭水边上掬起一捧喝了一口,长长地嘘了口气,像是喝到什么琼浆玉液似的满脸回味:"果然是好地方,竟然有这样一口灵泉!" "殿下!"一名侍卫目光在洞穴中转了一圈,脸色突变。几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洞穴一侧堆了些白色的东西。洞穴中光线黯淡,方才众人都未在意,这时仔细看去,不由得齐齐变了脸色——那竟是一堆蛇蜕,堆得像小山一般,看颜色堆积已久,但仍旧看得出粗如芭斗。 两名侍卫连忙将齐峻护在中间,就要往来路退回去,齐峻却望向洞口,只见洞外正对着一面山壁,离得似乎极近,只是洞口生满矮树,遮挡了视线。不过齐峻这样望去,却觉得这景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看见过,他仔细想了想,突然记了起来:"这不是——升仙谷?" 两名侍卫都是一怔,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失声惊呼:"殿下,当真是升仙谷!这,这便是那巨蟒的洞穴!" 没想到在山中兜兜转转,竟然又转回了升仙谷,还进了巨蟒的洞穴。知白看着那潭水,一脸恨不得装进衣袋里的神情:"难怪这孽障能生得如此巨大,原来是得了这么一眼灵泉。" 齐峻瞥了他一眼:"你能收月光,难道不能将这口灵泉收走?" "不能……"知白一脸痛惜,"便如我不能收天上月一般,这泉眼我也不能带走。此地钟灵毓秀,灵泉也多赖地脉之中的灵气而成,若是泉眼移走,灵气也就散了。" 齐峻可看不出这泉水有什么好处,只要一想到那巨蟒也是饮这潭中之水,他就有些作呕,摆了摆手道:"既是带不走,也不必多想了,快些离开此处是正经。" 虽然洞穴在陡峭的山壁之上,但因树木极多,并不难攀爬,一炷香工夫后,几人已登上了谷顶。那里树木横七竖八地倒着,巨蟒庞大的身躯横在地上,已然死去多时,身边横着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口中还衔着一人,两条腿露在外面,身上衣裳已被消蚀出多处破洞。一名侍卫在尸体上搜了搜,颓然摇了摇头——这些尸体显然都被人检查过,并没有留下任何能说明身份的东西。 齐峻低头看了看,指着死蟒口中的尸体道:"拖出来。" 两名侍卫掰开蟒口,将那具头脸上皮肉已被腐蚀得面目难辨的尸身拖了出来,忍着腥臭之气翻了一遍,竟真在尸体脖子上扯下一根皮绳,上头系着一块小小铜牌,铸着一片树叶,反面三个小字:壹壹五。想是当时没人想到将这尸身从蟒口中拖出搜检,故而遗留下了这块铜牌。 齐峻握着这块铜牌,冷冷地笑了笑,百密终有一疏,也许这块铜牌现在还做不了什么,但既然叶家留下了狐狸尾巴,就总有一天会把这只狐狸也露出来! 9、延寿 太子殿下前往西南迎归星铁的仪仗在八月末终于回归京城,百官代天子出迎,连同几位皇子,齐齐在城门外跪迎天赐祥瑞;真明子做为国师,已经香花沐浴,并手执念过九九八十一遍《北斗经》的玉盘,在城门外等待接过星铁入观中供奉;而宫中已然大开筵席,准备普天同庆三日。 当然,这件事里也有许多不和谐的声音。譬如说太子在途中几番遇险刺客身份不明;譬如说惠水县令冒献祥瑞实为野物残民已然自作自受葬身山谷;再譬如说,皇后病重。 皇后的病,其实起因是心病。齐峻以闭关斋戒为名提前起身前往西南,如此重要的大事,却因她一时慌张露了马脚。齐峻在西南山中失踪的消息一传来,皇后立刻就病倒了,且悔且怕且愧,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御医开了无数的药,只如同倒在了石头上,不但毫无作用,还越来越重。这期间,宫中的嫔妃以叶贵妃为首,时常前来探望,尤其是叶贵妃,十分殷勤,只是她每来一次,皇后的病便更重一分。冯恩奉了齐峻的命令留在宫中,只是对着这样一位扶不起来的皇后,也只能叹气而已。 中秋那日,宫中家宴,皇后强撑病体出席,却在路上跌进了荷池里,幸得水浅被拉了上来,可是又受了风寒,便一病不起。 齐峻几乎是如坐针毡地在城门外熬完了迎归星铁的仪式——这还只是第一步,敬安帝已在宫中为供奉星铁专门修了一座"观星台",星铁迎进京城,先供奉在真明子的道观内,然后还要择吉日迎入观星台,从此成为镇宫之宝。依着敬安帝,还想将星铁干脆雕刻成玺印,取代现在所用的玉玺,成为传国之宝,只是被真明子劝阻了,说是星铁为天外之金,不宜与人间之金相遇云云,而雕刻宝玺少不得要用刻刀,敬安帝怕触犯星铁,也只得作罢。 星铁被真明子三拜九叩地迎入了自己在宫中的道观,敬安帝也恭敬地在香案前上了三炷香,这才退出来。他今日红光满面,精神健旺,看齐峻的目光也是少见地满意:"西南之行,你辛苦了。那行刺的逆贼可捉住了不曾?是何人这样大胆!" 齐峻躬身答道:"这些人似是训练有素,儿臣不曾防备,所带侍卫有限,未曾能捉住活口。幸而星铁平安迎归,未曾有所损伤,儿臣也算幸不辱命。" 敬安帝皱了皱眉:"若是与仪仗同行,侍卫众多,必能捉拿刺客。你啊,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白龙鱼服乃是行险之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国储君,日后万不可再这样冲动了。" 齐峻低头答应。说起来他以斋戒为名提前出行,真明子是本想给他扣上顶大帽子,说正因他不择吉日才导致星铁难归,如今敬安帝这样轻轻责备一句,还带着一丝关切,便是此事顺利过关,真明子的话也就无用了。 "听说星铁迎归,还有一位异人指点?"敬安帝心情畅快,也爱说话,便想起了齐峻奏折中的话。 "是。"齐峻此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肋生双翅飞到紫辰殿去探望皇后,可是表面还要保持着毕恭毕敬从容不迫的神态,"若非这位异人指点,儿臣此时怕是还在西南山中苦寻,难以如此顺利。" "哦?是什么样的异人?"敬安帝大感兴趣,"快请来让朕相见。" 齐峻招了招手,两名侍卫早有准备,向两边一闪,就将站在后头的知白露了出来。 知白今日穿着宝蓝色素面棉布道袍,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桃木簪别在头顶。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将养了这些日子,脸上身上的伤痕都已消尽,整个人真可称得上温润如玉,正是盛朝最为推崇的男子形象。他身形瘦削,一件普通的棉布道袍穿在身上,脚下一双麻鞋,就硬生生穿出了几分飘然凌云之感,在左右两边劲装急服的侍卫衬托之下,更显飘逸。虽说是面对天子,他却并无拘束惶恐,从容向前两步,单手打个问讯:"无量寿佛,贫道知白,见过圣上。" 敬安帝不由得诧异地微微睁大了双眼:"小道长竟如此年轻?"他看惯了真明子那样童颜鹤发的模样,不由得对知白有些疑惑起来。 齐峻不由得心里紧了一紧,暗恨此刻不是夜间,否则便可让知白掬一束月光,立时便能让敬安帝惊为天人。知白却笑了一笑:"修道之人,不在容颜之老少。我道家讲究结元婴,返赤子,童颜鹤发,只是道之浅途,返璞归真,才是大义。" 敬安帝听得又惊又喜,又难免有几分疑惑,试探着道:"不知小道长今年春秋多少?" 知白偏头想了想,叹道:"山中岁月,难记春秋,只记得山口一棵白果树,贫道入山时方碗口粗细,如今三人合抱矣。" 白果树生长缓慢,由碗口粗长到三人合抱那么粗细,至少也要五六百年。知白这句话说出来,敬安帝悚然动容,周围的中人、侍卫、宫女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不敢窃窃私语,却也忍不住相互交换着眼神,惊疑不定。 就连齐峻都被知白的话惊得神色微变,联想到知白手掬月光的神术,一刹那间他都怀疑起知白是不是真的已有数百年寿数了。 敬安帝本来觉得知白年纪虽轻,出言吐语却有神仙之气,可是听他张口就说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反而怀疑了起来,干咳了一声,瞥一眼齐峻:"道长修行竟如此之久么?" 知白叹道:"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如今衣裳已宽袖尚黑,犹记得当初时兴窄袖左衽,国尚木德,与今人大不相同。" 敬安帝是熟读史书的人,屈指暗中算了算,六百年前正是边胡乱华之期,胡人惯于着窄袖左衽之袄,且自以为草原之人,以青色为尊,的确是尚木德的。不过他从前上和尚道士的当太多,如今疑心病也重些,故而沉吟着一时并未说话。 齐峻心里惦记着皇后,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请知白道长前来,也是想为母后祈福延寿,儿臣想,这就请知白道长前去紫辰殿。" 敬安帝这会儿才想起来,御医确曾向他禀报过,皇后病重,只怕难愈,只是他一心惦记着迎星铁的大事,还未去紫辰殿看望过。不管怎样,皇后到底是皇后,一念及此,敬安帝便点了点头:"朕也正要去探望你母后,不妨同去。" 紫辰殿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又紧闭门窗,一走进去那味道混和着薰香几乎能把人顶出来,敬安帝不由得皱了皱眉,旁边的宫女连忙解释:"御医说娘娘寒入肺腑,断不可受风,是以奴婢们不敢打开门窗。" 御医正在给皇后诊脉,见了敬安帝和齐峻,急忙跪地见礼,敬安帝不愿再往内殿走,随口问道:"皇后病情如何?" 御医小心地看了齐峻一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齐峻心里一紧,急忙问道:"父皇问话,你如何不答?" 御医眼看支吾不过去,只得低头道:"娘娘凤体本来虚弱,如今外感风寒,内里……又忧心过度,撑到明年春天,当可无恙。" 敬安帝不由得就变了脸色。御医的言辞自有一套规律,所谓撑到春天便无恙,意思就是皇后过不了这个冬天。他再是不喜皇后,毕竟是结发之妻,当即也顾不得殿中气味难闻,举步便进了内殿。 皇后床上挂着厚厚的玄色软缎帷帐,此时用白玉钩卷起一边,露出了皇后的脸。敬安帝一眼看见,心里顿时一沉,仿佛脚下踩空了什么似的。他不通医理,然而当初先帝和太后相继过世,他都得以在旁侍奉,亲眼见过将死之人面上那种死气。如今皇后看起来神色平静,但脸色已由蜡黄转为纸一般的苍白,眉宇之间正堆积着浓浓的死气,不必谁来诊脉,他也看得明白,皇后,已然是油尽灯枯之相,命不久矣。 "快请国师为皇后祈福!"敬安帝仓促之间只想得起这句话来,"请国师作法!"皇后若崩,后宫动、前朝动、天下动,毕竟是做了多年的皇帝,敬安帝在顷刻之间就想到了一连串的后果。他宠爱叶贵妃,疼爱次子齐嶂,却不代表他愿意让叶贵妃登上后位。倘若叶贵妃为后,那叶家这个外戚只怕就无法动摇,要成尾大不掉之势了。 "陛下——"敬安帝身边的中人王瑾低着头谨慎地道,"数日前宫中已为娘娘诵经祈福,但,但国师说……" "说什么!" 王瑾把头垂得更低:"国师说,天数如此,虽尽人力,须听天命。" 这分明是说皇后命数已尽了!齐峻指甲深陷入掌心,猛地转身,一把将知白拉了过来:"请道长为母后祈福延寿!"一句话说得金铁交鸣,字字都如刀锋一般。 "道长可有办法?"这话倒提醒了敬安帝,真明子无能为力,这儿还有个自称活了五六百年的小道士呢! 知白往帐子里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贫道尽力一试。请皇上赐纸笔。" 有这一句话,中人宫女们自然奔走着去取笔墨纸砚,知白在长案上铺开素纸,瞅着敬安帝正在床边看皇后的时机,低声问齐峻:"殿下主意打定了?" 齐峻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断然道:"你只管施法便是!" 知白又叹了口气,一面磨墨一边喃喃地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后变化是福是祸,非人力所能预料……"拿起笔来蘸饱了墨,啪地就落在纸上。 他画了四五笔之后,齐峻已经忍不住嘴角抽搐,敬安帝也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道长这是——画的是——"纸上那黑糊糊的笔划,东一弯西一拐,简直就是鬼画符! 知白自己倒极是坦然:"这是桃树。贫道素来少习画艺,取其神而已。" 这下敬安帝也忍不住要嘴角抽搐了。他娴于书画,一眼就看出来知白这真是"少习画艺",别说形神兼备了,他画的东西只能勉强算是树杈子,至于取其神什么的根本就是瞎扯,更看不出画的究竟是什么树了。 知白画了六七笔,一棵"桃树"就占满了整张素纸,粗重的墨线像蟠曲的虫子一样,底下扭成一团,上头张牙舞爪,且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齐峻虽然忧心皇后,这时候也忍不住道:"这——这哪里像是桃树?"皇宫里也有桃树,虽则是经过修剪的,但也绝不至于长成知白画的这样儿。他笔下的桃树,树干好像老梅树一般横蟠于地,枝杈又伸得太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王母蟠桃天上发,三千年春始一花,借得孝子格天意,偷来精灵落我家。"知白曼声吟诵,放下毛笔,对着齐峻伸出手,"请殿下将右手伸出。" 齐峻伸出手,知白捉住他食指就往嘴里一送,一口咬下去,齐峻的食指立时被他咬破了。旁边宫婢看得险些惊呼出声,看知白的眼神简直无法形容——这是狗么,怎么张口就咬人哪! 知白却是毫不在意,拿着齐峻的食指就对着纸上按了下去。这一按,一滴鲜红的血渍迅速在素纸上洇了开来,正正印在他画的枝杈之间,乍看上去,就像一朵盛放的桃花。知白满意地放开手,将素纸折叠了起来。 说来奇怪,这宣纸轻薄,若是正面作画,反面自然也有墨渍渗出,可是知白将这素纸折叠起来,众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素纸反面洁白干净,竟仿佛是从未用过的一般。此时众人才看出些端倪,对于知白咬人的事也顾不得再追究,都眼睁睁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知白将素纸折叠成一小块,便把自己的食指送到嘴边,一口又咬了下去。这会儿再没有宫婢大惊小怪了,都看着他把咬破的手指按到纸片上涂抹起来。殷红的鲜血抹在纸上,就像被什么吸了进去一样,竟没留下任何痕迹。内殿中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除了皇后在床上艰难的呼吸声,其余人皆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生凉。 知白在纸上涂涂抹抹,因为鲜血都被素纸吸了进去,谁也看不出他画了些什么,只看见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仿佛很是吃力。足足过了半盏茶时间,他才猛地收回手指,疲惫地喘了口气,指着旁边一个宫婢道:"将这纸烧成灰,不得触碰金铁之物,以玉杯盛之。" 宫婢迟疑地拿过折叠的纸片,极想打开看看又不敢擅动,倒是敬安帝实在忍不住道:"道长,可否打开一观?" 知白随便点了点头,指了另一个宫婢道:"去收集百草露水,冲了纸灰请娘娘服下。" 百草露水宫中还真有,乃是宫妃们讲究饮茶,故而收集了各样的水,有梅花上的雪水,荷花草叶上的露水,铜盘盛接的雨水,不一而足。皇后虽不饮茶,但敬安帝却是好茶的,紫辰殿里自然也要备好水,预备敬安帝来时使用,百草露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那拿着素纸的宫婢已经迫不及待将纸展开,顿时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投在纸上,齐齐倒吸了口气——齐峻用指血点出来的那朵桃花,竟然已经变成了一颗桃果,血渍将那桃果染得鲜红欲滴,栩栩如生,连着那横七竖八的墨划居然也有点桃树的意思了。 敬安帝震惊莫名。若说他原本对知白还心存疑虑,此时却半点儿怀疑都没有了,甚至还有些怕自己先前的怀疑对知白是一种冒犯,连忙对王瑾道:"取朕的九花玉露杯来供真人使用。" 王瑾连忙应声,连小中人都不差遣,自己一溜小跑亲自去将那只羊脂白玉雕成的杯子取来,这杯子是敬安帝仿汉武帝事,每日在庭中取露水所用,虽只有拳头大小,外壁却雕刻着九种缠枝花卉,平日里有中人专门保管,珍贵异常。 小宫婢战战兢兢将画纸重新折起,就在玉杯中点燃,只见那火苗蹿起两尺多高,绝不似一张普通宣纸能燃出来的,热力熊熊,竟逼得点火的小宫婢直往后退。那火焰颜色赤红,却无烟气,反而飘逸出一种淡淡的甜香,冲入殿中众人鼻中,都觉得顿时神智清明,胸头舒畅,只片刻间就将殿内原本浓郁的炭火汤药气味冲得一干二净。 足足烧了一炷香时间,火苗才渐渐熄灭,九花玉露杯却洁白如故,只在杯底有一小撮纸灰,隐隐闪着金光。齐峻亲自用百草露冲了,端到床前。皇后已然不认人了,幸而用玉勺喂着,还能将那纸灰水喝了下去。知白在旁边看了,微微一笑:"让娘娘好生休息即可。" 10、疑心 只这一会儿工夫,这内殿里已经是异事频现,虽然皇后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但众人看着知白的眼神已不一样了。敬安帝双眼发亮,吩咐王瑾道:"速去准备一处宫室打扫干净,供真人居住。日常供奉——与国师等同。" 王瑾吓了一跳。真明子的日常供奉精细到了极处,其费用恐怕比之齐峻都不遑多让,如今知白才进宫,就得了这样的供奉,可见敬安帝对其重视到何等程度。他正要应喏,知白已经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多谢陛下。不过国师既为国师,想必对我盛朝国民有大贡献,自应享用供奉。贫道山野之人,修道者不以物欲为要,只求一室存身即可,一应使用皆请陛下从简,万勿糜费。" 敬安帝脸上不由得微微就有些异样神色。知白说真明子既为国师,必是对国对民有大贡献,可是细思真明子自入宫以来,除了献上金丹之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说到对民之贡献……倒是三年前曾求过一场雨,但雨下得也不大,并不曾真正解民之倒悬。何况知白说修道者不以物欲为要,而真明子号称修行,却在供奉上十分奢华……平日里倒也不觉什么,只是今日经知白之口说出来,便教人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齐峻在旁听着,此时才道:"父皇,真人与儿臣略有三分缘份,又务求简便,不如就请真人到东宫居住。东宫小花园还有几分野趣,旁侧宫室依假山而建,无人打扰也算清静,正合真人野修之意。"刚才知白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他教的。敬安帝是他的父亲,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敬安帝深信真明子,若是别人敢说真明子糜费、尸位素餐,只怕立时就要被拉出去砍了;可是知白有这样的神术,却依旧简朴清净,两相对照,不必多说,敬安帝自己也要对真明子有所疑惑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就是皇帝的疑心。真明子之所以能在皇宫中牢牢站住脚跟,甚至连齐峻这一国储君都不能拿他怎样,任由他在宫中兴风作浪,就是因为敬安帝信任他,而防备着齐峻。 说起来这似乎有点可笑。信任一个外人,却防着亲生儿子。但皇家便是如此,齐峻是太子,将来要继位,却又不得父亲宠爱,谁敢担保他就没有怨怼之心,没有尽早夺位的念头呢?而真明子,却是一心为敬安帝炼制金丹延年益寿的。如此一对比,自然是亲疏而远近了。 但是这局面从今日始,怕就是要慢慢地变了。有知白在,敬安帝不得不对比着去看真明子,只要这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种下,就会慢慢生根发芽,到时候,不单是真明子要被敬安帝怀疑,就连举荐真明子的叶家、亲近真明子的叶贵妃和齐嶂,都要被敬安帝的疑心波及。而从前真明子有意无意加诸于齐峻身上的种种责备,也将被敬安帝重新审视。 "贵妃娘娘到。"殿外中人的传报让齐峻微微冷笑了一下,叶贵妃这是坐不住了,来紫辰殿打探消息呢。 皇后病重,叶贵妃极有眼色地换去了鲜艳的衣裳,只穿了一件青莲色宫装,只是她肌肤胜雪,穿着这样浅淡的颜色反而越发显得清丽。一双窄窄金莲踏在地上,鞋底刻花暗藏香粉,所过之处都留下淡淡幽香,真如仙子神女一般,正是敬安帝最喜欢的。她身后的大宫女提着一只雕漆食盒,叶贵妃行了礼便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亲自奉上:"娘娘病重,臣妾恨不能以身相代……炖了一碗银耳燕窝粥送来,这燕窝是臣妾的娘家兄长派人去南海采的,只愿娘娘凤体安康,千秋万寿。" 齐峻微低着头站在一边,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过去往叶贵妃泫然欲泣的脸上挥一拳的冲动。好一个猫哭耗子!明明知道御医说皇后命不久矣,却偏偏说什么千秋万寿,分明是一边在敬安帝面前扮贤惠,一边狠狠戳他这个太子的心! "你有心了。"敬安帝却有几分淡淡的,只点头示意王瑾去接过食盒。叶贵妃伸出手,宽大的袖子有意无意向后滑落,露出洁白手腕上缠着的一圈白布,吸引了敬安帝的目光:"这是——奴才们是怎么伺候的!" 叶贵妃连忙将袖子滑下来:"并没有什么,是臣妾不小心被花枝划伤的。" "皇上。"她身边的大宫女却突然跪了下来,"娘娘这伤,是因听说人血入药可治虚痨之症,所以——" 敬安帝果然动容:"此事虚妄,你怎能相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这样看轻?"一改方才的冷淡,亲自上去携了叶贵妃的手细看伤处。叶贵妃顺势便往他身上靠了靠,轻言细语地道:"娘娘是天下之母,不过是要臣妾的几滴血而已。人血入药见载于古书,臣妾虽也知道或许是虚妄之说,但总怀了万一之想,若是侥幸有用,岂不是好?" 她这样说着,还不忘记微微转头,在敬安帝看不见的地方斜斜地瞥了齐峻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得意与挑衅。只可惜还没等她将目光转开,内殿里已经踉跄奔出一个宫女,扑通就跪倒在敬安帝面前:"陛下!娘娘,娘娘醒了!" "醒了?"敬安帝下意识地放开了叶贵妃的手。 "是,是!"宫女高兴得又哭又笑,"娘娘醒了,还说腹中饥饿,要喝莲子羹呢!" 此时也无人顾及叶贵妃了,呼啦啦全进了内殿,叶贵妃惊愕之余,连忙也跟着进去,只往床上一看,她便变了脸色——皇后竟然已经坐了起来,脸色虽还有几分苍白,但唇上已有红润之色,且目光清明,不复病中的滞涩黯淡,便是她不通什么医理也看得出来,皇后哪里像个将死之人!何况她还说,要喝莲子羹,明明已经两日水米不进,现下忽然又要喝莲子羹…… 叶贵妃在一片混乱中将目光移向了站在一边的知白。听说齐峻带回一位异人为皇后治病时她尚未在意,以为不过是个山野郎中罢了,直到紫辰殿内安插的眼线传回消息,说敬安帝竟令供奉与国师等同,她才坐不住了。原本一路过来,她还希望此人不过是装神弄鬼,或如真明子一般,用些振奋精神的金丹之类糊弄一时,万没想到,他竟真能将皇后救回来!且看这样子,竟是病症痊愈的模样。 齐峻去了西南,非但没有死在深山之中,反而当真将星铁迎了回来。皇后病重将死,却又被人救活。叶贵妃的手在宽大的袖中紧紧攥了起来,现在轮到她将掌心掐出血印了——星铁是天赐祥瑞,齐峻因寻星铁结识了异人,异人又救了皇后,这般兜兜转转,岂不是皇后因天降祥瑞而延寿,这祥瑞岂不成了应在她身上的! 一个得祥瑞所应的皇后,一个孝心格天迎回祥瑞的太子——叶贵妃的眼眸黑沉沉地垂了下去——这次的星铁一事,不但未能达到目的,反而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齐峻的东宫地方不大,但宫室修得都十分讲究。给知白选的住处名为"听玉阁",从窗口望出去就是个小花园,虽则比不上御花园广阔气派,但假山流水一样不少,尤其是一片翠竹种得好,风吹过竹梢便错落有声,听玉阁因此得名。 知白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虽然他说一切从简,但这宫室都是比照着储君的待遇陈设,只是颜色尽量素淡,珍玩古董只捡朴拙的,也亏得文绣心思灵巧,竟然将这屋子里收拾得富贵气全消,齐峻看了也十分满意。 皇后醒来后用了一碗莲子羹,脸上便显出了红润之色,只是有些困倦思睡。齐峻服侍母亲睡下,眼看皇后眉宇间的黯沉之色全消,竟似是比平日里还要好些,不由得心中欢喜,也有心情陪着知白转了一圈,笑问道:"如何?瞧着这地方还满意?" "地方是极好。"知白对这些却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殿下不是说能让我供奉星铁吗?" "总要慢慢来。"齐峻含笑负手望向真明子道观所在的方向,"待观星台落成,我便向父皇进谏。"真明子此刻应该是坐不住了罢? 知白却没有那么好耐心,想了想又问:"那,殿下能让我时常见到陛下么?" "这个自然。"敬安帝现在怕是巴不得能将知白时常带在身边,"恐怕父皇要向你时常请教长生修仙之术——"说到这里,齐峻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已见了父皇,父皇的寿数几何可能看得出来?" 知白挠了挠头:"陛下原是福寿之相,只是服食金丹太多,怕是——我于相术不甚精通,只是观气,大约三五年内吧。" "你能为母后延寿,那父皇呢?" 知白吓了一跳:"殿下不是想让我再施术吧?一来这法术逆天而行,损我修行——"他带几分狡猾地瞥了齐峻一眼,"若是没有星铁的灵气滋养,怕是我难以再行此术。二来么,这里头还要借着殿下的一点孝心。人世之事看似千头万绪,实则冥冥之中皆有所相关,宛如一张大网,牵扯一线则全网皆动。殿下为娘娘延寿,已然改变了殿下日后的命数,若是再为陛下延寿,怕是命数变动更多,谁也预料不到将来结局。"他越说越是正经起来,"殿下这一点孝心献出去,只怕也会损及自身,还要三思而后行。" 齐峻的心思顿时翻涌起来。其实知白误会了他的意思,在他心里,实在从未想过要让知白为敬安帝延寿,相反地,他倒是隐隐地有些怕知白会这么做。虽说为人子者实在不该有这种想法,但只有敬安帝过世,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继位,反之,敬安帝多在位一天,他就多一分可能被齐嶂取而代之。 "父皇问你年纪的时候,你说的话是真的?"强行压下心绪,齐峻另起了一个话题。 "哦——我住的山口处确实有一棵三人合抱的白果树。"知白避重就轻。 "也确实是从碗口粗细长起来的罢?"齐峻似笑非笑,"只是没人亲眼见着。" 知白抓抓头发:"我师父入山修行的时候,它确实是碗口粗细。" "你师父?你有师父?春秋多少了?"齐峻不由得上下打量知白,看他是不是又在撒谎。这小子满嘴谎话,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实在是不合适。 知白没有发觉他目光中的含意,管自沉浸在回忆之中:"他尸解的那年,有五百一十三岁了吧,活得太久,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 齐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当真?他,他现在——飞升成仙了?" "是尸解。"知白纠正他,"肉身升仙实在太难,老头子资质有限修炼了五百年,实在没有耐心再折腾,还是结元婴后尸解了。" 齐峻听得似懂非懂:"尸解是什么?" "就是死了。"知白干脆地回答。 "死了怎么飞升?"齐峻难以置信。 "不是死啊,是尸解……"知白很困难地解释着,"总之就是元神升天吧,放弃了肉身。" "就是变成鬼了?"齐峻只能这样理解。 "不是!"知白看起来要抓狂了,"是元神,元神!"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齐峻先放弃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能活到五百年,令师是如何能这般长寿的?" "自然是修炼而成。"知白随便摆了摆手,好像活到五百岁有如吃白菜一般容易。 齐峻不由得又要重新审视他:"那真人今年春秋究竟几何啊?" 知白干咳了一声:"虚度十六春秋。" 齐峻嗤笑:"五百岁呢?" 知白脸都不红一下:"老头子说过我资质还在他之上,只要潜心修炼,将来成就不愁不胜于他,或许可以肉身飞升。" "哦。"齐峻干笑了一声,"那我预祝真人修行圆满。"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眼看着知白施展过种种匪夷所思的神术,但他面对知白,仍旧时不时就会把他当成当初那个泥猴儿,"只是不知真人以人饲蛇,会不会有损阴德,影响修行?" 说到这个,知白的脸难得地红了红,小声嘀咕:"修行也是顺其自然,我只是……" "顺其自然?"齐峻耳力过人,听得清清楚楚,斜了眼看他,"以人饲蛇,倒是顺其自然了?" 知白低下头,在嘴里咕噜了一句。这句话说得实在含糊,饶是齐峻耳朵再尖也没听清楚,正要追问,冯恩悄没声地进来站在一边,齐峻一眼看见:"什么事?" 冯恩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贵妃娘娘声称当初曾为娘娘的病症向上天许愿,如今娘娘痊愈,她要去国师的道观中供奉星铁,诵经三日还愿。" "许愿?"齐峻冷笑,"这么说,母后痊愈倒是她的功劳了?无耻之尤!" "殿下息怒。"冯恩赶紧端了杯茶来,"奴才想着,这只怕是贵妃沉不住气了。"进道观诵经,正方便她和真明子商量阴谋诡计。 "不错。"齐峻皱了皱眉,"找个人去打探打探,我们这边也要多加小心。" 11、邪祟 真明子的道观素来铁桶似的,极难打听里头的消息,不过这次消息传出来却出人意料地容易——叶贵妃携着自己为皇后病中誊写的《北斗经》刚进供奉着星铁的大殿,就一跤跌倒在地,那写好的经文哗地散落,落到燃着香的大鼎之中,险些引发了火灾,连大殿都要烧着。真明子大惊之下,正沐浴斋戒在道观内准备请乩呢。 "请乩?"齐峻正在服侍皇后用膳,听了冯恩来报,眉头不由就紧锁了起来,"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该是叶氏那经文弄虚作假,神仙也不容了罢?"短短两日,皇后已经一扫病态,精神甚至比从前还要健旺许多,听到叶贵妃跌跤,不由得心情更好。 齐峻看看母亲,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母后,可惜神仙不能开口。国师准备扶乩,那神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他说了算?"皇后看叶贵妃倒是极准,可惜对于宫中争斗实在太过迟钝,叶贵妃敢在祥瑞面前摔倒,难道就料不到会被说成什么样子?必然还有后手的。 "那怎么好?"皇后不由得有些慌张,"知白道长呢?他可会扶乩?他能起死回生,扶乩定比国师厉害!" "皇上驾到——"齐峻正要说话,门外的中人提高嗓门喊了一声,敬安帝穿着玄色便服,扶着王瑾的手慢慢走了进来。 齐峻和皇后连忙起身行礼,敬安帝的脸色不是太好,抬抬手示意两人免礼,管自坐下了,端详着皇后的脸色:"梓童身子看起来是大好了。" "是。"皇后也算是死里逃生了,颇为庆幸,"天幸峻儿遇到了知白道长,若不然,臣妾怕是再也不能侍奉陛下了。" 敬安帝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问:"梓童病中可还记得是怎样的情形?" 皇后有些茫然:"臣妾高烧,只是觉得身上发冷,后来就统不知道什么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好像琼浆玉液灌入口中似的,一下子就醒了。" 齐峻在旁听着,却觉得敬安帝问得古怪。皇后是外感风寒,内里忧虑过度,内外夹击才重病的,这些,御医都特地向敬安帝回禀了,如何此刻又问这个?还问皇后病中的情形,难道风寒之人还有什么特别的情形不成?想到叶贵妃在真明子道观里跌的那一跤,齐峻顿时警惕起来。 "那晚,皇后如何会跌入荷池之中?"敬安帝看起来在皇后处没有问到什么答案,转头便叫过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芍药来。 芍药连忙跪在地上:"回皇上话,那晚风大,吹熄了一盏灯笼,因娘娘说身上发寒,奴婢们就不曾回去再点灯,谁知路上不平,小宫女脚下不曾站稳,不但自己摔倒,还将娘娘也摔了……" "既是皇后身上发寒,为何不乘辇?" 芍药低了头。皇后本说身子不好不去家宴了,可是听说叶贵妃精心准备了一支琵琶曲,又不愿让她独出了风头,匆匆又更衣赶去。那时再叫御辇不免晚了,幸而紫辰殿离家宴之处不远,只得步行过去,谁知就落入了池中。 敬安帝看她答不出来,不由得眉头锁得更深,转头看向齐峻,缓缓道:"皇后病重方愈,你虽有孝心,也不要总来打扰,还是让你母后好生休息。你去西南日久,虽说迎回祥瑞乃是大功,但朝中事务也抛下久了,合该以政事为重,不要总在这里消耗时光。" 齐峻越听越不对劲,却也只能低头应喏,暗地里向冯恩使了个眼色,冯恩便悄悄退了出去。倒是皇后问了一句:"听说叶贵妃在国师的道观中无端跌倒,臣妾还未曾去看过,不知伤势如何?" "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扭了脚。"敬安帝心不在焉地回答。 "臣妾病着这些日子,都是叶贵妃在打理宫务。如今她受了伤,臣妾倒托赖皇上的洪福痊愈了,臣妾看,这宫务还是臣妾来打理罢,也让叶贵妃好生歇着。" "嗯?"敬安帝抬起头来扫了皇后一眼,眼神颇有几分犀利,"梓童身子才好,该好生休养一段日子才是。叶氏不过是扭了脚,并无大碍,宫务的事,梓童不必放在心上,只管休养。" 皇后不由得变了脸色。皇后病重,叶贵妃暂理六宫事,如今皇后病愈,还是叶贵妃理事,敬安帝这分明是把总理六宫的权利交给了叶贵妃,将她这个皇后彻底架空了。 大约是发现皇后面色不对,敬安帝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生硬,忙补了一句:"再说,千秋节就要到了,朕想着,今年你是整生日,该好生庆贺一番才是。难道你过生辰还要自己忙碌操持不成?自然是让人去办,你今年就只管等着过生辰让人祝寿便是。"说着,还呵呵笑了一声。 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后也只能一脸感激地谢恩了。齐峻站在一边,心却直往下沉。皇后的生辰在九月二十六,本来今年是四十岁的整寿,应该大肆操办,但因太医院那边报了病危,这事就停下来了——皇后都活不到千秋节了,谁还操办啊!如今皇后痊愈,千秋节自然要好生庆祝,但敬安帝却把这事儿全部交给了叶贵妃,究竟是什么意思?千秋节这样的大事,要做点什么手脚本来也并不难,万一叶贵妃想对皇后不利…… "母后千秋,儿臣也该出一份力才是。"齐峻上前一步,满面含笑,"母后此次凤体违和,也是因担忧儿臣所起,儿臣也想为母后千秋操办一番,略表孝心。"有他插手,叶贵妃想做什么也没那么方便。 这点敬安帝倒是并不反对:"你有孝心极好,此事就由你与叶氏协同办理,让你母后好生休息。今年天气冷得早,据国师夜观天象,怕是今冬格外寒冷,你母后怎么也是大病初愈,切莫让她随意外出再着了凉。"这竟是变相地把皇后拘在紫辰殿里了。 皇后再笨也听得出来,不由得一阵气苦,忍不住道:"如此说来,可要劳烦贵妃了。只是贵妃一入供奉星铁的大殿中便跌倒,可不知是不是冲犯了什么。臣妾病愈全赖天降祥瑞,若是叶贵妃……臣妾可不敢劳动她。" 敬安帝的脸顿时黑了。齐峻想拦已经拦不住,只得静观其变。敬安帝脸色变了几变,沉着声音道:"她能冲犯什么!你只管静心休养便是。"站起身来,竟是要拂袖而去。 齐峻心中暗暗着急,忽见一个宫女走进殿来福身禀道:"知白道长在外向娘娘问安呢。" 齐峻轻轻松了口气,他让冯恩出去就是请知白了。果然敬安帝一听,立刻道:"快请进来。" 知白还是穿着那件棉布的宝蓝道袍,用桃木簪子挽着头发,慢悠悠地进来,对敬安帝和皇后也只是单掌打个问讯:"无量寿佛,娘娘今日容光焕发,可见病气已去,此后延年益寿,无病无灾了。" 敬安帝干咳了一声:"真人在东宫住得可惯?" 知白一本正经:"东宫甚好,幽静祥和,颇宜修道。" "朕尚未问过,听说太子能迎归祥瑞,多亏真人指点,不知西南万山层叠,真人何以知星铁坠落何处?" 知白笑了:"星铁天外之物,灵气充沛,于凡人眼中不过小小一块铁石,坠于群山之中自然难以找寻;但对贫道而言,夜间灵气上冲,如山中篝火,却是一望便知。休说只是小小一座山中,便是坠于万顷碧波之内,寻得也是极易。" "果然是祥瑞。"敬安帝说了一句,紧接着又问,"那这祥瑞之物,若是有邪祟近前会如何?可会被驱散乃至殛死?譬如有邪祟附于人身者,该人见此祥瑞,将会如何?" 齐峻心里一动。敬安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是别人听来,有叶贵妃进殿跌倒在先,只怕都会以为敬安帝这邪祟附于人身者,指的是叶贵妃。可是齐峻与真明子和叶贵妃周旋数年,以他对叶贵妃的了解,绝不会如此简单,否则,敬安帝又何须将皇后拘在紫辰殿里?猛然间一个念头冲上心来,齐峻机灵灵打了个冷战——不会是,敬安帝以为皇后是邪祟吧?以为皇后的病是星铁下凡驱克邪祟所致?所以叶贵妃携着为皇后祈福抄写的经文一进大殿就跌倒在地,所以经文落入鼎中被烧光,因为这些经文是为邪祟之人抄写的,星铁神物,自然不受?叶贵妃这一计,果然够毒!只要知白应个是字,那在敬安帝心里,至少皇后为邪祟附身这个念头就算是种下了。 "殛死邪祟?"知白倒笑了,"陛下,星铁又不是降魔杵。上天有好生之德,星铁之上只有灵气并无杀气,邪祟之物若不冒犯,星铁又何必殛之?" 敬安帝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又道:"道长可会扶乩?" "略通一二。"知白也不谦虚。 "国师亦精通扶乩之术,道长若得闲,倒可与国师切磋一二。" 知白又笑了:"陛下,扶乩之事,请仙为要,若请到真仙,自是能得真言,若请到邪祟,便是鬼话了。若二者皆不能请到,那扶乩所得,不过是扶乩者一家之言罢了。此事,实在无可切磋。" 齐峻暗暗叫好。虽然事先不曾通过消息,知白这些话却是一句句正说到了点子上。敬安帝也不由得神色微动:"既是扶乩,自然要请到真仙才是。" 知白笑着摇头:"陛下,神仙自有洞府,且多是清净无为,从未听说有不修行而喜在人间走东家串西家之市井神仙哪。" 这话说得俏皮,敬安帝虽然心事重重,也跟着笑了一笑,又试探着问道:"有道是圣天子百灵护佑,朕既为天子,难道左右没有神仙护持?还是——朕德行不足,神仙不愿下降?" "陛下是真龙天子,身周自有龙气护持,邪祟自然退避,又何须神仙呢?"知白认真地回答,"且神仙下降,须有仙缘,与德行无关。古者尧舜禹帝,舜帝尸解于潇湘之水,禹帝飞升,尧帝却未能成仙,陛下说,三帝德行孰高孰低呢?" 一般来说,自然认为尧帝德行最高,舜次之,而禹虽有治水之德,却将天子之位传子而不传贤,未免要引人诟病。可是这三人之中,却是禹最有仙缘,而尧至死仍是凡人。 敬安帝若有所思,知白却眼巴巴地看着他:"陛下,可否让贫道去供奉星铁处一观?" 敬安帝略作踌躇,终于还是温言拒绝了:"道长初来宫中,又为皇后作法延寿耗费修为,还是先休息几日。待观星台落成之日,再请道长入内供奉星铁如何?"说罢,他又问了几句知白的起居,便起身离开了,留下知白一脸的不开心。 齐峻将敬安帝送到紫辰殿外,敬安帝又教导他几句不得荒废政事之类的话,这才走远。齐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又看看紫辰殿外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名侍卫,眼神越发森冷起来,招手叫来冯恩:"去打听一下,无论如何也得知道,国师扶乩是什么结果。" 冯恩领命而去,也不过半日就回转来。这件事并不难打听,或者不如说,其实是有心人故意散布出来的。据说当日真明子请到了吕祖下降,敬安帝在旁,不知怎么被真明子引的,第一句就问皇后的病,乩语答道:天降祥瑞,仁者见祥,秽者见殃。 "秽者见殃?"齐峻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他可是说母后就是这秽者?难怪父皇要将母后拘在宫内!" "是。"冯恩低头答道,"如今宫里都在传说,娘娘是不祥之人,因此天降祥瑞与娘娘不能相容,才致星铁愈近京城,娘娘愈是重病。还说——还说知白道长根本不能祈福延寿,只是用些邪法将娘娘的魂魄强拘在身内,时日一久,自然,自然……" "自然什么?" 冯恩头垂得更低:"自然就会散了……" 咔地一声,椅子扶手硬生生被齐峻掰断了:"这是诅咒母后,好大的胆子!" "不过……"冯恩迟疑一下,低声道,"皇上似乎并未全信,多亏知白道长那一番话。皇上自娘娘宫中出去之后,周采女去给皇上送鱼片粥,又提起此事,被皇上斥责,连粥都叫原样端回去了。" "叶氏不会就此罢休的。"齐峻抛开手里的断木,缓缓地说,"只要父皇不信,他们就不会收手。此次母后千秋,叶氏定要动手脚。我虽然能协同操办,但管得了宫里用的东西,却管不了国师那边。"真明子虽然住在皇宫之中,但一切供奉都是由敬安帝派人专理,并不经后宫之手,齐峻顶多只能看个开支,却不能从中插手。 "奴才已经着人打听过了,说是国师那里要了一批木料、彩漆、布匹,还有牛筋什么的,说是要为娘娘的千秋节备一份礼。" 齐峻皱起眉头:"什么礼要用牛筋彩漆?罢了,你再打听着,看他到底要备什么礼。" "是。"冯恩看齐峻面有倦色,赶着上前来替他捏肩,"殿下这几日着实辛苦,难得今日散朝得早,不如歇息一下?" "还歇息什么。"齐峻叹了口气,"西北刚平定几年,东北边关又不安稳,哪里歇息得下!按说母后今年整寿,大办也是应当的,可是似叶氏这般糜费——拿着国帑来成全她的贤良名声!再这样奢侈下去,连边关的军饷都要不足了,还拿什么镇守边关,更不要说平定四夷了!" 冯恩不敢说话。敬安帝醉心修道,并不是个有为之君,先帝在时还算平定的四夷,这几年都在渐渐翻腾起来了。别的不说,单是他花费在这些僧道身上的银子就数不胜数,尤其是真明子,这几年的供奉开销比齐峻这个储君都奢侈,总算这一个月缩减了些,这还多亏知白当初说的那几句话。 说到供奉的开销,齐峻随口问了一句:"听玉阁那边如何?" "知白道长果然简朴,每日不是在小花园中散步,就是在房中打坐,不过,他总是问几时能见到陛下。" "他要见父皇?"齐峻不由得起了一点好奇心,"见父皇做什么?" "道长说陛下身有龙气什么的……"冯恩也很无奈,"奴才愚钝,听不懂道长在说些什么。"事实上,这位道长说起话来确实没什么谱,有时听起来挺正常,可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得云山雾罩。 "龙气?"齐峻也想不明白知白是想做什么,"走,去看看他。" 12、手相 知白正无聊地坐在小花园的假山上,托着下巴看着眼前光秃秃的花枝。说起来,在他这么安静的时候,其实十分赏心悦目。宝蓝色的棉布道袍更衬托得他肌肤洁白光润如玉石一般,五官端正俊秀,眼睛尤其生得好,就这样坐着,在深秋的园子里可算得上一景,惹得路过的小宫婢们看得眼睛都转不开。 "不在房里打坐修行,怎么跑到外头来了?"齐峻走过去,用脚踢踢他的小腿,语调难得轻快地问。虽然这小子十分可恶,但能救回皇后,终究是大功一件。何况他在生活上十分简朴,也不难伺候,并不给人多添什么麻烦。 "此时不宜修行。"知白有些无精打采,"所谓仙人服六气,不是有六种气可服,而是一天之内只有六个时辰的气宜于吐纳修行……" 齐峻赶紧打断他:"这个不必再说了。"只会听得人头昏脑胀,"听说你急着见父皇?" "是啊!"说到见敬安帝,知白来劲儿了,"殿下不是答应过让我供奉星铁吗?为娘娘延寿损了我不少修为,若是眼下星铁不能给我,那让我跟在陛下身边也可。" "跟着父皇做什么?"难道敬安帝比星铁还好用? "陛下有龙气啊!"知白兴奋得眼睛发亮,"龙气对修道者大有好处,跟在陛下身边,就不必限于六个时辰了,可谓事半功倍!" "龙气……"齐峻还以为知白那时只是在拍敬安帝的马屁,没想到——"父皇身上当真有龙气?" "自然!真龙天子,陛下身上怎会无龙气。" "那你跟着我岂不也一样?"齐峻扬扬眉,"我是龙子,身上也该有龙气才是。" 知白一怔,随即咧嘴笑了一笑:"殿下说的是。殿下龙子凤孙,自然也是身携龙气,不过陛下正掌大宝,龙气自是格外深厚,于修道更有好处。" 齐峻眉头微微一皱。这些日子他对知白也算有所了解了,方才知白这马屁拍得虽响,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不说别的,若是自己身有龙气宜于修行,知白见不到敬安帝,早该围着自己转了,可是这些日子,只听他时常询问是否能面见敬安帝,却从不曾要求来见过他这位太子殿下。因此,知白这马屁分明是在骗人! 齐峻是个精明人,因为皇后才能平庸,他打六七岁起就要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才能活得更好,这几日不过是因为皇后病愈有些太过欢喜,此刻略平静了下心情,立时就找到了知白话里的破绽——知白说他善于观气,能在西南大山中找到星铁,这应该是实话,然而十分明显的,在他初见他时,并不知道他就是皇子,否则怕是借十个胆子知白也不敢拿他去喂蛇,且之后在湖边捉住知白的时候,几名侍卫称他为殿下,知白脸上的惊讶也不似作伪。 两相对照,这里头的蹊跷自然就出来了:知白既然能观龙气,何以当初却不知他是龙子?这答案只有一个——齐峻他身上,并无龙气。 既是龙子,为何却无龙气?齐峻一念至此,心里仿佛塞了块冰一般,沉着声音问道:"我身上,可是并无龙气?" 知白不防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了一跳,干笑道:"殿下何出此言。"他嘴里说着,已经跳了起来,"贫道忽然有些内急,请殿下恕罪——" 齐峻一步就堵住了他的去路,将他直逼到假山上贴住:"先答我的话!" "殿下,这人有三急——"知白转着眼珠想溜走,齐峻却不上他的当:"若不答我的话,你不妨就在这里解急。" 知白头上冒汗:"殿下怎作如此想?殿下身为龙子——" 齐峻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既有龙气,为何在西南山中你却不识我身份?" 这句话算是把知白噎得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背靠着假山,眼珠乱转了半天,终于发现是糊弄不过去了,才声如蚊蚋地说了一句:"龙生九子……" "大胆!"冯恩在旁边早听得冷汗直冒,见知白说出这么句话来,连忙喝斥了一声。民间传说,龙生九子,各不成龙,知白这么说,难道是说齐峻虽为龙子却不能成龙?这岂不是暗指齐峻将来不能继位? 齐峻脸色唰地变了,一摆手,冯恩连忙带着小中人们退得远远的,齐峻逼视着知白,冷冷地道:"你方才说什么?龙生九子是何意?你是说,我并不能成龙?" "就是——"知白咽了口唾沫,艰涩地道,"当初在西南山中见到殿下,正因殿下身无龙气,我,我才不曾看出殿下的身份。所谓凤子龙孙,其实并非所有皇室血脉都有龙气,只有天定荣登大宝之人才……" "你的意思是说,我坐不上那张椅子?"齐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是太子,是储君!我若不能,还有谁能?你又想谁能登大宝?叶氏所生的儿子么!" "这——贫道并未见过其余几位皇子,只是观气……"知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假山里头去。 齐峻深吸口气,强压怒火冷笑道:"难怪你敢拿我去喂蛇!倘若当时你知道我是太子,就不敢了罢?"他看知白的神色就知道这里头还有点蹊跷,伸手就揪住他的衣领,"还有什么话没说的,快说!否则——"他神色冷厉,好像择人而噬的猛兽,"我能带你进宫,自然也能断送了你!" 知白被他吓得想缩脖子,只是衣领被拎着缩不进去,看齐峻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知道今天不说实话是不行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把心一横眼一闭:"殿下的面相是短寿,西南山中本就该是殿下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引了殿下去那蛇蟠之处。若不然,我也不敢随意伤折无辜之人,那是极损阴德之事,于将来渡劫大大不利。" 短寿两个字仿佛两柄铁锤重重砸在齐峻头上,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连拎着知白衣领的手都松开了。知白脖子上一松就想溜,但伸出脚却想到这是在东宫之内,根本溜无可溜,只得垂头丧气站定了等候发落。齐峻定了定神,把涌上胸口的一股气强压下去,沉声道:"你果真会相面?那我为何至今未死?"他突然想到了皇后,"母后也是重病难愈,你不一样替母后延了寿么?如此说来,这相面之术也并不可靠。" "那,那却不同。"知白偷眼瞧着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的命线若断若续,本就有连上之机,这一病并非大限,而是大厄,既是厄,便可能有解厄之法。可殿下你——你的命线其实,其实已断,这却是万不可能……" "那我为何还活着?" "这——"知白答不上来了,半晌才道,"若说面相上实在不该如此,还要请殿下让我瞧瞧左手。" 齐峻毫不迟疑地伸出手,知白用一根细长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划了一下,突然不动了。 "怎么?"齐峻哑着声音催促。 "殿下这里是——" 齐峻低头看看他手指点着的位置,那里是一块伤疤——在西南山中斗巨蛇时他被甩飞出去,在半空中曾伸手胡乱抓了一下,揪住了蛇尾。只是非但没有抓住,反而被粗糙的蛇鳞掀掉了掌心的一层皮,如今伤口虽然长好,却留下了一块疤痕,所有的掌纹到了那里都消失了,他的掌心留下了一块寸许见方没有掌纹的空白部分。 知白抓着他的手左看右看,最后面色古怪地抬起头来:"殿下的掌纹已断,什么都看不出了。这,这委实是少见……" 齐峻怔了一怔,陡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不无凄凉,却更多地是傲然:"看不出了?可见相术亦并不是天命,即便天命如此,可我命由我,并不由天!既然我不曾死在西南山中,那——那个位置终究也会是我的!"他抽回手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缓缓回头看了知白一眼,眼神冰冷。 知白在山中长大,对于危险的感觉跟小兽一样灵敏,齐峻只看了他一眼就教他浑身冰凉,福至心灵地冲口而出:"殿下放心,这些话我绝不会对第二人说出半个字!" 齐峻站在那里有片刻迟疑不决。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是想灭口了这个神神道道的小子。刚才知白说的那些话,什么龙生九子,什么短寿,随便哪一句被传到敬安帝面前,就足够他这个太子被废掉一万次!可是——如今真明子还是国师,没有了知白,他拿什么去与真明子对抗?纵然他能胜过齐嶂,可皇后远不是叶贵妃的对手,倘若再没有知白,那仍旧是如从前一般被死死压着。不,或者情况还不如从前,如今这满宫里可正传着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呢,若是此时知白死了,还不知敬安帝心中会作何感想…… 齐峻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知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连忙讨好地对他龇牙一笑。这人生得俊俏总是有好处的,饶是齐峻满心杀气,看他这副模样紧绷的唇角也不由得松了松:"你这样的出家人,倒是实在少见。你师父居然还说你资质极好?好在哪里?就好在用人命去填蛇口?纵然我命在旦夕,你这么做心里也过得去?" 知白尴尬地搓了搓手:"殿下怎么又提这事……其实殿下当时——若是没我的草药,殿下已经伤重那个……我本来以为,不过是将殿下过世的时辰向后挪了挪……其实那时殿下命数已尽,并不算我伤人性命……" "我是说你这心里!"齐峻毫不客气地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纵然是拖着一具尸体去喂蛇,你也忍得?有道是人死入土为安,纵然是陌生人都有捐棺筑坟之义举,你这出家修道的人,倒能让我连死后都不得全尸?" "魂魄若去,身体不过一具臭皮囊罢了。"知白争辩,"所谓入土为安,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人异于禽兽者在魂魄,若是死了魂魄便散……"他看着齐峻额头上又跳起来的青筋,知趣地闭上了嘴。 "所以我死之后就与禽兽无异是么?"齐峻又觉得牙疼起来,瞪着知白一字字地问。倘若不是留着这混蛋还有用,他一定亲手掐死他! "道家说……"知白嘟囔了三个字就再没敢出声了。齐峻连着深吸了两口气才能略冷静了些:"这些话你倘若到父皇面前说出半句来,脑袋只怕就要搬家了!到时候,你再有资质也只能跟着你师父尸解了罢。" 知白垂下脑袋:"我知道,在陛下面前不敢乱说。我还未筑丹呢,离结元婴更早着,这时候砍头就是死了,算不上尸解。" 齐峻嗤地一声又笑了出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家伙说出句话来能气死人,但有的时候也可笑得很。 知白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讨好地笑笑:"那殿下,我何时能见到陛下呢?" 这么一说,齐峻又想起他说的龙生九子,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正要骂他几句,一个小中人远远跑来跟冯恩咬了几句耳朵,冯恩的脸色就微微变了。齐峻余光瞥见,便扔下了知白走过去:"何事?" 冯恩压低声音:"殿下,陌巷井里捞起一名宫女,是,是怀了身孕的。" 陌巷,是不曾承恩的宫女们住的地方,为了方便用水,一条宫巷中有两口水井。老实说,这两口井里捞出来的宫女别说前朝了,就是本朝都是连手带脚都加上也数不过来,但有身孕的宫女,倒还是头一回捞上来。 一般来说,宫女入宫后,日常能接触的不过是后宫妃嫔中人,唯一的男子就是皇帝,因而若有身孕,多半都是被皇帝宠幸过。所谓母以子贵,宫女若是被宠幸后有了子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从没有一个是因着怀了龙种而自尽的,因此这次捞上来的尸身就格外引人注意。 "……说是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只是腹部总用白布裹着,又是入了秋换了夹衣,同屋的宫女都不知道。"小中人战战兢兢地回报,"也不知是几时承恩的,所以有人猜疑,说不定是与侍卫私通,发现有孕后害怕才自尽的。但也有人说……"偷偷抬头看了齐峻一眼,才小声道,"说是宫内有邪祟,这宫女是撞了邪祟才死于非命。" 齐峻面如寒霜:"又是邪祟?当真好笑,难不成是邪祟将她扔进井里的?" "说,说是那宫女虽死,脸上惊骇之容犹在,所以疑心是被什么吓坏了,逃命时失足跌进井里的……" "还真是什么都能往邪祟上扯!"齐峻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我偏不信。这宫人若是自尽的,必然是与人私通;若是承恩怀了龙种,那死因必是另有蹊跷。去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死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13、生辰 宫女的身孕倒是很快就查明了,敬事房那里有记录,敬安帝数月前曾在酒醉后于御花园边上的暖阁里小憩,恰好这宫女当时在打扫暖阁,敬安帝一时心血来潮,就宠幸了她。事后敬安帝自己都没在意,还是王瑾去说了一声。 因为敬安帝宠幸过的宫女不在少数,多半都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扔到脑后,因此敬事房也没当回事,还是王瑾想起来去查,才翻到了这宫女的承恩日期,稍稍一对,最后得出结论,这宫女应该确实是身怀龙种。 "那她就更没有自尽的理由。"齐峻听完冯恩的话,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所以一切都归结到宫中有邪祟之物上了?"因为死了这个宫女,宫中对邪祟之说更信得多了,若不是邪祟附身,明明是一步登天的日子,为何却要自尽呢? "就不曾查出别的线索?" 冯恩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那宫女身上无伤,确系淹死。陌巷夜静,若是被人强行扔入井中,总有人会听到动静,若说是先塞住了口才入井,嘴角该有伤痕才是,但——"总之这宫女身上半点伤痕也无,委实不像是被人弄死的。 知白无聊地坐在一边翻着一卷《北斗经》,闻言接口道:"倒也不无可能。这皇宫中看似金碧辉煌,其实枉死孤魂不少,阴气颇重。除了真龙天子有龙气相护,其余——" "住口!"齐峻听见龙气就烦,回头横了他一眼,"什么邪祟之物,分明是有人不愿让这宫女产下龙种,所以将她弄死了!"顺便,还可以诬蔑一下皇后,"哼,叶贵妃不是总理宫务么,就是这样理事的?" "叶贵妃见失了龙胎,已经去向皇上请罪,并要交出金印了。" "什么?"齐峻不由得挑起了眉,"她要交出金印?"总理宫务当然也得有个印鉴,若是皇后理事,则大事用皇后玉玺,小事用金印;若是贵妃理事,则有用贵妃宝印的,也有用金印的。叶贵妃协同皇后理事多年,她为人乖觉不留口实,虽是理事也不用自己的贵妃宝印,皆用金印,如今要把金印交出来,这是打算连宫务都交出来? "父皇答应了?后日可就是千秋节了。"这时候叶贵妃把手一撒,难道是让皇后的千秋节放羊不成?果然,就算请罪,她也要闹一闹皇后,给皇后添点堵! "皇上原本是不答应的,可是叶贵妃哭得不行,说皇上至今子嗣不丰,如今没了一个,就是她的大罪,她才接手宫务这些日子就出了岔子,若是不惩治——也无法向皇后娘娘和,和殿下您交待。幸而千秋节的事一直有殿下协理,如今万事已备,就交给殿下也放心。" 齐峻冷笑。这又是借机在敬安帝面前给他们母子上眼药了,如此一来,可不既显得叶贵妃严于律己,又显得他们母子苛以待人么,便是皇后再想按宫规追究叶贵妃也是不能了。而叶贵妃这么在敬安帝面前哭一场,那就什么罪都不会有了,更不会有处罚。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叶贵妃实在极是高明,自打她当初刚入王府,敬安帝就总觉得她娇弱柔顺,时时的怕她被正妃欺侮,哪怕如今她宠冠后宫甚至与皇后平分宫权,敬安帝总当她是只任人欺凌的小绵羊,连带她生的两个儿子,也活像是被齐峻这个太子欺压惯了似的。 "皇上就说,贵妃管理宫务也辛苦了,歇几日也好。连金印都还暂时放在她宫中,只是将这几日的宫务暂交了贤妃娘娘打理。"冯恩深深垂下头去,也觉得无力。叶贵妃是敬安帝心上的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敬安帝就吃她这一套,别人实在是无能为力。贤妃娘娘虽然是个妃位,却是个无宠的,平日里影子一样不惹眼,这样的人来打理宫务,还不就是个依样画葫芦。 "先过了母后的千秋吧。"齐峻有些疲倦地抬手捏了捏眉心,"国师的礼物——" "是,据说是个偶人,能演歌舞的。"冯恩连忙把打听来的消息报告上来,"国师要的木料彩漆就是用来做这偶人的,如今宫里都知道了,颇有些人等着瞧新鲜呢。" "能演歌舞的偶人?国师什么时候又懂机关之术了?"齐峻顿时怀疑起来。 "听说是请了御作坊的匠人来帮忙,做得跟真人一般。但据那匠人说,他也不知其中的机关如何能让偶人自行歌舞起来。" "偶人……"齐峻沉吟着皱眉。他绝不相信真明子会为了皇后的生辰细心准备贺礼,这偶人必定有蹊跷,只是他想不明白会有什么蹊跷。这么想着,他转眼看了知白一眼。 知白被他刚才一吼就缩进了椅子里,还拿经书挡住了自己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滴溜溜地转,见齐峻看过来,才小心翼翼地道:"物可以形借神,做得越似人形之物,越易成精。或者摄孤魂附上,自行歌舞也未为不可,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看看才知道。"他倒乖觉,齐峻一个眼神就知道是想问什么。 "既是如此,到千秋节那一日,你与我一同去给母后拜寿。"齐峻迅速做了决定,到了那日,他作为皇长子,又是中宫嫡出,自然是第一个给皇后拜寿的,然后就会随侍在皇后身边。知白跟着他,也就可以守在皇后身边,即使真明子要动什么手脚,有知白在总是好些。 有知白在,总是好些?蓦然发觉自己的心思,齐峻不由得又看了知白一眼,心情颇为复杂。这小子实在不值得信任,可如今这局面,他手掬月光、为皇后延寿,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神乎其神。若不倚重他,还有谁可用呢? "千秋节那日,母后必然是在父皇身边,你跟着我,必然也能见到父皇。"齐峻放缓了声音,看着知白眼睛一亮,又莫名地有些不悦,"别整天无所事事,出家人,每天连经文都不念么!" 知白对着他底气就有些不足,缩了缩脖子才道:"经文都记在心里了,若是口头禅,便是念上一万遍也无用。" "都记在心里了?"齐峻随手抓过他手中的经卷,随便翻了一页,"北辰垂象,后面是什么?" "北辰垂象,而众星拱之,为造化之枢机,作人神之主宰……"知白连想都没想,张口就来,"……有回死注生之功,有消灾度厄之力……" "行了行了。"齐峻被他连珠炮一样的背诵听得心烦,甩手把经卷又扔回他怀里,"诵经不是出家人的功课么,你不诵经,每天都做些什么?" "从前沩山禅师问弟子仰山,'经书之中,有多少是佛说的,多少是魔说的?'"知白接住经书,难得认真地回答,"仰山答,'统统是魔说的。'拘于文字,佛经也是文字魔。诵读经书,最忌生搬硬套。譬如《参同契》,本是以炼丹为譬,宣讲修行之法,却被现在的人拿来当做炼金石的法子,搞出什么金丹来,还自以为得了长生修炼之法,却不知以血肉之躯食金石之物,根本不能消化容纳,日久只会伤损,哪里会助生呢。" "这话……御医也曾说过……"齐峻不由得想起了那忠心却遭贬的老御医,"那父皇——" "修道,虽是逆天之事,却不可逆天而行。医者所言,皆是自然养身之道,"知白说起这些来倒是头头是道,神采飞扬,全然不是那个满嘴谎话的骗子模样,"修道先要强身,若身不强则神不守,神不守则不能凝,犹如以沙筑塔,必不能高。修道之事,如同逆水行舟,更要顺应风势以借其力。所谓天道无为,顺天而行,以无为而有为,才是大道……" "罢了罢了。"齐峻听着他又往不说人话的路子上去了,赶紧打断,"你不是道人么,如何还学佛?" "佛道其实本是同源,不过表象略有不同。"知白挠挠头,"我师父就是个和尚,我做道人,不过是不想剃头罢了。" 齐峻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为何?" "剃了头会很难看的吧……"知白干笑了一声,"反正我师父的秃脑袋是不好看。" 齐峻更无语了,半晌才说:"其实你剃了光头也未必难看。"人生得好,就是脑袋光秃秃的也一样好看,在这一点上,知白颇有优势。 "是吗?"知白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有几分沾沾自喜,"殿下过奖了,不过一具臭皮囊而已,到底是凡心未去,还未修成白骨观。" 齐峻头疼地再次打断他:"这些话,你留着去跟父皇说吧。"这种云山雾罩不像人话的言论,宫里只有敬安帝爱听。 知白的话又被堵了回去,有些怏怏的。齐峻哭笑不得:"你一个出家人,怎这样多话?"他生在宫中,敬安帝严厉有余慈爱不足,便是说话也多是政事,略多说些便是教训他的话了;皇后倒是慈爱,可是除了问些起居之事,也说不出别的来;至于下头的宫人侍卫们,在他面前更是战战兢兢,哪敢多说一半个字。似知白这种,明明惧着他,却还时常滔滔不绝的,实在还是平生所见的头一个,齐峻虽然时有厌烦,可也觉得新鲜。 知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不像生气的模样,便低下头嘟哝了一句:"自师父去后,有三年没人跟我说过话了。" 这话说得有点可怜巴巴的,齐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知白的头发细而软,乌黑光润,摸起来如同上好的软缎,齐峻摸了一下便又摸了第二下,看他抬起头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想起来这小子就是顶着这么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送他去喂蛇的,顿时把手一收,沉着脸道:"宫里不是让你说话的地方,出了我这东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先好生想想。回听玉阁去吧,后日一早我派人来接你。" 千秋节与万寿节的庆典一样,都在明和大殿举行,只是皇上的万寿节还要先接受百官朝贺,千秋节免去了这一项,只由外命妇和妃嫔们共同朝贺皇后,再由皇子皇女们献礼也就是了。 虽然在紫辰殿内等于被软禁了些日子,但有齐峻在侧侍奉,皇后心情依旧极好,今日穿着玄色绣金凤的礼服,头戴累丝金凤冠,凤口中衔着的明珠有指肚大小,晶莹圆润,垂在眉心,越发映得皇后面颊红润,气色极佳,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重病痊愈的人。 内外命妇们一起叩首,恭祝皇后千秋,之后皇子皇女们列成一排,依次上前献上为皇后备的生辰礼。齐峻是第一个,献了自己手制的一串珊瑚念珠。 说来也可怜,虽是国之储君,齐峻手里能动用的银两却极为有限,这串珊瑚念珠,还是他用了自己宫里的一盆珊瑚盆景,花了数月时间一颗颗打磨出来的。好在那盆景颜色正红,打磨成念珠十分好看,因是儿子手制,皇后更是欣喜不已,接过来就直接戴在了自己手上。 齐峻是嫡长子,献过了贺礼,顺势就站到了皇后身边,当然,带着知白。 知白也有一份礼——齐峻这串念珠,是他亲自念了九十九遍《清静经》加持的,齐峻一加说明,别说皇后高兴,就是敬安帝也微微动容,亲自叫人为知白在齐峻身后设了一个座位。 齐峻之后,就是齐嶂上前献礼。齐嶂这些日子据说都在自己宫中闭门不出,此时呈上了一百零八卷《北斗经》,说是亲手抄写的。皇后看见《北斗经》,就想起叶贵妃在道观里跌的那一跤,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只懒懒叫宫女接了。齐峻正取了个柑子用小刀削皮,便听背后知白小声向冯恩打听:"这是哪位皇子?" "问这个做什么?"齐峻回头看了一眼。 知白立刻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什么……" 敬安帝却听见了,含笑回头道:"真人尚未见过,这是朕的二皇儿,一直在闭门为皇后千秋节抄写经书。" "二皇子,面相是有福之人。"知白点点头。在别人面前,他还真是能端起一副仙风道骨的架子,不过他这一句话,却让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哦?"敬安帝来了兴趣,"国师也曾说过这话,原来真人也是这般看法?" 皇后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龙子凤孙,那还不是有福气吗?真明子当初是特特地说齐嶂有大福,都已经是皇子了,再有大福,除了太极殿上那把宝座,还能是什么?如今知白也这么说,难道这大位将来就是齐嶂的了吗? 知白对着齐嶂又仔细看了几眼:"二皇子一生富足,只是今年有一厄,若能过得去,此后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叶贵妃前两日虽是闭宫思过,今日皇后千秋她却不能不出现,此刻坐在下首席上,听见知白这样说,不由得也顾不上装温柔沉默了,开口便问道:"真人所说有一厄是什么?可有解法?"说着,还特意瞥了一眼皇后和齐峻,压低了声音像是自语地道,"国师怎的从未曾说过……" 齐峻不由得暗暗冷笑。叶贵妃这是暗指知白的话是皇后教唆的? 知白摇了摇头:"二皇子的福气太满了,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二皇子周身龙气护持,按说是无厄无灾的,但就因太有福了,反而成厄。至于这一厄应在何处,贫道才疏学浅,尚不能断定。" 这番话说得实在不能让人满意,别说叶贵妃露出了冷笑的神气,就是敬安帝也皱起了眉,只是不好说什么。还是旁边的中人王瑾有眼力,忙传后面的几位皇子皇女上前献礼,才算将这事掀了过去。 14、摄魂 旁人不再提齐嶂的面相,齐峻却觑了个空子,将座椅稍稍向后一挪,移到了知白身边,压低声音沉声问:"你方才说什么周身龙气护持,是什么意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知白曾说过他是没有龙气的,而龙子凤孙们,只有能登上大宝的才会有龙气,这就是说,齐嶂才是命定的新君不成?这事实在太大,饶是他也耐不到千秋节后再来问了。 知白支吾了一下,在齐峻严厉的目光下只能耷拉下脑袋。看他这样子,齐峻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这么多年来他的努力似乎在这一瞬都化为了泡影,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变得很远,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的工夫,齐峻就用力一甩头,摆脱了身周那绝望的薄雾。他说过,自己的命,不由天定,即便天命不予,他也要搏上一搏! "那你说二弟月满则亏,那一厄又是什么?" "这……实在不好说。"知白往齐嶂的方向看了一眼,"以二皇子的面相而言,是圆满无缺之福。只是这世上再无圆满无缺之事,以理而言,必有一厄。这一厄若是过了,则是真圆满,若是不过,或者命数有变也未可知。" 两人说话的工夫,后头的皇子皇女们已经给皇后拜完了寿,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儿,最小的不过是乳母抱着磕个头罢了,随即就是欢宴歌舞了。只听丝竹声起,一排穿着阔袖窄腰舞服的女子,从大殿侧门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国师向娘娘献吉祥舞。"司礼的中人高声说道,众人的目光顿时就落到了这队舞姬身上,片刻之后,惊叹声此起彼伏,有些年轻的嫔妃沉不住气,竟然用手指着队伍中间的一个舞姬议论起来。 齐峻也转眼看了过去。真明子为给皇后献歌舞专门制作了一个木头偶人,这事儿已经是宫中皆知,但即使如此,齐峻也要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从队伍中找出了那个偶人。 这偶人跟真人一般大小,脸面上用彩漆涂画着眉眼,头上的发髻用染黑的丝线攒成,还与舞姬们一样戴了金簪宫花,身上穿着鲜艳的阔袖窄腰舞服,与其余十二个舞姬竟是一模一样。最令人惊叹的是这偶人举手投足灵活无比,挥袖摆腰不细看几乎与真人无异,若不是手中多持了一朵莲花,只怕一时还很难分辨出来。难怪众人都啧啧赞叹,这样灵活的偶人,宫中还从未见过。 齐峻正微微皱眉,却听身边知白咝地吸了口气,喃喃地说:"摄魂!" 这两个字他说得细如蚊蚋,大殿中又满是丝竹之声,若非齐峻就坐在他身边,大约也不会听见:"什么魂?可是这些舞姬有什么蹊跷?" "是偶人。"知白紧紧盯着翩翩起舞的假人,"这偶人上附着个魂魄,且怨气不小呢。" "魂魄?"齐峻不由得焦急起来,只恨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 知白想了想,叹了口气,很心疼地咬破了自己食指,在齐峻眉心处划了一下,然后立刻把手指含进嘴里,含糊地道:"殿下再看。" 齐峻只觉眼前仿佛一亮,定睛看去,大殿之内的景物似乎都比方才清晰了,唯独那偶人面目倒模糊起来。再细看时,并不是偶人面目模糊,而是其上隐隐浮着一层黑气,仿佛另有一张女子的脸在那木头脸面上若隐若现,才使得偶人的面目反看不清楚了。齐峻穷极目力看去,觉得那若隐若现的脸好似有些眼熟,尤其是那惊骇怨恨的神色。 "是她!"齐峻脱口而出。那张脸,竟是从陌巷井中捞起来的宫女的面孔。齐峻在一刹那间想通了许多事:宫女根本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沉入井中淹死的,魂魄却被拘到了这偶人身上;而这个偶人是要在皇后面前献舞的,也就是说,到时候,它会离皇后很近。 拘来一个魂魄放在偶人身上,再送到皇后面前,这是要做什么?齐峻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最可能的利害关系:宫女被处死,可能是有人打着皇后的名头;身怀龙种,却被皇后因妒恨而活活溺死,宫女心中怎能无怨恨?那么,假如有人将她的魂魄送到皇后面前,她会做什么?联想到宫中关于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齐峻眼色黑沉,渐渐聚起一股杀气来——叶贵妃和真明子,这是处心积虑要置皇后于死地啊!才出紫辰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陡然疯狂——齐峻听说过民间走舍的传闻,从前他大多嗤之以鼻,但现在…… "这偶人手里还拿着一朵莲花,"到了此时,齐峻的声音反而越发冷静下来,"我瞧着那莲花像是中空的,似乎有机关可以打开?" 知白眯着眼睛瞧了瞧:"机关之术我并不懂,但这莲花中空是真,里头灵气充溢——啊,是星铁!" "果然如此。"这四个字齐峻是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真明子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献舞及末,莲花突然打开,将星铁奉献在皇后面前,此时偶人上的魂魄扑到皇后身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内外命妇皇子皇女们都能看见,祥瑞呈上,皇后反而颠狂,这便是牢牢给皇后钉上了"不祥之人"、与星铁冲犯的罪名啊! "怎么办!"齐峻一把抓住知白的手。事涉鬼神,饶是他再焦急也毫无办法。此时此地,能挽救这一切的也只有知白了。 知白叹了口气:"此魂魄阳寿未尽便被杀死,怨气极深。"他神色中透出些无奈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杀害人命,逆天而行……" 这时候舞姬们已经舞到了皇后面前,倏然向中间一聚,将那偶人拥在中间。那偶人胸腔里竟发出声音来:"恭祝娘娘千秋,祥瑞百年。"声音婉转清脆,与活人一般无二,同时右手向前一送,一直执在手中的那枝莲花不知牵动了什么机关,木头雕成的花瓣猛然张开,露出中间的花心,翡翠做成的花心上,正嵌着那块星铁,一直送到皇后面前。 所有的人都惊讶于这偶人与真人一般的声音,唯有齐峻和知白看得清楚,原本浮动在偶人面孔上的那张脸猛然向前一冲,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从偶人身上脱出,直扑皇后。齐峻甚至看得清那张脸上的仇恨,还有大仇就要得报的快意,以及露出唇外的、白惨惨的一排牙齿! "母后!"齐峻失声叫了出来,但那偶人离皇后太久,黑色人影扑得又太快,即使这时候他冲上去都已经来不及了。而皇后全无所觉,反而因为他的惊呼正要转过头来。 知白突然撮起嘴唇,对着前方吹了口气。他就坐在皇后侧后方,这一口气吹出去,齐峻隐约看见一道白气像灵蛇一样蹿出去,正正撞上了那条黑色的影子。 只是一口气而已,甚至没人注意到知白这个小动作,可是那条黑影却像被开水泼上的雪人一样,从被白气撞到的胸前开始,迅速化为乌有,齐峻隐约还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而与此同时,那偶人扑通一声向前栽倒,手里的木头莲花摔在地上,只听当啷啷一阵响,翡翠花心摔了个粉碎,星铁从花心里掉出来,一路直滚到了皇后脚下。而那偶人也不知是撞到了哪里,关节处崩崩连声,用来绞结的牛筋纷纷崩断,木头做的手臂从两肩脱落下来,最后连脑袋都一歪,从脖子上滚了下来。 就是因为做得实在太逼真,以至于这脑袋滚落下来的情形极其骇人,一名宫女正端着茶走过来,这脑袋就滴溜溜滚到她的脚下,惊得她一声尖叫,整个人都往后跌了出去。偏她后面就是叶贵妃的席位,旁边坐的就是齐嶂。只听桌椅倾倒杯盘落地,一片混乱之中齐嶂猛地捂住了脸——他想过来护住叶贵妃,却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了额头。 这一片大乱之中只有皇后幸运地没有被吓着。她听见齐峻的失声惊呼就回头,及至见儿子并无什么事,再转过头来,偶人已经分崩离析,连脑袋都不知所踪了。皇后茫然地低头看看,弯下腰从脚边将星铁捡了起来,又茫然地看向敬安帝:"皇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的千秋节出了大事!国师制作出来为皇后献舞的偶人突然失灵仆倒,御前失仪且不说,不知国师怎么想的,居然将祥瑞星铁放在偶人手中,以致星铁跌落,险些就将天降祥瑞摔坏了!这两条罪加在一起得有多严重,若不是国师,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早就推出去问斩了!同时,前些日子宫里关于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烟消云散,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皇后亲手拾起了星铁,根本没有半点异样,哪里是什么"与祥瑞冲犯"?那造谣之人,真是居心叵测! "贵妃娘娘病了。"冯恩来向齐峻报信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地要往上翘,"头晕目眩,御医诊脉说是内虚,要好生休息,万不可劳心动气。"所以这宫务自然是不能再打理了。 "国师自承唐突祥瑞,闭关沐浴,要斋戒九九八十一天向上天请罪。"说到这个,冯恩心情就更愉快了,"观星台再有二十余日就要落成,看来,国师是赶不及送星铁入观星台了。"国师赶不及,那么奉送祥瑞移入新殿的事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譬如说知白。 "皇上要为知白道长上尊号为秀明仙师呢。"说到最后,冯恩的嘴终于忍不住咧开了,"皇上说,娘娘千秋节却受了惊,叫六局那边送了好些东西来,还说娘娘这个千秋节没过好,过些日子要再择地开宴替娘娘庆祝。又说这件事是叶贵妃办得不好,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 齐峻唇角不由得也微微弯了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他最清楚,叶贵妃和真明子这一次,可算得上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敬安帝笃信鬼神,宠爱叶贵妃,可并不代表他就能容许有人以此为借口来欺骗他。叶贵妃这一病,宫里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若不病,就会被明白地褫夺协理六宫之权,那脸比现在丢得还要厉害! "这样,他们总能老实几日了罢。"齐峻的笑容才浮上来就又凝住了,"北宫那边,太傅夸赞了二皇弟的文章。"叶贵妃虽暂时被压下了风头,可还有一个齐嶂呢! "二皇子如今也在养伤呢。"冯恩的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听御医说,只怕是要留下疤痕了,只不知会不会破相。"齐嶂不是素来以斯文俊秀自得么,若是破了相,看他还得意不得意!不过看太傅那样卖力,千秋节才过就找着机会在敬安帝面前夸赞齐嶂,估摸着这次叶氏一党跟头是栽得有些狠了。 "说起来,知白道长真是料事如神。"虽然知道这些话不该自己说,冯恩仍旧忍不住要赞叹,"才说二皇子福气太满了目下就有一厄,这就吃了亏……"虽然只是伤了脸面,但也足够证明知白的未卜先知了。 齐峻却欢喜不起来。知白可也说过,齐嶂才是身有龙气的那个皇子呢。 "他——知白道长在做什么?"打千秋节那天回来他就一头扎进了听玉阁,这几天好像都没出来过。 "道长要了香烛,似乎在诵经。" "诵经?"齐峻挑了挑眉,"这倒稀罕了。我去瞧瞧。" 知白还真是在诵经。屋里点着香烛,轻烟缭绕,而他难得地垂目端坐,神色庄严,连齐峻进来都没有抬眼看看。齐峻也不打扰他,只管在一边站着,等他诵完经才问:"念的是什么?" "元始天尊祭度血湖真经。"知白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祭桌上的东西,"她也并非自己有心作恶,只是屈死的一股冤气罢了,当时原该收了她们母子,净化之后送去转世,只可惜来不及了,所以念几卷经文,免得两个残魂在世间受苦。" 齐峻也看过去,桌子上除了香烛之外,还放着一个纸剪的小人,只是剪得歪歪扭扭很不成个样子,脸上画的那眉眼也难看得很,胸前用墨写着生辰八字,肚子上还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看起来既像颗果实,又像个蜷曲的婴儿:"这是——招魂?" 知白叹了口气:"魂魄已然不全,招不来了,只是以物聚灵,免得这几卷经的功德又被别的孤魂野鬼抢了去。" 齐峻看着这个难看的小纸人,还有上头蚯蚓爬一样的笔迹,不由得想起真明子那个宛如真人一般的木偶,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你连写字也不曾学过?" 知白抓了抓耳朵:"师父又不曾仔细教导过,会写符也就是了……" 齐峻的嘴角又抽了抽:"从前也罢了,既进了宫,少不得这些都要学起来,我替你寻几位师傅来。"敬安帝雅好诗书,真明子也能书善画,当初能投敬安帝的契,这也是一大助力。 知白顿时有些苦了脸。齐峻又抛出一个诱饵:"观星台就要落成,到时就该由你去供奉星铁,将来就是有些法事怕也要在观星台做。你连字都不会写,将来这法事怕是做出来都不好看相。" "我能去供奉星铁了?"知白顿时眼睛一亮,想了想又问,"这么说,陛下也会常去观星台?" 齐峻看他这副贪心不足的小样儿就有些牙痒,不答他的话反问道:"你那日一口气就吹散了那个魂魄,可是个什么道理?" 知白没有得到齐峻肯定的答案,有些遗憾,但想到马上就能去供奉星铁,又高兴起来,随口答道:"鬼为阴,生人为阳,以阳气克阴气,犹如对症下药,自然有效。不过似这样的幽怨魂魄,普通阳气便不大有用,我用的是罡气,修炼而得,自丹田吐出,比之普通呼吸阳气更烈,别说这样的鬼魂,便是积年厉鬼也是一口气而已。"说到后头,不免有又些自得之意,摇头晃脑起来。 齐峻看着不觉又有些牙痒,哼了一声冷冷道:"明日起就将书画学起来罢,若学得不好,仔细挨手板子!"不理知白的一脸苦相,扬长而去。 15、出行 整整一个年尾,齐峻都过得格外舒心。 真明子斋戒九九八十一天,直到进了腊月才出关,连观星台的落成也没赶上。往年腊月间多半还要在道观中举行祈福仪式,今年敬安帝没提,真明子也没吭声,就这么悄没声地过去了。 叶贵妃病得比真明子还久,直到腊月二十,再过几日就要祭灶的时候,她才终于第一次懒懒出了两仪殿,到紫辰殿来给皇后请安。至于这年下的所有宫务,自然也都没有她插手的地方了。 皇后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上有贤妃做帮手,居然也把年下这一大摊子事儿打理得不错,虽然有些小岔子,却也无伤大雅。正在宫中与妃嫔们说话,见了叶贵妃进来,便笑吟吟叫人将茶撤了,换桂圆汤来:"贵妃还吃着药,不宜饮茶。" 叶贵妃虽说"病"了一场,气色却丝毫也不像病人,养得脸色红红白白,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还像二十许,虽然被皇后这么刺着,却是泰然自若坐了下来,含笑接了茶:"多谢娘娘关怀。这一阵子娘娘辛苦了。" 皇后轻轻哼了一声,神色间多少也有几分自得:"是啊,好歹是没出什么岔子。二皇子近来可是忙着读书,怎么也不曾来我这里问个安?" 这话刺得就更厉害了,齐嶂脸上那道伤虽养好了,却到底是留了疤痕,虽还未至破相的程度,瞧着也多少有些扎眼。叶贵妃却也沉得住气,只是一笑:"多谢娘娘惦记,只是怕来打扰了娘娘,既是娘娘有话,回头就让他来向娘娘请安。"说罢又转过头去笑看贤妃,"说起来,贤妃也辛苦了。从前不知,现在看来,贤妃也是极能干的。果然是锥处囊中,得时则现。" 皇后的脸色就有些阴沉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却从杯口上瞥了贤妃一眼。贤妃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都没人想得起来,她其实是生育了三皇子和大公主的人,虽然从未像贵妃一般得宠过,可比起其他嫔妃来也是天壤之别。皇后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三皇子今年十岁,虽说比不得齐嶂那么出色,但听说也是中规中矩的。如今宫中总共才四个皇子,贤妃就生了一个,若不是她的娘家被叶氏一家盖住了光彩,那…… 皇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四面楚歌。叶贵妃是虎,可贤妃——谁知道是不是条狼呢?这左一个右一个,说不定眼睛都盯着自己的位子,孤掌难鸣,这后宫里,她和齐峻母子两个委实是太孤单了。 皇后端茶,嫔妃们都是识相的,也就起身告退,紫辰殿里又安静了下来。皇后坐在那里,越想越是心神不安,正想叫齐峻来商议,大宫女芍药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娘娘,陛下又去国师的道观了!" "什么?"皇后这一急也顾不上琢磨贤妃了,"去道观做什么?" 芍药眉头深锁:"钦天监今早来报,昨夜有长虹贯紫微。今早皇上先去了观星台询问秀明仙师,可是仙师——仙师说天道无为,皇上只管治理江山就行了,皇上,听起来不大满意,所以又去了道观。" 皇后急得团团转:"仙师怎么这样讲话……万一再因此让那边又得了势怎么办!" 这个时候,齐峻也正在观星台,跟知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你怎能这样漫不经心?须知万一再因此让那边得了势,前头一切努力便都付之东流了!" 知白怀里抱着星铁,像抱着个手炉子似的,无辜地看着齐峻:"什么长虹贯紫微,不过是一道气罢了,又不似大星坠地能留下星铁星石,更与什么国运毫不相干,让我说什么呢?" "你——"齐峻气个半死,在原地转了一圈,也只得回头指使冯恩,"去打听一下,国师对父皇说了些什么。" 其实不用齐峻说,冯恩也早派人去打听了,但这时候也只能连声应着退了出去。齐峻看左右无人,不由得道:"你答话之前就未曾揣摩过父皇的心意?既是与国运无碍,你何不说是天下太平之相?父皇也不过是要求个心安而已。" 知白低头摸着怀里的星铁,不甚在意地道:"太平何在天象……皇上若是治下四海升平,又何须在意天象。" 齐峻怒道:"这些我难道不知?不过是要你一句话罢了。你当初骗我去喂蛇的时候,那些花言巧语都哪里去了?就只知道抱着星铁!"他看着知白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怀疑,脸色也不由得阴沉下来,"你可是觉得如今得以供奉星铁,东宫之事便与你无关了?" 知白被他突然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陪笑道:"殿下怎么这样说,我跟殿下那是坐着同一条船,怎能说东宫之事与我无关呢?" "你知道就好。"齐峻冷冷地道,"我老实告诉你,你与真明子是水火不相容,倘若被真明子得势,这星铁你也别想供奉了!这里是京城,你若是想如在西南山中一般过河拆桥,可要小心引火烧身!" 知白顿时缩了缩脖子,干笑道:"都是从前的事了,殿下还提它做甚……天象之事,确实是我疏忽了,若再有下次,我当心就是。" 齐峻怒冲冲道:"机会稍纵即逝,谁知还有没有下次!"看知白抱着星铁小心翼翼的模样,越发生气,上前去一把夺过星铁扔在供桌上,"派来教导你的先生呢?你每日练习书画多久?" 知白脸上更苦了,喃喃道:"我有认真练习……"灵机一动,小声道,"上回为娘娘延寿,损耗的修为尚未补回,待补回了,我……" 齐峻怒极反笑:"你也就在我面前巧舌如簧,若是能把这机灵劲在父皇面前使出三分来,也不至于此!"知白说的都是实话,可是对敬安帝来说,实话远远不够,尤其是那边还有个真明子在比较着。 知白偷偷伸出手又把星铁搂回怀里,陪笑道:"殿下别恼火,我知道了。其实……其实殿下真不必如此忌讳国师。" 齐峻挑眉:"怎么说?" 知白干咳了一声,挠了挠头才道:"殿下难道没有发现,上次欺骗殿下,我其实已然得了果报。" "什么?"齐峻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因果不爽啊。"知白抬起头来,一脸后悔地回答,"虽然当时我观殿下面相所以才……但毕竟是居心不良,所以才有后头险些被刺客狙杀之事,更因为娘娘延寿损失修为,这便是果报。" 齐峻瞪着他:"所以呢?" "国师他也自有果报。"知白往道观方向看了一眼,"巧言令色只是小过,为摄生魂杀伤两条人命已损阴德,若是因他的谎言再害人命,那便是大过。因果不昧,他的报应在后头。" "那在他遭报应之前呢?就让他这么胡说八道继续害人?" "天道好还,殿下其实不必再加干涉。"知白又挠了挠头,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 "胡说八道!"齐峻啪地一声拍了桌子,"天道好还,不是你袖手旁观的道理!若如此说,天下何必有帝王?帝王何必设官吏?就由着这些百姓,死活自己去便是了。见人落井,不下石便足够了?你说不必横加干涉,我却觉得你是见死不救,这难道不损阴德?"他越说越是激动,"我若是一介平民,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既忝为储君,受天下供养,便该用心为天下人谋个福祉。你如今是宫内供奉的仙师,一应用度也皆从百姓而来,难道就不回报一二?难道就能看着他们受苦受难不成?" 观星台落成之后,本来敬安帝是要派人在外采买小道士进来侍奉的,但知白都谢绝了,只说清静惯了,并不要人伺候,因此这观星台大殿里少有人进来,只有几个中人和宫女在下房里住着,每日做些洒扫之事,并随时供知白差使。也正因此,齐峻在这里说话,倒比在东宫更少些禁忌:"如今说是天下太平,可是九州丰歉不一,四夷蠢蠢欲动,百姓远未到安居乐业之时;宫中奢侈,供养佛道,自先帝去后,税已加了一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中如此,各地官员可知。即以惠水县令而言,治下百姓频繁失踪,他反作为祥瑞上报,这样的官吏要来何用?他是得了果报,被那巨蟒压成了肉饼,可他得报之前,百姓又枉死了多少?若是天下官吏皆如此,这天下还成什么天下了!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天道好还?" 观星台的大殿建得十分宽敞,齐峻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如金石掷地。知白眼神中不由得露了迟疑之色,抿着嘴低下了头去。齐峻正要再说,冯恩一溜小跑从外头进来:"殿下,国师说长虹贯紫微是天下一气、九州升平之象,劝皇上新年出巡,去泰山祭天勒石呢。" "祭天勒石?"齐峻简直无话可说,"有什么功绩要勒石以记?" 泰山祭天,又名封禅,是自周时便有的古礼。而勒石,则是有大功勋建立,便雕凿在石碑上为记。敬安帝出巡、祭天,这也是帝王常有之事,可勒石——除了供奉佛道之外,敬安帝还真不敢说有什么强过先人的地方。 冯恩低声道:"国师说,星铁祥瑞都自天而降,可见陛下得上天之佑,有此祥瑞,勒石以记不为过。" 齐峻气得只能冷笑了:"听听,国师都是怎么说的?这轻轻一句话,新年出巡就是劳民伤财。你若是方才能说句妥当的话,将这出巡之事免了,自京城到泰山,沿途这一路上的百姓只怕都要谢你,这难道不是功德?" 知白不吭声,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因为年后皇帝要出巡,这个年,宫里过得格外忙碌,不仅要准备过年的种种东西,还要备下明年出巡的器物用度,六局一司忙得团团乱转。 这么一忙起来,皇后就有些捉襟见肘。她不肯用叶贵妃的人,又不愿过分倚重贤妃,只得事事亲力亲为,连带齐峻也累得够呛,仍旧免不了要出几处岔子,引得敬安帝颇是不悦,觉得对新年出巡也不是好兆头。幸而这几次知白都在旁边,随口开导,无非是些好事多磨之类的话,才让敬安帝没有发作起来。 说是开春出巡,其实未出正月,那路上天寒地冻的也不好走,一直拖到二月二,出巡的队伍才上了路。这一次是准备去大祭,又要勒石记录天降祥瑞之事,故而敬安帝带上了皇后、太子,还带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只有四皇子因年纪幼小不能跟来,叶贵妃也就留在宫中照看,自然,宫务也就又交到了她手里打理,贤妃协助。除此之外,真明子与知白作为宫中供奉的两位"仙师"也随驾,还带上了星铁;另外还带了二十几名官员,加上下头的中人宫女侍卫民伕,前头仪仗后头行李,迤迤逦逦摆了一路。所过之处,声势浩大,各地官员远迎高接,尽心竭力,只怕奉承得不够。 "这才开春,海水还冰冷着,竟然能送上这样的海味,蓬莱县令也实在是有心了。"皇后看着桌上的清蒸石决明,脸上微微露了喜色。宫中也有鱼虾之类,但自海边出水送往京城,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要两三日,自然是失了鲜味,比不得这现捕现吃的滋味十足。 "该赏他些什么才是。"皇后脾胃弱,这些东西都不能多吃,但却极爱这个味道,吃了几口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却还琢磨着这事儿,"难得他这样费心。" "他不过是尽为官的本份罢了,母后是天下之母,理应由天下养,很不必如此的。"齐峻含笑劝了皇后一句,回了自己房里却变了脸,"天寒地冻,这海味难道是他自己下水去捕的不成?自渔民手中收上来,又不知花费了几何。冯恩,遣个人去打听一番,这蓬莱县为官如何?这样的献媚邀宠,所为何来!" 知白刚陪敬安帝用完膳回来,听齐峻说到蓬莱县令,便道:"蓬莱县令说这些海味都是渔民自愿献给陛下的,陛下叫拿百两黄金去赏给渔民,又亲口嘉奖了蓬莱县令。国师说,这是陛下圣德,四海同沐,渔民感念天子之恩,才会自愿献礼;还说蓬莱是仙地,请陛下停留几日,他要为陛下请仙。" "请仙?"齐峻嗤之以鼻,"他连雨都求不到一场,还能请仙?简直是无稽之谈!" 知白却摇了摇头:"蓬莱确实有仙气,虽说我不知国师道行究竟如何,但若是陛下有仙缘,或许真能得见。" 齐峻的脸色不由得就有些变了:"当真?" "陛下……"知白语气有些斟酌,"实在是有福缘之人……" 也就是说,敬安帝也许真能见到神仙?若是如此,那真明子在敬安帝眼中,只怕也是神仙样的人了。齐峻闭了闭眼睛,又倏地睁开,紧盯着知白:"那你呢?你能请仙吗?" 知白有几分为难:"能,倒是也能……可是殿下,凡人虽有仙缘,但着意请仙却也是逆天而为。从前我就对殿下说过,世事如网,强行变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之后的变数——怕也未必能如殿下所愿呢。" "事在人为!"齐峻断然道,"若是真明子请仙成功,日后这宫中就是他的天下了,这万万不可!" 知白低下头,叹了口气:"那,就先看看国师要做什么吧。" 真明子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就斋戒沐浴,在海边一处道观中闭关作法起来。他闭关的这三天中,敬安帝的膳食中仍是各样新鲜海味接连不断,至于那赏下去的百两黄金,据冯恩打听来的消息,确实是发到了渔民手中,但,没有一个渔民敢去花用,至于原因究竟是什么,没有人敢说。 无凭无据,即使齐峻明明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些蹊跷,甚至他都能猜想到是为什么——渔民们必然是被威胁了,这些黄金不过是发下去暂时糊弄一下敬安帝,等銮驾离开,这些黄金绝不会有哪怕一点点落进渔民的钱袋里——只是他也抓不住蓬莱县令的错处,只能在知白这里发一通脾气而已。 第三天头上,真明子派弟子来请敬安帝,去海边观仙山。 16、仙山 雾气弥漫,海风湿漉,齐峻的衣袍一路走到海边,便已有了几分湿意。 海边已经备了一艘大船,真明子已然等在船上,满脸喜色地迎着敬安帝一行:"陛下福缘深厚,今日观仙山有望了!" 敬安帝向前望了一眼,皱皱眉头:"这样大雾……"海上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什么仙山了。 真明子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陛下莫急,待贫道作起法来,自能驶上仙路。"说罢将手一摆,"立香坛,开船!" 巨大的船帆升起,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摇动,大船收锚,船身离开码头,向海上驶去,后面,当地的官员们驾起十数条小船,远远跟随,并不敢太过靠近。 敬安帝和皇后并肩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看着真明子在船头设了香案炉鼎,里头燃着檀香,两边两个小道童不停地向炉鼎里放着符纸。真明子盘膝而坐,先是喃喃吟诵着什么,渐渐就没了声音,仿佛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了。过了片刻,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侧前方,一名道童忙高声道:"仙路在左——"大船上的水手便吃力地拉动风帆转向,调转船头向真明子手指的方向驶去。 齐峻站在皇后身后,冷眼看着真明子在那里装神弄鬼,轻轻冷笑了一声。一旁站着的齐嶂却笑吟吟转头问道:"大哥在笑什么?" 自从在千秋节上被飞溅的碎瓷划伤脸面,齐嶂除了新年向敬安帝和皇后拜年之外,还是头一次这样公开露面。那块碎瓷在他眉峰上斜斜飞过,留下了一条寸长的疤痕,皮肉凸出,一直伸向印堂,虽然用了许多好药,但据说是因为那个碎碗当时盛着什么药膳,药汤渗入了伤口,因此仍旧留下了一条浅褐色的痕迹。偏偏本朝男子十五岁束发,讲究露出额头,因此这道伤痕根本无法遮掩,只能每日浅浅地敷上一层粉,但因为伤口收缩略略高起,正面看或者不显,从侧面却看得清清楚楚,敷粉也无法完全遮住。 齐峻扫了一眼齐嶂的额头,淡淡道:"二弟说什么?我何曾笑过?"海风呼啸,两人说话都要略略提高声音,齐峻并不相信齐嶂能听见自己刚才的冷笑,只怕是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齐嶂却只笑了笑:"是么?那怕是我听错了。"便回过头去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雾气迷茫的海面,仿佛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船在雾气中行驶了很久,真明子几次将手臂换了方向,水手们就得跟着转换帆的方向,将大船调头。这么折腾了半天,连敬安帝都有些不耐烦了,转头对王瑾道:"去问问国师,这船还要开多久?" 王瑾还没过去,真明子身边的道童已经转身向敬安帝行礼,脆生生地道:"回陛下的话,师父这是请下了真仙附体,为船指引海上仙山的方位,若是打扰了真仙,仙山也就去不得了。" 一番话把敬安帝的话又堵了回去。皇后不由得就轻轻撇了撇嘴,低声道:"仙山仙山,船开了这半天,仙山到底在哪儿呢?" 皇后话音未落,另一个道童突然指着前方喊了起来:"仙山!是仙山!" 众人急忙都抬头看去,果然前方雾气渐渐消散,隐隐有连绵的山峦显现出来,看起来还有几分模糊,但确实是山峦的模样,若细看去,那山峰之间仿佛有无数的亭台楼阁,似乎还有什么在山间走动。敬安帝不由得站了起来:"果然是仙山?" "恭喜陛下!"两个道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陛下福缘深厚,果然见到仙山了!" 此时云雾散得更开,有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远处的山峰看得更加清楚——山脚被云气托举着,像是在半空中飘浮,阳光给那些楼台都镶了一层金,更加显得金碧辉煌,美不胜收。敬安帝已经惊喜地走到了船头上,连皇后都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地方?" "回娘娘的话,是仙山哪。"一个道童伶俐地答道,"海上有十洲,其中有一洲名方丈洲,在东海中心,正方形,边长五千里,是群龙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宫,群仙不升天者在此往来,耕田种芝草,就如凡间农夫种禾稼一般呢。" "这么说,这就是方丈洲了?"敬安帝极目望去,指着山中激动地道,"快看,那不是龙吗?" 齐峻随他手指处看过去,果然那山峦之间似乎有些长长的东西掠过去,只是离得太远,饶是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然而那山峦却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便是齐峻心性坚定,此时也有些惊疑,不由得转头去看知白,却见知白凝目看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泛起几分讽刺的笑意来,便知其中有些蹊跷,低声问:"怎么了?那不是仙山?是不是什么妖异?" "大哥!"齐嶂却提高声音喝断了知白将要出口的回答,"举头三尺有神明,何况仙山在前,大哥切莫如此不敬,免得仙人怪罪,倒碍了父皇——" 他话犹未了,真明子忽然全身一震,喷出一口血来,仰天栽倒,惊得两个小道童失声惊呼。敬安帝此时已顾不得别人,只指着前方连声道:"快开船,快开过去!" 水手们不敢怠慢,连忙扯起满帆冲着那云中山峦行驶过去,可是借着海风一直行驶了半个时辰,那山峦仍旧在远处,丝毫也没有接近。不仅如此,那山峦反而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竟像烟云一般消散了。 敬安帝怔怔地站在船头,手紧握着船舷,牙咬得格格作响,半晌才猛地转过身来,大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真明子仍旧躺在甲板上不省人事,两个道童围着他惊惶失措,见敬安帝喝问,连忙都跪下道:"不知为什么,请来的仙人突然愤而离去,连师父都受了伤,那通往仙山的路无人指引,自然也就断了。这,这是仙人发怒,将仙山遮住了!" "仙人为何会突然离去?"敬安帝眼看仙山近在咫尺,却又忽然消失,简直恨得无可如何,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憋得太阳穴附近青筋暴跳,若不是还要留着两个道童问话,就要一脚踢上去。 两个道童不敢说话,只是砰砰地磕头,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悄悄就向齐峻看了过去,口中嗫嚅道:"大约……大约总是有人冲犯罢……" 敬安帝的目光跟着就向齐峻转了过去,齐嶂就站在齐峻旁边,连忙撩衣跪倒:"父皇,大哥只是无意失言,并非有意得罪仙人,父皇千万不要怪罪大哥!" "二弟这话说得实在蹊跷。"齐峻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吃了一惊,但齐嶂一开口,他反而镇定了——什么仙山,什么仙人指路,分明就是装神弄鬼,等着在这儿给他挖陷阱呢! "我且不知我何处失言,倒要烦二弟替我请罪?父皇这里才问,二弟就急着把罪名扣到我头上了?二弟对我这个兄长,还真是关切呢。" 敬安帝一肚子的火气,被齐峻这样一说又有几分疑惑。两个儿子彼此间有些矛盾他自是知道的,故而一时之间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然而仙山明明看见了却又消失却是事实,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厉声道:"快将国师救醒!"转眼看见知白默然地站在一边,猛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位仙师,便强压火气道:"秀明仙师看,这是怎么回事?" 知白目光在真明子身上打了个转,又转眼过去看了看齐嶂,沉吟不语。 齐峻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咙口——知白曾说过齐嶂才是身有龙气的那一个,若依他的说法,将来这大位必然是齐嶂的,如果这时候他倒戈齐嶂,那么…… 真明子就在这时候悠悠醒转,咳嗽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敬安帝立时顾不上知白,快步走了过去:"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真明子苦笑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齐峻看了一眼,勉强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陛下万勿着急。得见仙山,便是陛下与仙山有缘,虽然——不过是一挫折耳。贫道愿为陛下去海上寻觅仙山!" "去海上寻觅?"敬安帝皱起眉头,"朕不能亲临仙山,便是觅着又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真明子抹去嘴角血渍,侃侃而谈,"这仙山之上种有灵芝瑶草,有一种名为不死草,食之可得长生。陛下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不可随意弃了臣民出外求仙,贫道愿为陛下去海上求这不死之草,让陛下长生不老。" 敬安帝怦然心动。做皇帝的,权势尊荣已达极致,所求的无非便是长命百岁。如今仙山已在眼前却又无路可通,他心中的懊恼愤怒实在已达顶点,若不是齐峻是一国储君,说不定方才就要叫人将他拖了下去斩首泄愤。此刻听真明子所说,这长生竟还有一线机会,不由得追问道:"仙山近在咫尺,朕都不能登上,莫不是福缘浅薄之故?若是如此,这海上寻觅岂不更是虚无缥缈?" 真明子摇头道:"陛下此次未能登上仙山,依贫道看,并非陛下福缘不够,而是——事出有因,也算陛下的一劫。天意究竟何如,贫道虽修道多年,也不能完全参透,只是愿为陛下出海寻觅,若陛下真有福缘,贫道定能携仙草而归。" 敬安帝思索片刻,终于道:"这海上仙山缥缈难及,国师——怕是需一条大船罢……"这意思,便是已同意了。 真明子立掌道:"无量寿佛,仙山虽缥缈,有缘人可到。贫道确需一条大船,须装载童男童女各一百人,另干粮清水等,才好出海。" 他虽说是一条大船,但光童男童女就要二百人,加上随行的侍卫、仆役、水手,还有各样器物食水,别说一条大船了,就是以敬安帝坐驾的规格,至少也得三五条船才装得下。敬安帝也不由得有些沉吟:"童男童女何用?" "童男童女乃清净之身,正与仙山清净之气相合。"真明子不慌不忙,显然是胸有成竹,"有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大有利于觅到仙山。" "胡言乱语!"齐峻终于忍不住了,"两百童男童女,这是多少户人家要骨肉分离?国师口口声声说寻觅仙山,若是寻不到,国师想来也不会回来了,那些童男童女呢?他们的父母亲人呢?国师平日悲天悯人,怎的这时竟不恤人情了?" 真明子一脸的慈和:"殿下此言差矣。得见仙山,这些童男童女皆是借了陛下的福缘,乃是有些修道之人穷尽一生都难得之事,非有福者不得为之。殿下却只看到了骨肉分离,也难怪今日——"后头的话,他谨慎地收住了,但在场之人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因齐峻不敬神仙,眼里只看到求仙的害处,才导致今日仙山出现又消失,令敬安帝失之交臂。 敬安帝面色铁青。齐峻说百姓骨肉分离,岂不是置他这个天子于不义之地?何况他话里分明是说真明子根本寻不到仙山,岂不是说他这个皇帝并无长生的缘分?他忍了又忍才没有斥责齐峻,只冷着脸向真明子道:"既是如此,待回京之后——" "陛下。"知白却在这时候开了口,顿时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敬安帝更是有几分急切地道:"秀明仙师有何高见?"虽然仙山是他亲眼所见,但真明子说出海求仙,听起来总有些虚无,他心中也实在是没有底气,若是知白也说求仙有望,那他就踏实多了。 知白轻轻咳嗽了一声:"方才依道童所说,那仙山应是方丈洲了?" 两名道童看着他,神色中颇有些警惕。敬安帝微微皱眉:"仙师可是有什么异议?" "不。"知白笑了一笑:"海中确有十洲,方丈洲乃其中之一,也确如道童方才所述,是群龙所聚,有仙人种芝草。" "这么说——"敬安帝目光一厉,"朕果然是与仙山失之交臂了?"阴沉的眼神便向齐峻瞥了过去。 齐峻心中顿然一冷。知白此时倒戈,那他便只能一败涂地了。即使真明子寻不到仙山,这罪名也必是落在他头上。他还未及想完,知白已经含笑道:"贫道有一事不明,还得请教国师,方才国师说这方丈洲上有不死之草?但据贫道所知,不死草生于祖洲,叶似菰苗而丛生,一株可活一人。祖洲虽也在东海之中,但地方才五百里,与方丈洲所差甚远,亦无仙人聚于上种植。国师方才所言,贫道实在听不明白啊。" 真明子的脸上不由得就有几分尴尬。不死草确是生于祖洲,但方才那雾中仙山显然有人物走动,又有龙形生物飞掠,实是称为方丈洲更为确切。他为了勾起敬安帝的兴趣,便随口说出了不死草,没想到却被知白当场说破,只得强辩道:"不死草确是生在祖洲,但方丈洲焉知无有?且方才陛下所见虽是方丈洲,但祖洲亦在东海之中,焉知陛下的仙缘应在哪一处仙山上呢?" 知白微微一哂。转向敬安帝:"古书所载,海中有大贝,名为'蜃',蜃善吐气幻化,能为山水,能为楼阁,亦能为人物。此物常浮出水面吐气,远望便如真山水一般,所谓海市蜃楼,即是此物。" 齐峻在一旁听到此刻,心里才陡然放松了下来,不管方才知白的沉默是打着什么主意,但他现在说的这些话,等于是在暗示敬安帝,真明子方才是在骗人! 敬安帝听得惊疑不定,不由得也将目光投向了真明子。齐嶂在旁笑道:"秀明仙师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若是照仙师这般说,方才那竟不是海上仙山了?" 知白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一笑:"贫道只是未曾听说,祖洲不死草会生于方丈洲而已。也替国师担忧,这样分不清爽,怕是即使出海也难觅仙山哪。"他哪一句话也不说到实处,可是字字句句都在指着真明子欺君。 17、登月 这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没有人能证明方才那仙山究竟是真是假,只看敬安帝究竟是信或不信。齐嶂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淡淡道:"难道仙师是说,父皇福缘不足,不得见真正的仙山么?" 齐峻刚刚放松的心又是一紧。齐嶂倒不愧是太傅夸赞的学生,心思清楚舌锋犀利,绕开知白对真明子的质疑不提,轻轻一句就将话头转到了敬安帝身上。不必说,敬安帝自然最恨有人说自己福缘不够的,此时此刻,恐怕敬安帝更希望自己刚才看见的是真的仙山。 知白却嘻嘻一笑:"二殿下这话,真教贫道难以回答。便是禹帝有飞升之缘,也未到过海上十洲。陛下若无福缘,星铁岂会从天而降?可若事事都以陛下有福缘为借口,那升仙谷之事怕是就要天下处处皆有了。" 这话说得犀利,敬安帝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若不是因为齐嶂是他素来心爱的儿子,恐怕就要出言责骂。齐嶂却是话头一转,道:"这世间自然少不了追名逐利之人,伪造祥瑞也是有的。只是方才仙师说什么海市蜃楼,却实在教人疑惑,若真是海中大贝吐气幻化,何以早不吐气迟不吐气,偏偏在国师作法出海之后吐气呢?" 这也是敬安帝心里还有疑惑的地方,或者说,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自己有仙缘,刚才看见的是真的仙山。齐嶂察颜观色,续道:"是以,依儿臣看来,并非父皇福缘不足,而是国师修行不到,若是方才再坚持一时半刻,说不定已然能到仙山了。" 齐峻不由得瞧了齐嶂一眼,这贬低真明子的修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真明子咳嗽了一声,苦笑道:"还是贫道无能,不能辅陛下登上仙山,此刻也难自明了。"神情怅然道,"若是有修行超过贫道之人,也许今日陛下便能成行。" 齐嶂便转眼向知白看了过去:"秀明仙师曾为母后延寿,神术惊人,又是修行五六百年之人,想必道行更为深厚。且仙师对海上十洲了如指掌,可能为父皇作一指引?"他神态诚恳,看起来真像是个为父亲的心愿而放下身段求人的孝子。 齐峻却在心中不停地冷笑。怪道齐嶂肯贬低真明子,原来是要逼着知白去寻这劳什子的仙山呢!若是知白说自己寻不到,则他并不比真明子强,敬安帝心中也会不满;若知白应承了,就得离开皇宫,到时候宫中只剩下真明子,依然是他们的天下。什么长虹贯紫微,什么东巡,什么祭天勒石,如此的大动干戈,原来都是为了将知白挤出皇宫! 知白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沉吟了片刻方道:"陛下的福缘不在海上,求之无益。" 敬安帝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齐嶂却是一脸憾然:"原来仙师也无能为力?"说得像是十分惋惜,齐峻却硬是从里头听出了几分讽刺。 知白却恍若未觉,掐指算了算便道:"今日是二月十五,恰逢月圆之夜,陛下若是得闲,晚间可愿去月宫闲走几步?"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哗然,连齐嶂都瞪大了眼睛有几分失态地看着知白。去月宫闲走几步,这样的话在知白嘴里说出来,竟然像吃白菜一般容易。敬安帝的声音都有几分发颤:"月宫?仙师能带朕去月宫一行?" 知白欠欠身:"陛下福缘,至月宫一行不难,只是能否真入广寒清虚府,能否得见仙人,却不是贫道可预知之事了。" 齐嶂冷笑道:"不入广寒清虚之府,不见仙人,如何算得入月宫?" 知白笑眯眯地并不动气:"算与不算,自是陛下出游之后说了才作数。二殿下未曾亲至月宫,还是莫要妄做评论的好,以免触怒仙人。" 敬安帝此时也顾不上听齐嶂说些什么了。知白说得有理,到底是不是进了月宫,他一游之后不就明白了么?忙问道:"仙师,可要如何准备?" "只是去月宫一行,并不必准备什么。"知白一脸的漫不经心,"陛下今夜歇息之前只消备上三炷清香,贫道自然会来接引。" "歇息?"敬安帝面有疑色,"难道是在梦中……" "自然。肉身凡胎重逾千钧,不必说陛下,便是贫道修行数百年,尚未能举这皮囊飞升,自然只能在梦中送陛下登月了。" 敬安帝不由得有些犹豫。人对梦里的事,总是有些不太信任的,何况梦中登月……谁能肯定是不是真的登月了?敬安帝目光掠过站在一边的两个儿子,心中微微一动:"仙师,可能再多携几人登月?" 知白一怔:"这——若是陛下要备足仪仗,那贫道实在无能为力。" "不,朕想,带嶂——两个皇儿同行。"知白是齐峻带来的,只怕会沆瀣一气,还是带着齐嶂更能做个证,只是登月这种遇仙之事,只带齐嶂同行也未免太着痕迹,索性两个都带上,别人也就说不出什么。 知白仔细将齐嶂打量了几眼,微微皱眉:"两位皇子借着陛下福缘入月倒也未为不可,只是月中清寒,陛下自有福缘自然无畏,两位皇子只怕——" 齐嶂立时便道:"父皇出游,儿臣自然该随侍于侧,儿臣愿一同前往。" 他都这么说了,齐峻岂能落后?少不得也要立时表表忠心要一同前往。知白眉头微皱,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此时浓雾渐渐散去,日上中天,大船绕来绕去,原来离海岸并不甚远,便掉头返航。敬安帝思及夜间便可登月,真是喜不自胜,恨不得天立刻就黑,兴奋地去沐浴更衣了,连真明子受伤该召御医都没有过问。这里齐峻送皇后回了房中,便去了知白处,进门便见知白皱着个眉头坐在那里发呆。齐峻此刻心情舒畅,走过去含笑道:"又神游什么呢?" 知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叹道:"殿下来了。" 齐峻笑吟吟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今日在船上不是默不作声么,怎么突然又将国师驳得哑口无言了?"这确实是他很想知道的答案。明明当时齐嶂一派占了上风,若是知白顺势倒戈,自然也是在齐嶂面前卖了个好。虽然他曾对知白说过,齐嶂一派必不能容他,但事实上,倘若知白肯倒向齐嶂,叶氏也不会拒绝再多一条臂膀。 知白又叹了口气:"今日国师所说,要为陛下去海上求仙,殿下看,国师可是真的想去求仙?" "求什么仙!"齐峻冷笑一声,"三五艘大船,童男童女,水手侍卫,必然还要带上无数金银,足够他随便去什么地方逍遥了!"他眼神明亮犀利,"真明子这是想逃,在宫中,他是有些坐不住了!"上回千秋节发生的事,已经让敬安帝对真明子有些疏远,真明子自觉不安,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打退堂鼓了。 知白却没有细听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叹息着道:"一句求仙,就让数百户人家骨肉分离……殿下说得对,国师虽自有果报,可是我却不能看着他造下这些罪孽。" 齐峻又惊又喜:"你想通了?"知白入京是为了星铁,等到进宫之后与叶氏一派为敌也是不甚情愿,若不是他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只怕知白宁愿缩在观星台里抱着星铁过安生日子。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然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怎能不让齐峻惊喜? "只是——"知白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也看到了,我若要阻止这些人骨肉分离,就要送陛下去月宫一游。" "怎么?"齐峻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也是有损修为之事?星铁不能弥补么?" "我并非此意。"知白的眉头仍旧紧紧皱着,"前因而后果,我不坐视国师出海,才有陛下去月宫一行。欲坏他人之果,已变今日之因,遂有后日之果。殿下随陛下登月,只怕未必是好事。" 齐峻被他因因果果的又绕糊涂了,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便道:"齐嶂若去,我不能不随行,否则又不知他要对父皇说些什么,恐怕还会对你不利。此时胜券已在望,万不能功亏一篑!不过是去月宫,难道还有什么险厄不成?" 知白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看不清楚。殿下命数已起变化,未来已非我能知了。" 齐峻站了起来,挺直身子傲然道:"我早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未来有何变化,我既作了,便能承担!" 知白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齐峻。过了年,齐峻已然一十九岁,正是将由少年而至青年之时,少年人的锋芒还在眉宇之间逼人地闪烁,青年人的坚定便已渐渐从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本朝的水德实在并不适宜他,连同那纯黑的衣袍都似是一种束缚,齐峻本人便似是一簇火苗,无时无刻不在燃烧和跃动,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逼人的热量。这份咄咄逼人,其实是为一个惯做上位者的父亲所不喜的——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有人正在逼近他的宝座,哪怕是未来的储君。 "殿下,这大位——"知白话说一半,又压住了。 但齐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大位,我非得不可!若不得大位,我与母后俱无生路。但若得此大位,我治国理民,必胜于齐嶂!" 知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 这一夜行宫之内其实没有人睡得好。敬安帝与两位皇子的住处被重重侍卫保护,固然有无数人因关切着皇帝今夜是否能梦游月宫而不能成眠,当事人自己,也一样是紧张兴奋不已。 齐峻初时还怕自己会难以入眠,谁知和衣而卧才片刻,便听见外头知白连声唤他,急忙起身开门出去。才跨出门槛,便见面前一望无际竟是波涛万顷,知白便立在沙滩上点手招呼他。齐峻连忙回头,只见行宫的花园房屋都无影无踪,自己哪里还是站在卧房的门口,竟是不知何时已立在海岸之上,这才猛然醒悟:"这,这是已在梦中?" "正是。"知白微微一笑,"三人同卧,想不到倒是殿下入梦最快。哦,陛下也到了。" 齐峻回头看去,果然是敬安帝漫步而来,边走边环视周围,满面讶然之色,见了知白和齐峻站在前方,开口便道:"仙师,这——这便是梦中?" "是。"知白含笑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感觉?" "感觉?"敬安帝活动一下手脚,"似是——轻快了许多。"他身子已经淘虚,虽然平日里药膳金丹进补,看起来像是十分强健,但行走之间总有些滞涩之感,虽不足为外人道,却是自己有所感觉。然而此刻他行走之时,举手投足都全不着力,如同御风而行一般,飘飘然有凌云之感,不由得大为惊异,转向齐峻,"峻儿有何感觉?" 齐峻躬身道:"觉得像是在飘行一般,似乎足不履地。" "对对,正是如此!"敬安帝惊喜莫名,连连在海岸上来回走了几趟,才想起来问道,"嶂儿为何还未到?" 知白叹了口气:"二殿下尚未能入睡,贫道唤不到他。" 敬安帝眉头一皱:"朕与峻儿都已到了,为何偏他这般晚?" 知白干咳了一声:"这——陛下心思纯净,故而易于入梦……" 齐峻略略一怔,看了知白一眼。知白这话听起来像是捧着敬安帝,实则是抬高齐峻,贬低了齐嶂,尤其白日里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仙山出现,知白在这时候说齐嶂心思不够纯净,很难不让人引起各种联想。说起来,知白还真是头一次这样阴叶氏一党的人。 敬安帝的眉头也皱紧了些,他一心想快去月宫,便有些等得不耐烦起来,又踱步片刻,仍不见齐嶂前来,便没了耐心,决然道:"既是如此,想来是嶂儿无此缘分,我们走罢。" 齐峻心中也不由得一喜。敬安帝素来说齐嶂"颇肖于朕",如今在求仙这事上竟说齐嶂没有缘分,这可是难得之事了。 知白脸上神色不变,点头道:"想必二殿下日后自有缘分。此时月已近中天,确是不宜再拖延,陛下请随贫道来吧。" 敬安帝跟着他,见是一直踏着沙滩向海边走,不由得诧异道:"仙师这是去何处?" 知白笑了一声,已经走到水边,随手拔下头上发簪向空中一抛。他自入宫后,敬安帝见他衣食简朴,委实没什么可赏赐的,便赐了他一根白玉簪子。这簪子倒是好东西,羊脂白玉质地无瑕,还是前朝的古物,知白得了之后颇为心爱,一直用着。此时一抛出去,簪子在月光下翻转,闪过一道银光,这银光原是一线,一闪之后迅速拉长变宽,转眼之间,一道白玉桥梁凭空出现,如长虹一般,一头垂到知白脚下,另一头直伸入夜空,远远望去,竟似是通往中天那一轮圆月的! 敬安帝惊喜莫名,半晌才能说出话来:"这,这是——仙师真是神术!"显然这道白玉桥梁,就是通向月宫的路了。 "陛下请。"知白举步踏上玉桥,衣袂在风中轻轻飘过,微一欠身,说不出的仙风道骨飘逸脱俗。敬安帝虽然见过他为皇后延寿的神术,但因之后知白再未做过什么异于常人之举,并不似真明子时常故弄玄虚,故而虽然给了个仙师的封号,心中却一直不曾真正将知白当作什么神人,直到此时才觉得敬畏莫名,破天荒地竟不敢走到他前头去:"还请仙师引路。" 玉桥十分宽阔,便是三人并行也足够,只是两边并无栏杆,待走到半空中,往下俯视便是黑沉沉的波涛,便是齐峻也有几分头晕,只得规规矩矩走在桥梁正中,不敢再往下看。 这桥看着极长,但真走起来却也很快,三人默默走了盏茶时分,便觉得那一轮圆月变大了许多,仿佛近在咫尺的模样。月光如银,灿烂不可名状,远远瞧着还觉柔和,走得近了竟也有些似日光一般令人不敢逼视。不过若眯着眼睛看过去,便隐隐可见那一团银光后头仿佛是有无数亭台楼阁模样。 18、月中 "那便是广寒宫?"敬安帝到了此时,四周万籁俱寂,说话声音也不由得放得低了。 "并不是。"三人中唯有知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走在通往月宫的路上,而是走在皇宫的花园里一般,"月中有八万二千户,那里是他们居住之处,若说广寒清虚之府,还在月中更上一重天。陛下今夜应能看到,但是否进得去,此时却未可知。" "月中有八万二千户?"敬安帝不由诧然,"只听说月中有广寒之宫,千年之桂,有素娥玉兔,以及斫桂之吴刚,何以还有八万二千户,难道全是素娥所御的仙子不成?" 知白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知,月乃七宝合成,其势如丸,因为日影所灼,故而有由圆而缺之相。若任由日光灼之,便会销蚀殆尽,故月中住有八万二千户,操斧斤修之,便有自缺而圆之相。今夜十五,月相至圆,便是这八万二千户劳作完毕,自十六至三十日,便是休憩之时,则月受日影所灼,又要自圆而缺了。" 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不只敬安帝听得瞠目结舌,就连齐峻这样不信神佛的人,如今脚踏玉桥行在夜空之中,一轮圆月又是伸手可及,也不由得听进去了,都怔怔地看着他。 知白看看两人满脸的惊诧,微微一笑,忽然抬手一指前面:"陛下请看!" 敬安帝一转头,只觉眼前银光大盛,一瞬间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正踏出去的一步便不由得虚了,只觉脚下一空,想到自己此时身在高空之中,顿时一个踉跄。不过只晃了一下,脚下便又踏到了实处,眼前银光倏然淡去,再看时三人已不在桥上,脚下却是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前方有树木山石,再远处隐隐有楼阁之属,竟是另一处天地了。回头看去,玉桥已然消失不见,背后黑沉沉一片不见来路,迎面一阵轻风吹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味,吸入胸中顿时神清气朗,不由得问道:"这才二月中,怎的会有桂花香?" 知白笑道:"月中桂与人间桂花不同,四时常开,只在中秋结子。前头便是桂林,陛下自然嗅到花香。" "月中桂树难道不是只有一棵?何以会有桂林呢?" 知白一指头顶上:"吴刚所斫桂树系万年月桂,确是只有一颗,种在广寒清虚之府,还在一重天上。此地桂林,皆是那颗桂树落下的桂子生长而成,多年结而成林。" 几人说着话,已经顺着小径走出去长长一段路途,果然前方皆是错落的桂树,大小不一,但都开着浅黄色的小花,甜香之气沁人心脾。敬安帝深深吸了几口,感慨道:"人间桂花虽甜,味浓却又嫌腻,这月中桂却是香气愈浓愈见清爽,真是异品。"忽发异想,"若是折一枝带回去种在后宫花园之中,岂不是好?" 知白笑道:"人间土地瘠薄,月桂种之不生。每年中秋之时,吴刚斫桂,也有震落的桂子落入人间,皆未见生长,可见月桂不属人间,陛下怕是折不到的。" 敬安帝有些不服气:"便是种之不生,带一枝回去闻几日香也是好的,何以朕连一枝桂花也折不到?"说着,便亲自走下小径,去旁边的桂树上折枝。不过他刚刚走到树下,便一脚踩在个什么软东西上,脚下忽然哎哟一声,树影之中倏地坐起个人来,右手抱了左手雪雪呼痛:"什么人!" 月光外照,进了月中反而淡了许多,因此敬安帝实未发现这树下居然还躺了个人,大吃一惊之余连忙道:"实是抱歉,并不知君躺卧在此,冒犯了。"这月中之人必是神仙之属,故而他开口也极是客气。 那人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从树影里站了起来:"是某一时倦眠于此,无妨。" 敬安帝借着月光仔细瞧着此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身上穿着白色布衣,还挽着袖口,地上扔着个包袱,显然是他方才枕的。只是那包袱的白布与他身上的布衣一样,都泛着隐约的银光,虽然在地上躺卧过,却洁白得不沾半点尘泥。敬安帝仔细看过,越发觉得此人不凡,便含笑道:"君何以疲倦至此,竟就地躺卧?" 那人将包袱捞起来,闻言便上下打量敬安帝一番,面露惊讶之色:"阁下竟是人间之人?" "君好眼力。"敬安帝对此人又多一分敬畏,"朕是人间天子,趁月圆之时来广寒一游,不知君是何人?" 那人便将包袱往手臂上一挎,抱拳对敬安帝行了一礼:"原来是人间天子,某失敬了。某乃月中八万二千户修月人之一,今日修月完毕,正要回去歇息,因太过倦累故躺卧于此,不想得见人间天子,也是缘分。" 敬安帝听他的说法恰与知白方才所说印证,心中再无怀疑,笑道:"确是缘分。朕欲至广寒清虚之府一观,不知该往何处走?" 那人抬手指着前方道:"广寒宫尚在一重天以上,天子自此而行,自然便到。"瞧了一眼敬安帝脚下,略略迟疑一下便道,"天子脚力只怕不足,既遇了某,也是有缘之故——"解开包袱,拿出两个小包,"此为玉屑饭两裹,送于天子食之,脚力自强。" 这两个小包一拿出来,敬安帝便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这叶包竟是桂叶,但敬安帝从未见过如此宽大如同荷叶般的桂叶,知是异种,连忙双手接过。悄眼看去,那人包袱之中原来是些斧凿之类,但颜色均洁白无瑕,竟像都是美玉做成。 这布衣之人将两个叶包送出,便向敬安帝一拱手,拎了包袱转身便走。也不见他脚步如何轻快,但三五步后走入树荫之中,便霎时没了踪影。敬安帝知道遇到异人,赞叹半晌,这才打开手中叶包。 绿叶所包之物乍看像是一团米饭,用手轻轻一捻才发觉竟是一粒粒玉屑,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散发出一种有别于桂花的香甜气味。敬安帝看了一看,有些迟疑:"这——可食么?"虽说他服食金丹,但那都是炼过之物,这样一粒粒坚硬的东西,却是不敢随意往肚里吞。 知白这时候才走过来,看了一看便笑道:"恭喜陛下有缘,这月中玉屑饭,食之虽不能长生,却也强身健体,百病全消。" 敬安帝闻言大喜,看看这里有三人,便将一个叶包递给齐峻:"峻儿与仙师分食罢。"自己将手中另一个叶包凑到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那玉屑捻着坚硬如石,含入口中却立时柔软,与普通糯米饭团相似,其味却格外清甜,还混合着桂花香气。敬安帝不由得吃了一口又是一口,转眼见齐峻拿着那包玉屑饭面有异色,不由得问道:"峻儿怎的不食?" 齐峻却是实在吃不下去。这叶包一打开,他便觉得一股腻人的甜香中夹杂着馊味扑面而来,简直是中人欲呕,可是看着敬安帝吃得香甜,这句话无论如何又说不出口,见敬安帝催促,只得勉强吃了一口。不想这玉屑饭入口坚硬得石头一般,险些硌掉他的牙,且饭一入口,馊坏之味更重,齐峻虽有心硬着头皮咽下去,却实在挡不住这气味直冲天灵,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转过头去干呕不止。 知白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才叹了口气,接过齐峻手中的玉屑饭,以手撮了一把放入口中咀嚼起来。敬安帝满面疑惑地看着齐峻:"这是怎么了?" "殿下正是身体强健之时,玉屑饭于殿下无益,故而不宜服用。" 知白这番解释显然不能让敬安帝满意,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齐峻半晌,才转过头去又吃起自己手中的玉屑饭来。齐峻勉强止住了呕吐,扶着旁边的桂树歇息片刻,胸头烦闷呃逆之感才渐渐散去。 此时敬安帝已将一包玉屑饭全部吃完,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浑身有说不出的力气,当下指着前方道:"仙师,这就走罢。" 桂树间的小径弯弯曲曲看不到头,若是平日里敬安帝怕是早就疲累了,今日却是精神百倍。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地势渐渐向上,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桂林已到了尽头,远处却是一处重檐飞栋的宫殿,正殿门楣上悬挂一块匾额,正是"广寒清虚之府"几个大字。宫殿旁边是一株极大的桂树,枝叶展开来覆盖了大半个庭院;树下一人倚树而坐,手中抱着一柄大斧,昏昏欲睡;身边一只兔子,绕着个药臼跳来跳去。远远听到后殿处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清新婉转,竟是人间所无。 敬安帝娴于书画,也雅好丝竹,听这天籁之声有些忘情,举步便向正殿走去。孰料那桂树下倦眠之人陡然惊醒,大喝道:"什么人敢擅闯广寒!" 这一声如同霹雳,敬安帝一惊,便觉得脚下扑通踩空,整个人都往下坠落。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猛然一挣,呼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行宫的床上,旁边燃着的三炷清香已然烧到了底,窗外隐隐发白,竟是天色已亮了。 外间值夜的宫女中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敬安帝活动一下手脚,只觉平日里起床时的困倦思睡之意全无,浑身都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轻松,口中还残留着那玉屑饭的清甜之味,不由得大喜,一面伸开双臂让宫人着衣,一面道:"仙师和太子呢?" 王瑾是他的贴身内监,虽然不必做穿衣着靴这种琐事,但敬安帝既起身他便连忙进来伺候,闻言便答道:"仙师和太子并未过来,想是还在自己房中,倒是二殿下,天色未明便来了,急着要求见陛下。奴婢因见陛下未曾起身,只得将二殿下拦在外殿了。" 敬安帝眉头皱了皱,想起梦中情景,一时有些迟疑未定,只道:"宣他进来罢。再派人去瞧瞧仙师和太子,若起身了,也一并请过来。" 齐嶂闻召,三步两步便抢了进来。敬安帝见他双眼都微现血丝,竟是一宿未睡的模样,不觉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何以夜间不来?" 齐嶂正是满心愤懑,强压着道:"儿臣夜间眠卧之后,始终未曾等到仙师来唤,实在等不得了便开门出去,只见屋宇全无,竟是立在海岸之上。儿臣等来等去一人未见,直听到鸡鸣之声,周围一切陡然消失,又是在自己房中床上了,根本不曾见什么月宫广寒!父皇,这秀明仙师分明是个弄虚作假的骗子!" "胡说!"玉屑饭的味道犹在口中,又是浑身轻松,敬安帝怎能让他这般诋毁知白,立刻出声喝止,"是你自己无缘去月宫之中,怎敢随意诋毁仙师,还不快住口!" 齐嶂瞠目结舌:"父皇——" 敬安帝拉了拉衣摆:"朕昨夜确与仙师和峻儿同游了月宫,还得月中人赠玉屑饭食之,如今朕精神健旺大胜往日,可见仙师确有神术。不得对仙师不敬!"他说着,便想起齐峻对着玉屑饭作呕的情形,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齐嶂未能随去月宫自是无有仙缘,但齐峻见玉屑饭而不得食,岂不也是无有仙缘么? "陛下——"派去宣召齐峻的小中人一溜小跑进来,"太子殿下病了,皇后娘娘召了御医,正在为他诊脉。" "病了?"敬安帝眉头皱得更紧,"去看看。" 与敬安帝的神清气爽相比,齐峻脸色委实不大好看,那股馊腻的味道直到现在都萦绕不去,他用花水漱口,用青盐擦牙,又尝试了各种腌果点心,统统不行,反而更吐了个天昏地暗。御医诊了半天脉也没诊出什么来,只能开了个止吐的方子。 看见敬安帝过来,齐峻脸色就更难看了。与敬安帝同游月宫,他却游出了病,传出去让外人作如何想?只是皇后并不听他劝阻,径叫大宫女去请了御医来,恰好敬安帝又宣召他过去,这下可真是闹得人尽皆知了。 "陛下,"真明子又岂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一听说齐峻病了,他立刻就赶了过来,满面担忧之色,"殿下不会是——冲撞了什么吧?秀明仙师既能送陛下去月宫,想来该有法子为殿下纾解才是?"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敬安帝便看向了知白。知白干咳了一声:"不过是在高空之中受了罡风吹拂,寒气入了五脏,自然会有呕逆之感,只消歇息休养数日便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敬安帝也就点了点头,叮嘱齐峻好生歇息。虽然他心中十分兴奋,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知白,但这时候也不好将人唤走,只得压抑着激动走了出去。 真明子紧跟在他身边。他入宫多年,对敬安帝察颜观色便知他此时十分高兴,心里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含笑道:"陛下昨夜之行若何?"其实看敬安帝的神态,就知道八成是真的在梦中游了月宫。本来齐嶂派人来传话说根本不曾去什么月宫的时候,他还在心中窃喜,已然想好了要用什么言辞来挑动敬安帝的怒气。谁知此时敬安帝竟是喜笑颜开,且那面色——真明子细细看了看,他炼丹多年,也通晓些医理,敬安帝面色红润,但与从前金丹催出的颜色又自不同,竟是自内而外透出来气血充足的模样,这短短一夜便有如此变化,难道当真是去了月宫,得了什么奇遇? 在千秋节之后萌生的退意又如藤蔓一般生长起来,但想到叶家,真明子只能把这念头压下去,强打精神听着敬安帝几乎有些手舞足蹈地将月宫奇遇讲了一遍。他越听,心就越往下沉。本盼着知白不过是齐峻带回来的帮手,为皇后延寿不过是得了良药,即使千秋节上偶人失灵,也还盼着对方不过是懂些捉鬼的小把戏,没想到——竟真能将敬安帝带入月宫,难道他是个真仙不成?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多年潜心修道,上天垂爱,竟得秀明仙师!月宫一裹玉屑饭,便胜却人间金丹无数啊!此后贫道的丹炉也可废弃了呢。" 齐嶂跟在一旁,猛听真明子这样说,心中暗暗着急,连打眼色。真明子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仍笑着说:"贫道原还担忧,陛下与仙山失之交臂,全因贫道修行不够之故,如今陛下有此月宫奇遇,贫道之心也可略安了。只是——"他话锋一转,"同是自玉桥登月,太子怎的竟被罡风吹病了?" 敬安帝也觉得蹊跷,想了一想道:"大约是他不曾食玉屑饭之故罢。"随口将齐峻对玉屑饭的反应说了一遍。 真明子登觉眼前一亮,忙叹息道:"这样的异物,太子竟是无缘,实在可惜。不过,太子此时仍有呕逆之感,怕不仅是因罡风吹拂罢,或者还是被玉屑饭所冲?" 他身边的小道童一脸疑惑地接口问道:"师父,这样千金难求的神物,陛下食之身轻体健,太子怎的不但不能下咽,还因此得病呢?这又不是什么邪物……" 敬安帝脸色微沉,没有说话。真明子立时横眉斥道:"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就敢在陛下眼前胡言乱语?还不快回去面壁思过!"看一眼一旁的齐嶂,低声自语般地道,"可惜再无第三人食之,否则倒可知晓……"究竟可知晓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 不过这也够了。敬安帝随着也看了齐嶂一眼,脸上喜悦的神色渐渐退去,若有所思起来…… 19、后果 好说歹说送走了皇后,齐峻斜靠着床榻,只觉得心口还在一阵阵翻腾,看了一眼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知白,强打精神问道:"当真是罡风入体的缘故?"敬安帝同样是行走在玉桥上,为什么他却无事? 果然,知白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齐峻摆摆手,冯恩和文绣立刻带着一干宫婢中人退出了屋外,知白才道:"是玉屑饭的缘故。殿下无仙缘,昨夜那玉屑饭,实在不该强吞的。" 齐峻微有些不服气:"那玉屑饭嗅起来如同馊坏——若无仙缘,何以齐嶂不能入月,我却能?" 知白抬头看了他片刻,缓缓道:"昨夜,我根本未曾去接引二殿下。" "你——"齐峻有些惊诧。知白做事从来都是因势利导,这样明目张胆地做手脚,还是头一回。 "为何?" "二殿下,有仙缘。"知白敛起目光,"我怕你们同行,陛下会因此厌弃殿下,所以——却未想到陛下福缘如此深厚,竟能得月中人得赠玉屑饭——唉,若是二殿下同去,殿下便可让于他食,也不致如今日一般。"那样的神物,齐峻若让给齐嶂食用,便是兄弟友爱的铁证,自然不会像今日一般,被神物冲得呕逆不止,平白给人送了把柄,只怕反而更让敬安帝对齐峻心有芥蒂了。 "我既无仙缘,为何能登月?"齐峻还是有些不大服气。 "殿下是借了陛下的福分。"知白的回答有些无情,"陛下确有仙缘,那一日在海上,陛下所见的并非海市蜃楼,而确是方丈洲。" 齐峻大吃一惊:"但你明明说——"突然明白,真明子并不能请仙,不过是想拿着海市蜃楼来欺骗敬安帝,而知白明明知道那确实是海上仙山,却趁势说了谎话。真明子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与真正的方丈洲失之交臂。 "那为何最后也未能登上仙山?"齐峻看着知白的表情,已经有了答案,"是——因为我?" 知白默默点了点头。 齐峻靠在床头,半晌,古怪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原来国师说的也并不都是谎言。"真明子自入宫之后,没少在敬安帝面前说他坏话,什么命相不祥啊,什么克及父母啊,什么天命不永啊,搞了半天,原来这些中伤还真的说中了事实! 知白并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道:"殿下,你仍要执着于大位么?" "什么?"齐峻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自然!" 知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国师一党想要诬蔑殿下,导致与真正的仙山失之交臂;我想阻止那些童男童女骨肉分离,就得送陛下去月宫;二殿下想用求仙来逼迫我,却被我在梦中抛下,在陛下处也落了心思不纯的嫌疑;而殿下你——我若无私心想让殿下压过二殿下,殿下也就不致在玉屑饭一事上为陛下所不喜。殿下请看,单单这些小事都是因果纠缠,往往出人意料之外,若是逆天而行,其后果——" 齐峻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你是说,让我放弃大位?为什么?就为了齐嶂身有龙气?一样都是皇子,我是中宫嫡长,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强?是出身,还是才干?" 知白叹了口气:"二殿下有天意眷顾。" "狗屁!"齐峻难得地说了粗话,"天意是什么?天意让我降生于中宫,为嫡为长,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拱手把大位让给他?他若得天意眷顾,为何不生于中宫?" 知白答不出来。齐峻微微挑起眉:"仙师不会是后悔了吧?" "什么?"知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怎么,怎么会……" 齐峻看了他一会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仙师请自便,我得歇息一会儿。" 知白悄没声地出去了,片刻之后,冯恩同样悄没声地进来,低声道:"仙师回了自己房中,并不曾与人多说什么。" 齐峻紧闭着嘴唇,压抑着胸口的翻腾点了点头。冯恩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殿下,奴婢实在是——不大放心……倘若国师真有退意,那叶家对仙师……"有一个更好的来填补空缺,叶家只会乐见其成。 "如今,也只有他了。"齐峻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当初是他把知白弄回来的,如今——这算是骑虎难下了么? "可若是仙师真的——"冯恩犹豫良久,做了个细微的手势,"那时便是大患。" 随着他这个手势,齐峻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冯恩沉默地低着头,等着他的命令。良久,齐峻缓缓又靠了回去:"是我将他带进宫来,许以合作,若是出尔反尔,日后如何取信于人?" 冯恩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仙师从前对殿下——"他是齐峻的心腹中人,自然从侍卫那里得知了知白在西南山里干的好事,说实在的,若不是知白一入宫就救了皇后,依他看,早就该碎尸万段了。 齐峻默然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虽说他是个混蛋,但——该是不会投到叶氏一边去。" 冯恩很想说这可不一定,但齐峻已然做了决定,他也就无话可说,默默地又端了一杯热茶来,让齐峻暖一暖有些发凉的心口。 太子夜游月宫被罡风吹病,足足在行宫耽搁了两日,才启程往泰山去。但是私下里,却有隐隐约约的消息说,其实太子毫无福缘,才会见神物却不得食之,甚至有人说,是太子冲犯仙山,才令敬安帝与方丈洲失之交臂,亦是因为太子之故,二皇子才不得同游月宫。 "这都是什么人说的!"皇后在凤辇之中,气得脸色发白:"二皇子自己没福缘不能登月,这也怪到峻儿头上?那海上仙山,如何就是峻儿冲犯了?说不定是陛下自己没有那个缘分!" "娘娘!"大宫女芍药吓得一抖,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后的嘴,"您——这若是被陛下听见——" 皇后自知失言,忙住了口,怔了片刻,眼圈忽然红了:"这朝堂里,上上下下都是叶家的人,只可怜我的峻儿,那许多舅舅表兄,竟没半个能帮上忙的。" 这话也一样犯忌讳,芍药真是对皇后毫无办法,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这话也不能说啊!"什么朝堂,什么舅家,这是说皇帝任人唯亲,还是中宫想依靠外戚啊?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峻儿要如何是好!"皇后越想越是难受,"我这个娘——是半点也无用,峻儿孤掌难鸣,究竟如何是好!" 虽说话不中听,但却是事实,芍药寻思半晌,小声道:"娘娘,殿下年将及冠,依奴婢的浅见,该选太子妃了。"盛朝对皇子们的婚龄并无什么规定,普通都是十八岁后择妃,只因去年事情太多,皇后竟也忘记了,此时被芍药一提,顿时眼前一亮:"可不是!今年乃是小选之年,正该替峻儿仔细挑个太子妃,将来妻族也是个助力。" 娘娘啊,这话您在心里说说也就是了,何必要说出口呢?芍药一边在心中叹息,一边庆幸凤辇此时正在路上,皇后说话又素来低声细气,车轮辘辘,便是车外的中人侍卫也未必听得清车里说些什么。不过对皇后的话,芍药是赞同的,太子正应该挑个娘家有力的太子妃,才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因怀着这个心思,皇后对接下来的封禅祭天大典都有些敷衍了事,一心只盼着快些回宫,好提一提选秀的事。偏敬安帝食了玉屑饭之后身轻体健,游兴极浓,足足在泰山盘桓了四五日,这才下令返京。不过御驾尚未启程,已有使者来报,东狄王听闻天子在泰山祭天,特地派了皇子前来谒见。 东狄,是在盛朝国土东北边半游牧半定居的民族,据说,他们的祖上与西北边的羯奴同出一源,只是后来迁到了东边。两族有相似的风俗和生活习惯,只是羯奴更擅轻骑快马作战,而东狄这边更喜重甲和战车。不过,两族的桀骜和好战,倒不愧是一个祖宗,真是如出一辙。 东狄派来的是二王子,除了带着二百精骑护卫之外,他还带来了十只精心调教的獒犬,奉献给敬安帝打猎用。 "果然是好犬!"敬安帝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十头硕大的犬只,点头称赞。 民间有云,九犬一獒,谓獒犬难得。东狄国养獒犬颇有一套,送来的这十只獒犬个头几乎都有小牛犊大小,头颅上鬣毛如狮子一般,由獒奴用铁链牵着,偶尔有一只抖动一下身体,便拉得铁链哗哗作响,声势惊人。 "这都是用一窝的小犬关禁起来,由其自相撕咬,直至剩下最后一只。"东狄二王子身材修长劲削,年纪不大,却留了一脸的胡子,爽朗地笑着,"用此法选出来的,才是獒中之獒。待上了猎场,可斗黑熊,陛下一用便知。" 敬安帝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打猎,说老实话,看见这么十头小牛犊般的东西,他心里也有些发虚,若是这些獒奴们手一滑没有牵住…… "陛下请看,这一头是铁包金……"二王子居然还不算完,又走下台阶,指着几头獒挨个儿讲解起来。 按说,东狄二王子走到獒犬面前,敬安帝也该跟过去看看才是,可是他看着那些龇起寸把长白牙的东西,实在不想过去,然而若是不去,未免示弱。四夷之中,东狄与羯奴最是不好对付,只因早年被先帝大军镇压过,这些年才做出宾服之相,私下里却并不老实,时常明里暗里试探盛朝的虚实。若是当朝天子在东狄一个皇子面前示弱,恐怕盛朝威严都要被四夷所笑,甚至会诱发四夷的反心。 敬安帝正在迟疑,齐峻已经举步走下台阶,含笑道:"铁包金?倒是好名字,只是不知何以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冯恩腿都软了。东狄二王子已经走到那獒犬身边,齐峻居然也紧跟着他,不必獒奴松开铁链,只要那獒犬往前蹿一步,就能咬到齐峻!他正要拼死跟过去,蓝影一闪,知白居然也跟着齐峻走了过去。 东狄二王子看着齐峻过来,目光一闪便笑道:"这獒四只脚掌是黄褐之色,其余毛皮皆是黑色,便如金外包铁,故有此名。"说着,便弯腰下去捉起獒犬一只脚掌,"殿下请看。" 齐峻瞳孔微微一缩。那獒犬一只后脚被捉起,喉咙里已经发出呜呜的低声,肩背处绷得极紧,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而他要俯身去看獒犬的脚掌,就等于将自己的喉咙送到獒犬嘴边去。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跟着东狄二王子俯身下去,右手已借着衣摆的遮掩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 东狄二王子目光闪烁,手在獒犬脚掌上用力一捏,那獒犬咆哮一声,偌大的身体猛地一动,脑袋倏地向着齐峻就转了过来。冯恩一声惊呼尚未出口,血光飞溅,齐峻的匕首已经从犬颌下狠狠划过,獒犬粗大的脖颈几乎被切断一半,鲜血泉水一般喷了出来。 这一下子,旁边的九条獒犬齐齐暴动。 东狄的二王子其实并没打算让这条铁包金一口咬断齐峻的咽喉。他这次来泰山是来拜谒敬安帝的,固然存着打探盛朝虚实甚至略加挑衅的心思,但让自己送来的狗就在自己眼前把盛朝太子咬死,那可是立时就能让东狄灭国的大罪。他捏獒犬的脚掌,只不过想让獒犬咆哮一声,狠狠地吓这位看起来胆子不小的太子一跳,如果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失了仪态,那就更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可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反应敏捷,在獒犬刚张开嘴的时候就一刀干净利索地割断了獒犬的脖子! 死一条獒犬没什么,可是这位太子殿下不该这么血淋淋地、在其它九条獒犬面前宰了这一条。这十条獒犬都是特殊训练过的,但是同伴的血让它们疯狂了起来,獒奴根本拉不住它们,九条獒犬同时甩脱了獒奴,冲着齐峻扑了上来。 "完了——"东狄二王子眼前几乎一黑,喃喃地说了一句。九头獒犬,连驯獒的獒师都不敢撄其锋,何况他只是个根本没驯过獒的、勉强被獒犬们承认的主子罢了。 皇后本来怕那些巨大的獒犬,站得远远的。刚才齐峻走下台阶她就想拦阻,只因怕在外邦客人面前失仪才强忍住了。此时见九条獒犬一起飞扑过去,皇后连叫声都没发出来,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 敬安帝面色惨变,虽然知道只怕来不及,仍旧扬起手准备喝令侍卫们上前救援,而齐峻的侍卫不必敬安帝发话就已经扑了上去。但是他们都离得太远,且被九条獒犬和乱成一团的獒奴挡在外面,一切都来不及了。 齐峻也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这样的后果。他估摸到了东狄二王子的用意,所以想杀掉这条铁包金立威,但是他没想到一道血箭喷出去,会让另外九条獒犬疯狂。仓促之中,他只能握紧了匕首,用另一条手臂挡在咽喉之前,准备来一条杀一条,或者说,准备能把自己保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紧跟在齐峻身边,在这一刻,他比其余人离齐峻都近,这一步,就挡到了齐峻身前。双手一张,九条咆哮着扑过来的獒犬竟然硬生生停住了前扑之势,接着猛一扭头,居然全部掉头就跑,有两条体形较小的,竟然还夹起了尾巴! 偌大的庭院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獒犬心惊胆战的呜叫。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连齐峻在内,全部怔怔地看着站在那里微微含笑的知白,目瞪口呆。 20、选择 ... 九头凶暴可搏虎狼的獒犬,被秀明仙师一举手之间就吓得夹着尾巴四散而逃。这消息比风还快,瞬间就传遍了行宫。 对此,敬安帝还是十分满意的。东狄送十条獒犬来,在示好的意义之外还包含着些什么,他作为一个帝王还是隐约能觉察的,因此齐峻杀死一头獒犬,知白吓退九条,这结果简直就是一记隐形的巴掌狠狠抽在东狄的脸上,还打得东狄说不出什么来——甚好。 九条獒犬被吓破了胆,自然不敢再伤人,乖乖被獒奴牵着铁链拉回去了,因此整件事里只有皇后受了伤——晕倒的时候磕在宫女们身上,将手腕扭了一下。 齐峻溅了一身的鲜血,更衣之后就去探望皇后了,东狄二王子看着獒奴们将九条獒犬送进敬安帝的行宫,脸色铁青。身边的谋士偷窥他的面色,不敢开口说话,还是二王子自己先开了口:"这位仙师——果然有大本领!" 他既开了口,谋士也就敢说话了:"王子,听说这位仙师是盛朝太子请来的。" 二王子想到齐峻那一下干净利落几乎将獒犬脖子都割断的动作,神色阴鸷:"太子殿下,对我们可不算宽容。" "是。若是将来盛朝陛下殡天,由太子继位,再加上这位仙师,恐怕我们——"就没有什么便宜好占了。 "太子殿下……"二王子微微仰起头,"这性情,可不像盛朝的人啊。"没有盛朝人那么柔软温和,倒是暴烈强硬不下东狄人,这样的人居于上位,怎么好打交道呢? 谋士心领神会:"盛朝的二殿下酷似当朝天子,我听说盛朝人特别注重'子肖父',陛下实在该选择最像他的儿子来继位才是。" 二王子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带来的那些贵重药材,送与二殿下吧。"这些东西本来是想送给太子的,但太子既然这么难以讨好,还是转赠二皇子吧,"当然,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那里,也要送些。" "是。"谋士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躬身下去自行办理了。 皇后吓得不轻,醒来后虽然看见齐峻毫发无伤,仍旧拉着他哭了一场,并要他发誓今后再不涉足这样危险的场合才肯罢休。齐峻好容易哄着她服下了安神的汤药,这才能从皇后房里出来。 天色已然近黑,天边下弦月升起,将淡淡的银光洒在庭院中。齐峻一出来,就看见知白站在庭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之下他如同玉雕一般,周身都笼着淡淡的光华,赏心悦目之极。齐峻的脚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仙师在想什么呢?" "哦——"知白的语气并不怎么好,"我在回忆殿下今日挥刀杀犬的英姿。" 冯恩张了张嘴,想呵斥知白——纵然他是仙师,也不得如此跟太子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压下去了,他想起来前几日自己的提议,若是那时殿下答允了,今日没有这位秀明仙师,太子是否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齐峻倒是自嘲地一笑:"今日确是莽撞了。"东狄二王子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一清二楚,杀犬也是为了立威,只是没想到其余九头獒犬见了同伴的血,会疯狂至此,"倒是仙师,如何能一举手间就吓退九獒?" 知白张了张嘴,齐峻已经抢先一步:"若是仙师不想透露,我也不好多问。"他神色轻松,眼中甚至还带着笑意,但态度已然非常明确——并不想听知白痛陈执意夺位引起的因果关系。 知白只能叹了口气:"并没有什么,只是将这些日子自陛下和二殿下身上吸收来的龙气逼发出去而已。龙威当前,别说獒犬,便是虎豹犀象,一样要退避三舍。" 齐峻皱了皱眉:"这样说来,父皇岂非是百兽不侵?"龙气这两个字,他听了实在没什么好心情。照知白这么说,敬安帝每年围猎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侍卫保护,任何野兽见了他都该掉头就跑才是。至于说到齐嶂,那就更没有好气了,若当真龙气如此好用,齐嶂当时何不跟着东狄二王子下阶观獒! 知白摇摇头:"并非如此。陛下虽有龙气护持,但如殿下身边有侍卫一般,也有多少之分。我今日所用龙气,是数十日来自陛下身边吸取,全部激发而出,厚积而薄发,自与一般不同。便如用兵,若是平庸之军,即使有千人也未必能取胜,若是派出一支百里挑一的精兵,即使只有百十人,也能所向披靡。" 齐峻没再说话,知白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发生了獒犬流血事件,但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到,敬安帝照例在行宫举行宴会,款待东狄王子。皇后现在听见东狄二字就浑身不舒服,任凭宫女怎么劝都不肯出席,好在东狄只来了一个王子,还没高贵到需要帝后都出面的程度,皇后即便不露面也并不算失礼。 虽然是在行宫,但蓬莱县令殷勤备至,席间仍旧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引得东狄王子连声称赞。三杯酒后,东狄王子关心地问起了皇后的凤体,并且连连表示自责:"……实在莽撞,惊吓了娘娘,小王已派人送去了些许药材,略表心意。" 敬安帝自己虽然也被獒犬惊了一跳,但看见皇后吓成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屑。皇后的胆子素来就小得——如果不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敬安帝真得说皇后胆小如鼠了,相比之下,出身武将之家的叶贵妃在做王府侧妃时还能陪他骑马射猎,那真是比皇后强太多了,幸而太子不像皇后。 敬安帝想着,就不由得多看了齐峻两眼。今日齐峻表现略嫌莽撞,但他紧随东狄王子下阶观獒,保住了盛朝的脸面,倒不愧一国储君的身份。说起来,这个长子也一十九岁了,该成家了……敬安帝正想得出神,忽听东狄二王子笑道:"陛下意下如何?"转头看去,东狄二王子正倾身向前,笑着看他。敬安帝略一怔,王瑾已经借倒茶的动作在他耳边低声道:"二王子方才与二殿下说起春猎之事,邀请陛下和几位殿下去东狄的猎场。" 春猎?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一眼东狄二王子。此时野兽确已纷纷出洞,但经过一个严冬,都是十分瘦弱,有什么好猎?东狄这个举动,不过是示好罢了。依东狄习俗,猎场是各人的财产,断然不能容许侵犯,东狄王子邀请他去东狄围猎,在习俗上已算是十二分的诚恳了。只是,进入东狄猎场? "朕还需前往泰山祭天,计以时日,离开京城已久,朝政不可抛荒,东狄距此尚远,此次朕不能前去了。二王子若有意,朕可在泰山脚下举行围猎,二王子可在观礼围猎之后再返回东狄。"身边虽有侍卫,但敬安帝却也不会贸然踏入东狄境内。 东狄二王子恭恭敬敬地听了,连声答应,并顺口将泰山祭天封禅之事赞扬了一番。他虽是东狄人,盛朝语言倒说得极好,虽然不能骈四俪六,却也颇会几句文辞,又将去年天降星铁祥瑞一事说出来,只差将敬安帝与尧舜比肩了,因此这一顿饭吃得可算是宾主尽欢。 第二日,御驾便启程往泰山。蓬莱县令本来指望着靠海上仙山升官,没想到仙山被秀明仙师指出是假的,真是好大的扫兴。原想行宫接驾侍奉周到或许还能得敬安帝欢心,却不想御驾启程之前,倒是太子抢先夸赞了他的忠心,意思要升他的官,他自然要谦虚几句,说几句忠心侍奉陛下是臣本份,并不敢因此居功,官为国家重器,无治民之功不敢克当云云。 这些话是蓬莱县令早就想好的。皇上要封赏,臣下哪有立刻就答应的,哪个不要先辞谢一番呢?这道理人人都知道,也不会有人因为你辞谢一番就真的不封赏了。结果——结果太子殿下就硬是能做得出来!在敬安帝未开口之前,他已经将蓬莱县令大加夸赞了一番,然后扯下腰间一块玉佩赏给了他。 一块玉佩! 蓬莱县令几乎要吐血。太子说得很好听:蓬莱县令不为名利,若是用官位或黄金来封赏,倒是抹煞了他一片侍主的忠心,这块玉佩是当初皇后赏给他保平安的,听说蓬莱县令有个儿子,就赏给他的儿子,保他平安长大。 太子殿下的贴身物件儿,还是皇后赏的,保他儿子平安长大,这是多大的恩典哪!蓬莱县令只能一脸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心里却直想吐血。这种恩典,若是位高权重的重臣那就是锦上添花,既有高位又有圣宠,简直是红得透紫,可是于他这种小县令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他现在需要的是升官,需要从知县变到知州、知府,而不是这种圣宠。更何况京城离蓬莱远得很,不在皇上眼前,这圣宠有什么用?没两年皇上哪里还记得他是谁!到时候,他难道能拿着这玉佩跑去吏部要升官么? 御驾启程,齐峻在自己的车辇里笑得颇为开心,文绣瞧着奇怪却不敢问,还是知白问了一句:"殿下这么高兴,可是陛下有什么封赏?" "见识短浅。"齐峻肃起脸来轻轻骂了他一句,"必定要有封赏才高兴?"然后将蓬莱县令的事说了一遍,冷笑,"压榨百姓逢迎上司,还想升官?做梦!" 知白听得也好笑:"殿下真是——"想不到齐峻还有这样阴坏的时候,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真是英明神武!" 齐峻指着他大笑:"马屁都不会拍!这些日子在外头,你的书画也都扔下了吧?书念了没有?" 知白的脸顿时垮了:"殿下——" "把你的书拿来。"齐峻今日心情极好,"师傅没跟着出来,本殿下代师傅考考你这些日子的功课。" 功课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为了让秀明仙师更有仙气,也为了投合敬安帝的爱好,师傅们教的是汉赋,骈四俪六,花团锦簇,读得知白两眼发直。然后又教作诗,单是一本《佩文诗韵》就把知白折腾得苦不堪言,偏偏他是连诗文都没有读过几篇的人,每天一看见师傅进来,脸都能拧出苦水来。 齐峻虽然不精于此道,但也是在北宫读了十年书的人,连书本都不必拿,随口问了几处,便把知白问得抓耳挠腮支支吾吾,便是答得出来的,也有三分之一是牛头不对马嘴,根本不知所云。 齐峻今日心情好,考问他功课不过是有心难为,见知白满脸要哭不哭的神情,只觉得龙心大悦,故意板着脸道:"读得一塌糊涂!想是手板子挨得少了吧?" 手板子什么的,秀明仙师还真没有挨过。哪个师傅敢来打仙师呢?不过一听齐峻说起手板子,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殿下——" 齐峻强忍着笑道:"读书也罢了,书画又学得怎样?"转头对文绣道,"取纸笔来。" 知白苦着脸道:"殿下,这车辇之中摇摇晃晃,如何写字?" 齐峻一言不发,提起笔来便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他是多年练出来的功夫,兼以弓马娴熟,手腕上的力量更强,虽然车辇晃动,但执笔仍是稳稳当当,一行字写得刚劲有力又十分整齐。知白低头看着,实在找不到借口,只能哭丧着脸接过毛笔,汁水淋漓地在纸上写起来。他本来写得就歪歪扭扭,加上车子晃动,简直是惨不忍睹。齐峻看了一会,自己也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出来:"这写的也是字么?" 知白真想把笔一摔,只是不敢,扁着嘴低头准备听训。齐峻看他委委曲曲的脸,笑得更深。整日里仙师仙师地叫着,他倒真是忘记了知白其实也才不过十六岁,看他扁着嘴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倒难为他整日里装着一副仙风道骨。 "坐正。"齐峻随手在知白后背上敲了一下,"立如松,坐如钟,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何能写好字?"说着,伸过手臂去握住他的手,"手腕悬空不离方寸,腰直臂平,五指捏笔不松不紧……" 文绣跪坐在一旁,看着齐峻瞠目结舌,若不是还记得不可失仪,几几乎就要忘记了手下的茶炉。她自齐峻十岁就到身边侍候,可从未见过齐峻会把着人的手教写字,就连宫中那些年小的皇子们,兄弟之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 自然,宫里的皇子们说是兄弟,可都不是一个娘肚皮里爬出来的,各宫妃嫔们勾心斗角,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跟别人的儿子如此亲密无间?文绣低下头去分茶,暗暗地想,殿下大约还是太寂寞了,若是皇后娘娘能再生个皇子——便是不指着让殿下在宫里多个膀臂,至少也有个人亲热亲热,免得如今殿下竟对个小道士这样的……文绣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那两个紧贴着坐着一起的身影。齐峻教得认真,知白却学得敷衍,一脸的苦瓜相,让人瞧着就想上手扇他两巴掌。文绣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口,暗骂一句折寿。她可没忘记这小道士曾险些害得殿下葬身蛇口,还想偷星铁呢。这样的人,若她是太子殿下,那是万万不敢用的。也就是这时候宫里实在是没个臂助,才逼得殿下不得不冒这个险起用这等不可信的人。 唉——文绣轻轻地,比呼吸还轻地叹了口气,有些出神地想起前几日听皇后的宫女透出的一点儿消息——也是该选太子妃的时候了,若选一个娘家显赫的太子妃来,也是个助力,只是不知道,皇上和娘娘会选哪一家的姑娘,到时候东宫里又多一位甚至是几位主子,不晓得脾气性情,也不晓得会不会好伺候…… 21、围猎 ... 泰山封禅,大祭三日方才结束,泰山附近的州府官员皆到不说,连老百姓都有好些离得远远地来听那钟鼓之声,好不热闹。 祭天大典,自是少不了跪拜起坐,敬安帝连着折腾了三天,若换了从前怕不早就累得筋骨俱疲了,如今却自觉精神竟还健旺,想到月宫里得到的玉屑饭,只觉得自己确是福缘深厚,喜悦之下,连这点疲倦也抛到九霄云外,只歇了一日便下令在泰山脚下围猎。 "殿下真是——"文绣替齐峻整好腰带,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目光。 "真是什么?"齐峻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旁边的大铜镜。镜中人身姿挺拔,围猎时的衣裳与平日的礼服不同,虽也是玄色为底,却是窄袖短襟,外罩犀皮软甲,腰间一条狮蛮带扣住,便煞出了腰身。虽未及冠,但太子为一国储君与众不同,此时已可戴青玉简冠,这般打扮起来,真是英气勃勃。 文绣微微红着脸,捧过宝剑雕弓来。齐峻是真下过功夫的,虽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将军们,这口弓也有将近五石之力,比起齐嶂连三石弓都不能拉满来,今日围猎还不必开始,高下已然分明。 泰山脚下,玄色绣金龙的小旗连成一线,圈出了围场,每面旗下都有腰悬宝剑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敬安帝本是不能射猎的,但服食玉屑饭后自觉身轻体健,连两臂都觉得有力了许多,遂也拿了一把弓。齐峻齐嶂兄弟均是劲装薄甲,背弓腰剑,骑马分列于敬安帝身后;旁边是东狄二王子,草原人习惯并不披甲,只拿了一柄强弓,腰佩短刀立在一旁;再后头就是那九条獒犬,由獒奴牵着,正为鼓角之声刺激得十分兴奋,扯得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前头一片喧哗之声,却是先入林中的侍卫们赶出了一群鹿来。敬安帝便开弓搭箭,对准被赶近的鹿群一箭射去。他已两三年不摸弓箭,此时用的是一柄只有二石的软弓,不过侍卫们有意将鹿群赶得极近,那一箭到底还是射中了一头小鹿,只是射在屁股上,并未致命。不过侍卫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一见射中,立刻便有一名侍卫不要命地从马上扑下去,硬生生将那小鹿压倒在地,不顾自己背上腿上被鹿蹄踏伤,将小鹿捆绑起来。一众侍卫抬着鹿直送到敬安帝面前,山呼万岁:"陛下活擒生鹿,箭法如神!" 虽然知道是侍卫们着意奉承,但敬安帝平日里连二石弓都拉不大开,今日却能射中一头鹿,自己已是十分得意,转头笑向两个儿子道:"朕年纪长了,精神不济,今日就看你二人的了。去吧!" 顿时间猎场之中便热闹非凡。齐峻与齐嶂各领二十名侍卫扑入林中,东狄送的九条獒犬也去凑热闹,到处都是人声呼喝,兽声嘶鸣,真是风毛雨血。 齐峻憋着一口气要压倒齐嶂,真是马踏飞燕箭如流星,一路带着侍卫们扫下来,等到敬安帝那边鸣金之时,马后搭着的猎物已堆成了小山。他不屑射那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物,出手便是羊鹿之类,甚至还猎到了一头瘦瘦的灰狼。 虽说开春不久野兽都还瘦,但长成的狼总是狼,尽管身上皮包骨头,硕大的狼头和龇出嘴外的利齿却仍旧教人看得心惊胆战,侍卫们将猎物放下时,便引起一片低声的惊呼惊叹。 齐峻也有些疲乏。他虽是每日都不曾放下弓马,但这样真刀真枪的猎杀也是偶尔为之,两个时辰下来不断地开弓放箭,还要控着马,双臂也有些酸软,但看着地上成堆的猎物,心里也十分喜悦,不引人注目地轻轻活动了一下双臂,便做出轻松的样子望着猎场另一边,等着齐嶂那一队人回来。 片刻之后,齐嶂带着侍卫们也出现了,只消这么远远一看,就看得出齐嶂这一队的猎获远不如齐峻这边丰富。此时负责统计的中人也已然清点完毕,转身便向敬安帝禀报:"太子殿下射杀羊四只,鹿七只,狼一只,共计野物十二只。" 皇后脸上也露了笑容。这围场并不算大,能猎到十二只野物,还有一头狼,可见齐峻的功夫。放眼整座皇宫,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他呢。 敬安帝也含笑点了点头,抬头看见驰马过来的齐嶂,便笑道:"嶂儿猎了什么?若是太少,可要受罚!" 齐嶂也是一头的汗水,在马背上欠身笑道:"儿子猎的都是小物,还真不能与大哥相比。"一摆手,后头几名侍卫纷纷上前,手里抱着几只小羊小鹿,还有两只兔子,总计也不过六七只,虽然身上带伤,却都是活的,有一只还咩咩叫了几声,在侍卫怀中挣扎了一下。 这下连敬安帝也有些诧异了:"这是何意?" 齐嶂笑嘻嘻地翻身下马:"儿子方才见父皇一箭中鹿,却只射臀腿,本来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直到进了林中,看见母羊带着小羊,方明白父皇深意。春为生时,草木萌发,禽兽繁衍,此时猎杀有违天和,是以父皇虽射而不杀。故而儿子进了林中,也不曾射杀,待御驾还京之时,这些野物都放归林中,也是父皇天恩。" 敬安帝刚才一箭射在鹿屁股上,哪里是什么射而不杀,根本就是准头欠佳而已,否则这些侍卫们也不会拼了命地去扑,好全皇帝的脸面。可如今被齐嶂这么一说,倒成了敬安帝仁慈宽厚,连野物都不忍射杀了。而且,一句"此时猎杀有违天和",还把齐峻也捎带了进去,他那些丰富的猎物,此时全是有违天和肆意杀生的明证了。 皇后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四周的官员们个个低头看地。东狄二王子左右看看,便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陛下仁厚,德被草木,真是万千百姓之福。两位皇子一位武勇一位仁慈,真是相得益彰,真乃盛朝双璧!" 他这马屁拍得敬安帝很是舒服,也给了旁边的官员们跟着拍的机会,顿时大家都活跃起来,盛朝双璧的话语也是此起彼伏。敬安帝心里高兴,还伸手在一只小鹿头上摸了一下:"既是这么着,都先养起来,等回銮之时都放生了罢。" 齐嶂笑着答应,亲手去侍卫怀里接过一只兔子,笑道:"儿子这就送它们——咝!"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倏地抽了回来,掌心上一道鲜红——兔子显然不能领会天家恩泽,被齐嶂提得不舒服了,后腿一蹬正蹬在齐嶂掌心上。 别看只是一只兔子,但那爪子是用来扒土的,十分有力,这一蹬之下爪甲划在齐嶂手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刚刚自己说过要放生的话,齐嶂肯定就把这兔子摔死在地上了,此时他却只能借着侍卫的遮挡将手在衣摆内侧蹭了蹭,抹去了血迹,满脸笑容地提着兔子走了。 这一场围猎可算是圆满结束,因为有放生的话在,每次围猎后用猎物做的烤肉就免了,不过皇上的份例本就吃不完,宴饮并未因此而略有逊色,照旧能让人醉饱而归。 敬安帝心情极佳,这一场宴饮直到深夜方才结束,齐峻一出宴饮的大殿,远离了那些檐下的灯笼照耀的范围,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一晚"盛朝双璧"的话简直是不绝于耳,听起来仿佛真是十分美好,可是齐峻心里明白,单说两人的身份,他是太子、国之储君,齐嶂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按礼法来说,他是半君,说起来还要算是齐嶂的主子,这样也能称双璧?更不必说,东狄二王子当时是如何说的——一位武勇,一位仁慈,而他刚刚颂扬过敬安帝仁厚,那么这两位"双璧",究竟哪一位更肖似敬安帝,不是明摆着的吗? "殿下——"冯恩亲自提了一盏灯笼替齐峻照着路,既是出京在外,少不得也要少些排场,一切精简了,"可是去皇后娘娘处?"皇后因猎场之事十分不悦,只来略坐了坐就借口身子不适离席了。 齐峻叹了口气:"这时候晚了,母后大约也歇下了。"皇后的性子真是让人有些无奈,今日敬安帝高兴,她便是有再多的不高兴,也该掩饰才是。若不是这样的宴饮皇后不在反更方便些,且叶贵妃也不曾跟着出来,恐怕皇后这一时的任性,又要在敬安帝那里被记一笔了。 冯恩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从敬安帝还是王爷的时候开始,皇后就总是端着嫡妃的架子,敬安帝登基后,齐峻被封太子,皇后就更不能忍受叶贵妃的欺侮,却又没有能压制叶氏的手段,更不能放下中宫的身段去邀得敬安帝的宠爱,结果就是齐峻除了空有太子的身份之外,在内宫中简直是孤军奋战。冯恩虽然心疼主子,可他一个中人,天子家奴罢了,又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时候,也只有微微躬下身跟着齐峻的脚步走,过了片刻才低声提醒:"殿下,这边不是——"不是往齐峻的屋子去的路。 齐峻也是无心而行,冯恩一提醒他才发现,站住脚略略辨认了一下:"这是往秀明仙师那边去的?罢了,就去瞧瞧。" 比起那边宴饮的热闹,知白这里就十分幽静。齐峻进去的时候,知白正拿着毛笔在窗纸上画乌龟呢。桌上摆着敬安帝国库里找出来的前朝名人法帖,笔墨纸砚一概都是御用的精致之物,他却窝在窗户底下,拿着那青玉杆的狼毫往窗纸上乱涂。 行宫的窗纸用的是象牙色的桑皮纸,上头还绘着岁寒三友,笔力虬劲,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知白的乌龟就画在梅花枝下,笔法拙劣,看得齐峻又好气又好笑。眼看他画了一只还不满足,竟是打算把乌龟画到梅花枝桠上去,便将门一推,没好气道:"又在糟塌什么东西呢!" 知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毛笔藏起来,结果笔脱了手,笔锋在他脸上一弹,鼻尖上顿时泼开了一小片墨迹,被他随手一抹,抹得如花猫一般。齐峻本来一肚子的心事,见了此景也不由得笑了,转头对冯恩道:"去给仙师打盆水来。"自己往桌前一坐,随手拿了知白写的字看了看,摇了摇头,到底也鼓励了一句:"比前些日子有些架式了。" 每天写五篇大字,那是齐峻安排的功课,知白不好好练习却跑去画乌龟,偏偏又被拿了个现行,自己也有些尴尬,拿水随便抹了抹脸,就逡巡着凑到齐峻身边,赔着笑嘿嘿了两声,便把话题转开:"宴席到这时才散?听说殿下今日在围场上十分英武——" 这话说了一半,他就看见齐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赶紧闭上了嘴。齐峻默然坐了片刻,自嘲地一笑:"英武?只怕是滥杀吧。"见知白一脸的莫名,便将猎场上的事徐徐说了几句,末了终于忍不住长长一叹,"或许你说得对,我命中委实与大位无缘,再作努力怕也是徒劳罢了。" 这还是十数年来头一次,齐峻对太极殿上那张龙椅露出了疲倦和退缩的意思。冯恩站在门外,听得人都僵住了,想说话,又碍着自己奴婢的身份不敢开口,只能干着急,大着胆子伸出头去给知白递眼色,盼着他能出言劝一劝。 知白却并没看到冯恩递的消息,从齐峻说完,他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直到冯恩急得要自己张嘴了,他才抬起头来:"二殿下猎来的都是幼羊幼鹿,那母羊母鹿呢?" 齐峻嗤笑。要猎到幼羊幼鹿,那自然要把保护它们的母亲先驱赶甚至是射杀,要生擒一只幼兽,只怕被杀死的成兽要有两三倍之多,齐嶂这完全是在沽名钓誉,可怕的是敬安帝并无知觉,而下头的官员们却是乐得装做不知。只要齐嶂得敬安帝的欢心,只要叶氏一门煊赫,齐嶂就离那张龙椅更近一些,哪管他是否不问民情,哪管他得了大位之后是否外戚为患,又哪管他将来是不是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杀生更多的其实是二殿下。"知白歪头想了想,"二殿下说御驾回京时将这些幼兽放生,没有母兽护着,放进林子里也无非是入了猛兽的肚腹罢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齐峻有几分烦躁,"二弟分明是故作仁慈而已,但父皇喜欢,众臣工们都……"最可悲的正是这一点,"或许这便是你说的天数时运吧。" 知白摇了摇头:"天数时运并非一成不变。时运时运,运者动也,如同风吹云过,时阴时晴,不可捉摸。殿下方才说,二殿下被一只兔子抓破了手,可知是伤在哪里?" 齐峻回忆了一下:"应是伤在掌心。" "殿下最好是让人多去探望一下二殿下,看二殿下的伤处几时痊愈,可会留下疤痕。" 齐峻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 知白干咳一声:"贫道只是关切二殿下而已。" "胡说八道!"齐峻笑骂,下意识地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你是说,气运——"气运、命数,这都是可变的,他的命数不就变了么?只是——"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争夺大位么?"怎么今日居然一反常态要劝进了? 知白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其实从前殿下说的话也对,无为而治,并非袖手旁观,若是二殿下登了大位——治民犹如牧牛羊,二殿下今日射猎尚且如此,日后治民只怕也是如此,那天下万千百姓便苦了。" 齐峻还是第一次听见知白这样义正辞严,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直看得知白都心虚起来:"殿下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齐峻似笑非笑:"说得倒是没错——"何止是没错,简直是放到圣人书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是总觉得,不像仙师说出来的话啊。" 知白嘿嘿干笑,在齐峻的目光下实在是无从遁形,只得摸了摸鼻子:"修行虽看资质,也要有功德,救民于水火,乃是大功德……" 齐峻喷笑。的确,这才像是知白会用的理由啊! 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屋外,冯恩提到喉咙口的心才落回了原处,他拿袖子擦了擦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珠,默默地想:仙师虽然有时候活像是个无赖,但似乎还是颇有用处的。 22、选秀 ... 圣驾至蓬莱遇仙,又在泰山大行祭天封禅之典,最后以围猎结束,可谓善始善终、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皇后,所以皇后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操持着选秀。 盛朝选秀遵前朝礼,三年一大选,每年还可小选。今年恰好是大选,京内外五品以上官员家年满十五岁的女儿皆可参选,一时间,京城里全都是娇花嫩柳一样的女孩儿。 若换了往年,说不准还有些官员不愿家里的女孩儿参选——敬安帝虽则对外说是服食金丹青春常驻,毕竟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真正疼爱女儿的,也不愿女儿去伴个能做自己父亲的人,说句难听的,万一敬安帝驾崩,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不过今年不同了,为敬安帝选秀还是小事,倒是宫里两位最年长的皇子要择妃了。这消息一传出去,还有谁家不愿把女儿送来呢? 紫辰殿里,皇后与叶贵妃对面坐着,中间的矮几上全是秀女的画像,下头小字罗列着家世、年龄,小山一般堆得冒尖。叶贵妃执起一幅画像看了看,笑着递给皇后:"娘娘看,这姑娘如何?生得俊俏,祖父曾做过大学士,父亲如今也在御史台,本人又能诗会画,依我看,这样的姑娘家教好,才能做得太子妃呢。" 皇后沉着脸看了一眼,淡淡道:"瞧着有些弱,不像好生养的。" 她心里不痛快着呢。太子选妃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理应郑重其事、精挑细选。结果因齐嶂在猎场上讨得了敬安帝欢心,叶贵妃吹了吹枕头风,敬安帝就决定此次也给齐嶂挑选皇子妃。如此一来,倒是想把女儿送到二皇子宫里的官员更多,皇后怎么能欢喜得起来呢?方才叶贵妃挑出的那幅画像,女孩儿生得倒是不错,可是尖下巴瓜子脸儿,分明与叶贵妃有些相类,皇后只要一瞧着,就天然地觉得厌恶。何况祖父做过大学士有什么用,父亲不过是个普通御史,这样的人做了太子妃,可对太子能有什么助力呢?叶贵妃分明是在捣乱,只怕心里正想着把出身最好的女孩儿留给齐嶂呢。 若不是敬安帝发了话,让叶贵妃替齐嶂"掌一掌眼",皇后真恨不得把叶贵妃打出去。按说她是中宫,底下嫔妃就是生一百个,也都得算是她的儿女,婚娶之事都该由她来操办。如今敬安帝借口齐峻选妃最为紧要,让她只管顾着齐峻,却把替齐嶂选妃的事交给叶贵妃,岂不是在质疑她身为中宫的权力? 芍药在一边伺候,窥着皇后的脸色真是战战兢兢。做了这些年的贴身大宫女,她哪里看不出皇后的心思呢?只怕皇后一时忍不住气说错了话,又被叶贵妃添油加醋传到敬安帝耳朵里,惹得皇帝不喜还则罢了,若是坏了太子选妃的事可如何是好?她正提心吊胆,一个小宫女端着参茶上来,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芍药才松了口气,弯下腰在皇后耳边低声道:"殿下过来了。" 再说是庶母,叶贵妃也要避嫌,既然齐峻来了,她也就起身告辞。皇后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口气,转头看到齐峻进来便抱怨道:"不管做什么事她都要插一脚,本想着仔细替你挑几个人的,看看——"指了指矮几上的画像冷笑道,"选教司也能耐了,一股脑儿全给我送过来,只怕那些真是好的又不知送到谁手里去了!" "母亲不必这样细看。"齐峻亲手端上参茶,打断了皇后的抱怨,"这些文官家中的女儿,母亲看着性情温顺的择两个良娣也就是了。" "良娣?"皇后有些莫名其妙,"那太子妃呢?还有良媛、承徽,难道都随便挑?"盛朝规制,太子可有正妃一,良娣二,良媛四,承徽十,依皇后的意思,就是一次不挑全,至少也挑一半,难得此次各官员家的女儿都参选,自然要好好挑个够。 说到这里,皇后又高兴起来,从自己身后取出十几幅画像:"瞧瞧,幸好母后早就打听过了,这些都是好的,你来瞧瞧——" "母后——"齐峻声音略略一高,又压了下去,神色间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无奈,"初次选妃,既是要选正妃,再挑两个良娣也就足够了。想来二弟那里,也不过是挑两三人罢了。"哪有一裹子把东宫里所有位置都选齐的?若是一选就是十多人,外头要怎么议论他这个太子?难道他别的地方不能肖父,偏在女色上肖父吗? 皇后犹自有些不服气:"你是太子,他如何与你相比!" 齐峻摇了摇头,不再试图说服天真的母亲,只是道:"母亲听我一句话便是。" 皇后虽然很不明白,但每逢儿子这样郑重其事不容置疑地说话时,她也只能听从,遂点了点头,将手中画像一一铺展开来:"既只挑几个,更要好生瞧着。这个是户部尚书的长孙女凌氏,年纪才十六岁,颇有才名。" 户部那是管钱的地方呀,手里有了钱才好做事,不然太子说起来好听,却没有私产,平日里打赏下人手头怕是还没有齐嶂宽裕。 "还有这一个,兵部侍郎幼女孟氏。"管兵部,那是有实权的地方,叶氏不也是有了军权才显赫一方的么。 齐峻微微垂下目光,暗暗叹了口气:"父皇已然见过孟氏,有意封她为美人。" 皇后大惊:"已然见过了?"秀女们入宫都是住于群卉殿,并不许随意走动的,敬安帝如何会见过? "是今日一早,孟氏在群卉殿内百鲤池边散步,见池中新荷初发,一时有兴唱起江南小调,被父皇经过时听见,叫出来见的。"自然,什么一时有兴之类的,天知道是真是假,否则敬安帝早不经过晚不经过,怎么就那时候偏偏经过了呢? "我,我竟不知!"皇后气得按着胸口,"此女行止如此不端,怎堪入宫!" 齐峻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呢?再是行为不端,敬安帝要封,皇后又能如何?为了一个美人与敬安帝闹起来不成?就是能闹,敬安帝有意的人,难道他做儿子的能去争夺?还有没有人伦了!再说,若是细究起来,入宫秀女行为不端,皇后这管着后宫的人也难辞其咎呢。 皇后到这会儿也明白了,孟氏都能被敬安帝看上,那些身份贵重的女孩儿怕是早就被人盯上了:"那凌氏——" "凌氏身体孱弱,户部尚书已向父皇请罪,怕是孙女不宜生养,请特旨将其黜落。"身子孱弱不好生养的女子,进宫确实很难有什么前途。都说母凭子贵,又说是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不管年轻的时候多得意,若是没有儿女,到得年华老去之时也不免晚景凄凉。但皇家要选,家里的姑娘除非是得了恶疾,不然是断断不能不参选的,而以凌氏的出身,只要才貌过得去,十之八九也会中选。当然,这里头也有特例,真是不宜入宫的,若该官员在皇帝面前得脸,皇帝也会照顾一下,在最后一轮挑选中将其黜落,这样既免了姑娘入宫,又不伤女孩儿的脸面和身份,并不妨碍之后出嫁。户部尚书这样做,倒是真心疼孙女,不过,也未尝不是要置身事外的意思——凌氏女,无论是做太子嫔妃还是做皇次子嫔妃,都是极好的人选哪……皇后瞪着自己挑出来的一堆卷轴喘了几口气,一甩手全摔到地上去了,颤着声道:"叶氏这贱人!"别的不说,孟氏秀女唱个歌儿都能被敬安帝听见,其中必定少不了叶贵妃做的手脚。 齐峻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画像捡起来:"母亲,太子妃娘家有力自然是好,可也不必强求,只要女孩儿端庄稳重识大体就行了。何况,若太子妃出身太过煊赫,也太露痕迹了。"太子这个位置是难坐的,若是不显眼,徒然教人评论储君无能,可若是太显眼,又未必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皇后怔怔坐了片刻,眼圈就红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齐峻笑了一笑,随意浏览着皇后挑出来的秀女画像:"母亲挑的这些自然都是好的,总不致个个都被人算计了去。" 皇后拭着泪道:"只是出身都低,如何拿得出来?两仪殿那里,怕不是要尽着出身高贵的挑……"说着又恨起来。 其实皇后当初虽然是勋贵人家的嫡出女儿,可家族早已没落,说起来也没什么可夸耀的。齐峻温言劝了一会儿,皇后总算收了泪,将几轴画像摊开:"说起来,这个是四品殿前将军之女,瞧着是个好生养的,本想给你纳进来做个良媛,如今这样算算,倒还算是出身好的了……"说着又伤心起来,虽然她不怎么过问政事,也知道殿前将军只是个虚衔,既无厚禄,又无实权,她是想给儿子挑个助力,可不是要挑个空头太子妃。 齐峻听见殿前将军几个字,眉梢微扬:"可是赵镝之女?" 皇后还要细看画像下头的小字,旁边的芍药已经代答道:"正是赵氏女,闺名叫做赵月。"皇后挑人只看家世官职,却没记得赵镝的名字。芍药也没什么大见识,但长在细心肯干,记性也好,这小山一样的秀女像有六七十人,她居然能记个大致不差,立刻便答了出来。 齐峻仔细看了看,画中少女有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樱桃红的衫裙,拈着一枝白梅,也是笑靥如花的模样,虽则说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却也青春明媚。画工画秀女像务求逼似,以免出现画像与真人对应不上的情况,这画像上的少女身材修长健美,比之普通秀女的纤纤弱质颇有区别,倒真是符合妇人们说的好生养的身形。 不过齐峻看的倒不是这个:"殿前将军赵镝——儿子记得赵镝从前在西南那边立过军功,只是叶氏盘踞之后,将他排挤出来,才回京城挂了个闲职。"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叫冯恩将外头的人都遣开了,此时说话倒也不必太忌讳。有带兵之能,且与叶氏有仇,此时,在众多重职官员纷纷站干岸的时候,要挑这样一个能带兵的人也并不容易。 皇后顿时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此女甚好!虽说是个闲职,不过若女儿做了太子妃,他就不是闲职了。" 太子妃的父亲,按例也是要封赏的。 "母亲——"齐峻轻咳一声,提醒有些兴奋的皇后,"赵氏女的性情人品,还是要仔细察看一番,毕竟是正妃。再者,另挑的良娣出身也不可太高,更要性情温顺,免得压过了正妃,倒闹得家宅不宁。" "知道了。"皇后拿着画像左右端详,越看越好。齐峻唇角微微抽了抽,推说还要去含英殿听政,便退出了紫辰殿,留下皇后独自欢喜去了。 选秀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直到六月初才尘埃落定。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这一批秀女中,出身最为高贵的几个,或者黜落,或者被敬安帝纳入后宫,还有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女儿,竟被指给了二皇子齐嶂,太子齐峻挑中的太子妃,却是个四品闲职武将家的女儿,据说,是皇后娘娘看中了此女性情爽朗身子健壮,特地挑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太子殿下恐怕外戚为患,特意挑了个出身平常的女子为正妃。还有人说,其实是叶贵妃吹了枕头风,将贵女挑给了自己的儿子,唯恐太子得了有力的岳家。这其中,最后一种说法比较流行,毕竟要说太子愿意找个出身平常的女子做太子妃,这好像有点不大可能,但叶贵妃利用帝宠给自己儿子挑好的倒是大有可能,君不见,二皇子除了正妃之外,就连两位侧妃,出身最低的父亲也是个正四品,与太子妃的父亲正是平级么? 敬安帝靠着迎枕,微微闭目享受着身后冰山散出来的清凉气息,缓缓地问:"是太子自己挑中的?" 王瑾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娘娘本觉得凌氏女才貌双全,只是——嗣后殿下便挑中了赵氏女。娘娘嫌赵氏女出身太低,本只想选为良媛的,殿下说既是挑选正妃,不可择人太多,且太子妃以端庄稳重识大体为要,出身乃在其次。请娘娘察看赵氏女,若是人品果然贵重,立为正妃可也。" "唔——"敬安帝微微点了点头,"到底是大了几岁,懂事多了。"他自己好女色,但并不觉得,更不等于喜欢儿子也左拥右抱,尤其齐峻是储君,若是未来储君是个贪花好色的狂徒,那国家还有什么前途? 王瑾看他心情不错,赔笑道:"陛下说得是。"觑一眼敬安帝神色,大着胆子道,"只是太子妃娘家若太过平平,未免有些辱没了殿下的身份,且——对贵妃和二殿下的名声也有些——" "唔?"敬安帝睁开了眼睛,"外头有什么议论?" "陛下——"王瑾赔着笑脸,"选秀这样的大事,难免会有些闲人不知内情胡乱猜测……" "都该杀!"敬安帝眉毛立了立,不过这种事情,根本是杀无可杀,他也就缓和了口气,"罢了,你虑得不错,太子妃出身太低,日后怕是难以服众。赵氏之父是——" "是殿前将军赵镝。"王瑾连忙回答,"听说从前在西南是打过仗的,后来叶大将军护了西南,赵将军就回了京城。" 敬安帝有了些兴趣:"原来是打过仗的?这些殿前将军们都是挂着个闲职,竟然还有上过沙场的,倒是不易,只不知才干如何?" "这——"王瑾可不敢露出已经知道底细的事,"奴婢只知道赵将军是改元三年调回京城的,其它就——" "不中用的东西!"敬安帝轻轻踢了他一脚,却若有所思起来,"朕记得改元二年西南沿海曾有海盗入侵,整整打了半年的仗……" "是是,还是陛下记得清楚,这么一说,奴婢也记起来了,后来叶大将军过去之后,一个月就平定了西南沿海,还向京里献俘来着。" "过去一个月就平定……"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虽则是他指挥有方,也少不了前人的功劳,如此说来,这赵镝该是有些才干。" 王瑾陪笑道:"奴婢那时候还跟外头的人有些联系,仿佛是听说西南沿海守军还是不错的,正是因着数年间将海盗逼得无法上海,这些海盗活不下去了,才孤注一掷来拼命的。" 敬安帝斜了他一眼:"你这奴才,这会子朕想起来了,你也想起来了!"想了一想,"朕记得前几日西北那边上的折子还说战事不好?西北这些年用的人也都是废物,倒弄得羯奴渐渐嚣张起来了。" 这话可就不是王瑾敢接口的了,他垂着手站在一边,听着敬安帝自语了几句,忽然转头吩咐他:"既是这样,就叫赵镝去西北,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两。传旨,升赵镝为正二品骠骑将军,去西北统军!" 23、论道 ... 太子大婚,乃是举国的盛事,在这一点上,无论叶贵妃如何得宠,二皇子妃出身如何高贵,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钦天监卜出三个成亲的吉日,先把最好的挑给太子,剩下的才送去两仪殿请叶贵妃替二皇子挑选。 叶贵妃打发走了钦天监的人,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随手把写着吉日的红柬往旁边一推,不悦地瞪着身边的大宫女红叶:"赵氏女是怎么回事!" 红叶吓得连忙跪下:"都是奴婢糊涂,竟没想到是那个赵家。"其实这怨不得她,一个宫女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的事?何况赵镝被贬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才十岁不到呢。按说这事其实是叶家在外头做的功课不细,竟没告诉叶贵妃赵镝的身份,也是因叶贵妃自己疏忽,只估摸着皇后会捡出身高家世当红的女孩儿挑,却没想到这个赵月竟会因着好生养入了皇后的眼。 "母妃——"齐嶂从殿外进来,轻轻踢了一脚红叶,"快去倒茶来,渴死人了。" 红叶顺势下去了,叶贵妃的心思也就转到儿子身上,亲手拿起纨扇替儿子扇风,又叫宫女:"端上冰镇的酸梅汤来!"一面关心地问,"什么事忙得这样满头大汗?" 齐嶂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还不是太子大婚的事!"脸色有些阴郁,"舅舅送了信过来,那赵镝,似是还有几分真本事。若是让他在西北立了战功,怕是对我们不利。" 这话说得叶贵妃心里越发的不高兴起来,但看儿子两眉深锁,还要出言安慰:"西北羯奴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原先的几个将军也不是庸才,还不是这些年都不成?叫你舅舅在外头盯着,你也该准备起来,钦天监连日子都挑好了,这个月太子大婚,下个月就是你了。" 齐嶂有些兴致缺缺:"郑氏的画像儿子瞧过了——母妃怎么就选了她……"郑氏出身够好,可是容貌并不如何出色,尤其在美人如云的皇宫里,越发的平平了。 "傻孩子,这娶妻娶德,娶妾才是娶色。"叶贵妃和颜悦色地开解着儿子,"还是你舅舅送进来的消息,郑御史有意近着我们,你娶了他女儿做正妃,他将来自然效力。别小看这御史,那是能风闻奏事的,那边——"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指了指东宫和紫辰殿的方向,"有些话我们说不得,御史却是说得的。我的儿,你有舅舅,如今咱们缺的就是这些文官清流们替咱们说话,这些人,都是死拿着什么正统不放的,你如今差的,可不就是这个正统出身么。" 齐嶂低了头没有说话。叶贵妃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这孩子少年老成,只到了这时候才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任性——毕竟是少年人,连圣人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想要个美貌的正妻也是常理。 "这次两个侧妃都生得不错,母妃已经瞧中了工部员外郎的女儿唐氏,过些日子,给你纳进府去做侍妾。" 齐嶂脸上微微露了笑意。唐氏是一众秀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只是年纪小了些,刚刚才满十五岁,被叶贵妃以不利孕育在第二轮中黜落了下去,否则若是进了最后一轮选看,少不得要被敬安帝选了去。 "好了。"叶贵妃见儿子脸上露了笑容,便也放下了心,"先将太子大婚应付过去便是。这几日母妃也跟你父皇进言,看看能不能封你为王,将来开府出去也好听些。"比起纳什么美妾来,得个亲王的头衔才是最要紧的。 齐嶂倒有些担忧:"若是封王,便要就藩……"这是本朝规矩,藩王们都要在自己封地呆着,轻易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叶贵妃自信地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忧了,有母妃呢。"忽然想起一事,"你手上的伤可好了?" 齐嶂将手伸出来:"已然无事了。" 叶贵妃拿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眉头紧皱:"竟伤得如此厉害——御医都是做什么吃的,怎的这几个月仍不见好?" 齐嶂活动一下五指,满不在乎:"母妃放心,只是疤痕未褪罢了,早已不疼了。" 叶贵妃却仍旧皱着眉头:"这样深的疤痕,如何是好?来人,把我的白玉膏拿来。" 齐嶂连忙解释:"伤处并不深的,只是被一只兔子抓了一下,御医用了药后第三天就无碍了,不过是留了道疤而已。据御医说,时日久了自然会淡去。" "当真?"叶贵妃左看右看都不能放心,"都三个多月了,怎么瞧着半点都不曾淡呢?"当初齐嶂回京之时,她听说儿子受了伤吓得不行,立刻把儿子叫到自己宫中仔细看过,的确也并不像是极深的伤口,只是一道深红色的疤痕横在掌中,看上去细细长长,若不细看几乎会错认成一道掌纹。可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抹了多少去疤的药膏,这疤痕却是半点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齐嶂自己举手看了看,也有些奇怪:"大约还是那些御医的药不好,我且再涂涂这白玉膏试试。这是小事,并不算什么的,母妃不必忧虑。"对他而言,要思虑的事太多了,何况又是男子,手掌上多一条伤痕算得了什么,当下转开话题,"此次钦天监挑出的吉日,父皇并未交给国师过目,倒是遣人送到了观星台。" 送到观星台,自然是给知白。叶贵妃也不由得双眉一锁,露出一丝愁容:"也不知太子从哪里弄了这么个人来。"硬生生把真明子给比下去了。 齐嶂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能不能……" "不可!"叶贵妃比儿子冷静得多,断然道,"万不可贸然动手!只要他出了半点差错,东宫那边必然以此为借口攻讦于你。何况,如今他是你父皇心中的仙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齐嶂烦躁地踢了座椅一脚:"难道就留着他给我们找麻烦不成?真明子那老东西,在海上时提出要为父皇出海寻仙,我瞧着,只怕这老东西是想全身而退了。若真是如此,日后这形势怕是就要颠倒,东宫那边行事倒容易了。"他越说越是烦恼,"此次围猎,儿子千辛万苦才扳回一城,还欠了那东狄人的人情,难道日后事事都要如此?" 叶贵妃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手:"稍安勿躁。如今形势比人强,自然是要更谨慎才是。"她轻轻笑了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自得,"从前母妃刚进王府的时候,日子可比如今难过多了,母妃还不是走到了今日?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这事儿可就还没定呢。国师那边,我自然会给他带话过去,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享够了,就想跑了?没门!这些年也是日子过得太顺,他怕是还藏了些手段,日后,都得给我用出来!" "藏了些手段?"齐嶂略一思忖,"母妃是说,他摄了那宫女魂魄之事?可到最后此事不也未成么?闹了那么大的笑话,连那魂魄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要不然怎么说他有所隐藏呢。"叶贵妃冷笑了一声,"怕是他不敢对皇后下狠手,所以才闹了个功败垂成。从前,我们可也不知道他居然会摄魂。"她修得长而细的眉毛微微挑起,保养极好的手指轻轻在漆几边上敲了敲,"若是还想活着,只怕他得再多用些力气呢。" "那东宫那边——"齐嶂觉得有些没信心,"那秀明仙师,可是真有些道行。" 叶贵妃微微笑了一下:"我们自是不能动手对付他,但——自然还有别人。" "谁?"齐嶂不解。 叶贵妃笑而不答,只扯了扯儿子有些皱的衣裳下摆:"这几日得了空还得去北宫读书才是,你父皇喜欢你就喜欢你会读书,可不要本末倒置,能得你父皇欢心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余的事,总归是些阴私手段,肮脏了些,就由她这个当娘的来做吧。叶贵妃抬起眼睛望向观星台的方向——秀明仙师,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秀明仙师此时正在让太子殿下检查作业呢,桌上摆了一排字纸,齐峻挨张看过去,总算点了点头:"比出京那会儿又好些了,只是这画还不大像样。" "师傅说,我是朴拙……"知白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满桌子的纸划拉了起来。 "师傅那是吹捧。"齐峻淡淡地捅了他一刀。如今知白在宫中的地位比出京前又不可同日而语了,教他书画的先生再也不敢打他手板,反而还要奉承着些了。 知白撇了撇嘴,没有说话。齐峻也并不打算扯着他的课业再说些什么,其实若仔细论起来,知白的进步已算是极快的了,当初刚到京城,他连笔都拿得不太准,如今画出来的画已经有些意思了,他师傅说他资质不错,看来倒也不是虚言。 "这是我与太子妃的八字。"齐峻取出两张纸条,"还要请你合一合,看吉凶如何。" "合一合?"知白茫然接过纸条,一脸的莫名,"合什么?" "自然是合八字测吉凶。"齐峻也是莫名其妙,"难道你不会?看看此女命数是否与我相合,有否相克之处。" 知白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此事我可不会。" "你不会?"齐峻讶然,"这命数之事,你难道不会?" 知白失笑:"八字岂是命数!便以殿下而论,四海之中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同辰所生之人何止千百,难道人人都能做太子吗?何况殿下择妃,先看出身,再看才貌,又岂是按八字来挑选的?" 齐峻也不由得哑然,半晌才摇了摇头:"倒是我不通透了。罢了罢了,将这东西烧了罢。" 知白随手把两张纸条送到烛火上,一边好奇地看着齐峻:"殿下何以想起要合八字来,难道是怕太子妃冲克了殿下的运数?可是殿下从前不是说过,命不由天……" 齐峻微微有几分尴尬:"这个——其实是母后想要合一合……"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叮嘱皇后要察看赵氏女的品性,可是皇后似乎只顾着为赵镝升职之事欢喜,他又不能自己去见赵月,心中忐忑之余,才想到让知白来合八字。 知白才不相信呢,觑着眼睛只管看,直看得齐峻有些恼了:"看什么!"他才嘻嘻一笑:"殿下该不会是——怕成亲罢?" "说什么!"齐峻耳根子都有些红了,"这有什么可怕……"但说实话,他确实这些日子有些紧张,从此就要与一个陌生女子同床共枕,携手度日,对未来的太子妃,他既有几分憧憬,又有些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担忧。 知白倒没有揪着他是不是害怕的问题刨根问底,反而有些好奇:"殿下,成亲——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叫齐峻怎么回答?想了半日也只能瞪了他一眼:"想知道?你何不还俗自己成亲尝尝滋味。"他难得地起了一点调笑的意思,"就只怕你们修行之人不可娶妻。" 知白挠了挠头:"其实双修之事,倒也并不禁止。" "双修?"齐峻大吃一惊,"何谓双修?是男女——" 知白又挠了挠头:"听说也有同性道友双修的。" 齐峻简直被他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这不是□么!"从来没听说和尚道士还有能——如此说来,这寺庙庵观里还成个什么世界? 知白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佛门倒无双修之事,但修仙之人却并不禁色欲。" 这言论齐峻简直是闻所未闻:"不禁色欲?难道天上亦有纵欲的神仙?" 知白摇摇头:"殿下,不禁色欲难道便是纵欲么?须知嗜欲之事,皆是本能,乃天地化生而有,既不违天和,又何必特意断绝呢?从前有神仙容成子,以阴阳采战之法成仙,还留下一本书叫做《容成御女术》,这亦是成仙之一道。其实佛道本一,便是佛教之中,升仙后亦同有欲界六天。欲界六天,也称六欲天,即四大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及他化自在天。这六欲天中众生,正因还有食欲、色欲,才称为六欲天,其中四大王天与忉利天中人行欲之相,皆是以身形交媾而成事,与人间无大区别,只是没有诸不净罢了。可见天上也并不禁此的。倒是放纵嗜欲,有悖中庸之道,伤身乱性,这才是要禁绝的。" 齐峻瞪了他半晌,才能找回舌头来:"若说男女之道,切合阴阳,也是天地化生之本,但同性双修,岂不是有违自然么?"至于什么六欲天,还是不要再问了。 知白晃着脑袋直摇头:"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凡天地所生,皆无违天和。譬如妖鬼之类,既是天地所产,则若不为害,则天地不害之。同性之爱,亦同一理也。" 齐峻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句话都找不到,只能败退,悻悻道:"这么说,你也双修过?" 知白很自豪地抬了抬头:"师父说我资质极好,不必用双修之道,须知双修道侣亦是难得之事,多有欲双修而不得侣之人,还是自己修行来得方便。" 齐峻扶额,觉得真是没法跟这个没脸没皮的小混蛋说话了:"这些话,你不曾在父皇面前说过罢?"若是被敬安帝知道什么《容成御女术》,恐怕宫里的美人还会再多上一倍。 "陛下虽有福缘,却无仙骨,不是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听这些。"知白倒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自然也不会对陛下说起。"敬安帝一心求长生求飞升,若是被他听见,此后真是没完没了后患无穷了。 "甚好。"齐峻决定不在这里呆着了,"你记得这些话万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就是了。我还有事,你自便罢。" 知白起身送他出了屋,站在门口瞅着齐峻的背影消失,才有些不解地摇了摇脑袋,喃喃自语:"怪事,殿下命数变化之后,身上怎么似乎有些清虚之气了……" 24、雷火 ... 八月十二,太子大婚。 因为是国之储君,大婚的各种程序繁琐细致到能把人累瘫,颇有几个宫人私下里议论,说太子妃幸而是武将家的女儿身子健壮,否则单是行礼都顶不住,更不要说与太子合卺了。 就连齐峻,在进了东宫的新房之后都有些疲倦,宫人用金盘托上来裹着红绸的喜秤,齐峻几乎是怀着一种"终于要结束"的心情,用喜秤挑起了太子妃头上绣着龙凤的缕金盖头。 出乎意料之外,盖头掀起之后,险些吓了齐峻一跳。盛朝的新人妆容仿着前朝,厚粉浓朱,连新人的容貌都掩盖了,白粉涂得像墙粉一般,嘴唇点的两点樱桃红便显得格外刺眼。齐峻唇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道:"太子妃这一日也辛苦了,先更衣净面松快一下罢。"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有些惊悚。虽说想法有些大不敬,但若当初皇后嫁入王府时也是这般妆扮,敬安帝怕是也确实难以喜爱。倒是侧妃妾侍占了便宜,不必将自己画得千人一面。 负责赞喜的中人和女官都怔了一下,连忙道:"殿下,还未饮合卺酒呢。"总得先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新娘才能去更衣洗脸哪。 合卺酒用的是一对白玉雕成的合欢杯,以红线系在一起,寓意夫妻二人红线相连,不离不弃。既然杯子是连在一起的,要共饮时一对新人自然也免不了耳鬓厮磨。齐峻倾身过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自赵月的鬓发之间散发出来。齐峻素来不爱用香,尤其不喜欢桂花甜腻的气味,再混合了屋中燃着的薰香,直冲得他有些胸头作呕,强忍着将合欢杯中酒一饮而尽,连忙往旁边稍稍退开些,轻咳了一声道:"将薰香撤了吧。" 冯恩立在门口,闻言连忙要过去搬那香炉,却被赞礼的女官拦住,笑道:"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百合香——"里头燃的是宫中秘制有助情趣的香料,若撤了可还有什么用呢。 齐峻暗暗皱了皱眉。因从前多病,为遮掩房中的药味,皇后也是喜爱用薰香的,送这百合香来也是好意,他也不忍拂了母亲的意思,正要说声罢了,突听外头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天上打了个闷雷一般。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屋内众人都惊了一下,毕竟按钦天监所算,这几日都是晴好之日,怎会突然打雷呢?若是下起雨来,未免有些扫兴。 赞礼的中人心思转得快,立时笑道:"雨是恩泽之象,雨润万物,方有草木孶蕃,这是——"他本想说是吉兆,可是那雷响过一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更没有雨落的声音,反倒是外头隐隐有些混乱喊叫。女官觉得不对,忙将窗户轻轻推开一点,便听远处传来喊声:"昭明殿被雷击走水了!" 齐峻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昭明殿是供奉先祖画像的地方,今晚他才跟太子妃参拜过,其在宫中的重要性不亚于明早要参拜的太庙。心念电转,齐峻拔腿就往外走:"尔等侍奉太子妃先行休息,冯恩跟来!"昭明殿有中人看管,因里头供奉的都是画像,最是畏火,尤其秋日天干物燥,更须仔细巡视,万不会随便走水。如今不但走水,且那些中人们口中喊的是什么?被雷击而走水!天气晴和,并无纤云,雷是哪里而来?还偏偏击中了昭明殿!不必等到明早,这天降凶兆的消息就会传遍后宫,乃至传遍京城甚至到京外去。而雷为何要下击昭明殿呢?今日,可是只有他和太子妃去参拜过……齐峻心里窝着一团火,脚下大步流星,连辇都不用,步行就直奔昭明殿。 昭明殿是供奉祖先之处,事死如事生,尤其是侍奉祖先更要恭谨,因此昭明殿的面积,比皇帝理政的太极殿和起居的兴庆殿还要大些,其中供奉祖先画像的宫殿只占一小半,另一大半则是遍植松柏的花园、每逢大典容纳仪仗的广场和管洒扫的下人们居住的下房。齐峻远远就看见了,起火之处是花园里,只是松柏之类本就易燃着,又是秋日,那火借着夜风焰腾腾地,眼瞧着就往昭明殿方向蔓延过去了。虽然中人和侍卫们大声喊叫着拎了水桶来回奔跑,但看这势头,不说是杯水车薪,也是挡不住火头的。 "怎么会走了水!"敬安帝已经就寝,也被中人们的传报惊了起来,坐着御辇匆匆过来,看见几乎烧着半边天的火势,不由得脸色大变。一名中人畏畏缩缩地跪着爬上来:"陛下,方才,方才突然天雷下击,园子里顿时就起了火。这,这天火——奴婢们实在是……" 天火!天雷下击!齐峻双拳紧握,恨不得将这中人一脚踢死。若说方才他赶过来之时还有些不能确定,那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什么雷击昭明殿,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此时并不是追究的时机,齐峻上前便踢了那中人一脚:"在陛下面前也敢妖言惑众!还不快去救火,若昭明殿焚毁,你们都别想活!" 那中人被这一脚踢得胸骨剧痛,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敬安帝立在此处都觉得热气扑面,不由心急如焚,跺着脚道:"这是何天象?快传钦天监!请国师和仙师来!" "陛下——国师来了!"小中人刚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他身后,真明子带着两个小道童快步走来,神色沉重。敬安帝不等他见礼便忙问道:"国师,天雷下击,此是何预兆?" 齐峻的心顿时往下一沉。真明子的道观距昭明殿较观星台还略远一些,却这么快就赶到,若说这不是阴谋,他绝不相信。 "陛下——"真明子眉头紧皱,"或许是昭明殿中火烛倾倒之故?" 敬安帝顿足道:"天雷击在松柏园中,与火烛何干?"真明子越是这样说,他心里就越深信了天雷下击的说法,何况那一声闷响,他在嫔妃宫中都听见了。 "父皇,此时救火才是要紧。"紧跟着赶过来的齐嶂一脸的焦急。 真明子瞥了他一眼:"二殿下,若真是天火之厄,只怕凡水难解啊。" "国师说什么天火呢?"另一侧的暗影之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知白倒背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看他的模样,倒好像不是来看火,倒是来看戏的。 真明子目光微微一闪,神色不动:"仙师来得正好。天雷下击,仙师可知是吉是凶?" "天雷下击?"知白歪头看了看那边的大火,漫不经心,"天雷击物司空见惯,本是无情之物,又何谓吉凶呢。" 齐嶂在旁边笑了一声:"仙师既如此说,何以天雷不击别处,单击中昭明殿呢?" 知白也哈哈一笑:"既是无情之物,下击何处亦不可料,没准下一次就击中延英殿也未可知呢。" 延英殿是齐嶂的住处,知白这话说得颇有些无赖,齐嶂不由得有些变了脸色,却碍着敬安帝在旁不敢发作,眼珠一转道:"父皇,方才国师说此为天火之厄,凡水难解,若依仙师说来,不过是常事而已,那这火自然是能救得熄的,父皇就不必着急了。" 其实这根本就是胡扯。火能不能救得熄,全看火势大小,跟天火不天火根本毫无关系,就眼前这火势来看,不烧光昭明殿是不算完了,能不波及到周围的宫殿就算不错。这一点敬安帝还是看得出来的,忙向知白问道:"仙师可有办法?"昭明殿里头供的是祖先的画像,若是被焚毁了,至少他得上个罪己诏了。 知白还没说话,齐嶂已经笑道:"仙师自然有办法的。" 知白瞄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反转向真明子含笑道:"国师可有办法?" 真明子眼角肌肉不听使唤地跳了跳,压着火气道:"依贫道看来,这是天火之厄,贫道无计可施。仙师既说此为寻常之事,想必定是有办法的。"虽然知白声称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只是返朴归真返老还童,但真明子心里明白,这小子就像他自己吹嘘能炼出长生金丹一样,都是个骗子!被一个年纪能做自己孙辈的小骗子问到脸上来,还要当着敬安帝的面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实是耻辱。好在这火势如此之大,倒要看看知白有什么法子能灭火! 知白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请陛下遣人拿一碗净水来。" 一碗水还不容易么,不用敬安帝发话,王瑾已经亲自跑去捧了一碗干净水来。知白接在手里,咕咚就来了一口。众人正瞪着眼看他,他已经一张嘴,噗地一声将水喷了出来。齐嶂就站在他身前,这一口水半点不曾浪费,全喷在了齐嶂脸上。 若不是敬安帝在旁,前头昭明殿又是火焰腾腾,且明显有个阴谋在等着他,齐峻险些就要失笑出声了。齐嶂的脸色即使在宫灯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下都看得出来已经变得铁青,他慢慢抬手抹了把脸,正要开口,一大滴水从半空中落下来,正滴在他抬起的手背上。齐嶂在愤怒之中没有注意到,厉声道:"仙师这是何意!" 知白冲他一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就是这么呼吸之间的工夫,冯恩突然叫道:"下雨了!" 确实,从齐嶂被喷了一脸水,到雨从天降,中间只不过间隔了一句话的工夫。所有的人都仰面看去,今日是八月十二,一轮已将圆满的明月就挂在天边,甚至没有被微云遮挡,可这黄豆大小的雨点又是实实在在地正噼哩啪啦往下掉,落在脸上甚至打得有些微疼。 "这——仙师……"不止是敬安帝,此时所有人都不得不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与方才知白喷的那口水联系在了一起。雨如倾盆,松柏园里已然将要舔上昭明殿殿角的火舌,顿时被雨点压了下去。那些拎着桶来回奔忙的侍卫和中人们呆呆地停下脚步,也不知是谁领头,一个个地跪倒下去,对着昭明殿方向磕起头来。 知白到这时候才转头对敬安帝微微一笑:"昭明殿龙气充沛,贫道不过借此龙气行一场雨罢了。" "不过","罢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真把知白这些自谦的话当真了。难道不是么?你若觉得这不算什么,你也来行一场雨如何? 齐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齐嶂和真明子脸上扫了过去。雨水之中,连敬安帝都被淋了个透湿,可唯有齐嶂和真明子二人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色灰败,与其余人一脸兴奋中夹杂着敬畏的神色截然不同,让齐峻看得真是痛快万分。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炷香工夫,松柏园的大火硬生生被压灭,小中人满身湿透地跑来禀告:"昭明殿只有右殿角被略略烧着,供奉先帝画像处丝毫未曾波及。"老天,仙师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若是昭明殿真被烧毁,他们这些在昭明殿当差的宫人全部都活不成! "仙师真是——"敬安帝都觉得有些无法形容了,语言顿时有些匮乏起来,"法力高强!" 知白谦虚地欠欠身:"都是托陛下与历代先帝们的洪福。" "父皇——"齐峻适时地插上一句,"儿臣去看看,快到年下,虽是只烧着了一处殿角,也要尽快修复才是。" "正是。"敬安帝连连点头,"这是供奉先帝遗容之处,今日如此惊扰,朕也要去上一炷香,向历代先祖赔罪。" 松柏园里烧得一塌糊涂,地上一个焦黑的大坑,还弥漫着硫磺的气息。齐峻弯下腰撮了一把湿泥,不动声色地笼入袖中,旁边侍卫已经拖上来一具尸体:"陛下,这中人死在园中,似是——被雷击身亡。" 敬安帝皱着眉头转开视线:"峻儿去看看。" 那小中人的尸身简直让人目不忍睹:半边脸和一条手臂都不见了,连带着那一半身体都只剩下焦黑的一片,雨水浇在上头似乎还腾起丝丝水汽。昭明殿的总管太监抹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小心解释:"是管着园中施肥的小中人,昨夜确是该……" 花木之类没有肥料是长不好的,即使是皇宫里的花木,能近距离沐浴着皇家瑞气,也概莫能外。但是肥料有臭气,却是不能让贵人们闻到的,因此宫里的花木施肥都在夜间,宫人们将肥料一块块地拿出来,埋在花木根部,再以土盖上,以免气味散发。这小中人在施肥之时突然被天雷击中,听起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但——天雷击中,是这样子么? "儿臣记得两年前山东报奏一人被雷击中,乃是全身焦黑,骨节松碎蜷缩成一团,但手足俱全,似乎与这死者并不相同。"齐峻状似无意,眼睛却紧紧盯住了真明子。他知道木炭、硝石与硫磺混合之后就能制出火药,宫里木炭尽有,而硝石和硫磺——真明子炼丹就用过这些东西! 敬安帝想不起来还有过这样的奏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中人的尸体,顿时又被恶心到了,转过头去挥手道:"快些拖下去!"再看几眼真是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先去给先帝敬香。" 齐峻只得暂时放下这话题,跟着敬安帝进了内殿,冯恩得了他一个眼神,心领神会悄悄退下去,叫来两个中人拖走了那具尸体。 内殿之中还能闻到风送进来的烟火气,但毕竟是并未波及,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静谧。敬安帝松了口气,领着两个儿子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这才退出来。今日太子大婚,他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也忙了一日,又是被从新进的年轻小妃嫔身边叫起来,此时实在是不想再做什么,吩咐一声齐峻明日下旨给内务府修缮昭明殿,就径直回兴庆殿去了。 敬安帝一走,齐峻和齐嶂两人脸上兄友弟恭的笑容也都没了,兄弟两个跟两头狼似地相互盯了一眼,各自走开。 齐嶂脸色铁青,他已经用帕子把脸擦了好几次,仍旧觉得脸上还有知白喷出来的口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平了半天气,仍旧觉得胸口堵得发痛,顾不得还走在路上,咬着牙道:"国师!" 真明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殿下放心。" 这个意思是说不会留下什么尾巴让人查出来,可是费尽心力设的局又被轻而易举地破解,还被知白吐在脸上,教齐嶂怎么能放心? "难道,就这样束手无策?" 真明子低下了头,想了想才道:"殿下,知白此人其实无足为惧,决定大位的,只有陛下。此次泰山围猎,殿下已然是占了上风的,又何必——"若是让他在敬安帝面前吹吹风,明里暗里地贬低齐峻,他是很愿意去做的,可是像火烧昭明殿这种事——听齐峻方才说的话,没准他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若是被查出来,休说他只是个国师,就算是地仙也逃不过大逆之罪,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怎么能够!"齐嶂急躁地道,"自打这妖道入了宫,齐峻才是处处都占了上风!如今他又得了岳家的助力,谁知他日后一步步会走到哪里。父皇虽然宠爱于我,可这大位之事并非如此简单。"更换太子那是动摇国本,就算是叶氏一派都不敢随意提起,甚至他压过齐峻都不行,除非是齐峻自己不配做这个储君! 真明子低着头,含糊不明地嗯嗯了两句,并没接话。齐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过直露,毕竟此时并不是在两仪殿里,遂闭紧了嘴低头走路,两人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沉郁之气…… 25、后宫 ... 相比齐嶂的郁闷难言,齐峻在愤怒之外又有几分兴奋:"谁告诉你昭明殿起火的?"那个时候他派去通知知白的人肯定还没到观星台呢,他怎么来得这样巧? 知白满不在意地道:"昭明殿龙气冲天,突然被火气冲击,自然看得出来。" "这么说你这喷水化雨,当真是借了昭明殿先帝们的龙气?"齐峻有些惊讶,他还以为知白是在拍敬安帝的马屁。 知白嘻嘻一笑:"自然不是。倘若龙气便可行云布雨,陛下所到之处,岂不阴雨连绵了?" "你——"齐峻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个骗子,真是谎话张口就来。 冯恩在旁由衷地道:"仙师真是神术,否则今日恐怕又要被二殿下进谗言了。" 知白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喷水化雨之术练到极处,一口水喷出去,可解千万里外一城之灾,我不过是近在咫尺罢了。倒是这死去的中人,并非因雷击而亡,恐怕魂魄还在宫中。" "魂魄还在?"齐峻顿时精神一振,"你可能看见?可能问出他的死因?可能——设法让父皇知道真相?" 知白挠挠头:"这就得扶乩了。须先将这中人的魂魄收起,然后——" 齐峻打断他的技术讲解:"可需什么东西?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知白想了想:"要一只铜盘,纸笔,朱砂,还需这中人的一缕头发。" 这些东西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用一刻冯恩就已备好,藏在衣裳里头偷偷带进了昭明殿旁边的暖阁里——这种事若是被人发现,可真是说不清楚。 知白用纸剪出一个小人,将那缕头发缠在纸人颈部,又蘸着朱砂在纸人背后画了些奇怪的符号,最后才换了支笔蘸着墨,在纸人脸上抹了几笔。齐峻在旁看着,见他画的是纸人的眉眼,虽是寥寥数笔,但已能看得出比之刚进宫时真是天壤之别,不由笑道:"学了这些日子的书画,倒是有些进益了。" 知白表情严肃:"殿下,这是招魂,切莫嬉笑。此魂魄横死,或者有所怨愤,若是见人嬉笑,或许会怒而附身。" 他话还没说完,冯恩就机灵灵打了个冷战,齐峻也不由得收起了笑容。此时昭明殿已然安静下来,深夜之中,又是刚刚救完火,宫人们都连累带吓,只是草草将松柏园里收拾了一下便各自回了下房,除了昭明殿内殿透出的些微烛光,真是一片黑暗。 冯恩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为怕被人发现,三人连盏灯都不能提,偏偏天上的明月这时候又被云遮住了,四周那些烧毁大半的松柏间冷风微响,他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后背生凉了。只听知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只是声音太低,冯恩也听不清楚,他正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就听知白忽然稍稍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周清,来兮——"那个兮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静夜之中有说不出的诡异。 冯恩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周清就是那个中人的名字,他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看,知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冯恩这一伸头,就正好看见铜盘里的那个小纸人,正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 一股寒气似乎从天灵盖灌了进来,冯恩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想要惊呼,可舌头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喘息般的荷荷低呼:"来,来了……" 小纸人摇摆着,终于站了起来。这情景连齐峻都惊住了,知白却轻声念了几句什么,左手端盘,右手捏了个手印在铜盘上划了一周,那小纸人就又躺了下去。知白很利索地将它捏起来就往齐峻手里递:"好了。" 齐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冯恩却猛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殿下,不要碰!"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齐峻被他这一拉,才想到那纸人里附着一个魂魄,伸出去的手也不由得缩了回来:"这,这还是你拿着罢。要怎么才能问出他的死因?" 知白倒是丝毫未觉自己已经把两人吓得不轻,随手便将纸人塞进袖中去了:"此人阳寿已到,死则魂魄散,我也只收到了残存的一魂四魄,虽也能扶乩,却怕不能指望他如生人一般有问必答了。殿下若是要扶乩,还是去观星台的好。" "殿下——"冯恩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这扶乩之事还是明日再议罢,今日,今日是殿下大婚之日啊!"他也是突然才想起来,东宫里还有位太子妃在等着洞房呢! 齐峻一怔,他已经将太子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罢,若改日扶乩可行?" "成。"知白很痛快地回答,"不如我先回观星台扶乩,横竖殿下想问什么我也知晓,殿下么——"他挤挤眼睛,"还是快回去洞房花烛罢。" "大胆,连本殿下也敢打趣!"知白这么一做鬼脸,方才能渗入人骨髓的阴森之感顿时消散,齐峻笑骂了一句,终究是惦记着赵月,带着冯恩便转回了东宫。 龙凤红烛高烧,齐峻一进门就看见赵月已更衣净面,穿着一身大红中衣蜷在合欢床上睡着了。她陪嫁进宫的侍女见是齐峻忙站起身来,齐峻连忙摆手,低声道:"不必吵醒你主子。" 侍女却仍转身去唤赵月,口中道:"小姐吩咐,殿下回来定要叫醒她的。" 齐峻眉头一皱:"既已大婚,以后须唤太子妃,不可再叫小姐了。" 侍女连忙答应,赵月已经坐起身来,睡眼惺松地唤道:"殿下——" "惊醒你了?"齐峻有些歉意地走过去。 "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赵月揉着眼睛软声埋怨,"身上怎么都湿透了?香药,快给殿下备热水沐浴,再取干净的衣裳来!"说着便要起身替他宽衣。 齐峻忙止住她:"别把你身上也弄湿了,让侍女来就是。"说着,便闻到一股桂花香味扑面而来,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你喜爱桂花香气?" "是。"赵月轻轻掠了掠鬓发,笑道,"这是桂月斋最好的桂花头油,殿下可喜欢?" 齐峻既不好说喜欢也不好说不喜欢,只得道:"气味倒是香甜,只是略浓了些,混合了房中薰香便有些腻。" 赵月脸颊上浮出两个笑涡:"正是呢,我也觉得房里燃的香有些逼人,只是宫人说那是母后赏赐的——我也带了些玫瑰香进来,以后就用玫瑰香可好?" 齐峻怔了怔,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含糊答应了一声,进净房去沐浴了。泡在热水之中,他才叹了口气,暗想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如今骤然做了夫妻,难免有些不相融洽,罢了,待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好…… 太子大婚后一月,便是二皇子成婚,之后就要备着过年诸事,整个皇宫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明年二月是敬安帝四十整寿,今年的万寿节因出巡不曾办,明年恰好大办,因此六局一司乃至宫外各衙门作坊,全都风车一般转了起来。 齐峻从含英殿袖了两本折子,慢步出来。时近年下,各地的请安贺岁折子小山一般,大半都是些骈四骊六的套话,并无实质内容,因此敬安帝索性全部扔给太子,自己连含英殿都不大过来了。 虽然忙碌,齐峻心情却十分畅快。赵镝是有点本事的,去了西北边关三个来月,将边关守军整顿得井井有条,还在十一月初打了一场小胜仗。往常到了九十月里,草黄马肥,羯奴那边总有些打着"流匪"名义的小股队伍犯边,这些队伍人人配着健马,来去如风,能打就打,打了就走,防不胜防,简直像拧'一般厌人。年年到了这个时候,送来的军报都不太好看,还要向朝廷催钱催粮。今年赵镝去了,在古风口设下埋伏,全歼了一支二百人左右的"流匪",大振了盛朝军队的士气,狠狠震慑了羯奴,令今年犯边的"流匪"都少了些。敬安帝看了折子十分赞赏,除了赏赐赵镝,转手还让皇后赏了太子妃一匣宝石。 因为有这样的喜事,齐峻忙得十分愉快。打仗这事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镝虽然领了西北军,可是户部和兵部那里却没有东宫一派的人马,饷银和粮草按惯例都是要拖的,齐峻不得不特别花些心思去催,好让赵镝新官上任多给下头一些好处,用起兵来才更顺畅。 "孟大人?"想谁来谁,齐峻正琢磨户部和兵部的事呢,一抬头就看见兵部侍郎孟扬从另一条路上转过来,便站住打个招呼。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孟扬连忙行礼。 "孟侍郎这是去哪里?"齐峻转过身跟他一起走,含笑问道。 "不过是些小事……"孟扬客客气气地道,却貌似随意地带了一句话出来,"听说今年入冬之后,西南比往年更冷呢。" 跟在后头的冯恩隐约听见西南两个字,不由得从眼角轻轻瞥了孟扬一眼。听着像是闲聊,可是孟扬一个兵部侍郎,从哪里得知西南比往年更冷呢?他跟着齐峻日日在含英殿批折子,似乎也没见有西南报这个的折子上来啊。 冯恩正琢磨着,齐峻已然跟孟扬说了几句各地的天气然后拱手道别了,转眼看见冯恩一脸的不解,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不明白?" "奴婢就觉得孟侍郎说'西南'什么的,好像……"意有所指? "不错。"齐峻点了点头,"西南今冬骤冷,单是军中棉衣棉鞋加厚就是一笔银子,户部每年的军饷都是有数的,若是西南这里突然多拨了些,那西北呢?东北呢?" "这么说——"冯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孟侍郎这是——为什么?"孟扬分明是偷偷递消息来的,可是他从前也不是东宫派啊,这突然转变是为着什么? 齐峻淡淡向两仪殿方向看了一眼,唇角挂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为了孟婕妤。"孟氏因为唱曲被敬安帝挑中,可她论相貌并不是绝色,入宫三个月之后就不冷不热了,侍寝之后敬安帝按例升了个婕妤,然后就抛到了脑后。 冯恩还是不大明白:"孟婕妤怎么了?"就是不得宠,齐峻也没办法啊,难道他还能帮着孟婕妤争宠不成? "孟氏今年才十六岁,你道她真想侍奉父皇吗?"敬安帝已经四十了,当孟氏的爹都嫌大些。当初孟氏在池边唱曲,未必就是唱给敬安帝听的,可是偏偏就叫敬安帝听见了,这里头的事,孟家该怪谁呢? 冯恩恍然:"原来殿下让奴婢着人去散播消息,是为了这个?"孟氏女参选,多半冲的是两位皇子,说不定还是盯准了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呢,结果却硬生生被敬安帝挑中,可见叶氏一派对孟家的态度。既是这样,孟家又何必再靠上去呢?何况孟婕妤是家中幼女,孟扬老来得女,听说极是疼爱的。 "机关算尽,也实在是算得太精到了。"齐峻仿佛是在自语一般,"只是忘记了,人非棋子,棋子任你摆布,人,却是有人心的。"他直了直身体,像是突然精神一振,"走,去太极殿见父皇,这军饷的事儿,趁着折子还未递上来,我们先去陪父皇说说话。" 从太极殿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冯恩是没资格进入太极殿的,但看齐峻的神情也能猜到事情大约办得不错。他不敢擅自打听,只迎上去笑道:"殿下这会儿——回东宫?" "回吧。"齐峻心情愉快,"去看看太子妃在做什么呢。"大婚三个月了,说实在的他能陪赵月的时间也真不多,难得今日得闲,也该去陪陪她,毕竟是自己的正妻,日后是要共度一生的。何况他办妥了西北军饷之事,也想有个人说说心中的欢喜。 东宫里自打进了太子妃,确实多了些热闹,齐峻一进宫门,就看见院子里中人们忙忙碌碌在更换已经开败的菊花,摆上刚从暖房里捧出来的新花。别说,东宫原本以松竹为多,一到秋冬便有些冷郁,今年摆了菊花,便格外显得有生气些。 齐峻心情更加愉快了些,快步走进正殿,刚到内殿门口,就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他自小到大听过无数次,抬眼一看,果然是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自己掌嘴,赵月坐在上头,满脸的不悦。 "这是怎么了?"齐峻的好心情消散了一些。 "殿下——"赵月连忙站起来,脸上露出了些笑容,随手对小宫女挥了挥,旁边的大宫女立刻将小丫头拎走了,"香药,端茶来!" 齐峻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接过香药奉上的热茶,没有再管小宫女的事——宫里这样的事简直是数不胜数,总归是奴才做错了事惹得主子不悦罢了,他有更要紧的事跟赵月说,"今冬的军饷已经拨定了,西北那边能按九成发放。" "九成?"赵月睁大眼睛,"妾身记得父亲临行之前还说过,到了西北那边怕是要施恩的,九成的军饷,让父亲如何施恩呢?" "你有所不知。"齐峻笑了起来,"军饷没有足额发放的时候,能发到九成已然是极好了。"领兵没有不吃空饷的,户部断然不会按着将军们要的数额发放军饷,能发到九成,西北那边就足够每名士兵足额领到银饷,还能再有钱置办厚些的棉衣,多打几顿牙祭呢。 赵月却颇是不以为然:"户部懂什么,当兵就为了拿粮吃饷,没有银饷,谁肯去卖命?殿下也该再催催户部才是,父亲在边关事事都难,殿下也要体谅哪。" 齐峻方才的好心情又消散了一些,只说了一句:"你不懂。"便低头喝茶。这茶不是他平日喝的银针毛峰,却是带着茉莉花香,颇有些不惯,齐峻将茶杯放到一旁,"冯恩,换银针来。" "殿下不喜这花茶?"赵月连忙对香药摆手,"快去沏银针来,用今早开的那坛荷花露。" "这几日事忙,你在宫中都做些什么?"齐峻环视四周,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这几个月里已经换了模样。太子妃的嫁妆是宫内置办,务求精美贵重,因是喜庆之事,颜色也多鲜艳明快。从前他摆着青花瓶的地方换了个五彩百鸟朝凤大盘,窗台上换了一盆玛瑙石盆景,连窗纸都换了绘着折枝桃花的高丽纸,瞧着确是十分好看,只是有些陌生。 "也没有什么事。"赵月低下头拉扯着手中的绢帕,"每日都去紫辰殿给母后请安,陪母后说说话,午后用了饭便回来了。" 齐峻听出她话里有些怨气,微微皱眉:"这是怎么了?可是闲着闷得慌?再过几日,怕是就有事做了,宫里进了腊月,忙得很呢。" "没有。"赵月有几分负气地甩了甩手,"妾身哪里会闲呢?这不是今儿母后才吩咐过,该将殿下的两位良娣接进宫来了,妾身正替他们安排宫室呢。" 26、年下 ... 齐峻微微一怔。这些日子太忙,他几乎已经忘记当初还挑了两位良娣。太子妃比一般皇子正妃更为尊贵,为示尊重,其余的良娣良媛之类,都在大婚之后至少三个月才能入宫,齐峻还真把这事忘了。听赵月的意思,是今日皇后提起了? "是母后吩咐的?"齐峻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也难怪赵月有些情绪,皇后提起叶贵妃,不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么? "是。"赵月心里委屈,毕竟年轻,不善掩饰,虽然明知不对,仍旧忍不住声音里带了些怨气。 "母后也是怕你在宫中寂寞。"齐峻温声替皇后辩解了一句,随即道,"不过眼看就是年下,到时候你有的是事要做,哪里再能为她们分心?母后那里我去说,你放心就是。" 赵月惊喜地抬起头来:"殿下——说的是真的?" "自然。"齐峻看她瞬间喜笑颜开,仿佛整张小脸都闪亮了起来,心里也有些喜欢。小的时候他还不懂事,曾经跟身边的宫人抱怨过敬安帝为何要纳那么多妃嫔,宫人回答说敬安帝是天子,按制就该有这么多妃嫔。当时他心里就暗暗想过,若是他将来长大娶妻,一定不会弄这么多女人。现在年纪既长,也知道后宫之事与前朝不可分割,若是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那实在是不可能之事,但他总会尽量让赵月过得开心一些。 "殿下您去跟母后说……就怕母后以为是我不肯……"赵月笑容才露出来,又敛了下去,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齐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自有道理的。" "多谢殿下。"赵月满脸是笑,碍着宫人在侧,只伸手勾了齐峻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殿下今晚在这里用膳可好?小厨房试制了一道新菜,叫什么虾丸,殿下尝尝?" 齐峻欣然点头,看着赵月喜气洋洋亲自带了宫女去传菜,便点手叫过冯恩:"今日谁去过紫辰殿?" 冯恩跟着太子这么多年,早练就了眼观两宫耳听三殿的本事,闻言便道:"叶贵妃今日去了,似是向娘娘请旨让二殿下的两位侧妃入宫。"齐嶂的两个侧妃也是要避开正妃以示尊重的,不过大概延后一个月也就够了,算算,齐嶂大婚也两个月了,两名侧妃是该进门了。因齐嶂尚未出宫开府,仍旧住在宫中,因此侧妃进门便是入宫,自然也要禀报皇后而后行的。 "猜着就是她!"齐峻冷笑一声,皇后正因为他大婚高兴得乐陶陶的,若不是叶贵妃去提什么侧妃,皇后怎么记得起良娣的事,"你亲自去紫辰殿跟母后回话,就说听说二弟那里要纳侧妃,我是太子,嫡长为重,最好是等太子妃有了嫡子之后再纳他人入宫,若是叶贵妃怂恿父皇跟母后提此事,让母后设法替我挡一挡,免得东宫人多事杂,反生些乱子。" "这——"冯恩有些犹豫,"不是娘娘让太子妃娘娘把人接进来么?"怎么会反过来挡着这件事呢? "你去就是。"齐峻笑了笑。若说自己不愿让两个良娣进宫,皇后心中必定要怀疑是赵月说了什么,但若将这事推到叶贵妃身上去,皇后立刻就会像竖起羽毛的母鸡一般把赵月当作自己的小鸡来保护。当然,这事儿也绝对不是冤枉叶贵妃,纵然叶贵妃确实是为了迎齐嶂的侧妃进宫,但顺势能把东宫这潭水搅一搅混,她必定是很高兴的。至于皇后能不能想明白这一点——还好,至少皇后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殿下——"冯恩领了命,仍旧没有就走,踌躇着欲言又止。 齐峻瞧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冯恩自他五岁上就进宫伺候他,说实在的,到如今在这后宫之中,倒是与冯恩说话比与皇后说话还要自在一些,不必有所顾忌。 冯恩把头低了下去:"奴婢说这些话,自知是僭越死罪,可……太子妃殿下——将来殿下登基,后宫嫔妃少则数十,多则至百,太子妃殿下将为后宫之主,若是这样,这样不能容人,那……"中宫皇后,妒是大忌。如今的皇后,在府中做王妃时并不是好妒之人,乃是因叶贵妃得宠后威胁到自己地位方才视她如大敌,如今因为齐峻与齐嶂之争,两边结仇更深。而赵月如今才是个太子妃就容不下良娣进宫,那将来若是做了皇后…… 齐峻微微皱了皱眉:"太子妃与我是一体的,冯恩,你确实僭越了。"不过冯恩的忠心也是天日可表,"看在你忠心的份上,下不为例。太子妃如今年纪还轻,又是刚入宫,日后自然会好。" 冯恩不敢再说话,磕头之后往紫辰殿去了。赵月浑然不知二人谈话,笑盈盈地领着宫女传菜进来,亲手替齐峻盛饭夹菜。旁边尝膳的中人眼看被抢了活计,不知该如何是好。齐峻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看赵月喜笑颜开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罢了,刚进宫的女孩儿,日后慢慢教便是,宫里的日子长着呢,何必这时拂了她的好意。 齐峻这一次抢得先机,在西南那边报冬冷的奏折呈上之前,就先行文到户部,将西北今年的饷银拨了下去。过了几日西南那边也上了折子申请加拨饷银,户部的脸色就难看了,来来回回扯皮几十日,直到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仍旧是批了个"如旧"。 盛朝的习俗,祭灶日后各衙门便等同休假,只留官员轮值,若无什么黄河决堤外族破关的大事,一律留到上元节后再行处置。因此这折子发还西南,就等于西南守军这个年就这么寒酸着过了。 因为能想像得到叶大将军接到这批复时的脸色,齐峻这个年底虽然忙碌,心情却颇为愉悦。祭灶日后,他只要每天上午去含英殿走一走,确定没有紧急的折子,便可回去了。齐峻素来不喜欢积压折子,因此虽有惯例,仍旧是要将一日的折子尽数处置完毕的。只是这时候递进来的折子也少而又少,因此也只消半个时辰,他便出了含英殿,往紫辰殿去看望皇后了。 年底宫宴,皇后掌管宫务,自然是十分忙碌的,齐峻过去的时候,正听到皇后与赵月在说话:"今年宫里排了两出新戏,一出叫《洒金笏》,讲的是一家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儿子虽愿读书,但因家贫,只得弃书就商奉养母亲。后来行商途中拾到一块好玉,上头有天然生就的金色斑点。此人知道此玉价值连城,但他不欺暗室,亦不为家贫而动心,找到失主将其归还。失主感激他,要酬谢他金银,他俱不肯收。谁知这失主是替当朝丞相置办寿礼的门人,回府后将此事说了,丞相便下令让这儿子入廪读书,每岁供他些银米养家。之后这儿子勤奋攻书,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时丞相才与他相认,将那块玉雕成一块笏板送与他,因板上有金色斑点如洒金,故称洒金笏。" 齐峻站在内殿门外听得直摇头。这排的是什么戏?宫里的戏园子,在唱词上或许比外头雕琢讲究得多,但真论起戏文来,那跟外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完全胡编乱造。 譬如说这笏板吧,那可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拿的。就算是连中三元的状元,起初最好也不过是翰林院里一个六品编修,别说玉笏了,就是每日早朝他都不能列殿的。在这件事上,后宫那些写戏的女史和中人们,跟外头的人一样无知,盖因他们也从没有资格去太极殿。 至于说到没有功名就入廪拿供米的事,那简直就是比外头的人还要无知了,丞相权力虽大,管不到学道的事,更不可能下令去照顾地方上一个书生。最后,替当朝丞相置办寿礼,却将寿礼丢失,料想哪一个门人也是瞒都瞒不过来,谁会反去禀报呢? 不过——齐峻摇头一笑,皇后爱听戏,据她自己说,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家里虽然败落了,逢年过节也要请班子来唱几出的,入宫之后虽然贵为皇后,但敬安帝不喜欢看戏,因此宫里唱戏的机会反而少了,今年难得有新戏,皇后自然欢喜,至于剧情是否合理——反正是图个喜庆罢了。 "峻儿——"皇后抬头看见儿子,十分欢喜,"来来来,快来替我挑挑,今晚是唱《洒金笏》好,还是唱《拾玉钗》?这个《拾玉钗》啊,讲的是……" 齐峻对戏曲歌舞素来毫无兴趣,一边听着皇后絮絮念叨,一边随手翻了翻单子:"怎么,今年改在清凉殿夜宴了?"清凉殿面临太液池,夏日里荷花盛开清风拂面,着实是纳凉的好去处,可是除夕乃是冬日,清凉殿四面长窗,光里往里头灌风都叫人受不了,如何能在那里守岁呢? 皇后也闻言就沉了脸。清凉殿离叶贵妃的两仪殿极近,夏天她都不喜欢过去,只嫌离叶贵妃太近,何况是守岁呢:"还不是叶氏向皇上说的!明和殿什么都备好了,还要再折腾过去!" 芍药在旁低声道:"想必是为了今年给陛下献舞之事。" 皇后撇了撇嘴:"献舞献舞,除了歌舞她还有什么?哪里像个贵妃,分明就是坊里的歌舞伎一般!"重重哼了一声,"她演她的歌舞,我只管看我的戏!" 这话不能说不刻薄,亦不能说是不合规矩。本来宫中嫔妃须以妇德为重,以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功,至于歌舞之事,自有教坊司的歌舞伎呢,没听说采选哪个嫔妃进宫是为了让她唱小曲儿的。可是法理之外,还有人情,敬安帝最爱歌舞,叶贵妃正是投其所好,纵然皇后再不齿她的做法,无奈是敬安帝喜欢。 齐峻嘴唇微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讨丈夫欢心,哪怕皇后贵为天下之母,也是应该做的,只会抱怨敬安帝偏宠叶贵妃,却不肯费心自己去讨好敬安帝,这——似乎也实在不能只怪敬安帝与皇后不亲近。 芍药也是做如此想法,可惜她一个宫女,更没有资格指指点点,只得极力委婉地道:"娘娘,其实清凉殿那里看戏不太方便,若不然——叫他们到咱们宫里来唱可好?娘娘自己听,不让她们听!"敬安帝不喜观戏,又何必非要在除夕宫宴上叫人来唱戏呢? "一个人听有什么意思。"皇后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芍药的提议,听出芍药的意思,她有些不悦,"怎么,难道我连戏都不能听一场,非得顺着叶氏那贱人不成?" 芍药不敢说话了。齐峻暗暗叹了口气,示意芍药退下去,对赵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话题转开。赵月正呆呆听着他们说话,接到齐峻的目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连忙道:"母后,您看我除夕那日该穿戴什么衣饰过去?若是戴红宝石头面,会不会太招摇了?" 这话题齐峻毫无兴趣,但显然皇后很有兴趣,顿时将心思都转了过去。齐峻陪着听了片刻,便告退了出来,径往观星台走去。 虽然到了年下,观星台还是一片安宁,齐峻一走进园子的大门,就感觉四周静谧,仿佛与充满了世俗欢乐的皇宫是两个世界,让人的心迅速就从躁动转为平静,甚至连脚步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观星台更像是一处花园,建在皇宫最高处,四面栽种奇花异草,虽然已是寒冬,仍有些齐峻叫不出名字的藤萝青翠如玉,缠绕在假山矮篱之上,散发出淡淡的异香。顺着五色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可以直达园子深处的宫殿。殿前铺着三层宽宽的汉白玉石台阶,每一层两边都摆着从钦天监里搬来的古仪器,那些擦得铮凉的黄铜球仪或红铜莲花水漏,给这平台增加了无法形容的古意。不过这些东西——咳,秀明仙师是从来不用的。 宫殿里照例没有人伺候,秀明仙师好静,修行更不喜人打扰,平日里中人们都在园子一侧的下房呆着,不经召唤并不出来。齐峻走进内殿的时候,知白正一手抱着星铁,一手抓着卷书,跷着脚倚在短榻上,左手边搁着热茶,右手边搁着点心果脯,好不逍遥。 "你倒自在。"齐峻不客气地拖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拈起块果脯送入口中,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从早晨到含英殿开始,他还一口水都没喝呢。 "嘿嘿——"知白赶紧放下星铁和书,拿过茶壶替齐峻斟茶,"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峻灌了半杯茶,目光一扫放在他脚边的星铁:"国之祥瑞,嗯?"就这么大咧咧地跟脚丫子放在一起?不过说实在的,比起黑黝黝的星铁,知白的脚丫是要好看得多了。 知白尴尬地又嘿嘿了一声,光着脚跳下地去,打算把星铁送回供奉的香案上。这殿内铺的是黑白山水纹的大理石,黑色多白色少,颜色凝厚庄重,就越发显得知白的脚丫白生生的跟玉石一样。齐峻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脚,脱口而出:"怎么不穿袜子?这样冷的天气,也不怕着了凉!" 知白根本不以为意:"不冷。" "胡说!"这大殿里没有地龙,到了冬天怎么会不冷?齐峻小时候也是挨过罚的,大冬天被关在殿里罚抄书,那地板冷成什么样儿他会不知道?站起来几步过去,伸手就把知白腰一夹,提溜起来按回榻上,顺手摸了摸他的脚,"怎么会不冷,难道你是金刚不坏——" 话没说完,后半句没了,知白的脚热乎乎的,确实没有半点受凉的意思。齐峻一片好心似乎都有种喂了狗的感觉,脸色不由得就有点不大好看了。偏偏知白并没察觉,嘿嘿笑着扭了扭脚趾:"虽然不敢说是金刚不坏,可是寒暑不侵也有两三分功夫了。" 齐峻拉着脸没说话,可是目光跟着知白的脚趾动。这小子实在是生得好,尤其这一身儿皮光肉滑的,白里透红。瞧着他瘦条条的似乎风吹得起,可是脚丫倒是颇有点肉,十根脚趾圆润粉红,扭动起来像十个圆圆的小猪仔,十分可爱。齐峻本来有点火气的,看着他的脚趾扭来扭去也不由得好笑:"扭什么!既是这样,你内殿里地龙不必烧了,炭火也能省下,到了夏天冰也省了,几时你能练到辟谷,连供奉都不必了。" "这——"知白发现牛皮又要吹破,赶紧把得意劲儿压下去,厚着脸皮嘿嘿干笑,"殿下,别啊……辟谷,这委实还没练成呢。"真要是练成了辟谷,何至于在西南山中为了一袋干粮被齐峻逮住? 齐峻哼了一声,端着茶不说也不动。知白往前凑了凑,赔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了?" 齐峻端了片刻架子,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有……" 一个时辰之后,冯恩在殿外看见太子殿下走出来时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琢磨——秀明仙师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殿下脸色都轻松了许多?若是太子妃和皇后娘娘也能有这本事,该有多好啊…… 27、歌舞 ... 清凉殿本是夏日纳凉所在,四面都是精致的雕花长窗,虽然糊了窗纸,仍旧会顺着缝隙往里漏风。皇后本来都打算着要去冻一冻的,特意穿了里外发烧的大毛衣裳,还在外头加了貂皮斗篷,谁知进了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别说斗篷,就连外头的大衣裳都有些穿不住,不由得有些好奇地转眼看着四周,却并未发现多加了炭盆之类。 叶贵妃在敬安帝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见皇后四面环视,抿了嘴笑道:"娘娘瞧什么呢?" 敬安帝今年心情极好,比去年迎归星铁和见了长虹贯月的吉兆还要高兴,接口便道:"皇后是不知殿内为何这般暖和罢?你瞧这四边。" 齐峻也顺着看过去,只见大殿四面摆了不少屏风,却是颜色漆黑,赫然正是精铁所铸,其上錾出各色图案,小幅的便是花卉虫鸟,大幅的便是山石流泉,敬安帝与皇后身后更是一架极大的,上头是仿的前朝名画《清溪夜雪图》,只见山峦连绵,一轮明月斜挂峰头,照着下面一条清溪涓涓而过,溪旁那倚杖而吟的诗人有半尺高下,须髯俱现,精致入微。敬安帝笑道:"皇后摸一摸看。" 皇后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面露惊讶之色:"热的?" 敬安帝笑道:"里头有夹层,夹了热炭的。"举手指点着,"每人背后都有一架,这殿里才会这般温暖。" 皇后大感兴趣:"是内务司想出来的?果然是好办法。" 叶贵妃笑盈盈地道:"能入娘娘的眼,可见臣妾的兄长没有白费心思。" 一听说这主意是叶家人想出来的,皇后顿时没了兴趣。叶贵妃对她的面色视而不见,只轻叹道:"其实这主意还是臣妾的兄长在军中时,见守粮草的士兵苦于阴寒,可军中没有上好的银霜炭,若折了草木来烧,又怕夜里走了水,故而索性做了些铁箱在其中烧些木柴,臣妾兄长见了这个,才想到能做这铁画屏风贡与陛下和娘娘使用的。" 殿中挤了许多妃嫔,敬安帝与叶贵妃的席位也就是紧挨着,闻言便拍了拍她的手:"叶将军忠心耿耿,难得他总是惦记着朕。" 叶贵妃立刻展开笑靥:"他是陛下的臣子,心里不时刻惦记着陛下,还要惦记谁?都是他做臣子的本份。倒是臣妾想着,那些士兵实在有些苦,听说今年南边天寒,军中连炭都烧不起,这冬天不知如何熬着呢……" "唔——"敬安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罢,待过了年,再叫户部拨一笔银子去西南罢。" 齐峻稳稳坐着,心里已经在骂娘了。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叶大将军,见了士兵守粮草,居然能想出进献铁画屏风来?他若相信才是有鬼!不说别的,单说这屏风上的铁画水准不俗,小幅花鸟也就罢了,那仿前朝的《清溪夜雪图》,以锤作笔,居然也能仿出七八成笔力来,这哪里是一朝一夕可得?不知叶家为了这铁画屏风,曾经花费过多少心力去搜索良匠,或许还要加以培养,更不知做废了多少,才能呈上这样一殿的铁画屏风来。这其中,说一句糜费都是轻的。叶氏虽为大将军,但细论一年俸禄不过千把两银子,一家人锦衣玉食都有些勉强,哪里来的财力弄这些个?其财源不问可知。虽说是太平盛世,可几次加赋,再有这些官员们在下头刮地皮,百姓哪有不叫苦的?他这个太子,虽然竭力在政事上想有所改善,可是上有敬安帝,下有官员,饶是他尽力竭力,毕竟是身份尴尬,又能做得了多少呢?若真想整顿朝堂、治平四海,最终还是得先坐上太极殿内的那张椅子。 虽说是内宫团圆宴,但照例真明子也是要列席的,今年自然又多了一个秀明仙师。真明子还好,比敬安帝年纪还大,并不必避讳,但知白却是俊俏少年模样,居然也能列席于嫔妃之中,一些新入宫的妃嫔们不免有些好奇,虽然不敢攀谈,却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守岁宴,照例是敬安帝领一杯酒,皇后领一杯酒,太子再领一杯,也就开始贺岁歌舞了。这时候后宫的嫔妃们,凡有才艺的也都要尽数施展一番,尤其是那些不甚得宠的,更要使出浑身解数,以期能入了皇上的眼,一时间你抚琴我吟诗,倒也十分热闹。 敬安帝面上带笑,看了妃嫔们半日的才艺,才转向叶贵妃道:"贵妃今年难道没有给朕准备的歌舞么?"叶贵妃每年是必定要排演新的歌舞的,往年还要亲自上阵。 "陛下,臣妾如今年纪渐大,不能亲自给陛下献舞了。"叶贵妃也是三十往上的人了,难得这些年还能保持着腰身纤劲舞蹈一番,今年却实在是力有未逮,"不过,臣妾也精心为陛下排演了一支新舞,这里头,还有国师帮忙呢。陛下一会儿若看得好,可要重赏臣妾才行。" 这样明晃晃地炫耀宠爱,皇后在一旁虽然极力抑制,目光中也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不屑与嫉妒、恼怒与些微羡慕的复杂神色,那些年轻的嫔妃们城府不深,更是神色各异。敬安帝却全未注意,只是带几分惊讶地道:"还有国师帮忙?好好好,朕更要看看了!快快演来!" 叶贵妃微微含笑道:"陛下,臣妾要先将这殿中烛火熄了。"皇帝所在之处,灯火必须通明,以免有人趁阴暗有不轨之举,若不是叶贵妃,怕还真没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敬安帝却是欣然应允,当下宫人们一阵奔忙,清凉殿中大半烛火便被熄灭,仅剩的几盏也被纱罩罩住,整座大殿里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倒显得外面反亮了几分。 叶贵妃轻轻击掌,忽然之间,大殿外头、太液池边,便突然明亮了起来。只见太液池畔已立起了数十盏宫灯,每盏灯后又立一面巨大的铜镜,将灯光反射到池面上,照得一片雪亮。大约就在方才殿内妃嫔献技的时候,太液池面上已经聚集了十余名舞姬,虽然天气寒冷,却是人人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水面上摆出飞天仙子的姿势。咚地一声鼓响,丝竹齐鸣,这十余名舞姬就在水面上由静而动,舞蹈起来。 敬安帝眯起眼睛:"这水上——爱妃真是好巧的心思!"那水面上原来都用木板制成莲叶之形,铺在水面上远看如真莲叶一般,这十余名舞姬竟像真是在莲叶上舞蹈了。 叶贵妃嫣然一笑:"陛下还没看到好处呢。" "还有好处?"敬安帝惊讶起来,"朕倒要好好看看。" 齐峻环视太液池,却已经看出了蹊跷之处。那数十盏宫灯之后并无宫人侍立,每盏宫灯相隔三尺左右,一圈绕下来有数十丈之远,方才却是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实非人力所能做到。他也听说过前朝有用丝线涂以油脂串过烛芯,不必人力便可点起数百盏灯火之举。但那丝线燃烧也要有个时间,烛火亦是逐一亮起,绝不可能做到同时点亮。更何况若是细看,每盏灯后那巨大的铜镜竟是微微在转动的,无论那些舞姬前进后退,铜镜总能将灯光恰好聚在她们身周。 齐峻看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背上便微微起了一层寒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知白。为示两位方外之人的超然地位,真明子的位置在叶贵妃下首、齐嶂上首,而知白就在齐峻旁边。他正也微眯着眼睛瞄着那些铜镜,片刻之后,红润的唇角轻轻翘起,又带几分不屑地往下一撇,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轻蔑神情。 "是什么?"齐峻端起酒杯遮着脸,低声问。 "五鬼搬运法。"知白很不屑地回答,"小伎俩。" 他还没说完,大殿里已经响起一片轻轻的惊呼,太液池上的一片莲叶忽然凭空飞起,直升到三丈多的高空,而四下的铜镜随之后仰,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斜斜立在地上,将灯光聚于半空。那莲叶方圆不过数尺,上面站立的舞姬身材纤瘦,是十余人中唯一穿着宽袖舞衣的女子。此时北风呼啸,她衣袂飘飘立在数丈空中,就在那小小一片莲叶上辗转腾挪地舞动起来。四下丝竹之声更急,忽然间这舞姬左袖向外一挥,只见一朵朵鲜花自她袖中洒出,飘飘摇摇地向地下坠来。 殿中众人发出第二次惊呼,舞姬双袖挥动之间,无数花朵从她衣袖中洒落,刚刚落地便又消失不见,一时间漫天花雨,美不胜收。只是那舞姬身上穿的纱衣极薄极透,谁都看得出来她袖子里根本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偏偏这些花朵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地飘落,引得众人目眩神驰,连窃窃私语都顾不上了。片刻之后丝竹齐寂,只留一缕笛音清越而上,越上越高,那舞姬的舞步也随之越发急促。蓦然间又是一声鼓响,舞姬最后一次挥袖洒落花朵,四面的宫灯齐齐熄灭,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缕笛音袅袅盘旋,良久方散。 清凉殿内寂然无声,半晌,才听到敬安帝长长了吁了口气,缓缓吟道:"天女散花,缀山林之草树……" 随着他的吟诵,清凉殿的大门推开,齐嶂一手持着紫竹笛行进大殿,他身后跟着那个舞姬,身上的纱衣随着她的走动如水波一般拂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般。齐嶂一进殿就长揖下去:"儿臣献丑了。" "是你吹的笛子?嗯——"敬安帝拈着颌下的微须含笑点头,"果然又进益了。舞跳得也好,赏!" 舞姬盈盈伏地:"奴婢谢陛下赏。"她生得眉目秀媚,声音也是清甜动人,敬安帝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几眼:"你叫什么名字?几时进的歌舞坊?" "奴婢是今年才入宫的,原姓林,贵妃娘娘赐奴婢名为'纤阿'。" "纤阿?"敬安帝沉吟着。他好长生之道,自然对这些灵异志怪之书涉猎不少,纤阿是月之御者,联想到在蓬莱的那次梦登月宫的旅程,他对眼前这舞姬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传旨——赐纤阿为采女,住——" "陛下,就让林采女住在臣妾的两仪殿可好?臣妾也正想有人切磋一下舞技呢。"叶贵妃适时地开口,眉目含笑。 新宠与宠妃共居一殿,那对敬安帝倒是十分方便,当即就点了头。舞姬纤阿——不,现在要呼为林采女了——含羞带怯地谢了恩,立刻被敬安帝召唤到身边捧壶斟酒了。说起来这种事应该是宫女来做的,但在这时候,能到皇上身边去,却代表了莫大的荣宠,使得底下的低位嫔妃们眼里都带上了嫉恨的神色。 叶贵妃眼里却带上了笑意,转头若无其事地笑问皇后:"听说娘娘今年精心排了一台戏,臣妾从开席就等着看呢,几时才能开唱?" 皇后再笨也知道这时候上戏根本讨不了好。叶贵妃这场天女散花舞实在是精心准备不说,单是方才林采女在半空中舞蹈并洒下无数花朵的场面就够叫人震撼,哪是什么戏能比得上呢?但她又决不能损了皇后的脸面,看着叶贵妃含讥带讽的眼神,脾气一上来了也顾不得什么,当下沉着脸就要叫开戏。齐峻知道不好,咳嗽一声欠身道:"贵妃娘娘想是糊涂了,戏都是宫里班子准备的,岂有堂堂中宫亲自排戏的道理?"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叶贵妃身为贵妃却自降身份与歌舞伎们行伍,叶贵妃眼神一冷就想说话,齐峻却已经离席而起:"父皇,儿臣倒是准备了一支剑舞,只是不知能不能入父皇的法眼。" "剑舞?"敬安帝倒有些兴趣,"舞来瞧瞧。" 叶贵妃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素不爱歌舞,今日居然要演剑舞,臣妾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想来定是林采女远远不能及的了。" 齐峻并不回答,只是向冯恩略一示意,冯恩便送上一柄未开刃的剑来。他说准备剑舞倒也不完全只是临时起意,自打知道叶贵妃又在精心排演歌舞,他便私下里也准备了一番。要说服皇后与叶贵妃相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自己确实素不近歌舞,唯有另辟蹊径。好在他没有一日放下过习武,将剑招稍加变化,虽然比不上专门舞剑的舞伎,却有一项好处——没有人敢在宫里演剑舞,万一有人趁机行刺怎么办——就是敬安帝从前在王府里,也没看过剑舞,他占了头一样,就是想说不好也没得比较。 叶贵妃也极快地想到了这一点,心里暗恨齐峻取巧,嘴上却道:"快将灯烛都点起来,好看看殿下为陛下献舞。" "且慢。"知白忽然笑眯眯地开了口,"方才林采女的舞有国师相助,倒是巧了,殿下的剑舞,贫道也是略有些锦上添花的小技。" 敬安帝顿时大喜:"好好好!朕正要看看仙师的手段!" 齐峻不由得也看了知白一眼,这事儿可事先没商量过。知白却笑嘻嘻地回看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捡了一只白瓷净釉碟子,抬手就往敬安帝背后的铁画屏风上扔去。这举动吓了众人一跳,人人都等着听见碟子落地摔成八瓣的声音,却见那碟子稳稳当当竟贴在了屏风上,而且正正扣在那轮圆月的位置。众人正惊讶间,那碟子已经微微放出光来,且越来越亮,最后竟照得清凉殿中每个角落都是银光闪烁,既明亮又极柔和,仿佛真是天上圆月落进了殿内。 敬安帝连声赞叹,知白却还没完,将自己用的一双牙筷拿在手中,轻轻甩手,一支牙筷又奔着屏风上的碟子去了。这次没人惊呼,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只见那筷子投进一轮银光里去,半点动静都无,片刻之后,银光中心渐渐显出个黑影来,且越长越大,渐渐显出个人形来,瞧着广袖长裙身姿婀娜像是个女子。 没等敬安帝开口询问,知白已经用另一只牙筷敲着自己面前的酒杯,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击瓯歌,谁人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从来没人听过知白唱歌,只知道这位秀明仙师平日里说起话来都是缓声细气的,谁知道此刻亮开嗓子,竟然称得上清越高亢,虽然不如专门的歌者那么婉转入微,却自有种不羁的野趣。在他的歌声里,齐峻拔剑出鞘,就在清凉殿的大殿上挥剑起舞。 28、湛卢 ... 清凉殿大殿之内,到处都流动着如水的月华,齐峻就在这月华之中闪转腾挪。他手中的剑虽未开刃,但剑柄上缠着长长的金丝流苏,甩动起来有金光闪烁,十分好看。 知白高踞席上,击箸高歌:"……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上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他越唱越是响亮,简直是声遏行云,清越的声音里居然蕴藏了难以形容的苍茫高阔。齐峻开始还有担忧自己舞的剑与他的歌合不上节拍,可是越听越觉得这歌声似乎是直入胸臆,令人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竟与自己的剑舞一招一式都合拍应节,此时别说什么担忧,就连大殿上的众人都被他抛在了脑后,耳边心上只有这豪迈的歌声,似乎是想借着这声音将自己的一腔豪气全都舞出来一般。 知白一边高唱,一边抬手对屏风上的月亮招了招,这一招之下,只见银光中那个人影居然也应节合拍地舞动起来。众人看了这边看那边,正觉得眼睛都不够用的时候,银光中的身影竟然纵身跃了出来,一个尺许长的小美人就那么纵身而下,落地倏然伸长如常人一般,身着轻纱衣裙,周身都泛着淡淡银光。 这女子一入场中,便与齐峻舞到了一处。齐峻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剑舞之中,陡然见了这变化,手上剑势也不过是微微一顿。就是这一顿,女子已经抢入他的剑光之中,与他同舞起来。这女子腰身纤劲更胜林采女,且轻盈如燕子一般,在齐峻的剑光中闪转,竟像是被剑风带起来的一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无论她舞到哪里,若不是被齐峻遮住,便是被自己的衣袖遮住,并无一人能看得见她的面目,只能看到她的身姿。整座大殿内,只有知白的歌声、牙箸击打酒盏之声,与齐峻的剑风声,众人莫不看得目眩神摇,没一个敢大声出气的。 知白的歌声唱到末节,齐峻也正好收势,那女子一跃竟踏上了他的后背,在他肩头踏了一脚,纵身跳上了敬安帝面前的几案,就在那些杯盘之间舞蹈起来,直到知白唱完最后一句,银光忽然大盛,众人不由得都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女子已然不见,敬安帝面前的几案上杯盘丝毫未动,只多了一根牙筷横在桌上,而铁画屏风上的"明月"也渐渐暗了下去,须臾之后只听一声脆响,白瓷碟子从屏风上滑落,坠在地上,却丝毫未损。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良久,才听到敬安帝轻轻吐了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像是打开了众人的嘴,顿时议论惊叹赞赏猜测之声纷纷而起,宫人们重又点起灯烛,齐峻将剑抛给冯恩,走上前来跪叩行礼:"儿臣愿父皇春秋永盛,四海升平。" "好好好!"敬安帝满脸欢喜赞叹,"赏赏赏!"略一思忖高声道,"来人,去取内库那柄古剑来,还有朕那支翡翠玉笛,另取今年广东新贡的两领象牙席!"这是要连着两个儿子和两位出家人一起赏了。 叶贵妃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内库中的那柄古剑她是知道的,那当真是前朝传下来的一柄好剑,名为湛卢。据典籍载,这柄剑倾城量金尚且不可得,敬安帝虽不爱武,却也视之如宝,今日竟赐给了齐峻。且天子赐剑意义又自不同——想到还有"尚方宝剑"这么个词儿,叶贵妃便觉得胸头似乎堵了口气一般,上不来下不去。相比之下,翡翠玉笛虽然是敬安帝心爱的,偶尔还会取出来吹奏一番,但比起湛卢宝剑来却又不算什么了。 王瑾亲自去开内库,片刻之后就将几样东西都取了回来。敬安帝亲手将古剑和玉笛交到两个儿子手中,又吩咐宫人将两领象牙席分别送到真明子的道观和观星台:"此物说来也无甚稀奇,只是据称冬暖夏凉,两位仙师打坐之时,或可一用。" 叶贵妃压下心中的恼怒沮丧,含笑道:"陛下,林采女也为皇上献了舞,皇上好歹也赏点什么呀。"其实林采女升做采女已然是大赏了,可是叶贵妃实在看不得皇后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要再刺皇后一下才舒服。 皇后却是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其实皇上把那支牙箸赏给林采女就是了,倒是像得很呢。" 说起来,一位皇后说这样的刻薄话未免有些失了身份,可是皇后这句话说出来,一众妃嫔们的眼睛却都落到林采女身上,有几个已经掩口而笑。敬安帝也不由得转眼看了看林采女——为了跳起舞来身姿轻盈,林采女确实极其纤瘦,这样的身材,穿着舞衣十分好看,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采女跟一支筷子确实有点像……顿时,敬安帝也觉得对这个新美人没了什么胃口。 因为有了这两段奇绝的歌舞,还没有出来献艺的嫔妃们都缩了回去,宫宴颇有几分草草收场的意思,只有皇后满脸笑容,连敬安帝要去两仪殿歇息都没能让她心情变糟,一路笑吟吟地乘着凤辇回去了。明日大年初一,她还要去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贺,她的儿媳会跟她一起去,她的儿子还要跟着敬安帝去谒太庙,这些,统统都没有叶贵妃什么事儿! 齐峻倒没有皇后那么得意,在他心中,一国储君,便是得敬安帝的赏赐也该是因处置政务,而并非是为献了一曲歌舞。不过他毕竟是好武之人,得了一把宝剑终究也是欢喜的,将湛卢仔细端详了半晌,颇有些心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 他现在是在太子的车辇之中,知白就在他身边,却是探过身子来眼巴巴地看着湛卢古剑,一脸的喜爱。齐峻瞥他一眼:"喜欢?可惜是父皇赏的,不然送给你也无妨。" 知白的身子都快趴到他腿上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湛卢剑,半天才吁了口气感叹:"昔日秦客薛烛善相剑,越王正聘欧冶子作名剑五枚,湛卢为其中之一。薛烛相湛卢,曰'衔金铁之英,吐银锡之精,奇气托灵,有游出之神,服此剑者,可以折冲伐敌,人君有逆谋,则去之他国'。后越王献湛卢于吴,吴公子子光逆弑其君王僚,湛卢便去如楚。楚昭王得之,召风胡子问其值,风胡子答曰'虽有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可与'。今日得见,其中灵气内蕴,金英外露,真是宝剑。" "是么?"齐峻将湛卢反复又看了看,"好剑确是好剑,但珠玉竭河之值——我倒宁愿换些皮甲刀枪回来,也免得军中捉襟见肘,净拿些朽烂之物充数。" 知白摇头:"殿下不曾明白我的意思。湛卢之剑,贵在有神。其剑不但可增服剑者之威势,更有趋直避逆之灵。"他抬头仔细看了齐峻一会儿,然后徐徐道,"若是殿下能一直保有此剑,则可知殿下所为,皆为正道。" 齐峻眉梢一跳:"什么意思?你是说——只要湛卢剑一直在我身边,就证明我做的——皆为正道?"即使曾经有过不想让知白为敬安帝延寿的不孝之念? "或许殿下谋求大位之心,并非大逆……"知白伸手摸了摸湛卢,"也或许——只要殿下未登大位,湛卢就不会飞去……" 齐峻额头上青筋一跳,这简直是废话!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湛卢,不能无故飞去!"若是湛卢在他手中消失,且不说遗失了皇上所赐之物本就有罪,单凭湛卢的神性,若是遗失了,还不知叶贵妃会在敬安帝面前编造出多少谗言来。可是谁知道湛卢究竟会不会认可他争夺大位的行为?知白说过他身无龙气——虽然他并不以为然,纵然湛卢真的会因此飞去,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但是——湛卢还是不能飞去,因为那会给他带来太多麻烦!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确保湛卢不会飞去?" "这——"知白挠起头来,半天才道,"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罢了。"齐峻一摆手,"由它去吧。"本来他就觉得因歌舞而得赏赐有些丢人,结果居然还弄了个烫手山芋,整整一个年末因西北捷报而愉快的心情全完蛋了。 知白偷窥一下他的神色,偷偷把湛卢从他膝上拖走,齐峻有些烦躁地靠在辇车里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小鼠一般的动静,将眼睛睁开一线看看,只见知白抱着湛卢满眼喜爱,简直像是小狗见到了肉骨头,似乎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他心中一动,凉凉开口:"该不会是这剑上亦有什么灵力,能助你修行罢?"话音未了,见知白堆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来,顿时一怔,"难道说对了?" 知白嘿嘿地笑:"殿下有所不知,欧冶子炼此五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发鼓,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这五剑乃是取天地之精而造,其中所蕴者何止灵气……那个,倒确实是对修行略有所益。" 齐峻哼了一声,一手将湛卢抽回来:"略有所益?那你还是去抱着星铁吧。" "别别别——"知白整个人都扑在湛卢上,死皮赖脸地抱着不撒手,"那个——星铁——嘿嘿……" 齐峻停下手,斜瞥着他:"星铁怎样了?" 知白嘿嘿了半天,终于老实交待了:"星铁的灵气已将殆尽,所以……" "已将殆尽?"齐峻有些惊讶,"为何?难道是被你——"尽数吸取了? 知白嘿嘿又笑了一声。齐峻往后一仰,像看怪物似地看着他:"你,你莫非是——莫非是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不成?" "啊?"知白没想到齐峻会下这个结论,眨了眨眼睛才连忙分辩,"怎么会!何况即使是精怪,若是吸取天地之气修行也是正道,只有吸活人精气乃至害人性命的,才是邪道!" 齐峻想的是另一件事:"如此说来,星铁岂非无用了?"灵气被吸尽,不就成了一块废铁吗? 知白抓抓头:"本来,本来此物于国朝也无用啊……" 虽然早就知道真明子说什么迎归星铁只是个阴谋,齐峻还是气结:"合着我折腾了半天,就是替你寻的星铁!" 知白低下头,嘴里小声嘀咕:"若是殿下不去折腾,我早拿着星铁回山中修炼了,也不劳谁替我寻啊……" "什么!"齐峻一把掐住他的小细脖子,"你是说我在白折腾?若是没我的干粮,你怕是早就饿死在山里了吧?还有——"他从牙缝里嘿嘿笑了一声,"还有那条巨蛇,你打算如何对付啊?秀明仙师——" 知白眨眨眼睛。虽然齐峻的手捏着他的脖子,但他小兽一样的直觉却知道齐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怒气,这动作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玩笑,于是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殿下还记着这事哪……" 齐峻哼了一声,威胁地收紧手指:"一辈子都忘不了。" 知白很配合地歪头吐舌做出一个被勒死的鬼脸,齐峻嗤地一声破了功,松开手顺便在他脸上狠捏了一把:"早晚有一天惹恼了本殿下,叫人勒死你!" 知白揉着被捏红的脸,腆着脸皮凑上来:"殿下,湛卢可否借我观赏几日?" "哼!"齐峻往后一靠,按着额角,"今日的酒太烈了……" "殿下——"知白马上狗腿地凑过来替他揉着两边太阳穴,十根手指在浓密的黑发中穿行,点按揉捏各处穴位,"只是观赏几日……" 齐峻半闭着眼睛让知白揉按了半天,低声下气地叫了好几声殿下,这才掀掀眼皮:"今夜那纤阿之舞,你说什么五鬼搬运之法,那是什么?" "就是驱鬼之术罢了。"知白一心惦记着湛卢,随口答道,"民间用此法偷取他人财物,不过是小术而已。国师能同时驱使数十小鬼,不过是将五鬼搬运法略做变化而已,横竖这宫内也不缺魂魄。" 齐峻微微皱眉:"能同时驱使数十小鬼?那他岂不是有许多法子害人?就譬如千秋节上——" "这是两回事。"知白漫不经心,"千秋节上他用的是厉鬼,今夜不过是用些野魂残魄罢了。至于舞姬袖中的散花,还是障眼法,不值一提。" 齐峻这才放心,轻轻吐了口气:"这也罢了……"看见知白还在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随手将湛卢剑推给他,"借你观赏几日,记得还我。" 知白立刻眉开眼笑地抱住,看样子恨不得把脸凑上去蹭蹭。齐峻看得好笑,随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你师父说你天资过人,难道就是靠这些灵物?" "这也是福运。"知白理所当然地点头,"福运亦是天资之一种,我若无这样的天资,也就遇不到这些灵物。总之只要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便是我的成就了。"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想到自己,笑容又沉了下去,看了一眼湛卢剑:"你说的也不错,有福运也是难得的。"自嘲地一笑,"譬如今日,我这里一曲剑舞,倒是又给你挣了件灵物来。" 知白嘿嘿地笑。齐峻看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忍不住手痒又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傻笑什么!" 这一下掐得不重,知白也不在意,只道:"殿下也是彩衣娱亲,这是孝心,亦是人间正道,最无可挑剔的。" 齐峻苦笑一下,喃喃道:"孝心……"他哪里是为了对敬安帝的孝心,分明是怕自己这边又被叶贵妃一党压下去。自从懂事以来,他在宫中就是这样时时处处地勾心斗角,实在无趣之极。而他自小的志向,却是平定四海,让百姓安居乐业,究竟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他注视着被知白抱在怀里的湛卢剑——剑长三尺,柄缠淡金软丝,外有暗绿色鲨鱼皮鞘,嵌金错银,还镶着数颗红绿宝石——这剑鞘大约是后配的,极尽华美之能事,与样式平平的剑身并不十分协调。齐峻轻轻吟出了声:"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一柄剑,它是喜欢被配上华美的剑鞘放在库中,还是喜欢连剑鞘都没有,却能饮血斩人头呢? "……直是荆轲一片心……"齐峻喃喃地重复着,"直是荆轲一片心……" 知白没听明白他念的是什么,只听见了荆轲二字,便顺口道:"荆轲是有才而无运,逆势而行,难免有绝命之厄。" 齐峻转眼看着他:"难道要视秦王残暴而不顾,才算顺天而行?" 知白连忙摇摇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若无荆轲一刺,燕地未必灭亡如此之速。荆轲虽然一心卫燕,焉知天意生他不是为了亡燕呢?" 齐峻怔了一怔,想要张口说一句荒唐,却想起了自己读过的书,不由得低声背诵了出来:"……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也……"他忽然转头看着知白,"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他不要争夺这个大位,焉知他自以为的与天命相搏,不是天命正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知白倒怔了一下:"劝?我?没有啊……" 齐峻怀疑地看着他。知白抓了抓头:"我觉得殿下现在这样也很好啊……" 齐峻更怀疑了:"是么?" 知白嘿嘿地抱着湛卢剑只管笑。齐峻猛然明白过来,这小子觉得他好是因为给他挣来了湛卢剑吧?啪地一个暴栗凿下去,知白抱着头装模作样地惨叫了一声,齐峻忍俊不禁,终于也笑出了声。 不远处是齐嶂的车辇,车中安静得像个坟墓,伺候他的中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隐约有一声笑声从外头传进来,齐嶂手一挥,一个茶杯连着滚烫的茶水都摔在中人身上:"谁在笑!" 中人战战兢兢回答:"是,是太子的车辇里……" "那小道士!"齐嶂牙咬得格格响,"万事都坏在他身上!"他收紧五指,像是恨不得手里攥的是知白的脖子,"不能再留着他了!" "殿下——"中人是他的心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秀明——那小道士,他有真道行哪,只怕——"叶家的刺客武功再高强,怎么能跟有仙术的人比呢? 齐嶂阴鸷地笑了一声:"你是说杀不了他?若他真有那样的仙术,为何在西南时被舅舅的人追得那样狼狈,还死了几名侍卫?"他若有所思地撩开一点车帘看着前面,"所以他虽然有些道行,却必定是不能用来杀人的。跟他比术法,那是没办法,可是若比杀人——"想起知白喷在他脸上的那口水,他的眼色更加阴沉冷酷,"他——非死不可!" 29、元宵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照例是花灯满街金吾不禁,不管高门还是小户,家家都要出门去看花灯,走百病。皇宫里的人虽然不能上街去看灯,但宫里也扎起了无数的花灯,将整座皇城都映得七彩辉煌,供妃嫔和宫女们在皇城内观赏。 "殿下您看,妾身今晚戴这套头面可好?"赵月兴致勃勃地在首饰匣子里翻着,时不时询问一下对面的齐峻。今晚要走百病,按例大家都要穿白色的衣裳,也不分是妃嫔还是宫女,所以只有在首饰上做个比较了。 齐峻正在想心事。因为在守岁宴上被夺了风头,叶贵妃这些日子似是十分老实,可是除了叶氏一门之外,他还有更多的烦恼。别的不说,今年自进了腊月就没怎么下雪,所谓瑞雪兆丰年那是有理由的,今冬不下雪,明春这地是必要旱一旱的,这水渠灌溉之事都要着紧起来,否则误了春耕就要耽误一年的庄稼,如今眼看着四夷蠢动,万一打起仗来粮草万不可短缺,那就得从眼下便开始着手,若是真等到仗打起来再去筹措粮草,可就晚了三春了…… "殿下——"赵月略有些不耐的声音打断了齐峻的思索,他也略有些不耐烦了:"什么事?" "殿下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呢?"赵月嘟起了嘴,"妾身方才说,今晚戴这套头面,殿下看如何?" 齐峻对这些首饰衣裳的事素来不感兴趣,连看都没看便道:"不错。" "殿下都没有看呢。"赵月有些委屈,自来女为悦己者容,她很希望齐峻能看到她梳妆打扮的用心之处。 "这些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戴哪件有什么打紧。"齐峻真有些不耐烦了,"太子妃,你又不是以色事人的妃妾,何必如此在意?与其想这些,不如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也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赵月顿时红了眼圈:"殿下,妾身是想打扮得齐整些,也是殿下的脸面……" "东宫的脸面不靠这些东西来撑。"齐峻叹了口气,"太子妃,你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这些首饰衣料不是你该费心的事——"他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这话说出来,"叶氏——宫里的情形,你都知道么?" "那妾身该做什么呢?"赵月也很苦恼,"妾身知道叶贵妃得宠,可是,可是皇上的事,妾身也做不了什么啊……" 齐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这个太子已然做得辛苦万分,但至少他还知道做什么,而太子妃该怎么做,他实在也不知道。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多陪陪母后,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莫要出岔子也就是了。我还有事,一会儿你自去母后处,陪着母后看灯吧。" 出了东宫,齐峻站在宫门处向前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闪烁的灯火,将整座皇城照耀得如同白昼。既然是这样明亮,皇城里的树自然不能让它光秃秃地亮在灯火之下,凡是道路两边的树木上,都系着彩缎彩纱堆成的花叶,乍一看当真是栩栩如生。就这么一朵纱花,单是纱料就要费上钱把银子,一棵树上数十朵纱花绢花,差不多就是一户农家一年的嚼用,一盏花灯的耗费就更要数以倍计,这一路逶迤亮丽的花和灯,就是上万的银子堆出来的…… "殿下——"冯恩有些担忧,"此处风大……" "去观星台!"齐峻回过神来,拔脚就走。此时此刻,想必也只有观星台没有这样火树银花的吧。 观星台里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虽然多挂了几盏花灯,但比起各宫的奢华来简直有天壤之别。齐峻一直穿过幽暗的花园,才觉得胸口那口浊气消散了,等到走进内殿的时候,他说话的口气已经轻松了许多:"又在做什么?没有出去看花灯么?" 知白正在写字,应该说,凡是齐峻布置的功课,他再不情愿也会老老实实去完成,因此现在这笔字已经能看得多了。听见齐峻进来,他才放下笔,回头龇着小白牙一笑:"殿下怎么没去看灯?" "有什么意思,不过靡费钱财罢了。"齐峻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拿起他的功课看了看,"这个来字写得不错,逍遥二字也写得好,比从前强多了。还当你又抱着湛卢呢,没想到做功课还算勤奋。"知白自打"借"了他的湛卢宝剑之后就赖着不还,看起来恨不得都抱着睡觉,这时候居然肯放下湛卢来写字,倒确实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 知白倒是一脸正经:"我最近才发现,佛家有云,'穿衣吃饭俱是修行',这话委实是有些道理,便是写字绘画,其实也能修行,意随笔动,笔划圆转之时亦是气行周身,同样——" "停停停!"齐峻连忙打断他,"听得我头疼。你既是不用湛卢了,我便拿回去了。"他早看见湛卢挂在墙上,这时便作势起身要过去拿。 "不!"知白一跃而起,一个恶虎扑食扑到齐峻身上,死死箍住他的腰,"殿下,再借我观赏几天吧!就几天就行!" 齐峻本来也不是真要拿走,强忍着笑正要说话,忽听呛地一声嗡鸣,悬在墙上的湛卢宝剑突然一颤,竟有半段剑身自行冲出鞘外,雪亮的剑锋映着烛光,闪耀着冰冷的光华。齐峻惊在当地:"怎么回事!" 知白也惊住了,放开了抱着齐峻的双臂,像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似的一步步挪了过去:"龙泉壁上鸣——原来真有实事!殿下,这,这像是,像是示警!" "示警?"齐峻蓦然一惊,目光迅速一掠周围,拉住知白就往外冲,"示什么警?莫非你这里有什么灾祸?不要多说,先离了这里!" 知白也是一头雾水,被他拉着一路走出了内殿才反应过来:"殿下,这,这也不是办法啊,总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齐峻现在也冷静了下来,略一思忖就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在观星台中会有什么灾祸……这宫里,不过是人祸罢了……"他在瞬息之间就打定了主意,"很好,正愁没有机会揭破此事……冯恩!"这一次,绝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今夜观赏宫灯最好的地方还是在御花园,赵月和皇后打扮停当,在紫辰殿里等了半晌都不见齐峻过去,只得不等了。因为耽搁了这一阵子,两人到御花园的时候里头已经满是观灯人,皇后远远看见就不禁皱眉:"这许多人——" 话音未落,猛听里头轰地一声乱了,宫人的尖叫、中人的大喊,似乎还有侍卫们的斥喝,响成一团乱成一团,有的地方甚至有火光闪动起来,好好一个御花园,瞬间就乱成了一锅沸粥。在这锅沸粥发出的声音里,皇后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喊:"太子遇刺了!" 皇后腿一软险些跌下去,这时候赵月倒镇定些,武将家的姑娘到底身体结实些,拼命架住皇后,对身边的宫人大声喝斥道:"快去前头看看,叫侍卫救驾啊!" 今夜出来观灯走百病,皇后身边带的都是宫女,这时候御花园里乱成一片,还有人在拼命往这边逃,这些宫女们哪里能挤到前头去,护着皇后和太子妃不被人冲撞已经极好了。折腾了半天,场面总算被控制住了,赵月搀着皇后拼命挤到前头时,敬安帝也已经到了,一群人都围着地上的齐峻。皇后一眼看过去,只见齐峻右臂鲜血淋漓,左胸处衣襟裂开一处,也有鲜血渗出。因今夜走百病,齐峻穿的是一套素色道袍,四周宫人又举着许多宫灯,那鲜血在灯光之下显得格外刺眼,皇后一看那伤处正在心口,顿时耳朵里又是轰地一声,险些就晕了过去。耳边模糊听见敬安帝大吼:"御医呢!快传御医来!" "父皇——"齐峻由冯恩和知白左右撑着要坐起来,"父皇母后不要着急,儿臣并未受重伤。" 皇后听他说话中气还算足,并没有重伤将亡的样子,轰轰作响的头才静了一些,软着脚扑过去:"峻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齐峻用未受伤的左手拉开衣领,拽出一面长命锁来,苦笑道:"幸而戴着这个——" 敬安帝盯着那长命锁。那是一面赤金祥云纹的长命锁,有婴儿巴掌大小,中间镶着一块上好的翡翠,四周还嵌着小颗的金刚石。这东西他还记得,乃是当初齐峻落地之后他叫人制的,这样大小当然不能戴在婴儿的脖子上,是为了挂在摇车上给孩子压命之用,没想到齐峻年长之后竟还贴身带着。细想一想,自己赏给他的东西虽也不少,但这样的贴身亲近之物倒真是只有这一件。 敬安帝此刻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过不及细想,他就发现长命锁中间镶嵌的那块翡翠已然碎裂,连着整个锁面都向内凹陷,可见受过重击。联想到齐峻心口处衣裳的裂口,敬安帝脸色阴沉至极——若不是齐峻戴着这面长命锁,恐怕利刃就正正刺进他心口了! "什么人行刺?"这几个字是敬安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宫内竟然混进了刺客,侍卫都是做什么的,竟然让太子被刺!" "两名刺客都是中人打扮,"齐峻让人扶着站了起来,"儿臣伤了一个,只是猝不及防之下未能抓住。" 敬安帝阴沉着脸:"中人打扮?好得很哪!" "陛下——"两名侍卫拖着一具尸体过来,战战兢兢跪下,"臣等护卫不力——这刺客自尽了……" "自尽了……"敬安帝一脚就踢在那侍卫胸口,"他自尽了!另一个呢!" 侍卫不敢答话。这皇城之中宫人何止千百,今夜为了走百病,大家都穿得差不多,若不是这个中人被太子打伤瘸着腿,只怕连这个他们也抓不到,至于另一个,根本连影子都没见过,到哪里去抓? "搜,搜他的身,看看究竟是不是中人,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敬安帝呼呼喘了几口气,在王瑾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搜完了,拉出去鞭尸!"居然有刺客混进了皇城,他们今日能刺杀太子,焉知明日不会刺杀他这个皇帝? 侍卫们连忙滚过去搜身,既要查检是否是中人,自然要把裤子扯下来,一名侍卫拉着刺客的腰带用力一扯,腰带是扯开了,里头紧裹着的一样东西也滚落出来,叮一声落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面小小的铜牌。侍卫不敢自专,连忙捡起来呈给敬安帝,敬安帝厌恶地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铜牌只有桃核大小,顶端穿了个孔,像是本应用绳子串过,一面铸着三个小字:壹壹伍。侍卫将铜牌一转,亮出来的另一面浮雕着一片叶子。跟在敬安帝身边的叶贵妃瞳孔猛然收缩,一张描画得宜的脸瞬间褪了血色,惨白如纸…… 中元节上有刺客行刺太子,并在刺客身上搜出一块铸着叶片的铜牌,这消息虽然上头不许乱传,但当时在旁观看搜身的宫人有多少,怎能压得住呢?还不是像野火般呼地就燎起来了?行刺的刺客确实是个中人,可那身上的铜牌是什么意思?铜牌上铸的是片叶子,叶……这是什么意思?反面的号码是壹壹伍,那岂不是说,这刺客至少还有壹百壹拾四个同伴?是都在皇城中么? 不过这消息传了两天之后,就没人再传了,因为传消息的那些中人宫女们已然自顾不暇——侍卫们在宫中大肆搜捕,中人们首当其冲,不知有多少被拉走,说是审讯,直接就再也没有回来;宫女们稍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谁知道前头那一百多个同伙里有没有宫女呢?这一切,都起于那行刺太子的刺客,起于那块铸着叶片的铜牌,若是没人行刺太子,没有这块铜牌,大家如今还过得好好的呢,又哪里会有牢狱乃至生死之灾?怨怼的情绪也如野火一般,随着各宫被拉走的宫人哭喊的声音,烧遍了皇城每一个角落。 两仪殿里,叶贵妃一记耳光掴在齐嶂脸上,胸口起伏:"蠢材!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蠢材!谁叫你在宫里找人行刺的!" 齐嶂捂着火辣辣的脸:"母妃,我只是让人去杀了那小道士,并没有行刺太子!" "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叶贵妃气得两边太阳穴都一阵阵地跳着疼,"随便你行刺的是谁,还不都是一样!"只要能在皇城内行刺,敬安帝就会忧惧,就会疑心,刺杀齐峻还是刺杀知白,有什么区别吗? "可是——可是儿子实在觉得那小道士太过碍事……而且,儿子用的人身上绝没有那样的铜牌,那是,那一定是太子做的假令牌!"叶家虽然在宫里有人手,但也不过是几个中人,顶天了买通个把侍卫递递消息,至于叶家的死士,实在还没有这个本事渗透到内宫里来。齐嶂用的这个中人,不过是家中曾受过叶家的大恩,只得拿命来报答罢了,既不是叶家的心腹,自然不会有什么令牌。 "那令牌是真的。"叶贵妃沉沉地说,握紧了手。叶家的私兵已经建起十年之久,虽然兵士们死死生生换了好几批,令牌却是一直沿用的。一块使用了十年的铜牌,和新铸出来然后做假的,怎么可能完全一样?何况敬安帝在鉴别古物上颇有眼光,究竟是真是假难以瞒过他的眼睛。虽然铜牌上没有写着叶家私兵的字样,但一块已经使用多年又铸着叶片的铜牌,已经足够让敬安帝疑心了,而帝王的疑心,就是一把悬在头上的、随时会落下来的铡刀。 环视已经空了一半的两仪殿,叶贵妃的心直往下沉。这几天,除了中宫和东宫之外,其余各宫的中人和宫女都在大量减少,有些甚至连人手都不敷使用了。她的两仪殿里,连总管内监和管宫宫女都被叫出去讯问过,总算敬安帝还给她留着面子,这两个人最后都活着回来了,但下头的宫人却是被杀掉了一半,另一半也被换上了新人。敬安帝虽然没有说此"叶"即彼"叶",但显然心里是已经怀疑上她了。一切都坏在这块铜牌上,可是这东西,叶家私兵只要身亡,同伴拼死也会将铜牌收回的,这块编号壹壹伍的牌子,究竟是怎么落入齐峻手中的?难道在西南时,兄长派出的人会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叶贵妃越想越是愤怒,越想也越是担忧,总算在敬安帝大肆杀戮之前她已经派人把这消息传去了西南,但愿兄长冷静镇定,处置得当。 "母妃——"齐嶂宫里的人也被换了个差不多,他顺风顺水了十几年,到这时候也有些慌了,"咱们——怎么办?父皇会不会——" "住口!"叶贵妃厉声喝断了他,"你什么都没做,心虚什么?不过是东宫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来陷害我们母子,我们既不心虚,有什么可怕?" 齐嶂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令牌——"方才母妃不还说那是真的么? 叶贵妃用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把他后半句话盯了回去,自己亲自起身到门口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他们的话,这才沉声道:"听好了,犯过一次错误,就不要再犯第二次!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担忧宫内是否有刺客潜伏,妄图行刺皇上!这些日子,你要多随在皇上身边,时时警惕,卫护好你父皇!记着,你所要做的,就是像从前一样,做一个好儿子!" 这些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叶贵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放在袖里的手已经将自己掌心掐出血印来。因为从一开始就比皇后落后一步,她是正妃,而她只是侧妃,因此皇后和齐峻天然就比她和她的儿子站得更高。就为了这一步差距,她努力了许多年。 刺杀不是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是绝不能在宫内行刺。她手里的人难道不比齐嶂的人多?可是她能做的只是把齐峻逼去西南,让他死在外面。敬安帝迷恋女色、笃信佛道,可并没有对她宠爱到言听计从的地步。说到底,敬安帝还是个帝王,外戚、大位,这些都是他要考虑的事情,绝不会因为她叶贵妃得宠,他就会随便废掉皇后,扶她上位。这些,她早在几年前就看明白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齐嶂把齐峻比下去。敬安帝不能随便废后,可是立储却可以立贤,一个宠爱的女人做不了的事,一个宠爱的儿子却能做到,因为那是敬安帝的血脉。这一点齐嶂做得很好,再加上真明子的旁敲侧击,她们母子已经越来越靠近目标了,这一点,从敬安帝始终没有打算把齐嶂分封出去就可见一斑。但是这么多年的努力,恐怕都要被齐嶂这一次冲动毁掉了! "要担忧你父皇,却也不能荒废了功课。"叶贵妃勉强压制住心里的怒火,伸出手来替齐嶂轻轻扯了扯弄皱的衣襟。齐嶂还是没经过事,她不能再把儿子吓坏了,"还像从前一样去做就好,记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齐嶂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母子两个正怔怔相对,忽然有个宫女从外头小步疾行着进来,脸上带了喜气:"娘娘,殿下!" "什么事?"叶贵妃正是烦躁的时候,险些就要沉下脸来,转眼看见宫女的喜色,勉强压制住了。 "给娘娘和殿下报喜。"宫女一屈膝,"皇子妃诊出喜脉了!" 30、子嗣 ... "什么?王氏有了身孕?"皇后听了宫女的奏报,眉头瞬间打成了个结。这些日子宫里杀了太多的人,连正常的生活都耽搁了,虽然中宫大部分宫人没有动,但光处理因为人手不足引起的麻烦,就够皇后受累了。正在忙碌之中听到这个消息,实在不是让人愉快的事。 "是——"宫女小心地看着皇后的脸色。本来这些日子皇后心情就很不好,表面上不说,私下里还埋怨过皇帝不立刻将叶氏一门拿下,被齐峻拉下脸来说了几句才算不吭声了,现在听见齐嶂的正妃有了身孕,如何能开心呢? "咣!"皇后果然砸了一盅茶,"下去!" 宫女连溅到身上的茶水都不敢擦拭,连忙退下去了。幸而天冷衣裳穿得厚,也烫不坏人。 赵月在旁边坐着,见状连忙起身去捧了杯茶过来:"母后别动气。" 皇后没有接茶,反而转过脸来盯着她看:"你还没有动静?进宫也好几个月了吧。" 赵月一怔,脸色有些发白,低了头没有说话。皇后脸色越发不悦,转头问跟着她的宫女香药:"你们主子的换洗是什么时候?" 香药只得照实回答:"刚刚来过……" 那就是说确实没有身孕,皇后一脸的失望:"延英殿那边大婚比你还晚一个月,怎的如今那边都有动静了,你还没有?你是太子妃,为峻儿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知道么?真不知你整日都在忙些什么!" 赵月被骂得咬紧了嘴唇,眼圈有些泛红却不敢落泪,强忍着听皇后数落了一番,这才退了出来,才一上翟车,眼泪就雨点般落了下来。香药连忙递上帕子,忍不住埋怨道:"娘娘说话也太过了,太子妃进宫这还没半年呢,何况咱们殿下要忙着政务,哪像二殿下有那许多工夫……" 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刻薄,但确实不错。自从大婚到现在,齐峻哪天不是处理政务直到晚上?腾出时间来还要去紫辰殿陪一陪皇后,到赵月这里来的时间自然要减少,细算一算,差不多是隔一两日才来一次。而齐嶂不过是在北宫读书,每天不过午后就可回延英殿,所以他的皇子妃先有孕,实在也——顺理成章。 赵月不语,眼泪掉得更凶了。香药不敢再多说,陪着主子落了几滴眼泪,才听赵月哑着嗓子道:"殿下呢?" "说是一早去了观星台……"香药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闲话,心里一紧。 赵月不由得皱起眉头:"去观星台做什么?去,派人请殿下回来,就说,就说我身子不适。" 香药连忙答应,探身出车外,找了最近得用的一个小中人过来,嘱咐道:"去观星台请殿下回来,就说太子妃身子不适——记着,别说是被皇后娘娘责骂了。"毕竟那是太子的亲生母亲,在儿子面前告他亲娘的状实在不明智。 小中人喏喏连声,转身提起衣角一路小跑去了观星台。才到宫门口,就见冯恩带着两个小中人站在大殿外。这位太子身边的贴身内监他是认得的,如今到了观星台才不过站在大殿之外,连内殿都进不去,可见秀明仙师的地位。 小中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轻手轻脚走过去,先给冯恩行了礼,才把太子妃不适的事说了,规规矩矩垂手站着:"太子妃娘娘请殿下回东宫呢。" 冯恩为了难,想了想道:"你且等等。"也轻手轻脚进了大殿,走到内殿门口看了一眼,张了张嘴没敢出声。 内殿里点着香烛,知白和齐峻都盘膝坐在蒲团上,认真地抄着经文。冯恩知道那抄的是《地藏经》,这几天,每天太子都会来观星台抄上两个时辰的经文,而秀明仙师更是每天都要抄上六个时辰,好为这次刺杀事件之中死于非命的宫人们超度。 冯恩站在内殿门口看了片刻。正是大白天,内殿里的长窗上糊的都是极薄的好纸,透进明亮的阳光,殿内还烧着地龙,又是正月底,理应是温暖胜春才是。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这么站在门口,就觉得扑面而来的是隐隐的阴寒之气,就连内殿里似乎都被雾气笼着似的,齐峻和知白明明离他不远,他却怎么也看不清这两人的脸。 "殿下——"冯恩终于还是小声叫了一声,试探着想进去。但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觉得像踩进了一桶冰水里,本能地倒退一步,把脚飞快收了回来。屋里齐峻和知白还在抄着经文,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冯恩站了片刻,脚上那冰冷的感觉才消退了一下,他不敢再尝试,只得退了出去,对小中人道:"殿下有要事跟仙师商议,大约,大约总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东宫。先叫人传太医为太子妃娘娘诊脉要紧,待殿下议完事,咱家自然立刻将太子妃娘娘的事回禀殿下。" 小中人虽则新受太子妃任用,但比起冯恩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不敢反驳,只得唯唯应了,转身回东宫复命。赵月本来也没有什么不适,不过是想让齐峻回来罢了,闻言气得又要落泪:"有什么要事商议!不过是个道士,殿下有什么要事要与他商议!" "娘娘可别这么说——"香药连忙把屋内的宫人全部遣下去,"如今,谁敢得罪仙师呢。" "谁要得罪他了!"赵月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可是殿下与他有什么事要商议?难道政事也要他出主意不成?你去,你再去请殿下,就说我快死了!看殿下回不回来!" "娘娘——"香药连忙阻拦,"这还没出正月,娘娘万不可说不吉利的话呀!殿下既在仙师处,娘娘就稍稍等等也好……" 赵月是武将之女,最是个直脾气,哪里忍得住?何况自她入宫以来,齐峻对她一直十分温和关切,她不信齐峻知道她身子不适还不来看,怒冲冲向那小中人道:"究竟是殿下不来,还是你办事不力未曾禀明殿下!" 小中人吓得赶紧磕头:"奴婢不敢偷懒……"这宫里当差的,谁不是精明油滑,这小中人年纪虽不大,也是跟着师傅混出来的。这些日子宫里到处在抓人杀人,只有紫辰殿和东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好不容易被叫到太子妃娘娘面前当差,可不能被打发出去,心念转动之间只想着把自己摘干净,张口便道,"奴婢委实是对冯内监说明了的……" "冯内监?"赵月眉头一皱,"你竟未见到殿下?" "是。"小中人头也不敢抬,"冯内监说殿下在与仙师议事,并不许奴婢进去。冯内监自去通禀,之后出来,就告诉奴婢殿下要过一个时辰才能过来……" 赵月咬紧了嘴唇。她很看不惯齐峻身边那几个人,内监冯恩,还有贴身大宫女文绣,这几个人对她十分恭敬客气,但他们与齐峻似乎比她还要亲近些,有好些事她不知道,他们却知道,这让她实在很不舒服——她与齐峻才是夫妻一体,这些个奴婢究竟算什么东西呢? "去,把文绣叫来。"齐峻跟那位秀明仙师在议些什么事,文绣总该知道。 小中人连忙跑去叫文绣,赵月正在等着,殿外便有宫女进来,附耳对香药说了几句话,香药脸色大变,摆手叫她出去,才敢对赵月开口:"娘娘——皇后娘娘说,要准备出了正月就把两位良娣接进宫来……" 赵月脸色唰地变了:"去——"刚要说去找齐峻,又想起眼下见不到人,不由得焦躁起来。恰在此时文绣低着头进了殿门,一丝不苟地行下礼去,"奴婢给娘娘请安。" "罢了。"赵月一摆手,"我问你,殿下这些日子在观星台,与仙师商议什么要事呢?"她此时已没有心思与文绣再兜圈子了。 文绣从眼角不露痕迹地瞥了赵月一眼,心里微微浮上一丝轻蔑。说实话,赵月实在没有做太子妃的能力,以她的出身,本来不过是做个良娣良媛,能伺候得太子高兴也就够了,如今硬是被捧起来做了太子妃,可是学识能力都根本差得太远,单看说话这些急火火的,就没有丝毫太子妃的庄重涵养,若不是叶贵妃背后弄鬼,有些大臣们又是明哲保身,太子怎会找了个这样的正妻? "回娘娘话,奴婢只是伺候殿下的起居,余事奴婢并不知晓。"文绣自觉自己已经足够有礼,但她语气里微妙的不耐烦已经透露了她的心思。 若是换了平日,赵月未必能觉察得到这一丝轻蔑,但今日,或许是愤怒让她的感觉突然敏锐了起来,也或者她根本就是迁怒,总之她心里就是这么浮上了一个念头——文绣是在敷衍她!她是在嘲笑她身为太子妃,却连太子的事都不知道,居然还要问一个宫女!这念头让赵月的火气陡然就蹿了起来。其实这火种是在皇后宫里点燃的,但是在紫辰殿她只能压着这火闷闷地燃烧,不过现在,是在东宫了。 "你不知晓?"赵月的声音阴沉,像雷雨来临之前的天空,"你是殿下的贴身宫人,什么都不知晓,要你何用?来人!文绣玩忽职守,杖二十!" 文绣惊讶得忘记了礼节,抬起头看着赵月:"娘娘,奴婢只是伺候殿下起居的。"这算什么玩忽职守?何况她是太子的人,赵月未进宫前,她已经伺候了齐峻五年,除了齐峻,就算是皇后要责罚她也要留三分的。 赵月听出她把"殿下"和"起居"几个字咬得很重,怒极反笑:"杖三十!"管皇子起居的宫女,多半也就是被宠幸过的,犹如大户人家里的通房丫鬟,赵月自己家里就有几个这样的。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胸口火辣辣的——外头还有两个良娣要接进来,宫里还有这些宫女,到底有完没完呢? "娘娘——"香药眼看着文绣被拖出去,急得连忙上来压低了声音,"娘娘,文绣是殿下的起居宫人,可,可罚不得呀!"那里头有太子的脸面呢。 "为什么罚不得?"赵月死攥着手,"良娣要入宫我拦不得,难道一个小小宫婢也罚不得了?打!狠狠地打!" 外头已经把文绣架在条凳上打起来了。谁都知道文绣是太子的贴身宫人,素来是有脸面的,如今太子妃说要打那不能不打,但打成什么样子却是这些行刑的嬷嬷们说了算,于是板子高高抡起,听起来打得啪啪作响,却不用阴劲,不致伤了内里。不过饶是如此,几板子下去文绣也禁受不住,半真半假地一歪头晕了过去。宫人们面面相觑,管事嬷嬷一边叫人去回禀太子妃,一边冲旁边的小中人使了个眼色,那小中人便悄悄退出去,直奔观星台去了。 观星台内殿里,齐峻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虽然不过是皮肉伤,但这么悬着腕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写字,也委实有些累。知白也放下笔,把两人抄好的几卷经放在旁边的托盘中,等着天黑后去焚化,一边歪头看看他:"殿下累了吧?歇一会儿再抄。" 齐峻觉得他才是面色有些苍白:"我看累的是你,听说你一天就要抄六个时辰?怎么熬得住!" 知白叹了口气,环视屋中。别人看不见,他却能看见这屋子里到处都流动着一缕缕黑气,都在注视着他们案头上的经文:"枉死之魂魄太多,多抄些经文也能早日超度他们。"有句话他没说出口,经文虽然可以超度亡魂,但此次大杀戮因齐峻而起,他要消解齐峻与这些亡魂之间的因果冤孽,还要另外耗费法力。这些日子,他从前自星铁上吸收的灵力已然耗费得差不多了,真是白忙一场。 齐峻默然。他也不曾料想到敬安帝竟然会大开杀戒,甚至连不相干的妃嫔宫中也大肆搜捕。 冯恩在门外看着两人放下了笔,这才抓紧机会回禀:"殿下,方才太子妃遣人来,说太子妃身子不适,请殿下回宫。" "身子不适?"齐峻闻言便要起身,"可传御医了?" "应该是不曾……"冯恩刚才打发走传信的小中人,就叫人去打听了消息,"太子妃——在皇后娘娘处被训诫了……听说,听说二殿下宫中有了喜讯,二皇子妃有喜了。皇后娘娘——预备出了正月就让两位良娣入宫。"太子妃并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心里不适,这时候请太子回去,无非是不愿让两位良娣入宫罢了。 齐峻没注意冯恩最后一句话:"二弟有了子嗣……父皇怎么说?"好容易制造的机会,只怕如今要打折扣了。 "陛下……"冯恩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御医为二皇子妃诊脉,说是受了惊扰胎气不稳,陛下下令不再问讯延英殿宫人……"也就是说,这一场调查和清洗差不多要落幕了。 齐峻沉默着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地说:"让他们逃过去了。" "殿下不用着急。"知白忽然说,"此次杀戮皆因二殿下凶心所起,阴德有损,因果尚在,二殿下纵有福缘,也禁不住这样的消耗。所谓作法自毙,又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皆此之谓也。"除非真明子也有真本事,能消耗修行来消弭齐嶂的冤孽。 齐峻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好。"他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个小中人一溜烟地跑到外殿门口,踮脚伸头地看冯恩。齐峻一眼看见,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小中人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回殿下,太子妃娘娘发怒,在杖责文绣姑娘呢。" 31、争吵 ... 东宫里寂静如死,内外服侍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内殿里更是山雨欲来的沉闷。半晌之后,御医的脚步声才算打破了沉默:"殿下,娘娘,文绣姑娘伤势虽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只要好生休养,当可无虞。只是——只是身上免不了要留下疤痕。"虽则行刑的嬷嬷们手下留情,但毕竟是三十板子——文绣不晕过去,说不定她们拖一拖,到太子来了这三十板子也打不完,谁知文绣一晕,太子妃大怒,派了贴身宫人亲自出来监刑,结果后面的板子只得快快下去,到齐峻赶来,三十板子已然全部打完了——皮开肉绽,便是有再好的药也不能完全不留疤痕,更何况文绣不过是个起居宫人,真正的好药她也用不上。 齐峻摆了摆手,冯恩将御医送了出去,香药惴惴地抬头看了一下齐峻的脸色,还想要留在赵月身边。齐峻额头青筋微迸,冷声道:"下去!若是不懂什么叫规矩,就去宫正司好好学学!" 香药哪里还敢说一个字,低着头连忙出去了。内殿里空荡荡只剩齐峻与赵月两人,齐峻才沉声道:"为何事责罚文绣?" "她,她对妾身不敬!"赵月心里也有些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 "文绣是我的起居宫人,素来不到你面前伺候,是如何不敬的?"齐峻也有些恼怒了。文绣跟冯恩和几名侍卫一样,都是他的心腹,宫里阴人的小手段不少,也多亏有文绣跟在身边,他才不必有后顾之忧,如今却被赵月打得血淋淋的,只怕没有一两个月起不了身,许多事情都做不了,教他如何不怒? "她——"赵月梗着脖子,一时却说不出来。文绣的轻蔑掩藏在规矩的礼仪之下,她抓不到半点证据。何况齐峻说得十分尖锐,文绣平日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若不是她将文绣召过来问话,根本不会有什么不敬的事发生。但她又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丝轻蔑,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妾身只是想知道,殿下与仙师在议什么事,文绣她,她竟说不知!" "她确是不知。"敬安帝那里搜捕刑讯,太子却在为杀的人超度,这话传出去让敬安帝怎么想?若是叶贵妃抓住机会,还会将敬安帝的疑心引到东宫来。因此此事只有冯恩知道,文绣则根本没有过问,"她规矩本分,不会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赵月却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在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不守本分,不由得恼怒起来:"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有什么事是妾身不能知道的?" 齐峻反问:"那身为太子妃应该做什么,你知道吗?" 赵月哑了。齐峻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该告诉你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可是你都听了吗?"最初他也曾把前朝的一些令他为难的政事说给赵月听过,可是赵月并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听不懂。赵镝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不忍苛求,赵月简直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即使是对西北边关的军事她都一窍不通,只知道父亲在边关立了功罢了。久而久之,齐峻也没什么话好跟她说的了,可是偏偏不该让人知道的事,她却一定要问。 "妾身只是——"赵月委屈地哭了,"母后今日说,要把两位良娣都接进宫来,妾身身子不适,去寻殿下,殿下又不回来……" "好了,不要哭了。"毕竟是自己的太子妃,又还是个年轻姑娘,齐峻说了几句重话也就不忍再多加责备,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有些事情不与你说便是与你无干,不要多问就是了。" "可是母后说——"赵月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齐峻,盼望他能像上次一样去回绝皇后。 齐峻却并没像上次一样替她挡回那两名良娣:"既然母后说要接进来,你就准备屋子吧。不过是两个良娣,接进来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若是有一个略微能干些的,能帮帮赵月也好。 赵月失望地看着他,声音里不觉带上了怨气:"殿下是早就盼着两个良娣入宫了吧?" 齐峻皱了皱眉:"你是太子妃,谁也越不过你。"想到皇后,他语气又温和了些,"你自己立得住,谁也不能怎样。"当初赵月刚入宫的时候,他也曾期盼过与妻子琴瑟和谐,可惜两人一直都是话不投机,不过有叶贵妃这前车之鉴,他是断不会让赵月也陷入皇后一般的困境中便是。 "你身子不适就早些歇着,我去看看文绣。" 赵月看着他走出内殿,抓起手边的杯子就要砸,被冲上来的香药险险接住了:"太子妃,殿下才出去!"这里砸杯子,他立刻就听见了。 "怎么办!"赵月眼泪横流,"母后嫌我没有消息,这,这又要接进来两个狐媚子!" "殿下不是说了,您是太子妃,谁也越不过您去。"香药心里也担忧,嘴上却还要安慰赵月,"就是接进来了,殿下不许,她们也生不了儿子。" "那又怎样?母后也生了嫡长子,可是还不是叶贵妃得宠!" 香药一头冷汗:"娘娘,慎言!这,这都是皇上的家事呀!"做儿媳的哪能妄议公公,别说是皇宫,就是平常人家里也不行。 "我知道,这不是只有你在吗?"赵月拭着泪,"我也就在你面前能说说真心话了,殿下他——" "娘娘——"香药小声道,"依奴婢看,那两个良娣不算什么。奴婢打听过了,她们出身平平,也说不上是什么天仙一样的美人,纵接进宫来,殿下不去临幸,她们也只能呆在屋子里。倒是这个文绣,是贴身伺候殿下的,对殿下的脾性都熟悉,不得不防呢。" 赵月烦恼地皱着眉:"怎么防?看殿下这样护着她,今日险些就要跟我翻脸呢!" 香药低头想了半天:"御医不是说她难免要留疤吗?奴婢去想法子,让她的疤留得再大些,想来殿下再宠爱她,也不会喜欢一个身上有疤的女子。只要没了殿下的宠爱,她一个小小宫婢,还算什么?只是娘娘千万不要再这样沉不住气了,将来两位良娣入宫,娘娘面上也要过得去,不然就是平白招了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厌烦。" 赵月低着头,半晌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既这样,你去叫人收拾两处屋子出来吧。" 齐峻出了正殿,就去了文绣住的下房。一进屋就是一股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文绣伏在床上,身后的伤刚刚包好,疼得满脸的冷汗,看见他挣扎着还要起身行礼:"殿下。" "你躺着吧。"齐峻按住她,"今日是怎么回事?" "奴婢……"文绣的眼泪也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了下来,"是奴婢没有答上太子妃娘娘的问话……" 齐峻叹了口气:"也不是你的错。"可是那边是眼泪,这边也是眼泪,他实在有些疲倦了。这些日子要忙春耕之事,还要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回了东宫也不得安宁,反倒不如在观星台呆着了。他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口气也就直白了些:"太子妃总是太子妃,便是你不知的事,也要细细给太子妃解释清楚才好。如今日这般,不但你受苦,传出去也叫人说东宫里不安宁。" 文绣的眼泪挂在脸颊上,怔怔看着他:"殿下,奴婢并没有——" 齐峻按了按眉心:"太子妃或有做得不合宜之处,但她终究是太子妃。"看看文绣的脸色,他放缓了声音,"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多亏秀明仙师,算是渐渐有了起色,万不可功亏一篑。此时此刻,东宫绝不能后院起火,你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该是明白这个道理。日后——"他略一犹豫,"总不会亏待了你。" "是。"文绣心下稍安,柔顺地低下了头,"奴婢都听殿下的。" 齐峻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好生歇着,把伤养好了再出来当差。" 东宫这场小争吵并没有传出去,因为人人都被延英殿的好消息吸引了注意力。敬安帝虽有四个儿子,二皇子妃肚子里这个却是头一个孙辈,因此这场后宫的大清洗终于告一段落,宫人们也可以不必终日提心吊胆了。自然,这样做说起来未免有些对不住太子,毕竟刺客到现在都还没有抓到,所以敬安帝对有了喜讯的延英殿没有赏赐,倒是转手对东宫大赏了一番,什么时新的绸缎、大颗的宝石、、贵重的药材、新样的陈设,应有尽有,光是抬箱子的中人就快站满了一条宫巷。其名义一是慰劳太子的伤势,二是嘉奖太子妃管理东宫有功,三是庆贺东宫又新添两位良娣。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借口。太子的伤并不重,虽然刺客那一击正中心口,但被陛下赐的长命锁挡住,所以只有臂上那一处皮肉伤而已。当然,那长命锁已被太子命匠人修复后又戴在了身上,满宫的人都在说是敬安帝的福缘帮太子挡了一灾。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个借口之中有一个很让太子妃不喜,因为这意味着敬安帝的赏赐里有一部分必须要分给两名新入宫的良娣,太子妃虽然不心疼那些东西,但她不愿意两名良娣有这个脸面。于是一时之间,东宫气氛沉重,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不敢出声音。 "殿下新接了两位良娣入宫,怎么不在温柔乡里呆着,跑到观星台来做什么?"知白抱着湛卢,笑嘻嘻地蜷在榻上看着齐峻。 齐峻伸手作势要敲他的头:"取笑储君,罪该杀头!" 知白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好怕呀……殿下饶命!" 齐峻虽然满心烦恼,也不由得笑出了声,随便往榻上一坐,端详了一下知白的脸:"怎么瞧着这几日你脸色不大好看?前日二月二,怎么叫你去外苑踏青都没出来?" 知白懒懒地笑:"那时候殿下不只要陪着太子妃,还要照看两位良娣,我怎么好去添乱呢。" "胡说八道!"齐峻屈起手指轻轻给他来了一下,"你跟太子妃和良娣们如何相提并论!"说完了,他又不无担忧地追问了一句,"究竟是哪里不适,为何不传御医?"自打抄完经文之后,观星台内殿的怨气终于烟消云散,那似乎能钻入骨髓的寒气也消散殆尽,加上已是二月,观星台的园子里也是春暖花开,整个宫里的人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偏偏只有知白反而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他过来,都只看见他抱着湛卢蜷在榻上似睡非睡。 "御医无用。"知白蠕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缩着。四下里灯烛的光落在他脸上,却缺了从前那种玉雕一般的润泽光彩。齐峻俯下身去仔细看着他,发现他眼下也微微有一片青黑:"是抄经累着了?"在冤魂阴冷的怨气中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他都觉得格外疲倦,更不必说知白一抄就是六个时辰。 "唔——"知白又有些犯懒,含糊地答应一声,眼睛就又想闭起来。 "这才什么时辰就睡?"齐峻轻轻摇摇他,提高声音问外头,"仙师这几日用膳如何?" 观星台的小中人顿时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却又不敢不答:"仙师……用膳不香,今晚只用了半碗粥……"秀明仙师素来好伺候,再说也没听说仙师还会生病的,所以虽然连续几天都吃得少,他们也没在意,难道这一时疏忽,今天要挨罚了? 齐峻顿时恼了:"仙师不用膳,你们就干瞪眼瞧着?统统拖下去,一人二十板子,扔到宫正司去!这里重新换人伺候。" 小中人们吓得跪倒了一溜嘣嘣地磕头,正要开口求饶,就听仙师在内殿里含着笑说了一句:"殿下别跟他们生气,都是伺候我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了。你们都下去吧。" 小中人们还不敢就走,悄悄抬眼都去看冯恩,却听太子怒道:"仙师说的话没听见?还是都想挨板子!"连忙一个接一个地滚了。 齐峻回头皱眉看知白:"这样不经心的奴婢,还要来做什么?冯恩,快去传御医!" "不用。"知白懒洋洋地伸手扯着他的衣袖,"仙师生病传御医,说出去该多丢脸啊。想来国师在宫里这些年,也是不敢生病的吧?" 齐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觉得他说得实在尖刻,只得道:"我私下里请人来,不叫父皇知道就是了。御医处我也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知白睁开眼睛冲他一笑:"多谢殿下,不过真的不用,我并无大碍,御医纵然来了,也不过是脉相正常,殿下逼死他,他也只能开个太平方儿吃吃。" 齐峻不相信:"脉相正常何以这样没有精神?" 他刨根问底,知白被他问烦了,只得道:"不过是前些日子超度费了些修行,自然没有精神。" 齐峻顿时把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有湛卢么?" "湛卢之神与星铁灵力大相径庭,"知白懒洋洋地解释,没精力去详细说明,说实在的他也没有料到超度这些冤魂最后竟耗费了那许多灵力,一块星铁等于是白废了,现下都还有些补不过来,委实的不大划算,"总之此次为了殿下大计,贫道真是鞠躬尽瘁——"他装哭,"不但耗损修行,只怕还要折去几年寿命,殿下——" "折寿?"齐峻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他的手,"如何还会折寿!你还说并无大碍?已至折寿如何还是并无大碍!这要如何是好?快传御医来!" "呃——"知白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齐峻反应如此强烈,情知装过了头,张口结舌片刻连忙叫冯恩,"慢着慢着!这个——这个,并不会折寿,我是——我是与殿下玩笑的……" "你——"齐峻气结。知白连忙低头做听话状:"一时口误,殿下莫要生气……"眼看齐峻抬头,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准备挨一下重的。 只是这一下到底都没落下来,知白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齐峻已然收回手起身就要往外走,脸色阴沉得如锅底一般,连忙扑上去抱住齐峻的腰鬼哭狼嚎:"殿下,我知错了……" "放手!"齐峻冷着脸。知白虽然在敬安帝面前吹嘘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年,但其实不过才十六七岁,别看宫里人人视他如神,在齐峻看来,他不过还是当初那个脏兮兮的泥猴儿,与常人无异,因此说到折寿,实在把他吓了一大跳,此时还觉得胸口里砰砰乱跳。自然,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这就不大好说了。 "殿下——"知白死活不放手,"我知错了,殿下别生气啊……再说,我当真是损了修行啊,当初从星铁中吸取的灵力已全部耗费了,就连从前的修为也损了些,若是真这样损耗下去,十几年的修为耗尽之后,就真要折寿了……"所以他只是夸大了一点而已,并不是全部说谎啊。 齐峻狠狠吐了口气,回手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凿了个暴栗:"你该打!" 知白被他这一下凿得头昏脑胀,摸着脑袋眼泪汪汪:"殿下,我说的都是实话……" 齐峻瞪他片刻,返身坐下:"星铁中的灵力都耗费殆尽了?这要如何是好?" 知白继续捂着脑袋,闷闷地回答:"这却无计可施,星铁乃是千百年难见的灵物,又无处再寻一块……"他灵机一动,悄悄从眼角觑着齐峻,"不然——殿下若是能设法让我跟在陛下身边……" 齐峻抬手吓唬他:"父皇正在杀人,你去了,小心再被那些冤魂缠上!" "陛下如今已经不杀人了……"知白小声嘀咕,见齐峻一眼横过来,连忙咧嘴陪笑。 齐峻拿他毫无办法,叹道:"除了父皇,还有什么能助你修行的?" "还有二殿下——"知白一句话说出来,连忙又补充,"不过二殿下身上的龙气近来颇有些减弱,跟着他也无大用。" 齐峻倒没有注意他的后半句话,只道:"他恨不得杀了你呢,哪里能让你跟在他身边,还不如我另外设法替你寻些古物来可有用?" 知白摸摸头:"古物虽多,内有灵力可用者却少之又少,只怕难寻。罢了,此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殿下不必格外在意。如今已近亥时,我得去露台上服气修行,殿下也该回宫安置了吧。" 齐峻根本不想回东宫。这两位良娣也只是进宫的头一夜他去陪了陪,后面就再不曾过去。毕竟他还是想要嫡长子,并不想让侧室先生子。只是去了正殿,赵月又总是一脸的不高兴,不然就是要哭不哭的样子,活像他欠了钱一般,教他实在不愿过去:"我也去露台上瞧瞧。" 露台在宫殿后面更高处,是汉白玉铺就的一个圆台,四周有雕着青鸾白螭的护栏,中心处又有更小的一个圆台,仅容一人盘膝而坐,上头放着个蒲团,乃是知白打坐之处,伺候的宫人是万万不敢踏入的。 齐峻在台子上转了一圈,倚着栏杆仰头看上去。这里是皇宫最高处,天空似乎都近了许多。今夜晴朗,夜空澄明,一轮弦月远远挂在天际,倒显得明星烂烂,仿佛举手就能摘下来一般。一道银河自东而西横跨中天,望之似有银光流动,再看上片刻,便觉胸中浊气全消,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起来。 知白已经盘膝坐上了蒲团,看齐峻看得出神便笑道:"殿下——"话犹未了,忽然夜空之中一颗大星自银河中脱了出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向西北投去,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没入西北边的地平线下。齐峻心头猛地一动,转头看向知白:"这个——会不会也有星铁?" 32、边关 ... 西北边关深灰色的城墙高大厚重,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在地,护卫着身后的大好河山。 不过,靠近边关的地方都是荒地,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有些地方长出了草,有些地方还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好像被狗啃过一样疤疤拉拉,实在不甚美观,只要一阵大些的风吹过,就会卷起一片黄土。 齐峻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顺便漱了漱嘴里的细沙土。在这里,你就算把嘴闭得再紧都没用,总会觉得牙齿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至于脸上身上的细土,那就更不用提了。望一望前方那条灰色的长龙,他转头在身边的马车上敲了敲:"要到陵口关了。" 马车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回答:"真的假的,昨天殿下就说过这话了。" 齐峻掀起帘子往里看看,知白趴在车里,见光线透进来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到底还有多远?" 齐峻看他的惨样儿,想笑又忍了回去,索性下马也上了车:"还疼得厉害?" 知白哭丧着脸抬手摸了摸屁股:"还疼——" 这已经是钦天监报大星惊紫微之后的第十五日了。虽然知白对什么"惊犯紫微"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敬安帝却将此事与前些日子宫中的杀戮联系了起来,颇为重视。闻说此星极可能坠于西北边关处,立刻就打算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寻找——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押运一批军饷以及顺便巡视边关防务。 本来这个差事是要交给户部的人,但最后齐峻把这机会讨要到了手中。考虑到前次在西南就是他成功迎回了星铁,虽然又有人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什么西北边关统帅就是太子妃的父亲,若是太子前去或许会对边关军情报喜不报忧,但敬安帝还是将此事交给了齐峻。 押送军饷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轻松活计,齐峻也不打算搞什么特殊,所以刚出京城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马车的,大家都是骑马。这样走了五天之后,知白倒了——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虽然这小子对于控马极有天赋,才上马就能让马儿乖乖听话,但他的屁股却并非久经考验,五天之后屁股和大腿全部磨破了皮,再也不能坐在马鞍上了。齐峻只得临时从途中驿站另调了一辆轻便马车,把他和一些杂物一起装上了这辆马车,驶往边关。 "既然不会骑马,胡乱逞什么能。"齐峻伸手撩起知白的外衫,露出下面光溜溜的两条腿,还有圆圆的小屁股,顿时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黑绿色的药膏抹了一大片,看着真是狼狈无比,好像在哪里摔了一跤,沾了一身脏泥一样。齐峻嫌弃地皱皱眉,低头仔细看看,嘴里还不忘数落着,"让你呆在京城等着,你偏偏不听,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知白把头枕在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扁了扁嘴:"其实我控马还是很不错的,谁知道马鞍那么硬……" 齐峻哼了一声,在他没抹药的地方打了一巴掌:"磨伤了就该早说,谁叫你死撑着?" "还不是殿下说,边关马上就要到了……"知白低声嘀咕,结果又换了一巴掌,"殿下,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胡说八道!"齐峻又来了第三巴掌,不过一下比一下轻,"当初留在京城多好。"知白身上滑溜溜的,且这小子看着瘦,几巴掌拍下去就知道是肉乎乎的,十分有趣。 知白咧嘴嘿嘿一笑:"殿下替我来寻星铁,我怎么忍心让殿下独自奔波嘛。" "油嘴滑舌。"齐峻笑了,又轻轻给了他一巴掌,将外衫替他盖好,"堂堂的秀明仙师,这副模样进边关,我都替你丢人。得了,你好好歇着,横竖我们也不着急,先把你的——养好了再说。" 知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等他出了马车,自己托着腮想了半天,到底又摸出七枚铜钱来,郑重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哗啦一声抛了出去。七枚铜钱在他面前或正或反地掉了一地,他挠着头端详了半天,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那时候师父教占卜的时候就该好生学学才是!"他把铜钱一枚枚收起来,苦恼地喃喃自语,"要么就是算错了吧?或许卦象不是这么解的也未可知,不过是来巡视边防,殿下又不用领兵上阵,该不会有什么刀兵之灾才是啊……"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出京并不是为了寻找星铁。陵口关就在前方,负责验收的军官初时只当是寻常押送粮饷车队,大咧咧骑着马过来,直到听说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太子,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下来,一面忙着行大礼,一面叫小兵连忙滚回去禀报主将,于是车队进了陵口城关的时候,赵镝已经领着军士们在城门口相迎,且城里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 知白屁股上还带着伤,无论如何也不宜这样露面,只得先被齐峻打包塞进了城中的宅子里,好在随行虽无宫人,赵镝却准备得十分周到,宅子里自然有厨娘整治了一席酒菜,让他在屋里独自大快朵颐。 屁股上有伤并不妨碍知白吃。只是厨娘并不知他吃素,一席酒有十六道菜,一多半都是荤菜,齐峻进屋之时,正见知白一边拣着素菜吃,一边对着荤菜流口水,不由得好笑:"这是做什么?" "殿下怎么回来了?"知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不是有接风宴么?" "接什么风。"齐峻摆了摆手,"骠骑将军倒是提起,但军中不得饮酒,自是不能因我破了规矩,再说将士们还要巡夜值更,都聚到一起饮宴成个什么样子?若是因此耽误了军务,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我不过与骠骑将军一起用了饭罢了,"扫一眼桌上,"说起来,还没你吃得自在呢。" "那殿下再吃一点?"知白连忙招呼他,"这菜多得很,我正愁太过糜费了。" 齐峻确实没吃好,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看那一道道鸡鸭鱼肉都不曾动过,便笑道:"其实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吃几口也无妨,我不会说出去。" "这怎么行!"知白赶紧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齐峻觉得好笑:"你这道士做得坑蒙拐骗,居然还怕开荤么?" 知白一脸认真:"这可不同,杀生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救命之功德才如造七级浮屠。若不能亲手救命,那么茹素以减少杀生之事亦是功德,所以……" "所以你把本殿下扔去喂蛇,修了多少功德?"齐峻一边挟菜,一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顿时把知白的话都堵回了嘴里。 "这个——"知白结巴了半天,终于堆起笑容,"殿下怎么总是旧事重提啊……" 齐峻哈哈大笑,给他挟了一筷子豆芽:"省得你讲起经来就没个完,烦得我头疼。明日我得与骠骑将军去巡视边关,你再歇一天吧,赶紧养好伤。" 这一路上齐峻急着赶路,虽然不致风餐露宿,但大部分时间也是啃干粮果腹而已,蔬菜难得,又不能做成干脯随身携带,算是把知白熬得不轻,因此这一顿直吃了个肚儿圆,才心满意足爬去睡觉,第二天一睁眼已日上三竿,齐峻早已出门去了军营,只留下两个侍卫给他。 在高床软枕上睡了一夜,知白自觉屁股已经差不多好了,初来边关,他也想看看北地风光,便笑问两名侍卫:"我也想出去瞧瞧,成么?" 齐峻留这两名侍卫就是为了陪着他出去走动的,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几人略一收拾便出了宅子,在城里随意逛起来。 西北风情与京城大不相同,便是城中来往行人,都颇有些穿着异族衣裳的,知白看得津津有味,一直逛到城墙下头,却被把守城墙的军士拦住:"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上城墙,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跟随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交涉,便见一行人从城墙上下来,为首一人身穿薄铁将甲,披着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旁边正是齐峻,头戴青玉冠,身穿玄色长袍,身形挺拔,虽不如那将军魁梧,却自有少年人的一派英气,只是神色肃然,像是有些心事。齐峻远远见了他,面上便泛起笑意走了过来,道:"果然呆不住。来,见过骠骑将军。" 知白也料想此人就该是赵月的父亲赵镝,笑嘻嘻单手打了个问讯。赵镝微微一怔,随后猛然明白:"这位便是秀明仙师?失敬失敬。"说着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齐峻,心想这样一位活了数百年的半仙之体,如何长成这副模样,难怪太子殿下这般亲昵,毫无敬畏之意呢。 知白并不知道赵镝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曾在敬安帝面前撒过那个弥天大谎,因此也毫无自己已然有五六百年寿数的自觉,只管笑嘻嘻地对齐峻道:"殿下,城墙上风景好么?" 齐峻一本正经地回答:"北地风光,自有一番风味。"事实上风景会好才怪,他在城头上站了这半晌,已经吃了一嘴的尘沙,连身上新换的袍子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色,知白这家伙,分明是看见他这灰扑扑的样子才故意调侃的。 知白笑嘻嘻正要说话,忽然墙角红影一闪,众人目光都投过去,却见城墙拐角处伸出个毛毶毶的脑袋来,居然是一条大狗,毛色却是极其怪异的火红色,摇头摆尾地往众人面前凑了过来。 赵镝颇为诧异:"这是何处来的狗?"他在边关这里半年多,从未见过红色的狗。 大狗将众人嗅了一嗅,便扭过身摇着尾巴跑了。齐峻一眼瞥见知白盯着狗看,便对身边侍卫道:"追上去瞧瞧是哪家养的。" 侍卫连忙应喏,几名随行的军士要讨好殿下,抢先跑去,只是半晌都转了回来,各人都是一脸沮丧:"属下跟得慢了,那狗不见了。" 齐峻不由有些诧异:"不见了?"也不过是那狗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吩咐了人去跟随,侍卫和军士们动作都极快,如何竟会跟丢了? 侍卫也是十分不解:"那拐角之后是一条巷子,两边皆是高墙,并无人家门户,实不知那狗究竟跑到何处去了。"他们连墙上有没有狗洞都看过,可是那狗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只差掘地三尺了。 赵镝看齐峻神色似有些不悦,忙笑道:"殿下若喜欢狗,这关内也有不少人家养着凶猛的獒犬,只是方才那条颜色有些怪异——也说不准是谁家染来玩耍的,叫人去另寻几条好的来如何?" 齐峻是看知白似乎挺喜欢那狗才说这话,但要让人为一条狗再去大费周章却非他所愿,忙推辞了。赵镝军务繁忙,今日抽出半天时间来陪他巡视城防已是难得,齐峻自然明白,说了几句话后便请他自去中军,赵镝便也并不客套,两拨人在城墙脚下分道扬镳。 一直回了住处,齐峻见知白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若是喜欢那狗,回头让侍卫们再去打听打听,想来那般稀罕的红色必不多见,倒也易寻着。" 知白却一抬头瞧着他问:"殿下,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么!"齐峻蓦然色变,连忙回头左右一看。幸而此时已进了屋子,连侍卫们都留在屋外,并无人能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这才微松口气,紧盯着知白道,"你怎知道?什么人与你说的?" 今日在城墙之上,赵镝遣散身边军士,对他说了一番话,就是这番话让他从城墙上下来之时还是心事重重,赵镝说:要打仗。 自然,西北边关这边年年都是要打仗的,但都是羯奴伪装流匪入关劫掠的小仗,而赵镝说的,却是要打一场大仗。自他来了边关,几场小仗都打得还算顺利,可是始终不能对羯奴伤筋动骨,就因为羯奴来袭扰的马队至多不过数百,来去如风,不可预知其究竟会袭击何处,而边关则是大军驻扎,调动起来总不如羯奴迅速,因此对京城虽屡有捷报,赵镝自己却明白,这般做法大费周章而事倍功半,若是时间再拖下去,军士的锐气也会被生生拖垮,到时他与前面那几任将军们,也就无甚差别了。 赵镝的意思,是要借着此次太子前来巡视边关的机会,将消息放出去,以齐峻为饵,诱使羯奴前来,然后打一场伏击。如今是三月,瞧着是草长莺飞的大好春日,其实在边关这里却是青黄不接之时,羯奴的劫掠也愈加频繁,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劫掠,若是能放出太子的消息,吸引到的也许就是羯奴主力。若是能打一场漂亮的伏击,就能伤到羯奴的元气。 这计划如今还只在赵镝心里,出得他口,入齐峻之耳,并无第三人知道,知白却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在军中有奸细? 知白被他突然的疾颜厉色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才道:"没有人与我说什么,只是——今日那条狗,殿下难道没有看见?" 这下轮到齐峻莫名其妙了:"狗?"难道那条大狗有什么不对之处? "那是天狗。"知白微微皱起了眉,"所到之处必有刀兵之祸。它出现在边关,必是有仗要打了。且天狗——颇有几分不祥,若真是要打仗,恐怕是败多胜——" 最后一个"少"字还没说出来,齐峻已经捂住了他的嘴:"禁声!在军中不得出此颓丧之语,否则就是动摇军心的罪过!"军中不比京城,就算他是仙师,有些话也不可随意出口。齐峻想了一想,还是将赵镝的话低声复述了一遍。 "以殿下为饵?"知白吓了一跳,伸手就去袖里摸铜钱,"这万万不可!" "并非是真要我以身涉险,不过是寻人假扮罢了。只要你我做一场戏,装作秘密外出寻找星铁——对了,骠骑将军已对我说了,十数日前确有长星坠落,若有星铁,将在关外百里之处,如此一来,羯奴多半是深信的。" 知白不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摸出铜钱就往地下一扔,定睛看了半天直摇头:"殿下,这主意实在是——不行也罢。这卦象委实不吉,且兵者本即凶也,凶而不吉,实不宜行。" 齐峻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我瞧着,这计划可行哪。"赵镝今日的话确实令他也动了心,赵镝虽封骠骑将军,但因身为外戚,朝中颇有微辞,若是有这一场大胜,一则堵了众人之口,二则于他也是大大的助力。更何况此时叶家行刺之嫌疑尚在,正是机会。若是天长日久,再被叶贵妃哄得敬安帝回转,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了,"你这卦……必然准么?" "这——"知白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是准而又准,毕竟他于占卜之术并未精研,可是一听齐峻说了此事,他便有种不祥之感,"殿下务必慎重啊!" 齐峻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既是如此,明日你与我同去见骠骑将军,再行商议。" 33、送行 ... "仙师是说,出兵不吉?"赵镝的中军帐内,他看知白的目光十分怪异,"仙师,军中可不能——擅出此语啊……"若是换了个别人说这话,他早就叫拖出去砍了,这不是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么。 齐峻也有些左右为难。知白的神术他是见识过的,但那些毕竟都与出兵不同。虽然为皇后延寿,喷水降雨救昭明殿大火确实都是神乎其神,但不得不承认,这些其实都是小术,毕竟皇后再尊贵也只是一人之命,而昭明殿即使真被火烧了个精光,于国祚也不见得有何妨碍。而刀兵之事却是国之大者,何况羯奴表面归顺,实则包藏异心,若是能一举伤其元气,不但于赵镝是大功一件,更于盛朝基业十分有利。于公于私,他个人其实都是希望赵镝此举能够成功的。 知白很是认真:"赵将军,我并非想要动摇军心,可卦象委实不吉。兵者凶也,将军更要谨慎才是。" 赵镝险些就想骂出来。这还不叫动摇军心,什么才叫动摇军心?他平生其实最不相信就是这些所谓的"江湖神算",当初在东南任职之时,没少见识过这等人物。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敬安帝富有四海,笃信佛道,到最后还不是找了个欺世盗名的国师?享着丰盛的供奉,没见做出什么有利于百姓的大事来。至于这位仙师——因听说曾为皇后延寿,他本来还是敬重的,想不到如今这一张嘴也是卦象——真要是算卦就能左右天下大势,那国家何必养官吏,何必养兵马?只要都养跳大神的,每天在自己国中施法镇压他国就是了。不过看在太子的面上,他还是强压了压火气:"仙师神卦自然有道理,只是这用兵之道却非卦象所能左右——恕镝冒昧问一句,仙师可曾卜过,我盛朝国祚如何?" 知白一怔:"这个——虽未卜过,不过观京城之气,国祚绵长,未见颓势。" 赵镝心中暗暗冷笑——谅你也不敢说盛朝国祚不长,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些装神弄鬼之辈——脸上却肃然道:"既是我盛朝国祚绵长,镝之用兵自有陛下福缘护佑,岂有不吉之理?" 这番话倒是有些不好回答。并非赵镝所言无可辩驳,而是一旦辩驳,便要扯到本朝国祚之上,知白就算再不通世情,到底是在京城里住了这几年,也知道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正在踌躇之时,猛然间听外头狂风大作,吹得营帐门都不断晃动,风声呼啸之中隐约听见刺啦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撕开了。 此地常有大风,赵镝也不以为意,倒是知白神色肃然地静听风声,直到那呜呜之声渐渐低落,才道:"此风有异,乃是示警,将军不如去瞧瞧,究竟此风过后,有何异象?" 赵镝心中冷笑,昂然举步便出了营帐。一出帐门,便见几名亲卫站在中军大旗之下,正指指点点。赵镝抬头一瞧,却是一面大旗被狂风吹卷,从中撕作两半。未曾用兵而中军大旗被风吹破,齐峻也不由得有些犹豫:"将军,这——"这确实不像是吉兆啊。 赵镝却哈哈大笑起来:"仙师所说异象便是这个?" "将军三思。"知白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是不相信的,只得努力做最后一次劝说。 赵镝将手一摆,断然道:"仙师不必再说,殿下亦不必担忧,中军大旗被风撕开,正所谓'旗开得胜',乃是大大的吉兆!"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齐峻转头去看知白,却见他抬头看着旗杆顶上的旗子,微微摇了摇头。赵镝也看见了知白的动作,冷笑道:"仙师大约不知,镝从前在东南任海防之职,曾有一次欲出海剿匪,亦是如此大风,将中军之旗撕作两半。当时亦有僧道之人谓镝以不吉,幕僚以此言答之,嗣后分兵出海竟获大捷,乃知此僧道之言不足信也。" 齐峻不由得皱起了眉。赵镝这话说得不太客气,简直就是在直斥知白之言不足信了。但现在听起来,旗开得胜的话似乎更有道理一些,他只得轻咳了一声,缓声道:"秀明仙师亦是谨慎起见,毕竟用兵是件大事。" 赵镝哈哈一笑:"自然自然,镝是粗人,言辞有冒犯之处,仙师勿怪。"却比当初在城墙脚下初见知白之时已少了敬重之意。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暗暗叹了口气。说起来,若非敬安帝笃信佛道,宫中封了国师又封仙师,否则以知白这么个山野小道士的身份,根本进不了赵镝的中军营帐,更不必说还要讲什么出兵不吉的话了,凭他这一句话,赵镝就能将他拖出去砍了头。用兵之事,最忌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也难怪赵镝不信知白了。 赵镝见知白不再说话,也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含笑道:"仙师可还有甚指点之处?" 到了这会儿,知白哪里还会说什么指点,摇了摇头。赵镝便笑道:"如此,容镝送殿下与仙师出营,镝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作陪了。" 齐峻怎么会让他亲自送出来。虽然两人有君臣之别,又有翁婿之份,但在这城关之中,他却绝不会自恃储君身份,有意摆这些架子的。 知白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到出了大营,他才抬头问道:"殿下,骠骑将军在东南之时,中军用的是什么旗帜?" 今日跟随来的侍卫们虽不知道营帐里说了些什么,却也看得出来仙师被骠骑将军驳了脸面,因此个个都极自觉地退开几步跟随,并无人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齐峻也道是知白被驳斥了心里不快,便温言答道:"东南之地,原本应是双鹰之旗,自叶氏接手之后,便改绣单鹰擒蛇图案了。"说起来盛朝政务,他这个太子比敬安帝明白多了,各地驻军所用旗帜各有不同,虽然这不算什么重要之事,但齐峻对军事格外注重,东南又是叶家盘踞之处,自然是重中之重。别说中军大旗,就连军营中共用几种旗帜他都一清二楚。 知白轻轻吁了口气:"那殿下可看见了,骠骑将军如今中军用的是什么旗?" "是蟠虬旗。"虬亦龙类,但并非真龙,故而军中可用,"可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知白又叹了口气:"所谓旗开得胜,亦不无道理,只是势如流水,无时不在变化,故而世事无不易之理,便是同为旗开,也要看是何情势。骠骑将军在东南时用的是双鹰旗,旗分两半,各有一鹰,乃是分兵之意,故而他兵分两路,便获全胜。可是西北军旗为蟠虬,旗上只有一虬,从中分开,一半有首无尾,一半有尾无首,乃是首尾不能相顾之相,这——" 齐峻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话,你方才为何不说?" "殿下看,赵将军还愿听我的话吗?"知白深深一叹,"只怕殿下劝劝他还听得进去。" 齐峻眉头紧皱:"若是这样的说法,只怕我说什么也是不成。何况此举若是成功,西北当可有两三年的平安,对我朝大有好处。我曾听说厄运亦可设法禳解,你可有办法?" 知白睁大眼睛:"殿下这是从哪儿听的?" 齐峻不觉有些尴尬。这些话自然是从前京城里满是佛道之士的时候,他从这些人嘴里听说的。当时敬安帝自觉身体沉重精神懈怠,那些钻营的假和尚道士们不知说了多少因果出来,少说也提出了百八十种所谓的禳解之法,虽然齐峻也知道这些人都是胡说八道,但听得多了,倒把这两字不觉记在了心上。 "所谓禳解,乃是解孽缘之法,两国交战与孽缘全无干系,若是禳解能打胜仗,哪里还需要将士用命呢。" 齐峻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不成便罢了,说这许多做什么。"他回头望望旗帜严整的那片营帐,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再去与赵将军谈谈吧,只是……"这样的理由,是说不服赵镝的,事实上,如果他是三军主帅,也不会相信知白的这番话。 知白自己心里也明白,老老实实答应了一声,两人沿着街道往前慢慢走去。齐峻想了一想,又道:"那流星坠地之处,赵将军只是知道大约在西北山中,只是确切之处还要我们自己细细寻找。你不是说你能观气?可知道在何处?" 知白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支吾了一声。齐峻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追问道:"什么?" "那个——其实……没有星铁……"知白眼看搪塞不过去,只得道,"昨夜我就看过了,此地并没有灵气,所以……并无星铁。" "怎会?"齐峻大为诧异,"明明众人都见有大星坠落……" 知白干咳了一声:"其实——其实流星亦有多种,那夜所坠乃为扫帚星,其星体纯是一团虚气,未及坠地就已燃烧殆尽,纵然偶有些小碎块坠落,也蕴含不了多少灵气……" 齐峻登时丧气:"你怎不早说?"若早说他或许就不跑这一趟了,知白也不至于被马鞍磨得屁股开花。 知白抓抓头,嘿嘿一笑:"我是觉得,殿下当时似乎——也不想留在宫里?" 齐峻微微一怔。他当时确实不想留在宫中,不想再周旋于赵月和两名良娣之间,左右为难。只是他想不到,知白竟然看出了他隐藏的心思。 "而且——扫帚星为不吉之兆,直坠西北,我也觉得殿下来边关看看更为稳妥。" "不吉之兆不吉之兆!"齐峻烦恼地抓了抓头,"只有这些话,可让我如何跟赵将军说……算了,你先回去,我再去找赵将军。" 齐峻与赵镝一直谈到天黑,才回了宅子。知白瞅瞅他的神色:"殿下——不成?" 齐峻摇了摇头:"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赵将军所做计划十分缜密,我亦不能强命他不许出兵,只能请他更加谨慎而已。"他叹了口气,"既是做戏便要做得全套,这几日我们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关。"他看了知白一眼,又有些犹豫,"不然你且留下,我一人去也就够了,只要你不在人前露面——毕竟你身上还有伤。" 知白马上反对:"我自然得跟殿下同去!" 齐峻瞧着他,片刻后微微一笑:"好。" 赵镝的计划是齐峻巡视过边关之后,假称回京,却悄悄出关前往西北山中。当然,这消息是通过混入城关的羯奴奸细传出去的,为了给他们一点送信的时间,才让齐峻延后数日出发。自然,只要一出城关,前往山中的就是一名替身侍卫,赵镝的心腹副将率三千精兵紧跟在后,赵镝本人则另率五千人去断羯奴的后路。自打去年来了边关,赵镝便悄悄派出斥侯,将方圆数百里内的地形都不动声色地摸了一遍,最后确定了伏击的地点。他在地图上详细给齐峻讲解过,老实说,齐峻至少是看不出破绽的。须知羯奴平常派来袭扰的人马一队也不过数百而已,便是大举出动,有这八千人也足以对付了,唯一的问题便是边关之内不免有些空虚,不过依赵镝的意思,羯奴并无可能越过他的五千人与副将率领的三千人这两道防线直扑边关,便是他们真这样做了,己方两批人马也可反包围回来,到时前有易守难攻的边城,后有八千精兵,羯奴也一样是个死。 做戏就要做得像,太子殿下来时没有接风宴,巡边完毕要返回京城,怎么也得有个送行宴,城关内大小将领均到了场,就在露天燃起篝火,烤起整只的牛羊,甚至还有从城内召来的几名舞姬助兴,只是不能纵酒,每人不过三杯而已。 西北风气与京城不同,连舞蹈都少了京中的缠绵,更多出边地的粗犷豪放,齐峻不爱京中歌舞,看着这个倒觉得有趣,不由多注目了几眼。其中一个舞姬约有十七八岁,身材修长矫健,生着一张满月脸,眼如水杏,肤色晒得如同蜂蜜一般,舞蹈起来却是腰身柔韧有力,眼波亦是妩媚大胆。齐峻正看着她一个旋身,身上短短的纱裙飘起,露出小巧的双足,脚踝上戴着的金铃因踏足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便听旁边有人笑道:"殿下看着这舞姬可还能入眼?" 齐峻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张大脸,火光映照着脸上的油光,还有谄媚的笑容,顿时让他一阵反感,淡淡道:"郑将军说什么?" 这郑将军是前西北主帅的副将,着实是个平庸之辈,只是据说奉迎拍马颇有一套,居然也稳稳在西北呆了十几年。自然,品级说起来并不高,但领兵的人也不在那点儿俸禄银子,只要能领兵,便自然有别的法子生财。加上他资历甚深,在此地也算盘根错节,就是赵镝虽然不喜他,却也轻易不能贬斥。打从齐峻来到陵口关,他本是在附近小陵关镇守的,闻讯便匆匆赶了过来,齐峻看不上他的巴结模样,但也不能就对他冷脸相向,敷衍得实在不耐烦了便躲着他走,想不到今晚送行此人不但来了,还不知几时又凑到了身边。 郑将军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此女名叫新月,虽是舞姬却不曾卖身——自然比不得京城女子,但也勉强可看得。末将已与她的妈妈谈过,拿几百两银子替她赎了身,如今已算是良家子了。若是殿下能看得入眼,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齐峻心中一阵厌恶,只想把手中的盘子扣在此人脸上,不过到底是压了下来,淡淡道:"如此,恭喜将军得了佳人,只是峻要返回京城,便在这里贺过将军纳宠之喜了。"不等郑将军反应过来,便扯了知白一把,"峻略有酒意,说不得要少陪片刻了。" 知白正看歌舞看得开心,被他扯着稀里糊涂地只得跟了出来,茫然道:"殿下是内急么?" "内急什么!"齐峻屈起手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只是不想看那姓郑的嘴脸罢了。再呆一会儿,只怕明日启程之时那舞姬就会在车队之中了。" 知白咂了咂嘴:"其实那舞姬还是挺漂亮的。" "那我去向姓郑的讨来给你算了。"齐峻翻个白眼,"你不是说过有什么双修之法么?" "双修啊……"知白仰着脸琢磨起来。齐峻不过是说笑,看他居然真像是在认真考虑,莫明便有些不悦:"怎么,你还真想弄个女子回去?我不管你说什么双修,可是若被叶氏知道,在父皇面前必然要说你是个假真人!到时候没你的好处!虽说是修仙,也得先留着命才能修吧?" "哦——"知白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随口答道,"其实那舞姬一身俗骨,也不是能双修之人,殿下放心。" "这么说,若是有那不一身俗骨的,你就当真预备双修了?"齐峻觉得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那个——"知白终于听出他语气不对,连忙瞅了瞅,龇出小白牙一笑,"哪能呢,其实京城之内龙气充沛,也并不真需什么双修……" 齐峻觉得这句话也不那么让人痛快,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暗地磨了磨牙,大步往前走去。这里已然走出了篝火所在的场地,知白连忙跟上:"殿下这是还要去哪儿?" "解手!"齐峻本来并不内急,却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当真肚子有些发胀,恶狠狠答了一句,大步往前走。 "殿下等等我。"知白追在他后头嘿嘿笑,"我也想解手了。" 侍卫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只是远远坠在后头,齐峻也就少了顾忌,一直走到黑暗处,解开裤子就地方便起来。知白也跟他并肩站着,两人一起哗哗起来。齐峻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特意尿得更用力了一些,眼看着自己喷出的水流比知白的要远些,心里才痛快了些,随即又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可笑,脸更阴沉了些,提上裤子就往前走。 知白可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跟在他旁边。稍远处是条小河,河岸高低起伏,且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一脚下去没什么声音,倒是能飞起一片细小的蠓虫来。齐峻也就停了脚步,正想回转,忽听不远处"嗯"的一声,竟像是人的呻吟之声。 这里离营帐远,那边的声音都不大传得过来,一片寂静之中就愈显得这声呻吟清晰可辨,齐峻猛地站住了脚,便听到几声急促的喘息,有人断续地道:"轻,轻些——"随即便有另一个声音喘着气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忍不得了——" 这一刻,齐峻像被雷劈了似的呆立原地,因为这两个声音虽然有高有低,却一样都是低沉的男声,也就是说,在这河边缠绵的两人,俱是男子! 34、绮念 ...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声唧唧,所以不远处河岸凹地中纠缠的两人声音简直是清晰入耳。齐峻下意识地往前又走了一步,便陡然发现,从他的所立之处,恰好可以看见那正胡天胡地的一对儿,其中一个还是他识得的人——乃是赵镝麾下一名俾将,姓贾,品级虽低,却是赵镝从东南那边就用起来的人。 月光如银,远离了篝火的照耀更加显得明亮,柔和地投在缠绵的两人身上,照着青年男子沁着汗水的麦色肌肤,勾勒出矫健有力的轮廓,照着两人迷醉的脸,还有——那相接之处…… 齐峻心里头一个跳出来的念头便是"淫乱",只是他张了张嘴,却没喝斥出声。他也是有了妻妾的人,可是妻妾们在床上都是柔顺有余热情不足,只知道闭着眼睛一副隐忍的模样,眼前这两人那心醉神迷的神态,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齐峻自幼就被立为太子,皇后对他的管教一直都十分严格,但敬安帝素好女色,宫中也就免不了有些东西私下里流传。齐峻也是有好奇心之人,多少也看过一点儿,总见那些东西里讲男女之乐乃是人间至乐云云,可是据他自己娶了太子妃和良娣们的经验来看,实在也——只是平平,真不知敬安帝为何如此耽迷女色,倒是此时看见这两名男子缠绵,恍然似是有些明白。只是他从未见过男风,今夜乍一看见,颇有雷从天降之感,一时间只会直直站着发怔,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袖子上轻轻的拉拽让齐峻回了神,转头便见知白扯着他的衣袖从他身侧探出头去,正看着津津有味,而且看那样子,似乎恨不得再走近些细看看。齐峻脑袋顿时又大了几分,不由分说一手就捂住他眼睛,压低声音道:"非礼勿视!" 知白却扒着他的手还想看,也小声道:"双修,是龙阳双修!" "双修个——"齐峻几乎要爆出粗话来了,最后一个字到了舌尖又硬生生咽回去,按着他蹲下,"胡说八道!不许看了!" 此时那缠绵的两人已到了雨散云收之时,贾俾将发出一声低吼,底下的青年军士身子一阵痉挛,两人都放松了下来。贾俾将喘了几口,伸手摸了摸身下人的脸,随手扯过扔在一边的军裤替他擦拭,口中道:"这几日怕是又有仗要打了,我得跟着将军出战,若是——若是回不来,你晓得我这些年攒的饷银都在何处,拿了回乡去过日子罢。" 那青年军士猛地睁开眼睛攥住他手:"休说这样的话!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替你报仇!" 贾俾将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叹道:"你原可留在东南的,那边儿有叶大将军在,又会跟海匪们打交道,想来这阵仗也少些,何必跟着我跑到西北来。我是有将军在,拼死也要跟随的,你——" 他话未说完,已被身下人截口道:"你要拼死跟着将军,我自是拼死也要跟着你,休得多说了,便是出战之时,盼你英勇杀敌,凯旋归来。若不然,你想办法把我调到你手下,我跟着你上阵!" 两人唧唧哝哝又说了几句,才双双穿了衣裳,分两边走了。齐峻按着知白蹲在长草里这半晌,直蹲得腿都麻了,知白哎哟哎哟地叫着,龇牙咧嘴地扒着齐峻肩膀站不起来。齐峻比他强些,虽然脚上也是如蚁咬一般难受,却还能维持着面不改色,伸手将知白提起来,见他还伸着脖子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不由沉着脸道:"圣人云非礼勿视,你怎么不知羞!" 知白缩了缩脖子,喃喃道:"殿下还不是也看了……" 齐峻只觉脸腾一下热了,恼羞成怒道:"胡说!" 知白偷窥一下他的神色,识趣地闭上了嘴,站在那里活动血脉不通的双脚。齐峻站了半晌,眼前似乎总是晃动着那两具结实的身体,脸上的热度退了上上了退,好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住,才发现身边的知白正挥着手似乎是要往自己脸上打,不由一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呢?"也没叫他掌嘴啊。 "有蚊虫!"知白一边挥手驱蚊,一边在脸上脖子上乱抓,一会儿就是一道飞起的红痕。齐峻这才觉得自己脸上似乎也痒了起来,连忙转身往回走。远处的侍卫隐隐瞧见二人忽然蹲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因未听见招呼也不敢过去,在外头着急了半天,总算见两人出来了,连忙迎上前来,就见太子殿下脸色有些发红,小心翼翼道:"殿下——" "回住处。"齐峻瞧着远处篝火已暗,想来这送行宴也差不多了,眼角瞥见知白痒得像招了虱子的小猴一般,无心再留,"去与赵将军说,就说我不胜酒力,先回去了。再找些止痒驱蚊的药水来。" 虽有月光,但毕竟不够明亮,所以齐峻回了宅子,点起灯烛来才发现知白被咬得不轻。眼角、面颊、耳根、脖颈,足足被咬了七八个红包,已经被他自己抓得一道道的红痕。他本来是白如玉雕,现下添了这几道红痕,倒是如同美玉上带了胭脂,平空多出一分艳色来。齐峻拿了药水替他涂抹,忍不住便骂:"你是蠢的?不会打吗?" "这也是杀生……" 齐峻额头青筋乱迸:"以血饲蚊?你倒是慈悲!" "佛祖有割肉饲鹰,舍身饲虎,我施些许血液也没有什么……"知白发现齐峻脸又黑了,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还是闭了嘴。 齐峻用力给他擦药,恨恨道:"你在山里呆了那么些年,怎么也没被蚊虫吸干?"山里的蚊子比草原上的还要肆虐,若依知白说的,天天喂年年喂,舍出他这一身血来也不够! 知白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山中有驱蚊草,拿来佩在身边,蚊虫自然远避。" "如此说来你也并不慈悲嘛。"齐峻嘲讽他,"难道就忍心看见这些蚊虫饥肠辘辘竟不予施舍?" 知白无话可说,嘿嘿傻笑。齐峻简直不知是气是笑,抬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打了一下:"挠什么挠!已经涂了药,忍过一时便好,再挠便要挠得破了,房中可没蚊虫,你这血便要虚费了。" 知白忍不住痒,刚才在外头已经挠得两只手都不够用了,这会儿虽然被齐峻打了手,仍旧想往衣领里伸。齐峻没好气地道:"都涂过药了,蚊虫难道还能钻进衣裳里去咬你不成?"但看他痒得难受,还是伸手去替他解衣扣。这一解开才发现,除了蚊子之外竟还真有虫子钻进了知白衣领里,在他脖子上一路向下,咬出了一排小红包来。齐峻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什么虫子钻了进来,忙道:"把衣裳脱了我瞧瞧!"他虽未来过西北,却听说过有些虫子叮咬之后十分厉害,甚至会致人患病,知白虽是修道之人,却不知能不能百病不侵。 知白这会儿觉得全身都痒了,忙不迭宽衣解带,几下就把上衣全脱了下来,只见一排小红点沿着颈子一路向下,直钻到腋窝里又转向后背。齐峻将他推转过去,果然发现两只黑色小虫巴在他后背上,当即一巴掌下去,将两只小虫打了个稀烂。 知白痒得不行,两只手忙不迭乱抓,齐峻给他涂药便涂了个满头是汗,怒道:"你老实些!" 知白苦着脸:"痒得很……" 齐峻索性抽下他腰带把他两手捆在一起:"忍忍便好,这不是在给你涂药么!" 知白痒得还是扭来扭去。这黑色小虫比蚊子咬人似是更厉害些,治蚊虫叮咬的药水涂了竟不大管用,只要挠下去,那小小的红点便迅速肿成一个大包,痒得更加厉害。齐峻没了办法,只得把药全部涂了,再把知白硬按在椅子上不许他抓挠,转头叫外头的侍卫:"把这死虫拿去给军医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对症的药!" 知白难受得直哼哼,可怜巴巴地看着齐峻。齐峻对上他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软,摸了摸他的头发:"一会儿就不痒了。" 知白丧气地垂下头,在他肩头蹭了蹭脸上的小包。齐峻觉得他这动作颇像自己的座骑,每次他给马喂糖,马总要跟他亲热一番,时常做的就是把脑袋放到他的肩头挨挨蹭蹭。于是他下意识地抱住知白,在他肩背上轻轻摸了摸以示安慰。 触手处是一片光洁滑润,比马儿梳理之后的毛发还要滑溜,因为刚才的挣扎扭动出了一层薄汗,令肌肤似有一层吸引之力一般。齐峻摸了几下,脑海之中突然又浮现出小河畔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尤其是在下方的那个,双眼紧闭,神情瞧不太清楚,但向后仰起的颈项却有个诱人的弧度,微张的嘴唇里溢出略带沙哑的呻吟。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齐峻心头——若在下面的那个人是知白,会是如何一番风情? 扑通一声,知白哎哟了一嗓子,齐峻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把知白推到地上去了。因为双手被反绑着,知白摔了个四仰八叉,跟乌龟翻身似的正在地上挣扎呢。 齐峻怔了一怔,伸手想拉他,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知白好容易坐起来,莫名其妙地仰头看着他:"殿下推我做什么?"刚才还在他背上摸得怪舒服的,下一刻就把他摔地上去了,他毫无防备,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把屁股摔了八瓣儿。 齐峻只觉得脸上发烧,支吾着不知说了句什么,才算找回了舌头:"突然记起有件事忘记与赵将军说,我先出去一趟。"站起身来像有鬼撵着一般往外疾走。 知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摔门而出,再低头看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一时间饶是他清修十余年,等闲不会动气,也不由得很想跳起来拿个茶壶追出去往齐峻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只是他两只手还被捆着,又撕又扯地挣开,已经累得一身汗,倒是药水起了作用,身上的肿包渐渐消退,不再奇痒无比。这时候他那点行凶的心思也随着汗水挥发殆尽,知道砸齐峻脑袋这种事是永不能干的,只得悻悻滚到床上,权把被子当成齐峻拳打脚踢了一番,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在想象之中已然把自己揍了个鼻青脸肿,只觉得脸上滚烫,连看都不能再看他,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大门外才稍稍冷静。暗骂自己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居然会想到知白…… 可是有些事情,越是知道不该想,就越是禁不住自己的心思。记忆里那具青年军士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知白的,玉石雕出来一样的,如果放在月光之下,涂上一层银色,会是什么样子?就算会带着可笑的虫子咬出来的小红包,应该也……还有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又直又长,脚踝纤细,一直往上就是滚圆的小屁股,涂满了黑绿色的草药,却并不妨碍那圆润的曲线,显得腰格外的劲瘦。 齐峻觉得脸上像能着起火来一般,连耳根子都滚烫了。他忽然想起来,其实知白的身体他是见过的,早在西南山中那个小湖旁,他就远远看见知白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浮上潜下,只是被水波遮挡着,倒是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儿特别记得清楚;之后就是在叶氏死士的追杀中跌入深穴,知白把裤子都脱下来装月光,就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再然后是马车上,他还在那他屁股上拍过好几巴掌;最后就是今晚,知白薄薄的肩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细细的腰,还有胸前暗粉色的两个小点……其实他身上从上到下,也没有多少他没看过的地方了。说起来,知白的肌肤比赵月还要细致,摸上去像是稀罕的暖玉,令人爱不释手…… 齐峻把脸贴在门边冰凉的石砖上,试图冷却自己的脸和内心汹涌的念头。敬安帝虽好女色,却忌男风,皇子们身边随侍的中人都不要那等面貌过份清秀的,且对东南沿海一带结契弟的风俗十分厌恶,当初叶大将军为讨他欢心,去了东南后还在军中狠狠煞过这股风气。就是圣人都只说"男女"之事,人之大伦,则这男子间的交媾,显然是不该的,可是为何贾俾将和那青年军士却那样热情,甚至比他和赵月还要…… 齐峻果断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截断了所有念头。他这一耳光抽得很是及时,因为他刚刚定下神来,便看见之前遣出去寻药的侍卫回来了。侍卫没防着会在宅子门口见到太子殿下,但他自然不会问什么不该问的话,只道:"属下去问过军医,说这虫子毒性确是比寻常蚊虫更厉害些,只是极少咬人,故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药,只有以薄荷膏涂上先行止痒,容它渐渐养好。属下便只得带了一瓶薄荷膏回来……" "给仙师送过去吧。"齐峻镇定了一下,自觉声音已然镇定如常,便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己也转身缓缓向院子里行去。 他走得慢,才走到院子中间就见侍卫从知白房里退了出来,见了他略有几分尴尬地道:"仙师——睡了……" 睡了就睡了,这是什么神色?齐峻略略一顿,脚下终于还是转了向,结果一进房门,就看见知白光着上半身,抱着被子睡得如同小猪一般,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横在被子上,整个人不好好枕着枕头,却蜷在枕头下面弓成一团,把光洁的后背弯成了半个圆形,薄绸的亵裤被他扭得紧紧缠在身上,勾勒出了腰以下的那个小一点的半圆形…… 齐峻怔了片刻,突然转头,几乎是仓皇地退出了房间。一定是酒喝多了,圣人云"酒能乱性",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35、军情 次日清晨,太子归京的车队出发时,知白十分惊讶地看见齐峻眼下一片青黑:"殿下这是怎么了?昨夜不曾睡好?" 齐峻看都不看他:"上车!"自己回身跟送行的将士官员们说了几句话,却上了前头的另一辆车。 知白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得蔫蔫趴在车里,无聊地拿着占卦的铜钱在小桌上摆着玩。 车队出了城关,便有一辆车悄悄脱离队伍,带着三十名侍卫军士,拐了个弯儿又绕回来,从另一边出了关,直奔北边的山中。 因为要轻车简从,所以只有一辆车;因为太子殿下是秘密前往不能露面,所以齐峻只能坐在马车里,因此,他不可避免地又跟知白同车了。 知白一边拿铜钱垒着玩儿,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瞥齐峻铁青的脸。他的小动作齐峻全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更加郁闷,干脆把脸扭向了车窗之外。这辆马车是赵镝从边城中富户处寻来的,里头收拾得十分干净,因是刚刚定做出来,并没女眷用过,车里也就没有通常的薰香或脂粉之气,如此一来,齐峻就在新木头的清香里闻到了一股青草般的气味,这是知白身上的味道。 西北流行的马车式样,是车厢结实而小巧。西北的道路可没京城官道那般平坦宽阔,女眷们出门也不似京城贵女一般前呼后拥,更不必在车里就烹茶对饮的,因此车厢只消能容两三人即可。于是齐峻即使再极力想躲避,跟知白也不过是一臂之隔,更挡不住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充斥于呼吸之间,逼得齐峻只能把头一扭再扭,恨不得扭断了脖子。 昨夜他确实不曾睡好,因为——他做梦了。梦里他压着个人,看不清面貌,只看见那修长后仰的颈项,还有玄缎般的黑发,当然,还有触手如丝绸般的肌肤。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亵裤湿了一片。他试图说服自己梦到的是赵月,或者是那两个只见过几面的良娣,可惜梦里人那热情的响应实在不能跟宫里那三个规规矩矩的女子联系起来,更不能自欺欺人的是——那人的胸是平的…… 知白第十五次悄悄用眼角余光瞥着齐峻了。齐峻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也不过是做了一场春梦,且是因着那夜在河边所见之故,与知白着实没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迁怒也实在并无理由:"看什么呢?" 知白听他声音温和了许多,马上扔下了铜钱笑嘻嘻地凑过来:"殿下可是担忧赵将军?"他也算有眼力的,看出来齐峻不愿意提什么昨夜,便见风转舵地换了个话题。 果然齐峻神色便自如了些:"说起来这计划已算周详,只是有你那番话,我这心里始终是放不下。" 知白挠挠头:"这也是我一家之言,据我所观,赵将军本人气运倒是正旺,想来即使这一战略有不妥也并无大碍,殿下且先不必过于担忧。" 齐峻觉得实在有些好奇:"你这观人气运,是个什么道理?是相面?" 知白抓耳挠腮:"这个……与相面尚有不同之处。相面术中所谓印堂发黑,也算是观气之一种,但细究起来……唉,我倒是能观,但只可意会,难于言传……" 齐峻看他愁眉苦脸搜肠挖肚地寻找言辞,不由得好笑:"只可意会难于言传?那你师父又是如何教会你的?" 知白马上把胸一挺,不无得意地道:"贫道却是一点就通,无须师父多加解释。" 齐峻看他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随手在他头上又凿了一下:"如此说来,你简直可比圣人了。圣人生而知之,你却是一教即知,只比圣人差一等了?" 知白嘿嘿一笑,既不承认,却也不谦让。齐峻哭笑不得地摇头,倒是忘记了昨夜的尴尬。 马车行至半路,地势已高低起伏,渐有树木,待马车拐入一处山凹中,齐峻与知白便借着遮蔽迅速下车,马车仍旧辘辘前行,里头却已换了乔装打扮的侍卫。 "殿下——"虽然是早已商议好的计划,四名随身侍卫仍旧十分警惕地将四周打量了一圈,"快些回城关吧?"如今只有他们六人,万一遇上羯奴,不必大军,小队就麻烦大了。 "再等等。"齐峻考虑得更多些,"若是有奸细窥探,我们现在返回城关岂不是自露马脚,不妨等到前头仗打起来了再返回,反而更加安全。" 侍卫虽然心急,却也知道齐峻的说法有理,只得尽量选了一处隐蔽的树丛,请齐峻和知白在树丛后席地而坐,侍卫们则借周围的山石树木隐住身形,静静等待。 这地上凹凸不平,还有草根石子,知白才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扭来扭去。倒是齐峻稳稳坐着,闭着眼睛道:"怎么跟猴儿似的,这一会儿都坐不住?你不是很会打坐么。" 知白屁股上的伤尚未全好,怎么坐得稳当,何况他除了子午两个时辰打坐修行之外,其余时间便是读经文都是歪着靠着,这时候不能起身随意走动,最后只得趴在地上,才觉得好受些。 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听远处隐隐有了声音。初时是鼓棰击地般的闷响,其后就夹杂着喊杀之声,虽然这里隔着那山谷足有几十里地,听着也有些惊心动魄。 既然前面开战,齐峻等人自然要迅速返回城关了。几名侍卫提心吊胆半晌,这时恨不得马儿背生双翅,立刻将齐峻送回城关之中才好。好在此处离城关毕竟不远,几人打马飞驰,片刻也就到了关下。 为骗过羯奴,城关大门此刻仍是开着,就连城门处把守的军士都未曾增加,只是若有人仔细看时,便能发现这些军士的手都紧握在腰间刀柄上,比之平日却是紧张了些。 齐峻几人才进了城门,就见又一队顶盔贯甲的军士从街道上行来,为首的将腰牌向守门军士一亮,沉声道:"郑将军麾下丁字号壹队,前来换防。" 守门军士略有些疑惑:"怎是郑将军的人来换防?" 拿着腰牌的军士把眼一翻,不耐烦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若不是今日不同往日,我们还不来呢。快些验看腰牌便是了!" 今日确实不同往日,陵口关与左右两处小关口合计驻军三万人,其中陵口关有一万余人,今日几乎是倾巢而出,既然如此,调用小陵关郑将军的麾下来看守城门也是应有之义。 齐峻等人恰好与这两队军士擦肩而过,郑将军三字随风飘进耳中,齐峻顿时想到那张油光光的大脸,忍不住从马背上多看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却正好教他看见队伍末尾一个矮个儿军士,头盔直压到眉檐之下,似乎这头盔大了,戴着并不合适,看着甚是别扭。 齐峻凝目看时,那矮个儿军士却似是不愿被人看见面目,有意无意将头又低下些。如此一来,那头盔晃荡一下,似乎又要滑下去。齐峻顿起疑心,反而从马上伏身下去,仔细又看了一眼。这军士相貌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齐峻瞧着竟似有点眼熟。他一边让马匹放慢脚步,一边在记忆中搜索,蓦然间眼前闪过一张满月般的脸,正是昨夜在篝火前起舞的那个郑将军声称已然赎身出来的舞姬! "你是什么人!"齐峻嗖地一声拔出靴中匕首,抬手指着那舞姬,"胆敢混入军中!" 这一下城门处顿时乱成一片。那队所谓郑将军麾下的军士纷纷拔出腰刀,抬手就向守门军士砍去。幸而这队军士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齐峻这么一喊,他们只是稍稍一怔,随即就反应过来,拔刀应战。城门附近的行人纷纷避走,转眼间街上就空了。 齐峻和四名侍卫自然也加入了战团。那舞姬在齐峻用匕首指着她喝斥之时便甩掉了碍事的头盔,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手持一对半月似的短刀,身手竟然十分矫健,一抬手,一柄短刀便旋转着向齐峻飞来。 齐峻虽则没有上过战场,却也是弓马娴熟,加以身边还有四名侍卫,焉能被她伤到?挥匕首磕飞了短刀,四名侍卫留下一人近身保护,剩下三人早扑了上去。两方人数相当,那些假冒的军士身手剽悍,但守门的老兵也是悍不畏死,何况齐峻的贴身侍卫身手更不可同日而语,眼看着假军士被砍倒三人,为首的猛然打了声唿哨,扔下死伤的同伴,转头便往城门外逃。 齐峻摘弓在手,搭箭上弦,瞄准了第一个要逃的人一箭射出,箭矢快如流星,离得又不甚远,一箭正中那人后背,顿时鲜血四溅,一头仆倒。身边侍卫也一样弯弓搭箭,他箭法又比齐峻更强许多,一箭箭射的均是假军士的小腿,势大力沉,竟一连将两名要逃的假军士小腿射穿,硬生生将人钉在地上。不过是片刻之间,一队假军士大半被杀,只剩下那名舞姬和另一人被箭矢所伤,被军士们生擒。 "郑将军何在!"齐峻脸色铁青,"速将这二人押至陆副将处,关闭城门以防有敌来袭!"这些人不问可知,必是羯奴奸细,这是要夺取城门。然而夺取城门何用?只怕就是要待羯奴军队到来之时里应外合,好打开城门放他们长驱而入了。 守门的军士并不认得齐峻。虽则人人都知太子殿下与仙师前来巡视边关,但他们这等小兵哪里能得见天颜?只是齐峻年纪虽轻,却自有三分威严,又是他刚才喝破了这些奸细的身份,故而军士们不敢怠慢,先就将城门要紧紧关闭。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一匹马狂奔而来,马上横驮一人,到了近前才发现无论是人是马,身上都满是血迹,尤其那马上人更是血透衣裳,伏在马背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早有军士迎上前去控住马缰,才轻轻一拽,马上人就滚落下来,露出一张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齐峻看了一眼,不禁脸色微微一变:"贾俾将!" 贾俾将微微一动,双眼睁开一线,见是自己人,连忙抬手要抓人,手抬到半空又颓然落下,嘶哑着嗓子道:"快,快!将军被困在一百五十里外的草甸子,羯奴共有六千人马,快去援救,不然就完了!" 齐峻勃然色变:"怎么会被困在草甸子!"赵镝不是已然将周围地形勘探过了么? 此时留守城中的陆副将已带人赶来,军医急忙给贾俾将灌了一碗汤药,贾俾将撑起最后一点精神将前头情形讲了一遍。原来赵镝来边关时已是秋季,他派出斥侯查探四周地形又是冬季,西北苦寒,冬日里土地都冻得硬梆梆的,哪知道开春之后土地化冻,竟湿软粘腻,整整一片大草甸子瞧着一马平川,下头却是一片沼泽!赵镝本是要诱敌深入,却被羯奴反逼入这一片草甸子上,人马都腾挪不动,羯奴只用一千人占据隘口,便将赵镝五千人当作了活靶子,只消有足够的时间,就能一箭箭将赵镝这五千精兵活活耗光! "草甸子——"齐峻脸色阴沉,狠狠扫一眼周围的人,"这草甸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镝久在东南,从未来过西北这等寒地,不知这冻土之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此地还有将领守关数年,难道也不知晓? 一众人等迎着齐峻的目光,都低下了头,有大胆的低声为自己辩解:"将军并未向我等询问,所派斥侯皆为将军亲信……"后头的话在齐峻逼视之下,全部咽了回去。 齐峻到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赵镝初来乍到,所能放心用的自然只有自己的亲信,故而派出去的斥侯都是他自东南带兵时用起来的军士,皆是南边人,自然统不晓得冻土的特异之处。而原先久驻边关的这些将领,有些大约是确未想到该提醒赵镝,有些却只怕是冷眼旁观,不干己事不开口。加以此次行动极为秘密,非赵镝亲信不能知,这般阴差阳错再加上些许私心,竟就造成了这天大的错误! "立刻发兵救援!"此时此刻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齐峻紧盯着陆副将,"城关内兵马皆由你指挥,马上发兵!" 陆副将脸色十分难看:"殿下,城中所余兵马不过三千人,且大半都是老弱病残,若现在从左右关隘调兵,只怕救之不及。何况末将方才派人去郑将军营中看过,他——他已被人杀死,连调兵令牌亦不知去向。若无令牌,小陵口五千兵马几乎是调之不动的。"方才齐峻一说,便有军士径奔姓郑的营帐里去了,进去才发现他赤身裸体死在床帐之中,随身令牌之类皆不翼而飞。西北边关驻军内也是盘根错节,各关守军皆是认令牌不认人,加上姓郑的又死了,小陵口这五千兵马一时之间是根本动用不了。 齐峻正要说话,便听城外马蹄声动地而来,城头守军放声喊道:"有羯奴来了!" 众人急忙登上城头,果然见烟尘滚滚,约有一千余人。但这些羯奴并不攻城,却是占了丘陵等高处,纷纷弯弓搭箭,设出了一道屏障。陆副将仔细看了片刻,咬牙道:"这是要截断我们去左右关隘调兵的通路,不许我们去救援将军!"羯奴弓硬箭强,如是要拖延时间,他们一时还真毫无办法。但再拖上一日,任凭赵镝再骁勇善战,陷在那草甸子之中做活靶子也要全军覆没。他这五千人折扣干净,羯奴便可全力去对付副将所带的另外五千人马,到时以多打少,少不得也是被全歼的命。 齐峻心猛地往下一沉。折损一万人马,赵镝不但这个守将做不成,论罪是可以当场处斩的,何况他如今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也还是两说呢。伤亡这一万人,不但对他在宫中形势极其不利,对西北边关守军亦是极大打击。 "可有——别的办法?" 陆副将苦笑摇头:"待末将集合城中兵马冲出去罢。" 旁边立刻有人阻拦:"这是送死!" 陆副将惨然笑道:"除非大将军自行脱困,否则——"连他们这些副将偏将亦有大罪,此时不送死,末后也要砍头问罪的,还不如战死了,至少家人反能得些抚恤。 "大将军自行脱困——"齐峻飞快地思索,"有此可能么?" 陆副将仍旧摇头:"除非那草甸子不是沼泽!"可是又有谁能把那么一大片沼泽变成可供骏马奔驰的平地?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细细地问:"若是那草甸下土中无水,是否便可驰马了?" 一干人等都转头看去,陆副将顺口答道:"这是自然,可是谁有那等能耐,难道还能将土中之水抽干不成?"待他说完这话,才发现说话的人站在齐峻身边,因穿着普通衣裳,是以一时竟未认得出来,正是知白! 36、长鲸 没有几个人把知白的话放在心上。仙师又怎样?为皇后治病,喷水灭昭明殿的雷火,这些听起来惊世骇俗,但仔细想来都不过是小术,就是昭明殿又能有多大的地方呢?可是如今说的却是抽干一片沼泽的水,那地方可不是一亩地两亩地的大小,草原上的草甸子,大的干脆一眼望不到边,小的也远不是一座宫殿能比拟,想要将这偌大的地方抽干了水,根本非人力所能为。更何况那雨水可从天而降,可沼泽中的水却在土中,要如何才能将水土分开?莫非是用火去烤?那只怕水未烤干,赵镝的人马先变作烤肉了。 只有齐峻,一听这话就拉住知白退到了一边:"你有办法?" 知白长长叹了口:"试试罢。要安静,闲人不得打扰。"只是如此一来,又得损失修为,唉,算来算去,自打进了京城,耗损的修为比得到的灵气还多,真是做了赔本的买卖。 "这是什么?"房间里只余知白与齐峻两人,齐峻看着知白用泥捏出来的那个只有指节长短的东西,不明所以,"瞧着像条鱼。" "这是长鲸。"知白拿起遣人寻来的小琉璃瓶子,将泥捏的鲸鱼放入其中,摆在桌子中央。桌子上已铺了一张白纸,纸上以鲜红的朱砂画着繁复的图案,瞧着也像条鱼,琉璃瓶就压在鱼眼的位置。不知是不是眼花,瓶子才一放上去,齐峻就觉得那泥捏的鲸鱼尾巴似乎一动,但再看时又毫无动静了。 "长鲸吸水,一片沼泽,也不过当长鲸一口之量。"知白神色肃然,"只是这些水却不能平空消失,今日吸去多少,明日便还回多少,今年雨季,西北怕是要大涝了。" 齐峻皱皱眉:"先解燃眉之急,日后再修缮水利便是。" 知白轻轻叹了口气,咬破手指,在瓶子上涂抹起来。他指上鲜血沾上瓶壁便迅速消失,仿佛是被那透明琉璃吸了进去。齐峻紧盯着瓶中的泥鲸,绝非他眼花,而是知白涂抹之时,那泥捏的长鲸确实如同活的一般,轻轻摆动着尾巴,每摆一下,瓶中便多出一些水渍。开始只是瓶壁上几颗水珠,之后就是瓶底的积水,直到知白画完,瓶中的水已然淹没了泥鲸,只听扑拉一声,竟是那泥鲸用尾巴拍起了一个水花,随即便沉到瓶底不动了。 虽说自从遇到知白,齐峻已经对种种神乎其神之事见怪不怪,但这等泥捏木雕的死物居然能活生生动起来,仍旧令人瞠目结舌。他手指着琉璃瓶,窒了片刻才道:"这里头的水……" 知白小心翼翼地拿起琉璃瓶:"此瓶需择地放好,万不可倾覆,容其中之水自干方可丢弃。" 齐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琉璃瓶还没有宫中妃嫔们饮酒的玉杯大,瓶中水当真就是一口之量,倘若他不是亲眼看见这些积水是无中生有平空出现,打死都不会相信这就是长鲸从草甸子里吸来的沼泽之水。 "殿下让人将这瓶子放好吧,只不知赵将军那里战况如何,这抽干沼泽之水究竟是否奏效?"知白这会儿像是熬了几天没睡似的,精神都短了许多。齐峻看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先是有些莫名,随即恍然:"这——这可是又折损了你的道行?" 知白笑了笑:"若能救那些军士性命,也是阴德福报。" 这话听起来不错,但齐峻总算与他相处已久,单是看他神色,就知道这修为折损非同小可,所谓什么阴德福报,不过是知白说来安慰他的话罢了。想想此人为了一块星铁随自己入京,虽说得以供奉星铁,后来又得了纯钧宝剑,但几次三番为助自己所折损的修为只怕远超过星铁和纯钧得来的好处,可算是得不偿失。此次他远赴边关,原是为了替他再寻一块星铁好弥补损失,谁能预料不但不得,反而又失。齐峻一念至此,从前被骗去喂蛇的怨气消散殆尽,不自觉伸手揉了揉知白的头发:"你放心,日后我定然再替你多搜罗些灵瑞之物。" 而此时此刻,已然陷入绝望的赵镝倚马而立,借着已然身中数箭的座骑遮挡自己,看着身边的副将苦笑:"天亡我也。" 副将也是浑身甲胄血染,还在挥剑磕飞射来的箭矢,口中道:"贾俾将已带人回去报信了,将军,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援军前来!" 赵镝惨笑:"哪里还会有什么援军,城关之中已空,左右两关兵马便是可调,待他们来时——"他抬头看看前方,一千羯奴居高临下,就借着隘口地势只管射箭,而他们足下却是粘腻的淤泥,行动都有所不便,更不必说拼杀了。明明身后就是一马平川的草甸,这时候却成了沼泽,有些贸然后退的人马都陷在其中,此时无人顾得上施救,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沉下去,先是双足,再是双腿,其后腹、腰、胸、颈,最先陷进去的几个,如今只剩下一颗头颅和举过头顶的双手了。可恨!若是此处不是沼泽,他兵分两路反抄隘口,只消片刻便能将这一千人斩杀殆尽,再自后包抄羯奴在山中那些兵马,便是大功一件!只是天不我予,如今竟真如那什么秀明仙师所说,首尾不能相顾。可恨!若不是这妖道诅咒,他如何会这般倒霉!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一支箭矢从旁飞来,正射在赵镝座骑的后臀处。马儿一声痛嘶,四蹄在淤泥中竭力踩踏,想要挣扎出来。赵镝看着心爱的座骑,只觉得仿佛自己中了一箭。马儿便是再挣扎,四蹄也不过是越陷越深,越粘越牢,自被逼到这草甸子边缘,这样徒劳的挣扎已不知有多少次了。 咴咴——骏马一声长嘶,竟是前蹄扬起,人立了起来,随即前蹄落地,后蹄反踢,轻捷地将又一支飞来的箭矢躲了过去,全不似方才滞涩难动的模样! "将军,这地!"副将不敢置信地跺了跺脚,"这地,干了!" 赵镝一怔,下意识地抬了抬脚,他两脚本都陷在淤泥之中,此时抬起竟比方才更难,像是陷在了石头里似的,但抬起之后再落下去,果然觉得落足之处便是干硬的土地,与方才粘腻湿滑的感觉大相径庭。他低头看去,此时正是春末,草甸子上的杂草都如抹了油一般碧绿鲜活,此时却皆做枯黄之色,竟似是从这春日突然跳到了秋时。原本草下的泥土被遮蔽得严严实实,此时草皆枯萎,就露出了下头的泥,居然也是干涸龟裂。赵镝茫茫然地抬眼望去,偌大一片草甸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变作了枯黄一片。 "将军,沼泽干了!"已经被逼到沼泽更深处的军士们惊喜若狂,纷纷挣扎着往上爬。湿泥干涸固然将他们禁锢得更紧,可只要能挣脱出来,再落脚处便皆是平地了。 "天佑……天佑……"赵镝嘴唇颤动,半晌才能发出声音,突然举起手中长剑直指天空,"上天庇佑,突现神迹,天佑我大盛,儿郎们,与我上马,左右分开狙杀羯奴,不留活口,冲啊!" 响应声如山呼海啸,一众军士们,即使是已然伤痕累累的,或是刚刚被同伴从沼泽里拽出来还因呼吸不畅浑身无力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都呼喊着爬上马背,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带着身上脚上的干土块冲了出去。 隘口上的羯奴其实比陷入草甸子之中的大盛军士看得更清楚,就在天色忽然阴沉的那一刻,他们视野之中的草甸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碧绿一片渐渐褪色为枯黄,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们都不敢相信。 羯奴的队长不由自主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此刻正是午后,长空万里碧青无云,可是就在头顶天空之上,凭空就现出一片巨大的阴影,不像云彩,倒像是什么巨大的活物,那鱼一样的尾巴还在左右摆动,身长千里。这阴影恰恰罩住了下头那巨大的草甸子,然后…… 羯奴队长低头又看了一眼草甸子,那片黄褐的色泽在碧绿的草原上像是一块巨大的癞疤一般,他再抬头,天空中的阴影却消失了,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倘若不是他自信眼力超群,简直就要以为自己方才是眼花了。 不过此时已无暇让他怀疑自己,陷在沼泽中的大盛兵马折损了五百人左右,其余人有八成身上带伤,甚至还有千把人连马都没有了,然而他们得脱困境,却是如同饿虎下山,连身上的伤都丝毫不顾,已然兵分两路冲杀而来。隘口的羯奴不过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挡得住?虽则他们弓硬箭强,但双方短兵相接之时,这些长处便再施展不开。只见隘口杀声震天鲜血飞溅,不过用了一个时辰,一千羯奴便只剩下百十个躺在地上喘着最后几口气的,其余都变成了刀下亡魂。 赵镝抬手将射入自己肩头的铁箭拔出,狠狠扔在地上,举剑喝道:"前头才是羯奴主力,冲上去全歼他们,本将军与你们请功!" 已经将伤重的马匹换成羯奴马匹、整顿完毕的军士们闻言,也将手中刀剑举起,日光之下林立的刀剑闪着耀眼的寒光,还带着未曾干涸的鲜血:"杀!" 知白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日色已然西沉,在天边涂抹出鲜红如血的一线。他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看见那鲜艳的夕照不觉有点出神。齐峻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穿着中衣倚在窗边,头发乱糟糟,脸上还带着睡意,倒是脸色休息过后红润了些,又被夕阳一映,就像抹了胭脂一样。齐峻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想捏一下,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手最终落到知白歪歪的发髻上轻轻扯了扯:"可歇好了?瞧着脸色略好了些,我叫人你给炖了莲子银耳羹,喝一碗?" 他这么一说,知白的肚子就顿时咕噜一声,声音之大简直如同雷鸣,齐峻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笑得知白脸上一红,冲他翻了个白眼:"殿下这样高兴,想必是赵将军有好消息?" 的确算是好消息。赵镝虽然中伏,但沙场冲杀却是一把好手。此次他的人马战死一千余人,重伤数百,轻伤无数,可是羯奴的八千人却被歼灭六千余人,只剩几队残兵败将落荒而逃。更要紧的是,这八千人居然是羯奴四王子亲自带领的。这位四王子在羯奴中以骁勇善战闻名,虽然不是长子,但羯奴的规矩没有什么立长立嫡,而是群雄逐鹿能者为之,四王子在羯奴王的十二位王子中呼声最高,若不是大王子的母亲是羯奴王的正妃,娘家又是草原上的贵族,只怕羯奴王早就立他为继承人了。且这位四王子对盛朝的态度并不恭敬,若是将来真由他继位羯奴王,恐怕西北要比现在还不平静。是以赵镝斩杀羯奴四王子这一条功劳,却是尤胜全歼六千人的。 知白一边喝着莲子银耳羹,一面听得眉飞色舞:"怪道赵将军气运极旺,原来大功在这里呢。" 齐峻心情极好地打趣了他一句:"我还怕你听说死了这许多人,会顿起慈悲之心呢。" 知白含着满嘴的莲子,口齿不清地反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人战死沙场,亦是命数所致,何必悲伤?何况羯奴大败,边关便可宁定,百姓安居乐业,便不必有性命之忧,此正所谓以杀止杀,乃是功德之事,与平常杀生又自不同。" 齐峻笑了起来:"以杀止杀,说得好!"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有些迟疑。 知白埋头在盛莲子羹的汤盅里,拿眼睛斜了斜他:"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齐峻犹豫片刻,在知白身边坐了下来:"今年是父皇四十整寿,四月里就是万寿节。" 知白点点头。盛朝对整寿特别注重,敬安帝因为特别怕死,所以是不爱过什么万寿节的,连着宫里的人生辰都不好大办,但去年皇后四十整寿,也要大办一番,可见整寿的重要性。敬安帝比皇后还略小几岁,今年四月的万寿节也是要大办的。 齐峻有些难以启齿:"叶贵妃与二皇弟为父皇备的寿礼,必然是十分珍奇贵重……"有叶大将军在外头呢,什么好东西搜罗不来。 "殿下不是有今年这场大胜么?"知白福至心灵,还有什么比搞死一个羯奴王子更重的礼? "但赵镝之胜,其实功劳在你。"齐峻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自己衣襟下摆乱划,"但如今,除了我与赵镝几人之外,并无人知道沼泽突然干涸,是你之功,就是将士百姓们,也都只道是天佑我盛朝。" 知白转了转眼珠,忽然明白:"殿下是想献祥瑞!"一场胜仗固然好,可是以敬安帝的脾性,只怕还不如天降祥瑞更让他喜欢。 "是——"齐峻有些愧疚,"只是这样一来,你的功劳……" 知白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要这些功劳做什么?何况若说功劳,都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我也不算什么。" 齐峻凝视着他,一时心思翻涌,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缓缓地道:"你折损的修为,我必尽力弥补,若我日后得势,必以举国之内为你搜罗灵物,若违此誓,天人共厌。" 知白被他突然发下的重誓吓了一跳:"殿下,举头三尺有神明,誓言之事,不可轻易出口。" 齐峻反而笑了:"我自然不是轻易出口,有神明在才更好,当可为我鉴证。"他凝视知白,轻声却郑重地又重复了一句,"若违此誓,天人共厌!" 37、朝冠 西北边关打了大胜仗,确实是喜事一桩。更要紧的是这胜仗之中有天降祥瑞的功劳,还正赶上敬安帝万寿节,因此边关上奏捷报的折子话里话外都是称颂敬安帝德比尧舜,故而上天护佑,歼杀羯奴最骁勇之王子,除一心腹之患云云。总之,这场胜利七分靠边关将士奋勇,还有三分靠敬安帝的福气。 这么一封折子八百里加急地递上京城,敬安帝的欢喜那就不必说了,朝堂上的官员们哪个不是人精子,当即纷纷上表恭贺,好像敬安帝德被九州光耀万世,从此可保盛朝太平永享了似的。 敬安帝一高兴,就下旨加封。赵镝自然是首功,升一等柱国将军,其下的将士们擢升一级到三级不等,外加大量的金银绸缎等赏赐。自然,赵镝的折子里还提了太子殿下如何以身为饵诱使羯奴前来中伏,并在关外大战时于城关之内细心识破羯奴内奸,指挥若定,这也都是大大的功劳。 太子已是储君,这无可加封了,但太子这样为国为民奋不顾身,赏赐却是可以有的。敬安帝先是从内库取了一批古玩珠宝赏到东宫,又下旨令太子押送羯奴俘虏,入京献俘。 献俘可不是件小事。自来哪朝哪代不得打仗,可是献俘却不是时常可见的事,必得有大军功,才能押送俘虏至午门献俘,到时万众瞩目,荣耀非常。而太子以储君之身份献俘,其贵重之意更是不言而喻。因此这道旨意才发下去,两仪殿里就砸了一只珍贵的釉里红茶盅。 "天降祥瑞?"叶贵妃气得直喘,"什么天降祥瑞,分明是,分明是——"分明是齐峻在弄虚作假讨敬安帝欢心!这种把戏,以前她叶家使过,真明子使过,怎么如今东宫也学会了? 齐嶂的脸色难看之极:"我早说不该让他去西北,如今倒好,生生建了功劳回来……不然,我也去东南舅舅麾下立一份军功?" "那怎么成!"叶贵妃怎么舍得儿子去军前效力,"刀剑无眼,何况东南湿热多疫,万一有个什么,你让母妃怎么活!"当初东宫不过说是去巡视,皇后就哭死哭活的,虽说她与皇后是死敌,可都是做娘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哪有舍得儿子去打仗的。再者,东南又与西北不同,西北打的是外敌,东南那边,一来不过是剿海匪,二来……如今就是海匪也没得多少可剿了,军功,哪里是那么好立的呢。 "那要如何是好?"齐嶂心浮气躁,"上元节行刺之事还没完呢,齐峻又立了军功,他本就是太子,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远远不及?" 叶贵妃也是眉头紧皱。从前这后宫之中,她是最会揣摩敬安帝心意的,皇后蠢笨,又总端着架子不屑作小伏低;太子则是素来不信什么鬼神祥瑞,更不屑为之,是以叶氏进献一个真明子,二人联手在宫中可谓所向无敌。可是也不知怎么的,齐峻突然就开了那么一窍,先是弄回来一个秀明仙师,屡次重挫真明子,这次更是也会献祥瑞了。如此一来,加上中宫和东宫天然的尊贵身份,她这个贵妃又算得什么呢?当初怎么就让东宫挑了那么个太子妃呢?虽然本人瞧着不是什么聪明人,可偏偏有个会打仗能领兵的父亲! "东南是不能去的。"叶贵妃沉吟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休说军功难立,就算是能立,有齐峻西北大捷在前,齐嶂要立什么样的功劳才能压过他?便是立了功劳,也有拾人牙慧之嫌,就不稀罕了。俗话说得好,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才是百战不殆之法,她能从小小武将之女一路升到贵妃,荣宠不衰,最擅长的是什么?自然是后宫的这一套啊! "你这些日子,只管好生陪着你的正妃,这一胎,她务必给我生个皇孙出来,也算是为你父皇贺寿了。" "这如何说得准?"齐嶂也知道生男生女并非人力所能左右。 "我说生皇孙,就是生皇孙!"叶贵妃冷冷一笑,"到四月里,御医自然能诊出她腹中怀的是男胎。" "若是到时生了女儿——"齐嶂看着叶贵妃黑沉沉的眼睛,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自然只会生儿子。"叶贵妃淡淡一笑,敛去了面上的冷冽之意,又如平日一般温和了,"你舅舅在东南搜罗了三四年,集到九颗大珠,今年也该进献上来了。这珍珠素有安神养身之效,拿来为你父皇镶一顶九珠朝冠,取平定九州之意,也替万寿节讨个好彩头。" 齐嶂不明白母妃为何突然又提起了什么九珠冠,有些茫然道:"母妃是要用九珠冠作父皇的寿礼?" 叶贵妃含笑摇头:"这九珠是做了贡品进上的,又不是私自交到我手中,如何能做我的寿礼呢?这样贵重的寿礼,理应让皇后娘娘、或是太子妃来监制才是呢……" 西北献俘军队进京,举城轰动。虽然午门献俘是要在万寿节前一天举行的,但押送俘虏的军队刚到城郊,就有百姓去看热闹了。敬安帝派出礼部尚书亲迎,并在城门处就宣读了封赏的圣旨,引起军士和百姓齐齐的山呼万岁,好不热闹。 "殿下怎么不高兴?"知白趴在马车窗边上看着外头尚不肯散去的百姓,回手戳戳齐峻,"外头都在说殿下为国为民肯以身犯险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纵然去巡视边关,也不过是摆个样子的,如今居然肯以身为诱饵,这是何等样的气魄?百姓们最爱听些这样的事,齐峻人虽尚未返京,街头巷尾的故事却早传出来了。 齐峻倚在车厢上,苦笑一下:"哪里高兴得起来?从前惠水县令冒献祥瑞,我恨不得将他立刻斩了,如今我却也……"从前这些事他都是不屑做的,可是自从守岁宴上一支剑舞压倒叶贵妃之后,他就发现有时候这样做,确实是要快捷方便许多。可是若他也这样做了,那与叶贵妃和齐嶂之流又有何区别呢? 知白不大赞同他的观点:"惠水县冒献祥瑞,是为升官发财,何况升仙谷非但不是祥瑞反是灾殃。西北边关虽则不是祥瑞,可也并无灾殃,何况殿下日后抚恤万民,足以弥补今日这一念之私。" 齐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念之私,也就是你敢与我说这话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私心,但是赵镝这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却没有哪个敢说他有私心的。 知白没理解这话的意思,继续道:"殿下既知道以杀止杀,其实也不必纠结于冒献祥瑞一事了。口舌之谎虽是罪过,但若因此于万民有益,便是功大于过。以一人之过,而就万民之功,其实正合佛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齐峻哑然失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杀身成仁了?" 知白认真地道:"口舌妄语,损的是殿下之福,但若百姓因此而得明主,却是万民之功,殿下自然是舍身之人。" 齐峻微微一怔,猛然明白知白并不是在安慰他。他说口舌之谎是罪过,那就真的是罪过,也就是说,他今日冒献祥瑞,其实是在自作孽,所有的谎言,折损的都是他自己的福报。 "如此说来,叶氏一党终日欺上瞒下,又是如何?" "自然也有果报。"知白点点头,"二皇子的福气,只怕就是被自己消磨了的。" "原来如此……"齐峻喃喃地说,"怪道圣人有训,君子不欺暗室……"原来冥冥之中,当真是一言一行皆为上天洞明烛照,怎能不令人惕然自警! 不过,齐峻这番感慨只维持到了皇宫为止。入宫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敬安帝,少不得又得讲述一番当时关外战场沼泽突然变为平地的"奇迹",再多说几句"蒙父皇福泽庇佑"的话。一来他实在不善于这种阿谀奉承,二来想到知白在马车里的话,他如今在这里多说一句天降祥瑞,便是将自己的福气又折了一分,因此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简短,并不能让敬安帝完全满意。不过这天降祥瑞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自然少不了有人称颂,何况众人皆知太子素来讷于言而敏于行,故而敬安帝也不苛求,待他说完之后便大加赞赏了一番,末了终是道:"虽说此次天佑我朝,但你身为储君,以身行险却不可取,日后万不可如此了。" 这句话倒是露了几分父子关切之情,齐峻心头微微一热,躬身道:"是儿臣太过莽撞,日后再不会了。" 敬安帝点点头:"去看看你母后吧,自打听说你以身犯险,她便日夜担忧,以至病倒,如今让她看看你毫发无损,她也放心。" "是。"齐峻一听皇后病倒,再无在这里奉承的兴致,连忙退了出来。冯恩已在殿外守着,齐峻一眼便见他面有忧色,不过是强自掩饰罢了,顿时心头一紧,劈面便问:"母后病势如何?御医怎么说?去请仙师到紫辰殿为母后诊脉!" "殿下——"冯恩却拦住了要去观星台请人的小中人,反而摆手让他们都远远走在后头,这才低声道,"娘娘并非真病,是——" 不是真病,便是装病。齐峻眉头一皱:"母后怎么了?" "娘娘——是太子妃跌坏了皇上的九珠朝冠。" "什么九珠朝冠?"齐峻莫名其妙,"太子妃怎会碰到父皇的朝冠?" 冯恩苦笑一下,:"这事儿——奴婢总疑心跟那边脱不了干系……"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两仪殿的方向,方将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四月里既是万寿节,各地官员少不得也要献寿礼。一般星点小官也就罢了,镇守一方的大员们少不得要挖空心思进献宝贝,一时间珠宝美玉、奇花异草纷纷入京,内库光是清点也要清点得头昏眼花。其中尤以东南进献的九颗珍珠最为贵重。这九颗珍珠皆为玄珠,颗颗都是大如龙眼,滴溜润泽毫无瑕疵。玄珠本就难得,更何况九颗大小颜色又完全相同,说是稀世之珍也不为过。这九颗玄珠送进来,敬安帝当场便爱不释手,其时皇后妃嫔们都在座,叶贵妃便道:本朝尚水德,正以玄色为尊,又值敬安帝万寿节,不如就用这九颗玄珠新制一顶朝冠,冠以赤金铸九州之图,九珠镶嵌于上,取盛朝德被九州光耀万世之意,亦祝敬安帝福寿绵绵,久久无尽。 自来数以九为尊,这口彩极好,敬安帝自然喜不自胜,于是叶贵妃便自告奋勇要监制这顶朝冠。当时冯恩只能在殿外伺候,也不知里头说了什么,皇后与叶贵妃争执起来,最终这监制朝冠之事落到了皇后手中。 宫中自有匠人,皇后也不过是逐日过问一下,待朝冠制好后亲自检视一番也就罢了。只因此朝冠是为敬安帝万寿节所制,又有九州一统的好口彩,匠人们也是格外用心。偏偏此时西北传了消息过来,皇后一听齐峻以身犯险,虽则听说是并不曾受伤,心里也是急躁起来,恨不得马上看见儿子,哪里还有心思监制什么朝冠。想想西北苦寒之地,齐峻去了一月之久,不知要受多少辛苦,便不由得焦躁起来。而武英殿那里,却是时常传出二皇子妃有喜之后的种种消息,又有叶贵妃的时常赏赐,相比之下,皇后眼见叶贵妃安享天伦之乐,齐峻却要远在西北,心里如何能痛快?不但时常打骂宫人,就连赵月这个始终没有好消息的儿媳也看不顺眼了,借着赵月协理宫务的时候,颇是借题发挥了几次。 赵月也不是个柔顺的脾气,虽然不敢跟皇后顶嘴,却也是满腹怨气,连手中宫务也敷衍起来。如此一来,那朝冠制好之后送到皇后宫中,一时皇后和太子妃都不曾立刻验看。也不知怎么的,待皇后再去看时,镶在朝冠最顶端的那颗珍珠松动脱落,皇后刚刚捧起朝冠,珍珠便跌落地上,摔作了两半。 "糊涂!"齐峻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母后为何要去与叶氏争这监制朝冠之事!"这明摆着就是叶贵妃的阴谋。 冯恩低头不敢说话。珍珠一摔碎,任谁也知道这是个圈套了,只是这圈套却是皇后自己争来的,他一个做奴婢的怎敢说什么抱怨的话?就连皇后此次也知道大大的触了敬安帝的霉头,借口担忧齐峻装起病来。 紫辰殿里一股药味,不过那碗所谓舒肝清火的药被扔在一边,而靠坐在床头的皇后和在床边侍疾的太子妃都是一脸的沉郁,一见齐峻,顿时都是双眼一亮,皇后抬身就要下地,被齐峻按住了:"母后仔细起身急了头晕。" "峻儿——"皇后拉着他的手,眼圈顿时红了,"叶氏那贱人……" "母亲何苦与她争这闲气。"齐峻风尘仆仆从边关赶回来,原是一团高兴,眼下却像是迎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本不想再埋怨皇后,可也实在忍不住。他在前头殚精竭虑,皇后和太子妃却在宫中惹祸,如何能让人欢喜得起来? "我怎能让叶氏替陛下监制朝冠?若真让她监制了去,将我这中宫置于何地?"皇后也觉委屈,不悦地瞪了一眼赵月,"我只当太子妃能为我分忧,谁知她也无用!若是朝冠送来时她仔细些,也不会出此纰漏。" "殿下,我——"赵月张嘴要分辩,却被齐峻烦躁地打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那朝冠呢?可能找到相配的珍珠?" 赵月愤愤地闭住了嘴,不肯开口。芍药代答道:"娘娘和太子妃已然多方设法,但这样大的玄珠实在难寻,太子妃的嫁妆里虽有两颗玄珠,但都不如这个大……" 齐峻长长吐了口气:"既是这样,还是禀报父皇吧。如今说了尚可设法请父皇原宥,若拖到万寿节当日,父皇不发怒也要发怒了。" 赵月发出极轻的一声嗤笑,看了皇后一眼。齐峻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怎么?" "那日你父皇来过,"皇后有些怯怯地看了儿子一眼,"问起朝冠之事,我,我说已然制好,只是我想为朝冠制个绣座,也好在万寿节当日献上去好看,所以……所以不曾让你父皇看见朝冠……" 齐峻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心头:"母后!既是找不到相配的珍珠,便该早与父皇说明才是!" "可,可叶氏那贱人与你父皇同来的,那贱人硬要看朝冠,若是我说了朝冠已坏……" "那如今呢?"齐峻只觉得一股火气堵在胸口,"罢了,将朝冠给我,我去与父皇说。" 皇后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可,可那叶氏……" "叶氏又说了什么?"齐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皇后不说话了,芍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叶贵妃步步紧逼,那日娘娘说要做一绣座,叶贵妃便说这是乾坤相合的大吉之事,说得陛下眉舒眼笑,娘娘怎么敢说朝冠已然损毁……" "那如今呢!这般拖延隐瞒,又要如何收场?" "这……"皇后自知理亏,低了头喃喃道,"这不是盼着你回来想想办法……" 齐峻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闷了半晌沉声道:"把朝冠拿来!" 芍药急忙将朝冠取来,齐峻看都不看:"包好!"难道让他这样拿着招摇过市不成? 芍药被喝斥得哆嗦了一下,急忙又取了软缎包裹住,找了个食盒放进去。齐峻这才冷冷向冯恩道:"拿着,走。" "殿下——"赵月等了半天都没找到机会与齐峻说话,连忙追上两步,"殿下这是回东宫吗?" "去观星台!"齐峻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转身就走,把赵月扔在了紫辰殿门口。 38、龙珠 啪!一只茶杯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冯恩弯着腰悄没声地进来,迅速收拾了碎片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齐峻在观星台里终于可以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知白这里用的都是官窑烧的白瓷,说不上贵重,可以让他随便摔。这一会儿,他已经摔了两个茶盅一个果碟了,心里的火气才稍稍下去:"你说,就为了争这一口闲气,如今倒好,惹出这样的麻烦!" 殿外的冯恩连忙又往后退了退。观星台的小中人们照例都远在外殿门口,只有他在这里能听见太子的抱怨,虽然齐峻言语中没有明指,但说的是谁却不言而喻。 "一个不省心,两个也不省心。"齐峻接过知白递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口,险些又想把这一杯也摔了,"被训斥了几句就赌起气来,若是她用心些,也不致如此!" 这是在抱怨太子妃了,冯恩把自己又缩小些,默默地又退了几步。 "事已至此,殿下看,这事要怎么办?"知白犹豫着看看摆在桌上的珠光宝气的朝冠,"要么,说殿下将朝冠拿来给我看,被湛卢剑气损了一颗?" 齐峻一怔,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叶氏设下这圈套,后头必有后手,岂能让你来背这黑锅。何况湛卢本是父皇赐我的,便是说被湛卢损了,也是在我宫中损的才行。" 知白倒有些疑惑。他本以为齐峻拿着朝冠过来,是想让他担下这事儿。毕竟只有他身份这般超然,损了一颗珍珠才不算什么。但看齐峻的样子,倒像只是过来抱怨一番的。 "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齐峻发泄了一番,倒也痛快了些,闻言长叹一声:"若是时间再多些,或者还可设法去寻一颗同样大小的珠子来换上,可是再过十几日就是万寿节,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珠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就是将损坏的珠子粘好,镶到朝冠后面去。"齐峻指着朝冠,"将原本镶在后面的珠子换到前头,或可掩人耳目。"朝冠为赤金所制,如一条蟠龙,龙身上铸出九州之形,在九州之上分镶九珠,其中最偏远的凉州在朝冠之后,那颗珠子自然也就镶到后头去了。而脱落摔碎的珍珠却是镶在最前面的冀州版图之内,且镶嵌的位置恰恰正是京城所在之地,为龙头所拱之处,叶贵妃将这颗珍珠设计摔碎,其用心之险恶不问可知。若是摔碎的是别颗珠子,这罪还小些,且叶贵妃自己知道摔碎的是哪颗,到时必然会盯着这一颗珍珠,只要龙头处这一颗无损,或许不会将所有珍珠都检查一番,到时便可蒙混过关。只是这个法子太过冒险,若是被发现有一颗珍珠被摔碎又粘合起来,便是欺君之罪。 "还有个办法……"齐峻手指轻轻摩挲着圆润的珍珠,"太子妃那里也有几颗玄珠,只是比这个略小些。若是将这八颗玄珠全部削去一层,做得与太子妃那颗大小相同……"珍珠供进来的时候敬安帝当然看过,但究竟是何大小怕是也记不得这般清楚,赵月那颗最大的玄珠只比这个小一圈儿,小珠变大自然不可能,但大珠变小却是可能的。 "宫中进贡的珍珠,颗颗都是毫无瑕疵,其实海中捞起来的珍珠,哪有这许多光润无瑕的,也有许多在进贡之前又经加工,只是宫中的匠人既能将这朝冠做成这样,难保其中没有叶氏的人,若召他们来将玄珠改小,只怕走漏消息;若不用他们,一时又找不到这样好手艺的匠人……"将珍珠削去一层却仍能瞧着圆润光洁,这可不是一般的手艺,若是削坏了,那才是大大糟糕。 "或者,也还有一个法子……"齐峻微微垂下眼睫,掩住了眼中的冷光,"死人是最能保密的。将朝冠做成这般,他们本就该死……"待匠人将珍珠削磨好之后,全部处死,那就无人能证明这个秘密了。 "殿下——"知白听到最后,背后凉了一下,"徒造杀孽,于殿下无益。" 齐峻苦笑:"我不杀他,他要杀我,只得你死我活了。"万寿节上皇后却将皇上的九珠朝冠损坏,齐峻都能料想到叶贵妃要趁机进什么谗言,自必少不了说皇后诅咒皇帝,诅咒盛朝之类的话,或许还能联系到他已立军功,妄图挟功觊觎大位的事上去。皇后不能倒,一则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二则皇后倒,他这个太子便也倒了,无论如何,他都得保住皇后,保住东宫! 知白面有难色:"难道就不能换一颗珠子?" 齐峻叹道:"我何尝不想换一颗?但手中并无一模一样的珠子,若换一颗不一样的,须得更有好处压过这一颗才是。只是我与母后……哪里来的这样珍异的宝物呢?"皇后不如叶贵妃受宠,他也没有个舅舅能在外头搜罗,何况他素来不宝异物,此时要用,却去哪里找呢? 知白低头想了想:"要得一颗更好的珠子,也不是全无可能……殿下可听说过骊珠?" 骊珠?齐峻脱口而出:"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颌下?" 知白点点头:"骊龙颌下有珠,亦为玄色,而有夜光,价值千金。若是殿下能得一颗骊珠,足以压倒这些普通玄珠了。只是龙有逆鳞径尺,就在喉下,人有撄之,则必杀人,因此探骊取珠乃是性命相搏之事。" 齐峻眉头一皱:"我在宫中,又何尝不是终日性命相搏?只是骊龙在九重之渊,我不能潜渊而下,如何得珠呢?" 知白笑了一笑:"只要殿下有勇,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 齐峻大喜:"我自然敢去!只是——这骊龙想在海中,若是此时再赶赴海边,只怕来不及。"单是一趟来回就得将近十日,哪里赶得上呢? 知白却是胸有成竹地一笑:"殿下不必问这些。先令人备十坛百年陈酒,务求饮之则醉者,切记切记,若酒不醉人,则殿下此行危矣。" "紫辰殿和东宫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叶贵妃从二皇子妃的内殿中出来,边走边徐徐地问身边宫人。 "说是太子殿下在西北辛苦,回来身子就有些不适,正休息呢。"两仪殿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东宫,自然有问即答。 叶贵妃别有意味地弯了弯唇角:"那皇后娘娘呢,可有时常去探望?" "不曾。听仙师说殿下是在边关被血光所污,不宜阴人探视,所以这几日仙师正在准备在东宫做一场法事,待法事做完,殿下也就无妨了。" 叶贵妃嗤地笑出了声:"装神弄鬼!做什么法事,皇后如今心里怕得很,自己装病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去探病呢?" 那宫人是她的心腹,闻言会意一笑,凑趣道:"娘娘,您说那边会怎么做?" "能怎么做。"叶贵妃不屑地一笑,"除非她们能再找出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来,只怕依中宫和东宫的身家,可是没这个能耐。"中宫这些年不受宠,娘家也无能,她是知道的,就连东宫,素来不都是标榜节俭么? "不事奢华,不宝异物,本宫倒要瞧瞧,东宫这样的清贫,要到哪里去变一颗珠子出来!倘若他真的弄出来了,便可知这些年所谓的节俭不过是糊弄皇上的罢了!"皇后若以为自己只是要扣她一个损毁朝冠的罪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倒是听说东宫向内库调了十坛百年陈酿,说是要为殿下作法用的。还要了上好的宣纸一卷,据说是前朝的古物呢。还听说,殿下叫人去掏燕子,要食燕炙。" "燕炙?"叶贵妃嗤笑道,"倒还兴出新鲜花样来了。"她将这些东西想了又想,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便将手一摆,"都给他!看这位秀明仙师能从这些东西里变出一颗珠子来不能?莫非他还指望着燕子给他衔一颗来?"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东宫里却是另一番情景。太子所居的前殿里一片烤肉的香气,还有浓郁的酒香,便是进进出出的宫人们闻多了都觉得熏然欲醉。 "殿下,文良娣来了……"冯恩在殿门处小声通报。 齐峻从厢房里出来,迅速跳上床装病:"让她进来吧。"虽然对外说不宜阴人探视,但妻妾们少不得都要来看看,这也是她们一片心,齐峻也不好驳了回去。 文良娣生得杏眼桃腮,腰身纤细,虽比赵月还要大一岁,看上去却娇弱三分。平日里怯怯的也不多话,齐峻才将两名良娣接进宫没多久就去了边关,心里不免也有几分歉疚,见她屈膝行礼,便温声道:"不必多礼。" 文良娣依旧还是行了礼才起来,柔声细气地道:"殿下西北劳累,妾在家中时也曾为父兄熬过滋补汤,今日按着家中时的方子熬了一碗,只是不知是否合殿下的口味……"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青瓷汤盅,掀开来,里头立刻飘出银耳莲子红枣燕窝的甜香气。 齐峻不大爱这种甜腻的东西,但想到文良娣的心意,也就拿过勺子慢慢喝起来。文良娣侧坐在床边,看他喝了,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低声道:"妾那里份例有限,东西也不好,殿下若是喝着还好,不妨让宫人照着方子去炖,想来殿下这里的东西,炖出来药效更好些。" 齐峻听着这话味儿有些不对,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喝着不错。可是份例有什么不够用的地方?" 文良娣连忙摇头:"并没有。妾和蒋家妹妹的份例都是太子妃亲自吩咐下来的,极合宫里规矩,并无不够。"她虽是这样说,目光却躲躲闪闪的,分明是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齐峻心里更不痛快,但又不愿喝斥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再想想赵月的脾气,只怕对这两个良娣也不见得好,便压了压火气道:"太子妃掌管整个东宫,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你和蒋氏若缺了什么,可遣人去找冯恩,只要不违了规矩就好说。" 文良娣连忙谢恩,欢喜地在床边又复坐下,含笑道:"殿下说的是,太子妃娘娘每日忙碌得很,妾在家中时不过是学着管一管自己的院子,就觉得千头万绪,何况娘娘不但掌管东宫,还要替皇后娘娘分忧,也就难免时常有些不耐,所以那朝冠……"她像是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依着床边跪下,"妾失言了。妾只是看着殿下辛苦去西北,才一归来,又要为这些事烦心……" 齐峻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朝冠之事?朝冠有什么事?"这件事皇后和赵月都该恨不得死死捂住,文良娣,按说是不该知道的。 文良娣讷讷道:"妾,妾是去正殿向娘娘请安时,听宫人说的……" "谁许你听了些风言风语,就四下传播?"齐峻沉着声音一字字问,心里暗恨赵月糊涂,这样的事,居然也能传出去;更恨文良娣不知轻重,此事哪里是只与赵月有关,分明是关系到整个东宫。她也是东宫的妃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东宫若是太子妃无能,她这良娣又有什么好名声?一群无知女子,只能看见自己眼前这四四方方一个院子! "文良娣妄传妄语,犯了口舌之戒,着禁足一个月,抄写《太上感应篇》一百遍,为父皇万寿节祈福!" 文良娣惊得脸色惨白,听了只是禁足,又打着为皇帝万寿节祈福的名头,这才松了口气,连磕了几个头,踉跄地退了出去。 "糊涂!"齐峻气得又想摔手中的汤盅,冯恩连忙上去接了下来,低声道:"殿下别动气,待奴婢这就去查,究竟是哪个宫人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 "去查!"齐峻目光冰寒,"查到了先关起来,过了万寿节,立刻杖毙!" 冯恩连连答应,齐峻这才平了平气,转身又进了厢房。厢房里头,十口酒坛全被打开,里头皆是百年陈酿,在地下埋了这么久,当初满满的一坛酒都只剩了半坛,看起来浓稠如粥一般。知白叫人挑了今年新酿的烈性烧酒来,每坛里兑了一些,又用风炉加热,便冒出浓郁的酒香,只闻一闻就教人薰然欲醉。此时每个酒坛里都浸泡着炙好的整燕,十口坛子,足足浸泡了两百只整燕,知白坐在一边,对着十口酒坛念经。 齐峻知道他是在给这些燕子念往生经,也不打扰,只在他身边坐下,发现桌上摆着的桑皮纸已经被做成了一套纸衣,窄袖收裉,上头用水墨色画了一条游动的龙。学了这些日子的书画果然没有白耗工夫,这条龙描画并不细致,只是几笔墨痕而已,头尾都不过只是个形状,但深深浅浅,乍看上去却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韵致,仿佛此龙正在水中潜游一般,不由赞了一声:"画得好。" 知白念完一卷经,睁了眼睛道:"殿下,万事具备,今夜可作法了。" "万事具备?"齐峻诧异道,"我如何入水?" 知白指指桌上的纸衣:"这是龙工之衣。昔者瞽叟使舜浚井,投石欲塞井令其亡,娥皇女英即为舜做龙工之衣,服之则可潜入井底,顺水道逃出。" 舜替瞎爹淘井险些被淹死的传说齐峻自然听说过,书里讲到尧舜之帝,总不免要讲到这个故事,只是齐峻也不过是当个故事听罢了,却想不到竟真有一套龙工之衣摆在眼前:"这——纸裁的?" 知白耸耸肩:"自然是锦绣的更好,只是我不会刺绣,只得画在纸上了。好在只是穿一次罢了。" 齐峻嘴角抽了抽,很想说这东西只有烧给死人的纸偶才会穿。但这实在太不好听,他只得道:"那究竟如何去海边?" "梦行。"知白干脆地回答,"今夜以作法之名,殿下与我一同入梦就是。" 39、骊龙 东宫今夜作法为太子驱病,满宫都是灯火通明,前殿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天黑至天明,任何人不得踏进前殿一步。太子殿下最心腹的中人冯恩亲自站在殿门口,三十二名侍卫分立各扇窗前,就算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得进去。 敬安帝也亲自来看了一眼,知白一身月白道袍,含笑在殿外向他解释了一下只是一场小法术,可令太子身体立刻康健,以便可以在万寿节承欢膝下云云。 叶贵妃自然也来了。如今仗着二皇子妃那个越来越大的肚子,还有御医们口口声声说怀的是男胎,两仪殿和武英殿的日子比上元节时要好过了许多,但她毕竟是没有从前那么得宠了,敬安帝不大去她宫里,就是现下,敬安帝身边伺候的也是选入宫不久的孟婕妤。 "装神弄鬼……"叶贵妃站在暗影里,看着知白翩翩转身入殿,冯恩随即封上了殿门,不由嗤笑,"也好,越是闹得大了越不好收场,倒要看看万寿节那天他们要如何是好!" 相比殿外的严阵以待,殿内却是安安静静。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用朱砂画出一个巨大的图案,中间摆着一张床榻,十坛浸透了美酒的燕炙环着床榻摆好,床前还放着一个青玉香炉,里头燃了安息香。齐峻正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他已经换上了那身纸衣,这会儿一动就唰唰地响,唯恐将纸衣挣破,只得一动不动。 知白看他僵硬得像石头似的模样,嗤地就笑了出来。齐峻不好起身,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还笑!你再画个鬼脸给我蒙上,就能将我拿去坟前烧了。" 知白嗤嗤笑着往床榻上爬:"哪能呢,殿下玩笑了。睡觉,睡觉。" 朱砂画就的符咒再大也有个限度,再加上带要带着十个酒坛,因此那床榻就不够宽大。齐峻生怕纸衣破裂,好不容易才躺下去,僵硬笔直得如同尸体,等躺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正中,留给知白的地方便不够,但又不好挪动,只得装做没看见,将手边的湛卢宝剑握紧,假装睡着。 耳边只听知白压低了声音在笑,接着悉悉索索,知白已经爬到他旁边,挤着躺下了。床榻窄小,两人便是耳鬓厮磨,虽然殿中充溢着酒香肉香和安息香的味道,齐峻却仍闻到知白身上淡淡的青草味儿,顿时心胸为之一爽,干咳了一声道:"可挤着你了?" 知白嘻嘻笑道:"还好。从前我在山里的时候,也在树枝上睡过,比这还窄些呢。"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息就吹拂在齐峻耳边。齐峻只觉得那气息温热,吹得自己耳根连着半张脸都滚烫起来,不大自在地侧了侧头,随口道:"树枝上总还是你一个,又不曾有人与你挤。" 知白却道:"那时师父养了一只豹子,却是时常来与我抢地盘的。" 齐峻吓了一跳:"豹子!" "是啊——"知白歪着头,充满回忆地道,"师父有驯兽之能,那豹子乖得像小猫也似,只可惜后来师父尸解仙去,我养不住,它便跑了。" 这床榻实在没有多大,齐峻又不敢乱动,纵然把头侧了侧,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知白说的每句话都像在他的耳边吹气,那股雨后青草的淡淡清苦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这殿里有些热。" "关门闭户,自是难免。"知白倒不在意,只是打了个呵欠,"这安息香不错。" 齐峻这会儿却是半丝睡意都没有,直手直脚僵硬地躺着,感觉知白呼吸渐渐均匀,已然睡了过去。因为榻上只放得下一只枕头,知白被他挤在半边,根本枕不到枕头,于是睡意朦胧之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扒着他往上挪,似乎睡得很不舒服。齐峻一面生怕他蹭破了纸衣,一面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让他枕在自己肩头。随即感觉知白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又贴了贴,额头已经贴到他脸侧,更有几根细软的头发直接飘到他脸上,弄得人怪痒痒的。 这下齐峻更睡不着了。只觉得这殿里热得人好不难受。知白倒是睡得香,沉沉之中连手带脚都缠到了他身上,脑袋在他肩窝里蹭来蹭去。齐峻心里喃喃暗骂,困难地转头去看。此时天色已黑,大殿中关门闭户,只有殿角四边各燃了一根儿臂长的蜡烛,光线朦胧,齐峻脖子不好转动,只能用眼角余光去看。知白脸埋在他肩窝里,只露出小半张红润的脸,还有微微嘟起的嘴唇。别看他平日里装出超凡脱俗的仙人模样,睡着了倒像个小孩子,粉红的嘴唇噘着,睡得又香又甜。 齐峻瞧了一眼两眼三眼,猛然发觉自己脖子都歪累了,居然是不自不觉就看了半晌。心里暗暗又骂了自己一句,强把目光拉了回来,脑海里翻来覆去却都是知白的这小半张脸,折腾了半天,终于敌不过安息香的安神之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齐峻只觉自己才一闭上眼睛,被人用力晃了晃,朦胧中想到莫非是外头的人进来,顿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知白笑嘻嘻的扒在他身上:"殿下怎么才来!" 齐峻怔了一怔,便闻到风中一股海腥气,转头一看,果然已然不是躺在殿中床榻之上,却是躺在海边的沙滩上,身边海浪拍拂,只在咫尺之外。倒是十个酒坛仍旧环绕着摆在身边,还有湛卢宝剑,也紧紧握在他手里。 "我等了殿下半天了。"知白翻身坐起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拖到现在才来?" 齐峻干咳一声:"只是有些担忧,一时睡不着。"生怕知白再问,"现在如何做?" 知白也收了笑容,肃然道:"引出骊龙不难,"将手向周围酒坛一比,"这十坛百年陈酒,也能教它半醉,只是能不能取珠,就要看殿下了。" 齐峻紧了紧手中的剑,转头看看黑沉沉的大海:"好,将骊龙引出来罢!" 沙滩上点起小小一堆篝火,一串洗剥好的燕子架在火上,没片刻就冒起焦香的气息。齐峻和知白挤在礁石后面,半边身子都浸在水里,低声道:"这便能将骊龙引出来?"他还当知白要做什么法呢。 "龙嗜烧燕。"知白压低声音轻笑,"我只怕引来的不只是骊龙呢。" 两人正说话,便听海面上哗啦一声大响,一条银龙冲出水面,劈波踏浪地向沙滩上冲过来。知白喃喃道:"果然糟了,若叫这家伙先吃了,只怕就灌不醉骊龙。" 齐峻二话不说,拔剑就冲了出去。那桑皮纸裁剪的纸衣在水中一浸,便紧紧贴在了他身上,又柔又韧仿佛多了一层皮,比宫里特制的夜行衣还要行动自如。本来人在水中行动难免滞涩,但这套纸衣穿在身上,却是滑溜如鱼,举手投足全无影响。 银龙身长七八丈有余,被燕炙的香气吸引只管往前冲,哪里注意到水中还有个人?待到发现之时,齐峻已经挥起湛卢宝剑刺了过来。这么身长七尺的一个人,也就是平日里银龙吞食的鱼虾那般大小,自然是毫不放在眼中,随便一摆尾巴就想将对方打飞出去。岂知湛卢宝剑陡然间光华大盛,一道淡青色剑芒自剑上疾射而出,咝地一声,银龙有龙鳞层层护住的尾部已破开长长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倒是湛卢宝剑饮了龙血,越发的光华灿灿,远远望去,竟似是齐峻手中握了一束月光一般。 银龙大意之下竟受了这样的伤,又痛又怒,仰头长啸,啸声过处,海面上波涛层层而起,仿佛响应一般。银龙盘旋而起,硕大的一对眼睛狠狠瞪着齐峻,正要俯冲下来将这胆敢刺伤它的东西一口吞下,就听远处轰地一声闷响,仿佛巨浪拍岸一般,小山般的水浪冲天而起,一条巨大的黑影自水中冲出,低沉的啸叫震得人耳膜嗡响,将银龙响亮的长啸硬生生压了下去。 月光明亮,照着那巨大的黑影,竟是一条身长足在十丈以外的玄色巨龙。银龙与之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顾不得再吞噬齐峻,尾巴一摆,一头扎进海中便消失不见了。冲出海面的骊龙巨头一摆,也不见如何动作,就已经到了沙滩上。巨大的头颅垂下,鼻孔里喷了一下,海滩上的篝火就被吹灭,串成一串的燕炙被吹得飞了起来,骊龙将头一摆,燕炙便进了那血盆大口。 一串燕炙到了如此巨龙口中连牙缝都填不满,骊龙被燕炙香气引得心痒难搔,如何能满足于这小小一串肉,口中呜呜咆哮,大头便在沙滩上来回寻找,片刻便发现酒坛之中传出的香味,顿时低头下去,张口一吸,酒坛中浸透了陈酒的燕炙连着那些残余的酒液就都吸入了口中。 转眼之间,十个酒坛已然空空如也,骊龙饱餐一顿,只觉心满意足。这十坛酒都是百年陈酿,又兑了烈性的新酒,其醉人之效远胜同等的二十坛酒。骊龙吞食之时只觉痛快,此刻吃得饱了,那酒劲儿却是慢慢反上来,渐渐觉得目饧骨酥,摇摇晃晃在沙滩上打了个滚,便懒洋洋扎进了海中。 齐峻不敢怠慢,紧握湛卢宝剑,跟着也潜入了水底。这龙工之衣连着一顶兜帽,前面还有类似女子面幕的东西,入水之后便紧紧贴在面上。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竟能让他呼吸无碍,仿佛不在水中,却在陆上一般。齐峻初时还不敢呼吸,后来发现竟有这等妙用,便放下心来,大胆随着骊龙游去。 骊龙身躯庞大,只一摆尾便在水中蹿出去极远,齐峻自然跟不上,但他胆子极大,竟是扯住了龙尾,紧紧附身其上,由骊龙带着他向海底游去。骊龙一则吃醉了,二则也是身躯太大,齐峻附在其上也未察觉,摇摇晃晃游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前方黑黝黝一处洞穴,骊龙游进去,便将身躯一蟠,倒头便睡。 此地已是极深的海底,伸手不见五指,齐峻若不是附身龙尾,早已被甩丢了。此时喘息略定,便见一团莹莹银光自骊龙颔下透出来,因骊龙歪头沉睡,便看得清清楚楚——这莹光乃是一颗青杏大小的珠子,夹在两片鳞片之间,色做深黑,与龙身同样颜色,但其莹光之盛,却足将这处洞穴都照亮了。只是借着这莹光便可看到,珠子旁边径尺之地的鳞片比常鳞不同,片片都只有指甲大小,薄而色淡,果然都是逆生的,若是取珠时稍有不慎,便会触碰到这些逆鳞。 齐峻到了此时才明白知白的用意。若是骊龙不曾醉而沉睡,无论如何小心灵巧,都难以在取珠时避开这些逆鳞,而这些逆鳞如此软薄,必是要害之处且极其敏感,因此只消稍稍一碰,骊龙便要怒而杀人。 一路游来,龙工之衣已然被水浸透,其上绘制的墨龙也渐渐有些洇染开来。齐峻虽不懂,却也猜想得到若是衣上龙不成龙必有妨碍,不敢再耽搁,当即游上前去,伸手将珠子自两片鳞片之间取了下来。他胆大心细,手法轻巧,骊龙沉醉之中只觉得颔下仿佛有水草蹭了一蹭,随意地将头一摆,鼻子里呼了口气,又复睡去。 这一口气呼出来便是一道水流,将齐峻直冲到了洞穴边上,险些撞到礁石之上。不过骊珠已到手,倒正好送了他一程,齐峻将珠子放进系在颈中的纱袋之内,借着珠光照明,游出了洞穴。 虽则珠子到手,但要回到岸上还有好些路程,齐峻不敢懈怠,双足一蹬就直往海面上而去。忽然间脚腕上一紧,齐峻低头一瞧,却是七八根小指粗细的软绵绵的东西缠在他脚上,将他直往下扯。这些东西看着柔软,却是粘腻如胶,且力量极大,硬是扯着齐峻往下坠去。齐峻将湛卢一挥,以湛卢之利,切在这些触手样的东西上却是全不着力,也只是切断了一半,随即便有更多的触手缠了上来。齐峻借着珠光往下一瞧,发现脚下方圆丈许都是这些半透明的触手,只是越往中心越短小,如今扯住他的只是边缘上最长的一圈儿,但若是任由这些东西将他扯下去,那时只怕所有的触手都要缠到他身上来了。这种东西齐峻曾在蓬莱海边见过,乃是一株海葵。只是寻常海葵充其量不过拳头大小,这一株伸展开来却似皇宫内的汤池一般大小。那中心无数幼小的触手之下,有一块地方隐隐发着亮光,照着周围的触手缓缓鼓动,像是在呼吸一般。 海葵无数的触手都在攀上来,齐峻弯身下去挥剑狠斩,但斩断了十根还有二十根在缠上来。在珠光映照下,他发现这些触手上还伸缩着一根根透明的毒刺,虽然有龙工衣的保护,这些毒刺暂时还不能刺到他身上,但可想而知,再这样不停地纠缠下去,迟早都是他吃亏。 齐峻的目光落在海葵中心的那块亮斑上,一株海葵不可能长得如此之大,只怕蹊跷就在于此!齐峻下海之时唯恐丢了湛卢宝剑,早就用一根牛筋绳将剑柄系在了自己腕上,此时索性不去斩那些触手,将湛卢提起,猛地对着那亮斑投了过去,湛卢划出一道寒光,断金切玉的剑身直刺进了无数触手之中,而淡青色的剑芒犹在剑刃之前,就将海葵中心剖开了一道裂口。 顿时海水仿佛开了锅一般,无数触手都疯狂地舞动起来,巨大无比的海葵从边缘开始向中间收缩,只是因为块头实在太大,一时不能像普通海葵那样马上就缩成一团。 缠住齐峻的触手全部松开了,齐峻扯着牛筋绳收回湛卢,正要转身浮上去,忽然看见海葵中心的裂口处,一块黑黝黝的东西正因海葵的收缩被挤出来。这东西看起来毫不起眼,可是黑沉之中却泛着点点淡金色的光,齐峻心里猛地一动——这看起来不是很像在西南山中寻到的那块星铁吗?即使不是星铁,这株海葵能长到如此之大,这也必然是块灵物! 触手似乎也知道这是块宝贝,纷纷伸过来想把它覆盖住。齐峻不假思索地双足一蹬,俯冲下去一把捞起了那块拳头大小的黑东西,入手沉甸甸的,重量远超金石,果然不是凡物! 裂口两边的触手立刻缠卷了上来,死死缠住齐峻的手腕,无数透明的毒刺拼命往他手臂上扎,隔着龙工衣,齐峻都感觉到了尖锐的戳刺。海葵卷缩的速度加快,四周那些更粗更长的触手,也疯狂地向着齐峻伸过来。只要等这些触手全部缠过来,齐峻就休想再脱身。他会被巨大的海葵紧紧裹住直到窒息而死,变成这巨大怪物的食料。 湛卢宝剑划出一道寒光,海葵的中心又出现了一道更大的裂口。被划开身体的伤害令触手们放开了齐峻,转而去抚摸那巨大的伤口,齐峻趁机转身上浮,巨大的海葵在他脚下缩成了一团,最长的几根触手还试图缠住齐峻的脚踝,不过最终都只是擦着齐峻的脚底划过去,最终蜷缩起来,变成了石头般的一大块。 齐峻手腕上一阵阵麻痒,龙工衣到底是被那些疯狂的毒刺刺破了几处。桑皮纸在海水中浸泡太久,渐渐开始软烂,而纸上的墨龙更是被浸得渐渐洇开,快要不成龙形了。 齐峻拼命地上浮,一手紧紧握住那块非金非石的东西,这东西比星铁还重,拖得他游不快。可是他也不舍得放手,这东西绝对不是凡物,说不定就对知白增进修为大有好处!臂上腿上仿佛挂了铅块一般,呼吸也困难起来,齐峻眼前渐渐发黑,就连骊珠的珠光也似乎在渐渐离他远去…… 40、万寿 腕上一阵疼痛让齐峻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已经躺在沙滩上,旁边生起了篝火,知白落汤鸡一样跪坐在他身边,正用湛卢宝剑在他手腕上划开一条口子,里头流出的都是紫黑色的污血。 "这是——"齐峻想说话,动了动嘴唇才发觉自己周身都有些麻痹,就连舌头似乎都不怎么好用了。 知白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直接拿起他的手凑到嘴边,对着伤口就重重吸了下去。 "唔——"一股钻心的疼痛让齐峻身子一颤,想不到知白会有这么大劲儿,手臂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吸在往后倒退,所经之处一阵阵刺痛。 "殿下别动!"知白吐出一口黑血,含糊地说了一句,又凑了上去。 手臂里仿佛有条虫子在钻咬,齐峻额头一层层冷汗出了又出,感觉那条虫子从肩头钻到了肘弯,又从肘弯钻到了手腕,终于伤口猛地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知白一转头,呸地一口污血吐在沙子上。借着火光,齐峻看见那滩污血里有个透明的东西在一跳一跳,竟然是一根毒刺,虽然早离了触手,仍旧如同活物一般。再看自己腕上,流出来的血色已做鲜红,想来是毒气已净了。 "惹就号惹——"知白含含糊糊地蠕动着嘴唇,撕下自己的衣襟给齐峻裹伤。 "你说什么?"齐峻现下浑身无力,只想躺着不动,勉强转过头去看他的脸,这一看却吓得他呼地坐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知白的两片嘴唇都肿胀起来,颜色发紫,火光之下看起来说不出的吓人,吓得齐峻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这,这是中了海葵之毒?"只是吸了吸毒液而已!这海葵之毒,犹胜蜂蝮。 "无妨——"知白大着舌头竭力把话说清楚些,"方才吸毒时被毒刺刺着了舌头,过几个时辰就好了。" 齐峻猛然想起手中的东西,连忙递给他:"这是我自那海葵体内挖出来的,你看是个什么东西?"他充满希望地又补了一句,"会不会——又是一块星铁?" 知白把那拳头大小的东西拿在手里对着火光看了看,摇了摇头:"不像是星铁……" 齐峻一阵失望,没精打采地道:"那就扔了吧。我原想着,这海葵只怕是得了这个才长得那般巨大,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知白却对着火光看了又看,随手抓起块贝壳抠着上头的粘液和泥沙:"这倒是,这里头确实有些阳和之气,只是血气重了些。" 齐峻一听,又有了精神,凑过来看他又磨又抠了半天,那东西渐渐由卵形变为三角之形:"这倒像个箭镞?" "箭镞?"知白仔细地看了又看,又握着那东西双眼微闭,"果然中有阳火之气,但火克金,若是普通金铁箭镞,早该被这阳火化去了……莫非……是射日之镞?" 齐峻听得莫名其妙:"射日之镞?" "不错!"知白霍地张开眼睛,肿胀的嘴唇也灵活了,"尧时十日并出,酿成大灾,羿以箭射其九,落于海中,这箭镞便是九支射日箭之一!其上既有阳火之气,又有血气,便是日中阳乌中箭时精血所染而致!" "对你可有用?"齐峻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自然!"知白双手结印握着箭镞盘膝而坐,片刻便见他脸上渗出一层乌黑的汗水。知白双眼一睁,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方才还肿胀发紫的嘴唇已然恢复红润,他笑吟吟把箭镞在手里一抛,"虽然比不上星铁灵气充沛,却是中正阳和之气,对修行也可算得颇有裨益。" 齐峻舒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不在吱嘎惨叫,忍不住闭目往后仰倒,口中道:"有用就——"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忽觉身下一空,刹那间仿佛自高处坠下,惊得他低呼一声,霍然又睁开双眼。 双眼一睁,齐峻就是一怔。目光所及之处已然不是浩瀚夜空,而是东宫前殿那熟悉的雕花承尘,身下也不再是起伏的沙滩,而是窄窄的床榻。齐峻下意识地刚想伸伸腿,便觉腰上一股横力袭来,扑通一声,有人将他一脚踹下了床榻,而系在他腕上的湛卢宝剑也跟着翻下床来,正好砸在他脸上。 床榻上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片刻之后,知白的脑袋从床榻边上伸了出来,心虚地嘿嘿一笑:"殿下——" 齐峻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慢慢抬手,将湛卢宝剑从脸上推开。他现在浑身上下都像被奔马踩踏过一般叫嚣着酸疼,被知白这一脚踹下来,不但骨头都要跌散了,腰还扭了一下。 "殿下——"知白赶紧翻身下床,"你怎么掉下来了?我扶你起来——唉,这床实在太窄了……" 齐峻嘴唇动了动。倘若还有力气,他非给知白一个栗子吃不可,可惜他现在实在懒得动,只能让知白把他扶到床上,任由知白那两片红润的嘴唇在眼前一个劲儿地在动,说着些颠倒黑白的话:"殿下真是有点不小心……哎,殿下身上还疼吗?想必是在海里用力过度扭了腰,叫人拿些跌打的药油来,揉一揉会好些。" 齐峻不吭声,由着他睁眼说瞎话。知白说了几句,渐渐心虚,不敢再提这茬儿,先把湛卢宝剑解了放到一边去,然后把齐峻胸前的纱兜拿下来,取出骊珠笑道:"虽然好一番折腾,总算不虚此行。" 齐峻的目光也就跟着移到了骊珠上,此珠色做深黑,滴溜滚圆毫无瑕疵。此时殿中烛火已将燃尽,光线昏暗,便见这骊珠放出莹莹光华,犹如一轮小小明月。虽然个头比叶家进贡的玄珠只大不了多少,但这光华一见便可分高下了。 拿到这颗骊珠,齐峻的心事才算是全部放下了。他恶战一夜,此时只觉得眼皮沉重如坠铅块,勉强撑着眼皮道:"只是这骊珠从何而来,还要向父皇解释一番。" 知白嘻嘻笑道:"这个殿下无须担忧,我早已想好了。" 齐峻听他说早已想好,最后一丝心事也没了,知白后面的话他都没听清说了些什么,眼睛一闭便沉沉睡去,朦胧之中想着:等睡足了,再来跟知白算这一踹的账…… 敬安帝的万寿节真是恰逢其时,又是四十整寿,又是边关大捷,又是祥瑞降世,早十几天,宫中就已经热闹起来,到了万寿节正日,更是前朝后宫齐聚,叩贺皇上万福万寿,德泽四方。 既是生辰,自然该有生辰贺礼。百官的不过是上些贺寿的奏表,极尽华美奉承之能事,后宫便是要真正献贺礼了。 若献贺礼,自然中宫与东宫是头一份。齐峻排众而出,手捧一只锦盒,至阶下跪拜之后,朗声道:"儿臣恭贺父皇万寿。"将锦盒献上。王瑾接过来捧到敬安帝面前,将锦盒打开,便听座上百官们一阵低低惊呼,盒中正是那顶九珠朝冠,赤金龙形冠身上镶着九颗玄珠,日光下宝光莹莹。朝冠摆在玄色软缎绣座上,缎面上绣着凤戏牡丹,远远望去,便是龙凤对舞之形。那凤凰也是金线绣成,与赤金龙冠相映成色,光华灿烂夺人眼目。齐峻含笑道:"此绣座是母后与太子妃亲手绣成,盼我大盛九州一统,龙凤呈祥。" 正午阳光直射下来,照得那朝冠金碧辉煌,敬安帝看着也欢喜,正要伸手去拿,叶贵妃在旁忽然轻噫了一声:"臣妾怎么瞧着,这最大的一颗珠子不是原本的那颗呢?" 叶贵妃本来提足了精神要找出这朝冠上的纰漏。以她猜想,若不是齐峻将碎掉的珠子又粘合了镶上来,就是鱼目混珠地找了颗假货来,因此这锦盒一打开便觑了眼睛只管看。只是这朝冠上的珠子换得实在太明显,个头都大了一圈,竟然是明目张胆地告诉众人换了珠子,倒让她有些摸不准东宫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齐峻稳稳地站着,含笑道:"贵妃说得不错,这原是另一颗珠子。" 叶贵妃心里疑惑,脸上不露声色地笑道:"这倒奇了。当初陛下看了这九颗珠子,说九是大吉之数,所以才叫用这珠子镶成朝冠,以兆九州一统之象。如今珠子都不一样了,这样的好意头不要,不知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是何用意呢?且这颗珠子似乎不是内库的宝物,可莫不是要鱼目混珠吧?"说着,故意掩口而笑。 齐峻却把脸色一整:"贵妃慎言!今日是父皇万寿,只宜吉言,贵妃切莫为了一时口舌之快,倒扰了父皇的好日子。九州虽则一统,冀州却是京城所在之地,自然比它州不同,若是九颗珠子一模一样,如何显得出父皇坐镇之处地位尊崇、与众不同呢?" 叶贵妃想不到齐峻居然敢如此理直气壮地斥责她,不由得噎了一下。齐嶂在旁忙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母妃不要说了,皇兄大约是不知那玄珠好处,只当珠子大些便珍贵些也就是了。" 他说是压低声音,其实声音并不低,恰好能让旁边人都听见。敬安帝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便道:"这玄珠还有什么奥妙不成?" 齐嶂微有几分得意,起身道:"父皇有所不知,这九颗玄珠皆为珠母,珠母者珠之母也,若周围有其它珍珠,便皆会追附珠母而来,正如万民追随父皇一般,故而叶将军才敢以此珠进献。" 这一番话说得底下众人纷纷惊叹,不少人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叶贵妃含笑道:"口说无凭,陛下着人取一斛珍珠来,一试便知。" 敬安帝内库的珍珠无数,只点了个头,王瑾便去捧了一斛珍珠过来,倒在大铜盘中,又将朝冠小心放入铜盘之中,便见那四下滚动的珍珠都聚向中央,紧紧围在朝冠四周,可见齐嶂之言不假,若非玄珠镶在朝冠之上,这些珍珠必然都会聚到玄珠身边去。 王瑾不由得就捏了把冷汗,果然齐嶂得意地看了齐峻一眼,笑道:"皇兄虽是好意,但这珠子也不是越大越可宝贵,还是快将原本那颗取来换了罢。" 叶贵妃心中一喜——齐嶂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只要敬安帝说换回来,而中宫拿不出原本的珠子,罪名一样能扣上去的,当即附和道:"正是,不知那颗玄珠现在何处?这九珠兆九州,可万万更换不得呢。" 敬安帝也抬头去看齐峻。皇后坐在一边,脸色已经微微有些变了,齐峻却不慌不忙地道:"九珠兆九州不假,可却也未必是叶大将军进献的玄珠兆九州呢。" 齐嶂撇嘴道:"皇兄且说那颗玄珠究竟在哪里呢?" 齐峻淡淡道:"碎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一旁的真明子忽然露出恍然之色,随即面露惊慌之色,欲言又止。他就坐在敬安帝下首,这样挤眉弄眼的敬安帝如何会看不见?当下便开口道:"国师有什么话要说?" 真明子故做迟疑之色,只拿眼睛去看齐峻。敬安帝微微皱眉,又问了一遍,真明子方叹道:"今日陛下万寿,昨夜贫道夜观天象,见紫微帝星旁有八星相连,以帝星为首,成九星连珠之形,正兆陛下一统九州之意。" 这听起来纯是好话,但众人观他方才面有惊色,便知道话犹未完。齐峻冷笑道:"国师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就是,何必吞吞吐吐,在此吊众人的胃口呢?" 真明子不防他有这样大的胆子,将话说得这般明白,老脸也不禁微微一红,干咳一声道:"后来……后来突有一道赤红之气冲过,直犯紫微,冲散九星连珠之相。贫道本以为是凶兆,当时大惊,不想原来是应今日玄珠碎裂之故,倒是贫道杞人忧天了。" 他嘴上自称杞人忧天,脸上神经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在座之人哪个听不明白?皇后大怒道:"如此说来,国师是说玄珠碎裂冲犯紫微?本宫倒不知道,一颗珠子便能冲犯紫微?这般的珠子,叶大将军是从哪里寻来的?" 这番话还没说到点子上去,但倒也让人难以回答。叶贵妃脑子转得快,起身款款一福:"臣妾也不懂天象,只是事关我盛朝国祚,还是请皇后娘娘先说说这玄珠是如何碎裂的,也好让国师知道如何化解才是。" 皇后怒冲冲还要说话,齐峻看敬安帝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便道:"贵妃说得是,合该先将此事弄明白才是。国师方才说,是一道赤红之气冲犯紫微,国师可看准了?这赤红之气又是什么?" 真明子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商议好的话到了嘴边竟有些不敢说出来:"那赤红之气来得太快,贫道瞧着倒像是血气,只是一闪而逝,贫道也未及看得清楚。但也好在此气并不长久,虽冲散了九星连珠的瑞象,却未伤及紫微,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后面这几句却是他自己临时补上的,叶贵妃和齐嶂如今在宫中不比从前了,从前他是无往而不利,可如今——底气却是有些不足了,不得不事事都想着为自己留一线了。 皇后再不聪明也听出来了。什么赤红之气,前几日齐峻的病不就说是在西北被血气所冲了吗?如今又是赤红之气冲犯紫微,这又是冲着齐峻来的啊! 齐峻眼看皇后满面怒色,连忙抢在前头:"这便有些奇了。国师可知这玄珠是如何碎裂的?" 真明子如何会知道。敬安帝眉头紧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赤红血气冲犯紫微的天象未免来得有些太过凑巧,但他素来笃信鬼神,事关国祚,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自然要先问此事。 齐峻忽然跪了下去:"儿臣有罪,有一事欺瞒了父皇。" "哦?"敬安帝眉毛一扬,叶贵妃和齐嶂已经又惊又喜,莫不成今日真能钉死了齐峻? "儿臣自西北归来身体不适,其中原因,儿臣一直未曾禀报父皇,请父皇治罪。" "不是说为血气所冲么?"敬安帝这时候哪顾得上治罪,"莫非是另有蹊跷?" "是。"齐峻低眉垂目,"当日天降祥瑞大败羯奴,当夜儿臣得了一梦,见一条黑影蜿蜒而来,头生双角,爪有五趾,至儿臣面前便将口一张,一道玄光自儿臣口鼻而入,并有一声在耳边道'天佑之兆,以此为示'。那声音如洪钟牛吼,儿臣一惊而醒,便觉得胸口有一物梗噎,吐之不出咽之不下,遂不思饮食。" 敬安帝听到那黑影头生双角爪有五趾,神色便微微变了,忙道:"何以回来之后你未曾提及此事?" 齐峻低头道:"儿臣当时只以为自己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而已,何况喉有嗝噎不思饮食分明是病,哪里有什么吉兆呢?因此不曾提起。谁知前日仙师为儿臣作法,便觉有物上冲,竟吐出这颗珠子来,儿臣想起前梦,便携此珠到母后宫中同观。谁知母后正在观赏朝冠,儿臣一入正殿,朝冠上的一颗玄珠便应声碎裂,让出了冀州之位。儿臣至此方知所谓'天佑之示'深意,故而将此珠镶于朝冠之上,献于父皇。" 41、祥瑞 "天佑之兆,以此为示?"敬安帝听得惊喜莫名,双目紧紧盯着镶在朝冠最前方的明珠。齐峻终日在后宫之中,外头又无有力的外家,这样一颗圆润莹泽的珍珠极其少见,凭他自己是绝难弄到的。唯一可疑的就是西北赵镝曾经在东南为将,但赵月的嫁妆单子是要入档的,其中并无这样夺目的玄珠。赵镝无子,只有赵月一女,这样的好东西还不是都给她做了陪嫁,留在自己手中又有何用呢。且齐峻去了西北之后,叶家才将九颗玄珠进献,若说齐峻是弄坏了玄珠再叫人去西北赵镝处求援,这一来一去时间都不够,因此他倒是对齐峻所说的天佑之兆信了八分。 叶贵妃只觉得脸上肌肉简直不听使唤地要扭曲了。什么天佑之兆,这太子殿下从前最不齿于献祥瑞,如今自己倒开了窍,装模作样起来没个完了! "殿下这样说,想必这颗珠子不是凡珠,定有异象了?"叶贵妃笑盈盈地开口,心中却只是冷笑。叶家耗费十余年,才集齐了九颗珠母,齐峻以为随便拿一颗大点的珠子出来就能顶替了?难道叶家是找不到更大的珍珠吗?东南海中,就是要拳头大小的珍珠亦是有的,可是那些珠子不过是普通的珍珠,只仗着个头大有什么稀罕! "正是。"齐嶂马上帮腔,"如此祥瑞之兆,岂是寻常珍珠可比?且此珠一到,原本镶在朝冠上的玄珠便自行碎裂,可见非凡。既然如此,今日是父皇万寿,此珠既赶在父皇万寿之前出现,想必也是要在父皇寿辰上显示一番瑞象的,皇兄快快让大家都开开眼界吧。" 此时座中百官命妇们,眼睛已经全盯住了朝冠上这颗最大的玄珠。叶贵妃笑吟吟地看着,心中十分快意。原本她是想给中宫扣上一个怀怨私毁朝冠的罪名,在敬安帝万寿节前损毁象征九州一统的朝冠,一则诅咒皇帝,二则诅咒江山,纵然是皇后也吃不住的。何况皇后多年来碌碌无为,若不是有个储君儿子实在治国有方,只怕早就坐不稳这中宫宝座了。眼下这罪名看着似乎暂时扣不上,但只要齐峻不能证明这颗更大的玄珠有更奇异的征兆,那她就立刻给他扣一个欺君之罪!如此一来,皇后私毁朝冠,太子为保皇后欺君罔上,简直就是一箭双雕!齐峻敢假冒祥瑞,眼下就要自食苦果! 齐峻目光扫过全场,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微微冷笑。这里头有多少人依附叶氏,巴不得他出丑?又有多少人墙头草一般左右摇晃,只等着紫辰殿与两仪殿谁胜出便向谁摇尾巴?他都会一一记住,待他继位之时,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统统都要滚出朝堂! "陛下——"孟婕妤细声细气地开了口,"臣妾听说西北大战之时,天降祥瑞将一片沼泽吸成干地,这珠子既是天佑之示,想必威力极大,这里可是京城,不比西北地广人稀,若再来一个黑龙吸水,只怕惊吓到城中百姓呢。何况祥瑞所降之物,这样的试验会不会——会不会有所不敬?" 叶贵妃盯着一脸不安的孟婕妤,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里。这些日子敬安帝极少踏足她的两仪殿,却时常召孟氏伴驾,看来倒是助长了这贱婢的兴头,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自己作对? "婕妤不必忧心。"真明子本想置身事外,但看看叶贵妃的脸色也只得再次上阵,"既是祥瑞所赠,又是留之以示世人,哪里会惊吓百姓呢?至于说会不会有所不敬——陛下诚心请示,何来不敬?不过婕妤所言亦有道理——"他悄悄瞥了一眼叶贵妃,接到对方凌厉的目光,只得把后半句话也说出来,"此刻虽不及斋戒沐浴,但陛下与太子率群臣妃嫔们行个大礼还是应该的。" 叶贵妃几乎忍不住都要笑出来了,马上起身:"国师言之有理,上天祥瑞所示,自当礼遇。"连敬安帝都要拜下去,若是齐峻不能叫这珠子祥瑞起来,敬安帝的脸面要往哪里放?好好好,真想不到一切竟比预想的还要精彩! 敬安帝面上神色也有些疑惑不定,并没有立时拜下去。齐峻却不紧不慢地向真明子道:"方才我记得国师曾说有赤红血气犯紫微?请问国师所说的赤红血气,是否就指这颗瑞珠呢?" 真明子脸皮微微抽动,心想齐峻当真刁滑,只是想借着质问自己拖延时间却是不成。他虽想找条退路,但心里明白自己数年来与东宫势如水火,此刻也只能拼个你死我活,当下含笑道:"若这颗珠子真是西北祥瑞所留,自然与红气无关。" "那国师所说的红气又是何预兆呢?" 真明子心中暗恨他不依不饶,有意向朝冠看了一眼,叹道:"如今扑朔迷离,贫道也参之不透了,还是请殿下先示祥瑞吧。" 齐峻却不让他含糊过去:"国师素来自称善观天象,如今又说参之不透,究竟哪句是实?若是参之不透,何以方才言之凿凿?天象关乎国祚,岂能由国师昏昏而语?" 真明子入宫数年,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扒过脸皮,既羞且怒,当下也顾不得谨慎了,冷笑道:"殿下这般说,贫道倒不能不直言了,九星连珠之象被冲,贫道实在心忧乃是灾殃之兆,若是此珠真有祥瑞,贫道倒也省得为百姓担忧了。"说罢,当先对着朝冠便跪拜了下去,"请示祥瑞,以解百姓!" 他这么一拜,叶贵妃也跟着拜了下去,下头那些叶氏一党的官员们跟着纷纷下拜,弄得别人不好不效仿,若是不拜,倒好似他们不关切国祚百姓了似的。敬安帝略作迟疑,终于也拜了下去。 皇帝既拜,妃嫔们自然相随,转眼之间,偌大的园子里人人拜倒,之后便都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那颗硕大的玄珠。只是阳光之下,那颗玄珠只是发出夺目的光芒,此外并无半点动静。 "殿下——"真明子半提着的心落回了原处,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齐峻。他总觉得前些日子知白为齐峻作法那一夜有些蹊跷,方才还真担心这珠子当真有什么奥妙呢。 嗤地一声,却是知白在后头笑了:"陛下,此珠虽由殿下带来,却是天示祥瑞于陛下的,陛下不近前,祥瑞如何显示呢?" 这话听得敬安帝心里舒服,不由得道:"朕要如何做才能请示祥瑞?" 知白歪头想了想:"贫道亦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当初祥瑞所现,便将沼泽之水抽干,如此想来,陛下可否试试将净水滴于其上?若殿下梦中所见黑影真为黑龙,则龙行必水,应有征兆。" 这一番话一说出来,真明子和叶贵妃同时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自打这个秀明小道士入宫,东宫风水直转,硬生生把他们压了下来。且这小道士虽然五六百岁的年纪肯定是胡扯的,却实在有些本事。如今他这样说话,难道这珠子当真有奥妙不成? 敬安帝亦是半信半颖,不过试试也无妨,当即接了王瑾捧来的净水,小心在骊珠上滴了几滴。 此时众目睽睽,都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骊珠。便见滴下的水珠一沾到骊珠便迅速被吸了进去,整颗珠子都仿佛浸了水一般滋润莹泽,表面光华闪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珠中游动起来一般。 到了这时谁还不知道此珠并非凡品?连敬安帝都连忙倒退了几步垂手而立以示敬意,只见那骊珠中一股黑色光华来回游转,忽然整颗珠子光华大盛,那珠内的黑色光华竟直冲而出,在朝冠上方盘旋舞动,虽然只是一道光无法看清,却能看得出果然是头生双角爪有五趾,分明是一条小小的骊龙! 敬安帝瞠目结舌,齐峻已经叩拜下去:"恭贺父皇得天之佑,我大盛必将国祚绵长,万世永锡!" 此言一出,底下回过神来的百官随即山呼万岁。盛朝尚水德,以玄色为尊,天子又以龙为代,这一条骊龙出现,不是天佑盛朝又是什么呢? 齐峻抬头道:"请父皇升冠。" 百官齐声应和:"请陛下升冠。" 王瑾哆嗦着手替敬安帝取下原本的玉冠,将这顶朝冠戴了上去。四月的阳光自天空投射下来,正是近午之时,照得朝冠上的赤金龙身熤熤生辉,而那颗镶在最前面的骊珠的光华,将其余八颗玄珠压得黯淡无辉,更不必说那条小小黑龙盘旋飞舞,与金龙相映生辉。一众人等几乎不敢抬头逼视,齐齐叩头山呼:"陛下万岁,盛朝万年……" 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叶氏一派的人个个脸色苍白。 这个万寿节过得京城轰动。西北骊龙降世,不但助盛朝兵马大胜羯奴,且留下一颗骊珠,由太子带到了京城,又在万寿节当日彰显祥瑞,真是万世传颂之盛事!谁不知道本朝尚水德,尊玄色,除了骊龙,还有什么更适合护佑本朝呢? 这事越传越是玄乎,京城内外,一时无人不谈。除了说敬安帝是真龙天子泽被四海之外,还说太子殿下乃是天命所归,不然,为啥骊珠不落到别人体内,偏偏落到太子体内呢?敬安帝是真龙,太子就是真龙之子,同气相应,那龙珠自然应归太子。 这些话在京城传遍了,自然后宫之中也有所耳闻。祥瑞降世,人人欢欣,譬如说叶贵妃,就自己出月例银子,在国师的道观里做一场法事,为盛朝祈福。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私下里宫人们却悄悄谈论,说叶贵妃分明是在万寿节上没了脸面,所以做场法事讨好一下皇上,谁让她在万寿节上口口声声诋毁骊珠呢?还有国师,到现今也没说得清楚那赤红之气冲犯紫微是怎么回事儿。瞧瞧,从前国师道观里做法事,敬安帝总要到场的,这次不是根本连问都不曾过问吗?分明是对国师也不信了。 要说宫人们的眼睛还是很利的,真明子的道观里,的确是不如从前兴盛了。虽然小道士和侍奉的中人们还是那么多,香烛还是一样的燃着,可是就平空多了股子寂寥的感觉,再没有从前那旺盛劲儿了。 叶贵妃跪在佛前念经,这次她的法事要做三天,每天早中晚各跪一卷经,第一卷是为盛朝祈福,第二卷是为敬安帝祈寿,第三卷则是为自己不敬骊珠之罪忏悔。 香炉中香烟缭绕,叶贵妃跪在香案之前,真明子则盘膝坐在一侧的蒲团上诵经,大殿之中,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就只有守在门前的两仪殿大宫女和真明子的徒弟。 "不能再容他们如此下去了。"叶贵妃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借风起势,东宫这势也起得太大了。" 真明子默然。从前他和两仪殿相互呼应,在后宫中真是呼风唤雨,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东宫起势了。东宫是借了一股好风,这风就是观星台的秀明仙师。 "再这样下去,不但我与嶂儿无立足之地,国师也是一般。"叶贵妃微微张开眼睛,从眼角瞥了真明子一眼。她生了一对凤眼,从眼角看人之时带着说不出的锋利,语声更是冰冷砭骨,听得真明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此风起势于观星台……"真明子不是不明白叶贵妃是何用意,但他只是个道士,并没有个手握兵权的亲戚在背后,更没有生下过有天家血脉的儿子,挑唆着敬安帝让东宫吃些亏是可以的,可是谋害——还是谋了观星台那位更妥当。 "来不及了。"叶贵妃到了这时候才真有点后悔。齐嶂使人行刺知白的时候她还嫌儿子莽撞,可是到了这时候,她却后悔没有在知白刚入宫的时候就杀了他,竟由着他一桩桩一件件地做上来。本以为不过是清风过耳,却想不到这竟是羊角之风,能让东宫扶摇直上九万里! "太子不但在在西北监军有功,今年春耕之事亦处置妥当,再加上多年来办差谨慎……"叶贵妃说到这里,才忽然发觉齐峻根本不是她印象里那个平庸无能、终日碌碌、只会骑马射箭的太子,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入朝这几年居然已经办了这么多事,而她的儿子虽然在北宫读书屡得太傅夸赞,实际上却什么都没做出来。 真明子听她说了几句就没了声音,不禁抬了抬眼皮:"娘娘?" 叶贵妃哑然地跪在那里,半晌才喃喃道:"中宫何得此幸……"皇后明明是个眼光只有一寸远近的蠢材,为什么有这样的福气,竟能生下如此干练的儿子! "如今再除去观星台,已然无用了。"虽然有过一瞬间的恍忽,但叶贵妃随即就清醒过来,下定了决心。太子这些年踏踏实实,做过的事情是抹不去的,他不过是蛰伏已久,借着观星台的风势陡然起飞而已。若是从前,除掉观星台还能压着他再度蛰伏,但如今他已然起飞,即使没有观星台,也不可能遏制他了。更何况如今的两仪殿,地位和恩宠都已远不比从前。 真明子打了个冷战:"娘娘,东宫防范森严……"他真是不想卷入谋害皇子的漩涡里去啊! 叶贵妃微微笑了笑,缓缓转过脸看着真明子:"国师以为自己此时还能全身而退?莫非又想出海去寻仙山了?" 真明子后背上冒出一层冷汗,不敢说话。叶贵妃却笑得更加温和:"国师是我兄长引荐入宫的,与我叶氏本是同根共气,便是不说这些——焚烧昭明殿之罪,国师可担得起?" 真明子只觉得坐都坐不住,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让声音打颤:"贫道只是担忧娘娘,意图东宫,那可是……诛九族之罪……" "谁说本宫意图东宫?"叶贵妃含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保养得宜的纤纤十指,"雷击昭明殿,为何不能击太子呢?" 真明子脸色唰地就变了:"娘娘,这,这可不是说击就击的……"当初雷击昭明殿,那可是他费了好些工夫才做出来的。 "自然。"叶贵妃抬起眼睛往上看了看,"若是明年祭天之时雷击太子,谁还会说什么呢?" 真明子汗下如雨:"祭天之时,在台上的可不只是殿下……"还有皇上哪!祭天本是皇帝的事儿,太子跟上去都不过是个意思,他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让雷只击太子不击皇上。何况祭台上往哪儿安那"雷火"?那里是整块汉白玉石铺就的,谁能挖开来往里埋东西?唯一能做手脚的,只有用来放牺牲和香烛的鼎炉。但献祭须是敬安帝亲自动手,真要是在那里头做手脚,死的只能是敬安帝。 叶贵妃仍旧微微笑着:"若是陛下身子不适不能祭祀,令殿下代祭呢?" 真明子头上汗更重了:"陛下如今——极少来道观……"似乎也极少去两仪殿了吧?想要下药,又得让太医看不出来,哪有机会呢? "陛下虽不来两仪殿,却还是会去武英殿看看的……"毕竟那里不是还有个皇孙在二皇子妃的肚子里吗? "何况,陛下也不会一直专宠孟氏……"只要敬安帝遍幸六宫,就总有机会! 42、彩鸟 万寿节过后,直到入冬,宫里很是平静了一段日子。两仪殿偃旗息鼓,除了拿武英殿里二皇子妃的身孕引着敬安帝时常过问一二,再没见翻起什么风浪来。 皇后这次扬眉吐气,心气平和之下连东宫至今无子都网开一面,不再给赵月脸色瞧,自然就更不管敬安帝遍幸后宫的事了。倒是东宫里,最近流行讲《女德》《女诫》,据说是太子妃请了宫里饱学的女史,每日来讲一个时辰,不但两位良娣要听,就连下头的大宫女们也跟着要听一听。至于太子妃自己,虽说不去听女史讲授,但每日也要抄几章《女四书》的。 敬安帝听了这消息,直赞东宫规矩。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之间各宫都兴起了讲《女四书》的风气,宫里一时看起来竟然是风平浪静、秩序井然了。 "殿下不去听讲书,怎么又跑到我这儿来了?"观星台园子里,知白拿着把剪子一面在修冬青,一面笑嘻嘻地打趣齐峻。 "胡说八道!"齐峻抬手作势要敲他,"那是讲《女四书》,我去听什么!"这主意当然是他提的,东宫里如今只有三个女人,就勾心斗角起来,日后若是人再多些,还有什么安闲?东宫本应是他休养生息的地方,如今倒好,还要他来费心,相比之下,反倒是观星台成了最闲适的地方了。 "当初选妃的时候,母后实在看走了眼。"观星台这里伺候的宫人照例离得老远,也能让齐峻毫无忌惮地说说心里话,"太子妃做个寻常大家的宗妇尚且有些勉强,更何况是太子正妃。也是我过于功利,只看重了赵将军……" 知白瞄他一眼,没说话。齐峻不大习惯地看看他:"怎么不说话?" 知白打着哈哈:"只怕殿下听不入耳。" 齐峻瞪他一眼:"有话就说!" 知白干咳两声:"有因才有果,有得必有舍,殿下若想十全十美,那却是万万不能的。即便暂时看起来像是十全十美,也必有祸患所伏,日后必见。" 这果然听起来不大入耳,但却说的都是实话。齐峻叹了口气,随手扯去一片枯黄的叶子:"你说得不错,全是我自己急功近利,才致后患。" 知白耸耸肩:"也说不上急功近利吧,只是殿下得有所取舍。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东宫是殿下的东宫,合该好好理一理才是。" 齐峻想起那几个女人就头疼:"你说得容易,一个个娇滴滴的,话说重了便眼圈一红泪下如雨,若不说便各自打着算盘,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圣人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不错!" 知白很是好奇:"真有这么麻烦?" 齐峻瞪他一眼:"若不然给你送几个来?说话从来不肯爽爽快快的,一句话也要绕上三个圈子,简直不知所云!" 知白抓抓头:"其实我看宫中人说话也是如此,譬如两仪殿那位贵妃,还不是话里就要下绊子。" 齐峻微怒:"那如何一样?她们是我的妻妾,又不是我的仇人!"这些日子他在朝中地位不比从前,敬安帝几乎把大半的政事都推到了他身上,虽然他心里高兴,但毕竟也不是铁打的,总是会累。加上叶氏一党暗地里总要使些绊子,便更费心。原想着回了东宫能好生休息,谁知回去了,听句话也是绕着弯儿的,半点不比在朝堂上跟那些官员们说话省心,委实是无趣。 知白咂咂嘴,无话可说了。他又没有妻妾,哪里知道妻妾该是什么样子的?齐峻斜他一眼,也觉得自己跟他说这话无异对牛弹琴,也闭了嘴,闷闷地扯着枝条上的叶子。知白伸过一根手指来戳戳他:"殿下,你快把我的冬青扯秃了。" 齐峻回过神来,果然见自己手下的枝条已然被扯得光秃秃的,嘴硬道:"横竖也入了冬,就是不扯这些叶子也要掉的。"手上却放了枝条,背着手看知白剪枝,换个话题道,"大冷的天,你怎么反没在内殿打坐修行?可是那射日镞不中用?" 知白笑了起来,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牛皮绳来,上头正挂着那射日镞:"如今内殿里搁了炭盆,不敢让它见着。" 齐峻好奇心顿起:"这是何意?" "殿下亲眼看看便知。"知白拉着他就走,一脸要变戏法的神秘劲儿。齐峻只得跟了他走,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捏了捏知白的手。知白的手温热,别看他瞧着瘦,手却肉乎乎的,捏起来十分有趣。 知白浑没察觉,兴冲冲把齐峻拉到内殿,指着摆在殿角的炭盆笑道:"殿下瞧着。"说着,拉出颈中的射日镞一晃,只见一道细细红光直冲而去,噗地一声炭盆中的银丝炭炸了开来,火苗直蹿,幸而是放在殿角,并不曾烧着什么。 齐峻吓了一跳:"这是怎么!" 知白笑起来:"初时把我也吓了一跳,险些连屋子都烧了。想来这射日镞见不得阳火,日中之火虽为天火,却也与人火有相通之处,射日镞既能射天火,自然也是能射人火的。" 此时那一盆银丝炭已化为灰烬,齐峻看得唇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一盆炭瞬间就燃尽,这射日镞果然有些古怪。" "若没古怪,焉能射得下日中阳乌?"知白笑嘻嘻地把射日镞又塞回衣裳里,拍了拍,"冬日里有了这个,其实也不用炭盆了,暖融融的呢。" "当真?"齐峻也忍不住好奇,伸手去摸那射日镞,"我试试。" 知白刚刚把射日镞塞回了衣裳里头,连衣领都还没来得及系上,齐峻把手往里一伸,就直接伸进了里衣里头,摸是摸到了射日镞,当然,也摸到了别的东西。 时已入冬,齐峻身子虽好,但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手也是凉的,而知白怀里暖和和的,肌肤滑溜,摸上去如同上好的暖玉一般。他瞧着身形纤瘦,摸起来居然还颇有些肉,就连两根锁骨也只是微微露出点儿形状,不像文良娣,纤瘦得像柳条一般,两根锁骨支楞着,摸上去都有些硌手。 齐峻像被火烫着似的嗖一声抽回了手,狠狠把文良娣甩到了脑后。知白险些被他把衣扣都扯开,莫名其妙看着他:"殿下怎么了?" "有点烫……"齐峻睁眼说瞎话,"难道你带在身上不觉得?" "不觉得呀。"知白莫名其妙地又把射日镞扯出来,"怎么会烫呢?明明是暖和的。殿下你再摸摸?" 齐峻敷衍了事地随便摸了一下,干咳一声:"方才明明有些烫的。" 知白正要反驳他的话,冯恩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殿下,陛下龙体不适,请仙师过去呢。" 敬安帝自从梦登月宫食了玉屑饭之后,真是神清气爽身体健旺,别说生病,就连换季之时常见的小小不适都不曾有过,如今突然说生病,倒确实将后宫诸人都骇了一跳。齐峻和知白过去的时候,兴庆殿里已经挤了许多人,除了御医之外,当宠和高位的妃嫔们也都到了。 皇后虽然跟敬安帝一辈子都不怎么和睦,但到底是夫妻,挨着床边坐了,正在问诊脉的御医:"陛下脉象如何?" 御医诊完脉,自己也松了口气,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只是偶感风寒,想是入冬冷了,陛下略吹了些风,寒气侵体,故而不适。只要服两剂药,保暖着些,养几日便无妨了。" 敬安帝看满地的人这般郑重其事,便有些不耐:"朕原本无事,你们不必这般蝎蝎蛰蛰的,都散了罢,倒是请仙师过来。" 知白已经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这时众人散了,他才得便走过去。敬安帝嘴上虽说得硬,其实心里不是不在意的,见了他便问道:"仙师,朕自服食过玉屑饭后一直十分健旺,便是去年冬日寒冷也未有丝毫不适,何以今日会感了风寒?" 知白对他脸上看了几眼,笑了一笑:"陛下,出家人不打诳语,虽则忠言逆耳,贫道也不可不说。玉屑饭固能强身祛病,可陛下也要善自珍重,保养龙体方好。若是竭泽而渔,堤坝筑得再高又有何用呢?" 这话说得不大客气,敬安帝脸上忍不住就是一红。他素爱女色,从前服食金丹便是为了房事上舒畅,自打食了玉屑饭之后,自觉神完气足,更是没了顾忌。皇后素来以"不妒"自傲,只要敬安帝不是独宠叶贵妃,她乐见其成,从不说一句话,下头的妃嫔们更是乐得各出手段邀宠,似知白这般直指敬安帝起居的,还是第一个。 "仙师此言差矣。"叶贵妃身居高位,虽然眼下失了宠,却还是有这份脸面,在低位嫔妃们都散去之后还占个位置不走,此刻笑盈盈地开口,"陛下也是为皇嗣计,仙师既有手段,何不为陛下祈子呢?" 敬安帝只有四个儿子,除了齐峻齐嶂之外,贤妃所生的第三子身子单弱,叶贵妃生的第四子还小,也是时常生病,至于公主,生了两个均夭折了,说起来真不算子嗣旺盛的,故而叶贵妃这么一说,敬安帝也觉有理,不由得看向知白:"仙师,朕可还能得子?" 知白皱了皱眉:"陛下,众角虽多,一麟足矣,陛下如今有两位皇子,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又何必再计较子嗣之多少呢?" 敬安帝默然不语。子嗣旺盛乃是兴盛之兆,而他后宫里这些年只添了叶贵妃的一个孩子,还是个多病的,虽然御医们只说好好调养,私下里却颇有些宫人觉得四皇子是长不大的。敬安帝自己也有这疑心,是以更想多有几个儿女。知白话虽说得在理,他却不大爱听。 殿内一时有些冷了场面,事涉子嗣,齐峻也不好开口。正在僵持,一个小中人匆匆进来,附在王瑾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王瑾不由得面露喜色,转身忙道:"陛下,周采女今日平安脉请出了喜脉!" "当真?"敬安帝自己也有些喜动颜色。一则是盼着子嗣,二则周采女有孕,也就驳了知白方才暗指他纵情女色的话,当即便道,"着御医好生看护,升周采女为宝林,若平安诞下皇嗣,朕另有封赏!" 叶贵妃笑盈盈地瞥了知白一眼,起身先福下去:"臣妾恭喜陛下了。四十得子,乃是天佑我盛朝,令陛下子嗣兴盛。" 敬安帝此时看叶贵妃也顺眼多了,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今年骊龙现世,自是天佑我朝。" 一说到骊龙,叶贵妃就不由得想起万寿节上那颗大出风头的骊珠,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用眼角阴沉地扫了齐峻一眼,正想着再说几句好听的话,外头又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小中人几乎是跑的进了内殿。敬安帝眉头不由得一皱:"何事张皇!" 宫里是不许下人们奔跑的,便是有再大的事也只能疾行。那些大太监们个个都练就了这本事,哪怕两脚动得风车一般,也不能让人看出急促奔跑之态来,小中人们入宫不久,却都没有这份本事,被敬安帝一喝,顿时吓得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陛下,昭明殿,昭明殿有彩鸟出现!" 敬安帝听得稀里糊涂:"彩鸟出现?什么彩鸟?"一只彩鸟,就值得跑成这个样子? 小中人连脸上的汗都不敢抹:"陛下,国师说,只怕是鸾鸟!" 敬安帝蓦然动容。鸾鸟乃是祥瑞之兆,《广雅》中说,"鸾鸟,凤凰属也",便是说鸾鸟与凤凰一般,都是瑞鸟。西北祥瑞天降,虽则由齐峻带回了一颗骊珠来,但毕竟敬安帝没有亲眼看见骊龙降世,总是个遗憾。此刻听说昭明殿出现的可能是鸾鸟,哪里还坐得住?也不顾自己头重身沉,连忙便要起身:"摆驾,朕去瞧瞧!" 昭明殿素日安静,除了逢年过节要来敬香祭祀之外,平日里只有管洒扫和花草的宫人们悄没声儿地来去。今日却热闹非常,敬安帝带着皇后贵妃与太子齐至,下头的妃嫔们少不得又忙忙地也赶过来,虽则不敢擅进园子,却也在园门外站着指指点点。 敬安帝下了御辇,便见真明子快步迎过来,满脸喜色道:"恭喜陛下了,贫道方才细细看过,此鸟身披五采,定是鸾鸟无疑!《山海经》有言,'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今日鸾鸟不但现世,且落于昭明殿中,真是我大盛之福呢。" 敬安帝连忙抬头去看,此时时已深秋,昭明殿中本是少植花木,只有松柏最多,此时触目皆苍翠,整个园子都是浓绿的,越发显得那松柏间的鸟儿五色斑斓。敬安帝细细看去,只见那鸟儿果然像只野鸡,只是身上毛羽五色成文,在松柏间飞飞停停,几次像是想靠近过来,却又退了回去。 "陛下请看,鸾鸟极是亲近陛下呢!"真明子滔滔不绝,"帝尧继位七十载,十瑞并出,其中一瑞便是鸾鸟飞来。如今陛下继位十七载,先有星铁降世,后有骊龙显圣,如今又有鸾鸟止于庭,可见陛下之圣德,可比尧舜了。" "哪里哪里。"敬安帝满心欢喜,嘴上却道,"朕虽薄有德行,如何能与尧舜比肩?全仗历代先帝有能,留下偌大江山,由朕守成罢了。" 叶贵妃在旁站着,含笑道:"正因陛下如此谦逊,才有今日之盛世呢。依臣妾看,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周宝林才诊出喜脉,这鸾鸟就下降,臣妾愚见,只怕是上天给陛下送了个好孩儿来呢。" 敬安帝顿时想起周宝林的肚子,不由喜上眉梢:"正是!来人,传朕口谕,升周宝林为才人。" 这才不过是一支香的工夫,周宝林刚刚晋封已是连升两级,又再次升了一级封为才人,只看得周围那些低位妃嫔们个个眼红,暗恨自己肚子不争气。 皇后嘴抿得紧紧的。她倒不在乎周才人连升三级,但叶贵妃所说鸾鸟之瑞是为了周才人肚子里的胎儿,却是她极不爱听的——饶它再怎么贵重,难道还能贵重得过太子齐峻?若换了从前,她早要出言驳斥,但经过朝冠一事,齐峻已然反复叮嘱她要谨言慎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否则一句话说错,便会将他拼死拼活立下的功劳一笔抹煞。皇后虽然心里不大以为然,但被齐峻的疾言厉色吓住,也只得听了。故而此时虽然肚里一股不平之气,却被大宫女芍药扯了一下衣袖,只得勉强咽了下去。 齐峻见皇后没有开言的意思,心里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看知白,却见他看着那五彩之鸟若有所思,眼里闪着复杂的神色,心里便是一动,低声问道:"如何?" 真明子嘴上奉承着敬安帝,眼睛也时刻盯着知白,见齐峻询问知白,便故意笑道:"仙师见多识广,从前可见过鸾鸟么?" 知白的眼睛从五彩鸟身上转到真明子身上,又往在场的妃嫔们身上一一看过去,最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真明子心中暗暗冷笑。鸾鸟是不世出之祥瑞,知白口称自己活了数百岁,其实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骗子罢了,哪里会见过鸾鸟?见知白不说话,颇觉得计,转头便对敬安帝道:"陛下,当初凤凰下降,帝尧乃再拜相迎,今日鸾鸟现世,陛下似乎也该拜迎才是。" 敬安帝连声道是,也不及等内侍取来跪垫,便向树上那五彩鸟跪拜下去。他一拜,自然众人无不拜倒,惊得那鸟在树梢上飞来跳去,发出清脆的鸣叫之声。真明子叹道:"果然瑞鸟,其鸣也清。"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一年之内两现祥瑞,陛下今年腊月祭天该更为隆重才是。" 他说一句,敬安帝就应一句。齐峻默然听着,耳朵里却听见知白在身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悄悄转头去看,却见知白也侧过头来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知白就对他挤了挤眼睛,唇角往上一弯,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容,活像打定主意要去掏鸡窝的小狐狸一般…… 43、谏珂 昭明殿鸾鸟现世,在宫中乃至京城都是轩然大波,据说有不少百姓还特意到宫墙外头来张望过,盼着鸾鸟能飞到墙头上让大家伙儿看一眼。至于宫内的宫人们,更是时常借着办差,绕几步到昭明殿园子外头去望一眼。最后还是敬安帝怕他们惊扰到鸾鸟,下旨不许人再去,这股热闹劲儿才算过去。不过如此一来,新封的才人周氏宫里就多了许多客人,恭维话仿佛不要钱似的。 赵月也派人去送了一份贺礼,宫女香药回来脸色却不好看。赵月看了一眼便道:"可是又有人说闲话了?"怎么可能没有闲话呢?敬安帝四十还能得子,东宫这大婚一年多了,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香药不敢说话,赵月想发脾气,可是想想这些日子听过的女史授课,又把火气强压了下去,继续翻着手中的册子。这是东宫的账册,齐峻已经对她说过,要她将整个东宫都管起来,每天不要只想着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用什么脂粉。这些东西她在家的时候并未学过,赵夫人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平日里都是赵镝的一个妾在管家理事,她身为独女自然衣食无缺,每日里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女红针指,得闲还跟着父亲去骑马,偏是管家之事从未过问,如今翻翻东宫的册子,才知道这里头竟然十分繁琐,她连账册都看不太懂,何谈管事? "殿下呢?"赵月最终还是把账册摔到一边去了,"可是去了哪个良娣处?"明明宫中有宫人,为何这些琐事还要她来做?别的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管着那两个良娣的衣食住行,难不成她倒成了下人,倒让两个良娣只管享福不成? "殿下还未回宫……"香药犹豫片刻,喃喃道,"殿下去了观星台。" "又去观星台了?"赵月皱皱眉,"殿下倒是对秀明仙师当真亲近。" 香药欲言又止,赵月看得又皱起眉:"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香药手指扭着自己的帕子,几乎要把帕子都拧碎了:"奴婢,奴婢这话只怕大不敬,可若不说,又怕太子妃蒙在鼓里,将来,将来吃亏……" "赵月环视四周,内殿只有她们主仆两人,在屋里伺候的小宫女刚才看了香药的神色,已然十分知趣地退下去了。这宫里,个个都是人精子,最是会察颜观色。 香药到殿门口去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回来,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妃可听说过——龙阳之好?" 赵月怔了一怔,陡然抬手一记耳光掴在香药脸上:"你大胆!" 香药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道这话大不敬,可是,可是殿下跟仙师——仙师生得实在俊俏,之前老爷在东南那边,福建一带男子就有结契弟的风气,军中无女子,奴婢听小厮们私下议论过,军中多有此事啊……"她说得颠三倒四,赵月却都听明白了,脸色唰地变得苍白:"胡说,胡说……殿下跟我,殿下跟我明明是,明明是行过房的,还有那两名良娣……" "可是殿下如今十日里倒有八日是独宿的,两位良娣也有些日子不曾侍寝了。奴婢听说有些男子亦能御女,可,可他们心里欢喜的其实还是男子。殿下至今未有子嗣,焉知不是……" "胡说,胡说!"赵月只会反复说着这句话,好像多说几句就能驳斥香药的荒谬言论一般,只是越说,她自己底气越是不足,声音便越是低弱,"去,去叫人请殿下回来!" 香药看她连嘴唇都在泛白,不敢再说什么,起身到殿外叫了小宫女来:"去观星台看看,若是殿下无事,就请殿下回来,说太子妃身子不适。" 齐峻正在观星台跟知白说话:"太医说寒气侵体有些重了,国师又献了金丹,父皇吃了一颗觉得好些,只怕这金丹又要服起来了。"这是近日宫里唯一与欢乐气氛不和谐的事情。敬安帝服食金丹许久,也正是因这些金丹,他才格外信任真明子,好不容易玉屑饭让他停了金丹,如今若再拾起来,说不定真明子又要因此而重新得势。 "你有没有办法再弄一份玉屑饭?" 知白笑着摇摇头:"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常人都能轻易登月,月宫也不叫广寒清虚之府了。" "可是服食金丹,终究不是好事……"齐峻眉头紧皱,"从前宫里的老御医,曾经说过父皇的寿数只怕只有两三年,如今再服食起来……" 知白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齐峻自己正陷在沉思之中,也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半晌才回过神来,忽然又想起一事:"听说你要一件狐皮披风?"知白从来不穿什么皮毛,常年都是棉布衣袍,到了夏日里或许穿件茧绸袍子便算奢侈,这次突然提出要一件狐皮披风,着实有些奇怪。 "哦,那不是我要穿,是给殿下做的。" "我?"齐峻诧异,"我并不穿狐皮。"本朝尚水德,以玄色为尊,因此高位之人多穿貂,或有黑色羔皮亦可,狐皮则只有玄狐可穿,还多嫌颜色浅淡。在宫中,只有嫔妃们才穿狐皮,敬安帝、皇后、太子,乃至叶贵妃与齐嶂都是不穿狐皮的。 知白笑了,眼睛弯弯的,又有点像小狐狸样了。齐峻忽然有些手痒,很想在他脸上捏一把,他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你这是——有何用意?"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知白这样的笑,必然是有点什么的。 "那日在昭明殿的园子里,殿下有没有注意到,那彩鸟想要落下地来,只是因地面上人太多,吓得它不敢落地?" 齐峻仔细回想,慢慢点了点头:"确实。" "那么殿下可注意到,彩鸟是想落往何处?" 齐峻又仔细想了一回,脸色渐渐阴沉起来:"是——周才人处?"敬安帝才到昭明殿,周才人也急急跟着来了,现在回想起来,那鸾鸟似乎就是想向周才人处落下去,只是周才人身边跟着的宫人咋咋呼呼,把周才人围得紧紧的,鸾鸟最终也不曾过去。 "莫非你也要说,周才人腹中胎儿有祥瑞之兆?"齐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既然鸾鸟现,天下安,为何父皇身子反而不适起来?天子不适,天下何安?" 知白笑嘻嘻地摇了摇手指:"殿下,你心乱了。乱则不通,乱则不明啊。" "乱则不通,乱则不明?"齐峻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看着知白捉狭的神色,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威胁,"不许再卖关子,快说!不然——不然本殿下不许你吃饭!" "我好怕呀,要饿死啦——"知白顽皮地歪头吐舌装死,"贫道饿死了,不能说话。" 饶是齐峻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就是这一笑的工夫,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知白从方才开始,一直都是彩鸟彩鸟地叫,从来没有说过鸾鸟二字。 "那鸾鸟——不,那鸟,那鸟莫非——"并不是鸾鸟? 知白嗤嗤地笑了起来:"虽说圣主出则祥瑞见,也有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鸾鸟出在女床山,其鸣声合于五音之节,其形如鸡,其色如翟,备具五彩,而以赤色为多,是南方火离之鸟。帝尧在位七十载,无日不在忧勤之中,兼是火星之精,所以感召鸾鸟下降。陛下——因福缘厚重兼有天运,故为天子,在世时四海安平,此乃运数,并非自己的功德。"敬安帝除了笃信佛道,对国事都不怎么重视,再是底下人怎么拍马屁,他跟尧舜也根本毫无可相比之处,"且陛下尚水德,水德之人,如何感召火离之鸟?"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鸾鸟?"齐峻眼睛发亮,"也对,那鸟虽有五彩,却并不以赤色为多,鸣声虽清脆,却也难说是合五音之节——那是什么东西?" 知白意味深长地点头轻笑:"东方有鸟,名为谏珂。其为鸟也,文身而朱足,憎乌而爱狐。" 齐峻陡然记起:"那日在昭明殿园中,周才人穿的就是白狐裘!是他们联手欺君!" 知白撇撇嘴:"谏珂虽非鸾鸟,却也一样稀有,能飞至此地不过是偶然罢了。且我看,国师根本不认得什么鸾鸟,不过是在典籍中看过只言片语,断章取义罢了。只怕在他心中,当真以为是鸾鸟下降呢。" "那你让人给我做狐皮披风,是想……"齐峻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倘若鸾鸟下降,绕他不去,岂不是证明…… "是啊,披风应该已经快做好了,殿下只要去昭明殿——" "不急!"齐峻突然伸手压住了知白的手,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虽然谏珂不是叶氏召来的,可我总觉得真明子突然提出祭天有些不对。谏珂要用,可不是随便就用的。此次万寿节后,叶氏偃旗息鼓,必然是在谋划着日后起复。如今鸾鸟下降,正助了周氏腹中胎儿,他们必然要趁势再起。其实周氏腹中胎儿根本不足为惧,一来不知男女,二来我与二弟皆已成年,安有弃成年皇子而择幼子之理?除非父皇能活到幼子成年!" 他忽然住口,转眼看着知白:"父皇的寿数,可还有二十载?" 知白缓缓摇头:"陛下服食金丹,断不能长寿。" 齐峻神色微有黯然。敬安帝于他不能算是个好父亲,可是毕竟是血脉之亲,或者他私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尽快承继大宝,可是真的听说敬安帝命不久矣,他又不可遏止地有些难受。 "既然如此——"齐峻深吸口气,压下心中那一丝酸涩,"叶氏这样捧着周才人腹中胎儿,八成便是障眼法,是要引着我与母后去对付周才人。否则,叶氏自有儿子,还有两个,如何会希望周才人之子继位呢?再是依附自己之人,也不如自己的儿子好。" 知白眨眨眼睛:"殿下的意思是说,贵妃这是声东击西?" 齐峻冷冷地说:"至少我可确认,叶氏亡我之心不曾有一日停歇!"从前叶氏压在中宫头上的时候她都不曾停歇,更何况眼下东宫日盛而两仪殿失宠呢?若此时叶氏还不出手,难道会眼看着他登上大宝不成? "难道还会有行刺?" 齐峻摇摇头:"行刺可一而不可再,何况若是此时我因行刺而身亡,父皇必会疑心叶氏,如此一来,齐嶂也就废了,别忘了,贤妃那里还有个三皇弟呢。"鹬蚌相争,从来都是渔翁得利的。 知白挠挠头,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行刺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下毒?这法子与行刺其实异曲同工。镇魇?有他在,谁能得手,何况真明子也未必真有这本事。 "这些全都不成。"齐峻唇角挂着冷笑,"若想我死,就得死得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否则叶氏便永远脱不了干系。" 知白听得更疑惑了:"光明正大?"他仔细看了看齐峻的脸,迟疑着道,"殿下命线虽然已不可查,但眼下印堂红润,气运正佳,绝非横死之相。" 齐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所谓死得光明正大,乃是我自己死不成?你可知道,此次祭天,因骊龙现世鸾鸟下降,其隆重更胜往年,其中——"他语声里带了点讽刺,"国师功不可没,提出了不少新规矩。如今礼部都无据可考,只得让国师去布置祭台了。" 知白还在迷糊:"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做手脚?再说,祭天不是陛下的事吗?" "父皇近日风寒加重,若是到时不能亲祭呢?"齐峻冷冷一笑,"若是国师提出代祭,我难道能让齐嶂登上祭台不成?"到时候,祭台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祭台上会有什么机关?"知白想不出来。关于如何杀人害人,他的脑袋便觉得很不够用了。 "我也只是猜想……"齐峻抬头看着窗外,那是昭明殿的方向,"你还记得昭明殿的雷击吗?" 知白悚然一惊。当日他收了那小中人的残魄,用扶乩之法问了问,才问出那雷击的真相。虽然因为只是残魄,扶出来的乩语也是支离破碎,但这雷击乃是火药之法却是无误的,小中人就是去点起火药的时候被活活炸死,直到死了,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做了牺牲。 "殿下的意思是——祭台上……祭台上哪里能埋火药呢?" "你不知祭天的规矩。"齐峻摆了摆手,去年知白刚到宫中,虽然为皇后延寿技惊四座,到底根基还浅,并未能参与祭天,自然看不到,"祭台是汉白玉石砌成,自然无处可埋火药,但祭天需用九鼎,这九鼎中主鼎有半人多高,两人合抱之围,里头大半都是香灰,想要埋点火药实在不难。"更要紧的是旁人多半不知木炭硫磺之类凑起来便是火药,便是见了也未必能窥破其中奥妙,一旦炸过,谁还会管里头有什么呢? 知白打了个冷战。他见过尸体,从前在山中修行,野兽的尸身是见过的,进山被野兽撕扯吞噬的尸身也见过。所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虽自诩万物之灵,在天眼看来却与草木虫蚁无异。修行之人眼中万物平等,且生死本有命,半点不由人,纵然是看见了稀烂的尸身,也不过是掬些黄土埋了,让人入土为安,再念几句往生经罢了,知白心里,对此素来是不起波澜的。所谓慈悲,不过是慈悲二字而已,他可以耗损修为给全宫枉死的中人宫女们超度,可是他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触——此时此地此因而死,在人看来是冤枉,在天看来却是命数,与那些寿终正寝之人并无两样。 但是此时此刻,想到齐峻也会被一声轰响炸为焦尸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当初在昭明殿,看见那个被炸得半边身子都焦炭一般的小中人时,他只有一丝叹息罢了,可是此时再回想起来,只要稍稍想到那张半面焦黑的脸会换成齐峻的…… 齐峻说了半天,才发现知白两眼发直神色空白,不由得打住了话头:"怎么了?" "啊?"知白仿佛突然回神,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冷战,"那怎么办?若鼎中当真埋有火药,如何是好?" 齐峻莫名其妙:"方才我说的话,你竟都未听见?神游天外去了?" 知白报以更莫名其妙的神色:"殿下方才说什么了?" 他极少露出这种呆呆的神色,齐峻不由得有些担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角:"如何出了这些汗?"殿内虽烧起了地龙,但也不曾热到这个地步。再摸摸他的手心,也是一层冷汗,齐峻不由得就有些慌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一身冷汗?快传御医来!" 知白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然被汗湿了一层,软缎中衣贴在背上,一阵冰凉。他有几分茫然地由着齐峻把他架起来推到床上,心中还有些糊涂——这是,害怕么?这种感觉他只有一次经历过,那是他七岁的时候背着师父偷跑出去玩耍,却迎面遇上了一头狼。那正是隆冬季节,狼饿得肋骨尽现,看见他时一双眼睛都放出绿光来,死死地盯着他。而他把身体藏在枯树后面,看着那狼一步步靠近,身上的冷战从头到尾都不曾停下来,直到师父赶来,他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汗浸透了。只是,齐峻明明也不是狼,为什么他此时此刻,会如此害怕? 44、祭天 祭天的祭台在宫城南角。九层高台,全用尺高的汉白玉石条砌成,四周则是偌大的广场,铺着雪花石板,打扫得纤尘不染,正午的阳光照下来,明晃晃的。 高台之上是九鼎,皆以青铜铸成,主鼎居中,八只从鼎左右雁翼排开,由大而小,最小的也有两尺高径尺粗,外铸饕餮纹,双耳蟠龙,四足攀虎。左边四只从鼎中分摆彘、豚、犬、鸡四样家畜,右边四只从鼎则摆放鹿、狼、狐、雁四样野物,中间主鼎之前置条案,上摆马、牛、羊三牲,皆是昨日刚刚宰杀之物。鼎下堆积沉香木柴,准备燃烧祭物,以飨神明。 真明子高踞祭台之上,手执祭天文书,眼角余光却不时扫视主鼎。虽然尚未开祭,但条案上本设有香炉,其中燃着檀香,乃是为祛牺牲的血腥之气。这也是火,若有点火星儿溅到主鼎之中……真明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将目光移向台下。 祭天本是皇帝亲为,但敬安帝近日风寒初愈又添秋痢,腰虚腿软,祭天这样繁琐的仪式实在顶不下来,若是台上失仪,便是对神明不敬,故而只得让皇子代祭。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位,究竟由谁代祭还费了几分周折,最终还是敬安帝拍板——太子身为储君,自应代祭。 吉时将至,百官齐聚,各着官服跪拜于广场之上。四名皇子因是皇家血脉,可至祭台之下,率百官而拜。齐峻为首,从广场入口处缓步进来,身后依次跟着齐嶂和贤妃所出的三皇子,而四皇子年纪实在太小,只得由大伴抱着跟在最后。 齐嶂跟在齐峻身后,身上一阵阵地忽冷忽热。齐峻今日穿玄色太子袍服,深黑色缎面上绣了八条金龙,只比敬安帝的袍服少一条龙。除他之外,其余皇子均只能穿寸蟒团花袍服,单只这一样,就区别出了身份高低。 齐嶂低着头,看着齐峻在地上拖过的玄色衣摆。天寒地冻,皇子们在袍服外都罩了披风,齐峻今日穿的是一条红色狐皮披风,据说是因今年天寒,敬安帝又病了,他便将自己份例中分得的貂皮都献给了敬安帝做衣裳,自己只用狐皮。如此一来,宫中无人不说太子孝顺。 齐嶂在袖中暗暗捏紧了手指。皇宫是什么地方,纵然今年的貂皮份例都让了人,难道就再没有貂皮的披风?偏齐峻要穿这狐皮,分明是在做戏博个好名声罢了。虽是狐皮,进贡的东西也是上好的,颜色均匀鲜艳,看在齐嶂眼中像团火一般,灼得他眼球生疼。一时之间他恨不得扑上去把齐峻打倒在地再狠狠踏上几脚,一时又想到一会儿祭天过后齐峻就会化作一团飞灰,他便是未来的君王,无数思绪在胸中涌动,以至于耳中虽然听见一片低声惊呼,却仍是要过了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只见跪伏在地的百官已然都有些失仪地抬起了头,有些沉不住气的还用手向空中指指点点。齐嶂也随着抬起头,才发现停歇在昭明殿的鸾鸟不知何时竟飞了过来,正在他们四人头上盘旋,似乎还有意落下来。 齐嶂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鸾鸟为何会飞过来?究竟是不是想落下来?会落在谁的身上?若是落在他身上,那岂不是说——齐嶂浑身一阵阵发热,恨不得伸手去将那鸾鸟扯住,扯到自己怀里来。紧接着他后背被人撞了一下,一回头,三皇子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二皇兄如何站住了?" 齐嶂这才发现自己落后了齐峻一大段路,方才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齐峻却始终未曾停下脚步,现下已然越出众人,走到广场中心去了。他正要拔腿跟上去,忽然众人一声惊呼,那在半空盘旋的鸾鸟竟降落下来,环绕着齐峻来回飞动,似乎与他极为亲近。齐嶂的脸唰地白了,耳边只听不知谁喊了一声:"太子为上天所瞩,神明所佑,太子千岁!" 顿时之间千岁之声不绝于耳,百官齐齐叩首。齐嶂茫然四顾,却觉得衣裳被拽了一下,转头过去对上三皇子似笑非笑的眼:"二皇兄怎么不跪?"他这才发现三皇子已然跪拜下来,连四皇子都由大伴抱着跪了,整个广场上只剩他站着,突兀无比。 真明子拿着祭天文书的手不由自主有些发抖。谁也料不到那为周才人腹中胎儿预兆吉祥的鸾鸟竟然会环绕太子不去,这岂不是说,太子才是天命所归?怎会如此?难道太子真是命定的君主?那他这些年来处处与太子作对,会是个什么下场?他站在那里怔了半天,猛然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才突然发现太子已然走到祭台下,正等着他念诵祭天文书了。 若是敬安帝亲临,该是走上台来,等他念诵完文书立刻献祭。但因他已然设下了机关,为免将自己也炸个粉身碎骨,便着意提出太子与皇帝君臣有别,太子应在他念完文书走下祭台之后才能登台。只是真明子现下倒有些后悔,他巴不得不是自己在这里念祭天文书才好。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纵然鸾鸟下降再让人惊讶,他身为国师也不能失了态,只得展开写在黄绢上的文书,高声念诵起来:"自我天覆,云之油油……" 祭天文书长且华丽,真明子一边念着,却怎么也不能聚集心神,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往台下看。齐峻稳稳站在那里,玄色衣袍外罩着火红的狐皮大氅,在阳光下说不出的耀眼。他肤色微黑,本是不宜玄黑之色的,会显得神色阴沉,不似齐嶂白皙,穿玄色格外显得玉人一般。然而此时被那火红的大氅一衬,便显得眉宇之间神采飞扬英气勃勃,反而将齐嶂衬得苍白单弱。那鸾鸟仍旧绕着他回环不去,五色羽毛飞动,越发衬得站在那里的人安定如山峰一般,不愧一个"峻"字。 真明子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他想清清嗓子,却又怕被人发现了失态,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念。甫念到"得蒙上苍庇佑,乞降祥瑞,以殛妖邪"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齐峻的手抬了起来,从自己的衣领里扯出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块黑糊糊的东西,似金非金似铁非铁。还没容他看清楚,齐峻已经对他笑了笑,这笑容里带着些说不出的锋锐,好似猎人看见陷入了罗网的猛虎。随即,一线红光从那黑东西上射出来,条案上的香烛突然齐齐爆出一团火花,数点火星四溅,落入了近在咫尺的主鼎之中。 真明子有一瞬间的木然,眼睁睁看着火星落下,呼吸之间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只是没等他拔腿逃跑,一声巨响自鼎内传来,他的眼睛因突如其来的红光而猛地闭上,之后就再也没了睁开的机会。 齐嶂被那一声巨响惊得抬起头来,只见九层高台上烟焰腾腾,碎石夹杂着铜片乱飞,甚至连那头开膛的猪都被从高台上甩了下来,重重砸在广场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甚至看见了那猪身上的肉在颤动。耳朵里嗡嗡地响,他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发出尖锐的叫声:"天雷!国师被天雷打死了!" 被天雷打死了?齐嶂一时间竟有些糊涂。谁?国师?被雷击死的不应该是齐峻吗?他竭力抬眼看去,只见烟焰腾腾的祭台之前,齐峻正缓缓转过身来,玄色的衣袍被火红的披风压在下面,衬着背后的红焰黑烟,既像神灵,又像妖魔…… 祭天仪式上国师被天雷击死,这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想掩都掩不住。敬安帝虽然没有亲临,可是王瑾却是过去了的,回来传话时一脸震惊之色,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国师正念着文书,突然就轰地一声……奴婢听国师念到什么妖邪……国师半边身子都没了,跟,跟昭明殿上次雷击死的那中人一模一样!现在外头都在说,国师是——被天罚了……" 敬安帝脸色阴沉得像外头的天色一般。堂堂国师被天罚?那他这个封其为国师的皇帝呢?真明子又有什么罪过会被雷击死? 王瑾小心地看了看敬安帝的脸色,将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才低声道:"奴婢听到有人说,国师是——意图逆天行事,左右我朝龙脉……" 敬安帝一怔:"这是怎么说的?" 王瑾低头闭了嘴。敬安帝不耐烦地拎起手边的玉如意朝他扔过去:"还不快说!等着朕请你不成?" 王瑾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奴婢不敢说……" "说!" "有人说,鸾鸟环太子不去,骊珠又是太子带回,可见天命所归,陛下立其为太子,乃是陛下英明。而国师——有废立之心哪!"意图将太子废去另立新储君,可不是更改了龙脉延续么? 敬安帝的手指猛地握紧:"胡说!国师何曾进言过废立之事?" 王瑾不敢分辩,只管磕头:"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敬安帝怒喝:"将那些乱嚼舌头的奴才都找出来打死!朕要知道是谁开始说这话的。" 王瑾一脸为难:"有好些人……奴婢这就下去一个个的查!" "站住!"敬安帝又喝住了他。这样去查,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国师不好,他这个封国师的人又好在哪里? "陛下……"王瑾犹豫半天,终于又开口,"奴婢死罪,只是有话不敢不对陛下说。国师虽未对陛下进言废立,但——时时挑唆陛下与太子的父子亲情哪。" "胡说!"敬安帝虽然喝斥,但心里已经不由得将许多事都翻了起来。王瑾是他的贴身内监,有些事情他确实是看在眼里,且他素来不多言,这样说话还是二十几年来头一回,"你怎敢这样大胆?" "奴婢是为了陛下的英名。"王瑾磕得额头一片青紫,"国师进献这些年的金丹,可陛下龙体大好,还不是因为食了月中灵药吗?秀明仙师就是殿下请回宫中的,可国师对秀明仙师处处为难……" 他说得颠三倒四,可是每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敬安帝默然不语,手指却越捏越紧,半晌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王瑾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猛然想起太子的叮嘱,硬生生又咽了下去:"朝政之事,哪有奴婢多嘴的份儿。" 敬安帝瞪他一眼:"那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王瑾连忙又磕头:"奴婢是陛下的奴婢,若有话不说,是为欺君。但朝政之事,奴婢绝不敢多言。" 敬安帝神色稍霁:"你对国师似乎多有不满?" 王瑾这次倒是坦然:"奴婢只是觉得,国师自称方外之人,可总是要插手宫中之事。从前奴婢只是略有所觉,自从秀明仙师入宫,奴婢才觉得,所谓方外人,该当如仙师一般才是。" 敬安帝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事不比较不知道,有了知白,才让人看得出真明子是如何的不安份。何况,他当时正在念祭天文书…… "你说国师当时念到哪一句?" "什么妖邪……奴婢不通文字,只记得这两个字了……" "拿文书来!" 文书是礼部所拟,真明子又做了几处改动,原稿还在礼部存着。敬安帝一字字看过去,看到"乞降祥瑞,以殛妖邪"八个字,慢慢将手放了下来。正是求上天降瑞除邪的时候,便有天雷下击……再加上鸾鸟绕着齐峻飞舞不去…… "王瑾,你说朕是不是该将二皇子分封出去了?" 王瑾刚想说话,一个小中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陛下,陛下,二皇子妃难产了!" 盛朝安平十五年正月,敬安帝下旨,封二皇子齐嶂为平王,封地于蜀,二月即离京赴封地,无诏不得入京。至于国师真明子,对外声称是为国祈福而亡,因是方外人,故而葬于京城之外山中。不过知情人都在说,国师才是潜于本朝的妖邪,虽然一时迷惑了圣上,却被天降神雷劈死,若不然,为什么他一死,宫内的道观也随之悄悄拆除了呢? 两仪殿里,叶贵妃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连跟儿子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似的:"总归要让你将二皇子妃的丧事办了吧……" 身边的宫女屏气息声,不敢有丝毫动静。二皇子妃这一胎太过小心,她年纪本小,为了保胎十日里有五六日卧床,各种补药更是吃了不少,谁知胎儿补得太大,临到生产之时竟是一尸两命。喜事变了丧事,齐嶂这个长孙没有捞到,倒成了鳏夫。 "母妃莫急。"齐嶂经了这一番折腾,倒像是坚韧了些,"父皇给了我蜀地,那是富庶之地,我做了藩王,也未必就没有了机会,前朝的藩王……"也不是没有藩王夺位的例子。 叶贵妃眼睛亮了亮:"我的儿,你有这样的心气就好,再说你还有舅舅。只是万事要小心,再说你从未离过我身边,如今却要去那千里万里的地方,我……"抹起泪来。 齐嶂其实也只是挺着这一口气。筹划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最终是能做太子,能登大宝的,如今却被分封到京外去。虽说前朝也有藩王成功夺位的,可是那真是少之又少。藩王分封之后,无诏不得入京,虽然有封地,能掌管封地的税收,可是一笔笔收入都要造册向皇上回报,每年还要向京城进贡一部分。且藩王在封地不得养兵超过八百人,封地虽有驻军,却不听藩王调遣,反而有监视之意。真要想从藩王而帝王,谈何容易。现下被叶贵妃这么一哭,也觉得心下凄惶,如今妻儿俱亡,又要离父离母…… 叶贵妃哭了一会儿,倒是擦干了眼泪,目光向四周一转,宫人们识相地都退了出去,她方压低了声音:"蜀地倒也好,只是你若想……还是要有兵。你舅舅手里那些虽多,却是明面上的,这么多年东宫不声不响的,可是把军饷一直掐得都很死,私兵也实在养不出多少来。不过……你舅舅在蜀地附近,曾经探得过一个银矿。" 齐嶂眼睛猛地一亮:"当真?在何处?"若是有了银矿,要多少军饷粮草没有?有了兵,他就有了夺位的希望。 "当初你舅舅也只是大致探得了位置,却不敢随意去动。毕竟他在福建,要调人手去蜀地挖矿实在太过困难,如今陛下把蜀地给了你,倒是机会。" 齐嶂眼睛闪亮,握紧了拳头:"母妃放心,只要有了银矿,我总能成事!只是母妃留在京里,儿子只怕皇后对母妃不利。" 叶贵妃嘴唇微微一撇,嗤笑道:"那个蠢妇?好啊,她越是对我不利才越好。你去了藩地,若中宫还要欺压于我,便是太子不顾兄弟之情。你父皇心里到底还是宠爱你的,如今我们越是示弱,便越能博得你父皇的怜惜。也正因此我才不向你父皇提出给你再立正妃的事,你须守几年再说。" 齐嶂连连点头:"母妃说的是。母妃放心,迟早有一日我还会回来,到那时,我要让母妃风风光光迁进紫辰殿!" 45、洪水 二月二,龙抬头。京城上至达官勋贵,下至寻常百姓,都要出游踏青。就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平王动身出京,前往藩地就藩。 长长的车队迤逦而去,直到带起的尘灰都看不见了,送行的太子回身对官员们略一拱手:"诸位大人请回吧。" 同来送行的官员们连忙行礼不迭:"殿下请。" 齐峻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今日齐嶂出京,乃是敬安帝下令官员送行的,只是好些平日里对叶氏一党趋炎附势唯恐不及的人,却远远站到了后头,以至于齐嶂方才的送行场面,着实有些冷清。虽然有"平"字封号,可是藩王毕竟就是藩王,离大殿上那把九龙椅是越来越远了。 官员们渐渐散去,旁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哗地掀起了帘子,知白从里面伸出头来,一脸的雀跃:"都走了吗?" 齐峻赶紧把他的头按回去,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注意,这才翻身下马,进了马车:"急什么,也不看看人走远了没有就往外伸头!" "难得出来一次么——"知白很不满意,"送个行拖得这么久。"自打进了皇宫,除了能跟着出巡之外他简直没有机会踏出皇城一步,更不必说是游春踏青了。 齐峻笑笑:"无妨,今儿多玩一会儿,入了夜再回去也使得。" 知白欢呼一声,伸出头去催促车夫:"快走快走!"缩回头来又兴致勃勃地问齐峻,"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齐峻正在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闻言微微一笑:"有许多好玩之处呢。先去大明寺吃素斋,然后去山后看杏花;晚上可去城西一带,虽然不是上元节,却也有些花灯可看。" 知白听得两眼闪亮:"那快走啊!" 齐峻觉得有些好笑:"说是有名的素斋,也未必有宫里御厨做出来的好。花灯么——今年宫中是没有大庆,可去年——"他刚想说去年花灯极多,忽然想到去年上元节他被刺客行刺的事,后半句话便咽了回去。 知白往他脸上看了看,收起雀跃的表情:"如今平王就藩,殿下该放心了。" "放心?"齐峻往后一靠,嗤笑了一声,"还差得远呢。叶氏手中还有兵,朝中也还有人。那些饥附饱飏之人都不足为患,可是叶氏在朝中十余年,根基不浅,只是就藩,还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还要徐徐图之。" 知白听见徐徐图之四个字,立刻一脸沮丧:"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齐峻忍俊不禁:"罢了罢了,今日说这个做什么,走走走,去大明寺!" 大明寺的素斋极其抢手,非预订不能吃到,人都有几分贱骨头,越是如此越要抢,抢到之后就觉得似乎也格外好吃。知白连盘子底都吃干净了,才打个饱嗝放下筷子:"果然名不虚传。" 齐峻讲究食无过饱,早就已经放下了筷子,看他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禁一笑:"也未见得比宫中好,你若喜欢,以后就让东宫小厨房里照着这个做来。"从前真明子还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偏知白节俭,每日就是素斋也不过两菜一汤,才觉得大明寺的斋饭格外好吃。 知白摸摸肚子,很是满足:"也不必了,偶尔吃一餐精致的也就是了。若天天都这样,反而无趣。" 齐峻低声笑,忽然想起一件事:"父皇想要封你为国师。" "国师?"知白摸着肚子有点昏昏欲睡。 "是。"齐峻觉得嘴里有些干,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劝止了。" "哦。"知白的眼睛都快闭上了,看起来像只打瞌睡的小猫。 "你不问我为何劝止?"他这样漫不经心,齐峻反而有些急躁了。 "啊?"知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为何啊?" "齐嶂离京就藩,父皇心中其实并不怎么情愿。" 知白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陛下还不情愿?" 齐峻微微冷笑了一下:"毕竟是宠爱多年的儿子,就这样送走了心里总会有些不舒坦。且朝中那些叶党,将鸾鸟环绕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为什么是叶党?"知白听得莫名其妙,"鸾鸟绕身不去,不是对殿下有利么?" 齐峻冷笑着摇头:"人心翻云覆雨,有利无利只在一念之间。父皇之前为何大肆捕杀宫人?无非因着皇宫之中竟有一支他未能控制的人手罢了。如今叶党大肆宣扬鸾鸟之事,父皇焉能没有顾忌?说不得就要疑心我此刻就要取而代之——父皇已下旨要封赵将军为柱国侯,这是让他留在京城,不能再去边关带兵了。叶贵妃真是好手段,送走了齐嶂,对父皇示弱,如今倒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了。" 知白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满脸茫然。齐峻不由得失笑:"难为你了,听了怕也糊涂。"知白是个山野修行的小道士,又不是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这些揣摸人心的伎俩难免生疏,"也罢,不说这些了。只是你的封号——" "不是已经有仙师的封号了么?"知白不在意地摆摆手,"国师也罢仙师也罢,不过是个名号,修行之人,连这具皮囊都可舍去,区区一个封号又算得什么。" "不——"齐峻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劝阻父皇封你为国师,固然是因如今叶党推波助澜,想令父皇顾忌于我,若此时你被封为国师,只怕父皇会疑心这宫内都是我一手遮天——" 知白终于听明白了一点:"这皇宫是陛下的。"太子也好,国师也好,都该对敬安帝俯首称臣,而不该自己结党,妄图把持后宫。 "是。只是我也另有心思——"齐峻认真地看着知白的眼睛,"我想亲自封你。等我继承大统,我会亲自封你为国师。"是我的国师,而不是父皇的。 知白倒是根本没想这里头的门道,笑嘻嘻地点点头:"好啊,我等着殿下封我做国师。"说完就笑起来,一脸的没心没肺。 齐峻觉得牙有些痒,用力收了收手指,果然看见知白龇牙咧嘴地往外拽自己的手:"殿下!" 齐峻哼了一声,又用力攥了一下才放开手。知白的手肉乎乎的,不像文良娣等人十指纤纤,细得只有骨头,捏起来都觉干瘪。齐峻放开手又有点后悔,该多捏几下的。 知白苦着脸揉着自己的手,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齐峻看他这样子,心里又有些发虚:"捏疼了?"其实他也没用很大的力气的。 知白扁扁嘴:"殿下的手跟铁条似的!怎么不自己找根铁条来夹夹自己的手。" 齐峻失笑,伸手把他的手拉过来揉了揉,正要说话,一名便装侍卫急急进了禅房:"殿下,西北传来急报,大雨连降数日,要有洪灾!" 齐峻眉头一皱:"洪灾?"西北素来要算是干旱之地,不比江南一带日常阴雨连绵以致涝灾,虽然如今是春季雨水多些,但也从不会大雨连降数日。再者西北土地多干旱,即使连下几日大雨也未必就能成灾,何以西北就这样当成件大事入京急报? 侍卫脸色十分难看,看了看知白才低声道:"据西北那边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赵将军走时将那瓶子封存在将军府中的小楼里,谁知有人密报赵将军与羯奴勾结,之前的大胜都是假的,是跟羯奴串通好了欺骗陛下的。是以陛下起了疑心,要将赵将军留在京中,西北那边便有人偷偷去抄赵将军的将军府,想要找出通敌的文书,结果文书没有抄到,却打碎了瓶子……" "什么!"知白呼地站了起来,"打碎了瓶子?" "是。"侍卫脸色极其难看,"是赵将军的亲信贾俾将的心腹来报的信,据说是瓶子打碎之时,天上便下起大雨来,贾俾将初时还没有想到此事,直到雨一刻不停地下了一天两夜,他才猛然想到那瓶子,急忙派人来传信。当地节度使还不信会有洪灾,直到有人来报边关内外河流一起涨水,山上泥石崩塌,这才有些怕知情不报日后被追究,便连夜写了奏章递进京来。算算加上在路上耽搁的时日,到今日已是第七日了。" "这雨能连下七日?"齐峻说着,转头去看知白。 知白此时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何止七日,这样的暴雨,只怕连下十七日也未必能停。" "不过是一片沼泽之水……"齐峻虽然听知白说过其中的紧要之处,可是他也是亲眼目睹那小瓶中不过一口之水,怎么也不曾想到当真会如此严重。 知白摇了摇头:"长鲸吸水,一口之量可当百川,吸走的何止是沼泽中可见之水,连地下百尺之深也尽皆吸干,那一带三年之内寸草难生。我本拟用五年时间将水慢慢还于原处,则每年不过是雨水较往年多些,纵然涝些也不致成灾,可如今——雨水太多,不及渗入地下,必然成灾。" 五年的雨突然降下,洪灾根本不可避免。且西北之地较为平坦,亦无多少水利工事,这样突然发起洪水,无处可泄只怕要变成一片泽国,这已非人力所能抵御了。 "还能收回么?"齐峻眉头紧皱,起身便往外走。洪灾已然十分可怕,若是羯奴借此机会偷袭,岂不是雪上加霜! 知白跟着他,摇摇头。 "能否再捏一条长鲸?" 知白苦笑一下:"并非什么泥土都可借灵,我用的,是师父留下的一小块息壤。息壤有神,可自行生长,故而能留住吸来之水,否则普通泥土被水一泡早已散去,单凭一只小小瓶子又如何能蓄五年之水。只怕这个时候,息壤早就——"瓶子都被打碎了,那一小块息壤还不被踩入了寻常泥土之中,又到哪里再找一块息壤来呢? "那就立刻下旨,着西北道全力救灾!"齐峻脸色阴沉,若是敬安帝不怀疑赵镝,又怎会有这样的灾祸,"户部立刻筹集赈银,调拨人手,将灾民从边关迁进来!"他一边说一边去看知白的脸,随即心里就沉了一沉,"怎么——不成?" 知白轻轻叹了口气:"只怕……来不及……" 齐峻自己也知道。奏报送到京城已然七日,等到户部调拨了银子粮米人手过去,又不知道要几日了。水灾之后遍地尸身,只怕还有大疫,再加上灾民流离失所,又不知要饿死多少。当初为了救万余兵士而作法,今日只怕却要赔上十倍的性命。 侍卫也看着知白:"仙师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这,这恐怕是几万人的性命呢……" 知白为难起来,一时没有说话。齐峻看他的模样,心里又提起一丝希望:"还有办法?" "……只能,在京中作法……"知白终于叹了口气,"只是我的修为不知能不能……只有尽力而为吧。" "要怎么做?"齐峻顿时精神一振。 "移云。"知白轻轻又叹了口气,"将雨移到海上,如此一来便不会发洪,只是海上渔船猝不及防,怕是也会多伤损人命——我只能尽力将云向海中深处送一送。" 海上纵有渔船,也比不得西北十数万人之多,若能将雨云移至深海,死伤人数便更少。齐峻只略想了想便做了决定:"如此极好!可需要些什么?" 知白低头想了想:"殿下替我向御医们要些龟板吧。" 齐峻一行人匆匆回宫,东宫里赵月正坐着发闷,听宫人来报殿下回了宫便去了太医院,不由得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可是在宫外受了伤?" 宫人茫然不知:"瞧殿下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快去看!"赵月拍拍桌子,"半点用处都没有!带着辇车去,若是殿下受了伤就快些接回来!对了,不许让文氏她们知道。"免得她们打着侍疾的名头又来自己眼前晃。 宫人连忙跑了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却是空空荡荡:"殿下在太医院寻了些药,便去了观星台。" "又去观星台!"赵月气得直站了起来。 小宫人吓得一缩脖子:"或许是仙师有恙……" "仙师有恙该请御医,殿下又不是御医——"赵月说到这里,猛地紧紧咬住嘴唇。香药连忙摆手叫宫人们都下去,才低声道:"娘娘,观星台那边——这是将殿下迷住了啊。" 赵月紧紧地攥着手,在内殿里快步走了几个来回,才下定了决心:"本宫也去观星台瞧瞧,看仙师究竟有何贵恙,要劳殿下如此挂心!" 香药吓了一跳:"娘娘,观星台那边——素来是不许擅入的。" 赵月横下一条心,谁也劝不住:"本宫是去请殿下的,本宫是太子妃,有什么不许擅入的!" 香药吓得腿都软了:"娘娘,娘娘不可啊!万一殿下和仙师有什么……这样闹出来可如何是好?" 赵月想到最近悄悄打听到那些男风之事,只觉得一把火从头烧到了脚,连眼睛都要红了:"摆驾!谁再阻拦,先拖下去打死!" 46、移云 齐峻看着知白用一把小刀从那一块块龟板上雕出小小的龙头,几段龙身,还有龙尾。刀法粗糙,只是个形似而已,龙尾雕得跟鱼尾似的,龙身胖鼓鼓活像个锅盖,虽然有爪子,看起来倒像个龟。 不过这时候齐峻可没有取笑他的心情。观星台的内殿门窗紧闭,天色将晚,殿内越发昏暗。人都被冯恩带着守在外殿门口,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知白将雕好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了面前的金盘之中。这本是真明子在道观中用来盛接天上甘露的金盘,径二尺,深三寸,里面盛着净水。龟板雕成的龙七零八落地散着,在水中半沉半浮。知白回手用小刀往自己指尖上一抹,几滴鲜血落下去,滴在龟板上。 齐峻微微抽了口气。原本漂在水中的龟板竟动起来,仿佛活物一般凑在一起,拼成了一条粗糙的"龙",不过肚腹滚圆,与一般的龙大不相同。 "取骊珠来。"知白头也不回地一伸手,齐峻连忙将偷偷从朝冠上抠下来的骊珠递到他手中。自打万寿节之后,敬安帝对这顶朝冠珍而重之,不是大场面不轻易戴出来,如今他病卧在床,齐峻才能将骊珠偷出来。 知白还渗着血的手指按在骊珠上,噗地一声轻响,一条黑色的光影破珠而出,盘旋不定。知白抬手结印向金盘中一指,乌光疾射入金盘中的"龙"身,啪地一响,龟板雕成的尾巴竟在水面上拍了拍。 "这是——活了?"尽管早有猜想,齐峻还是骇了一跳。若不亲眼看见,怎能想像死物突然变了活物。 "此为吉吊。"知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内殿里听起来飘忽不定,"龙头龟身,谓为吉吊,。所谓云从龙,可惜宫中只有龟板,并无龙骨,只能雕成此物了。好在此物亦为龙裔,用来移云也勉强可用。只是终究不是真龙,尽力而为罢了。自此刻起,不得有任何外物打扰,殿下替我护法。" 金盘里平静的水面开始像泉眼一般冒起一串串气泡,齐峻低头看下去,发现冒起气泡的水面俨然竟是挂在北宫书房里的那幅地图——盛朝国土的轮廓尽在其上,与旁边平静如镜的水面泾渭分明,而龟板雕成的吉吊正处在西北的位置。 齐峻俯首下望。动荡的水面不再能照出人影,反而水中像是渗了墨一般,现出一块乌黑。他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那龟板雕成的吉吊正在缓缓移动,且随着它的移动,水中那块乌黑的痕迹也同样缓缓南移。齐峻这才明白,知白说是移云,则这块乌黑便是压在西北一带的厚厚雨云了。他抬头看看知白,知白双目微阖,两手上下虚握,额头上汗珠一层层地渗出来,又顺着颊侧滚落,极是吃力的模样。齐峻目光扫过他虚握的双手之间,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只觉他双手之中似乎包了个无尽的漩涡,侧耳细听仿佛还有呼呼的风声传出。 吉吊自西北缓缓移动,拖着那块乌云横穿地图逼近东南,眼看已然到了海岸线上,忽听殿外隐隐传来喧哗之声,齐峻侧耳细听,只听冯恩的声音不敢高扬:"太子妃,殿下有令,非召不得入内啊。" "走开!"赵月却是毫无顾忌,"本宫要见殿下,谁敢拦阻!莫非你这奴才要犯上不成?来人,将他拖开!" 齐峻蓦然色变,看知白眼皮微微颤动,显然也是受了打扰。他脸上汗珠滚滚而下,虚握的双手也颤抖不停,仿佛双掌之间不是虚空,而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吉吊已然大半个身子出了海岸线,正要将那块雨云拖往深海。 此刻正是成败之关键,齐峻放轻脚步往殿门走去,想要阻拦赵月。可是他尚未走到门口,紧闭的大门已然被哗啦一声推开,赵月的声音毫无遮掩地传进来:"殿下!殿下您在哪儿!" 齐峻几乎想暴吼起来让她闭嘴!寂静的大殿之内,赵月的声音特别显得尖锐刺耳,背后的知白突然噗地一声,齐峻一回头,正好看见一口鲜血直喷进了金盘之内,知白双手猛地握紧往前一送,随即便无力地张开。殿内陡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四周的陈设都被刮了下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齐峻被风刮得几乎立脚不住,狠命抱住了殿里的立柱才站稳脚跟,就见知白已然失去知觉像个稻草人一般向后仰倒,被风直刮了出去。 这若是撞到墙壁上——齐峻顾不得多想,撒手松开立柱扑上去,抱住知白蜷成一团。只听一声闷响,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撞得齐峻胸口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出血来。幸而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四面长窗全被吹得东倒西歪,风也就停了。齐峻半晌才喘过气来,低头看看怀里的知白两眼紧闭,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眼。 门外的赵月也被风吹得从台阶上直接滚了下来,一个被风刮出来的杯子正好落在她头,砸得她头昏眼花,好容易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急忙就想往殿里走:"殿下,你在做什么!" 齐峻勉强站起来,沉着嗓子低吼:"冯恩,去请御医!" "咳咳——"不知是不是他站起身的动作颠到了知白,知白咳嗽两声,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殿下,不必请御医。" 齐峻只觉得他的声音弱得跟小猫叫似的,心都揪了起来:"你伤到了,请御医来诊诊脉开个方子调养。" 知白苦笑一下:"折损修为,非药石可补,让我好好歇歇就是了。" 齐峻觉得怀抱里的人轻得像纸片似的,唯恐再来一阵风会将他刮跑,连忙小心翼翼地托着他:"好好,我这就送你去歇着——"抬头一瞧,整座大殿好似被抄过似的,哪里还能住人,"去东宫,这里让人好生收拾收拾才成。" "殿下!"赵月刚进内殿就听见齐峻说去东宫,抬眼便见知白躺在齐峻怀里,露出来的侧脸俊俏精致。赵月只觉得仿佛有一把火直烧到脸上,声音不自觉地又尖锐起来:"殿下,你在做什么!" "住口!"齐峻的脸阴沉得可怕,"冯恩!将今日擅闯观星台的宫人全部送去浣衣局,你们居然让人闯入内殿,也全部去宫正司领二十板子!" "殿下!"赵月又惊又怒,浣衣局又苦又累,她今日带来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大宫女,全部送去那种地方,让她去用谁?太子妃身边的人统统被罚,这脸面又要往哪里搁! "殿下,妾身不过是想来看看殿下,听说殿下在太医院取了药,妾身怕殿下有什么不适——"赵月拦住齐峻,看着知白头靠在齐峻肩上,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不由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伸手指着知白,"殿下这是做什么?这,这是伤风败俗啊!" 啪!齐峻忍无可忍,一手抱着知白,一手腾出来闪电般掴了赵月一记耳光:"闭上你的嘴,若是不知如何谨言慎行,就回娘家去再好好学学规矩!" 这一耳光抽得并不重,赵月脸上只是起了浅浅一个红印子,然而这一巴掌的含意却将她吓住了:"殿下你,你——"贵为太子妃,却被太子抽了一记耳光!而且齐峻的话是什么意思?送她回娘家去学规矩?太子妃入宫便不得再回家,送她回娘家,便是说要将她休弃吗? "所有的人都听着!若今日之事有一字半字流出,就休想活命!"齐峻满脸戾气地扫视四周,赵月带来的宫人正挣扎哭喊着不肯被带走,此时也被他吓住了。虽然浣衣局苦累,可只要活着,说不定哪日太子消了气,太子妃还能将她们要回来;若是死了……那就只有阎王殿可去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消了声音,老老实实被拖了下去。 齐峻抱着知白就走,冯恩一路小跑地跟着,观星台的园子里只剩下了赵月独自站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脸,怔怔看着齐峻和知白上了辇车离开,只觉得吹过来的夜风冰凉刺骨,吹得她连心口窝都冷了。 仙师为西北暴雨作法,心力交瘁病倒的消息在宫里风一样就传开了,过了些日子西北急奏,暴雨一路向东南而去,西北顿时晴朗,虽有洪水,却尚未酿成大灾。 这封奏折一入京,满朝哗然,敬安帝亲自来东宫探望知白,又敕令必须马上修好观星台,要比从前更精致,且又旧话重提,要封知白为国师。 赵月自打那日从观星台回来,就被齐峻以养病为借口关在了房里,她身边的心腹宫人都以照顾不周的罪名被贬去了浣衣局,如今是文绣带着人伺候她。说是服侍,其实就是软禁,她有天大的火气也只能在屋里摔几个杯子发泄,等到听说了西北的奏折,才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撞了什么,顿时再也没了闹腾的底气。 文绣捧了一碗药进来,看见赵月坐在榻上发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太子妃,该用药了。"这药里没什么东西,不过是当归阿胶之类的补身药,不过格外多加了三分黄连,是齐峻特别吩咐的,要给太子妃"去去火气"。 赵月看着那碗药,恨不得把它泼到文绣故做恭敬的脸上去。只是她不敢。自从入了宫,皇后虽然时常对她发脾气,但毕竟是自己儿媳妇,有什么好东西也想着她;齐峻更是对她一直宽容,即使后头进了两位良娣,也总是抬举着她,所以她真的不知道,齐峻竟会拿这样的雷霆手段来对付她。如今心腹宫人被贬,自己被软禁,她才真的有些怕了,害怕中又有些伤心——她的父亲在边关浴血奋战打了大胜仗,为什么齐峻竟然不念这情分,要对她如此狠心! "太子妃还是快些用药吧,不然若身子不适,这伺候的奴婢们又要得罪了,少不得还要打发几个去浣衣局。"文绣心里实在痛快,之前被一顿板子打得爬不起来,让她丢了多少脸面,如今也轮到赵月了。 "殿下在哪里?"赵月到底还是捏着鼻子把那一碗苦药汤子灌了进去,强压着火气问文绣。 "奴婢如今只管伺候太子妃,并不知殿下的行踪。"文绣不冷不热地躬了躬身,拿着药碗出去了。听着屋里摔东西的声音,她忍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将空碗交给小宫人,顺口问道,"殿下还在仙师房里?" 小宫人摇摇头:"不在——" 文绣立刻就加快了脚步。来看管赵月固然痛快,可是也减少了她在齐峻身边伺候的机会,再加上这些日子齐峻总在知白房里,现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她该换一身衣裳过去伺候,免得带了一身的药气,至于过去了说什么——嗯,就说太子妃又在发脾气好了。 "殿下去观星台了。"小宫女的后半句话让文绣猛然停下了脚步:"去观星台做什么?" "观星台修缮好了,殿下就送仙师回去了。" "那——殿下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奴婢听见冯内监吩咐将晚膳送到观星台去……"小宫人嗫嚅着,眼看文绣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后半句话就咽回了肚里。 文绣不由自主地抬头向观星台方向看过去,殿下到底天天跟仙师在一起做什么,难道就不嫌腻烦吗?算算他已经有一两个月不曾进过太子妃或是良娣们房中了,难道殿下就不想…… 齐峻可不知道文绣正在计算他的房事频率,知白在东宫里养了十几天,还是病怏怏的看着苍白如纸。观星台已然修缮完毕,比从前更精美,也就越发显得知白更病得可怜。 "还是叫御医来诊诊脉吧,就说是元气耗损,那用药不也能补补元气吗?"齐峻怎么看怎么觉得揪心,"宫里别的没有,百年的山参有的是,难道也没用?" 知白蜷在被子里,都快到三月了,他反倒畏寒起来:"百年山参并无灵气,若是有千年的还好些……" "叫殿中省想办法去找!"齐峻立刻转头吩咐冯恩,"找人去东北山中挖参!若有有人得了,必定重赏!" 冯恩赶紧去传话。知白陷在被子里笑了笑:"千年人参可遇不可求,不必劳师动众了,我慢慢养养,再修行起来就是了。" 齐峻只觉得暴躁:"若不是赵氏,也不至于此!" 知白半阖着眼睛:"逆天而行,总要付些代价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颇觉得自入京以来有些蚀了本。星铁、湛卢、射日镞,自此而得的修为统统没有留住,反而将从前山中修行的元气都损了不少。 齐峻觉得知白的轻叹像根线似地拉着他的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要说话了,好生养着。我已叫人到各处去寻灵物,若能得几样真的,也对你有补益。"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若不然——我设法送你去父皇身边?你不是说过父皇的龙气对你大有裨益?" 知白仍旧懒洋洋地摇摇头:"眼下我有些虚损,也无法打坐修行,便是陛下那里有龙气,我也无法吐纳吸收。何况陛下现在——" "现在怎么?" 知白停了一下,往被子里缩了缩:"没什么,有些冷。陛下是水德,其龙气偏寒,于我此时并无甚好处。" "那要如何是好?"齐峻真是没了主意了,"射日镞为何不戴了?" "太过霸道。"知白半闭着眼睛,"之前我无恙时自然压得住,眼下却是不成了。" "就再无办法了?" 知白嗤地笑了一声:"办法啊,恐怕只有双修之法了。" 齐峻一怔:"双修——之法?" "嗯。"知白漫不经心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双修乃是二人元气共享共行,若说我此时耗损太过不能自行修习,还是双修为最妙,合气之时道侣之元气运行周天,亦可携我之元气同运,我便不必自行修习也可有所补益了。" 齐峻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只有双修之法?" 知白又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道:"眼下我只能想到此法,若不然,倘有千年人参灵芝服下也可略有补益,再不然,就只得慢慢休养了……" 齐峻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既这样,我从宫人中寻一个与你!" 知白诧异地睁开眼睛:"殿下且慢!我此刻所需乃为阳正之气,陛下因是水德之身尚且不可,若宫人皆是女子,天生便是阴体,双修亦是无益。" 齐峻傻了眼:"如此说来,你是要——是要与男子双修?" "嗯,男子为阳,若要增补阳气,自然只有与男子双修。"知白说了这几句话就有些气喘,又闭了眼睛,把自己蜷得更紧一点。齐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他的手,触手冰凉。他再摸摸知白的手臂脸颊,也都是一样的凉,不管放多少炭盆暖薰都是无用,就是捧着手炉,知白身上也一样是凉的。这些日子在东宫里,他睡着的时候呼吸轻浅,身上又凉,齐峻有时候简直都怕他已然没了呼吸。 知白又把脸往被子里藏进去,身子渐渐发起抖来。齐峻顿时一阵紧张:"怎么了?" "没什么——"知白有气无力,"这是寒气太重,白日里可晒晒阳光补充阳气,入夜了自然要厉害一些。殿下去休息吧。" 齐峻眉头紧皱:"冯恩,去多取几个手炉!地龙也烧旺些。"这些日子他忙于政事,夜间不曾在知白房里呆着,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毛病。 冯恩一会儿就送了四个手炉来,全塞在了知白脚下,地龙更是烧得殿里发热,只是他反而抖得更厉害了,显然这些都全无用处。齐峻略一犹豫,掀开被子钻进去搂住了知白。 47、双修 大殿内热得人微微出汗,被子里却是冰凉的。齐峻把知白搂在怀里,只觉得像是搂了个冰块,虽是隔着衣裳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索性连衣裳都敞开,直接把知白搂在了自己胸膛上。知白已经抖成一团,忽然有个温暖的东西靠过来,也不管是什么,手脚并用地缠上去,仿佛八爪鱼一般抱着不放。 齐峻摸摸他的脸,冰凉得像玉石一样,只觉得揪心。知白迷迷糊糊地把脸钻到他颈窝里拼命地蹭。他虽然凉,脸颊却是柔软细腻,齐峻已经几个月没去过妻妾们房中,被他小猫似的蹭来蹭去蹭得身上发热,抽了口气把他的脸扳起来:"老实些。" 知白半张着眼睛,稀里糊涂地看着他,目光迷蒙。齐峻看他的嘴唇失了血色,仿佛宫中开放的梨花瓣儿,不知怎么的头脑一热,鬼使神差地就低头亲了下去。知白的嘴唇跟手一样冰凉,齐峻的嘴唇却是灼热,两厢一碰,知白顿时伸手搂住了齐峻的颈子,含住了齐峻的嘴唇吮吸起来。他的舌尖柔滑而灵活,齐峻只觉得被他这么一吸自己都迷糊了起来,仿佛有一缕热气自丹田升起,直至胸口,经过喉咙,被知白吸了过去。他混混沌沌地启了嘴唇任由知白索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去追他的舌尖。 正在意乱情迷的时候,知白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看清眼前的人是齐峻,立刻用力一推。这一下力气不小,齐峻被他推得险些掉下床去,什么旖旎心绪也醒了,吓了一跳:"做什么!" "殿下在做什么!"知白往床里缩了一下,"我不知道是殿下,或许会将殿下阳气都吸尽的!" 齐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亲了下去,正在尴尬时便听见知白这话,不由得吓了一跳:"什么?哪里会有这样厉害,你不是说还要双修么?我看你脸色仿佛——" 知白脸色比方才红润了些,嘴唇也有了血色。他自己摸了摸脸:"这是殿下渡了阳气给我,只是这并非双修,殿下虽然阳气充沛,可也不是日月之身源源不竭,若只是有出无进,最终会被吸尽的!我若神智不清之时,殿下万不可靠近!" 齐峻想想自己方才自丹田到喉口的那缕热气,虽不大明白也有几分余悸,但看知白小猫似的缩在那里又觉揪心,凑过去将他搂在怀里道:"眼下好些了不曾?" 知白苦笑:"杯水车薪,暂时支持片刻罢了。" 齐峻皱起眉头:"你方才说这样有出无进,那双修却要如何有出有进?" 知白这会儿到底是有了点精神,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个圆形:"人之元气本在体内运行,名为小周天,自成世界。而双修之人则各以己身为半圆,须首尾嵌合,元气合一方能周行。如此一人之气息运行便可带动两人之气息,若是二人元气相合,则可借力;若是二人元气相辅,则事半功倍。双修之意,便在寻与己身元气相辅之道侣,相互以长补短,自然修行更速。我此时乃是求借力,只须元气相合便可,并不强求相辅之人。其实这世上相合者众,相辅者寡,故而双修不易,道侣难求,只看缘分罢了。" 齐峻听得糊里糊涂:"那究竟要自哪里进?" 知白伸手搂住他的腰,往他身后摸了一下。齐峻登时僵住,前些日子自西北边关回来他也悄悄找了些讲龙阳之事的图册来看,知白这一伸手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当即一巴掌就打了上去:"大胆!你还想那什么……不成?" 知白被他打得手背生疼,委屈地缩回手去揉着:"这不是殿下在问吗……" 齐峻脸色古怪:"就没有别的办法?"知白这副病怏怏的模样他看了就揪心,可若是让他堂堂太子雌伏人下,那实在是……万万不能啊! 知白很是无辜地看着他:"双修就是这样,不然要如何身合气合?" 齐峻脑袋里灵光一闪:"难道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知白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的意思,反射般地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屁股:"不——" 看他这模样,齐峻就明白自己说的是对的,双修这事儿,并不限定谁上谁下,知白在下也一样能补益的。一颗心落到肚里,齐峻倒起了兴致,搂着知白低声笑:"不是对你修行有所补益么?你这会儿损得厉害,总不能一直拖下去。这宫里也不好找个男子进来,是不是?" 知白挣扎着从他怀里往外挣:"不——" 齐峻把他搂得更紧:"不是你从前说过也想双修的么?这会儿又怕什么?" "我……"知白哑口无言,可是他从前也只是随口说说,并没真想过把自己的屁股牺牲掉啊…… 之前从齐峻身上吸取的阳气渐渐耗尽,寒意自体内升起,知白又开始发抖。齐峻紧搂着他,自然马上就感觉到了,低头一瞧他脸上又没了血色,方才那点玩笑的心思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又冷起来了?"低头就向他嘴唇上凑过去,"不行就再吸几口阳气?" 知白扭着头推拒:"这样殿下也要损了元气的。" "那如何是好!" 知白身上冷得厉害。这次他在千里之外作法,不但是耗损修为过多,更因赵月突然闯入惊扰,在最后一刻他拼力将雨云推入深海,却是被龟板中的骊龙之影反噬伤身。骊龙素来栖身于千丈之渊,其性属水属寒,寒入骨髓,他才会每逢夜间便这样如坠冰窟。说起来如今他无力自行修炼,倒确实是双修之法最好,可是……冷气浸透了指尖,知白有气无力转过头来搂住齐峻的颈项,叹了口气。罢了,双修就双修,保命要紧,至于屁股——皮囊而已,将来少不得都要舍去的,还计较这些作甚。 知白默许了,齐峻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知白身上的衣裳早就滚乱了,轻轻一扯就褪了下来,露出的肌肤触手生凉,齐峻不由自主地抚摸起来。男子的身子与女子大有不同,胸前平坦,两颗小小凸起在指间也似乎更硬些。齐峻将被子拉开点,低头看去。知白的身体在深青色被褥上被衬得如同玉石一般,胸前两点颜色浅淡,不声不响地伏在胸膛上。齐峻试着低头去含住一边,轻轻咬了咬,就听知白小猫似地叫了一声,声音细弱,像是勾在人心上一般。 齐峻忽然就觉得身上热了,前些日子遮遮掩掩看的那点东西一下子全涌进了心里,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握着知白的腰在他胸前折腾了半天,直到知白小声叫疼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伸手往他腿间探了过去。 知白腿间的东西仍旧软软的没什么精神,齐峻从未给别人做过,可是推己及人,大道理总是不差的。初时他手劲略有点大惹得知白挣扎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只剩下轻声的喘息了。齐峻觉得手里的物件渐渐硬起来,心里居然漫上一种淡淡的窃喜,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 知白忽然喘着气推了他一下:"殿下,不——"他抓着齐峻的手往自己身后引了引,"有送来的润脂,在,床头……" 齐峻伸手去摸了一下,果然摸出一盒脂膏来。冬日里各宫都有这些润肤的脂膏,观星台从前不用这些东西,但自打真明子死后,知白的地位今非昔比,纵然他说不要,宫中六局也不敢少送一样东西,没想到今儿倒派上了用场。 宫中特制的杏仁脂膏匀净滑腻,齐峻抹了一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一边回忆着,一边把手伸了过去。到底是不舒服,他刚往里探进一点儿,知白就扭了起来。箭在弦上哪里还能再回头,齐峻被他扭得一身是火,一手抱住了人在耳垂上咬了一口:"乖些!"一手就慢慢探了进去。 知白哼哼唧唧,似哭非哭:"难受得紧……" 齐峻被他哼唧得心都快化了。知白从来都是叫人又气又恨,像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今儿终于也有这么乖这么讨人可怜的时候,不由得让人格外有种自得,却又忍不住要怜爱,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齐峻对龙阳之术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拿手指与自己下身的物事比量了比量,也知道差距甚大,只得一根根手指地往里添加,每添一根,知白就哼唧一阵,等到齐峻终于觉得差不多挺身冲进去的时候,颈间一痛,却是知白一口咬了上来。那一瞬间齐峻心里闪过个念头——敢咬伤储君这是杀头的罪,不过还没容他想好要不要说出来吓唬一下知白,就再顾不上这件事了。 知白的身体不如赵月或者文良娣柔软,这是自然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子,纵然年纪还在少年的边缘,也带上了青年男子的坚实。然而他比女子更韧而有力,两条光溜溜的腿盘着齐峻的腰,居然勒得他有些气喘。他身体里也是微凉的,没有那种火热得要将人融化的感觉,可是同样很紧,紧得齐峻有些微痛,甚至有些举步维艰。可是除此而外,还有另一种感觉,就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心,仿佛知道对方也在急切地需要着你,在你把这个人压在身下的时候,你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齐峻不自觉地低头去轻轻啃咬知白的胸前,双手揉着他圆翘的双丘,含糊地道:"放松些——" 知白轻轻地抽着气,听起来像在低泣一般,却又带着几分愉悦,渐渐放松了身体。齐峻试着动了动,觉得不再像方才一般进退两难,便又试着再往里冲了冲。知白骤然抽了口气,盘在齐峻腰上的腿一紧,齐峻便觉得仿佛有张小嘴裹着他吸了一下,一股热流从下腹一直冲到头顶,顿然忘形地动了起来。 床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听起来轻快而有节奏,仿佛一支乐曲。这乐曲里还混合着一高一低的喘息声,给略有些单调的旋律加上了调节。齐峻后背一层薄汗,唇齿间的力气不由自主加大了些,知白似乎是被他咬疼了,忽然双手扳起他的脸,把嘴唇凑了上来。齐峻情不自禁地含住那柔滑的舌尖吮吸起来,一股微凉的气息从舌上直入喉中,顺着胸膛向下,流入小腹,突然化作滔天巨浪一般,向着两人交接之处冲去。 酣畅淋漓。齐峻心里只有这一种感觉。与平日里泄身那短短的愉悦不同,他只觉一股气流自口中入自腹下出,来回往复圆转,一时竟头脑昏昏,不知身在何处。好半晌他才从巅峰之上平复下来,发觉自己紧搂着知白,两人下头还连在一起,身上汗意全消,四肢百骸却是说不出的舒服,并无平日里行房之后倦怠之感,反倒是神完气足。低头看看知白,见他双眼微阖,呼吸绵长如同入睡,脸色却比之前红润了好些,唇瓣湿润,在烛光下微有光亮,忍不住低头轻轻亲了口,才慢慢撤出身来,刚想唤人送热水和干净被褥过来,忽然觉得不对劲儿。 齐峻小心地把被子掀起一点儿查看底下,那里被滚得皱成一片,却是干净的,或许沾了些汗,却没有别的痕迹,甚至连男子欢娱过后特有的麝香气都淡淡的。齐峻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确信自己是泄过身的,腿间还带了点痕迹,可是,知白没有。 "殿下做什么呢?"知白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看起来比方才精神了许多,脸上甚至都有了几分笑意,"不冷吗?" 齐峻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赤裸的,光着身子撩着被子低头弓腰,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连忙扯过旁边的外衣披在身上:"觉得如何?" "好多了。"知白笑眯眯地拍马屁,"殿下身上既有清气又有龙气,双修果然事半功倍。" 齐峻一怔:"龙气?"知白不是说过他身上并无龙气么? "恭喜殿下。"知白这会儿算是有精神了,"殿下逆天改命,从此天命所归,乃是真正的龙脉了。"说实话他也没想到,只是如今敬安帝病弱,齐嶂离开京城,这京城之中的龙气就真的聚到了齐峻身上。若是将几年前西南山中的齐峻换成眼前这个齐峻,他可万万不会把喂蛇的主意打到齐峻身上。 齐峻有一时的愣怔。虽然一直都不曾想过放弃,但如今这话从知白嘴里说出来才真令他感慨万千——努力了这么久,就连真明子被炸死在祭天台上的时候他的心都不曾安定过,现下听了知白的话,他才第一次感觉到一切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他已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知白歪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齐峻虽不谙修行之术,可身上清虚之气与龙气相得益彰,二人仅仅是元气相合走了几个周天便大有裨益,如此看来,这双修之事果然可行。 "你笑什么?"齐峻也只是怔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有道是得天下易坐江山难,纵然是登上那张龙椅,天下还有无数的事要他去做,敬安帝这江山实在说不上四海升平,他此时便要得意未免太早了些,"方才你——可要让人送热水进来洗洗?"略一冷静,齐峻便想起了方才的疑惑,只是话到嘴边却不知要怎么问出来。 "也好。"知白也觉得身上有一层薄汗。 小中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送了热水进来,冯恩跟在后头,后背已然被汗湿透了。虽然听不到里头的动静,可半夜三更的送水——难道殿下跟仙师……这,这算不算亵渎神明?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房里的气味,却又没闻到些什么。 水送进来,知白才懒洋洋地起身。齐峻借着扶他的工夫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心里更是疑惑。从前他与妻妾们行房,床上难免沾染,有时送了热水进来擦洗之时也能看见人两腿间留下的痕迹。只是知白身上除了些青红的指痕之外,居然半点东西也无,就连被褥上也都是干干净净,到底两人的……去了哪里? 齐峻一肚子疑惑,叫人换了被褥,自己也去了净房。高大的檀香木桶里盛满了热水,知白坐在里头一脸的昏昏欲睡,听见他进来也只是睁开一只眼睛:"殿下也来洗洗?" 齐峻跨进木桶,顺手将他搂进怀里:"怎么还是这样没精神?" "已然好了许多,只是腰有些酸。"知白随口回答,忽然睁开眼睛看着齐峻有点出神。 "看什么?"齐峻摸摸他被热水蒸得有些红润的面颊。 "与殿下双修,似是比我预想还要好些。"知白沉吟地道,"陛下尚水德,龙气偏寒,可殿下虽是陛下血脉,龙气却截然不同,更有阳和热烈之相,于我正是对症下药。如此看来,再有三五回,之前被骊龙影气所伤元气便尽可修复了。" "当真?"齐峻想起方才酣畅淋漓的快感,只觉得脐下又有几分动意,连忙按捺住了轻咳一声,"为何我与父皇龙气还有所不同呢?"皇家讲究养身固精,如敬安帝那般夜夜笙歌委实不合养身之道,纵然床笫之欢再销魂蚀骨,也要有个限度。 知白摸着下巴仔细打量他,半晌才道:"殿下所尚应为火德,自然与陛下所尚之水德不同。" 齐峻不知道这水德火德尚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只听说过本朝开国之帝自淮水边起兴,当初便是衣乌衣而揭竿,故而称帝之后才以玄色为尊,难道说龙气也与这有关系?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干咳了几声才迂回着道:"方才——我听说精水留在体内不大相宜,可要好好洗洗。" 知白满不在乎地道:"殿下龙精已被我炼化入体,不必洗了。" 齐峻怔了一怔:"炼化入体?" "嗯,就是——"知白想解释却发现一时也讲不清楚,只得摆了摆手,"总之就是没有了。" "那你的呢?"齐峻一时没忍住,还是直直问了出来,"我也未见你——泄身……" 知白眯着眼睛又想睡了:"我要采阳补身,自然要培元固精,不可轻泄。" 他打个呵欠,摇摇晃晃从浴桶里站起来,随便裹了件衣裳就走出去,一头扑在床上呼呼大睡,只留下齐峻独自坐在浴桶里,把他的话反复想了半晌,忽觉自己不像是上了人,倒像是被人用了…… 48、驾崩 时近端午,后宫中插起了艾草和蒲草,连宫女们身上都挂起了彩线缠的小老虎、小葫芦,手腕上也系上了五色丝线。本来在宫城附近的北海里还有龙舟赛的,但因着今年敬安帝病体总是不愈,皇后也没了去看龙舟的兴致,导致整个后宫里都少了些节日的欢喜气氛。 "仙师仍在休养?"敬安帝靠在榻上,脸色蜡黄,颧骨上却是一片异样的红潮,坐在那里双手却不由自主地不时抽动一下,甚至眉梢眼角也偶尔会抽动。 "是。"齐峻微低下头,"仙师为将雨云送入深海,元气耗损过甚,至今仍在休养。" 敬安帝眉头皱得死紧:"究竟要怎样才能为仙师补益元气?" 齐峻低头没说话。其实从那天之后,他还跟知白行房过两次,也不知他身上的龙气怎么就那么好用,知白现在已经是脸色红润活蹦乱跳了,只是他非说自己还病着,每天缩在观星台里不出来。 敬安帝烦躁地环视周围:"你们,可有办法?" 四周的宫人齐齐低头,敬安帝一掌就拍在身边的小几上:"朕养你们何用!" 扑通连声,所有宫人连带御医都跪倒一片,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只是不敢哭出来。这几天敬安帝已经连打死好几个宫人了,就连最受重用的王瑾都挨了二十板子,如今还在下房里趴着呢。 敬安帝在宫人们这里得不到回应,便要站起身来:"朕亲自去观星台看望仙师,朕要问着呢,仙师何时可再携朕去月宫一游!这些庸医,没有一个有真本事的!"他越说越气,把手一挥,"拖下去打二十杖,赶出宫去永不叙用!" 御医暗暗松了口气。打二十杖死不了人,永不叙用也总比杀头好得多。自然表面上还要口呼万岁饶命,老老实实被拖了出去。 敬安帝烦躁地转着头,眉梢肌肉不可遏制地一跳一跳,双手更是频繁地抽动起来,活像是得了鸡爪风。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朕要去问问仙师,仙师能治好皇后,自然也能为朕做法……"只是两边宫人不上来扶,他站了几次都不曾站起来。 齐峻连忙过去扶着他,触手便觉敬安帝掌心湿热,脸上却是干干的无一滴汗,嘴唇反而有些干裂,心里不由一紧,低声道:"父皇,仙师元气耗损终日沉睡,父皇此时去了也……" 敬安帝随手抓过旁边的茶,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了一气才颓然道:"朕是不是要死了?仙师此时沉睡不能为朕作法,莫不是朕命绝于此?" 赵月自那日之后头一次踏出禁足的正殿,跟着齐峻一起来给敬安帝请安,本来心中还有些不服,此刻听敬安帝口口声声要去找知白作法,而齐峻却说知白元气耗损终日沉睡,一颗心已经沉到了底。她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究竟闯下了多大的祸,若是敬安帝知道是因她搅扰作法才导致知白如此,别说太子妃她还能不能当,只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她后背上冷汗层层透衣,站在那里恨不得把自己缩到看不见,提心吊胆只怕齐峻说出她擅闯观星台的事来。 齐峻这时候却半点也没想到赵月。御医已经跟他说过,敬安帝自打上次风寒未愈,又开始服食金丹,虽然真明子死后他就将金丹都丢弃了,但风寒不用药疏通反而用焦热之物去镇压,如今反上来,这病便大了。自打他进了殿内,敬安帝已经快灌下去了一壶茶水,这明显就是金石硫磺之物在内作热之相。至于双手颤抖面上肌肉抽搐,也都是中了金石之毒。想到当年老御医的话,敬安帝只怕大限就快到了…… "父皇只是身子不适……"齐峻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不——"敬安帝颓然地摇着头,"真明子他大逆不道!他,他用假金丹来欺骗朕多年……"他抓着齐峻的手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还有叶氏!就是这个贱人劝朕服用金丹的!朕,朕要杀了这个贱人!杀了她!" 赵月惊骇地缩到一边看着敬安帝。此刻敬安帝脸色通红透亮,像是身体里有把火在烧似的,可是目光混浊,眼前就摆着个小几,他仿佛根本看不见似的就撞了上去,若不是齐峻抢先伸脚将小几踢开,说不得他就会被绊上一跤。赵月心里闪过一个大不敬的念头——皇上莫非是神智失常了? 皇后却立刻就应了一句:"叶氏确实居心叵测,皇上杀她也是应当的,赐她一根白绫也就是了。" "白绫?"敬安帝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转头看着皇后,"你要赐叶氏白绫?" "父皇——"齐峻轻轻咳嗽了一声,"叶氏一族还有人握有兵马,若无凭无证就赐叶氏白绫,只怕他们不服……" 敬安帝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管转动着混浊的眼睛四处地看,看见门上插着的蒲草,他仿佛忽然清醒了些:"今儿是端午了?" "明日是端午。"齐峻用目光制止皇后未说出口的话,扶着敬安帝重新坐下。 "端午有龙舟赛。"敬安帝过了这一会儿仿佛确实清醒了,转头看了看皇后道,"朕带你们去看龙舟。" 皇后看他这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陛下养好了身子再带臣妾去看龙舟吧。" "朕好得很!"敬安帝却倔强了起来,"明日朕带你们去看龙舟,所有人都去!" 皇后跟他二十几年夫妻,虽然不顺心之事常八九,但到底是少年夫妻,此刻看他这般模样心里难受,便顺着他点头答应,亲手伺候他歇下才退了出来,一到外殿就哭了起来道:"仙师就真没有半点办法?" 赵月把头低得不能再低。齐峻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皇后抹了把眼泪,又想起叶贵妃:"方才皇上要赐死那贱人,你如何拦着?" "母后,没有罪名如何能赐死她?"齐峻耐心地道,"父皇不过是一时意气说了这话罢了,若今日就将她赐死,父皇日后反悔如何是好?她一个女子,如今失宠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是要她死,也要名正言顺。" 皇后不服道:"你父皇都说了,是她劝你父皇服食金丹的,这如何不是罪名?" "可是真明子还是叶家举荐的,若以真明子为罪名赐死叶氏,那叶家是否也要得罪?叶家在东南还手握兵权,此时要治叶家之罪,并非好时机。" 若是从前,皇后少不得又要反驳,只是如今齐峻威严日盛,皇后眼里看来自己的儿子已不是从前那个俊拔少年,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帝王风范,不敢反驳,只得低头应了。齐峻将她送回紫辰殿,便道:"去观星台。" 赵月一直默默无声地跟着他,听了这话胆战心惊地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齐峻根本不曾看她,带着冯恩径自走了,顿时舒出一口气,对身边宫人道:"回东宫。"敬安帝当初也是自己要服食金丹的,如今发现金丹不好就要杀掉叶贵妃,那若是知道是她害得仙师不能为他祛病延寿,自己又会落个什么下场? 观星台依旧还是安安静静,齐峻进了内殿,就见窗下摆了一张竹榻,知白正摊手摊脚像只大猫似的睡在上面,小脸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若是被外人看见了,哪会相信他是元气大损? "殿下?"知白懒洋洋睁开眼睛,一见是他顿时开心了,"殿下什么时候过来的?" "也不过是方才进来。"齐峻在榻边坐下,"今日可好些?" 这已然是例行公事每日一问了,知白咧嘴一笑:"好得多了,不过——"他笑嘻嘻地伸手扯住齐峻的衣角,"要是双修进益自然更大。" 齐峻简直是哭笑不得,他现在哪里有双修的心情,何况看知白的模样,分明是将他与星铁、湛卢或是射日镞当成了一类的东西。他待要拉下脸来,又觉舍不得,只得干咳了一声将话题转开:"父皇的病越发重了,今日还问起,你何时能携他再去月宫一游……" 知白爬到他腿上枕着,心不在焉地道:"陛下纵有福缘,此生也不过是去月宫一次罢了,若说再去,我却无能了。何况陛下的寿数,大约也就在这几日了。" 齐峻脸色刷地变了:"就在这几日?"他也知道敬安帝看着寿数无多,可总觉得至少还有个一年半载,怎么就只剩这几日了!他有心想问问知白是否能像为皇后延寿一般为敬安帝作法,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知白却丝毫不曾体会到他复杂的心绪,随手扯了他的衣绦来绕着玩儿,漫不经心地道:"陛下此生福缘深厚,一生无忧无虑享尽荣华,只在寿字头上差一点儿也就罢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齐峻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什么大事到你嘴里都是这样轻描淡写,都说人命至贵,我看你倒是视如草芥。" 知白理所当然地道:"人命本来便非至贵,万物平等,既是平等,何来贵贱之分?何况寿数之事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变。" 齐峻反驳:"那我的命数呢?" 知白顿时哑了,半晌才结巴道:"殿下的命数……我不长于观相,必是看错了。" 齐峻哭笑不得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 知白打蛇随棍上,拉住他的手笑嘻嘻地缠上来:"殿下——" 他一拖长了腔调,软绵绵像根线似地缠到齐峻心上。齐峻只能苦笑:"这还是白日里呢……"白昼宣淫,就是敬安帝都要有所忌讳,知白倒是半点都不在乎。 知白被拒绝了也不在意,扯着他的袖子嘻嘻一笑:"那晚上殿下来么?" 齐峻表情有些扭曲。堂堂太子被人当作治病良药来用,委实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可是与知白双修的滋味实在太好,纵然他不是沉迷声色之人,想起来也有些心旌摇动。何况数次欢好之后,他也觉自己精神饱满更胜往日,莫不成这双修不只对知白有所禆益,便是于他也有好处? "我在这里用晚膳便是。"齐峻到底是咬着牙在知白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这个——"妖精只怕就是这般的吧?叫人爱不得恨不得又推拒不得。那边敬安帝病重,自己却在这里贪恋鱼水之欢,真是…… 知白在他腿上蹭了蹭,猫儿似地眯起眼睛又打算睡了。齐峻落在他屁股上的手就不由得轻轻揉了揉,半晌低声道:"父皇那里——当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么?" 知白打个呵欠:"医者医病不医命,道者也是一般,能度厄,不能改命。若殿下真要延陛下的命数,便不能与为皇后娘娘度厄时一般了,只可以寿换寿,陛下若延寿,便有人要短寿。"他张开眼睛看看齐峻,"换寿之事也非人人皆可,若无与陛下八字相合之人,便只有亲生儿女方可。" 齐峻脱口而出:"齐嶂——" 知白摇摇头:"二殿下远在千里之外,却是不行,须要在眼前之人方可作法。" 齐峻默然片刻,苦笑了一下。若让他把自己的寿数给敬安帝,他不愿意,可是齐嶂就藩,便是想换他的寿也不成了。若是他没有那么快催着齐嶂就藩,此时便可借口只有齐嶂八字与敬安帝相合,逼他换寿,若是齐嶂不肯,便有顶不孝的帽子等着他,齐嶂别说拿到富庶的封地,能不能活着都难说;若是齐嶂肯了,那更不必说。可见这世上有因才有果,当时他将齐嶂逼出京城固然痛快,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更好的机会溜走。 "罢了。"齐峻将纷乱的思绪甩开,低头摸了摸知白的脸,"那你就再在房里窝几天吧,万不能让父皇知道你已然无恙了。" 敬安帝说要去看龙舟,这话居然是真的,端午那日一早他就起身,传旨让合宫正五品以上的嫔妃都随他同去,帝后二人带了十数名妃嫔,再加上东宫的人,连同伺候的宫人浩浩荡荡有近百人,直奔北海而去。 北海说是海,不过是个湖泊,只是极大,五六艘龙舟同场竞技不成问题。湖边早就备好了几艘楼船,供敬安帝登船观赏。那楼船十分高大,从观赏的甲板到水面足有数丈高,站在上面能将湖面一览无余。 敬安帝看起来兴致勃勃,蜡黄的脸上一片红光。几个年轻些的妃嫔不知厉害,纷纷上前奉承,一时倒也热闹。叶贵妃已经有些日子不曾看见敬安帝了,此次敬安帝病重,一来皇后把侍疾的事握得紧紧的,根本不让她去,二来听说敬安帝对真明子的金丹大为震怒,她也不敢往上凑,好容易今日出来看龙舟,她才仔细梳妆了一番,袅袅婷婷地来了,并不多说话,只是站在敬安帝身边。因是贵妃,除了皇后便数她了,年轻妃嫔们并不敢与她争抢位置,虽则敬安帝并不多看她一眼,也只得让她站在离敬安帝最近的位置。 五条龙舟已在湖面上一字排开,,敬安帝拿了用红绸裹着的木棰往楼船上悬挂的铜锣上一敲,那边便百桨齐飞,争先恐后起来。 眼看快到终点,有两艘龙舟几乎是齐头并进,妃嫔们都兴奋地站起身来观看,敬安帝也起了兴致,一直走到楼船边上,扶着甲板四周的围栏张望。看他这样有兴,妃嫔们更是凑趣地说笑叫嚷起来,敬安帝开始还觉得热闹,后来就觉得耳边喧哗得让人难耐,加以时近正午,阳光热烘烘地照在身上,他眼前渐渐有些发花,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两腿也有些发软。他勉强举起一只手,想转回身来让众人都安静些,却不防这时候楼船轻轻一晃,敬安帝一阵眩晕,整个人都扑在围栏上,翻了下去。 楼船上顿时炸响一片年轻妃嫔们的尖叫,众人眼睁睁看着敬安帝从船上翻下,落入了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刚才还紧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妃嫔连连后退,其中有个心思灵敏的,抬手便指着叶贵妃尖叫道:"是你,是你将陛下挤落水中的!" 叶贵妃脸色大变:"胡说八道!"她确实离敬安帝极近,但根本不曾挤过敬安帝。 "将她拉下去!"皇后一直坐在椅子上,此时呼地站了起来,"先关起来,等救上陛下再做处置!" 两个宫人立刻将叶贵妃拉进了船舱里,楼船上下已经乱作一团,会水的中人和侍卫们纷纷往水里跳,只是敬安帝被捞上来的时候脸色已然发紫,闻讯赶来的御医忙活了半晌,终于哆嗦着抬头向皇后禀报:"娘娘,陛下,陛下仙去了……" 49、登基 先帝崩,举国同悲人皆缟素。 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之后,大约皇帝驾崩的消息刚刚传到盛朝国土的全部角落,京城百姓已经脱下素服,开始准备庆祝新帝登基了。 太极殿外汉白玉石铺成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各着朝服依次排列,虽有数百人却鸦雀无声。礼部官员在前面念着冗长的文章,骈四骊六,要表达的意思概括起来只有十六个字:黄道吉日,新帝登基,天命所归,四海咸服。 远处钟鼓齐鸣,身边香烟缭绕,百官们全都谨慎地垂着头,仿佛当真被肃穆的气氛压得直不起腰来。丝竹声渐近,礼官高呼:"百官跪迎新君。" 哗啦啦跪倒一片,所有的人都拜伏于地,看着深红色绣五色祥云的衣摆从自己眼前过去,若是跪得近的,还能看见一条半条金龙的尾巴。 没错,新帝的袍服是深红色的。早在数日之前钦天监择定黄道吉日之时,礼部便已发出了文告,改年号为正烨,改尚水德为尚火德,改玄为朱。 虽然圣人有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但大家都知道,倘若新帝也与先帝一般好服食金丹扶持佛道,那可绝对不是件好事。既然这都能改,为何别的倒不能改了呢?当然,也确实有礼部的老古板们提出过反对,不过新君的答复无可辩驳:先帝死于水,若尚水德,则先帝何以死?妖道真明子则为雷火所击,若不尚火德,则何以报上天?这两个问题,不要说礼部,就是满朝文武都没一个人敢作答,于是一切改变都顺理成章了。 知白站在文官队伍的侧前方,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慢慢走来的齐峻。数百人中只有他不曾跪下,本来他是要跪的,不过被旁边执礼的官员小声阻止了。 齐峻远远就看见了他,唇角也微微弯了起来。从前他穿着玄色太子服的时候虽则瞧着稳重,却总嫌有些阴郁黯淡,如今换了深红色衣裳,却是面貌一新。新的礼服比旧制要略短些,衣摆不再长长地拖着地,而是仅及脚面,袖子收窄,腰间加玉带,更显得精干利落。衣摆及袖口绣着五色祥云,胸前背后皆蟠有双龙,腰间围一龙,另有四条龙游走于衣摆之上,九龙皆以二色金线绣成,随着衣摆的微微晃动闪烁着点点金光。 齐峻头戴的朝冠与敬安帝的九珠朝冠相类,亦是一条赤金龙蟠于冠上,头尾相交,只是朝冠上镶的不再是玄珠,而是九颗大小不一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宛如燃烧的火苗一般。齐峻整个人便如浴火凤凰,英气勃发,令人不敢逼视。就连他走过去之后,起身的官员们也被他的气势所迫,不敢随意抬头去看。 礼官长长的文章终于念完,高声道:"百官参拜新君,跪——" 顿时八音齐奏,雄浑的钟声回荡在宫内,刚刚站起身的官员们转向太极殿门前的方向,随着礼官的声音跪、拜、起,三拜九叩之后,仪式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该是新君移驾至昭明殿,敬安帝的画像已然在出殡那日送入了内殿,新君要去拜祭祖先,禀明自己已然继位。这一步算是"家事",官员们便无缘观礼了,应该先行退下,等新君拜完宗庙再来朝贺。 只是礼官却没有立刻让百官退下,反倒是站在那里不动。底下官员们相互看了几眼,虽没人敢交头接耳,却也忍不住用目光相互传递着讶异之色。片刻之后,轻微的骚动自队尾而起,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转头向后看,只见两个中人托着一件袍子走了上来。 那件袍子是朱红色,比齐峻身上的袍服还要鲜艳些,两个中人将其展开,只见上头绣着飞翔的仙鹤,姿态各异,总共亦是九只。红白二色合在一起,更显得明亮异常,仙鹤头上的红顶不知用了什么特制的丝线和刺绣之法,即使在朱红的底色上也鲜亮夺目,仿佛镶了九块宝石在上头似的。 广场之中起了一阵难以遏止的低低议论。这袍子不是给新后穿的,否则上头应该绣凤而不是绣鹤,可是九却是九五之数,除了帝后之外,就连太后都不能用,这件袍服究竟是给谁的? 两个中人一直走到知白身前,同时躬下腰去:"请仙师着服,行册封国师大典。" 哄地一声,议论声又高了一层。真明子也曾被册封过,敬安帝笃信佛道,那次册封国师的大典亦是极尽隆重,先是建了道观,又建了丹炉,其余林林总总的费用,据说不下于建一处宫殿。还为真明子备了国师金册,据看过的人说,那用的竟是真正的银箔,以金丝画出文字,封面更是黄金制成,其上之字乃为白玉雕成镶嵌其上,四边还饰以珍珠珊瑚,当真是奢华无比。另有国师印玺,亦是羊脂白玉雕成,其上为鹤钮,就连皇后的宝玺金册都不如国师的华贵。至于真明子那次身着的国师服,更是玄缎之上满绣五色祥云,其中的金银色祥云分别用的是真金足银拉成的细线,其作工不下于敬安帝的袍服。 若是这样看来,知白这件袍服其实也不算什么了,至少其上用的都是丝线,并没有金银之物;且真明子册封之时,敬安帝特意让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单独为真明子举行册封典礼,比起今日知白这"捎带脚儿"的册封礼,仿佛是更为隆重。 但——底下的官员们并不做如此想。袍服确实不如以前的华丽,典礼确实不如以前的隆重,可是,今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新帝登基啊!还有比新帝登基更好的黄道吉日吗?新帝登基的当日便册封国师,这是何用意?须知就连皇后,此时此刻还没等到自己的册封大典呢! 齐峻站在台阶上向下看。知白已经脱掉了身上淡青色的道袍,在两个中人的伺候下穿上了国师袍服。红白二色合在一起鲜艳明亮,若穿在别人身上未免有些轻飘,但知白穿起来只觉清俊飘逸,明艳照眼。他这件袍服下摆更长些,宽宽的袖子,腰间只用檀色丝绦一系,就显出了窄窄的腰,一阵风吹过来,衣摆轻轻摆动,九只仙鹤仿佛飞动起来,竟似会将他托上天一般。 惊为天人。齐峻心里忽然想到这么个词儿。一直以来他都知道知白有副好皮相,只是这小子从来都是一副无赖惫懒的模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又素来不讲究衣着,总是用些青蓝灰褐之色,似乎是刻意不想让人注意似的。只是今日他穿着这样鲜艳热烈的颜色,仿佛蒙尘的明珠忽然被濯洗拂拭干净了似的,不由人不目炫神摇。齐峻唇角不由自主地又弯起一些,遥遥向知白伸出了手。 百官噤声。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知白,看着他提起一点衣摆,沿着长长的台阶向新帝走去,直到将手放进新帝手中,然后一个转身,与新帝并肩而立,站在最高的台阶上。 "陛下册封了仙师为国师?"赵月的眼睛还在看着自己的皇后礼服,耳朵里根本没怎么听得进去小宫人报了些什么,"那不是早就定下的事么?先帝在世时就想册封仙师了。" 两位良娣和文绣都站在一边,众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件礼服上。真红色的软缎鲜艳得如同天边的朝霞,九只彩凤绣得栩栩如生,那彩色羽毛竟然是真正的鸟羽捻线绣成的,颜色比之普通丝线更为鲜艳。赵月有些迫不及待地展开双臂:"给本宫换上。" 两名良娣眼中都露出羡慕的神色。赵月身材高挑健美,换上这宽袍大袖的礼服热烈如一团火般。不得不说,朱色确实比玄色更适合新帝新后,这样鲜艳的颜色,让人眼睛都转不开。 "娘娘的礼服真是好看……"舒良娣细声细气地说。宫中六局的嬷嬷也给她送来了礼服,皇上准备封她为贤妃。说起来,作为太子在东宫中的妃嫔,虽然她进宫也才一年多,但比起以后要选秀进来的新人资历要老得多,所以一封就是妃位,虽然是四妃之末,但比起只封了个昭容的文良娣来,她已算是极好的了。那件妃子礼服上绣的是七只鸾鸟,虽然也是五彩之色,但用的只是丝线,远不如皇后袍服颜色鲜艳。舒良娣微微低下头,皇上将她封得比文良娣高,足以证明皇上还是喜爱她的,只可惜她膝下无所出,若是能为皇上生个一儿半女,定然还能再进一步。 文良娣紧紧咬着嘴唇站在那里。同样是良娣,舒氏封妃,她却只封在九嫔之列,送来的礼服上绣的是青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论出身,论容貌,她哪一样不如舒氏?若不是当初说错了一句话,何至于此?就是皇后,若不是因为有个能征善战的父亲,又哪里比自己强了呢? "娘娘,今日可是陛下的登基之日,娘娘尚未举行册封大典,却先册封了国师……"文良娣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恰好送入了赵月耳朵里。 鲜艳的皇后袍服像团火一样,忽然有些灼伤了眼睛。赵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铜镜之前,似乎仍旧在凝望自己的身影,手却在宽大的袖口里紧紧捏了起来。是啊,她才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是与齐峻平起平坐的夫妻,犹自不能与齐峻同日行礼,知白为什么却能?为皇上平定西北的是自己的父亲,他的功劳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征战多年,身上的伤疤数都数不清。而知白,年纪轻轻,只靠着装神弄鬼就位极人臣。说什么作法移动雨云,父亲可是曾经与她说过,西北暴雨也是弄碎了知白留下的东西,说不得这暴雨都是知白带来的,如今反过来却又自己做好人。幸而如今敬安帝已然去了,想敬安帝病重之时,一提到知白就让她两腿都打颤,若是敬安帝再多活几年,只怕她自己就要吓死了。可是最终,她也还落了个打扰仙师作法的把柄,以至于齐峻自那日之后再未留宿在她房中过。直到册封的旨意传到东宫之前,她都在害怕齐峻会不会不封她做皇后了。这些,还不都是拜那位仙师所赐? "文良娣慎言。"文绣冷眼旁观,将赵月的脸色尽收眼底,才慢悠悠地开口,"国师乃世外之人,岂能以俗礼衡量?皇上正因极其敬重仙师,才将册封之礼安排在今日。良娣这样妄语,实在不妥。" 文良娣身子一震,从眼角狠狠瞥了文绣一眼。她自然是知道齐峻对知白格外重视,这才出言挑拨赵月的,怎么就忘记了还有个文绣在一边。这个文绣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大宫女,脸面比那些不受宠的小妃嫔们都大,今日的话若被传到皇上耳朵里,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吃? 赵月也抿紧了嘴唇。文绣话里的"格外"二字更加刺伤了她,有知白在,她这个皇后又该放在何处呢? 文绣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又复低下头去,让众人都看不见她眼中淡淡的笑意——一群蠢货!皇上就算宠信仙师又能怎么样?就算是在登基当日封为国师,难道还能让他一个男子生出子嗣来不成?这后宫之中想要站住脚,帝王的宠爱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子嗣!单这一条,知白就比她们这些女子差得太远。虽则他确实有些神术,但除非他能驻颜,否则日后年老色衰又无子嗣,还不是没个下梢?与其盯着知白较劲,不如赶紧怀上龙胎。文良娣自以为聪明,想挑着赵月与知白去斗,却不想想陛下早厌了她的心机,便是皇后倒了台,她以为自己就能上去? 陛下生自中宫,少小时就因叶贵妃吃了不少苦头,怎会喜欢一个窥伺中宫的妃嫔?若不然,依赵月的愚蠢,只怕很难顺利封后。文良娣在这里上蹿下跳,也不想想前车之鉴——叶贵妃是在敬安帝驾崩之后第二日就被赐了白绫了,虽然对外说是不舍先帝自愿殉身,私下里又说她是不慎将皇上推下楼船畏罪自尽,但聪明些的妃嫔们哪个不知道,叶贵妃之死分明是因着她从前在皇后那里种下了毒。若不然,怎么同样是有子又高位的贤妃便安然无恙,还传出贤妃亦欲自殉未成,被皇后亲自劝下的的消息,真是赚足了好名声。 文绣的消息灵通,知道再过些日子三皇子也要封王了,就藩之后若是安分,还能将贤妃接出去供养呢。而叶贵妃的四皇子年纪幼小,齐峻准备在京城近地封他一块藩地,本人则留在宫中,说是抚养,其实也就是做个人质,时时提醒远在蜀地的平王和东南的叶大将军。一位贵妃一位贤妃,活着时前者风光后者沉默,如今风光的死了,沉默的倒落了好处,何以有如此天地之别?皆因其在世时对中宫态度不同罢了。 再说周才人,在哭灵的时候早产,因胎儿太大,周才人身子又纤细,生产时十分困难,引发血崩身亡,太后念其诞育公主有功,身后以昭容规格下葬。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何况宫中龙胎为重,为了保孩子牺牲一个妃嫔,没任何人敢说这有什么不是。至于周才人究竟是不是因胎儿过大而身亡的,又有哪个会去问? 至于后宫那些无子无女的妃嫔们,不管年纪大小,都要去皇家寺院清修,青灯古佛度过余生,只有孟婕妤被太后留了下来,说她贤惠,要留在身边说话解闷。这样比较一下,太后和皇上的态度难道还不是一目了然?也只有文良娣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还在蹦达,若是今日她说的话真传到皇上耳朵里,连这个昭容她也保不住。 究竟要不要把这话传给皇上呢?文绣低头思索起来。若是不说,留着这文氏挑唆一下皇后也还有用,可是若这消息被别人传给了皇上,她这个被特意派来"服侍"皇后的大宫女就会在皇上心里失了信任。文绣轻轻叹了口气,她要长久地留在皇上身边,要留住皇上的心,便不能做这样杀鸡取卵的蠢事,文氏,就算她倒霉吧。 50、烦恼 寿昌宫内殿,宫人们都退了出来,独留太后的心腹大宫女芍药在旁,伺候着太后和皇后两位主子。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芍药走到殿门旁边,一个小宫人快步进来,附在她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话,旋即退远。芍药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来,慢慢转身进了内殿。 "皇上回来了?"太后看见她的模样,立刻就问,"去了哪里?" 芍药支吾片刻,终于还是道:"陛下去了观星台。" 赵月立刻就呜咽起来:"太后您看,儿媳半句都没说错,皇上如今下朝回来便去观星台,这几个月,皇上总共就是初一十五来紫辰殿看看,但凡有点儿时间,都耗在观星台了。从前儿媳身边的宫人说过这话,儿媳还不相信,如今——真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住口!"太后皱眉喝斥她,"皇上不是还去你宫里了吗?还有贤妃处,皇上去过几次?" 赵月顿时哑了,半晌才道:"也没去几次——"其实是去得比她那里多的,一个月里大约也要去个四五次,几乎是她的一倍,每次看起居注,她心里都酸得厉害,恨不得把贤妃拖出来打一顿才好。 芍药低声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后便扫了赵月一眼:"皇上还时常去贤妃处,你也该自省,为何皇上不爱到你宫里去!" 赵月低了头,半晌才道:"太后不知,儿媳其实是——是得罪了国师。" "什么?"太后从来不知内情,大为诧异,"莫非你以为是国师教唆了皇上?胡说!国师是方外仙人,岂会过问后宫这些妇人之事。"当初她病重,可是知白救的,这些年别的她不知道,可知道观星台的用度微乎其微,也就与一个普通低位妃嫔相仿佛,知白更是长居观星台,连出来走动都少。 赵月既开了头,后头的话也就藏不住了,遮掩着将自己当日擅闯观星台之事说了:"……儿媳并不知仙师在内作法,只是冯恩遮遮掩掩的不许人进去,皇上又长久不出,儿媳心里担忧才闯了进去,当日也没见怎么,谁知第二日就传出国师元气耗损的消息。"她说到这里,看见太后面色不佳,心里一跳,总算想起前日召自己姨母入宫,姨母教她的几句话,忙道,"当初先帝病重,国师就以元气耗损为由不肯为先帝作法,可是那日皇上登基,册封国师,众人皆是亲眼所见,国师气色好得很,哪里像是元气耗损的模样呢?" 这句话有些戳中了太后的心思。太后与先帝少年夫妻,虽则从未得宠过,毕竟先帝一直保全了她正室之位,又立她的儿子做了太子,太后心里有怨,却更多怨的是叶贵妃狐媚,先帝病重时,太后倒是真心想过请知白为先帝作法延寿的。如今听了这话,不由得低头沉吟起来,只是口中仍道:"休要胡说,或许是后头才将元气养回来的。何况皇上素来孝顺先帝,难道会眼看着国师装病不成?" 赵月忙道:"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可这元气之事,国师若说自己不成,皇上难道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装的?说起来,儿媳实在是有些担忧,前头那真明子也封了国师,可他却欺瞒先帝多年,更以假金丹谋害先帝,如今这位国师……" "胡说!"太后瞪了她一眼,"真明子那是叶氏贱人弄来的,如今国师可是皇上亲自请来的,岂能相提并论?" "太后!"赵月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皇上那是为了孝心,特地寻了他来为太后延寿,可是国师究竟是为何愿意入宫的呢?真明子在时,求的是荣华富贵,他的吃穿用度比皇上还多呢,可是国师向来朴素,那——国师图的是什么呢?" "胡说。国师是方外之人,修行之人本就该清心寡欲,哪里还图什么呢……"太后虽然仍是驳斥了赵月,语气却有些不定了。 "着啊!"赵月一拍手,"国师是修行之人,可那修行之人不都是在深山之中隐居吗?哪有如国师这般跑到皇宫中来修行的?若他真是清心寡欲,当初为太后延寿之后,为何不离开京城回转深山呢?听说国师之前五六百年都是在山中的,何以如今倒来京城了呢?" 这话说得不可谓无理,太后也忍不住道:"你倒说说是为何?" 赵月低了低头:"儿媳这话只怕是大逆不道,但为了皇上也只能说了——儿媳只怕国师其志便在皇上,太后有没有听说过采补之术?" 太后虽然老实,但敬安帝广置后宫,以至于太后对采补之事也略有耳闻,顿然有些色变:"你,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赵月赶紧离座跪了下去:"太后,儿媳也知道这话说不得,可,可儿媳记挂着皇上啊!皇上年轻,国师却——论邪术,皇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太后心口砰砰乱跳,勉强摆手道:"这些话的确不是你该说的,你回自己宫里去罢,若有半字传了出去,我唯你是问!" 赵月走了,太后才沉着脸转头问芍药:"你看皇后这话作得几分准?" 芍药也十分为难:"奴婢实在不知……不过文充容降位之事,倒是确与国师有关。" 文良娣本已拟定是封为昭容,可不知怎么的到了要册封的时候却只封了个充容,虽说都是九嫔之列,可一首一末其中也是有所差别的。若究其原因,只怕就是因着当日她在东宫里说了国师几句坏话,"皇上对国师极亲近,这也是真的……不过奴婢瞧着,皇上也不像是身子不适——"并不像是被采补了之后的模样,"何况采补之事,奴婢虽然有所耳闻,却未曾亲见。当初真明子那妖道也曾说让先帝采补,可……"先帝还不是死得快。 太后摇摇头:"那妖道怎能与国师相比。"国师可是有真法术的,所以……才让人更捉摸不透,也更……不能放心。 芍药低着头不敢说话。她心里并不大相信皇后的话,可是皇后的话有些却又是有理的,国师究竟为什么要留在宫内呢?何况,若她此时说皇后不可信,日后万一皇上有个好歹,她可担得起这罪责? 太后也是举棋不定,半晌才道:"皇后这话也未必全都可信,看皇帝去贤妃处比去她处还多,想必是她不得皇帝喜欢。说来先帝大行也有三个多月了,皇帝后宫里只有这寥寥几个人也不像样子,该选秀才是。皇帝都二十了,还没有一子半女,这怎么成?"她越说越觉得选秀之事势在必行,只可惜敬安帝驾崩前不久才选过秀,也不知如今再选究竟还有没有好的。一念及此,便将别的事全部抛在脑后,扯着芍药数起京城中官宦勋贵人家的适龄女儿们来。说了半天意犹未尽,随口吩咐道:"去瞧瞧皇帝从观星台出来了没有,若出来了,就请过来。" 齐峻此刻正站在观星台的三层圆台之下,抬头仰望顶上打坐的知白。如今已是九月,知白仍旧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脸色却红润如鲜桃一般,双目微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盘膝而坐五心朝天,呼吸声绵长,头顶更是白雾蒸腾。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映照,齐峻站在台阶下仰头看过去,竟觉得他身周似有五色虹光隐隐流转,那头顶白气之中,仿佛也有一团淡淡的金光在闪烁,不过只有指肚大小那么一团,再细看时又不见了。 齐峻放轻脚步走上去,恰好知白头顶白雾渐渐收敛,缓缓也睁开了眼睛,对他一笑:"陛下久等了。" 齐峻随口道:"也是刚到。" 知白从蒲团上翻身下来,嘻嘻笑道:"不是刚到,陛下已经到了一炷香时候了。" 齐峻颇有些惊讶:"你不是在打坐的,怎的不用心,还能知道我到了多久?" 知白嘿嘿一笑:"何须分心。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忧之事?" 齐峻眉毛一挑:"你又知道了?还说不曾分心!"他确实是带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不过在下头站着看了知白半晌,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已然下去了七分,这会儿再从他神色中却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知白摇摇摆摆往内殿走,随口道:"我是与陛下双修过的,虽目前尚不能神合,但彼此元气却互有感应。陛下一入观星台我便知道了,陛下元气流转急促,内有暗流数道不曾通顺,若不是有忧烦之事又是什么?" 齐峻忍不住伸手在他脑门上点了点:"这些本事你倒是尽有!"说完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老实说,他的烦心事实在不少。首当其冲便是叶家。若按齐峻的意思,叶贵妃实在不必杀,敬安帝已死,她一个太妃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只要将她扣在内宫,再加上四皇子,齐嶂无论做什么都要投鼠忌器,且能安抚叶家满门。须知他新登大宝,不好轻举妄动,叶家手中又有兵权,还要徐徐图之才好。谁知道他这里正忙着,那边皇后已经一根白绫把叶贵妃绞死了,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叶贵妃尸身都凉了。 "本来叶氏顶着害死父皇的罪名,即使活着也要战战兢兢,连叶家都要小心行事。如今可好,叶氏这一死,叶家也罢,平王也罢,便都少了顾忌,倒要朕去安抚他们。"齐峻皱着眉头,很想埋怨一句太后,却又毕竟是他的生母,再说人都死了好几个月了,说有何用呢。 知白给他倒了杯茶:"不是还有四皇子吗?" "一个几岁的孩子……"齐峻冷笑了一下。对叶家来说,只要有一个外甥能登上大宝就行了,多了也是无用。而对齐嶂来说,一个小弟弟有和没有实在都无碍大局,他对生母叶贵妃或者还有感情,可是对四皇子能有多少感情,就不好说了。何况皇位当前,就是叶贵妃都未必不能放弃,何况是弟弟呢。 "罢了。"齐峻倒自己给自己宽了心,"叶贵妃在与不在,也不算什么,若叶家当真要有所动作,叶贵妃活着又能怎样?横竖朕迟早也是要动他们的。"将来叶家倒了,叶贵妃还是个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叶家是日后之事,如今这眼前就有不少事了。大典之前朕就说过要以减税代大赦,直到如今那些人还在议着呢,拖拖拉拉就是不肯办。个个都在上折子说什么大赦是救命积德之事,至重莫过于人命,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出来了。呸!若不减税,年年还不知逼死多少百姓,这些难道就不是人命了?" "这是为什么?"知白听得稀里糊涂,"这些道理,难道官员们不知?" 齐峻冷笑:"他们不知?他们知道得很呢!只是大赦不关他们的事,若是减税,却少了许多人从中取利的渠道。"他狠狠在座椅扶手上捶了一下,"这些人,这些年养得脑满肠肥,还嫌不够!" "那就罢免了他们。" 齐峻叹了口气:"不可操之过急。这些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满朝文武都一起罢免,一时哪里还有人能顶得上来呢。朕加开了恩科,虽是时间紧了些,秋闱倒也顺利举行,只待明年春闱取出一批人来,就好慢慢用起来。早晚有一天,这朝堂上也要换换天地了。" 知白听得眼睛眨眨。齐峻看他那副呆样儿,不由得笑了,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瞧你这样儿,白在京城里呆了几年,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知白吐吐舌头:"这些话本来陛下也不该跟我说吧?" 齐峻翻他一眼:"不与你说,朕去与谁说?难道去与朝堂上那些人说,朕迟早有一日要换了你们?" 知白自知说了句蠢话,皱皱鼻子道:"不是有皇后吗?夫妻一体,陛下该与她说才是。" "后宫不得干政。"齐峻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默然片刻才冷笑道,"就是朕与她说了,她懂什么?只怕连听都不愿听!"刚刚登基之时,他几次在朝中吃了官员们一肚子气,回宫之后也曾想去寻赵月。知白说得是,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也该说与皇后才是。可是他头回提起,赵月就连忙将话转开,若说得多了就说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几次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赵月哪里是守什么祖训,分明是不肯担这个罪名,夫妻一体,她却连他的几句抱怨都不愿听,唯恐给自己招了错处。既然如此,索性他也不与她说了,就是初一十五去了紫辰殿,也不过两人哑巴似地相对,再干巴巴地行个房事罢了。他现在只盼着赵月快些有孕,待生了嫡长子,他就再也不必去她那里例行公事了。 知白想了想,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陛下别难过,皇后年轻,将来总会好的。" 齐峻自嘲地一笑:"罢了,谁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呢。不说这个,过几日要秋猎,带你去西山玩玩,也省得你整天圈在观星台里闷得慌。"虽说是国师,但后宫皆是女眷,知白顶了个五六百岁的名头,却到底是生了一张年轻俊俏的脸,自然得避嫌,不能随意乱走。 知白对秋猎什么的印象只限于东狄王子来的那一次,没甚好感:"我也没什么闷的,近日修行大进,金丹将结,正该努力。" "金丹?"齐峻对这个词儿十分敏感,"什么金丹?你可别胡乱吃东西。" 知白乐得笑起来:"不是吃的金丹,而是结内丹。"他两手往齐峻腰上一围,一脸的耍赖模样,"全仗与陛下双修才能修为大进,陛下今晚走不走?"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求欢了。齐峻看着知白红润的脸和明亮的眼睛,心里蓦然就心猿意马起来。文充容那里他是根本不愿意去了,如此心机叵测的女人,还不如像赵月一般冲动莽撞些呢。赵月又是一副只可同富贵,不可同烦忧的模样,若不是为了嫡子,他也不愿意去。贤妃略好些,可又柔顺规矩得过了头。总之这后宫之中,竟是只有一个知白鲜活动人,更不必说双修的滋味委实销混蚀骨,且双修之后他也是神清气爽…… "你说的结丹是在哪里?"齐峻伸手摸摸知白的头顶,顺手把他的玉簪抽了下来,黑发像流水似地铺了下来,滑软如上好的绸缎,"在这里?" 知白傻乎乎地把他的手拉下来:"这里是泥丸宫,元婴才在此处,结丹是在丹田。" "哦?"齐峻挑了挑眉毛,"丹田在哪里?"一边明知故问,一边已经引着他的手往自己腹下探了过去,按在已经半硬的东西上,"这里?" 知白脸上终于红了一下:"不是。" "那是在哪里?"齐峻把手又往他腿间伸了过去,低声轻笑。知白也半硬了。不过一想到他每次都固精不泄,齐峻又觉得有点儿心里不舒服,轻轻捏了他一下,"看你这儿长也是白长,切了算了。" 知白顿时一脸惊恐:"不行!"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欺身把知白压在窗下的矮榻上:"怎么不行?朕说行就行!"一边说,一边解开了他的衣扣,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啃下去,"朕说切哪儿就切哪儿,谁敢说不行?" 知白发现他是在开玩笑,便放下了心,一边努力解他的衣带一边道:"陛下仗势欺人,不是明君。" 齐峻手快,已经把他剥了个干干净净,低头含住他左胸轻轻一咬,玩笑道:"朕今儿就当一回昏君好了。" 知白主动分开腿盘上他的腰,高高兴兴道:"好啊。" 齐峻无奈:"你知不知羞啊。"知白现在的衣裳都是红色的,摊开来如同一团火,衬得他就像火中的美玉一般。齐峻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一句诗:"试玉要烧三日满,朕倒要试试,你是不是真玉,能不能烧三日……" 51、西山 西山离京城有六十多里地,若是快马奔驰自然要不了多少时间,但秋猎是大事,不但皇帝和文武百官,就是后宫都可以跟着去的,因此车队拖拖拉拉,早晨出发,过午才到了西山,扎营安置。 知白虽然曾经见过敬安帝围猎,但那次他可没有现在这么自由,只能在驿馆里呆着罢了。这次却是跟在齐峻身边,干什么都是头一份。譬如说现在,他就在扎起的营帐里爬来爬去,齐峻一进来就忍不住好气又好笑:"这是干什么呢?" 虽然是营帐,但既是给皇帝住的地方,自然与普通营帐不同。外头虽看不出什么,里头却布置得十分舒适,地上仔细平过,还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难怪知白在上头爬得欢快。 营帐低矮,齐峻只能弯着腰进来。当然敬安帝从前用过的营帐都有一人多高,还是刺绣滚金的,十分华丽,但运送安置都十分不便,且围猎时营帐不过是晚上睡觉才用,齐峻觉得根本不必如此豪奢,此次出来带的便都是这样的矮帐。在帐子里站着直不起腰,齐峻便也坐了下来,顺势抬手就在知白屁股上拍了一下:"学小狗么?回头让人在观星台里给你铺上毡毯,爱怎么爬就怎么爬。" 知白哎哟了一声,连忙护住了自己的小屁股。那天齐峻说了个"试玉要烧三日满",虽然没当真做上三天,可那晚上也结结实实做了三次。当然这一夜下来于他修炼大有好处,可腰酸背疼是免不了的,且还有个"使用过度"的后遗症,以至于他今天没敢骑马,只是坐了马车。 "怎么了?"齐峻看他那样,不觉皱了眉头,"御医给的药膏不管用?过来朕瞧瞧。" 知白的脸红了一下:"管用,管用,陛下不必瞧了。"说着就往远处爬。 齐峻动作比他快得多,一伸手扯着腰带就将他提过来了:"让朕瞧瞧。"随手扯开外袍又扯中衣,便见知白腰侧左右都是手指压出的瘀痕,虽然过了一天,仍旧有些淡青色的印子,不觉眉头皱得更紧,"你不是说双修大有好处么,怎么这些印子还没褪去?" 知白抢回腰带胡乱系上:"我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何况最近在结内丹,精血皆内敛于丹田,也顾不上别处。" 齐峻想像了一下,觉得挺有意思,随手在他小腹上戳了一下:"内丹,是说你肚子里会有颗金丹么?"他自己没忍住嗤地笑了出来,"就像母鸡腹中有蛋一般?" 知白怒视他:"才不是!内丹是元气所集,外人观之不见,唯修道之人可见可触,跟鸡蛋毫无关系!" 齐峻笑得打跌:"那便好。不然朕还要担忧,哪日你骑马骑得急了,再将腹内的蛋颠碎了可怎么好。" 知白气得想咬他,却被齐峻按在怀里笑得躺了下去。他挣扎了一会儿,想想内丹像跌碎的鸡蛋一般流出黄儿来,也忍不住趴在齐峻身上笑了起来。两人笑笑停停,停停又笑,直笑得都没了力气才算歇下来,齐峻一手支头,另一手在知白小腹上摸着,好奇地问:"内丹是什么样子?" 知白被他摸得痒痒的,伸手按住他手:"因人而异,亦与修行之法有关,有五色七彩之分,或明或黯,皆不可定。" "你的内丹是什么样的?"齐峻越发来了兴致。 知白想了想,有些迷惑地摇摇头:"修炼之时我也曾内视过,只是有时可见一团淡淡金光,有时却看不到,大约是功力未深,还不能稳定结丹罢。"说着沮丧地噘了噘嘴。 齐峻看他翘起的嘴唇肉肉的,像颗成熟的小果实,忍不住低下头去含了,含糊地道:"不必着急,再过些日子总会结丹的。"感觉到知白在扯他的腰带,赶紧按住了,"这会儿可不成,一会儿要出去跑跑马,晚上还要与众臣聚宴呢。" 知白更沮丧地噘着嘴不说话,齐峻看得心里一软,低头又亲了一下笑道:"别摆脸色,走,朕带你去骑马。" 知白对他翻了个白眼。齐峻笑了出来,仍旧拉着他道:"那就出去看看,西山这里有好红叶可看。" 知白从前在山里,什么样的红叶没见过,不过看齐峻眉眼舒展的样子,也就乖乖让他拉了出去,随口问道:"陛下好像很高兴?" 齐峻心情确实不错。虽然户部那边拖拖拉拉,但因为他态度强硬,减税的旨意到底是颁布了下去。虽然这旨意到了民间执行起来免不了要打折扣,但无论如何也能给百姓们略略减轻些负担的。且减税旨意的颁布,也是皇帝与朝中官员们这一场角力的胜利,加上秋闱顺利举行,明年春闱过后就可以挑选新进士、渐渐培植自己的势力,齐峻怎能不觉欢喜呢? 这些事,齐峻如今也只能与知白说了。只是两人刚说了几句,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齐峻眉头微微一皱:"什么人在那里喧哗?" 冯恩连忙叫身边的小中人去打听,自己转身答道:"那边是随行众位大人带的家眷……"齐峻携官员们一起出行,因为心情不错,也因西山猎场地方宽敞,齐峻便特旨三品以上官员可携一二家眷同行。不过他本以为是各家将出色的子弟带来,弓马骑射一番,也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怎么这会儿听着的却是女孩儿家的笑声? 小中人跑得飞快,一会儿就带了消息回来:"前头是几位大人家的姑娘,正在赛马。"还没等他说完,马蹄声已经自远而近冲了过来,随行侍卫立刻迎了上去:"圣驾在此,谁敢冲撞!" 一片莺声燕语,五六匹马同时勒缰,穿着骑装的少女纷纷滚鞍下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惶恐之色来,姿态却是十分优美,人低着头跪在地上,眼睛却都悄悄地抬起来去瞟齐峻。后头还有几个马跑得没那么快,也连忙赶过来下马行礼,还有一个竟然从马上滚了下来,坐在地上抱着脚一脸娇弱模样,眼泪要落不落地挂在眼眶里,仿佛梨花带雨,看上去楚楚可怜。 齐峻目光扫过这群少女——年纪都在十五六岁,或清秀或俏丽或明艳或端庄,倒是百花齐放。他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叫她们都回去吧,虽说尚未进围场,此地也是近山之处,若是误入林中被野兽惊了却是不好。替她们圈一块平地出来,若要骑马,只许在那一处骑。"说罢,拉了知白转身就走。 知白走了几步一回头,就见一群少女都目送着齐峻,就连刚才还抱着脚落泪的那位都伸长了脖子,不由得一笑:"陛下的桃花运来了。" "胡说八道!"齐峻举手吓唬他一下,落下来却又顺势牵起了知白的手,"不过是母亲那里提了提选秀的事,这些人就忙起来了。" "选秀?"知白歪头想想,"那不是宫里要操办的事吗?她们入宫待选就是了。" 齐峻失笑:"哪里有这么简单。"选秀这种事,先是层层筛选,至少要三选之后的秀女才能到他眼前来。这其中若是有人做手脚,涮掉几个根本不成问题,倒不如让女孩儿先来他眼前晃晃,若能入了他的眼,纵然不能立刻被带进宫去,也不怕有人再做手脚。毕竟宫内皇后也好,还是已有的两位妃嫔也好,都不会真正喜欢新人入宫的。 "瞧着倒是都挺美貌的。"知白笑嘻嘻地说,"陛下后宫里人也不多,比起先帝就太少了。" 齐峻随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懂什么,要那么多人做甚?后宫和前朝是分不开的,若是不纳也就罢了,若纳了人进去,不是看着这个的父亲,就是看着那个的兄长,瓜瓜葛葛闹一个不清,想想都叫人心烦。"他叹了口气,"何况先帝故去才几个月呢,这些从前口口声声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人,就都争先恐后想把女儿送进宫来,连个'孝'字都都不容朕守了。" "太后又何必这样着急呢?"知白对这些个事并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随口问道,"陛下若是不愿意,不允就是了。" "你啊——"齐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早说过了,便是朕也不能随心所欲。太后是一片好意,朕到如今还没有子嗣,太后心里着急。"其实着急的也不只是太后,他也着急。 "再者这些官员们,也不能不顾及,想来少不得要纳几个的。"齐峻皱皱眉,虽说一样是选秀纳妃,但当初他选妃是自己愿意,如今却像是被人强迫的,心里总归是有些不悦。 知白认真地听着,但显然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他根本就没怎么听懂。齐峻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摸摸他的脸:"你怎么这么呆。" 知白做了个鬼脸,一抬头指着前面:"陛下瞧,红叶!" 前头果然是一片红叶,并不是枫树而是黄栌,红中带着点黄,更显得明亮而鲜艳。说起来,齐峻看过的红叶倒比知白少得多,故而他说是带知白来看红叶,自己却看得更起劲。两人只带了几名侍卫,便沿着山间小路慢慢走上去,知白虽然不怎么稀罕红叶,但在皇宫里呆得久了,能出来松散也是欢喜的,自然也是走得起劲。 此刻山间野物都在预备过冬,个个长得膘肥肉满,随行侍卫随手射了几只野鸡兔子,又有携带的盐酱等物,齐峻也是一时兴起,便在林间空地上点起火堆烧烤起来。知白不吃荤,齐峻便命侍卫去采些蘑菇山栗之类,自己陪了知白走到远处小溪边上,笑道:"倒忘记给你带些点心来。明日怕是射猎起来难免杀戮,不该让你来的。" 知白不甚在意地道:"尧舜亦要演武,秋时围猎正当时,所谓斧斤以时入山林,只要陛下不是肆行杀戮逆时而行,并不算什么。" 齐峻失笑道:"说你呆,讲起话来又头头是道。说你明白,又时不时的一脸呆相。"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你说说,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知白嘻嘻一笑:"大智若愚。" 齐峻噗地一声喷笑出来,按倒知白就是一顿揉搓:"好你个大智若愚!智是没看出来,愚倒差不多。" 知白被他碰到肋下的痒处,笑得喘不过气来,伸手蹬脚地挣扎,将自己衣领都扯开了,露出精致的锁骨来。地上落下的红叶跟他的红衣映在一处,衬得他露出来的肌肤白得耀眼。齐峻一时意动,低头亲了下去。知白吓了一跳,一边往左右看,一边轻轻推他:"有人……" 齐峻本是一时意动,等抬起头来看见自己在知白锁骨处留下的殷红痕迹,倒是真的情动了。随行之人大都在空地上忙着点火烤灸,还有两个在小溪下游洗剥猎物,只有冯恩一个人离得不远。但冯恩本是贴身内监,平日都在内殿里守夜的,可谓无事不知,并不必太过避讳。且他们所在之处恰在一丛灌木之后,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要动静不是太大…… "别出声——"齐峻不但没有放手,反而伸下手去把知白的腰带扯开,裤子拉了下来,一边轻轻咬着他的耳垂低声笑道,"他们看不见。" 知白被他惊着了。这不是白昼宣淫么?还是在野外……天当帐幕地当床的地方!齐峻平常在宫里还端着架子呢,这会儿怎么…… 齐峻已经把一根手指探进去了。知白一脸紧张,连身体都紧绷着,那里越发的紧致。不知道是不是双修道侣格外契合,还是知白天赋异禀,除了最初几次要用脂膏好好拓展之番之外,其余的时候都不必那么麻烦。这会儿齐峻一边亲他,一边慢慢往里加手指,虽然什么也没有,慢慢的倒也开拓了。齐峻抽出手来解了自己的腰带,低头用嘴堵住知白的嘴,挺身就顶了进去。 知白含糊地呜咽了一声,到底还是疼的。齐峻吮着他的舌尖,手从衣裳底下伸进去揉弄他腿间,感觉手里的东西慢慢硬了起来,知白的呼息也渐渐急促起来,便试探着动了动,立刻就听见知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细腻缠绵小猫似的轻哼,哼得一股热流都似乎顺着脊梁蹿了上来,双手扣住知白的腰便大动了起来。 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左右是火一般的红叶,冯恩近在咫尺,再远些就是随行的侍卫足有十余人,或许再过一会儿还会有人找过来;两人只靠一丛灌木遮身,虽有溪水淙淙,也不能完全掩住喘息呻吟之声——这样的地方满是禁忌不能尽兴,却别有一种撩人的滋味。 齐峻身上衣冠整齐,只将裤子褪了下去,抱着知白坐在自己身上。知白的裤子挂在一条腿上,袍子也散了开来,露出莹白如玉的胸膛。齐峻放开他的嘴唇,低头含住他左胸咬了一口,不无恶意地用力一顶,顿时听到一声难以压抑的低叫。知白两手紧抓着他的肩头,细长的手指几乎要陷进去,极力压抑着声音:"殿下——" 这是叫错了。齐峻却只觉得心里发软。从前没当皇上的时候盼着继位,如今真继了位却又难免怀念做太子的时候。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唯独知白这没心没肺的,待他与从前并无二致。如今这一声殿下,仿佛又把他叫回了做太子时的时光,他忍不住应了一声,移上去亲着他粉润的嘴唇,低声道:"小傻瓜——" 知白有些晕眩,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凑上去找他的嘴唇。两人像两个半圆一般嵌合在一起,只觉得不只是身体,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也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对方身体轻轻的颤抖和抽气都感同身受。 这是双重的愉悦,齐峻只觉得知白的身体像个美梦般要将他陷进去,眼前甚至渐渐觉得有一团金光在浮起,指肚大小,仿佛就在两人紧挨的身体之间。他忍不住扣紧知白的腰加力冲刺起来,正在神混颠倒的时刻,猛然间远处天边隐隐传来隆隆之声,这声音仿佛离得还很远,知白却猛然动了一下。齐峻只觉得夹着自己的地方忽然收紧,猝不及防之下猛然就被送上了巅峰。他下意识地勒紧了知白的腰,唇舌纠缠,一股微凉的气息自上而下,且入且出,酣畅淋漓。等他稍稍回过神来,知白已经扭过了头去,正往后面不知看什么。 "怎么了?"齐峻有些不满地把他的脸扳回来,又凑上去轻轻咬着他的嘴唇。每次他们做完的时候都是唇齿相依的,这会儿知白忽然分心,齐峻还觉得真不习惯。 "陛下有没有听见雷声?"知白还是扭着头想往天边看。 "雷声?"齐峻分心想了想,仿佛听见一点动静,但看看天空仍旧一片碧蓝,连一丝微云都没有,"看这天色哪里会有雷呢?或许是远处马蹄声吧。" 知白还有几分疑惑,但再听时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声响不过是听错了,只得扯了衣服整理起来,一面小声抱怨:"陛下怎么在这儿……" 齐峻只要把裤子一提就好,低声笑着看着收拾:"滋味不佳?" 知白脸腾地红了,把腰带胡乱一系,扭头跑了。齐峻哈哈大笑,跟着他走了出去。至于那一声闷雷,很快就被两人抛在了脑后。 52、天劫 这是齐峻登基之后第一次围猎,随行的侍卫和各家子弟们大部分都是出尽全力,希图在新帝面前留下一个骁勇的好印象。谁不知道,新帝与善文的先帝和平王都不同,自幼就娴习弓马,好武不好文,若是想得到新帝的青睐,武事上出色是极有希望的。 武将与文官有所不同,虽然也有武举,可比起文举三年一次,那就少得多了。且文官能靠熬着资历升上来,武将却不同,若没有战功,就只能靠上司的青眼了。说起来,天下还有比皇帝更高的上司么?朝中固然有不少还想牢牢把持朝政的旧臣,可底下想爬上来的新人更是数不胜数,谁不想今日得皇上的青眼呢?故而西山猎场之内,当真是风毛雨血,人人争先。 齐峻自己也带着一队侍卫去跑了一圈,他是皇帝,侍卫们自然不敢让他真正对上猛兽,不过也射了几头野鹿和狼,还用绳圈套了一只狐狸。 "这狐狸皮毛真是丰厚。"文绣一脸的钦佩,"陛下怎么就想出用绳子套呢。奴婢倒是听说过用绳子套马的,可这狐狸这样小的东西,又爱在草棵子灌木丛里钻,陛下怎么套到的?" 齐峻笑了笑:"有侍卫们一起撵着呢,也没什么难的。" "陛下说得容易,若换了别人,有几个能套得着的。"文绣一面服侍齐峻换衣裳,一面笑盈盈地道,"太后娘娘方才就差人来问过了,问陛下几时回来。" "母亲有什么事么?可是在这里不惯?"齐峻虽然带了后宫的女眷们来,不过是让她们出来散心的,营帐也设在远离猎场的地方,唯恐有什么东西出来惊了女眷。 文绣笑道:"并不是,奴婢看太后娘娘欢喜得很呢,连着召了好几个姑娘去营帐里,还去看她们赛马呢。" 齐峻微微皱眉。他知道要安抚笼络旧臣,择其家族之女纳入宫中是最简单的办法,历朝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做的,就连他娶赵月为正妃,也是首先虑到她的家世。但是娶正妃是一回事,纳后宫又是另一回事,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他并不想选秀,至少不想现在选秀。赵镝还是有些真本事的,而朝中这些尸位素餐的人又算什么呢?若是太后跟他一心,替他驳了选秀之事多好,可惜——太后的眼光只放在子嗣上,看起来比谁都积极…… "太后此时还在营地?" "应该是去南边看各家的姑娘们赛马了,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也跟着呢。"文绣低头替齐峻将衣裳下摆拉平,"奴婢正想着,这打了好几个雷了,没准一会儿要下雨,还是该请太后回来,若淋了雨可不好。" "打雷?"齐峻略有些诧异,"方才有雷声?朕倒没听见。" "是有的,不过听起来还远,大约响了四五声。陛下方才在林子里射猎,那儿嘈杂,怕是听不见的。" 齐峻听了这才放心:"即是在远处,想来无妨。" 文绣抿着嘴笑道:"陛下说的是,奴婢也是白说说。因昨儿晚上还听见响了几声雷,今儿这雷听起来好似比昨晚近了些,因此担忧。别人也就罢了,太后娘娘那年大病,虽说是国师作法延寿,奴婢也怕娘娘伤了元气,平日里还是要当心些才好。" "还是你细心。"齐峻脸上露了笑容,"只是昨夜里也有雷声?" "是。奴婢晚上值夜,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的,先是两声,后来又连着三声,再后来好似还有几声,奴婢就没数了,只是听着越来越近似的。" 文绣正说着话,便听天边轰隆一声,听着竟是离得极近了。雷声震颤不绝,这一声尚未完全平复下去,第二声又起,连绵不断地,足足响了六声之多。文绣吃惊地抬头听着:"陛下,奴婢听着这声儿又近了,怕真是要下雨了,这营地里只怕不成……" 营帐虽然都是上好的毡子,外头还可再铺上桐油布防水,可到底只是临时住宿之处,听这雷声如此沉闷厚重,这雨怕是小不了。营地在两山之间,风和日丽之时自然是好宿处,可若真下起大雨来,这里地势却是最低的,雨水都朝此处汇聚,哪里还能再停留?齐峻眉头一皱:"快叫人去接太后回来。"他边说边走出营帐,一掀帘子就觉得一股风吹到脸上,比早晨出猎之时的微风大了许多,风里还带了些湿气,"叫众人拔营,返回行宫。" 行宫离此处二十里地,若现下便走,留在后头收拾东西的人自然要被雨淋一淋,主子们坐着马车,说不定能在下雨前便到。那边是正经的房屋,敬安帝好奢华,就是行宫也修建得十分讲究,别说风雨,就是地动也无妨的。 齐峻这般一说,营地上顿时忙碌了起来。齐峻抬头往雷声传来之处看去,只见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天边有些发乌。开始只是一条黑线,就在齐峻驻目远眺的这段时间里,那一条黑线便粗了一倍有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乌云了。 "来得倒快。"齐峻不禁说了一句,转头便道,"都快些,太后和皇后的东西让宫人收拾,让车辇直接送太后去行宫。" 冯恩连忙答应,揪了小中人就去给太后和皇后身边的总管内监去传信。齐峻目光一转,就见知白站在自己的营帐门口,也在抬着头看天边的乌云。他少见地紧皱着眉头,神色冷肃。齐峻大步过去:"还站着做什么?叫人给你收拾东西,赶紧去行宫。" 风在这一会儿工夫里已经又大了许多,吹得营帐门帘噼啪翻卷,齐峻说话都要提高声音,才能压过那呼呼的风声。知白却好像没在听他的话,仍旧抬头看天。齐峻不觉皱起眉头,伸手拉了他一下:"跟你说话呢!快点收拾东西——罢了,你也没多少东西,赶紧上车去行宫!"虽说知白现在脸色红润活蹦乱跳的,齐峻心里总记得他当初作法移云之后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模样,生怕他若是被雨淋了再生什么病,"不必看了,又不用你再作法移云。" 最后这句话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在内,知白却微微颤抖了一下:"陛下,这雷云来得不对。" "是来得快了些,若不然为什么要立刻去行宫呢,只怕再过一会儿便有大雨。"齐峻又拉了他一把,"还发什么呆,快走啊!冯恩,送国师去马车上!" 冯恩应声过来,跑得一头是汗:"陛下,太后带着皇后和贤妃,还有那几位姑娘,都已经坐了车辇,让侍卫们护着往行宫去了。" 拔营迁地最麻烦的就是女眷,既然这会儿女眷都上路了,齐峻也就放下心来:"着人看着营帐里收拾太后的东西,不得有误!"后宫女眷的东西是丢不得的,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惹点麻烦,事发突然,太后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不及慢慢瞧着收拾,也没准就会有人生什么歪歪心思。 冯恩答应一声转身要跑,知白却一把抓住他:"陛下,东西不要收拾了,快些离开此地!" 在他开口说话之时,天边轰然又是一声,新一轮雷鸣又开始了。那一片乌云已经遮了半边天空,连阳光也暗淡了下来,风更是吹得像鬼哭一般呜呜作响,以至于齐峻连知白的话都没听清,只当他是担心,便捏了捏他的手:"知道了,你快上车去。文绣!送国师去马车上!" 文绣并不情愿,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几步过来给知白行了个礼:"国师,马车都在那边,请国师先行,也免得皇上担忧。" 几人在说话之时,天边雷声始终隆隆不绝,足足响了七声。就在这七声雷鸣之中,翻卷的乌云已经布满了大半个天空,乌黑与碧蓝形成了极其鲜明的界线,阳光可怜巴巴地只从那一小片晴空中射下来,暗淡得几乎要瞧不见了。风刮得好似提前到了腊月,有几处营帐才拔了一边桩子就被风掀了起来,满地乱滚,连那些捧着东西来回跑的中人都被砸倒,东西翻了一地还要再拾起来,真是手忙脚乱。 齐峻只觉脸上一凉,一滴黄豆大小的雨点已经落在脸上,冯恩在那边传完了话又飞跑回来,急声道:"皇上快些走吧,这里有奴婢们收拾呢,眼瞅着这雨就要下来了,还是坐辇车吧。" 齐峻想想女眷们已然先行,剩下官员侍卫们都要跟着他,便点头往自己车辇边走去,好在雨点虽大却还稀疏,待他走到车辇边上也并没淋湿几处,不由得心想该叫知白跟他坐一辆车才是。他边想边掀了帘子上车,却见文绣正在车内忙着准备茶水,不觉一怔:"你怎么没跟着国师?" "奴婢送了国师上马车才过来的。"文绣连忙转过身来,"奴婢是伺候皇上的,国师那边有中人们呢。" 齐峻微微有些不悦,但雨已下大,他便没再说什么,由着车辇行驶起来。 走了片刻,齐峻便听见外头有些骚乱,文绣已经将车帘打起一条缝儿,向外斥责道:"陛下正歇着呢,谁在这里吵闹!" 齐峻也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外头是平日在观星台伺候的一个小中人,顿时坐直了身体:"什么事?" "陛下!"小中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满身的泥水,"国师,国师不见了!" "什么!"齐峻霍地将车帘一把掀开,"国师去了哪里?" 小中人快哭出来了:"方才雷响的时候,国师掀开帘子看天,然后就把奴婢们都撵了下来,叫奴婢们自去行宫,自己赶了马车就往那边山上去了!奴婢们想追,可是没追上——奴婢该死!"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 "国师去山上做什么!"齐峻顾不得发落他们,赶紧追问。 小中人战战兢兢:"国师不肯说,不过奴婢听见国师仿佛说了句什么天劫,还说不能祸及无辜什么的——是了,国师说他若不去,留在后头的那些人只怕都活不成!"当时雷声隆隆风声呼啸,他也勉强就听见了这么几句,"对了,国师最后还回头喊了一句,让陛下保重!" "这是什么话!"齐峻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知白最后这句话怎么说得有些不祥的意味? "国师往哪里去了?" "那边——"小中人才拿手一指,猛然间一声霹雳,几乎就是在头顶炸响,四面陡然黑暗了下来,天空最后一块碧蓝也被黑云吞噬了。拉辇的马受惊,转动着眼睛抬起前蹄长嘶起来。 "去找国师!"齐峻从马车上跳下来,随手拉过旁边一匹马就翻身上去。文绣跌跌撞撞地爬下马车想拦着他,却抓了个空,只能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别去!危险!" 齐峻对她的喊声充耳不闻,一抖马缰就走,还是冯恩反应得快,冲着前后的侍卫高声喊道:"护驾!"侍卫们也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一队人转眼就去远了。 雷声连绵不断。这一阵一阵的,不但雷越来越多,且每道雷持续的时间也更久,轰鸣之声也更响。齐峻策马急奔,陡然间一道电光划破天地,一记霹雳几乎是在他们身边落下,不远处的老树上骤然火焰熊熊,空气里弥漫开焦糊的气味,随即又被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打散了。 这一道霹雳让众人的马都惊了。宫中的马也算训练有素,若是见了野兽也能镇定得住,可毕竟出来得少,这般电闪雷鸣的场面却从未经历过。何况兽类怕火,纵然是驯养过的,也仍旧不能完全掩盖了天性。一道霹雳下来,众马齐嘶,有些胆小的转身就跑,任骑手怎么勒缰都不行;其余的也都立起前蹄大声嘶叫,乱成了一团。等侍卫们好容易将马都控住,便发现一片黑暗之中,齐峻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道霹雳响过,天地间算是暂时安静了一些。齐峻伏在马背上狂奔,忽然意识到方才这一轮足足有八声雷响,而在这之前,就是他刚刚命令离开营地往行宫迁的时候,那一轮雷则是七声。如此向前类推,他曾在帐中听到了六声雷响,而文绣听到的雷声似乎便是五声、四声、三声、二声,直到那日他与知白在溪边之时,听到的一声远远的若有若无的雷鸣,则是开始。 自一到八,齐峻心里猛地一动,数始于一而终于九,是不是说这后头还有九道雷呢?知白所说的天劫,究竟是什么? 雨骤风狂,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四周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电光划破云层带来一点光亮,马咴咴地嘶叫着,不时地停下打转,不想前进。又一道电光闪过,齐峻隐约看见前方有个黑影,策马过去一瞧,却是一辆空的马车。 这马车想必就是知白刚才坐的,车既在这里,人也该不远才是。齐峻极目前望,昏暗之中勉强可以看见前头已经要到山顶了。身边草丛簌簌直响,却是一头鹿与一头狼并肩跑了过去。这两头野物本是天敌,若换了平日,狼见了鹿早就上去扑咬了,只是在这样骤变的天象之下,野物们都被吓破了胆子,只顾得逃命,哪里还顾得上猎食? 一群鸟扑腾着翅膀从前方飞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山下逃。齐峻的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无论齐峻如何扯缰绳都不肯前进,翻着白眼要往后转。齐峻眼看不成,索性翻身下马徒步前行,任由那马自己逃命去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有种感觉——知白就在前头! 四周漆黑如同深夜。雷声久久不至,只有风雨之声,这并不能让人放心,反而将神经拉扯得更紧。齐峻抽出随身的湛卢宝剑劈砍长草灌木,顶着风雨前行,脚边不时有蛇虫爬过,他也全然顾不上。蓦然间前头微微透亮,他已走出了树丛,前方便是山顶,只是仿佛被火烧过一般已成了一片焦地,连地上的土都有些发黑,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一般的气味。在这焦地正中,知白盘膝而坐五心朝天,身上的衣裳被雨打得透湿,从头到脚都蒸蒸冒着白气;白气之中,隐约可见一团淡淡金光,就在他头顶三寸处微微发亮。 "知白!"齐峻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但也知道不是好事,亮开喉咙就喊。只是他刚刚张口,酝酿已久的一声炸雷便紧贴着山头炸响,将他的声音完全盖了下去。齐峻蓦然睁大眼睛,因为一道闪亮的电光从云层中探出来,对着知白落了下来。 看这一地焦土,齐峻哪里还不明白这霹雳的厉害?眼看电光已然要落到知白身上,知白双手结印忽然往上一抬,一层淡淡的金光在他周身浮起,与白练般的电光一触,金光便如被掷了石块的水面一般动荡起来,而电光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第一道雷过去,四周又复归寂静,连风雨声似乎都停了,山头上仿佛变了一处坟墓般没有半点声息。齐峻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知白——" 知白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过来,见齐峻从林子里钻出来要往这边跑,赶紧用力摆手:"陛下别过来!危——"最后一个字又湮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第二道霹雳自天而降,那闪亮的电光比第一道更白更刺眼。知白顾不得再说什么,双手一抬,淡淡的金光又泛了起来,将他护在其中,电光轰在金光上,一阵金白相间的闪烁,又归平静。 53、斩雷 似乎是这第二道雷打破了什么似的,第三道、第四道霹雳来得又快又急,连续地击打在金光上,打得那金色光幕不停地泛起涟漪,却始终不能将其击破,反而是自己被金光反吞了进去。 齐峻站在树林边缘焦急地看着,直到看见四道电光都不能奈何知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他这口气还没喘匀,第五道电光又落了下来。这一道足有手指粗细,打得金光乱晃,还有未曾被吞下的白光击在地面上,顿时就是一道焦黑的痕迹,雨水落在痕迹上,腾起层层水汽,嗤嗤直响。 齐峻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第六道电光又比第五道更粗,虽然最终也被金光吞了进去,却是附在金光之外闪烁了良久。不知是不是被金光映的,他觉得知白的脸色也有些发黄,原本微抬的双手已经越移越高,自膝上直移到胸前去了。 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打在地上发出轻响,急促紧密,把人的心也越揪越紧。猛然间一声炸响,一道足有儿臂粗细的电光自中天轰下,几乎是就从知白头顶冲下来的,金光被撞击得震颤不停,知白双手都提到了齐眉处,头顶三寸处那一团金光已缩得几乎看不见了。还没等白光完全消失,第八道电光又轰击而下,其光柱之粗细已有齐峻手臂那么粗,轰地一声巨响,金光与白光一同湮没,知白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仰天就倒。 齐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刚扑到知白身边,第九道炸雷就劈了下来。这一道电光有碗口粗细,瞧着不如前头几道那般白光耀目,倒让齐峻能抬头直视,竟隐约看见那粗粗的光柱之中有个虚影,身似猪熊,背生双翼,脸上却长了一张鸡公嘴,两翼下还生着一双手臂,双手各握一柄板斧似的东西,自光柱中直冲了下来。 齐峻根本不暇思索。眼看那怪物已经冲到头顶,双斧上电光缭绕,就要对着知白头顶劈下来,他大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湛卢宝剑迎了上去。 湛卢剑身上寒光莹莹,剑尖猛然吐出一段湛青的剑芒,迎上了那电光缭绕的板斧。剑芒与电光一触,剑芒陡然消散,莹白的电光像毒蛇一样沿着湛卢剑缠下来,剑身剧烈地颤动起来,居然发出了类似哭泣一般的嗡响,几乎被压成了弓形。 虽然不懂这光柱中的虚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齐峻心里也明白,倘若这电光沿着湛卢一直缠到他身上,死的就是他!剑上传来的压力似有千钧之重,手腕剧震,虎口开裂,鲜血已经渗出来染到了剑柄上。齐峻双腿前后绷住,双手握剑,猛然间吐气开声,竭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剑拖开一尺,又狠狠挥了回去。这一瞬间,电光已经缠绕到了剑柄上,蛇信一般舔上了染在剑柄上的鲜血。 鲜血触到电光,嗤地一声轻响便化为了一缕红气,只是这缕红气并未消散在空中,反而蟠曲扭绞在剑柄上,像一条赤龙一般,昂起头对上了毒蛇一样的白光。 齐峻这全力一挥,双手虎口已然同时崩裂,鲜血顺着伤口淌到剑柄上,迅速融入了赤龙的体内。小小一缕红光猛然膨胀起来,前端的龙头霍然张口,沿着剑身缠绕下来的白光被它一吸,竟然如泥牛入海,瞬间就被吸了个干净。双臂上压力顿减,齐峻暴喝一声,湛卢宝剑前端又吐出湛绿的剑芒,噗地一声轻响,电光中那怪物的一柄板斧齐根而断,剑势未绝,竟将它一只握着板斧的手都斩了下来。 "嗷——"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震得齐峻耳朵生疼,仿佛有根针从耳朵里直扎了进去似的。齐峻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耳朵,却没注意那怪物一个转身,余下的另一柄板斧直挥起来,对着齐峻头顶劈下。 齐峻两耳剧痛,只能勉力挥剑一挡,眼看这一下万万挡不住怪物的拼死反扑,那剑柄上的赤龙却突然纵身而起,身形蓦然间就胀大了三倍有余,张开巨口狠狠咬住劈下来的板斧,轰地一声,板斧与赤龙同时碎裂成无数小块,红光白光如落花般飘飞开去,怪物转头就逃,碗口粗细的电光从中断开,下半段弥散在风雨之中,上半段裹着那断了一手的怪物,倏然缩回了云层之中。 赤龙碎裂之时,齐峻只觉身体仿佛从内部炸了开来,四肢百骸都如同碎裂一般,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的焦土还温热着,风雨却小了许多,天上的云层已然要散开,天边甚至透出一线日光来。 "殿下——"耳边传来知白有气无力的声音,满是焦急,"殿下!" 齐峻动了动头,发现除了身体有些沉重之外,并没别的不适,方才那一阵炸开一般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一撑身体坐了起来,转头便见知白已经翻过身来,正想往他身边爬。他脸色却是苍白的,嘴角边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渍触目惊心。齐峻抢过去抱住了他,用袖子去抹他嘴边的血迹:"觉得怎么样?" "无妨。"知白把头靠在他胸前喘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第九道天雷——" 齐峻也糊涂着呢,连忙将自己与那怪物战斗之事大略讲了讲,身子一动,倒觉得硌得慌,伸手往腿下一掏,倒真的掏出块非金非铁的东西来:"这就是那怪物的斧头!只是那断手怎的不见了?" 知白瞪着眼睛看着他。这一会儿他的脸色也在渐渐恢复,并没有刚才那么惨白得吓人了:"那是——殿下你竟然——你斩伤了雷公!" "雷公?"齐峻略回想了一下,也觉有些匪夷所思,"那便是雷公?我——"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落在泥土里的湛卢宝剑,"该是湛卢之功。只是这雷公如何会来?你怎么招惹它了?" 知白苦笑:"天劫。"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小腹,又抬手摸了摸头顶,才道,"难怪我时而能见一团金光,时而又不见,这也当真怪了,竟是结丹与元婴合而为一了,师父当年可从未说过会有这般的事。" 齐峻听得稀里糊涂:"什么结丹元婴?" 知白少不得解释一二:"结丹乃是在丹田之中结成金丹,元婴则是元神化身,殿下不修炼也无须深知,只是元婴远在结丹之后才可修炼,我实未想到体内这一团金光居然已将成元婴了。原本结丹之雷劫多不过三道,其威力也是平平,若是在京城之中有龙气遮掩,就是不历雷劫也有可能。谁知这会儿出了京城,又结元婴,才惹来了这九雷天劫,若无殿下相护,只怕我不但保不住元婴,连修为也要被打散。"说到这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叫错了,连忙改口,"是陛下。" 齐峻嗤地笑了一声:"什么殿下陛下的,没有外人,你叫什么也无妨。倒是你方才挨了那几道雷击,这会当真无事了?"虽然看知白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红润,他仍旧有些担心,毕竟方才他是亲眼看见知白呕血的,倒是那些什么结丹元婴之类云山雾罩的话,他并不关心。 "当真无事了。"知白弯起眼睛冲齐峻一笑,"第九道天雷才是最厉害的,那雷光之中的雷公并非真身,应是虚影化身,不过即使如此也非凡人所能抵挡,多亏有殿下在。" 齐峻看他笑了,神色与往常无异,这才真的放下心来,也笑道:"是多亏有湛卢。真是想不到,湛卢不但有剑芒,还能化龙。" 这话倒让知白一怔:"化龙?湛卢还能化龙?" "是一条赤龙。"齐峻方才为了快些将事情弄明白,讲述之时便尽量简单,他刚讲到自己断了雷公一手之时知白就大吃一惊地插了话,以至于他后面的话尚未讲完,这时才又讲下去"……赤龙咬了那斧头,半截电光缩了回去,我也不省人事,后头的事也就不知了。你怎么了?" 知白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唰地又白了:"陛下说是一条赤龙?赤龙迸碎之时,陛下有何感觉?" 齐峻回忆了一下:"四肢百骸都像碎裂了一般——怎么?这是有什么妨碍不成?这会儿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啊。"怎么知白的脸色那么难看? 知白一把抓起他的双手,声音都有些发抖:"那赤龙不是湛卢宝剑所化,那是,那是陛下的龙气!是陛下的精血所化!" "精血?"齐峻这才发觉自己双手虎口已经完全崩裂,甚至这会儿还在微微向外渗血,轻轻一动就疼得钻心。不过这样的苦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当初他习武之时,单是手上就是一层层血泡,挑破了用布缠上再练,直到磨出茧子来。双手虎口崩裂虽伤得不轻,可也不是那等伤筋动骨的大事,只消养几日也就是了,"这——这可是有什么妨碍?" "我,我也不知。"知白抓着他的手急切地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齐峻的脸,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来,"陛下好容易养出的龙气,这会儿没了……" 齐峻想起他从前说过龙气只有天命所归可称帝之人才有,也微微惊了一下:"莫非是说,朕坐不得这位子了?" 知白一时没说话。齐峻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再看他脸色煞白,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雾,顿时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知白从来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还真没见他落过泪。 "我该——早些知道是在结元婴——若早做准备,也不致带累了陛下……" "原来是说这个。"齐峻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这有什么。不过是龙气罢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忽然嗤笑了一声,"你也糊涂了。从前朕身无龙气,不是照样得了大位?平王有龙气又如何?还不是要低头就藩!事在人为,朕倒不信,纵然没了这龙气,朕难道就坐不稳这天下?"他轻轻拍拍知白的脸,只觉触手冰凉湿漉,心里倒是一紧,"可觉得身上冷么?" 知白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颈窝里,闷闷地道:"不冷。陛下别动,让我抱一抱。" 齐峻倒是早习惯了他撒娇,展臂抱着他。两人身上衣裳都被雨水淋了个透湿,齐峻自己倒不觉怎样,却怕冷到了知白,便哄着他道:"衣裳都是湿的,仔细冻着。先回行宫去。" "若是将来——"知白却闷在他胸前,低声地说,"陛下后悔吗?" "后悔什么?"齐峻没听清楚,再问时知白却不说了,只是在他胸前蹭了蹭。齐峻便只当他是劫后余生在撒娇,正要再哄几句,就听林中人喊马嘶,却是侍卫们终于控住了惊马,找上来了。 如此一来,知白当然不好再在人前与齐峻有什么亲热举动,连忙放开了。侍卫们皆是齐峻的心腹,方才跟丢了皇上个个都几乎吓死,如今见皇上与国师皆安然无恙,莫不是都生出死里逃生之感,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让出两匹马来,将二人拥上马背,直奔行宫。 行宫之内,太后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月:"你是说,皇上在那时候——去寻国师了?" "是!"赵月的脸色到现在还是白的,"皇上本让人送国师先回行宫,谁知国师半路上就没了踪影,皇上居然就——立刻去山上寻国师了!" 太后稍稍镇定了一下:"国师一身关乎我朝国祚,皇上担忧他也是常理,何况国师于哀家还有延寿之恩,皇上此举也……"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一会儿就要将齐峻叫来劝导一番,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是一国之君。 赵月连连摆手:"太后不知,当时的雷打得实在惊人,儿媳派人去看过那山头,方圆里许都是焦土!而且皇上回来时身上还有血迹,这——万一被雷伤着,可如何是好!"没了齐峻,她这个皇后还算个什么?如今齐峻无子,若是万一出了事皇位就落到平王手里,到时候她和太后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早就到了行宫,只知道外头狂风暴雨,还不知道齐峻去的就是被雷击的地方,闻言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拍着几案道:"真是胡闹!皇上呢?快请皇上过来!" 芍药低头道:"皇上在国师房里……国师像是受了伤,皇上正宣御医诊脉……" "那皇上呢?"太后急死了,"快去看看,皇上有没有伤到?" 芍药赶紧去了,一会儿小跑着回来:"皇上双手虎口裂了,别的并无大碍。" "什么?这还叫并无大碍?"太后急得几乎跳起来,"皇上怎么会伤成这样?" 芍药哪里知道?皇上那边的人口风极严,也就是伤在手上,遮不得盖不得,御医也不敢隐瞒,若说受伤的理由,她却去哪里问? "太后还用问吗?"赵月气冲冲地道,"若不是为了去追国师,皇上怎会伤到?儿媳听说,因大宫女文绣伺候国师不周,皇上连她都罚了。" 太后也听说皇上一回来就罚了文绣,却不知道是因为伺候国师不周:"文绣也是入宫多年的,如何犯这样的糊涂错?" "哎呀,太后!"赵月急了,"文绣本是侍奉皇上的,几时该去伺候国师呢?"她说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儿媳倒有个猜想,会不会是——文绣与国师有了什么?" "胡说!"太后不假思索地反驳,"国师清心寡欲之人,哪会沾惹女色?" 赵月却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极好:"太后,不管怎样,文绣是因怠慢了国师而被罚的,可她也是皇上身边的大宫女,有些脸面的。依儿媳说,不如就让她去伺候国师,一来全了她的脸面,二来也是将功折罪。"别以为文绣的野心她一点都看不出来,让她去观星台当差,日后再不能跟在皇上身边转悠,看她还打不打鬼主意! 太后听得稀里糊涂:"怎么她怠慢了国师,还要让她去伺候国师?你方才还说文绣与国师有了什么,怎么如今又——这不是纵着宫内出丑事吗?" 赵月这才发现自己前后矛盾了,忙绞尽脑汁地解释:"儿媳方才是想岔了,太后说的是,国师清心寡欲之人,断不会沾染女色的。儿媳是想,文绣精明,留她在国师身边伺候,将来皇上与国师再有什么失当之事,她也可以劝谏一二。如今文绣只在皇上书房里伺候,若皇上去了观星台,身边就只有冯恩。那些中人们都是刁滑之辈,哪个肯直言劝谏呢?" 太后隐约觉得赵月这些话说得颠三倒四颇不对劲,可是说让文绣去盯着知白,却是有些对了她的心思。从前知白在宫里一心帮着齐峻,虽然两人有些过于亲密,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知白带累着齐峻如此涉险,她便有些不舒服了。何况知白委实有些神通,从前要用到他时尚不觉得,如今却不能不教人悬心,文绣是个机灵的,倘若能在身边多看看,或许真有好处。 "既是这样,你就跟皇上商量,叫文绣去伺候国师。" "太后——"赵月一脸的为难,"这话儿媳说来只怕不好,那文绣——只怕一心都攀着皇上,若是儿媳去说,只怕落个嫉妒的名儿……儿媳倒不是爱惜自己名声,只是传了出去于皇上不好。" "一个宫女罢了,还痴心妄想什么!"太后却是最不爱听这种宫女爬龙床的故事,当下就拉了脸,"既如此,哀家下一道懿旨,文绣侍奉国师不周,着将功补过,去观星台当差!" 54、暗斗 这是新帝登基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新年,京城之中张灯结彩,比往年更加热闹。皇宫里却并非如此,因齐峻说先帝过世还不足半年,并不宜大肆操办,故而反比往年冷清些。不说别的,就是守岁宴都只有寥寥几人,连一处宫殿都坐不满,比着往年敬安帝夜宴那满堂济济真是有天壤之别。 文绣在知白背后垂手而立,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被调去观星台的第三日,她就打听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知道是赵月背地里调唆了太后。不过她并不慌忙,太后就不必说了,从前她做皇后就是平平,如今做太后也是一般。至于皇后,只怕还不如太后,毕竟太后那里有个做皇帝的儿子,她可没有。说来说去,别看皇后有统慑六宫之权,其实这后宫跟前朝一样,都是皇帝说了算。尤其齐峻是个性情刚硬的,素来有主意,赵月若以为自己成了皇后就能在六宫里做主,那可就真错看了齐峻。更何况,在观星台只怕是比在紫辰殿更有机会多见皇帝几面。 譬如说现在——文绣垂下眼睛,微微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帝后二人的席位本该比肩,但因有太后,此刻便是太后与皇帝并席,皇后反而下挪一位,坐到了太后下方去,而皇帝下方那一席,坐的却是国师。贤妃排在皇后下首,而久不见皇帝面的文充容则排在末席。若是这样论一论,她这个立在国师身后伺候的人,还比贤妃离皇帝更近哩。 "这桂圆不错。"齐峻吃了一颗干桂圆,又剥了一颗转身奉给太后,"肉厚核小,滋味也甜美,听说是补血益气的,太后倒可每日吃几颗。" 儿子虽做了皇帝,还是这样孝顺,太后满脸是笑,连声道好接着吃了,道:"这是岭南那边送过来的,也没有多少,皇帝每日处置国事辛苦,才该好生补补,倒是叫宫人备好了,每日拿几颗给你冲在茶里喝了才是。" 齐峻笑道:"儿子身子好着呢,太后别担心。"转头问冯恩,"总共送来了多少?" 冯恩连忙道:"共送了是六篓,每篓五斤今日席上用了将近一篓,只有五篓整的,还有些零星剩下的,约有斤把重。" 齐峻沉吟了一下:"这东西温热,小孩子吃不相宜,四皇子那里就不要送了……给下头官员们散两篓,太后宫里送一篓,皇后和贤妃分一篓,今日这一篓里还有多少都给充容,剩下一篓——送到观星台去。" 文充容的脸色阵青阵红,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知白,却见他正聚精会神剥着盘里的桂圆吃,边吃边看殿内的歌舞,一副悠闲的样子,身侧的文绣一会儿端茶一会儿端汤,伺候得无微不至。文充容看见这两个人,真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初她就是因为说了知白一句坏话,被文绣捅到了齐峻面前,这才把到手的昭容变了充容,就连分个贡果,给她的也不过是剩下的。如今这两个仇人倒凑到一起去了,硬戳戳在眼前扎她的眼,教她如何不恨? "看国师面色红润,想是病已痊愈了。"文充容堆起一脸笑容开口,"幸好国师无碍,否则文绣的过错就大了,皇上心里也过不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人人都想起了那日在西山的事,不单文绣,连太后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齐峻也觉得不对,本想训斥一下文充容,但抬头见知白确实气色极好,被殿内的暖薰蒸得脸颊像个鲜桃一般粉润,顿时心情就好了,端详一下笑道:"果然气色不错。" 他这么一说,太后脸色越发不好了。知白本来生得俊俏,现下穿了朱红的衣裳,真是眉目如画;一头青丝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子盘起来,黑白相映,愈显得头发黑亮如上好的绸缎一般。太后拿眼睛在殿内溜了一圈儿:赵月本生得明艳大方,无奈入了宫之后好像日渐畏缩,且眉目之间还添了几分怨气,脸上难得见点笑容,观之自不可喜;贤妃不必说了,本是三人中面貌最平凡的一个,胜在气质温雅性情柔顺,可放到知白面前就有些不够看;至于文充容,那副瓜子脸水蛇腰的模样,不仅容易让太后想起从前叶贵妃,且显然是个不好生养的。太后这么看了一圈儿,赵月说过的话便慢慢又上了心头——皇帝后宫这几个人太少了,且没个特别出色的,若是皇帝因此生了什么别的心思,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皇上——"太后是想到什么立刻就要说什么的,何况是自己儿子在面前,更不必避讳,"转过年来,也该选秀了。" 齐峻手里的酒杯就顿了顿:"太后,虽说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但——朕想还是过了先帝周年再说吧。" 太后并不同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你已经有了子嗣,自然不必着急选秀。可如今——若是子嗣凋零,也不是国家之福,就是先帝在九泉之下心里也不安。" 齐峻略有几分为难地瞥了赵月一眼。依他的心思,还是想让赵月生下嫡长子,如此一来,日后在继承之事上就少了许多麻烦。可是赵月……除了初一十五,他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去她那里,有时虽然去了,还不如不去…… "母亲,还是过了先帝的周年吧。"齐峻想了一想,退了一步,"选秀之事,母亲可以先替儿子相看着,家世还在其次,还是要贤惠温和的好,身家只要清白便可。"这次选秀,与他当初大婚不可同日而语,除了要拉拢几个重臣之外,并不必太过虑及家世。 儿子做了皇帝,还称自己母亲,太后心里顿时软了,不由自主就点了头:"那也好,哀家好生替你挑挑,明年秋选秀也好,多准备准备,到时候也周全些。" 赵月三人都低了头,既高兴又拖了半年,又禁不住地揪心——无论如何,选秀都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一场守岁宴还算和和美美地结束了,明日一早齐峻要带着皇后去祭拜昭明殿的祖先,还要跟太后一起去接受百官朝贺,也不可歇得太晚,故而子时一过,听着外头放了一阵子烟花爆竹,众人便散了。齐峻本想就在太极殿歇着,转念一想还是道:"去紫辰殿。" 赵月受宠若惊,帝后二人同乘御辇,先将太后送回寿昌宫,便径往紫辰殿去了。文充容眼巴巴看着齐峻走了,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到自己身上,心里真是又嫉又恨,转头看见知白还未走,眼珠一转笑吟吟对身边的贤妃道:"皇上跟娘娘真是恩爱。" 贤妃看了她一眼,应道:"自然是恩爱的。" "我看皇上推迟选秀,还是想着娘娘先生下嫡长子。"文充容这话说得自己心里都淌血,她也想先生下个一男半女啊,"说到底,咱们这些人还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事呢。" 贤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点点头:"妹妹说的是。"文充容自己也没身孕,而且还不如她得宠呢,说这些话是给谁听呢? 文充容拿眼睛瞥了旁边的知白一眼,发现他正转过脸来似乎在仔细倾听自己说什么,顿时便有些得意:"说起来啊,这若是不能生,那还有什么用呢?纵然再得一时之宠,将来年长色衰,还能指望什么呢?" 文绣拿着件披风过来替知白披上,接口笑道:"充容说得甚是,若是如今皇上有一子半女,太后娘娘也不会急着要选秀了。" 文充容被她噎了个倒仰,冷笑道:"你一个宫人,也配谈论陛下后嗣之事?" 文绣笑而不语,看知白披了披风便向外走,便冲着贤妃和文充容一福身,转身追着知白去了。文充容在这里咬牙切齿,贤妃左右看看,低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呢,陛下的事你我少过问,守着本分才是应该的。" 文充容在心里啐了一口,舒氏如今只在皇后一人之下,齐峻每月怎么也要去她宫里几次,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过脸上却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来:"姐姐说的是,只我也是替陛下忧心,先帝就是太信奉那些佛啊道啊的,我真怕皇上也被迷惑了。" 贤妃闻言连忙往旁边走了几步:"夜深了,充容快回去歇着吧,我也走了。"文充容吃了亏还不长教训,她可不想跟着掺进去。 观星台离宫宴之处最远,也最幽静,拉车的小马脖铃儿叮咚作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悠扬。知白自从上了马车就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文绣在旁察颜观色了片刻,柔声笑道:"文充容说话没个遮拦,国师别与她一般见识。" 知白摆了摆手,却没说话,半晌才道:"那日御医为陛下诊脉,没有说什么?" 文绣有些不解:"御医说陛下略有些风寒,用了一服祛寒的药物也就无事了。陛下自幼习武,身子结实,些许小病并无妨碍的。" "那陛下无子嗣,御医也不曾说什么?" 文绣顿时被他吓了一跳,这难道是说皇上生不出孩子?这种话说出来,纵然是真话只怕也少不了要倒霉的。 "国师慎言!陛下春秋方盛,不过是忧劳国事少来后宫,才一直不曾有子嗣。且如今宫中人少,历代未有皇帝后宫只三数人的,待来年选秀充实后宫,自然就有子嗣了。"文绣到观星台也一个月了,平常也跟那些小中人们一样,并不能进内殿伺候,还真不知道知白居然什么话都敢说,听他这意思,分明是在质疑齐峻没有子嗣是因为他的身体问题。 文绣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怀疑——齐峻自幼习武打熬筋骨,与敬安帝那等为金丹和女色掏空的身子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加以他才二十出头,纵然是太后那般急着要抱皇孙的人,也从未怀疑过是齐峻身子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是皇后等人不好生养,偏偏知白却说了这话,莫非他知道什么?还是说那日风雨之中齐峻去寻他,并不只是双手虎口受伤这般简单? 文绣想到这件事情的可能及后果,顿时后背一阵发凉,若是齐峻因此不能再有子嗣可怎么办?那日就是因着她没有看好知白,才——若是太后和皇后知道了,别说她才是个宫人,就算她是妃嫔也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国师这话可千万不能再说了!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 知白不怎么耐烦地摆了摆手,管自沉思去了。文绣心惊胆战地跪坐在一边瞧着他,只见他手指在膝上轻敲,嘴唇微微蠕动,眉头忽而皱起忽而展开,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些什么。直到马车将到观星台园门了,文绣才听见知白轻轻自语了一句:"鹿鼠倒是合适。" "鹿鼠?"文绣莫名其妙,"御苑那里倒是养了鹿,这鼠可……"难道是要老鼠么?还是松鼠? "哦——"知白又摆了摆手,"我说的是鹿蜀,不是鹿和鼠,乃是一种兽类的名字。" 文绣想了半天,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鹿蜀——是什么?" 知白心不在焉地边下车边道:"鹿蜀生在杻阳之山,长得像马而白首,身上有虎状斑纹,赤尾,嘶叫起来的声音像谣,其皮毛若配戴于人身上,宜子孙。" 文绣听到"宜子孙"三字,顿时心中一动:"国师是说,这什么鹿蜀的皮毛佩在身上,能,能利于有子嗣?那这东西哪里才寻得到?那杻阳之山在何处?" 知白微微一笑:"杻阳之山么,载于《山海经南山经》,那上头记的都是上古失传之处,如今是寻不到的。" 文绣顿时泄了气,但转念一想又提起了精神:"别人寻不到,国师总能寻得到吧?便是天上的月宫,国师不也带着先帝和皇上去过了吗?" 知白叹了口气:"这却有所不同。月宫尚在,可杻阳之山……鹿蜀只怕更是早已绝迹,若说……或许可用借灵之法。" "什么叫借灵?"文绣一听有希望,顿时精神更足。 知白有些为难:"皮毛之物借灵却与一般不同,何况这等宜子孙之事,与骨血有关……" 文绣追问:"与骨血有关是何意?莫非是要用谁的骨和血?" 知白沉吟着道:"骨倒不必,血却是必须的……若说最稳妥的法子当然是取到鹿蜀的皮毛,可这实在太难。若用借灵之法,普通之法可用纸画出鹿蜀之形佩于身上,取其吉兆,只是这个法子终在身外,能有几成作用却未可知。还有个法子,就是将这画烧烙于身上,则其灵直达血脉之中,庶几可多几分把握。"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内殿走,文绣紧跟着,不知不觉竟跟进了内殿犹不自知:"一张画儿而已,如何能烧烙在身上?" 知白微微一笑:"普通的画儿自然不成,借灵之画却是可以,且能直烙入皮肉血脉之中,只是烧烙之时难免痛苦。" 文绣一惊:"这万万不能!陛下龙体焉可伤损,更不必说烧烙了!" 知白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只好画出来之后让陛下佩戴了。" 文绣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心就砰砰地乱跳起来。她强行按捺住自己,压着声音道:"既是如此,国师几时能作画借灵呢?" 知白想了想:"元旦为一年之首,万物兴盛由一而始,今日便是好日子,还能借几分新春繁衍之兆。" 文绣连忙道:"那奴婢去取笔墨来!"她退出内殿,只觉得心都快要兴奋得从口里跳了出来,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赵月将她送到这个地方来,原是想着让她远离皇上的,只是赵月绝料不到,居然会亲手送了她这样一次绝好的机会! 55、鹿蜀 "这个便是鹿蜀?"文绣有几分疑惑地将那张纸拿起来看。纸上画着一只似马非马的东西,只有寸把长。知白的画工很是粗糙,比起朝廷惯用的工笔画匠来真是不堪一提,只不过是在纸上涂了个轮廓出来罢了。只是不知怎么的,这画上的兽在烛光下看来却是十分生动,身上那虎状的斑纹似有微光,仿佛在轻轻流动。文绣忽然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花了,怎么觉得图上那小东西的鬃毛仿佛在微微飘动。她再仔细看看,正在暗笑自己眼花,就见画中的鹿蜀抬起一只前蹄,轻轻踢了踢。 "这——这东西怎的在动!"文绣惊得失手将纸扔了出去,旁边就是烛火,那宣纸呼地一声就着了起来,吓得她连忙又扑过去抓。可纸这东西沾火即着,她又不敢扔到脚下去踩,拿手扑腾也无用,眼见一大张宣纸烧得焰腾腾的,转头却见知白懒懒坐在那里并不来帮忙,不由急道,"你坐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知白殚精竭虑画了半夜,这会儿浑身都乏力,头也昏昏的。西山上九雷天劫,虽然齐峻破着一身龙气替他挡了最后一击,但前头八记天雷到底是将他伤得不轻。他也算是不世出的天赋,在修炼上秀出同侪,加以与齐峻体气相合也是百年难遇的机缘,竟然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举突破金丹直结元婴。可惜就是因为进境太速,本身根基尚不足以抵挡元婴之劫,若无齐峻出面,九雷天劫十之八九度不过去,轻则元婴重伤修为毁损,重则只怕性命都要赔上。饶是有了齐峻援手,元婴也受了不轻的伤。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在毁损元气又重新修炼上,知白却比别人有更多的经验。无它,自进京城以来他已经有两三次元气耗损,尤其是移云那次受的伤格外重,因祸得福,这如何修复耗损的元气,他也别有心得,不过一个多月,元婴伤势已然好了大半,这才能借灵鹿蜀。 只是这借灵之事实在耗费心力,到底是伤后,知白这会儿已经昏昏欲睡,见文绣一惊一乍地烧了宣纸,已经有些不耐烦,转听她倒埋怨上了自己,不由得皱了皱眉:"急什么。"他并不是没脾气的木雕泥塑,不过是一心修道,讲究的就是个心平气和,那喜怒哀乐爱怨嗔痴都是六贼所生,皆是要除的,故而轻易不肯动气。加以当初是被齐峻挟迫而来,堂堂太子地位尊崇,手中又握着他的生死,故而就是有气也不敢发,一直这样下来,就连宫人们也都以为国师是没有脾气的了。殊不知今时不同往日,齐峻早也不是对他横眉立目喜怒无常,知白又是在宫内顺风顺水久了,那原来丝毫没有的脾气,如今也长出来一点了,他看惯了齐峻的镇定,这会儿心里就有些看不上文绣一惊一乍的举动,语气之中便有几分不耐烦。 文绣从未听过知白这样说话,纵然是她在西山对知白敷衍了事,也没见知白说句什么,故而一直以为他真是个软面团的性子,虽然被指到观星台来当差,却只觉得是赵月寻机磋磨她罢了,心里真没把知白当个正经主子。到底是在宫里呆久了的大宫女,反应得还算快,一听知白不耐烦了,顿时醒悟自己语气不对,连忙弯下腰去扑火,再不敢说什么。眼看那火焰烧得腾腾的,不过一张宣纸再大也烧不了一时半刻,火苗儿迅速弱了下去,最后只余一堆灰白的纸灰。文绣心疼得仿佛有刀剜了一下,带着哭腔抬头道:"都是奴婢该死,还求国师再画一张吧。" 知白没骨头似地靠在软榻上打了个呵欠:"借灵之事又不是拔白菜,坏了一棵还有一棵,以我道行,也就只有这一张了。" "可是陛下——"文绣恨不得把自己这只手剁了去,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居然,居然就被自己这样生生断送了! 知白睁开一只眼睛,看她当真滚了泪珠,才坏笑了一下:"你在那纸灰里捡捡看。" 文绣一怔,伸手拂开纸灰,却见灰烬里一样东西泛着微光,正是那画上的鹿蜀,原来这一大张宣纸,空白的地方全都烧光了,偏知白画的地方丝毫无损,如今那寸把长的小鹿蜀安然无恙地躺在纸灰里,比用剪子剪下来的还齐整。文绣不由得破涕为笑,连忙捧在手心里:"可吓死奴婢了!" 知白嗤笑:"借灵画出来的物件,岂是普通烛火能烧得掉的?" 文绣紧紧捧着那薄薄的小纸片,闻言忙问道:"既是烧不掉,又如何烧烙到身上呢?" 知白又打了个呵欠,他是真累了,不怎么愿意再跟文绣说话,随口道:"所谓烧烙,并非真用火烧,而是刺肤出血将纸贴上去,其灵入体,痛如烧烙。烧者,血燃也;烙者,深入皮肉也。"伸出手来,"给我罢,明日见了陛下给他佩在身上便是。" 文绣哪里能给他,紧紧捧住了道:"这小小一张纸片,陛下也无法佩戴,不如奴婢去绣个香囊,将这纸片装在其中,也方便陛下携带,国师看如何?" 知白一想也是,遂点了点头,转头扑到床上去睡了。文绣紧捧着这纸片退出内殿,只见天边已然透出一线鱼肚白,正如她的心一般,也看到了光明的前程…… 新年第一日,照例是百官朝贺,外命妇们也要入宫向太后和皇后朝贺,宫内宫外都忙得不亦乐乎。今年不同往年,皇上去前朝接受朝贺,连国师也带去了,一时间这后宫里,只剩下贤妃与文充容是没事做的。 贤妃也就罢了,位份既高,皇上也时常往宫里去的,就是后头选了秀,新进来的秀女也没有进宫就封妃的道理,眼见着至少三五年是不必愁什么的,倘若再能生下一子半女,就更不必担忧了。倒是文充容,由昭容而充容,内里的事儿宫人皆知,明白是失了宠的,除非是时来运转咸鱼大翻身,否则新进的秀女们一到,只怕就没她什么事了。宫里这些人个个眼尖得很,故而这一个新年,文充容那宫里是最冷清的。 "这茶水都凉了,大冷天的你上这个冷茶,是想冻死我还是怎么着!"文充容劈手将一个茶盅掷到小宫人脸上,尖声斥骂。 小宫人跪在地上直哭。做主子的不受宠,下人更是没脸。文充容这宫殿本来就偏僻,要用热水还得到隔了两三条夹道的地方去提,纵然那水是滚烫的,提回来也要凉些,更何况烧热水的宫人也捧高踩低,给她的都是滚过了要放凉的水,等提回来沏了茶,不凉才怪呢。 "充容这是怎么了?新年头一日,各宫都张灯结彩图个吉利,充容怎么倒打骂起自己的宫人来了,也不怕晦气?"文绣笑吟吟地打帘子进来,手里捧了个小香袋儿,声音温软,话里却带刺。 新年为图吉利,别说大年初一了,就是正月里都不大打骂宫女,就是怕宫女们哭哭啼啼的冲了喜气,似文充容这样又骂又砸的,别说自己宫里的喜气要被冲了,就连整个皇宫都觉得不吉利。文充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时气急了也就顾不上,横竖在自己宫里,想来也没人敢报给皇后或太后知道。没想到文绣这时候跑了来,还这般语带讽刺,文充容的气都憋了好几天了,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一抬眉毛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文绣姑娘,今儿国师在前殿呢,文绣姑娘怎不跟着去,好歹也能见皇上一面。" 文绣含笑道:"皇上那日来观星台就说了,前头有文武官员们呢,不叫奴婢过去。"文充容是想说她被贬到了观星台去?真是笑话,在观星台能见到皇上的时候,不比她这冷宫里多得多了! 文充容气得红了眼,咬牙冷笑道:"既这么着,文绣姑娘该在观星台老实呆着才是,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文绣含笑将香囊送上:"这里头是奴婢央着国师写的福字,送来给各宫娘娘们佩戴。贤妃娘娘那里已经送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还要等朝贺完了才好送过去,就先来了充容这里。这香囊是奴婢的手艺,因是才赶出来的,充容别嫌粗陋才好。" 这分明是说给文充容的就是个拿来凑合事的,文充容积攒了几天的怒气冲头而上,不假思索地抓起手边的茶碟就掷了出去,文绣一躲,那茶碟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文绣似乎被吓着了,脚下一软竟跌坐在地上,手恰好按在碎瓷上,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手心被划了一道大口子。 旁边的小宫女吓得不行,赶紧上来搀扶,文绣脸色惨白,一边叫她不要害怕,一边用流着血的手伸入怀中要摸帕子,但她把手伸在怀里摸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惨叫一声,飞快地把手抽了出来。小宫女一眼看过去,只见那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此刻像鸡爪一般佝偻在一起,鲜血顺着指缝往外渗,文绣用另一只抓住手腕,似乎是想要藉此止住那钻心的疼痛,却徒劳无功。她凄惨地尖叫着,先是支持不住蜷缩在地,之后甚至忍不住打起滚来。 文充容也被吓得不轻。开始她还以为文绣是在装模作样,直到看到那只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才发觉不对。那只手上的皮肤仿佛被烧焦一般由白转黄,又由黄转黑,文绣惨厉的尖叫听在耳朵里如同厉鬼夜号,明明是大白天,文充容却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抖着手叫宫女:"快,快把她拖出去,请御医!" 御医可不是谁都能请的,按说文充容的位份倒是够的,无奈她不得宠,今日偏偏又是大年初一,若不是要命的大事,谁都不会在今日请御医,故而这一头人去了御医院,那一头太后已经叫芍药过来问话了:"可是充容有什么不适?" 文绣已经叫得喉咙都快哑了。她自以为也是吃得起苦头的,入宫做宫女,谁不是从苦里过来的,小宫女们要伺候大宫女,大宫女要伺候主子,别说犯了错要饿饭、打手板、提铃、打板子等等不一而足,就是没犯错,给主子守夜、伺候也不是什么舒服的活计。可是她实在错料了这小小一张纸的烧烙之苦,竟似是一块烙铁粘在手上,摆也摆不脱。那烙铁里还有无数把刀子,一下下都在往深里挖,似乎要把她的血肉全挖出来,再一点点烧焦成灰。 文充容指着文绣:"是,是她!她——臣妾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她是真弄不明白,文绣满地打滚,三四个宫女都按不住她。芍药见势也吓了一跳,顾不上别人,连忙先去回禀太后。 太后正在寿昌宫里跟几个年长的外命妇说话。她其实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虽然人都捧着她怪舒服的,可话说多了也有些厌烦,听了芍药在耳边低声说话,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新春就在宫里闹成这样?难不成是见了鬼了!" 这话听得下头的命妇们脸色都不大好,哪有大年初一把鬼挂在嘴边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子,当即便有人以年老体衰为由起身告退,太后也并不留,打发了人便沉着脸向芍药道:"把人都给哀家带过来!" 芍药再去的时候文绣已经缓过了气来,虽然折腾得冷汗透衣满面涕泪,但那彻骨的疼痛已然消散了。芍药叫人拿个暖轿来抬了她,她便在轿子里胡乱理了理头发抹了抹脸——她要楚楚可怜,可不能肮肮脏脏的招太后厌恶。低头看看掌心,手上的皮肤已经恢复了吹弹可破的纤柔白腻,只留下未干的血渍,掌心里印着一只寸把长的鹿蜀图案,身上的条纹油亮亮的,还轻轻抬了抬前蹄。文绣猛然攥住手,欢喜连胸膛都快冲破了——成了! "什么?"太后觉得自己好似是在听什么神鬼故事,"你说这个叫什么?" "此物名为鹿蜀。"文绣跪在当地,声音因为嘶叫太久而沙哑,脸色苍白,头发里还浸着汗水,乍看也像纸剪的一般弱不禁风,"昨夜国师听太后说皇上子嗣不丰,便提到这鹿蜀之皮毛佩于身上可宜子孙……"将知白所说的话一一说过,"因皇上龙体不可伤损,便命奴婢将此物置于香囊之中供皇上悬挂,又亲手写了几个福字给各宫娘娘。"这福字却是她今日一早求着知白写的。 太后听说宜子孙的话,眼睛顿时亮了:"那如何不快送去给皇上?" 文绣一头就磕下去:"都是奴婢糊涂!当时被碎瓷割破了手,只想着去摸绢子,却忘记这东西见不得血,一见了便烧烙进血肉里去……如今想来,幸好是烧在奴婢手上,若是烧在皇上身上,可怎么好……" 文绣在文充容殿里的惨相,已经有被吓哭的小宫人作证了,太后一时间脑子都昏起来,不假思索地先是一个茶盅就摔到了文充容身上:"若不是你,何至于毁了这灵物!来人,传哀家的懿旨,贬文充容为才人,正殿她住不得了,迁到偏殿里去!" 文充容脸都白了,跪下去不停地磕头:"太后饶了臣妾吧,臣妾实在是不知道啊……"都是文绣这个贱婢,竟这样害了自己。别的事也就罢了,若是害到了皇上的子嗣,太后那就是不管不顾了。 文充容的心腹宫女也吓得面青唇白,忽然间眼前灵光一闪,捉住了方才文绣说过的一句话:"太后娘娘,国师不是也说过这物件烙在人身上更为有用?如此说来,这灵物并不算损毁了呀!" 文绣伏在地上,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所有的苦痛都是值得的,终于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太后怔了怔,想了想才陡然明白过来,连忙对文绣招手:"上来让哀家看看!" 文绣膝行两步,将手伸过去,掌心上那只小小的鹿蜀恰在这时候晃了晃脑袋,看得太后惊呼出声:"果然是灵物!"再看文绣的眼神就纯是热切了,"你也伺候皇上不少时候了,先做个婕妤罢,若是能为皇上生下子嗣,哀家作主给你提位份。" "奴婢——奴婢出身卑贱……"文绣心里已经欢喜得几乎要大笑出来,脸上却仍旧一副惶恐之态。 "你能得这灵物,必是个有福缘的,出身也不算什么,能诞育龙子才是大功。"太后看着那长在皮肤上却仍旧会动的鹿蜀,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抱上孙子了。 "可奴婢怕——"文绣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早已经被自己咬破了,血迹还残留在唇角,看着份外可怜,"这些事总归不是正途,若传出去,就怕外头不知内情的,要说皇上信鬼神入了歧途……国师虽好,可前头还有个……外头只知道国师,哪儿知道如今的国师跟从前的国师是不一样的呢……" 太后悚然一惊:"你说的很是,这些事是不好传出去。也罢,此事不许再提起,只说哀家瞧文绣是个好生养的,又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知根知底,就指了给皇上做婕妤罢。" "奴婢谢太后。"文绣一个头磕下去,全身都放松了——终于,她终于成功了,有太后看重,有国师亲手画下的灵物保佑,她又熟悉皇上的性情,有什么理由她不得宠,有什么理由她不能怀上龙种,有什么理由她不会一步步往上走呢?没有,一切的阻碍,都没有了…… 56、有孕 对于文绣是怎么忽然由宫女直跳到宫妃的,知白真不知道。 太后在这件事上难得地周全了一把,将当时目睹的几个宫人全部赏了哑药,打发到浣衣局里当差去了。文充容被贬成了才人,又迁去了偏殿,身边的心腹统统没了,太后指派了两个面目可憎的老嬷嬷,将她看得牢牢的,连房门都难得出来,更别说去外头乱讲话了。 至于皇后那里,倒是知道了真相,但一样是缄口不言。她比别人更希望这件事不要传出去,否则人人都会说,一个宫人就有这样的福缘得国师亲手画下的灵物保佑,那她这个皇后呢?这样的福缘,她一个皇后都没有,这个宫人得有多尊贵才能有呢?若是这宫人生下了皇长子,会不会有人以此来动摇她的皇后之位呢? 因为以上几个原因,宫里对于又多了一位宫妃,人人都很低调,唯一例外的是彤史局,这些日子,但凡皇上来后宫,不怎么去观星台了,除了皇后宫里每月初一十五过去,其余的,都被新晋的绣婕妤占去了。 "皇上今日没进后宫?"知白从高台上打坐下来,天色已然将黑,色香味俱全的六道素菜已经摆到桌上,送膳食的小中人正往外盛粥。粥是江南胭脂米,汤盅盖子一掀开,就有稻米天然的清香溢出来。主食是柔软喧腾的小花卷,手指一按一个窝儿。六道素菜全是当季的鲜菜,水灵得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有两碟精制的小腌菜,透着酱香味儿。观星台这边的饮食瞧着简单,其实一点不比得宠妃嫔们的膳食粗陋,要知道荤菜做得香不难,要把素菜做得让人食指大动,那才是真本事。 "皇上来了。"小中人从提盒里又拿出一把乌银小酒壶,"这是西北上贡的葡萄酒,皇上特意叫冯公公送来的。皇上去了留香殿了。" 留香殿,这名字最近常常都在知白耳朵边上来回地响,留香殿里头住的是绣婕妤,最近宫里最春风得意的人。算一算,这名字已经响了有两个月,齐峻也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怎么踏足观星台了 知白有些无聊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陡然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恹恹地随便动了动筷子就推了碗:"罢了,端下去你们用了吧。" 小中人吓了一跳。虽然他听说过修炼之人是能够辟谷的,可是知白无论是做仙师的时候还是成了国师都颇有一副好胃口,每天除了打坐吐纳四个时辰之外还要打两趟五禽戏,另有读书写字时辰若干,故而国师是一天三顿斋饭还要外加午后一份小茶点,从来也没见过他这样没胃口的时候:"国师可是觉得身上不适?" 知白自己摸了摸脉门,又暗自运气在体内行走一周天,摇摇头:"并无不适。" "可是——"小中人看着几乎没动的饭菜,十分紧张,"不然还是请御医来诊诊脉可好?"皇上的妃嫔都因为说了国师的坏话被贬了位份,他一个没根的奴才,若是伺候不好只怕脑袋都没了。观星台的差事好,月例丰厚事情还少,国师更是极好伺候的人,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若是因为不用心被换去别的地方,再想找这么舒服的差事可就没有了。 知白觉得自己并没生病,可是又确实觉得没什么胃口。老实说,他没胃口的时候委实寥寥无几,从前在山中,师父做的清水煮白菜他都能吃一大盘,若什么时候没了胃口,那准是生病了。这么说来,或许他真的生病了,只是自己不曾觉察? 他正在这里犹豫不定,小中人已经一溜烟跑去请御医了。 后宫请御医不是小事,更何况是观星台头一回传御医,冯恩在留香殿门口听了小中人传话,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内殿里去。 留香殿名字里虽带个香字,却是半点香料都不用的,只在房里摆了几盆素心兰,若有若无地浮一点幽香,被暖薰一温,也就多了几分旖旎。今晚皇上在这里用膳,御膳房自然少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精雕细刻地做了十二道菜送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从前敬安帝在的时候,一顿膳食少说也要四十八道菜,大部分连动都不动,御厨们也尽拿些温火菜来应付。如今新帝节俭,最多也就是十二道菜,却是每样都要吃到,倒是逼得御厨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随意怠慢。 "皇上尝尝这个蒸鱼,听说是刚从南湖里打上来的。"文绣用牙箸挟起一块鱼肉,仔细地剔掉刺,放到齐峻面前。她穿着桃红色小袄,下头月白色散脚裤子,不似其余嫔妃插戴满头,只挽个矮髻,别一朵并蒂开的兰花,耳朵上倒是一对翡翠水滴形坠子,绿莹莹地愈显得肌肤白腻。作了婕妤两个月,眉梢眼角就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风韵,连举着筷子的手腕都柔若无骨似的,倒仿佛那筷子有千钧重。 齐峻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说起来,文绣要比赵月等人更了解他的喜好,譬如不浓妆艳饰,不用香,可是自打成了妃嫔之后,却毕竟是失了当初做宫女时的清爽干练,倒多了些说不出的柔腻,总让他有些不喜,却又不好说出来。 文绣面颊粉红,如同被雨露滋润了的花朵,娇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她的眼睛也仿佛能滴水一般,缠缠绵绵地只绕着齐峻的脸:"皇上尝尝,鲜不鲜?" 齐峻胡乱将鱼挟进口中,刚嚼了几下,就见冯恩在门边张望:"何事?" "陛下——"冯恩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文绣,低头道,"观星台传了御医。" "什么?"齐峻立刻放下了筷子,"怎么回事?" "底下人听说去传御医,立刻就来回禀了,至于究竟如何——尚不知晓。"这时候御医大约也就刚刚到观星台呢。 "走,去看看。"齐峻起身便走,文绣粉红的脸微微白了白,有些气恼地看了冯恩一眼。冯恩有些无奈,低声道:"这事,我可不敢不报。" "皇上都两个多月没去过那儿了,你不报又能怎样?"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今日文绣却有些忍不住了,"今日,今日是我生辰呢。" 齐峻前头已经快步走出去了,冯恩不敢再耽搁,连忙跟上去,等出了殿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文绣站在门口,头顶的灯笼照下来,一脸的幽怨。冯恩心里咯噔一紧,连忙扭回头跟在齐峻身后,心里却默默地琢磨——文绣自打做了妃嫔,性子似乎也有些变了,若是从前作宫人的时候,哪里还敢计较什么生辰?如今倒好,怎么连观星台的风头也敢抢?别看皇上好一阵子不曾踏足观星台,可那里头的人谁敢怠慢?文绣这是糊涂了还是怎么?竟连这点眼力劲儿也没了?如今,她可还没怀上龙胎呢。 齐峻并不知冯恩和文绣在后头打的官司,急步进了观星台,只见御医刚刚诊完脉,正在收拾药箱,便开口道:"国师有什么不适?" 御医一见是皇上,连忙下拜:"国师并无大不适,不过是春日湿困,脾胃略有些失调不思饮食罢了。"其实从脉象上来看,国师根本连什么脾胃失调也没有,他压根就诊不出有什么毛病来,不过就是一顿饭不想吃罢了。可是看皇上那一脸严肃,他哪敢这样说,只得捡那不要紧的场面话说几句,"依微臣看不必用药,只用陈皮乌梅泡水喝几日便好。" 齐峻听了才放下心来,叫冯恩派小中人将御医送回去,倒是知白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忽然不想吃饭,倒惊动御医跑一趟,皇上也跑一趟。" 齐峻对他脸上仔细看了看,见还是红是红白是白的,也就随便拉张椅子坐了下来:"不吃饭怎么行?正好朕也没吃呢,叫人去御膳房传菜,朕陪你一起吃。" 知白顿时觉得又有了胃口,高高兴兴坐到桌边等着吃饭,随口问道:"皇上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呢,连人影都见不着。" 齐峻心下一算,才惊觉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进观星台了:"倒是朕疏忽了——这段日子忙着春闱的事,当真是忙糊涂了。" 知白对春闱颇感兴趣:"听说状元榜眼探花都是要皇上亲自点的?" 齐峻最近忙着取士和造人,简直不知岁月,如今惊觉自己实在疏忽了知白,心里颇是歉疚,宽容道:"后日就是殿试,你若想看看,跟朕一起去便是——只是不许说话。"毕竟历朝历代,没听说有宫里供奉的僧尼佛道可以去看殿试的,那可是国家的抡元大典。 知白很是高兴:"好啊!只是不知道这殿试要考多久?是不是也像春闱一样要连考几天?" 齐峻笑道:"殿试哪有连考几天的。春闱秋闱俱有考棚,才能让考生住上几天几夜,殿试若也这样考,难道让他们住在朕宫里不成?"见知白略有失望之色,笑问道,"怎么,你是想做什么?" 知白十分遗憾地道:"那就不能看文气了。" "文气?"齐峻知道人有文才文气之形容,却从未听说过这文气还能看的。且知白所说的看,与常人所说的看只怕还有不同,"这是何物?如何能看?" 知白滔滔不绝:"凡人白昼之中营营役役,性灵汩没,只有睡眠之中一念不生之时,无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便字字俱吐光芒,乃为文气。此气自百窍而出,缥缈缤纷,如同云霞锦绣。那古往今来的大学子大才人,如同郑玄、仲尼、屈原、宋玉等,虽非修行之人,其文气却可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其次者有数丈,有数尺,依次而下,极下者亦如同荧荧灯火,可照一户。前几日我子时修炼完毕,曾见宫外西向锦气如云笼罩一片,其中颇有几处上冲如烧天之火,想必今年的举子里确有大才之人。可惜离得太远了,只不过模模糊糊能看个大概罢了,若是能近前看看,必然精彩。" 齐峻被他说得都有些心动,虽然想来自己肉眼凡胎看不得,但如此美景,也难怪知白想看,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便在西苑那边搭起考棚,朕也出三题,让他们连考三场便是。" 只是殿试从来没有连考三场的,齐峻如今也只准备了一道策论的题目,既是要考,就得再拟几道题目才是。何况西苑那边场地虽有,从前却是敬安帝建来游玩的,自从齐峻登基便将其地封了,对外只说父之手泽不忍观焉,其实却是为了节省一笔费用,如今虽有宫室,却许久无人居住,还要再清扫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这里正琢磨着,外头一个小中人蹑手蹑脚跑来,跟立在殿门处的冯恩咬耳朵。齐峻一眼瞥见冯恩脸上神情古怪,扬声道:"何事?" 小中人赶紧跪下:"回皇上的话,留香殿绣婕妤身子不适,方御医刚出观星台就被传过去了。" 冯恩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文绣这是要跟观星台打擂台吗?他本想瞒下此事的,谁知偏偏又被皇上看见了。 齐峻也微微沉了脸:"冯恩去留香殿看看,绣婕妤哪里不适?" 冯恩只得跑一趟,进了留香殿,正听方御医恭恭敬敬地问:"请问婕妤,这月癸水可至了?" 旁边一个宫女正在掐指算,文绣自己已经答道:"迟了八日。"语声之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轻快。冯恩在后宫里当差十余年,虽然东宫里从没有孩子落地,可是从前敬安帝的妃嫔们有喜他却也是知道的,听了文绣这话,心里骤然一喜——莫非是有了好消息?国师的鹿蜀图竟真是这般有用! 方御医将文绣左右手都诊过,方恭敬起身道:"娘娘脉象此时还浅,微臣才疏,尚不敢断定,待再过十日来请平安脉时,才好确诊。"虽说脉象还浅,但听他口气,文绣这十之八九是有孕了。 文绣方展开笑容便又蹙起了眉,捂着胸口道:"这几日心口便有些闷,如此说来倒是不好用药了?" 方御医忙道:"此时万不可贸然用药,若确是有孕,此亦为正常之反应,不妨这几日饮食先清淡些,若仍无改善,也请婕妤千万忍耐,待诊脉之后再斟酌用药。"他这般说,便是已认定文绣这是有孕,故而不敢随便用药了。 冯恩一颗心砰砰乱跳,也忘记自己本是想劝告文绣不要与观星台争这一时之气,一口气跑回观星台,将方御医的话一字不差转述。知白也笑了起来:"恭喜皇上了。" 齐峻心中也欢喜,但御医既未说确诊,他便也端得住,淡淡道:"切莫声张,着留香殿的人好生伺候,待半月后请了平安脉,再去告知太后和皇后。这些日子,叫文绣自己仔细,切莫有什么闪失。" 冯恩一一应了,想了一想大着胆子道:"皇上可要去留香殿看看?"毕竟是第一个有消息的,虽说文绣有几分拿乔,倒也有情可原。 齐峻本想过去,转念一想若要改了殿试规矩,尚有不少事要做,便摇头道:"这会也不早了,该让她早些休息,没的朕去了还要起身伺候朕。今夜朕就歇在观星台,着人将四书给朕拿来。"多出来的两个考题,他还要再拟一拟才行呢。 57、殿试 前朝后宫两件大事同时发生,把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后宫自是不必说了,太后听闻绣婕妤有孕,欢喜得不知怎么样才好,亲自将方御医传去问话,恨不得方御医马上就告诉她文绣肚子里怀的是个男胎,问得方御医一头是汗,好容易才定下了十日后再来诊脉,仓皇告退。 不过很可惜,绣婕妤有孕,真正欢喜的除了她自己,也就是太后和皇上了。贤妃宫里静悄悄的,只是派人往留香殿送了些布帛首饰做贺礼;新被贬的文才人就不说了,虽然不敢明目张胆扎个小人来诅咒,却在屋子里不知道骂了文绣多少句;至于皇后所居的紫辰殿,却是皇后的母亲、新晋的承平侯夫人递牌子求见了。 齐峻登基之后,赵家被封为承平侯,赵侯爷当然是不再去边关带兵了,不过如今镇守西北的却是他的心腹将领,也算是将西北牢牢握住了。只可惜赵侯爷没儿子,这爵位眼见也传不下去,如今正张罗着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儿子来,赵夫人入宫,打的幌子就是为了立嗣之事。 "果真是有孕了?"赵夫人怔怔地坐着,半晌才道,"国师画的那个什么——果然这样有效!那,娘娘为何不去求国师为你也画一幅?" 赵月红着眼圈摇头:"文绣那贱人说,国师殚精竭虑,也只画了这一幅。" 赵夫人嗤之以鼻:"她说什么你便听信什么?那绣婕妤分明是有意算计了文才人,找个理由将那灵物烙在自己身上才是。若不然,这东西就算是要烙,也该放在你身上。你生下的便是中宫嫡长子,她生的算个什么?"看看女儿消瘦苍白,又不由得心疼起来,"也怪我,打小儿娇惯着你,倒害得你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如今反吃了亏。如今皇上可还来你宫里?" 赵月点头道:"皇上初一十五必来,其余日子也总要来两三次,只是——"只是她一直就没有动静,甚至让宫里尚寝局的嬷嬷算计过行经的日子特意安排,也仍旧是不能有孕。 "既这样,"赵夫人一锤定音,"去求国师再为你画一幅!"看女儿面有难色,不由有些着急,"都什么时候了,切莫端这架子了,得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紧的!" 赵月哇地一声哭起来:"若是国师不能再画怎办?" "哪有不能的。"赵夫人根本不信,"有一必然有二,当初在西北那么大的神通都施展了,画幅画儿算什么?走,我现在就陪你去见国师,求他一求。怎么说当初在西北他也曾助过你父亲,也算有交情在。" 赵月听得不对劲儿:"在西北?母亲说的是何事?" 赵夫人蓦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支吾半晌终于说了长鲸吸水一事,见女儿惊得脸色更白,连忙问道:"是怎么了?" 赵月呜咽一声:"娘,我——"弄了半天,父亲在西北立下的军功居然有知白如此大的功劳,而自己却在知白移云之时闯下祸事,如此一来,知白怎么还会为她画什么鹿蜀图呢? 赵夫人也呆了,万想不到兜兜转转的因果竟结在此处,呆了半天才咬牙道:"有那东西不过是宜子孙罢了,又不是没有那东西就不能生!若是不成,就让她生不下来!如今皇上不还是常到你宫里来?可见皇上也是想要嫡子的,等你生了嫡子,她爱生多少就没人管了。" "让她生不下来?"赵月不由得握紧了手。入宫数年,她也不是不晓世事的小姑娘了,母亲说的是什么她全然明白,"可——到底是皇上的子嗣,再说……要怎么做才能弄得不留痕迹?" 这话问住了赵夫人。宫里到底不比寻常人家后宅,何况文绣如今只怕是被重重看护,哪里那么容易下手呢?母女两个只能面面相觑,坐困愁城…… 紫辰殿里赵月跟赵夫人为难的时候,西苑那里正在进行第一场殿试。 二月中,天气还不怎么暖和,新进士们听说殿试也要一考三场,颇有些人头疼。及至进了宫看见西苑里给他们分配的是房子,并不是考场里那等四面透风的考棚,这才松了口气。虽说都是宫人住的下房,但毕竟有门窗,房里还可放个炭盆,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齐峻挨间房间看了看,见考生们都在低头作文,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却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几名考官正在彼此交换着眼色,便问道:"什么事?" 主考姓陆,连忙陪笑道:"回皇上话,臣听说今次殿试,皇上也要连试三场?只怕这宫中住了这些考生,有些不便呢。" 齐峻不以为意地道:"西苑通后宫的门已然封了,此处不再算是宫中,并无不便。"看了看天色将黑,考生们第一篇文也该写完了,便道,"将文章收了,都送到太极殿来,朕要夜批。" 几名主考都是面面相觑,虽说殿试名义上是皇上主持,但自来也没有皇上亲自批卷的,不过是随便看几篇,然后由主考们再排个次序,只有三鼎甲由皇上亲自点定。不过齐峻自登基以来,已然做了不少破了规矩的事,几名主考也只得低头称是,自去张罗。 参加殿试的考生有二百人,齐峻要想把每个人的文章都仔细看一遍,就是看到天明也不成。他本想草草浏览一番,谁知连看了三十几篇都不错,其中更有两三篇着实出色,不由得一拍几案道:"好!如此踏实中肯的策论,可见不是那等死读书的迂腐之徒,这一次恩科开得真是对了!" 知白正趴在一边的几案上打瞌睡,被他惊动了,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睡眼朦胧地道:"陛下说什么?" 齐峻看他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不是子时刚刚打坐过的,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睡成这样?" 知白打着呵欠看了看沙漏:"四更了,陛下不睡么?" 齐峻看考卷正看得兴奋,哪里睡得着,站起身道:"不是说要去看文气?这时候人都睡了,还不快走。" 知白想起今天的正题,顿时睡意也消了。齐峻唤了一乘轻辇来,携知白坐上,就直往西苑而去,一路上他还在兴奋地讲着几篇策论中的精彩之处:"朕最怕取那些只会读四书五经的呆子。人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做两脚书橱。也不知有多少人,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可问起柴米油盐来却全然不知,叫他去督河,他不知水利,叫他去司农,他不知农事,叫他去问狱,他不知律令人情,这样的人,纵然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处?翰林院里的侍读侍讲,我都不想用这样的人,自己都学愚了,还指望他能讲出什么来?" "这几篇文章,好就好在不但文字华美,而且内容充实。你瞧瞧,这里头对山东一带的粮米布帛价钱都所知颇详,难得这个学子本人是河南人,居然对山东物价都这般知晓,可见是个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郑明仕,嗯,朕记得此人了。" 知白看不懂文章,但齐峻的话他却是听得明白的,顿时欢喜道:"那此人的文气定然可观。" 齐峻顺手看了看卷子上的房号:"玄字号第三房。"按说这卷子都是该糊名的,不过齐峻要得急,考官们收了卷子便直接呈到了他面前,并未弥封,故而名字和房号都明晃晃摆在上头。 两人说着话,前头已经到了西苑,看门的内监悄悄打开大门,齐峻携着知白下了轻辇,步行走了进去。在他眼里看来里头是一片黑糊糊的,就是不知在知白眼里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遂问道:"可看见文气了?" 知白却是皱起了眉头:"奇怪……为什么虽有文气,却都不过数尺高低,矮矮仅覆于砖瓦之上——那日看见的几道冲天焰气怎么不见?" 齐峻一怔:"没有?或许,或许只是文才好,文章有些不切实际,不曾被录取?" 知白摇了摇头:"文气却非文辞一项,不过,也许文章不合考官眼缘,未曾录取也是有的。只是这西苑里的文气,总觉得还不如春闱那几夜看见的浓厚灿烂……" 齐峻拧起眉头沉吟片刻,断然道:"先去玄字号看看。"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行人细碎的脚步声,片刻就走到了玄字号房门口。知白站在那里,瞠目结舌,齐峻看他脸色就觉不对,沉声道:"看见了什么?" 知白喃喃道:"荧荧如灯,其色昏黄,还有团团黑气笼罩——陛下真的觉得,他的文章文字华美内容充实?" 齐峻脸色已经能刮下一层霜来,沉声道:"还有天字十八号房,地字九号房,黄字三十六号房……"这几个都是他觉得文章写得特别出色的,特地将房号和名字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知白跟着他在黑糊糊的西苑里东一脚西一脚走了半夜,只是摇头。这几人中,顶好的也不过文气数尺刚刚冲过房瓦,糟糕的便如郑明仕一般昏昏如灯焰。他虽不通文章,可若是这样人都能被人赞一声锦绣文章,那春闱之时他所见文气冲天的几位,又该怎样? 齐峻脸色黑如锅底,突然冷笑了一声:"好,好得很!明日,朕要再试!" 本来第二日考生们还在西苑作文,但一早齐峻就着人来下旨,令考生们都去太极殿面试。一群人在大殿中每人一席坐定,齐峻便行了进来,开口便道:"郑明仕是哪个?" 立刻前排便有个考生起身应答,齐峻上下撩了一眼,见他生得倒也一副好皮相,只是目光有些浑浊,便开口道:"朕观你昨日试卷写得着实不错,只是你身为河南考生,何以对山东物价如此熟稔?" 郑明仕连忙道:"回陛下话,晚生曾跟随父亲去山东游学两年,故而熟悉。" "哦,那你说说开,你河南物价几许?"齐峻漫不经心地道,"谷一石多少银钱,糙米是多少,精米又是多少?高粱、大豆、棉花,这些又是什么价钱?" 郑明仕顿时卡了壳,支支吾吾答了几项,那头上就冒了汗珠子。齐峻冷笑道:"你对游学之地物价尚且熟稔,何以对所居之地反而一概不知?也罢,朕出一副对子你来对!"他一伸手自冯恩手中拿过一柄扇子,展开来轻轻一扇,扇子上一条青龙跃然而出,"扇画青龙,如何行风不行雨?" 自来云从龙,龙乃行风雨之灵物,只是扇子上画的青龙,自然只能扇风不能下雨,这上联出得相当巧妙。 殿中众人目光就都投向了郑明仕,只见郑明仕那脑门上的汗珠子冒得更急了,一张小白脸又青又红,简直已经没法看了。齐峻脸色越来越冷,目光扫过殿中诸人,冷冷道:"有谁能对得上来?" 一片寂静,一众考生竟都低下了头。齐峻霍然而起,厉声道:"来人!" 十几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殿中来,将几名考官全部压得跪倒在地,齐峻目光锋利如刀地逼着他们:"这就是你们为朝廷选的人才?"将手一指郑明仕,又迅速报出几个考生的名字,"这几个统统给朕抓起来,与各房考官一起交刑部审问,究竟朕所出的考题,是被谁泄漏了出去!春闱取士,他们又是如何取的!这一榜春闱所录取考生,统统作废!" 殿试试出了一批假货,简直轰动了京城。这边刚刚贴出皇榜作废春闱所录取考生,那边刑部门口就有人来鸣冤了。负责此案的是原兵部侍郎孟扬,是齐峻亲自点名到刑部来坐镇的,自然不敢怠慢,仔细查问过一番就将人带到了齐峻面前。 "你说郑明仕等人的文章皆是你们几个做的?"齐峻审视着面前这三个举子,三人年纪不一,穿着俱是十分简朴,听口音都是山东人。 "是。"为首一个年纪最轻,"草民苏锐,去年八月与好友二人在山东府参加秋闱,草民等不敢自比屈宋班马,可也自觉有几分才学,孰知取榜之时却有二人落第,仅草民一人低低挂了末尾,而那中榜之人,却大有无才无德之辈,只是向主考官送了银子,才得取中。草民三人同来京城,本想借殿试之机向皇上禀明此事,谁知在客栈中住了些日子,便有人以求教为借口,来让草民等人作文,其题目还皆相同,草民等便猜测乃是考题泄漏。果然草民进场之后,所考题目皆是有人来求教过的,而草民又未取中。这郑明仕却是在放榜之后拿了题目来求教,草民那时便想,莫非这是殿试之题目?便故意在其中写了山东之物价,且在文中第二段第二行末字嵌了苏字,第三段第三行末字嵌了锐字,正是草民的名姓。草民二位好友虽未下场,却也被人'求教'过春闱的文章,皇上若有疑虑,草民三人可当场默写下来。" 他一边说,齐峻一边看郑明仕的卷子,果然嵌有"苏锐"二字,已然信了八分了,便道:"既然如此,朕有一联在此,你可能对?扇画青龙,如何行风不行雨?" 苏锐低头略一沉吟,便抬头道:"草民大胆一对,鞋绣彩凤,终究飞地难飞天。" "好!"齐峻拍案而起,"如此看来,不但是京城春闱有假,山东秋闱亦有假,朕倒要看看,是谁要给朕的恩科暗地弄鬼!" 58、梦碎 科场舞弊一案,给新朝添了许多动荡。齐峻手下毫不留情,查出考官中泄漏考题者有三人,受贿私取考生上榜者有五人,其余知情不举者还有两人,当即将泄题者斩,受贿者罢官,知情不举者连贬三级放到边远之地做县令去;另郑明仕等人革去功名,终身不得入仕,又将其家中有官职者皆罢免,本次秋闱春闱尽皆作废,待今年秋日再考。这一番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这群人胆大包天,连殿试也敢弄虚作假。"齐峻想起此事就觉痛恨,恨不得把牵扯进来的人统统杀了,只是朝堂之上盘根错节,他一时还真不敢牵扯太多。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知白推给他一盏茶,"陛下去去心火。" 齐峻拿过来看看是莲心茶,喝了一口就想起来:"这次又多亏了你。"倘若不是知白想起来看什么文气,殿试也就是一篇策论而已,只怕真就让那绣花枕头的郑明仕混了过去。若真如此,他这个新帝丢脸事小,这一科恩科可就白费了。 "如今这朝堂上,不愿我继位的大有人在呢……"到底是观星台的气氛轻松些,齐峻还是没忍住。自他登基,政令施行就有些困难,他要培植自己势力,就有人在恩科上如此舞弊,如今他算是杀了一批,可是这些人怎么杀得完?又势必不能全部打压,还是要压一批用一批,如此分化开来才行。可是如何用,这却让他为难。给这些人高官厚禄么?这些人多半已经有了官位家产。让他们手握要职?只怕养虎为患。齐峻到这时候才有些明白,为何历代皇帝后宫之中都有许多纠葛,实在是后宫与前朝并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还是该选秀了。" "选秀?"知白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写字,闻言转过头来疑惑地瞧着他,"绣婕妤不是已经有孕了么?" 齐峻失笑:"你真当后宫选秀只是为了绵延子嗣?可也未见历代君主如文王般能得百子,相反因为后宫倾轧而折损子嗣的倒有不少。" "那陛下为何还要选秀?"知白想不明白。 "为了给那些人抛个鱼饵。"齐峻稍稍倾身向他,低声道,"朝堂之上,今日兴盛明日丢官者大有人在,这些人,得了高官还望更高,满门兴盛还望长久,可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他们又如何能让家族长久兴盛下去?自然是要立功。而功绩以何为贵?当数从龙。" 知白听得糊里糊涂:"从龙?" "便是拥立君王。"齐峻淡淡地下了批注,"即如从前跟随叶氏一党的官员,想的便是这从龙之功。如今他们或许眼睛还在看着平王,可若是他们的女儿在宫中有了子嗣呢?你说他们是推举平王好,还是推举自家的血脉好?" 知白眼睛转了转,终于反应过来:"陛下是让他们弃了平王,然后内斗?" 齐峻微微一笑:"不错。"神色又微微有些晦暗,"只是说来太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外头朝堂上固然斗了,后宫这些女子们也要斗,这其中也难免有无辜之人,更无辜的却怕是那些子嗣了。 知白挠了挠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若是与陛下有缘的,总会投胎了来。" 齐峻摸摸他的头,苦笑道:"你倒似比我还心如铁石。也罢,少不得我损些阴德罢,总不能让这些人在朝堂上结成一气处处为难。西北那边虽然能平定几年,东狄却是蠢蠢欲动,还有叶氏盘踞东南,平王在蜀中……四面楚歌之时若还坐而论道,恐怕这道也论不了几年了。" 他提了提精神,又盘算起来:"那苏锐是个人才,不但有见识,亦且有些手段,我想,可将他用起来。山东那边,该派个人去看看才是。" 知白听齐峻讲起政事,基本上跟齐峻听他讲经文差不多,都是两眼一抹黑。齐峻看他一脸无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这些日子怎么不说要双修了?" 知白耷拉下脑袋:"沙上筑塔,根基不稳而冒进,只怕还要招致天劫,若是再来一次,可不能指望陛下再替我挡着了。"他一边满脸遗憾地说着,一边又忍不住用馋嘴猫儿似的眼神来看齐峻。他也没想到齐峻与他的元气居然如此相合相辅,双修之效出乎人意料之外,如今看着齐峻,就好像看见一个聚宝盆在眼前却不能伸手去拿一样,真是说不出的百爪挠心。 齐峻看他的表情,真是又好笑又好气,抬手在他头顶又凿了个暴栗:"拿什么眼神看朕呢!" 知白顺势滚到他腿上,笑嘻嘻地道:"若不然……就双修一次?" 齐峻瞪着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拖下去打一顿板子,便听外头脚步声又忙又快,不由得眉头一皱:"何事?"这脚步声是冯恩的,若无大事,他断不会在观星台这样走动。 "陛下!"冯恩果然是脸色煞白,"绣婕妤——绣婕妤在荷花池边……" "怎么了?"齐峻呼地一声站起来。看冯恩这样,多半是文绣的胎有了什么。 冯恩扑通一声跪下:"绣婕妤被皇后娘娘推进荷花池了!如今虽说被送回了留香殿,可是——见了红……" 齐峻三步并做两步赶到留香殿的时候,里头已经乱作了一团,还没进内殿就听见文绣的哭声,一个小宫人端着个铜盆往外跑,齐峻瞥了一眼,里头是一盆鲜红的水,教他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知白是跟着他过来的,倒是很镇定地抓住他的手臂:"陛下镇定些。" 齐峻靠着他略定了定神,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果然平静了些,这才抬脚进去。才一跨进门,就看见赵月拧着条手帕子惶惶不安地坐在那里,仿佛坐在针毡上似的,一见他进来,立刻就站起身来,张口便道:"皇上,不是臣妾推的她!是她对臣妾不敬,臣妾气不过打了她一耳光,她自己跳进荷花池里的!" 齐峻额头青筋直迸:"文绣如何了?" 赵月张了张嘴,喃喃道:"御医还没来……" "皇上,皇上救命!"屏风后头传来文绣尖锐的喊叫,"皇上救救臣妾的孩子,皇后娘娘好狠的心啊!"屏风被大力推开,文绣从床榻上抬起半个身子,拼命向齐峻伸出手来,掌心上那只鹿蜀微微泛光。 齐峻看着那一盆盆血水从眼前过去,心里大约也知道文绣是不可能保住这一胎了,看她脸色苍白,身上衣裳还是湿的,衣袖上甚至还有荷花池里的一缕水草,心里也有些疼,往前走了几步握住她的手:"御医马上就过来了……" 文绣几乎要滚到他怀里,凄声痛哭:"都是臣妾的错,皇后娘娘罚臣妾跪,臣妾不该为了怕腹中孩儿委屈不肯跪,若不然,娘娘也不会发怒以至失手将臣妾推下池中了,都是臣妾的错……" "你胡说!"赵月一直竖着耳朵在一边听,立刻叫起来,"本宫只是打了你一耳光,并没有推你,分明是你自己倒下去的,你是故意的!" "皇上——"文绣死攥着齐峻的手,痛苦地蜷起身体,"臣妾肚子好痛啊……臣妾为什么要往池子里跳,难道不要这个孩儿了么?" 赵月语塞。这个孩子若生出来就是皇长子,虽不是中宫嫡出,身份之尊贵却也不是一般皇子可比,文绣除非是疯了,否则绝不会不愿母凭子贵。而残害皇嗣的罪名,即使她是皇后也担不住,可是她确实只是因为文绣不肯被她罚跪,所以想给她一耳光而已啊!即使她再笨,也不会公然对付有孕的嫔妃。 "皇上——"文绣抬起惨白的脸,"前些日子承平侯夫人入宫,曾经对皇后娘娘说过,娘娘尚未生出嫡长子,就不该让嫔妃先生子!" "你——"赵月脸色唰地白得没法看了,"你,你血口喷人!" "皇上——"文绣并不看她,"臣妾死罪,因为怕皇后娘娘不容臣妾,所以私下托交好的宫人打听着娘娘的事,想着怎么能讨娘娘的好,谁知道,谁知道就听见了这话……这些日子臣妾都躲着皇后娘娘,谁知道娘娘怎么就到留香殿这边的荷花池来了呢……" 荷花池确实离留香殿很近,这时候荷叶都只是小小一团,并没什么景致好看,一般人也都不会过来的。 赵月无法反驳。她今天本是要去园子里看早开的芍药花的,究竟是怎么就听人说起了文绣,怎么就没压住一股妒火想去找找文绣的麻烦呢?她头脑昏昏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只能反复地说:"臣妾没有推她,没有推她。"她是有这个意思,可是,可是终究她还没有想到办法下手啊。 "皇上,御医来了!" 小中人的叫声打断了赵月的喃喃,方御医抱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进来,向齐峻和赵月迅速行了礼便过去给文绣诊脉,可是诊了片刻,他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为难起来。齐峻沉声道:"究竟怎样?这一胎是否还能保住?" 方御医嘴唇动了两下,竟然说不出话来。文绣两眼紧盯着他:"方御医,前些日子是你为我诊出喜脉的,也求你帮我保住这个孩子啊!" 方御医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文绣看他这样子,两眼一闭就倒在枕头上,惊得旁边的宫女连声上去喊叫。 殿内乱成一团,齐峻握了握手,转头看了赵月一眼:"送皇后回紫辰殿!"她是皇后,即使要处置,也不能在这里。 "等等!"门口传来太后怒气冲冲的声音,"这毒妇竟敢谋害皇嗣,怎还配做皇后!"她扶着芍药的手快步进来,先盯住了方御医,"方御医,这一胎当真保不住了?" 方御医左看右看,居然还是一言不发。太后怒气冲天,指着赵月刚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在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方御医,绣婕妤真的是小产?" 说话的人是知白。按说外男是不能进内殿的,可是他身份特殊,刚才扶了一把齐峻的手臂,居然也就跟着进来了,因为就远远站在门边上,所以一时也没人注意他。太后猛听他发了话,还以为有了希望,连忙道:"国师难道有办法保住这一胎?" 知白摇了摇头,仍是看着方御医:"绣婕妤究竟是小产,还是根本没有身孕?" 仿佛轰地一声扔了个雷下来,满殿人都呆住了,只有晕倒在枕上的文绣陡然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国师,国师怎说这话!"她伸出手,掌心上的鹿蜀在灯光下活泼地踢了一下前腿,"这可是国师借灵来的灵物!" 齐峻却盯住了方御医:"回答国师的话!"知白是从来不会胡说八道的。 方御医仿佛卸了重担,扑通一声跪倒:"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诊婕妤脉象,确是滑脉,然而今日所诊,又并非小产之象。微臣前后回想,只能说,只能说微臣糊涂,错诊了胎象,绣婕妤并非有孕。" "什么?"这下连太后也傻了,"怎么,怎么,她是假孕?" "胡说,胡说!"文绣激动地坐起来,"方御医,是你给我诊出喜脉的,为何此时又说我不曾有孕?莫非你与皇后是一党的?还有国师,你又非御医,如何能知我有孕无孕?莫非是国师还怪罪我怠慢,偏偏要在此时逼死我不成?" 知白耸了耸肩膀,任她去哭喊,直到文绣没话说了,才慢悠悠地说:"我自然不是御医,也不大懂什么喜脉,只是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却是知道的——绣婕妤,鹿蜀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当时不是说,要将这东西给陛下佩戴的吗?" 文绣不防他问这个,怔了一下随即道:"是文才人伤了我,掏绢子时不小心将血染在了那图上,这鹿蜀就烙在了手心,并非我有意要独占什么。" 知白叹了口气:"你若是早说想把这个烙在你手上,我就替你画一只雌的了。" "什么?"文绣一时懵了,"什么雌的雄的,这个难道还分雌雄不成?" "万物有阴阳,鹿蜀自然也有雌雄之分。"知白远远点了点文绣掌心上的小东西,"本来说好是给陛下佩戴的,我自然要画一只雄鹿蜀。此物虽宜子孙,却是雄者宜夫,雌者方宜妻,你把一只雄鹿蜀烙在掌心上——非但不能助孕,只怕连你的体质都要由阴而阳,不能再生育了。" 一番话说出来,满殿皆惊。文绣震惊地死死盯着自己掌心上的小鹿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月倒是绝处逢生,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被齐峻铁青的脸色逼回去了。齐峻抬眼看了看方御医:"既然无孕,为何前些日子会诊出喜脉?" 方御医一直跪在地上,此时低头道:"是微臣才疏学浅。有一种假孕之症,乃是妇人极盼自己有孕,脉象上也会相应有所改变,甚至会有经水推迟,作呕犯酸等一切妊娠之象,有些严重的,甚至会腹部当真隆起。微臣虽然曾在医书上看到过这样病例,却从未见过,现在想来,婕妤当日便是假孕之症,只是微臣无能,并未诊出来,请皇上降罪。" 太后伸出手来指着文绣,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齐峻微微闭了闭眼睛,沉声道:"送太后回寿昌宫,方御医去替太后诊脉,若是太后再有什么不适,两罪并罚。" 太后失望得说不出话,被芍药扶着上了步辇走了。赵月终于精神起来,激动地道:"皇上,这会儿真相大白了,文绣她根本没有身孕,定是她发现自己并未有孕,才故意来陷害臣妾的!" 齐峻沉沉盯着她:"你为何要去荷花池?难道不是看着嫔妃有孕,蓄意去寻衅的?皇后母仪天下,统率六宫,你就是这样做的?连皇嗣尚且不知爱惜,你连为人尚有不足,何况是为后!来人,送皇后回紫辰殿,若是无事,皇后就在宫里念念经文,养养性情吧。" 打发走赵月,齐峻没有再说话,他连榻上的文绣都没有看一眼,就拉起知白走了。空荡荡的留香殿里一片死寂,半晌,文绣才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伸手用力地抠着自己掌心里那只小鹿蜀。可奇怪的是,烙着鹿蜀的那片皮肤看着柔软,却坚韧无比,饶是她将周围的皮肤抠得鲜血淋漓,却不能将那只鹿蜀抠下来。文绣疯狂地抓过旁边的蜡烛来烧掌心,一股焦臭的气息弥漫开来,烛火之中,那只小鹿蜀牢牢贴在她的掌心里,抬起头来活泼地对她动了动耳朵…… 59、山东 后宫之中这一场假孕的闹剧无声无息地收场了。对外当然不能公布真相,所以臣子们知道的就是:绣婕妤身子弱,伺候的宫人又不经心,竟然导致婕妤落水,以致滑胎小产,且自己身子也损了,就此卧床不起。 出了这样的事,那宫人当然是不能留了,近身宫人统统处死,下头的宫人则发配浣衣局去做贱役。据说此次事件之中,最伤心的还不是皇上和太后,而是皇后。皇后娘娘自成了太子妃到如今也有几年了,只是一直就没有消息,这会儿好容易宫里有了动静,正准备这孩子生下来就接到自己膝下抚养,谁知道居然就会小产了,伤心失望之下自责管宫不力,将自己的宫人都责罚了好几个;又因为伤心过甚病倒,不得不静养一阵子,宫里的事儿只好交给贤妃暂时来处置着了。 如此一来,宫里顿时冷清得像个坟墓一样。皇后的紫辰殿闭门谢客,宫人也换了一批,等闲人都见不到,就连承平侯夫人递牌子想请见,都被太后以养病为由驳回了。绣婕妤从留香殿迁往碧香宫,那地方在最北边儿,几十年都没人去住了,说是冷宫也不为过,据夜间打更走过的宫人们私下里说,有时候晚上会听见绣婕妤的喊声,不是叫着"鹿"就是喊着"鼠",冷宫里老鼠是有的,可怎么会有鹿呢?所以他们推断,绣婕妤八成是因为小产了伤心太过,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既是这样,那贤妃虽然掌宫,可要管些什么呢?哦,你说还有位文才人?不幸文才人好像神智也不大好了,听说绣婕妤小产后,文才人日日都在喊什么报应,你说这不是有些糊涂又是什么呢?所以贤妃如今,每日里就是顾着一个病人和两个疯子,幸而这三家都是闭了宫门自己过日子的,所以她真正能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每天去给太后请安罢了。 不过这种冷清日子也过不太久了,太后已经说了,后宫凋零如此,实在太不像样,选秀,马上就要选秀!现在就准备起来,一旦过了先帝周年,也就是六月底七月初吧,立刻就开始大选,到时候,贤妃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至于贤妃本人会不会因为自己派上用场而高兴,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选秀之事,新帝本人倒不甚在意,反而是准备要出巡山东了,说是要亲自去看看山东的考场。 是的,闹出科场舞弊一案之后,齐峻就下令本届秋闱春闱全部作废,重新再来。因为是重考,所以也不必非要等到八月,就六月考秋闱,明年再重补春闱。因这次揭破舞弊案的重要证人中有几个山东考生,所以他就准备去山东看看。这也是为了要公平的意思,虽然这几个考生作证有功,但为防着考官讨好皇上而破格录取,皇上准备亲至山东,看着考官们批卷。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冠冕堂皇能拿到桌面儿上来说的道理,至于私下里的原因——唔,国师算是知情者之一。 "……历朝后宫,妃嫔之间相互倾轧都在所难免,朕只是觉得,朕后宫只有这寥寥数人,该是能好些的罢?"将要出巡的皇帝倚在榻上,难得一见地有些疲惫倦怠之色,"想不到麻雀虽小,五脏却是俱全哪……" 这话说得既是讽刺又带点自嘲,知白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安慰实在是不像个安慰,齐峻苦笑一下,把在脑袋上乱动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才觉得心里安定了点儿:"我只是觉得奇怪,文绣怎会是这副样子?打小儿她就伺候我,那时候叶氏势大,我身边多亏了她和冯恩忠心周旋,原想着她也是良家子,待登了基我提拔她做女官,将来指个侍卫或者小官,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做正头夫人岂不是好?就连嫁妆,我都替她想过了。" 他不用"朕"自称的时候往往语气低沉,知白与他元气相合,虽不会察颜观色,却天然便有三分共鸣,于是伸出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爪子,又在齐峻头上胡撸起来。 齐峻对此哭笑不得,干脆就由着他去折腾自己的头发,自己反而往下躺了躺,枕到了知白腿上,继续道:"后头她将鹿蜀烙在了自己身上,我不是看不出她用了手段——你若绘了这样的灵物,自然是给我用的——只是念在她一片忠心,若只是想求荣华富贵,我也是给得了的,成全了她,也算全昔日主仆之情。何况我也确实要有子嗣,不然这江山付与何人?太后为此都快要着了魔障了。" 知白耸耸肩:"子女之缘只是一世,陛下将来龙驭上宾,江山便不是陛下的江山了。若托付这江山只为血脉,则子孙未必是能治之人;若托付江山是为百姓,那只要不是所托非人,谁之血脉又有何妨?" 齐峻头一回听到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一番大道理,不由得睁开眼睛盯着他脸上看:"这是谁教你的?"这番话说出来,居然视帝王血脉如无物,可是大逆之罪。若是人人都持此论,天下还不乱了套?就连平王,只怕也会觉得有了大好的借口。 知白却撇了撇嘴:"哪里还用谁教呢?自黄帝起,天下之君贤者为之,尧为觅明君,曾将天下让于许由巢父而不可,后自田亩之中擢拔虞舜,将己子丹朱放于外,举虞舜为帝。这个虽说是以婿为帝,却是尧为考查舜之内节,方将二女嫁其为妻。后来舜举禹,却纯是为治水之功,二人非但无亲,细论起来禹与尧反而有杀父之仇,可见尧舜之托付江山,纯为百姓所虑。直到禹终启立,方由公天下变为家天下,从此便是兄终弟及,父亡子继了。历代君王都自称欲追尧舜,可是有哪一个是传贤不传子的?" 齐峻被他噎了个半死,半晌才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却是万不可出口的。" 知白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陛下若是这会儿自称朕,我也不说这话。" 齐峻又被他噎了一下,看着他狡黠的小脸不由苦笑:"你几时也学得这样奸刁会看眼色了?" 知白也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呀……" 齐峻又被他气笑了,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还没办法?这宫里连朕都算上,谁敢给你脸色看?" 知白噘噘嘴,自己也窝下来,跟齐峻挤在一起:"只是觉得怪没意思的。" "怎么又没意思了?"齐峻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顺滑的头发,"朕看你每天打坐修炼,不是挺起劲的?若要双修,朕不是在这儿随叫随到么?" 知白在他怀里像小狗似的缩成一团儿,有些恹恹:"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这宫里怪没意思的……" 齐峻想想他从前在山中过的大约是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现在睁眼闭眼却只有观星台这四四方方一块天,纵然观星台的园子修得宽敞,毕竟也是有限的,不由得有些怜惜:"若不然,朕带你出去走走?" 知白懒懒地只睁开一只眼睛:"又是西山围猎么?腥风血雨,看着也觉不适。" "不——"齐峻忽然冒出个念头,"朕带你去山东如何?那回子在蓬莱不是还看了海上仙山,这次去看看还有没有这个眼福。正好朕也想去看看科考之事,苏锐几人都在山东,朕打着他们的旗号,想必也无人置喙。" 知白听说能出宫,顿时兴奋起来。上回跟着敬安帝出巡,虽则也去了不少地方,但终究不能放开怀抱游玩,还要时刻提防着真明子和齐嶂闹妖儿,此次跟着齐峻出门,想必是无此麻烦了,不由得笑得弯了眼睛:"可惜如今已过春夏之交,海市蜃楼怕是不好见了,不过若登泰山看日出倒也不错。泰山为五岳之首,登之小天下,上回先帝只是在山下祭天,实在是可惜了。" 齐峻看他瞬间就活泛起来,心里也高兴,便点头道:"好,就去泰山看日出,朕这便叫人去预备出巡。这次不要兴师动众,朕只带你一个人去。" 天子出巡非同小可,单是仪仗就得数百人之多,齐峻虽然极力精简,最后也带了两百多人出门,另外还有五百御林军远远在后,随时准备万一有什么不长眼的刺客出现好来救驾。 不过说起来,这已经算是动静最小的天子出巡了,也不过准备了十天,队伍就出了京城。一上官道,知白就兴奋得要出去骑马,齐峻拗不过他,只好吩咐了人准备马匹,带着他骑了一路,好在官道平坦,骑骑马也无大碍,反而能让队伍前进得更快些。 虽说是去山东看考场,但一路上自然也少不得沿路观风,顺便问一问各府道州县的民生业绩,或嘉奖或斥责,也耗了不少时间。每到一处,若有好风景,齐峻也偷偷带知白去瞧一瞧,虽然有些走马观花之嫌,也颇得趣。 如此这般一路走来,待进了山东境内,已经是五月端午了。 "今年这麦子长得不错。"道路两边时有一块块的麦田,金黄的麦浪起伏连接,穗子都是沉甸甸的,齐峻从马车里看出去,只觉得赏心悦目,"该收割了罢?" 前来迎接圣驾的小官吏忙答道:"今年春上略有些阴冷,麦子出苗也晚些。若是往年,这时候已然该收割了,今年就再拖两日,也好叫麦粒再灌灌浆,收成也多些。估摸着,也就是这两三日就要开镰了。" 齐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颇知农事,不错。此地还有什么庄稼,你与朕说一说。" 这小官吏不过是个微末之辈,因为没有靠山,在这个位子上十几年都不动一动,原已绝了上进的心,想着这辈子不过是在地头上混一混罢了。不想圣驾巡到山东,居然比原本通知的时日要早,入了境内又不去府城县城,反而从乡村中过,倒正好被他这个连接驾都没有资格的人碰上了。此生有幸能与皇帝说上几句话,自觉已是祖坟上冒青烟,更想不到还能被皇帝称赞一句,顿觉这一辈子的辛苦都值得了,当下就滔滔不绝起来。 他对本地农事倒确是知之甚详,当下从这几块麦田说起,一路说到左近十四个村子都的麦田今年都是大熟,又说到邻县今年皆种高粱,麦子反倒少了云云。 "为何种高粱不种麦子?"齐峻一直安静听着他说,听到这里才忽然发问。高粱是粗粮,虽然产量比麦子高得多,但却不如种麦子赚钱,何以会出现拿着种麦子的地去种高粱的事呢? 小官吏忙道:"是因为去年有大商人来采购高粱,高粱都涨了价,故而今年种高粱的人就多了起来,自然,那样肥沃好地种高粱还是没人舍得,但那差不多的地,种高粱产量高,又比麦子侍弄起来省些力气,便有那等懒惰的人家不种麦子,改种高粱了。"说到这里便有些自豪,"本县这样人家是少的,大都是勤快之人。倒是邻县风气有些不好,往年政绩就不如本县呢。" 齐峻眉头微微一皱:"有大商人来采购?采购这样大批高粱做甚?" 这却将小官吏问倒了:"这——陛下恕罪,微臣实在不知,想来或是酿酒?" 齐峻沉吟片刻,又问:"这商人是哪里来的?高粱运往何处?今年可是还来?" 小官吏不防皇上对庄稼的事这样上心,擦着汗道:"只听说讲了一口官话,所购得的高粱仿佛是去长江走了水路,至于运往何地,微臣实在不知。"想了想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他今年必定还来的,去年就曾在镇上几家粮庄下了定银,皇上若要知道,他一来,微臣就去查问?" 齐峻摇头:"不。若是人来了,你不得惊动,迅速着人去与朕报信即可。"瞥了一眼冯恩,"将他的名姓记下来,。" 冯恩便笑眯眯上前道:"请问大人贵姓高名?" 皇上的贴身内监来问你姓名,用膝盖想都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小官吏乐得晕陶陶的,连声道不敢当,忙将自己姓名报了,又殷勤道:"县城有驿馆,虽说简陋,也是要接圣驾修缮过的,勉强还可住得。" 冯恩笑道:"大人忠孝之心皇上都知道了,只是皇上此次出巡,并不想惊扰乡里,若是进了县城,少不得城中又要净道又要静街,倒妨碍了百姓过日子,因此就不去了,今夜就在这郊外暂住一夜,大人也不要传扬出去才好。" 小官吏连忙又颂扬一番皇上的仁心,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可否给送些汤粥来,毕竟这里还有几百人呢:"乡下吃食,自是不能入了皇上的眼,只是大锅煮些干净汤粥,让随行的大人们用了润润肠胃,也不多费什么力气。" 冯恩略一思忖也就答应了:"务必弄得干净些,皇上那里自然有酬谢百姓的银子,鸡鸭鱼肉就免了,只要五谷粥即可。" 小官吏连声答应:"虽说新麦尚未开镰,也有几块田地已然饱满了,有农户已收了新麦,送些麦仁粥来,也是他们一片忠孝之心。" 齐峻一行人就在乡村外头捡平地上扎了营宿下,自有随从生火做饭。那小官吏果然带着乡老里正等人拿牛车送了十几大桶粥汤来,又特地叫自家婆娘精心做了几样小菜并新麦仁粥和新麦子面的馒头,陪着笑送到冯恩眼前。冯恩叫御医细细验过了,方送去齐峻马车上。 虽说乡下风味,再精细也不过是蒸鱼炒蛋之类,但胜在新鲜,齐峻吃得顺口,又吩咐赏了银钱下去,还跟乡老里正们又谈了几句话,弄得这些人也是如同飘在了半天云里,直到天色黑尽才手舞足蹈地各自回去了,口里还喃喃感念皇上恩德。 新粮自有一股谷物香气,熬的麦仁粥和蒸的馒头都香喷喷的,连齐峻都比平日多食了半个馒头,养生之道恐防积食,便携了知白和十余名侍卫出外走走,既是看看野景,又权作消食。 乡村夏夜,乍听万籁俱寂,细听却是脚畔树头皆有虫语,唧唧足足,千腔百调。天空墨蓝,纤云无有,便显得天极低,仿佛就压在远远的树梢上,那一颗颗星子倒亮得如同宝石一般,仿佛伸手可得。 知白也多喝了一碗粥,不时地打着小饱嗝,拉了齐峻的手溜溜达达地走,还摘下片柳叶含在嘴里吹,齐峻刚说了一句"什么都往嘴里搁,也不嫌脏",他已经吹出一串鸟鸣似的脆响来了,引得旁边树林里也有梦中惊醒的鸟儿跟着叫了几声。 齐峻也觉有趣,两人也不用说话,竟这样闲闲散散走了不知多久,齐峻偶一回头,才见背后黑沉沉的,营地上的篝火竟望不见了,也不知两人究竟走出多远,方才一直跟在背后的十几名侍卫也不见了踪影了,不由一惊:"该回去了。" 他说罢这话,才发现是走进了一片树林里,方才在外头瞧着这树林稀疏,如今真走进来了竟是黑压压的,枝梢上连点儿星光都透不进来。两人正张望着寻找方向,忽听远处有辘辘之声,极为沉重,静夜之中听来仿佛打着一串闷雷似的,正往林中来。而前方不远之处忽然亮起一点灯火来,先是如同萤火一般,随即便越来越明亮,看着拳头大小,竟然将周围数十丈方圆都照亮了,居然显出一座宅子来。 齐峻拉住知白的手就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这林子里虽然黑,但也还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前方明明是一片树木,那点灯火就如草中萤灯一般,分明是自地下飘飘悠悠升起来的,怎的随着灯光扩散开去,就平地多了一处宅子?莫非是鬼狐不成? 此时那隆隆车声离得更近,举灯之人将手中灯盏提高,灯光照射出去,地上就多了一条路,隐隐可见路的那头,一群人推着几辆奇形的车子缓缓行来,乍看仿佛用来攻城的抛石机,更奇的是车子下头仿佛不是轮子,而是些桨叶般转动的东西,而推车之人个个虎背熊腰,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教人怎么也看不清楚面目。 待得走到宅子前头,便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阿香,这是十八辆雷车,明日正午,推车去收麦。" 60、偷雷 被称作阿香的,就是提着灯笼站在这忽然出现的宅子门口迎接来车的人。灯光之下,能看出身材颀长纤细,发髻高耸,是个女子。奇怪的是,她的脸隐在灯笼之后,灯光能照亮一条长路,却照不清她的面容。倒是她身上的衣裳,隐隐泛着紫色的微光,齐峻眯着眼睛看了看,居然浑然一体,分不清上衣下裳,似乎连条缝儿都没有。 阿香听了来人的话,便将灯笼往后指了指:"推到后院去吧。"她抬头往车子里看了看,"怎么没有霹雳?敕令要收多少麦子?" "敕令用一百五十霹雳。"刚才说话的人又瓮声瓮气地回答,"雷部库中没有,让你去西山洞窟里取呢。" 阿香转过身,用灯光替雷车照着路,一面回答道:"知道了。今夜晚了,明日一早去取罢,西山洞窟近,耽搁不了收麦。" 十八辆雷车逐一推进了院子里,那宅子看起来并不大,可是十八辆车推进去却极其顺利,仿佛里头有个极大的院子。待最后一辆雷车推进门,阿香也跟着走了进去,灯光忽地熄灭,顿时一片黑暗。待齐峻的眼睛适应了这突然的黑暗之后,便见眼前又是一片稀疏的树林,那宅子仿佛飘散在虚空之中,无影无踪,只有一片长满长草的荒地罢了。 "这是什么鬼怪?"齐峻的手刚才就一直紧握着腰间的湛卢宝剑,"他们所说的收麦又是什么?该不会是去偷百姓的麦子吧?" 知白犹豫了一下,抓了抓头发没有立刻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知?" "天机……不可泄漏……"知白终于憋出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只可惜了这些麦子。" "果然是来偷麦的?"齐峻一把抓住他的手,"究竟是什么鬼怪?"他细细回想方才阿香与推雷车的人的对话,"用霹雳,又说雷部库中没有,难道,难道这些是雷神不成?如此说来,明日将有大雷雨?" 麦收时分,常有雷雨,故而收麦多说"抢收",因只要下一场雨,就会令麦子产量大大缩减。何况推雷车人说用一百五十霹雳,只怕山东方圆千里的麦子都要毁在这场大雷雨中了。齐峻越想越是焦灼,猛然回身:"立刻连夜将人都唤起来,抢收麦子!再着人去诸乡诸县通知,连衙门差役也都用上,全部抢收!" 知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不成!这是泄漏天机!要受天谴的!" 齐峻沉声道:"我不能眼看着百姓一年心血就毁在这雷雨里!天谴?难道天道就是要从百姓口中夺食?这一场雷雨,你可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要因此卖儿鬻女?若真有天谴,朕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就替他们接着!" 知白眼看他拔脚就往外走,赶紧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死死拖着他:"不成啊!你身上已经没了龙气,哪里挡得住天谴!" 齐峻脚下不停,拖着知白就往外走:"宁遭天谴,朕也不能看着这天灾不管!" 知白死搂着他的腰不放,两脚都拖在地上,被他拽着在地上拖出两条小浅沟来:"你再想想,再想想别的办法!再说,就是现在叫人去诸乡告知,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是外县呢。就算是泄漏了天机,也救不下多少麦子,太不划算啊!" 齐峻对于划不划算并不在意,可是知白说通知诸乡县已来不及,这却是事实,纵然现在将人快马派出去传信,到明日正午又能抢下多少麦子?他不由得站住了脚,沉下心来仔细思索:"若不然——毁了他的雷车?" 知白转头看向已经完全消失的宅院,慢慢摇了摇头:"没有天灯照着,我们进不去。" "那么……"齐峻忽然灵光一闪,"霹雳!刚才那人说过,雷车里没有霹雳,要到西山洞窟去取,还说西山离此不远——那霹雳是什么?我们若是能将霹雳毁了,他们是不是就不能毁掉麦地了?" 知白迟疑地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西山洞窟究竟在哪里?" "回去!"齐峻断然道,"找今日迎驾那小吏,他对农事如此熟悉,又在本地呆了这么久,想必知道一些。" 两人说着话出了树林,便听见外头一片乱糟糟,十几个跟着出来的侍卫突然不见了皇上跟国师,既不敢不找,又不敢太大声叫别人都知道,只急得头上的冷汗跟水似的往下流,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见林子边上忽然多了两个人,正是皇上跟国师。这林子稀疏得很,刚才十几个人将这林子都快翻了过来,连只耗子都藏不住,更别说两个大活人了。可就是这么邪,刚刚还什么都没有,这一转身,人就出来了。 这些侍卫都是齐峻的心腹,都知道国师是个有真神通的,只要有国师在,时常就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心里不由得都偷偷猜测刚才皇上跟国师是不是又遇仙去了。齐峻可没这心思给他们解惑,开口便道:"速回驻地,去将今日迎驾的小吏传来!" 小吏半夜被人从床上提了起来,战战兢兢狂奔而来,却听皇上问起西山,不由得莫名其妙。但皇上问话岂能不答?幸而他在此地十余年,各处地方都耳熟能详,在心里回想片刻,便道:"回皇上话,此地确有一西山,距此不过二十余里,乃是一小山,只是——风景不佳。"说实在的这一带就没有风景好的地方啊,不然他也能拍拍皇上的马屁。 齐峻眉心一跳,微怒道:"朕没有问你风景!" "啊?微臣该死!"小吏吓出一头汗,拼命回想,结巴道,"微臣不曾去过西山,当地百姓也少有人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道,"听说那山上蛇虫极多,皆可入药,但只有每年腊月天寒地冻之时,才有人上山捕捉蛇虫为药。当地有个奇怪的风俗,这些采药人上山这时,必带当地河滩上一种特产白石上山,或带八枚,或带十枚,投于山上一处洞窟之中,谓之送雷,其后方可捕捉蛇虫,必有所获。" 齐峻一听送雷二字,顿时精神一振:"何谓送雷?" 小吏当初也只是当个异闻听听,哪里会打听得那样仔细,此时却暗恨自己不曾刨根问底,绞尽脑汁地回想道:"听说民俗皆云,那洞窟之中白石乃是供雷神做霹雳之用,谓为霹雳尖。虽说传闻荒诞不经,但亦有奇异之处——河滩上碎石被河水冲刷,本都是鹅卵之形,但投入洞窟之后,便变为尖形,故谓之霹雳尖。只是微臣也只耳闻,不曾亲眼目睹,故而不知真假。但采药之人确实人人皆带石上山,如此百十年相传下来,洞中白石早该投满,但冬日里投入白石,到来年冬日便消耗殆尽,这亦是奇异之处。" 齐峻听到这里,已经不必再听下去,当即推案而起:"去西山!" 深夜之中,一队快马疾驰向西山。小吏跟在最后,一面在狂奔的马背上竭力保持不掉下来,一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听说西山上蛇虫极多,如今端午节间,正是蛇虫猖獗之时,虽然他勉强凑了几两雄黄蛇药之类,可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用,万一皇上被咬伤了,那他有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呀! 二十余里,快马也不过一会儿便到,夜色之中看来,西山果然不过是一座小山,只是山上草木极茂盛,倒不像是北边的山。小吏从马背上要死要活地翻下来,拼命赶到齐峻面前:"皇上,先佩戴了这雄黄,再请侍卫们在前头扫草开路,这里头的蛇虫实在太多了!" 侍卫们也是担着大干系的,当即就有人用刀剑做探路杖,往草里乱打乱敲,其余人在后策马跟上。不过才走了几步,就听一匹马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星光下隐约可见前蹄上缠着一条灰黑的东西,显然是条蛇。那蛇迅速松了身子滑落草中,马儿却负痛蹦跳,将背上骑手都甩了下来,连连嘶鸣之后,颓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小吏吓得脸都白了:"这,这蛇虫太过厉害,皇上还是别——"听见脚边草丛中唰唰有声,吓得嗷地一声不知往哪里蹿才好。 "那洞窟在哪里?"齐峻抬头看看天色,不由得焦躁起来。夏日里天亮得早,再耽搁一会儿只怕东方就白了。那阿香说是今日一早来西山取霹雳,若是被她抢在前头,这几千顷的麦子就全保不住了! "还,还在那边山谷里,得从山顶上翻过去……" "策马冲上山去!"齐峻一提马缰,就被小吏拼死拦住了:"皇上,越往上头走蛇虫越多,若是万一到了山上马倒了,那……"那皇上就等于掉进了蛇虫窝里,哪里还能跑得出来呢? "放手!"齐峻一鞭子抽在他手上,"将马都给朕!"一匹马倒了,总不能所有的马都同时中招,若是运气好,还能冲到洞窟那里去,"你们再去搜罗雄黄蛇药,来接应朕!" "皇上——"知白骑在旁边一匹马上,忽然伸过手来牵住了齐峻的马缰,"我跟皇上一起去吧。" "这——"小吏不知道国师的能耐,汗下更急。 齐峻却是露了笑意,双臂一伸:"过来。" 知白笨手笨脚地从自己马上爬到齐峻的马前,齐峻一手搂了他,一手控缰,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咴咴一声,向前冲去。一众侍卫想跟上前去,却被知白一句话就挡住了:"我只能护得一马,你们不必跟过来,也免得我分心。" 山路上一片昏暗,齐峻策马冲上去,只听知白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齐峻微眯起眼睛,仿佛看见前方有个极淡的影子,仿佛是贴地而行,只是看不清楚,却能看见地上的长草无风自偃,给马儿指出了一条道路。 西山不高,马儿片刻便冲过山顶,向山谷中驰去。一入山谷,光线骤然昏暗,前方的影子反而泛起淡淡微光,比方才更清晰了许多。齐峻这才看得清楚,那影子竟是一只大鸟,双翼横开,还拖着长长的扇子般的尾巴,闪烁五色毫光,宛如一片星星坠了下来。 "这是何物?"齐峻虽然知道知白在施法,却也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仿佛是——孔雀?"敬安帝好美色,好异宝,从前宫苑里也养过几只孔雀,还是西夷进贡来的,据说是自天竺国所得,只可惜养不得法,最后也都没养住。齐峻不宝异物,自然也不甚在意,只是曾看过一次孔雀开屏,却对那华丽的羽屏记忆颇深。 知白百忙之中点头答道:"孔雀明王。" 有这孔雀明王的虚影在前开路,一路上竟再无蛇虫,奔下山谷,齐峻就看见了山壁上那个洞窟。其大小不过仅可容人,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洞窟之前方圆数丈之地无一茎草生,且方到近前就闻到一股硫磺般的气息,倒是颇为可异。 齐峻自怀里摸出火折子想晃燃,却被知白一手按了下去:"皇上别乱动!倘若这洞窟之中真是霹雳,乃为天火,人火可引天火,万一都炸起来,只怕我们粉身碎骨了。" 齐峻被他唬了一跳,连忙将火折子收起。两人借着一点星光走到洞窟之前,果见里头排着一列列白石,皆作三角尖形,如同一只只粽子。齐峻觑着眼稍稍一点:"有二百枚左右。"阿香要取一百五十枚,"全部拿走!" 知白叹了口气:"皇上,这里头的霹雳为此地一年所用,全部取走固然可免了今日之灾,却不知会不会又生出别事来。无雷不能行雨,我只怕——今年直到年末,都不会再降雨了。" 齐峻也不由得踌躇了一下,随即道:"先将这些霹雳带走,等过了今日,再将多余的还回来便是!" 知白直摇头:"那便试试吧,只怕这些霹雳带出去便放不回来了……" "下面河滩上不是多有此物。"齐峻已经将白石往外捡了,"总之先过了眼前之灾再说!" 霹雳尖皆只鸡卵大小,不过二百枚也够沉重了,两人将外衣都解了下来,包了石头由马驮着,孔雀明王开路,复又慢慢走下山来。待到了山下,天色已然发白,侍卫们提心吊胆等了半夜,直到见两人安然无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齐峻唯恐阿香前来取雷,催促着众人上马急回驻地,直到远离了西山,他才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只是包袱才解,轰地一声便蹿起长长的火苗,顷刻将衣裳带石头都烧了个精光,只余一地灰烬,倒将马儿惊得乱跳。 "这——"齐峻这时才相信知白所说霹雳带出便放不回的意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麦收固然要紧,可若是因此下半年便无雨,那莫说今年的收成,就是明年恐怕也要闹灾。 "皇上别着急。"知白反倒是出言安慰,"回去再想办法,人定胜天么。" 天色渐明,一轮红日明晃晃跳出地平线,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预示着又是一个大好天气。乡村众人也都收拾了镰刀,预备下田收麦了。谁知时近正午,忽然间天边闷声隆隆,一片黑云自远而近,不过片刻就蒙了天空。 "糟糕!要有大雷雨!"有经验的老农便都变了脸色,"快割快割,晚了这麦子就要被祸害了!" 齐峻将护卫的五百御林军全部放下了地去帮忙收麦,自己带着随从也在观看天色。夏日的天气确是难以捉摸,只不过盏茶时分,湛蓝的天空就是乌云压顶,狂风骤起,云层之中雷声隆隆不已,仿佛马上就有大雨瓢泼而下。 "可能奏效?"齐峻也有些心里没底,低声问着知白,眼睛却紧紧盯着空中雷云。 "人事已尽,皇上稍安勿躁了。"知白倒是很淡定。 小吏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跟皇上说话,忍不住一眼眼悄悄去看知白,待看见这国师如此年轻俊秀,不由得心里胡乱思索。 雷声隆隆,听起来已然近在耳边,但天空中尽管阴云密布,却无一线电光,更无一滴雨落下。雷声足足响了有两个时辰才渐渐远去,阴云散开,天空又是一片湛蓝。倒弄得在地里抢收的百姓都莫名其妙,直说奇怪。 齐峻到此时才放下了心,回手抓住知白的手,兴奋道:"成了!"虽说之前知白做过不少逆天之事,但多是他一人之力,此次能偷走霹雳救得这千顷熟麦,却是齐峻第一回参与,自是又与往常不同了。 知白看他这样子不觉有些好笑:"皇上之前连雷公都斩伤过,也没见这样高兴。" 齐峻搓着手道:"这如何能一样?那时我一心只想着护你,根本不知那是何物,只管斩就是了。"不知其险而为之,与知其险而为之,感觉自然不同。 他心情一好,也有心思问问题了:"昨夜你弄的那个孔雀明王,究竟是何物?" 知白白他一眼:"皇上好歹也尊重些。孔雀明王乃是佛陀等流身,哪里是能用'何物'来称呼的?我诵孔雀明王咒,所请来不过是明王极微之灵身罢了。因其能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故而蛇虫毒物闻之远避,方能护佑我们安然到达洞窟。只是明王法力无边,虽则请来的只是一线之灵,那山上蛇虫怕也不能安生了,必然死的死逃的逃,日后再有药农想捕蛇虫入药,恐怕是不能了。皇上还该下旨,传令西山附近农户多多防备蛇虫,以免自西山上逃下之蛇虫四散伤人。这里头许多麻烦,皇上还笑呢。" 他这么一说,齐峻倒真的笑不出了:"是了,还有一事,这多出的五十枚霹雳,要如何才能补回去?"如今看来,这霹雳果然管着雨水,如此,剩下的五十余枚霹雳之雨,可要如何还回去才好? 61、犀角 孔雀明王一至,果然西山上蛇虫乱蹿,齐峻二上西山之时,只见自山下到那霹雳洞窟的一路上,到处都是僵死的蛇虫,花花绿绿好不吓人。 "此处怎会有如此之多的蛇虫?"齐峻虽然不怕这些,但触目皆是,也有些毛骨悚然尤其有些蛇虫尚未死透,肢爪还在微微晃动,偶一看见,禁不住就要后背一凉。 "惊雷一动,蛇虫始见。"知白对这些蛇虫倒是处之淡然,随便伸脚踢开一只,面不改色地道,"节气中有惊蛰,皇上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这个齐峻对答如流:"《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知白点点头:"皇上真是博学。惊蛰便是雷惊起蛰虫,自此日起,蛇虫蕃盛,可见雷与蛇虫之间颇有联系。故而此山为雷神霹雳之库,蛇虫也就格外多些。" 齐峻笑道:"我再博学,也没有你博学不是?" 知白扭头对他做了个鬼脸。旁边侍卫连忙将头低下,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我不在"三个大字。皇上居然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国师竟敢向皇上做鬼脸……这,这就是先帝在世时,真明子也不敢如此轻慢啊! 不过他还没琢磨完呢,国师已经又一句语出惊人:"你还是先想想吧,倘若这些石头不管用,那闯的祸要如何收拾?" 侍卫的汗出得更多了。他虽是齐峻的侍卫,但毕竟身为男子不能擅入后宫,还真不知道国师与皇上相处竟然是如此随意,甚至近乎不敬。至于国师口中所说的石头之事,倒被他忽略了,总之国师乃天人也,皇上亦不是凡俗,这二人所谈及之事,他一个做臣下的,不知也罢。 齐峻没注意侍卫的一头汗,知白说得他十分发愁:"万一不管用如何是好?" 知白也没有把握。自洞窟中捡来的霹雳尖全部化为灰烬,现在这些是他们从河滩上重新选来的。河滩上白石虽多,但十之八九都被河水冲刷成卵圆之形,齐峻带着五百御林军外加百来名随从,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花了整整两天,才凑足五百枚有尖角的白石,只是究竟管不管用,实未可知。 将侍卫们留在山坡上,齐峻与知白背了那些白石一路走下山谷,抬头一看就怔住了,洞窟仿佛被雷劈过,从中裂了开来。洞窟四周本来就是寸草不生的,如今更好,方圆数十丈都化作了焦土,跟当初知白历天劫时颇为相似,只是遭灾程度轻些罢了。 "这,这是——"齐峻隐约猜测到一些,但也说不清楚,只能转头去看知白。 知白把洞窟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喃喃道:"侥幸侥幸。" 齐峻有些不解:"侥幸?" 知白看了他一眼:"倘若当日皇上将那件事泄漏出去,恐怕这天谴就要落在皇上身上了。" 齐峻看了看被烧得焦黑的洞壁,后知后觉地背上微微一寒,不由自主又想起知白渡劫那日的情形:"可这些霹雳尖……" 知白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扔了吧,洞窟都毁了,雷部是不会前来取用霹雳了。" 齐峻眉头紧皱:"如此说来,这后半年的雨水怕也……既是如此,现下就得令人多多打井,明年须多种抗旱的庄稼,还要减税……"一连串地盘算下来,最终只得苦笑一下,"只怕我是多事了,纵然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后年……"雷部弃用了此处,谁知道会对山东一带的雨水造成何等影响呢? "皇上也是为了这千顷麦子,为了百姓的收成……"知白看他这样自责,心里颇觉不忍,"若皇上不来偷这霹雳尖,这千顷麦子就毁于目前,燃眉之急方不可解,还说什么千秋万代。何况日后究竟如何亦不可说,倘若当真风雨不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也。" 一席话说得齐峻微微舒了眉宇:"说的是,尽人事而已。" 话虽这么说,齐峻心里终究是沉甸甸压了件心事,远没了昨日看雷云无雨时的兴奋劲儿。这几日下来麦子也抢收完毕,即使是穷人家也要煮新麦饭,用新麦子面做馒头吃,村子里都飘着新粮那种香甜的气息。 乡村人家朴实,听说皇上在此,个个都拿着鸡蛋、鸡鸭以及新麦饭来进上,齐峻统统收了,又作价赏了银钱,并召了村中一些耆老前来,询问了本地天时气候以及田产之类。村老们话语难免粗俗,但说起农事,却又比官吏们熟悉得多了。 谈了一会儿,齐峻便提到了高粱之事,便有一个村老道:"确是有的,老汉的儿子是拉脚的,去年那大客商来收高粱时,小儿还去拉过脚,老汉听他说过,仿佛是往西北边儿去的呢。小儿单是那几日拉脚便挣了一吊钱,顶平日一个月挣的钱呢,今年早早就在念叨,说是那大客商还要来的,到时还要去拉脚。" 齐峻微一挑眉:"老丈的儿子今日可在?朕想见见他。" 村老忙道:"在在在,只是他前日跌伤了脚,行动不便——" 他话犹未了,旁边已然有人道:"快去将他唤来,皇上要召见他,便是抬也抬来了——" 齐峻将手一摆,起身道:"既伤了自然不好移动,正好朕也想去瞧瞧民家,烦请老丈领路就是。乡间想必活计甚多,其余人等就不必跟随了。" 这村老简直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引着齐峻往自家走,背后被发射了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 农家无闲时,这时候天色还早,劳力们都在田间劳作,不过走在村中也并不寂寞,不时能听见狗吠鸡鸣,还有猪的呼噜声。那村老的住处离得并不远,齐峻等人才走到院门处,就听见里头一阵咯咯的鸡叫声,那院墙不过是些夹了草皮的泥墙,低低矮矮,稍稍踮起脚尖就能看见里头。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手里抓了个黑糊糊的东西,正赶着一群鸡从后院跑出来,那二十几只鸡也不知道被什么吓成那样,又扑又叫,四处乱撞。 村老在墙外看见,一声断喝:"狗蛋儿!又皮痒了,等你爹好了看不抽你!" 那男孩子不防大人回来了,一吐舌头,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溜溜地往墙角去了。原本已经躲到墙角的几只鸡一见他过来,如同见了鬼一般,拼命扑腾着又往别的地方去,气得那村老直喘气:"惊着了鸡,赶明儿不下蛋了,看拿什么换油盐!一时不揍你就皮痒,等新年你也别想有新衣裳了!" 他边说边推开柴门请齐峻等人进去,男孩子骤然看见这许多衣冠楚楚的人,睁大了眼睛看呆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身前,被村老一把抓住:"就知道你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上回不是叫扔了吗?" 男孩子使劲把手往回缩:"好玩……" 村老用力夺过,就要往墙外扔:"玩什么玩!去剜野菜去,不然到了年底下不给你吃猪肉!" "老丈且慢!"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能把那东西给我瞧瞧么?" "哎,哎——"村老不知他的身份,但看那些侍卫都对他毕恭毕敬,也知道必是个要紧的人,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齐峻惦记那批高粱的事,就着知白的手里瞥了一眼,就抬脚往屋里走了。匆匆一瞥,他只看见那东西好像一根牛角,只是大约年深日久,上头厚厚的积了一层污渍,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 村老的儿子果然是扭到了脚,正在屋里坐着,拿了些稻草搓草绳,一听说这是皇上亲临,吓得扑到地上就磕头。齐峻叫他起来,招呼着坐下,才细细询问起那些高粱的事来。想不到这人居然知之甚详:"草民当初是想着这贩卖之事若是能赚到银钱,也去走一趟,因此一路上边拉脚边细细打听,方知这客商的生意做得甚大,不但在山东一带收买高粱,还有茶叶丝绸之类,都运往北边去的。"此人问过之后,方知这生意跑得远,不是他这等小贩子做得起的,才死了心只拉脚了。 "茶叶丝绸……"齐峻沉吟道,"这些东西,难道也是在山东一带收购的?" 村老的儿子摇头道:"依草民看不是的,这些东西该是装船从南边儿运过来的,草民虽然没什么见识,可是茶叶不消说,就是那些丝绸,瞧着也不像俺们这边儿能织出来的,十分精美哩。" 齐峻问话完毕,点了点头,叫人拿两锭金子来赏了这家人,并叮嘱今日的问话不要传出去。父子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那儿子又连连保证若是客商再来,必定去向衙门禀报云云,才感激涕零地送齐峻出门。 齐峻谈话完毕,才发现知白根本就没进屋里来,出门一瞧,见他正蹲在院子当中,跟那个男孩子一起,打了一小盆水来洗刷那根牛角。此刻那牛角已然被刷去了大部分污渍,在阳光下居然透出一种类似琥珀的光泽来。听见齐峻出来,知白便仰起脸看着他道:"皇上,咱们把这东西买了吧?" 齐峻还没说话,那村老已忙道:"一根破牛角,皇上愿意要就拿去,买啥买。" 小男孩却不大愿意了,哭丧起脸:"爷爷,这是我的……" "哎!"村老忙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却也不舍得用力,"孩子不懂事,皇上可别跟他计较。" 小男孩眼泪汪汪,却直盯着那牛角,显然是极不舍得。旁边侍卫忙拿些碎金银锞子来给他,但庄户人家的孩子只见过铜钱,根本不知金银为何物,并不去接,只是一脸的不情愿,慌得村老想打又舍不得。 齐峻略一踌躇,自自己衣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含笑道:"你喜欢这个吗?" 这是一块子辰佩,只有杏子大小,玉质洁白中带着一抹青色和一点黑。玉工匠心独具,将那青色雕成一条龙,而黑色雕成了在龙尾上奔跑玩耍的一只小耗子,都是活灵活现的。小孩子一眼看见,顿时被那小老鼠所吸引,把手指含在嘴巴里点了点头。齐峻便拉起他的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朕用这个换你的牛角,成不成?" 小男孩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新鲜玩物有趣,便一手接了,缩到爷爷身后去摆弄了。那村老虽不识货,他儿子却是见过些东西的,惊得忙道:"皇上可别——这玉佩可值老了钱了,这孩子不懂事——" 齐峻微微一笑,将手一摆:"这牛角是他心爱之物,自然也要用心爱之物来换,方才合适。不必说了,子辰佩有望子成龙之意,也算个好彩头罢。"鼠为子,一龙一鼠,即是望子成龙,既是父母对儿子的寄望,也因人过世多在子辰二时,又起个保佑平安之意。这东西还是他幼时之物,一带十几年,如今本是不必了,不过是个习惯罢了,倒恰好派了用场。 一行人辞了诚惶诚恐的村老,齐峻便不欲再在此地久留,上车启程了。知白紧抱着那根牛角,直到上了车辇才笑嘻嘻道:"谢谢陛下。" 齐峻随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一根牛角罢了,若喜欢要多少没有,怎么非要人家这一根,瞧把那孩子逗的。" 知白嗤地一声乐了:"一根牛角?要是一根牛角,我何必要呢?" "怎么?"齐峻倒惊讶了,"这不是牛角?" "自然不是——"知白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起来,"怎么,陛下以为是牛角?那,那怎会用贴身玉佩来换?" 齐峻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不是喜欢么?只是我虽是皇上,仗着势夺一个孩子的东西也不好,总得用些东西哄哄他才是。" 知白倒半晌没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知白怀里抱着那牛角,往齐峻身边靠了靠:"多谢陛下。"这句话说的,却又比方才那句更深有所感了。 齐峻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伸手揽了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有多少好东西不是为我耗费了,一块玉佩而已——"捉狭之心忽起,凑了知白的耳朵小声笑道,"朕的龙精都给了你了,一块玉佩算什么,嗯?" 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要被调笑得面红耳赤,可惜知白的反应迥异常人,居然很是正经地点了点头,还嘻嘻一笑:"这倒也是……说起来,仿佛真有好久没有跟陛下双修了。" 齐峻被他的厚脸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失笑道:"朕当真是糊涂,还当你会知道害臊呢。" 知白噘了噘嘴,有些不满他的评价:"双修之道,禀合元气,虽非常见之阴阳相合,亦不违天道,有什么好害臊的?至于世人,披道貌岸然之外衣,行阴私晦密之内事,倒不说害臊二字了。" 齐峻失笑:"是是是,国师持的是无上正论,与世人不同的。"看知白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模样,便笑着点了点他怀里的牛角:"那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说到这个,知白顿时眼睛发亮:"这是犀角!" "犀角?"齐峻也略知一二,"是入药用的?" 知白连连摇头:"这可不是入药的普通犀角!陛下刚才也看见了,那孩子拿着这个出来撵鸡,将鸡吓得四散奔逃。" "孩子么,总是顽皮的。"齐峻不以为意。 "那些鸡怕的可不是孩子。"知白举了举手中的牛角,"它们怕的是这个!陛下,这可不是普通犀角,此为骇鸡犀。" 这个名字却是闻所未闻,齐峻不由得郑重起来:"何谓骇鸡犀?" "陛下瞧这里。"知白将犀角举起让齐峻看,只见琥珀色的犀角之中,有一道赤红的线自角根直达角尖,迎着日光一瞧通彻明亮,"葛洪《抱朴子》曾言,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自本彻末。以角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啄之,未至数寸,既惊却退,故或名骇鸡犀。陛下,这可是难见的稀罕东西。" "是吗?"齐峻心念一动,"对你修行可有好处?" "啊?"知白倒没有想过,拿着那根犀角瞧了瞧,"此物可辟尘辟暑,还可辟恶,若是悬挂在陛下房里倒是挺吉利的。" 齐峻一听于他的修行仿佛没啥益处,也就失了些兴趣:"既可辟尘,倒是放在观星台的好,也清净些。或者要人将它制个什么供你使用?朕瞧着,制个角杯倒是不错。" 知白也拿起来端详:"仿佛是不错,只是制成杯子太大了点,我可不会饮酒。"两人说说笑笑,全没想到不久之后,这犀角会派上什么用场。 62、祭神 六月初考试,对考生们实在是一番考验。考棚就在露天,火辣辣的日光倾泻而下,只有薄薄一层棚顶遮挡,连地上都烤得发烫。三场考下来,有好几名考生中途便中暑晕倒,被抬出了场外。对此齐峻并不同情:"读书读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人便是做了官,难道还指望他上山下河去做一番实事?只怕就是做文书都顶不住,落榜也不可惜。" 三场发榜,齐峻亲自阅看过了前二十名的考卷,苏锐赫然登了头名,他的两名朋友也榜上有名,虽不如他,却也都在前二十名之内。中榜的考生们无不欢欣鼓舞,虽说多受了一茬罪,但本次考试天子亲临,将来说起来都是"天子门生",即使后头考不中进士,他们这一批举人,也比普通举人名声好听得多了。 这一片欢欣之中,齐峻却在驿站里神色森然:"这批货物是送去西北市马的?"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连头都不敢抬:"是,属下循着那村人所说的线索一路寻去,确信这批货物是在西北换成了马匹。"茶叶、丝绸、粮食,这都是草原上的人需要的东西,这一大批货物,足足可换几百匹良马! "这些马如何运走?"齐峻冷冷地问。盛朝对于马匹和铁矿的管制还是较为严格的,毕竟有马有铁就意味着就能养兵,这可是帝位上的人最忌讳的。这样百来匹的马匹买卖和运输,地方官员是必须上报的。 "目前似乎还养在西北,由这里运送料草喂养。属下仔细打听过了,似乎这只是第一批买卖,今年高粱下来之后,只怕就要买第二批了。属下估摸着,只怕也是因着难以将马匹运送进来,所以还暂时放在西北。" "这是要谋反啊……"齐峻长长地呼了口气。西北的马匹都是适于骑兵的良马,身高腿长,奔跑迅速,倘若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快速奔袭便可有奇兵之效,往往能出奇制胜。 "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可弄清楚了?" "属下设法看到了那批丝绸,其中大部分——是蜀绣。" 齐峻哈哈笑出了事:"朕就知道,除了平王,再无别个!"蜀绣可不就是平王封地的特产么,还有茶叶,蜀地亦多有出产。 "陛下——"苏锐今日本是来拜谢皇恩的,万没想到皇上就当着他的面说起这样的大事,一时之间心口砰砰乱跳,这样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皇上竟让他这个小小举子旁听,这分明是极大的信任。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怎么个卖法也大有区别。苏锐是读书人,纵然务实,也仍有读书人的傲气,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如今他连进士还没有考,皇上就给予这样的信任,怎不让他热血上涌?饶是他算是个老练的,一时也有些声音不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镇定下来:"陛下,蜀地尽有粮食,为何特意还要到山东来收粮?" 齐峻冷冷地道:"蜀地有粮,但粮米之类,朝廷素来盯得紧,平王封地若有大量粮米运出,朝廷必然知道。"纵虎归山乃是大患,他自然也在平王封地放有眼线的,若平王运的是蜀地所产的米粮,他早就知道了。 苏锐躬身道:"陛下,学生大胆妄言了,这远地而来收买粮食,再运往西北,可是要花不少银钱的。"这一会儿他已经抱定了主意,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蜀地虽富庶,可税银之类若要挪用,朝廷又焉能不知?这笔银钱——还有丝绸和茶叶,更是所费不赀——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一句话提醒了齐峻。蜀地再富,藩王不过是收税,这税银要如何使用都要上报朝廷,自己的眼线可不只盯着粮食,还有盐、铁和税银,这都是要监视的。齐嶂做皇子的时候的确是极得敬安帝宠爱,但皇宫之中,再宠爱不过是锦衣玉食,再赏赐些奇珍异宝,当真要换成银钱可没那么方便,何况这不是万八千两银子就能成事的,单从高粱一项上来看,就不是买一次两次的事儿,这笔开销,怕是得有一座金山银山才成。 苏锐小心地道:"会不会是东南那边的银子?"平王与西南叶大将军的关系谁人不知,若说平王要反,没有叶大将军的支持才怪。 齐峻断然摇头:"西南拿不出这许多银钱来。"倘若叶氏一门手里真有这么多闲余银子,当初养的私兵也不止那几百人了,又何必这时候跑到西北去买马? 苏锐皱眉沉思,齐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苏锐,你不错。" "啊,学生谢皇上夸奖。"苏锐怔了一下,立刻撩衣跪倒,"若无皇上洞明,学生此刻不过一落榜生员罢了。学生不敢自夸有什么远大志向,唯一忠字而已,愿为皇上驱遣,誓死不辞。" "很好,你去准备明年的春闱罢,到时候,朕要在殿试上看见你,别让人说朕恂了私情才提拔你,那对你将来的前程也无好处。" "学生遵命。"苏锐又磕了头才起来,低声道,"学生告退,必定守口如瓶。"这才退了出去。 知白一直在内室里写字,听见人都走了才走出来:"这个苏锐倒是挺聪明的。" 齐峻微一点头:"可用之材。只是人太精明,若不是为科考舞弊一事收服了他,我也不敢深用。如今看来,明年春闱以他的才学,若能点了三甲,便可立即用起来了。"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着眉间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头疼的是,这笔银子,我那位好二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自幼就做了太子,行动便有规矩,极少如这般不成样子地仰靠在椅子上,可见是累得狠了。知白不觉有点儿心疼,走过去替他按揉两边太阳穴,随口道:"要赚大钱,可有什么法子?"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道:"若说赚钱,无过于行商,蜀地出产丰富,亦有富商,可若说要拿出银子来帮着他造反,只怕没几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知白道:"若是齐王娶他家的女儿呢?" 齐峻眉头一挑,转头看着他:"不错,朕都没想到,你如何想到的?" 知白对他做了个鬼脸:"皇上不是在准备选秀么,我自然是从皇上这儿想到的。"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拧了他的脸一下:"你倒精明。不过——他是藩王,娶正妃也好,纳侧妃也罢,都需上报朝廷备案,至于不入册的侍妾之类,只怕换不来这么一大笔银子。" 知白挠了挠头:"那——加税?" 齐峻又摇头:"苛捐杂税虽能敛财,却会令民怨沸腾,这是万万藏不住的。"所以当初敬安帝将齐嶂封在蜀地,他并不怎么害怕,就是因为藩王听着好听,又能蓄兵,但一应银钱粮草出入,却都是要向朝廷报账的,可以监视得到。但如今看来,分明齐嶂另有一条进钱的法子,以至于他安插的眼线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这下知白想不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齐峻苦笑:"除非他能变出一座金山来。" 知白不以为然:"若是有金矿,可不就是一座金山了。" "金矿哪里是那么容易——"齐峻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半晌才拍案而起,"来人,往蜀地传信儿,问问平王平素都往哪里去,或者他的心腹人,有没有时常去的地方!"一座金矿或是银矿,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却并非不可能之事。 蜀地离山东遥远,虽然皇家探子用飞鸽传书,比马跑又快些,却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传来消息的,齐峻便带了知白,在山东境内游逛起来。 山东境内,最教人头疼的便是一条黄河,年年河工上都要花大把银子,却屡屡都要出毛病,齐峻既来了,少不得顺着河沿岸查看一番。他自上游走起,直往入海口而去,七八日后,已经到了入海口所在的孟津县。 "爷,前头挤得厉害,马车过不去呢。"齐峻这次是微服,外头赶车的侍卫也都换了称呼,免得露了破绽于皇上安全不利。 齐峻正在跟知白打双陆。天气热,马车里放了冰盆,比外头凉快得多。齐峻虽然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但毕竟也是锦衣玉食地长大,既有冰盆,自然也就懒得到外头去挨晒,难得起了玩心,打了一路的双陆。 "不玩了。"外头侍卫一喊,齐峻顺势就扔下了骰子。知白这小子,双陆还是跟他新学的,偏偏每回掷骰子都比他强,这一路上,他是十战九负,输得半点脾气没有,直怀疑是不是这小子闹鬼儿出千。 知白嘻嘻地笑,把手边上的一堆零碎东西收起来:"爷是没得可输了吧?" 齐峻拍拍身上,还真是,什么荷包坠子扇子带钩,统统输了个光,连头上的一根沉香木簪子也输掉了,只是因为拔了头发就要披下来,知白暂时还给他留在了头上:"一定是你做了手脚!"说着伸过手去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一把,聊泄心头之恨。 知白不以为意地揉揉脸,笑嘻嘻地凑着他,伸头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外头出什么事了?这样热闹。" "将马车靠边,去打听打听。"齐峻随口吩咐,又捏了一把他的脸,"若有热闹,少不了你。"这一路上过来,举凡县城乡村里有什么舞龙秧歌之类,知白都大感兴趣,非要去看看不可。 侍卫跑得快,一会儿就擦着汗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爷,前头是在祭神。祭的是黄河河神,说是每年夏汛之前都要祭,保佑夏汛来时堤坝不要崩决的。" "哦?"齐峻微微皱了皱眉,"这有什么用!"堤坝会不会崩,要看修得牢不牢,关河神甚事,更不必说,这河神还不知有没有呢。 侍卫笑道:"说是这下游快到入海口处有个深潭,潭里就有河神,若是祭了,当年的什么桃花汛、菜花汛、夏汛、凌汛就都小些,尤其是夏汛,当初没祭的时候,发得可厉害了。" 齐峻又皱了皱眉:"走,去看看。"神道设教,乃是为教化万民,可不是让人用来招摇撞骗,借此敛财的。 河岸边上果然热闹非凡,人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有膀大腰圆的侍卫们开路,只怕凭知白的小身板还真挤不进去。饶是如此,等他们挤到堤坝上,也已经是热汗淋淋了。 知白一站住脚就四处张望:"在哪里献祭?" 已经有侍卫看见了:"在那边,摆着香案和三牲呢。" 知白踮起脚尖看过去,啧啧了几声:"东西还真不少呢。" 齐峻眉头紧皱:"就为了个子虚乌有的河神,糜费这样多的东西!"香案上不光摆着猪羊牛三牲,还堆着摞成小山一般的新麦面做的馒头烧饼,许多染了红点的鸡蛋,都是贫穷的庄稼人一年到头都舍不得随意吃的好东西。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叟听见齐峻的话,便转过头来:"这位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难怪不知道俺们这里的事,这河里可是真有河神的!" 齐峻一扬眉:"当真有河神?" "千真万确!"老叟一脸郑重,"小老儿在这河边上住了快六十年了,可是知道得真真的。从前黄河发水,不管是桃花汛菜花汛,还是夏汛凌汛,那是什么样子,小老儿都见过。自打十年前,这河里来了河神,这汛便比从前格外不同,过汛之时,浪峰自上游冲下,下游也有浪反向而上,两浪相撞,这堤坝就跟纸糊的似的。当初第一年大伙儿都不晓得有河神,结果堤坝垮了,俺们那个村子离得近,一村子的人被淹死了大半……"老叟说着倒伤心起来,"也就是小老儿一家,那日去闺女家看外孙子,不在村里,才活了命。" 齐峻的眉毛越扬越高:"如此说来,这算什么河神?掀起大浪,祸害百姓,这分明是水妖水怪!" 老叟吓得简直想来堵他的嘴,只是看他衣饰贵重气质不凡,身边又明显有些护卫,未敢造次,只忙忙摇着手道:"千万莫冒犯河神,千万莫说这些话呀!" 知白在后头扯了一下齐峻的衣裳,笑嘻嘻地探出脸来:"老丈,这河神是什么样子,你可见过?" 老叟看他长得实在好,神色又和悦,也不似齐峻那般板着脸气势骇人,便放松下来笑道:"小公子可别不信,小老儿还真见过一次。四年前给河神娶妇那一次,那姑娘挑得好,河神竟现了真身亲自来迎,披着青绿色的铠甲,虽说只露了露头,但估摸着至少身长十丈,掀起的浪头有三四丈高,旁边还有护卫的虾兵蟹将——" 齐峻打断他的话:"河神娶妇?怎么还要娶妇?" 老叟拿手往远处指了指:"一会儿花轿就来了。这是知县老爷请来的胡半仙说的,给河神献祭,不但要有三牲香火,还得有个黄花姑娘才见诚意。这有六年了,每年都在这时候给河神送个大闺女去——别说,给河神爷娶了媳妇,这一年的汛就没那么大。" 齐峻的眉毛几乎要冲出额角去了:"胡说!河神要个妇人做什么?这分明是胡言乱语,你们也信他?" 老叟连连摇手:"可别这么说,家家都得有个婆娘,河神自然也要的。那一年知县老爷原也是不信的,只献了香火没嫁闺女,结果当年的夏汛一来,下游深潭里那浪头起的啊——那堤轰地一声就决了口子。" "那不过是当年的汛特别大而已!" 老叟头摇得好像拨郎鼓:"小公子没在这河边上住过,并不知晓。小老儿住了一辈子的人,那汛是啥样还不知道?何况也不只小老儿一人,大家都知晓的。知县老爷没了法子,赶紧选了个大闺女嫁了河神,接着秋汛就比往年都小得多。后来过了两年换了一任知县,也是不信,又没按时把人嫁过去,当年的夏汛发起来,那知县老爷督着人在堤坝上,被水卷下去淹死了——唉,说起来那真是个清官好官,就因为没给河神娶妇,就那么死了,真是可惜呢。打那之后,就再没人敢破了规矩了。" 老叟摇头叹息之时,远处已经隐隐传来吹打之声,齐峻遥望过去,挤在堤坝上的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乘大红花轿由四个轿夫抬着,前后都是吹鼓手,吹吹打打而来,可花轿后头跟着的却是一群痛哭不止的人,虽然身上也穿着喜庆的红衣,却哭得路都走不了。 老叟也看得直叹气:"每年都是这般,虽说嫁妇是为了全县的人,可是哪家把闺女送出去不心疼哟……" 齐峻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低声向侍卫们道:"靠近些,若有什么,就拦住!"他倒要看看,这个什么河神是啥东西,竟然每年都要祸害一条人命! 63、燃犀 大红花轿抬到河堤上,香案上的香火已经点燃了起来,猪羊牛三牲也被抛入了河中,还有人将大桶的猪血羊血泼入河中,一时间血腥气扑鼻,河水都被暂时染红了。 齐峻握紧腰间的湛卢宝剑冷笑道:"这哪里是祭神!从来不见有泼血祭祀的道理,什么淫祀,这样多的血泼下去,招来的不是河神,只怕是河中的巨鱼之类吧。你们的弩箭呢?" 几名侍卫一起低声应道:"都在身上。"他们带的都是宫中特制的劲弩,机括坚劲,虽然小巧却能及远,且上头还淬了毒,即使西南山中那样水桶粗细的巨蛇,被射中要害也吃不消。 血水泼下去之后,新娘就被从花轿里扶了出来,她穿着大红嫁衣,双手却是被反绑着的,拼命地挣扎着,两个喜娘都架不住她,连头上的大红盖头也晃了下来,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嘴里被布团塞得满满的。 香案前头站着个身材肥硕的道士,正拿着把桃木剑转来转去地耍。耍了一会儿,他抓起一把香,忽然对着香头猛吹了口气,呼地一声整把香都烧了起来,火焰腾腾。肥道士将香插进香炉,又摸出一迭黄裱纸往空中一扬,拿桃木剑猛地往前一捅,将两张纸串在剑尖上,噗地一口净水喷上去,黄纸上顿时渗出鲜红如血的字符来,看得周围的人一片哗然。胖道士越发得意,耍了个剑花,突然大喝一声:"吉时到!请河神娘娘上路!" 旁边有两个差役抬过一块漆着红漆的木板来,两个喜娘就将新娘架了上去,新娘拼命挣扎,后面的家人哭成一片。胖道士瞪起眼睛:"错过吉时,河神就要降罪!" 旁观众人中有好几个已经哭了,却还有些看热闹的催促起来:"快点吧,不然惹恼了河神,发水冲了堤坝,大伙儿都要没命。" 齐峻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祭神居然就是把新娘放到木板上,然后丢入河中!他把手一挥,两名侍卫抢上去一人一脚,两个喜娘都被踢开三尺,摔了个四仰八叉,有一个还险些滚到河里去,虽然扒住了堤岸,脚却已经浸在了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众人都呆了,还是一旁的县令反应快,指着两名侍卫喝道:"这是什么人,竟然来祭祀大典上捣乱,还不快抓起来!" "谁敢动手!"齐峻按剑越众而出,狠狠盯着县令,"你身为一县父母,居然放任妖人进行淫祀,用治下百姓之命填河?人性尚且不足,何以为官!" "你,你是什么人!"县令气得满脸通红,"你大胆!你们——"他转头命令身边的差役,"还站着干什么,赶紧送河神娘娘上路啊!" 齐峻冷笑一声,拔出湛卢剑,一剑将那木板劈成了两半,抬剑指着差役:"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这下子一干衙役都有些发愣。他们摸不透齐峻的来路,却看得出来他手里的剑是把良器,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倒是胖道士厉声道:"什么人打扰祭祀,不知道激怒了河神,会给这一乡带来祸患么!" 齐峻一扬下巴:"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捆起来!" "河神出来了,河神出行了!"忽然有个孩子指着河水叫起来。他骑在父亲的肩头,站得高看得明白,河水本来平静,这会儿已经起了浪,且这浪不是自上游而来,反是自下游而上的。 人群轰地一声乱了,胖道士挥舞着木剑,声嘶力竭地吼叫:"河神出来了,河神发怒了,河神亲自来接娘娘了,再不送娘娘上路,河神就要发水了!" 浪头一波波涌来,水位也在上涨,吊在堤坝上的那个喜娘眼看水已经浸过了半个身子,吓得杀猪一般叫起来,没命地往岸上爬。岸上人群有一半开始往堤下逃,另有一半就大声喊起来:"快把娘娘送下去吧,别惹恼了河神!" 齐峻抬眼看去,只见下游一道巨浪涌了过来,混浊的浪头里隐隐现出一道青绿色的影子,以露出的那一小段来看,至少也是身长十丈,且背上一块块犹如古铜绿锈,乍一看真好似穿着盔甲一般。此时投下去的三牲还在河水中漂浮,这青绿色的长影一个起伏,三牲就打着圈儿往水里沉了下去,仿佛河水里有一张大口将它们吞了下去。 "这是那些血引出来的!"齐峻冷冷地说,眼看着巨浪逼近,眼里寒芒一闪,"备弩!" 县令的汗都出来了,他就在堤坝最上头,这时候纵然想跑,四周也都是慌乱的百姓,逃都来不及,只得指着新娘大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扔下去,等着河神上岸来吗?" 齐峻上前一步将跌坐在地上的新娘护在身后,冲着胖道士冷笑了一下:"将他扔进河里去!" 立刻便有两个侍卫上前拖起胖道士就往堤坝边上走。此时那青绿色的暗影已经离得极近了,混浊的河水波浪翻滚以,隐隐还能看见在那道青绿色之旁还有无数的黑影,偌大偌小三五成群地跟着。 "将他抛高些!"齐峻陡然厉声喝道。 那两名侍卫都是他的心腹,跟随他多年,只消一个眼神就明白主子的意思,此时听了齐峻的话心中明了,两人一个提着胖道士双手,一个提着他的双脚,发一声大喊,同时用力一抛,胖道士就如一块石头一般被甩到了半空之中。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波浪之中突然钻出一个巨大的头颅来,看着有牛头大小,鼻子却长得像头猪,只是遍布鳞甲,上头还长着绿苔,看着极其骇人。 胖道士身在半空,这巨大的头颅一抬起来便已经到了他身边,灯笼般的眼睛黄如赤金,贪婪地盯着他。胖道士心胆俱裂地惨叫一声:"妈呀!救——"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叫出来,巨头双颚一张,亮出一张血盆大口,里头的赤红舌头像绸带一般伸出来,将他拦腰卷住,扯进了口中,上下两排惨白的利齿一合,胖道士的声音戛然而止,血水四溅,顺着那张巨口的嘴边流了出来。 齐峻就在此时厉声喝道:"射!"飕飕飕十七八枝连珠弩向着血口射了过去。 目标如此之大,谁还能落空?只是这些弩箭为携带方便都只有半尺长短,射进了怪物口中就好似往西瓜上扎了几根松针,虽然血花四溅,却并不致命。那怪物发出一声长长的牛吼般的嚎叫声,叼着胖道士往水下一沉,一条青灰色的尾巴翻起来,在水面上狠命一拍,顿时巨浪扑面,刚刚爬上堤坝的那个喜娘连声儿都没出,就被水卷了下去。只听拨剌一声,三四条一人多长的大鱼浮上水面,几张嘴一扯,就将这喜娘扯成了碎片。 此时堤坝上已然连哭带叫乱成一团,就连县令都没命地往堤坝下头挤,只是那青绿色的怪物吞下了胖道士,便沉入了水下,一道道波浪带着血水往下游而去,堤坝上虽然泼湿了一片,却并未被巨浪拍毁,反而是水面渐渐平静如初了。 堤坝上的混乱半天才平息下来,不少人被踩伤,县令连官帽都丢了,好容易找回来按在头上,气得哆哆嗦嗦地指着齐峻:"你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坏了祭祀?小心水神将你吞——" 话犹未了,一名侍卫已经飞身上前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当今圣上!" 一句话,一大片人就像被镰刀割了的麦子似的全部仆倒在地,山呼万岁。齐峻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冷冷道:"朕看安抚这河神其实也不必用女子,刚才那道士不是已经去侍奉河神了?朕瞧着你也不错,不如也下去陪他吧。" 县令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皇上吓呆了,这会儿听说要让他也下河去喂鱼,眼珠子才会动,扑通一声跪倒拼命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微臣也是没有办法,不这样,就会年年决河啊……" 齐峻阴沉地看着他:"滚起来,将本县所有兵丁调来,带上强弓硬弩,随朕去下游看看。若有半分怠慢,朕立刻送你下河!" 往下游走二里地左右,河流拐过一个弯,就在这弯旁边形成了一个深潭,面积如同小湖,潭水却是墨绿之色,便是正午的阳光都仿佛照不进去似的。 县令只是过了一个晚上就多了几根白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好,就被皇上命令扔下水去,哆嗦着两腿在旁边小声道:"陛下,那,那深潭里就是河神——"猛然想起来,连忙改口,"河妖的宫——不,巢穴!据说深有千尺,直通海中呢。" 齐峻皱眉看着那深潭:"放几箭。" 今日跟来的差役都背着本县能搜罗到的最好的弓箭,箭头上还抹了各种毒药,什么马钱子番木鳖统统上阵,这会儿听皇上下令,便一起对着水面放箭,可是箭矢入水如石沉大海,全无反应。齐峻眉头皱得更紧:"备船,朕下去瞧瞧。" "皇上万万不可!"县令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要是皇上在他治下出了事儿,他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皇上,那河妖实在凶残,皇上千金之躯,万万不可涉险啊!这些弓箭都是凡铁,不能降妖的!" 齐峻有些烦躁:"那寻些桐油来倒下水去,点燃了。"总要看看潭水下头是什么啊。 几十桶桐油倒下去,顿时水面上呼呼蹿起火苗,可惜直到桐油燃尽,众人都被薰得两眼发红,水下也毫无动静。齐峻狠狠瞪着那水面:"只有招募兵勇,下水探看了。" 县令都快哭了:"皇上,没人敢下去呀……" "若没人敢下,你就去!"齐峻一眼横过去,县令直接翻了白眼。 齐峻看他吓得三混出窍,才觉得出了半口恶气,冷声道:"立刻取些猪羊来,宰杀了投下去。" 这个主意靠谱,县令马上活了过来,飞奔去拉活猪活羊,叫人一刀宰了便扔下水去。连扔了三四头,便见水面上起了漩涡。众人顿时精神一振,纷纷拉开弓箭对准水面,却见漩涡哗啦一声,猪羊皆被吸了下去,却并不见什么东西出来。那水面颜色墨绿,仿佛看见底下有条影子,却是根本未及看清就消失了。 齐峻脸色越发阴沉,正准备叫人用粗绳缚了猪羊扔下去,便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裳,回头一瞧是知白,拉着他小声道:"不要宰这些东西了,我有办法叫底下的东西翻上来。" 齐峻顿时精神一振:"你有办法?什么办法?"这里头的东西显然是挨了几弩之后狡猾了。 "皇上忘记了在那村子里得的犀角吗?就用那个。"知白低头望着水中,"若是我没有看错,那里头是一条猪婆龙,虽则不是纯粹的龙类,但若得其皮甲,天旱之时作法也可以祈雨。如此一来,山东一带数年内的旱灾都可解了。"他抬头冲齐峻一笑,"到底皇上是为万民谋福祉,上天垂怜,有了解决之法。" 犀角取来,知白拿着就往水边走去,齐峻不放心,连忙跟了过去,几名侍卫自然也紧紧跟上,只看得县令提心吊胆,既不敢跟过去,又实在不敢不跟,左右为难。 犀角在阳光之下透出琥珀般的光彩,知白左手擎着犀角,右手捏了个火折子,迎风一晃,燃起一团小火苗。他喃喃念了几句什么,突然咬破舌尖对着火折子喷出一口血水,顿时噗地一声,那火苗瞬间变成了雪白之色,竟如中天之日一般白亮刺眼。 知白的脸都疼得皱了起来,张着嘴边吸凉气边把火折子凑到犀角尖上,片刻之后,一团淡黄色的火苗在犀角尖上摇曳了起来,知白双手握着犀角根,将犀角向水面上一伸,顿时之间,水面上便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别看只是一团拳头大小的火苗,可这火苗伸到水面上,墨绿色的潭水便仿佛突然澄澈了起来,那微光一直照下去,千尺深潭竟如同一泓溪水一般,下头礁石水草皆历历可见。只见这潭水深如无底,潭中游动着无数异鱼,有些生着狗头,有些生着牛角,个个体长如人,怪异无比。 在这些异鱼之间,正有一个庞然大物盘踞其中,青黑色的鳞甲遍布全身,水桶般粗细的身体蛇一般蟠着,一个硕大的头颅搁在最上头,猪一般的长鼻子极其显眼,鼻子边上还露出短短一截弩箭来。 再看底下,深黑色的水底分布着点点白色,人人都看得分明,那是一截截骨头,被水泡得雪白。沙砾之中,还露出几个圆圆的白物,却是人的头骨。这深潭之下,竟然堆积了无数的尸骨…… 64、斩龙 犀角燃起的黄光瞧着十分柔和,但那些异鱼被黄光一照,却仿佛进了油锅似的,轰一声就炸了窝,疯了一般四处乱撞,有些一头就撞在礁石上,翻了白肚浮了上来,更多的是拼命钻进石缝和砂砾之中,仿佛是要躲避这黄光,搅得水下泥沙和尸骨都浮了起来,乱成一团。 盘据于鱼群之中的那庞然大物也终于被惊动了,慢慢晃了晃脑袋,伸展开了身体。从深潭之上看下去,纤毫可见。这东西还真是一条龙,只是有好些地方都有些古怪:身躯太长像条蛇;尾巴也不似鱼,倒更像蛇尾;四只爪子上各只有三个趾,两前一后,并不如真龙一般乃是五趾;更不必说那个脑袋了——虽没有两扇招风耳,但嘴鼻伸长,宛然猪头。 这东西甩着脑袋似乎想躲避射下来的黄光。它身上鳞甲粗糙如龟壳,缝隙里生着点点青苔,但犀角黄光照到哪里,哪里的青苔就迅速枯萎焦黄,仿佛被火灼过一般,就连这猪婆龙身上如此厚的鳞甲,似乎也有些受不住。 齐峻紧握湛卢满心防备,看了却也忍不住问知白:"这犀角火如此厉害?" 知白还在不停地吸凉气呢,闻言含含糊糊地道:"通天犀角可不是随便就能点着的,我是请了三昧真火才能燃着,自然不同。"他刚才咬破舌尖,这个疼可又比咬破手指厉害了,到现在还有些眼泪汪汪的。 齐峻看他一眼,转头对县令吼道:"还不端凉水上来!"这个没眼色的东西,待此次事一了,他这个县令也别干了,自己回家吃自己去吧。 县令急忙拖着肥胖的身体跑下去亲自弄凉水,不过没等他端着水碗跑回来,底下的猪婆龙已经动了。这东西大概发现单是摇晃脑袋并不能躲过黄光,便试图也往石缝里钻,无奈它的身体既粗且长,狭窄的石缝钻不进去,宽些的里头也挤满了那些异鱼,实在找不到地方。猪婆龙被照得受不了,凶性大发,索性张嘴咬住了石缝里的鱼就往外拖。 值此关头,都要自保,那些异鱼纵然从前是追随猪婆龙一同吃人的,也不过是些畜生,当即也都张嘴还击起来,顿时石缝里一股股血水冒出,将潭水搅得更加脏污。只是这犀角火委实有些神通,任由潭水中又是泥沙又是血水,黄光照下去仍旧澄澈如故,一丝一毫也遮挡不住。 石缝中的异鱼被猪婆龙连撕带咬拖出了大半,有些受伤较轻的又钻进了别的石缝,大半却已被咬得残缺不全,慢慢翻了肚子浮上水面,潭面上不一时便浮起了白花花一片死鱼,奇形怪状,望之骇人。 猪婆龙将石缝清扫干净,就开始自己往里钻,无奈它身子太长,只钻进去一半,石缝就填满了,露在外头的半截身子被黄光不断地照射,粗糙的鳞甲渐渐发黄焦黑,若不是浸在水中,只怕就要冒起焦糊的黑烟来了。猪婆龙实在受不了这烧灼之苦,突然间将身体从石缝中撤出,尾巴一摆,从水底直蹿水面而来。 齐峻等的就是这一刻,厉声喝道:"弓箭手!"所有差役一起挽弓搭箭,连齐峻自己都将背上长弓取了下来。 只不过呼吸之间,水面哗啦一声巨响,猪婆龙已经冲破水面而出,发出一声牛吼般的嚎叫,对着潭边众人就张开了血盆大口。这下不用齐峻吩咐,差役们已经纷纷放箭,可惜这些人未经训练,一见这庞然大物心里先慌了,不少人的箭矢射出去也被猪婆龙身上的鳞甲挡了下来,只有少数几箭命中目标,恰恰射进了猪婆龙口中。 这些箭皆是齐峻唤来县城中铁匠连夜打造的,并非寻常箭矢一般削木为柄再装以铁镞,而是通身皆为铁铸,箭尖且有倒钩,扎入猪婆龙口中,真是吐不出又咽不下,若是闭口,则只会将箭尖更加压入血肉之中。猪婆龙吃痛,凶性大发,半空中身子一转,尾巴如同长鞭般抽出,其上的鳞甲如同倒刺,离得最近的一名差役立时像陀螺般被抽了出去,半空中血花飞溅,腰上的皮肉都被抽走了一条,腰骨被抽断,落地就没了气息。 顿时众人大哗,有些胆小的扔下弓箭就跑,齐峻列出的阵线一下子便乱了。猪婆龙蹿进人群之中,连抓带咬,大肆行凶,一时间乱成一团。 猛然间一箭带着风声破空而来,正正钉在猪婆龙左眼之中,只听噗地一声鲜血泉涌,猪婆龙一声大号,仿佛半空中响了个闷雷,庞大身躯一个翻身,向齐峻这边冲来。 方才射这一箭的正是齐峻身边箭法最好的一名侍卫,这一箭中的,便将猪婆龙射瞎了一只眼睛,也将这东西引了过来。齐峻的侍卫们箭法比起那些差役自是强上十倍百倍,此时众箭齐发,尽数射入了猪婆龙口中,知白将犀角往上一举,噗地又一口血水喷上去,骈起双指对着猪婆龙一指,四射的黄光陡然收束起来,如同一柄淡黄色的宝剑,对着猪婆龙右眼射了过去。 光之所到,比箭矢又不知快了多少,猪婆龙瞎了一只眼,难免迟钝些,待到觉得灼热难耐转头躲避时已然晚了,嗤地一声如同冷水泼在热铁上,一只右眼焦黑如炭,连血水都没有,便被烧焦了。 猪婆龙发出一声濒死的号叫,张开攒满箭只的大口,凭借最后的记忆,对着知白一口咬下。这一下是它全力反击,转瞬就到了知白面前,说是其速如风也差不多了。 腥臭的气息喷出来,中人欲呕。知白又咬破了舌尖,正疼得嘴歪眼斜,避之不及,齐峻已经抢上一步,一手将知白往旁边一推,自己不退反进,冲着猪婆龙扑了过去。旁边侍卫们齐声惊呼,呼起未了,鲜血四溅,喷了众人一头一脸。 鲜血腥臭逼人,且浓稠如胶,泼到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众人正胡乱抹着血水,便听哗啦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重物落水,紧接一波浪头扑面而来,将众人都打了个踉跄,满脸生疼,倒是脸上血水这一下子被洗去了不少,终于都勉强睁开了眼睛。 只见猪婆龙一个大头搁在岸上,呲出的两根獠牙深深嵌入泥土之中,身体则落入潭中,方才的浪头便是溅起的水花。大头下头一滩鲜血,便是方才的浪头都不曾冲净,此时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被推到旁边的知白浑身都溅满了,几乎变了个血人。 "皇上!"侍卫们吓得心胆俱裂,连忙冲过去寻人。这要是皇上有个好歹,他们死百回千回都抵不得。 不过人还没过去,猪婆龙的脑袋已经翻了过来,齐峻血淋淋地从下头爬出来,手中只有湛卢宝剑仍旧雪亮,不染一滴血渍。猪婆龙的脑袋这一翻便露出了咽喉处,只见喉管被一剑斩断,只剩半边后颈连着,已然死得透透了。 "将皮剥下来。"齐峻瞧着吓人,其实身上的血全是猪婆龙的,自己并未受什么伤,只是被那血腥气冲得几欲呕吐,面色不大好看。 猪婆龙被杀,吓得混都要掉了的县令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哆嗦着上前来请齐峻去自己家里沐浴更衣。齐峻借着犀角的黄光下望,见潭底已然干干净净,那些异鱼有九成被猪婆龙咬死,剩下的也消失无踪了。 知白也往下看了看:"这里怕是通着海,这些异鱼连同猪婆龙或许都是自海中而来,只是在这里养得肥大,再钻不过通道,也就回不到海中去了。"如今只有几条小的,大约勉强还能钻过通道,逃生去了。 "若是这些东西再从海中过来如何是好?" 知白想了一想:"这也不难,将猪婆龙尸骨以铁浇铸,沉入潭中,一则镇水,二则海中异物见此尸骨则不敢近,这条通道也就算堵住了。" 到了这时齐峻才放了心。侍卫们已然上前给猪婆龙剥皮,只是那鳞甲坚韧如铜铁,普通刀剑都难以割开,齐峻只得将湛卢宝剑留下,带着知白先离开了潭边。 别看县城小,县令家的宅子倒是精致,齐峻和知白每人一个香木浴桶,狠狠地洗了三桶水,才算将那几乎渗入毛孔之中的血腥气洗干净。第三桶水里还洒了些花瓣,两人就泡在里头,对着脸儿说话。 "这犀角居然有这样的神异?" "这是通天犀,自然比普通犀角不同。其实犀角火还不算最厉害之物,若是能得阳燧取来日中真火,只消一灼,这猪婆龙就灰飞烟灭了。" 齐峻听得一阵神往:"有如此厉害?若得了这阳燧,岂不是千军万马一人可当?" "差不多吧。"知白打个呵欠,把头枕在浴桶边上,昏昏欲睡,"我师父曾见识过,有人持一阳燧,日中真火所到之处,树木焦黑人化枯骨,一谷之中近万人所余十中无一。" "这阳燧是何物,怎就这般厉害?" "阳燧么……"知白想了一想,"与水晶相似,形如罗盘,只是中厚而缘薄——其实皇上若用水晶磨成这般形状,将阳光聚于一处,亦能取火烧灼衣物纸张,只是威力远不及阳燧罢了。" 齐峻兴趣盎然:"此物在何处可以求得?若一国得此物二三件,岂不所向披靡四海无敌?" 知白吐了吐舌头:"二三件?这样的稀世之珍,放之四海九州,也不知道有没有二三件呢。何况阳燧亦不是凡人所能操控,若缘份不足,不可得此珍物;若道行不足,难以请下日中真火;若福缘不厚,真火尚未伤人,自己便已化飞灰了呢。" "居然还如此厉害?"齐峻不由得有些咋舌,"若是你,能用么?" 知白抓抓头发:"若是阳燧小,所费功力不多,或许还可勉强……" "你今儿用那火折子又是什么法术?"齐峻想起知白吐的那两口血水,"让朕瞧瞧,咬得怎么样?" 知白张张嘴,吐出半截粉红的小舌头,舌尖上还有血泡:"日月之中有三昧真火,只是这等普通火折子哪里请得来,少不得用用人身内的三昧真火。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舌头咬得好痛。" 他的脸被热水蒸得红红白白的,看上去嫩得能捏出水来,齐峻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他微圆的腮帮,手指之间一片滑腻。算来自文绣假孕之事暴露之后,他恼怒后宫混乱,个个心术不正,就连贤妃那里都不去了。后头又是出巡,虽然跟知白朝夕相处,却一直不曾有过欢好,这会儿两人裸裎相对,知白又是一副秀色可餐的模样,且今日一举解决了两大难题,正是心情舒畅之时,齐峻也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哗地从木桶里站了起来,倾身过去托起知白的脸,低头在他唇上吻了起来。 知白哼哼唧唧,躲躲闪闪,弄得齐峻也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怎么了?"又不是头一回了,他倒忸怩起来了? "舌头疼啊……"知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很委屈地扁着嘴。 齐峻失笑,从浴桶里跨出来,伸手把知白也抱了出来:"是了,都是朕不小心……" 知白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地把脸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蹭得齐峻心火噌地就窜了起来,忍不住双臂一紧,声音微有些沙哑:"别乱动,小心朕把你摔了。" 县令让出了自己家里最好的屋子,里头的床是县令夫人陪嫁的紫檀百子床,在这县城里都是独一份儿,铺的被褥都是崭新的丝绵锦缎,只因都是县令夫人的陪嫁,上头绣着的全是合欢花或是鸳鸯图。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会注意被褥上绣了什么,齐峻把知白往床上一放,就压了上去。两人都是刚刚出浴,清洁溜溜,倒是省了宽衣解带的工夫。知白身上被热水蒸得温热湿润,摸上去光滑如暖玉一般,还带着些花瓣浸出来的香气。齐峻在他嘴角上亲了亲,就含住耳垂啃咬起来。 知白耳朵怕痒,被齐峻一啃就缩成一小团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地嘻嘻笑。齐峻被他扭得火气直冲,又有些好笑,索性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狠声狠气地道:"再乱动就揍了!" 知白笑嘻嘻地全不在意,齐峻实在无奈,又亲了亲他道:"笑什么呢,傻了不成?" "痒嘛……"知白直揉耳朵,把耳朵揉得通红。 "痒痒痒——"齐峻穷凶极恶地一呲牙,"叫你痒个够!"低下头去含住了知白胸前一颗小粒,用唇舌逗弄起来,手也往他腿间伸了过去,握住了已经颇有精神的那根,轻轻揉弄起来。 知白双手抱着齐峻的头,呼吸急促。齐峻用指尖在他顶端轻轻磨了磨,知白顿时一震,急忙伸手按住他的手:"皇上,别——会,会泄身的……" 齐峻略有几分不满:"欢愉所至,本该泄精才是。"说着,手指反而加了力。 "元阳泄出……无所收……于双修……无益……"知白被他逗弄得腰都软了,脚趾却不由自主地紧蜷起来,声音软得如同呻吟一般。 齐峻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咬了一口,咬得知白哎哟了一声,才狠狠地道:"怎么欢好之时你还惦记着这个?"每次他都是淋漓尽欢,偏知白居然还能分心固阳收精,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大是个滋味儿。 知白扁着嘴揉揉自己被咬红的乳颗,一脸委屈:"我做炉鼎,自然要按此法行事。不然——皇上与我易地而处?" "什么!"齐峻两道眉顿时竖了起来,"你想让朕雌伏于下?大胆了!" 知白满脸无辜:"双修如药入炉鼎,炼为灵丹,皇上一直做药,其实不妨也做做炉鼎,元气正逆皆可行,更利涤筋易髓,换骨脱胎。" 齐峻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瞧他这一脸认真模样,只觉得心口堵着团火,反烧腹下,直烧得整个人都要着起来了,当即不再跟知白废话,将他翻过身去,先在圆翘的臀上左右各给了一巴掌,打得知白嗷嗷叫,随即掰开他的臀瓣,直接冲了进去。 这可是有些疼,齐峻还从来没有这么不体贴过,知白尖叫了一声,顿时僵得一动都不敢动了:"疼——" 齐峻也卡在里头进退两难,他也疼,吸了口气才恨恨又拍了知白一巴掌:"放松些!" 知白扭回头来愤怒地瞪着他,眼圈已经微红,想发怒又不敢,眼看着泪珠就在睫毛上聚起来了。齐峻也有些后悔,只是这么卡着想做什么也不方便,只得伸手替他抹了抹脸,放软了声音道:"放松些。"随即伸手到前头握住他腿间东西,捋动搓揉,极尽挑逗之能事。果然觉得紧卡住自己的地方慢慢放松下来,那前端又复湿润滑腻起来。 齐峻有心叫知白也忘形一回,故意慢慢地进出起来,耳听知白喘息声渐渐甜腻,便深入浅出,只冲着一点下功夫。他本是聪明之人,与知白双修何止三五次,对他身子了若指掌。如今从后头进去,更方便他腾了一只手在前头做怪,觉得知白喘息渐急,陡然大力动起来,直到知白身子痉挛绷紧之时,才用指尖在他前端打着转地研磨起来。 知白只觉得精关不守,抬手想按住齐峻的手,却是整个人都跪伏在床上,身后又有人大力冲撞,若是抬起一只手,马上就要一个狗啃屎栽倒在枕头上。就这么一犹豫的时候,齐峻前后夹击,一个大力冲撞,终于让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了…… 65、镇水 帷帐里弥漫着情爱过后特有的近似麝香的气息,齐峻从背后抱着知白,两人好像套在一起的两柄勺子,密密贴合着。 齐峻把脸埋在知白颈间,还有些恋恋不舍地轻轻啃着,片刻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帷帐里的气味。从前他跟知白双修,知白是固精不泄,而他倒是泄了,却尽数被知白吸取炼化,因此两人成事之后,床铺素来只有些微汗迹,从来也没有常人欢爱之后的气味,齐峻倒已然习惯了,这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好像,好像他把知白折腾得…… "知白?"齐峻原想撤出身来,只是动了一下,知白却呜咽了一声,倏地抓紧了他的手臂:"别动——" "怎么了?"齐峻有些慌了,"可是伤着了?" 知白哼哼唧唧,半天也不动弹,齐峻好容易才慢慢撤出身来,连忙低头去分他的腿:"让我瞧瞧,可是伤得狠了?" "啊?"知白吓了一跳,赶紧把腿夹紧,"没——" "让朕瞧瞧!"齐峻知道自己方才有些野蛮,心里发急,手上用力,嘴上还要哄着,"只瞧一下,若伤了好上药。" 知白只得翻过了身来,不让齐峻动他的屁股:"没什么的……"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心中有数,应该是没有出血,可是身后还有些火辣辣的感觉,这倒是他自双修以来第一次遇到的,说来说去,还得怪齐峻。 齐峻仔细端详知白的脸,见他面如桃花,眼角微红湿润,神色还有几分迷离,可是嘴已经噘了起来,有些摸不准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当真没事?方才是我孟浪了,可是弄疼你了?" 知白噘着嘴不说话。若说疼,委实是有些疼的,更糟糕是他未守住精关,以至于入不敷出,便如一只破了底子的碗,盛进水也会漏光,这一次双修仿佛是白修了;可精关开泄时那淋漓尽致的快感,也远非前头双修能比拟的。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纠结半晌,最终只能摸了摸被自己溅湿的那一小块儿被褥,气呼呼地道:"可惜了!" 齐峻等了半天却等到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有些不解道:"什么可惜?" 知白的嘴噘得更高,揪着那块被面悻悻道:"这些原该炼化的,如今——白白浪费了!" 齐峻嘴角一阵抽搐,半天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憋得直倒气,半天才把梗在喉咙口的那口气吞了下去,恨恨扯着知白的脸颊:"你这张嘴,就吐不出象牙来!" 知白却只是纠结地揪着那块被面:"当真是浪费了呀……" 齐峻无奈地自己咬了会儿牙,到底是败下阵来,将他手拉开道:"男欢女爱乃世间之乐,你别总惦记着炼化元阳成不成?" "男欢女爱?"知白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我与皇上都是男子,并无女身啊。" 齐峻又被噎了个半死,想打舍不得,想骂找不到话,半晌咬着牙根笑道:"你说的极是。" 知白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有暴跳如雷的趋势,连忙缩了缩脖子闭紧了嘴,只睁大了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如今他发掘了新技能,就是装傻充愣,只拿眼睛去看人,虽不知别人怎样,但齐峻似乎很吃这一套。 果然齐峻的手都举起来了,在空中擎了片刻,颓然落下来点着他的鼻子:"你有种!" 知白见他泄了火气,打蛇随棍上,笑嘻嘻扒了上去,凑着齐峻的耳边道:"不过,还是挺舒服的——嗯,比从前舒服……" 一句又说得齐峻心都软了,反手抱住了他,低声道:"果然比从前好?" "嗯。"知白在他颈间蹭了蹭,又有些纠结,"只是双修似乎不如从前补益。" 齐峻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一样好已不错了,你还想两全么?" 知白搂着他脖子又蹭了蹭,蚊子似地小声道:"若是我在上面,就能两全了……" 他声音说小又不小,恰好能让齐峻听见。齐峻哭笑不得地在他的臀上掐了一把:"把你的胆儿真是养肥了,竟还敢说这话,想是刚才收拾你收拾得不彻底?" 知白听出他并没有第一次听到这话时那般恼火,便只是嘻嘻地笑。齐峻被他缠得有火也发不出,憋了半晌自己也笑了出来。两人在床上搂成一团,也不知是触了哪根神经似的,你方笑罢我又笑,嘻嘻哈哈个没完,直笑得肚子都疼了,才各自松了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喘气。 知白枕着齐峻的手臂伸了个懒腰,齐峻侧头看着他,见他颈间胸上都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心里倏然升起一种类似满足的感觉,伸手摸了摸,叹道:"我也被你带坏了。"想他自记事起,何曾这样一丝不挂就在床上四仰八叉摊着? 纵然是与妃嫔行房,外间也有宫女内监守着,等着上《内起居注》。欢好之后要立刻沐浴,之后穿着中衣才上床休息。总之不仅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便是躺卧也要有规矩,似这般没骨头似的仰着已然不妥,更不必说还是未着一缕了。 他如今登基称帝,倒不再有宫人或妃嫔敢于在此事上约束于他,只是多年习惯成自然,且在那些嫔妃们面前,他也不愿自己失了尊严,也只有在知白床上,才觉得一无束缚。 知白冲他做了个鬼脸,齐峻失笑,伸手去捏他的脸,正要再闹一会儿,忽听门外脚步声靠近,有人低声问道:"皇上可沐浴已毕?"却是留在水潭边上剥猪婆龙皮的侍卫回来了。 干活的都回来了,齐峻这个主子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床上,幸好身上还干净,也不必再要水清洗,便着衣出门。 猪婆龙的皮甲已经被抬进了院子。侍卫中有个猎户出身的,给野物剥皮剔骨是把好手,虽说猪婆龙庞然大物,但有湛卢宝剑在,也不过是条特别大的蛇而已。齐峻携了知白过去观看,只见这皮剥得十分完整,硕大的一个脑袋更是丝毫无损,甚至连口中獠牙都保存了下来,只是眼珠已然不见,对着那黑洞洞的眼眶有些骇人。 知白围着这副皮转了一圈,点点头:"将这皮甲悬挂起来,若天旱无雨,便可放到日光下暴晒,晒到足够之时,自然会降下雨水。" 齐峻略一思忖便道:"这般巨大的皮甲,不如就在西山那洞窟前建一座小庙储藏,也算是此事之志。"看那皮甲上尚有未干的血水,皱眉道,"该请个皮匠来硝一硝,免得日久腐坏。" 知白却摇了摇头:"此物原该是让其自然腐坏的,总不能一副皮甲永保万年风调雨顺,不必再作加工,就顺其自然方好。" 齐峻不觉有些遗憾,但也只能听知白的。 猪婆龙的骨头也被剔了出来,足足装了一辆牛车才拉过来。知白在看那些骨头,一名侍卫便向齐峻回禀道:"附近百姓听说皇上除掉了河中精怪,纷纷过来看,那些人家遭过灾的都恨极了,属下等才剥了皮,百姓们便一拥而上,将肉都脔割了去,说要食肉寝皮才解恨,属下就作主,将那些肉都分给了百姓。"说着托出一颗黄红色拳头大小的东西,瞧着似石非石,似金非金,"这是在妖物腹中发现的,属下不知是何物,便带回来了。" 知白一回头看见,便笑了起来:"好运气,这东西居然已结出内丹来了,虽尚未大成,但做个镇水珠用倒也足矣。" 齐峻看那东西颜色有些混浊,离他所想像的内丹差之甚远,不由皱眉道:"朕怎么瞧着这东西活像牛黄狗宝……" 知白笑得前仰后合,看了看内丹吩咐侍卫们:"去召集铁匠们,将这些龙骨一并投入熔炉之中,铸成十二个百斤重的铁础,另将这颗内丹专门铸一六十斤重的小础,大础环潭边沉入,小础沉入潭水正中,只要铁础尚在,便不敢再有妖物自海中迁来作祟,便是每年汛期,到了此地也能平息几分。" 有了国师这一句话,县城里的铁匠们纷纷自告奋勇要来铸这镇水础,连工钱都不要。那些多年来被这条河祸害得不轻的百姓更是把自家的菜刀铁锅都送了来熔铁铸础。不过三天,十二个各重百斤的铁础就铸了出来,只有那个小础铸造不出。 "无论炉子里铁水熔成啥样,只要这东西一投下去,铁水立刻分成两半各自凝结,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内丹包在里头。"被推举出来向皇上回禀的铁匠擦着汗,愁眉苦脸。他是孟津最好的铁匠,可是居然连个小铁础都做不好,实在觉得愧对皇上为孟津百姓费的这一番心力。 "我去瞧瞧。"知白仿佛早有准备,笑嘻嘻地晃出来,"那是镇水珠,铁水也是水,少不得要受些影响。" 铁匠铺子里热气蒸腾,一锅锅火红的铁水沸腾不已,旁边的铁匠先将内丹放入模具中,又将铁水倾入,只见火红的铁水一触到内丹立刻分开两边流下,迅速凝结成两个铁块,只留下那内丹在模具底部,一点儿铁渣都没沾上。 知白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手一伸:"拿把剪刀来。" "要剪刀做什么?"齐峻疑惑地问。 "铸剑之时若金铁不销,将投以人之爪甲毛发,金铁立销。虽说此时并非铁水不沸,不过异曲同工,当可一用。"知白一手拿了剪刀,一手就抽出发簪散了头发,很是可惜地看看自己乌黑的头发,一剪刀下去就剪下了半截来,投进了一锅铁水中,"再试试。" 铁水沸腾,头发一进去就化了,铁匠小心翼翼将这一锅铁水倒下,这次内丹没有再将铁水分开。通红的铁水渐渐盖过内丹,发出一种低沉的啸声,渐渐冷却,终于凝成一块。 齐峻皱着眉想把知白的头发再挽起来:"若要头发,剪谁的不行?"知白的头发极好,顺滑乌黑,当真是放一柄梳子上去能从头滑到尾。敬安帝后宫妃嫔无数,美人如云,可也没一个人的头发能及得上知白,这样一下子剪掉了一半,实在让他可惜。 知白倒是不大在意地冲他笑了笑:"别人的头发不成。毛发爪甲皆为精血所凝,平常人的毛发无此效用。" 齐峻顿时把眉头皱得更紧,拉着他出了铁匠铺子才低声道:"可是又损了你的修为了?" 知白摸摸头发:"略损了一二年修为,能换这潭水镇上百年,也不亏了。" 齐峻没再说什么,只是握了握他的手。 择了黄道吉日将十三个铁础沉入水中,又将猪婆龙的皮甲送去西山,齐峻也就放下心来了。山东一带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不但在水潭边上为他立了碑,还在西山庙里特地塑了一座塑像,塑的是齐峻手执宝剑降伏猪婆龙,只是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见过齐峻,不过是按着自己的想像塑了个年轻将军的模样罢了。 既然山东之事已了,齐峻也就一心盼着蜀地那边的消息了。倒也没让他等得太久,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平王常出外围猎,所去之处乃是一座荒山。"齐峻拿着鸽子送来的信,微微冷笑,"几乎一月之中要去两次,且每次前去,收获都颇多,需用车载,也不都是野物,还有些山菜野果之类。"他的眼线初时只当齐嶂是好游猎,巴不得他玩物丧志,只是经齐峻这一提醒,才觉得不对,连忙细细去查时,便发现了问题。 "那些山菜野果并非上佳之物,齐嶂根本就不会食用,可是每每成车地拉回来,扔掉的却只有十分之一,那十分之九呢?难道还真是被他吃掉了?" 知白歪头想了一会儿:"那车里装的并不都是山菜野果吧?" "没错。"齐峻嗤地冷笑了一声,"只怕你说对了,我这位好二弟,还真是有一座金山或是银山呢。那荒山之中,必有蹊跷!"他将传递消息的字条在蜡烛上烧掉,沉声道,"朕要去看看!" 送信来的侍卫首领顿时大惊:"皇上,那边虽已出了平王封地,可也是他着意经营之处,皇上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哪!容属下派人再去细细打探便是。" 齐峻摇摇头。既然知道齐嶂可能是在私下开矿,他还如何坐得住? "你自派人去打探,朕也要亲自前往看一看。"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朕倒要看看,就算有了金山银山,他是不是就能反了!" 66、银矿 白龙鱼服这种事儿,向来是下官们提心吊胆,上位者兴致勃勃。这就是眼下侍卫们跟知白的写照。 "这儿看起来跟我修炼的那个山谷挺像的。"知白看着四周浓荫遮天的树木,兴高采烈,"还有鸟儿呢。陛下看,那个是灰喜鹊,那个是啄木鸟,哦哦,那个是八哥——"说着,他还撮起嘴唇,活灵活现地仿佛着鸟叫吹了几声口哨,引得树枝上的鸟低头下望。 侍卫们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一边看着知白嘴角抽搐。他们这是来探平王的私矿的,纵然这里人不多,也是平王的地盘,怎么这位国师看起来活似是来游玩的样子呢? 齐峻放在蜀地的眼线尤其满头黑线,他一直在蜀地监视齐嶂,并不知道国师已然与皇上这般熟不拘礼,见国师这样肆无忌惮,皇上却只是笑着倾听,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只得低声下气地道:"国师,这,这里离银矿已然不远了,还是——低声些更稳妥。"皇上在这儿呢,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还活不活? "无妨。"倒是齐峻发话了,"你不是说那银矿还在前面山谷之中么,这里说话,银矿那里怎听得见?" 眼线的一片忠心没有得到赞赏,只得闭了嘴。一行人从林中一直摸到山头上,见前头山谷里有几缕黑烟袅袅升起,便知道那里定是有人聚集之处了。 "那银矿矿藏甚是丰富,且埋藏似是不深,这山中总共也不过百余人,可每月拉出来的银子却不在少数。"眼线将自己这些日子调查的线索一一道来,"只是前头把守甚严,且守卫身手皆是上等,纪律森严,属下几次想溜进去瞧个究竟,都未能成功,又恐打草惊蛇,只得作罢。属下无能……" "这也不怪你。"齐峻负手瞧着前方山谷,微微冷笑,"有了一座银山,自然要看得严些。至于你说那些守卫身手上等纪律森严,只怕就是叶家的私兵了。" "皇上,这山谷里草木茂盛,依属下看,用火攻最好。此时已是夏末,再过些日子草木枯黄,一点便着,只消一把火,就能将里头那些人统统解决。"一名侍卫指着山谷里头,出谋献策,"谷中地势低,若是能调百来名弓箭手在四面山头把守,包他们一个人也跑不出来。" 齐峻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此处虽不在平王封地之内,但也离得不远,山谷中陡起大火,方圆百余里都能看到,平王必然来救。何况即使将这些人烧死,银矿却烧不掉。除非朕能派人来将此处矿山划为朝廷所有,否则人一撤走,银矿还是平王的。" 如今他还没准备好,不能打草惊蛇。倘若当真将这矿山划为官有,那叶氏立刻就会知道他已经发现了齐嶂与西北的交易,那时若叶氏从东南沿海造反,而齐嶂再从蜀地呼应,纵然他们不能直取京城,这南边半壁河山也能入了他们之手。而京城防军多年来疏于训练,连饷银都被敬安帝挪去烧丹了,虽然他登基之后便另行选拔训练,可区区一两年,哪里能一蹴而就呢?此时,还不是与叶氏和齐嶂撕破脸的时候。 齐峻这么一说,侍卫们都有些发愁。杀人容易,可是想把这座矿山从平王手里拿走却难,想要拿走还不引起平王怀疑,那就更难了。 一名侍卫叹道:"倘若这矿井再深些就好了,将井口炸塌,便是他们想再重新挖开也得要些时日呢。" 另一名侍卫却另有想法:"依属下看,无论什么矿总要人挖,是人就要喝水,咱们在上游下毒,只要来人就统统毒死,看他们还怎么开矿!" 知白在旁边听得摇了摇头,一名侍卫转眼看见,不由得道:"国师可是觉得不妥?" 知白叹了口气:"虽说生死者天命,然而这些人大多也是奉命行事,若是统统弄死未免不仁。" 那侍卫不服气道:"叶氏豢养私兵,意在谋反,这本就是该诛九族的罪,有什么不仁的。" "叶氏当然是自取灭亡,与人无尤,可是这些挖矿之人,难道个个都是有心谋反?"知白直摇头,"说起来,依律法这些人都当斩,在国家则一例之罪,在人心却有知与不知之别。知者斩之不为过,不知者统统诛杀,却未免有损阴德。"他瞄了一眼几名侍卫,"损几位阴德,则伤来世之福;损皇上阴德,或许伤及子孙;更或许损国之气运,便伤及江山之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以其势大威广,故不可不三思而后行。"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不吭声了。若说到损他们自己的阴德,或许他们还未必相信,可说到损皇上阴德——谁敢负这个责任?何况国师这番话听起来——仿佛是很有道理的。 齐峻却是脸色阴沉地看着下面的山谷:"此时杀人不过百十之数,若是养痈成患,让平王依仗矿银招揽军队谋反,则战端一起,所死者累千累万,难道就不伤国之气运,不会动摇江山?只是我此时不想惊动平王,说不得下毒是个主意。" 知白吓了一跳:"这泉水流出,遍经群山诸谷,若是上游下毒,则下游生灵皆要遭殃,所死又未必是百十之数了。" 眼线忙道:"国师不必担忧,这一带都是荒山,并无人迹的。" 知白把手往上一指:"这些难道不是生灵?" 众人茫然仰望,耳中听到鸟鸣之声,才都恍然。那眼线笑道:"不过是些雀鸟罢了,怎能与人相比?" "众生六道,轮转不已。"知白正色看着他,"阁下焉知自己前世不为雀鸟?又焉知自己后世不为鱼虫?" "不要说了。"齐峻半是烦躁半是无奈,"朕也不愿如此,可若不如此,难道眼看着让平王开矿不成?"他有些赌气地道,"不然你有办法将这矿山搬走也成,将它搬到京城附近去,省得平王打主意,也给朕点银子花花。" 知白抓抓头发,不吭声了。齐峻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干咳一声放软了声音道:"朕只是说说。知道你仁厚,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不是真的就想流毒遍地,这不是没别的办法么……" 四周侍卫噤若寒蝉。皇上这是向国师赔不是么?一国之君,居然也能这样温声细语,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说话?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知白却没接茬儿,仍旧站在那儿直往山谷里看。一众侍卫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皇上这样赔不是,国师居然还给冷脸? "怎么了?"齐峻也有些下不来台,但想想知白平日好处,也不忍心发脾气,"还真跟朕——跟我生气了?" "哎!"正当侍卫们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下去的时候,知白却突然回手抓住了齐峻的手,"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齐峻被他吓了一跳,"什么办法?难不成你还真能搬山?" 知白回头对他一乐,露出两排小白牙:"搬山是不成,可搬银子可以啊!" 知白的一句话,逗得所有人都心里直痒,偏这小子说了一句就卖开了关子,硬说现在也没办法搬,要回下处准备准备才行。侍卫们牙都快咬碎了,只是不敢催促,齐峻心里也跟猫抓似的,好容易下了山坐上马车,抓过知白来就在他屁股上轻轻落了一巴掌:"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再卖关子朕就办了你!" 这一巴掌当然跟挠痒差不多,知白搂着他的脖子直乐,恨得齐峻翻身将他压在地下,随手在他肋下腰间呵起痒来。这下把知白笑得浑身都软了,乱踢乱蹬着求饶。齐峻直把他折腾了个够,才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压着他恶狠狠道:"快说!不然立刻就地正法!" 知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脸潮红,眼波湿润,看得齐峻心里更痒得厉害,悄悄吞了口口水,替他抿了抿散下来的鬓发,放软了声音:"快点说,你想把朕急死啊?"这小子,初时在西南山里瞧着像头泥浆里头爬出来的小猪,不过是头俊俏点的小猪罢了,怎么如今愈长愈是绝色了,难道是京城水土特别养人? "搬银子有两个法子。"知白笑够了,举起一根指头,"一是等平王挖出了银子,用五鬼搬运之法,将银子偷偷运走。" 他的手指细长,因为在皇宫之中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当真是养得像春天新生出来的嫩葱一样,指甲且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红色。齐峻一口叼住了磨磨牙:"这法子倒是解恨,可惜太过耸动了。" 要说,齐峻真想用这个法子。想想看,叶氏派了私兵,募了民夫,千辛万苦挖出矿石加以提炼,好容易弄出了白花花的银子,却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这该多么痛快!若是齐嶂和叶大将军知道了,怕不气得两眼翻白? "若是银子消失得这样奇怪,难保齐嶂不想到是你做的手脚……"齐峻颇觉可惜,"真是可惜,不能这样气他一气!" 知白也一脸遗憾:"我自学了役鬼符箓,尚未用过呢,原本想着还能试试手……" "你这家伙!"齐峻在他食指上又用力咬了一下,"还当你是替我想主意呢,原来是想自己练手!快说,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知白笑嘻嘻地又举起一根手指:"第二个法子,就是将矿山之中尚未挖出的银子统统偷走!" 齐峻骇然:"这,这岂不就是搬山?" 知白笑着直摇头:"非也非也。我只搬银子,又不搬那些土石。" 齐峻想了半天也琢磨不出这个只搬银子不搬土石是什么意思。银井之内出的皆是银矿石,还须再加提炼浇铸才能成银锭,可见这银子乃是存于土石之内结为一体的,未提炼时便如油入面,不可分割,知白要怎么才能将银子从矿石内弄出来并搬走呢?便是鬼狐,应该也无此法术吧? 知白却笑嘻嘻地爬起来坐好:"陛下别急嘛,这也不是件小事,我还需要准备好些东西呢。" 齐峻看着他磨牙,只是毫无办法。他记得从前知白在他面前是战战兢兢的,只要他一瞪眼,无论问什么都是和盘托出,打什么时候起这小子就不怕他了呢?如今他贵为一国之君,在知白面前反倒没了地位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早知道就该揍他几顿,直到揍老实了为止!只可惜——齐峻看看自己的拳头,到底是舍不得揍…… 不说齐峻在马车里仰天长叹,也不说侍卫们在车外心痒难禁,知白只管按部就班地准备东西。他们下榻之处在六十里外的小镇上,幸而蜀地富庶,即使是小镇东西也周全,饶是如此,侍卫们也费了不少工夫才将他要的东西都一一备齐。 "吃饭了——"出门在外,为避免引人注目,内监自然不能带,他们是扮作行脚商人前来的,自然也不能带女眷,即使身为万乘之尊,齐峻也只好自己劳动一下了,亲手提了个食盒推门进屋,一进屋便被铺天盖地的符纸惊得无处落脚,"这是做什么?" 满屋子都是朱砂和黄裱纸的气味,桌上椅上,连同地上都晾着画好的符纸,知白正挥汗如雨地趴在桌子上鬼画符呢。听见齐峻进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嘴里大喊一声:"别进来!看踩了符纸!" 齐峻站在门口哭笑不得:"饭也不吃了?" 知白这才听出是齐峻的声音,画完一张符抬起头来甩了甩手臂:"这么晚了?"不知不觉就画了半日,外头天色都要黑了。 齐峻将地上晾干的符纸收起来,这才能走进屋子:"就是肚子不饿,也不觉得屋里暗了不成?" 知白揉揉眼睛:"明暗于我其实无甚大分别,倒还真没发现。" 齐峻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怎么,难道你还能夜中视物?" "白日视形,夜中视气,也差不多。"知白伸手去抓馒头,被齐峻一巴掌打下去了:"洗手!" 知白把嘴一扁,跑去洗手了。齐峻审视着房间里铺天盖地的符纸,发觉主要就是两种,只是每种少说也有百十张:"这是什么符?" "一张是雷火符,一张是锁地符。"知白洗手回来,一边啃馒头一边指点给齐峻看。 "这做什么用?" 知白又乐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这——"齐峻抓起筷子作势要摔他,"快说!" 知白装模作样地缩了缩脖子,终于吊够了齐峻的胃口:"银亦是金铁之一种,五行中火克金,故而我要用雷火相逼,将银精逼出来。" "银精?" "万物皆有其精华,即使金银铜铁石这般常人视之为死物,亦不例外,而形态不同。"知白侃侃而谈,比比划划,"金之精名庚仓,玉之精名岱委,银之精可化为白雄鸡,铜之精则可化马化僮,千奇百怪,不可胜数。" 齐峻听得入神:"原来如此,你逼出银精,然后怎样?" 知白把两只手一合:"当然是抓起来带走!银精一去,此地矿山就再无出产;将银精带至京城附近,投于山中,则此山便产银。这不是比搬山容易多了吗?" "妙计!"齐峻拍案叫绝,"如此一来,我那好二弟只会以为矿藏已尽,断然疑心不到我们身上。" "是啊。"知白高高兴兴地继续啃馒头,"不过银精可入地,雷火符却只能在地面上使用,为防它钻入地中,便要用锁地符将地下禁锢,银精下不能入地,而旁有烈火相逼,自然只能出逃了。这事儿我只是说说,究竟如何实施,陛下还要策划一番,因不这些符必须贴到矿山之中,并点火焚烧,以人火引发天火,方才有效。" 齐峻不由得收起了笑容:"必须贴到矿山之中?用什么贴?"倘若如此,难道要先派人去贴符么?可是这许多符纸,就是派出十个八个人去贴也要些工夫,那里看守森严,怎么能不被发现呢? "哦,所谓贴,便是让符触及地面之物。符纸自有灵力,无论山石树林,一触即粘着于上,不须用浆糊之类。" 减免了这道手续,也并没有将这计划变得更简单一些。哪怕这些符只要向泼水似的泼下去,这几百张用朱砂描画过的黄纸,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不被人发现地泼到山谷里去的。 齐峻顿时没了用饭的心思,只管冥思苦想。天色渐黑,风也大了起来,半掩的房门被风吹开,连放在桌上的符纸都被吹得翻腾起来,齐峻本能地伸手一把压住,却是灵光一闪:"有了!" 67、银精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风声呼呼如同鬼哭,天幕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偶尔有一颗星,那微光也不足以照亮什么。 齐峻站在崖边,俯视着下头山谷里几点微弱的火光。正是四更时分,劳累了一天的矿工全部沉沉睡去,就连守夜人也在火堆边睡着了。几个月以来银矿从未出过半点事儿,甚至这荒山野岭里连个外人都见不着,纵然这些私兵再训练有素,也难免生了轻忽之心。 "放吧。"齐峻感觉一下从背后吹来的风,低声下令。 他的侍卫们每人手中都有个巨大的风筝,风筝下头挂着一串串符纸,远看仿佛挂着累累果实。风筝升空,借着强劲的夜风很快就飘到了山谷上空。串着符纸的绳子根部有小小的引信,长短不一。升空之后,短的引信先燃尽,绳子很快被烧断,一串符纸如天女散花般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入山谷。 一根根引信相继烧断,十几个风筝在天空中仿佛下起了符纸雨,这些符纸飘落无声,毫不引人注意,可一旦坠地便紧紧地贴附着,无论是草尖还是树梢,无论山石还是沙砾,全都是它们附着的地方。 几百张符纸,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洒落完毕。最后升上去的风筝带着一包火油,齐峻亲手控制着它飞到火堆上空,剪断了引线。 沉重的牛皮风筝一头栽了下去,落入半熄灭的火堆之中,火油遇火即着,呼地一声蹿起半天高的火苗,引燃了落在旁边的一张符纸,发出轰的一声闷响,仿佛打了一个小小的雷。 这一声雷引发了千声雷,凡是雷火符所落之处,轰轰声此起彼伏,一团团火光闪亮起来,奇怪的是它们烧得贴附之处土石皆焦,却并不借着风势向外蔓延。此时此刻,若是有人能仔细瞧瞧,就会发现这点点火光在山谷之中首尾相连,仿佛画出一个古怪的符号。这符号里闪亮的地方是雷火符,而暗淡的地方则是锁地符,合在一起就像一只巨大的,正在闪动的眼睛一般,正注视着混乱的山谷。 可惜山谷之中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正从睡梦中被惊醒,惊慌地乱跑乱蹿。开矿怕什么?最怕塌方啊。可是现在到处都是轰轰的闷响,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动,这不是地动么?地一动,矿井必塌啊!大家逃命尚且不暇,哪里还会去看地上有些什么。 "乱起来了!"齐峻一拳打在自己掌心上,目光闪亮地看了片刻,转头去看知白,"现在该如何做?" 知白站在他身后,被山上的风吹得脸颊通红,张口还没回答便先打了个大喷嚏,吸溜着鼻涕回答:"去山口吧。五行中金生水,金属之物遇火皆化为水,水往低处流,山口地势低,银精若逃出来,该往那里去。" 齐峻嘴角抽了抽,摸出条帕子给他揩鼻涕:"冷了?"摸摸他身上穿得委实不多,索性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回去喝碗姜汤。真是的,还是修仙的人,连阵风都经不住?" 知白抽了抽鼻子,撇撇嘴:"难道画符不耗精神的么?" 齐峻心里顿时软得化成了水,看知白拢着袍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索性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 一众侍卫如遭雷击,有人想自告奋勇上前来背国师,却被同伴狠狠扯了一把,不敢再作声,只得有志一同地低下头去,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捡。 齐峻和知白却根本没觉得有何异样。齐峻乃是久居上位,官员们也就罢了,因时有政见不同尚有冲突,必得在他们面前保持仪态;而侍卫内监宫女之类,皆是惟命是从之辈,并不必顾忌他们的想法和眼光。知白却是全然随心所欲,从不为外物所动——唔,或许此刻有人上来掐着他的脖子不许他爬到齐峻背上,他会听从的,但是因为没有侍卫敢对皇上提出异议,所以知白也就爬上去了。 山口的风更大,因在下风头,所以火焰的热气与烟气扑面而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众人屏息等待片刻,忽见小路上白影一闪,冒出三个人来。 虽说是暗夜之中,但有山谷中火光照亮,便是有人从谷中出来也当看得清清楚楚。可这三个人却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毫无预兆,即使众人早有防备,仍不免吃了一惊。 这三人既非矿工亦非私兵,却是三个老叟,暗夜之中有些看不清面目,却见一头白发皓然如雪,在远处火光映照下泛着银光。三人身材一般无二,足有八尺左右,手中并都拄着一根通体银白的龙头拐杖,看着头发当是年过古稀的模样,走起路来却轻快得像年轻人一般,转眼就到了眼前。 知白蹲在齐峻身后,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眼看三个老叟到了眼前,突然大喊一声:"起!"一张大网在两边侍卫竭力一拉之下猛然从三名老叟脚下升起,将人兜在其中。 这一下不可谓不突然,但这三名老叟的速度之快却大异常人,尽管侍卫拼命收紧网绳,还是有一人从网里脱了出来。旁边一名侍卫一急,挥刀就砍了过去,那老叟往旁边一躲,刀锋掠过他头顶,将小半边发髻削了下来,老叟却倏然消失了。 这张大网是知白指点着八名侍卫编起来的,网眼大的大小的小,但编网的丝绳却都是用朱砂水浸透了的。网绳收束,贴在两名老叟身上,居然如热汤沃雪,眼看着两名老叟的身形渐渐缩小,最后竟缩成了两个杏子大小的圆球,闪着银亮的光,在网里撞来撞去。奇怪的是,明明有些网眼比这两个圆球还大,圆球却钻不出来,每每一靠近网绳便急急缩回去,仿佛十分畏惧这张大网。 知白嗖地一声从齐峻背后钻出来,一步蹿到网前,两只手一起伸进去,一手抓住了一个圆球,从网里拿了出来。这两个圆球一到他手中,顿时老实了下来,连耀眼的银光都暗了些,仿佛有些垂头丧气的意思。 齐峻一下子没拦住他,紧跟着就跑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伸手就乱抓!"由人化球,虽然他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个什么银精,但眼睁睁瞧着这变化也觉得惊骇,知白就这样伸手就抓,万一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知白却眉飞色舞,献宝似地将两个银球举到他眼前:"皇上,能化为人形的银精,其道行又远在化为白雄鸡的之上了,这矿山里所埋葬的银子,其数量只怕难以衡量呢。" 齐峻听得心里一震,忽然想起来还跑了一个,忙道:"刚才漏网的那一个呢?" 此时山谷中乱成一团,也无人顾得这里,一名侍卫便取出个火折子晃燃了,就往地上照去。却见方才被砍下来的那截发髻无影无踪,只在拐杖落地之处的草丛中,却隐隐有些银光。侍卫拿刀一拨拉,便见径丈方圆的泥土之中丝丝缕缕,全是条带状的精银,混在泥砂之中,只须稍加淘取便可分离出来,不由大骇道:"莫不是钻到地下去了?" 说着忙用刀狠狠往下一掘,只见掘起之处也全是精银,一直深入地下,也不知钻了多深。 知白却摆了摆手:"此地银精不敢再留,定然已遁走了,这不过是方才削下来的半截发髻罢了,便是有银也不过千百两之数,不足为患。" 齐峻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既然如此,我们快退,莫要被人发现了行踪,反而弄巧成拙。" 回到客栈,天色已然微白。一行人从后门掩入客栈,进了包下来的小院,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仿佛肩上卸下了重担一般,轻松的同时又觉得疲倦起来。 便有侍卫去要了热水来,各人洗漱。齐峻从净房里出来,便见知白趴在桌子上,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发梢还往下滴着水,他也不管,只管兴致勃勃地拨弄着桌子上的两个银球。 "怎么不先把头发擦干?忘记自己在山上被风吹得打喷嚏了?"齐峻看他这样直接把脸沉了下来,走过去捞起一块干帕子兜头兜脑扔在他脸上,"擦!" "看这个忘了嘛!"知白笑嘻嘻地也不当回事,只把干帕子随便揉了几把就顶在了头上,指着桌子上的银球,"陛下,这可是许多银子呢。" 齐峻仔细看了看,白日里这两个银球的光又显得暗了许多,却格外柔和,乍一看竟像是毫无实体,只是两团银色似的。听到知白说银子,他也有些好奇:"到底能有多少?" 知白笑起来:"陛下想想,单是削下来的那一小截发髻就有多少?" 一小截发髻便能让径丈方圆的地下满是精银,那八尺高矮的一个人,又能带来多少精银?何况还是两个!怕不得有数百万两?齐峻算了一算,也不由得咋舌:"想不到叶氏竟然找到了这一样一座矿山!"想到逃走的那名老叟,又有些担忧,"能逃到哪里去?" 知白肯定地道:"皇上放心,有雷火符惊动这一次,银精断不敢在附近逗留,只怕此刻已在千里之外了,平王要想再找到,断然不能!" 齐峻想到齐嶂过些日子发现矿中再无银子,还不知要气恼懊丧成什么样子,不由得笑了,随手揉揉知白的头发:"这次你可立了大功,等于送了朕半年的税银。如此一来,山东减税,西北军备,都无虞了。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知白倒不高兴了:"难道我做这事儿就是想着要皇上的赏赐?" 齐峻一怔。知白素来都喜欢跟他讨价还价,想当初在西南山中,他都要被拖下去打死了,还有那胆气跟自己装神弄鬼,怎么这会儿反而不高兴了? 知白却当真沉下了脸,把两个银球往袖子里一揣,转身扑到床上去了。齐峻怔了片刻,跟过去坐在床边道:"这是怎么了?朕不过是觉得你立了大功,想着谢你罢了——" 知白面朝里躺着不动,齐峻也就只好坐在那里陪着他,半晌知白才悄悄转过头来,却不防齐峻正盯着他,两人目光一对,知白顿时有些被抓包的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就要再转过脸去。 齐峻哪能让他得逞,立刻扑下去压住了他,扳着他的脸道:"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嗯?" 知白脸上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晕,含含糊糊地道:"皇上好心当成驴肝肺……" 齐峻哭笑不得:"这话朕原样还给你!不过是想着给你点好东西,你倒不领情。" 知白撇撇嘴:"皇上要给我好东西就给呗,还要找什么借口呢。" 齐峻气得去撕他的嘴,两人又滚成了一团。齐峻一夜未眠,又是一直悬着心的,笑闹了一会儿便觉疲倦,将知白揽在怀里就沉沉睡了过去。 知白却没睡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床帐。客栈中的床帏能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应景儿绣丛花草,再好也只是加点草虫罢了。这幅床帏上就绣了一丛草,草间有两只蚂蚱。绣工平平,两只蚂蚱看起来十分死板,且一模一样,连个变化都没有。 知白却看得出神,恍惚间觉得那两只并肩的蚂蚱就是自己和齐峻。平日里在观星台,虽说他节俭,但齐峻没少给赏赐,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可是那些赏赐,跟今日齐峻所说的赏赐似乎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不自在,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点儿不自在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不得其门而入,又觉得齐峻怀里虽然有些热却很舒服,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68、施政 圣驾夏初出巡,到秋初才归来,足足在外头停留了两个月。据说是在山东境内巡视了半条黄河,还在孟津斩了妖龙,是以今年一个夏天风调雨顺,连夏汛都没有往年厉害,使得百姓们直呼出了真命天子,神灵护佑,国富民强。当然,皇上微服带着几十名侍卫去了一趟蜀地的事儿,是根本无人知道的。 齐峻回来,最高兴的当数太后。几个月没见儿子,险些在仁寿宫里都坐不住,要跑到兴庆殿去看儿子,最后还是芍药劝住了。 齐峻也知道太后的脾气,稍加梳洗就去了仁寿宫。太后一见他,先是扯着感叹了一番瘦了黑了,又直问是不是下人伺候得不精心,是不是外头吃不好喝不好,直到齐峻再三保证自己无事,又问起斩妖龙的事来。 齐峻心里明白,倘若说妖龙是自己斩的,太后必然又要唠叨,因此只说是侍卫们射死了妖龙,丝毫不提自己的事。即便如此,太后仍是大大感叹了一番。 赵月听说皇上已经去了仁寿宫,这才赶了过来。自从上次文绣假孕,她已经在紫辰殿里禁足了将近半年。好在对外说的是卧病,除了少数几人之外,余者都不知道她其实是被禁足,倒也没有受太多冷遇。 初时赵月每日都在惴惴,生怕齐峻因此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可后来齐峻出巡,宫中掌管权柄的是贤妃,贤妃本人性情温和,又对皇后恭谨,供奉上丝毫不差,太后又不管宫里的事儿,再加上文绣假孕之事是刻意要隐瞒下去的,故而宫里知道真相的人极少,还多感叹皇后当真贤德,为了皇嗣有损如此伤心。时间一久,赵月的畏惧之心渐渐散去,反而觉得有些委屈起来——明明是文绣在算计她,为何她这个皇后反倒被禁足了? 如此一来,赵月也就渐渐试探着出了紫辰殿,不时去给太后请个安。 太后心里最恨的人,其实还是文绣。并不只为文绣假孕,而是因为文绣将那只鹿蜀烙到了自己身上的缘故。当初知白声称这鹿蜀为雄兽,乃是专门给齐峻画的,太后听了简直是心如刀绞:倘若不是文绣一片私心想着争宠争孕,说不定齐峻身边常佩着这东西,后宫早就传出了喜讯!可就为了文绣,好好一件灵物被白白浪费。太后一想到白胖胖的孙子,就不由得要抓心挠肝地将文绣咒骂一顿,若不是文绣已然疯了,太后非叫人赏她几尺白绫不可。 因着痛恨文绣的缘故,太后对赵月倒淡些,再怎么说文绣肚子里也没孩子,且还是她设计激怒赵月的。因此赵月恭恭敬敬来给她请了几次安,她也就把冷脸渐渐的收了起来。此时听说皇后来请安,也就淡淡叫进来了。 赵月心里也有些忐忑。齐峻当初并没把话说死,只说让她无事不要出门,是以她虽然时常来给太后请安,平日里却还是甚少离开紫辰殿的。今日又来,太后是不会说什么,可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态度,会不会见她出来了再发怒? 只是忐忑归忐忑,来还是得来。自从齐峻离宫,太后就筹划着要选秀,如今甄选的第一轮已然过了,第二轮就该是皇后掌眼,从中挑出一批来,最后让皇上自己选。别小看这第二轮,给皇上挑嫔妃,正经是皇后的权力,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露面,外头只怕就要疑心她这个皇后是出了事了。 赵月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进来,先给太后行了礼,又转向齐峻:"皇上回来了……"一则是怕,一则也确实是挂念着,赵月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打颤,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妾身听说皇上在山东斩妖龙,只怕皇上伤着,好生惦记……" 这几句话倒说得是情真意切。若齐峻没了,他尚无子,这皇位恐怕就要落到平王那里去,到时候她这个皇后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齐峻抬眼瞧了瞧赵月。几个月没见,瘦了不少,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了。脸上再没了平日略带跋扈的自在模样,满眼的忐忑。到底是结发之妻,当初还是他自己挑中的皇后,虽说是为了家世,也总有几分情面在,齐峻也就点了点头,简单地道:"劳皇后惦记着。斩龙也是侍卫们出力,我并无事。" 齐峻这一张口,赵月悬在喉咙口的心咕咚一声落回了原位,激动得眼圈更红了。齐峻这般,显然是原谅她了,这个皇后的位子,她算是又重新坐住了! 太后没有这许多弯弯绕,确认了齐峻无恙之后,她便将选秀的事儿提了出来,并叫人拿名册和画像来给齐峻看。齐峻一看那画像轴儿又堆得小山一般,顿觉头大,便只拿了名册来看。 纳妃与选后又自不同。选后既要看家世,又要看人才,这人才又是要四德兼备,还得能制衡六宫,老实说若不是当初齐峻急需赵家这样带过兵的人,赵月那是万万不能入选的。不过选妃就不同了,说起来只要皇上喜欢就行。 齐峻选妃,却是冲着分化前朝去的,因此连个画像都不看,只看名册上关于家世的介绍,翻了一过儿就划出四五个人选来:"这几个务须留下。其余的,太后和皇后看着就是。" 赵月接在手里看了看,一颗心顿时就凉了个底儿透。这册子她虽没看过,但宫里进了些什么样的秀女还是让人去打听过的,尤其是其中人才、家世出众的几个,打听得更是仔细。这会儿一看,最出挑的那几个,居然全都被齐峻挑了出来。 "皇上,这——"赵月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几个秀女家世过人,容貌又出众,尤其她们的父兄祖父,大都与赵家不和,若是统统挑进宫来,她还有立足之处吗? 太后也有点奇怪:"挑这几个?模样倒也都长得不错,可这个,这个郑氏,她的姐姐可是平王妃!" 齐峻唇角微微一挑:"就是因为她的姐姐是平王妃,朕才挑中了她。平王妃是她的堂姐,是大房的女儿,这一个却是二房的,到时候,朕倒要看看郑家是支持平王,还是转来支持朕!利益当头,朕就不信他们郑家还能是铁板一块!"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转而叮嘱赵月:"此次选秀,皇后还是不要出面,就交给太后和贤妃来办吧。" 赵月已经凉透了的心又被浇了一瓢冰水,几乎是带着哭腔道:"皇上,这是为什么?" 齐峻不爱听这种似哭非哭的腔调,皱眉道:"此次选秀,朕也是为了前朝——"本想仔细解释一下不让赵月出面,是为了调动起这些新入宫的嫔妃的野心,从而让她们背后的势力相互争斗起来,但转念一想,太后是个藏不住话的,赵月也没什么城府,若是被她们一不小心漏了出去,岂不白忙了? "总之此事你不必出面了,就交给太后和贤妃便是。"齐峻略一沉吟,还是放柔声音补了一句,"日后朕会告诉你,现在不要多问。" 离京两个多月,虽有大臣们处理国事,武英殿里仍旧堆了小山般需要皇帝亲自批复的折子。齐峻在仁寿宫里已然耽搁了半日,此时将选秀之事交待完毕,心里挂念那些折子,便起身道:"如今儿子已经回来了,太后不必担忧,好生休息,儿子就先告退了,还有许多折子要看。" 太后虽然舍不得,也知道这是几个月的奏折没处置,只得依依不舍目送儿子出去,转脸便吩咐芍药:"叫贤妃到仁寿宫来。" 赵月坐在那里发呆,直到听见太后这话,才浑身一抖猛醒了过来,低着头起身道:"儿臣也告退了……" 赵月混不守舍地出了仁寿宫,远远就看见贤妃的步辇往这里来。阳光之下,贤妃身穿桃红色绣鸾鸟的宫装,头上一枝金雀钗亮晃晃地镶着硕大的硬红宝石,脸上带着笑意,看在她眼里是那样刺目锥心。身世不高,可如今她却是这后宫里第一人了。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赵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步辇绕路,本宫不想看见她!" 紫辰殿里静悄悄的,皇后心情不好,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赵月在屋里枯坐了半天,去打探消息的小中人才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娘娘,太后那边已经与贤妃商议妥当了,贤妃说,御花园的是桂树都开花了,要在花园里开个赏桂宴,将秀女们都请过来,各展才艺,由皇上自己挑选。" "她倒是会讨皇上的好!"赵月握紧了拳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贤妃将事情弄得这么热闹,到时候她这个皇后不能去,却是贤妃主持宴会,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都知道这宫里如今是以贤妃为首了么? "你休想得意……"赵月的指甲都掐进掌心里去了,看见小中人还站在底下,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抓过桌上的茶杯就摔了过去,"滚!" 齐峻并不知道赵月在自己宫里发疯,他正忙着跟孟侍郎谈话呢。 出巡之前,齐峻许了孟侍郎一个恩典:让孟太妃"病逝",然后由孟家人将她接出去送得远远的,另嫁他人。 齐峻跟孟侍郎说这话的时候,孟侍郎当即感激涕零,跪下就磕头。孟太妃今年才十七八岁,这样的年纪就做了太妃,难道余生的四五十年都要在宫里熬着吗?虽说比去皇家寺庙强些,可也不是年轻女孩儿过的日子。如今有了齐峻的许诺,虽说已经不是黄花姑娘,但以孟家的能力,安排一桩平常些的婚事不成问题,至少也让女儿不至于孤老终生。 孟侍郎只这一个女儿,当初原想着进宫走个过场,或者是嫁给哪位皇子也算年貌相当,谁知道竟被敬安帝得了去。他有多恨始作俑者的叶贵妃,眼下就有多感激齐峻,若说从前还是因着女儿才不得不为齐峻效力,如今可是实打实的一片忠心,下定决心鞠躬尽瘁了!不说别的,齐峻出巡这段时日,孟侍郎可是在政事上颇费心力。虽说他的官职还不是太高,但孟家在京城和外头自有姻亲故旧,这张网也是不可忽视的,能出的力比外人看来的多得多。 "几百万两银子?"孟侍郎此时惊喜莫名,情不自禁地道,"皇上哪里得来——"说了一半猛然醒觉这些话不是该自己问的,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如今都是心腹了,齐峻素来用人不疑,也不相瞒便道:"是自平王那里得来的。"至于究竟怎么得来的,这倒不好说出来耸人听闻。虽说神道设教,但齐峻却不喜欢这些,纵然他身边有个知白,他也不喜欢用这些神眉鬼道的东西来令人敬畏。当初若不是敬安帝实在迷信鬼神到不可理喻,他也绝不会用谏珂来冒充鸾鸟,以抬高自己身份的。 孟侍郎心里十分惊讶。平王那里哪来几百万两银子?除非是私开银矿。可是一座银矿却没法挪动,皇上方才却说这几百万两银子已经到手,可随用随取,听起来竟似是已经搁在京城里似的。若真如此,那就不可能是银矿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识趣地知道不该多问,便将话题转开:"有了这几百万两银子,皇上前次所说的事就可以筹备起来了。" 他说的这件事,是指在福建与蜀地之间建一处卫所的事。 蜀地是齐嶂的封地,福建却是叶氏的老巢,倘若两边联手,则南边半壁江山都在他们控制之下,故而齐峻从登基之时就想要在两者之间建一处卫所,训练一批兵将,若起战事,便可掐断二人之间的联系,甚至还能起到奇兵突袭的作用。 只是既然要养奇兵,就不能将什么事都摆到明面上。齐峻的打算是那里原本有卫所,只因天下太平日久,敬安帝又需要很多钱去穷奢极欲和供养僧道,所以裁撤了。这会儿倘若要再恢复起来,地方倒是现成的,只要花些银子翻修一下即可。 此卫所原先的编制是三千人,对比一下福建叶氏手中的军队,就知道三千人简直屁用不管,所以齐峻打算在那里放上一万军士,但表面上拨去的军饷仍是三千人的名额,至于剩余七千人,就得另出银子了。 七千军士,听起来好像不多,可是一年下来的银饷粮草,还有马匹兵器盔甲,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齐峻不能从朝廷的税银里挪用,就只能用皇帝的内库,可内库这些年来已经被敬安帝花得入不敷出,哪里有养兵的银子呢? 齐峻之前与孟侍郎商议过此事,头疼的就是没有银子,谁知这一趟山东出巡,几百万两银子从天而降,此事立刻就可以开始筹办了。孟侍郎也是喜不自胜,他的堂兄就在那里做官,做起这件事来自然方便。而且若是堂兄在此事中立了功,那孟家将来的前程一帆风顺,简直都是不必说的事。 "微臣立刻就去与堂兄商议,只是微臣家兄筹备粮草是内行,如何训练军士却不成,还要皇上另择名将。另外——兹事体大,微臣只怕书信来往不稳妥,还该亲自去一趟与家兄商谈才是。" 齐峻对此事倒是筹之已熟:"你且让他招募着三千军士,此事是在公文上可明言的。九月里孟太妃便可'偶感风寒',之后'日益病重',十月当可'病逝'。听说你家乡也在那附近,太妃虽则要葬入妃陵,但孟太妃思乡,太后可赐一套她生前的衣饰,令你们送回家乡安葬。如此一来,你便可趁机奉旨回乡一趟了。"到时候悄悄溜出去,那是在自己家乡,瞒天过海毫不为难。 "孟太妃素得先帝与太后喜爱,当初先帝被叶贵妃推坠水中,孟太妃曾舍命救驾,因被水浸泡过久,才留了痼疾,以至于年纪轻轻偶感风寒便过世。既是对先帝有忠有功,过世之后朕对其家人略加封赏也在情理之中。兵部尚书年迈,已将乞骸骨,朕不忍其年高还要辛劳,允他致仕,这尚书之责少不得便由你担了。" 孟侍郎听得心潮起伏,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皇上之恩,臣阖族难报,必定一心追随皇上,至死不渝!" 69、选红 京城里为皇上选秀有个称呼,叫做选红,因此贤妃安排的这场宴会,虽然说是赏桂花,其实还是被宫里人称为选红宴。 "皇上让我也去?"贤太妃满面惊讶地问来传话的宫人,"不是有太后么?"她一个太妃,皇帝又不是她生的,选红宴她去凑什么热闹?何况主持的还是贤妃,她一个贤太妃,其实还是避着点的好。这宫里撞了封号不大好,谁知道贤妃会不会不痛快呢?如今皇后失势,贤妃可是宫里头一号呢。 她的贴身宫女玉兰满脸笑容:"太妃快想想该穿什么衣裳吧。皇上传过话来,说咱们三殿下年纪也不小了,该把亲事先定下来,这次啊,是让您去挑儿媳的。若是挑中了,皇上就要赐婚。"她压低声音,"皇上身边的冯内监悄悄给奴婢透了个话儿,等三殿下大婚,就要封王了,说是要封到山东一带,还准他把您也接出宫呢。" 贤太妃简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三皇子年纪比齐峻小不少,自打齐峻登基,三皇子就在宫里闲着无所事事,身份不尴不尬的。贤太妃虽担忧得不成,却不敢去提,唯恐反遭了皇帝猜忌,又怕前头因着有个平王,皇帝不肯把兄弟们放出去,只得空自担忧。 万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记得他有个弟弟呢,居然还让她这个亲娘亲自去挑个儿媳,居然还要封王,居然还许儿子接她出宫奉养?天啊,倘若能跟着儿子去藩地做老太君,谁还稀罕在这深宫里住着不成? "快,快去将本宫那套青绿的宫装拿出来,还有那套白玉头面……"贤太妃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不不,先去打听一下太后要穿什么衣裳,不要与太后冲撞了。"她在宫中这许多年,能夹在皇后与叶贵妃之间生下皇子,当然不是个糊涂人。 "也不知道皇上挑中了哪几个。"贤太妃稍微冷静了一些,"玉兰,你想办法去打听一下——不,皇上既然这样惦记着三殿下,你不如直接去问问冯内监,皇上挑中了哪几个,咱们不能跟皇上争人。"大家光明磊落地来就是,想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光明磊落,那她就投皇上所好吧,万不能再给儿子坏了事。 齐峻此时正拿了画像和名册在观星台跟国师共赏美人呢。 "这几个的八字其实跟你不是太匹配。"国师大人盘膝而坐,光着一双脚丫,只穿一件白绸中衣,一本正经地在掐指盘算。 而皇帝陛下懒洋洋横在他身边,斜着眼睛看那些画轴:"可是钦天监算的都相合。" "相合不过是无可冲突罢了,天下相合的八字多了去。"知白撇撇嘴,"可是匹配便不同了,譬如说你求子,若是八字不够匹配,怕是难有子女缘。" 齐峻听了不由得正色起来:"还有这个道理?" "自然。"知白把那些画轴蹬开,"热着呢,堆这半床!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天地万物不过阴阳二气而已。子时阴气重,午时阳气重,一日十二时辰,阴阳平衡各自不同,故而出生时辰不同,其体内元气亦异也。世人不知其中奥妙,只知道八字相合旺妻旺夫,财富子多,却不知此乃是占气。元气之事微妙,哪是说个相合便可的。" 齐峻又听得云里雾里了,只明白了一句话:"如此说来,她们也难有子嗣?" 知白皱起眉头:"你怎么就知道子嗣啊,你纳这些妃嫔就是为了子嗣的?" "也是为了前朝。"齐峻神色冷淡,"难道你以为朕是为了渔色?若无子嗣,天下便无储君,江山不宁。更何况——"他往西南边抬了抬下巴,"那边还有一个呢。" 知白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蜀地那边送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那座矿山不出银了。齐嶂发起疯来,也顾不得消息不能外泄了,兴师动众几乎将整座山谷都挖了一遍,除了在谷口挖出七八十斤的精银之外,再也没找到一粒银屑子,气得他处置了当日在山谷中的所有私兵和矿工,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连着福建那边的叶大将军,都憋得卧床三日。 坏消息则是,平王侧妃有喜了。自打平王妃——当时她还是二皇子妃——难产身亡之后,平王很快出京就藩,谁也没提再给他娶一位王妃的事儿,故而这位侧妃在藩地就算是女主人了。此刻她有孕,平王便上了折子要将她扶正,若是生了儿子就是嫡子,还是皇长孙呢。 知白把几轴画像翻了翻,从里头挑出一轴来:"这一位,跟陛下的八字还是能匹配的,若说子嗣,她当最有希望。" 齐峻瞧了瞧,原来就是郑家二房的的那位郑姑娘,已故平王妃的堂妹。 "那到时候就封她一个婕妤。"齐峻随手把画轴放到一边,"冯恩记着。"刚入宫的秀女,父亲官职亦不是太高,一般也就是个美人才人,得封婕妤,足见皇上看重。 冯恩在窗外应喏了一声。每次到观星台来,他都极识趣地站到外头去,也免得在内殿碍眼。皇上跟国师这关系——当然了,皇上是天下之主,虽说男风略有些偏离正道,但既然不会有子嗣的拖累,国师也不是那等狐媚惑主的人,甚至说,冯恩都觉得,皇上只有到观星台来,才轻松惬意些。至于其他人——太后也就罢了,皇后实在是……就连文绣这个伺候了多年的旧人,最后竟然也是这般心计,实在让人伤心。 不过冯恩不知道的是,他正在腹诽着的皇后娘娘,这会儿在紫辰殿里,正跟贴身宫人秘议:"就是姓郑的那个,务必将她弄下去!" 那宫人并不是她从赵家带来的,原是别宫拨过来的,今年二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能放出宫去,实在是不愿意趟这趟混水:"娘娘,郑氏出身并不贵重,便是入宫也碍不到娘娘的。" "你知道什么!"赵月想起那日齐峻说过的话,只觉得这个郑氏是她的劲敌。皇上要抬举郑家二房,还不得使劲抬举郑氏吗?何况这郑氏又生得十分美貌!横竖这选红宴是贤妃在主持,到时候出了事,自有贤妃担着。 "怎么,莫非你是不想听本宫吩咐?"赵月冷冷看着那宫人,"你的家人,是不想要了?" 宫人猛地打了个冷战,扑通就跪下了:"奴婢遵命。"她的家人还捏在赵夫人手里呢,怎敢不听命。好在郑氏的父亲官位低微,总比让她去害那几位尚书侍郎的女儿孙女强吧,只是——郑姑娘,对不住你了。 赵月冷冷一笑,看着那宫人出去,有几分得意。只是她遣开众人与这宫人密谈,两人却都未发现窗口下头的阴影里还缩着个小中人。这小中人像条影子似的沿着檐下溜走,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他就站在了贤妃宫里。 "很好,你且回去吧。"贤妃对贴身宫人点了点头,那宫人立刻塞了个荷包在小中人手里,将他送到门口又叮嘱了一句:"闭紧了嘴。" "娘娘,皇后娘娘果然不甘心呢。"另一名宫人忿忿道,"还真是打了一箭双雕的主意,娘娘,现下怎么办?" "让她去。"贤妃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才缓缓地道,"我不曾惹着她,她却要来害我,我若再退,在这宫中还如何立足?" "可那郑姑娘——"宫人说了半句才猛然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闭了嘴。 贤妃低头半晌,悠悠地道:"她若不能进宫,才是她的福气呢。" 选红宴那日,老天颇做美。天蓝如洗,万里无云,御花园里那几棵百年老桂花开如繁星,香飘十里。桂花树下设了茵席,一众过了二选的秀女各自精心打扮,前来赴宴。 贤妃穿着桃红色宫装坐在太后下首,含笑对秀女们点头寒喧,手在衣袖里却握得紧紧的。贤太妃坐在太后另一边,也是满面欣喜地瞧着这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子,暗地里琢磨着哪几个是皇上要的,除此之外还有哪个看起来是温柔贤惠的。 皇上很够意思,允许玉兰将名册抄录了一份拿给贤太妃,还给了一点儿外头打听来的消息:譬如哪个女孩儿在家里不得宠,但因此十分坚强能干;哪个父兄俱为官,然娇养太过有些跋扈;哪个母亲贤惠,教养得宜善于理家。贤太妃拿着这些消息,只觉得心里大定——跟着皇上果然不错的。 虽说是太后和贤妃主持的选红宴,入选秀女也早内定了,但齐峻怎么也要走一趟才像个样子。他在延英殿批完了折子,看看外头天色,便起身道:"去御花园。"想想这样的好天气,桂花又开得好,便顺口加了一句,"着人去观星台问问国师,愿不愿去赏赏桂花。" 冯恩自然差人去不提,齐峻便带了人往御花园来。只是才走到一半,就有个内监慌慌张张跑来:"皇上,皇上出事了!" "胡说八道什么!"冯恩连忙上前低声骂了一句,"有什么话好好说!" 那内监也发现自己说的不好了,连忙自己抽了自己两耳光,才又道:"郑秀女在荷花池落水,被三殿下看见,让内监救了上来。" "郑秀女落水?"齐峻眉头一皱,"怎会落水?"御花园里荷花池有好几个,可好端端的,谁会落水?更不必说今日本是选红宴,秀女们但凡有点脑子的就会离着水边远些,如何会落了水? 内监战战兢兢地道:"三殿下身边的内监抓住了推郑秀女落水的人——是,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翠竹。"这才是他惊慌的原因啊。 "皇后宫中的大宫女……"齐峻缓缓重复了一遍,忽然问,"那么郑秀女本该在席中坐着,为何会去荷花池?" "这——"内监脑子都快吓成浆糊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了,贤妃娘娘说日头有点儿晒,让秀女们若觉得热可以随意走动。"贤妃娘娘也奇怪,设席不设在桂树树荫底下,说是离得太近反而不好赏花,倒设在草地空处。虽说已近中秋,可正午的阳光仍旧有些强烈,秀女们都是涂脂抹粉的,晒出了汗脂粉哪还好看,一得贤妃娘娘的话,可不就四散开去了么。 齐峻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去观星台。"这扫兴的选红宴,不去也罢。 选红宴草草结束,贤太妃在自己宫里看着儿子有些吃惊:"你要选郑氏做正妃?可那是你皇兄要挑中的人。" "现在皇兄已然不能挑她了。"三皇子从前是毫不起眼的,他几乎是在宫里悄没声地成长着,如今已然是英气勃发的少年人了,"虽然救人的是内监,可是毕竟儿子在旁边,她救起来身上湿淋淋的,已被儿子看见了。这不算失节,可是若想入宫为嫔妃,却是万万不能了。" "那也是皇上的事……"贤太妃有些不解,"你这会儿避嫌还避不过来呢,何必凑上去。" "郑秀女出身不高,可皇兄为何要挑中她,母妃您想过没有?" "因她貌美贤惠?" 三皇子摇头:"母妃您看皇兄是耽于女色之人吗?" 贤太妃也摇头。若真是耽于女色,早就选秀充实后宫了。 "儿子大胆猜测,皇兄选她是要分薄平王妃的娘家。"三皇子目光闪亮,"如今不管是谁做的手脚,郑氏是必不能入宫了,皇兄就失去了这个机会,而郑氏一门又暂时再无适龄女子。倘若儿子这会儿去向皇兄请旨立她为正妃,儿子跟着皇兄,郑氏的父兄也就要跟着皇兄,其效果也差强人意。" "只是,那是你的正妃……"贤太妃虽然觉得儿子这个想法非常英明,可到底是替儿子可惜。 三皇子笑了:"母妃当时不曾看见,郑氏性情坚毅,虽将没顶,但捞起来之后竟不啼哭,若是做了正妃,必然是儿子的贤内助。何况儿子也听说,郑氏之母素有才德兼备之名,有其母乃有其女,想来郑氏也不会错。" 他有几分感慨:"母妃,观皇兄继位后所为,实乃明主。论私,儿子无平王之能,亦无谋逆之心;论公,儿子当效忠皇上,如今,这是个机会啊。更何况郑氏亦不是不堪之人,且儿臣此时请赐婚,于她亦是施恩,何愁将来她不对儿子倾心相报?" "好。"贤太妃也不多做犹豫,当即拍板,"你大了,自己能拿主意了,母妃从此往后,都听你的。" 三皇子欣然起身:"那儿子这会儿就去求皇兄赐婚。" "皇兄"这会儿正在观星台里呢。外殿上,正跪着赵镝。 "把这个拿给国丈看看。"齐峻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片刻之后,冯恩拿着一张纸出来了。 赵镝接在手里看了。他是武将,也就是识字而已,但这纸上的东西写得浅白,倒也不至于看不懂。只看了一遍,他的冷汗就下来了,因为上头正是他的女儿如何逼迫宫女将郑秀女推入荷花池的口供。 "皇上,这,这宫女只怕是诬陷皇后……"谋害秀女的事儿,往小里说也是个嫉妒,这乃是七出之条;往大里,秀女是官家子,这按律是要赔命的。 "再给国丈看看这个。" 冯恩又捧了一张纸出来,赵镝看完,这下是连跪都跪不住了。因为上头是他的老妻将那宫女翠竹一家拿捏在手心里的证据。两张纸略一对照,赵镝就知道完蛋了。 "皇上,罪臣教女不严,管家无方,请皇上治罪!"赵镝痛哭流涕,"只求皇上留罪女一条性命,留臣妻一条性命……"再抵赖也无用了,皇上可不是先帝那样的糊涂人,与其抵赖,不如老实认罪,自己的官位封号也不要了,可是他就这一个女儿,还有数十年的结发妻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哪。万幸郑秀女没死,若是死了,这事儿就全完了。 "国丈起来吧。"半晌,内殿才传出齐峻的声音,"朕知道,此事国丈是不知的,皆是内宅妇人所为。" 赵镝哪敢起来,仍旧跪伏在地连连磕头。 齐峻站在殿门处看着他:"为了国丈的颜面,朕不会废后,只会将她禁于紫辰殿。至于赵夫人——国丈若想留她一命,就带她去西北吧。" 赵镝如蒙大赦:"臣这就启程去西北,只做一阵前卒,誓死为皇上镇守西北,不死不归。"这比流放至少好一些。 "国丈还记得西北那场大雨?"齐峻淡淡道,"国丈骁勇,但失去冒进,朕盼你此后查漏补缺,扬其所长,在西北立一场功劳,也教后人记着。" "是!"赵镝也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愧疚,只觉得涕泪纵横不可遏止,"臣谨记皇上教诲,誓死效忠!" 70、求子 正烨三年和正烨四年过得都很平静。 正烨三年九月,三皇子被封为晋王,封地山东,并赐婚郑氏女,前往就藩。郑氏女之父因此得以被擢拔,任工部侍郎。 同年十月,皇后卧病,御医断其应静养,紫辰殿遂封宫。皇后之父前往西北任将军,听说兢兢业业,可为三军表率。 次年正月,孟太妃薨,念其生前服侍先帝有功,升其父为兵部尚书。 这两年风调雨顺,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后宫里嫔妃虽然多了不少,却没多出一个皇嗣来,倒是晋王那边,才成亲一年就生下一个皇子。这可是皇长孙,皇帝一高兴,就允了他将贤太妃接去藩地,以便"照顾皇嗣"。 "还是没动静?"太后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御医,只觉得头疼,"合宫这些嫔妃,一个有身孕的都没有?" 御医也发愁着呢。这两年合宫从皇上到嫔妃,乃至宫人们都没有什么大病,按说御医院该是轻松好过才是,可是太后整日里都问他们要什么补身生子的汤药,几乎每个月都要召他们来问问为何无嫔妃有孕,简直像一座大山压在众人头上,抬都抬不起来。可问题就在于:无论皇上还是嫔妃们身子都还康健,不管从哪一边看,都不该两年毫无动静才是。 "下去吧下去吧。"太后丧气得要死,连御医都不想多看一眼,冲着他的背影啐道,"一群无能之辈,只会吃饭!" "太后——"一个小宫人从外头进来,一看太后脸色,到了嘴边的话顿时结巴起来,"山东,晋王、晋王送来奏疏……晋王妃,晋王妃又有孕了。"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太后刚把茶端起来,哗地一声全泼了。晋王就娶了个正妃,尚未纳侧妃,可瞧这架势,是准备三年抱俩。相形之下,齐峻的后宫简直都是一群不下蛋的母鸡! "皇后——"太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晋王妃如此能生养,若不是当年皇后干的那蠢事,现在高兴的就是自己了!太后越想越气,大声道:"传话给贤妃,皇后今年夏日用冰减一半!"白白让自己丢了两个皇孙,她倒在紫辰殿里过得逍遥自在! "太后,不能啊……"芍药如今也快到放出宫去的年纪了,说实在的,她还真有点担忧太后,年纪渐长,脾气也渐长了。虽说是后宫之中第一人,可就怕她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违背了皇上心意的事。 "太后,陛下亲口说过,皇后封宫,份例不可缺,她还是皇后啊。"再说,国丈大人还在西北兢兢业业守卫边关呢,就是冲着有这么个爹,皇后做的事儿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太后老泪纵横,"当初皇上怎么就看上她的!" 芍药不敢说话,心里却暗暗地想:皇上当初虽然挑中了赵家有个领兵之人,但也跟太后叮嘱过,让她好生观察一下赵月的人品,结果太后将这话当成耳旁风,如今闹到这样子,太后也有一份责任呢。皇上如今这样处置,不撕破两家的脸面,才是最好的。 太后擦着眼泪还想再抱怨几句,已经有小宫人进来传话:"承文伯夫人舒王氏来给太后问安。" 舒王氏就是贤妃的母亲。如今舒父因贤妃封了承文伯,其长子在荆州任知府,正就近盯着蜀地的平王,也算是得力之人了。太后听说舒夫人来了,便也揩干眼泪叫请进来。 舒夫人跟贤妃生得甚像,只是年纪长了些,瞧着更富态。进来先给太后行了大礼,又问过太后和皇上的安,之后三言两语的,就扯到了后宫无子的事上:"臣妾今日入宫,是有个生子的方儿想进献皇上。" "生子方?"太后皱了皱眉。这两年来献什么生子求子的汤药丸药之人就没断过,都说是从什么隐世神医手里得的,或者是家传秘方,结果呢……经御医院的人看过,没人敢给皇上吃。当然了,这些嫔妃们私下有没有吃就很难讲,反正至今后宫里还是没人有孕。 "是。"舒夫人满脸笑容,"这个方子,臣妾家中亲戚亲自试用过,臣妾长子在任上也找人试用过,这两年间,用过此方的五家人家,皆生了孩儿,四男一女,年纪最大的一个,半月前过了周岁。" 太后登时来了精神:"果然如此?"这年头也不是说生了孩子就行的,还得能养得大,一般认为孩子能活过周岁,差不多就算站住了。这生子方五家用五家有孩儿,且是四男一女,简直就是灵验无比了。 "臣妾岂敢欺瞒太后?"舒夫人正色道,"臣妾家中早得了此方,只是恐其诳人,未敢遽然进献。如今这五家人家,皆是成亲多年未孕,由男子服食此方,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家中妇人均有孕。直到如今孩儿都生了下来,且有一个过了周岁,臣妾才敢前来。" 太后喜得眉开眼笑:"好好好,这方子若真能奏效,哀家要重重赏你。" "臣妾一家只是尽忠,不敢贪图太后赏赐。"舒夫人也高兴。贤妃如今在宫里地位虽尊,却没个一子半女,眼看着这年纪就渐长了,本来容貌也就平平,更比不得年轻小姑娘鲜亮,听说皇上的恩宠也淡了。新进宫的秀女们位份在逐日上升,若是贤妃一直没个孩子,将来可不是晚景凄凉么。 送走了舒夫人,太后乐得只差手舞足蹈,好容易盼着齐峻散了朝,立刻叫人请过来,得意扬扬将那方子说了一通:"从前那方子,只怕是假的,反伤了你的身子,都不敢用。如今这个,是实实的有用,这才能献上的,贤妃家里也算是忠心的了。" 齐峻拿着那方子看看,没接话。贤妃在当初郑秀女落水一事中扮演的角色,太后是不知道的,齐峻也不曾跟她说。因太后心眼儿太浅,贤妃这等推波助澜的手段太幽微,要向太后解释也极费力,何况连齐峻自己都没有实证,说也无益。 只是他是个诛心之人,既然知道了贤妃有这等落井下石的心思,又如何还会再亲近她?若不是后头选进来的秀女是为分化前朝势力,故而颇需一个东宫的老人儿压阵,只怕贤妃也早就被贬了。自然,这里头也有舒家在前朝忠心耿耿的功劳。 "这方子,朕看还是要问问国师。" "怎么要问他?国师又不是御医。"太后有些不高兴了。这方子她已经宣御医来看过了,都说用药不致伤身的。 "不是哀家说你。皇帝去观星台的次数也太多了些,若是把在观星台留宿的日子分给嫔妃们,没准现在已然有人……"太后说到这里,瞅见齐峻脸色不悦,只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固然是已经认定齐峻与知白乃是那等关系了,然而知白于国委实有大功劳,又从不插手后宫或前朝之事,她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只恨知白占据了齐峻太多时间,不能分给嫔妃们罢了。 "太后也劳动了,歇着罢,朕去问问国师。这求子之事,到底也还要看子女缘。"齐峻不想多说什么。这两年来他与知白的关系几乎已经是人人都知道的了,但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罢了。可是太后只看见这两年他令出政行,哪知道私下里他有多劳累?后宫找不出个能说说心里话的嫔妃来,他不去观星台,要去哪里? 观星台还是那么安静,虽然将至夏日,暑气已起,但一进观星台,不知怎么的就让人觉得一阵清凉。观星台园子里花木以松竹为多,但空隙之处也点缀芍药杜鹃梅花,墙角隙地且种些草花,以至于炎炎夏季则翠绿沁眼,皑皑冬日则幽香入鼻,真是四季皆宜。 齐峻一进园子,眼角眉梢就微微带上了些笑意。冯恩在旁边瞧着,心里暗叹,皇上大约也就是这时候才能轻松些了。别人不知道,他却晓得,这些年光是在福建与蜀地之间暗暗插进去的那支兵马,皇上就费了多少心思,更不必说一边要分化前朝旧势力,一边又要提拔自己人了。太后一心只想着抱孙子,哪知道江山不稳,有了孙子又有何用? "这正午头的,怎么跑出来晒着?"齐峻才转过弯,就看见知白拿着把剪子在修花呢,"连帽子也不戴一顶,伺候的下人们都是干什么的!" 知白抬起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一笑:"没什么。午时阳气正盛,不过是来沐浴一下阳气罢了。倒是皇上,怎么今日这样早就来了?"说着,放下花剪跟齐峻进内殿了。 "太后得了这个。"齐峻捞起桌上温热的绿豆汤,先灌了几口,随即伸长了腿,没什么形象地坐倒在椅子上。知白这里的椅子是特制的竹椅,坐上去便四仰八叉的,全无仪态,却是舒服。 "又是生子方?"知白接过看了看,皱了皱眉没说话。 "听说是试过了果然有效的,总共生了五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已然过了周岁。"齐峻其实也有几分心动,毕竟他今年二十有六了,晋王都有了儿子,平王那里侧妃多也生了几个,唯独他一子半女都没有,如何不着急? 知白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道:"皇上别怪我直言,这几个孩子,怕是都养不大。" "为何?"齐峻的绿豆汤停在嘴边,就连冯恩都在外头惊住了。要知道这里头最大的已经过了周岁了,知白如何能下这样的断言? 知白深深叹了口气:"一年前太后就曾问过我,可有种子之方,其实我也略知几个。" "你有种子方?"齐峻猛地坐直了,"为何不说?"知白的方子,怎么也比别人的强啊。 知白摇了摇头:"求子之方确有,且有神效,食必生子。然而有效跟无效一样,有子也跟无子一样。" 齐峻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陛下知道小儿多爱出痘吧?" "知道。"齐峻小时候也出过痘呢,幸好他出痘顺利,可晋王就大病了一场,险些没命,就连平王出痘也凶险。就这样,宫中还都说敬安帝福泽深厚,儿女们没有因痘而亡的,据说前朝死于出痘的皇子皇女们有好几个呢,民间就更不必说了。 "结胎,乃是精血化生,其中为欲火所驱,便成热毒。热毒发作,便是痘症,因此十个孩子之中,总要有一两个因出痘而折损。这种子方,乃是用药,是药便有三分之毒,何况用来催化精血欲火,其中所含热毒,较普通胎儿更为数倍,到了出痘的时候,百子之中,未必保全得了一个。" 齐峻听得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知白认真地点点头:"凡用种子方的,都能得子,可是到了出痘的时候,又百不保一。人不知其中道理,徒然于夭折之时惋惜,却不知道结胎之始,便已种下了必死之因。皇上所说的那五个孩子,现在尚未出痘,待出过痘后,只怕一个也保不住。因此求子无益,子生而不养,与不生也无甚两样。" 齐峻怔怔地听着,半晌叹了口气:"罢了。或许真是朕命中无子吧。"他神色有些颓丧,随手将那种子方揉成一团扔了,靠倒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皇上弃用求子方的事儿,太后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贤妃则是第二个知道的。 "娘娘,夫人这样苦心求来的方子,大爷又费力找人来试,如今都被国师一句话便轻轻抹煞了,这,这也欺人太甚了!"贤妃的宫女忍不住地抱怨。 "别说了……"贤妃如今真是后悔莫及,"当年我实在不该……"眼瞅着那年进宫的吴秀女,如今已升到昭容的位份了。吴秀女的父亲在户部任侍郎,前任户部尚书今年就要告老,皇上十之八九就要将他提拔起来,到时候吴秀女说不准还会再升一步。 可再升一步,就要到妃位了。四妃贵德淑贤,自己这个贤妃乃是四妃之末,若是吴昭容往上一升,除非皇上把自己的封号换一换,否则吴昭容就要到自己前头去,到时候六宫之中,自己就不是皇后之下最尊者了。 吴侍郎从前并不是叶党中坚,但因他中进士的房师是叶党,故而也被划归其中。但自女儿入宫之后,他不但对新帝忠心耿耿,还很是拉拢了一批人,如今他儿子与皇帝新提拔上来的那些新进士一党又交好,可见前途无量。 父兄有前途,这女子在后宫前途也差不了,何况吴昭容自身还貌美多才,贤妃怎么能不担心?好不容易母亲献个求子方,若是能因此让后宫有子嗣,哪怕不是她生呢,至少也有她一份功劳。如今——全被国师搅了,也不知道他跟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回头就把那方子驳了不让用。 "国师——"贤妃苦笑,"国师比皇后还要……"不,在这后宫之中,其实国师比太后还要得皇上看重呢。 宫女想了想,终于大胆地道:"其实依奴婢之见,皇上无子,钦天监该好生观一观天象,是不是有什么人作祟才是。" "别胡说!"贤妃赶紧喝止,"你不要命了?" "奴婢可是说的真心话。若是皇上有了子嗣,观星台那边,国师还能如此得宠吗?" "钦天监……"贤妃苦笑,"国师自己就是神人哪……" "奴婢也不是说让钦天监造谣,只是看一看。若是当真有碍,那也是娘娘一份功劳。"宫女也发愁呢,仆以主贵,若是贤妃失势,她们这些贴身宫人又有什么好处? "那,那就试试。" 正烨五年六月,钦天监使进言,帝星旁有一星,其光由暗而亮,压迫帝星,后宫无子,只怕与其有关。 "早怎么不见你们上奏?"齐峻面沉似水,冷冷地问。 "回皇上,此星早隐在帝星之旁,只是其光晦暗,臣等观之不清,不敢妄言。"钦天监使奉上一迭记录,"臣等观此星已有七年之久,逐年记录皆在此处,绝非虚言。" 齐峻拿过来扫了一眼,其纸色墨色都可证明,这确实是七年间陆续的记录,当真不是临时造出来的:"你说已有七年之久?" "是。"监使伏地,"臣等皆知妖道真明子屡以假天象欺君,臣等那时不得先帝信任,进言无力,可观测天象一事,却未尝有一日止。此星初时光晦暗,乃是佐星之象,故而臣等亦未进言。然而近年来其光渐亮,以至压迫帝星,阻其气运。如今至夏,其象更显,臣等,不敢不报。" 齐峻心情复杂地看着监使。这监使家世代相传皆以此为业,其忠心也是真的,当初真明子初入宫时,还因为驳斥其言论而遭敬安帝贬斥过,这记录也都是真的。可是如果说七年前便有星隐于旁,那——只有知白啊…… 71、求灾 ... 知白在观星台顶端打坐完毕,起身下来。正是午时,烈日当头,他脸上身上却不见半滴汗水,只是脸颊被晒得略有一丝绯红,健康圆润像个鲜果一般。 观星台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因此有宫人在廊后的私语也就特别听得清晰:"……当真的?妖星现世,皇上都不问?" 知白听出来这是平素把守观星台园门的一个小中人。另一个声音却不大熟悉,仿佛是前几日里送膳的,只是他从未注意过:"可不是,皇上下旨,让钦天监正使副使都告老了,倒是把他们家里的幼子给弄进了钦天监来,其余家人全部送回了家乡,听说还是让御林军一路护送回去的。" "这不是看重吗?"小中人有些糊涂,"御林军哪,哪个大臣告老有这样的气派?" "你傻!"那一个一指头敲在他头上,"那不是气派,是监禁!皇上这是在京里扣了人质,然后把人发还家乡看管起来。" "为,为什么要看管?"小中人结巴起来,仿佛很不明白,"他们这不是,这不是忠心吗?也是为着皇上的子嗣啊。" "自然是不让他们把话说出去。你可知道,那妖星说的就是国师!皇上是不让天下人知道,是国师妨了他的子嗣!" "是国师?"小中人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地说,"这怎么会哪?" "怎么不会。七年了,七年前妖星就现了,只是那时候还暗着,妨不到皇上什么,反而有辅佐之功。只到了如今渐渐明亮,才妨着了皇上的子嗣。你好好想想,国师是不是七年前入宫的?是不是辅佐了咱们皇上?哦,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呢,若是没国师,还真斗不过那妖道真明子。" "既是这样,怎么如今又妨着了?"小中人一头雾水,"国师可是有功之臣。" "可是毕竟是方外之人哪,跟咱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那一个啧啧了两声,"国师太能耐了,也就是因着太能耐了,才……何况,国师跟皇上……最怕的就是采补啊!" "采补?"小中人更结巴了,"你,你可别胡说,国,国师跟皇上没,没什么……" "嗤,你骗鬼呢。若不是采补,皇上身子康强,怎么就会没子嗣?哦,也或许不是采补,而是国师运道太旺,妨到了皇上。唉,皇上如今也难哪,国师若在京城里,这子嗣恐怕是不会有了;可若说让国师离开,到底也是从前立过功的,皇上也放不下。所以皇上才封了钦天监的嘴,也不许任何人往外说这话呢。" "啊——"小中人刚刚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就听有人在背后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既然不许任何人往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笑眉笑眼的脸从回廊拐角伸出来,几乎是紧贴在他背后。 廊板上扑通扑通两声,两个说话的人一起跪下磕起头来:"国师饶命,国师饶命——" "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知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先扫了一眼那个内监,"我记得从前来送膳食的,不是你吧?" "奴婢纳福,是新调到御膳房的。" "纳福,这名字倒不错。"知白歪头想了想,点点那个看园子的小中人,"小林子是吧?给我搬个椅子来。" 小林子连忙跑去搬了张竹椅过来,知白坐下了,往后靠靠觉得舒服了,才又道:"纳福啊,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奴婢是御膳——"纳福还没说完,知白就笑了:"真当我是个呆子?不然我让皇上来问你?" "奴婢真的是御膳房的,只是从前管往前头送膳,从来没伺候过观星台……"纳福的汗已经下来了,连连磕头。 "胡说八道了吧?"知白仍然笑嘻嘻的,慢吞吞抬手指了指他,"你刚才说,皇上封了钦天监的嘴,不许任何人往外说妖星之事?" "是——"纳福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这位国师闻名已久,倒真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地看看。只见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亮如星子一般,俯下身来时都能照见自己的影子。说起来国师的五官拆开来看也未觉得如何秀美,唯是合在一起只觉得无一处不合适,瞧见了就有些移不开眼睛,也难怪皇上会…… "奴婢句句属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样秀美的国师,纳福却觉得跟龙椅上那位不苟言笑的皇帝有些相似,说不出哪儿像,但在这两人眼前,隐隐的都让人觉得会被看透似的,尤其是自己照在那双眼睛里,只觉无可遁形。 "皇上召见钦天监,身边伺候的人应该也就是那么几个,都是心腹。"知白懒洋洋地往竹椅扶手上趴了趴,把下巴垫在自己手臂上,像只睡不醒的猫,"皇上不让他们说的事,他们一定不会说。钦天监那两位正副使连儿子都被扣下做了人质,当然也不会乱说。那么,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要专门跑到观星台来说给我听?" 纳福的后背顿时被一层冷汗浸透了。他从来没听说过国师有精明之名啊?人说起来都只说国师有神术,好伺候,脾气软,可是从来没人说过,国师这样的尖锐深刻,入木三分哪! 知白看着他,并不催促。入宫七年了,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该学聪明了,那些大事他无意去听,可是这样小事若还看不破,也太没意思了。 "国师……国师……"纳福的嘴不好使了。 "知道为什么问你这话吗?" "奴婢该死……"纳福只会说这四个字了。 "因为没意思。"知白神色间有些厌倦。这两年里,后宫嫔妃增加,各种各样的麻烦那也是成比例地上升,若不是齐峻下了死命令,观星台能不能还这样安静,那还两说呢。平日只要离了观星台,听进耳朵里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今儿终于把这风吹进观星台来了。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这皇城别看金碧辉煌,若不是有齐峻,还真比不上山野之中呢。 纳福冷汗直流,终于把心一横:"国师别问奴婢是哪个宫里的,奴婢只有一句话,钦天监绝没有半字谎言。国师有神术,您,您自己可以去观星。" 知白撇撇嘴:"这可难了,本国师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观星。" 纳福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居然是一脸的坚定:"国师,您是真正的高人,观星这样的小术,您怎么能不会?您是辅佐了皇上继位,这恩德全宫的人都铭记于心,可是,可是皇上得有子嗣啊,求求您,就,就离了京城吧!" "放肆!"齐峻冷沉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把他拖出去,着殿中省仔细查问,究竟是谁指使他来胡言乱语!" "皇上,奴婢是一片忠心,皇上不能无子嗣,无子嗣,则江山将来都不知落入谁人手中啊!"纳福眼看两个中人逼上来,忽然一转头,冲着旁边的廊柱就撞了上去。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血花四溅,他有些胖的身体滑落于地,一个中人上前一试:"皇上,已经没气了。" "拖下去!查!"齐峻恼得脸色如锅底,"没有一天安生的时候,都是嫌好日子过腻了吧!" 没人敢说话,悄没声把尸体抬了下去,剩下小林子几乎吓得瘫在地上:"皇上,皇上饶命……" "拉下去,杖——"齐峻一个毙字还没说出口,知白忽然拉了拉他的手:"皇上,多杀无益。" 齐峻没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自有人上来将小林子拖了下去。有知白这句话,他死是死不了,但这样多嘴多舌的奴婢,又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的,也就是扔去做那些粗活了。齐峻阴沉着脸反握住知白的手:"走,进内殿去。" 知白跟着他走,低头看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皇上,钦天监真是这么说的?" "胡说八道。"齐峻简单地说,"朕已经查过了,是贤妃的家人找到了钦天监。"如果不是为了不让这事掀起风浪,他现在就准备把贤妃扔进冷宫去。 知白低着头,脚在地上踢着:"那——什么妖星都是假的?" 齐峻犹豫了一下:"钦天监倒确实是有记录,但也不过是帝星之旁现了一颗星而已,此星与子嗣是有否有关,他们也无据可证。" "我不懂观星……"知白有些后悔,"早知道,该跟师父多学学……" 齐峻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听他们胡说八道呢。你不是说过,天象与人事并无甚大关联,怎么这会儿自己倒信了。" 知白默然片刻,忽然转过身去抱住了齐峻的腰:"我怕——陛下没子嗣,是因为龙气……"他始终忘不了,齐峻身上得而复失的龙气,是为了替他挡劫而失去的。 "又胡说了。"这会儿已经进了内殿,冯恩等人都识趣地留在了外头,齐峻也就没了顾忌,展臂抱住他,"当初你还说我没龙气坐不得大位呢,如今还不是好好的?我跟你说——"他压低了声音,"这两年平王在封地千方百计地搜刮,银子没刮到多少,倒是惹起了民愤。" "哦——"知白有些心不在焉,把头靠在齐峻胸前闷闷地应了一声。 齐峻没在意,抱着他坐到榻上:"不只是他,叶家,在福建联络了海匪,在海上走私。"他冷冷地笑了一声,"你可知道,那年你移云至南海,真是巧极了,竟将他在海外占的一处岛子给毁了。" "一处岛子?"知白这下被吸引了注意力,"毁了一处岛子?" "正是。"齐峻轻轻嗤了一声,"先帝枉自以为叶氏一门忠心,其实他们勾结海匪由来已久,甚至在海外一个无人荒岛上藏了财物和兵器。哦对了,你知道那年搜查西北边关,就是他挑唆了先帝,才砸碎藏着长鲸的小瓶,酿成雨灾。" "谁知道天道好还——"齐峻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讥嘲,"他在西北酿了雨灾,却被你移云至南海,风暴海潮,反毁了他的岛屿。"说到这里,他又有一点庆幸,"朕也是近来才得了确切消息,倘若当初不是如此,先帝驾崩之时,他说不定立刻就会起兵谋反!那时我们毫无准备,必然一败涂地。朕实在还是小觑叶家了。" 知白听得目瞪口呆:"那,那岛上死了多少人?" "你都在听什么?"齐峻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放心,那本是近海荒岛,小得很,叶家也是拿来藏东西的,上头最多驻守数十人,造不了多少杀孽。" 知白把脸转开,闷闷地道:"这也是因果自造,怨不得人。"他兴致还是不高,随口问道,"那皇上现在打算怎么办?" "朕在等。"齐峻收敛了笑容,缓缓地说,"等发兵的机会。" "什么机会?"知白靠在他胸前,露出一只眼睛来看他。 齐峻沉默半晌,缓缓地说:"天灾。" 知白讶然:"天灾?" "是。"齐峻低头看着他,"朕不能无故出兵,也委实没有本事将数万兵马在叶氏眼皮底下送到西南。所以,朕希望有一场天灾,到时候朕可以借赈灾之名,先调兵马进西南,然后将秘密训练的两万人做一支奇兵,方能出奇制胜,一举拿下叶氏与平王。" 知白瞪着眼睛看着他,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皇上你该不是想……" 齐峻慢慢点了点头:"是。朕就是想,若是南海移云的事再来一次……" 知白惊跳起来:"皇上,那是要死很多人的!" "倘若朕不能一举拿下叶氏,让叶氏真的起兵,会死更多的人。" 知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齐峻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却极坚定:"而且,这天灾若是由你来控制,会比真正的天灾少死不少人。" 知白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又坐下了:"就,没有别的办法?" 齐峻苦笑:"倘若有别的办法,朕也不会出此下策。可是,朕真是不能等了,平王已有了两个儿子,而朕……"到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再拖下去,只怕朝臣们起了别的心思,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人分化拉拢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会不会真的是我……"一说到子嗣,知白忍不住又要想了。 "胡说!"齐峻把他拉进怀里,"与你无关!" 知白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颈侧蹭了蹭:"皇上,你真的信我啊?" "信。"齐峻斩钉截铁。 知白默然片刻,抬头把嘴唇凑了过去:"那么,我也信皇上……" 72、弄蛇 ... 正烨六年冬,南方大雪。 若说下雪,其实也没有什么,若是在东北之地,就是雪厚数尺也是常见的,可落到南方,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南方百姓连雪都极少见到,哪里经过这样的天灾?雪压屋倾,灾民无容身之地,雪覆田地,饥民无果腹之粮,东南沿海一带尤其严重,顿时乱了。 "皇上,如今灾民遍地,到明春青黄不接之时,只怕便要成了流民。为今之计,需得有人去清雪、赈灾,可是人手粮米均缺乏,臣奏请拨它地粮米入东南。" "皇上,粮米千里迢迢运送已是困难,更不必说如今路上全是流民,只怕是要抢劫的……" "皇上,东南驻军之粮草丰沛,可先调来赈济灾民……" "皇上不可!军粮岂可挪用?" "粮米运送不便,就地取材有何不可?毕竟安抚百姓为要……" 大殿上乱糟糟吵成一团,齐峻坐在上头,目光往下扫了几眼,面沉似水:"够了!你们这样争吵,东南之灾就可解了吗?" "皇上——"新任兵部尚书开口道,"粮米运送确是问题,不过冬日无用兵之时,以臣之见,不如各地调兵押运赈灾粮米,想来流民再盛,也敌不过军士。" 齐峻看了一眼孟尚书,目光相对,微微点了点头:"卿此言有理,东南有灾,不能不赈。传旨,先调东南驻军存粮赈灾,各地立刻押送粮草入东南赈灾。" 皇上既然旨意已定,下面自然就是兵部户部的事儿了,可惜还有人不肯闭嘴:"陛下,东南自来气候温暖,为何会忽有雪灾之异,臣以为不可不查。" 齐峻瞥一眼说话的人:"周御史,此为天灾,要到何处去查?莫非你是要让朕下罪己诏不成?"像这种什么地动啊旱涝啊之类的天灾,皇帝循例都要下个罪己诏的,表示是自己德行不够,才让上天降下灾祸。 周御史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臣绝无此意!陛下继位以来,宵衣旰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臣的意思是,此等雪灾,只怕有人作祟!" 齐峻扬起眉毛:"此乃天灾,谁能左右?"心里却紧了一紧,只有他和知白知道,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周御史正色道:"并非臣小人之心,只是这雪灾来得太过诡异,难保不是妖物作祟啊。" 齐峻不想听他在这上头纠缠不清,冷冷道:"御史虽可风闻奏事,却也不能妖言惑众。此刻赈灾才是最要紧之事,周御史休要胡言乱语。"他筹划数年,就要一举击溃叶氏满门,哪有心思跟个御史扯什么妖物作祟。 周御史却不肯罢休:"臣幼时也曾学过观星之术,数日前夜观星象,见帝星之旁有一星灿然明亮,而帝星却黯淡无光,此为妖气凌紫微之象,只怕不但东南雪灾与此妖星有关,就连皇上——也会受此妖星压制,实为不祥啊!" "胡说八道!"齐峻恼了。他已经把钦天监正副使的儿子都扣在京里了,居然还有人敢提这妖星之事,"来人,周桓妖言惑众,拖下去廷杖二十!" 前朝的廷杖能打死人,自齐峻登基之后,廷杖用的是荆杖,打不死人,但其中惩戒的意义却丝毫不曾减少。周桓挣扎着叫道:"皇上,臣是一片忠心啊皇上!妖物不除,后患无穷啊 !" 齐峻把手一摆:"拖下去打!退朝!" 此时此刻,太后正看着贤妃呈上来的纸人目瞪口呆:"这是,这果然是在观星台回廊底下找出来的?" "是。"贤妃心口砰砰乱跳,"太后,国师留不得啊!皇上被其所惑,若不杀了他,只怕……"她必须在皇上下朝之前怂恿太后动手,否则一旦齐峻回来,就什么都完了。 "这,这——"太后有些动摇不定,"国师为何要镇魇皇上不得子嗣呢?"自知白入京,仿佛还真的没有做过对齐峻不利之事。 "若是皇上有了子嗣,哪里还需要国师呢!"贤妃快急死了,"太后,钦天监所言实无谎言,太后您是知道的啊!" 太后闭紧了嘴巴。在真明子得势的那几年里,钦天监就像死了一样没有声音,他们虽然不曾出来反对真明子,却也从来没有附和过,所以能让正副使一起开口的事儿,只怕就是真的。 "太后!"贤妃急得声音都有点变了,"若是让皇上再见了国师,必然又会被蒙蔽!" 太后看了看那纸人,苦笑:"这究竟是真是假?" "太后——"贤妃吞了口气,握紧了拳头,"皇上无子嗣,这才是真的!南边突然雪灾,这也是真的。" 太后闭了闭眼:"罢了。有什么报应,哀家接着就是。来人,去观星台,将国——妖道带走,赐毒酒!"平王和晋王都有儿子了,可是齐峻仍旧没有。 贤妃吐出一口长气,软倒在地上:"太后,该阻拦皇上去观星台……" "就说哀家病了,请皇上下了朝就过来。" 齐峻还真打算去观星台的,只是听说太后病了,只得先来仁寿宫:"母后身子不适,可请了御医来诊脉?" "唉,不过是说两句郁结于心,忧思过甚什么的。"太后唉声叹气,"皇上也知道,哀家担忧的还不是皇上的子嗣……" 齐峻自己也烦呢,皱了皱眉:"这些事担忧也无用,母亲且不要太过费了心思。"他今日下了朝就总觉得心神不宁,只想去观星台见见知白,却偏偏被叫到了仁寿宫来,此时见太后面色也还好,并不像有什么大病的,便要起身告退,"儿子还有些事——" 太后哪敢让他现在就走。去赐毒酒的中人才走不久,这会儿知白只怕还没被灌酒呢。 "听说今日你打了朝上官员的廷杖?这廷杖不可轻动啊。" "妖言惑众,怎能不做惩戒。"齐峻这会儿越发觉得坐立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母后若是无事,儿子且先告退了。" "皇上!"太后眼看拦不住人,只得说实话了,"你可是要去观星台?钦天监的话,你难道真的不放在心上?你难道真的不想要子嗣了?" 齐峻顿时警惕起来:"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对知白做了什么?" 太后听见这声"知白",越发下定了决心:"皇上,国师不能留!钦天监绝非说假话,皇上要以江山后嗣为重!" 齐峻噌地站起来:"太后,国师救过太后的性命,灭了昭明殿大火,促成西北大捷,辅佐朕登基,这一桩一件,太后都忘记了吗?" 太后把心一横:"国师从前有功,可到底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知白连鹿蜀都曾为朕请过,如何会害到朕的子嗣?" "把那纸人拿上来。"太后紧盯着齐峻,"皇上,如今天下已定,国师英雄无用武之地,若是皇上再有了子嗣,哪还会把他放在心上呢?再说——眼下人人都说他是妖孽,皇上就不怕吗?倘若百姓们觉得皇上宫里养了个妖孽,那,那天下还能敬服皇上吗?"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在了齐峻心里,不由得默然了。太后趁热打铁:"皇上,国师本事太大,如今还好,若虽日后有什么他不遂心的地方,他动个手脚,我们如何防得住?" 这话倒真是诛心之言,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是什么圣人都驳不得的。太后自以为说了这话,必然能打动齐峻的,却不料齐峻反而听出了端倪:"太后说'如今还好'?既是'如今还好',这纸人从哪里来的?" 太后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看齐峻脸色阴沉,一时顾不上,只得把贤妃卖了:"是贤妃从观星台回廊底下搜出来的。" 齐峻一声冷笑:"她进得了观星台?"别说贤妃,就是当初皇后没被禁足的时候,观星台也不是她能去搜得的。 太后眼看他就要拂袖而去,不由得急了,伸手一把拉着他:"皇上!这留着他,便如榻边一头猛虎啊!"其实贤妃拿这纸人来的时候,她也晓得十之八-九是个假证,但贤妃那一番痛陈利害却是说进了她心里去——齐峻也太亲近知白了,说是他不像敬安帝那么笃信佛道,可是纵然当年的敬安帝,对真明子也没有如今齐峻这般亲近。 二人私底下那些勾当也就罢了,那文氏,不就是因说了知白一句坏话,便由昭容变了充容?都说后宫独宠是大忌,这知白比任哪个宠妃都得宠呢!最要紧是他本事实在太大,只要起个什么心思,谁能防得住? 齐峻脚下不由得停了。此刻南边雪灾已成,只要借此机会拿下叶家,江山可定,他还有数十年的时间去平定四夷。可是此刻,朝堂之上几乎是一边倒地攻讦知白,若是要维护知白,就要平白花出无数工夫和精力…… "皇上,皇上你得想清楚啊,有什么孽,哀家来受着,你,你且坐一会儿。"太后死扯着齐峻袖子不放,"那些神神鬼鬼的,终究不是正道。你不是最讨厌先帝信佛信道的吗?" "皇上信我吗……那我也信皇上。"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齐峻浑身一颤,猛然用力把衣袖从太后手里扯了出来:"朕答应过他,天子金口,君无戏言!" 太后眼看着他大步出去,心知是功败垂成,只有大喊了一声:"那子嗣呢?" 齐峻脚步一顿,随即又拔脚便走:"若命中无子,那也罢了。" 观星台是从所未有的喧闹,齐峻连御辇都没坐,叫人牵了匹马来直冲观星台,一路上惊得宫人们纷纷躲避不及。直到冲入观星台园中,听见里头还乱纷纷的,他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应该是还没成功吧,若是人已经咽气,这会儿该静了,可是这也拖得这么久了,会怎么样?已经叫了御医赶过来,只不知来不来得及? 若是万一来不及呢?齐峻策马直冲到殿门台阶下,心里一阵刺痛。若是万一来不及,就是他方才那一犹豫的罪过! "皇上,皇上不要进去!"一个内监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拦住齐峻,"里头,里头有蛇!有巨蛇!" 齐峻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把揪住他衣领提起来:"国师呢?" "啊?国师?"内监糊里糊涂,"没,没见……蛇出来了……" 他们拿着毒酒进观星台的时候,还是趾高气扬的,先宣了一道圣旨:"……生为妖星,惑乱君王,今赐毒酒一杯,自绝于观星台内。" 谁知道国师听完了,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是皇上下的旨?" 这话可不大好说。这当然是太后下的旨了,但是这些内监都是人精子,若说是太后的懿旨,很有可能国师抗旨不遵的,因此含糊地说了一句:"这是圣旨。"圣旨,当然就是皇上下的喽。 可惜国师居然不买账!听了他们的话,居然笑了:"骗人。" 内监险些被他噎死,半天才反应过来,竖了眉毛道:"国师是要抗旨不成?" 知白根本不鸟他:"皇上不会下这样的旨。" 内监心想这国师果然聪明,但太后有话,倘若不肯自尽,就灌了也罢,当即使个眼色,几个中人拿了酒就往上逼。横竖一个小道士罢了,便是真活了五六百岁,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谁知这才往上走没几步,国师手里捏个什么东西晃了晃,呼地一声腥风扑面而来,一条银白的巨蛇也不知打哪儿蹿了出去,当即就缠住了走在最头里的两个中人。 这一下骤出不意,有个胆子小的当时就翻着白眼厥了过去,被缠住的两个不必说,连号带咬地挣扎,可那蛇粗如人臂,将两缠得死死的,稍微一收紧,就给箍了个闷不透风。剩下几人转身要逃,又见地下小蛇蠕蠕,不知是从哪里爬出来的,足有百十条,简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顿时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这传旨的内监方才站在最后头,这会儿连踩带跳地跺死了十几条蛇,总算是跑了出来,一头就撞上了齐峻。 "蛇?"齐峻先是听见毒酒没灌成,便松了口气,然后才听见有蛇,不由得心里往上一吊,若是有蛇,这东西可分不清谁是谁,万一伤着知白可怎么好?拔了随身的湛卢宝剑就往里冲,内监拦都拦不住。 齐峻一踏进内殿,果然见满地白生生蠕动的小蛇,几个中人在蛇群中又蹦又跳,号得仿佛待宰的猪。中间盘踞一条大蛇,盘着的两个中人已经都昏了过去,内殿里一股尿骚味儿,显然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知——"齐峻刚喊出一个字,就看见知白笑嘻嘻地从大蛇后头探出头来,"皇上来了?" "你怎么——蛇!"齐峻跺着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蛇啊——"知白嘻嘻一笑,冲着地上吹了口气,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什么大蛇小蛇统统消失了,满地的碎纸屑子,中间一条撕出来的宣纸条儿,乍看倒真像条蛇。 "这——"齐峻也瞪了眼,"这是你弄出来的?" "障眼法而已。"知白把手里的碎纸一扔,"皇上真要处死我吗?" "听他们胡说八道!"齐峻一脚把昏倒在地的一个中人踢了一溜滚儿,走过去一把抱住知白,"可吓死朕了,还当赶不及救你了。" 知白仰头看着他:"皇上不害怕?" "害怕什么?"齐峻狠狠抱了抱他,"朕来晚了,幸好你能自保。" 知白眼睛里那一点猜疑终于散去,反手搂住他的脖子:"我知道皇上会来的……" 73、平叛 ... 一队人马自远处辘辘而来,辗过小腿深的积雪。 纵目远眺,凡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冰冷的白色。天上犹在搓绵扯絮般地飘着雪片,前路虽有人清扫开路,仍旧积雪难行。 这队人马约有千余人,中间护着的是几十辆骡子拉拽的大车,车上满满装的都是粮米和棉袄。两边护卫之人都是荷枪佩刀,身穿牛皮轻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神色都是僵硬冰冷的。 车队末尾有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篷车,虽也是骡子拉拽的,却有车厢和顶棚,在这风雪之中尚可蔽身。 知白将窗帘掀起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去,雪地中不时有些黑点,那是被雪掩盖了大半的饿殍。远处还有挤在一起的流民,有些人已然走不动了,有些人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跟着车队。他放下车帘不忍再看,低声念了一段往生经,仍旧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难受。 "饿不饿?"齐峻坐在他对面,从车座底下摸出一只口袋来,里头装的是素馒头和豆沙馅儿的点心。 车厢里也堆满了棉被,仅有两人容身之处,好处是暖和。马车从外头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里头却衬了皮革,挡住了无缝不钻的冷风,虽然没有脚炉,也比外头暖和得多。 知白摇了摇头,把头靠在旁边的棉被垛上,神色惨然。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前在山中隐居,单是那些进山打猎采药却葬身兽吻的尸身就见过不少,若是能顺手一救的他也就救了,救不得的也只是掘个坑埋了,再念一段往生经便罢,纵然是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也不过是看一看,道声可怜,心里其实如同止水,从未生波。 只是这些饿殍却非命定如此,而是他将北方冰雪移于南方所致。知白按了按心口,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似跟平常一样,又好似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亲手导致这场大灾而惶恐,还是只因这些死者而悲伤,总之是很不舒服。 "怎么了?"齐峻把棉被搬到对面,硬挤到了知白身边,"是哪里不适?可是昨日吹了风?"粮队迤逦而来,每到晚间安营之时,便卸下几袋米粮来煮粥就地发放,知白回回都要亲自经手。虽说是站在火边,那也是寒风直吹的,齐峻总觉得他身子弱,每次都有些担忧。 "没事。"知白把头钻进他怀里,闷闷地说,"死了很多人……" 齐峻默然片刻,抱着他轻声道:"如今借押送粮米衣被药材之名进入福建的军士已有两万余人,加上叶氏麾下并未与他们一党谋逆的军士,已与叶氏之军足相颃颉,加上秘密组建的那两万人,此次只要切断叶氏与平王的联系,我便有把握将福建一举拿下。此后东南沿海无谋逆之忧,便无刀兵之祸了。" 知白两手抱着他的腰,觉得眼睛酸胀:"可是,这些人都是我——" "是我!"齐峻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是我下的命令,这些人都是死于我手,若有罪孽,皆由我偿,你令东南半壁江山百姓免于战火连绵,乃是大德!" 知白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苦笑一下,在齐峻胸前蹭了蹭:"那,雪可以停了吧?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齐峻默了默,低声道:"再等两日。叶锡舍不得拿出军粮来放赈,再过几日,饥民忍无可忍,必然冲击粮仓,那时就是我动手的时候了。"倘若叶大将军动兵拒民,他就以残杀百姓为由将其拿下;倘若他开仓,那就让人假扮饥民将粮仓抢空,那时再起兵,叶氏必然无可支撑。不过,依着他对叶氏一门的了解,叶锡是必然不会开仓的。 "还要等多久?"知白小声问,"若是百姓们不敢抢粮呢?"规规矩矩的难道就真的饿死冻死不成? "三日!"齐峻听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心里不忍,"三日之后,无论如何朕都叫人将粮米立刻运来。"其实四边募集的物资已然备好,只是如今送进福建的不过五分之一,反倒是押运的军士极多。 知白恹恹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在齐峻胸前不说话了。他的手在袖子里搓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球,倘若有人仔细看,便能看见那透明的琉璃球之内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纷纷下落,与外面天上飘飞的密雪极其相似。 齐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心里多少有些歉疚。他刚才说的话是在糊弄知白呢。募集的物资虽然备好,但这样雪地难行,从仓库里运送入福建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儿,也就是说,倘若三日之后饥民不敢冲击福建驻军的大仓,那么至少再过五六日他们才能得到赈灾之粮米衣被。 即使大雪停了,雪化之时的寒冷也不是这些缺衣少食的百姓能抵得住的。也就是说,他是必定要逼得这些百姓去冲击军仓了。 "若有罪孽,皆由朕一身承任。"齐峻微微蠕动嘴唇,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收紧双臂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应该说,一切皆在齐峻掌握之中。赈灾的米粮衣被虽送来了一些,却是杯水车薪,两日之后,在大雪中挣扎了一月之久的饥民们,终于忍耐不住饥饿,开始冲击叶家军的粮仓。叶锡也正如齐峻所料,不肯开放粮仓,反而派出军士,将为首的饥民抓了数十人,当众斩首。 这一下引发了哗变。饥民们进亦死退亦死,再加上齐峻派出的人在其中号召,一夜之间,数万饥民团团包围了三处粮仓。叶锡不得不派出兵士驱民护粮。正在此时,一支兵马直冲他的中军大帐,以残杀百姓为名立免他大将军之职,且要将其当堂拿下。 叶锡到了此时才知道中计,当机立断召集自己心腹,反出军中,想要直奔平王封地求援。然而冲到半路,才发现此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驻军,将福建与蜀地从中截断,不可相连。十日之后,叶锡的八千人叛军,被重重包围于海边。 大雪在叶锡反出的当日就停了,雪水稍化,地上泥泞难行,马匹走起来都有些吃力,冰冷的泥水飞溅,连马腹下都弄得脏乎乎的,骑在马上的人自然也难免双腿自膝而下都溅满了泥水。 齐峻却是意气飞扬。他身穿火红绣金龙的战袍,外披黑色牛皮甲,头戴烂银盔,一条盔缨也殷红如跳动的火苗,骑的虽是匹被泥水溅脏的马,仍不掩帝王之威。他身前身后,君王仪仗两边排开,一面绣着金龙的大旗猎猎飞扬,标志着天子亲征。 齐峻身后是二万大军。这二万人,有一万是悄悄训练的那批军队,另一万却是以送粮赈灾为名从各处汇入福建的。此刻众人都是腰刀背弓,数万人马井然有序,除了偶尔有马儿喷气跺蹄之外,全无一丝多余动静。 相形之下,对面小山包上的八千人就显得十分狼狈,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负了伤,还有一半的人没有马,就是那些马,也差不多都带了点儿伤,更不必说众人都是两三日不曾进食,再怎么骁勇也摆不出精神饱满的模样,有几个甚至发起热来,只得从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 齐峻遥望对面,向身边人点了点头:"喊话。" 立时便有十余人排众而出,朝对面齐声高喊,不过是说罪止叶氏,不及从犯,此刻投降之人,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之类。 对面阵地之上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几个人想过来,到底却又没动。齐峻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埋灶做饭。" 片刻之后,行军灶便筑起,大锅煮起白粥,还在火上烧烤大块的猪肉羊肉及冻好的馒头,一阵阵米香肉香顺着风向对面飘去。这次,对面阵地上的骚动明显了许多。 两三日不曾进食,这些军士的肚子如今跟他们的干粮袋一样瘪,热腾腾的米香肉香能让人的胃都绞在一起叫唤着要进食。叶锡眼看着最边缘的军士们已然有人站起来往对面张望,脸色黑得如同煮饭的铁锅:"凡有意欲投敌者,杀无赦!" 他的心腹立刻提刀策马过去,连斩了十人才算稳住了阵脚。叶锡放开喉咙:"弟兄们,你们不要相信狗皇帝的话!我们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不就是被他们无故逼反的吗?无事他们尚且要给我们扣上谋反的罪名,若是落入他们手中,哪里还有活路?他们此刻说什么既往不咎,不过是为了将你们骗过去罢了,到时候羊入虎口,还不是任人宰割?倒不如大家同心协力,才有冲出去的可能。只要我们冲到海边夺了船只出海,他们便追赶不上。这海上是我们的地盘,到时候我们逍遥自在,谁管得到?" 他这样喊了一番,骚动的场面渐渐安定了下来。的确,只要冲到海边夺了船,他们都相信皇帝的军队根本追不上。这海可不是陆地,不是久与大海打交道的,想在海上用兵?那是笑话! 齐峻听不清对面在喊什么,但却看得清楚一些已经动摇的军士是如何被斩杀的,冷冷笑了一笑,沉声道:"轮番用饭,两个时辰之后,进攻!"看来,想兵不血刃拿下这些人是不成了,那就要斩草除根,绝不能再留后患!叶锡够狠,连自己的家人都抛下了,这样的人倘若今日不杀,就是放虎归山。 这一场厮杀断断续续打了一天一夜,天色将明之时,叶锡只剩三千多人,却当真被他冲到了海边。只可惜,那里只剩两只船,顶多也就载上一千人。若是生路不在眼前,这些人还能齐心协力,然而此刻事情明摆着,谁能上船谁就可能活,挤不上去的必死无疑,场面顿时就乱了。三千多人争着往船上挤,单是被自己人挤落水中的就不在少数。 齐峻这边也是人困马乏,但总归比叶锡强得多,眼看对方阵脚已乱,顿时箭如雨下,将那些未及挤得上船的统统射成了刺猬,己方倒是无甚伤亡。 叶锡在几十个心腹的拼死救护下好歹挤上了船,这时根本顾不得别人,立刻下令扬帆起航。只是等他们驶出海口,便见后头的船追了上来。 "将帆扯足!"叶锡大声喝斥军士,"只要逃出海口,茫茫大海,他们不敢深入!" "大将军,船舱下头,船舱下头被浇了火油!"一名军士连滚带爬地从舱里跑上来报告。 叶锡脸色变了变:"火油?"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八千人能冲出两万人的包围到达海边,海边还有两艘船。这是齐峻有意留给他们的。困兽犹斗,倘若齐峻真将他们团团包围,那他们只能拼死反抗,齐峻要想全歼他们,至少自己也要折损个万八千人。 网开一面,却撵着他们打,直到看见这两艘船,自己的人马顿时斗志全消。瞧瞧,三千多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而齐峻那边除了耗费箭矢,几乎没死几个人。 "快行!"叶锡感觉到海风迎面吹来,陡然精神一振,"天不绝我!这样疾风,我们只要迎风而行,他们的火箭就射不过来。论海上逆风行驶,你们难道还逊于他们不成?" 满船的军士也都精神一振。不错啊,逆风行船的技术,他们这些在海边操练了十余年的人,岂不比那些外来户强? 果然片刻之后,后船并未追及。叶锡松了口气,走到船尾向后看去,只见后船高挂金龙大旗,旗下之人赫然正是齐峻。叶锡冷笑着举手冲齐峻比了个手势,皇帝又怎样,这海上,皇帝可不能金口玉言。 齐峻看见了他那个手势,却笑了。叶锡目力极好,看见他抬手自颈中扯了个东西出来,紧接着红光一闪,仿佛一道飞箭般射中了船腹。叶锡有些莫名地低头看下去,还没等他看清楚船侧是否受到伤损,耳中便听见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船身剧震,将他直抛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 喀啦一声,甲板开裂,叶锡就这么落了下去。四周全是火红色,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刚张嘴要喊,就被呛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吱吱地响起来,叶锡伸手想抓,所触之处全都如同火炭。他的嘶喊之声被四处的炸响盖了过去,没有人顾得上来救他,因此他也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兵将了。 齐峻将射日镞收入怀中,冷眼看着前面两艘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船。几个没被炸死的人带着火往水里跳,但随即被箭矢射死,直到这一片海面,再没一个活人。 "收兵吧。"齐峻轻轻吐出一口气,"国师在城里忙着施粥,也不知累成什么样了。"终于灭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之后只要查抄叶锡的宅子,就不怕抄不出平王谋反的证据。当然了,即使真的没有查到,证据也总会有的…… 跟在他身边的侍卫陪笑道:"留了人伺候国师,不会让国师太劳累的。" "嗯。"齐峻微微一笑,归心似箭。有人伺候,也拦不住知白的,这几天没见,他想必是累瘦了。 海岸已然在望,一阵风吹来,齐峻打了个冷战。身边的侍卫看看他:"皇上,您脸色有些红,是不是有些着了风寒?" 齐峻也觉得头沉目眩,自己摸了摸额头,果然是热烫的:"大约是。上岸之后喝几碗姜汤——"他话没说完,就向后仰天倒了下去。 74、入冥 ... "什么?皇上病重?"知白手上的汤勺扑通一声掉进了粥锅里,转身一把揪住了前来报信的侍卫衣领,"怎么可能!皇上用兵前还是好好的,是受了什么伤!" "不是受伤……"侍卫脸色惨白,"郎中说,陛下是,是两感伤寒!" 伤寒本来难治,何况是两感伤寒,内外交困,十个病人里头要死九个半,剩下半个还要折损寿数。知白不是郎中,却也听说过这伤寒的厉害,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声道:"皇上怎么会得伤寒!" "国师,马车在这边!"侍卫从没见知白这样声色俱厉过,连忙跟上,"属下实在不知道。皇上好端端的去追击叛军,明明是大胜了,两艘船全被炸毁,叛军尽歼,谁知道收兵之时——皇上一头就栽倒了,接着就发起高烧,已经一天两夜了……" "郎中呢,郎中都不开药的吗?去接御医来!张榜,重金悬赏能治伤寒的郎中!"知白急得前言不搭后语了。齐峻有病自然要先找郎中,现在来告诉他,多半是已经病得不轻了。 侍卫苦笑:"附近能找的郎中都找了,开的药也吃了,全无用处。"吃了之后,连滴汗都不出,不出汗,这伤寒表不出来,就要糟糕。 知白恨极了自己不该留在城里施什么粥,他就该跟着齐峻的:"皇上现在在哪里?" "刚刚送回城里知府的官邸。"许多房子都被雪压塌了,就是想在海边上就近找处地方安置都难,只得一路送回来,路上冒了风,皇上的病反而更重了。 知白跌跌撞撞冲进屋里的时候,郎中正在给齐峻施针。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让他能有些反应,吞咽药汁。他上身赤裸,胸前背后被扎了一排排银针,刺猬一般,可是牙关仍旧紧咬,喂进去的药汁全都顺着唇边流了出来,半点都没咽下去。 "这,这实在是——"郎中才说了半句话,看见旁边侍卫们凶神恶煞的模样,下半句话不敢再说,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初时被找来时他还暗暗高兴,给皇上治病,那是京里的御医才能干的事儿,他哪辈子修来的这机会,若是治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知道这会儿才知道,这不是修来的机会,而是缺了八辈子德造下的孽!若是皇上治不好,他这颗脑袋怕是也保不住了。 "皇上怎么样?"知白劈头就问。 郎中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回大人的话,皇上伤寒入里,实在难治,再说这里,这里药都不全,小人实在已经尽力了。"那些大兵爷们只会冲他吼——治不好就宰了你!难得有个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的来问话,但愿能放他走吧,什么荣华富贵他全不想了,只要能保住小命就行。 "难治也要治,治不好就宰了你!"知白眼看齐峻的脸因高烧而通红,印堂处却是铁青色的,心里就是狠狠一沉。他不会治病,可是会看相,齐峻印堂发暗,顶上灵光将散,分明是命在旦夕的模样,一瞬间暴躁难抑,转头冲着郎中就吼了一声。 郎中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心道完了,这条命是保不住了,忍不住就涕泪交流起来:"小人实在已经尽力了,皇上这病太重……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和妻儿,饶了小人一命吧……" 侍卫首领将手一挥,两名侍卫将这郎中拖了出去。知白怔怔看着另一名郎中哆嗦着手又给齐峻开始扎针,手抖得连扎两下都没扎准穴位,可就是这样折腾,齐峻都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突然就悲从中来:"你也出去吧。" 郎中如逢大赦,连忙给齐峻取了银针,一溜烟就跑了。知白坐到床边,看着齐峻消瘦的脸庞,心里疼得仿佛针扎一样:"还有没有别的郎中?" 侍卫首领脸色也仿佛死人一样难看:"这已经是最好的了。已经飞鸽传书去传御医,可是要过来也得三五天。国师——" "你说。"知白目光不离开齐峻的脸,握着他烧得滚热的手,恨不得用自己的体温立刻让它凉下来。 侍卫首领遣退了所有的人,才突然跪了下来:"求国师为皇上续命几日。" "什么?"知白被他吓了一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侍卫首领咬了咬牙:"皇上只怕,挨不过今夜。" "胡说!"知白脸色唰地变了。他觉得齐峻情况不好是一回事,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侍卫首领双泪长流:"是本地治伤寒最拿手的一个郎中说的,他说皇上熬不过今夜,可是宫中御医一时无论如何也过不来。所以小人冒昧,国师曾替太后娘娘续过命,能否再给皇上续命?哪怕只是三五日呢,撑到御医赶来,说不定,说不定就救得了皇上……" 知白僵硬地低下头去看着齐峻。这些人只知道续命,却不知人与人也是不同的,太后当年是遇厄,他可用续命之法解厄,可齐峻——齐峻这面相,竟然已经是阳寿将近的样子了! "去……将我的东西取来。"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另备,七七四十九支蜡烛。" 雪灾之后,要寻蜡烛也是难上加难,知白一边画符镇住齐峻泥丸宫,一面焦急地等着侍卫们寻蜡烛来。可是眼看着天色渐黑,出去寻蜡烛的人仍未回来,齐峻的脸色却是渐渐由高烧中的透红转向青灰之色。 "国师,寻到了,寻到了!"一匹马满身雪水泥浆地冲到门前,马上侍卫抱着袋子滚跌下来,几步扑到知白面前,"七七四十九根蜡烛,都是未用过的!"这是几十名侍卫跑死了两匹马才搜罗齐的 "叫所有人都退开,我不叫人,不许来打扰。"知白抱过蜡烛,只吩咐了一声就砰地关上了门。 齐峻已经被从床上移到了地上,额头上贴着符纸,身下用朱砂水画着巨大的符阵,他就躺在阵眼上。符阵中留出了四十九处小小的空白,显然是等着插蜡烛的。天色漆黑,房中已然点起油灯,照着齐峻的脸色灰白如死。他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手也冰冷,反倒是贴在头顶的那一张符纸像被呼吸吹动似的轻轻颤动,也就只有符纸贴着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温热着。 知白手忙脚乱地将蜡烛一根根点燃,粘在符阵留出的空白处。人都被他遣走了,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正当他忙着点蜡烛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唰啦唰啦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了过来。 知白额上汗如雨下,偏偏这些蜡烛中有不少被雪水浸过,烛芯不好点燃,他只粘了一半的蜡烛,那唰啦唰啦的声音就到了门口。门前台阶是青石的,这脚步声一上台阶就有些变了,仿佛是什么坚硬如金石般的东西与青石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只几下,就从屋外到了屋内。 汗水从知白眉毛上流下来,渗入了眼睛里,煞得生疼,他却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敢浪费。门是关着的,从头到尾都关得紧紧的,可是那拖拉的脚步却硬是走进了屋里。离得近了便能听得更清楚,那声音,分明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响声,正一步步从屋门处走向齐峻。倘若有人细看,便能看见齐峻头顶的那张符纸,正随着这脚步声的靠近掀动得越来越急。 知白突然狠狠一咬舌尖,转过头去噗地喷出一口血水,这口血水甫一喷出去居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隐隐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然后就渐渐消失,仿佛血水浸渍进衣裳里一般。 知白喷了那口血水就回过头去,继续飞快地点着蜡烛往符阵里粘。半空中的血水终于消失殆尽的时候,他也粘好了最后一根蜡烛。然而就在此时,窗户缝隙里忽然吹进一阵冷风,离齐峻头最近的那根蜡烛火苗儿一晃,熄灭了。 知白失声尖叫,在他的叫声中,齐峻头顶贴的那张符纸仿佛被什么吹起似的,呼地飘上半空,又斜斜落在地上,齐峻浑身猛一抽搐,随即不动了。 知白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伸手一摸齐峻的头顶,顿时呆在那里中——方才还有温热的那一块地方,眼下已经冰冷,齐峻躺在那里,已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了。 "国师?国师?"屋外的侍卫听见一声尖叫,实在放心不下,只得过来敲门,"可是有什么事吗?"该不会,该不会是皇上…… 知白怔怔地坐在地上,顾不得地上冰冷,只是紧紧抓着齐峻的一只手,低头看着他灰败的脸。齐峻,就这么死了?就在几天之前,他还穿着火红的金龙战袍,意气风发地带领军士亲自征讨叛军呢。再往几天之前,他还穿着深红的九龙御袍,在大殿上为了有人诋毁国师直责廷杖。再往几天之前,他还曾在观星台内殿的床榻上,褪下朱红袍服,露出底下雪白的中衣…… "国师?出了什么事!"外头的侍卫已经忍不住要砸门了。 "走开!"知白突然吐出了两个字。 "啊?" "滚开!"知白几乎是用吼的,"守好你的门,擅入者杀!" 侍卫一个冷战,悄没声地退了开去。知白低头看着齐峻,忽然俯下身去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冰冷的额头,低声说:"我去找你!就是鬼差,也不能带你走。" 四十九根蜡烛重新燃了起来,只是粘着的位置已然全变了。地面上的朱砂符阵被改动过,此刻阵眼上又多了一个人——知白躺在齐峻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齐峻的手,闭上了眼睛。他红润的脸颊迅速地苍白下去,一缕淡淡的金色从头顶升起,在屋中盘旋数圈,倏然穿门而去。此时若是侍卫首领进来,只怕要吓疯了他,因为地上的知白也没了呼吸,这屋里,躺在四十点烛光里的,只是两具尸体。 一片漆黑。雪已停了数日,夜空纯净如蓝,还闪着无数颗星子。只是知白眼前却是黑雾蒙蒙,就连天空的星光都落不下来。眼前已不是官衙的宅院,而是一条隐隐约约的道路,蜿蜒向前,在这条路上,影影绰绰地有些灰黑色的人影,飘飘荡荡地往前走着,甚至看不清面目手足。 知白闷头不响地往前走。走在这条路上,他却不如别人轻快,反而走得满头是汗,双脚仿佛坠了铅块似的,不由得自嘲:生魂果然是不如亡魂轻快,更比不得鬼差了。 一想到鬼差勾着齐峻不知已然走了多少路,知白就觉得更急,恨不得插上翅膀往前飞。直到他走得两腿都酸疼了,才听见前方隐隐有水声,极目远望,就见前头一条大河,河上一座石桥,十方涌来的亡魂都往那桥上挤,却有不少人从桥上栽下去,栽入了那河水之中。一时之间,凄厉之声四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连后面的亡魂都有些迟疑徘徊。 知白却是精神一振,拼命地跑过去,眼见前面的亡魂挤着却不向桥上走,索性扒开这些亡魂往里挤。 "哎哎,哪里来的生魂?"桥头上左右站的人,生的却是牛头马面,上前来就要拦阻知白,"此处不是你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回去!" 知白往前一看,只见前头一条亡魂被鬼差锁着,正往桥那头的一锅热汤前走去,看背影正是齐峻。他顿时精神一振,大喊一声:"齐峻!"不假思索地抬手往自己两眉间一拍,一点金光从眉间迸出,冲得牛头马面倒退三步,周围亡魂纷纷躲避,顿时给他让出一条路,让他拔脚就跑,一直冲过奈何桥,直奔齐峻的亡魂身边。 轰地一声桥上就乱了。锁着齐峻的鬼差已经端了一碗汤来要让齐峻喝下,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汤碗打翻,随即伸手就拉住了他新锁来的那个鬼魂:"齐峻!" "什么人在此捣乱!"鬼差举起哭丧棒就要打下去,谁知将将打到那魂灵身上,却是金光一迸,震得他哭丧棒都弹了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这哪里来的修炼之生魂?" 知白根本顾不上理他,扯着齐峻大声喊了几句,齐峻才从浑浑噩噩中大梦初醒一般:"知白?这,这是何处?" "是冥间。"知白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有几十名鬼差将两人团团围住,"什么人来此捣乱!" 知白横身挡在齐峻身前,反问:"你们为何乱勾人?" "胡说。"锁拿齐峻的鬼差方才被他身上金光震得魂魄都有些散乱,不敢随意动手,只喝道,"我是按生死簿所注来勾魂,什么叫做乱勾人?" "我不信!"知白也提高了嗓门,"我要看生死簿!" "什么?"鬼差眉毛快要掀到了脑门上去,"生死簿也是随意能看的?你虽有些道行,却也不是判官天使,岂能看生死簿?还不快快退开,否则搅扰阴间,这罪你担不起。"伸手就来揪齐峻。 知白双指一骈,冲他一划,指尖一道金光,仿佛快刀斩肉一般,竟将一条哭丧棒从中切断,冷冷道:"我要看生死簿,否则我就带他走!" "你,你简直大胆!"鬼差们都怒了,"若不是看你是有功德之人,早就将你魂魄打散了!" 知白却是半步不退:"打散我的魂魄?你们好大口气!拿生死簿来,否则别怪我将阴间搅个天翻地覆,到时纵然我得天谴,你们冥间却也脱不了麻烦!" 这一席无赖话气得鬼差们个个瞪眼,却又无话可说。眼前这生魂浑身裹着金光,显然已是修行到元婴将成,且周身上下还有淡淡龙气,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这些鬼差根本不是对手,只怕要惊动十殿阎王才行。 "什么事在这里喧哗?"远处传来声音,鬼差顿时如见了救命稻草,高声喊起来:"灵尘判官,您快来看看,有一修行之魂在此闹事!" "灵尘?"知白猛听这个名字,却是一震,抬头看去,只见黑雾之中慢悠悠走出个人来,知白目光一触及那人,顿时失声,"师父!" 75、命数 ... 知白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老不修的师父灵尘!一时之间他连齐峻都没顾上,只管震惊万分地问:"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灵尘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圆:"知白小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你生魂离体?哎,元婴将成了?不对劲不对劲,你小子这进益也未免太快了一些吧?" "哎呀师父!"知白快被他的不着调气死了,"你先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尸解了吗?" 尸解,至少也能成地仙,即使不能上天,也应该在人间悠游,或是去海上仙山呆着,怎么也不会跑到冥间来当什么判官,这判官正经都是鬼才做的。 "嗨——那什么……"灵尘的老脸居然难得一见地红了,支吾起来,"这事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来了这儿?生魂离体入冥,你小子进益够快的啊。不知道阴剥阳吗?你个生魂怎么敢随便过奈何桥?" "我来查他的生死簿!"知白一手抓住齐峻的手,理直气壮,"既然师父你在这里当判官,那就行个方便吧?" "这,这说的什么话,生死簿哪是乱看的……"灵尘面有难色。 "师父真的不肯行方便?"知白语带威胁,"那,我可要讲讲师父的故事啦?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师父你——" "哎哎哎!"灵尘无可奈何,"你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威胁师父,你不孝!" "师父你别扯这些大道理,就说让不让看吧?" 灵尘举手在他头上狠狠凿了一下:"看!让你看!看完了你也带不回人去!小兔崽子,走!" 判官大人都说让看了,鬼差们自然无话可说。其实灵尘出现倒是解了他们的围,不然怎么办呢?让人看生死簿,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不让看,势必得打起来。这个生魂,就算没有灵尘判官的徒弟这层因缘,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修行高,还有龙气护身,要是真打起来,他们未必打得过呢。更要紧的是此人身上有功德,真把他魂魄打散了,这功德无处去,他们也难交待啊。 因此,鬼差们全都识相地散了,只有勾齐峻的那名鬼差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毕竟他还没去交差呢。 放生死簿的地方阴森冰冷,墙壁上闪着幽绿的光亮,照得所有魂魄脸上都绿油油的。灵尘边走,边有些窘迫地回答着徒弟的问题:"来这儿怎么了,做个判官不是也不错么?" "师父你不说实话。那年冬天……"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混蛋小子!不孝的东西!你师父我——唉,打落地我就被扔在道观门口,十二岁就离观入深山修行,五百年都不曾入红尘,原以为这样尘心不动,修炼必快,谁知道快是快了,可是少了历劫,终究难以成仙。" "师父你不是历过天劫了吗?"知白莫名其妙。 "咳——"灵尘老脸又是一红,"可是师父,没,没历过情劫。"他这辈子都没近过女色,不,就连尘世中人都很少接触,哪会有什么情劫呢? 知白更莫名其妙了:"没历情劫,怎么就不能成仙呢?" "咳,这好比一把宝剑,先是在炉中炼为铁水,再铸打成形,又要淬火,最后还要开刃。这情劫就好比开刃,宝剑不开刃,难成大用。自然了,也少不了有那种大拙无锋的神品,可那毕竟是少之又少。你师父我啊,就是那千锤百炼却没开刃的宝剑,终究不顶用,所以虽然尸解了都只能做个鬼仙,就给发到这儿做判官来了。" 灵尘说完,一脸哀怨地看看知白:"倒是你这小混蛋,灵性既好,又不知得了什么奇遇,居然几年就要结元婴了!哎哎,不对劲儿啊,你小子身上的龙气哪里来的?还有这些功德光,嘿嘿,你究竟是遇了什么好运道啊?" "龙气……"知白稍加思索就指了一下齐峻,"应该是从他身上来的。"至于功德是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弄死好多人了,哪里来的功德? "他?"灵尘斜着眼往齐峻身上看了看,"胡说!这小子身上根本没有龙气。" "他本来有的,后来为了我度天劫,被雷击散了。"知白随口回答,又催促,"他的生死簿在哪里啊?"耽搁时间太久,万一侍卫们忍不住进了屋里,挪动了符阵上的蜡烛怎么办。 灵尘瞠目结舌:"什么?他能替你挡天劫?这小子,这小子是什么身份?" "人间帝王。" "嗬!你居然遇见个帝王?不对不对,纵然是帝王,他身上龙气若是会被击散,那便是不够浓厚纯粹,你就是在他身边呆上十年八年,也染不上这身龙气的。" "哦,我们双修来着。"知白随口就抛出个天雷。 扑通!灵尘脚下一绊,一头扑在地上,顾不得爬起来就叫:"你说什么?双,双修?这小子是男子!" "我知道啊。"知白一只手就把师父拖了起来,"龙阳房中术,难道不是你给我看的书里的么?" "胡说!我怎么可能给你看那些!"灵尘瞪着眼睛。 "就是我拜师那年你扔给我的那些书里的。" "什么,有,有吗?"灵尘明显地心虚了,"我,我也没全看,难道你都读过了?" "是啊。" 灵尘一脸要死的模样:"那么多书,你这小混蛋才多大年纪就全读过了?这样的天赋我怎么就没有呢?"他捶胸顿足,"难怪你如今这样进益——且慢,那你的情劫,就是这个小子?" 这个问题让知白怔了一下,一时回答不出了。 情劫,那是什么?是了,灵尘扔给他的书里确实有提到过,但是放到他和齐峻身上,仿佛也不那么对啊。他们不是一直只是双修么?房中术与情劫,仿佛是两回事啊。 灵尘却眯着眼睛把知白和齐峻来回地看,忽然扯起知白的手,在他的小指上捋了一把。这一瞬间,知白觉得仿佛有根线系在自己指根上,灵尘这一捋,扯动了那根线勒了他一下。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灵尘咦了一声,又开始在他手上乱扒乱摸。 "师父你找什么呢?"知白被他扒得回过神来,用力抽回手,"生死簿呢?" "明明刚才摸到了你手上系的红线,怎么这一下又没了?"灵尘还想摸,被知白大吼了一声:"生死簿!" "行了行了,到了。"灵尘揉揉耳朵,又骂了一句兔崽子,才走到一面墙壁前面,随手往里抓了一下,扯出薄薄一本簿子来,摊开,"看吧。只许看,不许动。" 知白低头看去,簿子上头一行写着齐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第二行就是四个大字:寿十七岁。 知白吓了一跳,回想当初在西南山中见到齐峻,确实像是寿数将近的模样,但是那个时候……他回想一下,齐峻当时已经十八岁了吧? 再往下看,下面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救御医一名,增寿一年。原来如此…… 接着下面一行行的小字,写的都是某事某事增寿,某事某事减寿,譬如斩杀蛇怪,以免愚民丧生,增寿一年,诛灭妖道,增寿一年,平治河水,增寿三年,西北雨灾,减寿三年……知白掰着手指加加减减,直到最后一行写的是:雪灾,杀生灵六万,减寿一纪。 一纪就是十二年,知白木然把十个手指全部屈起来,于是什么也没有了,齐峻的阳寿确实就到此日为止,因为他弄出了一场雪灾,死了六万原本不该死的生灵。 齐峻还浑浑噩噩地站在一边。他是死后被勾魂,身上缠着无常锁,神智都不怎么清楚。知白转头看着他,齐峻脸上少了做帝王的冷峻和飞扬,反而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无害。这表情别人没看见过,但是知白看见过——每次他们双修之后,齐峻睡着了就是这副模样。 仿佛有把钝刀在心里慢慢地划来划去,开始是钝钝的疼,并不十分明显,但是就这么一下一下地划下去,每下都划在同一个地方,那里就渐渐地破了,流血,最后伤口越来越深,越来越长,整颗心都在渐渐地裂开。知白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疼得要弯下腰去。 灵尘摇摇头,在他背上拍了拍:"行了,你小子有福气,过了情劫,以你的修为至少是个地仙。挥慧剑,斩情丝,这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 "师父!"知白狠狠瞪着他,几乎声嘶力竭,"别说了!" 灵尘被他吼得摸了摸鼻子,往后退了一步不吭声了。旁边的鬼差左右瞧瞧,悄没声地上前来扯着齐峻身上的铁链要把他拉走。齐峻自然毫无抵抗能力,被他扯着往后退去,然而退出三步,知白就觉得小指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扯,似乎是一根丝线,先是那么轻轻的一扯,随即就像刀子一样深深割进了皮肉里。 十指连心,知白脱口痛叫了一声,飞快地转身,一把拉住了齐峻:"做什么!" 鬼差看他两眼发红,看起来也像个厉鬼了,不由得有些发毛:"自然是带他去喝孟婆汤……"说完了才发觉自己有些低声下气,又有些恼怒,赶紧把胸膛挺了挺。 "我不准。"知白沉声说了三个字,转头看着灵尘,"他求雪灾是为了避免半壁江山陷于战火,到时死的百姓会更多!" 灵尘摇摇头:"六万生灵,减寿不可更改。" "可是雪灾是我求的!"知白大声吼了出来,"减我的寿就是!" "你求的?"灵尘噌地蹿到他跟前,上下左右地看,好像要趴到他身上去闻一闻似的,"难怪你身上有功德光。一场雪灾损了修为,可是能救下二十万生灵,这是大功德!" 知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雪灾是我求的,为什么他减寿,我反而是功德?是不是搞错了?" 灵尘摸了摸鼻子:"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人为恶,虽恶不罚。他求雪,固然是为了避免半壁江山起战火,可究其本心,却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而你造雪,却是一心为了救更多生灵,明知有损修为,明知有损功德——徒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真正的大善之心。" 知白觉得糊涂了:"这么说,这么说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就不会造这罪业?" 灵尘咳嗽了一声,还是点了点头:"你们二人命数相克相生,他若不遇你,则西南山中之厄便未必能度过,更不能得继大宝;你若不遇他,不会情缘纠缠,亦不会得建此大功德——"他又咳嗽了一声,劝道,"情劫误人,无数人便坏在此劫上。你天份极好,这情劫虽难度,却偏偏他阳寿已尽,正是你斩情的大好机会。说来说去,还是你这功德积得好啊。趁此机会,快些断了吧,你元婴将成,只要冲破情劫,便可立成正果。" 知白脑袋里嗡嗡的,只听见相克相生四个字,后头什么也没听见,茫然问道:"那他无子,是因为我吗?" 灵尘在簿子里翻了翻,点点头:"他本无龙气,是你强扶其继位。有得必有失,他命中本有二子,却是因此失去了。"他习惯性地单手打了个问讯,"无量寿佛,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因果相生,无计可破,知白——" "无计可破?"知白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无计可破?人定胜天,我不信就无计可破!我能强扶他登基,难道就不能为他延寿?" 灵尘看他像看个傻子:"徒儿,你莫非疯了不成?延寿,那也要有寿可延,你想将谁的寿延给他?" "我的。"知白冷冷地说,"我是修行之人,寿数该有多少?" "你——"灵尘拿手指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我们修行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寿数岂可估量?更不可借了!" "那就拿我的修行换。"知白仍旧冷冷地回答,"破我元婴,延他之寿,能延多少?" "这不成!"灵尘也恼了,"都像你这般胡闹,地府早就乱了。快快,将他带走!" "谁敢动他!"知白猛地横身过去,挡在齐峻身前,双手结印置于胸前,顿时浑身上下金光大盛,隐隐能见一个小小婴儿在他天灵处手舞足蹈,并有一条赤龙环绕周身,不时振鬣抬爪,仿佛随时能冲出来择人而噬。 鬼差嗷的一声冲进了石壁之中,不敢让那金光沾到一点。就连灵尘这样身为鬼仙的,也不敢直撄其锋,连连后退了几步才道:"你,你真是疯了。你可知道,这是逆天而为?你现在带他走,便有天谴,到时你元婴已破,拿什么抵御?" 知白根本不听:"我要带他走。若没了他,天下就要大乱,生灵涂炭,不可避免!只有他能安定天下,平伏四海,天下可无我,不可无他!谁若拦阻,休怪我手下无情!" "情,情,唉!"灵尘捶胸顿足,"你这样良材美质,居然也要毁在一个情字上……罢了罢了,你带他走吧,只是那天谴——我们师徒,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知白咬了咬嘴唇,长身一揖:"师父保重。"回手拉了齐峻就走。 灵尘在他背后眼巴巴地看着,直到他们走得快要看不见了,才放开嗓门喊道:"若要保命,须过天谴,寻一处聚灵之地,或可助你。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天谴必至!"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叹道,"徒儿啊,师父也只有这一句话赠你了,往后,好自为之……" 76、记忆 ... 齐峻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张如释重负的脸,有几个还涕泪俱下:"陛下您终于醒了!" "御医?"齐峻认出其中一张脸,皱了皱眉,"你们怎么在此处?" 御医其实刚刚赶来,还英雄不曾用武,此刻尽职尽责地道:"陛下,请先让臣为您把脉。" 涕泪俱下的是侍卫们。他们在屋子外头守了整整一夜,几次扒到门边去听,都觉得屋子里头连呼吸声都没有,极端怀疑皇上和国师是不是都已经……倘若不是国师严令他们无召不得入内,他们怕自己打扰国师施法反而对皇上有所损害,恐怕侍卫首领早就忍不住要破门而入了。 不过等到天色将明时,国师满脸疲惫地出来,告诉他们皇上已然无恙,这一夜的煎熬也就都值得了。 侍卫首领快速将齐峻如何在海船上病倒,如何病重的事儿讲了一遍,就催促御医:"皇上脉象如何?" 御医很是莫名其妙地放开了齐峻的手:"皇上——龙体安康无恙。"不光是没有像侍卫们说的那种两感伤寒之症,反而健旺得很呢。 "啊?"侍卫首领有些不敢相信,"皇上现下觉得如何?" 齐峻坐了起来:"朕并无不适。"只是恍恍惚惚的觉得忘记了什么事,但身体却是十分轻快,确实没有任何不适。 侍卫首领忍不住失礼地直视皇上的脸,却见齐峻面色居然是红润的,既不是之前高烧不退时的潮红,也不是后来的铁青灰败之色,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大悟:"定是国师之功!皇上不知,国师为您作法一夜,定然是国师神术!" "国师呢?"齐峻晃了晃头摆脱那种恍惚的感觉,顺口问了一句。 "国师十分疲倦,去休息了。"侍卫回想起国师出屋时脸色惨白,唇角仿佛还有些血渍,可想而知这作法有多耗费精神。 "那御医去给国师诊诊脉。"齐峻皱起眉头,"朕已经无事了。"照侍卫首领这样说,自己应该是病得很重,倘若知白无事,此时也该守在身边等着自己醒来才是。既然去休息了,必然是实在疲惫得支持不住,这些侍卫也是,好几个御医,竟不知道先带一个去给知白诊脉。 侍卫见皇上面色不悦,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失误,不敢说话,连忙拉了个御医出去。不过才半晌就见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神色惶然:"皇上,国师不见了!" "什么?"齐峻正叫了人来问搜查叶锡府邸之事,猛然听见这句话,顿时变了脸色,"怎会不见?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侍卫叫苦不迭,刚才齐峻未醒,大家都在担忧皇上,竟没人注意国师。方才他跑去国师房里,只见鬼影都没有一个,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放在桌上,到外头去问了问守门的侍卫,才知道国师早就出门去了。守门的侍卫还以为他是又出去施粥了呢,只是方才跑去后院看了,才发现马车都没动,知白就那么徒步离开了,什么都没带走。 "这是——这是国师留下的……"侍卫战战兢兢呈上那张纸。 齐峻一把抓过来打开,纸上只有十六个字:留则相克,离则双生,盈亏莫算,恩怨两清。 齐峻只觉得两边太阳穴迸跳着疼起来,耳朵里嗡嗡直响,一幅幅画面闪过,刚才还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灵尘说过的话一字字在他耳朵边上响着:挥慧剑,断情丝,可成大道!恩怨两清,恩怨两清,知白这是斩断情丝,求他的大道去了吗? "去查查国师去了哪里。"齐峻攥紧了那张薄纸,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儿似的,又好像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忘记的事。 "国师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侍卫硬着头皮说了一句,这没头没脑的,去哪里找? "往西南找!"齐峻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话出口自己也怔了怔,这无凭无据的,他怎么就知道知白去了西南呢?可是又确实有个声音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知白就是去了西南! "去找去找!"齐峻抓过枕头摔在地上,自己掀开被子跳下了床,"把叶氏与平王共谋的信件都拿来,即刻发兵蜀地,讨伐谋逆之臣!" 侍卫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一溜烟地出去了。齐峻抬脚把掉在地上的枕头又踢了个一溜滚,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算发泄了一点儿:"立刻发兵,二十日之内,扫平蜀地!" 叶大将军残杀百姓,公然违抗皇帝开仓放粮的旨意,其原因在他乘船出逃却葬身海上之后被查明了。皇上从他府邸里搜出了与平王来往的大量信件,其中全是谋逆之语。叶大将军不肯放粮,是因为他要留着军粮起兵造反;而平王在蜀地竟悄悄开挖银矿,且用银子去西北购买马匹养私兵。这种种迹象,都是他们谋反的铁证。 于是,皇帝在平定福建之后,立刻挥师向西,直扑蜀地。 齐嶂完全没有料到齐峻会突然斩杀了叶锡。齐峻布置在蜀地与福建之间的那支军队掐断了一切消息,以至于叶锡身亡的消息,居然是跟着齐峻的大军一起传到蜀地的。当齐嶂急急调动自己的军队时,五万大军已然压境,而齐嶂能动用的,不过五千人而已。 "皇上,已经查明,平王带着两个孩子就在山中,平王侧妃——已经在府邸中被缢死了。"侍卫急急上来禀报,"只是前头山路复杂,平王龟缩不出,也难强攻。" 齐峻神色森冷。也不知道怎么的,自他醒来之后就有些暴躁,总觉得不知哪里缺了些什么,难以抑制地烦躁。盯着眼前的山谷,他狠狠抛下两个字:"烧山!" 正是正月里,蜀地少雪,但山上草木俱枯,若是放火倒是不难。侍卫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齐峻又叫住了:"且慢!" "皇上?"侍卫莫名其妙地等着。 齐峻抬手按住了眉心。说出烧山二字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知白说过的话:众生六道,轮转不已。这荒山之中鸟雀虫鼠,亦是生灵,若是放火,齐嶂或可被诛,但这山中生灵也尽毁了。 六万生灵,减寿一纪。隐隐约约的,又一句话浮起在齐峻脑海之中,顺着这句话,仿佛后面还有些更重要的话,好像是与他的寿数有关的,说的是什么来着?他的阳寿好像已经尽了,又怎么活过来的呢? "派出探子寻找平王踪迹,暂不烧山。"齐峻心烦意乱地搓了搓手,却觉得小指上仿佛缠了根头发似的,顺手抹了一下,却没抹掉。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那种被缠住的感觉仍在,但指根上什么都没有。 齐峻又搓了搓手指,不知牵动了什么,那种被系住的感觉更清晰了,说不上是为什么,这么扯了扯,他忽然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连那暴躁的心情都缓和了。 "陛下,若不烧山,臣看坚守也可。正是隆冬,纵然蜀地温暖些,山中也无食无衣,这五千人守不了几日的。" "他们虽不能守,却能化整为零逃出去。"立刻有人反对,"若是走了谋逆之人如何是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其实——"一名侍卫怯生生地开了口,"臣浅见,平王乃是皇家血脉,其生死——自然也由皇上论定……" 旁边人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已经有脑子快的点头赞同了:"不错。倘若皇上诏告天下,平王被诛,那平王其人,也就不在世上了。"或者说,齐嶂或许还活着,但他已经不是齐嶂。 "有理。"齐峻摩挲着手指,"尽力诛灭,无论如何,平王都必被诛。"失去了皇室血脉的身份,失去了叶氏的支持,齐嶂算什么,不过是个苟且偷生之辈罢了。 十五日后,平王自尽于山中,两个儿女却不知所踪。 "不必再追了。"齐峻亲自去验明了尸身确系齐嶂,便准备班师还朝了,"两个孩子……由他们去吧。"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长成替父报仇的英雄,更多的还是泯然众人,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随行众人到这时才都松了口气。皇上离开京城已经三个多月,也确实该回去了。 齐峻却有些怅然若失,随口问了一句:"国师的下落可曾查到?" "只查到最后在惠水县出现过,后来就……无影无踪了。"侍卫首领一边回报,一边小心地观察皇上的神色,随时准备跪下来请罪。可也不是他们无能,实在是国师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说不定又进深山修行去了?那么大的山,三五个侍卫哪里去找呢。 "哦——"齐峻却有些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并未发怒,"那就——"他刚要说那就回京,忽然觉得指根处被什么扯了一下。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在心里漫开,让他猛然停住脚步,转头向西南方看去。 "皇上?"侍卫首领试探地唤了一声,却被齐峻狠狠一摆手打断了。他直直地看着西北方的天空,只觉得刚才手指上那一扯带着些说不出的悲伤,还有些畏惧,仿佛面临着什么危险似的。 这是知白,一定是知白!虽然毫无道理,但齐峻就是这么认定了。可是,知白在畏惧什么?自从相识,他还从未见过知白会畏惧什么啊。唔,或许只有那一次天劫…… 天劫?天?齐峻又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浮,只是他一时抓不住。天劫,天劫,天……他喃喃自语,不停地重复着。 旁边的侍卫首领只听清一个天字,茫然问了一句:"皇上说什么?天谴?"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只是如今刚刚解决了平王之事,或许皇上还在担忧那两个失踪的孩子,后悔不该放过他们了? "平王谋逆,自有天谴的——"侍卫首领还没说完,齐峻已经大叫了一声:"糟了!天谴!" 一时之间,最后一点曾经忘记的画面也浮了出来,灵尘说过,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就是天谴,算算,如今已经过了四十天了! "去惠水县,立刻去惠水县!"齐峻几乎要暴跳起来。他怎么就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时间已经白费了一半,剩下四十一天,他单是赶到惠水县就要十几日,何况,还不知道知白在惠水县哪里呢。 77、天谴 "怎么,几十个人撒出去,居然还找不到国师的行踪?"齐峻脸色阴沉地看着侍卫首领,"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听了这句话,侍卫首领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这是真的恼怒了,连"吃白饭"这种百姓才会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若是皇上骂他们"尸位素餐",他或许还没这么恐慌。 "皇上,这,这惠水城中的确没有人见过国师,而惠水城四周……"这范围也太大,别说几十个侍卫,就是撒出去几百个,也未必就找得到。 齐峻烦躁地按着太阳穴。已经过去七十多天了,离天谴的九九八十一日只差几天时间,若再找不到知白,岂不是让他独自去面对天谴?偏偏他只能感应到知白来了西南方,到了此地反而什么也感应不到了。 当时那个灵尘判官还说了什么来着?齐峻拼命地回想,手指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都戳穿。不同于知白生魂离体,他是阳寿尽后被鬼差勾魂,身上一直锁着勾魂锁,很多记忆都是是模模糊糊的。但他确实记得,知白将自己从阴间带回时,那个灵尘判官说过一句话,仿佛是关于他如何度过天谴的。 "皇上,小心!"侍卫首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突然看见一长条蠕动的东西从墙角爬出来,连忙拔出腰间匕首就是一扬,一道冷光将一条蛇钉在地上,长长的蛇身还不停地卷曲扭动着。 "哪里来的蛇?"齐峻虽不怕这东西,但皇帝的居处居然会有蛇出现,着实不对劲儿,难说就是什么人企图用来行刺的。 门外的侍卫一头冷汗地进来请罪:"请皇上恕罪,从前日开始,城中蛇鼠之类突然增多,臣等正在竭力清除驱赶,想不到仍旧有漏网之鱼惊扰圣驾,臣死罪。" 他话还没说完,仿佛是要证实他的说法一般,唧唧两声,一只母鼠带着三四只小鼠从门口台阶上蹿了过去。 齐峻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蛇鼠从哪里来的?为何突然出现在惠水城内?可有给百姓带来麻烦?" "有……"侍卫赶紧回答,"这些蛇鼠因个头小不易发现,故而能进入内城。据说外城更多的是雀鸟和松鼠兔子,城外甚至还有狼等猛兽……"他小心看了看齐峻,嗫嚅道,"有人说是惊动了山神……"谁都知道这位皇上素来不爱听这些神眉鬼道的东西,所以他禀报起来也格外小心。 不过说来也奇怪,皇上如此不喜这些神鬼之事,为何还要赐封国师呢?罢罢罢,这可不是他这等蝼蚁般的小人物能打听的事儿。 "胡说!"齐峻果然变了脸色,"是谁在妖言惑众?立刻去——" 后半截话忽然消音了,跪在地上的两人都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却见齐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且像疯子似的正用手重重拍自己额头:"山神……山神……山……" 皇上该不会是想念国师到癫狂了吧?两名侍卫心里同时涌上这大不敬的念头。不过没等他们想完,齐峻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升仙谷!进山,进山!" 是了,山神的说法让他突然记起来了。惠水城周围有什么山?升仙谷啊!灵尘那判官,最后说的那句话里仿佛提了灵气两个字,而升仙谷里,那条巨蟒栖身的山洞之中,却有一眼知白曾经夸赞过的灵泉…… 升仙谷如今已经没人来了。八年未至,齐峻几乎都有些不识得这地方了。草木疯长,连那曾经用来沐浴的水潭都快被灌木丛包围得找不到。两边陡峭的山壁上,因为再没有巨蟒出入压倒草木,如今已经是一片浓绿,再看不到半块岩石。 要从这里爬上去显然太过困难,何况草木遮掩,连那山洞在哪里都找不到了。齐峻低头思索片刻,招来当初陪他来西南的一名侍卫:"还记得当初跌下去那山洞在何处么?" 侍卫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是往那边走,穿过一条山谷……"当初是在黑夜之中,又是逃命,哪个记得那么清楚? "散开来找!"齐峻说完,自己就一马当先地往山上爬。 从山头上找到那条窄窄的山谷并不难。虽然八年过去了,但那条干净空荡得宛如大道一般的山谷仍旧十分明显,但穿过山谷之后要找到山洞入口就麻烦了。 "都散开找,围着朕做什么!"齐峻越来越烦躁,隐约觉得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这山里也未免太安静,真仿佛狼虫虎豹都跑到惠水城里去了,山里反而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到。掐指算算,离天谴只差三日,再找不到知白,说不定就要出什么事。 侍卫们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且瞧着这山林之内安静得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想也不会有什么猛兽扑出来伤害圣驾,也就四散了开来,只留下两人离着齐峻不远,一边搜索一边保护皇上。 突然之间,地面毫无预兆地震动了起来,齐峻猝不及防,直接被震得扑倒在地上,顺着个斜坡滚了下去。大地发出低沉的轰鸣,地面陷下去,一排排尚未长成的小树倾倒,将想要扑过来救驾的侍卫挡住了。 齐峻只觉得身子底下猛地悬空,他伸手胡乱一抓,抓住了一条树根。正要往上爬的时候,忽然觉得小指上有什么一扯,仿佛有根线缠住了自己的指根。这种感觉他在之前也曾经有过,但从未有过此刻这样明显。那根线扯得极紧,仿佛马上要断了似的,循着这种感觉,他发觉线的另一端——似乎就在往身下的空间延伸过去。 这里就是当初他们曾经跌下去的那个甬道入口!齐峻突然明白了,他不假思索地松开双手,让身体坠落下去。离得最近的侍卫终于从倒伏的树下钻过来想要拉他,却发现洞口在大地的震动之下迅速坍塌,直到消失——洞口塌了,皇上,被埋在了里头。 齐峻根本没有想过侍卫们在外头会急成什么样子。跌下去之后,他摸出身上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晃亮,立刻发现这确实就是那条通往巨蟒藏身山洞的通道。 大地还在疯狂地震动,石头和泥土不停地从通道顶端掉落,随时都可能塌陷,把齐峻活埋在里头。齐峻护着火折子,甚至顾不上去理会掉在自己头上的碎石泥土,拼命地往前走。几乎是他走一步,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截,直到前方隐隐有微光出现,齐峻已经是在埋过小腿的碎石和泥土里艰难跋涉了。 头顶一阵闷响,大量泥土倾泻而下,齐峻这一路奔跑,已经知道这是通道又要坍塌的预兆,竭力一冲,自前方的小小洞口扑了出去,身后轰隆一声闷响,整条通道全部坍塌了。 齐峻抬起头来。眼前正是巨蟒曾经栖身的那个山洞,只是洞内的蝙蝠已经飞得一只不剩,四周山壁也开裂崩塌,只有中央那一泓泉水还算完整。泉水旁边坐着个人,赤着的双脚伸在水中,双手结印于胸前,正是知白。 "知白!"齐峻又惊又喜,只是才叫了一声就怔住了——知白的衣裤已经破烂,露出了整条纤长的小腿,但这两条腿不是从前的白晰,却是树皮一般的灰褐之色…… 又是一阵摇晃,便是全由岩石构成的山洞也有些抵挡不住,崩塌了一角。齐峻却顾不上这些,爬起来就往知白身边冲过去:"知白!这是怎么了!" 没有回答。知白稳稳地坐着,似乎在石头上生了根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齐峻惊悸地看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露在外头的小腿。触手是凉的,不是石头的冰凉,却也不是人的体温;是硬的,不是石头的坚硬,却也不是肌肤的温软。 像木头。齐峻的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他颤抖地举起手,去摸知白的手,摸知白的脸。知白的手在胸前结着复杂的手印,十根纤长的手指缠成一团,颜色灰暗,像纠缠的树枝一般。齐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触手还是木头一般的感觉,只是没有树皮的粗糙。 "知白!"齐峻只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这是天谴吗?是天谴让知白变成了木石?他绝望地举手去碰知白的脸,指尖却触到了一丝丝温热,极其细微,却像一道闪电劈开黑暗似的,让齐峻猛地跳了起来:"知白,知白你还能听见我吗?答应一声,你答应一声啊!" 眼前有些模糊,齐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知白蒙了一层灰尘的脸上,眼睫似乎动了动。他眨眨眼睛想看清楚,却觉得一行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去,随手抹了一下不由一怔——这是,流泪了? 顾不得去想自己有多久不曾流过泪,齐峻伸手想去握知白的手,却又怕将他的手指像树枝一般掰断了,只得在半空中胡乱抓握了几下,才想起来去轻轻碰触知白的眼皮:"知白,你能听见的,能听见的是不是?" "陛下怎么来了……"轻轻的声音响起来,却不是响在耳边,而是响在心里。 齐峻有几分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他甚至听不出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却是知白的声音无误,可是知白的嘴唇明明根本没有动过。 "陛下别看了,如今不是我说话,是跟陛下神交呢。"知白的声音还是那么软软的,就像每次讲起道学上的事儿齐峻听得两眼发晕时那么带几分无奈和笑意,"也是因着陛下跟我双修过,才有道心相通。" 跟从前一样,齐峻仍旧是有听没有懂,但这不重要,只要知白还能与他交流就足够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知白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陛下离开吧,天谴已至,这山洞半日之后也就塌陷了,陛下再不走,等洞口封住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不走!"齐峻吼了起来,"要走,我也要带你走!天谴不是还有三日吗?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知白仿佛轻轻笑了一声:"是我自己强行再结元婴,才引发天谴早至的。不过,陛下不必管我,我死不了。" 齐峻突然想起了知白在阴间说过的话:"是,你说过要跟我同命,要把你的一半寿数给我?你,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才——" "陛下怎么这会儿倒聪明起来了……"知白真的笑了一声,眼睫也微微动了动,仿佛两只刚刚睡醒的蝴蝶似的,"陛下放心,有这口灵泉支持,我寿数长着呢。只不过强结元婴,无法冲破泥丸,被锢于其内罢了。" 什么元婴什么泥丸,齐峻统统不要管,他只听见知白说寿数:"寿数长?你这样像木头似的坐着,寿数长又有什么用?我不要你这样的寿数,只要你像从前一样,跟我回去,还住在观星台!" "陛下难道忘记了我师父的话么?"知白轻轻叹了口气,"钦天监并没有欺骗陛下,帝星之旁的那颗星确实是我,我于陛下有转运之机,可是天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星纠缠,究竟运转何处,却无人可测。陛下若不遇我,当无登基之运,可遇了我,又有无子之虞……"他再次深深叹了口气,"为今之计,我无力再为陛下求子,只能远离陛下,为陛下系命而已。" 这些话并不难懂,齐峻平日里听知白云山雾罩的话听得多了,这会儿居然一字字都听明白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好像一百只蜜蜂飞来飞去,争着要出来。半晌他嘴唇才动了动,冲口而出的却是最刺人的一个念头:"远离了我?为什么要远离!" 知白有些诧异:"陛下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么?我若还在陛下身边,也不知将来是好是坏,不如远离了。如今我元婴已结,寿数无忧——"他的眼睫又微微动了动,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说不定陛下百年之后,我还可求兵解——" "不行!"齐峻大吼一声。与此同时,山洞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四壁嗡响,也不知是地动还是被他这一声吼的,"什么好坏,朕统统不管,只要你回去!" 知白木然坐在那里的身躯也轻轻动了一下:"陛下!陛下无子——" "晋王有子!"齐峻在这一刹那突然觉得什么都明白了,识海之中一片清明,"晋王有子,我可过继。他是我的亲兄弟,将来这江山仍旧是我齐家的江山。"一直以来,子嗣、江山,都是他压在心头的大事,如今突然放开了怀抱,只觉得轻松无比,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知白枯瘦的手指,"你要陪在我身边,看着我平定四夷,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盛世基业!" 轰地一声巨震,将两人都掀倒在地上,双双滚进了泉眼里。山洞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震动,轰然倒塌…… 78、锁章 79、尾声 据盛朝史书的记载,正烨帝对国师秀明一生极为倚重。此位国师以童颜而鹤寿,终其生都保持着殊丽之姿。倘若仅以相貌而言,颇有佞幸之嫌,可是史书上却不敢有半字提到此事,盖因国师不但曾为孝敬太后延过寿,还曾数次救帝于不治之中。可以说,没有秀明国师,正烨帝恐会英年早逝,便绝无机会再建下四夷平定江山一统的大功,更无机会开五十年盛世了。 关于国师究竟救了皇上几次,这个事儿在史书上写的也不是特别明白。可考的至少有一次,就是皇上平定东南叶氏之乱的时候,伤寒致命,为国师所救。另外,还有些野史上说,在平乱之后,国师还于惠水县地动之中,救过皇上一次。不过正史上关于这件事却没有记载,只说国师"功成欲身退,帝不许,亲至惠水县追之返,终身不复言退"。 至于惠水县那次地动,史书上却说是一场天灾,只因正烨帝与国师双双在惠水县,才压服地动,消弭大祸,从此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正烨盛世,及后头长达三十年的太平日子。 当然,惠水县那次地动的来龙去脉,史官是根本不知道的,就连当时跟着正烨帝亲赴惠水县追还国师的那些侍卫们,也一样不知道。 事实上,连皇上究竟当时怎么带着国师出现的,侍卫们都不是很明白。他们只是在地动之时看见皇上被甩下马背,然后消失在一个大坑之中,等他们过去,坑已经坍塌下去。他们挖了又挖,然而地动山摇之时,越挖越塌,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掘开的。说实话,那个时候所有的侍卫都已经准备着回京城之后被处死了。 正在众人暗自琢磨是现在挥剑自刎以免殃及家人,还是回京城安排好了家人再为皇帝殉死的时候,又一声轰响自地下传来,将众人再次震倒在地。本以为是余震,谁知随后地不再动,却有哗啦啦巨石滚落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循声而去的时候,发现皇上和国师并肩站在山头上——哦,确切点说,是皇上抱着国师站在山头上。 当时皇帝陛下衣裳不整——当然这也正常,被埋在地下还能生还,衣裳不整算个什么?至少皇上还穿着衣裳呢,而国师——国师是披着皇上的外袍的,至于里头穿了什么,侍卫们没看见,也没敢看,因为国师被皇上横抱着,两条修长的小腿都露在外面,还有一双光脚丫。既然小腿露着,那大腿呢?再往上呢? 侍卫们十分识趣地低下了头,更识趣的譬如侍卫首领,一面磕头请罪自承护驾不力,一面就脱自己的外衣。有几个迟钝的还在琢磨首领这是打算立刻就来个负荆请罪?就见人家把脱下来的外衣递上去了,然后又在脱外裤。 负荆请罪不需要脱裤子吧?迟钝的那位还在琢磨呢,已经有反应快的,跟着开始脱了。 就这么着,给国师凑了一身衣裳,当然穿上之后的效果——侍卫们皆是人高马大,他们的衣裳给国师穿上宛如唱戏用的戏装。幸而众人穿的都是贴身紧靠,若是平日里的袍服,或许就可以直接把国师装进去了。 这件事,也成了知白的笑柄,至少日后齐峻是一想起来就要笑的,至于侍卫们,皇上能平安归来,他们就要烧高香了,谁还顾得上笑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上了马车之后,齐峻便忍不住追问,"我到这会儿还糊涂着呢,怎么突然间那石头就给掀开了,又是什么东西送咱们上到山头的?" 知白还在跟过长的衣袖做斗争,拼命把它们挽上去,闻言歪头一笑:"陛下猜!" 当时黑暗之中,齐峻只觉得眼前有淡淡金光浮现,仿佛一颗圆圆的种子落入了泉眼之中一般,然后知白让他闭上眼睛,便只觉得眼前白光灿烂,刺得人想睁眼也睁不开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泉眼里冲了出去,硬生生将压在他们头顶的巨石掀到一边,引发了山洞里新一轮的震动,碎石泥土纷纷崩落。 不过这些都不曾伤到齐峻,那时他双手紧紧抱着知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托住了自己往上送,头顶上仿佛还有什么东西遮挡着,只有些泥土尘沙落到了脸上而已。倒是上方不停传来什么崩裂的声音,最后他感觉到微风拂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站在山头上了。身后是一条巨大的裂缝,整面山崖都被劈开了似的,最后轰然崩塌,倒入升仙谷中,将一条山谷填得满满的,任何生物只要比耗子大,就甭想再进去。也就是说,升仙谷,从此就再也没有了。 "有点儿像棵树……"齐峻绞尽脑汁地想,"但树怎能长得那般快?且——树呢?"等他站上山头之后,可没看见有什么树。 知白嘻嘻一笑:"当然不是真的树。"他指了指自己的天灵处,"此为内丹所生,皇上或可谓之'识树'。"人有识海,此树即为识海中所生,名为识树。 "内丹?"齐峻脸色顿时一变,"你用了内丹?难怪你脸色有些发白,朕还以为是在山洞中久不见天日所致!" 知白笑了笑:"嗯,用了内丹。万物之力大者,莫过于种子,其萌芽生长之力,虽金刚巨灵不可胜。我肯破内丹,一处山洞算什么?当然啦,其中也有陛下龙精的补益之效——只是如今,我既无元婴又无内丹,泥丸宫也破,日后究竟是否还能修行,未可知喽……" 齐峻听他说什么龙精,还没来得及脸红一下呢,就听他又说自己没了这个破了那个,顿时一点害臊的心思都没有了,惊问:"没了什么?为何不能修行了?" 知白两手一摊:"什么都没了!我为了陛下,真是——"话说到这里,袖子又滑了下来,连忙再往上卷。 齐峻被他骇住了,一把抓住他:"什么?什么叫做'什么都没了'?你,你不是——"上下审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命不久矣的话来。 知白本来是在吓唬他,见齐峻脸色铁青,唇上却失了血色,居然是真吓住了,心下顿时后悔,硬把话又绕了回来:"先破元婴又破内丹,我十余年修行全部耗尽了,日后只怕再无进益。嗯——若是陛下能多跟我双修几次,或许好些?" "你——"齐峻怒视着他,恨不得把他按在座位上狠打一顿屁股!方才吓得他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了出来知不知道! 但手举起来,最后还是轻轻落下了。齐峻狠狠揉了一下知白乱七八糟的头发:"以后,朕天天陪你双修!" 皇帝金口玉言,言出必行。自从那日起,后宫妃嫔便再未见皇帝雨露。 当然这件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就是专管记录皇帝起居的彤史局也不知道。盖因皇帝也还是会去妃嫔宫中留宿的,但据史书说,正烨帝"威严逼人",彤史局记档的内监从来不敢入内殿,因此也就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能在彤史上记一笔说某某日皇帝宿于某某妃嫔宫中罢了。至于这一夜到底有没有颠鸾倒凤——难怪哪个妃嫔会去外头宣扬皇帝昨夜没碰她?那不是自己打脸么? 正烨八年,皇帝下旨,因宫中无子,接晋王长子入宫抚养。 民间也有这样的说法,家里没孩子的,若是能有个小孩子在跟前养一养,说不准就会带了孩子来,而且这个法子还真的十分有用,有很多人家都是因此得了孩儿的。所以皇帝下这道旨意,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 但放在颇通政治的人眼里,晋王长子不是来给皇帝带儿女运的,而是来做质子的。 先帝四子,长子正烨帝已经登基;次子平王叛乱被剿,连带着外家都一概扫平,已然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四子年纪还小着呢,正烨帝登基之后这八年,足够把他教导成一个安分守时,平庸无能的闲散王爷了;唯有皇三子晋王,既有封地又有儿女,可不是就成了正烨帝的眼中钉么? 这话不但是京城里有人在传,就连晋王夫妇自己也都信以为真,只得哭着将长子送走。晋王正准备亲自上书痛表自己忠心的时候,接到了正烨帝一封密旨。 这封密旨的内容,是在正烨帝逊位之后很多年才渐渐透露出来的。这密旨的出现,推翻了正史上关于正烨帝传位于侄儿的那段记载。 正史里说,正烨帝是终身无子,又见晋王长子六艺俱成,这才起了传位之心。可只有看了密旨的晋王夫妇知道,在正烨帝将自己长子接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立他为太子了。只不过那时正烨帝还年轻,宫里的妃嫔们还年轻,朝堂上还有各家势力正瞪着眼指望自家女儿生儿子呢,若此时就立晋王长子为太子,他立刻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因此,正烨帝将晋王长子作为质子带进了宫,对外又表示此为皇长孙,理应仔细教导,亲自为他请了文武师傅。当时众人都以为,皇帝这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拿侄子当质子的事实,博个好名声罢了,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然后十年后,正烨帝依然没有儿子,而晋王长子却长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少年。太后是过世了,后宫的妃嫔们都过了好生养的年纪,朝堂上的势力也被正烨帝整顿得差不多了,然后,正烨帝立侄儿为太子,紧接着就带着太子出征西北,去打北羯了。 这一场仗,盛朝大获全胜。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场仗看起来虽然只打了六个月,正烨帝却为此准备了十年。六个月后,北羯损失了十分之六的军队,直退一千里,龟缩到他们的王庭,而盛朝大军占领了连绵巍峨的黑云山。 黑云山密林千里,山路狭窄,隘口险峻,易守难攻。盛朝占据了黑云山的隘口,就等于掐断了北羯想要入侵盛朝边关的道路,只要隘口不失,此后至少五十年的安稳日子是毫无问题的。 在出征之前,也有大臣们反对过,一则是反对皇帝亲征,二则反对皇帝把太子也带去,因为若是战事不利,皇帝太子一锅被人端了,盛朝群龙无首,马上就要大乱,只剩一个被迁居冷宫的皇后能有屁用! 结果皇帝没听。按皇帝的说法,太子不能不经风浪,让他去看看战场,看看军士们是如何为了国家安定而拼杀的,日后他就知道如何更认真更谨慎地治理国家。 最后是皇帝胜利了。太子胆子很大,不但没被那些血腥场面吓着,反而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也能上马去斩几个北羯人的头颅。 北羯一退,皇帝立刻挟大胜之威,转扑东狄。东狄的战力还不如北羯,只不过仗着东北山深林密罢了。只是盛朝大军来得太快,东狄王族尚未及撤退,已经被人兵临城下,只得举族自缚出降,被安置到东南之地去"圈居",从此再无东狄一国。 这场仗打了不到一年,驱北羯,灭东狄,剩下西南之地的夷族不等皇帝动手,立刻上表称臣,年年朝贡。至此,四夷平定,江山稳固,百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 而后,正烨帝还在位了四年,为的是让太子逐渐接手国事,学着做皇帝。到了正烨二十三年,正烨帝退位,太子继位,号为继成。继成帝的亲生父母晋王夫妇被加封地,不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封地居住,偶尔在过年的时候进京见见儿子,之后也就赶紧返回封地,并没给御史们留下一点半点弹劾的机会。 至于退位之后的正烨帝,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的。 据史书记载,正烨帝退位之后,便不再过问国事,整日居住观星台,仿佛是修仙了。 要说正烨帝的父皇,那就是个笃信佛道迷恋金丹的主儿,但正烨帝是不信这些的,所以这修仙的说法总觉得不大可信。但他一退位就住进了观星台,终日与秀明国师厮混,这可不是假的。所以史官也只好将其记载为:帝入观星台,终日不出。并不好说究竟在里头是干什么。 再然后,当继成帝把国家治理得不错的时候,正烨帝就消失了。正史说他隐居,野史说他成仙,甚至还有人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被继成帝给咔嚓了,真是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继成帝没出来辟谣,只管每天上朝下朝,一如往常地办理国事。大概过了一年吧,这些谣言就渐渐平息了,倒是另有消息出来:有人说在山东见到了正烨帝和国师,当时国师正在求雨;有人说在西南山里看见两人采药,极像正烨帝和国师;甚至有一日之内,两地相隔千里,一地晨见帝与国师泛舟,一地则慕见帝与国师野炊,简直是传得神乎其神。 再然后……这些消息也就渐渐地没有了。因为继成帝开始立后、选妃、生子,新一轮的帝位交替又要开始,而人们的注意力总是更容易被新鲜事吸引过去,至于正烨帝与秀明国师,渐渐的就成了故纸堆里的两个符号。随人艳说神仙事,往者已矣不可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结束了。至于被锁的78章,其实就是啪啪啪,不影响理解内容的。但是因为啪啪啪太多,改都木法改,所以也就木法解锁,将来如果出定制,会一字不落放到里头的。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