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圣婴女中》作者:四百八十寺 文案: 一个战地女记者,一个德籍华裔女子,一个美籍女校长,一个随军日本军妓,一个市井民巷中的妇人,一座沦陷的城,一片给人希望的安全区,一所接济难民的教会女校,一群在“生存”、“骨气”与“良知”间挣扎的难民。 镜头中的生与死、善与恶。 看战争与屠杀怎样伸出凶残却巧妙的手,将几个本无关联的女性的命运糅合交织在一起。 这一场南京大屠杀可以无关乎男人与枪炮,而只关乎她们,和人性。 继《破谍》后又一新作,希望大家喜欢~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虐恋情深 民国旧影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芳醒,弗洛伦斯·吴,琼斯小姐,小野千夏,冯二鹅 ┃ 配角:渡部次郎,周嫂,克劳斯,等 ┃ 其它: ================== ☆、初更 (一)一九七七年初冬,旧金山 下午三点的唐人街还没有完全醒来。 “您好,我姓俞,昨天电话里预定了一间包厢。”一踏进这家小酒楼的门,我便对桌后耷拉着脑袋的门房小哥说。 他正要打一个哈欠,被闯进的寒气和我的声音扰了,困泱泱的眼睛猛地一抬,右眼的眼皮一挑,叠起了几层,哈欠也退了回去,定了定神,这才反应过来,抓起桌上的簿子,“哦,俞芳醒女士是吧?”他揉着叠了层的眼皮生疏地念我的名字,“您的朋友已经在二楼等您了,请这边来。” 我跟在门房后头,踏着狭窄油腻的台阶往楼上走去。我的心脏不太好,刚才路上走得有些急了,这会儿有些喘不过气来。 “俞女士您慢点走,”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声音,放慢了脚步,“有点暗,您注意脚下。” 慢点走,慢点走。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的警报声、枪弹声、呼救声,在这一瞬交织在一起,在我的耳鼓间一闪而过,我感到更加气短了,仄仄的楼梯似是没有尽头。 门开了,窗前站着的人转过身来,眼中还残留着先前一刻凭窗远眺时的善感情绪。门房小哥说了句什么便转身下楼了,他才无心搞清两个老太婆为何在下午三点约了一间饭店的包厢,我们看上去像是会给他一笔体面小费的人,这对于他来说就够了。 四十年光阴缩短成了门到窗户的距离,我看着窗前的人,说不出话来。四十年前的人和事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却没有想过还会见着她,是啊,若不是昨天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谁又能想到呢? 我从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上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也猜想着分别后的一切。 “俞小姐。”她蠕动着不再年轻的嘴唇,客客气气地叫了我一声。 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对于她,无论是在当时、记忆中,还是眼前,我都拿不准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这太复杂,这个故事太复杂。 她从窗边走到离我较近的一张圆桌旁站定,拿她那双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我想起来了,那曾经是一双年轻的、狭长的内双眼睛,本是稚嫩而文秀的,如今那双眼睛的主人已和我一样,成了年过花甲的老妇。我从这双经时间涤荡过的眸中寻找熟悉的东西,一些我当年不忍去看的东西,我们不可避免地端详着彼此,末了,她冲我那么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上午我去看了琼斯小姐。” 我也对她微微笑了,“她知道你能去看她,一定会很高兴,”顿了顿,“昨天电话里,你说有东西给我?” 她低头,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样物什,郑重地递上来,“他临终前让我把这照片交给你,他说,你是最有资格替他保管这照片的人。”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起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双手失去了大脑的指挥,也不晓得去接它。 “俞小姐……”她见我这般模样,语气和眼神中都透出了担心。 “喔,”我回过神来,双手接过那只拿绒布小心包裹起来的物件,拆开了绒布,是一方小巧的相片夹,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竟不敢再打开。 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那是什么照片,我本能地知道。四十年了,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我拍过无数的照片,得过大大小小的奖章,然而,在我的心里,没有一张照片能和手中的这一张比。 我睁开眼,慢慢打开那方相片夹,四十年的时光给相片染上了一层暗黄,相片上的女子平静地望向窗外,亦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我看到了那个午后那间房里阳光下轻轻跳动的灰尘,不,我听到了那敏感纤细的跳动;我嗅到了刚刚被肥皂清洁后的体香……那一刻的安宁又被外面的嘈杂所代替,我听到了流弹划破夜空的绝望;看到成群的女人跪在院子里,她们在祈求,祈求我们收留她们;我嗅到了鲜血的咸腥、腐尸的恶臭……那一幕幕,一幕幕的记忆是那样鲜活,将我带回一九三七年的那个冬天。 (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底,南京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的那个下午,我把这日子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也因为那天我同时邂逅了这个故事中三位重要的女性。 那个下午,天还很暖和,南京城的百姓依旧为着生计奔波着,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着,如果他们知道十六天后这座城市将会沦陷,知道自己将会妻离子散,知道这身边的一砖一瓦、亲人朋友将永远地被摧毁永远回不来,他们又会怎样? 那天下午,二十三岁的我正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段窄窄的民巷,我想抄近路到宁海路的圣婴女中去。日军的轰炸越来越密匝,有消息说他们要攻进南京城来。全国记者联合会的保险柜中有些珍贵的底片和材料,听说美国教会开办的圣婴女子中学很安全,我受联合会会长的嘱托,去找当时的校长——美国人琼斯小姐,请求她允许我们将这些底片和材料转移到她们的校园中去。 其实这一切本可以与我无关。我是八月初从天津南下首都南京的,当时是去参加一个为时一个月的记者培训。我出生在天津一个殷实的儒商家庭,按照家人的安排,培训结束后,我就要回去和只见过一面的黄先生成婚。 培训开始不久便打响了淞沪会战,日军的飞机时不时绕到南京来轰炸一轮,当时南京城中许多有门路的人都迁走了,去周边的乡下,或者更远的地方:成都、武汉、天津、北平……家中一个又一个电报催我回去,他们越催,我越拖延,不愿意回去结婚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我要实现我的战地记者之梦。 南京城中真的要发生一场大规模战役吗?想到这个,我便激动得夜不能寐。父亲赠予的一部莱卡相机便是我最珍贵的家当,我曾经和几名记者冒着生命危险爬到当时中央医院的楼顶,拍摄到了日军飞机轰炸一座覆有红十字旗帜建筑的照片,也曾在轰炸过后深入民巷,拍摄那些被炸毁的房屋、被炸死炸残的百姓……看得越多,我就越想留下。参加培训时,一句教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胸怀这样的使命,我骑着自行车从那段窄窄的巷子穿过,要到那头的圣婴女中找琼斯小姐。 巷子出奇地窄,一个略显壮硕的中年妇人搬了把藤椅坐在巷子中央,一脸的怒气,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 打她坐地儿的对门又走出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拎着个褪色的箱子,身上的长衫也洗得发了白。我不得不下了车推着走,这么窄的巷子,说不好就碰到别人。 男人先开了口:“冯嫂,骂着呢?” 我一听便乐了,原本想快点过去的,这会儿却放慢了步子,想多听一耳朵。 “没见过这样的甩(suai三声,南京方言,这里是贬义词)男人!”被称作冯嫂的依旧盛怒,“杨师傅,你评评理,现在渡轮的船票多难搞!我费了多大事托了人,压箱底的钱拿给这个甩男人让他给人送去,结果他拿去赌掉了!”冯嫂申诉完了委屈,又不干不净骂了一串。 自屋里面传出闷闷的男声:“哪能就打进来?”想必这声音便是冯嫂说的甩男人口中发出的,“唐将军带着几万口子兵守着呢!听人一起哄,你就要跑到乡下去,我们南京是风水宝地,打不进来的。” “哎呀老冯,”拎着箱子的杨师傅叹道,“小鬼子厉害得很,你看看连上海都丢了,就前两天,无锡也被他们打下了,那边的难民都在往北边跑呢。” “我们这可是南京,”屋里那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六朝古都,龙盘虎踞的是附王之气,哪里就能让那小鬼子给占了?” “哎哟我的冯老哥哎!没错,我们南京城西北两面背水,正是兵家所谓的‘背水一战’的绝地,这说法在冷兵器时代说得通,高山大江皆是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可现在拼的是火器啊,小鬼子的高枪大炮一来,完全倒过来了,高山大江就成了守军的死地啦!” “你俩别站这里说这些文绉绉的,听不懂!”冯嫂转头冲里屋骂道,“就会赌!这下好了,命都要赌掉了!”又转头问杨师傅:“老杨,你这也是要走啦?裁缝铺子不要了?” “唉,唉……” 杨师傅刚要说什么,打我来的方向传来两声汽车喇叭,我们一同往后看去,是一辆蹭亮的黑色轿车,车前插着一面德国的国旗。 冯嫂抬手冲着轿车摆了摆,咕哝了句:“过不来的。” 我也瞅着悬,这巷子实在是窄,并行三个人都嫌挤。谁知那轿车不依不饶,又往这边驶了一截,“嘟嘟”地叫着,颇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杨师傅趁乱对冯嫂径自打了个招呼,急急地走了。 冯嫂打藤椅上站了起来,掐着腰,迈着大嗓门喊道:“过不来的没听到啊?!” 那边却将喇叭按得更响了,大有“誓不回头”之势。 我好奇地往轿车驾驶座上看去,看见一个头戴洋帽、一头整齐卷发的洋人女子,正端详她,车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墨绿色的掐腰毛呢大衣,颈背笔直的,高挑得很,再一看脸,却是中国人的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 女子礼节性地给了冯嫂一个微笑,笑得有些匆忙,有些不情愿,看出她被冯嫂先前的粗鲁劲儿扰着了,她打着手势比划着,口中蹦出的几个词儿洋腔洋调的,我听着意思,大约是说只要冯嫂让一下,车就能过去。 冯嫂笨重的身子重新往藤椅上一压,实打实地“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假洋鬼子!” 被称作“假洋鬼子”的女子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走回了车里,直接往这边碾来,开到了冯嫂前面,“嘟——”长按了声喇叭。 我觉得这事儿冯嫂不占理,这巷子终归不是她家的地产,别人有行车的自由,便走上前,冲她笑了笑,“大嫂,要不咱就给她个方便,让她过了吧。” “凭什么呀?洋人了不起啊?洋人就比咱尊贵啊?再说了,她还是个假洋鬼子!” “这……跟她是什么人也无关,路是公家的,咱得让人走啊。” 冯嫂不理会,也不知从哪里抓了把瓜子,竟坐在那儿嗑了起来。 轿车真怒了,接二连三地响着喇叭。 我走了过去,开轿车的女子摇下了车窗。 “她……她精神有点问题,”我用英文对她说,“是个疯子,呃……这里也确实窄,小姐你换条路吧?” 她拿一双漂亮的眸子略过我,又看向前方坐在马路中间嗑着瓜子的冯嫂,“不,她不是精神有问题,她只是粗鲁。”她的话说得平静,却难掩那么一丝傲慢。 我没骗到她,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都僵在那里。 女子又转回头,牵了牵唇角,算是给我一个笑容,“谢谢你。”说完便摇上了窗户。 她的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奔冯嫂面前。 冯嫂不知不觉直了腰,她的身体做好了随时跑走的准备,这样僵持了两秒,她突然站了起来,将藤椅往路边一扔,捋起袖子往轿车上爬去。 我捂了嘴巴,才不至于惊呼出来,但随后,出于一个记者的敏感,我端起相机记录了这一刻。胶卷在当时很是珍贵,但不知为何,我愿意为这件事“浪费”一张。 冯嫂就真的顺着挡风玻璃爬上了车顶,车内女子紧抿着双唇,无奈地看着这个南京小巷中的妇人爬上了她的车,又极不雅观地攀着挡风玻璃,上了自己的车顶,轿车抖动了两下,原来是冯嫂在车顶上跳了两跳,随后她又沿着后盖爬了下来,使劲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喊道:“我冯二鹅今天给你让了路,你倒是走啊!” 轿车绝尘而去,我在想,车内这位女子究竟是运集了多少修养,才不至于趁冯嫂在车顶蹦跶时一踩油门将她甩下。 (三) 我到圣婴女中时,琼斯小姐已经在她的办公室等我了。一名中国教员将我带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琼斯小姐,四十岁到五十岁的年纪,后来我知道,那一年她四十三岁。她长着一头棕发,棕色的眼睛,容貌端庄,体格略显魁梧,笑起来很是和蔼。 之前我们跟她通过电话,简单陈述过我们的请求,所以等我进去时,琼斯小姐已经基本将这件事考虑成熟。 “圣婴女中毗邻各国使馆,在轰炸中拥有一定的地理优势,加上我们的防空洞也建造得十分结实,你们记者联合会并不是第一家找到我们要求借用校舍的社团组织,我们不接受官员的私人财物托管,不接受军事物资托管,其他有一定社会价值的物品,只要空间允许,我们都会提供帮助,包括你们的胶卷和材料。”琼斯小姐缓慢而沉着地说完这一段,随后给了我一个微笑。 这太好了!甚至省去了我来之前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词和一连串的保证,爽快而又讲求原则,第一次会面就让我对琼斯小姐充满了好感。 随后她亲自领着我查看了准备储存我们联合会物品的课室和橱柜,原来她连这个都想好了。我跟随着她及一名教员在走廊上边走边聊,迎面碰上一位高挑女子,眼熟得很,定睛一看,竟是先前巷子里遇到的那位驾车女子。 “是你啊!”我还挺开心。 “你们认识?”琼斯小姐话语中透着惊讶。 “哦,刚才来的路上有过一面之缘。”我讪讪地笑着,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感谢那桩本不该存在的麻烦事,” 那女子摘下手套,伸出手来,“你好,我不认为我们介绍过彼此,我叫弗洛伦斯·吴,昨天刚刚抵达南京。” “你好,我叫俞芳醒,八月份来的南京。”我与她握手。 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她的身份,只当她是刚刚调来这所女中的教员,还在心里默想她怎么会在大家都想办法外迁的时候来到南京工作。 从教学楼走出来,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琼斯小姐也很忙,我便不再打扰,向她谢别。 刚走到大门口,琼斯小姐却又叫住我,“俞小姐,你一个人在南京,住在哪里?” “我住莫愁路邮局附近,一位培训班的朋友出城了,把住所让给了我。”我转过身,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点点头,“如果有一天你的住处不安全了,你随时可以搬到圣婴女中来。” “那太谢谢您了!” 我在感谢她时,还没有意识到这对于我来说将是多么大的恩惠,半个月后,当我看到安全区内外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甚至幼女与老妪,惨遭强.奸、虐待与杀戮时,当我看到成千上万的难民涌进这方小小的校园、在寒冬中争衣抢食时,我才知道,琼斯小姐这慷慨的提议挽救了我的尊严和性命。 “不需要谢我,”她说,“你看上去是个勇敢的姑娘,战地记者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 “我知道,”我笑了,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只要它不丢就成!” 她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那么,俞芳醒小姐,就请用你生命的芳菲,去唤醒良知与和平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至完结~ ☆、二更 (四) 十二月七日。天刚蒙蒙亮,守城的官兵头天还看见蒋委员长一身戎装,慷慨激昂地给大家训话,鼓励大家誓死守卫南京,守卫孙总理的陵寝,而此时的明故宫机场上方,一架飞机正徐徐上升,在一小分队飞机的护卫下,穿过云层往西飞去,那是蒋委员长的专机“美龄号”。那个早晨,蒋委员长离开了南京。 还好,唐生智和他的部队还在死守。 敌机开始了不分昼夜的狂轰滥炸,我们将唯一的希望寄予天气,平常那些我们所憎恶的阴雨天,在当时就是救命的天气,只有在这样的天气里,由于能见度低,日军才会停止轰炸。 而包抄而来的日本陆军先头部队已经在南京城外和我军接上了火,我们在城内都能听见隐约的枪炮声。城墙内外的建筑被我们自己的军队烧掉了,那是国军的“焦土战术”,他们将那些百姓的房屋烧毁,以拖住日军进城的步伐,再后来他们也连片地炸毁城中的民宅,只要是有可能在战斗中阻碍他们视线或者有利于日军掩护的建筑,都被他们夷为平地,我常常在想,这样的牺牲是否得不偿失?毕竟失去家园与财产的都是无辜的平民。 这期间我去过圣婴女中两次,一次是运送材料,还有一次打那儿路过,顺便进去看看琼斯小姐。她一直很忙碌,忙着接济陆续涌入的难民,忙着指挥校工们打扫卫生分发食物,忙着和安全区组委会的委员们拜访各国使馆,从中斡旋…… 第二次过去时,教学楼的各间教室就都被难民占满了,我惊讶于难民们涌进来的速度,楼道里乱哄哄的,琼斯小姐正要出门办事,看见了我,便问我能不能去三楼帮助弗洛伦斯·吴分拣药品,我立马答应了,奔着三楼走去。 再见到弗洛伦斯·吴,只觉她看起来比先前憔悴了一些。 “吴小姐,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她从一箱药品后抬起头,朝我看着,随即认出了我,“是俞小姐,”她微微一笑,“请进吧。” 我走了进去,看见箱子里陈列着的都是印着洋文的瓶子,“喔!你是红十字会的!”我恍然大悟,难怪会赶在这个时候来到南京。 “我不是,只是读书的时候学过一些医护知识,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她分拣好了一箱药物,抬手将鬓前的一绺秀发拢至耳后,“请你将标签为蓝色的瓶子都捡进这只箱子里。” 我卷起袖子跟她一起干起活儿来,“那你……是这所学校的教员?” “也不是。”她摇了摇头。 “咦?眼下四处战乱,别人跑都来不及,你怎么会来南京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仍垂着眸做着活儿,眼波之中却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柔情,“我来中国找我的未婚夫克劳斯,他很快就要从北方过来到南京城外的栖霞山,他们的厂房在那里。” “哦……”我消化着她的话,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你不是中国人吧?” “我出生在德国汉堡,我的父辈于世纪初移民去了德国,所以,我算是德籍华裔吧。” 我觉得这对话有点像记者问答,便笑着揶揄她,缓和一下气氛,“难怪你会说一些中文,但又不是很流利的样子。” 她也笑了,“我的父母经常用中文彼此交流,我听得懂,但确实说得不太好,不过我相信,经常和你们交谈,我的中文会有长进的。” “一定会的!”我想了想,又好奇起她的未婚夫来,“那克……哦,克劳斯,什么时候能到?” “他和同行的人从北京赶来,滞留在了徐州,很多铁路线被炸毁了,具体日期暂时还没法知道。”她的眸中又笼上了一抹愁云。 后来我才知道,弗洛伦斯的未婚夫,也就是德国工程师克劳斯,就职于一家德国电线厂,该厂和中国的民营资本家联手,在中国境内开设新厂,所有设备由德国进口,购买设备的钱由中国厂家向德国母厂借贷。三七年的这个冬天,设备刚刚在南京郊外三十公里处的栖霞山厂房内组装完毕,还未正式投产,日本人的飞机便来了。 中德子母厂一协定,设备款还有八成未付,仍属于母公司资产,便高新聘请本就在厂里做技术指导的克劳斯留下护厂。他的未婚妻弗洛伦斯·吴在德国听到这个消息,不顾家人阻止,远渡重洋赶了过来。克劳斯当时人在北平,和中国厂的老板协商南京方面事宜,听到未婚妻赶赴南京的消息,便给德国驻南京大使馆写信,请求使馆保护她,使馆将弗洛伦斯托付给了圣婴女中的琼斯小姐,直到她的未婚夫赶回南京为止。 “那你一定很担心了。”我叹道。 “是的……”她仿佛陷入了沉思,片刻后眼角眉梢又生动起来,“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打算来年四月结婚。” “呀!恭喜你!”我有些替她憧憬,可笑容还挂在脸上,却突然想起了我和黄先生的婚约,同是要办喜事的人,我却压根不爱我的未婚夫,我们在父母媒人的撮合下只见过一次面,他有可能爱我吗?我不信。 “你呢?你在这里工作?”她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哦,我本是八月份来南京参加一个记者联合会的培训,后来看要打仗了,便留了下来。” “你是记者?”她看向我,眼眸忽闪着。 “嗯,记录这场战争是我的使命。” “你真伟大!我看过一些关于欧洲四年战争时期战地记者的故事,那是一群常常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用自己的笔、镜头和良心来还原战争的真相,我很崇敬你们!” 我们就这样聊着,分拣好了药品,又一起将箱子抬到走廊上去,没多大一会儿,只见琼斯小姐急匆匆地从外面赶了回来,还没喘匀气儿,便向大家宣布道:“红十字会批准了我们的粥厂!从今晚开始,校园西北角的食堂改为难民的粥厂,红十字会拨了些米和蔬菜给我们,这里的几位女士,陈小姐、袁小姐、吴小姐,你们愿意兼职厨娘吗?”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很开心,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弗洛伦斯,眼眸中都闪烁着光芒。 我突然很动心,很想加入到这个有趣的女子兵团中去。 “琼斯小姐,我可以搭把手吗?”我问道。 琼斯小姐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十分需要人手,越来越多的妇女和儿童投奔了我们,就连男人也想进来,校园里乱成了一片,能多个人帮忙都是份力量,可是……你忙着拍照与走访已经很辛苦了,对了,”说到这里,琼斯小姐仔细将我看了看,“你的住处怎么样?” “邮局旁的防空洞刚刚修好,附近的居民基本都在那里过夜,我也一样,听说南京城中现在有大约五千座防空洞。您有什么需要我的,我会尽量赶过来。” 琼斯小姐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仅仅是日军的空袭……”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琼斯小姐。 “战争……战争对于亲历者来说就是整个世界的颠覆与重组,教授、商人、工人、妓.女、乞丐、强盗,富人、穷人……原先的这些界限都模糊了,法律将形同虚设,道德在生存面前会变得异常脆弱,到那个时候,我希望圣婴女中依旧是一片有序的净土,而外面的世界,我就不能保证了。所以,俞小姐,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想你还是搬进来比较好。” 那一天我无法拒绝琼斯小姐的好意,虽然她的话于当时的我还一知半解。 当天下午我费尽周折和远在天津的父母通了最后一次电话,电话里,母亲说她每天打听南京的消息,说她为我急出了病,让我赶紧回去,我对他们说,我现住在一家美国的教会学校里,教学楼顶覆盖着一面硕大的美国国旗,我说我和美国人、德国人住在一起,日本使馆的人都对我们很照顾。我不知道这样说他们有没有放心一些,但愿有吧。 (五) 十二月十二日。火,四处都是大火。 傍晚的时候,擦黑的天际被一串红红绿绿的信号弹划破,据说那是城中的汉奸在为敌机指示轰炸目标。 远远看去,紫金山满山都是大火,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火光冲天,将南京城燃成了一片白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混乱。 我揣着相机在安全区交界处流连,听一些跑路的难民说,日军已经进城了,又有些人说还没有,而我之所以守在这里,是想拍一张日军的先头部队进城的照片。 暂时还没有遇到日军,然而我们自己撤离的部队却频频从安全区经过,按照规则,中日两方军队都不允许进入安全区。街巷中呈现出一番骇人的景象,一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甚至一些撤退的散兵,趁着乱闯进民宅里偷抢打劫,我拍了几张照片,我的手居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前几天琼斯小姐的那番话终于在我心中慢慢清晰起来:社会各个阶层的颠覆与重组,法律将形同虚设,道德在生存面前会变得异常脆弱……是啊,这个时候,管你先前是做什么的,家里有多少财产,保住命的最大,国家都在存亡的边缘,国家机器哪有工夫去管这些打家劫舍的事情? 粥厂开饭的时候,我赶回了圣婴女中,帮助大家分发食物。那天晚上我们在学校工作着的十八个人:从琼斯小姐、她的助手、几名教员、我、弗洛伦斯,到洗衣工、清洁工,等等,我们都领到了一条美国大使馆制作的臂章,以证明我们是美国学校机构的雇员。 将难民们的晚饭安排妥当,弗洛伦斯整理着她那条已经被挤得皱巴巴的臂章,她看上去很是疲惫。 我递上一杯水,“你还好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人,”她指了指围堵在粥厂门口的黑压压的难民,“毫无纪律可言,我们不分昼夜地工作,只为让每个难民吃到一份可以果腹的食物,等发完了餐,却有一批人围上来说根本没领到,而有些人则偷偷折回来领了两份甚至三份!这真是无序极了。” 我理解她内心的挫败感,大几百人的衣食住行落在我们几人身上,虽然艰难,但胸中总觉得是光荣的,可看见一些自私狭隘的难民的所作所为,又会本能地生出一种无谓感。 “请排队!排队!这是我每天都在向他们重复的话,可收效甚微……‘文明’有那么难吗?”弗洛伦斯失望地结束了她的控诉。 我想她的内心里是有些鄙视这些人的,从那天的冯二鹅到今天的这些难民,而我是不愿意自己的同胞被鄙视的,虽然关起门来我也觉得他们这样不好。 “今天晚上我们再和琼斯小姐商量商量吧,看看有没有办法改进,”我叹了口气,“中国有句古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眼下这些百姓在战争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生劳作所积攒的财富,不要说仓廪不足了,当下的每一分钟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因此‘礼节’、‘廉耻’就被抛却脑后了吧,求生本能站了上风。” 佛罗伦斯喝着手中的水,没有再接话。她的眼眸重新静了下来,透着落寞,这让我想起她的来历,这些天来,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她只是个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德国人,直把她当成我们中的一分子了。 “你的未婚夫呢?有什么消息吗?”我又问道。 她牵了牵唇角,“暂时没有,我只希望他安全。” (六) 到了第二天,十二月十三日,日军就正式进城了。 听说我们的军队只有小部人马激战到了最后,这一天城中街道上还有零星的守军在抵抗,但大队人马撤的撤,死的死,降的降。 南京城停电了。琼斯小姐说,既然日军占领了南京,往后的日子应该能慢慢走上正轨,不用天天躲防空洞,在她当时的意识里,那应该是一支有着起码军纪的军队,占领有占领的说法,一切都会按照国际法来。 她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天真了,或者说,是日军的行为超越了任何正常人的估量。日军占领南京,并不是灾难的结束,而只是开始。 那天我揣着相机,躲在保太街一间废弃的铺门后拍摄日本兵进城的照片。九年后的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国际军事法庭调查日军在南京的侵略行为时,当年圣婴女中幸存的一名教员通过我的一张照片指认出了渡部次郎,他是当年最先攻入南京的谷寿夫师团中的一个曹长,并与圣婴女中后来发生的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渡部次郎后来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他的罪行,包括杀害五十至六十名中国平民、强.奸十至十五名中国妇女,以及在南京与其周边地区抢劫价值七十美元的财物。临刑前,渡部次郎在狱中写下了一篇五万字的回忆录。 这样一个人性泯灭的恶魔,却是由他笃信佛教的祖母养大的。 一九三七年八月,新婚燕尔的渡部次郎告别了妻子,随着日本战舰登陆中国吴淞码头。当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上等兵,空有一腔效忠天皇、为国捐躯的澎湃热情,却没有杀过一个人。 没有人生来就会杀人,尤其是自小被祖母教育爱惜蝼蚁生命的渡部次郎,尽管是在部队里被灌输“杀死一百个中国人,为国捐躯、效忠天皇”的渡部次郎。 第一次杀人是在上海的一场战役中,一名中国士兵向他扑去,在你死我活的关头,渡部次郎的刺刀扎入了这名士兵的胸膛,滚烫的血浇了他一脸,烫得他直颤抖,竟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休战时,和所有的日本军队一样,渡部所在的部队抓来占领地的百姓以及中国战俘,供士兵们练手。渡部说他第一次练习斩首时,那个百姓模样的中国人吓得小便失禁,当时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个人,心里突然生出憎恶,手起刀落,那人的人头并没有被全部砍下,还连着一小半的颈,他狂叫着又劈了一刀,终于那人头往前滚了出去,剩下的身子突然伸直了,像是去追自己的头颅一般往前栽去。 终于,渡部次郎觉得自己可以挺直了背做一名合格的上等兵了,只有能够毫不犹豫地屠杀中国人的兵,才是合格的天皇陛下的士兵。 到了十一月底,淞沪会战结束了,渡部次郎和其他日本兵一起欢天喜地等待凯旋,而一想到小别的新婚妻子,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渡部次郎便难掩心头的激动。 谁知又接到命令:继续向三百公里外的首都南京挺进,还有一场战役等待完成。 离开上海的海岸线越远,即意味着离家人和妻子越远,也意味着离死亡越近。进攻南京本不是一个妥善周密的计划,南京是首都,上海至南京沿线一直有蒋.介.石的正牌精锐部队防守,日军的弹药和粮秣补给都出现了不足,饥寒而又满腹牢骚的日本士兵不敢对上作乱,便将所有的怨气加倍发泄在中国人身上。 南京大屠杀并不是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入南京城时才开始的,早在日本兵大规模向南京挺进时,沿途便伴随着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杀戮、强.奸、抢劫…… 那天我躲在保太街那扇铺门后头,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的镜头捕捉到了渡部次郎,捕捉到了一群刚刚攻下南京城的、正在彻底向恶魔转化的军国主义疯子。 也正是那一天,谷寿夫在中华门扬起军刀,面目狰狞地对部下宣布:解除军纪三天。 这就好比将红了眼的困兽抬到闹市区,打开笼子,说:让你出去痛快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小伙伴们请把本文放入你的“晋江收藏夹”吧,我觉得这应该是值得收藏的一个故事。 文中的很多东西我都尽量做到可求证吧,圣婴女中的情况我参考了当年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文中栖霞山的电线厂参考当年的江南水泥厂,另外我尝试去描写日本人的心理,为什么他们会做那么多坏事?当然了,我不是研究这方面问题的“门内汉”,只能说尽我可能吧。 ☆、三更 (七) 十二月十四日的清晨,阳光,竟然有阳光洒进我的屋子里来,我睁开眼,回味着刚才的梦,梦里还是那个和平时代,母亲为着我的前程和父亲拌着嘴……这竟是两个月来最为安静的一个夜晚,没有了空袭,城里的枪炮声也几乎销声匿迹,是啊,这已是一座沦陷的城。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沸沸扬扬的,我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便走下楼去,院子里的景象吓了我一跳,一两百个妇女,什么年龄段的都有,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地恳求着,有些甚至哭得歇斯底里,琼斯小姐和几位教员已经在院子里维持秩序。 很快我便了解到,这些妇女在过去的一夜中都经历了地狱般的非难,日本兵闯进她们家里,将她们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抓走或杀死,而她们中的很多人都被强.奸,有些甚至被奸.污了不止一次。 她们听说安全区里的一些机构,尤其是圣婴女中这样的洋人教会学校收留女性难民,便成群结队地涌了过来,请求留下。 琼斯小姐有心收留她们,事实上我们是不忍心将任何一名难民拒之门外的,然而我们也很是为难。校园本就不大,最开始涌进的难民说只要让她们有个坐着的地方就行,现在看来,就连这个要求都很勉强了,更不要说越来越紧缺的粮食配给。红十字会分发给粥厂的定额米面已经供不应求,安全区委员会的一二十位外国人自己在搞募捐,争取填补安全区内这些避难所的食物补给空缺。 靠近我站着的这一片有位妇女哭声最惨烈,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自己的遭遇,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可后来总听到她说什么“甩男人”,我觉得有些耳熟,便去看她,是个胖实的中年妇人,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碰到过她,又觉得熟悉。 正想着,弗洛伦斯提了一壶热水走了过来,给难民们分发热水喝,那妇人瞅着弗洛伦斯,哭声突然小了起来,竟逐渐安静了,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弗洛伦斯,突然回忆起来了,这不正是十几天前在那截小巷子里爬上弗洛伦斯汽车的那个冯二鹅冯嫂么!这个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这么巧她就跑来圣婴女中避难,这么巧弗洛伦斯也留下来帮助接济难民。 琼斯小姐如我所料接收了这批妇女,我们让她们在院子里落了脚,讲了讲平时一些吃喝拉撒的规矩,便又抬来些热水,让她们自行来领取。 弗洛伦斯和我站在一起,一人面前一只大桶,给难民舀热水。弗洛伦斯对排队有一种执着的坚持,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的难民都知道,谁要是不排队,这位漂亮的洋小姐便会毫不留情地扣下谁的饭,让他饿到下一顿。这种风气很快就会由老人传给新人,所以眼下这一两百新来的妇女也会自觉排队来领开水。 为了节省空间,队伍一开始是一列,等快到热水桶这儿时再分成两列,一列到弗洛伦斯那里,一列到我这里。冯二鹅边随队伍向前挪动边拿一双眼睛瞟着,相机观变,眼瞅着到她了,竟要排到弗洛伦斯那一列,她将手交叉着缩进棉袄袖子里,暗戳戳地示意后面人先上。 队伍慢了下来,弗洛伦斯微微扬起下巴,对冯二鹅道:“请你站到队伍中来。” 冯二鹅没有办法,只得缩着头站了进去,很快便轮到她,也是典型的做贼心虚,若她不是那般鬼鬼祟祟,谁也不会记起她,甚至不会注意她,可她偏要一举一动都畏畏缩缩,一双眼睛也瞟来瞟去的。 弗洛伦斯递出长勺开水,对她看了看,眼神微微一滞,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波动,冯二鹅捧着茶缸的手显出了一丝犹豫,弗洛伦斯却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茶缸稳稳地倒满,冯二鹅盯着那冒热气的缸子,脸上竟有了喜悦和感激,嘴边的肌肉不自然地牵扯着,像是要给出一个笑,却又笑不出来。 “下一位。”弗洛伦斯轻声说道,并不去理会冯二鹅那难堪的欲言又止。 接近中午的时候,校园里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出去拍些照片,却被校工周嫂拦住了,她说现在大街上的日本人见到女的就干坏事,何况是像我这样的年轻姑娘,我说那我化装成男人吧,她说也不妥,说日本人把男人都抓走了,很多男人只是手上长一些茧子,日本人就说那是化了装的中国士兵,总之很危险。 正扯着,一个女难民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我扭头一看,是冯二鹅,料她有话跟我讲,便跟周嫂打了个招呼,和冯二鹅去一边说话。 “小姐……你还记得我呢?”她这么问着,一脸的愧色。 “有些印象。”我不知道她找我干嘛,也急着想出去,便简短地回了句。 “唉,唉……我姓冯,街坊邻居都叫我冯嫂……那天的事真是对不住……” “冯嫂,小事儿,我们也都不太记得了,眼下日本鬼子打了进来,四处为非作歹,就不要再记挂那些了。哦,对了,你家里什么情况?”我想起她先前总是叨念她的甩男人,便问道。 “哎……”冯二鹅长长地叹了一声,眼眶倏地红了,“我男人今早被鬼子抓走了,我不在场,是巷子里的小五子跑来告诉我的……眼下不知是死是活哦!” 我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这样的事情我今天听到了不少,只得说道:“你暂时在这里安顿着吧,也许他这两天就来找你了也不一定。” 冯二鹅神色扭捏了一下,又张口道:“那位洋小姐,”她朝西北角的粥厂努了努嘴,“是你们这儿管事的啊?我那天……”说着竟作势在自己脸上掴了一巴掌,“我就是这么个粗人,但心不坏的!我想着,去跟那位小姐道个歉呢……” 我觉得她有些多此一举,也或许是我当时心里被各种事情装得太满,根本无暇顾及这样的芝麻小事,便想着将她打发了,“吴小姐不会放在心上的,等我回头看到她跟她说一声。”我这么敷衍了一下,便急匆匆地想回屋准备一下出门了。 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琼斯小姐的车从外面进来了,开得很慢,再看看,后面还有一辆轿车,上面插的是日本太阳旗,再往后有一辆军卡。 我留了下来,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只见三辆车都在院门口停了下来,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后面那辆轿车是日本领事馆的,军卡上被押下二十来个中国男人。 男人们大多衣衫褴褛,他们被带到了院子中央,一时整个院子都安静着,难民们本能地蜷缩着,不知接下来要发生怎样的危险。琼斯小姐看了一眼全场,便发话了:“姐妹们,这里有二十六名中国男子,他们声称自己是平民百姓,但是日本皇军怀疑他们是化装的中国军人,我将他们带过来,如果其中有你们的父子兄弟,请站出来指认,如果不能证明他们是平民,他们将会被当成中国士兵处理掉。” 全场先是一阵骇人的沉寂,突然西北角传来一声嚎哭,大家扭头看去,竟是校工周嫂,周嫂哭着冲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口中断断续续喊着:“他爹!我终于找到你了!”,又拉着一旁一个年纪大点的男人,口中则是叫着他“爹”。 琼斯小姐走过去,“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这是我男人,”周嫂拉着中年男人,“这是我爹。”又拉着年老的男人。 两个男人最开始怔了一下,而后也跟着大哭起来,和周嫂抱成一团。琼斯小姐和日本人说了什么,这两个男人被带了下来,紧接着又有一些难民站出来,指认着那些男子,过了一会儿,二十六名押送来的男子全部被“认领”。 事后我知道,这些男人没有一个是在场难民的亲属,是机智的周嫂第一个站出来,救了两个男人的性命,底下一些胆大的妇女也站出来,将他们全部救了。 (八) 经过那番折腾,我到午饭后才得以收拾出门。我穿着男人的衣服,将相机藏在怀里,脸上也抹着煤灰,我知道这样很冒险,但一想到能拍到一些日军在南京城为非作歹的照片传到国际社会上去,我就觉得怎样都值了。 日军进城才一天工夫,街道上就显得不一样了,先前几天还在街上流连着的一些百姓和做小买卖的仿佛全部蒸发了,取代的是街边的尸体,男人女人都有,不时有火苗在角落里窜动着,那是目所能及的唯一活物。 我往前走着,看见前面水沟边有什么东西在动,又往前走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野狗在撕扯一具尸体,我的胃翻涌起来,别过头去深呼吸几口,我想走,却拿出相机,屏住呼吸,慢慢将镜头对准它们。 我的手指已经不再颤抖,可以精准地记下这些罪恶与凄惨,这是唯一让我自己感到欣慰的。 拍了两张照片,我突然听到一阵呼喊从前方远处传来,我下意识地闪到角落里,看到前面跑过来一个很年轻的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她跑得很卖命,嘴里“哇啦哇啦”地喊着,后面追过来三四个日本兵,眼看就要揪着她了。 一时刚才撕扯尸体的野狗也狂吠起来,场面乱作一团。出于本能,我跳了出去,声嘶力竭地阻止他们,一个日本兵转身往我这边追来。 “快跑啊!跑啊!!”我一边拼了命地跑,一边给那个姑娘打气。 日本兵在我后面紧追不舍,我的心头开始绝望了,不想脚下一滑,跌了下去,那是路边一个泥塘,我毫无防备地滚了下去,唯一来得及做的是卷起身子保护胸前的相机。 好在冬天泥塘结了冰,我没有陷下去,再看看周围,两具早已发黑的尸体就离我不远。 日本兵没有再追下来,大抵心急那姑娘,也料我滚进泥塘活不成了,我听见他折了回去,铁靴声渐渐远去。 我恨自己手里没有一把枪,可以将这几个日本兵全部打死,而我没有枪,有的只是一部相机。 我伏在泥塘那硬邦邦的地上,不敢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狗早就不叫了,那个姑娘也没声儿了,几个日本兵淫.笑着从上方路面上走过,我紧闭着眼睛,装成死人趴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那方泥塘都被我趴陷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原来早就没有知觉,我艰难地站起身,查看了一下相机,还好没有损坏,便往上面爬去。 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为眼前的一幕惊骇到捂起嘴巴才不至于叫出来。姑娘身上被捅了很多刀,下身□□着,两腿之间被插.进了一把短刀,旁边还挺着那两只野狗的尸体。 这就如噩梦一般,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地狱也不过如此吧!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救出这个姑娘!真是恨。 我咬着后牙槽,举起相机,拍了两张照片,然后脱下外衣,盖在姑娘的下身,跌跌撞撞地往圣婴女中赶去。 我是从西南角的一个小角门偷偷溜进去的,我有那个小门的钥匙。圣婴女中的正门口不知为何站着两个荷枪的日本兵,看样子像是在守门,可谁知是不是饿狼守着一群羊呢,毕竟这校园里围着的是一千多妇女。 我沿着小路往宿舍摸去,半道上却撞见一个女人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抽大烟,女人穿着脏破的花旗袍,花色和式样看上去很不正经,看到我她先是吓一跳,随后拿双饱含嘲讽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继续懒懒地抽起她的大烟来。 我意识到她应该是花柳巷里的那种女人,丢了饭碗便混进了圣婴女中,好歹在这里还有免费的饭菜吃。想到别的难民喝上一碗粥都满足得很,她却还有闲钱闲心在这里抽大烟,还要抢别人的口粮,我心里升上了一股怒气,好像先前对日本兵的那股愤怒也搅合了进来。可我不想与她说话,便大步走回了宿舍,摸出了我藏着的一小瓶酒,大口灌了下去。 胃本来就是空的,酒又喝得急了,很快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胃里难过,心里难受,眼泪也一个劲地往外流,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在今天、在这个时刻满得溢了出来,我吐了很久,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换了衣服,打了盆水,洗漱了一下,便出了宿舍去粥厂帮忙。 难得的是琼斯小姐也在,原来她得了些掺了麦麸的面粉,今天粥厂蒸馒头发给难民。大屋里升腾着热气,有了粮食,大家心情也都好些。 周嫂很快便发现了我的异常,扯着大嗓门问我怎么了,说我脸色很差,一时大伙儿都朝我看来,弗洛伦斯也转头看了看我,她正在切馒头,这活儿交给她再合适不过了,德国人的精准在她的刀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切出来的馒头拿肉眼看上去大小分毫不差。 我忙说没事,可能是外头有点冷,冻着了,弗洛伦斯拿了只馒头递给我,让我吃了暖暖胃,我谢过她,便向大家提起刚才看到的那个抽大烟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口粮紧缺,这种还有闲钱抽大烟的人,我们不能就由着她们在这儿混饭。 琼斯小姐走过来,她说她其实注意到了,有些社会上原本不安分的人混进来吃喝,但能怎么办呢?她们也是南京城的百姓,难道把她们推出去,推给日本人吗? 弗洛伦斯提议明天在难民中甄别一下,这样的人让她们在学校里做义工,清洁校园或者洗衣服。这个提议很快得到大家的赞同,学校里现在一片乌烟瘴气,急需清洁工人,吃饭的问题让人头疼,排泄的问题就更让人头疼,大家到处在找生石灰处理这些排泄物。 琼斯小姐建议我暂时不要往外跑了,“据我所知,日本兵已经完全失控,他们居然跑到安全区委员会威尔逊先生家中强.奸中国佣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去遭遇不测。” 我想到下午在街上发生的一幕,心头像堵着铅块,可我不想说出来加重大家内心的恐惧和负担,便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现在我们学校里都没那么安全了!”周嫂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错愕地看向她,学校里也不安全?发生了什么?突然又想到大门口的两个日本兵,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唉!小鬼子偷偷摸进来抓花姑娘!禽兽不如!”周嫂显然很生气,“琼斯小姐下午又去日本使馆抗议了,他们派了两个日本兵在大门口装模作样地守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把捏着手里的半个馒头,有点吃不下去,我转头对琼斯小姐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幸遭遇什么不测,请好好保存我的相机和胶卷,并将照片流传出去。” (九) 十二月十五日早晨,琼斯小姐又和日本人带了一批中国男子进来,让大家指认。难民们见昨天的那场指认很顺利,胆子也都大了起来,纷纷上前带走自己的“亲人”,周嫂也去了。 后来我常常悔恨自己当时没有拦下她。同行的几个日本军官里,有一个昨天也在场,他认出了周嫂,昨天她领走了一个“丈夫”,今天又去领“丈夫”,那个军官当即抽出刺刀把她刺死了。 一条鲜活的生命,上一刻还在跟我们一起干活儿、说话,突然就在我们面前没了,而且没得这么惨。 我们都失语了,就连一向如外交家一样能言善道的琼斯小姐也说不出话来。冯二鹅刚领了一个“丈夫”,这会儿坐在草坪上,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弗洛伦斯头一次看到这活生生的杀戮,整张脸,包括嘴唇,都退了血色…… 傍晚的时候,我们去清凉寺那边把周嫂安葬了,她只有一个儿子,一直在广州做工,我们联系不上他,也不能拖延了,眼下兵荒马乱的,也顾不得讲究太多的丧葬习俗,比起街头巷尾横七竖八的无名尸体,周嫂虽葬得简陋,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回来后我们和难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围着烤火,因着白天发生的事,大家都异常沉默,突然,西南角松树林里发出女人的尖叫声,琼斯小姐首当其冲跑了过去,我们也都往那边赶去,月色里就看见一个日本兵拖着一个女难民欲行不轨,琼斯小姐大喊了一声,日本兵先是往我们这儿看,看到琼斯小姐便仓皇提起裤子跑了。 我们把那名妇女带回了前院,很多难民平时去那片松树林方便,所以她的衣服上沾着很多秽物,那名妇女由于惊吓过度一直哭着,我们把她带到宿舍楼里替她换衣服,冯二鹅和另外一个女难民也来帮忙,她边收拾着污秽不堪的衣物边骂着日本人,虽然不好听,我们也就由着她骂了,总要有个出口。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们都没有了困意,这一天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没有人愿意独自回房休息,于是平时在粥厂帮忙的七八个女人,包括我和弗洛伦斯,便聚在宿舍楼里一个平时不常用的小起居室里闲聊,我们拉上窗帘,围着炭火,弗洛伦斯拿来了一包德国花茶,我们每人挑了一小勺泡上,弗洛伦斯说这茶可以安神。 大家边啜着茶边唏嘘哀叹,那么坐了一小会儿,不知谁提议讲故事,这提议一致通过,然而一时又没有人要讲,大家互相推让着,教员小何便说:“吴小姐讲吧,吴小姐从德国来,肯定有很多我们没听过的故事。” 大家听了这提议都很赞成,便都说让弗洛伦斯讲一个,她放下茶杯,说她今天总是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正好和我们分享一下。 “故事发生在普法战争期间,”她的声音温雅,中文也很流利了,“普鲁士打败了法国,便要求所占领地区的人们都改说德语。” “奴化教育吗?”我问道。 弗洛伦斯点点头,继续说道:“当时一队普鲁士的士兵依次视察那些法国的村庄,村民必须要用德语与他们打招呼,谁说了法语就被当场杀死。这列士兵进入一个村庄,命令所有会说话的村民全部出来排成队,向普鲁士人问好。村子里几十口人,一路问下来,当场杀了几个人,因为他们不会,或者不愿意说德语。到了队伍的最后,却见站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小小的一个身影,仰头朝士兵们微笑着,而这个婴孩的母亲,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混到队伍里的。” “然后呢?两岁的孩子会说一些话啦!”大家几乎同时嚷了起来。 “然后这列士兵的头头,便走了过去,一手举起屠刀悬在孩子的头上,一边笑眯眯地问道:‘小朋友,你会说些什么?’一时所有村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当时起居室里所有听故事的人,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为这个孩子的命运担忧着。 “那孩子就一个劲儿地朝士兵头头笑着,笑得‘咯咯’响,头头又问了一句:‘妈妈都教过你说什么?’大家屏住呼吸,惊恐地看向婴孩的脸,还有几个善良的妇人干脆别过头去。” 说到关键时刻,弗洛伦斯偏偏端起茶杯,细细啜了一口,再放下杯子时,我看见她的眼中已经染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悲怆情绪,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妈妈!’只听婴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几声:‘妈妈,妈妈,妈妈……’” “这说的是啥语啊?”大家齐声问道。 “什么语都是,什么语都不是。德语和法语口语里的‘妈妈’都是这么叫的,孩子只是一直说‘妈妈’,士兵头头的脸莫名抽搐了一下,慢慢放下了屠刀……” 起居室里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随后我们都鼓起掌来,我坐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早已是泪水涟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主线就都出来了 ☆、四更 (十) 第二天上午,几个下层日本军官带着两个日本记者来到圣婴女中,一同来的还有两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应该是军妓。他们来圣婴女中是想拍摄一些照片,表现日军“进驻”南京后和当地百姓“友好融洽”的生活。 日本人挑了一批看上去干净好看的难民,有男有女,把他们带到学校东头的礼堂里,先是拍一些合影,强迫着大家笑,难民们哪里笑得出来,可迫于日本人的淫威,只得咧咧嘴,勉强笑一笑。拍完一组照片,随同的军妓中有一个站了出来,掏出一把碎钱和糖果抛在地上,难民们许是饿急了,许是本就贪心,爱占些便宜,竟都扑到桌子下面、椅子背后抢了起来,这下好了,日军带来的记者将镜头对着他们,相机一个劲地闪着,我和琼斯小姐站在一边,我觉得脸上滚烫,是羞,是愤,琼斯小姐的一张脸则是煞白,尴尬到了极点。 这些日本人走后,琼斯小姐厉声呵斥在场的难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发火,她僵直地站在那里,瞪圆了眼睛将所有人扫视了一遍,当时还有几个不知好歹的妇女因着之前捡到的便宜相互嬉笑着,琼斯小姐这么一瞪,大家都安静下来,在那片刻的寂静中,我仿佛听到了琼斯小姐愤怒的心跳。 “你们,”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因努力压抑着羞愤而微微颤抖着,“怎么可以要你们敌人抛予的东西?怎么可以跪在地上争抢敌人的东西?你们不仅羞辱了全中国人,也羞辱了南京,羞辱了圣婴女中,羞辱了我琼斯小姐!” 那天晚上琼斯小姐非常低落,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晚饭前后去慰问难民,甚至根本就没有吃饭,早早地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院子里有人问起她,觉得她看上去怪怪的,早先那批被叫去拍照的难民中,有几个懂事的,没有去捡军妓东西的,就将这事情说给别的难民听,听的人也很生气,气日本鬼子作践中国人,气那些不争气的中国人自己作践自己。 而这件事、这股怒气,后来便阴错阳差地促成了一宗事件,一宗改变弗洛伦斯命运的事件,不过这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快九点时,我终究放心不下琼斯小姐,端了些简单的食物去叩响了她的房门。半晌,她走过来开了门,她说她在写日记,让我进去。 我走进屋子里,将吃的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的房间虽然简陋,但十分整洁,看得出主人的有条不紊。 “俞小姐,”她先开了口,“谢谢你来看我,你知道,我今天真的感到累了。” 我有点拿不准她的意思,怕她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便站起来说:“哦,琼斯小姐,您不要想太多了,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 她却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接着说道:“其实哪一天不累呢?哪一天都累。日军进城才短短四天时间,学校里里外外就发生这么多事情,你们中国人叫我‘活菩萨’,大家信任我,依赖我,每天都有人拉着我,求我收留他/她,每天都有人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忙寻找失散的亲人……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包括驱赶欲行不轨的日本兵、管理校园与难民、为大家的口粮与安全东奔西走、与使馆的人斡旋、与军官交涉……怎么能不累呢?可我愿意为中国人做这些事,我愿意为上帝所欲眷顾的子民做这些事。” “琼斯小姐……”我竟感到一丝自责,仿佛今天下午钻进桌底捡东西的人是我,声音也没有底气起来,“您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对大家失望了是吗?” 她捏了捏额头,转而又看向我,“说对大家失望,其实不公平。我确实是伤心了,但这并不会动摇我为中国人做事的决心,中国是个古老而美丽的国家,中国人,大多中国人,都是可爱的,有你这样勇敢而富于正义感的姑娘,有周嫂那样愿意为同胞挺身而出的普通百姓,是的,我接触到的中国人,大多是善良而知感恩的。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困境,你们都要挺直脊梁,要有骨气,再凶残的敌人也灭不了一个有骨气的民族。” 那天我记住了这句话:再凶残的敌人也灭不了一个有骨气的民族。 (十一) 十二月十九日。圣婴女中接纳的难民已经接近三千人,除了我们的宿舍和几间重要的储藏室,到处都挤满了人,女人和孩子居多,也有部分男性难民。 粮食明显不够,我们已经将一日三餐简化成了两餐,为了缓解压力,我们开始劝说那些四十五岁以上的妇女回家,和她们的家人团聚。妇女们挤在校园里是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欺凌,然而,她们留在家中的男性亲属又会因为无法证明身份而被日本人当作中国士兵抓走。那些妇女们口头上答应了离开,却都迟迟不肯动身,我们也没有采取任何强硬措施。 冯二鹅的丈夫还没有消息,我心里觉得是凶多吉少。这几日以来日本人集中杀戮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国男人,下关码头那边的江面上漂的都是死尸,听说他们一开始还是一排一排地杀,第一排的被打死后,让第二排的人上去将他们的尸体推进万人坑里或者推进江水里,自己再站上去,第二排的死了,第三排的给他们收尸,然后再轮到自己,以此类推……再后来日本人嫌这样浪费子弹和时间,干脆将汽油泼在成百上千的人身上,然后一通扫射完事。 下午的时候,德国使馆来了封信,是给弗洛伦斯的,她看完信整个人一扫近来的阴霾,我们都猜应该是她未婚夫有消息了,果然,她告诉我们克劳斯将于平安夜抵达南京,将她接走。我们都替她高兴,心里却都有些不舍。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这一场战争与杀戮,我们这几个人又怎么会在南京城的这所学校里患难与共了这么多个日夜?我们舍不得弗洛伦斯,却又想看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去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十二月二十号的早晨,我去楼下打水,迎面碰上弗洛伦斯,我眼前一亮,或许是她知道没几天就要和未婚夫重逢了,我觉得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就像我第一次在冯二鹅家门口的巷子里碰到她时一样,颈背挺直而秀美,一双秋水明眸顾盼之间仿佛也脉脉含情,撩人心怀。 “早啊,吴小姐。”我跟她打招呼。 “早安,俞小姐。”她微微笑着,本已走了过去,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琼斯小姐说,下午威尔逊先生会驾车带我们去采购些圣诞节要用的东西,你也一起吧?” “好啊!”连续多日的黑暗让我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得闲时光向往起来,其实我原本就想去买个小礼物赠送给弗洛伦斯,“你和克劳斯会和我们过完平安夜再走吗?” “嗯!我们会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平安夜!” 可惜的是,这个礼物我到终了也没有买成。 中午的时候,琼斯小姐去参加美国使馆组织的一个会议,她将于下午两点回来,威尔逊先生也将于两点驾车过来带我们出去采购。 不到一点的时候来了几个醉醺醺的日本兵,为首的就是当时已因屠杀中国人格外勇猛而晋升为曹长的渡部次郎。 几个人一进校园就吆喝着要“花姑娘”,遇到这种情况,如果琼斯小姐在,还能唬住他们,可她偏偏去开会了,大家便一边想办法拖住他们,一边派人去使馆喊人。 弗洛伦斯想起琼斯小姐房间里有一面美国国旗,有一次一辆载有日本兵的汽车蛮横地想开进来抓女人,琼斯小姐便将这旗子往车前一铺,那些日本人终究没敢从美国国旗上碾压过来,只得掉头开走了。弗洛伦斯跑去拿来这面旗子,将它抖开,伸直了胳膊用英语对几个日本兵喊道:“这里是国际安全区,这是美国的学校,武装士兵不得入内!你们快离开!” 这一喊不但没有吓跑日本人,反而让为首的渡部次郎对她起了色心。这些日本兵看惯了糟蹋得灰头土脸的老百姓,突然出现一个天仙似的尤物,简直跟做梦似的。 渡部次郎兴奋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嘴里连连“哟西”着。 弗洛伦斯原本一门心思在保护大家,也许她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可以像琼斯小姐一样唬住日本人,可日本人偏偏只认她那张与生俱来的东方面孔,只当她是个漏网的中国美人。 看见几个日本兵对着自己扭曲了面孔直吞口水,弗洛伦斯这才意识到一丝危险,她指着自己手臂上的袖章:“我是德国人!我是美国学校的雇员!你们不得无礼!” 并不是说德国人美国人的命就比中国人的值钱,只是在当时的国际形势下,日本人对他们还是有所收敛的。但眼下,这些日本兵可不管她说了什么,急不可耐地就要扑上来。 “狗.日的鬼子!!”人群中突然传来这厉声的控诉,我们都循声望去,就连日本人也住了手,四处寻找声音来源,我定睛一看,竟是冯二鹅! “你们这些狗.日的杂种!!”冯二鹅站直了身子掐着腰,竟又变成那日那截窄巷中的那个冯二鹅了,变成那个掐着腰不让弗洛伦斯的汽车开过去的冯二鹅了,“糟践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想糟践吴小姐!吴小姐那么高贵的人能让你们糟践吗??” 大家愣了一愣,我错愕地看着冯二鹅,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每每回忆起这噩梦般的一幕,我都会想,冯二鹅是怎么学会用“高贵”这个词的?又是何时开始认定弗洛伦斯是个“高贵的人”的?是在她稳稳地将一勺热水注入冯二鹅的茶缸时?抑或更早,早在冯二鹅在那截窄巷中在她车顶上蹦跶时?我不得而知。 可冯二鹅使出的仍是窄巷中的那股劲儿,她悲惨的命运这就走上了顶峰,也走到了尽头。日本人听不大懂她的话,但总能分辨出不是什么好话,也能看出她的怒气与挑衅,他们暂且放过了弗洛伦斯,拿刺刀柄对人群中的冯二鹅一指:“你地,过来!” 冯二鹅身边的人不禁拉住了她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拉住她的性命。冯二鹅却怒目圆睁,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渡部次郎咆哮了起来:“八嘎!!过来!!”他的刺刀抖了两抖,仿佛一只嗅到了血腥而兴奋不已的兽。 我能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那短短的几秒,我的脑袋都想炸了,然而我想不出法子,唯一的法子就是琼斯小姐和使馆的人能如神仙显灵般及时出现,可他们偏偏不来。 冯二鹅朝前面迈开了步子,突然又一扭头,对着弗洛伦斯喊道:“我冯二鹅今天再给你让条路!你好好活着!” 接下来的记忆便是弗洛伦斯在我们几人手中拼命的挣扎、痛哭,是冯二鹅的惨死,她死得太惨了,以至于我在看到渡部次郎将她的一条手臂砍下后便撇开脸紧紧地闭上眼,如果不是竭力拉着失控的弗洛伦斯,我真奢望能将自己的双耳也遮住。 琼斯小姐和一个美国使馆的人赶到时,冯二鹅已经东散西落在血泊里,我甚至听到一向稳健的琼斯小姐的惊叫,我听见那几只兽被呵退的声音,其他的,太过混乱,我已经回忆不起来。 我们安葬了冯二鹅,琼斯小姐就此事又去和日本使馆的人交涉,得到的回应是,此事他们已调查清楚,渡部次郎和他手下的几个士兵来到圣婴女中视察,遭到难民冯二鹅的辱骂,但她罪不至死,日方已经惩罚了渡部次郎。 仅此而已。 (十二) 十二月二十二日。 距冯二鹅被杀害已经两日,弗洛伦斯的情绪一直相当低沉,她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冯二鹅。 下午琼斯小姐他们终于出门采购了,虽然推迟了两日。弗洛伦斯不想出去,我也就留下来陪着她。我们待在粥厂的厨房里,准备着难民们的晚饭,她则研究着怎样用现有的食材烤出一只可口的蛋糕,供大家在平安夜享用。 她说需要一种菠萝罐头,问我这里有没有,我说我记得小储藏室里有一些罐头,当初日军频繁轰炸的时候备了一些在防空洞,还剩一些,但不知道有没有她要的那种,她就说和我一起去看看。 出了粥厂就觉得阴冷阴冷的,远处光秃秃的枝桠映着灰蒙蒙的天,温度可能并不十分低,但由于阴湿,冷气便钻进了骨头里。我的脚冰冷冰冷的,原本只有一双单皮鞋,想着天冷时再买棉鞋,可后来战事一恶化,店铺都关门了,我也一直没有闲心去寻找卖鞋的,前阵子周嫂活着的时候,给我找了些棉花来,让我塞进皮鞋里保暖,她本来说要帮我缝制一双棉鞋的,又怕自己做的样式土气,可鞋还没有做,人就先走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神伤,周嫂、冯嫂……这周围不断有人惨遭日本人的毒手,且死得那样惨烈悲壮,她们都只是南京城中的小人物,而眼下每一分钟都有这样的小人物这样死去,我不知道这屠杀何日是个尽头,不知道将来的后人还有没有机会了解到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杀戮。 正想着,我的手被一只温软的手包住,我呼吸一滞,抬头遇上弗洛伦斯的眼睛,也是那样温温的。 “你冷吗?回去我的手套留给你。”她说。 “不用不用,我……”我想说什么,可终究不过是悲天悯人的情绪,说了也徒增烦恼,便没再说下去。 “不要悲观,总都会过去的,即便是当初普鲁士那样凶残地占领法国,也都过去了,”顿了顿,“战争并不是永恒的。” “嗯。”我点点头,任她牵着我的手往教学楼走去。 储藏室在三楼,越往上走越是安静,平常这里没有人来,我们拐过楼梯,我拿出钥匙,这里的钥匙我都备有一套,是琼斯小姐给我的,以便她不在的时候我们可以取东西。开门的时候发现没锁,我嘀咕了一声,也没有太在意,走进去后只觉光线很暗,我们绕过两排黄松木的架子,小东西都在后面的橱柜里。 刚走到架子后面,地上就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我俩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女人! 我和弗洛伦斯对视了一眼,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惊诧和一丝恐惧,再去看那女人,她穿着……和服和木屐……是个日本女人! 我们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只得再去观察那地上的女人以寻找答案,这一看才看清了一些先前没有注意的细节,她被反绑着,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嘴里也塞了毛巾。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往周围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异常,然而除了地上的这个女人,其他照旧。女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睁开眼睛朝我们看着,眼睛里满是惊惧。 若不是她的眼中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我想我们那天也不敢走上前去。后来的无数个日夜中,我在无人的角落里暗暗地想:如果那天不去储藏室呢?如果去了储藏室也不管她呢?如果就让她那样静悄悄地死去呢?……可每每这个念头浮上来,我又会拼命甩甩头发,毕竟那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然而在我心底的天秤上,我知道,我是宁愿她死去的。 我和弗洛伦斯走上前去,犹犹豫豫地蹲下来,只见她头发、衣服都散乱不堪,整个人也憔悴得不像样,蜡黄的脸上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透出点光亮,那双眼睛将我们祈求着。 我和弗洛伦斯对视了一眼,随后她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口中的毛巾摘了下来,女人嘤声祈求着什么,她说日语,那种在当时被我们恨之入骨的语言,中间夹杂着一两个中文词语:求求你,求求你。 也许是一种直觉,我和弗洛伦斯都撤了防线,眼前的这个日本女人像是一宗不知名事件的受害者,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又是怎么来到这间储藏室的?谁捆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嗯......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的 ☆、五更 (十三) 弗洛伦斯拿来了一些水和葡萄糖,我们替她松了绑,试着给她灌了些下去,但不晓得她究竟脱水多久了,肠胃是否受得了,弗洛伦斯便拿针管给她注射了葡萄糖。这样折腾了一会儿,女人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对着我们频频点头,嘴里说着“谢谢”,边说眼泪边流了下来。 我们一时不知道拿她怎样是好,这是一个日本女人,稍不小心就会引来日本兵,甚至酿成国际事件,于是只有在储藏室里看着她,等待琼斯小姐回来。 傍晚的时候,琼斯小姐终于回来了,我们将她找了来,一进储藏室,她也吓了一跳,试着去和日本女人沟通,却也是徒劳,女人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和伤害,不停地流眼泪。 没办法,琼斯小姐只好去教学楼和院子里,去问那些难民,有没有人懂日语。我们不敢从外面请翻译过来,心头压着不祥的预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不敢贸然让外面人知道。 这么问了一圈,有一个小姑娘站了出来,说她先前学过一点点日语,学得不好,琼斯小姐便将她带了过来。 小姑娘和日本女人磕磕巴巴地交流了一会儿,中间就看日本女人一直哭,我们只得干瞪着她们,等她们说完了,小姑娘转向我们,说:“她说她叫小野千夏,是随军跟着日本鬼子的,昨天傍晚她去街上买东西,被一个中国男人抓到了,中国男人欺负了她,然后就把她偷偷带进这里来,扔在了这里。” 我们听完了都惊骇不已,一时不知问些什么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预想到这事情处理起来有多棘手,一时无语。 倒是琼斯小姐先反应了过来,“你问问她,那个中国男人住在这里吗?” 小姑娘和那个叫小野千夏的日本女人嘀咕了两句,对我们摇摇头:“她说她不知道。” 我们谢过小姑娘,给了她一瓶罐头,让她不要说出去,小姑娘得了罐头很是高兴,问我们以后还需不需要她,我们说只要她嘴巴紧,会一直找她,也会一直给她好东西,小姑娘听了高高兴兴地抱着罐头走了。 她走了,我们三人却更加犯愁了,怎么处理这个日本女人?最简单的方法是把她交还给日本人,可一旦她回去了,说了这些事,日本人会怎么样? “报复,他们会疯狂地报复,”琼斯小姐说,“日本人整日四处寻找借口挑事,眼下有了这个站得住脚的借口,他们一定会把圣婴女中翻个底朝天!我已经不记得究竟多少次,日本军官和使馆的人明示暗示我从这里的妇女中挑出一些来送给军队,每次都被我严词拒绝了,如果这件事捅出去,我相信他们会把这里的男人都杀光,把这里的女人都带走。” 我和弗洛伦斯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代价太大了,我们不能让它发生。 “如果找出做这件事的那个中国男人呢?”弗洛伦斯问道。 琼斯小姐摇了摇头,“日本人需要的只是借口,找出这个男人,他们也会以我们这个难民营不安全为由将我们彻底铲除。要知道,日军自从进城以来,对这里墙头内的几千名妇女就一直垂涎不已。” 这样讨论了一会儿,谁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天黑了,还有别的许多事情要忙,琼斯小姐便让我暂时把小野千夏带回去,由我暂时看管着,今晚我们再想一想,也许明天能有妥当的主意。 说实话我是不想照看这个日本女人的,她毕竟是日本人啊!而且我相信她并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一定是个随军的军妓,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能怎么办呢?杀了她?信奉基督教的圣婴女中校长琼斯小姐不会答应,同样信仰基督且善良正直的弗洛伦斯不会赞同,而我,面对这么一个无辜的活人,我又于心何忍? 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我一个人从教学楼往宿舍楼走去,大伙儿都歇下了,校园里静得很,刚拐到宿舍楼东侧的槐树旁边,一个黑影突然闪了出来,我吓得差点就叫了出来。 那个黑影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里小声说道:“小姐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来跟你坦白一件事的。”说话的是个男声。 不知怎么的,我当时脑袋里一下子就想到了小野千夏,那个瞬间我几乎确认这个男子和日本女人事件有关,果然,他下面的自白证实了我的想法。 “傍晚我看琼斯小姐找会日语的人去储藏室那边,我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你是谁?是你干的?”我的声音里透着恨,恨他给我们找来这么大的麻烦。 “小姐,我不敢去找琼斯小姐,她毕竟是个洋人,我平时就看着小姐你是个好人……我……我昨天下午在街上找人,看到那个日本娘们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像那天下午跑到我们女中拿那些小玩意儿羞辱我们的臭娘们儿!我……一想到这些天来小鬼子对我们做的事!我再看着她……我就……我就……” “你怎么能这样?!”我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做和那些畜生有什么两样??” 男人听了不住地对我磕着头,“事后我也后悔了,我不敢杀她,我怕日本人报复,情急之下就把她带来了这里,她如果饿死了就算了,偏偏被你们发现了……”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也知道日本人会报复?!” 我还要说什么,西头传来脚步声,男人吓得起身就跑,我的心里乱成一团,我想他是想来探探口风,我也无力去追他,追到了又怎样?把他交给琼斯小姐又怎样?丝毫改变不了眼前的困局。 (十四)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我就叩响了弗洛伦斯的房门,心里压着事,房间里也多了那个陌生的日本女人,我不想在房里多待一刻。 半晌也没有人来开门,我心里直犯嘀咕,想了一想,又转身去了琼斯小姐宿舍,刚一抬手敲门,门便开了,再一看,原来弗洛伦斯也在这里。 “你来了,”琼斯小姐拿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端详着我,“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把她交给你是委屈你了,”说着便给我端来了一杯红茶,“她怎么样?” “一直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喝了些水,我出门前把她绑起来了。” 琼斯小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示意我们坐下,这才缓缓开口,“俞小姐,吴小姐一早过来,给我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我急于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开这个局,这比让他们知道谁是凶手重要得多,况且我也找不到那个男人了。 “吴小姐,你自己跟她说吧。”琼斯小姐叹了口气,长睫毛垂了下来,这让我感到一丝不安,我把目光转向弗洛伦斯。 “你知道克劳斯明天会来接我。”她说了这么一句,没再继续,仿佛想让我消化消化,怕早早吓到我。 “对呀。”我有些迫不及待,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他来带我,事先有德国使馆的证明,也拿到日本使馆给的通行证,你知道栖霞山的工厂在城外几十公里的地方,现在进城出城都查得很严。” 我点点头,不想打断她。 “我想让小野千夏化装成我,先让克劳斯带出去,带到德国去,只要她不在中国,接触不到日本人,圣婴女中就安全了,这里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那你呢??”我几乎叫了出来,转脸看了看琼斯小姐,她轻轻摇着头,一脸的无奈。 “战争总会过去,这一切总会过去,将来等南京城和平了,我总能想到办法回去。”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凭着情感的洪流去否认这个主意,她要走我舍不得,她要留下我更舍不得。 “行的。”弗洛伦斯轻轻地说。 我整个人傻了,转头用目光去向琼斯小姐求助,她却偏偏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的未婚夫也不会答应的!”我终于找到了一根稻草,“他怎么可能答应?!” “我会让他答应的。”再说这句话时,弗洛伦斯的声音已经平静得像淙淙溪流下光滑的鹅卵石。 这一天我都快疯了。中午的时候我去找琼斯小姐,跟她说不能这么干,我像一只快要下锅的鱼,在缺氧的盆里拼命跳腾,只为能够跳出这厄运。 “俞小姐,相信我,我比你还不愿意这么做,可眼下,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吗?”琼斯小姐问我。 我沉默了,我想不出。 离开了琼斯小姐,我从粥厂拿了一把刀,我把它包起来藏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了宿舍。 小野千夏有气无力地躺在临时为她搭起的一张小床上,听见有人进门,惊慌地看了看,见到是我,那丝惊慌才消失了。 我关上门,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我就站在门边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进行,我好想她死啊,她死了,我会找来一套难民的衣服给她换上,把她弄到外面去,沉到塘子里或者随便哪里都行,满大街都是死人,谁会知道呢?我为这个计划激动得浑身颤抖,然而我怀揣着那把刀,瞪着她,却不知如何进行。 见我那样反常地瞪着她,原本抹去的一丝惊恐又重新浮现在她眼中,她稍稍欠起了身子,终究因为被绑着而放弃了。 我突然来了一股勇气,从怀中摸出刀,奔着她一步一步走去。 她吓得发抖,嘴里不住地哀求着,眼泪也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那双稚嫩而文秀的眼睛,如果她不是日本人,如果她不是日本人那还算一个好看的姑娘呢,和我差不多年纪,而她偏偏是个日本人,是个惹了事的日本人,是个弗洛伦斯要拿自己去换的日本人。 我的刀举在空气中,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动作愈发好笑,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杀人!小野千夏苦苦而小声地哀求着,我知道了,知道自己是下不去这手的,我开始愤怒,怒自己的无用,我扔下刀朝外跑去,要跑到院子里透一透气。 不知道在院子里傻站了多久,突然一双温温的手握住了我的,我一惊,却见弗洛伦斯笑笑地看着我。 “芳醒,”她这么叫道,这是她头一次这么亲昵地叫我,“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我依旧希望这件事有机会翻牌,如果可以,我宁愿拿自己去换她。 “你随我来。”她轻轻拉起我的手。 我被她拉着,机械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她的宿舍里,她关上门。 “芳醒,我想请你帮我拍张照。”她说道。 这还不容易。“嗯,可以。”我讷讷地答应着。 “是……”她的脸突然红了,“是比较私人的那种……我想送给克劳斯……他……还没看过我的样子。” 我一下明白了,脸也莫名地红了起来,但随即便被一阵悲戚袭上心头,“你怕什么?说好的你会好好在这里等到南京城的和平,将来你们有的是机会。” 她低下头,“我就是想送他,你帮帮我好吗?” 我再说不出什么,点点头,“我去取相机。” “哎,”她拉住我,“给我点时间准备一下。” “嗯。”我点了头便转身出去了。 (十五) 再次回到弗洛伦斯的房间时,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温柔,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魔法,又或许是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我不知道。 她裹着一片浴巾,长长的头发微微濡湿,坐在床边等我,那一刻,连我这个女人都看呆了。 “你来了。”她抬头冲我轻轻一笑。 空气中弥漫着肥皂的香气,还有一丝让人心跳的、也许是只属于弗洛伦斯的馨香,我莫名地感到些许紧张,趁机低下头去调试相机,边问:“你要怎么拍?” “就这样,可以吗?”她裹着浴巾问我。 “可以,”我又是莫名地舒了口气,有了那一片浴巾,我感到舒服些,“你等等。” 我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回头看了看她,随即又缓缓关上,等还剩一道光线时,我停了手,“这样吧。” 她整个人半倚在床边,抬头看着窗外,像一个天生的模特。 那道午后的阳光懒懒地照在她的身上,沿途挑动起空气中的尘埃,轻轻跳动着。 我托起相机,在镜头里看着她,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随着那道阳光的节拍。 她的身体在光束下发着光,圣洁无比;她的目光沉静,就像沉船后静静的海面。 我的胃突然绞了起来,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涌进眼中,我屏住了呼吸,稳稳按下快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结文。 ☆、末更 (十六) 克劳斯二十四号一早便骑着三轮摩托赶来了,从栖霞山骑过来要几个小时,他一定是按捺不住要和未婚妻重逢的喜悦,天还没亮便出发了。 终于见到了弗洛伦斯口中的克劳斯,像我认知里的德国人一样,高而匀称的体格,十分英俊,笑起来一脸的阳光,他和弗洛伦斯真般配,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也不知他从哪里搞到了一顶圣诞帽,我们跑到门口就见到这么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顶着这么个滑稽的帽子,朝我们喜气洋洋地笑着。然而我们笑不出。 他的目光在寻找弗洛伦斯,可她没出来迎接他。 我们将他带到弗洛伦斯的宿舍,把剩下的时间完全留给他俩。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我一直待在琼斯小姐的宿舍里默默祈祷着,祈祷什么呢?祈祷他被说服还是不被说服?我不知道。 再然后弗洛伦斯的门便猛地开了,克劳斯迈着长腿跑下了楼,我正要去追他,却被琼斯小姐一把拉住了,她对我摇了摇头。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为这件事流出了眼泪,可这么一流便像泄闸的洪水,怎么也堵不住,琼斯小姐揽着我,轻轻地安慰着我,一直到我收住了眼泪,她才说道:“你去看看吴小姐吧。” 我穿过走廊往弗洛伦斯的宿舍走去,顺便从走廊的窗户往楼下看了看,只见克劳斯站在槐树下吸着香烟,看这情形,我在心里猜想他已经接受了。 我敲了敲弗洛伦斯的门,里面传出轻轻的一句:“进来。” 我打开门,却见她忙里忙外地收拾着衣服,我的心绷了起来,“你想通了?要和他一起走了吗?” 她却摇了摇头,“不,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我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又问道:“那你这是?” “我收拾一些我的衣服,给小野千夏带着。”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这个时候,她居然如此冷静。 那么坐了一会儿,我想起那张照片,昨天我在房里连夜把那卷胶片洗了出来,只为了赶在克劳斯来时将这照片给他,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那张包得仔仔细细的照片,“给你。” 她仿佛知道这是什么,郑重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 “满意吗?”我问。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我拥抱着,“他一定会喜欢的,谢谢你,谢谢。” “弗洛伦斯,”我几乎带着哭腔了,“你明明瞧不上这些不文明的难民,不是吗?为啥要这样做?”我拼命想找到最后一根稻草放生她。 她松开了怀抱,平静而温柔地看着我,继而轻轻一笑,“放一个月前我也不肯的。” 下午的时候,我们找来粥厂一同做事的几个人,把这事情跟大家解释了一遍,我们不可能瞒住她们,弗洛伦斯留在校园里,能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她们。我们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可靠的,一旦她们泄露出去,就连她们自己的性命都不保。 顾不得大家的惊诧,我们又带着她们来装扮小野千夏,让她洗了个头洗了个澡,把她的头发烫成弗洛伦斯那样整齐的发卷,又给她穿上弗洛伦斯的衣服,总之一切都照着她去复制。 梳妆完了,我站在小野千夏的面前,她仍是有气无力的,抬起那双稚气的眸子看着我。我拿来一张纸,画了一面日本的太阳旗和一艘轮船在上面。 “你想回去吗?”我指了指那面旗子。 她仔细理解着,随后竟摇了摇头。 我想她一定没有明白,便又草草画下了日本的地图,从轮船上打了个箭头,一直指向日本,“你,想回去吗?” 她竟又摇了摇头,摇得那么斩钉截铁。 “你想留下?”我又画了一面青天白日旗,试探着问她。 她顿了顿,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接过笔和纸,在先前我画的那面日本国旗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我有些闹不明白了,仔细想着她的意思,但又捉摸不透,但那个时刻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她会配合我们,然而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靠直觉,我便重新挂下脸来,在纸上画了一张嘴巴,上面打了个“叉”,意即“噤声”,又在一旁画了个骷颅头,恨恨地对她说:“出城的时候,你若是说话,就杀了你!” 她看着我,出乎意料地,她的眼神中竟没有先前两天的那种惊惧和脆弱,她就那么看着我,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顿平安夜的晚餐,弗洛伦斯终究烤了那个菠萝蛋糕,我本对菠萝过敏的,那晚上却拼命地吃了一大块,我拿叉子一口一口地将蛋糕往口中送去,却都堵在喉咙口,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我们将餐厅再次让给他俩,等门开后,克劳斯依然迟迟不肯离去,他再一次拥抱着弗洛伦斯,吻着她的头发,他俩说了几句什么,是用德语说的,我听不懂,就见克劳斯叮嘱了一句什么,弗洛伦斯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几个词,我猜那是他们之间的承诺。 随后克劳斯终于放开了她,我们都朝外面走去,只有弗洛伦斯一人留在那里,我不敢看克劳斯的眼睛,在我的心里,这个要求对于他来说很不公平,而他能够接受也让我感到十分愧疚,我就是这样躲闪着他的目光往外走去,他却叫住了我,用蹩脚的中文道:“谢谢你拍的照片,很美。” 我愣了一下,这才开了口,“是她美。” “好好照顾她,我会回来。” “好。”我重重地点头。 我们将小野千夏送到了他的三轮摩托上,将弗洛伦斯的箱子也给了她,箱子里是几件衣服和证件,待她坐好了,我再次郑重地叮嘱她:“不许出声!” 小野千夏点了点头。 摩托的灯光拉长又渐渐消逝,我转头看向宿舍楼上,仿佛看到了弗洛伦斯的影子,在烛光里黯淡而落寞。 (十七) 圣诞过后,难民们都被要求开始登记,圣婴女中是安全区第五区的登记点,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人被带进来,校园里整日乱哄哄的。 外面更乱。日本人逐渐开始接管这座城市,难民们也逐渐回归家园。上海路、宁波路和汉口路那边多出来了很多临时搭建的小商铺,大家心知肚明,那里卖的东西都是难民们从那些无人看管的房子里偷窃来的。 屠杀和强.奸稍稍缓和了,日本兵们不再像十二月中旬那样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但还时有暴力发生,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拿木板将窗户钉死,只是在夜晚时还要将厚厚的窗帘拉严实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只敢点着蜡烛,我们重新用起了电灯。 弗洛伦斯得到了一封克劳斯写给琼斯小姐的信,我们得知克劳斯已经顺利带着小野千夏上了回德国的轮船,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样一来,再过一段时间,等这边的情形越来越好,他就能回来带走弗洛伦斯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你拼了命地捱过最为黑暗的阶段,紧接着,眼看就要迎来曙光了,它却偏偏跟你开上一个天大的玩笑,伸出一只罪恶的黑手,将你拉回黑暗中,不,它还要再推你一把,让你跌进黑暗的最底层,无力回天。 我们听见异响时,已经是后半夜。我从迷糊的梦境中一下惊醒,紧接着,梦里男人的嚎叫声延续到了现实中,我猛地坐了起来,那声音是从弗洛伦斯的宿舍传来的,我从床头柜里拿出那把刀,那把一个月前我从厨房偷来准备杀死小野千夏的刀,发了疯似的往弗洛伦斯的房间跑去。 走廊上的门都开了,大家都跑了出来,等我赶到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日本兵掐着自己的手腕从窗户跳了出去,我使出浑身的劲将手中的刀往他扔去,没有砍到他,而我却看见了他的脸,他就是一个月前垂涎弗洛伦斯又杀死了冯二鹅的那个曹长,当然了,我一直到了一九四六年十二月,才知道那个让我惦记了九年的恶魔叫作渡部次郎。 这几个月以来,我看过那么多的血,却没有任何一次红得过眼前刺眼的这滩。弗洛伦斯歪着头颈躺在血泊里,大家都到了,我却让大家禁声,我想这血是那个恶魔的,我不是看到他受伤了吗? 一定是这样的。我走上前去,看着弗洛伦斯,她的双眸紧闭,快睁开眼站起来吧,用那温温的声音说:刚刚好险。 不知谁冲了上去,我浑身一颤,这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她的颈部仍不断地往外涌着鲜血,手上还死死攥着一把剪刀。 大家蹲在她的身边,而她呢,像是使出了毕生的力气才稍稍抬起眼帘,我看见那里的泪光,像莽莽苍穹中那颗最为绝望而多情的星星。 “把我……带回……德国……”她说完了这句,眼波流转,直到看到了我,渐渐黯淡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站在那里和她对视着,我想永远那样站下去。 不知谁说了一句:“她走了。” 我冲上前去,不让她们合上她的眼睛,她们拉住我,突然一阵胸闷袭向我,我哀嚎着冲出了这个房间,冲出了宿舍楼,我在院子里被人拉住,被按倒在地上,我的嗓子哑了,声嘶力竭地倒在地上痛哭着。 我就是不服,为什么那么多为非作歹的恶魔不死?为什么小野千夏不死?为什么我这个战地记者不死?为什么最无辜的她要死? 我们和日军交涉这件事情,无果,他们说我的证词不足以证明那个夜半闯入校园的人是谁。 我们火化了弗洛伦斯,三个月后由克劳斯将骨灰带回了德国。我悄悄留下了她的那副手套,那天下午在校园里,她说要留给我的手套。 五月底,最后的一个难民营关闭了,圣婴女中逐渐恢复了教学,宿舍楼前的槐花还是开了。周嫂的儿子回来了。冯二鹅的男人始终没有下落。 琼斯小姐的身体每况日下,而我也由于先前的种种精神刺激而偶现幻觉。期间我回了一趟天津,坚决解除了和黄先生的婚约,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我不再接受世俗的羁绊。 到了秋天,琼斯小姐被安排回美国休养,她成功地将我带了过去并收我做了义女。我的手头有大量的有关日军在南京城屠杀前后的证据,当时的国民政府一直在搜集这些资料,并秘密选派记者及新闻工作者远赴欧美甚至日本,揭露一九三七年这个冬天日军在南京的罪行。 关于那一年,我想,就先讲到这里吧。 (十八) 唐人街已是华灯初上。 窗外闪烁着各色霓虹,隐约地听到这家酒楼里也热闹起来了,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真幸福。 我看着面前和我一样年过花甲的小野千夏,桌上的几样小菜快凉了,我说你多吃点,她客气地点头,冲我笑笑。 我恨过她,怨过她,想过她死,可如今她就这么坐在我面前,我的心中竟满是感激、亲切,甚至想念。四十年来,我一次次地想这个故事,想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想她当初怎么就能那么配合?她去了德国生活怎样?想很多,却没有答案。 “克劳斯是位君子,”她继续用流利的中文给我补充这个故事,“四十年来,他一直待我很好,他鼓励我学习、社交,甚至表示如果有投缘的人他会给我们做证婚人,可他从未碰过我。” “你呢?守了他一辈子吗?”我问。 “守着他,守着她真正的太太——弗洛伦斯小姐的父母亲。” “你的中文是跟他们学的?” “是的,事实上我现在的名字叫吴千夏,我的身份是德籍华人。” 我的喉咙口紧了紧,“她的父母很是善良,能够接纳你。” “是啊……”她叹了口气,便也就无话。 服务生敲了敲门,问我们还需要什么,看了眼桌子,又问要不要把饭菜热一热。我和小野千夏,哦不,吴千夏,对视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该走啦。 “麻烦您帮我打包吧。”我不喜欢浪费食物。 天晚了,可我其实还想问她什么,心里这么一疙瘩,突然想起来,“当初,”这两个字让我吐得急了些,便又缓了缓,“当初你在纸上画的那个图,是什么意思?” 她想都没想,似乎一直在等我问,“意思就是,我不想和日本再有任何瓜葛,你们带我去哪里都行。” “为什么?” “我是一个孤儿,打仗的时候被抓去随军……那是没有尊严没有阳光的日子,否则,我又为何一直配合克劳斯出城、出国……其实那一天我就看明白了,你们怕留下我是个祸害,怕日本士兵报复,所以弗洛伦斯小姐愿意拿她自己来换我。我想告诉你们,我什么都不会说,但我无法证明自己,只得任由你们安排,跟着他去了德国。” 服务员拿来了餐盒,一道一道地归着菜,我机械地看着他的动作,我的唇微微颤抖着。 半晌,我又问她:“当初在圣婴女中,弗洛伦斯和克劳斯都说了些什么?能够说服他带走你?” “她说,这些粗鲁又不讲道理的难民,却给她讲了个大道理,讲了个危难时分舍了自己去救别人的大道理,有了这个道理,这个民族才有希望,有了这个道理,战争的阴霾才能最终消散,阳光才会照到人间。” 走下那段潮湿的、仄仄的楼梯,我去前台结了账,和吴千夏一同走到店门口的街上。 “那么,就此别过了,等明年琼斯小姐的忌日,如果身体允许,我会再来看她和你。” 我站在这霓虹闪烁的夜晚的唐人街上,离别的情绪让我伤感起来,在圣婴女中的那些事那些人里,也就只有我俩尚在人世。 “谢谢你来看我,是真心的感激。”我握住她的双手。 “该感激的人是我,是你们给了我重生。”她说。 我们紧紧拥抱着,一旁的行人对这两个奇怪的老太婆投来异样的目光,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经历过那些,很多事情你都不会在乎。 我看着她走远,走过一个下坡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很多事情很多人都会消失在你的视线里,可那一年的南京和那些人,却注定永远消失不掉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弗洛伦斯当年讲起的那个故事,那个杀气腾腾的普鲁士士兵和天真烂漫的两岁婴孩的故事。人之初,谁又比谁高贵,谁又比谁卑微? 一时间,婴孩脆生生的嗓音和弗洛伦斯那温雅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亦真亦幻。 起风了,我在这个初冬的夜晚裹紧大衣,拎着打包的餐盒,慢吞吞地往停车场走去。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这样念着你,永远地念着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