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在唐朝的一百种死法 作者:书春文丐 文案: 遭受初祖巫女诅咒的忘川大主夏观瞻,用自己的心头肉做了自己的爱人夏意。可在大唐盛世之下的阴谋里,他只能与爱人与兄弟相称…… ================== 第1章 阿苗的诅咒 锲子: 南方雾重温难寒,常见的是丈夫一蓑一笠一扁舟,妻子一丈丝纶一寸钩,平凡却也是良辰好景、千种风情。 北冥在竹林里走着,脚下有些晃。他低头瞧了一眼心口上的血窟窿,活得久了,这样重的伤,倒在从前没见过。他倚在了一棵竹子上,歇一歇,不敢就这么叫阿苗看到。 他是初祖大椿树神,翼垂普罗十三天天云,背覆天下山川湖泊,又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成鲲鹏之身存于天地之间已有万年,是个顶顶慈善明柔的大神明。 就是这样的一个大神明,五年前竟然瞧上了一个叫阿苗的女骷髅。 他的阿苗从前活得很是辛苦,很是叫他心疼,想时常将阿苗搂在怀里哄一哄。 他的阿苗活着时是夏禹一朝能斋肃事神明的巫女,这才唤动他这个长居高岭云雷巅的大椿树神明,偶来赐予夏禹王朝一时半会的风调雨顺。 那时的阿苗顶顶心善,除却耗力庇佑王朝、百姓,还要四处游/行使巫术成医救助百姓(传中医即以古代巫术演化而来)。 日子就这么的,阿苗过得顶如意。可后人不也有言,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人之不为善,一不善而足?阿苗后因男觋一则预言便被她长久相助的王朝与百姓,烧死在了竹林里。 等到北冥再寻着她时,她已是一具发灰的骷髅,周身也因怨气成瘴久久不散,令北冥不能近身。 是以,五年里,北冥只能每日守在竹林,远远地与这具默不吱声的骷髅高歌、吹风、听雨、白描……五年里,偶有高阳落雪雷雨,北冥又以大椿树枝蔓结庐为阿苗挡一挡……五年里,更多的是他二人无言地两两相望…… 今个,北冥就要死啦,初祖时期唯一活到现在的大椿树,就要死啦。 今个,阿苗也得了什么感应,散了瘴气在竹林里兜兜转转地找着北冥呢。等她找着北冥,北冥身边的竹子,已被他的血染成了红色根茎。竹林里的竹子,也因感应到到大椿树神的即将羽化,而大片大片地枝叶凋零、竹干崩裂。 瞧见了北冥就在这里,阿苗就不急了,她对北冥笑了,将自己挨到了北冥的怀里。 阿苗:“骷髅笑,一定顶不好看的吧?” 北冥:“怎么这么迟才肯对我笑?” 阿苗:“我要是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定早早就对你笑了。北冥,我要是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定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要是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定早想办法抱一抱你了,你怎么的也逃不掉。抱一把初祖的大神明,会长命百岁的吧?我要是还是从前的样子……” 北冥:“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子。” 阿苗:“可我在乎我在你那里是个什么样子。这些年,我总是发梦,梦到自己还在火海里,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越烧越叫我疼,叫我怕……” 北冥:“别怕,有我跟你一起呢,我托你出来。我是大椿树,我是古老神明,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疼的时候把我推开,就怕你不要我托你出来……” 竹林里的竹子已尽数凋落,大神星陨之兆成不可逆弗势。 北冥真是个柔善的神明啊,他的名字福寿绵长,却是个枉死的命,他位尊初祖神明,为人却总是吊儿郎当,温温柔柔,死时也只像打盹,不惊扰他人。 阿苗不晓得,原来骷髅也还能流泪的么? 忘川大主夏观瞻落进了竹林里,他长得丰姿寡相,腰间挂一招魂幡,又因久居鬼魂忘川,而不懂世间人情。因此此刻瞧着具骷髅抱着北冥还给他梳洗,而有些不大明白是当何如。 夏观瞻歪了歪脑袋,难得有一次热心地想叫这具骷髅明白些什么。 夏观瞻:“北冥已经死了。” 阿苗:“我知道他死了。我还知道是你杀了他。” 夏观瞻:“不要想着给他报仇,你打不过我。” 阿苗:“忘川大主,你也活了这样久,你有想要保护的人么?” 夏观瞻:“没有,也不会有。” 阿苗:“忘川大主,你可记着你今天的话!” 夏观瞻懵懂,也没听出阿苗口语中的记恨。 夏观瞻:“嗯。” 后,夏观瞻以招魂幡引萤火为衔魂工,共舞之,以正式辞别大神北冥。 等夏观瞻离开竹林后,道道君也来了。 道道君:“阿苗,你这也确是实打实地怪不上他夏种。北冥与夏种惺惺一战,早已定下,还是我做的见证。实则是北冥拿了自己的椿树老根护着你的骷髅身不散,他才日渐神萎,中道崩殂。你想北冥复活么?那咱们做笔买卖吧?” 阿苗:“我不想他活。” 道道君:“……” 阿苗:“活着有什么好?我和他一起死就好。不过我确实有一桩买卖想同你个老匹夫做。” 老匹夫:“……” 阿苗:“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凡人老神只要活着就都是一个嘴脸,咱们也再别饶舌。买卖成了,椿树神根,你大可从我处抽走。” 道道君:“阿苗,你的死,或许在你生时,早已有迹可循。” 阿苗:“王朝之中浑浊顺流我不愿同游,我自该死,可总不该由我救的那些人来叫我死!” 道道君:“……” 一切世事皆为种子,只有经过埋葬,才得无限生机。 又过十年,北冥身死后的大椿树种结了枝叶,为甘山吉胡氏捡拾。吉胡氏甚喜,并以尽数大椿树枝叶著成载录天下人神怪精之古书《志怪录》。 吉胡氏倒未察觉,《志怪录》中不知何时竟莫名自添了两则记载: 一则为鼎盛夏禹朝为天启妖惑,自掘于成汤商朝,莽红尘,堕社稷; 一则为初祖年间,甘山有意宝怪,善击骨,喜着彩羽,形甚可爱。昔有忘川主夏氏发甘山,见而甚倾之,然迷不能得…… 此二则隐辛实则皆为阿苗怨气偷著,也是阿苗对夏禹王朝与忘川大主夏观瞻的诅咒。 而笔者接下来要为各位看官叙述的故事,便是遭遇诅咒后的夏观瞻,行间何为、所翼得与不得。 还望各位看官有心听。 第2章 家有哥哥 城口驴棚里的老翁正预备着开炉熬驴皮,手里的戳皮刀是托人从军中铁器上撇出圈偷来的,实在罪大恶极。 可虽说蝼蚁是华木里的偷食蛀虫,谁又能奈蝼蚁何?皮上发痒,难道要把皮剥了? 等到大军归来时,黑压压地挡了老翁头顶的光,他两手一抖擞,以为自己是给熏瞎了,刚是要哭嚎。一旁栓着的待宰花驴忽然就福至心灵,见机行事地有了求生的意识,忙就压了压腿,将老翁给捣死了。 老翁之妻替死去的老翁哭嚎起来,拐了根锄头开始砸花驴:“你个熬皮下汤的,早该将你卸磨抹脖子煮熟了血肉肠肚洒了葱花细盐胡椒下酒喝!” 老翁之妻伤心欲绝际,生生把自己给骂馋了,还忙里偷闲地咽了口口水。 未几,驴棚里的一切咒骂与哀痛便被长安城里的风给吹化了。 呼~ 在这一片繁华与喜庆之中,脚底蝼蚁的命与运,悲或喜,谁要去看,谁要去听咯? 再说这方,刚结束了跟东突厥的一仗,皇帝正携百官出城相迎大唐胜军。 姓夏,名意,还未提字的那位年少飞骑尉也随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回了长安。 城门外,道路两旁的围观群众热情高涨,感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们手忙脚乱地向凯旋的兵将们扔出家中仅存的蔬菜水果以作嘉奖,更有甚者哭天抢地地要将待字闺中的五个姑娘一起嫁于统兵大都督魏琳余。 夏意设身处地地为魏琳余想了想,只觉得设若真娶了五房夫人,恐怕老魏他脸皮受得了,肾,也受不太了。 夏意复又抬头瞧了眼前头骑着高头大马、挎着三尖陌刀的魏琳余,自己明明是策马跟在魏琳余的身后,却仿佛能瞧见魏琳余的嘴角已然笑开到耳后。 这时,军队人群中的喧闹陡地杂乱起来,夏意勒了马投目望去——幸福来得太突然,一个有钱的长安老乡热情无法自抑间,竟然拿金镏子当犒赏扔了过来,还好巧不巧地砸中了队里的伤号。 那伤号初初被瞄准狙击,只觉得突然就口中发甜,本也没当回事,可没几步,便就倒地死了。 随队的检校病儿官裹着个药匣奔来瞧看,原是伤号的脑袋看着虽未被砸漏,可碎了的脑髓却顺着鼻腔流进了嘴里,全被他自个儿吞进了肚里。 大唐铜矿遍地,金矿却是百不得一,军中伤号这样的死法当真叫凶手和死者不知是该觉得与有荣焉,还是实在冤枉。 夏意本欲上前动作,却见魏琳余雷厉风行,在更多军人与民众知道此事前,将事情捂住了。这叫夏意瞧着荒唐也是伤心,深觉大军凯旋的待遇还不如重犯游街,他也不想当游街英雄,那些死了的人才是英雄。 那些英雄甚至都写不会“国家”二字,却都碧血丹心,为国、为家视死如归。 “死则死耳,好赖这位兄弟赶着投新胎,日后也就用不着上阵点卯了,倒也不算十足的坏事。” 一个伙头军在夏意的马下嘟囔了一句。 是了,但凡脑台清明点的,谁愿意拿自己的骸骨给别人搭王座? 募兵之说还是大唐之后才有,夏意家住长安西市响当当的光德坊,当年他应募入兵为的自然就不是为位列大贵隆胄。 这世间,风调雨顺是应当、大祸泼天是应当、老而弥坚是应当,少年人有些血性也本该是应当。可有些朱门少年,生下来便就是半死了的,他们见不得一点养尊处优,见着了,心就不跳了,就整个的死了。但夏意的血性却是能拿来做毛血旺的。只是战场上待久了,有的是血肉白骨的横飞与模糊,即便彼时帐下攒了七十又九颗人头、杀敌骁勇如夏意的,也再不想经历这些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趋利避害是本性,被蹉跎打磨过还能偏向风雨行的,到底还是少数。 夏意夹了马腹,意欲再行,嗓门里便是自己“啊呀”的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民群众手头这么准,合该绑到阵前拉大弓! 夏意抬手取下方才被人砸中戳上头盔尖尖的大茭白,耐着性子细细端详着。 战势吃紧时,他受的伤岂在皮肉而已,可此时要是被颗粉嫩的茭白给砸死了,他实在没脸让家中的那位哥哥给自己争取个因公殉职。 夏意懒得再追究,便随手将茭白胡乱给了路边欢庆的哪个百姓,曰唐军廉洁不阿,不收群众一针一线一瓜一果一茭白。 可那伙头军的心里却还有另外一句:针线瓜果和茭白那是不收,金银财宝谁不想统统搬走? 接了夏意手中茭白的百姓是位妇人,她皮肤虽甚白,一侧的脸面却落下了烧灼后的痕。手里擎着一把遮阳的油纸伞,怀中抱着一条纯白的狮狗,一人一狗都眼光灼灼地看着颇有些姿色的夏意。 夏意只觉这妇人是要在自己身上盯出个洞来,心虚怀疑是不是自己今个这发型不对,便扭捏调整了几下坐姿,就着手心的汗偷偷抓了把发型。 那妇人腾出一只抱狗的手,拉住夏意,嗓子里好似含了口烫炭:“公子,你娶亲没得?” 嗯?方回长安便被人惦记上了? 夏意从善如流地又撸了把不存在的额前刘海,自鸣得意间,忽又觉得长安今日这风吹得委实紊乱,记得还在河西与东突厥作战时,他在哥哥夏观瞻寄来的书信里便听闻今年的长安很是妖寿,牡丹花在夏日都开得比脸盆还大! 夏意:“我……” “还不走!”魏琳余说道。 夏意抬头望向师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停了马,立在自己身侧的。不等那妇人再说什么,魏琳余便单手将夏意拎到自己身前的马背上。大庭广众,搔首弄姿。 魏钝竹,字琳余,此年五十有一,家世清白,人生信条却骚得很,亦笃信: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头推不倒。 可现下却反常地介怀夏意的被人撩骚:“你小子忒也荤素不忌,那女人是太尉府里的,虽已是疯了,可卢太尉的墙角我都不敢撬!” 这话,无论是字面层面,还是在夏意理解层面,都对夏意无甚警戒之意,到像是在说,若不是卢太尉的墙角坚而硬,他魏琳余早就扛着锄头来松松土了。 夏意瞥眼瞧着魏琳余那满头狗啃过一般的发髻,长了几年,魏琳余依旧还是一半浓密一半稀疏的“阴阳头”,心想着你说这人啊,一旦讲究起来,连自作孽都是有始有终的: 数年前,魏琳余手贱,扯了根长相颇为姣丽的女史的襦裙带子,后被自家夫人拿这带子捆成了个人型蚕茧,肆意殴打。 他空有一双能跑、能跳、能将人踹得肝肠寸断的腿脚,却在自家夫人手里挣不脱,还被夫人薅去了一半的头发、一侧的胳膊也被打折了垂在袖子里摇摇晃晃,两只眼睛更是提神醒脑地乌了一月余。 魏琳余,一个万军将领,没在战场上折戟沉沙壮烈牺牲,却因为好色,在自家夫人手下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其处境不可谓不艰难困苦,也怪叫人想不通的。 记得当时脱离夫人的虎口后,魏琳余还满脸地对自己身残志坚的得意,说这都没死,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老天爷一定是要降什么不世之功给他立! 夏意那时还相当年少,只心直口快道老魏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实在是叫人拔剑四顾心枉然,那样的惨况也就只他一人能看出他要扬眉吐气的气质,要换别人八成得料定老天爷这是要搞死自己! 可如今,看着这长安城中满城欢庆的呼喝,夏意又觉得老魏的这些盲目乐观似乎也是没错的。 大唐享国到如今,称得上国泰民安,赳赳勃勃,已然到了这高阶,却还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离开长安去往东突厥时,血热赳赳寄身刀锋,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回来时,心性虽有些变了,可说到底,还不是军功载载而归了? 魏琳余两脚一踏马镫,带着夏意进了城门,彼时还见缝插针地回头又看了眼风姿绰约却颇有瑕疵的太尉家夫人。似乎陡然想到了什么,魏琳余面上忽然露出个妙不可言的神情,他神秘兮兮道:“正好这几日连着休沐,为师带你去想容坊,见识见识女人!” 夏意本能拒绝:“就……不了吧……” 魏琳余闻此,忽然想起了军中传言“夏意身有不可告人的缺陷”一事,现下又见夏意对女人这个话题的隐忍不便神情,魏琳余几乎要一拍大腿地断定了夏意“不行”的传言真实度怕是可考! 同样身为男人,自己又单方面视自己如夏意亲老子一般,一手将夏意从军里带起来的魏琳余心中悲怆,想着夏意好好一个男儿当自强的,怎么就……不行呢! 夏意哪知老魏脑子里想的是这些五花八门,他只当老魏是脱不了战场之尤,还在扪心自问地忧国忧民,这便十分配合地对着老魏点了点头,顺便虚张声势地笑了笑。 魏琳余也未懂夏意,此刻瞧夏意如此乖巧地配合自己,心头对他的疼爱与惋惜就更绞痛碎成粉,仿佛只再叹口气,胸膛里的整颗心都要被叹出来了,他暗暗想着得赶紧找个技艺不一般的女子给夏意治好身子才是! 诚然,男女之事,夏意确实还是个未开化的。 想当初休战时,军中领导为帮他们的兵将释放无处安放的青春,也塞了不少军妓进来,更有同战壕的战友还娶了军妓为妻。 这种强敌在前,有今天没明天的境遇,谁还不是个及时行乐,谁也难免付了真情。 正如潜鲸向海、飞鸟投林,人、与情、与战局一样,大家都退无可退。 只是“大家”之外总有“例外”,譬如就有夏意之流。推三堵四,鹤立鸡群,简直形迹可疑! 更有军妓伏帐某夜,他竟不仅罔顾春宵柔情,还只身在帐外帮战友们活活磨了一夜、三百多把吹毛即断的战刀! 听了一夜磨刀声的战友们自此认定:夏意要么是个能干大事的变态,要么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变态! 等到夏意听闻自己被战友们这么编排后,便刀也不磨了,开始每每在军妓进帐的夜里,蹲在树上学夜枭叫,说要给大家助助兴。 大家伙儿怕了夏意阴险小人的模样,都软了吧唧地跪在树下求爷爷告奶奶,说夏意不变态、能干大事、能人道。这事才算翻篇。 但有关夏意“身有隐疾”一事被军中各人嘴风那么一吹,已经瘟似的四散开来,只是夏意他自己不知罢了。 可见身处谣言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身处谣言却不自知。 你且道世间万物、万人都难能“跳出来”看自己,就如天上挂着的那些云彩,它们哪能跳出那片天来看自己到底是白是黑、是圆是方、是个什么模样?它们从来不都只能那么随风逐流地挂在天上尽显痴呆。 倘若贸然跳出来了,掉下来了,落在花田里,那是化作水润更护花,可设若是落在粪坑里了,那不就是另一则故事了? 马上的魏琳余看着自己身前的“不行”夏意,一眼里写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父爱如山;一眼里写着“如果不是自己实在好色,自己是真想以身代之,但是自己舍不得自己”的父爱泥石流。 魏琳余:“夏二,你叫我声阿耶老爹来听听来!” 夏意装作风太大,老魏的话被风吹散了,顺嘴便打了个喷嚏:“皮卡丘~” 魏琳余被成功糊弄了过去,“这就受凉了?” 他顺手帮夏意理了理被汗湿褶了的衣领,二人一马这便夹在大军中走远了。 参加完皇帝组织的表彰大会,夏意便急急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忒想尽快瞧见夏观瞻。 夏氏行之,字观瞻,是大唐长安城中为死人入殓的慰鹤手,也一手承办了夏府。 夏府,一座顶时新的两进院子,前面的院子被夏观瞻拿来做了“慰鹤府”帮逝者入殓。 逝者,日日夜夜,万万千千,前情不清的更是许多,那些安居长安或在长安有停尸居所的,夏观瞻便离了府门,前去停灵处,为逝者行入殓的慰鹤礼;那些客死的逝者,无处可停灵的,夏观瞻便会将逝者尸身引到夏府前院的慰鹤府行入殓礼。 然则,夏府后面的一座院落就被夏观瞻僻了出来,做了两兄弟的日常居所。 两院之中只植一株常年不得开花的大菩提,院墙上都隐隐用梵津水画上了镇妖邪的神鹤图,夏观瞻闲时用雅木搭了座水桥将两座院子的前后连着,中间还引了一条活水做了九说池,以阻隔慰鹤府的死灵进后院,也是怕后院亲眷的生魂会被前院鬼盗窃走。 夏意跑过前院时,见廊柱上的九层木莲里都放上了金莲子,便知哥哥夏观瞻今天还未出夏府并正闲着呢,这便一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蹿了出去。 第3章 大唐慰鹤手 从前,有生客进夏府有求时,九层木莲里的金莲子时常会因各别贪金的生客少上几颗,但也很快便会被夏府的仆役补上,倒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夏府上下都很有钱,不缺。 在小夏意长到初对荣华富贵的益处有所认知的年岁时,便觉得以他这么个家庭情况,出门走路不要说横着了,那简直是横撇竖捺的这么个走法。 也是那时,夏观瞻将小夏意抱坐于膝头,柔声笑说:无论到了哪个年头,做死人生意的都不大缺钱。 小夏意闻言,心里暗暗感受了一下夏观瞻那双碰过无数死人的手,总觉得冰凉浸骨,很是不适。 等他后来又如何地想要抓住夏观瞻的那双手,却求而不得了,那就是后话了。 人的手掌太小了,会漏走的、会握不住的东西又太多了。 眼下,夏府,风平浪静,人,急不可耐。仿佛只等夏意这块巨石,投进某人死水一般的湖心。 夏观瞻以手撑额,半盘着坐在自己的庐里,守着风炉煎着茶,等茶汤中熬出蟹眼。待到茶煎好,夏观瞻抬手不时为对面无人饮用的茶盏续热茶。 百十年前,他丢了自己的一只左眼,也再寻不着那个心智痴愚的孩子,如今只好干上了替死人梳洗装扮,送死人风光上路的营生。 夏观瞻望向一旁的九说池,池内正嵌着一轮明晃晃的满月,他刚伸手想去捞池中的月亮,池旁菩提树上落下的菩提果却将水中的月亮砸了个稀碎。他也不恼,只继续伸手去捞水中的碎月。 鳏命之人,只要那个被他带出甘山的孩子能回来。 人都是这样的,一旦心里有了无法抛舍的所求,那即便捞千万次水中碎月也没关系,再经历千万次虚妄与徒劳无功也没关系。 因为工种的特殊性,夏观瞻平日对荤肉无甚兴趣,倒是爱极了独自喝茶品茗涮肠子;也是因为其工种的特殊性,夏观瞻在长安城里是报丧鸟一般的存在,大家都知道若他在了哪家,哪家便是有人死了。 报丧鸟一席油光水滑的长发只用果麻半扎着,一身雅素的外衣上浅浅以丝线钩了鹤形。鹤形下挺着的是杆又硬又直的腰板,仿佛能承担下这世间全部的委屈与不公似的。 腰板的主人比出兵在外的夏意白嫩了许多,容貌举止比夏意也泰然三分,心性更不似夏意那样焦躁,时常耐心奇多到让人想要当场给他表演花式磕头。 你就说数年前,当朝房相家的内戚也看上了慰鹤府的生意,这便抬着三箱奇宝来了夏府的后院,跟夏观瞻笑着说了想要收编了慰鹤府的来意。 夏观瞻当时闻言只挑了挑一侧的眉毛,脚步郑重地回了庐子,篦了头、换了衣、烧了热水、拣了茶末、摇着扇子拟了首附庸风雅的诗词,后一敲脑袋好像这才想起府里堂中还有位等待收购他这民营企业的客人坐着。 “我这样也是不太好”,夏观瞻难得地自我检讨起来,随即走回堂中,对着夏晖撂下一句“送客吧”便又回自己庐里躺着了。 杀父夺妻也不过如此了! 房相那内戚见状气恼得竖了毛,索性用那三箱奇宝立时在慰鹤府的对面买了座新辟出来的空宅院,说夏观瞻不愿卖了慰鹤府,那他自己另开一座就是,还叫嚣要借着房相的官家势力孤立了夏观瞻的慰鹤府。 那时,眼看着骤然没了生意,慰鹤府上下急得都差点要搞点暗杀刺杀什么的,以便给夏观瞻拖点死人回来,好赖也算开张了。 夏意对此深以为然,觉得强买强卖也算做生意的一种手段,便立马开始磨刀霍霍,说要把房相的那个内戚给宰了拖回来。 夏观瞻原本只在一旁漫不经心看茶经,听到夏意如此说法,顺手将根胳膊粗的藤杖拿出来亮了相。 夏意本以为哥哥这是开了窍,要带着他们去找房相的内戚干仗去。 哪知夏观瞻冷飕飕的眼风一扫众人,说他们迈出慰鹤府一步就打断一条腿,迈出慰鹤府两步就打断两条腿。碍于夏观瞻平日的威严,不大想做美人鱼的众人这便都瘪着嘴收了声,可夏意却还是兀自做了打算。 那日夜里,夏意来找夏观瞻商量此次慰鹤府所要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商业危机的对策,却没想竟看到夏观瞻还在庐里对着星星啊月亮啊小桥啊流水啊什么的煮茶喝。 “这日子特奶奶的没法过了,”夏意心想。 可等怒气冲冲地快步立到夏观瞻跟前,对上夏观瞻一双威严眸子时,夏意还是怂了,他狗腿软声道:“哥哥,喝这么多茶水,你肾受得了,膀胱也受不了……” 夏观瞻抬手又为夏意续了一杯茶:“数年前的一次月挂秋桂,我去给一家唱皮影戏的戏班班主行了鹤礼,班主是被割驴皮的铁刀划了指头染了四六风,高烧了两天便咽气了,将班主入敛后,班主的女儿说星月地里,本该最适合才子佳人的戏本,而不是承受亲人的离去。我瞧今晚这星光夜色跟那天的很像,也是正好,觉着今晚不适合早睡。” 夏意想一把掀开夏观瞻的天灵盖,将里面的水给滤一滤。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壮怂人胆。 “哥,我平日里其实最忌惮你做的这个生意,总觉得可怖得很,你若不要慰鹤府了,我倒开心的很!大唐山河这样宽广,山风霁月,咱们兄弟两个去哪里不可以?你若怕没了慰鹤府,咱们没了钱银收入,可卖力气的事我总是可以做的!我用度开销是大了点,那也是你平日给我的体己钱多,我那是有得钱银花才那样花的,以后没有了就没有了,我也不怎的稀罕!哥,我现下就立了誓,往后有我一粒米吃,绝不叫你吃糠!可今日这事不同,这是有人在欺负你!我怎么能让旁人欺负你!” 夏意越说越急,竟霎时热泪盈眶,更想把一颗心刨给哥哥看:“哥哥,别怕,万事有我。” 听了夏意如此真挚诚恳的剖白,夏观瞻确有所动,他低下头,很认真地想着什么,良久回了句叫夏意想要掐死他的话: 夏观瞻:“糠,我就不吃了,不大嚼得烂。” 夏意:“哥哥你听人说话听重点啊!” 夏观瞻看着眼前的幼弟,其实,能有什么能叫他怕的呢?他只是有些惊讶,惊讶于夏意竟已经长得这样快,已经长得这样人高马大,已经长得到了想为自己出头的年岁了。 因在旧时发觉了小夏意忌惮自己这双常碰死人的手,夏观瞻便戒了爱将幼弟抱在膝头谈天的习惯,也几乎不再用手去碰幼弟。 可在那次,夏观瞻终究还是没忍住,他轻轻拍拍夏意的手面,安抚道:“万事也有我。” 他将一手的茶盏托在几面晃了晃,那些许浑浊的茶水绕着杯壁圈起了一层层不大不小的涟漪。 夏观瞻:“人生天地间,皆如远行客,许多叫人躁狂郁结的烦心事,等到有一天能回头看时,会发觉那多数不过只是杯中的风暴。” 夏观瞻话音刚落,耳听着打更声传来,已过了三更天。 夏观瞻打了个哈欠,“戏啊,其实开了场就算落幕了,”他起了身子,“我乏了,歇着去了。” 夏观瞻潇潇洒洒地回了内室解衣睡下,只留夏意,不得其解。 接着,室外便是一阵热闹的喧杂。 夏府仆从夏清扯着嗓门,自带旗鼓喧天过大年的音效:“着火了!好事啊!大家快出来看呐!” 夏意:“好事?可他先头喊的不是‘着火’了么?”夏意一时不知该怀疑自己的听力还是智力,来不及喊上夏观瞻,便寻声跳了出去。 咄咄怪事,目瞪口呆。 慰鹤府对面那座房相内戚新买的宅院燃起了大火,它顶上的那片长安城的夜空成了看见心仪公子的小姑娘的脸,红得不行。 夏意与仆役们互掐着胳膊强忍着不笑,远远瞻仰着这一历史时刻! 次日,房相那个内戚的腿也被房相用一根胳膊粗的藤杖打折了。 据说那藤杖跟夏观瞻的那根看着倒是很是相像。 此后,长安城里“安息逝者”的生意便是慰鹤府一家独大。长安城里亦人人皆知那座慰鹤府里的慰鹤手夏观瞻,与堂堂房相甚是交好,云从龙,风从虎,他的手段又岂是雷霆而已…… 现下。 夏观瞻换了只手撑额,眼睛不再盯着风炉,改盯雅木桥了,他食指一下一下地扣着几面,节奏跟不远处夏意一步一步跑向后院的步伐都打在了一个点子上。 大唐与东突厥的仗打了一年,夏意已离家有了一年,夏观瞻也有一年没正经看这个幼弟了。战场上的刀枪剑戟都不是长心长眼的活物,虽然他早就做了万全的安排,可无人知道,在这一年里,夏观瞻多怕替逝者拭了面上的血迹、脱了身上的亵衣后,露出的是夏意的模样。 夏意:“哥,我回来了!” 终于听到了他。 夏观瞻抬眼望去,只见夏意风风火火地从雅木桥上跑了下来。 夏观瞻安心静气,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收了敲几案的手,转而端起那盏茶放到嘴边,手抖间未察觉茶已经凉了。 夏意跃到夏观瞻跟前,将他手里的凉茶盖到茶覆里又续成热的,再一双星眸子表功似的盯着夏观瞻:“哥,你看我!” 夏观瞻点头:“没瘦,看来军中的伙食还不错,给你备了汤饼和鹿肉,配些胡辣先吃了吧。” 夏意:“临行前,哥说了要我保重,我哪还敢瘦。” 夏意瞥眼瞧见侧室的餐桌上还腾着热气的碗碟,也顾不上礼节教养,这便立时脱了外面的甲衣。夏观瞻似早知道夏意会有这动作,提前就伸手去接夏意脱下的甲衣,复又妥帖将之放置一旁。 夏意:“哥,你知晓我今日回来,这不稀奇,可你怎么知道我会在今日这时回来?”夏意的眼睛看着汤食,脸却微微向着夏观瞻。 夏观瞻不明就里:“嗯?” 夏意:“这些饭菜还是新热,才端上来的。” 夏观瞻手段再通天也算不出今天皇上什么时候放他们回来,魏琳余又什么时候放他回来,这些热吃食是夏观瞻早就让夏晖他们轮番备着的,也已撤了几波凉的。只是他性情寡淡又善藏心意,多数时候不愿让人知道他是如何的如琢如磨。 夏观瞻:“方才才做好端上来的,你踩着点回来,凑巧罢了。” 夏意忙拉着夏观瞻坐了下来:“哥,陪我一起用些。” 夏府的吃穿用几一向雅致,桌上摆着的那座瓷莲花平日看着是个莲花状的钵碗,可随意摘下其中的一朵莲瓣就是一个小碗碟。夏意拿着莲瓣碗碟摇头晃脑地帮自己和夏观瞻分餐。 夏观瞻:“匀我些汤饼就好,荤肉你自己多用。嗯,今天皇上赏了你们什么没有?” 你看,这个“你们”,夏观瞻用的就很玄妙,明听着是复数形式,可实际上明就是单指的夏意。可那也是夏观瞻憋了许久,才终于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出来的,可见他平日虽看着秋水共长天一色,仙气与唳气齐飞的模样,终究也只是个寻常家长罢了。 夏意:“早赏了钱银,今天路过兴教寺,我看他们那儿的金佛都掉漆了,就给了里面的管事,权当捐香油了。其他赏玩的,我想着宫里缺的,说不准咱们府里都有,便请了师父帮我先领了,一来是孝敬师父……” 夏观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这样,不妥……” 夏意:“二来也好早点赶回来看哥……” 夏观瞻:“大尊尊亲,你这么的,挺好……” 夏观瞻心性寡淡自傲,这样的不要脸,只是偶尔。 夏意抬眼看了夏观瞻,本想再酝酿一番,无奈做不来老僧入定,索性就脱口而出了:“哥,我不想回军中了。” “嗯”,夏观瞻似乎是没听真切,只自顾又给夏意夹了块肉糜,神色麻木得仿佛是夏意又碎了自己一个黄金万两的鱼龙玉壶那样稀疏平常。 当晚,慰鹤府的屋顶上,一轮新月又沾上了夜空,数百成千居着亡者之魂的璨星也被洒了上去,似是宣纸上遗漏的零星空白处。 慰鹤府后方的院落里,水钟传来撞击声,撞着本该安歇睡眠的生者耳道。只留未眠的夏观瞻架不住弟弟的被窥探心理,已经被折磨得宛如黑眼白毛的貔貅。 “哥,人没有好奇心会变态的,你好歹也问我句为什么吧?” “那你说你这是为什么?” “你这,问得不真诚!” “滚出去!” “哥~” “那你说你这是到底为什么不愿再入军中?”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慈大悲地……” “滚出去!” “看来你是真不上心这事,那我走便是,哥你好生歇下。” “好生歇下?怎么个好生法?我方才歇下,是谁把我摇成个骰子?” “我原本想着我不愿再从军这事,若是告诉你和师父了,我约莫会被吊起来打一顿,这我是备着的,倒也不怕。可你全盘接受的模样,我倒怕了。” “我家的事,关魏琳余他什么事?不过,这么说来,你是要我反对你才安生?这是什么样的贱骨头啊?这天下前些日子还跟着杨家人姓隋,现在就成了李家人的大唐。我手中日日握着死亡与消逝,比之于你心中有国,我更想你活。什么万载千秋,率土无疆。在我眼中,现在只有你才是、只是我要去、想去杀辱御敌的境与地。你从前想为国守城,那是多数男儿胸中会有的沟壑与志向,我不能拦你,可如今你想身退其外,我都高兴得想出门丢爆竹,又何必再去问其缘由?” “可是哥~” 夏观瞻一番言词说得自己热血沸腾,险些当场脱衣纳凉。见夏意突然神色难言,他怕弟弟会被自己感染得潸然泪下,那不免不妥,这便控制着情绪地“嗯?”了一下。 “爆竹不是用来驱祟避邪,吓唬山魈的嘛?” “滚出去!” 次日,夏府后厨未下锅的公鸡趁着夜未全醒,便叫醒了长安城的太阳。 等到夏意弹开眼皮,夏观瞻已不在。 夏意起身后没走两步就瞧见慰鹤府廊柱上的九层木莲里都没放金莲子,便知是长安城里一定又有哪户人家的亲眷往生了,哥哥夏观瞻是被请去帮逝者入殓,行鹤礼去了。 夏清:“二公子,小食了。” 仆从夏清给夏意端了些点了芝麻的胡麻粥来,也道出了夏观瞻外出的确切缘由:鄂公府上的小妾生了个屁股底下没有魄门的小娃,小娃因这锁肛症,上不能进,下不能出,咿咿呀呀地哼唧了四日后,倒也不留恋人间,才出女人幽门,又回了轮回道。夏观瞻这是被鄂公府上的,请去给早夭又入不得祖上祠堂的小娃入殓去了。 这个时节,长安城里栽着的柿子树已然结了果,长长久久平安了的长安柿子修得这世圆又胖。一百二十坊中立有柿子树的人家都拿了带了铜勾的竹竿出来打柿子,取来其中半熟的个别削了皮,拿细麻绳拴了柿果的梗,一根麻绳上拴了七八个半红的柿子,挂在蹿过堂风的廊道,等风吹上几日生出糖霜便能做成“事事”平安的柿饼了。 只是大唐率土阖滨间,总有那么几处未立一株柿子树,然则,那几处也就未能事事平安了。譬如当下的鄂公府。 夏清:“四天的奶娃娃,烧了连把骨头灰都不剩。也不知位列凌烟阁的尉迟老爷做了何事啊,怎的应了生儿子没屁/眼的景?” 夏意本还在大口喝粥,听了这话,难免没了食欲,匆匆用完早小食后便在院里晃悠消食儿。 眼见晃到了夏观瞻的庐子前,看着满书斋的《梵音易》、《丧大计》、《殡大忌》……夏意在感慨他哥之所以能木秀于林,全然成全于其敏而好学的同时,也着实担心夏观瞻早晚有一天得丧变态了。 几番搜罗,夏意在书斋里寻了《志怪录》来看看,这书多为后人续,真实度不可考,可到底是个怪化志,好赖是有趣的。 这一边,魏琳余想必是太想快点见着夏意,一路后有追兵似的把自己砸进了夏府找夏意。 听闻夏府仆人说夏意在书斋后,他忙又折返到书斋,拎着夏意后颈就出了府上了马。 他要兑现承诺,带夏意去逛窑子了! 第4章 逛窑子 现下正是长安城一天里最热闹的光景。 魏琳余的一双乌青眼比兵不血刃敌军还拉风,街边的商贩见此也不做生意了,一时成了围观群众,纷纷慰问魏琳余这眼是不是昨晚的庆功宴后睡得晚了的缘故。 热闹是魏琳余的,夏意觉得丢脸,他勒了马绳刻意跟魏琳余保持一些距离。魏琳余不明所以,每每都会扭头吆喝夏意跟上自己。夏意无法,硬着头皮跟上吧。 夏意试探:“师父,您这眼,是给师母捶的?” 魏琳余不以为耻:“那夜叉也没讨了好,眼下也不如当年的手脚了,失手让我也狠狠捶了两拳!我又不是真要纳了那五房姑娘,我就想在外开个府!” 男人开外府跟纳妾特奶奶的有什么区别,不都一个意思么?夏意心想着,倒也懒得说出口。 良言不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须知世间的夫妻白头偕老的是有的,可永结同心的怕是不多,魏琳余与他的发妻虽时常爆发血战,但若是魏琳余能收敛爱沾花捻草的习惯,他们俩也能是那“不多”的一部分。 至于魏琳余说的捶师母的那两拳,直译过来其实是师母捶了魏琳余不知道几拳。 对于事实,大家都懂,却惯爱沉默。 转眼,魏琳余已经下了马,夏意抬头,只见眼前是硕大的“想容坊”的门脸,夏意还没想明白,便被魏琳余拉下了马,塞进了想容坊。 不像慰鹤府里一片素白的疏离与克制,想容坊里一眼的海棠红,满是叫人想要纠缠其中的欲望。 食色性也,“情/欲”二字将海棠红里的男女都推上了情绪的巅峰。 身姿轻盈的胡姬双脚脚踝处都扣着铃铛,她踩在狮兽的脊背上柔柔地扭动着肚皮上的金环。这简直要了亲命,场下的公子、老爷都对着胡姬的腰际,群声吆喝,情绪高亢到脸红脖子粗。其中不泛各别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两眼一插竟然顿时就晕死过去的。想容坊的龟奴见惯了这种场面,忙训练有素地冲进场内,将人拖走。 夏意家里是开慰鹤府的,见惯了死人,人的死法千奇百怪,他杀、自杀、刑罚裁杀、意外死亡,病故、寿终、早夭或还有其他,他早就从夏观瞻那里有耳闻,但有人就这么把自己给兴奋死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可想起师父魏琳余的老父数年前便是在高龄之时,因一夜寻欢数十次,后来马上风死了,夏意又觉得这其实还是有迹可循的。 魏琳余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这天底下的胡姬都长得都是一个模样,我都辨不出谁是谁,这都受不住,还出来溜个什么!” 夏意望着眼前的色/欲之地,有些招架不住,后悔事先没问清楚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便毫无头绪地跟着魏琳余出来了,他本欲遁逃,却被魏琳余一脚踹进人堆里。 一时间,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有夏意,夏意后脑勺的头皮,几乎要被身后摇旗呐喊的胡姬粉头给全部吹掉了毛。 想容坊的另一头,荣国夫人带着手中大将乌檀袅袅婷婷地走向了魏琳余。 这处是荣国夫人经营的场子,魏琳余因是其中常客,便与荣国夫人颇有些交情,是以昨天夜里,魏琳余便嘱咐贴身小厮送来口信:请荣国夫人帮自己的“亲儿子”找个妙不可言的姑娘“治治病”。 魏琳余瞧着乌檀也不是什么勾魂摄魄的长相,甩了荣国夫人一个不大满意的脸子。然,待乌檀那十根柔若无骨的手指划过魏琳余的脖颈时,魏琳余便知道当年乌檀让他那百岁高龄的老父重整雄风之事,做不得假。 啊!吾儿夏意有救了! 魏琳余老怀安慰得险些要狂奔出门振臂高呼。 他与夫人贡扶桑膝下无子,二人一早也对夏意这半个儿子上心得很。世人皆知夏府的夏大、夏二两兄弟无父无母却有钱,且夏府因夏观瞻的抠门及敛财皆颇有造诣,荣华无人可及。因此,夏意何止不需要为金钱奋斗,简直可以直接瘫痪。可老魏也总想着日后的房屋田产给乖徒儿夏意,毕竟夏意为人宽正,仕途坦荡,又懂得衔草结环,自己和贡扶桑会因夏意这半个儿子能有个不错的老有所依,他老魏是信的。 虽然说把老子的女人转手给儿子这事吧,看着挺不是那么个东西,可魏琳余以己度人地觉得,自己觉得这事这么办没问题,那夏二也会觉得这事这么办没问题! 魏琳余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吧嗒吧嗒”的拨动声,他再仔细侧耳倾听:哦~原来是自己心里头打的算盘声啊! 魏琳余越想越觉得自己机智无双,他远远地用眼去寻人群里夏意,这一眼下去便是一身的白毛汗:旁的男子,或老或少都盯着胡姬打转转,夏意就不一样了,人家正蹲在胡姬的脚下撸狮子。 魏琳余忙将对着狮子啾咪叫的夏意拎了出来,怒其不争:“我带你小子来想容坊是让你玩女人的,你小子给我玩大猫?” 夏意:“老大没意思的,我又不好这口……” 魏琳余:“老子管你小子好不好那口!” “师父父父父父父父……” 魏琳余一脚将夏意踹成了颤音,将他和乌檀踹进了一间屋里。 醉里挑灯,梦回心不想事成处,皎月更替了骄阳。 魏琳余、荣国夫人,连着乌檀谁也没想到,夏意为了不让自己和乌檀为难,竟然对着乌檀把脑子里一本一掌厚的《志怪录》给乌檀全讲完了。 乌檀虽被魏琳余的故事震得啧啧称奇,可这也是她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因业务能力受到自我质疑。 按常理来说,这会儿男人嘴里的该是她乌檀,而不是各方山海怪物。她偷偷瞥了一眼一旁海兽葡萄铜镜里的自己,也算秀色可餐了,这便增了几番信心,也兀自打定了主意——乌檀抬手去揉夏意的发,指腹几番翻转绕,又轻轻一挠夏意的后背。夏意被挠得一个激灵,却做买卖似的给了乌檀一个笑又从乌檀手里抽回自己的发梢。 乌檀:“怎么?夏公子的头发这么金贵,碰都碰不得?” 夏意:“姐姐抬举我了,我浑身扯不出三两皮肉来,哪有什么金贵的?” 夏意的嗓子早讲哑了,却仍旧喋喋不休地坚持着,若不是看过他做混世魔王的模样,都要让人误会他这是立地成佛了。 夏意:“金贵的头发也有,我记着《志怪录》里说,东瀛汪海之中有一种长得娇俏的剃头鸟,是前世未能求仁得仁、后痴情而死的怨女所化,专门偷偷给多情的人剃头,等多情人的头发被剃光了,人也就死了,剃头鸟就卷着多情人的头发给自己织新羽。” 乌檀头次听到有人能将脱发说得这样富有起承转合:“哪有人是痴情痴死的!哪有人是被鸟剃头剃死的!夏公子消遣我呢!” 见乌檀动怒,夏意洋洋洒洒地靠上移门,就手扯了桌上的一壶酒灌了下去,“怎么就没人是痴死的?怎么就没人是被剃头剃死的?我就在怪志中看过有一女子就是痴心等她爱郎,后来被她族人剃了光头,坐在甘山山头等死了的。” 乌檀:“甘山是何处?我倒从未听过了。” 夏意双手一摊:“我不知,更未去过,不过也不打紧,大唐雄踞各方名山大川,甘山大概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多数人未听过实属情理当中。” 乌檀闻言,细想来只觉夏意在扯皮:“夏公子这般爱说书谈怪,实在该去陕北说书的,怎么来了咱们想容坊了?还是夏公子实是被魏都督裹挟而来,并不愿与我等勾栏女子为伍?” 听到此处,夏意面上的神色才端正了几分:“你本就是迫于生计来的想容坊,我也没有见谁就要救人于水火的胸怀。旁的人,轮不着我管,可我能管住自己别去欺辱你,便也够了。” 夏意自小就是热血的汉子,如今浑身的毛也都长齐全了,与乌檀这样的活色生香独处一室,他怎么能不沸腾不激荡,这样的心动、身不动,也只是全赖于夏意觉得自己不该欺压占人便宜而已。 可见世人做的大恶小恶并不是什么被迫的必然,只是在心中做了想要做恶的选择罢了。 乌檀抬眼望了望想容坊外的清白人群,自己也曾身在其中,随即耳边又传来想容坊内男男女女的呼喝声。 乌檀:“这里可是想容坊,于我来说,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夏意:“于我这处,你大可不必去做自己心中实则不愿的事情,男欢女爱本就是要灵与肉济,我懒得肉搏,你也不见得心悦于我,现在这样,咱们都能交差,不是很好?” 乌檀心知夏意是不会动自己分毫了,这便卸了面上的妩媚,松懈下来,“世上又有多少男欢女爱是真的色予魂授的呢,夏公子不懂?” 夏意:“懂不懂的,惟心而已,人生苦短,可甜长,其他的管那许多!” 乌檀莞尔,将面前的一碟枣子推给了夏意,“今年的雨水不济,结出来的枣子有酸有甜,夏公子尝尝。” 夏意:“枣子甜,给枣子的姐姐更甜!” 这时,屋外便传来狮兽的怒吼和人群的喧杂尖叫声。 夏意夺门而出。 魏琳余也从一旁的暖阁里边提裤子边跑了出来,吼出一段烂戏文:“天子脚下,何人闹事!” 第5章 太尉公子之死 想容坊的龟奴道,是那胡姬的狮兽将太尉府里唯一的小太爷卢卿给咬成了半个。 荣国夫人心知闯下大祸,如今已经倒在一旁人事不省,是真是佯,看不真切。 夏意闻言忙快步走到卢卿一侧查看究竟,却见卢卿明明安然无恙,还向想容坊的门口走了几步。 夏意正觉着奇怪,卢卿便对着夏意转过身来,夏意抬眼一看,吓得差点给卢卿一拳:卢卿另一侧的脸面并着半侧的身子都被狮兽给咬没了。 可还没等夏意出拳,半个卢卿终于倒地死了! 再瞧方才那个踏着狮兽起舞的胡姬也不知被谁们打了个半死,抱着狮兽缩在角落。她怀里的狮兽极为护主,亮着獠牙与利爪不许人靠近胡姬,远远望着魏琳余,似乎正在辨认、躲着些什么。 魏琳余:“退回来,退回来,你是瞧它还没饱么?瞎跑什么!” 魏琳余忙将夏意拉到自己身后,他从前于言官处犯浑,时常“养儿前日,用儿一时”地将夏意丢出去替自己骂架,可当真遇着凶险,他又肯为夏意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了。 夏意动也没动,“我方才瞧这狮兽格外亲人,怎么会突然发了兽性?” 魏琳余想当然:“人家想发就发咯,还要沐浴更衣挑日子跟你报告么?” 人群中适时传来甚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的声音,叫夏意他们得了解释: 原来,卢卿前些时日与这胡姬打得火热,世家公子与欢场女子有这么些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本无可厚非,可坏就坏在这卢卿有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癖好——爱舔女人的脚。 卢卿是在今日忽闻自己爱舔胡姬脚的事,已在想容坊乃至长安城如风中花粉般,浓墨重彩地传播开来,成了众人笑柄。羞恼间,卢卿断定是胡姬嚼的舌根,这便一路骂着“贱人”来了想容坊,将胡姬拖在地上不作人地往死里打。围观众人都知卢卿是太尉家的公子,无一敢上前劝阻,直等到胡姬饲养的那只狮兽食了餐肉回来,见胡姬被卢卿踩在地上捶打,这便咧牙拢鼻,嗷呜一声叼走了卢卿的半边身子。 卢卿又哪里知道他这爱舔/脚的私隐,明是他屋里爬床侍女嘴瓢漏出来的。 胡姬的被捶委实冤枉,卢卿的一命呜呼即便是应当应分,可罪责到底应归究于谁却也是一笔糊涂账。 眼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片了然,夏意心知胡姬和她怀中的狮兽怕是再不跑就没了活路,趁着大众还在点评卢卿那半剌的尸身,未顾得上她,便提步向胡姬。 见夏意走了过来,狮兽迅速起身将胡姬挡在了身后,喉头的怒吼,冲了出来。它眼里的夏意,未再走近。 夏意:“吼什么,好歹方才我还撸过你!” 夏意又将腰间的钱袋解下丢了出去:“走!” 狮兽似先胡姬一步听懂了夏意的话,腾起叼了钱袋,立马驮着胡姬奔出了想容坊。 夏意觉得胡姬的这头狮兽可能是世上最实际的狮兽了,不认人,倒认钱,比当朝老相还擅长选择性眼瞎耳聋。 未几,太尉府的人得了小主子的消息,一路哭跑到了想容坊,将卢卿的尸身一块块铲走了。 当天在场的众多想容坊的恩客,因卢卿那洒了一地的器官和肢体,都双腿抖成了筛子,只是大家一起抖着,倒就看不出谁在抖了,各自还以为对方的心理素质实在过得硬。殊不知,今天的这个寻花问柳史,将会在他们心里、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阴影,再严重一点的,有些人以后可能都无能不中用了。 好在夏意与魏琳余在战场上见惯了人命凋零的场面,事后一脸从容地上了马,打道回府,各归各家。 眼睛追着太尉府人一骑绝尘的慌张背影,夏意脸上却看不出个悲喜喜悲,“太尉府的人一会儿要去找我哥了,也不知我哥回了没?” 魏琳余:“你师娘要不是怕死人的忌讳,都想请观瞻过去给她化个酒晕妆,观瞻大小子的慰鹤手艺又贵又精妙,太尉府为了里子面子也去不了旁处另找人收敛横尸。唉~太尉府的这位小爷,一无所能,生前身后的,倒要在今儿闻名遐迩,名垂野史了。” 魏琳余说完,又看了一眼马腹一侧自己的脚,疑惑地挣了下脖子:“这脚有什么好舔的?” 夏意:“人家想舔就舔咯,还要排词造句跟您汇总么?” 魏琳余不满地剜了眼夏意,这死小子报复心忒强,忽又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一把夏意:“乌檀姑娘怎么样?” 夏意早有防备:“妙!销魂!乌檀姑娘时而罗带轻分,时而香衾暗解,时而柔情如网一层层!” “看来是成了”魏琳余暗想着,心头的千斤担子终于放了下来,如今带着这半个儿子开了苞,他实在老怀安慰,以后谁还敢背地里嚼舌头说他家夏意不能人道,他这铜锤般的拳头可不答应! 魏琳余:“这就对咯!儿,皇上可不会因为你守身如玉、坐怀不乱就给你送军功立牌匾,将你刻上护国柱石!我昨日便与皇上奏了提你做骑都尉,圣旨约莫很快下来。过些时日,若我大唐当真进军小勃律,你这般倒也风光无憾了。” 魏琳余后面半截的话说不出口,他始知设若日后在沙场之上有个万一,夏意总不至于到死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夏意:“大唐进军小勃律?这不是才揭了突厥么?” 夏意与魏琳余各想各的,听闻又有战事,夏意立马心脏肿如猪肺。 魏琳余:“说是因为西域前些日子给皇上进贡的五色玉被小勃律的军队给半道劫了,随队的数十名军官还被砍杀了。那点五色玉赏也就赏了,可勃律小儿如此行径,呵,是当我军中无人,还是存心想灭国来玩?” 夏意:“想来也不全是五色玉的事,终究还是小勃律对我大唐不敬,远征小勃律不仅可以加固安西四镇,也是皇上要借此威慑吐蕃。” 数十万兵将的人命换疆土和脸面,值得么?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似乎也无道义也不对。 原来这世上,果真就有“没有对错,却不得不去做的事”。 若是一年前,夏意就不会有此困惑,国人脚下夯夯沃土岂是贼人可踏足的,忒也休想!可那终究是一年前未踏上战场的自己。 只是,夏意猜中了后头,没猜中前头,他并不知无论是天下君王,还是山中樵夫,都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唐皇要再征兵伐小勃律是真,但小勃律抢了大唐的贡品、杀了大唐的军官却是假,那些小勃律的兵匪明就是唐皇找人装扮上的,为的就是个出师有名,打下个万里江山的愈加延绵! 夏意抬眼去看魏琳余,发现魏琳余面上突然多了几分愁云惨雾。 夏意:“师父看着是有焦心的事,有什么是徒儿能为您分忧解扰的,您尽管说。” 魏琳余手捂心口,别扭地娇柔起来:“小夏意,你何时唤我声阿爹?我这心病就能好啊……” 夏意闻言忙偷偷拿脚跟锥戳了戳马屁股,马蹄趁机失控,狂奔而走。 夏意:“嚣风顽性不改,突然就不听使唤,师父改日再叙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琳余立在马后,很是担忧:“你寻个良辰吉日将它骟了吧!” 嚣风很是委屈,四腿一蹬,蹿得更远了。 它是夏意九龄之年时夏观瞻送的,因夏意的怂恿与支持,嚣风已有酒意、乌孙、翻尘、西疾等多匹配偶,如今算来也是高龄种马了。 甩开魏琳余后,夏意独自跨马而行,路过一家酒庄门前时,也未下马。没了钱袋,便将腰间的青白玉蝉解了下来,扔给了正在打酒的女侍,后随手捞了一坛琥珀色的米酒灌了下去。 见夏意就要走开,女侍忙提着玉蝉追了出来。 女侍:“公子莫走,还没找零!” 夏意扬着酒坛,头也不回:“且留着吧,下次我还来喝!” 许是酒喝多了,马上的夏意恍惚中瞧见某一日的自己,置身一处辽无边际的大川之中,此间山川很是朦胧,浸着一层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乳色气蔼,周遭眷溪流水,山月清风,花四时不谢,草八节长青。 走在这座山川里的这个夏意,身形比现在的弱了些许,却也像是醉了酒一般,脚下很是不稳。他的一侧,还立着个颀长的男子,那男子身形很像夏意家里的那位哥哥。男子本是跟夏意并肩走着的,后因步履匆忙,将夏意落在了身后。 发觉夏意没跟在自己身侧时,急着赶路的男子将手伸到身后,来要夏意的手。夏意忙跟了上去,将手交给那男子。眼见那男子就要转了身、露了脸,夏意便酒醒了。 有些惋惜,“没睡着也会做梦的么?” 朗月之下,长安忽然风起,还未到二更天,四下的行人都被吹得摇晃不定,仍有些酒醉迷糊的夏意却坐在马上巍峨不动,泰然前行。 直至近了太尉府的府门前,夏意才下了马,他拍了下马屁,嚣风便会了意,独自回了慰鹤府。 夏意跳上太尉府的屋顶,开始拿手掐点盘算哥哥何时能到。 已至宵禁,但因家中有新丧,太尉府的人得了关照,是以能在街上各方奔走,并将夏观瞻和夏晖等慰鹤辅手请了来。 似乎是发觉了夏意就在附近,行至太尉府的照壁处时,夏观瞻顿了脚,却并未抬头,又像是怕夏意追得太辛苦,夏观瞻故意慢了脚步,才径直踩进了太尉府。 夏意轻脚踏在太尉府的片片黑瓦上,檐下的夏观瞻走到哪里,檐上的他便跟到哪里。 直到了太尉府的大厅侧房,见众人被遣后,夏意才拿脚勾了屋脊倒挂下来,一身的袍子和一头的乌发也在月与风中“哗”地绽了开来。 这景象恰巧落入夏观瞻的眼中,他有些愣神,却不是被吓到的。 山林乍开和,自知日月明,比一比,不过尔尔。 夏意:“哥,我来看你!” 夏晖:“二公子,你小心摔下来!” 夏意一指夏观瞻:“哥会接住我!” 夏晖:“那也疼啊……” 夏晖平时不大接触活物,只跟着夏观瞻行慰鹤事宜,性子属于多看母猴子一眼都会脸红的那种娇羞不已,方才因心急就喊了这么一嗓子,如今脸已经红到天灵盖,仿佛喝了大酒,脚步像是在捣夏意喝酒时爱就着吃的蒜。为寻遮挡,他又自顾向夏观瞻的身后躲了躲。 夏意:“嘿嘿,阿晖也是羞过了头,这大将夜里,我挂着都瞧得出你耳朵烧红了,将来你小媳妇咬你耳朵,你要立时臊死?” 眼见夏意勾住房梁的脚有些松,夏观瞻走上前去,一把托住夏意的两肩。 夏观瞻:“咬耳朵?懂的真多?哪里学的?” 夏意:“我一向懂得甚多,只是不说,不说可不是不懂,是懂了才不说,哥,你懂不懂?不懂我教你……” “哦?”夏观瞻与夏意险些就要脸贴脸了,他舔了舔后槽牙,“那还请教了。” 夏意原本想顺势下来,却因夏观瞻强摁着自己,就只能这么倒挂着。双肩在夏观瞻的掌中几经挣扎,终究因体位与施力点等弱势因素被迫继续倒挂,夏意索性摊开了双臂在空中晃晃悠悠。夏观瞻见状,心里一个忐忑,腾出一手轻轻一握,便将夏意的两只手腕握住了,又怕握疼夏意,手上的力,松了松。 夏意得了机会,立马双手一反,揽过夏观瞻的头,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教了!” 夏观瞻因这一咬,愣了神,口干舌燥,他忍了忍,才将夏意又桎梏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夏意:“卢公子出事时,我正好跟老魏在想容坊,太尉府的人出了人命,自然要请大唐第一慰鹤手的哥哥你,哥你平日又钟爱敲人竹杠,自然要……” 原来是从那种地方学来的! 眼见夏观瞻的怒色呼之欲出,夏意这才酒醒半壶:“我错了!哥哥本妙明净又清廉,最不爱敲人竹杠!” 悟错了重点。 夏观瞻:“我本妙再明净清廉也没有我赚的银子好看好用,你错不在这个!” 夏意:“那是错的哪个?” 夏观瞻:“回去好好想,总会想出来!一会儿卢公子的尸身就要送来,你一向不爱看这些场面,我你看也看过了,现在就回吧!记着让夏清给你煮些青梅汤醒醒你喝的马尿”,夏观瞻的手指戳了戳天上,“既然是悄着来的,那你就悄着走!” 夏意也不知自己今天踩了夏观瞻的哪条尾巴,本想再黏糊一番,但远远见着太尉府的人从廊子里抬了具人形过来,又看了眼夏观瞻,偷心盗贼似的溜远了。 见夏意走了,夏观瞻才凝神去抚心来。 然而这太尉府的夜风里,转承着的亡灵似乎不止卢卿一个! 第6章 死者文素 夏观瞻扫了眼太尉府的西侧方位,心头霎时了然一切,随即恢复肃穆神色,转而嘱咐夏晖同自己为卢卿入殓。 等到夏晖将侧室内的乐悬琴瑟等都收了起来,并将铺就麻席的幕床移至室内北侧,太尉府的仆从迎着侧室堂内燃着的一根火把,将卢卿的尸身缓缓抬了进来放在了幕床上。 夏观瞻屏退众人后从一旁的卷草云屉里取出根新蚕丝放在了卢卿的鼻前探了探鼻息,新蚕丝果然一动未动,虽然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往生者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亦或是死了多久又为何而死,但属纩这步他总不肯落下,不为别的,只为慰往生者所爱之人、所爱往生者之人。 未几,卢家家主、太尉卢圣徽踏步而来,他这几日恰好在外验兵,刚回了府便直奔大厅侧室。眼见夏观瞻拿着卢卿生前的弃服要去登梯爬高,卢圣徽抬起一指挡住了夏观瞻的手背。 到底是武将出身,卢圣徽手上虽是遮不住的悲凉温度,可面上却仍旧是一副纵壑从容。 卢圣徽:“已然是这样了,我儿的魂招回来也是枉然。现下,只劳夏堂公帮我儿清身入殓,余愿足矣。” “卢家主节哀,”夏观瞻对着卢圣徽微微附身施礼,“您家公子还未成家立室,不能在正寝入殓,只能迁至侧室行丧礼入殓。” 卢圣徽:“这些都无碍的,只是我儿生前是被兽类所伤,尸身不全,容貌被毁,不知夏堂公可否能帮我儿修容?” 夏观瞻:“本份之中,自然。” 卢圣徽:“那便劳烦夏堂公送我儿了。” 卢圣徽一声声的“我儿”叫得顺溜,勾得夏晖不自觉地抬眼去看他。 火把的光耀缠上卢圣徽的面容,隐隐约约又绰绰,看得出其人昔日高眉深眼的飒利俊逸。 夏观瞻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让夏晖更好看清卢圣徽。夏晖这才瞧见卢圣徽喉头颤动,显然是在强忍悲痛。 夏晖眼下一热,上前一步:“卢家主宽心,我家堂公深谙修容回青之术,必定能照拂公子归于涅槃寂静,如乐往生,还请卢家主无畏惧、无悲痛。” 夏晖平日的话本来就少,说出来的,多数也是声细如蚊蝇歌功颂德得小,时常叫夏观瞻怀疑自己耳朵大概是聋了。今天超水平发挥两次杠上开花,夏观瞻兀自给了夏晖一个激赏的眼神。无奈,夏晖这会儿眼里只有卢圣徽。 卢圣徽原本克制而止的悲痛,在与夏晖四目相对的一瞬,竟差点全部倾泻而出。觉得莫名,却未来得及多想。 卢圣徽:“比这更叫我畏惧、悲痛的时候也早有过,我身心渺小,妄为人父,这一生已连失三子。不过谢了小友宽慰,我记下了。” 卢圣徽的眼睛不敢在夏晖身上多做停留,他转而对夏观瞻:“夏堂公是慰鹤手,见惯了此中生死,请教我还需为我儿再做些什么么?” 夏观瞻:“那就请卢家主面对往生之人,不惊惧、不哀哭、不焦躁,不述说一己之哀思……” 卢圣徽:“夏堂公所说的倒与旁处的行丧之礼截然不同。” 夏观瞻:“是了。” 卢圣徽面上的神情先是疑惑,后是大悟,最后释然一笑,这便离了侧室,只留下了夏观瞻与夏晖。 夏晖望着卢圣徽湮没进黑暗里的背影越来越小,又怕情绪倾泻,阻碍行丧礼,只好不再去看,忙低头帮夏观瞻为卢卿行鹤礼。可瞥眼时却发现卢卿的男/根处竟然立了起来,未几洒了些污秽之物后这才平复下去。 夏晖又惊又囧地又往夏观瞻身后缩了缩。 夏观瞻:“男子死后会有这样的,充血罢了,少见,却不是怪闻诈尸,你躲个什么?”夏观瞻将夏晖从自己身后扯了出来,“你和夏意遇事就爱往我身后躲,如我不在呢?” 夏晖脱口而出:“那我就将二公子挡在身后,遇雷挡雷,遇煞挡煞!” 夏观瞻本意是想要夏晖长些胆量,可夏晖却会错了意,还道明了自己的本能。 挡雷挡煞又不是什么叫人通体舒畅的差事,夏晖要替夏意,自是二人少年情谊的缘故。可夏晖明明就比夏意还小上两岁,身量也比夏意小上一圈。 是了,少年情谊,本就是无关乎深谋远略,只关乎赤子之心的。 夏观瞻未再言语,搓揉暖手后便开始为卢卿修容。 卢卿弱冠之年而夭,男子到了这个年岁业早已长成一副“硬骨头”,且今天这个死法难免不叫他半身的骨头断得跟刀刃似的,夏观瞻这便戴了两层极薄极韧的鱼皮手套,以防自己被卢卿的骨头戳伤。 夏观瞻:“人僵了,他自己的这只眼闭不上。” 卢卿的一只眼不能瞑目,另一只眼也不知丢在了何处,是被狮兽吞了还是被人踩了都未可知,这叫他本就已成纰漏的面门更显坍塌。夏观瞻无法,从卷草云屉里抽了些细绵揉成眼珠大小的圆润,置入卢卿空了的眼眶里装作个饱满。 夏晖从善如流,细细剥离出一层薄透的绵絮递给夏观瞻。夏观瞻将棉絮轻轻铺在卢卿留守的那只眼球上,用棉絮勾蹭眼睑,好叫眼睑不再因尸僵翻动上去。 夏观瞻:“兴衰皆有风情,春日可爱,冬日也有春日里的撩人之处,生死都是盛典。怕什么,伤什么,未知的又是什么?” 夏晖被夏观瞻瞧出了伤情,慌忙擦干了眼角,将与卢卿肤色相差无几的绵粗线经针穿引,再又交付给夏观瞻。夏观瞻声色不动,将卢卿身上破碎分裂的皮肉细细缝合,后才转身取了敛袅盖上了卢卿的尸身上,后用柔丝隔着燕几固住卢卿的双脚,并嘱咐夏晖取了些淘粱的潜水过来为卢卿擦洗沐浴,复又解了自己左侧的衣袖将手臂坦出以便继续行鹤礼。直至为卢卿抓手翦须一众事宜都已完成,夏观瞻才穿好了衣服,盖好了左臂。 夏观瞻:“卢公子是被狮兽咬死的,尸身不全,脸面的修容极难,你需将他尸身内的淤血溶了放出,再用布帛敷阻体液从伤口流出才行修容。天气尚温,尸身极易腐败,一会儿请太尉府的人去冰窖取些瓦盘承冰,设床襢笫。如果气味难当,你就用嘴呼吸,却不可轻怠往生者。” 夏晖闻言望向夏观瞻,心中雀跃,却又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理会对了堂公的意思,直等到夏观瞻跪坐下来,将卷草云屉推给夏晖,对着夏晖行礼示意他来接替自己,夏晖这才确信了。 夏晖闻言,面上的欣喜神色转而成了郑重,他拜在夏观瞻脚下,哽咽道:“谢堂公成全。” “成全”——人对自己最好的成全就是有能力成全自己情谊所系之人。 夏观瞻都快老谋深算到智慧无边了,他又怎会不懂?两全其美。 留夏晖在侧室,夏观瞻自行踏月走向太尉府的西侧方位,卢卿的死灵落至夏观瞻眼前,苦苦哀求夏观瞻将他收入敛魂珠。 夏观瞻冷飕飕的眼风扫了一把卢卿,也不搭理,只从卢卿的死灵中穿了过来,复又继续往前走,似乎在找什么。 远远躲着的两位勾魂使见夏观瞻并无意收下卢卿,忙欢脱地冲了来,对着夏观瞻的背影行了礼,这便撸起袖子将卢卿的死灵拖进了地底。 夏观瞻停至太尉府的水榭处,见一只白色狮狗对着无人空地时而叫吠,时而亮着肚皮撒欢。夏观瞻停了步子,明察秋毫,从左眼唤出敛魂珠化在掌中。 敛魂珠约如成年男子一掌大小的明珠状,里面装着满满的纯净魂魄,可即便这些魂魄各个璨如星月,夏观瞻也仍觉还缺几个更加上好的,才能彻底召回甘山上的那孩子。 下一刻,因了敛魂珠的缘故,太尉卢圣徽的夫人文素竟果然从狮狗身旁现身,并撑着伞缓步而来。 与昨日在城门前拉住行军仗里的夏意时神经兮兮不同,太尉府的当家家母文素,死后的魂魄,倒恢复了生前容貌未毁时的模样和清醒神志。 月夜的敛魂珠下,最能照出美人的胎股,牡丹花色红,幽兰露如珠,都不及文素现下的勾魂摄魄。 夏观瞻:“你死了多久?” 文素:“昨天我还在城门前看您弟弟满载军功回,晚上我便被人戕了。” 文素指着卢卿尸身所在的灵堂方向,“帮卢卿入殓的那位,也是卢老狗的儿子?” 夏观瞻:“你记得他?” 文素:“卢老狗做的肮脏事,哪桩哪件我不记得!死灵七窍之觉更甚生前,您那位仆从身上的气息好生熟悉,我又怎会感知不到?” 文素看了眼夏观瞻手中的敛魂珠,死灵入敛魂珠中便可再不经轮回,还可过上自己心摇梦醉,且生前未能触及的快活日子,谁人不晓!文素见此面露垂涎之色,“忘川主,您要敛我的魂魄入珠么?” 夏观瞻:“那得看你的魂魄值不值得我入殓珠中。” 文素:“您不问我是如何被卢老狗杀的?” 夏观瞻:“你以为是卢圣徽害得你?” 文素咯咯笑了起来:“我就这么平白死了,除了是他害的还能是谁呢?” 夏观瞻闻言只觉头胀。 文素生前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神智不清,俗称“疯了”。 是以,魏琳余等一众朝中武将,偶尔与卢圣徽私下同饮时,也就不大敢在卢大太尉跟前秀自家夫人如何耳聪目明擅长抓包,怕的就是踩到卢圣徽夫人脑袋不大好的痛脚。 可到了如今,文素已死,七窍六感早归了位,怎么还是说着这些不清不楚的糊涂话? 夏观瞻兀自用敛魂珠进了文素生前秘境瞧了一眼,也只一眼,立时就心下了然一片。 夏观瞻:“恐怕你与他只是殊途罢了。” 殊途,常是怨偶间的结局。与爱侣欢好承爱时,都是道不尽的溢美之词,分崩离析时,又是尝不尽的酸悲苦楚。是以,常有以爱之名,屡教不改,耿耿于怀。 文素:“何意啊,忘川主?” 夏观瞻:“那年你在行军阵前问他是否娶妻,他是如何答的?” 文素立在原地,眉头微蹙,似在回忆。 第7章 文素与卢圣徽的姻缘误会(1) 高祖初建唐,历悠数年破了夏王窦建德、郑王王世充等反唐军才真正一统了这天下,而这定于虎牢关的虎牢关之战,便是其中一役。 这年这天,虎牢关外绿耳马场场主文景礼的女儿文婧和侄女文素都正好年逾十五,正是女子许嫁,笄而醴之,寓意着女子真正长大的年岁。 文素的双亲在她幼时便把自己走死了,这样的死法确是奇怪,毕竟谁能想到自己好好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地就塌了,自己直接就走进地府了呢。 后来,文素便被大伯文景礼抱回家如珠如宝地养活起来,这一养便是十几年。文素本以为到了这个年岁自己总算熬出头可以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了,却没想还是得被她大伯文景礼唤人按着头在木桶里泡澡汤,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特奶奶的没什么不同。 此时,与文素一起被按头泡澡的还有文素大伯家的独女、堂姐文婧。 文家是传了几代的关外大户,富贵无比,这本无甚可称奇的,奇的却是文家有个传女不传男的皮肤病,承了文家血脉的女子每年到枣树开花至结枣的月份身上都会长出形若牡丹的红斑来。是以,文景礼千辛万苦从山中道观找来了奇方,给女儿和堂侄女治病用,文素和文婧如今被摁着泡澡便是为了治这红斑症。 泡澡的水中含药,刺得文婧嘤嘤哭了起来,一时间不知她面上是泪是澡汤,“我不治了,我不治了,”文婧手里拍着水花,却终究不敢忤逆了她爹安排下来的意思出了泡澡的桶。 同是泡在这药水里,文素自是同样浑身酸楚,只是她素来擅长咬牙坚忍,苦楚不宣于口。 “人”字写来两笔,人人笔下无甚不同,可人却各有不同,设若同是被砍了一刀,一人嚎啕震天,倒不是他比旁人更能察觉痛楚,另一人缄默,倒也不是他并无知觉,说到底只是各人的心性与处事不同罢了。 于是,这就有了人世间的“偏爱”与“疏忽”。 听得文婧哭闹,文素心中更是烦恼:“婧,你别哭了,我给你出个法子,保管大伯以后都不会逼你泡这老什子药澡了!” 文婧闻言,抬起一双好似泡过水的眸子望向文素:“什么法子?” 文素:“你就装疯卖傻喝了这一桶泡澡水,大伯以后肯定就不敢逼你进澡汤了,指不定大伯怕我也泡傻了,也不逼我泡了,这可是一劳永逸、一箭双雕的好法子,你说呢?” 听着文素的混账话,面上还怪一本正经的,文婧的侍女立在一旁,敢怒不敢言,暗骂文素简直丧心病狂。文婧则哭得愈加厉害,抽抽得快溺死在桶里。 文素再忍不了,从澡汤里一跃而出,胡乱扯了衣服,便唤着腾雾就出了府门,去找表弟金州爬树打枣猎兔狲。 怎奈文素逃跑时情急,忘了穿双打脚的鞋靴,只好光着一双脚蹬上了与金州约定碰头的枣树,坐在枣树枝上等金州。 若这幕落人眼中,则又轻易成了一宗文素“不知理法的天高地厚”。她素来性情飒爽,确不太顺从宗礼,因此族中长辈除了大伯文景礼,常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可在文素这里,不知天高地厚,明明就是夸人的话,太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哪能活的肆意、爽直! 文素抬手从枣树上摘了颗甜枣丢给了树下的腾雾。 腾雾的爪子抬了又放下,也不好不配合,接了枣,勉为其难也咽了下去。 这么看来,文素确是没白疼它。 当初,腾雾将将被领回府内,便在文景礼的铺上胡乱拉了一泡,文素怕腾雾被文景礼丢出府,便非说那是自己拉的。 见过丧心病狂的,没见过这么狂的,文景礼也自此瞧出文素对心爱之物,是如何不惜栽赃自己也要回护了,这才暗暗收了那把准备拿来剥狼皮的刀。 而倾,枣树下的腾雾仰头望着树上的文素一双玲珑小脚悬在半空一荡一荡,安心地垂了下巴垫在爪子上睡着了。 直等到暮色霭霭,文素也未见到金州,却在辉煌彤彤的晚霞中一眼瞧见了一位跨马大军中的翘首少年,那少年高眉深眼,配上一身的明光铠简直比她们洛阳关内的牡丹还要俊逸、还要动人心。 只需这须臾,文素已经在脑海里和这少年过上了或仗剑走天涯或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夫妻生活,并认定她好看,这少年好看,那么她和这少年生的孩子也一定会很好看。 也不是未见过更俊俏的儿郎,只是这个人在出现时,便自然而然地与旁人不同了。 嗨,谁懂呢! 少年卢圣徽随唐大军路过枣树下时,只见枣树下趴着一只极不常见的纯白山狼,再顺着枣树往上瞧时,竟发现一个光脚的少女坐在偌大又荫绿的枣树上,因着晚霞的缘故,少女娇俏的周身映出了一圈璨红的霞光,也是因为霞光耀眼的照射,卢圣徽并未能看清少女的脸庞。 也不知是为何,一向少言的卢圣徽本已跨马走过枣树,竟又忽然转过头对着枣树上的少女说了句:“姑娘,穿上鞋,莫着凉”。 说完,似是羞愧于自己的贸然,卢圣徽飞快地一夹马腹跑远了,也就未听到那少女追问他的那句:“公子,你娶亲没得?” 行军已过,道上扬起的尘土迷糊了文素的视线,马嘶人声间她也没听清那少年对自己的嘱咐,她忙从枣树下爬下来,光着脚一路跑着,想要追上队伍里的那个少年,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呢! 可她终究还是未能赶上。 等到金州举着打枣杆一路憨笑地跑了来,文素也未多说什么,只抢了金州的靴子套在自己脚上。金州本还不从,但被文素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也就服了。 文素看着脚上的靴子:“嗯,金州你这靴子是哪里得的?大是大了些,却贴脚得很哎,你看鞋面上这针脚,又细又密,挺值些钱的吧?” 金州委委屈屈:“不是我买的,也不是我从哪儿得的,这是婧姐给我做的……” 眼见文素闻言是一脸的震惊,金州以为文素终于有了一个不愿夺人所爱的美好品质,要将靴子还了自己,却没想文素震惊完就直接雀步跳开了! 文素:“我堂姐真是偏心的很,你和她还隔着亲呢,她都只给你绣鞋,却不理我。改天我扯几匹绸子给你,你让她帮我也做几双,她一向恼我不恼你嘛。你这双我就先借借穿……” 金州实在义愤填膺,这便又冒死反抗起来:“文素,人家说到婧都是标致文雅,温柔恭敬,到了你就只有一个‘力气挺大’,你没想过其中的缘由么?” 文素只是性情爽飒又不是没脑子,闻言立马将金州拎过来又暴打了一顿。 金州铁骨铮铮不愿屈服:“文素,男人只会喜欢婧那样的姑娘,你都不想想你这样的,是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文素闻言顿时无语,皱着的眉头比文化大家的思想还深刻,过了良久才想起来揶揄:“你这样一说,我……我确实该好好想想了……” 见文素灰心丧气,金州已然后悔自己将话说重了,正手头绞着衣角想着要如何找补,哪知下句便听到文素的声如洪钟:“到底是哪个那样眼瞎,不肯喜欢我?看我不捏碎他的蛋!” 金州:“……” 只是此话一出,文素她自己心里其实也没了底气,若不是女性的身体机能叫她拘在条条框框里挣脱不出去,光是她这一身与生俱来的男人味都能叫她与关二爷那一嘴的美髯格外般配。 她与文婧虽是堂姐妹的名份,实则出生的日子也就只差了三天。真正差别的却是文婧甫一出生就是粉雕玉琢,而文素一出生却是皱皱巴巴,胎毛直长到了眉心,就连文素她亲爹当初见了自己费力传承下来的这个血脉都支支吾吾、没话找话地勉强夸了一句:“吾儿毛发甚是浓密!” 直到过了些年月,小文素渐渐张开,容貌也渐渐与文婧匹敌了,可又因了她天天上树下海、掏鸟窝、追兔狲、打金州的缘故,就连表弟金州都觉得文素即便外表长得与婧有八分像了,可比之文婧失之十分的温柔雅正,还平添了二十分的欺男霸女的气质。 对此,小文素也试图补救过自己在外的风评,她曾向小金州许诺等她长大了就带金州一起喝酒吃肉逛窑子。小金州欢喜间还将这诺言喜讯告知了文景礼。后来文素与金州虽然没能一起喝酒吃肉逛窑子,但是一起被文景礼吊起来打了一顿。 想到这些荒唐往事,文素望了望老虎关的城门楼,简直想一头撞死自己。 就这么想着想着,文素也开始深觉那位行军少年即便未娶亲也果真怎么的都只会看上文婧那样的姑娘,而不是自己这样的姑娘。而且他就这样走了,一眼的时间,她怎么向他剖出颗真心,向他问出个究竟。 想到此处的烦心事,文素又将金州揪过来打了一通。 人说一见钟情常再而衰,三而竭,好在文素与卢圣徽没到那相顾无相识的悲惨境地,话到此处,文素与卢圣徽的故事还是峰回路转了。 与金州打完枣后,已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夜,文素将打下的大半的枣子给了金州,叫他带回去给舅舅、舅妈,自己则揣了一小袖袋的枣子回了马场,准备贿赂了大伯,以咨询今天这路唐大军去往何处,又何时踏归途,却没想竟在马场看到了那位少年的坐骑。文素再望向马场校场处,果见一片的灯火通明,大伯文景礼似在与几位军中将领在相马。 是了!行军打仗缺不了骑兵,也就缺不了战马,今天的那支唐军并未急着开跋,而是来绿耳马场置办马匹来了,那位军中少年也好巧不巧地来了绿耳马场! 怀化中侯卢圣徽与父帅相完马后,便独自来了绿耳马场的马厩,趁着暗夜挑选自己的替换坐骑,毕竟正是战势初起,他们将战马补给落实完,就要立即起跋了。 此刻,卢圣徽正在扒着一匹棕色马的牙口查看,不想却被暗处的两只绿眼睛给差点吓出马叫,待定眼一看才识出竟是今天在枣树下看到的那只白山狼。 卢圣徽的心中暗暗生出一丝希望,他顺着白山狼往上一瞧,果然见到一个少女的身形正坐在马厩的栅栏上,晃荡着双脚,就如今天在枣树旁看到的一般。 见少女的脚上多了双靴子,卢圣徽暗戳戳地自作多情起来,他怀疑她是听到了自己临走时的那句嘱托这才穿上鞋的,嘴角这便微不可察地翘向了两边。可等卢圣徽再仔细去看那少女脚上的靴子,那明就是双极大极不和她脚的男靴,他并不知文素是如何将金州打了个半死才抢到了这双靴子,只心道寻常关系的男女不会互换如此私密的物件,靴子的真正主人九成九跟这少女颇有瓜葛。 想到此处,卢圣徽的嘴角又微不可察地耷拉了下来,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可怜又无辜的鞋主人金州已经被卢圣徽在脑子里砍杀了千万回。 腾雾见卢圣徽神色有异,这便警惕地跳到文素身旁的栅栏坐下,它终究是狼不是犬,平日也不太娇惯更不爱粘着文素,只在文素遇险时才会立在她身旁。也是碍着腾雾这头冷血山狼的缘故,即便文素捅了天窟窿,文景礼后来也不太敢贸然惩治她了。 文素眼见着不远处的少年神情时而甜蜜时而狠绝,虽然不明白他这番的情绪波动是为的什么,可自己光这么看着他都是心醉得没有来由,这便从袖中抽出了枣子。 文素:“公子,给你个枣吃,今天新打的!” 见少年吃了自己扔过去的枣子,文素开心得简直要将怀里的腾雾给抱碎了。 腾雾冷眼瞧着身旁的文素,它确实不太明白人吃个枣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文素:“公子,枣子甜不甜?” 卢圣徽只觉得此刻周身的风都是甜的,也不是未吃过更甜枣子,只是这颗枣子出现后,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吃过的最甜的枣子,他再不知该如何与眼前的少女搭话,只低着头装着查看马脚:“甜~” 文素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枣子:“可是相比较而言哦,我更甜哦!嘿嘿~” 卢圣徽想着她要也是颗枣子就好了,他就可以把她揣进袖子里,行兵打仗时带着她,卧榻而眠时带着她,游乐山水时带着她,到哪儿都带着她,任旁人穿什么狗屁靴子都拐不走她。 文素:“哎呀,公子,你长得这样好看,不要再低头了,你再低头,我就要去抬你下巴了。” 这时,不明真相的行军轻兵和马场教马夫很不合时宜地正好路过:“什么人在那里?” 文素、卢圣徽:“滚开!” 等到煞风景的轻兵和教马夫走远,卢圣徽这才鼓足了勇气去看少女,他不知道她方才那几句调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因这股无知而惴惴不安,也因这股不解而跃跃欲试,可抬头却见少女飞快地将那头白山狼抓到面前挡住了脸。 文素:“我最近身上出红斑,很不好看的,我怕丑,公子你行行好,等我治好了红斑你再看我,好不好呢?” 文素平日闯祸时哄文景礼哄惯了,哄卢圣徽这样的牛犊更是不在话下,卢圣徽更是被文素语末的那句“好不好呢”给可怜得心头软成一汪沾手即化的春江水。 卢圣徽立马点头如捣蒜:“好……” 这样说来,从未看清文素面容的卢圣徽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得没有来由。 文素:“嘿嘿,下次你们再来我家买马时,我的红斑许就能治好了,我就能叫你看我啦!” 卢圣徽:“绿耳马场是姑娘家的?” 卢圣徽方才就听闻绿耳马场的场主文景礼有个女儿文婧,原来就是眼前的这位少女。 文素:“是啊,下次你们再来买马算你便宜!” 文素的亲爹文景仁本就是绿耳马场的经营场主,在那场意外身死后,绿耳马场便才由文景礼接手,文素的回答并无过错。 文素本想向卢圣徽报出姓名,可卢圣徽的父帅踏着点就来将他唤走了,文素这才知道这少年名叫卢圣徽,多番打听之后也知他并未娶亲。 而卢圣徽心想着自己心上的姑娘就是虎牢关外望族文家的女儿文婧,他下次来时,哪会认错,这便安心走了。 文素与卢圣徽并不知,他们此后的裂心离别,便是在这时埋下的伏笔。 第8章 文素与卢圣徽的姻缘误会(2) 敛魂珠中所敛的文素与卢圣徽的过往倒叫夏观瞻明白了夏晖的不善言辞却善于脸红是“子承父业”的缘故。而文素看着种种过往竟也纯然一笑,毕竟那是她少女怀春最甜蜜时的最后一段时光。 文素:“忘川主,您可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夏观瞻:“你的真心被轻视、你的热情被冷遇、你的委曲求全却不得善果,除了这些还能是什么?” 文素:“想来也都是我自找的。我在心里没有爱的人面前提爱字,这便是我的愚蠢至极,也勒索了他。” 卢圣徽的心中没有爱?他明就是爱到偏狂。 “是了,他只是不爱我罢了。” 夏观瞻闻言终于抬眼正视了文素,知她与卢圣徽之间的误会到底何其深。 那时,卢圣徽走后,文素再不去找文婧的麻烦了,也不随金州祸害乡民了,她开始天天把自己泡在药水里,直将自己泡得浑身都起了褶子、一头的长发也被水浸得仿佛千斤重,即便过了开枣花、结枣果的季节,她也不肯罢休。 大伯文景礼见此以为是自己如今家法立威太过,才叫文素太过听话,太过反常,他于心不忍,想叫文素适可而止,却被文素一口回绝,她道泡澡这事自己还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只是,心急使文景礼求来的这副治熨红斑的药剂在啊文素这处似乎并不顶用,她私下里偶然间遇上了一位游走四方的巫医,这便如其他消费者一样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偷偷求那巫医给了副方子熬药吃。 文素看着那满是蛇蝎蜈蚣的药罐,直吓得倒头就晕了过去,晕完便喝药,喝完再被吓晕,晕完又爬起来喝,如此反复半年后,文素那一身的红斑果然再未出现,只是文素自此皮肤变得极薄见不得太阳,她出门都只能打把油纸伞。因此,文素也就不敢将这副伤人的奇药药方拿给文婧治病用了。 又到了枣花开的季节,文素每天只带着腾雾、强逼着金州陪自己或在绿耳马场或在那棵枣树下等卢圣徽。她总觉得,她现在都这样好看了,这样的好看还是长久的、再不会变的,她得让自己的心上人看到自己这么好看的样子,她想让他为自己骄傲! 可曾与少年关外别,却无消息到今朝,卢圣徽并未回来过,人都道那支唐军战败,其中兵将有死无生。文素闻此大被蒙头过地不去多想,只是这么每天吃饭睡觉打金州地等着卢圣徽。 枣树上,金州看着身旁油纸伞下的文素,她肤如凝脂,却又薄如蝉翼,从前动如疯狗的神态里终于开始有了那么些静谧与柔和,他的表姐终于有了些雌性标签了,他不知这是为何,很是新奇。 金州贱兮兮地扯了一把文素的头发:“你是我的表姐文素嘛?” 文素看了一眼金州,抬脚就将金州踹下了枣树。 文素:“我是你大爷!” 金州知道方才是自己异想天开外加狗胆包天了,委委屈屈,想反抗,却没胆,也无力。 文素哪知金州的天人作战,只从兜里掏出颗牛骨丢下来喂了腾雾,笑眼细瞧腾雾嚼碎。 金州:“我宁愿不做你家表弟,做你的狼。” 金州不敢再做什么更明目张胆的反抗,只浅浅显显地这么着抱怨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是想叫文素发觉,还是不敢叫她发觉。 文素:“做我的狼?明年腾雾留了种,我就要敲了它的蛋,你?” 金州吓得夹了夹腿,心想着我老去招这混账作甚,犯贱么! 腾雾抬眼望了一眼枣树上笑声壮如洪钟的文素,只知文素方才八成又犯了混,这便将头重新趴回了雪白的爪子上,它的鼻尖安心地吹出一口气,将一旁的尘土如人的生前身后事一般吹散开来。 即便敏感如腾雾,也并不知这将是少女文素安然生活的最后一天。 晚间,窦建德的军队踩了绿耳马场,因了一年前文景礼曾“资助”唐军,现下便赶上了秋后算账。这一夜后,文景礼被杀、绿耳马场被焚、文婧被横梁砸断了一条腿,文素为救文婧也被火烧了半边脸。 此后,文婧总要死要活地时常要寻短见,文素便将腾雾留在她身旁看守,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到了金州对文婧提了亲后,文婧的心中才似乎又有了生机。 文婧与金州本就心意互通,不然也不会有文婧为金州绣靴子一说,且他们几个从小就一起长大,既不同姓也不同源,二人成亲一事很快被拍板。 至于文素,因家中遭逢灭顶祸事,性情倒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又碍于族中无人能管、无人再愿管绿耳马场的重建,且文婧还是个脓包的缘故,她只好挺身上前又接管了绿耳马场。 “等卢圣徽”这事,她实在无暇再去想。 公子与红妆,在这白骨如山的战局里,终究是如蚍蜉般渺小,无可奈何。 这一边,唐军后连挫夏军于河北,大震。 卢圣徽随军再过虎牢关时便听说绿耳马场被毁,马场主文景礼家的女眷在火灾中受伤一事。他一路飞驰,马鞭拍得马屁股都肿了。 等到了绿耳马场,却发现此处毫无衰败的样子,倒是一排欣欣向荣的新生面貌。见这里并没有自己想要找的那个姑娘,卢圣徽忙勒马奔向那棵枣树。 这一路,卢圣徽他很是悔恨,当初,他应该将她带走的! 行至那棵枣树旁,卢圣徽见那头白山狼果然守在树下,白山狼的主人正蹲在树下捡枣树上掉下来的枣子。少女身上的红斑并未褪去,可那毕竟是自己心上的姑娘,卢圣徽只觉得那些红斑是长在她身上的牡丹,极艳丽极好看。这样看来她并没受伤嘛,卢圣徽刚要安下心来,却发现那少女的一条腿明就是瘸了的。 所以她才未能再高高跳上那枣树。卢圣徽立时喉头一紧,眼中盛了未滚出来的热泪,他更加懊悔了,他当初果真应该将她带走再安置的,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伤成这样了,他能护她周全,他很强的! 这时,文素与金州买办完马场的饲养草料正好赶来接文婧。 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卢圣徽竟然正蹲在枣树下和文婧一起捡枣子,文素难以置信地掐了金州一把,等听见金州嗷嗷叫唤后,文素这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快步跑到卢圣徽的跟前。 金州疼得像是被人拔了后槽牙:“掐的不是你,你又不疼,你哭什么?” 文素理也不理金州,只瞧着卢圣徽:“你来了?” 此话一脱口,文素还没来得及伤心卢圣徽对自己的无视,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了,那场火灾后,她的嗓子就被熏坏了,她从前并未在意,只满脑子想着如何将绿耳马场再兴起来,可此刻到了卢圣徽面前,她突然开始自惭形秽了,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脸也被烧坏了。 她心里实在难过,是真想一把抱住卢圣徽啊,抱一抱他,她就能不那么难过了,可她却也想立马低头跑开。 她现在这个鬼样子了…… 几番挣扎,文素终究只怯怯地立在风头看着卢圣徽,还顺手拿着耳边的几缕碎发,掩耳盗铃似的挡挡自己被毁的半边脸。 容貌被毁一事,她大抵伤心过一阵子,但当时人少事忙,再矫情,绿耳马场和他们怕就没了活路,她哪敢抽出时间忙里偷闲去伤心,只想着疲于奔命呢,等一切忙活完了,才有资格去伤心。瞧着她万事大包大揽的模样,没人记得她其实也只是个初长成的小姑娘,战乱也将她毁了个乱七八糟。 没有人不辛苦,只有人不喊疼。随着时间往下走,她倒习惯乃至似乎忘了自己的这些事,可到了现下到底还是在卢圣徽面前惋惜了。 没有哪个小姑娘不想自己的心上人看到自己最好看时的样子,谁不爱显摆呢? 文素想,仅两面之缘的人,他能容得了她这样的怪物嘛? 卢圣徽并未认出这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却认出了金州脚上的那双早已断了线褪了色的靴子。 这靴子,那日与卢圣徽在绿耳马场相遇后,文素便还给金州了,也不是文素心善没泯灭良心主动送还什么的,只是金州这人虽然怂包,可性子实在执着。自从靴子在文素那儿丢了后,他就没太吃喝过了,每每与文素遇着,眼神交汇时都是说不尽的缠绵悱恻与哀怨霏霏。 文素一拍脑袋一拍大腿一琢磨,哎呀,完了!金州这是爱上自己,为自己害上花痴病了!可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个叫卢圣徽的少年军人,就只能辜负老表金州了。 文素这便翻了黄历择了个良辰吉日,备了好酒好菜,准备好好劝劝金州不要痴心妄想了。可谁想金州当时一见文素就一把捧住了文素的脚,哭得好像瘸子用脚绣的花,一团乱糟糟。 文素见状心里也很不好受:一个男人爱我爱得如此卑微,我这爱死的魅力啊! 无可奈何了,她长叹一口,再眉头一皱,艰难地开始在肚子里编排造句好安慰金州,毕竟大家都是年轻人,正是对情爱至真至纯的时候,这时候失恋搞不好会死人的! 文素:“那个,金州啊……” 金州:“你个杀千刀的土匪把婧姐给我做的鞋弄哪儿去了?” 文素:“?” 等到文素将原委听了个周全,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金州,听过活人给尿憋死的,没见过活人给鞋憋死的。只是那男靴看着是好看,可到底不合文素的脚,早被文素当作乱世里救不了国、上不了位的匹夫的雄心壮志,给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悄悄生灰、默默氧化了。等到文素翻箱倒柜找到了,又接连敲了金州三笔竹杠后,她便将这靴子全须全尾地还给了金州。 如今。 卢圣徽抬着下巴,眼尾扫了一把金州,原来就是这人! 卢圣徽心中有些睥睨,也未觉得这个人就怎样了,娘们唧唧,比不得自己,也就跟自己的脚指甲差不多! 是的,多数人初见情敌都会有这样莫名的优越感。卢圣徽这样的大族出生,又是军中长大,就更是翘尾巴人群中的翘楚了。 可下一秒卢圣徽便就成了风中无主的尘埃:文婧要与脚趾甲成婚了,还是文婧自己笑着说出来的。 文婧和金州成亲这天,卢圣徽醉酒躺到了那棵枣树下。 比起人间事,酒有时候甜多了。 也不知文素平日里都跟腾雾学的都是些什么,那日她扑羊似的蹿到了卢圣徽的身边,闻着他周遭的风,抱着侥幸心理地想着卢圣徽是不是错把文婧当成了自己,于是她问卢圣徽看上文婧哪儿了。 卢圣徽想到那天文素给自己枣子吃的情形,不禁又甜上心头,他说:“她贤良、柔顺又恭让还体贴。” 文素这下终于确定了卢圣徽他没有认错人,他喜欢的人确实是她的堂姐文婧!毕竟什么人会将贤良、柔顺、恭让、体贴这些词用到她文素的身上呢,简直就是瞎了眼了嘛! 经年累月地被人比不上文婧,文素她到底是自卑的,只是她湖打海摔惯了,自己从未察觉到这事罢了。 文素她不知,卢圣徽他确实瞎了眼,认错了人,她还安慰卢圣徽:“老天安排的最大,你跟我堂姐八字不合的……” 卢圣徽:“招了我,我哪管八字不合还是大逆不道!我要娶她!” 许是酒意上头,许是太过伤情和执着,卢圣徽忽然提刀上马要去抢文婧,文素见状忙将他拦了下来。 她瞧着卢圣徽的眼睛,这双眼睛很是纯净,没有杂质,也没有她。 文素的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堂姐情谊深种,可是金州和她早就互投了心意,你再怎样不甘也不能拆了人家的姻缘啊。我们文家刚逢了大劫,才缓神,卢公子你就当成全了我们文家,好不好呢?” 又听到了那句“好不好呢”,卢圣徽心头知又未知地又软了下来,倒回了枣树下,借着酒劲酣睡了。 文素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卢圣徽的身旁,最后又不死心地拉过卢圣徽的臂膀枕了上去。 从前文素她总被亲族长辈拿来和文婧作比较,在他们口中她果真只有力气比得过文婧,其他处处都比不过文婧,她却满不在乎地听到当作没听到,只是到了今天,文素才第一次嫉妒文婧,想成为文婧。 文素看着咫尺眼前的卢圣徽,衣衫不整的他怎么能这么好看啊! 文素心潮澎湃,恨不能知法犯法地强要了他! 文素又不知羞地沿着卢圣徽的衣领往下看了看,这一看直叫她心头一紧,卢圣徽身上的伤疤竟然一直沿到了脖颈,那道疤若再往上移一寸,卢圣徽就要被人抹了脖子了。 文素又要哭了,要是她在他身边就好了,她这么机灵,她能护他周全的!她很强的! 朗月将枝叶大到遮天蔽日的枣树投影到了文素和卢圣徽的身上,情形既斑驳也融洽。 今日文婧洞房花烛,暂时不需要腾雾守着了,腾雾终于可以回到主人文素身边了,它远远躺在一边,既不去打扰文素和卢圣徽,也保证文素在自己的视力范围内。 文素和卢圣徽之间的真相,只有它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日,一只虎斑蝶落在了枣花上采粉蹭蜜,理所应当地生生不息着。乱世之中,也只有这些脑仁不大、欲望不多的,还在各司其职地安稳着。 后来便是虎牢关的最后一战,文素也赶着这时段累死累活地终于将绿耳马场拖回了正轨。唐军再次向绿耳马场买马后,文素仗着自己力气大、能打,这便偷偷进了军营。 蝴蝶的命定寿数容不得它飞过沧海,可若为了那人,却能抵命,飞过宙宇。 在唐军与郑、夏两军作战时,为了周全卢圣徽,文素被敌军骑兵用木桩从她的身后穿过左胸。文素咬牙间又庆幸自己不是文婧,不然这会儿文婧喊死喊疼的,一定会叫卢圣徽心疼如麻,乱上添乱。 可文素终究是扛不住这样的伤势的。 因怕卢圣徽怪罪自己乱入军中,她任由身子里插着根大木桩子,就这么溜走了!好在她半路遇上了腾雾,腾雾又找来了金州。 再再后来,唐军力克郑、夏两王,获大捷,卢圣徽直升龙武大将军。文素也在金州的医治下捡回了一条命。 再再再后来,她去华严寺还愿时,还毛贼似的在情缘石上写下了卢圣徽的名字。虽然现在自己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可卑微地写写心上人的名字,写写自己的心中所愿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金州瞧着文素难得心虚,这便如登蜀道天险似的一路躲着文素去偷看到了情缘石上文素的秘密。看完,他个人不禁为文素的痴迷夙愿为之一振,心想着文素一早就是宁做不孝女,不嫁凑合人的,如今看来确实只有卢圣徽这样的乾乾大人物才配得上他那自强又混蛋的表姐文素。 金州狠狠地思来想去了一番,这便将文素对卢圣徽的怀春心意,以及她曾偷随进军还为了卢圣徽受过重伤的事告诉了彼时也同在华严寺的卢圣徽。 怀恩的卢圣徽闻言便自顾去瞧了瞧那块情缘石,此后未过几日便亲自登门绿耳马场,向文素提了亲。 第9章 文素与卢圣徽的姻缘误会(3) 文素哪知卢圣徽肯娶自己是金州做的善事,更不知卢圣徽也是在做善事而已。 文素与卢圣徽成亲当日,她实在羞愧难当,为了治身上的红斑,她再也不大能立在日头下;为了文婧,她的脸被烧了,嗓子倒了;为了卢圣徽,她左边的胸也整个全没了,她身上的女性特质几乎所剩无几,她曾向卢圣徽夸下海口自己比枣子还甜,如今自己已成了歪瓜,她实在不知道卢圣徽为什么要娶自己,即便这是她愿以命抵换的毕生夙愿。 洞房花烛结鸾时,文素小心留意着卢圣徽的神色,气都不敢多喘地她,焦虑多得好似吹不散的眉弯,直到确信他并未嫌弃自己,文素这才敢用鼻孔呼气。 当卢圣徽进入时,文素平生第一次没有因为疼痛而咬牙,她骄傲得从嗓子里轻哼了一口,她终于得到他了,那一刻,她觉得此生有这一刻就足够了。 不管了,不管了,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卢圣徽轻啄了一下文素左胸上的伤口:“疼不疼” 忍了这样久的委屈,被卢圣徽这样一啄,文素终于忍不住了,她又在卢圣徽的面前哭了出来:“原本很疼的,你亲过了,就不疼了。” 文素抱紧了卢圣徽的后背,快乐到顶点时,她差点抓伤了卢圣徽后背的皮肉,她颤颤巍巍道:“公子,你再进来些。” 红烛燃尽直到清晨,文素醒来后,便在卢圣徽的臂膀里打了个滚,她也不敢笑得太厉害,怕自己丑到卢圣徽。 文素:“公子!你娶亲了!” 卢圣徽笑:“嗯~” 此后的日子,诚然文素挚爱卢圣徽,可二人也不是没有矛盾,文素的脾气说来就来,卢圣徽又是个抵死不张口的,即便大冬日里,文素与他置气时将被子一卷滚到床角捂得满头大汗,留他一人摊在床边只着一件亵衣在身上瑟瑟发抖,他也未执一言,每次都是文素见他抖得可怜,才一掀被子,唤一声:卢圣徽滚进来! 卢圣徽才满脸委屈地抖进被子,任由文素抱他在怀里。 也是那年的冬天,卢圣徽将那株枣树移进了府里,文素见了很是欢喜。 冬日暖阳之下,文素躲在树荫下抱紧了卢圣徽的腰脊灿然笑着,她心里千言万语,却都只换成了一声声:“卢圣徽啊,卢圣徽啊,卢圣徽……” 人总会本能地叫出自己心上人的名字,无论他啊,在不在眼前,这般反复又唠叨地一遍遍念着,心中还会因此生出无边欢喜,后因着这无边的欢喜又会本能地再叫出心上人的名字,如此,总是欢喜。 卢圣徽闻此,也一声声地回应着文素的唤,“唉!唉!唉!” 那日,文素见卢圣徽坐在枣树下又低下了头,也不是不知他大概在想些什么、惋惜些什么,又求而不得些什么,文素这便走了过去捧着卢圣徽的脸亲了一口,也带着卢圣徽抬起了头。 文素:“对不住……” 她与卢圣徽的生活若只是这样,倒也算文素求仁得仁,足够称心了。只是这故事很快便急转直下了。 到了来年枣熟的季节,文素依旧总爱在那棵移进府里已有一年的枣树上撒欢,卢圣徽见此,却总爱想着往事出神。再等到因金州的疏忽,差点叫文婧溺水的消息传到府上后,卢圣徽真就坐不住了,他也再顾不得许多,直接拿出了官威派头将文婧强行接进府照料,后更拿着张离合书给金州,逼金州签了。 文素这才发觉卢圣徽身上的狼性一点不比腾雾少。 见金州痛哭流涕的模样,文素自然极力阻止卢圣徽,卢圣徽却道:“你阻不了我!当年若不是你相求,要我成全,我早在他们成亲当日就将婧带回来了!婧和我会过得如意,我会护她周全,我和她不至于成了现在这样!” 文素闻言心头冰凉,原来还是自己错了。 未几日,卢圣徽终究是娶到了文婧进府。文素对此未执一言。 人家心中要是有你,你叹声气,都是天翻了,心中若没你,你当面泣血书也是没个鸟用,那还说个什么劲。况且,卢圣徽他也从不是故意要伤的谁,他都是无意的,他只是没有把不在心上的人当回事,没想到要替那人想罢了。这才是最叫人无计可施的。文素只能认了。 卢圣徽纳文婧进府同天,老虎关杏林金氏独子金州找来了乌头配了鸩鸟涮过羽的酒,灌了下去。 金州生在医药之家,世间什么最毒他自然知道,是人心,也是人言,这样的饮毒自尽的死法常见,却是男人最屈辱的死法。 文素只觉得丈夫卢圣徽实在荒唐鄙夷、可耻可笑,对此也只有一句“他终于得偿所愿”,她本已也写好了离合书给卢圣徽成全他,自己则去金州墓前,为儿时的伙伴做一辈子的洒扫,却又被诊出了身孕。 第10章 文素与卢圣徽的姻缘误会(4) 说到底,卢圣徽不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文素穿着不舒服便能说到做到不要了的。 这一边,新进的卢府二夫人文婧也诊出了怀胎。 外人都道卢圣徽品味非凡,两房夫人虽然一个缺一个残,倒是都挺能生养,可是个会算术的人都知道,文婧肚子里的只可能是金州的遗腹子。爱啊,情啊,果真是大自然引诱人类繁殖的手段。 九月后,文素与文婧前后诞下一对双生子和一个麟儿。 文素很是欢喜,心道自己没有讨夫君欢心的本领,好在还用不被天命摁着头的本领——说到旧时事就如翻了古昔陈文,翻到文素还是襁褓那一章,有言文景仁曾有一通晓占卜的门徒,拿过文素的八字摇过龟壳,说文素天命中多舛,亦无子。 “打出去!打出去!打出去!” 爱女还是个无齿就被人诅咒日后无子,文景仁自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此怪力乱神的结论,文景仁虽耳提面命不许任何人提及,可奈何禁忌之事做来最有趣,暗中的口耳相传间,这桩密辛在文景仁夫妇意外身死后,竟又被疯传起来。待到文素长到日后能与文婧吵架的岁数,她还是被这堂姐告知了。 她当时哪信啊! 可与卢圣徽成婚后,她却怕了,那,若成真了呢? 婚后半载,文素一人去过太和山,求过试心石,拜过龙头香。 龙头香保人心所求,万事万灵,只是龙头悬岩万仞直指天中,务需跪着去,跪着回。文素辛苦了。可终究,如今她求来了,两个麟儿就在她臂中。 正如初见卢圣徽时祈愿的那样,她与卢圣徽的孩子长得极为标致剔透,卢府上下都道儿肖母,女肖父,看这两个小少爷的模样就能想出文素夫人容貌未毁之前该是怎样的艳丽绝伦。 此时又恰逢卢圣徽再次升迁,他人逢喜事加倍爽,立马提笔给三个未足月的儿子取了名:卢乔木、卢幼枝、卢尔培。 文素看着怀中的亲子乔木与幼枝,实在不知卢圣徽这是被什么树给点化了。 那日,卢圣徽来看文素母子三人时,文素昂首挺胸,颇为自己骄傲地将怀里地两个娃娃递了出去,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还各个顶好看、顶健硕! 见了卢圣徽揽双子进怀,文素又会笑了。这人啊,一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就还是想要对他笑啊,这是本能。 情爱之中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老天不会给他人多一分施恩,也不会少给自己一点眷顾。文素以为以后的日子便就这样了吧,过往种种的不如意、不顺遂、亏欠与被亏欠也就到此打住,罢了吧。 白云苍狗,又过了四岁有余,又到了枣熟季。 这日,一向不大爱在日头底下出门的文素在塌上躺着,任由卢圣徽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枣树下打枣。卢圣徽因听闻文婧找不到他一起剪蔷薇花枝,恼了,以为耽搁不了多久,这便留了腾雾跟孩子们在枣树下,匆匆去寻文婧了。 能随性发脾气的,都是被人给了底气的,文婧的底气,都是卢圣徽给的。 文婧进府后,文素就再未有过哪怕是雪花蒸炭炉似的丁点底气,也再不敢乱来了,可她从前却偏偏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这样没有底气的人,只知羡慕太有底气的人,却不知还有更惨绝人寰的——太有底气的人有时还会祸害不敢有底气的人。 正是当日,乔木和尔培爬树时,尔培一脚踩滑就拉着乔木摔了下来,乔木念着自己大了尔培三天,这便拿身子垫着尔培。 腾雾叫不出声引人来救,只好奔去找最近的卢圣徽和文婧,躁狂呜嚎间却惊到了文婧,被她几剪刀砸得耳孔腾腾流血。腾雾摇摇晃晃不肯倒下,这便只好转身准备再去找文素。 到了此时,卢圣徽才悟出什么,暗叫不好,孩子们约莫出了事。 等卢圣徽赶到枣树下时,发现幼枝正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乔木死时都紧抱着尔培。 文素整整七天滴水未进,谁劝都无用,若不是幼枝在她塌旁哭得哑了声,叫她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她是预备把自己活活饿死算了的。她想着金州的孩子她自然是要拼命护着的,可是,可不可以不要拿她孩子的命换呢,可不可以换作是她自己的呢? 等到乔木下了葬,老腾雾也死了。 再命硬的山狼也经不住脑壳被砸碎了。 文婧的力气明就比自己大嘛,看来她确是处处比自己强嘛,文素想到此处不禁笑出声。 文素抱着老腾雾的尸身,想再喂它牛骨,它却软着脖子,再未抬头看文素一眼。文素想着这是腾雾头次不听自己的话,本该流出的泪,却冻在了婆娑着腾雾的指尖,她冷眼瞥着身旁形同枯槁的卢圣徽,忽然笑得大声了。 文素:“当初我捡到腾雾时,生养它的母狼已经被猎户捅了腹,死了,那猎户也没讨着巧,被母狼咬破了喉咙,也死了。就剩了小腾雾奄奄一息还活着,只是它被猎户抹过脖子,是以即便后来我将它救活了,它也再出不了声了。” 卢圣徽闻此,才终于知道腾雾真正的主人是文素。 文素:“它只是发不了声,它只是求你们去救乔木,它从前也守过文婧、护过文婧,您心头上的这位文夫人又何必下这样重的手?” 卢圣徽听闻文素最后一句话,立时慌了:“文素,你何必……” 文素:“是啊,是我何必……” 之后,为防触景伤情,卢府里那棵摔死过小主子的枣树便被卢圣徽命人砍了。文素从自己的屋里踏步走了过去,只见枣树的半截尸身横倒在院中。 如今连它也死了。 文素坐到了树旁,一双冻得通红的小脚在院子的青石砖上蹭来蹭去。卢圣徽风火赶来,将文素的脚捂在怀里。 还是那句:“穿上鞋,莫着凉。” 文素闻若未闻:“你砍这枣树干什么呢?你不是该拔了这院子里的蔷薇才对么?” 此后多年,文素再未同卢圣徽说过一句话。 到了梁洛仁率夏州兵降了唐军那年,大唐这才算得上大一统。皇上开恩令卢圣徽等亲卫携亲眷随队放鹰秋猎。 归兴途中,行至青岔山时,卢圣徽的亲队路遇滑石,受损颇重,他的两个儿子卢幼枝与卢尔培因单独领航更落马坠崖,被找到时,卢尔培已经血肉模糊、摔成了几块,卢幼枝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也是面目全非。 文婧闻此大难,脑子已经有些拎不清,她不大明白为什么同是出门寻猎,自己的独子摔死了,文素的儿子却活下来了,这便偷偷捂死了还在伤重昏睡的卢幼枝,叫众人以为他是伤重不治死了的。 可报应不爽,卢尔培与卢幼枝在坠崖前不知为何互换过马匹,加之二人身形样貌又相似,是以卢圣徽认错了人也认错了尸,在青岔山上摔死的其实是卢幼枝,文婧捂死的实则是自己的亲儿子卢尔培。 文婧这便,疯了。 此后,流言四起,人都说卢圣徽如此断子绝种,连失三子都是文婧那原版夫婿金州来讨债了。 文素对此倒是木然多过悲伤,毕竟她能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不能失去的也都失去了,她半辈子下来,终究是爱卢圣徽爱到两手空空,也爱到犯恶心了。 两个孩子出殡前那天,文素眼看着疯了的文婧失足坠了湖,她也只是立在一旁神情呆呆。文素觉得既然这一切是她文婧当年落水起的孽缘,到如今就叫她落水死了吧,若她还能爬上来,文素会将她再摁回水里去。 见文婧彻底地沉进了湖里,文素这才从内湖边走开。 第11章 文素与卢圣徽的姻缘误会(5) 烈日底下,嫁入卢府数年的文素却不知到底要走哪条道儿,才能尽快逃离这个困了她似乎已千年万年的鬼地方。 这一边,卢圣徽知道文素一向不能在日头下晒着,这便举着油纸伞追了来。 文素看着追来为自己举伞遮阳的卢圣徽,她又笑了:“卢圣徽,你看啊,我都已经被雨淋湿透了,你此刻才来给我撑伞,是不是已经没用了?” 卢圣徽:“文素,你要我怎么做?” 文素云淡风轻:“你要是也死了就好了。” 卢圣徽闻言再不言语,他忙拿着绢布为文素去揩拭正在渗血的皮肤。仇与爱终会消逝,只有伤痕永垂不朽。 文素:“那年我满身的红斑,我怕丑,叫你等我治好了再来找我,后来我把自己治好了,也等来了你,可你要找的不是我。我心里难受,也发觉那年结下的枣子的最不甜。可我又想着管他那许多呢,终究我还是嫁给了你,终究你还是给了我一线生机。可如今想来,若再回到我在枣树上初见你随队出征的那日,我是宁愿自己当时就千刀万剐得死了,也不愿再跟你遇着了……” 卢圣徽闻言,手中绢布已被他握碎了,他低着头,浑身竟微微发起了抖。 文素伸手抬了抬卢圣徽的下巴,一脸的嘲讽:“呵,你还是这么爱低头。” 错了!错了!错了! 卢圣徽这才肯确定自己错了!这些年他萦绕心中的那些疑惑终于有了契合的答疑解惑,他数日前认错了自己的孩子,他数年前还认错了自己的妻子! 卢圣徽似乎感应到了文素要离开自己,他将文素压在身下,一下一下地想要将文素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他能想到的留住文素的法子,似乎只剩这个最原始的诱惑了。 即便经年岁月,万般不堪,他还是想将她藏进袖子里,他还是想时时将她带在身边,他还能怎么做才能叫她不走亦或是走不了? 这一次换卢圣徽在文素面前哭了,卢圣徽:“我完了,你走了,我就完了……” 再不像成亲当夜的欣喜若狂,文素只咬牙承受着这次的欢好,这比刀削斧砍的伤痛还叫她不能忍,可她面上还是纵容的笑意,她抚摸着卢圣徽额间垂下来的发:“我不走”,说着说着,文素也哭了。 数月后,文素还是趁着卢圣徽带着她回绿耳马场散心之际,逃走了。 彼时才入麾中的年少斥候新婚,曾问过卢圣徽:“太尉可曾爱过什么人?” 卢圣徽:“爱。” 斥候:“如何爱的?” 卢圣徽:“开始时,怕多看她一眼,到了后来,怕少看她一眼。” 斥候:“是文夫人?” 斥候说的是被偏宠一世的文婧。 卢圣徽:“嗯,是我夫人。” 卢圣徽说的却是被自己倦怠冷落一世的文素。 两年后,卢圣徽又将文素找了回来,他只觉得这是星光不问赶路人,岁月不负有心人,却不知很多事情不是结论,只是概率。 那日,又是个枣熟季,日头好到这季结的枣子能将人嘴皮都甜裂了。 有些烈人的阳光透过几层云朵的缝隙投照在了一棵大枣树的周遭,正站在枣树下等人的文素远远地看见了行军路过的卢圣徽。眼见满脸快活的卢圣徽策马就要奔向自己,文素皱着眉对着他摇了摇头。 这个摇头不是“不要过来”,而是“不许过来”。 卢圣徽忙勒紧了手中的缰绳,他有些疑惑,这才瞧见有人一手拎着根打枣杆,一手牵着个小娃娃走近了文素。 原来,彼时的文素已经和一个性情憨直的樵夫生养了一个男娃。 眼见她在旁人身侧痴笑打枣,卢圣徽如何能忍受! 隔夜,卢圣徽便布手下兵将上演了一码剿匪记,那老实的樵夫就这么被当朝太尉的府兵给恶意且故意地当作悍匪数剑捅死了,文素与樵夫生养的那个标致男娃也被被卢圣徽的兵马踏断了脖子。 文素身后是她住了两年的家,此刻也在方才的暴/乱中被燃起的大火燃着了,就像数年前被夏军焚了的绿耳马场。她在坍塌的信念前抱着孩子的尸身,哭得好像一只被捕兽夹扯断了筋骨的困兽,毫无形象可言。孩子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她倒没什么难以置信的,已经有过两次试炼,这次还能是假的?哪有这么容易就忽然变得幸运了! 她揉了孩子还是鲜活的脸,她的孩子一向很乖,天一黑就抱着被子自己去睡,连半点声音都没有;知道阿耶要出门赶工,他怕阿耶饿,会将自己攒的、舍不得吃的干果和小食,偷偷放进阿耶的背囊里;想要什么要不来,也绝不跟耶娘哭闹;他爱吃堂前的枣,也只是扯扯阿娘的衣角,小声跟阿娘说,阿娘允了他,他便找来蒲垫铺在堂前坐下等阿娘给自己打来枣,绝不弄脏身上的衣物给阿娘平添劳累…… 文素亲了亲孩子的脸,“希望你下辈子能长命百岁。” 卢圣徽迎着燃燃的火光向文素走来,心中顿觉安稳:“从前是我不知道,现在都过去了。以后,就只剩我们两个了。家里我又植了棵枣树,等你回去我们夫妻一起浇灌,总会长成亭亭如盖,不会比从前的那棵伶仃,”生怕文素听不真切、不肯原谅,卢圣徽又念了一遍:都过去了,没事了。 你在情爱里被他凌迟,可笑他却始终觉得你伤得哪有那么严重。 文素突然不哭了,她温温柔柔地向卢圣徽伸出手,引他来摸还尚有体温的孩子。 文素:“我小时候在那棵枣树上初见你,总想着你和我都很好看,我们的孩子不论是像你还是像我,都一定顶好看,你看,这孩子好不好看?是像你还是像我?” 痛苦要跟始作俑者分享才痛快。 文素怀里的是她与卢圣徽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卢圣徽死掉的第三个儿子。 文素:“卢圣徽,我年少时初见你就觉得惊艳,现在想想,恐怕完完全全只是市面见得少了。我现在想着你可别早早就死了,你要长命百岁才好,你可要比我们活得都长久才好啊。” 这,算是文素此生说过的最恶毒的话了。 卢圣徽闻此久久未言,只觉得自己的心和胃绞到了一处,他木木然地挪步至无人处,那锥心刺骨的心痛叫他将腹中的食物都吐了出来。 之后,卢圣徽便将疯了的文素带回了府,后又从亲族哥哥那里将卢卿过继了来。当朝太尉家的独子,谁傻谁不想当。 说来也是可笑,卢圣徽竟然觉得跟文素就这般了,也很好。“疯了”总比“没了”强,他并不许旁人靠近文素现下所居的别院,还给文素寻了只性格和善黏人的狮狗做伴,和腾雾一样,这狗也是纯白的,不同的却是这狮狗能叫唤。 无需领战时,卢圣徽日日时时地陪在文素身边,院里新植的枣树结果时,他也时常拉着文素陪自己去捡枣子。 见这满园红沁饱满的枣子,想着此生已经铸成不能挽回的大错,卢圣徽为此还问了文素若有下一生,他们再见时为防再认错的暗号该是如何。 他并不知文素即便现下已然疯痴,可她唯独对此事却仍旧心下清明——文素她下一世宁愿自己做参天枣树、做绿野山狼、做蜉蝣尘埃也不愿与卢圣徽再相遇了。 情爱再痛快,可若如此穿肠剜骨,那还要它作甚,还是不要也罢吧。 直到了夏意随军回长安那日,卢圣徽不得不验兵在外,他哪里能知道文素会在那日误闯出了太尉府,看到了大唐班师凯旋的大军;他又哪里能知道文素晚间被太尉府的仆人找到后,便在自己的别院里悄悄病故了。 死前的文素又哪里知道,文景礼当年给她和文婧求来的药包从不是用来治她们身上的红斑的,而是给她们续命的;死前的文素更不知道她们文家遗传给血缘女眷的并不只是红斑,而是一种随着年龄愈长而愈显的绝症(类似红斑狼疮),红斑只是病在腠里时,其症初显,直到人疯了,便病在骨髓,扁鹊亦无请也。 夏观瞻将敛魂珠收回到了自己的左眼,文素生前怨念太深,这样的魂魄他用不着。 “我所经历过的、我所听闻过的,所有的、真挚的情爱,似乎都参杂着悲凉,”得了真相的文素嘲讽冷笑,“卢圣徽他心心念念的是当年在行军路上遇见的小姑娘,日后这个小姑娘就年年月月守在他身旁,他却又是如何做的?这可怪不了因缘际会,只因他是个喜好镜中花,水中月的好手。” 文素的面上再无悲喜,她拜身恳请忘川主将自己还留在别院的尸身带出太尉府。 文素:“总得也让我有机会亏欠他,叫他也失心疯一回吧……” 夏观瞻闻言瞧了瞧文素,“不动声色却能杀人心地报复,你是各中好手。” 心爱的人已经死了,自己却不知情,只以为那人是凭空消失,这便兀自不弃不馁、年年月月地寻找。早已有过相同遭遇的忘川主觉得卢圣徽可能真会因此疯一回。 可他终究遂了文素的愿。 夏观瞻并不知文素她这么做,是有她的道理——被人亏欠后的大度原谅,其实最不长久,对方语言上的忏悔,物质上的弥补,都是亡羊补牢而未牢,只有等到互相亏欠了,心底里的那份原谅才能真正落实…… 文素:“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设若有得选,我想做极北高地上扎根的树,难有人跋山涉水地追来砍,对人世的感悟不会那样多、那样百转千回,风中与风外,都能遗世独立,不管旁人,不管旁情,不那样快乐,也不那样难过。” 等到为卢卿入殓完,夏观瞻便和夏晖离开了太尉府。 夏晖遥遥站在太尉府外举手齐眉行了晚辈跪拜——昔年,忘川主行至青岔山时,遇到了一缕丢了尸身的魂魄,这魂魄声称自己活着时名唤卢幼枝。忘川主见这缕魂魄的心性极纯净,便将他敛在了另一具丢了魂魄的尸身里,成就了个两全其美,也成就了如今的夏晖。 数日后,文素的尸身被夏晖运回了老虎关,奈何文素的尸身已经泛绿,轻薄的皮肤上褐色的尸斑再怎样揉搓也褪不下去。夏晖只好找来油膏脂粉给文素化了个妆容勉强遮盖,才能叫文素不那样难看。 替死人入殓的慰鹤手只能叫逝者栩栩如生,却不能妙手回春。 此后,老虎关原本枣树植株的地界下,多了座无碑无陵无坟头的新墓,老虎关里的生人踏过时亦不知脚下,还躺着位比枣子还甜的夫人。 第12章 夏家两兄弟的日常 长安,垂雾妖鬟,人魂寥寥。 血流已至鞋底的夏观瞻鹤羽冲风,将自己砸回了慰鹤府。他换了衣裳鞋袜,敛了周身的血气后,才唤来夏清问了夏意的情况,得知夏意喝了醒酒的果汤,已然睡下后,他这才并着步子歪到夏意房中。 夏观瞻为人严谨拘泥到简直变态,他百年前还与人有欢好之事时,都是数着百十的双数着才能安心卸身的严谨。现下,眼见夏意的大脚趾头翘着跟其他四趾不在一线,他强迫自己这样不该,别去上心,可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夏意的大脚趾给掰平齐了,这才舒心地展开了眉头。 窗外的雨在九说池里砸出叮咚声响,寻找多年的那个孩子终究有一部分回到了自己身边,夏观瞻细细看着身旁睡美雨声中的夏意,心道了句“还好”。 百十年前,夏观瞻自己左眼所化的妖人骨逢逢杀了夏意后,为了不叫夏意的魂魄寻到忘川,找忘川主夏观瞻诉说苦楚和冤屈,骨逢逢不仅摘了夏意的眼睛和舌头,还顺手弃尸于忘川的荒野,后更碾碎了夏意的魂魄,扬在了十方之外。 不明真相的夏观瞻寻觅“无故失踪”的夏意良久,不得法门,最终却还是得知了骨逢逢作恶的真相。 大伤大怒,他随手便扯碎了骨逢逢,也就永失了自己的左眼。 后为救回夏意,动手能力极强的夏观瞻用敛魂珠招来众多纯净亡灵,欲拟夏意的部分魂魄,又用自己的半块心头肉重塑起夏意的身子。即这个重塑的新夏意几乎成了大唐王朝的同龄人。 也是正因夏意是夏观瞻的心头肉捏的,诚然夏意本就是夏观瞻的心,二人之间难免共感。为防夏意察觉,夏观瞻在夏意长大记事前,便掐了术将二人间的共感压下了。 再者了,疼,一同疼,喜,一同喜,同甘共苦、心心相印,不依不饶……这种事,说不清的…… 夏意睡得潦草,大字一翻,一脚将将翻上夏观瞻的膝盖头,夏观瞻并未察觉自己这难得到惊为天人的一笑,已经扯到了自己眼下新添的伤口。 在这百年间,夏观瞻几乎每夜都回忘川,欲帮夏意找回当年丢失的舌与眼却始终无果。他每夜带回来的只有忘川下的戾丧气在自己身上割下的淋淋伤口,这些伤口一日一日地种下,一日一日地结果结痂,又一日一日地再被扯开,久而久之,他麻木得觉不到疼了——忘川主能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却从来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和夏意,在夏意这里,他总有众多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夏观瞻将夏意的脚复原,再抬手灭了夏意房中的卧迟灯便走了出去,黑暗中响了一声夏观瞻细弱的叹息声,不知是因为他实在疲累,还是因为心中稍安了。 次日,又是那只未被下锅的大公鸡叫醒了长安城中的君、臣与民。 快到午中小食时,魏琳余拎了壶土窑春来寻夏意灌酒,夏观瞻心中还记恨着魏琳余昨日带夏意进想容坊一事,索性连府门都没叫人开。 老魏他武人出身,哪晓得夏观瞻那又阴又闷的性子,只道是慰鹤府上下百十来号人的耳朵都突然聋了,没听清他敲了门,这便索性爬了夏府的墙头。 刚骑上墙头,魏琳余就瞧见夏观瞻正立在墙头下,吊着眼梢,瞧着自己。 魏琳余见状忙拎着酒壶,笑出了一脸褶子来打招呼:“哟,夏家大小子,勤勉呀!” 夏观瞻自顾将手里的羽毛箭投进二矢半开外的贯壶里:“勤勉的正爬墙头呢,贼都比不过。” 老魏的心比脸还大,并未瞧出夏观瞻就快用脸写出来的懒得搭理:“哟,玩投壶呢?我看还不如跟老魏我吃酒去。大小子每天秉持古人遗风素雅,也没见夏府走出个经天纬地的万世师表‘夏子’来。” 夏观瞻:“大唐每天都死那么多人,也没见您老也死一死。” 魏琳余:“……” 夏观瞻平日话是不多,难得招惹人起来,倒诚意满满地叫人感觉在被几百道天雷追着劈。他也不再多听,抬起魏琳余挂在墙内的那条腿就将他掀了出去。不可谓不雷厉风行。 事后,魏琳余也从夏晖这处打听过他家堂公夏观瞻那次为何会如此着恼自己。夏晖只大约说了是因魏琳余带夏意去了想容坊的缘故。 魏琳余闻此很是心惊和自责,直拍脑门,直道难怪夏观瞻要闹脾气,这搁谁谁能忍啊!他老魏那日没周到地邀夏大一起去想容坊寻欢,看着不可是偏心太过么!确是自己的疏漏大意了! 夏晖闻言两手摆成海狗,口齿不清地要为夏观瞻辩白:“不,不是这样的!” 可魏琳余哪里听得进去,隔天便递了帖子诚邀夏观瞻“共赴想容赏娇嗔”。 等到夏观瞻收了并瞻仰了魏琳余递来的帖子,他随手就招来了夏清,千叮咛万嘱咐,要夏清一定要亲手将帖子交给魏琳余家中那镇山兽一般凶残的夫人贡扶桑。 此后,据说帖子刚被送到贡扶桑手里不到半个时辰,人们便听到了他们的统兵大都督险些被自家夫人用鹿角捅死的噩耗。 魏琳余鲜血淋漓地爬出府门又被夫人提着脚拖了回去,一路还想着自己是杀过夏观瞻的爹,还是强过夏观瞻的妞。 到了今天的小食,夏意对着盘中现烤出的野猪肉很是上心。夏观瞻知道他吃不了肥腻,见他箸下皮肉分得费劲,顺手插了筷子过去,帮他把肥皮肉剔了出去。 夏意:“还在军中时,偶尔也是有这样的伙食,去岁霜降我们逮了只刚足两月的小野猪,只是火头军刚开始磨刀,它就立时四腿一蹬给吓死了,老魏瞧了很是悲天悯人,呜呼哀哉,但隔晌就自带碗筷跟胡椒,叫我匀他些猪肉吃。” 夏观瞻早已魏琳余这人无话可说,可为了不叫夏意冷场,这便勉强接了句:“很有出息,像他。” 夏意:“对了,哥,老魏来过没有?他早与我说过,要给我匀坛酒的。” 夏观瞻稳坐钓鱼台:“来过,被我撵出去了。” 夏意闻言烫了脚一般跳了起来,“这是为何啊!老魏他可是我的教养师父,哥你撵他作甚?” 夏观瞻掏了掏耳朵,神情颇为嫌弃,“你小声些”。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脸“你不给我一个完美解释,我跟你没完”的神情。 夏观瞻:“我是撵了他,你还怎样我?” 夏意见势腿软,福至心灵是脱口而出:“我能怎样你?我最喜欢你!” 这样的把戏,夏意还在嘤嘤学语时就百试百灵了,只要是他犯了错,不等夏观瞻的脾气从眼睛里钻出来结成根皮鞭,一句“哥哥,我喜欢你”就立马遮天蔽日手似的蒙上夏观瞻的眼睛,等他将小脑袋轻轻靠上夏观瞻的胸口,再拿一只小手拍拍抚慰夏观瞻的心口,那是罄竹难书、罪案滔天也能被夏观瞻一路助跑地宽恕。 夏观瞻明知道遭了暗算,次次功亏一篑,可也次次怡然自得,颇为受用,就好似登高望远地偷了一怀蛰人的蜜,熊瞎子夏观瞻的心里和怀里的蜜一样是甜到叫人喜上眉梢。 夏观瞻:“这谁又知道呢?” 一贯的,熊瞎子又成了龟丞相,一身偶像包袱重如使命的夏观瞻,口是心非地又往夏意碗里夹了块肉。 这日饭后,夏意想着要寻个合适的时机去给老魏顺顺毛,可夏观瞻心情大好,偏要带着夏意和仆从出门买办去。如此,魏琳余自然就成了夫婿被封侯后的家中糟粕,被夏意丢在了脑后。 古语有言列廛于国,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拍马奋蹄虽也未能赶上晓市,可日头当中的长安墟集依旧商民挨山塞海。 夏观瞻因瞧见夏意的手面上留有去年在军中冻出的疮,这便想着要在墟集买几根白萝服回去配些猪膏给夏意熬护手油。可到底是个猩猩高的壮汉,夏观瞻未免自己显得娘们唧唧,这便特意落在人后,准备悄悄地办了此事,却不想还是叫夏意发觉了。 夏意:“哥,买萝服作甚?你又不爱吃。” 夏观瞻:“刻章。” 夏意:“……” 夏观瞻怕夏意再问,忙面不改色地想着要自救。 第13章 胡姬之死 作者有话要说:夏观瞻的感情比较内敛隐忍,虽然是我写的,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喜欢这样的性格。给自己的爱人最明确的喜爱与陪伴,不好么? ps超大声的那种:爱我!不爱不行的那种! 超超超大声的那种:收藏、评论来一波!因为你们的喜欢,才是人家继续写的唯一理由。人家特别特别需要你们的喜欢和鼓励! 夏观瞻:“前面是卖什么的?” 夏清:“枇杷吧!” 因夏观瞻平日抠门有方,今天这个飘飘然的状态下也没松懈,在墟集路过一处枇杷摊时,夏清忽然走不动道,说想买些来吃。见夏清馋得可怜,夏观瞻便向摊主问了价钱。夏清见状感动不已,忙黏住夏观瞻脚后跟,只等堂公给自己买来的枇杷吃。 只是夏观瞻才与摊主砍好价,却又径直领着众人走开了。 摊主拎着已然被自己端上秤的枇杷立在原地:“这是何意啊,公子?” 夏观瞻:“练练砍价……而已。” 摊主:“……” 你砍价,我砍谁! 设若在大唐杀人不犯法,摊主怕是已然握着秤砣砸死了夏观瞻。 夏清扭扭捏捏不肯死心:“堂公……” 夏观瞻因瞧见摊主方才在秤上悄么做了手脚,这便硬着脖根头也不回:“太贵,不买。” 夏观瞻发了话,夏清他们想自己向掏钱买枇杷都不行了。 人很奇怪,成年后没为什么大苦大难心乱如麻过,可如今只因没吃到的枇杷,夏清就几乎崩塌,他都委屈地要掉眼泪了,却只敢默默杵在原地彻耳倾听自己的心碎成渣。 “哥~甜~” 大步流星的夏观瞻突然驻足循声望去,只见夏意不知何时蹲回了枇杷摊旁。 似乎是有意要甜给夏观瞻看,夏意忙又丢了颗枇杷进嘴里,他笑:“甜~” 夏观瞻见了这场面哪里还受得了,遭人暗算也再不管,几乎是用跑的,忙又折回了枇杷摊前,将摊主的三筐枇杷全都买了下来。 哎,予之好,搜肠刮肚,呕心沥血。 夏清:“……” 夏观瞻:“怎了?” 夏清昧着良心:“堂公处事公允,心也放得中正,小的叹服。” 夏意笑着揉了揉夏清的发顶,将还趁在怀里的几个枇杷都塞给了他,“给你,给你,都给你。” 如此,皆大欢喜。 这时,原本未跟着出府的夏晖从墟集的一头挤了过来,神色惴惴。 这一方,深渊恶岭,行尤恶是人道常有之象,设若说这世间还能有利万物而不争的,便只剩善水天道了。 善水九说池里的清冷池水托着头顶上菩提树落下的树叶,穿过雅木桥,晃晃悠悠地溜远了。池中通身银光、大尾若层层蛟丝沾了烛火的灼鱼结群掠过。 夏意离家的那一年,夏观瞻因觉着夏府里没什么生气了,便跟姻缘府里的红烛老母要了这些灼鱼养在了九说池里喂养赏玩,也算个寄托。 眼下,这些灼鱼时而勾食时而交尾,都说龙性/淫,那怕是有人没见过夏观瞻养在九说池里的这些没羞没臊呢。 夏晖拿着竹竿蒙着桑叶将池里吃撑死的几尾灼鱼捞了上来,他有着叫人见了就想摸摸他头的纯良和吹弹可破的柔善心肠,能亲近的人无外乎夏观瞻、夏意、夏清这几人,长久地在他们身后接住万事以担待,诸事托付给他,他即便当时力所不能及,之后也会蚂蚁搬家似的,零星点点将事办成,妥帖又周全。 这样的人,如风如水如大地,承担一切,叫人无法不去安心与依赖。以至他上次采买荔枝糕给夏清时忘配酪酒,夏清都要怀疑夏晖这是要噎死自己。 掌中的几尾咽了气的灼鱼虽已吊死鬼似的胀出了眼,夏晖还是疑心自己的手会刮疼他们,这便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布,细细地将它们裹了起来,埋在了一旁的菩提树下。 九说池里的一尾小灼鱼盯着夏晖的后背,诚意勾引似的甩着自己的长尾,这鱼两侧的腮口处已染上了些即将性熟的酡红,显然也是到了该有心上鱼的年岁。它每日都在雅木桥下看着桥上的夏晖挪步走过,不免对生性温温的夏晖生出了些心驰神往,即便眼下它是雌是雄,日后化成人形是男是女都尚未可知,它却仍旧时常鼓着腮帮子给自己打气加油:它可是要做一尾为桥上这位如无风水面琉璃滑般的少年应运而生的大美鱼的! 自然的,夏晖偶尔也会疑心自己似乎被一条胆大心细的流氓鱼给盯上了,可每当他抬眼望回九说池时,那小鱼又做贼似的随着大队沉水了。 只是今日,跟往常不大一样,夏晖格外感受到了后背能拿来焊铁的火热目光,本该走远的他措不及防地一歪头,果然见到一尾漂亮的小灼鱼逆着鱼群游走的方向,偷偷回头看自己。 那小灼鱼眼见自己被抓包,两腮陡然就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它忙压身甩尾潜入池水深处,再透过一汪赖以生存的生源看着被水扭得曲曲绕绕的少年轻笑着走开。待到少年的笑声湮没,真实走远,小灼鱼这才敢将头探出池面,它想着,即便只是为了多听听这少年的笑声,它也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夏晖才从九说池行至慰鹤府前,西海采办的鲛丝便由人拍马送来,他忙净手缠口,捧着丝丝绕绕的贵重登了慰鹤府二楼的内堂。 府堂中常移门四开,一是为了驱散腐烂污浊气,也是为了逝者的亡灵不被阻碍自由离开——今个夏观瞻一众还在墟集时,乌檀推车携着胡姬和狮兽的尸身悄悄来了慰鹤府,正好撞上独自在府里的夏晖,哭求他去寻回夏府的两位爷来援一援手。再等夏观瞻、夏意赶回来一瞧:胡姬和狮兽都被人砍去了半边,各自的半身还被人用鱼线缝成了一个! 饶是夏意脾胃消化功能再好,再见多识广,瞧见这幕也立时就作画似的吐了。 众人暗讨想容坊里的那位荣国夫人心思是如何的缜密可憎。卢卿是被这胡姬养的狮兽咬死的不假,可卢卿他那挂名的老阿耶卢圣徽,已因几经变故和丧亲,如今又“弄丢”了长在心头上的夫人,一夜之间佝了腰,眼见都风烛残年了,他哪还有什么心思清算。可这位荣国夫人却思虑颇多,因怕当朝太尉追究自己,竟先行对胡姬起了歹毒心肠,一路寻觅追杀,欲在卢圣徽“发难”前,自己就邀功补过了。 “世上要是真有二十八碧海天堂供人飞升,那位荣国夫人死后,九成九是要滚进地狱挖地道的,”夏意道。 乌檀眼见夏意生了恻隐心,顺着慰鹤府的楼廊一路就跪到了夏家二子的跟前,求夏观瞻好好送胡姬一程,顺便算个入殓收费的友情价。 夏意见状忙扶起乌檀,忽就肚子里除了胃全是胆地大臂一挥,替夏观瞻表示“钱不钱的不重要”。 夏观瞻听到这里,终于肯动了声色,愤然地剜了一眼夏意。 钱哪里不重要了! 夏意只觉背后发凉,回头去看,对上的是夏观瞻一张春天小草冒绿芽似的温暖笑,这才安下心来叮嘱乌檀立刻折回想容坊,装作人事不知,以免荣国夫人瞧出蛛丝马迹,设若她得知胡姬的尸身如今留在夏府,八成是要拿胡姬的卖身契来夏府讨要尸身回去的。 乌檀闻深以为然,慌忙转身,可刚踱了两三步便又侧身来问夏意,他知道那样多的志怪传说,那又知不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下一世,能不能过得好些? 夏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抬头瞧了眼慰鹤府内堂门额上慑妖邪的铜镜,镜上阴文刻了“生、信、爱”三个字。 他从前不懂,但凭军中旅宿的一年已将他这个从小只会喝酒打架种花草的闲散公子与国家兴亡、生死存亡连到了一起。如今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一定错的,但已渐渐知道什么是一定对的。 生于世间、信于世间、爱于世间,世间再苦,天衍大道九十九,只要活着就总能盼来个一线生机和苦尽甘来……的吧…… 夏意:“若有来生,自然……” 夏观瞻:“这谁说的准!” 夏晖立在一旁不吭声,只心疑:这些身后轮回事,不一向都是您说了才做准的么? 夏观瞻哪还管这个?咂么出一股腊肉腌过了的腻歪来,原来夏意昨儿在想容坊跟乌檀搭过讪,还给乌檀讲了他心头挚爱的《志怪录》见闻!他心里忽感不爽,这便转身进府,再不理人。 第14章 胡姬死魂 午时风月晕,如今天上飘了几朵不会下雨只会遮光的云。 因夏意见了漂亮姑娘就爱搞欢乐大酬宾而被无辜牵连的夏观瞻端坐慰鹤府的内堂,撸着袖子捏着鱼嘴小剪正给难舍难分的胡姬与狮兽剥离,脸色比因雷公电母失和,而使风云突变的人间八月天,还阴晴不定。 夏意:“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哥哥要勉励啊!” 因多多少少起了些与魏琳余争宠心,本想改头换面做个温良家长的夏观瞻憋了良久,还是没忍住:“滚滚滚!” 夏意闻言如蒙大赦,像只碳板上被烫了脚底板的山鸡蹿了出去。 慰鹤府院后的水钟倒挂颠覆,它以为自己是个记时辰的物件,并不知道自己承载着人间岁华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这样磅礴、这样壮大、这样叫人畏惧。 待水钟又敲了三个时辰,已月上梢头,少女、母亲、老妪,上弦月、满月、亏月,刚至上弦月便亏损夭折的胡姬才被夏观瞻从狮兽身上剪下来。 她的皮瓤已经灰败,一头赭石色的头发在死后似乎长直了些许,可尸骨却还是生前的扭曲和坑坑洼洼,该是用砂汞治过花柳。 忽的,胡姬鼻孔里接连冒出几个血泡,旁人见此设或以为这是胡姬还没死透有得救,可夏观瞻却了然只是胡姬的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 他摸了摸颈间的瘙痒,摘下来瞧看竟是一只不知何时爬上身的蛆虫,复又探手去试了试胡姬的腹腔,本该已然冷却的尸身,竟然比常人的还要温热。 夏观瞻揭下胡姬黏在血肉上的衣物,果然见到胡姬的尸体内底已然钻进了一腔的蛆虫在分食胡姬的尸身。 被腐朽款待的蛆虫是世人交恶同类的折射印记,也是世间所有羸弱与被欺辱的人身上才会有的。譬如团鱼挂壁、六亲无着的胡姬;譬如久病在床、家徒四壁的老人;譬如鸠拙愚笨、西风凋零的婴孩…… 夏观瞻唤来墙上的神鹤啄尽胡姬尸身上的蛆虫,又拿清水、绵纱替胡姬擦干净了身子后才拿鲛丝将她的尸身缝合完整——夏意交代了,爱俏的姑娘得用缝起来看不出针脚的。 直待胡姬尸身上的大小皮骨残碎尽数修容完,夏观瞻才替她换了衣衫鞋袜,重塑容颜冠发,又用角栖撑开了她上下牙齿往她嘴里灌了稻米。 夏观瞻看着已经被他修成个囫囵的胡姬,却总是不大满意。 夏晖:“逝者生前残破受损不堪,堂公是尽力了”。 夏观瞻转而腾手抽了块白帛盖在了胡姬尸身的面上,复又将她已尸僵的双手揉开,往里面各塞了一只猪形的握,叫她不至于下一世时,仍旧这般两手空空,命运不济。 夏观瞻对逝者行了礼,走出了鹤堂。夏晖也如样,跟了出去。 夏观瞻:“夏意出去了?” 夏晖:“是了,二公子临走时还从庖屋里兜了把盐。” 慰鹤府的廊外开始零星飘着雨,廊柱上的九层开口木莲一层一层地将四方屋檐上滑下的雨水承接着。夏观瞻拿食指扣了扣廊柱,引得木莲中的金莲子“咚咚”撞上木莲花壁。 慰鹤府一身素服的仆役们闻声踱步而来。 夏观瞻手指鹤堂里的胡姬尸身:“将里面的人抬出去埋了吧,她生前身上没剩几块好皮肉,用柳州木的老房装了才密封,给她置办老房的钱银用这个换”。 他不做无偿买卖,顺手将方才从胡姬脚踝上褪下的那两串铃铛交给了仆役。 仆役看着手中新得的两串铃铛,无声地拿袖子抹了抹了眼角的泪,倒不是为堂公难得的菩萨心肠给跌宕的,只是两串铃铛还想换置柳州木的寿材,置办你个鬼,明就是又要我们几个倒贴! 仆役们在心里一路骂着堂公夏观瞻,一路哼着送葬的歌,且且抬着胡姬就出去了。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送灵的歌声愈飘愈远,愈加显得慰鹤府空灵辽阔起来。 一处迷路的死魂慢慢绕绕地撞上了慰鹤堂里挂着的引路的补魂铜铃,阵阵的铜铃声虽清脆,却难得地传送着悠远。瞧不出缘由的外人见了这场面,只会当这是风刮的。 死魂跟着夏观瞻来到的九说池旁,只是隔了一汪池水一座桥,这死魂无论如何也没法子随着夏观瞻闯进夏府的后院,她只好落了下来,落地后又忙退了几步,对着雅木桥另一头正在灌茶的夏观瞻,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夏观瞻看着这死魂,抬手敲了敲左眼的眼窝。 胡姬的魂魄又净又灵,想来十分适合用来修补成夏意的生魂。夏观瞻开始琢磨胡姬的死魂不愿随自己的肉身离开慰鹤府,大略也是要与自己做交易来的。夏观瞻将手从左眼处移开,暗自合了掌。 胡姬怯怯地抬眼去看九说水面上映出的夏观瞻,可灼鱼群时常游过,以至于划碎了夏观瞻倒在水上的影子。胡姬皱着眉眯着眼,即便十分努力也不大能瞧清忘川主的神姿,只觉得这座神明的气质清冷克制又威仪,似乎只需稍微加一加威,自己的脊梁怕就得被他压碎了。 何谓神也、主也?不食者、不死而神,阴阳不测谓之主也。 忘川主身怀涤除玄览大功,活人里唯一知晓他真身的夏晖也只有力记他个轮廓大致,能瞧见他真像的有且只有那个他拿心捏的人,可那人却是偏偏不知道的。 夏观瞻见胡姬迟迟没张口,有些没了耐心。 “耐心”这玩意,要么是对着对自己有用之人的,要么是对着自己心上之人的。 他放下茶盏:“说!” 胡姬:“忘川主,小女生前时常有一狮兽在侧,它自小心情乖觉又贴人……” 夏观瞻:“你是为的它?” 胡姬:“成了魂魂魄魄的都晓得大主也有所求了,我那名唤药儿的狮兽虽为畜生走兽,可魂魄纯净,望忘川主将药儿收入敛魂珠,保它下一世不用再落畜生道。” 夏观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最颠扑不破的就是人道,我要是只为了纯净魂魄又何必开下这座慰鹤府,找世间最劣性难改、最易发狂行妨的死人魂?山间奔的圆毛,天上飞的扁毛,多是魂魄纯净到像是没长脑子的,我要是用得着~早用了!” 天、地、人三道,“人”这一道魂魄最为精纯,且夏意上一世本就是人来的,忘川主自然只找与之同道的人类魂魄给夏意。再者了,他可不想夏意的魂魄里住着些嗷嗷叫的圆毛亦或啾啾叫的扁毛蠢货。 胡姬:“可药儿并不只是狮兽!他是甘山间的大妖!” 夏观瞻原本是要走的,听了胡姬这话,终于正经回头看了她一眼:“哦?” 甘山?他的夏意当年可也是甘山上走出来的孩子啊…… 第15章 生活不易,夏观瞻叹气 夏意吊着一只脚在棵半歪在河面上的榕树枝桠里睡着了,围着他周身的死灵萤火似的星星点点地绕在他跟前,像是门徒予阿主的供奉。 河风袭过时夏意膝上的衣角被吹了下去,眼见就浸到了水面,几只死灵慌忙杵过来将夏意的衣角叼了上去,复又乖巧团在一处,鼓着腮帮将夏意衣角上的水渍吹吹干——在夏观瞻的威压与熏陶下,于看顾夏意这事儿上,这些死灵早已各自训练有素。 等到细微的驼铃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夏意猛然睁眼,驼队所载的货物是荣国夫人经手的另一码营生,除却一家声色迷魂窟,她还有运私盐的一方赚钱买卖。夏意跃身进了榕树硕而茂密的枝叶里,行间还撞翻了几只正在帮他吹衣角的死灵。这倒无怪他了,他从来也瞧不见这些从他出生就一直伴着他、且一日日增多的魂魄。 眼见驼队移来,夏意缓缓抬手挽弓箭指驼队悬顶的夜色,悬顶可见揽了一根绳索,绳索上又倚仗着黑夜的不能视物挂了几包小麻袋。 箭戟脱手,未几,高悬在驼队上空的麻袋就被他的箭全都串破了,其中的粗白的盐粒也立刻倾泻下来,与这夜的似的恰好落在了驼队为了掩盖私盐气味遮盖在私盐上头的皮子外。 细雨润物无声,将夏意带来的盐与驼队那些遮盖私盐的皮子融得更透彻,叫人瞧不出纰漏。可寻猎到此的大唐帝储李承乾不是有几匹嗅觉甚通的马犬么! 你瞧,雨与人心中的私弊都是那样默默不相语。呼之不来,挥之不去。 长安这夜的雨势头见大,越下越密,功成告就的夏意跃下榕树,在如遮天伞盖一般的榕树下躲起了雨,他身外的死灵也是怕雨,见状都排着队挤进了他的袍子里。 一滴雨正好砸进了夏意的后脖颈,他哆嗦了着一抬头,正瞧见浓浓雨雾中一个高颀的身影擎着伞向自己走来。 伞檐下露出夏观瞻的面容,伞周的雨在已夏观瞻的周身罩上了一层神光似的雨雾,这叫他比平日看着多了些柔和与温度。 夏意有些恍惚:“哥……” 夏观瞻伸手帮夏意拂了拂开褂上的雨星,复又伸手去掐夏意的后脖:“回家。” 夏意是夏观瞻当成眼珠子养大的,往常就算夏意尿湿了夏观瞻的塌,夏观瞻都瞧他像刚被□□的番薯,还带着泥水那也是活灵灵地鲜活可爱。 今个晚上,夏观瞻却将夏意打了一顿扔在了庐子外跪着。 可是心底到底放不下的,夏观瞻借着关窗的由头看了眼庐外,可一眼而已,夏观瞻竟兀自咬牙复又捏了捏头。夏意的膝盖疼不疼没人知道,但夏观瞻的头确实是疼了——夏意这一跪,跪走了自尊、跪走了气势,却跪出了团结、跪出了相融以沫。夏晖、夏清同旁的仆从不知何时带了蜜汁蹄膀来给夏意跪着啃出了个热火朝天。 从前就是这样的,“教训”似乎从不能在有着用不完的勇气的人身上打疼的,夏观瞻想着自己哪怕是罚夏意去挖土,夏意都能其乐无穷地挖出个发家致富的商机。 夏意瞧见了窗台旁的夏观瞻,忙要将手里的蹄膀献出去:“哥,吃好。” 夏观瞻:“再领二十鞭……” 鸡蛋理所应当是不该和石头硬碰的,碍于眼前的形势,自认了是鸡蛋的夏意眼见不能善了,想着又不是大敌当前,只是在自家哥哥跟前,为人习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这种时候宁要脑袋,不要膝盖! 而倾,夏意装模作样的哀嚎求饶声便钻透了夏府的每一条砖缝,这才嚎软了夏观瞻的心,得了宽恕能回屋里趴着。 夏意夹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被夏晖扶进了自己房里,走到窗边时,他伸手抓了一把窗外轻易琢磨不住的风雨。 之前,他并未想过今天的官司会在夏观瞻那里那样难过去,像从没磨过角的原上鹿,如今夏意的心和头如今一样重了。 夏观瞻也回了房,他藏在袖中的手还在抖。 当初,他用尽万千方法,期间还不乏有被人组团忽悠的经历,这才将夏意保质保量地拉扯大,不可谓不像只含辛茹苦的老母鸡。感人肺腑、可歌可泣! 你就说那年,夏意还是两三岁的模样,那日夏观瞻一时寻不着夏意,还以为夏意落了湖。望着那一汪没人影的湖面,设若不是突然出现的小夏意在他身后喊住了他,夏观瞻下一刻就是要自行打散了自己也投了湖的。那年,夏观瞻事后也是这样,随手拈了根木条,将小夏意抽得上蹿下跳的。 你就再说一年前,夏意要参军,夏观瞻劝阻不了他少年热血,只能应下,这便日夜敲打围在夏意身边的那些死灵,要它们保夏意在军中周全安妥。 至于他自己,那也是时常忙里偷闲地化成只脸大嘴小的夜枭,盘在夏意的军帐外,眼睛瞪得像铜铃地瞧他在外过得到底好不好。 即便是这样痴汉似的周密看顾,也还是叫夏观瞻焦虑得掉了一整年的毛,谢顶如他,一代夜枭险成秃鹫! 可夏观瞻的杯弓蛇影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如今的夏意,早已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无根、无本亦无魂。设若他今个在荣国夫人处将小命给交代了,怕也就当真再不能给夏观瞻剩些什么了。 到时,夏观瞻怎么再召他?用自己剩下的那半颗心么?也不是不行。可设若连那样也终究不行了呢? 夏观瞻将发抖的手蜷成了拳,兀自决定先依每夜的惯例去一趟忘川,回来再悄么声地看一眼夏意到底如何了。 忘川大地,夜月一帘幽梦与春风十里柔情似的活力与细腻在这块寸草不生的地界里永远无法可想。 夏观瞻踏步迈上了忘川连绵又寡淡的沙土,忘川苍白一片,没有边际,却立满了死人的魂魄。 这里就是夏观瞻从前的居所,夏观瞻只用耳和眼便能降服整座忘川,他的咳嗽与喘息都是忘川里的号令,那些幽魂见了夏观瞻,立时齐齐跪倒了下去,因此立时掀起了忘川里一股声势浩大的空穴来风。 随之,忘川内响起了一阵耳目所及处处最为虔诚膜拜的呼喝:贺~迎~忘川大主~ 夏观瞻初成忘川主时还很年幼,那日忘川为此祭典,下了一场万年未至的酸楚苦雨。眼见无数幽魂匍在了烧人的酸水洼里,夏观瞻忙嘱咐他们不必跪自己。然则,得了宽容的他们竟都如受辱了一般,反来教责忘川新主不尊礼节法典。 夏观瞻闻言睥睨地看向自己脚下的这些笑话,原来无论生间死间,这世上果真就有许多天生的贱种和捧脚的蝼蚁。 此后,夏观瞻便随他们自顾卑贱去了,他也渐渐习惯和喜欢被顶礼膜拜,后就又成了设若有谁不跪不服他,他就去拧碎谁了。 如此亿万人之巅、毫无人情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来冬往,夏观瞻渐渐感觉到,日夜盘旋在忘川间的风太过寂寥和血腥,是会把人吹发狂的,会杀死人的。 直至百十年前他的身子被自己的骄狂和戾气给撕成了数块,尽数落在了甘山的山头。他本以为自己将要魂归于无物,要不为人知地消散了的,却不想绝处逢生——一个插了满头鸟毛跟碎骨的甘山原驻拾到了他的心后又接连捡到了他的四肢和躯干。 期间,夏观瞻这美好的□□也不是没被甘山间流蹿的豺狼虎豹垂涎过,只是原驻少年的脑子虽然笨了些,手脚却利落得很,竟抢在那些山间野兽的前头将夏观瞻给拼了回去。 眼见少年将自己的脑袋按进了胳膊里,夏观瞻却没动气,竟难得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对此,夏观瞻对外宣称是因少年于己有恩,他不忍苛待,实则是自己的左眼实实在在地不知丢去了哪里。 夏观瞻:“如何还你的恩?” 少年嘴巴一张一翕地咿咿呀呀发着音,艰难地表达着想和自己一起待在甘山的心愿,最后还自顾自地将小脸托在了夏观瞻的掌心蹭了蹭。夏观瞻立时心下一动,他虽不知自己的这一“动”是为何,却确认了这少年是个傻子来的。 许是心脏叫这少年的手捧过、握过吧,夏观瞻的心头突然有了些许从前并未福至心灵过的柔善,他看着这个心智不全的救命恩人,在心里两手一摊,替这少年悲从中来:挺好,还挺好看的孩子,傻的,可惜了。 他不愿在甘山落户,遂不了恩人的心愿,那就难免要强买强卖,夏观瞻投机取巧地想着设若要报这少年的恩,也可以等这少年六十甲子一过,寿终正寝时,其死魂总会过忘川的,到时自己便再给他安排个父母聚在、生活优渥、脑袋也机灵一点的下世,这恩不就报了么,还是个连绵的! 嗯!夏观瞻就这么单方面两全其美地决定开溜了! 而倾,夏观瞻就觉出了不妥,甘山周遭似乎立有屏障,自己这新成的身子又一下子内里不济根本走不出去。 心头有了火,身边还没个能掣肘自己的旁人看着时,就不太要些脸面,为老不尊的夏观瞻捏着少年的后脖喝令他带自己出甘山。 少年人傻心实,他因夏观瞻不遂自己的愿,已然暗暗掉了几滴眼泪,可还是遂了夏观瞻的愿,起身在前给夏观瞻引路,走个两三步还会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夏观瞻,顺手还给夏观瞻摘几个果。 待到天色将晚,几见霭重,平时睡觉翻身都靠掐诀念咒的夏观瞻竟然活生生走出了两脚大水泡。眼见山门在即,夏观瞻怕甩不脱这傻少年,拇指食指一搭一弹也就不知将少年弹去了哪座山头。怎奈他一只脚刚踩出山门,竟在耳边踩出了少年的痛哭和熊嚎。 他的脚趾头在鞋里抓牢又放松,放松又抓牢,终究调转了脚步的方向赶去救人——他以为自己的内里仍未恢复,这便重重地一推掌,一掌,便将那撕咬少年的山熊推到了同星辰一样遥不可及的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的熊通身瞧着都是雪白的,脸盘也是极上相得小,乍见只大脸山熊着实给吓到了,这便也一推掌将这天外来客给活活当场拍死了。 自此,半推半就的夏观瞻与半卖半送的少年便走到了一处,出了甘山。 起初,他还不愿跟少年一道走,可走了几个日月更替,他就莫名地总要慢下来等一等人,设若等得久了还不见人,他又要伸过手来找人。 无可回头的有岁月,也有心。一发不可收拾有灾痛,也有心。 夏观瞻:“心之所谓意,以后你跟我姓,叫夏意。” 他本想带着夏意回忘川,因瞧出夏意不喜忘川,这便只好又领着夏意去了别处。 被夏观瞻抛下的忘川,心性十分的爱憎分明。因了夏观瞻明明并未羽化就离开了忘川的缘故,如今,夏观瞻虽仍旧是天下独一份的忘川主,可只要他每次去而复归,再踏足忘川,便会被忘川的戾气伤得姹紫嫣红。 夏意丢了的那些残躯依旧没有下落,夏观瞻日复一日地空手而归,连重蹈覆辙都算不上。 一百年了,即便真是徒劳无功不也一直都做着呢么。 世间事若时时、事事都胜券在握,那大抵也就没什么益趣也更不会被珍视了。 第16章 交易 夏观瞻从无数的幽魂中走了来,有些幽魂因撞上了他的身,立时就烟消云散了,他步履匆忙未停歇,两指点了点忘川戾气伤出的皮上血,那血顷刻就在夏观瞻的耳后化成血雾就没了。 只是那只名唤“药儿”的狮兽半妖却闻到了夏观瞻刻意化掉的血气味,忽然就从夏观瞻左眼的敛魂珠里钻了出来。 他的魂魄倒并不是生前狮兽的模样。 其以长风玉立的赫眼少年静之徐清,动之徐生,尤如夏日劈天奔雷一般迅速漫在了忘川之上——半妖本不是天地间应运而生的产物,死后的魂魄也不大能被天地六合接纳,即便夏观瞻先前将他的魂魄收入敛魂珠了,可忘川这样专门勾魂的境地根本容不下这种死魂有所藏匿,他受不住忘川送进他鼻子里的血腥味,被忘川勾引出来了。 这样的事从前并未发生过,却实在应该在夏观瞻的盘算里,他直道是自己大意了。 这时,胡姬的魂魄从腾挪过路的死魂堆里跑了出来,一路追着赫眼少年喊着“药儿”。可药儿不理,只收了身形又化作个小小只的狮兽,乖巧地落到了夏观瞻的肩头。 夏观瞻:“我如你所愿了,可他也不认得你了。” 胡姬恼怒了:“药儿已经忘了我一次,大主,您这是……” 夏观瞻:“我是你就不会动气,我销了这少年的过往,或者不销,由得了你?鱼翔浅底,强主沉浮,你们世人对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冷眼旁观、口头叫好,又何曾真正仰望畏惧心生敬仰过?等到设若鱼能戏水了,你也能戏弄我,可你如今只是我脚下的蝼蚁,你的心意卑不足道,你的怒气贻笑大方。” 夏观瞻不去看胡姬现下是如何的神情形容,只拢了拢肩上的皮草。 他管你是谁呢! 夏观瞻:“好好为你和他挣出个下一世吧。” 夜间浓雾哗变,夏观瞻回了夏府。 悄悄掀起了夏意的被角,见夏意的左腿被自己甩出了二十条笞痕,右腿被甩出了十九条,血肉模糊。夏观瞻眉头顿时一皱,心里是无尽又无奈的悔恨懊恼,自己下手还是太没数了。 该在夏意的右腿上再多甩一笞的,两边不就对称了么! 夏观瞻炯炯有神地瞧着夏意,他总觉得他这幼弟这一世的命应当是相当好、该被世人缱绻相待的:夏意脑袋好,性格好,长相好,似乎是永远恼不了任何人,你看,他就连现在酣睡时,嘴角都仿佛是笑着的。 夏观瞻又开始算计了,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敛齐夏意所需的魂魄,应该是快了,到时,自己就该回忘川了。算计着算计着,扯了个不知是喜是悲的笑,他覆手将近日敛魂珠中所揽的魂魄由夏意的眉间注进了他的身子里——也包括半妖“药儿”的。 风过留痕,雁过留声,即便夏观瞻销了药儿死魂里的记忆,可药儿和那还不知姓谁名谁的胡姬的过往,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不假的! 夏观瞻掐算了一把这二位死者,不禁啧舌,原又是一桩姻缘误会啊…… 第17章 胡姬十二月与狮王药晚舟相遇 昔贞观年,太上皇徙居大安宫。九年五月,崩于捶拱前殿,年七十一。 彼时,老人的棺梓还停在宫中。尽爱之道,房相谴长安新热的慰鹤手夏氏入宫为老人入殓。 跪了一地宫人的大安宫,素白又静谧,偶有的响动只是太上皇的尸身“打了臭嗝”、“放了臭屁”。此所谓心跳停止时,腐烂已开始。 尸身枯瘦的老人白桦枝一般的骨头险些就要破皮而出。慰鹤手还未翻动老人的尸身就料到了他生前一定已生了褥疮,他从卷云草屉里抽出绵帛给老人迅速吸干了皮外褥疮渗出的体/液,揩至老人小腿时,却又瞧见了老人腿上因消渴症(类似当代的糖尿病)生出的黑斑。 金缕华丝、权利威仪勾出的龙袍也有遮盖不住的东西,左衽的更是。 夏观瞻:“爱吃糖?” 死去的老人给不出慰鹤手应答,一张似咏诵、似述冤的唇齿却因尸僵闭合不上。 慰鹤手无法,给老人细细洁身梳妆后才将宫人递来的玉枕高高地垫在了老人的脑后,叫尸身的下巴抵到胸前,闭上了要糖般的嘴。老人就又有了生前的慈祥。 可未几,老人的尸身却渐渐泛出了骇人的青紫色,不愿盖棺定论的慰鹤手结礼后,便匆匆收钱离宫回了光德坊——大安宫中早有传当日太上皇是被自己的一口老痰噎死的,亦有传当日太上皇的旧臣为太上皇他老人家招魂时,明就瞧见了搁在太上皇鼻下的铜片起了雾,可皇上还是边哭嚎丧考之痛不欲续生,边又手脚麻利地将老人家压进了锦被下,太上皇是这么被亲儿子闷死在床上的。 这就难免叫人大笔一画,写下皇家贵胄的“情”是插在瓶里的花,有香有色,却无根无基了。 大安宫宫女十二月,毕生的第一口熬糖糖人,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赏的。 老人薨后,十二月仍旧日日勤勉当值,她想着大安宫里的老人走了,可大安宫还得像从前那样,否则这世上能证明老人来过一趟的,就全没了。 直至太上皇被葬入献陵,十二月才被遣出宫。 同被赶出宫的小太监福禄。 这日,饿得腰带收了又收的十二月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时剔牙,一时戳在头顶挠痒痒,两只湖蓝色的眼睛对着酿着尘土的暖阳眯了眯。 她与福禄蹲在马场边晒太阳,边觊觎满马场挥杆追球、戴幞头蹬黑靴的公子老爷,准备拿十二月作饵,找个眼神不大好的讹一讹,戏本子里不早有这种卿本佳人,就是这么登堂入室的么! 十二月:“咱们来时,西城的铁匠还是个雏儿,如今娃娃都抓周抓了个秤砣了。都守了多久了,哪有什么老爷公子瞧上咱们姐妹?我瞧着咱们还不如去西市,我来个吐铁球吞宝剑,你来个滚砧板碎大石,那个还能比咱们如今这样招人。” 福禄:“谁跟你姐妹!” 营业态度积极的福禄已做好了十二月不行,那就他自己上的准备了。他手里捏着块寒酸铜黛给自己盲画,远远看着叫人以为他的眉毛泥鳅成了干。 福禄:“姐姐心里就不能有个好愿想了?” 十二月:“谁是你姐姐!” 十二月的肚皮里穿肠过过无数太上皇赏的糖人,但低眉顺眼惯了就容易在屎里找糖吃,她也没什么文化,不知山水有相逢。 十二月:“愿想和痴心妄想是两码事,佛主摸过你的顶、开过你的光?好事怎么就会砸地上叫咱们捡着?” 啪~ 赵郡王府的河间王从马上摔了下来,正好砸到了十二月的脚面上。 且,好事不经念叨,河间王竟相上了十二月! 福禄:“咱们的奸计就这么得逞了?” 十二月:“……” 可十二月和福禄还没来得及因着十二月的卖相有个什么能挺进河间王府颐养天年、作威作福的迹象,晚上他二人便被河间王夫人娘家的府兵,捆了手脚、套了麻袋,双双扔进了抱着长安的渭河。并误打误撞地漂进了甘山的福域。 十二月裹着麻袋在甘山冰冷的河水中漂了不知多少时辰。福禄在被那些府兵投进湖里时,脑袋撞上了河里的石块,登时就死了,尸身就漂在十二月的身边。 波折重重之中,十二月想起长安城中那些达官显贵的干谒诗文,通篇寥寥几字就价值连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也写出个好价钱的《少女十二月的奇幻漂流》? 天寒地冻的日子,连眼球都觉出了挣不脱的寒冷。十二月觉得自己也要死了,她抬眼去看头顶夜里的星,那样璀璨地发着光,也不知那些发光的星星会不会像发光的柴火那样有些灼热的温度,抖着手异想天开地想要摘颗星星取暖,却不想一颗星星真落进她掌中了。 完了,完了!都他娘的手可摘星辰了,这回是真要升仙死翘翘了!十二月想着,这便声如洪钟地哭了出来,可转眼又却发现自己手里捏着的只是只小萤火虫。 绝境之时只要发生一件能驳逆绝境的事,便能叫人心中生起无尽的希望。几番委屈、颓败、自暴自弃后,几乎半死的十二月突然有了生的斗志,她拖着福禄的尸身爬上了岸,还不慎折了福禄的一条胳膊,十二月哪知人死后这般脆生,吓得一边哭嚎一边握着石片在河岸挖出坑来将福禄埋了。 她向来贪生怕死,万事不肯出头,且与福禄情谊并不深厚,可到底是服侍人的事做久了,偶尔也会真心地贴心周到,小太监福禄生前六根不全,死后必有心心念念之憾。 十二月这便捧着把湿土,就着宫中茶宠生殖崇拜的模样给他捏个……嗯……“那么着”(是的,不许纯情,就是男/根)。 还给插到了福禄的坟头,算还他了个囫囵身。 像不像的,也就那样了,好赖聊胜于无。 十二月刚伏地给福禄磕了头,就耳听林中的木枝被人踩断了。以为是那些府兵去而复返,十二月只得咬牙憋气又躺回了水里。 娘的,从前给佛主烧的高香,怕是都失手插到佛主的脚面上去了,竟然丁点用处全无! 因细密的萤火落在狮兽的周身,水里的十二月瞧出它只是来河边引颈喝水,可等十二月实在憋不住气冲出水时,自己却是与一个赤发男人碰上的鼻尖。 男人容貌疏朗贵气,仿佛他不下山,女人们就要带队上山来抢他,又设若他真是头狮兽,那世上的食物和母狮兽真都该归他所有。 男人:“湖蓝色的眼睛?我见过你!” 总是要活着的,时间玄妙着呢,它能叫不想活的人觉着,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它又像长安酒肆后厨里用来参假的水,能冲淡一切。 此后许久,无处可去的十二月都拘在男人身边在甘山过活。 他不大说话,却爱仰头笑,设若你在飘雪至苍茫大地的十二月冬日里吃过长安的染炉火锅,彼时你的心和胃是如何得暖的,便会晓得被他的眸子笑对过的心和胃是如何得暖的。 他腿脚不便,行事却很是叫人心安,下山时走在十二月的前,上山时走在十二月的后;十二月以为他要丢了自己时,他是去给十二月找吃的,做什么都是默默的,又都是真切的…… 那日,男人以为自己弄丢了她,一路寻来,一头赤发都被甘山的玉兰花枝勾散了。 十二月:“你怎么了?” 男人:“找你。” 十二月:“哭什么?” 男人:“你别叫我找不到你,是你叫我好好活着的。” 十二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闻言觉得莫名,又忍不住伸手去帮男人挽发:“都这样久了……我叫十二月,没有耶娘顾,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字,只是我喜爱的都在十二月里,你呢?” 男人:“我姓药,名亭溪,字晚舟。我没有阿娘,只有阿耶……” 十二月有些唏嘘,原来跟自己一样,他也是个早没了娘的苦命孩子。 药晚舟:“我有两个阿耶,我大阿耶很是倾慕我小阿耶。” “哦”,十二月一时没听出什么不妥,“哎?哎哎?你等等,你等等!你大阿耶爱你小阿耶?” 第18章 狮王药晚舟的“父母爱情” 环抱着的是山水、是权利、是情/欲、是财富、是真挚热烈的情、是邪不压正的道、是清醒独立的思,是爱于就死于什么的丢不开手。 药晚舟述,当年初唐安陆郡王李承道在上元灯节西径关外送友人回城时,胯/下的马一不小心踩翻了一位路过的采药女的药篮。 他一见漂亮姑娘,就觉得自己得长命百岁才好,这便忙勒住了缰绳,俯身笑问人姑娘姓甚名谁,还故布疑仗地罪责姑娘惊了自己的马,向人姑娘讨赔偿。姑娘呆呆地瞧着李承道,又看了看腕间满竹篮的药材,称自己姓药,后问李承道设若她把自己赔给他,够不够偿。 李承道做惯取缔花丛懒回顾的混账,闻言大笑又忙问姑娘说话算话不算,刚伸手要去拉姑娘上马同乘。可那姑娘竟扯着李承道的胳膊便将他从马上摔了出去,自己一蹬马镫,没了。 摔得连滚了两滚的李承道望着人马皆去扬起的满目尘灰,暴怒道:“娘的!这女人怎么回事儿!” 鬼迷心窍如他,也未发觉关道一侧的石堆下躺着具被人撕了脸皮的女尸。 人间道人、巫士算得出风雨雷天,却算不出风花雪月。 同日晚间,李承道在莲湖游舟时,竟救下了被药王谷中人追杀至广溪庭的那位药姑娘。 李承道因还记着被药姑娘摔打下马而成霜打的茄子,于是立时挺立卖弄起了风骚,更很不见外地拉起了药姑娘的手。 李承道:“姑娘,我来拉你,你可不能再摔我。广溪庭这处山峦、灵湖,妙月与晓风,还有我,都在,姑娘你不做我心上人,实在可惜了……” 可药姑娘也不知从何处深谙的男人心,此后更是折腾了李承道近三年,令李承道尝够了求而不得。 三年啊,大唐都快大一统了,李承道是声东击西用了、趁火打劫用了、瞒天过海用了、反客为主用了,种种兵书技法都用了,跟着族中的爷父兄长上阵打仗时,他都没这么费尽心机。 几近四年的穷追猛打,好容易几番一个追一个躲的风月周折,药姑娘才点了头,叫李承道如了愿,被李承道吹锣打鼓地娶回了王府。 婚后数年,李承道日夜勤勉、头晕眼花,二人也终迎一子。 李承道为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取名“亭溪”,乳名随母姓,唤“药儿”。 直至安陆郡王府小世子的百日家宴上,笙歌鼓乐,宾朋鼎沸。李承道笑得好像要吃小孩。 人,是这世间唯一会笑的,却总不爱笑。可李承道就十分爱笑,娶了自家夫人后,他就更爱这么没有来由得笑。 宴中,李承道酒遁,枕上了歇崽后院的药夫人的大腿上险些睡着。 他迷迷糊糊地笑着,抬手揉了一把药夫人的脸:“你知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我上次这么欢喜,还是五岁时,我祖父给了我颗旁的孩子没有的糖人,不不不,我上次欢喜是你帮我熨了我常穿的那件窄袖的袍衫、上上次欢喜是你喂我喝了一盅糯米酒……再往上的那一次的欢喜便是你点头应允愿意跟了我,往这欢喜再往上的一次欢喜,便是我在西径关遇着了你。” 药夫人望了一眼天上越显遮蔽的月亮,微微皱了皱眉,随口道:“你的欢喜得的倒是轻易。” 李承道:“哪里轻易了,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都比我轻易,我欢喜那是因了你的缘故!” 药夫人:“会不会有一日,你会不要我了呢?” 李承道:“自然不会!我早想过了,我这么喜欢你,就算是我要死了,我死前也一定杀了你,我要把你带走,我怕到了底下,没你陪我,我会难过。” 药夫人:“好,我陪你,九州五洋,天上海里,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李承道:“你说的?咱们定好的约?” 药夫人:“我说的,咱们定好的约。” 虽已与李承道成婚多年,可“药夫人”赤鸿的心却一直悬在胸膛外,直到孩儿百日宴这夜,李承道说死前要自己跟他一起死的情话,他才敢将自己的整颗心托付给李承道。赤鸿手捂心口,扪心自问了一番:我还真是个贱人呐! 这也无怪他,人爱造神,也爱毁神,只怕有一天供神的庙还在,神却没了。他不求李承道爱他热烈,只愿李承道爱他长久。 赤鸿瞧着怀中的药儿,这孩子不是天时人和的产物,日后不知会遭怎样的天罚? 赤鸿的隐忧很有些缘由:当年,几个挂名在太乙山南药王谷的修仙人士并未秉承太乙仙山“求正道利苍生”的山呈,却将甘山外的走兽飞禽都捕了个干净,更有甚者还将这些小生灵活着就剥皮拔毛的。那些小生灵虽不归甘山小山君赤鸿罩着,可赤鸿还是被揪了心。 缘此,在继任甘山小山君逾百年后,赤鸿第一次开了山印,出了山,并在西径关外单挑了南药王谷的那些不中用的弟子,后为摆脱无谓纠缠,赤鸿还撕了张南药王谷女弟子的脸皮给自己戴上了,却不想竟在西径关那里遇着了李承道。 因了李承道的几番纠缠,一向八风不动的小山君竟也心头动了动,后便索性化成女身做了大唐安陆郡王李承道的夫人。 只是天地造物,男子终究无法像寻常女子那样能生养,李承道又不愿再聘其他女子。心中想与李承道长长久久、携儿弄孙的赤鸿便携了李承道的精血,注进了一只已经被冻死在甘山的小狮兽的身子里,成了他和李承道的儿子“药儿”。 赤鸿和李承道,两个男人进展到了这步,看着是各自求仁得仁,可赤鸿支撑到这步,已然是骑虎难下,别无他法了,如今他也只有死守自己身份秘密这一个法子。 只是药儿百日这夜,一位得了大功德的癜道士在李承道的王府门前叫出了声,他道李承道屋里的夫人是头妖兽,今日百日寿的小爷也是个不干不净的半妖兽。 听闻有人这般辱骂自己捧在手心护在心头的妻儿,李承道哪里能忍,这便提着剑一路冲出了王府大门,嚷着要砍了这道士。 却不想争执间,那道士的咒符竟果真叫赤鸿脱下了药夫人的那张脸,显出了赤鸿本来的男身,且恰巧今夜是个朔月,赤鸿在满城的百姓和李承道的眼前幻化成了公狮兽的模样。 赤鸿对上李承道那双满含愤怒与羞耻的泪目,他平生第一次无地自容起来。 眼见着李承道拖着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赤鸿想着他是要来杀自己了,那便杀吧,即便李承道一介凡人,其实伤不了甘山小山君,赤鸿他也会化了自己体内的元气,把命还给李承道。 说到底,是自己骗了李承道。 情字上的亏欠,拿命还,不为过。 可李承道却转而一剑刺进了那道士的眉心。 一阵夜风吹将过来,月摇云散。百日宴上的宾客瞧着掉了一地的瓜,不知自己到底该散,还是该继续吃瓜。 李承道跪在道士的尸血中泣不成声,原本一条英姿威武的汉子,如今却脆得仿佛蚂蚱吹出的一口气都会将他吹散了。 化回男身的赤鸿看着风中的李承道,忙上前想像以往那样抱住李承道。 可李承道猛然抬头,一双赤红的眼睛带着板斧剑戟几乎要钉死赤鸿。他憎恶道:“别碰我!我恶心!” 风停后,夜里的霜雾不在天上戏弄看不清人间事的星星了,它们蒙上了赤鸿的眼:“你是应当唾弃我。” 李承道:“你带着那个小怪物,滚!” 心如刀绞,他终于支撑不住,晕死了过去。 是夜,见李承道身子上并无大碍,赤鸿便带着药儿回甘山了,他刚至山脚才解了开山印,便瞧见李承道的老爹李建成,领了几个太乙山旁系的大能追至甘山外,他们一剑捅进了百日大小半妖的心窝处,卸了因朔月而内里不济的赤鸿的一条胳膊,还顺手灭了赤鸿那些追出来救山君的徒子徒孙。 重伤的赤鸿一路滚爬着到了药儿的身边,为救回药儿,他将自己的九成元气给了药儿。 这孩子虽与赤鸿无半分血肉关系,可到底与李承道有着挣脱不开的关联。 赤鸿望着落满甘山山脚下的飞禽走兽的尸身,他尘事不大沾染,不大想得明白,自己的情债怎么要自己的子民偿还? 上任甘山老山君便是因为情劫丢了性命,再瞧自己如今种下的这大不敬、大不孝的恶果,赤鸿想着,恐怕甘山果然不是个能叫情缘善始,还能善终的地界。 慢着,慢着,甘山子民可不能就这么平白死了啊! 可李建成到底是星盘上的人间帝星,由仙神护着命盘,一心想替子民报仇的小山君赤鸿杀不了他。 但总有人能杀得了他! 第19章 玄武门之变与李承道之死 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赤鸿设计引李建成及那日硬闯甘山的众多大能进入临湖殿(“玄武门之变”并不是发生在玄武门,而是临湖殿),使李建成被亲弟秦王及其手下射杀。 小小的临湖殿哀鸿遍野起来,赤鸿见李建成已死,本欲抽身,却不想李承道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竟在这时提着剑闯进了临湖殿。 这太叫赤鸿始料未及。 赤鸿本能地一把拉住李承道,单手将他箍进了臂环里,可又因怕李承道觉得自己恶心,这便忙松了手,侧身挡在了李承道的身前。 他本以为李承道会对自己退避三舍,却不想李承道只伸手摸了摸自己断了的手臂。 赤鸿一时热泪上涌,可终究还是没敢让它们落下来,他怕李承道会嫌弃自己的眼泪也是恶心的。 李承道不去看赤鸿的脸,自顾低头苦笑:“爹他们……今日这事,又是你胡闹?” 赤鸿:“他们灭了我甘山,他们还险些杀了药儿!他们可以杀了我,可他们不该……” 李承道闻言,似有千万句想说的,却终究只是化成了一声叹息,他绕过赤鸿,向自己父亲亲族的尸身走去。 赤鸿料到了会大事不好,忙再追向李承道:“你别去、别看,我求你!你恨我怪我要杀了我,怎么的都行,只是求你别再往前,你……李承道!” 来不及了,未等赤鸿说完,李承道一剑抹了脖子。 眼见李承道的身子就要倒下,赤鸿忙一把担住了他。 此生未流下过一滴酸楚泪的小山君赤鸿,抱着李承道越发绵软的身子嚎啕大哭起来,他想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元气渡给李承道,却发现抱着必死心的李承道根本不肯受用。他慌忙将李承道放到自己的腿上,好腾手去堵李承道颈间的血,却发现原来人竟然有这样多的血,怎样堵都奔涌,怎样堵都止不住。 无法啊,他又抓住身旁的一个无名小兵,竟异想天开求他救救李承道,小山君已然不知道谁还能救救李承道,却又希望谁都能救救李承道。 赤鸿:“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啊……” 无助啊,赤鸿只好求李承道他自己,“李承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赤鸿一手紧紧揽着李承道,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子里,“别走、别走、别走……九州五洋,天上海里,李承道,我求求你……” 赤鸿的哭嚎成了临湖殿中最凄婉的哀歌,是他逼死了李承道。 自戕的人升不了仙籍、进不了鬼道、入不了轮回。 等到赤鸿怀里的这具尸身化为抔土,九州五洋、天上海里,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李承道了。 李承道曾说过他就算死,也会在临死前先杀了赤鸿,可是到最后,李承道并没有那样做。赤鸿心知李承道是恨惨了自己,不愿再与自己复相见。 自知罪大恶极,哪还敢自作多情,这使他始终不知,李承道的千般怨念、万般愤恨下还有道不尽的柔软,他那时看着赤鸿的断臂,心里想的是: 没周全好你自己,这次,你拿什么赔我? 赤鸿与李承道,是天地间善妒者的捉弄?是缘分十分的无主,半分的不由人?恐怕都不算是,似乎只是初沐爱恋时的“不懂”、“不会”、“不得其法”罢了。这样的情爱错过,谁都有错,谁也都无错,你终究无法去苛责一个“用心”,但“不懂”、“不会”、“不得其法”的人。 第20章 “洞房”心意成 是临大难亦或长久的不顺遂,有些人或就此改了心志,走了旁门左道,往后就行事偏颇,待人苛责了;有些人则以前史为戒,不愿重蹈覆辙。 半妖药晚舟似乎是山风霁月的豁达天性使然,他属于后者,这就很幸运。即便两位父亲之间的爱恨是如此真相与结局,他也还是生得宅心仁厚,从未因此就生出凉薄心肠了。 十二月想起当日在水中装死时初见药晚舟的场景,那果真不是自己眼花,确是药晚舟的狮形。再瞧着药晚舟心口留下的刀疤,十二月想着他的腿脚怕是也是在他很小时就不利落的。 她觉着药晚舟太不容易,一般人遭遇这些该早变态了! 药晚舟:“你怕我了?” 十二月:“我只怕死。此处山川就是甘山么?你大阿耶不是被灭了族,怎的如今这里倒看着十分兴旺?且此山若有开山印,怎么混进了我?” 药晚舟:“甘山……此山实则是座引流聚气的十方外灵山,古籍虽有记载,但寻常生灵瞧不见,可气弱或即将命殒的有缘客却时常能被吸引至此,他们若在甘山得了机缘巧合,多数是能保住性命的,只是这些得了甘山恩惠的生灵若要再想出去,就得要甘山山君指引才得出了,这就是甘山如今生灵又很快繁盛起来的缘由,一来,是他们不想出去了,二来是因为他们没有甘山山君的允诺也根本出不去甘山。” 十二月:“一座山还有这么霸道的菩萨心肠?” 药晚舟:“那你又是为的什么差点丢了性命?” 十二月到底难为情于自己和福禄意图色/诱讹诈未遂的真缘由:“长安宫中哗变起得因……只是,以往我丢了东西,旁人听了总会问我‘丢哪儿了’,可我要是知道丢哪儿了,那还丢得了么?有些因注定没人知道的,况且果都在了,因有时也不大重要了。你就别问了……” 药晚舟一笑,不知有没有宽慰到十二月:“以后不管是如何因果。我为你好好活,你也为我好好活,好不好?” 十二月心道,你肯不肯好好活,干我底事呢? 十二月:“好!” 是夜,正是戏本子里为谁风露立中宵的月黑风高杀人好时候,十二月不知入了什么梦魇,竟在梦中哭得咬破了腮帮,药晚舟趁她没醒,轻轻将她的脑袋放在了自己腿上让她枕着:“不哭不哭,给你糖……” 时日瞬转,此后一日,药晚舟突感腋下发汗,心惊揣测这九成九是他大阿耶赤鸿即将天人五衰的迹象! 他心知是当年大阿耶将元气多数给了自己,如今才会提前大衰的! 想到此处,药晚舟的指尖都是冷的,这便一路慌慌张张冲出了甘山去寻赤鸿。 十二月亦随他出了甘山。 寻啦多日,赤鸿依旧音讯全无。药晚舟并不知要去哪儿寻赤鸿这个离家出走的杀千刀。 且十二月言明不肯再跟着他颠簸。他只得在西径关周遭安顿好十二月,独自一人漫天寻找大阿耶赤鸿。 一十五日后,药晚舟铩羽而归,不便的腿脚每走一步,都抛起泥泞。他的大阿耶要死了,大阿耶他自己不知道么,怎么也不来个音讯? 西径关不似江南的细雨湿流光,这里一旦下起了雨,岩石窟洞外就都挂上了梅花冻,那还未落地就快结成冰的雨水敲得黄土下掩埋着的石头都要咬牙喊疼。 药晚舟躲在弯下腰的石壁口,边避雨边发抖。可见穿皮草也不见得抗冻。 十二月从石壁的另一头走了出来:“我的糖呢?” 药晚舟大喜:“我以为你不会等我!” 十二月将药晚舟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暖:“我永远不会等谁,只是你恰巧回来了罢了。” 药晚舟打定了什么主意:“那正好!” 在这之前,药晚舟其实未对十二月动情,他们只是互相依赖。 药晚舟不似十二月的冷情寡情,他是暖阳爱笑的性子,活泼热络能拢人心却又十分地孩子气,跟谁都能玩到一处。 只是他活到百日时,心上中过自己爷爷那一剑,这叫他缺了一味感知人情的能力,也因此任凭谁都会从他的心上的那处剑洞上漏走。 但或偶有机缘巧合能留在他心上的,便就显得格外弥足珍贵了。 正如当下,也无其他大事件,只需十二月在他寻大阿耶不着的无望日子里,等了他一十五天,爱意这种东西,就已然见缝插针地打磨、侵略着药晚舟心上的旧伤,一路钻进了他的心底里。这,太轻易,于他却合理。 记得他大阿耶赤鸿给他讲过一则子事,赤鸿上一任的那位甘山开山君,因得知自己的爱人喜欢喝朝晖凝露,曾千里迢迢地御风爬上月亮偷抢拐骗砸了一壶朝晖凝露回甘山,给爱人喝。 药晚舟虽因朔月会叫自己显形,而忌讳月亮,此刻却一拍胸脯地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愿意为十二月爬上月亮! 药晚舟:“十二月,你看月亮……” 十二月:“才晌午,哪来的月亮。药晚舟,你是在想我吧?” 药晚舟闻言,怀里的心登时被锤成破鼓,又仿佛一夏天的蝉尽在他耳边呱噪:电她!哄她!泡她! 可他每每怀镜正省自己只是半妖,不是禽兽,不该如此,且大阿耶教过他情海无涯苦作舟,下惠礼贤才不至将人吓跑。 药晚舟自省了一番,良久:“十二月,我想要你!” 十二月:“……” 终究,他只觉还是自己那个死了的小阿耶李承道的泡妞套路才是自己回家的路。 万事趁热打铁实在必要,遮遮掩掩实在坏事,碰上个情意相投的心头上人儿,话不多说与他困觉,人生憾事就少了一件,岂不妙哉! 十二月:“怎么要?” 药晚舟:“我想同你困觉!” 十二月:“……” 十二月将手掌放在药晚舟的左心口,又将耳朵贴了过去:“听这声,看来你是真的想。” 药晚舟:“……” 十二月:“可我不大会。” 药晚舟:“我,我也不大会。” 十二月:“那,正好。” 夹雨的风吹跑了十二月头上的纱巾,药晚舟一边吻着十二月,一边一心二用地伸手抓回了风中的纱巾,又将纱巾扣在了十二月手腕上将她翻过了身。眼见十二月的身子有些战栗,药晚舟以为她是冷了,便腾一只手织了一张暖和的雨幕将他和十二月都裹在了其中。 药晚舟:“现在还冷不冷?” 十二月无可攀附,血却更热了,“我有些热。” 药晚舟索性一口扯碎了十二月的领子替她解热。 药晚舟:“你上次穿的青色衣裳,特别好。” 十二月:“腰有十文才能振衣作响,我哪有钱买过青色衣裳。弄坏了我的衣裳,你拿什么赔?” 药晚舟:“我自己!” 此事一拍即合! 第21章 最后的糖 数日后,药晚舟与十二月进了长安寻赤鸿,赶巧了这年的上元灯节。 薄晚啸游人,车马乱驱尘,月光三五夜,灯焰一重春。大地山川里的风吹拂着长安城,吹拂着上元夜里万千的花灯,吹拂着思凡人的心。 长安朗月之下,街市两旁的楼牌有几层,各式的花灯便挂了几层,门脸对着的佣户之间也连着满挂着花灯的绳索。 花灯上一溜没扣好的线穗落在了地上,一位携妻游灯会的老爷险些踩上,老爷驻足捡起,别在了妻子高髻的步摇上。 捡穗老爷:“夫人,别嫌弃。” 老爷妻笑:“也不是戴不起金摇玉钗,只是情牵的珍宝、落手的字画,哪怕是灶上炖的羔羊肉都是妙手偶得的最好,这个我喜欢的。” 捡穗老爷见妻子这一笑,心头热得不行,急急拉着妻子往人群外跑,“走走走!” 老爷妻:“去哪儿?” 捡穗老爷:“回府!回府!” 因是夜市,旁人倒瞧不出老爷妻的脸上挂了羞红,老爷妻:“牲口!” 这对相得益彰的吉士好女,便是数年前的魏琳余和贡扶桑。 药晚舟拉着着了新装的十二月与魏氏夫妇擦肩时,宫中的禁军忽然匆匆从城门里列队奔了出来。 长安城的这些城门如何走颇有讲究,有些门轻易不开不过人,开了便是皇上要杀人了。 恰巧,今日禁军是从那道杀人的门里过的——龙其喉下逆鳞径尺,若人有婴者必杀人。晚间皇上与帝储下棋时,父子二人因帝储揽宠男侍一事发生了口角,帝储道出皇上早年未登大宝前便杀过一任帝储,如今再杀了他这个帝储大概还十分驾轻就熟。皇上比菩萨灵验得快,闻言掀了棋盘甩过去,将帝储给砸得晕死了过去。只待不多时,皇帝终于心软,令一路脚底生风的禁军将帝储抬去医治了。 老子到底比不过儿子,十二月心想。 这时,河间王夫人的府兵路过,十二月慌忙拉着药晚舟躲到一旁的皮影台,好叫旁人隔着一张皮影幕看不清她。 药晚舟瞧了一眼十二月,见她竟是满面的泪,慌乱帮十二月擦着眼泪:“怎么了?” 也不知那些府兵有否走远,十二月不敢贸然起身,刚想只转身去看,药晚舟温热的手掌就盖上了十二月的眼睛。 “不哭,给你糖,”药晚舟亲了亲十二月,给她喂了颗糖,这糖里蜜多,黏掉过药晚舟的一颗牙。 嗨!偷情的还知道扯块帘子挡挡羞呢!长安城里花灯头顶的月亮因为十二月和药晚舟,臊得抓起两片云遮了遮眼。 台前的百姓并未瞧见皮影幕后的这幕戏码,因见台上久久不开席,这便一哄而散了。 戏班主见此自然坐不住,心想着上元灯节一年可就这一次,你要抱你家婆娘就回你家去,别在这里长久断我财路。他刚上前要唠叨,药晚舟便就手掏了块怀里的甘山玉石丢给了班主。 药晚舟:“十二月,给你演个我大阿耶教的戏码”。 药晚舟急着向十二月献宝,推着三张皮影晾在皮影幕上。他幼时常听赤鸿给他讲秋胡功成归乡戏妻的故事,因那文中戏码像极了赤鸿与李承道的初相逢。 皮影幕上映出一男、一女、一匹马,男的秋胡骑在高头大马上,女的秋胡妻手里挽着篮子。 药晚舟:“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锦衣还乡,又遇上这故人般熟识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引自《大明宫词》)……” 直演到秋胡□□的马踢翻了妻子腕上的篮子,百姓便拎着花灯、板凳都回来了。 皮影幕下的十二月扯了扯药晚舟袍子,“秋胡认出那姑娘就是她妻子没?” 药晚舟笑了笑:“别急。” 台前的百姓哪知皮影幕下还藏着个十二月,更不知药晚舟的话全只是对十二月说的,都伸长了脖子,怎么不急!戏码这是到了哪步了? “惊了我的马儿,你可要赔我……”药晚舟将秋胡的皮影推到了秋胡妻的跟前,依旧是秋胡的腔调去问十二月,“你可知,秋胡妻回得他什么?” 还未等十二月张嘴,台下的百姓又急了:“回得他什么啊?” 药晚舟推着秋胡妻的皮影连退了两步,又装起了秋胡妻:“明就是你□□的畜生踢翻了我的竹篮,你怎的怪起我来?” 台下百姓都帮起腔来:“就是~” 药晚舟:“你可知,秋胡怎么回得秋胡妻?” 台下的百姓齐齐一拍大腿:“回得什么啊?” 药晚舟低下一双赫色眸子对上十二月的,笑了:“怪只怪你生得美若天仙……” 台下的百姓被这股酸爽给激得一边叫好,一边扶了扶要倒的牙根。 十二月听得呆呆,过了半响,叫了一声:娘嘞~ 药晚舟手上秋胡的皮影从皮影幕上跌落到了十二月的脚边。十二月捡了起来,刚要送还,药晚舟却也蹲下身子,一把揽过了她的脑袋亲了上来。只一张皮影幕将他二人与台下的人隔了开来…… 第22章 药晚舟之死 夏观瞻从药晚舟的魂魄里退了出来,心中霎时明了许多。 世间的机缘巧合有因必有果,也有果必有因。当年即将命殒的自己为何会落进甘山,后又无灾无碍得几乎是全身而退,果真是有些缘由的——甘山竟是座福泽丰厚、能救性命的十方外福山。 可设若只有甘山山君才能开山印,药晚舟体内有小山君赤鸿的元气,他能带着十二月走出甘山,这有得解释,可当年的小夏意为何也能带自己出甘山?小夏意其实也是甘山的山君?不对,昔年,小夏意只身形是少年,实则心智却只比得过三四岁的垂髫,甘山岂会择这样的人做自己的主?又设或小夏意是甘山某任山君的嫡亲血脉? 其中法门,不得入法。 如今,狮兽药晚舟的两瓣兽身还在慰鹤府的偏堂里凉着,尸僵业已叫它炸了毛,瞧着像是在生来人来迟了的气。因它死了的时辰已经较长,且尸身是对半着被毁的,现下/体/液已经几乎流尽,以致看着比活着时要萎缩了一圈。 夏观手边的陶罐里盛着狮兽被人锤得稀烂的脑髓,他拿镊子将混在脑汤里的獠牙一一捡敛出来,又锯瓷似的给它镶回了牙板上,可等这些细致一应俱罢,他却找不到适宜缝补狮兽这一身又厚又实的兽皮的针,再几经找补,才想起端午穿粽子的扁铜针不就很是趁手,尽心缝补已能瞧出狮兽大致的形状,后才拿皂角给它洗了皮毛焗了油…… 未几,夏清和夏晖给夏观瞻舀洗澡水时,闻到了夏观瞻换下来的衣袍被狮兽的尸身染上了腥臭。 夏清:“死了的山野禽兽而已,堂公还当贵种。一株楠木修修剪剪能成栋梁材,一株狗尾巴草修修剪剪又有什么用?” 夏晖:“老、少、贵、贱、敏、顿、全、憾。生死面前,哪有什么不同的。” 夏晖死过,就更知他们现在鲜活的生命,死了的也曾拥有过,腐烂凋零的,也将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永恒的死亡时刻做着准备,叫活着的跟着走。 夏清:“堂公睡着了?” 夏观瞻还卧在汤水中,脸上被烘出洛阳的牡丹花初开时的淡红,水露从他的发尖滴到了起伏的胸口。他总是这样令人倾羡的鲜活,却又因为看得太多而时常将已死之人求而不得的鲜活,遗珠弃璧。 且他对旁人的鲜活与腐败,出生与死亡也并不怎的挂心。即便忘川主从前有过柔善心肠,如今怕也早比吞了花椒还麻了。 真正对死者在意的,也只有他们身边的那寥寥几个的挚爱与仇敌。 因这几个“寥寥”,原本生,平平无奇;活,平平无奇;死,亦平平无奇,就像江河要入海,天冷要加衣那样普通且理所应当、不值得记忆的人,也可以成为万中无一、日思夜想和遥不可及。 夏晖瞧出夏观瞻的左眼略有异样,这便找了个由头,将夏清也一同拉了出去。 夏观瞻再回敛魂珠。 那个上元夜,河间王夫人的府兵没瞧见十二月,但跟随皇上多年的禁军飞骑却瞧见了药晚舟。 半妖药晚舟是李承道精血所化,没有“母亲”一说,化作人形时的长相自然就跟李承道一般无二了。 待得杀了亲兄的皇上知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神肖他皇兄的人,如鲠在喉间难免就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了。 皇帝遣人几次三番的追捕逼迫,药晚舟都顾念着点到即止地退了。只是到了他们趁着自己不备抓走了十二月那步,御风藏在黑夜里的药晚舟便再也退无可退了——他的悲鸣伴着夜风声虐杀了三亩地的唐军兵将才得携十二月奔逃,他自己更被魏琳余的三尖陌刀挑断了肋骨。 事后,皇帝将这场屠杀的因果加水和泥,捏成个又大又圆的锅盖形状,按到了突厥人进犯的头上。 百姓的怨愤一时沸腾于国中。皇帝没能杀了药晚舟,却无心插柳地得了西征突厥的民心,这终究没有亏得太多。 然则人生无常,却是人生之常,十二月却因此事被幡然悔悟的药晚舟视作拖累,给摒弃了。 那日,药晚舟撂话两不相欠,丢下十二月一人在长安,兀自回了甘山。 情情爱爱是有时效的,药晚舟已然情薄意寡,可十二月却正当情浓,二人步履是不一致的了——药晚舟离开了十二月。 此后,日日夜夜的十二月丝毫找不到甘山的踪迹,不得其法的她甚至想到了再在水里死一遍以便再被召进甘山。 水中的十二月已濒死,上次被人套着麻袋抛进水里,她多数时候是无知觉的,可这次眼睁睁地看自己一点点沉沦在深水的黑暗里,她那样贪生的人,心里怕极了,却又不许自己挣扎逃生,只是终究未能如愿。 却是撑船路过的老渔夫持着竹竿将十二月从水里挑了上来。 虽是多管闲事,可还是要道谢的,十二月:“老伯……” 老渔夫:“救人两文,陪聊五文!” 十二月:“……” 老渔夫:“万幸这次被我瞧见了,我若没瞧见呢?你不就……总巴望着自己有侥幸,可换不来好报的。好好活着吧。” 十二月给老渔夫递出了七文钱:“情爱这东西真的很奇怪,前些日子,我还觉得能遇见那人是自己被佛主摸过头顶,运气好,现在,我倒觉得自己怎么会看上那种东西。” 老渔夫用麻绳将十二月递来的文钱绑在的发顶:“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只是十二月到底还是放不下药晚舟,心中也到底还是留有愤恨的。 重回长安那夜,十二月抬头看了看空中半圆不缺的月亮,觉着这样美满的月色,实在适合互相亏欠,转身便换了妆容进了想容坊,不日便委身了卢卿。 情爱这事,有人因它得救,就会有人因它覆灭。 总要活着的,她想。 药晚舟临水自照头上的七文钱,水里映出天人五衰的他早没了从前的俊俏。 若不是魏琳余那日插漏了他的肋骨,他都不知早前腋下盗汗、牙齿脱落,竟然都是自己天人五衰,不是他大阿耶的! 他怕突然死在十二月的眼前,会吓到她,又想带着十二月一起死,叫她陪着自己,只是瞧着十二月抹嘴吃糖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喜欢的姑娘该就这么活着才对。 欲折返甘山那日,彼时已然有些耳背的的他隐约听见十二月一路哭跑追着自己,他又不能心软回头,只得绕到了十二月的身后。眼见着她一路跌跌撞撞,摔倒了再爬起来,跑没两步又摔倒,药晚舟压着快要吼出来的声音想要求她别追了,别追了……此后,他便日日悄着跟在十二月的身后,为她打点日常琐碎,不然凭她那半两重不到的脑仁,也撑不到跳水那日。 那日,也不是药晚舟故意装作老渔夫的模样,只是他确已然老成那般。 听闻自己变成了十二月口中的“那种东西”,药晚舟心中何其庆幸,又何其悲凉。直到眼见着十二月回了长安,药晚舟觉得一切已然稳妥,这才回了甘山。 然则,他是十多年前便已死绝过的狮兽,甘山不会大方地再给他“机缘巧合”,药晚舟开始愈加衰老,昏花了眼睛,舔掉了牙齿,尿湿了裤子……只是忽有一日,等死的药晚舟却发现自己竟陡然恢复了少年模样,浑身还悄悄长起草来。 药晚舟拔了棵从他耳朵里长出来的草,向山中一位颇识百草芳华的地仙求问讨教。那地仙并未看出这棵算死草是依着药晚舟的元气长出苗来的,只说半妖到了回光返照的垂危关头,身上都会长出吸食半妖元气的算死草,这种欺软怕硬的草要等半妖死时才算长成,药晚舟拿着的这棵,三月后就能长成。 竟还能有三月的命?也不知她还要不要,药晚舟忽然很想再偷偷瞧瞧十二月。 这夜,药晚舟兴冲冲地回了长安,寻着十二月的气味到了太尉府的外宅——与十二月倚在一处的男子看起来很是年少。 月下人正欢,不多久,男子便抱着十二月滚进床帏里纠缠,情/欲不能持时还说了要与娶十二月进门。 十二月心知这些男人惯爱妖言惑众,却也虚与委蛇地应承了下来,并与之做换好之事。 此后数日,她觉常有人匿在自己脚后,惊疑怕又是河间王那事的遗碍,这便给卢卿透了口风。彼时卢卿还对十二月很是撩不开手,这便现了衙内的眼,私自叫了他爹的兵,错将药晚舟当了河间王的人给围了……以致药晚舟重伤呕血,勉强拖着身子去挑了件青色嫁衣,偷偷放在了卢家外宅的阶前给十二月,这才死心回了甘山。 是夜,甘山半妖药晚舟,还未到了老天给他定的寿终日子,便提前死在了甘山山头。 他愿自己死后的魂魄搬进长安城中最不被人瞧看的鸟儿的眼里,日夜盯着长安城里的风。那风吹过她,早晚也会吹过他。 总有那么一刻,他们会有关联…… 甘山小山君赤鸿不知是从哪个穷窟恶岭奔回来的。他一身的狼狈与匆忙,刚落进甘山便听见了儿子死前的那声悲鸣。 只是一瞬间,赤鸿满头的乌发竟一缕缕得花白了,这个一向妖媚爱美的小山君一下子呈现出了疲累的老态。 这些年,赤鸿一直在十方外寻李承道的游魂,是以迟钝得才应到儿子药晚舟出了事。 他抱着药晚舟的尸身,就像当年在临湖殿抱着李承道,一时有些想不通,一时也不敢确认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摸摸药晚舟始终未能愈合的肋骨处,小声道:“儿?” 见药晚舟没有应自己,赤鸿忙用手搓揉药晚舟渐渐发凉的手:“儿?” 药晚舟的身子因搓揉有些回温,赤鸿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了,可只一瞬,药晚舟的尸身就化散了李承道的精血,在赤鸿的怀里变成了当年那只小狮兽的尸首。 赤鸿哭嚎起来,他丢了儿子,也丢了这世上与李承道唯一的关联! 可他还不肯认,他将自己仅剩的寥寥元气注进了小狮兽的尸身里,待它渐渐转灵,又去请了十二月将它养大…… 夏观瞻竟不知药晚舟的死于非命,竟还搅着魏琳余这根搅屎棍。且那赤鸿简直疯得可以,原来在想容坊一直跟着十二月的狮兽既不是朔月后的半妖原形,也不是药晚舟的寄生,它是狮兽,也仅是狮兽了。难怪那天在忘川,十二月会说“他已经忘了我一次了”。 第23章 探寻夏意身世真相 夏观瞻揉了揉眼里冰凉的敛魂珠,想着要到何处去寻甘山小山君赤鸿探夏意的身世。 十方外,混沌里,无光无水无云无风无日月山河无六感。 只有数不尽、无归途,璀璨似萤火的游魂。赤鸿自杀式地将自己的元气全数掏空后,便也成了十方外的游魂。 这些年,他活着时一直没能在十方外寻到李承道一丝半点的踪迹,不成想等自己也成了死魂后,竟然轻易在十方外的一棵巨大的、强撑着分开天与地的混一树下,“看”到了正在酣睡的李承道。 赤鸿慌忙跑了过去,可等快到混一树边时,他却收了脚步,不敢了。 于李承道这处,赤鸿的“不敢”已然太多了。 可只趁着他睡着,望上他几眼也没什么的吧? 赤鸿轻轻盘腿坐到了李承道的身边,却不想混一树上的一片叶子砸了下来。赤鸿想要接住,没来得及。 李承道拨开砸上眼皮的混一树叶。赤鸿忙要起身走。李承道却笑了,他自顾将头枕上了赤鸿的腿,不肯叫他走了。 赤鸿一时惊喜、一时委屈、一时恍惚,想着:你若没那么嫌弃,此后,我便这样赔了你,陪着你,好不好呢? 李承道虽听不到,可心里似乎得了感应,方点了点头。 数十年了,到了这时,李承道和赤鸿这才终于坦诚相见,求仁得仁了。 不日,忘川主夏观瞻也强行闯进了十方外的混沌微状里,找到了甘山小山君赤鸿,并从小山君处得知了几宗要紧的消息。 然则,小山君于他也有事相求: 出了十方外,夏观瞻将胡姬十二月脚上用的七文钱熔的铃铛寻回做了招魂铃,送去忘川给了十二月。 十二月得了机缘,穿着药晚舟给她的青衣,去到了药晚舟七岁那年的十二月。 十二月瞧见七岁时的药晚舟活得最为艰难,大阿耶赤鸿忽然变得疯疯癫癫奔出了甘山,他个小半妖被甘山山民欺辱,还打断了腿,也才得知正是自己的出生,才害死了甘山许多人。 见雪地里的小晚舟哭得无助,十二月忙去抱起了七岁的小晚舟给他绑腿。 十二月:“不哭不哭,笑一笑,给你糖。” 吃了十二月的糖,小晚舟好哄又爱笑:“姐姐的眼睛是湖蓝色的,姐姐叫什么?” 十二月并未忘记自己得来此处是要办下一桩事:“你长大后设若遇见湖蓝眼的女人,一定不要再搭理。你要自己好好活!” 第24章 夏观瞻的伤 也不知是怎的,已然过了隆冬,长安却突然又飘起了雪,夏府的两处院子顶上都好似被撒了牛乳沫,老天爷一蘸手,雪便他在指尖化了。 普天的人间烟火气似乎全飘到了长安的街坊四邻里。坊外是大人牵着娃娃买了沙糖糕,娃娃又抬着小手要大人来咬一口自己的糕,你别看就这一口,吵架时娃娃可是要大人还的。身后还跟着娃娃的两个兄弟,弟弟边腾手捉雪边往哥哥的领口里塞,哥哥也不恼,只招呼家人快往家里赶;坊内是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只等家人归;另一处的家宅内不知何时漏了水,在屋内结了厚厚的冰,婆娘要丈夫赶紧踩着冰扫屋顶,平时他可够不着…… 雪才下时,夏观瞻和夏晖便出了门——外城打更的老头在一场大梦里不肯醒,过了身。 死者生来一双长短脚,活着时大概是个酒腻子,死后尸身上的酒香甜腻就更烈,叫他的小腿也越加青肿欲裂。这就是慰鹤手也爱莫能助的了。 夏观瞻:“除了酒,你还爱些什么?” 夏观瞻意欲给他揩拭洁身,便叫夏晖帮死者除了尸身上原本的旧褛。 衣服、鞋袜、配饰都是人间的烟火气,得把烟火气都去了,死了的人,才算与这活人的世界断了第一层紧密。夏观瞻的入殓也才好开始。 死者无儿无女无伴侣,对死亦无预备,好在夏观瞻来时给他预备了老衣和棺材。这就是桩亏本的买卖了。 夏晖突然住了手。 夏观瞻:“怎么了?” 夏晖:“堂公……” 夏观瞻一瞧,原来死者破烂的外褂里隐秘地着了件卷了边、油脏成硬板的抱腹。是女人穿的。 他又摸了把死者尸身下的草席,其下竟是死者生前不敢用却又悉心藏着的好些膏脂。 原来死者真正爱的是这些,酒只是果。 有些并不坦然的心愿,要么只能年轻懵懂又血热冲动时做,要么只能死后等旁人来成全了。 夏观瞻瞧了眼先前带来的老衣:“他身高六尺三,阿晖,你去置办些他爱穿的。雪天马蹄滑,你小心。” 待到夏晖折返,死者隔壁的牛主家悄悄跟了来看究竟。 生与死都像盖着布、藏着掖着的竹篮,叫人怪好奇。 因偷瞧见夏观瞻给死者弄了个女人漂亮的妆髻,牛主家想笑没忍住,便打一个哈欠掩盖过去了。 夏观瞻正拿死者的膏脂给尸身妆点,连夏晖都没看,闻声皱了眉头道:“撵他出去。” 未几,死者的尸身入了棺,钉了钉。 夏观瞻与夏晖才起身准备离开,隔壁的牛家就吵闹了起来,听着是牛主家的牛角上似被自家婆娘染了韭菜绿,方才终究是被他撞见了,如今正扯着奸夫要闹到公堂上去。 夏晖瞧了眼夏观瞻,见他一副心旷神怡的得逞模样,只叹大主在府里温良了太久,叫人险些忘了他其实是个狠角。 夏晖:“堂公,他的,能用么?” 夏观瞻一指敲了敲自己的左眼皮,算是认了。 梦里那样美,叫人不想回。死者胡微,年六十六,非不寿,性纯良、并无后,时年彭城兵变,其生脱胯,不得入军中,然则竹马参军,至今未归。 是为,式微,式微,胡不归。 回到夏府时,夏观瞻瞧见院头的墙上那副神鹤图里的神鹤鹤顶有些不大红了。他并未嘱意旁人前来添补,只抹了些自己腕上的血,将鹤顶色给润了润。 得了新血的神鹤忽然从墙里伸出一半的翅膀,接着又整个地从墙里挣了出来,绕着夏府院顶的那片晴朗天鸣飞了一番,后又落在了九说池结了冰的冰面上。 夏观瞻并未多管它,转身便回了自己的庐子里。 神鹤瞧见冰下游动的一群大尾灼鱼,埋头啄冰,意欲往肚子里加些多余的填补。一池的灼鱼见状,躲躲闪闪、沉沉浮浮,快被动员成热血动物,各个吓得要骂娘。好在夏晖提着扫雪的扫帚,及时走了来。 夏晖从兜里掏了些带着味的稻谷,对着神鹤送了送手,“且放了它们吧,它们活着已然不易。” 夏晖这话是有些缘头的,去年也是这样的冬日,顶着个脑袋只为显条子的夏清眼见还算是个太平盛世的长安街道上躺着数十具冻死骨,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回来又见九说池冷得结了冰,怕这一池的灼鱼也被冻死,这便将自己屋里取暖的炭火省下来,兴冲冲地全倒进了九说池。 此后,瞧着一池突如其来的鱼汤,夏清又馋又怕,忙找到夏晖打商量。夏晖见状也是一筹莫展,跟着夏清对着这份大份鱼汤一起又馋又怕。可不到半炷香,这一池肚皮翻得齐齐整整的灼鱼竟然又将肚皮翻了回来,只要不是撑死的,它们实在命硬如铁。 夏晖:“凉的,快从冰上下来。” 神鹤与夏晖早已相熟,乖乖地依言从冰上挪开了爪子走了下来,复又贴着夏晖的身子,开始啄食夏晖掌中的食物。 设若再细眼打量夏晖掌心里包着的那些谷物,便能瞧出那些“谷物”都是些被碾碎的恶灵魂魄。见神鹤吃得欢脱,夏晖伸手将掌心里细碎的恶灵又捏几个并一个地捏成团便它叼啄。 冰下的那尾流氓小灼鱼瞧着夏晖对神鹤的悉心模样,腮旁的红竟褪了色,夏晖似乎很喜欢大长腿,它很是伤心自己没有腿呢。 忽的,又是一阵带雪的风,夏晖借着这股风闻见了神鹤鹤顶处飘来的阵阵血腥气。大主未能敛住自己血液的气味,这是怎么了? 暖阳的光穿过竖格窗棂的油纸投在了夏意房内,成了个具体的形状。夏意被衾里装的都是些驼绒,偶然钻出的几缕,刺挠得他再也睡不下去。还未彻底地醒了,轻一瞥眼却瞧见药枕的不起眼处沾着一滴血。 身上的笞伤早就好了,之后也再无半点受伤,这血自然不是自己的。夏意被这抹红从身体里强提出几分精神,是谁潜入了他的房中?此人又意欲何为?房中物件齐全,自己又分毫未损,来人总不能是相中了自己,半夜来犯花痴的吧? 夏意哪里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 他将此事按下不表,翻身下床,嘴里含了竹盐水渡了渡口,又飞速洗了把脸,匆匆出了屋子。 他平时看着爽朗跳脱,遇事时,心机却颇深沉了。快步穿过几弯廊子,连廊外的长安雪都无心去瞧,就更未注意到墙上神鹤的鹤顶,那抹红色又消褪了许多。 夏府外的风雪,横得不行,被风刮进人嘴里见雪封喉。可夏府内的风雪,因夏观瞻做了手脚,倒是不急不缓地飘着,整个夏府也借着这个便利,静静地叠着一层层落雪的声音。 到了夏观瞻的庐子前,夏意因瞧见了雪下的夏观瞻,这才驻足。 夏观瞻站在庐前,他身后的风炉上正煮着茶。 风雪吹开了夏观瞻的衣袖,他腕上的伤痕细微不可察,还扣了根腕绳做遮挡,绳上串一只铜镂空小球,球里放着一撮晚坠兰麝香,是他身上整日暗香浮动的缘由。 听见了夏意的动静,他转身时,正好对上夏意的笑,“怎么早早爬了起来,又傻笑什么?” 夏意移步靠了过去:“风吹雪满头,亦算是白首,我瞧哥头发上都落了雪,想着咱们年老成了白发老叟约莫就是这个模样。这一夜的雪,倒像是叫人过了一辈子了。” 夏观瞻闻言想着:“不知我这辈子有多长,你这辈子又有多长呢?” 坎坷经历多了,就会想着就这么一下子老了也就好了,省得中间再横生什么糟心的变故。 “哥哥,受了伤?” “你眼尖,茶择划的。” “我瞧瞧!” “无碍,别动,坐着。” 夏观瞻坐回了风炉旁,因夏意没有戴袱头,他伸手将一旁的炭火盆向夏意的身边推了推,夏意头顶上的几朵雪花立马被蒸成了水雾散了。 夏观瞻又命仆从拿了只团雾的汤婆子过来,塞进了夏意的手里。 这是长在东海深海里的大乌贼,晒出来的皮子极薄极透极软,光线暗时可以用竹篾或柳条撑着团雾的皮子干,再放了羊油进去做个灯笼;天气冷时,可以将团雾的皮子封死,灌些热水进去作手暖汤婆子。 夏观瞻:“冬日雪天,多穿戴些,你爱往我庐子里钻,得了风寒,要过给我。” 夏意闻言,一把脱了鞋袜,将自己的一双脚塞进了夏观瞻腿上的袍摆里:“是有些冷,哥,我喝热茶。” 夏观瞻:“不会自己来么?要些脸”。 夏意:“脸面这东西总得吃饱穿暖了,要起来才体面。” 夏观瞻:“你以为世人穷极一身为的是什么,小到买胭脂水粉,大到攻城略地,不就是为装点‘脸面’二字,你才几两重,就出世活明白了?” 夏意将脚又往夏观瞻的袍子里伸了伸,“我又不想活得明白,我只想跟你们一起活得快活……”夏意皱着眉将下巴垫在了夏观瞻的胳臂上,“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怎么一大早就训斥我?” 夏观瞻:“……” 夏观瞻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将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端到夏意面前,复又用自己的袍子裹好夏意,好叫他暖和。 他这人有些吃亏,也着实没夏意这么容易招人疼爱,夏意从小就是想要什么都直说,若是有“求不到”的风险,那他就眨巴着眼睛往你身上靠一靠,摇一摇,再问你一句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你说这谁招架得住,那还不是夏意想要星星,夏观瞻就星星附带月亮地一起给他摘下来? 可夏观瞻就不是这样,他自小就性情疏离没什么想要的,等到了有了想要的,那些也不是他求求人就能求来的,他得自己或挥刀或挨刀地去抢去掠去夺。他不像这一世的夏意被人护得周全,他从小就没人庇护、没人可求可依,本来没有这些庇护和退路。 原本,夏观瞻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自从有了夏意,他忽然觉得这些周全和依靠竟然都是“好东西”,想将自己从来没拥有过的这些“好东西”,都一分不落地给夏意。早年越匮乏,往后就越想有,直到了现在,他还是想要什么也不说出口,这不仅是忘川主的“格调”,也其实是他一直就没这个“技能”,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所以只能在心里或阴沉或笃定地做万无一失的筹谋,他万事靠自己。 炉里的风快灭了,夏意忙扇了扇。 夏意:“我记着《志怪录》里有个巴掌大的小怪,长得像是个大嘴的人形美人,专门帮人吹炉里的风火,想来也是个为风雅应运而生的,嘿嘿。” 夏观瞻:“喜欢?让夏清给你捉只。” 夏意:“喜欢也不一定非得攥手里了,我这人得了什么,没几天就撂开手了,那还不如不要,就在心里有个念想,省的成了桎梏,”夏意啄了一口手里的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炉里的茶啜苦咽甘,取的是咱们院里的上上雪水吧?” 夏观瞻:“你脑子、舌头没一样是不刁的,茶你也爱喝,那你就该自己学。” 夏意理所当然:“有哥哥在,我为什么要学?” 夏观瞻心里暗暗有了些担忧,他意有所指:“我若不在呢?得你自己。” 夏意:“你不在?那也不想学,我等你回来。” 夏观瞻:“设若等不来呢?” “等得来,”夏意仿佛听出了潜在的变故,这便动了些心机,“哥哥知道我在等,就一定回得来。” 夏观瞻词穷,只好自顾做起了“茶百戏”。 这本是文人骚客的斗技,为得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炙茶、碾茶乃至侯汤、击拂,一步都不能败,直至细沫浮于茶汤之上,再捻一根不染鸡翅木便就能在戏沫上行诗画了。 夏观瞻在茶上勾的是“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却没等夏意看清,便将茶上的行诗词给搅化了。 这时,魏琳余却披着风雪奔了过来。 “你们家的雪倒是小,像另落下的。哎,夏家大小子,在呢啊!那你可得帮帮我!啊呀,夏大你别跑,我瞧见你了呀!”魏琳余一路伸着手追过来,仿佛要老远就逮住夏观瞻。 第25章 老幺蛾子魏琳余 今儿早些时候,魏琳余在芙蓉园与夫人贡扶桑踏雪赏梅,恰巧遇着了贡扶桑出阁前倾慕过的文弱郎拔也倍。 魏琳余从来都是个寻衅滋事的老祸殃子,长安城的哪条街道上他没挨过揍,以至如今虽是半截身子入土了,争风吃醋的精神依然矍铄。 芙蓉园中他几次的故意招惹,终于把看个杀鸡都会晕的拔也倍给惹得要冲过来薅他头发。魏琳余乘势两手一叉腰,竟十分不要脸地邀请一个鹌鹑般文弱的老妙人儿跟自己比划比划谁能举起芙蓉园内的白石狮雕! 拔也倍的一腔恼怒占领了智商高地,这便一撕胸前的衣襟,不管不顾地冲着狮雕就去了。 他平日除了做买卖生意,就是学着中原人葬花、赋诗、养鹌鹑,没事还爱划个小画舫进了河中央编编小曲儿,唱唱歌。除了那次风大,将他从河中吹远了,饿了他三天才又被风连人带船给刮回来,他这一生简直没见过任何“不文雅”,仅仅“乖顺”二字,就能全面概括他作为儿子、丈夫、老爹的全部身份。谁见过他像如今的这般刚猛! 只是后来,魏琳余见拔也倍脸色不对,忙连连劝阻,可拔也倍已然不肯罢休了,这便让一头石狮子把自己给活活累死了。 如今,贡扶桑正提着剑满长安的找魏琳余,嚷着要劈了他这根搅屎棍当柴烧。 夏观瞻的庐子里。 魏琳余正抽抽嗒嗒、唉声叹气:“我夫人也是黑了心肝的,好赖这些年也是我陪着她、敬爱她的,她怎能因个老情儿要我刀斧加身!” 饮食男女,除了那些剃光了头打木鱼的,都得终身活在食色性也中。“情爱”就自然不只是青少年的专属,可听着魏琳余他们这些老鸟的情史,夏意还是觉得头晕眼花,天花乱坠。 夏意怒其不争:“师父,您今年年岁几何啊?都几十年了,大隋到大唐都改朝换代了,您怎的揪着师母的前尘往事还闹出了人命,我要是师母,我何止要劈人,简直要把您点灯熬油咯!” 魏琳余闻言“哇”地哭了出来。 在战场上他挥斥方遒,腰间的陌刀从容披靡,可到了战场外,他终究只是个容易情绪不稳的老不羞。 夏观瞻颇为嫌弃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碍于夏意还在,他不好发作,他想着魏琳余连百十斤的石狮子都能作单手托举,那被人捆着绳子从夏府墙头丢出去,大概也是死不了了。夏观瞻光这么想想都觉得整个世界清净美妙了,还差点笑出来。 “第一次见面,她便瞧上了他,她想做他的心上人。这是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游戏,谁先动情谁输,她输不起,唯一能守住的,只有自己的心,好在她后来因了我,守住了!”魏琳余突然拽起了自己的地摊文学,还颇为激赏地为自己点了点头,“如今,谁能想到那老鹌鹑这样不中用,能把自己累死啊!你比不过我你就认输,比我次比我孬,你就说!不知常,妄作凶,争这些做什么!” 夏意怕魏琳余再哭干了自己,这便不停为他斟茶:“师父,明明是您先跟人家争,把人家活活累死了吧?” “你小子哪头的?还要你爹给你醒醒脑?”魏琳余伸手就从一旁的倚栏上抓起一把雪就要砸夏意。 “吼他做什么,”夏观瞻见状终于开了口,他就势拦住了魏琳余的手,复又不动声色地将魏琳余手里的雪给拍落在地,“累死人并不稀奇,魏公可听闻前些日子,西市坊中有人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给踩倒摔死了?” 魏琳余闻言立马正襟危坐,真挚道:“哟呵,这可就稀奇了,夏家大小子,啥样的人能这样死?!” 夏观瞻:“便是像魏公您这样的。” 魏琳余来了精神,两眼放出求知的光芒接替了原本的哀伤:“为何是我这样的?” 因为你是个没长脑仁的蠢货…… 夏观瞻心里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很有眼见的夏意给救火了:“那师父今日登门,为的是请哥哥去拔也府上……” 魏琳余一拍大腿:“可不!” 夏观瞻:“魏公是觉得我和您交情好,还是觉得我闲得慌?” 魏琳余:“大小子你闲不闲得慌,我是不知的,可咱们交情好我心里自然有数!唉,你当真很闲?那正好去给拔也倍办丧仪!” 夏观瞻:“魏公,全长安都知您是夏某幼弟的军中师长,您把人累死,夏某如今去给拔也倍行鹤礼,他家人即便看重夏某画死人的手艺,却必然会连带着阴损,夏某为什么还要去?” 魏琳余一把抓住了夏观瞻的手:“自然是因为咱们同仇敌忾,同气连枝呀!” 夏观瞻:“……” 夏观瞻力竭了,即便他再擅长阴损,但遇着魏琳余这样百年一遇的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他也有些无处施展了。 夏观瞻、夏意、魏琳余,三人年岁不同,性格心性也极不相同,魏琳余看着是最年长的,可实则是夏观瞻的年纪最重,最幼的夏意最机警,也实在知道“点到即止”的妙处,老虎还在八丈外舔腿毛,他看着了便会立马掉头就跑;魏琳余却与之相反,他是个只长岁数、不长心的赔钱货,人莽撞得踩了老虎尾巴却还不自知,非得加重脚力再碾一碾,才再低头看被自己踩碎的到底是个啥;至于夏观瞻,他是老虎本虎,若不是怕夏意伤心,魏琳余早被他的老虎爪子拍死投胎多少回了。 终于,府里的仆从将魏琳余给高高地抬出了夏观瞻的庐子,再准备高高地丢出府去。 被人抬悬在半空的魏琳余贼心不死:“夏家大小子,夏家大小子!哎哎哎,你们手脚轻些,琢磨老夫捶不动了你们是不是?哎哎哎,夏家大小子,你别走啊!头顶的天被人戳了个窟窿,女娲还要补上一补呢,老夫做错了事,累死了人,怕被自家夫人砍死,我想补一补都不行嘛!” 庐子里的夏观瞻闻言波澜不惊,甚至还想命仆从加快脚步。 夏意:“听说那位累死的苦主曾跟着武士龠走过边贸,是突厥的香料大商,早年得了富贵在长安安宅落户,如今就这么……” 边贸?大商?富贵?不正是“钱”字周边? 夏观瞻忽然睁开了似乎从未全睁开过的眼睛,他不知道风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风将钱吹来时是什么模样,他忙起身对已快将魏琳余脱手扔出去的仆从唤了声——“慢!” 遣唐估客拔也倍的家中。 如夏观瞻所料,拔也家的人对着夏观瞻果然是有些口角的要责怨的,可碍着夏观瞻是大唐上下都找不出更出色的慰鹤手,死者后事最大,目前大多只是念叨念叨。 夏观瞻始知世人皆有顾忌与软肋,他便就更擅长“点醒”,听着拔也家人的哭诉埋怨时,他甚至还热心地将魏琳余上朝、私交、玩乐的钟点都告知了拔也家人,并教他们在魏琳余每日必经之路上,设点埋伏,以滋报复。 只是物离乡土贵,人离乡土贱,拔也家的人都是外来的异乡人,谁又真的敢公然拿大唐国中堂堂的统兵大都督的乔,在夏观瞻的热心前,竟一时谁都不愿再吱声了。 夏晖见此,不免又在心中望尘莫及地仰望了夏观瞻一把。 拔也倍的丧事不算通顺,因他生前举那石狮子时太过用力,以致牙关碎了且戳破了腮帮脸皮,全都露骨在外。 夏观瞻熟稔地将死者的头上骨复位,为防血污在死者的脸皮上结了痂除不去,他拿绵帛沾了温热的水给死者洁了面,后才拿线缝补死者身上被骨头戳破的皮囊。 这些破损倒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死者的五内有损,体/液已吸不住,堵住了七窍却又从肛门大幅渗出。夏观瞻无法,只好将死者翻了个身,从他身后塞了团绵进肛/门里。 如今正是雪季里,死者的尸身不易腐败,夏观瞻先前只着了些米水给他擦了身子,后才正式为其更衣入殓。 拔也倍生前无功无过,行鹤礼时,夏观瞻倒问他将将出窍的魂魄愿不愿入敛魂珠。拔也倍闻言魂魄伏身于地,只说自己下辈子想做扎在家乡土壤里的蔷薇花,根深蒂固,下辈子的风吹十万八千里,离了家乡的也只是他身上的迭迷香气。 夏观瞻倒不勉强,行鹤最后,跟死者的家人索要了一枚他们家乡的货币搁在了死者的眼皮上,以防他在阴阳徘徊不肯罢休,也能叫他有钱打发摆渡他的勾魂使。 贡扶桑见魏琳余为此事如此奔波弥补,大略也算消了气,手里的宝剑换成了砖头,勉强将人拍了一顿,便也打算做罢了。 只是晚间魏琳余陪着夫人去祭拜拔也倍时,他新养的雪貂不知何时蹿进了袖兜,爬上了供台偷吃了拔也倍的供品。 如今,一脑门官司和包的魏琳余正抱着雪貂,被贡扶桑摁在拔也倍的棺材前,一人一貂,一起赔罪磕大头。 夏观瞻望着跪地上磕头如捣蒜的魏琳余,实在不大想得明白为什么魏琳余除了在战事之上还算靠谱,可在其余的事上,怎的就能这样完美地做到坑敌八百,自毁一千六,且还是次次都这样。 你细想啊,考零分和考满分可都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夏观瞻懒得管魏琳余,这便招呼着夏晖离开了拔也府。 如他先前所料,因外族商侣早已养成了在没有话语权时,拿钱解决所有困顿的习惯,一向出手阔绰的拔也府上确实给了夏观瞻大笔酬金。 沉甸甸的钱银,忘川主用不上,但夏意日后用得上,他得将夏意以后的生活都筹谋妥帖了才安心。 第26章 要出事 长安街头的守宫槐成了冰肌玉骨的招摇美人,满身清冷耀眼的冰和雪,勾引着路人去瞧它梢上的“衣俏”。 数月前的秋风未扫荡下来的槐树老果硬挺到冬季未落,如今被降雪覆盖,外皮上结了一层果子形状的冰,待里面的果子死了腐了,流了出来,那果子形的冰却还挂在槐树枝头,成了“衣俏”。 本已几乎到了府门前的夏观瞻想到了什么,又携夏晖折返绕到了城中的守宫槐下,复又抬手从树上摘下几颗槐果衣俏,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怀里。因怕自己的体温会焐化了这些晶莹的冰果子,夏观瞻这便收了自己的血热温度,护着这些冰果子。 夏晖刚犹豫着是否要将早上忘川主血气未敛一事询问于他,见状心思又被岔开了,“天寒地冻的,堂公不冷么?” 夏观瞻依旧是淡然从容的神情,只是手上悄悄擦了一把快要流下来的鼻涕:“不冷。” 夏晖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您从府前突然折返来摘冰入怀,后又突然收了血热是为了苦己心智,劳己筋骨,随时随地动心忍性修大为么?” 夏观瞻:“对了。” 夏晖眼见忘川主的身子这会儿成了个行动的人形冰棍,简直比长安的冰雪还要冷得扎手,却仍在精进修为,心中对忘川主的敬畏与仰望,不禁又添上了几分,觉得这就是自己和刻苦大能之间的差距! 夏观瞻加快了步子回了府,后悄悄来了夏意的房中。 夏意出门撒野还未归来。 夏观瞻将几颗衣俏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在了夏意屋内的几案上,想着等他回来看到这些小玩意约莫会很开心的。夏观瞻几经摆弄,却不知到底该怎么放才能叫这些衣俏别等化了都没被夏意发现,可又不会显得太过扎眼刻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夏意的床头,迈开步子准备将这些衣俏放在床内侧隐囊旁的凭几上。 夏意:“哥?” 夏意的右腿刚迈进屋里,便发现夏观瞻正撅着屁股趴在自己床上。 泰山崩于顶也能神色自若的夏观瞻吓得一把握碎了手里的衣俏,忙正了正身形:“你将我那本《志怪录》借走是预备不还了么?今日想翻翻,来你这里找又找不到,你一会儿找到,记得去还我。” 夏意:“好……” 夏观瞻的心比乡愁还乱,可脚下的步子却依旧稳当,他暗自给自己加了把油:要稳,快走出去了! 夏意看着夏观瞻的背影,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哥,老魏说他有个侄女,问你要不要给我找个嫂子。” 夏观瞻闻言,险些摔死在门栏上。 夏观瞻咬牙将自己砸回了庐里,想他当年斩男惑女之时,甘山的历代山君们恐怕都还在互逮虱子闻猴臊,成日追在他身后摇旗呐喊的妙不可言们简直多到排山倒海。可自从又当爹又当妈地领了夏意这十几年,倒成了娶不来媳妇的问题青年。魏琳余虽只认了夏意做半个儿子,却时常对着夏观瞻也有着发自肺腑的爱屋及乌。 夏观瞻深恶痛绝魏琳余的拉媒保纤,只觉如若各人自扫门前雪,世道怕还能太平些。 尤记得大前年的清明烟花春市,魏琳余拉着夏府一家大小出访春市,还十分热心肠地当众给夏观瞻买了两扎桃花,漫街大嚷着要夏观瞻借着桃花的好寓意,快快“老枝发花”。 夏观瞻推脱不了,捏着桃花枝的两根手指像是被花枝咬着,巍巍峨站在人来人往的春市里被风吹着被人围观,自己暗暗发汗,悄悄脸红。 古语有言“投桃报李”,此后,夏观瞻将魏琳余曾与一家妓馆的行首同食透花糍的事,也是命夏清九曲十八弯地告知了贡扶桑。 再后来,便有传闻魏公大妇贡扶桑买来整整八十斤的透花糍回府,要魏琳余当面吃给自己看。若不是魏琳余吃到一半时哭着给贡扶桑下了跪,他恐怕就是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撑死的高官了。 大唐能整治魏琳余的,只有夏观瞻与贡夫桑,且夏观瞻还熟谙借力打力。 坐在庐里的夏观瞻想起汗颜往事,依旧因不堪回首而闭眼咬牙,他用手敲了敲有点跳眼皮的右眼,夏意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财”,夏观瞻听多了也就默认了,他瞧了眼已然愈合无痕的手腕,缓缓起了身,后将自己的影子从地上捡了起来,以影为路,走回了忘川。 晓看风雪暮看星辰,待到夏意踏着月,捧着书本来了夏观瞻的庐里时,却发现夏观瞻并不在,他刚将《志怪录》放回原处,就听到了远处的异动,望向声源方向。 漫天的红光燃着了大片的黯蓝的天空,有些还在天上未落下的雪立时便被火当空融化了。 夏意心知不好,唤上嚣风奔出了府去。 第27章 夏意即将知道真相 乌檀在生命的最后才发现到了如今,“清白”、“自由”都已不能叫她开心,但能让羞她、辱她、害她的人跟她一起死,反倒最能叫她痛快。 荣国夫人早就为了私盐一事焦头烂额,想容坊里更没了往日的井然秩序和流水的生意。 前些日子,荣国夫人因欲拉拢新贵重整旗鼓,便按着新贵们的特殊癖好,叫人拍花子拍来了一个看着不过十来岁的新鲜稚女。乌檀见这稚女眼梢与自己年幼时有几分相似,就将她悄悄放了。谁知那稚女被逮了回来,且为求自保竟将是乌檀放走她的事主动告知了荣国夫人。 荣国夫人心里几厢琐事参杂,不禁怒上心头,命人毒打了乌檀一顿后,又令十几个乞丐一一奸辱了乌檀。想容坊里的人都看着乌檀受辱经过,有人嗤笑、有人唏嘘,甚至有人细细观摩,就是无人上前搭救她一把。 是夜,乌檀趁着清馆流莺和夜宿的男客们都已睡下,拿刀捅破了想容坊里防火患的马皮水袋,后用猪蹄胶粘上了想容坊上下的门窗叫人轻易逃不出、进不来,后又一把硫火点了想容坊。 那个被乌檀救过,却害了乌檀的稚女哭求乌檀放她出去。乌檀抚着稚女的眼梢,在稚女眼中又见到自己当年的无助模样,她诡异一笑,死死抱着那稚女,往想容坊燃起的熊熊烈火里倒了下去。 她记得夏府的那位二公子还给她讲过另一则《志怪录》里的故事:盲女阿狩怀恩嫁于凉州太守,君子于役,太守为救凉州子民,任由敌军杀了阿狩。阿狩死后化为戾怪,掌中生眼,屠了凉州,同太守一道成了灰。 阿狩不是太守,心中不知大义,只知于我善者,就是好人,于我恶者,就是坏人。 在这世上,并不是什么床笫交合、施恩报恩能叫人情愫热烈高涨,是复仇、是同归于尽! 夏意赶来想容坊时,百姓们因了宵禁都不敢贸然出门,司耀火政也还未来救火。 夏意与乌檀两面之缘,连相熟都不算,可想容坊里到底还有数十条人命,自己好赖也在军中仍挂着官职,他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沾湿了身子后,这便冲进了火里,也果真救出不少人,后更将那个求生心切的稚女从死人堆里扒拉了出来。 只是,夏意刚想搭稚女出火海,自己身上却突然犹如被斧砍骨刀刮肉一般无伤无痕,毫无征兆地巨痛起来。夏意痛得“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后便倒地不起——他与夏观瞻之间的共感不知何时被重新召唤起来了,夏意此时承受的莫名痛楚正是因为夏观瞻此刻正在忘川受尽忘川的凌虐。 他们身上的痛,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心意从未道明的二人竟提前“同甘共苦”起来。 那稚女眼见夏意没了指望,这便丢下夏意,拖着自己的半幅残躯往想容坊外爬。 巨大的顶梁柱被火咬剩了一半,就要砸下来。夏意的头发被热浪烧碎了许多,望着眼前的蒸腾火海,夏意虚弱无力地嘟囔了声“哥哥”。这声“哥哥”并不为向哥哥求救……会丧命的险境,他不许任何人来救他,这声“哥哥”只为心中此刻的本能惦念。 夏意他并不知,自己能于千百里外地底唤出夏观瞻。 夏意目及的火海中应声出现了一个惶惶的身影,这身影正在火海里焦急寻找着什么,复又很快飞身过来,用后背替夏意挡下了砸下来的顶梁。夏意明明听到了对方身上骨头被砸断的声音,可那人却顾不得更多,只一声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夏意从那人身上闻到了一股新鲜血气,趁那人未能反应,猛地伸手去扯那人的衣裳。夏观瞻遍身的伤痕粘着衣服的内襟露了出来。 夏观瞻身上的每一处伤都与夏意身上的莫名痛处重合了。 我没破一块皮肉都这样疼了,他受的伤该有多重? 夏意迷茫地看向夏观瞻:“为什么?” 夏观瞻未多言,只搭着夏意要往外奔逃。那稚女见又有了转机,这便爬过来一把攀扯住夏观瞻的衣摆,要夏观瞻救她。 夏观瞻一脚将那稚女踹回了火海她任去死:“滚!” 他用心头肉换来的,用百十年等来的人,差点就因这些蛆虫蝼蚁,要老和尚看嫁妆,下辈子见了! 等到火政的人赶到想容坊遗址时,乌檀等已被硫火烧没了,荣国夫人一众也因火场灰烬堵住了口鼻给憋死了。火政随后又陆续救出了几人,但硫火太过霸道,伤者都已被烧得看不出男女,瞧着,他们终究还是会死于风染。 想容坊,就这样在乌檀蓄意点燃的大火中覆灭了。 这是大事,此后,过往坊中恩客筹了钱款,请慰鹤府的人来殓了一干死于非命的人。 不用赴汤蹈火且力所能时,人人都是屠狗辈。 当夜的夏观瞻倒再未管此中事宜,只敲晕了夏意,顺带着抽了他的心神,才将他带回了夏府,也万幸夏意并未受什么实质性的伤,他只是累极了。 人由脚走,路由心生,未防因夏意知道的太多,以后会多有啰皂,徒生变故,夏观瞻抬手点了点夏意的眉心,将他今晚前去想容坊等一干记忆全都拽走了。 夏意周身的死灵,大都远远地躲着夏观瞻,它们怕极了忘川主会因今晚夏意跌入险境一事迁怒于它们。只有几个傻乎乎的,还上蹿下跳地绕在夏意身旁,未想见自己已犯了大罪。 夏观瞻嫌这几个不知死的太吵,“啪”地双手一合掌将它们拍扁扔了出去。 将夏意安置好后,一身狼狈的夏观瞻独自踱步到了院子里。 月上菩提梢,长安的雪彻底停了,夏观瞻才注意到这场维持了一天一夜的大雪都没有将自己的血气掩盖住。 第28章 妖孽骨逢逢 夏观瞻已在疑心,能将他与夏意之间的共感再次提起的人,只有他自己,可自己又怎会做这般作?不是自己,就只剩他了…… 夏观瞻将腕上的暗香小球化在掌中,这小球立马化成了一条燃着白焰的物恶长鞭,物恶随着主人手腕的挥动甩向了一旁的菩提树顶。 长鞭还未及菩提树顶,树上的枝叶就发生了剧烈颤动。似乎是那里原本站着一个无形的人,方才的颤动是那人从菩提树上跳了下来,提前躲开了夏观瞻的试探。 物恶上的焰火燃着了菩提树顶梢,成了真正的火树银花。 夏观瞻再一扬物恶,菩提树上的流光飞火,立时就灭了。 菩提树上已然人去影无踪,只是树顶秃了。 夏观瞻提了提眉毛,“嗯,有些麻烦了”,他也是才明白,骨逢逢原来是死不了的。 是了,忘川主没死,他的眼又怎么会死,活着的他根本杀不了骨逢逢。 夏观瞻摸了摸眼睛琢磨着等骨逢逢再成正经人形,约莫还要花上些年月时间,当务之急是再掐了他和夏意之间的共感,尽快将夏意魂魄补个囫囵。 行百里路,半于九十,此为末路之难,最后才去找骨逢逢,压着他同自己一道回忘川,断了自己与他的一切退路。 手里的物恶长鞭又成小香球回到了腕上,脚下的冰顺着鞋底将寒气送上了脚底的肉与骨,夏观瞻这才缓过神。他挪了下步子不再呆站着,可身后琵琶骨处的伤痛也在这时终于开始剧烈作疼。 方才他身上的根骨全都被巨梁砸碎了,可因着当时危急,什么都顾不上,如今一切都有了个安妥,这些痛便见缝插针了。 他扶着菩提树缓缓坐下,借机瞧见了九说池冰面上映出的自己,血迹斑斑,脏鄙不已。他复又长又轻地叹了一声,这一叹倒不是疼,只是他这花孔雀怕丑,伸了雀爪子化了九说池里的冰成水,给自己洗了洗。他这人简直是贪恋美貌华态的典范,说句扎心窝的,当年若不是夏意长得好,他哪会有那样多的恻隐之心,又哪会有他们二人之后的那些波折。 只是一世万千海浪波折也总有个根源,“皮囊”这东西有时就是际遇与开端。 约莫是三月前吧,夏观瞻前曾为一美貌的世家公子行鹤礼,那公子在初生时曾被得道大能一语成箴:公子成人后会被他自己“美”死。 其生身父母为周全孩儿性命这便数十年如一日地殚精竭虑,不肯叫美成昙花的儿子睁眼去瞧任何能照他容貌的物件。枉论家中是绝无日常正衣冠的金镜、铜镜、银华镜了,一碗带汤水的羊肉都能叫他们如临大敌。可那公子终究因在一女侍水灵灵的眸子里瞧见了自己,被自己成功美死了。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如此“自恋”的弊病,夏观瞻百十年前也领教过了:他的左眼近乎龃龉地爱恋着他。这便是百年前那场叫忘川主措手不及的悲剧的根源…… 一个赤身的男子走进长安城里的一处马场,在一匹耳小尻肥的青白毛大宛马前定住了飘忽忽的身子,复抬手在马腹下掏出个大豁口,将马的内脏肠肚全都扯出果腹,后又将自己蜷缩进了马腹里藏身取暖。 如今正是化雪的时候,最是寒冷。男子还未完全成了人形,只两眼看了窍,其他五窍还是实的,就更受不了人间的寒气了。 准备在马腹里安眠的男子双手抱着膝盖,如婴儿般静怡。他双眼地轮廓与忘川主的很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珠里比忘川主多长了一颗小小又更瞧出妖媚的红痣。因他是夏观瞻的左眼化作,是以他看着反倒比夏观瞻更添了几分多情,更似乎比夏观瞻还要好看灵动些。可再去细眼瞧,他的脸上还有道诡红裂痕,在鼻梁处连接着他的两耳。 这处的伤,是他从前和往后,无论幻化成何物都无法抹去的——当年,夏观瞻手中的物恶向骨逢逢挥来的第一鞭便将骨逢逢的脑袋削掉了,他脑袋分家的断口处就是这裂痕。 骨逢逢身上这样的裂痕比血管还密,都是拜当年气疯了的夏观瞻所赐,如今,骨逢逢都不大敢喝水进食。他怕自己会漏。 这百年间,骨逢逢一直奔命自救得十分辛苦,只到了近些日子,他设计从慰鹤府的神鹤鹤顶处舔了些夏观瞻的血才初初能显形。又因神鹤是夏观瞻画在府里镇妖邪的,骨逢逢是夏观瞻的眼,神鹤识不出他,他这才能逃,才又能算计。 马场的马官走了来,拍了拍青白马的脸侧,嘴里不住夸赞这匹狮子骢脚力朝发西京,夕至东洛,如今得了皇上的青眼,明日便能被送进宫去。 马腹里的骨逢逢闻言,如夏观瞻平时情绪有波澜时爱做的那样,也扯了扯自己眉毛——人间修养的好去处,除了他再进不去的甘山,那便是钟鸣鼎食,倚叠如山的天子居所了。 骨逢逢关上了柔媚的眼皮,于他来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忘川主你别急啊,等我好了,咱们便能再见上了! 第29章 泡温泉 空山新雨,叶繁枝春。 老妈子夏观瞻今次大手笔地带着慰鹤府上下一干老小来了骊山泡温泉。 慰鹤府的劳模仆从们从不敢混吃等死,也是命贱惯了,来了骊山不急着泡汤,倒对着骊山满山的游人瞪着山贼打家劫舍的眼,只等谁在温泉里溺死、从山上跌下摔死,便能随时开张。 是以,慰鹤府的人进驻骊山不到半个时辰,一山的游人当他们是山匪,就都捂着钱袋子一溜烟冲下了山。 莫名就包了山的慰鹤府众人,在骊山上闲得数完手指数脚趾数完自己的数别人的,泡完温泉要么搓灰,要么浣衣,要么啃指甲,要么举着青草满山追野兔,那些野兔也不知这些人实在是热心要喂自己,一路蹬腿狂奔逃命,肺肿得快要吐胆汁,跑死了的也有不少。 现下,长青松柏林里的汤水中只剩夏观瞻一人。 今日骊山的风委实有些大,汤泉上起的一层薄水雾刚浮了起来就被风卷走了。他难得地起了童心,伸了手指将水雾在指尖卷了卷,没想那层水雾竟随着他的心意被卷成了个夏意的大概模样。夏观瞻觉着有趣,摊开掌心将那水雾做的夏意托住了。 水做的夏意一副乖巧柔媚模样,缠着、舔着夏观瞻的手指,肆意地调弄着夏观瞻。夏观瞻的身子因着水雾夏意的勾引,热了起来,他周身浸着汤水的温度比方才又高了些。 情爱这东西真是最最要人性命的春/药呢。 原来暴虐荒淫无道了万八千年,此前桃花欲、仙人春经历了太多,后来渐渐的也就觉得冷淡索然了,倒不如叼根草蹲着看小鸭子洗澡来得娴静有趣。只是后来到了夏意这儿就变得不大一样了,若依着忘川主从前的本性,夏意早被他揉碎在身子里不知多少回了。可依旧是因为这情爱的缘故,老到啃都啃不动的忘川主竟忽然变得好似少女怀春般,炙热又胆小,他因这份情爱做过最过分的逾矩也就是半夜里去偷看夏意睡觉了,他总想着自己要是跟夏意一样,什么都没经历过多好,他要是个能配得上夏意的人多好。 忘川主骨头里灌的血髓带着的全是他不能自已的恶欲饕戮,他的脾气好是装的、他的性喜淡漠是装的、他的宽容待人是装的,他暴躁乖戾满心龌蹉,性喜的作为一向是爱而必争,争而必得,得而必厌,厌而必毁。他怕吓到心上人。他要是真的“很好”,那就好了。 可是万事没有“要是”,忘川主对夏意的心思已有了百年,他对自己的鄙视和憎恶也因此有百年了。 骊山的风打了个卷又吹了过来,夏观瞻没小心,手上的夏意就被风吹散了,他颇幼稚地打了一把四周无形的风,复又微微皱眉忍痛侧了侧腰。 设若夏观瞻头顶的月亮看了他这破烂不堪的身子怕是要心疼落泪了,凡人肉眼自是颠扑不破、亘古不变地瞧不出什么,可月亮都知道他身上的伤又何止心口那一处而已。 冬日的那场雪夜里,他在火里救下了夏意,身上的骨头却都被想容坊的梁柱给砸碎了,如今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骨子里的疼都如刀刮一般,好在骊山的温泉水不仅撩人,还有疗伤的功效。 夏观瞻闭了眸子,轻轻舒了口气,想着夏意也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一会儿该拎他回来吃饭了。 一朵荔枝花落在了夏观瞻的锁骨上。 他这人心黑但身子白,那浅色的小花落上了他雪白的锁骨窝倒不那么显眼,只搔得他怪痒痒的,他刚想伸手去拨开。 “哥!” 夏意不知何时立在了汤泉边,露着一嘴的大白牙,居高临下地倒着看汤水里的夏观瞻。 夏观瞻被夏意吓得差点弹起来,手微不可查地拍了拍浸在水里的心口,悄悄安抚着可怜的自己。他好像被人拿了赃,再抬眼看向夏意是,颇为警惕。 夏观瞻:“想吓死了我,继承家业?什么时候来的?” 夏意:“我才到泉水口就看见你在这闭目养神,过来看时,哥正睡着,怎么不陪我们去山里走走?” 夏观瞻闻言大略知道没被抓包,便松了口气,随口搭了一句什么。 见夏意周身的死灵都被风吹得正在满天打转转散德行,有些脾气大的骂骂咧咧,有些身子弱的已然文静地晕吐了。夏观瞻不动声色地挥了把手,将恼人的风给降了些,死灵这才妥帖下来。 夏观瞻手指敲着眼皮,搭了一句:“在拿乔,等人来请。” 夏意:“这不来了!” 夏意说着,瞥眼时瞧见了落在夏观瞻锁骨上的荔枝花,这便立马伸手舀了一手的温泉水,将花从夏观瞻的锁骨上的冲了下去:“哥,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夏观瞻早闻到了风中的腻人花香,眼尾也早扫到了夏意藏在身后的马脚,却仍旧配合着睁眼说瞎话:“猜不出。” 夏意:“嘿嘿,哥哥要是猜得出,我就不来了!方才与夏晖掷骰子投双六,一个姓杨的学究走了来,提点了几步,我也是才知道这座山现在由他看顾照管。学究在山头有个书院,书院里头还有一株荔枝,我本以为荔枝只在岭南有,没想到咱们关中地界上头,也能千辛万苦地长出这种果树!” 夏意口中的杨学究名唤杨玄琰,祖上本是隋朝望族杨元度。从前瓦岗军大破铜棋阵时,没砍倒敌方大旗反被敌方大旗砸死的大将秦世泰便,差点令杨元度笑死在马背上。后来,杨元度到底被当初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斩下了马,其子杨玄琰倒算识时务,老爹死后这便立即调转马头做了新朝的官。如今杨家人虽在骊山待着,可不日就要离了长安,举家去蜀中任职了。 有传杨玄琰有个胡人爱妾,老年得了个小字玉环的女儿,母女二人素喜食荔枝,是以杨玄琰每年夏日都命人从岭南快马加鞭地运荔枝到骊山给爱妾爱女洽口,为防荔枝离了树不新鲜,他还索性将将五十亩地的岭南荔枝树连根带土地刨了出来,人马不歇地一路运到了骊山种植。 世人闻听闻杨玄琰此举,无不掩面垂泪,一是动容于杨玄琰这种投其所好、闲来无事的爱的表达,二也是倾慕杨玄琰好有钱。 只是这岭南的荔枝树移植骊山的几年,很是水土不服,经年累月下来死了不少,如今也就只剩一株还鳏寡孤独地坚/挺骊山上。 夏意将左右手里两支新采的荔枝花枝塞给了夏观瞻,“这两支是书院地上的骢瓶里的,离了树,瞧着就没那么艳了,可到底是长安不常有的,我觉着很好,就跟学究要了来……” 夏观瞻此刻老怀安慰、铭感五内,夏意自小零零碎碎叼给他的羊拐、风筝、泥叫叫、九连环也算不少,他为此还在府里另辟出了一间通风透亮的仓房置放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对这些家伙什儿本身自然兴趣寥寥,只因是某人送的,便就理所当然的意义非凡了,也时常在仓房里开心地好似长安城里哪家刚死了腰缠万贯的大员。 然则,夏意的孝心,夏观瞻也是偶有怀疑的。 约莫是夏意五岁那年的入伏吧,当日的月夜蚊虫多如牛毛繁星。眼见纳凉的小夏意眉毛都被蚊子叮肿了,夏观瞻有意将他抱回屋。可小夏意不愿,非说要瞧瞧天上的流火。夏观瞻听他撒娇,招架无力,自然应允,一边暗自催着星君赶紧布星,一边还想着如何才能不叫夏意再被蚊子蜇了。小夏意彼时已然智慧滔天,很有决断,他挠了挠眉毛上的痒,复又悄悄伸手掀开了夏观瞻大腿上袍摆,将他献贡了出去。 当时,星陨如雨,夏观瞻被气得仿佛苍老了十岁。 荔枝枝头上开出的花蕊小到几乎叫人看不出模样,其上颜色有是绒白有是小鸡黄,都是淡淡的,像宣纸上的矿石染料兑了极多的水,晕上去的。 夏意:“杨学究还说了,这里的荔枝是念想,却都不好吃,等到来年岭南荔枝的结了果,就给咱们送几筐去长安。” 夏观瞻:“咱们长安荔枝难得,杨学究亲热你也不能贪食。岁下驿馆驿长家里有个娃娃,吃了太多荔枝就生了毛病早夭了,请我去敛时,才发觉是脑里长了荔枝生的虫。” “知道,知道,”夏意闻言,头皮已经开始发痒发麻,他不愿再说这个,伸了指头点了点夏观瞻手里的荔枝花,眨眼道:“好看。” 此刻的骊山,星云含光、泉雾升腾、花香袭人、夏意眨眼,哪一样不好看?只是谁不知仁义礼智与人伦,谔谔孽、滔滔障,设若果真想要的都夺之咽于口舌,禽兽怕也吞不下。 第30章 骊山鼠辈叹春老 夏意走后,夏观瞻才敢从汤泉里出来,他两手都被夏意送的荔枝花枝占着,没得能闲出来穿衣服的,可心里又实在不愿将手里的花枝胡乱放在哪儿,这便一侧头启唇将风吹到青松枝上的寝衣叼了下来,复又大步招摇地走开,准备收好这两根花枝再着衣。 他这一路地风吹叮当,也不知引得多少骊山精怪仰着脖子喷血而死,其中还不乏几个好色且命硬的。 骊山山君耳中长的那只能书能画的小巴鼠,这就不怕死地远远蹲着,一时觊觎忘川大主这该死的体魄,一时舔着手里自己鼠毛笔书春。 与小巴鼠一齐蹲着的骊山山君叹春老。 这叹春老虽不停地往嘴里塞甜腻死人的甘饴果脯,可脸上却挂着万年的苦丧,看谁都有杀父夺夫之恨。“喜怒无常”四个字她一人占去了三个字,是以人云“叹春老,怒无常”。虽她活得万年寿数,身子却是软暖稚嫩、身长却不过三寸的独眼女童,可她幸存的那只眼中的昏黄浑浊还是能叫人看出她已然上了年岁的。 叹春老瞧着爬上自己肩头坐着的小巴鼠,见它因了忘川大主的美色,眼珠都快炸出浆的模样,边抹了自己嘴角的口水,边其身不正地责它端庄都叫狗吃了。 “小畜生好没出息”,叹春老的声音苍老可怖,仿佛她发声的嗓子眼,千万年里都没喝过水地枯了。 小巴鼠瞥了眼叹春老的大义凛然,也顶瞧不上地摇了摇头,这便继续低头画春,嘴里也没闲着:“山君君父,赶紧把鼻血抹了吧,您都快七窍流血了。” 叹春老从善如流,将鼻血当鼻涕给拧了,“你这小畜长得还没忘川主的耳屎大,花痴也有个度和自知之明!” 小巴鼠听了这话,委屈得要哭,“山君君父是三寸不能再高了,臣下天天蜗居君父耳中无力施展,想着君父要是再长些身子,臣下约莫就能跟着沾了喜庆长得比忘川主的耳屎大了?可君父当年是以稚子之身成的妖君,天书有说,凡人成妖君时是何肉身形,以后便是什么身形的妖君,君父吃了自己当年是天才早慧的苦,早早就成了妖君,如今只能做个长长久久的三寸山君,那臣下自然也只能长长久久地做个没人耳屎大的了。哎,原来君父和臣下都是可怜见的呢。” 叹春老:“可怜见你大爷!小畜生你阴老子!” 她五根手指轻微一聚握成拳,一拳就将可怜的巴鼠捶扁了成了巴鼠馅儿的饼,这动作一气呵成,显是平时欺负小鼠欺负惯了,太顺手了。 也是了,为人君主或顶头,动荡时日里嘴里时常喊的是政之兴废皆在顺逆民心,可到了太平年月里,像这小巴鼠一般跟自家老大顶嘴打架的,哪个没被锤成湮粉了。 未几,小巴鼠饼伤心地嘤嘤哭吠不止,叫叹春老比看了美男还心浮气躁起来,她颇嫌地掏了掏两耳:“小畜生莫哭了!骊山多少招人烦的蠢物都叫本山君活吞了,你个小畜生还不够人塞牙,可本山君到底还没尝过鼠肉骚,小畜生可别勾引山君丢你进灶台锅里慢慢烧!” 小巴鼠饼闻言也来了脾气,“嘭”地回了鼠形,念念不平:“君父打我!” 叹春老倒没听出这是小巴鼠的血泪控诉,只以为这是小巴鼠所求,想着自己见过变态受虐狂,没见过这么狂的,抬手就又“啪”地一掌过去,将它锤回了饼。 小巴鼠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击懵了,一时哭也忘了,都有些怀疑自己方才真的是又被山君打了么:“君,君父又,又打了我?” “嗯,”不是你吵嚷着要的么,叹春老不太解,这便又往嘴里塞了颗糖。 小巴鼠饼:“嗯?山君就‘嗯’?” 叹春老:“嗯,不然呢?本山君本事比你大,比你们都大,本山君不仅能打你,本山君还能想打你就打你!” 见小巴鼠不再说话,手里笔却比方才更疾了,叹春老有些好奇,“小畜生这又鬼画符些什么?那忘川大主的像么?” 小巴鼠笔下未停,鼠眼炯炯有神到似要钻出火来,小鼠脸上满是“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叹春老你就给我等着受死吧,啊哈哈哈”的得意神情,复又很不怕死地说道:“山君又无故锤我,我要记下来,日后翻山志也算有个呈堂证供!” 叹春老:“我有些没明白,小畜生记这些作甚?山中本山君最大,你又困于本山君耳中终身脱不了,就算你受了辛酸苦楚想与人说,可除了本山君难道还有旁人给你做主了?” 小巴鼠听了叹春老这话,瘫倒在地,很是深以为然。 施暴的与主持正义的,是同一个人,还有比这更叫人无望的么? 它一个脑袋小尾巴长的巴鼠还能怎样呢?这便将笔一撂,四脚指天画地地又“哇”地哭了起来。 这一番折腾,扯到了它脚上的法术物像“情为何”。 小巴鼠的小脚上扣着根青丝,青丝的另一头穿在了叹春老左耳的耳洞上,这叫它成了叹春老的耳饰,也永不能逃出叹春老的周身。小巴鼠想到了什么,立时翻身爬了起来,“君父通天本领,心又宽厚如天如地如日如月,臣下当年因了甘山老山君……”,小巴鼠后半句的“的劫持”没敢说出口,只看了一眼脚上“情为何”。 它一直没大想明白,施法的人早作古多年,为何她的法术却还能在。 在小巴鼠有限的记忆里,自己当年因相中了甘山山君吉胡嘉嘉的头发,是以时常三更半夜地跳上吉胡嘉嘉的耳侧盗她的青丝,眼瞅它快将吉胡嘉嘉薅秃之际,吉胡嘉嘉这才将它逮着了。 眼见它为讨命给自己不住磕头念诗歌功颂德,吉胡嘉嘉想起自己那个叹春老小姐妹,是个整日浸淫玩乐着实是没什么文化的,便抬手将这只小巴鼠转手送给了叹春老,叫它做叹春老身边的教学夫子。 人们口中的甘山老山君,彼时的甘山开山山君吉胡嘉嘉,当年是如何的指山山崩,指水水轰,肆意无边,小巴鼠那时惧她怕她是必然的,是以也就两眼一闭认了命,转投了叹春老,勤勤恳恳地在叹春老处做了文案秘鼠。 只是因了叹春老的无心向学、暴虐无常和难服侍,处境艰难的小巴鼠现在捏脚、唱曲儿、抖空竹等都已然被迫地无一不通,身怀的绝技不可谓不五花八门,生活不可谓不水生火热。 可如今吉胡嘉嘉早死了不知多少年,骨头都灰了肥了庄稼了,小巴鼠想从叹春老这处逃脱的心有了也不是一时两时,只是吉胡嘉嘉生前用头发给它种下的“情为何”,它一直未能堪破,这才一直忍辱负重地做着叹春老的耳中人。 小巴鼠:“臣下当年因了嘉嘉山君的恩典,这才有幸拜了您的山头。臣下跟了君父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今日斗胆想跟山君君父求个恩典,”小巴鼠抖了抖脚上扣的那个头发丝,想抖出点声响提醒叹春老看向自己,“想向您讨个解情为何的法子。” 叹春老:“解开情为何的法子?自然是有的,管杀不管埋的事,吉胡嘉嘉那厮做得,本山君行为倜傥却万万做不得。” 小巴鼠闻言心里狠狠骂了声“呸”,两个前爪却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地连连拍掌,“君父对自己的认识太到位了!” 叹春老:“小畜生的事我怎可不管?本山君这人最讲义气……” 小巴鼠得意忘形地瓢了嘴:“打您姐妹就行,打您就不行。” 叹春老:“嗯?” 小巴鼠吓得立马在叹春老肩头一跪:“请君父,向臣下指点情为何一二!” 叹春老看了眼小巴鼠:“求我!” 小巴鼠:“我求您!” 叹春老一脸的认真:“你如今的妖法这么强大,身体也这么结实,完全可以先自己截个肢,把你的脚从吉胡嘉嘉的头发丝里抽出来,之后再将断腿接上,也就别管那什么情为何的法术,你就能从中逃脱了!” “我,我,我跟你个老不死的拼了!”小巴鼠闻言,知道自己又被这个厚颜无耻的山君给调戏了,一时骂骂咧咧又一时嘤嘤抽抽地哭晕了过去。 叹春老这个老混账的口才一向是“就算我知道你是对的,但我也得把你说得畏罪自杀”,对付个把有点文化、所欲所求都写在脸上的老鼠自是绰绰有余。 “你心里若是没了吉胡嘉嘉,早该就得了自由身了,又怎会一直被留在我这处问我情为何要如何解?”叹春老将没了知觉的小巴鼠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耳中,她想到了什么,肉嘟嘟的两腮抖了抖,看着怪委屈的。 记得她初成山君时,御下和生存的手艺手段都还很没章法。 那日,一打脚路过骊山的人瑞被野柿子树上的果子砸碎了脑壳死在了山里,恰逢一群山狼围了过来,从人瑞身上最柔软的肛/门处开了口掏空了人身。叹春老瞧见了,念及给老人全尸,上前拆撵却险些被这些吃了人瑞肉、眼看着畜生格就要大升的山狼给吞了。好在一个背篓的俊俏书生前来,一路“之乎者也”地竟将群狼给“之”退了。 无怪后世有说猴子还怕念经的呢,不正经遭遇一番,你哪儿知道自己命门在哪儿开,很有可能就是你文化课不好! 那日以后,叹春老左耳上的鱼骨耳坠不知在了何处,也丢了一颗心在那书生处。 只是叹春老还在做人的幼年时得了口苦、除了甘饴果脯无可食之物的病。 她阿娘头胎怀了她,此后也再无生出。见爱女受苦,她阿娘追了老忘川主百十天才从老忘川主处得了交易和施舍,叫她可怜的女儿能活得口腹大开、健壮如牛、长命万万岁——成就了叹春老如今这只有三寸身板的馋嘴山君妖。 也是好在骊山每年的收成好,才能供她一顿啃三头牛羊,牙都不带崩碎哪怕是一小块的。 只是三寸的身板生出的腿,哪能叫她垫脚够得着去攀附那高高犹如在天上的心上人? 叹春老记得书生自山狼群中脱险后,还从身后的书篓里抓了把甘饴果脯哄她不要闹。这叫她心里很是不甘,书生明明就是一副将已然活了万余岁的自己当小孩子来哄的形容! 她无可奈何,便将恰来串门的甘山山君吉胡嘉嘉谎称作娘,轰走了书生。 叹春老瞧着身旁的吉胡嘉嘉,这女人不像自己,她是个胎里带来的大君王命,自然能修得要胸有胸、有屁股有屁股、要身高有身高,不说别的,哪怕吉胡嘉嘉肩上披散的青丝,那也比叹春老头顶的一坨病胎毛看着要有条理,仅这,就够叹春老倾慕许久了。 她咬牙切齿地找了个借口锤了吉胡嘉嘉一顿解了嫉妒,复才将自己的心意秘辛告诉了吉胡嘉嘉,问她到底要如何做、又如何释然。 吉胡嘉嘉闻言大臂一挥,倒不肯要她释然,还要她实在不行就给书生下点药!叹春老闻言拇指一伸大赞吉胡嘉嘉大家风范,实在带种,但袖子里的小手已然被吓得发抖。 吉胡嘉嘉还说世上男子多是乖巧的,不乖巧的,只要女子肯坚持坚持,男子最后也就乖巧了,坚持坚持了还不肯乖巧的,女子也不必急着灰心,把人再往死里打一顿也就彻底乖巧了。 叹春老颇有些灰了心,吉胡嘉嘉觉得世上男子多乖巧,那是因为她生来美貌,受人追捧,所处的大环境自然跟三寸高的叹春老不可同人而语,她叹春老这般身量的,往哪个男子身边靠一靠,哪个男子都得以为她不是来认亲寻爹,就是碰瓷要封口费的,人家跑都来不及跑,哪还留时间给叹春老深刻体会对方到底乖巧不乖巧?路边的喇叭花哪有花团锦簇的俏牡丹的待遇? 老母! 叹春老一时口干舌燥,抬手抓了只前来献粟栗收成的小鼠对着喉管一撸,挤了小鼠骨肉里的血,解了渴。却哪知下一刻便应到了下山路上的书生淹死在了骊山的泉水里! 此后,技穷、无可催动的叹春老将淹死的书生快要散尽的魂魄塞进了手中那只垂死的小鼠身子里,复请吉胡嘉嘉将成了小鼠身子的书生携回甘山代为救治。 然则,后因听闻书生小鼠一直久眠不醒,叹春老只好向道道君发了自己将永不饮用世间微波长虹的愿,这才换了书生在小鼠躯中残喘清明的命数;也换了她此后无论口干、口苦都不得再饮半滴水、比她的嘴还苦的命。 叹春老啊,怕是在修罗场里投的胎,老命坎坷得叫人直摆手不忍闻。 待到吉胡嘉嘉将书生小鼠送还骊山,叹春老偶尔也拼了老命,幻化过自己设若成年的少女模样。可书生小鼠却低头不肯看,只顾执纸笔继续乱书乱画,叹春老自觉伤情,此后便再也不化了。 不尽人意的容貌总叫人在心上人面前,做什么事都无地自容,不知所措。 倘若她肯多念点书、多识点字进肺腑,倘若她再肯给自己和书生小鼠多一些耐心,她就可以认出小鼠在纸上写的是: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除了字,叹春老不识的还有她凡间阿娘活着时,手中常握的甘饴果脯化的书生。 在叹春老生为人的短短数年里,这颗果脯因承了她阿娘的辛酸泪,久而久之也承了世俗的缱绻人情。这情谊历久弥新,叫果脯得了机缘巧合成人后,虽忘了这情缘生出的因,却依然生了情缘的果。 是以,吉胡嘉嘉在书生小鼠脚上种的青丝“情为何”一直断不了的果,是叹春老,因,也是叹春老。只是他们皆惘然不知,至今阴差阳错。 当下,骊山的风卷着甘饴果脯的丝甜香气,叹春老看着夏观瞻走没了的方向,心中暗想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这俊俏的忘川大主无缘无故地跑来我骊山山头,莫不是找本君打秋风来的吧? 叹春老:“你看,各人自有命数,我是个长不大的三寸,你是个丑鄙的小鼠,人家却是神姿神君。” 小巴鼠:“罢了吧,咱们都无可如何,无可奈何,能活着,便已然足够了。” 叹春老:“足够了……吧?” 叹春老揶揄,还不肯说出实情——其实书生原本不必作如今的小鼠模样的。 骊山山间生灵广阔,叹春老当年为何偏将书生塞进老鼠的贱躯不可?当真是当时的无可奈何?无可如何? 是只因瞧着自己的爱人如良金美玉,自己却是这么个残漏的、不老不小的怪物,叹春老便只能叫书生也残缺了,那残破的自己才能坦然地将已然残破的他强留在身边啊! 处世者,非圣人贤者,心中有欲时、求而不得时,难免就龌龊了。 第31章 夏意之母吉胡嘉嘉 夏观瞻披上了袍子进了杨学究的堂外,他方才很是琢磨了一番,索性将夏意送的那两根荔枝花枝换了形,做了簪子分叉于发髻上。如今那簪上的荔枝花沾了忘川主的神明气,正随夏观瞻的心意或开或合。 眼下,夏观瞻头上荔枝花正晃晃地含着苞。 堂内,夏意与夏晖、夏清等一众正听着杨学究讲管夫子的巨著。 夏意平日还算爱翻翻书简木牍,是以,他确能坐得住。夏晖心性温和,处事一向如过春风,是以,他也能坐得住。可夏清他们启蒙时听的都是“怜惜伴”、“十八摸”、“水香欢史”、“情意宝鉴”,如今学究的教学已经叫他们几个粗野的屁股抬了又抬了,却又实在碍着“不好意思”不好彻底抬高提前退场。 杨学究:“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抵山川,则威令不闻,不敬宗庙,则……”他也瞧出这里张着耳朵听他讲学的人唯夏意而已,“二公子,可有何解呀?” 夏意:“解何?” 杨学究:“解生死、解鬼神、解山川、解宗庙,解敬之为何。” 夏意:“君王术下吾等皆为陋民,陋民敬启生死、神明、君王、山川、宗庙,这都是礼数,也应当应分。只是在晚辈这处,心之所系,才是生死、鬼神、山川、宗庙。晚辈只敬自己心中所系。” 短短两问两答,堂上一时万籁俱寂。 生死、神明、君王、山川、宗庙,很难堪破,但心之所系,人人都有。 夏观瞻远远望着夏意,心中愿他永为天地自在闲人,却也实在愿意看着他滔滔不绝、悖逆旧典的样子。翻山越岭的人,举旗冲桎梏的人,脚下的步子永远是自己心的方向的人,总是那样好看。 他想着夏意这般静若处子、敏而好学的模样可都是自己教养出来的,他兀自十分自满地点了点头,以至头上的荔枝花开得有些艳。 呜~ 忽而,风中传来叹春老的粗粝声,这风不仅有方向还有形状。风呈了只飞鸽的形落在了夏观瞻的肩头,飞鸽身中便是叹春老所述的语焉。 叹春老:“这便是吉胡嘉嘉那索命的儿?倒是比他那个混账秃驴老子还要俊俏五六七□□十分!只是这孩子不是生来少一窍么?该是个不识屎尿的傻子啊,本山君虽不大懂文章,可也瞧得出这孩子脑门还挺清明。嗯,且年岁也契不上,吉胡嘉嘉死时才产下她追债逃命的儿娃子,可她都死了百十年了,这孩子瞧着却将及弱冠……” 夏观瞻瞧着叹春老,她猫在学究家的墙头上,一副死人象的嫩脸上镶着一颗含泪的眼。 这张从未长开的脸觉得很是眼熟,夏观瞻随即便想起上任的忘川大主蒋守之,当年便是跟着个与这张脸有那么个七八分像的人私奔了的。 叹春老抬眼上下卷了一遍夏观瞻,复又拈了颗甘饴果脯进嘴里,“呵,知道忘川主这次是差遣本山君来了,本山君智慧无边,也知道自己确实没那本事躲得过,虽不知您所来为何,可也只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只是遣不遣得动老生却得看忘川主所遣何事了,老生……” 夏观瞻不愿理叹春老的牙酸话:“骊山山君叹春老,你耳朵里藏着一只大逆不道的鼠辈,我以他的性命相要挟,邀你为我做些事。” 叹春老险些从墙头上掉下来,当了高高在上的山君千万余年,听的入耳话,都是山中老小在肚肠里翻炒过的。老小之中,众人私她也、畏她也、欲有求于她也,就是没有敢直接拿她没长到的七寸胁迫她的。 叹春老:“既然老生被捏住了旁人摸不得的把柄,老生食肉食草识时务,忘川大主打算胁迫老生做什么,老生听了也好掂量掂量。” 书生是叹春老偷天换日夺来的,为不叫人轻易发觉书生的鼠身,叹春老这便只能将他长年累月地养在自己的耳里,可这些倾心维护轻易被夏观瞻轻易识破,叹春老原本懒得听从夏观瞻,如今倒只能尽心尽力被人挟持了。 夏观瞻的下巴指了指堂上的夏意:“这孩子丢了的那一窍去了何处?” 老母! 叹春老闻言,独眼中的垂老之气立时化成了腾腾杀气,脚底及周身的砂石也跟着这股杀气微微颤了起来,“老生方才倒忘了问,忘川大主是如何又为何拾得这孩儿?您也瞧上了这孩子的玲珑心窍?” 夏观瞻:“丢了的,总得找回;被亏欠的,总得讨要;这世上有人事过不悔,有人睚眦必报,骊山山君可也这般觉得?” 叹春老有些听不懂、看不懂了:“您不如讲人话。” 她耳里的小巴鼠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便忙与叹春老说了。她亦反应过来,大惊之间将口里的果脯嚼碎咽下,飞快跃下墙头,与那些原本腾空的砂石一起伏在了夏观瞻的脚边。 叹春老态度端正:“若不是鼠臣方才相告,臣下还不知是忘川大主救得我这苦命侄儿,臣下还以为您跟那群黑心肝一般,要取他心窍,是以,是以……臣下故去小友吉胡嘉嘉本与我分立两座山头为君,可她却终究为了一桩难忍晦涩之情落得飞灰的终局,她死前只心心念念地谋划了一件事,结果却叫人意气难平,她的儿还是痴傻缺智,”叹春老抬起一只老手抖着指向夏意所在,“好在,如今忘川主改了臣下这苦命侄儿的时运不济。虽有说以德报怨,可又以何报德,若忘川大主果真能将臣下侄儿的全部心窍找回,又能寻着那些黑心肝,斩其足,嚼其肉……” 听到这里,夏观瞻颇有些被恶心到,还真是不能得罪女人,小的不行,老的更不行,叹春老还两者兼具了。害过夏意的杂碎,夏观瞻自会下了饺子蘸了醋,可他实在不肯听这个叹春老指使自己,“不想听这个,换个别的。” 叹春老:“臣下有一事相求忘川大主,臣下苦命侄儿是个寡命,生来就克死生母,老子又是个惯偷该死的秃驴。侄儿百十年前还是个啼哭婴孩便独居甘山,臣下又不得入山之法,照拂不得他,如今他寻得来世,臣下想将他接来骊山……” 夏观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只有些眼熟的小巴鼠,他两根手指将小巴鼠捏得一会儿方一会儿圆,“你要从本君手里抢人?” 听得书生被夏观瞻捏得“吱哇”惨叫,叹春老心疼地一抹眼泪,慌慌张张地把手往兜里掏果脯,“是臣下异想天开了!忘川大主吃果子!” 夏观瞻望着手里的书生,心中恶念又起,这便挑了眉:“你身上的情为何,我能帮你解了,此后你便是自由身,我也不要你报答,你可愿?” 书生瞧了瞧自己鼠爪上长长的头发丝,发丝早已在他脚边的皮肉上勒出虽不见血肉却已然深刻的一圈印子。 叹春老亦望着夏观瞻掌中的书生,眼睛又是一红,“呵,这畜生求此事颇有些年头,如今得偿所愿,他有什么不愿的!” 诚然如叹春老所言,这些年书生小鼠与她置气时常哭着喊着要解“情为何”,这让他在叹春老面前寻死觅活过、大义凌然过、屈膝奴颜过、巧舌如簧过,却都未能得逞,如今忘川主能帮他结了,他如何能抗拒? 叹春老仰着头,不能喝水就不敢流眼泪,她捏着小拳头,如果不是真打不过夏观瞻……老母! 小巴鼠:“不解了吧,山君这会儿又没打我……” 叹春老闻言头仰的更高。 夏观瞻闻言便丢臭鸡蛋一样将书生小鼠丢还给叹春老。 叹春老忙将她的小巴鼠塞回耳中:“忘川大主接连的恩情臣下何以当,臣下日后再不敢觊觎臣下小侄分毫!” 不然呢?你以为你还能怎样?我小心灌溉、日日期待的孩儿,会容他人抢掠? 夏观瞻:“骊山山君无须心悸于他,只是前尘往事,还请得说说一二,我知晓前情因果,也好保他、替他。” 叹春老看向夏观瞻:“忘川大主已为大成,无所不知,那这世间何人何事最动人、最唏嘘、最心痛?” 夏观瞻:“弱者暴起反抗、强者落难求饶、圣者藏污纳垢,无外乎这些个了……” 叹春老:“是了啊……强者落难……” 第32章 难找的魂魄 骊山大风之后又降雷电大雨。 等到夏意他们都安睡后,神鹤便从慰鹤府衔来了卷草云屉,跟在夏观瞻和叹春老身后进了叹春老所说的“她的居所洞府”。 夏观瞻只觉得这个鬼地方能占“居所洞府”四个字里的一个“洞”字都不能再多了,他踮起脚尖,提起裙边,左躲右避间,深怕自己被这洞里的杂乱给玷污了。 神鹤物似主人型,有样学样,因怕脏了自己的脚,这便在洞里艰难地超低空飞行着,将卷草云屉递给夏观瞻后,它又得了令,立马振翅回去镇府了。 眼下,洞中这便只剩夏观瞻、叹春老、书生物种各异的三个了。 叹春老:“忘川大主,甘山老山君吉胡嘉嘉的尸身在臣下瞎了的这只眼睛里,安稳睡了百来年了。” 夏观瞻:“你的眼是她的安身冢?” 叹春老做了好事被人发现,倒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她摸了摸瞎了的那只眼,“嘿嘿,是了。臣下的这个山君神位是白捡来的,初时为君也不得要领,时常要受手下的欺辱诓骗。加之长得又是小模小样,就不大被旁的神君大妖看得起,当年只有吉胡嘉嘉分了臣下果子蜜糖,要与臣下一同称霸王。她死后身畔无人,臣下自然要为她守陵。” 书生的后鼠爪抖了抖,他忍痛一般咬着后槽牙:“原来,我家山君的眼是这么瞎的?” 叹春老:“吉胡嘉嘉那时与众人生了嫌隙,过街时比你这老鼠还人人喊打,她死后,老生无能,寻不到甘山开山令,即便寻得到,也进不去,便也不知如何安顿她才更好,又怕旁人毁辱她尸身,这便将她的尸身藏在眼睛里了。” 叹春老生来口苦、脸苦、命也苦,只是若从旁人那处尝得一丢丢甜头,她便要将毕生的甜都捧出去了,除却那个她再也找不到的阿娘,她无法报答,其余的人,她也算尽力了。 她因心怀羞耻惭愧,将一耳给了书生,又因心怀感念不弃,将一眼给了吉胡嘉嘉,为吉胡嘉嘉守陵百年,这让她做山君的这一世的好与坏、错与对,都无法算清了。 所谓,三人行必有老实人,老实人书生从不知叹春老将自己坑害成鼠辈的真实用心,他吞着一颗柔软的春心,爬上叹春老的脸庞,扬着没长脖子的老鼠身子,细瞧着叹春老瞎了的那只眼,心道,“以后,山君,以后小的替您看,小的替您听,诸事,小的替您。” 叹春老心下很是感激:“小畜生又瞧上老子的什么宝贝了?” 小巴鼠:“……” 这时,一声奔雷在天幕上劈出,据说还劈死了长安城中数位在永安宫顶上修葺的泥瓦匠。 “小畜生莫怕,”叹春老提前便将小巴鼠握在掌中安抚起来,又看了眼洞外的雷电,“不知道又是哪个臭男人在赌咒发誓言说情话了,”她看了眼洞外的雨帘,“老天爷真是个爱哭鬼,不像嘉嘉,你们都不知道,嘉嘉这人啊,别说难过了,就算死在了甘山外头,也不让人发觉。” 夏观瞻:“我原以为她是死在甘山山头的。” 叹春老:“甘山怎会看着自己的山君死在自己身中?嘉嘉是死在甘山山外两步地外,只差两步,她便能跨进甘山,拣回命来再看她的儿,只差两步,就两步……” 夏观瞻:“两步都没能走到?” 叹春老轻揉着手里的小巴鼠:“这世上的有情人,要是知道薄情的快乐,那该多好。甘山开山山君吉胡嘉嘉,可怜她这般矜贵,遇到的他也还只是个负心人……” 夏观瞻进了叹春老的那只瞎眼,轻易便瞧见了甘山开山山君吉胡嘉嘉在此处的安身冢。 这座以叹春老元气养护的藏冢前,立着一块妇人启门的浮雕碑,而这启门护冢的浮雕妇人长得还是叹春老的脸,可见叹春老对吉胡嘉嘉的爱护至深了,可也着实不大好看,确有震慑他人不想来此处盗墓之功效。 夏观瞻推开了浮雕上的门,现出身后的影子,再次以影为路,踏进了冢内。 百十年前的夏观瞻,还在忘川里专心致志地杀人越货、暴虐无度,外面哪座山头坐的是人、是妖、还是雕,他确实无心挂心,更不大清楚。关于甘山开山山君、夏意生母吉胡嘉嘉的身世与事迹,他也只在前些时日,从赤鸿口中得了一二线索,这才来了骊山寻了叹春老,要探个彻底的根源。 只是,直到今日进了这冢内,夏观瞻才知道从前得的那些传说与线索也有偏差:吉胡嘉嘉根本不是什么被人剃光了头发死的,这也太荒唐。 她是被人凌迟了。 凌迟戮刑,在大唐的人间是没有了的,可往前述、往后推,数之不尽。 欲施此刑需将受刑人以细密渔网兜拈全身,施刑者再以利刃割挪渔网中鼓露出来的肌皮,第一刀割下的肉需抛天喂鸟,是为“祭天肉”,第二刀割下的又是受刑者的眼皮肉,好叫受刑者的眼皮耷拉下来,无法与施刑者相视,此后便是欲其死之徐而不速,要耽误施刑者四五天的三千五百九十七刀,必叫受刑者体无余脔,支分节解,只到了最后一刀才直取受刑者心窝要害。 人不如兽,生不如死。 大逆谓谋毁宗庙的罪孽惩戒也不过如此了。 夏观瞻细瞧着吉胡嘉嘉的尸身,她虽有叹春老元气的维护,可她终究是遭了凌迟的,如今已零碎得看不出任何色彩。 他端着手中的卷草云屉,一时不知要从哪里下手,要如何才能不丢一块皮肉、一块骨地将吉胡嘉嘉拼凑在一处。 以寻常来说,旁人初次见对方家长,都是寻个黄昏时,抱着个白雁来访的,可夏观瞻这就比较特别了,他一上手就是徒手缝补对方家长,所以也就无怪他现下脸色憋闷得不像是来要人家儿子的,倒是像要来杀人全家的。 夏观瞻的手指打了打左眼皮,思虑着。 随即从卷草云屉里取了根巴掌大小的瓦剌舌放在手掌。瓦剌舌糊里糊涂地嘟囔着什么,瞧着身子如水无色,其上缠绵的无尽粘液也瞧不出个具象的模样,可能说会道爱呱噪,及永远不知适可而止的性子还像从前长在活物口中时那样,一尘未变。 旧时,夏观瞻从只八哥嘴里拔出了这根瓦剌舌,眼见宿主都早已被威吓得死成了一滩,唯独这根舌头还在夏观瞻的掌心里不知死活的骂着大街,喋喋不休。 夏观瞻见它不仅骂得热闹,还骂得颇有章法程序,便留了下来,以便观摩观摩,好取个骂人经,却不想今日这舌头竟有了其他作用。 他将瓦剌舌放在了吉胡嘉嘉的尸身上,以其舌尖粘液粘合吉胡嘉嘉的琐碎尸身。可吉胡嘉嘉到底也作古了有百年,尸身上的皮肤已然变得极为薄弱,夏观瞻便再覆手盖在瓦剌舌上,将它缩了数倍,这才重新以之修容吉胡嘉嘉。 约莫四个时辰后,东边的天业已继光,云和天都烧红,瞧着像是天上的哪个神仙嫁女出妆的样子,而这方洞中、眼中的吉胡嘉嘉也终于被瓦剌舌糊了个囫囵。 夏观瞻将瓦剌舌收回云屉,净了手,取了张麻布覆在了吉胡嘉嘉终于瞑目的双眼上,这才肯为她净身除垢。待得此番也已停当后,夏观瞻复又寻了根首乌放进木舂中,捣药成汁为吉胡嘉嘉揉洗头发,虽小心翼翼了,可终究还是扯了几把因没了活气养源而格外易断的长发下来。 夏观瞻两眉一蹙,写成了个“抱歉”,他再凉薄自持,可眼前这人到底是夏意的生母,他自然想自己做的更好些。 吉胡嘉嘉的尸身虽是不朽,可已百年,夏观瞻并不打算再贸然,这便又拿了个水生的蛤蛎壳出来,沾了些里面的蔻丹在指腹,后又点在了吉胡嘉嘉的双唇上,给她凭添些女人色。 未几,吉胡嘉嘉的初始容貌,终于也能大概看个齐全了。 夏观瞻方才用杨柳枝为吉胡嘉嘉洗漱齿间时,并未能从她那光亮洁白的牙口长势里瞧出个她的年岁几何,这便只好在心中推演一遍——按惯例来说,作为一个开山祖师,吉胡嘉嘉应是个活了万儿八千年的老山神了,那便是跟自己一边的年纪,活了万把年,还能生下个大活人的山神君吉胡嘉嘉到底为何会落得如下场?且无人知其原委? 夏观瞻细瞧了一眼吉胡嘉嘉。 她并未见得如何的迤逦多媚了,一张娇俏圆脸反倒是全然的稚气未脱,仿佛成人世界的故事里,还不该有她这一笔的着色。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界,今生作者是。 夏观瞻将左眼的敛魂珠唤了出来,虽知吉胡嘉嘉死的时日太过长久,怕是很难行得通,却仍旧想试试召唤回吉胡嘉嘉的魂魄。 夏观瞻掌中的敛魂珠在冢里散出如网纱的轻薄,未及久久,敛魂珠竟在那层轻薄之上呈了只绝云气、负青天的巨鲲模样! 众多晶光魂魄聚成的巨鲲在冢殿中翱游如乘风乘浪,随之以尾翼掀起了层层叠叠的风浪。夏观瞻踏上风浪的颠头,流光一指缓缓指向巨鲲。 夏观瞻:“山山水水无穷尽,生生死死是轮回,风风雨雨,天天地地,魂归来……” 巨鲲应了夏观瞻的指使,便从口中吐出数万魂魄,这数万魂魄又立马化成柔若无骨的蜉蝣利爪飞散出去,在世间各处天地山海风雨中,拣拾抓捕吉胡嘉嘉的魂魄。 久久又久久~ 呼~ 风过雨过,无物至。 诚然,果然,未果。 可也不能就这样罢休了。 第33章 甘山开山君吉胡嘉嘉 夏观瞻息了冢内的魂风,落到了吉胡嘉嘉尸身的一头,想起方才落在吉胡嘉嘉发间那两朵成了灰的枯花枝。敛魂巨鲲瞧见了夏观瞻的落眼处,明了了夏观瞻的心意,这便对着那股花灰吹了口气,也吹开了这两朵玉兰花的过往…… 一束小玉兰花胡乱地插在了个女山君的单鬏上,摇摇欲坠呀,急不可耐呀。 今个甘山顶上的那轮月撒出的光晖很是活泼,扒开山君殿的窗户便挤了进来,要瞧瞧这个急着配偶的山君狼到底是个何等的火上浇油的模样。 只见戴着玉兰花的女山君张着一双似醒非醒狼眼,似笑非笑绛唇,一路打着哈欠,便招摇着晃进了自己的山君殿。 她一身玺白的山君袍,襟领由两肩绕下,松松垮垮地露着脖颈与胸肩,脖子上顶着的明是一张懵懂娇俏的娃娃脸,皮肉里撑着的却是两百零七块艳骨。 这把长久、光辉又好色的月华把不住摇晃的心神,将山君殿里的山君照得忽明忽暗、柔也飒——吉胡嘉嘉脚下的甘山神域,那是她一拳一拳、一寸一寸地打下来的,六合十方的山神之中,她算得上是个坚刚之志不可移的女武神了。 然则,上行下效可不是处处施行或可见的,你就瞧此刻的山君殿中,吉胡嘉嘉的子民们都像是嗑了散,亮着肚皮的,吊着臭脚的,歪歪扭扭地倒在两边。 见吉胡嘉嘉来了,忙跪成不大整齐的排。有个头低得低的,还忙里偷闲地又往嘴里送了颗瓜子,上下嘴皮瓢出两片瓜子皮,一片还恰恰好地落在了山君的鞋面上。 吉胡嘉嘉将将瞧了一眼,一脚便踩上了始作俑者的背:“小二你口技可以啊!” 名唤小二的嘴瓢蛤/蟆,近日吞蚊蝇吞得肚子里总是嗡嗡响,本想今日换点素的香的换换口,哪想就能撞上山君的脚面,反手摸了好几把才将瓜子皮从山君的鞋面上摘下来。 小二:“山君饶命!” 吉胡嘉嘉:“本君要你的命作甚?做干锅么?去领罚!” 小二:“呱~” 众山民眼见着小二蹬着蛤/蟆腿向着刑场而去,各个静若寒蝉,心中熟谙他们山君的手段是变态惯了的,也不知小二今次是个什么下场? 未过多久,众人心中的疑惑便被解开了,他们热热闹闹地端着小板凳,捧着香瓜子,交头接耳,亲亲热热地好似过大年,远远看着刑场上的小二——小二正唉声叹气地对着堆成个小山一般的瓜子们,嗑得嘴和舌头都肿了好几斤。 一旁监刑的剃头鸟好了奇,直把小二的脸快盯出两个窟窿出来。小二以为他也要吃,这便翻着一双含泪的大白眼,颤颤巍巍地匀出一把瓜子,感激地递了过去。怎奈剃头鸟以上火为由,谢了小二的好意,实则是不愿与小二同甘共苦。 小二心想自己近日怕是没在每日晨起时对着山君殿的方向,五体投地地拜一拜,是以这才连连倒了红彤彤的血霉。 记着前些日子也是的,那时听闻吉胡衡臣要归山,山君大喜,忙捉了几只翠鸟做墨汁。小二见状自然要在山君耳边说几句奉承话,他还道得上天爱怜,等大父归来便能给山君择佳偶了。山君闻言倒还不高兴了,直甩手便将小二罚去甘山密林里逮了三天三夜的蚊蝇,直逮得小二嘴都麻了。 好容易熬到如今嘴巴又有些知觉了,如今却又被罚来啃瓜子山。此等口福,着实叫小二蛤心情复杂。 现下,座下山民都在刑场看蛤片,各个垂涎欲滴,倒只剩了山君自己守在山头,坐等云起风来那人归,心里还念着那人别从小路回,小路坎坷多。 只等到头顶的山月,从碗大涨成了斗大,头大的吉胡嘉嘉的手心已经握了一把汗。五天前知道他要回来,她心里的欢喜从第四天就成了慌张。 吉胡嘉嘉是被吉胡衡臣养大的,心知吉胡衡臣最爱画山月,若他再不回,今夜的山月可就要落下去了。 她以山月为借口,实则是上蹿下跳的芳心无着落,巴巴等着心上人回来收拾。 “嘉嘉~” 山月的光晖将吉胡衡臣的声音照向了吉胡嘉嘉的耳边,如风而至,吉胡嘉嘉眉间的愁云惨淡也被风吹出去十万八千里。她慌忙摘下长发上的玉兰花,一头的乌发在甘山的风与月中绽放开来。 甘山外罩着的屏障瞬间碎如星辰一般,细微且纷纷落上吉胡嘉嘉的发。 如此,甘山便开了。 往山下赶时,小的们都在看着,吉胡嘉嘉顾及山君的仪态,原本是按耐住性子慢悠悠地晃下山的。可晃不了几步,她还是一步步着急了。 要去见心上人,谁不爱用跑的。 吉胡衡臣:“我回来得稍稍迟。” 吉胡衡臣重诺,这话,他走时也说了。 吉胡嘉嘉摁住心口,不许里面的躁动吵到眼前人:“嗯。” 孟浪情/欲层层叠叠,每一捧花与叶都是或多彩或昏聩的悲和欢,谁不曾身在其中,谁不曾以命相博…… 第34章 顶流山君也逃不过要被催婚催愈的命运 吉胡嘉嘉那时奔下山接吉胡衡臣回来时,被颗大峦石头给绊了,嘴里好好啃了一把土。 看着山君难为情,小二意欲救场:“山君五行缺土,吃些土也没什……” 吉胡嘉嘉:“滚!” 吉胡嘉嘉一摸头,才发觉额头被峦石撞出了个又圆又大的犄角,她不大好意思顶着这副脸面在吉胡衡臣面前晃悠,将自己辛苦采的朝辉凝露给了吉胡衡臣后,便捂着犄角匆匆溜回了自己的山君殿。 如今她正撅着嘴,躺在蒲垫上戳自己新长出来的犄角玩。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美了这么久,非得在衡臣回来这天毁了容! 她在山君殿里翻来覆去地消不了气,便又赶回事发地将那颗绊了自己的石头嗑成数百颗弹珠,发给山民要他们天天把玩磨包浆。 甘山的山民,年龄最小的小二也有垂垂两百多岁了,童心早就随风飘泯了,加之大家两手捧着一把一颗就十斤重的弹珠,手都脱了臼,弹珠塞进兜里,田都不耕了,都想要如何婉拒山君的好意。 彼时,吉胡嘉嘉正在殿里书画舒缓情绪,这是吉胡衡臣拿来教化她规整心性的法子,触类旁通,颇有成效。 吉胡衡臣的山月画得好,吉胡嘉嘉的字写得好。 笔下的,是心性,吉胡衡臣的山月,皓洁清辉,吉胡嘉嘉的字,字字如刀。 吉胡嘉嘉一手摸着头上的犄角,望着山间的月:“唉~你们说,本山君好看么?” 因为嘴肿导致说话还漏风的小二被大伙儿推了出去与山君交涉:“好看!方圆九百里都没有比我们山君更好看的鸟兽虫鱼!” 吉胡嘉嘉颇受用,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自顾郑重地点了点头:“咱们甘山不是还没山志么?我看小二你方才说的这个就很好拿来用!” 小二:“哪,哪个?” 吉胡嘉嘉摸了把犄角:“没有比本山君更好的那个!” “噢!噢噢噢噢噢!”,小二恍然大悟,心里骂着“哈推”,嘴上还是应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嘿嘿,”小二心觉气氛已然渲染到位,忙将两只大蹼里弹珠推给吉胡嘉嘉看,“山君,您看哈……” 吉胡嘉嘉没去看,换了另一只手摸犄角:“唉~你们说,本山君招人喜欢么?” 小二振臂一挥:“招啊!前天林里的山鸡还跟小的说看上了山君,我说你看什么看!虽然我们山君平易近人,天生丽质,但是山鸡哪能配山君呢!” 吉胡嘉嘉的骂已经蹿上了笔尖,本山君长得好看,又招人喜欢,我看上你是我眼瞎,你倒看不上我,难道你也眼瞎? 吉胡衡臣在自己屋里兀自打了个喷嚏,因吉胡嘉嘉业已破瓜,他心里就有了避讳,如今别说入了夜,就算青天白日里头,也不大见她。今次逆旅归来,久别重逢,明明瞧见了吉胡嘉嘉脑门上的伤,他却只草草交了两个鸡蛋给小二,让小二转给吉胡嘉嘉煮熟滚敷。以至吉胡嘉嘉心绪难平,未几便将那两颗鸡蛋炒了饭。 众人瞧见山君的脸色比甘山的山水还要五光十色,变幻多端,只以为吉胡嘉嘉是被小二的马屁捧得意乱神迷,这便将小二又嘉嘉身边推了推,捅捅他,要他乘胜追击。 小二:“山君,这些弹珠颗颗威猛劲霸,臣下方才只略略弹了一下,拇指便就骨折了。眼看年关将近,臣下们想保重着身子,为山君挣个年年有余,五谷丰登。所以不玩,行不行?” 吉胡嘉嘉闻言点了点头,复又挥手写就了一纸什么,扔给了小二。 眼见山君神谕飘然而至,大家伙忙就接住了,欢喜地要看个究竟。 神谕:不行! 娘个! 山君殿内,哭嚎一片。 吉胡嘉嘉丢了一殿的大小哭包,偷着翻了几座丘林,这才到了吉胡衡臣的居所。途中,跌跌撞撞,滚滚爬爬,还又撞上了一棵树,如今她头上的犄角倒成双成对了。 捂着额头上凭空撞出的两个犄角大包,吉胡嘉嘉心里有些委屈,她怕还没把吉胡衡臣搞到手,自己就被折腾得神形俱灭了。 见今晚的月亮长得格外好看,吉胡嘉嘉心知吉胡衡臣一定不愿错过,这便伸着脖子,偷偷拿眼去看吉胡衡臣的屋内,果见吉胡衡臣正一手擎着灯,一手作着画。 他身上换了件皎月色的袍子,抱扑含真,什么都没有,却也什么都有了。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吉胡嘉嘉澎湃的芳心因此有了着落。她再不愿躲着了,径直就走了过去。 吉胡嘉嘉:“衡臣……” 吉胡衡臣:“你怎么来了?” 吉胡衡臣放下了画笔,眼中,口里,都没有关切。不是真的不解她为何会来,只是真的抵触。装模作样。 吉胡嘉嘉:“衡臣,我脑袋疼……” 吉胡嘉嘉不弃不馁,叫吉胡衡臣给自己揉犄角。 二人对面坐着。 吉胡衡臣的手揉着吉胡嘉嘉头上的包,他手艺精湛,吉胡嘉嘉头上的包眼见就消了许多。双眼越过她,望着外面的山间月,却被吉胡嘉嘉不大温和地捏住了下巴,以至无法不直视她。 吉胡嘉嘉:“看我就不行?我是火,能融了你的眼睛?” 是天上的骄阳还是地狱的烈火,未到末了,谁又知晓。 吉胡嘉嘉:“衡臣,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吉胡衡臣急着要撵她走,不想应了她:“志怪录上篇里的,早就给你讲完了。” 吉胡嘉嘉:“那就讲下篇里的。” 吉胡衡臣:“下篇,我还没写完……” 吉胡嘉嘉:“那就讲录外的,要情意绵绵的,要可歌可泣的,最好也是你很喜欢的。” 吉胡衡臣在心里盘算了一把,复又拿出人父的端庄教化,十分贴题地给吉胡嘉嘉讲了则儿子瞧老子想吃鱼,大冬天的卧冰求鱼的孝子贤孙伺候着。 吉胡嘉嘉疑心他是故意的,想着吉胡衡臣即便真是块冰,由自己长年累月地拿这炽热到要着火的身心卧着,那也该渐渐化了,给她吃鱼了吧! 她也不要吉胡衡臣给自己揉包包了,看了眼吉胡衡臣桌上的山月画,及着一旁盛着的朝辉凝露。他也一口没喝。自己的讨好辛苦全都成了废物,吉胡嘉嘉心底来了脾气,更不肯罢休,心想就这么饶了你,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抖着纸上画好的月亮:“天天天画!年年画!也没见你有个什么长进!这山顶的月还能叫你画方了?画我!” 吉胡衡臣:“好。” 他乖觉的就像他的名字,衡臣,长长久久的是山君的臣。毕恭毕敬地又铺了纸,不画山月,遵命描起了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瞧他这般装怂本就恼火,再瞧他还十分严谨地将自己额上的两个犄角也给分毫不差地画了上去,就更想一口咬上他白净细长的脖颈。 还差最后几笔。 吉胡嘉嘉:“衡臣,你喜不喜欢我?” 吉胡衡臣笔下一顿,摇了摇头。 吉胡嘉嘉哪管,反而笑了,她起身卧上桌案,引诱起吉胡衡臣:“摇什么头?我不懂,要你亲口说……” 吉胡衡臣:“嘉嘉,我是你大父……” 又是这招。 吉胡嘉嘉:“你倒是时刻不忘自认本君大父!今日就索性摊开说明了吧!你捡到本君时,本君十八岁,你也就二十一二,之后便是咱们相依为命,本君又从没单单指着你养!况且本君是天生地养的山君命,三十三天里里外外也没几个像本君这样的胎,本君可不认你有命能做本君的父!” 吉胡衡臣温温和和:“山君的意思是我养了你这些年,只是我养了个熟人?” 听闻衡臣竟借她的势称了她“山君”,吉胡嘉嘉怒冲中来,她一把捏住吉胡衡臣的下巴,居高临下。从左眼看到他的右眼,她的影子明明全映在了他的眼睛里,可他的心里却没一处留给她。 “山君?”嗤之以鼻。吉胡嘉嘉一把扯出了吉胡衡臣的画,画还没全成,便就毁了。 一只蝼蚁不知何时爬上了吉胡嘉嘉的指腹,吉胡嘉嘉将指腹送到吉胡衡臣眼前,要他看清指上的渺若微尘,“衡臣,你看这是什么?” 从来没什么脾气的吉胡衡臣,羊似的性子,似有了反抗:“是撼树的蚍蜉。” “是我的耐心!”吉胡嘉嘉两指一掐,捏死了自己的“耐心”。 吉胡嘉嘉:“衡臣,若等我没了耐心,我大概会毁了你。你毁了,没了,倒罢了,我就能彻底断了念想。到时若是偶有想起,我也只会觉得,你只是死了,你并不是辜负了我,不要我。这样我就能好受,也再无不甘!” 她撂下狠话,再扶了一把头上的玉兰花便晃出了吉胡衡臣的居所。 终于是走了。 吉胡衡臣松了手中的笔。惊魂甫定,虚惊一场。 随即又传来一阵不寒而栗—— “衡臣啊,你躲不过的……” 一直未急着回自己的山君殿,吉胡嘉嘉在甘山的几座山头徘徊了许久,几经确认周遭无人,这才做贼似的将袖中的蝼蚁捏了出来,放在了一缕草头上。 眼瞧着自己“耐心”安然无恙,食草而肥,吉胡嘉嘉放了心。 山间的月被甘山的几处山尖与山坳吞进了口中,再看不见个大小。 吉胡嘉嘉顶着已然无甚光亮与着色的夜幕叹了口气,盘坐顶山尖,看虫吃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随手抓了下头发,却没想薅下一把。 吉胡衡臣比鹰还烈,她熬他已经熬到自己头秃,他却始终滴水不进。加之吉胡衡臣眼下是没什么桃花,可保不齐哪天就突然带回来个谁家的漂亮姑娘,毕竟他怎么看都是个闷声发大财的狠人。 吉胡嘉嘉忧愁地一拍大腿。再不行就只能给吉胡衡臣下药了! 再接着几日,便是吉胡嘉嘉看山民做什么就是错什么,说什么就是错什么。 如今,小二等一干人正被吉胡嘉嘉罚了在山间拔萝卜。 小二拔了一根小萝卜在手,到底是被罚出了经验,成了个干活的能手,旁的人都是一斤的萝卜,八斤的土,只有他无师自通地扬了扬,将萝卜上的土筛了下去。 他偷偷瞧了瞧身后,见山君不在,这便一伸舌头,将眼周的一只闷蚊子,粘进了肚子里。 一旁刨地的毛团小九忙就告诫过来:“莫要乱来、乱动作,咱们山君已经求而不得到心理扭曲快变态了,小心她要耍无赖,非说这些蚊蝇都是她的下午茶,你是要跟她抢,她再罚你!” 小二有些委屈:“那我吃什么,才能不叫山君说我抢她?” 小九想了想,也不大确定:“屎吧?” 小二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你是为何被山君罚的来?” 小九突然不大好意思,他素来爱美,今天将发鬏扎得太大,被山君怪罪罪晃了山君的眼。 小二又扯了扯身后的蜈蚣老三:“你呢?” 老三已然忘了自己是为何被罚来的,想了半天,众多恍然大悟的小手一拍:“好像是我进山君殿供奉时迈了左脚……吧?” 哎哟,那当真是罪过罪过,小心山君拿你泡酒! 小九:“小二,你呢?” 小二因为自己的罪状比其他人都要来得重,对自己油然而生了一股自豪感:“我是因为山君觉得我长得太绿,跟她今日的外袍颜色不搭!” 众人捧着下巴惊呼:哦,这就厉害了厉害了~ 老三:“也不知大父这次又如何惹了山君,连累了我等?” 小二抬眼瞧了瞧甘山漫山遍野的农植物,凭良心讲哦,若不是大父的时常招惹山君,山君的时常迁怒他们,又怎会有甘山如此的硕果累累和五谷丰登? 老三:“山君看上仁义大父,大父觉得于理不合,这不是老生常谈了么!” 小九:“什么理合仁义,翻开来看,不就是扭扭捏捏的‘吃人’二字,两厢里活得喜乐就好,管那些吃不到嘴里的,抓不到手里的,揽不进怀里的!” 众人一听,纷纷连萝卜带泥地为小九雷动鼓掌。 远处的吉胡衡臣负手而立,眼见大家情绪稳定,甚至还能在劳动中丰收至理名言,便收了要替大家去向吉胡嘉嘉求情的心。 只是,他心里又有了其他打算。 过了几日,甘山山君吉胡嘉嘉的采纳大典。大父吉胡衡臣主之,山民人人欢喜,人人发间插花。 甘山的民风,不论是鼓吹的还是实际的,皆秉持“温、良、恭、敬、让”五字大写加粗。“温良恭敬”的是大家,大家“让”的是吉胡嘉嘉。这是天赐,不是人选。 久而久之,这便有了诸多弊端,你譬如说,眼下甘山就因此有一桩叫人挺头疼的要紧事:甘山人丁零星如乌云遮月。 因了那天赐的福祉,只要山君吉胡嘉嘉还没生出孩子,枉论甘山的山民如何白天夜里的辛勤耕作,也决计产不出半个活孩子出来。如今甘山老的老,死的死,虽从未遇过饥荒,可寸点地遇上个山体滑坡泥石流,电砍雷劈龙卷风,能侥幸活下来的都可谓是老而弥坚,那些能跑能跳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甘山,子孙稀落,山君却毫无建树,眼看过无了年岁就要灭族了嘛!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再看看隔壁骊山,虽一直没个主持大局的山君,可到底子孙多福到快成了鼠患的地步,实在叫人眼红! 大家觉得自己该有所作为,山君亦该有所作为,是以,与大父一拍即合,这才有了今次的采纳大典——催他们山君赶紧生出个孩子来。 第35章 抢亲与吉胡衡臣之死 山君殿的一侧铺了整一山壁的白玉兰花,像是新长出来的瀑布。这妙象,甘山许久未有了。另一侧是二十余个威武雄壮的美男子在角力,各个血脉喷张、汗流浃背。 众男发间玉兰花,摇摇又曳曳,任吉胡嘉嘉采撷。 小二偷偷指着铺了一地的美男,激动得快要口齿不清:“人间的帝王都风流不过如此啊!” 小九有些担忧:“你们也不来找我打个商量,山君喜欢摇风摆柳像大父那样的,你们弄来这些壮士做甚?采纳典一毕,叫他们下田种萝卜么?这些个,山君怕是都不肯要来做夫君啊!” 小二:“山君不要我来要!” 小九:“你要来做什么?” 小二:“做萝卜!” 小九:“……” 吉胡嘉嘉躺在山君殿上,一手撑着额,一手卷着几根乌发,一脚脚尖轻轻点在地上,一脚挂在榻上悬空晃着。始终不肯给个决断。 吉胡衡臣坐在一侧,咳了咳,给她个提醒:“嘉嘉……” 吉胡嘉嘉狼眼一眯:“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不务人和,则民为灭绝,本君懂……只是一时挑不出来要谁,那就交给上天决断”。 吉胡嘉嘉卷着发的手腾了出来,凭空一扬,抓了一把风丢了出去:“挑了谁的花,便是谁吧。” 吉胡衡臣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吉胡嘉嘉又要准备作怪的模样。 山君殿中,山壁上的、玉兰树上的、发间的,花浪大作,卷向吉胡嘉嘉。 果不其然,吉胡嘉嘉手里的风,在那万千玉兰花中,偏偏只捏住了吉胡衡臣头上的那朵! 她摩挲着手中的玉兰花,嘴角一翘,装模作样,“选了衡臣的?我才不要,拿走!” 会有这等好事了?怪叫人心疑的,可他终究还是上前了一步,向吉胡嘉嘉伸手要拿回自己的花。 吉胡嘉嘉悠悠地将吉胡衡臣的花夹在指尖含在了嘴里,一副百无聊赖:“你用嘴拿~” 吉胡衡臣的眉小小地皱了皱:“嘉嘉,不要胡闹,你要正经选的话,他们……” 吉胡嘉嘉:“他们都不是本君的花!” 压了许久的恼怒终于跃然,谁能一直忍着自己的心上人,把自己往旁人怀里推,连自己的心意都要被分出个高低贵贱!这便将旁人头上的花全都掐死了。 吉胡嘉嘉:“那些花总想长久地开着,真是讨厌!常开不败,可不是好事,到头来只落下个谁要珍惜!它们实在该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你说是不是?” 吉胡嘉嘉:“嘉嘉,你以为万事都能随心所欲?也许你的随心,反倒使你的所欲不能长久……” 吉胡嘉嘉:“本君是甘山山君!时也命也,谁能为之奈何?今天你攒这采纳,不就是要本君选夫君么,本君现在就选了!就是你吉胡衡臣,只是你吉胡衡臣!本君是要定了你!谁要是觊觎你的位子,本君还要亲手杀了谁!” 吉胡嘉嘉将吉胡衡臣的玉兰花插到自己的发鬏上,再一挥手,将山君殿里的众人都甩了出去,独留她和吉胡衡臣在殿内。 殿外还是青天白日,殿内却突然昏昏暗暗又柔柔地红烛高照起来。吉胡衡臣一低头,发觉腰间的袍带早已被吉胡嘉嘉提在了手中。吉胡嘉嘉将他推倒进塌内,他伸手要支开吉胡嘉嘉,她却抓着他的手,引他来揉自己的腰,又在他耳边吹了气:“衡臣~” 吉胡嘉嘉笑得像条饿狼,无师自通,强压上去咬了大父的脖颈。 往常,甘山每夜的月亮都会缺颗或大或小的牙,只有今夜的,是个完满,伴着玉兰花未眠…… 迷迷瞪瞪的,吉胡嘉嘉就醒了,她未曾想过,吉胡衡臣趁着自己睡着,竟是抱着自己的。喜出望外。 吉胡衡臣难得的不避讳了,“怎么醒了?” 吉胡嘉嘉:“方才做梦,梦见你哭了,我心里难受,就醒了。” 吉胡衡臣:“不会的,不会了。” 吉胡嘉嘉:“衡臣,你是喜欢我的。” 吉胡衡臣摇了摇头。 吉胡嘉嘉并未理睬他的心口不一,抱着怀里的人又要睡去了。 吉胡嘉嘉:“衡臣,甘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次日,吉胡衡臣便自杀了,死在了甘山山头。 第36章 吉胡衡臣的心意 因被人发现得晚了些,他的头发还被只心智未开蒙的小剃头鸟给打劫了,做新羽披在鸟身上。 吉胡嘉嘉赶到时,抱着他的身子,也看不出个悲喜,她说:“衡臣,你还真是三贞九烈,就这么不喜欢我?” 如此无喜无悲地过了几日,等山月再升时,吉胡嘉嘉再赶去吉胡衡臣的画房,发现那处的笔墨皆已干裂,却无人管时,她这才认清,吉胡衡臣死了。只这一瞬间,她立时被抽干了气力,哭倒在地,又咬着牙不肯出声,一遍遍念着“衡臣、衡臣……” 自那以后,吉胡衡臣的居所便被封了,无人瞧见他那件从未扒上身的亵衣内画着副吉胡嘉嘉踏月的小像。 不是放在心头、记在心头的人,怎能画得那样好? 那年小满,吉胡衡臣被他老娘红烛老母骂了一宿的烂泥性子,他那时还很年幼,羊性子却已彰显,受了老娘的气,也不愿直抒胸臆,只自己暗夜奔逃,还险些被颗大峦石头给绊死。 也是恰在这夜,他在月下捡了只小山怪。 小山怪嘤嘤不会语,饿了也是逮只蛤/蟆,扯着蛤/蟆的两条后腿一撕成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给吉胡衡臣。她带着南地口音,心里要吉胡衡臣快“吃”,嘴里发出的却是“嘉”的音。吉胡衡臣斯文,慌忙摆了手温柔婉拒。小山怪生了气,捏着拳头打青了吉胡衡臣的一只眼。吉胡衡臣揉着眼睛,心道这小山怪该是还没受过什么教化,还是个野的! 之后便是与小山怪被困山中,与之相依为命的不知多少个年头,他唤长大的小山怪“嘉嘉”,也在百无聊赖间,趁着这些年在山中的见闻,细细写了本志怪的《志怪录》。他口述,嘉嘉落笔。 几番教化,这孩子渐渐变得很有些模样。 此后,吉胡衡臣虽知嘉嘉有了开山的本领,自己却也不大愿意出山了,每每只在二月二十五花朝节时,才回去陪陪老娘。 他与红烛老母都是望春玉兰花身入的道,红烛老母司六合姻缘,吉胡衡臣司十方案牍。 那次花朝节,红烛老母正编排后世项王羽的姻缘记载,编着编着倒被自己的文采给斐然得快恫瞎了,眼已糊涂,叫来儿子给自己整理姻缘簿子。吉胡衡臣因了私心,便想看看自己那小嘉嘉的姻缘,几番翻找却发现簿子上并无有关嘉嘉的笔墨。 红烛老母:“儿啊,你别看甘山如今是个鸟不拉屎的穷酸样,可它自会因了它的山君有了它因缘际会大造化。” 甘山会因他的小嘉嘉化腐朽为神奇?吉胡衡臣小小微微地提了嘴角,原来他的小嘉嘉这么了不起! 红烛老母:“只这际会是要拿它历任山君的姻缘来换。” 吉胡衡臣不懂:“母亲?” 红烛老母从头顶的玉兰树上摘了片花瓣丢进了她那养了一池灼鱼的阿道池中。玉兰花瓣遇水化了开来,在阿道池里呈上色彩、声音和血肉——是嘉嘉和吉胡衡臣日后的姻缘:二人情义相通,百般纠葛,嘉嘉后因衡臣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红烛老母:“大概是个甘山的山君,就不得美好姻缘,得了姻缘的,又会惨死,这是天定的,定死了的。当初为娘在姻缘簿上寻不到你,这才自己算了,知你心爱极那小娃娃,如今叫你提前晓得,不知你要如何为她争个一线生机?吾儿也好不伤心。” 吉胡衡臣回了甘山时,瞧见甘山山头的月亮又皎又亮,这便又提笔画了起来。 他擅长画月亮,却从未团圆过。 桌上是吉胡嘉嘉又给他辛苦采来的朝晖凝露。她也不知为何误会了他爱喝,他是冷树玉兰,喝了寒宫的朝晖凝露必得腹中绞痛,顺带着应季时都开不出花来。往常,他都为她硬了头皮喝了。只是,这次却没有——他想让她再瞧一回自己玉兰花漫山后。 那些天,吉胡嘉嘉总问他喜不喜欢她,他摇头,不是不喜欢,只是不能说。 不能与她在一起,总好过她要惨死。 只是二人情谊重重,重如山,无人能推得动,正如吉胡嘉嘉那日也撂下话了,他躲不过的,谁也躲不过的。 那日采纳入夜后,吉胡衡臣偷偷与睡着的几乎嘉嘉拜了堂。终归是有了团圆的这一刻,很是满足。 跟野狼吉胡嘉嘉不同,他一直是绵羊性子,遇事从不大晓得反抗。他的母亲红烛老母却不似他,她还是个少女时,也曾因算到了自己是个才成亲没些年头就成新寡的,便动了换天算改命定的心思。却不想,到了实际的关口,吉胡衡臣他亲爹还没熬到成亲的日子,就被天衍给提前弄死了。 “谋杀了亲夫”的红烛老母不曾悔不当初,只认定是自己和自己死鬼丈夫时运不济,若再来过,这次她九成九就能救下自己那早死的丈夫,让他活个长长久久! 可吉胡衡臣却始终不肯信人定胜天,他爹娘的例子摆在那儿,想印象不深刻都不行,他又是个司世间案牍的,前万万年和后万万年的记载里,还没谁真的逃出过天衍。 老天要刮风,你能叫他不刮?老天要下雨,你能叫他不下?老天要下饺子,你都得让他下!谁都不能统管老天刮风下雨打雷闪电,咱们能做的只有刮风要下雨,下雨要打伞…… 他在二人间划了条线,不许她过来。线那头的小狼气得要咬人,线这头的他转身对着山月却画着她。 直到那日她果真扑上来咬了他,他才终于肯拂逆了从前的自己,心中存了一次侥幸。想着设若诸事在这时打住了,在这时就断了,阿道池里说的那些便不会上演了吧?嘉嘉便不会惨死了吧?况且,他的意欲逆行天衍,也没打算要空手套白狼的。 那夜,趁着月亮还未全落,吉胡衡臣独自上了甘山山头,剥了自己的树皮,替吉胡嘉嘉死了。 吉胡衡臣:“我妻嘉嘉,可以为我难过,却不要难过太久,往前走,你要翻过这座山,跨过这棵树,会有人比我更疼你。我死后,会闻着玉兰花香找到你,替你护甘山太平,守你喜乐……” 吉胡衡臣死后,甘山上的玉兰花,除了吉胡嘉嘉头上插着的那两朵她全力保着来,其余的便都谢了,可山间的月亮倒是反常又时常地圆上一圆,仿佛是替吉胡衡臣述说美满。 吉胡嘉嘉并不知其中真果,只认定是自己的霸王硬上弓逼死了吉胡衡臣,她也以命抵命过,只是次次都是未遂,她倒不懂了——吉胡衡臣死了,他真身开的那两朵玉兰花,却还时刻记得要疼要守吉胡嘉嘉。 那疼爱,守护缠缠绵绵,却又疾风劲草,不可动摇。也不为人知。 生了的,终将淹没,天地势崩,草木待折;死了的,必将重生,山河喜乐,星云开合。 吉胡嘉嘉某一日的灵光乍现,这便出山前去忘川。 如今,换作她要帮吉胡衡臣寻个一线生机了——这样看起来,阿道池的那一幕终究还是要上演了。 天衍果真算无遗策,不依不饶。 第37章 逆天而行,偏要勉强 像吉胡衡臣这样自杀成功的非人神可不大多,吉胡嘉嘉只恨他万事做得都太有效率成果,如今觅他魂魄不得,这便来了忘川,寻了忘川主蒋守之,要他帮自己寻寻吉胡衡臣,助他再投生。 蒋守之眼下瞧上了个寡鹄丧夫的女子,还得了个便宜闺女,却是个随时就要咽气的病秧子。蒋守之为讨那女子欢心,一个树大的汉子竟二十四孝地守在闺女病床前已有半年。原本是个吃鱼只吃鱼脸肉的娇贵大主,如今病人的尿盆子已经端得熟能生巧、四平八稳。听闻有个不知名的山君点名要找他,他只摆了手,表示要赶着出门倒尿盆,行间更是一滴都没洒。 真是再没比忘川主做事更稳妥的人了。 神神怪怪品味非凡,有的好萝莉,有的好搞基,这么一比,这个忘川主的好人/妻,反倒显出了一股俭以养德的大家风范。 这些桃花闻,吉胡嘉嘉连下酒菜都不愿拿来当,只是听到蒋守之拒了自己,不大高兴,但求人办事总得拿出个温和卑微的态度来,只一脚踹飞了蒋守之的门。 屋内昏着个三寸不到的小痨症,睡着也是个一脸苦相。小痨症的娘正在床边磨甘饴果脯,盯着吉胡嘉嘉挺起的肚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吉胡嘉嘉看着心悸,忙拿衣襟挡了挡肚子。 因浓:“你有事求他,若想遂了自己的心意,那便先遂了我的心意,将你腹中胎儿的魂魄借我儿使,好叫我儿享乐天年。” 听闻因浓打了自己腹中胎儿的主意,吉胡嘉嘉怒急而笑,她上前摸摸因浓的头发,手势看着轻柔,实则爪爪颇有力道,三画两道还扯下了一把头发。因浓吃疼,咬了咬牙。 吉胡嘉嘉:“打本山君孩儿的主意?你是不怕我生吃了你和这病娃娃咯~” 因浓到底是个凡人,岂能不怕身后这个野兽山君。只是已为人母,护子的目的总自主地排在本能的情绪之后。 因浓:“我被困忘川也有些时候了,多少知道些轮回门道。方才我是听到了的,你要寻的人自戕了,那这人无论是何身份,魂魄怕是在六合十方里都寻不到的,你要蒋守之帮你,他就得去到十方外,那是怎样的境地?他得剐层皮,送去半条命,他凭什么帮你?自然是要我来做说客。” 吉胡嘉嘉:“呵~这事确实不大容易,本山君是预备着说不服他,就打服他,可你说你做说客,蒋守之就能听你的,轻易舍了自己半条命?脸盘不大,口气不小!” 因浓:“我们凡人处,有个君王为搏女人一笑,一把火燃了烽火台,戏耍了一干诸侯,以至最后灭了祖宗留下的家国。一个男人长出个这样的春心,真是既蠢又坏。蒋守之那厮也是这样的痴子脓包,只要我开心,有什么他不办来的?” 吉胡嘉嘉:“本君偶有教化山中老小,大可不爱深情厚谊,可也别轻蔑深情厚谊,咱们哪天因它覆灭也为可知。” 嘴上这么说,可吉胡嘉嘉从前被吉胡衡臣冷落、拒绝惯了,如今听因浓仗着蒋守之的情谊如此有持无恐,先不管她说的是不是大话,光听着,就已经够钦羡一壶的了。 见因浓许能帮得上忙,吉胡嘉嘉竟难得地放低了姿态,跃跃欲试地准备着手将手里的那把头发再给因浓插回去,以指望她给蒋守之吹吹暖乎乎的枕头风。 因浓:“女人的聪明和无情啊,都用在不爱的男人身上了,你说是不是?” 听这腔调,明显不是对着自己的。 吉胡嘉嘉望顺着她望去自己方才的来处,果见到人民公仆兼忘川主的蒋守之正拎着尿盆,钉在不远处,脸色看起来如那扇被吉胡嘉嘉踹碎的门一般,残垣断壁。因浓的那番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个女人啊,实在擅长在他的心上杀人放火。 蒋守之皙白的长条子套在玄袍里,中段扣着一段再漂亮不过得好腰,长得如梦如幻月,如即若离花,比个女人还要水灵。 吉胡嘉嘉突然有些看重因浓,这个女人,竟然不为美色所迷,不像自己,很吃吉胡衡臣的长相,却如困在孤岛上思乡的罪人,头顶上刮的全是靠不了岸的北风。又一时怀疑蒋守之是腿太长,血流不到脑子里,为何会瞧上因浓这样的铁石心肠? 见大家都是单相思来的,且蒋守之看起来比自己还要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至少吉胡衡臣从未仗着自己对他的痴缠,戏耍过自己。同病相怜,兔死狐悲,吉胡嘉嘉觉得自己该为蒋守之说句公道话。 吉胡嘉嘉:“你这女人,既知他的真心,就不要糟践了,昧良的事,伤人心。” 因浓:“昧什么良?大家都有所图,天底下没有比各取所需更公平的事了。蒋守之,为我当掉半条命,你愿不愿意?” 蒋守之似乎没了方才的悲伤,宽厚一笑:“有什么不愿意的!” 不出意外。 因浓再转而向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摸了摸头上的玉兰花:“本山君拿三成元气救你的孩子,你却莫再动本君孩子的心思,再多的,本山君保叫你们没命享。” 蒋守之:“出了十方的魂魄即便能弄回来再转世,投的也只能是个凡人胎,凡人一生一蹉跎,六十甲子一须臾,万岁山君的三成元气所图的,就这么多?你也愿意?” 吉胡嘉嘉抢了一颗因浓磨的甘饴果脯进嘴里,觉得很甜,甜到人要开怀大笑,这便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抓了一把进兜里,准备回去分给小二他们。 吉胡嘉嘉:“哪有什么‘愿不愿’,只有‘还能不能’了。再说了,忘川大主不也是个不能独善其身的,你屋里的女人现在就是个没良心的凡夫俗子,能活的光景年月,也就半个甲子不到了,可你也说了‘有什么不愿意的’。咱们命贱的人啊,精打细算不了,讨价还价不了,跟谁矫情去,往前走吧,看还能祸害自己多久!” 如此。 这场交易,便就成了——愚愿满足,即刻偿还,散三成元气,做六万三千日功德,摇亡灵旗,合生人掌,遭雨打风吹,世无天地长久,愚愿满足。 吉胡嘉嘉挺着个肚子,被山民们好吃好喝供了有些年头了,却仍旧蛋都没生出来一个。 小二是个不怕死的,又听了众人挑唆,趁了吉胡嘉嘉小寐,竟跑进山君殿里偷偷看嘉嘉的肚子是不是假的。如此,便又被山君罚去密林沼泽,扑了一夏天的蚊子,简直浪漫。 如此,大家也才知道,原来山神生个孩子要用时这么久,怕是生座真山也比这容易! 眼看着后继无人就要断子绝孙,加之又被吉胡嘉嘉吃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大家愁地蹲在山脚一起挠头,几年下来,面黄肌瘦地秃了一窝又一窝。 期间,隔壁骊山终于来了个主事的山君,听说像是个被人从头往下拍扁了的模样,毫无他们山君吉胡嘉嘉的半点风采。凭着这口幸灾乐祸的自豪感,甘山的山民提着一口心气,又熬了许久。 吉胡嘉嘉被小的们周全爱护、蒙蔽多时,总算知晓了山中真实光景,这便挺着个肚子又开了山,寻到了骊山脚下,准备借点粮食回去。 新来的孬怂骊山山君虽承了吉胡嘉嘉的元气,可这么些年了,还是被山中鼠辈吊在树上当秋千荡,当真是暴殄天物。 她抓住一只蹿得最快的鼠,连着头带着脊梁骨一起,给它从皮肉里拽了出来,扔在了众霸凌小鼠的脚下;复又将骊山山君从树上解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安抚。 见她啼哭不止,惊天动地,吉胡嘉嘉犹豫一番,只好将兜里仅剩的两颗甘饴果脯,丢了一颗给她。那是她娘对她的深情厚谊。 还有一颗,吉胡嘉嘉想留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这又是嘉嘉对自己孩子的深情厚谊了。 骊山山君琐事不知,只心下感激,对着吉胡嘉嘉扯出一个丑到攮人肺的笑。 也正是吉胡嘉嘉此番的震慑和加持,骊山山君统领山民的万里长城第一步终于迈了出来。 此后,众人便知蹭吃蹭喝甘山山君和三寸不到骊山山君,情意甚笃。 对此,吉胡嘉嘉自然是认的: 一来,骊山山君是自己的元气所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救人如救己; 二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讹诈骊山的那些救急粮食,她这种土匪可没打算还; 三来,骊山山君太怪可怜见的,不像他们这些天生没爹娘的,她原本是父母双全,后却又一一失了。失而复得,是幸事,得而复失,还不如不得; 四来,吉胡嘉嘉腹中怀子,野狼性子比往日包罗万象了许多,她想着,现下自己对别人的孩子好点,以后若她有个意外,也许,也能有人对她的孩子好点吧…… 然则,吉胡嘉嘉此后虽长久地替因浓看顾其女,却从未将因浓的后文告知骊山当家的——大人之间素爱互相盘剥,这些个旧闻不适合讲给三寸丁听,更不适合拿来当胎教: 那年眼见女儿转成了个山君的命,因浓便想从忘川逃出来投靠。 蒋守之见状自然不舍,他追着因浓从忘川爬了上来,却恰逢山洪倾泻。他那时本就因去过十方之外丢了大半条命,身子还未将养回来,山洪之中为救因浓又被颗石头砸断了手骨,眼瞧着喘气都只剩进的。可谁知因浓刚被他救出,便又立马弃他不顾,只丢他在淹人的洪水中沉沉溺溺,无可依附。 身旁也有其他落水的,旁人的妻子却紧抓丈夫的手死死不放,只有因浓独自爬上岸,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甘愿鞠躬尽瘁,真的就一无所图?甘愿一无所图,也未必就甘愿一次次被人弃之如敝履? 濒死的忘川主蒋守之,终于恢复了点爱人前的气节和脾气,他腾水而出,爬上了岸,寻到了因浓,头一次不顾她的心愿,将她拖向了不知何处。 眸子里没了过往的殷勤与笨拙,全换作了从容,这一瞧便是没了情。 情字,熏心神染皮骨,误人误己。 从前蒋守之并不敢靠近因浓,怕她着闹和恼,如今却大咧咧地靠贴上因浓耳边。 蒋守之:“因浓,如果不是正看着你,本大主都不大相信自己竟然有情过呢,如今本大主对你的心意全都碎了,你怕不怕?” 当时是二人的销声匿迹,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就是蒋守之守着因浓所化的一抔黄土了。 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 都懂,却都做不来。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寒来暑往的年头,吉胡衡臣这个命碎的还没转世,吉胡嘉嘉挺着的肚子却渐渐有了要生养的动静,本想在生胎封山前再去瞧一眼叹春老,却发现这娃娃这些年身子一点没长,却长了颗茁壮的凡心,瞧上了个路过的书生,只是这书生却也是个短命的,转头就溺水死了。 吉胡嘉嘉心疼叹春老哭得皱皱巴巴,这便带着书生附身的小巴鼠回了甘山给小的们死马当活马医,却不想小巴鼠不知从何处染上了鼠疫,连累了甘山一众人。加之后来的一场雷劈大火,甘山眼看就要倾覆了。 甘山延绵辽阔颇有些资本,那火燃了一十一天才燃尽,因其地处南端,从未下过雪,那些,天漫山的灰烬到成了雪状奇景。 甘山山君吉胡嘉嘉,对不起恩主大父,对不起山中子民,只留下能看顾腹中孩儿的些许元气,舍弃其他的养命元气几乎都拿来换了甘山驱逐瘟神,重归太平。 可未几,却又逢山障未缝,外敌趁机相侵,以致甘山老少哀如鸿。 吉胡嘉嘉:“呵~劫本山君的胡?够带种的哦?” 吉胡嘉嘉瞪目欲裂,几乎咬碎了牙板,心中有念,目中无人。吾当斩贼足,嚼贼肉,使之生不能回,死不能伏,诚甘山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再散了本就剩余不多的元气,重固山外屏障,关门打狗,这才是甘山为后人不能寻,非山君指引不能进出的根源之因与果。 凭岭杀气,以相剪屠,寒光草短,月色霜苦,鸟无声,夜正长,山寂寂,风淅淅。到了最后,吉胡嘉嘉的孩子染红了她脚下的甘山土地。 甘山却当真要断子绝种了。 她眼前一晕,又看了眼山月,想着情动之后,懂事以前的日子啊,真该多的哭一哭的,谁也算不准自己哪天就陡然不知道怎么哭了。 夏观瞻毫无悲悯地嗤笑,那吉胡衡臣死前还说要替吉胡嘉嘉守护甘山太平,可如今却还是魂魄不知归于何处。活着或死了,心里再舍不得,劫难终归只还是吉胡嘉嘉一人在抵挡。 男人啊,连成了死鬼的话都不能信。 夏观瞻从玉兰花中一直看到了刚没了孩子的吉胡嘉嘉,在此后的三十三日里一路跪拜道道君,向道道君求了甘山的繁茂机缘。 道道大君:“小山君,你真的是在拜道神,还是在拜心中的欲望?” 吉胡嘉嘉仍旧跪着,却如暗夜中被海浪与风拍打的孤鸟,不愿退回,退回便是被卷入挣脱不出的海底,沉溺又彻底无能了。 心为欲种,欲为祸根。 吉胡嘉嘉:“欲望!因爱而生的欲望,爱人、被爱、兼爱、独爱,是本君山中老小,是本山君皮中孩儿血肉,也是本山君骨上红鸾印记!多说无益,道道君想让本君拿什么偿还,才能叫本君如愿?” 道道君:“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因了吉胡山君姻缘毁的甘山大象,便用甘山山君的毕生姻缘换个甘山的生生不息吧……” 吉胡嘉嘉:“好!” 道道君是个擅长打算盘的,他答应了吉胡嘉嘉,却只是叫外界的濒死生灵得了巧合,一头栽进甘山,得个复生的机缘,长长久久的,可不就灭不了甘山的族了! 夏观瞻心道,见过以德服人的,没见过以缺德服人的。道道君能坐得高位,凭借的当真不仅仅是法力无边——道道君这时所说的“甘山山君的毕生姻缘”,可并不单指的吉胡嘉嘉的。如此陷阱,设若不是个冷眼旁观的,轻易哪能察觉? 只是,吉胡嘉嘉的腹中已然没了婴孩,吉胡衡臣的魂魄跌跌荡荡又还没能成功投胎,那夏意又是从何而来? 第38章 猛人吉胡嘉嘉 夏观瞻再往花里瞧,只见吉胡嘉嘉顶着张蜡黄的脸又出了山,向忘川而行,临行前,还将山君之位传给了平日爱美却从不大起眼的小九。 小九,姓赤,名鸿,字定约。 吉胡嘉嘉在忘川辛密处果真找到了吉胡衡臣的魂魄——蒋守之先前为防后患,为有个拿捏吉胡嘉嘉的掣肘,竟将吉胡衡臣的魂魄一直藏匿在此。 老母! 吉胡嘉嘉在忘川里一路劈一路砍,好赖将吉胡衡臣的魂魄抢了回来,寻了个无人处,将他的魂魄塞进自己肚子里。依仗天养还不知要再花个多少年,只强行凭借自生活气,准备将腹中的人催生出来。 吉胡嘉嘉这个女人,忒也生猛,竟要生下自己爱人的转世! 拿这日算起来,离夏观瞻支离破碎地投进甘山还有还有三十九年,离吉胡嘉嘉命殒也还剩二十三年。 前尘隔海,故人不再。 已然是这样,之后如何,不急于一时。 东方既白,夏观瞻将两朵玉兰花置于暗香袖中,出了墓冢。 第39章 宿命论与红烛老母 大地沃而壮阔,一层层的软雨打破星光,宿眠渐醒,雨脚密得好似深怕游子穿不暖的慈母手中线,横叉竖穿,熟练又细心。 是啊,就连老天也会抖抖硬心肠,为刻骨寒的世间织新衣。 山里的湿气愈大愈重,夏府一行人下山时,夏意脚下生滑摔跪了下去。夏晖要伸手去扶。夏意摆手,无需,正要自己爬起来,却见夏观瞻竟两膝一屈,正式地跪在了自己身旁。夏观瞻一手轻轻搭在夏意前臂的外袍上,稳住了他,要他别动。 哥哥一向性喜素洁,如今却跪在一滩烂泥塘里,夏意不明:“哥?” 夏观瞻:“我曾听闻这山里有个丹成白雾、邪鳞顽甲的山君,心里看重,觉得她实在了不起。只是逝者不可求,但也不可忘,只望这位山君骄魂从风归,死处悬乡月。小意,你陪我拜拜。” 夏意:“嗯~” 夏意跟着夏观瞻对着眼前仰止的山川深深地跪拜下去。心里的不明却更重了,夏观瞻央着他一起行的是分量极重的、晚辈敬敏长辈的稽首礼。 跪、起、拜,平心气,垂二目。 这礼,叫头顶那片带雨的云,哭得更伤心了,也叫夏晖恍然大悟。他巍然不动,只定定为两兄弟撑了伞,抬眼时无意间瞧见远处的朦胧雨幕里似乎立着个人形的山兽。 叹春老垫着脚,遥遥地望着山下跪着的夏意,一双本不该的泪目擦干又泪,泪了又擦,她要替眼中的吉胡嘉嘉看清她的孩子。 叹春老:“嘉嘉,你看啊,你快看看啊,那小子是你生的哎,你真了不起……” 见夏府的人走远,哭得没了气力的叹春老跪倒下去,不肯抬头。小巴鼠慌忙跳出叹春老的耳朵,想要抱住她哄哄她,可他一个尖嘴手又短的鼠辈够不到,他又想跃上叹春老的胳膊为她擦眼泪,可脚上的情为何又拴得他动弹不到,他彻底慌乱了,“你不要哭,不要哭……” 叹春老:“是嘉嘉,是她……” 那只种着吉胡嘉嘉的眼睛,无法抑制的眼泪全都混进了叹春老脸下的泥土里,意图蒙混过关。到了这个时候,吉胡嘉嘉还是那个痛哭、难过从不肯叫旁人看到的姑娘。 夏意:“哥,你这件袍子上什么时候绣了两朵玉兰花?方才倒没发觉……” 夏观瞻:“一直在,你不知罢了。” 回了夏府,已是晚间,夏观瞻命夏晖同自己一起去了九说池。他将袍上的两朵玉兰化出来给了夏晖,吩咐夏晖将它们放入九说池。夏晖不懂,却也不问。 晚上又起了些许夜风,风在池水面卷起了小小的风暴,将玉兰花一圈圈卷入池水中。那尾贪恋夏晖的灼鱼游了过来,将两朵玉兰吃了进去。见灼鱼吃得大块,夏晖担心,伸手想去阻止,却没来得及。 夏观瞻:“阿晖,你信宿命、归宿么?” 夏晖:“信的,堂公。就像世间所有的花,都是应时开,应时落,应时死,这便是宿命,倒像是为谁灿烂,又为谁殉情的,这又是归宿。除非它们常开不败,便没了宿命与归宿了吧,可是没有花是常开不败的。雪开一个寒日,虹开一个雨后,都一样的……” 夏观瞻:“你会信,却又未必去行。” 夏晖不大明白夏观瞻为何突然将这话对自己说。 陡然的,叮叮咚咚的,是什么落进了九说池里。 时隔多年,九说池旁的菩提又结了果,被风一拨弄,一下子落下数十颗,砸向池面上的月影。 这次,竟然没一颗将水中月砸碎。 夏观瞻见状嘴角微微一提,目之所及的都是欣喜。 快了,快了。 “宿命”、“因果”不一定人人都信,可“圆满”二字,却是人人都思,都追的。 夏观瞻瞥了眼菩提树。树上的人撑得辛苦。夏观瞻这便嘱咐夏晖归房歇息。 见夏晖依言离开,红烛老母这才从菩提树上漏了些许自己出来。 她年少轻狂时受过伤,断过树心和一条腿,如今到哪儿都得傍着棵接地树蹭人家的元气,不然都活不下来。她虽长玉兰花,化的人身却算不得美,以人眼看花自然美,可人眼上长花,简直不可想。 据说,当年红烛老母初长未成,却恰恰到了洒粉怀春的时令,她自觉自己心怀天下,有责任有义务要给每一个好看的男子以家的温暖与关怀,这便乘风洒粉处处求爱,可一双长花的眼却吓得各方男子连洗完未干的袜子都没来得及收,就连夜奔逃了,当时情形胡乱得叫人以为是朝廷下来抓壮丁。 到了后来,也只剩了她真身所植的吉胡部里,那个将她浇灌长大的少年还愿意杵在她身边。 吉胡青盐:“阿烛,你切莫再乱跑,妖妖怪怪被人逮到,□□做干锅,小鸟做串烧,你这样的花树妖,一定是要被劈了,拿来烈火焚身当柴烧!” 她那时年少,又因是个花树妖,所以很是呆了些,几句活该被雷劈的谎话就将她吓得抖成个筛子,后被吉胡青盐装模作样像个君子似的缓缓搂进怀中,也瞧不见吉胡青盐那连吓带骗得逞后的笑。 只是二人日后虽相倾相慕,但红烛老母掌管天地姻缘,自己却是个天道孤绝的尼姑命,一直也没能改得了,最后她还为了夫君吉胡青盐,被天命伤了树身本源,夫君死了,本该长大成绝美模样的红烛老母,也就只定在了半途而废的长相上了。 九说池里的灼鱼都还能认出红烛老母,各个张着嘴跟她要吃的。红烛老母从怀里掏出条蚯蚓干,碾碎了进池面。 红烛老母遥遥望着夏晖睡的屋子:“我儿真是惟天可表又有风姿,那时两月能抬头,四月能爬坐,五月长了牙,长到十个月就能挪步小跑,凡事都比旁的小孩快上一步。” 夏观瞻听着,耳朵大了大,不大肯认输,便不动声色地扔出了一句:“我家阿意,三个月时,长的牙。” 红烛老母堪堪比夏观瞻年长了千岁,还能跟他计较比幼稚不成,忙不动声色地投其所好:“我孙儿自然天赋异禀,巧夺天工,叹为观止。” 大文豪红烛老母文采斐然到跑偏,可这个马屁却不偏不倚地砸上了夏观瞻的心坎。 夏观瞻:“是我教的好。” 小娃娃长牙也是你能教出来的?真是见了鬼了。 红烛老母隔代不亲,忙叉开话题:“阿夏,你圆了我的愿,我也还个你的。” 夏观瞻:“我的愿,你圆不了。” 第40章 假夏意,真贴心 红烛老母:“圆不了真的,总能圆个假的,都说镜花水月是假的,可镜花水月又哪里假了?都是实实在在在的!” 红烛老母从头上折了根玉兰花枝要交给夏观瞻:“匀你一根”。 夏观瞻毫不遮掩地抗拒:“我府上不缺柴火。” 红烛老母:“先别推诿,入春之后,鼻子难免刺挠,玉兰花入药,最稳妥有效不过。况且这还是个哄有情人玩的小把戏。阿夏要是有个什么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拜拜它就好,只是这求的心啊,得穷且益坚才好办,最好是执念越重,它灵显得就越快……” 夏观瞻:“我没什么执念要求的人……” 夏观瞻还未说完,即刻便被打脸,红烛老母才将那根玉兰花枝丢到他的袍子上,一个人形便化进了夏观瞻的怀里。 夏观瞻一惊,呆如木鸡。 红烛老母方欲定眼看清夏观瞻怀里那执念的模样,执念便被夏观瞻拿袍子挡住了脸。 红烛老母:“还不让看了!能被忘川大主看上的,怕是捧我的脚捧出了经验精髓,能开书立传才修来的姻缘,左右别是我那死鬼丈夫,死鬼儿子,死鬼孙子就好!” 还真是被你猜对了。 夏观瞻悍然不动,心虚都不虚,昂首道:“若就是呢?” 夏观瞻这么一反问倒叫红烛老母彻底放了心,毕竟她觉得没哪个大能能这么坦然地不要脸的。 夏观瞻:我能。 红烛老母:“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太硬了,家里的几个男丁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短命催,阿夏但凡复生其中一个,你们洞房花烛夜,我就敢在一旁给你加加油助助威”。 夏观瞻:“红烛老母热心了。” 红烛老母:“不过,这把戏玩了这样久,阿夏你的最快灵,想来是你的所求之心最欲壑难填。” 红烛老母指了指夏观瞻怀里看不清是谁的人,颇善解人意道:“我懂,我懂。喜欢就上,没得好客气的。义气这种事,我可不是说说而已,他要是不从,我帮你摁着他的腿!” 夏观瞻闻言忙捂住怀里人的耳,自己也懒得再听红烛老母多呱噪,他指了指雅木桥:“过桥,左拐,出门,不送。” 红烛老母只当夏观瞻是急不可耐,这便一脸奸笑地从怀里掏出几条蚯蚓捻成藤蔓,踏着抓地的藤蔓打道回府了。 夏观瞻与怀里的“夏意”两两相望。 嗯,似乎真是分毫不差的。设若早知道还有这种拟生的小把戏,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否还像如今这丫那个含辛茹苦、点灯熬油。只是日思夜想的,突然就这么有美在怀了,夏观瞻反倒正人君子起来。 夏观瞻:“你去那边坐。” “夏意”索性将夏观瞻连头抱住了:“不想!” 夏观瞻还未反应过来,“夏意”便亲了上来。那柔软无可比拟的勾魂摄魄。 可心里的晨光熹微转瞬即逝,夏观瞻的后背板正起来,身下也是一阵关乎七情六欲的难熬疼痛。眼前人顶着一张与夏意一样的脸,还是个连人都算不上的骗人小把戏,其实,睡也就睡了。 只是,没必要。 夏观瞻稳稳挣脱开来,但也舍不得对这张脸正正规规地板起面孔,只小心翼翼地将他当块人形砖头,从自己身上搬坐到了对面。 还是惊魂甫定的,夏观瞻转身,偷偷拍了拍心口,发现拍错了右边,忙又换过来拍左边。 稍定。 再转身,对上的是“夏意”痴甜的眸子。夏观瞻暗中握了握扣着香袖小球的那只手。 这小子是个假的,我怕他个甚! 夏观瞻突然福至心灵,想将从不敢对夏意说的、问的,都对这个冒牌的说了、问了。 反正这是个假的。得了个好结果,就当夏意说的,得了个坏结果,那就只是这个假把式说的。 夏观瞻长且美的手指点向印在九说池里的月亮。月心荡出层层涟漪,却如风暴在他心尖刮起。 夏观瞻:“我对你的那些心思,你知道?” “夏意”:“知道。” 大意了! 夏观瞻:“那你对我呢?” 这个“夏意”虽是个玉兰花枝幻化的假象,却是比那个真的还机灵的,他避而不答,只伸手去探夏观瞻的脸。夏观瞻有意避开。 “夏意”:“我想摸摸你的眼。” 如此,夏观瞻便不动,任他如何。 “夏意”轻轻柔柔地去婆娑夏观瞻的左眼,望眼欲穿,想要看出他已经不疼了。夏观瞻还是不大自然地避了避,倒不是还疼,只是这里装着夏意的以后和可能,他要万分小心。 “夏意”:“那年我丢了,你当我是恼了你什么才偷偷跑了的,对不对?一个人跨海逐水地找了我五年。为了查我音讯,你还给个谛听小畜下了跪。后拿半颗心换了我,心口还没缝补完,骨逢逢就找你拿命,你也只进不退。原来,你这样的一个人,也是怕无缘无故丢被下的。” 没想到这把戏竟然无故来揭自己的伤疤、踩自己的痛脚,夏观瞻刚要甩开他。 “夏意”:“那些人都是和你一样的凶神恶煞,各个要拿你性命,你无人可求,无路可退,你难不难过,怕不怕?” 那时早杀红了眼,哪顾得上怕不怕,只想着要杀了所有忤逆、迫害自己的人。等到这时,有人问了自己一句“怕不怕”,就陡然的,心里被人硬塞了个酸柿子。正经地想来思故,是比当初多了些迟缓又不肯承认的委屈。 他暴虐以致罔顾生灵性命,他淡漠以致视他人如草芥,他心之有所系以致横眉冷对千夫、春蚕到死丝不尽。 这,他都不怕,都认了,都甘愿。只是,他再怎样的坏、再怎样的生来强大,就该理所当然的心里没有委屈么? 夏观瞻:“我的日子长长久久都是那个样子,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他一个孤魂野鬼的傻子,投靠无门,我不愿他也那样。” 不是不愿,是想都不敢想。 “夏意”:“你这个人,也是个没吃过甜的。我给你的甜,你是喜欢的,喜欢到你全都只握在手心里,舍不得吃,喜欢到全被你握碎了。以后,我给你的甜,你就都吃了吧,省得甜碎了、没了,你伤心又难过,不知道怎么办……以后你哪里伤了,哪里疼了,也要记得告诉我,好不好?” 夏观瞻:“……” 这小玩意太过知冷知热,夏观瞻都快被它唬住了。 若真计较起来,一个假的,但事事、时时能叫自己称心如意的人;一个真的,却始终叫自己心里不得踏实的人,这要人要怎么选?只是,心意又不能猜想,不能做假设。 听闻有人过来,夏观瞻抬手将“夏意”送去了自己庐里。 夏清被只“哈哧哈哧”的大犬一路拖拽着奔来就过雅木桥,瞧着胳膊都要被扯脱了臼。一个平日多拿根灯草棒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受了累的人,如今倒肯为只大犬吃苦耐劳起来,且本已眼前发黑、手下发抖,可到底是不肯服输。 夏清:“精神这么焕发?老子今儿遛死你!” 这大犬是今夜深庚时房相遣人匆匆送来。一同被丢过来的,还有个被草席胡乱卷着的、被人拿春/药给灌死的小和尚。 盘根错节又毫无干系的人世间,尼姑庵前都有僧人月叩门的密辛,更何况是一国公主府与一朝宰相府门前呢。 据闻,高阳公主与房家驸马成亲后,夫妻二人便一拍即合地互看不对眼起来。等到听闻妻子养了个和尚面首,给自己头上戴了绿,房驸马便十分用心地弄了四斤春/药给面首喂了下去。 驸马是铁了心不叫面首活的,想着熬不死也得撑死那厮。 他的用心独到在此时还不算全然彰显——他将被灌了药的面首同一只大犬锁进屋里……昏天黑地、风起云涌的一夜,小和尚确被熬干耗死了,那大犬被扯出屋子时,走路都是外八字。 众人皆疑驸马平日慈悲心肠、飘然而至,说话大些声的,都能将他吓死。如今驸马头顶虽是被人刷了绿,可处事也不至于就突然变得这么…… 小和尚惨死,高阳公主后知后觉,又羞又怒:“不到穷凶极恶,怕是筹码还不够。他哪是变了,只是掉了面具罢了!” 她摁着驸马的头进院池就要将人溺死。好在房相及时赶来,这才从公主手下保住了儿子。 只是,终究是出了人命,宰相府上下终究给天子女一个交代。 思来想去,房相这便将那小和尚的尸身交给了夏观瞻。 小和尚的入殓仪,重不得,轻不得。重了,得罪房相,轻了,得罪高阳公主。夏观瞻又不愿收个香艳至死的魂魄进敛魂珠给夏意,思虑一番,便将这事交给了夏晖和夏清,要他们好好入殓超度小和尚。 现下,看来是小和尚的慰鹤礼成了,夏清他才腾出了手。 一路被狗遛过来,夏清已然力不从心,被大犬带得两腿在夏观瞻跟前一弯就跪了下去,起伏之间,想着何不如就这么佯装孝心,一会儿或许还能少讨些骂。 夏清:“堂公……” 夏观瞻瞧了眼前院:“前院慰鹤堂的灯火怎么全灭了?堂里入夜后便要灯火通明至日升免招阴邪,都忘了?” 夏清揪着衣角,嘀咕不可闻:“小的正要跟堂公说……” 夏观瞻甩了袖子拔腿就撵向了慰鹤堂。 平日,夏观瞻兜里的钱就像台上的角儿,非敲锣打鼓是不肯出来的,只因那些有关夏意的毕生心头愿里,其中一条就是指望自己能一直叫夏意做个花钱不眨眼的恶魔。 只是,总出纰漏。 见一屋都碎在地上,夏观瞻似是瞧见一地的开元通宝都化成了灰被风吹走了。剑折之于战士,勺漏之于厨子,财破之于夏铁公鸡,都是何等的锥心刺骨? 夏观瞻捏了捏眉心。山雨欲来。 夏清抱着大犬扑在夏观瞻脚边大嚎:“犬儿看着壮实,可还在磨牙,方才小的一不留神,没看住就……小的赔,小的赔!” 夏观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金算盘:“能赔啊,那好……置办费、整合费、木工费、瓦工费、伙食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夏清闻言“哇”地一声哭到在地。 夏观瞻:“……” 夏清:“堂公,若是小的都赔了,小的有意养着犬儿玩呢?” 夏观瞻:“府里混吃等死的废物已经够数了……” 夏清:“哇唔……” 夏观瞻:“你若有意从自己的份例里再撇出口粮养它,那也……” 夏清欢喜,一把抱住夏观瞻的腿:“谢堂公!” 夏观瞻:“那也不行!” 夏清:“哇呜……” 夏观瞻一门心思还在钱上,他落眼看定手里的算盘,觉着夏清怕是连骨灰都得全扬在夏家的田地里做化肥了:“小夏清,再给夏府做三百年一十六年的工,你就能补上今个的漏了。” 夏清:“呜……” 他摸了把一旁的大犬,复竟难得地梗起脖子,有了担当与坚持:“小的日子长长久久都是这样,堂公怎么骂,怎么罚都行,是小的该,没什么的。只是这犬儿是个傻畜生,没人看顾,出了夏府的门大概就要被人拿石头掷死了,小的不愿它那样,想都不敢想……” 手里的算盘停了停,夏清这话叫夏观瞻莫名地觉出了一口闷在心里喊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同病相连”,恍然的,他对夏清有了些怜悯,似乎是为了也疼疼自己,他也难得了起来,改了口:“看好这畜生,日后恼人,狗肉切片,狗架做汤,还得你自己亲烹。” 夏清闻言心上的石头稳稳着落,带起一股轻柔的尘埃:“那,那以后堂公也便是犬儿的主人了!” 夏观瞻不想被他拉下马:“谁是谁的主?又是哪来的主?这世上谁都没有主,谁也成不了主。” 夏清:“那就请堂公给犬儿赐个名儿。” 夏观瞻瞥了眼后院的庐子,这才想起庐里还藏着人,这便有些不大耐烦夏清了:“滚滚滚!” 夏清:“堂公高!这名儿好!” 夏观瞻:“……” 夏观瞻在庐子前踱了几个来回,始终没走近。思虑而定,不愿庸人自扰受了胁迫,这便一脚踹开了门,准备将假把式丢出去。 只见“夏意”坐在风炉前,煮茶时冲着门口一笑:“茶煮好了,在等你。” 后世的女夫子们撰有书言“爱笑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立时的,夏观瞻扪心自问着又不知到底要拿这个小把戏怎么办了,他抚了抚胸口,既然无法伸手去打笑脸人,那索性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一会儿便将这个假把戏弄走,再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坐了过去,瞧着眼前人料茶,见人静谧乖巧,不禁看疼了眼睛,想起方才眼前人嘱咐过自己,哪里疼了要告诉他,这便暗暗想要放肆一回,也被人心疼一回,于是将他斟茶的手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左眼上,请他摩挲,有时也会熬不住,有时也会不想熬了。 “夏意”:“怎么了?” 夏观瞻:“我这里总是疼,身上也总是疼……” “夏意”:“总是疼?怎么从来没听你说?” 夏观瞻:“是从没告诉过你,怕你知道了会担心,也怕你知道了会无动于衷。只是,真的疼。” “夏意”忙将手里的脸掰正看个究竟:“哥的事,我会无动于衷?” 夏观瞻听得这声“哥”,腾地拍案而起,这才去细瞧眼前的“夏意”。再瞧一眼风炉里,红烛老母的那根玉兰花枝已然被夏意丢进炉里当了柴烧。眼前的,竟是个货真价实的! 又大意了! 夏观瞻:“你何时来的?” 第41章 慰鹤府被毁 夏观瞻捏着烧剩下的半枝玉兰花枝,独自头大,他也知道轻易糊弄不过夏意,可也别无他法了,他又能跟他说什么,说自己方才是在犯花痴? 大略也只能指望天长日久的,夏意忘了,亦或贴心地将今夜这事从此揭过不提。 夏意路过庭院时,见夏晖正蹲在九说池旁拿着个篦子给大犬排虱子,夏清正肿着眼泡躺在长廊上晃着脚,边嗑着长安新上的青枣,边给夏晖哼小曲儿听。乍一看倒是很有些你耕田来我织布意思。 夏清抬手丢了颗青枣给夏意,一指九说池,欢喜道:“二公子!你瞧,你瞧,这是甚?我新得犬儿,是堂公准我的!” 夏意握着枣子走了过去,未转身却反着手准备摸把夏清的大犬,它的主子开了屏,直往人眼睛里杵,不应付怕是要不高兴的。 夏晖:“二公子?” 夏意闻声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己摸错夏晖了头,这便慌忙收了手:“我离家一年,我哥的眼睛可是伤过?” 夏清:“堂公伤过?” 夏晖:“没有!” 看来是一个不知,一个佯装。这世道一差二错、朝三暮四、五花八门,不去辨别真伪善嗤,那还不如当个聋子瞎子。 夏意心知从夏晖这头问不出什么,这便将夏清的脖子一揽进怀:“那我在外的日头,可有人进府闹事伤了我哥,他还不肯叫你们同我说的?” 一个“嗯”字在夏清的喉头尖上打了几个拿捏的滚,这才长长地吐了出来:“嗯~~~咱们堂公,嗯~二公子您也知道的,咱们堂公怕是比朝廷的账面都一言难尽,我就同您说一句吧,上年柳州做寿材的商户来说价,堂公他自然不肯往上抬,几番拉扯,商户急了,指着地上的棺材板叫堂公三刀劈成九块,他就认了堂公给的价,否则堂公就得由他坐地起价。这事到了这时,在堂公这儿就已然不是钱的事了,他两刀将棺材板劈了四块,最后一刀倒架人商户的脖颈上了,非问人地上的寿材是不是九块。这事,才就过了。” 夏意:“……” 夏清:“咱们堂公一时谪仙似的青春干净,一时又……混的很,哪有人上门伤他的份,他不去欺男霸女,佛主都要自己给自己叉高香。况且咱们府上是做晦气买卖的,不是家里家外死了人,职业打秋风的也不来咱们府上找晦气,二公子说是不是?乃至堂公的眼睛伤了这事……二公子是从何处听说,还是觉出的?蚊蝇从咱们府蹚一把腿,以咱堂公的眼力都能远远地给瞧出是公是母,这事怕是误会吧?” 夏意已然心知问不出什么来,眼见夏晖看了过来,他索性自己过去捧大犬的脸:“先没瞧出来,这犬儿的脸还是一边的白毛一边的黑毛。” 夏清:“咦?方才没洗的时候倒真瞧不出来。” 夏意:“是了,总能看清的,早晚罢了。” 夏晖瞧着夏意,不知他有否意有所指,伸手在九说池里抓了把水,指尖在水上一层层铺陈下心有余悸的涟漪,那小鱼来亲他的手头时,他都没察觉。 次日,魏琳余为探探高阳公主府与房相府里的八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刚落马,便见了门口拴着的大犬,啧啧称奇,直言到底是人杰地灵的夏府,府里的臭虫怕都是双眼皮的,养只大犬还是个把道法自然写在脸上的。 魏琳余:“这狗还没取名吧,依我看阴阳化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乾坤……就叫它夏蛋吧!” 彼时,夏清在门前做洒扫,好容易才忍住没拿扫帚将没将魏琳余扫出去。 夏清:“魏都督,堂公已经给犬儿取了名儿了。” 魏琳余:“哦?夏大给取的甚?” 夏清:“滚滚滚。” 魏琳余一掏耳朵,大骂:“忒也混账!夏府的礼仪典范全都喂狗吃了嘛!” 夏观瞻听闻魏琳余来了府中,将他的来意大致猜了个九成九。 被人算中小心思的魏琳余还不好意思承认,老脸通红地看着两脚尖,谎称自己是来做好人好事,是帮夏观瞻来整合前院的慰鹤堂府的。 夏观瞻从善如流,大赞魏琳余是真正的礼仪典范、古道热肠,便叫夏清给了魏琳余一把斧子、一根凿子、一把刨子、一个铲子、一个墨斗…… 夏清刁钻,却也实在,这厢边自愧方才在府门前的无礼,边连叹见过古道热肠的,没见过像魏都督这样大肠这么长的。 骑虎难下的魏琳余在前院干得昏天黑地、欲/仙/欲/死。没注意给夏观瞻雕出件黄花梨的兽面三彩柜时,他被自己的巧夺天工给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想着自己这个统兵大都督是不是起先就入错了行? 妈的!老子现在除了女人的葵水来不了,还有什么是老子来不了的?! 因为自己的全能而感到委屈的魏琳余一把拉住一旁贴窗纸的夏意,悄悄又悄悄:“儿,你大哥指定是个心理变态,老子锯个柜腿,他都要管是什么口的锯又几个齿,左右老子就算啃也给他啃出四条柜腿来就是!” 夏意:“我哥变态不至于,他就是做人做事确实精细。” 夏意不知如何宽慰老魏,那就比个惨吧,他的眼睛望向了远处,思虑落到了某个不堪回首、令人发指的过去: 那年,长寿坊秦家有个未出阁的姑娘,说是迎香穴上长了个面疱,本不是大事,可等姑娘拿手挤了疱,当夜便死了。秦家说这事不知何故但实在邪性,便请了沙尼、比丘来跟着入殓做法。只是夏观瞻那时连人家诵经带口音都要管,那沙尼、比丘一怒之下,双双还俗,现在孩子都满月了! 两位出家人遇着夏观瞻,有了这么个结果,不知是生不逢时,还是时来运转,但魏琳余满腔的委屈已然在两位的身上找到了出路,这便又乖乖低头锯柜腿。 魏琳余:“儿,咱们那个高阳公主似乎对秃头僧情有独钟。我听闻,我就是听闻啊,不保真啊,今早公主的恩车便是停在金城坊会仓寺门前的,那里有个师从玄奘法师的和尚,唤辩机……哎?公主到了临了都没来再看旧情儿一眼?” 正在贴砖的夏清忙过来插一嘴:“我们昨晚才将那小和尚入了殓,公主便打发人将小和尚入缸葬了。俗人还过个头七呢,这是连头三都不让过。人死如灯灭,一走茶就凉,生前的情谊再绵,人一死,恩义也就全断了,谁还追思个回不来的人,纠纠缠缠,叫自己不痛快?” 这时,夏晖走了进来,端了几盘豆泥裹了糯米皮和青枣来给大家当晌食。近乡情怯,人多胆怯,他细唇张张又翕翕,终于挤出几个字:“都,都来吃……” 魏琳余平日剪个指甲都恨不能拿斧子,做不来文雅,他瞟了一眼夏晖的盘子,颇觉夏府小气:“夏大役老子给他垒窝,他就给老子吃这些花花绿绿的鸟食儿嘛?” 话毕,魏琳余这便一撸袖子赶去了夏府的后厨,自告奋勇地担起哺育众人的重任。 当下,设若哪路神仙乘风而至,就可见自己脚下夏府的后厨顶上,一时黑云压城、一时电闪雷鸣,像是同行的雷公电母要显灵。 夏意等人远远看着也不敢贸然走近,只觉身陷袅袅黑烟中的魏琳余下一刻怕就要一拍翅膀,蹬着黑烟升仙飞去了。 夏晖:“魏爷是,是在打铁么?” 夏意:“他在蒸羊肾……” 夏清闻言不大舒服地摸了把后腰:“啧~” 等到魏琳余的极品大羊腰蒸好出了锅,夏府的后厨也几乎换了个新颜。 夏意本想劝魏琳余要不然先回去躲一躲,可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夏观瞻已然闻着骚味砸了过来,并着瞧见了自己府上的后厨连块顶都被掀了。 魏琳余:“都来吃,都来吃!哎?夏大小子也来了啊!那就赶紧的,一起,一起。儿,你做甚呢,快来,快来,你看给你哥高兴的!咦?怎么捞块砖头就过来了?” 如此,刺激的一天才过去了。 此后月余,魏琳余都被压在夏府“炼石补天”,夏意等一干小子作陪。 因前后两院都要修补,慰鹤府上更是不便,夏观借了个手头的便利,选了长安城东市一处家势渐微的祠堂,将买卖暂时移了过去。 第42章 剩下的半颗心 此处祠堂是东市林氏旧有,林氏祖上岭南,移至长安后本有过一段时日的风光,但终究还是日渐衰微了。族内祠堂上高高悬挂的匾额都有些上梁不正的摇摇欲坠,见著识微大略也能用在这时。 林老祖新丧才过,大房长孙林醉眼见族人各个嗷嗷待哺,一拍脑袋想起祖上还有几件金石字画留下,约莫能卖些好价钱,以解燃眉之急。 几番翻箱倒柜,院中的地砖和原本养荷花的淤泥池捞了一遍,却是无果,林醉近乎要认定家中闹了贼,还想着现在报官还来不来得及。直到他祖母而后道明了真相:那些救命的,全被封进了老祖的棺材,埋了。这,是礼数。 林醉闻言,被风一吹又一摇,瘫倒在地。 你瞧,死了的人什么都不做都能叫活着的人无计可施。因为活着的人要遵礼数。 等到林醉带人连夜挖开老祖墓,见生时身如长豺的老祖竟像是生了气、发了怒似的整个胀成了个绿胖子。他咽了口口水,将蹿至嗓子眼的一颗心顺滑回了胸膛里,小心又小心地翻起了老祖尸身,以图其身下的金石字画。 可不等同行人跳脚嚷出那声“你爷炸了”,林家老祖便将自己的尸身酿成一股秋日枯叶的衰败色,如巨浪一般将不孝不敬的子孙淹死在了自己的墓里头——才埋进土里的林家老祖,尸身肠肚早已严重腐烂集尸成气,原本还突不破死后那层极薄的死人皮,可因林醉的翻动,终究是炸了。 对此,长安东市众说纷纭,未因那些挖出的金石字画受益的,便说人性有时是一步步失守的,有时又只是诸葛先生的空城计,哪里有什么可守的;受了益的,便说人心如海,仙人都要谪临,善人也会落草为寇,何况那些一心想要活下去的寻常人呢? 无论是何种定语,已然死了的林醉如今都是听不进耳了。他活着窝囊,死得憋屈,死了还不能静静心,当回聋子了? 林老祖的重敛与林醉的慰鹤礼极简,可行之礼毕林家仍掏不出钱来给夏观瞻,赶巧这日林氏偏支还送来具臭名昭著的恶童,可也还是没钱。 跪着说话的,一则是祠堂里的孝子贤孙,一则是兜里没钱的衰人。两则全中的林氏族人无法,为抵债只好跪求夏观瞻借他们的祠堂做买卖。 夏观瞻,应了。旁人有骂夏观瞻趁火打劫,他却道是买卖生意。 当下,新送来的恶童漆发覆面,臭恶难挡。 恶童之死,东市人人都道是这小小孩童罪有应当,顽劣不堪砸死胞弟,不是他?砍伤给娘亲医病的良工,不是他?撅了阿耶坟,不是他?给东市水井下了黄藤岭,不是他? 恶童母将人托给夏观瞻,道出恶童被山中白额虎咬死之实。夏观瞻也果然瞧见死者尸身很是缺了几块肉。 如常,待众人屏退后,夏晖将死者洁身束发,夏观瞻再寻来陶泥将死者身上的几处残缺填补了,又拿鱼皮敷上,细细缝补。只是他的其余丑陋和畸形是夏观瞻再怎样妙手回春也遮不住。 恶童的死灵托腮坐在祠堂高高的门槛上,看着夏观瞻给自己入殓,还不时再去看看门外,像是等人来接。 夏观瞻闻言,取了犀角扇轻轻刮开死者紧咬的牙关,给他喂了些细粮稻谷,叫他不至只能做个饿死鬼:“还饿不饿?” 恶童闻言突然暴起,死灵在祠堂里横冲直撞,像要把自己掼碎:“小爷肚里全是草根树皮!怎么不饿?小爷饿!好饿!好饿!也不知阿娘还饿不饿?是小爷的肉好吃,还是稻谷好吃?” 夏晖闻言忙去看恶童,见他一张全写着“丑”字的脸上,立时为“难过”二字腾出了一亩三分地…… 山、河、大地,高耸、巍峨、奔腾、汹涌,辽阔、壮烈、生生不息、不可移,因为它们是世间的无欲无所求。它们无欲无所求,因为它们从来都是世间宽厚良善的施予者、孕育者和强者。 然则,它们施予和孕育出的弱者呢? 此间故事似乎并不值当细细说: 八年前,有林氏妇产一子。岁余,其夫便害了麻风一命呜呼,更连累了小子也染上了麻风成了怪物。 林氏族人在祠堂连夜捏了一宿的胡子,决计将小子扔进荒坟堆里,免得全族都要遭了祸害。却难想被舍弃的小子饥饿难当,胡乱抓了把荒坟旁的黄藤岭嚼了吃,竟治好了麻风。 小子又狡又黠又记仇,自然不忘回来做个真正骇人的祸害秧苗。如此犯下陋行累累,“恶童”之名,他花了一年便实至名归了。 直至半月前,寡居的林氏妇与人私通被人发觉。活在大唐长安的林氏族内至今还留着岭南风化,这便将林氏妇与姘头一同填了坑。 小子见不得生养自己的阿娘受罪,这便从别处打洞将人悄悄救了回来,后又带着人逃至山林。然则,林中雾瘴气数日不散,小子、林氏妇、姘头被困山林不得出路。 肚子饿极的人大略也就是穿着衣裳的兽。直至第七日,姘头敲晕了小子,食了小子一腿。小子咬牙痛醒,小小的身板本还妄图与姘头拼个你死我活,可瞧见自己的阿娘也在易子而食时,他便放弃了反抗与求生的信念。 待到姘头双亲寻了过来,林氏族人才知险些埋了大贵之人,后怕万分地忙将人从散了雾的林子里找了回来,可恶童已然是死了。 万幸啊,恶童还小,只知善恶恩仇,却对死亡还没有认知,所以死,当时的他,不怕。 此后,夏观瞻收了恶童原本纯净的魂魄进敛魂珠,并叫夏清将恶童母及姘头敲晕丢到了司门司的门口,加之房相从夏观瞻处听了此二人恶行的原委,这事就罢休不了。 等到时至秋后,恶童母与姘头业已因各自的推脱罪行而交恶。有传刑部主官令处刑后,恶童母不肯罢休,离了身子的头颅立时滚向姘头的,张嘴就撕就咬。刽子手砍了姘头的头,她还要扯了姘头的耳,不为姘头杀了自己的儿,只为被人辜负连累了…… 秋日物燥,不日,夏府与慰鹤府将将修葺好,林氏祠堂便遭遇雷劈大火。正如大到天塌地陷,小到伤寒感冒,万事都有个缘由,衰败和覆灭都不会无缘无故。 时至无人夜,夏观瞻重回只剩下炭灰和石阶的林氏祠堂,取回了自己的半颗心。那时这处还是块溺人的淤泥地,埋下半心是怕有什么算计不到的意料之外,好赖也留个退路。他的半颗心支撑光照着林氏从势微到壮大,却也因离身太久,心力与林氏一同由盛转衰。如今无法,只能将心取回。 半颗心在忘川主的掌中从一滩死肉渐渐生动成一簇璀璨光色的元气,等它又能重新跳动,忘川主便仰额,将自己的心吞了下去。 随之,无数缀着光彩的陨星坠入长安,就连长安城里最犄角末微处的草木、最昏暗繁生的鼠辈都在这夜迅速经历着衰败,忘川主因此恢复了些许心力,直至带着丧气的风吹散了忘川主束起的乌发。 瞧见自己鬓间有一缕发已然发灰,他知因短短又冗长疲累的百年间,种种变故已经叫自己不复从前了。 第43章 交恶 “哥?” 夏意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夏观瞻心中一惊,脚下也开始塌陷。夏意见状忙向夏观瞻跑来,身子却已然跌入新生的深渊。夏观瞻绝眦瞪目,扑身过去就要救人,与他在深渊里相互够了许久,终于捞住了往下坠的人儿,可下一秒,深渊底下的手却戳穿了夏意的心胸。夏观瞻惊恐万状地落了泪,想要抓紧眼前人,眼前人却再次破碎了……否极泰来、盛极而衰,七八星天外,何处惹尘埃? 难得地倒下睡了小半天,再醒来时,才回胸膛的心实在叫他慌乱,想起过两日便是夏意的生辰,夏观瞻披上风毡走回庐子里给自己煎茶。 庐里窗明几净,“别有风味”的魏琳余曾有过熏死帐下僚兵的战绩,可就连他进了夏观瞻的庐子都是自己主动要口含檀香,以免太过自惭形秽。 见手边还有些养壶的茶水,夏观瞻拿起养壶笔蘸了水,在几案面上写下两个字——夏意将及冠,表字他早就跟夏观瞻讨要过了。 这时,神鹤飞落在了夏观瞻的庐里,丢下一颗眼珠正好滚进他方才写的水渍里,便又飞走了。 夏观瞻盯着那颗眼珠久久,抬手唤神鹤回来,将它打了一顿,后才骂骂咧咧地将庐子收拾干净了。 未至宵禁。 夏观瞻得了清闲和神鹤的传讯,外出会客来了。 天大地大,山高水长,夏观瞻竟跟天子妾在长安酒肆的二层阁楼上一起涮火锅。绿蚁醅酒,红泥火炉,暖热将空气烧出了弯度,以致夏观瞻对面的美人都叫人看得不大清楚。 近些时日,天子妾武才人眼耳之间陡然横生出一道千思红线般褪不去的印记——数月前,本寄在狮子骢身里将养的骨逢逢才被送进皇城,便险些被皇上新宠的才人给剌了脖子。骨逢逢瞧着才人的薄情性子跟夏观瞻倒很有些相像,索性就又附进了她的身子里,也算是一种靠近。 与他有关的,他都爱沾染。积重难返,秉性难移。 才人颇殷勤地给夏观瞻夹了块涮好的青笋,手上微抖,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情难自已的。她瞧向夏观瞻时,那双内里长媚痣的眼还是骨逢逢的。 才人:“大主又清瘦了。” 夏观瞻:“你却还活着。” 才人:“我作骨逢逢时,有人在我的丧礼上哭么?” 夏观瞻:“至今还没有人留意你已经死了。微贱如斯,哭你做甚?” 才人:“连大主也没有?” 夏观瞻:“笑话,我为何要哭你?” 才人:“我是大主的眼啊。” 夏观瞻:“呵……” 才人:“是了,我是大主的眼,他是大主的心,心疼才打紧,眼疼算什么?有人疼的,才矜贵,就如他一般。没人疼的,便只能自己争气了,就如我这般。他一个魂魄不全的人,能再活几年?” 这时,长安城落着一场不大绵柔的雨。嘈嘈切切,扰人心智。 见夏观瞻没有动碗里的青笋,才人只以为他不爱吃,便又夹了块山笋尖给他,“若我再杀他一次……” 夏观瞻闻言,一把抓住武才人的手,摁进了火锅的沸水里。武才人疼得咬牙,想带着他一起挣脱滚烫,却撼然不得动。 才人:“大主以为自己还能从我手里再救他一回?我那时让着大主,大主以为我如今会让第二回?” “让?”夏观瞻像是听了什么张狂的笑话,一指指向窗外。 阁楼二层外,雨打槐树叶,酒肆前的槐树失了装扮,叶子经雨打后,又被风吹进了泥地里,再不得翻身。 夏观瞻:“你看,风让叶往哪儿吹,叶就要往哪儿吹。从前过往,从来都是我为风,你为叶。骨逢逢,你今日敢邀我,是寻了什么保命的法子吧?” 才人:“我是大主的眼,大主知晓的,我又何故懵懂?不正是甘山山君吉胡嘉嘉将她这亲儿子卖了的么?大主杀不了我,我却能救他!大主做不了的事,我却能替大主做得了!” 夏观瞻松了手:“你求什么?” 才人:“大主为风,我为叶,可我亦为你啊。我不杀他,却也求大主别杀我,再求大主别为了拉我下水,害了自己……” 人若是沾了深情的边儿,就总叫人瞧着他像是还不算太坏。 第44章 生辰 夏府里灯火通明,正为夏意明个的生辰宴做置办。寿星觉着今个日头里还没怎么见着哥哥,见哥哥房中还亮着灯火,这便叼着根草根贼似的跃上夏观瞻的窗台,却没在屋内见着人。夏意刚要抬脚往里蹿,腰上却被外力抱带了出去。夏意颇为惊诧,竟是夏观瞻抛出的一根缂丝大带将自己卷到了他跟前,自己却还一直以为哥哥是蒲柳那一卦的。 夏意:“哥去了哪儿?好半天都不见人。” 夏观瞻:“所以你闲得来我这处倚栏杆,几岁的人了?” 夏意有些悻悻地抓起腰间的大带瞧了瞧,见大带上隐隐绰绰地还绣了两个字:“这是……‘安吉’?” 夏观瞻:“明日你成礼,送你的小物,革带太过拘束,大带方轨正直就好。‘安吉’就做你的小字,你愿不愿?” 安且吉兮,七兮、六兮,不如子之衣。夏观瞻还愿夏意安康又吉祥。 见夏意久久地低头不语,夏观瞻竟有些受挫:“不愿?那就再……” “谁不愿了!”夏意陡然抬头,很是欢喜霸道地将大带分出一些,也圈了一圈在夏观瞻的腰上,“没比这更好的了!” 夏观瞻闻言,头上的发簪顶着大冷的天又悄悄开了花。 他说:“那就好……” 然则,夏意在生辰宴后,便无故大病了一场,好容易他好了,夏观瞻却落下了心病。 安吉,安吉,是夏观瞻的意愿,可到底还有天命在夏意的头上乌云似的盖着呢。夏观瞻倒不是忌惮天命,可不在算计内的事终究是有些麻烦的——掌控欲太强的人会想要天上的风,都只按照自己心里的模样去吹出方向和形状。 夏意只当自己是伤寒愈,前尘过往和夏观瞻的步步安排,他依旧浑然不晓。 这日,他正与夏观瞻坐在院里听菩提果子将九说池水砸出的“叮咚”响,见身旁的人皱起了眉,这便伸出两指给人顺顺眉,又献出一记笑来给人顺顺心,因初愈,声音还有些哑:“哥,咱们家最近似乎总有些玉兰花香。” 夏观瞻半真半假:“咱们家里不植花,是阿晖买的香。” 他望了望九说池,夏意生母吉胡嘉嘉的下半生全藏在那两朵玉兰花中,虽被喂了九说池的鱼,却也溯进了先前不为人道的归宿逆流之里。 夏观瞻得去伸手翻翻看,才好知道自己要为夏意书写出什么…… 第45章 萧衍之母 唐前百年,南兰陵武进县有大户萧家,家主在个青天白日,于半山坳上给自己捡了个夫人。 这个娃娃脸的夫人也实在知恩图报,整整怀胎十八个月也没给丈夫生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南兰陵人常道萧家小子九成九点九是个马中赤兔、人中吕不一般。 萧家家主见状也日理万机得起劲,他披星戴月地开始给自己造塔,只因怀疑自家夫人会给他生出个类哪吒,那他不就是类…… 只是多日的自作多情终究是错付了,萧夫人于次年在同夏里三宅桥,替丈夫生了个手里攥着颗玉兰花籽的凡胎小子。 萧夫人瞧着小子、小子手里的花籽,不知叨了句什么,像是要哭又不肯哭,随后便血崩了。那阵仗实在回天乏术,她骤然就瞌了目,一如武进县道上被车辕碾过压扁、又经风吹日晒成了干的小鸡仔,死得太过透彻。 小子无状,被人抱着在娘亲灵堂前哭得脸上姹紫嫣红。为的不是生养自己的人死了,为的是嘴里没奶吃,肚子饿极了。 萧家家主也哭了,哭得还挺像个娘们,令人生厌。他为的,确是这个亡妻,也为的自己。 他已克死五任妻: 元妻是吃了碗馄炖,噎死了;续弦是夫妻床帏事不和,羞得将自己吊死了;再续的是看戏笑太癫,笑死了;此后,萧家家主已然声名远播,他的第四任是在得知自己被穷痨爹娘卖给克妻专业户做妻时,坐帐时给活活吓死了;直到现在这个白捡来的,又…… 总只剩下个他,命硬得被雷追着劈都劈不出哪怕是一丝缝来。再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到了这时也该对自己心灰意冷了。 不愿再祸害他人,那便祸害祸害自己吧。家主既知萧家已然有后,便再无后顾之忧,提笔给小子赐了名,将小子掌中的玉兰花籽在小子娘墓旁种下,后揣了瓣破碗,甩手出家苦行去了。 又过了些年头,那玉兰花籽已然顶天立地,任劳任怨地替小子萧衍尽孝,为他亡母的大地魂归处遮风挡雨。 等到萧衍长到一十有三的年岁,已然成了看杀卫玠,掷果盈车的模样,以至于旁的孩子在这年岁是祸害乡里,只他是被乡里祸害: 那年萧家向族君南梁主进岁币,路径青岔山,结果前脚甫一入住,后脚便跟上二十来个男男女女。 伙计:“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匪首:“打劫!” “诸位落难却别为难店家,随便劫货却莫伤人命,”萧衍忙乖巧配合地将岁币全摊了出去,“财,我有!” 匪首:“我们只劫色!” 萧衍认认真真地叹服:“额……没成想诸位还是不见钱眼开的好汉。” 匪首:“色,你也有!” 萧衍:“……” 设若不是萧衍那遁入空门的和尚爹给他留下的那几个仆丁还颇有些用,那次他怕就要被人成功劫走并残忍祸祸了。 此遭变故后,萧衍便养了只大犬傍身,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美男,只于同年三月亡母祭,他才终于肯出门透透气,并于亡母坟冢旁的月夜玉兰花树下瞧见了位素衣美人。 手里牵的大犬嗅着味蹿了出去闻美人。至于萧衍,他的心,随他的犬,去了。 这月下美人,他见之心中甚倾,乃至心中畏惧、自惭;乃至不敢追随,不敢靠近亦或长久注目;乃至此后数年,萧衍因再未见过这位素衣美人,所求不可得,病中惊卧起,一个咬牙,便也拿了瓣碗,也去顿悟去了。 是以南兰陵人常道又道是:听过秃头祖传,没听过出家也祖传的。 南兰陵垂涎萧衍的老少娘爷们眼瞧着他被剃成个鸡蛋,哪个不锥心?哪个不觉着棘手?自己喜欢的男人出家成了和尚,难道自己要尝试着与佛祖抢男人嘛? 原本,大家见到萧衍时都是打家劫舍的悍匪一般,如今却因时常看着木头一般的萧衍在一个木头做的男人跟前跪得真心虔诚、一心一意。渐渐的,倒也心平气和了,心想着与其到最后便宜了其他人,那也还不如将萧衍献给佛祖了。 万事都是这样,即便当时是如何的踌躇满志,一旦思虑久了,耽搁久了,渐渐便就全淡了,“一波三折”总比“一蹴而就”叫人的血容易凉下来。心不驰神不往时,就能有的放矢了。 如此,萧衍就成了乱世里被频繁更迭的君王,被人深刻地认得过,又被人随意地抛诸脑后了。 又过了些年头,那株玉兰树下的坟冢已然默默无闻地空了许久。 吉胡嘉嘉在此昏睡十几年,张嘴打了个哈欠却险些被噎死。原是那时被萧家请来的行丧人入殓,嘴里给塞了颗蝉形的青白玉晗。本想丢到一旁,却想着自己如今不比在甘山做山君了,身无一物,实在应该留下这块青白玉以傍身,哪怕将来找到儿,给儿卖钱打酒喝也是好。 今次彻底醒来,身旁坐了个大和尚,说是萧衍还俗前的师父。 吉胡嘉嘉:“慢着!慢着!‘还俗前’?他图什么啊?” 大和尚:“吃好喝好,长生不老,管他图什么呀!” 吉胡嘉嘉:“……” 本心来讲,这大和尚长得实在是不错,身手还好,就是性子不大像话,佛经论点无一精通,精通的却是烤兔子、烤山鸡、烤鲫鱼、烤鸟蛋、烤地瓜,烤所有。一身上串下跳的本领武艺也全都用在了撩骚上。惹得青岔山十里八乡的汉子,年纪轻轻就因日月星辰地追杀他未遂,提前磨碎了牙、不便了腿脚。 如此一来,青岔山里最为标致齐整、最叫姑娘们心驰神往的男人,倒只剩大和尚这个只能看、不能动的出家人了。 经大和尚的口,吉胡嘉嘉才知自己睡着的这些年,老天爷给萧衍的人生安排得很是大起大落。关于天意弄人这件事,吉胡嘉嘉已然因自己身上的各类事故,信服得五体投地,要是有什么创意大赛,她能把裤衩当了买老天爷赢。 大和尚见吉胡嘉嘉想什么想得入神,自己也看她看得入神,原本捏着佛珠的一双手一捧青春登徒脸,桃花花的眼里似能伸出只手来勾住吉胡嘉嘉的下巴,再摘了她发间的玉兰花来调戏,毫无为人授业师的气质浑然天成。 他又一笑,瞧着很是勾引人来做些坏事:“阿弥陀佛,小僧法号飞光,今后该唤姑娘什么呀?” 吉胡嘉嘉:“爹。” 飞光:“……” 如今细细算来,吉胡嘉嘉与大和尚飞光在青岔山结伴讨生活已有月余。飞光时常带着吉胡嘉嘉上山下乡、撩鸡斗狗,一僧一俗,云中骑白驴,水里摸黑鱼,过得很是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只这不过些许的时日,吉胡嘉嘉身上从前那些碍于当山君拘着的性子,已经被他开发释放得一塌糊涂。若不是大家知道飞光铁了心要成佛,简直要怀疑他这是要培养吉胡嘉嘉陪他做雌雄双煞。 吉胡嘉嘉自己也偶有疑惑,怀疑飞光是为躲避苛捐杂税才出的家。又不知道萧衍做和尚时拜飞光为师,是瞧上他什么了,烧烤做的好么? 飞光却一指自己脑门说自己天生长不出头发,老天给指的路,不做和尚实在辜负和可惜。 今日,大和尚飞光又要带吉胡嘉嘉上街摸骨算象讨生活了。 生人、活兽皮相易变,骨相却不易变,骨骼之于血肉,犹如拔地栋梁之于大厦。古语有言,相人之身,贵贱祸福定于骨,奇人异士通过摸人骨骼脉络可以预测生人之后的命与运,格与局。 吉胡嘉嘉瞧了一眼光头神棍:“怎么玄学的东西,大师也会?” 飞光:“晨间采药被勾了袍子还没来得及补。世道艰难,养家糊口,什么都得会点……哎呀!” 飞光走路很是有些矫揉造作,昂首挺胸得像个正人君子,以致脚下生了根碍脚的藤蔓,他都未能瞧见,一朝被绊倒,竟变废为宝地将藤蔓的分叉细枝捡了起来,扣袍子。 吉胡嘉嘉一双想扶他而未遂的手落在空中不上不下,便索性抱拳:“大师多才多艺,简直妇复何求了。” 飞光:“正是了!” 从青岔山进城里,水路倒是不慢。 与吉胡嘉嘉刚至水岸,飞光便就突然长到了地上,拔不起脚了。吉胡嘉嘉随着他去瞧。 果然! 水岸西侧有个被石壁挡住的浅水湾,几个老少女子正静静地握着丝瓜瓤就着草木灰洗衣裳。隐蔽如斯,设若不是个实在目光如炬、耳听八方的,当真是不好发觉。 飞光垫着脚站在河岸左右摇晃,艰难地拿眼在老妪堆里揪出个年纪约莫十五六的姑娘,随即一捻佛珠,清清嗓子差点和谱唱出来:“阿弥陀佛,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记得嘛?姑娘,你叫什么?家住青岔山哪里?可有婚……” 这些话,吉胡嘉嘉初清醒与他相对时,他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落。当时还弄得吉胡嘉嘉有些怕,立时抽出耳边的枕头,差点就将他闷死。吉胡嘉嘉也是过后才发现,他是将这些话当成旁人见面问候的“阿弥陀佛”说的,可他也不是不挑,对着老人、男人他就端庄得很。一言不发、天机不可泄漏。 懒得再听他卖弄风骚的呱噪,吉胡嘉嘉一个手刀便将飞光敲晕了拖向水岸另一侧。 水岸的斜坡上搁着个竹筏,吉胡嘉嘉揪着飞光踩了上去,再一撑杆,竹筏便从斜坡上轻滑进了水里,行了出去。 未几,飞光被冲上竹筏的河水激醒,坐起盘坐,一摸脖子,满脸的愁苦和绝望:“嗯?阿弥陀佛,咱们什么时候上的筏子?嘉嘉,小僧身子怕是有什么疾恙了……” 吉胡嘉嘉闻言发了急:“怎么了?” 飞光:“小僧也不知怎的了,最近总是无故犯晕,晕完就脖子疼。” 吉胡嘉嘉心虚起来,一摸鼻子:“我想应该是大师每天虽然都只翻半页不到的佛经就明着是打坐,实则是睡觉去了,但也着实辛苦了……” 飞光,一个和尚,瞬间就被个俗人给讲得顿悟了:“阿弥陀佛,正是,正是……那怕是以后连半页的佛经都看不得了……” 吉胡嘉嘉闻言,抬头望天,发自肺腑地觉着佛主若真收了飞光这货入法门,真是如何顶尖的大慈大悲啊。 眼见吉胡嘉嘉撑着竹筏辛苦,飞光即就起身将撑杆接了过来。 吉胡嘉嘉:“不用,我得动。” 飞光:“阿弥陀佛,这里景致将将好,咱们即便不能谈情说爱,你也得给小僧个讨好你的机会。” 这和尚有千般万般的不靠谱,可总有几样可圈可点的优点好处。其中一处:帮了你,爱护你,却总叫你觉得是他占了你的便宜,以便你宽心。 未几许,水流已然抨急,飞光将撑杆放置一旁,任水流引诱竹筏向何处。竹筏过处,确如飞光所说,景致将将好。 几列花鹿饮水寒涧,一只神鹤扫尾云间,眼见着两岸的青山大树向身后挤了过去,却只觉眼前的都是开阔与壮烈。 这里头顶的太阳热烈,脚下的水波温柔,都像极了甘山。 吉胡嘉嘉一掀裙摆,肆意一坐,复又侧身躺在竹筏上,一手撑着头,瞧着脚边的飞光。 和尚迎风立着,虽被迫地此生未能体会过风吹过秀发地感觉,却时刻不忘骚柔摆姿态,手捻佛珠,鼻尖对着风,嘴角含笑地似乎就要随风圆寂去了。 飞光:“阿弥陀佛,逐彩云,化华春,将回日月先反掌,欲作江河为画地……” 吉胡嘉嘉:“这是大师自己作的诗?总觉得太过熟悉,抄谁的?” 飞光眼见河底扎了只张嘴的河蚌,立时就下手抄了上来,扬起来对吉胡嘉嘉一脸的笑:“阿弥陀佛,小僧抄蚌的!” 吉胡嘉嘉:“……” 她怕眼珠翻得太过明显,索性就瞌了眼。 飞光:“阿弥陀佛,这世上好听的曲子、好听的诗词、好看的景致、好看的人,都能叫人似曾相识……嘉嘉想什么呢?” 吉胡嘉嘉:“人……” 飞光:“情郎?” 吉胡嘉嘉:“儿子……” 第46章 帝王命 飞光:“阿弥陀佛,原是萧家的小爷、小僧那还了俗徒啊!想他怎么从不肯去见他?” 吉胡嘉嘉摸了摸头上的玉兰花:“是大师救我出六尺之下的尘埃,我不愿诓骗,萧衍的前世是我大父,为我祸害,是被我烦死的,这世成了我儿子,我得偿还,不该再去胡搅蛮缠他……” 飞光大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听了这样的伦理变幻也只是低头,想了半天:“阿弥陀佛,那行!” 吉胡嘉嘉一怔,也不知他说的这个“那行”是何意思。 只见飞光伸手一捞卷住了袍子前襟,在兜里掏些什么。他这兜里是个财神的聚宝盆,锅碗瓢盆、鸡蛋瓜果、胭脂水粉、刀枪剑戟……没有他没有的,只有造物主还没造出来的。 眼看竹筏就要被飞光的宝贝们压沉,吉胡嘉嘉忙伸手阻止:“若说大师心如止水,四大皆空,连我膀胱怕都不信……” 飞光:“阿弥陀佛,止与不止、空与不空的,只唯心,不唯物。富甲四海的,也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也能富甲四海。小僧在俗家时有个小友,他父亲留下万贯家财,撇了他娘和他,又同旁人生了个小儿子。待他父亲肺痨死后,我那小友有些伤心,便花了重金买了父亲生前画给小儿子的五蝠图,当是父亲送他的。那小友富佑江东,却只能拿钱财买父亲爱怜,他又算有什么了……” 飞光本已停了手里的动作,才将嘴里的说了,便觉得冒失,好似家猫拉屎埋粪似的,想将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同埋去哪里,故意又埋头在兜里找些什么。 吉胡嘉嘉不大耐烦了:“大师是想叫我瞧什么?” 飞光:“哎!找到了!” 吉胡嘉嘉瞧出了飞光给自己献的宝是根玉兰花枝:“额,请教大师了,这是……” 飞光:“萧衍呀!” 大略猜出九成九是什么障眼把戏,吉胡嘉嘉刚要张嘴推拒,飞光却已将枝桠扔了出去。瞬瞬间,只见大了吉胡嘉嘉半个身子、长着与吉胡衡臣和萧衍一个脸蛋的汉子便摔进了吉胡嘉嘉的怀里。 只是也不知是枝桠的法术未到,还是在飞光身边待久了,把戏汉子顶着的竟是个看起来有四百斤的秃头,还对着吉胡嘉嘉就是湿腻腻地笑,猪对糠是怎么笑的,把戏汉子对吉胡嘉嘉就是怎么笑的。 吉胡嘉嘉心里已经有些发抖,只默念“不要,不要……” 汉子:“娘~” 还是叫了出来。 吉胡嘉嘉终于忍受不了,手臂一挥便将怀里的秃头胖子掀翻在外,冲过去摁住飞光就打。 吉胡嘉嘉:“混账老秃!老子今天不打得你跟我叫娘!” 飞光:“阿弥陀佛,小僧好心帮你……啊~呀~咦……” 如此,飞光的惨叫连成了青岔山里的一首新山歌。 拳打脚踢的时光总是飞逝,早辞青山彩云间,轻舟已过千万重山。 被吉胡嘉嘉揍得五彩斑斓的飞光猥琐地立在竹筏一侧,腮帮肿得好像两侧各塞了一把糖的松鼠。明明偷瞧了吉胡嘉嘉,却因赌气故意不同她说话,就等她来找自己。 吉胡嘉嘉看着手里枝桠,觉得老大没意思,便去扔到了飞光的脚下:“大师,诵经都没见你这么勤快过,这里的水顺着,又急,用不着你撑杆划竹筏……” 飞光:“阿弥陀佛,小僧爱划竹筏!行不行!” 吉胡嘉嘉:“行!” 可她到底还是主动和自己说话了,飞光伤疤未好就忘了疼,将撑杆一扔,拾起脚边的枝桠进兜,又向吉胡嘉嘉身边靠了靠。 飞光:“阿弥陀佛,你要是再这么打小僧……” 吉胡嘉嘉:“你就怎样?” 飞光:“小僧就再不带你出来玩了!” 吉胡嘉嘉心里准备咬人的母狼闻言不禁叹了口气,飞光这和尚做不来菩萨的觉悟,却得了一副菩萨心肠,他对旁人最大的惩罚,也就是“小僧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她从飞光的兜里拿出两颗鸡蛋剥了壳,给他熨贴脸上的伤,“从前有人说的,这样脸上的伤能好得快些……” 飞光:“嘉嘉,你待小僧这样好,小僧以后尽量不跟你生气,贪念嗔痴……” 这和尚也太好哄些了,吉胡嘉嘉狠狠骂了自己混账:“你忘了这都是被我打的?飞光大师小的时候,是不是没什么人疼?” 飞光:“……” 故事里的人说着故事里的自己,一是怕憋死,二是怕遭人同情。 小飞光的父亲与他小娘私奔后,他亲阿娘拿他当崽种记恨,便不大搭理他了。然则,他有钱有闲,又很有思想,像他这样从不用为生活琐碎所迫,但家庭生活又不大幸福的人,难觅就走上去思考一些超脱的人生意义与真谛的道路,那张买来的父爱,终究叫他觉着自己孑然一身,无枝可依,无可被依,遁入空门简直一气呵成。 如今被人关心,飞光实在感激涕零:“嘉嘉,那也没什么打紧的,小僧现在……” 吉胡嘉嘉:“可我从小有人疼,哇哈哈哈哈哈……” 飞光:“……” 他要被气死了。 二人进了城,飞光在桥边给人摸骨化缘。苦口婆心,一一点化。 吉胡嘉嘉一直没能改了在甘山做山大王的心态,坐在桥头,一脚点地,一脚踩桥,一手撑额,一手绕发,一双眼,除了飞光,谁都睥睨。 如此,一天下来,意外收获民众自觉献出的大量过桥费。不劳而获到飞光都要眼红。 待到近黄昏时,飞光因摸骨摸得五指快要磨出包浆,这便收拾了一身的疲累,带吉胡嘉嘉买烤鸡吃去(注:佛门僧人在这个时期还是可以吃肉的)。 落日余晖彤彤,桥下的吉胡嘉嘉与飞光蹲在河边抖抖擞擞啃烤鸡,乍一看,很像两只猥琐的黄鼠狼。 吉胡嘉嘉:“飞光大师往常可曾给我儿摸过骨,算过他今生的命?” 飞光:“阿弥陀佛,自然摸过,萧衍生得鹏骨,天分高,好逍遥,是个胜在谋略的人王之相,也是个一人登顶之命。” 吉胡嘉嘉:“我儿是个帝王命格?” 飞光:“却也祸福相依,佛门之间几进几出……” 吉胡嘉嘉想着,他做吉胡衡臣时护得她颇为细致周全,这世也该自己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我儿依福就行,祸我想法子替他挡了……”。 飞光:“阿弥陀佛,嘉嘉,小僧不知你从前是怎样的,只是进了一次土,埋了那些年,你如今大略也只是个常人了,天衍的祸福,一真一切真,万法亦无滞,谁也假替不了。” 吉胡嘉嘉不善无度、甚嚣尘上的野狼性子到底未被吉胡衡臣教化完全,闻言很是张狂地笑了起来。 吉胡嘉嘉:“有这话?我可不服!” 飞光:“阿弥陀佛,不服?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又要如何反掌日月,画地做江河?” 吉胡嘉嘉:“有些姑娘是糖果蜜饯胭脂水香做的,有些姑娘却是韧皮利牙铜皮铁骨做的,各人命有时差,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大师可知我儿心里有什么所求的?” 飞光:“阿弥陀佛,帝王命格的人,求天下?” 挑了个月夜,吉胡嘉嘉潜入萧府。熟门熟路。 屋檐之上可见萧府大而方,之中植了一棵白花玉兰,却是个望梅止渴的物件。 吉胡嘉嘉初落青岔山时,飞光花大价钱给她买了笔墨,她学着吉胡衡臣从前那样描摹玉兰花上月,每一笔急缓顿挫的着墨都是赎罪。 也是那些时日,吉胡嘉嘉与飞光落脚的山庙门环上每夜都被人绕一只玉兰花。既然人家是打算偷着献殷勤,吉胡嘉嘉也就没去探究到底是谁。只是那夜踏门而出洗砚台,正好瞧见了萧衍正捏着朵玉兰立在门旁,正要把玉兰花绕上门环。 吉胡嘉嘉也不是攮不透心头肉的傻子,萧衍当时那痴心模样和当初的自己待吉胡衡臣时有什么差别?如今二人虽是异地而处,这错却还是一模一样的,且更加人伦罪孽。 萧衍如今,松着胯坐在玉兰树下的交椅上。 出过家的人本该是清和平允、尔雅温文的,可萧衍遭一番佛门洗礼,还俗后反倒同过往天差地别,倒行逆施起来。他一双眼狡黠又漂亮,像极了一匹元种未定,半昏半醒的野狼。 想来这个住着未来大帝的萧府里的暗潮涌动,是会叫人面目一新的。 萧衍腿上和脚边各趴着一位素衣和红衣的美人,只是素衣的美人一身艳俗皮囊,着素衣却很是不配了。 吉胡嘉嘉心情有些复杂,秉性遗传好似照镜子,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也跟自己一样也是个色中饿鬼来的,可若是像吉胡衡臣那样不近女色,看一切,一切都是石头小草的高洁模样,似乎也怪叫做娘的操心的。 萧衍:“把稳手里的弓/弩,我让你们射哪儿,你们就射哪儿。” 萧家院中立了二十三个背箭轻候,听了萧衍的话都是从风而服,弓弦箭指萧衍手指的箭靶。二十三把箭,箭箭无虚发,将箭靶穿得通破。 “有些准头,”萧衍再一指正卧在墙角酣睡的大犬,“那儿。” 轻候们先都游移不定,可终究还是叫那头跟了萧衍多年的大犬死成了个箭靶。 萧衍伸手将额头的发往后拢了拢:“是谁?” 二十三个轻候,大犬身上只留了二十二把箭/弩。 萧衍移步向那个长了串慈悲心肠却不肯听命的轻候,又从这轻候背后的箭篓里拔出了一根,抬手就将人穿吼戳死了。 月下,他一个人的影子便能笼罩整个萧府跪了一地的人。 他可是强大的高门子弟啊,他可是乱世的枭雄啊,他喜爱极了一手遮天,他想极了能一手遮天。一手遮天的感觉太美妙了,最高的山巅就是属于强者的,这世间的额横撇竖捺的形状都该由强者定义,不然强者何所谓强者? 萧衍:“你们,要听话~” 他打了个哈欠,似乎已然兴义阑珊。 地上的人见状都舒了口气,哪个不想现在就回家洗洗睡?与萧衍这样心神不定地相处,实在比盖长城堡垒还累。只见萧衍起身搂住了身畔素衣美人的腰,将她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胯,满眼地被取悦。 萧衍:“你怎知我对穿素衣的女人牵肠挂肚?” 素衣女:“参军被个素衣女子勾过魂,咱们三桥宅谁人不知?” 萧衍:“好~” 萧衍鼻尖嗅着素衣女子脖颈间的香粉,再一心二用地腾出只手,手腕轻转,指向弓/弩轻候,再引他们的眼落至素衣女子的心口:“这儿。” 众人惊,却无人再敢悖逆萧衍。 一根箭弦从素衣女子的心口贯穿,几乎也要刺伤后方的萧衍。 朝为红颜,夕为白骨,那位素衣女子还未从萧衍挑起的情/欲中跳脱出来,顷刻之间便就死在了二十二根弓/弩/箭之下。 吉胡嘉嘉再瞧一旁的红衣美人,眼见着美人登时就裙下一片尿渍了。 她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亦有些自责。 孩子还是要父母带的,这些年抱着不愿骚扰之心,任由萧衍自行疯长,竟一不小心叫他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辣手变态。 萧衍:“来了?” 吉胡嘉嘉闻言,还没惊个完整,就被萧衍握着脚踝,从玉兰树旁的墙头上拉了下来。身姿轻逸一动,撞下玉兰树上被殃及池鱼的玉兰花瓣。那些玉兰花本还有些含苞待放的,经这一撞,竟都开了苞地落进了萧衍地怀里。 同玉兰花一同落进萧衍怀里的,还有一身素衣的吉胡嘉嘉。 月下玉兰潇潇簌簌落响声于地,如孽缘,在呜咽。 萧衍:“我小叔派来的刺客都是你帮我挡下的?图何?瞧上我了?” 吉胡嘉嘉:“萧叔达,我幼时受过你家恩惠,此来报恩,助你功成!” 第47章 乖戾 那时,飞光一时等不到吉胡嘉嘉,甫一偷瞧萧府内院,又见满地的人血,以为她是怎的了,这便摘了身上的佛珠,也不念阿弥陀佛了,一路近乎打砸抢地闯进了萧府要人。以至到了最后,这些日子摸骨赚的银两大都被萧府管家讹走,做了理赔。 现下,飞光正躺在一破庙里看月亮、啃烧鸡、拍着大腿将佛经哼成小曲儿。身前还摆了几柱不知何时买的新香。 吉胡嘉嘉见此很是在心里赞叹了一把飞光,才与人打了一架,还又破了财,现在就能稳准狠地做到附庸风雅、不拘一格,原来飞光当真是个生死看淡的佛门大师? 她上前,亲亲热热地抢了飞光手里的鸡腿,“吃独食?大师今日实在暴躁了,萧衍能拿我怎样?我可是他亲生的娘……” 飞光:“阿弥陀佛,你顶着一张吃了人生果的女娃娃脸,小僧想着你又不能与萧衍说你是生他的娘,说出来谁敢信?又想着你是擅闯萧府,自然怕你被人胡乱拿了……” 吉胡嘉嘉:“他认不出我,还认不出你?你是他剃度教化的师父,他能不卖你面子?” 飞光:“那也得他肯认小僧……” 吉胡嘉嘉:“他为何不认你?” 飞光:“不知,自他还俗后就……” 吉胡嘉嘉:“你睡他女人了?” 飞光:“你走!” 吉胡嘉嘉瞧了眼飞光手上的伤,也不知他那时撞上了哪里,心头即热又愧,从他身上掏出些草药给他包上。 吉胡嘉嘉:“肿得跟猪蹄似的,你当时不如就这么掏出手来馋死萧府那一干不中用的。” 飞光突然正经看起了吉胡嘉嘉:“阿弥陀佛,嘉嘉你要如何助萧衍‘功成’?” 吉胡嘉嘉望了把头顶的月亮,心中笃定得正经:“偷人~” 飞光:“阿弥陀佛?” 吉胡嘉嘉:“南梁与北魏早晚要在淮河碰上,南梁眼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统领水站的将领,北魏不是有个大将钟约么,我去给萧衍偷回来!” 水阎罗钟约与北魏帝拓跋宏是连襟,还有拜过把子的过命交情,如今被北魏人当颗万年灵芝供着,南梁的高官厚禄自然贿赂不了,如何策反这个水阎罗,吉胡嘉嘉心里有数没底。 加之,掰扯政局这种大业,就得看谁势大,从前得过势的人想复古,现在得势的人想维/稳、还没得势的人就想造反。萧衍一族倒是势大又想造反,可这把帝王座寥寥唯一,吉胡嘉嘉却并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稳稳地搬到他跟前去。 毕竟她从前只需面对小二的贪吃,老三的无脑、小九的爱臭美,诸如此类的杂碎…… 飞光:“阿弥陀佛,嘉嘉别忧,万事小僧陪你。” 吉胡嘉嘉:“不问其中困顿险阻,就说要陪我?” 飞光:“小僧陪你。” 吉胡嘉嘉:“大师为人也忒好。” 飞光:“小僧为人不好,只是对你好。” 吉胡嘉嘉:“……” 讨女人欢心是门手艺,学得不好的,手里的筷子都是单支,以至没饭可吃便就倒成了路边的饿殍;学得好的,便就是老天爷赏饭吃;飞光不用学,这门手艺于他来说,比他兜里的梳子还显多余,因他是老天爷喂饭吃。 吉胡嘉嘉莫名脸红了。 飞光见状,心里一震,这世上实在没有什么是“莫名”的,种豆的老农深秋挖出的豆果,哪是莫名凭空就有的?那是他春分种下了因。只是到了时值当秋,老农没去想春天的事罢了。 吉胡嘉嘉:“飞光大师,我是心定了的……” 听到这里,飞光手里的佛珠捻得更快了,他觉着自己和吉胡嘉嘉的情分确实也算不得浅显了,自己虽是个和尚,她又是个小怪,可终究是孤男寡女,日夜相处了这许久,难免……但这种事不该由姑娘家来说,姑娘家都那样自傲。 吉胡嘉嘉:“大师对我这样好,我自然想常常地同大师一道。” 飞光嘴里的话几不可闻:“还俗这事……” 吉胡嘉嘉:“大师,我向你保证……” 飞光:“小僧明白,也信你,既然这样……” 吉胡嘉嘉:“我保证以后有我一碗饭吃,就有你一个碗刷!” 飞光:“……” 他没能想到自己做了大半辈子渡人向善的孺子牛,却捡下了吉胡嘉嘉,这么一个吃进去的是奶,挤出来的是草的奇女子。 心头像是被人剜去了一些滋养它跳动的油,他摸了摸口袋后便不去想了,一扯僧袍的前襟,在香前拜了起来。 吉胡嘉嘉:“大晚上的还拜佛祖,大师今日虔诚到反常了……” 飞光:“阿弥陀佛,虔诚够不上,若是人人真心虔诚,全依佛祖教义行事做人,估计就没几个人有跪在这里的必要了。” 吉胡嘉嘉:“也是,佛祖割肉饲鹰,真心虔诚的,就该刨了自己的骨头做成一百零八颗珠子,每天捻着念佛经……大师今天还做了别的亏心事?” 飞光被手工艺品变态爱好者吉胡嘉嘉吓得骨头发冷:“阿弥陀佛,你若喜欢这些别致的工艺,小僧以后买给你,实在不行,小僧的舍利都给你,只是这样的话切莫再说了……”飞光又合掌伏下去拜了拜,“小僧拜,是怕有些人拿了小僧的钱,有命拿,没命花。” 原来是在跟佛祖告萧府管家的状。 吉胡嘉嘉不大瞧的上:“人间信徒千千万万,时时刻刻有所求,佛祖哪有闲空管你这些小菜官司!” 没几日,便有传闻说萧府的那个讹人管家在置买府上用度时,被路上的牛车挤进河里给淹死了。 自此吉胡嘉嘉嘴上虽骂着“飞光,你个死妖僧”,手上却再不敢抢飞光手里的鸡腿了。 飞光见吉胡嘉嘉乖觉得可怕,倒吓得主动给了她鸡腿。 他想了想,没能忍住:“嘉嘉,你给萧衍画的大计呢?” 是夜,吉胡嘉嘉和飞光都被萧衍架进了府中。 飞光平时混吃等死惯了,日常起居按部就班得像个良民,如今月亮都被勾引得上了萧府的那株玉兰树,他又岂能不困得要捣蒜。 飞光:“三更云吐月,鸡都睡了,你儿子大半夜还不睡,这是要睡小僧么!” 吉胡嘉嘉:“你家弟子,月亮不如他想得圆,怕是都要发脾气,你还要跟他讲早睡早起?” 飞光看了眼一旁坐着的萧衍,只见萧衍倚在府中新凿的流水渠旁,将手中的杯酒放在流水之上,任杯酒随流水停在谁人跟前,就令谁人饮尽,行的正是曲水流殇的酒令。 飞光:“叔达,这是在做什么?” 萧衍捏了杯酒,慢慢灌了下去,故而许久才有空理会飞光的明知故问,“总不是在刨你家祖坟。” 飞光:“嗨呀,你个逆徒!” 见吉胡嘉嘉听了自己的话皱眉,萧衍故意又道:“我被人生,而无人养,自然懂不来尊师重道,飞光师父从前为我授戒时,便就知道的吧?” 飞光:“那时的事,为师也不大记得了。” 吉胡嘉嘉闻言眉头更是千斤重,只觉得这个儿子比她前世大父还能叫她气短。 吉胡嘉嘉:“人经凶年,也未见得全不见善果,心、身即便皆困于荆棘,若为道法所佐,被潜心教化都还不得成,我看还不如活埋了!” “说得好!”飞光扯了扯吉胡嘉嘉的衣袖,“也不知道他喝的那些酒烈不烈?” 吉胡嘉嘉 “这世上哪有烈酒,只有弱不禁风的男人,大师说这酒烈不烈?” “不烈!”飞光忙昂首挺胸,自证强悍威猛,“你才烈,还上头!” 吉胡嘉嘉懒得再搭理飞光,主动去瞧正瞧着自己的萧衍,原以为萧衍为吉胡衡臣托生,性情再怎样大转,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可如今这么一瞧,竟是连锅都换了? 吉胡嘉嘉:“公子深夜将我与飞光大师叫来,意欲何为啊?” 萧衍:“看戏。” 萧衍的指尖引着吉胡嘉嘉和飞光去看水渠尽头搭着的戏台。 台上一男一女正演着博戏,男为虎,女为猎。 才一眼,吉胡嘉嘉便心肺绞到了一处——台上男子,可比台下的萧衍更像吉胡衡臣。只是那容貌,瞧着是有人故意在他脸上刀削斧砍出来,供人赏玩的。 鼓点正酣,眼见着虎猎博弈,就要虎死,飞光倒“嗷呜”一声突然跳了起来。吉胡嘉嘉伤情正浓,旁的人又正看得兴起,大家都是心无旁骛,如火如荼,这下却全叫飞光吓得险些原地弹起。 吉胡嘉嘉:“大师蚱蜢附身了?” 飞光痛心疾首:“阿弥陀佛,坐了一地的人,全是没坐成菩萨心肠的,入戏山虎的人被打的疼啊!” 众人闻言转眼去瞧,果见山虎的戏人脚下略有踉跄。 大家都缺德时,没人说出来,那大家还以为自己真没缺德,可设若有人挑明了,那就不好再集体掩耳盗铃了。众人当下各个惭愧低头捻衣角,有的开始默默检讨,有的正在默默检讨,有的正在犹豫要不要默默检讨,又怎么默默做检讨,甚而预备要向大师求教,可抬眼就见大师似乎换了副嘴脸。 眼见飞光就要蹿出去,吉胡嘉嘉预感要被丢脸,她忙将飞光一把扯住:“大师要做什么?” 飞光:“放开小僧!小僧要做大胆的事情!” 吉胡嘉嘉:“哈?” “来,不要怕小僧,小僧很好欺负,姑娘来欺负小僧好了,”飞光对着入戏的女猎闪着一双心花怒放的眼,“姑娘,我们在哪儿见过,你记得么?来来来,小僧不怕痛,小僧不怕累,你来打小僧,打小僧啊!” 眼见飞光成了六七月的知了,吉胡嘉嘉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就又劈了出去。 如此,人也晕了,博戏台也散了,入戏的女猎及那个像吉胡衡臣的男虎也被萧衍遣走。 吉胡嘉嘉即便触景伤情,也未被个假货勾去心神,她瞧着瘫在地上的飞光,琢磨着要将他卷成个球,踢回庙里,可刚一撇头,却见萧衍正单手举着弩/箭对着自己的后背。 小子一双水润的眸子里,泡的也全是骇人的毒水! 她全当未发觉,只自顾将飞光落下的佛珠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中。 萧衍见状,似有了新歹意,他收了手中的□□,“你对我师父可曾心动?” 吉胡嘉嘉:“大师是我姐妹。” 萧衍:“……” 吉胡嘉嘉:“半夜把人拿来,就为这个?” 萧衍:“吉胡,我那死鬼娘大概十分喜欢你。” 吉胡嘉嘉:“抬爱了,你娘喜欢我,那你得喊我爹。” 萧衍一怔,却未着恼,他上前揉着吉胡嘉嘉的耳垂,吉胡嘉嘉正欲闪躲,却被他拦腰抵在了胯前。 萧衍:“你大可对我动心……” 吉胡嘉嘉立时捏着萧衍的脖颈就将他推离身侧,凶神恶煞,“我不可!” 萧衍不肯放过:“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你既未生我,亦不是我生……到时我俩必有情到浓时,却又浓情转薄,可我不喜欢相看两眼,日夜消耗,我喜欢干净利落,我会要你死!” 吉胡嘉嘉瞧着萧衍,当即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无耻之尤,是如何叫当初的吉胡衡臣无处可躲的,她立时只想仰天大哭,却又无地自容。 吉胡嘉嘉:“萧衍,是你要死!” 萧衍:“比死更可怕的是不能好好地活,我也早不想好好地活了,就拉着你一道吧……” 眼前人已心向魔,自己只能拼死给他送尊菩萨。 吉胡嘉嘉:“今日你处心积虑处处折辱于我,我就只当你是试探。我有心祝你登上帝王座,你若有时间琢磨我,不如去琢磨如何招兵纳贤、如何裨补阙漏、如何攮除奸凶、如何使行阵和睦,又如何登顶万人之上。你想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踏上那种无人之巅,也不是以身投馁虎便就能罢了的!” 萧衍:“祝我登上帝王座?何须?你报我母恩,只需叫我随心所欲,其余,也不必多做。” 吉胡嘉嘉将飞光的那根枝桠丢给了萧衍:“随心了,所欲的,倒不一定就能长久。小子,我只记我守诺来助你功成,其余你也莫再多要!” 话罢,吉胡嘉嘉便拎着飞光的一只脚将他拖了出去。 期间,飞光也醒过,只是约莫是萧府满地铺的鹅卵石将他颠懵了,他顶着颗已经满头包得不大光滑的秃头对吉胡嘉嘉说:“阿弥陀佛,小僧也不知小僧是如何看着戏就又莫名睡着了,只是,能睁眼就看到玉兰花未眠,真是安闲安逸。嘉嘉,你就是那朵玉兰花!” 吉胡嘉嘉今晚实在不大想听飞光发骚,瞧准了地上一块更高耸些的鹅卵石,拖着飞光就过去了。 嘭~ 如此,飞光更安闲安逸,也安静了……飞光是脾气好的,设若跟吉胡嘉嘉颠倒个位置处境,吉胡嘉嘉能绕着整个南兰陵郡跑完十圈,都还能拼死挤出力气提着刀追着他砍。 这夜,萧衍倒是没能服帖安睡,他拥了个女侍一同泡了澡,随口念了句大和尚飞光何以当之,女侍听了只当是被试探了,忙呱呱噪噪地表了生死相随的忠心。烦得萧衍实在手痒,要不人常对牛谈琴呢,要对人弹,人就要发表意见了。 也不知是谁人挑得今夜温澡汤的实心炭木,炭火竟陡然炸出了冲天火光,女侍被吓得撂下萧衍不顾,先跳出了澡汤。待到发觉实则相安无事,女侍囧得无处安放自己。 “你倒是善遁逃……抖什么,我又没怪你,趋利避害,本性而已。别怕,来……”萧衍两指一抬,引诱着女侍向自己靠过来,复又擎着一掌掐着女侍的后颈往自己身下摁。 女侍经自己方才的唐突得罪了萧衍,已然吓得不轻,为求条活路,自是拼死也要取悦讨好,这便调笑着勾向汤水下的萧衍——却是再未能起来,被人捞出来时,都被这一池春欲汤水给泡肿了。 年不过一十三,便就被人胡乱卷进了草席,生涯磬尽。 忘川的鬼魂不可怕,看看萧衍啊。 第48章 钟约与白娇客 忘川的鬼魂不可怕,看看人间、人情与人心啊。 北魏,钟约,字墨竹,自幼与帝储笃交,其父钟慎一有个表姐青蝉,是他的青梅竹马,却也是落魄邪游,高攀不上。后在表姐家做了一年的家徒,又急忙倚仗着自己的信誓旦旦搞大表姐的肚子,这便大摇大摆入赘了过去。 这时,他对表姐的情谊是真的,用了风月计谋也是真的。 待到岳丈吹灯拔蜡,钟慎一“入赘”成了“入主”。富足势大,掌中之事终可自立,钟慎一还将独子的姓氏改了回来。 脑子活络是老天给的,忠心不移却是自己选的。自此,他只觉世间突然有了真正色彩,实在大可适之,纵情家室之外的女子也日渐如翻书。又因青蝉性子谦卑软绵,从未忤逆过他,钟慎一娶小妾进门比他诓人说谎还轻而易举。钟慎一予青蝉,当年情有独钟的诺言,早已无以为继。 再未过几年,钟妻青蝉便患上了心疼的病,她想着,快乐总轻薄,伤心总深邃,“爱”是真的,可“永远”又是什么呢?被他得到了,与他的情爱就再上不得台面了。 一人喜欢细水长流煮红豆,一人喜欢声色犬马走四方,一个尾生抱柱,一个叶公好龙,一个如海沉静,一个如风无终点,她只道小慎这辈子未能兑现圆满的承诺,自己下辈子再找他续上,这辈子,就随他吧。 郁郁寡欢,俯仰间,青蝉的命也就没了。 这世间,红尘孽债皆自惹,无人能救你的命,风里抱你的、被窝里暖你的、春风里对你笑的、素未蒙面的,结识已久的……无人能救你的命。 阿蝉死啦,当年一半真情一半骗的婚书也已泛黄。钟慎一回过头来,悔不当初,便为亡妻筑了宇楼,以退思补过,追忆惘然。 众人见状也是唏嘘,男人知错能改,总是善莫大焉,叫人轻易原谅。 只是某日,一游仙老道骑驴哼唧路过时却发觉这宇楼内插着把用来镇魂的铜钱宝剑,青蝉的尸骨和魂魄也被这无限宽广、无限重负的宇楼给死死压着——钟慎一的悔是真的,怕是真的,恶也是真的,他怎会叫个怨恨自己的女人魂魄再投生,缠住自己的下辈子? 钟慎一其子,钟约,思追母亲,誓不做父亲这样的男子。 “你与我不会有何不同的”。 钟慎一是这样将儿子的命运提前拍在桌上的。 转而数年,苍狗白驹,到了一十六的年岁时,钟约竟也瞧上了旅居自家府上的表姐,白娇客。 如今的钟氏早不似当年的落魄潦倒,且与皇门进出,要个女人自然十分轻易,可钟约却不愿轻易,总觉得会轻怠了娇客,也会叫旁人小瞧了表姐——他母亲当年就是万事轻易顺遂父亲的心意,才会在日后被父亲轻怠,又被旁人小瞧的。 他去讨教了门房如何才能叫表姐多看自己。门房道,要做到情意相投,那就得表姐喜欢什么,他也喜欢什么。 那日,表姐买脂粉,瞧个贝母碾的英粉很是欢喜,买了下,又转头去看偷偷粘了自己好几日、很有些做大尾不肯掉的表弟钟约。 看眼神,呜,蛮亮蛮期许的,大约是想自己也给他买些什么,白娇客这便忙去问钟约喜欢什么,再去给他买。 钟约又惊又呆,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非说自己也很喜欢那香喷喷、白腻腻的贝母英粉。白娇客闻言,眼角抽了抽,但终究还是如了他的愿,给他买了三盒贝母英粉,比自己还多了一盒,好歹能凑足份方便与店家降价。 当时,钟约并不晓得自己很是骚不到点子上,只知那日以后,表姐看自己时,眼里多了些怜惜、垂爱和担忧。他对此半知半解,还以为自己大功要告成。 直到那日水刑祭河伯,因记起表姐爱贝母,钟约竟先祭祀的牛羊一步跃进了河底。 表姐大慌:“祭河伯的不该是童男女么?他都十六了!” 等到钟约再探出水面,手里便多了颗水母珍珠:“我水性好,在水里寻了这个送你,你,你若喜欢它,大可顺便也喜欢一下我……” 那日,钟约长久地笑着,一口牙,漂亮过了头,那是世间最亮的珍珠。 转眼已是七年后。 白娇客虽未生出一男半女,身子却早已不大紧致。 钟约与钟慎一还是有不同的,碍于情面,且白娇客还是皇后亲妹的缘故,他到底没将外面的女人纳进门,撂到白娇客的跟前。 想到此处,钟约多少还有些底气证明自己与父亲是不同的。 他也不是对白娇客就没了情谊的,更不是对外面的动了情,他才不想为了旁人丢了白娇客,能叫他不要命地潜抵摸珍珠的人,从始自终都只有白娇客——他只是对外面的,忍不住。 所谓长情,钟情,不是不受诱惑,只是擅长抵抗与忍耐。可忠诚如豆腐,倒地再难拾,诱惑好似一坛百年老蜜,天长日久的,谁也难保永久地滴水不进,铜墙铁壁。 那日,钟约在外养的情头闹进了府,白娇客只是哭,哭完便一件细软也不肯拿,说要丢了钟约回娘家。 成婚七余载,二人吵也有,打也有,每到那时,钟约心底对白娇客的愧疚便会少上一些,甚而怪她不如母亲那般静谧乖巧。如今她说她不闹了,也不要他了,他一慌神,竟失手打断了白娇客的脊梁。 十六岁的钟约,若是看到二十三岁的钟约,怕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十六岁的钟约要与表姐生死相扶,要表姐做最亮的珍珠。 十六岁的钟约,从未想过要辜负表姐,从未想过要做第二个钟慎一。 可他父子二人却都做不到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的人。 如今,南梁、北魏大战在即,钟约守着淮河也想着等灭了萧衍的南梁便带着白娇客归林山水,外面的事不问了,外面的人也绝不再要了,他还给白娇客摸珍珠。 嗯,东海的珍珠就很好! 第49章 白娇客之死与钟约的叛国 吉胡嘉嘉换了衣冠发束与飞光出发去了淮河。 如此异域,吉胡嘉嘉先前并未见过,一路买了不少当地的零碎。眼见飞光掏钱袋的手抖得一日胜过一日,吉胡嘉嘉似乎看穿了飞光光鲜背后的狼狈与逞强。 吉胡嘉嘉:“大师,没钱了可以跟我说……” 飞光闻言忙就感动了,被折腾久了,吉胡嘉嘉这种半生不熟的“有难同当”都让他想立马磕头拜谢佛祖显了灵。 吉胡嘉嘉:“但不可以跟我要……” 飞光:“……” 飞光撇过头,默默抹了把泪:“阿弥陀佛,漂亮姑娘就该费钱哈,该的,该的,该的!” 他怕是被什么风流戏本开过光,一脚踩偏就恐是个食尽人间烟火的坏道妖僧。 摸了佛经,他静默神穆,可见了姑娘笑,他也笑,还想方设法叫人姑娘也能常笑。为了吉胡嘉嘉的笑口常开,飞光这一路钱袋兜底,已被北魏的周边旅游产品给敲骨吸髓,心理上的难堪比生理上的难堪更能叫人压弯脊梁,他都快沿路卖身了。 又匆匆行了数日,那天近了日头尽时,吉胡嘉嘉拿着飞光给自己买下的那些小玩意跟几家农户换了些干粮和果脯。 血亏!却好赖能填肚子。 干粮偷偷分了大半给飞光,果脯却只一颗一颗地给他,她想看他跟自己要甜吃的样子。 甜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淮河。为渡河,吉胡嘉嘉与飞光登了一叶淮河的瓜子薄舟。 冬日冷冽的风吹碎了春日的柔腻,见飞光抖得好似又有人要叫他花钱,吉胡嘉嘉揽手便将他收进了自己怀里。 吉胡嘉嘉:“大师人比花娇,怕冷成这样?看什么看!我又没把你当个男人!一过黄河北,气候难免干凉,早知道就不拿果脯了,再换两件袄子多值。” 飞光:“果脯,甜,值!是你想要的,都值。” 吉胡嘉嘉:“值什么了?这么个冷法,想转暖,怕就要等春天了,也不知这处的春天何时能到?” 飞光:“这处的春天,你一笑,便就到了。” 吉胡嘉嘉:“……” 淮河的夜风本就慎人得寒冷,船上旁的渡客听了飞光的话,即便不冷也是身子又一抖,齐齐将头撇向河心,翻着眼皮骂骂咧咧。 也不等飞光说完,只见个挺着肚的女户从舟头挪步进舱,一路的眼却是钉在飞光的身上铲都铲不下来。她顶着个肚子直戳到飞光跟前,神色似有隐情,又颇理直气壮。吉胡嘉嘉心中的偏见忙叫她起了对飞光的疑心。 飞光日常营业:“那个……这位姑娘,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女户:“我已有了身孕。” 为了听清八卦,船客们不约而同地有了默契,舟上也就立时静了,只剩北风“吧嗒吧嗒”扇飞光脸蛋的声响。 竟然是把德行散到这儿了!吉胡嘉嘉先前哪能想到飞光的佛光竟能普照到北国来了,闻言立时将飞光踹出了怀。 飞来的儿子吓得飞光趴在舟上抖得牙都松了,指着女户的肚子就嚷:“小僧,小僧的么……” 女户:“我已有了身孕,大师,能否把位子让给我坐坐?” 飞光:“……” 吉胡嘉嘉:“……” 新月原本还在水里呆着的,瓜子舟头一过,便被撞了个细碎,待瓜子舟划了出去,那些水上的零零碎碎忙又归到一处,重新画出个圆。 吉胡嘉嘉与飞光坐去了船尾,二人抖得好像不大会嗑瓜子的果子狸。飞光抬眼瞧了瞧头顶的冷月,只觉此处的月因了天冷的缘故,抛根枪矛一戳,便会成末化粉,好似战事中的人命,渺乎小哉,不值一提。 吉胡嘉嘉歪了过来,将自己长发盖上了飞光的秃头:“瞧什么呢?” 飞光:“不必了嘉嘉,你们女孩长长的发就很好看,小僧一个出家人,没这方面执念的……” 吉胡嘉嘉:“我方才以为那姑娘的肚子是大师你搞大的,捎就手捞了船家的木浆在你头上夯了一把,见你顶出个包也没察觉,就知道大师的头怕是早就被冻得没知觉了。我是给大师捂捂热。” 飞光:“……” 他的心,快要苦死了:“阿弥陀佛,小僧一个和尚怎会跟个姑娘轻易就那么着,就算我想那么着,我也还不太会那么着,我会都不会那么着,又怎会跟人那么着个娃娃来?到底是小僧做得太少,又做得不好,才叫你总不能信小僧?” 吉胡嘉嘉:“大师一心向佛,无需我信你,要佛祖信大师你才有用。也是大师做得太好,又太多了。” 飞光:“嘉嘉,你别说小僧命贱,只是你一夸小僧,小僧就觉得你要骂小僧。” 吉胡嘉嘉:“大师聪明绝顶!” 飞光撸了把光秃秃的鬓角:“此话倒是不假……” 吉胡嘉嘉:“大师一个出家人,但凡看见个漂亮姑娘,比个野鸡还搔首弄姿,可大师既然没那个想法,就不要总随意撩骚人。我是心意早灰了,摒绝爱憎恨,很是不愿再去翻尸倒骨,大约比大师还四大皆空些。可旁的姑娘怕就不见得有道行了。心爱上一个人,再多大师这样的人指点迷津,也是在劫难逃,还请大师自己别先将自己祸害成罪魁!” 兔死狐悲,推己及人,吉胡嘉嘉并不想这世上再多些伤心人。她以为自己早已超脱红尘,可翻个身,却不知红尘线就压在腰下。 飞光:“阿弥陀佛,随,随心所欲做个和尚罢了……” 吉胡嘉嘉:“想要随心所欲,大师又何必进了满是清规戒律的佛门?既有选择,就当遵从,我大父从前与我说过,随心了,所欲的反倒长久不了。” 飞光:“嘉嘉从前做错过,还错失过?” 吉胡嘉嘉:“错了就是错了,我改就是了,那大师呢?” 这倒叫飞光有口难辩了,吉胡嘉嘉并不知他以往冬日见了只累死的母大雁都要盈盈一捧着问人家家住何方,去向何处,这同他见了漂亮姑娘就想嘴贱献殷情,见了佛祖就想下跪一样是本能,可他又确实无心去做花和尚,真给他安排个淑仪女子揣怀里,他倒只会打坐念佛了。 说到底,他即是会被佛祖引一道雷给劈死的混账和尚,却也是真心一心向佛的。记得那年飞光还是个小和尚,红烛老母路过青岔山时跟他讨了碗水喝,她司世间姻缘,不舍小和尚余生只以青灯黄卷为伴,忙问小和尚心里有没有什么人。飞光自然点头,青灯下,看出他唇上的茸毛才长出,浅浅又柔软,可到底还是成人了。 红烛老母心中大喜,忙甩了根玉兰花枝叶给他,本以为玉兰花枝能在飞光处因心化出个美人,哪怕是个美男呢!却不想化出的竟是飞光日日拜叩的庙中佛祖的模样。 红烛老母吓得立时拜倒在地,有人天生皇帝的料,有人天生乞丐的料,有人天生痴情种的料、有人天生登徒子的料,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心向佛的料?红烛老母不敢跟佛祖抢男人,以后便再没找过飞光给他保媒拉纤,只将那根玉兰花枝留给飞光,做一碗水的功德回报,后来这根玉兰花枝又被吉胡嘉嘉转借给了萧衍…… 淮河风吹三千里,水击九百里,载大舟,负青天,野马尘埃皆在望,河主有庇佑,使其自立寿命无绝,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岂容草芥搏击万里,还异想天开在此处定乾坤! 再过一座海县便是钟约大军的扎营地了,吉胡嘉嘉为了萧衍的大业正是焦心,飞光不愿扰她,只埋头认错,不时再捡些笑话给她听。 飞光:“嘉嘉,你想好如何要将钟约劝降了?” “不用劝”,吉胡嘉嘉拍了拍袄子,“我临行前跟萧衍要了些钱银,钟约不是要攻坚淮河么,我给他买些军粮装备送去!” 大家一定记住了,黄鼠狼没事不会给鸡拜年的。 十日之后,钟约于淮河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攻坚下来,还在淮河交庭处白白捡了两百担粮草,并附收了一封署名前帝储门人潘晋书的留信。 瞧信件的大小与摆放位置,明显就是要人当众读出来的: 吾兄墨竹,见字如晤。 比来已隔年许,然思卿及故主之念未曾稍离臆间,月前曾托至亲携回东海珍珠,嘱其代呈兄嫂,未知笑纳否。又晓墨竹兄于君长处情景穷且艰难,特退兵于淮河外并奉百担军粮,物非特贵,吾心想亦可鉴。吾现主,兰陵萧氏衍,其人舒阔善谋略,兄若转念,吾当肝脑引荐。 金风过草庐,吾知兄之凌云志,辄草草一信,以慰恩卿悬悬之心。 钟约越读浑身越是发凉,这信看着是封兄友弟恭,实则是潘晋书要害他性命,他本欲将这信当即撕毁,却被一旁的副将拦下,说是敌军遗留疑物都要呈给皇上拓跋宏。 偏偏副将所言确是军规,钟约并不能违背。他心中只道,自己与拓跋宏君臣之间本就互有芥蒂,待到拓跋宏读了这封挑拨离间的信,对自己的信任还能再留几分? 昔年,钟约与北魏前帝储拓跋恂有少年情谊,潘晋书对这二人也是鞍前马后。拓跋恂造反生父拓跋宏时,钟约曾有追随,更重伤过拓跋宏最喜的幼子拓跋祧。后拓跋恂势颓,拓跋宏许诺钟约不追究,又搬出宫中有新晋的良医能治好白娇客断了的脊梁,钟约终于是倒戈了。 同年,拓跋恂被废,后又被生父拓跋宏饿死于河阳,一个原本倒地不能起的胖子,最后只剩了一张蜡黄的骨皮;潘晋书逃向南梁,杳无音信;钟约之妻虽未被治愈,可钟约本人却在北魏加官晋爵,成了个战功彪炳,但因“叛逃”而声名狼藉的,水阎罗。 往事常有不堪,不提可不是就忘记了的,时常倒只是两厢沉默地如鲠在喉。 潘晋书的信被迫上呈两日后,钟约等来的长安回信却是拓跋祧死了! 拓跋祧当年被钟约重伤后,便再没了痛觉,那日被个香炉杂断肚肠也无知无觉,两日后,鼓着肚子就枉死了。 拓跋祧之死,钟约可比那香炉更像害死皇嗣的罪魁,他惴惴不安地想着如何才能稳妥安置军中,又能赶回长安负荆请罪。却哪里知道,拓跋宏已然挟着钟府的男女家眷赶来了淮河一岸,说是不受南梁挑拨,特来安抚钟约及军中将士。 钟约自然晓得拓跋宏此举看着是一出君将和,实则是敲山震虎,却也甘愿,他本就无心再叛逃。 “背叛”这种事情若代价太大,便不会叫人太上瘾。他再是个三姓也不敢拿家人担风险,况且,妻子腰下近日似乎有了些知觉,医治耽误不得,治好了她,他因愧疚而生的怯懦也能少上一些——这些年,他都不敢同她讲话。 待到拓跋宏与钟约君臣而峙,钟约刚要下马拜伏,彼时匿于钟约军中的吉胡嘉嘉忙就暗中抬了弩/箭,不偏不倚地射向了拓跋宏的耳侧。 如此,北魏君臣间薄如蝉翼的信任便彻底破了茧。 按捺不住的疑心与躁动,蓄谋已久的不耐和复仇,令拓跋宏当着钟约的面屠杀了钟约门下一族。 花在凋谢前最娇丽,人也是在生死离别时最真情。 白娇客明白自己要死了,用这明白的一瞬时间就原谅了钟约的所有辜负与痛伤,再不原谅就只能到下一世了,可到了下一世,她连自己都会忘了,又哪会记着原谅钟约? 因断了脊梁瘫了数年,她如今只能以手抓地爬向钟约。 白娇客:“墨竹,我不怨你了,我理你,你也理理我……” 钟约淌河而来,惶恐妻子夜间看不清自己,又恐妻子到死都没能原谅自己,一路忏悔哭嚎,引她瞧自己这处,却还是没能从拓跋宏掀起的石头下救下妻子。 白娇客:“哎,算了,墨竹,别怕,好好活……” 她死时似想陡然想起了什么来不及说的,没能瞑目。 冬夜酝酿着一场大雨,人们热爱的、憎恶的、留恋的、摒弃的,都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彻底离开,被动的、主动的、抛弃的、求而不得的…… 淮河的水真冷啊,军帐里的袄子钟约还没来得及穿——行军前,白娇客给他缝了慰暖的袄子,也不肯明说,叫人参进了属官送他的随礼中,他瞧不瞧得见,穿不穿上身,都随命随缘也随他,她只做自己该做的那一份。就譬如她与他的情份,她做到了,他做不到,那她就全可由始至终地问心无愧,理所当然地不肯原谅、不肯罢休。况且,她还被他砸碎了脊梁! 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也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好在钟约那时在如山的随礼中发现了这件袄子,欢喜啊,可又舍不得穿,心说衣服都不用换,仗很快打完,我再不让你久等…… 淮河的水道真直啊,他的心就更不会拐弯了。 还有啊,怀里的那颗东海的珍珠,他还没送给她……他本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是,人世无常远才是常性,它们远不如行兵打仗在他掌控。 终于,一条淮河与拓跋宏的万箭齐发将钟约与白娇客永久地阴阳阻隔。 十六岁时的他原以为,他与白娇客死时,会是他们子孙满堂的老迈模样,会是暖阳之下,后走的那个老人会抱着先走一步的那个老人。 此后,白娇客与其他钟氏族人的尸身被淮河边上的一把野望大火烧了,骨灰都掺进了泥灰里,给拓跋祧砌了陵墓。 钟约已然被动地无路可选,便只能再次“叛逃”,另择南梁萧衍的势,向北魏复仇了。他踏进南梁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潘晋书的下落,却只听闻潘晋书为先主守墓三年后,因墓地阴凉诡谲,骨头里得了风湿痹症给病死了。 那封葬送了钟约一生的手信,既不是潘晋书写的,便是另有其人了,那那人就更加罪无可恕。 第50章 错过 钟约那日看到吉胡嘉嘉时,南兰陵下了雪,雪大得妖冶又蛊惑人心。 屋里的女人一张娃娃似的脸,看不出年岁,一身白毡毛裹着轻薄素衣,乌黑的发间别两玉兰百花,除却瞳子和两瓣唇有了别的色彩,看着就是个服丧的小寡妇,还不如屋外那个和尚堆的雪人来得喜庆。 钟约手中的贝母刀已然悬上吉胡嘉嘉的脖颈,原本搭在她肩上的一缕青丝滑了下来,被贝母刀轻易割断,落上吉胡嘉嘉写了《诫子书》的锦帛上。吉胡嘉嘉将断了的发拨到旁处,笔下再未停。 钟约:“旁人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你的却荏若厉刀,能杀人。” 吉胡嘉嘉:“字面如人心罢了。” 钟约:“笔法藏刀又能讨巧,谁的笔迹模仿不来呢?” 吉胡嘉嘉:“水阎罗所叛挚友潘晋书的字,我只练了半日便秋毫无差了,谁的笔迹我模仿不来?叔达新赏的宅院与夫人,您还满意?” 钟约:“家人都没了,没了家人的宅院于我就是个不知冷不知热的大棺材。至于新夫人嘛,床帷里的事,不比试比试,何谈满意?”钟约的唇靠上了吉胡嘉嘉的耳,“你能叫人满意么?” 吉胡嘉嘉手下终于不稳,一行“意与日去”终究是坏了最后的笔法。 钟约握住了吉胡嘉嘉握笔的手,力道之大,连吉胡嘉嘉手中的笔也连着被握碎:“怎么?你是觉得自己不能叫人满意?我瞧你脑子活,歹毒的计谋信手捏来,床上的事我多找些人教教你,你总归能叫人满意起来的。” 吉胡嘉嘉刚要喊住窗外的飞光,便被钟约捏碎了喉咙,悄无声息地拖了出去。 她早知钟约会来寻仇,却不知会是这么个手段,哪怕他是杀了自己呢? 钟约与他从北魏带来的手下旧部在山地雪场将吉胡嘉嘉欺辱后,又砸断了她的脊梁和手脚,本想着吉胡嘉嘉的生血气味能招来山间野狼分食了她,却不知这些山狼认宗,闻了月下血腥倒将吉胡嘉嘉死命护在身后。 钟约本欲击杀吉胡嘉嘉与她身畔的山狼,可雪下山狼指月悲嗥,一波波地死,又一波波地引来长途奔袭而来的山狼。钟约无法,又料想吉胡嘉嘉终归活不下来,这才带人遁走。 炙腾的向死之心点燃了空寂的雪地,近百头的贪狼饿狼舍不得狼主吉胡嘉嘉,只仍旧悲鸣,它们天生自有遮羞的皮毛,又学不会帮吉胡嘉嘉穿回散落一地的人类衣裳,统统围在吉胡嘉嘉的身侧为她嘘寒问暖。待到吉胡嘉嘉咽了气,围在她身侧的山狼也都齐齐投下了山崖,为狼主殉了身——“有情”一事,并不是人才有的担当。 待到小二与老三奔出甘山寻得吉胡嘉嘉时,老忘川之主蒋守之正伏在她的尸首旁。 人间有情的寻芳客终究只成了落难人。吉胡嘉嘉这一世到底是如何死的,已然因人阴谋得算不清爽——她那时将飞光的玉兰花枝添了个术给了萧衍,到底是根能叫人金蝉脱壳的法物。萧衍原本该去打救一把钟家的家眷的,她那时只以为拓跋宏手里的钟家人都是玉兰花枝所化…… 此后,飞光寻了吉胡嘉嘉两年也再未得她音信,倒是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再见吉胡嘉嘉。梦里,他焦躁地抓着她,嘱告她,两年前的那场雪下得太恶,她千万别自己一人出门,会丢,要带上他,切记,切记。 后来,他倒不怎么敢闭眼睡觉了,怕梦里的缘分把现实里的给耗光了。 第51章 复生 朔州的一对姓魏的夫妇救治了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初醒时,双眼患了雪盲,不大能视物,睁眼闭眼都是黑夜,魏头熬了些玉兰花汤药给她,雪盲是好了,可眼还是混沌未开得看不清爽。此后,睁眼闭眼于她来说,渐渐也只有熹微光芒之别了。 算起来,已然有两年不能安然闭眼入睡,过往的事,就像肚子上带刺尖的蚂蜂,一会儿从她的眼里刺进去,一会儿从她的眼里刺出来,是正正经经的刺眼,连着人心口也是刺疼。 魏娘心智不大全,屎尿分不太清爽,每天都是一副“知道太多好烦恼,不如做只小傻吊”活明白了、活通透了的状态,但她也晓得吉胡嘉嘉不好眠,是以时常在吉胡嘉嘉的屋前拍嗡鸣的蚊蝇,再给吉胡嘉嘉唱山歌。 魏娘哼的山歌唱得好不好听,吉胡嘉嘉吃人嘴短不便做评断,只是那日魏娘给圈中的耕牛哼了两句,牛没扛住,晃了两步就倒了,再没起来。 魏头见了婆娘哼死了过冬的余粮,忙就骂骂咧咧地找了刀,脸红脖子粗地扬着,一说跟自己的傻婆娘同归于尽,二说要趁牛血没凉前放了卖肉换粮食——战事正紧酣,钱银碎金在这种小村慌路里早没了用途,如今也只能以物易物了。 人啊,活得再惨,也还是愿意活着。斗败了的蟋蟀,大腿被扯掉了,还是得往生里爬,哪怕是拿腿根爬呢。 魏娘学着吉胡嘉嘉头上的玉兰花模样,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在耳后,眼里的四大皆空不是僧人的空,是无知的空,“老头,我给你也唱支山歌,好不好?” 魏头:“来来来,我死给你看看……” 如此,魏娘便撅着嘴,去守着吉胡嘉嘉了。 魏头也不是不将自家的魏娘放在心尖尖上,他只是穷、只是没辙、只是想活着。他也想过若是他手中富足,他就给自家的傻婆娘买三亩地的牛,让魏娘一哼就给它们哼一天,总有几头活力四射的、不肯倒下的,总有几头耳朵聋的,或是她知音的……有情还是无情的,生活所迫,穷人大多只能因钱银做出决定,“多情种”只出在大富之家。 狂风怕日落,这天,日头踏着步子往西走了半程,扰民的风才见息。 吉胡嘉嘉坐在好不容易垦出的麦田垣上,还如从前那般爱撑额,身后的荒沙地里趴了几个流寇匪军的尸身,可她看不清,只能闻到味。都是些落魄的味。 吉胡嘉嘉皱了皱鼻头,这才辨出落魄味中还夹着当归的气味,如今她不是山君亦不是狼主,在这两年里倒成了个寻常的女人,每月都有了葵水。这当归是哪家悉心的娘亲给自己女儿熬的吧? 女儿?儿女?儿子?萧衍……不如意的魂魂魄魄都是一个样,不知当归何处。沾了光、闻了当归味的吉胡嘉嘉只是游魂一样的人,回不了甘山,不愿寻旧人,天地不容。 她生得媚态契阔,又是无根无基地跟着魏家夫妇凭空来的这村里,这使村里的老少男人们各个垂死病中惊卧起,也使村里的老少女人们不能不警惕、也不能不东道主似的得势起来,家中丈夫儿子不归家是吉胡嘉嘉的错、台上的公鸡不打鸣是吉胡嘉嘉的错、村头的草太绿是吉胡嘉嘉的错、西头破屋的老头被自己的胡子绊死了也是吉胡嘉嘉的错……犯了莫名的错,就要受莫名的惩戒。 乱局里,平民本都是弱者,然而,弱者的悲剧是,他们的刀从来都是挥向更弱者的。村里的人常被官家欺,他们就转而欺盲了眼的吉胡嘉嘉和一耿一傻的魏家夫妇。 好在无血缘的相依为命更为紧密,拓跋宏被萧衍撵得渡河苟安,吉胡嘉嘉和魏家夫妇相依也苟安,他们只当是跟几十个不通人情又呱噪的老少猴子过在一个村里罢了。 不然又能怎样呢,你要在世间保持高洁,就得懂得脏水也能洁身。 麦浪已经全落了,吉胡嘉嘉摸了摸手背,日头照的温度叫她心里有了数,早能推算出当下的时辰。这个时辰魏头早该打完猪草往家赶了。魏头不在时,吉胡嘉嘉与魏娘就来田里担起稻草人的重任,被人挤得只能在荒沙地里种出的田,自然得好好守着。 吉胡嘉嘉忙探手起身,邀魏娘来引路,快同自己一起回家。 魏娘听了吉胡嘉嘉的召唤,这便颠颠跑了去,脚下跨过那几具吉胡嘉嘉瞧不见的尸身,再回头细看地上那些风一吹就干裂四碎的皮骨,都是些还没爬到麦田就饿死的。 惨境里,看不到的与瞧不懂的,都是幸运的。 嗑了一天的瓜子,魏娘的舌头都麻了,“你吃……” 魏娘紧紧握着的拳头在吉胡嘉嘉面前一松又一送,里面是她嗑出来的南瓜子仁,她舍不得吃,全都嗑出来留给吉胡嘉嘉,瓜子仁上还沾着口水和她的手汗。若是旁人,怕就得觉得肮脏不堪了,可魏娘手心里的这一捧晶莹,却是吉胡嘉嘉最大的慰藉了。 这魏娘乖巧得叫人仿佛怎么疼都不够,给她一兜南瓜子,一壶忍冬熬的水,叫她坐那儿别过来闹人,她就能坐麦田旁嗑一天的南瓜子,喝一天的忍冬水,逮一天的蝗虫。静静的,像暴风后的小树,就这么立在阳光里,一点也不多动,只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几次三番地抬头,又几次三番地低头,再抬头去问吉胡嘉嘉,自己,想尿了。 为做报答,吉胡嘉嘉也肯将自己的头发交给魏娘把玩了,从前没跟他们心混到一处时,魏娘就绝没这待遇。 吉胡嘉嘉:“再过个月余,咱们的麦子就能收了……” 魏娘:“你吃……” 回到家时,吉胡嘉嘉就着月已西升,隐约瞧见魏头正举着砍刀,红了眼地往外冲。 看见婆娘跟吉胡嘉嘉回来了,魏头满脸的杀气比麦田里的风息得还要快些。 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魏头这便放下砍刀转而举着葫芦瓢在井边舀水准备煮粥做晚饭,他没好气地将葫芦瓢在井边又刮又砸,很有些不满的动静,见魏娘与吉胡嘉嘉也不理自己,魏头颇为受挫,又再接再厉地摔起井边的水桶。 魏头:“都死跑哪去了,回了家也瞧不见你们!叫你们别乱跑,我还以为……”魏头不敢抬头,眼泪在眼眶里天人交战,一时不肯流出。 吉胡嘉嘉心里知道魏头有担忧,却不知真相。她只知万事坡折,万幸还有人惦念,回家为的不就是听这句“哪去了”。她心里感激,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揶揄了半天,也只大略交代了自己和魏娘今天的行程。 吉胡嘉嘉爱:“我和魏娘去了田里,再过个月余,咱们的麦子就能收了……” 魏头听到这里还是不肯轻易原谅她们叫自己差点失心疯,也不愿再多言,端着原本用来煮粥的水来给婆娘擦脸。 魏娘胡乱摇着头,企图将脸从魏头的手中逃脱出来:“老头子,给我五两银子!” 村里的人种黍栗,魏娘再难想寻到南瓜子,终究是要拿实实在在的钱出去集市换的咯,魏娘懂这个。 魏头不愿交出身家,藏在腰腿间的钱袋猥琐地夹了夹,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婆娘脑袋惯常选择性时灵光时不灵光,且胜在爱雄辩以便磨光你的耐心,叫你不甚其烦以达到她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便是想着在言语上让她知难而退:“你看我像五两么?我哪有五两!兜里就三文!” 魏娘:“那就给我两文,我也不难为你!” 魏头闻言上下一扫自家婆娘,怀疑这傻婆娘原本就是在套路自己,这便双手一抱拳地恭谨道:“大意了~” 魏娘果然立时松了警惕,面上一凛,忙抱拳还礼:“承让!” 魏头:“承让你大爷!” 魏头确了认,一甩胳膊将魏娘摁在水里继续洗脸。待到魏娘“呱呱”一嗓子哭了出来,那两文钱到底还是被她哭进了自己兜里。 魏头:“钱都给你了,你还哭个甚!” 魏娘:“今天嗑瓜子,嘴巴疼,那时就想,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听了如此窝心的话,魏头何止气消,简直忍着没笑出来,这便将身上仅剩的一文钱也悄悄塞进了婆娘的兜里。 七八颗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麦花香里听取蛙声一片。 如此,吉胡嘉嘉本以为就此能伴着这对魏家夫妇过完生而为人的这一生,直至萧衍的南梁军进了朔州。 第52章 祸起 彼时,吉胡嘉嘉被魏娘拖出村子赶市集买瓜子,刚交了钱,刚出锅的南瓜子还没拿,她就闻到了空气中新增的尘埃味道,再侧耳,又听到脚底有大批人马奔袭的震动。吉胡嘉嘉心里有了个大概,这便忙拉着魏娘往村里赶: 自失了钟约后,北魏被南梁追着打了两年,以至原本忠肝义胆的北魏大军,后背上的“精忠报国”日渐瞧不起清晰。待到萧衍领兵进了北魏境内的朔州,大家更就忙着涣散了。 现下,敌军深入,眼见着北魏的兵将们集体奔去城门口,百姓们本以为是到了国破时候,守城的兵将们终究是拼尽最后一张脸面,这都是突然都有了斗争的意志啊! 却没想人家是为了去赶着投降,谁能选个好位置跪下,谁好在南梁军手下当大官! 他们盔甲内刻着的“家国平安、国士无双”明明还在啊……你再瞧敌军脚下跪了六亩地的识时务俊杰,像极了给生养爹娘出殡的孝子贤孙。 在这一派融洽的怯懦中,倒有个瘸腿的北魏老人哭嚎着挥着藤杖,企图凭一己之力不许南梁军踏上乡土。只是寒冬冷月,枯藤上摇摇欲坠的残叶并无力抵挡劲风丝毫的侵略。被个北魏军踢掉了手中的藤杖后,风中的老人如残叶,才追出去三两步就路边的一块基石给绊倒在地,死状状如丰碑。 萧衍领军前行,泰然又独鹜凛冽,仿佛风狙击到他跟前,都不敢再快些再大些了。他偶尔也低下漂亮的眸子望一眼地上的人命,有人跪下的地界挡住了他□□的马,直接跨马跃了过去。 “咔咂~” 原来,人头被踩裂的声音与瓜果被破的声音是如出一辙的。跪在地上的人何谈什么敢怒不敢言,脸皮城墙厚一点的,已起立给萧衍的罪衍拍掌叫好——求活的人似乎都是一个样,没有人更高贵,只有人更卑劣。 可萧衍这厮多喜怒无常啊,喜欢了就放在膝头哄弄,厌恶了就从膝头推人进渊底,你瞧给他叫好拍马那人不就被他叫人拔了舌头,煮成招财汤了么! 已然坐享高台山海的萧衍无心于辇下风光亦、头顶明月,亦或岁与情,只是一腔的寻仇的执念咄咄逼人,不肯罢休。他还再寻吉胡嘉嘉,却不知她就藏在十里外的朔州荒村中,却意外地踏马悠哉再往西走…… 西处的魏头瞧着很是心焦,再过月余,他们的麦子本就该熟了,悉心祷告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听了吉胡嘉嘉的推测,为防不测,他只好带着吉胡嘉嘉和魏娘离了朔州小村,躲进了山里。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外的天下谁坐上,都是百姓遭殃,在山里躲了些时日,魏头口头的还是那句从吉胡嘉嘉那儿学来的:“再过个月余,咱们的麦子就能收了……” 也不知怎的,魏头总乐观地以为等他们的麦子熟了,加诸在他们三个身上的一切灾祸就能全免了的,万事都能熬过去了的。 反观魏娘,倒是不妄想,讲实际讲效率,拎着根又臭又破的腰带,精挑细选了山上的三棵歪脖子树,比划着腰带的长短说他们三个同生共死这种事容不得临时抱佛脚,得事先选好自裁工具。 魏娘如此令人发指的随遇而安,自然的,又是被魏头臭骂了一顿。自然的,魏娘被骂得又是一番又哭又嚎。魏头见状本欲哄弄婆娘,却突然又一拍大腿,神似福至心灵了! 吉胡嘉嘉一向深觉魏头靠谱,不知他这会儿是想出了什么值得人拍案惊奇的山人妙计,这便是问了过去。魏头表示他的法子就是设若他们真碰上南梁的兵,就要魏娘扯破锣嗓子唱死他们几个是几个。吉胡嘉嘉听了这话,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冲过去捅死魏头。 魏头、魏娘都已如此不靠谱,吉胡嘉嘉就不能不脚踏实地一些,魏家夫妇如今已经是她发肤骨肉内的两根软肋,将他二人妥善安排、细心周全已是吉胡嘉嘉的本能。她将两朵兰花别到耳边,又寻了块长条石块,勉强磨成了根指头粗的簪子插在发间,将寒酸演绎得淋漓尽致,小叫花子瞧见都想赏她几文钱。 如此,吉胡嘉嘉眼睛瞪得像铜铃地警惕了些时日后,进驻朔州的南梁军已然换防一波,也因入主而日渐熟稔与倦怠。吉胡嘉嘉和魏家夫妇栖身的山却成了战乱劫后的世外桃源,无人问津。 这日正着当月,吉胡嘉嘉布了“禁制”在山间,将魏家夫妇二人吓唬地缩在山洞里不肯出圈,自己倒拎着根营养不良的小树杈,一路拨一路探地溜了出去。如今白天黑夜于她来说并无不同,撒了些玉兰花籽在路边,寻着味就能找回去。 有幸的,来年山间荒野还能长出许多玉兰。 魏头与魏娘似知她今日有深思不尽,竟难得的没误解她一个半大瞎子拄着根木棍半夜出门不是去讨饭的——今天是吉胡衡臣的忌日。 谁人伸手企图揖月、摇风都是徒劳,留不住的人就如束缚不了的月光一般。 吉胡嘉嘉独自寻了山头以大父之尊叩拜了吉胡衡臣。 多少年了?吉胡嘉嘉有些恍惚自己好像数不了数了。 寰宇之间纵横,或顺遂或跌宕或蹉跎,并不因某个人、某些人的悲喜就停滞不前,只凭或甜蜜或不堪或羞愧的回忆,无法长期供养一个人,毕竟相思从不及相逢来得好。 如果不是萧衍与吉胡衡臣有着万缕千丝的重合,如果不是还没得知萧衍已经获得长久的安稳和心愿,如果不是因为魏家夫妇,吉胡嘉嘉本是无意于这重复又无聊的人世的。一直是这些念想引诱着她往下又往前。 她有两年没能看出头顶的皎月是个什么模样了,久而久之也就懒得再去徒劳无功地“看”。今日却凭空多了些耐心,抬头恍惚知觉有一大片白色明亮过别处,也就知道那片过于耀眼的白就是月了。 冷月夹的风带着湿寒之气,直钻吉胡嘉嘉曾被人砸碎过的手脚,这股酸疼扯得她的牙关紧了紧,忍了忍。 如果世间的苦楚与雷池都能这样忍一忍…… “吉胡衡臣,我后悔了,我本可以……” 世间最遗憾的,似乎不是“失去”或“失败”,而是“我本可以”…… 如果世间的苦楚与雷池与爱都能忍一忍,也许……不!忍一忍了,忍住了,那这世间该多顺遂且无聊了! 直到月下山腰,吉胡嘉嘉嚯嚯着小树枝,想着去麦田看看他们的麦子熟了没有。她一路小心躲与避,歪歪扭扭颇如病梅,好不容易闻到了荒沙地里的麦香,可这麦香却都是零碎的——早在白日头里,南梁军的马蹄就踩碎了她与魏家夫妇的心心念念和麦穗。 被村民排挤到荒沙地里种的麦子田能结出多少口粮啊,再轮大军如蝗虫过境,自然寸草不留了。吉胡嘉嘉和魏家夫妇等了一季的麦是毁了。 无法,吉胡嘉嘉忙就扔了手里的引路树枝,直跪在荒沙里,寻摸残羹冷炙的麦穗,哪怕就只剩三颗了呢,来年还可以给他们作种! 避祸的山中,几朵夜云在空中撞出了声响与奔雷光亮,眼看就要变天。 魏头哪能不知吉胡嘉嘉留的“禁制”比世间男子的嘴还不牢靠,又见吉胡嘉嘉久久不归,这便下山来寻,却瞧见朔州村的几个村民和北魏的逃兵陷进了荒沙地内的流沙圈,已经被沙淹死了几个。魏头忙将人一一给救了出来,自己亦几次险些陷落。 众人得救,千恩万谢。 都是照过面的人,如今又是濒死的落拓模样,魏头对他们的往日的冷情和欺压倒不是忘了,只是架不住众人的抱腿神功,况且,里面还有个小孩,这便带着他们一同回了山上秘处保命。 魏娘见魏头带回来的不是吉胡嘉嘉,还都是从前撵着她跑的,痴脸痴眼上木木的不悦。众人才被魏头救下,心里还是怀恩的,对着魏娘自然又是一反常态的一番讨好。魏娘心性甚钝甚纯,只以为自己如今是被他们真心喜欢了,一时起了尿意也没了顾及,不等魏头瞧见,她已当着众人面蹲了下去。末了,还尿湿了裙角。 立身人世间,却万般不由人,这是恶到善人想不到,却在恶人意料中的人世间——魏头救回来的那几个逃兵竟因那一滩尿水对魏娘起了色心。 魏娘想跑,却被人摁住了腿脚,哭着回头去看,竟是刚刚还在逗自己笑的村中老农…… 第53章 杀戮 吉胡嘉嘉心慌慌地往回赶,隆隆不肯下的雷声与花香推着她加快了步子。她几次三番地去摸心口,搂搂搜搜地在田里摸了半宿,以为全都没了,可终究还是收了小半袋麦籽收在怀里。 今年未能成,大不了明年再种,不是还有籽留着呢么! 心里有了一定的光明,脑子里就有了主意。就这么想着,吉胡嘉嘉觉得自己都被安慰了,那魏家那两口就更不在话下了。 突然,吉胡嘉嘉脚下一顿,雷风中的归途里不知何时卷进了阵阵血腥气代替了玉兰香。 魏头的腿已被打断,可人又只能昂首挺胸地立着动弹不得,他后颈的皮肉被人用军中铠甲连片的牛筋横着对穿了过来绑在一棵老杉上,身子矮一分,脖颈后的牛筋便往上划一分。他已伤疼得发不出声,喉头只剩有出无进的呼噜声,一双死气的眸子慢吞吞地在地上找着什么,待到看到了自己要寻的人,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魏娘已然人事不知地倒在一旁,身子扭曲成正常人类无法凑成的角度,不知到底死了没。 “你们在做什么?” 吉胡嘉嘉才赶回来。 无人晓得山雨欲来也,只觉得天地轰塌也不见她乱了步伐,她寻着血腥气,手脚柔柔地将魏娘扶将到一旁,又准备去揽魏头,却被魏头救下的那几个兵丁拦下了。 她无话也无思想,只伸手将发间的石簪拔了下来,一头的黑发挥散在风雷中,一如她那年在甘山开山时的模样。 老杉上的魏头见状嘴唇动了动,说的是他自己都听不真切的两个字…… 吉胡嘉嘉已经杀红了眼,山头轰隆天雷罩顶她都不肯罢休,她头也不抬,一心只想揉碎撕裂这群欺辱魏头、魏娘的畜生。她摁住了一个兵丁的后脑,手中的石簪划破了此人的发际,两手豁然一扯将他的脸皮与头皮分了开来。身后另一北魏兵已然挥刀而至,魏头被牛筋扯断了后脖颈上的皮肉,冲过来替吉胡嘉嘉挡了下来。吉胡嘉嘉暴怒之间一口咬断了捅了魏头心窝的兵丁的脖颈血脉,才又去看魏头。 她错愕地看着魏头倒在了自己眼前,无知无觉地对着自己喊出了“山君”二字。 这两个字让吉胡嘉嘉本就悲愤的心头瞬间崩裂,涌到喉头的血被她咬紧牙关才咽了回去,她伸手想堵住魏头心窝里流出的血,可魏头脖颈的血又在流,她只得又去堵那儿。 闻着味徒劳无功地想要帮魏头堵住浑身的血,妄图想要留住他的命,可魏头却眼见着在她怀里轻了又轻。吉胡嘉嘉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无助地哭了出来,将魏头死死搂在怀里,仿佛只要这个人还在自己怀里,老天就夺不走他。 魏头:“山君……” 吉胡嘉嘉忙细细来喘气,生怕惊碎怀里的人似的轻声答应了他:“我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头竟还想欲盖弥彰地装作自己还生龙活虎,安慰地对着吉胡嘉嘉扯出个柔善的笑:“山君,怎么不问我是谁?” 吉胡嘉嘉粗鲁地抹了脸上眼泪,哄弄着怀里的一窝心碎:“你是小二还是老三?你们两个混账故意不治好我的眼睛,好叫我瞧不清你们的,是不是?” 老三惭愧啊,他哭了出来,他多疼他们的山君啊,浑身能死人的伤都没能叫他难受,可是这桩唯一亏欠了山君的顾忌,倒叫他替山君委屈起来,他的命都要从心口的那个血淋淋的洞里漏了个精光,可这股亏欠却长久地留在了这辈子的命里,“对不住啊山君……” 吉胡嘉嘉弥补似的忙又将老三往怀里搂了搂:“一双眼睛而已,能与你们活这两年,足够足够……” 老三听到这里,浅显放了心,他只剩一点转眼的力气,再看向倒在一旁的魏娘,吐出一口有去无回的气:“山君,从前都是口头夫妻,如今我想正正经经娶一回小二……” 吉胡嘉嘉:“好啊……” 青山晓、长山远、乱山云,一夜雷风一夜深。 如果爱意可以丈量,那老三对小二的喜欢就是眼前这连绵无尽的山川了,从小到大,从前往后……有时,他也自己都觉得自己眼瞎,小二不就是个只会扑蚊子的臭蛤/蟆。当然,自己有时也挺不要脸,每每与小二打架,都说要让她一只手,可他明明是只蜈蚣…… 吉胡嘉嘉不敢耽误,没有红盖头,也无法了,她将自己的素衣裙摆扯下一块来,上面都是老三染的血,倒也勉强算是给小二做了红盖头。 盖头下的小二仍旧昏死着。 他们甘山的姑娘,似乎总不能清醒着嫁给自己的爱郎。 老三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小二,几番想抬手揭开她的盖头,却是真切地没有丝毫气力。吉胡嘉嘉忙抓着老三的手扶持他去掀自己新娘子的红盖头。 老三瞧着自己的新娘,扪心自问地再次确认他的小二确实是个只会扑蚊子的臭虾/蟆,可他就是喜欢啊,他比她想象的,还想一直陪在她身旁。 他长久又短暂的一生,一路热爱、追随、期待,还有偶尔贱嗖嗖地欺负……等她再睁眼,什么都是依旧,却再不能看见他了…… 死亡明明就是昏暗的一瞬,可此刻的老三却觉得这一瞬漫长得多彩,他的千百年都在这一瞬里了:大父画的山月和玉兰花、山君的霸道和护短、小二逮不尽的蚊蝇,和那些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让人听着会欲/仙/欲/死的山歌、小九的臭美和娘娘腔、和忘川大主蒋守之作的交易…… 下一刻,老三便带着他这辈子的功德圆满与功成身退,闭上了涣散的眼。 吉胡嘉嘉忙在身上到处摸索着,存着海底捞月似的侥幸想在身上能摸出什么能救老三命的东西,却只在怀里带出了那一小包麦穗籽。 她哭得快咬碎了牙板,眼前仍旧是一片模糊是人万念俱灰的模样,“老三,我们种的麦熟了……” 旁的村民从事发就一直躲着,如今瞧了此一幕,早已吓得四下奔逃。可吉胡嘉嘉哪肯呢,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吉胡嘉嘉缓缓起了身,染红了的石簪在五根指头间跃跃欲试地流蹿着。她那张娃娃似的脸上,一双草木含悲的眼睛灰得再不能映出晚间的山月,两颊也已被经年累月的事故刀削斧砍似的消瘦下去,她整个人看着是个成熟的女人了,还是个颇受了些波折的女人。只是,即便不再身怀大功,她在山月下轻一摇晃周身的光晖,投在山间的影子也还是被捏成了一只绰约风华的山狼模样。 “女大王、女大王,慢些慢些,魏家的救咱,咱不能害魏家的!真真害了魏家的是那几个逃兵,都已被您……咱拿锄头的哪敢不让拿兵刀的快活,可魏家的,我们动也没动啊,我们无辜啊!” 无辜?那我的二三又何止无辜二字! 始作俑者很可怕,可推倒墙的众人才是最可恶! 吉胡嘉嘉娇媚又狡黠地勾唇一笑:“我也想快活,要把你们统统都杀了,你们是无辜,还是死有余辜,于我又有何不同啊?”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施暴的、助纣为虐的、旁观不肯搭救的,吉胡嘉嘉都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可怜可欺,无助无能,不真正地懂善恶是非与好歹,见到小狗小猫被踩碾时他们都痛快,见到同类被割宰更是深觉残忍,却也暗自欢欣鼓舞与津津乐道刀下的人不是自己,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身份一转变成萧衍手下的那支侵略兵马,会杀戮、会屠城、会把妇女的乳/房、小孩的双脚、男人的阳/物割下来堆成绯色的河流与山川! 目下,只剩了一个五岁余的小男娃被母亲的死尸掩护住了。 到底犹怀老牛舐犊之爱,推人及己,吉胡嘉嘉终究没有对这孩子再下狠手,忙矮身去抱小二。 只是那孩子却指着小二脱口而出了一句:“她都脏了!” 果然啊,小孩子,最残忍,他们无知无畏,他们跟着大人有样学样。 吉胡嘉嘉冷下脸摘了这孩子的眼睛给自己换上,眼底重燃明亮一片,也没再恻隐之心,自然也再没留这孩子性命。 残忍么?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牙还牙罢了,做狼就磨好牙,做羊就练好腿,若有那个本事叫憎恶的人永远抬不起头,手自然要死死摁着。甚喜仗自己的势欺人的吉胡嘉嘉从来也不是深明大义恩主,心里留存不多的那几分犹豫,和秘而不漏地想要为谁遮风挡雨的柔软,也都全给了甘山上的那些人。 只有血液和心跳会诚实地告诉你,你是谁,你爱的又是谁…… 老杉树的影子好似只大鹅,张着大慈大悲的翅膀,要把影子下的几个伤心人盖覆保护起来。 第54章 萧衍到底是什么 整座大山,心门紧闭,像月光下的古墓。 蒋守之无声无影地立在老杉后,吉胡嘉嘉的过往与如今,他一直是那个看了全须全尾的设计者和以人血挥毫落纸的画师。 翻云覆雨手,谁不想有?他趁萧衍遁入空门际,枉占了萧衍的身子,他欺萧衍是个凡人,他更欺吉胡嘉嘉犯了糊涂,他也知道爱人心、慈母心,能叫宛若蒲草的女人降龙伏虎、能征善战,却也会叫本该做到十的通透女人,最终只能做到九,甚至只是五或一…… 心由着脚尖走远了,又一阵烛月冷嗖嗖的风吹散了蒋守之落地的光彩幻影。 他本是忘川荒沙漠土里的一颗走石,因为长得流光溢彩便被彼时的忘川主常年盘在手中婆娑,这样的偏宠却给蒋守之招来了红眼祸害,在继任忘川前,他的肋骨从未长平整过,后因误以为因浓手里的甘饴果脯是做给自己的,一颗漂亮但无知无觉又无味的阴冷石头竟陡然甜蜜、暖和起来。 他想、他要、他能将因浓捉到自己身边,勤勤恳恳、甜甜蜜蜜、长长久久。难吃苦涩的东西蒋守之不会吃第二口,可伤他的因浓,他却总原谅。 再后来,因浓被吉胡嘉嘉悄悄从忘川偷偷携逃了出来。 这个吉胡嘉嘉,好事之徒,干卿底事? 世人都惯会了迁怒,时常是自己的过错却给予他人覆盆之冤,更何况蒋守之这样的怪物。吉胡嘉嘉如今的几十年,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可他觉得还不够,他得意却总还记恨,快活却总还不肯放过。 听闻萧衍回了军帐后,钟约已然在这位的“君主小爹”帐外跪了半宿,但总没有个被要被召见的迹象。 这些年他在萧衍手下过得春台高登却又屡次险象环生,众人只道他这是功高盖主惹的祸。 近日里,时常有人暗暗戳一戳钟约的后脊梁,点醒他不如及时放了手里的军权,以免日后被萧衍走狗烹。 为自保,那同旁的入流、不入流的兵将们一同交出兵权,本无可厚非,形势造人也逼人,南辕北辙的沙漠里活不长恶牡丹,天下的老寒鸦不是一般的黑么,钟约又不想自己长出一身现眼、忤逆又找死的白毛,兵权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 可钟约却总觉得这只是萧衍的喜怒无常,总觉得在萧衍眼中,百万兵权还不及睡个好觉吃颗甜果脯能叫他快活满足——如今拓跋宏虽仍旧奔逃于外,可终究已然是只溃不成军的秋后蚂蚱,要再精点也就顶多是个蚂蚱精。眼下,南梁与北魏终战告捷在即,是拿根灯草棒一捅的事,比龟兔赛跑还胜券在握,萧衍其实早用不上自己了,设若他想要回兵权,想要杀要剐自己早要杀要剐了——众所周知的,萧衍一向都务实到不要脸了,又哪会爱惜羽毛,同人虚以委蛇,即便被人指着鼻子骂鸟尽弓藏,他也只会再接再厉地将手里的弓再拉满。 只是,还未手刃拓跋宏,钟约万不敢叫自己猜心打赌有个意外,这便决定在交出兵权的同时,再将自己与萧衍的关系锁死一些。 于是,天大的笑话闹出了——比萧衍大了十一岁的钟约认了萧衍做了爹。 等到狗都睡了,钟约才得以小爹萧衍的统口——由他明日追击拓跋宏及其残部! 钟约身着几十斤的铠甲,在这一夜却身心都轻如裁出一池鳞波春水的飞燕。杀敌是他作为军人的职责,作为男人加官晋爵、养家糊口,垂于青史后世的途径;杀拓跋宏,却经长年历累月,已经好似寄生在海岸礁石上的青珂,缠绕成一体做了他心底与肢体向往已久的欲望与本能。 明天,明天就能宰了拓跋宏了!明天,就明天了!等到旭日东升成血红,就是明天了!再等两三个时辰,旭日就东升了! 想到这里,钟约才肯换下戎装,去摸一摸白娇客当年给自己做的袄子,这袄子这些年他都没脸穿。可现在,可以了! 旭日东升的次日,在钟约本欲追击狙杀拓跋宏的当天,钟约的左前锋久久喊不应主帅,掀开主帅军帐的帘子后,竟发现主帅钟约裹着件大绒袄,被冻死在了炭炉还未成灰烬的军帐床头——当年,白娇客亲手将大黄和冰皮等恶寒的草药缝进了这件袄子里。 等到钟约与白娇客在忘川再遭遇时,钟约不知该作何感想?兴许是咬牙切齿地把白娇客熬成汤?还是一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方”? 诚然,如钟约生前所料,如今离了吉胡嘉嘉拿命讹来的水阎罗,南梁歼灭北魏,击杀拓跋宏,作大一统一事,萧衍也只是用了吹灰之力去吹枯拉朽。 一将功成,千里开地,万里朱殷。然则,也是枕骸遍野,伤心惨目。 为安抚移转战后遗民的哀声载道,萧衍将干儿子、战神水阎罗钟约的尸身内里掏空后,防冷涂了蜡和金箔地做成了流传于后世、供南梁子民供奉、长久瞻仰与缅怀的不腐金佛身,搁在了万佛殿。 想这钟约,生前做水阎罗,叫人闻风丧胆,死后做金身佛,又叫人达成所愿,那还不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配得上享高升香火,永远被人仰望、叩拜与崇敬,代代永流传? 然则,众人只道钟约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务英雄与大拿,最后还成了金佛,却不知这是萧衍要他死无全尸且不能入土为安的算计罢了,这便是钟约此生真正的“终结”。 如今的万佛殿里,凡是烧了三炷香的,大抵就是那几个心想:祈寿、祈子、祈财、祈升官、祈姻缘美满、祈万事胜意…… 世人皆有“求”乃至“贪”,更何况是乍出战乱、奄奄一息的民众。软弱贫瘠又好吃懒做的门徒们,将心中贪念的庞大与强烈,误当成了心已经够诚了,似乎往后自己也不要为心里求的做努力,只等拜的这座钟约的金身佛显灵了! 人命既如万事,大家都是一个样,总有这些纠缠不休与终结,生与死都是倒悬之危,都难如登天。日出了结了日落,可日出日落又日日更迭,纠纠缠缠,分不出个输赢。在这长久的日子里,有的人受损、受挫、堕落、兴尽悲来;有的人长途跋涉,奔向山河、星辰、梦想,去守、去等爱与爱人晓来染尽霜林醉。 偏与全,正与邪、善与恶,就看你要怎么选。 第55章 下落 这一方,小和尚飞光这些年一直守在吉胡嘉嘉当年“走丢”的破庙里,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出庙门去寻她,只是生怕自己走了,她却回来了,看不到自己,她要难过的。 她又哪里像他一样,是擅长“等”的人,设若她一个难过又走了,他又要到哪里等她寻她才合适,那岂不是又要错过? 如此,破庙里的“等”字在飞光这页上写成了一个跟念经、打坐、吃喝拉撒一样的日常笔画,一写就是多少个春秋冬夏。 虽长久的也没个吉胡嘉嘉的确切音讯,好在飞光体热,装在肋骨里的心倒是没跟着眼下入冬的天气一起渐凉;好在,那日佛主被飞光念的唠叨经念得心烦意乱恨不能切了耳朵,乃至一不留神圣光显灵漏出了天灵盖,竟答应了飞光,就这事一定给他个说法交代! 飞光以一己之力扛起了这座小小破庙里的九成香火,做为庙中唯一的真切修行者,他不仅代人解决生前的人神故事,还代人解决生后的人鬼事,时常忙得脚不沾地,这也不是懒散惯了的飞光突然就以普度众生为己任了,而是庙前的那尊铜牛鞭挞的。 那供人祈福的铜牛被筑得健硕又有些颇叫人说不出口,且瞧浑身早被信徒摸得锃亮,身下的阳/物白天里没见过有人好意思来摸,可你明明就能瞧出它是铜牛浑身被磨得最发光的一处,飞光怀疑都是些得花柳病的半夜三更趁他睡着来摸的,黄鼠狼都没这么辛苦的。 飞光想着连这铜牛为了庙头香火都如此忍辱负重了,那自己更就不能不鞠躬尽瘁,又想着若叫这小庙香火鼎盛,声名远扬,说不定就能叫漂泊在外的吉胡嘉嘉听到耳中,设若走运点还能提醒到她,这庙里可能还有个和尚被她忘在了脑后多年。 光是这么想着,冬日里的飞光都春风得意马蹄疾起来了。 再到这年除夕,一旦战后的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小康/生活缓过了神,人们就难免要叫天上的月老比混入人间的年兽还不得空。是以就由飞光之流端坐庙中,为人拉媒保纤,说签解卦——他不再帮人摸骨了。 那年与吉胡嘉嘉去淮河前,他偷偷给吉胡嘉嘉摸过骨。只是吉胡嘉嘉骨相实在叫人心灰意冷,“我们嘉嘉的掌中命线明明又粗又长!”飞光这便断言自己的摸骨手艺没准头,这便收摊改行,另觅蹊径起来。 求签女:“小女无状,可也有些抚剑长嚎孰为卧龙的心,城中有一少年是我心爱,我虽与他长久相处,却不知……” 求签女瞧着飞光拿着自己的签龇牙咧嘴不停揉头,心中已经凉了一半。情爱牵头,她嘴上张狂,内里到底还是胆怯,没底气的,况且她求出的确是个下下签。 飞光让她又摇了两次却还都是下下签。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飞光索性将三根下下签抛进了脚旁的炭火中。 求签女:“都是下下签?” 飞光:“大过年的哪会有下下签,来来来,施主附耳过来……” 转头,飞光便将自己那一身无处施展的泡妞本领全都传授给了求签女。可见佛光不仅普照,还很实用。 一炷香后。 飞光:“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明白了?” 求签女:“明白了!大师是说情情爱爱这种事,要大胆,要冒进,要不要脸!遇见个喜欢的,先冲过去亲一口啃一口,对方要是也有这意思,那大家就是一拍即合,大可直接送入洞房!对方要是没那个意思,那也没什么关系,亲到就是赚到,他还好意思冲过来打我一顿还是怎么的?” 飞光:“……” 被这姑娘这么一番发自内心的振臂高呼,飞光已经被振得不大记得清自己方才的长篇大论是不是这么个意思,还是被姑娘一厢情愿、热情洋溢地给曲解了。 求签女:“小和尚,我可懂你?只是我生来粗野,到底还是怕自己不大完美,叫他小瞧了……” 飞光:“阿弥陀佛,世间这么的走一遭,谁还不是女娲娘娘单独捏出来的,十全十美不重要,独一无二才重要……” 求签女:“了然!” 飞光有些冒汗:“阿弥陀佛,施主又,又了然了……嗯?姑娘!住口啊!” 求签女:“亲到就是赚到,明明是小和尚你说的!” 又一炷香后,拼命保下清白的飞光与姑娘分坐庙中佛像的两头。 看着被自己打输、如今蜷在一旁咬唇嚎啕的姑娘,飞光到底还是不忍了,他是个看母猴子都能看出“别有风情”的,如今自然又怜香惜玉地开始想着“下次可不能再让姑娘输了”——可人家姑娘痛哭的缘由恐怕不只是身手不如人。 求签女:“你心里有了人?” 她再伸手一指头顶那尊的佛像:“是他?!” 佛像听了这话,身上新落的浮灰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没倒下去砸死脚下两个大逆不道的瘪三。 飞光:“不是……” 求签女:“那你就是胡说!你就是喜欢我!” 飞光:“……” 讲真的,念经出身的飞光还没见过比自己还擅长强词夺理的,他决定完美地岔开话题:“姑娘不回家陪家人守岁么?” 求签女:“可我只想守你!” 看来不说点什么是不行的了,飞光抬头瞧了眼庙外,此刻的皎月与月下的人一样不大圆满,飞光捻了捻佛珠:“阿弥陀佛……小僧心里确有一个喜欢的姑娘,自从捡到了她,就喜欢了很多年,费尽心机才能一直待在她身边,后来又等了她很多年。虽然……虽然,还没能等到她吧,可现在还想等她,以后也要等她。等到了,是小僧的经念得好,是修来的。等不到,等不到……”飞光顿了顿,“那也没什么。” 求签的姑娘自傲倔强,听了这话仿佛落了枕,头和身板都是直勾勾地跨出了庙门,可脚步停了些许时候,她终究还是沉闷地开了口:“我在忘川地葬处做牛头时,偷了谛听的一只耳,能听人心。你的心上人,去了一座叫青岔的山……” 飞光:“嘉嘉回了青岔山?!” 求签女:“那人叫嘉嘉?呵~如今你可算得偿所愿了!” 飞光:“姑娘……” 求签女猛然回头:“闭上你的鸟嘴!要么别谢!要么你给老子睡!” 飞光:“……” 见飞光也不说话,求签女误将沉默当成转机,自作多情的一口欢喜含在嗓子眼里,险些就要“哈哈”笑出来。可飞光瞧着眼里陡然冒了绿的姑娘,心上不免一抽,不动神色地伸手扯紧了身上的袍子,时刻准备着宁死不屈。 他都这样坚贞了,求签女哪还能瞧不出,一颗心化成了麦糖,沾粘又腻人,却也更替他酸疼起来,这便连着一声叹息将方才生出的那股欢喜给重新生吞回了肚子里。 原来看上一个人,竟然连对方在努力拒绝自己的样子都觉得是这样地惹人怜爱与不忍苛责。 求签女:“你怕个屁!躲个屁!老子要是想睡你,你就是个核桃精老子都能把你剥个精光!老子因瞧上了你,难免要变得身不由己,心中即便不愿,可到底还是想叫你求仁得仁!” 飞光听到这里,险些就要心软,倒是人姑娘推着飞光别做个妇人之仁:“可你个秃驴叫老子伤情,老子也只能与你既往不咎,别再见了!” 说完,阿傍便将自己砸到了庙前,化回了原本的铜牛模样,窝窝囊囊地想着方才真该一鼓作气睡了飞光! 一个马瘦毛长的臭和尚是打得过自己还是怎么的!若不是看上飞光长了副犒赏三军的标致模样,他堂堂阿傍又何必这样欢欣鼓舞,这样叫自己兴师动众,现下还又亲手将他推走? 月下的伤心牛阿傍的身旁立有一株玉兰树,是飞光边等吉胡嘉嘉边种下的,如今树径已有碗口粗,过了这个除夕,它内里的年轮又要宽上一圈了。 少年的喉结、老人的佝偻、鲜花的败落、群山的拔地而起至耸立不倒,乃至人心的易变……岁月不仅是野马也、尘埃也,万物之以息相吹,岁月也不仅是时间的恍然飞逝,三年五载乃至千秋万代。岁月其实是有形的,它是天上的神明捏造万事万物的手,灵巧、凶残、犹豫又决绝。 第56章 重逢 这年除夕夜,飞光挂了一包耗子见了都恨不能给他衔块米糠来给他做布施的寒酸行囊回了青岔山。 几年间,他给战乱中与后的可怜人掏空了衲衣内衬里的布兜。“慈悲”是他这个修行人生而会念、会做的两个字。 有道是行善因结善果,他到底是走运的——人世间有那样多的地方有了银子就能去,可“家”却不是有了银子就能回的。 在外漂泊多年,等待多年,走遍天涯之山山、海角之水水都寻不见的至宝,原来回到家里就寻到了着落。 多云的日出时分,更深露重,显出了青岔山的整个磅礴巍影都投在了天边瑰色云上的奇景。 这样好的日子,适合一切美好的事物,譬如久别重逢、譬如失而复得…… 飞光千里奔波回了生养自己的青岔山,也果然寻到了吉胡嘉嘉。 她还是惯常穿的一身素衣,也还是那张漂亮的娃娃脸,仿佛天都老了,地都老了,她却总不会老似的。 可飞光的心却自顾自地揪成一团,被那股没来由的生疏冻住还砸了个细碎。 近在眼前的这个吉胡嘉嘉,像极了巨浪拍碎精鸟的翅膀,又将精鸟整个地卷入了深不见底又令人窒息没出路的海底,破碎又无解。飞光断定,吉胡嘉嘉在外吃了苦。 吉胡嘉嘉也一早瞧见了飞光,只要还活在这世上,就没人能断言“此生不见”,况且在青岔山落脚,她有意的。 她瞧着飞光已然不全是数年前的模样,倒越发像颗光明又无上的月白菩提,“大师,变了……” 和尚飞光说了谎,“你倒没变,小僧很开心。” 转眼,仲夏五月四,物之初生,端午前。 吉胡嘉嘉跟飞光去了河间芦苇荡劈了些芦苇叶,准备晚间回来一起包角黍。只是青岔山的芦苇长得比别处的还要高些,吉胡嘉嘉垫着脚都够不到叶尖。 青岔山的河水调戏着竹筏,勾引得指尖将将够上一片芦苇叶的吉胡嘉嘉险些倒出去,好在飞光眼疾手快。一个十里八乡都远近闻名的花和尚陡然从了良,扶她都只敢用手背,稳住了她便就立马撤了手,一丝造次都没有过。 飞光:“要小心又小心呀!” 自再见吉胡嘉嘉,飞光才知失而复得与虚惊一场是怎样的人间至味,因此此后看顾吉胡嘉嘉的心比头胎抱窝的小母鸡还要富有责任感。 吉胡嘉嘉嫌飞光唠叨,本是有意地去瞪他,却见他的脸连着整块光秃秃的头皮都羞红了一片,这叫她心里立马砸出了“咯噔”的一个声响。 她活了这些年岁,从来也不是个见微知著的细腻人儿,不然也不会……可如今她要还是发觉不出飞光的异样,那她不是神经不好,也一定是脑袋有了其他的毛病。 她瞧着飞光,像是山狼看猎物:“大师……很爱惜我?咱们从前交情也不浅,我当年不辞而别,将你一个人丢在青岔山外,自己在外独自快活了好些年,过河拆桥,上楼拆梯,大师也不怪我?” 飞光将满腔的愧疚绕上了十指间,慌乱地直捻佛珠:“阿弥陀佛,怪小僧那些年没能找到你……” 吉胡嘉嘉还要去折芦苇叶:“逮个蛤/蟆还能拿来垫桌脚,谁都比我有用处。大师找我作甚?” 飞光:“想见你呗……嘉嘉你别动了,小僧来。” 飞光身量高,轻一抬胳膊就将方才吉胡嘉嘉没能摘到手的芦苇叶摘了下来。 隔着这片芦苇叶,吉胡嘉嘉瞧见飞光似如红豆染出的唇,启合之间又有了说来就来的笑意与欢喜,再也没见过哪个人能像飞光这样,开心得轻而易举了。 说起来从他这两片唇里也不知豁出过多少混账话,可稀奇的是,他的整个人却像极了甘山皎月、月下玉兰,及青岔山河间的芦苇叶,高高在上,又一尘不染。 经年累月,吉胡嘉嘉觉得无论在外遭遇过什么,仿佛只要到了有飞光的青岔山,怎样十成十的透骨伤也能好上九成九。 吉胡嘉嘉:“飞光,很高兴认识你……” 飞光急着回去包角黍,手上摘芦苇叶的动作一直没停,“都认识这样久了,怎么突然说这话?” 吉胡嘉嘉:“这话,认识久了才说,才是真心的……” 十几扎芦苇叶险些压弯飞光曾引以为傲的风骚脊梁,他也不许吉胡嘉嘉搭手帮他,这便一路形容猥琐地独自扛着回了住处。再等到着手包角黍时,吉胡嘉嘉不肯再做闲人,这便壮志凌云下了厨。 奈何此人一向干架就行,干活就不行,等了半宿险些饿死飞光也没包出个所以然来。飞光不好打消好事之徒的积极性,只柔柔善善地将她包到一旁去,开始数落糯米、红豆、芦苇叶的不对……总之,就是不能是吉胡嘉嘉不太心灵手巧的缘故。 吉胡嘉嘉被飞光包庇得心虚,只好退居二线,抱着个酒壶一跃踏上墙顶,就着雄黄酒和半残的月,等飞光替自己补过是非,做来红豆角黍。 枯苗望雨,翘首企足。等得也未免太久了,吉胡嘉嘉已然喝了个水饱,这便一扯衣摆又跳将下去。 飞光:“已经给你们洗过澡了,待会儿可要好好取悦小僧哦……” 吉胡嘉嘉以为飞光从哪儿弄回来个野女人!刚提脚准备踹门,却从门缝里瞧见飞光正独自坐在个小爬凳上洗糯米。 小和尚脑子水多,漂了草鞋! 吉胡嘉嘉还是一脚踹开了门,将自己倒在了飞光的怀里,一伸就将飞光的下巴箍在了掌心里,拽到自己眼前。 雄黄酒害人啊,害得人肢体先于大脑。 吉胡嘉嘉:“我吃了你吧,小和尚?” 飞光:“嘉嘉,别……” 吉胡嘉嘉细长的腿掀翻了飞光手边做豆角黍的糯米红豆:“别什么?我哎,你不想要?” 飞光:“你会委屈……” 吉胡嘉嘉眼里的泪落到了飞光的脸上,心里的那股悲音相似被大蜘蛛拿丝整个地缠住了,得再生出一团火才能将纠缠住自己得丝丝绕绕烧烬。她原以为自己换了眼睛就哭不出来了。 吉胡嘉嘉:“飞光,我杀了人,我的小二。” 飞光:“小二是谁?” 吉胡嘉嘉:“同我长大的亲人……” 就着端午的月下暧昧及心底欲念的凶残,吉胡嘉嘉拿自己的唇一把糊住了飞光的。她不像顾及吉胡衡臣那样顾及飞光,飞光到底及不上吉胡衡臣,她并不那样爱惜。 深渊的洞口蔽塞狭隘,进不了光,久居渊里地人长久在里头,困顿不得出,可也难免有过痴心妄想,想要伸手一招,能招来一缕白月光将自己拖拽出去,好叫自己也能看看外面的光和明亮。 老三死后,吉胡嘉嘉便带着小二奔命去了。 约莫九个月份后,小二诞下男婴。虽算不出娃儿的生父是谁,可他始终逃不出是个眼裂小,舌头大的傻子,同魏娘一模一个样。 吉胡嘉嘉也这才晓得老三的寿数、小二及其子孙的清明头脑都是他们当初为救回自己,与蒋守之做的交易筹码。 产子后,小二便彻底成了个活死人,吉胡嘉嘉不愿小二再受苦,在个冬日夜里便亲手闷死了小二。 世间的苦涩并不会因为你受够了,就不再滋生了。行云流水,生死契阔。 此后,吉胡嘉嘉一面独自带着小浮屠过活,一面还要躲着萧衍铺天盖地地翻找,活的很是辛苦。直到一日,吉胡嘉嘉再遇道道君。 道道君:“山君,出来聊聊?” 彼时,吉胡嘉嘉正在给笑浮屠擦屎尿:“我一次只能对付一坨屎。” 道道君:“山君记恨我呢?可我有一法,能叫浮屠不再做傻娃娃,山君可有兴趣听听?” 吉胡嘉嘉闻言便拎着浮屠冲了出来,她将将瞥道道君一眼,便觉得自己被油溅到了。只见道道君已又换了副皮囊,原本总是栉风沐雨的仙人如今却成了油光水滑的油耗子似的。 吉胡嘉嘉两指向道道君微微一勾:“来来来,赶紧说来听听,好叫我知道你又想骗我什么?” 道道君:“……” 第57章 道道君 彼时,已然谢了顶的命格正坐在云头咬笔头。服侍的阿童受不来命格案下的炭火烧,这便脱了鞋袜在一旁端茶递水。 命格已经被熏出眼泪,与赶不出稿来相比,阿童的臭脚才最要人命,命格忙将阿童脱下的鞋袜垒得平平整整地递了出去,捏着大袖一角擦了擦了眼角的泪:“控制点吧,害死了我,你是想篡权?” 阿童骂骂咧咧地穿回了袜子,复又瞧了眼大君的案牍:“大君是写不出那个甘山开山山君的命数?” 命格:“甘山开山君手上人命忒也多,她这不得好死的命数本已写出,却是道道君看了直摇头。他老人家在高处挂悬多年,下尘历一番人事,倒处处叫我仁慈了!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道道君他老人家忒特娘的不上路子!” 阿童:“有的人挨了针,就要拉着旁人一起疼,有的人挨了针,就怕旁人也要疼,可见道道君下尘时是被毒蜂蜇了心头肉,如今心上又肿又疼,这才兔死狐悲起来,要替甘山开山君讨个饶。可,可大君当初又是如何给道道君写的命?” 阿童伸手在命格的案上抽出一张卷云。卷云中融有能留下笔记的水渍,往常水渍满了卷云,阿童就得给卷云冲洗,人间便要跟着下雨。阿童将手里的这篇卷云细细铺陈翻看起来: 道道君在人间时名唤魏侃,是为南梁帝萧衍麾下名将。往上数五辈的祖宗都是因情痴而死,到了魏侃这里,他自警醒地不愿再走祖宗们的老路,这便一路纨绔私情,只将满腔的心思都抛在了建功立业上。可魏氏辈出痴情种的命数终究还是被当个传家宝似的传到了魏侃这处,他还是痴心上了个小尼姑。魏侃之母乃萧衍亲姑,因惧怕独子与夫家的其他男人一般,便将小尼姑投了湖。后,小尼姑虽是肺大侥幸没死,可到底还是叫魏侃心有余悸了,为保小尼姑活命,魏侃自然得做些叫人伤心头疼的混账事,好叫心上人绝望。一番下马看花地认真落实了自己的狼心狗肺,小尼姑死了心,他自然得偿所愿地重新活成了个孤家寡人,却把自己也给郁郁死了。 可见命数的腰板实在硬,你是拿手捂,还是拿斧砍,它都难以变动分毫。 魏侃死后,还俗的小尼姑又丢了肚里的娃娃,一个呕心抽肠便钻了魏侃的坟头,躺在棺材里跟魏侃烂了筋肉的白骨躺了几夜,若不是听到坟外突然有个男婴的啼哭声,她是预备将自己一同闷死在魏侃的坟里的。 道道大君,独与天地相往来,真身怕是块算盘,手中账面门清也到底有了亏心想偿还的时候。你且见那被道道君一路看护长大的魏浮屠,也是做尽善事,开了天眼后,才瞧清自己的尼姑阿娘,嫁的是具活人白骨! 文笔反应心性品德,阿童读完道道君的命格,就不能不拿斜眼去瞅命格大君,惶恐惊觉大君怕是一个人过日子过久了,终于将自己过成了个见不得旁人成双成对的心理变态! 命格:“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阿童说谎面上从不亏心:“瞧你好看。” 命格被噎得鼻头冒汗,复又捏回手里的笔,准备低头再续吉胡嘉嘉的命数文章。却难想,阿童递来的一碗茶竟被他一头全撞洒在了吉胡嘉嘉的命数里,卷云糊成了个面团。 眼观鼻鼻观心,见阿童着慌,命格哪里舍得,忙又丢了笔,宽慰地牵起了阿童的手:“反正懒得动手重续,什么命都叫看她自己造化吧。阿童,同我去擦星星!” 飞光头顶的星星较方才更亮了。 飞光:“后来呢?” 吉胡嘉嘉:“老道还不算太坏,给了我妙药,小浮屠果然立时眼脑活络起来,若不是奶娃娃还在啃手拿不起纸笔,怕是不日就能给我考个状元回来了!” 飞光闻言,心里的不安落了实地,天上掉的馅饼会砸死人的,道道君什么时候变成田螺姑娘,怎么会无偿无还地就叫吉胡嘉嘉得偿所愿? 他只能揪住眼前的吉胡嘉嘉,无望得像只正在冬眠却被人突然叫醒,如今只能等着被冻死的熊瞎子:“嘉嘉,你拿什么跟道道君换的这个法子?” 吉胡嘉嘉轻描淡写:“我能拿什么跟道道君换?你傻老道都不傻!他说日前在人世历劫时,化成了个油得能炒菜的纨绔,偏这纨绔还相中了一个尼姑庵里的姑子,这便天天月下敲人僧门。等到终于得逞了,半夜里在佛像前把事儿给办了,姑子还俗还怀上种了,纨绔却转脸就腻了。那还俗的姑子,嗯……那小娘子性情倒好,也没不依不饶。可就是没能顺当地生下孩子。道道君还神后没想到会被命格这么放水,自己的情劫竟然只是做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就算过了,可对那小娘子,他到底还是良心不安,难得难得!于是央我把小浮屠交给小娘子养育,勉强做个补偿。我那时自身难保,又亲见小娘子怪纯良,也就放了心把小浮屠托付给了她,自己也落了个轻松,这才回了青岔山……” 飞光:“就这么轻易?” 吉胡嘉嘉:“大师,命里的东西,是‘轻易’还是‘艰难’,可奈何?” 一瓶雄黄酒只能叫人醉到后半夜,如今已经更深,露水浇得吉胡嘉嘉的鬓角发都黏在了脸颊上,她故意拿脸去蹭飞光胸前的僧袍,明明没有任何艰难险阻,她却蹭得歪歪扭扭,哼哼唧唧。 蹭了半饷,她脸上的露水被黏在了飞光的僧袍上,自己则被黏在了飞光的胸膛上,那里从僧袍里一阵一阵钻出的是玉兰的香气,似她头上戴的,是他身上一直有的。 她早醒了的酒意又酥醉了下去,这便轻轻拿牙尖衔住了飞光胸前的僧袍,下巴贴着飞光的胸膛,一双毁人又多情的狼眼再去勾引飞光低头来看自己。见飞光喉头抖得不敢睁眼看她,她嘻嘻笑了出来,又转而攀起了半个身子拿嘴去够飞光的耳。可眼看就要咬到飞光的耳朵,她却又停住了攻城略地,故意在他耳边呢喃起来:“大师可知我为什么回青岔山?” 飞光斗胆睁开了眼:“为什么?” 吉胡嘉嘉:“你~” 眼见着吉胡嘉嘉又要亲上自己,飞光忙腾出拿佛珠的那只手轻轻盖在了吉胡嘉嘉的眼睛上。 飞光如此动作,叫吉胡嘉嘉就要发作,飞光只好在她耳边嘘了一声,帮她安抚。 飞光叹了口气:“嘉嘉,有些话、有些事,不能有两次,有两次,小僧就信了……你怕是早就知道小僧对你的心思,你大可仗着小僧的这点心思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世上那么多人,只有你做了小僧的心上人,这是小僧的修行和造化……只是不要太伤小僧的心,心里的疼,不能揉一揉就好。让小僧好好地、长久地对你好。” 飞光看似油腻柔顺,实则颇有些自己的章法。喜欢她到至高点,却还是知道“自惜”二字。他也晓得无论是背道而驰,还是并肩作战,只有自惜、自爱的两个人,才适宜在制高点上相见。 许是被将醒的夜冲昏了脑袋,许是有些醉糊涂了,许是当下节气本该狼儿发情,吉胡嘉嘉原本想就着飞光双手捧出的火将裹在自己心头的蜘蛛丝烧个干净,他一个经都念不好的小和尚,除了色相漂亮一点点也没什么可值得旁人惦念的了。 可迷迷糊糊的,她被飞光蒙着眼、念着经,哄睡着了。 飞光在屋外打坐守了吉胡嘉嘉一夜,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打这么成功的坐。 头顶的月苍老得已然模糊,一会儿就得彻底没落,只等明夜再老一次了。飞光不愿去看它,倒不是那些当时已惘然的伤春悲秋心思,只是他总是一瞧月亮就心里难过。生来如此,命里带来。 手里的佛珠菩提子被他捻得比仲夏的星星亮,手里的星星一亮,就是他慌张了,吉胡嘉嘉方才随口说的“自身难保”,叫他记在了心里。 这个“难”字,除了萧衍还有谁能轻易盖上吉胡嘉嘉的身?还能叫她逃回青岔山不去多计较?她明明是个仇都不报,还怎么报恩的人。 晨间的熹微抓住了竹庙里的第一层诵经音,再一抬手便吹进了吉胡嘉嘉的耳朵里。她才醒,一手撑着个腮帮子,一手拉开了障子,醒神的风卷着飞光的身影印上吉胡嘉嘉的眼。 吉胡嘉嘉:“大师去哪儿,赶着投胎?” 飞光一面往外奔,一面老妈子似的继续唠叨:“差不多,差不多,咱们这儿有人被山上蹿下来的雪豹咬断了脖子,小僧要去给念念经。捏了青团温在灶上,你起来吃些,却不能贪多!盐粉放在井边,你漱口!障子门不高,出来时矮些身子,你莫要磕到头!” 出门超度的飞光搞得自己像是要出门打仗,身上挂得满是法事的叮叮当当,心里挂得满是还未出门就起了的云树之思。已踩到大门口的脚顿了一顿,回头又瞧了一眼吉胡嘉嘉,才带着自己的身子飞奔了出去。 吉胡嘉嘉撑了个腰,人还未全醒,一掀被子就出障子门,也果然忘了弯弯腰,瞧着就要一脑袋磕上门梁,好在一双外人的手替她挡了挡。 飞光立在门外的光里,水白的模样经他身后的光一照,像极个标致的男身菩萨,叫人忍不住想去抓菩萨周身的佛光。 吉胡嘉嘉:“怎么回来了?” 飞光:“怕你心里没底,折回来告诉你,小僧这是去石药郎家。中午就能回来。有什么不妥的,就去药郎家找小僧,小僧在呢。” 吉胡嘉嘉:“……” 飞光:“听到了没?” 吉胡嘉嘉:“听到了。” 飞光:“听明白了?” 吉胡嘉嘉:“你在呢。” 飞光:“小僧盼着日后你但凡有什么伤心难过、消沉低迷、人财两空的时候,小僧都能在你身边,那真是阿弥陀佛了!” 吉胡嘉嘉:“那大师跟个扫把星有什么区别?” 飞光:“……” 他愤愤地抬脚奔了出去。这次该交代的都已然交待完,果真就没再回来。 吉胡嘉嘉踩着屐子去了院里,院里架着根竹梁是飞光用来熏他和吉胡嘉嘉的袍子时挂的。似乎是被吉胡嘉嘉的袍子染上的,如今飞光的袍子上也沾上了玉兰香。 像是野狼圈了地,二人是一样的味道,这叫二人不能不彻底地心安。吉胡嘉嘉又嗅了一口飞光僧袍的领口,心里一阵又燥又痒,实在不敢再让自己闲着了。 青岔山高耸入云颠又多乱石,那只咬死了石药郎的雪豹是随着乱石下山的。吉胡嘉嘉小心又小心地绕开落乱石的地方,寻了处安全的竹林准备割些竹笋回去。 也不知为的什么,她竟开始自觉自发地周到看顾起自己了。想了半天的缘由,原来是怕被飞光和尚念经。 眼看太阳已经中天高挂,想着飞光说过中午就回来,吉胡嘉嘉将手里新割的两棵竹笋丢进了身后的竹篓,这便准备回去,却意外撞上了萧衍一行。 第58章 飞光与吉胡衡臣 高居的萧衍瞥来一瞬,吉胡嘉嘉忙侧身躲回了竹林里。皇驾随队马蹄不停,瞧着只是路过青岔山附近。等到萧衍一行跨马走远,吉胡嘉嘉未防再跟萧衍碰上,这便只好绕去落乱石的山路往回走。 乱石挡住了回去的路,吉胡嘉嘉手脚并用好容易才翻了过来,手心还被石头尖划出了血,她再抬头望了眼当空的日头,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些。小二和老三的事总叫她害怕自己晚回家一步。 可再往前几步,才发觉一头成年公雪豹拦住了自己的路。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龇着獠牙的雪豹盯着吉胡嘉嘉势在必得,仰天震哮似是传音给山内的配偶,今儿有饭吃! 吉胡嘉嘉将周遭打量了一圈,也没个趁手的物件能傍身,她想退回乱石后,却又不敢贸然将后背留给歹物,手里沁出凉丝丝的水气和着血黏得人更加心烦意乱。到底不比从前,小二与老三死后,吉胡嘉嘉的身子也跟着又有销弱。 雪豹再也不等,威嚎了一声,这便扑向了吉胡嘉嘉。吉胡嘉嘉慌忙抓起手边的一块石头砸向雪豹,却被雪豹咬住了流血的掌心。眼见雪豹就要扯断自己的手掌,吉胡嘉嘉不喊不哭,野狼性子起了,冷着脸伸出未被桎梏的另一只手,将雪豹的一颗眼珠生抠了下来。趁着雪豹哀嚎,吉胡嘉嘉这才从它口中扯出了手,又慌忙翻到乱石后。 瞧着几乎断掉的手掌,吉胡嘉嘉并没想过天上会掉下个东郭先生来搭救自己这头狼。 瞎了一只眼的雪豹愈加暴怒不肯罢休,一跃而起蹬上乱石,再次扑向吉胡嘉嘉。她再避无可避,身后就是深渊断崖,只能咬牙握拳准备拼死。 好在甘山的子孙得不着外面的消息……浮屠记不住自己……萧衍,不提也罢……只是,要叫飞光伤心一阵了……至于自己,疼就疼吧,死就死吧,从前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不至于如今就不行了! 正当这时,一支利箭射穿了雪豹的另一只眼。雪豹皮毛又韧又厚,利箭武器轻易戳不破,如此才能叫它瞬瞬毙命。 “嘉嘉!” 来人的声音沙哑得又慌又急,乍一听一时竟叫人识别不出到底是谁。 吉胡嘉嘉的鼻子在血气中择出了一道玉兰花香。这道玉兰花香立时钻进了她的心口,揪得她的心层层叠叠,呼之欲出,将里面的酸楚全都抖了出来。终于有一次,她也可以不用装强的。 吉胡嘉嘉再不管其他,安心地腿脚软了下去。来人会接住她。 吉胡嘉嘉:“大师,一双拈花手揽得住佛珠,也挽得了箭弓,还百步穿杨。” 飞光一把兜住了吉胡嘉嘉,吓得口齿不清:“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是要陪小僧做独臂神尼么?小僧又要去哪里给你弄大雕!” 吉胡嘉嘉任由飞光将自己抱在怀里一路飞奔。这和尚看着清瘦,可环抱给的踏实却是实实在在的。 飞光:“好好的跑来这山头做什么?” 吉胡嘉嘉不欲将遭遇萧衍一事告知飞光,只轻描淡写地又在他胸口蹭了蹭,意欲将他们两个人全都安抚了:“来给大师挖山笋吃。” 飞光:“你要是有个什么,小僧……伤成这样,得疼死!” 吉胡嘉嘉:“大师,有钱么?” 飞光:“阿弥陀佛,小僧都穷到要去卖身了。” 吉胡嘉嘉:“那医我的药……” 飞光其实早已慌得不行,只是伤的是吉胡嘉嘉,自己再无主,就怕她要更难受,他忙里偷闲地低头来看怀里的吉胡嘉嘉,恬不知耻道:“医你的药小僧有,小僧就是医你的药!” 吉胡嘉嘉:“好……” 见吉胡嘉嘉没有反驳,飞光方才还酸痛的心底,突然如晨间荷叶上生出了滴滴又寥寥的露珠似的得意,也不管她是不是劫后余生以至于累得不想再多说多做反驳。 飞光:“青岔山落石、山兽都杵在这一处,你以后不许来这里了!” 吉胡嘉嘉:“好……不来了,反正我也怕……” 飞光:“阿弥陀佛,还有你怕的?” 吉胡嘉嘉:“今天我就很怕。” 怕徒惹你伤心啊……吉胡嘉嘉还在心想着,便在飞光的怀里昏睡了。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所以飞光是个穷和尚。 是石药郎家的幺娃给飞光送了些鸡血藤来,他才没欢天喜地地去卖身。 等到吉胡嘉嘉转醒已是两天后,伤手被飞光奢侈地裹成了个锤子,一只手比个胸无江山的悠闲聩君还拿不起放得下。 又过了两三天,飞光才肯放松,将吉胡嘉嘉搀到屋外晒太阳,见她一直眯着眼,知她乍见光不适,这便拿手撑在了她的眼皮上:“甘山里头的山月你喜欢,我却没见过,青岔山的太阳照得人眼睛疼,可对你身子好,你将就将就。” 约莫是摘用了幼童眼的缘故,吉胡嘉嘉如今视物看什么都是稚嫩伶俐的,这叫她在飞光面前也跟着鲜活起来。她从未对这双眼的来历心怀亏欠,是因她对自己记恨的总是绵绵无绝期地记恨着。也因如此,诸如飞光、小二、老三等长久对她的好,她也长久地记着,自己是要为之以命相博的。 吉胡嘉嘉:“大师怎么不忽悠我爱屋及乌,说青岔山输不了甘山?” 飞光:“阿弥陀佛,你都说是忽悠了,小僧说什么也没用。” 爱人时难免自苦、自卑,不那么笃定精准,这点上人人都逃不过,就连飞光也忽略了吉胡嘉嘉那句“爱屋及乌”,忘了要去问她爱的是什么,及的又是什么。 又过了些时日,吉胡嘉嘉手里的锤子被卸下,揍起飞光也如往常那样顺手得劲。她不愿再闲着,那日便叫飞光给个发光发热的机会,想跟他学摸骨。飞光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小庙门口。 飞光难得地正经,一双剑眉微蹙,将怀中的八宝箱紧紧揽着小心又小心地交给了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大师,这是?” 飞光:“阿弥陀佛,来,嘉嘉跟小僧念,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热在金炉上……” 吉胡嘉嘉:“摸骨还有禁语?” 飞光:“跟着小僧念。” 吉胡嘉嘉被这陡然肃穆起来的气氛给感染得跟着屏气凝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热在金炉上!” 飞光:“上香里边请……” 吉胡嘉嘉:“上香里边请!” 飞光:“男宾六十文!” 吉胡嘉嘉:“男宾六十文……” 飞光:“女宾十六文!” 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终于悟出了什么:“飞光你大爷!” 有夜自携星辰与月来。 因不肯教吉胡嘉嘉摸骨,飞光为做补偿,这便赶着去吉胡嘉嘉当日挖竹笋的竹林劈了些韧竹回来给她做书画纸笔,又在每一页纸上都浅显且小小地书了一个“嘉”字愿想做著脚。 前尘仅够得上信手拈来当根才燃着就要灭的柴火看,吉胡衡臣早死了,没了这个人,吉胡嘉嘉再无法欺身上前再做荒唐,可是瞧见飞光写在纸张边角那枚渺如蚊蝇的“嘉”字,她还是妄想撕破眼前迷瘴,冲出去瞧瞧好久不见的光。 铺开纸墨,只装低头画山月。吉胡嘉嘉:“大师的字,当真神韵,从前没什么良心,忘了问大师,大师喜欢画山月么?” 飞光:“喜欢……” 吉胡嘉嘉的嗓子早抖得发干,听了这两个字更是望眼欲穿,只等有个意料之外的手能将自己拉扯出迷失了多年的迷瘴。 吉胡嘉嘉:“果真喜欢?” 飞光:“喜欢么?阿弥陀佛,绝称不上,从不大看,更就不会画了。” 哗! 心中的希翼好似西北边陲年久失修的宝塔,忽如烈烈风盖顶袭来,还是瞬间被压塌了。 可飞光写的“嘉”与吉胡衡臣写的明明分毫不差! 第59章 不计 飞光伸出的手只是掐断了吉胡嘉嘉心里残喘的异想天开,她因此竟陡然有些厌恶飞光:“我却很喜欢山月,喜欢到想要捏在手里握碎它!” 飞光不明所以,两眼不知死地眯成了月牙:“阿弥陀佛,你喜欢山月,小僧喜欢你。” 这时,一阵蓝焰升腾,飞光听见吉胡嘉嘉又跟自己说了句话,随之突如其来的轰鸣卷着硫火掀翻了吉胡嘉嘉与飞光脚下地砖,他本能地将吉胡嘉嘉护在了自己身下。 设若顷刻前,有人问他能否拿命去喜欢吉胡嘉嘉,他一定是嘴上油滑地应承下来,然则,心底里实际惘然不知。 是啊,不到最后关头的事实落定,一切提前假定出来的抉择结果都是不可信的,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真实模样,心脏与大脑往往会做出相悖的决定,只有到最后一刻,你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善意和凛然,亦或是,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龌龊和不堪。 萧衍跨马远远立在废墟外,扔了手里的火折后,一边抬手拿拇指刮了刮眉毛,一边踢着马腹消失在远处的黑里。 缘分善缘、孽缘,而无论善孽,缘这种东西都太叫人“放心”了,善缘尽,一墙之隔都擦不了肩;孽缘起,刻意避让也会被百折不挠地安排上碰面——吉胡嘉嘉挖竹笋那日,起了疑心的萧衍独自折返青岔山守在竹林,等了几日没等到正主,却等到了采竹的飞光,便笃定了吉胡嘉嘉就躲在青岔山。 萧衍:“她怎么能好死呢?!” 从来都是暗箭难防,哪管他千万年道行。爆炸生出的热浪吹得飞光的睫毛都焦了,更遑论吉胡嘉嘉的一头乌发。 等到余热渐渐平息,挨到吉胡嘉嘉能勉强做到环抱住飞光时,她心里的疼连着牙板都酸,一遍遍叫着飞光的名字,怕他如今伤重加伤心,就不肯醒过来——方才,飞光说她喜欢山月,他喜欢她。她因希望落空还在气恼中,便回了他一句:“那又有什么用?” 如今,她要恨死自己了! 吉胡嘉嘉按照自己的习性在青岔山上打了个敞亮的洞,将飞光拖过去安养。 他乖觉地躺在洞里像只生气又开心的河豚,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消瘦了下去。凭着药草吊了一月余还未见醒,难免吉胡嘉嘉有些慌,她想了想,这便蹭到飞光的脸颊边与他耳语起来。 “大师还不醒?那我可要叫外面的那群女人进来将你看光了,反正如今咱们兜里空荡荡,我跟她们每人收些门票钱进八宝箱,也好赚些干粮。” 飞光虽还是昏睡着,可脸上却因吉胡嘉嘉的话无耻地红润起来,吉胡嘉嘉这才明白自己的威胁明明就正中飞光这色胚子的下怀! 简直寡廉鲜耻! 就着草药汁在飞光的脸上画了只王八,吉胡嘉嘉这才心满意足地钻出洞口。 洞口外囤着的都是些往年飞光“菩萨心肠”搭助过的姑娘,有被飞光糊过窗纸的、有被飞光跳进河里追洗丢了的小鞋的、有被飞光撵过耗子的、有被飞光作诗颂吟过的…… “姐姐,飞光大师醒了么?” “没有。” 吉胡嘉嘉如门神般镇守洞口,将清一水长相标致的姑娘们当洪水猛兽挡在洞外,心想谁是你们姐姐! “姐姐,我们能进去看看飞光大师么?” “非亲非故,不能。” “亲故?那飞光大师有可能收女弟子么?” “没可能。” “不收女弟子?那飞光大师娶妻么?” “不娶!” “不娶妻?那飞光大师纳妾么?” “不纳!” “那你又是飞光大师什么人?凭什么藏着他不叫我们见!” “我不是他什么人,他是我的人。” 姑娘们听了这话再不能忍,一撸袖子就要上前群殴吉胡嘉嘉。吉胡嘉嘉从前与男人打架打惯了,那股凶悍阴狠是她作狼的一面。如今虽是头次这么跟实实在在的女人们遭遇,一招“扯头发神功”初次使出竟意外得十分得心应手,可见这又是她作女人的一面了。 姑娘们被吉胡嘉嘉揪着头发一一抡了出去,各个先是一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后才竞先哭嚎。 吉胡嘉嘉被吵得头疼,懒得再说,哐地甩上了洞口的门,将起伏不绝的呱噪关在了门外,又去看飞光。可等回了洞,却见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正坐在飞光的床头给他擦脸上的王八。 吉胡嘉嘉:“严防死守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傍不情不愿地从飞光身上移开了眼睛,待到斜眼瞧见了吉胡嘉嘉头上的玉兰花,不禁端正起来。 阿傍:“你方才打人时进来的。我想他了,就来看看他。” 吉胡嘉嘉闻言知道原来飞光这个遗臭祸害涉猎范围这么广呢?她慢慢悠悠地也坐到了床头旁,还顺手似的将飞光身上的被子生拉到了鼻子下,以免被阿傍多看了。 “他一个和尚打坐念经全都不行,可对那些年种的玉兰和等的你,是一心一意的。我实则听不了他的心,但晓得他喜欢你,我虽还没听你的心,却晓得你三心二意,”阿傍叹了口气,“山君要是没什么太为难的,就喜欢他更多更多些吧,他这辈子就这几十年,耽误不了山君太久。” 吉胡嘉嘉有些心虚:“我尽量……” 阿傍闻言暴怒,他的殚精竭虑怎么到了旁人这里就成了个“尽量”而已?这便对着吉胡嘉嘉动了动谛听一耳,两眉也随之一皱。 “那我就给山君再道个消息,”阿傍的下巴指了指躺着的飞光,“这都是蒋守之做下的。飞光是替你受了无妄之灾,轮不到我这个排不上名的替他出头,山君自己看着算往后吧!” 三日后,飞光醒来,等养他到活蹦乱跳就是百天,再等小庙缝缝补补又可纳人就是一个整年。 这日,吉胡嘉嘉给飞光的佛香里参了些洋金花,见他被熏得沉沉睡下,准备趁机离开青岔山。可刚跨出庙门,就见飞光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 飞光:“吉胡嘉嘉!你这个女人是没有心肝的么!” 飞光秃头上青筋都被自己吼了出来,可见一向笑脸迎人的人也有挂不住的时候。 飞光:“这么久了,你就算是铜打的,心里也好歹生点锈绿好叫小僧知道日积月累地暖你,到底还是有点功效的。小僧对你的心意,终究还是那句‘那又有什么用么’!” 吉胡嘉嘉:“嗯。” 飞光:“嗯?就一个嗯?夸父追日都要渴死,你再走!你要是再往外走一步,小僧就再不找你等你了!” 吉胡嘉嘉:“不找就不找吧,不等就不等吧,我原也不指望什么人找我等我,我本来也是确确实实的狼心肝。” 吉胡嘉嘉刚要跨脚走出庙门,就听身后一声重重的摔门声。飞□□得甩上门,懒得看吉胡嘉嘉的出走。 吉胡嘉嘉这才回身又看了一眼身后,窗纸上映着飞光摇摇晃晃不肯倒的影子。 可惜了,以后再看不着这么俊俏的花和尚了。 吉胡嘉嘉再转身,准备正式离开。可飞光却又突然踹开门,两手撑着张底盘甚稳的四脚椅子追了出来。 飞光:“混账!混账!混账!从前的迷魂药是小僧自己要吃的,如今你还给下迷药!摔死了小僧,真就没人来追你了!” 吉胡嘉嘉有些懵,正欲张嘴。 飞光:“闭嘴!小僧不知你从前在外到底怎么了,可你既然千里迢迢地回来青岔山,不就是为了等小僧回来找你!你想小僧救你、助你、疼你,小僧救了、助了、疼了,如今你又是这样,拿小僧当蛐蛐呢!” 吉胡嘉嘉:“……” 飞光推着椅子一步步挪向庙门,像只刚孵出来还不太会用钳腿的螃蟹,若不是气氛不对,以及还能勉强忍得住,吉胡嘉嘉险些当场笑出来。 飞光见状指着吉胡嘉嘉心肝的位置恨不能将它们掏出当佛珠捻:“你这是还想笑?” 吉胡嘉嘉:“没……” 飞光:“你一直想要小僧,心里还有别人,心有旁骛的也还是想要小僧,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次走了就要不到小僧了,你还要走?你这女人没心肝,胆子倒是大得伤人!” 吉胡嘉嘉:“……” 趁着吉胡嘉嘉被他吼得一愣一愣之际,飞光一把抓住了吉胡嘉嘉的手,用腕上的佛珠将自己的手与她的缠到了一起,似乎这样就能叫她永不能走。 飞光再拿眼去勾住吉胡嘉嘉,语气无奈得和缓下来:“嘉嘉,小僧身子才好,今夜还被你偷袭拿药熏,如今难受得很,你要是想推开小僧轻而易举,可你舍得小僧么?舍得自己么?” 吉胡嘉嘉:“……” 飞光:“你嘴上、身子都要走,可心里还是想叫小僧拦住你是不是?那就留下来。或者,小僧跟你走。只要你对小僧是有哪怕一点点的喜欢……” “一点点”?一点点不也是全部?小到脂粉店的货物贵贱,大到提剑跨马的出兵上阵,人们起初惦念的不都只是“一点点”,后来才不依不饶地继续向前力挽狂澜的么? 吉胡嘉嘉盯着飞光正滔滔不绝的嘴,忽然就倾身吻住了。 她从未这样踏实地吻过人,上次对飞光,是想移情作恶;从前对吉胡衡臣,她那时霸道,更多的却是心虚;后来的,又是些欺辱她的人。唯独这时的飞光,是她怀着光明的心触碰到的,是本能的失控,是心意的坦诚,是当下的给予和索取,也是未来的托付和被托付。 吉胡嘉嘉:“飞光,要我!” 飞光猛地被吉胡嘉嘉压上了门板,脊背被撞得认疼,却瞬间醒神,他一手揽着胡嘉嘉的腰将她往上托了托,却发现她的身子还是发软,心下立时明白了什么,嘴角一勾笑,又腾出唇舌去刮吉胡嘉嘉的耳后。 飞光:“你又没吸迷药,怎么比我还昏昏沉沉?这处不合适,换个地方要你。” 飞光忙将吉胡嘉嘉横抱进怀,脚下也不肯耽误,边往屋里走,边伸出只脚关上了庙门,还要再分出精力去对付怀里黏糊糊蹭着自己的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方才不是熏了迷药道都走不动的?” 飞光:“这个时候,这种事情,怎能走不动道!” 一路乱乱糟糟地撑到了屋里,飞光将吉胡嘉嘉当块易碎易化的淮南豆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铺上,四肢支在她身畔,细细瞧着她。 嗯,还是有些担忧。 飞光:“嘉嘉,我是飞光……” 吉胡嘉嘉却一时也不愿他不粘着,探身拿唇齿去舔咬飞光的脖颈。飞光因这突来的一击心跳得更快,身上的玉兰花香也就发得更浓郁了。 一时,两个人都迷幻了,可飞光还是挤出所剩无几的清醒追述着:“嘉嘉,我不是旁人,我是飞光……” 吉胡嘉嘉:“嗯~” 吉胡嘉嘉这次的这个“嗯”字颇叫飞光满意,他边一手将吉胡嘉嘉的双手用佛珠绑住又举过头顶,还边负责地没忘了去吻她安抚她:“听话……别急……” 吉胡嘉嘉却更加不依不饶地拿腿勾住了他。飞光无奈,也不打算慢慢磨,这便腾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吉胡嘉嘉的眼睛上,在她耳边引诱。 飞光:“这就要你……” 吉胡嘉嘉眼睛因飞光的遮挡暗了下去。她这里的夜空原本早没了星辰,可如今的星河满月,叫人心里都跟着亮了…… 吉胡嘉嘉昏睡了过去,飞光原本是有美在怀,哪想穿什么衣服,可瞥眼瞧见阿傍这个阴魂不散的竟然在屋外立着,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听的墙角。飞光这便轻轻将吉胡嘉嘉从身上挪开放下,披上袍子复又拎着敲木鱼的锤子冲出去准备将外面的人敲死。 阿傍:“听出大师修得心满意足了,明明在行又不是不行,干嘛要灭我的口?别急,我说过不会害你,是以等到今日你睡到就是赚到了,才来相告那日听到的墙角。哦,也不能说是墙角,是心声,”阿傍一指屋里的吉胡嘉嘉,“是这位山君的……” 飞光这次是真的恼了:“你少把心思动到她身上!” 阿傍:“哦?那你又知不知道她对吉胡衡臣和萧衍动的心思,亦或那些年她为何销声匿迹叫你独等数年?” 趁着吉胡嘉嘉还在睡着,飞光悄悄回来,悄悄凑近,小心又小心地拿胳膊穿过她的后颈将心上人揽回了怀里。 嗯,还是不够,便又轻轻啄了她的额头。□□已过,这是另一种纯粹的热爱。捻土为香,心虔志诚。 可即便已经水到渠成,落于实处了,他也还是觉得不是很真切。 这就成了么? 追着吉胡嘉嘉一路走来,自己对自己的心意从未知到恍然大悟,说不难也难,可如今当真将月亮从水里捞起来放到了手心里,他又怀疑等吉胡嘉嘉醒来,她会不会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这个女混蛋是干得出这种事的! 吉胡嘉嘉哼了一声,觉得闷热,眉头还皱了皱,翻了个身背对着飞光了。飞光心里的慌乱因此升腾起来,好在随后就听到吉胡嘉嘉嘟囔了句:“飞光,抱我。” 像雪花落地,飞光的心踏实下来,从善如流地从身后整个地揽住了吉胡嘉嘉。 半真半假到底也有真。 阿傍来一遭也并无恶意,只想飞光哪天碰上东窗事发,不至于措手不及。那些吉胡嘉嘉的过往事由,方才飞光都听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相较起来,“接纳”与“疏导”,比刻意“规避”要好办些。 飞光他嘴上的经虽然念得不好,可心里的算盘拨得好。人处世间如鸡毛,好风凭借力才能有望飞得高,更何况人生中已然过去的那段时间与经历,风都吹不着了,根本不值一提。 再者了,辛辛苦苦才拐到手的人,自己才不讲究那些个!这点他再明白不过。 至于其他…… 飞光将吉胡嘉嘉抱得更紧些,瞧见她身上那些从来都“懒得多说”的旧伤,实在心疼。 第60章 有些情爱,不会到此为止。 吉胡嘉嘉沉沉地迷睡着,甘山、衡臣、萧衍、小二、老三……一一踏马入梦来。她在梦里哭着,梦外的身子也跟着梦里的自己哭冷了。隐隐觉察有人拿身子在暖自己,吉胡嘉嘉真假分不清的意识里渗出了泉眼似的委屈。吉胡衡臣就从不肯暖自己。好在被亏欠的,总有偿还的,天道酬勤,也公平。 转眼及至入冬,吉胡嘉嘉已经显怀,饭量也是剧增,飞光原本娇俏地以为自己与她是对小鸳鸯,二人吃饭都是喂家雀的量,如今却觉得屋里蹲了只母大鹏。要不是入冬前存的余粮多,他个做和尚的都快出门弯弓射大雕了。且随着孕期渐长,飞光愈加发觉吉胡嘉嘉的心怒无常多是关于腹中的孩子的。吉胡嘉嘉从前受的苦他都知道了,加之自觉自知自己从不是她的心头挚爱,所以这股即将为人父的心头欢喜,他都是压抑的,不好直面表露的。 叫人后怕的是看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实则却伸手不见五指的期待。好在飞光始终认定自己有的是时间,这股想要造反、想要独自踏上吉胡嘉嘉心头的期待,会随着他们的孩子诞生到他的身旁。 这天夜至,吉胡嘉嘉慵慵懒懒不肯醒,还在梦里叫了声吉胡衡臣的名字。 人的可恶,有时是自己都未能察觉。许是亏心的缘故,吉胡嘉嘉这就惊醒了。在屋里没寻到飞光,这便下床要找人,可鞋袜因先时踩上雪湿了,飞光又趁她睡着,拿去火炉边烤着了。吉胡嘉嘉无法,准备光脚下地走去火炉边。 飞光:“别动!别动!” 飞光从屋外进来,忙将还带着风雪寒风的外衣脱下,才跑过去抱着了她。 吉胡嘉嘉日渐受宠娇无力,伸手也将飞光反抱住了,凑着鼻子想闻他身上的香气,却未遂。这冰天雪地的,屁都得冻碎了。 飞光:“怎么突然委屈了?” 吉胡嘉嘉:“睁眼瞧不见你,有些难过。” 吉胡嘉嘉这话像着火的热气,烧化了飞光心上方才结的冰:“怎么感觉你要对不起我?” 吉胡嘉嘉险些掐死飞光,心想这和尚实在刁滑,以后得栓手里看好了,“你方才去了哪儿?” 飞光:“大雪封山,吃的少,山里有人去摘冻柿子险些被雪埋了。阿弥陀佛,我跟着山里的人都去寻了,寻到了就赶着回来了”。 那人被寻着时板硬地躺在雪地里浑身赤/裸,冻死的人在临死前格外怕热。吉胡嘉嘉怀着孩子,飞光不肯多说,他忙岔开了话题:“方才下地是要找鞋穿?我来……” 吉胡嘉嘉:“穿个鞋罢了,我自己还能干……” 飞光:“你不必能干,干我就行……” 吉胡嘉嘉的脸终于是红了:“飞光,你他娘……不是修行人么!” 飞光:“地上凉”。 他向万年王八取过经,惜命又擅长保命,贱嗖嗖地逮住吉胡嘉嘉亲了一口,又叫吉胡嘉嘉踩到自己的脚上,且徐且缓地挪着步子带着吉胡嘉嘉去火炉旁,帮她暖了脚后又帮她穿上了鞋袜。 “飞光,快是你生辰,”吉胡嘉嘉这才想到飞光的生辰正好再玉兰花的花期里,“想要什么?” 飞光:“你咯。” 吉胡嘉嘉:“还有呢?” 飞光:“你们咯。” 恰巧的一阵静默,炉里的炭火烧出“噼啪”声,屋外的雪层层落下声,窸窣又沉闷。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也并没觉得这一刻如何永久亦或是不同以往。在变故突袭之前,所有人都是绵绵无绝期的。 庙院里新植的玉兰被大雪压折了,枝干已断,树皮却不肯罢休地抓着最后的关联,不肯落地。就像没有欢笑的青春年少,它们都寓意着“夭折”。 一只野猫嘴里叼了只初生家雀跳上玉兰踏上庙墙就要跃出去。吉胡嘉嘉捻了颗小石子从猫嘴里打下了小家雀。 飞光拿着僧袍一角将小家雀包抬了起来,细眼看来,小禽生来就少了一边的翅膀。飞光的心底生出一股不依不饶的慈悲,想要经手救活它。 吉胡嘉嘉母子连心地胎动了:“生来就是不齐全的小怪物,该还救么?” 飞光:“不是有咱们呢么!” 吉胡嘉嘉一生高高昂起的头难得地低了下去,下巴几乎戳到了锁骨上:“咱们的腿难道能比天王老子的腰还粗么?” 不合时宜的话,往往都是实话,飞光闻言皱了眉,却还不肯放弃:“天王老子什么都有,什么都能,所以他什么都没咱们这么肯用心。” 说完便拉着吉胡嘉嘉回了屋。 他手里小家雀的争气不太坚韧,挺了两个时辰后,还是不济归了西。飞光只好亲手将它再埋回了玉兰树下。 他这个人,济弱扶倾,绝圣弃智,很好又太好。 雪夜叫不能入眠的人静夜思。 吉胡嘉嘉趁着飞光睡下,自己独自来到佛像前。 她原本不信佛亦不信道,那是因为“英雄救美”的戏码里,英雄、美女全是她自己,这叫她总认定“逞强”比“依赖”来得有用。只是后来落空太多,又发觉自己确不能时常力挽狂澜,于是如今也会为了在意的人来拜一拜。 吉胡嘉嘉:“保我儿君子万万年,寿与天长,千秋享平乐吧。” 可飞光找到她时,听到她予佛主说的不是承欢绵绵,却是她道腹中的孩子许是聚九州之铁,铸的大错,诸如此类。 原来,他们的孩子是个错? 飞光又惊又伤的话到嘴边无从说起,可心里想的还是好在自己“等得起”。只是有些难办了,设若一早知道她不爱与他生小孩,他绝不碰她的,如今已经有了,如何办呢?祈望她以后也许也会“不舍”么? 吉胡嘉嘉才看到他:“飞光……” “睁眼瞧不见你,我也难过,”飞光将怀里的手炉交给了吉胡嘉嘉,还心想着总能捂热她的。 待到飞光生辰那日,腕上的佛珠被炭炉烧脆了串绳,“啪嗒”全就散了一地,他急着出门,将珠子胡乱聚到了一处,准备回来再收拾。 吉胡嘉嘉扶着胎肚倚在榻上看着飞光欢欢喜喜地奔出了门,行至门口,飞光顿了顿了脚,似有话要跟她说。 飞光:“嘉嘉……” 可他终究没说出口。 这些天,他俩没能正经说些知己话,放佛心里都隔了些什么,她倒是想问问飞光方才到底是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只低头帮他把那串佛珠拿麻线串起。 明明也不是什么重活,吉胡嘉嘉却满头连着鼻尖的汗,腹里的胎,今儿跳得格外引人心慌。 这天,出奇大的雪埋了青岔山的多数山路,飞光走了上次自己千叮万嘱吉胡嘉嘉不可再走的那条她遭遇雪豹的山路。 他本已顺顺当当地在深雪里挖了够吃的竹笋准备回去,却转眼就瞧见成群的雪豹正踏雪下山,且迎面碰上了吉胡嘉嘉上了萧衍的马。 飞光为救吉胡嘉嘉,虽被雪豹群逼得滚落了高崖,却仗着有些武艺重爬了上来,可终究还是被一个无形的人掌摁下了山崖。 飞光的身子砸碎了封了冰的河面,跌落浸溺在彻骨凉的河水里。 记得数年前的春日里头,飞光还在这条曾奔流慈悲的河上撑过竹筏,带吉胡嘉嘉出山去的。 他的心里还在想着设若就这样冻死在河里,他的嘉嘉、他和嘉嘉的孩子怎么办呢? 整个身子已经随着这“想”的时间被彻底地冰封在了河底,死在了自己生辰日里。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他的身子被长久地封在了青岔山的河底,魂魄却被忘川主蒋守之强提到了忘川。 孤魂野鬼飞光也不自渡,倒自然而然、随遇而安地甘心被困在忘川里保吉胡嘉嘉安康。可正如吉胡嘉嘉说的“那又有什么用”。蒋守之告知飞光,吉胡嘉嘉如今与萧衍过得很快活。 没了自信,难免就要轻信,难免就要将自己心底的介怀当作真相。 可飞光还是觉得自己“等得起”,他形单影只的魂魄坐在了忘川的荒沙风暴里耐心地打坐念经,将他生前对佛祖的懈怠全都做了个生后的全始全终。他是个不地道的修行人,一世信佛念经,也没跟佛主彻底交过心。 直到忘川里最不值钱的岁月将他的魂魄融成忘川中的一粒再常见不过、再不可辨别荒沙。比他死时更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这颗荒沙记得自己死的那天,是趁着吉胡嘉嘉贪睡着,偷偷与她拜了堂,许了生辰愿: “值吾生辰,拜陈三愿,一愿吾妻、吾子长命,二愿吾妻、吾子常健,三愿吾与吾妻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有些情爱,不会到此为止。 第61章 自己的身世被当成被人的故事听 月倚高楼,双影印窗。 慰鹤府里的水钟“叮咚”响,报了子时。 夏意就着卧迟灯的灯豆,翻着手里的《志怪录》:“孤本断了续,这则我倒没看着,后来呢哥?那个山君又如何快活了?” 夏观瞻:“和尚飞光那天在雪山上看到的山君是蒋……萧衍拿了那株会化术的玉兰花枝成的像。” 夏观瞻想起自己从青岔山捡到飞光尸身那天到如今,夏晖后背紫红的冻疮疤从没消退过:“她不知小和尚早死了,且还在忘川里等她,只疑心小和尚为何突然就没了踪迹。为寻小和尚,她去求了个名唤探春老的旧时小友借力。二人思来想去的,好容易推算出了些许存疑的线头,她便背着探春老独自挺着个肚子血洗了南梁的皇宫。可萧衍哪管,只说小和尚得知山君的过往,觉得肮脏不堪,就随便寻了座山归隐了。山君信以为真,彻底泄了气,以致要提前生产,又因怕再被萧衍暗算便想寻回甘山做屏障。终了,虽是寻到了,可产子时她疼痛难忍,不小心磕碎了手里一颗小和尚的佛珠,也这才发觉那颗佛珠里还被裹了一颗年久的果脯。她从小浮屠的生母那里得知萧衍早不是吉胡衡臣的转世,却从没真正想过如今的小和尚又是谁……于甘山产子落定后,她还想再寻小和尚的踪迹,却在甘山外两步远,被南梁帝萧衍的小黄门逮住千刀万剐地凌迟做成肉汤,喂给萧衍了。被人打散的魂魂魄魄也被个叫红烛老母的老仙人收进一尾小鱼的身子里养着。” 这才说得通为何夏观瞻在探春老眼中入殓吉胡嘉嘉时,总招不来她的魂魄,原就是她的魂魄是在慰鹤府的九说池里游荡着。夏观瞻是着了自己的道。 夏意:“那南梁帝是如何死的?史书虽有载,可设或有偏颇……” 夏观瞻:“他重做回了和尚,再不吃肉,再不近女色。然则也是他做皇帝时的余威仍在,修行人难免也要‘上行下效’,跟着他戒了酒肉女色,才成了如今的佛家规矩。此事再又一月后,史书有写南梁政变,南梁皇帝大和尚萧衍被饿死在了台城皇宫净居殿,谥号武帝,庙号高祖,葬于修陵,实则被人用三道铜箍禁锢在棺材再不能安生。” 夏意一时语塞:“那个山君的孩子呢?” 夏观瞻:“他很好,待人也好,没有长歪。” 我很喜欢。夏观瞻心想着。 夏观瞻并未打算告诉夏意,他就是吉胡嘉嘉与飞光的孩子,且自己在甘山捡到他时他还是个傻的——道道君为成全吉胡嘉嘉救补浮屠的心智,那日与她做了交易:“山君日后若还产子,可愿将子子孙孙的七窍分一窍给浮屠,以偿还故去人的救命恩情?” 吉胡嘉嘉那时并不知自己还会再产一子,以为道道君偶尔也会对她这种恶人仁慈,以为自己从道道君那里讨了个天大的便宜。 叫人栽跟头的,从来都是自己的疏忽和放肆,并不见得是旁人的手段何其高明。 第62章 战乱 皮肤里的鲜血是如何吸引蚊子的,世间的情爱便是怎样吸引男女的。放牛郎与织布女天各一方求相见的心是如何火急火燎的,大唐的女人们的求子之心便是如何的十万火急。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转眼便到了仲夏七夕乞巧节。 今日长安城中的已婚女子在日头下穿针引线求子多福。眼睛好的,戳针眼戳得快瞎了。眼睛不大好的,怕求子愿落空,吓得险些哭瞎,还怪针眼没有拳头大。谁不知要达成夙愿是得吃些辛苦,可哪有人存心找苦头吃,若是有个捷径,哪个不想躺下来舒舒坦坦地得偿所愿? 西市的巨贾郑凤炽已然子孙满堂,在这节日里头,还卖了针线香油赚得盆满钵满,可刚吃了颗甜瓜坏了肚子,一个趔趄跌进了自家的溷圈里,给生生溺死了。 富人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郑家人还是请来了慰鹤府中人来给家主做个生后的接引,做些异想天开的无用功。 彼时郑家的家仆方将家主捞出便火急火燎地奔来了慰鹤府报丧,那个味儿啊,嗨,夏观瞻只觉那味儿比郑凤炽的死还叫人难忘。可看着郑家人携来的钱银,他到底还是喊着死者为大,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地叫夏晖去郑家府上给郑凤炽行鹤礼。 夏晖也无法了,便低眉顺眼地独自去了。 屠刀下的小牛羊,难道还能有立场提想法了? 行至郑府,等到夏晖给郑凤炽的尸身洗身时,却从郑凤炽的背脊一处手掌大的尸斑上瞧出了蹊跷,这位富贵逼人的郑府家主明是被人推进粪坑的。 郑府上下因此被掀起了三层浪,还没等人想起报官,倒是郑凤炽的老奶娘撞了郑凤炽的金丝楠棺。 奶娘临死前还在怨道载载:“日久月深哪能容易,牛郎织女矢志不渝,怕也只是得了王母娘娘的恩德,没能叫他们有时间变坏。从前是我奶着他长大,却不知他大了有了旁的心思。原先是我不肯,后来我肯了,他却再不肯了。他死了,我和孩子也死了吧,生下来不也还是个奴才命,何苦来……” 等到奶娘咽了气,众人这才发觉奶娘的肚里带着郑家的根苗。奶娘人老体胖,难有人生疑她这是一尸两命。 奶娘一席话,将郑府里还是三层的浪掀成了个滔天的,险些将郑府上下全都给浮浮沉沉地淹死。众人全都默契地决心将这丑闻灾祸全都用各式缸桶收集起来似的密封掩埋,就好似他们处理奶娘的尸身那样用草席一裹,埋进郑府的后花园——以此再叫人不知晓。 夏晖既来之则安之,心无旁骛地哪管那些被窝里的腥臊秘辛,在这求子求生的七夕日里,只脚不沾地地梳妆打扮着往生人。 请来两块猪胰脏,细细捣碎,混着淘米水为郑凤炽周身轻轻柔柔地冲洗许久,直洗得郑凤炽的尸身上只剩人味了,他才从卷云屉中拿出白麻为他清洁易纳垢的七窍、肚脐、肛/门与指甲。等到揩拭的白麻再沾不出污垢里,夏晖才肯往下。 因郑凤炽在粪水里浸了多时,身子早就被泡发,不成生前的俊俏模样。夏晖便在自己掌中抹了些许猪油,待掌心的温热将猪油融化后,才就着猪油给郑凤炽的尸身揉摩消水肿。眼见着享年三十有六、早长出抬头纹的郑凤炽都快被夏晖揉得重返青春期了,他才肯住手。后又从卷云屉里捏出几根皂角磨成汁,给郑凤炽洗蜕了满身的猪油。 再等着衣、梳头、塞口、撒香等事毕,已是三个时辰后。 趁着郑家人忙着将郑凤炽入殓入棺,夏晖行至郑府的后园跪拜下去给死于非命之人吟了首送葬歌。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亮白的夏日光下也有阴霾,夏晖立于光下独显清凉高洁与光耀,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光,哪个是他。可一道颀长的影子忽然盖住了他,他望向郑府的院墙。 夏晖:“大主怎么来了?” 夏观瞻:“这处多了个适宜进敛魂珠的婴胎魂魄。” 夏观瞻望向夏晖的肩头,果见一个不大成形却晶亮的死魂趴着,望他的左眼。他将左眼的敛魂珠唤至掌心,那还未见过世面以至纯净无暇小婴胎立时钻入敛魂珠,以庞大之姿将原本变得空乏的敛魂珠占了满 夏观瞻:“齐了啊。” 久候才至,这感觉实在既糟糕又甜美。 今个夏观瞻得欢,你跟他说月亮是方的,他也能认,加之本就是七夕,又被小子们念的不行,这便着令关了府门,带着众人晃出了夏府。 脚下木屐的“哒哒”声一下下敲在夏观瞻没了心尖肉的内府里,长安的街头满是买卖和烟火,今个入他的眼里全成了加倍的快活,直到了观音寺前,才肯勉强静下来。 慰鹤府里的活人都是带把的,没有女子,是以今儿都不拜织女,都去拜了观音。 菩萨本为“观世音”,到了大唐为避当今皇上的讳便改了名。可见在人间,天上的神仙还是得听人间的人皇的。 夏意与其他几个小子一路嘻嘻哈哈,到了菩萨跟前这才静谧虔诚地跪拜下来。 也不知他在今日会求什么?过些年头,这孩子确实也该有自己的儿孙了。忘川主心想。 夏观瞻立在庙中的菩萨像前,两尊神明似是都在睥睨着对方,却都不肯承认对方也是无所不能的。 说到底,夏观瞻庇佑夏意惯了,如今他连夏意向菩萨有所求,都觉得自己被菩萨抢了宝贝,被冒犯了。 可拜在神明脚下的人又有几个是门徒、信徒,多数不都是心里有解不了的惑、灾、愿,赶来临时抱佛脚的?诚然,神明也是要享用人间香火的,大家互相利用罢了。 神明如何了?菩萨如何了?跪着如何了?站着又如何了? 等到夏意拜了许久再起身,夏观瞻忙向他跟前杵了杵,只是夏意这个睁眼瞎子刚抬脚出了庙门又去找夏清他们去西市喝羊汤。 夏观瞻的巴望在眼里渐渐熄了火,有意放慢了步子不跟上去,想着倒要看看夏意要过多久才发觉自己不见了。好在夏意的良心到底还是完全被羊汤泡走,刚冲出去两步就笑着转过头来找夏观瞻,找到了,嘴上还跟夏清说着话,脚下却不忘向身后作妖的夏观瞻跑了几步。 夏意:“哥……” 夏观瞻的心被这声赌来的“哥”给揉出小荷尖尖上的露珠,一颗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心也更加又爱又柔:“嗯?” 这孩子心里还是时时记挂自己的!夏观瞻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被小鸦反哺的感动。 夏意冲到夏观瞻跟前,鼻尖上还顶着些汗珠。夏观瞻慈眉善目地就要伸手给他把汗擦了,越看越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怎么看都可爱。 夏意:“哥,给我钱!我和阿清他们都忘了带。” 娘的,原来是为的这个! 夏观瞻有些恼怒,一把扯下腰间的钱袋甩给了他。命都能给他,钱算什么。 认了命,万事只能被动。可夏意哪儿懂,只自顾又钻进了人堆里。 汤摊跟前风卷残云,夏意吃饱喝足,瞥眼瞧见坊边有卖小件的,忙抹了满嘴的羊油,跑过去用夏观瞻的钱给夏观瞻了买了个陶土做的貔貅茶盛。 见夏观瞻欢欢喜喜地收了,还珍宝似的藏进袖中,夏清叹了口气:“羊毛出在羊身上,堂公总被这些小买卖给轻易收拾了。阿晖,下次你再多瞧瞧咱们城外的大渭河,那都是堂公给咱们二公子放的水啊!唉,上次借你的五铢,我今次买个糖人给你,算还了好不好?” 夏晖难得扎人堆,当下一时小心翼翼地瞧着街边的新奇物件,一时怯生生地往夏观瞻身后靠靠,再忙里偷闲地听清了夏清的诓骗:“好。” 小呆子也太好骗了,夏清心想,怕呆子走丢,一把揽过他的肩,拉他买糖人去。 夏府的男人们在长安的市集穿堂而过乞巧炸街,身上沾上不少街边少女丢来的香包绢帕。 谁的一卷如意帕被吹上了头顶的槐树上,夏观瞻抬头去看,细长白皙的脖子惹人去咬一下才好,他不知冬季里头,夏意也在这棵树上给他摘过衣俏,也想哄他开心,只是还没赶到家便全化了。 如今槐树上满满当当地挂着花,像是谁的心意挂在枝头,等人来摘。一朵落在了夏意的头顶,夏观瞻伸手帮他去拿了,还细细藏在了掌心,不舍得就此丢掉。 夏观瞻:“你那时在菩萨跟前求了什么?看你拜得久。” 夏意:“跟菩萨求了岁月无尽,家国安康,大唐兵将都有归家路,夏家阖阖上下太平福禄,还有……” 夏观瞻:“什么?” 夏意:“大哥喜乐平安,做岁华掌上珠。” 夏观瞻:“嗯,还算有良心,没白养。” 夏意:“还求了老魏的,俗气了点,求了菩萨叫老魏以后太平昌年,寿如南山不老松。哥,求了什么么?” 槐树上的那卷如意帕还是被风吹走了,夏观瞻望着它,与它一样,没有着落。 即便有天要求到菩萨哪里,我今生求何?只一个平安的你。 转眼已到九月末,大唐发了痘疫,定州业暴/乱。 大唐皇帝遣了大臣带着赈资去了疫区镇乱抚民,可大臣舍不得到手的大财,不肯将赈资下拨,只给那些乖觉羸弱的灾民也加扣了顶暴/乱的帽子,这便躺回驿馆串铜钱去了。 眼见着的是定州的活人少了,棺材草席多了。 年老人、病重人即便还好好的活着,可瞧着棺材草席,总觉着那都是给自己备着的,各个更加惶恐。然则,丧伦败行的人却少见会觉得棺材草席应当属于自己。 庙堂之上朽木做了栋梁,狼心狗行滚滚当道,在这一片片棺材板与草席中,定州就越加的病和乱。 这事到底要如何处决,皇帝心中画了个完美的问号。思虑了半宿,又加之各方权衡,他决计密令魏琳余去定州。 魏琳余临危受命,一夜白了鬓角的发。哪有那样多的扶大厦而将倾,那需要怎样的勇气? 大唐现下季节的风向与乱世里的大势一样爱陡变,未防痘疫散到长安,皇帝在老魏夜奔定州前还召见过老魏,叫他在定州灵活办事,意指染痘未死将死的定州民也该盖了石灰埋进死人坑里——高高在上的君王,不仅能生杀予夺,还能定义生杀予夺。 老魏心里哪里肯听,他早在战场看淡生死,可看淡的那些生死,为的不就是叫他身后的这些大唐民能好好活? 临去定州的前天,是个还没下出雨的雷暴天,魏琳余裹着一身的汗赶去夏府再看夏意。 当时夏观瞻正命人刨了冬季埋在的冰泡了新摘梅子做汤水给夏意,魏琳余刚蹭了两口凉爽,抬头倒碰上了夏观瞻的眸子。他只觉夏观瞻瞧自己的模样,就好似自己是他们夏府那只大犬过年时刨洞埋下的余粮,只等年后府上油水不大了,再把余粮刨出来吃。 魏琳余疑心是自己喝了夏观瞻给夏意准备的梅子冰才招致如此不堪想象,这便难得地有了眼力劲,将手里的茶盏轻拿轻放回了去。 他瞧着夏意,心里实在想听他唤声阿耶,也实在想等他成婚生子,聘礼都早备好了,白雁也早圈了块地养着了,为人父母总是早做打算的那一个,虽然实则他从来也不是。 今个他难得地沉默了,人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样,夏府的鹤是个白身子倒进九说池的影子还是黑的呢。 跟夏意斗了会儿鱼便起身告辞。也未对夏意说明要去定州的事,痘疫不比战祸,战祸还能人定胜天,还能给自己和夏意军功,痘疫却是天官们开的小差,凭不了人力。他对夏意的护犊之心与自己如今额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一样,越发深刻、浓密。 这是本能,不是选择。 翌日,星月还全当空,夏府里最恪守打鸣叫醒之职的那只漂亮公鸡吵醒了长安城里所有长了脖子的鸡。 跨马带队悄声刚出城门的魏琳余恨不能立即策马回去剁了长安城所有的鸡脖子。贡扶桑贪睡懒起,别被这些鸡吵醒了才好。 夏意今天倒是千载难逢地早起,还学着夏晖来给夏观瞻拢起了头发。 他的一双手拿惯了刀枪剑戟,今个难得的殷情就难免叫夏观瞻每被他扯掉一把头发,眉毛就要跟着一跳。 夏观瞻也不舍扼杀夏意这份杀伤力极大的孝心,顶着疼到发麻的头皮,眼角一时难以自制地湿润了。他也没想过自己薄幸麻木惯了,死、伤都无感,哪里哭过,如今被人梳个头发竟还梳出眼泪来了? 夏意:“哥,今个宫里有变,皇上要废帝储。虎为百兽尊,舐犊之情也能叫它一步一回顾,可这次皇上像是厌。” 夏观瞻:“有些人的情是头上的发,现在没了,以后还能长出来。有些人的情是嘴里的牙,没了就没了……” 夏意:“那我是哥的什么?” 夏观瞻以真乱假:“心吧?你有伤我心的话要说?” 夏意揶揄半天:“哥,我得去定州。” 第63章 夏意之死 今个再早些时候,贡扶桑找到了夏意,与他哭说了魏琳余去定州平乱一事。 夏意当时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懂老魏在定州要如何做。他们杀敌时要锐不可当、骁勇善战,可杀手无寸铁的病秧子国人时也要这个样么? 这才有了如今他也要去定州的话。 夏观瞻听了也没立时给他答复,只叫他出去跪着,后撤了廊子里的金莲子,自顾出门办事去了。 等夏观瞻为废帝储那位病死的秦英夫人入殓后回到夏府,夏意仍在他的庐子前跪着。毒日头底下,夏意真是又黑又快化了。 夏观瞻并未去管他,伸手将几颗金莲子放回廊柱,再越过标准跪姿的夏意,径直回了庐里躺下。 夏晖:“大主,二公子他……天热,我想给二公子端碗梅子冰……” 夏观瞻:“他不热。” 夏意:“……” 夏意急了:“不成啊!” 夏晖今儿没跟着夏观瞻去给秦英夫人行鹤礼,只请夏清跟着夏观瞻,自己待在府里看顾夏意。自夏观瞻回府,夏晖便一路跟着他,脚尖屡次险些要打上夏观瞻的脚后跟,却还是紧跟着。他怕这次夏观瞻不会跟夏意善了,本想再劝些什么可又不知还要劝些什么。这时,只听才赶回府夏清在庐子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播报。 夏清:“哎哟!你们知道么?那是什么秦英夫人哪!那是个跟咱们一样带把哒!咱们大唐的帝储够带种!难怪要被废!哎,我跟你们说啊……” 八哥似的夏清十分挺擅长陈词时的抑扬顿挫,在情报到达关键节点时,还知道停顿数秒以给听众催促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时间。 夏清:“哎?咱们堂公呢?回来没?他老人家今天可是礼刚成就丢下我自己遁走了……” 听到这里,夏晖终于安心,也替夏意有了些着落,既然夏观瞻替秦英夫人行完鹤礼就闷声急赶回来,那为的就是回来瞧夏意,这事有得聊! 可夏观瞻不肯被人揭穿,兀自走到庐子外,将藤杖丢了出来:“妄议逝者恩客,叫夏清也跪到外面去!” 夏晖望着地上还在慌的藤杖不明所以。 夏观瞻:“给他跪着。” 夏晖:“……” 夏观瞻一人坐在庐子里翻茶经,一颗心翻地比书页还乱。加之瞥眼瞧见盛梅子冰的碗盏壁上挂了一层泪似的水雾,他心里就更乱更气了。 他又不是什么喝露水的仙子,在忘川里过的都是张嘴吃沙子的日子,夏晖做模作样地给自己喝什么梅子冰?不该是给夏意端去的么! 夏意觉着自己快被头顶的大太阳晒出油了,他也不知今天这事是得自己去抱抱夏观瞻的大腿才算完,还是被晒晕倒下去也没个了断。 这时一个仿佛能遮天蔽日的身影替夏意挡住了头顶的烈阳,给他劈出了一道人形的阴凉。 夏意:“哥……” 夏观瞻:“还是要去?” 夏意:“嗯。” 夏观瞻:“想何时去?” 夏意:“只要哥应允,立时就……” 夏观瞻叹了口气,只盯着夏意再不肯说话。 夏意被夏观瞻看得心里揪着疼。 夏意:“哥,在想什么?” 夏观瞻将梅子冰递给了夏意,看着他仰头牛饮完久久才开口。 夏观瞻:“我在想,要到哪一天,你才会对我不忍心。” 冬天不管人间有多么悲痛,又带着它的瑞雪与寒冻来到了大唐。 夏意奔袭定州与魏琳余汇,九州咽喉地之病疫与民变,时历三月余治妥才复神州扼要安与康。 国家遇难,大夫立时困顿于朝堂,小人直到吃不上饭了,也终于晓得国难会叫举国上下无一幸免,谁人求的不是山河无恙。然则行间,心怀鬼胎者有之,心口不一者有之、心头滚烫跳动者也有之。 夏意为救一张姓五郎易之沉染疫症,神智昏浊之际被自己搭救过的几个定州民扔进了病死人堆里,险些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好在魏琳余策马赶来,徒手翻了一夜的死人,才将夏意掏了出来再小心治好。 待到魏琳余欲拔营回长安复命,皇帝一卷军令便又将他们指去了灭小勃律。 原本,一个国家的覆灭也就是大一点家庭丧事,没什么的,只是衰溃如秋后老蝉的小勃律不愿作安安饿殍,只效尤奋臂螳螂,竟集军奋战起来,想的也是大家不好,才是真的不好。 以一战百不是以一当百,人疲马乏的魏琳余部久久等不来援军,终究快要整个的湮灭了。 世间万灵的死法有百种、千种、万种,可在战争场的死法却只有一种,成王的、败寇的,其实都是本该、本能逃脱掉的“枉死”。 一方壤土,几块金银、当世名望,实在苛重且诱人哪! 早就瞧清此中无意义的夏意此次跟着魏琳余再踏军旅,倒只是为护魏琳余,却终究为了一个只长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勃律童齿兵,反被小兵捅了后心窝。 周身的死灵横冲直撞,比败军还溃不成军,留下几个忠心的,结网成辇也没能接住倒下的夏意。 魏琳余乱军之中捞回躺在血泥里的夏意,口中一声声喊的是儿啊儿,眼里流的是孤鸿寡鹄的伤心泪,当胸里那颗为国为民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心,却因此几乎整个的凉了。 月下斑驳如他,是真的将夏家的二子当作自己的儿子的。 等到夏意醒来叫出的那声“老魏”,将魏琳余鬓间已然白了几缕的发吹成了生机的青绿。 可夏意的脸色却越发的难言了,老魏是个粗野武人,因心中欢喜,怀中的夏意快给他给抱肿了他没发觉。 夏意:“老魏别灰心,往常是你告诫的我,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所狭持者甚大,其志亦甚远。我们护的人终究被护着了就好,若图他们同样衔草结环、感激涕淋,那就是我其身与心不正了。” 魏琳余嘴上哼出轻柔的一个“好”字,心底也铿锵有力地打定父母为子女计的主意。 许是被魏琳余抱得太紧,夏意的心也被挤小了,最薄弱的心尖头挤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思念,没处着落。 那着落处就是夏观瞻,他并未想到天人五衰的重掌强压竟会有一天盖上自己的脊梁。他本可以寿与天与忘川齐的,只是如今有了七情六欲,就…… 是了,神明连七情六欲都逃不脱,死是合该的。 你看啊,林木那样强大,金石却能摧毁它;金石那样强大,炼火却能摧毁它;炼火那样强大,天水却能摧毁它;天水那样强大,厚土却能摧毁它;厚土那样强大,林木却能摧毁它;忘川主那样强大,情爱却能摧毁他……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月余,人事不省,等他再有了清醒神智,才知手中斡旋脱离了掌控。是骨逢逢钻了空子,要来抢他剩下的半心。 心就半颗,身上的硬骨头却百十来块,是以骨头毁得,心却毁不得。 夏观瞻唤来神鹤护着他的半颗心在鹤顶叫它奔逃而去,又叫夏晖敲碎了自己浑身的骨头,再一把忘川的沙土,重塑了个身子,疼得他这样的无感人都险些心想“死了算了”。可他又不能死,他在,夏意不一定在,他不在了,夏意却一定不在了。 等到他使着这副不大用得惯的皮骨再装心睁眼时,却瞧见魏琳余挟着软泥一般的夏意回了夏府…… 夏观瞻没想到还会再瞧见夏意死,他怎么会死呢? 天上的云朵生了气化成雨,只会飘到别处去,心上的人做的最叫他害怕的事是生气,怎么还有比他生气更叫人怕的事呢? 夏氏忘川大主,手擎人间平太,脚踏天下不害,纵横世间千百年,号令亿万凶唳魂魄,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他难办来的? 这些年,他失去挚爱过、失而复得过、虚惊一场过、求仁得仁过,可如今再次经历得而复失,他心之所系之人在他眼前被人杀了两回,他吼不出什么,握不碎什么,他再也没了当年誓要找回夏意的雄心壮志,他连手刃仇人的想法都没有了,他只想一动不动,只想与夏意一同死了也就罢了,也就不用再经历一番苦楚了。 忘川主为救夏意性命罔顾他人死活,可又因他这是为了心中极致情爱犯下的过错,明月入怀与睚眦必报都是情和爱、赠与索。 各位看官难免会有觉得他那些为人唾弃之中似乎又有些情有可原,只是世间的人、怪、妖、精、魔、仙,乃至神明啊,虽身份权柄高落各异,却都将情爱看得过重。 夏观瞻将夏意搂在怀中,连着自己的外袍细细密密地将夏意裹在怀里,好似这件外袍也是自己的身体,他们要将夏意整个地裹着、护着,怕这之外的空气都会对夏意产生敌意。 设若不是瞧见夏意的脸上落上自己的眼泪,夏观瞻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夏观瞻:“夏意,我难过了……” 夏观瞻这种性子都将难过说出口了,可见是真的难过得紧。他再伸出一指将四散了的、及自己近日新摄入敛魂珠的死灵再由夏意的眉间注入。可夏意的苏醒却始终没个蠢动。 夏观瞻只好凑到夏意耳边去柔柔地哄他:“醒一醒,乖,我也会怕啊……” 久久又久久,仿佛西塞的风沙都息落了,极北的光亮都崇明了,鸡啄了米山,火断了铜锁……遥遥无期的只有夏意的归来。 眼见夏观瞻就要拍顶自灭,夏晖忙扑倒过去,扣住了他的手腕。 夏晖:“大主,今次不比从前,二公子死,设若只是还差一窍他自己的生灵?魏公也许甘愿呢?” 第64章 坚贞之人魏琳余 长久立在菩提树下的魏琳余立时冲了过来,仿佛是自己的险象环生了一般,泪到浑浊的老眸里仿佛也长出了一把杀敌冲锋的利器,那是老兽为幼兽的爱之深切。 魏琳余:“二小子,还缺什么?我去取去夺去偷去抢!” 夏观瞻再如饿鬼魍魉觅食一般嗅着魏琳余:“夏意向菩萨为你求福求寿过,他看重你,是以我不愿动你。可是我的夏意也要享太平昌年,寿如南山不老松的,是不是?” 魏琳余:“大小子何意?又意欲为何?” 夏观瞻:“你的命。” 吉胡嘉嘉当年将子孙一窍报恩给了魏浮屠,如今夏观瞻只能找他的三世孙算算账目。 魏琳余闻言双目登时又攀上了泪,可嘴与心与脑也从未犹豫:“拿去!” 他将自己发抖的手在袍子上搓暖搓热了才去碰夏意的脸,“只是等不到你唤我阿耶了,小子好小气……” 还未到冬至时节,大唐多地已然提前落了雪,将先前的天灾与人祸全都掩盖了下去,如今只剩下空寂。 夏观瞻踩着雪做的白毯及高耸入云梯的青石阶。风雪吹得他身上披着的延颈红顶白鹤斗篷好似引请魂身的招魂幡,令魂魂魄魄为之清静讽诵。俯首帖耳、唯唯诺诺。 他拨了拨肩上落下的雪,这才蹬踏青石阶上了立在云中的寺。 雪中丽人,也可谓斯人。骨逢逢一袭兔裘与寺里的雪融成同一幅风雪图,她小心翼翼看顾着风炉上煮壶,因心知忘川大主爱饮茶,她连风炉里的炭木都是亲手挑选的。随即耳听着寺中的柴门被人推开,骨逢逢望过去,果见忘川大主立在了周身动弹不得的风雪里。 只等夏观瞻走了过来,柴门处的风雪才又开始落了。 骨逢逢忙伸手要为夏观瞻斟茶,夏观瞻却一把打翻了递来的茶盏,再急不可耐地抓住了武才人头顶的发,叫她抬眼对着自己。 夏观瞻:“半心我得自己留着,你要不然只要我?” 身着兔裘的才人眼中却闪出豺狼予兔的渴欲:“也好。” 夏观瞻闻言便将她拖到了扎根在院中的银杏树下,一把扯下了才人身上的兔裘及前胸上裹着的衣襟,再一挺身又将自己扎根进了才人湿透的壤土里。身上的披风被踩在脚底,承接所有风雪与水泽。其上绣的白鹤眼见着忘川大主已将才人弄得乱七八糟。 她被银杏枯糙咬人的挺直树杆戳得胸前红星点点,身下又被夏观瞻的挺直冲撞得不得站立,这便只好伸出两手将身前的银杏树抱得更紧些,不能倒。 男人啊,身子硬了,心就软了,女人啊,身子软了,心就更软。众说纷纭的是色令智昏,寥寥数语的是心底事。心头欢喜地起了兴,她想回头看一眼身后觊觎了一辈子的穿肠毒剜骨刀,却被他捏着下巴摆正了头,不准瞧。她又想将欢喜说给他听,却被身后的人狠狠捂住了嘴。 夏观瞻:“不许叫!” 种下一团火,散开满天星,直等全给了人,夏观瞻抽身出来,披上披风立在被丢在银杏树下的才人跟前。 骨逢逢:“大主,从前是我错了。” 罪如丘山,无可辩驳、无可被救赎,谁会相信屡次犯恶之徒的眼泪或忏悔? 夏观瞻懒得搭理:“夏意的魂窍还给我。” 当初本是一桩于夏观瞻来说极轻松的抬手事,杀了魏琳余取回夏意丢了的那股生灵就如探囊。万事大吉、安心落意。可夏观瞻终究因着夏意对魏琳余的“看重”踌躇了,他怕被夏意记恨。骨逢逢因此助他借唐皇之手,以秉政不利之名杀了魏琳余,可拿了那一窍后,骨逢逢却又拿乔不肯还给夏观瞻了。 身子里的那股温泽暖不了雪地里的人太久,开始发冷的骨逢逢想去摸一摸夏观瞻的披风,却被夏观瞻一脸厌恶地躲过。 骨逢逢:“倘若我不给呢?” 眼见夏观瞻周身起了杀意,骨逢逢却不以为然,她知夏观瞻是不会疼她了,这便慢悠悠故意似的自顾穿回了跌落在地的衣袍,“大主才不肯杀我,我不得大主爱,于大主来说就譬如世间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是来充人数的,可他不同,他还没好,大主哪肯跟我同生共死。” 夏观瞻:“那你还想要什么?” 骨逢逢:“我要……从前不知大主这样好骗纯性,甘山小子只为你开了次山,随手行善,便能垂一根蛛丝,钓取大主的几世报恩。如今,我给大主他的命,助大主报完他的恩,再要大主去伤他的心,好叫我心里也舒逸些!” 同活在地狱里,可还得分出层次。与他来说,夏意是庆父,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骨逢逢:“大主啊,痴心妄想这么多年,玉兰树上能开出枇杷花来?” 夏观瞻离开时,山间的风雪已经稍停。骨逢逢追在身后,脸上是天涯万一见的歹毒和柔情蜜意。 才人:“大主为他周公吐哺、历久弥新,可大能如大主一般的人出入红尘又能再过几个年?大主还不如陪我在寺里相逢好。” 夏观瞻再瞧了一眼身后的“感业寺”三个字,心疑“业”有何“感”,复而皮肉不动地轻笑出来:“你喜欢待在这处?日后便遂了你。” 才人:“我是喜欢同大主待在这处,大主能遂了我如此?” 夏观瞻懒得再搭理,拢了拢披风便走了。 今日骨逢逢强逼他落马行憾事,即便他早前就有过如她所愿的打算,以周全夏意,可他却不许旁人指点、指使自己。 他这人的好记性多数用在了夏意身上和旁人开罪自己的记仇上。脑中烙了铁一般滚烫记得夏晖说过定州泛疫时,骨逢逢曾寻了个名唤张易之的奶娃娃谋害夏意一事,这便不动神色地预备给那个张家小五郎一副神似自己的眉眼,以做骨逢逢日后的劫数——力量壮大实在好又讨巧,忘川大主的一双翻云覆雨手里托着天道轮回呢! 等到回了府中,夏观瞻手里擎着卧迟灯准备踏过雅望桥去慰鹤府瞧夏意,抬眼却瞧见魏琳余的未亡人抱着雪貂立在桥头。 卧迟灯里的火心离着贡扶桑的鼻尖不远,却丝毫没有晃动摇曳,可色泽却格外生姿起来。 夏观瞻看着灯下的女人,娇娇柔柔的身形里看不出她有能将魏琳余剥了皮做骨面的壮大能量,还是十多岁的外皮,神态却确已是老了,卧迟灯的灯火光耀都能从她的眼中穿到脑后。 夏观瞻:“胎薄形削,你是死了许久成了魅?” 贡扶桑少见外男,乍与夏观瞻对峙,脚尖都乱了,谈吐倒还是大户里的丝柔文雅:“我死时十六岁,容貌便长久地定在了十六岁,嫁于阿琳后鲜少出过府,大主也从未进过我家,夏府确是只有阿意认得我……” 贡扶桑的父亲原是李建成旧部,帝储与臣部于临湖殿被射死后,她与母亲便被人投了湖。先前定了亲的竹马魏琳余追来时,她瞧着他抱着自己的尸身哭得难受不能自持,这便以一缕死灵守在他身边,不肯进忘川。 只等后来时日久了,魏琳余能察觉出贡扶桑就自己身边守着,她才因魏琳余到了极致的思念寄托,得以渐渐落成个魅的形。 从彼到此,距今算来已约莫有二三十个年头了。她瞧了眼夏观瞻手中的敛魂珠,几近透明的眼中立时挂了泪。 贡扶桑:“大主,阿琳是在这颗珠子里么?” 夏观瞻:“在的。” 贡扶桑:“我想看看他。” 夏观瞻:“一缕生死灵而已。” 贡扶桑:“不是‘而已’是‘不单’!” 她认定了她的阿琳,一向与众不同,他生时是大唐爱民爱兵的霹雳大将,死后良久身子都是温热如生,似乎还想执拗再给自己挣一份生机而不肯凉。可她却不知,那只是魏琳余生前受了刀剑伤以至高烧不退,才至尸身如此。 贡扶桑:“一缕生死灵却是我的阿琳,哪肯甘心、死心。大主与我也无不同吧?” 夏观瞻闻之无言,心事亦不可名状。 当初魏琳余带着夏意的尸身回来时,明知夏意死状惨烈,他却还一定要去真切地瞧个清楚。那可是他等了百年的阿意,他那时如当下的贡扶桑一样,也是不死心。 夏观瞻:“你心很痴,旁人成魅只能在世间停上七天便得化散了,你却能守在他身边几十来年。” 贡扶桑:“是阿琳待我好……” 夏观瞻:“他待你好?” 贡扶桑:“阿琳,从不是登徒子。” 贡扶桑所言其实不假,魏琳余这些年为在皇帝手下保下妻子,每每总要在外逢场作戏,归府后再将自己捶一顿,好叫皇帝知道他夫妻二人失和。但却无人可知贡扶桑成了魅,与魏琳余成不了夫妻礼,魏琳余到死都是个能去少林寺入铜人阵的童男子身,是以才长久得膝下亦无子。 夏观瞻:“我珠里仅剩的这缕生灵本不属于魏琳余,物归原主,你不瞧也罢,只他旁的魂魄已被人投入忘川……” 贡扶桑闻言,眼里添了希翼:“阿琳被投去了哪里?我想去寻他。” 夏观瞻:“他生来是个痴胎,你再寻到的转生人也只能是个傻子,枉论再说给你如今生一般的恬谧,就连屎尿他都分不清爽了,那你……” 贡扶桑:“那我就更要去陪着他了。” 夏观瞻再未有言,大略指了个魏琳余投胎的方向,贡扶桑便就寻过去了。 却是无用。 贡扶桑的魅形乃为魏琳余的执念痴心催生出的,如今魏琳余早过了头七,等到这日天明,这只痴魅就要被熹微下的风给吹散了。 “爱”这情愫实在不是“有心”就好的,还得“有力”,强者的爱都能被命与运摧毁捏碎,弱者的,就是更无用的、更无生机可言的、只能无地自容的。好在天衍大道九十九,总有不甘心、不死心的人寻到了一线生机。正如洞中萤火,即便光亮细微,却也能给人照亮前路。 夏观瞻先前将夏意搁置在慰鹤府。旁处的长安,雪天里是要点上炉火的,慰鹤府里却立着几块通透得仿佛万年化不开的冰,用来延缓尸身腐烂的速度。 却是无用的。 先前就拿黑黍酿酒为夏意防腐,但到如今日长,夏意沐身郁金香汤味已被尸身腐烂之气替代,身子更鼓胀如水牛吃草撑开的肚。 还是无用的! 夏意心性舒阔又粗野,且因生来就长得标致,反倒一直不大在意自己到底标不标致。可现如今,就不知他醒来瞧见自己不可逆地变丑,会不会伤心了。 夏观瞻抬手,将敛魂珠里夏意那缕丢了百年的窍魂注进夏意的尸身。 无用的!无用的!什么都是无用的!怎样都是无用的! 可老天爷你瞧清楚!这个人你不许收! 第65章 转世 骤然的大雪将大兴宫殿上的鸱尾都几乎压趴了脊梁,雪下的枇杷树却如座下太保一般,硬着脖颈尽显着干戈儒将的执拗,宁弯不折。 帝储老师、太保郭瑜好奇文善书道、博涉书史,是本活的、能跑能跳能饮茶的诗书礼仪春秋与战国策等等等。 此一章,他予生来手握玉蝉、似乎身来就该端坐王位的帝储李弘讲的是趣解雄远多策略,设如孙武、伍员、吴起,司马穰苴、直至本朝翻案的魏琳余等诸公。 郭瑜要李弘礼贤爱藉,太保要帝储揽天下英雄驭之,可帝储李弘的性子软绵,比旧爱更像豆腐,更倒地不能扶。他的殿内案牍古籍有之,兽骨鸟羽小么件的玩意则更多。 现下,只见阿斗李收了声去瞧眼郭瑜,这让在外的雪声听着愈加悄悄又谧谧,他只好忙又低头装作默书。 太极殿外的风贴着窗棱缝丝丝缕缕哪怕是拐着弯地挤了进来,可帝储的心头像犯了死罪被贴加官了的宫人一般喘不上气。直至又闻见了师父袖中小球里的淡木香,才渐舒怀。 师父形削,横亘着的腰带端方正直,那腰却像极了女人的。先前郭师父讲的那些旦暮古今的英雄,裒亡散得万人都是气吞如虎如山河,可他堂堂大唐帝储却丝毫没有如此形状的精气神,特别是见了自己那总是形单影只、还没大猴子重的老师,他总爱个从不反抗地缴械投降。 郭瑜:“帝储,出去看看今年的雪吧……” 李弘:“老师,今日课毕了?” 郭瑜:“下雪了就该停课。书课能明日再授受,大唐的初雪跟人的青春年华一样,明日就一定没有了,天雪山水是天选嘉赐,老臣觉得帝储应该去看看这些修志不可夺的馈赠。” 李弘:“那老师陪本宫!” 郭瑜:“老臣腿寒。” 李弘:“那本宫也不出去了。” 郭瑜:“世事如大梦,取眉头鬓上,帝储以为就坐在这殿中度秋凉,剑履山河与群臣来贺就能砸帝储头上?” 李弘:“有时,本宫也躺着。” 郭瑜:“……” 郭瑜抬眼去瞧了瞧李弘。 不能再拥有的,只看一看也是好的。可这个李弘实在不比原先夏府的那位。 那位的性子可从不会像李弘这样,李弘是只好脾气的驴,丢了标签与筹码,似乎来这世上,只为来充数。 李弘:“那,本宫陪老师?” 郭瑜闻言心里陡然是干柴烈火遭了雷劈,一时比烈马屁股挨了鞭子还来劲,抬手就扯起了帝储,见他乖乖的,实在想欺负欺负他,可又见他弱弱的,实在就又想老鸦似的伸嘴给他喂些肉。可他终究还是将帝储丢进了雪地里。 郭瑜:“笼中雀还要讨个心随明月到胡天,帝储现下还不是天子,该逍遥时大可逍遥物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何总要人陪?” 李弘:“老师陪本宫才是本宫的逍遥物外。老师,扔本宫……于理于法不合……” 于老子心意合!郭瑜心想着。 他如今不大爱瞧雪,脚下画了流星步子踏回了殿中,可刚出去两步,就被爬出雪地的李弘抱住了腿。 郭瑜:“帝储作甚?” 李弘:“老师,去本宫宫里的温汤池吧。” 见郭瑜的脸色不善,李弘的孝心垂死挣扎:“本宫每天不给人暖几双腿,就睡不着觉。” 郭瑜:“……” 郭瑜觉得帝储多数时候像只不足月的小狗,因眼白不少而显尽了美则美矣的痴傻,可他偶尔机变,还能奶奶地嗷呜进人的耳道里,再从人耳道递进人心里。振聋发聩、娓娓动听。 夹雪的风吹开了汤池殿的一楞雕花窗,宫人早被李弘谴开,郭瑜和李弘都泡在汤水里,迷糊着不愿叨扰李弘心底那份走不到太阳下的光明磊落而去关窗,他听着郭瑜就着殿外的长安雪给自己讲完了秦风无衣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李弘:“这篇老师从前同本宫讲过,只是今个听着有些不同……” 郭瑜:“是了。” 雪夜与静与思相宜,郭瑜从那扇豁开的窗缝里瞧见了今夜的月。那月亮亮得像似看到了自己心上人的眼。 神仙麻姑都说了她眼见着东海三变桑田,可月亮却总是这样亘古久远地不变,像是有颗真正九死不悔的痴心。 李弘:“浮生难得年少长,岁华容易抛人去,可人总有绿杨芳草的时候,老师,有过挂心人么?” 郭瑜:“老臣少年时说过的情话、写过的情谊绵绵诗汗牛充栋,比帝储写错的字还要连篇,只是如今心里换了人间,总觉得过往那些……有些矫情软弱,如今倒时常就想起一句话,与情爱无关,却是老臣心中对情爱的所想‘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大丈夫立世不要‘被护’、‘被成全’,‘要相护、‘相成全’才最好。” 李弘:“只是老师椿龄四十有二,孤家寡人,一直并未与人偕作啊……” 郭瑜:“却也活得逍遥。所以,帝储不要总想着有人陪,要自己活,自己好!” 李弘:“那是老师的活法,不是本宫的。本宫要人陪,本宫也有心上人,还想开春以后给他煮琵琶茶。” 见太保久久未应自己,帝储再去瞧他,才发觉人老觉少是浑话,漂亮的老猴子早已打了瞌睡。他割了被老猴子太保压在身侧的浴袍,就着身上变得冰凉的汤水,绷着手脚去给他关窗免他着凉。 一梦华胥不过是几个又几个的四个季,阴晴圆缺、沧海桑田下的爱者如宝,原来,伤人的事千差万别,爱人的事却是从古到今都一个样。 入梦似百年,郭瑜在自己的黄粱梦中瞧着自己携侣举匏樽驾扁舟于江渚,渺沧海山川一粟,兴余生须臾却能抱侣长终,可醒来时见了大唐帝储的绣龙浴袍碎絮被自己压着一块。 圣卿之宠啊。 郭瑜的心带着手脚一同凉了下去,冰渣似的匆匆离宫。 今个的天冷得空气都结成了冰,在月下成了五彩的冰柱。 郭瑜畏寒,面上搭了一张绣了鹤的面覆,乘了马车匆匆离了大兴宫。 为防雪天路滑,仆人在马车的车辕上绑了草绳,这便一路响着马铃晃到了西市过了光德坊,他在马车的颠簸中就能料定马儿的脚程是到哪儿了。郭瑜咬了咬牙,鼓气似的掀开了车帘。 如雪光、如冰针刺进郭瑜眼里的是一处荒废了的两进宅院,此处偶尔还能被人拾到金莲子,是他从前的居所,也是二十年前做死人生意的慰鹤府,那年雪夜的一场大火后,这里的灰烬都被埋在了雪里。谁其尸之?人马草虫鸟鱼与菩提。 倒是当时的武才人、如今改嫁了的武后来过一遭后,成就了如今的李弘与郭瑜。 过往在郭瑜的眼里波澜不惊,可他眼下的面覆上却泪湿出了两道风木之悲。 一瓣带着苍狗往昔的雪花落在了郭瑜撑着车帘的手面上,他像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 雪和那人,明明不存在因果,却被他莫名其妙地连成了同一个。那年那人湮灭在了雪夜里,他很难过,直过了这些年,自己就算只是再瞧见了雪,还是很难过。 如今他心里想的是“万幸”二字,却也知道“幸”字一字得是有过往的“不幸”来垫脚才能叫人感觉到。 这日晚间,郭瑜收到了当今唐皇遣人送来的凉友扇。 郭府上下只道君上喜怒无状,蛋都能给人冻碎了的日头给老头送扇子是要扇出几个意思? 郭瑜却未置多言,只毕恭毕敬地将这恩赐放去了家中祠堂,日夜叩拜…… 第66章 忘川主之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这篇文的最后一章啦,小透明的我很感激你们能追到最后。这篇文比较晦涩,其中人物故事关联的前史与后世演变,比较晦涩,需要扣字眼。有些关键内容就一笔带过了,因为我写东西确实不爱刻意解释什么,所以它不是爽文……山水有相逢,下一篇文,我们再见,啾啾啾 再等到转眼枇杷已开出头花。 多财多亿的帝储散了私房钱命上官仪等集了本诗集要献宝给自己的老师。可他也只能偷偷地来,冬日里他与老师泡汤的事,害得他先前谋划的诸事近乎都泡了汤,也不知是如何叫父亲知道的,害得连夜老师挂桂归隐,也害得自己害了小半年的痨瘵。 李弘一路乘马踏着山路欢喜前来,颠簸得像是坐着花轿急着赶来嫁给什么人,胸膛里的一颗心也似乎被山路颠得七上八下,久不见的人,如今陡一重逢,他难免有了心虚和生疏,叫人怪惋惜害怕。 彼时,郭瑜正在远郊骊山自己的枇杷庄里擎着笔墨给庄里单名滚字的看门老犬换个物种——往年此山常有猴患,今年郭瑜未雨绸缪地将卫犬画成大老虎以震慑山林窃贼。 李弘策马赶来时正好瞧见郭瑜这惨不忍睹的“丹青”汪汪叫,深觉郭瑜有时好似抓周时抓丢了自己的脑子。 见着人了,心底的那股生疏和心虚随着说出的话就散了,李弘亲热地躬身将手里的书呈到了郭瑜的跟前。 李弘:“今个是老师生辰,我给老师收来了老师心中的瑶山玉彩!” 自觉自己蕙质兰心的画虎大家郭瑜抬眼间瞧见了李弘,一个本能的笑在脸上不上不下,忙接住了诗集刚要夸赞:“帝储送老朽的生辰礼……” 李弘:“是我!” 郭瑜:“……” 李弘:“我来陪老师。” 郭瑜:“老朽面北东南采枇杷,方尺的地方哪用人陪。” 李弘:“老师躬藏山中,不复肯出与人来往,是有狗陪的缘故?” 郭瑜:“一条老狗,能陪人多久?帝储要称‘本宫’。” 李弘:“我不想做老师的帝储!” 郭瑜:“那还过个什么生辰,反正老朽是早晚要被帝储害死的……” 李弘料定自己又做错了事,拇指的指甲在掌心慌乱地抠着,良久才抛出一句掷地有声:“不会!” 随即还是软怂执拗地不肯改口:“我……来给老师做枇杷花茶。” 正阳当空,惯常默不吱声的李弘摘了一篓的枇杷花,就着骊山间难得的清溪水洗了干净,等山阳与山风将枇杷花晾干时,他又向郭瑜要了姜切了片与麻线串成了一串姜片,才再同枇杷花在铁锅里干炒。 这山里的枇杷树,原本都是玉兰的根,郭瑜有过一根古拙的枇杷枝发簪,他闲来无事将那发簪移植上了玉兰的株,竟叫玉兰树结了枇杷果,实在妙手偶得。 直到月升之际,一应事毕,等郭瑜终于将自己的枇杷花茶放到嘴边时,李弘心想着“你知不知道,吃了我的茶,就要做我的人了?” 他开心得暗自脚碰脚,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要震到郭瑜了,可到底还是不敢多说,这便怯怯又恼羞成怒地伸出一根食指将手边的一朵炒干了的枇杷花捻成了碎末。 郭瑜边斜眼瞧着摧花辣手的李弘边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才放到嘴边的枇杷花茶到底没能沾湿到他的口舌。 郭瑜:“帝储是大唐帝储,寸草心应报万民三春晖,得道多助于天时地利,帝储要在世家里寻个摽梅,再寻个人和才能保万一。” 郭瑜不肯吃他的枇杷花茶,这叫李弘伤了心,他指了指拴在枇杷园里被迫纹了身的狗:“老师,有些事,‘佯装’是没用的。” 郭瑜:“佯装为假为惑,可总能保住些什么,譬如老朽的果园,譬如……老朽的命。” 李弘终于恼怒:“好!” 郭瑜生辰日这夜,他如往常泡在骊山的汤泉里卧灯持卷,却被突然闯入池汤泉的歹人捂着眼睛压在了身下。一时含垢忍辱、一时穿云裂石、一时也有心醉神摇。 匪短流长,郭瑜对这夜、这歹人、与歹人身上的枇杷花香只字不提。 此年,李弘于大兴宫后苑获白雁,得为婚贽,后纳宰相裴居道之女为帝储佳偶。 李弘此前并没能想到自己与妻子竟能相合,妻子入宫后知晓李弘喜好,时时不忘为李弘摘花做茶喝。枇杷花茶喝了一年又一年,李弘将妻子搂坐在膝头画的斜红也一年胜一年熟稔,二人正如大兴宫里的两株夫妻枇杷树,绿时同绿,落时同落。 那日朝上,并州一位长髯老臣踩着了拖在地上的胡子给自己绊死了,李弘见之不免心悸手抖,回宫后忙唤来妻子给自己剃光了俩颊的美髯。 眼见丈夫的领袖上钻出金丝线头,帝储妃再自然不过地探头去替帝储咬掉了那处细软忤逆。李弘的唇齿也趁机刮过妻子脖颈轻啄了一口,还没精光的胡须挠得妻子向后缩了缩,李弘忙撑臂扬着广袖将妻子稳稳地揽在了怀里。 他深觉是因自己在大唐帝储的位置上盘踞而琴,抃风儛润才有幸生受自己妻子携爱陪伴的恩惠,即便伸手够不到郭瑜的“修我矛戟,与尔偕作”,可如今掌心里到底也有了自己的“匪报永以为好”。 乃至如今,李弘已然将郭瑜视作大兴宫里的宫灯,只在暗淡无光的时候想出来瞧一瞧,平白的光明日子里都是细细地收在袖子里不示人、不示己。 时年,上官仪并裴居道领众人叱帝储李弘之母武后引道士入宫,行厌胜术,令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却被人告发。 听人有言,彼时客居裴匪府上的郭瑜未免被划入裴党,上进谗言以致令两位匪首祸及满门。帝储妃因已入主大兴宫为李氏妻,本该能逃过一劫,却还是躲不过武后与郭瑜的不肯放过。 李弘赶到时,未显怀的帝储妃已被大明宫的宫人拿一根弓弦勒死。 枉论他性子再软绵,见此也难免要拉满手里的弓问责大明宫了。 只是郭瑜不许。 郭瑜:“裴氏一门获罪与老朽扯不脱干系,帝储妃如今势弱,拿捏老朽不得,可帝储妃兰梦之征,待得产子再登华,老朽能有命否?还请帝储保下老朽的命。” 李弘:“好……” 郭瑜:“帝储,在尊长跟前怒髯脱冠,于礼不合。” 李弘甩手:“郭翁,你已不是本宫的老师了!” 人心不是拿来平白挨鞭子的。 李弘一人回了大兴宫,拿烧温汤池的硫磺沙浇死了那两株枇杷树,嘴里念着无人能懂的两个字,是他死去妻子的闺中小字“玉彩”。 直至春闱时,帝储复发的痨瘵才见好,帝后命他做了本次的主考,原本在野的郭瑜因在上官仪一案有功获封,拾柳重归庙堂,做了本次的副主考。 魁星点斗占鳌头,本届生徒各个意气风发,譬如定州那位姓张名唤易之的考生就格外漂亮,他瞧着殿上高高在上的帝储,只觉眼熟,心疑世间怕是真有轮回一说。 他去岁往长安寻过幼年救过自己出瘟的恩人,可那人已变成了一座“大唐故夏府君之墓”。 几番思虑乱了笔墨,直拖堂到了下弦月他还没能交出答卷。郭瑜惜才,为叫张易之宽心答题,亲自持灯给他照光以好继续笔书。 李弘心中仍不肯原谅郭瑜,可还是忍不住偷偷伸手去摸一摸郭瑜印在殿庭墙壁上为他人执灯的影子。 这个人,从不肯照亮他。 此后,张易之因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被帝储大笔一划落了榜,却成了大兴宫的常客。 李弘原本只是气恼郭瑜对此人的抬爱,可当真将人拘到身边时,倒真品出了几分滋味,每日与人共浴温汤池还爱咬人脖颈。 张易之也是善查人心,偷瞧了帝储笔墨后,便投其所好地将“修我矛戟、与尔偕作”说给了李弘。这怎能不叫李弘对他爱不释手,此后李弘便日日擎着张易之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新书道写名字。 已然在野的郭瑜眼见帝储为个男宠日夜兼程,每顿的饭量还比长个儿时还要多吃上两碗,却将朝政忘了碗底精光,心中实在着慌。此后便以帝储师的身份进谏帝储,奈何帝储却不愿见他这面正衣冠的铜镜。他又只好寻到武后处,却不想遭遇人生滑铁卢,武后竟也瞧上了张易之的眉目! 帝储与武后之间竟还因此生出了嫌隙。 郭瑜琢磨着上一个如此人人都想来一口的男人还是太宗时期的玄奘法师。 无法了,郭瑜只身冲进了大兴宫将正在独自练字的张易之揍得松了牙板。奈何张易之道行比卖炭老翁脸上的泪沟还深,直道牙板松就松吧,正好吃软饭。 老猴郭瑜闻言更不肯让,又见李弘赶来将张易之护了过去,这便顺手抓起案桌上的一方砚台就要往自己脑袋上砸,却并未瞧见一旁的宣纸上,张易之为李弘所授的笔墨临的全是自己的笔迹。 李弘慌忙伸手托住了郭瑜手中的砚台,掌心因此断了骨,也是从这时再握不住东西了。郭瑜见状更怒说不如与帝储一起死了吧,却听不见李弘心底里被五指山压得仅存一息的甘之如饴。 这一夜,大兴宫内大乱,宫里的青砖上全是宫人跑丢的鞋。 武后赶来要李弘在“仁义君道”与“人伦常性”之下,二中择一,选郭瑜与张易之谁生谁死。 张易之心知自己是帝储的“人伦常性”,郭瑜是帝储的“仁义君道”,君王即便仍是帝储却也必定为大仁舍小义,李弘未能选让自己活时,他心中其实并无怨怼,只觉得能活着这一遭便就足够了。好在武后对自己有情,暗中又保了自己一命。 直到他不日在武后的大明宫里瞧见郭瑜奏折上的字迹时,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最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原来老猴郭瑜才是帝储的“人伦常性”、“矛戟”与“偕作”。 帝储的腰杆虽比杨柳枝还软,惯爱无可无不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对郭瑜这事上,像吃素的门徒不忘给来席的宾友重布鸡鸭牛羊似的体贴又不可名状。张易之心想,其实李弘并不用欺他瞒他,自己心中挂爱李弘,自己就会帮李弘来欺瞒自己。 大唐上元二年,帝储与帝后出游洛阳。 张易之佯装武后内侍随行,欲与帝储私会于合璧宫绮云殿,却见帝储每日批阅的朝信中偷夹了几张郭瑜的字帖。 与帝储交付后,为哄帝储安眠,张易之拿帝储榻上系床幔的铜铃盖灭了殿中的红烛。帝储迷魂时唤出的人名与殿中的光亮一起消散在了命运的翻云覆雨掌里,这叫张易之深觉人命的覆盖泯灭恐怕也是这样轻易。 洛阳十月,拉下上官党的郭瑜其居所内竟被检出一张旧年与上官仪等人私信污垢废黜武后的过往信件,郭瑜身份一时不明,被下若卢。 李弘查阅其中信件,惊觉此中笔迹为张易之栽赃,本欲通晓君天父母以救赦郭瑜,可张易之却拜倒在李弘脚下,眼中摇落如雨后枇杷直言自己不同于高居太保的九卿郭瑜,白身若获罪于天,怕是死都不能好死,帝储已然舍弃过他一次,他求帝储别再舍弃他。 此时恰逢郭瑜的伴伴行至合璧宫外,坚称家主郭瑜室内那封与叛匪通罪的信件乃是自己临摹所书,自己本因旧仇私隐俯首家主郭瑜身边伺机报复,奈何家主为人宽厚洞达,自己雪耻日渐仇心不坚,特来认罪。 此人本家姓夏,单名一字晖,幼年未及冠便家人尽数遭难,也没个尊长来得及给他取字,从郭瑜幼年时便藏在家中做了他常年的伴,更是老伴。 李弘为救郭瑜与张易之,这便默认了让郭瑜的伴伴来顶罪。伴伴闻言欢喜,这便项手著械请罪于天去了。 夜半灯晖,李弘就着跳豆的卧迟宫灯烧了张易之谋害郭瑜的罪证,复又婆娑了几把郭瑜那位伴伴送与自己的《志怪录》。翻了几页因心有悬而未决事而索然无味,无意再翻便扔到了一旁。他没想过那个伴伴生死如何,只望他能扛下狱中骇人刑罚,为郭瑜争出个天明自由。 如此,这伴伴自然成了个命短的,当日便被帝储的人当逃狱的贼犯给重重摔下城楼,死了。 郭瑜身上的罪名因此被洗清,李弘以为自己此番作为保全了想要保全的所有人。奈何等他赶到诏狱时,郭瑜已然将将抱香死了。 十月的洛阳,枇杷花开,关着郭瑜狱间高窗从外伸出几支枇杷花枝。 彼时张易之前来狱中诓骗郭瑜,声称武后次子潞王查举帝储昔时恐与上官、裴党勾连,罪奴虽有藏匿,但潞王功勉,终究于罪奴旧宅墙壁内翻出帝储旧时与之信件,其上笔迹有所隐匿,为防不日获罪,帝储竟是模仿了郭瑜的笔迹! 枉论郭瑜如何的不世清明聪慧,却也始终不知李弘教过张易之自己的书道,只当张易之手中的书信当真是帝储的一时混沌。他闻言未置一言,待张易之走后,便在狱间的墙壁上行下血书,替帝储扛下罪责,后采下几株枇杷花盖上口鼻。 他从前,也不是当真不想喝李弘煮给自己的枇杷花茶,只是他从小就不大能闻花香,闻了便浑身起疹不能喘上气。 “佯装为假为惑,可总能保住些什么,譬如老朽的果园,譬如,老朽的命。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就是老朽的命,老朽的瑶山玉彩……” 李弘听不着怀里的死人也心爱着自己的真心话,被那方砚台砸伤的手也搂不住怀里的人,无边无际又彻骨翻肉的公感使他哭着呕出一口血,染红了郭瑜掌心的枇杷花,“求求你,求求你啊……哥……” 李弘一头栽倒在地。 数日后,郭瑜的家宅及枇杷园,李弘也都没能保住。张易之还道郭贼的老犬着了疯魔咬了自己,宫里的太医学了大道医葛洪,立时挖了老犬的脑子敷在张易之的伤口防治疯病。 李弘赶到时,老犬已被扔在枇杷树下烂了个彻底。 他想,他这辈子,真的无能得很。 新年旧除,北雁南归,枇杷花谢了又开却再不能入茶,李弘手中的《志怪录》早已被他翻得斑驳,可他却不知道这本文录的最后一页,先前已被他的母亲撕去: “大唐贞观年间,忘川主夏氏,身死,入紫薇星,成人王相……” 老天爷叫人三更死,执意人留人到五更。 错以为自己是夏意的忘川主因骨逢逢之故,得夏意先前眼舌,以大唐帝储李弘之身重归大地,浑然不知又痴心妄想地等着一个再不能入轮回的人,以为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那人去了十方外。 忘川主啊,二十年前屠戮他早早刻意养在慰鹤府多年的上下仆从,杀尽并盗得一干仆从精灵生魂,以所最后半的半颗心重塑爱人,总要遭到天谴的…… 大唐又下了雨,命格手中的云,眉目如了新。大唐王朝如人间草木,也有自己的寿数,待到大唐老矣,他和阿童又可落笔书写旁的世间故事。 寥寥几笔皆为大唐逸事与《志怪录》旧闻。阿苗心愿达成,录中怨气已尽数剥离。 阿童言:生与死都是结局,只有生与死之间才是故事。 命格:“阿童,道道君找我,要与我做交易。” 阿童:“道道君那老屁股?他为何找的大主交易?” 命格瞧了眼阿童头顶上那朵旁人瞧不见的命理云。阿童哪晓得自己再有三年就该羽化了呢。 命格将汗湿的手心在膝盖上擦了擦:“为的,我自己。” 各位看官,大椿树所成《志怪录》并无终章,此中闻载,亦如大椿树之岁华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