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余光》作者:不是知更 文案:渣攻打算回头却为时有那么点晚。 CP:傅立泽X顾怀余 腹黑渣攻X心机微病娇受 披着未来架空世界皮的狗血恋爱文,扮猪吃虎。少量私设为不成熟脑洞,为恋爱剧情服务。 划重点:攻受都不是什么好人。 作品标签:近代现代,架空都市,HE。 第一章 从边境区调职回家的第三天,顾怀余刚好满二十岁。 那个早晨天气好极了,初夏,壁角种的蔷薇花刚开,火红绚烂。 他自混乱的梦中惊醒,眼前生猛地撞进了一片鲜红色。前一晚心事重重,几乎没睡着,此刻顾怀余蜷缩在被子里动了动,柔软的天鹅绒枕弄得睡惯冷硬行军床的身体如追坠虚空一般不甚踏实。 一缕日光透进来,横亘在眼睛上,像覆上一层迷蒙的纱带。他睁开眼睛稍稍适应两秒,打量着窗外绮丽的红色,念了一句指令。 眼前登时投屏出两条擅动权限的警告消息。 自从数十年前叛乱发生之后,技术应用被全面收紧。即便是全境通讯这种不怎么重要的技术,也并非一个普通军官所能随意启用的。 好在顾怀余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军官。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他的大哥顾怀沛最近刚顶替父亲的少将头衔,堪堪维持住家族在国会中的地位。 沾顾怀沛的光,回家的这几天,顾怀余生平头一次成为社交场上的中心人物。 起身坐直,酒精遗留的微妙不适感提醒他昨晚参加到一半的派对,以及之后的那件事。青年光裸着上半身,茶色的眼睛沉了沉,彻底清醒过来。 他碰碰耳后那个极小的钉状装置,低声输入密码,又一次越权进入内政特讯界面。 一切如常。 顾怀余上下扫视两眼,伸手去抓昨晚随意扔在床尾的衬衫。 那件衬衫上有一点很浅的血色和灰尘,他嗅嗅那点血迹,带点羞涩地沉迷在隐秘的气味中,甚至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雪白的布料像一团浓郁的雾气笼罩下来,顾怀余在这团朦胧中听见IV警讯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女声。 “据悉,正在最高调查局接受审讯的某傅姓人士已于数小时前失踪。知情人士指出,其与侵吞案存在……” 顾怀余嘴角的笑立刻消失了,动作快如闪电地拿开那件盖在脸上的衬衫,绷起身体,紧紧盯着那行字滚动。 投屏里忽然放出一张模糊的被捕照片,一个年轻男人,背影颀长,被人押着从容走进最高调查局大门。 顾怀余眼睛眨也不眨,一把拎起旁边早早预备好的正装匆匆套上,翻身下床,瞬息便扣好了笔挺的衣服。 他边下楼边向属于傅立泽的私人号码发起通讯请求。 地毯铺满楼梯,顾怀余踩在上面的声音十分沉闷,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压在他自己的心口。 “信号超出联通范围。” 因为顾家大少好静,别墅没有几个佣人,见到顾怀余只稍稍侧身让路。 “信号超出联通范围。” 机械的声音又响了一遍,顾怀余走进厨房,面无表情地煮好两颗水波蛋,低声说了一句切断通讯的指令。 眼前的投屏还在持续滚动,“日前,该名人士因涉嫌多起要员谋杀及巨额研发基金侵吞案件被捕。有研发高层指出……” “信号超出联通范围。” 顾怀余笨手笨脚地用勺子把两颗水波蛋从锅子里捞上来,练习过多次,总算煮得完整。他手指被烫得通红也没出声,似乎决意要把一切折腾得尽善尽美,细细研磨好那个人喜欢的黑胡椒,又去倒牛奶和咖啡。 等把这些无意义的东西端到餐桌上,眼睁睁看分针越过约定的最晚时间。他才靠着沙发边缘,重新发起另一个通话请求。 这次接通得异常迅速,对方毕恭毕敬地同他问好,“您好,最高调查局监禁处。” 顾怀余再次擅自启用顾怀沛的权限,却不知为何伪装得不太用心,“傅先生保释了吗?” 那头一愣,似乎不太相信持有这个通讯权的主人消息这么不灵通,迟疑道,“您是问傅立泽先生……” 顾怀余看向巨大落地窗外的真实园景,一言不发地等待回答。 “傅立泽先生已于今晨三点三十五分脱逃,两小时前追踪信号消失在无人区。” 别墅餐厅正对老宅繁茂苍翠的几丛绿植,管家正在指挥佣人们修剪那棵庭院里旁逸斜出的香樟树,新来的一个小佣人笨手笨脚,砍枝桠的力道过大,险些让自己也栽下树。 “当啷——” 一声金属和瓷盘碰撞的清脆声响。 顾怀余把手中的餐刀不轻不重地切了下去,一颗水波蛋迅速四分五裂,蛋黄流心溅起几滴,沾到了他身上。 窗外那个小仆役几乎是同时摔下来,管家低声叱骂一句,又短短扫视一眼屋内的人。 “谢谢。”片刻后顾怀余推了推盘子,礼貌地说。他的眼神茫然空洞,过了好一会儿才扔掉餐巾,站起来把餐叉放回描金瓷盘里,大踏步上楼换衣服。墨绿色的立领军装将将穿好,便匆匆下楼驾车开往基地。 傅立泽脱逃的新闻应该早传到顾怀沛那儿,焦头烂额的程度未见得比他小,想必没什么心思来管他。 顾怀余回到基地,去取最新的识别系统屏蔽装置和武器,而后重新发动车子,径自开向最近的北方传输站。 离开贵族们生活的核心区域,街景便彻底跟繁华两个字沾不上边。帝国治下的城市总还是热闹的,但却像被抽干水的河流,露出大片满目疮痍的河床。 传输站附近都是禁区,土地与封锁界之外的无人区相似,全是灰褐色与黄褐色交织的模样。 混杂泥土腥气的风烈烈刮过,顾怀余扯下脸上只蒙了一半的面巾,朝车外啐了一口夹点沙尘的唾沫。 传输站鱼龙混杂,况且进出边界的也很少有普通平民。顾怀余换好另一身行头,跟在一支勘察队身后,神色从容地通过边检。 这支勘察队甚至都没有携带多少防御性武器,他们身上贴着受保护徽章,显然属于研究组织。 顾怀余低头默不作声地混在队尾,顺利穿过传输站。 耳后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刺痛,他不用打开也知道是越权保释傅立泽的事暴露,有人来兴师问罪了。 债多不压身。顾怀余抬手看看表,利落地取下那个小小的联络器扔到路边。 其实叛逃前往无人区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但那大多是一些暴徒的选择。很少能和傅立泽这种前途一片光明的人扯上什么关系。 傅立泽去世的父亲是顾老将军的好友,只是走得早,家族声势理所当然地衰微下去。他托在顾家的庇荫下从十三四岁的少年长成政商新星,在外人眼中等同于半个顾家人。 顾家大少如今炙手可热,一贯和他形影不离的傅立泽本应只等青云直上。 谁能想到傅立泽这会儿居然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谋杀案和侵吞案里。 但这些顾怀余都是无所谓的。 傅立泽为什么脱逃,又或是为什么被捕全部不重要。 他只关心傅立泽昨晚要他去最高调查局前,在联络器里亲口讲出的话。 “放我出去之后……明天一起吃顿饭?” “对了,小余,生日快乐。” 第二章 “无人区”这个地方细究起来,名称颇有深意。 并不是真的一片荒凉,相反,还游荡着为数不少的人。 叛乱之后,帝国所占据的领土面积缩减不少。交战双方互不相让,宁肯让大片沃土裸露在凛冽的风中走向沙化死寂。 不算漫长的时间过去,除了日复一日远远悬在天际的卫星,似乎没人再想和它发生任何关联。 但不知何时起,基于种种原因,国会开始批准向中间区域流放一些罪犯和流浪的机械改造人。 “所以……机械化改造真的那么可怕么?”一个学生问。 这支勘察队恰好和顾怀余行进的方向一致,他随便扯个借口,搭上便车,靠在车厢角落看车外扬起的黄沙。 车内吵吵闹闹,半车人都是头一次出境,对什么都新奇的不得了,甚至开始讨论起被明令禁止讨论的话题。 顾怀余有意无意地在听,却没有出声。 这些学生也不过是把机械化改造当成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词汇,不能明白它所代表的真切含义。 尽管这些年官方严令禁止机械化改造,但暗自实施这类手术依然是贵族圈内公开的秘密。超乎常人的力量总让一大批人趋之若鹜,而个中手术的痛苦则是最微不足道的。起初,改造仅仅是为了加强肌肉力量、速度、爆发力和攻击力,后来逐渐演变成祛除痛觉甚至是感知能力。 顾怀余缄默地斜靠在一边,脖子上挂的一条做工精巧的项链被一阵猛烈袭来的风砸向铁皮,引来旁人一阵侧目。 但那条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项链上,悬的不过是一枚弹壳。 项链的主人急急把弹壳收进衣服内层,好像这么点风能把它吹落不见。他的眼神忽地一下阴郁几分,旁边的学生不敢多看,赶紧别过头去。 顾怀余的长筒靴微蹬一步,后背紧贴车壁,拉远了跟旁人的距离。 勘察队的车停在离边境刚好半天车程的地方,顾怀余道谢下车,朝隐蔽在不远处废弃小镇内的据点走。 这是他同昨晚傅立泽提过的据点,不出意外,男人应该会去。 顾怀余猜得没错,傅立泽来过了,食物有动过的痕迹。看得出人很匆忙,不像在这儿等待过他的样子。包裹食物箱的报纸被撕下半页,变成一张书写潦草的纸条,内容简单,“回家。” 甚至还能读出那么一点点好言相劝的意味。 顾怀余捏了捏那片报纸的残页,一言不发地收到背包最里面的夹层。拿起一瓶水,拧开喝了几口。 堆放箱子的角落里还搁着两个通讯装置,顾怀余捡起一个,是很老的耳机式联络器,太显眼,唯一的优势就是技术层次低得离奇,反倒容易察觉是否有被安装定位窃听仪器。 他检查一遍后启动联络器,呼叫数秒,那头便接通了。 “顾!怀!余!”方霆的口气听起来抓狂极了,“你搞什么?!居然闹得这么人尽皆知的,上内政版了你知道吗?” 他一边又念叨道,“我就帮你准备点工具,最多也就算个胁从犯吧……我看我不如赶紧找个法典查查怎么能少判几年……” “方霆。”喝过很多水,顾怀余嗓子依旧干,“不是我。” 话音落地简略有力,那头一下安静了,方霆的声调几乎瞬间就变得格外冷静,“你没跟傅立泽在一起?” “没有。”顾怀余说。 他环顾四周,扫见破旧翘起的木板,和积尘厚重的沙发。本想说就算在一起,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这种脏乱的地方。说出口前忽又觉得,也可以。 没什么不好的。 但他觉得好不好,都不能改变人不在的事实。无论是预想中的庆祝生日,还是亡命天涯似的接头,始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出来了?” “这么顺利?” “用你的权限能有什么不顺利。”傅立泽躺在一张沙发上,把一瓶喝剩下一半的水抛到一边,淡声道,“还需要几天?” “等等吧。”顾怀沛语焉不详道,“还没完全查清楚那老东西到底知道多少。” 联络器里响起一声‘咔哒’,很轻,是傅立泽点起一支烟。 顾怀沛开口嘲讽他这逃亡的日子过得未免太舒服,又很感兴趣地问他是怎么鼓动顾怀余偷偷启用权限放走他的。 “说了几句好话。”傅立泽想起昨晚的事,勾勾唇,似笑非笑地说。 他手腕搭在沙发扶手边,懒洋洋地点了点烟灰,喷出一口缱绻上升的烟雾,又偏过头去看一旁的监视投屏。 顾怀沛以为他只是用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也就不再追问了。 结束通讯,傅立泽把联络器扔到沙发另一头,站起身走向窗边的监视设备。 这个据点和顾怀余的相去不远,外部的所有玻璃全部遮掩性地覆盖灰尘,密集的内外监视设备足够掌握周围的一切动静。 男人抽着烟,倚在桌边,倒回去看监视系统几分钟前的画面。 投屏里的顾怀余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黑色风衣,拎着一个手提袋,深栗色的头发从裹紧的兜帽里露出几缕,像个无人区的流民。 他慢慢朝一栋楼走去,监视系统的精度很高,人如同活生生站在傅立泽面前,一根被风吹得搭在人鼻梁上的细软头发也看得真切。 青年进门前迟疑了一下,鲜红的舌尖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抬手尝试抚平一路过来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才快速闪身躲进那栋楼,现在还未出来。 傅立泽站在投屏前抽他那支烟,等了片刻。其实如果顾怀余够敏锐,看见那张留下的纸条就该回过味儿来,明白事情有些地方不对。 不过就算这小子清楚这出所谓的逃亡不过是个戏码,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最多一两天后,顾怀沛就会站出来公布顾怀余和他的顶头上司合谋诬陷傅立泽,放走他只是为了诱杀的精彩故事。 届时顾怀余只有两条路可选,在外流亡吃苦受罪等着被定为逃犯,或者聪明点直接回家老老实实地答应顶罪。 傅立泽面无表情地摁灭烟,瞥见自己胸口别的那支才写过字条的钢笔,抽出来把玩了两下。 笔帽上的银光一闪,随即被人扬手丢进角落的垃圾桶中。 第三章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方霆问,“回来?” 顾怀余没说话,站在窗边,眼神漫无目的地在废弃建筑灰暗的屋顶与被黄沙半掩的道路间逡巡。 联络器里久久没有回应。方霆烦躁地想,一遇上傅立泽的事情,顾怀余的脑子果然就要转得不如往日灵光,更添了一叶障目的坏毛病。 他了解来龙去脉后都已经感觉不对的事,怎么顾怀余却迟钝得要命,看不出一点醒悟过来的迹象。 “你不认为你偷用你大哥的权限有点太容易么?” 方霆的语速很缓,却像在迅捷地戳穿什么,“从你昨晚那个不靠谱的计划启动开始,一切都太顺利了点儿吧。” 或许是受到讯号干扰,联络器内传来一阵电流的滋滋声,人声也变得时远时近。 风沙忽又大了一些,砰砰打在玻璃上,让人觉得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 “傅立泽没跟你呆在一起……只有两种可能:一,他自愿跟什么人,或者干脆就他自己去了某个地方;二,他被人绑了——不过至少不是被调查局绑了。” “你觉得是哪一种?” 顾怀余没告诉好友纸条的事情,心里却差不多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联络器里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听见方霆那边猛然踹翻什么东西的声响。 “我猜你八成是被耍了。”方霆说。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顾怀余?”他站起来,上火地在办公室里绕圈,“就算姓傅的替你挡过一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啊?” 方霆跟顾怀余是十几年的同学,当然知道顾家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事。 比如,顾家两兄弟其实没什么感情,彼此甚至还有点理智强压下去的厌恶。 怎么说都是顾怀余的出生送走顾夫人的半条命,顾怀沛不满十岁就没了妈的账,多多少少也能算在他头上一些。 从小到大,顾怀沛三不五时就要刁难顾怀余几下。即便后来傅立泽寄住到顾家,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也没怎么插过手,一副权当看不见的样子。 只有一次—— 听顾怀余说,是三四年前的事。好像傅立泽当时刚从亲戚手中接过父母的研发生意,做得颇有起色,瞄准了基地装备的几个项目。某天下午公司的人送了两套新研发的防弹样衣到顾家,正碰上顾怀余从学校上完课回来,穿过庭院。 顾怀沛开玩笑说找个人试试,瞥见男孩往角落里的躲的身影,不安好心地叫了他一声。 顾怀余早形成习惯,知道和大哥起冲突讨不了什么好果子,便也只是略站一站,就转身走过来。 顾怀沛一手握着枪,一手拎起茶桌上的一件扔到顾怀余身上,又走远几步,抬抬下巴示意他穿。 “试一试啊,阿泽家的东西靠得住。试完就给你了。” 少年默不作声,头发在晚风中抖了抖,细弱的腕子慢慢抬起来,动作很轻地穿那件衣服。 傅立泽坐得离他近,别过头,约莫是瞧见顾怀余还是和以前一样逆来顺受的表情,眼睛里的笑意淡下去了。 但顾怀余早已学会不抱期待,一句软话或是一个眼神都没有递给他。 那头顾怀沛的枪摇摇晃晃地举起来了,他刚喝过一杯酒,手不怎么稳,笑嘻嘻道,“小余真乖。” “砰——” 顾怀余听见枪响,感觉被一股力量生生扯到一边,过了好几秒才抖抖索索地睁开一条缝,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傅立泽一手攥着他的胳膊,一手抓住一张搭着防弹衣的铁艺花园椅。他似是虎口被震得有些发麻,松开椅子,把衣服扔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次东西还不错吧。嗯?” 子弹在衣服上破开一个黝黑的口,不太显眼,一缕热气刚刚升起,转瞬即逝,消散在风里。 顾怀沛站在那儿没动,冷哼一声,倨傲地把枪丢开了。 傅立泽附和了他两句玩笑话,头也没回地推了身后的人一把。顾怀余听见他声音很凉地说,“滚吧,东西送你了。” 就这么一件事,顾怀余从十五岁记到二十岁。方霆觉得没有人比他更蠢了。 “我一早就跟你说过,这事儿就不能干。得,现在上套了吧。” “还他妈搞不清是谁要给你下套。”他低声咒骂道。 顾怀余沉默着,好不容易活动一下,打定主意,平静地说,“我再找一找他。” 方霆感觉自己太阳穴跳得突突的疼。他按了按,尽可能用理性分析劝阻好友,“有必要?”他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我看这次要么是傅立泽给你挖坑,要么是他自己早被人扔进坑里去了——顾怀余,你不是嫌命长吧。” 顾怀余扯扯唇角,笑得很难看,所幸也不用给任何人看。他低头擦掉指尖沾上的一点灰尘,诚恳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另一边的据点里,傅立泽也正在和自己的好友通话。 “顾怀沛真会把亲弟弟推出去顶罪吗?”陆崇谨慎地问。 傅立泽闻言笑笑,对着镜子简单系上腰带。松松垮垮的浴袍露出他胸口半条浅浅的伤疤,男人把手里的毛巾扔在光洁的洗漱台上,调整了一下耳后联络器的位置,“有什么不会的。” “姓王的那个老东西都查到我这儿来了,再往下探就是顾怀沛自己见不得光的事。你以为他是捞我?他是救他自己。” 傅立泽边说边走出浴室,望见挂在一旁的三扣西装套装,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 “况且——”男人坐在沙发上启封酒塞,轻描淡写地说,“当个‘人头’而已。只要顾怀沛不倒,过不了一两年就捞出来了。” “也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弟弟换一个弄死亲爹的政敌,合算。” 陆崇的话有几分讽刺意味,却也说得不假。 相比事事出挑的顾怀沛而言,顾家二少确实不太起眼。两年前顾老爷子去世时,顾怀沛一是自顾不暇,二是对这个弟弟实在说不上多关心,放任他被人轻松抓住个借口,打压到边境区服役。 坏运气不止于此,顾怀余被提拔几次之后,辗转到了顾大少政敌的心腹底下。 说没受什么细碎折磨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的骨头还算硬,从未和顾怀沛开口提过调职的事。 八成也是清楚他那个大哥靠不住吧。 耳边仍旧充斥陆崇谈论形势的声音,傅立泽却有些出神。他对顾怀沛这个弟弟的印象深深浅浅,加起来不过几句话的零碎记忆。 一个话少,不招人烦的小孩。 这个印象一直维持到几天前的就职晚宴,才略略开始有所变化。 那晚顾怀余算是主角,但他常年在边境,少有交际,端酒的姿势十分僵硬。与一群宾客的迎来送往,倒是活生生做出一副执行任务的紧迫架势。 傅立泽在二楼作壁上观,饶有趣味地打量楼下与会的人。原本并未注意到顾怀余,但他的视线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巧合里能对上那双湿漉漉的、惊慌的眼睛,想避开也难。 他的慌张逗得傅立泽在心底暗笑,轻挑一挑眉,索性直接盯着那边看。 赤裸而不加矫饰的注视让青年更僵硬了,睫毛眨得很快,背则绷得像一块花岗岩。胳膊尴尬地维持平举姿势,完全不觉酸似的。 他极力想让自己自然一些,故作从容地朝傅立泽抬了抬酒杯。 傅立泽大发慈悲,露出一个社交时常用的矜持的笑,回举一下,仰头喝干了。 顾怀余这才放松一点,跟着吞下半杯酒。喝得急,他微微呛了一口,发梢都瞬间卷曲柔软起来,握酒杯的指节也不再发白。他仰头注视着,痴心妄想地生出一点靠近的心思,但还未挪动两步,傅立泽却已经居高临下地收回他所给予的目光了。 好歹年长人四五岁,顾怀余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傅立泽面前仿若一口一眼便能望到底的井,实在没有什么窥探的必要。 那点迷恋毫无遮掩,稍一探头,便看得一览无余。 通讯时间过长会增加暴露风险,傅立泽没有和陆崇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多聊。他往酒杯里放好球冰,倒上酒,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照原计划进行,他们刚追查到那几个我们做好的空头账户。”陆崇说,“明天会安排人把伪造的账目泄出去。” “嗯。”傅立泽不咸不淡道,“泄出去之前记得和顾怀沛打声招呼。” “好。”陆崇在那头快速答应下来,又问,“你预备什么时候回来?” 傅立泽忍不住又去瞟房间另一角的监控屏,那栋楼依然没什么动静。 他盘算几秒,道,“总得等顾怀沛大义灭亲的戏演完。” 傅立泽平常鲜少这样挖苦人,陆崇失笑,忍了忍才道,“我看顾怀沛是打错了算盘,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你去劝,就凭你几句话就哄得人敢偷偷盗用权限的本事,让他心甘情愿顶一顶罪应该也易如反掌吧。” 他是开玩笑的口吻,说完片刻才发现不对,联络器里那点微弱的球冰和杯壁碰撞的声响不见了,而傅立泽迟迟没出声。 好一会儿,陆崇才听见那边刚被酒浸过的低哑嗓音道, “顾怀余就在附近,盯紧点,别让他真跑了。” 作者有话说:阿泽:我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买卖就是一件衣服换了一个老婆。 第四章 顾怀余和方霆的交谈最终结束得不怎么愉快。方霆见软硬兼施毫无效果,头脑发昏,气冲冲道,“不是,现在应该多得是人潜进无人区打算要姓傅的命吧。你倒好,上赶着去给人送人头。” 好友说得的确不假,此刻绝对不止他在找人。顾怀余没生气,只是很轻地笑,“挂了。” 方霆在那端吱哇乱叫几下,他没再细听。 找傅立泽的人或许很多,钱财权势,恩怨纠葛。大概全世界只有顾怀余一个,找他是为了一顿约定好的饭。 顾怀余陆陆续续又发起几次通讯,边交代安排边在房间里踱步。就在他和最后一个人说到尾声时,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枪响。 他瞬间避到最近的角落,侧着脸观察窗外的状况。枪响来源于小镇之外,后续又稀稀落落地响了几下。 不属于顾怀余熟悉的枪声,更接近暴徒抢劫常用的那类旧枪。 他贴在窗边屏住呼吸,等不过片刻,看见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男人从勘察队的车上下来,拖着几个学生往镇子里走。 那些学生他刚刚才见过。 顾怀余皱起眉。中立组织是负责调研仅供人类和平生活的技术组织,虽然名义上是等同于战场医疗兵,有免受任何他方攻击的特权,但名义终归只是名义而已。 夹杂着撕心裂肺哭声的呼喊断断续续传过来,刺耳又绝望,顾怀余犹豫几秒,习惯性地去摸脖颈上的项链。 这次却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摸到。 他表情一僵,疯了一般扑到角落去翻刚刚带过来的手提袋。 远处的枪响还未停止,顾怀余仔细回想一遍,确定项链掉在刚才的车上,便立刻直起身,握着刚打开保险的枪飞步下楼,从另一条后巷小路抄了过去。 他出门后的行动如数投映在监视器中,傅立泽动动唇,让机器拉远了些,看见高高扬起的烟尘里几个人混战成一团。 耳后的联络器微微震动,傅立泽知道是驻扎在附近的人来问要不要插手。 顾怀余死了对他们的计划有点不大不小的影响——多少会让那份本就是伪造的认罪自述,显得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 “过去看看,没死就不用管。” 修长的手指才翻过几页书,联络器的震动再次传过来,“先生,目标受伤了。伤口不小,失血速度很快。” 还真是会给他找麻烦。 傅立泽的手停在半空,没多犹豫便说道,“带过来。” 这个经营已久的无人区据点东西还算齐备,止血和处理伤口并不困难。空间有限,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把顾怀余带进来,扶到另一间休息室。 腾挪间,垂着的手轻撞了一下门边,引得傅立泽多看了两眼。 血都浸在衣服上,只有一小股在顺着顾怀余的左手指尖的一点银光,一滴滴地落。血珠在地上拉出一道血痕,带走顾怀余脸上本就不多血色。 他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半睁着眼睛往沙发那头看,但沙发背很高,挡得严严实实,傅立泽一转过头去,他便只能望见一簇漆黑的头发。 伤在肩背,顾怀余静静地侧躺着,让旁人清理子弹碎片。从始至终都很沉默,一句闷哼也没有,就像那片血肉模糊与他全然无关。 包扎得差不多,傅立泽才走过来看。负责处理伤口的人站起来冲他点点头,他便挥手让人退下了。 顾怀余眼睛眨得很慢,失血叫人感觉昏沉,而他恋恋不舍地硬要保持清醒。 “这是你的地方?”他问。 反正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傅立泽挑眉算是默认,走到离他几步远的沙发附近坐下。僵持好一会儿才随意道,“小余,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口吻不冷不热,符合他们这些年相处得不远不近的风格。 顾怀余思维转得迟钝,反应不过来他的话,一时以为傅立泽在问昨晚脱逃的事。话到嘴边,才慢腾腾地意识到他是在说刚才的交战。 清理创口时有不少血沾到床边,顾怀余呼吸间都是血腥气,黏腻又恶心。他闭了闭眼睛,轻声说,“我有东西落在那儿,得回去拿。” 傅立泽看起来是在听,却没在意他的回答。 “你是怎么……”话问到一半,顾怀余对上他的神情,又收声咽下去了。 没什么好问的,总不能期待对方能把早埋下的预谋和盘托出。 顾怀余疲倦地闭上眼睛,像是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他伸出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淡淡地讲起无关紧要的事,“能找人帮我补一补吗?” 傅立泽看向他掌心那条断掉的项链,暗红的血色与熠熠的银光交织在一起,样式平平无奇,坠饰还是一枚弹壳——整体是寡淡无味的,和它的主人一样。 顾怀余感觉到手中忽然一空,把本来就难以支撑的手放下了,“明天能还给我吗?” “嗯。”傅立泽点头了,但话里话外都是敷衍人的架势。顾怀余也不恼,静静地诘问道,“傅……先生,讲话算数么?” “之前约好一起吃顿饭,可以不作数的。” 他盯着上方的天花板,一字一顿地说,“但这个,要还给我。” 傅立泽的手一顿。 顾怀余给他留情面,又要把话说得很绝。讲得好像他这么心甘情愿地被摆布,真是因为他自己平常爱多管闲事而已。和傅立泽这个人本身并没有任何关系。 站在床边的男人脸色沉了沉,目光落到青年苍白的脸上。不过那双眼睛已经彻底闭上了,并不打算再同他多谈一个字。 失血过多让人很嗜睡,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顾怀余发现自己身在有些颠簸的车厢里。 伤口从左臂贯通到背上,行动不大方便。他环顾四周,是基地平常押运犯人常用的制式车辆。 防御级别倒不算很高,应该是认定没什么人会来救他。 见他清醒过来,有人俯身给他注射一针药剂,又喂他喝下小半壶水。 顾怀余懒得反抗,随他们折腾。 封着栅栏的车窗外掠过一群灰色的鸟,顾怀余看它们盘旋几圈便停在了顾家老宅的屋顶上,如同灰色石沿上原本就有的一排雕像。 押送车缓缓开进别墅大门,没过多久,有人输入密码,打开镣铐,和和气气地请他下车。 顾怀余的脚步不疾不徐,神色如常,和四天前刚接到调职令回家时没什么分别。 他被带到父亲的书房,顾家公认的谈“正事”的地方。 此前他很少能踏足这里,说不定次数加起来还没有傅立泽多。 顾怀沛和傅立泽通过气,便把话讲得直截了当,“父亲突然去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一点,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扳倒王家那个老头子的机会,只要你稍微配合一些——” “承认那些案子都你受你上司的指使给阿泽做了个局……” 顾怀沛这些年算是把装点私欲的套话练得炉火纯青,面上还做出几分为难的样子。 对面演得自如,顾怀余却没多少配合的心思。他偏过脸,又盯着那一排静默肃立的鸟儿,平静道,“知道了。” 顾怀沛声情并茂的演出戛然而止,意外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室内沉寂短短几分钟后,顾怀沛才清清嗓子,“待会儿会有人送你去调查局,具体该怎么做,他们会和你交代清楚。” 远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凄厉呼喊,石沿上的鸟‘哗啦’一下纷纷振翅飞走了。 顾怀余离开书房,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向台阶下等他的车走去。他听见远远传来的鸣笛声,转头便望见傅立泽的车越开越近,稳稳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车门拉开,男人长腿一伸,从车上下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管家恭恭敬敬地迎过去,说顾怀沛在书房等他。 傅立泽点点头,脚步却没挪动。他和顾怀余对视几秒,慢步走上来,扬一扬下巴对身旁的人随意道,“用得着这么严防死守?开了吧。” 站在顾怀余身后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迟疑一下,还是照他的吩咐把顾怀余的手铐打开了。 双手的束缚解开,顾怀余才觉得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左肩舒服一些。他用右手勉强按了按活动不便的左臂,抿抿嘴,半天没说话。 傅立泽大概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谢谢”。他不知从哪儿摸出那条修好的项链,伸手抚平那沾上不少汗渍的衬衫领口,有意无意地擦过人脖颈处温热的皮肉,把项链妥妥当当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顾怀余感觉到心口那个沉甸甸的东西,很奇怪地笑了笑,对擦肩而过的男人低声说, “是你们……安排好的计划?” “你从最高调查局发出来的那条短讯、让我私自越权放走你、离境,到……那些认罪自述。” 他凝视着又回头看他的人,顿了顿,继续道,“如果前天晚上,我没有答应去最高调查局,你准备怎么办?” 傅立泽刚走上一级台阶,背对夕阳,原本凌厉深刻的五官在暖色的余光中意外显露出几分温和。他露出一个微笑,耸耸肩道,“没什么办法。” 他捏了捏顾怀余单薄的肩膀,凑近一些,好像是要抬手示意旁人架起人继续往下走。 顾怀余听见他用只有两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说,“你会不去吗?” 作者有话说:阿泽:害,那么喜欢我怎么可能不来(厚颜无耻地得意) 第五章 无论内情如何,轰动一时的研发基金侵吞案最终以“某顾姓军官投案自首”草草收场。 顾怀余人在狱中,听不到确切的消息。勉勉强强从零碎的新闻中得知顾怀沛计划顺利,逼得政敌不得不引咎辞职。 而掀起这场风波的傅立泽早已淡出公众视野,案件评议的新闻对他只字未提。 一个月后,顾怀余坐在监禁处的餐桌前,微仰起头看斜上方破旧的显示屏。 他面前是监禁处清淡如水的汤和难以下咽的硬面包,看一眼就打消了人大半食欲。头上传来的主播声音甜美,正在宣布对涉案主犯的审判近期就会启动。 兴许是因为案件牵连甚广,新闻很简略地一笔带过审判安排,重点全放在讨论主犯的王家。 内容无聊,都切不到要点上。顾怀余放下餐勺,慢吞吞地起身,打算走回监禁室。 新闻主播抑扬顿挫的声音却在此时中断一下,紧接着严肃地播报起另一条插播的重大新闻,“本台特讯,帝都南区郊外发生一起重大车祸,已有数名人员伤亡……” 顾怀余停下脚步,生出几分兴趣似的,转过头看向那块屏幕。 餐厅的侧门却突然打开了,两个士兵走过来,朝他机械地传达完命令,不由分说地押他去监禁处秘密的会见室。 会见室的陈设依旧是最高调查局冷冰冰的风格,桌椅都让人坐不过片刻便感觉难受。顾怀余坐下等了一小会儿,才有人推门进来。 傅立泽穿的是他那天在据点见过的三扣西装,看起来成熟冷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个助理,放好几个餐盒,就带上门出去了。 时隔一月再见面,气氛并不剑拔弩张。 两人分坐在一张桌子两端,顾怀余表情看不出多惊讶或是怨恨,与傅立泽记忆中那个听话好相处的小孩没什么两样。他平静道,“没想到傅先生会来探我的监。” 傅立泽靠着椅背,假装听不出那点微妙的讽刺意味,推了推面前摆好的精致餐点,说,“既然说过要吃顿饭,还是作数的。” 他打量着面前的人,顾怀余比先前更瘦,头发更长,下巴上的胡茬像没刮干净,配在一起显得人苍白无力,很好掌控。 因为左肩的伤仍未好全,顾怀余用刀叉不大方便。他右手捏着餐勺,象征性地吃下一口便搁到一边不再动了。 “怎么?嫌用餐环境太差没胃口?”对面的人说。 顾怀余稍靠后几寸,抬手理了一把自己右脸凌乱的头发,摇摇头道,“我先回去了。” 他说话时语气温温软软,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傅立泽自然察觉得到,拧眉叫了他一声,“小余。” 顾怀余也并未真的站起来,他一只手扶着桌沿,转过脸和男人对视,“还有事吗?” 油盐不进。 眼前人轻易不肯跟着别人的思维走,哄起来格外困难。傅立泽思索几秒,开口道,“我也只是替顾怀沛做事。” 他瞥见那张没多少血色的脸幅上,茶色的眼珠微微缩了一下,继续说,“你应该猜得到,这件事究竟是谁决定把你牵扯进来。” 顾怀余哦了一声,眨眨眼,往前稍稍倾身,“你在和我解释?” 被呛声的人微微愣了一下,没料到他这么问。对望良久,傅立泽索性坦荡承认了。他朝后一仰,慵懒地说,“是啊。” “你哥的要求我跟你一样没资格反对。”他摊手道,“人得知恩图报。我总不能不跟你们顾家合作吧。” 顾怀余的唇动了动,又坐回去问,“你为什么要留那张纸条?” “那应该不在我大哥的计划里。” 傅立泽平视他,语调隐隐约约掺杂暧昧,回答道,“无人区那种地方,你一个人呆下去很危险。” 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但语气把握得极佳,像是真在为人设身处地的考虑。 傅立泽说完,点了根烟抽起来。 灰蓝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叫两人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顾怀余仿佛真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一般,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傅立泽把烟抽到一半,刚拿下来打算摁灭,那只消瘦的胳膊朝他伸过来,“还有吗?” 顾怀余知道他烟瘾很重,想必是有的。 傅立泽站起来,拿出一根烟递给他,躬身用自己那半截烟上的火星,点起顾怀余唇边的烟。 两张脸贴得前所未有的近,顾怀余这下反倒不肯同他对视,手有些发颤地拿下那根烟,吐出一个浅浅的烟圈。 傅立泽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轻笑一声,撤身靠在一旁,按了按耳后的联络器。 那边同他简单汇报一番情况,又说最好还是去医院探探底。 傅立泽边给出一个肯定答复,边用余光瞟了一眼始终垂着头的顾怀余。结束通讯后,把自己剩下的半包烟放到桌上,转身道,“我还会再来。” 他拉开门,忽然回头冲顾怀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不用我到这儿来看你了。” 傅立泽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羁押月余都无人问津的顾怀余,突然成了最高调查局监禁处会见室炙手可热的常客。 来见他的大多是他父亲的旧部,几次交谈下来,外面发生的事情才慢慢清晰起来。 南区的那起车祸发生得蹊跷,顾怀沛人在车上,受了重伤,在医院抢救许久才勉强保住命。但据说伤到大脑,究竟什么时候清醒还是未知数。 他在病床上躺得安生,顾家内外却已经乱成一团。 卫兵再一次过来押顾怀余去见傅立泽时,是半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正值盛夏,他穿行在监禁处开着小小气窗的长廊,步履迟缓,边走边抬头看墙上浮动的晚霞。 天气燥热,顾怀余前胸后背都有一层薄薄的汗。他的发尾被汗水浸湿,缠绵地贴在脖子上,像一副紧扣的枷锁。 转到会见室所在的走廊,他望见常跟在傅立泽身后的许特助。对方礼貌地对他点点头,替他打开了门。 傅立泽正坐在里面等他,一脸疲态。 顾怀余坐到他对面,“有什么事吗?” 这几乎是他每天到这间会见室来的第一句话。 “顾怀沛的事。”傅立泽说。 顾怀余察觉到他的措辞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 傅立泽盯着他,试图从人脸上看出点松动或是什么特别的动向,可惜顾怀余还是如往常一样,脸上那池死水并没有一丝波澜。 傅立泽锐利的眼神在他周身扫视一圈,终于正式开口表明了来意,“小余,你想不想出去?” 顾怀余垂下头不看他,不知在想什么,嘴里吐出声音很低的回答,“你帮我?” 声音不大,要不是仔细听,几乎都会错过这句话。 傅立泽想,顾怀余确实是没什么心机的,连谈判也不知道要占住上风的道理,就这么把议定条件的主动权拱手让人。 他又像上次一样跟人凑得很近,点烟之后却没有直起身,依旧同顾怀余保持几寸的距离,和他交换吞吐的烟雾与呼吸,“当然。” “但是小余,你给我什么呢?” 顾怀余比上次镇定不少,抽烟的动作娴熟,烟圈吐得都均匀许多。但心脏里多了几万面响雷般的鼓,脑子里还在止不住地想,接吻是怎么样的。 了不起也就是这样了,亲密,温暖,交换带着一点湿润的呼吸。 顾怀余没跟傅立泽接过吻,对亲吻的想象便和喜欢他一样无法点到即止。 他咬着烟嘴抽了很大一口,低低地说,“你要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傅立泽并没有趁火打劫,开得价码很合理,只是要顾怀余帮他把这些天损失在他几个叔叔手上的份儿拿回来。 不出他所料,顾怀余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傅立泽对自己新合作对象的态度非常满意,“外面争得很紧,我会尽快帮你办保释。” “过两天我来接你。” 他注意到就在这一句话间,顾怀余的眼睛又变得像一个月前的晚宴上那样湿漉漉的,有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光。 傅立泽觉得很有趣,右手掸掸烟灰,俯身轻声叫他,“小余?” 他们一起侧耳听了片刻盛夏空寂的蝉鸣,许久,傅立泽才抽完烟,伸手去拨了一下那几缕缠绕在脖颈上湿而黏腻的头发,自然无比道,“该剪一剪了。” 顾怀余坐在那一动不动,半晌才说,“嗯。” 作者有话说:渣渣泽又在边利用人边瞎撩了。 第六章 两天后,傅立泽的特助亲自过来办完保释手续,陪顾怀余出了最高调查局的大门。 一个多月前还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口此刻一片寂静,顾怀余走在梧桐树漏出的疏离光影中,望见转角低调地停了一辆车。 等他上车,傅立泽象征性问候两句便挥手让司机直接开回傅家老宅。顶罪的事弄得顾怀余如今身份敏感,总要等事态逐渐平息下去再露面活动。此刻无论是顾家别墅还是医院都是各方关注的焦点,有太多不便。 两人在路上交流很少,好像又回到了早些年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侯。 “饿不饿?”傅立泽问。 倒不是他刻意找话题。算起来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顾怀余的变化让人没法不怀疑他在监禁处遭到虐待。整个人仿佛一堆骨头松垮堆就的产物,脸上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 顾怀余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答道,“还好。” 他边说边去拿一旁为他准备的联络器,并不检查,直接戴在耳后,问道,“我昨天约了人,能让他们到你这儿来吗?” 傅立泽愣了一下,快速答应下来,又问有谁。 顾怀余报上几个长辈的名字,稍稍迟疑,说还有方霆。 并非他想隐瞒和方霆的关系,实在是清楚方霆对傅立泽没多少好感,万一发起脾气来又是谁也镇不住。 对方明显讶异了一下。 方霆的父亲是军部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头衔落不到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但平常对他算得上偏爱。有赖于此,方小公子在年轻一辈的贵族里很吃得开,怎么看都不像和顾怀余这种个性沉闷的人有深交的类型。 傅立泽重新用审视地眼神看他,但被盯着的那个人却并无解释的欲望,靠着车窗阖眼休息了。 “你家附近都是记者和你叔叔的人,先住在我这儿吧。” 到了庭院,两人从车上下来,并肩走进别墅。傅立泽边说边上楼,打开一间内饰豪华的客卧,回头问道,“怎么样?” 顾怀余从小就很好养活,对衣食住行向来不太挑剔,“嗯。” 原本傅立泽是要就势离开的,转了脚步,却又停下问他什么时间方便去医院看顾怀沛,“改天去一趟,免得被你叔叔拿来做文章。” 面前的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看见顾怀余表情不太高兴,顿了顿,又像哄人似的说道,“去看一看而已。人没醒,不用担心。” 顾怀余闻言,仰头看他,语调很平地反问了一句,“我不用担心什么?” 问题问得尖锐,房间里气氛一瞬间冷下来。 但事实如此,傅立泽也明白,顾怀余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他什么也没有,比起满脑子权势算计的男人,无所求,自然输得起。顾怀沛醒不醒过来,其实与他毫无关系。 “算了……” 大概是觉得和一心同他谈交易的人聊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顾怀余用手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作势要开口赶客。 他的手正要放下来,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傅立泽眯起眼睛,低低地笑了,玩味道,“你说得对,是我担心。顾怀沛睚眦必报,要是知道这次我甩开他……” 他想了想,往前迈出一步,按着瘦削的肩,缓缓地说,“小余,你心里很清楚啊。” 傅立泽的脊背微微躬起,距离近得叫人几乎以为他要吻上来。 顾怀余霎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脸上那点冷淡的神色不知何时悄然瓦解,变成紧张的潮红。 静默片刻,傅立泽眼睛转了转,捏着他的手腕朝浴室那边推,“先洗个澡,待会儿下来吃东西。” 他的手在推了人一把后自然放开,颇为绅士顺手替顾怀余关好门,上楼去了。 顾怀余站在门口怔怔失神,一面用两根手指轻轻摩挲还残留一点不属于他自己温度的手腕,一面像要把他眼前的古董花瓶盯出一个洞似的,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进浴室。 傅立泽从顾怀余的房间出来,回到自己常用的书房。陆崇正一个人坐得无聊,见他进门勉强爬起来打招呼,“回来啦,顾家那个小家伙也接回来了?” 他嘴上没遮没拦,左右没外人。 “在楼下。” “那小子肯配合么?” “嗯。”傅立泽坐下说,“他已经约了军部的人,下午会过来。” 陆崇点点头,又正色道,“医院那边的最新消息,顾怀沛情况稳定,但能不能清醒过来很难说。” “知道了。”傅立泽头痛地揉揉额角。 “偏偏卡在两批研发试用的节骨眼上,啧。”陆崇抱怨道,“只能让顾怀余出面谈了,审核委员会不都是他爸的老部下吗?” 不多时,他又补充一句,“不过你有信心拿捏得住他?这种一直被打压的小孩上位了,说不定会反咬人一口。” 陆崇有意挤兑道,“怎么说人家遭了两个月的牢狱之灾是拜你所赐啊。” “你还是小心点吧,万一他跟你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这话在傅立泽脑海里滚了两圈。 他恍惚听见窗外聒噪的蝉鸣,勾起两三天前那个下午的记忆。几缕贴在顾怀余颈窝的湿发,涌动着细碎光芒的眼睛。 还有他刚才那张微红的脸。 “欸?你笑什么?”见人半天不说话,陆崇叫道。 傅立泽回过神,把玻璃杯放下了,杯底沉沉叩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望向桌上散落的几份项目文件,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好拿捏的。” 陆崇狐疑地盯着好友,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但他知道傅立泽从来是不喜欢讲大话的,约莫是顾家那个小少爷走霉运,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这人手上。 顾怀余洗过澡下楼,只有佣人在等他,傅立泽没露面。吃完餐点,管家进来说他约见的人到了。 等他送走两拨长辈,一杯茶还没喝完,方霆又风风火火地到赶到门外了。 方霆没造访过傅家,但父辈总搭得上关系,一路进来畅通无阻。他脸上阴云密布,像憋足了一股劲等着发出来。走进房间却发现,他要发火的那个对象并不在场。 “姓傅的呢?” 顾怀余肩上的伤口见好,行动方便许多,自己倒起茶来,“应该有事在忙吧。” “哦?”方霆大为不满,冷哼一声,“忙着计划怎么把你用完了就扔回调查局?” 然而他的话被顾怀余轻飘飘地搁置不提了,“喝茶吗?” 方霆被噎得脸都皱到一起,恨恨道,“喝。”说着往对面的沙发一倒,扔出一小包东西道,“喏,你要的东西带过来了。” 那一小包东西是一些基地内部研发试用的纸质资料,以及一个他早前放在方霆那儿修理的沉浸设备。 “是情绪感知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记录也按你说的备份了。”方霆拿起那个装置晃了晃。 顾怀余接过来放到一边,“谢谢。” “不用。”方霆用指节敲了几下桌面,忽然试探着对看资料的人促狭地挤挤眼睛,凑近道,“对了,阿余……我备份的时候不小心打开了两个片段。” 顾怀余侧过头,望着他不说话。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少年撇撇嘴,缩回去小声道,“就两个。” 要都是那两个片段的内容,都公开也没什么,方霆心想。跟一些有着奇怪癖好的贵族相比,顾怀余的沉浸记录应该完全激不起花边小报记者的报导热情。 沉浸设备并不是帝国的合法流通物。只要完善足够多的信息,它基本可以营造全感的虚拟沉浸环境和对象,而在虚拟世界里完全掌控真人形象是否合理一度引起过很大的伦理争议,生产也因此被叫停。 除了一些嗜好奇特的人,现在还会用这种设备的人并不多。不过,方霆对顾怀余的这种行径倒不怎么意外,毕竟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顾怀余的沉浸对象是谁。 “你怎么在沉浸器里都不知道占点便宜啊?”方霆心虚没两秒,恨铁不成钢道。 顾怀余目不转睛地翻那些资料,终于开腔搭话,像在和他认真讨论,“怎么算占便宜?” “先打他两顿——”方霆不假思索道,随即促狭地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说,“然后睡一睡?我听说其他玩这个的都……” 话说到一半,他被顾怀余猛然抬头露出的眼神刺了一下。方霆吓了一跳,识趣地比了个手势,迅速消音。 方霆闹腾了很久,但直到晚餐,傅立泽也没出现。他准备好的一肚子损人的话无用武之地,吃过饭便悻悻地离开了。 顾怀余送走人,时间已经临近十点,上楼随意查看了几页资料,照常躺下休息。 这两个月在监禁处的生活过得很规律,大部分情况下,十点钟他就能准时入睡。 可这晚时针转过十二点,顾怀余仍旧睡意全无。 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注视那个收着沉浸设备的抽屉良久,下床翻上露台,左手轻轻搭在右手的手腕上,嘴里衔着一根烟看深蓝天际的那轮满月。 烟快抽完,顾怀余听见斜对侧的门口一阵吵嚷的动静。陆崇跟在傅立泽身后一起出来,正要朝不远处的一辆车走去。 他来不及躲,傅立泽已经看见他。 楼下的人站定,楼上的人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上下几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都在看对方是否有渡河的打算。 作者有话说:渣渣泽:有什么不好拿捏的,睡一睡就好了。 第七章 司机从另一边过来,朝楼下的两人微微躬身示意,“先生,现在走吗?” 陆崇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全然未察觉出局面有什么不对,客客气气地向楼上的顾怀余点点头,拿出交际场上常用的客套语气,道,“顾先生这么晚没休息。” “我们还有约,就先走了。” 黑暗中那点火光抖了一下,顾怀余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嗯。” 他的语调拖得长,像有许多未尽的话迟疑着要不要说出口。 “那……”陆崇转过来看身旁的好友。 路灯黯淡,傅立泽看不清靠在露台上的人的表情。他脑内转了几个心思,顺势开口道,“小余,一起去吗?” 陆崇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傅立泽确实说了那句话,因为顾怀余好像短短犹豫几秒,一晃眼便从露台下的木门后慢慢走出来了。 ……这么简单就叫得动人? 陆崇开始相信顾怀余是真有把柄在他手上。他打量青年两下,又拿眼偷觑傅立泽的脸色,总觉得有几分说不上的奇怪。 而傅立泽正面带微笑,等着人自己走到他身边来,“跟几个朋友喝酒的局——会玩二十一点么?” 下楼的时候顾怀余把烟扔了,身上却还萦绕着一点微末的烟味。他走到离傅立泽两步远,不再靠近,似是有意缓解下午那一场算不上争执的对话的尴尬,脾气很软地回答道,“不太会。” 陆崇瞠目结舌地看傅立泽搭上人的肩,听见他说,“教你玩几把就会了。” 他们去了一家半岛中心的会所,才到午夜,夜场的各种正式的娱乐活动刚露了个影。大厅里开起数盘赌局,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几声怒吼和喝彩。 登上电梯直达顶楼,有间傅立泽常用的包厢。推开门,果然已经有一票人在等。 “哟,正主来了。”一个明显喝多了的人站起来率先打招呼。 “喝多少了?”陆崇走在前面,嫌恶地推了一把,“牌都还没开始打。” “他掷骰子输多了。”坐在卡座沙发的一个少年笑着说,“刚刚还打算不认账。” 傅立泽带着顾怀余落座,不咸不淡道,“跟你赌输了不认账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是明摆着说他出千了。苏岸嘀咕一句,悄悄伸腿轻踹他一脚,没得到回应便注意起坐在傅立泽身边的顾怀余。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上下扫视着沉默寡言的青年。 “陆先生,这是谁啊?”苏岸没问傅立泽,转头去问一边正在倒酒的陆崇,笑嘻嘻说,“傅哥的新欢?” 陆崇尴尬地看向傅立泽,摸摸鼻子表示不想卷入傅立泽身边人争风吃醋的漩涡里,解释道,“顾先生,是之前见过的顾少将的弟弟。” 苏岸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顾怀余,刚刚肆无忌惮地表情收敛一些,低头问了声好。 顾怀余没有刻意为难人的习惯,抬抬手就算是不计较了。 包厢另一边坐的几个人却就势低低讨论起来,“这位顾先生好像没见过啊。” “什么没见过,两个月前顾家那个晚宴你没去么。” “哦哦,那他跟傅少的关系……” 傅立泽好像根本不关注其他人的对话,随手摸了一副桌上的牌,侧头教顾怀余二十一点的玩法。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敬酒,聊起和顾家有关的几桩生意,都在冲顾怀余陪笑脸请他多关照。 顾怀余不擅长社交辞令,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自己身陷囹圄怕是谁也关照不了的意思。 傅立泽斜睨他一眼,对他这戒心颇高的样子不大满意,放下了替他挡酒的手,甚至还助兴地哄人多喝两杯。 一轮过去,顾怀余被灌下不少,脸颊难得浮起两片红。 他头脑不如先前清楚,但学得倒很快,听男人简单讲几遍玩法就记住了规则。 “会了……”他低声说,晃了晃头。 他嘴里有一点酒气混杂着低焦油型香烟的气味,活像一个刚涉足夜场的小孩。傅立泽笑了笑,道,“坐在我身边看两把?” 说是看,实际是手把手教人怎么玩。傅立泽漫不经心地跟押筹码,斜着身,压低声音贴在顾怀余耳边,告诉他怎么算点数和拿牌。 开过两局,傅立泽让了让身,坐在一旁等了半天的苏岸欣喜地站起来,他却说,“小余,替我一把?” 顾怀余瞥见那个少年阴着脸坐回去,表情不知怎么也跟着难看起来,出门时那股好脾气的劲淡下去了。他借着几分酒意,不冷不热道,“我没玩过,输了不太好。” 傅立泽把他推过去,又从身后半圈着人替他拿牌,说,“输了算我的。” 姿势几乎算得上是拥抱,顾怀余要推拒的架势还没摆出来,就被悄无声息地打压下去。他抿了抿唇,不再多说什么,开始认认真真看手中的牌。 不过赌运没眷顾他这个新手,第一局打完,顾怀余丢了不少筹码出去。 傅立泽在他身后笑,“再来。” 荷官正在洗牌,牌桌上有人嚷嚷酒喝多了,要换人上场。苏岸顺理成章地坐到顾怀余的对桌,像输红眼一样,开局不久就喊双倍下注。 陆崇在牌桌的另一边,搞不清原本放松的牌局从哪儿生出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他咽咽唾沫,给傅立泽递了一个眼色。 可那边仿佛一门心思在教新手玩牌似的,理也没理他。 苏岸还在和几个人起哄,顾怀余皱皱眉,并不想跟押。傅立泽吐了一口烟,扬手推两摞筹码出去,“加。” 他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被激将的人,苏岸清楚这一点,说话更加吃味,“傅哥今天好大方啊。” 傅立泽佯装没听见,用闲着的右手按了按顾怀余的半只胳膊,侧头问他,“这一把赢了,怎么谢我?” 别人听不出的潜台词,顾怀余却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去医院走走过场或是替他去疏通父亲的关系。胃里翻腾的酒刺激得他的腰虚虚屈起,醉意上来,他语气变得不中听了一点,把话顶回去道,“要是输了呢?” 原以为傅立泽会提出什么更过分的要求,但男人只是轻笑一声,“输了就不玩了。” 话音刚落,这一局开牌,顾怀余输了个彻底。傅立泽说话算话,带着半醉的人站起来往门外去,“先走了。” 陆崇整晚都摸不着头脑,吃不准傅立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会儿人说要走,他便只能跟着替他收拾后场,说改天再聚。 楼下早备好车。陆崇跟出去,看见傅立泽把人放到车后座,关上车门,跟他的助理走开两步交代着什么。 “你怎么也下来了。”傅立泽从特助手上拿了一个东西,扭头看见他便问。 “你的人都快把场子搅翻过来了,没意思。”陆崇意有所指地说,又回头看了一眼泊在路边的车,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什么?”傅立泽接过他递上的一支烟,慢吞吞抽起来。 “你跟那个。”陆崇夹烟的手指指车子的方向,问道,“好端端的带上他干什么?带就带吧,老围着他转,你没看苏岸的眼神,恨不得把人给活吃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要追什么新欢……” 傅立泽嘴边的那颗火星忽然一闪,他把才抽了小半支的烟扔了,徐徐吐出一口烟道,“我不能追?” 陆崇呛了一口烟,接连咳嗽好几声。 “你来了正好。”傅立泽从把握在手心的那个小东西露出来,丢到陆崇怀里,“今晚能打开吗?” 陆崇低头一看,“沉浸器?你还用得上这种东西?” “我说了是我的么?”傅立泽潇洒地拍拍他的肩,道,“不复杂,三道密码而已。” “什么不复杂。”陆崇尝试启动一下,纠结地说,“这是军方的密码技术,一晚上怎么可能解得开。” 他又摆弄几下,补充道,“不过可以备份记录试试慢慢破译——这玩意儿究竟是谁的?” “你什么时候嘴这么碎了。”傅立泽避而不谈,吩咐道,“拿去备份,待会儿给我送回来。” 他说罢,抬脚要朝车子走过去。陆崇吞云吐雾两下,推测道,“车里那个的?” 走到车门边的人转过身看他,骤然一变的眼神已经揭示出答案。 陆崇头脑转得飞快,马上想明白了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他后背一凉,道,“你们家客卧还带监视的?” 傅立泽抬手在虚空点了点,显然是叫他安份照办。 陆崇耸耸肩,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渣渣泽:隐私是什么我不知道,住了我的家就是我的人。 第八章 打发完人,傅立泽坐上车,瞥见顾怀余贴着车窗睡得很沉。 匆忙出门,他没换衣服,穿的是最简单的家居衬衫,质地柔软,不像正式着装那样硬挺,不知不觉拉近了与人的距离。 傅立泽在人身上闻见一点浅浅的,家里常用的烟草柚木蜡的味道。 熟悉的气味总能快速令人卸下防备,况且面前的这个人被酒精麻痹,实在谈不上一丝一毫的危险性。 顾怀余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扣严实,露出一截熏得泛红的脖颈和精巧的锁骨。在监禁处关了两个月叫他肤色变白不少,皮肤上几处细小的伤口也因此明显起来。有些结了痂,有些愈合得差不多,伤口新肉像几片淡粉色的玻璃纸贴在人身上。 这一夜都过去一半,傅立泽才在细细打量的过程中注意到他的头发剪短了一截,脑后的发茬簇新,无端令他想起小动物新生的绒毛。 他私心觉得自己并未看多久,但没一会儿司机便过来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又叫了两个佣人过来。 傅立泽是要起身的,可腿伸到一半,又不知怎么收了回去。他轻松架起倒在另一边的顾怀余,叫佣人各自去忙,亲自扶着人回房间。 刚踏上楼梯,顾怀余便很警觉地清醒过来。他的眼珠略转一转,看见微黄的壁灯下傅立泽半明半暗的脸,难得露出有几分呆滞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傅立泽没停下脚步,带着他继续一点一点地走上楼。顾怀余始终侧过头注视他,好像费力辨别着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看什么?”明明人还有意识,傅立泽却没放开箍住他的腰的手,慢条斯理地问。 顾怀余舔舔下唇没说话,似乎理解不了任何有意义的字句。他被灌多酒之后渴得厉害,嘴唇干燥得要命,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嘟囔的声音,模糊不清,又软又黏。 听得傅立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他。 见他不答话,男人也不逼问。打开门,按亮了门边一盏小小的灯,他半抱着人走进卧室的身影在稀薄的灯光里拉出长长的影,直至与床边的黑暗交融成一体。 顾怀余再消瘦毕竟也是成年男人,体重不轻。眼睛虽睁着,却像毫无意识一般软软搭着他,一分力也不肯出。傅立泽把他弄上床,牵扯间不得不躬身,贴近那张微微发烫的脸。 他就在这个瞬间,闻到黑暗里还未散去的浓郁香薰气息,茶与柑橘不招人烦腻的甜似乎比以往更重,与顾怀余身上的酒气微妙纠缠,忽然散发出一股温温的热意。 顾怀余的眼睛只借了门口一点微弱的光,却依然很亮,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又试探地去描摹上方的那张脸。 傅立泽意外于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了一下,没有立刻直起身。 他的脸全隐匿在背光的暗处,反而看得清顾怀余眼睛里的每一分变化。顾怀余的手从他的眉滑到鼻梁,见他没有躲开,露出如释重负一般的微笑。 是个很轻、很沉醉的笑,仿佛要放心大胆地坠入什么熟悉而短暂的梦境。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用醉酒后的干哑声音低低叫了一声,“阿泽。” 两个音节,念得深情,吐字短促,像一朵闪耀的火花,偏偏能让人目眩神迷。傅立泽从没有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但同时又无比确信,这绝不是顾怀余第一次这么叫他。 他猛然猜到那个沉浸器里留存的记录可能与谁有关,眼神复杂地垂下眼睑盯着陷进松软被褥的人。 时至今日,傅立泽仍不觉得顾怀余有多特别,即便硬要说他和旁人有什么不一样,也是因为顾怀余姓顾而已。 傅立泽的柔情蜜意是给权势的,不是给顾怀余的。 但看起来,顾怀余长久而无望的恋慕是给他的,不会给其余任何人事物。 一点点被人暗恋而生的自矜与很多征服这个人的欲望,还有那张放松地贴在他颈窝里磨蹭的滚烫脸颊,足够冲垮本就不怎么牢靠的理智,况且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傅立泽呼吸粗重地拎开人一点,看见浓郁的绯红色在酒精抑或是别的什么的作用下,浪潮一般席卷青年的脸与身体。 顾怀余茶色的眼睛与窗外的夜色同样旖旎,所有的深沉都是一个男人的倒影,好像眷恋他眷恋得不要命。 傅立泽隐隐觉得自己今晚有些色令智昏。 他低下头和人接吻。顾怀余意识不清,触感却敏锐一万倍,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覆在他身上的人自诩铁石心肠,嘴唇依旧柔软湿润。 谁能说偷来的、抢来的或是骗来的温存就不是温存。 傅立泽看见人只是迷惘了一瞬,随即如同放弃思考一般,沉浸在他的爱抚中。 他把顾怀余整个人拢在自己怀里,几下便轻松解开衬衫扣子。但低头亲吻的那张唇太笨拙,不会回应,甚至不懂得如何接受。他没办法,在脱他衣服的间隙还不得不挤出空教人,“张嘴。” 顾怀余听话地让他撬开自己的唇齿,任他叼着舌头,回应他充满狎昵意味地深吻。 傅立泽几乎要怀疑顾怀余是在跟自己做戏,不加矫饰的青涩里从哪掺杂这些勾得人心底发痒的欢场手段。捏着人的下巴咬吻一遍,没看出什么端倪,反倒激起了他恶劣逗弄人的兴致。 傅立泽故作不为所动似的抬起身体,说了一句,“小余,你不会接吻?” 醉酒的人反应慢,顾怀余还在暧昧地喘息,被他这句话一搅,慢慢停下来,好像生怕被他嫌弃一般。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有几分可怜,傅立泽心想。他忽然冒出念头,想知道顾怀余在沉浸器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跟虚幻的泡影交手也这么温温柔柔,把戏全收。 “会了……” 这是顾怀余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他学得是很快,没几下便主动抓着傅立泽的肩回吻,力道生猛,修长的手指渐渐搭到他的脖颈上,诚实地暴露出他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衣服才脱到一半,衬衫还剩半截还裹在顾怀余身上。傅立泽险些被人反扑,他用了点力气压回去,手顺着人紧实的小腹往下按,碰了两下性器,感觉已经半硬,附在他耳边说更下流的情话,“那会不会挨操?” 顾怀余的嘴唇咬得紧,抵触他技巧性地玩弄,克制自己不发出羞耻的声音。 许多问话原本也不是为了听到回答才问的,不答就不答吧,总有的是办法叫人开口。傅立泽笑了笑,又低下去吻他。 顾怀余果然不能抵抗和他缠绵亲吻的诱惑,没两下就被逮到机会打开牙关,积蓄已久的快感变成难耐的呻吟,从唇边慢慢溢出来,“阿泽……” 分明只是和三五朋友交往的简单称呼,傅立泽不知道怎么顾怀余有本事把它呢喃得肉欲十足。 他稍稍放开一点身下的人,熟门熟路地去摸床边立柜里搁着的避孕套,随便套好,便摁着顾怀余要不管不顾地往里撞。 傅立泽在床上算不得一个不错的情人,润滑扩张都懒怠挪动大驾,从来都是爬他床的人自己乖乖准备好,奉上来请他享受。 他不清楚顾怀余的私生活,想必圈里常有的寻欢作乐应该也是一样没落下。可青年那里过分生涩紧致,弄得像在给人开苞。 换作平常,早败了兴致。 “阿泽……阿泽……” 听见又软又渴望的呻吟,那团燥火烧得烈了不少。傅立泽暗骂一句粗口,头一次压下性子给人做准备,勉强能伸进去三根手指,便不再忍耐,直接换上硬得发烫的性器顶了进去。 “嗯……”顾怀余全身绷得紧,叫出的声音不再那么湿和黏。傅立泽埋在他脸侧浅吻,嘴唇碰到一点微咸的液体,哄骗道,“放松点,待会儿就不疼了。” 顾怀余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要溺死在他的撞击里。他眉头紧蹙,无力的手不知往哪儿摆,搭在唇上遮住一点声音,像是在缓解内心的羞耻。 然而傅立泽却挑剔的很,人大张着腿任他操弄还不满足,松松把那只手腕拎起来按在头顶,边干边说,“叫啊,小余。” 顾怀余脸上都是纵横的泪痕,眼眶也蓄满了,僵硬地开口说不。可是拒绝的话讲得断断续续,男人每顶一下都能换来一声细小磨人的呻吟。 傅立泽不依不饶,非逼着他顺从自己,衔着他的耳垂湿吻,“不是喜欢我么?” 在这种情况下承认感情未免太轻佻,顾怀余不愿意回答,只是让步地让身体更放松一些,方便他肆意顶弄。 他态度固执又委屈,显得傅立泽刻意为难人。可快感逐渐堆积,很快就叫他忘了跟身上的人计较,发出沉迷又挣扎地哀求,“慢、慢一点……” 傅立泽把他抱起来,压在床头的墙壁上一寸一寸地进出,揉捏着他胸前的两点,低声说,“怎么慢?” 他满意地感知到乳尖正在自己的玩弄下挺立起来,不由得加快身下冲撞的速度,发狠道,“嗯?怎么慢?小余骚起来这么可爱。” 这话让顾怀余只有软在他怀里呻吟的份儿了,没几下就射出来,溅在两人交合的地方。 他把头抵在傅立泽胸口无意识地抽泣一下,继续叫他的阿泽,好像把他抛到这甜蜜的折磨里的人不是傅立泽一样。 这不知道怎么戳中了身上的男人,傅立泽脑子里涌出一股疯劲,按着人抽插几十下才射了一次。而顾怀余瘫软的手与身体一起变成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密密地笼络住他,撩起他身上新一轮的火。 这个夜晚过得漫长,傅立泽很久不曾有这样纯然放纵的时间。直至遥远地平线上露出日出的一缕微光,他才缓过劲儿,从床上下来去浴室清洗。 他打理好自己,发现陆崇给他留了一条讯息,说是沉浸器已经送回来了,交在他特助手上。 傅立泽下楼去把东西拿上来,顾怀余还没醒。 他身上到处是汗渍和体液干涸的痕迹,傅立泽坐在床边摸了一把他没多少肉的脸,看人真是没什么醒过来的迹象,便放心地把装置原样放回床边的抽屉,开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完整版见ao3或废文 第九章 顾怀余最终是因为浑身黏腻的不适感清醒过来的。他抬一抬沉重的眼皮,望见白色的纱帘透出的橘红色日影,便知道这一觉睡得有些过分的长。 他趴在胡乱堆在床边的被子上,半晌没动。视线扫过那个抽屉一眼,又不甚在意地转向别处。 偌大的房间里静悄悄,无人来打扰。傅立泽更是不见踪影。 顾怀余爬起来,颇为狼狈地挪进浴室清洗。昨晚傅立泽疯起来下手毫无顾忌,他身上结痂的伤口被做裂开了两处,渗出一点血。 他在浴室耗了很久,裹好浴袍走出来,冷不防看见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几份文件散落在一边,傅立泽半倚着沙发正在操控面前的投屏,瞟见顾怀余出来,不紧不慢地把东西收起来。 “不早了,想吃什么?” 他那套左右逢源的话术叫人挑不出毛病,语气带着肉体关系衍生的亲昵,巧妙地把一切问话都噎了回去。 这种披着温情外衣的招数糊弄过了傅立泽许多个情人,故技重施起来格外顺手。顾怀余闻言,呆呆地站在门边,像没从昨晚那个疯狂混乱的状态里彻底醒过来。 他不习惯清醒时与傅立泽这么亲密无间地对话,但要抽身,又是万万舍不得。 尽管对方的话听起来是根本没把昨晚放在心上的意思。 已经入夜,强烈的困意刚结束不久又卷土重来,顾怀余倦怠地捂着左肩还未好好打理的伤口,低声说,“不用了,我不饿。” 傅立泽起身端详他,走过来把那只按在左肩处的手轻轻拨开,“冷着脸干什么?不舒服?” 他一点儿不见外地顺着领口拉开浴袍,看见顾怀余新鲜的伤口,顿了一下,“伤到了?” 顾怀余掌心沾上一丝血,放下来的时候格外惹眼。饶是傅立泽脸皮再厚,也皱起眉干咳了一声,“昨晚喝多了,没注意轻重。” “没关系。”顾怀余干巴巴地说,沉默一下,又开口赶人,“我有点累。” 听他这么说,傅立泽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暧昧道,“刚睡完就连责任都不想让我负啊?” 顾怀余骤然脸红了一下,紧紧盯着他看。 趁他松懈,傅立泽轻而易举把他拉进怀里吻了吻,“都伤着了,我总要管一管吧。” 怀中人的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又是那副平淡的脸色,“哦。” 顾怀余没心思拿乔,他清楚对方不是为了一个失望表情就会心生愧悔的人,“皮外伤,不麻烦傅……” 话在嘴边戛然而止,生疏的称呼不愿意叫,想叫的又叫不出口。他张了张唇,没讲完就别开脸了。 吃了个软钉子,傅立泽倒没什么脾气。也不是第一回 明白顾怀余不好哄,大概不用点心思费几分真正的温柔,很难降得住这个小东西。 他在人要彻底挣脱前扣紧薄韧的腰,换了一副认真计较的口吻,说,“傅什么?” “昨天叫阿泽还叫得挺顺口的。” 这话揭了顾怀余最软的一块短处,他呛了一下,想否认又无从反驳起。傅立泽拿捏住他的命门,穷追不舍道,“再叫一声听听。” 顾怀余抬起头和他对视片刻。 他眼中有想要追问什么的意思,但傅立泽偏偏再不做任何表示了。 僵持不一会儿,顾怀余意料之中地败下阵来,闷闷地妥协道,“阿泽。我累了。” “那就在房间里吃。”傅立泽独断专行地说。 他说完便叫佣人把食物端上楼,陪顾怀余坐在露台旁的茶桌边吃饭。 顾怀余原本没多少胃口,但人就在旁边盯着看,便简单吃下去一点。他刚放下餐具,男人又拿着药物过来,替他打理肩背的旧伤。 他们不多交谈,周遭便只有撕拉药物包装的声响。 晚风裹挟着一股湿热穿过房间内外,几颗凝结的水珠从盛着冰镇苏打水的玻璃杯外壁上慢慢滑落,露台上的一方天地静得能抚平人心底的燥郁。 傅立泽想,在他有过的床伴里,顾怀余话少的程度大约能稳居首位。这是他第二次给顾怀余处理伤口,但对方的表情和上一次一样,冷淡无感,像伤不在自己身上。即便他不慎失手按了一下,顾怀余还是没什么反应。 他想起早前和顾怀沛曾经提到过,顾怀余沉默寡言,木得跟个性张扬的顾怀沛不像是一对兄弟。 当时顾怀沛仿佛笑了几声,止住笑又很阴郁地说他也想看看顾怀余生动点儿的表情。 不过最近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傅立泽早发现,在他这里,顾怀余只是个害怕在心上人面前多说多错的少年人。沉默是沉默,却很鲜活,不吝惜给他许多次脸红和无数下过快的心跳。 “你刚才是去……?” 傅立泽听见顾怀余这么问他才回过神,注意到自己的手搭在人胸前,压到了伤口。他撤回手替顾怀余重新理好衣服,回答道,“公司的事。” 气氛轻松,他随意说了两句开的几个会议和项目进展,零碎又无关痛痒,可顾怀余听得认真,便又不知不觉多谈了几句一天的行程。 “对了,秦叔今天联系过我。”顾怀余等他说完,静静道,“既然他会来找我,秦楷应该知道我在这了。” 傅立泽皱了一下眉,“消息传得倒挺快。” 秦楷是顾怀沛最得力的副手,车祸发生之后,顾家大部分事情暂由他代管。至于他对顾怀余……傅立泽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原本还称得上是客气有礼的,但现在——谁能对要来占自己主人的巢的人有好感。 不过……傅立泽忖度着喝了口茶,要接手顾家,总绕不过去这些人。 “明天还是去医院见见他。”他停了数秒,“秦楷对顾怀沛也算尽心尽力,听说今天已经把人转到密医那边去了。” 顾怀余正侧着头在看露台外刚点起的路灯,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是中心区的那家医院?” 他说着,转过头看傅立泽,顺着他未出口的意思说,“我明天也去么。” 傅立泽笑了笑,显然对他的知情识趣很满意。茶杯被放回桌上,傅立泽凑过去吻了吻微红的唇边沾着的一点覆盆子酱,和他抵着额头,道,“我先去看看,下午让人回来接你。” 次日傍晚,傅立泽面色不愉地回到别墅,正赶上陆崇和几个狐朋狗友登门。撞见他这一脸晦气的样子,陆崇咋舌道,“谁给你找不痛快了?” “顾怀沛的人。” “秦楷?” “嗨,他那个人脑子挺一根筋的……跟他爸一样,就知道跟在顾家后面打转。” 傅立泽没继续搭话,走到一边联络起放在顾怀余身边的两个人。那头说顾怀余按照安排,下午和几个军部的人见过面,现在进了医院的看护病房。 陆崇丢下几个朋友跟过来,听见他吩咐人,忍不住开口道,“难得见你这么上心,真打算追啊?” 傅立泽懒得和他正儿八经地讨论自己的私生活,敷衍道,“是啊。” “那可不好办。”陆崇扭头看了一眼厅内站着的一群人,笑道,“今天苏岸也跟来了,看那架势是非要赖在你这儿啊。” 傅立泽瞥他一眼,“你带过来的?” “我揽这个活儿干什么。老吴带的,八成也是被缠得没办法了。” 傅立泽嗯了一声,回身取两杯酒递给好友一杯,“东区那个开发项目,你跟老吴谈得怎么样了?” “定了。”陆崇和他碰了一下,“对了,帮个忙,待会儿桌上让他两把。” 这晚开的是寻常牌局,傅立泽心照不宣地配合陆崇输了几轮,被坐在一旁的苏岸笑话,“傅哥最近的手气不太好呀。” 他半个身体都贴在傅立泽身上,见人没有推拒,更高兴地看起牌来,“出这张。” 这局最后是傅立泽赢了,少年搭着他的肩,笑着撒娇道,“傅哥,这赢了算不算我的啊?” 傅立泽扯着嘴角笑笑,稍抬了抬下巴。苏岸会意地拿下他衔着的那根烟,替他掸好烟灰,又当着他的面抽了一口才递回去。 牌桌上的其他人都见怪不怪,老吴随口调侃道,“怎么小苏一坐过去傅先生的手气就这么好了。” 傅立泽偏头叼着那根抽到一半的烟,手上重新开了一局,显然是不打算开口参与话题。 “是呀,傅哥昨晚输那么多就是因为没让我一起打啊。”苏岸趴在男人耳边呼了一口气,半真半假道。 牌桌下,他的一只手隐秘地在傅立泽腰侧挑逗,傅立泽这才扫了他一眼,只是勾勾唇没说话。苏岸冲他讨好地笑,像往常那样对男人调情道,“喝酒吗?” 见傅立泽没表示反对,他起身要去给他倒酒,但刚转过身,便吃惊地看见房间门口站了一个人。 “顾先生。”苏岸不情不愿地打了一声招呼。 傅立泽摸牌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去看。 不知顾怀余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他立在门边,像是来了很久,又像刚刚才到。不怪苏岸被吓了一跳,他的脸色又冷又疏离,阴郁得有些可怖。 傅立泽和人对视几秒,开口道,“回来了?过来玩两把。” 顾怀余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抿着唇没回答。傅立泽见他这样,支使身侧的人道,“再多倒一杯。”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别倒酒了,换茶。” 陆崇露出一副了然看戏的表情,牌也不着急催了,端起自己手边的酒啜饮。 顾怀余慢吞吞走过来,并未坐到他身边,只是靠着沙发扶手道,“我手气不好。” 傅立泽眼睛微眯,倾身握着人的手腕,把牌塞到他手中,“输了都算我的。” 一桌人的表情都变了变,大概是没见过傅立泽这么好言好语的样子。但傅立泽这回不光是好说话,牌技不佳的顾怀余随手多翻了三倍赌注他也没拦。 最后还是陆崇实在看不下去傅立泽这大把撒钱的样子,好心打圆场,说时间太晚,玩过两轮就散了。 “苏岸怎么办啊?”等人都出去了,陆崇走在最后悄悄问。 傅立泽把那根快抽完的烟拿下来摁灭了,淡淡道,“谁带来的,当然就是谁带回去了。” 顾怀余不用去送客,从牌桌下来就上楼回了房间。他洗过澡,松松系好浴袍出来便被人一把摁在了墙上。 “故意下我面子?”傅立泽一只手掐着他的胳膊,挑眉道。 顾怀余低着头,望见自己发梢的几滴水落到了傅立泽的衬衫上,“我说了我手气不好。” 傅立泽嗤笑一声,对他这糟糕的借口不置可否。他捏着怀中人的下巴吻了一下,但顾怀余朝后一缩,将将躲开了。 “躲什么。”他这样躲,反而招起傅立泽下腹的火。从不吃亏的男人越性低下头,追着人的唇索吻。 顾怀余很少对他做出这么不为所动的样子,推了推,道,“抽过烟,嘴里会发苦。” 傅立泽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强硬地按着他亲吻,抽空哑声说了一句,“苦不苦?” 被压制的人轻喘一声,抿了抿唇,不答话了。 作者有话说:渣渣泽:啧,老婆在跟我拿乔。 第十章 头天晚上被顾怀余不大不小的脾气转移了注意力,傅立泽第二天才发觉自己竟然忘了问一问他和秦楷谈得怎么样。 不过事情后续还算差强人意。秦叔是顾老将军的副官,性情出了名的刚直。既然顾家还有人能主事,他便勒令秦楷把一应事宜都转交顾怀余照管。 纵然秦楷再反对,多少也得让步。加上许多项目本来也有傅立泽的人掺和其中,他迫于无奈,放权做了部分交接。 顾怀余对家里的这些事务并不熟悉,傅立泽索性让自己的特助帮他处理,周旋大半个月,总算搭起一个能勉强应付的架子。 “待会儿我要回家一趟。”顾怀余站在盥洗台前扣着衬衫领扣,对镜中的另一个男人说。 这几天会议多,他三不五时就得跑回去。虽然距离不远不近,但顾怀余宁可一遍一遍地来回折腾,也不开口提搬回去住的事。 他这点小心思当然瞒不了人,傅立泽心如明镜,只是嘴上不谈。 再说把人留在身边,也更方便每天混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傅立泽刚冲完澡,正在穿浴袍。他随口应了一声算是回答,转身望见顾怀余正把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平心而论,顾怀余并不是很招人的那类长相,眉眼过分硬朗,鼻梁很高,只有下颌的线条稍稍柔软一些。 但他的脸配上带点禁欲意思的衣服,就总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肉欲。 傅立泽神色如常地盯着他的手指从扣子上放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要加紧跟军部的交涉,最好早点恢复顾怀余原先在基地的职位。 制式正装应该会比立领衬衫来得更有味道。 傅立泽心猿意马,面上反而装得很正经,伸手摸了一下顾怀余喉咙下的那颗扣子,问道,“扣这么紧干什么?” 顾怀余顿了顿,一下便读懂了眼前人的意思。他呼吸微微加快,手没什么力道地覆在男人手背上,声音不大地央求道,“阿泽,我还要开会。” 然而傅立泽已经把他那颗扣子挑开了,轻轻一勾手,人就又到了他怀里。他顺便扫了一眼池边搁着的两块表,一边低头吻着顾怀余刻意遮掩的锁骨处的吻痕,一边含糊不清道,“没说不放你去。” “阿泽……” 顾怀余意志不牢靠,嘴里吐出的字句慢慢变了调。傅立泽已经把他推到大理石水池的边缘,顺着衬衫下摆自然地摸上去,逼他专心于自己的动作。 “我们还有两个小时。” 下午的会议顾怀余果不其然迟到了,罪魁祸首按着他折腾完,良心发现地亲自开车送他回顾家老宅。 傅立泽心情不错,送完人并未离开,颇有闲情逸致地在花园喝茶。 会议临近结束时,已经跟在顾怀余身边大半个月的许特助过来,照例和他简单汇报了一番今天会议的内容。 顾怀余确实对他全无防备,所有的动作都摆在明面上清清楚楚。傅立泽听完没表态,只是挥手示意人退下,自己起身去找顾怀余吃饭。 但顾怀余不在书房里,他走上楼绕了一圈找不到人,有些不耐烦地打算叫佣人去寻时,听见顾怀余在楼下叫他。 傅立泽这才想起来顾怀余的房间并不和顾怀沛一样在楼上。 “在找我?”顾怀余在楼下对他说。 “嗯。”傅立泽顺着楼梯慢步往下走,对他道,“该吃饭了怎么躲房间里。” 顾怀余挪了一下步子,挡在他面前,作势要去关上身后的门,“你去餐厅等我。”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傅立泽便对他的房间生出点兴趣来,“在里面干什么呢?” “整理东西。”顾怀余说。 “整理好了?”傅立泽问。 他看出顾怀余的犹豫,一副不太想让自己跟进去的样子。傅立泽朝后退了一步,故作无谓道,“弄完了就过来吃饭。” 顾怀余果然受不了他骤然冷下去的脸色,垂着眼慢慢去试探地牵他的手,像往常一样顺从道,“翻得有点乱,你要进来吗?” 其实房间非常整洁,只有一个打开的保险柜是乱糟糟的,显得格格不入,里面收着的东西混乱堆在一起。顾怀余弯下腰一一捡好归位,拎起一件衣服时,站在一旁的傅立泽隐隐觉得有点眼熟。 他仔细看了看,认出后领的那个标志是自家研发集团的Logo,“一件衣服你也放保险箱?” 顾怀余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手里那件防弹服,抬头道,“你不记得了。”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有股失望得习以为常的意味。傅立泽眉头微拧,下意识地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真忘了什么。 但那件防弹服是几年前的旧制式,这些年集团研发早不知换过几代了。 每天过目的东西那么多,他是真没多少印象。 顾怀余俯身把东西收回保险箱,又解开脖颈上一直戴着的项链一起放回去,封好密码锁,站起来对他道,“走吧。” 顾怀余表情有点低落,让一贯不喜欢照顾人情绪的傅立泽略感心烦。不过他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件衣服到底什么来历?” “没什么……是我小时候的事。”顾怀余语焉不详地答。 “你都不记得了。”他又说。 对傅立泽而言,成年后人生中有太多可以占据注意力的记忆,在顾家那几年寄人篱下的乏味生活确实已经很遥远,能想起的细枝末节十分有限。 而且那些片段大多也和顾怀余不相干。 他不知在和谁较劲,没结束这个话题。“是有些久。也没全忘了。” 走到餐桌边,傅立泽替顾怀余拉开椅子,搜肠刮肚多时,说道,“我记得你爱吃柠檬糖。” 顾怀余微怔,搭在椅背上的手紧了一下,骨节都泛着白。 “是你上高中时候?”傅立泽说,“那种糖是我妈那边的特产,我前一天叫张姨去买的。第二天看见你背包掉了两张糖纸出来。” 顾怀余没想到傅立泽会留意这么一件小事,耳朵红了,半晌才辩解道,“我只拿了几颗。” “以前的老做法,是挺好吃的。”傅立泽倚着桌笑了笑,给人台阶下。他拿起筷子,随口道,“当时中心区那边有条后巷在卖,现在不知道还开着没有。” “是吗?” 顾怀余坐在离他一臂之远的地方,偏头凝视着他的侧脸,忽然呆了片刻。 过去那几年,傅立泽记得一些,忘了一些,和顾怀余的记忆交错不重叠。 但想到或许这个人的目光也曾落到过自己身上,他的心又在微妙的酸涩里感觉好受了点。 晚餐结束得匆忙,接连有人来找傅立泽。他简单吃完,出门去了一家中心区的会所。 顾怀余和方霆有约,便在家等着人过来。方霆的耳报神灵通,一进门就对顾怀余嚷嚷起军部那边的情况。 傅立泽在军部的交涉有点小波折,但大体情况还好。不出意外,顾怀余的上校身份应该近期就会被恢复。 “你什么时候回基地?”方霆问。 顾怀余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闭着眼睛不吭声,已经被养得很白的胳膊搭在茶桌边缘,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方霆还想开口说什么,许特助拿了文件远远走过来。递到顾怀余面前,他半支起身体,不知看了内容还是没看,直接草草签完了。 等抱着文件的人离开,方霆边用浴巾擦着头发,边踢了踢身边的人道,“问你啊,你不会不想回去了吧。被姓傅的养得乐不思蜀了?” 他望见顾怀余嘴角扬起一个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你们这算什么关系啊,他的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炮友不能管这么多吧……” 差点把心里的想法全倒出来,方霆赶紧捂住嘴。 顾怀余听清楚了,但只是转头冲他笑了一下。 方霆一时语塞,顾怀余有时似乎很糊涂,有时又清醒得不像话。方霆不明白他是沉醉在和傅立泽不清不楚的关系里,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真是……”少年撇撇嘴,扔开浴巾倒在躺椅上,“随便你怎么样吧。” 方霆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缠着顾怀余玩了几局德州大获全胜,便兴冲冲地回家了。顾怀余送走他,取了来时的车钥匙,开车去找傅立泽。 听说交易结束不久,刚开了一个助兴的酒肉局。顾怀余没有上去找人,自己坐在车上等。 许特助应该早跟傅立泽报备过他的动向了。 天气炎热,车内封闭,气温很低。顾怀余不想弄得车子里都是烟味,下车点烟抽了起来。 这附近夜场不多,深夜时分自然慢慢安静下去。他仰头看了一小会儿面前高耸入云的大楼,转而盯着向两侧延伸开来的幽静后巷。 顾怀余拿着烟,神使鬼差地朝后巷走过去。临街的小店铺尚未全部打烊,他走在一家又一家店招投在路上的灯影里,找卖糖的杂货店。 是有两家杂货铺开着,但老板都说早就停产了。 顾怀余转了两圈,最终两手空空又步履沉重地朝路口走去,好像拎着他怎么也没法让傅立泽收下的真心。 第十一章 许特助把顾怀余开车去接他的消息传给傅立泽的时候,他正在酒桌上和陆崇聊记录密码的事。 “那个沉浸记录的密码有点邪门。”陆崇说,“我的人处理到第二层就没进展了。” “就到第二层?你养他们做慈善?”傅立泽言简意赅地点评道。观察多日,顾怀余里里外外都被他翻了个干净,家底薄得可怜,哪有折腾复杂密码技术的本事。 “啧,你不信就拿回去自己处理……” 话没说完,傅立泽比了个手势,打开联络器和人谈着什么。 “有事?”陆崇好心问。 “顾怀余过来了。”傅立泽不以为意地说,眼睛扫了扫手中的牌,“打完这局我先走。” 陆崇会意地点点头,又望见坐在傅立泽身后一脸怨怼的苏岸,哂笑着不再多问。倒是旁边的人插话道,“几次了都,最近你这迟到早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偷着结婚了。” “你结婚了不是照样在这儿鬼混。”傅立泽说。 “欸,别损我,咱们这圈里结婚之后各玩各的海了去了。”那人说,“这张让了。” 对方边看牌边坏笑道,“说起结婚对象……我可听说老沈还是挺中意阿泽这个妹夫的。” “八字没一撇的事。”傅立泽端起酒杯吞了两口,“他在几个长辈面前应付应付而已,你也信。” “有什么不信的。再说老沈这两年平步青云的,难不成当他妹夫还能让你吃亏啊。” 陆崇跟着多嘴插了一句,“那倒是,虽说老沈这人有点儿滑……但跟他沾个亲,以后也能少操不少心。” 傅立泽不答话了,斜身靠在桌边等开牌。 他这晚赌运很好,这一把又是赢,桌上的人纷纷起哄,“哪有人赢了就走的,再来两局,再来两局。” 勉强留下来周旋了一把,好不容易抽身出来,傅立泽抬手看表,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顾怀余也不至于有那么好的耐性等他吧。 傅立泽觉得今晚有些劳神,懒得再联络人,便预备直接叫司机把车开过来。 观光电梯一层一层升上来,按键终于闪烁了一下,傅立泽抬脚要走进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小声叫他,“傅哥。” 他还没转身就先头疼起来,有些不快地说,“苏岸,别太过分了。” “哥。”苏岸怯生生靠过来,在电梯门合上前抓住机会挤了进来,“你最近怎么都不找我啊。” 他拉着傅立泽的手臂,做出惯常的调情动作,“有新欢也别忘了旧爱嘛。” 被追着纠缠一晚,傅立泽这会儿索性不避了,掐着他的下巴甩了一句,“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思地找我?我看老吴挺喜欢你的。” 苏岸那双桃花眼眨了眨,眼神带点媚意,贴上去亲了一下他微凉的唇,“那傅哥看出我喜欢谁了吗。” 今晚酒喝得略有些多,又碰着送上门的尤物,傅立泽隐隐觉得自己心底窜起一点火。他一把抓住那只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的手,皱眉盯着眼前的人。 “叮——” 电梯运行到一楼,傅立泽朝外瞥了一眼,司机已经把车开到台阶下等着他了。 苏岸还在不知死活地撩拨他,毕竟当过一阵子还算合拍的床伴,他谙熟勾起男人那些歪心思的法门。傅立泽手上微微用力,声音已然变得有些低哑,“发什么骚,想在这儿玩车震?” 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苏岸兴奋地舔了舔下唇,更卖力地往他身上腻。 傅立泽丢了一个眼神给司机,示意他把车开到僻静些的地方。司机微微点头,不敢多看,垂眼替他拉开车门。 男人微微躬身,正要坐进车里,却听见顾怀余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不近地传过来。 “阿泽。”顾怀余很平静地叫了一声,他站在几丛绿植后面,旁边是那辆傅立泽下午才开过的车。 苏岸的表情瞬间一垮,他一边瞪着人,一边很不甘心地抓着傅立泽的衬衫,生怕松手人就变卦了。 傅立泽从刚刚那种醺醺然的气氛里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拉远了和身侧的人的距离,冷静地问,“怎么还在这儿?” 顾怀余看了一眼苏岸,又重新和他平视,用这些天傅立泽教会他的那种礼貌而疏远的口吻说,“要走的,去买了个小东西,耽误了一会儿。” 他手上确实拿着一个东西,不太厚。傅立泽这才发觉自己思维变慢了,因为他理应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一本书。 顾怀余茶色的眼睛转了转,傅立泽来不及细究那点光芒是两旁的夜灯还是别的东西,就听见他说,“我先走了。” 顾怀余转过身,干净利落地发动车子,看也没看站在车门边的男人,便循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其实顾怀余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也没有说,场面同之前那些小情儿争风吃醋比起来称得上友好,但就是无可挽回地冷下去了。 傅立泽站到室外前后才几分钟,背上就洇了一层汗,潮闷湿热,晾在风里不适得要命。 他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只有压也压不下去的心烦意乱。傅立泽没再搭理被丢在一旁的少年,沉着脸让司机径直开车回别墅。 中心区到顾家老宅要穿过一段很长的高架桥,时间已晚,桥上车辆不多。顾怀余面无表情,还算平稳地控制着方向盘,脚上却猛踩了几下油门。 车子发出隆隆的轰鸣,惯性让那张被放在前排书飞出一张照片,轻轻飘起,复又落下去。 等人的一个小时里,顾怀余在后巷和旁边的老书局打转。深夜客人很少,服务生热情地说可以随意看看。他随手抽下一本书,里面就夹着这张拓印的卡西尼号最后所摄的土星照片。 是本记录一些早期太空探索的科普书籍,半新不旧。顾怀余平常不爱看这些,但等待漫长,无事可做,便翻了几页。 路灯昏黄的光影在车内渐次交替,顾怀余伸手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点起来。他想起书中写,人偶尔非常无情。土星和地球相隔十几亿公里,卡西尼号飞行十三年,最终一头扎进星云中,兴高采烈地执行早就预设好的自杀指令。 而顾怀余一直在属于傅立泽的那颗星球的地表上追逐不息,像一个天真愚蠢的机器,陷落在永远追不上的地平线余光里。 傅立泽到家之后特意先在楼下冲了一个澡,觉得身上味道散干净了,才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可每晚靠在床边安静等他的人并不在,傅立泽透过落地窗看了一遍庭院的车,便意识到顾怀余并没有回来。 他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掉转脚步要去顾家拎人,刚打开门,又硬生生刹住了。 他和顾怀余的关系说穿了不过那么回事儿。顾怀余喜欢他,他也需要从顾家身上捞到更多的好处,两人互有索取一拍即合。 顾怀余是个还不错的情人,听话温驯,对他的要求无限顺从。他们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合作又亲密的关系。只要不妨碍他原本的生活,傅立泽很乐意三不五时玩点真真假假的情侣游戏。 但是顾怀余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两人就这样默契地冷了几天没再见面。恰巧傅立泽有个生意不得不离开两天,期间公事倒是一切如常,顾怀余照旧很信任许特助,什么都交给他打理。 再回来之后,傅立泽又恢复到之前的生活,每晚声色犬马的活动出席得更勤快了点。 陆崇不是第一次见他玩忽冷忽热这一套,不算很惊讶,只是下午喝茶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醒了一句,“晚上合作商那个晚宴,顾怀余八成也是要去的。” 傅立泽不置可否,上楼取几份资料时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重新换过一套衣服,配了之前顾怀余夸过好看的袖扣。 主办晚宴的合作商实际是个政商掮客,人脉很广,一见傅立泽入场便很熟络地迎上来,“傅先生,好久不见。” 傅立泽今晚带了一个男伴作陪,是个不常出入这类场合的小情儿,见到这架势难免有些怯场。他没什么哄人的心思,不耐烦地叫人自己到一边去吃东西。 “怎么了?嫌这个不称心那个不称心的。”陆崇端着酒调侃他,“要不你下次还是带苏岸得了。” “别提他了。”傅立泽说,“老吴没告诉你?秦楷最近找他的茬,点名要人过去。” “你也不拦着?”陆崇笑了一句。 傅立泽的目光在人群里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好几圈,总算找到那个要找的人,心不在焉道,“我拦什么。” 顾怀余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刚从边境区调职回来的青涩模样,在一群人中间谈笑自若,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他倒是心情不错。 好不容易磨到晚宴结束,有些人离席有些人去楼上开始新一轮的娱乐活动,傅立泽才在走廊转角逮住了阔别小半个月的人。 事实上顾怀余并没有躲他,见他走过来反倒率先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阿泽。” 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你不上楼去玩两把?” 电梯恰好到了这一层,傅立泽盯着他不答话,把人拉进电梯里。门缓缓合上,他们在不大的空间里紧紧挨在一起。傅立泽语气不善地说,“你上去帮我玩两把?” 顾怀余低头看了一眼他扣的很用力的手,别开脸望了望下方灯火辉煌的夜景,回头对他斯斯文文地说,“上去帮你输钱?” 作者有话说:阿泽:跟我回家你想输多少就输多少吧老婆。 第十二章 顾怀余的话说得又直又凉,声音很淡,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一丝嘲讽。 很久没被人这么甩过脸色,傅立泽气极反笑了,“怎么,顾先生的牌技一点进步都没有?” “刚刚那么八面玲珑的,这点社交小玩意儿还学不好么?” 他话中带刺。虽然顾怀余不是会轻易被激怒的人,还是按捺不住要开口反驳他。可话还未出口,电梯门反而先一步打开了。 他们谁也没按楼层,电梯还停在原处。门外的人一脸煞白,惊恐地看着电梯里姿势暧昧的两人,后退一步道,“傅、傅先生……我、我只是想下楼……” 是傅立泽今晚带的那个小情儿。 真他妈会赶巧。傅立泽脸上阴云密布,心里暗骂了两句脏话。 “阿泽,你不缺替你打牌的人。”顾怀余看着几乎要发抖的少年,彬彬有礼地按了按傅立泽的手,示意男人放开自己。 那只手干燥温热,没用多少力气,傅立泽感觉手背覆上一块触手生凉的玉,细腻温润,似乎怎样把玩都合心意。 他还在思考要不要费点功夫多哄两下眼前的人,顾怀余已经撤身走开了。 “我还有约。”他边说边转头对电梯外的人点了点头。 电梯外的少年忙不迭给他让了路,胆怯地偷觑着傅立泽,生怕他把被撂面子的怒气都发到自己身上。 门又开合了一轮,傅立泽最终压着火,迈出电梯追了几步。 顾怀余已经走到了下一个转角,保持着一个得体的微笑在和什么人交谈。他这么笑不多见,很新鲜,也很耀眼。 仔细回想一下,在相处中他好像是脸红居多,又或者是专注的凝视。全因对顾怀余不够留意,傅立泽此刻才发觉对人床上之外的表情知之甚少。 正与顾怀余交谈的那个男人背影有几分眼熟,他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忽然看见对方伸手揽着人的肩要一同离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了。 转角过去是几间错落分布的会客室,大概顾怀余确实是和什么人有约的。 今晚扫兴到极点,傅立泽站了片刻,没再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打道回府了。 军部复职的命令很快公布了,顾怀余便瞬间成了社交场上炙手可热的新秀。傅立泽姿态摆得高,有意推掉几次能见到他的活动,盘算着等不了几天顾怀余就会沉不住气主动来找他。 他的主意是好,不巧横生枝节,刚出差公办结束的沈平川做东,办了个还算隆重的社交派对,力请他去。 顾怀余赫然也在邀请之列。 傅立泽没去细想顾怀余和沈平川能有什么交情,只听说他也要去,出发前便在家足足耗了两三个小时打理仪表,一副要去跟人斗法的架势上了出门的车。 他有前车之鉴,今晚索性一个伴也不带了。 到了沈家,陆崇看他独自一人走进宴会厅,牙根发疼地问,“人都没带一个?真打算娶老沈妹妹了,来装二十四孝好青年啊。” 傅立泽嗤笑,“沈平珊面都没露,我装给你看?” “谁说没露。”陆崇微微斜了一下酒杯,指指右侧围着的一群人,“那不就是,刚跟军部的那群人打过招呼吧。” 傅立泽嘴角的笑意登时收起来了,慢吞吞地转过脸望向另一边。顾怀余早到了,穿着笔挺的制服,在一众年轻公子哥儿里很扎眼。 沈平川简单应酬完,注意到刚进门的傅立泽,便微笑着带他的妹妹走过来,“阿泽。” 顾怀余的视线理所当然地转向了这边。 “老沈,有日子没见了。”傅立泽笑了笑。 沈平珊之前和傅立泽打过几次交道,热情地和他碰了一杯,“傅先生,又见面了。啊——上次见面还是在你的马场呢。” 傅立泽本没有陆崇说的心思,此刻却表现得像一个分寸得宜的追求者,“最近没见沈小姐去了。” “前阵子在忙慈善总会的事嘛,昨天才清闲点。”沈平珊笑吟吟地说。 傅立泽伸手让她挽上自己的胳膊,微笑道,“正好朋友送了匹弗里斯,后天一起去跑两圈?” “好啊。” 沈平川见状笑笑,揶揄道,“你们俩很投缘嘛。” “我是跟傅先生的马投缘。”沈平珊冲傅立泽眨眨眼睛,钻石耳坠随着她的动作闪了两下,显得格外俏皮。 周围的人纷纷过来凑趣,话里话外都在夸两人看起来好似一对壁人。沈平川的态度暧昧,像是真认定了傅立泽这个妹夫一般,笑着拍拍他的肩,“别让她在你那儿胡闹得太过分了。” “怎么会。”傅立泽放下香槟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小姐想去外面散散步吗?” 沈平珊大方地点点头,跟着他缓步离开。左侧的门分明近一些,傅立泽偏要向右边走,气定神闲地从正在交谈的军官们身边穿过。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顾怀余,将要和人对视又轻描淡写地别过脸,笑着与沈平珊聊起近期的几场赛马会。 但他眼角的余光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顾怀余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低垂着眼睛,抿了抿嘴唇。 那是顾怀余难受又挣扎时才会有的表情,平常和傅立泽讨拥抱,讨温存都是这样。 只是会脸红,没有这么失落和苍白。 甫一到室外,热浪就令原本挽着胳膊的男女自然分开了。沈平珊察觉到傅立泽的心不在焉,走不多远就适时提出回去休息。 傅立泽回到宴会厅,四下转了一圈,没见着顾怀余。他不着痕迹地踢了一下正忙着跟人调情的好友,问他顾怀余去哪儿了。 陆崇被傅立泽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差点吐酒,站直身体对他怒目而视,“你他妈……就不能轻点啊?” “人早就走了。” 他见傅立泽面色阴晴不定,翻了个白眼道,“你还管他干什么,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你那位沈大小姐吧。” 被挤兑的男人端起桌上另一杯香槟喝了几口,放下杯子又赏了他一脚,“走了。” 陆崇连遭无妄之灾,恨不得给他泼两杯酒清醒清醒。但傅立泽腿脚很快,知会沈平川一声便下楼上车了。 今晚没喝酒,傅立泽找不到心绪烦躁的源头。他边冷着脸看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边考虑是不是叫个人到家里来发泄。 但那点不多不少的酒精偏偏这会儿又活跃起来,逼他回想起顾怀余柔韧的身体和床上生涩动情的反应。 他的拇指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脑海里一个念头横冲直撞。 或者……去顾家。 “先生。”前排司机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要过去看看吗?” “什么事?”傅立泽不耐烦道。 “前面好像是顾上校,应该是车子抛锚了。” 傅立泽猛然来了精神。他朝窗外一看,顾怀余果然就站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这一段路太偏僻,除了他们这种提前离场的宾客只怕一个小时也不会有辆车。 司机正支起车前盖检修,顾怀余则在路边静静地抽着烟。 傅立泽盯着那张有些发红的嘴唇和夹着烟的修长手指,打开车门下车叫了他一声,“顾上校。” 顾怀余的动作明显一僵,偏头看着他,烟灰都忘记掸了。 “车抛锚了?”傅立泽明知故问道。 “嗯。”顾怀余点点头。 傅立泽关上车门,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道,“我送你。” 顾怀余和他对望着,少顷,抬起手继续抽了一口烟,低声说,“不用了,我叫人开车过来了。” “是吗?” 两个司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另一头去了,顾怀余站在自己那部房车的车尾,被傅立泽步步紧逼地封在路灯照不到那一片阴影里。 傅立泽把他手里那根已经要烧到指尖的烟扔掉了,肆无忌惮地压着他,在浓厚的烟草味道里湿吻。 顾怀余这次不像之前那样顺从,用力推了他几下,“阿泽!” 他的反抗令本来就已经躁动不安的男人更加光火。傅立泽用了点力气,“吊了我多少天了?现在连亲一下也不乐意了?!” 他动作粗暴地扯了一把顾怀余的衣服,掐着他的腰让他只能紧贴着自己,“分手也得打个分手炮吧,小余。” 顾怀余像是被他那句“分手炮”给刺了一下,身体微微抖了抖。他在黑暗中和傅立泽对峙良久,“你——” 他的声音涩而湿润,傅立泽险些以为他是哽咽得说不出话,心底不由自主地软了一块,踌躇着想开口缓和两句。 但这时远处有车灯的光束闪了闪,傅立泽明白是顾家的车到了,越发用力握着他的手腕道,皱眉道,“先回家。” 车子越来越近,大灯照得两人的表情逐渐在彼此的眼中清晰明朗起来。傅立泽看见顾怀余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很难堪的笑。 “傅先生家里就快有个女主人了。”顾怀余用另一只手按了按傅立泽的温度稍高的手臂,平静地陈述道,“回家,就还是算了吧。” 第十三章 那辆车已经开到他们身后不远,大灯关掉了,周遭又陷进一片黑暗中。傅立泽轻轻笑了一声,“你在说沈平珊?” 顾怀余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已经有些凌乱的衬衫,过了许久,才说道,“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傅立泽想了一会儿,终于松开手。他贴着顾怀余的裤线摸索几下,很快找出他身上的烟盒,点了支烟。 “没那么快,什么都还没定下来。”他缓缓道,“再说结了又怎么样。” 夜色已深,白天留下的余热散尽了,傅立泽身上的躁动逐渐平复,语调也跟着冷了下来。 他第一次用这副口吻和顾怀余说话。前后一两个月,傅立泽都在用那些已经用烂的手段敷衍顾怀余。他以为顾怀余喜欢他,便会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种缠绵悱恻的哄骗梦境。就算这梦境会消解,想要走出去,多少也会被甜蜜温柔的外壳丝丝缕缕地缠住手脚。 这个梦融化了,被缠住的人却并不止顾怀余一个。 傅立泽本想等到自己腻烦的那天再来体面利落地做个了断,毕竟日后总要再相见,好聚好散的处理更加稳妥合适。 但今晚不知缘何而起的烦躁和抵触,让他有种想把话挑明的欲望。 “你也会结婚。”傅立泽突然道,“这没什么。” 他被顾怀余的眼睛看得喉咙发紧,便转身朝明亮的路灯光影里走了一步,“你知道沈平珊有几个情人吗?她昨晚跟谁在哪儿过的夜我都能告诉你——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这样。” 傅立泽夹着烟,跨了一步捧起顾怀余的脸,极浅地啄吻了一下,又像与他调情似的柔声道,“无非就是以后出门有个固定的伴儿而已。” 这个吻的感觉不太好,顾怀余像在疾风暴雨里泡了几个小时,嘴唇冰得僵硬。傅立泽碰了碰,剩余的话就骤然被冰得噎回去了,只能放开他继续抽烟。 顾怀余没有指责他。沉默不多时,他用刚才那种平静的语调重复了一遍,“还是算了吧,阿泽。” “我要回去了。” 他说罢,走向一旁等候的车。车门打开,傅立泽才发现方霆坐在车上,想必是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正没好气地瞪着他。 顾怀余神色如常地坐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回家,便靠在后座阖上了眼睛。 “哎,你们俩这算怎么回事啊?” 方霆不是憋得住话的脾气,出于照顾顾怀余心情的考虑勉强忍了半路,快到顾家时还是开口发问了。 眼见顾怀余又是那副不表态的老做派,方霆苦口婆心道,“算了得了,你也睡了他这么久了,不亏。” 顾怀余抬起眼皮盯着他,方霆耸耸肩,朝另一边挪了挪,“就这么个老王八蛋值得你上心么?我看不用。人有时候得适当断舍离。” 他的话顾怀余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放在心上。 其实话是不假的,但断舍离是舍弃自己的冗余,傅立泽是顾怀余的求不得,哪里算得上是他的冗余。 “对了。沈平川和你提了么?” 回到顾家之后,方霆总算想起今晚来找人的正事,“沈平川这次职衔票选费了不少力气,关系都迂回到我哥这边来了。他想约我哥和你一起见个面。” “我答应了。”顾怀余答道,“明天会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好。”方霆点点头,接过顾怀余递给他的一杯红茶,喝了一口又很好奇地问,“你觉得沈平川会给你开什么条件啊。” 房间寂静,顾怀余疲惫地朝后仰着头,并没有出声。他所坐的那半张沙发贴近窗边,镂空细花的纱帘透过月光,像在他脸上蒙了一层浮动的雪。 他出神很久,或许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小会儿才睁开眼睛望着窗外,低低说了一句,“真是拿他没办法。” “啊?沈平川怎么了?”方霆不假思索地问。但顿了顿,他便反应过来顾怀余不是在说沈平川,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劝过你了。” “傅立泽这种人……算了吧,阿余,石头还有捂热的那天呢,你捂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人热起来啊。” 他这些话和往常一样,只换来顾怀余潦草一笑。方霆无可奈何,便闭嘴不言了。 他的眼睛里全是清晰的怜悯,顾怀余知道,好友认为他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实在愚蠢。 但许多时侯爱和愚蠢分不出太大的区别,爱让人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愚蠢也一样。何况尘世嚣嚣,做什么都困难重重,爱一个人,自然也没有资格成为例外。 那个车子抛锚的夜晚让顾怀余和傅立泽的关系走入了暂时性的死局,两边都没有开解的意思,好像打算彻底不再往来。 身份尴尬的许特助每天出入顾家老宅如履薄冰,两个老板一个也开罪不起,再说他还得替一个看着另外一个。 比起远在城市另一边的那个,顾怀余不会迁怒于人。对他的工作没做任何干扰调整,甚至还颇为配合,送上来的文件依旧照签不误。 几天后的下午,许特助拿着几份文件走进书房时,听见顾怀余正在和方霆通话。 “真的假的?沈平珊看上你了?”方霆刚从自家大哥处听说了消息,对联络器那头大声嚷嚷,险些失手打碎了方家老爷子最中意的一只瓷器古玩。 顾怀余接过许特助递过来的文件,签完之后纠正了一下他的措辞,“应该是沈平川的意思。” 方霆被他含糊不清的说法绕得晕头转向,却并不肯轻易相信顾怀余会被人威逼利诱就改变心意,狐疑道,“别管是谁的意思,总之你真的打算娶那个女人了?” 顾怀余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并没有明说答应与否。 方霆想了想,说道,“沈平川想拉拢你我不奇怪,但是……” 这也未免太蹊跷了。 他想再多问几句,可顾怀余还有几个会议要出席,没有同他多谈,只说晚上在军部某大臣的晚宴上见面再说。 方霆好奇得要命,早早便到了会场。他来时顾怀余正在和晚宴的主人客套,半晌才找了个托辞抽身。 “要酒吗?” 顾怀余让人倒了两杯威士忌,和人一起走到露台边谈话,“你从你大哥那儿听来的?” 方霆点点头,“沈平珊之前不是跟那个姓傅的……咳,走得挺近的么,她见过你几次啊就痴心不改了?” 顾怀余被他的说法给逗笑了,摇着头边笑边喝了一口酒。 “别笑了,说说,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对吧?” 但顾怀余只是噙着笑转头扫了一眼室内,提醒他道,“你大哥在找你。” 方霆回头看去,有点不太耐烦地哼了一声,对顾怀余说,“你在这儿等等我。” 顾怀余点点头,一只胳膊半支在露台侧边沁凉的大理石扶手上,吞了半杯酒下去。今夜气温适宜,他靠在那儿喝完一整杯酒,才转身要朝宴会厅走去。 但他刚扭过头,便看见露台高大的玻璃门附近站了一个人。 那人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把他推进露台角落。顾怀余刚要说什么,傅立泽一手压着他,强硬地把他扣在了布满碧绿藤蔓的青灰色石壁上。 顾怀余瞥见里侧的露台门口站了几个傅立泽身边的人,和和气气地问他,“阿泽,你干什么?” 傅立泽手上的力道不减,掐着他的脸阴恻恻地笑,“小余,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顾怀余的手按了按他的手腕,让傅立泽察觉到他很放松。他不和男人装糊涂,开门见山道,“因为沈平珊的事?” 傅立泽捏着他的下巴,轻挑着眉不说话。顾怀余眼睛转了转,对他道,“你不是说,我也会结婚吗。” 他呼吸间有一点淡淡的威士忌气味,话又讲得软,傅立泽手上的力道便不自觉减了两分。他盯着顾怀余,冷笑道,“顾上校动作倒是快,什么时候跟沈小姐私定终身的?” 他的手顺着顾怀余的腰摸下去,碰到那团不知何时已经半硬的东西,像是也被点燃了身上的火。 傅立泽的笑容更加嘲讽了一点,贴在顾怀余耳边低低道,“小余,那女人知道你在我床上这么骚吗?” 作者有话说:一句化用:“何况尘世嚣嚣,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困难重重。”(王小波《寻找无双》) 第十四章 他顺着顾怀余下颌的线条亲吻,像是在逼着人承认之前在床上有过的放荡不堪。顾怀余没有挣扎,后脑抵着冷硬的石墙,和男人认真讨论道,“她会在意我跟谁上床吗?” 傅立泽顿了顿,眯起眼睛盯着他。 见他停下动作,顾怀余按着他的手腕,继续道,“阿泽,你在意?” 露台安静片刻,傅立泽放松了对人的钳制,矢口否认道,“顾上校多虑了。” “哦。”顾怀余垂下头,沉默不多时,继续一字一顿地说,“就算她要嫁给我,也不会妨碍你跟沈平川或是顾家的合作。” 傅立泽一口气卡在半空,不上不下,发作也不是,不发作更不是。他站了半晌,嗤笑道,“顾上校替我想得这么周全?” 他驾轻就熟地去脱顾怀余的衣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不会影响合作关系?我看不一定吧。” “阿泽!”顾怀余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一边躲闪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傅立泽充耳不闻,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压着顾怀余手腕上。他吃准顾怀余犹豫的空档,毫不留情地伸腿跨到他两腿之间,几乎用全身的重量压住他,低声道,“不如顾上校给点诚意看看?” 他一手扣紧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利索地把抽下来的皮带系了上去,咬着人的耳垂道,“小余,你要是想不起来自己有多骚,我帮你想。” 顾怀余强装已久的镇定有些绷不住了。他四下看了一眼,这是在别人家里,一墙之隔就是正进行到高潮的宴会,“有什么事我们回去……” 男人堵住他的嘴唇,一把将人的手反剪到身后,轻松道,“既然顾上校觉得不影响合作,那就好好表示表示吧。” 傅立泽撕扯两下,勉强给人留了件衬衫。他解开自己西装裤的拉链,似真似假地提醒道,“顾上校不是一向很放得开么?” 顾怀余拼命挣扎几下,无奈他的手被勒得很紧,连推拒的可能都没有。他身上的人似乎有些失控,对他的话一概不理,板着脸胡乱地吻他,扩张都没做几下便直接强硬地闯了进去。 离他们最近的是露台茶桌上一盏微弱的灯,只能照出两人模模糊糊的轮廓,无法看清动作。傅立泽像是打算把这几天积累的肝火都发泄在今晚这场荒唐的性爱里,刻意不去堵他的唇。 两人厮混这么久,顾怀余在床上总是绝对顺从的,傅立泽怎么过分的折腾他,他都会忍着羞耻配合。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像现在这样,在室外被男人剥得只剩一件衣服,像个放荡的MB一样被他操干。 就好像他真的跟所有和傅立泽春风一度的玩物一样,没任何区别。 “傅立泽……” 头一次听见顾怀余这么疏离地叫他,男人稍稍一停,随即顶弄得更加用力起来,“要不要再叫大点儿声,让里面的人都过来听听。” 顾怀余果然被他几回猛烈的抽插逼得再说不出别的话,声音变成了悦耳的哭腔,强忍着发出一声闷哼。 但他越是不出声,身下操弄的动作就越是激烈。直到他腿都快要站不住了,傅立泽才草草射在他身体里,抽出了半软的性器。 脊背在石墙上摩擦得都有些发疼,顾怀余腿脚发软险些直接跪在地上。傅立泽捞了一把他的腰,贴着他平复急促的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顾怀余抿着唇,强撑着动了一下几乎快要被绑得发麻的胳膊,似是想要推开他。 傅立泽瞥他一眼,从善如流地给他解开了束缚。 他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只是西装裤略有皱痕。顾怀余的衣服却被他撕扯得太过暧昧,穿与不穿都是麻烦。傅立泽毫无愧意,随便替他拢了拢,碰到他红肿发烫的手腕才皱眉开口道,“肿了?” 他刚才只顾着压制人,绑的时候力度没留心拿捏。 顾怀余把手腕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低着头不说话,慢慢地扣着衬衫的扣子。 明明今晚是来找人兴师问罪,这会儿怒气散完了,傅立泽却反而落到下风。他重新握住顾怀余的手腕,开口道,“能走吗?我送你回去。” 顾怀余刚要开口拒绝,露台的玻璃门附近却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方霆回来找人,被傅立泽的助理阻拦半天,一气之下便去把自家大哥和沈平川搬过来了。守在门口的人左右为难,又不敢硬挡,听见傅立泽发话才如释重负地让开路。 顾怀余还能勉强站直,但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实在欲盖弥彰。方霆睁大眼睛,来回打量几下便转头狠狠瞪着站在一旁的傅立泽。 沈平川一见这架势,很快也明白过来两人刚刚在露台上干了什么勾当,表情立马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你们……” “单独聊了几句。老沈,你找我?”傅立泽截断他的话头,面不改色地编瞎话。 不要脸,方霆心想,上回骂他老王八蛋都算客气了。 “没有,但顾上校这是……” “他不舒服。”傅立泽微笑着侧头看了看顾怀余,半抱着人,威胁似的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堂而皇之道,“没什么事我就先送他回去了。” 他说罢,圈着人施施然往外走。方霆气得跳脚,想冲上去却被他大哥给拦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傅立泽带人上了车扬长而去。 人多的时侯感觉不明显,一到车上顾怀余便觉得身上多处都有些发疼。他和傅立泽拉开距离,朝另一边的角落里缩了缩,埋着头昏昏欲睡。 傅立泽没再继续过来折腾他,一路无话,车开到别墅才不由分说地把人拖到楼上的卧室清理了一番。 顾怀余身上有几处擦伤,需要简单处理。傅立泽找了医药箱出来,收拾完后,半蹲在大床边缘,捏了捏那张脸,放软语调道,“生气了?” 他见到顾怀余做出这副冷淡样子就心烦得要命,即便是摆脸色也不行,“怎么?被沈平川撞破了担心娶不了沈大小姐?” “我跟她没见过几次。”顾怀余嗓子微哑,沉默良久,低声回答道,“沈平川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傅立泽并不意外。从他听到许特助传过来的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可能是沈平川又在空口许诺拉拢人。 但要是顾怀余点点头,空口许诺也不是不可能变成真的。 傅立泽不肯承认他也有试探顾怀余态度的一天,佯装不知地与他对视几秒,上床躺到另一侧,避重就轻地说,“睡吧。” 喝过酒又吹很久的风,胃部有些痉挛,顾怀余整个人不得不蜷缩着,在床上拱成一小团。他没真的闭上眼睛,默默几秒,闷声道,“况且我又没送过定情信物给她。” 他说完,挣扎着爬起来,问道,“车在楼下吗?” 傅立泽靠在鹅绒枕上,脸色不快地抓住他的手,“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 “回家。”顾怀余说。 他站在床边,没穿衣服,大腿上还有刚刚被掐出来的青青紫紫的痕迹。顾怀余是容易留疤的体质,这些痕迹消退得很慢。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在一起,之前留下的几处过重的痕迹却依然清晰可见。 傅立泽很享受在他身上留下这些印记的感觉,全然不觉这意味着他不情愿把顾怀余拱手让人。 “别闹了。”傅立泽把他压回床上,手顺着他的胸口摸下去,在刚刚下手过重的地方轻轻抚摸着,隐晦地服了个软,“不喜欢下次就不在外面做了。” 顾怀余的鼻尖和他的鼻尖碰在一起,却没像往常一样乖顺地闭上眼睛迎合他的亲吻。他抵着傅立泽的肩,不为所动地继续问,“你真的把那匹弗里斯送她了吗?” 不过一匹马而已,傅立泽那天懒得去陪沈平珊消磨时间,便大方送出去了。只是传得风风雨雨,弄得真像给她的什么定情信物似的。 卧室里的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儿,傅立泽低头语气不善地说,“什么定情信物。” “那匹马又不是我买的。” 作者有话说:完整版见废文 / 微博(微博一天删),ao3过阵子再搬。 渣渣泽:我买的就是定情信物了懂吗老婆,立刻给你安排上。 第十五章 既然傅立泽这么说,顾怀余没再多纠缠那匹马的事,安安分分地躺回去,在他身边睡着了。 他第二天还有军部的事要去处理,一早便急匆匆走了。傅立泽很晚起床,下楼发现佣人已经摆好了餐点,说是顾先生走前吩咐的。 他吃了两口,端起一杯咖啡悠闲地喝到见底,才想起来问候一句顾怀余早晨吃过没有。 厨娘尽职尽责地答说顾先生赶着出门,没来得及。 傅立泽未置一词,点点头就让她下去了。今天行程不忙,他上楼开完一个简单的视频会议就算清闲了。 时间还早,傅立泽在书房翻了几页书,被一堆人约他出去的邀请烦得坐不住,站起来走了两圈,最后还是晃下楼让司机开车去顾家。 开到别墅附近时,傅立泽注意到庭院里停了几辆车,除了顾怀余常用的两部和军部的车之外,他隐隐约约觉得有辆黑色的普通商务车看起来很眼熟。 但这种车遍地都是,眼熟也算不得稀奇。 管家迎过来,见他微微皱眉站在那儿不动,便试探地叫了一声,“傅先生?上校在里面等您。” 顾怀余也刚回来没多久。傅立泽进门,绕了半圈,在厨房找到正在忙活的人。看起来动作熟稔,正在切两颗水波蛋。 他已经换过衣服,穿得很家常,腰被围裙勒得细,握着料理刀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傅立泽靠在料理台边,拿起一颗樱桃吞下去,用沾着汁水的指腹摸了摸人的侧颈,和他简单接了一个樱桃甜味的吻,说道,“这么有心情。” “你吃吗?”顾怀余问他。 傅立泽望了一眼已经煎好的两块牛排,心照不宣地说,“味道怎么样?不好吃就还是算了吧。” 但味道是过关的,甚至还能称得上不错。傅立泽很给面子地吃完一份顾怀余做好的牛排和吐司,漫不经心道,“之前都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好吃吗?”顾怀余岔开话题道。 “嗯。”傅立泽肯定了一下。 吃过饭天色才暗下去,两人去室外散步。路上原本在聊近些天要见的一些合作商和筹备已久的两个开发案,但走回来时就不知怎么绕到了顾怀余身上。 “怎么还住这间,改天让人收拾换一间吧。”傅立泽斜靠在他卧室的沙发上,对正准备去浴室的人说。 这间卧室在楼下,采光不太好,主人又布置得简单,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普通的睡房。 顾怀余不置可否,回答道,“习惯了。” 他这么说,傅立泽没再勉强,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 他在顾家客居多年的生活,与顾怀余像两条平行前进的直线,离得很近,又隔得很远。这间卧室他记不清来过没有,但即便是上一次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也没有留心。 硬要去想,他也不是全然不知一些和顾怀余有关的细节。他的目光落到那个藏在床边不远的保险箱,忽然想到顾怀余宝贝得不得了的那条项链。 当时受伤了都还要他去修好的那条银质项链。 等人从浴室出来,沾着水汽坐在他身边,傅立泽勾了两下他打湿地发尾,随口问道,“那条项链怎么不戴了?” 顾怀余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回答说,“怕断掉。” 这个理由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微妙的可爱,傅立泽因此笑了一下,他轻轻用小指勾着顾怀余的头发,让他不得不靠近自己,继续问道,“那条项链很特殊吗?” 顾怀余盯着他,似乎在辨别他是真的想知道还是只是在找个无聊消遣的话题。 傅立泽对他这种眼神很敏锐,便不肯只是不轻不重地调情了,转而把手伸进浴袍里抚摸着,语气也改成逼问,“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他满意地听见顾怀余难耐地低喘了一声,可也就止于此,没有更多回答。 傅立泽的手在人身上随意游走,玩弄的意味随着顾怀余逐渐变粉的脸慢慢加重。他想,拿弹壳当坠饰,确实是不怎么高明的礼物,大概是顾怀余以前在边境区的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情人送的。 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把人抱起来扔在床上,边压上去边颇为大方地说,“既然怕断,以后就都别戴了。” 接下来的两天顾怀余都没怎么去军部,而方霆从那天晚宴之后就始终见不到他的面,又等了几日,总算在某个新区项目研讨结束后的餐会上抓到了人。 这个项目和顾怀余关系不大,但办在陆崇家里,傅立泽便带着他过来了。他入场和该打招呼的人客套一圈,便到室外的泳池附近躲清静。 方霆一路找过来,阴阳怪气地问他,“你这几天又住到那老王八蛋那了?” 顾怀余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回答道,“在家里。” 他知道方霆来找过他,不过都不太赶巧,不是他被连哄带骗地勾回傅家,就是傅立泽兴头上来按着他在楼上折腾什么人也不让他见。 “行吧。”方霆看着他,对好友的再次堕落感到十分痛心疾首,他推着人站起来往室内走,说道,“拿点吃的再说,我饿死了。” 他们钻到餐桌僻静的一角,免得又被人围上来寒暄。顾怀余帮方霆拿着餐碟,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正在离他不远的场边。 傅立泽刚跟陆崇谈完正事,喝了半杯酒,瞥见角落里搁着的一株日本吊钟,莫名觉得与顾怀余的卧室很相衬,便多看两眼,抬抬下巴道,“你换了一个花艺师?” 陆崇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有点摸不着头脑,“嗯。” “送两株给我。” 陆崇不知道他这又是在犯什么病,懒得多计较,叫了佣人过来,让人去准备几株。 他身后的人又补了一句,说送去顾家。陆崇呛了一口,讥讽他道,“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连顾怀余家里放什么花都管。” 傅立泽笑笑,“又不是白拿你的。” 陆崇觉得他这样子不太正常,想了想,有点慎重地开口问了一句,“你们俩现在到底算怎么个意思?” 那晚在露台的事虽然没有全部外泄出去,多多少少还是散了点风声,说什么的都有。陆崇本来觉得傅立泽过去八成是跟顾怀余算账,毕竟搭上沈平川这条线也算是个好机会,平白被截胡了总不太舒服。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是。 “什么?”傅立泽重新从托盘上取了一杯酒,转过头问他。 “问你跟顾怀余怎么回事。”陆崇说,“来真的?” 他别在衬衫衣领的领针银光一闪,晃得傅立泽微眯了眯眼睛。他联想到什么,握紧酒杯,还没说话就望见有几个合作商朝他们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应该是要请他们去休息室继续谈生意。 周围人声鼎沸,冷气开得又不太足,傅立泽觉得心里冒出些微烦躁,便把酒杯重重扔到托盘里,不大耐烦地回答道,“玩腻了再说吧。” “他跟那几个人去休息室了,你看到了。”方霆压低声音说。他没听见傅立泽和陆崇的对话,只是远远望见那群人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顾怀余嗯了一声,算是表示自己听见了,但没有更多的反应。 “不全是合作商,还有几个陪客。”方霆又强调一遍。 这措辞也算得上小心谨慎,生怕刺痛人。顾怀余嘴角弯了一下,转头深深地看着他,“我知道。” 他站的角度听得清晰,看得也比方霆更多一点,有个长相清纯的青年往傅立泽身上腻,男人没推开。 方霆闷着头吃了两块黑森林,嘴角都是沾上的巧克力碎屑。他端起一杯苏打水猛灌了两口,抢白道,“你别拿逢场作戏堵我。” 或许是因为做了太久顾怀余单恋的旁观者,方霆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想把顾怀余身体里那块名为“傅立泽”的肿瘤给连根拔起。但偏又技艺不精,每每真要下手,总会迟疑,担心在他心上剜出一个洞来,只能行到一半便裹足不前。 “哪有那么多逢场作戏啊,你别一天到晚替他粉饰太平了。”方霆嘀咕。 顾怀余没说话。少顷,他对方霆道,“我先回去了。” 方霆点点头,巴不得他赶紧走别在这儿继续受膈应,送他出门上了车。 顾怀余的车停回老宅后不久,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也跟着开进了庭院。 顾怀余坐在楼下呆了一刻钟,没等到该进门的人。倒是佣人抱了两瓶日本吊钟进来,说是傅先生让人送过来的,问他想要搁在哪儿。 两株植物清新嫩绿,养护得很好。 顾怀余看了看,“放过来吧。” 他找了把剪刀,自己慢慢地在根部劈开一个十字口。他做得很小心,刚打理完一株,就有人在外敲门。 “进来。” “小余。”走进门的人叫了他一声,讶异道,“你这是……” 顾怀余转过头,对秦楷平淡道,“查出来了?” “是。”秦楷小心绕过那两株高大的植物,坐到他对面,说,“刚刚傅立泽身边的那个是合作商带来的小鸭子。” 秦楷明白他的意思,“有人在处理了。” 顾怀余把修剪好的两支都放回高瓶里,放下剪刀说,“开发案的事情怎么样了。” “关系断得差不多了,还缺点人手。”秦楷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意有所指地说,“你要是少发点今天这样的脾气,进度会更快一些。” 他可是刚从境外回来就来马不停蹄地替他老板解决这些吃醋的小麻烦了。 “有那么费人手吗?苏岸你不是做得很快么。”顾怀余朝后微仰了一下,语气轻而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啊。” 他冲秦楷笑了笑,话讲得很冰又很软,“我又不能把阿泽锁起来。” 第十六章 秦楷抬眼看着他,脸上写了一行“我看你巴不得把他锁起来”。 顾怀余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点燃,冲他晃了一下,“要吗?” “不了,等下还得回家。”秦楷说,顺口劝他老板一句,“你也少抽点。” 秦楷的太太最烦老烟枪,结婚之后他半主动半被迫地把烟给戒了。顾怀余把烟盒抛到一边,夹着烟吞云吐雾几下,淡淡道,“又没人逼我戒烟。” 他边抽边盯着面前的两棵植物看,表情像被谁触了霉头。 秦楷跟在他身边多年,见状识趣地闭上嘴,换了话题。他把两份资料放到桌上,指了指其中两个人名说,“这是今晚那个新区项目里原持股最高的两个,已经摆平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傅立泽阴着脸说。 休息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坐在旁边的男孩都不敢乱动了,低眉顺眼地贴着他。 “傅先生,这次实在是有些不太方便,新区开发的事情我们就……” “之前不是已经谈好了么,做生意几时流行起出尔反尔了?”陆崇在旁边插话道。 傅立泽抬手制止了他,眼神尖锐地审视着面前的几个人,忽然微笑了一下,“没这么简单吧。” “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也可以说出来商量商量。” 他丢了一个眼神给身边的人,男孩马上乖乖倒了几杯酒。傅立泽伸手,把装酒的托盘往前推了推,道,“有些话事前不说,事后再说就没多少意思了。” 陆崇耐性比他差一点,直言不讳道,“都这么多年老朋友了,有话别藏着掖着。” “傅先生,这次……” 两个合作商面面相觑,刚想开口解释几句,其中一位的助理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对方面色登时扭曲不少,起身对傅立泽欠身道,“傅先生,先告辞了。” 他说完,赶紧示意带来的几个男孩跟着出去。 话还没说清楚就撂下人要走,陆崇有些恼火。他刚要发作,傅立泽又推了一杯酒给他,“别追了,问也问不出什么。” “两个老滑头。”陆崇坐下来,仰头喝了一杯,愤愤道,“这都快定下来了,又突然要撤。” 傅立泽靠着沙发背沉吟片刻,“说不定不是他们自己要撤。” “你是觉得有人在搞鬼?”陆崇半信半疑,“最近确实有点反常。” 傅立泽脑内飞快地过了一圈近期有来往的一些人,大致拟出了个有过节的名单,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道,“最近做事谨慎点,先找人盯着他们俩,看能不能盯出点儿东西来。” 黄了一桩生意,他心情不太好,走出休息室想带顾怀余先回去,叫人过来一问才知道他早就走了。 再呆下去没多少意思,傅立泽上了车,问清楚顾怀余回哪边别墅便让司机跟着开过去。 他不怎么见外地进了顾家,直奔顾怀余的卧室。 刚洗完澡的人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指挥佣人把那两瓶插花搬来搬去,“那瓶放落地灯右边。” 傅立泽进门瞟了一眼,边解领带边说,“会挡你看书的光。”他抬了抬下巴,吩咐道,“放沙发那儿。” 顾怀余这样就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冲他笑了笑。佣人见主人不反对,便照吩咐搁在了沙发边上。 那株日本吊钟静静地伸展在沙发与落地窗白色镂花的纱帘之间,像房间里飘了一朵绿色的云。顾怀余书也不看了,靠在软枕上认认真真地看它。 傅立泽洗完澡出来,顾怀余的视线依旧没有挪开。他随手关掉房间里的灯,只留下床边一圈昏暗的暖色灯光,上床把人压在了自己身下。 滚床单的次数多了,傅立泽也慢慢学会在床上照顾他的感受。但今晚他正事不顺,心情不好,发泄的成分远大于其他,动作便谈不上温柔。 他咬吻的劲头像要把人吞下去,顾怀余悄悄躲闪一下,心思依旧还在那边的植物上,“这种是不是会开得特别长?” 傅立泽不关心这些,信口道,“嗯。” “我刚刚查过了,可以养两个月。”顾怀余的声音听起来像有几分没法一直留住什么的忧郁,低低道,“但是也要谢的。” 傅立泽想说都有专人打理这些,不用他费心思。但好像在床上对着顾怀余,他总会多生出点耐心,便开口哄道,“重新再买就行了。” 他握着顾怀余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压过头顶,缠绵地跟他接吻,要他专心点。 不知不觉就把那几丝带回来的烦躁扔到脑后去了。 新区开发的项目已经上马,要退也来不及。傅立泽事后不得不投了之前数倍的资金进去,以免弄出过大的缺口。他让手下的人盯紧那两名合作商和几个有嫌疑的人,追查了几天,还是没多少眉目。 陆崇腆着脸让自家老爷子帮忙,一来二去总算有了点线索。 “你是说最近的事儿跟秦楷有关系?”傅立泽皱眉问。 “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消息应该没错。”陆崇压低声音说,“他最近挺活跃的。” “姓秦的不会是因为顾怀沛才跟你过不去吧。”他边说边递了一杯酒给傅立泽,和他一起走到离舞池稍远些的沙发座。 “顾怀沛还真没白养这条狗。”傅立泽靠着沙发沿说。 “你想怎么办?”陆崇听他这种平静的点评语气就有点毛骨悚然,试探地开口问。 傅立泽皱眉思索着,半晌,眼神飘忽地在宴会厅里打转,说道,“老吴呢?” “啊?”陆崇愣了一下,跟着回头看了看,“那边吧,你找他?” “找他过来问问,他不是前阵子刚和秦楷做了笔生意么。” “他跟秦楷?”陆崇嗤笑一声,“得了吧你借他十个胆也……”他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不厚道地笑了笑,“你说他把苏岸送过去的事儿?” “旧情人好啊,打听起消息省不少事儿呢。”陆崇一眼看穿傅立泽的如意算盘,揶揄道,“苏岸对你还不是有求必应。” “不过,没见秦楷要了人之后把他带出来过,联系得上么。” “所以让你去问问老吴。”傅立泽眼睛扫到顾怀余身上,说话有点心不在焉了。看清他跟谁在舞池里跳舞之后,脸色更不好看了一点,“沈平珊怎么来了。” 陆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耸耸肩,“这种场合她还不是想来就来。” “顾先生舞跳得不错呀。”沈平珊搭着顾怀余的肩,和他调笑道。 “沈小姐不觉得我是拖后腿就好。”顾怀余中规中矩地说。 他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沈平珊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眼睛往舞池内外看,笑着说,“顾先生之前说,已经有中意的人了,她今天也在吧。” 顾怀余没否认,低头看着妆容精致的女孩,“沈小姐是聪明人。” “真的呀?是哪位?”沈平珊略歪着头,笑了笑说道,“我还真挺好奇的。顾先生可不是花名在外的人,这么紧张看来是谈得很认真了。” 她确实只是闲聊的架势,顾怀余便没有那么戒备,想了想,说道,“还在追。” 沈平珊有些讶异,“是吗?” 顾怀余低头笑了一下,表情柔软,“嗯。” 他们边聊边跳,一曲结束,傅立泽就虎着脸站在舞池边瞪人了。顾怀余礼貌地把女孩送回原位,又和许特助耳语几句,才不紧不慢地走向等他的人。 “跳得还跟之前一样。”傅立泽开口就不是好话,声音表情都冷淡。 “我没想跳,但不好拂她的面子。”顾怀余好声好气地说。 “是吗?”傅立泽拉着他下楼,半推着他坐进车里,嘴里泛酸地说,“不是聊得挺开心?” “没有聊什么,她最近在上花艺课。”顾怀余温温柔柔地解释道,“我就多问了几句。” 傅立泽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不感兴趣,一脸不用再说下去的样子,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到家按着人做了两次,顾怀余眼角含泪地爬起来,说要去楼下拿东西。傅立泽吃得餍足,便大方放人了。 他在床边倒了两杯水,略等一等,顾怀余便推门进来了,手里抱着一瓶插好的木香花。 傅立泽看他在卧室里饶了两圈,最后选定了一个还算醒目的地方,珍惜万分地放下了手里的花瓶。 “好看吗?”顾怀余转头问他。 嗓音听得出被折腾的有些哑,傅立泽端着水走过去,给他喂了半杯水,敷衍道,“好看。” 他回过味来,猜到了顾怀余和沈平珊今晚在谈什么,放下杯子圈着他的腰问,“你跟沈平珊聊的是这个?” 顾怀余点点头。 傅立泽瞥了一眼那束扎得精心的花,还是不冷不热地说,“下次问家里的花艺师就行了。” 第十七章 新区开发的项目告一段落之后,傅立泽接连又栽了两次,说不上伤筋动骨,但多多少少折损到他积年建起的人脉网。 就算脾性再好,这么几回下来也该坐不住了。陆崇冷眼旁观,觉得傅立泽按兵不动的做派有些反常,“干嘛搞那么神神秘秘的?” “说说,究竟什么打算啊。” 他大老远跑来集团办公室找人可不是为了坐在这儿陪他大眼瞪小眼的。 傅立泽把几份报告丢到他面前,拿来一看,是一些关于苏岸行踪的调查。陆崇一头雾水地翻下去,没看几页就啧啧称奇,“秦楷口味真够特殊的,这是拿来金屋藏娇了?” 虽然苏岸出身一般,但凭着那张好皮相和一点乖觉得体,也混出几分交际场上的薄面。这种情人放在家里是没多少意思的,带出门交际应酬才称得上物尽其用。 苏岸之前跟过的几个人都是这种想法,显得秦楷的做法颇有些独树一帜。 可说来说去,也只是个玩物。陆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咂摸出什么名堂,闹不明白傅立泽怎么非要动用高规格的追查手段,“你何必花这么大力气管秦楷的私生活?” “之前顾怀沛还在的时候,他可没有这种嗜好。”傅立泽坐在办公桌后,目光深沉地盯着那叠资料,“我倒听说他跟他太太感情还算好。” “这也没什么。”陆崇斜身坐在办公桌上,翘着脚道,“表面模范夫妻私底下各玩各的还少见?” 傅立泽没有立即反驳。他眼中晦暗不明,少时,开口提起另一件事,“我叫老吴组了一个局。” “什么?” “枪猎。”傅立泽一只手搭在桌沿游移,“得出境,你也去。” “好啊。”陆崇不疑有他,“你又新弄了个猎场?” “嗯。”傅立泽正在用投屏命令什么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道,“我让他也请了秦楷。” 陆崇心想这人别是被气疯了吧,“请他?你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傅立泽关了投屏,公事公办地说,“小余接手顾家这么久了,总得跟他缓和关系。” 陆崇被他嘴里自然说出来的亲昵称呼弄得头皮发麻,自觉正身坐好,“你想借顾怀余的名头探探人家的虚实?” 其实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也不用问。陆崇心道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傅立泽和顾怀余不过还是那种互惠互利的关系,只是偶尔能上上床罢了。 该用的时侯傅立泽不会有一点犹豫。 “先生。”有个助理在外敲了敲门,推门送进来一样东西。 陆崇伸头一看,盒子里装了一条样式简单的定制铂金项链,做工上佳,“这项链不错啊。” 傅立泽也很满意,拿起来晃悠两下,便抬腿要走,“我先回去了。” “枪猎还要再叫几个人么?”陆崇在他后面问。 “随你。”傅立泽已经拉开门,走出去前又意味深长地回头丢下一句,“别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伴儿过来就行。” 他那个样子真挺像妻管严,不想让顾怀余不高兴似的。陆崇被自己心里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晃晃脑袋,从办公桌上跳下来约人去了。 顾怀余近日爱上插花,很有闲心地在两家别墅里捣腾。傅立泽有心纵容他,对那些门外汉作品也能面不改色地赞出口。 这个时间他通常在祸害傅立泽的别墅。但上车前傅立泽特地问了一句管家,知道顾怀余临时有事,正在老宅处理公务,算起来刚开完会。 “去顾家。” 然而顾家书房内外都没有看见人,只有女佣在收拾会后的茶碟。傅立泽拿着那条项链在二楼几间常用的茶室和影音找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他问了问,得到的回答是没有见到上校下楼,大概人还在楼上。 而二楼再往上,是顾家几间最大的卧室。当中有已经过世的顾老夫妇的,也有顾怀沛的。当然,还有傅立泽以前住过的。 他踏上三楼走廊,不假思索地推开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 这次一猜即中,顾怀余果然在里面。 他背对着傅立泽,坐在地毯上一枝一枝的处理花朵。旁边堆满了新鲜的玫瑰、木香和几种装点的花材,有些已经插在花瓶里,有些还散落在地上。 绿色的枝叶和红白两色的花瓣从他手中簌簌落下,无论成果如何,顾怀余至少把这件事做得算有模有样。他身陷在一片花瓣海洋的中心,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表情惬意地拿起一枝花修剪,再把花正正放回瓶中。 傅立泽悄悄走到他背后,若有所思地俯身轻轻叫他,“小余。” 照理说顾怀余不该这么没有防备意识,但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又或许是因为和傅立泽相关的一切不在他的警惕范围,直到男人出声前一秒,他的动作才停滞一下。 紧接着便回过头来,微微仰着头看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那条项链被傅立泽背手握在身后,他躬身和顾怀余贴着脸,挑挑眉答道,“刚到。” 顾怀余手上还捏着两三支棉花绑成的小花束,横在两人之间,妨碍他们接吻。傅立泽握着他的手腕,缓缓把花束拿开些许,“怎么跑这儿来折腾?” “你不是说今天有事吗。”顾怀余答非所问。 他不想回答问题时总热衷于这样徒劳无功地装鸵鸟,傅立泽觉得很可爱,轻轻扯了一下,把他勾到怀里亲吻,“办完了。” “哦。”顾怀余手腕稍用巧劲,让那几支棉花打了个漂亮的旋,落进旁边一瓶快要插好的干花里。 他作势要站起来,却被傅立泽强硬地按回去,“还没说完呢,为什么到这儿来?” 顾怀余腰很软,傅立泽这么轻轻一按,他就快倾身倒在满地的花瓣里,“没什么,就是今天想上来看看。” 顾怀余真想撒谎,神情字句都确实会透出几分迷惑性。傅立泽差点被这虚晃一枪的招数给绕进去,“只是今天?” “你好像挺熟门熟路的。”他细细吻了吻顾怀余带着一股淡淡甜意的唇瓣,实事求是地说。 顾怀余还打算装傻充愣,但傅立泽显然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了。他搂着人,轻松把他带到他自己睡过的那张床上,慢条斯理地单手解着自己的衬衫扣子,懒洋洋道,“小余,这不是你第一次偷偷进我房间吧。” 被他压着的人还想负隅顽抗,但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回去了。 傅立泽原本只是随口诈他一句,没想到是真的。那点奇怪的虚荣心和满足感让他停下动作,接着拷问道,“你进来干过什么?” “没有。”顾怀余含糊不清地坚持否认。 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笑了笑,贴在他耳垂附近时轻时重地舔咬,“睡过这张床吗?” 他的爱抚让顾怀余说不出话了,只能摸索着去抓傅立泽作乱的那只手,有点可怜又有点诱惑地低声叫了一句,“阿泽。” “你在这张床上干过什么?”傅立泽在他发烫的耳廓边缘继续说。 眼前升起一片朦胧湿润的雾气,淋湿了顾怀余的眼睛,浸得他眼角都开始变成窗外晚霞旖旎的绯红色。 他的否认没有底气,明确的回答又无论如何不会说出口。日暮西沉,傅立泽看着身下这朵属于他自己的玫瑰,忽然觉得顾怀余喜欢他或许比他以为的要更早一点。 说不定,也要更多一点。 顾怀余再醒来的时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傅立泽今晚还有两个要紧的应酬,躺了片刻,便手软脚软地坐起来打算下床清洗。 但他刚刚坐直身体,就感觉一个带着些许体温的金属坠饰正从他的侧颈滑到锁骨附近。 顾怀余怔了怔,抬手一摸,是条陌生的铂金项链。 作者有话说:甜得差不多了哈,收拾收拾准备撒刀了。 第十八章 最近军部内外的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和傅立泽沾点关系的都知道他接连吃了几个暗亏。眼看傅氏集团和军部新的合作研发案就要进入正式议程,原本指望顺风捞上一笔的人此刻却纷纷像打起退堂鼓,明里暗里地试探他。 这晚的应酬刚刚过半,傅立泽就要笑僵的脸已经明显露出几分不痛快。 陆崇有心缓和场面,趁着一巡酒喝完,邀他去厅外透透气。 走出门,傅立泽周身的气压便低了不少,整晚都在微微上挑的眉眼唇角瞬间一收,“一群见风使舵的。” “又不是头一回跟这群人打交道。”陆崇分了他一支烟,“只要这次的研发案没问题,自然什么都解决了。” 傅立泽没拂他安慰自己的好意,但心里压也压不下去的烦躁和隐忧搅得他实在心神不宁。很快抽完一支烟,他问,“顾怀沛之前在军部的人还有没查到的么?” 陆崇被他问得一愣,“应该没吧。” “他那个位子是靠他老子的面子,自己培植起来的势力也就那一些,前两个月不都清理了。” 傅立泽在草坪上走了两步,看着面前的喷泉。那些水汽似乎淋了一点在他脸上,让整晚烧得过旺的肝火缓解不少,“再查。” 陆崇很快明白过来,“你觉得秦楷在军部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关系?” 他本想直接开口说傅立泽多心了,但静下心想一想,又觉得这个推测不无道理。顾怀沛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里,秦楷的手还能伸到军部,肯定有其他人的支持。 “回头我找人跟。” 傅立泽点点头,转身要和他一起回到室内继续周旋。他的表情还是难看,陆崇灵机一动,忽然说起一件事,“对了,那个沉浸记录……” 旁边的人脚步略有放慢,扫了他一眼,果然生出几分兴趣,“解决了?” “差不多,底下人说就这几天的功夫了。”陆崇看他提起顾怀余就松下来的神色,想挤兑又不敢真的开口,“等从猎场回来应该就打开了。” 傅立泽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拍拍他的肩,“谢了。” 陆崇还没觉出傅立泽这个笑有什么不对味儿,就见他快如闪电地换了一副礼貌疏离的冷笑面孔,冲着他们前方缓步走过来的人,道,“秦秘书。” “傅先生客气,我两个月前就已经辞去秘书的职位了。” 陆崇在心里骂了一句冤家路窄,又担心傅立泽真就这么跟他起冲突,横在中间让人端酒过来,“一起喝两杯?” 秦楷在顾怀沛手下,常年干的就是这些迎来送往的活,姿态从来都能放得很低,“请。” 傅立泽看不出动怒的样子,和秦楷侃侃而谈,从天气聊到近期波动的一些能源矿价,半天才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秦先生对新区开发的项目怎么看。” “好项目。听说是傅先生的手笔。”秦楷似乎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漏。 他被傅立泽刺了几句,那副得体的笑容却一丝松动的迹象都没有,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对了,秦先生前阵子买了一个人?”针锋相对半天没有什么结果,傅立泽索性换了另一个话题,不咸不淡道,“怎么今天没带出来。” 秦楷的脸色这才稍微变了变,微笑道,“傅先生未免太念旧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争风吃醋的味道,反而有几分隐秘的嘲弄。陆崇没松多久的一口气又悬起来,瞥了一眼坐在正中的人。 傅立泽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问一问罢了。”他别过脸冲沙发另一边陪笑的人扬了扬下巴,“过几天的枪猎,秦先生要是不带人,老吴可以给你准备一个。” 秦楷笑了笑,进退有度地答道,“去是要去的,这就不劳费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吴收到陆崇的眼色示意,赶忙攀谈起来,免得气氛又一次冷下去。 聊不几句,侍应生过来在秦楷耳边说了什么,他便客客气气地起身告辞了。陆崇看着他重新回到觥筹交错的人群之中,侧身对傅立泽道,“他装得还挺像。” 傅立泽不说话,放下酒杯冷冷道,“留几个人,等秦楷一出境,就把该查的东西都查干净。” 顾怀余洗过澡,叫人送了餐点到楼上的房间。已经是初秋,夜晚的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他在房间的露台上坐着慢慢喝一壶锡兰红茶,捧着茶杯看有些空寂的庭院。 风吹过他敞开的领口,项链略滑动一下,一小块皮肤感到细微的凉。顾怀余抿紧嘴唇,放下茶杯尝试联络傅立泽。 但男人今晚并没有把联络终端带在身上,应答的人是傅立泽的助理,有些为难地说傅先生正在和人商谈生意。 顾怀余很好说话地没再坚持,转而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结束?” 那个助理迟疑一下,望了望几步外正搂着人谈笑风生的男人,委婉地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您等一等吧。”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结束通讯,过去听吩咐了。 顾怀余耳力很好,况且联络器收音不错,那头的动静不可避免地漏了一星半点到他耳朵里。 他裹着很薄的一件披肩,盯着茶桌上两瓶烟草柚木蜡里跳跃的火苗出神。陪傅立泽睡在床上的人经常变换,可点在他房间里的香熏蜡却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或许薄幸的人偶尔也会做一两件长情的事,迷得人误以为自己能成为例外。 顾怀余缩了缩身体,倒回躺椅里不愿意再动弹。但他刚闭上眼睛,秦楷却打进来了,语气透着轻微的焦急。 他把今晚和傅立泽的对话简明扼要地交待了一遍,“他可能已经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披肩边缘的绒线擦到顾怀余脸上,有点发痒,令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有距离感,“别让他查得太深。” 秦楷替他老板顶包成习惯,会意地表示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正事,顾怀余见他没有切断通话的意思,很耐心地等了等。 秦楷的确有话要问,“小余,你打算一直这么演下去?万一有一天傅立泽知道是你在背后——” 他说完就后悔了,赶忙把后半截话给咽下去。 顾怀余那头一直没有出声,许久才很轻地回了他一句,“没有人需要知道这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阿泽给我看的,也只是他想让我看见的。” 临近午夜,傅立泽的车才开进顾家庭院。整栋大宅早隐匿在黑暗里,只有一路通向楼上房间的壁灯还在静静地发着光。 进门后傅立泽先冲了个澡,换上睡袍,觉得身上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儿闻不见了才朝楼梯走。 他的房间里没有点灯,顾怀余在露台躺椅上睡着了,线条柔软的侧脸在香薰蜡烛单薄的光芒里显得单纯无害。 那条下午他亲手戴上的项链贴着人修长好看的脖颈,随着均匀呼吸带来的微弱起伏而轻轻晃动。 傅立泽忍不住低头吻了吻。 顾怀余一下就清醒了,但似乎也对靠近他的是谁有所预料,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发出一声很小的咕哝,“回来了。” “嗯。”傅立泽伸手在他的脖颈上温柔地摩挲,“就在这儿睡着了,不冷吗。” 顾怀余嗅到他指尖很淡的陌生香水气味,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平静地答,“不冷。” 傅立泽又碰了碰那条项链,嗓音醇厚,“喜不喜欢?” 顾怀余藏在披肩下的手微动一下,和他对望片刻,别开脸没说话。 他不讲话,傅立泽一向有的是办法。他轻松把人打横抱起来,带回卧室的床上压着他问,“喜不喜欢?” 今晚没喝很多酒,冲上头的情绪来得没有缘由。可他无心去管,只是很冷静地一边动作一边继续追问。 顾怀余抵抗不多时,抵着他的肩头像带了点哭音,声音极低地回了一句喜欢。 傅立泽这才像称心如意了,放开他不再折磨,又是好言好语地什么都肯说,半天才安抚人重新睡了过去。 顾怀余身上都是熟悉的气味,安心又妥帖。 傅立泽从背后圈着他,在黑暗里凝视那张侧脸。 身旁的人来来去去,轻易便能和他说一句爱你。只有顾怀余,揣着一颗真心,说句喜欢都谨慎得不得了。 他这么较真,让人无法不相信他摆出来的一切爱意都会是所见即所得。 作者有话说:总要铺垫一下下啦,现在最多是在写刀把哎。 第十九章 陆崇再见到那条项链,是在飞往境外的包机上。 他看见顾怀余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银光,又瞥了一眼正陪着人玩国际象棋的傅立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好像又很理所应当。 这架包机里都是来往较多的朋友,沈家兄妹也在。沈平珊仿佛对顾怀余兴趣不减,捧着两杯果汁坐在他身边看他下棋。 傅立泽并不擅长这些,平常会消遣两把。但沈平珊一坐过来,他望着没有及时拒绝的顾怀余,反而不肯轻易罢手。 结果连着两局都是顾怀余在放水。陆崇凑过来瞄了几眼,实在不忍心继续看,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落地后,他们在离猎场不远的度假酒店休息。用完午餐,就有人来说秦楷那一班人也到了。 傅立泽此行打出的旗号是要替顾怀余跟秦楷缓和关系,老吴却怕两拨人真的火拼起来,特意把住的地方安排在两个对角。 隔了半个海湾,头一天秦楷便没露脸。 傅立泽觉得顾怀余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用他的名头,问也不问秦楷怎么也在,认真挑了别墅群里最安静的一间,像要和他好好度一周的假。 他坐在地毯上,取出送来的几支半自动步枪和手枪匕首,很无聊地拆了又装,架在肩上比了比。 动作熟稔利落,可穿着棉质T恤,只是个虚张声势的猎人。 傅立泽的心情松懈下来,坐到他身边,“玩过枪猎吗?” “有两次。”顾怀余说,他正在低头摆弄一支刚组好的手枪,感觉到男人从背后抱他,便下意识地把枪一转。 那只手很快,傅立泽没仔细看,半对着他的枪口就挪开了。 “这么紧张,怕走火?”这上心的举动让他笑了笑,捏着顾怀余腰间的软/肉说。 他的呼吸擦过耳侧,顾怀余轻轻地缩了一下肩,静静道,“枪口不能对着人。” 好好的话被他说得太公事公办。傅立泽亲着他的耳廓,握住他的手把那支枪丢到一边,“是不能对着人还是不能对着我?” 他平常不讲这些,声音喑哑湿软,俗烂的调情也变得叫人心动得不得了。顾怀余无法招架,软乎乎地朝他怀里靠。 傅立泽低低地笑,半衔着他脖子上的那条项链,在后颈上落下几个发烫的吻,缠绵地把他放倒在地上。 他们在屋外泳池映照的粼粼水光中做爱。那条项链变成了顾怀余身体里所有情欲的开关与禁锢,而傅立泽就是钥匙。 夜幕降临前,傅立泽望着那张在落日余晖中疲倦又安静的脸,记起很早之前父母还在时的一次家庭度假。 他忽然想,下次应该带顾怀余单独过来。 晚餐之前,陆崇过来敲他的门,说是刚从境内传来一点资料要拿给他看。 傅立泽和他顺着别墅群通往海湾沙滩的小路散步,和几个助理交代盯紧合作研发案的推进。 那边回答说一切如常,还算顺利。傅立泽这才有点闲心翻看陆崇手里的资料,都是近期针对秦楷的调查,有价值的信息不多,潦草翻过几页,他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下来。 “怎么了?” 陆崇见他眉头一拧,凑上来看了看,是一张秦楷出入秦叔别墅的照片,没有很特别的地方,除了停在门前的车就是几个保镖和副手。 傅立泽盯住露出半张脸的一个身影,在脑海里极力回想,指了指,道,“这是秦楷的人?” ……这不是废话吗。陆崇有些无语。 傅立泽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皱眉思索许久还是没有结果,略微烦躁地甩开,说道,“还有资料吗?” “明天我让他们传过来。”陆崇看了看,满口应承下来。天色已晚,他未留意傅立泽的表情,忙着冲沙滩另一边走来的几个人打招呼。 “阿泽。”沈平川过来点点头,和他们一起往回走,“明天猎什么?” “不急,先跟那头一起吃个饭吧。”陆崇朝海湾对角努努嘴,说道,“再说枪猎没彩头有什么意思。” “我倒是无所谓。”沈平川笑了笑,“平珊好奇,小丫头急着上手。” 傅立泽颔首,“明天找两个人先陪她去猎场走一圈。” 他回到别墅,顾怀余刚从泳池里爬上来,偷懒没用浴巾便直接裹了睡袍。长得很快的头发已经有几缕贴上他的脖颈,让傅立泽想起刚把他从监禁处捞出来时的样子。 但顾怀余已经被他养得更有肉感了一点,精神也要好得多,周身萦绕着细碎的光。 只有一件事是没有改变的,他抬起头,眼睛里依旧满满是另一个人。 “过来。”傅立泽冲他伸出手,牵着他走进餐厅。 “明天中午去跟秦楷吃个饭。”他靠在餐桌边沿,一手替顾怀余拉开椅子,一手拿起一杯马天尼里的橄榄咬了一口。 顾怀余当然没有异议,“嗯。” 傅立泽喝下半杯酒,坐到他对面,轻松道,“明天你专心吃饭,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闻言,顾怀余正在切小羊排的手顿了顿,餐刀划过餐盘,发出很小的碰撞声。他的目光越过餐桌正中的几支蜡烛,看着那头的男人。 “阿泽……” 他的声音太轻,淹没在屋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里。 傅立泽没有听见,斜着身,心不在焉地喝完了那杯酒。 第二天直拖到中午他们才出发,傅立泽一向喜欢摆高姿态,让秦楷在猎场的木屋酒店足足等了半小时。 出人意料的是秦楷并不生气,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午后沈平珊执意要去东侧的树林里走一圈,陆崇趁机替傅立泽打发走其他闲杂人等,只留他和秦楷在三楼继续谈。 顾怀余在楼下的休息室里打了一个浅盹,没多久便被门外的动静吵醒。 是沈平珊拎着一把步枪很新奇地在比划,旁边堆了几只小猎物,大概是陪着去的人帮忙打的。 她看见顾怀余站在门外,笑着冲他招手,“劳驾顾先生过来教一教我。” 顾怀余慢吞吞走过去,提起枪之前还是回头看了看。傅立泽果然已经谈完正事,正在靠在露台上朝这边看。 他手里拿着两页纸,表情阴沉。顾怀余知道他是真的不怎么高兴,便缓缓放下枪,淡声道,“沈小姐找其他人吧。” 他说完便别过脸去看楼上,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儿。 但傅立泽正在低头翻看什么,并没有和他对视。那两页纸上是昨晚他要的更详细的资料,调查的人卖力,把之前收集的一些零碎的照片和信息都整合了进来。 其中有辆黑色商务车和这个人一起反复露了几次面,说是秦楷不常用的车。 那辆车和那个人一样,都在傅立泽脑海里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顿了顿,总觉得自己即将要揭开什么,却冷不防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枪响和尖叫。 他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配枪,侧头向外一看,沈平珊一副被吓坏的模样瘫坐在一边,不知从哪儿出现的秦楷正站在顾怀余和那支步枪之间。 “是走火。”陆崇松了一口气,又向楼下问,“没事吧?” 已经有人去扶沈平珊,她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对顾怀余道歉,“多亏秦先生刚刚反应快,不然……” 秦楷镇定地摆摆手,退开两步道,“沈小姐以后小心些就好。” 顾怀余不动声色地和秦楷拉开距离,又很快别过头去看傅立泽。 眼见挡在顾怀余面前的人纯然是保护的姿态,傅立泽豁然开朗,瞬间想起许多眼熟的东西。 在酒店揽着顾怀余的肩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在顾家庭院出现过几次的黑色商务车。 是秦楷鲜少露面的心腹,是秦楷不常用的车。 他低下头,那些记忆和他手中的照片重重叠叠,分毫不差地贴合到一起。 沈平珊惊魂未定,沈平川已经闻声赶过来了。傅立泽也顺着廊梯一步一步走下楼,眼神紧锁着顾怀余。 沈平川颇为抱歉,直说今天的枪猎作罢,由他做东回酒店消遣。 顾怀余却像没听见他的话,平静地看着还站在门廊阴影里的男人。 许久,傅立泽出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拿起收在盒子里的枪,随手扔了一支给陆崇,边审视顾怀余边说道,“还早,打一局再回也不迟。” 陆崇抱着枪莫名其妙地看着要往外走的人,没反应过来他又是哪儿不痛快,只好招呼人跟上去。 顾怀余也取了一支枪走在最后,一进猎场的树林,一群人便慢慢分散开了。他垂着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才站住脚。 傅立泽身边没有人,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抬手架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对着顾怀余,“那边有只猎物。” 顾怀余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秦楷的人退开。他连把枪拎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温温柔柔道,“是吗?” 傅立泽看着他,“打猎连枪都不举么。” 顾怀余朝他走了一步,好像还是昨天那个躺在他怀里的虚张声势的猎人,嘴里讲的也是昨日的情话,“我的枪口不会对着你。” 他眨眨眼,茶色的眼珠里纯粹真挚,装的都是傅立泽。又很深邃,像有经年不散的雾气。 傅立泽此刻有点恨这双勾他魂的眼睛,晃了晃枪口,冷笑一下,“是吗?” 作者有话说:秦先生:家暴现场。 第二十章 “砰——” 热浪和火药味儿混在一起凶猛地扑过来,子弹几乎贴着顾怀余的胳膊飞过去,而后牢牢楔/入他身侧不远的一棵树上。 顾怀余保持着原来的站姿,连嘴角很淡的微笑都没改变。 附近几声稀稀落落的枪响交织,显得傅立泽刚刚那一枪并不怎么突兀。 不知是顾怀余有意隐藏,还是傅立泽不够周全。男人险些忘了眼前的人本身是个扎扎实实在边境呆过两年的军官,开枪见血曾经是他生活里稀松平常的事,与自己有过的任何一个情人都不一样。 一直以来顾怀余笨拙得太具迷惑性,况且嘴唇和腰都柔软,对他说好听温和的情话,把脸红与心跳都无保留地交给他。 傅立泽看着躲也不躲的人,什么表情都没再露出来。 “阿泽,打到什么了?”陆崇离他们并不远,循声过来,尚未注意到剑拔弩张的气氛,随口说,“这天黑得挺快啊,什么时候回去?” 傅立泽把漆黑的枪口撤开,接过旁人递上的手帕擦了一下刚刚弄脏的手,“现在回。” “好啊。”陆崇叫人去准备车子和晚餐,“一起吃饭?” “不。”傅立泽没对着他说话,而是朝顾怀余那边走了走,“我们回别墅吃。” 这句话说得微妙,陆崇觉得他周身好像有点没散的血腥味儿,平白让人背后隐约升起一股凉气。 但顾怀余看起来听话如常,对傅立泽做的安排十分顺从。 陆崇偷觑两眼,直觉不能掺和这俩人的事,讪讪走开了。 返程越野车里的气氛越发奇怪,傅立泽破天荒地要去坐副驾,留陆崇和顾怀余坐在后排沉默以对。 他们谁都不开口,弄得局面格外诡异。陆崇轻咳一声,绞尽脑汁地找出一个自认为无伤大雅的话题,“对了,你昨天说要弄两只野兔,今儿打到了。我叫人先送去你那儿?” 傅立泽确实说过这种话。他昨晚睡前做得有些过头,便问了顾怀余想吃什么来讨他欢心。 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双眼睛没好气地剜了陆崇一下。 顾怀余倚着车窗边缘,在早秋的晚风里微微勾了勾唇,回过头看着前排的那个背影。 陆崇被一记眼刀堵得无话可说,缩了缩脖子,识相闭嘴。车开进树影幽深的别墅区,他率先下了车。 走开不久,他刚踏上自己那栋别墅的台阶,忽然感觉联络器一震。 是傅立泽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另一栋别墅里,餐桌布置很隆重,傅立泽走在顾怀余身后,进门看见桌上摆了许多玫瑰与木香花便即刻意识到是谁的手笔。 他不为所动地入座。餐桌中间的冰桶里有一瓶镇好的莫斯卡托,顾怀余终于说了句话,“要喝吗?” 傅立泽嘴角一扬,冷嘲热讽道,“这会儿喝甜酒不合适。” 顾怀余装没听见,拿起酒替他倒好一杯,自己又先轻轻抿了一口。 他眼前凌厉的刀光一闪,傅立泽已经站起来,把他半压在桌上,左手没用什么力道地掐住他的脖颈,“你不好奇我跟秦楷谈得怎么样?” 顾怀余顺着他右手有些暴起的青筋摸了摸,把他藏在袖子里的餐刀抽出来轻轻放回原处,照他的话问道,“谈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是条好狗,咬住了痛处就一口都不肯放。”傅立泽不阴不阳地说。 顾怀余眼睛转了转,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唇齿有起泡酒的甜香气味,带着点酒气,贴着傅立泽的唇亲。 男人没推开他,面无表情地任他一点一点撬开自己的嘴唇。尝到残留酒精的微苦味道,傅立泽才退开些许。那只掐着脖子的手缓缓游移,他像往常那样捏着顾怀余精巧的下巴,“我知道他是顾家的狗。不过……” 他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化不开的墨色,一字一顿地说,“这条狗是顾怀沛的,还是你的?” 猎场虽然在境外,但与首都只相距四五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夜半,在新弄来的专机里,陆崇睡眼惺忪地窝进沙发,有气无力道,“你发什么神经,突然回去干嘛?” 傅立泽坐在他对面,正喝着一杯干邑,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陆崇收到他传来的信息之后就转头去准备这架包机,只来得及洗了个澡就被迫登机起飞,整个人犯懒,讲话不大过脑,“怎么没带顾怀余?” 他不提还好,一提对面那张脸更冰了一些。 “吵架了?” 他在旁边聒噪得傅立泽心烦,搁下酒杯,又重新把下午那些看过的资料扔到桌上,说道,“这些人和车,我都在顾怀余身边见过。” 傅立泽顿了顿,似乎也不情愿说出这句话一般,“秦楷应该是他的人。” 陆崇晕头转向,低头看看资料,再看看对面的好友,总算明白几个小时前秦楷替顾怀余挡下的那一枪有哪里不对劲。他半信半疑地又翻了一会儿资料,小心翼翼道,“秦楷不是跟着顾怀沛?这是看顾怀沛不行了,打算找个新老板?” 他说罢又很快自己否定。毕竟要是真这么回事,秦楷犯不着现在还来搅他们的生意。 傅立泽微微朝后一仰,望着机舱外的夜空和下方明灭闪耀的城市灯火,出神片刻,语气平淡地说,“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提醒过我。” 陆崇一愣,一半是因为没有见过傅立泽这个样子,一半是被他的话唬住了。 好在他很快想起来,刚把顾怀余从监禁处捞出来时,是开过玩笑说小心拿捏不好被人家反咬一口。 但傅立泽的话,字字句句并不全是被人反咬一口的怒意,还有许多陆崇读不懂的东西。 顾怀余比傅立泽晚一天动身。他从机场驱车回到老宅,秦楷已经到了书房,拿着一堆急等他签字的文件。 “阿泽呢?”顾怀余不慌不忙地坐下,边看文件边问。 “暂时不能确定位置,但应该也在境内。”秦楷说。 顾怀余签完面前的一沓文件,嗯了一声。 他合上文件,封面赫然是军部暂缓几个研发案的议定书。 秦楷把文件送走,转回来正儿八经地替他老板解决情感问题,点开投屏给他看近期傅立泽一些明面之下的生意往来,指着其中圈起来的数笔说,“要过港的已经截下来了,其他的几笔货正在和买家谈。” 他顺口又提了另一件事,“谈判人手不够,我让阿松从医院那边回来去处理。估计顾怀沛那头暂时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顾怀余支着胳膊,点点头,客观地夸赞道,“动作很快。” 秦楷瞥他一眼,把东西收好,亲自斟了一杯红茶放到他面前,“你把他台上台下的生意都截了是不是有点没退路?” 红茶已经变温,顾怀余咽下一口就皱起眉,“还有比他不见我更没有退路的吗?” “你在酒店把他扣下来会省事的多。”秦楷摇摇头。 顾怀余的半张脸藏在杯子后面,暧昧地笑了笑,口吻很无奈,“做完了就忘了。” 他面前一向稳重的人呛了一下,差点喷出半口茶水。 顾怀余的招数没等两天便见效了。这天下午,他正在家中和几个下属会面,傅立泽打来了。 一看联络器,他便不管不顾地往外走。秦楷认栽,只好接过手继续开会。 顾怀余上楼进了傅立泽的房间,坐在往常习惯的位置,挑剔地微调了水瓶里刚换的插花,才慢吞吞接通通话。 那头的人声听起来很远,语气更是冷淡,内容倒开门见山,“叫停合作研发案,截了我的货。顾上校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句句话都说得不好听,顾怀余回答的声音却还是软绵绵的,“阿泽,你在哪?” 或许这一套在傅立泽这儿已经不管用,他停顿两秒,再出声时话里透出几分狠意,“顾怀余,你想怎么样?让我求你?” 顾怀余摸了摸面前那束插花的花瓣,“不。”他说,“阿泽,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低下头,对着一朵玫瑰轻轻道,“只不过如果没有筹码,我怕你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有点小感冒,要休息两三天,下次更新会在先微博说一下。 第二十一章 秦楷匆匆结束会议,上楼找人。他推门进去,见顾怀余正在糟践一瓶花,便推测出情况不佳。 照理来说,谈不好也算是意料之中。再怎样威逼利诱,傅立泽总是养尊处优了这些年,心高气傲。被逼得毫无退路,想必是头一遭。 他试图跳出他老板的情感问题就事论事地分析,结论是无法分析。傅氏集团的生意与顾家牵连很深,顾怀余确实能够轻松掌控,但更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从买卖的角度来说是不划算的。 但他转念一想,这结论没有意义。因为对着傅立泽,顾怀余从不计较划不划算。 顾怀余听见门口的动静,懒得出声,固执地把手里那朵玫瑰的花瓣撕干净了才叫住秦楷,“站在门口干什么。” 秦楷只能走进来。 那瓶花里的玫瑰都被折断了,一朵一朵整齐地排列在桌上。顾怀余平日不会这样条理清晰地搞破坏,一旦做了就说明心情糟到极点。他的手指沾了一点水,湿淋淋地在桌上随意乱划,“他还在生气。” 生气?换位思考一下,秦楷认为如果是自己,未必能忍住三天还不买凶杀人。 顾怀余可能也明白这一点,很随意又很没有耐性地问,“你说他可能在哪儿?” 这个问题秦楷没法回答。他比顾怀余更早返回,傅立泽名下所有的不动产在两天前就已经处在监控之下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想了想,打算委婉地劝两句,“也别太强求了。” 顾怀余偏过头,好像很愿意向已婚人士虚心求教,一双眼睛眨得慢慢的,透出一点天真无辜的意味。 然而秦楷不是傅立泽,不会见到这种眼神就方寸大乱。他和顾怀余对视良久,从中读到不肯放弃的意味,便抖抖手里的几份交易文件,“如果为了这些东西跟你妥协……” 介于顾怀余的眼神,他停下两秒,苦思冥想换了一个柔和的措辞,“小余,挽留不是这么挽留的。他不一定会低头。” 秦楷觉得自己讲得已经有些难听,不过顾怀余的表情稀松平常,没有预想中的难看。 他老板别过脸,似乎在认认真真考虑他的话。半晌,折断了捏在手里的那朵玫瑰,放在那列花的最右端,说道,“我刚才在计数。” 沾水的手指在两朵花上依次点了点,“单数是‘会’,双数是‘不会’。” 虽然并没有直说是在求什么,但不难猜。秦楷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桌上的玫瑰是单数。这实在很幼稚,甚至还不如抛硬币,能具备点裁决或祈愿的功能。然而人要是欲/望已极,总免不了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顾怀余拿起纸巾,擦干手上的水,微微一笑,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真的胸有成竹,“他会的。” 秦楷眼尖,瞥见一旁的垃圾桶里斜扔着一朵被扯干净花瓣的光秃秃的玫瑰花杆,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陆崇这两日过得堪称焦头烂额,那晚专机一落地,傅立泽就上了不知从哪儿开来的一辆车,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这几天更是神出鬼没,偶尔丢来消息让他帮忙查一两个人或是办件事情。 “你跟顾怀余这是彻底拉开架势杠上了?”他问。 视频里的人坐在一张并不宽大的单人沙发里,穿得整齐,背后是挑高的落地窗和高楼林立的风景,看起来仿佛身在某间平层公寓。 不同于返境那晚,现在听到顾怀余这个名字,傅立泽脸上已经没有波澜,直接跳过这句话,“沈平川怎么说?” 先前太大意,如今撕破脸才突然意识到,过去数月,他在军部的人脉已经有泰半落到了顾怀余手中。除了沈平川和之前往来的一些老关系还肯卖他几分面子,其余人现在恐怕都巴不得他自己跳出来,好绑去顾怀余那儿邀功。 “老沈那种两边不得罪的做派你也知道,但……”陆崇迟疑一下,补充道,“他说有人要他递句话给你,可是要亲自跟你谈。” 傅立泽似乎来了点兴趣,沈平川个性油滑又谨慎,他都不肯让陆崇转述的话总有听一听的价值。 陆崇拐弯抹角地提醒他,沈平川的样子不像是真心实意要帮忙,大概率是有别的算盘。 “真心实意”,是此刻傅立泽最听不得的几个字,他淡漠地点点头,随后便切断了通话。 换好一个无法追踪的信号,傅立泽打给了沈平川。对方应该一直在等他主动联系,很快接起来,“阿泽?” “嗯。”傅立泽的声音从容不迫,还算正常,甚至先寒暄了两句。可提出一些帮忙的要求都被沈平川绵里藏针地挡回来,他耐心便不太好,敷衍地问了一嘴,“有什么话不能让陆崇说。” 沈平川仿佛处在非常安静的地方,可能也并没有只同他一个人通话。因为他听见沈平川和什么人低低交谈过,才出声回答自己,“一个老朋友想和你说几句。” 作为军部这几年提上来的新贵之一,沈平川和傅立泽的交情虽久,根基却很浅,要说两人共同的老朋友,其实寥寥无几。 傅立泽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搭得上边的人,都是不太要紧的角色。况且他对这种神神叨叨的招数向来不怎么受用,语调一沉,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大佛就不必这么兜圈子了吧,老沈。” 他说罢便要结束通讯。沈平川还未说什么,联络器内便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傅立泽。” 那个声音有些许嘶哑,联络器又将它变得更加冷硬,几乎像是机械发出的吱嘎噪音。然而多少是耳熟的,毕竟对方还真算得上是傅立泽的老朋友。 他脸上几种表情交替变换,沉默半晌,道,“顾怀沛?” “现在我们能好好说几句了?”顾怀沛和沈平川交待一句,联络器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交谈。 傅立泽站起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你想说什么?” 他边走边想,从猎场回来之后,之前安排的许多明面和暗面的人的联系被顾怀余切断不少,消息慢了几拍也实属正常。只不过,顾怀沛清醒的事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那顾怀余说不定也还没察觉…… 顾怀沛听出他试探的意思,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听说你也被我们家这只小白眼狼咬了几口,来问问你感觉如何。” 握着玻璃杯那只手骤然一紧,傅立泽什么话也没说,刚刚那点似有似无的担心登时被扔到脑后,“你找我就是为了看笑话?” “怎么,这么大火气。”顾怀沛并没有停止嘲讽他,“顾怀余对你不是还不错么,至少你现在活得好好的。”他顿一下,讥诮道,“看来你们也没白睡几个月。” 傅立泽咽了一口酒,不客气地回敬,“你人在病床上,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这么拉锯纯粹是浪费时间,顾怀沛见好就收,说起正事,“我知道你从监禁处把他捞出来扶上位是打得什么算盘。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接下来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合作——” 那杯威士忌被傅立泽两口就喝得见了底,摔下酒杯,他语气不善,“合作?” 以他对顾怀沛的了解,既往不咎这几个字的可信度基本为零。但他既然找过来了,必定是已经有打好的算盘。 无论是因为自己还是其他,傅立泽继续谈了下去,“你用什么合作?” 顾怀沛不信任他,并不打算交底,只是模糊地说有办法重新收拢军部的一批人,这两天就会让原本已经叫停的研发案继续进行。 傅立泽意外他有这个本事,稍加思索,镇定自若地问起他的条件。 “用一用你手上的暗账。”顾怀沛道。这是两人之前多年合作的默契,各持有部分暗账作为和政商人士谈判的把柄。 “还有,帮我抓住我们家那只小白眼狼。” 三天之后,暂停研发案的议定书在军部的特别会议上被否决。陆崇大感意外地把这个消息传过来时,傅立泽并没有任何吃惊的表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怀沛还是有两把刷子啊。”陆崇说,“你真要跟他合作?” 傅立泽发出一声嗤笑,手在投屏上点了点,“他选了个地方,让我约顾怀余过去见面。” 那个地址也浮现在陆崇的投屏上,他一看便皱起眉,“不在境内?”他看了看好友的脸色,便知道他另有一套主意,“你想怎么办?” “面还是要见的。”傅立泽说。 陆崇瞥他一眼,果然,对方重新圈了一个地址,是南部边境的某个旅游度假岛。那岛上有间他们投资的酒店。 “就这儿吧。”傅立泽沉吟片刻,“你帮我准备一艘游艇。” 陆崇很不想做这两位打擂台的传话筒,无奈交友不慎,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又替他去顾怀余那儿发邀请。 他的邀请是秦楷的助理代收的,下午却是顾怀余亲自联系他,“我能和他聊几句吗?” 陆崇支支吾吾许久不说话,顾怀余只好放弃了。他静默几秒,又要了酒店经理的联系方式,说希望在那艘游艇上做点特别安排。 酒店的高管里有自己人,陆崇并不担心他会做什么手脚,便大方给了。 约定的时间是在两天后,顾怀余一早就登了船,直到日落时分才等来他要等的人。 傅立泽带着几个保镖跳下快艇,顺着舷梯上了甲板,面无表情地盯着从二楼船舱里走出来的人看。 他知道顾怀余只带了两个人上船,而那两人现在都坐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 顾怀余靠在栏杆边缘,迎着落日的金色余晖,朝他伸出一只手,“阿泽。” 傅立泽示意身边的人在这儿等,自己阔步上楼。这艘游艇本就是度假专用,楼上是间很大的起居室。顾怀余还在那张床上睡了一觉,绒毯乱乱地搭在床边。 桌子上摆着酒和玫瑰,和八天前别墅的餐桌布置很像。 他的配合让顾怀余很惊喜,胆子也大了许多,走过来牵他的手吻了吻,温声细语地说,“我让他们开船吧。” 说罢也不等傅立泽的回答,按了一个按钮,又很好脾气地解释,“我喜欢日落巡航。”他边说边轻轻地抱了抱男人,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听说很多情侣都会订的。” 傅立泽终于动了一下,推开他,盯了几秒,缓缓地说,“你用不着再跟我假情假意。” 作者有话说:开始刀了,热个身。 第二十二章 冲动之下的话和决定往往都是错误的,傅立泽常用这种老生常谈来暗示自己保持冷静,特别在今天这种谈判的场合里。 但他发现对着顾怀余,想要保持冷静不太容易,熟悉的香氛气息,失落的语气表情,仿佛总能冒出点什么能挑动他的神经。 所以他又站远了一些,“既然研发案还会继续推进,大概顾上校在军部也算不上一手遮天。” “你还有什么后招,今天不如一次都讲清楚。” 这些磋商公事的话没有抓住顾怀余的心神,那片薄薄的嘴唇微张,呆了一下,看起来好像很难过,手臂还保持着悬在半空的拥抱姿态,低下头说,“你觉得我是……” 尚未说到假情假意四个字,他的吐字发音就已经十分艰难,显得傅立泽的话很残酷。 本就是压着怒意在和他谈的男人顿了顿,平视着他,说道,“你不是吗?” 傅立泽的手抱在胸前,半倚着身后的沙发。这个姿势防御意味很强,顾怀余弄不清他摆出这个姿势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无法不被微妙地刺痛。 游艇发动了,绕着几海里外的岛屿静静巡航,日影投在起居室的墙壁上,一寸一寸变换角度,像是人为地催着日落退场。 顾怀余处理不好这种场面,或者说,他苦心孤诣地靠近傅立泽这么久,真要对峙,还是笨拙。他肩膀松垮,坐下来,无意识地拿起刚刚他翻过几页的一本德文小书,钉在即将消失的日光里,轻声道,“不是。” 徒劳无功的一句话,也没有真正飘进傅立泽的耳朵。他顺着顾怀余的动作看见那本书封面上的字,嘲讽地笑了笑。 《Kabale und Liebe》。 他转过脸,望着窗外无垠的深蓝海面,心想,按理说现在应该和顾怀余谈价码,有的放矢地威胁他。 然而一要和他讲话,心口胸腔那些徘徊了一周的字句自己跳出来,压根儿没有听他大脑的使唤,“顾怀沛的车祸是你安排的。” 语调肯定,显然是在陈述事实。顾怀余眉心一动,欲言又止,总归没有否认。 “你做得很好,也很干净,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傅立泽摸过桌上扔着的半包烟,点了一根,吸入的尼古丁多少缓和了他的语调,“不过你没弄死他,是觉得留他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地挣扎很好玩儿么。” 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根烟,脸转回来,直视着顾怀余,平心静气道,“就像你这几个月对我一样。” 他把许多事混为一谈,令人不敢胡乱解释,担心会让他站得更远。 顾怀余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喉结滚动一下,说,“阿泽,你和顾怀沛不一样。” “有吗。”傅立泽问,他看见顾怀余仍旧戴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条项链,一时想去摘下来,一时又想听他说为什么还戴,偏偏口不对心,“报复的方式不一样?” 面前的人被他噎得难受,“不。” “真的。”他说。 游艇这时终于开进了岛屿背阳的那一片海域,周遭瞬息间暗下去,顾怀余躲在这片暗沉暮色里贴上去亲吻,两个人脸部皮肤的温度都不高,甚至有些凉。 傅立泽觉得自己该躲开,但只是右手动了动,扔掉了那支吸到一半的烟。 起初是顾怀余试探地亲吻,后来说不清是谁先张开了嘴,变成带点凶狠意味的唇齿交缠。 顾怀余在混乱中想,如果没有在木屋酒店意外走火的那一枪,或许他们现在还会和几个月以来一样。 这几个月很好吗?也不算。在别人看来糟透了,顾怀余什么也没办成,温存易得,怀抱难留,他们还是亲密床伴而非爱人。 可尽管傅立泽的眼睛里不是只有他,却仍然会送他项链,留心他想吃的东西,说些真真假假又很动听的情话。 其实那天有没有走火,也根本不要紧,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这样简单,顾怀余不是不懂,他只是想要延长一点。 不,也不是想要延长一点,他是全世界最得寸进尺的小偷,他想要永远。 压在他身上的人动作激烈,没有一丝体贴他感受的意味,冰凉的皮带扣撞到腰腹,顾怀余瑟缩一下,还是不肯躲开。 傅立泽沉默地弄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半直起身拉开床边立柜的抽屉,取了一个套子出来。 顾怀余被他按得很疼,眼里蓄了一点水光,愣愣地看着他流畅自然的动作。他们之前做几乎没用过这个,傅立泽撕开包装的动作有点磕绊,表情淡得不像一个沉在情/欲里的人。 “阿泽……”顾怀余叫了他一声,他的手还搭在傅立泽肩上,紧贴着的肌肉高度紧绷,让他也跟着没法放松。 “有润滑。”他低低地说。 傅立泽当然知道这种游艇上东西都很齐全,但他没有管,兀自戴了套,像要刻意为难谁一般做/爱。 他不说话,顾怀余便退而求其次和他讨亲吻,但男人只是稍低下头,说了一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演戏,调职回来或者更早?” “还是你从头到尾一直在演?” 他说到这里,想起顾怀余走进最高调查局监禁处来找他的那个夜晚,认真细致地和他交代第二天出逃的路线和据点位置,有点羞涩地跟他约好要庆祝生日。 那个样子是很愚蠢,装得像样极了。 傅立泽闭了闭眼睛,更用力了一些。 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顾怀余从未这么难受过,像一条鱼被挤干了鱼鳃里的最后一滴水。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埋怨傅立泽,只是把一切归咎于那个陌生的橡胶制品,断断续续道,“别戴了……行不行?” “不行。”傅立泽说。他躬起背,凑近顾怀余,“你跟我上床是什么感觉?” 顾怀余眼角掉了几颗泪,半捂着自己的额头,抿紧嘴唇。 傅立泽从他身体里退出去,居高临下地单手掐住他的脖子,不知是在逼问谁,“顾怀余,你恶不恶心?” 他说着又自问自答,一双眼睛毫无温度地看着他,“我觉得恶心。” 话毕,他站起来,很随意地把沾着一些液体的套子摘下来扔了,重新穿好衣服。 他一直不去看顾怀余的表情,背过身走开几步去拿桌上的酒。许久,身后的人才勉强爬起来,很轻地贴上脊背,连一点重量也不敢卸给他。 顾怀余轻轻抬起右手,遮住他的眼睛,嗓音半哑,执着得颇有穷途末路感,“不是……阿泽。” “我喜欢你。” 他讲得不太顺畅,有点哽咽。 如果说顾怀余曾有过什么痴心妄想,大概就是正式和浪漫一些的表白,与一个配合接受的爱人。 人性如此,三分喜欢轻易便能说出口,十分就不能了。但傅立泽没爱过人,不懂深爱浅爱的区别和滋味,自然也就不了解顾怀余的痛苦难当。 他的手搭在傅立泽的眼前,能闻到浓郁的烟味,像足足抽完半包烟留下的余韵。傅立泽听见他的声音继续响在自己耳边,是种缠绵的坚决,“我会把什么都还给你。” “你别生气,也别走了。” 他把那只白而修长的手拿下来,清晰地感觉到手的主人反抗了一下才放弃。傅立泽转身看着顾怀余,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遮着自己的眼睛。 那几滴泪落得很安静,也几乎没有改变他说话的声音。物以稀为贵,这些年傅立泽见过的真心和假意多了,很少再愿意为滚烫的眼泪动一动恻隐之心,但顾怀余哭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仍旧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底漫上一股深重的苦涩。 他握住那只手腕,差不多要捏出和他脖颈上一样的红色印痕时,才说,“顾怀余,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岛屿向北不远就是南部海岸线,秦楷正站在港口停泊的一艘大船甲板上,拿着望远镜观察徐徐移动的游艇。 眼看游艇就快驶出岛屿背阳的暗面,他按了一下联络器,询问情况如何。 “应该没事。”跟在顾怀余身边的两个人说傅立泽带来的人也都在楼下,并无异常举动。 秦楷想了想,单凭傅立泽一个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老板受点皮肉伤再把人拖回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放心切断了通讯。 他走回室内喝了半杯冰水,处理未完的文件。看完一沓,却觉得身旁的人数好像不太对,“阿松呢?” “不清楚,楷哥你出去之后他带着几个人也出去了,不在外面?” 秦楷皱起眉,打开联络器找人,却始终没有应答。他直觉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焦躁地站起来走到室外,又拨了几遍。 眼角的余光扫到那艘即将重新回到落日光芒中的游艇,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开始呼叫游艇上的两个人。 “妈的。” 秦楷难得骂了一次脏话,回头大声吩咐船舱里的所有人,“准备快艇!信号中断,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Kabale und Liebe,阴谋与爱情。 第二十三章 起居室内重新照进一缕日暮的光影,让傅立泽看清了顾怀余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耳后明显新剪过的发茬。 从他说过一次,顾怀余好像就再没有放任头发变长过。 他想他所有的犹疑、进退两难和迟而未决都归功于这些精湛的细节表演,做得真挺像爱他爱得不计后果。 顾怀余脸上的眼泪干得快,又没有泪痕,叫人觉得刚刚那些水光只是错觉,“我没对你说过谎。” 他慢慢道,“只是有些事情……” 顾怀余确实是不说谎的,因为许多事情傅立泽本来也没有机会问。但他清楚这话讲出来只会火上浇油,便不再往下谈,动了动被捏住手腕的手,挣脱出来抚着傅立泽的脸,“你别生气了。” 傅立泽冷眼看他,知道他有意在跟自己避重就轻,扯出一个笑,“没说过谎?” 他甩开顾怀余的手,脚步一转,“事到如今,就不用再糊弄人了。”男人作势要离开,“谈什么都起码得拿出点诚意吧。” 顾怀余嘴唇与眼角都泛着红色,没用什么力气去拉他,“你想要什么诚意?” 傅立泽偏过头,盯了他许久,仿佛是要一件一件和他清算,“你从一开始就清楚顾怀沛打算用你来顶罪?” 顾怀余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来监禁处见我也只是演戏,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装作被说动了放我走,是不是?” “没有……演。”顾怀余顺着他的袖子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说会陪我过生日的时侯,我很开心。” 傅立泽根本不理会他这句话,“顾怀沛出车祸之后,是你指使你那几个叔叔搅乱我的生意?” 他反握着顾怀余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整个顾家明明已经在你手里,为什么还要逼我去救你?” “你到底想怎么样?把我的东西也收到你手里?嗯?” 顾怀余哼也不哼,就像不觉疼痛一般,平静道,“如果我自己出狱,你会把我当成什么?” 傅立泽微微一怔,皱起眉,“什么意思?” “你会——把我当成顶替顾怀沛位子的人,把我当成合作对象。”他边说边朝傅立泽走了一步,温温柔柔地半抱着他,用带点湿润的鼻音说,“就是不会喜欢我。” “阿泽,你眼里的东西太多了。”顾怀余抿抿下唇,执拗道,“我把什么都拿走,只是想要你看见我。” 这句话说完,室内沉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傅立泽看起来仍然不太相信他,可又找不到其他可供反驳的解释。 其实几天前顾怀余大可以甩开他,趁势接管傅氏集团,虽然未见得能整个吃下去,混个六七成总是不难。而他并未这么做,反倒叫停所有重要的项目,明显只是想逼他就范。 他在傅立泽身边几个月,有无数机会直接动手,却也一次次放过了。 那晚在返回境内的专机里,傅立泽想了许多种可能。顾怀余顶着一张人畜无害又好掌控的皮靠近他,纯粹报复或图谋权势,样样都有很高的概率。 他们走到一起,本就是各怀不轨。 傅立泽怀疑面前的人还在为他编织假象,但心里仍旧无法自控地为这点阴谋里长出的稀薄感情动了动。 顾怀余那双茶色的眼睛始终沉静温和地凝视他,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一两周前,他们有许多个这样的下午。那时顾怀余困倦地躺在他怀里,手指一根一根地向晚霞悠长的影子移动。 “做什么?” 顾怀余不答他的话,随手抽起床边玻璃瓶里的一枝花向下戳,闷声说,“要是能钉住不动就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普通的,又好得不能再好的夏末傍晚。 难怪顾怀余想要留住。 “先——” 傅立泽刚要开口说什么,顾怀余却忽然瞬间变了脸色。 他从傅立泽身后一面竖起的斜镜中看到楼下几个拎着黑色手提袋闪过的黑影,立刻抬手按了按耳后的联络器,“阿楷!” 联络器里空空荡荡,什么回音也没有。顾怀余动作飞快地从餐桌下摸出两把枪,有条不紊地判断道,“有人开了通讯信号屏蔽。” 傅立泽微眯起眼睛,果然,他的联络器也是无应答状态,“怎么回事?” 顾怀余直起身,刚要把一把枪递给男人,起居室的那扇门却被人暴力踢开了。 走进门的人让顾怀余略感意外,持枪的动作稍稍一滞,“阿松。” 面容狠戾的青年指挥几个人举枪对准室内的两人,说道,“二少,得罪了。劳驾您跟傅先生下楼一趟。” 顾怀余眼睛转了转,表情很冷静,看了一眼傅立泽,配合地把枪扔到一边,让人押着自己下楼。 甲板上的两张小茶桌旁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顾怀余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南部港口的方向,忽而感觉顶在后脑的枪口微微用力,“二少,不用看了。” “我知道你在等楷哥过来。不过十几海里的距离,他过来最快也要二十分钟吧。” “你替谁卖命?”顾怀余转过头直视他,单刀直入地问。 阿松笑而不语,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傅立泽,“傅先生?” 傅立泽脸色一阵青白,顾怀余恍惚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盯着身侧的男人说,“你知道?” 问得平稳从容,却叫傅立泽听得不好受。他别开脸不和顾怀余对视,阴晴不定道,“顾怀沛想干什么?” 听见顾怀沛这个名字,顾怀余不可置信地抬起眼。阿松表示肯定地摊了摊手,示意手下摘掉两人耳后的联络器,随后便打开一个投屏。 这应该是傅立泽第一次见到伤愈的顾怀沛,对方的右脸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一直贯穿到耳后,显得本就阴郁的长相更加狰狞。 “小余,好久不见。”顾怀沛阴阳怪气道。 顾怀余仿佛压根没有听见这句问候,眼神都没错一下,依然望着傅立泽,静静地问,“阿泽,你早就知道了?” 傅立泽想要开口解释,顾怀沛却抢先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时间紧迫,这些废话就先搁着吧。” “顾怀沛,你想要的暗账和见不得人的证据都还在我手里。”傅立泽脸色难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今天出了任何事,那些东西都会公开。” “你费这么大力气,也不想什么都得不到吧?” 他这套说辞并未激起顾怀沛的反弹,大约也是早有预料,“别急着威胁我,傅立泽,我之前就说过了,希望这次你能跟我好好合作。” 他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讥讽道,“我可以放你走,只不过总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私自改变约见地点也算是违反了我们的合作约定。” “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顾怀沛边说边抬手让阿松拿出一支枪,“这有一支准备好的左轮手枪。你们俩——” “玩一局俄罗斯轮盘赌,谁赢了,我就放谁走。” 视频那头的人几乎已经要放声大笑出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顾怀余一直飘忽不定的视线终于转向那支手枪,“枪里有几颗子弹?” 阿松眼神闪躲,“一颗。” 傅立泽脑内一团乱,还在思索怎样脱身,就看见顾怀余已经镇定地起身走了两步,一手撑着茶桌,一手拿起那把枪。 他不慌不忙,举起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附近。傅立泽瞬间嗓子紧得快要说不出话,大脑一片空白,“顾怀余!” 枪口不偏不倚,扳机也扣动了。手枪的转轮发出一声转动的咔哒声,并没有枪响。 他提起来的一口气还没放下,眼见顾怀余又要扣动第二下扳机,便腾地一下冲过去,几乎把人撞在栏杆上,“你疯了?!” 倒无人过来阻拦,只是一群人荷枪实弹,重新对准了他们。 顾怀余的眼神有些失焦,那张傅立泽不久前才吻过的嘴唇略略泛白,用很小的声音说,“阿泽,顾怀沛答应给你什么?” “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啊。”他右手握着那支左轮手枪,半垂在栏杆边缘,像是很疲惫,“你跟他合作……你是真的恨我?” 他把话说得像一把钝刀在皮肉上缓慢划拉,牵连起绵绵痛意。先前顾怀余一直分不清楚,傅立泽不会喜欢别人和不会喜欢他,哪种情况更糟一些。 原来傅立泽那颗心是浸透水的海绵,他浇温水也好,冷水也罢,总归已成定局,怎样也挤不进去。* 不等回答,顾怀余又把枪举起来,见男人眉头一皱,便凑上去贴在他耳边,很勉强地笑了笑, “我说过了,我的枪口不会对着你。” 他说罢便迅速勾开游艇护栏的铁锁,在身后的人开枪之前推着傅立泽一起跳入海中。 坠海那一瞬,傅立泽清清楚楚听到了子弹破空的声音,同时,几滴温热的血从顾怀余的左肩溅到了他的脸上。 “小余!”他想抓紧顾怀余,却被猛然炸开的一声巨响震得几乎流血,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游艇的玻璃和装饰,碎片飞射,混乱中划伤了他的额头,一行血滑下来,模糊得眼前猩红一片。 咸腥的海水灌进口鼻,傅立泽呛了几口,连伤口被盐分浸泡的痛都感觉不真切。他明白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抽离,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顾怀余的位置,却只能分辨出海水与血水混杂中的朦胧轮廓。 缺氧和晕眩让他逐渐下沉,奋力挣扎,只换来眼前的颜色越来越淡薄。 直至变为一片纯然的黑暗。 傅立泽再苏醒过来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的陈设,陆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和医生交谈。 他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只是被爆炸的碎片割出十几处轻微伤口,又在海里泡了一阵,有些失血。 傅立泽试着抬起手臂,勉强还能活动,“陆崇。” 陆崇闻声转过头,长舒一口气道,“你醒了。”他赶紧催着医生过来察看,确定没什么大碍之后,才说,“你这次可真是,啧,昨天秦楷的人把你送过来的时候你半身都是血,我差点以为你……” 傅立泽无心听他说这个,强撑着要坐起来,“顾怀余怎么样了?” “救上来了。”陆崇说,“不过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他看傅立泽一副不管不顾就要去找人的架势,赶忙补充道,“别找了,听说秦楷昨晚紧急调了专机,现在八成已经在中心区那家密医那儿了。” 作者有话说:标 * 的那句化用了一个《巴黎圣母院》的比喻。阿泽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追妻了。 第二十四章 陆崇的话镇住了傅立泽,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无边的深蓝色蔓延到绯红天际,刚下过一场雨,洗得天空与海一样清澈宁静,仿佛昨天那场爆炸从未发生过。 额头蒙着的纱布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傅立泽碰了碰,“游艇爆炸是怎么回事?” 陆崇拣了个舒服位置坐下,“在查了,秦楷那边也没闲着。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傅立泽转头,“他找到顾怀沛了?” “早晚的事儿吧,爆炸明摆着和顾怀沛脱不了关系。顾怀余都……”陆崇顿了顿,瞟了一眼病床上的人,“那样了,顾怀沛这次肯定讨不了好。” 他说完,傅立泽在病床上坐了片刻,想定后拿起联络器发了几条消息出去,抬头对他道,“我今天回去。” 陆崇正在倒水的手一抖,刚想张口骂他有病,一瞧见那个谁也拦不住的表情,认命地跑腿安排去了。 这晚降落到傅宅专用的一块停机坪时,时间尚早。傅立泽走出机舱,略显干燥的微热空气扑面而来。他上了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车,昏昏然地靠着真皮椅背。 他的伤不重,但免不了需要好好休养几天,这会儿急匆匆折腾半天,已经发起了低烧。 入夜前他让人把能查出的顾怀沛相关的资料都发给秦楷,手下人照办了,秦楷那边却没什么回应,反而让他更不敢猜想顾怀余的现状。 他又想起那些血溅到自己脸上时的温度与气味,顿觉昏沉得周身发凉。 中心区的秘密医院早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他的车还未开进大门就已经被拦下来。表明来意后,前哨联络了正在医院里的秦楷。 傅立泽坐在车里,望见岗哨的人规规矩矩地报备,但就是迟迟未放行。 他沉得住气,陆崇却不太耐烦,“小许,你下去问问怎么回事。” 这哪儿用得着问啊。许特助心里这么想,面上不敢不从,点点头就要下车 “不用了。”傅立泽说,看起来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等吧。” 陆崇讶异地转过脸看他,正主发话,他便也不吭声了。一车人就这么沉默地在门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医院的环境很好,夜里也能看出绿植打理得错落有致。傅立泽下车站在台阶上,等着秦楷过来。他瞥见阶下的几丛绿植,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顾怀余在中心区大厦外等他的那一晚。 顾怀余耐性确实是很好,不好大约也不会等他那么久。 更不会喜欢他。 十分钟过去,面前的玻璃门还是没动静,陆崇算是彻底明白,今天过来就是倒霉透顶地陪傅立泽受刁难。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烦躁样子,走到一边去和什么人聊天。 又等了几分钟,秦楷才姗姗来迟。他面沉如水,见着傅立泽,勉强保持了一贯的礼貌,“傅先生。” 傅立泽抚了抚微微发烫的额头,声音有几分嘶哑,“小余怎么样了?” 秦楷大有就在这儿把人打发回去的意思,客客气气道,“肩袖中了一枪,后背被爆炸碎片划得深,另外有点脑震荡——不怎么严重,不劳傅先生过问了。” 陆崇在旁边,竖起耳朵悄悄地听。换作以往,这种不阴不阳的话早招得傅立泽盛气凌人地与他针锋相对了。 但这次傅立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心平气和道,“我上去看看。” 或许觉得硬要阻拦,等顾怀余醒过来也不好交代。秦楷打量他两眼,还是转身带人刷开指纹上楼。 秦楷并没有对顾怀余的伤夸大其词。坠海时他挡在傅立泽身前,被爆炸的碎片和气旋冲得更厉害,没有划伤脖颈和脊椎已经是侥幸了。 “他……还有多久能醒?”傅立泽站在床边,低头深深地看着那张血色全无的脸。 “清醒过一次,我不在。”秦楷说,“失血太多,精神不好,只醒了半个多小时。” 傅立泽说话的声音立刻变轻了,“医生怎么说?” 秦楷带他走出病房,“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对着傅立泽还是有点压不下去的火,便转而质问道,“海上会面的地址是你泄露的?” 傅立泽按捺怒意,“与其费这个力气,我不如直接约他去顾怀沛定好的地方。”他说着脸色更冷了几分,“顾怀沛的行踪你们确定了吗?” 这次游艇爆炸的事也算揪出阿松这个内鬼,秦楷这两天忙着清查自己人,分/身乏术,一拨人顺着傅立泽下午传过来的一点线索追到境外某地的贫民区内,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了。 “暂时没什么进展。”秦楷送他到楼下,语气不善,“也请傅先生多留意吧。” 傅立泽知道他防着自己,不再多言,径自驱车离开了。 返回别墅的路上,陆崇好心替他叫了医生,“回去得处理一下伤口。” 傅立泽烧得有些疲劳,阖眼休息,没答他的话。 陆崇虽然不清楚昨天在游艇上顾怀余和他究竟谈了什么,但眼看这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便赶紧把手里的烫手山芋扔了出去,“这个沉浸记录……”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存储装置,睁眼说瞎话道,“就这两天才搞定的,都在这儿了,我可没看过。” 傅立泽眼睛睁开了,盯着那个小小的东西半晌没出声,许久才握进手里,“谢了。” 医生和陆崇都离开后,傅立泽一个人坐在房间的露台上出神。他手边摆着那个存储装置和一个沉浸器,只要完成简单的数据联通,就能读取顾怀余所有的沉浸记录。 他吃过退烧药,睡意很浓,但固执而未有犹豫地打开了装置。 记录里重复的场景很多,人只有两个。傅立泽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基本能认出大部分场景都是在顾家。 他在庭院遛狗,读书或是闲着无聊喝茶。 方霆说顾怀余的沉浸记录非常无趣是一点都没错的,因为其他使用沉浸器的人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至少会对虚拟出的人物做出一星半点逾矩的行为。 但顾怀余没有,他在记录里只是长久而沉默地守望,坐在很近的地方,看着另外一个人。 因为不在幻想里,就连光明正大地走近他都很奢侈。 傅立泽一帧一帧地看过去,记录很多,且越来越清晰和真实,很难想象顾怀余这些年完善数据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能为所欲为的虚拟环境总是能暴露出人内心一些阴暗的欲望,人类容易得陇望蜀,贪得无厌。顾怀余处心积虑,也不外如是。 千算万算,欲壑是难填,可他的欲壑不大不小,说来说去,也就只需要一个傅立泽而已。 傅立泽整晚未眠,又在露台上吹了一晚的风,低烧便没能退下去。 他安排好人手追踪顾怀沛的去向,勉强睡过一个囫囵觉,体温才慢慢降回正常水平。晚间时分,又上车去了一趟医院,秦楷这次破天荒地没有为难他,很快便让人放他进来了。 他到楼下时,见着顾怀余几个叔叔正从电梯里出来,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秦楷送完人,回头看到他,脸色也更古怪了一点。 “出什么事了?”傅立泽预感不好。 “不算……大事。”秦楷踌躇一下,带他上楼,说话行动都是满满的试探意味,“小余醒了。” 他们站在病房门口,傅立泽压低声音,“到底怎么了?” 秦楷并不是觉得这句话难出口,只是担心傅立泽听完之后会在顾怀余面前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医生说他的脑震荡有点后遗症,所以——” “忘了一些事情。” 作者有话说:秦先生:忘干净了最好我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儿的日子太累了。 第二十五章 初秋的夜幕依然降临得很慢,傅立泽看见最后一点日光从走廊几盆巴西鸢尾的绿叶上褪去,嗓音干涩地问,“什么叫忘了一些事情?” “记忆有点混乱。”秦楷说,“至少最近几个月的事都不大记得了。” 今早顾怀余清醒之后,先是不怎么肯说话,等秦楷赶过来给他看了许多资料,才陆续回忆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记得自己在边境服役,也记得顾怀沛狰狞的脸和让他重伤的爆炸。甚至还能说出爆炸的部分细节,或是什么很早的事情。然而一要具体,脑内人影堆叠,很多张脸只有大略的印象。 “他现在连我也不怎么认得。”秦楷冷静的语调里有几丝无奈,“医生说可能是暂时的。” 门外的两人推门进房。顾怀余正坐在病床上,一脸冷淡地与投屏对面的人交谈。 他吐字发音的气息很稳,几乎不会让人联想到他刚从昏迷中清醒不久。傅立泽听见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去查所有的南部码头,顾怀沛不会从边境传输站离境。” 那边的人唯唯诺诺地应声。他关掉投屏,看向门边的两人。 其实秦楷的形容不完全准确。顾怀余的记忆是模糊了所有节点的蛛网,一些蛛丝断裂了,一些消失了,还有一些纵横堆放,只是主人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关联。 他的右颈贴着一块纱布,应该是被碎片划出一道不怎么浅的伤口。傅立泽看出他坐直并不容易,肩袖和背上的伤牵连在一起,一举一动都应当痛得难以忍受。 他又注意到脖颈上的那条项链不见了,于是也体会了一把难以忍受的痛感。 顾怀余伸手推了推旁边放着的文件,对秦楷道,“我看完了。” 傅立泽想,这可能是第一次他站在顾怀余面前,却清晰地看见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越过自己,落到别人身上。 顾怀余精神仍然不好,清醒大半日,已经很疲倦。秦楷过来收走那些文件,他便朝后靠了靠,“还有事吗?” 他说话透着一股强烈的防备意味。秦楷不以为意,人对陌生的事物会天然有些抗拒。所幸顾怀余头脑是清醒的,公事熟悉得很快。 傅立泽却忍不了,他从进门到现在,始终被当成空气,“我来看看你。” 顾怀余的脸微微偏了几度,眼神未有一丝松懈的迹象,什么话都没说。他看了一会儿,仿佛从脑海里找不到一丁点儿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便望了望秦楷。 这个暗示秦楷很熟悉,刚刚几个长辈造访,顾怀余也是递了一模一样的眼色。他轻咳一声,正想开口,又停下来,最后只是非常言简意赅地说,“这位是傅先生。” 傅立泽无法对着顾怀余发火,但对秦楷就不怎么客气,沉声道,“我跟他单独聊聊。” “不用了。” 这次并非秦楷阻拦,是顾怀余自己拒绝。他眨眨眼睛,深褐色的眼珠衬得皮肤苍白,透出病态,“我累了。” 被这么不给面子的下逐客令,傅立泽的表情很不好看。他盯了顾怀余片刻,似乎还是不能相信面前的人真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但顾怀余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不坦荡,有许多又冰又陌生的东西。 傅立泽注视许久,意识到他现在不肯向自己交付什么了,真心或假意,都吝啬至极地再也不给。 秦楷十分尽职尽责,照吩咐把人请出去,又转回来问关于爆炸的一些细节。 顾怀余以一个僵硬的姿势侧躺着,看起来是想保持安全的蜷缩状态,却囿于背上的伤而不可得。他简单讲了几句记得清的经过,“我在游艇上取枪的时侯,还拿了简易炸弹。” “后来应该是丢到茶桌下面了。” 他半闭着眼睛,说了几分钟。秦楷知道人是真的精神不济,便起身要走,让他好好休息。刚拉开病房门,顾怀余又出声叫了他一下,“没什么事明天不用再带人过来。” 秦楷愣了愣,回头看着他。 “无关紧要的人我不想见了。”顾怀余说。 这委实让秦楷消化了半天,“好的。” 套间里的人再不说话,秦楷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出去,冷不防撞见正靠在一侧墙壁边的傅立泽。 男人身着单薄外套,低垂的头上打着绷带,平白生出几分颓丧。但鉴于傅立泽今晚脸色没有好的时侯,秦楷便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最后那句话,“傅先生还有事?” 傅立泽欲言又止,转身走开几步,和秦楷一起进了电梯。 他站在电梯里,看着数字持续跳下去,觉得胸口也有什么跟着下坠,“我问过医生。”他有些唐突地说,“现在脑部的修复治疗手术已经很成熟。” 秦楷听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让他做记忆修复?” 电梯内骤然安静了,少时,傅立泽反问,“不行?” “……没有必要。”不知为何,秦楷直至走出电梯才回答他,“你们达成过什么协议的话,可以直接照办。” 他停顿一下,“出发前他交代过,那几批货已经放过港了,冻结的项目也……” 傅立泽打断他道,“和这些没关系。” 话讲到这个份上,秦楷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的镜片一闪,瞥他两眼,连日来的防范劲终于淡了些许。 他朝一边的休息室抬了抬手,“既然傅先生不赶时间,就在这边聊聊吧。” 休息室内放了一瓶开得正好的雪山玫瑰,白而淡绿的颜色很清爽,叫人心旷神怡。傅立泽坐下来等茶的间隙多看了几秒,觉得顾怀余大约会喜欢。 “他不适合做记忆修复。”秦楷倒了两杯伯爵红茶过来,佛手柑的香气悠然漾开,让室内气氛多少轻松一点。 “有些事情忘了也就忘了。”他意有所指,搬出一句他老板说过的话,“没人需要知道这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傅立泽想反驳,却找不到很站得住脚的理由。顾怀余喜欢他更像是做了一个非常吊诡的梦,什么也没得到过。走到他身边是鲜血淋漓的,握着一条断掉的项链,离开的时候倒霉透顶地浑身是伤,带走的仍然不过是一条项链。 这样想让他呼吸不畅,仿佛被扼住咽喉,只能去抓秦楷话里的逻辑漏洞,“为什么不适合做?” 秦楷一时语塞,“他没和你提过?” “接受过脑部改造的人不适合做这类修复手术。”他说,“小余没告诉你?顾怀沛强迫他做过改造,好在程度不高,只是淡化了部分痛觉。” 讲起这些陈年旧事,秦楷口吻平淡。顾怀沛被顾老将军骄纵着长大,对夺走母亲和威胁自己地位的弟弟充满无理由的恶意,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一些人转向顾怀余,大多也是认为此类行径实在叫人齿冷。 他说完,看见傅立泽的神情,居然有点不忍,委婉地补充道,“先等等吧。” “医生说过了,以后也不是不可能想起来。” 从医院回来,傅立泽换了一遍药,潦草地洗完澡躺上床,却又怎么都睡不着。 他听见窗外一两声婉转的鸟鸣,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或许他这两天看顾怀余的沉浸记录看得有点太多,梦里竟然是顾怀余设置的某个沉浸场景。 那是二十岁出头的他,在顾家老宅的庭院里,是夏天。远处有堆似远山的积云,开得浓烈鲜艳的蔷薇,刚擦亮的夜空仍然悬着星辰,他躬身看着喷泉的水池,漫不经心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顾怀余就站在水池里,浑身湿淋淋的,手背在身后。 “傅少,找不到就算了吧,左右也就是个枪猎的小彩头,不值钱。” “你懂什么,阿泽说定了要拿项链送他那小男朋友的,哈哈哈。” 是陆崇他们的声音。 应该是几年前在顾家某个醉酒荒唐的晚上,他丢了第一次去枪猎时抢到的一个小彩头。 站在水池里的人朝池边走了一步,脸上还都是往下淌的水珠,悄悄伸出一只手,展开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那条挂着弹壳的银质项链。 “阿泽,能送给我吗?” 傅立泽在梦里听见他这样问。 他忽然就醒了,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想起顾怀余曾经躺在他怀里,盯着他,认真又珍惜万分地说“怕断掉”。 第二十六章 从那天被打发回去之后,一连小半个月,傅立泽都没再露面。秦秘书在感慨自己的工作轻松不少之余仔细想了想,估摸那晚他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落进了傅立泽的耳朵里。 顾怀余的皮肉伤愈合得快,话却很少,除了渐渐熟悉起来的秦楷和几个亲信之外,依旧不太喜欢见其他人。 这让秦楷有些头痛。 海上爆炸的消息早在外面传开了,多得是观望的人来问候。虽然追查顾怀沛的进展不佳,但总归威胁不到身边来。照理顾怀余这几天应当出席两个社交活动,露露面,打消一些居心不良的揣测。 介于顾怀余本人实在兴趣缺缺,最终决定是就在家里办一个餐会,请的人也不太多。 确认宾客名单的时侯,秦楷多嘴问了一句,“要请傅先生吗?” 顾怀余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常,翻书的手稳健地继续平移挪动,把问题抛回去,“需要请吗?” “公事的话还是需要的。”秦楷挑了一个不会出错的角度作答,实事求是道。 “嗯。”顾怀余头也不抬,哼了一声就算默认这个安排了。 这天正好是顾怀余出院,私人物品早有佣人打包好送到他的卧室。晚上他一进房间,看见那条放在床边立柜上的项链,便不由自主地拿了起来。 “我的?”他问秦楷。 “是。”秦楷边答边暗自祈祷他千万别继续追问项链的来历。 好在门外佣人及时解救了他,说是医生到了,来替顾怀余处理后背的伤。 检查完毕,医生特别提醒有些伤口深,会留疤。顾怀余一直在出神,不太在意,重新穿好衣服就让管家送他出去。 秦楷见状,也准备离开,“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等着顾怀余像往常那样点头,然而坐在沙发里的人正陷入沉思,没有回应。他不得不又叫了一声,“小余?” 顾怀余缓慢地转过头,秦楷这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盯着那株日本吊钟看。 “我有事想问你。”他说。 “什么?”秦楷走过来,坐到他面前。 “这是谁送的?”他指了指那株植物。 顾怀余没有说买或是拿,像是确定了故事所有的细节,只差一个主角。 秦楷心想该来的还是得来,稍一停顿,直接道,“傅立泽。” 答案仿佛是在顾怀余意料之中,他转了转眼睛,伸手摸了一下那株植物粗砺的表皮。 看着他的动作,秦楷尤为慎重地问了一句,“你想起来了?” 顾怀余语焉不详,“有一点。” 秦楷无法从这句话推测出他想起多少,可至少能读出他不怎么高兴。他跟着看了看那株日本吊钟,“好像快枯了,明天要让人换一瓶吗?” 顾怀余坐在那儿,果然又沉默了,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秦楷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痛苦。这很罕见,从十几岁被顾怀沛折磨得失去部分痛觉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了。 客观而言,顾怀余关于傅立泽的记忆,好坏怎样也无法打成平手,纯粹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恢复的那些,不愉快的比例应当更高一点。 而丧失的痛觉只是神经反应领域内的,对心痛不会有任何缓解。 两天后,一众盛装的男女伴着初上的灯火登门。傅立泽来得稍迟,一个人也没带,他的伤好得差不多,额头上的伤口结痂脱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灰调痕迹。 他进了别墅,望见秦楷正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怀余身后,低声提示来往的宾客的身份。 顾怀余的眼神扫过来,藏着微妙的审视和疏离。他现在对傅立泽是无差别的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和眨眼的速度都没有任何改变。 “傅先生。”秦楷率先寒暄道。 顾怀余冲他点一点头,举了一下手中的香槟杯,看起来话都不想说,打算用一口酒敷衍过去。 好不容易见到他,傅立泽却觉得不痛快。他想让秦楷走远一点,或者干脆把室内其他人都赶走,可最终只能生硬道,“小余,伤没好全就不要喝酒了。” 顾怀余眼角动了一下,又讲了一遍今晚说过无数次的话,“谢谢关心。” 离着两步远的秦楷听他们这么说话,觉得新鲜,有几分黑色幽默。 细数这几年,顾怀余一直不明白延迟满足的道理,傅立泽给出的任何一颗糖他都无法忍住不去拿,烫痛了也不缩手。 现在一捧糖摆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他却看也不看了。 他们转身走到其他人面前应酬。香槟杯里的气泡水喝得差不多了,顾怀余才从宴会里脱身,从侧门穿过庭院,往卧室所在的那栋楼走。 傅立泽追过来,在他快走到喷泉边时叫他,“小余。” 旁边有佣人,顾怀余便给了面子,木着一张脸转身。 “有东西要给你看。”傅立泽说,走近一步,入侵了他的社交距离。 顾怀余没有后退,但站在台阶下,和他对话不得不微仰着头,“你可以交给阿楷。” 这让傅立泽被迫记起上一次他这么仰着头看自己的场景,很可怜,嘴里在说半真不假的“只是想要你看见我”。 是同样的脸,但他想现在的顾怀余可能不愿意再说这种话了。 “我亲自交给你。”傅立泽喉结滚动一下,坚持道。他走下阶梯,到了离顾怀余四五十公分的地方,“要在这儿看?” 喷泉的花丛后面就是茶歇的桌椅,顾怀余默不作声地朝那个方向走。佣人去端了茶点过来,他并没有和傅立泽一起坐下,只是站在花丛附近静静地看着男人。 傅立泽打开投屏,给他看了一段录像,是在境外一个混乱的街区里,人影晃动,四处沾着血迹。几个人倒在地上,拍摄的人一个一个地确认,撤掉伪装用的帽子和胡须。 第三具尸体的脸一露出来顾怀余就知道是谁了,眼睛眨了几下,“顾怀沛死了?” “做过基因比对,是他。”傅立泽说,“他死了。” 他给出的命令是只要人带回来,死活不论,雇佣兵们下手便干脆了一点。 顾怀余看完那段录像,站了片刻,忽然走过来坐下了,捧起一杯茶,温着自己的手。 半杯茶喝完了,他才说,“你做的?” 傅立泽没正面回答就算是肯定,“其余的事情我已经知会秦楷了。” 顾怀余偏了一下头,透过红茶袅袅的雾气盯着他。 馥郁的茶香和星点水汽显得人很湿润,叫傅立泽心不由己地回忆几天前的那个梦。他说话语气都放轻了,透露出他正在不得其法地想让顾怀余开心,“顾怀沛活着总是麻烦。” 顾怀余哦了一声,放下茶杯,把脸转回去了。但他也没有起身离开,好像知道男人还有话说。 果然,傅立泽说,“小余,伤好得怎么样?” 他没有先问顾怀余的记忆恢复多少而是询问伤势,让走到附近才听了一耳朵的秦楷有些意外。他刚想出声,顾怀余先瞥见了人影,垂在椅侧的右手快而不着痕迹地比了一个手势。 秦楷一怔,但很懂眼色地退回去了,还顺便叫走佣人。 “好了。” 傅立泽踌躇再三,问道,“有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没有。”顾怀余说,像在跟傅立泽玩什么一问一答的游戏。 “你很关心这个?”他说着,别过脸看傅立泽,声调平平淡淡,慢吞吞地问,“我和你之前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七章 秦楷站在露台上盯着庭院那一角的动静,其实在他走开之后没几分钟,那边的交谈就戛然而止了。 他看见傅立泽慢慢踏上大理石的台阶,差点因为走神撞到一根罗马柱,重新回到宴会厅之后,叫走特助,不再同任何人应酬就径自离开了。 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傅立泽也清楚这样是在回避,但顾怀余的问题确实让他无从回答。 他们之前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傅立泽想过要单独带他去度假,也想过要送点珍贵的、用心的礼物给他。从那条项链开始,他以为还会有很多个机会,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他所给出的喜欢一直掺和着其他浑浊的东西,还有一大堆的问题,只是顾怀余愿意迁就而已。 顾宅向外的道路两侧种满了香樟树,车在其中穿行,树叶切割着路灯的光束,投在车里变成快速闪动的明暗光影。傅立泽就在这条路上走马灯式地想了一遍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 享受付出时,身在其中的人容易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以为手中所握的一切都是由自己掌控的。但其实主动权从来不在被付出的人手里。傅立泽现在意识到,顾怀余不肯看着他了,他就没有任何办法。 秦楷目送那辆车徐徐开出别墅大门,才下楼折回另一边去见顾怀余。 他在书房等了很久,顾怀余不知道是去做什么,进来的时侯带着一点水汽,或许刚洗过澡。 “找我?”他往沙发上一坐,下巴微扬,示意秦楷不用继续站着。 可能是不太准的直觉,秦楷隐约感觉他哪里发生了一点细小的变化,“许特助传了一段录像给我。” 顾怀余又把那段录像打开,盘腿缩在沙发里,放慢倍速,似乎很想找出什么破绽,“你觉得顾怀沛是真的死了吗?” 秦楷闻言顿了顿,“我改天会亲自去处理那具尸体,重新检查身份。”他说着,又报出几个名字,“还有这些人。” 跟随顾怀沛流窜到境外的心腹不太多,不过也需要拿个主意,比方说这几个名字是要抹掉还是要带活人回来。 他念到阿松时,顾怀余脸色一变,继而突兀地追问了一句。 秦楷谨慎地停下来,房间沉寂少顷,顾怀余皱着眉,讲出了很多先前没有说过的游艇爆炸的细节。 当时他把简易炸弹扔在茶桌下,阿松和几个背叛他的人不是被炸死就是坠海,只有两个负伤的人登上快艇离开。 之前医生交代过可能会有这样突然想起一些事情的情况,秦楷镇定地陪着他回忆那天的事,总算彻底弄明白了为什么顾怀余这次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跳海的时候我挡在阿泽前面。”他说。 秦楷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顾怀余会做到这个地步,无言以对,瞥他一眼,把录像关上了。 顾怀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门外走。他看起来很疲倦,像跋涉了一段很长的、崎岖的路。 沙发后有一个很高的书架作隔断,摆着的都是已经泛黄的平装书。顾怀余走到那个书架附近,没绕过去,忽然站住了。 他从那个架子上取了一本薄薄的小说,盯着封面的名字看了片刻,垂着头道,“我之前是不是很喜欢他?” 秦楷瞥见封面的那行德语,觉得回答显而易见,却又不能明说。 但顾怀余本来也不是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一些断线的记忆慢慢连接起来,海水的苦咸味道,钉在日影里的书,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还有一些杂乱的人脸。 他伸手翻了几页那本小说,用一种隔岸观火的微妙语气,说道,“应该是很喜欢吧。” 那种表情让秦楷有点不敢说话,沉默地站在他身后。顾怀余垂着头看了几行,便把书合起来扔回架上,抓住房间木门上的铜把手,开门出去了。 伤势见好,应酬交际又渐渐多起来。有些顾怀余可以推辞,有些不太好不去,特别是方霆的邀请。 前一阵子边境不太安稳,方霆被派到北方呆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有空回家。他早就听说顾怀余受了伤,心急火燎地想去探视又被秦楷好言劝回来。现在顾怀余伤养得差不多了,便决定先来见他。 他比约定时间稍早一点登门,方霆从楼上下来,迎上来笑了笑,“小余!” 方霆看顾怀余现在脸色还好,稍稍放心,开始盘算着带他出去散心,“我大哥送了我一匹马,跟我一起去俱乐部看看?” 顾怀余对马术不算很热衷,但领了他的好意,随口答应了。 那个马术俱乐部在郊外,地方还算大,军部很多人都在这儿养了几匹马。顾怀余后背的伤还需要注意,不太方便骑马,只是跟方霆在马厩看过一圈,马术服都没换就回楼上的休息室喝咖啡了。 他站在落地窗边,和正在山坡上跑马的人招了招手,表示自己在这儿等他。方霆冲他点点头,大概是被拘了很久总算能透口气,一夹马腹,接着向另一头跑去。 顾怀余等了一会儿,翻完大半本杂志,不太想继续干坐着,推门打算去楼下的射击场消遣。 他刚关上门,听见不远的电梯处响起一声提示音,几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而原本正在与人交谈的傅立泽看见走廊另一头站着的人,声音不由得瞬间停住了。 “傅先生?”那名合作商见他突然收声不说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崇简直没眼看,一边在背后轻轻捅了他一把,一边客套着推合作商进休息室,“我们先进去谈,先进去谈。” 于是走廊又安静了。 傅立泽几天没见他,甫一见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才道,“小余,怎么在这儿?伤都养好了?” 他说话时,顾怀余一直在往前走,离他越来越近,“跟朋友一起过来走走。” 傅立泽的脸色一沉,勉强在即将开口前刹住车,把语调变得妥帖和缓,“跟谁一起?” 他看见顾怀余鲜红的舌尖很隐秘地抵了一下牙齿,眨眨眼,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说,“这和傅先生有关系吗?” 他说完就从男人身边走过,进了电梯,按下一楼射击场的按钮。 傅立泽脸色阴晴不定,等了半分钟,看清楚那部电梯显示停止的楼层,便掉头进休息室找了个借口脱身,跟着下楼去了。 射击场内人不算多,顾怀余躲到一个角落,戴着耳机正一发一发地开枪。 他用的射姿是韦佛式,大概是迫于肩袖受伤不得不这么做。傅立泽认出来了,心口便不受控制地又紧了一下。 十发打完,靶纸移过来,顾怀余不看环数,低着头继续装弹。傅立泽刚想开口叫他,沈平珊却从他视线死角的一侧走出来,连连夸赞顾怀余枪法很准。 傅立泽迅速在脑内又品了一遍顾怀余刚刚那句“和朋友一起过来走走”的话,怄火得脸都黑了几分。 他忍不住出声打断,沈平珊看见他,只是问了问好,对顾怀余仍然很热情。 她不清楚顾怀余近期受伤的内情,只当已经好全了,便邀请他一起下场跑两圈。 等方霆按照顾怀余给他留的消息找过来时,见着的就是这副奇奇怪怪的场面。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决定先替顾怀余找个理由,“他在这儿没什么马,对马术也不熟,还是算了。” “没关系。我在这儿有几匹,都很温顺的。”沈平珊笑了笑,“傅先生送的那匹弗里斯也还放在这儿养着呢。” 话音刚落,一直黑着脸的男人僵了一下。半天没开口的顾怀余拆完手里的枪,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搭话道,“是吗?” 作者有话说:最近几天状态不太好,谢谢大家的收藏打赏评论海星。我会尽量保证稳定更新的。 第二十八章 “顾上校想看一看?”沈平珊促狭道,“不能白看的。” 顾怀余微侧过脸,“这么说沈小姐是很宝贝那匹马了。” “傅先生送的当然是值得宝贝的好马了。” 顾怀余笑了笑,把手里的枪交给身侧等着的人,旁若无人地让她挽上自己的胳膊,缓步向马厩和赛场的方向走。 傅立泽听不出顾怀余的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目光在那只搭着他臂弯的手上停留两秒,沉声道,“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好的,傅先生自便。”沈平珊笑着说,“对了,我哥下周想请顾上校吃饭,傅先生和方少不如一起来吧。” 她说完又亲昵地半靠着顾怀余,一副先斩后奏的架势,“看在那匹弗里斯的面子上,顾上校下周赏个脸吧。” 顾怀余这次没有拒绝,顺水推舟道,“好。” 他这么轻松就答应,让在场的人都稍稍一愣。吃了多日软钉子的傅立泽眼神微变,冷哼一声算是敷衍沈平珊的邀请,掉头走出了射击场。 又去马厩转了一圈,方霆跟在后面才听明白沈平珊绕这么大弯子是为了什么,耸耸肩,对顾怀余道,“听说你伤好之后沈平川连请你两次,你都没去,怎么沈平珊一说你就去了?” “这次本来就准备要去,谁来请我都会答应。”顾怀余回答道。 方霆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和他一起往餐厅走。他知道顾怀余受伤不是什么所谓的意外落海,但既然好友缄口不言,他也不想多追问,只不过…… “看刚才的情形,你跟那个姓傅的,最近没有再——” 方霆找不到准确的形容,只能夸张地比划一下,露出担忧得不得了的样子。 顾怀余选了餐厅一个靠窗的位置,随意点好几样菜,“我跟他应该怎么样?” 他坐的位置正对餐厅门口到包厢的一段路,刚说没两句,便瞥见才在楼上见过面的几个人互相吹捧着往里走。有间包厢的门打开了,里面早坐好了几个男女,脸上堆满了甜腻的笑。 “欸,我就是问一句,想怎么样都随你。”方霆看不到那边,嘴里继续念叨着,“你能想开就最好了,之前那个混蛋对你——算了,不说了。” 顾怀余微偏着头,拇指和食指捻着餐巾的一角,仿佛很认真地在听方霆说话。他眼睛里的笑意慢慢褪干净了,傅立泽不在那群人里,但他迟早会进去,像他以前每一次应酬交际一样来者不拒。 他放下挡住自己半张脸的那本酒单,似乎突然没了胃口,淡淡道,“你点吧。” 几天后,顾怀余准时出现在了沈平川约定的酒店里。 来的人不多,明显都是来作陪的,只围在主客身边打转。方霆不喜欢这种场合,早早找个借口说有事来不了。顾怀余以为傅立泽也不会来,谁料快开始时,他带着一个助理进门了。 沈平川调节气氛的能力向来不错,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顾怀余和一桌人谈着近期的项目安排,有意无意地避开与傅立泽对视。 饭局结束,时间也才刚过八点。沈平川没有散局的意思,说楼上还准备了一些消遣的小活动。桌上的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纷纷点头应承。 傅立泽见顾怀余这次居然没有推辞,趁着众人纷纷往外去时,皱眉走过来,“我送你回去。” 顾怀余的伤好得差不多,今天便被逼着喝了几杯酒,脸上有一层薄红。但这点酒也实在说不上醉,他很清醒地扫了一眼傅立泽,“不用。” 见他不肯听话,男人语气不禁变得有些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玩意感兴趣了。” “这些玩意?”顾怀余头歪了一下,下巴沾的一滴红酒酒渍显得他整张脸异常的白,冲淡了点他身上的攻击性。 “傅先生平常应酬应该不少吧,也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呼吸之间全是酒气,反问的话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轻佻和嘲讽。 被他噎了一句,傅立泽动作稍有停滞。沈平川见缝插针地凑过来,招呼他们一起上楼,进了早就准备好的一间贵宾室。 这间贵宾室地方不小,除了两个散在两边的赌桌,还有几扇门通往更里面一些的休息室。 负责招待的经理应该是被沈平川专程交代过,没在这间安排多少人,除了一起吃饭的两位客人,还有几个长相很乖的男孩规规矩矩地站在沙发后面。 经理摆好了筹码,毕恭毕敬地请他们入座,又招呼人去开两瓶酒。 顾怀余挑了张沙发坐好,客客气气地对旁边坐着的两人道,“我会玩儿的不多,就二十一点吧。” 那两人当然没有意见,傅立泽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站了没几秒,也坐下来了。 喝过酒,体温有些高,顾怀余解开了衬衫领扣。他不在意袒露自己的伤疤,右颈的伤结痂之后就懒得再遮掩,松松的衬衫领只能挡住一半,像有半截狰狞的绳索缠在他的脖子上。 傅立泽偏过头盯了他片刻,心里的火还没聚起来就散干净了。 他想他对这样的顾怀余是束手无策的,也发不了任何脾气。 荷官依次发牌,一个男孩端着倒好的酒坐在顾怀余身边,颇有分寸地贴着他。顾怀余没推开那个少年,反倒还很有兴致地和他聊自己拿到的牌。 几局打下来,傅立泽的心思都不在牌上,自然输得惨。他不沾身边的人,弄得对方有些惶恐,生怕出什么差错,越怕越忙中生乱,一不小心打翻了整杯刚倒好的威士忌。 酒并未全部洒身上,但衬衫弄湿了一大块。玩牌的几个人都停下来看着他,傅立泽面无表情地起身,说要去换件衣服便离开了。 等他重新换好衬衫回到贵宾室,却发现顾怀余不见了。剩下的两个人正觉得无聊,见他来了,问还要不要再赌一把,“今晚顾上校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不然我们就……” 傅立泽觉得耳内有些轰鸣,“他干什么去了?” 那两人相视一笑,揶揄地指指楼下,“还能干什么。” 说罢,他们见傅立泽脸色不对,纷纷拿起外套,“时间太晚了,先走了啊傅少。” 贵宾室里的人很快散干净了,傅立泽站到落地窗边,看见酒店两翼延伸出去的建筑。夜色深沉,除了装饰灯光外,已经没有几间房还亮着灯。 楼下闪过一两道车灯光束,点亮了一瞬酒店三楼的露台。他忽然想起之前和顾怀余在露台的那个夜晚,怀里的人质问他“你在不在意我跟谁上床”。 傅立泽当时认为自己是真的不在意的,并且一直不会在意。 但他现在想到要把顾怀余的温柔、顺从还有安静的凝视让给另一个人,或是分成很多份分给别的什么人,就觉得那条横亘在顾怀余脖颈上的伤疤就快变成一条结实的绳索,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后抽了两口,忽然狠狠扔到地上踩碎了,转头打算出门。 就在他即将拉开门时,门从外面打开了。 顾怀余见到他,好像有些意外,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贵宾室,说道,“我来拿我的外套。” 他身上有很轻很淡的香水味,衣服也不是刚刚穿的那一套。傅立泽定定地站在原地,抬到半空的手放下去了。 顾怀余拿起那件忘在沙发上的外套,刚想转身,听见门口轻轻响起一声落锁的咔哒声。 他别过头,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的傅立泽把他抵在沙发边缘,眼中似有几缕血丝,拖慢语速,冷冷道,“刚才去哪儿了?” 第二十九章 这个问题有点可笑,换做以前的傅立泽,大约是不屑于问的。 顾怀余的右臂反射性地挡在前侧,非常明确的防备姿态,显然不想让对方靠得过近。他露出一个很奇异的表情,“傅先生这么关注别人的私生活?” “还是说你也觉得Paul不错?”他笑了笑,眼睛略转了一下,“他确实不错,傅先生喜欢?” 傅立泽并未留意今晚这些男孩的名字,但他猜顾怀余说的就是黏糊了半晚的少年,便觉额角跳得更厉害了。 因为他话里话外都是大方做派,非常符合社交场中某些隐秘的规矩。 “别说了。”傅立泽不能忍受这些话藏着的意思,压近一些,离他的脸不到几公分。 那张与他只差毫厘的嘴唇很红,又浸在陌生的香水气味中,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几分钟前是不是吻过什么人。 他有些不受控制,抬手捏着那只下巴,拇指很用力地擦着那片薄薄的下唇。 这动作出乎顾怀余的意料。他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抬手反制,声音也强硬了几分,一字一顿道,“傅立泽。” 从没听过他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男人动作停了一瞬,但很快又继续下去,好像怎样都不会罢休,“你睡了那个小鸭子?” 他手上毫不留情,几乎要把那片唇瓣折腾出血来,“嗯?” “傅先生。”顾怀余看起来不怎么生气,嗓音却很低沉。他朝后一仰,利落地做了一个屈腿的动作,从腰侧抽出一把枪,说道,“还是放尊重一些吧。” 不过他没有用枪对着傅立泽,甚至连保险都没关。 贵宾室内骤然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 持枪的人和将要亲吻的人都静止在原地,僵持了片刻。 他们留出的这点短暂的寂静与尴尬很快被雨声打破了,雨点砸向玻璃的声音渐次密集,水流开始在落地窗上形成星罗密布的线状痕迹。贵宾室内打开的灯不多,集中在赌桌附近,不太明亮的暖黄灯光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很暧昧撩人。 顾怀余站得更靠近那些灯,被朦胧的光晕渲染得很柔软,而手里不合时宜地握着一把略泛银光的枪。 凡事总是有对比才有差距,傅立泽的目光落到枪上,整个人从头到脚一冷。他想,一个多月前的顾怀余和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两个人了。这件事他一直不愿意承认,某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令他迟钝,反复而徒劳地去求证。 他没什么办法地看了顾怀余一会儿,后退一步,缓缓松开了手。 顾怀余舔舔嘴角,把枪收起来,向门口走去。擦身而过前,傅立泽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脱口问道,“小余,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被拦住的人不太疑惑,仿佛是对他这些纠缠早有准备,十分冷静地和他对视,少时,说,“不太记得了。” “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我非要记得不可吗?”他嘴角微微上翘,反问道。 房间又一次沉默了。顾怀余等了很久,见男人不说话,便开始慢慢地穿那件外套,封紧了领口。 这是他服役之后养成的习惯,平常也鲜少穿得过分懒散。可傅立泽见过他慵懒而放松的样子,领口微敞,额前散落的几缕头发都合自己心意地贴在那儿,如同一只乖顺优雅的猫。 但是猫终归会溜走的。有些事情像磨损的膝盖,蛀掉的牙齿,发生了就是不可逆的。他没在顾怀余把手递给他的时候抓住他,现在可能怎样都捉不到那只手了。 离开贵宾室,顾怀余才发现今晚的雨没有一点声势低下去的迹象。秦楷已经在酒店楼下等候多时,见他来了,无奈摊手,“雨太大,开车不安全。” 顾怀余点点头,让人去开了一间套房,叫秦楷跟着自己一道上楼。 “什么事?” “两件事。”秦楷拿出几张很薄的纸,低声道,“第一件,尸体我亲自去看过了。确实是他,具体的行动报告在这里。” 那叠轻飘飘的文件放在顾怀余面前,他没拿起来细看。沙发右侧的阅读灯投下阴影,他小半张脸躲进一块暗阖处,看不出任何情绪。 半晌,秦楷才听顾怀余道,“阿泽居然真的杀了顾怀沛。” 他本想说这不稀奇,转念一想,傅立泽那个脾气,没把人抓到手榨干净油水确实很稀奇。 “顾怀沛在那艘游艇上装炸弹的事没有提前告诉他,应该是巴不得把你们一起炸死。”秦楷倒了一杯水给他,自认客观地点评,“算是报私仇吧。” 顾怀余抿了一口水,眼睛略弯,“他自己说过,是替我解决麻烦。”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秦楷笑他。 顾怀余想了几秒,“好听的话也可以信一信啊。” 话毕,他整个人缩进沙发里,继续道,“比如他说喜欢我。” 可回想一下刚才在贵宾室里的场景,顾怀余悲观地认为应该是等不到这句话的。 蜷缩在宽大沙发中的青年呆了呆,许久才抬手用手掌半捂着右眼,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秦楷见状,嘴角一抽,只装没听见,打开投屏说道,“第二件事,顾怀沛出逃之后搭上了这几个人,有部分私账和交易资料下落不明,应该是和他们有关。” 顾怀余抬起头,眼神在一个名字上多停留了两秒,“沈平川真是什么便宜都想捡啊。” “我会让人尽快排查他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 说完正事,秦楷还不打算走人,谈起复查的问题,“明天去趟医院。虽然你这几天记忆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脑部的测试还是要做的,确保没有其他问题才能放心。” 在这些方面秦楷总是格外唠叨,顾怀余热情不高地答应,“知道了。” 他正想开口赶客,门外恰好传来下属敲门的声音,“先生?” 有人来问怎么处理那个叫Paul的男孩,说是对方在找他。 顾怀余微侧着脸看秦楷,懒洋洋地起身朝套房的里间走去,丢下一句,“你去跟他交代吧。我先睡了。” 这场雨一夜未歇,黎明时分方停。贵宾室的窗帘拉得松,漏出几缕晨曦光芒,洒到斜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 日光刺眼,傅立泽勉强醒了过来。他坐直身体,闻见空气里混杂着酒和烟草味道,按着突突发疼的太阳穴,环顾四周,认出自己身在何方。 昨晚顾怀余走了之后,他顺手拿起赌桌上的酒喝了几杯……竟然就在这儿喝醉了。 傅立泽腿脚不稳地站起来。睡姿不好,半个身子都发麻,活动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他去简单洗了把脸,联络司机过来接自己。 贵宾室靠近顶楼,他坐那部专用电梯下楼,刚准备上车,就撞见一个令他无名火起的人。 Paul在酒店的餐厅吃完早餐,到停车场来取车。他还没掏出钥匙,面前忽然冒出两个人挡住他的去路,逼他走到停车场的角落。 角落里只停了一辆车,车内的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傅、傅先生……”Paul认出他是昨晚的客人之一,不敢得罪,只好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顾上校没带你回去?”傅立泽扯了扯嘴角,问道。 “没有……顾先生他,他住了一晚……早上已经走了。”Paul想起昨晚那个斯文男人和自己叮嘱的话,忙不迭照说了。 许特助坐在车子前排,大气都不敢出,很怕傅立泽就地就要把人给了结了泄愤。 好在傅立泽还是比他想象的稍微收敛一点,脸转回正前方,平静地深呼吸几下,把车窗升了起来。 “走吧。” 第三十章 从酒店回来之后,连续几天,傅立泽身边的人都绕着他走。 对此陆崇认为是感情上头的人狗都要嫌,不想触霉头,必须打照面的公事一律速战速决。 上个月被叫停的合作研发案重启进展尤为顺利,他来问傅立泽要不要去新研发基地的商讨会时,正巧碰上人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 等臊眉耷眼的许特助退出去,陆崇自己往沙发上一坐,拿起还没被祸害的一只玻璃杯倒了杯水,“去不去商讨会?” 眼看傅立泽张口就要把气撒到他身上,赶紧又补了一句,“顾怀余是军部的合作组代表,应该去的啊。” 脸色阴晴不定的人瞬间就偃旗息鼓了,背过身,站在落地窗附近不吭声。 陆崇撇撇嘴,不等他拉下脸,道,“我是跟助理交代了你也去的,你不想去就找个特助替你得了。” 傅立泽没搭理他,自己一个人抽起了烟。 陆崇心说顶着这位的少爷脾气来送趟消息也算是仁至义尽,正欲寻了个由头就走人,忽然听见他发问,“我记得陆伯父有个朋友是神经专科的医生?” “啊?是,怎么了?” “请他帮忙看看。”傅立泽道,“明天我先把病情资料给你。” 陆崇明白他想折腾什么,“我这边好商量,但是医生看完资料总得见见病人吧。” 傅立泽顿了顿,淡淡道,“我会想办法。先看完资料再说。” 尽管并未直接答应,后天下午,傅立泽还是准点出现在了商讨会的会场。 挂着一张扑克脸,带了一个女伴交际。 陆崇看他三不五时就要回头去望门口的那副德行,损都懒得损他了。 但直到快开始,顾怀余都没有露面。有人上台讲话之后陆崇特地留心了一下,发现在没注意的时侯秦楷已经进场了,就坐在前排为顾怀余准备的位子上。 会开了几个小时,很多事情都是会前私下已经定好的,只是来过个明路,进行起来格外轻松。结束后有个简单的晚宴,陆崇本以为傅立泽会直接离开,没想到过去一看,他正在找秦楷的不痛快。 “傅先生。”秦楷今天携伴出席,和傅立泽寒暄没两句,就让秦太太挽着傅立泽的女伴离开了,说是去拿些点心。 傅立泽没有阻拦,他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口气,不愿意再失风度,装模作样地和秦楷碰杯,随便扯了几句项目合作的事。 可是怎么按捺话里都带刺,陆崇在一旁听得暗自翻白眼。绕了一大圈,傅立泽才不紧不慢地问,“顾上校今天怎么没来?” 秦楷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临时有约,陪人吃饭去了。” 他仿佛是嫌这话不够刺耳,还特地加重了那个“陪”字的音。 正在拿酒的傅立泽也跟着笑了笑,把手里的酒杯扔回托盘,洒出小半杯了也不甚在意,“有伴儿就挤不出空了?” 秦楷挑挑眉,伸手扶了一把已经折回来的秦太太,冲傅立泽身旁的女伴微微点头,不咸不淡道,“小余和傅先生不一样。” “对人是很舍得花心思的。” 陆崇瞟了傅立泽一眼,觉得他快要不分场合地跟秦楷打起来了,推着他往外走,“走走走,外面聊,我有事找你。” 出了门,傅立泽才甩开他,独自站在廊下冷着脸抽烟。 他这几天烟抽得格外多,古龙水都盖不住身上的烟草味。陆崇叹了一口气,从桌上的烟盒里也摸了一根,“你最近这脾气是跟顾怀余过不去,还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啊?” 傅立泽把打火机抛给他,并不接话。 陆崇把烟点燃,抽了两口,替傅立泽算了一笔账。他是局外人,很公道,算来算去,顾怀余总多出一笔挡枪救命的账。 但也因为他是局外人,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事。傅立泽想起那些沉浸记录和曾经做过的梦,心里清楚其实多出来的并不止一笔。 那些愚蠢的,虚妄的,偏偏也浪漫,也笨拙。以凝视、触碰或是许多他并不知道的形式存在过。 等了半支烟的时间,见他脾气抚平了一点,陆崇才有胆量吞吞吐吐地说起前天交代的那件事。 中心区的那家医院一向被秦楷管控的很严,也不知道傅立泽用了什么门道,竟然真的弄到了一份顾怀余的就医资料给他。他昨天找了个借口邀那位专家长辈来做客,顺便请他帮忙看过了这些记录。 “你会不会弄错资料了?” “你什么意思?”傅立泽侧过头看他,“不会。究竟怎么回事,直说。” “话也不能说死了……再说你这个也没有最新的脑部测试资料,有些判断不准啊。”陆崇支吾半天,被威胁了一通才道,“我那位伯父看了,说是并不严重,顺利的话,可能已经在恢复了。” 傅立泽愣了一下,不太敢置信,“你说什么?” “但是他自己也说必须得见到病人才能确定具体的情况。”陆崇摊手,“总有个体差异。” 一阵晚风吹过来,傅立泽夹着的那根烟就快烧完。他皱着眉,半信半疑地出神,少顷,抬手把剩下的烟摁灭了。 晚宴结束,秦楷先送太太回家,再折返到顾宅。 顾怀余一整个下午都耗在医院里,离开后又去办了两件事,回家很迟。他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后背的伤刚好到能沾水便索性洗了一个澡。 秦楷推门进来,他正系好浴袍从浴室出来,拿起放在床边的项链往脖颈上戴。 天气渐凉,衣服都把人的袖口领口遮得严实。虽然秦楷成天在顾怀余身边出入,但也没发觉他已经悄悄把那条项链戴回去了。 “医生怎么说?”秦楷问。 “好了。”顾怀余不太喜欢和医生接触,表现得有点与往常不同的幼稚,敷衍道,“都说没事了。” 秦楷了然,打算明天再去医院查问一番,现在便先按下不提,“今天境外的人发了两张照片过来。” 他调出照片,是几个人在境外某个小港口登船的照片。顾怀余端详一会儿,模糊猜到是谁,“阿松?” “嗯。他从一个私人码头过的境,不方便继续跟。” “私人码头?” “我已经查过了。”秦楷调了下一张照片出来,是那个码头所属的豪宅的资料,“这套别墅是无主的,不过开发商和沈平川的合作关系很密切。” 顾怀余眯起眼睛,他手里拿着一把脉冲点火器,预备点沙发旁边摆着的几瓶香薰蜡,但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扣了几下开关,似乎就是很无聊地想看火花一闪。 “你认为沈平川打算做什么?” 秦楷稍加思索,回答道,“顾怀沛已经死了,沈平川没道理再给自己惹麻烦。可能……阿松手上有他要的东西,或者把柄。” 顾怀余坐好,慢慢道,“那阿松会让他用什么来交换?” 秦楷眼神一凛,顿时了解他的意思,“我会盯紧。你自己最近跟沈平川接触要小心。” “嗯。”顾怀余靠在沙发里揽着一个抱枕,脸上有几分疲态,“还有事吗?” “下午见到傅立泽了。” 顾怀余半闭着的眼睛又睁开了,眨了两下,调子拖得很长的哦了一声。 秦楷知道他等着听,有条不紊地把晚宴的情形复述了一遍,末了还不忘点评一句,“他一点都沉不住气。” 顾怀余丢开抱枕,跑去看新挪进来的一株日本吊钟,听着像没什么味道地说,“那是因为你激他。” 秦楷隐约看见他老板在笑,走出门后仔细一想,又从刚才的话里品出几分护短的味儿来。 第三十一章 虽值午夜,城市的另一边,傅立泽却刚一次性灌下一整杯酒。空酒杯放到桌上,很快被人再度倒满。 陆崇识趣地不加劝阻,顺手替他多开了两瓶,“都说可能弄错了,别垮着张脸。顾怀余也不一定是装……” 话到一半,傅立泽冷冷瞥了他一眼,陆崇立刻把后半句给咽回去了,“今儿随便喝,我买单,行了吧?” 周围坐着的一圈人跟着起哄,这场酒局闹哄哄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才散。但傅立泽自己倒不算醉,意识清醒,还能踢醒已经在旁边睡得东倒西歪的陆崇起来走人。 这个时间,会所里很热闹。他们出了顶楼包厢,从舞池旁穿过,震天响的音乐彻底把陆崇给轰清醒了。他四下一看,今晚挑的那个男孩正甜笑着跟在他身后,而傅立泽谁也没带,一个人慢慢朝电梯走。 “真够洁身自好的。”趁着音乐吵闹,他低声挤兑了一句。 就这句话的功夫,傅立泽停住了,向舞池的一角看去,似乎在打量什么人。 他站了半分钟,表情并不像是平常起了兴致的模样,微微侧头和助理耳语两句,便有两个人往那个角落去了。 “怎么了?” 傅立泽不置可否,面无表情道,“先不走,我问几句话。” 他说罢便又转身返回了楼上,打发人清空包厢。陆崇一头雾水地跟进来,等了一小会儿,包厢的门开了。 几个人架着一个半醉的男孩进来,眉清目秀,可神态很欲——是那种混迹夜场的男女中常见的表情,或许刚磕过两颗药。 经理怕惹麻烦,赔笑道,“傅先生,Paul这小子……” 一夜过去大半,桌上冰桶里的冰化开不少。傅立泽把冰桶往前推了一下,说道,“我问几句话,待会儿就放出去。” 他又对站在男孩身后的两个人道,“让他清醒清醒。” 那经理一看这阵仗也不大敢再多话,躬身笑了笑,自觉退出去了。 门一关好,大半桶冰水便兜头浇在了靠墙缩着的人身上。Paul大叫了一声,跳起来甩了两下头,茫然地瞪着眼前的人。 他愣神片刻才缓过来,也认出了面前的男人,“傅先生……”有些碎冰落到衣领里,冰得他抖了抖,“我、我……” 傅立泽耐心不太好地敲了敲桌子,止住对方没什么用的辩白,“用不着紧张,问你几句话。” 他把问题说出口前又顿住了,扫视着站在对面的下属。几个人被他看得一愣,面面相觑,纷纷自觉离开了。 陆崇忽然有点不详地预感,坐立难安,也想起身溜人。傅立泽却已经悠悠地开口发问了,“上次那个牌局之后,顾上校带你去哪儿了?” 陆崇只好又讪讪地坐回来。 Paul边打颤,边不太利索地重复起那天的说辞。 他才讲了两句,傅立泽便稍稍倾身,一双眼睛没什么温度地观察他,口气平和,道,“知道这种地方一晚上会死几个嗑/药过量的人吗?” Paul惊惶地抬起头看他。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想清楚,再说一遍。” 陆崇抄着手在一旁端坐,总感觉自己要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果然,那个男孩被傅立泽两句话吓得嘴唇都白了,嗫嚅道,“就是在酒店……” “顾上校带我下楼之后就走了,我、我等了很久,是另外一个人交代我有人问起就要照他说的回答……” 那些碎冰已经被体温融化成水,浸湿了衬衫。Paul不敢动一下,瑟缩地垂着头,半晌,听见那边丢给他一句,“行了,走吧。” 他如蒙特赦,连滚带爬地拉开门跑出去了。 包厢里前所未有地安静,隔音应该很好,陆崇却觉得此刻静得能听见楼下的噪音。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本以为上一回见证顾怀余耍了傅立泽就够倒霉的,没成想还能有第二次。 不过傅立泽看起来倒是冷静多了。陆崇脑子里闪过一个“一回生二回熟”的念头,吓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傅立泽靠着沙发扶手若有所思,仿佛不太生气。陆崇实在不想这么耗下去,硬着头皮问,“走吗?” 于是两人沉默着下楼。折腾一夜,陆崇饿得头晕,打算就近到常去的酒店吃个早茶,问好友要不要同去。 然而他们刚走出大厦,傅立泽的心腹便匆匆迎上来,像有什么很要紧的事要说。 听完汇报,傅立泽一整晚都没真正皱过的眉拧了起来,“我先走了。” 话毕,他很快上了车,叫司机往别墅开,又连续拨了几个电话出去。 车开回家里的别墅,佣人备好早餐搁在餐桌上。傅立泽拿起一杯咖啡喝了两口,醒醒神,才打开联络器找沈平川。 他大清早就来打扰,沈平川却没什么不满,还颇有心情地和他闲聊。 傅立泽旁敲侧击道,“老沈,顾怀沛身边有个叫阿松的你还有印象吗?” “他身边的人我可记不太清楚了。”沈平川声音很爽朗,“怎么,你还在查顾怀沛的人?你是想要那些……” 他故意说到一半停下,等着那边的回答。 但联络器内人声停了几秒,而后,只听傅立泽在那边状似随意地说,“跟你没关系就算了。” 沈平川有些意外,还没反应过来傅立泽这是在跟他耍什么招数,对方就已经把通话切断了。 好在沈平川想要试探傅立泽,倒多得是机会。 这两天军部新设基地的事还没收尾,一批又一批的合作商和军官们进出新基地磋商各个子研发案的细节。他当晚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傅立泽约到基地的俱乐部,继续早晨没说完的话题。 但傅立泽仿佛对他嘴里一直来回打转的暗账和交易资料都不怎么感兴趣,显然更警惕他是不是跟顾怀沛剩下的那几个偷潜入境的副手有什么关系。 也是,人总是惜命的。顾怀沛那条命的账,傅立泽和顾怀余各占一半,难怪怕人来寻仇。 沈平川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精明地避开了几个要紧的追问。 这副滑不溜手的玲珑做派让傅立泽有些微妙的烦躁,他查到那个阿松很可能已经辗转搭上了沈平川,就像之前顾怀沛一样。那接下来…… 他端着酒杯,还在思考怎么再从沈平川这儿套出点儿东西来,却见对方眼睛一亮,冲他身后道,“顾上校。” 傅立泽的背僵了一下,可避也来不及。顾怀余自己走过来,站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傅先生也在。” 现在所有和顾怀余有关的巧合,都不能相信是真的巧合了。傅立泽别过脸,简单嗯了一下,把想盘问的话又收回去了。 他态度不好,也没有与人对视,自然也就不知道顾怀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下。 “在聊什么?” “一些小事。对了,谢谢顾上校昨天派人送来的礼物,平珊那小丫头高兴坏了。”沈平川举杯,“下周她的生日派对顾上校千万要来。” “嗯。”顾怀余笑着说,“一定到。” “好,我也有份大礼要送给顾上校。”沈平川心照不宣地和顾怀余碰了一下杯,礼貌地点点头便走开了。 傅立泽听着他们的对话,欲言又止,等沈平川走远后,语气生硬地叫住人,“最近小心一点。” 顾怀余停住步子,把空酒杯交给侍应生,微侧过脸看着他。 他眨眨眼睛,睫毛很长,眼神无辜,让人无法不心生保护欲。傅立泽克制着自己,尽可能讲得公事公办,“有几个顾怀沛手下的人……没处理干净,可能已经回来了,你让秦楷多留意。” “哦。”顾怀余低声回应,贴近男人一些,“知道了。” 他不像立刻就要走的样子,傅立泽忍了忍,还是绷不住,嗓音略冷地问,“你给沈平珊送了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啊。”顾怀余虚晃一枪,不正面回答他,“下周傅先生也要去吧。” 邀请当然是收到过的,只不过傅立泽从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都是等着助理提前两天提醒他,贸然说起,自然没印象。 顾怀余答完,作势要端一杯新的酒。傅立泽伸手挡住,盯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对她倒是很殷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半压着顾怀余的手腕。力道不重,却有不放人走的意思。顾怀余低头看了看,左手搭上来摸着男人那只手的手背,小半分钟才轻轻拨开,道,“礼尚往来而已。” 傅立泽低下头,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顾怀余其实只比他矮小半个头,身手很好,个性也是表面温软内里狠辣,想也知道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但只要他仰起脸,肯把目光投过来,纯粹真挚地凝视着,傅立泽就变得不能抗拒。 他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说不上顺风顺水,可也几乎不曾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若人生有岔路口,顾怀余大概就是一条歧途,偏偏风景瑰丽,充满燃烧的火焰与冰凉的峡湾,逼着他心甘情愿地往前走。 傅立泽此刻很想攥着顾怀余的手腕把他拖到只有两个人的地方,按陆崇的话说,他们之间的账太多了,确实是有必要好好算一算。 可惜他还未动作,就听见突然冒出来的方霆喊了一声,“小余!” 声音不高不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 方霆一见他们纠缠在一起,就下意识冲过来拉开顾怀余,警惕道,“秦楷在找你。” 随即便不由分说地带人朝门口走,顾怀余没有反抗,回头看了傅立泽一眼,嘴角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傅立泽扑了空,脸色又难看起来,许久,眉头才慢慢舒展开,不喜不怒地对候在身旁的许特助道,“去查查沈平珊的生日派对是哪天。” “我亲自去。” 一晃就到了下周,听说沈平珊的生日派对弄了些别出心裁的花样,定在基地附近新造的一个人工岛的酒店里。那天中午开始,陆续有人到场,傅立泽算是到得晚的一批,临近日落才驱车过来。 他一面和人客套,一面留意着顾怀余那边的动静。沈平川招待客人吃过下午茶,安排好晚餐,又说自己和几个朋友要陪妹妹去出趟海。 然而走到那艘准备好的游轮附近,傅立泽却并没有看到沈平珊。他还在猜沈平川打的什么主意,对方却过来阻拦他,“傅先生,这艘船你就不用一起上了。” 顾怀余早登了船,站在甲板上朝这边看。他的脸逆光,看不清表情。傅立泽刚想发作,顾怀余反而抢先他一步开了口,“这件事傅先生听听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岸上的人都怔了一下,沈平川脸色古怪,可似乎很不想拂逆顾怀余的意思,见他发话,便侧身让开了。 傅立泽登上游轮,朝船头望去,甲板上几乎全是玫瑰。那些玫瑰开得大而饱满,粉色的花瓣边缘泛着很漂亮的星点蓝光。有几捧是红黑交织的颜色,艳丽热烈。 不用说也知道是给沈平珊过生日的。 傅立泽往舱内走的脚步一停,看了看顾怀余,很快便抬腿上去了。 他们进了游轮最大的一间会客室,小半面墙都是斜着的玻璃窗,室内光照很好。日暮时分,阳光早没了多少热意,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坐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傅立泽察觉到今天顾怀余和沈平川有种说不出的默契,这让他不太舒服,斜身靠着沙发,眼神来回打量这两个人。 顾怀余就坐在离他只有一张茶几的地方,捧着一杯咖啡慢慢喝。没多久,沈平川收到一条消息,站起来冲顾怀余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离开了。 傅立泽还未来得及问他们在唱什么戏,楼下就传来一阵打斗声,紧接着,沈平川又进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是阿松。 他的嘴被胶带封住了,一看室内坐着的两个人眼睛都瞪红了,发出几声闷吼。 顾怀余静静地打量着他,笑了笑,对沈平川道,“这就是沈先生要送给我的大礼?” 沈平川说:“是,这小子刚偷渡回境就来找我了,想让我帮他找个机会来解决您。” 他话声一顿,笑道,“不过穷途末路的人的话谁能当真,况且要论起能开的条件和好处……顾上校说呢?” “沈先生这么有诚意,以后可以慢慢谈。”顾怀余说,“这份礼物我就收下了。” “那就好。”沈平川笑着说,又踢了跪在地上的人一脚,让他滚到茶桌前,“我就不打扰了,顾上校有话尽管……” 话音未落,游轮下方却传来几声突兀的枪响,室内所有人均是一惊。倒在地上的男人顺势猛然暴起,挣脱绑缚自己双手的绳索,仿佛早就看准了桌上冰桶里摆着的调酒冰锥,一把抽起就要往顾怀余胸口刺去。 “小余!”傅立泽离得近,反应更快,下意识地用左手推了他一把,右手格挡袭击。 顾怀余将将躲开,半摔了一下,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刺破皮肉的声响。他回头看去,那支冰锥的前端都已经没进了傅立泽左肩,一股猩红的血浸进出来,迅速染红了大片衬衫。 他脑内一空,全凭本能地扑过去。阿松见他撞上来,狞笑一声,狠戾地拔出那把冰锥就要继续刺向他。 顾怀余闪身一避,从后面锁住他的喉咙,正要掰断他的右手,不防被他眼疾手快地换手猛刺了一下。 冰锥在上臂刺出一个血洞,顾怀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势折断人左手的大拇指,飞起一脚踢开冰锥,重新把他的右手反剪到身后,手上略一用力,拧断了他的胳膊。 阿松仍然被蒙着嘴,惨叫的声音都低了不少。周遭的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重新把人绑严实了。 沈平川到楼下去察看情况,没两分钟,秦楷带着几个持枪的下属冲进来,看见这个场面也是一愣,“阿松的两个兄弟混上了这艘船,已经抓到了。” 顾怀余的眼睛只盯着傅立泽的伤口,头也不回道,“叫医生过来。再把该处理的处理掉。” “是。”秦楷偷瞄一眼靠在沙发一角的傅立泽,又看了看他老板左臂的伤口,立马去找随船的医生了。 会客室很快被打扫干净,医生也来了,替他们简单包扎。顾怀余的伤要轻得多,消毒止血就能解决。傅立泽肩上的那道伤看着都有些可怖,需要马上回岸上的医院处理。 室内沉默,只有医生清创的动静。顾怀余抿着唇,看傅立泽昏昏沉沉地靠在那儿任人摆布,表情难受得要命。 “顾先生,您的衣服。”负责给他包扎的医生叫他,“您不脱掉的话,没办法处理上臂的伤口。” 傅立泽闻言也转过脸看他了,顾怀余本来动作很利落地解开了一颗扣子,但好似想起什么,没有再往下解了。 “顾先生?” 顾怀余握着衣领,注视身旁的男人片刻,缓缓把手松开了,又很快把衬衫脱了下来。 一松开手,傅立泽就明白他在遮掩什么了。他心绪复杂地看着那条项链,一句话也没说。 医生处理完毕就退出去了,偌大的会客室只留他们两个人。游轮正在向岸边驶去,晚霞将尽,人工岛的港口边已经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火。 顾怀余不确定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低下头,轻轻抚摸那条绷带,小声道,“疼不疼?” 傅立泽忽地睁开眼睛,攥住他的手腕,逼他俯身靠近自己。 他抬手勾着那条项链,没什么情绪地问,“不装了?” 顾怀余抿紧嘴唇,试图转移话题,“刚刚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 傅立泽这次不被他牵着走了,继续自说自话,“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还是根本就没忘过?” “一次两次的骗我,耍我很好玩是吗。” 顾怀余呼吸微窒,按在绷带上的手也僵住了。 他短短地和男人对视一秒,背绷得很直,低声下气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不是恨我恨得要和顾怀沛联手吗。” 他移开目光,“我把以前都忘了对你不是好事吗,我什么都还给你,也放过你。” “少跟我来这一套。”傅立泽左手不能动弹,只能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掐住那只精巧的下巴,硬生生让顾怀余和他对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医院的资料为什么那么轻松就能弄到手,那个Paul怎么会我随便逼问两下就什么都说了?嗯?” 他条理清晰地质问着,眼中称不上防备,但也很冷淡,一字一顿地说,“顾怀余,你这么费尽心机还说要放过我?” “我看你根本没这个打算。” 港口嘈杂的汽笛声已经隐约可闻,游轮快要进港了。 夕阳即将全部沉入地平线以下,只剩一点微弱的余光照在两人身上。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天色过暗,傅立泽看不太清身上的人的表情,依稀听见他不太平稳的呼吸。 等了很久,顾怀余终于出声了。 他轻松挣脱男人,拿起搭在扶手边的外套,从里侧摸出一把枪。嗓音也变得与方才截然不同,更冷静也更难堪。 “是,我不会放过你。” 虽然刚受过伤,但动作还是干净漂亮,全新的弹匣被顾怀余快速顶进枪里,金属质感的咔哒声听得傅立泽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你说得对,阿泽,我从来都不想放过你。”他把那支枪装好,握住枪管,坦然地朝傅立泽递过去,“你要是想走,枪在这里。” 他把话讲得平静,好像再也无所顾忌,既对着傅立泽缴械投降,又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深褐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看起来没有光,反而更清晰地倒映出一张脸。顾怀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用一种笨拙、慢热而沉重的方式望着离他半米远的人,仿佛这就是他人生全部微弱光芒的来源。 游轮靠岸了,船身一震,顾怀余那只握着枪的手也晃了晃。傅立泽和他对望着,慢慢举起右手。 那支枪被傅立泽挥手打开了,顾怀余眼前一暗,男人凶猛地扣着他的后脑,咬噬他的唇舌,动作太过激烈,两人都尝到了血腥味儿,却又都没停下来。 门外有人叩门,两下之后就不再打扰了。 傅立泽压着他亲吻了很久,分开时,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 不太明亮的月色映出顾怀余眼睛里的一点水光,傅立泽注视他良久,覆上去吻了吻,舔掉那滴苦咸的液体,摸索着同他十指交缠,又爱又恨地低声道,“顾怀余。” “你这个骗子。” 在港口岸上,秦楷准备好专车,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老板扶着人出来。 他们上了车,朝医院疾驰而去。傅立泽跟顾怀余单独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急速后退的游轮,不经意间又想起刚才那些放在甲板上的玫瑰。 于是他用了几分力气,捏了捏掌心包着的那只手,板着脸道,“以后不要随别给人送花。” 顾怀余很听话地转过头,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他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说道,“谁说是送给别人的?” 第三十二章 傅立泽被刺伤的地方是左臂肩窝,有些深,必须好好休养不能轻易动弹。他这副狼狈样子也实在不太方便见人,便索性深居简出,安安稳稳地静养了一阵。 只是静养的地方不是他自己的别墅,转到了顾怀余的房间。 “你上午出门了?”顾怀余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后签文件,下笔如飞,签完半沓,抬头问他。 “去公司交代了点事情。”傅立泽道,眼神还在投屏上打转,不知在看什么。 大半个月都没怎么走动,今天伤口拆完线,勉强方便一些。他关了投屏,走到办公桌边和顾怀余简单接了一个吻,道,“跟我出去几天?” 顾怀余有一瞬间的意外,但大概也觉得人在家里闷得太久,便顺从地点点头,“嗯。” “不问问去哪儿?”傅立泽帮他把文件合上,随口道。 这些小事顾怀余一贯没有任何意见,“你想去哪儿?” 傅立泽低下头看了他几秒,拉他站起来,“走吧。” 于是顾怀余就这么不明就里地被带上飞机,又回到了那个南部岛屿。 这里仍然是夏天,走出机舱,扑面而来的燥热和湿润都让人瞬间穿回了盛夏时节。 酒店停机坪和私人码头的距离不远,车程很短。开到码头附近,能看见有艘准备好的游艇泊在岸边。顾怀余微挑了一下眉,跟着傅立泽登船,好像猜到了他准备做什么。 游艇很快发动,朝着内海同侧的另一个港口缓慢驶去。舱内的圆桌上早摆好了两人份的晚餐,是酒店日落巡航的标准配置。 顾怀余扫了一眼,和上次自己订的那份一模一样。 他别过头看着身后的人,“你订的?” “听说很多情侣都会订。”傅立泽说,伸手轻轻带了他一把,顺顺当当抱了个满怀。 怀中人的眼尾情不自禁地上翘,半张脸蒙在落日余晖的淡金色光芒里,显得笑容温和柔软。 傅立泽单手揽着他的腰,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地略加啄吻。他的手顺着顾怀余的腰线往下,碰到那把藏在后腰的枪,暧昧一抚,像是嫌它碍事,道,“还带着?” 顾怀余从善如流地反手卸下枪,放到一边的桌上,“习惯了。” 他说这话的时侯垂着眼,有点像上一次他们在这片海域上见面的样子。傅立泽搭在人腰间的手又紧了一些,“就带了枪?没带点炸弹什么的?” 顾怀余闻言,仰起脸,眼睛眨得有几分调情意味,按着他的手,不客气道,“今天又没有人打算跟别人一起杀了我。” “别乱给我扣帽子。”提起那天的事,傅立泽自知理亏,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唇。 顾怀余的舌尖舔了一下唇角,很乖顺地不说了,侧身端起桌上的一杯马天尼喝了两口。但傅立泽又莫名生出一点好奇心,没跳过这个话题,随口问,“如果没意外,上次我们一直谈不拢你打算怎么办?” 顾怀余回过头,下巴微收,眼睛转了转,似乎认为这个问题有什么陷阱。 可能是舍得用心的缘故,傅立泽现在轻松便能捕捉到他要藏起某些坏心思的微表情,将他捞回来,“嗯?” 顾怀余笑了笑,左手顺着他的手背摸上去,挑开了衬衫袖口的扣子。表情很像在和他认真商量,只是语调发软,“至少也得把傅先生绑回去——聊到满意为止吧。” 他的手心很热,比平常温度稍高,令抚摸过的皮肤也跟着发烫。 虽然这大半个月又住到了一起,但彼此身上新伤旧伤的,不适合做什么。不过,越是这样,人就越是禁不起撩拨。傅立泽反握住他的手腕,含吮着那片沾着金酒味道的唇,声音变了调,“是要我满意还是要你自己满意?” 顾怀余动作很慢地替他把皮带解开,吻了吻他的下颌,细声细气地说,“怎么才能让傅先生满意啊?” 傅立泽想,就算是两人正儿八经地谈判,恐怕他也不是对手。顾怀余很吃得准他的软肋,或者不知何时起,他就变成了傅立泽的软肋。 他低头看了看,又和顾怀余接了一个饱含酒味儿的吻。说来说去,能在床上算的账,也不用拿到床下来算。 男人腿间的性器已经半勃起了,顾怀余自然而然地跪在他面前,拉开裤子,把那根性器吞了进去。 那根东西就在他嘴里完全变硬了。开始还能顺畅地吞咽,很快就只能勉强舔弄。顾怀余几次都被顶到咽喉,不受控制地泌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显得像是傅立泽没什么良心,在有意为难他。 但心上人卖力服务的模样确实又很叫人满足,傅立泽用拇指抹抹他的眼角,朝他嘴里顶了几下,“宝贝儿,再吞进去一点。” 顾怀余眼睛睁大了一些,大半根性器在他的口腔里毫不留情地冲撞,呼吸都困难。他难受地皱了皱眉,看起来更加可怜。 傅立泽发泄了片刻,觉得不能再忍下去,可囿于只能单手动作,便不太痛快地握着他的肩,低声道,“乖,去趴好。” 顾怀余把那根东西吐出来,嘴唇已经变成很鲜艳的红。他一边自觉地脱衣服,一边打开旁边的抽屉。取一管润滑的时侯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顺手抓了两个避孕套出来扔在床单上。 傅立泽瞥见那两个小包装,脸一黑,仿佛又被他揭了短。这下连受伤的手臂都用上了,按着他的腰胯,随便涂了些润滑就往他身体里撞。 身后那处穴口并没扩张好,被异物狠狠操进来的感觉并不舒服。顾怀余弓着背,勉强支起上身讨好地吻了吻,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说,“戴不戴啊?” 这摆明了是在故意挤兑他上次说的那些气话。傅立泽右手掐着他的腰,把整根性器都顶了进去,用力干了两下才嘲弄道,“你急什么,怕被搞大肚子?” 顾怀余被捅得背都在发抖,又让他一句话噎得脸红,别开脸不跟他继续较劲了。 他不继续对着干,傅立泽却没有放过人的意思。他单手圈着那片薄韧的腰,追着已经蹂躏得血红的唇咬吻,下腹发力,一连抽插了十几下。 顾怀余额角的汗滑下来,和脸颊上的泪混杂到一起,人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阿、阿泽……”快感逼人,他受不了了就果断朝男人求饶,“别这样。” 傅立泽低头吻着他发红的鼻尖,不依不饶道,“要我戴吗?” 他的衣服还穿得很整齐。顾怀余自己半跪着,双腿大开,头垂在他的右肩,和平常那个军官模样没有半分关系了。泪水和汗水濡湿了一小块衬衫,他依旧紧闭着唇,发出含糊不清的闷哼。 傅立泽很有耐心地又进出了几下,次次都往人身体最敏感的那一点上戳,又叼着他的耳垂用牙齿慢慢研磨,嗓音低哑,“说啊。” 顾怀余的腰完全直不了,没法撑起身体和他继续对峙,况且从耳根泛起的热度烧得眼睛都快睁不开。青年的手软软地搭上他的肩,挣扎道,“不戴了……” 但傅立泽并不怎么满意,哦了一声就又发力顶弄了好几下,附在他耳边陈述道,“原来小余喜欢我射在里面。” 顾怀余要哭不哭地想否认,推了他一把,却被更狠地按回来操干。 听他的呻吟总算换成合心意的哭腔,傅立泽便发了善心,哄着人搂紧自己,空出手帮他抚慰硬得滴出清液的性器,没几下便感觉他射了自己满手。 那些暧昧的液体被涂到顾怀余身后,男人低头欣赏弄得淫靡的交合处,动作变得更快更粗暴了一点。顾怀余清晰地感知到那根性器在身体里胀大了几分,失神地喘息着,声音润得勾人,傅立泽控制不住,又干了一阵,便抵在他深处射了出来。 结束之后,顾怀余半闭着眼睛休息了好一会儿。傅立泽紧抱着他,以为是自己刚才没轻重,脱口问道,“疼?” 可他问完就想起秦楷曾经和他说过的话,知道顾怀余是不太会感觉到疼的。 很多事情以前觉得不过如此,现在就不能够了。傅立泽顿了顿,抬手遮着他的眼睛,吻住正要开口的人。 顾怀余仿佛立刻就明白他在忌讳什么,回应他的吻,又把覆在眼睛上的手缓缓拉下来,“我没事。” 傅立泽眉头还是皱着,但也没再说话,起身带他去浴室清理。 等坐下来吃完这顿晚餐,游艇也回到了原来的码头。顾怀余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沉入海中的太阳,觉得比之前更喜欢日落巡航了一点。 傅立泽在这间酒店有两栋临海别墅。他安置好顾怀余,打开联络器发现有陆崇留的几条消息,便出门到顶层的天台酒吧去跟他见面。 陆崇比他们早一天过来度假,遇上纯粹是凑巧。他泡在酒吧旁的无边泳池里,见傅立泽来了,支开自己的伴儿,又叫了两杯酒。 等人一坐下,他迫不及待地打听起八卦。这一个月傅立泽销声匿迹,公司的事情全交给下属代管。有天陆崇一时兴起去集团大楼找人,撞见秦楷坐在秘书处泰然自若地办公,吓得魂不附体,退出来连看了三遍门牌上的集团标志,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难道顾怀余又跟上次一样——把项目全收了?秦楷都能跑你那儿去了。” “老许那天抽不开身,他去帮忙开两个会。”傅立泽淡淡道,“就那么一次你还能赶上。” 他说得好像很理所当然,陆崇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梗了半天才道,“那顾怀余……” 他又瞄见傅立泽浴袍领口下的绷带,话锋一转,询问起伤势,“对了,你这伤怎么回事啊?” 沈平川对游轮上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口风很严,一句话也不往外透。陆崇大概知道那天有一件意外,傅立泽连带受了点小伤。但这已经过去有些时日,还没拆绷带,倒不像是轻伤的样子。 傅立泽分了支烟给他,点燃自己的那支,没接他的话茬。 陆崇心里隐约有个猜想,但又感觉顾怀余在傅立泽这儿也算是前科累累了,不大敢轻易相信,试探道,“这伤跟顾怀余有关系么?” 好友斜睨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陆崇消化了半天他这副变相承认的态度,喃喃道,“你上次来这儿的时候还说他威胁你,你一定不会……” 傅立泽差点一脚把他踹进水里,警告道,“这话你给我咽回去。” 陆崇:…… “不是,你跟他——”陆崇还是很想不通,前前后后理了一遍,委婉提醒道,“他这个人心思太多了。” 傅立泽扔给他一块浴巾,又站起来披好自己的浴袍,“心思多又怎么样,总比他不肯对我用心强。” 他把那支烟摁灭,懒洋洋道,“再说有时候他那点小心思不也挺可爱的。” 陆崇:……? 作者有话说:陆崇: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猪话。 阿泽:(*゜ェ゜*) 第三十三章 傅立泽再回到卧室时,顾怀余已经不在床上。他开了一盏灯,坐在窗边的那把马洛夫摇椅上读一本原文书。 “你回来了。”顾怀余说。 那本书被他放到膝头,傅立泽微微一瞥,伸手揉着他手感很好的头发,自觉交代行踪,“嗯,陆崇也在这儿,去喝了一杯。” 顾怀余点点头,又继续读了两页,才像突然想起一般说,“阿楷刚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等着傅立泽开口。 出门之前什么都没准备,扔下一堆待处理的杂务就匆匆离开,耽搁太久当然不合适。不过道理归道理,愿不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傅立泽把他拎起来,那本书就自然地落到摇摇晃晃的木椅上。 他掐着顾怀余的下巴,看见他唇上有道才被自己折腾出来的新鲜的小伤口,覆上去吻了吻,“你怎么那么听秦楷的话。” 顾怀余一笑,“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他总是很能迁就傅立泽,好像他本来也不是一个习惯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 傅立泽不太想承认他热衷于享受这种名为顾怀余偏爱的特权,停了两秒,道,“有要紧的事,那就明天走吧。” 其实秦楷并不想打扰他老板,只是确实有两件事等着顾怀余处理。一件是公事,另一件半公半私,是秦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 傅立泽就从这第二件事意识到顾怀余和秦家的关系有些非同一般,送寿礼出手阔绰倒在其次,正式宴会前一天的家宴,他竟然也是要去的。 这件事顾怀余没和他提前打招呼,还是他从公司回来遍寻不到人,打去秦楷那儿问才知道。 “老爷子今天高兴,小余也跟着多喝了两杯,待会儿我送他回去。”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傅立泽脸色阴晴不定几秒,直觉还有吩咐,并没有熄火下车。 果然,一结束通话,后座的人便道,“去秦秘书那儿。” 佣人来说傅立泽已经等在门外时,秦楷倒不算吃惊。他没怎么考虑,便下楼迎出门,把人带了上来。 傅立泽进到客用休息室,发现顾怀余呆呆靠着沙发背,神情困倦。他走到沙发边缘,半蹲下来摸着那张发烫的脸,叫他,“小余?” 顾怀余是真的喝醉了,眼神都有些涣散,听见熟悉的声音,费力地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认出他是谁,在他手心磨蹭,语气一下混入几分依赖,“阿泽。” 他边说边朝沙发里缩,睫毛颤了颤,放心大胆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在别人家里是要碍事一些,傅立泽此刻很想吻一吻他,但不得不作罢,直起身装正人君子,“我带他回去。” 秦楷看看表,道,“还早,厨房已经在煮醒酒茶了,喝完再走吧。” 拒绝的话在傅立泽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吞下去。他跟着秦楷走出休息室,坐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等不知什么时间才能煮好的醒酒茶。 “平常不会喝这么过的,今天红的白的一起开了几瓶,就耽误了。”秦楷替顾怀余开脱,又端来两杯红茶放到桌上。 傅立泽眉头一拧,想了半天秦楷的话哪里让他有微妙的不悦,茶都快喝得见底了,才反应过来,是因为对方表现得很像顾怀余真正的家人。 今晚秦楷自己喝得也不算少,此刻便和平常那副斯文内敛的样子有些不同,“对了,老爷子说,明天要是小余不舒服,就别让他出门,不用过来了。” 傅立泽嗯了一声,但脸上明明白白地冒出了一行疑问。 他对面的人笑了笑,揉着自己的眉心说,“你很奇怪我们家老爷子这么疼他?” 是有点奇怪,傅立泽住在顾家的那几年,顾怀余还很小,十来岁,不受任何人的关注。他自己平常也不爱出门露面,要不是十六七岁也进了军部直属的学校准备服役,很多人都快忘了顾家还有个二少。 “顾伯伯病重那两年,小余都是跟在我爸后面做事的。他不像阿沛。”喝过酒,秦楷的话忽然变得很多,“大少眼高手低,觉得什么都该别人准备好了奉到他手上来。” “小余不是的,他会自己去拿,也愿意付出代价。” 傅立泽总感觉他这最后一句话有点讽刺意味,但他心平气和,什么都没说,转而问道,“脑部改造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他一直想问,但先前接连发生太多意外,没有机会。现在倒是能问了,他又舍不得去问顾怀余。 秦楷坐在离他一米远的那边,低着头,半天才慢慢道,“很早的事了,五年了吧,应该是因为一件衣服。” “小余自己没有提过,只说是起了争执。听说出事前的下午大少拿枪对过他,可能是当时就吵过一次了。”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顾伯伯病得人都不太清醒了,没人能管大少,后来还是我爸去基地实验室把他带回来的。” “什么衣服?”傅立泽皱眉,大脑开始逐渐复原一件被遗忘的重要事情的轮廓,不过是雏形都让他的心骤然悬了起来。 “不清楚。我问了,他说是别人送的礼物。应该是很看重的,平常都收在保险箱里。”秦楷回忆了一下,无奈中又有点哭笑不得,“一件衣服也要放保险箱。” 但是傅立泽笑不出来了。 他想起五年前顾家庭院的那个下午,也想起数月前的那个傍晚。顾怀余曾在他面前整理好东西,声音很低又很确定地说过一句“你不记得了”。 喝完醒酒茶,傅立泽把人抱上回家的车。时间刚过零点,街上行人稀少,车内车外都安静极了。 顾怀余喝完醒酒茶之后明显舒服了一些,歪在男人身上睡了大半程,又迷迷糊糊清醒了一阵。 司机把车开得慢而稳,一路都没有颠簸。顾怀余半睁开眼睛,看见傅立泽的下巴,有些分不清这是在他们的房间还是在别的地方,胡乱凑上去,毫无章法地吻他。 傅立泽的左手还是不太灵便,但坚持要收紧手臂,倾注爱意地和他拥抱接吻。 这个吻结束,车已经停在顾宅别墅门口了,司机悄悄下了车,留他们两人在车里。 顾怀余眼里都是迷蒙的雾气,什么都模糊了,只有傅立泽的脸还依然清晰。他不满意,很小声地抱怨着,“好暗啊,什么都看不清楚……” 男人握着他的肩,和他抵着额头,轻轻说,“我看得清你。” 顾怀余微有些茫然,眼睛缓慢地眨着,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好像这样就被哄得心满意足了。 刚接过吻的唇上泛起一股很淡又很绵长的涩意,傅立泽的心像被人揉皱再抚平,来回折磨。他沉默很久,低声道,“小余,你还想要什么?” 这么多年,傅立泽没有爱过什么人,不知道怎样对一个人就算是好。但他今晚被顾怀余莽撞而磅礴的爱意逼得毫无办法,除了对他予取予求,好像再没有别的选择。 顾怀余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了,茶色的眼珠转了转,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傅立泽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平静地望着他。 车内又静了一小会儿,顾怀余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贴了贴,“没有了。” 傅立泽不说话,许久,温柔又强硬地按着他深吻,低声道,“小余,贪心一点吧。” 作者有话说:明天也有更新耶!但是会晚一点,晚上九点这样。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下午,秦楷来了一个电话,问顾怀余还要不要出席今晚的正式寿宴。 这电话不是顾怀余自己接的。他上午睡醒后想起昨晚在车上的对话,问了傅立泽几句。问着问着就又滚到床上去折腾了,一整天总共也没清醒多久。 傅立泽很想越俎代庖地拒绝一回,但最后在顾怀余不高兴和他自己不高兴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挂断电话就原样转述给窝在软枕里的人听。 顾怀余坐起来,身上还带着刚弄出来的新鲜吻痕,看了一眼时间就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开始穿衣服,“我得过去。” 傅立泽猜到这个结果,铁青着脸,像做到一半被硬生生推下床。 顾怀余穿好衣服,转过头冲他笑,倾身过来在他脸上吻了吻,“你不跟我一起去?” 他这么说,傅立泽也就只能低头看他一会儿,什么脾气都没有地跟着起身出门了。 顾怀余到场给秦老爷子做足了面子,他上楼去问了好,又和秦楷一起下来同一些叔伯打招呼,倒不像个外人。 宴请的宾客很多,主要还是军部的同僚,沈平川兄妹自然也在。游轮上的意外让沈平川对顾怀余和傅立泽关系有个大略的了解,客客气气地和傅立泽寒暄两句,问他伤势怎么样。 傅立泽心不在焉地答了两句,转眼看见沈平珊走到顾怀余身边,正和他笑着说什么,手搭在他的肩上悄然步入舞池。 沈平川看他脸色一沉,顺着视线回头望去,尴尬陪笑道,“平珊不懂事。” 傅立泽倒是很宽宏大量地摆摆手,眯着眼睛看人跳舞,等一曲跳完才悄声靠近站在舞池边缘的男女。听见沈平珊揶揄一笑,“我哥说,那天船上有点小意外——顾先生的花是没能送出去了?” “也不算没送出去。”顾怀余说。 “那顾先生准备的别的东西呢?” 顾怀余一笑置之,“看来沈小姐介绍的花艺师嘴不怎么严。” “好事传一传也无伤大雅嘛。” 他们说完这几句就不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傅立泽很想知道些细节,又不肯当着外人问,想了想,找了自己的一个助理过来,吩咐他去查一查。 他刚交代完,顾怀余也看见他了,便礼貌地和要来攀谈的人告辞,走到他身边。 “今天的舞跳得不错。”傅立泽站在大理石的厅柱后,用很低的音量和他交谈,“是一直都这么好,还是今天才跳得这么好?” 顾怀余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想翻旧账了,牵着他的手,好声好气道,“在边境服役的军官都跳不好舞。” 他见傅立泽没有拒绝自己,贴近了一点,很暧昧地说,“如果以前跳得好,傅先生会和我跳吗?” 顾怀余实在很擅长转移重点这一套,轻松就能叫人让步。傅立泽脸上没有不悦,却忍不住要想以前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顾怀余有哪些部分是真的,又有哪些部分是假的。 “小余。”秦楷端着一杯酒,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仿佛是怕打搅他们。 顾怀余握了握傅立泽的手,表示自己要去和秦楷说几句话。 他转身离开了,傅立泽便独自一个人走到后花园去透口气。宴会进程已经过半,今晚气温宜人,早有人出来散步。 从别墅到一个小小的景观湖,有条小径,两侧路灯被高大的绿植遮住不少,显得这条路略有些昏暗。傅立泽走到一半,听见前面有人在闲聊。 他并没有好事偷听的嗜好,只是风里隐约裹着两句“顾上校”,叫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闲聊的人是沈平珊和她的女伴,大概是见沈平珊和顾怀余刚跳过一支舞,女伴们对他们的关系很感兴趣,正在不停地追问。 沈平珊擅长交际,讲什么都不会说得过分绝对,“我哥倒是想攀关系呢,可惜顾上校大概是看不上我的。” 傅立泽走开了,站到湖边吹了片刻的风。他现在想想,觉得顾怀余和他其实是一路人,很多事情不讲手段对错,只看目的能不能达成。 不过顾怀余比他更舍得一些,无论是争名夺利还是要一份喜欢。 他这会儿忽然有些后悔早前随口说出去的那些跟谁结婚也无所谓之类的话,他现在是有所谓了,却患得患失,猜不透顾怀余对这句话真正的想法。 赴宴回来,顾怀余发觉傅立泽今晚似乎心情不好。但男人看起来并不打算说,他便没有问。 傅立泽下午原本有个会议,外出回来,一直在书房处理公事。等他走进卧室,顾怀余已经靠在沙发上读完半本书了。 今晚顾怀余很自觉,没有怎么喝酒,洗过澡后烟酒味道都散干净了,身上只有很淡的沐浴露气味。 他手里那本是泛黄的平装书,《阴谋与爱情》。傅立泽在书房见过,因为常搁在书桌上的几本书里时不时就能看见这本。 他又想起来,或许顾怀余读的最多的是那本原文版,但已经在游艇爆炸中不见了。 “你喜欢这种戏?”他坐到人身边,把那本书拿下来,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顾怀余穿着睡袍,倦怠地抬手用手背挡住落地灯的光,很轻地嗯了一声,“小时候读的,偶尔想翻一翻。” 傅立泽的手臂从他的腰下穿过去,轻轻巧巧把他捞起来,圈在自己怀里,“原来你从小就看这些阴谋诡计和爱情悲剧。” 趴在他肩头的人失笑,“你不喜欢?” 傅立泽按着他的头发,说,“没人喜欢阴谋和悲剧。” 顾怀余坐直身体,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似乎想知道他这句话有没有别的含义。但傅立泽没给他多审视的机会,短暂对视一下,就松手进了浴室。 洗完澡,傅立泽接到了助理打来的电话,向他汇报刚刚交办的那件事。 原本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大事,两三分钟就谈完了。傅立泽听完之后沉默一下,“那个花艺师是这么说的?” 傅立泽结束通话之后,又在浴室待了好一会儿。他再走出去时,顾怀余已经躺在床上了,书也翻得很慢。 他躺到他的身后,低声说,“不想看我就念给你听。” 顾怀余懒懒地朝后一靠,算是表示认可。傅立泽却没有开始读,而是贴在他耳后很轻地问了一句,“那天在沈平川的游轮上,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安排?” 顾怀余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盯着他。 就算没有回答,傅立泽也很确定答案。他心尖有点酸涩,低头吻了吻,拿过书,语焉不详地问,“有那么喜欢吗?” 顾怀余的目光在那本书和身旁的人之间绕了一个小小的来回,一样含糊不清地答,“嗯,小时候就很喜欢了。” 第三十五章 可能是睡前和傅立泽聊得太多,这天晚上顾怀余睡得不沉,做了一个梦,又回到他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他快要升高中,在忙一个毕业汇演,所在的班级要出演一部话剧。顾怀余不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中规中矩地选择做道具组的成员。 梦中是某一天的下午,方霆来做客,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分到了乐师米勒这个角色,硬拉着顾怀余陪练。 家里有这部话剧的书,他去书房找了出来,机械地和方霆对台词。不过方霆故作老成的样子实在有点滑稽,顾怀余一整个下午都忍不住发笑,失败几次,总算在好友的抱怨下,正正经经陪他练习了一会儿。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侧着身,夏日的阳光晒得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透过玻璃和格栅,顾怀余望见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后玫瑰色的天空,暮霭沉沉,夕阳将落,方霆在他背后叽叽喳喳地念,“如果你不曾见过他……” 就在这句台词的间隙,顾怀余看见庭院左侧的门口走进一个男人,很年轻,西装外套和领带都散开了一点,站在被黄昏侵袭的庭院角落里,慵懒地抽一支烟。 他认识那个人,但从未和他说过几句话,也没有好好看过他。不知道是不是方霆的话剧练习实在太无聊,他分了神,一直向那边看。 烟快烧完了,云层忽然破开一点,日落的余光把眼前的一切蒙上一层浅淡的烟紫色。顾怀余的心不知为何怦怦跳动,他紧紧盯着那个角落的方向,半张脸藏在书本背后。而角落的年轻男人仿佛有种微妙直觉,锐利的目光猛地扫了过来。 但他们隔得远,且逆着光,顾怀余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朝后一缩,脸也藏得更深一点,只露出一双眼睛。 “小余,到你了!你怎么不接啊?”坐在地毯上的方霆不满地叫他。 顾怀余回过神,低头看了一眼台词,匆匆忙忙地边念边继续向外偷看。 二十岁的傅立泽朝他的方向走来,延伸的影子像一条刚割开的、长长的缝隙,顾怀余看见他嘴角浮着一丝不属于任何人的微笑,脑海里生出许多陌生的希望与可能。 “诶……小余?这段台词还有啊。”一旁的方霆对他说。 “小余?”傅立泽坐在床边,轻声叫他。 顾怀余从梦境中抽离,抬手遮了一下眼睛,适应半分钟才把手放下来。已经快到中午了,傅立泽去过公司回来,听佣人说他还没有起床,便上来看看。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昨晚一直在做梦。”顾怀余起身垂着头,按了按太阳穴,“没事。” 傅立泽替他拿了衣服过来,帮他套好衬衫,“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整晚都在混乱的梦境里起起伏伏,顾怀余精神不太好,但他不想拒绝傅立泽,便穿好衣服,跟着他下楼出门了。 他在路上才恢复一些,发觉车正往陌生的郊区开,觉得有些意外,微侧过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傅立泽没有解释原因,倒像是给他打预防针似的,说,“回家前我跟秦楷说过了,你昨天喝醉了,两天都出不了门。” 顾怀余想象了一下秦楷听到这种扯得不能再扯的谎话时的表情,笑了笑,靠过去一些,“傅先生想把我关到哪儿去?” 傅立泽和他十指交握,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自己,反问道,“我关得了你吗?” 顾怀余没有什么防备地闭上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微笑道,“别人大概是不行的。” 傅立泽嘴角上扬,捏了捏他的手,又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这一路他们就不再交谈,车开了一阵,在郊外的一个别墅度假区停下了。 度假区已经开发很久,维护还算不错。顾怀余并不是不知道这儿,很多作风老派的长辈不大喜欢休假离家太远,都在这里有产业。 他以前也来过,见一些人,办一些公事或是完成某笔交易。然而这次不一样,他坐着傅立泽的车过来,跟着他回家。 傅立泽的别墅也是半新不旧的。顾怀余走进门,玄关处摆着画风明快的油画,家具和脚下的木地板保持着一致的深棕,客厅的皮质沙发上搭着软毯,厚重的深灰色窗帘被拉开了,落地窗外是一片静谧的秋色。 空间并不大,上下三层,也没有佣人在。但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的痕迹,许多木制家具依然养护得很好。 “这地方是我母亲设计的。”傅立泽在他身后说,“以前,她和我父亲每年都会抽时间带我过来住一阵子。” 顾怀余对傅立泽早逝的父母了解不多,但猜想他们的感情应该不错。 傅立泽看起来也不像预备深谈家庭旧事的样子,或许是觉得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和顾怀余聊那些过往,而更要紧的是握紧当下。 于是他牵着顾怀余的手往楼上走,推开他自己房间的门。 他的房间很大,家具却并不多,因此那些厄瓜多尔玫瑰很有用武之地,盛放得格外好看。顾怀余在大脑短短空白的一瞬间里还能想到一点,这和那天他在邮轮甲板上准备的应该是差不多的。 严格而言,几乎一模一样。 傅立泽新换的助理办事效率很高,昨晚去查问了那位花艺师。对方说顾怀余那天是自己挑的花,也拿了卡片,写了字,放在另外精心包装的一捧里,但没有送出去。 而完全相同的一捧现在就在这里。顾怀余拿起那张卡片,打开一看,是傅立泽的字迹,写的话他也很熟悉。 - “To my rose of the rose. ” 傅立泽从背后抱着他,低声说,“是不是很没创意?” 他说着自己回答道,“是挺没创意的,选求婚的地方只会学我父亲,表白的方式只会学你。” 顾怀余的左手手背贴着傅立泽的左手手腕,皮肤相接,跳动的脉搏清晰又安静地传过来。他想了想,几个月前那个笨拙的顾怀余又出现了,语速不快地说,“也没有。” “我很喜欢。” 傅立泽稍稍侧过脸看他,又确信了一个想法,顾怀余的心思是很多,但沉默寡言和笨拙也是真的。他永远对别人镇定自若,给傅立泽的许多瞬间却并不沉着。 这就很好,这就足够。傅立泽转到他面前,低头道,“你自己说的。” 他把那枚母亲留下的戒指拿出来,往他刚才就紧握的那只左手上戴。顾怀余好像愣住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手依旧是自然的曲度,直到戒指在指节上卡了一下,才如梦方醒地伸开手。 那枚戒指戴上去了,顾怀余便低下头看了看。他今天的衬衫不是自己穿的,扣得不够严实,一低头,那条新鲜的疤痕便露出半寸。 他专注地看戒指,傅立泽专注地看他。 很快,傅立泽就不让他再看了,把他轻轻压到墙上,吻了吻他脖颈上的那条疤痕,像在说什么结婚誓词,“以后有危险,都会挡在你前面。” 顾怀余仰起头,傅立泽背后是粉白相间的花海,被夕阳染红,边缘泛起迷蒙的金色,像不真实的幻象,令他觉得生命里有两个傍晚快要重叠融合。 有些东西完全不一样了,比如傅立泽眼中的爱意和他的微笑都将属于顾怀余。但有些东西仍未改变。 “诶……小余?这段台词还有啊。” 顾怀余放下手中的书,看也没看,对着窗外静静念着那段台词的下一句。 “……世界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我知道,世界也从未如此美好。” 作者有话说:厄瓜多尔玫瑰的英文别称是rose of the rose。本章所有话剧台词均取自席勒《阴谋与爱情》。后天还有一个番外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