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种》作者:宴惟 文案: 原创小说 - BL - 短篇 - 完结 古代 - 三观不正 - 年下 - 生子 年下坏种小lang狗×年上清冷大美人。 非双x生子,雷的不要看。 微博@宴惟的老虎窝 楔子 三月扬州,料峭春寒渐走,细密小雨柔柔下,浇出桃枝头粉白,杨柳梢青嫩。 烟波楼背依烟湖,前临城中最热闹的一条巷子,夜幕深深,热闹非凡。连著几日细雨,好容易放晴,楼裡姐姐们亦有心思梳妆,罗扇掩面,踩著小金莲,摇摇晃晃上了花船去,船身轻吃水不深,摇摇晃晃颠了姐姐们,刚上船的还未站稳,便得了未上船的一阵轻笑,“这般胆小,到了床上亦如此才好,” 一时是羞红了面,跺脚往舱裡走,只恨待会儿船再颠簸些,把刁嘴刻薄姐儿颠下去才好。 船头挂兰草,本不是沁姐儿该来的地儿,一船全是男儿,可嬷嬷吩咐,谁敢不从。她描眉的本事跟家姐学来,一腔柔意聚在眉眼,散不了,最招人疼。 “委实不愿,喝两盏酒应付应付便是,何苦愁著面。”淡胭脂扑面,沁姐儿絮叨,一身脂粉香鑽进沉清池鼻腔,悠悠的热。他不言,沁姐儿亦不逼,兀自说话,无非反复叮嘱,新进来的,哪个不是这样,过几日便好了,没衝撞恩客才最紧要。 “今夜月儿好,去船尾照照。”这人俊,稍一扮相,更尤甚,一双柔情潋滟眸,抿唇亦让人想亲近,沁姐儿拉他起来,弯身出船舱。此船在船列尾,后头是无尽水汽烟波,船尾烛火一映,朦胧生光,原以为后头是没船的,谁料想,就著皎白月光一瞧,不远处一艘大船,骤然的功夫,已近在眼前,夜深水雾朦胧,船夫一停,船尾船头相碰,沁姐儿踉跄一下,险些落湖。 沉清池把住她,皱眉一望,舱中出来位小公子。瞧不太清,只这人过烛火时虚虚瞧得一眼,淨白麵,似乎眉心一点浅红小痣,一身应是青底竹叶锦衫子,人未到声先道:“可吓著姐姐了?”惯了的恩客场口气,叫人生厌,沉清池冷面望近来的朦胧身影,“哪裡来的狂徒?” 沁姐儿赔笑,娇柔莺莺语,“敢问是哪家公子?” 人已近了,只是人面不清,“听闻扬州美景,南下游玩路过,又闻月十五,烟波楼美人如云,特来瞧瞧姐姐们,没想个愚船夫,回去我定重重罚他!”说话间,那人随身小厮把提灯拿来,柔柔笑意一双眼,入了二人眼,只是离得远,其馀的便又瞧不清。 花船驶入湖,开不开张全凭姐姐们各自本事,为息事宁人,沁姐儿即一副羞赧样儿,通情达理,温柔有加,“夜深朦胧境,一个没留神是常有的事儿,他出来讨生活不易,公子饶了他罢。” 舱裡人听著动静,亦提了灯来,沁姐儿接了灯,把人打发回船舱,这才瞧见身旁沉清池,冷冷的一张面,再一望小公子,正直勾勾瞧他。 承了沁姐儿目光,他留灯下,笑问道:“姐姐可容我上船坐坐?” 哪裡是商量之辞,话说著,人翻过船栏,只消一跳,便可上船,沁姐儿正想应,沉清池挣开她,往船尾去,提灯不过比团萤火之光稍亮,沁姐儿心道不妙,只得紧张地唤:“你莫要胡闹,伤了公子。”却无用,只听船板一声闷响,而后便是落水之声。 他不悦,话说得不留情面,合著哗啦水声,清亮引人,“若有意,大可近船而行,姐姐们同意,自会上你船隻过夜,心急丑态,急急跳下,莫不是没见过姑娘。” 沁姐儿急了,唤他:“映玉!”人人入了烟波楼,都得唤嬷嬷令取的名与字,只有他,嬷嬷老手一挥,准他就用原的,沁姐儿不是没存疑过,这般谪仙人儿,嬷嬷哪裡得来,苦想不出结果,只得算在嬷嬷手眼通天上,有宝制于他。 人来了,带著一袖湖面冷风,拉她入船舱,“船夫,行船!” “不会淹死他罢?” 沉清池轻哼一声,“自有人救他罢了,姐姐莫忧。” 这厢二人入了船舱,那厢小厮见主人落水,一通忙乱,入得船舱,“诚哥儿,咱王爷落水了!”顾疏堂自幼习水、喜水,水上浮著,瞧远去小舟,笑颜道:“痴童儿,你急得甚麽,淹不死我,叫你诚哥儿拿条干巾。” 此番南下,抛去身份,权当游历玩耍,上了船,顾疏堂执干巾擦湿发,仍望行远了的小舟,童儿亦望,心疼样儿怪凶,“这人好大胆!” “无妨。”顾疏堂笑笑,将干巾扔给诚哥儿,“你去烟波楼打听打听,给我回话。”转头又瞧童儿,“你可答应?” 短短几句,赧了两人,童儿一咬牙,“我可管不著他!”惹来顾疏堂一阵大笑,拖著一路湿水痕,习习夜风裡,轻笑呢喃:“映玉……” 第1章 世人难抵温柔刀 沁园,竹轩。连日的雨下得人心烦,青竹饮饱了雨水,竹叶翠绿,根处不知不觉冒出几处嫩黄笋尖,顶得肥土尖尖。 巴掌声响亮,刺刺的从细密雨声裡鑽出来,伴随沉清池的怒颤声:“无耻之徒!”斑驳红痕布于淨白身体,床帐虚虚掩,只缝隙中露见沉清池紧绷下颌。顾疏堂似还未睡醒,被人踹下床,懵懂一张面,两手一掀,脑袋鑽帐子裡去,唤了声:“嫂嫂。” 沉清池不晓他是否装疯卖傻,眯眼瞧他,喝道:“从我房中出去。”眼扫塌上,顾疏堂这才有几分清醒,目光却不愿从沉清池颈上离开,双眸微睁,难以置信般,双手複掀,灰溜溜躲到帐外去,憋著口气,声音跟未出阁姑娘般细,没理儿:“怎、怎的会……” 沉清池不置可否,使他将梧桐架上衣衫拿来,“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美人冷面,自有不怒自威之相,顾疏堂不敢多言,慢腾腾的,倒盘腿坐在床侧,一副受冤模样儿。将衣衫穿好,沉清池掀帐下榻,见状怒火攻心,眼前发黑,直要晕过去,“惺惺作态,怎的,还要挨打不成?滚回你的王府!” 殊知一动气,下腹紧绷不提,股后更是一片湿滑,一怔,直要跌坐去,被顾疏堂虚虚扶住,才免此痛,他不言,只闭眸,嗓音微颤:“出去。” “嫂嫂,此事定有蹊跷。” 见他不离,沉清池眉心蹙起,淡眸望他:“请王爷出去。” 世上除了皇兄与母后,没人能压他一头,离了竹轩,顾疏堂迳自往花厅去,随手逮住一小丫鬟,“把许宅管事唤来,道本王寻他有事。” 待沉清池沐浴,差人寻平王不见,还未进花厅,便听得顾疏堂作势发难,近了一瞧,哗啦啦一片,整宅的下人皆跪在地,“竹语兄南下时,曾如何叮嘱你们,叫你们好生伺候,可倒好,你们之中,竟有人生出龌龊心思!”此言掷地有声,吓得一群人陷于惴惴,大气不敢喘息。 “平王殿下。”沉清池冷眼瞧他,“为何在我家宅中恫吓下人?”二人隔著下人对视,顾疏堂见他,总有笑脸相迎,沉清池错开面,只是还未近座,耳侧传来重鞭破风之声,顷刻,响起一声哀嚎,著眼一瞧,是前院洒扫孔生,此刻滚作一团,臂上血痕刺目,缓缓沁血。 “王爷饶了小的,饶了小的罢!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顾疏堂十六岁封王,乃于平定北域之乱后,封号亦因此而来,又因受当今太后宠爱,特许不离京,重鞭染血又褪,不知了结过多少性命。 沉清池瞳孔一缩,睁睁瞧又是一鞭落下,鞭尾将孔生身侧地砖震碎,顾疏堂喝道:“将你髒口闭上,有什麽话与求情,自向你家夫人说去!” 众人俯首贴地,皆不敢言,顾疏堂换作一副笑模样,将重鞭收起,唤道:“嫂嫂,如何处置这畜生,你发落就是。” 第2章 前几日皇兄送了他一对彩鹦鹉,顾疏堂欢喜极了,谁知这畜生认生,连著两日不吃,这不,天一放晴,才张开红红小嘴,吃了点东西,东游廊近处种了几株海棠,顾疏堂将鹦鹉提来这儿,抚它鲜豔羽毛,逗著耍玩,指尖一点点戳它嘴尖儿,“傲东西。” 诚哥儿急色匆匆走近,俯耳说了几句话,顾疏堂手一重,鹦鹉扑棱,“船翻了?”诚哥儿点头,“人呢?” “属下派人寻了三日,没找著。” 顾疏堂一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不必回来,继续找。”提鹦鹉,他要回书房,诚哥儿跟在后头,“他那髮妻同一双儿女何在?” “还在扬州水巷子裡住著。”诚哥儿面有难色,“怕是还不知此事。” “送些银钱去。”顾疏堂轻笑一声,“瞧来竹语兄是苦命人,南下探妻都……” “罢,罢!”他望牆上悬那幅夏荷红鲤图,“他如此聪慧,应知晓了罢,送去的东西他可收下?” 诚哥儿摇头,“不曾,连带著……”他挠挠眉尾,“送礼老僕亦给轰了出来。”顾疏堂转身,“意料之中,如此不讲情面才是他,轻易得的,本王还不稀得要!”诚哥儿不懂自家主子,何苦绕这大弯子,苦著张面,顾疏堂乜斜他一眼,“童儿前几日瞧牆上这画儿,随口提了句想吃莲子。” 诚哥儿木头似的,“啊”了声儿,顾疏堂摇摇头挥手,“去罢去罢,督促手底下勤加练武。”诚哥儿转身便走,顾疏堂无奈歎气,他这影卫总领,实属不开窍,不过初春天儿,倒也弄不来莲子,讨欢喜郎欢喜,总是为难呐。 许宅。连日的大雨,总算晴了,可沉清池心裡头总沉沉欲坠,连带身体亦不爽利,好几日顾疏堂弄出的痕迹才褪,搬了张檀木椅在后院石子甬路,支使两名小丫鬟采桃花,晒晒太阳,填填心裡头的空。 沉清池椅子还未坐热,角门响了,急促凌乱的,铜锁扣门声如急雨,“竹丝,瞧瞧是谁?”门一开,管事顶著一脑门黄豆汗,到跟前便给沉清池跪下,这人他是不知根底儿的,只听宅子厨房老妪提过一嘴,入了不惑之年,沉清池还未开口问,管事泪先落了,“夫人,南方,南方闹了水灾。” 沉清池心一沉,连日的心慌寻得了出口,拼了命了的往坏念头鑽,他怎麽也压不住,声儿微颤,“那,那……” “咱,咱当家的,回程的船……翻了!”管事讷著,眼眶一红,“寻了三天,没寻著……”南方雨季的湍河,他见过的,顷刻,黄水就能吞吃一个人。紧绷的小腹一下软了,似蒸过的棉花,碰著烘烘的潮暖。 许青笙给沉清池赎身那日,烟波楼嬷嬷发了通大脾气,老不乐意,尖酸话直往他身上招呼,可他惯是温柔人,递了赎身银钱,又领他湖上泛舟,风动杨柳,初春暖阳,温柔人亦难抵温柔人。 顾疏堂做了噩梦,大汗淋漓从梦境醒来,鹦鹉急躁扑棱翅膀,尖尖叫了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诚哥儿急急闯进来,“王爷!他的胎,怕,怕是留不住了!” 第3章 睡意乍散,同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檀木架子,盆裡水已凉透,顾疏堂胡乱抹了把脸,颤声吩咐道:“太医院,唤李太医来。”屋外的云又聚了,乌沉沉的,顾疏堂扭头瞧了一眼,望眼前这盆静水,“道本王病了,打皇宫出来,直奔许府。” “王爷你呢?” “随后到。”擦淨面上水珠,“不必废话了,拿了腰牌便去罢。”怎的搞到这幅田地,从后院出去,行林间小道,顾疏堂思衬,雷声轰隆隆般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急雨来得快,泼浇翠绿竹叶。李太医提著医箱,袍脚湿透了,跪在顾疏堂身前,他示意诚哥儿跟他说,诚哥儿俯身在李太医耳边耳语,显见的,李太医变了脸,淡淡的,顾疏堂道:“留不住他的胎,你便不用回宫,至于皇兄那边,本王自会说明。” 不待李太医应,顾疏堂摆手,“诚哥儿你领他去罢。”雨势到最盛,天色亦最阴,大小雷声不断,间或几声大的,银鞭似的亮在天角,响声令顾疏堂眉尾一跳,心跳声盖去大半。游廊几株盆植小金桂,浇得七零八落,顾疏堂拿手碰,自嘲喃喃:“许青笙,到底你我,谁是此恶事祸首?” 云散天晴,这雨竟下了半时辰,委实久了。在闷热屋中不觉,出来给潮湿雨气一冲,李太医这才摸到自已一身湿透衫子,软著脚由诚哥儿领到顾疏堂面前,执衣袖拭汗,“方子已交给林总领,他切莫再情志失控,王爷亦知此事本就逆天而行,下官…言尽。” “诚哥儿,寻顶软轿子,送李太医回宫。” 四月初五,离那日大雨已过六七日,自早入宫拜见母后,回府后顾疏堂便直在书房绘画。他这处比不得许府竹轩雅致,几株生了绿叶的梅,图个眼前一亮罢了。诚哥儿陪童儿出街回来,给他带了信,顾疏堂停笔展开,看完冷面呵斥:“淨是些领银钱不办事的东西!” 诚哥儿瞧他动怒,将未干画纸移至明亮窗旁,“王爷恕卑职直言,沉公子是个极难劝的主儿,身份又摆在哪儿,难得成让他们硬逼著灌喝下去。” “偌大宅子,竟没有一个他瞧得上,稍合眼的丫鬟劝动他?” “卑职觉著沉公子心清目明,绝不会作践自己,更何况,若他心裡还……”顾疏堂乜他一眼,诚哥儿噤了声,“王爷可要去瞧瞧?” 顾疏堂扭头:“不去。”诚哥儿劝他,“王爷过去亲眼瞧瞧,总比在府中提著心好。” “诚哥儿!”林诚十二岁就做了他的影卫,亦算伴著一块儿长,“童儿还没折腾够你,教你这般多气力说话。” 林诚正了神色,“王爷恕罪。”四目相对,却又不知是谁先破功,竟又都笑起来。 那日,顾疏堂是瞧过他的,那会儿诚哥儿抓药去了,丫鬟给他打发,说来,他未曾细瞧过沉清池,不肖的细瞧,只那双眼,他第一眼见便欢喜,心急丑态,招了沉清池训斥。 瞧多作甚,细看再细看,便欢喜愈欢喜,贪念一生,与伊始谋划背道而驰。 第4章 许宅当家的在南方落难没了,主家夫人怀的胎亦险些落了,暖阳高照的春四月,宅子裡静悄悄的,沉清池在屋中整理旧物,理著理著,眼烫了,停了手,朝屋外摘竹心小棠儿道:“棠儿,唤王管事来。” 暖风穿堂,吹得珠帘沙沙作响,王管事入屋头,朦胧帐子下了,沉清池隔在裡头,声音微涩,慢极了,“管事,你笑我痴也好,傻也好…我,我不信他………” “你带著银钱,寻四五壮丁,替我去找找罢……”竹叶声揉碎了他的声,“找到些什麽……都好。”人奈何不得命,说出口,总是有些难的。 “诶。”管事低低应了声,轻轻把门带上,迎面碰上小棠儿,丫头抓著一把竹心,往厨房去呢,管事叫住她,“夫人吩咐我南下办事,会带上宅裡的青壮,你可得看好门户。” “诶!”丫头的声儿,清水一样冽冽,王管事拉她到廊尾,“有什麽事儿,别忘了跟你说的,后院柴房有道小门,出得去。”连日的事,搅得他心神不宁,忌著背后效力的主儿,不容有失。 丫头唯唯诺诺,平日裡便怕他,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敢轻慢,“管事,我晓得,去那儿瞧过,我身量小,能过去。”因没有沉清池属意的,小棠儿是新买来的,乡下丫头进了大宅子,乡音未褪,新奇又怯著,心思纯,一门心思待沉清池好,倒也暖了他的心,使唤还算趁手。 南方的雨讯过了大势,虽未走,却也翻不起什麽风浪了,挑了个天晴的好日子,几匹快马,王管事和四五青壮,带著沉清池的盼与悲,离了许宅。 竹轩哪哪儿都是旧事旧影,沉清池住不下,搬到新收拾的西厢房,小棠儿给他拿来煎好晾凉的药汁,放下后又去忙活,“夫人,我给你铺褥子。” 从前他就少话,如今更甚,一日就算小棠儿逗闷子,亦说不上几句,几副药下去,唇色较之前淡三分,眉宇间的朝气失了大半,大半心被剜去,人要空了,即便小棠儿费心令他开心,亦无济于事。 近几日京城可热闹,宰相十五嫁么女,新郎倌是新晋状元郎,才情非虚,容貌天成。此事是大事儿,皇帝督顾疏堂著手主持,无上殊荣,一时是人人茶馀饭后谈资。 要说顾疏堂在京城百姓中的名声,是不大好的,十五年岁在北域冽风裡褪下一层皮,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十六便封了王,荣华富贵自落地时起至今,数不尽,亦算不清。听闻性子狠厉,加之频频传出摆阔做派,久而久之,尽不得人心了。 宰相嫁女,事要完得圆满不易,不能跌了宰相府的气派,更不能有损皇家天威,管得宽了,惹宰相不喜,管的窄了,落得个不尽心的坏名。连著几日,顾疏堂早出晚归,午膳尽是在相府吃的,好不容易捱到十五,心头一桩大事才了了。 长街流水宴,绦红鞭炮纸,彩锦红花红轿子,席面早就备好了,唢呐声,吵吵嚷嚷的人声,近了,只等著新妇入门开席!怕照顾不周,王府特遣了仨管事来帮衬,就这还忙活不来,小乱中有著序,热热闹闹的,这一片天的白云,都要沾上喜气。 席间有几盏酒顾疏堂推不过,饮了,从头到尾欢喜盈面,总归此事是圆满了。劳碌整天,夜宴便由宰相及相夫人张罗罢,上了软轿,顾疏堂倦极阖眼,相府人声鼎沸,此处还能听著,他掀帘同轿外骑马诚哥儿说话,”富贵边上沾富贵,有容易的麽。” “王爷,您累了,回府好好歇下罢。”诚哥儿淡声提醒,顾疏堂轻笑,“本王心裡这杆秤拿著呢。”帘一放,假寐不再言了。 软轿停在王府门前,守门狮子石雕威严可怖,月下冷冷淬著层寒霜,轿夫由侯门小童带去领赏钱,还未入府,就听得吵闹声,顾疏堂眉一皱,门开了,诚哥儿声沉沉如雷,“何人何事?” 侯门小童提灯一映,是王府护卫,两人擒著个丫头,另两人罗刹似的在前头,抱拳恭敬道:“王爷,是个丫头,在府后鬼鬼祟祟,被我等擒拿,正要将其驱赶。” 丫头?诚哥儿望向顾疏堂,见他拧眉问道:“哪个府上的丫头?”小棠儿没遇过大场面,推推搡搡间已红了眼,细声细气的答:“许府上的。” 话一出,顾疏堂心一沉,喝道:“可是你家夫人出了事?”小棠儿抬头,顾疏堂一瞧她泪盈盈一双眼,便知坏了事,推诚哥儿下马,揽著小棠儿上马,“叫上两列护卫。” 高头大马,很快消失于街尾,诚哥儿摇头歎气,哪个不长心的,怕是要丢了命哟,王爷心裡正藏著火呢。 沉清池于寺庙长至十岁,后随寺中慧通师父老友入世,是从未见过此等泼皮无赖,口口声称许青笙胞弟,却来者不善,一众人人手持棍棒,火把烈烈,真如罗刹。 若从前,无需多费力气,沉清池一人便收拾了他们,可如今,他连同他们纠缠的精力也无,“先生,帐房支些银钱给他们分了罢。” 谁想领头自称许青萍这人,蔑笑著,“谁稀得要你银钱,此宅本属我大哥,他死了,便归了我,账上银子,屋中装饰,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处置!” 沉清池面寒如霜,起了怒,一张面被月光映得惨白,捂著腰腹,“你!” 马蹄声急忽歇,直直闯入许府前院,顾疏堂沉下脸来,揽著小棠儿自马背跃下,眉心红痣给火光映得分明,接了随后诚哥儿掷来重鞭,鞭尾自青砖一甩,刺耳的破风声伴著冷笑,“不归他处置,归你不成?” 那抹眉心的红被映得忽明忽暗,抓著沉清池的眸,两列王府护卫紧跟其后,乌泱泱挤满了院落,全一副冷面,吓! 瞧顾疏堂一身锦缎软衣,执著腕子粗的重鞭,许青萍起了怯,却不甘心,纸做的老虎,只有气势而无内裡,“何、何人,管得著我家中事!” 不多说废话,顾疏堂下令,“几人私闯王府,意图不轨,捆了,送衙子去。” 许青萍瞪大了眸,还没出声便被铁做了的护卫捂住口鼻,通通给挟著上了马背! 第5章 一出闹剧,未到最盛,生生给顾疏堂截了,散了台。收了鞭,他让护卫散了,自己却没离去,下人们仍记得王爷上回动怒,皆垂著脑袋,小棠儿站在沉清池身侧,小声的唤他:“夫人。”她也惧这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做派来的。 绷紧的弦松下来,沉清池有些疲态,脸色柔下来,“多谢王爷解围,更深露重,饮盏茶再走罢。”沉清池独好竹尖做茶,扬州捎来的龙井,大半年,才消下那麽一点儿。 小棠儿新习茶艺,端著颗心怦怦跳,幸的,没出了丑。茶香萦绕鼻尖,顾疏堂怕贸然出言教沉清池不喜,抿了口茶水,倦极鬆懈禁不住,捂面打了个哈欠,眉宇厉色尽褪,少年朝气便蓬勃了。 “丞相嫁女……”沉清池轻声道,“长街都是鞭炮纸罢?”顾疏堂来了精神,忘了茶水滚烫,烫著舌尖,有些赧,将出口的话忘了,讷讷呆傻的,点了点头,只顾盯看沉清池。 沉清池给他瞧的甚不自在,他第一次见顾疏堂,是旧年冬,他不知许青笙同如此贵人交好,花厅遇著时以为是哪家小公子,后来许青笙告知,心裡著实吃了一惊。第一面,他便知顾疏堂的心思,只是猜不出此情从何而来,不知的东西没有底儿,才教人慌。 起身,小棠儿来搀他,“露重易著了凉,王爷饮了茶就回罢,映玉不远送。” 西游廊尾植了绿竹,小几上燃了烛火,风动竹响,有些冷意,簷上灯笼不大亮,昏昏的,顾疏堂瞧著沉清池进了西厢房,饮尽冷茶,缓缓起身。 眼瞧到了月底,王管事却不曾有信,沉清池心焦却也无力,倒是坊间传出消息,北域情况有变待查,朝中竟无一将堪任,龙颜大怒。丫头们们嘴巴閒不住,沉清池无意听来,晚膳时候问了小棠儿。 小棠儿是个老实的,一开始还不愿说,怕沉清池怪罪,又逼问了两句,才拧著张脸,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这事儿终得落在平王头上啊。”沉清池朝小棠儿招手,“你过来。” 话传话,从小棠儿嘴裡,他倒也知晓个七七八八,常人揣摩不出圣心,他却不难猜出,坊间传得愈烈,平王便早一日出面,了了圣上这桩心事,何况,顾疏堂必须如此。 北域酷寒,游牧十几年来苦于节气,清苦劳碌,近年有了个能成事的主儿,虽触不及根基,却如蝇灭不尽,始终是圣上心中一根刺。 “夫人。”二人正说话,前院曹生领了封信,不待内院人通报,在内大门便嚷开,“王管事来信。”沉清池不必说,小棠儿跑过去,领了曹生攥著的信,交到他手裡头。 信上字不多,一纸堪堪写满。南方的纸笺与潮气,排列的规整小楷,细密的雨幕似要透过来,教沉清池喉腔发烫,他起身把信折好放回,“备轿,去王府。” 屋外响了一道雷,四月夜雨再平常不过,小棠儿担忧望著漆黑夜幕,“是。”跑出去叫人了。 顾疏堂早早食过晚膳,北房后是株合欢树,几十年了,未到花期,枝叶婆娑,沙沙作响,诚哥儿在屋顶,顾疏堂同他说话:“夜雨将至,还不下来做甚麽?” 夜风凉,诚哥儿吹风欢喜呢,一骨碌儿坐起来,“王爷,来人了。” “谁?是魏总管?” “不不。”人近了,簷下灯笼一映,明晃晃从轿裡出来的分明是沉清池,“是沉公子。” 轰隆,风卷不散乌云,雨落了。顾疏堂下床穿靴,一身雪白裡衣,发冠摘了,一头黑髮倾泻,柔软似水中浮萍,“去迎,莫让他淋了雨。” 匆忙的,诚哥儿给人迎了进来,小棠儿头一回进王府,怯怯跟在沉清池后头,由诚哥儿领去花厅,“咏真去给公子备茶,稍等。”退了出去。 一出花厅,迎面碰上顾疏堂,被他叫住,“把书房东西拿来。”诚哥儿一顿,“王爷。” “去拿!”眉一横,顾疏堂乜他,丧气似的,“反正迟早要给他。”换了一副笑脸,进了花厅。 先发制人,顾疏堂笑道:“先饮杯热茶,什麽话待会儿再说。” 上好的雨前龙井,雨夜饮,别有一番滋味,一盏茶将尽时,顾疏堂示意诚哥儿,一精雕檀木盒捧到沉清池面前。 顾疏堂别过脸,淡淡的,“都在裡面了。”言罢他即起身,声音苦涩,“莫要大悲,否则我如何给你,亦能如何拿回。”许青笙的遗物,诚哥儿先王管事一步寻回,就在盒子裡。 风卷急雨,顾疏堂歎气,“明日上朝,咱们遂了皇兄的意罢。” 第6章 仁寿宫。 “孙嬷嬷,把膳房的枣泥酥拿来。”皇帝因在身边常常得见,小儿不常得见,每回来,梁太后都有许多话要说,“贞儿同母后用了晚膳再回府罢,膳房新入庖长,做的一手好扬州菜。” 她父亲官至翰林学士,在京中任职多年,事务繁忙,母亲身体不甚康健,匀不出心力顾她,孩时便由祖母抚养于扬州,多年对扬州菜念念不忘,厨子清一色扬州人,做得一手好扬州菜。 “真的?孩儿可要尝尝。”顾疏堂起了意,哄梁太后的欢喜,换下宫女手中花扇,有一没一的拂。 梁太后摆手教宫女出去,扭头问道:“贞儿没有什麽话要问母后?” “为何?”顾疏堂停了手,“忠勇将军不是旧疾复发,年初方进行医治,况他已年有四五,实不该再去北域苦寒之地受苦。” “去年冬,德妃、娴妃双双病故,后宫骤然殁了两位妃,年秋得来些新面孔。” “忠勇将军两儿无用,天资平庸,只有小女尚可,他一人又能支撑多久,富贵延续岂非易事。”孙嬷嬷拿了枣泥酥来,还有壶清口茶,“再过一月,就是母后五十寿辰,母后盼你在身侧。” 有得自有失,事已拍定,忠勇将军前去北域,何苦多言,搅了梁太后的欢喜心情。 顾疏堂先称讚枣泥酥,后问:“母后寿辰,想要什麽寿礼?” 梁太后失笑,“都可,用心即可。” 许青笙于京中有几处产业,沉清池只知在何处,连是何营生都不曾过问,眼下主家在南方遭难一事传出去,几家代掌柜的竟卷了银钱不知所踪,消息传到沉清池耳朵裡,不得不著手打理,遣人去铺子拿了帐簿。 未到午时,日光不热烈,丫头们吵闹著要做核桃酥,沉清池遂她们,此刻三两做一团,在树荫下剥核桃,热热闹闹,低笑声不断。许家有一绸缎庄子、一粮行、一酒楼,新旧帐簿十数本,看起倒也不难,只是枯燥,沉清池从来只知习武及侍奉师父,只半个时辰,便起了烦躁,出去瞧剥核桃的丫头们。 小棠儿见他出来迎上去,手头攥著的两颗核桃塞沉清池手心,薄壳核桃,一用劲儿就开了,沉清池嚼了两口,“三位帐房先生可还在花厅侯著?” “在呢。”小棠儿应,一双圆眸子眨巴亮,沉清池低声问道:“身形瞧著明显吗?”小棠儿脸热,她家裡嫂嫂怀过相好,她给量过身,“一点儿。” 许宅的事儿怪,下人们私下裡也是不能多嘴的,做好分内事,每月领月银就是了。 “你去给曹生传话,让他先领著三位先生去书房,我隔著屏风和他们说话。”当初服药倒是不管不顾的,怀上到觉得赧了,人总是古怪。 代掌柜卷了银钱不知所踪,三家帐房先生皆惴惴不安,生怕主家怪罪,进了书房听见屏风后头动静,沉清池还未发话,悉数跪下了。 王管事未归,曹生初露头角,沉清池亦赏识他,连著几件事交他去办,大有提拔意思,他敛了脸,咳嗽两声,屏风外头安静了。 “曹生,让三位先生落座。““是,夫人。” “你三人都在铺中待了多年,一时离了你们,难以经营。我近月操劳良人后事,实心力交瘁,盼三位先生暂留,且算是帮我的忙,月钱双份,可成?” 惴惴不安的三颗彷徨心,沉清池一席话,全落了地,酒楼帐房先生应是三人裡头拿话的,问道:“夫人可不是在愚弄咱们?” 沉清池轻笑,“曹生。”曹生自怀中拿出三袋沉甸甸布囊,“三位先生,此为头月银钱,请收下罢。” “此为我诚心,三位先生还不信吗?”屋裡一时安静,随即几声沉闷的,布囊同掌心相碰声,沉清池知此事成了,“明日,我会遣位新代掌柜,不足之处,还望先生们体谅,多多教他。” 彷徨心变欢喜情,三位先生异口同声,“谢主家夫人垂怜。” 吁——沉清池吁气,扭头朝小棠儿道:“十五宴平王来家中吃顿常饭罢,嘱咐厨子早早做备。” 顾疏堂人如何暂且不论,承了他两回人情,得还。 第7章 十数本帐簿,沉清池细细看了五六天才看完,寻了个风和午后,拟好宴帖,唤曹生送去。王管事已在归途中,昨日到的信,一时好似万事都了了,又好似万事都在昨日待追忆。 曹生嘴快先告诉诚哥儿,诚哥儿递宴帖予顾疏堂时,他还不信,抛下弓箭,捧了宴帖来读,抬头道:“你捏我一把?” 诚哥儿笑他,“卑职不敢,是真的王爷,不信再读读,那人还在前院侯著,等王爷的回话呐。”顾疏堂把帖放回封裡,往书房去,喃喃:“这帖可得放好。” “王爷,那人还在等回话。” “去,去!”顾疏堂扭头,笑道:“赏!” 沉清池本就扬州人,二人没商议,菜肴却都合口,顾疏堂规规矩矩,宴桌上话少,可沉清池问,倒也答得周到。 诚哥儿无所事事便待在屋顶,童儿在他身边,他是个性子闹的,閒不住,轻轻掀了片瓦,眸子给屋头烛光映得亮亮,瞧了一会儿,拧著眉心问诚哥儿,“王爷这是何苦?当初打听来,直来直去不成吗?” 林诚弹他紧拧眉心,笑话:“小小年岁,学得甚麽不好,学人拧眉。” “呀!”小人儿给他弹了眉心,恼得张牙舞爪要吃人,还没发呢,给林诚三言两语唬住:“你朝我恼,待会儿便不抱你下去。” 恼发不出,全作了委屈藏眸子裡,蔫蔫儿的望他,林诚不唬人了,指腹刮弄他眼下那圈软肉,“诚哥儿同你说笑呢,不能不抱。下了地,随你发恼。” “谁稀得同你发!”童儿咬他手,小猴儿作了山大王似的凶,林诚只笑,他松了口又去瞧下边,问道:“待会儿咱王爷不会醉了?” “怎会?”林诚亦凑脸去瞧,“王爷酒量好得很。”诚哥儿说得不假,顾疏堂醉意不深,只脸颊一层薄红,没做轿子,同他二人行了一刻路,面上那层薄红亦消了,黑眸莹莹,心情颇佳。 宴毕已是酉时,浴后躺软塌,已近亥时,沉清池酒量差且顾忌身子不敢贪杯,虚饮不到两盏,四肢融融似热起来。悲苦情志趁人心弱之时来袭,穿堂夜风虚虚卷,自大阖窗旁过,树木枝叶沙沙作响,沉清池热著眸,轻声迟疑地问:“竹语?” 他从前曾听位老妪言,鬼魂是人离世后之化身,有人牵挂,它们便在,磋磨魂魄,永投不得胎,有时他想著,自己会不会害了竹语,有时又私心,愿老妪之言是真,如是真,竹语来见他。 无人应,沉清池掀开床帐,哽著音,“竹语。”话音正落,一道火舌自屋尾起,倏地便到了他跟前,滑的,沉清池著手碰,是籽油! 深夜,西风,火借了势,它自窗边起,在屋门封死的西厢肆无忌惮燃著,不只西厢,东厢与北屋亦然,小棠儿为顾沉清池,就在耳房睡下,沉清池拿湿帕捂了口鼻,将她拍醒,“小棠儿!” 小棠儿悠悠醒了,沉清池将另一方湿帕捂在她口鼻上方,“西屋起了火,捂著。”他环顾四周,耳房只设高窗,小小的四方口,一瞬间,他有了思量,去挪房裡那方桐木柜。 干木燃烧的烟味,愈发烘人的热,小棠儿一下明瞭,心一慌,泪珠子忍不住,“夫人。”桐木柜子挪到高窗下边,沉清池扳著她,厉著神色指那方小窗,“能掰开吗?” “能,小棠儿有的气力。”沉清池要她这句,推著她踩上去,“去前院,叫曹生,跑著去!” 顾疏堂到的时候,许宅整个后院火光冲天,直要把这片天都给烧了,三间大屋,亮堂堂的火光,要把顾疏堂眼睛烫坏。诚哥儿拦不下他,随他一块进火舌扑面的西厢。 房梁著了火,一根根往下落,沉闷的砸出劈啪声响,顾疏堂眸子裡只剩下火的红,热的眼眶发涩。 “王爷!耳房!”林诚大声嚷,顾疏堂甩鞭将其顶上一根断落房梁卷开,鞭尾著了火,鞭把附著内力,被他甩至耳房门上,门扇落地,火舌迅速袭上,二人踩过进入耳房。 空中本如虚,今被火烧得如波动湖面,沉清池朦胧之中,似真的望见许青笙,抿起唇角,“竹语,真是你……吗?” 顾疏堂将人抱起,望被火吞噬的重鞭,被诚哥儿挟著带出火海,怔怔的,他碰沉清池唇角,“诚哥儿,我有些悔了,本王……有些悔了。” 第8章 髮髻松了,火燎了鬓髮,好不狼狈。童儿端了水盆,湿帕子微暖,给顾疏堂淨面。方才还不晓得,一静下来倒是哪儿都疼,就著疼处一瞧,都是火燎出的痕迹,幸的是浅伤,只看著吓人。 这下童儿不敢擦了,焦急著要把大夫叫到房中来,给顾疏堂叫住,“急得甚麽样儿,也不先瞧瞧你诚哥儿伤著哪儿。”他倒有心思说笑,馀俩人都紧巴著心,不接他的话。 童儿心裡头有气,他记著头一照面,沉清池就推王爷入水的仇呢,今儿又这般,诚哥儿亦觉得此事王爷做得莽撞,若真有三长两短,京城便要变了半边天!俩人都存著气,没商量的,竟都默契的闭著嘴,顾疏堂讪讪碰了一鼻子灰,朝诚哥儿道:“万万,瞒著太后。” 俩人竟又是一个步调答的:“是,王爷。”调子酸溜溜的闻不得,顾疏堂暗笑。 鞭子给火毁了,需得请匠人重做,王府裡头就养著两位,只是材料稍烦事些,只好先拣件趁手的使著。 “王爷,趁此机会,往后多使些剑罢。”两人到马厩,顾疏堂牵出两匹,没应林诚的话,兀自上了白的,侧著面居高临下:“囉嗦,上马!” 两人从后门走,马蹄声踢踏,顾疏堂甩著新鞭,白衣玉马黑长鞭,远远的,道:“诚哥儿莫忧,剑与红缨枪,本王可没忘了如何使,且让这新鞭子尝尝恶人的血。” 沉清池昏迷未醒,大夫诊其惊吓与热烟俱扰,开了几副定心安神的方子,加诸身上几处小火伤,顾疏堂便是吃人亦敢做,纵火贼人一事交由府衙查办,是有了信儿,才有这一出。 府衙,狱内。知府大人未亲瞧过平王,头一回,又没碰上好时候,顾疏堂尊著张冷面,著实教他捏著把汗,虚虚说了几句官话,叫一众狱卒离了。 顾疏堂已能猜到是谁,世间住著不少恶鬼与人,素日裡皆披著人皮过日,他今日,就要将许青萍面皮扒下方才甘休。得不到便毁了,和他是一路人,只是没他这富贵,何苦做,倒教自己真做了鬼。 两刻时候,知府大人总算等来平王,只见黑鞭不知淬了什麽,油油的似浸了水,由一身黑衫的林总领抱著,平王总算不尊著张冷面,软和著甚至带点笑意,“知府大人故乡何地,哪一年的进士?” 他恭恭敬敬答了,平王不置可否,笑著上了马。 回府走得前大门,正下马,唤小厮将马牵走,一抬头,是小棠儿,这丫头帮了沉清池几回,一来二去顾疏堂倒认得了,瞧见她心一提,张口便问:“可是你家夫人醒来了?”他险些直叫其字,硬生生按捺住,见丫头点了头,“领我去看看。” 诚哥儿没跟著,抱著鞭子去了井边,这块僻静,旁有个角门,原有棵桃树,后枯了叶子,这井也就荒著没人用了。 东游廊近处的海棠花开了,粉的苞,白的瓣,明黄蕊子,小棠儿知趣的到了这儿就不跟了。 沉清池嗓子仍有些哑,顾疏堂还未到跟前,他便嗅到股子血腥气,淡了,带著海棠淡香,他抬眸,望眼前这个执拗贵人,笑中有些无奈,“何苦?若圣上知晓,又是一桩麻烦。” 他二人何等聪慧,顾疏堂搬了椅坐下,只瞧沉清池隆起腰腹,“我一向如此,映玉不知罢了。” 沉清池盯看他衣袍,扭头,“白衫易沾迹,往后…穿黑衫去罢。” 第9章 顾疏堂留了许青萍半条命,至于他自己留不留得住,便瞧自个儿造化了。他身上有三两个皇兄赏的閒职,许宅失火一事,王管事还在归途,曹生亦不得三头六臂,面面俱到,索性这几日告假,主持火后修缮。 后院近乎烧尽,残梁断壁,原茂盛的三丛竹,全秃了叶子,怕是得有几场雨,才能瞧见点绿颜色,幸的火未烧延至前院,十几号下人还有一处容身之所。 请了一班泥瓦匠人,顾疏堂回王府食午膳。沉清池暂居东厢,身体缘故,近日饮食多清淡,府内厨子只好分开备,著手打算做,顾疏堂唤他去了。 “沉公子近日食量如何?”人在府上住,顾疏堂自有无限欢喜心,执浸湿软帕淨手,慢条斯理。 厨子不敢怠慢,应声讲来,细至每日每餐,汤饮了多少,菜消去几何。诚哥儿在旁瞧著王爷,应是听得满意,赏了银子,厨子欢天喜下去了。 “我要同沉公子说些话,你不要跟来。”林城作为他的贴身影卫,平日大都在他身边,或在明处,或在暗处。 诚哥儿没跟上,倒是童儿这傻小子,方才不知去了哪儿,傻乎乎要跟上,给林城拽扯著,去了前院。 “过来瞧瞧我操练的府中侍卫。”林城攥著他,边走边说,童儿盯他手,心是不打顾疏堂那儿去,嘴还硬著,“谁要瞧!” “童儿要瞧!”人头也没回,掷地有声似的,像个泼皮儿,童儿让他鬆手亦不听,嘀嘀咕咕,童儿用得空的另一隻手顶他,“劲儿大……” 同沉清池说话,顾疏堂总有些窘迫似的,明明心裡头兜著泼欢喜,面上却作正经,眉眼欢喜敛了八九分,瞧著严肃。他的午膳厨子还在忙活,沉清池只能捧本古籍来读,东厢本是顾疏堂居所,封了王后,他才搬至北屋,书架子上的书,大都是他的,杂杂七八,何类都有。 小棠儿亦暂住王府,给顾疏堂挪了张漆椅,嘴裡忙说去厨房瞧瞧午膳好了没,知趣出去了。 他不急说明来意,打量屋中摆设,雕海棠白玉屏风,双狮戏珠梨木床,红珊瑚桌饰……倒唤起些回忆。 “映玉可还住得习惯?” 到底差了五六年岁,沉清池始终觉眼前这执拗贵人拿副子官调说话十分有趣,“王爷府中陈设比映玉家中华丽数倍,有何不习惯?” 顾疏堂听不出沉清池话中打趣,咽咽唾沫,些僵的,“本王遣诚哥儿打听了一番,京中一时未有宅子买卖,后院修缮亦得费些时日,一月、两月皆没有准头,映玉且、暂住在王府,可行得?” 沉清池心中笑,面上不显,“可行,只是东厢著实不合映玉居住,烦王爷给间小室,有处容身之塌便可。” “不必不必。”顾疏堂神色一松,“本王无妻无子,你如何住不得。”言罢怕沉清池又要推辞,匆匆道:“本王还有要事,映玉自便。”离了东厢房。 小棠儿端了午膳,急急的,两人险些相撞,抬头是王爷一双欢喜软眸,小棠儿垂脸:“王爷。” 顾疏堂折了枝海棠放在食盘上,“好生顾著你家夫人。” 第10章 紧跟著初夏热意来的,是大大小小几场雨。许宅后院修缮一事,自王管事回来,交到他手上,只是歇歇下下几场雨,泥瓦匠人做做停停,入秋了才将修缮好,屋中之物添置另需费半月时间,再怎麽赶工,亦得仲秋节后才能住进去。 仲秋节宫内有家宴,来了马车接人,天将擦黑,顾疏堂便离了王府。 月份大了,沉清池格外贪睡,午睡起了,日头已西移。橘色夕阳穿透树影婆娑,在屋内青砖落下斑驳光影,小棠儿帮沉清池穿衣,脸颊映得红扑扑。 “很快橘实便能买到了。”沉清池眯眼瞧青砖,笑著道。小棠儿半蹲给他理衣袍,“夫人嗜酸,没准是个小公子。”月份大了,沉清池怪异的腰腹再怎麽遮掩亦无济于事,所幸王府足够大让他转悠,从后院门出去,还有片小青坡。 仲秋节怎能不食月团和拜月儿,顾疏堂不在王府,沉清池更自在,和小棠儿一人一边,抬了张檀木八仙桌到院子裡,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半弯皎月悬挂在合欢树尖,夜风一卷,好似月儿就给卷了去,糖霜一样,在大地撒上一层触不到、融不化的华。 摆了果品与美酒,沉清池朝月儿挂的地方拜了拜,掰了一角月团入口,甜腻的豆香,太腻。 “夫人许的甚麽愿?” 沉清池浅抿了唇角,指了指腰腹,反问道:“小棠儿许的甚麽?”小棠儿脸上升起赧的红,摇了摇脑袋,沉清池没逼问,坐在椅上,望天边的半月出神。 入秋的夜有些凉,沉清池吹不到一刻,倦意便袭来了,小棠儿要唤老嬷收拾,他摆摆手,“让他们吃罢。”拜月,拜的是月宫裡的神。 第二日,沉清池难得起早,未下榻,小棠儿兴冲冲入屋,怀裡还有一篮东西,他定晴一瞧,是一竹篮子蜜桃,手触微软,“哪儿来的?” “林总领给奴婢的。”瞧蜜桃个个胖圆,香气浓郁,想来是江浙快马赶著送京,只为讨顾疏堂好,没想到了他手裡,小棠儿轻戳桃腚,“真喜气。” “待会儿切好,给王爷送一盘过去。”小棠儿把竹篮放到桌上,笑著应了声“是。” 顾疏堂居北中正屋,秋高气爽,今日好云,云团一簇簇积在南边天,竹篮拿淨布遮盖,篮裡是切了摆好的蜜桃,小棠儿没随他进屋,搀沉清池上小石阶,住了脚。 沉清池正欲敲门,却抓了个空,门扇未关。他笑笑,推门而入。 北屋採光最为好,屋裡十分亮堂,裡屋与外屋中间是几卷竹帘,沉清池提著竹篮低头入裡屋,耳边是顾疏堂忽然的一道声,许是他总笑著同沉清池说话,这样的厉口气,落入沉清池耳中,颇有些刺耳。 “你怎的敢,不先与我通信!” 屏风后一阵静默,半晌才响起另一道男子声,“草民,草民实没了法子,这才……”屏风外,沉清池攥著竹篮提的手一紧,乍的鬆开,摆好蜜桃洒了,从篮中摔出来。 顾疏堂冷笑,“同化六年若不是本王,你一双儿女髮妻,如今能在扬州水巷好生生住著?!本王以为你永远记著本王的恩,如今看来,你是全忘了!” “沉清池肚子裡头的种是谁留的,他不知,你我还不清楚吗?!”顾疏堂冷面挥袖,挥去这双攀附自己的手,“还是说,你亦对他动了心,不要髮妻,抛弃儿女,要来搅了本王这阴差阳错造就的局!” 男子声支吾,顾疏堂毫不客气,“你身后烙的‘平’字,还不能日夜提醒你,反教你生了这邪心吗?” 暖烘的潮湿棉花感,又附在沉清池腰腹,他站不住,失措的欲扶住屏风,却颤得抓不住,痛感在腰腹搅弄,远不及心上千分之一。 “领了银子,此生永不再踏入京城一步!”不容反驳,顾疏堂喝声吩咐,言罢不待男子应与不应,走出屏风。 含泪的眸,红得厉害,沉清池攥著那一角屏风,同顾疏堂怒气未消的眼对上,他望著顾疏堂身后,直到另一男子从屏风后走出,瞧清了,四目相对,惊愕、陌生交杂,沉清池抓不住屏风,跌入怔怔顾疏堂怀裡。 许青笙站在顾疏堂身后,望泪从沉清池通红眼尾滚落。 他怒,碎了心,连哽带咽要唤一声竹语,却被痛感搅得调不成句,昏沉的,耳边顾疏堂在唤他,“沉清池!映玉,映玉……”捧著他的这双手慌的出了汗,凉又黏腻。 “言贞……”痛觉不能承受,泪本能的从眼裡溢出,哽咽的哑声,要劈了顾疏堂的心,“痛……” 顾疏堂十六岁杀人,瞧过血,亦尝过血,揽著沉清池,他摸到被血浸湿的蜜桃,软烂鲜红的,糊满了他的掌心。 言贞,言贞,这辈子他说的最多是谎话。自感罪孽,心如刀绞,不过如此。 第11章 自小做惯了笑模样,顾疏堂便是心裡恼了,面上也还是一副笑颜,顶著湿发,他笑著吩咐林诚。平王手眼通天,很快,诚哥儿就打听清烟波楼这位沉姓公子的身世。 于寺庙长至十岁,父母何人,故乡何地皆不清,入世后师从归鹤僧人,江湖人称——肆生,因归鹤僧人旧疾复发,受制烟波楼金嬷嬷,做了这烟波楼的活招牌!执著写满沉清池身世的信折,顾疏堂站在临湖客栈窗旁,遥指烟波楼,笑道:“此楼倒是个宝地。” “传闻这金嬷嬷,原是同化二年便遭灭门的枫叶山庄庄主。”诚哥儿站于顾疏堂身后,将打听来的消息悉数告知。 “枫叶山庄原是医庄,能救归鹤僧人亦不稀奇。”火舌自信折尾徐徐爬升,纸张化作灰烬,随风捲入湖中,“明日随我去扬州府衙一趟。” 狱内油灯昏暗,同亮堂的人世有天壤之别,此处关押的大小犯人,入狱前或风光或落魄,今都以稻草为褥,与鼠类为伍。顾疏堂草草扫过一张张瘦削蜡黄的脸,淡淡一指:“就他罢。” 许青笙不知他就此得救,因饥饿与寒冷的眸子,略显呆滞、浑浊,他望面前这位锦衣华服,被知府唤作王爷的人,颤巍巍跪下,“谢,谢王爷……” 世人难抵温柔刀,它在给予柔情蜜意同时,血淋淋而不给人痛感,割肉剜心,顾疏堂不屑做这使刀之人,他布下柔软的网,将沉清池缓缓收入。一切都在他预料中行事,安置许青笙妻儿,易如反掌;偷天换日,做沉清池枕边人,亦非难事。 只有两件,在他意料之外。一为沉清池有孕,他是羌南族人遗弃之子,这是顾疏堂后来花了大功夫打听来的,沉清池更为准确的身世;二为许青笙遇水难。 佈局者变了心,欲要入局,谁知许青笙竟还活著,这阴差阳错造就的局,自然破了。 同化八年秋,平王府添了位小世子,其生母沉氏产子伤及根本,缠绵病榻,心智有失,殁于第二年冬。 同化十二年,又是一年好春光。经了一场大旱,三月初起,日日一场大雨,雨水灌满根茎,汇入水巷河道,细听雨声之中,万物皆在吸水滋养自身,一晃眼,屋外皆是嫩绿了。 白石桥下,野荷自水中抽出绿芽,娇呀,只露出一点嫩青,桥旁遥望两株柳树,风动柳梢扬,几名孩童在青砖跑闹,一会儿过桥去,一会儿过桥来。 石桥正对一医堂,不大,应付这条水巷人家四季头疼脑热,身子乏重,足够了。坐堂先生去年方过而立,独居,是位冷性子之人,不过天长日久,水巷人家便也不觉得冷了。 先生给孩童玩闹声吵醒,春困秋乏著实磨人,揉揉惺忪睡眼,他走出堂外,招手将三五孩童唤来,一人分一颗桂花糖,孩童们得了糖即放进嘴裡,甜味儿化开,个个脸上挂了笑,七嘴八舌的谢先生,又跑开了。 先生从装药材的柜中分出些受潮的,在竹匾上均匀铺开,踩著杌子放上高木架子,趁著天儿好,去去潮气。 扭头仍是那群孩童,先生忍不住出言提醒,“莫要摔了。不许下河。” 应的是一片孩童笑声,先生无奈歎气,坐在医堂前,目光追随著跑闹的孩童身影。 第12章 夜雨又下起来,窗只关了半扇,细密雨脚被西风一卷,扑在窗沿,一阵忽急的雨声,沉清池惊醒,恍惚以为晾晒药材未收,抄起窗旁伞打前屋去,出屋给雨淋湿了脚,才打散脑内睡意。 笑笑,他没了睡意,燃灯。窗边大块地方已被雨打湿,沉清池关上半扇窗,手臂不免沾了雨水,随意甩去,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医书。 金嬷嬷可怜他临到阎王殿给踢了一脚,回这贪嗔痴的人世间,又没了师父,收他做了关门徒儿,权当给个糊口的本事罢了。他一月回一趟烟波楼,这处姑娘使恩客销金的本事愈发大,金嬷嬷不见多欢喜,日子照旧过。 天暗到天明,约麽一个半时辰,沉清池瞧了十几页医书,推门去瞧,谑,到处是水,一场好大的夜雨。 竹帚将院内落叶扫得七七八八,外头街上传来孩童说话声,再远处细听有锣鼓声,沉清池将落叶扫入簸箕,拿到堂前倒,巧碰上个打主街回来的妇人,平平淡淡多一句嘴,“圣上南巡,到扬州来了,凑一份热闹。” 沉清池稍楞,亦不过转瞬的功夫,枯叶虚埋住堂前桂花树根,颔首,他道:“是嘛?这热闹该凑。” 日头渐升高,石子路积水蒸发,显出发苍的白,同嘴上说的不同,他没去主街沾这份皇家贵气,照旧腾出受潮药材,一一晒了,有人家有恙他便给人瞧,无人来他便片些药材。 站在桥高处,沉清池一一数去,他住在西边最后一条水巷,而许青笙髮妻曾住在东水巷尾,倒不是他去打听来,金嬷嬷说给他听的,不肖得说,她便能把来去猜个大半,后头再打听,竟又不知搬去何处了。许青笙在扬州城内,沉清池知晓。 医堂旁是个私塾,因著圣上南巡,顽童们偷得一日闲,不必跟著先生摇头晃脑读三字经,没得读书声打扫,沉清池有些不惯,午饭索性邀隔壁先生同食。 私塾先生柳礼贤是位秀才,两次乡试不中,有些沾酸的傲气,亦未去主街,在屋头捧著书本读书,沉清池相邀,初有些惊讶,两杯酒下肚,话便也活泛了,饭桌上阔论种种,自不提了。 主街热闹是滔天的,日头西下,锣鼓声仍远远得闻,听回来的妇人道,请了戏班子,怪盛情的,明日圣上还要观农田,察水利,尽是些体察百姓的大事。 沉清池原以为柳礼贤是位除了酸气甚麽不剩的酸秀才,几番谈话竟不全是,性子裡尚有几处可取,于是晚膳再次相邀,琼楼买回些好酒好菜,要喝个不醉不归。 柳礼贤受过不少冷言冷语,有人相知教他欢喜之余尚有几分拘谨,给沉清池说笑几处,一颗鼓胀忐忑心才渐沉下来。 他比不得沉清池酒量,很快便醉倒,面颊酡红,胡言乱语了,沉清池推他,“和仁兄?”不动,他笑笑,起身至隔壁寻柳礼贤妻子。 柳礼贤身形单薄,俩人一块儿,总算给人弄到塌上去,扫视屋中陈设,简单甚至于粗陋,心内唏嘘一声。 折返屋中,屋内酒味儿未散,却突兀添出股檀香,通往小院的门开著,沉清池眯起眼,抓了几枚小石子在手。 内力裹著石子,劲风穿透空气,发出尖锐声响,院中那人被封住穴道,沉清池走到此人跟前,是谁猜得分毫不差。 小小穴道岂能困住顾疏堂,他欲有所动作,沉清池的贴身短匕贴近身来,冰冷、锋利,能轻易刺破血肉,顾疏堂垂眸瞧下颌银光短匕,勾唇轻蔑一笑,“映玉,你要就拿去。” 他将人抱住,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拿出对待北域外族的狠来对沉清池。 肘弯用了八成力,顾疏堂闷哼一声,被沉清池冷笑推开,短匕划破软缎,藏在皮肉下的温暖血液争相涌出,甩淨匕身血迹,他道:“明日还要见圣上,面上不要伤了才是。” 春天的月儿是暖的,院内披了层暖华色,皎皎霜华似流淌的软绸,妥帖的贴在顾疏堂身上,短匕把鼓满的勇挑出个破口,灌进点酸湿的风,刺得心不好受。 第13章 沉清池丢下他,进屋收拾桌上残羹冷酒,斜眼瞧月下那道人影缓慢逼近,又给生生截住,院内响起林诚刻意压低的焦急声:“王爷。”沉清池心内冷哼一声,湿布一擦,搅碎烛火微光。 他原以为两年已过,万事皆埋,纠缠过去不必要,可亲见了顾疏堂,恼却瞬间自心中滋生,加之顾疏堂发狠,不甘与悔恨,对许青笙,亦对顾疏堂,是春夜西风,倏地让这份恼烧起来,匕尖淬了东西,拿来对付恶人罢了。 果然没几日,林诚带著小队侍卫至医堂前,面上没什麽情绪,“王爷请沉公子至府邸小叙。”沉清池正碾三七粉,瞧出他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没应声,继续手中活计。 双方俱不再言,林诚一众移至阴处静待,“还算规矩。”沉清池心想,来蛮的,这几个他全宰了。 是顾疏堂五年前买下的府邸,三进阔院子,有一方池塘,旧藕多年不挖,一池荷叶高低错立,沉清池随著林诚,一路瞧这好景好春光。 屋门闭合,暖和春风自撑起窗边灌入,远望去,碧色的天十分清透,顾疏堂张口唤他,沉清池才走近床边。 热症叫顾疏堂一张脸皆是半绯微醺的红,他望著沉清池,压低声又唤:“映玉。”沉清池皮笑肉不笑,明知故问道:“王爷好生受了些苦头。” 他讥讽,顾疏堂双眸微垂,“洵儿还在等我回去。”他知晓沉清池在扬州,他对他有愧,按捺近两年不曾寻他,沉清池知他迟早会来寻自己,前几日夜裡,才能将来者何人猜得丝毫不差。 “洵儿有三岁了,先生教他识了些字。”顾疏堂从枕边拿出几张微皱宣纸,交到沉清池手中,“是些胡乱之作,不大好看。” 纸张抵著沉清池掌心,半晌,他才攥住,慢慢展开。愈往后墨痕迹愈乱,一瞧便知不专心,是专挨先生小惩的孩儿。 他九死一生,失了心智半年才得来的洵儿,这麽快,就会写字了。 “他模样生开了…”顾疏堂微顿,“眉眼愈发似你……” “住口!”纸张被沉清池捏紧,他欺身上前,极快,捏住顾疏堂下颌,“住口。”他眼角动容微红,顾疏堂不是没瞧见,两双眸直直对上,“你不曾想念他吗?” 虎口下移,在顾疏堂喉结处停下,沉清池收紧手指,极冷的脸,缓慢道:“王爷,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半绯微醺的红重了,顾疏堂制擒这支收紧的手,似笑非笑,“你敢,但你不会。”是一双见过无数尸身和淋漓鲜血的眼,孤掷的勇藏在这裡,他逐字,道:“映玉当真,会杀了我吗?” 沉清池一怔,即被顾疏堂反擒住手,近他耳边道:“若你会,六年前便不会入我的局。” “映玉不会杀我,不是吗?”微暖的唇,贴在沉清池唇上,呢喃、蛊惑,一条软舌似的刀,把他的心挖出来剖给顾疏堂看。 沉清池推开他起身,不忘在顾疏堂唇角留下一个口子。 顾疏堂方才脸上的红全褪,血珠自唇上破口沁出,乌髮披散,鲜血自肋上伤口冒出,染了那一处衣料,格外醒目,他垂眸瞧伤处,淡淡道:“映玉真狠心。” 沉清池默声给他止血,气息扑到脸颊,听他自嘲似的又道:“本王亦是。” 你们不要夸我qwqqq,写得很烂很烂,更新字数还超级少。 第14章 檀香中混了血腥气,腻得人喉头发紧。换下沾血裡衣,顾疏堂靠在竖立软枕上,皱眉忍受草药贴上伤处,皮肉被牵扯传来的短暂痛感,肩胛紧绷。 薄汗自鬓角细密沁出,他仰靠在软枕上,睨垂头为他包扎的沉清池,“他有来寻你吗?”沉清池缠绕细布的手一顿,再缠时未控制好力道,顾疏堂“嘶”一声,与抬面的沉清池对视,“与你无关。” 他轻笑,一张脸蒙在薄汗裡,不欲在许青笙身上多费口舌,却听沉清池反问他:“你竟会放了他?”依顾疏堂性子,许青笙知晓太多,应做那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是。 “我若杀了他,你岂不要恨我一世?世人对死去之人,总多那麽几分宽容,倒不如留著他,教你恨著他,亦恨著我。” 沉清池讶于他不杀许青笙缘故,斥道:“一派胡言。”却亦说不出再多驳他,俗世人皆这般,缅怀逝者,他就能免俗吗? “此番南巡,何时回京?” “大抵暮夏时节罢。”顾疏堂瞧被上几张折皱宣纸,“沿运河北上,抵京已是秋季,还匀有时候为洵儿操办四岁生辰,你……可有何物要我带给他?” 沉清池不应,顾疏堂便知大抵是没有了,扭头道:“诚哥儿,支了诊金,好生送沉先生回去罢。” 暖春时节,人过得舒服,日子自也过得飞快,难捱的是炎炎夏日,蝉鸣噪耳,日光毒辣,不肖的动,只在簷下静坐片刻,便已衫湿,若再一时疏忽,风热入体,得了热证,更加难捱,苦夏苦夏,人人颊上颧骨都显了些。 好不容易到了金桂飘香的秋时节,水巷人家倒发现医堂嵌了门,先生有事外出了。 三年未归,长街的热闹于沉清池仍是陌生的,他买了匹快马,近午时才在一处酒楼歇脚,马儿由伙计儿拉去喂草料,他则上了二楼。临街的位子,视野极好,叫卖吆喝声清晰入耳,沉清池浅饮杯中酒,给不远处的杂耍班子引去目光。 平王喜静,府邸远离闹市,和三年前未有大变化,碧瓦高簷,沉清池将马儿栓在枣树旁,一跃,上了高牆。金桂飘香,竹叶深绿,皆是沉清池所植,如今都长得极好。 小棠儿被顾疏堂留在王府照顾洵儿,孩童黏人,想来这些年过去,洵儿更离不得她了。沉清池没想碰上的是一群孩子,王府后院辟了间书堂,请了先生在府内教学,几位与平王交好的朝臣,便也将孩儿送来,一块儿热闹的向夫子讨学问。 洵儿未出世前,沉清池对腹中孩儿多是欢喜,出世之后近有半年,沉清池都活在混沌之中,自身亦无暇顾及,待恢复神智,洵儿已喝了奶娘半年的奶水,生得同白玉琢出来的一团软物,他不愿见,可小棠儿总抱到他跟前,教他糊涂了半年,才狠得下心。 知会了小棠儿,他在簷上等,等夫子讲完学,小棠儿将洵儿领著,他就能瞧著了。 白淨淨的小人儿脸蛋,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淬了水的琉璃一样亮,小棠儿抱著他,他还不忘低头同学伴儿说话,抿唇笑得十分孩子气,沉清池心想,顾疏堂淨拿些唬人的话骗他,洵儿是不大像他的,倒像全了顾疏堂。 小棠儿脱了丫头的稚气,抱著洵儿,眼睁睁瞧著沉清池消失于簷上,他道要赶在日落前出城,匆匆来瞧一眼洵儿。 夕阳浅绯色的光笼著人,差役搜过身准放行,身后马蹄声疾疾,沉清池勒马转身,眼前闪过一影,下意识接过来人抛来之物——一枚随身玉佩。 他望马上顾疏堂,晃著指尖玉佩,无奈一笑:“小棠儿竟也学会骗人。”顾疏堂不言,只瞧沉清池指尖玉佩,红线在指尖缠绕,随时会脱离,在顾疏堂以为玉佩会被沉清池丢弃之时,沉清池将玉佩反握于掌心,笑道:“痴儿。” 正文完。 可能会有一则番外。 第15章 番外一 同化十五年,京中一巷尾不知何时多了处医堂,成片翠绿旱竹围作三面,雨后,潮湿清凉。小棠儿去年嫁做人妇,平王指的位军中将领,开春来了喜信儿,怀了相好。沉清池今日便是外出给小棠儿诊脉,谁知给一场夏雨耽搁,在人府中吃了午膳才回。 鬓角、衣袍皆是湿的,收了纸伞,沉清池匆匆换下湿衫,过屏风一瞧,才见床裡侧躺著的顾疏堂,关了窗,他躺到顾疏堂身侧,听雨打竹叶声,问道:“如何?” “不如何。”顾疏堂侧身,原不想说,顿顿还是开了口:“妻贤子睦,应是十分快意罢。” 沉清池听他口气带些气闷,失笑,“原提醒了你,不必去打听,你不信非要,气闷亦怨不得人。”他不明白,他都已放下的人,顾疏堂偏放不下,年年遣人回扬州打听许青笙过得如何。 “我……”顾疏堂揽紧了他,“有时我想,是洵儿的缘故,亦或是我痴缠,否则今日你不会在我身边。” 沉清池扭头瞧他,淡淡道:“伊始确是因洵儿。”见顾疏堂听后,面上慌忙模样,压下唇边笑意,“可有时,记性太好亦是坏事。” “当日许青萍刁难,你骑马闯入后院,甩鞭耍威,后来,那鞭又在火中毁了。”雨声模糊了沉清池刻意压低的声音,“就这麽点好,倒惦记了许多年…”他吁了口气,“不如,你我断了这多年痴缠……” “不……”沉清池话未说完,便给顾疏堂截了,他口快,言罢瞧见沉清池唇边笑意,才知入了套,气急似的给人揽紧,闭口不言了。 屋外起了风,雨声忽急忽慢,沉清池阖眼,“何必自寻苦恼,知他安身于世便可,洵儿已这般大,我亦在你身边。” 良久,屋内只剩雨声,沉清池睁眼,在顾疏堂唇角落下一吻,“痴儿,莫要恼了。”顾疏堂加重这个原本浅尝即止的吻,沉清池指风一弹,落了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