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作者:斯大树 文案: 第一人称爹 X 小混混受。 作者微博:一棵斯大树 正文 他不到两岁,没戴绒线帽和棉手套,指甲缝里都是煤渣的黑泥,穿一条黢黑的连体棉裤,背带和肚兜里面鼓囊囊地裹着件花小袄,皲裂的赤脚踩在一只破纸箱里。那条脏棉裤没有开裆,他不停地溺在裤裆里,胯裆被呼啸而过的冷气团凝住,冻得硬邦邦的。他只能岔开两条短腿,继续站在薄纸壳上。他可能没哭,但也可能哭了,只是干巴巴的眼泪刚挤出眼眶,就被疾驰的北风抹去了。 我爱人刘小萍挺着她的大肚子,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像一只笨拙而愤怒的雪人。上礼拜天本是她的预产期,我提早定了发小老五家的桑塔纳,隆重地把刘小萍送去了医院。我爸和她爸当天也去了医院。我妈最近一个月都在帮我妹看孩子,所以第二天才过来。刘小萍她妈没来,因为在坟里来不了,不过她爸拎了只赭色的涤纶布袋,里面装着刘小萍她妈遗照,预备着有需要随时把她妈拿出来。 家里人差不离集齐了,但刘小萍肚子里像驻扎着个赖皮的哪吒,等了四五天愣是没生出来。我每天只得搬个板凳,坐在她床边,捏着她浮肿的右手,挑着自我出生以来听过的所有经典曲目给她唱了个遍。这当然不是因为我唱歌好听,我妈说我偶尔一展的歌喉听着像极烟囱里飞出只秃毛鸭子,难听不说,还既不记得词也不记得调。总之,就是滑稽。刘小萍听了就乐,发肿的腮部向两边拉扯,细细两道眉毛也跟着舒展开来。 后来,对床一家姓蒋的来了,刚来没过半个点儿就生了,我妈偷着告诉我就生出个巴掌大的孩子。我一听就笑,不然呢,生个猴儿?我妈用肘部撞了我一下,说,你又没正行,人家生的是早产儿,以后肯定烙下病根了。后来那个虚弱的孕妇被重新推回了病房,两口子都一脸愁容。我那时还在机关工作,早早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于是,那天起我也不敢在病房里瞎嚎了,省得被人念叨他们老蒋家是被我唱衰的。 快一周的时候,刘小萍都没生。一个男大夫来病房测血压,手里捏着张验血单,跟我说,胎位不正,而且个头估计不小,今天晚点还是剖吧,到时可能得输血,但血库里没有A型血了,你和你家人有是A型的吗?我说,我和我爸妈都不是。我又去问了刘小萍她爸,她爸说他不知道,因为没验过。医生一听,沉吟两秒钟,说,那你得赶紧找几个A型血的熟人过来备用。我说,行,等把刘小萍哄睡着我就去找人。 医生刚离开,刘小萍就拧我手背,说,郑祎,我不想睡,我现在这样都怪你。我说,你别闹,好好休息,别到时候生的时候使不上劲儿。她说,你满脑子就想着生生生。我笑,之前可都说好了啊,男孩叫郑砺山,女孩叫郑姒羽。她说,昨天你包的粽子挺好吃的,你再给我拿一个。我站起身揭开保温桶盖子,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串上的折叠小刀断开粽子上缠着的黑线,剥开粽叶,放小瓷碗里递给她。刘小萍忽然说,郑祎,我妈给我的红绳呢?上面挂了我姥爷垦荒时挖出来的明朝铜钱。我说,什么红绳?我从没见过。刘小萍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说我不在乎她,还描述了铜钱的样子,说那铜钱磨损很重,表面有斑驳的铜绿,但“永乐通宝”几个字很清晰。她坐起身,掀开被子,说要回家找,被我压着肩头重新按回床上。我把被子给她盖好,说,你给我躺着,我先去找A型血的哥们儿过来,然后回家给你找那红绳,可以吧?刘小萍眼里噙着泪,说,我妈说那绳可以护着我。我问,你妈什么时候会说话了?我捏了捏她怀孕后胖了不少的面颊,说,你乖乖的,想想咱俩的孩子。 当时正是午饭点儿,我爸妈还有刘小萍他爸听说医院附近电话亭附近有卖烤地瓜的,红瓤的那种,就互相抢着要请这一顿,最后只得三个人伙同过去买。我把大衣穿上,按照刘小萍的嘱咐,把围巾缠了三圈,打算去我爸他们厂里找我高中同学。我爸退休前是红星电机厂的副厂长,但那个时候副厂长在大家眼里和大跃进时代农村合作社管事儿的差不多没地位,因为大家那时都单纯抱有人人平等的想法,你是工人,我也是工人,想摆官威也摆不出来,熟了就天天叫你郑工。我妈在厂里食堂给人盛菜,耍得一手好勺,退休前年年都评先进。刘小萍也是双职工家庭,他爸是另一家收割机厂的工段长,每周都往家里偷点铁料,攒半年卖一次,从未被人发现过;她妈在红星厂里开天车,动作利落。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厂里的楼顶摸鸽子蛋,我一眼就看到看到刘小萍她妈,理着一头俏丽的短发,像女侠似的操作着在我头顶滑来滑去的天车。那时我就想着给这阿姨当女婿。刘小萍长得不像她妈,反倒像他爸,读师专的时候被我花了不到三天时间追到手。后来到了该见家长的地步,我才得知她妈已经去世了。我俩结婚当晚,我一边在她身上耕耘,一边气喘吁吁跟她打趣,说,你长得主要还是像你爸,我感觉自己在和咱爸睡觉。刘小萍推了我一把,啐道,讨厌,这个时候你提我爸干嘛? 我走了还没多久。刘小萍一直都在琢磨那挂着铜钱的红绳。她趁着没人在,把衣服穿好,将帽子和皮手套戴好,围巾也缠了三圈。她往外走。有个小护士拦了她一下,问她干什么去。刘小萍说,去上厕所。护士刚从护校毕业没多久,脑子里缺乏社会浸淫许久后成型的复杂,点了点头,就放刘小萍走了。 刘小萍在医院附近拦了辆电动三轮车,冬天加了一层薄薄的棚,但是钻进去还是刺骨的凉。刘小萍报了街道地址,一路颠簸着。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看她挺着个大肚子还搀了她一把。我俩婚后住我单位的配房,在四楼。楼梯是实心水泥的。因为总有人家堆积的冬菜和腌缸被半夜偷走,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不再把东西往外放了,楼道因此空旷,跺跺脚便会有回声,除此之外还有没消散去的酸菜味。刘小萍那时候就觉得肚子里已经不对劲儿了,她兜着沉甸甸的肚皮,一边爬楼梯,一边冒汗,据她说,她打算把那个能保佑她的信物拿了就重新回医院。她也确实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的日记本下面找到了它。 她慢腾腾地下楼,浑身被厚衣物裹了个紧实。她下楼梯下得很艰难,因为羊水破了,她心里在想我,想着自己嫁给的男人竟然忘记给她带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下了楼,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是打开单元楼的大门一头扎进风雪里。她疼痛难耐,碰倒一辆快散架的旧二八自行车。紧接着,她滑了一跤,挣扎着想起身时,一片氤氲开的梅红泅在积雪上。等她站起来,她看到站在破纸箱里的那个黑得像土豆似的男童,不嫌他又冰又臭,径直将他搂进怀里。她的肚子塌了,平坦了,我儿子从母体的窟窿里钻了出来,没成活,被医生套进一口小小的编织袋里。刘小萍抱着那个脏臭小男孩,眼眶红着,把他推给我,说:“郑祎,这是郑砺山。” 这两件事实际上并非同时发生,只是我记忆中的场景混淆了,而我总把它当真。我爱人刘小萍在腹中胎儿足月的时候,趁好不容易集齐的全家人懈怠的片刻,偷着溜出医院,打了一辆三轮车回家拿一条我从未见过的穿了一枚古铜钱的红线,下楼的时候接连摔了两跤,每次都直接滑到最后一节台阶上,后来她迎着暴风雪走出门,虚脱似的仰身躺在雪地上,眨着眼睛看浑白的天空,最终被路过的好心大爷送去医院。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刚带来几个我们子弟高中的同学,全是A型血。护士语焉不详地望了我一眼,直接领了两个去献血。我爸妈和她爸躲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唉声叹气着。我有点紧张,搓着手在手术室门口踱来踱去,我对那护士羞赧笑笑,想显示自己初为人父的雀跃,迫不及待搭讪道:“您说我爱人什么时候能生完?” 那个没什么智商的小护士有些疑惑,干脆地对我说:“生?大人都快保不住了。” 我脑袋轰鸣起来,天车穿过我的脑髓。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夫走出来,说:“是个男孩,但没救回来。它就摆在里面,你想看可以进去看一眼。” 我摇了摇头,但盯着半开敞的手术门,我看到一块布裹在那紫色的婴儿身上,然后它被塞进一个袋子里。男医生看着我叹了口气,开了死亡证明给我确认。上面姓名是无,年龄是零。我说这不对,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他前胸口袋抽出那杆钢笔,把纸撑在手掌上,压着晃动的手腕把“无”字划去,把它原本的名字填上。 这事过去之后的一年里,我和刘小萍都没主动开口提过。我妈和她的关系开始恶化,常常私下数落我娶媳妇没眼光。在我妈眼里,我在身高和外表上精准遗传了她和我爸的精选优质基因,除此之外还是老郑家唯一一个大学生。在和刘小萍交往之前,我有过一个很吉利数目的女朋友们。年夜饭的时候,我妈会问,郑祎,你之前几个对象来着?六个还是八个?我一偏头,就能看到刘小萍僵滞不快的黑脸。等晚上回家,她就开始发小脾气,说,和我睡什么?找你那六个八个去。 我妈她在我百天的时候专程找先生算过,半瞎瘸腿的算命老头说我郑祎命里就带女人,是风流命。这在我周岁抓周时一把摸到我没出嫁小姨的肩头得到了佐证。我也的确从小就招惹女人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只要是女人都爱和我讲话。只有在工厂最上方开天车的刘小萍她妈穿着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笑盈盈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和刘小萍爱情结晶夭折那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很在意彼此的想法。我也变得老实,干脆买了副金边平光镜戴着,提防来自刘小萍暗示我和别的女性眉来眼去的指责。甚至在有刘小萍在场的情况下,我还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人家女士介绍:你好,这是我爱人刘小萍,在春雷子小学当老师。 又过了一年,我们关系变得很冷淡,也没什么非任务性质的夫妻生活。年初,我们计划再试试看,试了好几次都没怀上。去医院检查,我们俩各自都有点毛病。她不行是因为医生说她有点贫血,后来我才得知可能是肝的问题;而我不行是因为我精子活力不强,那一年我偶尔酗着酒,医生说我才二十五,把酒戒了,调养调养,多运动,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之后的那个冬天,仍旧是大风大雪。刘小萍下楼倒垃圾,看到一个被人塞在纸箱里的小男孩,脏兮兮、臭烘烘的。她走上前查看,纸箱里除了个小孩儿以外,没有任何信件,或是说明他身份的证明。她又在他身上摸了几下,从棉裤的浅兜里翻出一张纸片,上面只写着他的出生日期。刘小萍没做犹豫,把这孩子抱起来就带回了家。 那天是我大学同窗的婚礼,我忙到晚上才回来。一开门,家中就弥漫着一股淡去的臭气。刘小萍在沙发上抱着一个皮肤黝黑、赤身裸体的小男孩,轻声给他唱摇篮曲。我刚一关门,她就机警地抬眼看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换了拖鞋,小声问:“这谁家孩子?” “咱俩的孩子。”刘小萍说。 我第一想法就是我这媳妇疯了,不知道跑哪条街去偷了个别人家的孩子。大概是猜到我的心理活动,刘小萍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我。我多少算是个知识分子,胸怀里也有少量人道主义的元素,我建议刘小萍先哄这男童一晚上,明儿我们一块带他去市儿童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然后剩下的事情就干脆交给人民警察。 刘小萍摇了摇头,说交给人民警察不行。然后她拿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裹住这个小孩的身体,发现他醒了以后,就用食指点了两下他的脸蛋。那小子,咧开嘴冲她咯咯直笑,像是知道她会爱他一样。我凑过去看这孩子,觉得这孩子挺丑的,还不白净。那小子浑不吝地看我一眼,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郑砺山。”刘小萍说,“叫妈妈。妈——妈——” 那小孩儿止住哭声,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两下,张开干巴巴的嘴唇,露出几颗歪歪扭扭的乳牙,嘴巴动了动,但发不出声音。 “郑砺山,好宝宝。叫爸爸,爸——爸——”刘小萍又教他念爸爸。 那小子把脑袋转向我,眼睛落在我身上,嘴唇费力一动,喉头发出一声稚嫩的“叭”。 “郑祎,你看看郑砺山会叫爸爸了。”刘小萍说。 我频繁听到“郑砺山”这名字,觉得眩晕,去卧室里的藤椅上小坐半晌。等再出来,我好声好气同刘小萍商量:“这不是咱俩小孩儿,也不叫郑砺山。要不我们现在就把他送去派出所吧?咱俩那个,三年前不是那什么了吗?” 刘小萍脸色苍白,觉得我话中有话,立刻一句刺话飚过来:“如果不是你当初不帮我把那红绳拿去医院……” 我立刻打断她,声音高昂了几度,问她:“我和你结婚以来,都没听你提过它。等他妈快生了你来劲了?是吧?我郑祎为了你,跟狗似的四处求人来给你输血。” 刘小萍把那孩子放在沙发一侧,冲进卧室翻箱倒柜,过了一会儿拳头蜷着。 我低吼道:“你幻想里的红线呢?哪呢?给我看看啊?” 刘小萍翻开手掌,一根穿着明代铜板的红绳曲折地横在她掌心。我看到后,血液猛地往头颅一涌,二话不说抓着那铜板就往房间角落一扔。我说,就为这个?你专程跑回家一趟,把我们孩子给杀死了?刘小萍一言不发,抱了那男孩钻进房间,又将卧室门狠狠一摔。我去卫生间里用凉水揩了把脸,又草草刷了牙,然后从客厅立柜里抱出一床棉被,就去书房里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了,因为书房里的折叠床不大舒服,我颈部有些发痛。那个小男孩,蹒跚着走过来,一双皴得与砂纸无异的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我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这狗皮膏药又贴过来,似乎希望我抱抱他。我撩开被子,光脚踩着拖鞋,站起身。他跌跌撞撞跟在我面,要抱我的小腿。我用力挣了一下,他摔在地板上,又锲而不舍地贴过来,两只胳膊环住我的小腿。我有点无奈,揪着他,把他撇得远点儿。那小孩看着我,流露出受伤的神情,怕是就要哭了。我这才把他抱起来。 餐桌上有我的碗筷,我就拉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小孩的嘴黏黏的,像蘸了糖糊,亲我冒了胡茬的下巴。我把他推到一边,问刘小萍:“家里也没奶粉,你给他吃什么了?” 刘小萍正在解围裙,没想到我忽然示好,脸色有些尴尬,别扭道:“喂了点黑芝麻糊。” “怎么不给他擦擦嘴。”我顺手拿过旁边的湿抹布在他嘴上抹了两下,他那只不老实的小手又探过来蜷住我食指。 “他喜欢你。”刘小萍低声说。 我干笑两声,说:“我还没见过谁讨厌我的。” 吃完饭后,我去卧室找被我扔到角落的红绳,翻半天也没看到。见刘小萍没提,我就干脆也没提。刘小萍给那小孩裹上一件大衣,又拿我的旧围巾在他身上缠了几圈。我们一同去了儿童医院。医生说,这孩子结实着呢,没冻坏,也没有其他毛病,最多可能就是受到点惊吓。不过已经快两岁了,这孩子还不大会说话。我觉得这倒也不可疑,因为这孩子看着就不机灵。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我要往公安分局拐,刘小萍抓着我的袖子,呼吸很急,一股股遇冷的白气从她鼻孔钻出来,在我们之前垒砌了堵朦朦的气墙。 “我回头让我妈托她山东老乡帮咱们问问,我们可以过继个白胖漂亮的闺女过来。”我捏着这孩子的脸,拧到刘小萍眼前,说,“小萍,你看这小子长的。又黑又丑,脑子看着也不灵光。没一点像你,也没一点像我。带出去不丢人的吗?” “郑祎,没想到你这么以貌取人。”刘小萍又犯倔了。而最终仍旧我是妥协了。那段时间我们相互之间争吵得很多,也许刘小萍的病症始于那时的肝郁。我们还是收养了他,刘小萍管他叫“郑砺山”,我听着难受,但跟着叫着叫着也习惯了。 我们养了郑砺山足足有半年,我爸妈才经过老邻居提点得知我和刘小萍收养了个弃儿。我爸我妈他们倒是支持我们夫妻俩收养个孩子,但是因为没有被告知,觉得我辱没了他们为人父母的尊严。我连忙认错,说这孩子模样不中看,想养得白嫩点儿再带去给两位老人家过目。等郑砺山三岁半的时候,我带他去我爸妈家住了两天。没到第三天,我大妹妹就打电话过来,说郑砺山把她六岁的儿子打得嗷嗷大哭。那阵红星机电厂出现苟延残喘的征兆,接了父亲班的她正愁着下岗,没想好要不要果断点签了买断合同,然后拿着一万五千块去做点小本买卖。她口气很冲,连“哥”都不叫了,说到最后还千愁万绪凝练一下还委屈地哭了。我只得蹬着自行车跨越半个城区去我爸妈家里,老头一见到我就是劈头盖脸地斥责,说我教子无方。我妹领着她小孩,见到我就要抓我脸,我连忙避开。我那六岁的外甥像是被揍得鼻青脸肿,还磕掉一颗门牙。我问,这真的是被三岁孩子揍的?我妹眼睛鼓瞪起来,说,郑祎,你还他妈笑。 我半蹲下身,正色问道:“砺山,你告诉爸爸。你为什么打哥哥?” 郑砺山学会说话要比寻常孩子晚些,表达能力差得很,吭哧瘪肚半天,脸都气鼓了,但还是一个字都没崩出来。我蹲了半分钟,腿有点麻,就站起身,揪着郑砺山后脖领,一把将他拎到我妹妹跟前,踹了他一个踉跄,说:“说不出理由,那就给你哥和你大姑道歉。” 我妹家孩子,缩在他强悍的母亲身后,偷眼瞧着郑砺山,脆声喊道:“我不是你哥,你是捡来的。” 郑砺山那对单眼皮的眼睛瞪得溜圆,小牛犊似的又要往前冲,我拽着他胳膊,一把将他抱起来,这才发现他脸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我爸妈打孩子比较有原则,一向打人不打脸,郑砺山脸上挨的那一下子应该是我妹妹气急扇的。我叹了口气,想到她的处境,最终也没说什么。临走了,我从钱夹里掏出五百块钱塞到我妹手里。那时刘小萍还没查出患病,我们夫妻在经济上还算得上宽裕。我说:“给你儿子买点零嘴儿和鱼肝油吃吃,六岁的打不过一个三岁半的,说出去不嫌丢人吗?” 我爸妈一致同意这俩小冤家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中。我只得把这小混蛋接回家,这小子看着气像是消了,绕在我腿边转来转去,等我把自行车后面掉漆的儿童座位固定了一下,郑砺山举起两只臃肿的手臂,嘴里叫着“爸爸”、“爸爸”。我把他抱上座位,拿松紧带捆紧。骑车的回程得将近一个小时,他倒是难得听话,两只小手揪着我的衣服,时不时拿脸蹭蹭我后腰,我让他别乱动,他就不乱动。那时候,他还算听我的话。我仰头看夜空,跟他说北斗七星长得像勺,北极星像饭勺里飞出去的一粒米。我后背没长眼睛,但我知道这小子肯定抻着脑袋望着天空。我问他:“郑砺山,你知道为什么那一粒米一直挂在勺子旁边吗?” 郑砺山一直都笨嘴拙舌,慢吞吞说:“那是小鸡送给勺子的。” 我说:“那可不是。从前有一对夫妻,丈夫叫牛郎,妻子叫织女,嫁给牛郎之前是个能在天上飞的仙女。他们家里很穷。牛郎在北大荒的傻子屯耕种两三亩地,每年的余粮都不够一家人果腹。这对夫妻养了个不听话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皮肤也比较黑,但是没你个子高,没你肉结实。织女总是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先让给这个儿子,但是呢,这兔崽子被他妈妈惯坏了,常常不把碗底的饭粒吃干净。牛郎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稻子就这么一点点被浪费了,有一天他俩大吵了一架,织女对牛郎死心了,就带着不听话的孩子飞回天上去。王母娘娘允许牛郎每年用星星排列出的图像向织女和儿子传递信息。这个勺子旁边的一粒米,就是警告他们的儿子不要浪费食物。等那粒米落进勺子里,全数被他吃掉以后,牛郎和织女就可以重新相见。但是他们养了个混蛋儿子,这个儿子在天庭仍是铺张浪费,因此,那一粒米一直悬在勺子外面。” 郑砺山把他的小脑袋靠在我后腰处,一动没动。我觉得这孩子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得循循善诱:“郑砺山,从这个故事里,你学到点什么没有?” 郑砺山忽然开口,问:“牛郎很穷,为什么织……织女还要嫁他?” 我信口开河:“那是因为牛郎是他们屯里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郑砺山说:“爸爸,像爸爸。” 我自得地哼了两声,紧接着替他做小结:“牛郎织女的故事告诉我们,小朋友吃饭不能浪费粮食,还得听爸爸的话,不然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回家之后,我把郑砺山身上的夹棉袄脱了下来,然后抱他到膝上,在他青肿的左脸上涂了点碘伏。刘小萍这一年带的学生要参加中考,她是课任老师又兼班主任,所以常常晚上八点才能到家。回家后,她看到郑砺山脸上有伤,紧张起来。我怕她胡思乱想,就说是郑砺山和他哥打架弄伤的。 晚上,我睡书房。刘小萍和郑砺山睡卧室。我同刘小萍很久没有过性生活了,不过我也不期待。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我和刘小萍之间的感情变得单薄,曾经有过一时热烈的爱情消散在柴米油盐的摩擦间。 郑砺山上托儿所一般由我和刘小萍轮流接送。郑砺山上大班的时候,我又升了职。六月的一个晚上,我陪同领导们喝酒吃饭,主要任务是给提拔器重我的女领导挡挡酒。因为没法去接郑砺山,给刘小萍学校打电话没打通,我只得给我妈家打个电话,让她去幼儿园接一下。哪想老太太被邻居叫去打麻将,打了几圈就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晚上八点不到,我回到家,电话急促匆忙地响起,我一接,听那焦急又细脆的声音,像是郑砺山班级的年轻女老师。郑砺山在托儿所里偶尔也和别的同学干仗,我三天两头被请家长,跟带大班的夏老师倒是熟稔起来。 我清清嗓,柔声询问:“夏老师,怎么了?” “您可算接电话了。今天没人过来接郑砺山,我给您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我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捋了两下,换了件没有酒气的衬衫,匆匆往隔着三条街的托儿所赶。天已经黑了,幼儿园里亮着几盏幽亮矮灯,郑砺山一遍一遍地溜着滑梯,夏老师站在他旁边照看着。我挂上滴水不漏的笑容,朝夏老师疾步走去,礼貌地跟她解释了缘由,又客气地道了谢。之后,我们闲闲聊了几句,夏老师时不时就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没有比漂亮女人的笑容更让人心情舒畅了的,我这才转向滑梯方向,朝郑砺山摆摆手,说:“砺山,玩够没,过来,我们回家?” 郑砺山闷不做声地从楼梯顶部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平缓的最底部,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匹小狼,充满着仇视和怨愤。我没理他,没两秒,这兔崽子又贴了过来,干燥的小手攥住我的食指和中指,过一会儿,他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后面,他抱着我的腰,鼻涕眼泪蹭了我一后背。进住宅楼之前,我朝他后脑拍了一下,让他把眼泪憋回去。这孩子很倔,这点显然是耳濡目染了刘小萍的优良品质,平日里很少掉眼泪。今天极有可能是觉得自己被二次抛弃了,所以心里觉得万分委屈。 上楼的时候,他扯住我的裤纫,我转过身,问:“你知不知道你比你同龄的小孩儿大好几圈?” 郑砺山红着眼睛看我,那张麦色的小脸皱巴巴着,可怜又难看。我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这孩子已经不轻了,他依赖地把脑袋靠在我肩上。我说:“别告诉你妈我今天忘接你了。” 等上了小学,郑砺山就没那么乖了。显然他更爱刘小萍,于是成了刘小萍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有时我顺路,就去子弟校门口等他,等待的时间会同其他学生的家长攀谈,当然,对象主要是女性家长。那不爱学习的小子穿着印有春雷小学校徽的校服,总是踩着铃就往外跑,原本看着高高兴兴地,但凡一见我同别人说话,就撤了脸上的期待,怨气冲冲地朝我跑来。他长势凶猛,比同龄人个子高,整个人撞向我的时候带有强悍的势能。 郑砺山上了三年级以后,我就不大去学校接他了,但是我也没少往学校跑。这孩子不是学习的料,在几乎全班同学都能考九十八分的情况下,他只能考七八十分。三年级时,刘小萍曾花一整个寒假给他补习了数学和语文,期末考试分数下来,数学成绩差强人意,语文只考了三十分。刘小萍不可置信地去找了郑砺山的语文老师,查了考卷,回来跟我抱怨,郑砺山在一个简述牛郎织女故事的题目下面,胡乱编造出一个关于北斗七星的典故。最后她进行自我开导,说,编得还可以,没准儿写作文有天赋。我听后哑然,找一天悄悄把郑砺山叫到身旁,问他,老师课上没给你讲过牛郎织女的课文吗? “讲了。”郑砺山穿着件刘小萍买的新短袖,两条胳膊又晒黑不少,皮肤有细沙般微妙的触感。 “你得信老师的。那个故事,是我跟你胡诌的。你那时候那么小,我都没想到你现在还记得。”一旦只有我们两人在,郑砺山就会不自觉地靠向我。他平时和刘小萍很是亲密,而我和刘小萍的亲昵关系早已成了松弛的弹簧。我多少有些觉得他割离了刘小萍对我的感情,多少心里有点吃味。而他靠近我,像是意图将刘小萍的体温带给我。 “我还是喜欢你给我讲的。” “我知道我讲的故事精彩。但那是考试,你得按照老师教你的写。”我苦口婆心又说一句。这孩子简直一根筋。我脑子里浮现出一辆轰轰隆隆的绿皮火车,想着它不顺着曲折的轨道走,却偏偏要直直冲向前方,最后脱轨翻进一片萧条的野地里。 除此学习不行,郑砺山人缘也不咋地。因为个头比别人大,在班里多少受了排挤。但他似乎不乐意欺负弱小,因此时常找高年级的打架。一开始,因为刘小萍是在春雷小学任教的二级优秀教师,这些毛躁的事都是由她去应付。但是时间久了,她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人民教师,却总管不好自己儿子,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于是和班主任面谈这事儿又落在我头上。刘小萍说,你脸皮比我厚,就该你去。我说,我怎么着也是机电厂子弟校考一年就上榜的大学生,天天被教导主任耳提面令着说没教好孩子,你让我机关同事知道怎么看我。后来我俩干脆就转一元硬币决定,牡丹朝上就我去,国徽朝上就刘小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就总是能转到牡丹。有一次,我把硬币抢过来好好看了几眼。好嘛,原来正反两面都是牡丹,底下一排小字“灰牡丹游戏厅”,估计是刘小萍从班里哪个男学生那里没收的。我对刘小萍说,你可真行,成天暗算我。 为了减少去春雷小学丢人现眼的次数,我和郑砺山达成了一条协议,只要这个月我没被他班主任请去,我就带他去“曹老头”吃烧烤。那是一家开了十来年的烧烤店,五平米大的铁皮屋,左边是家修车铺,右边是个补鞋店。烧烤店里面只挤得下五六个人。曹老头只站在铁皮屋外面,手持一只黑黄的蒲扇立在烤架碳炉边上煽风点火,碳香和肉味直往路人鼻孔里钻。郑砺山点串的时候,总要嘱咐曹老头“多加孜然”。曹老头知悉常客的一切特殊要求,但郑砺山却总要多此一举提上这句,仿佛重申准则似的。等谁要的烤串好了,曹老头就门口吆喝一声。他只吆喝一声,这像是他也有从不懈怠的原则似的。郑砺山和我都爱吃他家,有时候是拿塑料袋裹好,我们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吃,乳鸽到家没吃完被刘小萍看到,她就不快地警告我们炭烤肉类容易致癌。后来我和儿子就干脆窝在乌烟瘴气的铁皮屋内吃。我不爱吃肥肉,觉得腻歪,每次从自行车辐条做的铁签拨弄下来,就被郑砺山用那尖头扎着送进嘴里。我叫他“捡剩儿”,郑砺山就朝我傻笑,说,爸,你之前说剩米粒儿的孩子容易没人要。 郑砺山上初一的时候,从不吃烧烤的刘小萍被查出肝癌。她拿到病历书的时候,是我们夫妻感情的至深时刻。她端端正正坐着,表情平和地跟我陈述她的病因,我握着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把郑砺山赶去早就装修好的小房间里去,让他慢慢习惯不和他妈一起睡的日子。她很久没做,下面很干,我弄了有一阵才插进去。释放的时候,我压在她身上,略有失控地搂住她纤瘦的肩膀,低声嚎啕。那一刻,我觉得我还爱她。 刘小萍这病恶化得严重,我为了尽丈夫的义务,散尽家财,还受了春雷小学和我们机关的捐助,但最终也无济于事。刘小萍在医院治了整整一年,失去了那头秀发,瘦得脱形,只得靠着插管呼吸,常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尊严在病魔的践踏之下消磨殆尽。我的照顾从一开始的尽心费力到开始为最后蜡烛的熄灭进行倒计时。郑砺山那一整年都没被老师请家长,主要原因是他基本都没去学校上课,每天都要过来握住刘小萍的手,给他妈妈讲他编造的学校里的故事,甚至还在我的帮助下伪造了一份均分九十的成绩单。刘小萍看到以后,干滞的薄唇动了动,叫我的名字。我凑过去,装模作样地夸那小子,说他大智若愚。刘小萍费力地瞪了我一眼,说,郑祎,你能不能教孩子点儿好?我一巴掌拍上郑砺山的后脑,说,你看你他妈想的馊主意。 自打刘小萍患病,我就戒了酒,喝酒对肝不好,见识过肝癌对我爱人的摧残,我萌生了惧意。但另一方面,我烟瘾却大了起来。我想我身边没得肺癌的,我没见过那惨像,所以就自欺欺人抽抽吧。这两个恶习交替出现在我成年后无法缓释的岁月里,颇有此消彼长的声势。 我总是去楼梯间抽烟,值班护士长张苕霞认得了我。有一次她叫住了我,说是觉得我瘦了,然后把一只不锈钢饭盒递给我,她给我做了红烧肉和干煸豆角。我抱着饭盒狼吞虎咽,吃完之后,去漱了漱口。她把油腻的饭盒拿回去,从此每天都给我带一顿饭。我了解女人,知道她出于女性对落拓孤独男人的救世主心态而关心接近我。后来,偶尔我觉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出来坐会儿,张苕霞得空就会过来同我寒暄两句。我猜郑砺山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记恨起我的。这小子对这类事很敏感,加上多年作为他养母的耳目,颇有些谍战经验。常常我屁股挨上走廊的椅子没半分钟,这野狼般的小混蛋,就从病房里探出头,愤懑地盯着我,然后大声唤我,嚷得我头痛。那时,他正值无由愤怒的青春期,总时不时冷冷冒出几句讨伐。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对你妈不忠?”我叼着烟回看他。 郑砺山梗着脖子,额角青筋爆出来,仿佛我要不是他老子,他立马拳头挥过来揍我。 “你天天和你妈挤一张床上,我靠都靠不过去。知道我和你妈多久没睡过了吗?”我用食指指向自己,问,“你看我像臭老头吗?” 他连忙摇摇头。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过鳏夫的生活?而且我有实质上的出轨没有?和你那些姐姐阿姨的多说两句话怎么了?”我把郑砺山挤兑得说不出话,他恨恨瞪着我,大致第一次发现了他从小崇拜的父亲无耻的那一面。他一人吞了他和刘小萍的委屈,第二天喉咙就发炎了,“啊啊”着嘴,字都说不清楚。我睨他一眼,让他去找医生开一盒牛黄上清丸。我说,让你成天跟你老子顶嘴,遭报应了吧。那拿回来的药丸是黑的、苦的,大大一团,郑砺山见了不知如何下嘴。我抠出一只药丸,拇指压着,将揪成两块,然后让郑砺山张嘴,直接塞他嘴里。我手上沾有苦味的残余,他探出舌尖一并舔净了。在我牛郎织女邪典故事的教育下,我可以自豪地说,我郑祎早中国十年就培养出了下一代其中一个的环保意识。 郑砺山正是拔高阶段,疯长得厉害,每三天就一个样,甚至下巴还冒出点青涩的毛毛胡须。他侧着脸,让刘小萍借着阳光镀上的毛绒绒轮廓看个清楚。刘小萍爱怜地摸着他的脸,很舍不得的样子。等轮到我,刘小萍都是交代后事比较多,大半内容都是让我照顾好郑砺山,小部分内容是让我给她买顶港式假发、买套好看时髦的寿衣,而且一定要找殡仪馆的专业人士过来给她化个妆。 第二天,我去商场给她买了一副珍珠项链,她说要戴着,我就轻轻给她戴上,之后,亲吻她的耳垂。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刘小萍说她的耳垂连着心脏,被我碰一下,心脏就抽动一下。她想到什么往事,哑声说,对不起。她缓缓阖眼,眼尾沁出两滴两抹湿意。心电图上面堪堪搏动的白噪声条纹惊然蹦跃了一下,然后趋于平缓的直线。 我按刘小萍交代办了后事,我爸妈和她爸帮了不少忙。我全程都还平静,倒是郑砺山像是得了狂犬病,大哭着用拳头擂着医院的内墙,墙皮都给人家砸掉了。我无力劝告,只能漠然站在附近看着他发泄。最后一个女大夫不得不给他注射一管镇定剂。我望着他,第一次思考郑砺山亲生父母的事,我想着,什么样的怪物狗男女才能生出这么个骨子里带来狂躁兽性的混小子? 回家收拾刘小萍旧衣服的时候,我得以喘息片刻,我坐在我们卧室的床上,而这张床被郑砺山占领多年,不过仍旧残留有刘小萍的气息。我想到那条系着铜钱的红绳,在房间翻找半天,也没找见。我仰身躺在床上,与天花板默然对视,觉得心脏像针扎似的痛。我翻侧过身体,干呕着痉挛起来。 见我消失了半天,郑砺山估计怀疑我去找相好了。在殡仪馆跟我妹妹学折纸元宝学了半天没有摸到诀窍后,就同他姥爷一起串串纸钱和白花。据我妈说,这小子看着还有发飙的迹象,她就把他打发回家休息。郑砺山悲戚之余,自然有回家捉奸的意图,所以连开锁的动静都给压得很小。最后,他一脚把卧室门踹开,看我萎靡地缩在床上,明显大吃一惊。他单膝压在床上,俯身靠近我,然后小心翼翼伸长手臂搂住我,他有副硌人的大骨架,抱得我实在不舒服。他说,爸爸,你瘦了。我抽了抽鼻子,心里想,这不他妈的废话吗?你夜以继日照顾一绝症患者试试。郑砺山像小时候那样,把下巴抵在我肩上,轻声叫我,郑祎。 我一把推开他,骂道,操你妈,郑砺山,你跟你老子蹬鼻子上脸? 刘小萍还没被火化就被我口头操了,这句骂人话,明显让刘小萍生前的心肝宝贝郑砺山有所不满,他那张小屁孩的臭脸凶巴巴的,像是再过两秒要呲出獠牙吓唬我。我不耐烦摆摆手,意思是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这小孩自讨没趣,就靠到我身后,从背后环住我的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刘小萍的新墓就在她母亲附近,我隔年带郑砺山去看的时候,还特意绕到刘小萍他妈的墓碑前,问他,你妈跟你提过你姥姥吗?你姥姥原先在机电厂开天车,我一仰头就能见着那庞然的机械在头顶划来划去。郑砺山点头说,我妈跟我提过。我说,你妈从来不跟我提你姥姥的事。郑砺山说,我妈说你小的时候对我姥姥有幻想。我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你别信你妈妈的胡说八道。 彼时郑砺山身高已及我眉心,过不了一年,他就会比我更为高大。他这些年长开不少,颌角锐利起来,除了冒了点应时的青春痘,面目倒变得强悍周正,还难得有些男子汉的气质。这小子虽说头脑简单,但是四肢却比平常人发达不少,宽肩、长腿、大高个。他读小学的时候,体育老师就曾跟刘小萍提过这孩子的体育天赋。刘小萍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想让孩子吃苦,平时运运动也就是强身健体用,当口饭吃不大现实。我和刘小萍都是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工人子弟,觉得读书是要紧事,只是郑砺山脑子生得像个实心葫芦,总也开不了窍。我想到这小子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跟着我去晨跑。我绕着公园里的人工湖慢跑,这小子向火箭炮似的冲出去,我跑一圈下来,郑砺山已经环绕了三圈,和我擦身而过,还不带喘的。我觉得面上无光,质问他是不是跟哪个高手拜师学艺了?郑砺山难得听出我话里有褒奖的意思,有些腼腆地说他们高中的体育老师曾经是个拿过省赛冠军的田径运动员,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会教他练。那天回家,我又同刘小萍商量,她坚决不同意。但我心里已经埋下颗种子。 前一段时间,省里的教练过来选拔运动员,发现这小子爆发力和耐力都不错。但因为缺乏专业化的指导,光凭着天赋还是差口气。于是有教练专门联系到我,问能不能让他跟着去体校进行系统化的训练。这话听在我耳中直接听成“系统化的改造”,我也时不时就琢磨起来。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问他,体校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摇摇头,说那个体校在市郊,离家有点远了。 那时南下的末流还泛着点金光,我也有辞去这片冻土上公职去淘金的热望。郑砺山去体校训练时机正好,他是那种需要规则严束的野狼崽子。我希望他去军事化管理的体校,围墙上加一层电网的那种。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他的生长,甚至已经渐有衰老迹象。他对我和别的女人发展亲密关系也有些碍手碍脚。刘小萍去世之后的一年里,我陆续谈过三个短暂女友。每次带回家,郑砺山就像一只残暴的小兽,不停在我身边冲撞。 “你觉得我碍你事儿了?”郑砺山已经变完声,喉音粗厚,这声调有胁迫意味。 “有点儿。”我说。 郑砺山没吱声,从墓园小路绕行的时候,他一脚狠踢一块磐石。踢完以后,他疼得差点直不起身,但愣是一声没叫。他瘸瘸拐拐走了几步,到了我们停车的地方,却没有要进轿车里的意思。我叫住他:“郑砺山,你要自己走回市里?”郑砺山身体顿了一下,继续顺着土路走。 “疼吗?”我朝他喊了一声。 郑砺山转过身,一歪一扭地朝我走来,走到我身边的时候,眼里冒着委屈的星花,他说:“疼。” 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进去,他一只手搭住我的胳膊,慢腾腾坐进去。回家路上,我灵光乍现,开始对郑砺山进行思想批判,说:“你看,你踢石头,你脚会疼吧。你再想想,你打得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说人家是不是也挺疼的?” 郑砺山用手指抠着安全带,迟疑几秒才说:“爸,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人,都是他们先惹我的。” 如果不是握着方向盘,我都立马想扒着手指头给郑砺山数数他的“犯罪记录”。我觉得他就是刘小萍留给我的疑难杂症,真没办法管。我又说:“就不能好好讲道理吗?” 那混蛋小子把脸一撇,说:“讲不明白。” 我喟叹一声,又耐心道:“你说有没有那种可能。那些人其实对你没有恶意,但只是你语文没学好,所以听不懂人家话里的意思。” 郑砺山说:“也许吧。但是,妈过世以后,我也没再和别人打架了。他们那么惹我,我可都没动过手。” 我斜看他一眼,明显不相信,说:“刚刚那句话写信纸上给你妈烧去,你妈晚上都得托梦说我又骗她。我就不信你没背着我和别人干仗。”我反正不大信骨子里生就的暴戾能被我老母鸡似的念叨两句就被抹去掉。 “爸,我真没有。我就是挡了几下。”郑砺山一扭头,死盯住车窗外,又倔起来,说,“你不信就算了。” 我们的谈话钻入了一个死胡同,我正绞尽脑汁想着再从哪个积极的方面切入。这时,郑砺山却忽然发问:“爸,等你玩不动女人以后,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我先在心里偷偷计算郑砺山的年龄,然后正色起来,说:“什么叫‘玩’女人?和我在一起的每个女人,我都毫无保留地爱过。只是时机不定,程度不同,有的最后没有走到一起罢了。” 郑砺山为难地想了想,又问:“爸爸,那我以后可以给你养老吗?” 我嗤笑一声,说:“自打刘小萍收养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将来不会出息。你将来能把自己养活了,都算给我郑祎积阴德了。我觉得体校那条路你可以试试,以后温饱没有什么问题。” 郑砺山显然被我的话打击到了,又闷声不吭地低头玩贪吃蛇。进市里的时候,他说,爸,你想让我去体校,那我就去。 郑砺山最后去了那个寄宿制的市体校,周末或者法定节假日才能出校门放放风。我也如愿去了南方淘金,答应郑砺山只要他不惹事生非,我每隔两个月就飞回去看他。我的探望变成了新的“曹老头”。那段时间,我的生意刚有了眉目,感情也有了新的进展。有的时候,两个月一到,郑砺山打电话告诉我他没惹事,暗示我回去看看他。我那时和一珠海年轻姑娘正如胶似漆着,一想长途的疲累,倒更愿意腻在温柔乡里。过来半年,我同她和平分手了,我才回去一次,郑砺山瞪着眼睛问我之前为什么没有回来。 我说:“不是叫你爷爷奶奶去学校看过你了吗?” 他身高窜出我半头,因为高强度的锻炼,体魄更强健了。他闷坐在沙发上,用艰难地鄂音说:“那不一样。” 我对儿子有些惭愧,就信口胡诌几个理由搪塞过去。我这才发现他脸上和手臂有些新伤,仔细一看,原来还是叠在旧伤之上的。我没想到常胜将军也有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坐到他身边,从装药品的小盒里摸出创可贴给他手臂上的豁口贴上,还给他青肿的部位搽了云南白药。朝他打趣道:“学校里高手云集啊,能把你揍成这样。” 他咬了咬嘴唇,说:“那是因为我没还手。” “傻啊?人家打你你还不还手。” “你说我不惹是生非就每隔两个月回来看我一次。我要是还手的话,算是对打,肯定要通知家长的。” 我摸摸他的短寸,说:“你都大孩子了,怎么还这么一根筋。告诉我谁打的你,我去找你教练说理去。”我想着,这可能是我头一次以受害者监护人身份出现在学校。 郑砺山靠过来,头挨着我的肩膀,见我没推开他,就把脑袋枕在我肩上,寸头扎得我颈窝发痒。他长臂环住我的身体,说:“爸,不用去学校找。你回来看我,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看你是被打傻了。以后遇到这种事,觉得苗头不对,就赶紧跟老师告状。” 郑砺山有些愕然,说:“打小报告不仗义。” 我想想郑砺山和我青年时代的生活环境并不一样,那时一个工厂的基本都是邻里邻居,一家孩子被另一家孩子打了,回去和父母吱一声,不出一个晚上,肇事者就得被爸妈亲自押着过去负荆请罪。 “我去得晚,没有相熟的人。他们一开始都不大和我玩儿,有的时候因为有一点口角要打我。”他搂得我更紧,软塌塌地说,“爸,我想你了。” 我知道他在跟我装可怜。 我在家呆了一周,只要是窝在家里,郑砺山就要蹭过来,还跟着我学会了几道小炒。我一位失意的大学同学开了家中年人致青春的歌舞厅,请我过去感受岁月的流逝。我一进去,看到里面五颜六色的迪斯科球像地球似的转着,有人穿着喇叭裤跳霹雳舞,还有人在舞池里爬来爬去发酒疯。我唱得难听,跳得可笑,对音乐缺乏感知,最适合坐在吧台一角随便喝点碳酸饮料。这时,一个娉婷的高个女人落在在我身边,我仔细一看,那不是我的“六个八个”之一吗?她现在还在省台当一民生节目的女主持人,去年离了婚,现在独身带着个女儿。她问我近况。我说,丧偶。 再晚点,她说她女儿放假在家,说要去我那儿。我刚想说我儿子也在家,但后来想想他今天晚上也许是去他爷爷奶奶那儿帮着搬花盆了。我爸夏天养了十盆金桔树,马上要入秋了,老头害怕他辛勤培育的金桔树被秋霜打了,就打算陆陆续续搬回楼上阳台里。昨天他搬动的时候,不慎把腰闪了。我家就我儿子力气最大,中午吃完午饭就被我打发过去了,估计晚上我爸妈还会让他留宿。我心下琢磨两下,觉得旧情复燃一下就旧情复燃吧。 我和她在我家的卧房里悄声做爱,做到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混球小子也不敲门就推门而入。我连忙扯过件睡袍盖住她的身体,裸身对满脸怒容并且楞在原处打量我的郑砺山道:“看什么?还不滚。” 郑砺山没滚回自己房间,滚大街上了,喝了小半夜的扎啤。我送走旧爱之后,已经睡了有一阵了,忽然听到狂躁的擂门声。我战战兢兢凑去猫眼瞧,一看是站都站不稳的郑砺山,脸立刻拉下来了。我打开门,让醉酒的郑砺山进来。他身体摇摇晃晃,先是架在我身上,走了没两步直接把我绊倒了。他趴在我身上,脑袋在我胸口乱拱,一只发烫的手摸进了我的睡袍,摸到我右肋的时候克制地停住。他说:“爸,我到底做什么你才能爱我?” 我费力把他推开,衣衫不整地坐起身。过了几秒,我站起身把客厅的灯打开,去厨房给他冲了杯醒酒茶。我端着杯子站在他仰躺的身体旁,俯视着他,用脚踢了踢他的大腿侧,我说:“郑砺山,起来。把这个喝了。” 郑砺山一动不动,之后,他在强光下睁开眼,用力钳住我的脚踝,在我脚跟处吻了一下。他朝我眨眨眼睛,说:“爸,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特坏?” 我有些心虚,还有点别扭,踢开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是啊。哪有未成年喝酒的?你爸我教你的,还是你妈教你的?你赶紧把醒酒茶喝了,然后洗洗睡吧。”我背身回房打算睡了。 他绝望地朝我瞎嚷嚷:“你觉得我哪点都不像你,长得没有妈和你好看,还笨得要死。爸,我身上一点儿你的血都没有,我的血是坏的。” 我进了房间,听到这句话后愣了一下,我把房门拉开一道缝,亮光挤进我黑暗的房间。他还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在哭。他每次掉眼泪都是他觉得被抛弃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我一直以来觉得拉扯个孩子,没什么难的,和养小狗喂小猫差不到哪去。我和刘小萍对这孩子不好吗?对他不好,他能长那么大个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车去了机场。打算在那座冬季阴潮的南方城市待足半年,等明年春天再回来。我的公司发展态势还算乐观,我也不贪心,打算再赚个一两年就回我自己的那个有真正冬天的家乡。十二月底的时候,我妈给我打电话,说郑砺山要翻天了。我打电话给他老师,老师给我列出他不可胜数的劣迹。自打我走后,郑砺山就没消停过,什么翻墙去网吧、打群架、破坏公物、顶撞教练、殴打同学和同校外社会人士厮混,甚至还记了个大过。最气人的是,这混球雇了一肥头大耳的流氓冒充他爸,替毫不知情的我往复跑去体校。我听得脑子要炸了,临时定了机票回老家。 那时他们学校还没放假,我在门卫那儿填了探访表之后,才被允许进校门。我先去找他的老师和教练面谈。我身经百战,一切老师的诘问都应付得来。过了一会儿,在体育场训练的郑砺山被领了过来,看到我,眼中迸出星点惊喜。 “郑砺山,你怎么回事?”我的责问脱口而出,有那么一秒,我甚至觉得他做的这一切我都毫不意外。 没两秒,郑砺山眼中熄火了,吊儿郎当地看我,说:“我没怎么。你过来干什么?” 要不是在刘小萍的劝导下,我在郑砺山三年级以后就不兴体罚了,我还真想狠狠踹他几脚。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扔到他怀里,说:“把汗擦擦。” 郑砺山低头拆开纸巾的小袋,从里面抽出一张面纸,哑着嗓子问:“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听了这话,我火大地转身就走,说:“那你找你妈去吧。” 次日是周五,当天傍晚本市的学生就可以自行回家了。我守着放学点,开车去接郑砺山,但没提前通知他。我坐在车里观察,见有个男生之间拐去学校旁边的偏巷,不久,郑砺山还有一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尾随着也钻进了那个暗巷之中。琥珀色的天光没有褪净,静静拢在地面上。我骤然有了周围一切飘浮在这凝滞光亮间的错觉。我下了车,跟进了小巷中。方才郑砺山身边的小混混形迹可疑地同我擦身而过,一走进,我就看一个胖脸青年前胸都是血,而郑砺山怔忪地站在他一步远处。 郑砺山看到我,低声叫我:“爸。” 我是一个连活鸡都不敢杀的人,结果我儿子当着我的面杀了人。我深吸一口气,说,你站在这别动,我去叫救护车。 郑砺山多少还是听我的,驯服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我去车里摸手机,发现没电了,只能就近钻去五金店借电话。打完救护电话,我气喘吁吁地倚着墙,迟疑几秒,我拨了110,电话接通以后,我喉头干哑,缓慢挤出:“您好,警察同志。我替我儿子自首,他杀人了,我们在……” 从五金店走出来,我才想起来今天是郑砺山的生日,我进了旁边小卖铺,买了一盒好丽友派。等我重新走进偏巷,郑砺山听话地站在案发现场。我朝他招招手,他立刻就贴了过来,我把盒子拆了,把袋子撕开,把小糕点递给他,说:“你今天生日,我没来得及给你买蛋糕。” 我俩背朝墙根坐下,他小心咀嚼着,吃完以后,用他沾着巧克力末的嘴亲了我脸一下。因为我正对着一具尸体,已经骇然得说不出话来了,自然没将他的小动作放在心上。我说:“砺山,我刚刚报警了。” 郑砺山点点头,挺开心地说:“知道了,没事儿。”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来的,那具“尸体”被人抬走,郑砺山被手铐拷走,我被警察带走。做完笔录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回到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后来我才知道那被捅伤的人并没有死,昏厥的主因是晕血,而且他也只是受了轻伤,没被捅到要害,就是血淌得量大点,吃点红枣就不回来了。于是我觉得这事情就没我想象中那么棘手了,我联系到那个孩子的家长,提出要金钱赔偿赔,对方家庭在附近某市拥有数十个地下黑煤点儿,说是根本不差这点钱,但觉得整个家族的颜面都被郑砺山那一刀子捅没了,所以务必得要郑砺山受到法律的严惩。庆幸郑砺山当时刚十七岁,最后判去少管所关十个月。我上网查了查资料,觉得少管所环境还可以,只需要干干轻活,听听思想品德讲座,还可以上课。郑砺山换上犯人服的被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他看向我,我勉强笑笑,对他做了个嘴型:好好学语文。 我把我南方的公司关了,回到生我养我的城市。我南下不多不少赚了一笔,我不是不知餍足的人,够活得滋润就够了。有了别克,还想什么法拉利呢? 除夕当晚,我从我爸妈那里吃完年夜饭回家。刚从地下车库走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人在尾随我。等我走到单元楼门口,一个黑影从角落窜出来,多少还是吓了我一跳。 那人手里拿着七八个礼盒,黑影落在雪地上像雕的展翅。他朝我深深鞠了一近乎直角的躬,说:“叔叔,您好,对不起。” 等他抬起头,我才发现是那个同郑砺山一起进偏巷的小流氓,我尴尬笑了一下,说:“郑砺山还关着呢。今年九月才能放出来。” 年轻人说:“叔叔,我是来拜访您的。” 我打开楼下的防盗门,他也不客气,跟着挤进来。我手臂拦了一下,说:“我没请你来我家做客。” 那人像是被人横眉冷对惯了,点头哈腰道:“我帮您把礼品送上楼,送完,我就走。” 我最后还是让他进了我家,他恭恭敬敬把盒子依次摆好,一边摆一边抑扬顿挫地报名:“人参!鹿茸!!蜂胶!壮阳酒!脑白金!血橙!” 等他摆完,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还想给我上柱香。他很局促地瞄着我,我也回以对视。不过十秒,他就红着脸败下阵来,局促地说:“叔叔,郑砺山是被冤枉的。人,是我捅的。郑砺山他帮我扛事儿了,现在他在兄弟们之中声望很高。”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过滤嘴朝下,一下下敲着烟盒,我说:“那应该你进去蹲着,把郑砺山给换出来。” 他点头称是,又说:“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这事本来可以私了的,您不该报警。不过我们又报复了那小子。” 听他埋怨上我了,我有些不快,我说:“人家不都被你拿刀子捅了,你还报复人家什么?” 他说:“我们一哥们儿把他们家黑煤窑实名举报了。本来那些私煤窑安全性也不达标,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人一命,创造七级浮屠’。” 我懒得理他,就站起身打算送他出门。临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我们都知道您家。前两年,你去南方的时候,我们帮派经常来您这儿开组织大会。” “没在我家杀人吧?” “还没。”他面露羞涩,踩在我家门框,迈不出去的模样,一只手忽然朝自己腰带摸去。反正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他把一只红包塞给我,语气很尊敬,“给您的压岁钱。”之后,他脚底抹了油就跑了。 九月,我去接郑砺山。他看着又结实不少,他从外表看来已经是成年男人了。看到我以后,他咧嘴笑了。他说:“爸,你还没变样。” 我说:“我老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掌心变得有些粗糙,说:“你没有。” 我说:“等会儿回家先个洗澡,一身都是晦气。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爸爸给你做。” 郑砺山说想吃“曹老头”,我就直接带他过去了。原先铁皮房那片已经被拆得一干二净,林立而起的玻璃大厦吞没了泥土里的烧烤、补胶和气门芯的气味。曹老头像一道海浪那样撤回城市幽邃而不为人知的暗处,我开车在窄道上拐来拐去,找到被城建部门遗弃的棚户区,在夹心的一户平房里找到还在营业的“曹老头”。现在里面要比铁皮房开敞不少,我和郑砺山在一张铺了油腻塑料垫布的桌前坐下,朝好久没见的曹老头招招手。我和郑砺山异口同声:“多加孜然。” 吃的时候,他还是习惯用尖头把我挑下来的肥肉吃掉。我心情不错,说:“对了,最近我女朋友最近住咱家,你嘴甜点儿。她大你没几岁,别叫阿姨,叫姐。她在国际高中教声乐,有时候在家里练声,你听见了就夸好听就成。” 郑砺山表情晦暗下来,说:“那我不回家住了。” “那你想住哪去?还和那一帮臭小子瞎混?”我气得差点拍桌子,父子重逢的欣悦感荡然无存,我又说,“我看电线杆上有贴一个专治问题少年的电疗广告。要不把你送去好好电一下?” 郑砺山难堪地讥笑一声,说:“爸,你没看错过我,但我真的是就是你所认为的那种人。我不像妈,也不像你,我不是你们的亲生骨肉,我就只擅长暴力。就像你天生擅长玩女人。” 我叹口气,说:“那不是‘玩’,而且,我还擅长很多事。” 郑砺山顿了顿,说:“爸,对不起。” “别叫我‘爸爸’了,以后叫我‘叔叔’吧。”我有点吃不下了,干脆站起身。 郑砺山愕然,嘴唇颤抖几下,才说:“行,你开心就成。” 我心里发闷,转身就走。出来以后,我气得直抖,偎着墙吸烟。郑砺山追出来,见我没跑远,又靠过来,没叫我“爸”,也没叫我“叔”,他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火,然后从我烟盒里自己扒拉了一根,然后凑过来,用我的烟身点燃他的。他含糊不清地叫我的名字:郑祎。 我弹弹烟灰,猛吸一口,之后才说:“我打算戒烟了。”我其实想说,当我没生过你,但忽然想到他就不是我亲生的。 我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跟蹭了两下,终于说出那句话:“当我没养过你。” 那天之后,我整整四年都没再见过郑砺山。偶尔在刘小萍的忌日,我去墓地看她,碑前有人在我之前摆过时令水果,我告诉她我戒烟成功了,还告诉她我打算再婚,但因为对象比她年轻漂亮,为了不让她吃醋,我就没对着她过多赘述了。 在我婚礼前一周,我被人拿黑布袋子套了头,腰部抵着把匕首,大力推上一辆轿车。我问,你们是不是绑错人了?我不是郑砺山他爸。驾驶员和副驾驶嘀咕两声,大概是互相询问对方郑砺山是谁。我被人三次转手,最终被捆起来塞进一个黑暗的房间。汇集了一些信息的我勉强拼凑出事情起因,有个很风光但是见不得光的黑帮,近期提拔了一个倒戈的副手,副手对代号为“教父”的老大感恩戴德,得知“教父”喜欢搞老男人,就网罗些老婊子送给他玩,听说‘教父’曾经惦记过一个人,于是越俎代庖地安排了一番。我只辩解了一句,有特殊癖好也不能强抢民男啊。之后,就被人拿擦车的抹布堵上了嘴。 我在暗房的床上,蚯蚓似的扭动。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开灯的阀响,然后一个略使我熟悉的雄厚磁性男声对门外说,他半小时就能办完。之后,那人走过来,直接上手扒我裤子,我穿着一条运动裤,松紧带一扯屁股就光出来了。可能因为我不住挣扎,他一个大巴掌拍向我后臀,示意我老实点。 我在床上翻滚,竟然不慎跌到地板上。他把我抱起,重新动作起来。脱去我上衣的时候,套头衫的领口把黑头套拉扯掉了。郑砺山没想到是我,我也没想到是他。他将我嘴里塞的馊抹布取出来,怔忡地叫了声:“爸?” “教父?”我没忍住,竟在这尴尬的重逢里笑出声。 他脸上有点泛红,说:“他们胡乱叫着玩儿的。” “赶紧解开我吧。”我又在那张红床上扭动几下。郑砺山轻笑两声,他变化不小,脸上横亘着一道显眼的刀疤,从左眉头一直横劈到鼻梁右侧。他其实称得上个英俊的男人。只是我沉湎于我自己失去的孩子,我总觉得那个不存在的要比他白净、好看、聪明和厉害。 我这才发现他眼中有浓郁的醉态,应该方才喝了不少。我坐起身,缓和了一下语气,还蜷起腿试图掩起我尴尬暴露的性器官。说:“郑砺山,你把我放开。” 他乖顺地点点头,爬上床,坐到我身后,准备解我手上的绳子。松到一半,我的手腕踩勉强可以活动一下,他却停住了。他扶住我的肩膀,探出粗粝的舌尖舔舐我的脊骨,从下至上。那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延绵至我的后颈,他咬咬我颈侧,带有酒气的潮湿呼吸喷在我干燥的皮肤上。他说:“是你吗?郑祎。” “是我,是你爹。” 他开始亲吻我的身体,听到我提及我是他父亲的时候,他停顿两秒,之后,揶揄我:“我们不是早就断绝关系了吗?” “你先把我松开,我们再讨论。”我说。 “我初中的时候,就总在想你身体的敏感点在哪。”他的手掌从我胸口抚过,摸到我腰线,问,“是这儿吗?” “不是。”我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另一只手压住我的肩膀,我只能往他怀里栽。 他轻笑两声,一直把手探到我胯下,握住我疲软的器官。他说:“这儿呢?你已经这个年纪了,这里还能用吗?对了,你已经领结婚证了。这儿不行的话,人家小姑娘也不愿意跟你吧。” “我郑祎处对象从不靠下面取胜,我靠的是脑子。” 他的手掌猝地收紧,威胁道:“那我把你睾丸摘了,或者,直接把你鸡巴剁下来。我看你还能去搞谁?你不是爱和她们说说话吗?那我就再把你舌头剪下来。” 他说得快意,我却听得头皮发麻。 “怕了?我没想到你会害怕。”郑砺山舔着我的脖子,让我一阵战栗。 “我经常害怕。”我说。 “可能我总是把你想得太好了。”他把我拖到床的右侧,然后伏在我胯间吮吸起来。我那根贪图享受的兄弟,对着郑砺山扬起生命风帆。这让郑砺山挺得意的,他用食指弹了它一下,说,“你看,你那些女人能做的,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你配置不一样。而且咱俩从来都不是那种关系。”我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郑砺山像是酒稍稍醒了点,他爬下床,似乎想通知门口那帮错捉了天王老子爹的小喽啰进来把我请出去。但走到门口,他又折了回来,他捏着我的下巴,说:“你对不起我妈。” “你对得起你妈。”我说,“你把你妈法定丈夫剥光了、绑床上就孝顺了?” 郑砺山直直照着面门给了我一拳,我感觉人中有点发痒,过了一会儿,成串的鼻血滴落在我大腿根部。我说:“别打脸,我下周还要做新郎。” 郑砺山死盯住我,和他小时候一个德行,像匹愤怒的野狼。他给了我几拳,又踹了我几脚。我胃部痉挛起来,颤抖着蜷起身。跟酒鬼真他妈的没办法讲道理,我哑声说:“该不会就因为我要结婚了?你才这么折磨我吧?我去你妈墓碑前和她提过了,她托梦给我说她已经批准了。所以你跟老子急个什么劲儿。” 这几句话显然把郑砺山气笑了,他说:“郑祎,你也太不要脸了。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老东西。” 听到他后半句,我身体僵了起来,嘴还是把不住门,我说:“可能你那个时候年少无知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我想起他有围剿我生殖器官的意图,拱着身子本能向后躲。他掐住我的脖子,愣是用强力把我拎起一点,然后摁在床头,把刀尖插到我肩头,但戳得不深不浅。之后,他握住刀柄,把弹簧刀拔出去。在我以为他会再给我来一刀的时候,他凑到我那个伤口处吮吸起我的血来。我脑袋昏昏沉沉,一会儿想几年不见郑砺山变吸血鬼了,一会儿想狂犬病会不会传染,一会儿又想被舌头舔伤口会不会感染。 “我小的时候,你总是很嫌弃我,不愿意抱我。”郑砺山说,“我觉得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才总惹你反感。后来,我才发现,你不爱我是因为我血管里流的不是你的血,我不是你的骨肉。我总是做梦,梦到我是你和妈生出来的。我想那样你会爱我。我一直不明白,我问什么一直渴望得到你的爱,等我大了以后,我才知道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觉得他废话很多,颠来倒去说了好几个“爱”字,头又疼了起来,不知所谓地低声嚷着:“父爱如山,你不能诋毁我。” 大概是看到我颓靡的模样,郑砺山又开始揉搓我那肉头,等那根颤巍巍立起来的时候,他引导我进入他的身体。他浮舟一样在我身上颠簸着,声音沉而性感,他说,爸,你把籽儿种到我身体里吧。 我因为失血,眼前发黑起来,但我知道我插的地方不对,挣扎起来,嘴上不依不饶:“干什么你?” 他本来就是让我强挤进去,正吃着痛嫌我聒噪,给了我太阳穴一拳,我脑浆像被大厨颠了一勺,恍惚间看到他深麦色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一枚被铜绿抹得斑驳的铜钱款款地坠在线绳上,在我眼前不住晃动。我睁大眼睛想要辨清铜钱上是不是有“永乐通宝”四个字时,他俯身捧起我的脸,厚舌勾住我的舌尖,纠缠起来。我想,我这是被抹布塞过的嘴,你也敢亲?我嘴里都是他漱口水的气味,口腔开始发苦,我试图偏开脸。他直起身,被胸肌撑大的前胸挺得很高,见我又不配合了,他甩了我一巴掌,显得暴躁而难耐:“老婊子,你再不听话,就换我干你。” 我一听,彻底老实了。他过度发育的那话儿就在我面前乱甩,我可不希望它塞我身体里。我死死闭着眼,任由他在我身上索取,还不停趴在我耳边念经似的“爸”、“爸”、“爸”地叫。我很快就被他叫得没魂了,半昏死过去,晕过去前一秒,我觉得鼻腔发酸,想不明白自己养了十八年年怎么养出这么个白眼狼。 在我意识模糊期间,我感觉郑砺山翻过我的身体,我以为他想干我,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争斗了。过了几秒,一支烙铁般的硬物凑到我嘴边,因为掰不开我的嘴,那话儿就假装老实地在我腿根处磨蹭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粘液黏在我大腿上,我不用想也知道这他妈是什么。 等我再醒过来,郑砺山像是已经酒醒了,正拿着医用酒精涂抹我的刀口。我偏头看了一眼那道血缝,说:“这口子得缝针。” 他显得比我有经验,说:“这个深度就包扎一下就可以了。对了,你好像有点发烧了,回家别忘了吃药。”他熟练地把医用纱布盖在伤口上,然后用白胶布粘好。之后,他又给我身上其余伤口上药,就像我过去给他上药一样。 “对不起,我不应该打你。我喝了很多酒,而你一直都在激怒我。”他摸了摸我的嘴角,想凑过来吻我,被我避开。郑砺山识趣地不再强迫我,帮我穿好衣服以后,也把他自己的衣服重新穿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要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说:“我早戒了。” “那天开始戒的?” “嗯。”我看他的手还伸向我,犹豫一下接了过来,但还是没让他给我点燃,只是松松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 他皱眉吸着烟,在一张宽大的沙发椅上舒展身体,忽然说:“我前几年总是想着能不能有这么一天,我能和你做一次,尝尝你的味道。就一次,真的,就一次就可以了。” “梦想实现的感觉真好?”我冷嘲道。 “挺好的,比我想象中还好。但不包括打你那一顿,我看到你身上的伤。”他面露阴郁,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说,“这里疼。” “我懂了,你觉得当我养子得不到我的爱,你觉得我郑祎只爱我的亲生骨肉和我的女人。对吗?”见他点了点头,我讥讽,“你喝了我的血,又做了我的‘女人’,是不是现在觉得仪式感挺强的?” 他苦涩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五分钟之后,有人敲门。进来以后,原来是那个曾大年三十跑去我家送年货的年轻人。他看到室内一片狼藉,又见到了我,面露惊讶,但还是尊敬地叫了一声“叔叔”。之后,又转头去问郑砺山:“我等会儿送叔叔回家?” 郑砺山轻点一下头。他的半张脸隐在烟雾里,表情晦涩难辨。 “郑砺山,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你姥姥原先在工厂里开天车的事吗?”我盯着室内那枚香烟的亮点,说,“那时所有女人都喜欢我,她们都喜欢和我说说这个,谈谈那个。只有你姥姥,女侠一样,利落地操作着机器。我有一次,爬到她的工作台上,想向她耍宝,她只是笑盈盈瞧着我,却从不和我说话。在那之前,我还没见过不愿意同我说话的女人,这让我总是想着她,甚至想要征服她。后来,我和你妈婚前,有一天,你妈告诉我说你姥是个聋哑人,她没办法把话说出来。” 那个年轻人给我披了件大衣,要送我出门。我撑着酸痛的身体,走到郑砺山身旁,看他慌乱地避开我的视线,我轻声对他说:“养熟了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未被抖落的烟灰一直燃到底,脆弱地弯曲着,郑砺山像被火烫了手指那样,身体猛地一震。烟灰落在地板上,散成薄薄一层。 我把声量提高点,说:“别再让我见到你了,报纸上、法制节目里也不行。” 出了门,我问那个看门的小喽啰:“你们‘教父’大名叫什么?” 那小孩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没想到会被人问话,结结巴巴回道:“刘……刘鸣。” 我听后,心中释然,忽然觉得自由。 一周后,我结婚了。丈母娘比我大不了几岁,比较聊得来,她对我一直很满意。由于是二婚,为了让丈母娘更满意,婚礼排场做得很大。我的年轻爱人叫孙梦玉,今年二十八岁,在一家建筑公司当会计。结婚那天晚上,我觉得那个晚上的痛感还没消去,我觉得我真是开始衰老了,完全经不起那么练了。我温水送服两片消炎药,在腋下喷点男士香水。之后,我趴在我的新娘身上,在她身上耕耘。她动情地吻我。我说,咱们争取明年生个孩子,最好生个白胖的小女孩,叫郑姒羽。她还没从战栗的余韵中缓和过来。她伸手推了我一把,啐道,讨厌,偏要这个时候说这个。 隔年十二月,又是大雪纷飞的冬季,我和孙梦玉超了预产期一周的爱情结晶姗姗来迟,不过分娩还算顺利。现在丈夫可以去产房陪同妻子了,我一直握着她因怀孕而浮肿的小手给她加油打气。一开始她总是使不上力,我急得团团转,生怕又出点什么乱子。之后,孙梦玉绷着汗津津的脸忽然发力,过了十分钟,医生从她腿间抱出个肉球,我发现我的手指被她抓脱臼了,有点酸痛,但还是泪汪汪凑过去吻吻她的手背,我说:“梦玉,你辛苦了。” “是个男孩,很健康。七斤八两,眼睛都是睁着的。”医生从口罩后面飘出一句。 我坐着没动,孙梦玉瞪了我一眼,说:“不喜欢?” 我又亲了亲她,说:“怎么会不喜欢呢?生男生女都一样,就是养男孩风险高点儿。” 等孙梦玉被推回单间病房,我去找医生帮我把脱臼的食指复位。兴冲冲跑回病房后,我打开手机,和我年迈的爸妈视频,给他们看产后的孙梦玉和保温箱里的男婴。我爸妈现在身体状况都大不如从前,我爸只能坐轮椅,我妈最远只能颠着步子走到小区门口。刚从外回来的阿姨听闻喜讯也凑过来,她手里捏着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红瓤烤地瓜”几个红字。 孙梦玉说要抱着襁褓里皱巴巴的男孩拍一张亲子照,我立刻换了几个角度,给他们母子俩拍了十几张照片。给孙梦玉看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显示屏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我按了接听键,呼啸的风嚎传入我的听筒。我有些犹疑:“喂?你好。” 对方被狂风的吞没哭腔断断续续传来,他说:“郑叔叔,‘教父’被人用自制火枪打成筛子了,您能不能过来见他最后一面?我在他的手机找到你的手机号码,他给您的备注是‘亲爱的’。叔叔,我求求您——” 我凝神听到他哭腔里还夹杂着从旁侧些传来的“肠子流出来了”和“他还在不停呕血”的惊叫杂音。我“啪”地把手机挂断了。 孙梦玉正在逗弄襁褓中婴儿肉嘟嘟的脸蛋,抬头问我:“谁啊?” “没谁,推销保险的。”我说。 护士拿着一沓表格进来,说让我们填。看到上面要填姓名,刘梦玉对护士抱怨,说:“你看看他。他之前一直以为我要生个女儿,只取了个女孩的名字。结果现在连儿子的名字都没想好。” 我把表格接过来,对她笑笑,说:“谁说我没想好。”我在姓名那栏的黑色方格里龙飞凤舞填上几个字。 孙梦玉接过那张薄纸,一字一顿念出来:“郑、砺、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