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垂野 作者:绪易 文案: 林清溪在一次跨年派对上见到他,黑色鸭舌帽挡住男人半张脸,显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他扬起下巴看过来,那双眼莫名熟悉,让她想到君度和柠檬汁调成的一款鸡尾酒,疏淡且内敛。 思维跳脱摄影师and不温不火男演员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清溪,纪怀郁┃配角:甲乙丙丁┃其它: 一句话简介:朴素爱情观的实践手册 立意:谈恋爱咯 第1章 Chapter 1 电话打来的时候,林清溪才把浴盐放进去,浴室中充斥着过于馥郁的薰衣草香,她忍住没打喷嚏,捞过置物架上的手机。 “跨年夜好心收留无家可归的心碎小可怜,要不要加入我们呐。”那边传来荡漾高调的声线。 雾气氤氲,屏幕上白茫透着冷亮的电子光,她就着衣服用袖口擦去湿气,露出右上方的时刻表,依稀可辨的联系人。 林清溪靠坐在浴缸旁的瓷砖上,屈着左腿,换了左手拿手机,支在膝盖上,空出的手去捞轻盈柔软的泡沫和飘在上面的劣质干花。 “杨少爷,现在可是凌晨两点。” 那边显然误会了意思,音量陡降,惊恐说:“你那边有男人?” 她哽住,回他:“你那边没男人?” 杨羡情场高手,两人高中认识起,到现在八年,光她知道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更别提那些星期男友,空档期从不超过两个月。只是临近年末,一个甩了别人,一个被别人甩,沦落成对难兄难妹。 林清溪倒是无所谓,视爱情为调味品,可有可无。所以当她发现头顶若隐若现的葱绿帽时,果断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把附随有关于他的一切东西都收拾出来,发现了这套精致包装但从未被打开的浴盐,据她可敬的前男友说,这是国外很有名的牌子,辗转跑了很多家店才找到。 人工合成的玫瑰精油直冲鼻腔,熏得眼睛有些许不适。 她举起半透明的磨砂瓶,转着瓶身,头枕在右胳膊上,对电话那头报出一串英文。 “一个挺有名的牌子,好像是做什么浴盐的,不过假货居多,你想买的话找个靠谱点的代购。” 杨羡说完,听见水流哗哗的声响,一半止住,紧接着是放水的声音。 林清溪空旷缓慢的语调在嘈杂的背景下无端显得落寞隔阂,他心一软,想起这位铁树开花,又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好友此时最需要的应该是倾诉和安慰。 “清溪啊,为那种狗男人伤心不值得,明儿我给你物色个更好的……” 被打断,“去不了,我还有事。” 他愣住:“你老板不是给你们放假了吗?” 林清溪在摄影工作室的大老板是个洒脱随性的中年男人,长相忧郁且多金,前两天突然宣布给大家休个带薪小长假,原话是感受生活,洗涤心灵。小群炸了锅,老板的助理兼亲戚敲了小短文,他叔叔的老婆最近正在闹离婚,要和小鲜肉一起去寻找真爱。 看来今年元旦流行分手。 整个人浸在略带烫的水中,阖上眼,不禁发出喟叹,摁下免提键,煞有介事地说:“是啊,放假补觉,多好。” “……地址发给你,明天晚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敢不来我就拎着音响去你家门口放大悲咒。” 不听她狡辩,果断掐掉。 林清溪叹气,仰着脑袋,摸到冰凉的屏幕,凭感觉熟悉地点动,把音量按到最高。 听筒中磁性低沉的播音腔说着“各位观众晚上好,欢迎收看《新闻联播》节目……” 音色很好听,只是酷似她高中的语文老师,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她向来撑不过一刻钟,绝佳的助眠利器。 生物钟准时八点把她闹醒,昨晚头发半干睡倒在床上,微潮带着凉意的发丝延续到现在。想起有人苦口婆心叮嘱过她千万吹干头发再睡觉,林清溪醒来第一反应是她将会有一个身体状况堪忧的凄惨晚年。 卧室不小,朝东方向有几面巨大的落地窗,亚麻质地的烟灰窗帘遮光性很好,尾端多出部分摇曳在地毯上,温煦的光线透过人字斜纹,折射成星点洒在床沿。 她伸出手去接,落在掌心,耀眼梦幻。在枕头下抽出手机,悲哀地发现只剩两格电量坚守阵地。 “辛苦了辛苦了……”她挣扎翻身接入充电线,赶上了好友群的在线聊天。群里三个人,她,杨羡,以及小学手拉手一起回家的闻文。 杨羡秉承着老妈子的兢兢业业,每隔几分钟戳一下她,发条六秒钟的复读语音。 闻富豪:你们都在享受假期的美好,只有我这个卑微的打工人在满世界飞,嘤嘤嘤。 杨美丽:辞职!来我工作室上班!我养你! 闻富豪:嘤嘤嘤,你手下模特直的才几个啊,还都名花有主,我想想就伤心。 林大款:不好意思,刚起床。 杨美丽:戳戳,晚上记得来! 闻富豪:清溪清溪!我最近刚发现了个大帅哥,你快看看你们工作室有机会合作吗,帮我要个签名啊! 商业摄影职业的特殊性,平时接触打交道的都是模特明星。林清溪除却开始感到阵新鲜,后面见多了也就索然无味。等了半天,不见动静。 林大款:图呢? 闻富豪:啊啊啊!信号不好,刚才掉线了,等等! 过两分钟,一张模糊的古早剧照传了上来,林清溪点开放大,照片中古装扮相的年轻男人低头在看台词本,侧脸清朗文雅,绀蓝色的阔袖常服合身,阔肩窄腰,气质温和。 她记得这是几年前一部热播剧中的男配角,初出茅庐的电影学院学生,戏份不多,贵在相貌出众,演技不俗,导演评价后生可畏。不过为人低调,跟的老东家也不太给力,没有趁机抓住假期热度大炒一番,后续接戏拍戏,挑本子的眼光不错,慢工出细活,虽不温不火,但圈内评价极高。 杨美丽:这不那谁谁……哦,小王爷! 闻富豪:什么小王爷,人家叫纪怀郁! 杨美丽:哦,小王爷。 马上要吵起来,林清溪插上话。 林大款:我们老板最近遭受重大打击,放的长假,等开工了有机会我会留意的。 闻富豪:这世界是怎么了,你老板人这么好,生活却如此对待他! 杨美丽:同样不理解,有钱人也会被甩吗?哭泣。 林大款:可能不是钱的问题,听说老板娘跟一个小明星跑了。 于是众人的话题一齐转移到了对这个看脸时代的慨叹。 海可枯石可烂,经典原味薯片见底,只剩她的快递显示一下午的正在配送,纹丝不动。84寸的超清投屏下,电影主演的脸无暇没有死角,画面唯美文艺,可惜女主人公在苍白的冬日初恋和热烈的夏季邂逅中选择了后者。 林清溪无缝衔接花絮,看完半截香烟点燃女主演手里烟花棒那幕,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倾身抽张湿纸巾,仔细擦过每一根手指,她不愿费心折腾,椭圆的指甲修剪整齐,晶莹粉透,右手小指残存一些夹着亮片的茶色指甲油。 确认最贵的那部相机完好无损地躺在摄影包的正中央,她扶着金属门把手,深情回望:“别了,伙伴。我们终究还是不合适,你去寻找你的爱情,我重新拥抱我的自由。” 转动两层锁,走了几步到电梯前,林清溪看着反光中空荡荡的颈脖,默了两秒,跑回去扯了条围巾。 杨羡为这场跨年派对租了栋小别墅,地址就在市中心,地铁公交直达。 距林清溪索要定位得到秒回后过去了十五分钟,他的小外甥骑着四个轮子的儿童自行车从小区到别墅门口来回三趟,从他这里要了根奶昔草莓的棒棒糖,开始第四趟。 “林清溪,你是一不小心游到太平洋去了吗……” 语音输了开头,那边倏忽蹦出消息。 “少爷,救命啊!这个导航误人子弟,害我遁入歧途。” 恹恹的语气配合呼啸过的瑟风,凄凉可怜。 杨羡翻白眼,四个字言简意赅:“别动,定位。” 在小区附近领到人,她蹲在地上摆弄手机,焦糖色格纹大衣为避免拖地,过腰部分被毫不顾忌形象地夹在胳膊肘,酒红的针织围巾严严实实圈住双眼以下。 杨羡静悄悄绕到她身后,探头发现这人认真在拍地上一片银杏的纹理,等拍完结束,他扯扯搭在肩后围巾的流苏,她瞬间回头看过来。 他再次感叹真是老天爷赏饭,林清溪大学毕业站在高中生堆里头一点不晃眼,普通的丸子头别个一字夹,不化妆,别人穿衣讲究搭配,可各种禁忌不相容的颜色到她身上就成了新的搭配。 开工作室那会儿问过她要不要加入试试,林清溪以模特后台换衣服太麻烦,穿坏过三双高跟鞋,以及天气不好她也没心情说好为由分别拒绝过他三次。 此时林清溪见到他,两指并拢点在下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手势:“感恩。” “你不起来是在等我找轮椅抬你吗?” “脚麻了。”她拽住他的棉服下摆,就着缓缓起身,不忘点开手机界面控诉,“这导航肯定是走关系进的应用商店,带着我到处绕圈啊……” 她仰头瞥见杨羡羽绒帽下的五彩斑斓,微张着嘴,指指:“哇,你的头发……” “新烫的,好看吗?”他甩头,抛媚眼。 “要我说实话实说吗?” “假话。” “你真的一点都不像孔雀噢。”林清溪言辞恳切,没有挨骂的觉悟。 他吸气,勾勾食指:“林清溪,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她警惕地往后退两步,停在枝干伸展,满是灿黄的树下。 杨羡面无表情地抬起长腿,对准银灰色树干用力踢一脚,冬日的第一场银杏雨。 第2章 Chapter 2 修剪敦圆的矮丛冬青缀着几颗球形的红艳小果实,紫荆倚贴着长木廊庭生长,抽出的藤枝羞涩探过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小道。 林清溪好险被刮到脸,折回去忿忿弹掉上面状似喇叭的花。 “你连花都不放过啊。”杨羡里面只穿了件薄衬衫,短款的棉服御寒有限,飕风从腰线下灌进去。 “差点要破相了,留疤多不好看呐,以后想转行做模特都没有人收的。”指腹沾到了凉潮的花粉,她翘着食指,揩到杨羡交叠裹着外衣的手腕,趁他报复前跳开。 杨羡张牙舞爪要扑过去,见她惊疑望向身后,“你小外甥欸。” 哼哧即将完成赛程的小选手戴着蓝色卡通头盔,停在两位霸道不自知的拦路虎面前,拨动装在把手上清脆的警示铃。 “这位先生还有女士请让一让,麻烦不要挡在路中间了啦!” “你走错地方了,这条路自行车不能通过哦。” 满脸严肃的选手皱起脸,一把拽出嘴里被咬出牙印的糖纸棒,目光从两双长腿往上移,终于颇为艰难地看清样貌,叫出声:“小舅!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他复杂地看看站在旁边的林清溪,有些震惊,有些遗憾:“你和这位漂亮Miss拍拖不怕被男朋友发现噢?” 他的右脚踩在踏板上,左腿伸直舒展,婴儿肥的脸高扬,线条圆润得完美,语气酷拽。 林清溪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好心提醒说:“他上个礼拜被甩了。” 小外甥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学大人朝她打量几眼,突然行个标准绅士礼:“虽然我不反对你和我小舅在一起,但是有机会我可以为你介绍更好的靓仔,留个联系方式好不好啊。” 杨羡阴恻恻冷笑,气出尖音:“赵一航!你再八卦我就叫你爸妈把你家网线拔了,然后告诉他们你偷看古惑仔啊!” 被点名的小胖子审时度势,在杨羡脸彻底变绿前,手疾眼快蹦回了车座,飞速蹬动,留下潇洒的背影,同时浇油:“公老……母老虎发威啦--” 林清溪笑得弯腰,棉质围巾落下,她忙拉住,另一边又垂下来。 “收敛点行不行,”他嫌弃一瞥,“笑这么大声小心长满脸皱纹。” “好可惜,本来想叫你外甥骑车载我回去的。”她惋惜说,指关节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又问,“叫小朋友参加派对,不怕教坏小孩啊。” “他爸妈过二人世界去了,儿子不要,丢给我看几天咯。” 林清溪明了,打算等会儿再去逗逗他。 “他背着书包过来的,等下要他去二楼房间写作业啊。” “唔……”她双手合十,赞扬,“好舅舅。” 林清溪的手机不幸从高处摔过好几回,即将退休,电量消耗比她掉头发的速度快,小容量的斜挎包装了折叠伞再放不下其它。大衣脱下放在玄关,首位要到满格充电宝。 客厅正对座嵌入式的现代风壁炉,陶瓷玻璃门内烧的是实木柴,火光明灭跳跃,如浴火而歌的舞者。刷得雪白的墙壁挂了好几副仿品古典油画,从旋转楼梯开始换成清一色传统山水画和书法。 林清溪惊叹:“风格好奇特。” “还有灯哦。”杨羡眼神往上。 云石的中式吸顶灯,她下意识想数清方胜纹灯罩里面缀了多少颗水晶,看了半天,她说:“刚才那灯是不是闪了一下?” 杨羡拍她手:“去去,别乌鸦嘴。” 来的多是杨羡的朋友,林清溪不大熟悉,也没有兴趣结交,顺了个果盘,窝在浅灰色布艺沙发角落。 沃柑不应时,尝了一片酸到失语,林清溪味蕾刺激过盛,神情呆滞,正续命充电微微发热的手机震动几下。 好友群的名称被闻文改成了纪怀郁全球粉丝后援会,虽然现在正讨论着毫无瓜葛的话题。 满世界飞的某人耗尽脑细胞,用不加修饰的大白话,毫无技巧的真切措辞,批判新上任总裁对底层员工的无情剥削。 三个人的惨淡后援会,杨羡顶着孔雀毛忙于施展交际名媛的魅力,不能指望回应。 于是林清溪左掌心托着‘生化武器’,右手拇指堪堪算是灵活地飞点。 磕磕巴巴打出完整的一句安慰,弯着关节要点发送,闻文说不要让她看见安慰,她只想看见一张回家的机票。 林清溪默默放下手,又见她说要熬第二个大夜去了,发的很匆忙,熬字打错了,夜成了耶,倔强且心酸。 她抿唇,靠近荧光屏幕发了个五块五毛五的红包过去。 杨羡第一个抢到,一毛,并收获两个中指。 左手重量忽而一轻,换上了更冰凉的触感。 林清溪怔愣抬头,和坐下来的她齐高的赛车选手不舍得拿下那顶拉风的头盔,毛绒毯当披风,托着下巴凹造型。 “林小|姐,请你吃冰淇淋啊。” 鲷鱼形状,填满了牛奶沙司和巧克力酱,本来应该有两个爱心饼干,可疑地只剩下一个。 “谢谢。”一楼温度高,融化的奶油顺着滑下,林清溪把手机丢一边,抽张纸换右手拿,拍拍身旁的空位,“请坐请坐。” 赵一航将身后披风挥扬抖动,很有绅士风度地朝她颔首致意。 “你怎么还不吃呢,要化了。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吗,不要怕麻烦,我再去叫小舅换一个噢。” “不是不是,”林清溪被他有意模仿的奇怪口音笑到,乐呵呵说,“太冷了,我晾晾。” 他啊一声,懊恼说:“你们大人不是都喜欢冬天吃冰激凌吗?” 见他挫败的模样,林清溪没多想,顺手把沃柑放到他手里:“我不太追的上潮流的,不是你的问题。请你吃橘子,吃完快上去写作业吧。” 他颓废坐下,闷头掰了大半往嘴里塞,嘴巴刚合上就表情扭曲开始找垃圾桶。 林清溪哑然,忙从茶几上拆开根棒棒糖递过去。 小胖子刚接到,客厅明亮间忽闪几下,传来电流滋滋的声响,有人冒声问了句怎么了,整栋别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中。壁炉亮黄的火光只能映照到小范围。 怕这小孩害怕,林清溪牵着手带去找杨羡。 他拍了照片正在打电话,房东说可能是吊顶灯烧断丝跳闸了,以前也出现过这种问题。 吐槽抱怨几句,挂掉跟她开玩笑:“你的嘴巴开过光喔,这么灵验。麻烦下次多讲点好听的话。” “那祝你早日找到第二春行不行。” 短暂插曲不影响楼下的热闹,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五十。 杨羡要去查看电表,有人不知从哪里摸到几盒蜡烛,干脆不开灯,问能不能用了这个。 他发了讯息,房东回得倒是爽快,说别墅里的东西随便用。 林清溪重新窝回安静温暖的角落,白蜡一路点亮到厨房,映在墙壁上层层叠叠,颜色深浅不一的晃动灯影,这次她挑了个安全系数最高的苹果啃。 小胖子缠着杨羡要手机自拍,软磨硬泡,奈何身高悬殊,用劲涨得脸通红也只够请他小舅看手相,下一瞬听见要倒计时,不当树懒,放过杨羡的腿,两只手挡在脸旁边作扩音器,等钟表裁判说开始,比谁的声音大。 大家打开手机电筒,十几束白光对着天花板摆动,高端定制的蓝牙音箱很接地气在放恭喜发财。 “三!” 好在苹果还算老实,甜津津的清香汁液溢满舌尖。她把手机反扣放在膝上,笑眯眯和小胖子挥手。 “二!” 柔软的布艺沙发长长三段,只零散坐了几人,林清溪直起身扔掉果核,空荡转角沙发沉陷,闻到右侧若有若无,浅淡薄荷叶同君度的冷冽清香。 “一!” 耳畔是众人爆发的雀跃欢呼,这边却安静镇定得有些异常。 两人间隔一个抱枕的位置,他架腿背靠着沙发,立领夹克的拉链在最上,反射金属光泽,黑色鸭舌帽挡住半张脸,下颌清晰利落。影绰的橘调暖光打在身上,投出挺拔清瘦的影子。 没有看手机,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的表盘,食指关节微屈,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 林清溪不过多盯了几秒,他察觉到,侧过脸微扬着下巴回望过来。 烛影恍惚,鸭舌帽沿斜方的阴影上平移,她无端窜出询问眼前这人在用哪款唇膏的想法。 有讯息发来,林清溪手比脑子快一步到膝盖,刺亮的白光转瞬扫过右侧,在看到通知栏的同时也看清楚了身旁的人。 杨羡惊讶说今晚面子很大,有明星来哦。 未提及名字,她手指一滑到了今早的聊天记录,那张帅得惨绝人寰的剧照仍直挺挺在对话框中。 林清溪静默低头看了看群聊的名字,迎上探寻的目光,眨眨眼,开口:“嗨~” 他一愣,朝她点头,说:“你好。” 今夜她却很忙,得到回应,立即有催命电话进来,单林瑶两个字。 第3章 Chapter 3 林清溪偷偷溜出来,一个大波浪,短裙配长靴的女人在门口等她。看起来像母亲抓半夜不回家的不良少女的家庭伦理剧场。 然而两人是同辈,不良少女比她妈妈大两岁,恩怨纠缠细说可能要从上辈子投胎开始。 这个季节早晚温差大,中午适合晒被子,晚上适合冻被子。别墅群栽种两排高大香樟白桦,林声簌簌。 出于礼貌客气,她先问:“冷不冷啊,进来坐坐吧,我请你吃橘子啊。” 这么说只是交际问候,复古的庭院高杆灯立在旁边的草坪上,林清溪猜测她应该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因为发现冻狠了影子也在抖。 “你为什么才出来?”大波浪咬牙切齿说,声音有些哆嗦。 “这个么……”林清溪略带抱歉看着她,遗憾说,“你十二点打电话过来,我受宠若惊,肯定要先准备一下再面见你啊。” “那我们进……” “欸,稍等一下!”林清溪两手竖直摆在胸前,“你再等我一下!” 说完转身跑进别墅,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条红色围巾。大波浪颤颤巍巍伸出手想接,连尾穗都没挨到。 “太冷了,我们长话短说吧。”林清溪快速围住颈脖,微笑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她张嘴发出个音节,又被打断。 “等等!”林清溪声音透过针织方格,闷闷的。 被一惊一乍吓到,她愣愣问干嘛。 “我们离得太近了。”林清溪苦恼地审视两人间的空隙,刚好一块菱形地砖,退后大几步,满意说,“现在可以了。” “离得不算近吧……”她不理解。 “为你好啊,”林清溪解释,“你烟熏妆化得这么吓人,怕待会儿巡逻保安看到误会你欺负我啊。” “林清溪!”她生气喜欢连名带姓喊名字,从小听到大,耳朵要磨出茧。 林清溪对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小招数免疫,和蔼可亲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都屏蔽你了诶。” 黑名单上躺尸的人不多,这位同父异母可爱亲切的妹妹林瑶光荣在榜。 一般人得知此种消息可能会不大开心,但她不是一般人,闻言露出了目前首个不是因为冻得龇牙的正常笑容,挑衅说:“你管我怎么知道。” 林清溪摇头,叹气说:“在国外待这么久你骂人的技巧还是没有长进,这么朴实的话不能惹恼我啊。” “我教你怎么说,”她把围巾拉下一点,诚恳地看着林瑶的眼睛:“周令景是不是把你甩了,恭喜啊。” 周令景是她前男友,绿帽是他和林瑶一起从国外,大费周折,九曲十八弯送到她头上的。情节之狗血,林清溪在理顺这对璧人事件线时,秉承着甜瓜一起吃,猴戏一起看的理念,同步共享消息到好友群里。 她当时感慨说这种便宜男友不分留着过年喔,那边两人同时发出几排省略号,林清溪恍然想起这个便宜男友是她的。 虽然评价不是很中肯,有添油加醋的夸张成分,譬如周令景一系列遮遮掩掩的心虚行为,严格上并不能称作劈腿,又譬如分手后他也并未和林瑶在一起,而是开始挽回求复合的程序。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当事人三方都对林清溪大公无私的处理结果没有异议。 林瑶跳脚,脸腾地红了,可喜的是缓解了久在冷风中等待的僵硬四肢。 “他是不是找过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还不放过他啊!”还是年轻,一句话就把气火点燃了。 “小|姐你搞清楚哦,我和周令景分手了,他和阿猫阿狗在一起都不归我管。”林清溪忽略那句标准的外文骂,和和气气,“林瑶你要争口气啊,这么优质的男生让给你要把握住,万一他想不开最后又和别人在一起了,我面子上也不好看的。” 言下之意,我可是为了你才和男朋友分手的。 林瑶听出背后深深的嘲讽,高跟鞋帮胡乱踏,质问:“是不是你不准他联系我,你跟他说什么了!” 林清溪原话送回,笑答:“你管我和他说什么了。” “你!”吵架吵不过,想撒泼,高定鳄鱼皮手包被她当反击的武器,奈何隔了两三米,打空了。 见状林清溪略感后悔,不该因为好奇心作祟出来陪她玩这种幼稚游戏。 “你以为躲在爸爸给你租的房子里我就找不到你人了是吗,你以为你不回家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林瑶宣泄着情绪,夹杂英文气势汹汹开火。 莫名其妙,单听这话好似是她抛弃了林瑶。 铂金的手工包暗扣被甩开,里面掉出巴掌大小的东西,弧线落地。 一晃眼,她连颜色都没有看清就被林瑶抢先夺在手里,举过肩,原来是把折叠陶瓷小刀,镀白膜的刀横放对准她,锋利异常。 林清溪想先前自己看轻了她,赞叹说:“你居然有带刀出门的勇气。” 这包是林瑶特意翻出来撑场子的,不清楚什么时候藏的刀。然如今在气头上,双手握着塑料刀柄,在空气中划几下:“你告诉我周令景在哪儿。” “分手了,我怎么告诉你他在哪里,”林清溪无奈缓缓靠近,试着提出解决方案,“要不然我带你去最近的公安厅啊。” 她近一步,林瑶退一步,有贼心没贼胆,刀在手里缩了又缩,更怕控制不住做出不好的事情。 眼看差不多,林清溪猛地朝前跨一步,一手摁住她的肩膀,一手劈掌夺过刀,顺便扯掉她几根头发。 “林瑶你几岁了,刀也敢拿在手里晃啊!” 林瑶肩膀被抓痛,又要挣扎去抢刀,头发乱甩砸到林清溪眼睛,她见机去拽手腕,不料刀刃离得近,惯性对着她的脖子往下,她忙闭眼尖叫出声,仿佛闻到了划破肌肤渗出的铁锈味。 意料的刺痛久未到,她睁开一丝眼缝,林清溪一手心的血,冷冷盯着她不说话。林瑶不敢动,怕下一秒眼前人要面目狰狞宰了她。 “林瑶啊,”林清溪突然开口,语气平静,“你看着我。” 她汗毛直立,故作镇定却没能直视。 一阵厉风扫过,林瑶左脸一偏,升起火辣辣的痛,还带着些许粘腻,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脸,林清溪用带血的手请她吃了记耳光。 “你打我?” “看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林清溪此时还有耐心回她,而后拿出手机低头找号码,铃声响了三下,接通。 四周空寂,身后那幢小洋房似隔了很远,欢声笑语到不了这里。移植栽下的巨木冷峻站着,粗壮树干表皮仍有残存的湿滑苔藓。林清溪就这么不含感情地盯着她,冷白光的手机屏幕朝上,开了免提。 “你女儿拿着刀来我这里发疯啊,如果你不想看见她被我捅穿肚子,赶紧把人领走。” “她还在你那里吗?” “在哦,被我揍了一顿现在乖的不得了。”林清溪食指带过额角碎发夹在耳廓后。 “把电话给她。” 林瑶总算知道后怕,避开她手指上的血珠小心翼翼地拿过手机:“爸爸……” 想关免提,林清溪拍掉她的手,做唇语:“怕什么。” 给他的备注只有一个林字,隐忍的怒意传出来:“给你一小时滚回家,不然明天就给你订飞国外的机票。” 她不说话,那边知道林清溪也在听,深吸口气,语气和方才截然不同:“清溪,工作忙吗,身体好不好啊,今年回家陪陪爸爸啊。” “回去也不是不可以,”林清溪把听筒凑到嘴边,拇指在红色按钮上,“你让阿姨和林瑶出去住。” 那边也沉默下来,她淡然耸耸肩,不作表示,说了句再见挂断。 抬头见人还傻站着,奇怪说:“你怎么还不走,一小时想赶回去打出租也够呛。” 林瑶看着面前人的脸,和艳丽毫无关联,只是五官清秀舒服,恬淡好似初春解冻的湖泊。她认为这叫寡而无味,清纯干净的气质大街上的高中生一抓一大把。可有人吃这套,周令景被人甩了还要死乞白赖不放手,个个偏心到了北冰洋。 她紧捏着双拳,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像结了层冰碴。左脸微肿,窘迫难堪,看眼林清溪的手,几乎落荒而逃。 目送没头脑离开,林清溪虚虚攥起右手,之前瓷刀刃折回来时不巧划破了手心,满手腥血看着唬人,其实伤口不深。 再晚点就要结痂,她两指捏着蓝色塑料刀柄往回走,别墅铸铝大门忽然从里面推开,像从另个世界来的异旅客。 纪怀郁仰头喝尽纸杯中的热饮,舒缓嗓子低咳两声,入眼首先看到沾血的刀,和坠着血珠的纤长手指。 默了几秒,他走上前,问:“需要帮忙么?” 穿了件宽松的黑色羽绒服,白色logo在不显眼的左肩,和鸭舌帽一个牌子。 “呃,”林清溪张嘴,望了望周围,“你知道垃圾桶在哪里吗?” 他抿唇,扬扬手,示意可以把折叠刀放进空纸杯,又拿出湿巾,单手撕开包装上的封口,抽出一张递给她:“先擦一下,在这里等我。” 林清溪上交凶器,接过温凉的纸巾,定在原地看他越过自己。 紧跟着又有人出来,杨羡凶神恶煞抄着一对空玻璃酒瓶冲出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一米九几的男模。 “林瑶那个小贱人呢!” 第4章 Chapter 4 杨羡家教严格,非一般情况不用此种侮辱性文字骂人。他高中见到林瑶时,第一次的称呼是可爱的小美女,第二次往后就自动换成了万年不变的脏话。 借用他自己的名言,“林瑶这个小贱人在我的青春印记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疼痛,如果不是她,就没有我杨羡的今日”。 若暂时忽略别致的昵称及他凶狠的表情,配合霸占三年语文课代表之位的此人的深情嗓音,简直是经典伤痛文学告白。 高二开学分班后的第一天,林清溪痛苦趴在桌面,听灭绝师太在讲台上重申班规和一系列鸡毛蒜皮的严苛要求。 “我们作为年级重点班,就要有重点班的样子!不仅是在学习方面……” 她左手横挡在脑袋前,另只手摸到抽屉里的手机,亮度调低,偷摸看学校附近美食街新开的店面。 “同学。” 冷不丁有人戳她胳膊,手机摔脱手,碰到抽屉的铁制内壁,发出哐当的声音。万幸坐在靠后窗的风水宝地,前面五排的同学打掩护,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班主任只往这边掠了眼。 林清溪从阔大的校服袖中抬起脸,压低声音,没好气地回头问始作俑者:“干嘛!” “那个,刚才不好意思,”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大逆不道修剪着灭绝师太最看不过的刘海,他接着说,“我就想问问你有口红吗?” “什么?”怀疑听错了,她翘起凳脚往后挪了点。 “口红,棕色调的,实在没有唇釉也行。”此人胆大妄为,说话时既没有不自然地看讲台,也没有挡着脸。 出于震撼敬佩心理,林清溪郑重地盯了他好几秒,说:“你挺帅的啊,不用涂口红。” 他抿嘴笑笑:“放学我有个约会。” 带点娇羞飞快地看她眼:“隔壁市一中的。” 林清溪消化了一会儿,瞥到他摊开书本封面上的名字,杨羡,和灭绝师太一个姓。 她清清嗓子,黑色水笔的笔帽指向自己:“穿得这么本分,你怎么会觉得我带着口红啊?” 他诚实回说:“问了一圈都没有,死马当活马医医咯。” 林清溪哦了声,翘起的凳脚要落下,忽又转了个弯,离后桌更近了。她竖起蓝白色的衣领,屈起手肘飞快撞撞他,神秘兮兮问:“你,呃,男朋友谁啊,说不定我认识呢。” 彼时杨羡还没有经历过世界的毒打,毫不怀疑话里的真实性,问什么答什么,羞赫地报了个名字,说:“还没成男朋友呢。” 见她抬起脸来转着眼珠在思索,又问:“你认识吗,他打架还蛮厉害的。” 林清溪老实回答:“不认识。” 桃色新闻了解完毕,她打算继续补觉大业,却被杨羡拉住。 她惶恐挣开,警告他:“你还想聊天啊,被师太看到要完蛋的!” “没事,她是我小姑……” 话音落,自讲台精准发射两枚灭绝牌东风一号粉笔导弹,自带锁敌方脑门功能。 “那边两位同学小会开完了没有?我不想再强调课堂纪律了。” 杨羡缩回手,扮演软包子的形象,却见坐在前面的林清溪头垂地更低,悔不当初的反省模样,肩膀抖动着。 火力短暂集中后结束,杨羡以为她深觉自尊受辱在掉眼泪,怀着万分愧疚的心情碰碰她的椅背,手伸到一半,她却忽地转身,丢了草稿本在他桌上。 横线本的第一页用红色粉笔写了几个字,“贵姑武功不减当年,在下佩服佩服,甘愿让出武林盟主之位”。 杨羡看着描粗的“贵姑”二字,成功和她保持了一致的抖肩节奏,又见课桌前沿下缓缓出现一只手,竖着大拇指。 晚自习结束后回家,林清溪和旁边喝着奶茶的闻文说:“我后面坐了个新来的,他说师太是他小姑欸。” “杨羡啊。” “你认识?” “你不知道他?”闻文咽下最后一颗珍珠,数落她,“也没见你一心只读圣贤书,两只耳朵怎么还不听事儿呢?” 闻文细数她鼎鼎有名后桌的光辉事迹:“杨羡!你居然不认识杨羡!他可是甩了年级第一,泡过年级第十的奇葩。” 林清溪被响当当的荣誉镇住,说:“他都没被老师发现过?” “地下恋情嘛,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老师想知道没几个小间谍很难的啊。” 关于纯情小男生的讨论至此结束,林清溪打开家门,闷头往自己的房间走。林瑶窜出来叫住她。 “清溪,我在你房间准备了一件礼物哦。” 她摆手:“你歇歇吧,我课业繁重,没空和你这个初中生玩啊。” 推开实木烤漆门,书包丢在地板上,去摸吊灯开关。却不是熟悉的冷白光线,墙壁被涂鸦上了千奇百怪的图案,颜料反射出晃人的光。 她深呼吸几口,反手将房门重重推上。 翌日,林清溪早读姗姗来迟,放下书包翻找。杨羡想提醒她目标太引人注意,可以先坐下。 她潇洒挥袖,同时将一支未启封的黑管口红立在他桌上:“送你了,没用过的。” 杨羡哇了声,拿起来欣赏:“你不是没有吗。” “偷的初中生的,一小屁孩儿化什么妆啊。” 他愣住,林清溪很是敷衍地推翻那句话:“开玩笑啦,我特意找出来送你的。” “昨天也只是想借用,你不用送我一支。” “没事,”她不在意地说,找出课本摊在桌上,瞄眼同桌翻到的页数,“就当我们友情的见证好了,你跟你小姑讲好,我上课睡觉不要骂我就行啊。” 这种后门自然开不了,不过杨羡连着几个礼拜请她去美食街补营养,林清溪心底十分认可他的厚道。 朋友有难,当伸以援手。因而某天当他说和家人吵架,能否借住一晚时,林清溪爽快地答应了。 “可你爸妈找不到人会着急吧?”以防万一,她必须多问一句。 “我跟他们发了你家的地址,晚点会来接我的。”杨羡的离家出走很有分寸,但他必须作出行动表示不满抗议。 行至门口,她拿出钥匙,交代说:“如无必要,千万别招惹林瑶。我建议你最好和她保持两米以外的距离。” 杨羡问为什么。 林清溪长叹气,摇头说:“她脑子有点问题。” 明天周末,林父忙着应酬,家里只有林瑶母女以及每个礼拜来一次的家政阿姨。 见她带了男生回来,屋内几人愕然。 “我同学,借住一晚。”简短介绍后,林清溪把他拽到客房,门反锁。 “待着吧,我去给你拿点水果。” “门口那个是你继妹?”他端端正正坐在床沿,拘谨地书包也没放下,“感觉长相挺可爱的,是个小美女哦。” 林清溪在找空调遥控器,闻言肯定说:“虽然她大部分时候都挺蠢的,但确实漂亮。 调好温度,林清溪想起常喝的三角牛奶没了,便利店就在附近,她和杨羡打好招呼,把洗好的水果和一袋薯片丢给他,下楼。 老母亲操心孩子,林清溪担心他一时脑热,引狼入室,用中考跑八百的速度飞奔回来。但可能是因为她路上在想一部科幻电影,又由这部科幻电影联想到主人公女儿的名字,再等到开门时,杨羡两眼茫然看着她,林瑶红了眼眶看着她,站在林瑶身边的继母也在看着她。 林清溪拎着环保手提袋,紧张地退后几步,说:“该死的墨菲定律。” 初中生发达的泪腺以及含糊不清闪烁其辞的逻辑,算得上是指控他人的一大利器。林清溪艰难地从哭腔中分辨她的中心主旨。简而言之,杨羡对她动手动脚,严重点的说法,杨羡欲对林瑶实施猥|亵行为。 林清溪诧异看着他:“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杨羡也惊骇地说:“我怎么能做这种事?” 语落他更加惊悚,连晃脑袋:“不是,我没做这种事情啊!” 然此种情景下,语无伦次显然是具有传染性的,他接着解释:“她她她刚刚进来那个房间,我我,我都没靠近她,起码两米远啊!然然然后她就突然坐,坐过来……” 林母揽着啜泣不止的林瑶,不打算听下去,要打电话。 杨羡有些绝望:“可是我不喜欢女生啊,我喜欢男的。” 这句话被他当作宣言一般喊了出来,林清溪不忍直视,捂着脸低下头。另二人相不相信另说,游离事件之外,听到门铃开门的家政阿姨相不相信也另说,但门外循着地址找来的杨羡母亲或许是信了。 “杨羡,你说什么?” 参照杨羡的计划,他生在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虽他的行为过于明目张胆,放荡不羁,但同父母申明性取向此种人生大事还是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首先是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灌输同性相关的科普知识,再突出强调自己无心谈女朋友的想法,依次循序渐进,经济独立再考虑坦白。 以上计划严格执行,需要几年时间。某种程度上,杨羡应当感谢林瑶替他缩短了日程,让他的人生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精神世界得到了质的飞跃。 林清溪以前同他探讨过意外的可能。 那时杨羡仰头望天,感叹说:“提前发现可能会被打断腿,然后锁在家里等媳妇上门吧。” 那夜过后他的腿是否健在,林清溪不好问,可他一整月没来学校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和满抽屉码得整整齐齐的试卷一起翘首以盼等待杨羡回来,最后等到了剃了阳光寸头的健康版杨羡。 他的步伐有些沉重,然他苦思冥想一个月得出的结论要简单的多:“林瑶那个小贱人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啊。” 林清溪悲痛地拍拍他的肩:“狗血总裁小说看多了吧。” 第5章 Chapter 5 号称防水透气的医用款创可贴只在伤口上方待了一天就被林清溪无情撕掉,她摊开掌心在日光效果的落地灯下,凑近脑袋仔细瞧,发现已经结痂,指甲盖大小。 那天晚上杨羡找来医用药箱问她:“你的大动脉长在手上吗,这么小的伤口流那么多血,吓死人了。” 林清溪沉吟,视线跳过他往后看:“可能我上辈子是个折翼天使。” “折你个头啊。”屈指敲她脑门儿。 “杨羡你完了,”林清溪斥责说,“天使的脑门儿岂是你说敲就能敲的,你要变成穷光蛋了。” 杨羡忍下突跳的青筋,收好棉签和消毒碘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人还挺好的喔,一点不摆明星架子。” 指的是纪怀郁。当杨羡手忙脚乱要打电话问房东时,人家已经提着便携药箱从车里出来了。 未料到她这个携刀之人有如此多后盾靠山,纪怀郁看眼她的伤口,将东西交给悻悻放下空酒瓶的杨羡:“刀口不深,简单处理一下应该就可以了。” 杨羡情商没有低到用了别人东西,还要他亲自动手的道理。接过发现竟有些沉,拨开锁扣,铁方盒上下三层,从急救到常用药品很齐全。捡出几样,还回去。 林清溪踮脚见此,感叹说:“你们这行都这样吗?” 纪怀郁未合上顶盖,偏着头在铝箱内按了按,啪嗒一声,弹出暗格,拿了几枚创可贴。猜想这话是在问他演员都随身带着药箱,否认说:“家里有人从医,每个月突击检查,不合格要被罚写检讨。” 他交谈时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但不会令人产生咄咄逼人的冒犯感,像天蒙蒙亮时半明半昧的云,笼着如烟的淡蓝色的雾,不带有任何攻击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礼节性的表示,耐心倾听且认真回答。 林清溪被他漆黑清亮的双眼看得无端不自然,错开交汇的视线,伸展指关节:“好了之后会不会留疤啊。” 狭长的门缝泄出银光,乍看那处仍显得猩红。本意是开玩笑,或许是她担忧的语气装得太好,叫他信以为真,又或许他听出来了,却也配合。纪怀郁笑笑,撕掉一枚印有商标的创可贴包装,递给她:“我帮你问问。” 说完真的要拍照问诊,林清溪一愣,忙说:“不用不用,我说着玩儿的。” 他不置可否,手机在震动,朝两人颔首,走到一边接电话。 杨羡在旁边感慨:“难怪大家对他评价那么好,又帅又有礼貌,业务能力又高,换我也把持不住啊。” 林清溪蒙住他的星星眼:“管好你的青青草原,别祸害别人。” 讲完小话见他走来,两人小学生站姿立好。纪怀郁指指停在车位的银灰色SUV:“我在车上等人,有事找我,不用怕麻烦。” 小学生回说好的。 天气预报显示阴天,气温再降两度,林清溪强迫忍住扣掉棕褐疤壳的冲动,直视灯罩内发亮的椭圆灯泡,闭眼也有隐约的轮廓。 跨年派对杨羡喝了不少酒,结束后叫车把她送回来已经凌晨两点。林清溪耷拉眼皮洗漱完,倒头就睡,再醒来还是凌晨两点,第二天的凌晨两点。 两片厚窗帘只掩上了靠床这边的,灯火煌煌,高楼矗立,这座城市的夜晚从不缺光亮,也不缺从床上爬起来觅食的饿汉。 她披上睡袍直奔厨房,赤足点地,不禁长嘶一声,大理石瓷砖冷得像在冰面上行走。没有折回去找拖鞋,林清溪踮起脚尖,跑得更快了。 老板十分钟前在工作群里通知说,要组织去东北的摄影队,暂时回归自然风光的白月光的拥抱。当作休年假,行程一个月左右,意味着可能不回来过年。 林清溪丢了袋花生核桃味的牛奶到小锅里加热,注意力在包吃包住的字眼上,积极踊跃报名,不忘歌颂他新头像的高级有禅意。 P着平安两字的盛开粉红莲花过了几分钟回:小林还没睡啊,不回家过年吗。 小林爱工作:家里有客人,不太方便回去。 老板发了个握手的表情,没了下文。她从壁橱里找到高脚杯,漏勺捞出袋装牛奶,剪开一个小口,倒满。老板的间谍亲戚在小群里发了张照片,裹着厚棉被的朴实中年男人站在阳台抽烟,斜角仰望光污染严重的夜空。 不想当二代:离了,殇了,悟了。 不想去工作:唉,唉,唉。 一张照片炸出其他夜猫子,十来人的小群霎时热闹起来。 不想被催婚:老板好可怜,他如果年轻十岁我愿意高攀。 不想想名字:醒醒,他们大学就在一起了,你没有机会的。 聊来聊去还是绕到了这次的行程上,工作室成立的时间不算长,加上化妆师和会计,拢共不到二十人,签下的摄影师偶尔也会接私活。 大老板原来同合伙人有另个工作室,后来理念不合,一拍两散,和几个关系好的一起出走单干。少说十几年的从业经验,人脉有,资源也有。家境殷实不差钱,事业野心被先前的事抹得差不多,林清溪一直觉得养养工作室只是他的兴趣爱好,填补一下空虚的事业心。 她坐在厨房柜台面上,双脚离地,在空中轻晃,240毫升的牛奶还够她续上一杯。下的饺子从锅底浮起,林清溪踮脚跳下来,连热汤一齐倒进瓷碗中,加杂七杂八的佐料,端到床头柜。 左右没了睡意,开始翻电影栏,恐怖片没胆子,爱情片没氛围,挑选半天,往搜索栏里输了纪怀郁的名字,又从几部中选了时间距现在最近的。 他在里面饰演一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很简单浅显的小配角,但看得出纪怀郁花了心思在上面,在原基础上丰富了单薄的形象,最后死在混战中狼狈不甘的眼神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电影结束要从头播放,林清溪想也不想点进花絮,末尾是一段他杀青的片段,他平躺在地,一手横搭在额头,身上是逼真的血迹和踩踏留下的脚印,双眼失焦。摄像机后的导演说恭喜杀青,纪怀郁过了很久才坐起来,脸埋在屈起的膝间,又过了很久,起身,朝众人点点头,眼尾却是红的。 林清溪鬼使神差去搜索他的个人简介,相关推文下,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玄学博主居然也在其列,纪怀郁的粉丝在评论中留言,让他算算为什么纪怀郁没火,简直天理难容,点赞数瞩目。 消磨到七八点,快递站点短信提醒她存放两日的包裹。长款北极熊睡袍没有帽子,林清溪翻出一顶款式类似的毛线帽,上面还有五只小触手,全身镜中丑得另类。 然手工勾线十分暖和,她懒得再找,摸出一副爱心墨镜戴上,丑丑中和一下,意外顺眼了许多。 红枫落叶期谢了顶,林清溪专走积了落叶的小道,锯齿状的叶片尖端微微蜷曲翘起,紫红中夹泛暗绿色,踩下去时有沙沙的绵密声响,走在蓬松的泡沫间一样。 下楼时,看见一辆发动的商务车停在单元门口,驾驶位上的扮相潮流的男人在林清溪经过时多看了两眼,等她取完快递,又在商店逛了一圈回来后,仍没有离开。 林清溪提着两袋零食,包裹不起眼混在里面。她边走边回忆,想自己应该不认识他。 电梯门缓缓合上,她跑了两步赶不上,塑料袋蹭着腿声音嘈杂。掩上的门又重新打开,里面戴口罩打电话的年轻男人按着按钮在等她。 疾步奔去,林清溪低声说了句谢谢,放下手提袋按了楼层,发现低三层的按钮也亮着。 零食占的空间大,她自觉缩到角落里,觉得旁边人的身形有些眼熟,食指拉下横在鼻梁上的横托,从金属门的反射影中悄悄打量。电话那边机关炮在突突响,这边只偶尔平淡嗯一声,末了才说一句完整的话:“辛苦了,我马上下去。” 逼仄空荡环境下,隔着口罩的男声不疾不徐,像安抚人一般沉静,林清溪想他念英文的腔调一定很好听,同时也即刻听出了他是谁。 毕竟才看过他的电影。 这时晓得一身装扮过于自由不羁,十几层的电梯运行速度好漫长,她装作无意别过脸,章鱼帽上的触手耷拉,岂料他早认出来,先打招呼。 和高中班主任点名同样效果,林清溪一激灵,顶着大红镜框的爱心墨镜看向他:“好巧!” “不好意思,刚才不太方便和你说话。”他指了指章鱼帽,“挺特别的。” 林清溪比他客气:“你眼神好厉害,这样站我亲爸面前他都认不出的。” 还有四层,纪怀郁扫眼两大袋零食,说:“你住在这里?” “租的房子,”她一板一眼回答,“最近才搬来。” 不便宜,但出钱的冤大头不是她。 口罩戴着闷抑,他捏捏眉间,右侧电子屏的红箭头闪烁,叮一声,提示到了。 纪怀郁想起什么,提步又停下:“对了,你的手……” “已经好了。”林清溪抬起手心,摇摇。光洁的手腕,不带半点饰品,再是泛着红润的掌心。 说完再见,开步至廊道,他的经纪人在楼下等的无聊,催他找到东西就快点下去。 钥匙才拿出来,身后又是叮的一声,纪怀郁回头,看见她从里面小步跑出来,毛线帽上触手晃得剧烈。 “那天谢谢啦。”林清溪庆幸他没迅速到关了家门,塞了一包山药薯片到他怀里,零食袋被抛弃在电梯厢,她要赶回去,说完话就跑。 金属门再一次慢慢掩上,林清溪在里面向他挥手:“拜拜~” 看不到他的神情,她心想好歹身价八块八的奢侈品,不至被他扔了。虽纪怀郁资料卡上写着不怎么吃垃圾食品,山药薯片,总归有前两个字,垃圾的不算彻底。 商务车的副驾门被打开,冷风见机往里钻。 纪怀郁系好安全带,听见一旁经纪人问他:“刚才进去了一个女孩子,有点眼熟诶。” 没有回答,他摘下口罩,膨化的包装袋被撕开后立马瘪下。 “你不是怕上火,不吃这些东西的吗?” 纪怀郁看眼印在上面的图标:“山药味的,应该还好。” 第6章 Chapter 6 墨云压下来,鸟雀叫声清脆活跃,林清溪打开客厅吊灯,手机竖在岩板横纹茶几上,找了两本书撑在后面,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闻文视频通话。 “明天好不容易我回来你又要走,咱俩就这样失之交臂了。” “你请假溜回来,我带你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行李箱摊开放着,塞满了她最厚的衣服,想了想,林清溪又加了几片暖宝宝进去。 “可别,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假条还没发呢,估计老板就要把我劈两半了。”闻文瘫倒在床,头埋在被子里,后面桌子泡好的黑咖啡冒细烟。 闻文在一家上市公司做法务,上面出差,她出差,上面不出差,她也要出差。好容易熬过大学四年的摧残,深知自己不是研究学问的料,必要证件一拿到手就开始投简历,顺利入职。 “以前没发现我这么能抗压啊。”闻文掰着指头算上一次正常双休是什么时候,算完用脑袋撞枕头,“天呐,我都快忘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了。” 林清溪陪她一起叹气:“加油,还有几十年就熬到退休了,未来可期。” “你这两天蹲到纪怀郁了吗?”闻文垂死病中惊坐起,“这高档小区住的不亏嘛。” “什么叫蹲!”她纠正用词,“那次是偶遇。” “嗐,”闻文那边在下雨,断线细丝一样淅淅沥沥拍打窗,“都住同栋楼的邻居了,以后见面机会多着呢,记得帮我要个签名。” 是林清溪父亲签的租房合同,连带钥匙一起交给她,没提签了多久,也没提怎么知道她工作室的地址。 铺满白色鹅卵石子的陶瓷盆栽被她托在掌心,轻轻用手指按压仙人球条棱上的软刺,勾黏指纹,却不是很痛。林清溪是散养做法,想起来才会浇浇水,存活到现在也是奇迹。 “你看这个像不像南瓜。”她点着其中一个说。 “好袖珍啊,在哪儿买的,记得发链接给我。”闻文被成功带偏。 出了五分钟的太阳,很快又被强压下去,碎金的光斑短暂停留,没机会从露天阳台染指客厅。 闻文说上司夺命连环call召唤,一口闷掉浓郁的黑咖黑屏掉线。林清溪在鎏金亮丝的水灰厚毯上无所事事发呆,抽出手机后面的合集杂志翻看起来,封面是之前他们工作室为当红女星拍摄的一组时尚影片,妆容复古的摩登女郎,性感红唇轻咬着雪茄,贝齿微露。 拍摄很顺利,如果不算上迟到的两个小时。林清溪本来快忘了这回事儿,可那次搜索纪怀郁时,紧跟着关联出了郑冉的名字。两人合作过一部电视剧,剧中感情戏屈指可数,但因为杀青后郑冉发出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注意,空荡舞台上纪怀郁饰演的角色惆怅仰视聚光灯,配文:别了,lover。 虽纪怀郁那边冷淡处理并澄清,却足够两人的cp粉兴奋奔走相告,不到一小时的同框剧情愣是剪凑出旷世奇恋的长电影,至今仍有一定热度。 林清溪那天在电梯碰见他之后却再没见过了,如果不是看见他手里拿着钥匙,也要怀疑他是不是来探望朋友的。 到机场和工作室的同事集合,飞东北的航班火爆,大都是一大家子或小情侣旅游放松,像他们这样带着一背包设备准备过年流浪的几乎见不到。 目的地的机场不巧停航扩建,只能先飞到最近城市,再自驾前往。 两小时的航班林清溪连部电影都没能看完,迈出机场大楼的第一步她就后悔了。 “好冷,我现在回家来得及吗。” 加厚加长的收口羽绒服,帽子围巾口罩一齐上阵,成了行走的人形企鹅。呵欠被憋了回去,怕眼泪挤出来瞬间要结冰晶。 “上了贼船就别想下去,这么水灵一小姑娘够我卖不少钱。”领队的老板方贺扎着文艺大叔范的马尾,剃了胡子留下一圈青茬,从上衣兜里掏出手机,“咱们待会儿直接坐车去……” “要命,”他骂出声,中指不停戳着无反应的屏幕,“冻关机了。” “散了吧,”方贺佯装摆手,“出师不利,命运指引我们离开。” “啊,什么离开?”老板侄子上完厕所汇合,听见后半句一脸懵。 “暴毙了。”他扬扬手里板砖机,“二代,你小包里装的什么啊,比人姑娘带的东西还多。” 二代大名方尔岱,还在读书,实习期跑到方贺工作室混经验,阳光开朗的帅气小伙。本来这次不用专程来受冻,但可能是老板平时给人的印象太过文青,家里人担心他离婚后一时想不开,把侄子踹过来一起陪着。 “暖宝宝,别的不论,这几大包绝对够咱们用的。”二代缩着脖子,握拳的手拿出来,摊开攥紧的白色暖宝宝贴,拍到方贺衣服上,“叔你给它暖上,一会儿就能诈尸了。” 一行六人,五个摄影师,还有无聊凑热闹的化妆师。行李同摄影装备有些繁重,叫了辆大点的面包车,初到时没有太大的感觉,直到坐在软皮垫,隔着贴有深色防晒膜的玻璃,看着窗外穿梭而过的原始白桦林,才升起恍惚的新奇。这是国界最北端,上午在阳台看乌云,现在坐车里看雪。沥青柏油马路光顾的人不多,行驶很久才会从对面呼啸而来一辆。 林清溪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都快画出一套emoji表情,等空调热风扫过,覆在上面又重新画。 司机和坐在副驾的大老板聊天,如数家珍,背导游词儿似的介绍这里的景点和特色美食。 车上过于安逸,打个盹儿的时间,外面出现了红砖平房和圆顶俄式风格的大楼。停在酒店门口,林清溪叫醒旁边的化妆师,一起搬行李下去。 边陲小镇近年开发的很快,基础设施建设完备,已是深夜,路灯投下倒三角的光影,说不清是纷飞的雪絮还是什么。他们要先在这里呆段时间,再往更北的地方走。 进旋转门前在迎宾红地毯上蹭了蹭棉靴底融化的雪水,林清溪很小心地呼吸,生冷的空气灌进鼻腔都是痛的。 到前台办理入住,一人一间,花费报销。行李员帮他们拎着箱包,热情洋溢,领到房间,林清溪刚好在另条廊道的第一间。 她摘了手套去找背包暗层里的巧克力棒,行李员小声告诉她这层住了好几个明星,来拍电影的。 “啊?”纯粹没听清。 指指对面:“你对面好像就是。” 舟车劳顿整天,林清溪屁股还没坐热,从电视柜里发现一张宣传单,这里隔条马路有夜市,凌晨两点才结束,顿时清醒。 还有半小时。 “清溪姐,又不是金子做的糖葫芦,想吃明天再来呗。” “不是你主动要陪我下来的吗,别废话。”林清溪捧着保温杯,靠温暖蒸腾的湿气烘脸,“就那儿,就那儿,过马路就到了。” 二代关掉导航,说:“都这个点儿了,人家可能已经走了。” 雪止,斑马线覆着薄薄一层冰,道路两旁是堆积耸起的雪堆,往前半人高的变形金刚雪人搭起旧式牌匾,接着依巷而建的白色高棚顶。 林清溪招手,叫他快点,艳红灯光从雪人蔓延,到她地面上拉长的影子。 进去果然没有几家,糖葫芦铺面的店主在收摊,见一男一女进来,停下了手。 “大老板他们没说吃哪种,看着买吧。”林清溪食指点着下巴,有些纠结地挑选。 毕竟来得有些晚,只剩下了很少几种。 二代只掠了眼,想拿几串山楂蜜枣被拍开。 “年轻人,胆子放开一点嘛。”林清溪撇开他上前,阔手一挥,专捡稀奇古怪的。 “姑奶奶,你有多想不开,小米椒也吃。” “你尝尝,”怼到二代脸上,他立马慌张跳开,她笑笑,“还有黄瓜和山药的诶,大老板肯定喜欢。” 又顺便买了几杯红枣桂圆茶,两人提着保温袋往回跑。 酒店门口停了几辆商务车,陆续有人从车上下来,裹得严实。 林清溪跟在后面进大堂,垂着脑袋在发刚才拍的照片。刚好化妆师说房间电热水壶坏了,要打电话给前台换一个。 “我帮你一起带过去。”她发完语音,把东西给二代,“你先上去吧,我拿个热水壶。”说完就跑开。 二代接过热饮,看见那边电梯门开了,快步走去。 金属厢内站了两人,其中一个穿着青灰单排毛呢大衣,戴着黑色口罩,蓝牙耳机被他捏在手里。 “纪老师,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你那么多时间。” 说话的男生二十出头模样,要矮半个头。 “没事,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后面熟悉了就好。” 二代要按楼层,发现指示灯已经亮了,听见他们谈话,不由好奇侧目,职业敏感性,一眼就发现两人估计是混娱乐圈的。 电梯徐徐上升,闲聊暂时中止,忽然左手提袋被人勾起一角。 “要洒了。”耳机被他换到左手,勾着手提袋的食指戴着钨金黑戒。 偏头去看,透明的包装袋外果然洒出来一些姜黄色的汁液,封口的圆盒歪扭着。 “谢了。”二代忙摆正它的位置,还好被他拉住,只倒出来了一点。 走出电梯,二代嘶了声,停下脚步,回想刚才那人说话的声音,越发熟悉,却死活想不出名字,回头去看,他已经关了房门。 “这么巧,一层楼。”二代嘀咕两句,另一台电梯门开,林清溪拎着壶从里面走出来,惊讶问:“你怎么还站这儿。” 他摇头:“没怎么,走吧。” 第7章 Chapter 7 北纬53℃,冬夏就像是两个世界,白雪飘扬分明叫人感到沁骨的寒,但随之的宁静和逸能冲走一切不适。目之所及都是纯净的银白,远处笼雾的起伏峰峦是白的,冰封的湖泊是白的,从窗缝中曳入的空气也带着独特的清甜与跳跃的苍白。 林清溪坐在飘窗上,倚着被烤暖的玻璃,探出手去抓逃进来的雪花,落在掌心,看清它雕刻精美的六角花纹,即刻便溶在掌纹里。 她想到书上一句有趣的话: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想了想,她说:“太爽了。” 一觉睡到饭点,昨晚加餐齁得慌,到现在不觉得饿,赤脚踩在实木地板,烘地躁热的原木,一步一个浅浅的脚印,脚印到及膝的窗台不见,林清溪望着窗外发呆,美好的一天以简洁明了的赞美开始。 下楼看见方贺带着他们在大堂沙发打斗地主,二代勾圈凯大小都分不清,坐在旁边眼巴巴的瞧。 “来的正好,陪他下两把五子棋,这小孩儿光坐着看怪可怜的。”大老板招呼她,捏着牌的的手往下一甩,“四个尖儿!” 林清溪凑过去看他手里仅剩的一张五:“别啊,带上我一起呗。” “都要不起是吧,那今晚夜宵你们仨儿包了。” “不要心急嘛,”化妆师奸笑,“王炸!” 地主惨败,缴获牛奶三盒,防冻霜一支,并阿尔卑斯糖若干。 “不玩儿了,走走走,”他拍拍老实抱包坐着的二代,“干活儿去。” 另三人嘁一声:“大老板输不起噢。” 路面结冰状态,再熟悉路况的老手也得谨慎。备好了压缩饼干和水,众人要赶在日落前到达拍摄地点,如果天气状况好,拍完日落还能延时拍摄到星空。 方贺换了好几轮电台广播,最后干脆关了,连了手机调到娱乐频道,嘉宾是一部正在热映偶像剧的人气男主,聊到感情状况,爽朗说:“事业摆在首位,爱情随遇而安,不强求。” 坐在后座的摄影师助理噫了一声,口罩拉到下巴:“前天我朋友还跟我说他新交了个女朋友呢,圈外的,年纪比他大欸。” “哇,那他老婆粉不是要伤心死。” “是吧,”助理点头,“人家就好这口,只找比自己大的女生,同龄都不行。” 化妆师这两天在追剧,伤心地捂着胸口:“告诉我他女朋友有多漂亮,是不是小富婆,让我死心。” “这就不晓得,要不你你打电话问问他。” 路过减速带,前轮驶过黑黄相见的橡胶垄坡,一抖,林清溪保温盖中的滚水险些洒出来。 “挺漂亮的,”大老板没头没尾来一句,马路左侧有条接入的小道,他摁下喇叭,“富婆不至于,有房有车,一个人潇洒还是够的。”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闷头喝水。 “小叔你消息挺准的嘛。”二代兴致勃勃在和电脑下五子棋,创造了五局零胜的辉煌佳绩,没有察觉车内骤然安静下来的诡异气氛。 “还行,毕竟是你婶婶。” 总算赢了一局,二代被喜悦冲昏头脑,附和说:“怪不得,婶……” 瞬间退出游戏,端正坐好,瞥眼驾驶座的人,神情自若,接着跟他说:“之前还瞒着我,担心我找她新欢麻烦。” 大老板把头发薅到后面:“怎么说我也在这行干了这么久,什么事儿没见过。” 电台里还在放着采访,林清溪把相机备用电池装进密封袋,挤掉空气,揣到羽绒服的内层口袋里。稍倾身,伸手捞过前座排挡装饰盖上的手机:“老板,流量不够用,借借你的热点。” 退出播放,点开设置,密码八个八,车厢内重新回到安静,余下暖气从长条格的出风口喷出,干燥得仿佛带了静电。 这几天大家不约而同避开离婚的话题,担心触他霉头,岂料他自己主动提起了。 “她看人的眼光还是不太行,”方贺啧一声,面上看不出情绪起伏,“也就年轻点儿,顶着张好看的脸说爱得要死要活就把她哄得找不着北了。” “我还真想不出怎么就走到现在这个局面了,”马上要到目的地,他似乎也不想继续,“算了,不说扫兴的话,咱们这趟是来玩儿的,要玩儿尽兴。” 再往前是积厚的雪层,车开不过去。几人背着包和三脚架绕小道过去。 二代小鸡仔似的跟在他小叔后面问东问西。 “烦死了,跟着我干嘛,帮人小姑娘拿点东西啊。” 化妆师忙躲开:“不重,我自己可以!” 林清溪头也不抬:“请把我看作男人。” 因此二代名正言顺跑回来:“小叔,你冷不冷啊,要不要喝点热水啊,我帮你搬点东西吧……” 稍下坡的地方是片冰封的湖泊,视野开阔,周围拥着连绵矮山丘,银雪覆满山顶,山腰下的樟树林望去仍存留绿意。 摆好设备,冷白的日头西斜,变作橘调的光束,浸染火红的云,压下来,好似跨过湖泊对面就能伸手触到。 化妆师坐在林清溪身旁的折叠椅上,实践刚学会的手机拍摄技巧,实验对象是湖岸被冻住的侵倒的老船。 林清溪往摄影机的保护套周围又贴了几个暖宝宝,调好焦距,蹲在后面等一会儿日落。 “不会吧,我这感光元件都出来幻影了。”有人哀嚎一声,缩着肩膀捣鼓半天,有惊无险。 全身心投入时没人说话,屏息注视着镜头,几千克冷冰冰的金属材料,透过不到巴掌大小的玻璃,把全世界都锁了进去,它好像是另双眼睛,记录鲜活的生命。 林清溪按下快门的次数不多,她总觉得,最美的时刻应该从镜头后面抬起头,清清楚楚地亲眼看见。 直到彻底昏暗下来,才恍惚发觉过了多久。 化妆师做在一堆包中间,信号不好,下了本小说快看到结尾。 林清溪搓搓手,啃着饼干,戴着手套的手指快僵硬了,一口一块,速战速决。 老板站在架着镜头的三脚架后面,眯眼仰起脖子:“今儿天气好像不太行啊,这么厚的云层,哪见得到星星,玩儿个球的延时。” 真被他说中了,六人惨兮兮地挨冻一个多小时,棉花团般蓝黑的云层没有散开的意思,一堵墙似的挡得密不透风。 林清溪飞快抽出手机,报了现在的温度,又飞快放回去,怕冻关机。 “回去吧,明天再来看看,别冻出毛病了。”方贺喊了声,开始收东西。 心情难免有些失落,只是回到车上,发现好事还在后面。 方贺冷静地拔掉车钥匙,冷静地下车掀开驾驶位的车垫,冷静地骂娘:“发动机坏了。” 五个人大眼瞪小眼,挪了挪屁股,万分不情愿地接受残酷事实。 联系拖车公司,赶来还需要三四个小时,等车修好,又要三四个小时。 投票表决,十二手十二脚赞同待在车上等人解救。 车载空调不能开,偏远路旁零星几盏聊胜于无的灯,林清溪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拆了薯片边吃边点开杨羡好几天前给她发的音频,没注意是外放,听筒里传来音律和美的大慈悲咒。 化妆师瘫在椅背:“来吧,超度我。” 才过去十五分钟,时间真是分外难捱。 二代看了眼后视镜,说:“路上我看见好几辆房车,有剧组在这儿拍外景吧。” “我下去溜弯儿顺便看看,”方贺说干就干,拿上手电筒,“等我好消息。” 林清溪屈着右腿一半搁在皮质座椅上,转身看他下了车,数老板要走几步放弃。 “一、二、三……” “十步,押老干妈。” “三十步不能再多了,十包辣条,全部家当!” “二代你够狠。” 她打断这些人的有奖竞猜:“回头了回头了!整整五十步,破纪录了。” 车内悲叹声一片。 路上有些湿滑,方贺一把老骨头踩着小碎步跑来,道喜:“还真有剧组,就在我们后头,卡视线死角都没看到。” 锁好车门,立了警示牌,果然看到不远处平地的聚集的几辆剧组车,立着硕大一块光滑的反光板,打光用的镝灯吊在机械臂上。场地上工作人员在走动。 老板摘掉眼镜,刚要叫住外围走动的小伙子。 “方贺?”监视器后面走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黑眼圈掉到下巴,一双眼却炯炯有神,“这么巧,你也来这儿拍东西?” 熟人声音,方贺愣住,认出是以前合作过的导演,乐呵起来:“可不是吗。” 寒暄几句,他介绍后面的五人,说明来意。 “你是够背的啊,刚好这里马上结束,你们坐我们车上等等,待会儿连车一块儿拉回去就成。”叫来制片,原都是认识的。 场务带他们到一辆房车,手还没碰上把手,门从里面被人推开。 “哎哟,”没料到,场务看清人,“纪老师你在里面休息啊。” 他拨了拨散乱的黑发,闻言抬眼扫了圈:“刚坐了一会儿,你忙你的。” 并拢右手两指,解开外套最上的纽扣,没问哪儿来的一群人,只是路过林清溪身边时,停顿了几秒。 林清溪也在看他,纪怀郁朝她点点头,很不明显的笑意,算打了招呼。 零下十几度,他只套了件藏青色的风衣,高帮靴踩在黏实的雪地,发出沙沙的声音,离开后被他挡住的照明灯重新暴露,新鲜得有些清甜的空气和淡薄的烟草气息一并送到她鼻间。 上车后,再次感受到温度的众人活了过来,老板在下面和老朋友聊天,二代呀一声,说:“怪不得,我那天晚上看见的是他来着。” 林清溪听他复述一遍,抓住关键信息:纪怀郁住他对面。 有人敲敲车门,拎来保温箱盖着的热饮:“纪老师买的奶茶,叫大伙儿都拿一杯。” 众人下车,不太好意思挑,看见什么拿什么。 纪怀郁助理悄悄绕到林清溪这边,拿出个单独装了几种不同口味的袋子,拍她肩:“不知道林小姐你爱喝哪种,每种都挑了一杯。” 有些诧异,她目光滑过,挑出杯蔓越莓的,说了句谢谢。 助理回她个大大的微笑。 酸甜的果粒从纸吸管上升,味蕾在舌尖迸发,暂时冲散了久等的失望和夜半的酷寒。 第8章 Chapter 8 酒店的床褥太厚重,夜半压到她脚抽筋,僵尸一样跳起来,抠着膝盖抽气,等那阵扭曲的酸痛过去,才歪着身子把脸埋进被子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 墙上挂着的电子钟荧红光闪烁,她眯缝着眼去瞧,只睡了四个小时。 做了个不算友好的梦,现在满身腻汗,昏昏沉沉,太阳穴打仗一样突跳,干脆捡了衣服去冲澡,又打开电视放综艺,音量盖过花洒喷涌热水,显得热闹嘈杂。 手机搁在洗漱台上,前男友被拉黑不死心,换了号码接着轰炸,最后一条短信停在十点半,希望年后能见一面。那会儿林清溪正坐在房车里吹空调,咬着吸管擒拿剩余的果肉,大获全胜心情不错,回复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二代好奇问她是谁,林清溪右眼皮抽了两下,手摸到升降桌下面调整高度,说:“死人。” “死人还会发短信。” “那你要不要试试啊。”她坐最里头,垃圾袋在另一边,林清溪把纸团和空的奶茶瓶装进包装袋,起身要绕过去。 二代越过她,手撑在她腰旁边,夺了她手里的透明袋右抛,精准掉落。 “你前男友?” 林清溪眼风带过他,拆了两颗水果味的糖:“小孩儿别管那么多。” 香蕉和柠檬,她眼睛一亮,发现了新大陆,假装没看见他伸过来的手,糖纸塞进了自己口袋。 二代空着手指微屈了一下,无奈说:“你才比我大两岁而已。” 他进来实习时,身份信息都是公开的。听他不在意的语气,林清溪一边找耳机戴上,一边讶异说:“好巧,我还认识个年龄和你一样大的,可烦人了。” 还想说什么,都被她专心致志点着荧光屏幕的冷淡退了回去。 洗发露有股舒缓的生姜气味,林清溪在掌心打圈儿搓出绵密的泡沫,手机传出一声尖促的提示音,紧跟着不停,她无语地冲干净右手,避开屏幕捏着两侧拿到面前。 瞥到打头几个字就知道又是周令景,连着好几条长短信不停进来,她简直怀疑这人是不是抽风,熬夜写了篇小论文发过来。 根本懒得看,她翘着小拇指划开密码锁想先拉黑,通知栏不住地蹦出来,踩着光滑瓷砖的双脚,足筋隐约跳着,还没抽筋,腿已经要发软,手里金属震动。 沾着水珠的手抹了把脸,林清溪眼也不眨地把花洒拿下来,对着手中板砖冲刷,直到彻底黑屏,把它抛在一边。她长舒口气,哼着歌又按了几泵洗发露。 日出尚早,林清溪把在空调下吹得差不多的手机扔进密封袋,掐着点跑到酒店楼下,走两步就有电子产品维修铺。 店主在玻璃柜后拎着袋子转了圈,说:“有点糟糕啊,你这怎么弄的。” 她踮脚望着外头那家包子铺,热气腾腾,回说:“能修好吗?” “修好没问题,”电话卡取出来给她,问,“你不着急用就行,一般要个三五天。” 林清溪递了纸币给他,心早飞到了包子铺的红菜单上,思考待会儿吃什么:“不着急,师傅你慢慢修。” 防滑雪地靴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临街铺面都挨得紧,排了几分钟的队,买了六七人的份,兴高采烈地回去,一个个敲门送温暖。 随后两天作息几乎颠倒,晚上外出摄影,白天窝在电脑前修图,腻了找老板他们打打牌,清闲得很,都快忘了手机报废的她在外界处于失联状态。 房门敲响时,她把苹果削好切成块,要去隔壁找化妆师看鬼片。那边轻敲了三下止住,林清溪端着月白瓷碟,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 实木门从里开,先听到声音:“林清溪?” 水果在开水里泡了十几分钟,避免冻僵牙齿,上齿碰下齿,酸涩的汁水四溢,她吃了一块放下,好像有些泡熟了。 纪怀郁穿着件卡其色圆领毛衣,一手抄在灰色运动裤口袋,五官轮廓比荧屏中更加流畅分明。 他把贴着右耳的手机递给她,正在通话,秒数跳跃:“你朋友说这几天联系不上你。” 林清溪没接,皱着脸问:“哪个朋友?” 他拧起眉,思索着说:“杨……” “杨羡?” 眉峰落下,他颔首:“是。” “我手机进水,这两天在维修……”她还是没接,踌躇着说。 纪怀郁了然,笑笑:“你们先聊,我在你对面。” 纯色磨砂保护壳残留着温度,林清溪等他关了门才拿起手机。 “你要不要先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那头过了很久才传来杨羡的大白嗓:“你俩寒暄完了?” 在她冒火前,他收敛住,好声好气说:“我和几个朋友也在东北,不知道你具体住哪个酒店,电话又关机,只好找你邻居了。” 林清溪想起是提过两人住同一家酒店,还在对面。着急把手机还回去,她没问这中间的弯弯绕绕,直说:“有急事吗,没有我晚点联系你。” “有有有,”生怕她挂了,忙说:“约了今晚一起出来吃饭,你们两都来啊。” “今晚,你赶着投胎吗?”她拔高音量,挑了挑熟透氧化泛黄的苹果块,没有胃口。 “明天我们就不在这个城市了,纪怀郁都答应了,你到时候跟他一块儿来就行。” 林清溪语塞,话说到这份上,她编不出理由拒绝,熄屏,趿拉着棉拖物归原主。 廊道宽敞,但也不过五六步的距离,她屈着指节打腹稿待会儿要怎么打招呼。 一长两短的节奏,只敲了一遍,门开了。 “聊完了?”他先开口,倚着实木门框,捏着的纸杯透光有半杯水的暗影,花茶的清香悠悠飘出,“吃过晚饭了吗?” 林清溪的一句你好到嘴边绕了几番憋回去,他腕上黑色表盘反对着,细长的秒针默默转动:“才五点呢。” 他垂眼看表,说是了,手中纸杯转了圈,给她:“他们找的地方比较偏,晚些我把地址发给你。” “不一起过去吗?”话出口便觉唐突,收回又太晚。 他身后是平平方方的玄关,嵌在白壁顶的小夜灯暗了又亮,一眼望到半开的推拉窗。 “可以,”他上前两步,恰挡住贯通的风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滚水将干花泡得蔫软,细小的花瓣敞开,茶胚沉淀在底,有些烫手,所以外面又叠了个纸杯。 半杯花茶被她冲泡过了好几遍水,喝了足有一小时,转头发现天色暗下,想起要换衣服,又救急借了部手机把电话卡插上。 两人前后分开上的出租,林清溪拉开后座车门,看见他也在,鸭舌帽檐下倾,口罩摘了一半挂在左耳后,虚握着保温杯,这次没有花香,纯白开。 路□□通灯变换,九十秒的红灯。 “杨羡怎么找到你的?” 落雪从十二月份持续到来年三月底,路边有小孩儿戴手套堆雪人,滚出的雪球比自己还高半个头。 “我表弟的朋友……”他斟酌着开口,“好像和你朋友在一起了。” 林清溪在脑海里画关系网,发觉还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过去十秒,要冷场,她哦了声,问:“你知道我住你对面?” “那天早上碰到你出来。” 林清溪又哦了声,奇怪自己怎么没注意。没有下文,她额头抵在车窗,微凉,行驶的震动通过玻璃传导,震得她耳朵发麻。车窗映着两侧街道红绿的霓光招牌,还有车内的反光,能看见纪怀郁仰头喝水,摘下黑帽理理头发,再戴上,帽沿却转向她这边。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林清溪看向他,眉尾眼稍牵出一点笑,开玩笑的语气。 “没有了。” 剩下半分钟,就这么让它过去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瞅眼后座一男一女,中间空了好大位置,打趣说:“小情侣吵架啦?” 好不容易平复下怪异的感觉,听他一说,心里发毛。 纪怀郁解围,摇摇头说:“朋友。” 司机乐呵笑两声,不再提。 七弯八拐进了小路,杨羡一帮人早订好了位置,因着纪怀郁要来,选的单独一间。 “表哥!”大学生模样的圆脸男生在矮阶上挥手示意,脚边搁着同款保温杯,不愧是一家人。 他们也才到不久,室内暖气开的足,脱了羽绒外套搭在椅背,等菜上齐。 一桌五人,她只认得左右两人,杨羡挨着他的新欢腻歪,林清溪快没眼看,提到她时,就聊几句,视线再落到空盘上搅着木筷。 林清溪不爱出来社交,管饭管网能在家宅一辈子。杨羡生怕她哪天在家蹲出毛病,有事没事要拉她出来逛逛,不说话也没关系,身边坐着的是活人就成。 可惜这顿饭也不太能吃下,下午削了两个人三小时的量,五个硕大的冰糖心苹果,全让她就着花茶吃完了。每道菜尝个新鲜就不再碰,咬着筷子尖头神游。 杨羡清楚她的毛病,半夜准要爬起来点外卖。 有杨-交际花-羡的饭桌不会冷清,纪怀郁早搁了碗筷,不时也会说两句。末了散场,杨羡嘴朝她这儿说着好话要送她一程,大眼睛恨不得挂在男朋友肩上。她听得恶寒,忙把人推开说有缘再会。 又留了她和纪怀郁两人。 “着急回去吗?”他突然问一句,食指勾着鸭舌帽后端尾扣,她摇头,纪怀郁松了松外衣高领,温热的鼻息遇冷凝成雾:“请你吃烧烤。” 第9章 Chapter 9 直行九百米右拐,两级水泥石阶连上够三人并行的铺子,电子荧光招牌向外横,只有烧烤店三个字,七种颜色轮着变,沿街搭了帐篷摆小桌,烟熏的白雾一路升到节能灯管。 过十二点人才会多起来,现在尚早,零星几个穿睡棉袄的在保鲜展柜中挑捡。 “你刚才好像没吃什么,”纪怀郁摘了手套,递给她个红色网格篮,残存清洗后的水珠,“这家店我之前和别人来过,还不错。” 两扇冷柜玻璃都推到中间,食材补满方筐。林清溪接过,眼瞅着他,问:“有什么推荐的嘛?” 都还不错,所以几乎每样都拿了几串。 “你胃口挺好。”她由衷称赞 四个卷成圈的烤心管落在上面,最后一样。纪怀郁将快满的塑料筐搁在碳烤架边的金属台上等排队,帽沿拉低了些,一面侧脸对着她,一面摩挲着指腹上沾着的水汽:“请你吃的。” 林清溪冷静站了会儿,跳到他前面,诚挚建议说:“你高估我了,要不我拿几串放回去吧,浪费可耻。” 资料卡上写着他身高一米八几,想她浪迹江湖十余年,没垫过增高,也从未仰着脖子看人,如今面对纪怀郁不太习惯。且他下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独留那双映着秋池的眼不差分毫看着她,荧幕上都是冷淡漠然入了戏,私下却是含笑清清叫人入了戏。 纪怀郁手指线条流畅,指骨不会突出,冷白皮肤下隐约见青蓝的血管。眼下那双手绕过她撑在台面上的臂,轻松勾过红筐,停在她手边,垂了眼,看她:“那你挑出来一些?” 后面没人在等,林清溪也就不着急,艰难拿出串蚕蛹:“这个?” “以前吃过吗?” 含泪摇头。一双手从她手里拿过它放了回去,纪怀郁鼓励说:“试试吧,挺特别的。” 她找出生蚝,不等他开口,又默默放下。挑来捡去,气馁地发现都不太舍得放弃。 “打包带回去吧。”他笑笑,其实也没料到能选出这么多。 “肯定打包带走,”林清溪和他并排候着,扫视一圈,特务交头一样压低声音,“你被拍到就完蛋了啊。” 她念念叨叨:“震惊!当红男星纪怀郁竟与一女郎现身街边小摊,那些新闻小报指不定写得多离谱。” 越说越糊涂,绯闻小料往灵异秘辛发展。 纪怀郁哑然失笑,要说话,前面的队伍空了,店主拿过他们那份问要不要辣。 林清溪叮嘱他在后面低调点,回头想也不想,阔气说:“师傅你大胆地放。” 离开时人已渐渐多了,她抢先叫好车,一路辣椒油和碳烤肉的浓烈香味盖不住,一阵阵地飘出。司机得了空就要喝水,末了问他们哪家烧烤摊摊主手艺这么好。 没停在酒店门口,还要走小段路。 口罩闷着呼吸,里面那层半湿的料子磨得脸生疼,林清溪干脆摘了,高领毛衣的领口被她折开蒙到鼻梁,外缠着围巾。 路灯光铺撒上覆了雪的绿化灌木,漏出斑驳影。纪怀郁提着包装袋走在稍前,拉出斜细的黑影。她两步并一步,落脚在长影的肩膀处。 “是来这里工作的?”长影止住,声音像从隔了冰河山川寄来,适合在火炉边烤来听。 林清溪跟上,团手呵了呵气迅速插回口袋:“准确说,是陪老板来度假的。” 有人牵着条毛色纯亮的金毛路过,绿豆大的小眼睛瞄到烤肉,牵引绳都快拉不住。裹得比纪怀郁还严实的主人忙道歉把狗拖走。 无言,快到了酒店大门,林清溪看眼时间,说:“我顺路恭迎我的手机回来,你先上去吧。” 他点点头,烧烤袋易主:“注意安全。” 来回不超过九百步,她要是快些还能追上。 维修店的店主脚搁在小板凳上,抖着腿看谍战片,查了林清溪的登记信息,从玻璃柜里拿出机身坎坷的板砖,叫她插上电话卡试试有没有遗漏的问题。 开机动画过去,跃入错过的小群密聊和夺命连环call。翻了记录,除了杨羡和闻文打了十来个电话,还有一个陌生号码,今天中午打了三次。 “这谁啊。”林清溪自言自语,这个次数中规中矩。 店主沉迷剧情,以为在问他:“我怎么知道,你打回去咯。” 她早拨了出去,后知后觉悚然想到不会是那个杀千刀的周姓男子。 默认铃声响了一下,接通,前方三百米的熟悉声线:“林清溪?” 略微有些诧异,接着问:“怎么了?” 声音空旷,应是到了大堂,下一瞬有风声,转到室外。 林清溪忙说没事,不过回拨未接电话。 店主沉迷剧情,叫她帮忙把手边的抽纸递过来一下。 那头有人打招呼,纪怀郁应了声,欢迎光临的机械女声在旋转门变动时周到响起,有几秒没声音,想是换了一侧接电话:“你朋友给了我你的号码,中午打了还是关机。” 所以才有直接上门找。 又说了两句挂断,落尾仍是注意安全,不过添了句到酒店发讯息说一声。 瞥眼电视,惊觉是纪怀郁的片段,反派惺惺作假的态势,设了圈套,看得店主咬牙切齿扣遥控器,林清溪付完账飞快溜走。 上电梯的空隙给他发了短信,暂没有回消息。 提着塑料袋敲老板房门,化妆师他们翘首以盼等着烧烤,嗷嗷待哺,热情替她接过,又是给她脱棉袄,又是递热水。 老板收拾了圆形矮茶几,分好环保纸杯倒饮料:“瞧瞧人家,出去吃饭还记得给我们捎夜宵。” 招手叫他们坐过来:“刚好,开个小会哈。” 方贺直发到肩,看背影很有淑女风范,不过正脸一圈胡茬未照料,又茂密了起来。 “给咱们找了个活儿。” 话出口,刚坐下的男摄影师叠着腿往外蹭:“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听不听王八……” “工资这个数,”他右手伸出几根手指,“一个月。” 往回蹭:“好说好说,好说好说……” 林清溪好奇问:“谁会在这时候找我们啊?” 大老板不是工作狂,非必要绝不加班,更逞论这还算在休年假。 “隔壁剧组,制片导演都老熟人了,请我们过去帮个忙。” 隔壁,不就是纪怀郁在的剧组,她支起耳朵仔细听。 原先的剧照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毁约不干,闹得十分难看。然电影开机才过去一礼拜,重新物色人选耗时耗力。碰巧遇上方贺,开工作室以前同导演合作过多部作品,一拍即合。 二代实习生,够不上格,方贺打算带着林清溪同另两位进组。 “周期大概三个月,跟组拍摄。” “那我呢,回家欢欢喜喜过大年?”化妆师愣愣的。 “回什么回,”方贺咬一大口肉,“玩呗。” 指指二代:“你俩好好玩儿一趟,花销算我头上。” 二代乐了:“整的跟度蜜月似的。” “谁让你业务能力不过关哦。”一整天林清溪只和他说了这句话。 回到自己房间,白天装着茉莉花的纸杯尚搁在转角柜,林清溪捡来丢垃圾桶,洗干净小瓷碟倒放好。 纪怀郁回了消息:早点休息。 她盯了几秒,打开红点爆满的群聊。 杨羡晒了张签名照,艾特闻文,说等回去后送给她。 闻富豪:不用了,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杨美丽:女人心海底针,你好可怕,说变就变,你难道忘了我们三人小群的使命吗? 消息发出,刷新,群名变成了大Boss无敌帅。 林大款:我不是很理解,你遭受什么打击了吗,好孩子,别怕,跟我们说说。 闻富豪:我不过是想清楚了,外貌什么的都是浮云,我爱的是工作啊!是每天睁眼醒来看到boss发的邮件,是凌晨上司改方案的电话,我爱的,是工作啊! 林大款:好可怜,加班加傻了。 视频邀请,闻文毛巾裹着湿头发坐在床上,杨羡黑屏,一阵可疑的窸窸窣窣声过去,看见了他的脸。 “你晚上和纪怀郁干嘛去了?” “哇,变态,你跟踪我?” “落东西回去拿的时候看见的。”他坐在落地窗台,虎视眈眈,“别转移话题。” 林清溪的声音轻飘飘要飞走:“去烧烤摊了。” 闻文贴面膜的手止住:“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现在是同事关系啦。”她打圆场 第10章 Chapter 10 剧组七点出工,天是蒙蒙白的,日头瞧着惨淡,给风一吹,倒像是高悬的灯,凄凄戚戚衔着灰调的乌云。 按理林清溪他们不用跟大队,本可以多睡上会儿,但方贺六点不到叫人起床,比闹钟还管用,说要端正态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如不干。 工作牌被她塞进棉袄里层,拿出来时比手心热。那晚送奶茶的小助理还记得她,迎面打招呼:“林小姐早啊,真没想到您是干摄影的。” 方贺在旁边捯饬设备,拍拍她肩,也笑:“那可不是,你别看她柔柔弱弱,抗起机器可猛了!” 来来往往都很忙,闲聊几句不耽误时间,助理抱着保温杯跑开,林清溪躲到旁边拍几张练练手感。 提前熟读了剧本,中等成本的文艺片,导演是圈里出了名的严苛认真,寒冬腊月年不过了跑东北取景,不指望上映赚多少钱,反倒自己倒贴了不少。 贴指的保暖手套几乎派不上用场,林清溪蹭了杯免费的枸杞茶,小心避开场地缠成团的线和机器腿,半蹲着,问:“怎么文艺片还死人啊?” 拢共没几个主要角色,只有纪怀郁饰演的年轻流浪汉出场领盒饭,半回忆半接现实。 剧组的摄影大哥袖着手坐在他们旁边的小板凳上:“李导说符合演员气质,特意改的结局。” 符合流浪汉的气质吗?林清溪没问,五六颗枸杞沉底,杯口对着张开的嘴,她拍了拍薄薄的纸杯底,一次性全吃到。 他们不光负责电影的剧照,还要拍摄一些现场花絮以应后续宣传。镜头里的画面有多唯美干净,镜头外的场景就有多拥挤,林清溪则绞尽脑汁在夹缝边缘尽可能地找出好效果。连着两三个礼拜,头发没掉,带来的水果糖存货见底。 午休时间得空,她托着折叠椅跑到角落里,平板满格带出来,却没空闲玩儿。在邀请老板组局斗地主和自娱自乐之间犹豫三秒,果断选择后者--她最近运气不是很好。 钢化膜被她敲得作响,单机游戏给出A级评分,林清溪揉揉脖子,抬头见裹着军绿大衣的男人立在几步远的地方,因角色设定,一条狰狞的疤痕从额角蔓延到颧骨,然他偏清瘦,加上道疤,莫名觉得……楚楚可怜。 “你要在这里休息?”下午还有好几场他的戏,林清溪以为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会儿,起身要走开,却又不见他的助理。 纪怀郁起先见她模样专注,没有出声打扰,旋下食指黑戒,丢进口袋碰到里面的劣质烟盒,滚到间隙里。抽烟的戏份偏多,身上沾染了些烟草气息,算不上好闻,他只是站在那儿,玩笑说:“伙食太好,走动消化一下。” 进组来一直很忙,当日要出片发给老板,两人见面不过打个招呼,至于网络上的交流尚停留在早点休息那一条。 林清溪不止拍他一个人,且他的场景总是偏沉重悲伤,出了戏望向他的目光也总是带了点别的东西。 “方便我看看上午的剧照吗?” 每天都有人管她要照片发社交网络,灯光师都挑了几张走,林清溪把平板反扣在膝盖,摄影包就在脚边,顺手挪了把椅子到自己身边好让他坐下,一面进入了工作状态摸到回放的按键。 “要发朋友圈哦?”她把相机递过去,长发蹭过他的衣服,发尾绕圈落在他手边都浑然不觉,“这几张就挺好的。” 她仰仗的小板凳矮上半截,这样凑过去请纪怀郁过目照片,邀功似的,发旋也被他瞧在眼里,稍稍低头,闻到洗发水的香气。 “嗯,给经纪人交差。”他身体前倾,随意点了几张,很快退回去,双手互握着搁在腿上,“麻烦你了。” 林清溪记下照片位置,鼻尖发痒,别过脸去打个喷嚏,再开口带了闷音:“没事,工作啦。” 晚八点要飘大雪,布好景,导演在那边叫人。 现场收音,演员为了上镜效果,穿得不多,只能拼命往衣服里贴暖宝宝,久了声线都带点抖动,方贺在摄像机位后蹲点,零下十几度的地方守了一天,他也快感冒了,抱着相机活络活络筋骨,感慨说:“都不容易啊。” 林清溪敷衍应了声,镜头对着纪怀郁那边,和他对戏的应该是个新人,肢体放不开,虽然比开机时的僵硬生涩好了不少,还是缺点火候,或者说天分。 这是第五遍,镜头外大家显出无奈疲倦,监视器后导演摇摇头,又得重来。 在场还有位女演员,一件红长裙加羽绒服,冻得不行,见他又是鞠躬又是道歉,不好说什么,但也没有好脸色,扯扯嘴角。纪怀郁喝口助理递来的热水,拦住他弯腰的动作:“比上一次有进步。” 杯口朝外,里面空了,笑说:“争取下条过,我实在喝不下那么多水了。” 憋着股气,仍又来了两遍,导演才算放过。还好之后效率出奇快,提早收了工。 八点准时落雪。 林清溪小小一个喷嚏却愈演愈烈,成功发展为了头沉脑热的感冒。当隔日坐在剧组车上,同带了好几包纸巾的方贺几人面面相觑时,异口同声:“是你传染的我吧。” 剧组三百来号人,他们四人是最先撑不住的,且整整齐齐一个不落,导演见他们咳的咳,擦鼻子的擦鼻子,笑岔了气:“不愧是跟着老板来的啊。要不给你们放个病假,躺床上歇着去吧。” 方贺当即拒绝:“不需要,小感冒而已。” 不过一上午,都爬回车上呆着脸量体温。 林清溪额头靠在前面椅背,侧着脸,两指捏起温度计一端,里面光线暗淡看不清,脑袋又滚到另一边,对着车窗,扭动手腕找角度,水银攀升到37刻度左边止住。 温度计外的视线是虚的,却有个黑色身影缓缓迫近。 她目光往上滑,来的不是助理,而是纪怀郁本人。 玻璃窗下降,他微微弯着腰,眉毛和长睫结了浅薄一层雪雾,低低问她:“生病了?” 风是逆向,又因昨晚一场大雪耗了湿气,干燥得很。 林清溪把细管温度计转向他,晃了晃:“小问题。” 纪怀郁接过来,拧着眉看清楚,连带几包冲剂一起递给她:“多喝热水,注意休息。” 不能逗留太久,交代完便离开。 关了窗,她要找杯子,回头三双眼炯炯盯着她,半点没有病人的样子。 “有情况啊,小林同志。” “如实招来。” “留你性命。” 方贺把感冒冲剂分了,刚好一人两袋,看好戏似的搓搓手:“你俩认识啊?” 倒进深褐色的颗粒,她夺过保温杯,倒水,一边喝一边含糊不清说:“认识,亲家。” “你上坟烧纸糊弄鬼呢。” 入口微甜,倒像姜糖水。林清溪认真狡辩:“真的,我朋友和他朋友在一起了,可不就是亲家嘛。” “既然早认识了,之前怎么不见你说,做贼心虚掩耳盗铃啊。” “我说过,”言之凿凿,“我真的说过。你们病糊涂都忘了。” “什么时候说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林清溪闭上眼睛,羽绒帽翻过面盖着脸:“托梦说过。” 下午没有重场戏,且看不下去他们躲车里惨巴巴的样子,制片叫人把他们一车送回去。 吃了药开始犯困,窗帘没拉上便钻进了被子里,到十一点多异常清醒。 从上衣口袋翻到手机飞快缩回手,蜷在被窝要叫晚餐。点开有条消息,接上面的早点休息,这回是醒了给他回电话。 食指悬在上面半晌,落下啪啪打字,点击发送,自觉问得很周到:睡了嘛? 过了几分钟:刚回来,没睡。 林清溪扣指甲,他这个点怎么可能歇下。 她坚持文字友好交流,屏幕卡了一瞬,纪怀郁打电话过来。 无需免提,逼仄狭小的空间呼吸声都能听清。 “吃过晚饭了吗?”他那边有旁人说话的声音,略显嘈杂,林清溪眨眨眼,小声说听不大清。 默了几秒,纪怀郁说了句稍等,应是对别人说的,礼貌温和,再开口仿佛有回音:“身体好点了吗?下午是不是睡了一觉?” 呼出的鼻息灼热,闷在里面不舒服,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手机搁枕头上,听筒朝向自己:“没吃晚饭,身体好多了,睡到刚醒。” 小雪转暴雪,飞絮一般绵绵落下,扑在窗子上即刻化开,留下深深浅浅的划痕。 “那辛苦你待会儿开个门。”电梯到达的机械女声,一路的静谧。 鲤鱼打挺坐起来,她没领会意思。 “计划贿赂剧照老师,以后帮我多拍几张照片。” 林清溪错愕,掀了被子翻找衣服。套好长款毛衣,袖口回叠,门口轻响三下,同上回一样。 廊道通明,她披散长发,耳廓因闷热不自然地透红,手尚垂压在金属门把上,在手心陷下痕。 纪怀郁提着灰白色的保温桶,肩上沾了融化的雪水,发尾染湿了些,整个人透着不真实的凉意:“晚上好。” “晚上好。”没营养的问候。 “一直没有收到你的消息,猜你应该还在睡觉,”过道尼龙毯上细小的绒毛塌软,分了明暗,两人之间像有道无形屏障,他的视线落在林清溪腰侧,圆钝的指甲勾着毛衣边沿的酒红色棉线,圈起,又放下,“顺路买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里面盛了薏米红豆粥,扑腾着热气,熬得浓稠。 “谢谢。”只会说废话的林清溪感到挫败,考虑是否要再送包薯片作谢礼。 纪怀郁没有久留的打算,见她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作了道别。 另配有餐具,她掩门踱步到床尾,就势坐下,屋外冷意森森,屋内灯火明媚。 第11章 Chapter 11 农历十二月二十六,宜嫁娶,忌出工。 伤寒来也快去也快,方贺老寒腿抱着膝盖还在喊痛,鼻塞声哑已去了。怀雄心壮志大干一场,昨夜一场突袭暴雪压塌了剧组的好几台设备,要等从别的地方调来新的。 雪地碎玻璃渣一般,晶亮剔透,往下挖几层,能看到湿润的黑土,混着草茎和蚂蚁。 林清溪倒了沸水在保温杯杯盖,对着雪地浇着玩儿,可惜没能结出冰晶,只是蒸腾一样的雾气。无趣得很,颠了颠颈上挂的相机,去拍花絮。 场地费一天下来花钱如流水,进度耽误了就得烧钱,万幸有备用设备将就着先用。剧组年轻演员居多,气氛活络,话题能抛能接,围着导演叫嚣加戏,不得应允,三个男生把人扛肩上绕着场子走,女主演在边上笑得花枝乱颤。 镜头对着导演,林清溪火上浇油:“新姑娘上花轿,李导给面子笑一个啊。” 威逼利诱总算放过,导演指着他们笑骂:“记着,到时候把你们戏全给剪了!” 一群人作鸟兽散,闲不下来,又要去捉弄纪怀郁。 有人握拳作话筒,伸到他胸前:“纪老师,请问您怎样看待刚才的风波事件。” 他一手支在椅臂撑着额头,右手捏着台词本,露出的指节泛红,放下,朝林清溪招招手,镜头凑近,他摸到一副墨镜戴上,微笑说:“不好意思,我看不大清,刚才怎么了?” 墨镜定制的占了半张脸,脏污不堪,镜腿缺了一角松垮搭在耳上--纪怀郁的角色是个盲人。 眼见闹他不成,自讨没趣,窜到别处祸害人。 片场大多时候都是忙得鸡飞狗跳,只有林清溪他们边缘人似的游离四处,注意力都在别人的言语神态,且提防撞到各种设备,她边挪动找合适的角度,好半天发现纪怀郁的小助理也在这里候着。 年纪不大,是个自来熟,见缝插针和她聊天,从工作聊到生活,问得极有技巧,全让林清溪搪塞回去,在他试图询问她高中就读学校时,被打断。 “你这口才当助理可惜了。”她按下静音快门,往后退了几步。 “临时的,过两天就辞职不干了。”怕挡住视线,他也避让着。 “这部戏还有一个来月,这么着急?” “是啊,刚好和纪老师一起回去。” 林清溪挑眉,转过头来:“你们一起回去?” “他没和你说吗?”助理想当然,“调了档期,过几天就回来了。” 话只听了一半,监视器外导演喊卡,林清溪找准时机,冲那边高喊:“纪怀郁!” 神寒形削的落魄流浪者闻此望向声源,纷纷白絮落在他肩上,后天失明的涣散双瞳仿佛有一瞬的清亮,难辨他是戏中浪子,还是戏外看客。 出色的作品。 隆冬风厉,黑云下疏疏几颗星,搭的场地却是地上的星。结束最后一场,收了道具设备可打道回府。 老板说马上过年,跑镇上买了些烟花棒,林清溪兴味盎然从车后座找到,翻了半天,问:“打火机呢?” 他凑上去瞥了眼,承认:“忘了,没买。” 她蹲在墙角,插了齐整的一排,很是无语地要收起来。 “这么大地方,我去问问,你先等着。”方贺老头儿似的悠闲走开。 不指望他多快出现,林清溪摆弄烟花棒的造型,半晌作罢,用雪堆了个香炉形状,拨了根湿透的枯枝在上面图案,雪炉几十厘米的细灰棍以圆分散开,很喜庆了。 戴着加厚的棉帽,罩到下巴,隔着软绒仍能听见身后脚步陷进雪地中轻重的沙沙声。 “老板你这效率可以啊,”她夸张称赞,手缩进羽绒服袖子里,屈了小臂靠在腰后,晃晃空荡荡的袖口,无赖模样,“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什么货?” 长影斜斜打在地上,边缘虚恍,重叠上她的。 林清溪轻轻哎了一声,歪着脑袋看身后人,不远不近,她微扬起下巴,食指点了点烟花棒:“认错人了。” 偏旧陈的军绿显白,巴掌大小的脸,掩去了轮廓,原原本本露出她无攻击性的五官,该是归到柔静清秀一类,尤其双眉,像是羊毫湖笔蘸了墨轻勾上去的,似聚非聚小山般,眉峰这样轻拧着,倒像含了笑意。 纪怀郁也笑,一手抄在上衣口袋里,戏中的扮相未换,有些苍白,仍是站在原地问她:“这是要烧香拜谁?” “没有谁,”她将窝在肩侧的长发拢起别到后面,看见他指间掐灭的烟,说,“你有打火机么?” 终于晓得她鬼祟蹲在这里等什么,他从口袋摸出一支普通塑料材质的递给她,角色需要随身带着。 透明的丁烷液体到包装管的三分之一,却想要快速点燃六七根引信,林清溪有些为难,于是又礼貌问道:“请问可以借您一支香烟么?” 实在刻意,纪怀郁接不住这种话,无声笑笑,又递了烟盒给她,拇指上顶,掀了明黄的塑料包装盖。 两排共十支,剩了大半。她随便捡了根,棕调的接装纸偏硬,卷烟纸末端露出海绵包裹着的细短条烟草。 “你要用它点烟花么?”他好奇问。 林清溪答了是,端正了姿势去按打火机的开关,一下火焰蹿得小,风中摇曳几下便断了,二下淡蓝的火舌幽灵般蹦长,万幸她的头发披在肩后。三下纪怀郁上前,双手叠着虚拢成圈,挡在微弱火苗前。 离得不算近,他微欠身,棉衣下摆到膝盖,两人黑影相拥。林清溪左手捏着香烟,直垂垂地对着飘摇的火焰,卷烟纸蜷曲翻转着,焦黄自下而上缓缓蔓延。 借着烟草的燃烧,她一路护送到雪堆成的炉子,飞快燃了引信,退到原位蹲好,下巴垫在手背上,眼也不眨地盯着。 引信都短,燃了两三秒便烧到里面的金属粉末,噼里啪啦炸出淡金色的冷光烟花。 无言望着,瞳孔中倒影寂凉夜中的花火,萤火般的火星子外溅,明灭间奋不顾身普扑向雪地的死亡。 此情此景,林清溪学以前见到的文艺抽烟法,四不像用两指夹着烟身,轻抿一口,唇齿感受到微热和里面正燃着的褐色草,比喝珍珠奶茶时小心万倍,苦涩未及舌尖,闷呛和不适冲上鼻耳。 纪怀郁半蹲在她旁边,见她低咳不止难受的紧,想拍拍她后肩,半道她已停,又收了手。 “太……”林清溪脸皱成老太太,在难闻,太臭等词里纠结,“太难抽了。” 微张着嘴呼气,用手扇风,味道仍不散。她灭了烟,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挑出薄荷同香蕉,拨了几颗给他:“□□。” 她吃糖和吃药似的,仰头往嘴里倒,纪怀郁低头瞧着五花八门的荧光糖纸,而短命的香烟被她用纸包着攥在掌心。 “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会就算了。” “不会遗传吗,我们家抽烟抽得可狠了。”仿佛只是顺口一说,烟花棒烧到末尾,愈加黯淡,最后一下耗尽气力,绚丽至极。 林清溪上唇碰下唇,两颗糖挤在腮帮子,换了话题:“这种烟花的名字很好听。” 她偏过头,左脸枕在小臂,纪怀郁在撕糖纸,垂着眼,如昼夜幕中侧脸清和得不像话,棱角清晰,却和凌厉沾不上半点关系。 “嗯?” 炸开的烟花有那么一瞬蒙了耳,他抬眼望向林清溪,稍往她那边侧身,辨听她的话。 “它的名字很好听,”她转过脸,提了音量,“叫火树银花。” 花的生命短暂,冠了花名的烟花生命更是短暂。末了两人都未离去,守在燃尽的灰烬前。 林清溪略带遗憾地看着英年早逝的便宜烟,闷闷说:“我以为能抽得很潇洒。” “也不是不可以,”纪怀郁回了句,从烟盒中拿了一支,未点燃,标准的两指夹着烟身,“这样够潇洒么?” 此问让她犯了职业病,端详半晌,要求他:“手肘往上抬点儿。” 照做。 “停停停,再往左偏一些,对,就这样。” 她捧着脸,下结论:“能迷倒很多粉丝哦。” 顿了顿,亮着眼又说:“颓废一点的呢?” 纪怀郁思忖片刻,换了手,配合地低声问道:“这样?” 岁数加起来不小的两位成年人便在酷寒里,候着堆焦粉,做着不太符合成年人身份的事情。 散场告别,林清溪跑回车里,前座是说完找打火机便整夜不见人影的老板。 不待她拷问,方贺如实招了:“看你俩玩儿挺开心的,没好意思打扰。” 另两位摄影师还没到,她靠在柔软的肩垫,不说话。 “亲家哦?”进化到挑衅。 她心情愉悦,仍不作声。 “发了张照片给你,瞧瞧。” 林清溪点开私聊,正是两人蹲着看烟花,她留了背影,纪怀郁却是刚好能瞧见侧脸。 “把你P了就是张不错的剧照。” 她保存下来,一面保证说:“老板放心,明早就给您P好!” 方贺哼哼两声:“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林清溪悬在屏幕上方的指尖因寒冷泛着白,她往背包里找暖宝宝,无意带出口袋里忘了丢的烟头,莫名烦躁。 第12章 Chapter 12 搭棚上挂着两盏红灯笼,尾穗轻曳,明黄的烛火燃了几小时,仍烧得热情招摇。 年三十的剧组稀疏平常忙碌着,多了锅芝麻馅儿的汤圆。 “来来,领红包了啊,”裹着棉服的女主演手中拿了厚厚一沓浮金红纸,双颊冻得绯红,“祝大家新年讨个好彩头,万事如意。”挨个儿发下,不在场的托了助理晚点送过去。 “晓晓你不够意思啊,说了晚上一块儿发,”制片逛了圈,回来就被一红纸晃了眼,没拆开,塞进大衣内侧口袋,挥挥手机,“大伙儿今晚盯紧了,手都点快点儿。” 偏甜的流心从咬破的小口淌出,略微烫,林清匆匆咽下汤圆,将塑料碗搁在旁边,一面接了女主演递上的红包,眉眼弯弯:“谢谢晓晓姐,新年好呀。” “都辛苦啦。” 看她离开窈窕的背影,林清溪转头向老板感慨:“真好,要不我们别走了,跟着这剧组混吧。” “你想的挺美,”方贺卷了A4纸敲她肩,“再跟几个礼拜就杀青了,老老实实卷铺盖回家。” 她往后躲开,接着专心用木筷夹碗中流浪的汤圆,又听他提醒说:“悠着点,待会儿回去还有顿大的。” 日子特殊,结束了最后一场,不到五点,方贺打好招呼,带着林清溪开车回酒店,两摄影师另开一辆。 “对了,二代打算年后先回去,”他将挡风玻璃别的广告卡片抽出丢垃圾桶里,开了前窗一点缝透气,从车内后视镜瞥眼她,“那会儿我有事走不开,你替我送送他们?” 林清溪先问化妆师也要走吗,说完想起什么:“他要回学校了?” “人家还是个学生,不回学校回哪儿。” 她应了声表示明白,方贺还在瞪她。 “我会去送的,”拖着长音,兴致缺缺作补充,“保证完成任务。” “虽说胳膊肘不往外拐,”他打下拐弯灯,调档,“二代有时候对你比我这个小叔还好。” 话只说到这里,林清溪关了静音模式,等奶茶外卖的电话,按键的手顿住,有些挫败:“我知道。” 驾驶位的人收到她的视线,摸摸蓄起一半,尚处尴尬期的络腮胡:“别看我,我也不清楚他怎么想的。” “这小子看不出来口味挺独特的。”他想来要笑。 “大老板,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挤到后座中间,试探性地问,“我……” “知道你想说什么,”方贺打断说,“拒绝就拒绝了,不用顾忌。他好歹也二十来岁的成年人,不至于为这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而且,”他砸吧嘴,摇头,“你俩不合适。” 沿路开敞,接附近最大的一片湖泊,万里冰封,疏疏散散的人群走在上面黑点一般,三五人成圈围坐在一起,冰面用工具凿通底的圆冻,特质的鱼线饵料放下,林清溪等不到咬钩场景,已经驶离。 画面被远远抛在身后,她的视线回到封闭的汽车内,木质香调悠扬舒缓,山峰的车载摆件正襟危坐,仿佛在无声谴责。 林清溪扫荡单肩包,找到所剩无几的水果糖,托在掌心往前递:“老板您大气。” 他眼风扫过:“来几个香蕉味儿的。” “这个刚好没有,”她眯着眼笑,脆生生回答。 方贺拿眼横她,一把全抓了:“我要就没了是吧。” 不怪她藏掖,最后的存货或许还在纪怀郁那件军绿戏服口袋里躺着,而他本人却已在十外八千里之外,至于归期,她想或许很快。 酒店外早置上了植物盆栽,近半人高的金桔藤枝间缠绕着闪烁的小彩灯同鞭炮串,旋转门两侧玻璃幕墙悬着不同组样中国结。 外头停的私家车辆少了大半,两摄影师提了几瓶高粱酒下车,追上前面的方贺。 “弄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这才有过年的样子嘛。” “今晚收着点儿,明早还得准点出工。”他接过些东西,见林清溪停在大堂,正瞧着中间摆放的发财树,并指弹了弹新绿的叶片,惊觉是真树。 “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不是,”她回了神,从前台处拿到奶茶,“第一次在外地过年。” 家里情况一团糟,无非是四个人东拼西凑,不情不愿挤在同个空间,末了看电视直播一点也不好笑的节目,刷着手机。 林清溪最先不耐,披着毯子回房间,半小时后林父敲门讲些好话,塞给她压岁钱,再替她掩上门。再过半小时,客厅会传来林瑶腻着嗓子撒娇的声音,气氛渐渐活络,而林清溪早酣睡如泥。 此情景剧从她小学六年级起上演,直到大学后每每寻了由头避开,才清净下来。照此说,今年难得热闹。 员工随了老板,一开始还假模假样提议去饭店订位置,林清溪回了句人太多好麻烦,后面接龙似的一溜传下,最终达成的共识是买些酒菜小吃凑合凑合得了。 方贺和二代的套房最大,见人到齐,要了条防水条纹餐布垫在地上,摆着外带的小菜。 林清溪按几人的口味分发了热饮,液晶电视在放去年的贺岁喜剧片,主题曲一响,便忍不住要笑。 “年纪大了,酒就免了啊,”老板举着与自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粉嫩的奶茶瓶身,“以茶代酒,不搞什么文艺的,就祝大家少掉点头发。” 林清溪接上:“身体好!” “事业顺利!” “发财!” “发福!” “爱情来!” 闹了半晌,大盘锅包肉同小鸡炖蘑菇被分食殆尽,高粱酒无人赏光,个个撑了靠坐在底嗑瓜子看电影,林清溪瞥了眼手机电量,预备回自己房间找充电器。 走廊空荡,隐约能听见下面大堂放着音乐。身后嘀嗒一声,门又被人推开。 “清溪姐,”二代小跑追上她,“年后返工我就结束实习了。” “好好学习,以后会再见的。”她将房卡对准电磁感应区,轻微响声后,拧动把手。 “平时没事儿我也能去转转,用不着很久,”他守在门口,踌躇着说,“我学校离的近,不定哪天走街上就碰到了……” 屋内未开灯,窗帘敞开,细绳束紧,借着窗外光亮足以辨清物品和他局促犹豫的神情。 林清溪摸到壁灯开关,覆着掌心稍用力,玄关一侧霎时明亮。 橡胶材质的白色充电线一端被她捏住,轻扯过去找接口。右耳后一绺发垂下,松垮搭在肩后,白净的脸侧对着他,上半身笼在灯晕中。 “算了,我还是不太擅长说这些,”他倚着门框的肩松垮着,笑笑,直起身,视线慢慢移到她脸上:“其实我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试试。” 她手下的动作未停,平静说:“抱歉。” 二代默了一瞬,自嘲无所谓的语气:“本来不打算让你知道,小叔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连上接口,手机屏幕上青绿波动的光映照在她脸上。 “不用他告诉。”林清溪看他一眼。 “这么明显啊……”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想解释什么,也是徒劳无益,“我不值得你费心思。” “为什么?”他躲开她的眼神,再问,“因为我们不合适?” 走廊响起笑语,随脚步声一同远去。 “你并不了解我。”她双手抵着平柜面,指尖依次轻敲着,杂乱无章。 “那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二代回的很快,想上前,忍住。 空气滞了一瞬。 “你不愿意。” 林清溪不否认,欲开口被打断。 “你在怕什么?”这句话带上些逼问的意味了,转而消了气焰,“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朋友,同事的角色我能扮演好,其他的,我希望就此止步。”避过他的话,下了结语,“这就是我的态度。” “我明白了,”二代眼神黯淡,张了张嘴,气力微弱,“有那么一点可能……” “我想不会有。” “嗯。”他深呼吸一口,换了轻松的口吻,“后天我要走了,你还愿意来吗?” 他已经退至屋外,隐忍着情绪。 “当然会去。” 答完门由外掩上,林清溪恍神地坐在床沿,末了扯过手机给闻文发语音。 “会不会太绝情了……”最后一句发出,她下意识点着空白的背景栏,霍然发觉聊天框的备注竟是纪怀郁。 共三四条消息,已过了一分钟,她倒吸口凉气,边祈祷他万万不能听到,边手忙脚乱撤回。 全部删除,聊天栏却留有撤回的证据,她编辑了好几遍,同他解释这是个乌龙。 未得回复,她又瘫在床上等了片刻,响起提示音。 “好,没关系。” 她捏着磨砂手机壳,吊起的心落地,现在才回,应当没听见。 …… 日程结束,纪怀郁坐在副驾,阖着眼休息,右耳连着半边脸,不时地抽痛。 经纪人上车,熟稔地开了车载音乐,调高音量。 音符将起,被人无情关了。 “安静一会儿。” 这才想起他这几天赶通告累得不行,迁就商量:“音量调小行不行?” 不作声,经纪人觑他神情,见他忽又拿了半支耳机戴上,看起了手机。 不过两秒,放下。经纪人好奇掠了眼,语音消息,后几条尚未点开,亮着红点。 “怎么了?” 纪怀郁抿唇,悬在屏幕上方的指迟迟不落,末了挪到右侧,按了熄屏。 “没什么,应该是发错了。” 他揉了揉肩颈,问:“后天的飞机?” “是啊,你新助理还在面试,后天我先和你一起过去。”经纪人握着方向盘的手随音乐鼓点打着节奏。 “能改明天么?” “行。”他下意识应下,反应过来转头疑声问:“你有急事吗,改明天干嘛?” 仍不作声,纪怀郁垂了眼单手敲着手机。 他叹气,认命当司机,舞曲放到一半再次被关掉,纪怀郁早收了手环在胸前,卫衣帽放下盖住脸。 第13章 Chapter 13 出了机场通道,剧组派的车候在外面。 “您可真是我祖宗,行程说改就改,干脆我跟你姓算了。”经纪人姓程,单名久,埋汰完又自言自语:“纪久,什么瞎名儿,难听。” 纪怀郁任他絮叨,戴上口罩瞧他一眼:“你最好多穿件再出去。” 他不以为然,结果便是出了大厅手脚都不利索,三步并两步飞进了车:“感觉我刚才在裸|奔” 司机接到人,同他们打了招呼直接往酒店方向开。 “你这部戏快杀青了吧?”程久手拦在暖气出风处,侧过脸问后面的人。 “快了。”他眼下青影重了些,眉梢松懈,整个人冷清透着倦意,右手搭在双层玻璃杯侧,指腹摩挲着光滑的外壁。 “刚好结束之后有部戏要试镜,”程久掐着指头算,“还有新剧宣传、发布会、续签的广告和杂志封面……” “对了,”他忽地抬头,“有个综艺找我们……” “这个推掉。”纪怀郁拧了杯盖,白雾飘升,沿边凝了水珠斜斜地聚在底部,将坠未坠,他掀眼望过去,“你已经签了?” 程久入行带的第一个艺人就是他,七年下来早摸清了脾性,除却拍戏和非必要社交,其他一概不感兴趣,生活三点一线,过的不能再规律。 “签了两期,”程久尽量保持和善的表情,但免不了语气略显焦急,“你这样总没曝光也不行,社交媒体就那么些粉丝,我都想花钱给你买点……” 话音顿住,后面丢来三角无纺布裹着的降火花茶包。 “没说不去,你别着急。” 他语塞,缓了语调:“你放心,不用你有幽默细胞,当个木桩往那儿一站就行……” 纪怀郁截了他的话头:“到时候再说吧。” 茶包浸没在滚水中,金银花清淡的香气溢出,挂线蔫搭着。 临时改的行程,只有中午的航班,等到酒店,天早暗了。 程久拖着行李箱,还在琢磨:“昨晚都没问清楚,你赶着回来干嘛,也就一天的事,折腾的不累?” “私事。”两个字回了他,听不出心情好坏。 他怔住,心下弯弯绕绕几圈有了数,扫过纪怀郁背影,说:“有情况记得和我吱一声啊。” “再说。” 程久憋气,紧了紧拳头,宽慰自己:他向来话少他向来话少…… 到房间门口,程保姆立着不动,雇主先开口赶人:“还有事?” 纪怀郁脱了外套挂在衣帽架,踱着步子开窗通风,北风贯穿,浇得程久心里不安生。 “你先给我交个底,是想找对象了?” 烧水壶上盖弹开,他握着纯色把手对准水龙头,水柱泵出,冲刷不动底部浅积成半圆的水垢。 “没这么快。”手腕朝前一推,关了水阀,拨动底座开关,应时响起嗡嗡正在通电烧水的声音。 多半个字撬不出,程久撂下句早点休息要走,拉开门又刹车,见一瓷净的年轻女孩子屈着指做敲门的动作,小臂悬在半空,圆领毛衣搭件羊毛伞裙。 “你是?” “你好,我是剧组的剧照师,”羽绒服搭在臂弯,她敛了诧异,伸出手,“我姓林,明天有角色的专门访谈,导演让我来说一声。” 程久虚握了握她的手松开,接过印有初设问题的稿纸:“好的,我是他经纪人,辛苦你跑一趟。” 对话发展平平无奇,如果纪怀郁没有忽然冒出声。 “今天这么早收工了么?”不知从哪儿出来,捏着冒热气的纸杯,撇开程久递给她。 程久被挤到边上,稀里糊涂,见他二人气氛自然,聊完几句客气离开,就在他面前,开了对面的房门,轻掩上,而他东奔西跑,累的够呛的艺人,掩饰都不愿做,笑意未退,轻啜着茶水。 “这叫没这么快?”他想是见鬼了。 纪怀郁不答,空出的小指勾起左腕表带,摘下丢到一边。 静半晌,程久挣出句:“我是不是见过她?” 乍看是文静的长相,双目却灵动,垂首说话时的模样分明是熟悉的。他混开靠的是人脉,但凡说过几句话的,他都能对上号来,那女孩却怎么想不出,说明见过,却不是在工作场合见过。 “是。”纪怀郁续了水,等他慢慢回忆。 “接你那天楼下碰到的那个。”肯定句了。 “再往前。”他笑说。 程久眼下得不出答案是睡不了觉的,再往前是他忙得陀螺打转,只差往公司打地铺的日子,除却一次…… “我、我上回开车差点撞到的……” “恭喜答对。”纪怀郁举杯,碰碰他眼前的空气。 程久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在复盘那个雨夜。 不久前纪怀郁的古装剧即将迎来杀青,助理请假,他好心兼任一段时间的专职司机。 人坐上车,却冷着脸,手捋着碎发,烦躁倦慵。 程久觑眼时间,收工的点越来越晚,有些拿不准地问他:“和你对戏那个又整幺蛾子了?” 他笑一声,表了态度。 程久带过许多艺人,抛开个人感情不谈,他也必须承认,纪怀郁确实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内里外里挑不出差错,每一部戏都费心思钻研。程久押了宝在他身上,也给力,能争取到的好本子都由他挑。 偏这次走了眼,好班底让投资方塞了个花瓶进来,戏份还不少,不过可怜和她对戏最多的纪怀郁。 程久有幸现场观摩过,青春活泼的小姑娘,星二代出身,脾气不小,一星期七天,三天请假两天迟到,以至纪怀郁也只能随她的场次调整。 奈何名头大,导演又初出茅庐无甚话语权,剧组上下只能好说好劝哄着。 一场重头戏,纪怀郁让人扎了满身的血浆袋,酝酿好情绪几乎恳求着同她讲话,小姑娘干瞪着眼,起起伏伏念几句台词,末了憋气,终是笑出声:“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 耗时耗力再次打水漂,纪怀郁愠色不发,朝她点头:“准备好了再开始吧。” 程久倒了热水给他,悄声嘀咕:“这哪是来拍戏的啊,供佛呢。” 剧组供佛,程久也不好受,知晓纪怀郁顺风顺水没遇过什么坎儿,拍戏纯粹喜欢,生怕他一时冲动,撂挑子不干。想讲道理,可纪怀郁在这圈子浸了这么久,什么道理不懂。 程久自找不快,见车上人脸都消瘦几圈,叹了气,默默发动汽车。 出来时大风挟着雨,拐个弯的功夫,风止。雨刷器小幅摆动,他跟着导航弯弯绕绕,网络信号延迟几秒,他发现开错方向时已然晚了。 “单行道啊……”无他法,硬着头皮往下开,再往里是偏路,接两旁的居民区,这个点早空无一人。 程久困乏打个哈欠,手还留在方向盘上,眼神挪到右边多媒体要放歌。 “有人!” 不等音落,他忙踩了刹车,惊出冷汗,眼前都是虚的。 万幸速度很慢,撑伞的人影一晃,躲到旁边,长柄伞许是被吓地脱了手,歪斜躺在雨地。 纪怀郁戴了鸭舌帽下车,问:“抱歉,你还好吗?” 车前身影纤瘦,穿了一身黑,看不见脸。 “有碰到哪里吗?”他微弯了腰细声询问,捡过落了雨倒放的透明伞,抖干净水珠,撑在发顶。 程久打了双闪下来,见这人也不说话,垂着脑袋像和家长闹情绪的高中生。 “实在抱歉,我们现在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也不管雨水打在脸上,程久手忙脚乱摸身上的证件。 “没事。”女孩子的声音,闷闷的,应是哭过。 见状他心中叫苦,更焦急了,手机和钱包在车上:“这样吧,我们先互相留个电话……” 她挣开伸来的手,躲闪着:“真没事,你们开得挺慢的,我刚才躲开了,手指头都没挨到。” 他犯难:“姑娘咱们还是留个联系方式……” 说着往车里钻。 “没带手机啊……”语调很轻,纪怀郁只听到前面一点。 “什么?” “借下你的手。”衣服宽松不太合身,大了一圈,恹恹萎顿。 递了左手,被她扯过去。手背皮肤陷下时微痒,她握着变魔术似的蹦出的红色签字笔,就在青色血管上方写下串数字,边说着:“我姓林,刚才真的没事,也不会讹上你们,不放心就打这个号码。” 全程未抬起眼,分半个眼神。抽了张程久送来的名片,看也不看对折放进口袋,急着摆脱他们似的,扬扬手:“我还有急事,不耽误你们时间。” 程久几欲开口被她堵了回去,单薄的背影几步消失在一旁的小区,折叠伞被她收起,湿漉的冷气还在鼻尖挥散不去。 事后第二天收到一条长短信,再三确认自己很健康地活着,顺便交代此号码作废,勿打。 回忆到此为止,程久放弃思考,直问:“你们私下联系过?” “偶然碰到。” “然后?”他想猜到了答案。 “想……先认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别学小林同志,有事请找警察叔叔。 第14章 Chapter 14 杀青宴安排在饭店,包场,红底白字幅横在仪式台。 主桌是导演制片和一众主演,除档期相撞的女主演缺席,都早早到了。 林清溪在后几桌,嗑着葵花子等菜上齐,厅内喧闹,百十号人都在,散后将各奔东西。 她以往跟过一两次成本的低院线电影,一水的年轻生面孔,正儿八经拍摄也就三四十天,靠热血激情撑着,林清溪记得些人的名字,只是后来再没见过。 高粱酒在她手边,往旁边传过去,倒了杯果汁接着戳手机。 闻文连表情包都略了,隔着文字能猜想她欲哭无泪,电话跟着打来。 林清溪溜到一边,那边先嚎了两嗓子。 “这回真完了,我今早在会议室晕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朝地倒了。” 闻文低血糖患者,手心出汗心悸家常便饭,林清溪随身揣把糖的习惯就是见过她脸色发白晕倒后吓成的。 耳边吵闹,盖过了电话里的声音,林清溪稍捂着左耳,朝角落中退。 “幸好脑袋没事。” “我倒宁愿有事,”她拖着音,“总裁就站我右边,我直接栽人家身上了!” “同事跟我说‘小梁总呀,脸都给你吓白啦’!”闻文捏着嗓子。 “因祸得福了,他都大发善心给你放天假了。”方贺冲她挥手催促,林清溪作唇语回他马上。 那边静悄悄的,想是在休息。 挂断回到座位,制片也挤到这桌,搂着方贺肩膀称兄道弟碰杯,面红耳赤,才刚开始就喝高了。 林清溪坐了五分钟,找借口出大厅透风,很薄一层红地毯铺在瓷砖上,并不合适,走急了易滑脚,细看还沾了烟灰星子和油渍之类。 羊绒大衣的双排扣不兴全扣上,但她从里出来,闷热到乍凉,实在有些冷,袖口及腕,倒风,只恨没再穿件高领毛衣。 跟着地毯一通瞎逛,正要往回走,瞥见拐角处一人倚着墙壁,手抄在上衣口袋,左腿屈着作支力,右腿笔直,望着对面墙上挂的装饰画框出神。 林清溪正捏着一管唇膏,指尖搭在管口下,很新。托纪怀郁的福,上次回来后送了大罐花茶,都是配好的茶包。 她不爱喝白开,茶包一丢,带些许涩和甘甜,早上往玻璃杯里一扔,不知不觉一天能续好几杯,以备干冷天气的唇膏也全无用武之地了。前天方罐见底,她果然就没怎么喝水了。 不过两人许久没正儿八经说过话,社交软件上倒有一搭没一搭聊的算多。 纪怀郁同那次跨年夜的穿着一样,立领夹克拉链未合,冷白的壁灯光朝顶照,人的影子也单薄地贴着白壁。 不见他的经纪人,林清溪不是找不到话茬硬上前的人,要走,两指拨动,唇膏的圆柱膏体旋转着缩回,按下顶盖,很轻一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目光滑到她身上,开口叫住。 林清溪往他那边走,问:“程久呢?” “还在里面,”他仍闲闲地抵着后壁,面上微醺的红,眼神却是清醒的,沾了浅蒙一层水雾,“我出来透气。” 他笑笑,像是打消她的顾虑--并非喝多了闲逛。 林清溪鼻尖微动,嗅到若有若无的酒气。 “喝了半杯,”纪怀郁发现她的小动作,悠徐直起身,脱了外套,搭在小臂,“度数挺高的,撑不住。” 浓香白酒,她在外面沾都不敢沾。 “程久说你平时不怎么喝酒。”林清溪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比较高兴。”他将夹克随性搭在肩上,不见风流,却极符合杀青角色颓郁的的气质。 不等她问为什么,纪怀郁下巴微抬,向对面那副画框,解了惑。 “这是我拍的第一部 电影。” 她顺着望过去,原来不是水彩画,四四方方的木框嵌着一张大合照,右下方黑色的小字标着“摄于2017年”。 相片中仪式台上立了六排人,林清溪转着眼找到他时,目光将停在那张稍显青涩的脸,他的食指也落下,悬在上方。 “那时候我22岁,刚毕业,虽然是小角色,但机会很难的,”他的声音在她后方响起,酒气散了,余下酒店那款薄荷洗发露的香味,“也是在这里办的杀青宴。” 多送了份底图给饭店老板,洗出来便挂在这里,宣扬名气,某某名导曾在这里吃过饭。往下看也确实有导演同主演的签名。 “很有缘分哦。”林清溪回的是他上句话。 她踮起脚,凑近合照,指尖穿梭,停在很后面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那里有模糊的上半张脸。 “那时候我19岁,还在念书,实习一窍不通,被骂的狗血淋头。”学他一样的句式,她语气倒兴奋,那时联系朋友的朋友,朋友说带进去熟悉下环境便罢,朋友的朋友很是尽责,教了她许多东西。 “嗯?”纪怀郁有些惊讶,仔细地靠近端详。 半晌,从那不算清晰的旧照抽离,拉开些二人的距离,空出的手搭在半开的窗子框沿,微侧了脸,带着夜间微凉的视线自她发旋而下,研究一般端量,不含旁的情绪,声音沉沉的,像在念电影台词。 “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你还是一样……”他话说到这里止住。 “一样什么?” “一样……”他顿住,被难住了一般,默了默,话题抛还给她,“你想我怎样夸你呢?” 林清溪笑说不用,手指尚在相片上方荡着:“原来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啊。” 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和隐形人一般的实习打杂生。 纪怀郁低声说了什么,见她疑惑望来,轻笑:“是挺有缘的。” 他指指相框,又询问说:“能帮我拍张照吗?” “好,”她应下,摸口袋,“我手机没带出来……” 他已然将手递来:“用我的就行。” 接过,纯色手机壳在他指尖流离过的地方温热,纪怀郁立在那处,同五年前一样放松着。 她找角度拍了好几张,还回去:“这些可以吗?” 屏幕在他两指间调了方向,他只低头掠了几眼:“可以了,谢谢。” 出来够久,他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导演马上要上去讲话了。”廊道寂然,空荡只有他们两人,隔音的绒毯收音,她的声调不自觉放缓。 “我再站会儿。”他挪动手,将窗户往里推了些,寒气锐减。 林清溪便循着原路返回,半道回头,纪怀郁却也看了过来,她匆匆别开视线,不再想了。 到大厅外,未碰上鎏金门扶手,程久从里面出来,见她直问:“你有看见那祖宗吗?” 很理所当然的语气,确信她是知道的。 她点点后方,他越过几步折回又问:“你们聊什么了?” 这问得有些隐私了,林清溪纠着眉看他一眼,鉴于平日程久护犊子的情景,她回说:“杀青照片?” 轻飘飘的,他噢了声,要走,林清溪接着说:“我以前原来是见过他的。” 程久转身,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她没瞧见,感慨补充:“居然是五年前。” 他的表情垮掉,林清溪肯定从他脸上看出来“竟有此事”的震惊字样,后抛下她,去找真相了。 推门而入,导演抱着话筒热场,从立项谈到今晚结束拍摄,末了要给大家唱首难忘今宵,给“哄”下台。侍应生候着点推来九层庆祝蛋糕,落刀切分,上去拍大合照。 “很久没跟组了吧。”老板问她。 推搡着上往前走,她注意脚下路,回说是。 后面的站位不太讲究,挤着肩停在了第三排最右,这次她朝前望去,清楚看见纪怀郁。 合照后面会给每人发一份,导演他们留下来签名。 小半瓶饮料下肚,林清溪推了老板的催促去洗手间,出来时顺便洗把脸,冷冽的硬水顿时使人清醒不少,没有擦净水珠,等风吹干。 闻文抽空还给她回了消息,说这周的塔罗运势居然很准,要她注意身体和社交,另外提醒林清溪有桃花运。 电梯下行,指腹沾了水珠,在二十四键上点动出错率高,她戳了半天,回复:不可信,它每次的话都差不多。 门口没见到老板,正要打电话,他发了个车牌号过来,林清溪径直走到车前,前座缓缓摇下车窗,程久戴着口罩对她说:“在等你老板?” 她无言无言点头。 “他车坐不下,你跟我们一块儿走。” 拉开车门,纪怀郁自然也在,打过招呼,似乎又没有话可讲。 车内十分安静,放着很舒缓的舞曲,暖烘烘的使人昏昏欲睡,脸是白洗了。她歪斜靠着颈垫,道路平且缓,室外光线愈暗,抵着窗子似梦似醒。 程久瞥眼后视镜,低声说:“马上到了,把她叫醒吗?” “再绕一圈。”纪怀郁翻折袖口,抚平。 车在通向酒店处的柏油路未停,又多驶了圈,最后停在车库。 车载音乐连着手机蓝牙,纪怀郁单手点几下,音乐也停了,右侧人未醒,不过睡得不踏实,缩着肩首,眉峰轻拧,脸躲在侧影中,手交叠环抱着不肯松懈。 “钥匙给我。”他说。 程久侧目看他。 “十分钟后上去,”纪怀郁笑说,空手心往前递了几分,钥匙落下,他颠了颠,收回,“慢走不送。” 林清溪恍惚听到门开的声音,太阳穴沉沉的,要醒,挣扎掀开眼皮,不闻声音更不见人。 颈脖同右肩僵着有些痛,她直了腰,发觉纪怀郁还是在的,右手两指叩着腕上表,目光未向着她,话却是对她说的。 “再过两分钟就要叫醒你了。” 一片寂然,她似乎能听见呼吸起伏声,小憩后心脏跳动快了些,也更明显,血液冲击着四肢,起伏沉落,他的字句顺了她心脏跳动的节拍,叫她眼前也昏沉了。 他想说什么呢。 林清溪用迟钝蒙了纱般的大脑想着。 他想是酝酿了一番,双手互握着,问她:“后天走?” “是,你呢?” 没料到她会问,默了一瞬:“今晚。” 林清溪搜刮肚肠在想离开这里的腹稿,字眼在嘴边绕几圈,咽回去。 纪怀郁往后仰了仰,又从手边拎出未拆封的包装罐:“你应该快喝完了?” 只为了送罐花茶一样,他不给拒绝的理由,又解了现在的窘迫:“程久去买东西了,我还要在车上等他。” 飞虫趋光而近,她下车,纪怀郁同她颔首。 林清溪回:“再见。” 惹人厌烦的飞影成群掠过,她紧接着说:“后天见。” 第15章 Chapter 15 树影阑珊,这时候的风是最舒服的,卷起落叶,逆时针微旋,扫至脚踝的高度温温柔柔地掉下,没有半点肃杀和薄凉。 前几天回来后,工作室给二代开了个小欢送会,下班时间延误半小时,林清溪沿径道走回家,这个点少见行人散步。 玛丽珍鞋底软平,带一点高跟,她踩在铺路红砖契合的线缝上,鞋底敲出的声音试图跟上电话里人声的韵调。 “程久说要请你吃饭,你早些来可以见到他。”纪怀郁才睡醒的声线,低低的,像尾韵微涩的餐前酒。 “为什么?”她扯过肩侧的帆布包,找到门禁卡,换上耳机和他通话。 香樟常青,晚冬多少遗有调败气象,叶片夹绿夹黄,她撇了头顶落下的一片,指尖似还留有微淡的香气。 “要感谢你拍的相片。” “真的,那我待会儿就去挑餐厅了。”都是玩笑话,半真半假。 今晚要加班后期修图,硬盘现在正躺包里,还缺几条咖啡续命。 林清溪一向难以理解为何街道内装的灯光昏暗微弱,聊胜无于,她开了手机后置手电筒,晃晃,照着脚下的路。 本打发时间一样走的磨蹭缓慢,乍一回头,眼风扫过后头,心漏跳了几拍。 她正回那边的话,字句断了断,几秒内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怎么了?”他问,接着趿拉拖鞋走动的动静。 林清溪卡壳很快接上,稳着声音说完上句话,降了音,飞速说:“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我。” 她不敢再往后看,之前一瞥足以肯定有个人影在距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虚晃着,脑中紧绷着根弦,周遭窸窸窣窣的响动也止住,那人脚步清楚了起来--他依旧跟着。 “清溪?”先是叫了她的名字,尽量平缓的情绪,“我现在下楼去接你,不要挂断电话。” “前面是便利店……” 到小区门口还有段脚程,四周不见旁人,铁栏尽头是隐在一侧的小店,艺术字体的招牌灯最后一个字是坏的,她脚下速度稍快了些,不明显,步伐勉强平稳。 “好,往人多的地方走,不要着急,继续正常地和我说话。”他应是开了免提,手机置在一边,听得到回音和套衣服的响动,摸到钥匙,手机重新被他扣在耳边,动作略显躁,却作轻松些的语气,“再等我五分钟,我记得附近有个便利店,是灯坏了的那家吗?” “是。”林清溪说,露在外面的肌肤沁心的凉,以前浏览过的新闻在脑中轮播,独居女性被人盯住,蹲点跟踪。 她上下班向来准时,因小区并不偏远,经常步行,胡思乱想止不住,她开始猜测家门口是否有隐藏的痕迹,除开身后那人,会不会有辆黑色面包车停在暗巷口…… 那边门被甩上,想像中止在这里,嗓子眼哽住一般干涩。 “不要想其他的,”纪怀郁说,风声呼啸过,他气息乱了,“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再走几步,到光能照到的地方。 他短促笑了声:“这样啊,我还没有。” “纪怀郁。”她小声说。 “嗯。” “我到了,”林清溪顿了顿,“你也不要着急。” “好,”他应了句,“店里有人在吗?” 踏进白光内,她发觉手心都是汗,坐过山车一样的心情,迈进这槛之前是高高吊起,麻痹着神经不敢往下瞧,迈进劫后余生一般。 店员在柜台后玩手机,见人进来不过懒洋洋地抬头扫了眼。两三个穿蓝白校服的高中生翘着腿坐在靠窗高脚椅上,关东煮浸在汤料半满的纸杯中。 “有几个学生。”半面玻璃墙,映着她素白的脸,几绺鬈发沾了薄汗,贴在额头。 外头黑黝黝的,仿佛隔了雾,林清溪站玻璃后头朝外打量,未发现有人跟上或是经过。 她憋着的半口气松怠了,长舒出来,往陈列的货架里走,想起仍是戚戚:“外面没有人了。” 他的声音忽然离的近了,气息像覆着水汽:“我知道。” 过膝针织外套下是灯芯绒长裙,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同冰柜中位置平行的汽水一样,泛着冷。双开柜被打开,有人弯腰拾了那罐冷饮,白桃味的喷漆字样被食指遮挡。 她的视线被牵着挪动,从罐身密麻的水珠转到戴有黑戒的手指,上移几寸,纪怀郁垂眼瞧着她:“没事吧?” 跑着赶来的,稍喘着气,未戴口罩也没有帽子,眉眼比荧屏中冷清更甚,前面的高中生好奇地往这里打量,窃窃私语。 林清溪摇摇头。 “先送你回去,附近应该有监控可以查到。” 金属罐汽水在他手边转了转,纪怀郁捏着上面凸起的圈环,又从一旁拿了瓶常温的矿泉水,结账。 手机被她用力握着,刚才紧张时不知胡乱点到了哪里的界面,要一个一个退出。 收银柜摆着口香糖之类的零售,她不忘捡三支黑咖。 店员终于肯抬头,呵欠连天,也不看人:“一起付还是分开?” “一起。”他将支付页面对准机器。 靠窗高桌上摊着几张试卷,笔迹在前十道选择题截止,凑着脑袋小声说话的学生眼神盯在两人身上,见人要走,其中一个胆大的叫住:“请问你是纪怀郁吗?” 有些突然,纪怀郁止步,转向她们:“是,你们好。” “请问,可可可以签个名吗?”语气怯怯的。 “可以,”他将东西放一边,抽了张纸,擦干净手心的水,再去接递来的黑色水笔,“签在这里?” 一张明信片,居然印着他的照片。林清溪看到是从整一盒中抽出的,这是遇上粉丝了。 “还要写什么吗?”笔尖顿着。 “可以吗?”女生说了句谢谢,报了个句子,林清溪看过这部电影,是纪怀郁的台词。 写了三张,他合上笔盖还回去,笑了下:“加油,好好学习。” 女生耳朵尖都红了,看了看林清溪,非常礼貌问:“请问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纸团被他攥着扔到垃圾桶里,“不过拍照的话,最好不要拍到她。” “不会不会的,我们都用的老年机。” 林清溪跟着纪怀郁走出便利店时,店员睡得很香,几个学生妹兴奋地朝他们挥挥手。 月光清极,两人并排而行。 陪同她进了小区,上电梯,他抬抬指关节勾着的环保袋,询问她想喝什么,见她都否了,不多说,旋开矿泉水瓶盖,一半见空,又低低问:“要叫你朋友过来吗?” “我待会儿再问问。” “好。”塑料瓶身被他攥着,几滴水珠从内壁滑落。 中途未停,直到她那一层。纪怀郁随她出来,停在门口:“有事找我,到明天中午我都会在。” 身后电梯门合上,红色的指示灯短暂停留,数字开始往下降,环保袋到了她手上。 “早点休息。”楼道内声控灯在静默中熄灭又两起,纪怀郁目光寻着她的眼,等厚沉的门在他面前开启再缓缓掩上。 连轴转了二十多个小时未阖眼,给林清溪打电话时才睡了不到三刻钟,他按揉着额角,仰头将剩下的水喝完,看了看时间,要走楼梯下去。 微不可查的吱呀一声,他开步的腿收回,侧了身望向声源。 “你现在饿吗?” 几卷黑发从肩头滑落,轻晃着,林清溪扬着眉问他,双瞳是干净透亮的,或许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期冀。 小指松开拉着的钥匙环,滑落进口袋中,纪怀郁思索的模样,片刻后轻点头:“挺饿的。” 笑从她眉梢漾开:“那我给你煮碗面?” …… 杨羡接到短信,一路飙车到她家楼下。 疯狂按门铃,开的也快,林清溪扎着马尾,围裙上溅了几滴油:“哇,你来的真快,要吃面吗?” 他摆手:“可别,你那清汤挂面我都吃腻了。” 把零食袋丢到她怀里,见到玄关地垫上多出的一双拖鞋,愣了愣:“有人来过?” “刚走。”她已进了厨房,挥着锅铲,扬声说:“给你放两个荷包蛋啊。” “再多加几勺豆瓣酱!” 林清溪端着面出来,搁在他面前,脱了防热手套扔边上,合掌朝他鞠躬:“感恩有你,客房收拾好了。” “你真会挑时间,”杨羡支起木筷,拨了拨碗里的面条,“我刚下班准备吃饭去。” 搅拌几下,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问问监控,你最近几天也注意一下,实在不行住闻文那儿去。” “好的好的。” “上下班别指望我接送啊,抽不出时间。” 他觑了眼林清溪:“还有,刚才谁来了?” “纪怀郁。”她也笑眯眯地答。 “哦,”并不意外,他咬口煎蛋,外面有些焦,“你……算了,问了你也不会说。” 她要说话,手边屏幕一亮,纪怀郁发来的消息,说联系了物业,可以查看之前的监控,再点开,是一小段记录下的视频。 只有几秒,画面中出现了林清溪,以及尾随其后,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黑色大衣男人。 没做什么伪装,甚至行为举止并不像可疑的恶人。 杨羡挪凳子到她边上,长条面咬到一半,看到画面呆住,爆了句粗口:“靠,周令景?” 第16章 Chapter 16 周令景此人,人如其名,样貌清秀,成绩优异,是活跃在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高三下学期,林清溪同桌打球伤了腿,挪到靠门位置坐,空位被补齐,阴差阳错换上了周令景。 他不大爱讲话,相处一星期,她得出此结论,安静地听课,安静地做题,只有传试卷收作业时,能听到他低声说句谢谢。 几番下来,林清溪觉得自己音量也降了许多。 这是重组的班级,都有玩得较好的小团体,下课午休时扎堆坐着讲话,唯独他被单独辟出来了一样,反反复复写试卷,写完了撑着脑袋发会儿呆,再趴桌上睡觉。 他和林清溪是两个世界的人。 年级前三十建有小群,每次月考家长会结束后还要开小会,林清溪家长位常是空的,且小会与她无关,收拾书包准备走,被旁边的女人叫住:“你是小景同桌吧,他不接我电话,能麻烦你帮我找找看他在哪里吗?” 女人保养得当,很显年轻,气势略强势凌人。 闻文同杨羡约好去猫咖,一早溜了,左右她也不着急回家,应下说好。 晃悠到篮球场,他脱了校服外套,方格衬衫的袖子卷起,一个人占了场地运球投篮,然技术比较糟糕,十个进三。 林清溪小学生一般,两手扯着书包带,站旁边看了会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喊他。 三月已显热,火烧云燃了西边天,暖橘调的圆润太阳不刺眼,好似浸过水捞出来,临近有座机场,压着闷声的客机低空穿过操场上空,尾迹拖出疏散的长长一条线,驶向夕阳。 又过几分钟,周令景发现她,篮球沿抛物线飞出,稳稳进筐,到他掌心,旋着手朝地面多拍几下,引得橡胶场地微微震动,那震动离她越来越近,随他脚步停下也一道止声。 “你家长找你。”她适时说。 “我知道了,谢谢。”脸上沁出薄汗,他捋捋头发,越过她,捡起放在石英台面的眼镜戴上,单手拎着书包往教学楼的方向去。 林清溪也该离开,忽然想起英语报纸丢杨羡课桌忘了拿,小跑回教室时,看到周令景同他母亲在走廊上。 她贴着墙角走,只当隐形人。 “为什么不接电话?” “开静音在打球,没注意,下次不会了。” 两人未留意到她,走在前面要去隔壁老师办公室。 “马上高考,你也要紧张起来,少做点和学习无关的事情。” “知道了。”校服又穿上,衣领折的平整,手边篮球不知去向。 教室前门临着班主任办公室的后门,林清溪将报纸叠了四折,往后面书包暗格里塞,掩上门时听到隔壁的谈话声。 他母亲显然对他次此排名退步不满,喋喋不休分析原因,末了冒出句:“老师,让小景单独坐吧,他同桌是个女生,怕这时候影响学习。” 家长各种奇怪理由听多了,班主任见怪不怪,推回去:“都是这么安排的,我看他俩也不怎么讲话。” 锅从天降,林清溪又抽出报纸扇风,瞥眼里面情形,周令景站在他母亲身边,没什么表情,却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微错愕。 “小景,你觉得呢,一个人坐上课效率也高啊。”女人问。 目光很快收回,他说:“就这样吧,现在挺好的。” …… 周一体育课,名存实亡,一半下楼溜两圈,顺道去小卖部购置点零食补给,一半守在班上埋头写作业。 校园卡仅剩五块钱被清除,林清溪丢了包干脆面给后面奋笔疾书的杨羡。 他百忙中抽空瞅她眼,笔帽指着道填空题:“这题你会吗?” 她揉着外包装的手停住,探出脑袋看看,有些陌生:“好像会,等我找找我的试卷。” 翻出来,也空着。 她转了椅子,右手撑在后桌面,从他那儿拿了支笔在草稿本上想思路。 杨羡同桌偏科严重,几人凑一块儿,脑袋想破了也写不出。 林清溪摆手:“算了,等老师上课再讲。” 凳脚往回挪,不小心蹭到周令景,他敲着笔垂头在想什么,看了看她,敲笔动作停下,问:“二十题?” 见她点头,水笔在他掌中转了转,他抽出试卷下垫着的新的草纸,摊在杨羡桌上,几人又凑在一起。 “要先画图,”他摘了黑框眼镜,鼻梁两侧有微青的凹陷,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略讲了遍思路,“这样讲有问题吗?” 三人大眼瞪小眼,林清溪摩挲着指腹:“再讲一遍?” 再讲一遍,计算过程也列了出来。 周令景理科几门是最好的,上课听讲随他心情,挖掘出他有讲解题目的潜质后,成了林清溪几人的辅导工具人,报酬是三人零零散散的投喂,堆满小半抽屉,大部分又找借口还了回去。 然他依旧维持着高冷形象,独来独往,并不参与他们的吐槽大会。 林清溪已经习惯,再多的交涉不过是师太课上打瞌睡,周令景手肘碰碰她,把人叫醒。 她一直以为会这样平淡普通结束这段时光。 晚自习后,她和杨羡在楼梯边等闻文。 杨羡拍拍她,满脸八卦神色说:“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 “不猜,没兴趣。” 五月仲夏,教室两台空调风势过猛,她搓着小臂等暖意回升。 话头让她堵回去,他撇嘴:“我看到周令景……” 林清溪打了个喷嚏。 “午休的时候……一直在看你。” 她掩着嘴,闷声说:“不不不,只是他发呆看的方向恰好在我这边。” “嘴硬吧你就。” 事实究竟如何不可得知,总归之后周令景的成绩并未下降,除开某次林清溪借了支笔给他,赚到杯珍珠奶茶,再无例外。 高考结束后的谢师宴,杨羡帮人套话太过显眼,问她意向学校,林清溪实话实说了。 周令景母亲替他定下的大学在另一头,中外合办,为出国作准备。 之后学校张贴红榜,他的成绩稳定,同预期一样,他的名字也出现那所大学旁边。 按道理两人再无交集,整整三年,她的生活中再没有出现过他。 班长组织聚会,恰巧她有空,更难得有闲心参加。周令景也在,更开朗了些,但仍算不得话多,沉闷的黑框眼镜换了无框镜片,收敛着笑意,很斯文的模样。 散后预备等杨羡一同回去,这人拉着周令景出来,说要再叙叙。 林清溪不呆,知晓他的意图,也是那次,互留了联系方式。 他那时在国外做交换生,专业名很长一串,林清溪记了几次都读不通,干脆放弃了。 横跨两个大陆的时差也阻挡不了周令景每日雷打不动的聊天问候,他有在努力找共同话题,寥寥几句,都是林清溪感兴趣或有可能感兴趣的点。 农历新年,距零点还有几分钟,她拥着厚厚的毛毯坐在飘窗边,拨了视频聊天。 往常连语音通话都少有,周令景或许被吓到,等待时长快结束时才接通。 “清溪?”他在宿舍,窗外是绿茵草坪,温和的阳光穿过窗子到他身后,画出小小一个圈。 周令景桌上摆着砚台和红纸,福字写到一半。 她并不说话,两边都寂然无声,客厅的欢笑声被房门轰走很远,她将下巴垫在膝盖,过了一会儿,朝他笑笑,小声说:“新年快乐。” 拿着手机的右手方向朝外转,对准鸦青色的天空,随她话音落下,升起簇簇烟花。 她在镜头外听不到他说话,烟花结束,和他说晚安。 次日傍晚接到他的短信,林清溪翘班到他发来的地址,扮相红衣白胡子的工作人员在店门口派发小礼物,她居然也领到一袋糖果。 里面人声嘈杂,多是小朋友,闹的她头疼。 穿着端正妥帖的周令景在其间显得格格不入,手互握着搁在桌面,动也不动,旁边是杯咖啡。 林清溪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酒红色的围巾随意搭着,模糊了周围的一切,只有她的脸越发清楚。 “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周令景笑着起身,她得微微仰首看他,“新年快乐,迟到的红包。” 她接过,问:“你吃了晚饭吗?” 他摇头。 “嗯,我也没有。” 点了两份套餐,周令景说请好了假,可以多留三天。 林清溪边啃汉堡边点头,看他那边未动,问:“你不饿吗?” 他不答,蜷了蜷桌边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她:“我家里的情况比较简单,父母离异,我和母亲一起住,现就读于……” 林清溪愣了几秒,咽下口中面包糠,笑了:“你在报户口吗?” 周令景停下,有些无奈:“那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可乐去冰,她抿了一小口,入心脾的凉:“愿意啊。” 林清溪很相信时间,时间沉淀的熟悉和悠长让她感到安全,可后来她发觉,时间也并不可信。 周令景毕业后留国外读硕,两人聚少离多,除了关系上的变动,和她一个人时没有太大差别。 他想继续深造,意味着异国状态还要延续好几年,询问她的看法,林清溪说:“没关系,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以为横在中间的不过是距离而已。 然她忽视了变量,至少她从未考虑过林瑶这个变量。 第17章 Chapter 17 林清溪约他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盆小叶栀子,水绿花苞将开未开。 银叉没入奶油夹层,上面的装饰草莓歪斜掉下,蔫蔫耷拉在白色餐盘,萼片沾了巧克力碎屑,浅浅的棕褐色,和对面周令景的瞳色一样。 壁挂音响放着舒扬的乡村音乐,叉子边缘有小缺角,她就着轻敲瓷面:“其实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你。” 店内人不多,很安静,身后有个年轻女孩子专心敲着键盘,字符起落间哒哒的声音像在不耐此刻的沉默。 “我以为之前讲的很明白了,”可可粉在口中化开,稍添了醇腻和苦涩,她尝了一口放下,太甜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昨晚跟着我干嘛?” 黑色显瘦,周令景本就偏文弱,撑不起气场,反倒看着有些落寞,他手边放着小纸袋,能窥见精致包装的礼物盒。 “你妹妹告诉我地址,昨晚我没什么想法,只是想看看你……” 耐心等他说完,林清溪往后靠坐着:“林瑶跟我没关系。” 他眉眼微动,压着鼻息,略过这个话题:“你说之前讲的很明白?” 又重复一遍,他轻嘲似的笑笑,苍白无力。 甜腻的香气在空气间流连,拐角处的半人高的几株琴叶榕轻微晃着。 “你能让我好好解释一下之前的事情吗?” “都过去了,再谈没意思。”之前他发来的短信十之八九在说这个,林清溪看都没看全删了。 “清溪,你太固执了,你总是这样,”周令景领口敞着,锁骨上一条简约银链,是她去年送的,“你只愿意相信你看到的,所以连完整的话都不让我讲了是吗?” 她不是来吵架的,心中掀不起波澜,眼皮也未抬:“我看到的不够清楚吗?林瑶在你附近大学念书,圈子就那么大,一来二去熟悉了,你知道我对她的态度,所以干脆瞒着我带她到处玩儿。” 社交软件再屏蔽掉共同好友,真是够幼稚的技俩。 “我如果没发现,你们能发展到哪一步,嗯?”林清溪干巴巴讲稿子似的,多余的情绪早磨灭殆尽。 “我……”他哑然无声,末了张嘴,很是疲倦,“她先邀请,碍于情面不好推脱。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你相信我。” “我们早就结束了。”她提醒说。 “如果你指的是那通电话,我不认可。我只想让你冷静下来,考虑清楚。” 银叉竖起,草莓果肉迸出几滴鲜艳的果汁。她笑出声:“那你随意。” “从那通电话到现在,我各种渠道都联系不上你,你躲着我单方面地切断我们之间所有的关系,”他声音低了下来,哀求着说,“我们高中就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舍得吗?” 她敷衍点头。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可以回国,申请退……” 林清溪打断:“你母亲知道你回来了吗?” 他忽然不说话了。 “分手而已,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我们都是成年人,再找这些后悔挽留的借口不觉得可笑吗?周令景,你要对你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是你的家人,没有义务对你的错误买单。” 她叹口气,不愿纠缠:“过去是很好,但我们没有以后了。” 周令景扯扯嘴角,眼里的光一点点淡下去:“来之前我猜到回旋的余地很小,但没想到你会这么绝情。” 他渐渐垂下头:“我有在适应你的一切,不过你可能从来都没注意到。你不愿提你的家人,好,我从此不过问,你心情不好时喜欢独处,我哪怕难得回来一趟也见不到你。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根本猜不到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在努力改变自己,可你呢。” “清溪,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你。” 奶油有些融化,丝微的凉,到舌尖溢散开,压不住她心头窜上的怒意,不作声咬着叉子,待他讲完,将银叉倒扣着放一边,猝然掩唇嘶一声,咬到舌头了。 酸涩往上升,疼得眼角泛泪花,话都说不利索:“你知道就好,赶紧走吧。” 林清溪仍坐着不动,点在桌面的指尖微颤抖,小叶栀子养在小盆栽中,铺着细软一层沙,有片给白虫咬坏的叶片,凋敝地半埋进湿土中。 礼物盒立在中间,尚系着新年快乐的英文丝绸带。 “本想年后送给你。” “不用,拿走吧,留着垃圾桶就是它的归宿。” 周令景的表情淡下来,嗓音艰涩:“明天的飞机,提前和你说句再见。” “最好还是别见了。” 三角块的提拉米苏,尖端锐角已经被她消化,皮质沙发卡座内芯柔软,她全然忘了在这里坐了多久。等身后敲键盘的声音也微弱下去,她才起身离开。 周末的尾巴,路边密匝匝的细碎绿叶,树荫浓得掸不开,却是长虫的树种,林清溪打伞走过,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软虫蠕动着身子到遮阳伞的边缘,不偏不倚掉在她脚边,顿时有过敏起疹子的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杨羡和闻文轮着打电话,静音震动响了三番,终于作罢。 小区的公共娱乐设施很多小孩子,攀岩墙下边还排起了队。 林清溪拎着打包带回来的小蛋糕,避着光脚撒欢跑的小朋友。楼下门锁的人脸识别技术升级,功能好像退化回去,等了好一会儿,合成女声提醒她欢迎回家,语调起伏夸张,不真不假,很变扭。 走了没两步,手机再次震动。 闻文的号码,杨羡在说话:“你还没到家?” “马上了。” “……” “你们在哪儿……” “你家楼下……” 林清溪脚步顿住,转身推开重重的铝合金门,在攀岩墙后接到蹲地上的两人。 …… 直径巴掌大小的黑森林蛋糕,拆了包装,挺立地摆在纸盒正中,林清溪找来切水果的陶瓷刀,弯腰在外圈划出三等分的刻度。 “你家锅多久没用了?”闻文提着大袋火锅料放在操作台,准备碗筷。 她攒眉想了想:“好像只用过五次。” 切成扇形的蛋糕被转移到买时送的纸盘上,印着北极熊图案,小巧的像艺术品。 清水没过锅身三分之二,料理包全放进去,端上桌,等熬煮开。 林清溪别开脸,干辣椒的辛热要进眼睛,忙提起一旁的玻璃锅盖扣上,只留一个圆孔突突冒雾气。 杨羡又掀开,赶她到另边去坐,倒了盘五花肉进去。 “聊这么久,等你老半天了,”他觑了眼,按钮调到大火,“娇贵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说了别不接电话。” 她倚着厨房推拉门,接闻文递来的装盘好的金针菇:“我发短信了。” “短信是吧,”他掏出手机,机器一样无起伏说,“聊完了,事情解决了。就这几个字?” 闻文从她身旁经过,加火:“她那会儿分手也是这么说的,当晚就跑出去淋雨还差点给车撞了。” 杨羡哼一声,拍断她摸向桌沿想倒酒的的动作,威胁说:“今晚哪儿都别想去,我和闻文盯着你。” 手背白嫩,他没用多少力,腕处那片登时起了些红,下秒又散了。 清水冲过一遍碗盘,水珠未沥净,林清溪捏着木筷往碟里蘸了几滴酱料,点在瓷盘上,颜色就给水冲浅了。 “吃饭吧,我不想聊这个。” 闻文是扮白脸那个,给杨羡使眼色让他别说了,眼下也知道她心情实在糟糕,不能硬逼着开口,只能等她自己消化了,当笑话讲出来。 “行,不谈这个,”杨羡舀碗汤汁到她碗里,指关节向着对面,“告诉你个好消息,闻女士事业爱情要双开花了。” 四人的几何小餐桌,食材摆了太多,她把玻璃茶壶推到一边,拆了包抽纸。 “什么双开花?”闻文也问。 最近组里跟进的项目进展顺利,谈下来效率高的出奇,奖金预订稳了。 “你们新来的小梁总不是对你有意思吗?” “胡说。”闻文白他眼。 “别翻脸啊,”他看向林清溪,“这人自己跟我说的。” “就是多问了几句身体状况而已。” “请相信我作为男人的直觉。” “你信吗?”闻文撇头看她。 “不信。” 第18章 Chapter 18 该不是火锅大乱炖的原因,蒙着被子升起燥热,林清溪贴着床沿侧身睡,右手探出去,掌心蜷着朝上将将触到大理石瓷面。 镶颗玉兰小吊坠的玉镯从腕上滑落,却让拇指指骨挡了道,不能再往下。她无意识地翻身,椿色吊坠先一步碰了地,梦里无依的人感到引力,万丈高楼坠落似的惊醒。 口腔干涩,甚至带些苦,随她醒来才渐湿润,却还是像含了团火焰在嘴里似的。林清溪披了睡袍摸索到厨房,沥水架上玻璃杯冰凉,倒入一半滚水一半凉水,她双手捧着当作暖手。 壁上挂着圆钟,设计古怪,没有数字,没有外圈轮廓,看久了也就习惯,至少能认出时间。 林清溪握着空杯踱到水池边,胳膊肘撑着力,杯口对准弯曲而下的水龙头,伸直了小指去拨开关,接了半满,再悠悠晃到客厅。 将奄奄长着的仙人球捞到眼前,连了充电器的手机被丢在地毯上,她浇着水,一边看昨晚错过的消息。 老板发了下周的拍摄表,满满当当,常合作的一家杂志社过两天会让工作人员协商这期的主题。再后面最近的是纪怀郁的聊天框,发来那段监控录像后,林清溪回说是认识的人,他应当也猜到了,隔天很晚才回复她,顺捎句周一回来,没再多问。 这么想着,她指尖已经点到输入框,下方弹出二十四键格,愣了愣,又退出来。 上班打卡在八点,磨蹭到七点四十出门,难过地发现舌尖创口演变成为口腔溃疡,烧灼的疼痛,啃个三明治快涕泗横流。 踩点踏进工作室,发现好几个人踩椅子上拿手机在拍什么。 “关门关门!” 林清溪半明不解地反推上门,视线落在脚下,两只巴掌大小的麻雀一前一后蹦哒到她脚边,不怕人,绕着跳几圈,又蹦回去。 男男女女拍够了,打开一楼向外的窗子,不敢上前扑赶,怕它们乱飞误触了线,来回寻了半晌的出路,才晓得抬头,跳着腾翅飞了。 附近有个城市公园,环境极好,这里临窗移栽了几株槐花,常有误入迷途的鸟,都是熟客,一群奔三奔四的人每回都乐此不疲拍了贴网上。 “大老板人呢?”她望了圈,问。 “杂志社叫了编辑过来,里头谈事情,说下午那位会来先试试妆和场景。” “那位?” “是纪怀郁吧?”年前一同去东北的摄影师回她,“他新剧反响不错,签了两期封面,还有个专访。” 预约的模特被经纪人领了进来,林清溪只好打住话头,拎了相机跟上,心里忍不住嘀咕:原来周一回来是这个意思。 外头吊车施工,整个上午不时发出恼人的机械突突声,影棚隔音挡得差不多,外放着音乐配合模特情绪,提前完成了这组。 误判速度,外卖点的不是时候,没饭吃,她又转回影棚把一堆机器设备的线沿墙角理了遍,出去时化妆师也解放,带着小助手端了饭盒坐着聊天。 整个工作室只她一个赵姓,平时掐了名字单喊小赵也不怕叫错人。她和林清溪是校友,同批被方贺捡走,现在能单干带徒弟,林清溪还在摄影助理位置屹立不倒。 “来的正好,下个软件帮我抢票,”化妆师低头扒了几口饭,冲她招手,“多个人多份力量。” “你本命要开演唱会了?” “我倒希望,”幽幽怨怨的神情,“音乐节,周五开始,才放了那么点票,抢个票比登天难。” 化妆师专业建筑设计,痴迷摇滚乐,有个喜欢了近五六年的乐队,小众到得下三个音乐软件才能找齐所有作品。 桌上摊着好几部手机,挂在页面眼也不眨等着,化妆师铁下心,选定的三天通票。 林清溪只在高中帮闻文抢某作者亲签小说时干过这种事,拼手速向来都是输,因此不抱太大希望。 提前十分钟守着也没用,抢票的按键亮了几秒灰掉,弹出选购失败的提示。 “这下好了,等线上吧。”化悲愤为食欲,化妆师把手机还给她,瞟一眼,“你捂着嘴干什么?” 在帆布包夹层里找到指节大小的胶囊药粉,林清溪吸着凉气,尽量避开舌尖说:“上火了。” 她扬扬手中粉色药粉,拽了包抽纸进洗手间,长方形棱镜跨了三个台面,干棉签沾不上药粉,浸了几滴水,药粉洒了一圈。椭圆棉签头挨上溃疡面,生理上的刺激瞬间逼出了她的眼泪。 泪眼汪汪摸到沿台面边缘,手机放在那里,疼痛攀到神经,右手一顿颠倒东西把它推了下去,结结实实的厚实声,又滑了两三米远。 拆了圆盖的胶囊包装斜倒着,林清溪不敢合上嘴,一手捂着一手把它拼回去,腐蚀一样的灼烫渐麻木了,她才转了身去找手机。 正回头,镜中她的后方经过两人,都停下,其中一人向前捞起地上忘记熄屏的手机递给她。 “蛮巧的嘛,林老师。” 这行是个人都喊老师,她听着声音耳熟,隔着黑色口罩认出是纪怀郁的助理程久。 林清溪想打招呼,一张嘴漏风似的,撒盐的伤口又开始犯痛,眼睑也是红的。 “怎么了这是?” 这模样唬住他,担心自己撞见什么了。 她下意识去看纪怀郁,本该下午出现,应是刚到,套了件简单的开衫卫衣,乍看像个大学生。他怔住,微蹙了眉,以为她哭过。 “在洒药粉。”说的很轻,怕听不清,又字与字间停顿着重复了一遍。 程久听明白,哦了两声,同情说:“口疮啊,我知道我知道,疼起来要人命。” 她予以眼神肯定。 “我刚才看你在抢音乐节的票,没抢到吗?” 屏幕沾了一点水珠,被她揩净,八十多厘米的台面摔下来,钢化膜右下角蹭掉了不起眼的小块,正对着购票失败的字样下方。 “没事,管纪怀郁要嘛,几张票还是拿的出的。”程久脱口说。 林清溪缓过神,不想麻烦他们,要拒绝,他接着说:“他被邀请过去当嘉宾了,难得请动这尊大佛,刚好你也去看看,纪老师多才多艺,以前还搞过音乐的。” 她当然不知道,目光落在纪怀郁身上,拒绝的说辞在嘴边绕几圈也忘了。 见她视线里的疑惑,免了她再要开口的折磨,他先一步笑说:“高中和几个同学玩儿了段时间,这次算是沾了他们乐队的光。” “需要几张?”纪怀郁问,这时说着话的语调又是不一样的,较之前的隔着坚硬玻璃电波传导的要真实些,也因真实,又不比电话里听着总带几分漫不经心显露的温煦。 现在只隔开了几步远,就叫她听出了客气与淡淡的疏离。 林清溪伸手比了个数字。 纪怀郁应下,走近了,闻到一点茶香,是大老板办公室那罐信阳毛尖:“现场人很多,我以为你会不太喜欢吵闹的地方。” 她说话还是不大利索,两人距离近了,要微扬起下巴看他,轻轻说:“和朋友一块儿去。” 已经糊涂了,分明是帮人抢票,莫名其妙现造了理由,理由得配上目的,林清溪心里辩驳无力,她得承认,是想去见那尊搞过音乐的大佛。 他没再说什么,程久一副想催又憋回去的模样,看了好几回时间,在打眉毛官司。 纪怀郁再不着急也不能这么闲站着,这里也不是谈天说地的好场景,三人堵在洗手间门口不像话。 他手中一直捏着个东西,从她见到时就在指间打着绕弯,松开了才发现是个女款的金属发夹,只镶了颗珍珠的款式,摊在掌心,很是随意地说:“礼物。” 林清溪气音傻问着:“啊?” “祝你……早日康复。”分明也是胡诌的理由,说的一本正经,落落大方。 …… 回到工位上,化妆师占了她的办公椅转圈,愤愤说着:“坑爹啊,一张票炒到一千五,他怎么不去抢钱!” 助手在安慰:“黄牛票看看好了,线上不行还有下次的嘛。” “下次,谁知道下次猴年马月了……” 见林清溪来了,还是赖着不起,沉浸在悲愤情绪中。 “刚才我有朋友说他有两张多的票……”她话没说完,化妆师眼睛噌地亮了。 “真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个很难抢的,居然还有多嘛!” “他是内部人员,内部人员。” 化妆师兴奋地要扑上来:“啊啊啊!我爱你啊清溪!” 一时鸡飞狗跳,场面失控。 第19章 Chapter 19 联排小别墅,拥在幽幽的绿树间,僻静清幽。 开门的是林瑶的母亲,气色一向不怎么好,扑了点粉,口红是偏唇色的,系着围裙很惊喜的模样:“你爸爸正念着你呢,快进来吧。” 下班后直接来这里,一身衣服没换,包里放了部通勤用的相机。林清溪避开她伸手想接东西的动作,侧了身体弯腰松鞋带:“麻烦阿姨了,我吃过午饭就走。” 林瑶母亲是南方人,说话有一点唱戏的腔调,从玄关鞋柜里拿了双新的棉拖放在她脚边:“外面还是有点凉的呀,穿这几件不要冻到了,瑶瑶也是,那么块薄布哪挡得风呀,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要漂亮,讲也不听。” 电压力锅排气阀高速转腾的梭梭声不停,开放式的厨房隐隐有白雾蒸汽冒出,林清溪笑了下,幅度很小,说:“在煲汤?” “是很香吧,你爸爸今天有兴致,去菜场挑的乌鸡,说要给你们两个女孩子补补身体,外面吃的总没有家里好的呀。” 一边的多层木架摆了好几件古玩器皿,正中一对朱红的玉貔貅扬首飞天状。 外衣脱了挂在左手边的衣帽架,勾着钥匙串要丢进外衣口袋,眼尖发现多出来的一小圈线头,林清溪捏着一端,眼风扫着找原先放这里的纱线剪刀,耳边又一连串夸张的英文逼近。 “清溪!我还在想老爸生日你会不会来。” 剪刀是窄窄的U形,更费力些,线头剪下来,一节小拇指的长度。 “谁跟你一样没良心的呀,就知道天天让我和你爸爸难过,这么大人了。” 林瑶长眼线上挑,全然忘了上次两人见面时的剑拔弩张,亲昵地要来挽林清溪胳膊。 尖刺那头朝前,阻了她的手,眼底有些发怵。 线团被指尖揉搓成毛线团,走几步,并指把它弹进垃圾篓。 厨房里声音变得急促,林瑶母亲回头看了眼,推了推她:“我去看我的汤了,你和清溪叫他下来吃饭吧。” 客厅四角放了几盆龙骨鹤望兰,外面小花园隔了两间小玻璃洋房,一半种花一半种菜。这光景同林清溪上回来时又大不一样了,连原先清漆木梯下电话亭一样的水族箱也被撤走,换作半身高的雕塑。 林清溪看不懂雕塑风格,白洁的塑像忽然自顶投下片阴影,阴影由长拉短--看来人已经下来,不用再去叫了。 “清溪回来了啊。”林父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步伐很缓慢,身体状况好像又糟糕了些。 她只是站在原地冷然看着,等他踩下最后一级阶,停在她面前,才点点头。 “我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他五官是很严厉的,但面对她时总笑的多些,前十几年眼里是溺爱,后十几年里亏欠却占了上风。 “坐,快来坐,都别站着了。”他的手只轻轻地搭了一下林清溪的臂,带着她往餐桌上去了。 “清溪一来,老爸你都不愿搭理我了哦。”林瑶去晃他的另只手。 “你姐姐平时工作那么忙,多久才回家一趟啊,哪里像你那么游手好闲。”林父觑眼她,半开玩笑说。 “你看不惯我那我明天就走,不碍你的眼啊。” 林瑶母亲端了汤出来,听着发笑:“又开始吵了呀,你们父女两个没说两句话就要开始吵架哦。” 三荤两素一汤,丰盛极了,果盘里应季水果切成块,林清溪拨了几根竹牙签插上去。 “你阿姨忙活了一下午,都是你喜欢的口味。” “白兰瓜是我切的哦,老爸剁了葱姜蒜。” 这人卖乖太少见,她挑了眉瞧瞧:“辛苦。” 仿古的陶瓷碗搁在她旁边,桌椅拉开,林瑶规矩地只坐三分之一,去拉她放桌上的手。 “上次的事我想和你道歉,是我太冲动了,清溪你原谅我吧。” “上次?你指什么?”她环抱着胸问。 “我不该拿刀威胁你,不该抢你男朋友……” 就近夹了筷蒜泥白肉,偏辣,她啜了口茶:“好说好说……” 清茶微烫,感觉舌尖又在泛痛,一时张不了嘴,“哪天你从这里搬走我就更高兴了。” 林瑶堆笑的脸撑不过一分钟,甩手掌柜一样:“我说她不会领情吧,道歉有什么意思,她就见不得我们好,巴不得我和我妈别在她跟前晃悠……” 后半句被林父眼神逼回去,撇过头去用蚊子似的细音嘀咕完。 他咳嗽一声,扮和事佬的角色:“瑶瑶就这臭脾气,和我一样。我已经骂过她了,也是我和你阿姨没管教好她,这次就算了。你难得肯见爸爸一次,别再气了。” 从前桌上一定会有瓶贡酒,自他坏了身体后,改喝茶,尤其黄山毛峰,林清溪一直喝不惯。 “先吃饭吧,”她伸手越到桌另边,提了瓶果汁,旋开玻璃盖,给自己接了杯,“我待会儿有事还要回去的。” 林瑶也把水杯凑到旁边,想请林清溪顺手满上,瓶身立正着放好,玻璃盖顺时针拧的紧紧的,完全忽视了它。 “你爸爸很想你的呀,再忙晚上回来住住啊,和他讲讲话解闷,我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呀……” 林瑶母亲见她闷头只吃前面两三个菜,起身拿了远些的蒸鱼换过去。 她分了思绪在走神,听到后面神经猛跳了下,抬头:“你进我房间了?” “我……” “我让你阿姨去的,”林父未动筷,只一杯茶续了又续,“落灰打扫了一下,你的东西都还在。” 林清溪哦了声,草草吃了几口:“那我把房间钥匙一块儿拿走吧。” “这里是你的家,锁着门你要防谁?” 看着眼前全然陌生,了无情绪波动的林清溪,他叹口气:“你和我来趟书房。” 没了胃口,她也不再看饭桌上神色各异的两人,意兴阑珊地跟上。 红椿门由内掩上,隔绝掉外头的声响。 林父背手站在窗边眺望,不远便是木栅栏连成的一条临湖小道,湖面泛着淡蓝接近于无的烟色。 “工作还顺利吗,那边住的习不习惯?” “挺好的。” “那就好。” 说完这句久不开口,湖边有父母带着活泼好动的孩子垂钓,鱼咬勾扑腾水花,引得一阵惊呼。 “那套房子我买下来了,在外面不要太辛苦,多顾着点自己身体,爸爸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林清溪并不说话。 “不多留会儿?” “不了,还有事儿呢。” 味同嚼蜡的对话,沉默片刻,他说:“知道你还怨我,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是不为自己孩子着想的,你……你体谅一下爸爸。” 林清溪只能望见他的背影,扯扯一边嘴角:“我先走了。 下楼时经过房间,她拧动把手摸到近门桌上放的钥匙,转两圈锁孔,把钥匙丢进口袋。 林瑶赶着凑上来,还是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周令景那事我真的想清楚了,我不是故意要抢你男朋友的,就那么聊了几句,我看他也蛮开心的。清溪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真的不喜欢他了,以后也不会缠着他,他前段时间找我要你地址我都给了呢,你原谅我吧……” 她半路被拦不能再走,抬了手想擦擦鼻尖,林瑶条件反射捂着脸躲开。 林清溪眼风带过,闲闲说:“怕挨揍啊,怕挨揍还要招惹我。” 她下楼,身后那人尾巴似的亦步亦趋。 拎了外套并不急着披上,她立在原地,转身看林瑶:“首先,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管好你自己,其次,随便你怎么折腾,我不在乎,” 手边是黑色长柄伞,她勾着弯伞柄,平着横直,伞尖抵着林瑶肩膀,离了几厘米,曲着的右臂缓缓伸直,逼的林瑶退开。 “最后,离我远点。” 手松了力,只食指圈住弧形的伞柄,惯性使直挺的伞身落下时在空中划出道道半圆线,好似钟摆晃着。伞帽触地,停顿住。 林清溪挂好伞,不想身后人的心理活动,权当打过了招呼,推门而出。 香樟气息飘漫着,近乎甜腻,她手横遮在额前,微眯起眼去望那片人工湖,像洒了层密密的碎金,折映出七零八碎的光影。 午后有事确实不是临时起意搪塞的幌子,手机通知栏弹出提示消息,标记了音乐节的日程被提上,下接天气预报--深夜将有暴雨。 净白的晃眼的团云悠然游至湖上空,望久了只觉要逼出眼泪,鼻间发痒,她此时低头已经迟了,撇开脸,闷闷连打两个喷嚏。 居然会下雨吗? 等到场地,丝凉的风卷去熙攘拥挤所致的躁动,似乎印证了这点。总觉得风中夹带着细絮般的雨,盛金的日头给丛丛云掩住,从缝中迸出束线的明晖,却不像正下着雨。 化妆师的纹身袖套落家中忘了带,小跑到场内摆了摊位的广告商那里,扫码领到贴纸和两瓶饮料。 “我们会不会来太早了?”林清溪转身注意到植在草坪中的浇灌器,拢着雾似的水汽,沿风飘至此。 “就是要早,占个好位置。”化妆师递了瓶饮料过去,就着温凉的瓶身先贴脸降降热,转手取消关注商家,“对了,你朋友不在吗,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他说……”她的声音也有些困惑,“已经来了?” 第20章 Chapter 20 乌泱大片人群陆续进了场,更甚有人抗了几面颜色鲜明的旗,杵在地上,这小范围就是他的领地。 林清溪讯息才看完,有陌生的声音喊他名字,吓一大跳,抬眼见到一个方脸的年轻男生,手里拎着两个手提袋朝她们走来。 正捏着防潮坐垫要铺开,停下动作,目光询问着。 他这才想起解释:“纪老师在后台不太方便出来,叫我给你们送点吃的。” 很是自来熟的性格,放下手提袋帮她们整理。 化妆师盯着他的脸,过几秒,问:“你是纪怀郁的助理?” 上次试妆时几人是见过的,来也匆,去也匆,客户的脸却不能忘。 搭建好的霓虹舞台上工作人员正在试音,音响设备一阵嗡嗡的电流杂音穿过耳道,顶端装着的旋转灯从几人脚下扫过,瞳孔中映着几团亮彩光。 他也有些诧异,想之前纪怀郁的态度,以为都是很熟悉的,没料到林清溪只说是朋友。一时间糊涂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电子琴和高脚凳被搬上去,舞台下方中空,组装起的升降平台步子用力,便有细微的吱呀声,再急些,高脚凳的蹬腿磨在喷漆的台面,拖过话筒前,又是十分刺耳的尖音。 不干胶质的贴纸粘黏在眼骨下,立体卡通动物的形状,林清溪不大习惯地轻按一下,想起纪怀郁换了新助理,那天或许碰过面,她却神游忽略了。 电话来的很及时,男生对着说了几句,手掩着屏幕防声音收进去,转向她们:“我得先过去了。” 两人目送他跑开,她瞟眼手提袋,一些饮料和零食。 化妆师目光炯亮:“你说的朋友是纪怀郁啊。” 前排有等身高的海报立牌,几个小姑娘围着合影,帮忙拍照的人找着角度后退,差点撞到她身上。 林清溪捡起掉地上的相机递给前面的人,搭着化妆师的肩绕到一边,拍拍:“别说出去。” 左手伸向口袋,并指撕开水果糖包装,挤进她嘴里。 “明白,明白,”她比着没问题的手势,“放心,我懂的。” 演出六点开始,化妆师等的乐队被安排在压轴场,中途飘起小雨,披了雨衣也免不了沾上些湿气,雨是迎面来的,林清溪只好牺牲掉棒球帽,宽檐至少能护住上半张脸。 “我说--”电子音律齐动,耳膜震得麻木了,化妆师说话得用喊,“他怎么还没出现啊--” 右侧有人穿着拖鞋撑起伞,挡住后面视线,被后面疯狂的乐迷推搡着往旁边挤。台上主场一把拽过话筒架,倾向观众位,千人合唱,林清溪的尾音被淹没在无边浪涌中。 挂在幕布前的三块巨大电子屏充斥着炫丽光影效果,鸦沉的暗云也染了色。背景音未停,却忽地急转而下,霎时静默。 主唱压着音调,说完有请特邀嘉宾,升降台的架子鼓一席让聚光灯照住,舞台上的年轻男人微侧过脸,对着竖立固定着的话筒,平稳的声音透过音响设备,沉沉的,带些回音,引线一样:“晚上好,我是纪怀郁。” 林清溪上回参加此类活动,是和杨羡几人去一场韩国男团的巡回演唱会,票价炒得很高,现场座无虚席。观众席是起伏有序的荧光海,举着灯牌的女孩子尖叫喊着偶像的名字,让她好不容易积攒出的一点困意也醒了。 现在大抵也差不多,她却清醒的很。耳边尖叫声无止休,要翻起浪。 化妆师摇着她的小臂,激动说:“太帅了!” 气氛热烈,她小步往坐挪些地方,避开跳起挥着手的粉丝。位置很好,不至太前叫音响震通了脑袋,却离舞台够近,往前挤挤,能够着爱坐在舞台边沿的主唱衣角。 天气预报略有瑕疵的准确率显现在暴雨上,纱雾般的雨线斜挂着,让风扯断一半,便就着缠上人的脸,连发梢也不放过。 林清溪眼睫湿漉的,一排细密的水珠,她仰着颈去看,眼睫承不住力,水珠浸下来糊住眼,看见纪怀郁时,他的身形都是迷蒙的。舞台一侧该是为他来的粉丝,高举印着他名字的荧光牌,颜色齐整,寻着曲目间隙高声喊他。 巨幅电子屏中纪怀郁隐在湖蓝的光束里,幽谧的深海舞台设计,乐队曲风却轻狂澎湃,这是盛饮狂欢的极宴。 …… 暴雨终究来了,掐着末场的尾巴,泼墨似的倾倒久积的帘瀑。不及指甲盖厚度的薄薄塑料雨衣给雨打出凹凸的坑洼,紧紧黏附着皮肤,又潮又凉,称不上舒服。 林清溪早辨不清里面的衣服是否健在,抬臂脱了罩在雨帽外的棒球帽,挂在袖口的雨水便插着缝自她腕间滑落,透明的浅浅几排水线刺凉的,激的她长嘶一声,摘了帽赶忙放下手。浸满水的黑帽颇有重量,好似搓毛巾,总拧不干净。 末了散场,她也撑起伞,把亢奋找不着北的化妆师拽进来。灯光偏暗调,她快认不出脸,没走两步,纪怀郁的助理凭空窜出来一样,叫住她们。 “纪老师说太晚了,送你们一起回去。” 林清溪算是发现了他新助理的长处,摸黑认脸和说服人的能力一绝。本是直接去停车场等,化妆师着急去厕所,拐个弯干脆就近到了后台。 艺人配了单独的休息间,敲门进去时没看见人,助理又打着电话出去了。 林清溪一个人在这里等着。转椅上搭着件他的外衣,纸杯底托着些水,放久了,纸杯有些蔫软。 临桌几面长阔的化妆镜,她脱下湿透的雨衣,翻折几下捏着丢进装垃圾的袋中,对着镜子捋捋半湿不干的乱发,脸上覆层水汽,广告商送的贴纸却是连颜色都未褪,只是被泡的蓬松。 一下撕不动,扯起眼下的皮肤丝丝疼,林清溪用指腹抵着已掀开的一小块,另只手摸寻到手机搜索撕这种脸贴的法子。 有人进来了--她从镜中看到一前一后收了伞进来,淅沥沥的雨水从折起的几扇伞面的缝中汇聚,凝在细圆柱的伞尖,在干燥的地面印下圈圈水渍。 打前道的是纪怀郁,掸了掸防水外套,一眼未发现她,偏着脸低低和助理交代什么,春气入身,还是不大舒畅,肩往后松着,纺织面料脱下时摩挲着发出细沙声,衣领落在他弯曲的指尖,这一回头,便要对上她的视线。 休息室顶灯不算亮堂,雨珠敲着顶棚,叮咚作响,谈不上有节奏,外音如此嘈杂不堪,倒显得这里面安静的不合时宜。 他只顿了几秒,径直朝林清溪走来,她抵着脸贴的食指好似忽然便血液供给不足,触电发麻的感觉叫她不自觉缩了缩。 “好玩儿吗?”纪怀郁问,换了手拎着立领,外套上白漆的图标离她的手很近,如果错觉地看走眼了几厘米,他的手便要搭在她的肩窝,竖垂的宽松服便是欲盖弥彰,要秘密掩去这幕的帮凶。 她忘了回头,从挂镜中看他,右耳骨上银灰两色的耳夹,略紧了,又或台上活动开时勾挂到哪里,微泛些红。 “挺有意思的。”他问的是今晚的音乐节。 林清溪的眉眼并非扁平的柔和,深邃且又太过,尚属传统古典的娴静,发侧别的珍珠发夹莹亮生辉,却不比那双清亮的眼,那双眼是会说话的,至少现在,眼中情绪要较她平常的语气更为欢脱。 将落在她肩的手继续落着,越过几分,连同未掸尽雨水的外套一同落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是了,整间休息室只这一张椅子。 不能怪她多想,纪怀郁手扶在椅背内芯那条细长不堪的金属箍带上,也从镜中将狭小的空间收入眼底:“你朋友呢?” “在洗手间,应该快了。”语速迅疾,像一早就想好的,只等他问了作答。 他笑笑,又看向那欲掀未掀的卡通贴纸:“撕不开?” 林清溪的触感随他说起才恢复,稍用力,还是痛的。 “我这儿有风油精,试试?”助理捏着瓶用了三分之二的玻璃小罐说。 纪怀郁让开位置,三指拢着衬衫的袖口向上翻折。 她接过滴几滴,冲鼻的薄荷脑让她拜托了这顽固的脸贴,也暂时摆脱了不清醒的头脑。 化妆师出现时,几人手里都捧着纸杯在喝热水,她咳嗽两声:“那个,我男朋友说要来接我,不麻烦你们送我一趟了啊。” 林清溪被呛住,也咳嗽,手机进来条她的消息,显示是她出来前一秒发的:不想当灯泡,我喊李同志起床接我了,你加油! 倒扣着屏幕,林清溪咳得更厉害了。 自然不能随她就这么出去,助理撑了伞送她到出口,林清溪和纪怀郁先到车里等着。 这个点该散的都散了差不多,安保人员操着防御棍巡视,配个手提袋捡场地上掉落的钱包等物品。 先后进了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闻到他身上冷冷的清香,外头植着排很葱郁浓密的树,落一地桂花一样细小的柳黄果实,也很香,想是他经过时染上了。 助理钻进驾驶位,打开导航问她:“林老师你住哪儿啊。” 林清溪报了地址,他应声好嘞,手指还没落下,转了音,成疑问句,从后视镜里看他们。 她默默补充:“我住他楼上。” 助理闭上嘴,尽职当司机。 都不说话,静悄悄的,也不看手机,林清溪原以为他累了会歇歇,可也只是拿了块黑表,不急着戴上,搁在掌心掂着。 她总要说些什么的,思索着便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了:“程久说你以前见过我?” 金属表上下轻抛着,最后被扣住,纪怀郁略略沉默,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印象挺深刻的。” “跨年那次?” 表带贴上腕,细微啪嗒一声,他略惊讶,笑着看她:“你真的不记得那天晚上了?” 第21章 Chapter 21 那天晚上,哪天晚上? 林清溪是想不明白的,全程木然脑袋盯着脚尖,上楼,关门,等洗漱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闭眼,半寐半醒时,好似做梦的场景,纪怀郁出现在梦里,只是看不清脸。而她,她借了支笔,笔的触感也是真实的,带有凹坑的橡胶套微凉,抵在指侧,红墨留下一串数字。 天色很暗了,又下着雨,她那时心情太坏,满心急于离开,两人声音在她耳中变了形,像留声机播着黑白唱片,破碎支离。她只肖稍抬抬头,便不会将他忘的一干二净了。 烟灰色的落地窗帘掩了一半,月色清辉,让雨洗净了。 纠结过半宿,也不知什么点睡的,醒来乏得很,像没睡过,林清溪丧气地在床上滚两圈,不甘心地将被子扯过头顶,闹钟响过两分钟,她到底还记得起来上班。 工作室附近的早餐铺子又涨价,水煮鸡蛋从一块到一块二毛,她顺手从零钱罐中摸到的两枚硬币总算有机会用掉,铺子老板从柜中一阵摸寻,找给她八个一毛。 周一,十中有之六七踩点到,预约的模特没这么早来,方贺不在,这里就是摸鱼场。蛋黄硬干,哽住喉咙,她像卡了石子,艰难地缓慢吞咽着。 化妆师递给她杯水,拍拍右肩:“总算熬出头了。” 林清溪坐在桌沿,理顺气,找工位上的酸奶,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纪怀郁呗,”说着,点开手机示意她看看,“他现在上的这部剧火的一塌糊涂,昨天上个热门,一夜涨粉这个数。” 手势夸张,她撂下纸杯,又往里推了推,才去看屏幕。 新人导演的一部古装剧,他在其中饰演男二,人物性格其实不大讨喜,他倒是能稳住,搭戏的女演员是星二代,演技勉强入眼。剧本本身不差,天时地利人和,再添几个巧合,超出预期效果几倍不止。一部戏捧红了新人主角,纪怀郁角色的人气更是一涨再涨。 点进他的个人主页,清一色宣发或广告,一拥而入的粉丝想留言表达喜爱,发现除以上内容,最近的全是天气预报,注意保暖一类的字眼却像是出自他本人手笔了。 还要再看,手中一空,方贺抽走转个圈,还给化妆师。 “干活儿了。” 身后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模,抱着衣服。化妆师顺走她拆了包装的牛奶,带着工具包跟上。 氛围总是不太对,差些感觉,一小时完工的活硬是拖延了两刻钟,经纪人在旁等不耐烦,连声催促林清溪。 上午时间排满,好不容易吃完饭能歇一歇,前脚坐下,后脚被大老板叫走--下午的拍摄提前了。 摄影棚的景一早搭好,杂志社那边派了编辑盯活,正开免提大声问:“纪老师到了吗?” 那边嗓门更亮堂,是程久的声音:“到了,再快能开火箭了。” 棚里人多,三台空调也架不住这天,道具用的都是新鲜的花,再闷下去要蔫掉,纪怀郁进来时,林清溪正左右各携着盆铃兰往外走,对上视线,他先看过来,很快又挪开。 方贺亲自上阵,她在边上帮忙做副手,摄影棚并不逼仄,占地很广,且自然光线足,他打量半天,叫人撤了灯光,这晴日除折腾人也算派上大用场。 既抛掉灯光,林清溪闲下来,有功夫去看被人层层挡住的纪怀郁,私下接触久了,不觉什么,昨晚音乐节舞台上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不过尔尔。 专心发着呆神游,老板突然喊她,彩绘颜料盒丢她怀里,吩咐:“去,把他那半边脸全涂上。” 配色都调好,化妆师被指派干别的活,她接过软毛笔刷,纪怀郁坐在折叠椅上环着手,半点不掩饰地望着她走近了。 昨天的对话不了了之,她现想起心里十分变扭,平头的羊毫软毛整个浸润在画碟中,古金色调和后更加清亮。她用圆钝那面的笔冠稍挑起些他的下巴,只当他是普通客户。 窄扇状的光束从窗外打进来,林清溪背光站着,能将他面上的不明显的情绪收进眼底,在脸上涂画两笔,还是轻轻说:“闭上眼睛。” 纪怀郁仰面放松坐着,非要等她说完这句话,既不笑,也不动作,眼睫上掀,目光在她挨的极近的腕上略略滑了圈,闭上眼,这回笑意是再明显不过的。 拍摄一直持续到五点结束,还有个访谈,林清溪他们收拾设备退出来,准备捱磨到下班时间。转身的功夫,她发现发侧别的发卡不见踪影,把工位翻了底朝天也没找见,估计是拍摄时碰到哪儿松了。 那扇门仍掩着,且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出来的动静,她又怕明天再找更不晓得埋在哪个犄角旮旯,只好再等等。 这念头才起十几分钟,杂志社编辑先出来,程久和人握完手说再见,捂着肚子直奔厕所。 昨夜暴雨突至,工作室外头合抱古树给打的零散,迎窗灌进风,携着几颗果实粒朝人发顶砸。 林清溪衔走颗水白的,残留湿气,搓了搓指腹便干了。手搭在金属把手上更凉,掠眼宽缝隙不见里面人影,敲三下,侧身挤进去,纪怀郁架腿坐在门后转椅上,翻看桌上的杂志,左手腕抵着桌沿,两指间夹着枚珍珠发卡翻转着方向。 他卸了脸上的颜料,有线耳机只戴了一边,白色的数据线扭捏着要落在他腰侧,插孔叫他手边倒扣着的手机拐走,只好半道悬着,拐弯成窄长的U形。 太静了,以至她隐约能听见另只耳机中传来节奏掷地的鼓点。 要翻页的手顿住,纪怀郁食指尖的重影叠在色泽光亮的铜纸右上角,影外虚虚实实拢着很淡的圈晕。 “听外面以为你们下班走了。”转椅旋到她的方向,他抄手将杂志反摊着,硬书脊高高隆起,两边塌陷的书页像铺展开的平野,中间是漆黑的长隧道,该有辆鸣笛喷汽的绿皮火车驶过最好。 “我来找东西。” 火车是不会有了,连隧道也给破坏掉--林清溪去拿他手心的发卡,他曲着右胳膊横在桌沿,随她动作稍往后挪挪,肘关节挨上书脊,并不尖锐地,使它的角度变掉,昏斜成碎影的黄昏光线乍漏进来,像细细长长的金线压在杂志下。 小颗剔透晶莹的珍珠躺在他手里,覆在掌纹相接连的地方,那么亲近的距离。林清溪手下乱了,不知比划的哪门心决秘法,勾到他的耳机线,缠了两圈,一拉扯,将他耳上挂的那只也拽了下来。 手机的播放界面自动停止,三弱一强的鼓点被耳机掉落的咔哒声取代,在地面滚动几下,两人都伏下腰去捡。 简直是丢了逻辑,她在想是不是让早上的水煮蛋黄噎坏了脑袋,她太过迅速,几乎算得上是抢了,纪怀郁避开不及,敦实厚沉的一声,比鼓点沉闷,额头碰后脑,结结实实的一下。 林清溪脑中白了一白,摸不清方向,对着漆墙要道歉,眼前花白先褪下,他捞起地上散成团的耳机线,颠了颠,扔在边上:“看来还是用蓝牙比较安全。” 她已退到门这边,背着手按在把手边,忽然被外力顶了顶,她立马跳开。 “纪……”程久甩着手上的水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么副场面,“咳咳……那什么,车上等你啊。” 槛都没迈进来,又使了个她看不懂的眼色,走前还带上门。 “他怎么走了?”林清溪问。 纪怀郁斜支在转椅副手上,轻轻摩挲着下巴,谈不上有几分认真:“你有这房间的钥匙吗?” “不会吧,”她脸色微变,以为被程久坑了,去拧把手,轻松便转开了,“……你很无聊哦?” 他不答,起身单手拎着旁边的靠背椅走向她,五六步停下,前凳腿着地,声音不大,搭在椅背的食指重重点两下,示意她坐。 “我想和你聊聊。” “这里?现在?你确定?”她刚坐下,被塞了杯水,应时而变,这回是清火降燥的茶包。 她语气并不强硬,很是随意,话外音应该是:这里啊,行吧,你说。 纪怀郁揉按着额角,刚才确实被撞的有些晕:“晚上还有工作,太晚找你也不太方便……” 他目光落在她捧着纸杯的白皙双手上,上次见面时,茶色指甲油只在小指残留了一些颜色,这回便彻底干净了,小巧椭圆的指甲,修剪后留出点白边,整个人都是如此清清爽爽,不带修饰。 “而且,我并不想拖太久。” 林清溪正好口渴,啜了几口茶,放在一边好好听他讲话,袖着手,并腿坐的端正,拿出听老师讲课的态度,双目炯炯看着他。 “你这样……”眼风扫过墙上挂钟,他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敲点着腕,“我有点紧张啊。” “嗯?”她不过面上功夫做的好,骗了别人,内心实然窘成了草包,一烧就燃,至多强装五分钟,就要弃甲曳兵,遁地而逃了。 这时她还是有着热心肠的良善品德,截过话,开诚布公说:“那晚车上是你和程久吗?” 说完自己答了:“肯定是。但不能怪我后面没认出你们,那会儿我心情很差,不想见人,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俩木桩子……” 还是露了馅,语速越来越快,背台词似的。 纪怀郁静静听她说着,末了笑笑:“后面再遇到你我也挺惊讶的。” 顿了顿,仍望着她的眼:“我对你是有好感的,”话音落下又觉不对,微蹙了眉峰,纠正说,“也不止是好感了。” 纸杯底早见空,碎散浮着零星茶叶沫子,又给林清溪捞过来捧着,佯装接着喝茶--她认为这时候空着手是不大好的,要有些反应。 “如果你……” 阳光折射着透进来,照映着那道光影中翻飞的细尘,交杂着雨后近乎甜腻的芬芳气息与泥土的潮湿。 “我我我考虑一下……”她低头啜口茶水,然空气解不了渴,反而越发口干舌燥了。 几次三番让她截了话头,纪怀郁双手交叠搁在膝上,几番思虑下的措辞像被扎破泄了气的气球,情意无处可表,但并不感到气馁。 “清溪,这不是计时任务,我也不想给你造成不必要的困扰,不用着急。” 第22章 Chapter 22 化妆台上散乱堆着杂物,余粉蹭到沿边,白的突兀。 纪怀郁说完便起身,挑起黑色棒球帽戴上,右手扶着长帽檐,往下压低些:“走吗?送你回家。” 开页平摊着的时尚杂志到林清溪手边,合上,卷成桶状,竖立在桌面。她掌心叠着撑在拢成圆环的杂志上方,纸张裁剪平整,仍免不了些许纸沫残留,粘到手心,细沙一样。 “我会给你答复的。” 他拎过她身后的靠背椅,摆回原位,又笑:“好。” 她捏着纸杯外圈沿,踮脚将它抛进垃圾篓,退回墙边,双手背在腰后倚靠着:“没几分钟,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静音挂钟无声走动,机械针偶尔卡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纪怀郁开了门,一手抄在口袋里,耳机线整齐地绕成圈,缠在他的指关节,他摇摇头:“没关系,顺路。” …… 程久调高车载音响音量,放起说唱,摇着手势哼词,助理在副驾埋头消消乐,瞥眼时间,问:“纪老师怎么还没出来?” 拆开口香糖,程久丢条给他:“他忙着呢,人生大事磨蹭点不要紧,成了你就等着领他红包吧。” 他哦了声,体力条空了,没事可做,八卦起来:“欸,程哥,他们怎么认识的,两人还住同一栋楼,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嘿嘿嘿……” 口香糖锯齿纸包装被搓成球,一下弹射到他脑门儿。 “嘿!” “哪儿那么多问题,打你游戏去!” 助理撇撇嘴,缩起肩去找车座下无影踪的包装纸,憋的脸红,又看到后视镜中出现纪怀郁的身影。 程久也看到,关了音乐,哎哟一声,发现林清溪在后边儿跟着。 后座车门拉开,林清溪把包别在一边,手里还攥着那本杂志,天知道怎么就让她带出来了。 前面两人和她打招呼,见怪不怪。 “先去趟景苑。”纪怀郁坐她右边,开了点窗缝,把卷起的衬衫袖放下。 “你不是……”程久问到一半,见他神情,又咽下肚。 没到高峰期,路上不是很堵,等着九十秒的红灯过去,车内没人说话。 光线还好,翻看时尚杂志也不需要认清每个字,林清溪翻了几页没兴趣,又合上。 前面助理回过头来,看清封面,说:“这是郑冉姐啊,是林老师你们工作室拍的哦?” 她视线落下来,娇艳女郎衔着香烟,眉目含情。 “嗯。”淡淡的,指尖在上面点了一下又一下。 有汽车鸣笛,排首位的司机终于反应过来信号灯变了,缓缓驶动。 纪怀郁右手支着下颌,对这讨论没兴趣的模样。 程久早注意到林清溪,忍着笑,对助理调侃说:“不知道吧,郑冉是你纪老师绯闻女友,那花边儿新闻说的跟真的一样。” 以前又是一个公司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非要说出来找纪怀郁不痛快。 洒水车从旁经过,播着单音小调,雾炮喷口喷洒出水雾,朦朦胧胧,水帘似的轻飘落下。 车窗玻璃升起紧闭,纪怀郁闻言怔了怔,眼风扫过封面:“只合作过一次,事情没那么复杂。” 知道他看着这里,林清溪忽略不掉那道视线,又压不下心里打结的感觉。实然她是不轻信那些胡乱满天飞的小道消息,可他们一问一答,偏像她在意的紧。 八字那一撇还没落笔,这跟她有什么干系。心里想的扭成团麻花,面上藏不住情绪,像孩子没能讨到玩具,闷着气。 “嗐,打个电话说清楚不就好了。” 纪怀郁目光滑过驾驶座幸灾乐祸的人,最后落回到她耳垂,戴枚纯银耳圈,他上挑了挑眉,抿唇说:“我没有她联系方式。” 程久啧了声,朝他竖拇指:“还得是你啊,纪老师。” 纪怀郁掀眼分个眼神给他,扯了边嘴角,把耳机线圈朝他脸上抛。 “我这开车呢祖宗,我错了行不行。” 高压线电杆间隔着竖立在绿化带间,细长的网线横纵交织,偶尔落几只麻雀歇脚,再栽跟头一样蹦跳着飞走。 右拐进小区,车停在楼下,目送着人影不见,程久和助理说:“挣点钱不容易啊,又当司机又当保姆,还不见得被人念着好。” 纪怀郁摁亮手机抛给他:“节目录制是不是要开始了。” “你这都绕路送人了,还怕那档综艺会晚?”时间尚来得及,吃个晚饭都绰绰有余,他这属于小心眼的报复,“殷勤献的够低调啊,你追人技术还不到家,要不程哥教教你?” “哇,看不出来程哥您情感专家嘛。”助理惊奇说。 这个点段热闹起来,流动商贩出摊,纪怀郁戴好口罩,降下车窗,要了三碗刨冰。递给前面两人,戳破程久的自我感觉良好:“看得出来就怪了,让他这个工作狂指导,不如上相亲节目。” “想去相亲节目是吧,行,我给你安排啊。” 纪怀郁勺子还没递出去,听他说着腕一转方向,丢在沙发座。 “欸,怎么那么小心眼呢你!” …… 小区里原有个浅池塘,栽种了荷花,到季节莲蓬冒出头,满眼绿伞冠状的荷叶,清香无比。林清溪搬来没多久便给填平,改建了玻璃花房,说是家长怕小孩儿玩闹跳进去。 她一向绕着走--太香了,有些甜俗,多待片刻身上要过敏起红点。 但总有些时候非走那条道不可,例如接了闻文短信,现在得去花房旁捞人。 长木条框出花房四四方方的构造,喷着油亮的漆,外吊几盆向日葵,用碗状的加仑盆兜着。 “你搬家呢?”林清溪拿着把送的蒲扇扇风,接了她手里的行李箱,拖着往回走。 “那房东不讲道义,我气不过就跟他大吵一架,”她颓丧着气说,“我就小住一段时间,等我找着房子立马搬出去。” “找房子哪有那么快,你安心住着,房间晾着也浪费。再说了,我也不管你饭,没事儿的啊。” 闻文的性格以前很直爽活泼,后来渐渐给磨平了,有时规矩小心得叫人不忍。 林清溪找到把的钥匙给她:“待会儿再录个指纹。” 她仍低垂着脑袋。 “吃晚饭了吗?” “你给我煮碗面吧。”总算肯抬头。 “好,杨羡知道吗?” “哪敢跟他讲,他知道了要提着刀过来骂死我。” 高考那年,闻文家里出了点状况,房子都被法院贴了封条拍卖掉,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两个小妹还在念书,一个美术一个舞蹈,都是烧钱的。她不跟父母说自己过的多累,只能到林清溪这里红红眼。 工作这么久,收拾了所有家当也才一个行李箱再搭两个包。 林清溪帮她把东西拎进来,先跑桌边拽了整包抽纸塞她手里。 从冰箱里拿了挂面,边等水沸边敲两个鸡蛋,回头掠眼,果然闻文正直挺挺坐餐桌那儿酝酿情绪要哭出来。 面汤里滴了几滴香油,盖着几匹小白菜,还剩了些凉菜都一齐另装在碟子里端到她面前。 林清溪坐在对面,温声问她:“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下楼给你买……” “没有……”她闷着音出声,眼泪滴在手背,握着筷子不动,在外头一直憋着的情绪全泄了,像放闸的水,止不住。 就这么放声哭着,林清溪看她不时吸两口面,也不知尝到味没有,抽噎着说话,含糊了音节根本听不懂。也不需要听懂,她哭的差不多就收声,端起碗连汤也喝尽了。 “我去洗碗。” 林清溪从她手里抢过来:“歇着吧,今晚早点睡,不然眼睛要肿成鱼泡。” 闻文不岔气说整句话都难,看眼她,拐到玄关把东西拿到房间整理。 楼层高,蚊虫难进,不远处上空有蝙蝠结群盘飞,林清溪将碗碟倒扣沥水,温了杯牛奶,到客房前止步。桦木门紧闭,她屈着指要敲,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瞧瞧钟表,不算早,听语气也不像单纯是工作上的事。 她收回手,脚步放轻,熄了客厅的灯缩回卧室。 牛奶林清溪自己喝了,面上覆层薄膜,聚着浮沫,尝起来有点奇怪。缩在柔软小沙发里,再不愿起来,林清溪歪着脖子靠在背垫,扯过搭在上面的珊瑚绒毯盖过腰,食指勾起尾端的流苏缠圈,手机震动好几次,这才想起看消息。 化妆师发来两张高糊图,语音信息中在咆哮:你这就被撬墙角了? 点开放大,前张是爆红的头条:郑冉恋情曝光,神秘男子疑似纪怀郁。 后张不能再模糊的图中,显示夜中郑冉挽着一年轻男人走进酒店。只拍到郑冉的正脸,男人背影乍看同纪怀郁是有几分相似。 爆料者为了增加可信度,时间地点都标了上去。 林清溪翘着食指退出,回:不是他啊。 不想被催婚:你怎么知道 不想去工作:他那个点应该跟我在一块儿来着…… 不想被催婚:我错过了什么?!? 她没再回复,看着那条热搜微微发着愣,那会儿周令景发疯暗中跟着,而那个点纪怀郁已经下楼找到她,不可能记错,凉汽水的触感仿佛都在之间触发着。 第23章 Chapter 23 半开放式的厨房,朝西列了一面的橱柜,放林清溪心血来潮买来后再没用过的各种锅碗瓢盆。 虽说她和闻文一日三餐都能在外面解决了,到底还是提醒了她不能几碗清汤挂面了事。可她热衷于下面的原因不过是省时省力,沸了锅水,把食材通通往里丢了等着就行。加鸡蛋也只是觉得将蛋壳敲碎了,滑碗里,用筷子搅捣的过程解压。 对吃这方便她实在不讲究,但为了让闻文本就逆风的境况不致更凄凉,改善伙食还是有必要的。 平板横屏支在操作台面,跟着教学视频,往铝合金模具里刷了层黄油,灌九分满的蛋糕糊,推进烤箱,林清溪洗手靠坐在台面干净的一角。 凉拌黄瓜从冰箱拿出来晾了半小时,她尝了口,又加了半勺糖进去。银勺顶端挂上了她手指上的水珠,歪歪扭扭最后滴在手机屏幕上。 小滴水砸下,摊成半球,不伦不类的迷你放大镜,词条右上角被放大了些的爆火字样越看越扎眼。 鱼大现行,树大招风。纪怀郁的所谓的黑料挂在社交网站头条第一整天,热度不降反增。可他低调拍戏这么些年,私生活很少暴露在大众面前,黑料里罗列不出其他的,便只能揪着他对外宣称单身,实则早已有交往对象这点,集中火力开炮。 杨羡在圈里混得开,不知从哪儿听到小道消息告诉她,几个和纪怀郁撞了类型的艺人花大价钱找人下猛料,势必挖出些大新闻,下下他现在的人气。 挖了半天,也就凑出这么条虚虚的绯闻。但郑冉那边并不配合澄清,所以多少还是受到了些影响。 不能多看,底下评论前几条还算正常,后面越加不堪入目,辱骂的难以入耳。林清溪义愤填膺回复了几条,后面点他们的头像进入主页,发现很多都是空白账号,心里一团火无处发,又觉的无趣。 烤箱烘满二十分钟,旋钮逆时针转回原位,微凹陷的槽对着零刻度。她从下层拖出小蛋糕,挤了些巧克力酱,看着卖相不错。 林清溪早些发了短信问纪怀郁什么时候有空,刚才才回,通知栏显示消息有字数限制,她看到开头正在家几个字,便丢了围裙哼着歌小跑回房间找衣服。 一个礼拜四个季节八种天气,除下雪外全轮着上了遍。她从短袖换回长衫,又翻出加绒的北极熊睡袍,雾蓝色勾嵌着铅灰的线脚,同外头阴沉沉的天一样。 闻文今天加班,要很晚回来。林清溪把卖相更好的各分两组,一半密封好冷藏,等闻文回来加餐,另半用防油纸衬好,摆在骨瓷碟上一圈。 电梯数字往下降,她绕过直接走楼梯,脚步太轻,声控灯没反应,她下了三层一直在咳。 踩着节奏按响门铃,一个八拍还没完,门打开。 “休息日快乐!” 她做的是费南雪,焦化黄油十分香,因残有温热,气味甜腻且顺滑。 纪怀郁穿了件半高领黑色毛衣,罗纹花样,鼻梁上架副半框眼镜,廊道照明灯到镜片微反光,总归是错愕多些。 “谁啊?” 他无意拦在这里,但她的视线被遮挡完全,只听到这声询问,是个男声。这问结束,又起起伏伏响起三四声出自不同人的同样的问。 看来他屋里有客人,且不止一位。 林清溪对于下来找他这件事并没有纠结太久,一是为了告诉他考虑后的决定,二是怕他情绪受网上评论影响--人心都是肉长的,被群素不相识的人谩骂,真是郁闷无奈至极。 他脸上却看不出心情不好,右手捏着个游戏手柄,侧了身,让她看到屋内的情形。 五人十只眼齐刷刷闪着亮光盯着他们。 林清溪往后缩了一步,认出之前最先开口的,坐液晶电视机前地面上的,是当□□手江海,而在茶几上打麻将的是程久和助理,旁边坐一圆脸浓眉男生,纪怀郁表弟,另有人蓄胡微胖的男人却不认得的,猜测是江海的助理。 她这时明白是挑错日子,挑错时间,挑错地点了。 “几个朋友过来聚聚,”纪怀郁也没料到她就这么下来了,又有些疑惑,“没有收到短信?” 光顾着想下来后怎么同他说心里头的想法,哪还记得短信要看了全,见通知栏头几个字交代了他在家,正满合她心意,心早就飞到这处来了。 “我没注意到后面……”看样子是不太好讲私话了,林清溪怯了,想着下次再来,“那我先回去了。” 连瓷盘中蛋糕也顾不上,原样带下来又想原样带走,志不在送甜点暴露的一览无遗。 “等等。”右手一轻,纪怀郁端走骨瓷盘,从她发顶而过,游戏手柄让小指推到掌心后方,堪堪拿稳了,自由的另三指稍揽住她的肘弯。 有些急切了,两手没有闲的,东西来不及放一边,顶要紧的是把人留住:“吃过饭了吗?” 话出口两人都略沉默了,这话很熟悉,林清溪说过,纪怀郁也说过,到头来,他二人的谈话来来去去倒是离不开一餐饭,且都是晚饭。 按往常预判,她该答没有,他再顺着话头接下去说。这样,才有问下餐饭的机会。 林清溪动动嘴唇,还没发声,让他截了:“一起吧,点的餐马上就到。” 眼镜应不是平光的,边缘较厚,尤其当他低垂了脸看她时。 黑色是衬皮肤的,她对他的几套黑色服装印象很深,无论是戏服,或是私服,显得整个人冷冷的,但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清冷,而是像大雨过后蓝的彻底的空荡的天,只是干净。 况且望进去他的眼神,也不会断言说他是个冷漠的人。比生硬的电子荧屏中望的真切,他演戏是贴角色的,演到最后,戏里的人哀之切切,戏外看的人也跟着心底沉坠坠的。 美色误人,这话不假。林清溪让他看的迷晕了头,把要推说的借口忘了一干二净,一口气上上下下只憋出一个字:“好。” 纪怀郁微紧的眉松落下来,灯的影子打在眼上,鼻息是含了笑的:“你来的巧,我只有这天够闲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从鞋柜里提了双棉拖搁在她脚边。 神经大条也好,稀里糊涂也罢,她进了屋,两手不自在,探到颈后想整理兜帽,却忘记这件睡袍是没有帽子的,手只好放下,半道拐弯按按肩膀,不至太过窘涩。 她穿上那双新的拖鞋,也没注意到这是女款的,更没留心它的颜色,灰搭蓝,简直和她身上这衣服是配套的。 屋里几人都起身,江海90年生,是这里岁数最大的,说话却还是不着调,看样子和纪怀郁很熟。 “这不介绍一下?”话欠了点,但不是对林清溪,见她进来时点了点头打招呼,自报姓名,很客气。 纪怀郁目光滑过他,知道这人是起哄的,就不能给他多开口的机会。 “江海你收着点,他脸皮薄的很,经不起你逗。”程久笑说,又是个起哄的。 一屋五个男人,没几个好种,纪怀郁笑笑,把林清溪引到厨房,万事先喝茶,喝完茶再说。 “林老师打麻将伐?上桌搓两把撒。”微胖的是江海助理,声音与身材严重不符,偏柔。 “不用了,我不太会。”她转身朝他们颔首,太热情了,招架不住。 “那我们把麻将桌撤了塞,等会儿好吃饭。” “不用不用,你们接着玩儿……” 纪怀郁右手起来虚虚拦着她腰,把人带回头,不再向着他们:“这几个就是话多,你不用管他们,我们喝茶去。” 话里带些恼,却也拿他们没办法,早知就不该让进家门,为首就是江海那一窝。 跟着进拐角厨房,他拎出好几罐花茶,稳稳夹在指间,问她要那个口味。 林清溪弯腰凑近了些瞧,点了名字最好听的。 他转身从沥水架上拿了个带把手的玻璃杯,转正,先用温水冲洗遍,再将罐口对准杯沿,几朵干花被抖了出来。衣服宽松,衬的人疏疏闲闲的,侧脸也是慵怠的。 “你还好吗?”她问。 太烫,即便隔了层内胆也还是烫。纪怀郁支着根筷子把杯上的滤网拨正位置,空闲的手反撑在桌沿,回说:“你指什么?” 她犹豫了,不该这么问:“网上那些话很……” 他轻轻地啊了声,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说这个。” 林清溪在等他的下文,沉被落下,放在她手边,指尖到盛托着滚烫的杯底间像有根麻线,那团火苗蹿得升起,一路烧到她心口,叫人不能久留。 “这很正常,刚拍戏的时候听到这些会不舒服,之后见多了,就看淡了。”他一手按着左腕转了转,表盘遇热成雾,他用拇指抚过,还是雾。他又说:“这都没什么,有时候反倒是针对女艺人的……” 话止在这里,他微摇了摇头,露出一点嘲讽冷淡的笑。 纪怀郁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眼风扫过白净瓷碟上摆的齐整的小蛋糕,形状倒是正,棕褐的巧克力酱扭捏挤成笑脸的符号,又是在棕褐的小蛋糕上,同戴着夸张面具的喜剧演员一样,颇滑稽。 外头有人高声喊句“胡了”!,跟着玉石麻将被推倒,摸洗相碰时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是有话想跟你说的……”她试图挪了眼神到他脸上,还是牵强,只有勇气鼓励到肩侧,再也上不去了。 岩板桌面,很薄,他指腹点落,又起,再点落,一下一下敲击着,声波似乎传导到她耳边漾出了回声,他停下,林清溪高悬的心也有了着落。 “吃完饭,我找个机会把他们轰走。”纪怀郁说。 不由得她避开视线,他压了压下颌,眉眼也往下,恰好能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她的目光也对上那双微弯的眼,呼吸又滞住了。 第24章 Chapter 24 她的耳尖冒红,浅浅的绯色,被拥在软棉的珊瑚绒厚领中,像茫茫雪地里探脑的赤狐,受了惊,怔在原地。 林清溪语塞,脑中仿佛让团棉花堵住了,思绪迟钝下来,目光也是轻飘不定的。 原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隔一墙之外,江海在催促:“纪同志快点儿啊,你的黑袍兄弟快不行了。” 没能催动纪怀郁,反倒叫她清醒了。抬了抬步子,要出去。 他这才不紧不慢直起腰,支力的手从桌面移开,修长的指绕到颈项,提起领口整理,对她说话的同时食指尖点了一点外头:“他们到点有事要离开的,用不着我赶。” 这话像是在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冲动话圆场,一半真一半假,例如江姓歌手还不知道他突然被人安排上了晚间的活动。 客厅蓝灰色的羊毛地毯上散乱放着几盒光碟,她掠过眼,名字从指环王横跨到霸王别姬。但液晶电视屏中显然是个游戏,满血的黄毛小伙对残血头套男。 “先把这局结了。”江海说。 滚烫的茶水晾了会儿,干花被泡开,潋滟的重瓣褪了颜色,溶到水里,呈淡红色。玻璃杯底搁在茶几上,略显沉甸甸的闷音。 纪怀郁把游戏手柄丢在他脚边:“不玩儿了。” “欸,打不过就打不过,这么大人还耍赖。” 手机屏幕亮了,纪怀郁朝他晃晃,打口型:“吃完饭就走。” 末了也不看他,开门接外卖。 林清溪坐沙发上,见他们收拾了桌上麻将,程久起身捶捶坐久了微麻的腿:“我先撤了,晚上还得开会。” 拎过件大衣便出了门,这是不留下吃饭了。 她也帮着摆好东西,几人手里动作着,聊到网上那些事儿。 “林老师你看到那些了吗,千万别信啊,都是一派胡言。”助理不忘维护说,瞥眼纪怀郁,正拿着遥控器调电视,看不到这处。于是他压了音,又说:“这我可都摸清楚了,郑冉前段时间谈了个圈外的男朋友又分了手,让狗仔给拍了,正愁怎么给压下去呢,这不,把我们纪老师拉下水了。” “你……消息挺全的么。”她诚挚赞扬。 “不止,他俩原先一个公司的。郑冉那新东家今年签了好几个新人,纪怀郁火的太是时候,挡他们道了。管它消息真假,这盆脏水扣了再说。”江海分着饮料吸管,补充说。 “但是郑冉底下那些言论……” 纪怀郁过来了,收了毯上几盒碟片,放进靠墙面的柜子。 “黑红也是红呗,她心里都清楚。” 纸吸管破开封口纸,磨砂质地,溢出一两滴,摇晃着往下滚落,她视线挪到桌上搜寻纸巾,肩侧被轻拍,转过去看,纪怀郁捏着竹木纸巾盒在她这边。 她抽过两张叠着贴在封口处,左边的布纹椅被拉开,他坐下,抽纸搁在离她更近的地方。 “在聊什么?” “聊你的前途,”江海做着和他碰杯的手势,“好好考虑下啊,我的工作室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助理面露惊吓:“偶像,程哥才走,你就开始抢人了?尊重一下我好不好。” “那要不你们三个打包一起来吧,违约金我出。” 助理闭上嘴,用眼风扫纪怀郁。 “他说你在做梦。”他收到眼神,很善解人意替代回答了。 …… 在坐的确实都忙,一顿饭吃的风风火火,助理和纪怀郁表弟一同下去了,江海还想留,手里忽然挂上袋垃圾。 “有劳,慢走不送。” 江海的助理也把人往外推:“哥,哥,咱懂事儿点啊,不耽误人家要紧事,走了走了……” 胖鼓的肚腩挡在门口,堵住去处,出去了不忘关门,忽然又冒出脑袋,说:“纪老师,咱走了塞,下次吃酒别忘了我们。” 嘭地关上,隐约是江海在数落:“好小子,哥对你太好了啊,胳膊肘往哪儿拐呢?” 清场一样安静,落地窗子外面,黑影沉沉斜切下来,劈作了两面,这半叫矗立高楼碍挡住亮,阴黝黝仿佛冻住了,另半浸在莹莹的光里,是影绰的暧昧的灯光,从水中捞出来般通透,打在人脸上。 他立在门口,转过身,看见林清溪从阳台出来,洗过手,鬓角给风吹的有些乱了,她正朝这里走来,显得有些稚嫩的脸,此刻透露点茫然。 “人呢,都走了?”她轻声问着。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总会不自觉的压低音调,声音柔柔的,要融进浓烈的夜风里,飘着,又成丝扯的细,牵住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勾缠着。 纪怀郁应了声是。林清溪不知道她的背后是延展的无际的黑,只是一霎,敝月的阴云散了,一束淡白的月辉乍泄,黑的那面也鲜活了起来。 她站在那里,像他前生所做的一个梦,向他缓缓走来了。 他莫名升起股怠意,任它发展了,便微屈了腰,靠在门边的一方墙角,手插在裤袋里。 目光凝在她身上,光洁的瓷面映有她影子,只比灰色深一点。灰影若即若离,最终还是更近了,试探性地,瓷砖地面上她长发的倒影,要触上他的手侧。 “先送你回去吧。”他只是说,不见动作,仿佛确信了她不会走,在等她否定。 林清溪是很奇怪的心理,越紧张慌乱的时候,面上越是生冷的镇静,叫人看的怀疑。但她那颗狂乱的心,只在捱到事后,才会后知后觉超速地跳动起来。 她是不愿走,一句话拖延了整夜,再过今晚,那就是整两夜。本想短信告知,又觉得不太郑重,让他以为自己看轻了这件事,思前想后,还是当面说,且越快越好。 “那个……我考虑清楚了……” 不是有意拖沓着音,林木头二十来年只开过一次花,还给半路夭折了。 怎么说才好?似乎怎么说都不够好。她想着,便吐不出字了。 纪怀郁抿唇,又笑,偏要追着她乱飞的眼神:“嗯。” “我们试试?”很没有信心的疑问句,像开会睡觉被老板点起做报告。林清溪也知道,因此愈发显的欠底气了。 他怔了怔,还是笑,收敛了点,正要开口,那面放着碟片的内嵌壁柜噼里啪啦作响,东西倒了一地,像是哪处漏了风,给吹翻了。 短路的脑子这时候亮了,她冷不丁冒出句:“它对我有意见啊?” 有一点像质问了,至少气势上造的足。 纪怀郁本来就没想管那边,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现在更听不进去话,倾了倾身,两手扶在她肩侧,稍用点力,把人带进怀里。 她微踉跄两步,细长的影子也跟着踉跄,都跌进他的怀里。呼吸交织着,很轻,但这轻里显出不同寻常的起起伏伏。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放在她背后的右手一下一下轻拍着,长舒口气。他也紧张,像长条积木插空堆叠高了,再从中间一根根抽走,总有那么一根,让整方叠木都塌掉。 现在不会了。人被他环住,薄平的肩,即便隔着加厚的绒也能感受到的清瘦,如同笼着件脆弱的梅子青瓷,好不容易,才能像这样抱着。 外头高立一幢商业大楼,投光灯按时亮起,叮地一闪,像拨动了开关,荧光彩灯在建筑外轮廓圈圈扫着,变幻形状和字样。 “嗯……”林清溪的手在他腰际,无措地僵了僵,过几秒,手背碰到他黑色毛衣凸出的纹样,慢慢地,像婴儿出生时攥紧了人的手,她揪着他腰后的衣服。 “那我们明天见?”又是问句,但开始不易察觉的微颤抖着。 纪怀郁低声回她:“好。” 还是没能走,临开了门,她想起客厅散落在地,没人管的光碟盒,于是两人调转头,蹲在地上收捡了半天。 出门时都未看电梯,三层楼共七十五级台阶,林清溪一步步踩着数过去,说话时像梦音,飘飘然的不能落地,机械地掏出钥匙转门把手,他仍站在那里,只是看不清脸了。 她也不能再多看了,迟到的心慌意乱叩敲着,连再见都忘了说。 厚沉的金属门冰冷地隔开里外,她最需要冷静,于是将额头抵着门,并不很平的纹路压着皮肤,印下红痕。 她这时开始回忆前面的一举一动,觉得不应当,便发出懊恼的轻呼,只是扬着的嘴角从未落下过。 -------------------- 作者有话要说: 原句出自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 第25章 Chapter 25 程久来的有点早了,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纪怀郁发来短信让他先上楼。 阴冷的白光,空旷寂然。他紧了紧大衣,电梯直达楼层,按了门铃,退两步等着。 声控灯灭了又亮,纪怀郁额上竖条黑色发带,穿着宽松的短衫,将门往外推了一推,问:“不是给了你把钥匙吗?” 暖气太足,直扑到程久脸上,尚没迈过那到坎,已经感觉到热了。 “你这拖家带口的,我哪能随便进,万一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他换鞋进来,纪怀郁立在那里,沉吟着说:“有道理,现在不太方便了,你还回来吧。” 手也伸到面前。 程久闲得慌才会随身带着他家钥匙,闻言摆摆手,烦了:“下次下次,下次给你。” 客厅投影放着部话剧,画质一般清楚,灰蒙蒙的,已经在最后一幕了。 林清溪在沙发上听到谈话,奈何抽不开身,平板游戏上黑键黄键纠在一处,点都点不过来,手指快划出残影,只好埋着脑袋打句招呼。 “你俩这过的够潇洒啊,”程久从茶几上捞了袋薯片撕开包装,坐在一边,翘起腿,“再麻烦纪老师给递杯水,去冰,谢谢。” 她的目光这才掠到他身上,定了一定,朝边上看去。一瓶矿泉水擦着他的肩掉在手边,弹起时让他一把捞走,嘁了声。 投影话剧末,导演携演员上台谢幕,列列挽着手久鞠躬。 纪怀郁食指勾着黑色口罩耳挂,越过他坐在林清溪右边,遥控器回调至刚才错过的片段。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打算公开啊,”程久拧了瓶盖又不喝,搁在地上,“自己发出来和被狗仔爆料那可是两回事,什么时候想好了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做做准备。” “我都行。”游戏速度加快,她干脆放起不点了,挂着半只耳机,只当听音乐,看了眼纪怀郁,说:“但是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迟早都要说……” “那绝对是有的,”程久抢白说,“他这才涨点人气,公开完百分百要掉一批。” “所以?”她盘腿问着。 “所以我建议,公开这是完全没问题的,但是得挑对时间,适当地配合一下其他工作……” 话没说完,一支遥控器横飞过去,程久歪了上身避开,嚷道:“还来?” “那你这两天做准备吧。”纪怀郁转了转腕,瞥眼墙壁上的挂钟。 “这两天?你孙悟空变脸呢?” 他目光横过去,看了圈周围还有什么能丢的东西,将瓷杯盖搁手心颠了颠。 “欸不是,林老师你管管他啊,欺软怕硬,过分啊。” 林清溪抛开平板抱住他小臂:“冷静,冷静。” 伸直了手去够他手里的东西:“我替你扔,多好看的一双手,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呢,浪费呐。” 程久望着半晌无语,挣出句:“你俩一唱一和就开始排挤我呢?” 纪怀郁笑了声,不着痕迹垂眼看了看林清溪,人往这边偏着,额头歪到他胸口处,他略松了松小臂,朝后绕半圈,最后落在她左肩,轻轻搭着。 “不跟你们掰扯,差不多到点该走了。” 林清溪左肩不敢动,脸也不敢抬了,三秒钟的勇气加成完毕,老实巴交低声问他:“我能和你一起吗?” 上期的综艺只录了一半,这次结束要到晚上。 原先计划是录完接了她去吃饭,听到这问,他略思考了会儿,说:“那你带上充电器之类的,要录挺久,你等着会无聊……” 大有交待不停的趋势,她截了话,说:“我开玩笑呢,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纪怀郁已起身,去拿挂架上的外套,再问她:“真的不去?” 她端了平板,正襟危坐,并不看他,右手挥一挥,大度说:“不去了,你快走吧,别耽误你工作。” 程久掐着嗓子在旁边矫揉造作起来:“就是就是,人家都说了不去,你动作能不能快点,这儿还有个大活人等着你呢。” 林清溪笑倒在沙发:“谢谢,录音了,待会儿发给你。” “哇,你们真够厉害的,”他忙不迭到门口,手脚迅速起来,“待不下去了,我先撤为敬。” 话剧播到第二轮谢幕,掌声不断,她关了投影,转头看见纪怀郁还在门口。 她虚握了拳抵在唇下,清清嗓,将手背在腰后,赤着双脚踱步到他面前。 发带摘了,稍定了型的黑发略蓬松地搭在他额前,仔细了看,有处泛微红凸起,是近来熬夜所致,戴上了口罩,越发显眼。 林清溪歪着脑袋去瞧他,偏了方向,半张脸也还是好看的。 程久在外头等着电梯,催促说:“快点儿啊。” 纪怀郁去牵她背后的手,就着搁在她腰际,轻揉了下指节放开,声音隔着层无纺布低沉沉的:“大概七点结束,我会提前打电话告诉你。” 她哦了声,一双眼晶亮地望着他,打量了会儿,上前几步,踮起脚尖去吻他的眉心。 “再见。” 响起电梯叮咚的提示音,他倒是听见了,默了瞬,眼里有笑,说:“要不然我不去了?” 林清溪知道他是开玩笑也吓了一跳,把人往外推,利落关了门。 舒口气,指尖搭落在下唇,心里念叨着:很好,循序渐进。 转悠着坐回沙发,却突然没兴趣做别的事,扯过毯子盖住膝盖,又把之前纪怀郁看过的话剧看一遍,背景要往前推八十几年,原著在初中被班主任逼着看完写了读后感,她有些印象也全忘了。 坚持不过五分钟,干脆调小音量当背景音,垫了个抱枕在颈后,睡得不要太舒服。 这回没到第三轮掌声,是她定的闹钟响了。 正正的六点半,窗外火烧云要蔓延到屋里头,林清溪醒后呆坐几分钟,望着圆润如球的橙红太阳,饿了。 她思考了两秒要干什么,忽然抬头,记起还没换衣服。 跑上楼,钥匙进锁孔的同时,纪怀郁打了电话过来。 “结束了?”她直奔衣橱,半道拐出来看眼时刻钟上的夜晚温度。 “差不多,没问题的话再等几分钟就能离开了。”应是在后台,背景音空荡荡的。 林清溪点开免提,把手机竖立着放远了,扬声说:“帮我挑件衣服。” 话音将落,那边转了视频拨过来。 她手里拎了件咖色的过膝针织外套和长款的灯芯绒连衣裙,横平在肩下位置问他:“哪件好看?” 纪怀郁架着腿坐在靠背椅,一手拿着保温杯,微散着雾气,一手拿着手机,距离刚好,能看清他的脸。 杯底搁在他膝上,脱离了画面,他略沉默片刻,扬了扬下巴:“那件外套。” 林清溪稍吃惊地欸了声,喃喃说着:“你喜欢这件吗?” 屏幕颠倒过来,他只看到天花板一片白,又是窸窸窣窣一阵捣鼓声,她的脸出现,丸子头有些松散,碎发贴在后颈。 “这里面呢?”她又拿了几件来,清一水的长裙。 他这回明了了,等她一件件展示完,很识趣地点了点:“最右那条裙子。” 还想说什么,身后响了敲门声,被人从外推开,他反扣住手机看向进来的工作人员。 林清溪听到动静也止了声,那边低声说了几句,重新回到安静。 “准备走了。”他指腹擦拭了下镜头,乍暗乍明。 信号突然变差,她只来得及说局再见,便直接切断了。愣了愣,他发来消息说待会儿楼下等她。 穿裙子不算太明智,无风,但气温感人,她早做好觉悟,下楼后一路小跑着钻进车前座。 这种天气不能离开空调暖气,纪怀郁递给她个玻璃水杯,热水隔了层防烫贴到手心刚刚好。 林清溪捧着杯轻啜几口,偏着头望他的侧脸,长帽沿低低的遮挡住上半张脸,露出高挺的鼻骨。她右边脸靠在副驾台上,想着便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他抿唇问着。 “嗨,纪怀郁。”她轻声回他。车内放着轻音乐,更显出她的音调。 他即刻也想到了,这算是在跨年夜那晚两人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他也装作不熟悉的语气,点了点头,说:“你好。” 手机震动两下,是程久发来段视频,附带感叹号连用的文字:什么叫雷厉风行啊!!! 华灯初上,车内是晦暗的,冰冷的电子屏幕荧光打在脸上,仿佛有丝麻的电流在之间飘涌。 点开视频,是纪怀郁下午的一段综艺访谈,程久的话外音在场外给她做解说,场内的收音依旧清楚。 一切都正常,除开当主持人问到感情方面时,他说:“感情状况稳定。” 再问下去:“那先说句恭喜噢!” 他笑笑,道了句谢,算是承认了。 到此截止,程久大脸麻木地出现,无声说句佩服。 没有避开纪怀郁,他自然也听到了,搭在方向盘上的食指轻敲下,视线仍是向着前方,问她:“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 林清溪一时分不清是暖气盘踞在面前还是其他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往上涌着,字句也带了灼热:“不会,挺好的。” 前方是辆白色大众,慢悠悠的,停下等人行道上牵狗的老人过去。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顿了顿,低低说:“跟我在一起其实会很麻烦。你的正常生活会受到我的影响,很多事情我都不能陪着你一起去做,很多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 大众悠闲地缓缓驶动,过路口恰遇上红灯,再次停下。 他说的徐慢,一字一顿,到她耳边似乎也慢了语调。 “我会尽力避免这些困扰,你需要的时候,我都会在。” 第26章 Chapter 26 阴晦了整个礼拜,总算放晴,林清溪找来张木躺椅,搬到阳台,手边是漆白的圆矮桌,放着杯自调的水果茶,配几片薄荷叶同柠檬,度假标准套餐。 闻文赖在房间补觉,睡得天昏地暗,事先说好天塌下来也别叫她起床。 身下躺椅布垫轻薄,像小时候荡秋千,兜住林清溪半截身子,缺了结实有形的支力总感觉会掉下去一样。 工作室小群永远在八卦一线,有人发了几条小鲜肉微博下的评论,全在质问他最近的绯闻爆料。 小鲜肉很眼熟,是他们前老板娘的现任男友。 唏嘘感慨几句,群里渐冷了下来。墨镜占了大半张脸,看东西像蒙过层滤镜,略微妙的感觉,太阳光也并不杀人,铺在身上,是浸没骨缝的温暖。 手机桌面壁纸给林清溪换成了纪怀郁的日程表,每周更新。她指尖悬在上方,默念着,今天下午就能见到他。 水果茶调制失败,酸过于甜,两勺蜂蜜沉在底,尚未化开。只喝了半口,胃里仿佛就要犯绞痛,她一手摘了墨镜搁腰边,一手摸索着桌沿的纸巾。 空间太过紧凑,手机放在耳边,她侧着身时骤然响起电话铃声,是某夜想不开时设置的摇滚歌曲。 飙着高音的沙哑男声把她吼的差点从躺椅上摔下去,忙着按掉,动作起伏过大,腰侧膈到什么。然而等她意识过来,扑腾着扭过身时,咔嚓几声,茶色的右眼镜片碎的彻底,开裂的纹路浅深不一,倒算别致。 她捏着镜腿到眼前,可惜地叹口气,陌生来电接通,电子合成女音问她是否有兴趣看楼盘。 一只灰羽斑鸠扇着半翼,歇脚立在阳台外侧的扶栏上。林清溪视线对上它的芝麻眼,眨眨眼睫,它已一头栽了下去。 三分之一的完美度假,要有酸涩的果汁,半碎的墨镜,以及倒霉等着见男友的林清溪。 …… 只有半天的假期,被她糟蹋完了,出门时留了张纸条给闻文,冰箱里留了点吃的。 林清溪此回加班加得很是积极,不仅没踩点,还提早到了一刻钟。 方贺穿条大裤衩咬着根冰棍出来见到她时,也很惊讶:“小林来这么早啊,我这儿可没多的加班费。” 办公室吊顶几台风扇闲悠转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催人困意。 她迈步间裙摆的起伏轻弱,笑得很矜持:“什么加班费,俗。” 方贺愣了一瞬,哎呀声,摸着光亮的后脑勺往里间钻,出来时手里多了根原味的小布丁雪糕,塞进她手心:“降降火,降降火,瞧这给人姑娘都热傻了。” 说完越过她,半道折回来,说:“对了,那个纪怀郁差不多过两小时会到,他那支广告不归我们管,我们只负责后期平面的部分,但是前面预约的模特你得尽快结束。” 林清溪捏着包装锯齿的边缘,微笑说:“好的老板,我知道。” 他上上下下扫视几眼她,欲言又止,末了说:“家里出事儿了?有什么难过的别憋着,该请假请假啊。” 她袖着手,妥妥贴贴搁在前头:“老板,你是不是还有事儿要忙啊。” 方贺一拍脑门儿:“对,对,我得先走了,马上回来啊。” 靠右整排窗子全关上,只留一扇半开着透风,空调下闷久了会不大舒服。 等他走了,工位电脑屏幕后化妆师冒出脸,还披裹着毛毯,嘿嘿笑两声,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林清溪。 “你和纪大帅哥,是不是成了呀?” 这语气和前两天杨羡问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撕开雪糕外包装,小心咬了小口,仍是冻牙齿,答得有些含糊不清:“小赵啊小赵,我的八卦你也敢打听。” 化妆师撑着手起来,凑近了:“欸,我这难得见你涂口红。” 摩挲着下巴,端详片刻,下结论说:“果然天生丽质怎么折腾都是好看的。” 林清溪将木签子连同塑料纸丢进垃圾篓,拢了拢积在颈间的长发,拨到后面去,又从桌上挑了几颗糖扔给她:“同学,封口费。” 化妆师接过,右手在嘴边做缝拉链的手势,转开话题:“对了,你知道那男的吗,就撬咱大老板墙角那位,最近被骂的可惨了。” 工作室众人统一口径,坚定意志和方贺在同条战线,对内一致将小鲜肉称为那男的,以示愤慨。 “因为谈恋爱?” “是也不是,他一直打着单身旗号炒绯闻,和女明星互动的可好呢。前些天被拍到和一女生进酒店,但那女的不是老……前老板娘,看网上好像是他新剧的女主角……哎呀,反正说来可乱了,但是他有粉丝把前老板娘的信息快扒出来了。” “这么吓人?”林清溪对事件离奇的发展感到惊叹。 再聊就不止这些,陆续有人进来,两人及时打住了。 林清溪下午只有一个预约,之前有个摄影师告诉她这位名模出名的难缠,争取速战速决,早些了事。 到底还是低估了难缠这两个字的分量。 好容易商量完毕拍摄风格和妆容,临时变卦,说要咨询下他的专人摄影师。 她以为人在外头坐着,谁知这冷峻的帅哥迈着大长腿打电话去了,还善意提醒她可能要稍微等半个小时。 林清溪只能笑笑说好。 半小时,她洗了手拎着水果盒到外廊道边透风,也才过去十分钟。 越想越无语且气,发泄在牙签插苹果块的动作上。 临近城市公园最大的好处是空气清甜,湿土中淡淡的涩苦同新叶的冷香,舌尖的味蕾都能触及到。 肘弯搭在扶栏上,金属的椭圆反射面将她的影子揉捏变形,左侧也有道黑影迫近。 黑影在她身旁停下,曲了臂,挨着她。 “看了一圈没发现你,原来在这里。”纪怀郁两手虚虚交叠着,搁在扶栏外,眺望着不远处,最后视线绕了绕,还是落在她身上。 林清溪的心情被破坏的彻底,朝他那边近了几步,将脑袋歪了一歪,轻靠在他肩侧,深吸一口气,开始不带脏字地吐槽刚才的事情。 一块苹果被她戳得千疮百孔,她换根牙签,另挑过好看的,戳起来喂到他嘴边。 “哪天等我腻了,我就辞职周游世界!” 没有底气且虚无不切实际的发言,说完她也笑了:“算了,我还是等退休吧,退休了种花养鸟。我成小老太,你成小老头。” 纪怀郁咬了苹果,微氧化泛黄,在空调房放置了段时间,冷沁到里面,果肉仍是冰的。 他压低了下巴,脸侧蹭了蹭她的发旋,差一点能吻到她的额角。 林清溪全然未察觉,枕着他的臂往下滑,去瞧他腕上表盘的时间。 “我要先过去了,待会儿见。” 惦记工作时,她没有空余的脑子想旁的事。水果本就是为他准备的,吃掉那块最丑的,她将方盒搁在他掌心,离开的背影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架势。 纪怀郁孤零立着,让人望见像是被抛弃在那里似的,一点一点把整盒都吃了,低头看眼手机,差不多也抬步往里走。 名模的事果然还没完结,林清溪几人快被折磨尽耐心,按他所说的要求调整完出的成品仍不认账,一手搭着腰对她说:“林老师,我朋友说了最适合我的角度不是这个,要不我们再重新来过一次吧。” 负责灯光的摄影助理闻言躲在角落翻了个眼。 “已经按要求尽量调整了,这是目前比较合适的。”林清溪好声好气说。 “再试试行不行,其实我也很忙的……” 后半段话被打断,透明式的玻璃隔门被人推开。 “不好意思,”纪怀郁朝他颔首打招呼,很平常的语气,“这边有些情况需要麻烦她,要耽误你一点时间。” 他是认得纪怀郁的,也自知自己早超了时,理亏落了下风,呆了瞬忙摆手说没关系的。 林清溪未动,沉了沉气,保持着温和的语调:“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能力尚欠缺,达不到你的条件,或许这套照片最合适你的摄影师是你那位朋友。” 多说无益,没有必要多纠缠,她推门而出,跟上前面的纪怀郁。 拐弯进了间空的休息室,她褪下在外头的表情,眉眼软下来。 “生气了?”他离的太近,几乎是贴着鼻息,垂了眼睫看她。 屋外光线让窗格子切成一方一方,错落有致斜斜铺洒他身后的地砖面上,飞鸟掠过,映出墨沉的黑影闪现。 他换了拍摄服装,鼻梁上架副金边眼镜,高定的西服十分熨帖,领带尚未系上,怀表链扣在颗纽扣侧边,细长的链串朝上弯着,最后落在口袋里,露出怀表上一点链扣。 “没有。”她退开半步,视线越过他到后面。 纪怀郁却是逼近了,微侧了脸,去瞧她蹙起的双眉。 “嗯,生气了。”他仍在缓而前近着。 林清溪无路可退,背抵着轻薄的一扇木质门,攥着手心放在腰后。视线低了再低,快要瞧近地砖缝中,他的手忽然轻捧在她双颊两侧,稍用了力,逼的她无法,只好抬起脸来,带了几分局促的窘意嗔望进他眼底。 掌心是微凉的,刚好消了她升起的绯红。再近些,他的鼻尖像是描画一般,顺着她的眉心往下轻扫过,顿在她脸侧一颗颜色浅淡的痣,纪怀郁的唇先落下,印在她的唇角。 “要不然辞职?”居然是很认真的商量的口吻。 两人的气息缠在一处,她放着轻音说话,很小声,只有他能听见了:“不行。” 他无声笑笑,不过这无声到她鼻息间是带着温热的。他摘了眼镜,弯折着镜腿随手一搁,置在旁边的凸起的木框上。 纪怀郁低头,再去吻她。 “门没关……” 啪嗒轻微一声,木门紧闭,且落下锁。 林清溪下午补了几道口红,现那稍显潋滟的颜色尽数沾在他的唇上,深深浅浅的点红,显眼得略微刺目。 “江海的工作室还缺摄影师,”他寻着间隙低低说着,字句从亲密的贴近中轻声泄出,“我可以提条件,你跟我一起去。” 她的手从腰后转到前边来,抵在他胸前,轻揪起系着扣齐整的衬衫,怕起褶皱,又放下,末了两手全让他捉住,穿过十指紧扣着。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问着:“见到清溪了吗?” 她心悬空了一下,侧避开:“我得出去了……” 余音让他堵住,留下几声哼唱似的尾调,她闭上眼,白日下簌响的细风同暗昧的扯牵着神经的轻喘,一递一声入了她的耳畔。 隔堵墙的噔噔脚步远离,纪怀郁松力放开她,理了理衬领,还要一本正经地逗她:“真的不考虑一下?” 林清溪这回不看他了,眼风掠过,稳了稳心气,开了点门缝贴着钻出去。 他食指勾了木框上的眼镜,略等一等,也出去了。 程久正在找他:“祖宗,我转个身的功夫你人就没影了啊。” 细细的镜腿在他指尖打着绕圈,他一面心不在焉回他,一面接了杯水,同程久说着话,可全神都凝注在不远处的林清溪身上。 低头一望,杯沿沾了星星碎碎的红印,怔了秒,复又接着喝那杯寡淡的白开了。 第27章 Chapter 27 很不容易赚来的忙里偷闲,在下部戏进组前能歇息喘口气,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去想。 那期综艺上线,他的社交账号更新,是横店后七日的天气预报,底下评论数量爆炸,他挑了几个回复,简言利落,主旨意思即是一切顺利,女朋友是圈外人,不希望被过多打扰。 经纪公司账号也转发,以证明事儿是真的,语气一看便知道是程久。 末了程久又来问她是否有账号,建议弃了不用,以免被人扒出来。 除此外,两人的生活平淡正常地聚少离多。纪怀郁说最近可以接送她上下班,林清溪给拒了,拢共没几步的脚程,还要坐车,那是真的会养出毛病了。 方案一让她一票否决,改行方案二,他早上陪着她走去工作室,权当散步锻炼,晚上开车带她去吃饭。 远在另头城市出差的闻文向她发来贺电,说等回来要拉上杨羡,跑深夜街边的夜宵摊庆祝,预订好一扎啤酒,三三六分了。 这些胡话是语音发出来的,林清溪猜到这人喝醉了酒,打电话过去却是个男声接了,说姓梁,是闻文的朋友。 她怔愣会儿,听到那边还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闻文夺了手机,辟面一顿说,口齿不清交代是在团队聚餐,没醉还能喝之类。 至于梁姓朋友,她大概猜到是谁了,闻文搬来那晚打的电话,也是给他的。 工位上打了个盹,凉水将脸扑湿了就着风吹干,林清溪站在外面走廊发会儿呆,等清醒的差不多了,再接着回去修图。 近来广告业不太景气,工作室也闲下来。 大老板操着把题字的水墨折扇哗哗扇着风,迈着阔气的外八不时出来溜两圈,脸上青茬儿刮得干净,打理得有模有样,一点不像失意的中年男。 当方贺再一次出来,且换了套正装时,林清溪终于意识到,绕到化妆师那边,蹭了个旋转椅,屈指敲敲桌面,问:“大老板今天怎么了?” “啊?”化妆师愣愣抬头,“不知道啊?他怎么了?” 还有一年轻摄影师闲着,也凑过来,探头探脑观察方贺几分钟:“看老板还挺……挺像个人的。” 几人是笃定有事发生,但都没听说小道消息。 “想念二代了,百灵鸟在世,挺好一小伙子,怎么还得回学校念书啊?”化妆师叹气,想到什么,眼前一亮,“诶,他不还在咱小群里嘛。” 三人对视几秒,掏出手机,直截了当在群里问他。 隔了几分钟,那边悠悠发来句话:他去问问。 又过几分钟,二代回复:哦,我小叔他前妻要来找他,似乎想复合。 问之如何得来此消息,答曰:来源我父。 方贺和他前妻爱情长跑许多年才结的婚,都不打算要孩子。林清溪在这里这么久,只很远见过前老板娘一面,像书里写的弱不禁风的女人,不仔细瞧是看不出年纪的,很温柔,神情上的忧郁感伤和方贺简直一样,原来夫妻相也是能体现在气质上的。 鉴于老板娘过往神秘形象,几人都眼巴巴干等着人出现。 方贺应当等得也有些不耐,来回踱着步,隔几分钟便看看时间,没发现林清溪等人八卦的视线在他身上徘徊。 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千辛万苦总算进来个电话,他下意识点开要接,逼回去,咳嗽两声,还不知道他们消息传的飞快,自然也没想着钻进办公室避开他们。 然而他的镇定维持不过一句话,语调转了弯,猝不及防:“你说你在哪儿?” 说着进来一穿长裙戴墨镜的纤瘦女人,握着手机贴在右耳,径直朝方贺走来,定在他面前,语气淡淡的:“方贺,我们简单聊聊吧,过会儿我就走。” 方贺立在那儿,神色有些复杂,忽然转了身看眼林清溪几人,瞪他们。 收回目光,又朝面前的人点点头:“成,进去聊吧,我工作也挺忙的。” 办公室门关上,密不透风,隔音隔画面。 桌上手机震动两下,纪怀郁发来消息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林清溪回说吃瓜。 正大光明地划水,商量完决定去他朋友开的一家餐厅。 化妆师拖着转椅挤到旁边,翘着腿:“没意思啊,什么也听不见,收拾收拾下班吧。” 手里还夹着管美妆刷转着,林清溪让出些空位置给她,正要说话,忽见工作间一扇推拉门开了,进来两个戴着口罩很年轻的女生,都举着手机,开口便问:“方贺在吗?” “请问两位有预约吗?”化妆师往她们身后看,照例是前台负责接待,怎么就直接进来了。 其中一人背着大挎包,后缩几步躲着,目光忽闪。 两人小声私语,林清溪一手撑在桌沿,偏了偏头,辨听清其中一人说的是“我刚才见到人进来了”。 手机屏幕亮着,单看界面,很像是在拍照录像,但底端又有文字飘过。 她留心走到边上打量起她们,挎包鼓鼓的,打扮是正常的学生模样。 “没有,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里的情况,拍摄流程之类的。”前面人说。 “我带你们去外间聊聊吧。” 林清溪忽然开口,两人面上出现了一瞬的紧张,手机摄像头始终对着前方,避开了她和化妆师。 “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老板……” “这两位是……” 老板已经出现,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不善,后边跟着前妻,墨镜摘了,眼眶微红,垂着脑袋腰身仍是挺直的。 两女生却陡然有了劲,冲上前,手机背面快砸上方贺的脸,却不是冲着他。 “你是赵音吧,你是不是出轨你老公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还想勾搭我们陈靳,怎么想的你,犯贱是吧!” 陈靳,是在头条挂了好几天的小鲜肉,也正是老板娘要追寻的真爱。 现在真爱的粉丝跟踪找来,同时林清溪也看清屏幕正面,是在直播。 “你们干什么啊!人肉搜索还跟踪是吧,违法的知不知道!”方贺挡在前面,横着臂,只将人往外推。 “拿手机拍什么拍!我警告你们啊,请现在,立马给我出去!” 女生太过激动,要撒泼打人的架势,一个碍着方贺,一个只管对着拍他身后站的人。 “赵音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陈靳被你害成什么样了!你知道他这几天掉了几个代言,推了几部戏吗,晚上觉也睡不好!他被人骂都是你害的啊!” “都给我滚开,再闹我报警了!” “我们这儿直播着呢,大家看看啊!这男的管不好自己老婆……” 两个对四个,另一摄影师早不知溜哪儿去了。方贺一手夺了她的手机扣在旁边的高柜上,怒了,撩起袖子要动真格。 化妆师正打着电话叫保安,林清溪上前拉开人,没留神有电话打进来。 “怎么说话的,疯到这里来,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 情绪激动起来一股子蛮力,方贺扭着前面女生的胳膊连拽带推往外,僵持到门口,老板娘也帮着拉人,领挎包的女生指甲尖锐,扭身把她和林清溪都甩开了。 “赵音你完了,我们今天就是来找你的!你得为陈靳的事付出代价!” 林清溪早防着她的动作,紧按着她的手,磕碰间隐约觉察到包里是个装着液体的瓶子。 完全失控了,才短短几分钟,化妆师打完电话跑过来太晚,眼见着挎包拉链快让这女生抠开,外面又进来一人,夺了她肘间夹的包,挡在女生和林清溪几人之间。 这两人太不正常了,愤愤嚷着,保安也跑上来,架开她们。 方贺到底念着是女孩子,没动粗,瞥见那包里的东西露出一角,但还是不清楚装了什么。 “贱人你等着吧,全网都知道你的名字,你住哪儿,干什么工作的,你等着吧!” 话说的十分不堪,不得消停。 “没事吧?” 林清溪这才看向刚才冲进来夺了包的人,是纪怀郁,戴顶鸭舌帽,才一时没让那两个女生直接认出来。 她摇了摇头,搭着他的小臂往一旁站开了些。 东西都暂给了保安,方贺拿了高柜上一女生的手机要跟着下去,必须得报警。 屏幕仍在播着,人数还在增长,他按着摄像头成黑屏,一边找到退出按钮关了。 “方贺你还好吗?刚才……谢谢你。”赵音有些被吓到,亦步亦趋跟着他。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我不知道……” “算了,先下去吧,等警察来了再说。”他也烦躁,越过她朝外走了。 工作室文件散得乱七八糟,多肉盆栽歪倒掉一地黑土渣。 中途方贺又上来一趟,交代他们可以先回去,走时多看了眼纪怀郁。 化妆师也让这出弄得云里雾里,不好再多问,倒是发现了林清溪旁边站的谁,只有心情打个招呼。 最终晚餐也吃不好,林清溪算是怕了,决定先清汤挂面打发一碗,理由正当:“要保护好自己,现在我们俩都需要处在高度警惕状态。” 第28章 Chapter 28 几天前的事闹得不小,陈靳那边花钱压了下来,但负面消息是实打实地坐稳洗不干净了。 女生包里装的硫酸,浓度不高,万幸也没有伤到人。但直播却是计划好的,现在仍能搜到小段当时的录屏。 本来连着周末休三天的假,方贺都在忙着处理这事。 音频流传出去,有人在底下评论说隐约有听见纪怀郁的声音。 手机当时反扣着没录到画面,只有句离的较远,小声地问林清溪有没有事。 她看见这条评论时差点没扔了手里的指甲油瓶,很是心虚地给下边反驳的评论点了赞。 “你粉丝太厉害了,这居然也能听出来?”左手腕上一根纯色发绳,不算紧,还是留下浅半圈的红印,她将手往前推了一推,给纪怀郁看屏幕里的文字。 他掠了眼,两指托着她右手,拇指腹按在上方稍用力,朝里带了带,低头去瞧她指甲的形状,空闲的另只手捏着细软的小刷,刷头因蘸裹着黏腻的油性颜料,闪着层亮片,涂在指甲上,薄薄覆一层,很好看。 “嗯,还好没露脸,不然程久要提刀杀过来了。”他低声回答,往前倾倾,细毛刷没进林清溪手里的指甲油瓶,重新润了遍。 酒店吊顶灯惨淡的白,她看着不舒服,关掉,摁开床头半身高的落地灯,橘黄富有层次的光影让方格竹编的灯罩切成一块一块的,打在木地板上,中间最是明亮,越往外走,越疏淡。延到这方羊毛毯上,只余下稀稀的光束挨蹭着。 昏昏暗暗的视野,不太适宜做正经事。 林清溪环抱着膝,将尖尖的下巴颏儿搁在上头,朝左歪斜着脸,一双眼里清透不含带旁的,就这么敞亮着瞅他。右手让他很认真地轻托着,指甲油的颜料清凉细腻,可惜干透太慢。 纪怀郁盘腿坐着,眉目低垂,像在打磨件工艺品。黑色的翻领衬衫,第一颗纽扣没系,微敞着,净白的颈脖什么都未戴。从她的角度看见他浓墨疏朗的眉,轻蹙起。 右手被他松开,她也直了直腰,再伸了左手递过去。收回的右手掌心朝里,接腕的地方托着侧脸,怕指甲蹭磨到耳廓后的散发,只好挺挺地缩着避开脸。 “下周末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纪怀郁新戏开机,前天已到剧组,是林清溪悄悄瞒着他,定了同酒店的房间,今晚才到。 他旁边摊着本开页卷起的台词本,黑色水笔密密麻麻做满了标注,右下有处铅笔圈出的地方,画了只卡通猪,是林清溪阅后所留,三个问号充分表现了她对明天将要拍摄的亲密戏的不满。 “不嫌累吗?”茶色偏淡,遮过小指甲上半圆的白色月牙。他凝神在纤长的指上了,又觉这颜色太不衬,想再添一添,晃神功夫,左手却让她抽走了。 “不累啊,难道你不想见我?”林清溪仍是愉悦地问着,不像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发难,只是单纯要听他讲好话。 细刷缺了颜料的浸润,略有些僵住了。纪怀郁两指捏着聚拢尼龙刷毛的顶盖,转了方向朝上,手背搁在绒毯上。 他抬起脸来,影子落在眼睛上,翘了一边的嘴角,有种近乎温柔怜惜的神气。 肩背后是床尾冷硬的木沿,隔着铺下的快落地的长长厚绒被,那凸出的木制床尾的轮廓仍挨隐约挨着林清溪的肩胛骨,膈应着有微微的不适。 她放下膝盖,右手肘支在后头借力要换个位置坐,纪怀郁却忽然起了身,俯身靠近过来,左手落在她腰侧,撑在毯上,半圈住她,像把她抱在怀里一样。 “我是想见你,”这半句语气还是很好很正经的,可他又靠近了一些,平视着直直望进她眼底,接着轻声说,“如果可以,去哪儿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脸上好似有风吹拂着,撩拨起细细微微的麻,披在肩后的长发因长久受着空调的凉风,温度有些低,分作两簇滑落下来,拥在两侧的肩窝,有降心火的效果。 林清溪定了定神,望着他半晌不作声,突然笑了,露出小小的一排牙齿,两手横挡在眼前,又放下,去勾他的颈,等近些,落下个吻在他的脸侧。 壁挂空调角落绿色荧光突出着数字符号,风叶上下扫着,发出很轻弱的声响。 她抵靠着他的额,再一下轻吻他的唇角。搁置在旁指甲油瓶落了盖,纪怀郁单手旋扭着,再转不动,便将它扔到一边去了。 及脚踝的亚麻质地连衣裙,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条湖绿色的绸带,半绑着活结,在他指间翻动几下,便没法子一样随他动作,瘫落在两边。 “你明天要早起哦……”林清溪仍是翘着指,颜料将干未干,交叠着搁在他颈后,一句话说的磕绊,要趁他吻尚未落下时抓紧了说。 赤着的双足顿在他手边,带了些许凉意的指尖触上脚踝,激得她不自觉后缩着,却被他捉着无法动。 “没关系……”他略显冷淡沉哑的嗓音在她耳侧,炽热的气息沿着耳后的肌肤,轻缓蔓延着,一点一点往下,轻柔地留下丝丝的痒。 脚踝的凉意延顺至腰际,她短促地惊呼一声,被他揽抱着起来,双腿悬晃在半空,一时失力,她双手贴得更近,欠身紧勾着他的颈项。 眼前再是一晃,满目是投射着影幢幢灯影的白色天花板,身下陷入柔软的床被。纪怀郁欺身近了,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脸上挪着,眼底是她往常未见过的压抑着的情愫,像迷蒙飘散的白雾,牵引着她深陷。 余下的尾音全让他堵住,暧昧的喘息从她唇间溢出,他鼻息带着痴缠的笑意,加深了吻,游离在她腰间的微凉的指是燃引信的火苗,反复让她起落澎湃,仿佛扑打在沙岸间,携着白沫的卷浪。 春绿长裙滑落在肩头,他昵声轻唤着她的名字,闷哑的,含些许的慵怠,在她心上牵起出微颤的痕迹。 她一向乌浓的眼沾染了迷离,抓挠似的哼声应他。 门外隐约有了声响,敲门声愈演愈烈,她挣扎地清醒过来,有些气馁的,丧气望着他。 纪怀郁埋首在她颈窝,良久,才不快地轻叹气,抚慰安哄似的在她唇上印下吻,起身整了整衣服,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来的是他的助理,手里拿了叠文件纸,精神抖擞告诉他导演说待会儿要临时开个小会,讨论剧本。 刚冲完凉的小伙子自说自话好半晌,撇开脸打个喷嚏,才发现面前的人立在门口位置不咸不淡地只说了个好。 “纪老师?”他觉察到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屋内光线暗淡,视线也不由自主往里飘忽。 没来及看清什么,纪怀郁一手搭在门框上,略翻了翻手中的A4纸,话头却绕到别处:“下次事情不着急的话,先打电话。” 这句说的流畅,助理一下没反应过来,愣愣问:“啊,为什么?” 纪怀郁窒了窒,掀眼看他一下,要接着说,身后有人贴靠近,环抱住他的腰。 “晚上好啊。”林清溪踮脚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给门外的呆住石化的助理打招呼。 “林林林老师啊……”助理总算明白过来,闲在大腿两侧的手无处安放,恨不能立即溜了,再望眼纪怀郁,“那个,我先走了哈,不打扰你们……” 林清溪叫住人,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吧,反正他要去开会了。” 助理有些为难了,觑眼纪怀郁的神情,倒没什么反应,这才应下。 趁她转身进去拿手机的功夫,纪怀郁敞开了门,环抱着臂倚着门板,纸张卷成扇形筒,被他右手几指攥着,轻敲打着左肘弯,目送她离开。 助理跟在后头,不自然地咳嗽几声,后知后觉才琢磨出一点味道,纪怀郁锁骨上若隐若现的几道可疑的红痕,以及稍凌乱的发。想着,头低的更厉害了。 林清溪房间在楼下,走楼梯下去一路没碰上人,在门口道别,她顺手塞了几包自带的放在玄关的小袋零食给他。 陈靳粉丝闹到工作室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林清溪父亲那里,隔天晚上发了条短信问她状况。 她是觉得很奇怪的,她父亲不爱用电子设备,就算两人间有嫌隙,通常只是打电话来,不尴不尬聊上几句。发短信,这还是头一遭。 心里觉得变扭,留心注意着,这几日又歇了下来,没再有动静。 房间没开空调,闷潮燥热,她拉开一半窗帘,让外头光亮泻入,虫鸣活跃,隔着窗子都盖不住。 洗完澡出来,换了睡衣,指尖又蹭到手机那边,按亮。 “诶?”她探着脑袋凑近了,两肘撑在床上,垫着下巴,林瑶两个字醒目。 无缘无故的一通未接电话,响了三四秒却自己断开了。她回拨过去,又被果断挂掉。 “什么毛病啊……” 脑海中闪现过几个念头,林清溪攒眉久不落下,再连着回拨,那边却干脆关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第29章 Chapter 29 飘窗三面都是金属框起的玻璃,冷冷的,没有温度。 林清溪裹着床厚被坐在上面,腰后垫着羽绒枕,两个叠在一起,能承住她的力。 主动给那边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吵架也吵不起来。她一直在谨慎地避免与他们联系,仿佛只要不听到那边的声音,就可以假装忘掉。 光污染太过严重,无际延伸的天幕被层灰垢掩住,不甚清晰的褐红,与之不相匹配的蒙尘的光透出来,别扭且不协调,像匹白布从洗墨池中捞出来,拧巴的一团糟。 电话里林瑶说着哭起来,一面指责她好没良心,竟然不管不问家里的事,一面又在矛盾地叫她一定得回来。 哭腔下鼻音浓重,林清溪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还是耐心等她说完,回说:“我知道了。” “什么叫你知道了?”她愣了瞬,嗓音是哭过后的沙哑,质问说:“你爸现在躺在医院病房里,靠堆机器续命,你跟我说你知道了?林清溪,你怎么那么冷血啊?” “你说完了吗?” “爸爸今天早上还是清醒的,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让我们不要跟你讲,怕你担心,他要等身体好了之后亲自做顿饭好好跟你说话。你什么都不在乎是吗,是不是非得我和我妈死在爸爸前头你才满意啊?” 晚上发绳被林清溪取下来,食指勾着,拉扯着绕圈,忽然松了下力,迅速地弹回去,啪嗒轻响,打在皮肤上。 眼前有些恍惚,并不存在的画面打着重影闪现,那圈发绳好似把尖锐反射冷光的刀,割裂开腕上血管,顺着青绿的血管的方向,割的很深,猩红的血喷泉一样汩汩喷出,止不住。 她耳边像被一双手覆上,霎时略嘈杂的噪音都听不见了,余下绵长的嘀的一声电子音,直延到脑子里。 酒店楼下有辆汽车驶出,尖促的鸣笛声将她从虚幻里拉扯出来,有些心悸。 “那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林清溪轻声问。 “……我怕你后悔啊,”默了默,又说,“你会回来看老爸吗?” 几秒的无声,她并不回答,指侧移到红键上方,落下,凌晨的夜猝然安静下来。 …… 这部戏是单元剧,涉及到的打戏较多,纪怀郁之前拍过类似题材,有基础,但磕磕碰碰总归避免不了。 林清溪挪了把椅子到角落坐着,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林老师,下午有没有计划去哪里玩呐?”助理半撑着把遮阳伞蹲过来,递了瓶水给她。 她进来时比较低调,剧组注意到的人不多,且都在各忙各的,知道她来探纪怀郁的班,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社交距离保持的很好。 她接过,却没拧开,将它搁在旁边,右手指屈着,点在尖下巴上,扯出一个笑来,提起些精神说没有。 助理见她恹恹的,抬头眯眼望望天,猜想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今天日头又毒,来回折腾的人不舒服了。 正想着去弄些冰饮过来,后头传出哗啦玻璃瓶碎裂的声音。 林清溪目光放到拍摄场地,收音之类的设备围着,倒不见异常,只监视器后的导演站了起来。 “这道具做的这么真喔,声音很像啊。”助理扭头看了眼说,伞柄转了过来,却发现林清溪起身朝那边去了。 纪怀郁站在中间,手里捏着半碎的酒瓶颈,整个手都被血糊住了,顺着橄榄绿的瓶身下流,滴在地上,汇成了小圈,稠得叫人生寒。 拍摄还在继续,等导演喊了卡,他才轻微地嘶了声,松力将破裂的瓶身递出去,手仍僵着不动,掠了眼,一些碎渣片扎在手心皮肤里,看着吓人。 道具换来换去,阴差阳错调了个真的来,幸亏这酒瓶子不是往人脑袋上砸,否则免不了要缝几针。 先上了碘伏消毒,清理掉表面残渣。纪怀郁一眼望到站边上的林清溪,她神情却有些不对了,怔怔地盯着地,好半晌,视线挪到他脸上来,和他目光对上,很牵强地避开了,抬步想往这里走,却始终不动。 导演在边上调侃他,说这幕镜头拍的很好,没浪费流的这些血。 他微蜷了蜷左手,略微的刺痛,同他们点了点头:“我先休息一下。” “实在不好意思啊,叫你女朋友第一次来就碰到这个,不要以为我们有在虐待演员噢。” 纪怀郁笑笑,开步往她那边走去。 林清溪见他来了,眼里像解了冻,慢慢地开始回温,搁在腰侧的手抬了抬,想拉过他的手仔细看看,还是放下,有点说不出话了。 “没关系的,只是看着有点吓人。” 太没道理,要他这个“伤患”反过来安慰她。纪怀郁接过助理撑的伞,侧挡在她上方,用左手背挨着她的腮颊,拇指腹轻抚着她眼下:“要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吗?” 这话问得更没有道理了,但林清溪一直不讲话,他没了法子,俯下身,吻了下她的脸:“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思绪还未跟上,默了默,挣出句:“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纪怀郁想说不要紧,可她面上亮堂堂写着情绪糟糕几个字,落在他眼里,和差点撞上人的那次雨夜很像,她也是这么垂丧着脑袋,一字一句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像件轻轻一碰,就要碎的零落彻底的白瓷。 他应下说好,一只手绕到她颈后,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撩到一边。触到她的肌肤,才发觉冰凉的毫无生气。 炽热的烈阳,照到她身上却是半点作用都没能有。 他第一反应是林清溪生病了,沉了眉头去瞧她的脸色。 “我今天下午要先回去了。”她忽然退开步,两人间霍然隔出方空隙来。 “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摇头,却也只是摇头,并不开口,十分决然地拒绝着。 刺眼的光线重新映在她脸侧,纪怀郁定神望了她半晌,上前,长柄伞下阴影再次覆上她,看清她眼底强撑着的镇静。 “回去之后记得和我打个电话。” 林清溪小声嗯了句,又说:“你记得去医院。” 顿了顿,再补充:“去了要拍照片给我看。” 气温陡升至三十度,助理拎着袋冰饮哼哧回来时,转了圈没见到林清溪,再转了圈见到纪怀郁正和导演说话。 助理拘着手听半天,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等结束,跟在纪怀郁后头,很奇怪地问:“我们要请假回去?林老师呢?我们是要一起回去吗?” 纪怀郁走在前面,抬起右手,手心朝外搁在额头上,过了会儿回他,只答了第一个问题:“有事。” …… 林清溪并不抗拒排斥医院,她小时候经常和母亲一起来,家里有时过分冷清了,她那时候看不懂来往人脸上的情绪,仰着头看也太累。 所以只是被母亲牵着手四处走着,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人的腿了,或跑或走,或疾或徐,像交叉立着的双木筷,快出重叠的影子。 医院里的声音丰富,到处是拥挤的人,她那时第一次觉得世界很热闹。 这种热闹是极度讽刺的。 推开病房门,鼻间充斥消毒水的气味和一股难以言说的,弥漫在空气中近乎冷漠得过分的气味。 林清溪抬眼扫视一圈,林瑶母女都在,还有林瑶母亲的两个弟弟及年迈的父母。 围在病床前的人都转头望着进来的她,眼神是陌生的,又带着点生涩的热情。 “这是清溪吧,你爸爸一直在念你名字呀。” 林清溪心里升起很古怪的感觉,仿佛她走进的是另个家庭,躺在病床上的不是她的父亲。 她走近了,将包搁在一边,那种奇异的空虚还在放大,好像在蚕食着她的感官,蚕食到她望着病床上阖眼的虚弱的中年男人时,只迟钝地感受到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涩意。 呼吸面罩很大,凸起的半球透明罩上,随着人重重的呼吸,白雾散了又重新聚起。 林瑶的两个舅舅先提出离开,西装革履,看背影当是事业有成的男人。他们都在林父的公司工作,职务不能算上管理层,却也足够光鲜亮丽了。 再是林瑶的外祖父母。当年林父再婚,送了套房子给老人家养老,闲时会到林父这里帮忙照顾林瑶和林清溪。 最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林瑶了,两人隔着病床面对面坐着。 “我一直都觉得爸爸很疼你,好像我们两个里面,他只喜欢你,”林瑶眼睛红肿的,大波浪没时间打理,有些乱了,“我好不容易回趟家,他就一直在我面前念叨,清溪怎么怎么样,清溪怎么怎么样,翻来覆去那些话,我都快能背下来了。” 林清溪右手摸到另只手的小拇指,上面的指甲油涂到一半,亮闪的依旧好看。 “小时候也是,分明我们两个人打架,妈妈每次都骂我,说我不懂事,一点不像个女孩子,爸爸也要讲我,叫我让着你,”她说着抽泣起来,“凭什么啊,我不服气啊,所以我就变本加厉跟你对着干,什么乱七八糟的方法,只要能让你不舒服,我都要做。” 电子仪器运作时发出嘀嘀的声响,每声都拉扯的很长,像心跳一样平稳。 “妈妈说你很可怜,说我们家对不起你。但你看起来好像不需要我们的同情,你可以毫不留情面的因为我和我妈做了一点让你觉得不舒心的事情,就大发脾气,我刚开始的示弱讨好你也假装看不见。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的不公平是不是可以抵消掉我和我妈对你的不公平呢?” “林清溪,爸爸说过,我们可以是一家人的啊……” 林瑶说了这么长一段,她是该做些表示的,然而思想慢了半拍,表情呈现出一种苦涩的笑来。 林清溪说的很轻缓,用尽了气力:“做不到。” 三个字,便是对以上言语的全部表示。 第30章 Chapter 30 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是个阴天,灰蒙蒙地飘着惨淡的烟絮一般的云。 语文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要和父母一起画张手抄报。 林清溪趴在大书桌上,木椅太高,她的双腿悬着,在空中一点一点地轻晃。铅笔起草稿,再上黑色勾线。 多层书架在桌子尽头,她伸长了手臂也不能够到,于是踩着椅子,半跪在桌沿,好不容易拿到立着的那盒水彩。 她挑出了几支颜色,推门小跑到客厅,见到母亲面向阳台站着,披件玫红色的薄毯,一缕灰白色的轻烟,从她搭在左臂上的两指夹住的香烟飘出,分明是不相容的突兀的色彩,却仿佛笼住了她母亲的纤瘦的身体,要一齐消失。 林清溪站在那里,没有靠近,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来,目光往下落,滞了瞬,掐灭手里的烟,边走着边询问:“怎么了?” “作业,”林清溪挥挥手里的素描纸,黑白的,还没有上色,“老师说要一起画。” 客厅连通着阳台的推拉门敞开,灌风进来。 林清溪望着她母亲推上那扇门,微扬起的长发落下,她走近了,半蹲下,视线和林清溪齐平。 腕上电话线一样的发圈让她摘下来,她双手越到林清溪后脑勺,拢了拢两边的发,扎了个马尾,末了拍了拍林清溪的脑袋。 手里攥紧的一把彩笔和纸都让她抽走,又拎来几个抱枕,分给林清溪两个,席地而坐,半倚靠着抱枕,素描纸就平铺在她旁边的沙发座上。 “你只要画这几个地方就可以了。”林清溪凑近了,蹭着坐到她旁边,话没说完,她的手搭过来,被圈抱住。 彩笔在纸上涂抹着,她将下巴搁在林清溪脑袋上,用了半身的力气压着。 林清溪没办法,双肩不住地沉着,视线越来越低,等快看不见时,略微抗议地挣扎了一下,才被放过。 “啊……” “又怎么了?”母亲只是稍停下,接着又很随意地涂画起来。 右下角的简笔画兔子,耳朵连同身子,都被涂上了姜黄色。 “你画错了。”她食指点着纸上的兔子说。 “哪里错了。”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指关节顶开她搁在纸上妨碍着的食指,接着涂。 “没有黄色的兔子。” 上色完成,母亲合上盖,清脆的一声,捡出另个颜色,继续给别处上色,不忘回答她:“我画了就是有。” 她将摆在沙发上的手抽回来,有些重了,表明她现在有些生气。 “咳……”母亲动作缓了速度,视线在她发旋绕了绕,说,“清溪马上要上初中了哦?” 沙发垫的尾穗垂落下来,一束一束的,被她绞缠在手指上绕着玩儿。 “我现在三年级。” 一时间只余下笔尖在画纸上摩擦的细沙声。 林清溪有些无聊了,问:“爸爸今天晚上回家吗?” 手抄报快完成了,还剩些空白块留着。 “不知道,你自己问问吧。” 手机推给她,屏幕在拨号界面。 分明还有个地方没画完,母亲却丢了手中的彩笔,放开她,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电话快结束时才接通,那边很忙,说完几句便挂了。 林清溪握着尚未熄屏的手机找寻母亲的身影,又在阳台了,靠着栏杆,重新点过一支烟,抱臂闲闲站着,仿佛已经知道结果了,对她说:“剩下的我帮你画完好不好?” 剩下部分最终还是林清溪画完的,因为她母亲转头找酒去了。 比她手掌大的高脚杯,深红的液体满过四分之一,续了一杯又一杯。 “妈妈,”她把下巴搁在茶几上,仰头望着她母亲,“你心情又不好了嘛?” “我不知道。” 但看起来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她皱着眉想了想,又说:“我们老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听音乐,看书,出去散步……” “没用噢,”母亲轻握起细长的杯腿,摇晃着,眼里的黯淡的水光似乎也随着玻璃杯中液体倾来覆去,“妈妈是生病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在医院拿的药?” 母亲笑了,指了指半空的酒瓶:“这个,就是我的药。” 酒是药,这句话连小学生也骗不到。林清溪歪了脑袋,右边侧脸枕在手背上:“我可以陪你一起喝吗?” 得到的答复自然是否定的。 她又坐了会儿,站起来跑到厨房,拿了一袋牛奶和一个高脚杯,再坐回她母亲对面。 牛奶用嘴咬开一个小口,很谨慎地捏着往杯中到了半袋,已经快溢满了。 林清溪两手捧着杯身,慢慢往那边挪,杯身歪了一歪,碰上她母亲的,叮当一声清亮的碰杯声。 …… 林父回来的时候很晚了,林清溪在房间睡得迷糊,被她叫醒时还以为天亮了。 “清溪,妈妈出去了吗?” 客厅顶灯亮着,房间门被推开,大片光透进来,她睁不开眼,手蒙盖着眼睛,鼻音颇重:“没有,妈妈说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我去睡觉。” “在哪里?”他从床沿边站了起来。 意识回来了一些,眼角挂了几颗泪,她揩擦着,说:“浴室……” 话未尽,他冲了出去,林清溪也想起来,却被紧随而至的踹门声吓到,穿着单薄的睡衣半跪在床上。 奇怪的寂静蔓延着,她赤着脚下床,足心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很快像雾一般蒸发。 慢慢走近了,她顿在房间门口,齐肩的发拥在两边腮颊,闷的脸略红了,束发的发圈太大,在腕上缠了两圈才不会松落。 她朝浴室方向投去视线,仍是黑漆漆的,未开灯,她父亲却踉跄地走了出来,见到她时怔了瞬,走近了,挡住她的目光,将手按在她肩膀上,过了很久,说:“清溪,先回房间去。” 他的手是颤抖的,语气带几分艰难的哽咽。林清溪忽然有些害怕了,迷茫地仰头看她父亲的脸上的表情,想确认什么,却只看到惨淡的彷徨。 那晚在医院来了很多人,还有陌生的,自称为她外祖父母的老人。 分明行动迟缓了,满头苍白,打在她父亲脸上的巴掌只一下,叫人触目惊心。 “你这个畜生!”没人阻拦,捶打唾骂全让她父亲给受了,他始终低着头,紧紧牵着林清溪。 有人去拉拽她。 “不行,孩子不能跟你们走……”他总算有反应。 “你还要这孩子陪着你!你外头不是有个养了几年的女儿吗!留着清溪做什么!你撒手,孩子跟着你就是造孽受苦啊!” 老人的愤怒仿佛要泣出血来,但他仍不松手,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求求你们了,孩子不能跟你们走。” 医院的灯光是阴凉的,似乎还有股涩意在舌尖盘旋。她站在父亲身后,无言望着这出闹剧。 她的外祖母慢慢走得离她近些,摆不出笑脸,疲倦问她:“清溪,跟外祖父母回家好不好啊?” “那我妈妈呢?” “你妈妈死了!被这个畜生害死了!” “别跟孩子讲这些……” “为什么不讲,她该晓得这个道理!是她爸爸亲手害死了……” 太混乱了,那个夜晚像凌乱缠住的发丝,憋的她喘不过气来。天亮时她撑不住睡着了,醒来时父亲坐在她床边,佝着背,极累的模样:“清溪,你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了。” 林清溪知道他们都在撒谎。 她假装不知道,等谎言彻底被戳穿的那天。 那天家里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小女孩儿编着漂亮的花辫,眉心和林父一样,有颗小小的痣。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笑盈盈地看着她,林父也站在旁边。 “清溪,这是阿姨和瑶瑶,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抿着唇站起来,冷冷地,居高临下问矮她半个头的女孩:“你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怯懦懦地伸出手指比着数,比她小两岁。 她再问:“你是我爸亲生的吗?” 这问题超纲,几根手指屈了屈,缩回去了。 林父同女人相视而望,他动动嘴唇,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林清溪摔了手里的遥控器,狠狠剐了他们一眼,跑回了房间锁上门。 隔着堵墙,林父在说话。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捂着耳朵大声叫出来:‘“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的家里住进了陌生人,住进她父亲的亲人,可这一切都同她没有干系,同她母亲没有干系。 第31章 Chapter 31 守到晚上,医生说林父情况稳定,问题不大。 林清溪坐在一边发冷,冷从心底冒出来,往上窜,脸也僵住了,做不出表情来。 打车回家,电梯提示音叮的一声,她提步迈出去,怔住了,发现停在纪怀郁的楼层。 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昏黑一团,分不清高矮胖瘦,那影子近到金属门边,快要融进去,却陡然向上攀,附在门上不动了。 她将身子往下一挫,贴着门边滑下去了,坐着,走廊灯灭,黑黝黝得叫人心底发怵。 她一个人留在这片寂然里,才生出几分后悔的滋味,尝起来是要牙龈发酸,逼出眼泪来的。 挎包背带被她攥得紧,折出痕。林清溪背着手往上摸寻,找到门把手,将包一挂,了事,全心全意抱着膝,埋首在臂弯里。 再过五分钟,她想着。再过五分钟就上楼,蹲守在别人家门口确实太不像话,贼也不见得这么猖狂。 还是不能如她意。电梯徐徐升上来,启门时又是熟悉的提示音,里面的人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将林清溪抓了个现行。 他步调稳重,一格一格的亮白从他身后亮起,等他停步在林清溪面前时,廊道已是通明。 “进去吗?”他也蹲下,将她的挎包取了下来,发觉没有空闲的手去牵她了,包带松了几圈,干脆暂时挂在脖子上。 林清溪触上他的指尖,温热的一时略有不习惯,瑟缩下,想收回去,却被他拉住,整只手都被他手心覆住了,还有着几张创口贴。 “腿麻了……”她低声说着,起身动作稍慢,左手被他牵引着带到门锁的屏幕上,指腹贴上去,滴一声,门开了。 屋内有高楼间的光透进,黑也是清亮的黑,总归不至叫人害怕。 纪怀郁将东西都置在一边了,伸手去摸墙壁上顶灯的开关。 “不要开灯。” 腰被她环抱住了,脸也埋在他胸膛前,声音闷闷的,再倔强重复了两遍。 不开就不开吧。他将手放下,只左手揽住她的肩,语调放缓了,和她打商量说:“先把东西放冰箱,过会儿化了。” 他右手沁着微凉的水汽,林清溪的手从他掌心滑下去,落到旁边塑料袋的提手,食指拨了拨,撩开些:“你买了什么啊……” 袋中近满,红的绿的都有,她掠过几眼,只能认出几样菜。 “想这两天给你做几顿饭。” 他抽了张纸巾,单手攥紧了,擦干净手心的水,丢到垃圾篓里。 “你怎么回来了?”她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困怠颓丧的,才想起要问这个。 纪怀郁让她半推着靠在墙边,也随她不愿动了,温声说:“你今天上午状态不太好,我不放心。” 老实规矩的回答,既没有耍滑腔,也不作假,想不出好话逗她开心,只好原原本本说了。 客厅的装修简洁,冷清清的,有人了,听得见呼吸声了,仿佛一瞬又拥挤起来。 他穿件黑色短衫,显得过分单薄,林清溪眼眶发酸,像团虚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眼睛还是湿润了,但落不下泪来。她垂着眼,额头抵在他胸前,留出后脑勺给他看,手从他腰间放下,将他的左手腕拉到眼前来。 “纪怀郁。”软着嗓子叫他一声,他就明白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分明带上哭腔了,不肯溢出声来,一句话分了两段,放小了音量说。前半句还稍端着些,后半句却抑不住,声音微哑了。 她指腹慢慢抹过他手心创口的位置,砸下几颗泪来,憋住气,想把涌上的情绪咽回去。可平日里克制得太过了,涨红脸也徒劳,呜咽只漏出一声,满腔的不痛快都借由着出了。话没说两句,却满眼都是泪,颤着肩不止。 他一时乱了镇静,右手抚到她脸下,尽是湿润的,屈了指侧去擦她的泪,再俯下身去瞧她,瘦削的脸上神情隐忍,眼眶底下哭得红肿,尖尖的下巴颏儿也是苍白的,微抬了抬,尽力深呼吸着,仿佛那些委屈不快也让她通通咽进了肚。 “我们家关系太乱了……”她极力想要流畅说着,小小的抽泣打断了,歇一歇,继续,“我、我这个人很糟糕的……但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什么……” 这时候也不能畅快了情绪,纪怀郁是宁愿她能尽兴哭一场,又猜她惯常如此,有事情了不说,藏在心底,面上见她是好的,能笑能说,心里却早苦涩不能发声。 “没关系的,没关系,想不想说都随你……”他抽过几张纸,欠身去擦眼下泪痕,她说话时声线颤一下,他心底也要跟着泛苦,等她话说完了,再去吻她的腮颊。 “要说的……我本来想等我自己解决了再告诉你……”她纠正措辞,到底念着早上发生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像在为自己辩驳,拉住他的手,没用几分力,却是生怕他会离开。 “我知道,你慢慢说好不好,不要着急,我在听……” 袋中冷冻包装搁久了化冰,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纪怀郁并不望一眼,全神都凝在她身上了,眉峰未落下过,沉着眼去望她,言语不及安慰心切的十分之一,只好让她这么抱着,空出的手在她肩后,轻轻拍着。 林清溪站着也不觉累了,耳畔蒙了层纱一样,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讲她的父亲,忙碌,是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再讲她的母亲,自她记事起便在治疗抑郁症,效果显然是不理想,甚至糟糕的…… 细数在她记忆里浓墨重彩留下印记的人,走马灯似的轮播着过去的画面。 末了她作结语,别扭的并不像是夸奖:“我觉得,我没有长歪也很辛苦的是不是……” “其实他们一家人还好,没人招惹我了,爸爸身体不行,他们也把他照顾的很好。但是我已经快要记不清楚我妈妈的声音了,”她轻声说,心平气和的,“好像只有我是坏人了。可我不想原谅他们,为什么这种故事的结尾都要是原谅呢,时间并不能冲淡一切。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是没人对我妈妈好了。” 天色更暗了,打里往外扫一眼,浓得化不开的墨似的,远远的,听见汽车鸣笛驶过,近处喷洒的气息是灼热的,轻拍着林清溪肩的手挪到前头来了,托住她的脸,拇指腹顺着她眉骨的方向徐缓地抹过去。 “清溪,这不是你的错。”他轻叹气,抚过她的眼眶,那双汪着水的眼里充斥着寂寂的荒漠,第一次见到她时如此,现在好不容易荒漠里开出了花。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纪怀郁弯下腰来,轻轻柔柔地,一个亲吻落在她的眼上。 …… 林父隔日便醒了,不过还很疲倦,不能说太久的话。 林清溪去探望时,林瑶母亲正在喂他喝粥。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太宽大,显得人苍老许多。 “清溪来了?” 她尚未迈步进去,里面人先认出脚步声了,探脑张望着。 果篮搁在床头柜上,林瑶母亲要去给她搬过张椅子,被她拦下。 “我过会儿就走。” “哦,哦,好的呀……” 林父脸上掩不住有些失落,抬了眼,见到她身后跟着进来的人:“这位是……” 纪怀郁先微笑打了招呼,要开口,让林清溪抢了白。 “我男朋友,纪怀郁。” 林父表情即刻转晴了,语气颇惊喜,连着哎呀几声:“好啊,你们怎么认识的呀,在一起多久了啊……” “工作认识的。”她语气平淡,却也盖不住林父的喜悦了。 “好、好……”他接着说了几个好字,推了推一旁站着的林瑶母亲,“快去,快去给人家搬张椅子来,怎么好一直站着……” “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了。” 再次拦下,林父仍笑意不止,脸是憔悴的,精神气却十足,对纪怀郁说:“孩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是哪里的人呀,清溪这孩子有时候脾气不大好,但是心性不坏的,你要多担待着点啊……” 纪怀郁一一答了,挑不出差错。 林瑶母亲忽然欸了一声:“是做演员的噢,我说看着这么眼熟的呀……这孩子长的俊呐,我老在电视上看见你的呀……” 眼见说着停不下来,林清溪看眼时间差不多,便同两人道别,寻了个借口拽了纪怀郁出来。 医院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静悄悄不见人影,她站定了,目光在他脸上,等他将鸭舌帽檐扣好,戴上了口罩,她说:“任务完成。” 那张脸上仅露出双漆黑的眼来,微微弯着,也笑:“嗯。” 第32章 Chapter 32 住楼上楼下最大的好处便是不存在搬家这回事。 纪怀郁待了两天赶回去,临行前帮林清溪把电脑相机之类的搬下楼。 房子并不打算出租,她盘算着两处地方轮着住,也算新鲜。 接下整个礼拜的雷阵雨,林清溪再不愿出门,每天两点一线,不要太舒服。 闻文出差回来,挑了个刮大风下暴雨的好日子见面。 餐厅过饭点,只有寥寥几个人。杨羡嫌弃吊灯线太长,就差打他脸上,又换了个小隔间。 闻文面上堆着笑,热情问他们要不要先点几壶茶喝。 翻阅菜单的手指搁在硬质框栏边,他啧了声:“你……有事儿啊。” 肯定句,林清溪眨眨眼,也看向她。 “有……”她绞着手指,肉眼可见的脸红了,“我我我、我把我们总裁给睡了……” “你你你你展开说说……”林清溪学她。 服务员端来壶热茶,面不改色退出去。 “就是前几天心情不好……喝的有点多了……然后……” “您还记得当晚的事情吗?”杨羡胳膊摆桌上,坐得端正极了。 她耳尖快要冒热气,点点头,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他说希望我能好好考虑一下这段关系。” “嗯……”杨羡意味深长看她眼,“那你就是也喜欢他呗,看不出闻文同志闷声干大事哦。” 林清溪捧着茶盏喝茶,默默举手:“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们见见?” 她声音越发低了:“尽快,尽快……我现在还在考虑期呢。” 一般而言,闻文同志的考虑就是肯定,一壶茶几人喝得心照不宣,坐到晚饭后才各自回去。 傍晚也是悄然的静,写字楼的巨幕荧屏播放着时尚广告,靓丽女郎涂抹红唇,霓彩的红光映照在每个过路行人的脸上,再到石板路的菱形格砖。 雨水敲打在伞面,汇聚成线,落下,呈帘幕。林清溪就着用手背擦了擦手机上的雾气,给纪怀郁回过去一个表情。 新置物架早组装好,然存货空荡,她照例在便利店晃悠一圈,出来时提着满袋的零食。 纪怀郁家是灰白调的装修风格,她把仙人球带下楼,陶瓷盆栽铺面小鹅卵石子,搁在茶几正中,看着还是奇怪,又换到卧室床头柜。 洗漱完不过八点,他回了张穿着戏服的自拍,正在拍夜戏,还没收工。她把用零食充填完毕的置物架照片发给他。 披着块绒毯坐在客厅,翻出动物世界纪录片,正襟危坐,过十分钟,她人已松垮掉,环着抱枕找更舒服的姿势,又十分钟,音量调小,关了灯,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播到第几集不晓得,毯上残有他身上的气息,清冽的冷香,她在梦里仔细辨别这是哪款洗衣液。电视声音更小了,一半垂落地的绒毯被提了起来,重新盖在她肩上。 林清溪睡眠太轻,有一点动静便要醒了,昏着不明不白的脑袋,右眼眯着缝去瞧,人影还没望清,被拦腰抱起。仍以为她还在睡着,动作太轻,揽过她的腋下往怀里带了一带。 她歪了歪脑袋,碰上他的胸膛。 “吵醒你了?”他低声问,进了卧室,窗帘紧闭,无光。 林清溪不甚清楚地哼哼两声,以示回应,还困在梦里,忘了说话。 身下触到温暖的床垫,她保持着半蜷的姿势,隐约能感觉到他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走了。 纪怀郁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见她拥着被子坐得挺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睡眼惺忪,侧睡将半边脸压得微红。 “有一会儿了。” 他走近了,林清溪还是眼也不眨盯着他。 他笑笑,交待地更清楚些:“开车来的,明天下午回去就成。” 她转身去看时间,接近凌晨了:“那你很累呀。” 说完她往右边蹭过去,掀了绒被,空出位置给他,拍了拍。 稍稍清醒些,林清溪见他坐了下来,黑发柔软地耷着,抿唇笑的时候眼尾会扫出条上扬的纹,连着五官也都清和下来。 站着还好些,现在人就在她身边,挨的那么近,手侧便是他的指尖。陡然清明了,脑海里涌上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来,她挪移开目光,很不自在,余光觑眼他的脸色,一派正经,倒更显她做贼心虚。 和衣躺下了,他没机会开口,便见她背对他躺着,觉得好笑,纪怀郁也朝她那边侧过身,她觉察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开些两人间的距离,再远,被子全让她卷了去。 “清溪……” 他轻声叫了句,听得她心尖一颤,平日里的胆子早没了,莫名生出些胆怯窘迫。其实早有了心理准备,偏偏经她父亲那件事,仿佛在他面前给剖光了,一时有些不适应。 她深呼吸两口,给自己打打气,干脆闭了眼,转过身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半晌,两人都略愣住了。 纪怀郁望进她眼底,仿佛浅池底下的黑曜石一样:“清溪,其实我们可以……慢慢来。” 还是照顾着她的情绪,她稍仰着头定神瞧着他,并不说话,他眼底分明隐忍克制着,却像条细线,勾缠住她了。 她凑近了,吻着他的唇,只轻轻一下,放开来,再掀眼去瞧他。这回看清了他的瞳色,颜色也是偏浅的,倒映着满是她的脸。他眼睫纤长,微微翘着,有了难抑的轻颤,像米色的蛾翅,翕动着,贴近了她的脸。 外头雨早停歇了,只遗留在窗子上,外墙壁上,滑落下来,打着玻璃,噼啪弹珠似的微响。 衣衫落了,她挣出洁白的双臂攀上他的肩,腕落下,勾着他的颈项,轻哼的嘤咛随起伏递入他的耳侧。 雨痕拖出长长的透明的痕迹,再蜿蜒着,向深处探去。明明清凉恬静的,但那一点恬静也要被打破了。雨紧跟着又落下了。 她睁开眼,望见他迎着惨淡的暗光的脸,延棱角沁出了薄汗。他空闲出只手来,替她拨开凌散在脸颊的发,去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唇,将她欲咽下的无声的微喘一并封住。 无际的烟云的黑暗里,渐而有了隐现的白光,她仿佛让群白鹤托着乘风,难言的快感侵入她神经的末梢,要麻痹掉旁类的感官。 他语调喑哑低沉的,不得不因些急促而停顿着,落在她的耳边:“清溪,我爱你。” 大雨忽至,仿佛有节奏韵律,渐高渐低,徐缓的,猛烈的。她从高嵩的云端被扯了下来,腾跃在峰浪之上,再让有力地拽扯进海中,余下的声音全听不见了,只有卷浪挟裹着她,拍打着岸边礁石。 她顺着深渊,任由泛滥的痛楚和激情吞并掉她。她忍不出轻唤出声,闷抑牵缠着的,在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滞了,她眼角沁出颗泪,截在半道,被他指腹抚去。 …… 林清溪闹钟忘记关,早上响了两三遭。探出手来在床头矮柜上摸索,让布刺的仙人球扎了个利落。 在床上翻了个身,旁边没有人,她歪斜着将脑袋枕在另个枕头上,做了几分钟的心理建设,还是起来了。 这时候稍凉,她随意拿了件纪怀郁的外套披着,寻声响踱到厨房。 半开放式的厨房,操作台面很大,他正拿着锅铲在平底锅里煎荷包蛋,热油溅上透明的钢化玻璃盖,噗呲作响。 她走近了,一手撑在白瓷面上,懒散地和他打招呼:“早上好。” 煎蛋落盘,形状略显奇怪,纪怀郁把脸凑过来要去亲她。 “没刷牙。”她手背遮着,往后跳开一步,绕到另外一边去。 沥水木架上的陶瓷刀被她取下来,又拿过搁在手边的苹果,冲他笑笑:“我帮你削水果。” 他也很客气的回复:“谢谢。” 还是挨近她,吻落在发旋。 时间不算匆赶,吃了早饭不见晴。林清溪搬了躺椅在阳台,很惋惜地叹气。 低三层左右不过十米,却仿佛离地面都近了,矮丛的小叶女贞绿中簇着坠坠的白花,星子一样装点着。移栽来的香樟长势过猛,被分据了枝干,最落魄的同那几株鸡爪槭为伍了,枫红里夹着点翠。 纪怀郁换好衣服从卧房出来,被她叫住。 “程久给我派任务了,他说你好久没发微博哦。” 他眼里霎了一下,微扬了一边眉:“前两天说的?” 她说是,一壁目光打量着,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看透了,手机已经先对准了焦:“你唱首歌吧。” 倒未拒绝,领她到了间架着电子琴的房,找出个小支架,让她将手机搁上头,解放了双手。 房间靠左是面落地窗,几个蒲团坐垫无规则摆着,搭条薄毯。 窗外有鸟叫,娇俏清脆的一声一声,猜想着全要录进去了。 林清溪坐在后边望着他,有些出神,仿佛成了座钟,之前木讷敲响着,昏沉走过了许多日子,时针是时针,分针是分针,细细长长的金属条,看不出生命力来。如今叫人重新上过了发条,有了气性,惯出些脾气来,不全是沉闷无趣的旧钟了。 视频中还要录进道突兀的消息提示音,程久截了张图发过来,熟悉的竖拇指表情。 她点开了,截图内容是纪怀郁昨晚发出的微博。是张年初在东北拍的照片,她向纪怀郁借香烟来点烟花,两人齐靠着蹲坐下,夜幕垂野,仅有的浅金色的花火在她眼前炸开了。 那时方贺拍下照片发给她,林清溪再截去自己返图,弯弯绕绕让纪怀郁存了去。 发出的是修改前的原图,她只有个背影,他侧过脸在看着她,微微笑着。 ……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林清溪和纪怀郁同学,我在这里先哭为敬。垂野到此完结啦,没有番外。非常感谢现在看到这里和以后看到这里的同学,感谢大家愿意在这个世界走一遭,鞠躬鞠躬!故事很平淡,没啥起伏波澜,写得时候听林俊杰的无滤镜还有吴青峰的等、极光,超级有感觉,这里推荐一下嘿嘿。照例,我爱我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啊!我爱你们啊啊!林清溪和纪怀郁的故事我就记录到这里啦,大家拜拜,我们下个世界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