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作者:Lilion 狗血文,爽就完事儿。 原创小说 - BL - 短篇 - 完结 HE - 治愈 - 天作之合 - 1v1 攻宠受 狗血文。 冷淡内敛受×坚定不移攻 “我想,你能分清楚一见钟情与一时起意的区别。” 第1章 凉秋 有润滑油吗? 老式楼的步梯间一团漆黑,人要确认踩实了总会不自觉加重脚步。 噔,噔,噔。 江离听到自外边响起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近,似乎就要响至这间房子的门前了。他搁下手里的书,往窗边看去。 这天是个晴朗的日子。风吹动着窗下满墙的爬山虎,叶片间传出的飒飒声淹没了门外的声响。对面楼的景致与这幢楼相似,碧绿的爬山虎绕着墙密密匝匝地生长。 江离去看那些被日光薄薄覆了一层金色的绿叶,轻轻呼出口气。阳光已经漫到屋子里了,他瘦弱得很,白净的手腕被照耀着,有些透明感。他的眼睛是柔和的褐色,阳光下泛点金,显得很斯文。 他似乎是个喜静的人。 “笃笃——”敲门声响起,这里没有装门铃,于是他听见的是指节叩击门板的声音。被皮肉包裹的骨头与覆了漆的木门撞到一处,难以让人说出动听二字。 江离走过去,步伐并不快,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人个子高高的,穿着黑色夹克,样子陌生,另一人矮胖身材,笑容和煦,是房东。他对着房东笑了下。 房东先生冲他点头致意,指向身侧人:“江先生,这就是我跟你提的室友,他今天过来。” 江离的目光自然转向那个人,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礼貌地说:“你好,请先进来吧。” 他说完话,从容地转身找出拖鞋递给两位客人。 两位随着他进入这个陈旧的老房子。三卧一厨一卫,还算宽敞。虽然年份已久,但整洁干净,采光很好,整个房子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轻滚两下,江离不自觉微微蹙眉。 他的新室友并未让他的情绪进一步发展为不悦,他并没有将行李箱继续拖动,而是将它放在了玄关处。 江离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等下我会打扫干净这底下的泥垢,你别担心。” 距离有些近,似乎能感受到言语间的热意。 “没关系。请先坐下吧。”江离略微移开一点,离他稍远些,落座时也选择了他对面的沙发。 房东带着笑,为他们互相介绍,指着高个子男人说:“这位是薄聆薄先生,名牌大学毕业,在自己创业,青年才俊呐。” 又指向江离,对薄聆说道:“这是江离江先生,也是文化人,你看看他这一屋子书。你们两位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 之所以不介绍江离的职业,是因为他是个无业游民,而且前段时间出了车祸,还在修养中,预计短期内不会有工作。 两位租客礼节性地对视,微笑道:“相处愉快。” 房东想了想,又道:“咦?好像你们俩都是A大毕业的。之前有接触过吗?” 薄聆的目光投向江离,仿佛要确认他的模样自己是否熟悉。江离先开了口:“薄先生面生,大概没有见过面吧。” “哦,一个大学总还是有那么多人。”房东看看他俩,笑了笑又说,“你们两位都一表人才,要是见过啊,肯定还是有些印象的。” 彼此的身份信息两人已经经由房东互相了解过,房东也只是陪着来调节气氛,说几句场面话。聊了没多久,桌上茶水还泛着热气,他便起身作势离开。江离和薄聆一同将他送至门口。 咔。门轻合,江离一抬头便与薄聆的目光对上,对方的眼神让他有些不舒服,江离自然地移开视线,问了句:“薄先生,需要帮你把行李搬进去吗?还空了两间卧室,你可以参观一下挑选一间。”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玄关口,没有主人的同意,他的手并没有去碰他的行李箱。 透过窗户的阳光落在这里的柜子上,那表面纤尘不染,边缘闪着光亮。 江离听见他说:“我先把轮子擦干净,不用麻烦你了。” 对方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着凉了。不过初秋天气还算温暖,恢复起来会很快。江离没做过多的关怀,只是说:“那我帮你拿一盒湿巾纸过来吧。” “好,谢谢。” 这时候正是下午三点。老式挂钟在墙壁上“当”地一声轻响,像把空气也摇晃,这里迅速展开光线和浮尘的喧嚣。 江离把湿巾递给薄聆,又陪着他参观了整个房子,告诉他卫生间和厨房的注意事项。 薄聆选了离江离的房间更近的那一间,把自己的行李带进去整理了。 接着江离回到客厅,把茶几上多余的茶水倒掉,拿抹布擦了很久桌子,复又拿起此前在读的书。 卧室里的动静间断打搅着他的思绪。衣柜的门不太好拉开,总发出凝滞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制造磕磕卡卡的噪音,若是拉得用力了,便又会以“嘶”的一声尖锐滑破空气。 江离走远些,拉开阳台与客厅之间的玻璃门,坐到外边的一把藤椅上,短暂地隔绝噪声。 书页被照得发白,几乎有点伤眼,墨迹像是被阳光烤化了,密密麻麻糊成一团。 爬山虎的叶片沙沙作响。 他读的书是一本诗集,写着怅惘的诗句,他在光亮里读着读着,不知怎么地心里像有着一只蝉似的,在秋日里悲切地叫。 江离觉得,新室友的到来让他感到一股悲伤。大概是对方沉静的面容,深色的服装,低沉的声音,把秋意挟来了。 “抱歉。我想问,有润滑油吗?” 那低沉、秋风般冷瑟的声音忽地在背后响起,江离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怒。 他扭头,看向那个男人。 薄聆立在玻璃门后,脱下了那件黑色夹克,仅穿着一件亚麻灰的衬衫,下身是黑色休闲裤。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影子落到身后,盖住了一片光,看向他的目光却温和,甚至有些热切。 江离是瘦弱的,不见得比他矮多少,但绝对不具备他的身材能给人的那种压迫感。 秋天,万物开始凋敝的季节。沉重的风,也似他这般令人不悦。 “没有润滑油。不过厨房有橄榄油,你可以用一点,应该能使那滚槽顺滑一些。” 薄聆迟疑了几秒,又请求道:“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吗?我刚才在厨房看了眼,没有看到。” “可以。”江离起身,走进厨房,从料理台下最低的一层里找到橄榄油。 薄聆跟在他身后,瞧见他因蹲下而上缩的毛衣里漏出的一截腰身,柔韧、细窄。他很快别过了眼睛。 江离将橄榄油递给他,又轻声说了句:“薄先生不像是住这种房子的人。” 的确不像。薄聆穿的衣服质感极好,虽然不容易看出牌子,但整体良好的剪裁和设计感让人难以忽视。更显而易见的是,他的那只行李箱虽然有较强的使用感,但那个品牌并不是什么人都消费得起的。 薄聆接过瓶子,并不窘迫,诚实地看着江离的眼睛说:“创业总是伴随着大起大落。” 江离不太喜欢大起大落这个词。他点点头,绕过薄聆,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其实这栋楼的房租并不算很便宜,虽然老旧,但地址较好,闹中取静,位于深巷之中,是难得的没有被拆迁改造的老楼房。 满壁的爬山虎,入眼就是满眼的绿,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是江离选择这里的原因。而且这是在顶楼,往上走一层楼梯是天台,可以看到很高远的景色。 但这儿总归不像是薄聆这种人会选择的地方。更何况是与人合租。 江离是囊中羞涩。薄聆看上去却养尊处优。 疑惑并没有占据江离太多的心神。虽然成为了室友,他俩的接触并不算多。 江离需要静养,平日里不太出门,而薄聆日出晚归,一天中最主要的时光他们是碰不上面的。江离喜静,薄聆也不是聒噪之人,偶尔撞上,也只是闲聊几句。 平心而论,尽管江离对他有着一股不知原由的排斥,他们的相处仍是平静而和谐的。 打破这寂静的,是有天晚上一件古怪的事。 大约是深夜一点钟,江离被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他刚做了个噩梦,心里颇为烦闷,那不断传来的水滴敲击瓷砖的声响让他更是难以忍受。 他掀开被子,披上一件针织外套,像被空气里飘动的毛絮呛到,闷声咳了好几声。最后使用洗手间的人应该没把盥洗池的水龙头扭紧。 那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响,似乎就在他耳畔,让他心烦意乱。 滴嗒。滴嗒。 江离蹙眉,刚走到洗手间门口,那声音却猛地断了。然而里头是关着灯的,一片漆黑,不是有人关紧了水龙头。 那可能是水龙头刚才出了问题吧。江离心头一松,又往回走去,路过薄聆的房门前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门缝,并没有灯光透出来。 夜很深了,人们应该都进入睡眠之中了。 可就当他走回房间躺到床上,那滴答的闹人水声又响起来。江离不胜其扰,只好又起身走过去。 他心头烦躁,脚步就重了些,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敲击出哒哒的声响。 混合着水声,这两种声音骤然交织到一起,让江离没来由地一阵晕眩。 太吵了。他的耳朵承受不住似的,驱使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脚步却停不下来,他像头在地里耕作得精疲力竭却又凭着惯性行走的牛。 耳朵里开始响起嗡嗡声,他脑袋发涨,血液流得极快,身上涌上不详的热意。他感到口渴,额头刺痛,像是渗出了汗液。 有毒蛇爬上了他的皮肤似的,让他一阵发寒,一阵发热。感官放大一切声音,吵得他头疼。身上越来越没力气,他只想着快去弄没那水声,然后回去睡觉。 嗡嗡嗡嗡的耳鸣不怜惜他,鼓噪一时,如同千万只飞蛾齐齐在他耳边扇动翅膀。 最后所有声音在一瞬间隐没于“咚”地一声闷响之中,他倒在了地板上。 接着,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薄聆走出房间,蹲下来,问他:“你还好吗?怎么摔倒了?” 江离口干舌燥,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麻烦你把洗手间的水龙头扭紧好吗?太吵了。” 薄聆愣了愣,又细听一会儿,告诉他:“没有声音。” 江离不信。他耳边还是充斥着各种噪音,水声很清晰。 薄聆把一只手递给他,说:“先起来吧,地上很凉。” 江离没有动,他太难受了,焦躁不安的心情使得他心里有团火在烧。地板的凉意甚至能给他些许安慰,他再次恳求道:“真的有水声,你先去关一关好吗?我因为这声音很痛苦。” 薄聆借着房间里透出一点微光凝视着江离的面容。他的脸颊发红,嘴唇干裂,额上的汗液打湿了几缕头发。 他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到了洗手间。这里一片安静,什么水声也没有。盥洗池干干净净的,之前留下的水痕也快干透。 薄聆伸出手,在那本已经拧好的水龙头上轻拧了两下,再走回江离身侧。 江离已经靠着自己的力量勉强坐起来了,没有狼狈地趴在地板上。他仰头看向薄聆,样子有点脆弱:“关好了?” “嗯。之前没有拧紧,现在没有滴水了。”薄聆回答道。 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色彩,既不轻柔也不冷硬,给人很理性的感觉。 江离好像没听见那水声了,他稍微好了点,觉得脑子里的嗡嗡声也消隐了些许。 薄聆再把手递至他眼前:“先站起来吧。”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看上去很有力,掌心干燥。江离借力,站了起来,很快松开他的手,道了声:“谢谢。” 晕沉的困意袭来,江离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他再对薄聆说:“吵到你了,真不好意思。请快回去休息吧。” 薄聆却又伸手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这次江离很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热意,听见他说:“你在发烧。” 江离没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紧缩,想避开薄聆的触碰。而且,他又听到那水声了。 不断扩大的音波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听力。江离一下子抽出自己的手,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靠在了墙壁上。 他突然有点害怕,又有点无助。让后背抵住墙壁,他的手指用着力,也紧紧地抠住墙。 他的动作很无礼,他不得不向薄聆道歉:“对不起,我有点反应过度。你先去睡吧,我没事的。” “江离。”薄聆忽然叫他的名字,不用尊称,而是直呼他的名字,重复着,“你在发烧。” 他的样子如同较真的数学老师,会因为学生的一个细小的错误而一板一眼地指教他改正。他因为江离不承认自己在发烧的事实而薄怒。 江离觉得被冒犯了。他不想以这样的状态面对其他人,也不想接受别人高姿态的好意。 他站直身体,视线落到薄聆眼睛里,口齿清晰地说:“我没事,多谢你的关心。” 心里乱糟糟的,恼怒与不安仿佛漫到了他的胃部,那里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薄聆与他对视着,昏暗的环境中,目光并不分明:“抱歉,是我无礼了。”他移开身躯,为江离让开路,“我只是看你脸色不太好。你先回房吧。” 江离轻抿住唇,有些懊悔自己话说得太过。但他无心补救了,他的状况不太好,他急迫地需要回床上。 他走出几步,双腿却酸软,身体在一瞬间变得轻盈,视野却昏黑,下一步他就像踩在了云朵上。 身体摇晃着,江离落到薄聆小心翼翼的怀抱里。后背贴着对方的胸膛,肋骨被他的手掌挨着。他还是躲不开这热意,那东西一层层地全都渡到他身上去。 他心底轻叹,闭上眼睛,跌入一个混沌的梦境。 第2章 抗拒 真的不要喜欢我 薄聆坐在床边,看着陷入沉睡的江离。这人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好,双颊泛红,因为皮肤白,看着就像渗出了两团血。而且他一直在出汗,头发都被打湿。 薄聆替他测过体温了,并不算很高的温度,但江离就像发着高烧一样,形容狼狈。 他晕在薄聆怀里后就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妥当地喂过退烧药,只在睡梦里挣扎着。 薄聆看到他眉间敛起不平静的纹路,嘴唇翕动,像梦到了令他痛苦的事情。 尽管江离看上去很糟糕,薄聆还是很镇定,既不过分着急,也没有冷漠应对。他的动作和反应看上去像经常照顾人一样,旁人看了一定会觉得他可靠。 已经很晚了,第二天他还要上班,但他没有立刻离去,一直坐在床头注意着江离的动静。 四点钟时,江离的呼吸才开始变得平稳绵长了,应该是睡熟了,也没再做梦。薄聆替他再测了一次体温,动作没有一丝狎昵。确认他退烧了,才回房休息。 清晨鸟鸣声清越,活泼地“啾啾”几下,把江离唤醒。住到这里后,他便不用闹钟了,总靠着这些自然之声清醒,虽然不能每次按时起床。 他听见外边厨房的一些声音。 现在应该是七点钟左右,他知道薄聆刚起床时会喝一杯冷水,然后再洗漱出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中突然闯入了另外一个人,他清楚地了解到薄聆的许多习惯。而因为有些习惯跟他自己的重叠,他对薄聆的那种排斥感就稍微弱化一些。 比如,薄聆总会在洗完澡后拖干净地板,处理好水渍。牙膏自上而下挤,竖立在置物架上,形状永远保持漂亮。他也会及时收拾好换下的衣物和刚买回的东西,绝不让公共区域出现太多自己的私人物品。 江离感知到对方的教养良好。他掀开被子,准备起床。刚站起来,却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这才记起昨夜种种。 薄聆说他发烧了,他却不信,最后又晕倒在人家怀里。 这情形实在有些难堪了。江离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把对薄聆的抗拒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得去道声谢谢。 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跟薄聆迎面对上,对方手里还端着一只碗。 薄聆一般不在家里吃早餐。江离陡地生出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他开口打个招呼:“早安。” 薄聆声线清冽,友好道:“早上好。” 江离于是笑了下:“昨晚麻烦你了。我那时候情绪不太好,可能冒犯到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理解的。”薄聆说,“你好些了吗?我煮了一些粥,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 江离预感得不错,薄聆估计是专门为了他熬粥,毕竟他发烧了。但他用着很礼貌的口吻,极大地缓解了江离可能有的尴尬。 “我好多了,谢谢你。”他没有推辞。 薄聆做的是青菜瘦肉粥,味道很鲜美。江离不知不觉吃完一大碗,被热气熏蒸着,脸色都变得红润一些。 吃完江离主动收拾碗筷,又提醒了薄聆一句,让他及时出门。 他那时候说话的样子很柔和,还带点笑意,是很和善的模样。薄聆却愣住片刻,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离疑惑地问:“今天不用上班吗?” 薄聆才从那种失神的状态里走出来,略微有点尴尬道:“要上班的。” 江离洗完碗,薄聆刚好收拾好了。为了这一顿早餐和昨夜的照顾,江离送他至门口,又感谢了他一遍:“昨晚真不好意思,你一定没睡好,影响了你的工作我真的很愧疚。” 薄聆摇摇头。清晨的一束光映亮门外的几块地板,他声线温存:“住在同一屋檐下,你不需要太客气了。” 江离一怔。他知道自己性子一贯冷淡,不擅长与人相处,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过拘束。 他思绪卡壳,一时没能想到什么回应。薄聆对他笑了一下:“跟你相处,我很愉快。” 忽地抬眸,一阵风流进眼底,江离的心轻了轻。他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这一刻的确没有一丝对薄聆的排斥了:“我也很愉快。” 薄聆离开后,江离去洗了个澡。热水漫过身体,洗去了梦境里残留的情绪。他把脸埋进热毛巾里,捂了好一会儿才擦干净身体,穿衣出去。 把地板拖干,整理好一切后他又没了事情做。车祸之后,他好像变得懒怠了不少,成日里无非就是看点闲书,或是玩玩手机,连可做的家务都极少。 以前的生活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每天在做什么。 这天阳光明媚,他便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小说,上天台去晒太阳。 秋阳是干燥的,风吹落枯叶,又将其卷来此处,掉在江离脚边。他看向树叶翘起的边,失掉水分的叶肉,一切都凋敝、瘦弱。 天台空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书页哗哗乱翻。江离无奈地放下书,只是吹风。 风一路吵嚷,但又并不凛冽,刮到皮肤上还很舒适。 满墙的爬山虎沙沙作响,一阵又一阵地被吹拂着,节奏分明,几乎像句话,有着朦胧的情意。 为了听清这句话,他发动起全部的听力,聚精会神地想要留住那声音。可他越把自己浸入这声音里,越失了心神,越捕捉不到那话语。 一种长久的落寞与孤独之情包围住他,他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沙漏,上端的沙子即将流尽。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远处的拖拉机在工地上哐哐敲打空气,机械与泥石的剧烈碰撞制造出无比刺耳的噪音。那声音越来越大。他耳中轰鸣不止,他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一道白光闪现,他总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听到爬山虎的低语,像莽撞的笔尖擦过课桌,忐忑地、激动地送出一句“我实在喜欢你。” 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来他没有忘记。 黄昏。 薄聆到家时正好六点,残阳泻尽,天边只存着几道晚霞,屋里陷入昏黑,唯独阳台处还较为明亮。 江离坐在那儿的藤椅上,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他正在浏览淘宝界面,要选购一副降噪耳机。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江离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薄聆问他:“我买了一些寿司,要一起尝尝吗?” 像是怕他拒绝,又补了一句:“A大旁边那家很有名的寿司店,我想你可能吃过。” 吃过吗?江离不记得了。他对学校的事情记忆都很昏昧。 尝一尝味道可能就想起来了,于是他笑着说:“好啊。” 薄聆的余光瞥见他的电脑屏幕,便问道:“要买耳机?” 两人一同走到餐桌边上坐下,江离点头道:“有推荐的吗?” “我用的BOSE,使用感还不错,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试用一下。” 江离把筷子递给他,声音和缓:“我看了看测评,说BOSE很好。薄先生是有品味的人,既然你也说好,那我直接下单就行。” 薄聆点点头,又道:“其实同居也快一个多月了,江先生叫我薄聆就好。” “同居?”江离觉得这两个字有点好笑似的,用着一种上扬的音调重复了一遍。 薄聆的目光沉沉的,竟然较真地说:“是同居。” 这是个听上去几乎暧昧的词。他说得极为自然,但眼里有着别的什么东西,不是挑逗,是一种颇为诚挚的感情。 江离坐得更直些,看向他。 半晌,他带着一点笑意出声:“我可以认为薄先生对我有好感吗?” 薄聆的眼光更深更沉,像弥漫着雾气的大海:“对。” “我们相识不过一个月。” 薄聆说:“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江离的笑意放大,他夹起一枚寿司,慢悠悠地说:“你没有机会。” 说完把寿司放进嘴里咀嚼,他动作很斯文,细细地尝。是熟悉的味道,他以前应该很喜欢。 等他吃完,薄聆又出声:“早上时你说过,跟我相处很愉快。” 江离不明白他怎么能把那种室友间客套的谈话视为可以求爱的信号。 他没有要吊着别人的意思,也没心思应付可能有的暧昧不清,便诚实地说道:“我一直暗恋着一个人。” 薄聆不复彬彬有礼的样子,针锋相对道:“暗恋,那么说明你仍然是单身。” 嘴里紫菜和米饭的香甜味儿逐渐散去,江离尝到苦涩的滋味,他道:“可我喜欢他。” 薄聆看着他,留意着他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情,戳破他:“他并不喜欢你。” 江离垂下眼睛,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生命力,坐在过分宽大的椅子上。 但他笑了一下:“是。他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他笑得那么的脆弱,又那么的释然。好像这一结论使得他煎熬万分,而他又心甘情愿。 嘴角弯起的弧度逐渐平直,他对薄聆说:“谢谢薄先生的寿司,我吃好了,你慢用。” 他站起身,余光瞥见薄聆中指并着无名指按压住太阳穴,低低地说了句:“抱歉。” 思绪飘了三四秒,他还是善良一回:“薄先生不必太放在心上,都是人之常情。” 随后江离回了房间,只晚上十点时出来洗了次澡,没有跟薄聆有任何接触。 遇到这种情况,虽然都是成年人不会太过尴尬,但还是多给对方点空间,让他冷静冷静为妙。 心底虽然这么想着,但身体实在太不争气,当晚江离又受了次薄聆的恩惠。 提起暗恋情人,他难挨那种滋味,面上不显,暗地里却如刀剐般疼痛,几乎痛得人都神思恍惚。 江离没心思吃饭。从下午六点到深夜十一点,所食不过就那一枚寿司。 躺在床上,他的胃部开始痉挛,疼得他冷汗直流。近来又对声音格外敏感,当他听见耳中再度传来的滴答声时,简直怒不可遏。 烦躁地扔出一只枕头,却砸倒了一把椅子,地板被重重砸响,闹人得很。 江离痛恨自己没用。又痛恨薄聆多管闲事。 敲门声响起,带着关切的问候也从门外传来。江离蜷缩在床上,不想说话,连应付人的力气也没有。 可门外人却担忧,没听到声音更以为情况危急,便推门进来了。 活该他狼狈样子又被瞧见,连锁门也记不得。江离闹脾气正如小孩儿,闷头藏在被子里,一语不发。 他盼望着薄聆能自觉点,明白他不想看见他,自行离开。 可一股冷空气伴随着男人身上干燥的香气涌进了他的鼻腔。被子被薄聆拉开,一只手覆到他的额头上,触感温暖。 薄聆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又发烧了吗?” 恼怒之意更甚。江离拨开那只手,从被子里翻了个身,怒气冲冲地瞪着薄聆。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薄聆举止文雅,性子又从容不迫,他就是莫名地排斥他。 察觉到薄聆对他的那点情意时,江离虽然能笑出来,但心底避之如蛇蝎。他一点儿也不想要被薄聆喜欢。 薄聆不怕他瞪,仿佛把那瞪视为了简单的看,问他:“不舒服吗?” “没有。”江离语气僵硬。 薄聆却把被子拉得更开,瞧见了他那只紧捂着胃部的左手,眸光一闪:“胃疼?” “不劳薄先生费心。您去睡吧。”他语气更差,甚至用上了您这个字眼。 薄聆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他把被子给江离掖好,一点不知情识趣,反而彻底不遮不掩起来:“我喜欢你,自然做不到不费心。” 如水的声音滴入静谧的黑夜,漾开涟漪。江离无端地觉得悲切。 薄聆出去了。 江离的手往上移,捂住心脏,他的感情很复杂。依旧厌恶薄聆的靠近,但对他这个人又有着说不出的怜悯,好像为他喜欢自己这件事而难过。 为什么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为他另有暗恋之人,懂得暗恋之苦,所以才会可怜薄聆吧。 十几分钟后,薄聆又进来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江离自然不肯吃。又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一回:“薄先生,别喜欢我,你得不到回应的。” “我并没有一定要你的回应。”薄聆说,“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胡搅蛮缠,不懂取舍的一根筋思维让江离满腔怒火。 薄聆把面碗搁在床头柜上,后退两步,看着他道:“你不吃,胃酸上涌,只会更难受。到时候就只能更麻烦我,你不会想看到那样的局面的。” 他说的很对,对得叫江离实在暴躁。 他只能撑坐起来,去端那碗。他的手发颤,面汤并不多,仍被他弄得险些泼出来。 薄聆又走近,帮他端住那碗,低声说:“把我当做空气。” 他稳稳端住碗底,别过去眼睛,只伸长手臂,给江离留够空间。 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江离更难受,觉得心如刀割。这个词用在两个不熟的人之间不太妥当,但此时又应景。薄聆做的食物明明很合他胃口,可咽下去的面条,活像玻璃碴子,把他的喉咙刮得疼痛不堪。 等他吃完,薄聆收走碗,又送来一杯温水、两片胃药。 江离平静地道了谢。他的情绪仿佛稳定下来了,为自己过激的言行致歉。 等薄聆要开门离开时,他又说:“真的不要喜欢我。” 这是由衷的劝告。对两个人都好。 薄聆顿住身形,几秒后才又转动门把手出去,与那金属轴承声应和的,是一句柔和而坚定的:“我大概做不到。” 微微狗血微微虐。总体来看是甜文! 第3章 昏梦 江离,它没事的。 江离睡得颇不安稳。 又是这个噩梦,他几乎都要习惯了。但每次置身于梦境,他都觉得真实得可怕,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叫他肝胆俱裂。 瓢泼大雨。斜坡上布满的被风打下的叶片。凄苦的灯光。 这是个有着悲剧意味的场景。 他就站在这斜坡上,人也倾斜得厉害,仿佛世界颠倒。雨汽扑击着他的裤管,凉意侵入他的脚踝和膝盖,他冷得快要麻木。 御寒的本能使他双臂环抱,微缩住脖子,双腿不自觉地打颤,因此看上去没什么风度。但他穿得又违和的好看。 水色衬衫搭配卡其色长风衣,把他衬得挺拔而俊秀。一把沉沉的黑伞,遮住头顶的光,只让他的下颌被灯光映亮,于是伞也显得有了几分朴素的神秘感。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但他知道,他要等的人绝不会来。 如此,在重复的梦境里,他一遍又一遍地等待,心脏悬在刀尖,绝望若死。 日日夜夜地,就像是受着某种惩罚。 次日天阴,乌云堆叠在天空,压得风透不过气,借由窗户发出呜呜的悲鸣。 江离被这声音吵醒,暗自懊恼起得早了,薄聆还未出门,他俩在客厅撞上。 到底是成年男子,又是创业人士,心理素质过硬,薄聆仍淡然地邀请他一起吃早餐。 不必说,早餐定是他为胃病患者悉心准备的。 江离感到有些头疼。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对方又始终守礼而坦诚,他若是一味冷硬地拒绝,只会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点。熬得香浓的小米粥,体态饱满的小蒸饺,切成小块的油条,全是江离爱吃的,又不伤胃。 不得不说,薄聆很会投其所好。他是个注重细节,善于观察的人。有那么一两次,江离贪睡,傍晚才起床,点外卖就选了这些东西。 那时薄聆刚好回来,被他撞见自己晨昏颠倒的懒惰生活,当时江离还些许惭愧。 油条太大,他向来是将之切成易于入口的小块,而不惜舍弃一部分的酥脆口感。没想到薄聆把他的饮食习惯记在了心上。 拒绝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浪费一桌子的好意着实不是江离的做派。他拉开椅子坐下,说:“谢谢薄先生。” 那便之后再还回去吧,只要维持住平衡就够了。——他是如此天真地想到。 可这就像个环,接连不断,除非打破,就只有一直重复圆形的轨道。 下午五点半左右,江离正打算做饭却收到了薄聆的微信消息。 薄聆: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开业酬宾买一送一,闻着很香,要一起尝一下吗? 江离感到有点好笑。薄聆约人的方式有够朴素的,让他想起微博上的一条吐槽:孤独就是,遇到买一送一的时候只有自己喝两杯,然后撑了。 这就是孤独吗? 江离不知道。如果有买一送一,他多半也不会感兴趣。 正要回复自己不去,手机又震动两下。薄聆发来了一张照片。 咖啡店门口立着一块小黑板,左侧粘着一枝花,底下用彩色粉笔写着可爱的圆体字。 “本店主推: 榛果拿铁(右侧配三个小榛果简笔画) 丝滑摩卡 ……” 薄聆:我觉得榛果拿铁应该味道不错。 江离看着手机慢慢笑开。世界上没有比榛果拿铁更好喝的东西。他对薄聆的印象不由得又好了几分。 既然是室友,他躲躲藏藏也没有必要,总归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已经彻底说开了,过分的躲闪说不定还让人觉得他欲擒故纵。不如大方点,把他变为朋友。 于是他回道:好,等我十分钟,你先进店吧。 临出门前,他看了眼天边黑压压的乌云,带上了一把伞。 咖啡店在巷口不远的地方,坐落在马路对面,装修得清新文艺,整体是暖黄色调,灯光也温暖静谧,门口放着好几盆绿植,在阴沉的天色里像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江离走过人行道,在玻璃窗外看见了薄聆,他坐在靠窗的卡座上,姿态放松,在看手机,侧脸很动人。 江离进店,走到他身侧,轻敲一下桌面。薄聆应声抬头,却又愣住几秒。 江离坐到他对面,笑起来:“怎么?” 薄聆认真地看着他,诚挚地说:“你穿这件毛衣很好看。”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绒线毛衣,很是宽松,领口露出锁骨,毛衣表面又看上去有点毛茸茸的,衬得他像个午睡刚起的慵懒大学生。 江离道:“随便从衣柜里找出来的。好像很久没穿过了。” “很适合你。” “谢谢。” 他们说了没两句话,店员拿着菜单本过来了。“请问您要点什么?” 江离对她一笑,并没翻看菜单:“要一杯榛果拿铁,谢谢。” 店员是个长相秀美的女孩子,点完单又红着脸看他,像是要说什么,又不好意思。 江离向来对女生温柔,和颜悦色地问她:“还有事吗?” 女生害羞,用菜单本挡住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毛衣真好看。可不可以给我个链接啊?” 江离的确有点吃惊,他原以为她会要他的微信。不过他很快说道:“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记得在哪儿买的了。我翻一下订单记录,等下告诉你好吗?” “谢谢你!不急的,麻烦你了。我先去做咖啡。” 江离点头:“那我等下告诉你。” 店员快乐地离开。 江离看向薄聆:“我该夸你审美水平高吗?一般女孩子更能看出是否好看来。” 薄聆轻轻一笑:“因为你穿得好看。” 他话说得直白,没有调戏的意味,反而很让人有好感。江离不再言语,打开手机看订单记录。 但他没有找到关于这件毛衣的记录。不过,这件衣服似乎也不是实体店买的,他对此毫无印象。 他愣了一分钟,听见薄聆说:“你不如看看标签是什么牌子,或许她能找到同款。” “好。” 但他记得,这件毛衣的水洗标上没有品牌名字,只能看背后的标签。 正犹豫着要不去洗手间一趟,薄聆站起来了,走到他身边说:“我帮你看吧。” 这种时候太矫情了还是没必要。江离心底叹口气,点点头,微垂下脖子。 薄聆只是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领口,很快便放开了,快得让江离怀疑他究竟看没看清楚。 他走回座位,从包里拿出一支笔,没找到纸张,便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将品牌名称写在上面,递给了江离。 是个英文名。江离不自觉皱起眉,他从来没进过这个牌子的店。 大概是有人送的吧。然而他记性实在太差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有谁送过他毛衣。 店员送咖啡上来,江离将纸递给她。女孩子感谢了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应该想买来送男友。 咖啡的香气里隐约透出坚果的温暖气息,江离喝了一口,味蕾被满足,也很快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了。 江离有意发展“朋友”关系,因此谈话间特意挑了些不容易产生暧昧的话题。他们聊到音乐,说起巴洛克时期,又转到亨德尔身上。 他们似乎很有共同语言。江离说些什么,薄聆都能接下去。他尤为喜爱亨德尔的作品,因此没控制住,自顾自说了很多话。 薄聆则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听得十分认真。 无论是谁,在聊天中遇到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都会感到愉快。江离很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了,这样在咖啡厅里自由散漫地说些话,的确使他放松。 最后江离抒发完对偶像的满腔崇拜,满足又喜悦地轻轻眨眼,不小心跟薄聆对视上。 对方的目光带着眷恋,又像白瓷杯子里的咖啡,氤氲着热气。江离的心跳被拨乱一秒。 这不太对。他局促地收回目光。 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分钟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下,邀请薄聆共进晚餐,无非是还了他这两天照顾自己的人情。 可人情这东西,到底没那么好还。一旦沾染,便如毒药般难以彻底戒除。 餐厅是薄聆选的,是一家专门做汤锅的店。两人吃了一份薏仁炖老鸭汤锅,听上去很养生,还解了几分秋燥。 走出餐厅时果然下雨了,江离撑开伞,还没走,立在门口的服务员就探出头来叫住了他们:“先生,您可以扫码添加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加入会员,下次在手机上预约座位更方便,还有专属优惠哦。” 薄聆低声问:“你喜欢这家店吗?” 江离一时没反应过来。薄聆为什么要问他的意见?听上去很像是要为了迁就他。 服务员笑得动人,殷切地看着他。 江离点头:“味道很好。” 薄聆便主动拿出手机,很认真地听着服务员的指示,注册资料。 江离往旁边走了几步,立在屋檐下。疏风穿过他的毛衣,渗入几分寒意,他感受到一种萧瑟。 他抗拒薄聆这样的举动,被亲近、被用心照顾的感觉,令他太过不自在。 视线也想要远离那个人,江离微侧着身体,把目光放到马路上去,看大货车照着大灯往前驶去。 他的瞳孔猛地缩紧。 那亮黄色灯光照得极远,把那路中央一只瑟缩的小猫照得分外明朗,而车子就要开过去了! 江离的心被紧紧揪住,他的腿先于意识行动,不受控制地往前跑去。 薄聆刚注册好,转身便看见他往马路上跑去,当即皱起眉,紧跟着走过去。 江离听见货车那特有的哐当的响声,铁皮摇晃着,用剧烈的、冷酷的撞击声响刺激着他的耳朵。 他一下子觉得呼吸困难,脚如浇铸,怎么也挪不动了。他眼睁睁看着那货车无情地、毫不顾忌地碾过了那只猫。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又猛地开始发热,一阵又一阵的烫得骇人的热意钻进他的大脑,他眼睛烫、太阳穴烫、脸颊更像是要烧起来了。 好像,他也就躺在那轮胎底下,任凭那玩意儿从他身上碾过。压断他的肋骨,挤出他的血液,使他成了脏兮兮的一团糊状物质。 他仍紧紧地握着那把伞,用力之大,仿佛要把伞柄捏断。 他的眼前被昏黑的阴翳遮住。沉沉的天色,雨如泼墨,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江离不记得他出车祸时的样子。大概是难看的,他想。 “江离。” “江离。” “江离。” 有人在叫他。他渐渐找到一点清醒的白色,从那黑漆漆的地方往外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没能发出声音,但他眼前稍微多了些亮光。 昏黄的路灯落到地上,把沾着雨水的树叶照得反光,他眼睛一痛,闭了几秒才又睁开。 薄聆站在他面前,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淋湿了,却用着笃定而温和的语气对他说:“猫没事,避开了轮胎。” 江离这时候很迟钝了,一时间听不懂薄聆的话,样子是呆滞的。 于是薄聆轻轻地扶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头,在他身旁说:“你看,它活着。” 可怜的小猫,浑身沾满泥浆,脏得看不出本色,小小的身躯仍害怕地蜷缩在路中间。 江离吸了口气,鼻腔里发出微弱的声响,听上去很脆弱。他遥遥地看着小猫,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感伤,仿佛在看死去的他自己。 薄聆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小猫。他抬步走过去了,大步地朝着那只猫走过去。 这时马路上没什么车了,只远远地传来几声鸣笛。 江离的心陡地活泛起来,他看着薄聆的背影,看得格外仔细,他屏住呼吸,又惊又怕。 他看到无穷无尽的幻象。 薄聆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他走过去,抱住那只小猫,如同抱起一个死去的恋人。 悲绝的天色,不停落泪的苍穹,预示着阴郁的毁灭。来来去去的车辆,开得迅疾,带着虚影毫不留情地压过了薄聆。 一辆又一辆,从他的身体穿过,他被这辆车撞倒,又被那辆车撞飞。他像只球,被踢来踢去,头破血流。要是他不去救猫,就什么事也没有。 江离脸色发白,被这重重叠叠的虚幻之景打碎了灵魂。他绝望得无以复加,觉得自己再也活不成了。 死吧,死在这里。别救猫,别救我。 然而薄聆穿过了细密的雨帘,带着一点湿气,稳稳当当地抱着猫儿,又走回他面前。 “你看,它没事。” 这声音不同于凄冷的风,温柔从容,拨开了他意识里陌生而诡谲的东西。 江离抬头,把目光放在了薄聆脸上。后者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来。 江离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蜇了一下。 “嗯。” 半晌,他出声,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那猫儿太小了,不及薄聆两只手掌大,应该出生没多久。江离看向这小小的动物,眼神复杂。 薄聆说:“你摸摸它。” 于是江离试探地把手放到了它的头上,他感受到小猫被弄湿的皮毛下泛出的热意,同时察觉到它微微发着抖。 江离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只好又看向薄聆。 薄聆笑了一下:“我们把它带回去养吧。” “好。”江离回答。这时,他猛地意识到,薄聆已经浑身湿透了,他把伞挪过去一点。 “抱歉,我们快点回去吧。你全身都被打湿了。” 薄聆抱紧猫咪,像是要给它一点温暖,说:“没关系,我们先去给它买点猫粮。” 两个人快步走到一家超市门口。薄聆担心自己浑身滴水会弄脏地板,便在门外等。 江离心里很乱,显得手足无措,但还是很快买好了猫粮,又拿了两条毛巾。 结了账,他拿着东西出来,把毛巾递给薄聆说:“你先擦擦吧,走回去还要一会儿,小心感冒。” 薄聆仍抱着猫,表情很柔和,又有些无辜:“我拿不了毛巾了。” 他双手搂住猫咪,而那猫儿也依赖地靠在他怀里。 江离实在不能生出“薄聆是故意的”这种想法,他举起毛巾,轻道一声:“冒犯了。” 他用毛巾擦去薄聆脸上的水,不得不掠过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 薄聆很是配合,没有笑,就只是眼光沉沉地看着他。又自觉地弯下腰,让他更方便地为自己擦头发。 江离耳后有些热,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在耳中消隐。他能够听见薄聆的呼吸声。 雨水将薄聆身上木质调香水的味道浸得发凉,那树木被雨丝轻抚,朦朦胧胧地罩在了山间雾气之中。 好在,薄聆没有让他为难,他很快开口说道:“好了,没有在滴水了。” 江离撤回手。 薄聆又说:“把另外那条毛巾包到猫猫身上来,我给它也擦擦。” 江离摊开手掌:“你把它放到我手上来吧,我来。” 薄聆看向他的眼睛,声音很动听:“它身上很湿,会把你弄生病的。” 江离很是应付不来这种话。 第4章 百合 像极了离离。 回到家后,薄聆想要先给猫洗澡,江离实在没忍住,把猫抱到自己怀里来,眼神有些恼怒:“你先去洗澡,淋得这么湿了。我用盆打水给它洗。” 薄聆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两秒,没有说话。 江离脸皮有点发烫,但又无奈,嘟囔道:“又不是小孩子了。” 薄聆笑起来,声音很纵容:“好。我去洗澡,猫咪交给你。” 江离躲避着他表现出的亲昵,撤开了视线,抱着猫猫走到浴室外面,翻出了一只没用过的盆。 他把盆清洗干净,开始放热水。 这套房子里只有一个浴室,淋浴间与盥洗池只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薄聆要洗澡,他俩只能一同待在这空间里。 所幸浴室不算太小,气氛不会太尴尬。 薄聆脱下衣服,拧干后放进脏衣篓里,只穿着内裤从江离身后走过。 江离坐在一个塑料小凳子上,把猫儿放到盆里去。 小猫儿一直很乖,但入水后就有些不情愿,翻腾起来,水溅了江离一脸,作乱者还不高兴地喵喵叫起来。 江离拿袖子一抹脸,抚摸它的后背,发愁地用人话哄:“乖,洗香香了就放你出来。” 薄聆低低的笑声从背后响起。男人蹲下来,把小猫拎出盆,按住它的后颈,对江离说:“它不喜欢狭窄的空间,你用杯子舀水来冲洗,不要把它放在盆里。” “……好。” 薄聆明明淋了雨,但他贴近江离的时候,江离却又感受到了他身躯的热意。他不动声色地稍微移开一点,催着:“你快去洗澡。” 薄聆依言站起来,走进了淋浴间。 江离余光瞥到他的身材,出于男人的本能,目光流连几秒。很有力量感,又很优美的体型。 他继续给小猫洗澡,照薄聆所说的做,猫儿果然配合得多。把泥水冲走,轻轻揉它的皮毛,把可爱的小脸洗干净,江离这才发觉这只小猫浑身雪白,非常漂亮。 用新买的毛巾把它包好,尽量轻柔地吸干它毛发上的水分,江离才抱着它去找吹风机。 意外的是,这只猫儿不讨厌吹风机,倒觉得很有趣似的,迎着热风,伸出小爪子想要去抓。 江离实在觉得它可爱,不时用吹风筒对着它的吹一下,看它甩着脑袋,眼睛溜圆。 半玩闹半认真地给猫猫吹干了皮毛,江离把吹风筒的风量调到最低,逗着小猫玩儿,不知不觉满脸布满笑容。 薄聆洗完澡出来时,正看到江离把额头抵在小猫的额头上,跟它亲近。 薄聆转身,从房间里拿出一条格外柔软的小毛毯出来,给小猫临时做了个窝。 江离把猫儿放进去,又用手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说:“它太乖了。” “嗯。”薄聆说,“温顺可爱。” “你很喜欢它,幸好把它带了回来。”他说道,又带着一点笑意,仿佛因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高兴。 江离怔住,他猛然意识到一些东西。 刚才,他的状态是不对劲的。小猫差点被撞到的场景,让他反应很古怪。或许因为是车祸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可是,他明明不喜欢薄聆的靠近,为什么会在那时会觉得薄聆的存在让他感到安宁呢? 他仿佛是一下子就从那种彷徨失措的心境里抽身而退了。 指尖感受到一点独特的热意。江离回神,是对方抚摸着小猫的手指与自己的相碰了,类似电流的东西一下子轻快地窜进江离心底,很快消失。 江离目睹着他放到猫儿身上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心想,可能那是属于温柔的人的力量。 猫儿很乖,被放进窝里就听话地待着,团成一团,用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俩,小声地“喵”。 薄聆越看它越喜欢,伸手去抚摸它光滑的皮毛,搔它的下巴,小猫舒服得眯眼。 江离也看,看着这与众不同的奇妙物种,柔顺、可爱,天然地拥有让气氛变得和谐静谧的能力。 突然地,薄聆转过头看向他:“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的目光里含着期盼的亮光。他定是极为喜欢这只猫。 江离对过深的牵绊感到无所适从,不习惯太亲密的关系,尽管喜爱这猫儿,可要让他来给它赋予名字,他却莫名觉得畏惧。 于是他摇头道:“我不会取名,你给它取吧。” 薄聆从小猫的头顶直摸到它的脊背,给它顺毛,声音轻柔温暖:“你看它通体洁白,体态优美,不如叫它小百合吧。英文名就叫Lily。” 他看那猫的眼神,简直像看情人一样。 江离突然觉得他有点稚气。中英文名都要取,有种小学生般非要用尽语言能力的感觉。 薄聆低下头去,伸出一只手,冲着小白猫说:“叫你小百合好不好?” 那猫儿“喵”了一声,把爪子放在了薄聆手上,用手掌摩擦他的掌心。活像通了人性,乖巧至极。 薄聆乐不可支,难掩欢喜地看向江离:“你看,它喜欢自己的名字。” 江离惊讶片刻,也慢慢笑起来,摸一下猫儿的脊背:“那就叫小百合。” 江离拿出一只盘子来,把猫粮倒在上面,放在小百合面前。 这是一只优雅、迷人的猫咪。虽然沦落街头,成为一只流浪猫,但吃东西的样子格外的斯文。 可能是他们俩自带滤镜,但总而言之,小百合成功地赢得了这两个人的心。之后他们顺势聊起来带小百合去体检、打疫苗的事情,气氛松快。 江离自己都没意识到,仅仅过了一天,他已经很自然地完成了过渡,不再称呼薄聆为薄先生了。 门窗未曾关严,风灌进来,江离忽地感受到一股凉意,微微瑟缩一下。薄聆的反应快得出奇,走到阳台边,关紧玻璃门,又冲着他说:“挺晚了,是时候去休息了。” 他站在那里,身体侧对江离,灯光把他高挺鼻梁的影子也覆在了他的脸上,明暗交互,衬得目光极为幽深。 江离蓦地觉得这氛围那般熟悉。但他站起来,使人完全看不出他躯体的僵硬:“那我先去洗澡了,晚安。” 薄聆笑了一下:“晚安。” 江离转过身时,心头又涌起百般滋味,难以言说,只是叫他头疼。 没走出几步,薄聆的声音又响起了,温和的、又不容抗拒的:“我可以被允许,把我的喜欢表现得明显一些吗?” 薄聆怎么能这般镇定自若呢?游刃有余地维持气氛,自然妥帖地给予关怀,还要坦荡热烈地表露爱意。 这个人从不回避他自己的感情。他是自信又从容。 江离或许会欣赏他这样的真诚,但一定没那么容易被打动。他打从心底里不愿被喜爱,不愿被过分在乎。背对着薄聆,他也不用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只是面色沉沉道:“最好不要。” “但你不厌恶。”脚步声响起,薄聆走近他。 江离微微抬头,灯光落下来,视野变亮,他眨了下眼睛,笑着说:“平心而论,你是个有魅力的人。我的确不厌恶你的示好。” 说完顿一顿,他回头,直直对上薄聆的目光:“但也没那么喜欢。” 微凉、疏离的眸光隐没于暗涌的交战之中。 薄聆太知进退,不躲避他的视线,温然道:“那你坦然一些可以吗?” 江离嘴角更弯:“我?” 薄聆轻轻点头。他仿佛把江离彻底看透,又善良地没把话说得太满:“若你对我有了一丝好感,我希望你不要逼着自己把它掐断。” 江离没再笑,神情逐渐变得平和甚至冷淡。 “不会是那方面的好感的。” 他掷出这句话,便也没等薄聆的回话,径直走进房间去换睡衣洗漱了。 夜色昏黑,屋子里的灯一盏盏接连灭掉,小百合在新家里沉沉睡去。 江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自己清楚得很,薄聆的存在对他实在有着很大的干扰。 很奇异的,薄聆给他一种安全感。 江离本能地需要这种安全感,又在理智上鄙薄着这种感觉。要是一个人的安全感是从别人那儿得到的,那他还真的能够“安全”吗? 他在困惑与自我斗争里入睡。这晚没再做那个熟悉的梦,没有想起那场暗恋。 梦里,他在空旷的大街上,昏昏沉沉、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一扭头,一辆小汽车迎面驶来,砰地将他撞飞。 他像只气球,轻飘飘地飞起来了。可轻盈的感觉一瞬即逝,他的身体又变得沉重,被同样沉重的大地承接。带着腥气的血流出来,蔓延到四周,他眼前发黑,只看到毁灭的影子。 那个声音没有响起,傍晚时那温存的呼唤没有来救他。他颓然地躺在地上,嗅着鲜血和灰尘的气息。 刺眼的阳光落到他身上,照得他皮肤近乎透明。红的愈红,白的愈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那鲜红的、跳动的心从胸腔里逃离了,那样子简直像连滚带爬,远远地逃向了什么地方。 算了吧。没有人要他这颗心的。 他并不在意死亡快要爬上他的额头,冷冷想着:逃去哪儿也没有人要这颗千疮百孔的烂心的。 人的情感需要平衡。睡梦里江离总是伤感,白天里那可恶的情感自愈机制就要发挥作用,从本性上逼迫他主动寻求暖源。 好巧不巧,那浑身发光发热的人又要凑上来。 薄聆总是笑脸迎人,总是思虑周全,还风度翩翩。江离躲无可躲,就在不情愿中与他亲密起来。 小百合充当了粘合剂。这只乖巧惹人爱的小猫咪,成天里摇摇尾巴,展示美貌,把两人吸引到一块去,围着它转。 猫砂盆有了,小猫屋备好了,猫抓板安排了,猫爬架也在快递路上了。江离不再长时间待在屋子里,与薄聆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而和薄聆的谈话总是令人愉快,要是有个志趣相投又格外聊得来的人,谁会拒绝呢? 江离很是发愁。薄聆太懂分寸,平日里尽量不让他觉得尴尬,却又时不时要提醒一句,“没有当做普通朋友,越来越喜欢你了。” 江离无法令他打消念头,只有被动地保持沉默,盼望着薄聆的激情快些退去。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之间还是越发和谐自然了。 薄聆极喜欢小百合,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必是将它抱在怀里顺毛,贴着它的额头说些傻气的话,仿佛与它热恋。 小百合被养熟了,逐渐活泼起来,满屋子乱窜,藏的严严实实的,乐此不疲地跟两人做游戏。 薄聆遍寻不得,只好开了盒味道鲜美的罐头,用那味道吸引猫咪,唤着:“Lily.” 偶尔,江离在阳台看书也听到他的声音,心颤了颤。食指与中指夹住书页,他没往下翻。 侧耳,他捕捉住风里的细响,猫儿闻到香味,喵喵在叫,薄聆则喜悦地继续用名字召唤它。 只是江离无端地觉得他那声温柔的呼唤,音调像极了“离离”。 有猫真好,rua白毛! 第5章 傍晚 你看看你,喜欢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逐渐进入到了一个很奇异的氛围里。 江离是拘谨又乏味,成日里似乎除了念书听音乐便也没了旁的爱好,生活过得混沌而死寂。 然而薄聆,日出晚归,偶尔加班。回家了也时不时地继续工作,明显投身于事业中。 他们并不相同。江离也不明白这样的自己如何吸引到了薄聆。他抗拒亲密关系,所以他俩尽管相处融洽,薄聆都无法再近一步。 面对薄聆明晃晃的示爱,江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 无可否认,江离欣赏薄聆,喜爱他的性情。但他绝不愿再喜欢上任何人。 而薄聆呢?薄聆也实在奇怪。天天面对一个拒绝过他无数次的人,倒还显得那么从容,没有一般人的挫败,也没有太过失意。 只不过,令江离实在动容的一点是,薄聆每次表白都那么地真诚。 他丝毫不因为被拒绝过就显得怯懦,而一次比一次坦诚、热烈,又绝不流露出哪怕一点被恋爱摆布的窘态来。 毕竟爱情充斥着激情与冲动,一个陷入狂恋中的人,很可能变得疯狂、脆弱、丑态百出。有那么多的人,陷入苦恋不得的境况中,就颓靡起来,就愈发迷惘。 追逐爱情却求而不得,天长日久,那爱情就变了味儿。他只是在追一个得不到的欲念,一个久远的想望,而不再是最初那个人、那份心动。 因为江离太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面对薄聆那冷静又清醒的感情时,他禁不住心头发颤。 美丽的感情令人怜爱。而爱有光彩,总把眼中含爱的人点缀得迷人。 江离最近,常常觉得薄聆的一言一行都万分动人。 于是他苦恼不已,不知如何自处,常常看书看到一半就搁下,听着满墙爬山虎在风中低吟轻唱,任由思绪飘远。 他害怕心里装人。但他又那么可怜,蛮不讲理的爱情不让他逃避,直直撞到他身上来。 又一个星期天。 江离靠坐在沙发上,一手撑着额头,脸上神情苦恼。小百合在他脚边,扯着他家居裤上的几根装饰带子。 门开了,他直起身来,看向走进来的薄聆,满是期待。 薄聆摇摇头:“隔壁说要打通玄关和阳台,得弄一天。我一敲门,女主人就姿态很低地道歉,又说弄好了请所有邻居去家里吃火锅,实在没给我说话的余地。” 从早上九点开始,隔壁施工声就没断过,他们上午都到楼下咖啡厅躲了好一阵子,本指望下午就能消停。江离叹气:“好吵。我的头要爆炸了。” 薄聆走近,坐到他身边去,把小百合抱到怀里说:“找个地方出去走走吧。” 江离头也没抬,食指按着太阳穴,问:“去哪儿?” 他宅在家里养蘑菇有一阵了,对出行提不起多大兴趣。 “这儿附近不远有个湿地公园,要去看看吗?” 公园至少比商圈好得多。隔壁不停传来的噪音都快使江离脑子裂开了,便也接受了薄聆的提议。 他看一下猫咪:“那小百合呢?” 薄聆揉揉小百合的脑袋:“也带女儿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用猫包背着。” 江离点点头,说了句“那我先去换衣服”,心里却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小百合是流浪猫,一直是由他们共同来养的,猫儿又乖巧,不存在更喜欢谁的问题。薄聆称呼它为女儿,自然是爱意流露。可是,江离又该如何对待? 也把小百合当女儿?那他们成什么关系了? 系上衬衫的最上面一颗扣子,他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又解开,看向镜子。 江离发觉自己的脸色有些红。 他立刻撇开目光,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深蓝色的针织背心穿上,走出卧室。 不过是个称呼问题罢了,他自嘲地笑一笑。 湿地公园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大约有两千米,两人无事,便决定走路过去。 这天阳光灿烂,气候温暖明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确也适合出行。 薄聆穿一件经典卡其色风衣,里面也是白色宽松衬衫,与秋日之景绝配。又因他步子稍比他大一些,他俩就始终维持着半步之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走在人行道,踩着时有时无的树影,偶尔被太阳照亮,偶尔走入阴翳。 一辆公交车驶过,江离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车窗边有个小姑娘,手里拿着只风车,迎着风呼啦啦转动着。 那车很快开远,风车转得飞快,只给他视野里留下白色的残影。江离还仰着下巴看,就没留心路上的石子,一下子撞到薄聆身上去。 薄聆及时伸出胳膊拦住他,帮他稳住摇晃的身体,问道:“没事吗?” 太近了。那话语就贴着他的耳际送到他耳中,痒痒。 江离的鼻子撞到了薄聆肩膀上,撞得有些痛,他很快站直,忽略了痛感:“没事。” “刚才在看什么?” 他突然问起来,江离没做好准备,答得格外老实,顾不上这举动显得蠢:“刚刚那辆公交车上,有个小姑娘拿着一只彩色的风车,漂亮,就多看了两眼。” 想了想刚才看见的,江离微微笑了下又说:“小女孩挺可爱,见我看她就瞪圆了眼睛,立马加了一只手,把木柄攥得更紧,仿佛怕我抢了去。” “小孩子就会有要护住心爱的东西的想法了啊。”薄聆若有所思道。 江离懒懒散散地弯起眼睛:“是啊,人的天性就这样吧?” “或许。”薄聆看向他的眼睛。 那一秒,江离从他那双湖泊似的澄澈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非常微妙的感觉爬上他的心尖。一只小蚂蚁,用轻柔的脚踏着他触觉最灵敏的那块儿肉,力度不大却来回地碾。 江离暗自深吸一口气,撤回了目光。从别人那里看见自己,太……太……说不清楚。 这种话题也不太对,很容易引出内心深处的东西。 江离显得很愚笨地伸手摸了摸薄聆背着的猫包,触感自然不好,好歹让他成功转移话题:“小百合好像睡着了。” 薄聆笑了下,黑发反射着秋日晴朗的日光,干燥、清爽。 “大概是学你。”他玩笑着,声音清透得像洗净的玻璃,“你好爱在阳台上睡觉。看书看睡着了,也不嫌那椅子不舒服,小百合也小跑过去,居然靠着你的腿就能进入香甜梦境。” 他看懂江离的尴尬,这次把目光落到他头顶,柔和地看着他的头发。 江离莫名有点儿羞愧。 “嗯。是我带坏小百合,她现在是只爱睡觉的小懒猫。”他主动承认错误。 “不,多可爱啊。”薄聆向前走去,答得轻快。 他在夸小百合。江离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公园里人并不算多,两个人便到处走了走,把小百合抱到怀里也让它呼吸下新鲜空气。 太阳缓慢下沉,公园里的数条小溪流里都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水边的绿草也都被镀上油画般的色彩。 有好几个骑单车的学生飞快地蹿上斜坡,绕过弯弯曲曲的溪流,冲往远处的树林。 江离闲得发慌,目光一路追着他们的车轮远去,没入那片黄叶翩然的银杏林里。 “要骑自行车吗?我去扫一辆来。”薄聆比他更闲,目光追着他的目光落到那一头去,又极快地识别出他心里那点蠢蠢欲动。 江离好久没骑车,真的有点怀念那感觉,便没有摇头。 薄聆把小百合塞到他怀里,找共享单车去了。 江离抱着猫,抚摸它的皮毛,小百合喵喵叫了几声,又仰起头让他挠下巴。 那模样娇纵极了。江离忍不住笑,看着它眯眼享受的样子,小声说:“懒猫猫。” 坐在草地上揉猫,江离心情大好,没一会儿又听见了车链子的轻响。 抬眼一看,他心里又不平静了。 日光温存地映亮这片天地,薄聆骑着小黄车靠近,头发梢儿摇动着,跟高中生似的。关键是,他那辆车上,插了一只风车。 红色的,在泛金的底色里显得出挑而明丽。 那小小的红风车转动不休,火一样燃烧着,向着他来了。 江离的眼里此刻盛满了鲜艳夺目的色彩,他的心却变得苍白,苦痛地跳动着。 响声停住,薄聆跳下车,风把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拂过来,把江离重重包围。 “我来抱小百合,你去骑一会儿吧。”江离听见他说。 可江离心乱如麻。薄聆不说,不意味着江离就看不出那只风车是他特意买来的。 目的,自然是哄他开心。 江离不认为自己开心。只是他眼底有些湿,该是被这高饱和度的色彩给灼伤了。 唯一承认的是,他觉得薄聆的声音特别特别好听。 “抱歉。我被太阳晒得骨头发软,突然不太想动了。”没办法,江离不愿意面对那可爱的红色风车,又用可恶的借口来推开薄聆。 薄聆一如既往地没有介意。 他摸摸躺在江离怀里的小百合,脾气好得不可思议:“那我去骑会儿吧,你就在这儿看风景,照顾小百合可以吗?” 江离点点头,装作很平常的样子:“去吧。” 薄聆或许要给他一个喘息的空间,于是自己离开了,江离很感激,松了口气。 他那么地抗拒被爱。 面前的湖泊,倒影着碧空,又照出对岸的树林。树影躺在湖面上,静谧的、昏黑的,一切走进它的深处的东西都不被显现。 小百合很爱薄聆,支棱起小脑袋看向他的背影,动动耳朵,摇摇尾巴,又用美貌征服江离。 江离揪一把它的白毛,无奈地笑笑:“你倒也看看我呀。” 喵喵喵。 薄聆已经骑远了。江离的目光横穿过湖面就能看见那边的他,踩单车的样子也很好看。 银杏林在他的身侧,叶子都黄了,随着风纷纷扬扬地飘下。 秋天啊。像极了薄聆的秋天。又冷又温。 江离一个人静了一会儿,把乱七八糟的心情整理地差不多。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下午五点。温度降下去一些,冷气侵入他的衬衫布料,攻击他的皮肤。 公园里已然变暗,天边只存了一把能握在手里的光,斜斜地照亮远处山头。 薄聆骑车归返,看见站在路边的江离便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用他那犹如银弓弹射出的声音喊着:“Lily!” 太像高中生了,江离暗自腹诽,骑个自行车骑出一身荡漾的热情,太不稳重了。而且这人的发音还不怎么标准,声音一大,听上去更像“离离”。 江离又把小百合从猫包里抱出来,想着让兴奋的薄聆得以尽情与它讲述喜悦。 薄聆风一般驶近,停在他身边,两条长腿仍跨在自行车上,就已等不及地说:“送你。” 两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递到江离面前。 他怔了怔,有些发懵地说:“这个?” 薄聆冷静些许,停好自行车,目光仍殷切幽深,微笑着说:“与你分享太阳消逝前最后落下的树叶。” 若江离心思活泛些,便能够笑话他,好中二,好傻气。 但他一动也不能动,不到眨次眼的时间,就想象出了那副画面。 余晖远走,风渐停,树上两片叶子徐徐下降、回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细响落到了一只手掌上。 小心翼翼地被捏住叶柄,翻过山坡、绕过湖泊、穿过零零散散的人,最后来到他的眼前。 这崭新的、色泽干净的银杏叶未必真是那最后掉落的两片。薄聆说得这么诗意化,无非是想打动他。 那江离究竟该如何反应? 他艰难地接过了那两片叶子,心脏发木,双眼酸涩疼痛。 又轻轻地弯起嘴角,珍重地把那叶子放进猫包上透明的小袋子里,对着不懂人言的小百合至为温柔地说:“你看看你,喜欢吧。” 薄聆仍挂着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秋意浓。只要太阳消失,寒意就肆无忌惮地涌上身体。 江离越来越冷,把小百合放好在猫包里,被凛冽的风吹得脖颈冰凉。 他们站了大概十分钟,或者只有一分钟? 薄聆唇边的笑意逐渐消隐,他打破寂静,对江离轻声说:“去吃饭吧,然后回家,隔壁应该不会吵了。” :-( 这篇暂时停更哈。 一连载我就不由自主地在意收藏评论什么的,没什么人看就超级丧,写出来的东西就达不到想要的状态。 我好喜欢这个故事,所以还是埋头自己写好了。写完了,修好了再发出来。 这本篇幅在10万字以内吧,会尽快写完。如果有在追这本的小可爱,不好意思啊。 第6章 醉酒 这完完全全就是个拥抱了 最后他们走了,那只红风车仍被留在自行车上。 江离不知道薄聆丢下它是因为担心他看了会尴尬,还是心灰意冷,但他自己不着痕迹地扭头看了一眼。 没有金色的日光照耀,那风车就显得不再鲜亮。当晚风开始吹拂,它就又转动起来,轻轻地、慢慢地。离他们越来越远。 当晚薄聆并没有一丝异样,仍旧温柔体贴,仿佛他是个永远也不会失落的人。 只有江离暗自迷惘。他遗憾、纠结,又想不透为什么薄聆能做到这样。 两人在巷子里的一家老店吃了砂锅米线。江离点了一两,老板娘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多小姑娘吃一两都不够的。你这么高个子,不多吃点身体怎么能好啊?” 江离心事重重,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木讷地张了张嘴,薄聆已经替他先回答了:“他要喝很多汤的,多了吃不下。” 落座后,江离才后知后觉地细想薄聆的话。也许他的目光太过明显,薄聆很快笑了下,解释道:“之前我们一起吃饭,我看你就是顾着喝汤,米饭也吃得少。” 江离心底陷下去一块儿,只仓促地点点头,他的鼻尖些微有点发酸。薄聆观察得过于仔细了。 江离沉默地吃完这顿饭。他的确有些后悔,明明可以用更委婉更不伤人的方式拒绝薄聆的。 然而,对待那么小心翼翼的一个人,大概再怎么委婉的言语也像一把尖刀。 江离只是不希望自己太坏。 回家后他就躲进了卧室。躲的痕迹太重,他也没办法了。不能够用语言来伤他,那就只有让距离来使热情退却。 当天他们再没有一句话的交流。而次日,江离是听着薄聆的动静起的床,一直到对方出门上班了,他才从卧室走出来。 这阵子,他跟薄聆达成作息的一致,几乎都是同时起床。偶尔薄聆做早餐,偶尔他做,有时也去外面买,但都是一起用餐。 这天江离故意拖延着不起床,想来薄聆察觉到了,也没有来叫他。 一室寂静,江离本该松口气,却又觉得异常的沉重,这静得出奇的空气把他包围,他蓦地觉得心脏难受。 他感到一种被空气挤压的窒息感。像是他被装进了一只真空压缩袋,有人慢慢地合上拉链,抽动气泵,把氧气一点点挤走,过程温吞又迟缓,直让他呼吸困难。 心脏压抑的这种感觉持续到他洗漱完走到厨房里那一瞬间。 薄聆已经走了。但冰箱上贴了一张便利贴: 今天起得早,有空做三明治,我觉得味道还不错,希望你也尝尝。记得不要吃冷食,用微波炉热一下。 看着他的字迹,江离的感受变得难以言说。 某种尖锐的东西扎破了他的心脏,粗莽地涨大,蛮横地拆除了他的内脏,一路猛蹿,直直地从他喉管里戳出。 他猛地跑进洗手间,两只手扒住洗漱台,不停地干呕。他的喉咙好痛。 这种感觉很像绝望至极的人,内心渴望着嚎啕大哭来发泄,但他嘴巴张得再大,也只能察觉到喉管深处紧缩闭合,那悲痛的声音死于途中。 妄图用哭喊和泪水来消解痛楚,是天真的做法。痛到彻底了,就是不休的沉默和反复的煎熬,无可寄托。 他费力地大喘气,又拧开水龙头漱口。冰凉的冷水不能够使他镇定下来,江离觉得内心深处涌上一股磅礴的恐惧感,把他压垮。 害怕。太害怕了。 “喵。” 小百合站在洗手间门口,背对着光,仰起头看他,像是好奇。 江离瞬间有些难以呼吸。他收紧抓着洗漱池边缘的右手,左手扯出一张纸巾来擦拭脸上的水。 小百合又“喵”了一声。 江离蹲下来,把它抱进怀里,慢慢地把脸贴上它柔软的皮毛,哑声说着它听不懂的话:“别对我这么好,我不想的。” 他的语气近于哀绝,简直不正常。干什么要拒绝一个人单纯无害的示好呢? 江离迫切地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他甚至想到搬家,尽管对这房子十分满意。 反正这一天,江离过得并不轻松,脑子里盘踞着各种各种的想法,闹得他心烦意乱。 而薄聆也违反了他的作息规律。早已过了他下班回家的时间了,挂钟指针指向晚上十点,他还没回来。 尽管江离想要躲避,但他对于薄聆久久未归的事并非一点儿不在意。事实上,他脑子都要爆炸了。 江离的大脑里充斥着互相对立的观点,吵吵闹闹,让他几乎认为自己是个可恶至极的聒噪之人。 这个声音说:“薄聆一定是被你伤透了心,所以找地方疗伤去了。” 那个声音又说:“才不是!他是那么温柔冷静的人,怎么可能幼稚到这种地步。” “冷静的人就不能痛苦,不应该得到安慰吗?冷静不是冷酷啊你搞清楚。” 第三种声音又插进来:“这是重点吗?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现在应该去打个电话问一问。” 这时候一个微弱、细小的声音又无力地质疑着:“他一个成年男子,生得又高大,哪那么容易出事?一个成年男人,就算十点不回家也很正常啊。” “意外之所以称为意外,难道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 那微小的声音又底气不足地反驳:“说……说不定再过十分钟他就回来了。意外事件的发生概率也很低啊。” 第三种声音没有再解释,只冷冷地问了句:“是么?” 是么? 江离的心就被这小小的问句给揪起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认为自己是没有立场打出那个电话的。或许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去干涉别人的一切。 然而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了。清脆的、突然的,划破焦灼不安的空气。 江离的动作显得急切,他抓起手机,看到屏幕上亮起的薄聆的名字,深呼吸了一下才接通。 听到的却不是薄聆的声音,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电话那头说:“你好,请问是江先生吗?” 江离迟疑地“嗯”了一声。 那边语气很礼貌,又带着几分不知为何的亲近:“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团队聚餐,老大他喝多了。这边还有几个女同事,就剩我们两三个能开车的了,但是老大跟我们都太不顺路了。我给他打个车,让司机送到小区底下,您能下来接他上去吗?” 江离有些发怔。薄聆居然是会喝醉的人? 电话那头的人迟迟未等到回复,又问了一句:“江先生你是已经睡了吗?” 他刚洗过澡,还没睡。 江离打算说好,但话一出口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你们在哪儿?我来接他吧。” …… 江离到酒吧时,薄聆的同事已经离开了,酒保领他到了薄聆所在的卡座。 这家酒吧不是气氛热烈的那种,里面放着舒缓的音乐,并不惹江离讨厌。 薄聆趴在桌上,头枕着手臂,昏暗灯光落在他好看的五官上,显得有几分静谧,不像喝醉了,只是睡熟。 江离走到他身侧,轻声唤他:“薄聆。” 没得到回应江离就又轻轻推了他一下,薄聆这才迟缓地抬了下眼皮。 他的眼睛已不清明,酒意激起水汽,于是那两只眸子里光晕成一滩,然而瞳孔仍旧漆黑。他目光沉沉,瞥了江离一眼又闭上,倦极了似的。 江离无奈,只得帮他站起来,又抬起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的腰带他往外走。 薄聆有些沉,压在江离身上,脸就离他格外近。江离都能感受到他全身的热意和鼻息。 酒气萦绕在他的周身,混合着薄聆自己身上冷冽的薄荷味儿,并不难闻,但江离总要别扭地移开头,像是怕醉。 薄聆跌跌撞撞的,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江离身上。两人刚走出酒吧,凉风还没消解酒意,薄聆的头就歪倒在江离的脖子上。 感受到薄聆的嘴唇柔软的触感,江离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他满脸通红,推开薄聆,又忍不住数落道:“酒量不好干嘛喝这么多。” 薄聆醉得厉害,却又听见他的话,抬起头看向他,很无辜似的,闹得江离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前的人,醉了就像无所谓了,脸颊染着酒醉的绯红,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认出他。 对视良久,江离实在局促,想要说句“别看了”,薄聆的脸却靠近了。 炽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脸颊上,江离顿时手心一麻,后颈跟过了电似的,受了不小的刺激。 他慌乱地扭过头,躲避开薄聆那个像极了吻的触碰。 但他动作不够敏捷,偏偏颈侧又被他吻住。 接连两个吻,都太柔软了。第一次没有防备,第二次防备失败,江离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红透了脸,整个人都变得生动,眼里波光粼粼的,比薄聆更像醉酒之人。 薄聆还不清醒,两只手抬起来,箍住他的腰,头埋在他颈间,这完完全全就是个拥抱了。 “放开我。”江离整个人都被麻住,耳中嗡嗡叫个不停,声音都低得不行,没什么气势。 薄聆的嘴唇贴着他的皮肤,低哑地唤他。他的唇瓣很烫,摩挲着江离的脖子,让他禁不住微微颤抖。 他唤着:“江离。” 恢复更新啦!日更。暗戳戳期待收藏和评论?? 第7章 朦胧 你不要爱我 江离心一颤,推开他的手顿住。他垂下睫毛,声音很轻,略显得别扭:“你又认得出我是谁了?” 说完才又挣了挣,补了句简短的:“放开。” 薄聆半点不松,反而搂得更紧,眷念地用鼻尖蹭着他的脖颈,像小百合。 江离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他,微喘着气点开手机叫车,还没等打开叫车软件,薄聆又贴着他的后背黏上来,紧紧将他搂住。 江离彻底没办法,放弃打车,拖着薄聆到附近一家酒店开了房。 等刷卡进房间时,江离已经累得不行了,把薄聆扔到床上,江离喘着气,拧开房间里一瓶矿泉水,喝了好几口。 冷水进入胃部,解去几分燥热。他侧头去看薄聆,对方被自己摔到床上,姿势不太好看,他忍不住笑了下。 薄聆喝醉酒的样子意外地有点可爱。只要他不要往人身上缠就好了。 平复好呼吸之后,江离走近床边,脱掉他的鞋子,又帮他调整姿势,想要他睡得舒适一些。 手腕却突然被攥住,江离失去重心,被薄聆拉倒,躺到他身边。 江离受了惊,听到薄聆说:“想洗澡。” 他眉头紧皱,应该不太好受,另一只手还略显烦躁地扯着领带。 江离撑坐起来,帮笨拙的他解开领带、脱下外套,小声说着:“喝完酒不能洗澡。” 他解开薄聆衬衫的几颗扣子,让他呼吸顺畅些,却不愿意再帮他脱掉衣服了。 薄聆自己又去解皮带,看来也没有醉得特别厉害,还知道要让自己舒服。 江离莫名心跳得很快,他抵触着这种反常的反应,扭过头去任薄聆自己笨手笨脚地折腾衣服。 床上不停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江离心跳个没完,这让他心烦意乱。 他不想去关心薄聆怎么样,但这个醉鬼又招人讨厌地叫他,声音委屈:“江离。” 江离深吸一口气,揉着太阳穴转身去看他:“怎么了?” 薄聆把衣服脱了个差不多,衬衫还挂在身上,但裤子被他蹬到床底下去了,连内裤都不见了。 江离一下子呆住。 薄聆的好身材他之前是见识过了,但那个东西怎么回事啊!喝个酒醉得硬成那样,丢……丢不丢人啊。 他不情不愿地帮薄聆把衬衫也脱掉,嘟囔着:“别叫我了,我不帮忙了。” 薄聆明明听得见他的声音,偏又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来握他的手腕,声音都含着热意:“我想洗澡。” 江离被闹得焦头烂额。 坦白讲,薄聆醉了比清醒着难对付多了。他的样子有种幼态,让人难以拒绝。 江离磨磨蹭蹭地去简单清洗了下浴缸,放好热水,才又扶着薄聆让他进去。 薄聆等着他伺候一般,毫无自觉心,趴在浴缸边缘就不动弹了。江离无法,只得替他擦洗,甚至帮他刷牙。 但也奇怪,江离对任何人都没做过这种事,照顾起薄聆却显得得心应手。抚摸对方身体时,他以为自己会十分厌恶,实际上,没多少别的感觉,只是想要他快点洗好。 喝完酒不该洗澡,江离的动作便很快,但热水激发了酒精,薄聆醉得更厉害,开始说胡话,一个劲儿地叫他的名字。 江离臊得慌,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执着地喜欢自己,又觉得热得不行,把外套脱下扔到一边去。 速战速决地帮薄聆洗完澡,江离拍拍他的肩,说:“站起来,洗完了。” 薄聆还算能听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贴着江离站直,任由江离帮他擦干身上的水。但他的性器还硬着,紧紧抵着江离,实在让人尴尬。 擦完了,江离让他从浴缸里出来。薄聆站不稳,一下子又往后倒,江离费力拉住他才没让他摔。 “站直!”江离慌忙叫了一声。 薄聆好似听懂了,眨眨眼睛,努力站稳。但他的目光又落到江离身上,认真地看着他,逐渐流露出一种痴态。 江离奇怪地看向自己,他身上有什么吗? 江离颇为傻气地在低头看了一会儿,又察觉到对面这醉了的人的炽热目光仍流连在他身上,仿佛在描摹形状,那缠绵悱恻的眼波使得江离的心重重一跳,陡地明白过来了。 外套里面,他今天穿的是那件白色毛衣——被薄聆夸过的那件。江离深吸一口气,甚至有些难以承受般闭了闭眼。 怎么?一件毛衣薄聆都要记得清清楚楚,醉了都要告诉他,薄聆在意极了他吗! 揪心的痛苦迅速蔓延开来,笼罩住江离,抽离空气,让疼痛变得干涩、真切。 薄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不知受着什么东西驱使,拉着他的手猛然一拽。 两个人摇摇晃晃几秒钟,又都跌回浴缸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江离的身体压到薄聆身上,一下子砸到他胸膛上,跟他面对面贴着。他侧过头,薄聆的嘴唇又擦过他的耳朵。江离全身一阵发麻,发着懵地下意识道:“薄……” 他还没说完,耳垂就被含住了,薄聆含混不清地叫他:“离离。” 麻意和羞耻感刹那间地漫过了全身,江离一时间手脚发软,只是意志上艰难地想要爬开。 他挣扎着,薄聆便放过他的耳朵,唇瓣转而在他颈侧流连,很快落下几个吻痕。他醉了,欲望却汹涌起来,声音于热切中带着深深的渴望,低低地唤:“离离。” 这声音浓雾般罩住江离,给他耳根酥麻,又让他心口发闷,因着手软脚软挣扎不开,他窝在薄聆怀里,只有恼怒地说着:“不准这么叫。” 醉鬼哪里管他的意愿,只顾着用滚烫的身体紧贴他,用低哑又满是热意的嗓音一遍遍叫他:“离离。” 江离在理智上认为他此刻应该立即发火。 看吧,小百合的英文名,根本就是一个幌子。薄聆明晃晃、直白地在意淫着他。叫他离离,肖想他,又趁着酒醉来轻薄他。 他有充分的理由推开薄聆,甚至完全可以揍他一顿。但是啊,但是为什么江离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为着他那动情的呼唤而止不住心颤? 江离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畏惧的滋味,像在黑漆漆的隧道里陡然摸到未知生物的光滑皮肤。 他看不明白自己的反应。 心头涨得厉害,充满了他说不上来的东西,薄聆的温度使他自己也变得热,变得心跳加速。 他努力找回一点力气,双臂撑在浴缸边缘,自上而下地盯着薄聆的脸。他微微哆嗦,尽管并不冷,倒像害怕什么。 光落在背后,落到薄聆头发上,江离的眼睛则黑漆漆的,他逼视着薄聆,像审视自己。 这时候薄聆忽然半睁开眼,似醉又非醉,意味不明地与他对视。 江离竭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发颤,用着孩子气的、固执的口吻告诉他:“薄聆,我不让你进我的心。” 他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眉间紧蹙,但怎么也显不出一丝应有的骄傲。 薄聆仍是醉的,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他,看得越来越认真,江离恍惚都以为他清醒过来了。 心里堵着口气似的,江离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但他不移开视线。 薄聆要看他,那便由着他看。他这回不该躲,要告诉他江离不在意他的感情,要他明白江离不会爱他。 那目光长久地连接在一起,渐渐变得烫。 江离莫名的难受,他的心悲怆得很,像秋天在里头荡秋千,来回地漾起凉风。 薄聆的嘴唇动了动,江离紧张地看着他,很天真地等待着一个醉鬼的回答。他的心绷着,像用细线悬在喉咙口。 薄聆看啊看,最后闭上眼,睫毛颤动着,泄露一句旁人看来自作多情的呓语,眷念的、叹息般的一句:“我的江离。” 江离的心脏就像被人捏在手里狠狠掐了一把,他机械地张开嘴,却察觉到言语的空虚。 薄聆醉在他甜蜜柔情的梦里,大概是误以为江离真成了他的人,酒精苏醒了欲望,他伸直手臂,一双手从江离的毛衣里滑上去,抚摸他的腰侧皮肤。 江离撑坐在薄聆上方,愣愣地看着他借着酒劲儿来靠近自己。 那两只温暖的手掌,贴着他的皮肤,缓慢地摸,轻轻地滑动,柔情万种。 江离该叫醒他的,该骂他的,但他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旁观者,迷茫地看着这荒唐的发展。 一股凉意隐隐约约地从心底里卷起来,越来越强大,最后变成彻骨的凉,一路冲击他的肺腑,使他唇齿生寒。 可能男人就是这种轻易便被欲望支配的生物。薄聆醉成这样,还知道怎么做。 薄聆的手很热,竟然还往下摸,从他宽松的松紧裤里伸进去,隔着内裤轻捏他的臀瓣,又从内裤的边缘里钻进去,摩挲他的皮肤。 江离一颤,从诡异的氛围里惊醒一般,一下子从他身上爬起来。他努力忽视身体上奇怪酥麻的反应,从浴缸里跨出去。 他心里头乱糟糟的,动作有些粗暴地把薄聆拽起来,无措地转动着眼睛,最后故作镇定地说了句没用的废话:“清醒点!” 薄聆被打断,不明所以,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被脸色发红的江离一路拉到床边去。 江离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倒,胡乱地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水,自己的脸却烫得惊人。 他浑身都湿透了,屋子里开着窗,凉风一吹,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薄聆醉醺醺的,又半睁开眼睛看向他,江离猜他又要叫自己,手忙脚乱地给他盖上被子,自己逃到浴室去了。 他简单冲了个澡,披上酒店的浴袍才出来,把两个人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去。 江离开的双人间,他收拾完了就躺到另一张床上去。薄聆醉得厉害,已经睡熟了,江离稍觉安心。 但关了灯之后,江离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梦乡。 方才那些触碰像一个个发烫的光点,仿佛万千烟花齐放,在他的皮肤上升温。 脖子上还有着吻痕,他方才洗澡时也在镜子里看到了,心脏重重一沉。最后他到底也没法忽视那红色的痕迹,连擦拭时不小心碰到了,轻微的痛感都让心上漾起涟漪。 江离真害怕,害怕的是他一点也不讨厌这样。 他闭上眼睛,企图用昏黑消灭脑海里的画面,但那多情的呢喃、那柔和的目光,怎么也不放过他。 两张床隔得并不远,他都能听见薄聆的呼吸声。黑暗使听力变得敏锐,他忘掉自己的呼吸频率,被对方影响,渐渐跟他呼吸一样。 呼吸在同一个节奏上,就仿佛耳鬓厮磨着,亲密得不像话。江离猛地抬手捂住耳朵,又摸到自己耳朵发着烫。 别听别听。他闭紧双眼,痛苦地皱起眉。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久得空气都安宁下来,窗帘不再随风摆动,以为所有人都已入睡。 月色爬上窗台,在灯光消隐后逐渐显得清晰,覆盖在江离的眼皮上。 而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了,不带一丝睡意。江离默默叹了口气,终究是起身来,走到薄聆床边去。 静谧的月光轻柔地撒在白色的柔软被子上,给躺在其中的人也像上了层清透的釉。薄聆生得极好,眉骨挺直,眼窝又微陷,那双眼在梦里继续看世界。 他是不是还在做梦?梦里还有江离吗?他会不会再拥抱江离,亲吻江离,跟江离做爱呢? 江离慢慢地蹲下去,几乎跪在薄聆的床边。月色更怜悯地照耀着他们,把一切流淌的情绪都映衬得细致、深沉。 江离低着头,一只手搭在那白色被子上,几近透明。 他的声音低而又低,像笼子里一只奄奄一息的鸟儿,可怜巴巴地垂着纤细脆弱的脖颈,低哑地说:“你不要爱我。” 打算日更两章,尽快发完~ 第8章 怪物 我做不到不喜欢你 要是一个人能走进旁人的梦,大概也能窥探到他的内心,读懂那么几分关于他的畏惧和渴求。 但正如有时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意识到我们在做梦,旁人也无法触及我们的内心深处的隐忧。 江离沉沉睡去,就悲哀地坠入一个诡谲的世界里,在这个荒凉又遥远的地方,他等不来人救他。 他成了一只人类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因为还未被人见过,所以未被赋予名称。 茫茫沙漠之中,干热的风吹刮着,割得皮肤起裂,鼻口也灌进黄沙。 怪物坐在沙丘上,久久地看着太阳,看那红得骇人、大得骇人的圆日慢慢下沉,亮光消逝。 一阵狂风吹来,卷走沙砾,他背后那高高隆起的东西就露出点痕迹。 那是一头大象的骨架,骨骼被风沙侵袭,即将要风化。象头低垂,早已让人无法辨认模样,只有巨大的象牙没被完全掩埋,翘起的前端展露着发黄的色泽。 怪物的使命就是要守护这象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盘踞在此处,守着象的尸体,等它腐烂,等它只剩副空荡荡的架子。 象牙,是神秘的东西。有成千上万的人想来夺走它。据说,用象牙制成乐器,吹奏起它便可以召唤神灵。 但怪物从没等到任何人来。这一片沙漠,仿佛被遗忘了。 怪物只是很单纯地守着象牙。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着它,也不知道如何防止它消失在风沙中。 直到有一天,他等来一头狮子。那狮子有着金灿灿的皮毛,像是太阳神的儿子,沐浴在日光之中,一行一动之间光彩照人。 怪物摆出战斗姿态。 然而那头狮子朗声大笑,对他说:“我是来找你的,跟我走吧,不必再守着这死物了,没人要这东西。” 怪物那么天真,他从没见过别的生物,狮子那么一说,他便信了。他从沙土里拔出象牙,抱在怀里,决心跟好心的狮子一起去往他说的绿色生长的地方。 怪物翻越了一座又一座高山,见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日升月落。山间的月亮,藏在树缝里,在那些叶片上闪闪发光。怪物想,银色和绿色真美。 狮子也那么的美丽。黎明的阳光拨开晨雾后,把他第一个照亮,使得他的每一寸皮毛都那么高贵迷人,而他引颈嚎叫,就唤醒山林。 怪物期待着去往狮子居住的国度。抱着他最为珍视的象牙。 那不仅是个绿意涌动的地方,那里什么色彩都有,让怪物眼花缭乱。多情的黄色水仙,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苍翠藤蔓,芬芳的野蔷薇,搅碎湖泊的丰茂水草,全把怪物迷倒。 百灵鸟在枝头鸣叫,用最最清澈的嗓音迎接备受尊崇的狮子殿下。成排的白鸽子打树梢边儿飞过去,扑棱扑棱地扇动翅膀,为他开道。 有温顺又可爱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口衔甜蜜的红色浆果,放上刺猬头顶的叶子托盘,将要献给远方的客人。 于是怪物在狮子身后出现,抱着他的象牙,露出腼腆的笑容。 可是刹那间,鸟飞兽散,惊叫声不断,林子里喧嚣一阵,很快又沉寂下去,怪物再找不到一个生灵。 置身于美丽之中,被美丽包围的怪物,彼时尚不懂世间有分美丑善恶。 林间阵阵来风,划过树叶,绿色的阴影在地面上摇摆,黑云逐渐赶走太阳。凉意覆盖在皮肤上,一点点往里钻,怪物感受到跟沙漠不一样的酷寒。 没有任何人在意他抱着的象牙,那神秘的象牙。他为什么还抱着它?绿色生长的地方,并不给他回答。 怪物一步步走到湖泊边上,踩着失落彷徨的步伐。 狮子曾告诉他:“沙漠之中没什么好的,你别在这里耗了。有绿色的地方才有希望。” 希望是什么东西啊? 一轮圆月升起了。它是那么美,那么亮,把清光撒遍大地,高远地照着怪物的身躯。 四周有如白昼,湖泊是新镜,倒影出苍松翠柏,野花嫩芽。 那样清澈见底的水,那样静谧温柔的湖泊,怪物从来没有见过。 他遇着一只低头喝水的小鹿,然而他一靠近,那满眼灵气的鹿就高高抬起惊惧的蹄子,飞快地跑远了。 怪物去看水,看镜子。 江离从认识到自我的那天起开始自我毁灭,从照镜子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开始破碎。 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那东西有着狰狞的红目,有着森然的獠牙,口涎挂在嘴角,不住地滴落。他的头颅奇形怪状,方不方,圆不圆,头顶是几撮令人作呕的绿色毛发,黏腻结块。 他不像鸟儿,不像兔子,不像狮子。 他是他自己,是名为丑恶的怪物。 黑夜在桀桀怪笑,落叶掉至水面,以涟漪散去他那恶心的面容。 他被抛弃在大漠,又被绿地放逐。不是任何人的错,是他本性令人厌恶。 怀里的象牙,被月色洗得漂亮,它变得有光泽,圣洁极了。 怪物高高举起象牙,让它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中,那色泽清亮、冷冽,美得不像话。 他凝望象牙数秒,虔诚有如信徒,而锐利的目光一闪而逝,他手臂用力下沉,将其狠狠扎进自己的心脏! 黏腻、带着强烈腥气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江离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眼里有着一两点晶亮。 他还未曾倒下。湖泊边上,满月下,孤独的怪物摇摇欲坠,胸口插着长长的、神秘的象牙。 他的两颊上是鲜血一般的红晕,他额上是拭不尽的细密的汗液。 …… 薄聆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低叹一声:“为什么总是生病。” 江离在干渴中醒来,他觉得浑身无力,而薄聆的手挨着他的皮肤,让他又感觉热得很。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江离凭着本能往后靠了靠,没躲过薄聆的触碰,倒换来对方的急切关怀。 “难受吗?是不是冷?” 江离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酸软,发现自己正输着液,头还枕在薄聆的肩上。 他抬起头,迷茫地看向薄聆,一开口嗓子却嘶哑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薄聆了然地起身,声音温柔至极:“你发烧了。渴吗?我去倒点水来。” 江离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扫视一圈才发现自己坐在输液大厅里。 好冷啊。身边的热源一离开,他就忍不住哆嗦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就像片树叶,一点御寒的能力也没有。 他样子呆呆的,又因为高热而两颊发红,双眼像汪泉水,雾气四溢。 薄聆接水回来,想要喂他,江离拒绝了。他用没输液的那只手端起杯子,却止不住颤抖,薄聆便帮着他扶着杯底。 等他小口小口地喝完水,薄聆接过杯子,又给他递一张纸巾。江离自己擦拭了嘴角,用沙哑的嗓音道了声谢。 他冷得发颤,薄聆却没再像他沉睡时那样搂住他,而是又找护士拿了毛毯来给他盖上。 输液输得慢,两个人坐在一起,却始终没怎么讲话。江离的身体渐渐回暖,意识也清明不少,后知后觉地发现薄聆有点怪。 他虽然一直照顾着自己,但也不像之前那么态度坚定,反而坐得离他略隔了段距离,动作也有些拘谨。 江离垂眸,看向自己扎着针的手背,那块皮肤有点发青。他想,薄聆终于想通了。 毕竟他那么多次地拒绝了对方,那么无情地推开了他,薄聆的刻意保持距离正说明了他不再执着于江离。 生病的状态,正是一个人情感脆弱的时候,是那么适合促进亲密关系发展的时机,而薄聆放弃了。 江离想笑一下,他该感到轻松的。但这幅病体拖累,他笑不出来。 输液厅里有的是吵吵闹闹的世情百态。对面的女人,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发白起皮,输着液还在骂着她那不成器的丈夫,脸色的红都是激动和愤怒引起的病态色彩。那头的老爷爷,满脸沟壑,微闭着眼,膝头趴了个十岁左右的小娃娃,他输液的手搭在冰凉的扶手上。 江离冷淡地看了几眼,便又收回视线。他明明刚刚睡醒,眼睛却又觉得累了。 他也不再思考薄聆是否放弃,不去疑问为什么他醉酒时唤的是“离离”,酒醒了又不再热切追寻他的爱情。 冰冷的医院里,他隔窗很远,看不清外边的天色是晴是阴。江离无聊至极,也并不为空虚而苦恼,又闭眼假寐。 他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沉下去,还没沉到底,就被轻柔的动作打搅。 薄聆以为他又睡了,小心翼翼用双臂圈住他,胸膛贴着他的身体,像是要给他温暖。 江离不出声,假装真睡了,心里却无法再平静下去。薄聆的触碰与远离,都很奇怪。 说着喜欢他,行为举止却十分守礼,但又暗地里叫他“离离”。醉了要轻薄他,醒来又装疏离。 薄聆到底想着什么?是情难自抑,还是有所图谋? 可是,江离在心里想,他什么也没有,能让薄聆求什么呢? 像一滴水坠落在静谧之中,某种暗示突如其来,一句熟悉的话砸来心上,仿佛真有什么人对他说过一样: “江离,我要你的爱情。” 爱情,爱情。江离的心瑟缩起来,这东西,他怎么可能有啊。 他想到昨晚薄聆那句含着醉意的“我的江离”,心脏不正常地颤动几下,恨不得捂住耳朵,藏进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 他想逃跑。 薄聆的双臂还圈着他,给他温暖,明明很可靠,江离却想挣开。 但是薄聆没有做错什么,江离不能够太过分的。他紧闭双眼,过了十多分钟才又装作自然地清醒。 薄聆不着痕迹地撤开手。江离心里又刮起凉风。 他发烧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输完液休息一会儿,护士再来量体温,温度已经降下去了。 两个人一起回家,也没怎么交谈,不过江离隐约觉得薄聆看上去并不轻松,似乎心事重重。 江离脑袋还晕沉着,换好拖鞋站起来时眼前发黑,摇摇晃晃地差点站不住。 薄聆见状很快来扶他。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江离反应极大,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在怕。 薄聆愣住好一会儿。 江离也惊着了。他觉得自己很古怪。一想到薄聆今天刻意的疏远,他就非常不自在,但这明明正是他所希望的啊。 江离困惑着,既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又摸不透薄聆的想法。可他不愿意如此傻气地等待,他竭力使自己冷静。 不要再给他任何期待了,江离。 他还没出声,先听到了薄聆一句极其沉重的:“对不起。” 江离的心重重一沉,那轻飘飘的东西陡然有了重量似的,在胸膛里开始有了存在感。 他猛地看向薄聆。 为什么要道歉?江离感到不解。他不认为薄聆有哪里对不起自己。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 薄聆也静静地看向他,江离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显示着疲惫与煎熬。 “你不用道歉。”江离说,“我发烧是因为我自己体质差,跟你没有关系的。” 薄聆欲言又止,目光在他的脖颈处流连。那目光不带狎昵,只是心疼。 他好像备受打击,满脸的懊悔和自责,试图开了好几次口,却怎么也没把话说出来。 江离一瞬间就想清了原委。薄聆睡时一丝不挂,而江离又只穿了件睡袍,脖子上有着吻痕,还在发烧。 薄聆误会了。 江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薄聆这么为难的样子。 薄聆对他和对自己太不一样了。在江离说了伤人的话时,他是冷静的。而当他以为自己伤害了江离时,他竟这么无措、脆弱。 薄聆把头埋进双手之间,在那逼仄的环境里费力地平复情绪,才又睁着发红的眼睛对江离说:“我不会再喝酒了。对不起,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你……” 他顿了顿,又深吸了口气说:“你讨厌极了是吧?” 他没有乞求原谅,只是问他的感受,无望地期待着概率极低的谅解,仿佛已给自己定下了死罪。 江离从来没看见过一个人这么失魂落魄又无助至极的样子。他简直觉得薄聆的命悬在自己的回答上。 他突然想,要是他故意不回答,一直不说话,对方会因为长时间地屏住呼吸而缺氧吧? 只是稍加想象,江离便承受不住了。他想要发火,想暴躁地骂人,可眼睛酸涩得厉害,又像是要流泪。 薄聆是个傻子吧,什么错也没有,干什么要有那么重的负罪感?他为什么要那么珍重我?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断膨胀的伤感包裹着愤怒,他胸膛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悲鸣,最后变成莫名其妙的一句: 救救我啊,别爱我啊。 这句话一成型就让江离吓了一大跳。他慌乱地压制住情绪的崩溃,想要镇定些。 但薄聆刀刻般的悲凉目光,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心底一个劲儿地呼喊着救命。 江离实在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嘴上仁慈地救了薄聆的命:“你想多了,你没有强迫我。你醉的太厉害,咬了我脖子而已。没关系的。” 可那句“没关系的”多么的有魔力,力量之大直让江离吃惊。那句话几乎一下子就把薄聆救出来了,他看见薄聆眼里忽地就生出了光彩。 江离的心重重一跳,别过头去。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江离发现他能够决定薄聆的情绪,左右他的悲喜。这一认知使得他脑子里的东西迅速爆炸,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有谁来救他? 他控制不住地问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眼光几乎是咄咄逼人:“为什么叫我离离?” 薄聆呆愣数秒,又如劫后余生般诚实,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答道:“我一早便在心里那么叫。” 江离奋力撤开目光,忍住嘶吼的冲动,冷淡地、绝情地说:“你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薄聆笑了一下,又恢复成那副永远也不会失落放弃的模样:“慢一点来就好,我有耐心。” 那团复杂的情感原本在胸膛里左冲右撞,大吼大叫,然而听到他那句话后,又一下子消解了。寂静占据领地,挤走所有情绪。 江离哑口无言,心里只是一片死寂。像被吓白了脸色的人,害怕的情绪无限扩大,也再意识不到害怕。 他绕过薄聆,一个人往前走去,心里凉得像捂了块冰。 薄聆则跟着他身后,不再出声。 两个人刚走到客厅,孤零零待了好久的小百合便一下子蹿上薄聆的腿。 薄聆轻柔地把她抱进怀里,用脸颊蹭她的皮毛,怜爱地唤她“小百合”。 江离走到窗边去,去看对面满墙的爬山虎。天很凉了,爬山虎开始枯萎泛黄。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轮胎狠狠擦过马路的声音,尖利又拖着类似呜咽的尾音,江离一抖,耳朵里像针扎一样疼。 他浑身僵硬,眼前顿时又闪现出可怕的场景。 人来人往,吵吵闹闹,谈话声、鸣笛声把他淹没。他空空落落地走在街上,失魂落魄,一回头,只见一辆车子直直开来。 他又被撞飞。咚地一声! 血!血!血!好多好多血,淌得到处都是。黑色、白色在眼前闪动,昏黑的死亡和惨白的梦争夺着他,他被撕成无数块! 江离紧捂着耳朵,那里嗡嗡作响,他怕得发抖,嘴里发出破碎扭曲的混乱声音,一会儿“呜”,一会儿“啊”,声带都借给疯子用。 薄聆很快发现他的异常,大步走来,紧张地用双手捏住他的肩膀,唤他:“江离,江离。” 江离浑然不觉,只挣扎在痛苦里。他这会儿反应尤其大,比以前好多次都表现得更情绪激烈,一个劲儿地乱叫着,眼睛红得骇人,疯乱得要命。 薄聆更大声地叫他:“江离!”他手上也用了劲儿,把江离掐得生痛。 哐当一声,仿佛指针停摆,江离蓦地停下来,只是两只眼球像玻璃球似的,死气沉沉地转了转,看向他。样子像个怪物。 薄聆急坏了,意识到他会疼后很快松了力,轻柔地揉他的肩膀,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江离瞪着呆滞无神的眼睛,手上突然用力,狠狠地推了薄聆一把。 他这一下子用力极大,薄聆直接被推到了地上,重重砸到地板上。 薄聆惊疑不定,皱眉看向江离:“江……” 他蓦地停住声音。 上方那个人,直直地盯着他,但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他哭得无声无息。 薄聆心中一阵酸楚,又听见江离居高临下地说:“都说了不要喜欢我。” 他说得那么冷漠,但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伤心得跟什么似的。 薄聆站了起来。 江离凄凄凉凉地想:转身走吧。 可薄聆凑近一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难得强硬地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说着:“别哭了。” 薄聆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话,他生气、难过又心疼,几乎是满腹委屈。 但他感受到江离在怀里微微哆嗦着,所有情绪就都重拿轻放,只叹息一声:“我做不到不喜欢你。” 其实这文不是很虐的。只有最近几章看起来有点酸酸的,信我!别放弃! 第9章 违心 你跟我这么像 电饭煲“叮”了一声,粥熬好了。 薄聆回神,好像在厨房站了一个世界那么久,心底一阵空乏。 江离躲进了房间,不想面对他。可是他才退烧,在医院只输了营养液,还没吃东西,薄聆不能不在意。 皮蛋瘦肉粥的香气溢出来,在薄聆鼻尖萦绕,唤起他对饥饿的感知。 他们醒来时已经快十二点,急匆匆地送江离去医院,输完液才回来,这时候已经快下午六点了。薄聆也什么都没吃。 一想到江离刚才那副癫狂的情状,薄聆心如刀割。他没办法任由自己陷进负面情绪里,只好投身于家务中,给锅里倒上油,做江离喜欢的炸春卷。 油烟的味道只在散出菜香味的最初令人愉悦,那淡黄色的烟飘起来,沾到衣服上,很快就会变得难闻,让人厌恶。 烟火气这种词语,只有在虚幻里,隔着时光遥望才会显得美丽。日复一日地浸在烟火气里,人们也许只会厌倦。 薄聆有一刻这么想:或许江离以前也没爱过这种烟火气。 他以为做菜能让他摒除杂念,实际上他思绪万千,还被锅里溅起来的油烫了手。薄聆忽然发觉,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脾气。 哗哗哗。 凉水冲刷着烫红的皮肤,又痛又冷。 他又炒了一盘小白菜,把粥盛出来,端到餐桌上。时近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了,窗外的树木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风了,就空洞地摇曳枝叶。 薄聆去敲江离的门,那门却没关紧,自己开了。 薄聆记得人生中很多场景,苦的、乐的,他都留存心底,并不厚此薄彼,欣然接受磨难。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从容、忍让,他也从不跟人起争执,闹脾气。 只是这一天,那门缓缓展开,就开启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薄聆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很多事情。但是江离,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阈值。他差点以为自己会发火,会痛骂,会哭泣。 那个瘦弱、淡漠的男人,正坐在床边,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他穿着一件黑灰色针织衫,薄薄的,不怕冷似的,动作决绝地收拾着东西,急切地想要逃离薄聆所在的地方。 门被风吹开,砸到墙壁上,“砰”的一声。江离终于抬眸向门口看来。 薄聆双眸发红,站在门外。他动作极不自然,双拳紧握,手臂硬邦邦地贴着大腿,只声音仍温柔:“吃点东西吧,我做了春卷,你喜欢的。” 江离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两三秒便低头继续整理行李:“我不饿,你自己吃吧,谢谢。” 薄聆重复道:“炸春卷,你喜欢的。” 江离沉默了好几分钟,手下动作也停住。薄聆的目光始终紧贴在他身上。 江离突然说:“我不喜欢。” 他猛地看向薄聆,眼里水光波动,含着激愤和痛苦,爆发般喊道:“我不喜欢你的食物,也不喜欢你,你懂了吗!” 薄聆双眼更红,连脸上都染上血色,这不同于醉酒后的脸红,而显得有些病态。 他一步步走近,看着江离的眼睛,固执地问:“江离,你不喜欢我吗?” 江离心痛到窒息,胸口闷得厉害,他难受地吼:“对!我不喜欢你!”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为什么要喜欢我啊,别喜欢我!别喜欢我别喜欢我别喜欢我……别喜欢我,薄聆。 他嗓音嘶哑,终于扯下冷淡的面具,发泄着真实的抗拒:“我说了多少遍!薄聆,”他按住胸口,“我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会喜欢你。” 薄聆停在床边,离他很近。 他的样子很可怕,浑身仿佛黑气和红气缭绕,额头隐约可见青筋,周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他轻轻地问:“他永远也不会爱你,你也依旧爱他是吗?” 一行泪从脸颊滚落下去,江离喉口痛到不行,回答:“是。” 薄聆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擦去他的泪水,那手冻得江离差点一激灵,他听见薄聆低到让人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 “你跟我这么像。” 这话太沉重了,超出江离心脏负荷,他猛地张开嘴喘息着,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流得更厉害。 薄聆还在擦拭着他的眼泪,问他:“江离,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就真的一点也没喜欢上我?” 江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的心好痛,眼泪也一直流,但薄聆的神情看上去又要比他痛苦一百倍。 为什么啊?这一切都叫江离困惑不已。 薄聆哪里都好。只是,只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喜欢江离? 江离心头一窒,咬咬下唇,狠心地仰头看他:“对。你看到了,我要收拾走了,我不愿意待在这里,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我不喜欢你。” 薄聆撤回了给他擦眼泪的手。 江离依旧瞪着眼睛,倔强地跟他对视。 天黑得太快了,那浓郁的色彩填满空气,爬上衣衫,涂黑眼睛,隐藏起一切白天里看了会让人落泪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视线也被黑色截断,江离渐渐看不清薄聆的神态,但是悲伤成了一团黑影,沉沉地压到他身上。 他的悲伤笼罩住他自己,逼得他呼吸困难。而江离又觉得,薄聆的悲伤挤满了这间屋子,把四壁和天花板都给挤坏,所以街道上的风吹到这里,使得到处都泛起凉意。 过了几分钟,薄聆动了,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灯光亮起的瞬间江离觉得刺眼,他躲藏着别开眼。 薄聆蹲下去,却是把他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放进衣柜里。 江离一点儿也不想对着薄聆大声说话,像傻子一样吼叫,他真的好累。可他又不得不做出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那副他自己都嫌难看的模样。 算了。江离倦极了,身体靠向床头,疲惫地说:“薄聆,你别这样。” 薄聆丝毫不受影响,一件件放回去,外套都用衣架挂起来,细致认真得仿佛在为爱人收拾。 江离高烧刚退,又有着剧烈的情绪波动,身心俱疲,竟是一丝阻拦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心脏挨着刀割,一刻也不停地滴着血。 薄聆整理得很快。他把空了的行李箱收起来,放到卧室的角落里,又走到床边来。 江离半躺着,哭红了的双眼凉薄地半睁着看向他,嗓音全哑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薄聆伸手过来,缓缓靠近他的脖子。他双目沉沉,灯光也映不亮似的,紧盯着江离。 江离觉得薄聆可能恨得要掐他的脖子,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怕,真的,他甚至微微仰头,暴露出脖颈。 要是那只有力的手能够扼住他,想必他那死气沉沉的血液能淌得更快活些。 对啊,要我的命可以,别要我一文不值的爱情。 江离朦朦胧胧地感知到一种苍白的、扭曲的美。神秘的森林,黑压压的树影,废弃的墓地上,扑飞的白鸽子一声又一声唱着死亡的歌谣。 他死了。没有人哭泣,世界也不再吵闹。坟前无人来,碑上一片空白。野百合在旁静静地散发清香。 薄聆冰冷的手触到了他的皮肤,他蓦地心脏一颤,心尖上漫开陌生的、从未体验过的甜美。 可是,这感觉不对。 下一秒,江离的下巴被捏住,他被迫仰起头,视线里的光亮陡然消失。他的心脏再一颤,像什么地方塌陷下去一块儿。 薄聆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动作柔和、哀伤得过分,丝毫没有侵犯的意味,与其说他在亲吻一个拒绝他的人,倒不如说,他在亲吻一支百合花。 泛滥的美顿时充盈在整间屋子里,月光般皎洁温柔,把阴沉的死亡气息彻底掩盖。 今晚当然没有月亮。 外面黑漆漆的,又冷又干燥,没有一丝慰藉。 江离彻底睁开眼,恍惚地看向上方。 那个吻停留的时间并不长。薄聆在他耳边说:“外面太冷了,你出去会生病的。” 江离发懵,看着薄聆站直身体,对他笑了下——笑得实在心碎:“我舍不得转身就走,最后吻你一下,别生气了。” 他怎么会这么像秋天。摇晃的秋天,转身过去寂寥地离开。 冬天就这么来临。冰雪集结,冻得人心都僵了。 外边的门开了,又合上了,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江离总算是意识到,薄聆走了。 凛冽的寒风割着皮肤,薄聆面色冷漠,走在夜色中。 他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走到哪里,双腿沉重不堪,再也拖不动了。 薄聆坐倒在地上,背靠着路灯杆子,像个潦倒的醉汉,看那影子铺出去很远。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提醒里没有一个电话,一个消息。 薄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拨通一个电话。 “薄聆,有事啊?”程野声音带着笑意,“好久不给我打电话,还有点儿想你。” 风比薄聆的声音先涌进电话,寂寞地吹刮片刻。 程野的声音变轻:“薄聆?” 薄聆弯了下嘴角:“程医生,提供心理疏导吗?” 程野挺久不听他这么叫自己,心咯噔一下,变得严肃起来:“给你那个男朋友?” “给我。” 第10章 缄默 他一定会再爱上我 灯光很亮,又很柔和,暖黄的色泽充满室内,让人感觉很舒服。 宽大柔软的皮沙发上,薄聆颓然地坐着,低垂着头,两只手指节交扣搭在分开的两膝之间。 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的是程野,今年二十九,模样俊朗,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窄边框眼镜,气质清隽。程家与薄家是世交,两人算是一起长大,情谊深厚。 程野已经很久没看到薄聆这么失落的样子了,毕竟他是个自幼便成熟稳重的人。 “大体情况我之前都清楚了。约四个月前车祸发生,你们俩都受了伤,但他冲过来护住你的头所以伤得更重,后脑受伤,醒来后失忆。现在你的问题是,医生告诉你,记忆很难恢复,所以你直接装作陌生人去接近他,而他抗拒你的求爱。你因为这个而痛苦是吗?”程野问。 “对。” 程野笑了下,不带嘲讽意味:“我怎么觉得这么像电视剧?薄聆,大多数人都会直接告诉失忆者他失忆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薄聆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空气,眼神空洞:“他醒来时整个人都很呆,总是出神,我跟他说话时他根本不听。” 他苦笑一下,自己也觉得奇怪:“就像在我身上安了个屏蔽仪,他不看我也不理我,把我当做空气。” “对所有人都这样?” “会听医生和护士的话,但不常开口,总在发呆。” “这不正常。”程野抬眸,双腿交叠起来,问,“当时没看医生?” “医院的医生说,他头部受了伤,精神上遭受重大刺激,叫我不要试图一直跟他沟通,还给他吃了一些药。” “药效如何?” “吃了药好些了。但是怎么也认不得我,有天我工作实在太忙,在办公室睡着了,没去医院。第二天去了,他人就不在了。” 程野皱起眉:“他自己出院的?” “嗯。那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可以出院了。”薄聆点点头,又用手撑住额头,“我找了他快两周,不敢去刺激他,只好租下他住的那房子。” “不对。他在医院里见过你,你去他住的地方他也没认出你吗?”程野问。 薄聆沉默了几分钟,才说:“没有。对跟我有关的事情,他好像都很记忆模糊。” 程野目光霎时变味,问薄聆:“你在车祸前对他做过什么?” 薄聆有些迷茫地回看过去。 程野认真地说:“一般来说,选择性遗忘是人体的心理防御机制。他遭受车祸,应该忘记的是创伤性事件。如果不是在你那儿经历过很严重的伤害,他不会连你也忘记。” 薄聆想了一会儿,漾起一个极冷冽的笑容:“车祸的前一天,我向他求婚。” 程野心头一颤,眉头紧锁,目光更加复杂。他自然相信自己这个弟弟的人品,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又不可以用人品衡量,于是又斟酌着说了句:“对于情感脆弱的人来说,也许一句话都可以伤他很深。” 薄聆牙齿咬住舌尖,头往后重重一靠,看向天花板。 那晚,他真是高兴极了。 江离戴上了那枚戒指,点头应了他。他没有说话,但红了耳朵。 薄聆当时太快乐了,一整晚都在计划着他们的婚礼,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那晚都在絮絮叨叨。 江离……江离似乎没那么激动,只是应和着他,却没提什么意见。睡前,他又摘下戒指,放进了盒子里,说以后结婚了再戴。 但是他看着戒指的神情分明是喜欢的,是感动的,动作也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刮到。 他那天的表现,究竟是害羞还是心事重重?时隔太久,薄聆还记得自己心脏那种跳动,却看不透江离的想法了。 程野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薄聆叹了口气,说道:“我确信,我不会舍得说任何可能伤害他的话。” 他顿了顿,在程野开口之前又出声,只是嗓音沙哑许多:“这些日子里,我重新追求他,他却告诉我,他有一个暗恋不得的人。” 程野看他一眼,薄聆的样子更加颓废,这几句话仿佛用尽他所有的心力。 程野琢磨了一会儿。 要是江离在跟薄聆在一起时,心底分明还藏了另一个人,那他们的感情何其脆弱?也不怪薄聆,这时候会这么难过。 他又撩起眼皮打量薄聆。薄聆一路顺风顺水,考入名牌大学,又自主创业,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再怎么谦和,骨子里也是个骄傲的人。 薄聆给出了回答:“他开始那么说,我以为是托辞,没有信。” “现在又为什么信了?” 薄聆笑得无奈:“否则,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我的靠近。” 程野思索半晌,沉声道:“你先不要消沉,我觉得这事不太对劲。跟我讲讲你们相处的时候具体的细节,他究竟是怎么‘讨厌’你的?” “哥。”薄聆哑声说,“我明明是来找你做心理疏导的。” 程野按了按他的肩膀:“我的言辞再怎么尖锐,也比不上他一个眼神对你的伤害。坦诚点,事无巨细,全告诉我,尤其是他的反应。” 薄聆只好整理情绪,细细讲来。 程野一手撑在扶手上,手背支着下巴,提出一个疑问:“他这么久都不出门不工作吗?” “他性子变得更为沉静,喜欢一个人在家读书。但他伤得更重些,是该休息,不急着找工作。” 程野盯着薄聆的眼睛,突然问道:“弟弟,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用了‘变’这个字眼?” 薄聆不明白。 “关心则乱。”程野摇头道,“你都意识到他的性情改变了,却没发现他的异常。” “什么意思?”薄聆紧张起来。 “情感淡漠,意志薄弱,性情变化,偶尔出现过激言行,失眠,幻听,面对刺激无法正常应对……”程野一条条细数过来,停顿几秒,坐直身体说道,“薄聆,他可能有ptsd和轻微的精神障碍。” 薄聆露出震惊又困惑的表情。 程野打断他呼之欲出的疑问,先问道:“他的家人呢?” 薄聆犹豫了一下才说:“他很早父母就都过世了。我们在一起以后,他告诉我,领养他的家庭也跟他断绝关系了。” 程野点点头,心里记下了:“原生家庭情况复杂。跟养父母断绝关系?那可能潜藏着社会性创伤。” 程野打开平板,开始在上面记东西。 薄聆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他:“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程野回得很快:“不确定,初步判断而已。不过照你所说的来看,可能性很大。但是心理疾病情况特殊,具体诊断还要看到他本人才行,有无相关病史也很重要。” 薄聆沉默下去,但状态完全不同了。之前他心绪低落,这会儿全变成担忧,拿出手机来搜索着有关资料。 过了三分钟,薄聆猛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程野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一趟学校,还要联系下他的同学和老师,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养父母。” 程野蹙眉:“薄聆,已经很晚了。” 薄聆并不在意这一点,继续往外走。 程野扔下平板,站起身,盯住他的后背:“你的爱人,或许一直在欺骗你,并不爱你。失忆后更彻底暴露,再也不愿意靠近你了。你这样……”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不过这种事,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即便未曾说明,都是至深的耻辱。 薄聆微微扭头,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一截高挺的鼻梁。 “我爱他罢了,跟他爱我与否无关。我只知道,他生了病,我很担心。” 程野走近,并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再度问道:“但你积极的地方不对。我刚才说过,面诊才能确定病情。你不去找他,而跑去找他的养父母,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程野很敏锐,又很直白:“薄聆,你在逃避。” 薄聆没有出声,侧着头,像雕塑一样站了几分钟。 “对。”他叹了口气,拿手指按住太阳穴,“我很慌,我怕他真的生病。我对ptsd了解得不多,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说患者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我不希望他这样。” 程野的声音轻轻的:“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呢?” 薄聆陡地看向他,神色难辨情绪。 程野坦然回视,说着:“我是医生。我接触的病患比你想象的还多。” 薄聆跟他对视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整个人突然失掉生命力一般,垮了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的心情。”他绕过程野,背靠到墙壁上,低下头。 “这么多年来,他是最让我伤心的一个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忘掉我。我真的……我好他妈的嫉妒他喜欢的那个人。怎么可以不喜欢我?” 他甚至有些哽咽。 在江离面前,他撑得住。在信任的兄长面前,他是真的好委屈。 “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他刚才那么狠心地说了不喜欢我,甚至不惜搬家也要避开我。除了伤心,我还非常愤怒,只是我做不到对他发火而已。” “我觉得……”他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点对自己的轻蔑,“我觉得我有些道貌岸然。” “嘴上说着不要紧,慢慢追他,等他再爱上我。但实际上,我饱受折磨。我急得要疯了,偶尔甚至想要冲动地摁住他亲吻,完全不管他的感受。我不想听他说他不爱我,我快忍不住了,今天我就差点发疯。” 薄聆看向他,眼里一片红:“我怕他想不起来,我怕他不爱我。我有时候会很抑郁,但又很怕吓到他。” 程野怜悯地注视着他,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轻声道:“薄聆,你负担太重了。” “这种情绪很正常,道貌岸然这个词用得太夸张。快乐、悲伤、愤怒、不安……都是人体自有的情感,从进化学的角度看,也是合理的。只有你不惧怕它们,才有控制它们的可能。” “你的问题就在于,你太在意这种负面情绪了,你害怕这种情绪影响你,导致你做出伤害江离的事情。” 程野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笃定而柔和:“你真的很爱他,不要怀疑自己的感情。你也没有错,宣泄你的感情才是健康的。你到我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薄聆静了一会儿。 程野很体谅地走开了,也没有再讲话。薄聆是个聪明人,他未必不懂得这些,只是当局者迷。 不出他所料,三分钟后薄聆站直了,整理好情绪,恢复成平常的状态。 “你说的不错。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身边没有人照顾他,我必须去救他。” 程野挑眉:“救?你还挺会给自己找个英雄字眼,但我才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薄聆笑容得体,暗藏锋芒:“我的爱人,自然由我来救。” 程野姿态放松,靠坐在沙发上,喝了口水:“现在还要出去?” “要。”薄聆声线沉稳,“他今晚情绪也很激动,我放不下心,去他楼下守着。顺便找找他养父母的联络方式。” 程野再次严肃起来,屋子里很安静,他的声音分外清晰:“薄聆,我再问一句,他不爱你你也心甘情愿地帮他吗?一旦确诊,你很难抽身而退,而且这种病恢复缓慢,过程很艰难。” 薄聆垂眸,说道:“我们没说分手,我有责任照顾他。而且,他一定会再爱上我。他是我的。” 程野把车钥匙扔给他:“开我的车去,你自己车都不开,在底下冻一晚上吗?情种。” 薄聆轻松接住,弯了下嘴角:“谢谢哥。” 失忆、车祸,我对得起我打的狗血tag了!相关的医学知识都不专业。我看了几本书和一些论文,但医学真的是严谨的学科,没法儿速成??。还是以我自己的理解为主来写哈~ 第11章 颠倒 我的离离 薄聆走后,江离一直呆坐着,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走了,碎了一地,晃晃荡荡地在地面上浮动。 灯光太亮了,把擦净的木地板照得反光,像有水淌出来一样,浮起那东西。 可那是什么?江离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他也看不清空气里的粉尘,它们在明亮的室内张牙舞爪,大摇大摆地钻进他的鼻腔、口腔,使他猛地呛咳起来,咳得眼泪汪汪。 咳嗽是人体的防御性神经反射,是呼吸道排除异物和病菌的一种方式。江离咳得太厉害了,他觉得自己呼吸道都快出血了,但他怎么也停不下来,拼命地咳着,声音变得像砂纸一样粗糙。 是因为真正的脏东西还没被咳出来吗? 江离咳得面色潮红,眼里冒出水汽,样子狼狈极了。他知道为什么咳嗽不止了,因为气管连着的是肺,不是心。 他那颗心那么坏,坏到让身体其他器官都厌恶的地步,肺部在排挤着临近的心脏,痛斥它的无情、自私。 江离捂住胸口,终于不再咳了。他这时总算看明白,地板上,水一样流动的灯光,托着他的爱情。 爱情从他身上流走了。 薄聆刚才说,“你跟我这么像。” 其实江离想不起来那个人,那个他声称自己爱了很久的人,但他还记得那些事情。 那不是简单的暗恋啊,也是充斥着被拒绝的明晃晃的单恋。 在秋天,夕阳的光照波动在树叶上,纷飞的叶片扑击出声响,他站在校内的咖啡店门口,抱着几本专业书籍。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遍又一遍暗自练习打招呼,青涩、不安地等待百米以外慢慢走来的那个人。 等人走近了,他鼓起勇气,故作洒脱地说一句:“请你喝一杯咖啡?”而后等来一句冷淡的“抱歉,没空”。 风追着别人的鞋跟远走,倨傲地卷起一阵风沙,蜇他的眼睛。 在冬天,一场大雪淹没了整座校园。白茫茫一片里,连他的心事都干净了几分。树枝上挂着冰凌,雪厚厚地压了一地,寒风呼啸,冻得人手指通红僵硬。 他在图书馆楼下堆雪人,欢天喜地。他堆了两个漂漂亮亮的雪人,自己冷得腿都要麻木了,还笑着给雪人安上葡萄眼睛,樱桃嘴唇。 两个雪人靠得紧紧的,肩膀之间插着两支百合花。这时节没有百合了,那花是假的,是他亲手做的,是用玻璃烧制成的透明花。 在闭馆的时候,他躲在雪人后面,给那个人打电话,偷偷摸摸地看他从图书馆长长的楼梯上下来。 他想要用雪人和百合来换一个微笑。 但那个人挂断他的电话,从雪人旁边目不斜视地走开了,甚至都没发现他拙劣到极点的藏身之地。 他流着眼泪,吃掉了葡萄,吃掉了樱桃。一个人用尽力气,推倒了雪人,让雪与雪又聚到一起,覆盖着冰凉的大地。 所以啊,江离也是被拒绝的人。他这么想着,徒劳无益地期待着获取安慰,但他的心里一点儿没有回温,冷得他疼,比那场大雪还要冷。 薄聆已经走了很久。屋子里安静得要命,小百合都跑进猫屋里沉沉地睡熟了。 江离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走到客厅去,这里没有开灯,但对面居民楼的灯光还亮着,勉强能够让人视物。他步子晃荡,魂一般飘至阳台,想看看爬山虎。 但这是深秋啊。凋敝、枯萎的季节。那满墙的爬山虎,如今已经不再绿了。在夜色掩盖下,江离什么都看不到。 夜晚的寒气侵袭着他的身躯,身上的衣服轻飘飘的,却又像在冷水里浸过一般贴着他的皮肤。 江离转身,在对面灯光的映照下,看到孤独的餐桌上摆着的食物。 碗筷摆得极自然,就像即将被使用。粥被盛在一个大碗里,一只陶瓷圆勺搁在碗沿,仿佛食物还冒着热气。小白菜上油凝固在表面,原本漂亮的翠绿色泽已经消失。只有那盘炸春卷与原样相仿,薄聆炸的太脆了,春卷皮一点儿没塌。 江离看着看着,食道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烫得他的胃烧起来,像有团火。 他跑了几步,孩子气地跑到那餐桌边上去。 食物的香味儿早已飘散开去,消失在他用冷淡言辞伤害薄聆的那几十分钟里。 嘎拉—— 江离拖开椅子,坐了上去。 他心里响起了一些音乐,很像拉赫玛尼诺夫的E小调第二号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只是断断续续的,又凄绝许多。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悲怆。 内心深处那些破碎的乐声像许多飞起的白色纸屑,围绕在他身侧,被他心中的一阵狂风吹得四处乱舞。 他仿佛置身于废墟之上。 小提琴拉得太哀伤,将情感的浪潮推至最高,他坐得很直,脖颈那处凉风环绕。 眼前一幕幕闪过的场景,里面都有薄聆,他恍惚看到了薄聆在厨房做饭的身影。 在一尘不染的料理台上,将馅料包进春卷皮里,开火,把油煎熟,再把春卷放进去。锅里“滋滋”地叫,油上泛起白泡泡,是一副活泼的画面。 江离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眼泪流至腮边,一滴滴落到衣服上,与黑色的夜色融为一体,再找不着。 他拿起筷子,夹起春卷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整盘炸春卷都被吃完后,他又吃小白菜,把凝固的油脂和氧化的菜叶全送进胃里。最后再吃掉皮蛋瘦肉粥。 眼泪好像一直在流,好像又没流,他感觉不到。鼻尖很凉,凉得像挂了雪的树梢。 而这地方好似有着一堵墙。 墙的内侧,他可以掩饰自我,用完美的心理暗示来催眠自己。墙的外侧,则是真实的世界,所有东西已被说明,所有属性已被定义。 他正好就坐在这堵墙上。周遭浓雾弥漫,一切都看不清,只有真实的情感在流窜。 所以他在一无所知里泪流满面。 …… 次日是个阴天,浓密的阴云覆盖在天空,挡住光线,整个世界一片灰败。 薄聆终于把钥匙插入锁孔,他已在门口踌躇许久,思索着如何跟江离谈话,把他带去医院。 门开了,薄聆却察觉到一丝古怪。 小百合在叫,叫声凄厉,让薄聆的心顿时开始发毛。大概是听到门开的声音,小百合叫得更厉害,薄聆来不及反应,一个白团子就径直冲来。 小百合扑到他腿上,“喵!”地叫唤着。 这屋子里旁的声音都没有,一切的寂静都只衬托出猫儿的叫声,越发显得诡异。 薄聆心一沉,大步向里面走去。 走近了,薄聆又恨起自己来,恨他长了这么一双眼睛和这么一颗心。 江离趴在桌上,仍穿着那件薄薄的针织衫,他面前是几个食物被吃净的餐盘。天色阴沉,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灰给盖住了。 薄聆走到他身边去,看见他通红的脸颊,和微微皱着的不安的双眉。 “江离?”薄聆的声音轻得像个气泡,又伸手去推了下他的肩膀。 江离眉毛蹙得更紧,鼻腔里似有似无地“唔”了一声。 薄聆的手转而向上,摸到他的额头,果然是烫得惊人。薄聆像是被谁给猛地敲了下后脑似的,疼得要命,他火大地用了点力气,手掌摁在他的额头上,隔了两秒又腾地移开,生怕弄疼了他。 恼怒、烦闷、自责、担忧在胸腔里沸腾,薄聆把那些盘子推得远远的,咬着牙低声说:“你看你,离了我怎么行?” 说完又觉得这话实在可笑,还无人回应,他皱着眉别开眼睛,深呼吸了几秒。 可眼圈蓦地就红了几分,薄聆低下身去,右手抚摸着江离发凉的发丝,难过地又说了句:“我的离离。” 他从房间里拿了件江离的长外套出来给他穿上,把他抱起来,要带他去医院。 江离烧得糊涂了,本能地凑近热源,搂住他的脖子,脸往上蹭。薄聆便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他把江离抱到门口的凳上,帮他穿好鞋,又折回室内,给小百合的碗里倒上猫粮才回到玄关处。 江离头歪着,抵在墙上,被白墙衬得脸色愈发的红。薄聆觉得他可爱,又可怜,心里拨不出一点儿旁的地方来责难他的不爱惜自己。 江离是在那儿吹了一夜的风吗?他走了之后就去了那里,一个人独自吃完了他做的东西? 薄聆又搂住他的上半身,想要将他抱起来,动作轻柔至极。 而江离的胳膊迎将过来,头沉沉的扎到他怀里,眼泪淌着,牙关里溢出一句呜咽似的“薄聆”。 薄聆顿住,所有意识一下子被清空。 怀里的人烫得很,在他怀里发着烧,眼泪无意识地流着,打湿他的衣服。 这一切都有着很真实的感觉。他应该没有听错。 薄聆僵硬地低下头,看到江离乖顺的后脑勺,柔软的黑发显出一种顺从。 他眼眶微湿,心里又酸又苦。他抱起江离,将人牢牢抱住,打开门的前一刻,低头吻了吻他额前的头发。 薄聆的声音很怅惘。音波散溢,干冷的空气裂开一道缝隙,又藏进去他的无可奈何和爱意。 “你这样,怎么让我相信你不喜欢我呢,江离?” 第12章 流离 请你也一定不要放弃 送江离去了医院后,薄聆始终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他其实之前也隐约感觉到,江离对他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似乎也被他触动,但那触动倏忽急逝,很快又变为抗拒。 要说江离在跟他谈恋爱时另外还暗恋着别人,薄聆根本不信。尽管江离内敛又羞涩,但薄聆确信那时候他们彼此都是真心的。 那是什么让他这样呢? 等江离烧退后,薄聆拨通了程野的电话,叫他来帮忙照顾江离,自己则坐上了去往邻市的动车,拜访江离的养父母。 或许,江离的心理状况跟他们有关。 车程两个小时,薄聆在下午三点抵达终点站,又打车去到江家。 江离的辅导员给了他地址和江离养父的电话号码,但那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薄聆只期待着他们没搬家。 江离的养父也姓江,似乎是他一个远方亲戚,在他爸妈去世后收养了他。 他们住的小区很旧了,环境不太好,挨着闹市,不甚清静。楼道很窄,没有灯,大白天都黑漆漆的,空气里有一股糟糕的气味,像是老鼠的腐臭。 薄聆一路走到八楼,靠窗的那户是江家,他伸手敲门。 敲了三下后薄聆礼貌停下,却一直没等来人开门,只好加重力气再用骨节扣了几下门。 “来啦来啦,谁啊?”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年岁在五十岁上下,略带点烦躁。 门一开,薄聆露出微笑:“阿姨您好,我是江离的朋友,有点事想向您打听一下。” 门里站着的妇人体态有些臃肿,穿着件灰扑扑的厚外套,脸色蜡黄,眼圈青黑,气色不太好,像是长期操劳过度。 她原本挂着一点不太耐烦的神情,听到薄聆的话后表情却变得呆滞,颤动了几下发白的嘴唇,最后却抿紧了,沉默地把门“啪”地一声又关上了。 薄聆讶然,又说了一声:“阿姨?” 里面的人闷声说话,伴着一阵急促的拖鞋的响声渐渐走远:“你找错地方了,我们不认识什么江离。” 可是这种反应,分明就是认识了。 薄聆又敲了几下门,试图先隔着门跟她交谈,但里面的人只是嚷嚷了几句“找错地方了!”就再也不出声了。 再敲门已是扰民,薄聆只好靠墙站着,默默等待。他越想越乱,心里几乎勾勒出江离在这个家里生活的图景。但想象总是主观臆断,薄聆头疼得强行将其打住。 他在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踱步,又摸出手机,想办法跟江离的大学室友联系上。他去过江离的宿舍一两次,但没能跟他们成为朋友,现在好歹是加上了微信。 江离是没什么朋友的,跟室友关系也只是表面上过得去,并无深交,因此室友给出的消息实在也不多。 他们所知道的,也只是江离甚少回家,跟养父母并不亲近。而他父母也较少打电话关心他,连江离的学费都是由助学贷款来负担。 如此等了一两个小时,始终没人回来,里面的人也未曾开门。薄聆叹口气,又作势敲门。 “你是谁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薄聆的动作。 薄聆转身,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十五六岁左右,看上去活泼开朗。 薄聆手指向门,友好地问了句:“你是这家的孩子吗?” “嗯。你有事吗?” 薄聆露出柔和的笑容,斟酌着说道:“我是江离的朋友。你认识他吗?我不知道有没有找错地方。” 小姑娘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不是她母亲那样立马躲避,而是变得有点儿害怕似的,急忙拉着他往楼梯口走了几步。 她压低声音说:“你别去我们家,要让我爸爸知道了他肯定特别生气。” 薄聆听了心头更加不舒服,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嘟嘟囔囔的,看了他几眼,又眨巴几下眼睛,很苦恼地说:“你是他朋友,总该知道江离哥哥跟我们家断绝关系了吧。” 薄聆只觉得这家人的态度那么奇怪,一想到江离可能受过委屈他就止不住心疼。 “他生病了。”薄聆很诚恳地对她说,“我想知道一些事情,不得不来拜访。你可以带我进去吗?” 小姑娘却急了:“啊?江离哥哥怎么了?他什么病啊?很严重吗?” 她看上去应该是关心江离的,之前也许跟江离关系不错。不过看她的反应,应该也不知道江离之前出过车祸。 薄聆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心理疾病。” 小女孩儿眼眶泛红,她呆住几十秒,突然一扯薄聆的袖子:“你有什么事问我吧。你要问我爸妈,他们也不会让你进门的。” 薄聆一怔,继而对她安抚性地笑了下:“你先别担心。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可以吗?” 小女孩儿不好意思地忙缩回手,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嗯”了一声。 薄聆没带她走远,去了家附近的咖啡厅。 女孩儿叫江吟吟,还是高二的学生。 落座后,薄聆还没开口,她就先急切地问起来:“江离哥哥出什么事了啊?为什么会得心理疾病?” 薄聆大概为她说明了情况,讲得很简略,避过江离车祸的细节,只说他后脑受了点伤。 江吟吟皱着眉:“唉,哥哥好可怜。” 薄聆说:“我的来意是想问问江离为什么要跟家里断绝关系,这可能对他的病有帮助。” 江吟吟四周打量了一圈,趴到桌上凑近薄聆对他说:“我哥是同性恋。” 薄聆心底哐当一声:“因为这个?” 所以,不是跟养父母太过不和睦而导致双方恩断义绝,而是单方面被驱逐? 江吟吟点头,又露出不忿的神情:“是他们班同学搞的鬼。这些人真的太过分了!就算讨厌我哥,也用不着那样吧?偷拍我哥和他男朋友的照片再发给我爸妈。” 当时父亲那发火的样子,她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太可怕了,爸爸一脚把江离哥哥踹翻,拿铁衣架抽他,一直问他改不改。江离哥哥坚持说他没有错,爸爸凶神恶煞,牙齿咯咯作响,好像要吃了他。 江吟吟又后怕又生气,说:“要不是因为那些神经病,我哥也不会回不了家。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她说着就哽咽起来,拿手背反复擦着眼睛。 薄聆递给她纸巾,又将咖啡推得离她近一些,示意她喝点热的。 但其实他心里也情绪翻滚,难以平静。他记得,他问过江离的家庭,当时江离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自己跟养父母一直不合,已经断绝关系。 他那副样子,多么淡然。薄聆竟然一点儿也没看出他经受了不少苦难,他掩饰得太好,再问就是揭人伤疤,活生生让薄聆放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男朋友? 薄聆问江吟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是今年四月份。” 薄聆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四月份,他和江离在一起,那照片里的“男朋友”,自然是他。 这一瞬间,他发现他一点儿都无所谓江离所说的那个暗恋多年的人了。思及江离对他的种种反应,他认定,江离爱的是他,说什么暗恋别人一定是假话。但他的苦衷又是什么呢? 江吟吟抹着眼泪,说:“江离哥哥太倔了。我拉着他的手,跟他说别跟爸爸犟了,就假装自己不会再跟男人在一起就好,他不干,硬生生挨了一顿打。” “我爸爸气疯了,说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我哥说他没错,他就是爱男人。呜呜,我爸就说,那我没你这个儿子。哥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薄聆从内心深处弥漫出一种无力感,他没办法穿越时空去救那时候的江离。 他嘴唇苍白,凭着一股本能问:“你爸爸到现在都没有松口吗?” 江吟吟摇头,她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懂得很多东西了:“我爸不可能接受的。他领养我哥,就是为了我哥帮他传宗接代的。他听到我哥是同性恋的时候,真的是往死里打他。” 薄聆看向她,他好像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出生优渥,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通情达理,在这个时代,他们并不会以为同性恋是什么洪水猛兽。 事实上,他的温和善良很大程度上正来自于他的这种天真、不晓人事。 江吟吟声音闷闷的:“要不是我妈生我后失去了生育能力,没办法再生一个儿子,他们不可能领养江离哥哥的。” 薄聆总算是明白了。 尽管已经是这个年代了,重男轻女、歧视同性恋的事情仍然存在。 江吟吟明显在家受过委屈,她说话的神情都带着受伤害的痕迹。她很能够理解江离,但她情愿江离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她更愿意江离把自己的内心藏起来。 薄聆没办法要求她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依旧坚持诚实的自我。他只是遗憾。 但在这一个点上,他看到江离的另一面。说不上什么清高、不屈,只那么地招人疼爱。 “那他们领养江离,有了儿子,应该也是很愉快的?”他试探着问,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希望江离没受什么苦。 然而江吟吟说:“江离哥哥爸妈死后,他还得了抑郁症,亲戚们都不愿意收留他。是他舅舅听说我们家一直想要个儿子,才硬来说和的。如果不是他成绩好,”她说着说着就撇了下嘴,挺看不上这种事情,“我爸妈也不可能要他的。” 所以,他的江离,幼小的江离,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最后被主人不情不愿地收养了吗? 薄聆心如刀割。 照程野说的,有过心理疾病病史的人更容易出现ptsd,可能江离就是这样吧。 他怀着满腔的心痛艰难地继续问:“他爸妈怎么死的?” 江吟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妈跟人偷情,被他爸乱刀砍死,后来他爸又自杀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情,薄聆却像自己经历了一遍似的,痛得难以呼吸。 这堪称魔幻的身世,狗血得令人咋舌,偏偏就这么发生在了江离身上。 薄聆觉得奇怪,人是惯会被环境影响的,家庭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有着恐怖的导向。 一个痛恨自己家庭的人,他所恨最深之事,恐怕还是,他无法自控地沾染上了那个家的恶习。他再怎么厌恶,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有的方面那么地像他的父亲或母亲。 但薄聆认识的江离,不像这个家,也不像他以前那个家可能具备的性格。 他是怯懦、敏感、不善言辞,却又善良、悲悯、真诚可爱。 薄聆不喜欢用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套滤镜来蒙蔽自己的眼睛,来用想象伪饰爱人。他充分信任自己用心灵看到的东西。 他爱江离,爱他所真切感知到的一切,有温度、有气味。他明确了解江离那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也对他的品行端正深信不疑。 那么这场病,正是他压抑太久而爆发出的沉疴旧疾?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创伤,在许多年后以疾病的方式压回他身上,疯狂报复他的隐忍不发。 走之前薄聆问了江吟吟一个问题:“你觉得江离哥哥人好吗?” 江吟吟一脸严肃地回答:“他是最最最好的。” 薄聆坐上了返程的火车,远望车窗外逐渐被浓雾遮蔽的绿色原野。天快黑了,他极度思念他的爱人。 江离,爱我、做一个不被认可的同性恋,你觉得很痛苦是不是? 可你受了这么多的煎熬,你一定要达成目的。你要爱我,你要得到我,你要证明你没有错。 我会守着你的病好起来。我不会放弃,请你也一定不要放弃。 :-( 本来想写得狗血酸爽一点的,但是我就控制不住我这手往温柔治愈上靠。下次我一定要充分狗血起来! 第13章 诊断 那就不谈情说爱 刚从车站出来薄聆就接到了程野的电话,他招手拦住出租车,坐进去后接起来。 “你在哪儿?” “我刚回来。江离醒了吗?”薄聆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程野告诉他:“早醒了。你别去医院,到我的咨询室来。” 薄聆心头一动,问:“你给他做过检查了?” “嗯。填了量表,问诊也已经结束。薄聆,确认了,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且我猜测他以前的心理状况就很不好,车祸激发了他的心理阴影,加重了他的认知障碍。” “那……他什么反应?”薄聆不自觉呼吸放轻。 程野沉声道:“很平静。他接受得很快,也说觉得自己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不过情况并不那么乐观,他平静得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病。我很担心他会不用心治疗。” “肯接受治疗就好。慢慢来吧,我先过来。” “好。”程野挂了电话。 薄聆有点紧张,但又很快镇定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没什么可忧心的。 到了程野的诊室,里面却只有他一个人,薄聆问道:“江离呢?” “他在隔壁休息室。” 薄聆放下心,坐到沙发上去:“他没要求走?” 程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告诉他,这种病情况特殊,必须要家属来接才能走。” 薄聆差点喷出一口水,忙用纸巾擦拭下嘴角,吃惊地问:“他哪来的家属接?” “所以我把他扣在这儿。”程野一笑,“你不是要救他吗?把他从这儿救走啊。” 薄聆:…… 两个人交流了一会儿,薄聆打算去看看江离,程野便跟着他一起走出去。 休息室只有江离一个人,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穿着薄聆早上从衣柜里给他拿的那件外套。 夜色很沉,灯光又温柔,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清冷的画报少年,神情淡淡的,并不悲伤。 程野在开着的门上轻叩两声再走进去,薄聆跟在他身后。 江离扭过头来,很轻地笑了下:“程医生。”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 程野走近,递给他一张表格:“我们按这个时间来安排治疗如何?你看你有没有别的想法。” 江离拿过来,扫了几眼说:“我都可以的,我比较闲。” “好。我的微信你加了,有什么事可以来这儿找我,也可以发微信,我空了就会回复。” 江离点头:“谢谢您。” 程野摆摆手:“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路上小心,作息规律对于这个病意义很大,回去后一定不要熬夜。” 江离应了。程野便转身出去,临走前瞥了一眼薄聆,示意他要柔和对待患者。 程野出门时合上了门,咔地一声响起的同时,他们两人的目光就避无可避地撞在一起了。 薄聆微微低头,看着乖乖坐在沙发里的江离,一时间有种错觉:像程野说的那样,小朋友在等待家人带他回家。 他很快把脑子里的想法撇开,问江离:“身体好些了吗?” 江离点头,又极不自然地说了句:“薄聆,抱歉。” 他垂着修长的脖颈,那一处肌肤在光下几乎有着水一般的光泽,是流动的、清澈的。 而江离的话语又不同,带着柑橘皮一样的清苦:“我一遍又一遍地跟你道歉,跟你道谢,真是很奇怪吧。” 生病是一件让身体很难受的事情。尤其他生病的原因是心先病了,心理的疾病反映到躯体上,那从里到外都难受透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冲动时想要逃开是真实的,因他被爱而伤心到极点是真实的,彻夜难眠和后悔也是真实的。 江离觉得很难面对薄聆。于情于理,他都是一个恶人。 他心里觉得愧疚。他希望薄聆就此生气,再也不要管他不要喜欢他,但又觉得,要是果真如此,他会极度痛苦。 反正就是,他跌在一个无法逃脱的怪圈里,跑前跑后都会回到一个地方,一个证明他是个混蛋的地方。 江离的双手握住杯子,手指细微地互相摩擦,轻轻地说:“你知道吗?程医生说我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会出现没办法正常地处理情感。所以……” 他看向薄聆,竭力使自己的神情从容一点:“所以薄聆,我很认真地再说一遍,你别浪费感情在我身上了。我替你感到不值得。认知障碍和应激障碍,这是很难恢复的症状。” 江离始终不想伤害薄聆太厉害,尽管这事他好像已经驾轻就熟,但他还是要用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来对待薄聆。 薄聆一直在听,没有打断他,也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 江离默认他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他这颗古怪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像老年人的雨天的膝盖,一股阴凉的气息从心底升起来。 有什么人拽着他的声带不要他说话似的,姑且认为那是潜意识吧。但潜意识不重要,因为江离已经决定再也不要伤害薄聆。 所以他理由正当,仿佛把没出现的月亮都放在眼里,纯真地对薄聆说:“你不要喜欢一个病人了。”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薄聆想着,他越发觉得这时候的江离像个小孩子,一本正经地说些在他的认知范围里最正确的话。 你不要喜欢一个病人了? 听上去是为了别人着想,是一个病人所能说出的非常动人的话。他需要人照顾,但他又不愿意拖累人,决心靠自己苦苦支撑。 然而望着病榻上的那个人,一个心怀爱意,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又该怎么想呢? 心碎。万箭穿心的心碎。 但我不会苛责你,江离。 薄聆走到他对面,拿过那个被他捏住的杯子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他们对视着,薄聆说:“嗯。不能跟病人谈情说爱。” 他笑起来:“谈谈别的就好。江离,我们仍是室友,也是朋友,可以吗?” 江离缓缓眨动眼睛,长长的睫毛间隙擦过一点光线:“薄聆。” 他想说,何必? 但他又不确定是不是以后每个每晚都会像昨晚。他在留恋。 于是在这仓促的回答之间,话锋被陡地闪来的迟疑磨掉顶尖,变成了:“你原谅我昨晚的行为了吗?” 既然开始求取原谅,那自然是同意了。 薄聆笑起来:“你不是把我做的东西都吃光了吗?那就证明你没有浪费我的心意,我就不会生气了。” 江离讷讷的,有点难为情。那食物都冷了,他疯子一般吃光,委实丢人。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快八点了。” 江离只好站起身,跟在薄聆后面。 临出门前,薄聆突然停了一下,江离没注意,猛地撞到他背上去。 薄聆弯了弯嘴角。果然,他就会像小朋友一样一头撞上来。 江离揉着鼻子,犯懵地问他:“怎么了?” “我想起来,小百合该等急了。” 江离恍惚间从这句平淡的话里咂摸出非常独特的滋味来。他无法很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只知道胸膛里一股说不清的渴望升起来,发着烫。 第14章 假象 离离,你好可爱 到家后,两人洗了手先给小百合加上猫粮,换碗清水。薄聆得知江离也还没吃饭,便道:“我去做点吃的吧,吃面行吗?” 江离总觉得愧疚,见到他热切的目光还是有些想躲,说:“我来做吧,你看上去好累了。” 他并不知道薄聆去了邻市,也并没有刻意去问他的行踪,只是真觉得他看上去疲惫不堪。 薄聆微笑道:“好。” 江离走进厨房,本打算只做碗番茄鸡蛋面,不知怎么地突然很想为薄聆做些别的。 虾,这种食材一下子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好像并不知道薄聆的喜好,但记忆又习惯性地把他需要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江离的动作熟练得他自己都吃惊。从冰箱里找出此前买的两只大虾,放进锅里煮熟,剥开虾壳。把面先放进锅里煮着,再取一只平底锅来倒上油,放进葱花和蒜爆炒,整个厨房顿时香气四溢。 面条煮熟后捞起来。他又很快调好酱料,把葱蒜加进去,拌匀。最后再把龙虾放到面条上,淋入酱汁,色泽浓郁,鲜香扑鼻的龙虾拌面就做好了。 端着盘子出去的时候,江离莫名地有点心慌,就像即将迎来一场考试一般。 思及此刻的心境与昨晚的心境形成了多大的反差,江离实在也觉得人心微妙。情绪的转变,就在那么一刹那。 把食物放上餐桌后,江离轻轻叫了一声薄聆,却不见有回应。 他回头去看,发现薄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应该是真的特别累了。江离走近,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心底又内疚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昨晚情绪那么激动。这时候是平静的,看那时候的自己就觉得无法理解。 他多么抗拒被爱啊。他并不把被爱当做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程医生做出的诊断似乎能解释这点了,因为他病了。 病着,便有了让人谅解他的理由。可江离并没有那么厚颜无耻,薄聆的忍让和宽容都让他难过。 他的目光哀伤地停留在薄聆脸上,思绪飘了几秒,又移到他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江离想到,昨晚薄聆吻了他。 那是一个平息惊涛骇浪的吻呀。江离一点儿不恼怒,想起来也只是耳根微微发热,心底像有着一个池塘,生着碧绿干净的水草。 仿佛是雨过天晴,一切都平静美好。昨晚他们争执、吵嚷,而现在又同处于静谧的居室之内。江离受到安慰,觉得自己能够弥补对薄聆造成的伤害。 他叫醒了薄聆。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上,一起吃面。薄聆很诚挚地说:“非常好吃。” 他眼睛里光芒闪动,让江离感到一丝慰藉。在此时此刻他想:他能够应付好这一切,他是有力量的。 事情好像也就这么简单,这么顺理成章。他们又重新聚在一起,友好和谐。 日子会一天天过去,而他们都会越来越好。江离的病慢慢好转,不再为情感波动而恼怒不安,他学会坦诚自己的想法,学会信任自己,学会表达爱。 薄聆是那么温柔坚定的人,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他们恋爱了。 他们会一起走在傍晚的长街,在路旁的梧桐树叶掉落下来时驻足,听风与叶的声响。他们又去到很多美丽的远方,看山,看海,看日出,看晚霞。 夏天来了,两个人搬到了新家。明丽的风摇动绿叶,整个屋子都罩在一片清新的绿色中。 搬家后的第二天,江离午睡起来,看到客厅里放了一只很大的快递箱,薄聆站在那儿,扭头来对他微笑。 他穿着白色的T恤,走到薄聆身边去,把头歪在他肩膀上问:“这是什么呀?” 薄聆扭头亲亲他的鼻尖,说:“小百合的新窝。” 他们一起把箱子拆开,亲手把漂亮的小木屋搭建起来,四周都铺满泡沫垫子,然后把柔软的棉垫放进去。再给小百合脖子上松松地系上一只蝴蝶结,庆祝它搬去新家。 那只大纸箱变得空了,薄聆正要拿去丢掉,却停下来,想到一些画面。 他把目光移向江离,后者被他热烈的眼光看得红了脸:“怎么了?” 薄聆发窘,也觉得自己幼稚,不说话,只拿了沙发上的抱枕扔进纸箱里。 江离还没怎么,小百合却先兴奋起来,猫咪对一切箱子一切开洞的东西都充满好奇心,一下子就窜了进去,喵喵地叫呀叫的。 薄聆赞赏地看一眼小百合,又鼓励地看一眼江离,意有所指:“箱子很大诶,除了装下小百合还能装好多东西。” 江离脸更红,但又很愿意见到他目光里的期待,于是像小百合一样钻进了纸箱子里,把抱枕抱在胸前,双只手臂乖乖地环抱住膝盖。 薄聆举起手机:“离离,笑一下好不好?你好可爱。” 江离抱起小百合,遮住发红的脸,只肯给他留一个耳朵。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没有过这种体验,长大了仍旧没办法习惯,只是心里有些柔软,陪他闹一阵罢了。 照片里定格他的发梢和小百合懵懵的圆脸。 江离想要站起来,薄聆却又从后面推起箱子,飞快地跑起来。幸亏房子大,又来不及添置太多东西,就给了他们嬉戏的空间。 江离最初还在叫停,后面得了趣,也笑了起来,笑声欢快地让他再快一点。 “薄聆,小朋友才这么玩儿。”他笑着数落薄聆。 只听见薄聆愉悦的、带着喘息的回答:“才不是。离离,我们老了也要这么玩。” 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汗,纸箱停了,江离站起来,被薄聆从身后抱住。他嗓音低沉悦耳:“江离,我真希望我年老以后,也能有力气让你这么笑。” 江离侧头,亲吻他的嘴唇,“嗯”了一声。 薄聆抱他出来,两副躯体很快缠绵到一块去,江离两腿分开勾住薄聆的腰,他们一边接吻一边走进浴室。 傍晚的时候,红色的晚霞晕染着街道,他们手牵手去外边吃饭。清凉的晚风吹拂着,人们脸上都映着橘色的光亮,微笑来迎接夏日的夜晚。 他们在马路边上走过时薄聆瞥见对面的一家花店,那门口堆满了百合花,在暮色晃动的光波里静静开放。 路灯变绿,薄聆握一握江离的手,笑着说:“在这儿等我一下。” 江离点头,目送他走过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乎让江离有种错觉,那辆货车是凭空出现的。 斑马线上只有薄聆一个人,而那辆车以刚抢完银行逃窜般的时速猛地撞来! 他被撞飞,又跌落到地上,快得让江离的呼吸都跟不上。紧接着,那辆车毫不留情地碾过了他。 江离身体僵直,但耳朵又仿佛充血,又红又烫。他听见轮胎压过薄聆身体时的声音。 他的皮肤被压破,血浆四溅,骨头“格格”被碾碎,从腿骨到股骨,然后是肋骨、锁骨,他的头骨都被压裂,脑浆溢出,白花花的,又迅速被血液染红。 他死了。脸侧过来朝着江离的方向,血肉模糊,而两只眼珠迸出,像玻璃球一样弹开,连着一道血线。 温存的晚霞猝然消逝,大片大片的红色的腥臭血液布满这个世界。 “啊!——” 江离发出一声惨叫,从床上跌坐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惊恐万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又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房间。天还没亮,黎明只送来几缕微弱的光线,屋子里灰蒙蒙的,只够让他看清楚这是他租住的地方。 江离抓紧床单,牙关紧咬,止住了颤抖。跟内心巨大的恐惧斗争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弛下来,心里阵阵凉风,把头埋进了膝盖之间。 好像他的反应太慢了。这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是一名患者。他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种的想法,他终于像一个病人那样给出了正常的反应。 一团复杂的东西在胸膛炸开,吵吵闹闹地占据他的全身心,使得他慌张,沮丧,焦虑,在心底追问着许许多多无解的问题。为什么是他得上这个病?好了之后是不是不会每晚都噩梦缠身?要是好不了呢? 要是好不了,他是不是……还会反复无常,疯子一样地今天推开薄聆,明天又对他笑呢? 但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化无乌有,他再度变得死气沉沉,无望地想:他这样怯懦无能的人,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给自己找罪受。 想来想去,不过是一句反复的暗示:江离,你总是伤人伤己。 在床上坐了半天,江离终于起床了,洗漱后又做好两个人的早餐。时间快到七点,薄聆应该要起床了。 江离并没有等候他,吃完了自己的食物,便拿着书上了天台。 清晨空气湿冷,寒风刺骨,并不适合读书,但他又无事可做,情愿把自己投入空洞的文字世界。 但江离觉得怪异。他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是笼罩着一层烟雾,掩盖了某些本质,怎么都让他觉得虚假。 他坐在凳子上,却又感觉不到凳子。腿弯着,却觉得跟伸直时没有分别。书还是他平时读的那些书,但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字,连接不到一起去。 江离恍恍惚惚地想:这就是病态吗?原先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也就看不出这些伪诈,而一旦他接受到生病的真相,藏在深处的东西都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他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这个世界,如此的诡异。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到底是他所处的世界本身就漏洞百出,还是他的病使得这个世界崩坏?还是说,他还没从那个梦境里出来呢?也许,并没有什么病症的诊断吧,他都只是在做梦。 江离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一天。 到下午,残阳斜照,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失魂落魄地开门回家。 江离换好拖鞋,往里面走了几步,突然却顿在玄关处,双眼发直。他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类似灾难片中的音效在他耳中轰鸣。 客厅里,薄聆正站在一只大的快递纸箱旁边,听见他的声音扭头来对他微笑。 第15章 诉说 江离,你可以做到 梦境中薄聆被货车撞飞的情景陡地浮现在眼前,江离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薄聆担忧地问:“江离?” 他勉强压下心底的恐慌,一步步走过去,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风,吹得他遍体生凉。 醒过来了吧,这不是梦。他重复地在心底喃喃自语,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走近了,他扯出一个微笑,想要问问薄聆买了些什么。但他的余光瞥到那快递箱子,就害怕地别过了眼睛。 他不敢问,好像问了,就会陷进一个循环里,就会又跌入那梦里。所以他不问,硬生生地走开了,回到房间去。 江离知道自己又过分了。在薄聆眼里,他这种忽冷忽热、爱搭不理的行为,一定很可恨。 但他太怕了。怕得差点挪不动步子,要不是紧抿着嘴唇就一定会哭出来。他惶惶不安地逃进房间里,扑到床上去,拿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躯不住地颤抖。 江离觉得自己很可悲。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他真的喜欢薄聆!不是吗? 他江离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在梦里会幻想着跟他接吻、做爱,现实中又屡次伤害他,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从来不一样! 江离把头也埋进被窝里,逃进那黑漆漆的地方,紧闭双眼,身体蜷缩起来。 他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这场病生了很久了吧。可没意识到生病以前,他也不会这么狼狈的。 江离以前明明也是个淡然自若的人啊。这是个契机,把他心里那些肮脏的欲念挖了出来而已。 意淫别人的人,就是他自己啊!他才是那么卑鄙无耻的动心者,又概不承认自己的真心。 要不然,他何至于在听见薄聆那句醉酒时的“离离”时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他刻意藏起来自己面对薄聆那些真实的反应、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迷恋,好像自己是个什么用情专一的人,巴巴地守着那个他连名字和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初恋! 就是因为程医生说,你病了。所以他控制不住地异想天开起来,以为没了这病他就能拥有真正的、坦荡的爱。 江离不会告诉任何人,在听到自己有病的那一刻他的心头闪过一阵狂喜。因为他终于给自己的古怪和丑陋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总是认为,他不配得到爱,他只会成为别人的祸害。但这都是因为这个病导致的吧?要是,要是病好了,他就不会这样了。他的心,就不会一边要拒绝,一边又沉溺了。 算了。他扭曲着身体,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额头抵着大腿,心想:好不起来的。 这么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漫过全身,酸软了肌肉,他萎靡下去,如同迈入老朽的暮年,失去了生命力。 但他好像又不甘。心底里有着一点热念,仍使他皮肤发热,呼吸急促——这是蒙在被子里的缘故,但江离误把它看做一种预兆。 他猛地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冷空气齐齐涌上他,像这个世界对他所有的不理解一样侵袭他裸露的脖颈,差点冷得他又缩回被子里。 “笃笃笃——”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江离一瞬间极度想哭,他从床上跳下去,不穿鞋,跑到门边去。 他直到这一刻才承认,薄聆给他说不出的治愈感。在所有的排斥和假话中,最令他无法自拔的治愈感。就像他站在马路边的那一天,薄聆在雨中抱回猫儿,也拿回他丢失的灵魂。 江离担心的是,他会沉入这种治愈感中,把它当做救命稻草,从此再也松不开手。更害怕,他沉重的身体会把这根稻草拔断,会把薄聆也拽入泥潭。 江离想不通薄聆为什么能做到这样。 谁不会在被多次拒绝后感到失落心烦,感到一蹶不振,感到退缩乏味呢? 薄聆是凭着什么,才会始终温和地注视着他的灰败的灵魂啊? 他听见薄聆在门外说:“江离,你不舒服吗?” 隔了几秒又轻声说:“不用开门,我不打扰你了。你一会儿记得出来吃点东西。” 江离深吸一口气,手握上门把,用力地一拧一拽。 一阵强风拂过两个人,薄聆正要走,忽然被吹得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江离双眼通红,目光显得倔强,他没等薄聆说话,斩钉截铁地说:“薄聆,你说我们不谈情说爱,但我也没法把你当做普通朋友。我心里明白,你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我,是不可能陪我留在这里的。” 薄聆苦笑道:“我租住在这里。” “别骗人了。”江离打断他,“你就是因为我才留在这里。” 薄聆脸上表情全消。 两个人静静地对立着。江离盯着他,一寸不让。 “嗯。”薄聆无力地回应着,声线薄凉,“这就是事实。” 江离紧接着问:“你之前说,就当你是对我一见钟情。这是真的吗?” 还没等回答,他又神经质地笑了笑,笑得很漂亮,但话语苍白又颓废:“我也没那么好看。一见怎么会钟情,一见钟情好虚伪,我接受不了这个理由。” 然而薄聆看着他的眼睛,非常冷静非常温柔地说:“我想,你能分清楚一见钟情与一时起意的区别。” 江离蓦地心脏一沉。 眼睛啊,眼睛是很奇妙的器官。 江离在薄聆的眼光里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像日出前的海面,玫瑰色荡漾在粼粼水波之上。 每一次目光的闪烁,都传递出强烈的信号:他被薄聆放在开阔美丽的风景之中,他被呵护、被欣赏……被深深地热爱着。 一时起意,很大程度上是耽于色相,图一时之乐。 一见钟情,则是在黑白天地间,偶遇了绮丽色彩。正如荒野中瞥见的炊烟,山谷里湿透衣衫的冷雨,水面倒影散开的涟漪。你不会忘记。 从见他第一面起,你就将爱他,直至永远。 没人说得清是因为什么,但那份美丽的幽秘之情,隽永、纯真,一遍又一遍叫你心尖微颤。 江离被卷入他的目光中,动也不能动弹,被迫承受他的凝视和描摹。 半晌,他说:“我没有想要赶你走,我是想要清楚一点。因为你说是朋友,可又一直照顾我,容忍我的情绪。我其实真的特别抱歉。” 薄聆笑了下:“难道朋友间不能互相照顾吗?” “不一样的。”江离很较真地说,“朋友间不会有你那样的眼神。” 薄聆神色一黯,慢慢说:“我会调整的。” 江离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亏欠你太多了。” “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你亏欠我什么。” 江离低下头,显得脆弱无助:“我实话说吧,薄聆,我很害怕。我总觉得你跟我待在一起会被我害死的。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像是醒不过来了。你不要进来,这里真的很恐怖。” 他情绪不稳定,说得并不清楚,但是薄聆听懂了,问他:“我出现在你的梦里了?” “嗯。”江离皱起眉,“可你……在梦里死掉了。” 他双臂垂在腿际,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嗫嚅般说着:“我很害怕。” 薄聆感到有些意外。这么久以来,这是江离第一次向他示弱,他明白地告诉自己他害怕。 他轻声问:“江离,其实你不想我受伤害对不对?” 江离沉默了几十秒,才缓缓点头。他这次不愿意再隐瞒了,坦诚道: “我搞不懂我自己的情绪,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对你说那些很过分的话。对不起,对不起薄聆,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薄聆抬起手,似乎想要拥抱他,但又停住,只用一只手揉了下他的头发。 “江离,你要相信自己,你可以控制住的。你不要用‘搞不懂’这样含糊的词来蒙蔽自己的思维,有原因的,愤怒、悲伤、痛苦……都是有原因的。” 江离抬眸看他,样子懵懵懂懂的。 薄聆对他笑了一下:“你可以找到原因,也可以控制住情绪。江离,你可以做到。” 江离的心猛然一颤,他可以做到?他慌张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就反驳着,嘴里小声重复着“不不不不”。 但是薄聆抓住他的肩膀,贴近他,又说着:“你可以的,江离。” 江离又想要逃避,但他挣脱不开,而薄聆那句坚定的“你可以”就像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耳朵,不停地重复着。 他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仅从薄聆握住他的手掌那里感知到一点温度。 他无助地抬头,望进薄聆的眼底,那里深沉、从容,卧伏一切安宁又静谧的情感。 江离张了张嘴,发出脆弱的问:“我可以吗?” “你可以。”薄聆回答他。 “真的?” “真的。” 江离身体渐渐松弛下来,他依赖地看着薄聆,点点头:“那我试一试。” 薄聆投以期待的目光,突然又瞥到他光裸的脚,蹙眉道:“怎么不穿鞋?会着凉的。” 江离耳根发烫,“嗯”了一声,进房间去穿好拖鞋。穿好了,他又走回来,鼓起勇气看着薄聆说:“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梦吗?” “你愿意的话,就告诉我。”薄聆答道。 江离慢慢说了,提到他们在一起免不了有些脸红。 薄聆听得很认真,一直听到自己出了车祸都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这让江离大感安慰。 他发觉,好像倾诉会比隐忍要让心里好受许多。但他实在愧疚,实在不解:“薄聆,你为什么都不会生气?” 薄聆应答说:“事业里不会总是一帆风顺,那么爱情里,也不会都没有拒绝。” 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江离却明白薄聆的意思了,他暗觉自己肤浅,现代人浮躁,执着于一段感情的人往往很少,因此他也就认为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追求中的不确定性。 但是真有这样的人吗?被他伤害着,还愿意帮助他,拥抱他? 薄聆看透他的意思,很快给出答案:“江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有限度的,一个人没办法完全感知到他人的情绪。如果你不听别人的话,不告诉别人你的想法,那你只会看到你臆想的东西。可你无法保证你的想法的正确性。” 他顿了顿,微微低头看他,接着说:“你只是猜测着我会生气、会讨厌你,可你问过我吗?” 江离把目光移向他的眼睛,心跳声不自觉加重,清晰地响在耳中。 他感觉那颗心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然而最终跳出的,是他显得低哑的嗓音:“薄聆,你讨厌我吗?” 薄聆诚挚地说:“不讨厌。” 江离又问:“不讨厌我反复无常的性格?” “嗯。” “不讨厌我装腔作势,虚伪地用假话骗你?” “嗯。” “……也不讨厌我喜欢上你,但又拒绝你吗?” 薄聆一怔,他眸中闪亮起来,擦过惊喜的神色。他没有听错? 薄聆忍了又忍,按捺下狂跳的心,极力做到郑重其事,殷切地看着他说:“江离,哪怕你拒绝我一万次,我都不会讨厌你。” 江离慢慢变得坚定起来,仰面看他:“薄聆,我会试着找出答案,会积极地治病。” 薄聆鼓励他:“你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医生,这样才会有利于病情恢复。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 江离应下了:“嗯。” 他们又聊了很久,一起做了晚餐,吃完后再一起收拾。这一晚,难得的和谐安宁。 临睡前,江离认真地对薄聆说:“我可能又会做噩梦,你不要进我的梦来。” 他太害怕再梦到那样血腥的画面了,今晚难得袒露心扉,到后头就尽说些幼稚的话。 薄聆顿觉他可爱,又得知了他喜欢自己,情难自抑,柔声道:“别怕。我不会死,我要保护你的。” 江离愣了愣,羞耻于自己的傻气,红着耳朵说了句“晚安”,关上了房门。 第16章 祸害 你要冷漠无情,你要自私自利 这一晚江离不仅失眠,睡着后果然又做了噩梦,但不是关于薄聆的,他梦到他的童年。 那是初三,他父母刚走那段日子,他暂时住在舅舅家。他还沉浸于悲伤和震惊之中,每天行尸走肉般进出学校。 在那之前江离就没几个朋友,他家里的那桩丑事更是让同学们疏远他,背地里窃窃私语。他孤零零的,总是一个人在课桌上趴一天。 没有人听他倾诉,也没有人来过问他的心理状况。甚至有的老师,也会用那种怜悯中带着轻佻的目光看他,在办公室议论他背德的母亲、凶恶的父亲。 江离的家就在一天之内彻底分崩离析。从母亲被父亲捉奸在床,到父亲怒不可遏地拿菜刀杀害了奸夫淫妇,再自杀身亡,过程不到三小时。 满屋子都是血,奸夫淫妇不着寸缕,白花花的身子上沾着恶臭的污血,他暴戾的父亲则死不瞑目,连自杀都瞪着愤怒的双眼,这可怕的场景在那段时间里整晚整晚的占据他的梦境。 一旦他闭上眼睛,就是那副肮脏的画面。 那三个关系诡异的人,彼此都有着深仇大恨,可又偏偏死于同一天、同一室。到底是报应还是什么? 江离一直都知道,父亲的生意出了很大的问题。 他长年奔波在外,没个电话,但一着家就意气风发,甩出一叠钱扔在茶几上,喜气洋洋叫他妈去买点好酒好菜,又搂住他大侃四方。只有那一年,他回家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都愁眉不展,闷声喝酒。 母亲的事,是撞枪口上去了。不然,他们三个人不会死得那么惨。 江离总在想,父亲杀了人之后肯定是极度后悔的,否则他不会自杀。而母亲呢?母亲也是可怜的,她孤独太久了,又独自守着个孩子,她做得很不对,但她心里也很苦。 他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的父母脱罪。他想,人都是有苦衷和痛苦的呀。 在死亡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他们已经受到审判了。不管是怎么样,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有了后果,他们也受了罪,都去到了另一片土地。 活着的人,怎么也不该继续仇恨他们。江离觉得仇恨只会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变得虚伪。 他是爸爸妈妈的孩子,爸爸再怎么样,都在辛苦赚钱养他,给他买所有想要的东西。妈妈陪他学习,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在他生病时一直照顾他。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人们总喜欢用世间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别人,好像也没有什么错。但他的父母做了错事,就该被自己的儿子视为仇敌吗? 江离不想要那样,他觉得爸爸妈妈都很可怜。 但其他人要阻止他这样的想法。他们不停地议论这件事,不断地“脑补”细节,给他母亲安上了一个“淫荡成性”的罪名。 这个同学的奶奶在菜市场卖菜,说菜市场的几个大叔都指证,他母亲买菜时总与他们眉来眼去,意图勾搭。那个同学的妈妈是开理发店的,说他母亲隔三差五就要做头发、弄指甲,是个十足的骚货。 可是,江离都知道的啊,妈妈最常在对面的超市买菜,而做头发弄指甲也是早两年的事情,都是在他爸爸打电话说了要回家的前一两天。 最开始,他听到这样的假话总是愤怒不已,站起来与人争辩。但结果都只是,所有人群起而攻之,将他说得脸色苍白,无力应对。 后来,江离不再跟人吵架,但是风言风语依旧没有停止,甚至越来越夸张,细节已经补充到他过世的奶奶那一辈上头了。 说他们家风不好,一定会遗传坏蛋基因,他妈是下贱的淫妇,他爸是疯狂的杀人犯,已经注定他们家没什么好人。连他舅舅也被指指点点,酒喝多了说的些混账话也被爱嚼舌根的人拿出来大肆宣扬。 那些话听得多了,不光麻木了,连江离自己都快信了。 他一天天地迷失自我。 他整日整日的发呆、打瞌睡,搞得同学们都背地里说他废了、铁定考不上重点高中了。老师一次次约他谈话,却又流露出顾忌些什么的犹豫神色,草草鼓励他几句就叫他走了。 舅舅在外边受了气,回家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也冒火,常常控制不住火气,要骂他。 但江离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是在有个周末,他浑浑噩噩地补完课准备回家,在学校门口被一个人给堵了。 是个男生,长得很帅,但是脸色看上去阴沉沉的,很吓人。他说他是周泽业的儿子。 周泽业就是江离母亲出轨的对象。原来他有这么大的儿子。江离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动地听他的话,魂不守舍地跟着他走了。 那个男生叫周寻,把他带到巷子里,自己则背靠着墙,一只腿弯着,点了根烟抽起来。 江离木讷地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其实他该防备一点的,毕竟对于周寻来说,他就是杀父仇人之子。但他身心俱疲,根本打不起精神来。 周寻笑了下,问他:“最近没少看人眼色吧?” 他喷出一口烟,在傍晚的天色中烟雾泛蓝。 江离想,他是奸夫的儿子,想来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应该对自己差不多。那他来,是寻求认同感吗?不过也太奇怪了。 他盯着那缭绕的烟气,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你没有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等等。”周寻的声音很阴郁,但又有种致命的能力,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幽幽地舔上你的皮肤,你会害怕得想逃,但你逃不了,你的腿已经吓软了。 江离就这样,被吓住,愣愣地看着他。 周寻对他说:“我想帮助你。” 江离困惑不解,直觉上意识到更害怕。他说话的样子,并不像要真诚地给予帮助。 他警惕地问:“帮我什么?” “我想给你一点忠告。”周寻吸了最后一口烟,接着便把那截烟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手心上碾,火光在那地方忽闪忽闪,最后消隐,一缕黑烟飘散。 江离看得胆战心惊,又发觉他手上已经有了好几个烫伤的圆疤。他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你受伤了!” 但周寻看着他笑起来,觉得他天真烂漫似的,用他那只才烫得渗血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像个怪物,却对江离说:“别怕。” 可江离吓得都要发抖了,他双目圆睁,气也不喘地盯着他。 他越摸江离抖得越凶,江离牙齿打颤,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有病吗?” 周寻笑意微消,声音轻得像烟,又用手掐了下他的脸颊:“江离,你跟我有一样的病,你怕什么?” 江离胡乱地摇着头:“我没有病。” 他明明该觉得莫名其妙,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怦怦直跳,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像他真病了一样。 周寻看他一眼,很怜爱般地,告诉他:“我们都有病,现在不认没关系,到将来你总会明白的。江离,我们这样的人都有病。” “什么病啊!你别胡说。”江离脸色苍白。 “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是家庭环境给你的病,从你爸妈出事那一刻你就得了病。你逃不掉,你是杀人犯的儿子,小三的儿子。父母、亲戚、同学、老师……所有人都会改变对你的态度,你的未来注定犯病。” 江离隐约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于是更挣扎起来,想要捂住耳朵,不再听他讲话。 但周寻像是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很快握起他的手,将他牢牢抓住。 他说:“我甚至不用提到什么弗洛伊德,你都该明白,这是心理学常识,这是最基本的东西。你没办法改变的,你在过往的那么多年里都受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你母亲下贱,你将来在恋爱中就会攀附别人,渴望陪伴。你父亲凶恶,你就会控制不住在心底闪过邪念。” “是,你没长大,你是你自己,但是这个你,是一点点被社会塑造起来的。” 他贴近江离的耳朵,幽幽地说:“江离,你以后不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你会变得性情古怪,像你的母亲,像你的父亲,成为一个祸害。” 江离使劲儿地推开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骂他:“你胡说八道,你让开,我要回家。” “我还没说完。”周寻又用那种飘忽不定、像毒蛇一样的阴冷语气讲话。 江离瑟瑟发抖,吼着:“你走开!” 周寻固执地搂住他,非要在他耳边说话,用发飘的声响哄他:“江离,冷静一点江离。” “你看看你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你将来成不了什么好人的。” “滚开!” 周寻一定受了很多罪,仿佛他已经变成了“注定”成为的那种人,又转变态度,哀求着说道:“我已经认清了,你听我的好不好?” 江离对他拳打脚踢,但他力气太小,根本挣不来,反而被他抱得紧紧的,像一对亲兄弟。 周寻肯定是疯了,他的精神不正常,他喋喋不休,神经质又脆弱,拼命给江离灌输那些消极的东西。 他不停地说:“你会变成一个跟你爸妈相似的人。你会像他们一样,不会有好结果,你没办法改变。我们都是一样的,江离。” 江离被他强行抱着,被迫听那些可怕的话,早就泪流满面,无力地喊:“你放我回家!”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放我回家。” 周寻比他还痛苦,自顾自地叹息:“江离,我们都不会有好结果。” 江离早就受够了,他哭得累了,最后趴在周寻肩头哀求着:“我想回家。” “好,等会儿就让你回家。”周寻像个贴心哥哥一般,拍着他的背轻声说,“你听我的,我教你,听话我就让你走。我是为了你好啊。” 江离精神临近崩溃,呜咽着点头。 周寻的声音散在渐黑的天色里,十分凄凉: “将来的你一定是扭曲阴暗,一定会伤人伤己,所以你要冷漠无情,你要自私自利。别去在意别人的感受,这样就不会痛苦了,江离。” 在那以后,江离确诊抑郁症,服药一年。他被舅舅送走,送到远地的亲戚那里,被他们收养。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避免去想起那个下午,试图忘记周寻跟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但就像周寻说的那样,那些东西本就是常识。他受到的教育,读过的书,都在加强那一观念: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毁灭级的庞大。 江离总是在斗争,总是在反抗。但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周寻口中所说的那样。 他睡了很久很久,一直做梦,险些醒不过来,是薄聆做完早餐来叫醒了他。 他发懵地坐在床上,鼻尖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铁锈味儿,很像那一年绕在周寻手掌上的味道。 他癫狂、孤独的声音犹在耳畔,在清晨特有的澄明空气里显得那么清晰。 江离不知道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他无法控制地受到梦境的影响,开始感到背脊生凉,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身后用哀伤又仇恨的目光盯着他。 那股凉意越来越猛烈,侵入他的骨髓,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冰凉的嘴唇附上他的耳朵,说些让他毛骨悚然的话。 江离完全是凭着习惯走到了餐桌前,僵硬地坐下去,出神地看着桌上的食物。 “没胃口吗?”薄聆出声问他。 江离抬眸,看着薄聆关切的脸。他又这样了,开始“犯病”,开始变得扭曲。 薄聆总给他一种安慰,让他觉得自己被小心地呵护着,但他又痛恨这样。祸害,这个词好可悲。 伤害一个爱你的人,可比伤害一个对你冷漠的人要无耻得多了。但是祸害的本质就是那样,总把爱自己的人戳得鲜血淋漓。 他潜意识里要摧毁这种爱。因为别人只要不爱他,就不会因为他而那么难过了。 江离精致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他嘴唇红润,微微分开,一股热气涌上他的头脑,像冲动的具象化,催促他再度口出恶言。 这时候薄聆站起身,像个无限纵容妻子的温柔丈夫,打算撤走他眼前的盘子:“那我给你做点别的,你喜欢煎饺,吃煎饺行吗?” 江离没有听进去他说了什么,他满心都充斥着罪恶的抑郁,但他捕捉到一个问句的符号,一个上扬的语音。 薄聆昨晚说,你问过我吗? 江离可怜巴巴地拽住那最后一点理智,伸手按住薄聆的手腕,不让他拿走盘子,仰起头急切地问他:“我病好了,就不会再伤害你了是吗?” 薄聆眸光一闪,放开盘子,握住他的手,紧紧地让掌心贴合在一起:“对。你会好起来,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他专注地看着江离的眼睛:“你要相信,你的冲动是病导致的。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江离的情绪四处奔散,在胸腔里左右冲撞,挑战着岌岌可危的理智防线,他不知所措,向薄聆求救:“但我好难受。想发火,胸口又好闷。” 薄聆心痛得要命。他看到江离细微颤抖着,漂亮的眼睛里已经蓄满水汽。 他迅速地走到他身后,紧紧地搂住他,用拥抱化解他的不安:“没关系的,江离。你只是生病了,慢慢来,尝试下,你能控制好情绪的。别急。” 尽管江离如此崩溃,但薄聆看到了转机,他愿意向自己袒露心声了,也愿意把真实的反应告诉自己,这是好事。 他耐心地引导他,安慰他的爱人:“吃点东西好不好?吃了东西,胃里会舒服很多,心情也会变好的。” 薄聆的声音太动听了,让江离想到儿时在爷爷的竹林里散步的日子。 竹子在风中摇晃,竹叶沙沙作响,最细的那几只竹竿在回弹时发出“啵”的声音。竹影幽暗,覆在地面上,有时随光波晃动。整个林子里散发着竹子的清香和土壤的味道。 他的话让江离心神稍定,点点头,但拒绝了薄聆去做煎饺的提议,说:“我就吃这个。” 上次薄聆做了三明治,留了便条给他,可惜他那时候没有吃。 这天的早餐也是普通的三明治配牛奶,但薄聆做得实在用心。 蛋液和芝士混合在面包片里,一咬就流心,黄澄澄的,让人食欲大开。面包表面烤得金黄酥脆,在唇齿间留下咔哧的响声,彻底唤醒味蕾。多咬几口就尝到酸甜的滋味,是小番茄碎块。 江离越吃越觉得美味,唇齿生津,一连吃了两个,吃完最后一口,配合牛奶一起咽下去,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薄聆对着他笑:“怎么样?” 食物的治愈能力太不可思议了,江离陡地有了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触。怪不得网上那么多博主都在说“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原来这算不得一句假鸡汤。 谁看到现在的他,都会怀疑刚才那个人不是他。但江离明白,或许食物不是唯一的安定剂。因为薄聆在他面前。 他眼里微微发光,不过脑子地就对薄聆说了句:“味道真的很好。明天我给你做炸酱面吧,我做的炸酱面味道也很不错。” 薄聆意外地得了他的承诺,一时心底满溢着快乐和怀恋。他们在一起时,也就像这样,很甜蜜,很自然。 江离看到他惊喜又爱怜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不觉心跳加速起来。 他不再说话,有害羞、有不解,依旧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又不再一味抗拒,隐隐约约还有些快乐。是不是只要这么发展下去,他就能彻底找到答案呢? 薄聆见他心情好转,放心了些,开始整理餐桌,两个人默契地动作起来。江离擦完桌子,对薄聆说:“你去上班吧,我来打扫厨房。” 两个人在过道口擦身而过,一个走向厨房,一个走向卫生间。 江离突然定住,红着耳朵说了句:“今天工作顺利。” 薄聆立刻弯起了眼睛,贴近他,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轻声回答:“好,我会的。” 他的动作那么亲昵,仿佛对待挚爱。 但江离一点儿不觉得不舒服。他发觉,只要他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东西,仅仅关注眼前,他就会轻松许多。 收拾好以后,江离坐到靠窗的小圆椅上,吹了会儿风。手机在兜里震动,他拿出来看,是备忘录提醒他下午去接受治疗。 江离的目光瞥向天外,他决定,今天要把那个梦告诉程医生。 写得太糟糕了,改来改去也就这样了。:-( 我要再多多练习!开始写下一本了! 第17章 治疗 江离,你从不像他说的那样 (心理治疗,通篇鬼扯预警,可跳过这章) 程野的诊室里。 江离看着程野递给他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台词,疑惑地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程野笑:“角色扮演。” “演戏吗?” “对,”程野柔和地笑着,但认真告诉他,“你要投入情景之中,把你当做设定中的那个人。” “嗯。” “那我们开始吧。” 程野拿着他的台词纸,先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在学校根本没有招惹你!” 他把情绪拿捏得很好,很轻松地演出了被校园霸凌的孩子的愤怒与困惑。 江离打起精神,按照台词,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看你不爽就够我收拾你一顿了,你还敢招惹我?傻逼。” 程野愤然地瞪大眼睛:“你为什么……” 江离不耐烦地打断他:“哪有什么为什么,老子凭心情做事。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挨了打就麻溜儿滚人,问个屁问,还想挨打?” “你怎么能这样!” 台词本上写:他抽了对方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渗血。江离不自在地攥了攥手里的纸,他扮演的角色好暴躁。 但戏还要演下去,他装出恶狠狠的声线:“滚!” 程野瞟了他一眼,继续用不服输的倔强话语反击:“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今天看我不爽就打我。你明天看老师不爽,你敢打老师吗?” “切。关你屁事,老师惹我生气了我照样打他。” “你根本不敢!”程野叫了一声,“你根本不敢!老师会要你退学,你爸妈会揍死你。” 江离双眉紧蹙,把台词念出来:“你是不是傻逼?有完没完,很想挨打吗?” “你没胆!”被欺负的人,身上受了伤但心里却充满力量,他觉得他赢了,“你只会欺负弱小,你是可耻的流氓!” 江离按照台词本上写的,用阴郁的目光扫视他一眼,低声说:“老子是流氓怎么样?你不是还被流氓欺负?” “你觉得当流氓很光荣吗?你欺负弱小很光荣吗?你怎么这么可笑啊!” “我可笑?”江离嗤笑一声,“那你不可笑吗?跟我一样的年纪,成天死读书也考不了几分,被打了也还不了手,只会娘们唧唧的嚷嚷。你哪里牛逼?” 程野松开纸,看着江离说:“我不会欺负人。我专心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我靠努力得来的分数,我不可笑。” 江离紧盯着台词,额上冒出一些冷汗,他艰难地演下去:“你个傻逼,脑子没沟吧。老子瞎学两天都比你考的高,你还不可笑?你是智障,窝囊废,没人瞧得上的废物。” “你一直拿分数跟我比,所以你觉得分数是很值得拿来比较的东西吗?那你怎么也比不过别人呢?除了我,你不是也比任何人差劲?拿了零分是废物,你拿了一分,就敢觉得自己是天才吗?” “我……老子没说自己是天才。” 程野微微扬起一丝笑容:“那你是什么?” “老子……老子凭什么告诉你?傻逼。” “那我来告诉你。”程野盯着他,嘴唇轻轻开合。 “你是个讨厌鬼,是个废物,是个窝囊废。同学仇视你,老师厌恶你,父母不要你,你被所有人抛弃。除了心灵丑恶和精神贫瘠,你最大的特点,是一无所有却自鸣得意。” 江离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他发懵地盯着已经没有台词的纸。 戏,已经演完了。但他浑身难受,一阵又一阵的燥热渡到他身上去。 “江离。”程野从容地从情景中抽离出来,轻声唤他。 “嗯。”江离嗓子干哑。 程野给他递过去一杯热水。 江离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完,几分钟后,他问程野:“这次角色扮演的意义是什么?我应该从这里学到什么呢?” “意义么,”程野笑一下,缓缓道,“意义就是让你熟悉一下剧本,然后再正式开演。” 江离吃惊地抬头看他。 程野对调两个人的台词纸,推了推眼镜,对他说:“现在,你的角色是这个,我们再来一次。” 这一遍,江离演得比刚才更难受,总是要停顿下来,整理下心情再继续念。说到“你最大的特点,是一无所有却自鸣得意”时,江离心里堵得慌,觉得很怪异。 他学不来程野刚才念台词的那种气度,学不来那份笃定。 程野又给他递了一杯热水。 江离口干舌燥,这次喝得很急,很快喝完,倒像是迫不及待地喝着救命药的病人。 程野温和地说:“你明白言语的力量了吗?一个人,他可能手无寸铁,但他说的话杀伤力是很大的。” “是。” “对付一个口齿伶俐的人,江离,你觉得该怎么做?” 江离想了想说:“要守住自己的漏洞。只要他说不中我在意的点,那么他的话语就对我失效了。” “嗯,”程野顺着他的话说,“那第一步,就是要先了解自己,自己先找出自己的漏洞是吧?” “对。” “可是,话语之所以有攻击性正因为它戳中了你的漏洞,找到了你可以隐藏起来的东西。你如果自己先把那东西找到了,不就自己给自己安放炸弹了吗?只要你意识到了,你就逃不了了。你听过白熊实验吗?” 江离点头:“知道。越是刻意逃避的想法,越是逃避不了。” 程野说:“所以,我们提倡另一种方法,不守反攻。” 江离困惑地眨眼,攻什么? “不是寻找对手的漏洞来攻击他,而是我们把这次争执视为一次机会,我们要反过来跟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漏洞’抗争。” 程野耐心地讲话,一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声音和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转换视角的方法。” “假设你是那个欺负人的同学,被戳中了内心深处的自卑和孤独,你会非常痛苦对不对?” “嗯。” “那如果你这样看呢?你想:我懂了,原来大家都不喜欢我的原因是我打架,欺负弱小,还目中无人,不努力学习。我要争取改掉这些坏毛病,这样我就不会被讨厌了。” 江离睁大眼睛,脱口而出:“这就对了!” 程野微笑着重复:“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不要过度地因为别人的言语而痛苦,而且要从争执中获得教训。” 他再对江离说:“我们再来谈谈你做的那个梦。周寻说,你们都受环境影响,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一定会变成心地丑恶的人是吧?” 江离很信任程野,点头称是。 “但是,我们都知道一点,这些影响几乎是对我们潜意识的作用。在正常的生活中,你不会因为你父亲杀了人而觉得自己会是个杀人犯。” “江离,”程野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个男生,窜改了你的高考志愿,抢走了你的名校入学资格,又跑到你面前来说,你是个穷鬼,没爹没娘,你不配上好大学。你手里正好有一把枪,你会杀了他吗?” 江离僵硬地摇头:“不会。我应该会采取法律措施,而不是杀人。杀人对我来说很不合算,因为我从受害者身份转为加害者了,我会丧失自己应有的权利。” 但他说完后,又迟疑地补了句:“但是如果我太过愤怒,冲动上头,说不定会杀了他。” “好,我们来分析这个情景。”程野目光清明,条分缕析,“首先,你是个理智的人,你会权衡利弊,并且遵纪守法。第二,杀人只会存在于冲动的情况下,也就是潜意识控制下。第三,你必须要有一把枪或者其他利器在手边,才可能杀掉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甚至体力相差无几的人。” “你来评估一下,你杀人的可能性有几成?” 江离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到一成。” “那么,潜意识对你的影响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大。”程野意味深长,“原生家庭的影响,也抵不过你自己努力建立的认知体系所能施于你的力量。” 他又问:“读过《罗生门》吗?” “读过。” 程野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地说道:“芥川龙之介如此精妙地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幽微之处。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下,一个人可能变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陡生杀意。这是全人类的困境,我们每个人都要去面对。” “但是江离,”他一手微抬眼镜,镜片上折射出一道锐利而明亮的光线,“人性再复杂,也有被控制的可能。一个人,一生中能遇到多少个‘特殊’的环境呢?” “你的病,不只是车祸后的应激障碍。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是你的不自信和恐惧,你的认知出了问题,所以才会得病。” “我们的治疗,就是为了纠正你过去错误的认知,让你重新拥有珍视自我的勇气。你能信任我,配合我的治疗,努力好起来吗?” 江离胸口震颤,他看向程野,诚恳地说:“请您帮助我。” 程野笑得如沐春风,继续说:“我们再来看那个被欺凌的孩子。他表现得很勇敢是不是?” 江离偏头,皱着眉说:“与其说勇敢,我倒觉得他让我有点不安,有点害怕。” “嗯,他是有点咄咄逼人的。而且他很聪明,很快就把话题掌握到自己的手里,一步步获得了主动权。你说的害怕,是因为他毫不留情地戳中别人的痛点,故意激怒对方,又把那几个尖锐的词用以回击吗?” “倒不是这个。而是他的态度让我觉得,他有点像周寻。我念他的台词时下意识地抵触,觉得很不舒服。” 程野安抚性地给他一片薄荷糖,放柔声线:“你会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因为这个场景让你似曾相识。他的确跟周寻相似,他们说的话,都带有一定的逻辑性、很强的目的性,容易突破人的心理防线。” “正如周寻跟你对话时那样,你一边反抗,但不由自主听进去了他的话,觉得他说的对是不是?” 江离刚点了下头,就听到程野说:“不是。” 程野看他,用温暖和力度给他注入安定剂:“你的内心并不认可。你不觉得他说得对,你只是在小时候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啊,单凭片面印象根本无法触及一个人的内心。他未必看清了你,他不过是在赌,赌你是否会甘心接受他的心理暗示。 “剧本里,那个似乎自信的、用言语来完成自己战斗的孩子,他又未尝不是在赌,赌对方是否会因他的话语而内心动摇。其实这个方法是危险的,它牺牲了一部分的真实性,而以强烈的情感唤起为目的。 “一直到今天,你都没有赞同周寻的观念。你在困惑,在反驳,所以你才会难以念出这段充斥着赌徒心理的台词,因为你怀疑它的正确性。周寻的姿态凄凉又坚决,一遍遍用他自己的情感来绑架你。但是——” 他直视着江离的眼睛:“江离,你从来都不像他说的那样,你是你自己。” 江离的后背全是热汗,他惊异地睁大眼睛,绷着全身之力,心头猛颤,目不转睛地看向程野。 程野说:“或许周寻是无恶意的,他只是太悲观了。但江离,你并不认可他的观点,你要听听你内心深处的声音,信任你自己。” 良久,一阵凉风吹来,江离猛地激灵一下,那股燥热劲儿缓缓退去,他接过程野递来的纸巾,擦拭着额上的汗液。 这章完全是编的哈,不专业。 第18章 破碎 与你分享太阳消逝前最后的光彩 接下来的治疗中,程野都手握着一条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他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江离恍惚觉得这是一次时空穿行,他回到过去那些日子里,重新认识世界,重新拾回拥有快乐的能力。 他就像站在数面镜子之前,把许多个自己一一看遍,从多个角度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我。 他冷静地目睹过去的自己挣扎在悲伤与自毁之中,突然发觉当时令他痛不欲生的东西真的已经不再让他在意了。 他看到高三的自己,浑身僵硬地站在养父母的房门外,慢慢收回想要敲门的曲起的食指,转身离开。 那是个橘色的光线铺满大地的傍晚,他从学校跑回家,因为老师催促他交补课费。 刚刚吃过饭,他忐忑不安地告诉了养父,却看见两个大人脸色阴沉地进了房间,商量去了。 江离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不会打扰谈话的人们。但是晚自习快要开始了,他必须得赶回学校,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手指还没贴上木板,隔音效果不好的房间里就传出了养父愤怒的声音:“要钱要钱要钱,成天就知道要钱!读个书花他妈这么多钱,老子的钱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吗!” 养母在一旁劝着:“给就给吧,他马上上大学了,别为这点事影响他学习,他成绩那么好。” “要不是他成绩好,我才不会送他念书!成天一副呆样子,亲戚来了也不知道叫人,还得过精神病。这个儿子养得太憋屈!” 养母嗔怒:“他那是抑郁症,早就好了!你别老说人家什么精神病的,伤了孩子的心。” “怎么了?他那就是精神病!要不是指着他给老子养老,给老子抱孙子,我早他妈要他出去讨饭!” “那你都知道要指望他给你养老,你还不对他好点儿?” “哼!”养父阴阳怪气地说,“老子对他还不够好?换了别人,谁这么伺候他?平时还得照顾他情绪,不在他面前说重话。” “唉,你别说了,快拿钱。养条狗还得费心思呢,养个儿子,以后要他回报你的,你别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我跟你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他懂礼貌,成绩好,还听话,你对他好点儿,以后吃不了亏的!” 江离逃回餐桌边上,面上火辣辣的,机械地收拾碗筷,妹妹在一边笑嘻嘻地说:“哥哥,你脸红得好好笑哦。” 童言无忌,但是说的好真实。他真的好好笑。 江离总以为亲情是不求回报的,一家人就不该谈利益的,原来是他太天真了。 高三课业繁重,三天两头发卷子,没日没夜地补课。才交了补课费没多久,学校又要他交资料费了。 江离没脸再去要钱,咬着牙做了些很羞愧的事情。他谎称发烧,瞒着家长和老师,去给隔壁高中的同学代考月考。 他坐在陌生的教室里,看着对他来说容易的题目,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 “病”好后回学校,老师叫他去办公室,跟他说准备材料申请省三好学生,他拒绝了。老师不明白,不厌其烦地跟他解释好处。但他始终低着头,说自己不配。 他不配,一个给人当枪手代考的学生,不该评三好。 他想勤工俭学,去食堂打工,但老师一通电话打给他养父母,苦口婆心地让他们关心高三生,给他创造条件。如此,好心办坏事,让养父母失了面子,也让他失去工作机会。 后头,为了交上钱,他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情。帮人代买奶茶,代买盒饭,代送情书,明明是举手之劳,他却做成业务,低贱地收取“跑路费”。 那是个昏暗的高三,是由卷子堆起来的、冷眼组成的,肮脏的夏天。 同学知道他处境艰难,但又不喜他远超同龄人的沉静和冷淡,愿意帮他做成“业务”,又克制不住青年人特有的对“假成熟”的轻蔑。 他们并不排挤他,也不亲近他,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用混合着怜悯和施舍的心态给予他一定的帮助,隐晦地观察他。 江离觉得自己就是个异类。 每到吃饭的时间,他都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和孤独。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欢天喜地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呼喝着、大声嚷嚷着,三五成群地走了,或结伴回家,或冲往食堂。 江离将书本收进课桌里,按照大小从低到高堆好,紧紧地让它们抵住桌板——不然,要有不爽他的人故意一撞,书会落到地上。 等他做好这一切,独自走到食堂时,那里已经充满人了。打饭,端着盘子走到角落的座位上,他慢慢地吃,动作斯文。 汤有点咸,里面放的紫菜也好少。不过豇豆炒肉味道还不坏,米饭也比较松软。没有人同他讲话,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他只用专注于食物,没过多久便把盘子的东西吃得差不多。 只是当他吃完,用纸擦拭嘴唇时,他忽地听到四面八方围绕而来的声响。 远处回收餐具处的餐盘和筷子的剧烈碰撞声,同学们的聊天声,电视机里的声音,齐齐涌入他的耳朵。远远近近的,哪里都不宁静。 这些声音无法避免地影响着他,在他空空荡荡的心底回荡。但所有声音有关的人和事,都与他无关。 等他上了大学,有了打工的机会,又申请助学贷款,努力学习得到奖学金,日子就稍微好过了一点。 但是长久地独自一人学习生活已经造就了他内敛的性格,他无法再与人交朋友,总是寂寞。 于是他失去跟人交往的能力,不懂如何坦诚表达自我,总是无意中令人曲解他的话,让他人伤心难过,损害一段友谊。 他试图远离人群,不再尝试跟人亲近,以免伤害他人。他渐渐觉得,自己已经被周寻诅咒,成了一个寡情薄意的祸害,走到哪里都令人不悦。 程野让他重回这些情景之中,让他重新看到一个坚定、努力、独立的自我。 江离从前觉得自己可怜又可鄙,但程野不断地告诉他,他是个优秀的男孩。 他在那么多困难之中,依靠着自己走了过来,一步步都走得扎实。 “别人或许不爱你,但江离,你要爱你自己。这么一个聪明,努力的人,你看着他的成长轨迹,怎么能不敬佩?” 程野的声音顺着诊室窗口流入的风淌进他心底:“你过去不被人喜爱,不代表你不值得。你要先学会爱自己,珍视自己的优点。” 江离要一天天学会爱。爱自己,爱别人,爱世界。 转眼就是冷冽的季节。 树梢上开始悄悄挂上雪片,孩子们更多地跑进公园,红通通的糖葫芦小车总在眼前晃,宣布一个热闹温馨的冬天到来。 而秋天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落叶纷飞的季节,有着虫死蝉嘶的悲寂,也有着天朗气清的豁达。 江离在这个秋天,终于发觉了它的美丽。 圣诞节那天,江离依旧去了诊室。五点半,薄聆来接他。这是惯例了,程野那套“患者必须由家属接回”的说辞一早就起了用处,每次都是薄聆来接。 他们的关系逐渐升温。远远达不到当初恋爱时的程度,但江离愿意坦白他的心动,已经让薄聆喜不自胜。 薄聆到地方时,咨询室里只有程野一个人,他问:“江离呢?” “我让他出去透透气,顺便帮我买杯咖啡。” 薄聆蹙眉:“你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买就行,干嘛让他去跑,路上那么多车子跑来跑去,他听到急刹车又会难受。” 程野笑笑:“应激障碍的消除当然是要他能够应激,躲着怎么会是治疗?再说了,半个弟媳,买杯咖啡怎么了?” “你说了又不算。”薄聆微微扭头,暴露心底一丝委屈。 程野一听,坐直了突然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跟江离交流过这么多次,也有提及那个他暗恋的人。但是很奇怪,他只记得一些相处的片段,但已经无法清晰描述那个人。” “你是说,他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忘记了吗?” “不,”程野微微眯起眼,“我觉得,这是他潜意识里虚构出来的人物。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配爱人,会伤害爱他的人,所以演化出了一个一直拒绝他的人。” “他觉得,不被爱反而是一件好事,拒绝他也是正确的做法。他宁愿承受被拒绝的痛苦,也不要因为爱人而伤害别人。” 薄聆的心揪起来,又问:“可是他不是记得细节吗?也是虚构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 “那你告诉我那些片段,我去找找那个人,看看是不是存在这么一个人。”薄聆立刻说。 程野摇摇头:“不必了,太耗费时间。其实这个不重要。等他好起来,症状解除,自然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即便是曾经暗恋过,他也该正视自己的感情,学会放弃。” “好吧。”薄聆坐下去,手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离还没回来,程野这儿也没有别的病人,他突然起了好奇心,问薄聆:“你们俩当时怎么认识的?” 薄聆抬头,眨了下眼睛,一切好像都还发生在昨天。 他在大学时候争取到一个交换生名额,去爱尔兰念了两年书,直到大四才回学校,而他跟江离认识,是大三下学期的事。 有天,他莫名其妙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对方发来的申请消息很奇怪,是“同学??一↓。” 薄聆对着这条消息看了快一分钟才明白,是“同学,加一下”的意思,他暗自觉得有点好笑,但看了他的地址,是自己大学所在的地方,就顺手加了。 加上后,那个同学一直没讲话。一直到那天下午六点,薄聆发现自己朋友圈炸了,一排消息提醒。 他戳进去看,发现全是那位同学给他点的赞,顺序还是倒着来的。从去年的一张照片,一直点赞到昨天自己发的都柏林的街景。 薄聆有点儿震惊,他是从上往下看一遍,再从下往上点赞吗?但他不是所有的朋友圈都点赞,而是只给他发的照片点了。 于是他发过去消息,询问对方的身份。 那头很快地回复了消息,一板一眼,把哪个学院哪个专业哪个班叫什么名字都告诉了他,只差学号没说了。 薄聆看着他的名字,江离,觉得很陌生。应该是不认识的人。 那头又发来了一张照片,是拍的学校里的摄影展现场,那中间有张风景照,是薄聆拍的莫赫悬崖。 他直白又僵硬地说着:“喜欢你的照片。” 薄聆这才知道为什么他点赞那么多,而点赞的第一张,正是他投稿给摄影展的那一张,日出时的莫赫悬崖。 他笑了下,问:“你是摄影迷吗?” 不料江离回复:“不是。就是喜欢那一张,觉得好漂亮,底下又放了联系方式,我没忍住。抱歉,打扰了。” 薄聆笑得更欢,觉得那头的人肯定是呆呆的。挺有趣。 他戳一戳对方的头像,去看他的朋友圈,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薄聆一怔,又反复去看他的头像,空白的画面。 他想起这里与国内隔着八个小时的时差,对方那里还是半夜两点,很晚很晚了,他却在看另一个人的朋友圈吗? 薄聆心底有些异样,他从来是个温柔的人,便敲击键盘,说:“不打扰的。你快些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晚安。” 后来薄聆才知道,江离经常失眠,那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晚安。而那个显得搞笑的好友申请,是他百度搜来的,因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向陌生人添加好友。 在此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点赞关系,江离会给他发的每一张照片点赞。 薄聆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使命感。他猜测那个男孩子,说不定有什么故事,把他的照片当做某种寄托,于是更认真地拍照片。 他不是热衷于摄影的人,但有着定格美丽时刻的习惯,那以后更加有意地留心身边风景。 图书馆的落日余晖,公园长椅上的白鸽,都柏林狭窄街道后面的蓝天……他拍了许多许多。 江离通通都看了,留下一个小小的爱心,表示喜欢。而他自己的朋友圈始终没有内容。 某次,薄聆独自一人又去了莫赫悬崖。那天清晨大雾弥漫,太阳出来时,金光涌动在云雾之间,美似仙境。 他用相机拍出来一张非常动人的照片。 或许是太过震撼,他身边没有朋友,又想要分享这样的时刻,不知怎么想到了江离,那个喜欢他照片的“小粉丝”。 于是他把照片从相机传到手机上,发给了江离。 “与你分享爱尔兰沾雾的日出。” 直到三个小时后薄聆才收到回复,但不是他想的对他拍摄技术的赞美,江离跟他做了一样的事情。 他发来一张照片,是黄昏时的天空,薄聆看出来他应该是在学校一个山坡上的亭子里拍的。 那是一张非常明丽漂亮的照片,晚霞铺在天际,底下是教学楼隐约发着白光的楼顶,照片的边缘有着摇曳在晚风中的树枝。 江离说:“与你分享太阳消逝前最后的光彩。” 那一刻,薄聆的心蓦地陷下去一块儿。他在异国他乡的上午,和另一个人一同看故乡的傍晚。 很自然地,他们开始聊天,一点点熟悉起来。 那学期结束,薄聆回国时,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薄聆返校时,他们约着见了一面。 他对程野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我们约好在学校第一运动场底下的斜坡见面,那儿有很大一面墙的爬山虎。但那天他来晚了,我等到天都黑了,他才匆匆赶来。 “那时候下起了雨,那天又格外的冷,几乎不像九月。我记得我穿着水色衬衫、休闲西裤,外搭长风衣,撑一把黑伞——他还夸了我穿得好看。 “他穿得可就学生气多了。白色宽松连帽卫衣,水洗蓝牛仔裤,一双黑色板鞋。 “路灯氤氲在水汽之中,地面上是稀稀落落的小水坑,他从斜坡底下跑上来,“哒哒”地踩过水,裤管沾上雨,发丝上也全是小水珠,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来。 “他两颊发红,非常抱歉地跟我解释,因为实习的地方出了点意外,所以来晚了。 “我觉得那天的一切事物都很特别。爬山虎的叶子被风雨吹刮到地面上,翠绿欲滴,灯光朦胧似薄纱,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伞上。他站在流动的雾气中,萤火虫在眼里闪动。 “我就那么地,对他一见钟情了。” 考验记性的时候来啦!没想起来的同学配合第三章 开头食用~ 第19章 伤怀 我怕是疯了 话音刚落,门轻响两声,江离推门进来了。 见着薄聆他就自然地微笑起来:“你来啦。刚才在说什么?” 薄聆立刻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咖啡递给程野,满怀柔情地说:“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江离跟程野简单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便肩并肩走了。 程野拿出包装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莫名觉得今天的做得太酸。薄聆是不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跑了?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雪,落到满是红色装饰的街道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为圣诞节做了应景的装饰,橱窗里都摆着圣诞树,还有漂亮的雪花和袜子。 薄聆看见他一直望着窗外,突然懊悔起自己忘了订餐厅。他问:“要不今晚出去吃?看看还没有餐厅有空位。” 江离转过来,笑一下说:“不要。今晚该你做饭,不准赖掉。” 薄聆心口发热,喜欢他这么跟自己说话,像在撒娇。“那去趟超市,再买点菜吧?” “好。” 节日气氛浓厚,商场里人很多,他们跟着不少人一起乘电梯下去负一层,身体贴得很近。 薄聆推了购物车过来,两个人看到什么日用品,也顺手扔进去。江离拿起一盒厨房湿巾,说:“这个好像很方便,里面浸了洗洁精,用来擦油渍要比抹布好很多。” “那我们拿两盒回去试试。” 江离左顾右盼起来,也不急着去菜品区了,在各种货架上兴致勃勃地扫视。 购物车里不知不觉堆出一个小尖,一包糖果,两板养乐多,不知道有用没用的泡沫清洗剂,看起来很漂亮的锅铲…… 江离往前走去,突然蹲下去抓起什么东西,扭头来惊喜地对薄聆说:“你见过这个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好久没见过有卖这个的了。” 他手上拿着一包包装很朴素陈旧的巧克力,像是十多年前流行的小零嘴,意外的是这种大超市里竟然有卖。 薄聆也蹲下去,拿了两三包放进推车里:“见过,以前大家都喜欢吃。” 江离眨眨眼:“要买吗?这种巧克力基本是糖精做的,可能我们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可是,你很高兴见到它啊。”薄聆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两个大男人,为了儿时的食物不顾形象地蹲在货架前,样子是有点搞笑的。 江离跟他四目相对,忽然意识到了这点,发窘地说:“抱歉,我莫名其妙有点兴奋,我们赶紧去买菜吧。” 薄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拉他起身,笑着说:“没关系的。” 他放开手,重新推起车子,边走边轻声再补了一句:“是我表达有误。我们是来逛超市的,不是单纯买菜。小朋友逛超市都会很开心,这很正常。” 江离心跳有点儿快,想反驳一句“我又不是小朋友”,却又不知怎么的,只“嗯”了一声。 但之后江离也不东逛西逛了,两个人走到菜品区,选好食材,又买了些水果就回去了。 阳台上薄薄地覆盖着一层白雪,泛着通透的白光。江离拉好落地窗,阻隔凛冽的寒风。厨房里,薄聆开始忙活了,不时传来一些声响。 江离跟着小百合玩儿一会儿,还是晃进厨房里,一笑:“我帮帮你吧。” 薄聆扭头看他,英俊的面容上漾着爱慕的笑意,说:“我继续做菜,你要做点甜点吗?” “好啊。” 他拿出手机,搜索好菜谱,两个人就一齐在小小的厨房里做起各自的事情,随意地聊聊天。 江离尝试做芒果千层,看菜谱讲得挺容易,做起来真的要命。 一层又一层地烙饼,一直做了十二个薄面饼出来,江离觉得手都要酸了。 薄聆低低地笑:“要不我来帮你?” “我马上就做完了。”江离不服输,开始切芒果。 给倒数第二层均匀地抹上奶油,再盖上最后一层,基本完工。江离低低喘口气,问薄聆:“要在上面写什么吗?Merry Xmas之类的?” “要是蛋糕上有红色,可能写这个会更好看吧。加点草莓?” “啊,芒果上加草莓吗?”江离发懵,“我最开始该做草莓千层的。” 薄聆笑一笑:“什么都不写吧。画一枝花好了,淡黄色的面皮配白色的百合应该会很漂亮。” 江离心跳忽地快了几分:“难度系数太高了吧。” “我来吧。”薄聆接过他手上的奶油,细致地画起来。 江离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不觉有点发痴,情不自禁地问道:“这么喜欢百合吗?” 薄聆的动作停住,他侧头来看向江离,注视着他的眼睛,虔诚地说:“最喜欢。” 江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点点。心跳如鼓,生怕让人给听见。 薄聆画完,江离很快把蛋糕放好,说:“那我先出去了,嗯……去陪小百合玩儿。” 他磕磕巴巴地说完,溜之大吉。但小百合四处乱窜,一下子溜进了薄聆门没关严的房间。 江离局促地唤了几声,那贪玩的小猫咪还是不肯出来,他只好问了一声:“薄聆,我可以进你房间吗?小百合进去了。” “随意进吧。”薄聆扬声回答。 江离把门推得更开,走了进去,心底有着几分期待。他看到了属于薄聆的私人空间。 嗯,非常地整洁,床也铺得很好,书桌上一切东西都摆放得整齐好看,一本书摊开放在中间。小猫咪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 而书桌边上有一只大的快递箱,敞开着。江离突然想起来,这就是数日前他看到的那只,当时他不敢去看。 那么,小百合藏在里面吗? 江离感到周遭一切都隐匿了声响,静得出奇。他的心咚咚咚咚地直跳,体温升高,呼吸渐渐沉重。 他走过去,借着灯光大着胆子往里面看去。 两只灵气的大眼睛圆溜溜地瞪来。 “喵——” 小百合猛地蹿出来,扑到他身上。江离的心顿时安定下去,搂住小百合,顺了几把毛。 只是,他又轻轻地瞥了一眼里面的东西。 是书,全是书。 江离心头大震。最上面一本,厚厚的,写着《心理疾病诊治》。 他轻轻松开小百合,蹲下去,挪开第一本。第二本是《ptsd的认知行为疗法》。他再挪开这本,第三本是《社会性创伤的研究》。他动作越来越快,挪开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 无一例外,全是心理疾病方面的书籍。 而每一本上都有着翻动折叠的痕迹,全部不是新书。 江离站起身,目光缓缓移向书桌上那本书。哦,那不是书,是笔记本,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江离意识到这不对,他不该窥探别人的隐私,但他全然抑制不住,一种强烈的感情掠夺了他的理智。 他拿起那个笔记本,手指微微发颤。 薄聆的字迹很清晰,不追求绚丽的笔法,每一笔都写得清楚周正。江离十分轻易地识别出,这是他做的笔记,记录着如何护理心理疾病患者。 江离闭上眼。他静静地待了一小会,才睁眼,把那笔记本放回原处。 小百合已经跑出去了。他打算也出去,不要傻站在这里。 可是当他脚尖刚刚转动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个笔记本,从后面翻开。 他的呼吸越来越慢,几乎快要停止。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仿佛害怕什么,瞥向天花板,又瞥向别处,余光闪烁。 嚓。 那一刻像是有着命运的轻响。他晃动如钟摆的目光终于停住,落到那东西上面。 厚厚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真的不是空白的。上面写着《离离的康复日记》。 江离颤抖着,屏住呼吸一页页慢慢往前翻。 十一月六号 离离初次治疗。 诊疗结束时,表现为较大程度的触动,但情绪稳定,无发怒倾向。 食欲不佳,没有交谈欲望,意志缺乏。 失眠症状未有好转,大约在三点钟睡熟。 十一月八号 离离第二次治疗。 诊疗结束,情绪高涨,笑容明显增多。 食欲好转,交谈欲望稍浓。 失眠症状严重,或许是兴奋,大概五点钟才睡熟。 (我有点纠结要不要叫他起床吃早餐。他只睡了那么一会儿。可不吃早餐又对胃不好。→记下这点,明天问问哥。) 十一月十号 离离第三次治疗。 (今天一看见我就笑了。) 情绪很好,食欲也好,在外面吃饭也没有介意。 意志缺乏,无明确目标。 失眠情况好转,但似乎做了噩梦。 …… 十二月一日 离离第十二次治疗。 情绪稳定,食欲正常。 医生增加了解决幻听和失眠的药物。离离很乖,主动吃了药。 (药效好厉害,居然十一点半就睡了。) 十二月四日 离离第十三次治疗。 情绪稍微有些低落,食欲略差。 睡眠情况良好。 (今天差点亲到了……有点遗憾,就差那么一点点。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十二月六日 离离第十四次治疗。 情绪有些低落,食欲正常。 睡眠有点太早?十一点就睡了。 (他昨天好像做了梦。是梦到我吗?早上起来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可爱好可爱。) 十二月八日 离离第十五次治疗。 情绪正常,食欲正常。 没有失眠,睡眠情况良好。 意志稍微不那么淡薄了?有做事的欲望,在看招聘信息。 (我有点像偷窥狂。但是……) ……(一串潦草的字迹,被横线划去,没法辨认) 十二月十一日 离离第十六次治疗。 情绪较好,食欲还可。 说话欲望强烈不少,愿意跟我交流。 没有失眠。 十二月十三日 离离第十七次治疗。 情绪稳定,食欲不佳,可能是天气太冷。 又失眠了,大概在三点钟睡熟。 十二月十五日 离离第十八次治疗。 情绪稳定,食欲尚可,给他做了喜欢吃的。 没有失眠。 哥说他最近积极地思考问题,是很好的趋势。 十二月十八日 我是傻子。 我为什么要用破笔记本来记录? 前面还用来做笔记,快没地方写了。 之后换成手机记录。 底下的字迹很潦草,像是冲动时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地发泄着情绪: 那最开始为什么没想到手机便签?我真的太荒唐了。 我居然隐约期待着江离来发现这东西。来发现我的秘密,来发现他是我的恋人,回想起我。 但是……万一呢。 江离,有没有可能,你正在看呢? 我好想你。 我怕是疯了。 丧丧的,写得不酸爽,也不吸引人。但是感谢评论过的小可爱,我被鼓励了~ 日更没多大意义了,干脆把最后两章一起发出来好啦。 第20章 回家 离离,我不想你失望 江离心头闷窒,仿佛不能呼吸。他再捧不住这笔记本,任由它从手掌间摔落到地面。 “啪”地一声,破开寂静给了人别样的清醒。 江离认识到了:一个人,表面上再温和沉静,举动再体贴周到,笑得再明朗粲然,他心底都有可能住着怪物。 他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薄聆会以为他自己是个疯子。是江离,折磨着他,滋养了他内心那个悲伤的怪物。 他再也站不住,双腿无力地晃着,任由身体砸到地板上。他泪流满面。 “江离?”薄聆紧张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江离没有回答,他抬起脸庞,静静地看向门口。 很快,薄聆过来了。 嗒。嗒。嗒。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下都踩在江离的心尖上。 薄聆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他走得很快,带动起一阵凉风,朝着江离大步走来,脸上是担忧和不安的神情。 在他走过来的这段短短的路程之中,江离则像走了另外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他不止看着眼前的这个薄聆,他看到无数个薄聆,在无数个场景里,如此朝他走来。 江离看到薄聆跟他表白的那一天。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他从图书馆走出来,突然接到薄聆的电话。 一步步顺着他的指引,江离走到两个雪人面前,他看到对方拙劣地藏在那后面,手指冻得通红。 江离不解风情,一下子戳穿他:“你躲在那后面做什么?” 薄聆搓着耳朵,走出来,笑着说:“江离,下了好大的雪。” “嗯。” “我喜欢雪。雪是纯洁的,落到地面上能把所有脏东西都掩盖。” 他牵起江离的手吻了一下。“所以,我想在大雪天跟你表白。江离,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吗?” 他那时不知所措,他悄悄地爱慕着薄聆,但绝没想到自己会被薄聆喜欢。 白茫茫的雪地里,薄聆把那枝晶莹剔透的玻璃百合递给他,再问了一遍:“好吗?” 江离看到薄聆跟他求婚的那一天。 那是个清爽的夏日,而薄聆为了他种下整个山坡的百合花。 在那纯洁的百合面前,在黄昏的光彩之中,他带着笑走来,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江离有一刻想逃,他觉得他快完了,这状况让他卑微的心再度惊慌失措。但他一动也不能动,被神秘的引力定在那里,又呆又傻地看着薄聆步步走近。 他身后的那片花,被光线晕成一片白晃晃的朦胧不清的图景,他活像在梦里,童话把他拉进去。 怀里被塞进一捧花,鼓鼓囊囊的,贴近他的心脏,柔和、清冽的香气包裹住他。 他受到爱神的驱使,抬起头,被薄聆的视线一下子捉住。然后,一个吻落到他的额头上。 他听见薄聆那潜入他心脏的声音。 “生日快乐。离离,我的江离。” “但愿你能够答应我的求婚。” 江离看到他们出车祸那一天。 薄聆额上全是冷汗,一边猛打方向盘,一边大声跟他说:“离离,宝贝,把安全带系好。没事的,别慌,安全带系好。”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辆大货车直直冲撞过来,江离浑身一凛,心尖上突然漫开极强的恐惧和悲哀。 别人说,我是个祸害,一定会伤害爱我的人。 他满怀爱意地看着薄聆,猛地扑向他,将他的头牢牢护在怀里。 他闭上眼睛,想着:薄聆,你不要受伤。我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一片炫目的白光陡然占据视线,接着,他看到整个空间破碎成万千碎片,刺眼无比。 江离的眼睛酸痛难当,那些记忆的碎片从深处倾泻下来,四处飞舞,他匆匆忙忙地去看,许许多多个跟薄聆有关的时刻就塞了满心满眼。 “江离。”薄聆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他小心翼翼地说:“别哭了好不好?是我不对,我不该做这种蠢事。江离,控制下情绪好吗?冷静点,深呼吸,什么都别想。” 哦,薄聆以为他受了刺激,一定紧张坏了。 江离努力地忍住眼泪,想要对薄聆说些话,安慰他,告诉他自己没有犯病。 但是灵魂在轰鸣,在颤动,在以他最真挚的意愿催动他放下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语,而要以最深刻的自我发声。 他说:“薄聆,其实我以前一点不喜欢百合。” 薄聆一怔。他讷讷地轻问一句:“离离?” 江离笑了下,但他的泪水滑至腮边:“我总觉得我配不上它。” 薄聆搂他入怀,亲吻他的发顶,竭尽所能地抚慰着他:“怎么会?江离,你是最好的。我送你百合,还要怀疑它不及你千分之一。” “我是想说,”江离揪紧他的衣服,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带着哭腔说,“我会好好治病,努力变好。” “嗯?”薄聆不明所以,更紧地搂住他。 江离仰头,一双眼直望进他眼底:“那样的话,你还会不会送我百合花?” 他的眼泪泛着光。 薄聆总算明白,他的离离,此刻是带着过往和将来在向他求爱。 “会。”他说着,双手移至江离的腋下,将他搂住抱起来。 从一旁的衣帽架上取下围巾,绕在江离的脖子上,又牵起他的手。薄聆看着他眼睛,温柔无比:“走吧,我们去买百合花。” 看江离愣愣的,他又解释一句:“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一起去吧。” “不是。”江离另一只手附上来,抓住他的手腕,吃惊地问:“现在去买花?薄聆,已经不是百合花开的时节了。” “找找啊,说不定有温室培育的百合。”薄聆回头看他,眼底隐约有闪动的光亮,“再不济,看看有没有以前那种玻璃工艺品。” 他的声音忽地有些哽咽:“离离,我不想你失望。你要百合,什么时候我都希望能够拿给你。” 江离抓住他的手一下子紧了,他的心好痛好痛。“薄聆,”他唤着眼前的人,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我爱你。” 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因为我难过。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你别难过。” 他笨拙地、迷恋地踮起脚,去啄吻薄聆的嘴唇。又想起来了什么,对他说:“我们有百合。你忘记了吗?你刚才画了一枝百合送我。” 薄聆的目光烫得惊人,就那么一直看着江离。他有些不理智了。 说不清这两个人谁受到的冲击更大。总之,眼下这景况,所有的爱和感动都在蔓延滋长。 薄聆爱到怕了。一点都舍不得江离伤心难过,看到他的眼泪,心都碎了。 江离也是手足无措。他想要再吻薄聆,想跟他说话,但被他的目光注视着,又觉得此刻应该沉默。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一个灵魂沟通的时刻。 那就再静一点,再对视久一点点,让久违的爱情重新整理它的逻辑。 然后,空气炸开了,像无数的烟花在室内灿灿烂烂地盛放。 它笑起来了,爱情要什么逻辑啊! 薄聆微微动了一下,江离就明白过来了,他们急切地搂住对方,难分难舍,浓情蜜意地吻在一块儿。 电流在身体里噼噼啪啪,怎么也吻不够似的,双臂收紧,彼此分享着体温。 过了好久好久,江离的嘴唇红得像玫瑰了,薄聆才放开他,再亲一下他的脸颊。 眼泪都干了,江离脸也通红,小声说:“不舒服,想洗脸。” 薄聆像照顾小娃娃,把人拉到卫生间去,拧好热毛巾递给他。 江离擦好脸,两个人又牵着手出去,把芒果千层先拿到餐桌上。 他俩对坐着,刚才太黏糊,这时候都有点脸皮发烫。明明只是亲吻,却像第一次做爱之后一样。 怎么可以这么纯情?江离想,以前……也没这么过啊。心跳得那么快,又忍不住想要去看薄聆,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蛋糕上的百合画得很漂亮。 江离去看那枝花,眼前却又浮现出薄聆骨节清晰的手握住奶油,一点点画出它的样子来。 这是,薄聆送我的百合。他突然又不愿意害羞了,他跟薄聆之间,还有什么可羞的呢。 他慢慢地笑起来,说:“薄聆,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离离。”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间或几片雪花砸到窗上,一时没化,就成了晶莹剔透的窗花,好奇地看着他俩。 薄聆看着江离,把手伸过去,轻柔地跟他十指交扣:“欢迎回家。” 本来想开车的,结果这俩人太纯情,我找不到地方开。超喜欢我的薄聆和离离!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