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塔摩安禅集 》 作者名:未知X 文案: 一个阿兹特克神话的短篇合集。 阿兹特克神话 - 烟雾镜X羽蛇 ———————————————————————————————— 第一章 格查尔 0-1 关于一座不该存在的城市 当夜神走进这座城市时,这里的街道还充满了人流。 人们来来往往,集市里充满了议论价格的声响,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神祇的到来,他完美地融入了这座城市并不喧嚣的喧嚣之中。 他沿着道路一直行走,黑曜石色的双眼能将四周的景色都彻底凝固,他像个凡人那样打量着城市的风景,抬起头,赞叹位于视野远处羽蛇王宫的辉煌。 ——它的辉煌就是这座城市的辉煌,也是羽蛇神的辉煌。 夜之神赞美着这样的景色,他赞美它,勾起唇角以最为恶毒的微笑给予它赞歌。 没有人注意到夜之神的来临。 他缓缓地迈开脚步,走进了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潮。 ——从这一天起,这座城市里的格查尔鸟就停止了歌唱。 那些有着翠绿色羽毛的飞鸟合上了飞翔的羽翼,它们静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城市,在夜神的道路上迎来自己的破灭。 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沉默,人流沉浸于这做城市的辉煌,洁白的石块堆砌起这里的街道建筑,遥远的风从世界彼端再度来到这座城市。 它被羽蛇所庇佑,它的一切归于那位神祇的荣光。 直到夜之神来到这里。 当这位神祇再次走进人流中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他吸引,他带着最为美丽的咬鹃尾羽,羽冠的正中镶嵌着朦胧的黑曜石镜。 他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一弹奏所有人就为之痴迷。 仍然没有人认出这位黑夜之神,他撩拨琴弦,每个人都沉迷于美妙的乐曲,随着它的旋律歌唱舞蹈。 直至坠进他所打造的深渊,所有阴影将他们覆盖,米克兰特库特里*的光芒将所有的人都带向了彼岸。 ——那简直像是一场狂欢。 无数年轻人因他的演奏死去,城市陷入了一场死亡的狂欢。 而后他停下弹奏望向眼前的一切,黑曜石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又恶质的光彩。 “这座城市……”这还是这座城市第一次听到他的话语声,“属于我了。” 从这时这刻起格查尔鸟就陷入了彻底的缄默,在它们的注视下这城市陷入了另一位神祇之手。 托兰城,从它的辉煌与荣光中黯然离去。 而后那位夜之神又一次走进了城市正中那座辉煌的宫殿,这座城市昔日王者的所在之处。 宫殿的最深处,华美的房间犹如金色的牢牢,从这里的窗户足以望见城市大半的风景,然而从这座城市之中,却根本无法窥探这里的任何事物。 ……那位神祇就站在窗边。 他正注视着窗外城市的景象,连同那些狂欢与死亡,久病之中的身影显得有些消瘦,手脚上的镣铐加剧了这消瘦的质感。 可即便如此——即便是铁链将他困在了这间华美的囚牢中——他的脊背依然挺直。 依然像是无所畏惧地注视着窗外的一切。 “如何?”归来的夜之神靠在门上,黑曜石色的眼睛将他的身影完全映入眼中。 那位神祇猛地回过头。 “这就是你想做的吗?”他狠狠瞪向门边、微笑着的夜神,“烟雾镜!” *阿兹特克神话中的死神。 1、 “你不可能得到他。”当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时,左蜂鸟这样对他说。 年轻的战神以冷峻的面容告知眼前的夜神,他并不能得到所有的事物,终归有些什么不属于他。 烟雾镜露出嗤笑,他黑曜石色的双眼映照着这座城市的风景,屹立在风中的城市辉煌而美丽,它像是那位神祇的翠羽,在风中被轻轻撩动。 托兰。 这座城市屹立在海边,逐渐进入了黑夜。 而左蜂鸟也就闭上嘴不再言语,他知道那位神祇的个性,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再说些什么也只不过变成无用的旋律。 “还说这些做什么?”后头传来妖神带着浅笑的声音,特拉克胡潘抿着唇,把他人所有的疑虑都丢在身后,“我们难得不是为了毁灭这座城市而来的吗?” “啊啊——说得也是。”那样的说辞让烟雾镜一瞬间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张扬并且放肆,偌大的城市,他像是彻底未放在眼中。 左蜂鸟心里明白,这一整座城市,烟雾镜在注视着它时就只看到了一个地方,在整座城市正中,羽蛇的宫殿。 ……毕竟他们认识了有那么久,从一出生起就已经相识。 可如此一来,他也就意识到了。 羽蛇一定比他更加明晰这一切,毕竟他们在一起、彼此相识的年岁比他与烟雾镜的更长,长到几乎贯穿了整个世界的寿命,也更近——近得他们甚至无法看清彼此的面容。 ……可如此一来,他也会更加明了。 烟雾镜还是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们还是步入了这座命将注定毁灭的城市,神祇的步伐在道路的每一寸土地上留下印记。 这座城市像凝固一样忽视他们的到来,路边的商人看见陌生的旅客只不过是微微一笑。 他们在入城之后不久就各自分离,烟雾镜有自己的目标,而他有他的,妖神则混进了人群,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左蜂鸟在市场中用绿色的羽毛换取黑曜石的长矛,贩卖的商人在看到他手中的翠羽时惊诧地抬起头。 “这是格查尔鸟的羽毛。”他说。 那声音太大,将周围的人全部惊起,他们诧异地聚拢,瞻仰这难得一见的宝物。 他们认定他是从别的部族来的贵族或者祭司,在这片大陆上的所有城市中,只有身份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翠绿,像这样的圣物足以交换这里的任何商品,但左蜂鸟最后只挑选了最好的那柄黑曜石矛。 离开前他看着那商人将他手中的翠羽细细收好,脸侧露出的笑容上满是虔诚的满足。 这会儿的他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命运,亦不知道那羽翠色真正的由来,那并非普通的格查尔鸟羽,它的所有者正是这座城市唯一的统御者、唯一的守护神。 ——羽蛇。 左蜂鸟在离去时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是他给予他的羽毛,在过去的时光中,在羽蛇仍在诸神之中的时日里。 回忆在这座城市大约显得有些奢侈——当左蜂鸟走在大街上时,他想。 他已经听见了人群错杂的声响,他走进城市的人流,人们看见他手中的黑曜石矛露出了赞赏的神色,他们还不知道这石矛接下来要扮演的角色,它将染上鲜血,用这座城市的造物为这座城市送上最后的葬礼。 ——而烟雾镜已经为此开始了准备。 那位夜神已经离开了羽蛇的宫殿,他的气息笼罩了整座城市,将它纳入了夜神的怀抱。 这座城市的居民绝无法察觉,一直守护着他们的力量已经离去,羽蛇神的光辉已经淹没在了暗淡的夜色。 左蜂鸟站在街上,闭上了眼睛。 乐声已经开始响起。 他想很久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时烟雾镜的声音里还没有这样多的恶意,那时的羽蛇也还与他们在一起。 最初的岁月在现在看来都是纯纯然的美好,那时他们都还曾聚集在世界树枝头,双神的四位子嗣,他和他的兄长们。 ……是什么时候起他注意到了羽蛇和烟雾镜之间的改变的? 他并不知晓,故事的开始就像它发生那样不着痕迹,当他意识到时这件事已经是他们之中公开的秘密,即便是在诸神的聚会上也总能看到他们坐在一起,烟雾镜一偏头就能看到羽蛇的身影。 左蜂鸟曾偶然间撞间他们私下在一起,在楼与楼的间隙转角、在海边、在雨林之中,烟雾镜会揽住羽蛇,仿佛要给予他倚靠又似乎是想要把他藏起来不让外人目睹。 事情的发生对诸神来说好像理所当然,创世神祇中最亲近的两位走在了一起,他们顺理成章地并肩而行,烟雾镜拉住羽蛇的手,两个人对彼此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时他们的感情就犹如春日里孵出的第一批幼鸟,它们的声音柔软、轻微却能刺入心底。 旧日的时光——那总是个亲切到能令人怀念的词汇,爱与憎在那时都模糊成一道微风般的扰动,轻飘飘地就将所有带有。 那段时日持续了很长时间,即便以神祇的目光来看也相当的漫长。 一直到…… 第二章 格查尔 2-3 从这一刻起,这座城市的毁灭就拉开了序幕 一直到第一个太阳纪结束,烟雾镜的世界被毁灭。 诸神决定了这次毁灭由羽蛇来执行,那是个残酷的决断,却是占卜之后得出的天命。 羽蛇从左蜂鸟的手中接过了黑曜石长矛,他去往地面,在那个时代的人间见到了他的兄长,烟雾镜。 “你怎么来了?”那时的烟雾镜问道。 弟弟的到来带来更多的是惊喜,他拥抱羽蛇,没有看见后者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与迟疑。 “哥哥……”羽蛇说,“……抱歉。” 黑曜石制的长矛瞬间刺穿了烟雾镜的胸口,沾染着神血的长矛扎进了世界的中心。 整个世界都因此而崩溃动摇,振动的土地与烈风将这个世界扯成了碎块。 当烟雾镜从黑曜石长矛造成的伤下挣扎着起身时,他黑曜石色的眼中只映照出了那个世界濒临毁灭的影子。 “不……” 视野近处,羽蛇回望了他一眼。 而后跃身成为美洲豹、跳进了这个世界。 伤痛与误会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烟雾镜恼怒自己的世界被毁灭,却更加恼怒羽蛇向他动了手。 没有人真正去解除这个误会,因为羽蛇自己选择了缄默不言,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神分崩离析的场景让人看了忍不住一阵痛心。 羽蛇说就算那是诸神与占卜决定的事,但最终是他伤害了烟雾镜却是不争的事实,后来是他们的大哥剥皮者终于看不下午了,出手把他们揍了一顿——双方都是——这个误会才最终解开。 彼时羽蛇已经成了第二个世界的主宰者,毁灭而后取而代之,在旁人眼中,他所留下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印象。 烟雾镜才不管这些。 他对很多事情都不管不顾,时至今日亦是如此,他总是肆意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他想要完成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 区别只在一点上。 昔日的他仍会在意羽蛇的看法,而现在连那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烟雾镜走进了托兰的王宫,他在装饰华美的走廊上向前行走,他的脚步在这样的回廊中发不出声响。 无论是侍女还是祭司看见此时此刻的他都会回避——但这里没有那样的人,羽蛇不需要那样的侍者,他知道。 他很早就知道了。 居住在这里的神祇太过珍爱自己的子民,他甚至不舍得向他们索要祭品,在他们因这世界而不断产生的分歧中这就是其中一点,让烟雾镜有时不得不在自己的弟弟面前退让。 可惜有时候他们根本退无可退,第二个太阳纪的末年,诸神的卜算再度把两人放上了对立面,烟雾镜要去面对羽蛇,他站在那位神祇前宣告他将毁灭这个世界。 羽蛇是否反抗了这一决定已经不得而知,诸神并未在那末日将至的世界发现战斗的迹象,然而归来的烟雾镜脸上却满是阴郁。 发生了什么只有现在正在走向宫殿最深处的这位神祇知晓,夜神回忆着过往露出嘲讽的笑容,其实在那时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只可惜他从来不是个远见的神祇,也从未拥有智慧能从这些 事中找寻出路。 初次踏入这个宫殿,他的脑海中满是各种交错的思绪,他想起很久以前羽蛇曾说他其实是一个相当单纯的人,只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想起在昔日那个世界的末年,羽蛇满脸痛苦地摇了 摇头,最后任凭他拥抱自己。 回忆荒诞不经,他们在那之前有过无数回忆,他却只想起了那个瞬间,而他们在那时彼此争执,最后他却只能记得这个拥抱。 而现下的他终于站在了宫殿最深处的门前,华丽的门扉旁雕刻着格查尔鸟的雕像。 那是羽蛇的象征。 烟雾镜深吸了一口气,他在门前做好了准备,最后推门而入。 房间里,那位神祇正倒在床上。 他的面容苍白无力,额角细碎的汗水看样子绝不是因为气温的缘故。 他病了——城里的人们如是传闻,他们虔诚地希求着这位神明与王者早日恢复,然而这里只有烟雾镜知道,这并非普通的疾病。 而是神力的匮乏。 躺在床上的羽蛇微微动了动,疲惫的翠色双眼抬起向门的方向望来。 “谁?……”他连声音都疲惫无力。 “你不记得我了吗?”烟雾镜的唇角泛起微笑,“我曾经说过,要带药给你。” 3、 羽蛇已经从床上坐起。 他的脸色苍白,连日与咒术抗争的疲惫爬满了眼角,他翠色的双眼连光芒都有些暗淡,却依然没有任何灰心的迹象。 烟雾镜藏在伪装的面容后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弟弟,特拉克胡潘给予的咒术正在稳定地发挥功效。 羽蛇没有把他认出——这让他既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其实他能够明白对方已经没有力气去揭发他的谎言,这原本就是他的目的,可这会儿的他却在因对方没能发觉是他而感到失落。 要知道他们曾经是如此亲密……就算烟雾镜还没有自大到认定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也曾觉得这样的关系会持续上千、上万个周期循环。 结果他果然还是太过天真,只是他注视着眼前的羽蛇,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注意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烟雾镜向病塌上的神祇走进了几步,他手中握着的陶罐里流淌着液体,在每一步的前行中晃动不止。 “因为听说您病了——所以我希望为您呈上这剂良药。”他以虔诚的语调说着,眼底闪烁着的光里凝固着冰冷的希望。 而这些羽蛇都无法察觉,这个瞬间,他忍不住为自己的弟弟悲伤了起来。 “是吗……”风神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就如同他的司职,轻飘飘的,一下子找不到根基,“谢谢你,这位尊敬的老人。” ……对,老人。 此时此刻在羽蛇的眼中,烟雾镜就是一位老人,与城市里的其他居民别无二致。 他将那陶罐交给自己的弟弟,看着他打开了罐子,里头的液体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龙舌兰。 被带到羽蛇面前的液体是这世上最具有魔力的那一种,只可惜现在的羽蛇还对他一无所知。 烟雾镜看着他喝下那些芳香的“药水”,原本病态地苍白着的面容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黑曜石色的双眼捕捉着一切,不过记忆却在此时给予了他新的联想。 ——他见过酒醉的羽蛇。 那是某一年的春末,正是气候想着愈加炎热的日子迈进的时日,那时候的他去找自己的弟弟,在冬日里总是蜷缩成一团混混欲睡的翠羽长蛇今年却意外地提早醒来,他站在那里看向烟雾镜, 面容上满是茫然又模糊不定的神色。 “羽蛇……”而后烟雾镜仅仅是呼唤了这一声就忽地被缠上了,翠色眼眸的神祇眼底满是水光,他不断地亲吻着烟雾镜,直到他们两人最终倒在了一起。 那还是他们间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碰触着彼此——所有的欲`望和索取都像是得不到满足,只可惜醒来后的羽蛇彻底不记得自己昨夜做过了什么,他在烟雾镜的身边醒来,刚撑起身体就发现自 己浑身赤`裸。 羽蛇何其聪明,他几乎一瞬间就判断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脸颊瞬间通红,如果烟雾镜没有拦住他,接下来的三天或者更长时间他或许都见不到自己的弟弟。 初尝情`欲的岁月是美好的,甜美得几乎能够融化在花蜜中,烟雾镜后来知道羽蛇并不是故意去碰那些酒的,冬末后埋藏的果实都已经散发出了诱人的糜烂香气,正是那些过度成熟的果实让 两人一步越出了边界。 后来的日子里羽蛇一直滴酒未沾——直到今日,烟雾镜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但或许——在某种意义上烟雾镜并不期待酒精的作用,在过往他们最为亲密的那段时光里即便没有这样的道具他也总能得到他想要的,羽蛇很少坚定地拒绝他的索求,最初的那次意外反而成 了记忆中的某段累赘。 可没有记忆是真正累赘的东西,一直到他们分崩离析,上千年前的记忆才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活跃了起来。 有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眼前正在发生的事,羽蛇轻微地皱起眉角,他的反抗却在咒术造成的信任下逐渐瓦解,他逐渐饮下罐子里的佳酿,酒精在病态苍白的面容 上激起了异样的红晕。 烟雾镜觉得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撕裂,过往的他怜惜着眼前的场景,而现在的他却在为此而欢欣鼓舞。 ——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羽蛇……”将美酒一饮而尽了的神祇靠在床头,没有回答,烟雾镜由是更加靠近了,他坐上了床,伸出手轻抚着对方的面容。 没有回应。 于是他露出了笑容,靠上去将那具身躯揽入怀中,烙上了最为热烈的拥吻。 而从这一刻起,这座城市的毁灭就拉开了序幕,树梢上的格查尔鸟停止了歌唱,它们所有的歌声都被束缚在了夜神的气息中。 第三章 格查尔 4-5 因为它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烟雾镜!” 那位神祇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他的怒意散落在空气间仿佛引发了无数的震颤。 他自当有理由去愤怒——可他的怒意犹如被锁住的格查尔鸟,在铁链的哐当作响下没了声息。 烟雾镜只是轻笑。 他知道他不必去回答眼前的人,即便那位神祇再愤怒也已无济于事,铁链束缚了他的力量,夜神的气息充斥了整座城市,连他的身上都已经沾染,他知道这座城市已经沦陷,就算它的守护者再怎样不愿、他的人民再怎样反抗,这一切都注定发生。 然而——即便如此烟雾镜依然不会闭口不言,他从未学会在这位神祇面前沉默的方法,无论是爱恋的低喃还是愤怒的质问,第一个太阳纪结末时他也曾质问过一切的因由,然而羽蛇却从未开口回答,那双翠色的眼眸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他至今也弄不明白。 也已不需要明白——现在他已然在他的掌中,夜神的目光从角落里铁链的一端开始描摩,那铁链连接着羽蛇的脚踝;目光向上,站在那里的身影依然挺直,只是在他气息的渲染下多出了些许情`色的意味;就算不拆开领口也能看见脖颈上红色的痕迹,如同某种所有权般特意显露在外。 左蜂鸟说,烟雾镜不可能得到他。 可现在这不能算是得到吗?——夜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嗤笑的意味,他往前走,从容不迫地逼近了自己被困的弟弟,就算他再怎样逃终究也逃不出这铁链的范围、这个房间的枷锁。 犹如一个巨大的鸟笼。 “我想做什么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对,嗯?”这几乎已经不是挑衅或者挑拨而是满怀欲`望的挑`逗了,羽蛇倒退一步,方才盛满怒意的双眼陡然带上一层警戒,“羽蛇——你不是一向能够看透一切的吗?” 智慧的神祇,拥有敏锐双眼的神祇——距离更近了,近到烟雾镜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下颌,望进那双翠色的眼睛。 有那么一会儿他迟疑着对方为什么不反抗,但随即他明白羽蛇一定已经意识到反抗毫无意义,他无法在这样的条件下战胜烟雾镜,徒然的反抗只会消磨气力。 他聪明的弟弟。 烟雾镜叹息着吻了吻那双眼睛,翠色的眼帘垂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不过烟雾镜也并不需要得到什么答案,他抚摸着羽蛇的脖颈,像在旧日时光里一样拥抱着他,空气似乎变得缓慢而柔和,直到铁链的声响打断了他仪式般的动作。 手指缠绕进羽蛇的黑发里,烟雾镜俯下`身,在他耳边用情人低喃般的话语呢喃出了对羽蛇来说犹如魔咒般的话语。 “——从这座城市存在开始,你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不是吗?” 翠色眼眸里瞳孔陡然收缩。 “烟雾镜——!” 爆发出的怒吼被转瞬扼杀在了喉头,前一刻还在爱`抚着脖颈的手一下子捏住了咽喉,声音与呼吸都被瞬间制住,窒息感让羽蛇忍不住抓住烟雾镜的双手,留下红痕数道。 烟雾镜正在冷笑,他黑曜石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羽蛇痛苦的面容,仿佛要将他痛苦的瞬间也印入脑海,“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他说,话语声还是宛如情话般温柔而缓慢,“你早该知道——我会来毁灭这座城市。” 手指松开,羽蛇掉落地面,他大口地呼吸着迟来的新鲜空气,翠色的眼睛抬起狠狠瞪向了烟雾镜。 “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哥哥。”……他有多久没有叫过他哥哥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烟雾镜倒退一步,将失去了神力的可怜神祇的身影收入眼睛,他泛开微笑,用毫无笑意的冰冷语气说道: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才对吧?” 而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没有回头。 5、 针对托兰城的咒术攻击从数月前就已经开始。 特拉克胡潘把一道又一道的咒术施放到了这座城市,从瘟疫到地震,从天灾到人祸,妖神毫不吝啬在这样的场合施展自己的力量,在他的攻击下,托兰城在咒术中摇摇欲坠。 ——不,应该说它的守护者已经摇摇欲坠了吧。 当他们还在城外时特拉克胡潘就已经开始这样愉快地想,羽蛇虽然一一解决了他送出去的咒术,可他毕竟不是位擅长咒术的神祇,他并没有细致地解决那些咒术,他仅仅是将那些咒术破坏或者打回。 毕竟他是祭司的神祇而非巫师的,特拉克胡潘露出一抹冷笑。 而巫师的守护神正在他的身旁望着那座城市,羽蛇的气息在城市的风中已经暗淡而疲惫,常人察觉不到这点,神明却能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大方地走进城中。 “走吧。”烟雾镜说。 进入城市的神祇就像进入了潮水,特拉克胡潘找到了路线以最快的速度越过了整座城市,他注视着这座城市所有的风景,它门楣上精致的装饰、它墙角上华丽的雕刻,城市的树梢上栖息着格查尔鸟,它清脆的鸣叫引来了路人虔诚的目光。 这就是他不断攻击着的城市,自从得知它存在,特拉克胡潘还从未踏入过这里,这让他有些兴奋地颤抖着,尤其是当他想起当他看见这座城市时,也就是它即将毁灭时。 ——啊啊,这是座行将崩溃的城市。 他微笑并且叹息着赞美,毁灭本身对他而已其实并无太大的意义,只是想起它会以这样的姿态毁灭让他无与伦比地愉快。 平心而论他对其他诸神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对于这些神祇的印象是那些在世界树上的上位者,而他汲汲无名,只能在这样的故事中扮演角色。 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曾听说过关于两个太阳纪之交的那些事,因为那与眼前的这座城市有关,这座城市的历史要直接追溯回第二个太阳纪、羽蛇的时代,这里是羽蛇的城市,是他的王城,从这座城市创建之初起它就在羽蛇羽翼的庇护之下。 特拉克胡潘听闻在第二个太阳纪末,羽蛇虽然曾试图反抗,却在最后顺从了命运的安排,他和烟雾镜之间的矛盾也在这时被彻底激发,兄弟神的冷战延续了数百年时光,直到下一个太阳纪结束他们终于重归于好,世界树上的诸神都以为时日会平稳地行进下去。 第五个太阳纪创造世界时特拉克胡潘也曾在现场,他有刹那瞥见过羽蛇带着被水怪咬去右腿的烟雾镜归来,两位神祇都浑身是血,就算有神力笼罩依然遍体鳞伤,可羽蛇毫不在乎那些鲜血和伤口,他只让他人照看烟雾镜,而后又找来了黑曜石接上他失去的腿。 ……接下来要战斗的,就是这两位神祇。 一想到这些特拉克胡潘就有没来由的愉悦,他承认自己的趣味的确古怪,这样的认知不妨碍他继续享受这样的“趣味”,他玩味着眼前这座城市的景色与它最后的美丽,当他们来到这里时,它已经注定毁灭。 因为诸神已经决定了它的命运。 就像他们决定了过往的太阳纪里,那些事物、那些城镇、那些生灵的命运一般,诸神残酷无比,他们残酷地将自己的命运也寄托在这样的漩流中,翻滚的石子将他们一次又一次冲向道路的彼岸。 特拉克胡潘想着,他记起来这座城市之前,烟雾镜曾向他要了两个咒术。 虽然身为巫师的守护者但烟雾镜并不擅长太过诡谲的咒术,夜神在骨子里仍是传统的阿兹特克勇士,他欣赏人的勇气,虽然使用咒术,却很少使用那些在暗处欺骗和伪装的力量。 但是这一次,不同。 他向特拉克胡潘索要了蛊惑人心的的咒语,左蜂鸟在他们进入城市前的那句话昭示了他想要达成的事,而后夜身走入这座城市中心的那座王宫,羽蛇的气息一再被削减,直到这座城市终于成为了无主之地,被烟雾镜占领。 ——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烟雾镜得到了他想要的吗? 特拉克胡潘感到好奇,却也没有那样想知道答案,他更在意的是眼前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和它的灭亡——有时候他甚至都想提醒烟雾镜,来毁灭这座城市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对了。 诸神为什么要毁灭这座城市? 那还用问吗。 当然是因为他们决定了它灭亡、决定了它必须死去。 因为它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第四章 格查尔 6-7 所以他才来到了这里 因为这座城市原本就不该存在,它的矗立从一开始就是毁灭的前兆。 左蜂鸟站在这城市之中暗自思索,他沿着装饰精美的道路向前行走,这些道路到最后都能通往羽蛇的王宫。 ——王宫、神庙、宫殿。 无论哪个词在定义上都完全相同,那位神祇屹立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他是这座城市的王者,是这里的守护神,也是这座城市不可获缺的一部分。 战神在行走途中寻思着这一切的意义,他仍能听见死者的哭嚎,那些被美妙乐声诱入深渊之中的人们哀鸣着变成了白骨,他们的尸骨被存留在了世界的底层,这是他们原本就应当得到的命运。 然而命运——这个词既是注定又是不确定,天命之类的太过复杂,他们最终也只能预测它的流向而无法窥探它的全貌。 左蜂鸟想起第一个太阳纪的命运决定的那天,他曾在世界树上见到过羽蛇,方才被授予了毁灭任务的神祇正蜷在世界树的枝头,呆然地望向混沌之海的方向。 左蜂鸟猜想他或许是在思索着关于自己与烟雾镜间的关联以及造化弄人的命运安排,但那身影不可思议地看来并不悲伤或者怯懦,反而因为即将面对的痛苦而显得愈发坚`挺。 很多年以后左蜂鸟才意识到那天他所见的正是羽蛇——那才是羽蛇,他们平日里都彻底忽略了的羽蛇。 那是在第五个太阳纪,也就是今世发生的事,那是羽蛇在世界树上停留的最后时光,因为第五太阳纪稳固的根基,在这个世界中离开世界树枝头的神祇变得前所未有的多,他们在世界上行走,最后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里—— 托兰城。 左蜂鸟想,如果智者不会去违抗命运的安排那么羽蛇无疑是愚者中的一员,他一再地违背命运,而这些事却从未为他带来好处。 例如第五太阳纪初,他拼死从地底带回了第二太阳纪居民的遗骨,这个世界终究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他的所做只换来了需要漫长时间休养的伤。 例如这座城市。 ——这座早就应该在第二个太阳纪里毁灭的城市。 当左蜂鸟抵达王宫时夜色已经浓郁得无法化开。 他在长长的走廊上遇见了烟雾镜,夜神站立于黑夜,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力量。 “烟雾镜。”他说,他很少叫眼前人“哥哥”,尽管他们的确是那样的关系,“羽蛇呢?” “走到尽头就好了。”烟雾镜毫无动容地说,“不过他现在大概不愿意见你。” “他不会愿意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哈,说得也是。”烟雾镜撇了撇唇角,“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了。” 的确是,此时此刻的羽蛇已经失去了任何选择的余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这座他不惜迕逆命运也要保护的城市。 “我会去见他。”左蜂鸟说,他开始向走廊的深处走去,然而就在他与烟雾镜错身而过时,烟雾镜叫住了他。 “如果命运能够被反抗,那就不叫做命运了。”一向桀傲的夜神,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羽蛇就在尽头的那个为他而设立的鸟笼中,他在那里,坐在床上凝望着夜色。 他注意到了左蜂鸟的到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做任何的表示,左蜂鸟走到他的跟前,身体阻挡在视线与夜色之间。 “羽蛇。”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羽蛇说。 他说着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腼腆而轻柔,就像他曾在世界树上的那样。 “你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左蜂鸟说,“预知吗?” “不,充其量只是预感之类的吧。”羽蛇说,“你看起来像有问题要问的样子。” “的确。”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羽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羽蛇眨了眨眼睛,又笑了。 “做什么?托兰城吗?”他问。 “是的。” ——为什么要从毁灭的世界中保护它,为什么要将它的踪迹隐藏起,为什么不惜与诸神战斗也要保护它。 “没有为什么,左蜂鸟。”这座城市的神祇回答道,“如果你一定需要的话——他们是我的子民,这就是理由。” 因为他们是他的子民他的造物所以他会竭尽全力。 像对待自己的子嗣后裔般想让他们安稳地繁衍生息。 这并不需要理由,那双翠色的眼睛如是说道。 左蜂鸟闭了闭眼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这个问题于他或许比之前那个更加重要。 “——那么,烟雾镜呢?”他追问着眼前的神祇,“你对他——你们之间——” 羽蛇没有回答。 而这一瞬间,左蜂鸟已经知道了答案。 7、 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是如何从毁灭中幸存下来的。 特拉克胡潘平静地想着,他坐在夜风之中,眺望着脚下的城市。 夜风是烟雾镜的象征,就像风是羽蛇的象征般,这对兄弟总是从一开始就相似而对立,怪诞到让人移不开双眼。 他也是,特拉克胡潘也曾是世界树枝下仰望创世的四位神祇的人中的一员,他也曾看见太阳纪毁灭,那些从天空中坠落的世界碎片璀璨如同深夜划过的火流星。 可它们并不是,它们承载了太多的哀与死,在坠亡的瞬间爆发出剧烈的悲伤与不甘,没有生命想要死亡,它们拼尽全力在末日中求生才有了现在的世界。 特拉克胡潘打从心底景仰着这样的死亡,在探寻它的道路上蹒跚求索,他也曾以为这样的毁灭一旦降临就无可更改,毁灭注定到来,没有事物能够从中离开。 ——直到这座城市出现。 直到第五个太阳纪,羽蛇所守护的城市被发现在世界被遗弃的角落。 这消息传到世界树上时他亲眼目睹了兄弟神的决裂,羽蛇在还未听完整个消息时就已经化身为了巨大的长蛇,尖锐的风几乎将世界树枝头众神的会场扫得一干二净,烟雾镜直到半刻后才反应过来,美洲豹狠狠抓伤了在天空中短暂停留的翠色长蛇,却最终没能阻止他离去的脚步。 羽蛇就那样离开了诸神和世界树的枝头、落进了凡间,落进了托兰城中。 而在世界树上,清扫现场时烟雾镜的表情一直阴沉不定,特拉克胡潘曾试图去揣摩他现在的心情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体会,是烟雾镜毁灭了第二太阳纪的世界,他猜想羽蛇大约是用整个世界的牺牲来换取了一座城的存留。 他没有选错,错的其实是这个选择本身,诸神给予命运并不是为了让人们去选择它的,而是为了让人们遵守。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羽蛇的离去在他自身与诸神间划下了巨大的沟壑,他们都迈不过这条沟壑,也同样不愿卖过。 羽蛇有羽蛇自己的坚持。 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托兰城就被巨大的防壁包裹,没有任何人或咒术能够接近那里。 多亏了它羽蛇才能以一己之力与诸神对抗,处于守势的神祇占据了地利上的优势,他以此支撑着这座城市,一直到了现在。 他一定没有料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入侵城市,熟悉烟雾镜和左蜂鸟如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兄弟身周会有特拉克胡潘这样的神祇—— 没错,是特拉克胡潘指导了这场毁灭的枝干,他知道他们面对那位神祇时最大的优势既是他们的人数,正面进攻毫无意义,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手段和技巧,他们可以一步步地走,拖垮固守 着城市的羽蛇。 ——所以他才来到了这里。 来到这里的每一位神祇都有自己想要的和想知道的,而他想要的就是现在这个瞬间与这座城市的灭亡。 特拉克胡潘微笑着,布下的咒语已经让这座城市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被封锁,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没有人可以走入这里,他捏紧手中的缰绳,把它套上了这座城市的脖颈。 他脚下的这座城市已在烟雾镜肆意杀戮时被他布下了无数咒术,交织的咒法如同巨大的蛛网将它缠绕,只要它们发动就会是这座城市的末日,它将由他带来,这样的想法让特拉克胡潘经不住 兴奋地战栗。 夜变得越来越深,静默笼罩了这座城市,他抬头望见遥远的星辰,那些所有光点都曾是死去的人。 “快点来吧。”在那些往昔破碎的生命注视下,妖神露出了一个微笑,“——黎明。” 第五章 格查尔 8-9 而此时此刻,王宫中的羽蛇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黎明并不会很快到来。 左蜂鸟站在窗前估算着深夜的时间,他推开窗户让夜风吹了进来,未几又干脆越过窗的屏障走向外侧。 屋顶上的风更大了——它们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被困在了这座城市。 被困在了托兰城的夜空。 现在已经属于烟雾镜的夜空。 左蜂鸟望向头顶,托兰的夜晚此时此刻正被一层怪诞的静谧所笼罩,已经听不见死者的哀哭,也已经听不见生者的低喃,所有的格查尔鸟都停留在枝梢,它们并没有睡着,却也没有歌唱,漂亮的绿色羽翼向下垂下,仿佛已经开始哀悼这座城市将临的末日。 ——它们或许已经明白自己将要迎接什么。 那么,羽蛇呢?他闭上眼睛在夜空下想,这座城市的守护神呢?那位固执到甚至让自己变得孤立无援的境地也要把这座城市存留下来的神祇呢? 羽蛇离开世界树时天左蜂鸟正在现场。 他看着那位神使匆匆地赶到现场,他看了眼羽蛇,迟疑片刻才把事情说出,而羽蛇从他看向自己时就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力一早就在暗中蓄积,当它发动时在场根本没有可以阻拦它的人,羽蛇足够决绝,他甚至把试图拉住他的烟雾镜打落在地,翠色的长蛇就那样腾上天空,将世界树的枝丫划落在地。 “羽蛇!”在狂乱的风中他听见了烟雾镜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疲惫而痛苦地呼喊着自己的弟弟,“你为什么——” 他没有得到羽蛇的回答,有些问题永远得不到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其一,左蜂鸟站在风中拼命想睁开双眼,但就算他睁开眼睛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片模糊。 无论是天空中的翠色身影还是不远处的黑色人影都已经变成了模糊的色块,翠与黑在遥远的天地中相互对峙,只有烟雾镜这时还能站立着,抬起头看向半空。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 这个问题一把将左蜂鸟拽回了第一个太阳纪,当烟雾镜从自己被毁灭的世界中坠回世界树时,他揪着羽蛇的领口这样问道。 那是个同样没有得到回答的问话,挣扎在新旧世界的夹缝之中,最后总以一场单方面的打斗作为终结。 时间似乎有着不可思议重复的特性,现在关联着过去,过去又关联着过去,他又想起他曾在世界树上见到过的羽蛇,在第一太阳纪结束之前的那位神祇。 尚且年轻的风神抱着膝坐在世界树的枝头,他的目光凝望进世界树远处无尽的海与黑暗,那是世界之初既存在的景象,也是烟雾镜世界最后将沉入的地方。 羽蛇所注视的也就是那样的黑暗,那会儿他刚被选上去前往毁灭烟雾镜的世界,第一个太阳纪的人们与神祇都还不知道这个毁灭将要来临,只有羽蛇孤独地去面对即将到了的一切。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左蜂鸟看到了他,坐在枝头他没有注意到左蜂鸟的到来,仅仅是蜷缩着、抱紧自己的膝盖。 左蜂鸟看不到他的双眼,可蜷缩着的身影却不可思议地并不脆弱,反而如同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垮与折断一般。 ——就像他在托兰城里看见的、被铁链囚禁的羽蛇一般。 坐在屋檐上的战神深深地吸了口气。 来到这里的他或许明白了一些事,但他却反而因此更多地迷惘了下来,羽蛇想要的和烟雾镜想要的事他都已经明白,只是当这两者被摆在一起时他眼前的道路似乎倏地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怎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又或者所谓的“正确”其实并不存在于任何一个选项之中。 迷惘很少缠上肆意的神祇们,但左蜂鸟一向是特殊的,就像他明明是并非太阳却依然是这个新生太阳纪的守护者,他明明向人类要求鲜血却依然得到无上的敬仰。 他甚至不曾是太阳——所以他或许不能理解羽蛇对他的造物的情感;那烟雾镜呢?烟雾镜是不是就能理解羽蛇呢? 答案同样否定,那位嘲弄着与主宰者太过肆意与张扬,他从不曾把他的造物放在眼中,他会痛心于世界的毁灭,更多是痛苦于弟弟的背叛。 “……从本质上的不同。”左蜂鸟呢喃着念出这个词,他想羽蛇或许也觉察出了这点,从一开始,从看着烟雾镜的世界开始。 正因为发觉了这点他才会在世界树的枝头上凝望着虚空,或许就算没有占卜最终他也会出手毁灭那个世界;他们所追求和重视的东西并不相同,就像格查尔鸟从不与其它鸟儿类似,所以羽蛇才没有告诉任何人托兰城的存在,甚至他的挚友特拉洛克,因为他已经连自己最亲近的神祇也一并隐瞒。 “自私。”他说。 就在方才尚未入夜的王宫中,面对着那位被囚禁于室的神祇时,他这样说道,面对不惜一切将这座城市保留下来的羽蛇,他这样说道。 坐在床上的神祇在一愣之后又露出了微笑,那笑容未曾改变,一如左蜂鸟记忆之中的那样。 “我知道。”羽蛇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脚踝上锁着的铁链哐铛作响,他望向外头的景色,那背影让左蜂鸟想起了世界树上的身影。 “但是总有些事是我会去做和我必须去做的。” 羽蛇说,伴随着记忆中的话语,遥远的天边似乎逐渐改变了颜色,黎明快要到了。 “左蜂鸟。”回忆中这是今晚羽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也会是他们间的最后一句话,谁知道呢,“——这座城市永远不会被毁灭。” 就像格查尔鸟永远不会被圈养。 9、 直到黎明时烟雾镜才再度离开羽蛇的宫殿。 他站在宫殿前的地面,美洲豹的利爪在踏上地面时逐渐变化,黑色的双眼抬头望向天空,天还未彻亮,天空依然朦胧而暗淡。 而无论天空如何站在这里的他都一如既往,黑曜石色的眼底永远凝固着消散不开的黑夜,他是黑夜之神,他代表与象征着夜晚和夜晚的风,而现在的他站在黎明之中,并且是“这座城市”的黎明。 ——这座托兰城。 这座曾被隐藏在濒死的世界中的、来失落的时代的古老城市。 特拉克胡潘已经在宫殿前等待着他了,妖神的双眼中闪烁着嗜虐的光芒,他在期待着毁灭的到来,他身上每个角落无一不在散发着兴奋的气息。 烟雾镜看了他一眼。 在他们身前这座城市的道路正向外延伸,由切割整齐的石块铺制而成的道路仿佛带着细致的纹路,可他们踩上那样的石块就会将纹路破坏,他们正要做的一切实质上与这无异。 ……咒术已被设下。 从昨日起就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出这座城市,无论生者还是死者,他们的所有一切被咒术关闭在这座城市,连同灵魂与尸骸,就连米克兰特库特里也得不到他们,这位神祇如今也正贪婪地注视着那曾经从他手中夺回子民骸骨的神祇残存的子民。 眼前的特拉克胡潘露出了平和的微笑。 他问:“满足了吗?” 烟雾镜回答:“你指的是什么?” “他。” 这次不需要任何别的助力他就已经剑能够知道所指为何人,夜神的唇角略微勾起,露出的弧度张扬而没有丝毫的柔和。 “——对于他,我永远不会满足。” 是的,正是如此。 这或许是他们间最初的分歧与异议,神祇的欲求向来没有止镜,可羽蛇的注意力却总在烟雾镜之外的地方;这大概才是他们最根本的分歧,所求与供给不尽相同,所以他们才是对立面,白与黑的双生神祇。 特拉克胡潘兴味盎然地勾起唇角,他的笑容越深越会让人觉得诡异,他就是这样一位神祇,正是因此他才能弥补黑夜在某些方面的不足。 “一个夜晚根本不够。”他慢吞吞地说,“对吗?” “你在说什么?”而傲慢的毁灭之主则如是回答,“我不会让他离开的。” 伴随着这句话好似整个世界都已落入他的手中,他掌控着一切,连同那位在世界树枝头弃他而去的神祇。 “——我不会再让他离开我身边。” 特拉克胡潘的笑意越发浓重。 可如果仔细看去,他的笑容里变得什么都没有,空洞虚无犹若世界形成之前虚无的海洋,既没有赞扬,亦没有贬低。 “祝你如愿以偿。”他笑着这样说道。 他们两人向托兰城的中心走去,左蜂鸟直到那里才姗姗来迟地与他们汇合。 前来毁灭这座城市的三位神祇聚在了一起,若是有这里的居民发觉了一切必然会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可是这里并没有。 自昨天的那场杀戮后这座城市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既没有活人的声响,也没有死者的声音。 可这些对于为毁灭而来的神祇来说没有意义,他们并不在乎这座城市里的生者或死者,他们只在乎这这座城市存留与否。 ——诸神无情。 他们站在特拉克胡潘布下的咒术中心,只要在这里发动咒术,这整座城市都会被三位神祇的力量所笼罩。 而发动这咒术还需要一个最后的步骤——这步骤他们万分熟悉、又万分忌惮—— 献祭。 烟雾镜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他手中的那柄长矛来自眼前的战神,他在这座城市里买下了它,最终要用它来毁灭这座城市。 沾满了神血的黑曜石长矛被刺入地面,咒术顷刻在长矛之下亮起,如同蛀网般蜿蜒向四周。 “那么,开始吧。”站在咒术的光芒中,特拉克胡潘微笑着说道。 而此时此刻,王宫中的羽蛇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六章 格查尔 10-11 “而我,也该和我的哥哥做一个了断了。” “开始吧。”他说。 特拉克胡潘不确定自己的声音中流露了多少的愉悦,但他确定此时此刻他就像正经历着一场狂欢。 咒术的光芒在神力的作用下此起彼伏,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干涸了的血——要知道这个是建筑在血之上的,诸神斩断了水怪特拉尔泰库特里才用它的身体创造了世界,没有它的死亡就没有这世界的降生,新生是建筑在死亡之上的,为了让生命延续,鲜血与生命会被献祭给诸神。 他们这个世界一贯如是,建筑于牺牲之上的世界终究也要以牺牲来毁灭,神的血是这座城市毁灭的开关,一如第一个太阳纪羽蛇将带有烟雾镜鲜血的长矛刺进了世界中心。 第二个太阳纪里烟雾镜也曾如是对待羽蛇的世界,只是他始终没有伤害自己的弟弟,只是如同现在般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夜神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注视着眼前的城市,他的眼睛被暗红色的光芒照亮而显得诡异万分,但此时特拉克胡潘忍不住在想的却是、数千年前的第二个太阳纪末年,站在那里的毁灭之神是否也带着这样的神采? ……答案或许是否定。 时过境迁后没有什么会是相同的,尽管他们现在站在这里来毁灭第二个太阳纪的遗孤,就像数千年前的时光再度降临——也仍然没有什么是相同的,咒术深深蚀刻着城市的地面,而见证着它的神祇从一变成了三。 左蜂鸟似乎咬紧了牙,特拉克胡潘知道眼前的战神一向不喜欢他,他会与他们一同前来毁灭兄长的城市有部分也是为了防止他做些什么,可是真可笑啊,特拉克胡潘想,他明明不会做什么额外的事。 ——毕竟他所求的,除了毁灭之外别无他物。 他是他们中目的最为单纯的人,左蜂鸟有自己的想法,而烟雾镜想要羽蛇,夜神宁愿以毁灭、以破坏、以伤害、以囚禁、以禁锢、以打碎的方式也要自己的弟弟留在身边,所以他需要这座城市,所以他需要毁灭它。 这并非特拉克胡潘所希望的单纯的毁灭,但只要是死亡依然是让他向往的事物,他低眉微笑,设想着在这一切结束后那位代表着死亡对立面的羽蛇神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大地震颤着,它被割裂的深深伤口发出无声咆哮,怒吼从最深的地方传来,深的鲜血引发了毁灭的咒术,城市的一角已经开始坠向最深的地府。 他以愉快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眼前的一切,他看着用石头铺制的地面碎裂出了无数花纹,看着精美的檐角断裂落地,咒术的完成势在必行,三位神祇不知不觉都已经浮在半空,神的力量让他们免于遭受那股力量的伤害。 但是这座城市已经失去了那样的力量,守护着它的神祇已被囚禁,他用眼角瞥见了烟雾镜的面容,他的唇角正挂着戏谑的微笑,目光注视着这座城市正中的位置。 ——羽蛇的宫殿。 那座宫殿已然被笼罩在了尘土之中,剧烈震动的大地甚至让它变成了一个摇晃着的剪影,它的崩塌已近在咫尺,这必将是世界树枝头诸神的胜利,是他们的力量毁灭了这座城市和羽蛇的神殿,在那之中失去了神力的神祇会得到烟雾镜的庇护,但今后的他也将不再能站在诸神之列。 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末路——特拉克胡潘看到左蜂鸟垂下了目光,以一个战神的姿态面对那座宫殿,他忍不住去猜想此时此刻的左蜂鸟是什么样的心情,毕竟就算从未听说他们彼此亲近,他与陷入纠葛的两位神祇依然是兄弟。 揣摩当事人的心情亦是毁灭的乐趣之一,特拉克胡潘就像全心全意地在感受着“毁灭”这个瞬间。 ——然而。 事情不会如同他料想的那样简单。 伴随着城市被撕裂的巨大哀号,一道光芒忽地从城市的正中涌起,那道光芒穿越过四周如同鲜血一般咒术的光芒,将所有的尘埃与烟尘推开在光线之外,那道青色的光芒径直冲向了天空之中,仿佛不曲不挠地撞进了封闭城市的咒术。 直到这时它才终于停下——那次撞击甚至振动了整座城市,地面发出了更大的轰鸣,卷起的风将所有尘埃都吹向上方,灰尘不受咒术的阻拦,径直涌向了天空。 青色的光芒逐渐凝固成型。 “那是……!” 左蜂鸟发出一声惊呼。 凝聚的光逐渐显出它的身影,那是一条覆盖着翠羽的长蛇,在半空发出无声的咆哮。 是羽蛇。 11、 左蜂鸟注视着那个出现在半空的身影。 翠羽的长蛇,风之神,这座城市的守护者。 ——羽蛇。 烟雾镜无声地呼唤了那个名字。 左蜂鸟扭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夜神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光彩,他确信羽蛇应该留在托兰的王宫内,被锁住神力与身体、只能目睹这座城市的毁灭,那是他的希冀,也是他原本的打算——这个打算其实原本并不在诸神的计划内,烟雾镜改变了一切,只为了那位现在冲脱了束缚飞向天空的神祇。 半空中的长蛇无声地咆哮,细长的蛇身在半空中游曳,金色的蛇瞳在游移之后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兄长、对立的神祇。 “——烟雾镜!” 声音。 再不是呼唤兄弟间的称呼,而是直接将姓名唤出。 “啊啊……”烟雾镜笑了,他勾起的笑容带着一如既往的张扬,犹如他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瞬间的到了,“来吧!”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不会预想到的,前一个瞬间他明明还满眼的不可思议。 “羽蛇!” 名字脱口的瞬间左蜂鸟觉得他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看着烟雾镜化身成美洲豹向那个天空中的身影扑去,所有的一切都犹如它许多年前发生并且它要发生的那样,恍惚中一似乎倒退回了他们中的一个还是太阳,而他们的时代才刚刚要过去。 “——”整座城市都在那里发出剧烈的哀鸣,巨大的神力在天空中彼此冲撞而后破碎,在那里的两位神祇是创世神中最强大的,单是他们力量的相互撞击就足以让这座城市濒临崩溃。 左蜂鸟浑身僵硬,他握紧了手中的黑曜石长枪,无数来自过往的既视在这时将他席卷,半空中的美洲豹扑向裹携着风的长蛇,尖锐的爪间带着鲜血的颜色。 烟雾镜,他。 一早就已经料到了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之所以囚禁羽蛇、之所以做出这些事都是因为他已经料想到了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彼此争斗。 战斗。 为了这座城市。 恍然中他听见黑曜石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城市呜咽着目送他们的神祇进行征战,它知道若他胜了则它还有一线生机,若他败了,这座存留在时间夹缝中的城市也必将灭亡。 ……一损俱损,一亡俱亡。 这座城市和它的守护神就是这样的关联,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 烟雾镜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吧?了解羽蛇如他,正是因此才会将羽蛇囚禁在托兰的王宫吧? 那他呢?他在做那些事前他想到了这些吗?他预见到了现在的景象吗?他……会比他的兄长、更加了解他的另外一位兄长吗? “喂,你还愣着做什么?” 黑曜石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他听见那些声音,仿佛他正身处战场之上,可笑的是这位战争之神,在他的兄长们争斗的现场却只能远远地观看。 “你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吗?” 他偏头看见特拉克胡潘正瞪视着他,怒目圆睁,他的眼底满是某种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某些事物的景象,那急切宛如一道暗色的火焰,径自燃烧过托兰城的天空。 天已大亮,而左蜂鸟站在托兰石制的地面上,抿了抿唇。 “——我记得。” 他的声音平静如春日的细雨,他想他着实记得很多事,第一次发现烟雾镜和羽蛇间感情时的惊诧与些许了然,看见他们相互隔阂时的半分心痛,得知托兰城仍旧存在时的惊愕,面对沮丧的特拉洛克时的一片寂然。 这还是他第一次毁灭一个地方,耳边黑曜石的撞击仿若暴雨连成了一线,他抬起头看见烟雾镜和羽蛇战斗的身影,黑色与淡青色的光交缠而后彼此分离,再往后,托兰城的天空一望无际。 没有云,一定也不会下雨。 他握紧了手中的黑曜石长矛。 那些撞击声就这样突地戛然而止,他垂下目光,呼吸耳鼻间满是特拉克胡潘咒术的味道。 毁灭的咒术需要代价,它需要巫师,需要神的血,还需要献祭的仪式。 他们是为了看到不同的景象才汇聚于此的,此时此刻,这个仪式要由他来完成。 长矛被猛地掷出,石与石的撞击声摩擦出激烈的火花,咒术再度发出轰鸣,而左蜂鸟站在那里,平静地注视着来自托兰城的黑曜石长矛深神地扎进了这座城市的地面。 就在他来到这里前,他去做了他想要做的事。 托兰城王宫的最深处,囚禁羽蛇的牢笼里,他再度站在了那位神祇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再来这里,左蜂鸟。”那位智慧之神用闪烁着的翠色双眼,微笑着注视着他,“——而我,也该和我的哥哥做一个了断了。” 第七章 格查尔 12-13 他无法保护这座城市 一件事物,由来自它自身的东西毁灭。 特拉克胡潘觉得再没有比这样的事更矛盾、矛盾而美丽的了。 他打从内心赞颂着这样的矛盾——他其实比在这里的其它神祇都要单纯,他纯粹地赞美着一切荒谬与毁灭,在他眼底这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美丽,无论是地面上如同纹路般血色的咒文,还是脚下城市发出的嗡鸣哀嚎。 连同那两位在天空中战斗的神祇也是如此,特拉克胡潘并不是没有见过他们这样的身姿,可此时此刻的他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吸引他的眼球:在那里那条围绕着风的长蛇,他的每一次蜷曲都带来一阵呼啸的狂风,那风就宛如他那被羽毛所取代的鳞片,每一下都带着尖锐与冰冷;而那只美洲豹却有着足以消抹这一切的力量,他的尖爪挥出时带着破风的声响,他并不挪动身体,只是将所有力量聚集于每一次的挥击。 ——灵巧与力量的相互抗衡。 这一瞬间特拉克胡潘陶醉于此,他醉心于这样的战斗,这战斗在他眼中无与伦比的神圣,仿佛祭典上躺上祭坛的牺牲者,那些人类,他们躺下、死亡,他们临死的挣扎被雕刻在了金字塔的石雕中,而他眼前的这两位神祇,他们厮杀、战斗,他们的战斗看起来如此耀眼夺目,这是一场仪式,特拉克胡潘如此自顾自地认定,这一定是场为了毁灭这座城市而展开的仪式。 “开始吧。”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说道,站在这座城市上的神祇俯瞰着他自己的作品,他看见满眼的血、血、血、血、血,这么多的血红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淌成现在这些咒术的呢? 左蜂鸟投出了黑曜石长矛。 黑曜石长矛扎入地面的瞬间,他听见死亡之哨发出声响,哀鸣遍野,整座城市迸发出了崩溃的光芒,那光芒从他的脚底冲向天空,巨大的能量冲开了道路上所有一切的阻碍,城市的地面分崩离析,破碎的地面腾起无数巨石。 ——他所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刻,这个瞬间。 毁灭的瞬间、崩溃的瞬间、灭亡的瞬间,这座来自第二个太阳纪的美丽城市彻底走向灭亡的刹那,这孑遗自旧日的城市回归它原本道路的顷刻。 特拉克胡潘兴奋地抬起目光,他日后若是能追想此刻,他一定会想到这场毁灭由他创造,他来到这座城市也就是为此,他知道知道左蜂鸟没有能力完成这样的咒术,他也知道烟雾镜一定会与羽蛇纠缠不休,三位兄弟神有着各自的枷锁,这一如命运般的锁链将他推向了这里。 ……这大概、也是命运的一种吧。 无需占卜,无需询问任何事物,由他自己所决定的命运。 城市里的建筑在咒术中逐渐倾倒,原本还隐藏在房屋中的居民逃到了街上,他们将是这座城市末日的见证者,在灵魂中写上这次毁灭的印记。 特拉克胡潘垂下眼睛,风呼啸着掠过逐渐崩溃的城市,他没有抬头去看左蜂鸟的神情,但他知道他一定正在仰头注视着天空中风与夜风的撞击。 诸神不会关心一城一池这样渺小的得失,因而他们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毁灭世界、吞噬子民,特拉克胡潘想,而他、也一定是这样的嗜血者的一员,所以他才能理所当然地欣赏这座城市在风中崩解的模样。 ……然而忽然间,风,停下了。 特拉克胡潘诧异地抬头,天空中那条翠羽的长蛇将风收束在身边,蛇身一翻落在了城市一角,他的身后就是托兰城的王宫,只有那栋建筑在这片崩溃中依然屹立不倒。 而后他的身影逐渐在半空中幻化,蛇身与华丽的翠羽全都消失不见,站在那里的身影特拉克胡潘自托兰城被诸神发现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羽蛇。 13、 站在那里的是托兰的王者,主宰着风的神祇,他翠色的眼睛是风的颜色,他的身周即便是在最凝聚之地也能掀起旋风。 羽蛇。 他从出生起就站在毁灭的对立面,他从创造造物起就下决心保护他们,他是位偏颇的神祇,他只对自己的造物花费最多的心血。 ……羽蛇。 这个名字在唇齿喉间翻滚了不知道多少回却没有被最终吐出,明明他之前已经呼喊过无数次这个名姓,美洲豹化成人形,黑色的眼睛凝视着远端的身影。 他忽然什么都无法说出,站在那里的神祇带着一股让他无法开口的气质,向来肆意而张扬的夜神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更何况那是面对羽蛇,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兄弟、他一直渴望得到的人——有什么不对劲,他迫切地意识到,即便是他们决裂的那天,羽蛇也从未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羽蛇。 那位神祇站在半空俯瞰着这座城市,他的目光环顾四周,烟雾镜几乎已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这座城市现在的模样,直到昨天还宁静美丽的托兰城已经成为一片死寂之地,神殿倒塌、房屋倾颓,血红色的诅咒蜿蜒于地,如同鲜血的锁链,它正静静地走向毁灭,正如同第二个太阳纪中它本该的那样。 站在风中的神祇静静地笑了,他的笑容在带上伤痕的面容上仿佛一只鸟濒死的啼鸣,无奈、却也美丽。 烟雾镜只觉得寒意陡然蹿上了心头,他从城市的这一头向羽蛇的方向冲去,却在半途被一阵风猝不及防地拍回,城市那端的羽蛇抬起头看向他,他不再笑了,只是即便阻隔着一座城,他依然能够看到羽蛇的目光。 “——哥哥。” 司掌着风的神祇说道,声音清冽而柔软,宛如昔日他们正在世界树的枝梢。 “我果然……还是救不了这里。” 是的,他救不了这里,毁灭是铭刻于托兰城命运上的路标,这座属于过去的城市只有过去,也必将留在过往的时代,有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不甘愿接受命数安排,他试图逆流而上,他逆行的距离拉开了他与烟雾镜一城的间距。 ——他们之间,只有一城之隔。 烟雾镜忽地开始颤抖,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只有一座城市的间隔,一座城市的距离对神祇来说着实不算太远,但其实他和羽蛇之间从一开始也就只有这一城的距离而已。 托兰城。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将他笼罩,夜神在半空发出无声的呐喊,神的力量冲向荒芜的城市,掀起的砖石与尘土遮盖了所有视线,羽蛇笑了,在这些东西被掀起的刹那烟雾镜意识到了这点,那笑容一下子将他拽进回忆中,在此情此景下,无比荒诞可笑。 那时的世界还没有从虚无中诞生,他们在那里注视着尚未形成前的无尽海洋,那混沌海仿佛成为了没有尽头的道路,一直延伸到了无穷的远方。 “这里会有东西的。”羽蛇说,他的手在无意识中握成拳,像是某种决心,“——会有一个有形的世界。” 有形生于无,所有的一切从无到有,却都有所来由。 “你怎么知道?”烟雾镜问他,可他其实并不关心这句话的答复,比起那些,他对于羽蛇的手更感兴趣。 “我就是能知道。”羽蛇答,把自己的手摊开在兄长的面前,“因为没有东西会甘愿自己空无一物。” “但如果它们必将毁灭呢?” “那么……”羽蛇看着自己的手,忽地笑了笑,“或许它宁愿先毁灭自己。” ……光与影,生与死,创造与毁灭,一件事情的正反两面。 即便是烟雾镜有时也会去创造一些什么。 即便是羽蛇有时也宁愿选择毁灭。 一语成谶。 一只蝴蝶断裂了的翅膀。 一片格查尔鸟落下的飞羽。 一碗鲜血被洒落地面。 一场风暴消弥于了尚未诞生。 他无法保护这座城市。 风神说,“但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们。” 剧烈的风突地从天空涌向地面,它们穿过特拉克胡潘为这座城市设下的所有屏障。 无数格查尔鸟从树枝上飞起,六月,它们长长的尾羽犹如这场毁灭落幕时绚丽的幕布,这些鸟儿没有鸣叫却亦不再静默,它们驱动着双翼奔向死亡,天穹之下,就算是最华美的鸟笼亦无法养育这种飞鸟。 烟雾镜发出一声咆哮,他想起他们的对话,这座城市不会被人毁灭,羽蛇也一样,他宁愿自己选择灭亡;那个被压抑在喉头的名字直到这时才终于得以脱口而出,然而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意义,只像是毁灭之时的些许余音,徒然地消散在了半空。 第八章 格查尔 14 只为了在最后一刻依然与带来毁灭的天意逆行 “羽蛇。” 左蜂鸟听见了烟雾镜的声音,在无数向他们涌来的风中。 那声音并未如同它的发出者所预期的那样消散于风,而是传到了他和特拉克胡潘所在的位置,那声音听起来不可思议地平静,仿佛因为有着太多的爱与憎,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天顶的风向下吹来,城市发出比先前更加剧烈的哀鸣,血红的颜色被尘埃覆盖,龟裂的大地因轰鸣而扭曲变形。 “不可能!我的咒术……”他听见特拉克胡潘的声音,他扭头就能看见妖神脸上混杂着的兴奋与不可置信,这位神祇自愿前来毁灭这座城市,却一定没有想到他将“欣赏”的是一场自我毁灭,这座城市的守护者放弃了这座城,他亲手将它毁灭,只为了在最后一刻依然与带来毁灭的天意逆行。 左蜂鸟转头,目光却忽地被钉在了城中,战神的眼里闪烁着诧异,那目光催促特拉克胡潘扭头,注视着这城市而今颓败的景象。 ——在混乱的风与咒术间满是倒塌的房屋,这座城市正面临着注定到来的终结。 然而,正迎向终结的并非只有城市,尽管它的毁灭包含了其它所有。 “这些家伙是什么时候……?!” 是人。 这座城市的居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破碎的街头,他们跪倒在地,无视于眼前的两位神祇而注视着天空的景色,风一直在吹,他们的面容上没有惊恐,只有虔诚的光芒不断闪烁。 左蜂鸟到最后还听见烟雾镜叫了羽蛇的名字,可惜烟尘太盛,他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他也听不见烟雾镜的声音,夜神在最后对自己的弟弟说了些什么始终无人知晓,但他听见了羽蛇的,顺着风隐约地传来。 “哥哥。”说这句话时,羽蛇一定在笑,“我会回来的。” 而后司掌着风的神祇就真正成为了那些风的一刹,消失在了宛如黎明的火光之中。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直到很久以后。 当左蜂鸟再度想起这个瞬间时他依然会一并回想起他在羽蛇宫殿中得到的那个答案,他的笑容里满是对烟雾镜的情感,只是比起那些,他选择了更为重要的。 而这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了托兰城,它的遗迹被精心掩埋在了世界深处,没有废墟,没有余民,在它曾经存留的土地上,那里的人们传说,托兰城的王者总有一天会随日出归来,将所有的荣光与繁荣带回这座城。 而直到很久以后,左蜂鸟在东边的海岸上找到了烟雾镜,这里离托兰城很近,至少以神祇的角度而言。 夜神坐在海岸上注视着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黑夜正在褪去,朝阳的颜色将沙滩染红。 左蜂鸟在他身边落下,站定,以相似的目光注视着旭日东升,有一颗星正在他们头顶的天空闪耀,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那片天空太远,无论谁的声音都无法传到。 他们就这样静默地注视着远方,良久,直到烟雾镜打破了沉默:“他说他会回来。”他说。 “嗯。”左蜂鸟回答。 “所以我一直在找他。”烟雾镜说。 “……我知道。”左蜂鸟回答道。 “但是……”烟雾镜垂下目光,海水也已经变得与朝阳同色,“我找不到他。” 这次左蜂鸟没有回答他。 不是寻找就一定能够找到想找的事物,更何况那是羽蛇,他们太过了解彼此,要接近或要回避都易如反掌——对方一定在手心的另一面,这对双生子司掌着天平两端截然相反的力量,他们因此而吸引彼此,又因为彼此的固执而迎来了结局。 左蜂鸟默然想着,他曾一度以为羽蛇所做的已经成功违背了那个他们一直在遵照的事物,命运或者天意,可后来他意识到无论他做了什么,托兰城都如约在火焰中毁灭,天命并不是个需要他们遵守的东西,就算没有卜嗜,他们一样会走到这里,这才是他们必然的命运,故事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良久,沉默一直在两位神祇间蔓延,他们都没有开口,烟雾镜甚至没有转头看向自己的另一个弟弟。 最后还是夜神打破了静默,他的声音不偏不倚盖过了寂静的潮声,那声音不大,亦不喧嚣,像所有的情感都混杂一处、最后达到的平静与暗淡。 他问:“他不会回来了,对吗?” 左蜂鸟注视着远处的那一片璀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片阴云,之后大概会下雨。 “是的。”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答道,“他不会回来了。” 第九章 石镜 他手中握着一面石镜 他手中握着一面石镜。 用黑曜石制成的、黑色、经过精心打磨的石镜。 房间里的光摇曳着,石镜上的光芒因而摇摆不定。 那像是烟雾一样的晕光像在这块黑曜石中逐渐向外扩散,从它的深处、蜿蜒到这世界的未来。 羽蛇将那面石镜盖上了桌面。 他闭上眼睛,任由黑夜与黑曜石带来的凉意涌上他的身体。 这面石镜是在今天下午以一个礼物的身份出现在托兰城的王宫的。 它被棉花惊心包裹着送到托兰城神祇的手中,他们说那是位老人送来的,献给这座城市王者的礼物。 羽蛇收下了那份礼物,可他却没有见到那位老者,据说他在将礼物送抵后就失去了踪影。 这座城市的王与神祇并未多心,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是谁来到了这座城市,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收下了他人友好的赠礼。 直到这一天晚上他才打开那被精心包裹着的物品,石制的“礼物”从棉花中滚落桌面。 ——黑曜石镜。 他还记得这面镜子。 那是个比任何记忆都要遥远的时刻。 那时的他还远不是托兰的王者,他还在世界树梢,向下俯瞰着人类的世界。 那时的人类还并非他的子民。 他在世界树的枝头看到了烟雾镜,同样以镜为名的神祇正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石镜。 “哥哥?”他走上前。 站在那里黑眸的神祇抬起头看向他,黑曜石色的眼睛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你在做什么?”羽蛇问。 烟雾镜抬起了手,他手中那面黑曜石色的镜子在光下反射着光芒。 “镜子。”他说。 “从哪来的?” “人类的世界——据说它能够照出人心中最想见的事物。” “就算是对神也一样起效吗?” “对神也一样有效。”烟雾镜笑了,“只要有了它就能知道这次旱灾的元凶了。” 他回过头来看向羽蛇,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让后者忍不住垂下了目光。 “怎么?”而他的兄长只是走过来、轻吻了他的鼻翼,“你最近不是一直在为这件事而忧虑吗?” ——拥有神奇力量的魔镜。 羽蛇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光是注视着这面镜子无数记忆就像是要翻腾而上。 那是的他和烟雾镜都还在世界树枝头,他还未成为托兰的王者,他们之间还未分崩离析。 神祇与神祇的道路也不尽相同,他们的道路一直在相互分离,直到他来到托兰成为这里的保护者时这条路彻底分离。 ……在这时出现在这里的镜子。 他紧闭着双眼,不去想到底是谁来到了他的城市。 而这座城市已然沉入黑夜。 夜晚总是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无论这个世界属于谁,它的太阳由谁来担任,黑夜都会一如既往、反复无止。 那个老人在黑夜前来到这里,又在黑夜降临时从这座城市离开。 王宫的卫兵捕捉到了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城市的某片阴影之中。 羽蛇轻轻地叹了口气。 世界树枝头的每一位神祇都知道他和他的哥哥正在漫长地对立,前者希望保护,而后者期望着毁灭。 生与死、创造与毁灭、白与黑、善意与恶意。 他想起他们决裂那天烟雾镜拉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托兰城一定会由他毁灭,他拍开兄长的手,世界数枝头涌起的风一片冰冷。 如果一方选择毁灭那么另外一方必然要去保护,他们两人就是这样的对立面。 ——就算是烟雾镜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也必须竭尽全力与之战斗,因为他是这里的守护者、这里的王。 羽蛇睁开了眼睛。 当他再度看向眼前的石镜时翠色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犹豫和感伤,它坚硬如石,一如这座城市之外坚固的壁垒。 他不会让它被任何人打破。 镜子里的烟雾又再度腾了起来。 那面来自于人间的不可思议的魔镜,摇曳的光影晃动着不真切的质感。 ——你最想见的是什么? 羽蛇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把棉花再度裹上了黑色的镜面。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面镜子——仿佛腾起着烟雾,犹如那个人的名字般的镜面。 黑色的镜面里没有他的身影。 ——你最想见到的是谁? 镜子无声地质询着。 黑色的石镜里只有一张面孔,在黑色宝石深处那张面孔径直地凝视着镜外的他。 “……” 那是他曾经万分熟悉的、属于烟雾镜的面容。 原本要盖住镜子的手忽地轻颤了起来。 镜子正在无声地提醒着他,即便是在此时此刻,他渴望见的到、依然是自己敌对的兄长。 羽蛇垂下了目光,狠狠地握紧拳。 城市已经被黑夜笼罩,那个身影再度从阴影之中出现。 他抬头望向羽蛇的王城,可他的思绪或许早已飘回世界树的枝头。 “你会看到什么?羽蛇……” 这声响一定不会传到他弟弟的耳中。 夜神的唇角勾起了短暂的微笑。 他想他知道答案。 所以,他也已经知道。 在这个故事里,会摧垮羽蛇的并不是仇恨,也不是大意或者力量上的不足。 仅仅是他的思念而已。 当龙舌兰的味道开始在往宫中蜿蜒时。 夜风敲开了羽蛇的房门。 第十章 宿命论 所有一切都从未来流向过去 *向卡洛斯·富恩特斯和他的《两岸》脱帽致敬。 (五) 过去已经注定。 它的所有一切都被未来所肯定。 直到黎明终于到来,人们才能确定太阳没有陨落。 至少这一天如此。 “黎明还会来吗?” 询问的声音穿过围绕着天地支柱的湖泊,今天有风,湖面上起着微微的波澜。 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们才知道黑夜已经过去,毁灭还没有到来。 直到这时夜神也才最终决定方才过去的那个夜晚平安无事,夜风掠过特诺奇蒂特兰的直道,吹拂过每一点熄灭或未曾熄灭的火焰。 对那里的居民来说,它是夜晚给予的馈赠,今夜如此、夜夜如是。 而当黎明到来,晚风转为清早的风,夜之神坐在大神殿之上,等待着阳光落进他黑曜石一样的眼中。 他平静地理解着他们关于与过往与未来的结论,人类无法理解神祇的时间,他把干燥的龙舌兰叶子点燃,烟雾氤氲着,最终飘进他的鼻腔。 “你在等待什么?”身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黎明。”他头也没回地回答,从无数词汇中抓取出了一个来弥补先前的空白,“羽蛇呢?” “科尔特斯已经登陆了。”在他身后的战神说道,声音如同红隼发出的一声啼鸣,传向了很远。 “嗯。”烟雾镜回答,语调含糊且暧昧。 他假装没有听见那句话用中的是另一个名字,称呼之类的事于他已经显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手中掌握着些什么,是他们下一步该在过去摆上哪些棋子,他认定他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警告,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确定之后会如何。 “之后”只有它到来的瞬间才能被知晓,他想,可羽蛇已在那之前占领了先机。 棋盘,他又想,他们面对的棋局,他已落下棋子,只是与他对弈的人已占了太多优势—— 他在诸多变化无常的时间流中把握住了唯一的定点,他细致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事洒进漫长的时光中,等烟雾镜察觉,他已需要相同的漫长来回应这些遥远的漂流物。 烟雾镜做了他能做的,他用彗星警告人们,用风吹倒房屋,所有凶兆都作为警告的一部分添加进过去。 然而他知道这些都无济于事,他知道蒙特苏马会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他们的毁灭者,在这个太阳下的这一弈,坐在棋盘对面的人会获得全面的胜利。 他几乎能看见羽蛇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扬起头,带着半分傲慢半分残酷地说道:“你输了,哥哥。” 烟雾镜烦躁地丢开手中的龙舌兰叶子,那东西在半空就燃烧成灰,一如所有被修改之物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知道吗?”他开口说道,“我讨厌那家伙。” “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左蜂鸟走到他身边,他们正在大神殿屋顶的边缘,渐明的天光在他们身上留下刀削般的阴影。 “打从第一个太阳升上天空起,我们的道路就各不相同。”烟雾镜嗤笑,望着远处泛白的天空。 左蜂鸟没有回答。 他意识到比起与自己交谈,夜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由言语说出的东西未必会变成棋盘的一部分,但它们至少可以说明某件事曾经存在。 “但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他手中的棋子。”烟雾镜说。 左蜂鸟动了动,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错了,哥哥。”他说,那称呼让烟雾镜有一瞬的失神,“你一直不喜欢那样。” “或许是吧。”后者干笑着,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丢下那一片龙舌兰叶。 他需要龙舌兰:玛雅修尔将这种植物给予人类享乐,羽蛇将它从天上带来,但最终,诸神也开始享用它,它的汁液酿成酒,最终被交还给了羽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烟雾镜回想着。 他得不出一个可以被人类所理解的论断,如同他一如既往认为的那样,他们的造物无法理解他们所拥有的时间,他们在时间上从未有定点,他们在长河中来来回回穿梭不止。 “我会阻止他的。”他低声自语,“无论添加什么样的过去、无论在何处修改时间。” “但你已经无法让科尔特斯停下。”左蜂鸟看了他一眼,“他和他的人,以及那些异国来的东西。” “是啊,异国的生物、异国的神祇。”烟雾镜反而露出了笑容,“他们将会摧毁一切。” 无论是特诺奇蒂特兰还是那之上宏伟的建筑,无论是蒙特苏马的帝国还是并不牢靠的三族同盟。 写有祂们名字的神庙将会被拆散来建造异族的教堂,记述着祂们咒语的书籍将被付之一炬。 ——可这个太阳纪的居民会存活下来。 他们会繁衍,混杂着黑褐色与白色皮肤的混血儿将会诞生,他们或许会陷入更大的困境,却依然活着。 腐朽、但最终生存,他们的创造者所希冀的既是如此,他终究不再渴求存留,只希望那些生灵在大地上延续着生命。 白色代表生,黑色代表死,他竭尽全力避免抵达毁灭的彼岸。 “他走了一招不错的棋。”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闪出尖锐的光芒,“但这不是结果。” 它不会是。 “预言曾说,这个太阳最终依然会毁灭。”左蜂鸟说。 “我会让它成真的。”预言中将导致一切终结的神祇露出凶恶的笑容,“无论是太阳被带走,还是那之后永恒的黑暗。” 美洲豹锋利的牙齿在他的口腔里闪着尖锐的寒光,这些尖牙曾贯穿过羽蛇的身体,撕扯下过那些格查尔鸟般的羽毛,左蜂鸟知道,那些羽毛至今仍被他带着身侧。 ——因为憎恨吗? 不,在这样如是多、又如是漫长的争斗中,他们所拥有的,远不止那些。 左蜂鸟没再开口,他们望向远方,黎明即将到来。 黎明还没有到来。 “他其实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而后传来了烟雾镜的声音。 “可他的对手是你。” 他们又沉默下来,晨风吹过,过了一会儿,夜神又一次开口: “我恨他。”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四) 当神与神坐下来讨论未来时,他们所讨论的其实是挪动过去的棋子。 无论是散布预言,还是屠戮造物,他们用过去来改变未来。 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注定。 当羽蛇在他的棋盘对面坐下时,他得让覆盖着翠色羽毛的纤长蛇身蜷曲起来,而后慢慢地化成青年的模样——他有双翠色的眼睛,和他的羽毛同样的颜色。 “该到我落子了吧,哥哥?”然后他会开口,声音柔软又没有温度,他的目光落进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中,那双眼睛只能反射出他眼前的景象。 “请。”烟雾镜说。 刻意的礼数谁都能伪装,但他着实想看羽蛇下一步的动作。 彼时羽蛇手中还没有过多的棋子,他们才刚刚为了第五太阳纪造物的诞生而争执不下。 羽蛇直接越过他去找了米克兰特库特里——地下之主——那位有着骷髅外表的神祇归根结底是烟雾镜的创造,他管理着死者、管理着遗物、管理着这片土地过去千千万万被埋藏的东西。 而风之神从他手中要来了前前世代的骸骨,他修改了过去,他让自己的血能够作用于那些已死的居民。 当他用龙舌兰的尖刺刺穿自己的身体时,他的落子已经完成,他用棋盘挽回了自己昔日的造物,让他们在新的太阳下繁衍生息。 这位神祇就是如此,在第五个太阳升上天空时,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将旧日之物带回,无心旁骛。 于是烟雾镜出手了。 他在遥远的过去安上一座名为托兰的城市,棋盘的布局因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而羽蛇暂时无暇去理睬他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应付因这一太阳纪诞生时的不稳定而留下的问题上。 喏,一旦他做了些什么,他句会全心全意地扎进那里头,这是件好事,却也相当糟糕,烟雾镜凝视着他。 他那双氤氲着雾气的石镜般的眼睛总能映照出真相,但却无法映照出他们将有的终点。 真实,其中并不包含未来,将来是可变的,随时随地都在时间的洪流中千变万化。 可事实是连同“真实”本身也永远在变化中, 而等羽蛇注意到时,他的世界已经变了模样,有座城安然地位于他心底的某一角,宁静地享受着第五个太阳纪的阳光。 “这是……什么……?” “是你的城市。”烟雾镜露出了獠牙。 “什么意思?”羽蛇转过头瞪他,可惜那双眼中的茫然太甚,削弱了目光应有的威慑力。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是一座城市。 ——在未来被决定放置到过往之中。 当羽蛇看到它时,他的脸侧如石塑的雕像。 “为什么?”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可以把它视为礼物。”于是烟雾镜回答,“你不会抛下它的,对吧?” 他当然不会。 毕竟,即便它由他的对手创造,也依然是属于他造物的城市。 它繁荣、它美丽,它像是格查尔鸟在繁殖齐里长出的那长长的尾羽……壮丽无比,却也预示着凋零。 人们一定会为它哀悼,至少烟雾镜自己,会用他那著名的笛子奏上一曲。 “那可是你的城市。”烟雾镜又一次对他说道。 于是羽蛇动了,脸上的表情让烟雾镜想起了黑曜石蝴蝶那缥缈的歌。 “是的,”他说道,“我会收下它;它是属于我的。” 一如他收下那些来自人类的供品一般:整座城市被推上了金字塔顶端,烟雾镜把它交给羽蛇。 现在,它在他手中。 被用鲜花装点,被用蝶翅覆盖,格查尔鸟停留在枝头鸣叫,落下的羽毛轻飘飘地旋进羽蛇的神庙。 于是托兰就变成了一座这样的城市,羽蛇给予所有居民尽可能的善良与和平,让它美好得近乎不切实际。 烟雾镜站在半空俯瞰着一切,他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亦察觉到不受信仰的诸神的恼怒。 神祇需要鲜血供养。 而托兰是一座不流血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毁灭就这样变成了棋盘上注定的一笔。 烟雾镜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目光从西方扫向东方,在黎明的一片光芒中闪动。 然后,他在那里加上酒。 用龙舌兰汁液酿造,被虔敬又戏谑地呈上给焦头烂额的神祇。 又一次,当羽蛇的注意力回到他们的棋局之上来,才发现子已落下。 烟雾镜永远不会忘记那时他的表情,那双翠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愕与苦痛,既让他心碎,又转瞬腾起一股嗜虐的快感。 没有人知道,当这件事发生时时间的洪流中只有他们两人。 突如其来的过往几乎将羽蛇一贯的冷静撕得粉碎,他立刻转身离开,却在几步之外被烟雾镜追上。 夜神拽住他的胳膊,这会儿的他全然不像是天上神祇,只以地面上他们的那些造物的方法阻挠着他的弟弟。 手上传来的感触带出一串颤栗——他们都是。 仅仅是肌肤相亲。 “你知道我们间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他问。 “不。”而羽蛇说,他甩开他的手,毅然化身长蛇、冲向遥远的天边。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后,烟雾镜才发现他的下一手已经落下: 那是燃烧的心脏,是铺天盖地的飞鸟,是闪烁着光芒的宝石,是一条前往诸神诞生之地的船。 以及一个预言,宣告了他必将归来,从太阳苏醒的那一侧,携格雷多斯山脉积雪般的白色,用一种全然未知的语言。 他把这故事散播进了托兰的历史,以及那之后,那些曾抵达过这城市的人们的口耳间。 只要托兰被毁的事实仍在,只要烟雾镜仍在那时为他端上堕落的美酒,这预言就会一直存续下去,犹如钉在棋盘上的定点。 它延续、它伸展,它最终成为了科尔特斯,又像当初羽蛇的目光般,令他心碎,又带着壮绝的美丽。 然后,烟雾镜回想起来,当诸神决议毁灭托兰的那一刹,棋盘对面的人抬起头,他眼中有蛇目一样的冰冷。 他说:“我恨你,哥哥。” “我也恨你。”于是他这样回答了,“但同时——我爱你。” (三) 爱情。 那并非诸神的所有物,甚至不是人类自己的创造。 神会爱上什么吗?当然,那是他们本性里头一部分的定义,它是可改变的,它是可动摇的。 换句话说——它也不过是对局中的棋子一枚。 仅此而已。 或者不仅于此。 羽蛇说:“我们需要她的身体。” 当他这样说时,那只地怪已经在创始之初的水中游弋不息,她的尾尖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波纹,摇晃着扩散向远方。 烟雾镜已经不记得她是由水添加上棋局的了,这局棋在最初并非只有他和羽蛇,但到最后,只有他们留了下来。 永远都会只剩下他们两人。 若烟雾镜不放弃,羽蛇就不会放弃;若羽蛇不离局,烟雾镜也就不会停下。 他们间的对立确保了对弈永远进行下去,过去永远会被更改,将来永远摇摆不定。 某时某刻,左蜂鸟曾说这或许并不是件好事,可随后他意识到,即便是他也无法插入黑与白的对峙,旁观由是变成了一种可行并且有趣的选项,他在离开时,在特诺奇蒂特兰建筑起了大神庙。 谁将会成为第五个太阳在那时已经不是争论的焦点,而羽蛇觉得,他们还应当做些什么。 所以他提议,他们猎杀那只无时无刻不想吞噬血肉的地怪,他们用她的身体来塑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是落子,又几乎不是,烟雾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羽蛇拓展了他的棋盘,让他们暂时从对彼此的怨怼中脱离,去奔赴一个共同的目标。 很有趣,他想,他细细地打量着羽蛇的眉角,终于确认这不是任何形式的妥协。 ——要是那样就显得太过无趣了。 与诸方为敌者如是思忖。 他勾起唇角,又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半分试探。 “可以试试。”于是他答,那抹试探立刻转变为了微薄的惊愕——哎,这是个多么奇怪的组合啊,曾为世界为太阳相互争斗的两位神祇要在这个场合下联起手来。 烟雾镜甚至能想象到那些私语声,嘈嘈切切流转在他们四周。 但好在棋局边暂且安静无声,对弈者有着自己的思考空间,他们安插、他们改变、他们也亲手做些什么。 例如撕碎某些造物的身体。 只是严格来说,那地怪并非是谁的造物,她本该配享与他们一样的神格,像烟雾镜造出地底的掌控着,像羽蛇创造了带来雨水的神。 然而或许是某些失误在棋子被摆上时发生,她最终成了丑陋的怪物,无休止地要求着新鲜血肉。 “她大概早就想试试我们的血肉了。”羽蛇说。 “那就让她试试吧。”烟雾镜如是回答。 这场战斗被简单地安插在太阳尚未真正诞生前,翠色的长蛇在他眼前腾空而起,风在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们流血,他们搏斗,烟雾镜失去了一条腿,他将它饲喂给海中的地怪,他向羽蛇看去,纤长的蛇身从半空俯冲而下。 看不清表情,他想,即便是看透真相的神祇也无法看清这时的羽蛇。 鲜血最终在海面上泛开,他们拽住那地怪的身体将她撕成两半,一半被放置在了天空,一半被放置在了地底,新的世界在修改中成型,他们将特诺奇蒂特兰安置在了一切的中心。 没人能撼动那座城市,就像没人能动摇天地之基,即便在最后的最后,它依然能腐朽地生存。 这一切都归功于他们的棋局。 两位神祇又一次回到了台面上,烟雾镜用沾着血的手指落下棋子,他望向对面人的目光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 “那么,该到你了。”他说,“请?” 羽蛇深深注视着他们的棋局——亦既这世界本身——而后开口:“我会为第五个太阳创造他的造物。” “你想做什么?” “我要带回第二个太阳纪的居民。” “为什么?”烟雾镜的质问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冒险将他们带回?” “因为我爱他们。”羽蛇说,“就像你热爱毁灭一样。” “在‘爱’与‘热爱’间可是隔着一座火山的。”甚至不止一座,烟雾镜想。 “或许是那样吧。”羽蛇的回答显得含混,而烟雾镜已经明白,没有什么能阻止羽蛇新的行动。 这次落子不为别的,不为他们的斗争,亦不为在棋盘上占据优势——只是单单纯纯,为了他自身的私欲。 为了他口中的那个词。 ——所以,归根结底,爱是什么? 烟雾镜不理解,他亦不需要理解,神祇自始至终是任性的生物,他们任意地改变自己的心意,如同他们任意地歪曲着过往的时间。 他有妻子,四位,后来的阿兹特克人会用最美的女子来请她们降临于身,再让那些美丽女子在祭礼上扮演重要的一环。 那么——他爱她们吗?会对她们低述着爱语、会因她们的一举一动而怒而笑吗? 瓜特穆斯爱他的妻子吗?当他流下一边金一边银的泪水时? 科尔特斯爱玛琳切吗?当她为他诞下既黑又白的孩子时? ……当羽蛇将天上的玛雅修尔带往地面时,他爱她吗? 所谓爱情终究是某种不可知之物,一如烟雾镜眼中望不见的那些未来。 但它理应不是那样的东西,它应当在棋盘之上为了即将到来的过去而竭尽全力。 他试图挪动它,却发现那里总有些什么坚固不变的东西不受它的影响,它是全然隐藏在棋盘之外的,在时间的洪流中与他们一道沉浮。 “羽蛇。”他忽然开口,还是青年模样的风神回过头,困惑地注视着他,“要是你被米克兰特库特里解决了,棋局会变得相当无趣。” 羽蛇冲把着他笑了笑。 “我不会再输了。”他说。 可他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烟雾镜也是。 在一场没有人真正获胜的棋局中,他忍不住回想事情究竟是从何时起到了这副田地。 他觉得他永远找不到答案,只能任由过往与未来散落在他脚下的星河之中。 但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二) “你觉得玛里纳奇托爱你吗?”羽蛇问左蜂鸟。 被问到的人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想她恨我。” “也是。”羽蛇露出微笑,“你掏出了她儿子的心脏。” 他们一起望向远方,在那里风正聚集成一团,为维拉克鲁斯沿海平原带来季节性的骤雨。 雨水会汇流成河,河水会流入湖泊,滋润那些由灯心草编制的田地。 “将来人们会在湖上建筑起城市。”左缝鸟说道,“他们会在那里繁衍生息。” 但现在还远没有到那个时候,预言中太阳的更叠还未到来。 他只是将设置在他棋盘上的障碍丢向了地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最终变成了蔚蓝的湖水。 而照耀着它的太阳暂且还不属于左蜂鸟,它甚至还不属于羽蛇,烟雾镜暗淡的太阳在半空中运行,散发着黑曜石一样的光芒。 羽蛇抬眼望向那个太阳,阳光黯淡得甚至不能在他的双眼中激起光芒。 “他不适合。”然后他说道。 预言曾说,所有的太阳都终将毁灭。 从第一个升上天空的黑曜石之日,到最后一个陨落于世的运动之日。 报世界变幻,流转是这个世界与诸神命运唯一不变的定式。 ——然而。 尽管预言说了它必将毁灭,却从未规定它在何时何地由何人完成。 左蜂鸟前往天空,他望见风神在那里望向远方,见他到来,翠色的蛇身渐渐化成了青年的模样。 “很少在这里看到你。”他说。 “说到底,我的权柄唯有在地面才生效。”左蜂鸟回答道。 只有人类才会发生战争,而诸神,他们往往用棋子来代替争斗,他们改变过去让彼此受到影响,他们的斗争是时间的游戏。 可是,当羽蛇说出那句话时,有些什么在悄然改变。 他决意要由自己来完成毁灭与下一次循环的开始,这决定既在棋盘之上,又在棋盘之外。 左蜂鸟扭头望向,只看见了他眼中黑色的太阳。 黑色是死亡的颜色,而羽蛇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考虑这件事的呢? 战神暗暗地思索。 那位位于西方的神祇,人们谓他为白色的创造之神,他赋予死物生命,他将死者带回到阳间。 左蜂鸟曾见过他创造事物的姿态,后来他为了那些造物甚至从天上带来了使人迷醉的植物。 可怜的玛雅修尔——她的残肢在地上长出数不清的新株,她用乳房哺育了无数快乐与不快乐的神祇。 若非翡翠裙怜悯,否则帕特卡特尔也不会诞生于世,为她带来些许慰藉。 烟雾镜说,做出这些事的才是真正的羽蛇。 他对这位神祇似乎有自己的诠释,就如羽蛇对他也有自己的一样。 黑与白。 当他们相遇,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摇摆不定,所有的故事都在往一个方向倾斜。 那是预言的结果,然而现下的战神暂且不愿去设想那些事,他望向远处,这世界的居民正在暗淡的天光下持续着他们的生活。 “那些巨人会被毁灭。”他想了想,最终说道,“那些造物……会灭亡。” “是啊……”羽蛇低语着,他露出一个笑容,鲜血淋漓,“他们会死。” ——那些巨人在地上缓慢地行走,他们吃松子,他们性格温和,他们向他人问好,说“别跌倒了”。 羽蛇打算让他们全部死在这个太阳纪。 尽管后来他是如此珍惜自己的造物,甚至为他们浪费棋盘上宝贵的回合。 尽管这位神祇总是被人冠以“善良”、“温和”之类的名号。 尽管他在托兰城中,从不要求人们以活人献祭。 可他终归也还是他们里的一员,是属于这天上嗜血诸神的其中一人,他会吞噬被献祭的人们,用他们的鲜血浸润自己的喉头。 他的确是位善神,但“仁慈”之于他们就犹如所谓“爱情”一词在他们身体中的部分般,不可尽说,亦无可尽说。 左蜂鸟转动着手中的火蛇,它绿松石的眼睛仿佛也同样望着远方的天空。 “你会去毁灭。”他低声言语。 “即便这不是我热衷的事,我也会去。”羽蛇的双眼闪烁着暗淡的光,“——这是我的落子。” “他会回来复仇。” “我知道。”羽蛇静静地说,“毕竟他是位复仇者,是冰冷、罪恶、苦难与仇恨的化身。” 左蜂鸟失去了言语,羽蛇平静地注视着地平线,他的脸侧 当他以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时,左蜂鸟知道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止他。 能阻止下定决心的羽蛇的事,原本也就不多。 毕竟神祇归根结底是任性的生物,他们以自己的欲望为第一驱动力,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做自己想做的。 ——所以,羽蛇是冷酷的,终归如此。 爱情与憎恨,热衷与冷漠——所有事都是一个整体的两个方面,在崇敬与信仰,以及不可知的时间流动中倾斜。 有那么一个瞬间,天空中黑色的太阳似乎正望向他们,穿过尚未降临的狂风、洪水以及带火的雨。 而后,棋子就那样落下。 一道长风从地面腾起冲向天际。 左蜂鸟注视着他,许久,直到许多神祇又在他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间添加了许多东西。 直到那覆着翠羽的长蛇又从天顶坠落。 他忽地想起在这些对话开始之前,羽蛇曾对他说: “虽然人类无法理解我们的时间观,但我们却可以理解他们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他既不明白羽蛇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归根结底,我们个人的时间仍是一条笔直的线。”智慧之神如是说道,“只能从我们的过去,走向我们的未来。” 左蜂鸟不说话了,他看着羽蛇的双眼。 后者笑了笑,说道:“如果你从未来走向过去,或许会发现一切正在变得更加美好。” “更加美好吗?” “是的,没有那么多的毁灭。” (一) 毁灭,而后新生。 毁灭,而后新生。 毁灭,而后新生。 毁灭,而后新生。 ——最终,仍是毁灭。 他们预言,他们改变。 他们改变,他们预言。 他们将对未知之事的言语作为棋子挪动,用造物的信仰堆砌起他们将来新的棋盘。 然而在所有预言之中有唯一一条不施加在棋局之上,它是最古的,诞生于天与地之之间仍只有水的那个时刻,昭示在双神仍未意识到自己能做些什么之时。 它说,这个世界必将会有五个太阳,它们诞生、它们毁灭,而在最后,世界将会进入永劫。 一切似有注定的最终,有意或者无意,就像水正向着低处流去。 不过也许,直到羽蛇的最后一子落下前都无人察觉到这点。 他们的所有一切都是以无意为名的有意,他们的所有都是为了满足他们自身,时间流逝,左蜂鸟仿佛能看见羽蛇在棋盘的一侧对烟雾镜扬起头: “这次,轮到你来阻止我了。” 傲慢至极。 然后他就此失去踪影。 但棋局归根结底依然是以预言为结,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必可知。 也许烟雾镜将找到最好的那一招来改变所有事,改变他们的爱憎与回忆,改变那些崩塌的庙宇,并且摧毁一些,也许呢? 他们的未来依然摇摆不定。 左蜂鸟在大神庙上,和烟雾镜一起等待着那个必将到来又还未到来的黎明。 他是战神,他引发战争,他汲取鲜血,他食用心脏;他在献祭中站着望向过去,他知道最后的抗争必将在以他之名的日子里发生,染着鲜红的颜色。 白色是生命,黑色是死亡,而红色是记忆。 在那个日子里,蜂鸟的喙戳穿了未来与回忆间薄薄的纸,龙舌兰的纤维从这一端穿向了另一端。 “你司掌着战争。”那时候的羽蛇说,“无论是创造还是毁灭,你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那两个名词时,翠色的眼睛望向了彼方的土地,左蜂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见了烟雾镜的身影。 羽蛇笑了——总体而言,他其实是位相当爱笑的神祇,只是当他笑时,左蜂鸟往往分不清他在想着些什么。 烟雾镜则截然相反:他嘲弄、他威胁、他向人复仇、他与各方为敌,他虽以石镜为象征,却始终没有石镜那样的冰冷。 “他说要去看看预言起始的地方。”羽蛇说,仍旧凝视着远处,“可惜,一切都还未开始,即便他前往塔摩安禅,也什么都无法找到。” 世界最终还是要有个开始,唯有起始才能带来毁灭。 这一时刻并非由未来所决定,它位在所有时间轴起始的地方,无论哪位神祇都不能动摇它的根本。 它在那里,是所有定点中的定点,是棋盘本身,无法被撼动亦不能被更改。 由它开始才有了五个太阳,棋局与败局,但在一切开始前,羽蛇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远处必将成为他对手的神祇。 左蜂鸟离开了,他从十三层天的最顶向下走,接连越过各个不同的世界。 他看见西佩·托特克,这位被剥皮者方才才在万神殿中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他看见左蜂鸟,冲着他咧嘴微笑。 “你在做什么?”左蜂鸟问,他抬眼望去,四下皆空,天穹之下,什么都还没有被创造。 “让我的鲜血流进地里。”被问到的人答道,“这样一来,将来的造物能用它们制作自己的粮食。” 只有神祇先献祭自身,才会有后来一切的诞生;他是在制作棋子,让自己被剥皮的身躯流出鲜血以滋润大地。 “甚至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有了后来一切的雏形。”左蜂鸟说道,忽地觉得那是谁曾经说过的话语。 “烟雾镜说的?” “嗯。”啊,是了,他想起说起这句话时,烟雾镜注视着的那抹翠色。 “他负责毁灭,所以他会猜想一切的结局。”“他是站在终点上的;而羽蛇则在起点。” “黑与白。”死与生,“那我们呢?” “你和我都是鲜红的。”他看着自己流进大地里的血,“我们是专门来回忆过去的。” “过去什么意义都没有——它摇摆不定,会因将来所做的一切而变化。”棋局内、棋局外,皆是如此。 “烟雾镜眼中看到的真实也总是被烟雾笼罩。”被剥皮者说,“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关系。” 土壤被染成一片血红。 迟早有一天,人类会传言他们协助诸神将玉米带到世间,但他们不知道这些都已注定。 将自己献祭给了种子的神祇看着这一切,又缓缓地开口: “我们所在的地方可能不是起点,甚至也并非终点,它只是一个结局而已:只有站在这里,人、或者神,才能知道一切的源起。” 左蜂鸟沉默。 他把绑在自己脚上的蜂鸟羽毛拔下来,丢进地里,那片羽毛长成了一片仙人掌,在一片将成为岛屿的土地上。 羽蛇找到了他们的棋盘。 当烟雾镜看到他时,后者把目光从天空中收了回来。 “要来下盘棋吗?哥哥。”他问。 直到棋局的终末,他们才能知道自己究竟都下了一些什么。 (零) 他是谁,羽蛇是谁,他们自身就已决定了他们会在棋盘的何处落下什么样的棋子。 未来决定着过去,可过去会堆砌出未来,时间是一道圆环,在过往与未来间流淌,等待着尚未燃烧的余烬慢慢地死灰复燎。 烟雾镜来到了创世之海的小岛上,这里才刚刚有浮岛,将成为世界的一切都还在混沌之中。 在那里,他见到了除自己之外的第一位生灵,他似乎也方才诞生,正在困惑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有着漂亮的翠绿色羽毛,因海水的缘故而显得湿漉漉的,纤长的蛇身警惕地盘在一起。 “你是谁?” “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如何?” 翠羽的长蛇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答道:“……羽蛇。” 在开始的开始前,命运已开始了自己的转动。 第十一章 醉意 甜品小短打 他的弟弟有些醉了。 烟雾镜想,鉴于他们都知道的那些原因,这状况着实不太常见。 不过众神回归的庆典向来是狂欢时节,喜好混进人类之中的羽蛇有时也难却他人的盛情。 所以他的确有些醉了,倒在特诺奇蒂特兰的一角,呼吸里有着龙舌兰的气息。 烟雾镜到了后半夜才找到他,城市里的节庆还没有止息歇,而这样一角却显得格外安静,被黑夜的寂静平淡地笼罩 “羽蛇。”烟雾镜走向他的弟弟,“醒着吗?” “唔。”后者半抬起眼睛,翠绿色的眼眸闪烁着微弱的光。 “你喝得太多了。”烟雾镜说。 “只喝了一些而已。” “对你来说,已经太多了。” “但是……” 没什么“但是”。 烟雾镜继续向前走去,让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对方的面容上。 未出口的话语就那样顿住,羽蛇自下而上地望向自己的兄长。 后者俯身,注视着他因酒意而微红的面容。 而前者索性伸出了手,勾住兄长的脖颈。 “羽蛇——……” 微弱的叹息声转瞬便烟消云散。 空气里龙舌兰的气息让两人都有些不甚清醒。 夜神顺势将自己的弟弟揽进了怀里,因醉酒而散发着热度的肌肤贴上他的身躯。 “唔。”羽蛇嘟嘟囔囔地回应着他,“哥哥……” 声音没有传出多远,甚至话语的后半都消失无踪。 羽蛇把自己埋在兄长的肩头,后者身上有龙舌兰叶子燃尽后的灰烬气息,混杂着玉米面与可可的味道冲进鼻腔。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揽住他腰身的手紧了紧,一个轻吻落在他的头顶。 于是,搂住脖颈的手施加了力道,他们一起倒在地面上。 肢体相互交缠。 气息彼此缠绕。 羽蛇在笑,他窝在烟雾镜怀中不住地轻笑。 烟雾镜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笑,却也没有去想理由,他翻了个身,和羽蛇一起躺倒在城市的角落。 头顶上能看见远星,在遥远的夜空与遥远的喧嚣中闪烁。 “哥哥。”羽蛇说,他枕着烟雾镜的手臂,气息微醺,“我刚刚和自己打了个赌。” “你赌了什么?”烟雾镜问,扭头亲吻着羽蛇的额角。 “赌你会不会来找我。” ——会不会离开喧嚣的城市与人群寻找不见踪影的弟弟。 会不会在偌大的城市里偏偏钻进了这个角落。 烟雾镜也笑了。 他的手指纠缠着对方的发梢,从耳侧沿脸颊向下滑去。 “赌注是什么?”烟雾镜问。 特诺奇蒂特兰的星空下,两位神祇交换了一个吻。 他们的呼吸里都有着醉意,却没有多少龙舌兰的味道,气息微憩在屋墙的角落,又和湖面上的微风混杂在了一起。 黎明即将到来。 而他们会在这里,共同等待着曙光来临。 第十二章托兰(1) 帕帕罗特尔是个女孩儿,她像是只蝴蝶,终日徘徊在托兰城的街道。 她的父亲是位工匠,能用五颜六色的石子拼出好看的图案;她的母亲每天在家纺织,只是有必要时,她也会用辣椒教训帕帕罗特尔的哥哥。 女孩儿年纪还小,父母便放任她那天真烂漫的本性,任由她奔跑在托兰的大街小巷。 于是,她便就那样跑过做工精美的马赛克花,跑过足有一人高的各色棉花,跑过装满绚烂羽毛与贝壳的漂亮房子。 母亲说,那屋子是献给国王与大祭司的礼物,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最伟大的人,因为有他们在,这座城市才能安稳幸福。 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帕帕罗特尔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不敢看妈妈,因为她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她谁也不想告诉: 其实她见过那位大祭司,就一次,这一次见面就已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那是在一个黄昏,那时的女孩儿,正从城市的郊区向城里奔跑。 她回来得有些晚了——她的妈妈曾告诉过她不要去郊外玩耍,但这种警告可没法阻止孩子的天性,所以她还是去了,现在的她只想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可即便她如此急切,也依然不由得在半途停下了脚步,黄昏的街道上已没有了旁人,只剩下她,与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女孩儿怔了怔,不一会儿便知道了那是谁:她想起了妈妈的描述。 她心想着,妈妈说的果然一点也没有错,大祭司真的是个无比苍白的人。 帕帕罗特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像一只蝴蝶正在靠近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 但她的“隐秘行动”转瞬就宣告了失败,大祭司向他看来,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绿松石是一样的颜色。 女孩儿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她尖着嗓子,好不容易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句“晚上好”。 大祭司问:“孩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孩儿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扭着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正要回家。” 她的眼睛转了转,做了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问:“您呢?” 大祭司没有回答。 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他所站立的位置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面前那里有一副尚未拼接完成的马赛克画。 女孩儿探头探脑地看了看,觉得那像是自己父亲的手笔,在那画面上,一只美洲豹正注视着黑夜。 它眼中似乎有雾,却又不仅仅是雾,更像是飘渺不定的某些事物。 “您喜欢这幅画吗?”她问,“即便它还没有完成,您也要站在这里。” “它让我想起了我的亲人。”大祭司说。 女孩儿从未听说大祭司有什么亲人——但那可是大祭司啊?他的事,原本就不为旁人所知。 她想着,转瞬就因为这个理由而释然了。 喏,你瞧,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总是能这样普普通通、单单纯纯地理解世界。 “你们吵架了吗?”于是,她接着便这样问道,简单又直接,如同一声清脆的鸟鸣。 大祭司没有因她唐突的问题而生气,他只是看向她,露出了微微错愕的表情。 他问:“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因为您看起来很难过。”女孩儿歪了歪头,“每次我和哥哥吵架后,也会这么难过。” “你有个哥哥。” “嗯,他可讨厌了,老是和我对着干。”一想到伊兹,帕帕罗特尔的脸皱了起来,“祭司大人,如果您的亲人比他好,请一定要和他和好啊!” 大祭司又一次笑了,笑容里带着许多帕帕罗特尔不明白的东西。 他摸了摸女孩儿的头,说道:“孩子,回家去吧。” 她这才想起,她的确是在回家路上,只是这一场偶然的遭逢阻挡了她的脚步。 于是她立刻向大祭司告别,她转身跑开,却又忽地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探手掏出了什么。 “祭司大人,给您。”那是一朵花,“我在城市外面采到的,妈妈说,托兰城的所有植物都受过神明的赐福。” 因那赐福,这里的一切才能如此澄净美好,富饶的风掠过这里的大地,所有的人们富足且安稳。 大祭司接过了那朵花。 帕帕罗特尔转身又开始在街道上奔跑,黄昏拖长了她的影子。 在她身后,大祭司还在向她喊道:“小心十字路口!” ——她当然明白要避开十字路口。 事实上,她知道所有危险,所有要避开和远离的地方,她记得母亲的所有教导。 她只是仍没有摆脱孩子的天性,明知道眼前遍布危险,也依然想要出去闯荡一番,摘几朵野花、捡几根鸟羽,哪怕被妈妈责骂也在所不惜。 但这一天,妈妈没有骂她。 当她回到家时,一个身影掠过了托兰的街道,它纤长又巨大,带着风,从半空呼啸而过。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帕帕罗特尔也不例外,她被神圣的风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仍是倔强地抬头,窥见了消失在天边的一抹耀眼的翠色。 覆盖着翠色羽毛的长蛇。 羽蛇。 第十三章托兰(2) 那是托兰的神祇。 妈妈这样说,在帕帕罗特尔入睡之前。 她一边用手拍着女孩儿的身体一边对她说,那声音富有韵律地在空间里回转。 羽蛇是守护这座城市的神祇,以前,他住在天上,但有时会像鸟儿一样来到地面。 他降临时的身姿就像格查尔鸟,他的身影任何人都无法忘记。 但是,妈妈说,他太过喜欢人间的景色,一个不留神,就落入了我们的王子的网中。 女孩儿眨巴着眼睛听着,那些事都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它们被母亲传给她,迟早有一天,它们也会由她之口传递给她的孩子。 她一直没有机会听完它,她在故事的结尾来临前就会陷入沉睡。 但新火之日这一天却是个例外,她倒在妈妈怀里,被母亲不停地从昏睡中唤醒。 “帕帕罗特尔,在听吗?”妈妈说道,“你可别睡着啊。” “唔嗯。”女孩儿发出如猫一样的声音,“后来呢?妈妈,后来——王子和我们的神,怎么样了?” “后来,王子为来自天上的神明描绘了他的期望。” ——他期望一座永远不会失去光彩的城市。 一座永远丰饶,永远有玉米和鲜花,永远被诸神眷顾,也永远敬仰诸神的城市。 那便是托兰。 这天晚上,帕帕罗特尔没有睡着,但她好像确乎是做了个梦。 梦里,她越过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街道,无数非人之物在身周徘徊,祂们祈祷、歌唱、舞蹈,龙舌兰的气味充斥着空气。 城市一侧,某种庞大而美丽之物正盘踞在一处,祂居高临下地向她望来,从祂的翠羽间升起风,贯穿过托兰的天空。 火焰被熄灭,火焰又再度燃起,在诸神的庇佑下,黎明必将到来。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帕帕罗特尔做得很好,没有睡着。”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正在从天边显现。 五十二年一次的年历转换,新的周期在他们面前展开。 城里为庆祝新的循环办了球赛,在献给诸神的仪式上,王子与大祭司一同现身。 帕帕罗特尔没有看到那场景,她又跑去了城外花野,躺在野地上,想着自己昨夜的梦。 她这年纪的女孩儿最喜欢做梦,她一遍又一遍地徜徉于梦境的海洋,觉得自己想了很多,又觉得它们正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心头。 在回家路上,她遇见了刚从球场下来的男孩儿,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方才的球赛,悄悄议论着托兰的王子与那位祭司。 帕帕罗特尔问:“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她问及的男孩儿“唰”地红了脸,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吶吶说道:“是个高贵的人。” 这听起来像毫无意义的套话,女孩儿觉得没趣,便很快跑开了,留下两个男孩相互推推搡搡。 帕帕罗特尔从未见过王子,她只听说过他的故事,人们说他是位伟大的人,若没有他,绝不会托兰城的今日。 她不知因何亦同时想起那故事里的长蛇,她见过祂凌空而过,既宏伟又神圣,据说在这座城方才拔地而起的那些年里,人们常常能看到祂在半空俯瞰这座城市。 现在,为什么祂不再那样做了呢? 帕帕罗特尔不知道,她也没有去想,事情的改变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在她能够去想前,事情就已是现在的模样。 人们总是如此。 对已经拥有的、正在失去的,与已经失去的,一无所知。 托兰城的安稳又持续了六年时间。 第六年时,建立起托兰的王子离开了他的城市。 那一天,东方仿佛燃烧,人们哀泣不止,诗人弹起琴为离去的人哭泣。 而风就在这时涌起,时隔许久,托兰城的居民再度见到羽蛇神从半空掠过,祂在半空发出长鸣,声音仿佛能直达天际。 帕帕罗特尔倔强地抿着唇,却怎么样也没法让泪水停止流下。 她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痛苦,只知道某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正在心头不住地翻涌。 因此,她哭泣,她紧紧蜷缩着已不再瘦小的身子。 一片格查尔的羽毛从半空落向地面,她将它捧在手心,意识到那上面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她哭得更伤心了。 大祭司成了独自支撑城市的那个人。 他对公众讲话,他让他们感到安心,帕帕罗特尔混在人群里微微抬眼,捕捉到的面容苍白而无血色。 那些话安抚了所有人的情绪,可当大祭司转身离去时,她分明听见了有锁链声正“哐当”作响。 她无端地想,那或许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翠羽的长蛇从天际掠过。 半年后,新王登基。 帕帕罗特尔和当初回城时遇见的男孩儿结了婚。 第十四章托兰(3) 名叫特里的男孩和她相识已有六年时间。 六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却始终改不了他那在看着帕帕罗特尔时总是脸红毛病。 结婚时他们破天荒地喝了龙舌兰,特里醉醺醺地说要给她幸福。 “幸福”这个词听起来是多么的缥缈。 母亲说,这场婚礼是近半年里的唯一好事。 帕帕罗特尔不置可否,她的哥哥送给她一柄黑曜石刀,她透过那片漆黑,似乎能看见未来之事。 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婚礼将尽时,她偷偷跑出家门,赤着脚在托兰城的街道上奔跑。 她穿过夜幕下的十字路口,越过拼贴好的马赛克图画,远远的尽头处,那些房屋以飞鸟的羽毛作为装饰。 帕帕罗特尔在那里停下,她望向屋檐上那精心雕刻的装饰,只觉得有双眼睛正从那里向外望出,凝视着这城市的黑夜。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个声音问道。 她扭头,便看见大祭司的身影,站在她身后不远,正冲着她微笑。 他的面容一如许多年前那个黄昏之时。 “我……”帕帕罗特尔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 “还真是个迷路的孩子。”大祭司笑了。 帕帕罗特尔想说自己已不是个孩子,话却在嘴边被无形的障碍所阻隔。 她张口结舌,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那些言语又始终凝不成文字。 这让她着急,焦躁感让她想像儿时一样在街上奔跑。 帕帕罗特尔唐突地跺了跺脚,一句话忽地就如同山洪爆发: “我结婚了。” “恭喜你。” “他叫特里,他曾经见过你。” “我记得他。” “他说……会让我幸福。” “你会得到的。”大祭司说,“你们一定能得到你们想要的。” 哎,总是这样。 因这城市是受到眷顾之城,那在城市上空游弋而过的翠羽长蛇庇佑着这城市的一切生灵。 她分明听见了锁链声正碰撞作响,绿松石制成的环扣摩擦着婆娑过她的耳根。 那本该神圣的玉石被用在了糟糕了事情上,她打了个冷颤,牙齿相互碰撞。 “您呢?”她脱口而出,“您会得到您想要的吗?” 大祭司没有回答,他再一次讳莫如深,一如他在许多年前得那个黄昏。 帕帕罗特尔注视着那张未曾改变的面容,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那念头犹如坠落的飞鸟,它在半空折断论羽翼,只能摔落在她心底哀戚地鸣叫。 “你该回去了,孩子。”大祭司打断了她的思绪,他露出了一个浅薄的微笑,用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别再做梦了。” 其实她真的,早已不是个孩子。 可对神明来说,人类永远如同赤子。 帕帕罗特尔猛地惊醒,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见外头有风掠过。 身边,婚宴过后的特里正在酣睡,他们的呼吸在黑暗里均匀地绞在一起。 她五味杂陈地坐在黑夜里,凝望着遥远的吹拂过城市的风。 后来她又做梦。 梦里仍是那街道尽头的巨大神庙,她透过无数格查尔羽毛的装饰向里望去,听见了那建筑深处粗重的呼吸。 ——那是神祇的气息。 她听见声音,遥远地徘徊在深邃的彼岸。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托尔皮琴的梦想。” “那建立光辉之城的梦想?” “那庇护所有人们的梦想。” “为此,你们建立了这座城市。” “为此,我们庇佑了这座城市。” “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他的城市。” 窸窸窣窣。 鳞片相互摩擦。 昏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叹。 “即便如此……”那叹息声说,“我也会继续保护它。” 而后,她忽地意识到了。 ——对他而言,这座城市,宛如诅咒。 第十五章托兰(4) 帕帕罗特尔醒来。 帕帕罗特尔生活。 帕帕罗特尔并不真的是只蝴蝶,她是个人。 帕帕罗特尔没有再见到过大祭司,她也很少再做梦了。 结婚后没几年,她和特里有了个女儿,一家三口过着自己的日子。 大祭司说得没错,他们总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他们是如此幸福,以至于万事万物都在他们眼中闪烁着光彩。 她的女儿渐渐长大,她开始为新的女孩儿讲故事: 讲那些托兰城过去的岁月,讲托尔皮琴张开的大网笼住了从而天降的飞鸟,讲那翠羽的长蛇如何用七年时间便将城市建立。 故事从父母到孩子,一辈接着一辈,它们流入心脏,融入血脉,在他们的皮肤下蜿蜒穿行,在他们的呼吸里沸腾翻涌。 可故事的主人,已有十年时间未曾出现在托兰的上空,祂的身姿已成为另一种传说,在人们的赞颂声中摇曳不止。 整整十年过去。 这一天,一根蜘蛛丝从天空垂向地面,有人顺着它来到了人的世界。 他踩着乐声般的步伐,一步步向着托兰城走来,于是从这一天起,这座城市迎来了它必然的毁灭。 帕帕罗特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这城市的灭亡。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人忽地冲进了托兰城里,它抓起身边的人就往嘴里塞去。 人们惊慌失措,城市的卫兵很快赶来,他们与它战斗,最终将黑曜石矛刺入了它的身体。 然而巨人的死并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没过多久,那尸体便开始膨胀,无数有毒的气体喷涌而出。 许多人死了,风里只有噩耗在不断传播,她的哥哥从广场那里回来,呆呆地坐在门口,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帕帕罗特尔去找他,他才终于动了动眼珠,注视着自己的妹妹。 “很多人死了。”他说。 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注视着兄长。 他婆娑着自己手中的黑曜石长矛,又转过头,盯着那黑色的火山石。 然后他说:“已经没有神明在庇护这座城市了。” 特拉洛克不再带来雨水。 西佩·托克尔不再让种子萌发。 翡翠裙不再使沟渠满是流水。 她久违地又做了梦,梦里她再度跑过长长的街道。 路的尽头是四间羽毛装饰的屋子,其一金黄,其二湛蓝,其三雪白,其四赤红。 所有鸟羽而今都已暗淡,她跌跌撞撞地穿过它们,向着黑暗深处大声地叫喊。 无人回答她的声响,她的声音只是空落落地传开后消失在了黑暗里,残响绕梁而过,什么也不剩下。 不知不觉中,她停下了脚步,站在空落落的地方,鼻头发着酸。 她想哭,她想,想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可她终究没有:她已经不是个孩子,她懂得把所有心绪都狠狠压回心底,把它们揉碎了吞入腹中。 帕帕罗特尔就这样继续奔跑,在黑暗中、孤身一人。 她知道黑暗深处有些什么,她听过那里的声响,长蛇的呼吸回荡在屋脊间,翠色的羽毛在地面婆娑出细微的声响。 一旦知道了这一切,最终就不那么容易忘记,她向着黑暗中呼喊,声音没有秩序地穿过一片又一片黑暗: “祭司大人……!” 声音和许多年前那个黄昏时分的重合在了一起。 漆黑里,忽然传来一声长叹。 已不再是女孩儿的女孩顿住了脚步,她慌张地向深处去,一步一步地、挪动起了脚步。 “祭司大人?”她问,声线发着抖。 错不了,那条翠羽的长蛇就藏在那里,她的眼睛能捕捉到蛇瞳反射出来的光。 那双金色的瞳孔全然不似他以人之姿出现时的模样,可它在暗中反光,让她得以找到他的踪迹。 长蛇抬眼向她,帕帕罗特尔的心口却因此紧紧地绷起——她发现,那双眼睛里没有她的身影。 他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女孩儿征在当场。 她听出了那声音中的虚弱,她想起城中流传已久的那个传闻: 大祭司已经身患重病,他甚至无法离开那座神庙。 流言是真的。 他病了,病得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在黑暗中看见了不该出现的幻影。 那幻影顺着夜风而来,它踩断掉落在地的笛子,撕碎了羽毛做的装饰。 在它眼中,火雨凝聚成黑色的石头,又在那石中升腾起渺茫的烟雾,不真切,朦朦胧胧地笼罩过万事万物、过去与将来。 女孩儿说不出话来,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自己曾向他提出的问题,忽地明白大祭司早已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认定自己已永远无法获得那些想要之物,所以他不再去期许什么,只能任由时间的只鳞片羽汇聚成此时此刻的幻像。 而这座城市阻拦住了他的退路。 帕帕罗特尔像从一场噩梦中苏醒。 她挣扎着,竭尽全力才能从床上起身,她坐在那儿喘息,只觉得胸口发闷。 伊兹曾经说,已经没有神明在庇护这座城市了,她觉得并非如此。 雨水不再落下,种子不再发芽,水渠已然干涸。 唯有风仍在越过托兰城的上空。 可那阵风无法阻拦托兰的毁灭,甚至,他也已经无法制止自身的坠落。 第十六章托兰(5) 帕帕罗特尔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广场,人们说那里来了个不可思议的歌手。 他唱着奇妙的歌,听见它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欢笑。 笑容很重要,尤其是在这种时刻,人们总会需要些东西来让自己快乐。 于是,她们去了,她们漫步过精美的马赛克画,画面上,美洲豹正从黑暗中向里望来。 而那唱歌的人有着一双黑夜般的眼睛,他露着好看的笑容向所有人问候,那俊俏的脸庞让所有姑娘都为之心醉。 “来为这座城市高歌一曲吧。”他说。 歌声开始在人群间传递。 它像是种嘶吼,又仿佛山谷中的回响;它犹如是从天上降临到人间,又似乎是随夜风从山涧里迸发。 帕帕罗特尔听着,它在她的脑海中萦绕,让她开心,又让她悲伤。 所有人都在笑,他们开始传唱这首歌,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却哭了,泪水一滴又一滴地划过脸颊。 她抬起头,目光正巧撞进了那歌手眼中——那可真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要将她吞没一般。 歌手起身向他走来,他身边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他站在帕帕罗特尔面前,问道:“你为什么哭泣?” “我……”昔日的女孩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有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喉头滚落,“我们、会死。” 那歌手笑了。 “是的。”他柔声说,“人类都会死。” ——于众神眼中所见世人。 短暂、刹那、脆弱、转瞬即逝。 犹如蝴蝶般。 他们像一场连续不断的烟花秀,光芒炸开、散落、消散,最终迟早归于寂静。 人类都会死。 而神祇会注视着这一切。 地面裂开了。 没人知道那是如何发生的,它只是那样发生了。 深渊向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悬崖的断面怪石嶙峋,唱着歌的人们摔落下去,身体撞在突出的石块上变得粉碎。 帕帕罗特尔的女儿尖叫着哭泣起来,她抱着孩子转身逃跑,在她身后,城市是场来自地狱的狂欢。 人们四散逃窜,歌手又开始歌唱,他唱着一首关于城市灭亡的歌。 歌中的城市被绵延的火焰燃烧,那火焰燃烧直至城市不复存在。 恐慌扩散了,帕帕罗特尔抱着女儿蹿进了奔逃的人群里。 隔了很久,她才意识到人流其实有着自己的方向,人们下意识地流窜着——最终,都汇聚到了那里。 ——大神庙前。 哭声,叫喊声,悲鸣声,哀泣声。 祈祷声。 托兰的神祇已经许久未曾初夏在人们面前。 可人们仍向他祈祷,于每个日夜,于尚未知晓黎明是否会到来时。 于是,在这个瞬间。 他们听见了一声长吟,狂风从神庙中涌起,装饰用的确羽毛被卷上半空。 可怖的地鸣停止了,大地像伤痕累累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那歌手望向天穹。 “终于……”他的声音只有帕帕罗特尔听见了,“找到你了。” 覆着翠羽的长蛇向下望来,蛇瞳清晰地捕捉到了地面的状况——地面上的身影。 金色的眼睛与漆黑的双眼对视,犹如有风从世界的尽头吹向此处。 “哥、哥……?” “哟,羽蛇。”歌手笑了,“——我来,带你回家了。” 山一般的美洲豹现出身姿,他巨大的利爪在城市的地面割出深深的凹痕。 石块发出惨叫,崩裂的声响在耳中贯穿,帕帕罗特尔的女儿在她怀中哭喊得失了声,又被掩盖在无数的哭喊间消失不清。 唯一清晰的只有半空中的轰响。 神与神在战斗,散落的光在半空炸开,风卷起尘土,石块相互撞击,大地又开始不住颤抖。 而托兰正迈向它的毁灭。 创造它的是神祇,庇佑它的也是神祇。 背弃它的是神祇,毁灭它的也是神祇。 神祇之间的战斗正在毁灭这座城市,美洲豹将翠色的长蛇狠狠砸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冲击着鼓膜,她抱着女儿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那条长蛇在她们身边盘起身体,羽毛在地面摩擦过,细碎的声响因体型的缘故而成倍地放大。 “哗啦”,她听见锁链的声响在那之间擦过。 她的女儿用哭哑的嗓音问她:“妈妈,我们会死吗?” 帕帕罗特尔没法告诉她那个诚实的答案,她只能将她更紧地抱住。 ……她们会死。 人类都会死。 他们将在这座城市里死去,伴随着城市的毁灭灰飞烟灭。 没有人能阻止它发生,即便她们身边的神祇也不能,这件事已写在命数上。 而为了抵抗它,他们的神祇已太过疲惫,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试图再度腾空,却被从半空扑下的美洲豹摁回地面。 那有着漆黑双眼的野兽发出咆哮,他的尖爪撕裂了翠色的羽毛。 “可、恶……!” “你赢不了的,羽蛇,你太虚弱了。” “……我不会原谅你。” “那样也没有关系。”美洲豹说,“即便如此,我也会做我该做的事。” 城市——在他们的对话间崩溃。 帕帕罗特尔抱着自己的孩子坠进了裂开的大地。 她最后看见了地面上,美洲豹与长蛇都渐渐化为人形,前者将后者紧紧地抱进了怀中。 第十七章 托兰(6) 黑色如潮水一样褪去。 帕帕罗特尔摇晃着,险些跌坐在地。 她的女儿不知道母亲怎么了,她扯着她的衣角,露出担心的表情。 “我、我没事……”帕帕罗特尔说,像方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我只是……” ——看见了幻像。 那幻像遥远、幽深,犹如蝴蝶的一场梦。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流下,她注视着身前歌手的影子,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 人们总是能够那双黑曜石般的眼中看见奇妙的幻景。 “你……您……”她磕磕绊绊地开口,“要毁灭这座城市,是吗?” “是。” “但更重要的……”她继续说,“您是来找他的、对吗……?” “——是的。” 泪水根本无法停止。 她索性让它越流越多,让它们一滴滴落进地里。 “他在大神庙里。”她说,“去找他吧。” “什么?”面前的歌手错愕地注视着她。 “你要告诉他:没关系的,就算他不再保护这里……也没关系的。” 锁链撞击的声响。 虚弱的呼吸声。 鳞片与羽毛相互摩擦的响动。 从黑暗里……传来的虚幻的脚步声。 “然后……一定、一定要……和他和好……” 就像许多年前的黄昏时,他们所说的那样。 她还记得那时大祭司的目光,这么多年来,一直像是昨日发生的一样。 帕帕罗特尔擦了擦眼,那些话、那些梦,所有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这一刻。 那歌手向她走来,他身边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谢了。”他说,“有奇怪力量的女孩。” 已经有很多年时间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在众神眼中,人类永远如同赤子。 歌手离开了。 帕帕罗特尔跌坐在地,酸软又颤抖的双腿全然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她这才意识到她有多么害怕,她方才是在与一位神祇交谈,她一股脑地、将想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妈妈……妈妈?”女儿在叫她。 帕帕罗特尔将女孩紧紧抱进怀中,把脑袋埋在她肩头,大声地哭泣。 不明所以的女孩儿只好伸手,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 而那位夜神已经越走越远,他的脚步定将在城中回荡、将这座城市带进毁灭。 帕帕罗特尔咬了咬牙,一把将女儿抱起。 “妈妈?” “没事的,我们……回家。” 她们将要回家。 之后,将要离开这座城市。 ——一座将要毁灭的城市。 一座曾经富饶、美丽、幸福、保护着她们的城市。 尚且年幼的女孩儿不理解母亲的决定,但她却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得到了支持。 伊兹说:“去吧,离开这里。” 特里帮忙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她们一早便向城外进发。 怀有同样想法的人们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一起穿过田地、山谷与丛林,那座城市在身后渐渐远离,直到再也无法看见。 夜晚,他们在山中露营,梦里的帕帕罗特尔扭头向被他们抛下的城市跑去,她穿过平日里熟悉的道路,向着心中的目标跑去。 那歌手正站在大神庙的入口,漆黑的眼中并没有那神庙的倒影。 ……他看不到。 所以才需要寻找。 “真是……”他轻声说道,“笨蛋。” 在他身前,有什么东西纷纷碎裂,清脆的声响割裂一地。 而后那歌手向前走,他的脚步穿过四间装饰着羽毛的房间。 深处,鳞片与羽毛婆娑出巨大的声响,锁链相互碰撞着,刺耳又沉重。 “——羽蛇。” 长蛇抬起了头。 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幻影的延续。 透过如同黑曜石般的夜晚捕捉到了不可能来此的身影, 站在他面前,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不是幻影。 幻影不可能伸出手,碰触着他的身体。 “怎……?!”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什么?”来人嘲弄着。 “到底是怎么——” “有人为我引了路。”拥有夜色般双眼的神祇说,“她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她说:就算你不再守护这里,也没有关系。” 金色的蛇瞳收缩着。 风在神庙里涌起,它吹动了夜神的衣袖。 后者拥抱了自己的弟弟,他们的额头相抵,体温从一个人身上流向另外一个。 “你啊,保护过头了。”他说,声音带着叹息,“连他们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羽蛇没有说话,他的眼瞳里,光芒闪烁。 金色的瞳孔随之缓缓合上。 风开始减弱。 “哐当”——锁链的摩擦声穿过整个神庙。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才会连化成人形的力量都没有了。”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照着对方的身影,“所以……” 我来带你回家。 第十八章托兰(7) 在所有的故事中,在命运之神的预言下。 托兰城最终迎来了毁灭之日。 它的土地一片荒芜,它的居民纷纷坠入冥府,离开城市的那些则开始了漫长的迁徙。 时隔很久,帕帕罗特尔仍会想起那天的梦,它是她做的最后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在那个梦里,夜神站在大神庙深处,他说:“就算托兰毁灭,人类也会幸存。” 不仅如此。 他们会迈开脚步,会离开城市的废墟,会用自己的脚步跨越地平线上的山脉。 后来的人们称这位命运之神以冲突带来变革,他每次出现都必定预示着人类命运的重大转变。 但是。 此时此刻。 ——他仅仅为了一个人而来。 那只翠色的长蛇在他的怀抱中渐渐改变了身姿。 他苍白又消瘦,迅速地在另一位神祇怀里陷入了沉睡。 夜神在他额上留下一个吻,轻柔的,不着任何痕迹。 而帕帕罗特尔转身开始奔跑:她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梦,离开这座城市。 这个梦里,托兰最终在她眼前展开了一种全新的姿态。 它广阔又无边,荒芜且贫瘠,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大地的距离。 像蛇的第一次蜕皮,像雏鹰换掉自己的飞羽。 她跑出城市,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她再度转头。 彼时的托兰已消失在熊熊烈火之间,火焰像无数只蝴蝶飞上天空。 帕帕罗特尔在火光中哭泣,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火焰熏到了她的双眼。 然后她转身离开。 在她身后,一道风从燃烧的城市返回了天空。 时隔很久。 或许是永远。 她都记得那个瞬间,让梦境顺着残留的景象流进了现实。 “外婆、外婆。”直到她女儿的女儿拉住她的衣摆,奶声奶气地央求着,“给我讲个故事吧。” 于是,她给小女孩儿讲了个故事。 故事里,一位居住在天上、有着翠色羽毛的神祇化身为鸟儿落到了地面,他被王子的网网住,而后赐福给了一座现在已不存在的城市。 她一直说着,说起城市里那些辉煌的装饰,说起人们在黄昏时看到长蛇掠过天空,说起城市最终走向覆灭。 “我讲给你的这些故事。”她说,“迟早有一天,也一定会由你传给你的孩子。” “唔嗯……”女孩儿趴在外婆的膝盖上,歪了歪脑袋,“如果一直传下去,会不会被他们听到?” “被谁?” “那两位神明。”女孩眨巴着眼睛,“他们回到天上去了吧?那他们一定在看着我们。” 帕帕罗特尔不由得笑了。 她说:“是啊,他们一定在看,一定……在一起注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