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作者:周弯弯 文案: 人人都想遇到轰轰烈烈的爱情,可那种爱情啊,就像香江上燃放的烟火,只能霎时炫目,真正的生活应该是朝与暮。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知意,徐沛尧 ┃ 配角:方炜,颜洋,任伟华,任知晓 ┃ 其它: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中的部分人物在《关于爱的两三事》中有出现过...... 2、本文中的部分人物是短文《爱比死更冷》中的男女主角,但《爱比死更冷》因尺度问题,我自己封了...... 任知意刚把车开出小区大门,老天爷就掉起了眼泪,还是特凶狠的那种。她的车技十年如一日的烂,这会儿雨点们好似不要命了一般拍打在挡风玻璃前,密集的程度跟汛期的黄果树瀑布有的一拼,她是半步都不敢往前挪动了。 任伟华就是在这个时候发了视频来,第四次仔细交代她晚上的宴席需要注意的事项。 那些注意事项,她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又因此刻被大雨困身,终于有些不耐烦的说:“爸!今晚是姐姐的订婚宴,她和她的如意郎君自然是全场瞩目的焦点、明日城中的头版头条。您跟我说一大堆注意事项干吗呀?我从前当姑娘的时候就一直活在她的万丈光芒之下,现如今都是已婚妇女了,您还担心我会抢了她的风头吗?” 视频里的任伟华听她这般言词,立马不悦了,声音一沉,呵斥她:“怎么说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的情况。” 她双眼微微一斜,不看屏幕里的任伟华,刻意压低了声音,轻飘飘的吐了句:“那我晚上不去了,行吧?” 他当即断绝她的念想:“亲姐姐的订婚宴,做妹妹的不参加,成何体统?” 她清楚不参加订婚宴根本就是异想天开的事,也应该习惯了他这些年在某些问题上的态度,只是有时候心绪仍然受到影响,蔫蔫儿的,便忍不住沉默起来。 他见她不接话,又问:“沛尧呢?” 她敷衍的回答:“大概刚上飞机吧。” 他再次不悦了,质问她:“什么叫大概?他从哪里回来?新加坡还是香港?你不知道他坐几点的飞机吗?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有没有跟他说晚上的订婚宴?” 她压根不想对他的提问一一解答,只捡了最后的一问回答:“说了。” 他见她态度松散,既生气却也无奈,顿了片刻,他收敛起先前的厉气,可仍是带着警告的口吻:“这几年我们任家的面子已经丢得差不多了,你最好不要再冒什么泡。” 论冒泡,任知意在任家同辈中要是认了第二,就绝对没人敢认第一了。毕竟别人都是八九岁才得来‘人憎狗嫌’这四个字,而她从三岁开始就不安分了。幼儿园时趁着午睡偷偷剪了男娃娃的小辫子,小学时把高年级学长的书包扔到水池里、翘掉无聊的音乐课溜进隔壁的中学在双杠上给一众哥哥姐姐们表演杠上飞,初中时跟两个女生打架打到对方抱着头去医院缝针,高中就更不得了了,抢了广播室的控制权,在全校同学面前大骂化学老师。 种种恶行,让她十八岁之前,换了九所学校,而九所学校的学生都把她列为了风云人物。这般折腾,学习成绩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可高考的时候却发挥得意外的好,收到那张来自帝都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任家上下都以为是她花十块钱造假得来的。 大学那四年,她格外的老实,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了,几乎变得和任知晓一样讨家人欢喜。可到底只是‘几乎’,刚一毕业,就露出了原形。先是与刚成立不到两个月的动漫公司合伙人闹不和,二话不说将对方扫地出门,接着同邵家小姐抢男朋友,闹得满城风云,好不容易抢到手了又弃之不要,再是在蒋官的夏日派对上喝吐到吓退全场人,种种劣行,连最疼她的大哥任翼都看不下去了,与她长谈了一回,问她是否愿意去香港锻炼锻炼。她当即就同意了。要不是前几年任知晓为了追求爱情而失去了一条腿,任翼为了追求爱情而捅破了自己其实是任妈妈和别的男人所生的尴尬事实,任妈妈在各种焦虑和巨大的压力中突发淋巴癌去世,她其实是打算老死在香港的。 说实话,当初看到少了条腿的任知晓,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台湾言情剧中的一句台词,‘你失去的是一条腿,而紫菱失去了的是爱情’。幸哈她不是紫菱,虽然任知晓也和绿萍一样是天之骄女,虽然她也一直生活在任知晓的光环下,可她才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更没有和自己的姐姐爱上同一个男人。 她尽心尽力的照顾了任知晓三个月,每天都绞尽脑汁想要逗她的亲姐姐一笑,助她的亲姐姐渡过人生的难关,她觉得那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第二认真的事。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任伟华在发现任翼不是自己亲儿子的第二天就解除了他在崇明实业的职务。她最敬爱的大哥一夜之间就被她的爸爸扫地出门了。当她觉得生活真的一团糟乱的时候,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任妈妈患上了淋巴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任妈妈就归天了。 那个冬天,阳光比往年要明媚的多,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能理解任伟华的。他一直把面子看得跟命一样重要,结果先是儿子娶了他的私生女,没多久最疼爱的女儿少了条腿,紧接着得知一直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好儿子是别人的种,想要狠狠责怪妻子,妻子却患病离世。这四个大巴掌接连打在他的脸上,就跟往心上扎了四刀差不多。只是几年下来,他的眼中仍然只看得到任知晓,心中仍然不肯原谅早都投胎转世的任妈妈,对任翼的打压也仍然在进行,就让她心生出一种厌倦烦躁的情绪。 清明节时,她和任知晓去扫墓,遇到专程从深圳赶回来的任翼和大着肚子段零露,还有已经三岁多的小圆子。两姐妹与任翼是同母异父,与段零露是同父异母,小圆子在叫姑姑还是叫姨姨的问题上犯了难。她抱着小圆子又是亲又是捏的,喜欢的不得了,可任知晓的态度却比较冷漠。她知道任知晓这些年深受任伟华的影响,又因为感觉运命对自己不公,心性早不如先前那般宽大,所以也不打算发表意见去评判任知晓态度的对错,但任知晓偏偏要抱怨出来,说他们不该来拜祭。 这可好,一下子就把她心里那一大堆□□给点着了。自任知晓没了一条腿后,那是她们第一次吵架。她忍让了许多年,发现到头来让任知晓养成了得寸进尺的坏习惯。 那天的雨,下得也像今天一样凶狠。她明明车技很烂,却赌气一般开的很快。事后,任伟华专门打电话批评她,怪她不顾任知晓的安全。 那晚,她想当然的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徐沛尧人在香港,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空荡荡得吓人。她把住隔壁的颜洋吵醒,邀他去宵夜。 颜洋是她的高中同学。 她高二下学期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而被原来学校附近的混混们盯上,任妈妈为了她的人身安全,把她转校到了颜洋就读的高中,又因为任伟华肯花钱,她被校长特意安排坐到第一排、讲台正下方的位置,和当时身高比她矮了那么一点点的颜洋成为了同桌。以那时的大众审美来评判,颜洋正儿八经是个纯正的□□丝,作为崇明岛的原住民,说得好听点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实际刮上两场大台风基本就是水中睡,家中最多的东西是小鱼干、小虾干,在绝大多数男同学、女同学都营养过剩的名校里,他那矮小的身材差不多算是三等残废。要不是因为班主任是他亲舅舅,他和她完全不可能会有交集,自然也不可能有成为她转校后收下的第一个小弟的后续故事。 她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他哭得死去活来的,说保护伞走了,自己以后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她跟他当同桌这一年多来,但凡家里送了补脑子、补身子、补血补气的东西都会分他一大半,吃得他基因都突变了,身高刷刷刷的冲到了一米八几。她自然是要朝他翻白眼的,又教育他:“打不过你就跑啊。”他连连摇头,唉声叹气的说着:“失去你,我失去了安全感。”为着这安全感,他自上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就买彩票,天天盼着中大奖,最后因为开发的游戏软件大卖而赚了一大笔钱,屁颠屁颠的买下了她隔壁的房子,还在第一次和徐沛尧见面吃饭的时候表现出了格外的喜悦,就好像一块死死黏上了她的狗皮膏药。 徐沛尧那时对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了解还不多,十分狐疑的问她:“他是不是偷偷喜欢你很多年了?” 她喝了点酒,心情是放松的,笑着撩起右胳膊的衣袖,向他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说着:“喜欢我结实的胳膊很多年了。” 把颜洋吵醒,再出门已是凌晨两点,大部分的宵夜店都收摊了。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馆。 颜洋心不甘、情不愿的问她:“咱们就不能去酒吧吗?” 她低头看着菜牌,嘴里说:“我明天一早有个会,不能喝酒。” 他连连摇头:“你变了,变了变了。”又故意问她,“你还是我认识的任知意吗?是那个在炸串店和校长儿子的女朋友抢鸡腿,把偷窥女厕色的男同学打得满学校乱跑的那个任知意吗?” 她到是轻轻笑了一笑的,但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而是自顾自说着:“还真有点饿了。” 他便问:“晚上没吃饭?” 她说:“吃了一肚子气。” 他来了兴致:“嘿呦,还有人敢给你气受?谁这么不想活了?告诉我小爷我,我自愿当你的枪,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她在菜牌上勾选了红烧牛肉面、羊肉炒刀削、韭菜煎饺、凉拌海带丝和卤花生,又给他点了一大罐啤酒,然后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半笑着说:“我要是真想收拾谁,还用得着你出手啊。” 他抬手招来服务生,将菜单给了人家,随后笑嘻嘻的问她:“是你爸还是你姐?” 她耸了耸肩,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他会意了,不再追问,而是在服务生送啤酒过来的时候向人家要了两个杯。 她由着他倒酒,反正不松口:“我今晚真不能喝。” 他也不勉强她,自己端了杯喝上一大口。 到这个点,面馆里的客人不多,上菜的速度挺快的。 她一口一口吃着面和菜,慢条斯理的模样让他看了觉得有些陌生。 他肚子里有话,憋了几天了,一直犹豫是否该告诉她。他端起啤酒,想着还是将那些话淹没了拉倒,可杯子到了嘴边,他到底是忍不住了。他说:“跟你说个事,不过你听了,可别吃不下去。” 她到干脆,表示:“那你别说了。” 被她这么一拒绝,他到感觉必须得讲出来才对,于是说:“我等你吃完再说。” 换了从前,她必得马上知道是什么事,可如今她改了动不动就着急上火的毛病,沉着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她不慌不忙的吃完了一碗牛腩面,半碟子炒刀削,两个韭菜煎饺,几口海带丝,最后拿了些颗卤花生,边剥壳边对他说:“我差不多吃好了,你可以说了。” 他看了看她,飞快的吐出;“方炜生病了。” 她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愣上了几秒,回过神后,将剥好的花生仁塞到嘴里,含糊不清的问:“什么病。” 他见她眉眼低垂,晓得她心里定不是面上这般平静,但既然开了头,总得说全。他又告诉她:“跟你妈一样。” 她又愣住了,这次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反问他:“淋巴癌?” 他点点头,说:“已经是晚期了。” 她叹了声气,又叹了声气,才说:“那没得救了。” 那晚,任知意连片刻钟都没睡着。 她实在吃了太多的东西,它们都顶在她胃上,迟迟不肯到肚子里,躺着只怕它们会从嘴里跳出来,所以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消食。 翌日开会,精力自然集中不了。散会后,任伟华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她其实早就想和任伟华吵一架了,好好问问她的爸爸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慈爱一点?为什么就不能把她和任知晓放在同等的位置,但她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脑子里尽是任伟华那重叠在一起杂乱回音。 那天她是被人抬出任伟华办公室,送去医院的。医生说她是什么突发性眩晕症,她根本懒得关心自己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就只觉得在医院躺着还挺舒心的。 徐沛尧从新加坡回来,去接她出院的时候,她正津津有味的吃着颜洋昨晚送来的雪花酥和麻辣牛肉、专心致志的看着近日大热的一部仙侠剧。 徐沛尧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帽架上,信步走近到床边,俯身凑到她面前,半笑着问:“我估计你不太想出院吧?” 她与他初识时,感觉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可日子长了,尤其是结婚这一年来,不知怎么的,自己就渐渐落了下风。加上她住院这三天本就是装病,被他这么直戳要害,气势立马矮了一截,连忙扔掉手里的零食,做出抱头的姿势:“我头疼。” 他说:“我以为眩晕症应该是头晕。” 她狡辩:“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摔到脑袋了。” 他告诉她:“我刚向医生要了你的全身体检报告,你可以放心,没有任何脑震荡的迹象。” 她平日肯定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可这几天的战斗力不行,于是向他坦白:“我不想上班,行了吧?” 他点了点头,说:“回家也可以继续装病。” 说到底夫妻还是一体的,不靠任家吃饭的徐沛尧没理由站到任伟华那边去压榨她这个徐太太。 办了出院手续,他带她去吃晚餐。 清淡的潮汕菜,她对滴酒不沾的他说自己想喝酒。 他反问她:“你想哭了?” 她是挺想哭的,可这许多年来,她养成个坏毛病,不喝醉就绝对哭不出来。酒就像是导火线,灌到肚子里,就跟点着了火苗似的,不需要太长时间就会炸裂。 今晚她没有炸裂,半瓶洋酒下肚,也只是默默流了两行清泪。 她对他说。 “徐沛尧,我初恋快死了。” 第2章 八点出门,遇上倾盆大暴雨,城市交通一片混沌,连环撞车的交通事故将任知意堵在桥中间进退两难。 什么地痞流氓、蛇虫鼠蚁的,她样样都能对付的了,唯独就怕这狂风暴雨的鬼天气。 刚去香港生活那阵子,但凡有台风预警,她就不愿出门,抱着零食窝在沙发上煲长篇连续剧。那年的夏秋,途径香港的台风特别多,所以她请假的次数也特别多,自然惹得办公室里前后左右那些格子间里见坐着的本地人眼红非议。给她安排这份工作的任翼从上海打来电话问她究竟。她堂而皇之的表示:“我煲剧是为了学习粤语。你是不知道,粤语不灵光在这里生活有多不方便啊。” 她花了半年学习粤语,但仍然说的麻麻地。 交流时,遇到对方是善人,她定是努力拼凑当地词汇加上比手画脚务求把意思表达到位,遇到对方有意刁难,她就飚英语并附带最土的上海话损人。结果是遇到一堆装模作样的假洋鬼子,英语听不懂几句,上海话就更是外星语言。 认识徐沛尧就是因为上海话。 初春的周日,她外出寻吃,到了一家所谓的百年老店。店主一脸的傲娇自满样,还看不起不会讲本地话的部分外来食客,因此把她惹毛了。她将原封未动的碗仔翅当着店主的面倒进垃圾桶里,然后飙出一顿自家方言将他狠狠教育了一番。 一个独行女子,在别人的地头上正义严词的撒泼,真是威风又好笑。 几个与店家相熟的瘦弱食客围了上来,一副要教训她的架势。 她见他们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的,根本不待怕,撸起衣袖就要迎面而上,一副女侠的风范。 看热闹不嫌事大,没一会儿就聚了一堆人。 正当双方都等着对方想动手的时候,徐沛尧站出来了。 他与他当时的女朋友在她隔壁桌吃东西。按他后来的说法,他是因为被围观的人围得透不上气了才不得不站出来说了一大长串息事宁人的话。那些人本来也什么胆,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她,见有人出来当和事老,立马缩了回去继续吃东西。 她见过不少没胆的人,可没见过多对一还这么没胆的,到有些不甘心了,想再去同人理论。 他连忙拦住她,用上海话跟她说江山不是一天打下来的。 她愣了好一阵,才抬头细细看他。他还挺高,头型长的不错,头发也利落,毛发估计比较重,但胡子刮的干净,算是斯斯文文的样子。 她并不领他的情,而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再遇到已是秋天的事。 工作日,她与关系尚算不错的同事阿娟到公司附近的茶餐厅吃午餐,碰到拼桌的他与女朋友谈分手。 她来港近一年,见识过不少速食恋爱的男女在忙着赚饭钱中挤出时间谈恋爱或是谈分手的,所以并不觉得稀奇,也没有太大兴趣去八卦人家讲的什么。只不过他和他的女朋友竟然都说着上海话。 唉!异地闻见乡音,又是悦耳的男声色和女声色,她就没办法当作听不懂了。 她向来认为男女朋友若是谈到分手的地步,最好就是撕个逼,往后老死不相往来,也绝不会再惦念对方,省得惹出后续的藕断丝连。 但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文明人,与其说他们在谈分手,到更像在谈理想信念。当然,理想信念不同的人确实没办法天长地久。 反正那天他说的许多话,她以一个拼桌人的身份听他说了许多话,竟觉得他样样都有道理。 她与徐沛尧互通姓名的正式认识彼此是三个星期后的事。 她的英籍上司王家国带着她与瘦高仔、May姐与他任职的公司谈项目。 他并不在要与她们合作的那个团队中,只不过她正好路过他的办公室,无意看到了他边吃着猪仔包边与人讲电话。 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年纪轻轻就拥有一间一百尺的独立办公室,她觉得他应该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显然也是记得她的。在她走出会议室上洗手间的时候,他十分凑巧的与她在走道里迎面相撞。他笑着用上海话与她打招呼。 “同乡。” 她看了一眼他脖上挂着的工作卡片证,才晓得他叫徐沛尧。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在这个不怎么有人情味的金融大都市里随波翻滚的上海人,后来才晓得他是操着上海话在美国长大的新加坡籍人士。 她总嫌弃他非自己的同乡,他总搬出自己儿时的经历。说祖上好几十代都在如今的浦东区生活,自己五岁前也一直住在弄堂里,移民新加坡因为丧偶的老妈嫁了个华侨,那时他年纪小,没办法抗争,只能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异国他乡。 颠沛流离?她说他扯淡,并质问他。 “颠沛流离你还能十六岁考上斯坦福?” 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挺不错的了。彼此的公司和公寓都离得不远,吃东西的口味相似,还都爱爬山,三观虽不是实时完全吻合,但在这个不怎么有人情味的繁忙大都市里还算是谈得来朋友,十天半个月约顿饭是常事。 面对质问,他笑着说:“要不是因为颠沛流离,我能去深泉学院。” 时值炎热夏日,两人爬到半山腰,累得坐在山水溪边喝着残存一丝凉意的啤酒,别有一番滋味。 一罐啤酒下肚,她忽然说:“徐沛尧,你很像我的初恋。” 他怔了一怔,旋即哈哈笑起来,反问她:“你的初恋有我这么帅吗?” 她睨了他一眼,说:“比你帅,且没你自大。” 他饶有兴致的追问:“你初恋哪里像我?眉眼?唇齿?还是身材?” 她一本正经的回答他:“脑袋。” 他表情诧异,缓了缓才猜问:“IQ也超过130吗?” 她扑哧一笑,指了指他的脑袋:“我指的是头型。”很快又补充,“不过他也很聪明。” 他蹙了蹙眉,如实表示:“第一次听说头型像的,你的观察点真特别。” 她笑了一笑,然后懒懒的靠坐在大石头上,翻了脑袋去看天。 天色真是湛蓝湛蓝的,一朵云都没有。 他未解惑,问她:“他现在哪儿?” 她却眯起了眼睛,嘴巴也封上了似的不吱声。 过了好一阵子,他问:“该不会是在奈何桥的那头吧?” 她这才重新睁了眼,告诉他:“在上海。” 他恍然大悟,认为:“你们分手后,你对他余情未了。所以你才离开上海来这里的吧。” 她却否认:“我和他没谈过恋爱。” 他问:“你单相思?” 她扭头看他:“谁规定初恋不能是单相思?” 他被她看得立马改口:“单相思好啊。单相思应该永远都不会失恋才对吧?”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着那湛蓝湛蓝的天色,幽幽说:“单相思的对象结婚了,不就失恋了。” 他表示赞同:“说的也是。”随后,又说,“任知意,其实你也很像我的初恋。” 她觉得他这是故意揶揄自己,都懒得正眼看他,就胡乱问:“是脖子像吗?” 正好有一阵风吹过,带着他的笑声到她耳边。 他说:“你真聪明。” 那日香港,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那日上海,爽风习习、秋月无边。 那日,是方炜大婚的日子。 那日的前日,她接到他的电话,邀请她参加婚礼。 他明明不是日理万机的人物,却忙得直到结婚前才抽出时间将自己的天大喜讯告诉她这位他曾以知己称呼的最佳好友。 她明明不是日不暇给的人物,却忙得根本抽不出时间去见证她暗恋许多许多年的最佳好友迈向人生的新旅程。 同样是最后得到消息的颜洋打电话来问她会不会打飞的回上海抢亲。 她正窝在格子间里敲键盘,办公室常年保持在16°上下的冷气吹得她瑟瑟发抖,连毛料外套披在身上都不顶用。 她说:“要是你保证我抢亲能成功,我就回去。” 他连忙表示:“那你还是别回来了。” 她呵呵一笑,交托他:“急匆匆的,结婚礼物是来不及买了,你明天去的时候帮我带个红包。” 他问:“包多大?” 她说:“红包能有多大,就包多大。” 颜洋最后找任知意要了一万块钱,他告诉她:“我本来是想买一张红纸,从咱们高三那年开始算,帮你包上七大捆,可那么包吧,不但很重很扎眼,还有可能让人误会我是去砸场子的,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到礼品店找了个最大的红包,塞了一万块钱。” 她差点要吐血了:“我真是谢谢你‘思来想去’了,不然我上哪儿凑那么多钱还你!” 他笑嘻嘻说着:“上个星期你亲姐姐爱慕的王洛令过生日,她送给他的那块手表花的钱可比我买的红纸能包得住的人民币多多了。你不至于连她的个位数都比不上吧?” 她轻轻闷哼一声,说:“她是有钱,也肯花钱,可人家王洛令理她了吗?” 他哈哈大笑:“你嘴巴真毒。”又问她,“想不想听听婚礼上的故事?” 她反问:“那就要看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是不是想挨揍’是任知意专用于颜洋身上的口头禅。但实际上,学校里那些欺负颜洋的人都是被她驱散的,她从不打击弱小。通常她对颜洋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是因为他戳中了她的心事。比如他猜测‘你总是表现得这么闹腾,其实是想得到爸妈的关注吧?’,又比如他断定‘你喜欢上方炜了吧?’。 她死不承认自己想得到爸妈的关注,也死不承认喜欢上了方炜。直到秋天的某个周末,她受他的邀请去他崇明岛家中作客,发现同行的竟然还有方炜。三人并排坐在船舱内,颜洋与方炜侃侃而谈,而她第一次安静得像个女孩子,才不得不自我坦白。 无论任知意后来怎么努力的去回想,她都记不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方炜的。或许她和那些年给他送情书的学姐学妹是一样的,被他丰神俊朗的长相、潇洒飘逸的球技、彬彬有礼的态度、名列前茅的成绩所吸引。又或许仅仅因为在她斥责了校花第三次漏收颜洋的作业本而遭到校花的拥护者们围攻的时候,他的出言相救。 她觉得,十七八岁的男女,心里大多都藏着一个人,这是寻常事。 可颜洋偏要说:“你哪里是藏在心里?分明都写在脸上了,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方炜从来看不到。 他们从关系淡薄的同学到共同奋战在题海中的好友,再到无话不谈的知己,就是到不了异性关系所能达到的顶配。可她还是忍不住暗自努力。努力的收敛自己豪迈的习性,努力的击退觊觎他的各方美色,努力的学习只为了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大学。只是人若没有天赋,光靠努力总是很难达到期望的。 在她因为底子不够好,学习十分吃力,而不得不砸下大把时间泡在图书馆里复习功课以免期末挂科的时候,他恋爱了。 那是大三的下学期,北京的夏日干燥异常。白天,毒辣的太阳赤烤着整座城市,晚间,扑面而来的热风吹得人呼吸都发烫。 她在他们常去的烤串店点了他们常吃的食物等他,结果等到了他和李嘉茗。 那晚,她吃了两碟烤干鱿鱼。干鱿鱼沾满了芥末,送到嘴里,光明正大的掉了眼泪。 或许,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理由,也可以有很多理由,好比,他喜欢的是别人。 她仍喜欢他,只不过这份喜欢不再写在脸上,而是藏在心里。 他仍将她当作最好的知己,只不过这份友谊在李嘉茗的笼罩下,必须藏在心里。 她当然理解他,毕竟换了谁都不会喜欢自己的男朋友有红颜。 第3章 路上耽搁了许久,任知意达到殡仪馆的时候,追悼会已经结束了。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散得七七八八,留下来善后的都是方炜生前特别亲近的人。 任知意本想去方炜爸爸妈妈面前表达心中哀意,可双脚不听使唤,怎么都迈不进灵堂。她杵在灵堂外远远看着方炜的遗像发了会儿呆,然后转身走到灵堂前空旷的平地最边缘处。 平地的对面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山丘上的绿树成林,在绵绵的阴雨中生出一层淡薄的雾气。这雾气仿佛映照进了她的眼底里,把她的眼眶也染得湿润湿润的。 从颜洋那里得知方炜病重的消息后,她去探望过方炜几次。 他那时已经对治疗不抱希望,且不想把人生最后的日子耗在空气中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所以说服了父母,在家中静养。 她以前常去他家,熟门熟路的,可那日却成了路痴,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弄堂乱撞。还是陪她同去的徐沛尧向询问了街坊才找到方炜家。 其实就是不久前的事,但那时的情景在她脑子里已经成了一段特别模糊的影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通通忘记了,唯独记着他窗前那些铜钱草,翠绿翠绿的,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与他的精神状态形成巨大的反差。 过了几天,徐沛尧托人从广州带回来一箩筐荔枝。 她问他:“你不是不吃荔枝吗?” 他说:“这些荔枝是给方炜的。”又问她,“你上次去方炜家的时候不是答应了给他送荔枝吃吗?你忘记了?” 她确实忘记了,而且是心不在焉的断了片。 翌日,徐沛尧出差,她独自去送荔枝。 他的力气有限,她就成了叽叽喳喳的喜鹊,什么有趣就讲什么给他听。他一直陪着笑脸,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才不得不同她说自己有些累了。 她笑着说自己过几天再来,带上一箩筐番石榴来。 她陆续又带了龙眼、香瓜、芒果,最后一次许他的是新疆的小白杏。 但他到底没有吃上小白杏。 昨天上午接到方炜爸爸的电话得知方炜凌晨离世的消息时,她正准备与难缠的老股东们开会。这会议是任伟华执意让她召开的,为了检测她是否有驾驭崇明实业的能力。 她半个月前就开始为这次的股东大会做准备,也在徐沛尧面前练习了好几次鼓动式的发言该如何把握分寸,连措词都要求徐沛尧改了又改,还生怕有爱刁难新丁的老人家会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担心得一夜没睡着。 结果一上场,她就熄了火,前言不搭后语,场面一度混乱到像菜市场。 任伟华自然是很生气,将她数落了半个小时,并再次提到让徐沛尧来替她撑场的事。 她一声没吭,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把门关上锁好,然后给徐沛尧打电话,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好似在她身上装了监视器,根本无需她多说什么就能猜得是怎么个情况。他呵呵笑了笑,反问她:“让我吃任家的米饭?” 她嗯了一声。 他说:“我考虑考虑。” 她抱着手机不出声,也不挂断。 他有些无可奈何的笑道:“这可是会让大家误以为我想插足崇明的大事,你总不是指望我不经过大脑思考就立马答应吧?” 她的思绪早就不在这个事上了,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方炜走了。” 人都会死,生了重病的方炜没能向老天爷多借到一天。 任知意在平地站了许久,觉得脚跟有些累了。她今日穿了一双黑色的细高跟鞋,一身纯黑色的套裙。 大学毕业之前,她从未穿过高跟鞋。 她高中时已有一米六七,在颜洋还未冲刺式发育之前,她穿着运动鞋也比颜洋高上一些,但比方炜矮一个头。有时晚自习结束后,三人同行回宿舍,她总爱走在方炜前一步,好让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与他并肩。颜洋那时就撺掇她买双恨天高穿上,那就不用借路灯的光,时时刻刻都能与方炜一样高。方炜当时就觉得不好,他说穿运动鞋的女孩有活力,蹦蹦跳跳的很可爱。 大学毕业后,她仍穿了两年多的平跟鞋。 她的第一双高跟鞋是徐沛尧送她的生日礼物。那时因为家中突逢诸多变故,她不得不离开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的香港返回上海。临行前,徐沛尧给她践行,并送了她一双裸色的小羊皮高跟鞋和一个哆啦A梦的彩虹蛋糕。 她看到蛋糕的时候,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家中人人都焦头烂额,没有人记得她今天25岁了。 他笑说:“据说向哆啦A梦许的愿,都可以实现。” 她于是说:“那我希望世界和平。” 后来她的鞋柜里存放着各式各样的高跟鞋,她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很可爱的任知意,而是挑上重担的任知意。 任知意不知道徐沛尧是什么时候到殡仪馆的,也不知道他跟方炜的爸妈聊了什么,反正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白色的信封。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把信封给她,说:“方炜爸妈让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袋上写了几个字,任知意亲启。虽然笔力有些颤抖,但她一眼认出是方炜的字迹。 她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四周,问道:“他们呢?” 他说:“已经走了。”又告诉她,“他们没看到你。” 她微微低眼,看着手中的信封,幽幽说:“我一直在这里。” 细雨蒙蒙,笼罩着这一片天地。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扫出的那片清晰,不过一会儿就会再次被细雨覆盖,如此反复,发出单调的声音。 他开车,她坐在副驾驶位。她手里一直拿着那封信,久久未开启。 他觉得她此时不会看那封信了,便问她:“你饿不饿?” 她答他:“有点饿。” 两人去吃海鲜火锅。 虽然大雨如注,但仍是炎热的夏日,火锅店的生意只能算是不咸不淡。 徐沛尧第一次见到方炜真人就是在这家店。 那顿饭是他执意要请的,为的是会一会被任知意一直挂在嘴边的初恋。 任知意起初不同意,后来改口答应是因为他问她‘想不想扬眉吐气?’ 她哭笑不得反问他:“你是能浑身发光还是能点石成金去亮瞎人家的眼睛啊?” 他冲她抛出选择题:“要么让我见见他,要么你以后再也不许提他。” 她觉得他和方炜迟早是要认识的,于是选择第一种。 邀请的是方炜和李嘉茗夫妇,但来的只有方炜,李嘉茗告假的理由是出国深造了。 大半年后,她与徐沛尧从大溪地蜜月归来,颜洋告诉她,方炜和李嘉茗早已经离婚了。 颜洋问她:“你后悔吗?” 她反问:“后悔什么?” 颜洋说:“成为徐太太。” 她愣了一愣,半晌给不出答案。 她与徐沛尧的友谊之路始于她去香港,按理说,她离开香港,他们的友谊之路差不多也就到头了。事实上,在她离开香港后的半年多时间里,他们也没再见过面。 他忙得风生水起,她忙得焦头烂额。 电话到是经常通,但基本上是她向他求助。因此,他常说她欠他的饭票能摞成一本小人书。 后来见面是个巧合。 她被有关部门选中去狮城参加一个不大不大的论坛,他去给他妈妈过生日。 狮城就那么点大,转个身就碰上了。 她立马表态要把欠他的饭补上,可他怎么都算是东道主,哪能让她抢先。商量着来、商量着去,他请她吃晚餐,她请他夜场喝酒。 她酒量还行,他酒量也还行。 边吃着喝着聊着,不知不觉两人都有点酒精上头、眼花耳热了。 他送她回酒店,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对他说。 “徐沛尧,我玩不了一夜情。” 他是真的愣了好几秒,表情复杂的不得了,最后才认真的说:“任知意,我也不是个随便的男人。” 真是尴尬极了,怕是自他们相识以来最最尴尬的情景。 她连忙钻进房间里,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一个劲的后悔刚才的酒后胡言。什么一夜情啊?人家根本没想和她一夜情,是她喝多了胡思乱想。这下好了,友谊的小船被打翻了,以后遇到难题找不着人求救了。 她沉浸在满满的悔意中长吁短叹,完全忽视了一直在屋外按门铃的他。直到他喊她的名字,她才缓过神,急匆匆跑去开门。 他站在门外,哭笑不得的说着:“我话还没讲完,你就把我关外面了。” 她连忙解释:“我喝多了,脑袋乱糟糟的,刚才瞎说了什么你别放心上。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好一辈子的那种好朋友,行吗?” 他沉吟了片刻,然后很有耐心的说:“好一辈子的,也不一定非要是好朋友嘛。你看,你单身,我也单身,两个人单身的人是不是可以发展发展那种超越友达的关系呢?” 她到是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敢确定,于是反问:“你想跟我谈恋爱?” 他笑了笑,点头承认说:“我想跟你谈恋爱。” 说起来,她和徐沛尧在恋爱之初,得到的是身边人的一致反对。 任伟华和任知晓认定徐沛尧是看中她身后的崇明实业,颜洋认为她在没放下方炜之前和任何人谈恋爱都会无疾而终,就连任翼都在悄悄查了徐沛尧的老底后告诉她,徐沛尧感情经历丰富,算得上是情场高手,担心她这种母胎单身的人会受伤。 越是这样不被看好,她越是想要认认真真谈给大家看看。 一认真谈,就把自己谈成了徐太太。 颜洋问她是否后悔成为‘徐太太’。她觉得没什么可后悔的,毕竟后悔也没用,况且与徐沛尧做夫妻,简单又舒服。 他对她基本没有要求,他的亲妈后爸对她也基本没有要求,说是嫁了人,实际上她的自由程度跟单身时没两样。 任知晓对她捡了个徐沛尧这样的老公一直心怀羡慕和嫉妒,见他们过着上海、香港两地分居的生活,就时不时以姐姐的姿态提醒她要提防他养外室。 男人要真有心养外室,提防也是无用的。不过她还是同他聊过两次这个话题,反正他们几乎是无话不聊的,连她的初恋方炜都常成为话题的中心。 她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三个月。 小笼包子塞了他一嘴,他好不容易嚼吧嚼吧咽下去,然后蹙起眉头反问她:“我们连新婚都没过完,你觉得我有那个心力去勾搭别的女人吗?” 她想了想,说:“应该没有。” 第二次提到这个话题,是上周五。他原计划从香港回来过周末,可是八号台风刮的异常凶猛,香港当日所有的航班都被取消了,到第二天也没能起飞。 她自得知方炜将不久于人世后,情绪一直低落,做事、说话常常没头没脑的,那晚她脑子好似抽了筋,对他说:“你可以在香港按第二个家了。” 他只答了一个字:“好。” 她那一整晚没睡着。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连住在隔壁的颜洋都出差外地,但她却固执的藏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联系过彼此。直到昨日,她因为在股东会上表现得奇差无比而被任伟华狠狠批评了一顿,她习惯性的给他打电话,一时都忘记他们正在冷战中。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是后悔的,万一他态度冰冷,那她的脸就算是全部丢光了,可他在笑,还猜中了她的处境,就好像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 第4章 吃完午餐已经两点多了。 任知意和徐沛尧回家换了身衣服,然后出发去夏樾酒店。 订婚宴是交由宝雅公关公司负责的,任伟华列出的宾客名单并不长,但很有分量,所以宝雅启用了夏樾酒店最富丽堂皇的臻景宴会厅。 任知晓的订婚对象张子明是她的高中同学,暗恋她良久。在任知晓遭逢变故后的这几年时间里,上任家来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只有在苏州市政工作的张子明忍受住了任知晓的脾气。 任知意当然也学着当初众人怀疑徐沛尧的目的那般去怀疑过张子明,但徐沛尧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十分浪漫,他说:“张子明从十五岁开始就喜欢你姐姐,喜欢了十五年。如果一个人肯花十五年的时间去骗另一个人,那这个被骗的人其实也挺幸福的。” 她当即说:“那我希望他能再骗她五十年。” 他晓得她虽然嘴上总要说自己不喜欢现今性格跋扈暴躁的任知晓,可到底是亲姐姐,总归还是盼着姐姐好的。他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又说:“人人都想遇到轰轰烈烈的爱情,可那种爱情啊,就像香江上燃放的烟火,只能霎时炫目,真正的生活应该是朝与暮。” 朝与暮,朝朝与暮暮,真是再美好不过的词了。 到了臻景,徐沛尧去向任伟华及几位来的较早的叔伯问好,任知意则去了休息间找任知晓。 休息间里,两位化妆师正在为任知晓梳妆打扮,张子明在陪伴在她侧身。 张子明见任知意推门进来了,连忙起身与她打招呼。 任知意朝他回了回礼,目光随后落在梳妆镜前的任知晓身上。 任知晓的长相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如果不是缺了条腿,当是这城中拔尖的名媛。这些年,性格原本十分爆裂的任知意一直对任知晓忍让,也全都是因她缺了条腿。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一个人。 张子明起身后就没再坐下,他招呼两位化妆师出去吃些东西、稍作休息,明显是要给两姐妹腾出一些空间和时间。 自清明闹出不愉快,任知意有好些日子不曾主动与任知晓亲近,就算是迫于任伟华的要求同桌吃饭,两人也是寡言淡语。现下突地独处,气氛难免尴尬。 但今天好歹是任知晓的大喜日子,任知意总不能扫了兴,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 “你今天真漂亮。” 任知意一直拿着卷梳对着梳妆镜整理自己的长发,也一直避免与任知晓有目光上的接触。面对妹妹的主动,她仿佛也有些尴尬,别扭的吱了声:“谢谢。” 彼此又沉默了良久。 任知晓将卷梳放置在梳妆台上,缓缓说:“我给他发了请柬。” 任知意不懂,问:“给谁发了请柬?” 任知晓看了她一眼,说:“哥哥。” 任知意既诧异又惊喜:“哥哥?是真的吗?” 任知晓点了点头,“至于来不来,就是他的事了。” 任知意仍有些不敢置信,她问:“爸爸知道吗?” “知道。” “他同意?” 任知晓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说:“本来是不同意的,但你昨天在股东大会上的表现实在惨不忍睹。他觉得比起让你把公司搞成一团乱,还是让哥哥回来更好些。虽然不是亲儿子了,但好赖也是亲女婿吧。” 任知意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好消息砸晕了脑袋,怔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一颗心雀跃的不得了,追问:“是真的?你没骗我?” 任知晓故意说:“你差点都要开着车跟我同归于尽了,我哪里还敢骗你。” 任知意脸一红,抱歉的表示:“那天我不是有心的。我就是,就是情绪激动了一点点。” 任知晓斜眼看她:“一点点?” 任知意连连点头:“嗯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 任知晓笑了一笑。 任知意真是高兴极了,俯身抱着任知晓,难得撒娇的口气:“姐姐,你真好。” 任知晓又笑了:“我真好?是你的真心话吗?” 任知意松开双臂,认认真真看着任知晓,说:“比真金还真。” 任知晓轻快的叹了声气,说着:“最近我经常在想,过去的这几年我一直不开心、一直心有怨恨,脾气又臭又大,身边的人都很难受,而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是没了一条腿,也没了那个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人,还没了妈妈、没了哥哥,差点还会没了你,但我还有明天啊。明天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崭新的,我干吗要把过去的阴霾带到明天呢?” 任知意听她说了这些,心头一热,眼眶也湿润了。 任知晓接着说:“这人呢,遇到困难不怕,最怕是自己把自己绕到死胡同里,出不来还急得团团转。我呀,想通了,决定卸下过去那个沉重的包袱,张开双臂拥抱新生活。” 其实这些年有不少人想把这个道理讲给任知晓听,想让她接受,可她一直不肯听,如今豁然开朗,真是最最好的事了。任知意心里放下了一大块石头,高兴的说:“姐夫这几年的陪伴没白费。” 任知晓却摇了摇头,说:“他在苏州工作,陪我的时间还没有你多。所以呢,其实我要谢谢的人是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任知意的眼泪已经溢出了眼眶,她笑哈哈的说:“我要掉眼泪了啊。” 任知晓帮她擦了擦眼泪,说:“为了避免婚后重蹈你和徐沛尧这种两地分居的局面,我决定跟张子明去苏州生活。反正苏州离这里很近,可以常来常往。” 两地分居的婚姻生活对婚姻本身就是一个考验,它或许能让人产生小别胜新婚的新鲜感,也有可能因距离日渐疏离而另得新欢。 订婚宴自然是气派热闹的,但最吸引人眼球的并不是准新娘和准新郎,而是重回大众视线的任翼。人人心里都有个问号,不知任伟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重新接纳了曾被他视为崇明实业接班人的假儿子任翼。 反正任知意是高兴极了,将任翼从一众人中拉扯出来,亲昵的拥抱了他,随后问:“嫂子和小圆子呢?” 任翼说:“她们到是想来,可你嫂子的预产期就这两天了,我没敢让她坐飞机。” 任知意定定看了看任翼,叹道:“真好啊。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订婚宴九点多散场。任伟华一直忙着没停,但这次有任翼在他身旁,任知意终于可以歇口气。 徐沛尧载她回家。 她窝在副驾驶座上,安安静静的看着车窗外五颜六色的霓虹。这一日的大小事、白红事真是让她有些累了。 徐沛尧此刻充当称职的好司机,半句话都不多说。 在第三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 她突然说:“要不,我回香港吧。” 他反问:“你不是说那里没有归属感?”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口气难得的温柔讨巧:“不是有你吗?” 他冲她笑了笑:“你不是让我来吃任家的米饭吗?” 她嘟了嘟嘴,说:“你不是不愿意吗?” 他告诉她:“我今天跟老板辞工了。” 她惊讶的蹙起了眉头:“太冲动了吧?” 他十分夸张的叹气,说:“看到你爸爸跟你哥哥言归于好,我感觉我确实太冲动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问他:“那现在怎么办?” 他到看得开,说:“反正都辞工了,要不就先游览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她仍抱有一丝希望:“你真的辞工了?” 他提醒她:“你昨天在电话里怎么跟我说的?” 她不得不承认昨天确实是自己先提了要求,但仍表示:“你不是说要考虑考虑吗?” 他表示:“花了五分钟考虑,结果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她噗嗤笑了,说:“你跟Mark那么熟,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吧?” 红灯转绿,他开着车继续向前行驶,问她:“你这么想回香港?” 她其实并不是有多喜欢香港,她说:“我只是想念简单的生活。” 他便说:“那我们就回去。” 她又侧头看他:“真的?” 路上车多,他手握着方向盘,腾不出空回以眼神,只是轻淡的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还真的没骗过她,从他们相识到相守,五年多的时间,将近两千个日子,他从来都是说到就做到,做不到的就绝不松口答应。 她有些感慨,说起:“你不是说如果一个人愿意一直骗另一个人,被骗的那个人也是很幸福的吗?” 遇上前方塞车严重,他们被堵在了原处。 他终于腾出空看她,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读幼儿园时候的故事?” 她不明白他的用意,问:“读幼儿园才多大点?你还有故事?你还记得你的故事?” 他不解答,只问:“你听不听?” “你不会胡编乱造吧?” “你不听算了。” 她后悔了,拉着他说:“听听听,你说吧,我竖起耳朵听,行了吧?” 他摆出一副讲故事的姿态,徐徐说器:“我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我妈呢,好强又好面子,因为不想街坊邻里看轻我,所以她费了很大劲把我送到一所条件特别好的幼儿园。本以为条件好的幼儿园会是老师和蔼、小朋友之间友睦,结果呢,就因为我没有爸爸、家里又没什么钱,所以老师对我爱答不理,小朋友都喜欢欺负我。我那个时候啊,在幼儿园受了委屈从来不敢跟我妈说,就怕她再为我操心。她呢,一直喜欢新潮的东西,不知道是看了画报还是什么,非要给我留个小辫子,就是那种后脑勺留一小揪头发结个小辫子。我内心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可为了她高兴,还是接受了。” 她没想到他的童年是这样了,听着觉得有些趣味。 他接着说:“幼儿园的小朋友发现我结辫子,都笑话我是个女孩。笑话到也没什么,可恨的是有几个小朋友总是故意从后面拉扯我的辫子,你想,那是我的头发啊,老那样揪着我能不疼吗?好几次我都想偷偷剪了它,但是一剪,我妈肯定问我原因,那我在幼儿园的处境就会被暴露,所以我只能忍着。” 她忍不住发问:“你怎么不找老师?” “老师眼里没有我啊。” “那后来呢?” 他先是自己笑了起来,说:“后来有个小朋友在我午睡的时候,把我的辫子剪了。” 她疑问:“他是你的好朋友?想要帮助你?还是恶作剧?” 他摇摇头,告诉她:“她是隔壁班的女大王。因为抢玩具和园长的孙子打架,所以被换到我们班了。”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换到我们班的第二天就把我的辫子剪了。” 她感觉这故事很有趣:“女大王?女的啊?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 他很配合的笑道:“是啊,她很威风的。剪完我的辫子,就收了我当小弟,从此没人敢欺负我了。” 她想了想,提出疑问:“她剪了你的辫子,你妈没找她算账?” 他一本正经的说:“她家有钱呀,跟园长孙子打架都只是换个班继续当老大,剪了我的辫子自然也有老师帮她擦屁股。” 她蹙了蹙眉,又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这个故事,我听着觉得有点熟悉。” 他没理她,继续说:“可惜我只当了她两个月的小弟就去新加坡了。” “你那个幼儿园叫什么啊?” “春风幼儿园。”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春风幼儿园。”旋即猛地想起什么,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春风幼儿园!徐沛尧,你,你该不会正好有个外号叫‘鼻涕虫’吧?” 他一个劲的摇头:“这么恶心难听的外号我当然是不会承认的。” 她狐疑的看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笑场了,说:“但那位女大王一直这么叫我,就因为她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我被人欺负了,躲在角落哭得眼泪鼻涕黏在一起。” 她觉得不可思议,惊喜、惊奇、惊讶各种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最后疑声问他:“你真的是‘鼻涕虫’啊?” 他否认:“我才不是‘鼻涕虫’!” 她认定了他,“你怎么不早说啊?” 他辩解:“我说了啊。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的,‘你很像我的初恋’。” 她想不起来。 他提醒他:“爬山那次,你说我像你的初恋,然后我说你也像我的初恋。” 她笑着说:“哎呀,我以为你开玩笑的。以为你是为了报复我说你像我的初恋。”旋即又疑问,“不是,你的初恋?我是你的初恋啊?” 他大方的承认:“是啊。” 她哈哈大笑:“你那时才几岁啊?懂什么叫初恋吗?” 他反驳:“我五岁不懂什么叫初恋,那你十八岁就懂了?” 她摇头:“那么小点的人,男女都分不清吧?” 他说:“那是你分不清男女,我可分的清清楚楚。” 她好奇:“你怎么认出我的呢?” 他说:“你脖子上有个胎记,而且你又没改名字。我为什么不能认出你。” 她连连摇头,觉得今天过的真是跌宕起伏,她问:“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讲这个故事?” 他表示:“你守着你的初恋故事,我守着我的初恋故事。” 她慢慢收住笑容,看着他,认真的说:“我早就放下方炜了。” 他点头,说:“我知道。” 她沉吟了片刻,心底里生出一种放松自在的感觉,她缓缓说:“你什么都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 城市的灯光折射进车内,色彩绮丽,映照在她脸上,是种撩人心脾的暖色。 他想起那一年,他使尽手段逼着她让他见一见方炜,她思来想去答应了一同吃饭。邀请的是方炜夫妇,但来的只有方炜一人,李嘉茗告假的理由是出国了,但翌日他们在奢侈品店中撞见了李嘉茗。他并不认识李嘉茗,可任知意的暴脾气在那个时候显露无疑,她冲上去就打了挽着一位中年大肚男人的李嘉茗一巴掌。他知道,那一巴掌是她替方炜打的。 他以为她大概会同自己提分手,毕竟她常年将方炜挂在嘴边,心里大约也是一直想着的,既然方炜已经和李嘉茗离了婚,那她这个候补队员应该能得到方炜的青眼了。但她没有,她假装对此事一无所知。他想,或许她是想保全方炜的面子,也或许,她已经放下了在少年时住进心里的那个人。 他抬头帮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然后温柔的对她说:“我什么都知道。” 第5章 任知意亲启 知意,你好。 首先,请你一定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来跟你告别。因为自我十七岁时认识你,便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泪,所以我不希望我最后是带着你的眼泪离开的。也请你一定原谅我的自私。与你在我们的感情中所付出的一切相比,我实在是辜负了你的深情厚谊,但令我欣慰的是,你遇到了你的先生,我看得出,他很爱你,你也是爱他的。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想要追求绚丽的东西,因而忽略了身边那些细微的小美好,总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因而忽略了有舍才有得的这个道理。虽然我时日无多,但我仍然庆幸在我失去思考的能力之前我终于明白了这些。你是我最珍视的朋友,或许我们曾距离遥远,可我想我们心里都已将对方视为亲人,所以我希望你能珍惜拥有的一切,过上平安快乐的生活。 你还记得崇明岛的那些芦苇吗?我最近常常梦到它们,在朝阳中,在轻风中,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我想,我很快就要变成它们了,很快,我也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祝你幸福。 方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