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夏空 作者:林笛儿 出版社:群言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ISBN:9787519301224 编辑推荐 喜欢是一件严肃而又神圣的事,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给予时,我会选择止步,给自己冷静的时间。 如果有一天我说喜欢,这不只是表白,还是承诺,一辈子的。 内容简介 生命如一首曲折起伏的乐曲,谁是你曲中的主旋律,谁是可有可无的小音符? 音乐天赋极高的女孩管蘅在好友周晓冬去世后参与歌唱选秀活动,结识周晓冬去世前心念着的桥梁设计师黎漠。在黎漠眼中,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小音符。他看似待人处事温和、谦然,实际上个性凉薄,他从不游戏人生,但也没把人生当回事。 管蘅不小心成为他生命里的主旋律,一是他欠周晓冬一个情分,而管蘅是周晓冬最重要的人;二是,他实在是太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却在生活里一根筋似的,笨拙、傻气,被别人欺负、利用,都不躲一下…… 命运如此安排,于千万人之中,让我与你相遇,我爱你,用尽我全部的生命。 作者简介 林笛儿,爱格签约作家。 已出版作品《摘星Ⅰ、Ⅱ、Ⅲ》《我在春天等你》《纸玫瑰Ⅰ、Ⅱ》《预谋出轨》《你是我最美的相遇》《玫瑰之痕》《玫瑰之痕》《夏空》等。 作者已出版多本图书,深受读者喜欢,有较大的粉丝基础与群体。在《爱格》杂志B版设专栏。 第一章 七月前奏曲 电话打来的时候,黎漠和高以梵在一起。高以梵有两大爱好,一是玩真人CS,另一个就是听交响乐。他形容自己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黎漠是在法国长大的,没受过国内严谨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对于四个字的成语向来一知半解。他不知道高以梵是否用词恰当,但意思约莫明白,觉得这人真是恬不知耻。他一直认为高以梵是伪绅士、真二货。 那天晚上有场室内乐音乐会,来自意大利的组合“斯特拉迪瓦里六重奏”。室内乐的规模一般都不太大,小剧场,两三百人。因是首场演出,来的大部分是音乐圈里的人,黎漠和高以梵算是业余爱好者的代表了。 座位呈圆形摆放,舞台在中央。这个组合很独特,它的独特不是指演奏有着魅惑观众的魔力,而是他们每一位成员都是顶尖的艺术大师,都在罗马圣塞西莉亚音乐学院乐团中担任独奏,并且还拥有一把有着悠久历史的提琴。 第一支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佛罗伦萨的回忆》,旋律奔放而缠绵,小提琴温柔、热烈、轻快,中提琴优美、柔和,大提琴浑厚、飘逸,各声部都配合得极其默契。闭上眼,任感官沉入提琴的世界,轻易就掀起对岁月无尽的怀念。 “据说老柴有点神经质,酗酒、赌博,经常暗自哭泣,对于自己的作品毫无自信,并且还有同性恋倾向。”演奏会开始没多久,高以梵就凑到黎漠的耳边小小声地说道,还很是兴奋。 黎漠命令自己专注于舞台上的演奏,忽视耳边那只嗡嗡叫的苍蝇。 高以梵以为他没听到,舔舔嘴唇:“他有一个红颜知己,是个富婆,叫梅克夫人。冬天的晚上,满载着情意的音符装进信封,穿过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寄给远在意大利乡下的梅克夫人。梅克夫人看到后,掉下几滴泪,再给他寄上几千法郎。两人以这样的方式交往了十四年,通信一千两百多封,但从来没发生过别的事情。你说要是对方是个男人,他还会这么高洁吗……” 空间不大,粗重的呼吸都嫌失礼。高以梵所谓的耳语,严重影响了别人的聆听。前排的人实在忍无可忍,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一柄柄眼刀直戳向高以梵和黎漠。高以梵的脸皮厚若城墙,没事人似的朝别人努努嘴,继续说道:“他的《第六交响曲》,本来他自己命名为‘人生交响曲’,至于这个‘人生’指的是谁的人生,却是一个谜。后人猜测是缅怀同性恋悲怆命运的意思。” 前排的人握起了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揍人。高以梵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为别人不折服于他无私的科普而感到遗憾。 空气里飘浮的微粒子“啪啪”地冒着火星,舞台上演奏到哪个乐章,黎漠已没法去关注了,他恨不得立刻搬去火星,和高以梵这个八卦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在高以梵又一次把脸凑近时,他起身就走。高以梵还挺纳闷:“你要去哪儿?” 剧场外有茶室和咖啡馆,黎漠随便走进一间,高以梵跟在他后面埋怨道:“听得好好的,干吗走呀?那票可是我托了不少人才搞到的。” 黎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礼仪”这个词从来就不在高以梵的词典里。怪只怪自己不长记性,把他当成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了! 进剧场前黎漠把手机关了,就想好好地看一场演出,但今晚注定是与斯特拉迪瓦里擦肩而过了,于是愤怒地瞪了高以梵一眼,再把手机开了机。 短信和来电铃声争先恐后地涌出手机,把黎漠吓了一跳。看看号码,是吉林。吉林和黎漠算是同行,不是同一家公司,但两人现在都在负责同一项立交桥工程。黎漠是桥梁设计师,而吉林是施工助理。 电话一接通,吉林就哽咽了:“黎哥,你快过来,晓冬出了车祸。” “谁?”黎漠一时没听清。 吉林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周晓冬……周晓冬……她被一辆装混凝土的大车给撞了。” 黎漠这回听清楚了:“送……送医院没?”周晓冬是施工方的总工程师,他们经常打交道的。这个消息让黎漠惊呆了,但他也有点不明白,这个时候,吉林的电话不应该是打给他们公司老总和医院,或者是交警吗? “我们现在就在医院,晓冬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快点,不然就……”后面的话吉林不忍说出口,想必黎漠是懂的。 黎漠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有点恍惚。他和周晓冬似乎没这么熟,不过现在可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开车,送我去医院。”他慌乱地对高以梵说道。 高以梵看黎漠的样子,也没敢多问,一路猛踩油门,黑色保时捷几乎是飞到的医院。 五月的北京,气候尚舒适,连续多日晴朗,气温高,但还不算热。两个人一身黑色礼服冲进急诊大楼,走廊上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紧张的气息让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上回响,像催命的鼓点。黎漠的神经绷得生疼,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 急诊室外,吉林坐在金属长椅上,头低着,双手插在头发里。黎漠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哆嗦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晓冬……在手术室?”黎漠朝手术室看了看,里面很安静,一个护士背对着门正在配药。 吉林其实挺想笑一下的,可是没成功,嘴角耷拉下来,泪水溢出眼眶:“晚了……半小时前,晓冬走了……” 黎漠身子一软,要不是有高以梵托着,他就要瘫到地上了。 他还是去看了周晓冬最后一眼,样子并不太难看,脸部连擦伤都没有,只是整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从医院出来后,黎漠狠抽了三支烟,才稍微好受点。 “你和那个女人……是女人吧,是啥关系?”高以梵小心翼翼地问。他站在黎漠身后,没看得太清,隐约感觉躺着的人是短发,身形消瘦,可能长期在工地待着,皮肤都晒成了蜜色。 黎漠把手中的烟头扔进路边的花坛里,夜已深,路灯的光束像一把伞徐徐罩下来。他站在淡黄的光圈里,神情困惑而茫然。 “我不知道。”不是矫情,也不是逃避,他是真不知道。和周晓冬除了工作上有联系外,他们就一起喝过两次酒、抽过几次烟。哦,还看过一次星星。平时连短信都很少发的。 高以梵抓了抓头:“那就奇怪了,按理一般人在临终前念着的那个人,要么爱得切肤,要么恨之入骨。你又没灭她全家,也不可能向她借钱,那应该就不是恨。难道……她暗恋你?” 黎漠投来一道严肃的视线:“这个笑话很冷。”虽然是女子,但周晓冬的行事和为人都很爽直,沟通也很愉快。她要是喜欢上一个人,绝对不遮不掩,会坦坦荡荡地上前告白。 “那总有一个原因啊,你再想想。”高以梵半信半疑。 黎漠认真地想了一年多,却一直没有答案。 立交桥今天竣工验收,工地上到处彩旗飘飘,大幅标语在七月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搭建的简易工棚里像蒸笼一般,空调转得飞快也无济于事。黎漠把图纸一一叠好放进包里,连文件夹都是烫的。明天这里就要拆了,休整一阵后,将各自奔向下一个工地。 他的办公桌在最后一排,周晓冬在第一排,桌上的东西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大家有时宁可两个人挤一张桌子,也没人想过要占她一点地方。一项大的工程,有一两起意外事故属于正常范围。忙碌的日子里,很少有人会提起周晓冬。岁月从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而放慢脚步,四季也不会因一个人的消失而改变秩序。 “黎哥,你在这儿呀,可让我好找。”吉林汗如雨下地从外面进来,撩起T恤下摆胡乱擦了把脸,“走,我们一块去桥桩那儿合个影。” “就你这光辉形象……”黎漠指指他被汗濡黄的T恤,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大家都在北京城,想什么时候见就打个电话,别搞合影那一套,肉麻。” 吉林“呵呵”地笑,嗅嗅自己一身的汗臭味,也没坚持。 “那晚上的聚会去不去?听说头头们都会参加,估计也没意思,喝不畅快,要不我们俩找间酒吧,不醉不归?” 黎漠抱歉道:“改天吧,今天我家太后生日,几天前就暗示过了,我要没个表示,只怕一年都不得太平。” “那我就不拉你下水了,常联系啊!”吉林走到周晓冬的桌边停下,轻轻敲了敲桌面,回头朝黎漠忧伤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晚就像一幕电影,观看的人早已散去,而黎漠依然坐在空荡荡的影院内,无法走出剧情。 黎漠徐徐点上一支烟,抽完,出去和公司的头头们打了声招呼,就回公寓冲了个澡。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时,他感觉在心头压了一天的烦闷稍微减轻了一点。他先去花店买了一束花,又去玉石店取了订制好的玉佩,再请师傅用墨绿的绳子穿好。时间充足,赶到星煌公司才五点。夏日的五点差不多就是冬季的三点,阳光毫不示弱,映得巨大的玻璃幕墙璀璨晶亮。 星煌公司大门外竖着巨大的宣传牌,这档夏季电视荧屏最火热的选秀节目《全城恋歌》正在进行中。作为承办方,星煌公司可是倾巢出动。作为节目制作人,莫静言那是忙得白天不知夜的黑。黎漠很惭愧,若是比事业心,他还真不如他家莫女士。在莫静言心中,她有一个儿子叫黎漠,还有个女儿叫《全城恋歌》。这是个女尊时代,黎漠识趣,自动排在《全城恋歌》之后。昨天通电话时,莫静言说全国海选已结束,接下来将是全国前五十强选拨,然后再是五十进二十,之后就要开始电视直播了。 “那你明晚能抽出一点时间和我共进晚餐吗?”黎漠故意不提生日的事。 电话那端传来翻纸页的声音,大概是莫静言在看日程,“嗯,有的,三个小时。” “太后,你也太小气了吧。” 莫静言疲惫地道:“正式直播后也就上了轨道,不会像现在这样杂乱无章,我也就没那么忙了。我会按时回家做做家务、种种花。” 黎漠偷偷撇了撇嘴,谁信呀! 黎漠懒得上楼,把车停在一棵树下,给莫静言打电话。 “我在开会,等我半小时。”莫静言的声音压得很低。 时间掐得很准,半小时后,莫静言一身合体的职业装,踩着细高跟皮鞋向着这边走来。他家太后三十年前也是堪比晓庆姐的,这样那样的奖拿了无数,现在那身材和面容,都仍是美人一个。只是已经迟暮,脾气不太好。黎漠偷偷上网咨询过,专家说这是更年期到了,别紧张,就好比每个孩子都会经过一段叛逆期,过了这阵子就天下太平了。 果然,莫静言一到车边就耍上了:“不是早就让你换辆车吗,你当耳边风呀?你看你这车,前凹后凸,那儿还少了一大块漆,你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呢!我不坐。” 黎漠哭笑不得,他这车也才买了两年,标致SUV,优雅的法国绅士,在工地上跑起来不要太帅啊。至于车名,那是国人想太多了。说实话,他还嫌宝马那个名字俗呢! “莫女士,中国不缺暴发户,就缺真正的贵族。咱是贵族,哪怕毡衣布帽,光芒遮都遮不住。” 嫌弃完车,连瞧人也不顺眼了。 “离我远点,一身烟臭,瞧你那手指都黄成什么样了,你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戒烟啊?” 明明刚洗了澡,全身都是果木的清香,黎漠不服气,却还得扬着一张笑脸,“明天就开始。快,别晒黑了,赶紧上车!” 莫静言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被推上车。当看到鲜艳的花束和玉佩时,冰雪才稍稍消融。 “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了,实在太忙了。唉,又老了一岁。” 黎漠朝后视镜看看:“你要说老,那我可就得跳昆明湖去了。上个月和你一起回家,被娱记跟踪,写啥了,你还记得吗?” “金牌制作人携新欢,甜蜜恩爱一天一夜”——他当时特想揪出那个娱记海揍一通,什么眼神啊? 这话成功地取悦了莫静言,不吝啬地任眼角的细纹绽成一朵花:“娱记们的话那都是哗众取宠、博版面的,若当真的话,猪都飞上天了。” 这么说话黎漠也挺累的,见太后开心了,连忙又挪了个话题。 “这次海选有发现新星吗?”《全城恋歌》今年是第二季,去年排名前十的个个都红遍了天,代言、演出忙得脚不沾地,星煌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季,光冠名费就五亿,后面的市场效益更是不可估量。 说到工作,莫静言又收了笑意。 “有几个是不错,但都有去年那些人的影子,没个性。有一个倒是很特别,就是有点……”莫静言拿手比画了几下,找不到词来形容,“我还在犹豫。晚上有她的比赛,我吃完还得回趟公司和几个老师研究一下。” “行,不会耽误你工作的。” 黎漠选的餐厅是一个香港人开的,防范狗仔队偷拍有自己的一套保全措施,极受明星们的青睐。身着笔挺制服的服务生领着两人朝里走,黎漠选的是靠露台的位置。露台下面有条河,绿化做得很是精致,华灯初上,灯影与树影交融,有如梦境一般。 菜单还没打开,就有人过来打招呼。当今市场价值和颜值排名第一的大明星柯逸,难得人家还是从国外名校归来的才子。明星就是明星,举手投足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从遮住眼前的发丝到裤管落在鞋面的弧度,都那么精致俊逸,简直就是偶像范的教科版。黎漠挑挑眉,叠起双腿,今晚他想表达一下孝心的愿望看来又不能实现了,这单肯定有人抢着付。 “你不是去横店拍电影了吗?”看着柯逸,莫静言笑得亲切又慈祥。 “已经杀青了,现在回京忙新专辑的事。”柯逸回道,侧身朝黎漠笑笑,微微有些僵硬:“好久不见啊,黎少!” 黎漠轻轻颌首,不懂面对媒体长枪短炮都游刃有余的大明星为什么在莫静言面前却拘谨得像个学生,怎么看怎么别扭。 “今年唱片市场一直低迷,就指望你能救市了。”莫静言语重心长。 柯逸垂下眼帘:“我不敢妄想,只能尽力去做!” 莫静言鼓励道:“你肯定行的。” 黎漠顺口说了句客气话:“到时一定去捧场。” 柯逸像是吃了一惊,“黎少不是向来喜欢古典乐吗?我走的可是通俗路线。” “哦,我这人很博爱,不限路线,只要对胃口的,都喜欢。记得给我留几张签名的碟。”黎漠朝柯逸过来的方向看了看,“和朋友一起来的吗?要不,一起凑张桌?” 柯逸忙摆手:“和几个朋友正在谈事呢,就不打扰莫姐和黎少了,我先过去。” 黎漠目送柯逸回了座位,嘴角促狭地弯了弯。现在一打开电视,那些名车、名表、豪华房产的广告,都是柯逸这张俊脸。他是莫静言造星相册里的第一位,也很成功。 转过头,他迎上莫静言纠结的目光:“菜点好了?” 莫静言欲言又止。 黎漠笑了,这么深沉可不像是太后的作风:“怎么啦?” “你至今都不交女友……还是忘不了周晓冬吗?” 一定是高以梵在莫静言面前嚼舌根了,不知被演绎成什么样的版本,难为太后一直忍到现在,黎漠无力解释。 “不要告诉我你想做婆婆了?” “我是想你能过得快乐点!”莫静言握住黎漠的手,担忧的神情转瞬变得凛冽,“但是你找谁都可以,就是不准沾娱乐圈的边,男女都不行。” 黎漠抚额,更年期的女士思维都这么跳跃吗? 在灯光全部打开的那一瞬间,管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看清前方四张宽大的座椅上坐着四个人。下面没有观众,右侧是乐队。她是第四个表演的,前一位选手唱的是一首美国乡村歌曲,发音有些古怪,被点评得非常犀利,下去时整个人都灰暗了。 尽管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但在这样的强光下,管蘅的后背还是出汗了。她并不慌张,对于舞台,感觉有着一股强烈的亲切感。 她准备的也是一首外国歌曲,舒伯特的《小夜曲》。舒伯特终生未婚,一生只真正爱过一次。只可惜他性格内向,不知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迹。语言似乎对他是无用的,他把他火热的情感全都倾诉在音乐里。小时候,她爱在下雨天里弹唱这首曲子,院子里的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青苔爬满了墙角,雪白的猫咪在脚边趴着,她跟着旋律轻声吟唱,想象着舒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选择的曲目是《小夜曲》?”坐在正中间位置留长发的男子问了两次,管蘅听别人叫他王老师。在他左侧是一位知名音乐人叫小熊,剃了个大光头,微胖。另外两位,一位是西瓜太郎的发型,另一位发型正常些,却穿了一件大花衬衫,像黑帮片里嚼着槟榔的大哥大。 音乐界的人都讲究个性,无论多么前卫新潮的装扮,管蘅都安然视之。当年在音乐学院读书时,隔壁美院的男生着装跟万花筒似的,一个比一个另类、张扬,那才叫惊世骇俗呢! “是的!”管蘅朝乐队看看。乐队的键盘手耸耸肩,摊开双手,无奈地咧了咧嘴。 “我可以借一下你的琴吗?”管蘅明白,这首曲子太冷僻,他们一时间很生疏。 键盘手看看王老师,王老师凑过头和小熊耳语了两句,然后点了点头。 有工作人员替管蘅重新布置了一下话筒,管蘅不是很习惯电子乐,尝试着弹了几个音后,轻声说:“我可以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音乐在室内流淌。其实这首曲子用吉他伴奏会更优美、委婉,但管蘅不会弹吉他。舒伯特的《小夜曲》有好几首,她唱的是其中之一的《听,听,云雀》。音乐分两段,第一段旋律生动明快,第二段则有着鲜明的弹性对比,色彩由暗而明。管蘅的嗓音空灵清亮,饱含深情和细腻。恍惚间,像是一卷晨光明媚、云雀在枝头啁啾的画卷在眼前徐徐拉开。最后一个音符在指尖消失,管蘅起身,向四人鞠躬。 没有掌声,没有点评,四个人瞪大眼睛,那神情,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是惊呆,最后还是王老师出声问道:“你……会不会唱一些比较流行的歌曲?” 管蘅愣了愣,回答:“我很少唱。” “之前你有在酒吧驻唱过吗?” “没有。” “那……参加过其他歌唱类的比赛吗?学校里的也算。” 管衡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王老师轻叩着桌子,脸色不太好看。 “去年的《全城恋歌》你看过几期?” “两期。” “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来参加《全城恋歌》的?” 管蘅在灯光下把唇抿得紧紧的,视线落向地板,像是无法回答或者是拒绝回答。 王老师的眉心拧成一个结:“这样问吧,你了解《全城恋歌》吗?” “它是一个很好的歌唱的平台。”管蘅抬起头,对上小熊眯着眼射过来的深究的目光。其他两人则紧蹙着眉,像是矛盾得不行。 王老师吐出一口长气,看看其他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下一位选手。” 管蘅放下话筒,又看了看四人,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算好还是算差。后面的选手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拉着一张脸瞪她。她脸一红,连忙下去了。见候场的还有不少人,管蘅叹了一口气,自己往这儿一站,感觉挺突兀的。其他人大多十八九岁,大的不过二十,而她都已经二十四了。三岁一代沟,自然而然的,他们都把她归在了“老”的那一类。一起活动时,也都避得她远远的。 从空调房冷不丁走到室外,全身的毛孔戛然张开,人就像站在了桑拿浴室里一样。借着灯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公交车这个时间还有。管蘅苦笑,说是空调车,人挤得满满的,不时地上上下下,一点冷气早就跑光了。坐个几站,人就像洗了个澡似的。还是南方的夏天舒适,水多,又挨着海,七月正是台风密集的时候。稍微一热,便会有台风过境。连着下几天雨,天蓝了,树更绿了,连空气都清透了。习习的风吹在身上,一晃,夏天就过去了。 还没出大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喊。管蘅回过头,见是四位评审之一的小熊老师,她的心不禁跳得很快,连神经都绷紧了。 “你刚才唱得很不错,只不过超出了我们的领域,我们感觉有点突然,这需要时间来消化。”小熊很和气,笑起来憨憨的。 “那……那我还有机会吗?”管蘅紧张的神情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轻易撕破。 “回去耐心地等通知吧。你住哪儿?”小熊打量着一身蓝色棉布衣裙的女子。灯影下,她白净的皮肤几乎透明,像是里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灯光映着的那双秀眸,如雨后的星空,晶莹明净。他暗暗叹息,这样的女子其实不适合娱乐圈,但她似乎很执著。 “附近一家快捷酒店。” 小熊摸摸锃亮的脑袋:“住酒店一天两天还可以,可时间长了,经济压力不小啊。你……去租间房子吧,虽说房租不低,可怎么都比酒店要便宜。” 小熊没再多说,里面还在唱着呢,他还得赶回去。 管蘅愣愣地站着,这意思是她进入全国前五十强了吗?她一下子愁上了,她在北京一没亲戚二没朋友的,突然间上哪儿租房子呢,还有要租多久呢? 管蘅住的快捷酒店也不算高档,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方便的是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在外面不管多累,回去冲个澡人就舒服了。管蘅来北京就带了两个箱子,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乐谱。待久一点,行李是不成问题,只是……管蘅打开钱包,数了数现金,钱大概不够了,还得让爸爸再寄点。管蘅从不用银行卡,以前是觉着没必要,现在才发现挺不方便的,也不知北京的房租是个什么价。管蘅托着下巴发呆,如果晓冬还在……就好了。 想到晓冬,管蘅的心头涌上一阵苦涩。时光飞逝,晓冬离开都一年多了。她还记得去年的五月末,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人说晓冬走了,很愕然,是一起交通意外。她怎么都不肯相信,就在头一天晚上她还和晓冬通了电话。晓冬劝她来北京,说北京搞音乐的专业人士多,机会也多,她窝在宁城教人弹琴终究不是个事,她答应晓冬自己会认真考虑。可她还没给晓冬答复呢!那天晚上,她买了两碟晓冬爱吃的锅贴去了学校,在操场上坐了一夜,天亮时把锅贴埋在了土里。晓冬总说北京是不错,可就是吃不到宁城正宗的锅贴。 那个人……管蘅突地坐直了身子,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还好,没删。她用力闭了闭眼,按下通话键。 “你找谁?”对方应该没存她的号码,声音很是讶异。 “我是……管蘅,是周晓冬的同学,你是她的同事吉林,对吗?”管蘅印象深刻,他通知她时,自我介绍就是吉林省的那个吉林,是晓冬的学弟,也是她的同事。 “啊,是的。你在北京?”吉林愣了好一会儿才应声。 “嗯,我前天到的。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很冒昧地给你打了电话。我有点事可不可以麻烦你?” 吉林一点也没迟疑:“当然,晓冬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吉林体贴管蘅人生地不熟,见面地点由她来定。管蘅能说出来的地方还真不多,想了半天后,约在一家钢琴城。 管蘅是无意中经过那个地方的,一眼就看到大厅中央摆放的施坦威的三角钢琴。很多顶级钢琴演奏家都喜欢斯坦威的钢琴,丰富多彩的音色开发出广泛的音乐风格,不仅具有适用于古典音乐的理想音色,而且也可用于爵士、摇滚乐和流行音乐。管蘅以前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所以痴痴地看了很久。 她与吉林约的是第二天的早晨九点,管蘅出门很早。所谓早,北京城也已被阳光普照。每次出门,管蘅都带着一种紧张,这种紧张或许是出于来到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市所产生的不安。 宁城也是大城市,但与之一比,北京实在是太大了。人口、车辆、大厦无法相比,就连节奏也像加快了很多似的。从双脚落在北京西站的那一刻起,管蘅便感觉自己如同被扔进了一座巨大工厂中央似的。 城市越大,就越发感觉到人的渺小,像一片落叶,飘泊无依。 钢琴城刚开门,她是第一位顾客,可以尽兴地欣赏每一件华美的乐器。她很想试弹一下斯坦威,但看了看店员冰冷的表情,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门口站着一个瘦瘦黑黑的男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格子短袖衬衫,米色休闲裤。管蘅有种直觉,他就是吉林。 “吉林吗?”她试探着问。 吉林用力深吸一口气,有点蒙了。在周晓冬电话号码簿里排首位的,他相信应是属于她的铁杆好友。物以类聚,一定也是女汉子一个,怎么也不应该这么飘逸、这么文静、这么清丽呀! “是……我是!”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感觉手脚都不知该怎样摆,嗓子陡然捏细了几寸。 “我们去那里坐坐。”管蘅看他一脑门的汗,也不顾店员势利的目光,指了指角落里摆着的几张沙发。 吉林点点头,两人并排坐下,中间隔着一个抱枕。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局促。 “我和晓冬是高中同学,同桌,同一间寝室。”管蘅搓搓手,眼眶有些发红。 吉林点点头,故作调侃:“知道,就是那种好得合穿一条裙子的姐妹嘛!” “晓冬从不穿裙子。” 吉林拍了一下头:“对,她像个男人婆。” 管蘅反驳:“不是的,她只是对仪表不太在意罢了,其实她心思很细腻的。”管蘅是艺术特长生,每天在课业之外还要留三个小时练琴。买饭、打水,晓冬都抢着帮她做。晓冬的力气大,一只手可以提两个水瓶,腋窝里还能夹一个热水袋。管蘅怕冷,没有热水袋一夜都睡不暖。管蘅的化学成绩很差,为了让她小高考时能顺利过关,晓冬竟然偷偷爬窗去教研室里偷试卷,差一点被开除。高中三年,快乐的事说都说不完。后来,晓冬北上读大学,管蘅则留在宁城学音乐。分别的那一天,坚强的晓冬哭了。这样的晓冬,又怎么会是个男人婆呢? “前年还是大前年,她往南跑得很勤,说是去看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你的。你的名字笔画很多,很特别。” 管蘅内疚地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一抹水光:“那一阵……我过得有点艰难,她不放心我。” 吉林看她那样子像是要哭了,急得直挠头,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遇到什么麻烦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开口,我最近工作不太忙。” 管蘅掩住眼中的泪意,平静了一下心情:“我想在这个附近租房子,先租两个月。”星煌的日程安排是七月末的周六开始五十进二十的直播,下周是二十进十,再下周是十进六,还有六进五、五进三,最后是三进一的总决赛。最好的结局是她可以进入总决赛,那么两个月也足够了。 吉林习惯性地把裤管往上提了提,露出汗毛发达的小腿。看管蘅挪开了视线,他慌得忙又扯下裤管。 “这么匆忙可不太好租,就是能租到价格也很可怕,何况你租期又短,就更难了。这儿可是北京城有名的学区。” 管蘅急了:“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你租金是自己出,还是公司给?” 管蘅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工作的。” 吉林一愣,不敢再往下问:“远点可以吗?” “我是第一次来北京,远点我怕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 这是个大问题,让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外地人在路上倒车来来去去的,晕也会晕死。吉林租的地方离这儿不算太远,但他是和别人合租的,不能让她去凑合一阵。 “要不,你去晓冬那儿住吧?” 管蘅倏地张大嘴巴。 吉林“嘿嘿”地挠挠头,自己这个表达太惊悚了。 “晓冬前年在北京买了套二手房,她走后,她爸妈托我帮着卖掉,我看这房价一直在往上涨,想卖个好价钱,就还在观望。里面什么都是齐全的,我有时会去开个窗通通风。你要是不害怕,就住那儿吧,从这里过去只要倒两趟公交车就能到了。” “我怎么会怕呢,那可是晓冬呀!”管蘅眼中笑出了泪花。 没等管蘅把晓冬公寓到星煌公司的路景看熟,星煌的通知就来了。是小熊亲自打的电话,他怎么都不肯在电话里说结果,一定要见面再讲。管蘅不笨,心瞬间沉入谷底,但她还是收拾一下出了门。 外面在下雨,公交车站台上的长椅被淋得湿漉漉的。大概是干得太久,雨点落下,地面泛起一层灰尘,雨水顺着树叶淌下来都成了泥汤,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公交车上依然是挤的,管蘅差不多整个人都贴在玻璃窗上。雨不算很大,下得也不久,可有一段路面竟然存水了。旁边一对老太在唠叨,说这儿等于是北京城的洼地,逢雨必淹。有人接话,政府准备在这儿建立交桥,已经开始测量了,以后就会好的。 管蘅仰着头,车已行到商业区,高楼云集,巨大的广告牌光彩眩目。她的目光落在一幅跑车广告上,车是艳粉色的,车身设计独特,腰线高出,挡风玻璃倾斜,车顶后部的造型犹如箭头指向后方,颇为时尚。 车模穿一件白色网球服,超短的裙裤下面是两条笔直、秀美的腿。她拉开跑车的门,半倚在车身上微笑,青丝如一团乌云堆在左肩,眼角微微上翘,美目烟视媚行。 车都开了过去,管蘅的视线却像黏在了那儿。 她认识一个女生,学芭蕾舞的,听说现在也在当车模。学跳舞的女生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没怎么出头,差不多就要另寻出路了。跳芭蕾的当车模有很大的优势,不管裙子多短,都能摆出自信的姿态。而她呢,学了十六年的音乐,虽说《全城恋歌》是和音乐有关的选秀节目,她却半点优势都没有。 小熊比她先到,点了一壶花茶。这茶他喝不惯,酸酸涩涩的,感觉像药,他是专门为管蘅点的。 这家茶社离星煌不远,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桌椅都是玫瑰花木,茶褐色,不雕不饰,简简单单。每张桌上都放着一个小鱼缸,半缸清水,几粒石子,四五株水生绿萝,白色的根须在水中飘来飘去,很是清新。客人不多,于是老板便随心所欲地选了一首自己喜爱的曲子。 管蘅推开门,带着歉意地朝小熊笑了笑。 她把雨伞甩了甩,放在门口一个红色的水桶中,鞋在脚垫上踩了踩,然后走了进来。 小熊看着她,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 打了招呼后,管蘅在他的对面坐下,接过茶杯,尝了一口。正要说话,眼睛突然一亮,声音都有些颤抖:“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演奏者是朱晓玫。” 这是一见钟情的声音,除了纯洁、灵性、优雅这些美好的形容词外,还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内心悸动。 管蘅朝吧台看去,老板点点头,回以一笑。 “喜欢巴赫?”小熊同情地凝视管蘅。 “可能是他一直在教堂工作,总觉得他的音乐里包含着一种佛理,像来自于天堂。他很宅,也很家常,他生了很多小孩,不亚于一个交响乐团。他作曲都是为了养家,听他的音乐感觉很亲切。他的妻子是他的抄谱员,抄了二十年,以致后来两人连音符字体、握笔姿势和削鹅毛笔的方式都完全雷同。他为她写过一首歌:如你以心相许,不妨秘而不宣;我俩灵犀相通,谁能猜出端详……对不起,我说太多了。”管蘅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聊起音乐,她总会忘形。 “我记得你说过你大学没毕业。”小熊从海选开始就跟进,看过几场管蘅的比赛,“为什么?” 笑容从管蘅的脸上消失,“发生了一些事,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她无意深谈,静静地看向小熊,“老师,我落选了,是吗?” 真是一点都不迂回的性子,小熊叹息,斟酌了一下语句,“我向你透个底,进入全国前二十强的,别看选手们在舞台上讲这讲那,一个个好像都很励志,其实那都是事先写好的台词。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强大的赞助商。你懂吗?” “我看他们都唱得很好!”管蘅懂是懂,还是有点想不透彻。 “如果没个几斤几两,人家干吗赞助他们啊?但也不是唱得好就能登上最高舞台的。比如你。” “一旦有赞助商关注到你,一切资源都会是最好的,你的每次出场、曲目编排、服装走台,都有专业人士在后面操作。但他们的经纪约和唱片约都得签给公司。” 管蘅懂了,她也许唱得还不错,但没有被赞助商青睐,所以只能被淘汰。 “这不是公不公平的事,这是娱乐圈的生存法则。”小熊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我是学小提琴的,在酒店待过两年,给客人拉拉琴助助兴,现在帮人编编曲,高雅音乐什么的……唉,不说这些了,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可是我人微言轻。对不起。” 管蘅起身郑重地向小熊鞠了一躬,“很抱歉让老师困扰了,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舞台。” “如果有机会,还是出国去进修,我看得出,你古典音乐的底子很不错。” 再坐下去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小熊走了,管蘅说自己再待一会儿。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很难受。她想,可能自己真的太天真,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雨还在下,橱窗都花了,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雨声一阵紧似一阵,还夹着轰隆隆的雷鸣。她心中抽痛。 进来一对嘻嘻哈哈的情侣,抖着满头的雨丝,瞬间就让寂静的茶室换了个氛围。老板忍痛割爱地换上钢琴曲《雨的印记》,很适合今天的天气。 两人在管蘅身后的那张桌子坐下,点了果汁和点心。 女孩刚坐下就忙着刷手机,体贴的男友把吸管塞到她嘴里,轻声细语地劝她:“先吃点,待会儿再玩。” 管蘅觉得后背都发烫了,情侣的世界是小小的,她再坐在这儿,就显得太挤了。 她拿起包准备起身,一抬眼,瞧见小熊刚刚用过的杯子下面压了一张名片。 她犹豫片刻,抽出名片。 名片设计得非常雅致,上面印着:星煌公司副董事、《全城恋歌》制作人莫静言。下面有手机号,有星煌公司的地址,而最下面,像是刻意用水笔手写了一个地址——玫瑰园××区××幢。 黎漠所在的公司叫纵建桥梁工程设计院,挂靠在A大名下。 A大是国内工科类排名前三的大学,就凭着这块牌子,公司的业务几乎涵盖了全国二线以上的城市。黎漠不坐班,虽说他在公司也有独立的办公室。 公司其他人不敢计较,黎漠是海归,老总两年前花重金聘来的。重金不是打动黎漠的理由,他来纵建,完全是因为抹不开面子,老总厉忻宁是莫静言的远房表弟。 厉忻宁摊了一桌的图纸,神情像是盯着一块鸡肋:“这个项目没什么难度系数,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人家抢去,脸上无光啊。” 黎漠懒懒地瞟了一眼图纸:“你又不是佛,脸上要那么多光干吗?别做了,也没几个钱。” 厉忻宁直乐:“中文说得挺溜呀,记得刚回国时,你一句话要夹五个英文单词。” “入乡随俗嘛,我这叫接地气。”搁谁在国外浸泡个二十八年,再纯种,没个母语环境,也是个香蕉人。 厉忻宁不打趣了,又把图纸拿起来,眼睛眯了眯:“我觉得这项工程还是得拿下,因为这是政府工程,城建项目,就当是为后世积德造福。知道吗?这儿的地势是北京城最低的,排水系统又老化了,下点雨就淹,附近居民提到都是泪。” 黎漠“咦”了一声:“你还真成佛了。” “咱们公司的效益现在蒸蒸日上,钱不是个事,那么就得把重点放在塑造形象上。这项工程就交给你了,可别说没挑战性啊,政府工程,得十二分用心,给别人我不放心。刚好你手头的工程竣工了,正闲着呢!” 黎漠推开厉忻宁递来的图纸,一口拒绝:“找别人去,我对政府工程没兴趣。” 厉忻宁坐回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烟盒,抽出两支,扔了一支给黎漠。 “怎么,日本那事还成你的阴影了?” 黎漠含着烟冷笑:“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上法庭上站一会儿,怕是你也会腿软。” “最后不是没要你担责任嘛。”厉忻宁耍帅似的吐出一串烟圈。日本那个工程,是立交桥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一个败笔。桥经过市中心,因高楼林立,空间狭窄,桥面无法铺展。设计师奇思妙想,打通了挨得近的两幢大楼,让桥从楼中穿过。工程完工后,赞声一片。黎漠就是那座桥的设计师,当时他还仅仅只是一个大三的学生。三年后,那座桥竟然多处裂了缝。缘由是设计师没有考虑到日本是地震多发国,防震系数不到位。于是政府将黎漠告上了法庭。官司一打也是三年,最后判决黎漠无责任。其实他一开始有考虑到防震,但建筑方说地震一般都发生在海边,对市区的影响很小,让黎漠无须考虑这个因素。黎漠还是太年轻,没听懂他们其实是为了节约成本。 这件事前后历时六年,像坐过山车一般,从赞誉到指责,让黎漠身心疲惫,以至于他后来的设计都表现平平,再无惊艳之作。 “这不是承担不承担的事,我就是不想再跟政府打交道了。”黎漠的口气不容商量。 “如果我以上司的名义要求你接呢?”厉忻宁状似开玩笑,说出的话却很是严肃。 “舅,你别这样,我胆小。”黎漠才不吃这一套呢! 厉忻宁把图纸折了折,塞到黎漠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不管接不接,你回去都给我好好看看。就是别人设计,你也得心里有个数,给我做个参谋啊。”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黎漠也不好再推辞。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常,黎漠看看快六点了,连忙闪人。 今天莫静言不忙,说要亲自下厨做意大利面慰劳他的胃,他怎么都不能迟到。 在电梯里遇到前台接待的两位姑娘,红着脸向他要柯逸的签名CD。他一挥手应下,两位姑娘激动得又叫又跳的。 他真是不懂这有什么可兴奋的,柯逸的歌真有那么好? 他自己也听过柯逸的歌,拿高以梵的话说,真不是他的菜。那天在餐厅说捧场,也就是随便一说。柯逸想必也听出来了,难怪离开时脸拉得那么长。 黎漠来时车头朝西泊着,一上车,正对着漫天落日,真是个灿烂的黄昏,亮得眼睛都睁不开。温度仍然高居不下,等到车里凉了点,黎漠才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 读工科的男生都理智得有些可怕,很少伤秋怀春的。可不知为什么,黎漠却对黄昏这段时光有点喜欢不起来。 春天,是慵懒的;秋天,是忧伤的;冬天,是凄怆的。而夏天的黄昏,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绝望。 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气温将高达三十九摄氏度。黎漠发泄似的狠狠按了一下喇叭,提醒小区保安打开交通栏杆。 保安从保安室出来,踮着脚往驾驶室里看,像是有话要说。黎漠降下车窗。 “黎先生,有位名叫管蘅的小姐找你。”保安满脸堆着笑,朝后面指了指。 那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简洁的白色无袖衬衫,米色亚麻长裤。保安室的空调效果大概不太好,她热得头发都贴在额头上,一张脸通红。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出众的清丽澄净。只是娱乐圈最不能以貌取人,前几天上头条的就是某位玉女掌门人和某已婚导演开房被偷拍的事。 “我们认识吗?”黎漠礼貌地笑着,笑意却没达眼底。 管蘅的脸更红了,连耳朵都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我找的人是……莫静言女士。” 黎漠不着痕迹地扫过保安讨好的脸色,看上去老实巴交,竟也懂得怜香惜玉。 玫瑰园的保全是非常严格的,若有访客,必须主人亲自打电话通知保安室才能放行。这情景,明摆了是太后大人不愿见,女子不死心,于是保安想着走他这条道,笃定当着人的面他不好拒绝。 黎漠淡淡地笑,没出声。 这笑让保安心里直发毛,知道自己逾矩了,硬着头皮央求道:“黎先生帮帮忙,人家姑娘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的,这天都快黑了。” “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最好去星煌谈。”黎漠一派绅士风范。 管蘅鼓起勇气道:“算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 黎漠“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那上车吧!”他探身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谢谢黎先生。”管蘅欠了欠身,很有礼貌。 黎漠看看她:“其实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惹恼一位更年期女士,后果是很可怕的。 管蘅低下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纤细修长的手指头微微有些颤抖。 玫瑰园,在京城房地产项目里的排名即使排不上第一,至少也是第二。没有多层、高层楼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幢幢别墅,园中栽种了成片的玫瑰花。黄昏中,日光淡去,花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飘散,心都被熏香了。 其实玫瑰园里不仅有玫瑰,还有人工湖泊,还栽种了许多结果的树木。黎漠家的别墅前就是一片果园,果子半青,有两个孩子在树下,拽着枝丫摘果子。下面的早被摘光了,可上面的太高,孩子们够不着,急得直叫唤。 刚下车的管蘅跑过去,替孩子摘下枝头的果子。孩子突然看见枝干上有一条肉肉的虫子,正一伸一缩地向下爬行,放声尖叫起来。 “不怕,不怕,阿姨把它抓走。”管蘅边柔声安慰,边飞快地捏住虫子,扔出去很远。 “阿姨好棒!好棒!”两个孩子拍着手,崇拜英雄似的仰视管蘅。 黎漠转了转手中的车钥匙,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刚刚她的表情和动作,明明怕得要死,却强装镇定。有趣的是那声“阿姨”,一般人不是都让叫“姐姐”吗? 太后那把年纪,别人张口闭口都是“莫姐”,谁敢叫声“莫姨”试试看,她非把你生吞活剥了不可。 别墅共三层,楼上楼下所有的灯都开着。黎漠说这样很浪费资源,莫静言却反驳,这样看着才像个家,回来的人打开门心都是暖的。 一打开门,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久违的抽油烟机声。黎漠摸了摸鼻子,心确实有那么一点软软的。 跟在他后面的管蘅屏住呼吸,从外面看,别墅已经很高贵华美,想不到室内的装饰更加富丽高雅。更没想到的是,上下楼竟还有电梯。 “亲爱的,回来啦,快来帮我尝尝这酱汁,我感觉比上次又进步了!”厨房门打开,莫静言系着一条格子围裙探出头。看到身后跟着的管蘅,笑还没扬开就冷了下来:“你怎么进来的?” 黎漠瞧着管蘅难堪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低低地叫了声“莫姐好”,然后就目光诚挚地看着莫静言。没胆怯,没逃跑,也没卑微地讨好,他都有点佩服她了。 “我是在保安室遇到她的,说是找你有事。晚饭迟一点没事,我还不太饿。”在管蘅看不到的角度,黎漠朝莫静言挤了挤眼。“我先去换身衣服,你们聊。” 上楼前,黎漠先去厨房把抽油烟机给关了。莫静言的场面铺得很大,酱汁瞧着挺不错,面也很劲道,看来真是用了心的。 莫静言解开腰间的围裙,没让管蘅坐,也没倒茶,而是指了指门。 “这儿是我家,是我放松休息的地方。我向来讨厌把工作带回家来,从不喜欢在家谈公事。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私人情谊,也不需要假装客套。即使你有天大的事,也请你明天去公司再谈。” “对不起,莫姐,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尽管羞窘得无地自容,管蘅仍勇敢地正视莫静言。 “凭什么呢?”莫静言讥讽地扬眉,看样子她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罢了,干脆成全她,让她死得明明白白,“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才华,音乐造诣很高?” 管蘅摇了摇头:“我很喜欢音乐,我想留在这个舞台上。” “那这个舞台愿意留你吗?你觉得你唱的歌很高大上,琴也弹得不错,和你同场的选手都不如你。嗯,我承认是这样。可那又如何呢?我要是喜欢高大上的音乐,我可以去买交响乐的唱片、去看歌剧,我们这是《全城恋歌》,是一档综艺节目。综艺是带有娱乐性的,要讨好观众、要抢收视率、要争取广告商。而你呢,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舞台中央,表情僵硬,惜字如金。评委的提问你不配合,与主持人沟通也困难,这样的节目谁要看啊?你是千里马,可我不是伯乐,我只是个商人,我考虑的是商场效益,你明珠蒙尘跟我没半点关系。” “给我时间,我会……调整状态的。”管蘅极力保证。 莫静言冷笑:“时间就是金钱,马上就五十强直播了,我们能等吗?电视台的广告都是以秒来收费的,一档节目要是收视率不好,广告商不买账,那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权利没你想的那么大,淘汰你是我们集体讨论的结果,不是我的个人行为。” 客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管蘅手脚冰冷,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勉强挤出一丝歉疚的笑,“很抱歉,冒昧地打扰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都这时候了,你还一副清高的姿态。我真不懂你是来干吗的?”身后传来莫静言的责问,管蘅缓缓回过头。 莫静言双臂交叉,像端详一件商品似的盯着她。 “一个成功的歌手,懂音乐、有好的嗓音,这是先决条件。但有了这种条件,并不代表你能红。后天的包装才是最最重要的。如果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什么都听我的吗?” “我……”管蘅张了张嘴,声音消失在唇齿间。 “还说什么喜欢这个舞台,连一点付出都不肯,我还凭什么给你机会?不送了!”莫静言上前打开了大门。 管蘅僵硬地说道:“再见!” 莫静言将大门甩得巨响,在楼上看书的黎漠皱皱眉头,放下书走到窗前,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 起风了,树木被刮得东摇西摆的。路灯逐一亮了起来,从窗户看过去,被树木遮掩的车道窄得像一线天,这有光线的明暗,也有角度的问题。管蘅单薄的背影就在一线天里飘着,转瞬就被黑暗吞没,无影无踪。 真可怕,这个世界。 黎漠两手插在家居服的口袋里,缓步下楼。 很奇怪,莫静言的心情并没受什么影响,欢快地把酱汁拌在面上,很耐心、很细腻,又准备了沙拉,还倒了两杯红酒,像是在庆祝什么。 黎漠对娱乐圈没半点兴趣,为了和莫静言有话题聊,他才勉强对这个行业了解了一下。 今晚,莫静言只字不提刚才的事,黎漠也就识趣地回避了。这样的小事在他们的生活里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很快就随着外面的晚风刮得了无痕迹。 莫静言有个师姐后天金婚纪念日,搞了个慈善派对,主题是帮助失学儿童。“她真算是人生赢家,嫁得早、嫁得好,现在钱也有、人脉也有,名气还在。唉!”莫静言联想到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语气里不无感慨。 “做人别太贪心,你有事业,还这么美。”面凉了,咬着有点硬。 莫静言娇嗔地瞪他一眼:“整天就会哄我,不过这也是事实。这几年,她倒是很显老态。很不巧那天我有个会得去参加,你替我送份贺礼去吧!” “你抽点时间露个面就好了,不用待全场啊。我和那些人又不太熟,像个傻子似的干坐着。”黎漠用餐巾拭了一下嘴角,端起酒杯。 莫静言放下叉子,瞪着他:“做我的儿子辱没你了?” 又来了,黎漠有点哭笑不得。 “太后大人,这又扯到天边去啦!” “不然你怎么这么不待见我的朋友呢?第一次不认识,打个招呼,以后不就认识了。”黎漠的长相大半随了父亲,眉睫浓密立体,鼻子高挺,穿家居服显得特别简洁斯文,弓形上唇不笑也像是在微笑,这让莫静言觉得特别委屈。 “你和你爸是一路货色,总欺负我。” 这帽子扣得可够大的,黎漠只得投降:“我去总行了吧!” “你别勉强!” “一点都不。”黎漠发誓。 派对举行的地点在一家私人会所,是一座门头看上去古朴素雅的四合院。进去后才知里面奢华到了极致。 师姐在演艺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派对又打着公益的旗帜,出席的宾客个个都大有来头。 会所特地准备了红毯和签名幕墙,拉起了防护带,带子外的记者似乎比宾客还要多。黎漠转了个身,就看到几位响誉国际的影帝和天后。他是一副生面孔,虽然英伟的面容已引起众人的注意,却没人主动过来打招呼。 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俊男美女了。 跟着黎漠一块进来的是影坛一对夫妻档,隔三岔五在微博上秀恩爱。应记者的要求,两人停下拍照,妻子紧紧挽着老公的手臂,可老公的双手却插在裤袋里。妻子深情款款地凝视他,身子紧贴他,他的目光却只是尽职地直视镜头。 黎漠挑眉,暗自发笑,这个老公大概是撑不下去了,连恩爱都秀得这么敷衍。 “小漠。”被众人花团锦簇围着的女主人一抬头,忙笑逐颜开地迎过来,“静言终于大方了一回,肯让我们这些叔叔阿姨见见你啦!” 黎漠海派地抱了抱女主人,温柔地献上颊吻:“不大方也不行了,我这么大个人,放哪儿都藏不住。” 这本是句笑语,女主人却听得心有戚戚。 娱乐圈的饭不好吃,为了事业,莫静言生生把黎漠瞒了二十多年。 “别怪你妈妈,她也是没办法。” “嗯,理解。不过现在可麻烦了,我和她一起出门,人家都当我是被她包养的小白脸。” “那些人是瞎了吗,你的脸哪儿白了?”明明是很阳刚的古铜色,型男范十足。 “捂捂也就白了。” 女主人被黎漠给逗乐了,拍拍他的肩:“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好了,你自己随便转转,找点吃的喝的,我得招呼客人去了。” 黎漠优雅地向女主人行注目礼,他知道,刚刚这一寒暄,关于他是谁,很快就会掀起一朵小浪花。娱乐圈就是这么八卦。 尽管只是一场慈善派对,所有人却都盛装出席,甚至还请来一支管弦乐队。不过乐队演奏的曲子都是为活跃气氛的,无须静心聆听。柯逸也来了,穿深色礼服,墨色的俊眉斜飞入鬓,鼻梁俊挺笔直。他似乎有表演,正在与乐队比画着沟通。 身后,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喝过洋墨水。” 黎漠失笑回头,就看到高以梵跷着个腿,不屑地瞪着柯逸。 “他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看他不顺眼?” “他没得罪我,可我就是瞧不上他。真正的艺术家,为了艺术,甘于清贫,不为五斗米折腰。他留过洋又怎样,和那些到处走穴、对着广告商媚笑的三流歌手又有什么区别?非要说区别的话,也就是他拿的银子多点罢了,一身铜臭味。” 黎漠真想拿把刀来戳戳高以梵的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 别人还有资格说酸话,可他不行,他父亲和他叔当年在俄罗斯边界盗卖影碟发的家,然后开办了全宇影业公司,后来发展成娱乐集团。旗下艺人无数,吃香的喝辣的全靠他们。柯逸就是他家的一线艺人,不过听说合同快到期了,现在很不买高层的账,想必高以梵吃过他不少闷亏。 “高少爷,不是人人都像你叼着金汤匙出身,嘴上积点德。” 高以梵高冷地一斜眼:“你又是个什么好人?我叼的是金汤匙,你叼的可是钻石汤匙。”莫静言现在被冠以选秀教母,在星煌拥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而黎漠的父亲黎索南,在法国有一家连锁中餐厅。目前这两者加起来的市价,无论是以美元还是欧元来计算,都是以亿为单位的,而黎漠是唯一的继承人。法国媒体曾戏谑地评价黎索南的中餐厅,当法国家乐福以强势之态充斥中国各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中国人则从舌尖上悄无生息地对法国人进行了营销反攻。 “我们需要比比身家吗?”这个人绝对是猪一样的队友,黎漠再次提醒自己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 高以梵朝一侧的厢房努了努嘴:“走,给你看样好东西。” 黎漠转身前,柯逸刚好看过来。他显然没想到黎漠也会在,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黎漠礼貌地颔首。 高以梵所谓的好东西,原来是两盒从古巴捎来的雪茄。 “这盒送你。”对待黎漠,高以梵向来大方。 他熟稔地打开桃花心木保温盒,慢条斯理地摆弄雪茄。剪去雪茄头,划火柴,点燃香柏木片儿,给雪茄预热,再点燃,轻轻吸一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相当赏心悦目,颇有点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小开的味道。 “真的不一样,就像82年的拉菲和普通红酒相比,虽然都是用葡萄酿造的,可口感的差别大了去了。” 黎漠笑笑,黑曜石般的深眸掩在烟雾后,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派对开始了。 两人走了出来,乐队先演奏了一首曲子热场,然后柯逸上去唱了一首歌。他没要乐队伴奏,风度翩翩地在钢琴前落座。 琴声很轻,若有似无,歌声缓慢轻盈,如柔声呢喃,语音温情脉脉。 “这是他为这次慈善捐款特地写的一首歌。”无论什么时候,高以梵都要表现得无所不知。 黎漠没有应声,静静地聆听着。 他必须承认,柯逸能红遍全国,确实是有理由的。 听莫静言说,柯逸刚出道时和星煌本应签十年约的,莫静言却只让他签了三年。她说三年后,星煌这个平台对于柯逸来说就太小了,他需要更广阔的舞台。 这是真正的业界良心,所以在柯逸的心中,莫静言绝对是处于恩师的位置。 歌曲以一个悠长的音符收尾,掌声响起。 女主人与男主人牵手上台,诉说几十年来的恩爱相伴。 接着,派对进入正题,捐款开始了。不管捐多捐少,女主人都会亲手送上一件小孩涂鸦的T恤。 莫静言捐了二十万,黎漠上台时,女主人额外给了他一个拥抱。 黎漠拿着T恤和雪茄上了车,他走得有点早,也没跟女主人道别,她应该不会怪罪的。 外面还是很热,礼服就像绳索一样绑在身上,贴身穿的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黎漠扯下领结,脱了外套,解开袖扣。等收了汗,才发动了车子。到十字路口时,不知怎么的瞅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雪茄,走了一下神。方向盘一转,他便拐向了另一条路。 等车停下来,黎漠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周晓冬的公寓楼下。 这个小区太旧了,名字却很好听,叫汇贤佳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为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建造的。 小区设计得方方正正,有如军营。连树木也是,不过长势非常好,随便一棵梧桐,一个少年都不一定抱得下。 路两旁的梧桐于半空中连在一起,密实的枝叶让月光都钻不进来。 高知们早已搬离了这里,现在这里住的居民很杂,从车辆的停放情况就看得出来。 周晓冬刚离世的那段时间,黎漠常开车过来,一待就是一夜。他知道她住哪一层,但他从没想过要上去看看。他就像在进行一场祭祀,也像是在等待。 过程很神圣、虔诚,而结果,全看天意。 印象里,周晓冬爱抽三五牌那种外烟,劲很大,一天一包。跟他说事时,会随手给他扔一支过来。渐渐地,在他的眼里,周晓冬的性别就模糊了。 有一天,工地上的发电机出了故障,整个工地漆黑一片。他和她坐在黑夜里抽着烟,一仰头,漫天繁星。 他叹道,“没有电太不方便了,真不知古人是怎么过来的。” 周晓冬给他讲了个故事,不知是日本的哪个时期,有个君王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一位后妃,他一直想看后妃睡着的样子。可惜那时宫里有火禁,三更后,任何人都不得点灯。后来他想了个办法,让工匠做了个密实的竹笼,里面装满了萤火虫。黄昏时分,他用衣衫把竹笼遮着,等到天黑透了,后妃沉睡了,他就拿下衣衫,让室内溢满蓝莹莹的光。光下,他的后妃睡颜如花一般娇美。 “不错,挺有创意,也很浪漫。”他赞了一句,随后开玩笑地问道,“你不会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周晓冬但笑不语。 他大吃一惊,“还真做过?” “我还玩过跟踪呢!”一支烟燃到尽头,周晓冬又取出一支,以烟点烟。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你还当真了!”周晓冬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了。他拍了拍灰尘,追了上去。 那次似乎是他唯一一次和她聊得比较近。 老式小区一般都是多层建筑,最多也不过六层,还没有电梯。周晓冬住四楼,黎漠打开车窗,慢慢仰起头。 那里一直黑漆漆的…… 黎漠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四楼的窗口今夜透出了淡黄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却非常柔和。 黎漠的心跳得很快,他下意识地拿起雪茄盒,推开车门,脚下像是有人指引似的,一级级地上台阶,拐弯。二楼,三楼…… 他深呼吸,没错,门内也有灯光透出来。他突然有点慌乱,手心全都是汗。 不必大惊小怪,也许是吉林终于把房子给卖出去了,有新主人入住了。那么,周晓冬应该就是真的走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上来看看,因为以后他就不会再来了。黎漠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脚步很沉重,短短几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手敲门。 第二章 八月交响曲 没有人应声。 黎漠再敲,耳朵贴上大门,里面一片沉寂。黎漠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此刻却头皮一麻,心慌气短得像是有高原反应。突地,他改用脚踹门,有些年岁的防盗门闷声战栗着。当黎漠再一次抬起脚时,里面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 黎漠呆立在门外,手里的雪茄盒“啪”地掉到地上。这个人,还真不是个陌生人。 管蘅愕然地瞪大双眸,手里握着的白色指挥棒哆嗦了两下。他不是莫姐的儿子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足足有三分钟,还是黎漠先镇定下来:“很抱歉,我有个朋友原先住在这里,我以为……” 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只屋角留了一盏小灯。从黎漠的角度看去,管蘅的脸不太清晰,但从她加重的呼吸就能听出她被吓得不轻。 “是晓冬吗?” 连声音都在颤抖,黎漠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感到有些愧疚:“是的。你也认识她?” “我们是高中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管蘅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雪茄盒。盒子的质量很好,拭去沾染上的灰尘,看上去仍那么高雅,充满光泽。 “那现在你在这……”黎漠扫视了一下屋子。 “我暂时住在这里。”管蘅把雪茄盒递给黎漠,犹豫了一下,先去开了大灯,然后说道,“我刚刚在听音乐,所以没听见敲门声。请进。” 倏然明亮的视线,让黎漠瞬间就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两室一厅的老式住宅,房间小,客厅窄。房子不只是老旧,还很简陋,客厅里连张沙发都没有。一张原木餐桌、几把餐椅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另一半的地上铺了床席子,旁边摆了一张谱架,上面夹着一本乐谱。席子上有台CD机,上面插着耳机线。现在还有人用这种老式CD机?黎漠突然扭过头来问:“这屋没装空调的吗?”才进来一会儿,就有成串的汗珠从他的耳后顺着脖颈往下流。 管蘅往房间里看了看:“卧室里有装,我……也不太热。” 那风扇总该买一台吧。黎漠拭了拭汗,一侧身:“那是钢琴?”他不是没见过钢琴,而是周晓冬的卧室里会有钢琴,丝毫不亚于外星人搬来地球安室入户。 管蘅没想到他会问如此幼稚的问题,投来讶异的目光。 黎漠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中暑了,他不仅看见了钢琴,恍惚还在钢琴上看到了一本厚厚的《圣经》。 “钢琴是晓冬的,《圣经》是我的。”管蘅看出了他的疑惑。 “你是基督教徒?” “我妈妈是,但我并没有接受洗礼和神圣的入教仪式,就是……”管蘅不知该怎么说。黎漠却听明白了,就像佛教里的俗家弟子、居士什么的,心里装着主,但只是主的编外教徒。 “你每天都会祷告吗?”黎漠也很想有个信仰,但他发现,其实当事情发生时,神灵一点也靠不住,他只能信自己。 “是!” “祷告是向上帝倾诉吧,他听得到吗?”黎漠勾了勾嘴角。 “次次都听得到。” 两个人都沉默了,像老式卡带机运转时歌曲间的空白,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响起,让两个人都有点难堪。毕竟第一次见面,他算不上友好,她也算不上从容。 管蘅进厨房给黎漠倒了杯水,出来时,黎漠已经拉了把椅子在谱架旁边坐下,正翻着乐谱。 “这里没有冰箱,只有凉白开。”管蘅看着黎漠,他脸上已经可以用汗流成河来形容了。可即使这样,这人仍坐势挺拨,气质强悍而冷峻。 “没关系,你喜欢交响乐?”乐谱是交响曲的总谱——布鲁克纳的《第五交响曲》。这是一份手抄谱,连五线谱的每根线都是手画的。在乐谱的右下角,画了一株蓬勃的草,旁边写着一个“蘅”字。黎漠往后翻了翻,每张都是如此,像是一口气定制的私人所属的乐谱。 管蘅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无意深谈。 “我在美国时,亲耳聆听过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这首曲子。”黎漠抬起头。装凉白开的是一个奇怪的马克杯,像是瓷窑里一件失败的半成品。 管蘅羡慕道:“是不是很震撼?” 黎漠婉惜道:“那时是新年,每晚都有几场音乐会,可能是乐团太忙碌,排练时间有点少,我总觉得指挥和乐团的配合不够默契。” “我听过君特•旺德和柏林爱乐乐团合作过的录制唱片。旺德说过,音乐所表达的非文字所能形容,但又非表达出来不可。他钟爱布鲁克纳,特别是《第五交响曲》。他能掌握音乐本身的脉搏,速度不紧不慢,一波接一波的旋律接踵而来,似乎直接打到听者的心上。全曲七十多分钟,一会儿就过去了。” 聊起音乐的管蘅像变了个人似的,很明朗、很健谈、很虔诚。黎漠放下乐谱,拿过管蘅搁在谱架上的白色指挥棒。手握的部分已经褪色了,应该是用的时间比较久吧。 “旺德的名气在欧洲并不大。” 管蘅笑笑:“他们发现他时,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欧洲人就喜欢卡拉扬,因为他指挥的样子很帅,也很酷。音乐会直播时,都会给他很多特写镜头,闭着眼镜,伸长手臂,像在玩魔术。其实他晚年所录的唱片都有些油腻了。” “古典音乐界也看脸?” “这是个很讲究颜值的世界。” 黎漠莞尔一笑,表示同意。他知道这样问很冒昧,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既然这么喜欢古典乐,为什么还要来参加《全城恋歌》的选秀?我不是看低选秀节目,只是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类型啊。” 管蘅的双唇抿成一条线,把身子转向一旁。原来她也热啊,白色的棉质T恤后背都可以挤出水来了。正当黎漠以为她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开口回答:“我喜欢唱歌。” 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她在回避。可能是他们并不熟,她没必要对他说真话,也可能在她心里,星光璀璨的明星生涯比深重的古典乐更吸引人。 黎漠起身:“我和周晓冬谈不上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但我很欣赏她。对于她的早逝,我很遗憾。你是她的好朋友,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经济上,都尽管来找我。”他给她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他以为她会借此让他在太后面前帮她说说话,他若开口,太后虽会觉得奇怪,却也会很慎重地对待。管蘅轻轻道了声谢,语气淡得像是怕他受伤才勉强出声,“想起来,晓冬以前提起过你一次。” 正要告别的黎漠愣在当场:“她……说什么了?” “她没有提你的名字,但我想她说的应该是你吧!她说她一个同行的妈妈认识不少音乐圈的人,有一个还是大明星。” “然后呢?”黎漠也想了起来,这事还是缘于柯逸。那天在工地,去食堂吃饭时晚了,端上来的饭菜有点凉,他拜托帮忙的小妹去热一下。小妹把嘴噘得老高,因为没买到柯逸签名的新专辑。黎漠说多大点事啊,这专辑我多着呢,明天我送你。第二天,他真托太后搞来了几张专辑。吃饭时,食堂里的人都快抢疯了。周晓冬就坐在他身边,笑着问他怎么搞到的。他随嘴一溜,我妈妈认识柯逸。 啊,你妈妈也在娱乐圈? 嗯,幕后工作人员。 管蘅眨眨眼,不明白他要问什么。 黎漠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我想晓冬的意思是,如果你来北京发展,她会让我带你去见见我妈的。” 管蘅低下头,连脖颈都红透了:“晓冬对我的事总是那么在意。” “虽然时间晚了点,不过幸好现在我们认识了。”黎漠暗示道。 管蘅不笨,羞窘道:“莫姐对我很照顾,我挺好的,真的!” 这是婉拒还是矜持,黎漠没有去分析:“那就好。有事多联系。” 她送他出门。握着门把手时,他回了一下头。哪怕她只是暂住,这屋子里也已没有多少周晓冬的痕迹。 “再见!” 下楼时,黎漠的脚步是轻快的。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周晓冬的那个症结,原来一切都是为了管蘅。只要管蘅开口,他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帮一次。从此,他的人生云淡风轻,一个人远行,一个人看桥,一个人看四季的起起伏伏。 这个夜晚,好像应该庆祝一下。他先给吉林打了个电话。吉林是把黎漠当好哥们儿、好兄弟的,而黎漠总是不着痕迹地和吉林保持着并不生硬的距离。世界上成功的婚姻,大部分是门当户对的。做朋友也是如此,相似的家境,共同的圈子,说话做事都可以大刀阔斧,没必要小心翼翼去照顾一个人的自尊,也不必提防这人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吉林憨厚、爽直、重义气,什么都跟黎漠讲,笑起来傻乎乎的。黎漠没有把他拉进自己的圈子,其实是对吉林的珍惜。一旦见识到那个圈子,只怕吉林和他相处就再也不会这么坦诚。 “是你主动提出让她住周晓冬的公寓,还是她自己想住进来的?”黎漠问道。 “你见过管蘅了?没吓着人家吧?那可是个细瓷般的人。人家都不知道周晓冬有公寓,是她请我帮她租房,只住两个月。我上哪儿找去呀。想了想,这才想起周晓冬的公寓。我还怕她不敢住呢!呵,没想到她还真是个胆大的。呃,你怎么跑那儿去了?”说了一大通,吉林才找到重点。 “周晓冬会弹钢琴吗?” “她弹钢琴?她连小蝌蚪是公是母都分不清。”吉林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蝌蚪没有公母的。” “哦,你梦到……她了?”吉林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手里有一盒古巴雪茄。”黎漠慢悠悠地说道。 “我要了。”吉林立刻忘了刚才的话。 “行,改天见!”黎漠轻轻松松就打发了吉林。 从楼下往上看,夜色拉长了距离,四楼像是很遥远。天空是浅灰的,没有云,没有星,月亮也躲了起来,看上去空荡荡的,无边无际。 黎漠约厉忻宁时,厉忻宁都准备睡了:“考虑好了,那个工程接了?” “舅,我们之间除了工作难道就没别的可谈了吗?”黎漠转了几圈都没找着停车位。午夜的什刹海,周边的酒吧灯火通明,湖岸边的吧台上人头簇簇,狂欢才刚刚开始。 “有呀,你什么时候结婚?” “你半小时后到什刹海,我告诉你。”终于找着地方了,一间叫“穹屋”的酒吧,紧挨着桥。桥上人不少,有点挤,大家纷纷讨论着远方那团黑影是不是西山的轮廊。 “不去,我不在你舅妈身边,她会睡不着的。” “我还不知道你会唱安眠曲呢。” “那倒不会,但她爱听我打呼噜。”厉忻宁骄傲道。 “行,那我再给你半小时时间,你打好呼噜再过来!”黎漠挂断电话,推门进了酒吧。酒保是个印度人,胡子很性感,头上扎着头巾。黎漠要了一杯冰啤,打量了一下四周。以情侣居多,角落里有个背影清瘦的男人在弹钢琴。他满意地喝了一口啤酒,恰到好处的凉意让他很舒服。黎漠和别人不同,他来酒吧纯粹是想放松。他讨厌闹哄哄的电子乐,更讨厌纵情声色的发泄。 啤酒喝到一半,厉忻宁推门进来了。黎漠半张着嘴,有些想假装不认识他。这人竟然上身穿大T恤下面穿条大裤衩就来了,悠闲得像早晨遛鸟的北京老头儿。 “大热天的穿得那么正式,简直活受罪。”厉忻宁打了个响指,让酒保过来。 “我开车来的,不能喝酒的。” “没事,喝多了就叫代驾。”黎漠把杯中的啤酒喝光,又点了一瓶XO。 “什么事这么高兴?”厉忻宁端起酒,抿了抿,察言观色道。 “舅,我想回法国去了。”黎漠转了转吧椅,正对着厉忻宁。 厉忻宁有点蒙:“这不是刚回来吗,不是适应得挺好的吗?” “我回国是为了太后。她这把年纪,早前又灿烂过,她和我爸爸虽然离婚很久了,但两人还都是独身,这些年也就过来了。突然,我爸结婚了,还很幸福,这就像天平一样,失了衡。我怕她太失落,所以想回来陪陪她。可是我发现自己错了,她过得很充实,也很快乐。我们现在一周也见不了几次面,我的走或留,对她的影响不大。还有一个原因,太后可能觉得没有陪着我长大,心里很是不安,现在就想尽力弥补。只要我想做件什么事,她都会背着我想方设法去为我铺路、找关系,扫清一切障碍,生怕我受一点委屈。这种感觉很温暖,却也很让人抓狂。”黎漠耸耸肩。 厉忻宁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懂你的感受。以你的能力,开间独立工作室绰绰有余,窝在我那儿确实有点大材小用。可这两年我们相处得挺不错的呀。这样吧,你留下,我接受你做我的合伙人,让你当家作主。那个城建工程,你务必拿下。” “你这工程技术含量一般,找别人也是一样的。法国南部山区想建一座高架桥,斜拉索式的,预测高度可能会超过艾菲尔铁塔,他们给我发来了资料,我很感兴趣。” “原来是嫌我这个工程没挑战性啊。我告诉你,张文映对这个工程可是表示很关注哦。”见黎漠不上钩,厉忻宁有点沮丧。 “张文映是谁?” “京城六号立交桥知道吗?” 黎漠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是她呀!” 六号立交桥号称国内路桥史上的一个奇迹,甚至在世界史上也排得上号。不过这个奇迹是要加引号的。六号立交桥在二环路,是这座城市的四大堵点之一。六号又以其地理位置特殊更受广大市民的关注。每天早上七点以后,这里就成了车的海洋,四面八方的车辆汇聚在这里,再通过主路、辅路,分流至四面八方。这里是公认的交通枢纽,却没有发挥出交通枢纽的作用。原因是六号立交桥的设计让路和桥的通行能力不匹配,进口的通行能力高,而出口通行能力低,车全都挤在了这里。除了设计不合理外,桥上的标志也不够清楚,让司机不知所措。设计师们聚在一块,常拿六号桥调侃。设计师叫张文映,女性。 “如果由她设计,我倒是很期待。” “瞧你这看戏的小人样,还法国绅士呢!”厉忻宁朝四周看看,撇嘴道,“你瞧人家成双成对的,我们俩大老爷们儿大半夜的在这儿对坐着,算什么啊?” 黎漠冷冷地回道:“搞婚外情是可耻的。” 厉忻宁瞪他一眼:“谁搞婚外情了?我对婚姻的忠诚度比金子还要纯。我问你,啥时候滚去法国?” “下周去法国实地考察一下,待过一周后,还会再回国待一阵子,我还什么都没跟太后讲。她现在是个大忙人,挤不出时间听我说话。” 厉忻宁一拍大腿:“那这样,那个工程还是由你来设计,我给你找个助手。设计完,你走人,后续工作全部交给助手。舅没为难你吧?” 黎漠啼笑皆非:“你咋就认准了我呢?” 厉忻宁拍拍胸口:“你在,我这儿安心。” 黎漠沉思半晌:“行,就再帮你一次,算还了你对我当初回国的收留之恩。”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冷血冷情,什么都算得这么清。” “中国人不都说,无债一身轻嘛!” 星煌的标记是被火焰包围着的一颗星星,意指真金不怕火炼。这个硕大的标记挂在星煌大楼的楼顶,代表着星煌的目标,也代表着星煌的自豪。星煌大楼连地下附属的两层共四十八层,地下两层是停车场,一楼是接待大厅,二楼三楼是餐厅、咖啡馆。挑高的楼层,走廊间常绿的植物,看似随意却是精心摆放的沙发,让进来的人都油然而生一种融入的渴望。练习生们生活、练习的地方是四楼到十楼。星煌有自己的伴舞和伴唱团,日常也待在那里。十楼到十二楼是录音棚。十三楼,这个所谓不吉祥的数字楼层,是星煌的荣誉楼,艺人所拿的奖项以及领奖时的照片都放在这里。高层们办公的地方放在顶楼。在大楼的后面,一幢像UFO形状的建筑,是星煌最引以为傲的录制大厅。去年的《全城恋歌》就是在这里录制的,这里今年也将是这个夏天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管蘅要去的是四十楼,那儿是星煌的人力资源部。一起进电梯的还有几个胸前挂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她走神了,跟着人家下了电梯。一抬眼,只见一个排练大厅,一群身穿紧身衣的女孩排着队在称体重。有一个好像胖了一点,小脸吓得发白,捂着嘴,难以置信道:“我晚饭连水都不敢喝一口,怎么会胖的?”一旁的工作人员冷声道:“从明天开始,午饭减半,运动量加倍。”小姑娘立刻就哭花了一张脸。 管蘅转身又进了电梯,电梯门再次打开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迎过来:“是管蘅吗?我是莫姐的助手景涂然。莫姐的会还没有结束,你稍等一会儿。” 管蘅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进一个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无论是长相、胖瘦,还是衣着、发型,就连笑起来弯起的眉宇,都一模一样。这是一对双胞胎,管蘅在前面比赛时见过。因为太过特别,所以印象很深。她们是以组合参赛的,组合名称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可爱多。事实上,她们俩的表演也真的是可爱多多。 她们聊得正欢,看到有人进来,忙站起身。发现是管蘅后,两人对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很震惊:她怎么也来了? 管蘅说了声“你们好”,她们回以一笑,坐下继续说话,再没朝管蘅瞟一下。管蘅毫不在意,坐下给自己打气。 从玫瑰园回来之后,管蘅把莫静言说过的话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给莫静言打了个电话。还没等她开口,莫静言就说道:“你有什么想法来公司和我面谈,我讨厌在电话里谈工作。” 管蘅轻轻叹了口气,她怕莫静言,不是一点点。 莫静言的这个会议时间很长,管蘅等了一个小时后,景涂然才过来通知她去莫静言的办公室。 “莫姐的办公室哎!”双胞胎歪着头,嘴唇嘟起,无限羡慕地叹道。 莫静言已经在等她,走廊上铺着厚软的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 “我们去那儿坐坐。”莫静言指指走廊的尽头,那儿是个花房,四季恒温。花并不多,却盆盆生机盎然。玻璃墙前搁着几把木椅,“很累的时候,我就来这儿坐坐,看看绿色。”莫静言揉揉额角,仿佛很疲惫。 两人刚坐下,小熊也从外面走进来:“管蘅,我们又见面了。” “小熊老师好!”管蘅忙起身恭敬地打招呼。 “坐,今天这儿没外人,你有什么顾虑尽管讲。我跟你说,莫姐这么温柔的时候可不多哦。”小熊挑了把管蘅身边的椅子坐下,脸上的笑容很真诚。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是你透露给她的。你们俩合着伙算计我。”莫静言恨声道。 小熊拱手谢罪:“我承认是我给的,可我这不是惜才吗?难得遇到一个歌唱得这么好的。现在真正会唱歌的人可不多,某些歌星的新专辑上市前,我在录音棚修音修得都快吐血。” “少埋怨了,谁又轻松呢?” 小熊笑道:“知道,莫姐也不容易。好了,我们聊正事吧!管蘅,你对于公司对你的安排有什么担忧的?” 管蘅局促地搓了搓掌心,咬咬唇:“我没有故事,也不励志。” 看来她倒是认真看过《全城恋歌》了,是的,很多选手都爱以故事来拉票,来打动人。 “你很实诚。但你还是要把你的实际情况跟我们说清楚。”莫静言说道。 “我刚升到大三上学期就退学了,那时候很厌倦上学,弹不下去琴,也看不下去乐谱。”说起往事,管蘅的表情很是无奈,也很平静。 任性的行为不可取,学历这块要小心避开。莫静言看了小熊一眼,小熊的眉头紧蹙,好像不太相信。 “我母亲原先在剧团工作,但她的肺不好,一直在家养病,有时教教小朋友弹钢琴。在我念大一时,她去世了。我父亲是聋哑学校的老师。” 莫静言单手捏着下巴,靠向椅背。过世的人不好大做文章,这是对逝者不敬。聋哑学校是公益的敏感地,容易触及正常人的道德底限。虽然这两点都很有博人眼球的卖点,可她不敢轻易尝试。 “你有男朋友吗?” 管蘅摇了摇头。 “以前谈过吗?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隐瞒,娱乐圈里,前任拿往事来闹腾的事例可不少。我得心里有数,一旦有什么事,我们也好有应对之计。” 管蘅怔了怔,随即又摇了摇头。 “我再问一句,你来参加《全城恋歌》的真实动机是什么?想出名?” 管蘅坦白道:“其他的事我不会做,我只学了音乐。” 小熊不厚道地笑出声,这算专业对口了吧!莫静言无语,她还真把这儿当职场了。 “我们先签个五年约,关于你以后的策划,我们还要好好研究一下。” “可不可以签两年?”管蘅有点着急。 “大部分练习生进来都是签十年约。韩国那边,十三年、十五年的都有,你这算短的了。公司推出一位歌手不容易,三年还没赚钱呢!”莫静言没好气地道。 “可是……”管蘅求救般地看向小熊。 莫静言火了,脸一冷:“你也可以选择不签约,就当我们今天什么也没谈过。” 管蘅慌乱道:“我不是不想签约,我只是怕……你们失望,我真的很笨,除了弹琴、唱歌,其他的都做不好。” “没关系,做不好的,我们会找人慢慢教你。”莫静言的语气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 小熊拍拍管蘅的手,安慰道:“别辜负莫姐的一片心意。” 管蘅红了眼眶,连连点头:“嗯,我会努力的。” “你回去好好准备五十进二十的比赛,有什么想法就给小熊老师打电话。以后每天都要来公司报到。”莫静言说道。 管蘅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眼睛湿润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 等到电梯门合拢后,小熊收回目光,朝莫静言挑挑眉:“莫姐,你这次赌了把大的。” 莫静言神秘地一笑:“一开始我就没想走寻常路。咱们《全城恋歌》一直走在选秀的前列,你看现在有多少电视台在搞选秀,观众的胃口都腻了。所以这次我给《全城恋歌》的定位是高大上,我要把管蘅打造成选秀界的奢侈品牌,让别人望尘莫及、高山仰止。” “流行音乐大部分的消费群体都不是大艺术家,普通人的喜好才是市场的主流。”小熊中肯地道。 莫静言信心满满:“你看过世界小姐的选美比赛吗?冠军从来都不是性感尤物,但她耐看、端庄、大气,经得住任何一道挑剔的目光。管蘅演唱的歌曲,我知道可能做不到口口相传,却会吸引音乐界的一些专业人士,我就是要让他们来探讨、来评论。选秀不是哗众取宠的娱乐,它也可以是人才辈出的摇篮……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莫静言对上小熊骤然深沉起来的目光。 “你这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吧?” “在看过她的两场演唱后,我就开始琢磨了。” “你很喜欢她?” “没有我保驾护航,她能进入五十强?” “那你前几天还折腾个什么劲呢,瞧你把她吓成那样。” “这你就不懂了吧,每个歌手一开始都是鲜明的个体,个性张扬,但要想让她成为你心仪的产品,得把她整个人敲碎了,重新塑造。” 小熊甘拜下风,心道:得,姜是老的辣。 黎漠的航班是准时到港的,出港却花了四个小时。出关处拉起了红色警戒线,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线外,戴着钢盔持枪的武警严峻地扫视着人群,人群从一开始的惊恐到一片死寂。消息从外面传过来,一个坐轮椅的伤残人士腰里裹着自制的炸药,不知为什么,突然冲进候机大厅自爆了。 站在黎漠身后的一位中年男人咬牙切齿道:“真是恨透了这种懦夫,遇事不想办法给自己维权,却把一腔怨恨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去年南方的公交车爆炸案也是,几个高考的孩子就那么没了。对了,今天有人员伤亡吗?” 旁边的人耸耸肩:“不知道。” 几个小姑娘挤过来,弱弱地问:“我们八点前能出机场吗?” “估计难。” 小姑娘们嘴一撇,哭了:“那我们要赶不上《全城恋歌》的直播了。” 其他人笑了,也就是孩子,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这件事。黎漠听后一怔,忙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短信有七八条,大部分是厉忻宁的,没有管蘅的。黎漠一忙起来就把管蘅的事全丢到脑后了。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把这事当事,都没跟莫静言提一句。她是真不需要他的帮助?不过既然自己已经开了口,肯定是要关心一下的。 机场方面的反应还是挺迅速的,很快就清理了障碍,一切恢复正常。黎漠有开车来机场,上车之后,他先给莫静言打了个电话。手机无人接听,他一点也不意外,一旦进入直播,太后就六亲不认了。 《全城恋歌》的五十进二十比赛,赛制可以说是简单、速食而粗暴。五十人抽签,分成五组,一组十人,依次唱一首歌,由现场观众和评委共同投票,排在前四的晋级到下一轮,其他六人则直接淘汰。评委是四人,一票算一百分。也可以说,如果现场观众不是偏得太离谱,那么歌手的去与留,都是由评委决定的。 黎漠走进演播大厅时,已经比到了第四组。直接晋级的歌手站在一旁的升降台上,他扫了一眼,没有管蘅。于是他折身去了后台。 比起前面的流光溢彩,后台就像清晨的农贸市场,工作人员连走路都是用跑的,歌手们有的对着镜子在练习,有的紧张得团团转,有的则闭着眼睛,像蓄势待发的运动健将。管蘅安静地站着,定定地看着墙上的大屏幕。屏幕上一个歌手正在演唱韩寒作词的一首《后会无期》。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当一个人成了谜 你不知道 他们为何离去 那一声再见竟是他的最后一句 …… 这首歌并不好唱,音域要宽,高音要剔透,低音处又要表现得哀婉、缠绵悱恻。演唱者是个不是很年轻的女子,及肩的短发,穿白衬衫、牛仔裤,有着一副沙哑暗沉的嗓子。唱的时候,眼睑一直垂着,像是已经沉醉在歌曲的境界里。 不知是歌词还是旋律触动了她身体的哪一个点,她突然泪盈满睫。 “第五组歌手准备候场。”带队老师从前面跑来。 歌手们立刻排好队,管蘅没有动,像一幅素描,就差一个花瓶、一把椅子,背景是暗的,神情是深远的。 “管姐姐,到我们了。”双胞胎跑过来催道,“啊……你哭了!” 管蘅忙抬手拭去泪水,转过身来,已化好妆的脸上显出两道明显的泪痕:“要上台了吗?” 双胞胎急得直跳脚:“天哪,妆都花了,快去补一补。” 管蘅今天的演出服是一条过膝的湖蓝色连衣裙,圆领,简简单单,腰间一根同色同料的腰带,打着整齐的五分褶,像花边,拦腰一系,突出纤细的腰肢。配上管蘅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肌肤,整个人立马有了那么一点仙气。 双胞胎陪管蘅一起去了化妆间,没等化妆师拉下脸,双胞胎抢先赔礼认错:“管姐姐的情感太丰富、泪点太低,被人家的歌声打动了。” 化妆师是个识大体的人,也没说什么,利落地替管蘅补了妆。三人急急地向候场区跑去,来晚了,所以只能排在最后。 “刚才谢谢你们了。”管蘅低声道。 双胞胎凑过来:“管姐姐和我们是一家人,那些人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要团结友爱,打败他们!” 管蘅笑笑,这就是签约的好处,她终于也有盟友了。前面一组比赛已经结束,晋级的选手留在场上,淘汰的选手退场。主持人正在煽情地说些鼓励的话。 “你喜欢他吗?”双胞胎问管蘅,双手搭在管蘅的身后。她们俩今天的着装是未来风,一身黑色缀满金属钉的紧身裤装。 “嗯,喜欢!第一期《全城恋歌》也是这位主持人主持的,很亲和,记忆力特好,每一位选手的情况都如数家珍。” “进场了。每个人都注意自己的走位!好好表现。”带队老师叮嘱道。 “啊……管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双胞胎收回手时,一颗金属钉不小心勾住了管蘅的裙子,再用力一拽,整个后襟就被撕成了两片。她们瞪大眼睛,惊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怎么办,你还……能比赛吗?” 灯光很强烈,人那么多,尽管冷气开得很足,后台仍然可以用闷热来形容。 管蘅却感觉一丝冷风呼呼地从后背钻进肌肤里。她的牙齿上下打着冷战,为了不发出声音,她死命地闭紧嘴唇。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能不能比,其实是没有选择的。但她还是往后看了一眼。 有人说回首是因为无法忘却,也有人说回首是警醒自己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她机械地跟着队伍向前走,一遍遍在胸前画着十字。 这不是前面的海选,舞台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摄像机布满各个角落,对准了舞台。屏幕上,甚至连睫毛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一片,评委们的座椅在舞台前方,看他们的表情就像看着即将出笼的赛马。 管蘅虽然站在最后面,可因为队伍是按弧形排列的,她其实并不靠后。每一位演唱歌手都要从队伍中出列,走到舞台中央,可以跳舞,可以配上自己的肢体语言,也可以讲几句话,限时四分钟。 四位评委,一位是著名流行音乐作曲家七少,一位是柏林电影节影后谢元元,其他两位是歌坛巨星叶青和管蘅认识的小熊老师。 管蘅整个人像是处在真空之中,前面的歌手唱的什么,她在看、在听,却什么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也没听入耳中。 直到双胞胎上台前,她才闭了闭眼。 双胞胎唱的是那首改编过的《甩葱歌》,配上她们的服装,再加上她们苦练的机器人舞蹈,在场内掀起了一个不小的高潮。 唱罢,两个人头挨着头,做了个爱心的手势,嗲声说:“我们是可爱多,喜欢我们就给我们投上票票哦!” 管蘅准备的歌曲是音乐剧《小王子》里的名曲《因为那是我的玫瑰》,主持人看完手中的题板时,朝管蘅看了一眼。 管蘅走上前,她听到后面传来了讶然的抽气声。 她向乐队成员点了点头,音乐响起,灯光暗下去,一束蓝光从大厅的顶端打向管蘅,她就像置身于另一个星球之上。 《小王子》说是一本童书,却是一本适合大人看的童书。 它的销量是出版界的一个奇迹。一个外星球的小王子因为和一朵玫瑰花赌气,来到了另一个星球,遇见了一位飞行员。他向他说起自己和玫瑰的故事。 你是这样美好但你又是如此空洞 人们不会为了你而死去 你仅仅是我的玫瑰 但你比一切都美好 因为我把你浇灌 因为我把你保护 因为我听你倾诉 因为那是我的玫瑰…… 这首歌很长,也很安静,彩排时,老师让管蘅左右走动几步,莫静言拒绝了。 在管蘅没有接受过表演指导以前,她只要管蘅静静地站着就好,哪怕观众觉得无趣。表演是管蘅的硬伤,她不能让她自暴其短。可能是这首歌太过陌生,观众的反应有些迟钝。 管蘅谢幕时,场内静得有些出奇。当管蘅走回队列,蓝色的光束跟了上去。 她半裸的后背突兀地撞入众人的视线,撕裂的后襟就像两只断翼的翅膀。 这已不能叫走光,几乎等同于半光了。 场内“哗”的一下沸腾了。 主持人也是惊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话想和评委与观众们说吗?” 管蘅摇了摇头,仿佛唱这首歌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最先点评的是七少,寥寥几字:“意境不错。” 说完,朝谢元元瞟了一眼。 谢元元的话也不多:“我喜欢玫瑰,热辣、疯狂、妩媚、芬芳,可惜王子的世界我不懂。”讽刺的意味丝毫不掩饰。 叶青拿起管蘅的资料,皱了皱眉:“没有演出经验,没接受过专业训练,能唱成这样,不错,值得鼓励。” 听到这里,管蘅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除非小熊老师顶住压力把手里的票投给她,但那样未免偏心得太过明显。毕竟这是一档直播节目,有上亿双眼睛在看着。 “小熊老师?”主持人提醒沉默过久的小熊。 小熊点点头,站了起来,面对场下的观众:“我是一个音乐制作人,很多时候,我要么待在工作室,要么就是在录音棚里。我很少看到歌手在舞台上的样子,我也不会去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他们的嗓音、音准。听他们唱歌,我一般都闭着眼睛,刚刚我也是闭着眼睛听的。今天晚上,听了五十首好听的歌曲,耳朵很享受,却也很失望。在所有歌手里,只有一个人全程没有走音,始终把旋律抓得牢牢的。对于一个音乐制作人来说,光这一点就及格了,所以我把这张票投给——”他朝管蘅看过去,“管蘅!”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无可厚非管蘅晋级了,但却没有掌声。全场观众还没从之前的震撼中恢复过来,管蘅唱什么歌,他们已不记得,他们脑海中闪过的全是蓝色光束下莹白的裸背。 女星们走红毯,裸背的大有其人,但那是为了博得头条。《全城恋歌》是一场歌唱比赛,这又算什么呢? 莫静言气得快晕倒了,管蘅妆都没卸,就被叫进了办公室。她觉得管蘅搞砸了自己的整个计划,这个奢侈品牌还没来得及推向市场,就已经沦落成为大陆货。 管蘅低着头站在她面前,还上着妆的面容白得有些慑人。 “晋级了,你的心情应该还不错吧!哦,你很委屈,你中了别人的招。第一次在镜头前露那么多,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不好受。要我表示一下同情吗?要我帮你去惩罚陷害你的人吗?”莫静言咄咄逼人地看着管蘅。 管蘅抬起头,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干干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又合上。 “管蘅,我告诉你,别以为跟公司签了约,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娱乐圈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睁眼天堂,眨眼地狱,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拜托你长点心,别跟我说真相是什么。身陷绯闻中的明星们在记者会上的解释与澄清,我跟你透个底,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公关部门几天几夜奋斗出来的策略,是一次危机事件处理。所谓的真相,是要嚼烂了咽到肚子里的。公司看中你,是因为你歌唱得不错,但录制中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可预测。希望你能从这件事中学会,在这个圈子里,想成功,不仅要才华出众,更要学会自我保护。公司不是你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姆,做不到面面俱到。很多时候,你靠的只有你自己,还有运气。你好自为之吧。” 莫静言亲自过去打开了门,管蘅欠了欠身,低声说道:“谢谢莫姐。” 景涂然走了过来,和莫静言一起目送管蘅:“幸好有小熊老师的机智救场,今天总算有惊无险。” 莫静言叹了口气:“这一招只能用一次,如果之后再遇到什么情况呢?我本来是想让他在最后才使出这招的。” 景涂然劝道:“莫姐,别多想了,之后再见招拆招吧!‘可爱多’那里打算怎么办?” 莫静言神色一凛:“把后台的监制录像给她们送过去,抓紧一切机会抢出位是对的,但有本事做就要有本事藏好尾巴。没这个本事,就少丢人现眼了。” “好!莫姐早点歇着吧!” 莫静言疲倦地闭上眼:“不敢歇呀,今晚网络上还不知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呢,我得盯着点。” 景涂然笑了:“有话题才好,话题才能带来收视率。” 管蘅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时,所有人都走了。 灯光熄灭,一切繁华散尽,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就像是一场梦。 她整个人如同高烧刚退,浑身虚软无力,心里充满无力的悲凉。 “管蘅!”一辆白色标致在路边停下,然后,副驾驶座的门开了,黎漠探出半个身子,“上车,我送你回去。” 这个时候公交车已经没了,出租车也很少,她知道他不可能是专门来接她的,遇见只是个巧合。 她真的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去拒绝这有可能只是一句客套的相邀,她怯怯地看向他:“我可以坐后面吗?” 黎漠点了点头,“砰”地关上车门。 后座上搁着一个贴满航空标签的大行李箱,只留了块小小的空地勉强能坐。车子开动以后,管蘅就侧过了身子,呆呆地看着窗外。 北京连着两天放晴,空气中的浮尘就很厚,视线有些模糊。 疾行的车,窄小的空间,灯光被隔绝,街景滑过去,远远地落在后面。 心里的软弱挣扎着出了壳,怎么也按不住。管蘅哆嗦着嘴唇,泪水不住地在眼眶打着转。 黎漠看见了,接着飞快地从后视镜里收回视线。 他没有出声,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随手往音箱里推进了一张CD,苏格兰悠场的风笛声立刻充斥车内。 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听这张碟,这音乐可以令他很快平静下来,仿佛所有的疲惫都随着风笛声远去了。 车子开进汇贤佳苑后,他叫住了准备下车的管蘅。 “也许我不该过问的,”他摊开双手,嘴角勾起一丝自嘲,“但我还是想说,我想你应该已经和星煌签约了,现在还不算晚,你无须担心违约金什么的,如果你想退赛,我来安排。” 管蘅握着车门把手的手缩了回来:“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想退赛,我……很好。” 又被拒绝了,黎漠的脸有点黑:“你确定你适合那个舞台?”在国外待了二十多年,虽然与纯正的法国绅士可能还有点距离,但尊重他人还是做得到的。 这句话一出,连黎漠自己都吃惊了。 跟着,有些话就更不受控制,“十个人站在那里,九个穿红,你一个人穿白。你以为那叫特别还是叫个性?不,那叫不合时宜。《全城恋歌》是个选秀场,是打造娱乐的舞台,不是百老汇剧场在招聘音乐剧演员。你唱的那首歌有人欣赏吗?不,又有几人听过那首歌?” 管蘅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回道:“上帝是公平的,给每个人的机会同样多,放弃一次就会少一次。我已经很穷了,一次只能专心做一件事,不能左顾右盼。” 黎漠忍不住讥讽道:“你富过吗?” “是的,富过,什么都有。”只是她没能守得住,“谢谢黎先生送我回来,晚安!” 黎漠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恨自己多管闲事。 “周晓冬,对不起了,我帮不了她。”他对着夜色喃喃说道。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忐忑不安的。 网络上关于管蘅的裸背并没有如莫静言所担忧的那般掀起腥风血雨,不过也不是和风细雨。 言论共分了三派,一派是毒舌,说什么这选手是个绿茶婊,心机深不可测,简直是用生命在搏出位。 比如某某女星,在红毯上被某主持人踩了裙摆,瞬间真空,那张花容失色的图占据《娱乐周刊》一周的头条。这派人数众多,差一点主导整个事件的走向。 但后来另一派出现了,是由学院派的专业人士组成,也就是莫静言挂在嘴边的高端人士。除了央视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地方台的选秀节目里听到歌手唱国外音乐剧里的选曲,而且还唱得那么字正腔圆,这简直令他们又惊又喜。 然后他们又说起一个歌者,在舞台上,在遇到那样的状况下,还能把整首歌曲镇定自若完整地演绎出来,这叫专业,叫大将风范,是对观众、对赛制的尊重。 此言论一出,许多音乐人士都转发了,然后,他们的粉丝们也议论上了。 最后出现了一个问题:自己是没办法撕裂后襟的,那么到底是一个意外还是有心人刻意陷害呢?这是如神探福尔摩斯爱挖掘真相的第三派。 自然的,今天的热搜榜前十位,管蘅排在了前五,连眼高于顶的高以梵也注意到她。 他连着看了两遍管蘅演唱的视频,问黎漠:“星煌这是从哪里挖来这样一个人才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黎漠的口气很不好,盘子里的一块牛排切得乱七八糟的。 莫静言一直很奇怪黎漠会和高以梵走得近,在她的眼里,高以梵是属于那种典型的中二青年,而黎漠,不是自家孩子心长偏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黎漠都是绝对的青年才俊。 其实如果对高以梵的要求没那么高的话,相处起来也是彻底身心放松。 高以梵私下是中二,工作起来却是高冷范儿。 他现在是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处理过无数次危机事件,动不动就通宵加班。也许是熟知艺人们的真实面貌,只要一提起他们,他就一副愤青样。 “人比人气死人,我们家那些个艺人,个个长得人模人样,可干的全不是人事。我算个什么狗屁经理,就是一全职保姆,专门在他们后面为他们擦屁股。” 黎漠清清喉咙,放下手中的刀叉,懒懒地斜睨过去:“卫生纸够用吗?” “你这人……真是,我这儿还吃着饭呢!”高以梵急红了脸。 黎漠踢了他一脚:“吃什么吃,埋单去。一会儿交通高峰期,会赶不上的。”今天晚上,全宇新签的一位艺人排演的话剧将在大剧院上演。高以梵作为公关部经理,自然要去捧场。黎漠则当然是被高以梵绑架过来作陪的。 “为什么又是我埋单?”高以梵觉得很委屈。 “你是娱乐圈第一个二世祖啊。” “不跟你说了。”遇到黎漠,高以梵只能认栽。 两人赶在交通高峰期前到达大剧院,时间还有点早,两人便先去休息室坐了坐。 休息室的四周张贴着各种各样的海报,大部分是一些即将来表演的乐团、剧团以及著名的演奏家。 “上帝,梅歆哎,她要回国来表演,她要和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高以梵简直激动得快要疯了,差点把海报给戳个洞。 “黎漠,你知道梅歆吗?她可是我们国家第一位拿到帕格尼尼演奏大奖的小提琴家。” 黎漠一脸淡然。 “我看看时间,是十月末,我要早点订票,到时候一定要想办法和梅歆合个影,再让她给我签个名。黎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就一点也不期待吗?” 黎漠不知自己那时还在不在国内,这次去法国现场参观了一下建桥的河谷,河谷两岸风景优美,法国政府为了不破坏河谷的风景,将大桥的预算追加到了五亿欧元。 充裕的资金,给设计师以更加自由发挥的空间。 他特地爬上附近的一处山顶,从上面眺望河谷。他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奔腾的声音,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承认,他从来都不肯安于现状,他想挑战,也向往挑战,更渴望改变。 “上帝怎么可以这样偏心一个人,有如此高的音乐天赋,还长得这么美。不能再看了,我怕自己会对她一见钟情。”高以梵厚颜无耻地把脸凑到了海报前面。 “一见钟情和一夜情,都是流氓行为的一种。”黎漠受不了似的转过身去。 “你个假洋鬼子,懂什么,我这叫夸张、叫比喻,并不是真的。”高以梵纠正道。 “知道,你即使是个流氓,也是个高贵的流氓,英俊的流氓。”黎漠宽慰道。 高以梵听得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再咀嚼咀嚼,怎么听着就那么别扭呢! “柏林交响乐团也要来华了?”黎漠站在一张介绍柏林交响乐团的海报前。 “嗯,可是要等过新年呢,还有好几个月。”高以梵一开心,就容易冒呆话,“黎漠你说为什么乐队指挥都是男人呢,难道是因为女指挥家往那儿一站,又是扭腰,又是摆臀的,下面的人看得血脉偾张,就没心思听音乐会了?”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黎漠瞅着高以梵一副不耻下问的模样,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这句话。不过他也认真想了想,确实,世界上知名的女指挥家很少很少。 都有谁呢? 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了管蘅搁在桌上的那根褪了色的白色指挥棒。 几天后,黎漠接到厉忻宁的电话,告诉他助手到位了,还是他认识的。 黎漠挺纳闷,他在北京认识的人可不多。人还在楼梯口,就听到阵阵憨憨的笑声。 他轻笑,真是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 唉,那盒雪茄忘家里了。 吉林先是上前规规矩矩地跟黎漠握了握手,接着,重重地给了黎漠一拳,咧嘴笑道:“哥们儿,没想到吧?” 黎漠点点头,看向厉忻宁。 厉忻宁一脸等待表扬的神情:“为了把这小子给挖过来,我这次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上一件工程,你们俩沟通很有默契,这次继续啊。” “想不到你还是个朝秦暮楚的。”黎漠嘴上打趣着,心里却有点质疑。 吉林以前一直搞的是施工,改行设计行吗?说真的,这项工程他还是不想接。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法国的那座高架桥。 吉林理直气壮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真理。” 言下之意,厉忻宁以高薪诱惑了他。 作为新员工,吉林急于想表现自己,催促黎漠去现场看看。黎漠看看天边挂着的大太阳,说等明天吧! 隔天,黎漠起了个早,六点刚过就出门了。 吉林抢在他前面到的,站在一家早点铺前直招手。黎漠把车停好,巡睃了一圈,蹙起眉头。 这工程什么时候开工看来还很遥远啊,眼前一片安居乐业的和谐画面,拆迁、测量什么都还没开始呢!他避开两位晨练的老人,随着吉林走进早点铺。 早点铺品种挺多,南北方特色都有。黎漠早餐向来吃得少,要了一杯豆浆和一个煎蛋,吉林则要了一大碗炸酱面。 豆浆是早晨新磨的,黄豆味很浓。黎漠不太喝得惯,只喝了两口就把碗搁下,笑吟吟地打量四周:“这儿是不是挨着汇贤佳苑?” 吉林拿筷子指了个方向:“近着呢!这桥要是建好,黎哥你过来就半个小时的事。” 应该差不多,不过,他没事往这儿跑干吗? “这儿这么拥挤,拆迁难度看来不小哦。”黎漠有点担忧。 吉林不以为意:“这儿地势特低,下个毛毛雨都能淹脚踝,大伙儿还巴不得拆迁呢!” “拆了也好,晓冬那房子也就省得你再卖了。你对这儿挺熟的啊。” “以前老来,那时……”面对着店门的吉林突然一低头,整个脸都埋进了面碗里。黎漠狐疑地转过身去,只来得及看到管蘅走过去的背影。“怎么不打声招呼?” 吉林郁闷道:“不想搭理她。黎哥,你看了那个《全城恋歌》吗?真是不懂,挺好的一个姑娘,干吗跑去选秀,还那样敞着后背……我真是替她感到可惜。” “那是她的人生,和我们没有关系,不需要可惜不可惜的。”黎漠淡漠地道。 “话虽这样讲,但她是晓冬的朋友,晓冬要是活着,肯定也会难受的。早知道她是来选秀的,我才不把房子借给她住呢。不过她应该很快就会搬走吧,她现在可是明星了。”吉林又是惋惜又是气愤,面也不吃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放到嘴里。 “吉林,你左边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有位女士好像对你有点意思。”黎漠从进来起就注意到了,每一次都只匆匆停留几秒,然后假装专注地吃早餐。一碗白粥都快搅拌成稀汤了。 吉林忙侧过身,正对上两道来不及避开的视线。 两个人都是一怔,随即僵僵地点点头,硬挤出一丝笑,再各自飞快地收回视线。 “认识?”黎漠玩味地打量着那个女子,表情很僵硬,头发清汤挂面,衣着朴素,正经得很。 这么热的天,她穿长衫长裤,格子衬衫的袖扣还扣得严严实实的。 吉林用眼神示意黎漠出去说。 太阳已经升上了高空,早晨的一点微凉已经被蒸发干净。两人走进一条胡同,吉林往后看了看,低声道:“那是我和晓冬的学姐张文映。” 黎漠吃了一惊,那就是张文映呀!“她大你们好多届吧!”看上去都不是一个时代的。 吉林翻了个白眼:“别随意猜测女人的年龄好吗?张学姐只大晓冬一届。不过晓冬是个怪胎,该五年修的建筑学分,她只修了三年,还是优秀毕业生,这在我们学院可是个传说。” 难怪晓冬那么年轻就能担当那么大工程的总工,只可惜天妒英才啊。“那你和张文映算是很熟了?”她今天也是来看现场的? “我是在她的公司实习的,她是个强势的女人,虽说是学姐,却一点情面都不给,做错一点事,能训到你无地自容、体无完肤。但晓冬觉得她是只纸老虎,表面强悍,实则很没安全感,不然怎么会把六号立交桥给整成那样?” 黎漠勾了勾嘴角,听出来一点别的意思,笑道:“张文映和周晓冬都是你的学姐,可你的心明显有点偏哦!”其实周晓冬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急起来同样疾言厉色。 “嘿嘿,那是因为晓冬……”吉林傻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就浮上一丝忧伤。 胡同里的青砖地面残破得厉害,走几步就是一个低坑。 两侧的砖墙也斑斑驳驳,谁家长在墙根的几簇太阳花倒是开得茂盛,五颜六色地装饰着灰暗的胡同。 吉林拿着相机到处拍照,黎漠沉吟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吉林,以后别开口闭口都是晓冬了,咱们在向前走,而不是往后退。” 对着镜头的吉林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苦涩地笑道:“黎哥,我是个笨人,做什么都慢,接受一个人是慢的,那从心里拿走可能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再长也会有尽头的。” “嗯,黎哥……你以前喜欢过谁吗?” 黎漠拿过相机,从镜头里看着前方:“为什么不是问我现在喜欢谁呢?” 吉林撇嘴摇了摇头:“因为你现在看上去不傻也不蠢。” 黎漠乐了:“这是个什么因果关系?” 吉林认真地回道:“人家不是都说一爱傻半年吗!” 黎漠把这句话琢磨了半天,点了点头:“是那么回事。” 吉林两眼放光:“那是个什么样的美女?” 黎漠轻描淡写道:“忘了。” 二十进十的比赛,赛制依然是简单而残酷的,一对一的挑战,对手由抽签来决定。 和管蘅对战的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男生,街舞跳得非常好。 得知自己的对手是管蘅,他脱口说了句“切”,毫不在意有摄像机在一边拍,对着管蘅倒竖拇指。 导演厉声指责他这种幼稚的挑衅行为,他两眼一瞪,差点和导演打起来。 接下来的安排,他再也不肯配合。 为了不影响直播,节目组直接让他退出了比赛。没有挑战对手,管蘅就直接晋级了,但她还是上去唱了一首歌。 她这次选的歌是电影《音乐之声》里的插曲《快乐的牧羊人》。从服装到舞台的灯光、投影,莫静言都刻意打造出一种湖光山色的宁静氛围。 管蘅穿一条格子背带裙,坐在山坡上,对着远处雪白的羊群,快乐地吟唱。 这首歌曲风轻快,本身就很容易感染人,管蘅谢幕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管蘅是第六组,第七组的选手是上次唱《后会无期》的女孩和一个像忧郁诗人的男歌手。 管蘅看了一下名单,女子叫杨小再,她今晚唱的是梅艳芳的《女人花》。任何一首歌,杨小再总是能唱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味道,垂目间有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管蘅想,这个女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如此领悟?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管蘅来了星煌。 一周一次的直播,每一天的安排都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先去的排练室,刚进门,里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就戛然而止,一个个看向她的眼神都是嫉妒而又鄙视,她的盟友可爱多更是直接视她如空气。管蘅站了一会儿,走向搁在角落里的钢琴。 琴凳上坐着一位女子,叫陈谣,是个创作型歌手。 “要弹钢琴?哦,你会弹吗?”陈谣斜睨着管蘅。 管蘅没出声。 陈谣不再看她,抬起手臂,轻敲了几个键,像是自言自语道:“你会不会弹,琴都在这里。你练不练习,奖杯上都已经写着你的名字了。真是幸福的人生啊!我妒忌、羡慕,我恨、恨、恨……” 她信手弹起琴来,边弹还边挑衅地看向管蘅。 有人笑了起来,是嘲讽的。 有人围了过来,等着一场好戏上演。这口气大家都快憋不住了,虽然都闯进了全国十强,可这一路,哪一个不是刀光剑影过来的,凭什么管蘅就能赢得那么轻松?凭什么她就是内定的冠军? “好听吗?”一曲结束,陈谣站起来,示威地凑近管蘅。 管蘅安然地迎视她:“第二小节的降音你没有降,第三小节的休止符你没有停顿,第六小节的全音符你只弹了二分之一,还有第八小节的升音你没升。” 陈谣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紫:“说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你……知道这是哪首曲子?” 管蘅沉默着。 “有本事你弹呀!”说话的是可爱多之一。 “敢吗?”陈谣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管蘅深吸一口气,在琴凳上坐下。 舒曼的《梦幻曲》——十三首《童年情景》中的第七首。 1838年,热恋中的舒曼写信告诉克拉拉:记得有一回你对我说,有时你在我面前真像个孩子。听了之后,我心潮起伏,突然有了灵感。旋律响起,很快就明显感觉到诗歌般层层递进但又有微妙变化的律动感,细腻的音乐表情,丰富的和声语言,引人入胜的表现力,让这首钢琴短诗充满了诗情画意。怎么可以带着怒火弹奏呢,音乐应该是沉溺、是感受,沉溺于爱情的美好,感受于爱情的抚慰。 最后一个音符回响在空荡荡的排练室内,没有人说话,像是在共同保守一个保密。 陈谣的脸由紫到青,再到白,为了不让人看到她颤抖的双手,她用力揪紧了衣角。 管蘅闭了闭眼,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琴键,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恋恋不舍。 “弹得是不错,可是又怎样呢?这里是《全城恋歌》,不是《全城恋琴》!”陈谣冷笑道。可爱多在后面连连点头。 身后传来轻轻的掌声,杨小再双手交叉地倚门而站:“再来一首!” 管蘅起身,把琴让给了陈谣。 她不是和陈谣赌气,实际上她是想弹琴了。晓冬公寓里的那架二手钢琴已经很久没调音了,有几个键都没声音。 “跟你说话没听见吗?”陈谣冲动地拽住管蘅的手腕。 自参赛以来,陈谣演唱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原创歌曲,在网络上有些名气,被粉丝们冠以“才女”之誉。她知道自己唱得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创作为她加分不少,星煌也已跟她签约。 她觉得自己有骄傲、高调的资本。 而管蘅又有什么呢? “小孩就是小孩,什么都藏不住。想打架呀?”杨小再戏谑的目光落在陈谣的手上。陈谣像烫着了似的缩回手,讥讽道:“老女人城府才深呢!” “老女人有没有城府,尚待研究。但老女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能说。娱乐圈的规则不是藏得住的才走得长吗?”杨小再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 “要你管!”陈谣感觉自己是有点过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嗯,不管,弹去吧,唱去吧!”杨小再拉着管蘅出了排练室,去了茶水间,一人倒了一杯纯净水。 杨小再看管蘅眉头拧着,劝道:“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水有点烫,管蘅换了只手拿:“她们是冲动,却也不算无理取闹。这赛制确实有点不公平。” “世界上哪有完全的公平,你看,同样的年龄,有人长得那么着急,有人却逆着长,怎么办?其实人人都有让别人羡慕的地方,只是当局者迷罢了。”杨小再倒很豁达。 “你……也听说我被内定了吗?”管蘅紧张地看向杨小再。 “哦,从上周就开始传了。” “也许你不相信,实际上我真的不知道。” “她们就不要大哥说二哥了,那些被淘汰的选手难道真的很差吗?后面想内定,我觉得蛮难的。撒谎必须编好每一个细节,内定怎样才能做到天衣无缝,毕竟是直播,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如果你真的被内定了,与其说是星煌作弊,不如说是星煌的底气,是对你强大的信任。你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背景再硬,星煌又怎敢内定?知道吗,一个人是没办法做到真正低调和谦虚的。杰出的人,站在那儿,眼角眉梢自然而然的自信就会溢出来。” “我哪里谈得上杰出啊,是我确实不适合这个舞台。”再怎样催眠,管蘅也还是看得清的。 “嗯,跟我一样,是不适合,却需要这个舞台。” 是啊,没得选择。 管蘅无助而又迷茫地看着杯中慢慢冷却的水。 进入全国十强的选手,用莫静言的话来讲,都是名花有主的。除了四个人是其他公司的,其他六人都被星煌给签下了。 但赛场是残酷的,想要攀得更高,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管蘅下一场十进七的歌曲,莫静言替她选的是苏姗大妈演唱过的《呼啸山庄》里的一首插曲。 她要求小熊帮管蘅重新编曲,古典与流行相结合,直播时,让交响乐团为管蘅伴奏。 “你的野心昭然若揭了。”小熊神情凝重,这样的曲子,几乎全被打上烙印,要重新编出新意,很难。 莫静言没否认:“前面都是序,现在才开始进入正文。你注意到了吗,音乐界一些自命清高的家伙也看《全城恋歌》了,虽然评论都酸溜溜的。” 小熊有点担心:“现在可以让管蘅来创造话题,那比赛结束以后呢,莫姐准备怎么给她定位?” “偶像派明星通常都不能长青,能红个几年就了不得了,公司也就赚赚快钱。演艺界真正的常青树都是实力派,这些人就像酒,越老越醇,是公司细水长流的利益。这些人在红起来前和红起来后,都没放弃过戏剧舞台,那是真正考验演技的地方。比赛结束后,我想让管蘅去学校进修一下表演,然后进军音乐剧舞台。” “唱片呢?” “也出呀,把世界各国音乐剧的名曲翻录一遍,都市人崇尚高大上,不愁没市场。” 小熊笑道:“你这是准备放弃少男少女们的市场吗?” 莫静言傲然道:“少男少女们买张唱片得向父母要钱,现在我要让他们父母自己掏钱。管蘅将会成为中国的莎拉•布莱曼。” 小熊叹服:“莫姐就是莫姐,佩服!” 莫静言又想起另一件事:“我想让景涂然来做管蘅的经纪人,你觉得怎么样?” “由莫姐定吧,这些我不是太了解。” “嗯,我再考虑考虑。”莫静言拿起桌上的行程表,“明晚你把时间空出来,一起和冠名商吃顿饭。” 小熊点头:“就我们俩?” “不,还有管蘅。” 小熊似乎不太赞成:“莫姐的意思是?” “打住,你莫姐也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过,对潜规则什么的,向来都很讨厌。明晚就纯粹吃顿饭,让冠名商见见管蘅。” “那行,明晚见。”小熊心里念着编曲,急急地走了。 莫静言发了一会儿呆,让景涂然给她泡了一杯牙买加咖啡。 这咖啡豆还是黎漠从法国带回来的,景涂然出门前给她关了灯。黎漠说过,牙买加咖啡需要在黑夜里静静地品尝。 莫静言端起咖啡,嗅了嗅,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离下次直播还有五天,那时就是九月了,北京最美的季节终于到了。 第三章 九月创意曲 银色的耳机塞入耳朵的一刻,世界安静了。 世界安静,才能听见自己。这句话是乐评家拿来形容贝多芬的。因为耳疾,他彻底退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纯净的贝多芬音乐中。有时候,人太聪明,才华太多,需要命运帮你做出选择。必须有所丧失,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行致深远,才能直面灵魂。漫长的煎熬是重生的等待。就在这个时期,他写出了“交响曲之冠”—上演次数最多、全球最受欢迎的《命运交响曲》。 这是命运的恶作剧还是馈赠?让你跌入黑暗,再给你一线光明。管蘅侧过身子看向车外,汽车已经出了市区,景涂然专注地开着车,莫静言和小熊在激烈地讨论着工作。说是晚餐,下午五点就出发了,管蘅想可能是餐厅太远,也可能是莫静言的刻意正视。 车门拉开,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夕阳的余辉给满树的树叶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橘色。管蘅听见了蝉鸣,不是盛夏的此起彼伏,而像是叹息,又像是耳语,有一声没一声,不知藏在哪片树叶后。路是小径,红砖铺就,车不好通行。走过去时恰好可以看看四周的景致,这里已经感觉不到都市的喧嚣,小山、沟渠、农田,都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安谧。 莫静言叹道:“北京人现在有多可怜,想安静地吃个饭,得出城一两百里。” 景涂然接过话:“那是莫姐要求高,这农庄哪是谁都能来的。” “不是我要求高,真的是不能怠慢。”这句话,莫静言把音量压低了。 一身蜡染蓝花裙装的服务小姐引领着几人进了包间,莫静言打了通电话,冠名商暖光集团的田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小熊对这位田总不是很了解,景涂然笑道:“暖光是做保健品发家的,现在的市值在国内排前五,田总就像一些传奇的成功人士,书读得不太多,运气却不错。其实这些都是夸张的,这人很有些经商头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人看上去很一般,倒是那位陆先生是个风雅人士。” “陆先生又是谁?”小熊为自己的OUT感到挫败。 景涂然悠然地端起桌上的山渣茶,这是餐厅独家泡制的,供客人在餐前开胃。“知道海瀚画廊吗?” 小熊点头,这家画廊太出名了,签约100多位具有艺术造诣并在市场上有一定潜力的画家。每个季度都会举行一次画展,每次都会引起收藏家们蜂拥而至。传闻这家画廊一年能赚十个亿,不亚于一家中型企业。 “海瀚也是暖光的,不过,田总对画廊的事全然放手,真正的管理者是陆先生。” “那陆先生肯定懂画了?” “不仅懂画、识画,本身也画得很好,难得,陆先生还是位美男子。”莫静言补充道。 小熊震惊了,娱乐圈的俊男靓女像春雨后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没什么可稀罕的。莫静言竟然特意注明,还不是用“帅哥”这个词,而是“美男子”。在《世说新语》中,美男子一词是以美姿仪来解释的,也就是说此人不仅是容貌英俊,气质、仪态也是非常出众。郎郎如日月之入怀,风姿独秀,风神卓然。 “不知今天是否有幸一赌这位陆先生的风姿呢?”小熊向往道。 “田总很是尊重陆先生,一般应酬,他从不参加。今天难说。”莫静言看看时间,估计人快到了,转过身准备叮嘱管蘅两句,却见她苍白着一张脸,两眼空洞、呆滞。“不需要紧张的,一会儿不失礼节就好,不要刻意讨好。” “什……什么?”管蘅一个字都没听见。 莫静言有些无力,拍拍她的手,蹙了下眉头,冷气开得不足呀,她的手怎么这样冰?“你没事吧?” 管蘅摇摇头:“我很好,莫姐。”她已经平静下来了。 服务小姐意思似的轻叩了下门,然后门开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出城有点堵,让莫姐久等了。”先进来的中年男人摘下脸上的墨镜,像江湖人士似的拱拱手。 “我们也刚到,请坐。啊……这不是幻觉吧,我真的见到陆先生了?”莫静言脸上浮出一丝少女般的光辉。 跟着进来的男子温和一笑,伸手过去:“听说莫姐请客,我就厚着脸皮让田总捎上我。” “哪里的话,你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莫静言忙接住,人俊,连手都这么的漂亮,修长,白皙如玉。 “莫姐的意思我就是个打酱油的?”田总调侃道。 “你要是个打酱油的,那地球人还吃得起酱油吗?”莫静言娇嗔道,朝后看了一眼,示意小熊和管蘅过来。没等她开口,陆先生已主动伸过手来:“你们好,我是陆庭芜。” 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纯白色简约款衬衫将他的气质衬托得恰到好处。一双俊目漆黑,流光溢彩,层层渲染,风韵到了极致。小熊感叹,这人真是个人物。“陆先生,久仰,久仰,我是小熊。” 陆庭芜含笑颔首,看向管蘅。管蘅手背在身后,礼貌地欠了欠身,稍显拘谨。陆庭芜微微眯了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淡淡的的扫了一圈浅影。 从外面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位是管蘅见过的王老师,另一位是田总的秘书,像机器人似的女子,面无表情,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像精确计算过,每一次都不差毫厘。 田总自然坐了贵宾位置,莫静言作陪,陆庭芜坐着田总的左侧,正对着管蘅。田总打量管蘅的眼神,就像是在评价一件商品。事实上,在他眼里,艺人确实就是件商品。“很文静呀,冷不丁还以为是个读书的学生呢!” 莫静言笑道:“人不可貌相的,陆先生看上去像天上嫡仙,谁会想到他是个了不起的商人呢!” “看来莫姐是怪罪我今天不请自来喽!好,我先干一杯,就算赔罪了。”陆庭芜站起身,把喝干的酒杯朝向莫静言。 “陆先生早晨才从美国回京,时差还没调整过来,听说莫姐请客,就忙着过来了。”田平慢言慢语,口吻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莫静言眉开眼笑:“那这杯酒,我无论如何都要干了。”说完,一饮而尽。“陆先生,你真的不考虑进演艺圈吗?如果你来,我给你做经纪人。” 陆庭芜又喝了一杯酒,俊美的面容飞起一层绯红:“多谢莫姐的美意,我却之不恭。” 莫静言挺惋惜:“陆先生这风彩,往那一站,就是巨星范。” 田总建议道:“陆先生送莫姐幅画吧,省得她一天到晚打你主意。” “我想要陆先生的画。”莫静言得寸进尺。 “我的拿不出手,还是挑别人的。”陆庭芜目光侧了下,看见管蘅从坐下到现在,没动一次筷子,也没喝一口茶,愣愣地对着一桌子菜发呆。 说笑了一会,莫静言自然进入今晚的主题。管蘅后面要比赛,酒是碰不得的,只能以茶代酒,莫静言却是货真价实的一杯杯的白酒。敬了一圈,莫静言正色道:“管蘅是我们星煌新签的艺人,后面请田总、王老师多多关照。” 王老师神情淡淡的,看向管蘅的眼神不冷不热:“你两场比赛我都看了,说是黑马,事实上是莫姐的秘密武器!” “有那么明显?”莫静言故作吃惊。 “灯光、镜头、选曲,处处看得出莫姐的用心安排。莫姐的意思我懂,她也算撑得起,我会在各大网站为她写几篇乐评。” “管蘅,快谢谢王老师。” 王老师说道:“有诚意,喝白的。明天又没比赛,田总说呢?” 田总点头:“就是,喝白开水太应付了。来,小姐,倒酒。” 一边的服务小姐上前替管蘅倒满了酒,管蘅端起酒杯,看向莫静言。莫静言没有吱声。她没碰过酒,快乐时,伤心时,从来不碰。但她知道自己的酒量,春天时,爸爸做醉虾,她吃几只,都能吃得头晕晕,满脸通红。这杯酒如果下肚,她不知自己会怎样。 “一杯酒至于这么黏黏糊糊吗,痛快点!”田总似笑非笑。 管蘅颤颤地把酒凑到嘴边,眼一闭。这哪里是酒,分明是团烈火,瞬间燃烧了血液、四肢,最后连头发丝都像在咝咝地冒着白烟。 “这喝点酒,人都漂亮了,瞧这小脸像朵桃花似的。”田总示意服务小姐给管蘅再倒满酒。“来,我们也喝一杯。” “田总,我替她喝吧!还有两天就直播了,都走到这了,咱不能搞砸。”小熊看不下去了,忙端起面前的酒杯。 莫静言也帮腔:“是呀,田总,等比赛结束,咱们再畅快地喝。” 莫静言出声,田总至少得给个情面:“罢了,那就喝水吧!” “抱歉,我出去一下。”脸烫得太厉害,呼吸都灼人,管蘅想去洗手间用冷水凉一下。 门带上的那一刻,她听到里面说:“那张素颜还算耐看,也就这点可取。个性内向,没眼头见色,这在娱乐圈吃得开吗?莫姐这次是不是看走眼了?” 莫静言回道:“慢慢来,我就看中她有进步的空间。” 腿有点发软,脚像踩在云朵上,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落空,人走得摇摇晃晃,幸好神智还清楚。拧开笼头,捧起水浇向脸颊。一冷一热,皮肤隐隐的刺痛。管蘅不敢抬头,她怕看见镜中的自己。一旦看见,整个人就会裂了、碎了。她没有以为走选秀这条路容易,只是比想象中艰难多了。就是如此,她也从没想过回头。抹尽脸上的水珠,深吸了两口气,她拉开洗手间的门,一愣。 陆庭芜站在走廊上,双手插在口袋中,对着外面的庭院幽然出神,那侧影清逸俊美如杨柳,神态儒雅中带着疏离,仿佛千山寂寞雪。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就这一瞬,眼神变了。管蘅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轻蔑,是愤怒。 艺人在人前光鲜璀璨,但在很多人眼里,不过就是个戏子。戏子值得多尊重?管蘅没有打招呼,就像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悄然飘过。 包间内已经喝得很热闹了,田总俨然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主场,指挥着他指挥你喝酒。过了一会,陆庭芜也进来了。总的来说,这个晚上宾客皆欢,气氛很好。出来时,夜风一吹,酒气弥漫在黑暗中,夜也微醺了。 “陆先生还和田总一块走吗?”莫静言问道。 “不麻烦田总了,庭芜交给我吧!”灯影里走过来一人,高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摇曳的身姿,像走在T型台上。 “乔鹿?”莫静言努力辨识。 管蘅怔怔地看着,那天和小熊约在咖啡厅的雨天,在公车上看到商场巨大屏幕上播放的那个豪车广告,那女模从屏幕里走出来了,娇媚地仰起头,站在她面前。 “莫姐晚上好!”乔鹿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眼神飞向一边的陆庭芜。陆庭芜淡漠如远山般,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莫静言吃惊道:“你特地过来接陆先生的?” “不然怎么办,他喝这么多酒!工作上,田总已经够照顾了,生活上,再让田总操心,哪好意思呀!”这语气很家常,很亲昵,一听,就明白两人目前是个什么状态。 田总不乐意了:“乔小姐明明是相思如焚,巴不得早点见到陆先生,却拿我来作借口。能够照顾陆先生,我一向深感荣幸。” 莫静言开玩笑道:“可以理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刚刚吃饭时,我还说想签下陆先生。如果我说一并签下你们两个,陆先生会不会就同意了?” 乔鹿笑得一双美目弯成了小月牙:“我们庭芜志向不在这,他的格调很高雅,喜欢古典音乐,梦想成为乐队指……” “乔鹿,够了。”一直安静地看着的陆庭芜突然冷冷地打断了乔鹿,“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他强挤出一丝笑,朝众人点点头。 “路上慢点。”田总叮嘱。 “田总对陆先生真是够细心的。”莫静言目送着两人。 “你们星煌有天皇巨星,陆先生就是我们暖光的天皇巨星,我不得捧着惜着?” “嗯嗯,一个道理。话说这两人在一起很久了?” “两年多了。” 莫静言羡慕:“乔鹿真是好命,想不到陆先生这么长情,这应该就是真爱了。” 站在最边上的管蘅不知怎么身子一倾,跌坐在地上。小熊忙去扶,管蘅依着他站起,木木地挪了挪嘴,眼里一片水润。莫静言责怪地对田总说:“看吧,我说她不能碰酒的,这不,醉了。” 田总笑得深不可测。 黎漠再次见到管蘅,是在凌晨一点的午夜。 他有个习惯,在设计开始之前,都要深入了解下当地的历史、民俗和风土人情,还有地质地貌情况。这样,设计就会带有当地的特色,自然地与四周环境融合。比如伦敦桥就只能建在伦敦,如果建在北京,那就显得非常的突兀。那天晚上,他看法国地方史直到十二点,洗漱后躺下,脑中还在回放刚刚看的资料。睡意朦胧时,手机响了。他几乎是愤怒地坐起,拿过手机,是个陌生号码,很是执着。 他火大地按下通话键:“哪位?”只听得那端顿了顿,接着长长地吁了口气:“黎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休息,我是管蘅,吉林那边的电话我一直打不通。” 这个吉林真是孩子气,估计把她的号码屏蔽了。“你这个时间找吉林有什么事?”他委婉地提醒她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管蘅忙不迭地道歉:“刚刚灯还亮着,突然砰地一声,屋子全黑了,厨房里还有烧糊的橡胶味。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有点……担心。” 不止是担心,还很害怕吧!黎漠拿过床头的T恤、长裤:“你跑到窗边看看,其他人家灯亮着吗?” “人家都睡了,看不出来。路灯是亮的。” “听我说,拿好钥匙,打开门。我想楼梯口应急灯应该是亮着的,你下楼,找个明亮的地方站着,我一会就到。”黎漠夹着手机,飞快地穿衣。下楼时,他放轻了脚步,莫静言睡眠浅,最近又忙得像铊螺,他不能惊醒她。 当黎漠把车从车库开出来时,眉头连打了无数个结。天边黑云堆积,闪电像蛇一般在云层里穿梭,不一会,大颗的雨点劈哩啪啦打了下来。这种天气,管蘅不会傻傻地出来吧!他猛加油门,幸好路上的车很少,一路过来倒是飞快。雨越下越大,马路上都起了烟,世界像陷入了一团浓雾之中。车进了汇贤佳苑,他四下看看,哪盏路灯下都没有人。他伏在方向盘前休息了会,找出伞,刚把车门关好,就听到雨中有人怯怯地喊:“黎先生。” 他找了好一会,才看到破旧的自行车棚里站着个人。白T恤,小碎花的睡裤,脚上沾满泥点的拖鞋,头发半湿地散在肩头,神情是不安的、惊恐的。 黎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说起“北漂”这个词,都带着苦涩、唏嘘、迷茫。像这样的夜晚,也许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很多时候,她可能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很多人说,只要结局是欢喜的,过程如何不重要。那是因为不敢回首,回首太疼痛了! “上去吧!”他走过去,分她一半伞。 路面上已经有些积水了,拖鞋每走一下,都带起一串水珠。她低头,把睡裤挽到膝盖。 屋里果真一股刺鼻的橡胶味,黎漠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找到厨房的一个插头烧焦了。这种老房子线路老化得厉害,早就到了维修的时候。但老房子也有优点,线路都在明处,换线容易,不必砸墙。“现在没有办法,等天亮了,找个电工来换线、换插头。” “其他没有问题吗?”管蘅一直紧跟在他身后。 “到时一并检查下,应该没有大问题。” 管蘅抿着唇,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下,知道她以为他要告辞了,她怕得厉害,却不好留他。“我等雨停了再走。” “嗯,雨好大。”管蘅看到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出一道道水迹。“到客厅里坐吧!” 两个人对面坐着,听着外面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好一会,两人就这么干坐着,黎漠感觉管蘅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排练结束已经十一点了,我晚上还有作业要做。”管蘅叹了口气。 “听CD?”黎漠看着桌上的乐谱和CD机。 管蘅迟疑了下,回答道:“嗯,听谱。” 黎漠一下挺直了腰。听谱是乐队指挥的一项特殊本领,就是从总谱密密麻麻的音符中,用眼睛“听”出十几种乐器组合的音响效果来。这种本领听来玄乎,但却是真的。 “我没有办法身临其境,就是在脑中想象下。CD机的效果也不算好,但也可以听的。”管蘅低声解释。 “你……想做一个乐队指挥?”黎漠光说都觉得不可思议。演奏家和歌唱家固然有其令人钦佩的演奏演唱技能,在独奏、独唱时,受到听众的赞扬和感谢,但是他们“指挥”的只是自己的乐器和歌喉。而乐队指挥指挥的是一个庞大的乐队,甚至加上合唱队,这里有各种不同的乐器,每个演唱的表演个性和水平也各自相异,指挥要把他们统一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进而创造出千姿百态的音乐来,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现在还做不了,但会有那么一天的。”说了一句豪言,管蘅有些羞涩。 “那你怎么迷路了?”黎漠不解。 管蘅似乎不知如何表达,沉默了许久,才回道:“你和晓冬一样,也是学路桥的吧!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桥其实就是两点之间的一根线段。有了桥,想到达彼岸,可以直接走过去。但不是每条河上都有座桥,我的也没有,想到达彼岸,我只能绕行。” 懂了,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出在经济上。确实,学音乐并坚持下去,都是件烧钱的事。这种感受黎漠深有体会。说起来别人不信,黎漠也穷过。 莫静言二十一岁的春天,与小提琴家黎索南一见钟情,瞬间爱得山无棱天地合,尔敢与君绝。同年的冬天,莫静言怀孕。当时她的事业如火如荼,公司生怕影迷们心碎,以游学的名义让她去法国待产。黎索南同行,并在法国深造。黎漠出生后一月,莫静言回国。黎索南却深深爱上了法国浓郁的艺术气氛,不愿回来。于是黎漠和黎索南留在了法国,莫静言半年飞去一趟。那时候,哪怕是红得发紫的巨星,钱赚得也有限。一个人赚钱,三个人生活,有两个还是在欧洲,日子有多紧张可想而知。黎漠不止一次听到黎索南在电话里为钱和莫静言争吵。黎索南爱收集名贵乐器,有时为买一把琴,花光莫静言给的生活费。为了生计,只得带着小黎漠去餐馆拉琴。有次在中餐馆,人家过生日,小黎漠看着满桌的佳肴,直流口水。黎索南说,宝贝,等爸爸以后有了钱,为你开很多很多的中餐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黎索南没有食言,后来他在法国开了连锁中餐馆,但他再也不碰琴了。他和莫静言的婚姻仅仅维持到黎漠五岁。当黎漠幼时对小提琴表现出乐趣时,他死活不让黎漠学琴。他说音乐只能让你精神体面,却不能带给你体面的生活。 黎漠熄了手电筒,黑暗可以让人卸下一切心防,任情绪自由流淌。“是的,我是学桥梁设计的。我学这个,不是为了可以速度到达彼岸,我喜欢桥的弧度、坡度、跨度,在我眼里,每一根线条都很美。” “嗯嗯,很多桥都漂亮的,连名字都非常诗意。像廊桥,威尼斯的叹息桥,伦敦的塔桥,巴黎的新桥。唉,巴黎!”管蘅幽幽地一声叹息,带着无限的神往。 “很多音乐家都贫困过。”黎漠懒懒地回道。 管蘅轻声笑了:“肖邦、莫扎特、舒伯特都很穷,但李斯特一直生活富裕优雅。不过我觉得他好变态。” 黎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新颖的说法:“怎么讲?” “世界上超高难度的十首钢琴曲,有三首是他写的。天啦,手指在键盘上跳得像狂魔乱舞,能把人听出心脏病。”管蘅比划了下,把黎漠逗笑了,“像《海上钢琴师》里斗琴的最后一首?” “那首是《野蜂飞舞》,全部是黑键弹奏,全是半音演奏,那是炫技,音乐并不优美。这首曲子弹得好的是马克西姆。” “你欣赏他?”黎漠知道那是古典音乐界的一位大帅哥。 “他很适合音乐市场,很讨演出商们的喜欢。我不是很喜欢他的音乐,不是他弹得不好,而是……怎么说呢,就像最新翻拍的《傲慢与偏见》,很好看,但那就是电影《傲慢与偏见》,却不是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 黎漠笑了,爱读奥斯丁的女子对爱情还怀着不切实际的渴望。“今晚听的哪首曲子?” “舒曼的《春天交响曲》,这大约是他最明亮的曲子,据说灵感来自于浪漫主义诗人贝特格的一句话——在溪谷的原野上盛开着春天的花朵。” “哦,那你是喜欢舒曼多些还是勃拉姆斯多些?他们都同时深深爱着克拉拉。” 黎漠发现管蘅是个再严肃不过的人,他仅仅是随便一问,她却认真考虑了半天才回道:“喜欢勃拉姆斯。舒曼的爱让克拉拉疼痛,也让克拉拉快乐。勃拉姆斯的爱比舒曼宽广,哪怕克拉拉没有回报,他依然源源不断的付出。当克拉拉病故时,他急急地赶去,痛苦中坐错了火车。终于赶到时,克拉拉已经下葬了,他在她的墓前拉了一首曲子。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正视,别人不是不长情,不是不专一,只是长情、专一的对象不是我们。但我们还是会原谅他们,会真挚地祝愿他们过得幸福。” 说完这话,管蘅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是为勃拉姆斯,还是为了别的。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黎漠打开窗,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室内立刻凉爽起来。到底是立秋了,气候舒适了。黎漠舒展了下胳膊。九月的白天还是很长,四点刚过,东方已悄然发白。 管蘅把昨晚慌乱中散乱的乐谱整理好,黎漠不经意地又看到页脚的那株手绘的小草。细细地看,叶片是卵圆形的,像菊花的叶,又不完全像。“这草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纯粹是好奇。 管蘅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忧伤,短促得让人察觉不着。她感激地看向黎漠:“昨晚谢谢你了。” 黎漠自嘲道:“谢我帮你修线路?” “谢谢你陪我聊音乐。” 这句话听得黎漠心一紧,这条路,她绕得太远,一个人疲惫地行进,无人同行,无人安慰,无人交谈,她该有多孤单多寂寞呀!“抓紧时间休息会吧!” “不了,一会就要去公司了。”她把钥匙给了黎漠,让他转交给修线路的电工。 黎漠下楼后,倚着车抽了一支烟,然后掏出手机,把管蘅的号码存进去,接着发了条短信:“以后如果想聊音乐,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会感到无比荣幸。” 两分钟后,他看到管蘅探出四楼的阳台,笑着向他挥手。在这样清新明朗的雨后早晨,看着这样明媚的笑脸,黎漠心想:这女孩小的时候一定很乖,不挑食,很好养活。 十进七的彩排前,莫静言做了两件事,一是让管蘅开了微博,第二个就是正式让景涂然兼任管蘅的经纪人。可爱多组合和陈谣的经纪人也有了人选,是公司里另一个王牌经纪人,曾经带过柯逸。景涂然也许在莫静言面前说到话,但是做经纪人,还是只菜鸟,与此一比,可爱多和陈谣的优越感就强多了,看管蘅也没那么刺人了。不过,楚河界限仍然划得分清。赛场如战场,宽容别人,就是放弃自己。 景涂然很乐意接受管蘅,但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以往成功的案例似乎不能套用在管蘅身上,他虚心地向莫静言请教。莫静言没藏没掖,坦然向他交底,管蘅的经纪人,她本来想亲自担着,但担心目标太大,物极必反。现在的管蘅,不接广告、通告,也不接受任何采访、饭局,关于她的信息,一切由公司出面,力保神密又神密。 景涂然愁起来了:“不经常刷刷脸,哪有人气啊,后面网络投票什么的怎么办?” “前面几场比赛,她还没被粉丝正确认识,强拉来的人气很淡,风一吹就散了。她需要的是真爱,无条件的爱。”莫静言说得很轻松,景涂然却无法舒眉:“媒体那边呢,会不会认为管蘅架子太大?” “过早成为媒体宠儿,人会飘。管蘅这条路长着呢,必须脚踏实地。今天她彩排,你好好盯着去。” 今天的后台,比起前两场时宽敞、安静多了,化妆也不需要排队,吃盒饭时也不必踩着点去抢,但管蘅还是没赶上。 “不好意思,我以为那盒饭没人要。早晨没吃早饭,挺饿的,我就吃了俩。”那个像诗人一样忧郁的男选手冲管蘅一脸无辜地咧了咧嘴。 其他正吃得香的几人正眼都没朝这边瞟,管蘅轻轻哦了一声,去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茶。杨小再从休息室探出个头:“管蘅,你过来,我们分着吃点。” “你吃吧,我不饿。”管蘅拒绝了,但还是端着茶走了过去。 杨小再从不吃公司准备的盒饭,不管她排练多久,她的三餐总是从外面送进来。送的人像是饭厅服务员,从餐具到菜式,都精美得令人眩目。 “你今天唱什么歌?”杨小再已经吃得差不多,放下汤匙,从保温盒里端出一杯咖啡。洁白的骨瓷,一支鲜艳的三角梅,咖啡香气扑鼻。管蘅连忙喝下一口茶,掩饰住自己想吞咽口水的情不自禁。“音乐剧《悲惨世界》里的《我曾有梦》。” “苏珊大妈在英国达人秀里的成名之作。”杨小再有些讶然,“那歌适合你的声线吗?” 苏珊大妈的声线偏厚偏重,高音压得住,管蘅的声线清亮、空灵,音高到一定程度会尖,失去了歌曲原先的韵味。 “小熊老师重新编曲了。你呢?” “崔健老师的《一块红布》。” “摇滚呀,真期待!”管蘅很激动。女生唱摇滚,很帅气。 杨小再甩甩头发,谦虚道:“重在参预。” 两人又聊了几句北京慢慢温良的天气,管蘅准备去化妆了。杨小再低声说了一句:“管蘅,你得强势点,你有这个资格的。” 化妆师还没有到,可爱多已经在等了。管蘅想避开,两个人像火箭炮射过来,把管蘅扯进去,紧紧关上门:“你知道杨小再是谁吗?” 管蘅不解。 “不对,我们问的是你知道不知道杨小再有什么背景?谁在给她送饭?管蘅,我们可是一个团队的,任何消息都要共享,你不能太自私。”可爱多咄咄地瞪着管蘅。 管蘅看着眼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觉得遗传基因真的很玄妙,世界上怎么会有另一个自己呢!认识她们也不短了,至今她仍不知谁是姐谁是妹。 “有人说她被人包了,是个小三,还是历史悠久的小三,对不?”看管蘅不太配合,可爱多有点急了。“是不是她承诺了你什么,你答应给她保密?放心吧,你告诉我们,我们绝不和其他人说。” “除了歌曲,我对别的没任何兴趣。”管蘅明明朗朗地回道。 可爱多齐齐瞪圆了眼:“你嘴巴很紧么,告诉你,管蘅,你别被人家卖了,还傻傻给人数钱。” “我出去下。”管蘅第一次发觉化妆间的味道是这么的刺鼻,多呆一秒都无法忍受。 从全国十强出来后,直播的规格似乎又高了一个台阶,主持人也从一位变成了两位,而评委也多了两位。今天的彩排,除了不是现场直播,其他都和直播时是一样的。 两位主持人早早地在后台对台词,经纪人也都过来了。管蘅的节目排在第五位,可爱多和陈谣都在她的前面。景涂然没让她观看其他选手的演出,让她在休息室听听音乐放松放松。《我曾有梦》这首歌不好驾驭,何况今天还要和合唱团、管弦乐队磨合。 景涂然心里面有点打鼓,他不是不信任管蘅,而是被今天排练的阵势有点惊着。公司显然很是重视,在家的高层全部到了,占了观众席前两排。意外的是陆庭芜和田总的那位机器人样的女秘书也来了,莫静言现正陪着他们坐在贵宾席上。 管弦乐队先进场,等乐手们坐定,现场立刻肃穆了起来。主持人用诙谐的语句活跃气氛时,选手们很不捧场地紧绷着脸,实在是太紧张了。 管蘅觉得等的时间有点长,她几乎听了半场音乐会,景涂然才从外面进来。“可能是大家第一次和管弦乐队合作,不是很适应,每个人都折腾了几趟。” “杨小再呢?”杨小再应该不受影响吧,她只要一把吉他就够了。管蘅记得她是第一个出场。 “她嗓子出了点问题,效果一般。”景涂然让管蘅再喝点温开水,暗暗祈祷她一会能顺利。 今天的合唱团只为管蘅准备的,一式的火红长裙,把整个舞台都映红了。小熊也来了,对管蘅轻轻点了下头。 “陆先生还记得吗,管蘅!”莫静言凑近陆庭芜,低声提醒道。 陆庭芜微微一笑:“不敢忘记。” 歌曲的前奏响起,管蘅站在话筒前屏气凝神。突地,她示意乐队停止,走到小熊老师面前耳语了几句。小熊一震,转身离开,再过来时,手里多了根指挥棒:“刚刚第二提琴进入得太慢,合唱团的声部抢了半拍。”小熊侧身看管蘅。管蘅点点头。音乐再次响起,管蘅示意合唱团跟上,但她没有加入进去,只是专注地听着,不时与小熊轻声交流。 前排的高层们都站了起来。莫静言双臂交插,眼缓缓眯起。陆庭芜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是讽刺。 停顿六次后,乐队和合唱团把整首歌从头到尾完整地来了一遍。小熊拭拭额头上的汗,看向管蘅。管蘅走到话筒前,深呼吸。饱满的音符在大厅里飘荡,合唱团低声吟唱,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加入,静谧的舞台瞬间把听者带进了苍茫、深重的名著之中。 两遍之后,现场导演做了个“OK”的手势。 “陆先生觉得怎样?”莫静言激动了。 陆庭芜耸耸肩,目光跟着管蘅,从舞台到台下:“莫姐问的是?” “管蘅的演唱。” “我是个画画的,不懂音乐。不过,看大家的表情,很折腾。《全城热歌》不是个综艺节目么,下了班,茶余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着乐一乐。这么严肃、苛刻,会睡不好吧!” 莫静言愣了,听话听音,这位陆先生似乎对节目不满意。 俊目一抬,陆庭芜又说道:“哦,前面几位选手很不错,好好包装,会非常适合流行音乐市场的。” 呃,不是针对节目,而是不看好管蘅。“市场的走向就像股市的曲线图,永远不为人力所掌控。”莫静言委婉道。 陆庭芜言笑晏晏:“这是暖光和星煌合作的第二年,这个节目如果继续办下去,说不定还会有机会合作第三年、第四年……如果彼此都拿出诚意的话。对吗,莫姐?” 莫静言神情一敛,暖光这是要插手节目的制作,还是已经有冠军人选了? “别出心裁是有新意,能暂时吸引眼球,却并非主流。真心希望《全城恋歌》能走得更远、更久,让暖光也跟着走进千家万户。莫姐请原谅门外汉的见识短浅,不过,艺术是相通的。前一阵,有位画家的作品,画风有点像乔治亚•奥姬芙,略带商业性,十分受欢迎,我们画廊卖得非常好。毕加索的画拍卖得再高,没有几人真正喜欢,像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可能更有市场,有意境,一目了然。说了这么多,让莫姐见笑了。当然,不管莫姐做出什么安排,暖光都会尊重。”陆庭芜站了起来,“吴秘书,录好了吗?” 机器人秘书谨慎地查看了下,关上录像机开关。“好了,陆先生。” “莫姐,我该回画廊了。”陆庭芜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正在观看其他选手演出的管蘅。 “这带子?”莫静言语气不是很好。陆庭芜温雅地笑道:“莫姐放心,不会有丝毫泄漏,纯粹私人收藏。” 莫静言有点看不透陆庭芜了,她以为他只是一个长相不错运气不错格调不错的艺术商人,今天,她发觉一个画廊老板委屈他了。不过,他真的能代表暖光吗? 一上车,陆庭芜就把录像机拿了过来,阴着脸看回放。机器人秘书从车镜里看了看,似乎欲言又止。 “吴秘书,矜持不是你的风格。”陆庭芜说道。 “我觉得管蘅很专业,实力很强,人也很谦和,和……其他选手比起来……”最后几个字,吴秘书的声音低不可闻,她看到车镜里的陆庭芜脸上已经寒霜笼罩。“想不到吴秘书还很懂音乐,我会建议田总……” “是我自不量力,陆先生请原谅。”吴秘书低下眼睑。 “我知道吴秘书善良,但是市场是险恶的。开车吧!”陆庭芜闭上眼,指尖微曲,指腹轻抚着镜头。镜头里,管蘅正在纵情演唱《我曾有梦》。 “曾经,人们都很和善\他们语气都很柔和\他们的话语都很亲切\曾经,爱是如此盲目\世界就像一首歌\那首歌如此令人兴奋\然而一切都变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陆庭芜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逝的夜色,眼中溢满悲伤。 彩排结束,已过十一点。管蘅出来时,感觉到秋凉如水,幸好她多带了件外套。本来景涂然开车送管蘅的,莫静言突然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管蘅宽慰他这条路自己一个人走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她一到家就给他发信息。 彩排时神经紧绷,身心都在舞台上。出了公司,饥饿像潮水般,都快把管蘅溺没了。天气暖,家里不敢放存粮,不过,这时候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在营业。管蘅正想着待会买点什么,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的大灯突地闪了几闪,像发射什么信号似的,她回了下头,黎漠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你怎会在这?”看到黎漠,管蘅不由地心头一喜。 黎漠晃晃掌心的钥匙:“不给你送这个,你今天睡哪?” 管蘅拍拍额头,她把家里修电路的事全扔脑勺后了。“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过来。你怎么不上去?” 黎漠打开副驾驶座,把她推上车:“我怕被太后大人揪住,她很会唠叨的。” 管蘅脑补了下莫静言唠叨的样子,自己先乐了:“莫姐才不会呢,她作风雷厉风行。” “你看过她以前演的电影没,拿奖的几部演的全是受气的小媳妇。所以说眼见的不一定是真的。”黎漠一低头,瞧见管蘅脚上穿的是双拖鞋,还是那种一次性的简易拖鞋。“你脚受伤了?” 管蘅不好意思地把脚往里缩了缩,把散在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今天彩排时穿的鞋跟有点高,我不是很适应。” “要去医院处理下吗?”发明高跟鞋的那人一定和女人有着深仇大恨,每次看到踩着高跟鞋故作风姿卓约的女人,黎漠都为自己身为男人而幸运。 管蘅摇摇头:“没关系,可以忍的。”她绞着手指,神态极为过意不去,“这两个晚上,因为我的事,你都没睡好。” “这没什么,搞设计的熬夜是常事。”初秋的夜,开着车窗,车速四十,开起来还是很惬意。“想听什么曲子?”黎漠朝CD架挪挪嘴。能帮到管蘅一回,不知怎么的,心情情不自禁的上扬。 管蘅翻看了下,找出一盘小号演奏的曲子。黎漠乐了:“大半夜的听小号,你想干吗?”小号的音色嘹亮、辉煌,适合表现号召性的旋律。 “音乐,顺心时入耳,寂寞时刺心。今晚特别想听小号,我需要一点力量。”管蘅手托着头,依着车窗。路边的霓虹像万花筒边在她脸上急速闪过,微微斜睇,脸颊上青色的血管清皙可见,她比黎漠初见时清瘦了不是一点两点。黎漠犹豫了又犹豫,还是选择沉默。 劝阻的话,他说过,帮助的建议,他提过。管蘅看上去柔顺,实际上很倔强。不知是不是心里面装着圣母玛丽亚,她有着固执到不通情理的执拗,也有那种没什么价值的原则性。她能隐忍,也可以低下头去求人,但如果可以自己去努力,她绝不走捷径。现在星煌给她提供的平台,已是最好。黎漠还是觉得,她这条绕行的路南辕北辙了。但有的路,必须自己一个人走,哪怕步步艰辛,哪怕偏了、错了。别人只能在一边默默看着。 黎漠还是把音量开得小小的,这么激昂的乐曲不会有助睡眠,而管蘅看上去很需要休息,还需要补充能量。 “看在我今天既给你做电工又给你做司机的份上,请我吃宵夜吧!”黎漠看到路边的必胜客餐厅还亮着灯,一个帅气的飘离,车稳稳地塞进狭窄的车位里。 “你喜欢吃披萨?”管蘅质疑地推开车门。 “不喜欢,但这儿看上去不需要等太久。” 偌大的餐厅没几个客人,扎着褐色围裙的店员捂着嘴,把一个大大的呵欠硬蹩了回去。 黎漠点了意大利面,管蘅要了玉米浓汁和一客海鲜炒饭。热热的玉米汁贴着喉管缓缓流下,管蘅仿佛听到胃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意大利面很好做的,连太后那样的也能做出三分样。”九点之后黎漠就很少吃东西,包括水。他不想过早地让脸上挂上两只大大的眼袋。 “我也会做。面条,橄榄油,大蒜,其他的,视存货而言。煮制时间较短,足够弹牙又不会粘连,最适合搭配海鲜做拌面。” “搞音乐的不是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吗?”黎索南就是,煮个开水都能把壶烧干,所以小时候的黎漠总是很馋很饿。 管蘅摇头:“搞音乐的,也要吃饭啊!我会做意大利面,会烤面包,还会煎牛排。我的牛肉土豆做得最好。” “你哪来时间学的?啊,不会是为了抓住谁的胃特地去学的吧?”黎漠只是想调侃下,一说完,他后悔了。这种话,以他和管蘅目前的熟悉度,还是出格了。 管蘅长长的眼睫颤栗了两下,尔后,脸上的笑容没撑住,呆呆地看着他,眼瞳黑得像口深井。时间悄无生息地流逝,整整五分钟,她眼没眨一下。黎漠放下叉子,给她倒满玉米汁,小心翼翼地清咳了两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你和周晓冬是怎么交上朋友的?” 有些事以为已被时光遗忘,稍不慎防,就破土而出了。管蘅艰涩地眨了下酸痛的眼睛,仿佛用树叶又一次把往昔掩埋。 马克姆在《夜航西飞》里写道: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以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 做不到吗?他能做到,她……应该也可以。 “我是特长生进校的,插在晓冬班上上文化课。晓冬很喜欢钢琴,也想学过,可她爸爸说学音乐没出息,以后连工作都找不着。她选择路桥专业,也是为了好就业。晓冬家……经济不太好,妈妈是个聋哑人。知道我是弹钢琴的,她就主动陪我去练琴。一开始,我只当她是个热心的同学,谈不上要好。后来有次去浴室洗澡,她为了帮我抢笼头,差点和人家打起来。我胆子小,夜里不敢上洗手间,每次晓冬都陪我。练琴忘了买饭,晓冬都会把我带一份。遇到晓冬,是我的幸运。就是现在,她虽然走了,可是你和吉林因为她对我这么照顾,这都是她的蔽荫,而我都没来得及为她做什么。”管蘅鼻子耸了耸,眼眶湿了。 “我还……真不知周晓冬这么细腻呢!”黎漠有点想抽烟,看看板着脸的店员,把念头生生摁灭。 “晓冬还爱做陶器,我们那时常去逛陶吧!”说起周晓冬,管蘅脸上的笑容暖了一点。 “不要告诉我,你给我倒水的那只丑得不能再丑的马克杯是她的作品?” 管蘅眼睛浅浅地弯起:“我觉得很好看。” “你的审美观可没你唱歌好。管蘅,你其实不必介怀付出的多与少,周晓冬为你做的那些,并不是为了回报。也许她看着你弹琴,已是最大的满足。对了,你是先学钢琴,再学指挥的吗?” 管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自如的笑意:“完全是个巧合,我大学的专业是钢琴,副修音乐理论。新年时,学校的音乐厅举办新年音乐会,我与乐队合作一首钢琴协奏曲。指挥上台阶时扭了脚,疼得汗都下来了。老师无奈之下,让我尝试用钢琴来引领整个乐队。他让我不要怕,只要撑下来就行,无论结果如何。” “然后你成功了?” “没有,都没排练过,一点默契没有,演出一塌糊涂。但那位老师却坚持要我转学指挥专业。他说他没想到我竟然把那首曲子的总谱都背下来了,发挥得不错。” “天赋的事,很神奇。也许之前不察觉,某一个契机,光华挡也挡不住。”这就是老天赏饭吃,妒忌也没用。 “那都是过去,我现在只是《全城恋歌》的一个选手。”管蘅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苦涩。 像笔筒一样的吊灯照着她清丽的面容,有种很文艺的调调。一点轻叹,静滞中缓慢的扩散。 又是凌晨时分,黎漠站在车边看了下时间。不过,今夜无雨。仰起头,隐约看到几颗星。不容易,北京难得有这样清晰的辨识度。“后面两周我不在北京,你有什么事找吉林,他会二十四小时开机。”这是黎漠以设计师的名义对助手吉林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吉林也没抱怨,就支吾了两句,不情不愿的。黎漠真想敲他两下,不懂他哪来这样陈腐的成见,难道管蘅也得是个造桥的,才配做周晓冬的朋友? “嗯!”管蘅紧紧握住掌心里的钥匙。 “我会关注你的比赛结果。”黎漠朝她挥挥手,“上去吧,我确定你屋里灯能亮再走。” 管蘅笑了:“等着我的,肯定是一室光明。祝你一路顺风。” 小区物业不错,楼道里的灯很明亮。黎漠在管蘅转身时,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脚。管蘅的脚非常漂亮,美如贝壳般,于是,脚后跟的两种鲜红的伤口就显得更加显目。那应该是丝袜粘在破皮处,最后硬生生扯下来留下的。这女孩还真是能忍,黎漠无声地拧起眉,后天,不,应该是明天了,就要直播,这伤口应该还没愈合,不会影响比赛吧? 黎漠这次出门,目的单一:看桥。这习惯还是在读书时养成的。他的导师是个长得像马克思的德国老头,他说设计不是为设计而去设计,而是心里有了设计再去设计。 每年,他都会腾出一两个月时间出门,边旅行边看桥。他喜欢各式各样的桥,哪怕是乡野里小沟渠上用根木头搭成的独木桥,在他眼里,都是一种美。他记得在威尼斯时,小船幽幽靠近传说中的叹息桥。那座桥看上去和威尼斯城里数以百计的桥并没有多大的特别之处,但是传说让它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然后就联想到这座快要沉入大海的城市,似乎世界末日开始倒计时。 这种出行的习惯在他接到日本法院的起诉书时戛然而止,也不是心多寒冷,就是那种劲头说没了就没了。最近这种劲头有一点点枯木逢春的迹象,某些事悄然地松绑,不再那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先去的是武汉,在那里呆了两天,从一家全国连锁的汽车租赁公司租了辆越野车,然后沿江而下。 长江上的斜拉索大桥,公路的,公铁共用的,有好几座。名气显著的有江阴长江大桥,还有竣工不久的上海长江大桥。斜拉索大桥由索塔、主梁、斜拉索组成,桥承受的主要荷载并非它上面的汽车或者火车,而是其自重,主要是主梁。 长江越往下,江面越宽,桥梁的设计要求也更高。站在塔顶,脚下是波滔滚滚的江水,身后的汽车像风一样急促地驶过,如果不紧紧抓着护栏,黎漠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飞了。震撼像呼吸,已是一种自然。 一路疾行,收获颇丰,唯一不适的是,南方的夏天还非常的强势。这种感觉在进入宁城变得更加强烈。 “北京的天气也就这时候有点优势,其他时候呢?”汽车租赁店的收银小妹对于黎漠的发问很是愤然。 黎漠无言,他算不上是地道的北京人,不过对于北京的天气,确实也想不出来多少赞誉之词。 “这一路最大的感受是什么?”租赁店的生意不像超市,收银小妹难得看到个人,话不由自主就多了起来。 黎漠认真地想了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北京有烤鸭,武汉有周黑鸭,南京有板鸭、盐水鸭……感觉鸭子想活命,得移民火星去。” 收银小妹笑得捧着肚子叫痛:“你这么幽默,你妈妈知道吗?” 黎漠竖起食指,贴紧嘴唇:“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收银小妹心狠狠地一颤,眼前的男人不修边幅,双颊已晒得金棕,手臂上肌肉结实明显,戴一块边都磨白的运动型手表,然而这一切却不掩其潇洒俊朗。她想再说点什么时,黎漠已走远了。 黎漠在明城墙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时天有点晚了,总台小姐递上房卡时,笑着说了声“中秋快乐”。 黎漠对于中国的古历至今都不是很清楚,不过,进了房间,他立刻去拉窗帘,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热气没蒸发尽,天空有点发黄,月亮隐在云层里,像镀了层光晕,很是朦胧。 国人把中秋节又称团圆节,这么美好的夜晚,一个人呆着傻傻地看电视,连上帝都不允许。黎漠冲洗了下,换了身衣服。他问出租车师傅宁城哪家夜店最出名时,师傅从后车镜小心地打量了他几眼,回道:“黑洞。” 黎漠笑了:“那是不是还有个虫洞?” “不,还有个钱柜。但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师傅神情高深,似乎你懂与不懂,他都不在意。 在陌生的城市,最没有异乡感的地方,大概就是夜店了。在这里,没人询问你来自哪里、年龄几何,每个人都像心照不宣似的,无论目的高尚还是猥琐,都能相互保守秘密。 黎漠推开门的时候,门德尔松的小得琴协奏曲已进入尾声。他朝里看了看,拉琴的是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波浪卷的头发把眉眼都遮住了。 黎漠在吧台的边角找了个位置,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每一个进门的人,却又能守住一片安静,不被人打扰。黎漠来这里,只是想放松地喝喝酒,没想别的事。 调酒师穿着英式马甲,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抬眼看人时,笑容令人着迷。有位客人要了杯“玛格丽特”,他把冰、基酒以及辅料放入调酒器中,开始了一系列翻瓶、转瓶和抛瓶一系列的工作,就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中,他还偷空朝搁在吧台下面的一个微型的电视投过去一眼。黎漠跟着瞟了下,目光刷地又瞟回头。 “那是《全城热歌》吗?”星煌的标记太显目,想忽视都难。 调酒师把酒放进侍者等着的托盘里,这才走到黎漠面前。“你也看?” 黎漠笑了下:“这阵子忙,我都很久没看了。现在该到七进五了吧,都有谁晋级了?”离京十天,算算时间,差不多七进五了。 “嗯,昨天是七进五,我看的是重播。晋级的我就认得管蘅,其他人没注意。” 黎漠哦了声,看来管蘅的脚没影响到她的发挥。“你是管蘅的粉?”黎漠开玩笑地问,没想到调酒师很严肃地点了下头。“她挺好的,我喜欢。”黎漠想和他深入探讨下,又有订单过来,调酒师抱歉地朝他颌首,忙去了。 “这里可以坐吗?”隔壁的吧椅上吱呀响了下,黎漠转过头,是刚才拉琴的女子。女子年纪不是很大,还带点校园的青涩气。脸形很好看,脸白,眼睛大,眉梢略略上翘,有点丹凤眼的意思。 黎漠礼貌地笑笑,收回目光。 “你喝的是什么?”女子托着下巴,笔直的目光,确切地说,不叫看,叫盯。 “轩尼诗。”黎漠沉思了下,又转过身来。“一会儿还有演出吗?” “累了,不想再跑,今天就这一个地。你请我喝酒吧,天使之吻一杯。”不等黎漠回应,她熟稔地打了个响指,调酒师看了过来。 “成年了吗?”黎漠不动声色地问。女子翻了个白眼:“我都大二了。”“哦,就在宁城读书?”女子还是单纯的,点点头:“宁城音乐学院。” 黎漠举起酒杯,浅抿了一口酒。调酒师送上“天使之吻”,女子舔了一下杯口的那颗红樱桃,拿眼扫视着黎漠:“你不知道宁城音乐学院?”见黎漠仍然沉默着,女子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微趴在吧台上的身子突地挺直:“虽然我们学校的名气没有中央音乐学院大,但也出过不少优秀的人。梅歆听说过没,拿过帕格尼尼金奖,她就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看小女孩这么较真,黎漠有点想笑。 女子一时间想不起来更多的人,急得直抓头:“还有一位学姐,她拿到过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是吗?”黎漠眼中多了几丝宽容的笑意,像是原谅一个孩子夸大其辞的谎言。 “你不相信?”女子脸颊通红。 当然不相信。柯蒂斯音乐学院位于美国费城,为最具音乐天赋的年轻学子提供最优质教育。它不按受学费等任何费用,它只提供奖学金供学子们一切开支。拿到柯蒂斯的申请资格就很炫目,能被录取就更像个奇迹了。国内有位青年钢琴家,拿过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的大奖,他曾是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学生。刚入学那年的圣诞公演,他为演出忐忑不安,没有一点自信。在他之后,没听说哪位华人有幸进入柯蒂斯音乐学院。 “我相信呀,她叫什么名?”黎漠想自己可能是真无聊了,竟然觉得逗弄一个小姑娘很有趣。 女子像一只鼓鼓的气球被人戳了下,瞬间憋成了一层皮。“不知道,她……放弃了。” “哦,挺牛的。”黎漠拖长了语调,很想笑。 “牛个鬼呀,我们导师都耻于提她的名字,她是我们宁城音院的不幸,脸都给她丢尽了。” 黎漠点点头:“确实表现不够好。” “就是呀,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她却视若尘埃,这是对音乐的亵渎、蔑视。她会被上帝惩罚的。” “那她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不过,没人可怜她。我能再喝一杯酒吗?”女子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 黎漠和调酒师交换了下眼神,笑道:“抱歉,果汁可以,酒不可以。” “我真的成年了,不信,我给你看身份证。” “这和身份证没关系。”黎漠漆黑的眼眸深了深。女子顿了下,把一头长发朝后拂了拂:“你有过这种时候吗,孤独、迷茫侵蚀了一切,想被救赎,唯有等待一场相遇。” 这就是成长的烦恼,为赋新词强说愁,说是渴望相遇,其实是渴望火一样的爱情,但这样的爱情,来得太快,怎能持久?黎漠给不了,也不愿给,他站起身,对女子欠了欠身:“祝你好运。” 他走的时候,调酒师拿着三个啤酒瓶玩儿了起来,三个瓶子听话地在手上翻转着,如果嘴巴里再能喷点火,可以直接上电视台表演去了。 回到酒店后,黎漠把手机在手里颠来倒去转了好一会,还是给管蘅发了条短信:宁城真是名副其实的火城,太热了…… 短信真是个好东西,你不必经营脸上的神情,也不必斟酌讲话的语气,语言的意思有字面,有寓意,你可以尽情想象,标点符号的作用,肆意发挥。不用担心冷场,不用担心难堪,可以沉默,可以忽视,可以不在意是午夜还是凌晨。 不过,管蘅现在应该还没睡,就是不知北京今夜的天空能不能看到月亮。 黎漠从洗手间洗漱出来,听到短信进来的声音。“有没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夏天还没有走!” 黎漠摸了把脸,轻笑摇头。艺评家说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绝对是真理。同样的一幅场景,不同的人看,是不同的画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关于过去,你有哪些方面想修正?” “没有,一切都好。哪怕痛苦、矛盾、失意,都刚刚好。” 黎漠以为她会回希望周晓冬还在,希望她能守住所谓的那份“富有”。这是《圣经》浸溺多年的领悟么,痛得清晰,看得真切,不做梦,不假设。他叹了口气:“在听曲还是在看谱?谁的?” “听曲!勃朗姆斯的《e小调钢琴四重奏》,将浪漫进行到底。” 管蘅的回复让黎漠心痒了,他打开笔记本,在网上也找到了这首曲子。音乐在室内随夜色徐徐展开,大提琴的旋律像溪水般安然流淌,声部间的交织疾徐得当,均衡典雅,如山茶花一般温柔地旋转、绽开。这平静内部却始终有一股暧昧与躁动的张力,如一段微妙的距离,一根时常拨动的心弦。 勃拉姆斯一生都孤单地爱着克拉拉,他说过他心中所有美好的旋律都来自于克拉拉。这份爱就像月亮照在湖面,有光影却没有回音,像属于另一时空的故事。即使在浪漫主义时代也不曾发生过,深情的凝视,漫长的牵挂,不可言说的心迹,欢笑与光线,都随她而去,只余时光像巨石堵在胸口。 如果可以选择,宁可遇见,哪怕恋而未果,也好过一辈子错身如路人。至少,心里面的甜与苦,都有了依附。 宁城是个盆地,热气蓄在一起,没有几场豪雨,是散不尽的。一大早,就很热。黎漠在城墙边走了一会,衣服就被汗浸透了。尽管政府竭尽全力,城墙还是苍老不堪了,好几处残破得厉害,遥想当年的威武雄浑,看得令人怆然。黎漠七拐八拐,发觉自己走在一处僻静的岔道上,一棵歪脖树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刷了一个大大的红十字,一个披着白布单子的人走过来,亲切地问:“先生也是来听经的吗?” 黎漠四下张望,这才看到树荫深处掩映着一座简陋的教堂,也不知今天是基督的什么日子,里面似乎在搞什么活动。 “抱歉,我好像走错道了。请问,这叫什么草?”黎漠弯下身,在一排修剪整齐的棕榈树后丛生着几簇草,卵圆形的叶子,根茎是木色,上面长着一圈细细的茸毛。他刚刚看半天了,发觉和管蘅乐谱表页脚画的那株草是一样的。 教堂使者蹲下来,拔了一株:“这个叫蘅芜,也叫菊花菜。” “怎么写?”黎漠的中文实在谈不上好。 使者拿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画。黎漠连连点头:“是这两个字呀,笔画真多。我……可以挖几株吗?” 使者怪异地打量他几眼:“这是野草。” “我知道,我就是看着很不同。”黎漠狠命地擦汗。 使者沉默半晌回道:“如果你买本《圣经》,我可以送你一个小花盆,里面种着蘅芜。” 于是,两手空空出门的黎漠,回来时,手里捧着本《圣经》和一盆草,引得酒店大堂眼珠滚了一地。 进电梯时,手机响了,高以梵的。 “你拒听我的电话?”打了三拔,才有个回声,高以梵火气很大。 “拜托你有点常识好不好,不接电话就是拒听吗?有可能是不方便接听,比如两手抓满了东西。”黎漠瞧着桌上的蘅芜,明天上飞机是托运还是随身携带呢? “什么时候回来?天凉了,约了朋友去打CS,算你一个。” “谁像你,一个等吃等喝的二世组,我忙着呢,没空。”黎漠腾出手查看邮件。 “我等吃等喝,妈的,昨晚老子为个什么诈捐去应酬,喝得差点胃出血。” “这不是还没出吗……”黎漠神情一怔,扶着沙发柄慢慢坐了下来。什么意思,纵建那项目有变动?厉忻宁写个邮件像发鸡毛信,具体的也不说清楚,就说火速回京。“既然你这么闲,这样吧,晚上七点,来机场接我。” “凭什么呀?” “如果你表现不错,我可以抽出时间,陪你打CS。” 挂了电话,黎漠连忙改签航班。还好,有座。安检时,机场工作人员捧着那盆蘅芜看了有两分钟,最后,还是一脸狐疑地放行了。 航班一到港,黎漠就感觉到北京舒爽的秋意,他狠狠地吸了两口气。拖着行李正寻找高以梵时,啪啪,貌似闪光灯急促地闪了下,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我什么时候成了狗仔们的目标?”他问一脸不情愿的高以梵。 高以梵用力地关下后备箱:“你以为谁都能参加那个什么慈善晚宴,何况还是你这么个人模人样的。机场常年有狗仔蹲守,你也就是碰个巧。不过,你少自作多情,凭你上不了头条。” 黎漠舒适地把自己放倒在座椅上,希望一会路上不要太堵。“哦,这阵上头条的是谁啊?” “你家太后捧在掌心的宝贝,那个叫管蘅的。” 第四章 十月无言歌 蒙蒙细雨,几片追着风打着旋的落叶,温度略低,不过,在能承受的程度。穿卡其色风衣的男子孤单地站在操场的一角,不知是看天空,还是在沉思,那背影看上去如同秋色一般萧瑟。 镜头一点点推近,在看见男子紧蹙着眉头时,导演低咒了一句,喊了声“卡”。“柯逸,柯帅哥,眼神要放空,你现在是在失恋中,不是身负国破家亡。” “失恋就不痛吗,这世界上每天因为失恋做出杀人放火的不知多少呢!”一向谦逊有度的柯逸口气很冲,导演有点不适应。“我们这是在拍音乐MV,可不是社会新闻追踪。”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有点浮躁。”柯逸冷着脸,淋了一脸的冷雨,说不出来的难受。 经纪人余哥撑着伞过来,递上保温杯,对导演笑道:“柯逸太累了,让他缓缓。” 导演点点头,也去一边休息会,心里面忍不住嘀咕,什么才子,什么巨星,一个普通的镜头,足足折腾了两小时,今天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工呢! 等到人都散尽了,余哥低声道:“还在纠结那事?” 冻了半天,柯逸的嘴唇都发青了,喝了几口热茶脸色好了一点。“能不纠结吗?这些年,我守着、防着,洁身自好,步步谨慎,参加公益、慈善,好不容易积攒了人气,有了现在的形象,突然的,让我陪一个不知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新人炒绯闻……我这般忍着、累着,原来就为了她?这都什么事呀!” 余哥小心地用伞挡着柯逸,不让别人看到柯逸此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公司对你怎样,你应该很清楚。如果可以拒绝,公司会坐视不管?” “所以我才生气,莫姐这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进水了,她第一天呆娱乐圈?”要不是理智尚存,不等莫静言开口,他就能将她堵得死死的。他不能,娱乐圈最讲究知恩图报。 “你欠她的人情迟早要还。那个新人什么来头,不管,莫姐向你开这个口,就说明这新人对莫姐的重要性。你也不必要太在意,又不是真的,模糊处理就好。至少那新人很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事。”余哥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事,他心里也有气,但在理解的范围内,他不明白柯逸为什么这样较真。 “圈里的人能明白怎么一回事,圈外面的呢,粉丝们怎么想,还有……”柯逸失控地恨不得把手中的保温杯砸在地上。粉丝-英文是Fans,意痴迷,狂热,非理性。粉丝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等这阵风过去,你在微博上发个声,纯粹是因为工作。过去也就过去了。七进五,你不是作为神秘嘉宾,要和她合唱一首歌吗?” 柯逸眼中掠过一丝怨怼:“把那个新人的资料再给我发一次,昨天发的,我删了。” 余哥咂咂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柯逸还是很敬业的,气愤归气愤,不一会,把情绪整理好了。这次,镜头一次通过,导演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然后又在公车站台拍了个镜头,今天的任务算完成了。余哥邀请大家晚上一块吃饭,大伙知道这仅仅是客气,东西收收,各自散去。 余哥开车送柯逸回家,路上把资料复述了一遍:“新人叫管蘅,是星煌力捧的歌手,意向把她打造成中国的莎拉•布莱曼。” 柯逸嗤笑了下,不敢苟同。莎拉•布莱曼,全世界就一个,还中国的,真敢想。 “你们见面的地点在红河谷咖啡厅,摄影师都安排好了。” “真是罗曼蒂克的地方呀!”柯逸语带讥讽。余哥沉默地开车,不再说话。外人都当柯逸好处,学历高,人帅,歌唱得好,演得也不错,这是事实,实际上也是面具。面具下的柯逸,很自恋,很苛刻,很骄横。 在推开红河谷咖啡厅大门前,柯逸在玻璃门上照了照。今天要拍照,美其名曰:偷拍,他从头发到牙齿,都武装好了。衣服贵而低调,看起来平平常常,实际上是他代言的某高端品牌的秋季新款。 服务生显然吃惊了,看了又看,才确定这是柯逸真人。位置订在靠窗处,窗外有棵高耸的法国梧桐,婆娑的树影投射在餐桌上。从窗外偷拍,画面灰暗,像做旧的老照片,勉强可以辨出谁是谁,却又不敢确定。这一切都是刻意设计的,为的是把“偷拍”做得像真的。 柯逸进来时,咖啡厅里播放的是台湾一位玉女歌手的歌,当他坐下,拿起菜单,已经换成了他最新上市的单曲《迷雾》。 “我很喜欢你,你的每张专辑我都有买。你……能给我们签个名吗?”服务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叠小本子,羞切地看着柯逸。 “可以稍等会吗?”柯逸站起身。很多粉丝都说,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总会让人联想掩映在茂密树丛中的泉水,进而生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来。“来啦!路上堵吗?”他专注地看着管蘅。 管蘅的照片,他昨天看了一晚,甚至用飞镖在上面戳了个洞。那张是她的舞台照,素颜还挺耐看的,不过,还是难入他的眼。 “还好。”服务生堵在前面,管蘅询问地看向柯逸。 “请给我们来两杯贵店的招牌咖啡,再来一客点心。签名一会我就签,现在……”微微上挑的尾音,平常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带着三分温柔旖旎的味道。 服务生这才发现背后站着的管蘅,好不容易回过神:“好的,请稍等。”头一转,立马上朋友圈发了一条:柯逸和管蘅,这是神马和神马? 景涂然告诉管蘅,这次柯逸帮了大忙,要当面好好地感谢柯逸,虽然管蘅不明白这捕风捉影的事和比赛有什么关系。景涂然说这是宣传策略,可以迅速提高她的知名度,因为柯逸是天皇巨星。在这之前,柯逸是零绯闻。 一等服务生走开,不等管蘅开口,柯逸脸上的温柔亲和就不见了:“我只在这里呆半个小时,你能不这么僵硬么,像面试似的。既然开口炒绯闻,你也配合点。不过,我提醒你,我这样委屈自己,纯粹是给莫姐一个面子,和你没半毛关系。你面对媒体时,不要胡说八道。” 管蘅抬起头,对准焦距,把欲出口的谢意一点点咽回去。 咖啡和点心来得很快,服务生又换了一个,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柯逸和管蘅。管蘅静静地挖拌着咖啡,柯逸体贴地夹了块方糖过去。服务生蹩着一口气,兴奋得脸通红。 柯逸拿过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签着名,察觉到外面闪光灯亮了几下,知道摄影师工作了。他探过身,似乎和管蘅耳语似的。“五进三的合唱曲目,我确定下来再通知你。估计我没什么时间排练,争取在直播前和你能走一遍。” “我会唱的流行歌曲不多。”管蘅瞪着眼前放大的俊脸,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柯逸愤愤地拉住管蘅,挑剔地打量起来。近看管蘅轮廓线条细致得仿佛是有人仔仔细细一笔一划刻画出来一般,皮肤也好,五官也清丽,只是表情很不和谐地局促、紧绷。“你有什么建议?”这样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娱乐圈多了去。 “我准备的是日本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里的片尾曲《最爱》,只用……钢琴伴奏。”管蘅别扭地抽回手臂。 “你确定你挑这首曲子没特别的含义?”柯逸一脸警惕,看不出这新人心计很深。 管蘅摇头。柯逸忍耐已到极限:“你放弃这个念头吧!想缠上我,做梦!”他冷冷一笑,摔下手中的笔,腾地站起。当他转过身去,已是风度俊雅的巨星风范:“签名在桌上。”他扬扬手里的手机,不吝啬地对强抑着亢奋的服务生们送上一个大大的笑容。 管蘅没有目送他,仿佛窗外的梧桐树更加吸引人。这次刻意的见面,她不知有没有搞砸,不过,她明白算是不欢而散。《最爱》这首歌能有什么特别含义?她喜欢这部片的剧情,虽然是悬疑片,感情却很出彩。究竟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地步?究竟什么样的邂逅,可以舍命不悔?逻辑的尽头,不是理性与秩序的理想园,而是我用生命奉献的爱情。 歌词有如倾诉,伴随着钢琴的弹奏,纯粹的歌唱,轻易地就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其实,从她踏进《全城恋歌》的那一刻起,很多事就身不由已。她没有天真地把一切想得太顺利,纠结时,自己默默消化。不管多少委屈、痛苦,都为了她挚爱的音乐,她觉得值得。偶尔在某个时点,也会涌上后悔的情绪,比如现在,她不喜欢这所谓的炒作绯闻。感情是多么美好而神圣的事,怎么就沦落成了手段呢?她讨厌施舍过来的不劳而获,可是她无力推却。 “小姐,你还需要点什么吗?”服务生轻轻走过来,不掩饰眼中的羡慕与嫉妒。 “不要了。”摄影师应该完成任务了,她也该回去了。难得一个晚上没有排练,回去好好地听听音乐,也算慰劳下自己。 “小姐是刷卡还是现金?一共520元。” 管蘅倏地瞪大了眼,扫过桌上那碟没有碰过的点心。服务生好心地解释:“咱们咖啡馆的地段是黄金的,装饰是地中海风格,服务生全部大专学历以上。这咖啡是现磨的,蛋糕是哈根达斯的,还有……” “现金吧!”管蘅叹息,真贵啊,还好带钱了。 这一晚,管蘅没过午夜就睡了。她不知外面已天翻地覆,无论是网媒还是纸媒,娱乐版的头版头条,都是:佳人才子一相逢,天皇凡心初萌动。 吉林又被刺激到了,戳着屏幕的手,抖得像帕金森:“这才几天,她怎么就恋上那个柯逸呢?柯逸的粉丝有多疯狂,地球人都知道。搞不好哪天拿个硫酸泼过去,她就全毁了。再说两个人都呆娱乐圈,危险指数有多高,想过没有?” 黎漠觉得他再说下去,就该提到七年之痒之类的,吉林这脑袋的组成实在很奇特。这事怎么看怎么假,也就柯逸的脑残粉像疯了一样,口水、眼泪都快喷成了海。黎漠觉得异常的是,柯逸怎么肯作出这样牺牲呢,太后许诺了他什么作为条件?他还有一点发现,管蘅的演技实在太差,把个约会活活演绎成上下属工作会谈。她谈过恋爱吗? 一个有良知的娱乐媒体人说,以前新闻是靠寻找的,现在的新闻是造的。显然,这次的炒作很成功。吉林说管蘅的微博人数新增了上百万,虽然有一小半是黑子,《全城恋歌》重播的收视率创了新高。 阳台上的几盆兰草都快枯了,土干得像龟壳,太后大概忙得又像大禹治水,几过家门都不入。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黎漠有转身离开的冲动。他把满屋的灯都开了,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光线,但他仍觉得不够亮。 “你准备怎么做,把管蘅叫过来训一通还是把她打包寄回宁城?”黎漠被吉林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他哪来的这伟大责任感,就像一个生怕女儿失足的胆小慎微的父亲。 吉林泄气了,跑到饮水机边接下一大杯水,仰头如牛饮。粗鲁地拭去嘴角的水渍,闷声道:“我就说说不能吗,好歹认识一场。” “能。不过适可而止,每个职场都有各自的规则,不了解,就不要随便评头论足。”黎漠苦口婆心道。 “说得像你知道多少内幕似的。”吉林话音刚落,外面冲进来档案室的两个女孩,泪水汪汪地看着黎漠:“黎工,柯逸真的喜欢上那个管蘅了?为什么会是她呢?她哪一点好?” 黎漠两肩耷拉着,感觉整个世界都疯了。 幸好厉忻宁来得及时,黎漠的耳朵总算清静了。城区规划会是厉忻宁和吉林一起去开的,设计不是一点调整,原本只是准备建个立交桥,现在桥仍然要建,但是在桥的下面,将要新增一条城际铁路线。 “多媒体一关,我们坐着的都有点傻眼。那儿你们去看过,就那么大的地方,摆放几个桥墩就要死一堆脑细胞,现在下面再塞一条轨道,桥身的高度要调整,桥身怎么支撑,这是要逼死设计师吗?”几天不见,厉忻宁愁得嘴角多了一堆的纹路。 “那天张文映学姐也在,我看她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淡定,有点火,忍不住凑过去和她说了句悄悄话。”吉林现在也算是助理设计师,能和张文映竞争同一个工程,至少有了平等对话的权利。 黎漠本来懒散地倚在沙发上,听了这话,兴趣盎然地坐正了:“说什么了?” 吉林笑得直咧得耳朵根:“我说别在那些七拐八折的曲线里寻找安全感,女人的安全感在这里。”他把个胸膛拍得山响。 “她怎么回应?” “领导在上面讲话呢,她能干吗?她就是愤怒地把桌上的纸揉成一个团,想塞到我嘴里,突然发现那是开会的文件,又在那儿一张张地抹平。” 黎漠很不厚道地乐了:“你就没想过万一她当真了呢?” 吉林一脸嫌弃:“她才没那个胆。” 厉忻宁慢腾腾地说道:“美国作家拉塞尔•班克斯说,我们爱一个或讨厌一个人都于出于同样的理由。” “不是吧?”吉林慌了。 “谁让你惹她的?”黎漠落井下石道。 “好了,说正事。黎漠,现在这情况,你有什么想法?”厉忻宁问道。 黎漠想了想,说道:“要不你就弃了吧,反正你也没在上面想赚钱,无非博个名。这设计难度系数加大,其他公司肯定严阵以待,大家都较上劲,就难免杀气腾腾。赢得辛苦,输得无光。” 厉忻宁咦了一声:“我这么十万火急把你召回来,就为做个逃兵?” 黎漠实话实说:“舅,我精力不够分,法国那边的设计我需要全力以赴。” “别给我打亲情牌,你现在还是纵建的设计师。黎漠,我告诉你,以前这桥我还真不是太上心,现在我势在必得。”厉忻宁难得发一次雷霆之威,板着个脸,字字铿锵有力。 黎漠摸摸鼻子,扭头看吉林。吉林两眼满屋乱瞟,大气都不敢多喘。“我知道了。走吧!”他拍拍吉林的肩。 “什么时候给我看草图?”厉忻宁厉声发问。 “你说呢?”黎漠问吉林。 吉林眨眨眼,信号不明,他不敢乱回应:“三天后?” “听你的。”黎漠率先出门,吉林颠颠地一直跟到黎漠的车边,拽着车门,恳求道:“黎大设计师,你给我透个底,这可是我来纵建的第一份活。以后我在纵建是站着走还是爬着前,全看这一回了。” “瞧你这点出息,你逗张文映的胆量呢?”黎漠恨铁不成钢道。吉林呵呵傻笑。“这桥我本来就没准备走平常路线,空间那么窄,无法像普通桥梁那样用众多桥墩来支撑桥身,现在这情形让我确定了,用单塔斜拉索桥的特殊结构。” 吉林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不住地咽口水:“这也可以?斜拉索桥不是都建在水面上吗?” “朽木不可雕也。”黎漠懒得多说,给厉忻宁拉过来,一晃,又一天过去了。华灯初上,夜色遮掩了一切丑陋,城市像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浓墨重彩,盛装准备出场。 他又去了汇贤佳苑,他没指望能见着管蘅,时间还早,她应还在星煌排练。一个星期一次直播,分分秒秒,都很珍贵。他过来,就是把那盆蘅芜给她。盆放在门前,留个条。一盆草,别人不会留意的。 小区的地面上有几滩水渍,黄昏前下了场急雨。每下一场雨,第二天,阳光变得更加晶亮,天空更高远,空气也更清新。北京的秋色如同伦敦四月的阳光,让人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找个保鲜瓶,把这一切装进去。 黎漠是一溜小跑地上楼梯的,一抬眼,看见管蘅的门大开着,灯火通明,他吃了一惊。“管蘅?” 管蘅蹲在地上,头发用块帕子扎着,长袖的格子衬衫,宽松的运动裤,手上戴着长长的橡胶手套,手里拿着块毛巾,脚边放着盆水。她在擦地。老式的公寓,地面都是铺着方块的面砖,质地不太好,光泽也差。每块砖,她都拼命地擦着,直到锃亮。通向阳台的门开着,夜风送来洗衣液的清香。黎漠看过去,不大的阳台,晒得密如森林,有窗帘,有被单。 “你在大扫除?”黎漠把沾着泥的花盆放在门口。 可能没想到会来人,管蘅反应慢了两拍后,才迎过来。手套的质量不是太好,管蘅的十指被水泡得都发白、起皱了。她给黎漠找了双拖鞋。“今天有时间,就随便弄弄。” 一点都不随便,厨房每一块瓷砖都闪着光,钢琴也打了蜡,安静高雅如淑女。黎漠每个房间都转了下,他家请的阿姨一周来一次,稍微打扫下都得几小时,管蘅今天至少在家呆了半天。这有点不像管蘅,她是有一点时间都泡进音乐里的人。这样让身体疲惫、疲累,只说明她心里面很乱很烦,无法定下心来做事。 “今天怎么没排练?”黎漠叫住准备给他倒茶的管蘅,两个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坐下。 管蘅低着头,用拇指揉搓着食指的指腹:“公司那边,记者太多。柯逸的粉丝把大门都堵了,要我给个说法。公司让我先回来,过几天准备搬家。” “搬去哪?” “公司安排的宿舍。公司说这个小区太老旧,物业管理太差,不能保护隐私。如果让媒体知道我住在这,以后就不得安宁了。” 黎漠笑了:“对哦,说起来你现在也是名人了,唉,现在想和你一块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估计都不行了。” “如果我说很不适应这样被聚焦的生活,不知别人会不会说我矫情。这世上做什么都不能不劳而获,就连孩子都知道,种颗种子,要勤浇水,种子才能发芽。这是代价。”管蘅苦涩地挤出一丝笑意,恋恋不舍地环顾着屋子,“当初我对吉林说,想租个两个月的房,吉林把我带到了这里。第一个晚上,我没睡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舍不得睡,好像晓冬就陪在我身边。每天回来,不管几点,虽然没有灯光等我,可是一点也不寂寞。两个月没到,我却要搬走了。” “不想搬吗?”黎漠一出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 管蘅沉默着,许久才问道:“你过来是找我有事?” 黎漠一拍膝盖,起身先去厨房找了只碟子,他不舍把管蘅辛苦擦净的地面弄脏。小心地把蘅芜放在碟子上:“这草,你应该认得吧?”他从门边向管蘅走来。 管蘅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茶几的边沿,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悲伤和疼痛,这种表情真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如此深重悲哀,仿佛巨大的苦水咬在喉咙口,痛得难以掩藏。 “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黎漠弯起嘴角,淡淡地自嘲。 管蘅用了几个深呼吸才让自己挤出一丝苦得像黄连般的笑意。她接过黎漠手中的蘅芜,眼帘垂着,再不肯与他对视,故作轻快的口吻:“这种草爱长在田边、隙地,我家有个小院,生我的那年,墙角冒出一蓬蘅芜,我妈妈就给我取名叫蘅。这个字太难写,小时候每到考试,写名字时我总想哭。” 不是这个,是别的什么叩痛了她的某根心弦。黎漠笃定自己的直觉。“怎么不叫蘅芜呢?” “那……那更复杂了。”突然低下来的尾音,像一声轻逸的叹息。管蘅没主意似的,一会儿蘅芜放在茶几上,一会又挪到墙角,一分钟后,又搬去阳台。黎漠一张俊脸,沉重如子夜。 “真的很感谢,为了它你还特地过来。我今天……挺忙的,搬家事好多,明天……也忙。”管蘅不自在地左顾右盼。 黎漠明白的,她想一个人呆着,这是在送客。可是他就不想明白,他没办法就这样子走了。他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但不管是什么,他有必要承担后果。他从沙发走到窗边,用遗憾的语气叹道:“搬去公司后,再见你大概要预约了。说起来,我还没听过你弹琴呢!我说的是只弹给我一个人听的琴。” 管蘅为难地看看卧室里的钢琴:“这琴好几个键不出音……” “我们出去找家琴行。”黎漠怂恿道。管蘅有点犹豫:“现在吗?”“媒体没你想象得那么神通广大。去吧,正好买点吃的。忙了一天,都没实实在吃口饭。”不等管蘅开口,黎漠一把把她推进了卧室换衣服,他赶忙的把水盆和抹布扔去了洗手间。 上了车,管蘅还在担心着:“我……没什么,如果万一让你也被拍到,怎么办?” 黎漠满不在乎:“你就说我是星煌给你请的司机。” 管蘅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意思大概是星煌请的司机都这么有型,艺人压力太大了。这话让黎漠心里面美了好一会,其实他从不虚荣,不过这话从管蘅嘴里说出来,似乎可信度很高。 两个人都不是地道的北京人,转了好一会,都没看见琴行。黎漠也不急,下车买了袋面包,边吃边找。管蘅稍微有点走神,就被他这样那样的问题拉回来。在一所中学附近,有家叫做知音的琴行,卷帘门半掩,里面隐隐透出鹅黄的灯光。 黎漠轻轻敲了下门,一个戴着眼镜半百男人探出头:“想买什么琴?” “哦,我们想买架钢琴。有吗?”黎漠问道。 男人打量了两人几眼,把卷帘门升起。门面不算大,里面却很深,什么乐器都有。“可不可以试弹下?” 男人在里间不知在忙什么:“随便弹,有事叫我。” “好的。”黎漠回过头朝管蘅挤了下眼睛。管蘅捂着嘴,蹩着气,紧张地瞪着一双大眼。黎漠失笑,感觉自己在带坏孩子似的,但没有一点羞愧之意。 “想听什么?”管蘅挑了架雅马哈琴,打开琴盖,闭上眼,轻轻地从左到右摸了一遍琴键,小小声地问。黎漠搬了张琴凳在她身后坐下,弹琴的管蘅又像是另一个人,嘴角含笑,神情虔诚。“我不挑的。不过,我要录音。” 管蘅回过头,黎漠朝她扬扬手中的录音笔。“机会难得,我很珍惜。所以认真点。” 管蘅抿了下唇,点点头。她静静地坐着,纤细的背笔直。黎漠想她应该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这样的夜晚,是属于多情的舒伯特和肖邦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如一朵朵春花绽开芬香的蓓蕾,少女青涩的心境,是悲凉中无以排遣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恋。肖邦的小夜曲,略有点羞涩,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青春抒情气息,那种清澈到透明的情感,在阳光下,轻灵如轻风、溪流,飘忽而不相待。 黎漠握着录音笔的手有点抖,管蘅的弹奏不会让人瞬间血液奔腾、头皮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她是宁静的,细腻的,婉约的,温柔的,像一幅画,像一阙词,像一首诗。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不知觉就沉溺其中了。 “你们不是来买琴,是来练琴的吧?”突然冒出来的责问把管蘅吓得手一滑,音乐戛然而止。她扭头看向黎漠。黎漠走到她身边,真诚道:“是真心想买,不过我们对琴有点挑。” 男人不是很相信地看着两人:“这琴你们一定是看不中的,姑娘的琴弹得不是一般好。” “谢谢你的夸奖,琴也很不错,不过,金额这么大,我们要好好商量下。”说完,黎漠拉了管蘅一把。管蘅难堪得都不敢看人家,头都差低到胸口了,车开出老远,她还不住地回首,生怕人家追过来。“你都没问人家多少钱,突然说金额很大,明显是借口。” “怕啥,反正以后又碰不着。弹得开心吗?” “虽然很紧张,可真的很开心。就像一个满肚子故事的人,没有人聆听,很难受的。你是一个好听众。” “什么听众,是知音。” “嗯嗯,如果我是伯牙,你就是钟子期。” “他们是谁,很出名吗?签的哪家公司?” 管蘅在椅子上笑得前俯后仰。一不留神,两人好像把方向搞反了,却有了一个意外之喜。“想不到这里竟然有诚昌的分店。”黎漠忙不迭地找停车位,“这个季节正是蟹肥的时候,吃蟹粥最好了。北人喜面食,南人喜米食,唯独粥没有南北之分。” “你怎么什么都懂?”管蘅给他说得也不住地吞口水。 诚昌的牌匾有点像民国时期的老作坊,店内的装饰也是仿古风。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蟹浓郁的鲜美。粥上得很快,黄澄澄一锅上桌,很烫口,一口气喝下一碗,后背隐隐冒出一层小汗珠,又剥了一碟蟹钳,管蘅看看黎漠,不知他什么感受,她饱得腰都不能弯了。 “明天称体重,我估计得胖两斤,老师脸要拉到脚后跟了。”管蘅马后炮似的开始发愁。 黎漠买单回来,拉着她出门消食:“你已经偏瘦了,胖点才好呢!” “上镜头就难看了。唉!”管蘅没发觉自己噘嘴埋怨的样子,像是对着黎漠在撒娇。 两人也不看路,遇到十字路口就左拐,走着走着,前方是个公园。两人拐进去,找了张木椅坐下。因为下午的雨,木椅湿气没有散尽,凉意一点点的侵袭。幸好吃得饱,两人也没什么感觉。路灯离木椅有点远,又被树叶包裹着,如果不特意寻找,根本发现不了木椅上的人。管蘅这时才彻底放松下来,轻声地哼出一段旋律:“刚刚店里放的歌是这首吗?” 黎漠没注意听,好像是首粤语老歌。“你也喜欢流行歌曲?” “喜欢呀!音乐的门槛其实没那么高的,无论流行乐还是古典乐,能够流行到今天,还被人喜欢着,都是好音乐。”管蘅从地上捡了一捧落叶,一片片地吹着玩。 “但适合你的是古典乐。”黎漠不能接受管藜穿一身劲爆的衣衫,在舞台上戴着耳麦,又蹦又唱的样子。 管蘅俏皮地分了几片树叶给黎漠:“嗯,古典乐是不同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可以选择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去碰触你的内心。现在到处都讲传统、怀旧、复古,再逼真,你也能感觉到岁月的痕迹。而古典乐不是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弹奏它都是一种崭新的感受。” “既然什么都明白,下一次,情绪不好时,不要再虐待这双音乐家的手。”黎漠掸去管蘅掌中的落叶,轻轻地握住。“音乐家的手,如同人的呼吸,每一次落键的力度,指尖的敏感,感情的强弱,都是不同的,听在耳里,就是不同的旋律。以后,我想经常听到像今晚那么美妙的音乐,也许不是专为我一个人弹奏。” 管蘅把头别了过去,一点声音没有。黎漠等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只见管蘅脸上,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着。 夜,静静的,风也歇了,月光隐在云影后,秋虫不知躲到哪去了,倾刻间,有一种错觉,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了。疲惫、无力、软弱、挣扎突然都抑不住了。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来,别人闯不进去。你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里,你让我如何懂你? “每一天,不管多忙多累,哪怕只睡一小时,我都坚持把每天的看谱、听谱完成。不止一次,我想过放弃,坚持真的太难了,可是我都催眠似的逼着自己去坚持,因为我害怕,如果一旦不坚持,这些年就没有意义了。我存在的价值,甚至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音乐。音乐,是我全部的支撑,我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黎漠专注地看着管蘅,不知怎么想起一句话:哭过的眼睛看世界更清楚。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钱有多大的作用。现在回头看,我们家其实并不富裕,只是爸妈没让我感觉到。爸爸是手语老师,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性格使然,话很少。妈妈身体不好,每个季节更替,都要病一场,动不动就咳。我们家多的是琴声,妈妈一好起来就爱弹琴,学生过来练琴,我放学回来练琴,隔壁的孩子总是趴在院子的围墙上听琴。每个节日,只要妈妈身体允许,我们一家都会去餐馆吃西餐,偶尔也会去看个话剧,看场音乐会。我的时间大半被练琴、比赛占去了,我也不知外面流行什么,我也不会去羡慕、向往,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每天都快快乐乐。就是妈妈走后,我和爸爸的日子还像从前一样。直到……” 管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悲怆地看着黎漠。黎漠再次握住她的手,轻轻点头,像是鼓励,又像是告诉她,他在听。 “直到我退学回家,浑浑噩噩过了两年,爸爸说,晓冬说,很多很多人说,我这样下去就废掉了,应该出国学音乐。我的心松动了,开始变得积极起来。爸爸不懂,我也不懂,以为出国是件多容易的事。事实上也不是很难,如果有钱,如果对方能提供奖学金。但我没有如果。我不能让爸爸四处去举债,妈妈的离世已经让他很受打击,再为我背负一身的债,而我以后又不确定,那样的他太可怜了。我学了这么多年的琴,能做的事有限。我也教琴,收再多的学生,收入也是微薄。我考虑了很久,鼓起勇气参加了《全城恋歌》的海选。这是唯一和音乐沾上边的,走到最后,出专辑,参加演出,收入会比做老师丰厚很多。当我站在舞台上,评委问我为什么来《全城恋歌》,我总是沉默。要是说实话,我能说我是为了钱吗?走到现在,我才知我当初的想法有多幼稚,有多可笑,可是回不了头。我也不想回头,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够了。我现在努力适应着,边坚持边向前走,就当有一天,我真的会到达彼岸。” 黎漠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无力,说什么呢,他知道管蘅的家庭就像是一座象牙塔,孩子被保护得太好,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有一天,象牙塔倒了,所幸的是,管蘅不是想象中那般柔弱。他不明白管蘅当初为什么要退学,一般来讲,她这样有天赋又乖巧的学生,学校应该很宝贝的。管蘅隐瞒了什么吗?他不能问,甚至脸上不能流露太多强烈的感情。他只能专注而端肃地听着,让她心安。 “到了那一天,我来听你的音乐会。”他宽慰地拍拍她的手,承认自己有一点莫名的心疼。 “如果我开音乐会,我请你做嘉宾。” “一言为定。”他与她拉勾为约。 黎漠走了,管蘅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视野内。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夜露打湿了双肩。她感觉到冷,仿佛在寒冬赤脚踏进冰冷的溪流。一转身,脚踢到了墙角的那盆蘅芜。她弯下腰,捧起。 很多经历,可以和别人共享,但有些事不能,无论怎样的心情,只能独自回味。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这首李煜的词,陆庭芜曾经用俊秀的楷书,写在一张宣纸上,裱好送给她做生日礼物。他抱怨道:在图书馆泡了半天,只找着这首有他名字的词,怎么也找不着一首有蘅有芜的。 她说,我的谱表上有蘅芜呀! 从理论上说,未来是不可知的,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本来你的生活是一条笔直的轨道,可是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一下子将你的轨道改变了方向。 那时,陆庭芜在美院读大三,她在音乐学院读大一。 那时,宁城的大学城还没建成,美院和音乐学院相距不远。两校之间有条五百米的小街,小街两旁商店、小饭馆林立,是两校学生最爱的地方。坐一站路,是宁城著名的一个以湖命名的公园,公园一进去有片白桦林,美院的学生常在那里举办画展。从外形上看,美院的学生远比音乐学院的有个性,留长发,蓄胡须,要不顶着个光头,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军绿色和黑色。T恤,牛仔,肥大的军裤,大头军鞋,有外语字母的鲜艳棒球帽跟他们主人一样在树林里招摇。 音乐学院的学生平时着装以简洁为主,逢到演出,礼服、长裙,发胶上得就是七八级台风过境,也一丝不乱。 宁城最著名的大学是宁大,宁大是理工科大学,一眼看去,一片片的白衬衫和眼镜片子的反光。宁大的男生最钟情音乐学院的女生,感觉会弹琴的女子美丽又高雅。 每一天,音乐学院的邮箱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卡片和信笺。虽然短信早已满天飞,但宁大的男生固执地喜欢用古朴的方式来表白。只是理工男的情书大都言志大于抒情,可写信与收信这样的方式,让人觉得无比浪漫。美院的男生则比较直白,直接来学校堵人,一幅画接着一幅画的送。那些画热情似火,大笔触,大块颜色,抽象得不能再抽象。 管蘅寝室共四个人,一个男友是宁大的,一个是美院的,一个在宁大与美院之间游离着。管蘅一进来就作为重点苗子培养,课很重。白天上课、练琴、读总谱、读各种论著,晚上七点赶去听音乐会。 一个月之中,仅仅能挤出一两天完全由自己安排。游离不定的女生拽着她去公园看画展,顺便帮她看看,值不值得在美院男生身上浪费时光。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过去的,老远就看见一堆的人。闪着阳光的白桦树在人们头顶上哗哗作响,画就挂在下面笔直的白桦树上,一棵树一幅画,有山水,有人物,也有一些随意的素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在画上跳跃,让每幅画看起来都添了几丝神彩。那是宁城的四月,花刚刚开谢,树叶正是最浓郁时。 管蘅和游离女生停车时,有个深褐色头发的男生迎过来,带着点儿倦意,在看到游离女生时,眉梢挑了挑。 游离女生用眼神告诉管蘅,这人就是那个正追她的叫沈郁的家伙。管蘅挺诧异,沈郁完全不像美院的,太正常了。沈郁领着她们去看他的画,得意地说今天卖出去两幅了,晚上请她们吃好吃的。 管蘅站在一棵白桦树下,钻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的光斑在她脸上身上跳跃着,白皙的面容在阳光里晶莹日剔透,仿佛她周身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辉,连连衣裙上蓝色的小花都在发光。 “庭芜你怎么了?”沈郁冲过去扶住一个摇摇欲坠的男生。 游离女生朝管蘅做了个哇的嘴形,两只眼睛都亮了,好帅啊!男生留长发,却一点也不阴柔,清瘦如竹,眉宇精致如完美的雕刻,俊美得令人窒息。 “我就是突然头晕了下。”陆庭芜扶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管蘅。管蘅被他看得脸红,把头别向一边假装看画。 陆庭芜似乎话不太多,不过画风很大胆,颜色浓烈得令人震撼。他展出的一幅人体画,一幅风景画。 游离女生盯着那幅只披了一层薄纱的人体,羡慕道不知画中的模特是谁? 晚饭沈郁又叫上了几个男生,去了一家小饭馆,陆庭芜也在。一半的时间他都在看管蘅,窘得管蘅一顿饭如坐针毡。不等结束,就拽着游离女生回校了。 第二天起床下楼,看到台阶上站着几个女生,朝着公寓前的假山那,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管蘅跟着看过去,陆庭芜站在那,身上是昨天的那一身衣衫,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看见她,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走过来,然后转身走了。 管蘅摸摸脸,脸是烫的。 隔天,又是同样的时间,陆庭芜仍站在那,仍然对她笑了笑,等到她离开,他才离开。 连续四天玩四目相对,管蘅先沉不住气,主动上前打招呼。“你有事吗?” 他摇摇头,俊眸清澈明亮,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就是来确定一下。” 管蘅不明白。 “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管蘅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一紧,她努力控制自己。“我该去……练琴了。” “我知道,你下午还有三节课,晚上要看音乐会。明天见。” 明天他没有来,后天也没有来,管蘅都不知自己怎么过的,失魂落魄一样。她给晓冬发短信,说自己像是生病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病,就像心被谁偷去了一块,人变得不完整了。晓冬问罪魁祸首是谁?管蘅握着手机半天,第一次在心里压了个秘密。 再见到陆庭芜是周日,她从家回校。在站台上看到他,她用力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陆庭芜抢过她的包,车上很挤,他举臂抓着吊环,她扶着栏杆,整个人像依在他怀里。 “地址是向你同学要的,我想早点看见你。”他主动坦白,“前两天,我生病了,医生说我严重缺少睡眠,神经太过亢奋。”他从身后背着的包里拿出个纸袋,递给管蘅。管蘅不肯收,他有点急:“不是贵重物品,是我的心意。” 管蘅拆开纸袋,是一叠手画的五线谱表,符号逼真得像印刷体,在每一张的页脚都画着一株草,草的旁边写着一个“蘅”字。 “这是什么草?”她想镇定点,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慌乱。 “蘅芜,真巧,一个字是你的名,另一个字是我的名。”他柔声在她耳边说。 他灼亮的眼神像火焰在烧,热得她无法呼吸,不得不紧紧地闭上眼睛。只是关掉心灵的窗户,脑中的影像变得更加明晰。她想,这是怎么了,着了魔一般? 然后,每隔一天他都来音乐学院报道。有时是一叠五线谱表,有时是她小小的肖像画,各式表情,生动清灵。似乎每一个学生都知道美院一位帅哥为她快疯了,她哭笑不得,却又偷偷地欢喜。 初夏的夜晚,绿荫浓浓,小马路上,灌木丛里,湖边,树下,小花园里到处是一对对情侣,或牵手,或挽臂,或拥抱,或依在一起亲吻,整个校园的夜空都弥漫着恋爱的气味。 他骑着单车载她,沿着马路一路向前,最后拐进了白桦林。他们把车倚在树上,并肩往林子里走去。初夏夜里的白桦林,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黑暗中,树子更加静谧和神秘。夜风在硬亮浓密的树叶里穿行,沙沙细语。管蘅深吸一口气,凉爽带着野草味儿的潮湿空气直泌心肺。不知什么时候,陆庭芜抓住了她的手,一掌的汗,又湿又热。心,一热,万般柔情像流水般倾泻了出来。她感觉到他手臂一收,将她拥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胸膛并不宽阔,不知怎么,心跳是那么的剧烈,以至于她很害怕他是不是患上了心脏病。 她不敢动,甚至是僵硬的。过了许久,感觉发心上被一个又软又凉的东西压了下。 那是他的唇吗?她一哆嗦,不对,是心在哆嗦,人好像动不了,就像有一根丝线将自己缠住了。她听到他在耳边,一声声的叫他的名字,“管蘅,哦,管蘅,管蘅,我喜欢你,真的喜欢,很喜欢……”这呢喃像一个魔咒,她情不自禁抬起头,嘴唇瞬间被他急促而又火热的吻封住了。 她听到身体里面“砰”的一声裂开,一股热流奔了下来,直冲眼底。她想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一刻的巨变。他吻了她,她吻了他,在初夏的夜晚,夜晚在依着湖畔的白桦林,白桦林在宁城。宁城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她以为这就是幸福的开始,这一刻将会永远地被镂刻,却不知,有一天,情会冷,意变薄,再回首这一刻,彼时有多温情,就有多心碎。 祸起一锅牛肉土豆汤。 如果两个人吃,鲜牛肉买半斤,土豆买四只,不大不小的那种。管蘅喜欢牛肉切成四方块,土豆是三角块。牛肉用热水过两遍,然后放进砂锅,加黄酒、姜、葱、冰糖,还有宁城自产的一种腐乳,色泽艳红,口味鲜美,她用它来替代酱油。一开始是大火,等汤沸的时候,就改成文火。十分钟后,放进土豆,继续慢慢地熬。差不多听两首曲子,就直接可以把锅端上桌了。 陆庭芜最爱吃这道菜,他从后面抱着管蘅,下巴轻柔地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他说:以前我是用心在爱你,现在我是用生命在爱你。 陆庭芜是大三暑假时出来租房的,不是他一人,美院很多学生都在外面租房。大四的课少,住外面不受束缚,出外找个活,朋友聚聚会,很自如。沈郁也出来租房了,可惜游离女生还是选择了宁大的理工男。她用一种沧桑的口吻对管蘅说,两个人都是搞艺术的,以后怎么办,我做不到有情饮水饱,我还是喜欢热热腾腾的饭菜。宁大理工男的明天我看得见,他给我一种过日子的真实感、安全感。沈郁让我着迷,可是他是一只在海上风雨飘摇的小船,他不是自私,也不是吝啬,而是他没能力给予。 管蘅没有想那么多、那么远,她和陆庭芜的爱情刚萌芽,对于将来,怎么想怎么美。 妈妈是大一期末考结束那天走的。她和爸爸也不是特别的悲伤,甚至有种解脱感。最后的时光,妈妈讲一句话都要用尽全部的气力,人瘦得没了人形。生命就剩下一口游气,在那儿上上下下。她走时,爸爸握着她的手,管蘅趴在她身边。她很欣慰很平静地合上了眼睛。 管蘅没有告诉陆庭芜,他说一放假就要回老家去。晓冬从北京赶回来陪她。晓冬找了家建筑公司打暑期工,在宁城只能呆三天。下葬那天,宁城特别的闷热。仪式很长,管蘅感觉自己都要晕了。从墓园出来,在门口看到了陆庭芜,手里提着个包,黑T恤,黑长裤,裤管和鞋面上都是灰尘。他没有冲过来打招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管蘅。晓冬也看见了陆庭芜,管蘅似乎听到晓冬长长地叹了口气。 整个暑假陆庭芜都留在宁城,几个男生办了个暑期素描培训,他有时过去帮帮忙,有时去会馆看画展,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管蘅。管蘅被导师发掘出指挥的天赋,整个暑假都泡在宁城交响乐团实习。乐团有演出,近时,两人一块骑车去,远一点,两人挤公车、地铁,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管蘅有时会想,以前,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是一个家,现在妈妈走了,家少了一个角,陆庭芜来了,那个角又重新合上了。家,仍是完整的。 美院的男生性情豪放不羁,视钱财如草芥,今朝有酒今朝醉。陆庭芜的租屋经常一堆一堆的朋友来,整箱整箱的啤酒,这样那样的外卖摊了一桌。管蘅好几次早晨过去,推开门都无法下脚。陆庭芜很穷很穷的时候,就会去给人家临摹名画。他擅长的是印象派,几乎以假乱真。真品就一幅,价值连城,不是谁都买得起,买得起也不是就能拥有,于是,像陆庭芜临摹的这种作品就很受青睐。但陆庭芜不屑于这种行为,他一直向往有一天属于他个人风格的作品名扬海外。每绘制一次名画,陆庭芜情绪就会低落好几天。管蘅看着,过了几天上待街买乐谱时,顺手买了本菜谱。自己做菜,无论是自己开伙还是朋友聚会,比起什么都买现成的省很多。 陆庭芜的早餐爱吃西餐式的,沙拉,土司,煎蛋,牛奶。双11时,管蘅从网上淘了烤箱和面包机。就失败了一次,管蘅就能做好松软和面包和烤得脆香脆香的小饼干。带了一袋去琴房,同学吃得直夸。做菜、买菜,倒是花了管蘅不少精力,怕陆庭芜担心,开始只敢在家里悄悄的试验。有天手里被油烫了个泡,被导师都骂哭了。其实,导师并不凶,以为她妈妈刚过世,她需要在家分担家务,对她很是怜惜。 在做菜方面,她没有学指挥的那种天赋,但也不算太笨。她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知道超市几点之后有打折的肉类,知道怎样和菜农讨价还价。这年的圣诞,陆庭芜的朋友来租屋狂欢,所有的菜都是她烧的。烧完之后,她赶去学校排练。新年,每个系都有几场公演,她将第一次上台指挥。陆庭芜送她去坐地铁站,两个人在冬青树旁接吻,一下又一下。宁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却总是下哑巴样的细雨,那雨比雪还冷。她窝在他怀里,他给她扎围巾,戴口罩,亲吻冻僵的手指。 管蘅指挥的作品是施特劳斯的《玫瑰战士》圆舞曲。可以说是自知之明,也可以说是扬长避短,管蘅轻易不尝试史诗般的宏伟乐章,她觉得自己没那个气场,也没有能力驾驭。也许有一天,等她有了丰富的阅历,经验多了,她可能会考虑。 与乐队已经磨合了好久,演出反响不错。她也很兴奋,第一次穿燕尾服,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与首席提琴手握手时,她都在抖。 陆庭芜送了一大束粉色玫瑰,她笑得像个傻子。 春节后开学,陆庭芜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了,管蘅听他和同学谈,想在画画上有所造诣,至少要去国外浸泡个几年。同学问他是不是准备出国,他看了看管蘅,没说话。管蘅想他可能是舍不得和她分离吧! 指挥系的课比哪个系都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课后突然被导师召见,管蘅还在嘀咕,她要去超市,要去买碟,忙着呢!导师办公室有两个外国男人,个子高大得给人一种山峰般的压迫感。他们在看管蘅新年演出的视频,结束后,导师让管蘅弹了几首曲子。其中一个外国男人和管蘅还聊了会音乐理论,他的中文很破,管蘅的英语一般,两人一半中文,一半英文,磕磕拌拌,竟然也聊下来了。 过了几天,导师拿过她一堆表。她看着“柯蒂斯音乐学院”几个字,震愕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结巴地问道:我……真的……真的可以去柯蒂斯吗?导师狠狠地敲了她一下:看清楚,只是申请,不是录取。每一年,全球至少有二百个人向柯蒂斯提出申请,能录取四个就不错了。有时候一个都没有。所以说希望很渺茫。 她知道,可是这已经可以让她有理由狂喜了。不管会不会成功,先让她做做梦。进了柯蒂斯,不仅会接受到音乐界大师的教导,还会有一百场公开演出的机会,最主要是学费、生活费全免。 她一路小跑地去了美院,陆庭芜在画室。几个学生分散坐着对着画板,画室中间放着一张凳子。凳子上侧坐着个女子,梳着发髻,穿绣花的薄纱旗袍,神态幽然淡远。 管蘅没敢打扰,静静地在外面等着。经过的人都觉得这女孩有点不正常,一个人在那傻笑。陆庭芜是和女子一块出来的,女子看见管蘅,神情黯了。 “怎么突然跑过来了?”陆庭芜有点奇怪,管蘅很少主动来美院。 管蘅很喜欢陆庭芜身上颜料的味道,很多人说刺鼻,她却觉得沉醉。她激动地告知自己获得柯蒂斯申请资格的事。“如果能出国,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你学画,我学指挥。”她的眼中溢满了对明天的憧憬。 陆庭芜却没有太开心:“如果我出不去呢?” 管蘅想了下,果断说道:“那我也不去了。” “你傻啊!”陆庭芜气道。管蘅摇头:“我不傻,不过有点笨,所以一次只专心地做一件事。我喜欢音乐,但是更想和你在一起。如果我一个人出国,取得再大的成就,你看不到,一切都没什么意义。相爱就是分享一切,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不出国,又不是放弃音乐,只要努力,我想也不会比国外差多少的。喂,别和我说牺牲和值不值得,我讨厌这几个词。我想守护我们的爱情,总要出点力吧!” “真拿你没办法。知道了,我会争取出去的。”他揉乱她的头发,语气宠溺。 从这天起,两个人都忙了起来。柯蒂斯的审核很严格,动不动就要提供这提供那,还有老师飞过来现场考核。管蘅每一天都神经紧绷着。陆庭芜不知在忙什么,好几次,管蘅去看她,他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像是有什么心思,吃饭时话变得很少,接电话也会背着管蘅。管蘅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不肯回答。管蘅问得急,他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出国,烦都烦死了。管蘅低下头,默默地洗碗筷。他过来哄,不一会,管蘅就消气了。 管蘅感觉陆庭芜又开始临摹画了,因为他的情绪低落得厉害,脾气也越来越坏。她不敢乱说话。暑期越来越近,陆庭芜要毕业了,他的情绪也像到了一个极点,为一句话就青筋暴立,有时还直接摔门而去。 管蘅后悔了,她不该和他说出国的事,这给了他太多的压力。她那天说的真的不是宽慰他,能不能出去,她真的不是很看重。他不知道吗,在她心中,他比什么都重。 两个人,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真的很悲哀。 然后,陆庭芜毕业了,天天和同学出去,有时连着几天都不回。管蘅依然呆在交响乐团。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谱子看不进去,琴弹不了,每天都心烦意燥。 暑期档上映了一部不错的文艺片,她想约陆庭芜去看,突然发现他的手机打不动。最后还是找到沈郁,才找到了陆庭芜。他说手机在地铁上被偷了。背景里很吵,有男有女,像是玩得很野。 陆庭芜是第三天回租屋的,一回来就睡了,说话时鼻音很重,像是热伤风。管蘅去菜场买了牛肉土豆,买了绿豆。她熬好绿豆汤,然后做牛肉土豆。放土豆时,她去看了下陆庭芜,他睡得很沉。她关上门,戴上耳机。可能是因为他在家令她心安,她专心地听音乐。 “咣当”一声巨响,她惊得跳了起来,一股焦糊的味直冲鼻子。她跑进厨房,陆庭芜脸和地上烧焦的牛肉土豆一样黑。 “管蘅,你说我们在一起合适吗?”俊美的脸冷如刀锋,他不是在开玩笑。她很紧张,也很难受:“我不是故意的。”他朝她吼:“我没说你是故意的,事实摆在这里,除了音乐,你还能做什么?” 她沉默,感觉心里面像有把刀在割。 “我们都把爱情想得太美好太简单,可是生活是狰狞而又复杂的。我们……” “不要说。”她哭着打断他,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狼藉,“今天是我错了。庭芜,别轻易下结论,我很……爱你,你冷静下。”她把厨房整理好匆匆走了,陆庭芜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这是陆庭芜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背影,她一直记得他头发是凌乱的,宽大的T恤,蓝色的沙滩裤。 一个人的消失就像一滴水从海洋中的蒸发,瞬间找不到一丝痕迹。租屋退了,房东说早就谈好的,手机停机,她能找到的认识他的人都说不知。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勉强合上眼就是恶梦。 她去了一趟他的老家,家里也没有他的一点音信。她把所有所有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越想越怕。她没办法上学,没办法练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一天比一天瘦。爸爸说去教室听听经吧,至少上帝能让你安宁。 从教堂出来时,她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信教了,人在无望、绝望时,只能全心依赖上帝。 她通过了柯蒂斯的申请,可是她只能放弃。她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连呼吸都很艰难。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可是她的情感做不到。她想过,只要陆庭芜回来,平安地、健康地回来,可以不相爱,可以做路人,可以离他远远的。爸爸去为她办休学,因为她不惜福地放弃了柯蒂斯,导师愤怒之中责令她退学,宁城音乐学院没有她这样的学生。 晓冬那时开始就边实习边上课,每个月有两天,她坐晚班火车回宁,陪她一天,第二天再赶回北京。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她像妈妈一样,在家收学生教琴。她看上去还好,就是人像是空的。 又是一年的圣诞,她在路上遇见了沈郁,他看到她就躲。她疯了一样追着他,将他堵在街角。他无奈地说陆庭芜挺好的,人在北京,有了新女朋友。 那一夜,她抱着《圣经》坐了一夜。她想起妈妈过世的那一天,是的,她也有了一种解脱感。从此,不必担忧,不必相思,不必纠结,不必自责。她可以郑重地把他放在过去。以后,她终于能专一地去爱音乐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回忆渐渐褪色,慢慢变成了个影子,若隐若现,几乎不存在了,可是当她完全将他搁在过去的时光之际,他们邂逅了。这不是缘分未尽,可能是世界太窄。他俊美如昔,风度翩然,已是成功人士,别人都尊称他一声陆先生,田总说他和女友—那个有一对长腿的女模一起两年了。 她懂了,有些人不是不向往天长地久,也不是不肯定心面对细水长流,只不过对象不是你罢了。 岁月会让桑海变成沧田,最青涩最纯真的恋情又会变成什么呢? 一段过去而已! 第五章 十一月幻想曲 陆庭芜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明朗的光线,透过微荡的窗帘,在地板上投影出一串串轻灵炫动的光斑,曼舞着,逐渐靠近他。 又坐着睡了一夜!他揉揉酸痛的脖颈,站起身拉开窗帘,这是个干净宁谧的清晨,柔如雀羽,美好得让人忘记了春天的沙尘、夏天的桑拿、冬天的干燥。这里是他的家,不是租屋,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三室两厅,墙上所有的画都是他自己画的。看着那些画,他才会记起他也是会画画的。 看到客厅里立着的两个硕大行李箱,他才想起乔鹿今天去米兰参加那里的一个时装节。秋天一到,就像收获果实似的,满世界都是这样那样的颁奖礼、什么什么节。 “叫车了吗?”他听到洗手间的水声,问了一声。 “你是不是要送我?”乔鹿一身清凉的三点式跑出来。她对自己的身材非常的自信,当初两人认识,她是别人推荐过来给他画人体的。他不是很喜欢她这副样子,总觉得在家里应该是穿着舒适的家居装,但他不会对乔鹿说。不管是两年,还是五年,她都不会是他的家人。 “我走不开。”推开书房的门,俊脸倏地阴沉,“你是不是翻过我东西?” 乔鹿无辜地眨眨眼:“没翻呀,我就进去看了下那只小摄像机。” 他低吼道:“要我重复多少遍,不要碰书房里的任何东西。”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碰坏了我赔你就是。对了,我这次出国给你买根指挥棒,你那根都褪色了。” “不需要。”他的拒绝硬邦邦,乔鹿也不生气,嘻嘻一笑又进洗手间了。她和陆庭芜能和平相处,是她懂得示弱,示弱复示弱,再大的火气也灭了。陆庭芜的脾气要是像他那张脸一样就好了,她对着镜子里的妩媚女子扮了个鬼脸。 两个人一同下楼,出门时,乔鹿凑过来,圈住陆庭芜的脖子,嗔道:“给个送别吻。”陆庭芜皱着眉头,敷衍地亲了下。乔鹿不满意,扭着身子撒娇还要亲。“电梯来了。”他一把推开她。有一会,他在她眼里仿佛看到了受伤的神情,但很快她脸上就挂满了笑意。 “庭芜,我有时会想,如果那天去给你做模特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们也会在一起的。你那时看上去特别的需要人爱。是不是?”行李箱太大,占了电梯的一大半,两个人对角站着,像谈判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庭芜烦燥地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一楼终于到了。 乔鹿可怜兮兮道:“我嫉妒那只指挥棒。” “无聊!”他扔下这句话合上电梯门。停车场在地下一层,他要取车。他的车是辆银色的迈腾,开着挺顺手。田总说这车太掉价,给他换辆车。田总的礼物是不能拒绝的。今天,车会送去画廊。 二百米外就看到画廊停车位上聚着一群人,他响了声喇叭,人群闪开,一个个羡慕地上前打招呼:“陆先生早。你的车到了。” 黑色的卡宴,阳光下亮着刺眼。他轻轻点了下头,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他对车没什么兴趣。画廊工作人员告诉他,田总在里面等他。他一怔,加快了步子。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另一位是田总生意上的朋友,姓夏。 “夏总得了一幅画,心里面有点打鼓,请你看看。”田总和他说话,总刻意文绉绉的。陆庭芜让人送来两杯茶,然后关上了门。 “黑市过来的,那人打了保票,钱花得不少呢!”夏总小心翼翼地把画从画筒里抽出,一点点展开。 仿制名画的人很多,想以假乱真就得在细节上下功夫。陆庭芜当初临摹名画时,就曾深入研究过。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竟然成了他生存的法器。 凡•高的自画像!和毕加索、伦勃朗一样,凡•高经常拿自己当模特。他的画呈现出一种无法模仿的风格,他通过绘画对自我的探寻到了一种令人瞠目的病态程度。画里的凡•高阴郁地斜视着,这目光似乎地追寻你又像是在躲避你。 “是真的吗?”夏总紧张得出了一额头的汗。 陆庭芜指着下方的签名:“凡•高从来不在他的任何一幅自画像上留下名字。其他的画,也很少签。即使签,比如那幅著名的《向日葵》,也只签名不签姓。” “那……那是假的喽?”夏总已经汗如雨下。陆庭芜替他叹息。田总同情地拍拍他:“这个凡•高真是个怪胎,这是轻狂呢还是不自信?” 陆庭芜笑道:“艺术家都有点异于常人,像莫扎特从不谈论他的音乐,他认为音乐中最美妙的部分,正是那些不可言传的灵感的火焰。” “陆先生也喜欢古典乐?”田总有点惊奇。陆庭芜讪讪道:“以前听别人说的。” 夏总一脸土色地告辞,田总为了宽慰他,让他随意在画廊挑幅画走。他摆摆手,说下次吧。田总也没挽留,和陆庭芜又回到办公室。田总叮嘱一直呆在外面的吴秘书,不让任何人打扰。 “刚刚那画如果是你仿,估计就没人辨得出了。”田总还挺遗憾。陆庭芜拿了块湿纸巾,细细地擦拭着桌上的一盆兰草。现在复制名画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前提是你手里有真迹,然后少量的高仿复制,再根据真品补笔补色。画轴要做旧,做成三四百年前的样子,这是一项最精细的活。这样的画放在拍卖行,那些所谓的鉴宝专家是看不出来。 “田总今天不是有个拍卖会吗?”陆庭芜问道。田总摆摆手:“推迟了!条目里不是说有封名人的书信么,人家家里人起诉了,说这属于个人隐私。也不知这个月怎么了,昨晚有架飞机失联,据说掉印度洋了,几百号中国人说没了就没了,里面有不少艺术人士,电视台为了表示哀悼,几档节目也推迟了。哦,《全城恋歌》这周也不播了。” “《全城恋歌》的收视率怎样?” “还行,七进五那场好像被另一家挤到第二去了,下一场估计又会冲上去。那个叫管蘅的和柯逸最近的新闻炒得很火。营销部给我的市场销量统计图,暖光在几大一线城市销得很不错。”田总沾沾自喜,过了一会,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独乐。“陆先生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二十进十是走光,十进七请来合唱团和管弦乐团护驾,七进五炒作绯闻,还是柯逸这样的一线明星,下一次要是人气再低落,莫姐怎么办呢,难道要去好莱坞找个国际大影星来站台?” 田总打量了陆庭芜好一会,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庭芜评论一件事带着这么强烈的情绪。“暖光和星煌仅仅是合作关系,他们的决策我不太好参预。不过,我也觉得要是把那个管蘅捧到冠军,性价比不高。” 陆庭芜漆黑的睫毛一颤,嘴张了张,没办法接话了。 田总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有机会我遇着莫姐,提醒几句,创个品牌不容易,毁了可是很简单。” 陆庭芜笑笑,从柜子里拿出两卷画。田总接过,打开门,递给外面的吴秘书。“今晚有活动吗?没有的话,一块去洗个温泉。” “有几个同学来京了,约了吃饭。”陆庭芜把田总一直送到停车处。 “都是画画的?” “嗯,大学同学。” “画得不错的话,来我们画廊吧!我信得过你的眼光。” 陆庭芜淡淡的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田总算是他的贵人,他在北京没漂多久,就遇到了田总。海瀚那时被人骗走了一笔巨款,差点吃上官司,因为张大千的一幅画。得知陆庭芜会仿画,还会鉴画,田总立刻就聘他为海瀚的艺术总监。半年后,就把海瀚的管理大权全扔给了他。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不是无条件的,不管田总怎么说,陆庭芜知道要守好自己的尺度。 今天同学聚会,沈郁也来了。毕业后,同学里,陆庭芜就和他联系比较多。沈郁现在宁城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他自嘲说和画还算是挨着个边。出发时,陆庭芜犹豫了下,决定开卡宴过去。想试试新车,也想……其实没什么好显摆的,他自嘲地一笑。卡宴的感觉真好,脚下轻轻一带油门,车就像顺风船在玻璃上滑行,畅通无阻。泊车的小弟接过车钥匙时,两眼都直了。 陆庭芜让人订了包厢,推开包厢的门,几个人正斗地主等着呢!一比较,差距就出来了,陆庭芜人又俊,一身名牌,自然的贵气十足。沈郁还好点,另外几个,仍像读书时的一副愤青样。不过,到底一个战壕里混了四年,一会儿就闹腾上了,你挤兑我,我挤兑你,什么糗事全抖出来了。 沈郁挨着陆庭芜坐,不住地看陆庭芜。“喝酒呀!”陆庭芜举起杯子和他一碰。他爽气地干了,杯底朝下给他看。吃了两筷菜,他又扭过头看陆庭芜:“知道管蘅么,她上《全城恋歌》了。” 陆庭芜嗯了声,举杯和对面的同学又干了一杯。沈郁凑过头来,又问:“你们见过了?” 陆庭芜嘴角勾起一抹轻讽:“干吗见,找她签名?” 沈郁就此打住,后面再也不提这事。几人都喝多了,走路东倒西歪。陆庭芜还好,叫了车把人送走。沈郁都上车了,跌跌撞撞地又从车上下来,指着他的鼻子,口齿不清道:“虽然是……哥们,但这事还得说,你……小子当初不地道,欺负人家小姑娘。走……就好好地走,搞什么不辞而别。既然伤害,就冷酷无情,搞那么暧昧是对她的侮辱。你没看到她那……可怜样,连学都不上了……你现在混得再好,我、我也瞧不起你。” 陆庭芜双手贴着裤管慢慢攥成拳,眼神像一条冰冷的河流,回溯到不知什么地方。 “走不走呀?”司机不耐烦地催促。 沈郁打着酒嗝,回过身:“就来。”一张口,吐了一地。泊车的小弟跑过来,脸色很难看。陆庭芜让小弟把沈郁送上车,给了小弟丰厚的小费。小弟见他要开车,善意地上前建议:“先生,我帮你叫个代驾吧!” 陆庭芜一言不发地踩上油门,卡宴像头兴奋的野兽,呼地冲了出去。他打开全景天窗,暮秋的空气灌满车厢,已经不能叫凉爽了,不过,这样的冷刚刚好,皮肤一点点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他知道他正在开往一个叫做汇贤佳苑的小区,那个地址是他找私家侦探找到的。 破旧的道路,破旧的小区,他嫌弃地蹙起眉头。侦探说管蘅住在四楼,四楼黑黑的,人还没回来么?他推车想下来走走,两束灼亮的车灯突地照过来,他忙缩回车里。是一辆白色标致越野车,一直开到楼道口。一个帅气的男人绕过车头,把管蘅从副驾驶座上拉出来。管蘅穿着连帽的卫衣,戴着墨镜,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明星的范。她似乎很兴奋,两只手上下挥舞着,嘴巴说个不停。男人看着她,满脸的笑意。 很多人都夸陆庭芜风度卓然,眼前这个男人才是翩翩风度,轮廓深刻有种侵略感,似笑非笑的嘴唇,人中极深,在灯光下造成一颗瓜子般深影,眼睛里是他熟悉的与生俱来的优越。陆庭芜认识柯逸的,这人显然不是,他是谁?当他还在思索中,手已经自动打开了手机的照像功能,对着并肩上楼的两人。 管蘅进了屋,心还在狂跳不息。太疯狂了,一个小时前,黎漠带她去了天安门广场,看人潮,看金水桥。夜晚是件很好的隐身衣。广场上人太多了,挤在人群里,谁也不会刻意去注意谁。来北京这么久,几处著名的景点她都没逛过。她看什么都新鲜,黎漠像个导游,什么典故都说得头头是道。他还让她站在金水桥边,用手机给她拍了两张照片。两人翻看时,一个女孩凑过来,说:你和管蘅长得很像哎!管蘅嘴巴半张,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黎漠还和人家讨论上了,管蘅是谁啊,今天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女孩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只山顶洞人。然后黎漠又恍然大悟道,是不是那个《全城恋歌》里面的,像吗?女孩原谅了他的浅薄,像呀,鼻子和眼睛最像,以后有模仿秀,让她去参加,肯定行。我是管蘅的铁粉哦! 女孩走后,管蘅身子一软,差点趴地上。 事情怎么会演绎成这样的?早晨去公司,景涂然告诉她暂时不要搬家了,那儿僻远,还挺安全的。她谢了又谢,景涂然笑道,你还是去谢莫姐吧!她一怔,随即想到一定是黎漠找莫静言说了什么。吃午饭时,莫静言过来和她坐一桌。莫静言问了句你也认识周晓冬呀?她局促地点点头。莫静言说道,公司不会随便透露你的地址,你在外面自己多小心点。 下午公司开了个会,因为直播推迟一周,大家神经没那么紧绷了。为了保持《全城恋歌》的热度,公司要拍个宣传片在电视台滚动播放。拍摄地点在北京郊区的一个真人CS场,主题是青春、励志、合作、勇气。 在七进五那场比赛中,杨小再被淘汰了。她的嗓子出了很大问题,脸色也是不正常的晕红,几乎是硬撑着才比完的。管蘅在她后面上场,一结束就去看她。她已经走了。现在留下来的选手还有可爱多,陈谣,那个像诗人的男生,还有一个笑起来有对可爱虎牙的男孩,他是匹黑马,之前谁也没看好,现在突然撒开了四蹄。 管蘅不知道什么是真人CS,虎牙弟弟巴啦巴啦说了一大通。她一听就发慌了。她会的游戏很少,和洋娃娃扮家家不能算,其他和别人合作的游戏是没有过,而且还是可爱多、陈谣她们。她苦笑,这能合作吗?她非常担心自己拖后腿,或者成为一个笑话。 傍晚,她给黎漠打了个电话。她不知道黎漠会不会唱歌,但是黎漠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温厚的男中音,声音略带沙哑的磁性,有一种吸引力在里面。她没有说谢谢他让她能继续住进晓冬的公寓。他默默地关心,她默默地承接。这种感觉很熨贴,一个人独立惯了,突然的,发现你遇到事有人可商量,你心里面的喜与悲,有人愿意聆听,你无助时有人会让你靠一下。和黎漠在一起很舒适,就像疲惫不堪时,浸泡在温水浴盆里的惬意感,温水一波一波,缓缓地轻轻地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你的手你的脚你的身躯你的脖子你的脸。俩人的对话,大部分是黎漠问她答。黎漠在画图,说画得头晕,想出来吹吹风。听到吹风,她说起了真人CS,说着说着,把自己的担忧也全说出来了。黎漠说乖女孩没糖吃,让她要学会放开一点、野一点。罢了,我再忍痛割舍一个晚上,给你上上课。然后,她就站在这里了。她还稍微变了下装,向景涂然借了副墨镜。这样子反倒适得其反,巡逻的武警走过去了,还回头朝她投来犀利的一瞥。 跑远的女孩回头指着她向同伴说着什么,管蘅死活不肯再呆下去。路上,又被黎漠笑骂了一句没出息的胆小鬼。 “其实还有个办法,上场前喝点酒。会喝酒吗?”这套公寓,黎漠现在已是熟得像自己的家了。自己开柜拿拖鞋,去厨房倒水喝。他发现那盆蘅芜就养在厨房里,叶子很精神。 管蘅双手举起,作投降状。黎漠抚额,想了想:“我先教你几个手势吧,玩野战,是不能讲话的。YES就是点点头,竖大拇指、圈起食指竖起其余三指表示是OK,NO则可以是摇头或摇手。举起手臂,手指间紧闭,拇指及食指触及耳朵,掌心微曲并且向着受讯队员,这是代表你听到。看到是……怎么了,不明白?” 管蘅羞愧地低下了头。黎漠真愁啊:“该怎么说你呢,那么厚的总谱都能背上,这么点东西怎么就记不住?要是再让你换上装,拿把枪,把你往丛林里一扔,估计你就瘫了。” “我想不会来真的,就是要拍出那样的一个效果。其他人也不见得是行家,走走过场,应该好通过的吧!”管蘅自己也不敢太确定。 “要求肯定不会高,不过,你……算了,我不打击你了。哪天去?” “后天。” 黎漠沉思了下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做功课吧,我回去了!不准偷懒哦,我还等着看你的音乐会呢!” 管蘅笑了,看着他换鞋、下了楼,然后又跑去阳台,看着他的车灯亮起。黎漠仿佛知道她在看,手伸出车窗挥了挥。其实还想再呆会。这儿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方向盘像长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来了这里。到了楼下,就想上楼看看。进了屋子,就想呆着。听她谈音乐、说往事,就是对着那盆草,也觉得愉悦。黎漠失笑,朝着灯光阑珊的街道驶去。 高以梵又在应酬。应酬这两个字,意思就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去做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所以提到应酬,高以梵就咬牙切齿。所以接电话的语气也就不太好:“你奶奶的怎么有脸给我打电话,那天我巴巴地去机场接你,你倒好,抱着个手机刷视频,一路上爱理不理的,晚上连杯酒也没请我喝。” “改天送你一瓶窖藏十二年的芝华士,真正来自苏格兰的威士忌。” 听了这话,高以梵心情好了一点:“说吧,你今晚又有什么企图?” “动机很纯良。我记得你说要去打野战的,后天我有时间,去不去?” 高以梵喜坏了:“一言为定啊,那我约其他哥几个啦!” 高以梵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朋友一拉一长串,黎漠见过不少,但今天这几位,黎漠眼生。虽然一身简洁的休闲装束,但举手投足间都昭示着他们的训练有素,神态顾盼中无不流露着骄傲和自信。高以梵是守不住秘密的人,见黎漠久不发问,自己先交待了。这几位是公司给几位大明星新召的保镖,特种兵退役。 这很像高以梵会做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是最顶级的。黎漠看他又是挽袖又是插腰的杀气腾腾样,怀疑他会不会把整个CS场包了,让他一个人撒欢。还好,CS场有80个标准足球场大,地处幽谷之中,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人作战,他包不下来。 CS场的办公区由几排绿色楼房组成,看上去很有点军营的味道。前面是办公室、作战室、装备室、监控室和更衣室。已经有人先来打前战,几人直接进去换衣。可能每个男人的灵魂深处都凝聚着对战争的原始欲望,血液里都流淌着英俊雄主义,衣服一换,整个人就不同了,眼睛里闪烁着狂野的光泽。 清一色的迷彩服,头盔,脸上抹上了油彩,配上了各式各样长短枪的枪支。 哪怕是退役了,几个保镖往沙盘前一站,冷峻,专注,犀利,带着俯瞰全雄的傲慢。 人数不够,CS场又加了几位工作人员进去,领队帮他们选择的是峡谷战,任务是警匪追击。黎漠在警察那一组,高以梵在逃亡的那一组。高以梵不服安排,明明他看上去比黎漠善良太多。黎漠斜睨着他瘦弱的体形:“善良两个字又不写在脸上。” “你心灵就很美吗?看上去绅士风范,实际上个性凉薄。什么事都可有可无,待人淡漠、疏离,只放一半真心。要是我不硬凑上去找你玩,你转个身就把我扔脑后了。” 黎漠给他气乐了:“你今天不是来打野战,你找我算账来了?” 高以梵别扭道:“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主动关心关心我。” 黎漠皱眉:“我怎么没发现你内心是个小怨妇呢!” 高以梵急得蹦了起来:“老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咱们战场上瞧。”说完猫腰进了峡谷,开始了他疯狂的逃窜。 峡谷战的战区坐落在一道涧沟内,依山傍水,四面环山,进入峡谷就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磅礴气势,在蓝天、白云、绿草的映衬下,那种高山丛林的原始作战感觉真实、强烈。 黎漠没有锁定目标,追逃犯让给那些特种兵们发挥吧,他只尽量隐蔽好自己。半小时后,进入到复杂地形,他没有再前进。侧耳听前方,像是有人被“击毙”了。过了一会,他听到前方传来高以梵骂骂咧咧的声音,像是很不甘心。 战争没花多长时间就结束了,人民警察举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清点胜利成果时,黎漠的战绩是零,高以梵嘲笑他也不比自己好哪里去。黎漠不紧不慢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去的人一了百了。高以梵瞪着他,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其实来这里打CS,也不纯粹是为了寻求一种乐趣,这里还可以露营、烧烤、钓鱼。高以梵在路上就瞄中了一块地,在河边,溪水清冽,他要来这喝酒吃烤肉。黎漠没应声,眼睛不住地朝大门口看。停车场上有两辆德国进口的大巴车,应该是《全城恋歌》摄制组来了。 《全城恋歌》选择的是最简单的丛林攻防战,人员分成红蓝两队,红队进入丛林进行防守,蓝队进入丛林进行搜索并消灭丛林中的敌军。胜利的条件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存活人数多的一方胜。这个任务的目的是队员熟悉设备及场地,胜负不重要。 黎漠进入监控室时,队员已经全部进入丛林了。他找了一会才看到管蘅,其他人都有演的成份在里面,镜头上看上去很像一回事,只有管蘅很茫然很无措很笨拙,被一块大石拌倒了,她趴那儿半天不敢动,发觉没人看过来,起身猫着腰向前,跟拍的摄像小声提醒她:枪,枪!她这才想起枪丢了,连忙回身去找。就在这时,一束红光对准了她的胸口,头上戴的钢盔上腾起冒出一缕红色的烟雾。摄像撇撇嘴,丢下她走了。与她一队的可爱多相视一笑,那嘴唇吐出的两个字像是“棒槌”。 “这位刚才肯定没听明白,她已经没参战资格了……咦,她这是要去哪?”监控室里的工作人员自言自语道。 管蘅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泥,还有树叶的汁液,像个调色板似的。钢盔有点大,不住地向前倾,她不住地扶。被腰带勒紧的腰比细长的树干粗不了多少,那身迷彩服于她来讲太过肥大。黎漠突然有种强烈而又诡异的发现,是的,管蘅是女生,性格内向、倔强,对音乐疯狂着迷的女生,不止这些,她还是如此柔弱,如此清雅绝丽,仿佛玉照寒塘,树冷花清。 无心艳丽了眉目,却不知旁人已为此倾倒。桌上不知是谁倒的水,黎漠端起,一口气喝尽。 他追进丛林,拨开一株又一株灌木,在一棵高大的槭树边喊住了管蘅。管蘅很紧张地跑过来,让他不要出声。黎漠好气又好笑:“你已经死了。” 管蘅乌黑的睫毛眨得像扇子:“怎么可能呀,你看这是我的影子,那是你的影子。” “笨哦!”她该有多紧绷,都分不清游戏内外了。黎漠指指她的胸口,那儿有个红色的光斑:“这证明你中弹了,懂吗?” 管蘅沮丧地耷拉着头,自责道:“我说怎么其他人都不管我呢,我真是个猪一样的队友。” “第一次玩谁都手忙脚乱。你现在可以撤离了,声音大点没关系,不要再压着嗓音。” “不知会不会影响到宣传片?” “总共就三四分钟的宣传片,那么多人,又要拍外景,又要配主题曲,你不能把整个屏幕都占了呀?”黎漠仔细地查看了下,手没擦伤,膝盖上蹭了不少泥,不知有没破皮?管蘅能忍,一点痛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管蘅长舒了口气:“那就好。昨晚我愁得都没怎么睡。呃,你……你一个人吗?” “和朋友一起的,他喜欢真人CS和交响乐,矛盾吧?” 是树叶太茂密,把阳光严实地挡在了外面,所以黎漠的眼神才这么的深邃,里面像是什么都有,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管蘅突然不敢看黎漠。又碰上了,真巧啊!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不问,不问!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好的音乐是无声胜有声,最动人的语言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舔舔干裂的嘴唇:“不……不矛盾,只有我笨,一次只能专心地做一件事。” “这不是缺点,不是谁都能做到专一的。”黎漠的声音低沉厚重得像缓缓流淌的大提琴音。 高以梵差不多把CS场翻了个遍,才在丛林里找到了黎漠。他很不客气地闯了进去:“这谁呀,介绍下……你是管蘅?”高经理不是白当的,一眼就认出了最近娱乐版头条的女主角。一把把眼刀飞向黎漠,老实交待,这是什么情况? 黎漠了解高以梵的德性,不说清楚,他想象出来的画面通常不堪入目。“她是周晓冬的朋友。” 高以梵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黎漠不会今天才知道的吧!“哦哦,周晓冬啊,我也认识她的!”虽然就看到白布盖着的人形。“她走的时候,我有送她。” 管蘅拘谨地朝高以梵笑了笑,又看向黎漠。在陌生人面前,她很不自然。黎漠指了个方向:“你过去吧,其他人也该回来了。认得路么?” 高以梵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黎漠:“你是不是想去星煌任职,对艺人这么温柔?” “学着点,这是一种绅士行为。”黎漠保持着他一贯从容淡定的风度。电光火石之间,高以梵突然真相了:“那个词怎么说的,四个字,哦,爱屋久乌。” “别对没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说成语,请好好说话。” “意思就是你把对周晓冬的遗憾转到了管蘅身上,是不?”高以梵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猪就是猪,给它插上一双翅膀,它能上天,但还是猪。没办法,本质改变不了。”黎漠已经无力解释,高以梵就是这么执着,他要是认鹿为马,鹿就得一辈子委屈着。 《全城恋歌》拍摄到傍晚才结束的,黎漠在CS场则呆到午夜,高以梵说想看月亮,北京城里看不见的大月亮。一帮男人围着一堆篝火,傻傻地瞪着天空,没有丝毫浪漫可言。 黎漠没让车进玫瑰园,就在门口下了车。微笑地和保安打了招呼,保安拿着个快递袋追上来:“下午送来的,我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黎漠道了谢,快递上写的收件人是他,不是户主莫静言。国内知道他这确定的地址人不多,他拧着眉拆开邮封。一张卡片,一张大剧院的贵宾票,卡片上写着:黎漠,我回国了。周六晚上是我在国内观众面前首场演出,可能是近乡情怯,真的有一点紧张。来陪我,好吗?梅歆! 莫静言当然不在家。钟点工来过了,窗帘换成了厚重的丝绒,沙发罩的颜色也换成了暖暖的枣红。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桌上的水果是新摘下来的黄桃和甜柿,鱼缸的水换了,阳台上的花也浇了水,枝叶舒展着,像是很奋发向上。 黎漠的房间还是出去前的凌乱样,书桌上摊满了图纸,电脑是休眠状态。这是黎漠叮嘱的,他的房间自己清理,不然一会要找不到东西。室内的烟味太浓,黎漠开了窗换气。现在已到秋天的尾声,花园里的桂花还残留了些香气。玫瑰园的桂花有早桂和晚桂,花香会持续很久。 床前摆着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黎漠累的时候会在上面躺一躺,抽支烟。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床上,黎漠懒懒地坐了下来,随手把床头柜上的相框拿了过来。那是莫静言、黎索南、黎漠三人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黎漠只有三岁,穿着嫩黄的毛衣,牛仔背带裤,脸有着婴儿肥。那时,很多人都说黎漠长得像莫静言,现在,他们又说和黎索南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就是高了点,肩宽了点。可能莫静言和黎索南很有夫妻相,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牵手到老。 都说小孩子三岁前是没什么记忆的,黎漠却偏偏记得一件事。莫静言去法国探亲,心血来潮要带他去塞纳河的右岸玩。黎索南说那些建筑对于小孩子来讲太沉重了,不如带他去广场喂鸽子。莫静言说艺术修养就是要从小潜移默化,我希望黎漠长大后也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音乐家。塞纳河右岸的建筑最著名的就是卢浮宫和圣心教堂。莫静言穿着米色的风衣,头上裹着五彩的丝巾,她抱了一会黎漠就气喘吁吁了,黎漠主动要求自己下来走。她给黎漠买了一支冰淇淋,一只小狗跑过来,对着黎漠甩着它大大的耳朵。黎漠想把冰淇淋分它一半,莫静言说小狗的嘴巴脏,不能和人分食。黎漠碰了碰小狗,她嫌弃地掏出手帕帮黎漠擦手。有一群中国游客在旁边看了半天,认出了莫静言,激动地上前:“莫小姐,那是你的孩子吗?和你好像哦!”莫静言慌乱地甩开黎漠的手:“是么,我也觉着他很可爱。他是和那只狗一起的,不知道大人跑哪去了。” 游客们难得与大明星如此亲切,又是要求合照,又是要求签名。黎漠蹲在那,小狗把他手里的冰淇淋都舔光了。莫静言被游客们簇拥到另一个景点,自始至终再没朝黎漠看一眼。那天,黎索南一直找到深夜,才在警察局里见到了黎漠。后来,黎索南和他聊起这事,问他恨不恨妈妈,他摇头。和莫静言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感觉她就是家里的一位客人,来不及熟稔,她就走了。黎索南说娱乐圈里的人有很多不得已,以后不要像爸爸这么傻。 遇见梅歆也在塞纳河右岸。梅歆那时还没拿到帕格尼尼金奖,上台演出总是很紧张。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她和许多流浪艺人一样,在街头拉琴。不过,她没在脚边放一只让人扔钱的纸盒。梅歆个子不是很高,娃娃脸,有酒窝,这样的东方面孔在一群西方人中很是讨人喜欢。黎漠夹着图纸板在她面前驻足,她一曲结束,捂着胸口大喘气。一抬眼看见他。黎漠记得她拉的是德沃夏克的《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有点古板,她却拉得多姿多彩,韵味十足。接着,她和隔壁一位提琴手一起合作了巴赫的《双提琴协奏曲》。黎漠离开的时候,在梅歆的面前留下了一枝玫瑰。 黎漠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像黎索南多一点,不然怎么会这么喜欢古典音乐呢? 第二天,黎漠带着画好的设计草图去了纵建。几条主干道的广告牌都已换上了芝加哥交响乐团的大幅海报,海报的一角,梅歆身穿晚礼服,左手拿琴,右手执琴弓,下巴微扬,已是一派王者风范。 高以梵下手向来快,黎漠都怀疑他在大剧院有内奸。黎漠刚下车就接到了他电话,喜不迭地告诉黎漠,他已拿到了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首演票,是两张。他巴巴地等着黎漠向他道谢,黎漠嗯嗯哼哼兴致不高的样子把他气着了:“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黎漠怜悯道:“如果我不去,还有谁愿意陪你去?”高以梵咬牙切齿道:“多了去,帅哥美女,我想挑谁就挑谁。” “那就好,我那天正好有事。”高以梵立马投降:“什么事都给我挪一边去,你那个晚上我包了。”生怕黎漠反悔,急急地挂了电话。 黎漠捏着手机直乐,这就是传说中的霸道总裁么? 厉忻宁可以不相信自己,但对黎漠是绝对无条件信任。“你这人就是逼的命,我要不摞狠话,这图能出来吗?”他拿着图纸,眉开眼笑。“这创意,我可以打保票,那天去竞标,绝对惊艳四座。说吧,后面怎么安排?” “你既然把吉林挖过来,就得给人家发挥的空间。后面的设计由他来,我掌控大方向。”黎漠说道。 厉忻宁点点头:“草图出来了,后面就是一些细化的东西,偏不了方向。行,让他来。你最近是不是又要回法国?” “那边电话来了几趟,我把草图传过去,他们似乎准备定下来用我的设计,但有些事还需要当面磨合下。” “你小子行啊,最近小宇宙爆发,这灵感是一串一串的。天使是谁呀?” “都大叔了,还这么八卦,不丢人吗?” “我是你舅,这是关心你。” “关心我薪酬就给高点,小气巴拉。” 厉忻宁呵呵笑,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只要你肯和纵建签长期合同,我给你百分之十的纵建股份。” “我讨厌束缚。” “哼,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被束缚的。” 黎漠好奇了:“那一天是哪天?” 厉忻宁意味深长道:“步入婚姻红地毯的那天。” 芝加哥乐团首演那天,有一波寒流过境,气温陡降十度。凛冽寒风中,衣着单薄的女子们真的是美丽冻人,幸好剧场内空调开得很暖,黎漠看曲目,今晚是施特劳斯专场,都是经典作品。 “进去吧!”高以梵有点等不及,“真想早一点看到我家梅歆啊!” 黎漠慢悠悠的,目光一直看着入口处。突然,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高以梵讶然地看过去,一个低头疾行身穿大衣,用围巾裹了半张脸的女子朝这边走了过来。“是经纪人送你过来的吗?”黎漠迎过去。 “管蘅!”高以梵扫视着两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景特助送我的。”管蘅一直低头说话,眼睛不敢乱看。景涂然不是很同意她来看音乐会,她求了又求,好不容易才放行。上一次看音乐会还是几年前在宁城,她在交响乐团实习。一切都像是前尘往事了。 “票呢?”黎漠朝高以梵伸出手。高以梵嚷道:“我只有两张,人家不允许三人拼座的。” “谁要和你拼座。”黎漠从口袋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张票递了过去。 只送不卖的贵宾票,一场演出不超出五张。“你……哪来的?” “抢的。开心吧,你不会漏掉一个音符,指挥穿什么牌子的皮鞋,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提醒下,那个位置很多人盯着,你要是和邻座的人开小会,后果很严重的。” “我是开会开疯了吗,小爷是来看演出的,开个鬼会。”高以梵捏着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欺负了,还得感谢人家,脸色难看得几乎不像活人。他会记住今天的耻辱的,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管蘅,是吧,抢我位置,我要找黑子黑死你。 “你朋友好像很生气。”管蘅从高以梵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怨气。 “没事,他的脾气一阵风,来得快也散得快。结束后,请他吃顿好的。”黎漠一点都不担心,高大的身子护着管蘅,尽量不让她与别人四目相对。位置还好,略有点偏,但不影响视线。 “你刚刚说开小会什么意思?”管蘅翻看着乐队介绍。今晚开场的就是《玫瑰骑士》圆舞曲,这首曲子她也指挥过,好亲切。 看音乐会礼仪很讲究,演出还没开始,但交谈都是小小声的,听的人说的人不得不头挨着头。 “他这人呀就是一孩子,激动起来容易忘形,还又爱扯上别人。我和他看音乐会,不止一次被人赶出去过。他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说个没完。”管蘅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羊毛裙,头发落在肩头,感觉眉宇淡雅如静水远山般。 “他很喜欢交响乐?”管蘅单手托着下巴,黎漠说话时一呼一吸拂过来,不知怎么,脸就红了。 “嗯,发烧友,就是总拍错手,可能他的情绪比别人快几拍。但他不爱听歌剧,说被吓怕了。” 管蘅抿紧了唇,专注地看向黎漠。 “歌剧是不用麦的,大段的唱腔,如果听不懂很容易催眠。他那天就是睡着了,还挺沉。女歌手突然吊了个高音,用他的话说是嚎了一嗓子,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救命……怎么了?”黎漠突然看到管蘅弯下了身,整个背都在颤栗。 管蘅不说话,只是摇手,然后抱着肚子。他这才发现她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也笑了,想想那场景是很有趣的,可惜没有亲眼看到。 “那剧场以后有……有没有把他拉入黑名单?”管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 “不知道,不过,以后他说什么都不一个人去看歌剧了。哦,开场了。” 台上,乐队成员陆续就坐,然后首席提琴手出场。梅歆粉色的晚礼服,拎着裙摆行屈膝礼。最后上台的是乐队指挥,轮廓像刀削般的一位中年男子。黎漠看到管蘅双手交叉,按在胸口,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他将掌心在裤管上擦了又擦,好几次想抬手将它拭去,最终,他还是命令自己将视线转向舞台。 演出共三首作品,《玫瑰骑士》很欢快,用来热场调节气氛最适合了。《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是施特劳斯17岁的作品,演奏技巧之艰深,配器规模之庞大,无一不将这位尚处青年期作曲家的非凡才能展现得淋湿尽致。中场休息后,是音乐会的重头戏——交响巨诗《英雄生涯》。 演出结束了,管蘅意犹未尽地回头朝台上看去。“相信我,有一天你的音乐会也会有这样的盛况。”不然没天理的,天道酬勤,她应该会被命运女神偏爱。 华丽的灯光映得管蘅的双眸晶亮如星辰:“是的,我相信。” 黎漠让她等一会,去寄存处拿了束鲜花,朵朵都是含苞的黄玫瑰。“陪我一块去看个朋友。”他领着管蘅向后台走去。管蘅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激动不已:“哪一个,首席还是指挥?” 黎漠不说,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后台的休息室很大,演出结束的乐队成员有的在喝水,有的在整理乐器。黎漠走到走廊的最里端,轻轻敲了下门。门从里面开了,梅歆仍然是演出时的晚礼服。“黎漠!”她惊喜地瞪大眼,然后张开双臂,给了黎漠一个热情的拥抱,娇媚地在两颊落下两枚轻吻。“我在贵宾席上没看到你,以为你不来了。” “你这么重要的演出,作为朋友,必须要来的。”手中的鲜花有点碍事,黎漠向后仰了仰头,梅歆的唇从他嘴角滑过。 梅歆佯装板起了脸:“我们只是朋友?” 管蘅正要跟上的脚步赶紧缩回,动作太急,不小心撞上了站在她身后的一个人。她回过头,看到同样抱着一束玫瑰的柯逸,脸色几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得极紧而用力。 管蘅的抱歉还没有出口,柯逸突然紧扣住她的手腕,指尖的冰凉让管蘅一愣。梅歆这时也看到了外面的两人,她把一对漆黑的假睫笔拍闪得像一对欢腾的蝴蝶,先扫过管蘅,再看向柯逸。“柯逸,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演出很成功。祝贺。”柯逸僵硬地颔首,把手中的玫瑰递过去。 “真不乖,也不叫声学姐。不进来吗?”梅歆双手接过,优雅地做了请进的手势。柯逸脸上第一根转折的线条有种雕塑般硬质的感觉,漂亮而冰冷:“还有事。再见!”他一字一顿,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嗯,那改天再聚,谢谢你的玫瑰。”梅歆抱了满怀的玫瑰,笑容比花还美。站在一边的黎漠睇过来温温淡淡的一眼,好像只是视线不小心撞到了柯逸扣着管蘅手腕的那只手。 柯逸拖着管蘅急急离去,甚至都没和黎漠打招呼。管蘅想回头和黎漠说句话,迟疑了下,想想也许沉默会更适合。 梅歆轻嗅玫瑰,转过身带上门,笑道:“柯逸都是天皇巨星了,怎么还像个气包子,动不动就黑脸。” 黎漠的表情非常得体,眉宇间微微有点冷色,却很难看出情绪来。柯逸变化确实不太大,那时在巴黎,情人节的晚上,他和梅歆在餐馆用餐,柯逸像个楞头青一样冲进来,对梅歆说,这个整天在工地上搬石运砖的粗人有什么好,他懂你的音乐吗?梅歆气得让侍者把他赶了出去,黎漠在一边看得直乐。最乐的是回国后,莫静言在家里请客,也邀请了柯逸。柯逸发现他竟然是他伯乐莫姐的儿子,那张脸呀,五秒钟之内,什么颜色也有。黎漠倒是礼仪周到,时不时和他聊几句句,一点都没冷落他。 柯逸和梅歆是学姐学弟的关系,梅歆志在古典音乐,柯逸一开始也学的古典乐,后来他觉得流行音乐更适合他。事实证明,他对自己很了解。 “因为太过于在意,人才容易失控吧!” 梅歆把花放在一边,把身子的重量倚向化妆台:“刚刚和他在一起的女孩有点眼熟哎,就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应该是你的学妹,宁城音乐学院的,叫管蘅。”黎漠轻敲额角,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看了下,窗户没开,他感到有一些胸闷。 “MyGod!是她呀!”梅歆捂着嘴巴,一脸吃惊。“你知道那女孩有多傻么,竟然放弃了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原来这是真的,那个黑洞里弹琴的女孩没有吹牛。“为什么?”黎漠脱口问道。 梅歆很洋派地耸耸肩:“不清楚!不过,这事影响很坏,玛丽安音乐学院本来也想对她抛出橄榄枝的,听说这事后,认为她不尊重音乐,也放弃了。你和她很熟?” “嗯,普通朋友!”对管蘅了解越多,越觉得她像天外飞来的一块磁场极大的陨石,好奇于她的神秘,又震撼于她的美丽。一天一天,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无力抵抗磁场的引力。这种感觉令黎漠有种本能的排斥,他似乎预感到有股浪潮将席卷而来,他将万劫不复。要打住了,不能再向前,他告诉自己。 梅歆神情一僵,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给黎漠:“抱歉,这里只有纯净水。什么时候你也有女性朋友了?” “我又不是柯逸,你不觉得我变化很大吗?”黎漠促狭地摸摸自己的脸,说道,“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梅歆怔怔地看着他,连喝水的样子都那么的优雅,一如他们初次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约会。他先到,在看一本建筑杂志,侍者送上一杯柠檬水。他抬头,下巴仰成优美的弧度,这时,他看见站在橱窗外的她,唇畔漾起温柔的笑意。 黎漠走了,梅歆伸手拿过他刚刚喝过的杯子,将剩下的半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剧场外,寒气逼人,人已经全散尽了。停车场里,高以梵的车还在。黎漠感叹,真是个好孩子,就是不拿正眼看人。在他潮水般的控诉之前,黎漠及时地筑坝:“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不就以票换票吗,至于记到现在。” “别以为我傻,我还真不傻。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这招很烂,我都不屑使。” 黎漠一脸严肃:“你真的想多了。好好开车,我来打电话订张机票。” “去哪?” “法国。” “几天?” “不确定,想我就飞过去看我。” “你小子是不是逃跑啊,走这么急。你还欠我一瓶酒呢!”高以梵也不气了,现在满脑子是离愁别意。 “一会回去就给你。”胸闷的感觉一点都没好转,好像是轻微的心脏病,不会影响生命,却说不出来的难受。黎漠一下扯开领结,解开衬衫的纽扣。 打开木塞,一股幽幽的清香便弥漫开来。琥珀色的液体流入细腰高脚的杯壁,泛起美丽的酒花。黎漠握住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对着白色的墙壁,观察着酒的色泽。那种琥珀色很纯净,没有半点残渣和沉淀物。慢慢倾斜一点杯壁,迅速正过来,酒不会立刻还原到原位,而是缓缓流回,黏稠状的酒体明显地挂在杯壁上。 高以梵叹道:“果然是好酒。”与黎漠碰了碰杯,“这就算是为你送行吧!” “别这么悲壮,又不是不回来。”好酒有灵性,它不仅能进入你的体内,而且也能进入你的精神深处。它会伸出一双温柔的手,漫过你苍凉的心田,仔细地滋润你,浸入你,抚慰你。狂躁、慌乱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心如止水。 两人也不要下酒菜,就着一碟圣女果,不一会就喝了半瓶。高以梵热了,脱了大衣,问道:“那个管蘅怎么走的?” “柯逸送她的。”柯逸的保姆车正常被狗仔队跟踪,如果柯逸直接送管蘅回公寓,那就坏了。 “呃,柯逸从哪冒出来的,难道他俩真的是官方CP?那你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黎漠笑,呼地拉开落地窗帘,夜色从外面涌了进来,慢慢地把他们都淹至没顶。 管蘅出了后台就甩开了柯逸的手,柯逸像吃了炸药似的:“里面什么情形,你眼睛瞎了吗,没看清楚,还要过去?” 管蘅不知道柯逸自爆的源头在哪里,但她没兴趣寻找。她想给景涂然打电话,余哥拦住了她:“好歹都是官方CP了,你们这样子要是被狗仔拍到,前面的新闻就白炒了。快上车!” 管蘅没办法上了柯逸的保姆车,柯逸几乎是全程将自己埋在一团愤怒之中。余哥也没把管蘅当回事,就那么晾着。景涂然打来电话问管蘅音乐会散了没有,管蘅说散了,人在柯逸的车上。景涂然让她先到公司呆一会。管蘅准备拉车门下车时,柯逸突然说道:“五进三的比赛,我同意和你唱那首《最爱》。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年度的音乐盛典,你和我一起走红地毯。” “盛典还有一个多月呢,到时再说。”余哥不知柯逸葫芦里卖什么药,他这样做,就没办法再用工作安排这样的借口了。 柯逸火道:“不是要炒绯闻么,那就盯着一个人炒,至少粉丝觉得我是个专情的男人。明天,你来我们公司排练。” 余哥无力地摇摇头,对管蘅说道:“那你回去和景特助商量下吧。” 管蘅什么也没和景涂然提。音乐会很享受,但之后一连串的事让她头晕,她只想回去洗个澡早点睡。明天,但愿柯逸正常了,把今晚的话收回。如果可以,她真想请杨小再来和她帮帮唱。 小区里已经没几盏灯亮着了,路边的梧桐落下一片树叶,随风幽幽地飘落,管蘅张开手掌想接住,却抓了一手的空。 “管蘅!”角落里谁喊了一声,声音很奇怪,像有点紧张,又有点愤怒。管蘅转个身,陆庭芜倚着卡宴的车门,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了闪,又被压抑下去了。他说:“我等你一晚上了。” 很奇怪,管蘅发现自己很平静。可能,当你可以坦然回首过去,再见时,你已经没有情绪,没有言语,没有表情,那不过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 这样的场景,以前,她不止一次想象过。就像从前已经发生过的无数次一样,他突然出现在寝室的楼下、站台、白桦林、图书馆……让她无限惊喜。晓冬问那你会原谅他离开你的那么多天吗?她说,当然,只要他回来。每个人都会犯错,你若深爱一个人,无论他如何对你,无论犯什么错,你都会原谅,甚至为他找理由。反过来说,你若不爱一个人,可能对方只说错一句话,就立刻翻脸分手。这个领悟是她后来才明白的。 泰戈尔在诗里深情演绎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当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这样的距离如果心意某一天相通,还能到达。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一个人曾经珍惜地和你在一起,除了死亡才会把你们分开,可是有一天,这个人活着,可是他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一直知道自己一根筋,爱上,就用尽全部气力去爱,有一天放手,也会用尽全部气力走开。所以,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平静,就像水静了,风止了。 “你好。找我有事吗?”她问,退后半步,与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陆庭芜似乎有很多话说。 “就在这里说吧!”她不知道他有什么要说的,如果是解释,已经没有必要。又不是刑事案件,非要交待个犯罪动机。爱不能勉强,不爱也不能强求。 “你现在是明星,要是给人拍到对你影响不好。”陆庭芜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他的想法很周到,可是她不觉得哪里比这里更好。她不会请他去晓冬的公寓,也不想上他的车。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馆、茶室、咖啡馆里,听着音乐,那氛围很讽刺。 她用沉默代表她的坚持,陆庭芜用拿她没有办法的包容叹了口气。他来不是述旧,也不是想重续情缘,他离开宁城的时候就知道永远回不了头了。“管蘅,退出《全城恋歌》吧!娱乐圈里有许多潜规则,水很深,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出国去,去学你喜欢的古典音乐,我帮你。” 她继续沉默,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如果这是他所谓的弥补,她不想配合。 “我不会要求你回报的,我什么都不要。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也不要说什么尊严。我知道你不屑于我的帮助,可是,总比你去陪那些猥琐的商人喝酒、沾人家的人气炒绯闻、在舞台上故意走光来博眼球、向莫静言的儿子讨好卖乖强吧!如果我的帮助让你很难受,那就当你在向银行借钱,以后还我好了。” 天怎会这么冷,压抑不住的寒意从手心一直扩散到四肢,那个过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她。 “管蘅,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心疼你。”陆庭芜记得那个五月的午后,那个站在白桦树下的女孩,清澈的眼眸,漂亮的额头,美好得让他眩晕,他差点站立不住。他伸出手想碰碰管蘅,却不知能碰到哪里,手只能悬在半空中,就那么伸着。嗓子里卡了东西,嘴唇抖着。 “庭芜,我已经很穷了,就让我专一的爱音乐吧!其他,我真的没有了。”给不了你赎罪的、施舍的、怜悯的所有所有机会。她的心曾经很柔软,沉甸甸的时光让它结了一层壳,它不会再轻易地被打动。 “你……现在还做饭吗?”出人意料的,陆庭芜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给别人做牛肉土豆吗?” 太痛了,实在太痛了。尽管他们的路早已经走到尽头,可是她并没有太重的恨。在无望的寻找他时,爱和恨都被时光过滤了。 “庭芜,有的事需放在夜里,随露水蒸发,随风飘走。”她这样回答,然后转身上楼。 整幢楼的人好像都睡了,她放轻脚步。玄关旁有盏落地台灯,开了门伸手就能碰到。像古时大户人家用的红木白棉的灯罩,灯光落了一地。这盏台灯是黎漠找人维修电路时一并给她换的,他说对视线好。谱表上那些个小蝌蚪,看久了,眼睛会累,原先客厅的大灯太强,小灯太弱,她需要一盏刚刚好的灯。 她没注意陆庭芜有没有开车过来,不过,应该不会呆太久。他有家了,人的脚步总会自发地踏上回家的路。她思维并不紊乱,把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收回来,叠好放进柜子,找出换洗的内衣、睡衣,去浴室放水。天气冷,热水要多放一会,等到浴室被热气弥漫才能进去。 听着花洒哗哗的水声,她想起高中的文化节上,她给同学的朗诵做钢琴伴奏。同学选的是首三毛的作品。 感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 我们有过的美好回忆 让泪水染得模糊不清了 偶尔想起记忆犹新 就像当初我爱你 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爱你 年少时读这首诗,只是觉得词句优美,并不觉得痛。经历了一些事,再品味,字字句句,有如剜心。不过,这样心头一阵阵的抽痛,她知道,并不仅仅全因为逝去的往事。 景涂然说杨小再住院了,肿瘤医院。管蘅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问才发现的吗?不是,几年前的病,以为已经控制住了,这次是复发。 管蘅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买了只果篮去医院。医院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清洁工刚打扫过,满鼻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别人受不了的捂着鼻,管蘅倒觉得很亲切。妈妈生病时,家里差不多一周消毒一次,屋子里铺着竹地板,擦了多少年,颜色都发红了。夏日光脚在上面走,很凉爽,冬天就有点受不了,妈妈把家里的旧毛衣拆了,请人家织了一块超大的毛毯铺上。妈妈身上总是带着缕药味,管蘅依着妈妈,听妈妈哼歌。有时候,妈妈唱她伴奏。有时候,她唱妈妈伴奏。 敲门前,管蘅深呼吸了下。 杨小再是单人病房,朝阳,光线很好。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一边在输液一边听歌,精神看上去还好,就是脸上没有血色。陪伴她的是位头发灰白的妇人,杨小再介绍这是她妈妈。杨妈妈见有人来看杨小再,挺开心的,聊了两句出去了。 “我妈妈很好吧,她怕你拘束,让我俩好好地说话。”杨小再俏皮地吐吐舌,一副被宠坏的任性女孩的样子。“我事实上也是很任性的,说不想上大学就不上,说不结婚就不结,说想去参加《全城恋歌》就去参加。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遇到这么宽容的爸妈。”杨小再红了眼眶。 管蘅用双手包住杨小再的手,她不会安慰人,只能陪着她等这股情绪过去。“虽然一直病歪歪的,但真的无忧无虑。有一天,突然神经质地想到,玩了这么多年的音乐,我还没上过真正的舞台呢,那多遗憾啊!至少有一次也让爸妈觉得我这个女儿不只是来讨债的,她也值得他们有那么一点点的自豪。”杨小再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无限的怅然。“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做一件事。” 管蘅泪点低,眼中已是一片晶莹。“谁都有那么一天的,很公平。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了。” 杨小再仰起头,不住地擤鼻子。然后,她咯咯笑了起来:“别这样煽情好吧,难得见一次。说说你吧,还那么被排挤吗?” “还好。”管蘅笑了下。 杨小再翻了个白眼:“你被排挤是应该的,那是动物的一种本能,他们害怕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 “《全城恋歌》就是一个江湖,每个人不管武功多厉害,都有门有派,人家可以见到底。只有你无门无派,谁知道你下一刻使出什么招,不防你防谁呀?” 管蘅苦笑:“我真有那么强,还需要炒什么绯闻。” 杨小再正色道:“莫姐的能力有限,她必须要借助媒体的力量。现在留下的几个选手里,星煌估计是想把可爱多组合打造成大陆的TWINS,走几年小可爱的路线。陈谣,公司会砸钱力棒的,她自己会创作,也能给人家写歌,路能走很久。小虎牙应该会去演偶像剧,现在流行花样美男,他外型符合,再唱唱主题曲什么的。这孩子的背景是所有选手里面最大的,怕被人抹黑,一直只让他吊车尾。我听说一档很火的真人秀已经在和他接洽了。诗人是其他公司的,但星煌把唱片权签了,以后也就等着数钱吧。你呢……” “大师继续!”山人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管蘅想杨小再能够活着这么肆意,出身应该也不普通。如果不是身体有恙,她的前景不会逊于其他人的。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虽然你在这,但是你不属于这里,你会走,走得远远的。” “火星还是月球?” 两个人都乐了。时间差不多,管蘅起身告辞,杨小再提醒她戴墨镜:“做明星要有明星的自觉性,这也是一种职业道德。” “你比景特助还唠叨。” “经纪人都那样。” 管蘅脑中浮现出余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情就低落了。她的愿望没有实现,柯逸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早晨就打电话来,说余哥午饭后来接她。 柯逸工作室也在全宇的办公大楼里,公司特地拨了一层给他。管蘅看到余哥按的是二十楼,在十楼时进来几个人,有一个竟然是高以梵。高以梵冰着脸的样子和昨晚看音乐会的那个气得七窍冒油的样无法重叠,管蘅一时间忘了收回目光,看了又看高以梵。高以梵像是不认识她,鼻孔朝天,目不斜视。从电梯出来,余哥告诉她高以梵是公司公关部经理,也是公司的太子殿下。 一再强调让管蘅按时过来的柯逸自己却迟到了,足足两个小时。管蘅挺文静的一个人也一头黑线了。柯逸的助理一杯又一杯给她倒茶,总是说就到了。管蘅跑了三趟洗手间,最后一次出来时又遇到了高以梵。这回,他像是记起她是谁了。“那个……音乐会怎样?” 管蘅礼貌地笑了下:“挺好的。谢谢你的票。” 高以梵脸色立马就变了,不过没掉头就走。“你今天是来柯逸这串门的?” 管蘅想起柯逸是所谓的神秘嘉宾,外面都还不知他和自己帮帮唱的事,模糊地嗯了一声。 “感情挺好的么,一会不见,就直冒冷汗吧!”高以梵是想开个玩笑,见管蘅没会意,难堪地撇了下嘴。“黎漠今天的班机回法国,你知道么?” 平静的湖水裂了道缝,管蘅死命地攥着拳,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出差吗?” “回家,他是法国人,假洋鬼子。” 管蘅点点头,对着高以梵欠了下身。柯逸的助理在排练室外焦急地转着,柯逸来了,他很讨厌等人,一秒都不行。他更讨厌排练时别人在一边观看。高以梵看到管蘅一进去,排练室的大门砰地声关得实实的。 第六章 十二月小夜曲 五进三直播那天,天空很作美。寒流短暂停留过后,天气又开始回暖。老北京人说这都不像初冬的天了,以前这时都快下雪了,现在就穿一件夹衣。为了防此发生踩踏事件,观众四点就开始进场了。以前直播前,星煌故意在彩排后漏出一点信息出去,让媒体们煽风点火,从而把观众的胃口吊起来。这一次星煌却很低调,彩排时全程封闭,每个选手之间分段进行,谁也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这就像一部悬疑片,只有人物表,情节怎么展开,结局是什么,全是未知。但是直播,星煌却是前所未有的高调,搞得像个盛典,流行音乐圈里许多大牌都出席了。不仅如此,就连刚刚担任芝加哥交响乐团客座首席的梅歆也来了,场外主持人介绍时,声音都撕裂了。 高以梵也来了,贵宾席的第二排。他身边是暖光的田总和陆庭芜。他是第一次见陆庭芜,真是惊为天人。但陆庭芜却像个冰山,拿台微型摄像机,眼一眨不眨地对着舞台,仿佛他专门是来拍摄的。 星煌的高层自然全体出席,莫静言打了一圈招呼,最后在梅歆身边坐下。高以梵听梅歆叫她阿姨,两个人很熟的样子。高以梵看到一群乌鸦从眼前飞过,他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了。 因为有帮唱嘉宾,所以每个选手都是独立化妆间。管蘅的化妆间最大,可能是因为柯逸的缘故。柯逸今天来得比较早,摊开两条长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机。余哥在一边告诉他都有谁谁来了,说到梅歆和莫静言坐一块,他脸黑得像要吃人。可爱多运气不好,正好跑过来,喜迭迭地向柯逸要签名,柯逸一脚踢翻了把椅子,吼道:“滚!”可爱多差点给吓哭了,差不多是爬了出去。 “看什么看?”察觉到管蘅的目光,柯逸气更不打一处来。“你一会好好表现,不要给我搞砸了。有我在,你晋级是肯定的。” 余哥啼笑皆非。幸好媒体进不了后台,不然听到这话,又要炒出内定、黑幕什么话题了。 管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将目光转向手里拿着的一条配色讲究的开司米格子围巾上,一会和柯逸表演时,他们要穿情侣装上台。她很疲倦,这种活在绯闻的日子里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连惜言如金的爸爸都打来电话,说想见见柯逸,她说这不是真的,是工作安排,他们只是暂时的搭档。爸爸不明白,搭档就搭档,为什么偏偏要说成是情侣呢,公司都不珍惜女孩子的名誉?管蘅无语。 今晚的比赛共分两轮,一轮是和嘉宾的帮帮唱,另一轮是独唱。管蘅抽的是三号,前面就是可爱多。可爱多的嘉宾也是一对组合,少男少女在舞台上又跳又唱,台下的粉丝们兴奋得把嗓子都喊哑了。主持人提醒了三次“安静”,场内才平静下来。主持人神秘兮兮地让观众允许他不告知下一位出场嘉宾的名字,让惊喜留在最后。他只报了歌曲的名字叫《最爱》,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嫌疑人X的献身》的剧情。 舞台上灯光暗了下来,当灯光再次亮起时,台上多了两架钢琴,舞台的背景换成了枫叶犹红的林荫大道,街头长椅上飘满了落叶。突然,场内爆发出如雷的欢呼,疯狂的观众发现坐在钢琴前的其中一人是柯逸,他和管蘅都是一派清新的学院范,白色的毛衣,开司米的格子围巾,管蘅下面是烟灰色短裙,柯逸是烟灰色长裤。 观众都疯了,有哭,也有笑。还是柯逸起身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势,表演才进行了下去。 两人一起抬臂,一起落键,节奏不疾不徐,却又温柔似水,带着某种仿佛宣之于口的情愫,无声无息地流淌在空气里。柯逸的嗓音清冽、深沉,管蘅的吟唱纯净而又忧伤,旋律从抒情慢板到高音的颤栗,与歌词相互辉映,冲击出最交心的火花。 像梦一样的人,会像梦一样的消失 知道这样的命运,还是翻开季节的页面 像掉落消融的细雪,不能停止的思念 不爱也没关系,我会远远的守护着你 其实是在逞强,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你 能哭一下多好,能多笑一点多好 …… 不知是太激动还是被歌曲的意境所染,场内很多人捂着嘴巴泣不成声。贵宾们的神情也是五彩缤纷,梅歆一脸纯粹是对演出的赞许,陆庭芜则像在潜水,许久没换气,脸色苍白如雪,高以梵则急得抓耳挠腮,他左边是田总,右边是个腆着肚子的男人,竟然睡得呼呼的,他找不到人可以讨论,好悲催哦!莫静言则眯着眼,神情一片空白,让人猜不出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观众显然非常满意,当柯逸从钢琴后面走过来,朝管蘅伸出手。那一个牵手的动作,做的那么协调,做的那么自然,做的所有看着的人心都猛烈一跳。如雷的掌声持续了足足有五分钟,让现场的导演都恐慌后面的比赛要怎么进行? 有人说好像在拍MV哦,有人说很像是真人版的明信片,有人说到底是官方CP,默契不是盖的,有人说真是一对璧人啊,我不嫉妒,我就是羡慕…… 如果忽视柯逸恶劣而又别扭的个性,单纯从表演上,管蘅觉得她是欣赏柯逸的。这个创意是柯逸想出来的,双钢琴,从舞台效果上,要比一个弹一个唱更有震撼力。两个人就排练了两次,就找到了默契。 回到后台,柯逸脸上虽然还是一幅拽样,但余哥看出他心情不错。“我估计你俩这个表演的视频明天肯定是热搜榜第一。”柯逸回了他一个“这还要说”的眼神。然后他说了一句良心话:“也不全是我的功劳,管蘅表现也很好。”管蘅只浅浅地勾了下嘴角,她后面还有一首歌,她得调整下自己的状态。 几乎是压倒性的分数,管蘅拿了这一轮的第一。可爱多和诗人淘汰了,双胞胎在后台抱头痛哭,好像没有明天似的。还是莫静言过来吼了一通,两人才讷讷地去卸妆。 景涂然也挺开心的,毕竟管蘅是自己手里的艺人,这成绩后面想接什么广告、代言,都可以随便挑。莫静言却迎面浇来了一桶冰水,把他迅速从云端跌落人间。“第三名?你当初不是说……” “当初我还没准备给管蘅炒绯闻呢,这不是计划调整了么。再怎么高雅,你也离不开市场。别看管蘅今天成绩不错,那是沾的柯逸的光。乐评家们肯定有唱好也有唱衰,这个咱们都受得起。明天,官司就会开通短信投票,管蘅毕竟走的是小众路线,粉丝不如陈谣和小虎牙。小虎牙那边自己想办法,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公司只会全力给陈谣拉票。”莫静言说道。 景涂然急声问:“那就是放弃管蘅了?” 莫静言一笑:“你错了。管蘅现在绯闻中心,很多人因为绯闻而忽视了她的实力。我让她从热点转成弱势,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后面,大家就会关注她的音乐她的歌声了。” “这样么!”景涂然有些明白了,这叫移花接木吗?一直坐在旁边听两人讨论的小熊站了起来,拍拍景涂然:“莫姐为管蘅差不多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她爱她都来不及,哪舍得放弃!” 景涂然也笑了:“这倒是真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莫姐为一个艺人这么呕心沥血呢!” “严重了啊,我只是……” 小熊替她回答了:“管蘅让莫姐想到了年轻时的黎老师了吧!” 莫静言没有否认,戚戚道:“我们那时都太年轻,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我们还不知道怎样做夫妻,怎样做父母,生活的重担就铺天盖地压了过来。我们总在吵,又不沟通,关系越来越僵。当我知道他把最爱的琴卖掉时,我知道我们结束了。如果那时他有一个机会,有一个人也能这样为他……也许……”也许他不会成为一个中餐馆的老板,也许他也能站在璀璨的舞台上,也许他们现在还在一起,也许……没有也许,莫静言忍下心头的唏嘘。 小熊看她难受的样,后悔不该提这话题。“爱情本来就是相互折腾,哈哈,要是你们那时什么考虑周到了,说不到就没有黎少了。” “黎漠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他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们彼此都不算了解。我觉得他对我就像在包容、忍耐隔壁的一个更年期大妈。” 景涂然没忍住,噗嗤声笑了。小熊也乐了:“说得我都想搬你家对面了,哪里找到这么漂亮高雅的大妈呀。” 莫静言恨道:“就是,这不人又回法国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问题高以梵也很想知道,他觉得虽然黎漠有时候很寡情,可是他懂他呀!也不问法国那边几点,一个电话就甩过去了。黎漠接电话的声音懒懒的:“才分开几天呀,你一天十个电话,国际长途很贵的。” “黎少,别提钱,伤感情。我和你讲,今天晚上《全城恋歌》那个五进三的比赛,他妈的,简直秒掉了所有的选秀节目。特别是管蘅和柯逸的那个帮帮唱,歌名叫《最爱》,画面养眼得让人想哭,搞得我也很想谈恋爱,也找个会谈琴的女孩,带出去太有面子了……喂,黎漠,你在听吗?” “出去倒了杯水,你说什么了?” 高以梵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你现在哪里?” “金门大桥。” “啊,怎么跑旧金山去啦?” “法国那边的事情谈妥了,有点累,就来这边转转。” “你说得像旧金山是你家隔壁似的,明明隔着一条大西洋!”高以梵嘟哝,忽然听到一声讥笑:“确实有点远,隔了好几条街呢!”他正想问谁在说话,电话急急地挂断了。 “舅……”一把年纪的人还玩恶作剧,当自己童心未泯呀!厉忻宁还挺来劲,指着纵建办公楼后的小石桥:“哇哦,这是就传说中金门大桥呀,高大雄伟,二百多米高的铁塔耸立在一片危险和暴怒的海域上。” 黎漠冷冷地睇着他,看他演。他刚刚在看国际新闻,新闻里刚好播到一位男子在金门大桥上跳海。金门大桥的桥身离海面七十米,从七十米的高空坠落,只要四秒。一场持续四秒钟的坠落,速度是每小时一百公里,这种冲击力不亚于撞向水泥路面。他正在想这得多疼呀,高以梵电话来了,他随口就说了个金门大桥,厉忻宁就像捡了个把柄,真是小人,不就借他个休息室住两天么。 厉忻宁玩够了,终于消停下来。他这个舅兼领导很尽职,黎漠的三餐,是他顿顿从家里拿过来的。“你还想在这里窝几天?”厉忻宁真的好奇疯了,黎漠到底在躲谁? “我明天就走,住酒店。”黎漠也对自己的行为很诧异,突然的,就失了控。他在法国有自己的公寓,黎索南那边的别墅也有他的房间。比较北京,巴黎更像是他的故乡。他把差不多的资料全带回了法国,似乎不准备回来了。开头两天他呆在法国南部,和大桥建筑商沟通设计上的一些问题。结束后,他回巴黎,然后心就收不回来了,他一天上几次航空网站,看各家航空公司飞北京的班次,人都像魔障似的。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件事,他得回趟北京。航班落地后,他拖着行李,出租车师傅问他要不要车,他一张口说出的是纵建的地址。 厉忻宁和吉林倒是表现出巨大的热情,欢迎他的回归。他其实并不是在躲谁,只是还有些事没想好。 “别,我啥都不问了。好吧,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还给你保密。”厉忻宁通情达理道。黎漠又倒回沙发,“有烟吗?” 厉忻宁扔了一包过去。“我还真没看走眼,吉林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工作倒挺细腻。” 黎漠吐出一串烟圈,说道:“他有几年的施工经验,设计时考虑的角度就不同了,这就叫理论和实践相结合。” 厉忻宁眉梢一跳,在那直乐:“真是怨家路窄,说到施工,我听说张文映的公司这次设计争不过纵建,打起施工的主意。要是成了,张文映和吉林有不少交道要打!” “挺好的,学姐学弟,沟通很方便!”吉林性格较真,为人爽气,张文映做什么都山路十八弯,这两人共事,画面会很欢快的。 厉忻宁斜着眼,像是洞悉了他的秘密一般,眼中流露出意味神长的神色。“别说别人,你呢,下个决定有那么难吗?” 黎漠没有回答。 隔天刚上班,纵建来了位特别的客人,吉林形容,特别到惊动了中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从海报上走下来的真人,他把眼睛揉了又揉,确定自己不是在做白日梦。其实他对来大剧院演奏的那些乐团从来不关注,票太贵也不爱听,这次是因为海报上有张东方面孔,还是个女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面对这么漂亮又高贵的女子,吉林紧张得都结巴了。“是的……黎哥在的……你请坐,我去叫他。” 梅歆微笑地拦阻:“不要了,我自己过去。” 吉林欲言又止,看她的样子,好像和黎漠关系不一般,难道在法国就认识了? 黎漠打开休息室的门,看到门外的梅歆,一时间怔住了。 “莫姨说你回法国了,我给黎叔打了电话,他说你回国几天了,我……今天就是来碰碰运气。”梅歆有点不自然,黎漠头发蓬乱着,身上随便套了件灰色毛衣,一脸的烦躁样,像是刚从床上下来。“我运气不错。不请我进去吗?”她抬起下巴,双手扭到身后,娇嗔地朝屋里看了看。 “里面太乱了,等我两分钟。”黎漠掩上了门,梅歆听到里面兵荒马乱的声音,幽幽地叹了口气。 黎漠洗了脸,头发整理了下,换了衣服,他把梅歆领到了会客室,坐下不久,差不多每个纵建员工都从门外经过了两回,吉林走了三趟,黎漠无奈地过去关上门,抱歉道:“他们都没见过大明星。” “没关系的。”梅歆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黎漠你是不是为了躲我才不回玫瑰园?”她定定地看下她,杯中的水微微荡漾。 黎漠轻笑,坦荡道:“如果要躲,那坐在这儿的人是谁,一个幻影么?” 梅歆低下眼帘:“莫姨以为你抛弃她了,心情很不好。她……很在意你的。” “她在意的是《全城恋歌》,一个电话都没有。”黎漠自嘲道。 “也许她在等你先给她电话呢,有时候,不打电话不代表不想念,而是需要斟酌,需要勇气。” 黎漠哑然失笑:“梅歆你搞错了吧,莫静言是我妈妈,她就是半夜给我电话,我也不敢不接。” 梅歆放下茶杯,苦涩地看向黎漠:“黎漠,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我……” 黎漠打断了她:“晚上有演出吗?” “有的。” “如果方便,我们一块吃午饭吧!你回来这么久,我们都没聚一聚。中餐还是西餐?”黎漠先站起身。 “当然是中餐,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吗?”梅歆故意用期待的口吻问。黎漠点头。梅歆今天没化妆,卡其色的大衣配牛仔裤,系一条格子的羊绒围巾。那围巾是他送她的圣诞礼物。她收到时当晚就围上了,扑在他怀里,蹭了又蹭,要他感觉围巾有多柔软。 餐馆的午餐客人不多,梅歆下午要排练,不能喝酒,两人点了几个菜,就着一碗泰国香米,很快就吃完了。梅歆还想走走,黎漠笑道你现在是国际级的大提琴家,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梅歆脸色立刻就灰暗了,像失去平衡似的,身子晃了下。“黎漠,你以前不是这样刻薄的。” 黎漠摸着袋子里的烟盒,淡淡道:“对不起,我只是在开玩笑。不早了,我送你回剧院。” 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下车时,梅歆扶着车门回过头:“黎漠,需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黎漠笑了笑:“说什么傻话,你又没有做错。” “可是……可是我再也感觉不到你的热度了。”梅歆控制不住哽咽了。 “那是因为现在是北京的冬天。”真奇怪,以前梅歆耍个小脾气,他都紧张到不行,现在,面对她夺眶的眼泪,他竟然无动于衷,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高以梵说郎心如铁就是这个意思吗? 黎漠又隔了一天才回了玫瑰园,撒谎先要想好细节,要是高以梵知道他回来,至少时间上要圆得起来。莫静言竟然在家,衣橱大开,连客厅的沙发上都堆满了衣服。看到他,也没表现出惊喜的样,招招手:“快过来帮我挑挑,星煌的庆功宴,我穿哪件比较好?唉,又瘦了,好多衣服撑不起来。” 黎漠从一堆衣服里给她挑了件薄昵的连衫裙,介于礼服与正装之间,很保暖,料子又挺括。“不是还没决赛吗,怎么现在就庆功了?” “五进三的收视率创纪录了,做人要大气,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正好也给大决赛造造势。”莫静言拿着衣服在镜子前比划了好一通,又从首饰盒里挑了项链和耳环来配。 黎漠俊伟的浓眉拧了拧:“那我的晚饭呢?” 莫静言咦了一声,像不认识黎漠似的:“亲爱的,你不会是想跟着我去蹭饭吧?” “如果我说是呢?”黎漠耸了下肩。 莫静言眉开眼笑:“我正愁找不到一个护花使者呢,看什么呀,快去洗澡换衣服啊!” 黎漠是天生的衣架子,杜嘉班纳的竖条纹羊毛西服套装,这个季节穿正合适。莫静言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自豪道:“也只有我莫静言才能生出这样的大帅哥。” 黎漠配合地点头,撑起臂弯:“女士,走吧!” 在车上,莫静言状似闲谈地问了句:“帅哥,你最爱我,对吧?” “是的,亲爱的!”黎漠笑意飞扬。 谁都能感觉到莫静言今天的心情好,走到哪都是春风扑面。黎漠端着酒杯,站在一根罗马柱后面,这么多年了,看上去莫静言依然星光熠熠,其实她的心里也是满目怆夷吧!黎索南再婚的消息,是黎漠告诉莫静言的。黎索南说自己有种出轨的罪恶感,但他渴望被关怀,想有人陪着吃晚餐,管着他不偏食,下雨的时候看着窗棂上的雨,一起埋怨埋怨天气。你妈妈像风,她停不下来。我再婚不是因为爱情,而是陪伴。 莫静言接到黎漠的电话很平静,她说要参加一个活动,赶不过去,让黎漠帮她送束花,亲吻黎索南和他的夫人。第二天,莫静言电话就打不通了。黎漠不放心,让厉忻宁去看看。厉忻宁说你妈妈出去旅行了,一个人。一个月后,莫静言的电话才打通。那一个月,黎漠不知莫静言是怎么过的,她也从不提。再谈起黎索南,她已云淡风轻。 莫静言有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称职的母亲,但是她对黎索南的爱,没有一点保留。只是相爱,并不一定适合相守。 星煌的庆功宴放在北京城著名的四季酒店,自助餐式,满眼各式俊男美女,华光溢彩。莫静言说前十的选手都来了,星煌其他签约的艺人也邀请了,还有上次的帮唱嘉宾。 明星们平时在媒体和粉丝面前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这样私密的场合,一个个都露出了本来面目。斗酒、跳舞,一个个玩得很疯。黎漠和星煌高层都熟,分别敬了酒寒暄几句便转开了。他没看见柯逸,也没看见管蘅。他看到大厅外面有个露台,他走了过去。 露台下面有个音乐喷水池,四周缀了一圈的灯光,五彩的。喷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灯光一打,像是音符有了生命一般。黎漠侧耳聆听,肖邦的《钢琴协奏曲》。 黎漠一开始没注意,看着看着,隔着喷泉,他发现水池边站着一个人。那一瞬间,好像时间停住了。 管蘅并没有发现自己进入了别人的视野,她挥着手,仿佛站在一个交响乐团面前。她捕捉每一个音符,倾听每一种乐器。她下来多久了,这是第几首曲子? 她站在那里,是那么的沉醉,那么的投入,那么的享受,也是那么的孤单,仿佛天地万物,她孑然一生,除了音乐。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视线流进了黎漠的脑海,软和滑润的东西,像某种可以顺着喉管滑下的一种果汁,沿着大脑的每一根血管流动,然后到达心湖,变成了一滴墨,迅速演染开来,再也无法平静了,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再也无法躲避了。他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一阵子的失控、错乱、魔障都有了答案。 十万大军全线溃败,城倾墙倒,割地划押。 是什么时候萌芽的?在玫瑰园门口的初遇,她坐在他车上,指尖颤抖,脸色发白?还是大雨的夜里,她站在车棚里喊他的名字?还是她在天空刚露鱼肚白的早晨,对他说谢谢你陪我聊音乐?还是听她在街角的琴房弹琴,只为他一个人?还是她在剧院第一次露出外放的情绪,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还是…… 挣不脱的命运安排!不管了,什么都不要说,就这么看着,静静的感觉时光被空气切成分、切成秒,化作河流,默默流淌。 原来投降的感觉是这么的好! 管蘅是一个人先走的,走出大厅时,突然被门僮叫住。“管蘅小姐,有位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小束小雏菊,还有一张小卡片。 “那位先生是?”景涂然交代过不可以随便收粉丝的礼物,管蘅不肯接。 门僮回道:“先生只说他回来了。”然后便把花束和卡片硬塞进了管蘅手中。管蘅怔怔地看着卡片,慢慢地拆开。 “喜欢是一件严肃而又神圣的事,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给予时,我会选择止步,给自己冷静的时间。我已不是冲动的少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管蘅,如果有一天我说喜欢,这不只是表白,还是承诺,一辈子的。黎漠!” 人要是红,挡都挡不住。就像初春的草原,一场喜雨之后,草随风疯长,绿浓得像要滴下来。 各种评论占据了纸媒与网媒的版面,微博上的留言成千上万。管蘅看过几篇评论,她感觉太夸张,一点也不中肯。有一个人预言中国的雅痞时代即将到来。管蘅是知道“雅痞”这个词的,由于工作的压力、生活节奏的骤然加快,一些人希冀精神、心灵得到片刻休憩,也有些人是为了追求一种生活方式的精致和时尚,他们是高雅音乐的追随者。其实雅痞对高雅音乐只是懂得一点皮毛,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定力去深入。不过,管蘅认同音乐是心灵的良药。 沈从文先生这样说过:给我一点点好的音乐,巴赫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不过一会儿,再让它带回到人间。 管蘅此刻也很需要音乐,不是一点。事实上,昨晚她听了一夜的肖邦,只是肖邦什么也帮不了她,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他太羞涩太忧郁。 黎漠的汉字写得并不好,“蘅”写得很像她小学第一次考试写的名字,几乎占了半张纸,但一笔一划很认真。卡片上的几句话,她都可以倒背如流,可是她不知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也许是知道的,却不敢去确定。 《全城恋歌》总决赛的比赛规则出来了,第一轮是才艺表演,这是为了让选手给自己拉票,评委不参与;第二轮是个人演唱,评委的票数加上短信投票,得票最少的被淘汰;第三轮还是个人演唱,演唱结束,关闭短信投票,票数最高的获得冠军。 但三个人是撑不了三个小时的直播,到时,进入前十已被淘汰的选手也会上台友情演出。 规则不是很折腾,只是才艺表演让三人用了点心思。陈谣选择了跳舞,她没什么基础,管蘅经过舞蹈室,听到老师在里面叫着“踩准节拍,跟上,跟上!”吃饭时,管蘅看到陈谣拿筷子的手都在抖,手背都淤青了。小虎牙选择的是做魔术,好像是变成一个大火球,练习时,不小心把头发烧掉了一块。看到管蘅,嘴巴鼓得像青蛙。 景涂然让管蘅选择钢琴独奏,这是管蘅的强项。“姐,教我弹琴吧!我好喜欢你和柯逸那天在台上弹琴的样子,太唯美了。”小虎牙擅长的乐器是爵士鼓,他说男人打鼓很性感。 也许是比赛没什么悬念,管蘅不再是他们的假想敌,三人之间的火药味淡了许多。陈谣遇见管蘅,也会牵强地弯下嘴角,而小虎牙则像是管蘅失散多年的弟弟,排练一结束就过来找管蘅玩。 “姐,我买了这个。”他挤上管蘅的琴凳,掏出个钥匙圈,吊坠是管蘅与柯逸的卡通娃娃。娃娃的样子很形象,至少一眼就看出是谁。管蘅知道这叫周边产品,星煌公关部的陈列室里一堆呢,有布偶、明信片、画报……《最爱》那个视频在网络上的下载量好像快过亿了,柯逸和管蘅最后牵手谢幕的画面被截屏、转发,甚至很多人制作屏保、头像。 “好羡慕哦!我什么都没有。”小虎牙低着头,烧焦的那缕头发覆在额头,管蘅看着就想摸一摸。“你有广告啊!” 小虎牙昨天去拍了支广告,知名牛奶品牌新推出的一个系列,人家送了几箱,他很大方地分给管蘅一箱。景涂然说那支广告的价格是六位数,还是大六位数。陈谣也被通知参加什么代言,似乎公司一碗水端得很平,没有厚此薄彼。 “对了,姐,我刚在会客室又看见柯逸了。”小虎牙眼睛圆溜溜的,“他不是想追你吧?不像啊,他都没和你说话。” 不只是不说话,连面都没碰着。五进三比赛后,他来两趟星煌了,就在会客室坐个半小时,玩把游戏,然后就走。但每次都恰巧会让外面守候的狗仔拍个正着。莫姐言问景涂然,他这是赖上我们了?警告我们,拿他炒绯闻,就得负责到底?景涂然也纳闷,炒绯闻之前两家就说好,这两天发声明,两人不是情侣关系,一切都是为了比赛。现在他这样,声明倒像是欲盖弥障。他是不是和谁在赌气?景涂然说。莫静言骂了句幼稚,吃饱撑着了。 管蘅不管柯逸玩什么,她和他的合作已经结束。她很少强烈地讨厌一个人,但柯逸真的让人喜欢不上。 小虎牙在琴房磨蹭了一会,又被魔术老师叫去排练了。管蘅看到他没有直接回排练室,而是去了大厅。大厅里的大屏幕像机场航班信息的电子屏,滚动播出三人的实时投票情况。小虎牙排在第一,管蘅垫底。小虎牙上个洗手间都会跑去看下,他不是怕被人超上,他是想看自己有多少人喜欢。 管蘅在琴房呆了半天,也没确定下演奏哪种曲子。琴谱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心,像一团杂乱的毛线。不就一张卡片么,有必要这么心神不定么?她生气地抿紧嘴唇,起身去洗手间。 回来时,钢琴前坐了个人。“能原谅我的不请自入吗?”梅歆放下手中的琴谱,拂开如瀑发布般黑幽幽的长发。 管蘅有点不习惯,可能那天梅歆穿的是华丽的晚礼服,给人一种距离感。眼前的女子,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看人的时候,总是眯成一条长线,仿佛有点儿近视,又仿佛暗含笑意。“没关系的。请问你喝茶还是咖啡?” “刚刚在莫姨那儿喝过了,想起你在这,过来打个招呼。” “莫姨?”是莫静言么? 梅歆恍然道:“就是莫姐。不过我不能叫她莫姐,我和黎漠是男女朋友……虽然现在僵持中,但是辈分在这。” 管蘅轻轻嗯了声,摆了张椅子在钢琴的旁边坐下,她不知这样的场面该如何处理,只傻愣愣地看着梅歆。 “对了,你和黎漠是怎么认识的?”梅歆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可是看向管蘅的眼神却不允许答案很应付。 管蘅被她看得局促起来:“黎先生和我同学曾经合作过一个工程。” 梅歆眼角滑过一丝苦涩:“莫姨虽然对待工作很严苛,铁面无私,但黎漠是她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不管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总是无条件地应承。你很幸运认识黎漠。人比人,真要郁闷死。我当初去巴黎,几乎是两眼一摸黑,法语说得又不溜。巴黎的地铁像蜘蛛网似的,去剧院看演出我不知坐错过多少次。巴黎街头东方面孔是很多,可是都是匆匆疾行的游客,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遗弃了。” 大概不小心戳痛了心底的隐处,梅歆停顿了下,眼中泛起一片晶莹。管蘅张了张嘴巴,声音像卡在了嗓子口,最终,她又紧紧闭上了嘴。 好一会,那波疼痛的情绪过去了,梅歆继续说道:“知道吗,我们是校友呢!我知道你的,昨天还特地给老师打了个电话,提起你参加《全城恋歌》这事。” 老师一定气得脸色都青了,师门不幸! 梅歆温柔地抓住管蘅的手:“老师是老古董,你别往心里去。我很多同学都放弃了古典音乐。古典音乐市场一直不是太景气,很多乐团都没演出机会,有些连演出服都需要借。我们都说只要有一个人欣赏,就有意义走下去。事实上做到很难的。人有了体面的收入,才有体面的生活,才有闲情雅致去感受音乐。穷困潦倒时,说什么都是假的。像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忍受了很多,放弃了很多,包括对黎漠的爱。” 管蘅浑身的汗毛无比整齐地竖了起来,毛孔也十分配合地悉数张开。她想站起来,想离开,想捂着耳朵,想走得远远的。什么时候初次见面的校友熟稔得可以分享心底的隐私? 梅歆甜美的娃娃脸上浮出一丝心酸:“我们那时候真的很相爱,黎漠在法国长大,骨子里深受法国文化的洗礼,他很浪漫很绅士。他的温柔像海洋,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学院里优秀的人那么多,压力大,竞争大,什么时候人都是一张拉满弓的弦,不敢有一丝松懈,是他陪着我,我才没有崩坍。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乐团看中我,直到我获得了帕格尼尼的金奖,我才被一些知名乐团接受。就在那时,黎漠被日本政府起诉,他设计的一座立交桥因为没有考虑到防震,造成了人员伤亡。这件事媒体盯得很紧,甚至跑去了他爸爸的餐馆采访。我很害怕,怕媒体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来乐团堵我,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会不会失去上台的机会。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一个人关在屋里胡思乱想,最后,我给黎漠打了电话。我说我的羽毛刚刚长齐,我很珍惜,我们能不能暂时不见面?我说不出分手这两个字,太痛。黎漠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挂了电话。” 梅歆哭了,泪珠争先恐后地往下滴落。管蘅感觉到她的疼痛,但感觉不到她的悔意。有些人总是那么聪明,知道怎样做才是最正确。 “我们以后再也没见面,我听说日本那边最后没追究他的责任,听说他在建筑界沉寂了几年,后来又听说他回国了。那天在大剧院的后台,是我们分开后第一次相遇。我发现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爱他,甚至比从前更强烈。爱也像人一样,需要成长,才变得成熟,变得自信,变得强大,只不过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还年轻,可能不是很明白,有时候一瞬间的心动,是激情,不是爱情。我相信有一天,黎漠会原谅我理解我的,毕竟爱很难轻易遗忘。”梅歆的神情亮了起来,像是鼓起的风帆,要启程远航。 “不好意思,话茬一开就收不回来了。羞愧的往事,让你见笑了吧!” 管蘅摇头:“没有。” “我该回去排练了。演出结束,我要去宁城看看,有时间,我们同行?” “公司的安排很紧。”管蘅站起身,送梅歆出去。走到大厅,梅歆看到了电子屏,扭头问管蘅:“这是什么,你怎么排在第三?”管蘅解释了下,梅歆恍然大悟。“没事的,我来帮你。我在国内的朋友很多。”梅歆说得很有信心。 “不用了。”管蘅皱起了眉头。 梅歆悄声和她耳语:“黎漠这座桥梁只能让你走到莫姨那,他毕竟是学理工的,以后的事你不要麻烦他了,音乐方面,我应该比他好沟通。” 管蘅目送梅歆仪态万方地进了电梯,如果晓冬在一边看着,肯定会轻蔑地哼一声,说道:无故示好,非奸即盗。 其实梅歆理解错了,爱情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不管外部的力量有多强大,心不动摇,爱就像根须牢牢扎在土壤里的大树,永远枝繁叶茂。 可能是这个小插曲影响了管蘅,这一层的人一下午听到琴房里琴声不断,《波莱罗舞曲》、《F大调浪漫曲》,还有《无忧无虑的波尔卡》……明明应该是轻盈欢快的曲风,却弹得灰暗艰涩、阴冷沉重。 晚上有个聚会,莫静言让景涂然通知三人都要参加。“管蘅也要吗?”景涂然追问了一句。莫静言点头:“张导的夫人是戏剧学院的老师,专长音乐剧。”景涂然笑道:“当年韦伯为莎拉•布莱曼量身定制了《歌剧魅影》,莫姐也想给管蘅找个伯乐吗?”莫静言叹道:“可惜世界上只有一个韦伯。” 娱乐圈的夜晚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狂欢节,无数个生日Party、开业典礼、周年庆、歌局牌局和各种无名头的聚会。张导是国际大牌导演,现在很少拍片,但一出手,票房创新高,各大奖项拿到手软,这次的聚会是他的儿子从国外学成归来,量子物理学博士。天下父母都以子女为荣,张导差不多把演艺界、文化界有头有面的都请来了,平时难得一见的画家、钢琴家和退休多年的戏剧演员都在。 莫静言带着三人到处打招呼,她不指望今晚有什么结果,但给别人留个印象,以后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就会想到他们。张导的夫人很亲切,她一下就说出管蘅的名字,夸管蘅嗓音条件好,演唱的几首音乐剧的选曲都很好听。可惜要和她说话的人太多,说了几句,就被喊走了。莫静言今晚的目的达到,人也放松了下来,叮嘱几人言行举止要得体,便让他们自由活动,自己找朋友们说话去了。 管蘅早就看到陆庭芜了,玉树临风般站在人群里,与别人颌首、握手,寒暄,优雅又从容。他现在已是文化界的名流,这样的场合处理得如鱼得水。他没有和她打招呼,但管蘅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那目光,有一丝期待,有一丝怨恨,有一丝悲伤,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你想去确定时,又隐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 “喂,吃不吃?”身后递过来装着一小客黑森林的碟子。管蘅转过身,高以梵脸臭臭的,语气凶巴巴的,“如果不吃这个,我再去拿别的,还有提拉米苏、三明治什么的。” “谢谢。”管蘅接过黑森林。高以梵好像一刻都不愿多呆,可是又不走,表情像抽风似的。“我要是和你呆久了,人家会以为我想挖角,这个得避嫌。没办法,黎漠那家伙说如果你有个闪失,他就和我绝交。” 管蘅突然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不住地去摸头发。“他……他也来了?” 高以梵忿忿道:“他才不委屈自己呢,戴个面具,见谁都笑哈哈,喝杯水都要注意礼仪,东西又特难吃!妈的!不过也不全是为这个,那家伙要是肯装,谁都没他做得到位,好像他天生就是干这事的。上一次他替他家太后出席个慈善晚宴,狗仔们就盯上他了。他现在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什么光都没有,不然,你是明星,他是强光,想约个会,就得穿隐身衣了,那还得向哈里•波特借呢,可人家只有一件,给谁?” 这位高太子简直就一活宝啊,管蘅想维持一会羞涩都不行了。“我们去那边坐。”高以梵指着窗台边的一张沙发,沙发前有一盆碧绿的巴西木,硬是辟出了一块幽静。 “我告诉你,他这是求着我才向我说实话。以前,哼,我不知给他卖过多少次,还当他是好兄弟好哥们。有时想想绝交就绝交,离了谁不好过。可是,人这一生谁没遇见过几个人渣呀,我就当修行吧!” 管蘅不得不把黑森林放到窗台上,她已经笑得端不稳了。“你是一个气量很大的人。”她由衷地赞美。高以梵傲娇地点点头:“所以他一拜托我照顾你,虽然有点不爽,我还是答应了。他这人没什么优点,我就佩服他一点:品味高。无论穿衣、听交响乐,还是看人,他都知道哪些是顶尖好的。” 这到底是在夸谁?管蘅手臂撑着沙发,托起下巴,一汪清眸中,有如清晨的山林,明澈安然。 高以梵眨巴眨巴眼,都有点看呆了。 高以梵很健谈,他告诉管蘅来的人中,哪些是真正的一线,哪些是伪一线实际上二线都勉强,哪些人演什么砸什么,可是一上综艺就光芒四射,哪些人后台硬,连导演都要看他脸色,遇到这些人,避远点……一个晚上,他很尽职地没挪地,一直陪到管蘅离开。 陆庭芜几乎是和管蘅前后脚走的,小虎牙嫉妒地瞪着那辆黑色的卡宴。管蘅问那车很好吗,陈谣和小虎牙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她。 又是一天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做。管蘅想着以后的日子如果总像这样,该怎么熬啊?还有五年呢,那时她都快三十了,她的乐队指挥梦还来得及吗? 欧洲许多著名乐团都维持着全男班的传统,单簧管女王萨宾•梅耶进入柏林爱乐团时,受到所有团员的一致阻止,最后还是一代指挥帝王卡拉杨出面,此事才算尘埃落定。乐团其它职位尚且如此艰难,更不要说统率全团的女指挥了。 她有太多的要学,需要大师的引导,需要演出……一切来得及吗? 管蘅还在楼道口时,就闻到了淡淡的烟味。没有人。公寓门口的脚垫上一小束满天星,星星中间夹着一张纸片,字迹很缭草,好像匆匆写就。 “知道你不在家,还是过来了。对面的邻居问我要不要到他家去等,我说我不等人,我就是来呆会。人与人之间,不管是陌生还是熟悉,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或短或长,这是礼节也是尊重,还是防卫。管蘅,你我之间的距离是多少?晚安!黎漠!” 又是一个阴天,管蘅从进了公司大门,到出电梯,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古怪,好像是嘲讽。大厅里挤满了人,电子屏上,昨天还排在第三的管蘅窜到了第一。第一比第二多出来的票数不是几万几十万,而是一百多万。 小虎牙到底小,无知者无畏:“姐,你微博上粉丝也多出了一百多万,你是不是花钱买的呀?人家说一百块能买好几个呢,还管评论!” 尽管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娱乐圈里某些规则的存在,但是人家做得循序渐进,符合客观规律,所以大家都假装那是真的。管蘅这票数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刷票了”,别人怎么能当没看见? 莫静言也火了,把管蘅叫去办公室训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把公司的整个局面都搅乱了,你这是要树多少敌?” 景涂然急得在一边直搓手:“莫姐,要么公司给小虎牙、陈谣也刷下票,把管蘅的票数压下去?” 莫静言气乐了:“那不是拿我们的矛戳我们的盾,全世界都知道这票数没任何公正性,决赛冠军还值钱吗?” 景涂然呆了:“那就没办法了?” 莫静言深深地看了管蘅一眼:“技术部昨天夜里通知我的,我让他们把刷的票作废,今天正式对外公布管蘅的票数还是昨天的。公司里那个,我是让大家看看,免得其他人也动这样的心思。微博上的粉丝超出我的范围,由他去吧!买粉丝的明星也不是一个两个。” 景涂然长吁一口气,严厉地叮嘱管蘅:“以后有什么事别擅作主张,要先和我说一声。” “管蘅,你太贪心了。”莫静言的语气有点心灰意冷。 管蘅跟景涂然出去,摄影师在等着。今天要拍决赛宣传海报,还要和小熊老师把独唱的曲目定下来,然后和乐队排练。 拍照片时,有张三人的合影。小虎牙站在中间,管蘅和陈谣站两边。摄影师让管蘅把手搭在小虎牙的肩上,小虎牙一把甩开:“别碰我!”最后摄影师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小熊给管蘅选择的曲目是《歌剧魅影》里的《正是我所盼》—男女主互诉衷肠时所演唱的一首歌曲,也是莎拉•布莱曼的作品。管蘅沉默了许久,问能否换成她的另一首歌《告别时刻》。小熊说决赛的时候唱这首歌虽然应景,但是太伤感,好像告别舞台似的。管蘅不说话,认识这么久,小熊知道这是她想坚持的意思。想了想,不是每人都要准备两首曲子么,那先都选了,虽然有一首管蘅是没机会唱了。 外面下雪了,小小的雪粒子,还在半空中就融化了。空气里都是清冷的雪味,宁城很少下雪,即使下也不可能像这么早。管蘅新奇地仰起头,云层压得很低,景涂然说这是要刮风。北方的风很硬,吹在脸上是实实在在的疼,不像南方,那风一点点地往骨头里钻。 进小区大门时,雪粒子像是密了起来,砸在脸上麻麻的。管蘅眯着眼,迎面走来一个人,眼瞳漆黑,眼神慑人。黎漠说:“嗨!”,管蘅吸了口冷风,回道:“嗨!”。两个人都笑了下。 他让她先上楼,她让他先上,僵持了一会,两人一起抬脚,身子撞在了一起。管蘅的两只耳朵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红通通的。 小区还没开始供暖,就是供暖,房子密封情况不好,也不会很暖和。一开门,呼呼的风从阳台吹过来。管蘅忙不迭把所有的窗、门都关了,风声好像远了些,但是这样空间变得更小了,走两步,两个人的影子就叠在一起。 好像有点不一样了。黎漠莞尔轻笑,今晚的管蘅很拘谨,坐姿端正,头低着,连呼吸都在刻意压制。他特意隔了几天才来看她,给了她消化的时间,她还是紧张了。 黎漠给她带了一件礼物,一只木制的拱桥。管蘅颠来倒去看了又看,做工很粗糙,不像是买的。她询问地看向他。 “我做的,这桥是我第一次独立设计的作品。就是大师一开始,也是要从学徒做起。虽然粗陋,不准嫌弃。” 管蘅目光不由自主投在黎漠的手上,那双手十指修长,很像是演奏家的手。她知道国外的孩子手工课,有做木工活,动手能力比国内强。有那样的一个庭院,一个肩宽腿长的男子弯腰在库房里刨着木头,健壮的双臂,肆流的汗水,木花飞扬,那画面想象着就觉得心温温软软的。 “我现在手艺进步多了,我还会做桌子,四四方方的那种,但不能有什么花样。花园里那种秋千架我也会做。” 管蘅抿着嘴笑,相信他不是在吹牛。“我的手工活很烂,体育也不好,老师说我身体协调性太差。” 上次在真人CS场,黎漠就发现了这情况。“你懂音乐就好,我听说决赛有个才艺表演,你准备了什么?” “钢琴独奏。”说到比赛,管蘅脸上的笑没了。 “有没有想过找个乐团,你来指挥?” 管蘅呼吸一滞,心跳漏了半拍,这想法太大胆了。她想,很想,有那么一次,她拿着指挥棒站在真正的舞台上,而不是自己戴着耳机,在那里想象。 “这个才艺表演,就像是翻唱经典曲目,别人纯粹是从娱乐的角度来欣赏,不会指望你很专业、有超越。你不要有任何压力,你只要抓住这个可以展示你指挥天赋的机会。《全城恋歌》的受众很广,现在你又被音乐界许多专业人士关注着,别人是看新奇,他们看的是行道。你不能一直等,咱们要想办法。第一步总是很难,不要怕,我会陪你。” 他说“咱们”,他说“不要怕,我会陪你”,某种情绪在这一瞬间膨胀到极致,管蘅拽住衣角,强忍着才没流下泪来。已经许久许久没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她害怕这是一种错觉。就像一个人在雨夜里走着,突然看到一个人微笑地撑着伞向她走来,她以为那是因为太过渴望而做的一个梦。“可是,到哪里去找乐团呢?” “我认识一位朋友……” “梅歆?”她脱口问道。 黎漠愣住:“不是她。她去找你了?” 管蘅躲开他逼人的凝视:“昨天在公司遇到,说了会话。” “管蘅……”黎漠捏了下额头,梅歆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 “我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不会无故自寻烦恼,也不会把自己当成伟大的天使。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自己分析。”梅歆找她,不是示弱,不是倾诉;她是声明,声明她仍爱着黎漠;她是提醒,提醒她和黎漠之间的爱情别人是插不进去的;可是她心虚,心虚的人总是话多,她察觉到黎漠的目光在看着别人,于是她贿赂管蘅,给她刷票、买粉丝。她连贿赂都不带诚意,在她眼里,管蘅是廉价的,没有任何分量,不值得尊重。也许她很爱黎漠,可是这样的爱不高尚,她不懂得,在爱情里,不仅要尊重对方,更要自尊。 好多年了,黎漠都没有鼻子发酸的感觉。和梅歆的那段往事,谈不上心碎,却也有种大彻大悟。他不怪罪她,梅歆向来坚强、理智,只要定了目标,哪怕踩着刀尖都要向前。这样的意志,曾是他为她动心的理由之一。也就是这样的意志,让她断然向他抽刀斩情丝。有人喜欢风花雪月,有人喜欢油米酱醋茶,各人有各人的执着,所以他尊重她的决定。人这一生,不可能时时顺境,劣境之时,不指望别人为你做什么,但有个人抓着你的手,默默陪着,就好。可就是这么矛盾,有时候这个世界很复杂,我们想要的却只有那么一点,然而又有的时候,我们想要一个世界是简单的,想要的那一点却是奢侈的。 “有没有人说你傻?”他灼灼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一点。 “退学那会,除了我爸爸,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爸爸不说,是因为我是他生的。”管蘅翘起嘴角,自嘲道。 “不是,是他觉得傻点好。聪明人过得累。” 黎漠走时让管蘅不要去阳台送他,外面太冷。管蘅没有听,站在阳台上等着他的车灯亮起。雪粒子已经停了,空气有点浑浊,所有发光的物体都带着美丽的重影,车子驶过视线,留下炫目的线条,连路灯都很美,散着朦胧的光影。 管蘅依然坚持做好了今天的功课,她把那只船拿进了卧室。就像变魔术似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枝百合还有一张卡片。 “管蘅,你说过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桥就是一条线段。你收下了我送的桥,那么是否代表我可以走近你、可以喜欢你?今天一天都在想你。好梦!黎漠!” 管蘅趁午休时,又去了趟医院。杨小再妈妈在走廊上抹着眼泪告诉管蘅昨天杨小再昏迷了,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管蘅推开虚掩的房门,杨小再斜躺在床上,戴着个帽子,脸朝着窗出神。杨小再病房的楼层高,看不到楼下的绿化。勉强可以看到几棵大树的树顶,树顶上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还有几片在风中瑟瑟地发抖。 管蘅想起中学时学的英语课文,有一个女孩也像杨小再这样病着,她每天看着窗外的一棵树,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树上的叶子,等到叶子落尽了,她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可是有一片树叶一直翠绿地挂在枝头,生机盎然,这给了她战胜病魔的力量。后来,她痊愈了。医生告诉她,那片树叶是和她同病房的刚刚过世不久的一位画家画上去的。 管蘅真想自己手里也有枝笔,可以为杨小再在树顶上画一大片绿叶。 杨小再看到管蘅,她笑了下。她现在不能化妆,人又病着,脸上每条纹路都像刀刻一般。 “我丑得都不敢照镜子。”她说话的样子仍是那么的风韵十足,很娇媚,“头发一把把地掉,真令人沮丧。那个化疗药,难吃疯了,每一次都恨不得死了拉倒,省得受这种苦。可是都忍下来了,可见人有多想活着啊!活着真好,是不是?” 管蘅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杨小再。杨小再倚着她的肩,脆弱得像一个婴儿。但就一会,她就推开了管蘅。“五进三的比赛我看了,柯逸真是个影帝啊,你是不是哪里把他得罪了?” 管蘅听得一头雾水。 “柯逸这个人别看脾气臭,自制力却很强。这些年他的形象一直很正面,他现在和你玩深情款款,你要是继续在这圈子里呆着,有一天,你遇到个真心,保密工作做得好也罢,做得不好,他家粉丝绝对能整死你。” “公司很快就发声明了,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的。”管蘅没太把这事往心里去。 “嗯,提醒一下。”杨小再说了几句话,人就喘得不行。“如果不病着,说不定决赛时你的对手就是我呢!现在的两个,太嫩了。” “人家还没嫌弃我年纪大呢!” “哼,你在变相说我老了,是吧?” “不,不,你年方二八,正是如花的年华。” “如果我是如花,我情愿死。”杨小再一副凛冽不屈的样子,逗得管蘅直笑。“真想决赛时去现场看你,哪怕喊不动加油,陪着也好呀!管蘅,你不能这么继续内向、清高,你需要朋友。” 管蘅苦笑,她自小就是个被动型,以前,也是晓冬主动,她们才成为朋友。“快快好起来吧,做我一辈子的朋友。”她鼓励道。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得快脱了相的男子送进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今天是冬至,应该吃饺子,我早晨刚包的,尝尝。” 杨小再道了谢,等男子走后小小声地对管蘅说道:“隔壁病友的老公,每天都来送饭,其实他妻子已经不能进食很久了,每天只能靠输些营养液来维持生命。你说他傻不傻呀?”杨小再红了眼。“可惜我没机会遇到这样的傻人了,管蘅,你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一定不要错过。他们懂得对你知冷知热,饿了替你买碗面,累了帮你揉个背,诗里歌里都在说浪漫,过日子却不需要那么多的剧情,平淡、低调就好。” 杨小再笑得很凄怆。管蘅喂她喝了杯水,等她睡着了才离开。沾了一身消毒水的味,管蘅没有着急打车离开,她想走一会等味道散了些。这条街上店铺很多,水果店一家挨着一家。漂亮的果篮在门口排了一排,应该是方便别人看望病人用的。管蘅闭上眼睛用力呼吸。秋天时,宁城人爱去山上看银杏叶,管蘅却爱去果园。她喜欢果园里成熟的果香,还有泥土被阳光蒸晒后的气息。 雪后放晴,阳光像是镀了金,照到哪,哪里都是亮闪闪的,谁家的女孩在跳房子,扎着牛角辫。 学琴的小孩几乎没有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妈妈说幼学如漆,管蘅四岁开始学琴。琴凳高,她个子小,脚悬在空中,总觉得不安全,可是又不敢说。长年病着,人的心情总不太好。教琴的妈妈特别严厉,手里拿把木梳,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背。她扁着嘴哭,想抬手擦眼泪,妈妈又是一下,说在她的课上,不会给谁哭的时间。弹琴时,手要握成半球形,每个指节都要露出来,这个姿势她练了很久。院子外,小孩子在捉迷藏、丢手绢、跳房子,她在练小汤普森、拜厄、车尔尼、肖邦、李斯特……她的童年就像下着雨的黑白画面,可是那也是她的童年呀。突然的,很想宁城。 风太大,管蘅找了个巷子躲风,然后给黎漠打电话。黎漠今天去纵建,吉林也在那。 听管蘅说在外面逛着,黎漠像听到了天大的新闻。“星煌怎么舍得给你放风的?” 管蘅说是来看一起参加比赛的朋友,黎漠嗯了声,问了地址,说他就过来。他又说,知道吗,我俩除了第一次在玫瑰园不算愉快的碰面,我们还没在白天见过呢,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小艺人,也没怎么看你。管蘅对那天的黎漠倒是有印象,虽然礼貌,可是很傲慢,态度生硬得很。她本来就紧张,上了他的车,整个人都哆嗦了。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这叫不打不相识么? 管蘅怕黎漠不好找,走到一块广告牌下等着,没想到广告牌上的女模是乔鹿,那双腿不知是不是PS过了,长得不像真的。她的眼睛是深蓝的,头发是火红的,嘴唇是黑的,神情冷艳,像是来自于未来世界。管蘅轻抚着冰冷的玻璃,感觉自己认识的那个陆庭芜和恋上乔鹿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也许人会变的,只是别人是量变,陆庭芜是质变。 黎漠走错了方向,车停在对街。不敢喊管蘅的名字,只得拼命地挥手。 管蘅眯着眼,黎漠今天穿棕色的皮风衣,牛仔裤,下午三点的阳光落在他刚剪过的头发上,侧脸轮廓俊朗,像是电影的特写画面。黎漠这样的,应该才是资深雅痞。长相英俊,有体面的高薪工作,却又有自由支配的时间,衣着典雅但不落潮流,懂得享受生活,又懂品味音乐,爱运动,却又不挥霍人生,对于感情,是那么慎重而严谨,每一天都过得那么充实而又精致,……而这样的男子,他说他喜欢她。 管蘅心跳如擂鼓,很多人说幸福是对比出来的。从前,现在;死去,活着;被抛弃,被珍惜……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么的幸运。 这样的下午,走在冬天的街道,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停下来,看看喜欢的树枝张开树叶,映在碧蓝晴空上的样子。不必考虑时间,不必担心迷路,你知道,有一道目光一直温柔地陪在你左右。 “怎么不说话,冻着了?”黎漠感叹,这人不知是命好,还是经过的路人都没看过《全城恋歌》,她竟然敢站在那么显目的广告牌下。 管蘅用从没有过的灼热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他开玩笑道:“我是不是很帅?” 管蘅羞涩地低下头,玩着包包的带子。“高中时,因为练琴占去了大半时间,我的文化成绩不太好。每次分数出来,都像是场灾难。晓冬总是说没事,就当是积攒人品,以后会好的。妈妈去世时,我说就当积攒人品,退学时,我说就当积攒人品,参加《全城恋歌》,遇到一次挫折,我也说就当积攒人品,很多很多的事……黎漠,我积攒了很多很多的人品,才遇见了你。” 管蘅勇敢地抬起头,对上黎漠澄澈的黑眸。 只这一眼,瞬间倾灭。黎漠知道那股浪潮来了,澎湃的海水仿佛要将他吞噬掉,心跳得像是要停止呼吸,无法抗拒的电流从脚下流窜到头顶。喉结情不自禁地蠕动,他的身体前倾,双臂张开,做了一个他一直想做却生怕太唐突太急促的动作—将她轻轻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心,手环着她的腰节,唇贴着她的耳朵,每一下呼吸,都拂在她的颈间。 她仰起头,主动靠近他的脸,几乎要碰到肌肤,可是又差一点,那情形好像两块磁石,若不加控制,就自然啪地一声吸在一起。 “我不信上帝的,但是今天,我要说感谢上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还在发着抖。“感谢他让我回国,感谢他让我遇到晓冬,感谢他让晓冬将你托付于我,感谢他没让我逃避……” 她闭着眼,用鼻尖轻揉他的脸颊,他的眉毛、眼睛、人中、嘴唇。他伸出手指,沿着她清秀的脸颊,慢慢地擦过她温暖柔软的唇瓣,久久不舍离去。然后,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吻住了她柔软的唇,温柔地辗转、吮吸…… 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管蘅只觉得西斜的冬阳她晕眩。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震得耳膜都在鸣响。 时间仿佛很长,如一个世纪,又仿佛很短,仅仅是一个瞬间。黎漠又用力抱了下管蘅,说道:“既然出来了,那就去见一下乐团吧!” 黎漠将车停在一个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两人没上电梯,沿着一条漆黑的走廊向前。刚过去的一幕,管蘅还回不过神,脚下像踩在云雾里,有两次都撞上了黎漠的后背。黎漠好像是拿她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我本来想让你在团员们面前树立点威信感,要是让他们看到原来是这么个胆小的小姑娘,会不会失望呢?” 管蘅连忙挣脱,他却攥得更紧了。在一扇像仓库似的大门前,他停下脚,鼓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自信点!” 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与黎漠握手,黎漠叫他刘叔叔。这人是乐团的首席。刘叔叔说:“我们都是业余爱好者,算是交响乐的票友吧!铁打的团员流水的指挥,几大交响乐团的指挥,谁有空就给我们抓来做指挥。” 管蘅发现这个排练室很大,因为是地下室,没有窗,光线有点暗。设施简陋,四排折叠椅,墙角有个饮水机,饮水机旁放着一把湿漉漉的拖把。显然,这里今天还刚刚打扫过。 “你给我电话后,我去网上搜了她的比赛视频,唱得不错,但是这指挥和唱歌可是两回事。虽然我们是业余的,也很珍惜好不容易创下的口啤。”刘叔叔打量着管蘅,神情质疑。 黎漠点点头,拉过管蘅:“这是要上电视的,我哪敢随便开玩笑。先把曲目定下来吧,曲长在十分钟以内。” 刘叔叔半信半疑,把在一边闲聊的团员喊过来,介绍了下管蘅。时间急,排练紧,管蘅想了下,问刘叔叔最近在排练哪些曲子。刘叔叔凝视了她几秒,拿来一叠琴谱。管蘅翻了翻,恭敬地问:“《牧神的午后》可以吗?” 刘叔叔笑了:“这首曲子有一种仙境之美,长笛与竖琴突出感强,轻快、悠扬,没什么听过交响乐的也会喜欢上的,倒是很适合那种场合。只是这总谱你熟悉吗?” 管蘅回头看了下坐在她身后的黎漠,黎漠朝她笑笑,眉眼之声略带几分坏坏的邪气。“我……熟悉的。” 刘叔叔一惊,她是有备而来?“那我们今天先来两遍?” 管蘅等团员们全落座后,很郑重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她抬起双臂,看向长笛演奏的团员。 《牧神的午后》是德彪西的成名作,法国作曲家拉威尔曾经说:假如在临死之前有可能再听音乐的话,我要听《牧神的午后》。这首曲子是受希腊神话的启发而创作的。午睡刚醒的牧神,隐约看到水妖精们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肌肤,半梦半醒的他顺着感觉发现了正在玩耍的水妖精,马上就像捕捉猎物般追上去,不过却失败了。失望的牧神一边妄想着将水妖精抱入怀中,一边因为耐不住午后的沉闷又再度沉睡过去。 曲子重复着些许倦怠气息的旋律,在加进竖琴等乐器的演奏后,让人不知不觉中感受到了溽暑漫长而黏腻的气氛。 黎漠只坐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听管蘅聊起指挥和亲眼看到她指挥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因为是试排,演奏不住地停顿。管蘅和团员沟通时总是面带微笑,专注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当她感觉满意时,她会点点头,送上赞美的眼神。黎漠无声地轻笑,也许别人觉得管蘅走到现在,已是万众瞩目,赞誉不断,可是对于她来讲,成为一个乐队指挥,才是她最渴望的。 排练一直到晚上八点,刘叔叔吆喝着一块去喝酒,说女指挥就是不一样,感染得他的心也柔柔的。黎漠考虑到管蘅明天的日程紧凑,婉言谢绝了。管蘅脸有点红,脖颈里汗津津的,路上一直咯咯地笑。 “很开心?”等绿灯时,黎漠问。 管蘅点头。 “因为终于可以指挥乐团了?”黎漠危险地眯了眯眼,身子倾过来。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是……”脸迅猛地红了,怕黎漠追根究底,管蘅主动坦白,“你和我在一起。” 这才是他想听的话,黎漠满意地吻上了她的唇,毫不在意身后的司机把喇叭按得像发电报。 第七章 一月浪漫曲 管蘅没有向景涂然提把钢琴独奏换成乐团演奏的事,她先去找的小熊。人的初次印象很重要,管蘅一直记得当初小熊老师急匆匆地追出来,让她租房,夸奖她,鼓励她。如果没有小熊,管蘅应该早就回宁城了。小熊是《全城恋歌》的音乐总监,所有曲目的排练都必须由他过目,虽然他没有导演的权力大,和他说也很合适。 小熊的反应很平静,仿佛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记得那次请合唱团和管弦乐队来录制节目么,那时,我就发现你是懂指挥的。但是,管蘅,咱们这是录制大厅,音响上的效果没有音乐厅那么好,还有舞台布置都需要重新调整。” “这是一场比赛,不是音乐会,别人不会那么吹毛求疵。乐团我自己找,费用我也自己出,排练我挤时间。请小熊老师帮帮我。”管蘅恳求道。 小熊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好吧,我会去找导演和莫姐磋商。后面几天,你下午三点前在公司排练,后面的时间你自由安排。不过,管蘅,如果砸了,这就成画蛇添足了。” 管蘅懂的,虽然是哗众取宠的表演,但是阵势这么浩大,别人就会猜测你的用心。“我不是为了争第一名,我只是想要这么一个舞台。”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刷票。但这就是娱乐圈。”小熊冷酷地提醒管蘅。 “最后一场了,我必须把握。”管蘅如此告诉自己。 星煌这两天人特别多,还有几天就是新年,星煌准备举办一台跨年晚会,所有的艺人差不多都要露个脸。总决赛在即,前十的选手也都回来排练了。排练室多,还分得过来,最紧张的是洗手间,差不多每次都要等。 管蘅是在洗手间听到别人说起她指挥的事,这事瞒不了,毕竟调整节目是大动作。 “她是想拿冠军想疯了吧,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说的人很是轻蔑。 “没办法,年纪在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又不是第一次,人家就不走寻常路,不然谁看她呀?反正她脸皮比城墙还厚,上次差不多半裸还能镇定地唱完全场,你敢吗?”接话的人鄙视道。 “可是……那个指挥也不是想就能做到的呀?” “看过《千手观音》么,一群聋哑人还能跟着音乐翩翩起舞。她有眼有耳,找个老师教,学着比划就行,除非她比猪还笨。” “也是……啊,管蘅?” 管蘅淡淡地笑了一下,走到水池边拧开水笼头。镜子里两张俏丽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是公司去年签约的艺人,她叫不上名,在电梯里遇见过两次。想不到人家挺关注她的。 小虎牙也感到愕然,他忘了自己还在气管蘅刷票的事,颠颠地跑来琴房找管蘅。“姐,你真的要指挥吗?” “要不要来给我敲鼓?”管蘅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但这孩子视她如敌人,她要谨记界线。 “我会敲的是爵士鼓,不是那种定音鼓。”小虎牙还挺懂的,手插在口袋里,围着管蘅转。“姐真是深藏不露。” “魔术会变了吗?”管蘅装作没听出小虎牙话中的讥诮。唉,人小鬼大! 说到魔术,小虎牙鼻子摸摸,乖乖回去练习了。 黎漠是两点半到星煌的,在电梯口遇见柯逸。柯逸扫了眼黎漠手中拎着的“好利来”的纸袋,主动打了招呼。 黎漠笑着点点头。电梯来了,柯逸犹豫了下,按了排练室那层,黎漠去的是管理层。 “来看望莫姐?”柯逸问道。 “嗯,慰劳慰劳,工作太辛苦。”黎漠举了下手中的纸袋。“你呢?” “哦,管蘅马上要决赛了,我来给她打打气。”柯逸扬起头,绷紧了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挑衅。 “我替她谢谢你。”黎漠说得很是诚挚。柯逸一张俊脸刷地涨成了猪肝色。 黎漠带着愉悦的笑意走进莫静言办公室。因为管蘅换节目的事,莫静言虽然没拦阻,心情却是不爽。看到黎漠,才露出个笑脸。“这么甜的蛋糕,你是怕我中年不发福吗?”莫静言嫌弃地把纸袋推得远远的。 黎漠耸了下肩:“你再不胖点,家里几衣橱的衣服送谁去?哪家大妈能有那样的好身材。” 莫静言怒目圆睁:“你说我是大妈?” 黎漠慢条斯理道:“人家是大妈,你是太后。太后,我给你泡茶去。” 莫静言翻了个白眼,把纸袋挪过来,从里面拿出包装精美的蛋糕,挑了一小匙,舔了舔,好吃!“帅哥,晚上一块去吃印度手抓饭吧!” “我一会就走。”黎漠看了下手表。 “和梅歆有约?” 黎漠摇手,睇来一记神秘的眼神:“等决赛后,我有事和你说。走喽!” “什么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静言嘀咕。 黎漠到停车场时,管蘅已经在车上看着总谱了。“车里好香哦,能吃吗?”管蘅眼馋地看着后座上堆着的几个纸袋。 “傻瓜!当然能吃。”黎漠宠溺地刮了个鼻子,探身给她拿了一盒点心,还有一杯热饮。“怎么下来这么早?” 管蘅耷拉着个头:“柯逸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跑来排练室玩游戏,声音还开老响。他不是明星么,怎么会这么闲?” “可能他有计划找你再合作。”黎漠替她系好安全带,手臂一抬,温柔地摸了摸她清丽的脸庞。 管蘅脸一红,做了个怕怕的表情。“干吗买那么多?”她指指后座。 “乐团里还有其他人啊!” 管蘅一口蛋糕含在嘴里,都不敢吞咽了。“我都没想到……脑子里满满的东西,这些应该我做的。对了,还有他们的演出费用怎么算?” “我想到就好,你专心排练。他们本身是业余的,不以赚钱为目的。逢年过节,他们都会去福利院、学校义演呢!这次能上电视,等于帮他们宣传了,他们哪还会要什么演出费!” “可是……”这是很大的情份呀! “刘叔叔是我爸爸的同学。”说起黎索南,黎漠有点惋伤。黎索南现在的样子比以前大了不止一个号,偶尔听听音乐,琴却是再也不碰了。 管蘅读书时,就听说过黎索南,他被称为小提琴天才,十三岁时就和中国爱乐乐团上台表演过。老师形容他如一颗流星,滑过天际就消失在太空中了。 “我不知道是现实毁了他,还是爱情毁了他。”黎漠苦笑。 “他现在好不好?” 黎漠点点头:“有固定的朋友圈,打打牌、度度假,定期体检,偶尔参加些华人活动。” “那怎么是毁呢?我从不觉得站在音乐之巅就是成功,那最多也就是一种活法。” 所以你才轻易地放弃柯蒂斯么,那时候,谁在你心中更重?黎漠很想知道,但他不会问,他等着有一天管蘅主动向他说起。 喜欢一个人,你会连她的秘密都尊重。 今天的排练多了两位观众,一个是高以梵,一个是吉林。吉林是黎漠邀请的,他不愿吉林对管蘅有误解,他想让吉林看到管蘅的努力、勤奋,另一方面,他想向吉林坦承他和管蘅恋爱了,毕竟吉林是那么的在意周晓冬。高以梵是不请自到,纯粹是被好奇逼急了。 黎漠告诉他他要追求管蘅时,他第一反应黎漠是第三者插足。黎漠说他是猪脑袋,还公关部经理呢,自家艺人炒绯闻,别人看戏他入戏。他气道还不是柯逸那小子平时拽得像什么似的,第一次见他这么黏人,一天隔一天去星煌探班。那你就当真了,你不知那小子一肚子坏水?黎漠吼道。高以梵很纯蠢地问:你喜欢管蘅什么呢? 在聚会上遇到管蘅,高以梵发现了,管蘅是那种笑也漂亮,不笑也漂亮,越看越漂亮,人家形容这叫氧气美女!其他呢,歌唱得好,弹琴的样子迷人。 黎漠酷酷地回道:幼稚!如果就为这些,何须等这么久? 不然呢?黎漠拒绝回答,他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管蘅昨天晚上回去把排练的情况写了下来,排练前,她先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建议,然后问大家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每个人讲话,她都认真地记录。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她虚心地请教。不会以为自己是指挥,就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别人。不过见了两面,团员们对管蘅的好感度就上升了不少。这从排练时的专注程度就能感觉得出来,没人再把她当成一个走过场的小姑娘,而是以对待一个乐队指挥去尊重着。 高以梵几乎是用一颗虔诚的心看完了排练,他不住地咽口水,不是因为饥渴,而是情不自禁。他还发现了一件事,每次停顿,管蘅都会转过头看下黎漠。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对下眼神,含情脉脉的。 他肯定、笃定,以及确定,黎漠是真陷进去了,不是一时冲动,是走了心。 他和黎漠耳语:“决赛那天,管蘅指挥时穿什么?黎漠白了他一眼,当然是燕尾服。” “不行,不行!”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给她搞件袍子,宽大的。那么修身的燕尾服,再穿双高跟鞋,俏俏地往台上一站,台下的人谁不想入非非?我就会。” 黎漠气得给了他一拳:“你就不能专注地听音乐?” 高以梵无奈道:“我也想呀,可是那么俏的妞,谁能忽视?” 黎漠一脚踢开了他。 吉林一直很安静,中途起身去倒了一次茶。黎漠问他怎样,他老老实实回道挺吵的。接着,他又问了句,管蘅手里那根细细的棒子,是不是谁不专心,就敲谁? 黎漠直接笑喷了。 这个晚上,黎漠只把管蘅送到楼下,没有陪她上楼。一路上,管蘅没和他说几句话,戴着耳机听刚才的排练录音,小脸绷得实实的。排练才两次,问题肯定很多。她白天还要去星煌,熟悉总谱、写排练日记都放在晚上。一天能睡四个小时,了不得了。虽然很想和她在一起,黎漠想想,舍不得挤占她的时间。天赋那东西,是存在的,但最多占个百分之二十,如果没有百分之八十的努力,那你永远都走不到彼岸。 管蘅也没挽留他,只是下车前,贪恋地多抱了他一会。呼吸轻轻的,像睡了似的。他拍拍她的后背,怜惜地亲吻她的脸颊。哲人说,若没有沧桑,我们不会真正懂得怜悯。他曾经遇见过爱情,再次正面相逢,他才知从前的擦肩而过,是为了等待更好的出现。 调头出小区,抬头想再看一眼四楼,没提防有辆黑色的卡宴从外面进来,黎漠利落地打了下方向盘,两辆车几乎是贴着错身经过。豪车出现在这种老旧小区,就像大明星站在乡村的田埂,黎漠不禁多看了一眼。 回到玫瑰园,洗漱之后,黎漠上了网。因为管蘅私自调整节目,服装师肯定不会为她准备指挥的燕尾服。管蘅以前也没正式上过台,在学校里的演出,估计是从灰尘扑扑的陈列室里翻出的不知多少人穿过的一件。这一次舞台并不专业,可是意义不同,黎漠准备送管蘅一件正式的燕尾服。很多很多年以后,两个人回想起来,哦,那时我们刚刚恋爱,你第一次在几亿人面前指挥乐团,我在台下给你鼓掌加油。多么美好的回忆! 黎漠不是很爱逛街,他的衣服固定几个品牌,英伦风,简洁利落的配件加上低调精致的休闲,很舒适,搭配随意。他一般是新款上柜时,过来转下,买个几件,经过其他专柜,目光都不带瞟的。帮人买衣服可不能这样,而且那人还是管蘅,黎漠一个专柜一个专柜的看,两个小时了,没看中一件。穿燕尾服的女生少,大品牌的燕尾服一般也没女生的码,除非提前定制。外面那些经过设计师改良过的女式燕尾服,只能属于时装,不是正装。 在DIIEEO的柜台,他看到一件剪裁很修身的燕尾服。DIIEEO的服装理念是雅致的气度、雅致的风度,他眼前一亮。没想到柜台里面已经站了个人,俊美非凡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店员手里拿着的两件燕尾服,一件黑色,一件浅灰。店员说黑色沉稳大气,浅灰的斯文雅致。她有多高?168!哦,如果加上高跟鞋的高度,要过170,那可以穿浅灰的,高挑、修长。 黎漠把目光从衣服上转向男子,他买的也是一件女式燕尾服?男子话很少,脸上的表情也少,可是却让人感到他心中仿佛有着千言万语。挑好了燕尾服,他又去看衬衫,店员说衬衫有棉有丝的,他说棉的吧,棉的吸汗,丝的现在穿太凉。口袋上的手绢他挑的是绢纺,折叠起来有型有款。 “要不要包装成礼盒?”一大早做了一大笔生意,店员脸上的笑根本停不下来。 男子摇了摇头:“普通包装吧!哦,那只绿底暗花的纸盒就好。” 男子拎着纸袋下楼,走前,淡淡地用眼风扫过黎漠,像拂尘一般。店员痴痴地目送着他俊逸的背影,好一会,才想起店里还有一位客人。“对不起,先生,让你久等了。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黎漠勾起嘴角:“刚刚那位先生是给女朋友买礼物吗?” “他没说,不过,不是女朋友怎么会这么用心?我都怀疑他要是会做,肯定亲自动手。面料呀,裁剪呀,针脚什么的,问了又问。” 黎漠笑了笑,向店员道了谢,走了。这次,不是没看中的,而是他不愿踏着别人走过的路走。 最后,黎漠在另一个专柜挑中了一件燕尾服,比蓝色深,比黑色浅,设计有新意,介于传统与时尚、强力与柔弱之间。店员激动地说这款是刚面市不久的,穿了后,会有种男装丽人的魅力。可惜没有管蘅的码,店员查了下,香港的专柜有货,航空快递过来,明天可以拿到。黎漠付了押金,留了电话号码。 出来时,吉林打来电话,兴奋地说那座斜拉索式的立交桥,纵建的设计被采纳了,厉忻宁现在在签合同。黎漠听了也挺高兴的,说我这就过去。吉林补了一句,我瞧着张文映那脸阴得像是要下雷阵雨了。黎漠失笑提醒道,收敛点,好歹是学姐,以后可是还要一块共事的。 中午几人一块出去吃了饭,黎漠喝了点酒,自觉地去休息室睡了会,看看时间差不多,准备去接管蘅。吉林期期艾艾地跟着,欲言又止。黎漠笑道:“是不是男人啊,想说什么说吧?” “那个……你是法国人,管蘅是中国人,你们真的可以吗?”吉林挠挠头。 “怎么,怕我们生个混血儿?”黎漠戏谑道。 吉林气道:“你们想生也生不出来。” 黎漠收了笑意,认真道:“管蘅说她攒了很久的人品才遇见我,我何尝不是积了多少德才等到她。爱一个人,需要适当的妥协、放弃。她的工作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我也不会让她做出盲目的牺牲。相信我。” “那柯逸呢?” 黎漠跳上车,丢下一句:“关他屁事!” 黎漠今天只把车停在星煌的外面,他没上去,免得太后揪着问这问那。太后可是精明人儿,让她发现了蛛丝蚂迹,现在可是管蘅的关键时,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管蘅接了电话就下来了,黎漠从没见她兴奋成这样,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过来,手里捧只绿底暗花的大纸盒。黎漠死死地盯着那纸盒,两道浓眉缓缓地蹙起,两眼之间陡然添了抹寒气。 “黎漠,是你买的吗?”管蘅面颊上,红晕一圈圈绽开,直到耳后。 黎漠不动声色道:“很喜欢?” 管蘅把纸盒紧紧抱在怀里:“快递公司送过来时,我只看了一眼,就连忙盖上了。我没敢试穿,我怕我控制不住尖叫。真的好漂亮,衣服漂亮,纽扣漂亮,什么都漂亮。很贵吧?” “啊,还好,物有所值。”黎漠不是一点不好了,而是很不好。“别傻乐了,把盒子放后面去,咱们还要赶去排练呢!” 管蘅恋恋不舍地把纸盒放到后座上,快乐就像满溢的水,流了一车。“这是新年礼物么,等比赛结束,我也要好好地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行,我等着。”黎漠目视着前方,笑容狰狞。 晚上的排练,黎漠没有像前两次在里面全程陪同。管蘅一扭头没看见他,跑出来看看。“我出来抽根烟。”他抬手,让她看指缝里夹着的香烟。 管蘅今天的心情太好了,燕尾服于她,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它代表着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乐队指挥那样站在舞台上了。晚上的排练也顺利,她与乐队之间找到了彼此的磨合点,演奏开始流畅了。 “还有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她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很好。” “傻!”黎漠揉揉她的头发,替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她一上车就往后座看:“黎漠……盒子呢?”她吓得脸都脱色了。 “不在吗?”黎漠拉开后座的门,后座上空荡荡的。 “我记得我是放在后座的,肯定,我不可能带走。”管蘅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从车头转到车尾,还趴在地上看会不会掉在车底下。 “这儿人杂,怕是被别人顺手牵羊了。我这样的车,别人想开门很简单的。”黎漠倒是很冷静。 管蘅早就在眼眶里滚动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黎漠连忙拥着安慰:“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是大事,明天我再去买。” “那么贵……”管蘅哽咽着。 黎漠捧起她的脸,逼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再贵有我的心意贵吗?” 管蘅自责得泣不成声,黎漠轻哄着,心生不忍,但随即又想,哼,无毒不丈夫。 隔天一起床黎漠又上街了,他没有直接去取礼服,而是先去了DIIEEO专柜,店员换了一位。他优雅迷人地笑了笑:“昨天我朋友在你们这儿买了套女式燕尾服,领结出了点问题,想换一根?” 店员问领结带来没有。黎漠耸耸肩:“不好意思,我忘了。这样吧,我再买一根好了。可是我不记得是哪一款,你帮我查查。” “你朋友签的谁的名?”店员打开电脑看销售记录。 “他有时签自己的,有时签他父亲的。买女式燕尾服的人不多,昨天应该就他一位吧!” “是的,就一位陆庭芜先生。” 黎漠个高身长,一探身,瞟了眼屏幕。庭芜,芜……蘅芜……他冷冷笑道:“我朋友好像很喜欢你们这个牌子。” 店员点头:“嗯,蛮喜欢的。陆先生是文化人,穿我们家的衣服很衬他的气质。有次他们画廊的一个客户看见了,还特地跑来我家买。” “画廊?” “就是789那里的海瀚画廊呀!” 黎索南嘴边常念叨一句话:心疑生恶鬼。意思是人不能犯疑心病,一旦犯了,就不能冷静、正确地分析,从而做出不符合自己本意的行为,把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局面。他和莫静言聚少离多,中间又隔着时差,一个电话打过去没人接,有时是别的男人接了电话,等不及对方解释,自己就先下了结论。裂痕就是这样产生的,于是有一天,一个满圆变成了两个半圆。 黎漠才不会这样不自信,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位陆先生可不是柯逸那影帝,他就像是隐在幕后的一道影子,掀开那道幕布,会是一张什么面目呢? 巧了,这天高以梵来找黎漠陪他去海瀚画廊。高以梵是爷爷带大的,对爸妈的感情一般,哪怕小小的节日,他都给爷爷送礼物。人老了和孩子一样,喜欢礼物。礼物不在于贵重,被人惦记着就好。高以梵说爷爷最近喜欢上了字画,他准备新年时送幅画给他。你眼光高,帮我挑一幅。 “海瀚画廊你有熟人?”黎漠脉搏突突地跳。 “海瀚是暖光旗下的,暖光你熟吧,《全城恋歌》的冠名商。海瀚的艺术总监陆庭芜,在聚会上遇到过几次,点头之交,不算朋友。哦,上次张导儿子学成归来的那个聚会,你家管蘅也去的,那天,陆庭芜也在。” 世界这么小?黎漠手轻敲着额头,刚想闭上眼,高以梵下一句话让他倏地坐直了。“他女朋友是那个超模乔鹿!” 高以梵用一种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眼神斜了他一眼:“圈里差不多都知道,在一块两年了吧。” 这人到底在搞什么呢?黎漠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他的车,卡宴,暖光的田总送的。别看陆庭芜一派艺术家的风范,他很会赚钱。”高以梵跳下车,朝停在一边的卡宴挪了挪嘴。 黑色的卡宴,黎漠眉梢一挑,冷冷地笑了笑。 海瀚画廊很冷清,工作人员好像比客人都多。光洁的地面亮得可以照见人影,大厅又高又宽,清咳一声,厅内都有回音。陆庭芜一接到工作人员的电话,立刻就从里面过来了。 尽管他也礼貌地和黎漠握手、寒暄,但黎漠有种直觉,这个男人认识他。但黎漠对他除了专柜的那一面,没有任何印象。 听了高以梵的来意,陆庭芜领着他去了一间展览室,南方有位青年画家这两天在这里办画展。这位画家的画风很有特点,豪放瓷肆,独抒胸臆。高以梵哪有那个雅意,退后半步,把黎漠推到前面。 陆庭芜很渊博,耐心十足,一张张地介绍画,每一张画的好处在哪儿,用笔,着墨,设色,结构,意蕴,有何独到之处。 “你说买哪幅好?”高以梵看哪张都差不多。 不等黎漠开口,陆庭芜指着一幅飞鸟的画说:“这幅画,有神韵,无匠气,气韵飞动,仿佛能穿越纸面,活在空中。老人家都喜欢活物。” 黎漠冷眼打量陆庭芜,他笔直地看着高以梵,目光没散一点给他。无视得如此明显,有意思! 高以梵好说话,掏出卡准备付款。陆庭芜拦住:“和高经理打过几次照面,却无缘结识。今天请给我个机会。”他喊来工作人员,把画拿去装裱。 高以梵客气了几句,没太坚持。一个不太出名的画家的画,没几个钱,他收得起,但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公司明年要投拍一部时尚大片,里面有个女模的角色,镜头不是很多,乔鹿要是有兴趣,给我电话。” 陆庭芜俊美的面容瞬间像瓦裂了,笑都挂不住。“谢谢!”声音绷得很紧。这些高以梵是察觉不到的,就是察觉得到,他也是觉得陆庭芜太激动了。这一来一往,关系好像亲近了些。于是,高以梵收敛不住,显摆起自己不俗的爱好。“陆先生喜欢交响乐吗?” 陆庭芜似乎心神不定:“我不是很懂。” “多听听就懂了。其实我也是略懂皮毛,不像黎漠,他是音乐世家,对交响乐是如数家珍。”高以梵拍拍黎漠。 陆庭芜第一次把目光全然地投向黎漠:“我觉得喜欢听和懂是两回事。喜欢听,是被旋律、节奏所打动,而懂,则是对作曲家所在的那个时代、他当时的历程、心情、创作的灵感一一理解。这样说吧,听就是一个人的皮相,懂是人的灵魂。你看得到她的皮相,却不一定走得进她的灵魂。” 这一长段话如此的深奥、艰涩,高以梵许久都没琢磨出个什么意思。车子开到半路,他一拍大腿:“妈的,那个姓陆的含砂射影一大通,是嘲讽我附庸风雅啊?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懂个画,就以为自己是毕加索了。呸,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起他了。那画,给我扔了。” 黎漠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发什么神经,他不是嘲讽你。” “那嘲讽谁?” 他能嘲讽谁,无非是被羞恼后急红了眼口不择言罢了。黎漠先前只是猜测,现在肯定,这位陆先生不仅认识他,对他还有着直白的嫉妒和敌视。 莫静言是在决赛的第一次彩排时察觉到黎漠的心思的。乐团人多,后台有些乱。她和景涂然一起过去的。虽然同意了管蘅换节目,但她保留了一个预急方案。如果管蘅的节目彩排时现场效果不好,立马换。她不需要顾及一个人的感受,她要对《全城恋歌》的整体效果负责。 乐队成员陆续进场,她站在一侧。“静言?”有人不敢确定地喊。 她一怔,很多很多年了,没人这样称呼她,他们都喊她莫姐。她看着手拉提琴的半百男子。“小刘?” “不是小刘了,现在是老刘。”刘叔叔自嘲道。 “你在里面拉琴?”小刘是黎索南的同学,当年,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们恋爱的人之一。她去法国待产,还是他送她和黎索南上的飞机。后来,通过几次电话。再后来,她和黎索南离婚,和黎索南有关的一切,她彻底关在门外。 “嗯,这是我的乐队,我是首席。” “你……和管蘅认识?”景涂然说了乐团是管蘅自己找的。 “黎漠介绍我们认识的。” 莫静言没有观看彩排,她回了办公室。凭一个妈妈的敏感度,她觉得黎漠和管蘅之间一定有了什么。黎漠是她生的,在一起的时间再短,她还是了解他的。他并不是个热心人,甚至有一点凉薄。他为管蘅找乐团,还是黎索南好朋友的乐团。仅仅因为周晓冬那层关系?不,这太站不住脚了。上次他向她开口,让她同意管蘅继续住在周晓冬的公寓,她真没有多想,这个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现在呢? 黎漠的工作时间自由,忙起来时几天几夜不睡,一闲下来,就成了只飞鸟,不知憩息在哪根枝头。莫静言反省,她这个妈妈是否太不称职了。 莫静言冲出办公室,越跑越快,推开演播大厅的门,果然,她在观众席上看到了全神贯注盯着舞台的黎漠。 “太后?”黎漠讶然地看着突然挡在他前面的人影。 “你出来!”莫静言神情很严肃。 黎漠沉默了下,起身跟了出去。莫静言找了间空着的休息室。似乎,他们母子间从没有过认真的对话。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梅歆。梅歆给我的感觉,这次回国,你们复合了。”莫静言双臂交插,逼视着黎漠。 黎漠一点也不紧张,这样坦白也好。“如果复合那么容易,当初就不会分手。” 莫静言不是婆媳剧里的恶婆婆,黎漠的教育差不多是放养,她很开明,她没有门第观念,可是……她斟酌了下语句,尽量语重心长道:“我和你爸爸都很喜欢梅歆,当然,一切还以你的感受为重。黎漠,管蘅是个艺人。” “妈妈当年也是艺人。” “你要重蹈我和你爸爸的旧路吗?”莫静言差点吐血而亡。 “我不会,爸爸那时太年轻,我已是成熟的男人,我有能力给予我所喜欢的人安定的感情、体面的生活。我不是因为管蘅是艺人才喜欢她,我喜欢管蘅,只不过她的工作是个艺人。” 莫静言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黎漠长大了、成熟了,他强悍、强势,有着巨大的力量,慑人的勇气,仿佛什么也动摇不了他。“她有五年的合约,合约上写着这五年都不得恋爱,你要做她见不得光的男友吗?”她按捺住内心的愤怒,她的儿子不允许被这样对待。 “这个么,”黎漠突然上来抱住莫静言,“妈妈会帮我想办法的,因为你爱我。” 莫静言哭笑不得,他还给了她表现的机会。“我不只是你妈妈,我还是星煌的总制作人。” “妈妈觉得管蘅不好么?” 好,当然好,不然她也不会顶着各方压力,想方设法护着管蘅走到决赛,只是她想的打造唱片界的奢侈品牌,想的是将选秀推到一个新的高度,她不是在为儿子找女朋友。“你不要看管蘅在舞台上光华四射的样子,私下里她很木纳,很……你笑什么?” “看妈妈满脸找理由的样子挺可爱的。其实我的血液里有妈妈奋不顾身的因子,只要是认定的事,什么都不是阻碍。” 他竟然使怀柔之计,以情动人。莫静言哪怕再雷厉风行,在黎漠面前也束手无策。说起来,她的意见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从小就很有主见。被日本政府起诉那段最艰难的时光,他也是一个人挺过来的。 “只能是她么?”莫静言很是无力,这是出了家贼呀! 黎漠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回道:“是呀,被捆得死死的了。” “如果管蘅主动离开你呢?” 黎漠笑得眉宇飞扬:“除非是上帝的旨意,其他人,休想。” 这是警告,莫静言听得懂。她和黎漠生疏了好多年,以后的日子,她想和黎漠和平相处,所以,此刻,她举手投降。“那你让梅歆别再等你。”她提醒道。 场记通知管蘅,还有两个节目就到她的《牧神的午后》。为了打造这场视觉、听觉的盛宴,除了前十的选手友情演出外,星煌还请了几位港台、内地歌坛的新生代代表来做嘉宾。没有柯逸,不知是他行程不巧,还是星煌怕他又在网络上掀起几次头条,抢了《全城恋歌》的风头。。 又不是第一次直播,应该说是久经沙场,管蘅却偏偏紧张了,其实也不全是紧张。前后五个月,一直是比赛、直播,今夜,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有点失落,有点忐忑,有点期待,有点激动。 她在休息间里团团转,转得景涂然头都晕了,命令她坐下喝点水,平静下情绪。 怎么平静?管蘅走到窗边,玻璃上起了一层雾气。外面在下雪,湿哒哒的雨夹雪已经如天气预报所预言的那样转为中雪。房檐上、树上已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半空中还飞舞着密集的雪花。这个沉重的灰重的城市,因而变得温情、灵动了起来。 化妆师推门进来,看看管蘅要不要补下妆再上场。“好漂亮哦!”她打量着管蘅身上的燕尾服。 管蘅笑笑,好像比被偷的那一件还好,特别是腰身,卡得刚刚好。领结还是黎漠打的,他还蹲下看了看她的鞋,怕再把脚后的皮磨破。景涂然说想不到黎少这么细心,他回道这要看对谁。景涂然听了在那直眨眼睛。 黎漠今天会坐在台下看,高以梵也来了,两人挤坐在观众中间,没肯坐贵宾席,说在那太憋屈。 刘叔叔过来了,伸手与管蘅相握。“我准备上场了。” 管蘅点点头,调整着呼吸。她数过,从休息室到舞台,一共是五十四步。她听到掌声响起,主持人在介绍乐团,有人发出惊讶的“啊”声。她握紧手中的指挥捧,抬起头。一步,两步……五十四步。她向观众鞠躬,与首席握手,然后走上指挥台,双臂平放。 风停了,世界,一片宁静。 管蘅嘴角微微弯起,音乐以说故事的方式拉开线条,同时让每个声部都清晰可闻,段落与段落间的速度关系要合理自然。哦,与团员之间眼神的交流很重要,即使你谁也没看,也要让对方觉得你正在看他。 牧神醒了,水妖精们在嬉戏,慵懒的午后,美丽的山林……这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仙境,令人迷醉。 世界再次静止,管蘅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看到团员们在鼓掌,然后,台下那浪潮样澎湃的也是掌声么。她缓缓转过身,一时间,热泪盈眶。她把手按在胸前,九十度的躬身。这不是梦,是真的。 下台时,男女主持人都上前与她拥抱,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回到休息室,她还在哭。景涂然摇着她的双肩,提醒她后面还有演出。她知道,那已经不重要了,名次也不重要。从宁城到北京,不管多少艰辛,都值得了。 手机里有短信进来,杨小再的。“漂亮的姑娘,我给你点赞了。”她破涕而笑。 化妆师过来重新给她补了妆,说她指挥得帅疯了。接下来,进入第二轮比赛。她依然是第三个出场,前面,小虎牙表演了一首摇滚歌曲,带了个六人乐队上台。小帅哥唱摇滚,有种青涩的性感。陈谣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裙子,拿把吉他,自弹自唱,现场反应有点冷,不过,她是原创歌曲。 当管蘅再次站在舞台上,下面掀起了巨大的浪潮。但是,她还是在这轮被淘汰了。很多人无法置信地问:“怎么会这样?” 管蘅微笑地挥手向观众告别,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她瘫在沙发上,一点都不想动。 最后的冠军是小虎牙,他振臂欢呼,被众人簇拥。 现场气氛异常浓烈,又是气球又是彩带,金色的纸屑像雪花似的飞舞,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像是在嚎叫。 管蘅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她找了一圈,没看到黎漠。 莫静言和星煌的董事来后台慰问大家,对今晚的表演非常满意,说给大家放两天假,然后开始全国巡回演出。又是一阵欢呼,小虎牙说都不记得上次放假是什么时候了。 公司准备了夜宵,一起庆贺《全城恋歌》第二季圆满收官。 吃饭时,所有的人突然都变得亲密无间起来,你抱她,她抱你。酒敬了一圈又一圈。小虎牙醉意朦胧,一声一声地叫管蘅姐。可爱多一边一个勾着管蘅的胳膊,说我们永远是一国。 差不多闹腾到凌晨才散,管蘅不知道黎漠有没有走,她站着门口发了条短信过去,很快一辆车从后面开了过来。 “你一直在等我吗?”她过意不去地看着黎漠。黎漠今晚神情有点清冷,勾了勾嘴角,不想说话的样子。 “我想早点走的,可是他们拽着,我没办法。你吃过没?”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朝她笑笑,点点头。 “我今晚表演还好吧?” “哭得太凶。” 管蘅羞窘地摸摸鼻子:“那时候情绪控制不住,脸上妆又厚,流下来的泪不是一行一行的,而是一条一条的,我都没敢擦,怕成大花猫。” 黎漠侧过脸,像欣赏一幅肖像画一样盯着他看,嘴唇紧紧地抿着,呼吸一窒。管蘅身上还穿着燕尾服,演唱《告别时刻》换服装了,大谢幕时,景涂然说再把燕尾服换上吧,网上的观众强烈呼吁的。 “不知后面有没有皱,我到家就挂上。”管蘅很心疼燕尾服这样被自己压着。“对了,黎漠,我想起来要送你什么新年礼物了。” “是什么?” 管蘅清秀的眼眸亮得如同山泉:“我写首歌给你。” “像音乐剧那样?” “不局限于形式,我随意发挥。”她笑得眼眯眯的。 “好,我等着你唱给我听。” “边弹边唱。”她低声哼起一段旋律,轻轻柔柔,很是欢快。 时间已经很不早了,可是管蘅没有一点睡意。黎漠就在楼下和她说再见,她磨蹭着,还想和他再呆会。前几天虽然天天见,可是两人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我明天还有事呢!”黎漠捏捏她的鼻子。 管蘅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下楼。雪花还在空中打着旋缓缓飘落,呼吸之间都是潮湿的味道。“路滑,你速度慢点。”她叮嘱道。 等到车出了小区,她才懒懒地上楼,心头突兀地生出寂寞的感觉来。不知为什么,觉得今天的黎漠沉默得异常。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心情不好了吗?她猜测着开了门,桌上还散着《牧神的午后》的总谱。 有点渴,她跑去厨房烧水,发现那盆蘅芜萎靡不振的缩成了一团,她浇了点水,把它往窗台边挪了挪,希望能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 “砰,砰!”有人大力敲门。她问了一声谁,“是我,黎漠!” 她急忙打开门,黎漠气息急促,目光火热,肩上还落着几片雪花。 “怎……怎么了?” “轮胎破了。” “怎么办,我……不会修。”在他过于灼热的眼神中,她情不自禁结巴了。 “……”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四S店的电话。”突然的膝盖发软,耳鸣胸闷。 “……” 管蘅低下眼帘:“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有一个让我留下的借口……”黎漠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内心里的天人大战。 他砰地关上房门,一把拉过她。吻像疯狂的雨点落了下来。 今天晚上,高以梵终于说了一句正确的人话。他指着舞台,对黎漠说:我没说错吧,你看,你家管蘅在玩制服诱惑。 他微温的指尖从颈部开始往下滑,又从背后摸索到前方的纽扣,一粒粒地解开。他的声音低沉喑哑:“这一个晚上,我在下面,一直想,一直想,怎么把它们解开……”那个时刻,他听不到音乐,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她。 他的鼻梁是冰凉的,嘴唇是滚烫的,心跳是剧烈的,手是颤栗的,管蘅听见自己体内发出的,充满疼痛的微弱爆破音。墙角的台灯落下的柔柔的灯光,一团一团笼罩着他们。 窗外,雪更大了。 黎漠是被上课铃声惊醒的,夜还像墨汁一样黑。铃声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发出的,铃声一停,一个像做了八百年教导主任的女声,一板一眼地说道:现在是早间测试时间,第一题,24*5+86,答案是……偎在他臂弯里的人动了起来,嘴里嘟嘟哝哝的,头也不抬,手慢慢地伸出被窝。啪,拧亮了台灯,接着,拉开抽屉。教导主任重复念叨试题的声音向枕边靠拢,黎漠看出那是一只有数字按钮的闹钟。然后,那只手摸摸索索地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枝笔、一叠稿纸。这次,头抬起来了,眼睛半眯着。她像个小学生一样,在稿纸上写下题目,再列竖式开始计算。 “206。”黎漠忍不住出声了。 “你肯定吗?”她拨开长发,歪着头问他。“我向上帝保证,我没撒谎。”黎漠蹩着笑。 她迷迷糊糊地在闹钟上按下三个键。教导主任换题了,她咬着笔,像是清醒了些,突地她身子一僵。尽管台灯的光线不甚明亮,黎漠还是看到一缕绯红从她的脖颈处以一种飓风的速度向四处扩散,连被下的脚趾都烫得惊人。 她想起来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早晨,卧室里不是只有她一个。黎漠也很想在这个早晨表现得温柔从容些,可是这节晨课把气氛都搅散了,他笑得整张床都在抖动了。 “总共几题?”他用一种蛮力强迫教导主任闭上了嘴。 “三题。”管蘅整张脸埋在枕头里,蹩着气息。 “这神奇的宝贝从哪里买的?”黎漠啪地关上了台灯,黑暗可以让她放松下来。她羞得找只盘装上可以直接端上餐桌当烤熟的明虾。 “夜市上。我……总是很困,醒不来。必须是杀伤力强的闹钟才能把我闹醒。”她又枕回了他的颈窝处,两个人在被下十指交指,不时交换一个甜蜜的啄吻。 “现在才凌晨四点,你每天都这时起来?”黎漠温柔地问。 “我要读谱,花很多的时间研读。不研读乐谱,音乐对我来说就不成立。乐谱不只是印刷纸上的复杂记号,要从中勾勒自己的想象,将它转化为立体的乐章。” 她的声音很轻,毫无起伏,黎漠却疼得心都揪起来了。如果她注定是他丢失的一根肋骨,他恨不得把她塞回自己的身体内。当她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样的早晨读着乐谱,她的心里并不知有没有那一天,她能执起指挥棒,站在璀璨的灯光下。这样的早晨,四下依然一片漆黑,丝毫不见拂晓将至的迹象,甚至听不到一声鸟鸣。她开着灯,孤单地坐在桌边。天,是这么的冷。 “今天不读谱了,就一天,给自己放个假。”他用密集的吻、丰富的肢体语言催眠道。 “好。”不一会,管蘅呼吸逐渐均匀地放缓,沉沉地睡去,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腰间。 黎漠却没办法入睡了。梅歆之后,他的生命里断断续续也有过几位过客,吃吃饭,看个展览,看场电影,都是还没深入相处,就分了。没有那种感觉,不轰轰烈烈,亦不刻骨铭心,但一直暖洋洋,软乎乎,半天听不到对方消息,就会挂念。他追她时,她从不拿矫作势,她不会为考验他的真情,让他站在寒风里等。她也不舍得让他失望、生气。 他以为这种感觉是自己臆造的,原来真的存在。你是从哪颗星球飘来的蒲公英啊,就那么在他的土地上播了种,生了根……他哑然失笑,忍不住俯身亲吻怀中睡得暖暖的人。 他从向管蘅正式表白,到共度这个长夜,中间没有几天,似乎速度快了点,可是却很自然,像是必然。爱上一个人,真的会恨不得一夜老去。 当你鬓已成霜,我才相信,你真的属于我。 管蘅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黎漠下床,把窗帘拉开一点,说雪停了,外面漂亮得像一张圣诞贺卡。他只穿了一条牛仔裤,浑身上下精悍结实,尤其从肩部一直到后腰的线条紧致俊美得令人呼吸紊乱。管蘅慌忙把头又缩回被子里。 黎漠说他先去洗澡,好了后叫她,直接裹着毯子过去。外面冷,穿衣脱衣会冻着的。 过了一会,管蘅听到黎漠喊她的名字。她听话的裹着毯子跑过去。黎漠站在浴室外面,只穿了内衣,头发还滴着水。他拿下毯子,把她推进去,用力关上浴室的门。 里面热气腾腾,水流很大,空气里面有洗发液的清香气。可能浴室已经被热水冲暖了,管蘅没有觉得冷。洗好出来,镜子里的人脸红通通的。黎漠站在卧室外面,把干净的内衣递给她。他已经穿上了大衣,因为这边没有剃须刀,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黑色的胡渣,他看上去有点慵懒。 “我看了下,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把衣服穿好,我们出门。”黎漠手里拿着管蘅的围巾。 “要不要戴墨镜?”管蘅问。“有进步了哦,知道保护自己了。但和我在一起不需要。”黎漠夸道。 下了楼,银装素裹的画面撞进视野,管蘅环着双臂,打了个冷战。楼下已经被勤劳的清洁工扫出了一条路,汽车四周的雪堆得很高,两人一脚一个深坑才上了车。 除了孩子们有些兴奋,街上的人和往前一样,行色匆匆。管蘅想起今天并不是周末,不过,她放假。 汽车拐进一条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胡同,在一扇新漆过的大门前停下。大门上除了门牌号,没有其他标记。黎漠轻叩了下门,里面有人应了声,打量了黎漠几眼,目光转向管蘅,一秒的讶然,然后礼貌地说了声“请进”。里面很大,三进的大院落,假山、花圃建得很精致。一眼看进去,没几个人,有只麻雀在屋顶上跳来跳去。 领路的人人问黎漠要哪个厅,黎漠说梨花园。黎漠牵着管蘅的手往里走,回廊一转一转的。领路的人掀开一间厢房的棉帘,笑了笑,说:“稍等会,菜就上来。”厢房里布置得很清雅,四四方方的厅,中间桌上放着个炉,木头框成,上面有根通到屋顶的空心竹。黎漠帮管蘅挂好大衣,两人围着桌在铺着厚垫的木地板上坐下。 两人穿深青色制服的男子端进新鲜的鱼虾、牛肉羊肉,还有芦笋、松茸等各式蔬菜。其中一个男子笑着说:“这天气吃炉端烧最合适了。”黎漠点头,用指尖轻轻挠管蘅的掌心。 管蘅从进来,两只眼睛就瞪得大大的。两位男子点上火,等炉子热了,架上烤架,把食物一一放上去烤着,熟了后装进青花的瓷碟里放上桌。炉子的另一侧,是滚着水的敞开式铜炉,上面放着四方扁盒,是日式蒸笼,下面放少量的米,上面铺蟹粉、松茸、鲑鱼子。黎漠说这是主食。 屋子里很快就暖了起来,食物的香气四处弥漫,两人都没吃早餐,这会感觉特别的饿。两位男子说外面都有人在的,有事喊一声,然后微笑地带上门。 “这是哪里呀?”管蘅忙不迭地问道。 “一家会所,没有名字。我也是第二次来。这里除了各国的食物做得非常地道之外,就是很安全。你就是遇见熟悉的人,也不会传出什么消息,这是大家心照不宣遵循的规则。”黎漠夹起一只虾,蘸了酱,放进她面前的碗里。“这里的影音室是北京一流的,吃完我们去看电影。好吃吗?” 管蘅点头。黎漠给她又夹了筷鱼片,“尝尝这个?” 管蘅吃得很饱,饱得有种幸福的感觉。吃完出来,在走廊上,管蘅看见一位拿过国际大奖的影后挽着一个矮墩墩的男人有说有笑,她向黎漠和管蘅颔首时,就像是遇见了两位老邻居。 “我们不能一整天都窝在公寓里,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让我们可以自如地在一起。”黎漠轻拍着管蘅的手背,小声解释。 “嗯,我知道。”管蘅懂他的意思,别人在幽会,他们在约会,她不会胡乱对号入座。 影音室里的碟有一张面墙,沙发很宽大。管蘅挑了部《万物理论》,文艺片,讲霍金和他第一任妻子的爱情故事,得过不少奖。影片很长,黎漠看了一会睡着了。醒来时,影片接近尾声。管蘅坐得笔直,眼睛有点湿润。黎漠没有惊动她,这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看个电影坐姿都这么规范,如果她挚爱上一个人,会怎样呢? “好看吗?”等到演职员的字幕表出来,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有点伤感,那么优秀的人,怎么会得那种病?”管蘅还陷在影片的氛围里。 “天妒英才,所以人要笨点、傻点。” “说我吗?” “你确实傻傻的,所以归我了。” 管蘅笑,也不反驳,很是心甘情愿的样子。黎漠想起附近有个小教堂,应该带管蘅这个不称职的教徒过去看看。 教堂离会所没几步,两个人是走过去的。外面雪光明洁,教堂里却光线昏暗。这是一个空间十分有限的小教堂,没有复杂讲究的结构和富丽堂皇的装饰,一切都很简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时光在这里慢了下来,不再是一秒追着一秒,而是细尘在光线里悠然地舞动,是沙漏被人倾斜了六十度角,是滴滴答答的钟声被轻轻拧上了笼头,又不留下了一点缝隙,让时间一滴一滴地流出来。 教堂里不知有个什么活动,唱诗班在忙着排练。管蘅和黎漠耳语,那个指挥的人拍子打得乱七八糟。 “那些圣歌是不是很能让人的心灵得到升华?”黎漠问道。 管蘅捂着嘴笑:“圣歌一开始大家觉得好清新好圣洁啊,好像天使就在头顶盘旋,不超过十分钟下面听的人就会呼呼大睡。乐曲太单调了,过了一村又一塞,绵绵无绝,无山峰湖泊,无波澜起伏。音乐中的戏剧力要仰仗不和谐音来塑造,就像生活里需要各种各样的味道。” 黎漠打趣道:“你这是在嫌弃圣歌?” “不,我仅站在音乐的角度来谈论。” 离开的时候,管蘅对着圣母的画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黎漠问她是不是在祈祷。她回道:对上帝不能索求,你只要告诉他,你在想着什么。 “那你在想着什么?”黎漠很想知道。 管蘅微笑起来,唇角的线条会拉伸开一个优美的弧度。“我在想这天可不可以不黑?” 梅歆要走了。乐团的演出合约已经签到后年的新年,下一站是伦敦,她是乐团的首席,必须走。她给莫静言打电话辞行,莫静言说抽不出时间送她,让黎漠请她吃饭代表一下。 日光灯把酒店的房间照得惨白惨白,她坐在床上抱过枕头。北京的冬天真冷,她感觉手脚冰凉。 黎漠订了一家法国餐厅,就在机场里面。 梅歆叹息,她一个中国人,在北京,他竟然请她吃法国大餐。镜头里法国餐厅,烛光、音乐、美酒,盛装的男男女女,轻声交谈,会心微笑,仿佛是爱情里不可少的那一景。其实吃法国大餐,很累人,酒杯在哪个位置,水杯在哪里,刀叉的排列顺序,开胃酒,配主菜的酒……一切都很讲究。一餐吃下来,不亚于一场全力以赴的演出。难得相处的时光就这样浪费? 梅歆不喜欢法国,她只是喜欢那里经过百年沉淀下来的浓郁的艺术氛围。很多人说起法国,都是啊,时装;啊,卢浮宫;啊,巴黎圣母院……好像在那儿的人生活都很浪漫奢靡。 梅歆刚到法国时,因没申请到学校的学生宿舍,奖学金又有限,只得租了一套半地下的公寓,早上起床打开窗户,就能从窗口看到行人的一双双脚。巴黎的夏天很闷热,公寓里没有冷气,晚上热得睡不着,她只得去隔壁一家最便宜的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电影院蹭冷气。法国的电影票很贵,除非你买月票,而办月票需要填一堆的表格。大概法国是一个太文明太发达的国家,所以官僚作风就变得很严重,生活方式也变得更为烦琐。 梅歆花了几天时间就搞清了巴黎的地铁,可是一出来,她就会经常迷路。认识黎漠后,她一迷失在街头,就给黎漠打电话。黎漠总是说你呆在那别乱跑,我马上到。那个马上有时是十几分钟,有时是两个小时。他那时在工地上,工地离市区远。碰上大风天,他赶过来时,像个土人。 心情沮丧时,梅歆总会说中国怎么怎么好,法国怎么怎么差,那是她想家了。黎漠笑,说每个国家都像人的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 曾经梅歆有个机会回国任教,她考虑了两天,还是拒绝了,因为黎漠在法国。虽然后来她和黎漠分手,可是在这份爱情里,她真的珍惜过,也许黎漠不知道。命运总爱玩恶作剧,喜欢出形形式式的选择题。她知道正确答案,但她没有选择。 黎漠开车过来接她,她把航班改签了,往后挪了几个小时。哪怕仅仅是几个小时,有可能就是命运的转折点。 北京今天是多云的天,日光淡淡的,气候有些干燥。一切景物平缓地滑过视线,经过工体附近,梅歆朝外指了指。“开奥运会那年,我们回北京看比赛。晚上在这里喝酒,你让我在那棵树下等你,你去喊车。记得吗?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来,我就一直傻傻地站在那。” 黎漠短促地笑了下,沉声道:“梅歆,别等了,我已经走开了。” 气氛突然变得忧伤而又沉重,像拽不住的时光。“管蘅只是你过世朋友的同学,你照顾她是一种移情作用。我理解。我可以和你一起帮助她,娱乐圈上位就那几种方式,我们给她创造机会。如果她想学古典乐,我可以向我的导师推荐她。黎漠,同情不是爱情。”梅歆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哭出声。“娱乐圈里有几人能做到洁身自好,你才认识她几天,而我们有几年共同的回忆。” 黎漠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梅歆,我们的几年已是过去,我和她的这几天却是当下。老人们唯心,会把过世的人临终前的话视为先知。我也唯心一次,周晓冬不是我朋友,是我的同行,她在临终前喊着我的名字。管蘅是她最好的朋友,那是否代表冥冥中的注定,是周晓冬预见我情感的归宿是她呢?” “那是托付不是预见,黎漠,这不公平!”梅歆委屈道。 “也许那不是周晓冬的本意,可是我爱上她了。”黎漠抽出纸巾递给梅歆。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激情洋溢,当初你说爱我时,我们也才认识了一月。”梅歆知道这样的话很丢脸,可是她忍不住。 黎漠没有再说话。这不是证明题,非要证明个什么结果。有的爱在太平盛世,有的爱在兵荒马乱,哪一种更足金,只有时间知道。 黎漠点的餐是典型的法国菜,鹅肝、蜗牛、青蛙、黑蘑菇,一个也没少。开胃酒是一种酸甜的果酒,淡绿色,苹果口味,味道清爽。配主菜的是1983年的拉菲。两人很少交谈,各自享用着菜肴和美酒,这也符合吃西餐的习惯。上甜点时,黎漠问还需要点什么吗?梅歆放下手中的餐巾,回道:不了。 作为一个句号,已经无可挑剔。 尽管心情直坠谷底,骄傲还是让梅歆保持了体面。黎漠陪她先去办理了登机手续,把行李托运。有人认出她是梅歆,惊喜地跑过来要签名。她的微笑优雅浅然,中文签名行云流水。 黎漠感叹,管蘅大概一辈子都修练不到这样的火候。 黎漠一直陪她到安检,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法国?黎漠说春节后要回的,那边工程要开工,设计师必须在场。以后,你是长居法国还是中国?黎漠笑了笑,提醒她该进去了。 梅歆红了眼,突然想紧紧拽住黎漠的手。黎漠对她说一路多保重。常坐飞机的人都知道不能讲一路顺风,他没有说再见。也许会再见的,法国又不像中国这么大。只是见面时,她会是他的过去式、现在进行时还是将来时? “我……”她抖着嘴唇,喊不出黎漠的名字。她真的不能死心,管蘅只是一个才出道的艺人,未来很不确定,而她已经名扬四海,而且她和黎漠还有美好的过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黎漠大步流星地转身而去,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戴着口罩、墨镜的男人站在一棵巨大的盆景后面,应该是柯逸吧!他对梅歆倒真是一片丹心,可惜自始至终是首独奏曲。 莫静言打来电话问梅歆登机没,他说已经进了候机大厅。莫静言不说话,像是很遗憾。她喜欢梅歆,好像这样能把黎家音乐世家这块牌子传承下去。太后真可爱! 回市区时,车简直像是在挪。着急也不管事,黎漠找出碟听音乐。梅歆的小提琴独奏,节奏、音准,协调性,揉弦的幅度,都只能用毫无瑕疵来形容,听上去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运作。 管蘅没有来电话,她还在假期中,一个人宅在公寓,估计又是练听谱。黎漠嘴角勾起宠溺的笑意。 冬天的天本就黑得早,黎漠的车开进熟悉的街道时,天已经黑透了,一辆工程车堵住了去路。这儿准备拆迁了,力度很大,晚上也在做拆迁户的工作。一旦谈妥,连夜工作。黎漠把车停在一边,步行去汇贤佳苑。 汇贤佳苑暂时不在拆迁的范围,但是挨在边上,这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管蘅不能再住在这里,她也需要买套音响,那只老旧的CD机效果太差了,还有和刘叔叔那边要再联系,看有没有再指挥的机会,哪怕是义演。小泽征尔在成为专业的乐团指挥前,积累了七年指挥乐团的实际经验。管蘅现在需要的就是实际经验。 黎漠想得太入神,不知不觉在小区的大门口站了很久。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下,是管蘅的短信。“黎漠,你是不是很累?” “你在哪里?”黎漠立刻拨了电话过去。 “阳台上。” “你有望远镜么?”阳台到小区门口,隔了几幢楼,小区的路灯像鬼火似的,她哪只眼看到他的? “我看到你手里的烟,连着抽了两支。” “哈,一支烟暴露了我的行踪,下次一定要注意。” “别过来了,早点回去休息,我都好的。”管蘅的声音很轻,像放在他心口的一只手,一下一下的拍着。 他沉默着。管蘅知道他今天送梅歆去机场,她不是吃醋,这是她的体贴,这个夜晚应该让他一个人静静。 “好的!我再呆一会就走。要想我!”他看向阳台的方向,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就是知道有一双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他。 “嗯,想你!” 第八章 二月船歌 柯逸的脸色阴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余哥那么沉稳的人都小心拿捏着语句。“是的,这两天的头条都是管蘅。音乐界人士谈论的是她的指挥方式,乐团女指挥本来就罕见,又这么年轻,她又不是个花拳秀脚,是真像那么回事。她的指挥……” “这个不要说,我在法国的音乐学院呆过两年,比那群装模作样的懂。”柯逸的胸口蹩着一团火,说不清是气愤还是妒忌。那个管蘅,真没看出来是有点本事的。 “时尚圈讨论的是她身上那款燕尾服,意大利的大牌子,据说淘宝上已经有仿款卖了,399一套,销量惊人。微博、贴吧,是说什么的都有。她指挥前抬起双臂的那个画面,很多人说要舔屏。娱乐圈里的大牌们纷纷关注她,都转发了《牧神的午后》那个视频。总之,她的关注度上高到一个沸点,有人说《全城恋歌》的总决赛简直是她的个人音乐会,把其他人的风头全给灭了。”余哥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 柯逸摆摆手,其他人不关他的事,他只明白,管蘅这次上头条,和他没半点关系。之前他那么的处心积虑全白费了? “没人提我和她的绯闻?”柯逸臭着脸问。前两天,他微博下面粉丝还哀嚎一片,因为他在决赛前一天去了星煌。 余哥暗拭冷汗,含蓄道:“暂时没有。” 柯逸瞪着两眼,半天没说话。余哥以为这事就这么悄无生息地过了,他突然发话了:“音乐盛典那边,我一个人走红毯。现在,你给我拟一份合约。” “谁的。” “工作室和管蘅的。” 余哥毫无形象地张大嘴,这位大神又搭错哪根筋了? 柯逸白了他一眼,拿过一边的手机,上了微博。找到管蘅那天指挥的视频,转发了下,然后点了个赞。下一秒,评论区就炸开了锅。他倨傲地一笑:管蘅,等着瞧吧! 阿嚏!管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了她。她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第一站巡演放在澳门,出发前,莫静言给他们开了个会。参加演出的人员是从前二十里选出的十二位。比赛就是个形式,走到最后不代表发展最好。前面被淘汰的选手有些已经接了广告,有的发行了单曲,有的马上都准备出专辑了。小虎牙今天都没参加会议,他接拍的偶像剧开机了。陈谣马上要参加音乐盛典,她的一支单曲上榜了。一比较,管蘅倒是落后了。 管蘅在澳门要唱一支歌还要弹一首钢琴曲,歌是比赛时唱过的《最爱》,任务不重。 散会时,莫静言让景涂然留下。 景涂然一脸的黯然。莫静言通知他管蘅的经纪人换人了,他自以为自己这经纪人的工作兼职得还可以,所以有些不能接受。莫静言一句话就把他击倒了。“你知道管蘅恋爱了吗?” 他脱口否认:“不可能。”管蘅差不多是两点成一线,要么是公寓,要么是公司。朋友就一个杨小再。他叮嘱的,她都听得下去,从不让他操心。 “是黎漠。”莫静言也没隐瞒,“我也是决赛前才知道。” 景涂然目瞪口呆。 “我很不想搞特殊,但是我必须把她的经纪人工作接过来。万一被狗仔拍到,我也能找个理由。我也试着阻止的,管蘅那边我没惊动,我直接找黎漠谈。”莫静言无奈地一笑,“我好像从来就没赢过他。” 景涂然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这好像是人家的家事。 “我们把工作交接下吧!”把管蘅叫进来,当着管蘅的面,莫静言对景涂然说。管蘅以为是工作调整,静静地站在一边不出声。莫静言手里事多,生活方面对管蘅不可能面面俱到。她给管蘅安排了一个生活助理。徐笑笑,去年刚大学毕业,和管蘅同龄。管蘅想说不需要的,她生活上的事自己都可以做,看莫静言寒霜罩面的脸,她把话咽下去了。 工作交接结束,莫静言让管蘅和她一块去会客室。她说道:“这可能是你赛后接的第一份工作。”语气幽然,像是不太确定是不是件好事。 一进门,坐着的余哥连忙起身打招呼,柯逸也站起身,恭敬地叫了声:“莫姐!”对于管蘅,他淡淡地勾了下嘴角。 管蘅现在看到柯逸,本能的头皮发麻。四个人分两张沙发坐,中间隔着张茶几,徐笑笑过来送了四杯茶,然后在角落里坐着。 柯逸说话前,先朝管蘅看了一眼,神情特别的温柔。“我和管蘅在合作那首《最爱》时就定了个约定,等比赛结束,我们俩要合作一张专辑。今年是我出道的第五年,也算是一个重要的年份,我想出一张白金大碟,精选十首歌曲,由管蘅全部改编成古典音乐形式,现场演唱,管蘅指挥管弦乐团现场演奏,现场录制。” 莫静言轻抽一口凉气:“像张学友的《爱与交响曲》?” 那是宝丽金唱片的一次大胆尝试,由香港著名的流行音乐巨星张学友与华人著名音乐家叶咏诗所指挥的香港管弦乐团合作,在香港的红馆举办二场音乐会,然后现场录音,由日本天龙制版,24K纯金压制。 柯逸微微一笑:“那张碟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一上市就售出十万有余,因为有发烧试音碟之相,再加上曲目动听,气氛热烈。现在技术不知比以前进步多少,而管蘅比叶咏诗女士当时也年轻许多。莫姐说过唱片市场已经低迷很久了,我们就为拯救这个市场刺激一下吧!” 莫静言脑中急促地旋转,她有些兴奋,但理智压抑了这点兴奋。“管蘅从没有改编过歌曲。”她提醒柯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行不行呢?以前很多人说管蘅不适合《全城恋歌》,她走到了最后。我相信她。”柯逸毫不动摇。 莫静言扭头问管蘅:“你看呢?” “我并没有签约任何管弦乐团。”这是管蘅想出来的一个借口,她承认她被柯逸的建议吸引了,可是她不想和柯逸合作。一合作,就意味着绯闻没完没了。哪怕只是为了工作,黎漠看到她的名字和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写在一起,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柯逸耐心很好:“上次那个乐团就很好,虽然是业余,但是水平很高。” “我需要考虑,这是大事。”莫静言一时间难以决定。柯逸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这张专辑的唱片约我可以让给星煌。”他朝余哥使了下眼色。余哥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合约:“柯逸真的有诚意,莫姐你看看。” 莫静言是真不明白了,这合约一签,柯逸的名气在那,又有管蘅年轻女指挥做噱头,销量肯定没问题,星煌赚的可是大头。 柯逸仿佛看出她的疑惑:“莫姐,我就想给自己的出道五年留个美好的回忆,另外,我很欣赏管蘅。”那睇过来的一瞥,完全可以用含情脉脉来形容。 最后公司的利益占了上风,莫静言心动了,当然还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决赛那天,她没和黎漠据理力争,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妥协,她要让黎漠有一天主动知难而退。女艺人的男友,滋味才没那么好受,这才是开始,日后有的是艰难险阻! 管蘅无奈地拿起笔,她现在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服从公司的安排。柯逸心满意足地让余哥收起合约:“给我和管蘅拍张合影吧,一会发微博时用。” “这就公布了?”似乎太快了,莫静言很惊讶。 “都签名了呀,早点公布,让粉丝们激动激动。哦,管蘅马上要去澳门演出是吧,后面的演出可不可以推掉,反正想上台的人多了去,管蘅要改编歌曲,那可是花时间的活。我那边的琴是新买的,去我那边好了,有什么问题我们也正好沟通。”柯逸真诚道。 莫静言想了想,巡演和这个方案比起来确实不是太重要。“就演出澳门这场吧,因为名单公布了,不能随便改,后面就不去了。” “谢谢莫姐。”柯逸站起来,理理头发,整理了下衣衫。“管蘅,过来。” 余哥举起相机,柯逸笑得志得意满,管蘅平静如水。莫静言走了,这事要和公司董事们知会一声。余哥在走廊上发微博,徐笑笑去了洗手间。管蘅很不客气地责问:“柯逸,你到底想干吗?” 柯逸咄咄地看着她:“现在出名了呀,敢直呼我的名字。管蘅,我本来想在音乐盛典上和你来个意外之吻,后来我心软了,就改成了合作。你要感谢我给了你这个机会。” 管蘅僵直着背,沉默到底。柯逸突然邪魅地一笑,凑近管蘅:“好吧,我坦白,我就是想恶心黎漠。如果他有骨气,站起来说他喜欢你。他敢吗?” “你真幼稚。”管蘅冷冷地说完,转身离开。 黎漠昨天夜里和法国那边开视频会议,八小时的时差,这边的夜晚,是那边的白天,现在应该刚睡不久。管蘅犹豫了会,还是躲在琴房给黎漠打了个电话。 “想我了?”黎漠的声音哑哑的,像是不很清醒。 “嗯,想听你的声音。”管蘅红着脸说。这话似乎让黎漠心情特别好,“我下午去星煌看你,晚上找个地方吃饭。” “不了,莫姐给我配了生活助理,以后她会上下班接送我。” 黎漠立刻就明白了太后大人这是给管蘅安了个监控,防的人是他。“今天忙什么了?” 管蘅难受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但她没提柯逸最后坦白的那几句。黎漠安慰道:“又可以上台指挥,这是好事呀!干吗不高兴?绯闻炒死了也就那几句,由他们去吧,我知道怎么一回事就好。幸福快乐的人都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都是放在心尖尖上,才舍不得满世界嚷嚷着和别人分享。” 管蘅这才开朗了些,两人又黏糊糊地说了些别的。挂电话前,黎漠叹道:“真想找个时间,去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好好地呆几天。” 管蘅沉默了会,支支吾吾道:“澳门演出结束,其他人去下一站,我……一个人回北京。” “你可以一结束就走吗?” “可以的。” “好,那我们澳门见!” 澳门满天的阳光,和风吹拂,绿树掩映,衬托着粉红或粉黄的葡式建筑生气盎然。对于几个小时前还身处冰天雪地的北方的人,这儿简直像另一个星球。在大巴上,一车的人计划着要去看教堂,去议事亭散步,去吃葡式蛋挞、猪扒包,最要去赌场试下手气。带队的景涂然一声怒吼:哪儿都不准去,现在直接去彩排。一个个灰溜溜地喔了一声,车内终于安静了。 彩排到晚上九点,景涂然开恩,放大家去赌场见识见识。管蘅跟着众人换了二十个最小的筹码,十分钟不到,有去无回。看其他人两眼血红的样,一时半会没有回酒店的意思,她就当看风景,在赌场里四处转悠。 有张桌子似乎特别热闹,围了不少人。她也看过去,四五个男人分散坐两边,桌子的一端是赌场发牌的工作人员,另一端是个灰发蓝眼的老头和一个女子。女子穿深V玫瑰红的紧身长裙,头发上裹着一条缀满彩珠的黑丝巾,裙摆开叉处,一条长腿可以与莫文蔚比美。老头手气不错,面前筹码堆得像小山似的。女子奖励地不时与老头热吻。 管蘅的目光太直接,女子察觉到了,宛若蝶翼的长睫一抬,似乎在问我们认识吗? 管蘅认识的,有着这样一对长腿的漂亮女子,谁能随便忘记?但女子不一定记得她,毕竟那天那么多人,又是晚上,她专为陆庭芜而来。 她曾经很羡慕很渴望拥有的长情,此刻就像硝烟散尽空气里的一抹硫磺味,令人恐慌。 管蘅收回视线,跑去赌场里的奢侈品店打发时间。“嗨!”肩上轻轻一拍,她扭过头,乔鹿直勾勾地打量着她。“你是……是不是那个叫管蘅的?” 管蘅不出声。“我看过你比赛的录像,陆庭芜拍的,他是你的粉丝。好像你几场比赛,他都有去现场观看。你这次是来参加演唱会的?”乔鹿的眼神坦荡又真诚,就像在异国街头遇见同乡人那么激动。 管蘅精神不太能集中,她不想和乔鹿说话,但乔鹿似乎有很多话和她说。 “你认识陆庭芜,也认识我吧,哈哈,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可耻的出轨者。”乔鹿像是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等不到别人笑,自己已笑得前俯后仰。 “我不是来找你替我保守秘密的,所以拜托别一副正义凛然的样。”乔鹿从包里翻出一包细长条的香烟,奢侈品店的店员殷勤地递上了打火机,蹿出的火苗照亮了她的灯。她徐徐地吐出一口烟,口红粘在烟嘴上。“这儿是澳门,空气这么自由,温度这么适宜,好好享受吧!” 赌桌上的老头朝这边喊了一声,不是叫的乔鹿,像是个英文名字,乔鹿送了个飞吻,用英文回她就过去。 “其实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不过为了我的形象,如果我还有形象的话,哈,这话讲得真拗口,我就多说几句吧!如果你以陆庭芜未来的妻子、现在的女友来要求我,我是一个出轨者。但我不是,我和陆庭芜只是同居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经济各自独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是因为懒,懒得去找下一个能这么彼此了解并相互忍受对方的人。有一天,我提着行李离开那套公寓,那不是分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过。”乔鹿怕管蘅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们会上床,但那和爱无关,只是一种需要。” 乔鹿高昂着头回到老头身边,老头又赢了,她激动地尖叫。 管蘅觉得赌场里好吵,声音是炸裂般。她请侍者给她一杯水,冰的。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替陆庭芜感到悲哀,可是现在的陆庭芜已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陆庭芜,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很自如,很快乐,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世间没有绝对的白与绝对的黑,你所向往的桃花源,在别人眼中不过是穷山恶水。她能做什么、改变什么?她无法拯救别人,反而期待被救。 星煌安排的酒店离赌场不远,用走就能回去。酒店挨着海,打开阳台的门,外面是碧蓝色的大海和青灰色的天。管蘅分不清方向,最亮的一片天空大约是东南,挂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这一夜,管蘅做了一夜的梦,一个人在白桦林里奔跑,林里子有雾,她怎么都跑不出去。醒来时,她还在气喘吁吁。化妆师看到她,说眼圈好黑。幸好精神还好,演出很顺利,歌迷们很疯狂,荧光棒挥得像星空下荡漾的海洋。 演出前,管蘅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特地留了件羽绒服在外面。景涂然是个很大度的人,虽然不再是她的经纪人,对她仍然很关心。“柯逸那边又没催,明天再走吧。大晚上,一个女生坐飞机不安全。” “不会有事的,都说好了,笑笑会到机场接我。”管蘅一撒谎脸就红,不得不假装整理着行李。 景涂然没办法,找人送管蘅去机场。酒店楼下有个西点店,管蘅上车前进去买了盒刚出炉的蛋挞。司机是个体贴的人,特地在外面绕了道,让管蘅看看澳门的夜景。 澳门的街道有种怀旧的感觉,夜晚很宁静,司机说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管蘅含糊应着,说等以后赚足了钱就来这里买房,种几株花,养一只狗,天天去海边看日出。 到了机场,司机热心地要帮管蘅提行李,一个俊朗挺拔的男子走过来说,我刚好也去办手续,我来吧! 走了两步,男子腾出右手,朝后伸过来,手指张开。管蘅抬起左臂,十指紧紧扣在了一起。 黎漠一直没有告诉管蘅行程,包头包尾三天。“去日本?”管蘅嘴里塞了半只蛋挞,另外半只递给了黎漠。 黎漠一脸的痛苦状,却还是用嘴接了过来。这东西看着油腻腻的,吃起来松软香酥,不是很甜。“二个小时的航程,下来后坐新干线,大概要凌晨到旅馆,泡下温泉,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 管蘅没有去过日本。舷窗外,夜像墨一样的黑,这样飞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有些不安,却不害怕。“我们是在时间里旅行么?一刻秋,一刻冬。”日本与东北三省的纬度相近,现在应该比北京还冷,怪不得黎漠一直提醒她带件厚羽绒服。 两人坐的是经济舱,这种所谓的红眼航班,坐的人并不多,也没人注意他们是谁。黎漠一直将管蘅半揽着怀里:“有一天,有人真的发明了时光机,我们也买一台。就像重温经典影片一样,过去我们共同度过的温馨时光,我们隔一阵就回去重温下。” “你看过《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么,里面的男主角就是一直在时间里穿越,不过,回到哪个时点不受他控制。” “又是个悲剧?” “是呀,悲剧总是经典的。有人说,人死并不是真正的消失,而是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生活。” “那又如何?就像《时间旅行者的妻子》里,妻子知道丈夫活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而她在现在,她生病了没人送她去医院,她流泪时没人给她擦眼泪,她寂寞时没人陪她说话,”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用手指与她的手指温存缠绵,“所以还是不要什么时光穿越,不要什么平行空间,现在在一起就最好。” “什么现在呀,我们以后一直都会在一起的。”管蘅由笑转嗔。 “嗯嗯!睡会吧,都累一天了。”黎漠心疼地亲吻她发青的眼眶。 管蘅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不一会,真的睡着了。仿佛刚闭上眼睛,航班就降落了。她迷迷糊糊的下飞机,转新干线,再上了出租车,清醒过来时,人站在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中,大雪哗哗而下,才片刻,连眉毛上都沾满了雪。黎漠用日文对老板娘说,为了来到这里,他们走了很远的路。老板娘胖胖的脸上,眼睛笑得成了一根线。 管蘅哆嗦着提着行李上台阶,发现旅馆是建在山上,一楼竟然一大半给雪深埋了。 旅馆是江户时代村庄乡土风格的茅草屋顶木造房舍,一点不见日本一般温泉旅馆常有的大红地毯、穿着和服的女服务生。彻底得近乎刻意的拟古造古气息,时间似乎戛然而止。 老板娘微笑地送上烤烫的铁板与鸭肉,介绍说这种料理是皇家出外狩猎时,乡间农民用肥鸭在锄头上烤出来,招待皇家的佳肴。 管蘅听不懂日文,黎漠一句一句的给她翻译。老板娘看黎漠把一片刚刚烤好、滴着油的暗粉色肉片浸在管蘅的调味碟里,叹道:“你很爱她吧?”黎漠笑:“很明显吗?”老板娘点头:“你眼睛里有星星。”这两句话黎漠没有翻译给管蘅听。 旅馆的房间里就有一个浴池,老板娘细心地准备了几种不同花色不同厚度的漂亮浴衣、御寒用的铺毛背心、袜子、各种尺寸的毛巾,甚至浴后散热用的清凉身体的化妆水,还有担心夜里肚子饿,在客室角落里温着的蒸笼中,小巧巧的几颗马铃薯。 “这儿不是旅馆,像家。对了,你怎么会说日文?”管蘅坐在浴池边,用手轻轻碰了碰水,水微微有点烫。 “有三年,我每隔两月都来一趟东京,一次呆十天左右,就是那时候学会日文的。我熟悉东京就像熟悉巴黎一样。最后一次来日本是打官司。我那时刚有些积蓄,请律师一下全花光了。我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又和梅歆刚分手,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从法院出来,站在东京的街头,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国家了。这儿留给我的回忆,都是灰色的。”黎漠利落地脱了浴衣,将自己浸泡在池水里。蚀骨的冷洌倏然转为微微刺痛的热,他不禁眯起了眼。 “现在是在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吗?”管蘅调皮地用手舀水泼向黎漠。黎漠抹了把脸,趁管蘅没注意,伸手一拉。管蘅一头栽进他的怀里,池水溅起一朵好大的水花。“我发现和你在一起后,我变得很坚强了,似乎无畏无惧。” “我哪有那么好?”冷与热,在肌肤上非常奇妙地交错交会着,分分秒秒都有不同的觉知,不同的悸动。 “你是很一般,配我刚刚好。”黎漠说得很无奈,却是一脸的心花怒放。 热气很快弥漫了室内,黎漠的脸有一半背着光,鼻粱高挺,侧脸英朗。管蘅闭上眼,感觉黎漠的双臂从身后圈过来,吻落在了她的颈间。 管蘅心中曾经暗暗徘徊过,她和黎漠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从表白到热恋,都没有缓冲一下。她不是无力抵抗,而是觉得这一切很自然。也许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一生都嫌太短暂。 时间再一次凝止了,伴着深冬寒夜里特有的沉静寂然氛围,伴着这温泉水的温柔抚慰,在所有感官知觉间,彼此交织交融成一种,无比悠长的安然与静好。 两人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吃过一顿丰盛的日式料理后,黎漠说去镇上走走。老板娘给两人准备了方便在雪地里行走的长筒雪靴,指指后山,说那儿有个恋爱占卜石,来这儿泡温泉的人都会去看看。 黎漠对占卜、手相什么的没兴趣,管蘅却很雀跃的样。被大雪掩埋的山路已被游人踩出了一条小径,鼻息间都是雪的清冷。所谓的占卜石是两块苍黑的石头,几个女孩站在那附近,等着蒙着眼睛从一块石头走向另一块石头,如果可以走到并且摸到石头,就表示恋爱顺利,幸福可期。两块石头之间原来距离并不近,因为下雪路面有点打滑,一个戴着毛线帽的女孩正蒙着眼睛,慢慢往前走去,其他的女孩瞪大眼,屏着呼吸。等到她摸到石头,她们都开心地叫了起来。 “想去?”黎漠看管蘅闭紧嘴唇专注的样,碰碰她的胳膊。管蘅抬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 那几个女孩很友好,让管蘅先来。管蘅蒙上围巾,还把手套摘了,说这样感觉灵敏点。她先摸了左边的石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走到中间时,脚下一滑,她两只手在空中挥了挥,等站稳了,她似乎搞不清方向,在那站了好一会。 女孩们急了,大叫道:“往前走啊,不要停。” 可惜她听不懂日文,黎漠也不帮她。她突然抬手,把围巾往上推了条缝,等看清了,又拉上。后面半程,管蘅走得很快,她摸了下右边的石头,把围巾拿下来。有个女孩走过来,严肃对她说:“你作弊。” 黎漠把这话翻译了,管蘅理直气壮道:“只要我们的恋爱顺利,我就作弊。” 黎漠一本正经地表示就是,作弊很光荣。 因为旅游景点的缘故,镇上的商店很多。黎漠说化妆品和电子商品都可以买买的,管蘅逛了几家,最后买了只锅,煲汤的。黎漠啼笑皆非,中国产的砂锅煲汤不要太好。管蘅说这锅是电的,时间随便调制,又保温,她如果听音乐听入迷了,不会把汤熬干。 黎漠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吃过管蘅做的饭呢,管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回北京后就给你做。 下午回到旅馆,两人决定去泡下向往中的露天温泉。露天温泉用大小石头砌成,四周以细竹篱作为屏障。更衣是在室内,走过来时仅仅包了条浴巾,两人冻得直抖,几乎是迅猛地跳入了浴池,四肢百骸均暖和舒活起来。一阵风吹过,树梢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管蘅看着这神奇的一幕,说好美。黎漠说来早了,要是樱花开的时候来,会更漂亮。 晚餐特别的丰富,有当地独有的山猪肉,用少许的汤汁蔬菜调味,然后在火上文火催熟,滋味直截鲜甜。黎漠还要了清酒。“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除夕。”日本人的元旦就是春节,旅馆里现在感觉不到一点过年的迹象。但这个日子,管蘅记得。 “我们家是不过春节的。我爸爸入乡随俗,圣诞节很隆重,春节最多是去唐人街逛一逛,家里不会刻意准备什么。我妈妈和我爸爸没有离婚前,春节是她最忙的时候,这样那样的晚会,我们总不在一起。离婚后,过年时她更不会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中国人对于春节有种温馨的执念。管蘅,以后我们每年的春节都一起过,好吗?”黎漠举起酒杯,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管蘅知道,这个答案要慎重,但她没有迟疑。她点点头:“好。” 黎漠突然觉得人生圆满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尽管清酒的度数不高,他还是有点醉了。 饭后,两人坐在榻榻米上喝香气饱满的荞麦茶。黎漠说道:“我听说很多人在这一夜都不睡,叫守岁。两口子盘在炕头,总结一下过去的一年,再畅想一下即将开始的新一年。今天,我们也这样做吧!我先来,过去的一年,我接了两个设计,看了不少桥,有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明年……”他瞪大眼睛。 管蘅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笑了笑:“听我说。”她仿佛在心里酝酿了下才开口说道:“明年,你回法国,成立自己的个人设计工作室。黎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我知道你是有这样的能力。日本是曾经让你感到灰暗而又耻辱的地方,可是也给你带来过巨大的荣耀,不然那官司不会被社会那么关注。那座桥的设计,因为创意大胆、新颖,你获得了国际设计大奖。德国有座船可以在桥上行走的大桥,你也有参与设计,还有这次法国南部的那座桥的设计,都会让你在欧洲的路桥设计界占有一席之位。我很想你能留在中国陪我,可是在这里,因为文化区域的不同,你的设计才能得不到充分的发挥。你适合的战场是欧洲。我也会努力过去,你等我。” “你……怎么懂这些的?”一个满脑子除了音乐还是音乐的人,竟然和他在谈论建筑,对他的设计津津乐道,黎漠都有点受宠若惊。 “都是谷歌帮的忙。”管蘅语笑晏晏地做了敲键盘的姿势。知道么,当你在认真看我时,我也在认真看你。 黎漠也跟着笑,笑得眼眶发热。成立工作室么,读书时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后来慢慢就灭了,偶尔在午夜发呆时,这个念头会突然冒出来一下,他都选择忽视。也许该正视一回了。“要是我想你,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管蘅说得很坚决,尽管语调微微颤抖。 回北京时,管蘅与黎漠取了行李就分开了。黎漠与从上海飞过来的高以梵会合,一块回市区。管蘅坐陆笑笑的车。 一上了车,高以梵就对着黎漠开始喷火:“为了让狗仔们拍不到你和管蘅一前一后出机场,我他妈的大年初二一早飞上海,在那吃了碗小馄饨、三只小笼包,然后又飞回来,这早餐贵得还有道理吗?我交你这朋友,眼瞎心也瞎。” “人家为了朋友都能两肋插刀,你就做了这点事情,有什么好炫耀的?”黎漠拍拍他,提醒系好安全带。 高以梵用力拍打着心口:“好,我这朋友不咋的。你呢,表现好在哪里?” 黎漠一拍额头:“哦,我给你带礼物了。”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纸袋递过去。 “这是围裙?”高以梵一口气堵在嗓子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声音小点,管蘅朝这边看呢,这可是她特意为你挑选的。”事实是买锅时,人家送的,不过颜色一般,深蓝色。管蘅说这是男式的吧!收拾行李时,他就把这袋子塞自己包里了。 “你……”高以梵气急败坏道,“你无耻又猥琐,恶心又下流,说什么带人家女孩去度假,实际上是心怀不轨,你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大流氓。” 黎漠把座位放矮了点,躺下看着车顶,慢悠悠地回道:“不懂就别装懂,不以结婚为目的交往才叫耍流氓。” 高以梵呆住:“你真的准备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婚姻不是炒股,只想着赚钱。” “难道你还指望被坑?” 如果是管蘅,他心甘情愿被坑。只是在日本那么好的氛围,她还是一字不提从前。黎漠怅然地叹了口气。 莫静言这次真的怒了。 当黎漠推开门,就看见莫静言正襟端坐在沙发上,眼神像锃亮的剑,一剑一剑,见血封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们能瞒得住陆笑笑,瞒不了我。” 黎漠像是没看到面前的刀光剑影,他倒是很认真地给莫静言买了礼物,一件一件地往外掏,都是名贵的化妆品。“我挑的,怎样?”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莫静言厉声呵斥。 黎漠耸耸肩,在沙发上坐下,淡定地说道:“我和管蘅去日本了,临时决定,抱歉没和你打招呼。” “你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管蘅的男友还是我儿子?” “那太后现在是管蘅的经纪人还是我的妈妈?”黎漠反问。 “黎漠,我告诉你,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你和管蘅的恋情,但是管蘅是星煌的艺人,她签了合约,那是受法律约束的,不是儿戏。”要不是黎漠是自己的儿子,莫静言有一千种一万种的办法来调教管蘅。但现在,她很是无力。 “那请问伟大的莫姐,管蘅哪条哪款做错了,除了恋爱?现在本来就是法定假期中,《劳动法》规定的。”黎漠露出谦虚的笑容。 莫静言气得浑身发抖:“你是存心要和我对着干吗?” 黎漠投降,很认真地道了歉,然后故作委屈道:“太后,做人要讲良心,你安了一个大灯泡陆笑笑给管蘅,我们现在还怎么约会?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喽。哦哦,我这是在狡辩。但是太后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管蘅往娱乐圈里拉呢?” “她是星煌的艺人,这是她的工作。”莫静言筋疲力尽道。 “如果她成为音乐指挥,她的经纪约唱片约还是属于星煌!唱歌并不是她的强项,她在舞台上的表现也很一般。只有指挥乐团时,她才闪闪发光。”黎漠有句话没说:就是星煌赚钱少点。 “道理是对的,可是星煌从没涉足古典音乐圈,没有人脉、资源,怎么为她争取机会?” “爸爸有呀,他现在可是法国古典音乐圈的资深发烧友。” 莫静言讥讽道:“你连你爸爸都搬出来了,这是为了管蘅,我们全家总动员?” “她以后也是你们的家人,应该的!” 莫静言哭笑不得:“这到底是谁很傻很天真?” 黎漠笑得高深莫测,他没想太后给个明确答复,他就是提拨下、催眠下,次数多了,慢慢就入心了。 年一过完,各行各业都忙了起来。娱乐圈里最引人注目的莫不过于音乐盛典的颁奖礼。零下六度的天,红地毯上明星们袒胸露背,争芳斗艳,不知抹杀了不知多次菲林。柯逸压轴出场,一身高洁的燕尾服,只是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就让人转不开视线。神通广大的网友们很快发现,柯逸身上的这款燕尾服与管蘅在《全城恋歌》决赛上那件,除了颜色不同,设计是一模一样。 这是要向外界发出什么信号?哭红眼的粉丝一眼明了,不得不妥协道:好吧,虽然我们很讨厌管蘅,但是你这么的喜欢她,好吧,祝福你们。要幸福哦! 柯逸当天晚上收获不小,一举拿下了“最佳男歌手”和“最具人气男歌手”两项大奖。 管蘅觉得这两个奖像是一个奖,陆笑笑解释道,“最佳男歌手”是根据你发行专辑的销售成绩,由业内评选,属于专业奖,含金量很高;“最具人气男歌手”则是由网友们评选的,代表你目前的市场价值。陆笑笑说到最后,也点评了下:柯天王真的很帅也很棒。 管蘅低头看乐谱,不作任何回应。 柯逸获奖后接受媒体采访,记者们对于他的获奖感言不是很感兴趣,张口闭口都是他和管蘅现在是什么关系?柯逸没像以前黑着脸,笑得春风得意,说,乖,不要乱问哦。记者们更像打了鸡血似的,话筒直凑到他嘴边。柯逸像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现在忙着为我编曲,等演出那天,你们问她吧! 这些管蘅现在已经完全做到充耳不闻,她有些明白娱乐圈的生存规则了。昨天,演艺界一对相恋三年的金童玉女宣布分手,两人在微博上恩爱地相互祝福。管蘅觉得真的好大度,莫静言哼了声,大度个屁,本来就没真恋爱过,什么牵手、度假、探班,都是做给粉丝们看的。同样一场秀,他们单独出场,一人五十万,如果两人牵手出场,一人一百万。那现在怎么分手了?管蘅问道。莫静言面无表情道:肯定有一方被狗仔偷拍到了和别人在一起,照片买不回来,只好坦白。 说透了,娱乐圈就是一部长篇连续剧,深处其中的人都是演员,逗你发笑,惹你掉泪,都只是剧情需要。 不知是莫静言看上去很年轻,还是莫静言过于公私分明,管蘅和莫静言在一起时,总是很难把莫静言看作是黎漠的妈妈。莫静言也从不提起黎漠,她们之间谈论的总是工作,她是非常称职的经纪人。 星煌准备在三月给管蘅发行首张翻唱EP大碟,曲目选自音乐剧里的经典作品,有几首是管蘅比赛时唱过的。这是星煌根据官方网站上网友们的强烈要求决定的,制作请的是日本最精良的一支团队。准备录制前,莫静言安排管蘅参加了一个谈话节目,节目主持人以知性温婉见长,让人有亲切感,节目的收视率一直很稳定。 录制那天,莫静言亲自陪管蘅去现场。节目组也邀请了一些管蘅的歌迷参加,相互分绍后,发现一大部分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主持人大概是看到管蘅很紧张,就把话题往音乐上带,让歌迷和管蘅互动。管蘅渐渐放松下来,主持人这才聊起她的首张EP。 管蘅说这些曲目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希望通过我的演唱,可以让更多年轻人也有机会了解这些经典的作品,感受到音乐剧的魅力。我也渴望以这张EP为起点,未来我的音乐道路也可以像这些歌一样,是有灵魂的,可以经久不衰。 主持人等到下面的掌声平息,突然话锋一转:“这张专辑柯逸会参与吗?” 这个问题在访谈提纲里没有,但主持人问得很诚恳,于是,管蘅坦诚道:“不会。我们只在他的五年纪念交响大碟里有合作。” 主持人状似闲谈地问了句:“你觉得柯逸是个什么样的人?” “音乐上,很优秀。”管蘅笔直地看着主持人的眼睛。 “私下里呢?很多人都说他很傲。” 管蘅想了想,中肯道:“他有傲的资本。” 主持人适可而止,把话题转到了之前刚结束的《全城恋歌》,还选了些管蘅比赛时的画面,聊了聊当时的心情什么的,最后应歌迷们的要求,管蘅演唱了那首《最爱》。 莫静言脸色不太好,主持人赔笑道:“莫姐你也要了解我们的苦衷啊,这是现在的热点,观众们想看呢!” “管蘅还没学会保护自己,你问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回答,有心人听了,不知会做出什么文章。”莫静言没好气地瞪了主持人一眼。 “做就做呗,怕啥,我觉得他俩挺配的,莫姐认为呢?” 莫姐言假装没听见。回公司的路上,她闭着眼自言自语道:“明天一堆的事,还要抽时间送儿子去机场。” 开车的陆笑笑接过话:“黎少回法国干吗呀?” “工作上一些事要处理。” “去多久?” “要一两周。” 陆笑笑羡慕道:“法国哦,这两个字念着都透着洋气。” “崇洋媚外。”莫静言笑着睁开眼睛。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管蘅侧着身,阳光像蜜一样在她身上流淌着。这个冬天寒冷的天气没几天,算是个暖冬,太阳像被擦亮了似的,明亮而干净。 黎漠这次回法国,是为工作室的事。他一开始没太积极,只是给导师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发了邮件,说了自己的想法。那边激动了,导师说要投资,同学说要合伙,手续他们来跑。黎漠只得把所有的事挪一边,立刻飞法国。 一两周并不长,但这是两人交往后第一次分别时间这么久,管蘅心里面有点酸酸的。偏偏今天杨小再出院,她答应了要过去接她。 杨小再终于挺过第一个疗程,回家休息一个月,再进行第二疗程。管蘅赶到医院时,杨小再行李已经收好了,她迫不及待地趴在阳台上,饥渴般看着街景。 “老人们说冬天是道坎,闯过去,来年的路就顺坦了。”管蘅不敢碰杨小再,她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嗯,天气会明媚的,我也会明媚的。”杨小再信心十足。 杨小再妈妈在一边开心得直抹泪:“你瞧她这样,像是比出狱都兴奋。” “这儿可不就是狱么,地狱。”一滴一滴的泪落在杨小再的脸上,冰凉如雪。 陆笑笑和杨妈妈提着大小包裹,管蘅挽着杨小再。向大夫告别,向病友们告别,竟也充满了依依之情。 “要是再也不来这儿多好啊!”到了楼下,杨小再仰望她呆了一个多月的病房,人痴痴的。 杨妈妈不忍多看,把头别向一边偷偷抹泪。 “黎少?”陆笑笑突然叫了声。管蘅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 停车场外的冬青树绿得像一堵墙,黎漠站在墙边,看着管蘅的目光像卵石,碰到那目光,就碰到他的心:柔软,灼热。就算经过很多次,被他这样盯着,管蘅还是会第一时间屏住呼吸。 “黎少找我有事?”陆笑笑做过几天莫静言的助理,黎漠有时有个什么事,莫静言会让她去帮个忙什么的。 黎漠太高,挡住了光线,陆笑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说道:“哦,给你送个通知。你今天休假半天,找个帅哥约会去吧!” 陆笑笑讶然地眨眨眼睛,看到一边突然羞得两耳红通通的管蘅,脑中陡然一片清明:“你们……要我背叛莫姐?” “不是背叛,好孩子要懂得助人为乐、成人之美。”黎漠点明。 杨小再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了黎漠的阴谋,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还要怎么无耻,连个病人都利用。” 黎漠把大小包裹塞进车中,让几人上了车:“这不是没办法么,明天我就要走了,分分秒秒都要珍惜。” “肉麻。”杨小再促狭地盯着管蘅,“看不出来,你速度挺快的。” “已经很慢了,之前浪费了好几个月。”黎漠想想都很懊悔。 陆笑笑不死心地拽住车门:“管蘅,我真的要放假?” “能走多远走多远,别让莫姐看见就行。”黎漠掰开她的手,咚地关紧车门。 “这孩子是个实心的,她不会和莫姐说什么吧?”杨小再朝后看看,陆笑笑噘着个嘴还站在那。 “说就说呗,又不犯法。”黎漠说道。 杨小再欲言又止,想那么多干吗,明天似乎很近,有时候却永远不能抵达,今天能够快乐,为什么还要克制压抑?活着不是为了用来遗憾和后悔。她让黎漠把车停在楼下,没邀请两人上去。 等到杨小再进了电梯口,管蘅嗔怪地看向黎漠:“也不打个电话,你刚刚吓我一跳。” “我要是打电话,你会同意我来吗?等到陆笑笑把你送回公寓,至少得两个小时,那我就少见你两个小时。” “又不是不回来,以后长着呢?” “再长也就一辈子。别小瞧这两小时,一辈子也就是N个两小时。”黎漠转过管蘅的肩膀,亲了亲她的脸颊,眼神突然一凛,“老实交待,柯逸有什么资本值得傲?” 管蘅瞪大眼睛,谈话节目要到下周才播呢,他从哪听来的? “竟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别的男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不是夸他,不是说电影影员靠票房说话,电视剧演员靠收视率说话,歌手靠的是专辑的销售成绩。柯逸他专辑卖得好,票房也好,他……才那么鼻孔朝天。” “那你为什么不在节目里说他鼻孔朝天?” 管蘅瞬间会意:“黎漠,你很无聊。”她要是实话实说,柯逸的粉丝不会让她活到明天的日出。 黎漠放声大笑,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傻瓜,你不会以为我当真在吃醋吧。柯逸就是一人来疯,拿我和他比较,那是对我的羞辱。”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管蘅气道。 呃,也是有脾气的呀,黎漠还是第一次听管蘅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柯逸是可以直接无视,但是如果有别的男人,刚好在我不在的时候出现……” 管蘅打断了他:“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叫黎漠。” 黎漠眸光深了深:“就是,黎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哪有这样乱比喻的?” 管蘅一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黎漠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他刚离京,管蘅因为录制翻唱EP,临时搬去了星煌。日本的制作团队要求高,尽管管蘅嗓音条件好,但是感染力不够,又是管弦乐队演奏,两者之间的配合也要磨合,两天能录一首曲子,就是顺利。加班到凌晨是常事,一早又要赶过来,管蘅看陆笑笑疲惫得吃饭都在打瞌睡,想想就暂住在公司里。公司的休息室有好几间,设施齐全,打扫得很干净。她一个人住,晚上也可以安静地想想柯逸歌曲的编曲。 柯逸发过来的曲目,不是太宜传唱,有一定的难度,这是对歌手唱功和技巧的考验。编曲用古典乐,交响乐团来伴奏,会让歌曲显得大气、高端,但是旋律还是要用流行乐,这样才悦耳动听。 陆笑笑有点不懂,那些什么B小调E大调的什么曲,都几百年了,流传这么久,在那个时代,他们也算是流行音乐吧?管蘅摇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古典音乐的作曲是一种创新,是别人从未踏入的领域,流行音乐是商业音乐,你可以借签别人的风格,要求不高,好听就行。 陆笑笑双手托腮,叹道:“真高深啊!管蘅,你以后一定会大红特红。我听莫姐说过,一开始的成功或许要靠一些运气,但在最顶尖的成功中,运气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事情,那得靠实力。等你红了之后,千万别炒了我,我要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管蘅拿笔戳了下她的额头:“快去开车吧,一会迟到了,你的柯天王脸拉得比长城还要长。” 陆笑笑扯了下嘴角,算是对她的冷笑话买账。每编好一首曲子,管蘅都会找柯逸沟通下。柯逸是大忙人,管蘅这边录制又紧,两人见面的时间,陆笑笑和余哥都是挤了又挤,才凑到一块。 柯逸刚参加了商演回来,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听到脚步声,强撕开一条缝,又把眼睛闭上了。 余哥小小声地说,连续十六个小时连轴转,太累了,他就休息半个小时。管蘅点头,跑去一边的琴室。琴室的墙壁加了一层吸音板,隔音效果很好。里面有钢琴、电子琴、爵士鼓,墙上还挂了一排的电吉他,有一把是火红色,仿佛琴弦一颤动,熊熊火焰就会从里蹿出。 “你会弹吗?”陆笑笑指指吉他。 管蘅想学过吉他,是那种木吉他。她一直觉得木吉他的声音像一股细细的山泉,无论是在高山,还是峡谷,永远那般从容、温柔,固定的步调,婉转的倾诉,情绪不会太激烈,却直逼心深处。导师说学吉他会伤害手指,她就放弃了。 “你们在干什么?”琴室的门砰地从外推开,柯逸像尊门神般立在门口,一双俊眸带着寒气,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陆笑笑拍拍心口,紧张道:“我们什么都没干。” 管蘅把手从火红的吉他上收回,直视着柯逸,眼神幽静得像无星无月的夜晚。 “出去。”柯逸愤怒地指着外面,“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碰我的钢琴,我的吉他,我的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准碰。” 余哥听到怒吼声,慌忙跑过来:“这是怎么了?”他问脸一阵白一阵红的陆笑笑。 助理的地位不高,挨骂是常事,但陆笑笑从没受过这种无端的指责,刚想告状,管蘅拦住了她,她拿起搁在钢琴上的乐谱,向外走去。在经过柯逸的那一刻,她哗地把手中的乐谱撕得粉碎。 余哥和陆笑笑大惊失色,感觉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火药。 柯逸瞪着散了一地的纸屑,额头上青筋暴立,手攥成了拳,身子颤抖着:“你……”他脾气再坏,对于音乐始终怀有敬畏之意。 “这是我的。”管蘅平静地说道。“很抱歉,不小心弄脏了你的地板。” “你给我拼起来。”柯逸强忍着才没把拳挥向她。 “笑笑,我们该去乐团了。”管蘅看都没看他。 “你敢从这个门跨出去一步,我就告你违约。”柯逸警告道。 陆笑笑有点害怕,求救地看向余哥。余哥脸都青了,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管蘅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拽着陆笑笑的胳膊,头也不回。柯逸不知摔了什么,只听到身后轰隆一声。“管蘅,他要是真告我们违约怎么办?”陆笑笑急得都快哭了。 管蘅静静地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屏,余哥是个冷静的,不会让柯逸胡作非为。 “其实你……刚才应该忍一下的。他是天王巨星,让他又不丢脸。”陆笑笑小声嘀咕。 管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也是娱乐圈的规则么?” 陆笑笑苦着脸点点头:“他名气这么大,说一句抵你一万句,不,你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理都在他那。现在,辛辛苦苦写出来的谱子也没了,莫姐肯定要骂死我。” 管蘅沉默不语。两人刚出电梯,余哥大概是坐的火箭,已经等在外面,整个人喘得不行。“管蘅,柯逸今天心情不好,语气有点重,你别往心里去。过两天,我们再约时间见面,行不?”其实,像管蘅这样的新人,余哥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这个新人,现在和柯逸绑在一起,要是崩了,那公关仗有得打了。 管蘅从来不为难别人,何况余哥态度这么友善。“等我把EP录完吧,一心不能二用。” “也行。那谱子……”余哥咂嘴,真看不出文文静静的管蘅也这么的冲动。 “乐团那边还有一份。” 余哥这才愁眉舒展:“那就好,那就好。”他陪着两人向停车场走去,“柯逸那把吉他是个对于他很重要的人送的生日礼物,他宝贝着呢,我们几个跟着他的平时也不敢碰,你们多理解哈。” “那儿以后请我们进去我们都不进。”陆笑笑脱口说道。余哥讷讷地赔着笑。 刘叔叔的业余乐团自从在《全城恋歌》决赛上露个面之后,现在也出名了,很多文化公司过来洽谈合作。大伙儿嚷嚷着要不就改专业吧?本来团员大部分就是科班出身,迫于现实,有些才改行,现在这么个机会,大家心都热了。想走专业,就得起个名,有人说就叫草根乐团,有人说叫北飘乐团,最后定下来,以刘叔叔的名字命名,叫海青管弦乐团。管蘅这才知刘叔叔原来叫刘海青。 乐团的排练室也搬了,向音乐附中借了间教室,很明亮,一抬眼就能看到树绽出的嫩嫩的绿芽儿。刘海青告诉管蘅,那树叫西府海棠,叶子长得满,等天一暖,花一堆堆地缀满枝头,粉粉的,像西天的云霞。 管蘅到的时候,乐团已经排练了一会。有家公司十周年庆,邀请乐团去演出。管蘅替他们选的曲子,很应时节,维瓦尔第《四季》中的《春》,莫扎特的短歌《渴望春天》,还有舒伯特的《慕春》。 乐团还是没有固定的指挥,这次请的指挥是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毕业的,在爱乐乐团任指挥助理。刘海青和管蘅开玩笑道:要不,你来吧!管蘅回道:能力不够。刘海青哼了声,谦虚会让人发胖的。管蘅淡淡地笑,专注地在一边看他们排练。 指挥晚上还有演出,排了二次就急匆匆走了。刘海青领着大家又练了会,休息之后,排练管蘅编曲的曲目。大家和管蘅现在已经很熟了,曲目又轻快,就像午后小点一样,听着让人心情愉悦。管蘅边指挥边翻着乐谱,如果柯逸在,就能正式排练了。想到以后的合作,忍不住心情沮丧。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傲慢与偏见,她真怕到时又控制不住自己。 每次排练回公司,陆笑笑就会特别的活跃,看管蘅的目光都是热烈的。“管蘅,知道不,你要是男的,我肯定爱你,疯狂地爱你。” “因为我会指挥?” “不,是你指挥时的样子,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神彩,比你唱歌时都明亮,我目光都舍不得挪开。” 管蘅笑,拿起手机看时间,默默换算成巴黎时间,那边现在正是早晨,黎漠应该出门了吧! “今晚可爱多她们几个又聚会了。”陆笑笑咬咬唇,像是把什么话一点点地吞了回去。 公司艺人之间常有这样那样的聚会,一般大家都不叫上管蘅,连带着陆笑笑在助理中也不受待见。同期比赛的几个微博上互通也频繁,管蘅那里是孤芳自赏。他们背地里不会说管蘅如何如何,就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出去吃点好吃的吧!”管蘅安慰道。 “你明天还要录音,还是在公司吃点清淡的,好好保护嗓子。明早要我喊你起床吗?” “不要,我……有闹钟。”管蘅偷偷摸脸,掌下一片滚烫。 那个早课测试的闹钟不知被黎漠扔哪里去了,他给她换了一只新的,水晶球的样子,里面有小木屋,还有河流,轻轻摇一摇,会有雪花悠悠地飘落。其实管蘅的生物钟已经习惯在早晨四点醒来了,只是困意太浓,当她在要醒不醒中挣扎时,屋子里响起了黎漠的声音,还伴有亲吻声:早呢,咱们再睡会,嗯嗯……睡吧,我一会叫你……别动,乖……让我抱。她迷迷糊糊的,真的又睡着了,直到陆笑笑在外面把门敲得山响,她才睁开眼睛。 搬来公司后,她把闹钟也带过来了。不过,睡前一再提醒自己记得反锁门。 管蘅现在早晨把看谱的时间分成了两半,一半继续是看谱,另一半她在自学法语。这是她的小秘密,谁也不知道。 翻唱EP总共十首歌曲,已经录完了五首,今天开始录第六首。录音不算是件愉快的事,因为要摆放乐团的位置,星煌特地把最大的录音棚给了管蘅。几十号人挤在一个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有时候一个小节,会重复地来好几遍,唱得人都有点麻木。莫静言要求后期不修音,这个噱头,她要大力宣传。 日本方的制作总监哇啦哇啦说了一长串,翻译告诉管蘅,演唱时,要注意感情的饱满感。 管蘅做了个OK的手势,戴上耳机。身后的乐团也屏气凝神。当唱完第一部 分时,总监让暂停。管蘅抬起眼,发现柯逸不知何是站在外面,双手交插,正一脸冷冽地瞪着她。 第九章 三月狂想曲 陆笑笑离柯逸近,担心得双唇发白,双膝哆嗦得都站立不住。她就知道柯逸不可能那么善良的,这不找上门来了。而管蘅只是瞟了柯逸下,又把目光落向谱架上的乐谱,总监嘶叫半天,翻译只翻了几个字,每个字都需要好好地琢磨。而且她还要向指挥偷点艺,虽然这次乐团是在棚里录音,和现场不太相同。她一点都不能分心。 前面的折腾到底没有白受,今天管蘅和乐团都找到了感觉,录得很默契,中间只停了三次,几乎是一气呵成。管蘅从总监脸上的赞许看出他非常满意。就是这样,也在棚里呆了四个小时。管蘅出棚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都像失去了知觉。 柯逸还在,仍是刚才那副要吃人的样子。陆笑笑递过来一瓶运动饮料,用唇语告诉她“柯逸送的”。管蘅看看其他人人手一瓶,怔了下,把饮料接了过来。 余哥在走廊上打电话,看到管蘅出来,忙迎上前,说道:“辛苦了”。在柯逸看不到的角度,他偷偷朝管蘅挤了挤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管蘅累得话都说不动,但还是带柯逸去了琴房。又是下午了,太阳被几丝云遮着,光线淡得让人察觉不到。暖气已经停了,陆笑笑把所有的灯都开了,室内才有了一点暖意。 柯逸就像到了自家后院,找把椅子坐下,两腿叠起,拿出手机开始游戏。陆笑笑站在管蘅的身边,一脸等待“审判”的紧绷。 余哥弯下腰,从带着的大包里拿出一叠乐谱。“瞧瞧有没落下什么?”余哥对管蘅说道。 管蘅震愕地看着手里用一张张碎片拼贴的乐谱,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你贴的?” 余哥呵呵笑道:“我连简谱都不识,更别提这群小蝌蚪。”说完,偷觑下柯逸。柯逸刷屏的手指僵着,瞪向这边的眼神像凶神恶煞。 陆笑笑赶忙把张成O型的嘴唇闭上,假装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心里面对余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天王身边不是谁都能呆的。这样不着痕迹的惩罚天王,也只有余哥了。 管蘅在这一刻决定原谅柯逸了,用晓冬的话说,他看上去还是一脸的欠揍样,可是他对音乐懂得尊重,对别人的创作懂得珍惜,这是一个音乐人起码的良知。想象他埋在一堆碎纸中,像拼积木般贴着乐谱,还是一叠乐谱。她想别再苛刻,这样就够了。 “没有落下,很完整。”她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向柯逸。柯逸一脸“你敢说什么,我会把这里一把火给点了”的狠样。余哥偷偷朝陆笑笑使了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明天如果你能抽出点时间,我们一块去海青乐团那排练下,找找感觉。”管蘅诚恳道。 “哦,到时再说!那个,你找张空白的谱表,把这乐谱抄一下。这个丑死了。”柯逸硬声硬气道。 管蘅点头:“你看过谱子么,有没有什么建议?” 柯逸站起来,两手插进裤袋中,不耐烦道:“编曲人是你,又不是我。” 懂了,那就是没有其他意见,管蘅低下眼帘,嘴角飞快地弯了弯。 “喂,这个也是你的吧?”柯逸扬扬从袋中摸出两张拼贴的谱子,“《带你来看我的音乐会》……” 管蘅脸色大变,扑上去抢,柯逸仗着人高臂长,高高地举起谱子。管蘅怎么跳,都够不着。“还给我。”她急得汗都出来了。 “还你可以,不过你老实交待,这歌写给谁的?”柯逸凶巴巴地问。 “纯粹一时的有感而发。” 柯逸不信:“你这一时的情感像井喷呀!”他张嘴哼唱起里面的旋律,施恩道:“写得还凑合,送我吧,放进我的新专辑里,作为主打。” “不行。”管蘅断然道,“这是我第一次作词作曲,意义特别,我要留给自己。” “你走的是高端路线,这歌你没机会上台唱。” “我就唱给自己听。” 柯逸死死地瞪着她,许久,才嫌弃地把谱子往她手里一塞:“想给我写歌的人从东五环排到西五环,哼,你这水平,也敢叫创作?” 管蘅真挚道:“柯逸,谢谢你。”大概是晚上收拾时,不留神把这首谱子夹进了给柯逸编曲的那一叠里。这谱子她可是没有存档,幸好柯逸把它拼贴出来了,管蘅想想都惊出一身冷汗。 “你就这么谢我?”柯逸讥讽道。 “晚上请你吃饭。”管藜宝贝地紧攥着谱子。 “我后面要参加个真人秀,必须保持身材,晚上不能吃东西。这样吧,你也给我写首歌。”柯逸感觉自己很宽宏大量。 “我不是给你写了十首么?”管蘅避重就轻。 柯逸蹙起眉头:“那是我付钱的,我要你免费给我写一首,词曲都包了。” 陆笑笑百度过柯逸的资料,说还有三年,这人就步入而立—一个男人最黄金的时代。管蘅严重怀疑那资料造假,什么三十,三岁差不多了。 第二天,柯逸准时来了。第三天,也在约定的时间到了。管蘅挺诧异,余哥偷偷说道,这不是被你吓着了么,推了不少活动,现在一切以你这为重。管蘅听得很窘,余哥说别,他这脾气有时就得有人帮着控制控制,不然哪天不知会闯出什么大祸来,花无千日红,谁知道十年八年后又是谁的天下呢? 管蘅还是觉得汗颜,对柯逸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两人都没提之前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就这么过了。柯逸在乐团排练得很认真,就是电话多。管蘅发现他的来电铃声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不像是网络上下截的高清版本,像是现场演奏。有天排练空隙,她随口问拉琴的人是谁?这话不知戳痛了柯逸的哪处,脸色立刻又黑了。管蘅在看谱,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接着说了句,情感处理得这么细腻,应该是位女生吧!久等不到回话,管蘅转过头,柯逸眼睛里都冒出火来了。 “是你喜欢的女生?”管蘅几乎诊定了。 “才不是,这世上配得上我的女生还没出生呢!”柯逸压着嗓音,面容痉挛。 口是心非,管蘅暗暗腹诽,突然想起那天在大剧院的后台,柯逸捧着一束玫瑰呆立在梅歆休息室门口。难道是梅歆?如果是,那就是姐弟恋了。这人是得有个姐姐包容着,不然这拽得人神共愤的性子谁受得了。 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管蘅的沉思,这次是她的手机。陌生的号码一长串,管蘅嘴角甜美地翘起,拿着手机跑了出去。身后的柯逸摸了把脸,重重地叹息。 北京这两天刮着轻微的沙尘,视线不是很明朗,又是月初,天空浑浊成一团。“在吃饭吗?”现在正是巴黎的午餐时份。 “正啃着面包呢,你在干吗?”黎漠语调里满是笑意。 “和柯逸在海青乐团排练。工作室的事顺利吗?” “有点小曲折,不过都解决了,现在等审批,应该快了。下午准备出去看房子。” “工作室的位置应该不需要放在那种闹市区吧?” “工作室,我借鉴纵建,放在大学附近。我要看的是住宅。” 管蘅记得黎漠提过他在巴黎有公寓的,可能离工作室远,现在应该是想换一套近一点的。“有什么要求么?” “有个小花园,有两个朝阳的大房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琴房,另外客厅和餐厅要大,偶尔有朋友来小聚,不显得拥挤。” 管蘅屏住了呼吸,心突突地跳。那边黎漠还在和她商量:“你喜欢什么牌子的钢琴?不要说史坦威,工作室刚成立,经济上有些压力,暂时买不起,现在先买架一般的三角钢琴,行吗?” “黎漠,我没有那么快过去……”春寒料峭,她出来得急,只穿着一件毛衣,有些冷。 “知道,房子还没找到呢,我只是在计划着。房子要离地铁口不远,去音乐学院很方便。其他呢,你帮着想想。” “我……在学法语,发音很别扭。”电话那头传来深深浅浅的呼吸声,管蘅觉得自己的声音哑了,“花园里装个晾衣架,天气晴朗的时候,把洗好的床单晒在外面,晚上收回去铺上,一夜都有阳光的味道。” 以前,妈妈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下午的时候,日光薄了,她从钢琴前站起,到院子里收衣服。进屋前,总是把管蘅喊过来,两人一起埋在衣服里嗅着,那脆脆暖暖的香气,妈妈说就是阳光的味道。读书时,寝室夜谈,有时也会憧憬下未来的家是什么什么样,管蘅总是一瞬间就想起院子里的晾衣架。 “是在两棵树之间绑根绳子的晾衣架么?” “那样树会受伤的,找两根木头立着就行,木头不要太粗。” 黎漠应着,嘴巴里还在咀嚼着:“其他没有了吧?” 管蘅觉得这个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她几乎要在这个声音里飘浮起来了。她努力定了定神,平稳着声音:“还有……我很想你。” “还有十天我就回去了。乖,排练好,早点休息。” 黎漠回来前一天,管蘅的翻唱EP终于录制完毕,其他是后期制作的事,和她没有关系。管蘅的心头算是卸去了一块大石,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全力准备柯逸的编曲。莫静言还给她接了个汽车广告,又是和柯逸合作,是人家厂商指名要的。莫静言说拍摄很简单,最多一天,她就几个镜头。这样一说,管蘅就不往心里去了。 她又搬回了汇贤佳苑。陆笑笑拖着行李箱上楼,不解地问她:“干吗还住这啊,又破又旧,还吵得要命。你现在要是开口,公司肯定帮你安排一套不知比这好多少倍的公寓。” 好多天没回来,屋里积了一层的灰,管蘅忙不迭地开窗换气,打水擦桌拖地。“我喜欢这里。” 陆笑笑撇撇嘴,不愿苟同。晒了一阳台的衣服,公寓的里里外外飘着洗衣液的清香。管蘅拿出钱包,说要去超市一趟。陆笑笑拦道:“你要买什么,列个清单,我去买。” “我想用子排和花生煲个排骨汤,子排要挑的,我怕你买错。”管蘅笑着说。 “子排能和花生煲汤?我只听说冬瓜排骨汤、排骨莲藕汤,还有山药排骨汤。”陆笑笑感觉知识已经很全面了。 “花生可以让汤更香浓,营养也更丰富。排骨的做法很多的,如果是红烧,可以加紫薯,加酱蛋,加南瓜,还可以和糯米一起蒸排骨饭。” “你都会?” 管蘅点点头,推着她出门。 陆笑笑嘟哝道:“南方人个个都是吃货。” 黎漠的飞机是七点到港,长途飞行,人很疲惫,也不会有什么胃口。管蘅想着煲个汤,再做个凉拌海蛰头,如果可以买到新鲜的荠菜,那就买点肉和虾,剁碎了,包春卷作为点心,另外再煮一锅海鲜饭。 汇贤佳苑附近原先有个菜场,现在拆迁了,要买菜得开车去远处的超市。陆笑笑从来没买过菜,一到肉类柜台,看着血红的一大块,连忙捂着鼻跑开了。管蘅笑笑,让店员挑了一块子排,剁得整整齐齐。蔬菜柜台里刚好有荠菜,还有新鲜的豌豆苗,管蘅各要了一把。其他要买的,转了一圈,都买齐了。 结账时,管蘅想起忘了买姜和葱白,她让陆笑笑先去车里等着,自己进去再买。姜和葱白都在蔬菜柜,葱白看上去不太新鲜,一根根蜷着。管蘅找了个袋子,装了几根,姜随手拿了一块。不知怎么,姜没拿稳,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想捡,一只修长的手臂已经抢先捡起了姜。 眉眼一惯的英俊,皮肤冷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管蘅淡淡地点下头,把袋子张开,陆庭芜把姜放进了袋子里。 “同事在外面等着,我先走。”管蘅说道。 “一起……喝杯咖啡吧,不会要很长时间的。”陆庭芜神态坚决。 管蘅虽然戴着口罩,但清丽的眉眼让人已经感到一丝熟悉感。陆庭芜俊美如斯,更是引人注意。两人站一块,俨然一道靓丽的风景。 “我要告诉同事一声,不然她会着急的。”管蘅无奈道。 “我和你一块去。”似乎怕她逃跑,陆庭芜抢过了她手中的袋子,抢着付钱。管蘅假装抬头看墙上的大屏幕,真巧,里面播放的是乔鹿为某个海边度假村做的广告。又是另一种风情,海藻一样的黑色卷发,全部拢到一边,露出纤细脖颈,眼线画出狐狸一样的眼尾,嘴唇的线条妖娆娇艳。身后,碧蓝的海水微微荡漾。 陆庭芜跟着管蘅的目光看过去,神情淡漠得像一张白纸。 陆笑笑认识陆庭芜,这男人好看得有点过分,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有点让人受宠若惊。“陆先生不必介意我,我不着急。” “不会很长时间的。”陆庭芜再一次强调,不知是说给陆笑笑听,还是告知管蘅。 超市附近没有像样的咖啡店,陆庭芜拧了拧眉,说道:“走几步,过条街,那儿有个星巴克。” 管蘅绞着十指,心里面像有根针一点点地戳着。 星巴克,这个诞生于美国西雅图、靠咖啡豆起家的美国连锁咖啡公司,似乎遍布于全球的每一个角落,但不是谁都消费得起。那时,宁城书城里也有家星巴克,她和陆庭芜经过哪里,远远地看着都市白领们拎着包出出进进。其实,也不是钱包紧得买不了两杯咖啡,只是对于他们来讲,这两杯咖啡的钱可以买到更多别的东西。陆庭芜把以后能经常喝到星巴克作为一种人生鞭策,管蘅则安慰道,我们不进去,是因为我们还太年轻。 冬天的下午,管蘅从淘宝上买来马来西亚的旧街场白咖啡,用白色的马克杯冲泡,香气飘了一屋。她烤面包,里面加上蔓越莓,出炉后切成一片片放在盘子里。陆庭芜从外面进来,搓搓冰冷的手再抱她,说这咖啡的味道比星巴克香多了,配上蔓越莓的面包,更是香浓。 星巴克的咖啡并不是太好喝。管蘅放下杯子,店内灯光昏暗,多多少少模糊了人的五官。谁也没有说话。 这世上的沉默有三种,一种是相对无言,第二种是不敢出声,说什么都是错,第三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管蘅想他们应该是第一种。她不是话多的人,但以前和他一起时,总像有说不完的话,早餐吃了什么,寝室里谁丢了一瓶洗发水,练琴时老师说了句什么笑话……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专注地听着。 往事如烟!这样也好,过去了就过去了,消失了就消失了。 还是陆庭芜先开的口:“听说你的首张EP不久就要预售了,很多人期待呢,销量应该会不错的。” 管蘅浅浅地笑了下,表示听到了。 “柯逸的交响演唱会会放在哪里?” “还在挑选中,因为要现场录音,对场所的音响要求有点高。”他的意思是他一直在关注着她吗? “我会去看的。” 那是柯逸的演唱会,他是主角,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柯逸。 “我……为我之前对你的误解向你道歉。” 管蘅思绪滞了下,询问地看着他。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如往昔的音乐梦,现在,快要接近了。祝贺你。”俊美的面容慢慢地荡起一圈温和的微笑,像一个真诚的老朋友,可惜不能上前拥抱。 管蘅哦了一声,然后再次沉默了,沉默得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送你上车。”陆庭芜站了起来,果断绝然,毫不拖泥带水。 他替她拉开车门,看见放在后座上大大小小的袋子,问道:“你们今天有聚会吗?” 陆笑笑炫耀道:“不是聚会,是管蘅要下厨。看不出来吧,她会做饭。” 瞬间,陆庭芜的脸冷得像落了一层白霜。 陆笑笑挺自觉,把管蘅送回汇贤佳苑就走了。许久不下厨,厨艺稍微有点落后,但管蘅一会就找到感觉了。把排骨先用热水洗了三遍,然后用料酒和姜丝、葱白浸泡了半个小时,再一一挑出来,放进已经烧开的热水里,花生之前也用水泡了会,时间稍微有点急,不管了,一并放进锅里,再放上盐,设定了下时间,这道菜就算完成了。豌豆苗拣干净,切好放进盘子里,这个是要急火炒的,一炒就吃,不着急。海蛰头也简单,主要是把咸水冲净,然后切成丝,拌上作料。管蘅尝了一口,挺满意。粥也好办,复杂的是春卷的馅。 她在厨房剁得噼哩啪啦时,有人敲门了。她甩着两手去开门,黎漠带着一身的冷气将她拥进怀里。她都没看清他的脸,他的吻就像一张网,将她缠得喘不过气来。等她缓过来,两人都笑了,也不知笑什么,傻傻的。 黎漠消瘦了些,眉心多了两道竖痕,大概是眉头皱多了,开个工作室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管蘅在厨房里包春卷,黎漠倚着门看。管蘅让他去冲个热水澡,他摇头,一步也不肯挪。管蘅动作很娴熟,一会就包了一大盘春卷。“出去吧,油烟大。”他摇头,去外面搬了张椅子进来,坐着看管蘅炸春卷。厨房本来就小,他往这一坐,管蘅转个身都很困难,一道春卷炸得战战兢兢。 “我们家的厨房比这宽敞多了,还有个漂亮的料理台。”黎漠捏了只春卷,吹了吹,塞进嘴里。有荠菜的清香,肉虾的鲜美。法国的中餐馆也有春卷卖,和这一比,简直是只四不象。 管蘅回头看他,他捏着半只春卷递过去,她低头,贴过来的是他温软的唇。“从没有这样思念一个人,怎么办呢?”他哑声问。 “凉拌。”管蘅脸红红地推开他,洗锅炒豌豆苗。豌豆苗倒进炸红的油锅时,溅起好大的声响,黎漠听得心莫名提起来。起锅时,他握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说这么危险的菜,以后不准烧。 碗碗碟碟端上桌,有色相有卖相。黎漠说这是未来指挥家烧的菜,一点都不能浪费。他吃了很多,边吃边说法国新买的住宅。 管蘅打趣道:“客厅大,琴房大,厨房大,花园大,家里就没个小的么?” 黎漠大言不惭道:“卧室里床小,仅够睡两个人。” 哎哟,管蘅脸又红了。 吃完,黎漠抢着洗碗。管蘅替他整理行李,等他从厨房出来,催着他去冲了个澡。跟着,她也洗了个澡,冲掉了一身的油烟。 黎漠顶着一头的湿发,只穿了件衬衫,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指指阳台。管蘅点点头,手机有短信进来,是陆笑笑发过来的明天行程。明天要拍广告,她七点过来接她去北戴河。管蘅真是不懂这个构思,拍汽车为什么要去海边,沙滩上能开车吗? 客厅里电视开着,管蘅按了一遍遥控器,最后停在综艺频道,里面正在播报一则娱乐新闻。港城某男星与相恋二十多年的经纪人女友喜结连理,娱乐圈三分之二的大咖都出席了。屏幕上经纪人女友感动得泣不成声,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是一脸的妆容怎么都掩盖不住被岁月风刻的痕迹。这个故事似乎是个完美结局,人人都觉得男星有情有义,可是什么样的感情要考验二十多年才敢去确定?岁月老了,花谢了,你终于愿意陪我看夕阳无限好,可惜已近黄昏。管蘅怅然地把目光转开。 “下雨了。”黎漠在阳台上说道。 这是春天的第一场喜雨,管蘅欢喜地跑过去。雨丝斜斜地飘着,灯光下,像布景一般。只是,寒气似乎加重了,她不禁打了个冷战。黎漠忙把她拥进怀里:“怎么不披件衣服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从两人身上闪过。管蘅以为是闪电,眨了下眼睛,黎漠却低咒一句,推开她,穿着拖鞋就往楼下飞奔。管蘅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偷拍了。 过了好一会,黎漠才上了楼,眉心间的竖痕像刀刻一般。“跑得太快,连人影都没看到。应该是专业偷拍的狗仔,想不到他们能找到这里。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宽慰地拍拍管蘅的头。 “我没怕。”管蘅很镇定。“你未婚,我未嫁,我们在一起不违反人伦,不触犯法律。” 黎漠失笑:“宝贝,你在娱乐圈,说不定会毁了你现在的一切。” 管蘅乐观道:“我已遇见了你,音乐也不会弃我而去,如果你说的是网络上的人气,失去也没什么,那些本来就很缥缈。喜欢我唱歌和指挥的人还是会继续喜欢我,不会因为有一天我爱上谁而有所改变。” “可是狗仔们不会诚实地报道事实,为了博版面,他们会把谀论引导向对你不利的一面。”黎漠真是又感动又担忧。 “难道他们会把白的说成黑的?” 黎漠轻轻点头。 “如果这样,你会误解我吗?” “傻瓜!” “这条路怎么走过来的,我和你都清楚,这就够了。别人怎么想,我们管不了。” 黎漠温柔地吻她,柔声问:“真的不留恋这个于你来讲越来越璀璨的舞台吗?” “我以后的舞台会更璀璨。”因为有你在身边,我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下个周六,跟我去玫瑰园看花吧!”这一刻,黎漠的心里安定而踏实,他知道自己拿定主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管蘅和陆笑笑去北戴河了,黎漠上网看新闻,各大网站的娱乐版风平浪静。他又出去买了几份报纸,没有一条关于管蘅的消息。他还是去了星煌找了莫静言,听他说完,莫静言冷着脸给各大媒体打电话逐一询问,得到的回复都是莫姐把管蘅护那么严实,我们无从插针啊! “你确定那是偷拍?”莫静言怀疑道。 黎漠点头:“公寓是四楼,偷拍的位置是对面公寓的楼顶,我追过去时,在那里发现了几只烟头,还有一盒冷掉的盒饭,应该是蹲守了好一会。” “管蘅才从星煌搬回去两天,谁消息那么灵通?偷拍了又不发,他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是疯狂的粉丝?”黎漠猜测道。 莫静言立刻否定了:“喜欢管蘅的都是理智型,不可能做这事的。你看他们最多在官网上问问EP什么时候面市,在贴吧写写音乐评论,很少有人往公司寄礼物、贺卡什么的。” “那谁这么无聊哈?”黎漠敲敲头,很是费解。 “现在知道担心了,那昨晚为什么不先回家?”莫静言没好气道。 黎漠勾起嘴角:“太后吃醋了?” “我一个更年期大妈,有资格和谁吃醋?” 黎漠乐不可支:“这醋吃得还不小呢!太后,昨晚你回家没?” “你在家里藏什么了?” “你最爱吃的鹅肝,我一路抱着个冰桶带回来的。还有法国最好的香槟,托运时差点上不了飞机。你现在用的化妆品,我在机场免税店买了两套。太后,你现在还说我不爱你吗?管蘅那,我可什么都没买。” 莫静言白了他一眼:“说吧,贿赂我的目的是什么?” “太后这话说得真让人受伤,我爱你的心,天地可鉴。我周六准备带管蘅回玫瑰园。” “你是想让我那天滚远点,给你们留个两人空间?”莫静言气得牙痒痒的。 黎漠好声好气道:“不是,我是想把她介绍给我优雅高贵漂亮的妈妈。所以,把日程挪挪,早点回家。不要准备别的,就做点意大利面,洗几只水果。” 莫静言捏着额头,跌坐在椅中。黎索南老老实实,她脾气火爆,黎漠这玲珑剔透的样像谁呀?“你就认定她了吗?”她知道答案,可还是想问。 黎漠故意苦着个脸:“照片都给人家拍了,铁证如山,还怎么赖?” 莫静言默默地叹气,有种直觉,周六也许不只是做道意大利面那么简单。 三月,玫瑰园里的花才刚打苞,远不到开盛的时候,只有几株红梅,一树树的开着,瓣瓣在风中摇曳。经过保安室时,管蘅扭了下头。那保安竟然认得管蘅,喜颠颠地拿了张纸,要管蘅签个名。“你第一次来这,也是我值班。你在这里等了很久。记得吗?” 记得的,她忐忑不安地坐在保安室里,过五秒抬下头。保安同情她,鼓起勇气拦下黎漠的车。进去时,也是坐的这个位置,黎漠的笑像个装饰,她都不敢看他。 “是不是在腹诽我当初的冷漠?”黎漠扭头看她。 “你要是太过热情,我会更紧张。” “现在呢?” 管蘅噘着嘴,同样忐忑不安。不过,不安的内容是不同的。黎漠说两个人正式交往应该知会家长一声,等她休假,他也会和她一起去宁城。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的妈妈是莫静言啊! “哪个经纪人不看明星的脸色行事,怕啥?”黎漠给她打气。 她扶着车门,深呼吸,又深呼吸,好一会,才镇定地上台阶,看着黎漠开门。黎漠给她拿了鞋,朝厨房里喊了声:“太后,我们回来了。” 莫静言应道:“等会,我在做咖喱饭。” 黎漠朝管蘅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哇,玩高难度啊!”管蘅噗嗤笑出了声。 莫静言端着盘草莓出来,朝管蘅看了看。管蘅局促地叫了声莫姐,黎漠插嘴道:“莫姐在公司叫,在这里要叫莫姨。” 管蘅老实,连忙改口。莫静言谈不上亲和,不过也没耍脸色。她对管蘅了解得不能再了解,那些初次见家长的寒暄就免了。幸好黎漠在,把在法国办工作室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遍,气氛也很活跃。 然后三人吃饭,黎漠开了瓶香槟,管蘅酒量浅,只倒了半杯。黎漠举起酒杯,说道:“为明天!”莫静言迟疑了下,三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饭后,三人坐在阳台上闲聊吃草莓。黎漠握住莫静言的手,吻了吻:“太后,工作室办起来后,我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陪你了。” 莫静言心中一酸:“反正你以前也没什么陪我,我习惯一个人了。” “我在那边买了大房子,我给你留了个房间,长住、度假随便你。”黎漠扭过头,把管蘅的手也拉了过来。“管蘅和星煌的合约是五年,马上要满一年了。后面,管蘅要发翻唱EP,要指挥柯逸的交响演唱会,广告也拍了。太后,可不可以到年底,管蘅后面的工作压一压,一年内安排几支广告,出一张碟片,其他时间,让她去法国进修指挥。” 黎漠没有一点铺垫的发问,把莫静方和管蘅都惊着了。“学校有那么好申请吗?”莫静言冷静地问道。 “这次回法国,我不仅仅为工作室的事,我带上管蘅和海青乐团比赛、排练的视频,和爸爸去了几所音乐学院。巴黎国家音乐学院对管蘅很关注,希望她能去巴黎面试。如果面试成功,她可以直接插班入学,前提是她得是法国籍。” 莫静言真是恨死了自己的直觉,怎么就那么灵呢!“你想怎样?”山倒了,河干了,她回天无力。 “我要为管蘅办理结婚移民。” “结婚?”失声惊呼的人是管蘅。 “难道你和我交往就没想过结婚?”黎漠故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以示他的委屈。 “不是,我们认识还不满一年。”管蘅按住快要蹿到喉咙口的心。 “有些人认识了十年也不会相爱,这和时间没关系。我说过,我对一个人说喜欢,那不只是表白,也是承诺。”灯光下,他的面容严肃得像座雕塑。“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恰好不是穷小子,有能力让你衣食无忧地学音乐。早一点认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娱乐圈挣扎。这个时间是最好的时间,太后刚好是星煌的总制作人,又是你的经纪人,可以呵护你,让你走最适合你的路。这么多因素凑在一起,我们为什么要矫情地忽视?” 想不哭的,眼眶就那么热了,拼命地眨着眼睛,泪水还是滚落下来了。她对他说不会让他等太久,想不到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不是感动,感动太苍白,不够表达她心中汹涌的情感,她是体会到被爱原来是这么的宽广,可以让人任性、依赖,幸福得理所当然。 “最主要的是,我爱你,想早点和你在一起,想早点看到你站在聚光灯下,指挥我喜欢的交响乐。你答应我的,要带我去看你的音乐会。”黎漠温柔地用指背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你爸爸怎么说?”莫静言怔怔地看着慢慢弥漫过来的夜色。 “他迫不及待地想和管蘅聊音乐,还说让管蘅住在他那,我当时就告诉他赶快打消这念头。” 两个音乐疯子。莫静言喃喃自语,然后莞尔一笑,这一次,在黎漠身上,总算没有任何遗憾了。“你别自作主张,还要听取管蘅父亲的意见,结婚是大事。星煌这边,你们安稳点,好好地过到年底,别生出什么是非,我才好为她以后妥善安排。” “快谢谢你家莫姨。”黎漠推了管蘅一把。 “莫姨……”管蘅哽咽了。 莫静言摆摆手,她实在不适合这么温情的居家时刻。“我先去睡了,你等会送管蘅回去,路上慢点。” 四十码,慢得不能再慢,黎漠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牵着管蘅。一路上,两人都没松手。 “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人。”管蘅说。 “必须的,你攒了那么久的人品。”黎漠调侃道。 为了防止偷拍者卷土再来,黎漠没有留下。两人恋恋不舍地吻了又吻,才挥手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甜甜蜜蜜的。两人一周见三次面,一起做一次饭。黎漠把纵建那边的事务彻底完结了,假装看不见厉忻宁哭天叫地的样。有时去工地看看吉林和张文映互掐,吉林急赤白脸,像红脸关公似的,张文映慢言慢语,是个冷面笑匠,这两人为工作沟通的时候,很是有趣。黎漠看出,张文映对吉林很包容,而吉林有时像是故意在刺着她。晚上和吉林一起吃个饭,聊聊从前、以后。吉林终于知道了他的真实背景,竟然一点也没惊讶。黎哥,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黎漠笑问,怎么,我看着很复杂吗?吉林认真地点头,不然晓冬走前惦记的是你而不是我呢?黎漠瞪大眼睛,你不会是吃醋吧?吉林呵呵傻笑,吃醋谈不上,不过当时挺不是滋味的,但我知道晓冬没有喜欢上你。黎漠举起杯,语重心长道:珍惜该珍惜的,遗忘该遗忘的。 全宇投资的一部片子获得了柏林电影节的提名,这可是了不得的事,高以梵抖起精神,半个月前去柏林攻关了,他忙得没时间骚扰黎漠,黎漠也就落得耳根清静。管蘅那边,柯逸的曲子都重新编曲好了,广告已经在黄金档播放,厂商非常满意,说希望以后长期合作。 三月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去了,直到四月一日那天。 那天是愚人节,管蘅不是会开玩笑的人,黎漠答应她不整她。管蘅像往常一样,起床看谱、学法语。吃早餐时,她算了下,这一天离翻唱EP上市还有十天,离柯逸的演唱会还有三十六天,离回宁城的日子还有四十天,离去法国还有八个月。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以为是陆笑笑到楼下了,笑着按下通话键,说道:“别催,我就下来。”陆笑笑呼哧呼哧地喘着,像是一口气跑了一千米。“你怎么了?” “管蘅……不好了,网上都是你的照片……”陆笑笑喘得接不上气来。 “我和黎漠的照片么?”管蘅第一反应是偷拍者终于出手了。 “不是,是你和另一个男人的艳……照!” 第十章 四月赋格 严格来讲,那不能叫艳照。 一过五月,宁城的温度直热上升,那年,更是飙升到三十五度,雨又少,整座城市像座巨大的火炉。小租屋里没有空调,没有风扇,唯一的一扇小窗还对着个死巷。管蘅从琴房出来直接来的小租屋,她穿了件盛夏时才穿的吊带短裙。她买了绿豆、薏仁,还有冰糖,准备给陆庭芜做绿豆汤。他向她抱怨,夜里热得根本没办法入睡。她想冰点绿豆汤,热的时候喝一碗,人会舒服点。时间紧,绿豆和薏仁等不及泡,洗净了直接放锅里煮。冰糖是大块的,她敲碎了,等到水沸了再放。小租屋是真的热,人又挨着火,一会儿,管蘅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根都在向外渗着汗。 陆庭芜兴奋地从外面进来,告诉管蘅,朋友帮他从香港带了只新手机。“像素太正了,拍出来的照片清晰度高,还带自动修图。等会,我给你拍一张。”他一进屋,就脱掉了身上被汗浸湿的T恤,只着一件牛仔裤。 夏天的晚上,男生们打完球去食堂,裸着上身,T恤像毛巾似的搭在肩上。女生们迎面走来,气定神闲,没一个大惊小怪。可是,陆庭芜是文艺男,什么时候都衣着整洁,举止温雅。管蘅一回头,一怔,随后把视线挪向沽沽沸腾的锅。“以后再拍吧,现在我一身的汗湿哒哒的。” “你湿哒哒的也很美。”陆庭芜拿着相机对准管蘅。 管蘅不肯转身,他用手拽她。拽过来的管蘅紧闭着双眼,陆庭芜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亲昵地说了句:“傻相!”然后,凑过去捉住她的嘴唇,温柔地厮磨,管蘅慌乱地双手搭住他的腰。只听得“咔嚓”一声,她睁开了眼睛。 “看看,是不是很美?”陆庭芜把屏幕朝向她。 不知是不是被手机美化了,屏幕里定格的那一瞬间,画面唯美得不可思议。她双目微合地偎依在他怀中,他一手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吻得那么珍惜。 现在这张照片放大了十多倍,投影在星煌会议室的墙壁上,尽管有些失真,却还是可以一眼看出镜头里的女子是管蘅,只是男子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只裸着上身,这就让照片看上去有点诡异。 “照片是午夜十二点通过一个刚注册的微博账号上传到网站上的,一个小时内就被转发了四万次,截止到现在,已经是转发了一百多万次,评论二百多万条。柯逸的粉丝们发起了一个话题‘管蘅滚出娱乐圈’,目前有五百万人参预。柯逸的粉丝人数是四千万人,这个参预的人数可以算是很巨大的了。话题已经被顶上了热榜,初步估计会持续一周。”技术部值夜班的工作人员看向莫静言。 莫静言平静得有点不正常,她点点头:“公关部呢?” 公关部经理站起来,走到墙壁前,指着照片画了个圈。“这照片虽然被处理过了,但还是能看出应是几年前拍的,男子的头像打了马赛克,可以推测上传照片的人要么是男子本人,要么就是男子的朋友。从照片上看,两人应是热恋中情侣的关系。即使男子裸着上身,但画面并不色情。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这张照片只是个信号弹,核弹、氰弹在后面发射。”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管蘅,她一直在看着照片,明明目光笔直,可是瞳孔没有焦点,不知她在看向哪里。 “管蘅,后面有没有限制级的照片?”莫静言压着音量问。 听到唤她的名字,她看了过来,神情空洞的样子。 “有吗?”莫静言腾地拂开了面前的文件,脸色青白,“签约前,我一再问你,有没有交过男朋友,我不是在窥探你的隐私,我是防患于未然。娱乐圈里这些龌龊事多了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时甜甜蜜蜜,俯首是画,仰首是诗,怎么看怎么好,一分手,立马成杀父仇人,什么都能往外说。如果你当时对我说实话,公司会想办法在事发之前把照片买回来,或者重新修正你的发展路线,绝对不可能炒作你和柯逸的绯闻。柯逸的粉丝们本来就不接受你,看在你形象正面,柯逸又处处维护你,这才接受你。现在好了,你直接递给了她们一包炸药。你不要小看粉丝的力量,特别是柯逸的粉丝,她们有规模,有计划,不然也不可能壮大成国内第一粉丝团。我想她们第一会发起拒买你的翻唱EP,然后是拒听柯逸的交响演唱会,再接着是迫使你离开娱乐圈。” 莫静言仰倒在椅背上,好半天不说话,许久,长叹了一口气:“管蘅,你这次是为难到我了,我……真不知怎么来帮你。一切都乱套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吭声。戛然响起的电话,像午夜凶铃似的,惊得众人都神情一紧。 景涂然接的电话,只嗯了两声,便挂了。“柯逸在机场,把记者给打了。” 莫静言脑中轰地下,感觉到星煌可以降半旗了。 公关部经理勇敢发言:“事情到了这地步,我们只能让事态止在这儿,不能再发展下去了。管蘅,这人手里还有其他照片吗?” 管蘅轻轻摇了摇头。 公关部经理长舒一口气:“莫姐,那我们准备记者见面会?” “你要道歉还是解释?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像是狡辩,索性沉默到底。管蘅的一切活动无限期暂停。”莫静言沉声说道。 众人收起面前的文件,逐一离开。莫静言让陆笑笑也出去下,把门带上。“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你和黎漠被偷拍的照片至今没有爆光,因为偷拍的人不是狗仔,而是照片里的他请的私家侦探。你和柯逸的绯闻炒得满天飞,他明白那是炒作,所以不在意。可是你和黎漠却是真真切切的恋爱,他火了,于是把你们以前的照片上传到网站。管蘅,他是谁?”莫静言指着墙壁上打着马赛克的脸。 “莫姐,对不起!”管蘅站起来,欠了欠身。 莫静言冷笑道:“你到这个时候还要帮他隐瞒,你看不出,他要把你给毁了吗?我告诉你,你瞒不了多久的,几年前,你应该还在读书吧,强大的粉丝们很快就能人肉出他是谁的。” 管蘅抿紧嘴唇,不知是怕自己不小心哭出来,还是不小心说出什么来。莫静言定定地瞪着她,愤怒得头上都快冒青烟了。“每签一位艺人,都是一次投资,这些年来,我的投资从没失手过。管蘅,你破了我的例。你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接受我的失败。” 管蘅抱歉地再一次朝莫静言欠了欠身。大门已经被记者们堵得水泄不通,她和陆笑笑只得从后门离开。陆笑笑一路上直撇嘴,像是很懊恼,可能是因为跟错了艺人。 立交桥的拆迁工作已经全面展开,墙倒屋坍,尘埃满天。车像在云雾中行走,陆笑笑开得小心翼翼,有两次还是差点撞上前面的车,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把管蘅送到小区门口,就急急走了。 汇贤佳苑里的人大概很少上网,看到管蘅还是像以前一样笑笑。离开时太慌乱,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台灯忘了关,厨房里的水笼头没有拧紧,水滴答、滴答地滴着。管蘅过去把笼头拧紧,一抬眼,发现窗台上的那盆蘅芜长势没前一阵好了,叶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似乎要死了。 管蘅摸了摸叶子,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来电,没有短信。 像陀螺一样转着的人突然停下来,有点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干吗。时间过得很缓慢,缓慢得像一棵树从发芽到结果。 天黑了,空气里飘浮着呛人的灰尘味,管蘅不得不把门窗紧闭,感觉把整个人像塞在一个盒子里。管蘅想起来北京的那天,也是夜里,火车的车厢也像是一个盒子。高铁很驶得很平稳,同车厢的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书、上网,她怔怔地看着车窗,车窗上映着的是她紧拧着眉的面容。 爸爸说中国是以淮河来划分南和北,南方和北方,不仅气候差异很大,生活、饮食习惯也有很多不同,他问她你能适应吗?其实爸爸是不同意她参加《全城恋歌》,可是看她这么拼命,又舍不得阻止。她宽慰爸爸道,南和北算什么,以后我出国学音乐,那可是西半球与东半球,连时间都不一致,怎么办呢?爸爸拍拍她的头,替她拉上行李箱,说你决定了就好。 决定了就不能后悔,不能回首,不能落泪。管蘅移动了下发麻的脚,她倚着墙站着,离台灯远,墙下是长长的身影,迷离的光,淡淡的暗。 直到天亮,手机依然很平静。管蘅犹豫了许久,还是给黎漠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她决定要挂断时,黎漠的声音才从电话另一端传了过来。哑哑的,涩涩的,像宿醉。 “哦,起床了吗?”黎漠问。 管蘅看着穿过树梢的阳光,说道:“起了有一会了。你在家?” “是,在家,还没起呢!” 说完这句,两人好像都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一起默契地沉默着,只听到彼此的呼吸细细长长。 “黎漠……”管蘅按着心口,感觉空气像稀薄了,她有点窒息。 黎漠应了一声,笑了起来:“管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日本吗?” 管蘅屏住了呼吸,握着手机的手颤抖着。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有现在,也有将来,可是我的过去,你无法参预,那么,我愿意把它与你分享。哪怕我的过去是坑坑洼洼,狰狞不堪,我都愿意撩起面纱,让你看个清楚。可是,你似乎不这么想。”黎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成一声轻叹。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虽然不够强大,但至少不会让你今日被那些根本不承解你的人莫须有的羞辱、指责。管蘅,你是喜欢我的,我能感受得到,可是你并不信任我。” 泪无声地从眼角向下流淌,很快打湿了前襟。 “你不要多想,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过几天,我给你电话。好吗?” “好!”管蘅用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地回道。 音乐里有一个曲式叫赋格,又称“遁走曲”,意为追逐、遁走,基本特点是运用模仿对位法,使一个简单的而富有特性的主题在乐曲的各声部轮流出现一次,并常以尾声结束。 陆庭芜离开宁城时是悄悄的,没有和她说再见。他的手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只了,她不知那张照片他还一直留着,现在以这样的方式扔出来,应该是他真正的把她的过去彻底结束了。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莫静言问她时,她不知他在哪里,是否成家,是否生子。她要怎么回答,哦,我有过一个男友,他现在是人家的男友、人家的老公,说不定还是人家的爸爸,他用失踪的方式决绝地把和她的过去抹去。有的伤口已经痊愈,撩开衣服,就是一个伤疤。她的伤口连着衣服,一撩开,血淋淋的。她是人,疼痛会将她溺没的。 高以梵回国了,电影节上拿了个银奖,他的心情很不错,特地专心陪了黎漠两天,以一种愧疚而又同情、不解的复杂心情。 他再不喜欢柯逸,柯逸是他家的艺人,作为公关部经理,关键时刻,他要无条件地站在柯逸那一边。作为一个明星,在机场那样的公共场合,殴打记者,要在平时,那是一个不得了的丑闻,公司就是全方位出动,也不一定平息得了,但是这是个特殊时刻,他引导谀论倾向为情所伤那一面。世间的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柯逸贵为天王巨星,官方CP的女友出了“艳照门”,他怎么可能平静?偏偏记者们还就爱戳别人的伤口,柯逸当然就失控了。强大的粉丝们对自己的天王是又心疼又怜惜,于是更加的痛恨罪魁祸首—管蘅。 高以梵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把这件事大而化小,淡而化了。然后他就来向黎漠道歉了。来之前,他上了下网,“管蘅滚出娱乐圈”,似乎地球人已经阻止不了了。那些个挨不着边的明星艺人们,也在微博上冷嘲热讽,明显的落井下石。特别是那个可爱多组合,被记者采访时,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神情。啊,管蘅呀,是的,我们一起参加《全城恋歌》,可是她都不和我们说话的,她太高大上了,我们对她一点都不了解,赛后,我们也不联系。我们只是刚出道的艺人,被这样对待是正常的。说完,卖萌地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有多委屈有多委屈。 星煌替管蘅打造的形象太清高,这会真显出劣势了。而管蘅的铁粉们,太知性,吵起架来文绉绉的,根本架不住黑子们潮水般的攻击。 黎漠坐在露台上喝酒,白色藤编的桌椅,穿休闲装的男人手握酒杯,余晖落了一肩,那样子像是全世界都和他无关一样。 听完高以梵结结巴巴的道歉,黎漠只轻轻喔了一声,给他也倒了杯酒。高以梵挺意外,以为黎漠至少要给他几拳。他惴惴不安地坐下:“真不生气?” 黎漠傲然道:“那些人真是乱操心,娱乐圈这种地方,管蘅从来不留恋,离开就离开。” 高以梵悬着的心款款落地,一拍大腿:“那你在这装什么深沉呀?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又不是床照,谁年少时没恋过爱过啊!不过,管蘅碰着的是个人渣罢了。你这绝对不算绿云罩顶,那会,你不知在哪也泡着妞呢!” 余晖下,黎漠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的疏远。“我不是装深沉,我是真的妒忌了。”他自嘲地一笑,把酒杯放下,掏出一支烟,点上火。 高以梵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你在做诗吗,一个人渣有什么好妒忌的?” 黎漠徐徐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你根本不知管蘅有多爱他,她为他学做饭,为他放弃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奖学金,为他退学,什么时候都无条件地护着他……”他说不下去了,越说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疯狂的、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那该是怎样的爱啊,大概唯有生死相许才能形容,而那个人却不是他。黎漠知道自己这妒忌得有点无理取闹,可是他就是没办法假装不在意。 高以梵在一边琢磨出一个信息:“管蘅告诉你那个人渣是谁了?” 黎漠苦涩地拿起酒杯,一口喝尽。“不是。但我知道他是谁。” “奶奶的,那还坐在这儿干吗?”高以梵挽起袖子,恶狠狠地道,“小爷我今天不揍得他认不得家,就不姓高。人家和你恋爱犯法了吗,还带这样欺负的?我最恨拿过去说事的人,有本事当初别分手啊!” “揍他太轻了,他这样的人要接受的是惩罚。其实这样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管蘅对他不会有半丝留恋了。” “他的猥琐刚好可以衬托你的伟岸。”高以梵呵呵笑着竖起大拇指。“那你准备怎样惩罚他?要我帮忙开下口。” 黎漠沉思了下,问道:“你是不是上月托人帮你爸拍了幅齐白石的画?” 高以梵大惊:“我家老头前一阵把书房装修了下,我想在墙上给他搞幅画。你不知道,他对齐白石的画有点魔障,偏偏市场上又买不到。一听说拍卖行有,我就立刻报名了。我要是自己出面竞拍,记者们又逮着了,不知写成什么样。我找人帮我拍的,这都被你发现了?” “这么爱好书画又出得起那天价的,京城里能有几个?”黎漠脸上写着“故弄玄虚”四个字。 高以梵挺不好意思:“嘿嘿,还是你最了解我。今晚要怎么安排,是去看管蘅还是喝个痛快?不管哪样,我都陪你。” 结果哪样都没做,两人急急赶去了派出所,吉林在工地上和人打起来了,同被抓进去的还有张文映。 为了抓工程进度,工程是拆迁一块施工一块。今天在实地测量时,张文映提出了一个建议,她说这边地势低,稍微下点雨就积水,施工时应该把排水系统同时改造下。改造排水系统,就要涉及到环保、城建、城管各部门,光手续就能把腿跑断。吉林当时听了,取笑张文映又杞人忧天,北京历年来的降水量,排水系统证明了都可承受。北京不像那些沿海城市,夏季动不动就台风过境,雨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张文映反驳道,不能遇到问题再去想解决问题,这工程是子孙工程,几十年有可能上百年都不能改建的,以后想改善排水系统就太难了。吉林难得给她说得正视起来,第一次没和她对着干,两人就一块去了城建部门。在门口遇到和张文映公司竞标时落败的一家施工公司老总,打了声招呼,聊了几句。一听他们说要改建排水系统,那个老总乐了,你们吃饱饭撑着了吗,咱们做工程拿钱,其他的碍你什么事,真当自己是太平洋警察呀!吉林只当说笑,没往心里去,张文映却一本正经地和老总辩论起来,老总哪里把她放在眼里,讥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娘们不折腾,就不叫张文映。吉林在一边听出不对劲来,故意打趣道,老总,咱们是文明人,要注意文明用语。那老总给张文映说得面红耳赤,听了吉林的话,火道,你谁呀,敢对老子指手划脚。说着,就踹过来一脚。吉林也没客气,推了他一把。于是,两人就打上了,张文映上前拉架,那老总以为她是帮忙的,举手就是一耳光,吉林这下就跟拼命似的扑上来。 黎漠和高以梵赶到派出所时,三人都一幅惨样。特别是张文映,脸上印着五指,嘴角挂着血迹,看上去就像被家暴了。老总的律师已经到了,盛气凌人的正和警察交涉着。厉忻宁带着律师随后也到了。说起来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吉林和张文映只是技术人员,一个老总为几句话就动手打人,大家心照不宣,这是为上次落败找个出气筒。 厉忻宁笑咪咪地上前问候老总:“你看,咱们是和平解决,各自去医院疗伤?还是回去把材料找找,准备法庭上见?” 老总恼羞道:“两个打一个,你还好意思说和平解决。这次,我非整死他们两个。” 黎漠看纵建的律师要开口,推了高以梵一把。高以梵会意地一笑:“这种扯皮公司,你出面大材小用,还是让我家律师来吧,我家律师向来擅长栽脏、诽谤、斗殴这一类的,履战履胜。” “你谁呀?”老总没好气道。 高以梵笑着递过来一张照片,然后打电话给公司律师。老总一扫名片,干笑两声:“北京城是大,咱们能熟识,也算是有缘分。罢了,今天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厉忻宁不依了:“别,年轻人要要受点挫折才能长大,对他们太宽容是害他们。” 一直安静地坐着的张文映开了口:“整件事,我……都有录音。” 吉林倏地瞪大眼。张文映低着头,嘤嘤道:“我上工地,怕遇到纠纷,习惯把录音笔开着。” 吉林心道,她这安全感到底缺乏到什么程度呀,不过,今天也算歪打正着,于是,鼻子一哼:“如果是我们的错,我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老总慌了,拽了自家律师一把。律师咳了两声,说道:“打架这种事,从来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没人绝对错,也没人绝对对。这样吧,两位的医药费、误工费,由我当事人来负担。” 厉忻宁看向吉林、张文映,没等两人出声,黎漠冷冷地说道:“我们可以接受你们的赔偿,但是,还差一个道歉。” “别得寸进尺,我他妈的道什么歉?”老总跳了起来。 “他们在城建局门口和你打招呼、向你叙述事情,这是对你的尊重,而你却反过来羞辱他们、殴打他们,要不是因为你和厉总熟悉,一点钱、一声道歉,就能平息这件事?” “你们……欺人太甚。”老总脸涨得像猪肝似的。 “你错了,我们从来不欺人,也不让人欺我们。”黎漠一字一顿,字字冷冽。 老总的律师俯耳和老总说了几句什么,他憋了很久,对着吉林和张文映挤出一句:“对不起。” 黎漠突然变了脸,对吉林斥责道:“你身为我的助理,设计要改动,不给我打电话,在路上和个猫呀狗的闲聊什么?” “你说谁呢?”老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冒出来了。 黎漠高贵地抬起下巴:“这位先生,我正在教育我的助理,请问你有何指教?” “我……”老总一跺脚,一脸臊红的走了。在门口,还听得黎漠在严厉的训斥着吉林,可是那话拐着弯的都像在刺他,偏偏还让他没办法发作。 “说话的这位是个高手。”律师也感叹道。老总和黎漠见过几面,知道是国外回来的,但底细不了解。他手里捏着高以梵的名片,能让这位太子爷马前鞍后,黎漠应该不是等闲之辈。看来今天算是栽了。 几人出了派出所,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厉忻宁说去吃淮扬菜给吉林、张文映压惊。“黎漠,今天你可把我这纵建的正主儿风头全抢了,我都没机会出场。”他拍了下黎漠,笑道。 “你以后还在这个圈子里呆着,和他说不定还要打交道,你顾忌多,下不了手的。我马上回法国了,不怕得罪人。”黎漠解释道。 厉忻宁斜睨着他:“但是你今天发挥得有点超常,我都有点震惊。”特别是后面对着吉林指桑骂槐。 高以梵偷偷拉了下厉忻宁的衣角,朝他挤了下眼睛。厉忻宁愣着,看着高以梵用唇语说了“管蘅”,他才明白过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扬州菜馆,考虑到吉林和张文映脸上的伤,菜点得很清淡。张文映挨着黎漠坐,把改建排水系统的想法又说了一遍。黎漠说改建排建系统,那土建工程就要加大,地面要深挖,还有是整个区改建,还是就这一片,这都得考虑得到。张文映点头,我会好好写个规划说明。黎漠笑笑,给她倒了杯菊花茶。 坐在黎漠下首的吉林很沮丧,虽然黎漠是指桑骂槐,他也反省了下,今天确实他也有不对的地方,打声招呼好了,干吗提排水系统的事。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犹豫,想听听外人的意见,没想到找了个鬼。 他懊恼得直叹气,眼睛瞟了下餐厅里挂着墙壁上的电视,上面正在播放晚间娱乐报道,某某剧刚开拍,某某星和某某星就暧昧不清。“无聊!”他骂了句,刚想把目光移开,接下来跳出的画面瞬间黏住了他的视线。 “黎漠,黎漠……”他摇晃着黎漠的手臂。 黎漠看过去,上面刚好打出字幕:选秀女星身陷“艳照门”,车站被粉丝投掷玻璃瓶。字幕上方,管蘅被众人团团围住,她手捂着额头,血从指缝里不住地流下,隐隐还听到人群里传出一两声“打死你个绿茶裱、白莲花!” 海瀚画廊一般是八点四十开门,陆庭芜是八点五十到。助理已经打扫过办公室了,窗户半开着,带着暧意的微风从外面吹进来,夹着一丝花香。那是院中的芍药开了,硕大的花朵挤挤的,枝头都弯了。画廊每一季都会举办一次写生辅导,陆庭芜亲自执教,名额只有二十个。每次报名时,都像是一场战争。芍药就是为写生特意栽种的,夏季是荷花,秋季是雏菊,沿着墙角种了一圈,冬季是腊梅,就栽在亭子边。 看到他进了办公室,助理送来今天的报纸,还有一壶山泉水。他最近爱上了茶艺,为一壶茶,一个人能折腾一个多小时。报纸他向来最先看拍卖艺术品方面的消息,不过,今天他直接翻到了娱乐版。头版头条是管蘅在车站被柯逸粉丝砸玻璃瓶的新闻。其实这已不能算是新闻,昨晚网上就沸腾开了。这件事,他还是从乔鹿那里听来的。她把照片截了屏,喊他时,屏幕上还有管蘅的那张“艳照”。 乔鹿一开始是学舞蹈的,后来做了模特,十四岁就上了T台,文化水平了不得算初中。她挺有自知之明地耸耸肩:“我这比喻可能不恰当,但我只想到这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根旧指挥棒,你当成了宝贝似的;她每场比赛,你比铁粉还疯狂,可见这人在你心里的位置不轻。既然这么珍视,为什么要把她往火里推呢?” 他默不作声地去了阳台。 月光很足,白纱般罩下来,把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长。陆庭芜聚精会神地观察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抻长,变形,诡异地汇成一道黑色。 那是自己吗?他不敢确定。 第二天起床,客厅里堆了两只行李箱、四只大包。他淡漠地看着乔鹿,乔鹿手里抱着个枕头,她睡觉认床,到哪都带着自己的枕头。乔鹿声明道:“我绝对不是赌气或者威胁你,我……是害怕了。我也是在娱乐圈混的,你要是哪天给我来一招,管蘅是有真才实学,还有办法东山再起,我是吃青春饭的,那就彻底完蛋。趁我们现在没什么过节,我还是走人吧!” 他笑了下,冷冷的,讥讽的。“你想太多了,你并不值得我这般费心。” 乔鹿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乔鹿等人来接,他先走的。关门时,他回头对乔鹿说:“钥匙放在玄关上。”对门人家养了只猫,才两个月,带去超市时,不慎丢了。女主人又是报警,又是到处张贴启示,和谁说起,都是痛不欲生的样。他和乔鹿一起两年,分开时,心里连点涟漪都没有,可见除了管蘅,谁都无所谓。 轻轻的敲门声,他应道:“进来。”门半开着,助理说:“有位黎先生……”跟在后面的人等不及了,推开助理:“对不起,我和陆先生有点私事要谈。”助理踉跄地后退半步,门“砰”地声大力关上了。 黎漠只穿着衬衣,挽着袖子,显得肩又平又宽,整个人看上去冷峰绝壁,眼中戾气腾腾。 陆庭芜慢慢地站起身,手按在管蘅满脸是血的照片上。他似乎并不吃惊,也不恐惧。 “我向来讨厌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做出争风吃醋的蠢事。我认为如果真的爱对方,是不会让对方有机会那么弱智的。显然我错了,有时候,你决定用拳头解决问题,并不是因为争风吃醋而弱智,而是你真的忍无可忍,揍人是最直接的办法。” 发表完开场白,黎漠的拳头就到了。陆庭芜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下,没想到,黎漠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那闷闷的声音,让陆庭芜的肠子突然一绞。紧接着,右手被黎漠往后一扭,他像揍沙包似的,一拳紧接着一拳。不知道是肋骨断了还是伤到了软组织,陆庭芜脸很快就没了人色,额头上渗出一头的冷汗。 黎漠原来是野兽,凶悍又残忍。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还手。 其实黎漠手下还是有数的,他就是想教训下陆庭芜,没想置他于死地。因为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泄气般又上前一脚,他怒视着瘫成一团的陆庭芜:“即使从前管蘅喜欢你是不对的,她也已改正。你想走就走,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她有打扰你了吗?甚至为了不扰乱你平静的生活,她向公司说谎。你呢,做了什么?她已经为你放弃了许多,她自己还不认为那是为你,她说一份感情你不付出就想索取,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她走到现在,有多难,你知道吗?有次公司想安排她参加一个综艺节目,发过来的台本里有高台跳水,她恐高,而她竟然答应了。她说要多给公司攒钱,以后想早点去国外学音乐才好开口……还要我再举例吗,你的心是不是铁做的,你上传照片时,脑子里在想什么?现在,你看着她这样,是不是开心得发狂?”黎漠哆嗦地指着管蘅的照片。 “星煌已经下令无限期雪藏她,她的住所被媒体围着,她不得不悄悄回宁城,但在车站还是被粉丝认出来……”黎漠浑身发抖,手攥成拳头,关节发出恐怖的咯咯声。此刻,他想揍的人是自己。 该死的自尊,该死的骄傲,该死的妒忌……统统都见鬼去吧! 陆庭芜扶着椅子,喘着粗气从地上慢慢地爬起,眼睛充了血般瞪着黎漠。“不管是离开还是上传照片,都不是因为不爱她,我爱她都快成魔了。” “你的爱还真是特别!”黎漠冷笑道。 陆庭芜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眨了下眼睛:“这个世界,男人令人瞩目,不是他有英俊的仪表、出众的才华,而是他能赚多少钱,买得起什么样的房,开着什么车……管蘅……管蘅她是天生的音乐家,我很早就知道,她通过柯蒂斯的申请,我并不惊讶。可是那时的我连买瓶香槟为她庆祝都买不起,我在花园里偷了几朵月季花,回去时在路上遇到了她。她蹲在路边卖西红柿的小摊子前,为让个两毛钱和人家讨价还价。就是在那时,我决定离开了。她是一根筋的人,一次只能专注地做一件事,从来没办法一心二用。只要我放手,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爱她的音乐。” “结果呢?” 陆庭芜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抖着,然后泪水从她圆睁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很快铺了满脸,在他的下巴上汇成水柱,滴到地板上。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过程是她必经的,凤凰只有真正死透才能涅槃。这不,她走过来了。可是你把这一切又扰乱了!” “于是,你上演了一出‘艳照门’,就是为了帮她纠正过来?”黎漠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陆庭芜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 黎漠暴怒道:“不是这样的,你只不过接受不了她爱上了别人。你不仅自私、龌龊,还自卑,你明白自己配不上她,却硬掰出一个为音乐委屈求全的借口,还要求她对你一生守身如玉。陆庭芜,如果你对管蘅有一丝丝真的,这几年,你怎么做得到对她不闻不问?上传照片时,你把自己的脸用马赛克挡住,在那个时候,你嘴上挂着爱,心里想的还是要保护自己。你这样的人,不配说爱。” 陆庭芜冷笑:“你这样的二世祖,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从来没失去,想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你才这么任性地说出配与不配。我不是不配爱她,是不敢、不能去爱。” “理由呢?” 陆庭芜大笑,笑得疯狂:“你当然不会明白,你以为有爱就会幸福,大错特错,幸福是件复杂的事,爱情在其中只占小小的一部分,不,有时候连爱都不需要。”大学时流行一首歌,寝室里的同学特别爱哼哼。我想去桂林,可是我没有钱,可是等了我有了钱,我却又没有时间去桂林。爱情就是那人在画中游的桂林,是个梦,不一定非要实现。他现在很好,被人尊重,物质优裕,管蘅也很好,她的音乐才华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他们不需要爱情。人在爱的时候,会软弱会卑微会受伤,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管蘅再一次为爱沉入谷底? “除了音乐,我不会把管蘅让给任何人。”他咬牙发誓。 黎漠真心替他悲哀:“你现在以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你能代表管蘅,还是你是管蘅的谁?管蘅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真可怜。” 陆庭芜脸上青筋暴立,喉结不住地蠕动,双拳紧紧地攥着。“黎漠,你别逼我。” “你要找个小报记者还是找个网络水军,把你和管蘅当初的恋爱史妙笔生花地写出来,来博别人同情?行,你尽管放马过来,管蘅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毕竟那都是事实,我们尊重事实。遗憾的是,都是过去。” 陆庭芜的嘴唇白得没有一丝人色。 “我想你是没胆量这样做的,你现在的一切来得太不容易,你要牢牢地攥紧,你很珍惜,对吧?”黎漠讽刺道。 “你走吧,不然我报警了。”陆庭芜强作镇定。 黎漠眼带深意地看着里间紧锁的门:“上月艺术品拍卖市场拍出天价的一幅齐白石的画,我想正品应该在这里吧!我其实不是很懂,听人说很多人对字画的基本签定是看会不会反光,用宣纸进行印刷,自然是不会反光的。当然,一幅赝品要逃过专家门的眼睛,在许多细节方面肯定都要雕琢,这个陆先生应该比很多人都懂的。海瀚上月拍卖了八幅画,三张真迹夹带五张假货,也算业绩良心了。” 陆庭芜手背上的筋都绷了起来,因为呼吸,痛到极点的胸腔突地袭进了一股冷风,他周身都冰凉了。 “陆先生,这个世界上评价一个男人是否杰出,赚钱能力只占一小部分,最主要的是看他是否诚实、有担当。我不会像你玩逃跑、中伤、跟踪,那是懦夫的行为。” “你要和暖光作对吗?”陆庭芜上下牙打着战,好不容易才挤出完整的一句话。 “我无意和任何人为敌。中国人很讲因果,读起来是一个词,其实这两个字是并列的关联关系。有因才有果。因是你种下的,果自然由你来收获。你可能不知道,那幅齐白石的画是高以梵拍下的,那小子气量特小,睚眦必报!” 黎漠走了,陆庭芜跌坐在椅中,瑟瑟发抖。 刚来北京时,他租了间地下室,门一关,不看时间,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有时候醒来,明明外面日头高挂,他却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就像此刻。 第十一章 五月圆舞曲 管蘅病了。 管爸爸夜里听着管蘅咳嗽,心都纠起来了。宁城今年的温度算是缓步上升,也二十八七度了,不知怎么,就冻了。早晨起床,他递过来一张医保卡,说去医院看看吧!管蘅看了看卡,是小姑的。早餐爸爸熬的糯火粥,汤汁很浓稠,盯着她喝下去一碗。知道她嘴里没味,拌了黄瓜丝,放了很多醋。 管蘅本来今天也要去医院的,额头上的伤该拆线了。伤在发根处,不注意看发现不了,一共是四针。车站医务室的医生缝合时还叹了一句,幸好伤在这,不然以后你的化妆师该哭了。当时的情景她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很多的人,还有把夜空都炫亮的闪光灯。她已经选了晚上的火车,不知怎么还是被粉丝们发现了。不是说柯逸的粉丝都是小萝莉么,那天是周一,小萝莉们不上学么? 爸爸去车站接的她,那是凌晨四点,街上人很多,她一路平安地回到家。爸爸让她先去洗个热水澡,再三叮嘱头发用毛巾包好,不能碰水。洗好澡出来,爸爸早饭也做好了。两个人在桌上安静地吃着早饭,像从前她呆在宁城的每一个早晨。 爸爸说,后面再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他对整件事唯一的评价。人微言轻,很多时候,对于命运的安排,只能漠然接受。 管蘅的日子过得很单一,看谱、听谱、练琴,还有去教堂。 杨小再给她打了通电话,第二次疗程已经快结束了,她又一次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用她的话说,真想买瓶安定,一口吞了,然后世界就平静了。她对管蘅说太难过时,就想想我,我都这样了,还在忍受,你那样又算什么呢? 这样的宽慰让人心酸,其实管蘅也没觉着什么,网上说她从云端直坠山谷。从前,她不在云端;此刻,她亦不在山谷,她一直都在路上。 有个晚上,手机响了一下就挂了,她看号码是柯逸的,可能按错了,没有回过去。第二天,柯逸在自己的微博写了两句话:这是属于我的历程,请让我一个人静静地走过去。话下面配了张图片,向上的山道,崎岖不平。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发挥了作用,还是小萝莉们疲了,管蘅微博下面的谩骂少了点,但是“管蘅滚出娱乐圈”仍在话题榜的首位。 医院里感冒的人很多,管蘅戴着口罩也没人多看一眼。她先去门诊拆了线,然后拿着吊瓶去输液室输液。她皮肤白筋细,小护士戳了两针都没成功,急得脸通红。第三针终于输上液了,她戴上耳机,管弦乐静静地奏起漫长的乐句。贝多芬的《第三钢琴协奏曲》,钢琴演奏者是古尔德,指挥卡拉扬。乐评家们说卡拉扬的音乐表达方式是垂直的,古尔德则是水平的。古尔德重视乐曲中的留白,不会把乐曲表现得太满。他总是说演奏像人生,不可能百分百计划好,留点余白,让意外与惊喜去填满。 他是天才,不是每个人都懂这种意境。节奏慢得惊人的钢琴独奏,管蘅开始昏昏欲睡。科学家们说睡觉的时候大脑在整理信息,那么做梦,算不算是大脑得出的直观结论?管蘅经常做的梦,她走在一座桥上,走着走着,桥断了,她呼喊着救命,然后就醒了。 “姑娘,做梦了吗?” 管蘅睁开眼,她正出着虚汗,汗水把额前的头发都浸湿了,一片片贴在额头上。她把湿发拨开,额头冰凉。热度退了。她朝邻座一脸关心的一位胖阿姨笑了笑:“我说梦话了?” “没有,就是一直在动。哦,你按铃吧,水要没了。” 衣服粘在身上很难受,管蘅想先回去洗个澡,不知怎么脚步却朝教堂走去。周五,教堂的活动总是很多。她坐在人群里听牧师讲经,圣经里的故事很多,总是劝人为善、乐观、向上,她听了不知多少遍。她对上帝并不很执着,可是坐在他面前,似乎有种特别的力量,让她感觉安全。 手腕被一双温暖粗糙带着洗洁净味道的双手握住,那是她新认识的一位教友,家是农村的,现在给几户人家做钟点工。“姐妹,你想学会释怀,不要把心思全压在心里。” 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静静抬头。十字架上的耶稣看上去那么安详,在之前他和门徒们的晚餐时,他明知犹大出卖了他,他没有逃跑,没有恐慌,他坦然地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如此的从容不迫,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信仰吗? 牧师从台阶上下来,教友们围上去问这问那,管蘅起身走了。教堂外面是宁城的一个高档小区,欧式风格的多层建筑,围墙半截石块半截铁栅栏,栅栏上攀附的蔷薇开得满枝满头,蜜蜂嗡嗡地飞着,还有白色的蝴蝶在花间追逐。 她听到仿佛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感冒会引起耳鸣,她知道这是种错觉。回宁城的这几天,她经常有这样的错觉,抬起头找寻时,什么也没有。 阳光从树缝里射下来,走一会后背就发烫了。身体还有点虚,她扶着树歇息,在路的另一端,她看到胳膊上搭着件外套穿T恤的黎漠。黎漠个子高,肩线平直,无论正装还是休闲服,都穿得有型有款。树下面的光线不是很明亮,他站在一片阳光底下,深深地看着她,胸膛起伏得厉害。 管蘅用力地闭上眼睛,呼地又睁开。这次,不是错觉,黎漠真的来了。 “管蘅,对不起,我来晚了。”黎漠声音有点沙哑,有点颤抖,神情战战兢兢。 她机械地点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他怎么会找到这里的,她在星煌留的地址是晓冬的公寓。 黎漠好像看穿了她的疑惑,苦笑道:“我昨天早晨就到了,怕你不肯接我电话、不肯见我,我就一家一家的教堂找过去。幸好,宁城的教堂不算多。这儿是我找的第六家教堂。” “为什么我不接你电话、不见你?”管蘅微微哆嗦了一下。 黎漠双手搭上她的肩:“管蘅,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我没有那么强大,我会犯错误,会幼稚地吃醋,会赌气,会冲动,会妒忌。我的优点是我能及时纠正错误。看在我这唯一的优点上,可不可以原谅我?” 管蘅眼眶红了,接着,泪水崩溃般向外涌出,黎漠怎么拭都拭不尽。“别哭,别哭,是我不好,不该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和你呕气,不该不理你……”他也算是口才锐利的人,此时絮絮叨叨只会说这几句。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真的来。”管蘅哭得气都接不上来。 黎漠呆住,突然明白管蘅一直在等着他来,有可能以前,她也这样等过陆庭芜,默默的,一天又一天,直到绝望、心死。他深吸一口气,把管蘅紧紧地圈在怀里。“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发誓。” 管蘅哽咽地点头,他亲吻她红肿的眼睛。“你真的太傻了,不能这么简单地就原谅我。你知道做人家女朋友的权利和福利么?你可以朝我发火、闹别扭,对我不理不睬,要让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憔悴得不成人形。” 管蘅挂满泪水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你不是别人,让你,我不会吃亏。”相爱已经不容易,再相互折磨,毫无意义! 黎漠听得心都拧紧了,不是她傻,是他蠢,蠢得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她见他不说话,紧张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不是刻意对你隐瞒陆庭芜。我不说,是我尊重已经发生的过去,尊重我和他彼此都开始的现在。过去,我不留恋,不后悔,我就把他放在过去。我很珍惜你,真的,黎漠。”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道。如果不是梅歆主动找上她,可能他也不会对她提起梅歆吧!把过去挂在嘴边,并不全是因为恨,也许是因为忘不了。不知道怎么抑制自己狂乱的心跳,他想拿开她脸上的口罩,用力地吻她。她抓住他的手:“我感冒了。” 黎漠一愣:“那我送你回去休息。” 管蘅迟疑了下,说道:“我家离这里不远,去我家吃午饭吧!” 黎漠一下子紧张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着急找你,什么都没准备,晚上我再过来!” 管蘅轻轻笑了声:“爸爸去学校了,晚上还要值班,要明天才回来。” 黎漠还是紧张,可是又很是莫名的兴奋,不住地问管蘅黎爸爸的喜好。“呃,这是你家?”黎漠站在一座青砖带翘檐的小院前,吃惊地问。这样的房子,他只在江南风格的水墨画里看到过。 管蘅嗯了声,指着不远处一棵高耸的香樟树:“那棵树有八百年了,政府几次想把这儿拆迁,可又舍不得动这棵树,然后,我们这一片一直搁着。现在,也没开发商动这份心思,我们这儿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城中村。” 黎漠惊奇地打量着小院,整座院子都是植物,通过院子的石砖小路被葡萄叶子遮得严严实实,风一吹,跟下雨似的。墙角有月季、牡丹,一簇簇,争相斗艳。“这是什么花?”他指着墙角一大株挂满白色花朵的植物,花香很浓,却不浮躁,是种清冷的香气。 “栀子花呀!”管蘅站在晾衣绳下,绳系在院中一左一右两棵树上,上面晾着雪白的毛巾和管蘅的棉布睡裙。“这种花打苞时,摘下来养在水里,也会开得很好,香气好多天都不散,就是容易惹虫子。” “不知道这种花移到巴黎,能不能存活?”黎漠摘下一朵,花瓣白得绵软,像管蘅脸颊的肌肤。 管蘅失了下神:“这也是蘅芜。”她蹲下,在树下拔了几棵草,“这个时节,这种草到处可见。” “是,只有我大惊小怪。”黎漠自嘲道。 管蘅笑了下,给他找出一双蒲草编的拖鞋,喊他进屋。阳光被植物们密密挡在外面,屋里很阴凉。黎漠四处参观了下,发觉家里除了钢琴,其他家具都带有明显的明清简洁风格。“这些是古董吗?”他问管蘅。 “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用得很细致,我妈妈很喜欢,就没换家具。”管蘅从钢琴上拿下一个镜框:“这是我爸妈的结婚十周年时照的,我妈妈说二十周年时要带上我。可惜她没有等到二十周年。” 黎漠看看照片,再看看管蘅。管蘅气质像父亲,清冷、淡漠,长相随了母亲,算是取了各自的优点。“你妈妈是歌剧演员?”他记得管蘅提过母亲原先在剧团工作。 管蘅给黎漠倒了杯莲子茶,天气热,莲子茶解暑、去火。“她是越剧演员,演小生的。” “就是《牡丹亭》里柳梦梅那样的?”对中国的戏剧,黎漠仅看过一次昆剧《牡丹亭》,还是陪莫静言去的。整场演出,他算是受足了罪。除了华丽的舞台服饰,他什么都没看懂。 管蘅笑了:“差不多,她的扮相很英俊,遗憾的是她没能演几年就患病了。她一直很喜欢歌剧、音乐剧,钢琴也是自己要学的。她说要让戏剧贯穿东西。不能上台后,她就纵容自己浸淫于音乐剧了。” “如果早点认识你,说不定也有幸与她见上几面。”黎漠惋惜道。 “她应该会喜欢你吧,我妈妈总是说音乐是一种能让人品尝幸福滋味的东西,其中蕴藏着形形色色的使人幸福的方法和途径。” 黎漠点头:“光是音乐的复杂性,就足以让心灵痴迷。” 这天晚上,黎漠没有回酒店。可能是因为冲了个澡,管蘅退下去的热度又上来了。人昏昏迷迷地睡着,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只是攥着他的手。后半夜,热度退了,人也睡踏实了。 他睡在客房,不知是环境太陌生,还是四周太安静,他整夜感觉这一切不像是真的。天微明时,他跑去管蘅的卧室。他摸了摸管蘅的脸,没有热度,他轻轻吁了口气。管蘅睫毛颤抖了两下,睁开了眼睛。眼神十分茫然,漫无焦距地掠过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间朦胧的眼神闪现出两朵燃烧的火花,饱含着某种强烈的莫名情感,看得他一惊,竟然忘了直起身体,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两朵燃烧得越来越激烈的火花,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黎漠……黎漠……不走。”她低吟一声,跃身吻住了他的唇,热气弥漫了他的鼻息、口腔,带着颤栗、恐慌、不安、渴望,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沉沉睡去了,脸上带着笑意。 她做梦了吧,梦里他要离开她?也许深爱一个人,就会控制不住地患得患失。黎漠再次自责得恨不得掴自己几下。他拨开她的发丝,轻抚发根处的伤口,久久地发呆。 天完全亮了,他蹑手蹑脚带上门,去厨房查看有什么材料可以做顿有营养的早餐,让管蘅补补。刚把头探进冰箱,听到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他倏地转过头,门口站着一位头发灰白的清瘦男子。 “我……是黎漠,是和管蘅以结婚为由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不看照片,他也一眼认出这位男子是管蘅的父亲,血源真是太神奇了。黎漠前所未有的局促、紧张,“我昨天到宁城的,管蘅又发热了,我才……留下。” 管爸爸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两下,突然恍惚地一笑,说道:“我出去一下,早餐等我回来做。” 黎漠愣愣地看着掌心,一手的汗。他第一次上台演讲,台下有一千人,他都没这么慌乱过。 不一会,管爸爸回来了,一手提着菜,一手拎着油条、包子。“管蘅还没醒么?” “是的,叔叔,我……做什么?”黎漠像根桩子似地立在厨房里,看管爸爸淘米、生火,切胡萝卜、姜丝、肉丁。“你去洗漱吧,头发都乱了。” 黎漠脸一红,跑去洗手间,头发不是一点乱,翘得乱七八糟,不仅如此,他的眼角还有一星星的白。黎漠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大概世界上没人像他第一次见家长这般狼狈吧!不过,这点挫折是打不倒他的,洗漱好,他又跑去厨房,脸皮厚厚地叔叔长叔叔短。不要管爸爸发问,和管蘅怎么认识、怎么交往、这次怎么犯傻,他一一交待。已经行为不良,他必须坦白从宽。 “哦,说起来还是晓冬搭的线呢!”管爸爸眼中多了点暖意,“管蘅和晓冬最要好了。” “这次来,我准备带管蘅去法国住一阵,反正国内暂时没有工作。让她见见导师、听听音乐会,对她以后有帮助的。”黎漠怯生生地看着管爸爸。 管爸爸拿了把木勺,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搅拌着沸腾的粥锅。“如果做不到持久,一开始就不要给她希望,我不会怪你的。她是有音乐天赋,但有天赋的人很多,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能如愿以偿,她若平庸一辈子,也不算很委屈。” “如果不是这次出事,我和管蘅说好一起来宁城见你,我想帮她办结婚移民。” “你现在想法改变了?” “没有。因为我做了错事,让管蘅受了伤,我……没底气和您提……” 管爸爸把大火改成文火,继续细细地熬。“管蘅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惊人的音乐天赋,但我不希望她学音乐。我是个务实的人,她妈妈身子不好,我们家的收入很一般,学音乐太费钱了。人一旦有了梦想,如果得不到实现,会很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她做梦。可是她妈妈非要让她学,我知道她有太多的遗憾,我不忍再伤她的心。说实话,我已经决定把这座院子卖了,我想应该够支付管蘅去国外学音乐了。以前没往这儿想,实在是舍不得。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太多太多的回忆。” 黎漠急了:“叔叔,不要卖房子,管蘅学音乐的费用,我都准备好了。我买的房子挨着地铁口,她坐几站就到音乐学院了。” 管爸爸欣慰地一笑:“等你们结婚后,你想怎样就怎样,现在还是由我来。” “现在……啊,叔叔,你同意让我和管蘅结婚吗?”黎漠突然明白过来,激动地上前抱住了管爸爸。 管爸爸叹道:“我不同意有用吗,你瞧管蘅嘴都噘得老高。” 黎漠回过身,管蘅一张小脸黄巴巴的,精神却还不错。“我站了好一会,你们两个只管说只管说,看都不看我一眼。” 管爸爸心疼地脸都挤作一团,连忙端上早餐。黎漠悲哀了,管爸爸和管蘅说话,竟然都是用手语,唬得他一愣一愣的。管蘅解释道:“没说你坏话,我和爸爸就是习惯了。爸爸上课都是用手语,回家后,有时改不过来。看多了,我也就学会了。我第一次去晓冬家,用手语和她妈妈交谈,把晓冬都惊着了。” 早餐吃得很简单,午餐管爸爸用了心,清炒芦蒿,糖醋鲤鱼,爆炒河虾,茄夹子,最后一道是汤。先把鲫鱼用煎得金黄,然后倒上开水,大火煮半小时,过滤掉鱼渣,余下的汤雪白雪白。然后在汤里放上蛋饺、火腿片、虾仁、黑木耳,碧绿的娃娃菜,几片胡萝卜,大火烧开后,文后慢慢熬一小时。一碗满满地端上来,色彩斑斓,香气诱人,黎漠看着都不忍下筷子。 “妈妈不能吸油烟,家里的饭都是爸爸做。”管蘅感冒好些了,胃口也跟着好了不少,菜和饭都吃了不少。 “我也会做饭的,不过,是西餐。”黎漠碗里菜都堆成了塔,都是管爸爸夹的。“等到了巴黎,我给你做。” 提到巴黎,管蘅和管爸爸又用手语说不上了,黎漠只能在一边干瞪眼,从神情上看,管爸爸有些犹豫,管蘅也是眉头皱皱。 管蘅饭后又睡了一觉,管爸爸和黎漠坐在屋檐下喝茶聊天。黎漠提出晚上一块出去吃饭,管爸爸沉吟了下,说管蘅感冒还没好透,饭就在家里吃。你俩晚上去看场戏吧,我查了下,剧院有茅威涛主演的《孔乙己》。 黎漠坦白道,他不知茅威涛是谁,也看不懂戏剧。管爸爸笑了笑,有管蘅呢! 管蘅睡醒之后,脸色红扑扑的,鼻子也不堵了,头也不晕。她弹了会钢琴,黎漠在一边翻着相册。他真没有说错,小时候的管蘅,无论站、坐,都是乖乖的。 去剧院,管蘅还是戴上了口罩,一为防止被病菌感染,二是怕被人认出来。柯逸的粉丝可是遍及全国的角角落落。他这两天,好像去热带岛屿休假了。粉丝心疼道,天王在疗伤。黎漠讥诮道,他是不作不死。 开演前,管蘅先给黎漠讲了遍《孔乙己》的故事。把鲁迅的小说搬上戏剧舞台,茅威涛不能说不大胆。这不比风花雪月的才子佳人,故事没那么有趣,甚至可以讲有点沉闷,服饰也并不华美之极。但茅威涛的演出太精彩,每一次换布景,场内都是掌声雷动。直到最后,管蘅才告诉黎漠演孔乙己的演员是位不很年轻的女子,黎漠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半天都没合拢。 “这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今天没太受罪,看不懂时,他就看管蘅,时间也就不觉得难挨。“你说这样的剧能不能改编成芭蕾舞剧?” 管蘅摇头:“戏曲里面的动作都是圆的,比如拉云手、跑圆场、兰花指等,都是向内、含蓄,收敛的,而西方舞蹈,四肢总是尽力向四个方向伸展,表现的是一种挣脱和抗拒。” 黎漠听得新奇极了:“这些是阿姨说给你听的吧?” 管蘅专注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剧院,灯火通明,一闪一闪飞驰过去的车影把高雅的建筑剪辑成一帧一帧。“我妈妈以前就在这里演出,她演《西厢记》里的张生,穿男生的长袍,戴紫色的书生巾。不过,那时剧院还没重建,很旧。快要散场时,爸爸搀着我的手,就站在这里等着她。我们总是吃一碗小馄饨再慢慢走回家。” “以后,你的音乐会,我不会在路边等你,我要去现场观看,然后去后台给你送花。回家时,买上一瓶香槟。”黎漠执起管蘅的双手,满眼深情。“别让叔叔卖掉院子,我很喜欢那里。以后,每年,我们都回来住上一阵。管蘅,跟我去法国,把一切交给我。” “黎漠,我……” 黎漠用唇堵住了她要说的话:“你说过原谅我的。我们都说好了,现在是最好的时刻,对不对?” 感觉到他的忐忑、内疚,周围被他的气息所填满。“前面答应你,是因为我在星煌有不少工作机会,收入不太低。如果全让你一个人背负我的学费,压力太大。” “你小瞧我的经济实力?”黎漠危险地逼近。 管蘅笑了:“没有,我知道你是名设计师。” “那么你就是还不信任我,你怕我还会犯错,还会扔下你一个人?”黎漠受伤了。 管蘅低下头,她承认自己有点懦弱。 “如果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的感情,我就不来宁城了。男人有时候很劣性,这个时候退,有理直气壮的借口,全世界的人应该都会理解的。我没有,我只有悔恨和害怕,我怕我真的失去你。我知道你无助的时候,会寻求依赖上帝,我只能向上帝恳求。你看连上帝都帮助我了,我没用电话,没有地址,我也找到了你,所以你必须和我回法国。” “你在狡辩。”管蘅哭笑不得。 “我在陈述事实,你别想岔开话题。”黎漠抱着管蘅,所用的力度几乎让她窒息。“管蘅,我爱你。” 路灯的灯光照下来,映在他眼睛里,有反光点,像天边挂着的星辰。管蘅看着他眼眶下的黑圈、干裂的嘴唇,神经蓦地一松。不再抵抗了,不再压抑了,听从心的召唤,最疼不过像那个把鱼尾换成双腿的公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是化成泡沫时,她是面带微笑的。 “那么,黎漠……以后,就辛苦你了。”她哽咽道。 黎漠在宁城一共呆了五天。第三天的下午,管蘅和他一块去看望了晓冬的爸妈。两家离得不远,两人坐地铁去的,六站的路程。晓冬家和她在北京的那套公寓差不多,旧式小区,有些杂乱。 晓冬爸爸头发全白了,不知是为生活所累还是因为晓冬的早逝,个子不高,有些瘦,看到管蘅,眼红红的,然后就陪坐在一边,过一会叹一口气。气氛有点沉闷,幸好晓冬妈妈很热情,对着管蘅双手比划个不停,又是倒茶又是拿零食,最后竟然找出把梳子,让管蘅在她前面蹲下,她给管蘅扎起了头发。 管蘅是长发,平时顺意地扎成一束马尾。她打开,梳顺,然后细心地编成两个小辫,扎上碎花的蝴蝶结。 管蘅小小声地告诉黎漠:“其实,我认识阿姨比晓冬还早。阿姨不是天生的聋哑,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耳膜。家境还不错,上过聋哑学校,也识字。那时,我参加少年宫的一个钢琴比赛,天天下午到少年宫来练习。有天练习好出来,看到几个学生围着阿姨站在大门口,指指点点地说她是哑巴。我会手语,便跑了过去。原来阿姨坐错了车,这儿她没来过,迷路了。我把阿姨送了回去,她看我头发有些散乱,便给我重新扎了下。那天我没有遇见晓冬,找不到阿姨,她和叔叔急得跑去报警了。后来我和晓冬做了同学,她带我回去家,阿姨竟然还记得我。每次来,她都要给我扎下头发。” “阿姨是不是告诉晓冬,送她回家的女孩拿着琴谱,会弹琴,很漂亮,于是晓冬一见着你,便对号入座了。”黎漠笑着调侃道。 “不知道,不过,晓冬对一个人好,是一点都不打折的好。”管蘅站在楼下,再一次回头看着楼梯口。多少次,她和晓冬牵着手上楼梯。楼梯的灯一直坏着,楼道上黑黑的,晓冬说扶栏上灰多,不让她扶,总是牵着她上楼。 周晓冬在黎漠的脑海里现在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轮廓,具体的面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很能干、很坚强。作为女生,也许她骨子里也有柔弱、纤细的一面,只是这样的家境,让她过早地独立,过早地成熟。“汇贤佳苑那边的拆迁款,吉林一定会全力争取最高的金额,那笔钱可以让叔叔、阿姨安然度过以后的岁月。似乎,每一个她所在意的人,她把什么都安排好了。”黎漠轻轻拥过管蘅。 “她很小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习惯了方方面面考虑周全,可是她忘了我们会想念她。”管蘅轻声抽泣。 太阳落山了,西方的天空被橙色的晚霞铺满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几朵,清雅的香气零零落落飘荡着,厨房里管爸爸油锅炸得啪啦啪啦的,院子外面香樟树的叶子随晚风微微翻卷着,这种温馨安宁的画面,黎漠恨不得找个画框,让这一切定格。他对站在屋檐下的管蘅说:“咱们不回法国了吧,就在这住下,我接设计在家做,你带几个孩子学琴,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行么?” “行啊!”管蘅一脸向往道。 “可是看你这样的天才指挥家被埋没,我会受良心的谴责。管蘅,如果有一天你出名了,你要不要也像那些大师一样,写本传记之类的书,其中有一页写的就是我们此刻的谈话。”黎漠蹲下身,揪了把墙角的蘅芜。老实讲,他现在很讨厌这种草。 “我会出名吗?”管蘅不以为然地笑了,觉得黎漠在拿自己打趣。 “阿尔卑斯山脉横跨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那儿有座山峰非常陡峭,有人在那建了条轨道连接了两个国家,可是那时并没有火车从那儿经过。那人说,会有那么一天的。管蘅,你也会有那一天的,所以快想想。”黎漠走到管蘅身边,掸了掸掌心的泥土,抱住她。 管蘅真的认真想了下:“如果有那一天呀,我可能会写本和音乐有关的书,但是关于我的感情我的生活,那是我内心最珍贵的财富,我很小气,不愿和别人共享。” “知道么,我很喜欢小气的女子。”黎漠哑声道。两人深情相对,尔后静静相拥着,一起抬头仰望,北斗七星正悬挂在天边。 这年巴黎的五月,雨水突别多,管蘅出门,总在包里放把雨伞。黎漠只陪了她两天,扔给她一张巴黎市区的交通地图,就什么都不管了。他说你不是个观光客,你以后是要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定居,你必须去亲近它、了解它、融入它。管蘅被逼得法语在一周内突飞猛进,对地铁的几条线,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是能戴着耳机,像一个在这里生活多年的巴黎人,从容自如地在各个区上上下下。 管蘅常去的地方是黎漠的工作室,还有塞纳河的左岸。 黎漠的工作室,除了喝下午茶的休息室收拾得清洁、雅致,其他地方可以用一个“乱”字来形容,桌上、椅上、柜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文件,神奇的是谁要找个东西,俯下身去,一拿一个准。管蘅每次过去,都是小心地在门口站会,然后就呆在休息室里。才几个月,工作室就接了几份大设计,几个合伙人忙得脚不着地。黎漠说法国人很讲究生活质量,下午三点之后天大的订单,也会置之脑后,但工作室刚成立,还不到讲究、享受的时候。 塞纳河左岸,向来是游客云集的地方,东方面孔尤其多。管蘅对其他高雅、传奇的建筑,都是粗粗一瞥,只有巴黎歌剧院,是她一次次来左岸的缘由。到巴黎的第二天,黎索南就带她来看了一场巴黎交响乐团的音乐会。走进那个像首饰盒一样富丽堂皇的休息大厅,她差一点窒息。那个晚上,是贝多芬专场,三个指挥,最后一位上台的指挥叫穆利。黎索南在她耳边说,穆利是欧洲三大著名指挥之一,现在是巴黎交响乐团的客座指挥,也是巴黎音乐学院指挥专业的名誉教授。 她第二次去左岸是傍晚,晚霞的余辉飘浮在歌剧院那巴洛克式的屋顶上,华灯补上,昏黄霞褪,感染得四周的建筑都有那么一层神密的韵味。不远处,有个旅行团的导游手舞足蹈、口沫横飞:五月,是巴黎最美的时节,这个时节的巴黎,被称为时尚之都、建筑之都、音乐之都、花之都…… 管蘅微笑地离开。她也喜欢此时的巴黎,无处不在的雕塑、喷泉、林木,路边的花园,被小雨淋得湿漉漉的斜坡,树下铁质的折叠椅,音乐厅里一场接一场的音乐盛宴,最主要的是在这里,她感到了久违的自由和舒适。不需要戴墨镜、口罩,不需要考虑紧迫的日程,不需要担忧附近有没拿着相机的记者、对她恶语相加的柯逸的粉丝,她想去哪就去哪,面包房、洗衣店、超市、书店……她可以在路上慢慢地走,或走神,或发呆,或傻笑。她可以和黎漠手牵手,在树影下亲吻、拥抱、说甜蜜的私语。 到这里之后,每一天,她都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去音乐学院面试,是黎索南陪管蘅过去的。因为时间提前了,学生处的工作人员迟疑了下,但还是同意管蘅一周后过去。 接待管蘅的是位中年女士,打量了管蘅几眼,她请黎索南在外面等候,然后带管蘅进去了。管蘅以后她们会去办公室,没想到她把管蘅带去了礼堂。“这是?”管蘅看着里面的济济一堂,不解地看向那位中年女士。 “指挥系的学生期末汇报演出,你先看看。”她把管蘅领到角落里的一个座位。 演出已经进行了一大半,所有的人指挥同一支曲子—西贝柳斯《第五交响曲》的末乐章。 管蘅共看了两个学生的指挥,都是男生,水平差不多,其中一位东方面孔的学生表现稍稍突出点,但是他却遭到了全场一片“嘘”声。那位学生谢幕时面红耳赤,有点忿然。管蘅也呆住了。 不知隐身在何处的中年女士突然冒了出来,拍拍管蘅的肩,示意她跟她走。走过长长的走廊,她推开一扇门,恭敬道:“先生,她来了!” 里面有人应声:“哦,请进!” 中年女士侧身让管蘅进去,接着关上了门。管蘅很想礼貌地问好,可她真的做不到,她只能那么半张着嘴,掩饰不了自己的震愕。 穆利优雅地朝她颔首,请她在沙发上就坐。 “你的申请资料送过来时,我那天碰巧在,说实话,资料很一般,唯一吸引我的是你曾经被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而你拒绝了。为什么?”穆利放松地倚在办公桌上,带有一丝轻慢地打量着管蘅。 把被柯蒂斯录取却拒绝这件事放进资料,是黎漠的意思,之前管蘅并不知晓。黎漠解释道:这就像你向人家公司投寄履历,怎么能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你的存在,你要有一个特别之处。我们不得不承认,柯蒂斯是你的特别之处,我们要好好地把握。 关于拒绝的理由,黎漠也为管蘅想好了。 “心情抑郁?”穆利抬抬眉,似乎很讶然。 “是的,感觉自己像走进了一条死巷,看不到颜色,看不到阳光。”现代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压力,很多人患忧郁症,这个理由很说得通,不过,管蘅那时的心情确实也是这样的。 穆利喔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现在没问题了吧?” 管蘅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是的。” “你对刚才演出时观众的喝倒彩怎么看?”穆利话锋突然一转。 管蘅想了想,说道:“小泽征尔先生初次在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登台,他是与帕瓦罗蒂合作演出《托斯卡》,就遇到了一片喝倒彩。不是他指挥得不好,而是古典音乐,从受贵族保护的时代、资产阶级热心支持的时代,到以企业赞助为主的现在,一路走来,都被视为欧洲最灿烂的文化遗产,一个亚洲人进入这个领域,欧洲人怎会不排斥?” “一个亚洲男人想在欧洲的古典音乐乐坛立足都如此难,那么一个亚洲女人登台,又会受到什么礼遇呢?”穆利咄咄看着管蘅。 “如果你够优秀,乐团的团员会给你支持,乐评家会给你中肯的评价,观众会慢慢地接受你。” 穆利突然站直了身,拉开门:“亲爱的女士,现在请证明你的优秀给我看。” 他领先向礼堂走去。礼堂里,最后一位学生指挥刚刚结束,穆利走上台,现场在几秒钟的惊讶之后,响起如雷般的掌声,他们以为穆利要示范教学。穆利严肃道:“不是我,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士。”他朝管蘅做了个“请上台”的手势。 管蘅苦笑:这哪里是面试,分明是让她知难而退。她硬着头皮上台,没有礼服,只能脱去外面的风衣,只着衬衫、长裤,就拿起了指挥棒。可能是太过震惊,观众们还没回过神来,礼堂内一片寂静。 西贝柳斯的《第五交响曲》,浪漫而又宏伟。管蘅熟悉曲谱,却是她不擅长驾驭的风格。很多人习惯以四小节乐句和八小节乐句来读谱,管蘅却是以十六小节甚至三十二小节为单位来研读,这样,在指挥时,可以听出这种长乐句组织音乐营造出的故事性。管蘅决定就以创造长乐句来指挥这首曲子。 没有和乐团排练过,对乐谱研读得也不够仔细,这场指挥几乎是跌跌撞撞下来的。管蘅转身谢幕,满头满脸的汗。她抱歉地向观众笑了笑。没有嘘声,没有掌声,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纠结、挣扎,像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管蘅知道面试砸了,她很遗憾,很无奈,却很平静。她拿起搁在椅背上的风衣,向穆利点点头,拾级下台。 身后传来轻轻的拍掌声,她身子一僵,慢慢地回头。穆利朝她笑着,欣赏的,鼓励的。 “我有许多的同行、许多的学生,你却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执棒天赋如此之高的人,我很惊讶,也很激动,更是荣幸,因为你将成为我的学生。”穆利微笑地向她伸出手。 管蘅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她没有听错吗? “瞧我们可爱的女士喜坏了!”穆利诙谐地挤挤眼,走过来,让管蘅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再次带到台上。他先朝乐团颔首,又朝观众欠了欠身。“也许你们觉得她今天表现很稚嫩,不够专业,可是在我要求她上台之前,她毫无任何准备。我甚至猜测她可能都没读过总谱。在这种情境下的指挥,请问谁可以能做到像她这样?”穆利扫视了下今天表演的几位学生,“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她是某某音乐学院的学生,已是三年前的事。在这三年里,她对指挥的理解和练习都是靠的是自学。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被老天偏爱的。所以,别去想,她是亚洲人,还是个亚洲女人。我们要觉得开心,不久以后,有位美丽的女士将为我们带来古典音乐的美妙感悟。” 管蘅还是没有收到热烈的欢迎,不过,她已经很开心了。她见到黎索南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通过了?”黎索南在路上一直说“没问题”,其实他觉得黎漠把一切想得太乐观,巴黎音乐学院的门槛之高,他可是耳闻目睹。当年,他来法国想进巴黎音乐学院进修,就被拒之门外。 管蘅拼命点头。 “哦,上帝!”黎索南长叹一声,连忙打电话告诉黎漠。黎漠很淡定,仿佛通过是理所当然。他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管蘅听到手机里呜哩哇啦叫了一大串,应该也是在替她高兴吧! 第一眼看到黎索南的妻子,管蘅有半小时没说话,她没办法思考。那位胖胖的女子,除了面包烤得不错,其他方面和莫静言简直不能相提并论。可是黎索南就那么被她套住了,她说几点休息他就几点休息,她说不准喝酒他就滴酒不沾,她说我爱你他就立刻回我也爱你。 也许这已不叫爱情,而叫亲情。只有这样的亲情才禁得起现实的碰撞和时间的浸泡,不会支离破碎,不会无影无踪。 “我说今晚庆祝下吧,她说好,但是不准买酒。”黎索南挂了电话,一脸委屈。 管藜宽慰道:“叔叔血压太高,阿姨是关心你。” 黎索南惋惜道:“那晚上你和黎漠两个人庆祝好了,我回去陪你阿姨吃素食。唉!” 管蘅让黎索南把她送到小广场,走过一条有坡度的石阶小路,会看到一幢幢棕红色房屋的屋角。越往里走,绿色越浓,常春藤爬满沿街的墙,紫藤让小路芳香四溢。多彩的木筋墙,精美的阳光,明亮的落地窗和精雕玉琢的窗框。管蘅推开花园的栅栏门,隔壁太太从厨房里探出个头:“蘅,尝尝我刚做的草莓派。” 随草莓派送来的还有一小束新剪的白玫瑰。“这是我种的,今年的花朵还是那么多。”隔壁太太很是骄傲,她那棵大玫瑰树是她度蜜月时从意大利带回来的。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能记得她住过的那个小旅馆,玫瑰就种植在旅馆的院子里,她拉开窗帘,一眼就看到她的芬芳。 管蘅笑着道谢,隔壁太太炉子里煮着汤,匆匆走了。 管蘅把草莓派放在餐桌上,找出花瓶,把花插上。落地窗的好处,一天到晚,阳光可以从不同角度照进来。下午这种亮度是刚刚好的,让人觉得暖和,又不会把皮肤晒红。 钢琴还没有买,厨具还不齐全,客厅里还是空荡荡的,花园里的花也没种上。黎漠一开始想让她住他以前的空寓,这里,他准备重新装修的。管蘅却执意住了进来,她觉得这里像家,她和黎漠的家。住进来第一个晚上,她烤了许多小蛋糕,附近人家,一家一户地敲门、问好。黎漠介绍自己是搞桥梁设计的,他的未婚妻是音乐指挥,钢琴弹得非常好。那神态无比的骄傲,管蘅窘得都不好意思看他。 黎漠回家时,管蘅晚饭已经做好了。意大利海鲜面,凉拌莴苣当沙拉,中西结合。管蘅发觉黎漠很爱吃意大利面,无论是海鲜还是肉酱,可能这是莫静言能做得比较成功的食物。 她没有和星煌联系,星煌也没和她联系。黎漠倒是给莫静言打了一通电话,说他到巴黎了。莫静言只说了“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买的什么?”管蘅看到黎漠手里拎了个袋子。 黎漠打开袋子,拿出一瓶香槟:“虽然面试通过在我的意料之中,可还是要为此喝一杯。” “还意料之中呢,穆利先生突然让我上台指挥,那几分钟,我都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管蘅想想都哆嗦。 “巴黎交响乐团的穆利?” “是,我现在是他的学生了。不过,他要求好高,我有点担……”未来得及出口的“心”字被黎漠吞进了嘴里。 他替她感慨,替她庆幸,一个人,黑暗中,荒野里,就那么摸索、跋涉,孤独,无依,终于,终于,她迎来了天明。 “黎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这话有点肉麻,可是管蘅觉得是出自自己的肺腑。要不是黎漠坚持带她来巴黎,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彼岸,也许终生都会在路上吧! “吃完饭带你去个地方。”声带的振动如隐形的蝉翼般掠过空气,扑棱棱地溅起金色光尘。 车没开多久就停了,管蘅辨识了下,似乎是第七区的孔蒂河畔,两人慢慢在河岸婆娑的树影下漫步,河中驶过一艘快艇,像在水面开劈了一条高速。“那是新桥吗?”管蘅借着路灯的光线,隐隐看到四根女像柱。 管蘅知道新桥,是因为那部浪漫的法国爱情片《新桥恋人》,不过,那里面新桥很破。实际上新桥是巴黎最古老也是最迷人的桥,桥上有凸出的半圆形观景平台,桥面和桥墩的交界处缀着上百个人脸塑像。它的十二个拱桥桥洞将塞纳河的左右两岸连接起来,形成一道优雅的曲线,桥心正好落在西岱岛的高处。 桥上出奇地冷清,风有些大。黎漠紧紧牵住管蘅的手,与刚才车上温柔风趣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他似乎很严肃。管蘅也不敢出声,两人从桥头走到了桥尾。 “管蘅,”他轻轻喊她的名字,要她回头看桥面。“刚刚,我们一起走过来了。” 她心口一胀,灼热地看向他。 “无论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你的事业,我都想紧紧握住你的手,与你并肩同行。如果我做到,管蘅,记住,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是你的爱人。我欣赏你的音乐才华,但这不是我爱你的理由。我爱你,是男人爱女人,你微笑时的恬美,你流泪时的悲痛,你的隐忍,你的逞强,都令我心动。所以,我的一切甘愿与你分享,任你索取。所以,以后不准说谢谢。所以……” 这一次,是管蘅吃掉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穆利给管蘅布置的第一个作业就是了解歌剧。他说对指挥家而言,交响乐与歌剧就像自行车的两只轮子,少一只车就动不了。交响乐里包含协奏曲或交响诗等类型,但歌剧就完全不同。一次也没指挥过歌剧就离开人世,和没听过瓦格纳就死去就是同样的道理。不懂歌剧,就无从了解普契尼与威尔第,连莫扎特都将半生精力投注在歌剧上。你现在在交响乐方面缺少的是练习与登台的机会,这个急不来,但是歌剧需要你定下心来认真研习。 管蘅一下子就压力山大,这个黎漠帮不了他,她只得和黎索南探讨。黎索南说先别想太多,咱们多看几场。他还让管蘅最好学习意大利语。很多著名的歌剧,都是以意大利语演唱的。 晚上,黎索南就订了票,歌剧《弄臣》。进场前,他突然拍了下额头,内疚道:“今晚演奏的乐团是芝加哥交响乐团,首席是梅歆。你认识梅歆吗?”他怕管蘅误会,觉得还是主动提起的好。 遇见梅歆是早晚的事,管蘅并不惊讶。“认识的,她是我学姐。” “那就好。演出结束,我要去后台和她打个招呼,你要一起去吗?”黎索南小心翼翼地问。 管蘅想了想,说道:“我在休息厅等叔叔。” 歌剧通常很冗长,几乎都在三小时以上。欣赏歌剧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管蘅坐在场内,算是能理解高以梵为什么会酣然入睡。管蘅有几次撑不住,想去休息厅喝杯咖啡,黎索南不赞成地瞪她一眼,要她专注地看着舞台。指挥在指挥歌剧时,不仅要与乐团配合,还要与演唱者配合。管蘅看见了梅歆,她看上去很投入。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管蘅从不否定。 到尾声,管蘅算是才看出了一点门道,不过,还是偷偷拭汗。黎索南没让他等太久,就从后台回来了。 黎漠工作室开张那天,梅歆送了花篮。两个人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问好,说说近况。梅歆知道管蘅来巴黎了,让黎索南代问管蘅好。黎索南实在不忍心看她强装的豁达样,哪里敢久留。 管蘅回到家,向黎漠抱怨,今天看歌剧看得腰酸腿痛。黎漠纳闷,他们要你上台帮着搬道具了?管蘅噘嘴,比那辛苦多了,我一刻都不敢放松,肌肉全程紧绷,我怕我会睡着。 黎漠很不厚道地笑了,我要告诉高以梵,他终于找到盟友了。 管蘅气道,我比他好多了。 黎漠为了给管蘅解压,他带管蘅去看了场一个美国乐队的演唱会。那场景和看音乐会浑然不同,全场观众像一锅沸腾的水,尖叫声盖过了音乐声。管蘅什么也没听到,感觉就过去看了三四个男人在舞台上跳来蹦去。回到家,倒头就睡,梦里还在说:黎漠,关掉,太吵了。黎漠在一旁看得心都折了,抱着人亲了又亲。 穆利要随乐团去美国作为期两周的巡回演出,管蘅决定在这两周内恶补下歌剧。她觉得光看剧是没有用的,想了解,就要先研读歌剧的发展史。歌剧院附近的书店有关歌剧方面的书很多,管蘅抚额,她的法语勉强可以与人会话,想读懂这种专业性的大部头著作太难了。但再难也得啃。 在完成一天的读谱、听谱之后,她带上书,去公园的长椅啃一会。啃到满嘴艰涩时,抬下头看看前面的喷泉,让自己放松下。 有一天,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戴着墨镜,拽拽地昂着下巴。那人在喷泉后面闪了下,就不见了。她侧过身去找寻,身边坐下一人,拿起她带来的苹果,啃得咯吱咯吱的。 “你怎么会在这?”管蘅很诧异。 柯逸耸耸肩:“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管蘅翻了个白眼,继续啃自己的书,不理这种狂人。 柯逸啃完苹果,眯起眼,对准喷泉,把果核扔了过去。“我是来巴黎游学的,因为失恋。” “你失个鬼恋啊!”管蘅没好气道。 柯逸凉凉地瞥向她:“别自作多情,我失恋的对象不是你。” 管蘅合上书:“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你的交响演唱会延后,我向你道歉。”管蘅的歉意并不诚挚,在陆庭芜把照片上传时,柯逸没有及时安抚粉丝,他几乎是纵容粉丝把怒气发泄到她身上。在这之前,有多次的机会澄清绯闻,柯逸却一次又一次地诱导粉丝们把绯闻当真。他很恨她吗?巴黎这么大,他能找到这小小的公园,这应该不是偶遇这么简单,怕是他又另有所图。 “你似乎过得不错。”柯逸上上下下看了管蘅几眼,掏出手机。“为我们的久别重逢,我们来拍照纪念下吧!” “柯逸,够了。”管蘅早有防备,一把抢过手机。 “你以为你离开,就和我没关系了吗?”柯逸翘起长腿,一副长聊的样子。 “我们本来就没关系。” 柯逸竖起手指,一根根地数着:“我爱梅歆,梅歆爱黎漠,黎漠爱你,你和我是官方CP,我们都是四角关系中的一员。你推脱不掉的。” “你很爱梅歆么?”听柯逸说“爱”,管蘅觉得怪怪的。 柯逸困惑地拧着眉:“暗恋加明恋,好几年,可是我现在不确定我到底是恋她,还是恋着当年那么单纯而又疯狂陷入恋爱中的自己,真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说实话,即使她不爱黎漠,我和她也不可能的。我俩音乐理念不同。她鄙视流行音乐,认为上不了台面。我觉得我和你在这方面倒是很好沟通的。” “然后呢?”管蘅不动声色,这人倒是挺明白的。 柯逸眨了好几下眼睛,问道:“你最近上网没?” “没有。”每天有功课,要啃书,还要做家务,陪黎漠聊天,能挤点时间,就想着去看场音乐会或歌剧,网上的风云和她无关。 柯逸低声笑了下:“你还真是云淡风轻。你被人肉搜索了,你因祸得福,被挖出的料差不多把你洗得白白的,陆庭芜倒是黑了。” 管蘅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着,透出些柔和的书卷气。 “你不会想放过他吧?” “不然呢?整天想着怎样报复他,所有的生活全部被他填满,心情为他左右,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过去的就过去吧,不刻意遗忘,不奢望抹净,让它随时间慢慢淡去。他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也不会影响到、伤害到我我。”管蘅淡然道。 “真的?”都惨到事业停摆、背井离乡,还大言不惭。柯逸真是恨其不争。 管蘅看时间,黎漠一会该回家了。今天晚上隔壁太太的女儿过生日,邀请他们俩去吃晚餐。黎漠说他会在街上买份礼物,她不知他是否懂小女生的喜好。她站起身,和柯逸告别。 “管蘅,陆庭芜进去了。”柯逸用一种快意的语调喊住她。 管蘅一开始没明白,过了一会才琢磨过来。“因为上传照片?”那应该不算犯法,最多受道德的谴责。 柯逸笑出声来:“怎么可能,他是因为仿制名画,非法拍卖,赚取巨额利润。” 第十二章 六月卡农 管蘅又上头条了,在沉寂两个月之后。还是因为一张照片,照片据说是位网友拍的,很是激动,穷游巴黎,偶遇柯逸男神。男神很没形象地啃着苹果,翘着大长腿,神态悠闲地看着喷泉。身边的管蘅恬静娴雅地看着书,不知男神说了什么,管蘅手指按着书页不让风吹乱,脸侧了过去。四目相对,温情款款,斜阳脉脉。 莫静言第一眼看到这照片,第一反应是黎漠知道这两人见面吗?第二反应是柯逸强大的粉丝团现在干吗? 柯逸的铁粉们很平静,其实他们是不知所措了。管蘅被人肉出来的结果很令人意外,在四月那个“艳照门”事件里,他们只顾着维护自家天王,并没有认真分析,原来管蘅没有脚踩两只船,原来管蘅才是被伤得最重的那一个。人之初,性本善。他们立刻偃旗息鼓,停止对管蘅的攻击。天王现在的意思是想和管蘅旧情复燃,还是他们一直就没分开过? 深夜贴吧里,猜测柯逸心思的水楼盖了一层又一层。但不管是什么,他们不敢对管蘅兴师问罪,因为天王阴了很久的俊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阳光。 星煌高层的晨会上,众人心如明镜。这照片明显是柯逸授意上传的,不然余哥在照片面世前,就会用重金毁尸灭迹了。 “柯逸不会和管蘅真有个什么吧?”董事长问莫静言。 莫静言断然否定:“柯逸这两个月都没什么露面,他这是在试水,看看他在娱乐圈的天王地位还在不在,也可以说他在告诫别人,他才是娱乐圈的NO.1。” “别人是咱们的小虎牙?”景涂然插了一句。 小虎牙虽然是后起之秀,但上升很快,几乎红遍大半个中国。媒体称他是小柯逸。这不是对柯逸的推崇,这是警示,柯逸并不是娱乐圈独一无二的。 “当初管蘅身陷照片事件,他没有力挺过管蘅一句。他的交响演唱会已经找了新指挥和乐团,他和管蘅不可能有联系的。柯逸深谙娱乐圈运作之道,他找管蘅来拍这张照片,不过是让粉丝们觉得他是个重情的谦谦君子罢了。”柯逸是莫静言捧出来的,她以此为傲,现在回看,她不知自己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但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契机,管蘅可以回来了。”董事长说道。 莫静言咂舌,她当然也明白机不可失,可是她怎么开口呢?黎漠把管蘅带去巴黎,什么都没和她讲。她知道黎漠生气了,为她那时对管蘅的不闻不顾、冷漠强硬。管蘅在车站被柯逸的粉丝砸得满脸是血,她也是从电视里看到的。当星煌的人赶到车站,管蘅已经上车回宁城了。从事发到事了,管蘅都是一个人。甚至缝好伤口,她包扎得像个粽子似的去售票大厅改签车票,一路像动物园的猴子般被人围观。 莫静言承认,那时,她所站的角度是星煌的总制作,是管蘅的经纪人,她脑子里半点都没想过管蘅还是黎漠的女友。以前,黎漠不管在哪,每周都会和她有两次通话。这次,他回巴黎,只给她打过一次,说他到巴黎了。他应该是对她气得不轻,莫静言甚是苦恼。 “莫姐认为呢?”景涂然询问地看向她。 “你说什么?”莫静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景涂然重复道:“管蘅回来后,先让她去医院看望杨小再。杨小再据说撑不到年底了,她俩以前就处得不错。这个会对管蘅的形象加分的。” 几位董事频频点头,认为这个建议不错。 “我去通知管蘅,还是莫姐您亲自通知?”景涂然体贴道。 “我吧!”莫静言苦涩道。迟早要面对的,只不过,她没什么把握。 莫静言没有在星煌打电话,她回玫瑰园后,折算了下时差,巴黎那边是早晨十点,又是周日,黎漠应该不忙。 黎漠电话接得很快,背景里有音乐,闲雅安然的琴声,如流水,缓缓流淌。“我和管蘅在琴行,想买架钢琴。管蘅本来是试弹下,结果老板强烈要求再来一曲。”黎漠话语里带着笑,像是心情很不错。莫静言安下心来:“一会还有什么安排?” “还要去看家具、厨具、餐具,还有卧具,还要去趟花木市场,哈哈,管蘅就是个购物狂。” 露骨的宠溺,无条件的纵容,莫静言突然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了。“你……父亲好吗?”她只得先往安全地带跑。 “他好得不能再好。他对我说,为什么当初我不支持你学小提琴,就是因为你资质一般。如果你有管蘅一半的天赋,我砸锅卖铁都让你学。太后,我真是他亲生的吗?” 这哪里是告状,分明是显摆,莫静言嘴里像咬了一口黄连,连心都是苦的。“他们相处得很不错?” “嗯,每天都见面,一块听音乐会,一块逛书店,一块喝下午茶。他只要有时间,都会开车送她去上课。管蘅说不要,坐地铁很方便的。他不依,说你不懂一个做父亲的心。” 真是称职啊,越发衬出她像个反面教材。 “太后没有别的事,我挂电话了。管蘅在叫我呢?” “黎漠,今天……星煌高层开会,让管蘅恢复工作。”莫静言真有点恨自己的冷漠无情。 黎漠沉默了会,语气冷淡道:“如果管蘅不再回星煌,违约金多少?” 莫静言跌坐在沙发上,她感觉黎漠不再是她的儿子,他是谈判桌上手腕狠辣的对手。“她这次回来,我不会再让她陷入那样的困境。”她苍白地保证。 “管蘅已经通过巴黎音乐学院的面试,巴黎交响乐团的指挥穆利是她的老师。穆利已准备让她参加明年在维也纳举行的指挥大赛。穆利说今年歌剧院的新年音乐会,他要让管蘅上台指挥一支曲子,算是正式把她介绍给欧洲的古典音乐界。”黎漠平缓无波地一一道来,莫静言却听得手脚冰凉。如果她坚持要管蘅回来,那会让黎漠更加的恨她;如果她同意管蘅不回来,天价违约金会把黎漠和管蘅压趴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莫静言用力呼吸。 “如果妈妈不是星煌的总制作,也许……”她试着和黎漠讲道理。黎漠善解不意道:“太后不必纠结,该怎么就怎么吧!” 莫静言觉得自己像一颗在岩石上滚来滚去的鸡蛋,稍不慎,就粉身碎骨。她讨厌抉择,却又不得不作出抉择。 “如果双方同意解约,条件是什么?”黎漠漫不经心问道。 “黎漠,”莫静言咬牙切齿,“如果我和管蘅一起掉河里,你肯定先救管蘅吧!” “怎么可能,我水性好,力气大,你俩我一人一胳膊全扯上岸。” 莫静言举白旗投降:“我会努力让星煌和管蘅解约,但是黎漠,你不会想让管蘅就这样离开吧。” “嗯,太后你说,我听。” “星煌会为管蘅举办一场小型的音乐会,二支曲子,演出四场。这样,一来展示管蘅的才华,二来让别人觉得管蘅是有了正确的方向,而不是为艳照门受累被迫改行,三来星煌借此让管蘅的翻唱EP上市,这有可能是管蘅唯一的一张演唱EP,星煌要加大销量,也算管蘅还星煌一个人情。”这应该是最和平的解决办法,莫静言想道。 黎漠沉思了下:“行,都听太后的。” 手机一挂,他回过头,朝管蘅做了个OK的手势。“莫姐同意了?”管蘅捂着嘴巴,两眼晶亮。黎漠点头,管蘅尖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的腰,笑得咯咯的。 在通过面试的那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就说起这事了。离开是必然的,但是要怎么离开,管蘅一言不发,但黎漠知道管蘅很担忧。他忍不住逗她:你是舍不得错过穆利,还是舍不得错过我? 管蘅一点也没犹豫:你。我错过柯蒂斯后,遇到了穆利。如果错过穆利,以后我有可能还会遇到谁,只要我不放弃音乐。可是,你,从前,以后,将来,都只有一个,不会有别人了。 黎漠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你真是没出息啊! 她埋在他胸前:爱情里,不需要出息,不需要逞能,不需要计较,不需要功利,努力在一起,就好。 要求真简单。黎漠窝心地将管蘅抱得紧紧的。 管蘅向穆利请假回国,很汗颜地说公司将会为她举行一场告别音乐会。穆利好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从书架上取来两本乐谱。“上半场演出柴可夫斯基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小提琴独奏梅歆,她也是中国人,很好的小提琴演奏家。这支曲子结束,让她再次登台,独奏舒伯特的《魔王》,那支曲子非常炫技,让人眼花缭乱。下半场演出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这首曲子,一位女指挥家曾和中国爱乐乐团合作过。” 管蘅羞得头都快低到地下了:“穆利先生,那场音乐会,只是表演性质,不会很……专业的。”她又不是穆利先生,哪里够资格和梅歆、中国爱乐乐团合作,莫静言倾向于她还是和海青乐团合作。 “那就取消。”穆利严厉道,“你是我的学生,不是街头卖艺的艺人。如果你担心梅歆和爱乐乐团档期不对,我会出面解决。” “穆利先生,我真的可以吗?”管蘅一会儿狂喜,一会儿慌乱,就像身处冰火两重天,来来回回,整个人都快疯魔了。除了她这个指挥太弱,梅歆和爱乐乐团的组合足以让中国的乐迷们嗨翻天的。 穆利高傲道:“当然。这不是你的一场秀,而是你指挥生涯的起点,所以请慎重。” 管蘅不由地严肃起来,重重点头。 走前,穆利幽默道:“在指挥界里,我的年纪还算不大,我从来不用助理指挥、副指挥。如果以后我有一位漂亮的女助理指挥,不知乐评家们会不会说我是以貌取人?” 管蘅认真回道:“这本来就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穆利赞许地看着她,朗声大笑:“排练遇到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后发现管蘅不在身边。黎漠起身,在阳台上找到了她。双臂抱膝,把自己蜷成了一只蛹似的。 “要回国了,兴奋到睡不着?”他抱起她,自己坐在椅上,她坐在他的膝上。是个月夜,月华如水,照得夜色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不是。”她把头搁在他的脖颈间,声音闷闷的,“在一起才多久啊,又要分开了。” 哦,原来是因为别离。黎漠笑了,柔声道:“你的音乐会我怎么可能错过,不会分开几天的。对了,你以前说过给我写首歌的呢?” 那时以为自己要走一阵歌手路线,想给他好好地录制一首歌,后来阴差阳错,一直没机会录。管蘅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回去就录。” “真写了?”黎漠挺激动。 管蘅轻声哼唱了几句,轻盈、温婉:“写好很久了。” “那算是你送我的定情之作。好了,回去再睡会,还有十个小时才去机场呢!” 管蘅摇了摇头:“再陪我坐会。黎漠,你说明年春天,我们家的花园会有隔壁邻居的美吧?” 这两天,管蘅好好地把花园整治了下,栽了不少花花草草。特别是玫瑰,担心路上颠着,她都不舍不得把花株搁后备箱,自己从花木市场一路上抱到了家。她很是期待自己的劳动成果。 “不知道,明年你自己看!”黎漠闭着眼,声音模模糊糊的。 “家具过两天要送过来,你记得点下,别落下什么。还有钢琴要请人调音,时间我约了,你要是忙,请黎叔过来。” “爸爸N年不回国了,这次为看你音乐会,要回国了。不知太后作何感想?”黎漠嘟哝一声。 “莫姐是个大气的人,才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管蘅玩着黎漠的手指,最近画图多,笔茧出来了,摸上去糙糙的。“不知有没有时间回宁城看看?” “爸爸和管叔约好北京见,然后他会和我们一道来巴黎。” “黎漠……” “嗯?”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我……是这么的麻烦,唉!” “是呀,真麻烦,不过,被欺负了不会还手,这点让我很喜欢。” “黎漠!”她娇嗔地咬住他的手指。 “痛,痛,痛!”他叫得很像回事,她当真了,连忙对着手指吹气。黎漠睁开眼睛,笑道:“傻瓜!” “爱上傻瓜的人更傻,是不是?”月光下,她歪着头发问的样子,特别的娇憨。他忍不住噙住她的嘴唇,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管蘅,陆庭芜是被高以梵整进去的。”他哑声说道,微微的忐忑,是他暗示的线索。 管蘅轻轻喔了一声,说道:“老人说马无夜草不壮,人无外财不富,意思也许有点偏激,但也有些道理吧!一个人如果行事正,别人想整你是无从下手的。他给了别人机会,也是他必须付的代价。” 她其实什么都看得清,黎漠徐徐吐出一口长气,坦白道:“我怕你恨我。”如果陆庭芜不是做事那么绝,他最多会阻止高以梵拍下那幅画。海瀚的那些操作,他又不是太平洋警察,关他什么事。但陆庭芜激怒了他,那个男人必须得到教训。 “恨也不放手。”她与他十指紧扣。 管蘅到达北京是午夜,陆笑笑来机场接的。陆笑笑有点局促,似乎不知该怎么对待管蘅。管蘅送她一套护肤品,是黎漠准备的。她讷讷地道谢,接过管蘅的行李箱。 出了机场大厅,热浪滚滚而来。“今天多少度?”管蘅有点不适应。 “三十六。今年气候有点怪,高温来得早,雨水又少。”午夜的机场高速车不多,开起来很爽,陆笑笑把空调又往下调了一格。 管蘅还是住在汇贤佳苑。莫静言想让她住玫瑰园,汇贤佳苑附近在施工,整天尘土飞扬,在外面走个几分钟,就成出土文物了。可是管蘅拒绝了。莫静言没有坚持,早早让陆笑笑找了保洁工把房子彻理清洁了下,还特地添了只冰箱。 门是陆笑笑开的,在灯光亮起的那一瞬,管蘅闭了下眼睛。回宁城那个晚上,她拎着行李出门,门锁好,她把钥匙放在脚垫下,给吉林发了短信,她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再打开这扇门。 晓冬,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轻轻说道。 陆笑笑呆了一会就走了。管蘅没有着急整理行李,跑去阳台给黎漠打电话。明明隔着海洋、大陆、高山,黎漠的声音清晰得就像每晚在她耳边的呼吸。 “明天先去看杨小再,然后去星煌,有个媒体见面会。”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天气,说行程,说心情,“没什么可紧张的,我知道怎么应对。梅歆是下周来北京,我去机场接她。后天和爱乐乐团见面。”管蘅轻笑两声,“黎漠,我有点不安。” “怕自己征服不了他们?” “我的资历真的太浅了。” “他们是给穆利先生面子,再说你资历是浅,但实力不弱。” “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是举贤不避亲。” 这一晚,管蘅几乎是一觉到天明。她去医院是打车过去的,没惊动任何人。杨小再在ICU,九点可以探视。她与杨妈妈一起进去,杨小再的脸罩在氧气面罩里,呼吸微微的。杨妈妈轻声唤她的名字,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管蘅。她抬起手,握住管蘅的手,嘴角弯了弯。 探视只可以三分钟,门一道一道地合上,管蘅踮起脚,怎么也看不到杨小再。杨妈妈眼里涌满了泪,她说小再前两天还在念叨,不知和你还能不能见上面,我说肯定的。这不,你来了。这是好兆头。 管蘅点头,她没问杨小再怎么突然进了ICU,从杨妈妈嘴里说出杨小再的病情,这很残酷。 她陪杨妈妈在外面的走廊走了一会,便走了。 星煌的媒体招待会来了很多记者。前几天,星煌已经在官网上公布了管蘅被巴黎音乐学院录取以及准备举办告别音乐会的事。记者们突然意识到,艳照门事件没有把管蘅打跨,而是把管蘅推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下次再采访,只怕不会是在星煌的会议室了。 艳照门肯定是要被提问的,管蘅安静地听完,拿起话筒:“有些事,有些人,选择沉默以对,并不是隐瞒,也不是逃避,而是尊重。尊重过去发生的一切,尊重现在开始的新生活。” “管蘅小姐对陆庭芜先生入狱有什么看法?这是恶有恶报吗?”一家周刊记者迫不及待发问。 莫静言冷声回道:“这位记者朋友是法院的么,陆庭芜先生什么时候入狱的?” 周刊记者脸一红,萎萎地坐下。 陆庭芜现在还关在看守所,属于犯罪嫌疑人。他的案子在社会上争议很大,有两派,一派认为应该绳之以法,另一派却认为情有可原,世界上的名画就那么几幅,很多人想拥有,怎么够分?那么就应该允许仿制名画,不过,拍卖时应该说明是仿制。如果硬要论罪,陆庭芜最多是不该欺瞒。司法部门很重视这些争议,请教了不少专家,至今都没定案。 媒体见面会算是顺利地结束,星煌内部又办了个欢迎管蘅的酒会,很多艺人都参加了。可爱多、陈谣、小虎牙也来了,可能因为管蘅要走了,他们的笑真诚了许多。 莫静言和管蘅碰了下杯,两人走向一个角落。“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接受,但请你站在我的角度理解下。”莫静言看着管蘅,说道。 “我理解的,换作别人,不会比莫姐做得更好。事实上,莫姐对我,一直在破例,一直在让步。”管蘅真挚道。 莫静言把脸别向一边,她不想让管蘅看到她眼中的颤栗。“但愿黎漠也这样想。” 管蘅轻轻握住莫静言的手,叫了声“莫姨”:“黎漠说你喜欢紫色,你房间就是装修成紫色系,卧具是我挑的,我选的米白格子。全是紫,眼睛会花的。行么?” 莫静言仰起头,饮下杯中的酒,也把眼中泛滥的泪意悄悄咽下。“行的。” 两人站的地方是面窗,窗对着的是星煌的演艺大厅。莫静言突然笑了起来:“去年我过生日,黎漠接我去餐厅吃饭。我心不在焉,他问是不是《全城恋歌》发现了什么星,我说有一个,但是她让我很纠结。那人就是你,谁曾想到,你竟然和黎漠走到了一起。” “命运的安排很神奇。”管蘅也笑了,眉眼翘翘,满心满脸的甜美。 “这就是缘分。”莫静言拍拍管蘅的手,语气幽然。 晚上回去后,管蘅喜滋滋地告诉黎漠,莫姨好像有一点喜欢她了。黎漠说你个傻瓜,她喜欢你不是一点,只不过,你抢走她前世的情人,她有些接受不了。 前世的情人? 啊,不是说儿子是妈妈是前世的情人,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 那我以后要生个儿子。管蘅决定了。 不行,我要女儿。黎漠立场坚定。 争论了半个小时,黎漠让步,那就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吧!管蘅同意。睡下时,她突然想到,这还没嫁呢,怎么就扯到生儿生女了?庆幸黎漠不在身边,不然太羞人了。 管蘅没有去看陆庭芜。真的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她谈不上恨与厌,如果硬要挤出一丝情绪,那就是可怜。暧光对外称,海瀚画廊一切事务,都是陆庭芜打理,他们什么都不知情。陆庭芜自己也承认和暧光无关,所有拍卖的作品,都是他一人经手。不管是事先责任分工,还是陆庭芜对田总的报恩,不管他判几年,出来后应该会有个妥善的归宿。他向来骄傲,让他安安静静地在里面呆着,不同情,不关心,不打听,才是他此刻最想要的。 以后,真的就是彼此漠不相关的以后了。 管蘅现在担忧的是梅歆要来了,她该用什么态度面对? 其实,她的担忧很多余。梅歆一见到她,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机场蹲着的记者,及时捕捉到这个镜头,题目就是:宁城音院双姝即将同台竞技。于是,宁城音乐学院火了,恰逢高考季,据说招生办增添了不少人手,还天天加班到凌晨。 管蘅心虚地向黎漠称赞梅歆的优雅表现,黎漠沉吟了一会,说她是个非常成熟的演奏家,她如果答应演出,就不会带进私人情感,你不要有任何担心。 管蘅嚅嚅道:“我真没想到她会答应演出。” 黎漠低低地笑:“演奏家也是人,也要食人间烟火。她在欧洲名声再响,毕竟根还在中国。中国市场那么大,她当然要正视。你是穆利的学生,年轻漂亮的女指挥,她的学妹,就凭这三点,她就值得站在台上。倒是你要好好表现,不要沦落成她的背景。” 管蘅叹气:“真想抱抱你,索取点力量。” “不需要索取,我无私奉献。”静夜里,黎漠的声音喑哑得像一首厚重的大提琴曲,动人心弦。 与梅歆、爱乐乐团的第一次排练,管蘅只带了指挥棒和笔记本过去。梅歆翻着谱架上的乐谱,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梢。爱乐乐团的乐手们以一种前辈的宽容凝视着管蘅。他们不会看低管蘅,穆利是不会随便收学生的,但也不会太看重,毕竟管蘅之前仅正式批挥过一首《牧神的午后》。他们对管蘅的评价,要看今天的排练结果。 管蘅站在指挥台上,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 穆利对她说,你是资历尚浅,但你要记住,你只要站在指挥台上,你就是一个指挥。你要抓住自己的乐手的气质与魅力,在排练中,风度从容、坚定、温和,那样才能更好的调动乐手们的积极性,共同达到更好的演奏状态,让你的人格魅力感染他们、征服他们,而不是一味的谦逊、友好、妥协。 回国之前,管蘅已经把分谱用邮箱发送给各人,算算时间,各人应该都熟悉乐谱。今天,她准备开始集体试奏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穆利帮管蘅选这首曲子是别有用心的,这首曲子是世界著名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一,稍有知名度的乐团都演奏过,它发挥了主奏小提琴绚烂的近代演奏技巧,展开了色彩丰富的管弦乐,曲风欢快、活泼,充满了明朗的青春气息,又诗意盎然。 第一乐章,中庸的快板。管蘅看向梅歆,手中的指挥捧轻轻一点。悠扬的音符在室内飘荡了起来。 梅歆有点不太能集中注意力,不仅是她,所有的乐手也有些把握不住状态。当然第一次试奏,这都是正常表现。管蘅没有喊停,也没有蹙眉,她尽力让整首曲子有惊无险地演奏下来。 休息时,她坐在椅子上,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她写一会沉思一会,手里的笔不知觉地打着节拍。 没有人走动,喝水的声音也是细细微微的,像是怕惊扰了她。梅歆手托着腮,看向管蘅的目光幽幽长长,最后,哀婉地一笑。所谓的优雅、从容、大度都是假的,妒忌令她的心都快要撕裂了,可是她走到今天太辛苦了,她的理智绝不允许她说出任性的话、做出任性的事。她真是恨死这样的理智。世上怎会有这么幸运的人,仿佛全世界的门和窗都为她打开了,相信不用多久,她就能超越她了。她可以输掉黎漠,但在音乐上绝不可以。她轻轻握了握拳,以后,她要比从前加倍努力。 休息结束,管蘅起身朝众人绽颜一笑:“我把刚才的试奏体会和大家说说,然后我们……” 首席举起琴弓,示意管蘅他有话要说。管蘅打住,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指挥,请问你是不是把总谱全部背了下来?”不仅仅是厚厚的总谱,乐曲的分句、力度的平衡,都要了如指掌。 管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自我调侃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专注在指挥上。” “《火鸟》也是全程背谱?” “是的。” 首席点头,他的问话结束了。管蘅看看别人,别人都摇摇头。也许她的指挥技巧还没形成个人风格,可是态度将会决定一切,何况她的天赋如此惊人。梅歆想起穆利给她打电话时,与管蘅合作,一点都不委屈你。 抛却心里那点不甘,站在一个演奏者的角度,是的,不委屈,她很荣幸。 不知是大家找到了感觉,还是别的什么,第二次试奏,管蘅觉得比第一次流畅了不止一点。 六月一到,从国内那边传过来的,似乎都是好消息。 管蘅排练很顺利,梅歆和乐手们对她的指挥很支持,排练已经进入第三阶段。 管蘅的翻唱EP借着音乐会的东风隆重上市,第一天就上了销量排行榜首位,星煌连夜加大发行。柯逸在自己微博上晒出了有管蘅签名的EP图图,然后送了一串玫瑰,点了赞,什么文字都没有,想必铁粉们都懂得天王炫耀的心情。但管蘅没有转发他的微博。 管蘅与莫静言私下已吃过几次饭,还一块逛了次街,似乎相处很融洽。 音乐会是在小剧场演出,虽然四场,门票并不充裕。预售准备放在网上进行,许多古典音乐的乐迷联名抗议,他们对网络并不了解,抢不过那些黄牛们。星煌开了几次会,决定还是采用古老的售票方式。预售那天,星煌大门口排成了长队,一时间成了京城独特的一景。 杨小再出了ICU,又一次从鬼门关回来了。管蘅说她神弃鬼厌,会苟活到白发苍苍。杨小再虚弱地笑,那得先让我长出头发再变白啊!化疗让她的头发掉得精光,头热,她没戴帽子,瘦弱苍白得像从荒山上下来化缘的小尼姑。 管蘅给她留了张票,不管她能不能来,那个位置都只给她。 吉林排了三小时,才买到了两张票,得意地在电话里向黎漠显摆。黎漠笑道,你不嫌吵啊?吉林回道,为了管蘅,我能忍。黎漠又问,另一张票给谁?吉林呵呵笑。 另一张票,吉林送给了张文映。张文映看吉林一脸的理直气壮,不解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去看音乐会?吉林回道,凭我把票只给你没给别人啊!张文映丢给他一个白眼,不过票收下了。 这些吉林是不会和黎漠说的,张文映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脑回路还是那般曲曲折折,安全感仍然很弱,可是看在吉林眼里,好像不那么排斥,有时还觉得挺可爱的。城建部门最终同意了改建排水系统,黎漠把设计又修改了一番,施工又顺利进行了。吉林和张文映整天泡在工地上,吉林说好像回到了他和周晓冬共事的时候,每一天都激情满满,看什么都是美美的。有时候他想,这是不是一种情感转移?可是张文映和晓冬除了都是他学姐,其他没有一点相似啊!张文映的助理告诉吉林一件事,张文映原先有个哥哥,八岁的时候从桥上掉下河,溺水而亡,五岁的她在后面看到了全程。那是座小木桥,年代久了,木头都蛀坏了。她理科并不好,却还是咬牙考进了建筑系,选择了路桥设计。她的愿望就是她设计的桥很结实,走在桥上的人再也不会落水。听完助理的话,吉林再看到张文映,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很心疼,这是和对待晓冬截然不同的感觉。晓冬太优秀,太强大,从来不给他机会心疼。 “回汇贤佳苑还是原先那条道吗?”黎漠问。 “走不了,那儿现在深挖了,要放下水管道。你得改道,就在旁边,有点窄,不过会车没问题。就是路不干净,下了雨,成了一洼汤。” “北京下雨了?” 吉林大叹:“雨也不知落哪里了,天天大太阳,热死了。你几时到,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晚上的航班,我打车过去。” 黎漠合上手机,朝店员迷人地一笑。“行,给我包上吧!”珠宝店璀璨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十分的俊朗、优雅。 “想要什么颜色的包装盒?”店员体贴地问。 “红色。”在中国,红色代表着吉祥、富贵。 “先生是准备求婚吗?”对于帅哥,店员总是话有点多。 黎漠看着店员小心地把对戒放进红色的锦缎盒子:“是的。” “是不是准备了浪漫的烛光晚餐,还有许许多多的花?” “比这有创意多了。”黎漠神秘地挤挤眼,想象那一幕,眼中立时流光溢彩,店员看得呆住。 黎索南没有和黎漠同行,他和妻子提前两天去了北京,他答应管爸爸一起先去爬长城。 黎漠的机票也早早预订了,把手上的事务整理了下,和合伙人打了招呼,他迫不及待想飞去北京。他和管蘅分开二十四天了,尽管天天通话,还是很想念。在这二十四天里,空荡荡的家一点点被填满,处处都是管蘅的痕迹,就连花园里种下的花也扎了根,长得不错。 躺在卧室的大床上,黎漠摸着身边绵软的床单,今晚,是他最后一次一个人躺在这,以后每晚,管蘅都会在他的身边。他带着满满的幸福闭上了眼睛。 漆黑如墨汁的夜,耳边仿佛有气流呼啸而过,身子不住地下坠,快如飞梭,他死死地抓住座椅的扶手。发生了什么?他在哪里?黎漠不敢睁开眼睛,只感到速度越来越快。突然,轰地一声,身子撞上了什么,火光冲天,灼热感逼得黎漠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在地上,心跳剧烈,满额头的冷汗。原来是梦,梦里,他搭乘的飞机坠毁了。黎漠急促地呼吸。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难道是太急于想看到管蘅,心有所忧,夜有所梦吗?黎漠失笑,慢慢爬起来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如果是以前,这样的梦,他不会往心里去。可是今夜,梦中的情境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他不信鬼神,不信上帝,可是人一旦爱上了人,就有了弱点,就会变得胆小慎微。爱情里,不仅要珍爱着对方,同时更要为了对方珍爱自己。 黎漠发了一会呆,起身上网把航班往后推迟了一天。他不唯心,可是他害怕,如果他真有个什么,管蘅该怎么办?他不能丢下管蘅一个人,尽管这样的行径很可笑,但他不在意,哪怕仅仅是图个心安。 乐团已经上台就坐,休息室里只有管蘅和梅歆。管蘅一身黑色的燕尾服,纤细修长,面容皎洁如月。梅歆是果绿的长裙,明艳得像把春天穿在身上。 “怎么没有看见黎漠?”梅歆对着镜子再一次整理妆容,她是完美主义者,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 “飞机晚点了!”管蘅短促地笑了下。 “有点遗憾。”梅歆耸耸肩。 “没关系,还有三场演出呢,总会赶上一场的。”管蘅今天带了两支指挥棒。那支用旧的,是她刚转去指挥系时,陆庭芜陪她去买的。他觉得挺有趣,管蘅给他也买了一支,被他称为情侣棒。另一支是在巴黎时,黎漠送给她的。她将褪色的指挥棒放进盒子里,拿起新的指挥棒。 工作人员敲门,梅歆该上台了。等到掌声平息,管蘅出了休息室,穿过走廊,向舞台走去。 首场演出,会有许多张熟悉的面孔,管蘅看见了柯逸,看到了坐在轮椅中的杨小再,看到了小熊老师,看到了装深沉的高以梵,看到了黎叔和爸爸,看到了国内古典音乐界的学术代表沈仰南教授,看到了央视的夏奕阳主播一行……可惜,没有黎漠。不过,音乐会会全程录像,他会看到她指挥生涯的启程。 她生命里的点点滴滴,她答应过他,都要与他分享。 梅歆果然展现出世界顶尖小提琴家应有的实力,演奏流畅一气呵成,在这样的强大气场面前,管蘅率领的乐团丝毫不弱,乐队的气息与梅歆的表现浑然一体。虽然作品节奏多变,但乐队却十分通顺,乐句连贯自然,整体上音乐充满了张力,旋律线条完全舒展,层次丰富。特别在第三乐章,节奏强烈了起来,管蘅赋予了乐队爆棚却一点也不吵闹的音响,极具对比性的起伏跌宕让音乐充满了活动、生气,仿佛置身在山野之中,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天晚上网络上的乐评就出来了。有人说我承认管蘅很美丽,可是她的指挥让人忽视了她的美丽,可见决定音乐的是指挥的气质,而非性别;有人说记忆中爱乐乐团从未有过今晚神奇的表现,每个声部都在闪闪发光;有人说管蘅真的是人生赢家,人又靓,指挥又那儿的专业范儿,这让和她同年的我还怎么活。 沈仰南教授也特地写了评论文章,他说了几句俗语,说如果音乐是种语言,那么管蘅现在应该已经通过专业八级了。城市电台的主持人叶子在金牌栏目《叶子的星空》也提到了管蘅。那天她的主持有点感性,她说很久没看音乐会,本来是想带儿子去熏陶熏陶的,没想到,自己倒先被感动了。她想起在奥克兰留学的日子,弃播音改学金融,每天被一堆的数字和专业术语压得都不敢随便喘气,只有周末才能轻松一下。奥克兰的剧场在周末总有各种乐团的演出,可是看音乐会的人要么是举家出行要么是双双对对,只有她形只影单,对比得她想家想得发疯。她那时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回国后,能和家人看一场国内指挥家指挥的音乐会。今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节目结尾时,她说一定要找个机会向管蘅当面道谢,最好是让管蘅来电台和她一起做一次节目。陆笑笑告诉管蘅,叶子和夏奕阳主播是两口子,你上了她的节目,后面说不定就能上《新闻联播》了,开心不?管蘅老老实实答,这才是开始,要等四场演出全部结束,我才能下结论。现在,她依然很紧张。 走廊上都是记者,门口乐迷不愿离去,管蘅是在保安的护送下才顺利地上了车。手机响了,是黎漠的。他已到达香港,等待转机来北京。 “终于离你不远了。”黎漠自我解嘲。“我在网上看到新闻了,首演非常成功。” 管蘅看了看开车的陆笑笑,把声音压低:“腿有点酸。” “呃,你用腿指挥的吗?” “黎漠!” “哈哈,我知道,站得太久,又紧张,肌肉僵住了。以后每天早晨,我陪你跑步一个小时。指挥也是个体力活。” “嗯。香港飞北京两个小时能到吧?” “香港这边天气不好,港班延误得厉害,有好几架航班都取消了。飞往北京的最近也有四个小时后才能起飞。没事,大半个地球都过来了,这点距离不算什么。明晚的演出,我肯定在。” 这应该不算是个很重的承诺,然而黎漠却没能实现,因为第二天北京下雨了。 《圣经》里讲述诺亚造方舟那一章,说倾盆大雨从云层中落下,就好像天开了个窗口,雨水从窗口倾泻而出,很快小溪变成了急流,河水漫过了河岸,水位越来越高。 北京上空大概也开了扇窗,暴雨如柱,从早晨八点一直下到第二天的傍晚。地铁口像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三千尺。网友促狭地说请到北京来看海。 飞往北京的航班几乎全部取消,黎漠只得先飞上海,再从上海坐高铁去北京。高铁过天津时停了,列车员通知,北京雨太大,列车无法过去,必须暂停天津站。 黎漠站在车窗前看天,天空有点浑浊,了无生气的样子。他在飓风来临前的孤岛上看过比这狰狞的天空。正午时间,突然漆黑不见五指,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瞬间,闪电像银蛇一样在夜色里狂舞,暴雨不是在下,而是在倒,树连根拔起。那一刻,感觉人是那么的渺小,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吞噬掉。 天津也在下雨,中雨,下得有条不紊。站台上列车员撑着伞走来走去,神情很严峻。靠近车门的地方,很多人挤在一起抽烟,焦燥不安地走来走去。 黎漠给管蘅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他看了下时间,十二点多一点。车厢内空调开得很凉,可他还是觉得热。 十分钟后,管蘅回电话了,他迫不及待地接听。 “刚刚在厨房里煲汤,没听见手机响。你到哪了?”管蘅的声音永远清清雅雅,一下就安抚了黎漠的烦躁。 “天津。我从没觉得北京是这么的远,好像要绕地球一圈,才能看到你。”黎漠笑着抱怨。 “别着急,我又不会跑,始终都在。错过演出也没事,以后的音乐会,你都会陪着我,对吗?” 黎漠内疚道:“以后的音乐会怎么能和这次比,我都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一再出尔反尔。” “嗯,你是有点过分了。”管蘅想装出气愤的样子,一出声,自己先笑了。 黎漠低下声音:“会不会等我到了,你把门锁紧,不让我进门?” “门可以锁住,心又锁不住。” 这听似无奈之语,让黎漠整个人瞬间都颤栗了。“管蘅,如果下一刻雨停了,高铁恢复通行,我可以赶上今晚的演出,你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啊,你是不是准备了特别惊喜?”管蘅喉咙有些发干,不禁咽了咽口水。 “是的。” “我们要提前排练下么,不然我会跟不上节奏?” “对的。” “我想你会给我送花,然后我想听听你对乐团的评论,不准评论我,因为你会偏心。” “乐团无论是情绪还是技术都无懈可击,尢其在转入慢反部分,底蕴十足,无论是坐在剧场的哪个位置,每一个细微处都丝丝入耳。演出比我在CD里听到的任何一个版本都好,可以讲是完美的。” 管蘅笑得咯咯的:“完美的演奏只存在乐手的脑袋里,没有人可以达到。接下来你要……” “如果我拿出戒指,你会晕倒吗?” 管蘅沉默了,隔得那么远,黎漠都听到哗哗的雨声。她是在阳台上吗,是不是正看着小区的车道,等着他的车开进来。许久,他才听到管蘅的回答:“我想我会流泪,我这么笨的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好的归宿,连上帝都会妒忌的。” “让他妒忌去吧!管蘅,以后直到终老,你都不能接受别的男士的示好、邀请、暧昧,不给某些乐迷留下想象的空间,做得到么?” “当然,我有你了。” 本来只是说笑,说着说着,黎漠动容了,仿佛自己真的置身在万众瞩目下的剧场,他向管蘅求婚,他们亲吻、拥抱,接受众人的祝福。他按捺住狂飙的心跳,深呼吸,故作严肃道:“管蘅小姐,距离你的单身结束还有几小时,请珍惜着过吧!” “不,我不要珍惜,如果可以,我想立刻挥霍一空。”管蘅吸了吸鼻子,大概是情绪失控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任时光流淌着,在听到那边一声轰隆的雷声,黎漠问道:“雨这么大,今晚的演出会不会取消?” “莫姐他们还在商量,不过我准备一会就去音乐厅,乐团他们应该会过去排练,我不能让老师们等我。” “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不会有事的。”管蘅笑得柔柔的。 管蘅从不骗他,她要么不说,说了肯定做到,于是黎漠放心了。他去餐厅吃了午饭,闭上眼小憩。醒来后,他打开手机,上了会网。网上的消息很不乐观,没有人再拿暴雨调侃、逗趣,多的是哪里哪里淹了、哪里哪里禁行、谁谁失联。网友上传来的图片上有被雨水淹没至车顶的大巴车、有划着浴盆飘浮在水面的迷茫市民、有孩子套着游泳圈嚎哭的面容……黎漠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心慌乱得像头惊恐逃窜的小兽,他准备给诸航再打个电话,还没打开号码簿,手机响了,不知怎么,心一抖,手机掉在了地上。 管蘅有过很多梦想:四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妈妈夜里不要再咳嗽了,爸爸不要再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叹息;十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不要天天练琴,她想和隔壁的姐姐玩跳房子,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二十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置身于柯蒂斯音乐学院古老的建筑物中,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射进来,她坐在钢琴前弹奏。周末的晚上,坐上火车,去另一座城市看望学画画的陆庭芜;三十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春天的黄昏,花园里开满了花,她的小腹高高地隆起,看着黎漠在工作间做着木工活,那是一个秋千架,不久以后,他们的孩子要出生了,是个女生,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六十岁的时候,说不定有些成就了,管蘅的梦想不是写本书,而是和黎漠一起去他设计的桥上走走、留个影;八十岁的时候…… 这些梦想都很奢侈吗,所以太难实现了……管蘅看着漫到腰间的水,双手红肿、流血,她已想尽了办法,车门、车窗依然纹丝不动。 水以看得见的速度向上涌来,窗外,明明是天天走的路,突然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无边无际,又像是天的尽头。 这也是上帝的安排吗?她原来以为攒了那么久的人品,终于遇到了黎漠,属于她的幸福刚刚开始,错了,那是幸福的终点。为什么要如此短暂,是她贪心了么? 她看着手机屏保上的黎漠,她深爱的这个人,离她这么近,却再也感触不到了。 “管蘅,是你吗?”黎漠对着手机惊恐地吼问。 许久,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夹着不甘的哽咽:“黎漠,如果……如果有一天我遇到晓冬,要对她说什么?” 黎漠感到胃部突然涌上一股剧烈的绞痛,他简直没办法形容那种感觉。一会儿,疼痛就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站立不住,跌倒在地。手抖得握不住手机,只得双手紧握。“让她祝我们白头偕老、永浴爱河、有儿有女,然后……说后会无期。” 管蘅的语速突然急促了起来:“黎漠,我真的很幸福,被你爱着,还举办了专场音乐会,去过了巴黎。黎漠,对不起……” “不准对不起,管蘅,如果……如果……我会恨你。” 他明白了那个梦的寓意,那不是对他的警示,那是告诫,让他及早把握,可是他没懂。中国人无助的时候,爱说老天保佑。他跪下,仰望着窗外,老天保佑,上帝保佑,天地万物的一切神灵,求你们千万不要……管蘅可以没有音乐天赋,可以没有清亮的歌喉、清丽的容颜,哪怕夺去她的双腿、双手,请让她微笑,请让她聆听,请让她呼吸,请让她和我在一起…… 沽沽的水声变成了翻腾的波浪,那么的清晰,感觉正在溺没他的头顶。 “黎漠,人品攒得还不够,以后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攒人品,那样下……有一天我们说不定还能相遇,你可不可以等我?我想一直一直地和你在一起……” “想和我在一起,就拿出你的诚意来,今晚,你带我去看你的音乐会。” “对不起,黎漠,我做不到了……” 声音没了,四周死寂得像飘流在茫茫的大海上。 你说过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作弊又怎么样,这一次,你为什么不作弊?他张大嘴巴,想问。 上帝呢,她那么爱你,你在哪里? 那个冬日,他和她在教堂里。他看到她对着圣母像画十字,他问她是不是在向上帝祈祷。她说她不祈祷,只告诉上帝她在想什么。他问你现在想什么?她笑着回答,天可不可以不黑? 他的天黑了。 他猝然倒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报道说,这场暴雨是北京61年来遇到的最强暴雨及洪涝灾害,短短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条道路变成河流,全市道路、桥梁、水利工程多处受损,经济损失达数千亿,有79人在此次暴雨死亡,其中包括天才女指挥管蘅。 报道下方配的是管蘅在首演时的照片,黑色燕尾服,白色指挥捧,笑意盈盈地站在指挥台上,漂亮的眼眸仿佛一湾碧波。 很多人哀悼天妒英才、天妒红颜。 黎漠曾经和管蘅开玩笑地说,你有如此清丽的面容,就不该有这么好的音乐天赋;你有这么好的音乐天赋,就不该有这么漂亮的歌喉。可是你什么都占了,看上帝对你多太方。 管蘅淡然道,上帝其实很小气的,他给我这么多,拿走的也多。我的童年很孤单,妈妈过早地离开我而去,在我最好的年纪,我退学,像自闭症一样过了两年。 他觉得那些只是人生经历,比较上天的偏爱,并不算什么。他错了,上帝不止是小气,他还吝啬,还贪婪、残忍。 很多人的反应都有点奇怪。 杨小再不解地问她妈妈,患绝症的人是我,为什么先离开的那个人是管蘅呢? 陆笑笑差点疯了,她像祥林嫂一样告诉别人,她真的忘了那儿在施工,路面深挖,她应该走另一条道。车陷住的时候,她撑伞下来看了下。就一会,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漫到了车窗。她想走过去,可是浪把她推得更远。她呼救,没人回应,她看着管蘅和车被洪水吞没的。 吉林告诉她,那儿地势本来就低,又在施工中,四周的水全涌到了那里。吉林捶头,如果早几年施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莫静言也说如果,她说如果我不坚持管蘅回来解约,她现在应该在巴黎好好地上课。 管爸爸沉默得像块冷峻的岩石。黎索南和妻子抱头痛哭,语不成声。 看守所里的陆庭芜绝食了三天,最后警察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强行进食。他托暖光的人向黎漠要管蘅常看的那本《圣经》,黎漠冷冷地看向那人,问陆庭芜是谁,我未婚妻认识他吗?暖光的人摸摸鼻子走了。 黎漠很平静,平静地为管蘅送行。他谢绝化妆师的帮助,一个人为管蘅洗澡换衣。管蘅头发上沾了不少泥沙,他洗了三遍才洗净,然后吹干。他剪下一小缕,放在装戒指的红色绵缎盒中。最后,他慎重地给她戴上戒指,另一只戴在自己手中。 化妆师小声提醒:戒指烧不掉的。他说让她戴着吧! 火化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坐在外面等着。他给管蘅挑的盒子里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可惜没有晾衣架。 下葬那天,很多乐迷都来了。这样的场面,黎漠想管蘅一定会很讶异地说,我才指挥了几场啊,他们喜欢我什么呢? 她并不是不自信,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光彩夺目。 一周之后,黎漠才去了汇贤佳苑。 阳台上晾着的睡裙随风飘荡着,桌上摊着乐谱,冰箱里冰着百合银耳汤,锅里是煲着的排骨冬瓜汤,床头柜上的闹钟,衣柜里挂着的衣服,都好像她只是暂时下楼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黎漠在床边坐下,枕头边放着管蘅常听的CD机。他把耳机塞进耳边,打开开关。是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还是舒伯特的《魔王》?他等待着,电流滋滋地响。 “咳,咳!”他听到了两声咳嗽,头皮倏地像被电了一下。“管蘅!”他失声大叫,没有人回应,声音原来是从CD里传出来的。 “黎漠,你知道我很笨的,电脑那些从来玩得都很烂。我跟陆笑笑学了很久,才学会录音,然后才把这首歌录了下来。录好后把格式转换成CD,再刻盘。天啦,折腾了一下午。我知道效果不太好,你忍忍。这是我只写给你唱给你的歌《带你来看我的音乐会》。黎漠,我一个人时常常想,我是什么时候对你心动的呢?我想是那个晚上,我在家里擦地,你把我拖出去,我们去琴行蹭琴,还吃了好吃的蟹粥。我们坐在树下,你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要虐待它,我还等着看你的音乐会呢!黎漠,我爱你!” 又是咳嗽,羞涩的,脸应该红红的。 他闭上眼,看到她在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说不定还偷偷吐了下舌头。 钢琴声响起,白皙的指头在琴键上起伏,歌声柔柔地响起。 月色满天,星光点点, 树影下的长椅,我们肩并着肩。 风,习习, 夜,不眠。 我看着你,心思难掩。 你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 你的呼吸在我的耳边。 突然,想对你说一句誓言, 如果有一天,我的梦想实现, 我带你来看我的音乐会, 做我唯一的嘉宾,陪在我身边, 我们悄悄用眼神交会, 我用音乐向你描绘, 这世界上有一幅美景只属于我和你…… 钢琴声渐渐轻了、远了,电流声滋滋地又响了几下,咔地声,一切都停下了。 黎漠睁开眼睛,眼眶胀得发痛。他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很多次,管蘅就这样趴在这里,目送他离开。 他轻声道:管蘅,你是个骗子。她让他不要急,她又不会跑,始终在等他。他到了,她在哪呢? 他抬起头,高挂的艳阳直射过来,明亮的光线隔着慢慢弥漫的水雾灼伤了他的双眼。 管蘅离开后的第十天,梅歆和黎索南两口子回法国了。黎漠没有同行,他要留下看柯逸的交响演唱会,那是管蘅改编的曲目。 梅歆眼睛红红的,她一再重复,虽然后面三场的演出取消了,但首演很成功,她非常荣幸和管蘅同台。她说一次,黎漠就点一次头,不厌其烦。 “你会回法国吗?”她不安地问黎漠。她知道答案的,如果她以前还抱有一丝幻想,此刻,她全然死心。黎漠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他的疼痛却是那么的刻骨,她想不到他爱管蘅会这么深。管蘅的首场演唱会因为一场大雨成了绝唱,她不管如何努力,大概再也超越不了。她是个失败者,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 “回呀!”他的家在法国呢,明年春天花开时,他还要和隔壁太太家的比较下谁家的品种好呢! “法国见!”梅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笑着目送她安检。 柯逸的演唱会,高以梵开车过来接黎漠的。一个话唠突然变得惜言如金,黎漠很不适应。路上几次看过去,高以梵咧咧嘴,又闭紧了嘴唇。 演唱会放在工体,感觉保安比观众还要多。因为要现场录制唱片,要求有些严格,粉丝们很配合,让怎样就怎样。黎漠不得不承认柯逸在幼稚之外,还是有些魅力的。 当柯逸一身白衣,吊着威亚从空中翩翩落在舞台上,现场立刻成了沸腾的海洋。 一上来,柯逸没有唱歌,只是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忧伤。他说:“几个月前,在公司的琴房,她弹琴,我演唱。休息时,我们聊着这场演唱会。我以为像这样的演唱会,以后还会有好多场,而她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原来,那只是我的一场白日梦。” 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管蘅和柯逸在《全城恋歌》上的合唱画面,音乐响起,柯逸落寞地站在话筒前,唱起了那首《最爱》。 “管蘅明明和他半毛关系都没有,人都走了,还在炒作,真是死不要脸。”高以梵忿忿地骂道。 “这种人能在娱乐圈红这么久,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和梅歆都懂得怎样做是对自己最好,只不过梅歆是防卫,而柯逸擅于利用。 “你不在意么?”现场一片呜咽声,这些粉丝都忘了当初怎么黑管蘅的,高以梵正义之火熊熊。 黎漠轻笑:“他说的管蘅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又不是我的管蘅。” 高以梵听得心一紧,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演唱会结束后,高以梵执意要和黎漠去喝酒。黎漠问他是不是大醉一场后,伤心就能少一点?高以梵无言。 “如果可以,陪我走一会吧!” 工体这边夜店很多,已近午夜,仍是车来人往。“其实没必要小心翼翼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挺好的。”黎漠回过身对闷不作声的高以梵说。 “谁遇上这种事,都不能好。”高以梵觉得黎漠在强撑。 黎漠摇摇头:“你错了,如果硬要说,我应该比世界上很多男人都幸运、幸福。幸运,是我遇到了管蘅。幸福,是我们自相爱到她生命终止,我们一直相爱着,一天比一天恩爱。没有分歧,没有争吵。所谓的永远都是有期限的,哪怕你活到一百岁,那也只是个时间。能有多少人相爱到永远?管蘅给了我永远、永恒……你哭什么?” “我哪有哭,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个永远……他妈的也太短了。”高以梵瞪着黎漠,狠狠地拭去眼中汹涌的泪水。 短吗?去年的七月认识,到今年的六月,整整一年,从一个夏天到另一个夏天。陌生,熟稔,心动,纠结,表白,结合,许诺,永远……黎漠突然感到自己仿佛一生的情爱都穷尽在炎炎的夏日里。 他想起在野战场,管蘅被蓝队的人击中,拖着枪还在向前,他大叫道:你已经死了。管蘅拧着秀眉,反驳道:没有啊,你看我有影子。 他低头,他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他的身边空空的。 很多时候,对于命运,你不得不选择宿命地相信。 陆庭芜判决下来了,五年有期徒刑,不算很重。黎漠觉得这个时候他去服刑,是上帝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这才是上天的宠儿。那又怎样呢,陆庭芜的心从此就能宁静如水么?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候,有的罪是有服刑期限的,而有的罪,即使是用长长的一辈子去服刑,也是不够的。 管爸爸谢绝了黎漠让他去巴黎小住的邀请,本来就沉默的人,越发没有话了。有时候不得以要回答,竟然是用手语。黎漠看得心酸得不行。他是坐高铁回宁城的,黎漠陪着他在车站坐了两个小时,他看看黎漠,安慰道:“不要担心,管蘅的妈妈和晓冬都在那边呢,能把她照顾得很好。” 黎漠轻轻点了点头。是的,她们都在,上帝也在,可是他不在,她还是会感到孤单,会很想很想他吧! 一个个都走了,终于黎漠也要回巴黎了,吉林、高以梵、厉忻宁和莫静言都来送机。吉林哭得像个孩子,搞得黎漠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莫静言说她会把行程调整下,争取新年时飞巴黎去陪他。 “不需要这样的,我真的很好。”黎漠保证,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黎漠安检过后便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他不敢回头,看着他们的样子,他怕控制不住情绪。 花园里最后一朵玫瑰是十月才凋落的,刚好是巴黎秋天音乐季开始的时候。邻居太太剪了一根枝条,说要回去插枝。这个品种,她在意大利的时候也见过,可是人家不肯送给她。 黎漠担心地问,这样剪枝会伤到玫瑰吗?邻居太太看着一身正装的黎漠,摇摇头:“当然不会。你要去看音乐会吗?” 音乐会的票是穆利先生送的,工作室的事务很忙,黎漠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来。穆利还特地打电话来问票是否送到了,接着说,如果管蘅还在,今晚,她会是他的指挥助理。 哪里去寻找这个如果呢?管蘅已经离开一百多天了,很奇怪,他却像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总觉着,那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他不再那么爱听交响乐了,每听一次,都觉得下一刻管蘅就会开口和他谈论。他屏息,侧耳倾听,轻轻微微的,是他的呼吸。 一个人来听音乐会总有些寂寞,幸好音乐会很精彩,特别是最后一首曲子—《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在空旷的大厅里,音乐很是激昂,同时又无比婉转。黎漠忍不住想,如果管蘅来指挥,想必还会多一点别的韵味。 邻座一位漂亮的女士激动得两眼晶莹,她对黎漠说:“这个夜晚真是太美妙了。”黎漠回以微笑。 女士似乎意犹未尽,邀请道:“我知道一家酒吧,调酒师的手艺非常不错,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喝上一杯。” “很抱歉,女士,我已经结婚了。”黎漠抬起手,让她看无名指上的戒指。 女士并不感到失落,打量了黎漠几眼:“是么,那请代问你太太好。” 黎漠道谢。外面月光很好,路灯昏黄地亮着,把一片夜色映得很温暖。他突然的不想回家了,开着车随意地向前。当车停下时,他发现这儿是新桥。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走到桥中央,听到不远外有人在叫:“快看,是流星!”他仰起头。《圣经》里说,恒古之初,第一天,上帝创造了世界,有了白天和黑夜;第二天,上帝创造了美丽的蓝天,在水面覆盖的地球上空铺上云朵,让它们携带空中的湿气,他把天空叫做天堂。善良的人死后,就会升上天堂。 “管蘅,是你吗?”他凝望着流星一闪而过的尾巴,柔声轻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