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长》作者:云雨无凭 文案 cp:张念×刘小白 设定:英俊严谨招桃花不爱笑攻×白嫩顽皮爱交际很耿直受 简介:“四部曲”分基调不同的四段,前校园后社会,包含双向暗恋、破镜重圆等元素。 一《夏长》(已完结)高三校园恋爱!酸涩甜蜜青春期。 二《冬藏》大学异地而居!争吵误会和分离。 三《春窥》重逢之后,一个是稳重精英,一个是冷面医生! 四《秋往》破镜重圆与生活故事,该不该结婚? 第1章 Chapter 1 没谁阻拦五月里湿热缠人的夏季。 城市高楼的灯光外,是被映亮的灰白色天空,商圈建筑或者雄伟,或者局促;一块空地不宽,被轮滑的儿童和跳舞的老人割据着,因此剩一条不明晰的通道。 张念皱起被刘海略微掩盖的眉毛,动腿迈上这一段不长的室外扶梯;他手上是纸质的墨蓝色礼品袋,里面是新买的帽子以及他自己半旧的手机。 扶梯上端沾满污渍的玻璃扶手,被一个很高的男人霸占,他斜倚在那儿,穿工装裤和短袖,可丝毫不是不羁的,而是潇洒或者威严。 要是真的猜,张念会说他像个贵族。 男人回头了,嘴巴上叼着根闪红点的烟,他看着张念,用十分轻松的目光审视一遭,接着,又转脸过去了。 男人的样貌,英俊又亲和。 大厦的垂直电梯上升,张念能望见无数盏混杂着的、各色的灯,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着急又疲惫地皱眉,他双眼深邃灵动,一张锋利也漂亮的脸蛋,所以小时候像女的。 青春期是奇怪的药品,它催化着少年脸庞更削瘦,更卖力地凹陷或者凸显,因此,现在的张念,拥有着来自基因的、高挺的鼻梁,薄薄两片嘴唇和穿浅色牛仔裤也仍旧修长笔直的腿。 以及写在手臂与脸庞上的充沛的荷尔蒙。 张念的身躯,完全将二十六岁正满的姐姐遮罩住,俩人似乎是孔雀与燕子;张奇乱乱盘着头发,穿了一件修身吊带的黑裙子,涂深色口红,戴了一副银框的眼镜。 “我今天还有事。”别人在唱的歌震耳欲聋,张念凑近了冲着张奇的耳朵大喊,甚至,他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话了,他也不认识等在一旁交谈甚欢的人们。 张奇长得像爸爸,一双眼睛有神,笑的时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只是冲着张念点头,说:“玩一会儿就走吧。” 张念并没有听清楚张奇的话,他在来往人的夹缝里,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张奇被别人灌酒,也尖叫怂恿着别人,细细的手臂搭在一旁女生的肩上。 有见过张念的几个人,簇拥上来叫:“弟弟,弟弟……” “嗨。”张念握着酒杯,象征性敬他们,可也没抿几口,他把新买的帽子送给张奇,并且在隆重的切蛋糕环节讲了几句煽情祝福的话。 说:“我觉得张奇对我来讲比爸爸妈妈都亲,希望她身体好又有钱,演更多好看的戏。” 姐姐的同事们,容貌端正又身姿挺拔,他们站一排,哪怕休闲狂欢的此时,也像是在一场华丽的谢幕里;张奇正要给今天格外乖巧的弟弟一个拥抱,众人也在感动或艳羡着,忽然,包厢门从外开了,致使这里全部的眼睛看向那边。 男人略显生涩地捧着那一大束花,进来了就笑,他径直朝着这边来,还在念叨:“赵导您从法国空运过来的花吧,可等死我了。” 赵导长发,穿着白蓝色调的纱裙,她从男人手里接了花束,可似乎又恍惚了,几秒钟之后,说:“哎哎,给我干嘛……给寿星啊。” 张念不解赵导为什么执着地把花塞回男人手中,他在这一群新生于舞台荧幕的男女里,像是进了人群的鬼,他看着他们尖叫起哄。 男人被调侃地直笑,又觉得尴尬,他终究听话,把花给了张奇,赵导还在说:“多大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一号送个花有什么呀。” 张奇大概说了谢谢,又大概没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又在导演的话语之后刻意送个可爱的白眼;张念仍旧在原地站着,他看着那个男人,男人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像在扶梯尽头吸烟时那样,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即便一开始矜持推脱过,但天性开朗爱玩,因此张念在伴随噪音的推杯换盏中,迎来了人生第一场醉酒。 他快昏睡过去,可倔强着跪在地板上给别人倒酒,醉是轻松和兴奋使然,因此有人起哄就多喝了几杯,张奇比他还疯,所以也没有心思管教他了。 耳朵里是音乐声、麦克风里失真的跑调歌声,高跟鞋挪动时清脆的脚步声……张念想吐,他十分狼狈地被陌生人搀扶,顾不上抚摸手臂上被捏疼的皮肤,不等跪下去就要将脸埋进马桶里,他甚至闻得见很浓的消毒液的气味。 喉咙里溢着比酒还呛人的液体,张念眼前只剩下洗手间里一重重淡黄色的、明亮的光圈,他出汗了,在冻人的空调房里。 / 便利店里的冷气像比雪糕还凉快。 刘小白霸占了唯一的黑色高脚椅,他咬下巧克力外壳的奶味雪糕,黑色油性笔在物理选择题的括号里标上重重一个C。 风是闷热的,靠近室外就是靠近翻滚着红焰的火炉,天顶的黑云下压,抬头看见的高楼,剑一样穿在几团流动的暗色里。 刘小白含着甜味的雪糕棍,书包里塞了水杯和英语笔记、物理试卷以及接触不良的手机充电器;手机在手上,刘小白顾不上思考雷雨天是否可以打电话,这是他今天第十三次拨通张念的号码。 仍旧是无人接听。 雨水混杂着土的气息,一瞬间呛进呼吸道,雨从飘落到掉落,接着飞石般沉重而密集,刘小白肩头挂着瘪瘪的背包,他再次去靠窗的窄桌前,找到黑色高脚椅坐下。 窗外是水幕中灯火闪烁的世界,一切,似乎比黑夜朦胧了,只其中几点比白昼明亮。 刘小白坐不住,他隔五秒钟看手机,又再次去冰柜前面,拿了一瓶酸奶,思考一下,再拿了一瓶。 他在被失约的焦虑里,等待了数个小时;雨更大了,瓢泼般正给城市一次沐浴,结完账的刘小白抬头,就看见了在货架前面挑选切片面包的夏红林。 她是纤瘦又美丽的女人,思想强势,言行温柔;她是张念和张奇的妈妈。 此时夏红林眼中的刘小白,像慌忙又亲和的小鹿,他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镶嵌在小脸上薄薄的眼皮里,头发是新剪的,因此刘海有些短,参差着露出两笔锋利整齐的眉毛。 他穿着白颜色蓝领子的校服半袖,肩上悬着快掉的书包,一手抱着两瓶酸奶,另一只手握紧了手机,在打招呼,说:“夏阿姨,好巧啊。” 夏红林是天生从容缓慢的性格,她也没想好回什么,只仍旧盯着刘小白的脸颊,然后露出更为亲切温柔的笑来,几秒之后才说:“来找张念啊……张奇过生日,他在那边去玩了。” “要是他不会回来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这么大的雨,”夏红林这下没思考一秒钟,她仍旧用很平缓的语气说话,回头看室外的雨幕,笑着转脸过来,“跟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吧,阿姨带你回家做客了。” 穿着粉色丝绸衬衫和紫色一步裙的夏红林,有一头柔顺乌黑的发,她年近五十,却容颜舒展又朝气靓丽;她伸手上来,以种不亲密也不敷衍到底姿态,拍了拍刘小白发育中的肩膀。 夏红林还在叨念:“太瘦了,要好好吃饭的。” 刘小白讶异,因为在这样一段温柔的邀请里,他没勇气说出拒绝的话,他看见夏红林面对便利店收银员时也是笑的,但并不是过分热情以至谄媚,而是种令人舒服的示意。 便利店一旁是豪华又静谧的高档楼盘,张念家就在这里,刘小白走在夏红林身旁,和穿着高跟鞋的她同样高,夏红林和他分享自己的黑色大伞。 家中是刘小白记忆里那样的,整洁又宽阔,夏红林换鞋的时候在感叹,说:“幸亏我今天加班,要不然就碰不上你了。” 她给刘小白递了张念的拖鞋,淡灰色,装饰着蓝色的格子布。 夏红林总不会在交往里给人太多的芥蒂,她不刻意追求适宜的疏远,而总在营造亲密,于是也没收拾客房,给刘小白拿了罐装苏打水来,说:“你睡张念房间哈,被单都是我这周新换的,新毛巾在桌子上放好了,想洗澡可以洗个澡,不想洗就不洗了。” “夏阿姨,我太打扰了。”刘小白说。 夏红林立即辩驳,她说:“没有,不准说了,你看你和张念玩儿得这么好,两个人学习也可以共同进步,阿姨总想请你来家里,煮一煮饭给你吃,但你也知道阿姨这个工作就是忙,总抽不出时间。” 刘小白总能在短时间里搞清楚与一切人应该怎样相处,他很乖巧活泼,说:“您要是有时间,也可以去我家店里吃面。” “我听张念讲了,说你家的面特别好吃,我说正好啊,我最喜欢吃面了。” 夏红林说完,拍着刘小白的肩膀,说:“我去换衣服了,你收拾一下睡觉吧,太晚了,马上高三了,要有充足的睡眠;张念应该过会儿才回来,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通宵。” 不知室外雨大了还是小了,刘小白拿着苏打水,和夏红林道完晚安,他的确有些难解张念为什么失约,可密友的信任感又让他能够谅解。 张念不接电话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第2章 Chapter 2 刘小白和妈妈通过了电话,他揉着吹干不久的头发,醒在这个有些陌生的雨夜里。 台灯的淡黄色光晕成环,像一轮很薄很薄的月亮,刘小白在桌前昏沉沉翻着一本全然看不懂的单簧管教材,他伸出手指,有些谨慎地拨弄桌前一只橡皮兔子的耳朵。 张念在看五年前出版的《植物大战僵尸图鉴》,在用深蓝色的油性笔,钢琴顶上整齐摆放的五线谱有三张,是一首名字奇怪的英文曲。 刘小白没决定要发现张念的秘密,甚至看见新书扉页的签名的第二秒,他重新思虑着同班的滕溪是个怎样的人。 事实就是张念的书桌抽屉里放着有女生签名的、名叫《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书。 刘小白翻它,然后放回了原位,已经与张念那样要好了,于是到这时候,他才想起翻抽屉是个有些冒犯的行为;转脸的瞬间,刘小白看到了放在玻璃书橱里一个崭新的iPhone新款手机的盒子。 张念的夏季睡衣上印着小小的机器猫,刘小白将头埋进了被子里,他终于关灯上床,强迫自己躺在浓郁的黑夜里。 这是打给张念的、第十七次无人接听的电话。 / 张奇两年前学会抽烟。 她仍旧穿着聚会上的黑色吊带裙子,脸颊上染着两团红色,她笑起来,美艳里沾染着迷人的憨软。 赵导的仪式感极重,因此要来一张众人酒后自顾不暇的合照,张奇像条酗酒的小蛇,紧紧抱着赵导的脖子,她在分别前抬眼,像要把喉咙里的话吞下去。 说:“我晚上住酒店,带着我弟。” 烟头在她指间,快烧尽了,于是在皮肤上遮罩一块刺痛的热意。 没人忘了已经醉倒熟睡在沙发角落里的张念,他经历着人生中不算耻处的狼狈时刻,接着被一帮高又优雅的人搀扶起来;在他全然不知的时候,他已经倚着姐姐的肩膀,坐在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车里。 这是张奇的破戒日,此前,她坚守着种极端的自尊独立,从来不接受别人的外套。 沈晨阳在等待红灯的时候,回了陈凝露的消息,声音比在台上时候柔软,说:“没喝,开车所以不能喝,现在送一个同事回酒店,很快就到家了。” “沈晨阳,”张奇忽然就开了她沉默很久的声嗓,说话像译制片里配了音的贵族小姐,她慢悠悠,说,“我挺丧的。” “丧什么?”他笑了,问。 车窗外面的光点,化成半明半暗的斑影,正遮在张奇化了浓妆的眼睛上,她承受一边肩膀上张念越来越无力的头,忽然,也笑了。 张奇露出整齐牙齿的笑容,似乎不允许丝毫的不动容,这大概是沈晨阳第一次用戏外的眼光仔细看她,他们在后视镜里,手心抚水般,交换了各自平和的目光。 他们不熟,他们也拥抱亲吻过,他们经历过酣畅淋漓的故事,他们做着与生活剥离的、几小时或者几分钟的恋人。 但这些均与爱情无关。 “这个戏我觉得很平……一切都很意料之中。”快到酒店,张奇继续和他聊。 沈晨阳大概觉得这是个需要慎重的问题,于是没立即回应,他眨了眨深夜酸涩的眼睛,深呼吸,这才说:“是,故事的结尾在意料之中,但人物的感情不是意料之中。” “什么样的感情?” 车转一个很换缓的弯,驶进了酒店所在的街,车窗上粘黏了众多大小不一的雨粒,张奇看着街边承载巨大墨绿色叶冠的树,她忽然像冷了,紧紧抓住了张念的手。 晃动的雨刷像行人醉了酒,沈晨阳看着车前深灰色的柏油路,他用那低缓深沉的嗓音,说两个字:“爱情。” 张奇裸露的手臂和肩,像要与脸庞一起,被中央空调的冷气吞没了,她拎着属于沈晨阳的、带破洞的深蓝色牛仔外套,跟不上他的步子。 “辛苦你了。”张奇被酒气熏得目眩,她眨动着发红的眼睛,说。 沈晨阳算不上是什么善于社交又活泼的人,他忽然像是承受不起这句感谢,没抬眼,说:“客气。” “你和你女朋友怎么认识的?” “剧组认识的。” “真的假的?” 看向镜面中自己浓妆艳抹的脸,张奇一刹那辨别不出是谁;此时的她,像疯狂过、淋雨后的猫,倾颓背后是落败的漂亮。 睡熟的张念,在沈晨阳背上。 沈晨阳,似乎正经历着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社交,他算不上有什么出众思想的男人,他少于表达。 至少在张奇这里是。 / 大雨止步的清晨时刻,刘小白见到了穿着睡衣和短裤的张诚威。 才进门的张奇,穿薄卫衣戴棒球帽,正用一副黑框遮住有些浮肿的眼睛,她坐下了,她穿着牛仔裤的腿绷直,接着,整个人倒在了沙发上。 她困倦,涂了浅色唇膏的嘴巴紧抿,然后,重生般又叹着气坐了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张奇看见了抱着书包站在她面前的刘小白。 “姐姐,我来找张念,夏阿姨说他跟你去玩了。” 人和人可以契合或者不契合,刘小白和张奇却两者皆不是,他们不熟,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不互相吸引,没有想要了解的欲望。 张奇揉着眼皮,她的手在眼睛和镜片之间,正安静又妥帖地放着,她大概觉得太严肃不好,于是用酒后沙哑的声音笑着说“张念喝多了,现在还在睡。” 张诚威五十三岁,可看不出五十三岁,他从厨房里来了,托着盛三明治的盘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说:“把这个吃完就上班去吧,该迟到了。” 张奇诚恳无比地盘腿在沙发上,仍旧安静揉着眼皮,她还在笑,不愿意说话。 “我去找他,看看他怎么样了。”刘小白说。 “来来,小朋友加个微信,我给你发地址。” 张奇刻意忽视着父亲的存在,她成熟,然而有着从小养成的骄纵;她接了刘小白的手机来,把自己的微信号敲在搜索框里。 刘小白恐惧室内凝止的气氛,他像是被装进一个华丽陌生的笼子,面对两个丝毫不觉得熟悉又无比厉害的人;张诚威送他到家门口,也不笑,只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别看手机。” 宽阔的电梯下落,带来太短暂的失重感,刘小白忽然闭上了眼睛,经历了仅仅三小时睡眠的他很心焦。 很困。 / 张奇模样从小像张诚威,他们长着双有神的眼睛,他们有微凸的眉骨、西方人一样的鼻梁;张奇在舞台中和荧幕里,像位典雅尊荣的王后。 她仍旧盘着腿,抬起下巴看着爸爸,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赶路开会见客户,我的时间没一秒钟是闲的……你把早餐吃了,你跟我说说你弟弟怎么还没回?谁给他灌的酒?”张诚威没坐,他在张奇眼前,站在令人压抑的近处。 他一张脸上没任何笑,黑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再深吐一口气,又说:“他才读高中你懂不懂?” “我灌的。”她手在捋额前散落的头发,又将棒球帽拿掉了。 张诚威在有些无助地晃头,他并未预备战斗,可女儿的话语表情先给他一枪。 张奇站起来了,她的宽卫衣裹住细又柔软的腰,举着茶几上的盘子走了,她去厨房倒了冷的牛奶来喝,站在餐桌旁把三明治吃完了。 “你真的……不知好歹。”张诚威预备凑近了高声呵斥,可出口便成了句无可奈何的训责,他只见张奇的腮帮子被食物塞得鼓囊囊,戴着眼镜站在不远处。 女生的眼泪来了,忽然就像什么重物,滴落后了无踪迹,仅仅在颊上滑开一道透明的水痕;他看着张诚威,忽然问他:“你觉得我是不是在演戏?” 又说:“你们每一个人明白我,我能和谁聊天呢……我妈妈每天要做的是叙述她的三观给我听,我弟弟一声不吭要么讲笑话,你只叫我吃饭睡觉,我的心里话该跟谁说一说?” 张诚威更猜不透女儿了,他怀揣着愤怒无奈,可这天仍旧拎着装好的水果零食送她到门前,他预备什么也不说,几秒,又开了口:“别开车了,我叫司机送你。” 张奇个性又漂亮,她天生不愁于吃穿,也不稀罕众多送上门的男人;她做着从小渴望的事业,在遇见每一个孤独或是绮丽的人,她爱她的亲人。 但亲人不是知己。 / 张念被刘小白的砸门声音叫醒,像熟睡的狮子被惊起,他埋下头一声闷闷的“烦死了”,裹在被子里要再睡。 “你手机呢?手机……手机呢!”刘小白的嘴巴快要贴上张念的耳朵了,他太急躁,用种十分尖锐的嗓音说话,然后,皱着眉把一旁的白色枕头扔在张念头上。 张念再次醒来了,忽然,他神神叨叨像念经,几秒后顶着凌乱的头发下床,再翻箱倒柜一番,最终在张奇没带走的、装礼物的旅行箱里找到了手机。 刘小白认识,还是那部半旧的、卡机的、有些过时的。 “关机了都,没电了。”张念的拇指用力戳着黑色的Home键,要让刘小白看清楚他说的是个事实;张念皱着眉,一张英俊的男生脸颊有些苍白。 刘小白忽然问他:“你买新手机了?怎么还用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的新手机……” “我昨天晚上跟着夏阿姨回去,我住了你的房间,你在用什么香水啊,我一夜都没睡着,要被呛死了。” “不是香水,是我妈洗床单的柔顺剂的味道,”张念躺下去,借用了张奇落在床头的充电器,他将手机开机了,接着睁圆眼睛,又仰起头撇着嘴角,像委屈的狗狗,说,“刘小白我对不起你。” 第3章 Chapter 3 刘小白没责怪张念。 张念在承受醉酒后隐约的头疼,他在酒店浴室的地上晕乎乎转了个圈,再一回头的时候,看到悬在金属横杆上的干毛巾快掉下来了。 刘小白还在外面喊他,声音很大地问:“需不需要点个外卖来吃?” “不需要。” “你还晕不晕啊?” 张念快要眼冒金星,他的眼前,像即将罩上一层浓黑的烟雾,他皱起眉头在墙上靠着,一瞬间发誓不会再喝酒了。 刘小白在外边没了声音。 “晕啊。”张念顺手将毛巾搭在肩膀上,继而,他揉着自己的头;能听见急躁不适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浴室的暖黄色光晕把人笼罩着,像是进了太阳管辖的地界,张念伸手打开了花洒,他在此时此刻,似乎成了身体不适因此一切无望的废人;温水把人浇了个透,到眼睛里,是涩的,像到戈壁去了,要看一眼含沙的风。 水是炎热后未散的汗。 刘小白坐在床上,刘小白躺在床上;他翘起一只脚,又轻轻换了另一只脚翘起,然后,身体轻飘飘落进床里,像在沙滩上驻扎的、一片柔软的羽毛。 他长着纤细的四肢手脚,几分少年的清瘦遒劲,皮肤也白得透亮,他长着骨相精美的一张脸蛋,侧面有骨头锋利的棱角,他偏偏有双能笑的、又大又黑的眼睛。 睡着了,像浮在海上,吹着不冷不热的风。 刘小白被张念温柔的摇晃叫醒,他睁眼,看到张念在眼前一个边界发暗的光圈里,顶着滴水的头发看他。 水珠坠落,在刘小白额头眉心处满是,他崩溃大叫起来了,皱着脸说:“我脸上全是水。” “来,帮你擦,帮你擦。”张念忽然笑起来,几乎快从宿醉的阴影中走出,洗澡除去大部分的烦闷,他开起玩笑来,用手上毛巾乱抹着刘小白的脸。 刘小白用拳头打他。 校服短袖和酒店浴袍,还有毛巾、被子混作一团,张念蜷缩似一直蜗牛,他落进床中央,挨着刘小白躺下了,然后转脸去闷闷地问他:“吃什么?” “五花肉拌饭、泡菜汤还有炸鸡……我饿了。” 刘小白活泼上进自律,又似乎不太记仇,他翻身起来,睁起亮眼睛然后趴着,凑上来看张念停在点餐页面的手机屏幕。 空调风很冷,张念深呼吸,然后,轻咳了一声。 / 可终究没有完整的一餐,刘小白站在面馆收银台前的第一瞬间,他想逃。 汪艳雯穿着短袖围裙,整理扎成小捆没有褶皱的纸币,她头发烫染过,但这时候干枯脱色,在脑后绑成黄色的一缕。 她眼角处堆积起难以忽视的细纹。 “妈……我奶奶怎么样?”刘小白的声音像悬在牙根上,轻飘飘没有落处了,他能嗅见空气里面汤、蒸汽、酱料和人烟的混合味,面馆不大不小也干净,盈利多年。 汪艳雯的短袖来自初中时期的刘小白,她个子不高所以穿着刚好,脸颊是瘦削的,窄窄的背上与腰间,有轻微鼓起的脂肪。 白色的灯光晃着眼睛,刘小白坐在一旁空着的桌子上去,倒了玻璃壶里的柠檬水,他喝了三口,又再倒半杯。 泡过头了,所以太酸。 刘小白是从三百米之外的公交站步行奔跑回来的,他喘着气,一时间再说不出别的话;汗悬在他乌黑的发梢上,雨一样往下落。 汪艳雯说:“人倒霉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辛辛苦苦攒点钱都送给医院了,但病还得治对不对?你去看看你奶奶吧。” “她什么病啊,严不严重?” “心脏不好了。” “她平时做饭搬东西,你们就没人关心过她,她从来不生病的,”刘小白对奶奶,怀揣着太多的亲昵爱戴,他忽然像受惊的鹿,黑眼睛瞪得滚圆,他皱皱鼻子,没忍住,就哭了,说,“她就是积劳成疾。 汪艳雯看着刘小白,她把最后一沓钱丢在收银台上。 “唉,你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懂事……你妈累不累?你妈要累死了,但钱赚不赚?谁来关心你妈。我钱都在这儿准备着,要给老太太治病,我欠她了还是欠你了?” 店内的食客转头过来,白色灯光映照他们茫然的眼睛。 汪艳雯忽然就愤怒到双颊涨红,可在门店里,因此仍然保持着种僵硬的微笑,她往里去了,找到结实的塑料袋,将全部的钱装起来,放进了收银台的柜子里。 “你爸爸马上要回来拿钱,你去换一换他。”她很用力地眨一下眼睛,忽然伸手整理着刘小白翘起来的领子。 她眼眶变成了红色,说起话,像在吞咽什么坚硬的物体,又咬了咬牙。 刘小白的书包也没放下,他和张念的午餐进行到三分之一,他总在做一个活泼的人,意欲去暖化他人。 实际上是试着暖化自己。 像是从和风细雨处来承受雷暴,刘小白终究无法与张奇这样的人感同身受;刘小白能够温饱,却在穿衣用度上略微地窘迫,他熟视众多人亲密无间的三口之家,可实际上父母二人经常忙碌抱怨。 刘小白知道,“钱不够”滋生着自己生活百分之七十的愁苦。 名校里,刘小白没逃脱青春期澎湃涨潮的虚荣,即便他自始至终比任何人节省,比任何人自信,他知道应该不把金钱放在第一位,他有着画漫画这样能逃离尘世的爱好,他被父母当成宝贝。 刘义天生很瘦,他穿着干净,倒很不像终年忙碌在灶台前煮面的厨子,今天给刘小白的第一句话是:“你吃没吃?” 刘小白一颗心悬着,他佯装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回答:“吃了。” “进来看你奶奶。” 走廊里很静,有偶尔响开的、带回声的话语,刘小白向前走,脚步几百斤重,他忽然有些胆怯,他不想见奶奶了。 杨澜芳有些胖,头发是花白的,她此时躺在医院淡粉色的被子里,睡着了。 场面倒没刘小白想象里的绝望残忍,他在病床旁边站着,忽然就有些手足无措。 隔壁床上是个由丈夫陪着的干瘦女人,她们在喝汤,用张小桌子撑着大碗,你一口,我一口。 “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了,你别操心,好好学习,这里交给爸爸妈妈就行了。”刘义给刘小白拿了瓶装水,塞过来。 隔壁夫妇喝汤时发出“吸溜”声。 刘小白的手指白皙又细长,他抚着杨澜芳微肿的手腕,忽然说:“你回去吧,回去拿钱,我先陪一陪她。” 阳光穿过玻璃窗户撒进来,在地面上布下了亮晶晶一片,是雨后的新鲜感,也是盛夏将至的预演;刘小白坐了病床边上一张矮凳,他深沉憋起一口气,然后便呼不出。 只化成了太热的眼泪,默默流出、漫开,刘小白拧开瓶装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像在足球场上那样,粗犷地抬起胳膊去,抹尽了满脸的泪水。 他的脑子,似乎一下一下,跳得生疼。 / 陈凝露清瘦秀丽得像朵百合,她穿了件灰蓝色堆着纱和蕾丝的长裙子,摇摇曳曳出现在排练厅暗下去的灯光里。 可张奇已经和她在楼下咖啡店打过照面。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陈凝露,一百八十线小模特。”沈晨阳少有地能说句玩笑话,然后,被身边女孩轻飘飘拍了一掌。 沈晨阳笑得像好事将近。 事实上并不是的,这是他和陈凝露认识的第九个月,一百多天前,他们确定了关系,他们还在朦胧激情的热恋里,没细致地考虑未来,没彻底地彼此了解。 赵导是个热闹人,与一旁几个演员凑一起,直笑,还在夸,说:“好配好配,太配了。” “来来来,这是女主角,认识一下。” 张奇没清楚七嘴八舌里自己被谁丢到了众人之间,当她回神的时候,已经和沈晨阳身旁的陈凝露脸对脸了;陈凝露比张奇高一些,一张清瘦又精巧的小脸,单眼皮圆眼睛,清清淡淡,像仙女。 陈凝露在甜而且亲昵地笑,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说了句:“你好。” “嗨,我是张奇。” 这是天赋与理论集成的演技,张奇即便愣神,也及时地调整着自己,她不知同剧组年长的其余人意在何处,但她还是用了上台时候才有的、无瑕优雅的声嗓。 张奇在不经意里转脸,去看沈晨阳的眼睛,可她令他有些猝不及防;大概是张奇眼睛里的情绪过于严肃,致使他们之间开始了隐藏的僵持。 “我们今天去吃了那个,下边儿路口新开的小龙虾,真的特别特别好吃,给你们带了,吃宵夜。”沈晨阳低下了头,这样看去,只瞧得见他两排闪烁着的睫毛,他举起了手里的纸袋,将一堆餐盒拿出来了。 陈凝露慢条斯理地,将全部的餐具摆放整齐,她说:“要是你们谁不吃辣,还有十三香的。” 半分钟滑稽无用的社交过后,张奇再次退居众人里,他们像在观赏沈晨阳和陈凝露的什么表演,完完全全放松进恩爱的氛围中去,有同事在帮俩人的忙了,张奇去窗台上拿了自己放茶的杯子。 手机就在一旁,张奇忙里偷闲,结果及时看到张念的微信消息,他加三个感叹号,说:“帮我选一个,快快快!!!” 文字下面附着一张图,张奇无奈又困惑地点开。 她问:“你不是刚买了手机?” “给别人买的。” “给你老姐?”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 张奇往墙上靠着,她打字的间隙一抬头,依偎着聊天的陈凝露和沈晨阳,便撞进她眼里。 第4章 Chapter 4 这两天的晚餐没人做,于是刘小白在楼下带了一份瘦肉粥,他的家是三室一厅,在整洁也算不上华丽的普通小区里,买这套房子,几乎耗去刘义和汪艳雯的半条命。 昨天吃剩的几颗李子已经从脆到软了,刘小白动手炒好了冰箱里半把时令的空心菜,他站在堆满了杂物的阳台上,看着远处路上橙色亮眼的车流。 令人意外的是,汪艳雯居然在八点钟之前就回家了,她照样穿着那件旧T恤,手上拎了装半只西瓜的袋子,一进门,就捧了餐桌上刘小白喝剩的半杯水;刘小白咬着嘴巴里半颗西红柿,急忙又给她倒了一杯来。 汪艳雯略显衰老的脸上在淌汗,她忙于生计,自然无太多精力和金钱保养,她仅仅四十出头,比夏红林小了八岁。 “别看着我,去切西瓜吃,你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忙了又不好好吃水果。” 刘小白呆在原地,看着那双混沌起来却气息明媚的,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就不知该说什么,他点了点头,说:“哦。” “小白,最近特殊时期,你奶奶动手术要很多很多钱,所以咱们能省则省吧,”汪艳雯转身开了卫生间的灯,她顿了顿,便将水龙头拧开,水淌着细细的一缕,她说,“咱们家条件你也清楚,平时虽然和张念一起玩吧,但别跟人家比。” 刘小白在厨房,从架子上抽出了切瓜的刀,他辩驳道:“我没比。” 鲜红色瓜瓤散出清新的气味,钻进刘小白鼻腔里,他皱了皱眉,下刀将瓜分开;瓜皮是深绿色的,有些难切。 汪艳雯还在说:“你想想,张念的父母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幼儿园的园长,姐姐还是话剧演员;你的爸妈一个做面的,一个端面的,家里还有个老人急病……咱们温饱能解决,一家人能在一起,就要知足——” “我知道。” “我和你爸砸锅卖铁也在供你上好学校,你成绩优异,能进九中,还能进加速班,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好日子是自己一步一步挣出来的,咱们现在是困难些,可咱们不可能永远这么困难。” 流水的声音,随汪艳雯话语的结束戛然而止,刘小白的西瓜才开始切第二刀,他的眼球和心脏胀疼,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眼泪留住。 “我知道咱们家很穷,我知道了,行了,别说了。”刘小白把刀放在了厨房的台面上,他转身走出去,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将门关上。 汪艳雯的声音穿过门板传来,她说:“你又要买什么?买什么就说呀,给你钱行不行?憋着干嘛。” “我不买。”刘小白咬着牙。 室外灯的光线照进来,将眼前一切染得像个凄凉黄昏,刘小白的眼泪砸下一大颗,再砸下一大颗。 他仅仅有两双能穿着走雨地的跑鞋,夏天来了觉得捂脚,于是想买双薄的晴天穿;想耐久又不想过于寒酸,因此刘小白想要的鞋的钱,从生活费中扣不出来。 “出来切西瓜,早点吃了睡觉。” “我有点牙疼,不吃了,你吃吧。” 刘小白沉寂地坐在床上,他忽然,就放弃了要买新鞋的打算,生活像一汪死水,此刻没有鲜活的余地;刘小白一瞬间有种爱钱如命的错觉,下一瞬间便是彻底的、认命般的绝望。 他花钱,像是在吸汪艳雯和刘义的血,包含了那么多强赋的残忍,他从未奢望要和张念在金钱上比较。 并且这个假设本身就像个笑话。 / 张念乘坐夏红林的车顺路到学校,他穿着白色蓝领的校服半袖,和熨烫平整的校裤,一进校门就遇上滕溪。 女孩子纤瘦,蓝领子衬托她修长白皙的脖颈,黑色柔顺的头发在脑后绑得很高;她的眉毛未修,是天生的英气浓密,下面一双乌黑上扬的眼睛。 滕溪的小脸上绽出微笑,说:“张念,早上好。” “早上好。” 张念不着急赶路,他正在周一早起的轻微焦虑里,他一边的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在啃手上两片夹了花生酱的面包。 在同学们眼中,张念就是这样话少严谨的,他也吝啬于给并不熟识的人一个微笑;寝室的清早被阳光染完一半,进门就看见刘小白在扫地的背影,清瘦宽肩,一双轻凸的肩胛骨。 “早上好。”张念把书包丢去床上。 “早上好。” 刘小白太过于细致了,他把床底桌下一切碎屑扫尽,他放好了扫把,忽然上前来,紧紧抱住了张念的肩膀,尖叫:“啊,早上好啊,又是新的一周。” 张念知道,刘小白总这样。 习惯是在时间中滋蔓繁茂的,这是他们原本的相处方式,刘小白喜欢动手动脚,热心又喜欢说笑,能和任何人打成一片。 “你发什么疯啊,放开我。”张念半分钟也挣不脱他,只能沉着声音假装呵斥,但刘小白知道他没生气,于是变本加厉起来了。 刘小白像只烦人的章鱼,忽然就四肢攀附着,挂在张念身上,他还兴高采烈地问他:“重不重啊?我是不是又强壮了不少呢?” 张念几乎靠在门边空床下的柜子上了,他甚至被弄得额头冒汗,嘴巴里还残余着花生酱的味道,张念有些口渴。 刘小白的呼吸,就交换在张念的脖颈和耳后,像是海滩上来了暖风。 “你很轻。”张念冷不丁冒出三个字,接着便没说什么;刘小白放开他回到地面,白白的下巴上扬。 说:“你也轻。” 他推了推张念内敛又结实的胸口,转身走了。 接着,同寝室的柳宁宁到,他高个、细瘦、小眼睛,把椅子拖出来,弄得“哐啷”响,坐下来才回应刘小白的问好,喘着气说:“早安。” 这个四人间就住三个人,空出来的一张床,正好排着三个人的行李箱;可喜可贺的是,三个人都整洁不邋遢,致使快两年的时间里,文明寝室的奖状贴了满墙。 刘小白在收桶里的垃圾,柳宁宁从书架上拿了整卷的垃圾袋下来,他数学成绩优异,爱好逻辑推理,读悬疑小说。 他注意到了刘小白泛着红色的眼皮,觉得那多少有些不寻常,至于什么样的不寻常,倒没能有及时的定论。 刘小白拎着垃圾走了,张念跟着走了,柳宁宁伸手拿了架子上的书出去,将寝室的门落锁。 是个透亮明媚又暖热的初夏天气,张念进教室就往前排跑,他手上拿的是那本有滕溪名字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刘小白拿出要晨读的册子,他看见张念仍旧那样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来,在自己身后的位置上坐下。 “看我干嘛?”张念轻笑着问,然后从抽屉里找书,他又抬起眼睛,看着刘小白快转过来的脸。 白皮肤和清亮亮像油漆的阳光,一切都正好。 “你和滕溪最近很熟?” “我还了书啊,怎么了?” 刘小白摇了摇头,他忽然,转成了正对着张念的角度,笑嘻嘻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问他:“是不是……一种特殊的关系?” “你滚。” 张念似乎真的拒绝这种玩笑,他的表情忽然暗下去,像看大多数人那样看着刘小白,然后,翻了个白眼给他。 刘小白笑着嫌他幼稚。 班主任何乐天从门外进来,于是张念立即去戳刘小白的额头,指头有些热,碰在皮肤上,忽然就像蓬松的干蒿和火花。 让刘小白那一小块皮肤缺血发痒。 / 一楼阳台全封,二到八楼的阳台上飘满了各种颜色待干的衣物,正是晚饭结束的时候。 “张念,张念,”二楼一间寝室的栏杆上趴着刘小白,他扬起嘴角来,笑得神秘又牵强,冲院子里拎着值周绶带的张念招手,又说了两个字,“上来。” 张念把绶带捏在手心里,校服翻领整理得十分熨帖,他迈开了步子,从院子中央穿过,进寝室楼里面去,逆着下楼的人潮,脚步轻快地爬到二楼,楼梯口右侧,204.。 铁皮门开合间发出刺耳的声音,张念顺手将绶带扔到门口处闲置的床上去,他一转头,突然屏住呼吸,皱起眉打量着门后床上崭新的被褥,和正站着看书的人。 “张念,这是杨空,我们的新室友。”刘小白手扶着上床的梯子,歪着身子一站,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忘拽了自己桌上半袋薯片来吃 张念就站在新室友面前,距离没有一米,他盯住了杨空手里的书皮,看得清四个字——孙子兵法 “杨空杨空,这就是张念,全年级第一。”刘小白几步过来,手压在张念肩膀上,他眼珠亮亮黑黑,笑起来,顽皮中带着天真,他看着张念的侧脸,偷偷用膝盖撞他的腿。 张念“嗯”一声点头,瞬间转身了,他拿起桌上一摞书,冲刘小白扬扬下巴,说:“走,上晚自习去。” 风把人困住,全身都是热的,教学楼像是巨大的巢穴,灯逐渐亮起来,形成夜色里众多个闪着白光的星斗。刘小白说杨空转来加速班了,成了三人间的第四位成员。 张念很不解,他看人总要凭感觉;张念主观上认为杨空不是好相处的人,因为他一进门就研究兵法。 “加速班一直是要考试进的,他都没考试?”说到这儿,张念脸色很阴沉。 刘小白听完这话,本来无所芥蒂的心里突然烧起火,他点点头,说:“而且还没看过他的成绩单。” 脚踩在楼前的阶梯上,张念眼睛里的情绪更沉郁,他皱起眉头,回身看着刘小白的眼睛,吸了一口气,说:“去问一问,他到底凭什么进来的。” 第5章 Chapter 5 “张念,听说那个杨空是学神,加速班才破格要的他。”同桌柳宁宁推了推眼镜,他在晚自习的第一分钟里打开数学复习资料,塑料笔杆在指尖上转两圈。 张念只在课上戴眼镜,他冷着张脸抿抿嘴,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就见前排的刘小白转过身来,他瞪圆了眼睛看向柳宁宁,压着喉咙,问:“哇,真的吗?” “咱班女生说的,应该是真的。” 张念有点焦躁,他手杵着太阳穴,在凳子上动来动去,又沉思一下抬起眼睛,说:“什么理由,咱班女生和他很熟么?” 柳宁宁瘦长的脸上露出困惑表情,他开始低头看纸上的数学题,并且晃着笔杆,说:“无风不起浪,新来的同学,哪有人造谣给他啊。而且他不是和咱同寝室么,我们总会比别人清楚的。” 看张念要生气,刘小白强行挑起嘴角微笑,晃了晃他的胳膊,回头看了柳宁宁一眼,说:“你想得挺开。” 一个半小时的晚自习,张念走神九十分钟,和刘小白不同,张念是个有些执拗的人,他向往自由、尊重权益,不会轻易相信传言。 他在晚自习结束后,挡住了要回寝的滕溪和吴晓川,开口就问:“杨空学习成绩怎么样?” “他是学神。”吴晓川说。 张念拳头焦急地攥紧了,他预备再问,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他,一转脸,从洗手间狂奔过来的刘小白,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抱住了张念的腿。 “陪我去校园超市,大哥别聊了,一会儿熄灯了。”刘小白玩耍没有尺度概念,他就像个学龄前的顽童,仰起脸来无赖地看着张念。 张念抬手看表,想把腿收回来,他说:“还早呢,我问事儿,你先起来。” 又转过脸来,他看着女生们,问:“杨空的成绩单,哪里能看到?” 吴晓川圆圆一张脸上架着方框眼镜,她眯起狭长的眼睛,回答:“我们面也没见过,要不问他自己,要不就去找何老师吧。” 一旁的滕溪低下头,看了刘小白一眼。 刘小白没理她,只顾着晃张念的腿,张念脸色特别难看,两位女同学一走,他忽然就红着眼角吼了句:“刘小白你神经病啊!” 楼道里已经没几个人了,过去位拎着保温杯的男同学,手摸着楼道另一侧的墙壁;灯光是惨白色,正好照在刘小白的脸蛋上,他松开了手,猛地站起来,头晕。 “滚!能不能滚!”张念气得要踹刘小白,可最后以甩手代替,他迈开步子走了,到楼梯口,又皱着眉回头看刘小白一眼。 刘小白在那里指着他,分贝惊人地大喊:“张念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 进了寝室门,张念还是板着张脸,他把手里的本子重重扔在桌上,去洗手间了。 当刘小白拎着几罐可乐进来的时候,杨空已经躺在床上,他仍旧在看那本《孙子兵法》。 “杨空,杨空,”刘小白压着喉咙,把冷冰冰的可乐递到床上去,和转过头来的杨空对视,然后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他说,“喝可乐。” “我不喜欢喝。”杨空突然受惊了一般,合上书坐了起来,他瞪着一双单眼皮有神的眼睛,清清嗓子,推开了刘小白攥着可乐的手,然后笑。 张念洗完脸,额前的头发还有点湿润,他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他来不及擦完手上的水,就冲上前来,顺手捡了本书,扔到了杨空床上去。 张念赤红着一双眼睛,牙关紧紧阖着,即便卷起来的袖子有点乱,可是发挥到极致的动作利落。 杨空大喊了一声:“你干嘛呀?” “成绩单给我。”张念声音低沉,他清了清喉咙,把刘小白推到一边去,接着十分挑衅地冲着杨空,勾勾指头。 杨空伸手摸索着,又重新把《孙子兵法》攥在了手里,他躺了下去,说:“凭什么给你。” 他躺平了,将书再次翻开,并且深呼吸一下,书扣在了脸上。 刘小白的气还没消,他把可乐重重地砸在张念桌上,想了想,又给了他一罐,剩下的,全部堆到自己床上去。 张念听见响声回头看他,却只见深出床帘的一截细白的、荡在裤管里的小腿;张念心中搅荡着灰色黑色几重闷气,他重重地撸下了袖子,上床去。 / 几乎是未眠的一夜,从天暗到天明,阴天,因此早晨有赤红色的朝霞,她们如丝缕,漂浮在淡紫色的天际。 张念飞快地穿过楼道,冲着镜子拨弄了一下被风抹乱的头发。他一夜未睡,满脸疲态,像动荡在热潮中有苦难言的人。 何乐天握着快要没水的钢笔,桌前一杯热茶雾气缠绕,他抬起头来,短短的脖子尽量伸长,眯起眼看从门外来的少年。 何乐天认为自己该换副眼镜了。 “何老师,我代表204寝室来咨询一下,新室友什么来路?”语气还算毕恭毕敬,可张念话语从满腔怒火里冒出来,因此怎么听也算不上顺耳。 何乐天沉默了不到半秒,突然就伸手拿起杯子,可茶水有些烫,他舔了舔被灼疼的上唇,又把茶放回去了。 他说:“我们班就空了你们寝室这张床,杨空同学转来是意料之外的,可既然来到这里,那最起码给他个住处,张念你是个懂事的学生,就理解一下班上吧。” 张念几乎屏住呼吸听完了这段话,他在何乐天话语结束时沮丧地叹口气,声音抬高了说:“他的进班考试完成了吗?” “他进班自有充分的理由,是经过我们的考察的。”这是何乐天的回答。 可毫无说服力,张念立即说:“那向全校公示他在原校的成绩,所有同学都希望得到一个说法。” 何乐天深吐了一口气,他再次握住茶杯,用平静下来的声音讲话,他说:“谁准许你代表全校同学的?” “加速班是所有人都想进的,凭什么他进就不公示成绩?这是规矩,也是学校的信誉,你知道吗?” 说完这些,张念已经脸色涨红,他抬手擦了擦额边的汗,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何乐天,眼神中仿佛冰刺丛生。 思考半晌,何乐天忽然露出一个敷衍到极致的微笑,说:“区别对待本就是不对的,加速班本来就是功利主义,你觉得你有理吗?在一件原本错误的事情里纠错,你这是什么幼稚思想?题做完了吗?下次月考要提高多少分?” 张念咬咬牙,准备反驳,刚张口,就见何乐天站起身,快步往外面去,他旧西装的后襟都往上卷着,和那低矮的身躯映衬,生出滑稽的感觉。 / 刘小白在午餐时端着餐盘过来,挨着张念坐,热的米饭含在嘴里,最终还是没成功开口搭话。 张念也不理他,飞快地扒口饭,突然站起来了,他快步到取餐窗口去,没几秒就返回来,并且,手上多了个盘子。 “买给你的,我道歉,都是我的错,不应该凶你。”张念把装椒麻鸡的盘子轻轻扔到刘小白面前的桌上,说。 刘小白立即夹了块鸡腿来吃,他吐着骨头,伸手锤了锤张念的肩膀,也顾不上转过脸来,只是爽快地摇头,说:“你那臭脾气,也就我一个人能忍得了。” “还是没问到杨空的成绩。”张念话锋一转,郁结的情绪再次浮现在他眼睛里。 刘小白说:“可你在反对什么?即使知道了成绩,也不了解真假,即使知道了真的成绩,也不能改变他进加速班的事实,咱不如宽容一点吧,学习最重要。” “我不想屈服,要是他比班里任何人成绩好,我就什么话不说;稀里糊涂因为一个人破例,让学弟学妹们怎么看?”饭也吃不下了,张念夹起片青椒来,咀嚼着,然后神色坚定地看向刘小白。 “觉得……你想得都对,”刘小白皱起眉头,他把一块鸡肉塞进张念盘子里,杵着脑袋,说,“要是他成绩真的好了,我就服气。” 张念筷子戳着那一块鸡肉,他眼中有食堂来往嘈杂的人,也有刘小白挂在颊边的苦闷,洗过不久的短头发在刘小白脑袋上飘起来那么几丝。 张念被鸡肉的辛香气味刺激,转头打了个喷嚏。 / 递可乐被拒绝的刘小白,没再对杨空热情友好了,他收放自如,有正事才愿意和他搭话。杨空总沉默寡言着,学习算不上认真,但被传言洗礼后,这些被高冷和高智商两个词概括,凭空多出了褒义。 杨空是学神的消息不知来处,可早已经人尽皆知了。 张念还在询问查证,他四处打听杨空的成绩,可也四处碰壁,何乐天甚至遇到张念前就躲开;何乐天的旧西装还穿在身上,他这天早晨上班,被张念挡在了办公室茶水间里。 “那杨空的原学校是哪里,我要去那里找他的成绩。”张念心力交瘁,几天下来,刘小白总劝他宽心,可他平静不了,甚至焦灼上火,脸上冒出来两颗痘痘。 何乐天舔了舔牙齿,他把下巴抬起来,满脸的烦躁,接着压低了声音,说:“你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事不放?我不能够回答你。” 张念点点头,说:“那可以,只要您愿意发誓您从来没有欺瞒过我,那我愿意停止,我希望您别骗我,何老师,我知道您不是会欺骗学生的人。” 张念穿着运动鞋的脚往前挪了一点,他盛气十足地看着何乐天,何乐天没他高,头发挺短,不年轻的脸上架的还是那一副旧眼镜,他眯起眼来,看着视线里的少年脸庞,不由地脸颊抖动。 何乐天将脸埋下去,深呼吸几下,接着抬高声音说:“我,发誓,我没有欺骗过你,如果骗了你,我——” 何乐天没将话说完,他呼吸急促,整张脸都红着,并且冷汗直流,他膝盖弯曲,突然握紧了粗糙的右手,猛地向自己的额头捶去,哑着嗓子,说:“我良心就被狗吃了。” 何乐天的茶杯放在台面上,散发出刚泡的茶水的浓香,张念看着他,突然发觉他眼角里是泪。 张念说:“我只要一个真相,你们非得这么排斥吗?你抛却底线的掩护,是为了谁?” 何乐天没答话,拿起杯子来,颤抖着手将盖子旋紧。 “我说话算数,您发誓了,我应该停止,谢谢。”张念在意着他的神态,因此没信他完全不知实情。 可张念遵守承诺,他丧气又无奈,往后退了两步,就走出了茶水间。 第6章 Chapter 6 张奇难以预设的事有很多,其中之一是,容妙依时隔多年忽然出现,还一脸笑意在她面前,并且剪了参差不齐的刘海。 人像是在清水中洗去了曾经的纠缠粉饰,因而眼睛里展示着太多直白的东西;张奇目视斜方,换了个方向预备和她擦肩错过。 容妙依几乎是大步冲来的,她伸手就扯住了张奇的格子衫衣袖,问她:“不认识我了?” 女人红色唇膏和烟熏妆,穿着一件发黄的牛仔外套,她另一只手上是散开的一把太阳伞,她戴有颜色的隐形眼镜,浑身香水味道。 “不认识,”张奇抬起手来捋着搭在眉梢的头发,她抬起嘴角自如地笑,说,“现在,立刻撒手,不然报警了。” “张奇,现在生活怎么样?感情还顺利吧。” “目前空窗期”她并未故作坚强,转头去,说着沉稳的话,“生活很开心。” 张奇的眼睛,在夜色灯火下是黑色,她眼中容妙依的脸变形或者模糊,她怎么也没料到,回身会看见沈晨阳。 离她很近,她看得到年轻男人脸上细微的痣,她知觉到了沈晨阳压抑不住的困惑。 “要开车回去,还是……我送你?”他救人于危难之中,行动远比花言巧语多;沈晨阳甚至笑了一下,他低下了头,划过手机上来的新消息。 容妙依在张奇衣袖上的手指没松,她胁迫或是献殷勤,要不就是二者皆有,忽然凑近了,继续讲:“我们有必要聊一聊,有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送我一下吧,谢谢。” “不用担心。”沈晨阳的动作出人意料,他忽然,像在台上那样,紧紧地揽住了张奇的肩膀,他带着他往一旁去;张奇像是轻飘飘一株树被拔动,她麻木无情地,跟着沈晨阳走了。 沈晨阳不问什么,他在驾驶位专心开车,没过两个路口开始堵了,车被逼仄在一片未见远近的灯光里。 这是一年前张诚威送给张奇的车。 “要是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可以最近每天送你,”沈晨阳屏住了呼吸,又一会儿,才说,“你不用担心露露多想,我和她彼此信任。” 后排的张奇从刚才起战战兢兢,她用很小的声音说话:“不用了,我会叫我妈妈来接我,或者爸爸的司机也可以——” “你改天可以从正门直接下地铁站,她就找不到你了……当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给你出个不太便利的主意。” “今天打扰你了。”张奇吸着鼻子,她一双黑眼睛清澈明朗,在高挺的山根两侧,她在睁着眼流泪。 除了张奇自己,没人认识容妙依。 这是沈晨阳第一次见这样的张奇,她一改野性无畏和高傲,忽然脆弱不堪了,像疗伤无效的猫;沈晨阳的生命里没有过这样的女人。 他忽然笑了,安抚般透过后视镜看张奇的脸,说:“咱们好歹是同事,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帮忙很正常。” “今天要是没碰上你,那应该就是另一则故事了。” 沈晨阳用百分之九十的心思开车,他无法得空细想张奇的情绪到底饱含着什么;手机屏幕上跳出新消息。 陈凝露的语音:“路上注意安全。” 等红灯的时候听完一次,沈晨阳回她,用沉稳温柔的声音说:“在堵车呢,在堵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张奇终于能够在语音发出的一刻呼一口气,她问他:“干嘛撒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晨阳是温顺的,沈晨阳也是卑劣的,他那么愿意将一小件事情当做大事对待,他没有被怀疑和彻底解释的勇气,他的坦荡也不坦荡。 夜更漆黑,没人在意又新关了几盏渺小的灯,张奇闭上了眼睛,她开始虚无的想象前,恐惧一切坏事的发生,她在记忆里看见容妙依的脸,又忽然想起自己被沈晨阳那样温柔又利落地揽住了。 / 周六的早晨,通常静谧又懒散。 刘小白在镜子前含着满口薄荷味的泡沫,他隐约听见从厨房中传来的汪艳雯的声音。快亮的天淡灰色,大概快要下雨了,刘小白揉着昨晚洗过的柔顺头发,从客厅到厨房。 他说:“我今天去医院,去照顾奶奶。” “不用你,”汪艳雯忙碌着家中的事,也忙碌着店里的事,她挑起锅里煮好的米线,放进调好汤的碗里,再铺上青菜和煎鸡蛋,她说,“她有儿子,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这些事情爸爸妈妈能解决。” 桌上一个苹果和新开的鲜奶,加上这碗鸡汤米线,都是刘小白的早餐。 汪艳雯忙碌胜过需早起挤公共交通、加班通宵的上班族,她没一会儿就拎着背包出门,不高的背影在楼梯间,在电梯里,在小区院子的花坛旁……她迈开腿很紧张地走,走的很快。 事实上刘小白不乐意做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他像众多可爱的高中生一样,有理想和压力,善良也勇敢;他的生命平平,至今未有太多的转折,因此经常来临的错觉是,要一直这样在无形的拘束里下去了。 这样说来,甚至连张念也不了解他。 张念的周末计划和刘小白的全然不同,他会抽时间去福利院,带书本和物资,扫地擦玻璃,或者是教两个上初中的男孩子轮滑。 “我在家里休息,今天我爸妈都在家,我哪里都没去。”电话那端的张念似乎有些沮丧,可仍旧是亲切又热心的,刘小白明白相处中张念在毫无保留,可刘小白无法做到与他一样。 别人眼里,张念总不交流,并且严谨又冷漠,可刘小白眼里,张念像奇怪又高大的树,在清风中清脆、繁茂、和煦着。 刘小白啃着苹果,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说:“我在吃苹果,然后做数学,晚上要看球,中午去店里帮忙。” “你奶奶好没好一点?” “明天进手术室。” “忙不过来的话跟我说。” “好。” 像是有什么,正梗在喉咙里,刘小白艰难地说出了那个“好”字,他嚼着很脆的苹果,眼泪像是从胃里涌出来,颤动得胸腔和呼吸道生疼。 “你要是不忙就好了,我傍晚可以教你轮滑,你不是一直很想学么?我在五月广场,七点钟,有空就来找我。” 刘小白躺进床中央去,咬着苹果闭上了眼睛,他含混不清地说:“没空。” 五月来的夏暂避一时,急雨之后,是清爽又凉快的风天。 刘小白珍视这个不燥热的黄昏,张念一回头,看见他穿着白色加淡蓝横纹的背心,拎着放在塑料袋里的瓶装水,冲这边挥动胳膊。 刘小白在喊:“我又有空了!” 云朵是厚重的,几秒钟之后变幻了新的形状,广场上生长着青碧繁茂的草,以及明艳多色的花;有悠扬乐声,有禁锢着理想的画家,有漫无目的的歌者。 张念不失约地带了全套设备来,他看着刘小白穿戴,接下去看他扶着长在石块围成的畦里的树。 “要摔了,真的。”刘小白不敢睁眼睛。 “多摔几次就会了,我那时候摔得可惨了,你可以试着走一走——”张念忽然凑近了,他的汗在眼角上,因此用手指去擦,又说,“好吧我来扶你一会儿。” 刘小白说:“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是蛮善良的嘛,你平时干嘛装坏?有些同学可不喜欢你了。” 张念专注用心,紧紧攥住了刘小白的手,汗和汗交融,烫热的皮肤紧贴着,他回答:“我不需要那么多的喜欢,我就这样。” 刘小白即将向前趔趄,又在这一瞬间里维持了平衡,他在这时,像即将从太过昏暗的生活里逃离,成为一个时刻快乐的人了。 / 再迎来周一,张念消极透顶了,他写完一道数学题,重重将笔按在桌子上,距离月考还有两周,他恨不得时间加速,他戳了戳刘小白的背,压低声音,说:“这一次好好考试,好好考,至少不能比不过杨空。” “万一我考砸了怎么办?”刘小白一张口就说丧气话,他皱皱眉,声音像是从几米之外传来,他低下了脸。 张念气得要翻白眼,他一拳砸在刘小白背上,控制自己不喊出声,他说:“给我好好考,这次说什么也不能砸,就算我被他压下去你也不能。” “张念。”刘小白语气有点幽怨,他总觉得张念太过于奋不顾身,他考试不是为了威胁谁,因为考试本来就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喧闹的教室像煮了一锅粥,晚自习结束,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寝室去了,刘小白一转头,就看见了杨空,他正站在课桌后面,手里捧着本书。 仍旧是《孙子兵法》。 张念扯着刘小白的胳膊,准备下楼去了,刘小白突然说:“今天何老师和杨空谈话了。” 张念点点头,在酝酿着有必要的追问,可是一时间无法组织语言。两人出了教学楼转弯,呼吸室外清新微凉的空气,身后忽然来了一个人,触电般,十分迅疾地将易拉罐塞进张念怀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念迅速捕捉到刘小白的好奇目光,他有些局促地挠挠眉毛,握着常温的易拉罐,问夜色中站在他眼前的滕溪。 滕溪穿着校服,嘴角轻弯,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那你说,”张念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他伸手,拍了拍刘小白的肩膀,说:“你着急就先回寝室吧。” 刘小白笑着给了张念一拳。 张念觉得自己肺都疼,他抬起脸来,看着刘小白远离时候在夜风里轻挥的手,看他很快地消失在夜幕下的人群中。 很高的樟树遮罩在头顶,像随风飘摇的伞。 滕溪乐于接受来回同学的暧昧目光,她歪歪头,跟张念说话,很轻声地一句:“有没有恋爱过?” 可乐罐被握得温热了,张念忽然紧张着,他轻抿一下嘴巴,说:“没有,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7章 Chapter 7 滕溪在原地,像夜色里挺拔的初夏的花,他和张念和那么多初恋的情侣一样,脸对脸站在校园人来人往的道路边上。 “你现在还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呢?”滕溪问他。 “刘小白。” “你们两个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还给你吧,我喉咙疼,喝不了。” 张念忽然就颤抖着手,把那一罐可乐塞到滕溪怀里去,他迈开步子急忙走了,他觉得滕溪长相漂亮,却不觉得她睿智聪慧。 到寝室,推门第一眼就看见头发滴水的刘小白,他站在地上,正冲着床上的杨空说话:“洗完澡应该打扫一下浴室,你的臭袜子都在地板上。” 张念用了很大力气,门撞得直响,他撇了一眼翘脚躺在床上的杨空,突然隐忍地攥紧拳头;吹风机在刘小白手中发出噪音,张念去了趟洗手间。 当他们在洗手池前并排站好的时候,刘小白忽然说:“滕溪长得很漂亮其实。” 张念没关上水龙头,他在搓手指上的泡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说:“她问我有没有恋爱过,她说咱们两个性格不一样。” “啊?”刘小白的声音,像顺一段陡峭的山坡,从峭壁滑落至谷底,他睁着眼睛,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张念沉闷的侧脸,将牙刷塞进嘴巴里。 张念突然就笑了,伸手拍刘小白的肩膀,看着刘小白的眼睛,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她又怎么会了解你。 刘小白开始慢吞吞地刷牙,他含混不清地说:“滕溪要追你了。” “千万别,我最近好好读书就可以,还考不考大学了?” 刘小白刷牙花了两分钟,他将嘴巴里的水吐掉,又跟张念唠叨:“高中时候不应该去喜欢一个人么?多美好。” “小学生才这么想,太幼稚了,”张念拿了扫帚,把杨空的脏袜子扫在一起,然后倒进垃圾桶里,说,“以后别管,不收拾就扔。” 张念夜里学习到很晚,刘小白也是,他俩分了一罐咖啡喝,而这时候,杨空已经捂住了床上的帘子,早早睡了。 / 陈妍是分管全部教学事务的主任,她为人亲和。 张念绕了条路,心存疑惑地离开,陈妍低着脸和杨空讲话,表情倒看不清晰;这是星期二的早餐后,校园里繁茂的植物和来往的人,均顶着一轮初生的、灼烧的太阳。 回到教室,课前,张念气喘吁吁,他还没平静就跟柳宁宁说:“杨空和陈妍很熟啊,而且何老师也找他谈话。” 柳宁宁摸了摸头发,不以为然,他说:“你想想,这个级别的学神,老师们肯定会特重视,没什么奇怪的。” “我至今没有他是学神的证据。”张念冷着脸辩驳,他看见刘小白转过身来。 刘小白说:“张念你好好学习,考完试一切都好说了,会真相大白的。” 张念却说:“我太着急了,我不知道是谁在为了什么掩人耳目,何老师也与这有关,可何老师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何老师?何老师爱人病很重,他可能生活上有些困难吧。”柳宁宁突然说。 上课铃响了,张念急躁地打开笔记本,他又侧过头去询问,说:“你听谁说的?” “滕溪的妈妈好像和他爱人是同事,滕溪跟同学讲的时候我正好路过,应该是假期生病的吧。” 一切话语和已经发生的一切,缠绕在张念脑子里,张念只看得到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却觉得它们快急躁地扭动起来。 一场场来的不是和风细雨,而是更加浓郁的雾气;捧着书的老师进来了,张念无神目送她到讲台,然后,起立。 中午刘小白见张念心情不好,于是不敢与往常一样闹腾,两个人坐在食堂的桌前,面对面,点了麻辣香锅吃。 刘小白夹来一块牛肉,放进张念碗里,轻飘飘地说:“吃吧。” 张念忽然摆摆头,又沉默了半天,他说:“我得去问滕溪,我觉得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去问啊。” “可是她说过那些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虚伪。” “我不会,”刘小白说,“我知道你的初衷,知道你是为了公平,你去吧,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别人淡化的,我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可是,你千万别花太多心思在这件事上,影响学习就不好了,我还是希望咱俩考得特别好,用实力说话。” 其实张念还是拎得清,也没有放松学习,他听着刘小白的唠叨,终于把那一块牛肉夹起来,吃掉了。 说:“好,咱俩,都得好好考。” / 柳宁宁忽如其来地请了事假。 张念还是准备晚睡,刘小白可能是感冒了,于是没精力熬夜,他睡不着,就睁着眼看天花板,看表,十一点十五分。 “张念,张念,”刘小白在床上,压着喉咙喊道。 张念站起来了,他舒展一下筋骨,摇摇头,说:“还没回来呢?” 刘小白没什么心思管,可毕竟是同一个寝室,他下床来,看了看杨空不整齐也不凌乱的床铺,分析道:“晚自习都在,应该不是请假吧。” “不回来倒好。”张念又坐下了,他不怎么在意,也没经历过什么惊天的大事,他有一种厄运不会碰巧降临的心态,因此也就不怎么担心此时还未归的杨空。 主要原因是他不喜欢他。 刘小白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眼泪汪汪,在张念身后站着,盯着他做完最后一道题,说:“张念,还是问一下吧,别出什么事了。” 张念回过头来,眼睛里是迟疑,他点了点头,说:“下楼找宿管吧,你穿多点。” 刘小白扯了件很厚的外套出来,把自己裹得严实,倒是张念,没穿多少所以被夜里的风吹得嘴唇发白,他站在值班室门前,抬起手来敲门。 宿管很负责,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何乐天,刘小白和张念回寝室等着了,可没想到,半小时之后,首先赶来的居然是陈妍。 “他晚自习还在,晚上回寝室,就没见他人。”刘小白站在地上,说。 “杨空和你们相处还算融洽吧?” 刘小白点点头,他拖了椅子,给陈妍坐,并且回答着她的问题:“还可以。” 陈妍突然皱起了眉头,她看着张念,与他复杂的目光相接,开口,说:“杨空同学,说在寝室经常被你们照顾,你们都是优秀的人,你们几个应该可以和谐相处的。” 张念没有接话,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和刘小白并排站着,他垂下眼睛。 “204寝室将是九中的又一个奇迹。”底气不足,可陈妍说得慷慨激昂,她貌似已经忘却了杨空晚归的事实。 张念平静不了了,他瞬间就抬起头来,他挑起嘴角冷笑了一下,站得仍旧很正,紧咬住牙齿,缓缓开口:“这是需要进班考试的加速班。” 空气更加安静,张念看着陈妍的脸。 门突然被敲响了,刘小白两步过去开门,他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气喘吁吁的何乐天,以及衣着干净、表情正常的杨空。 “怎么了?去哪儿了你?杨空同学,以后不可以晚归,你的舍友们都为你着急呢。”陈妍似乎无视了何乐天的存在,她走上前去,责怪了杨空两句。 杨空没说什么,就那样站着,头深深埋下去,他一声不吭,也不看别人。 刘小白觉得他诡异,从一见面时候就觉得,并且,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了。 张念愤怒有众多的原因,他期盼何乐天晚来几分钟,这样就可以问陈妍关于杨空进班的事情。 杨空就那样垂着脑袋,像被晒枯的草,何乐天和陈妍走了之后,他就上床去躺着了,刘小白问他去哪里了,他装作没听到。 张念忍不住发怒,他说:“月考完你等着。” 杨空伸手就将床帘挡上了,他不说话,没有反驳,他任由张念发了半天的牢骚。 刘小白觉得情势有些不可控,他觉得杨空性格古怪,怕张念的出言不逊会刺激到他,于是凑到张念耳朵边上,悄声说:“你别,他万一出事了,怪你怎么办。” “知道了,你睡觉去,我也要睡觉了。”张念丧气地应允下来,他看着刘小白的眼睛,像是在恳求认同,也像在抚慰对方,因此暂时消完了一切对不公的愤怒。 刘小白明白,张念这样的人,有一切资本敢和杨空对抗,甚至和陈妍对抗。 陷入黑暗等待睡着的、低落下去的刘小白,因为奶奶的病惶惶不安,手术已经顺利完成了,剩下的是照料和康复,是未知的险情,是刘义和汪艳雯更多的忧愁。 他的噩梦,均是幻想和现实连结真实可怖的巨像,在一瞬间像要倾倒了。 刘小白在夜色中不知时间,他睁开眼,接着便止不住灼烫在眼眶上的眼泪,他伸手去摸枕头旁边的水瓶,却想起来它已经空掉了。 鼻腔和喉咙都疼。 刘小白静悄悄下床,头晕所以快摔倒了,他忽然伸手去扶床下木质的柜子,结果撞倒了一旁的椅子。 此时的黑夜是寂静的,可下一瞬间的幻想是绚烂的,刘小白发热的脑袋里,轮播广场上学轮滑的记忆、写数学试卷的记忆、和妈妈闹脾气的记忆……他被张念桌上台灯的光亮唤醒,接着,再沉睡了。 第8章 Chapter 8 刘小白高烧刚退的这天艳阳高照,残喘的冷季离去,夏天更迅猛地来了;刘小白顶着退热贴吃牛肉面,脆弱的鼻腔又开始泛痒。 张念说他生了病像个小学生。 学校食堂里有着充足的冷气,张念含着可乐的吸管坐在对面,他穿着白色短袖和浅蓝色的牛仔五分裤,在桌下静放着一双修长的腿。 刘小白将薄的校服上衣裹着,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他咂着微红的嘴巴,伸手去那张念眼前的餐巾纸,还说:“走了走了。” “饱没饱?”张念问他。 刘小白一边肩膀上挑着瘪瘪的书包,另一边手里是一件更厚的衣服,他揉了揉病中无心打理的头发,呆愣愣看着张念,几秒钟,才说:“饱了。” 张念举着可乐站起来,他那样高,忽然就凑上来,有些局促难堪地说:“我晚上约了滕溪。” “哦,”刘小白用再次用纸巾擤了鼻涕,他似乎漠不关心,忽然问,“所以你跟她一起走?那我先走了。” 刘小白挂着衣服书包,在此时的校园里唯一穿得遮蔽,他转身要离开了,却被张念用力地拽了回去。 “不一起走,和你公交车顺路,已经跟我妈说了,今天没人来接我。” 张念举起可乐吸了一大口,他一边吞一边跟着往外走的刘小白,他拿着手机,给滕溪打电话,女生在那头着急地说话:“不好意思,我还没到呢,我不太熟悉路。” “我也没到呢,你不要着急。”张念说了要和她谈事情,可没敢说具体谈什么,张念怕她不愿意。 刘小白在一旁,乌黑的头发被汗濡湿了,贴在额头上,他一张脸泛着瓷白的光,眼睛是透彻的黑色,正看着张念。 张念又说了句:“我还要等好一会儿。” 这是张念第一次约女生吃饭。 他进餐厅里去,找到了靠窗的位置,柔和的音乐声里,服务生端来了水,张念吞了两口,觉得嘴巴里的可乐甜味还没消散。 等了没几分钟,张念透过玻璃,看见了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滕溪,她穿了件红色波点的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和张念身上的短袖丝毫不搭调。 滕溪踩着台阶上来了,她喘着气停下步子,整理发型之后才走过来,她有点局促,惶惶然不敢坐下,几秒后,说了句话:“你的衣服很好看。” 张念下意识去按衣领,摸到轻浸了汗湿的柔软布料,他看着滕溪微红的脸颊,说:“谢谢。” 滕溪在对面坐下来,蓝色小包搁在腿上,她接住了张念递过来的菜单,说:“我什么都可以吃。” “我也没什么忌口,你随便点,不要客气。”张念又喝了口水,他起身走了,说是去洗手间。 张念有些心慌,他洗了把脸,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询问那些事情,他又有些后悔一开始没跟滕溪说清楚请她的原因,张念猜想滕溪可能误会了。 误会自己要跟她聊天,甚至约会。 滕溪已经点完菜了,张念挠着脸坐下来,餐桌上白色瓷盘泛着柔和光晕,一束鲜花放在玻璃花瓶里。 “中餐好吃一些,我更喜欢中餐。”张念随意找了个话题。 滕溪只是点头,然后应和,她大概是有所期待,所以整个人紧绷着,她握紧了杯子,白皙的脸颊上没什么表情,她说:“我也喜欢中餐,这一家还没有吃过。” “有件事,”张念突然坐正了,他眼睛不敢往前看,因此盯着桌布上的淡色纹路,他清了清喉咙,说,“我得问你一下。” 滕溪脸蓦地红了,淡淡血色盖去了肌肤原本的剔透白皙,她一双眼珠乱转,盯着张念的鼻尖看,问:“什么话?” “就是,我听说你妈妈和何老师的爱人是同事。”说完,张念仍旧不敢抬头,他将视线转到窗外去,假装很轻松的样子。 滕溪倒没迟疑,直说了:“何老师他爱人得了癌症,所以很久都没上班了” 张念叹了口气,他表示惋惜和无措,这下子,他转过脸和滕溪对视着说话,问:“好一些了没?” “在治疗吧,不想放弃,我妈妈说何老师借了很多很多钱来,说不论怎样都要把病治好。何老师这个人,还挺不错的。”尽管滕溪疑惑张念的问题,可她还是从实答来,她对眼前这个男孩子的感情,不是简单的,她对他有种极近苛求的仰慕,希望他周围是优秀的人,美好的事。 张念手揪着额前的头发,他更加郁闷,又感觉看见了一点线索,他眼前是何乐天面对他时候的表情,那眼神里掺杂着许多秘密吧。 “他借了谁的钱?” “我——”滕溪脑子里尽是迷雾,可她觉得自己被收服了,她不想去询问理由,只是在迟疑之后点头,说,“我可以帮你问的。” 张念眼睛突然亮了,即便心情还是高涨不起来,他是个心软的人,他突然无比地同情何乐天一家,而之前和他谈话之后的芥蒂,也似乎瞬间消失了。 “你不奇怪么,我问你这些问题?” 滕溪摇了摇头,她捋着头发,突然就笑了,她说:“主要因为信任吧,你又不是什么会干坏事儿的人。” “你还想和我议论刘小白。” 滕溪没有接这句话,她用清淡的笑容掩饰过去,又抬起眼睛,说:“我可以帮你打听何老师的事情。” 女孩的笑容很温暖,嘴角是最令人舒服的弧度,她轻微晃动着脖子,头发也跟随者,摇摆了半圈。 张念今天对滕溪的态度算得上讨好,他和滕溪谈了许多话题,两个人度过了不算短暂的、心思各异的晚餐时间。 张念送滕溪到她家附近,天还没全黑,滕溪在分别前抬起脸来,她一双手攥得死紧,她要说句什么,又忍住了,最终是伸出手来,猛地抱住了张念的身体。 四周没有人,张念瞬间一身汗,他慌张无措,全身都像是被针扎着,他心脏“扑通扑通”,快荡出来。 “不,不好吧,你干嘛?”张念觉得自己全身被热水浇灌着,他伸手将滕溪推开,回过头去向四处望,风吹得他刘海乱飞,他说:“我现在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事情。” “我脑子懵了,你别多想,路上注意安全。”滕溪呆住的眼神里掺杂着失望,她吸吸鼻子,脸上挂起了敷衍的笑容,她搓了搓手,有些赌气地说出这番话。 张念半分钟没动,他用手蹭着额头,漆黑是眼里没有平复的波澜,他转过头,不去看滕溪晃动在夜色里的背影。 一片落叶掉下来,张念看见了头顶樟树的茂密枝梢,他叹了口气,转身,向来的路走去。 / 张念回到家,玄关的灯亮着,夏红林在厨房忙碌,烤好的黄油蛋糕和曲奇饼摆在桌子上,张念在餐厅没吃饱,他洗了手就抓一块曲奇塞进嘴里。 “等着吃蛋挞,你没吃饭啊?”夏红林关上烤箱的门,手贴着桌沿转身,她又去拿面条,说,“煮点面吧。” 张念又塞了一块饼干进嘴巴里,急忙晃着头,他摸出口袋里的零钱,把校服脱掉,扔进了脏衣篮里。 蛋挞熟了,张念洗完澡出来,他接到了滕溪的电话,滕溪说:“我妈妈说何老师跟学校里同事借了点钱,可能是陈妍吧。” 张念站起身来,他头发还在滴水,可已经完全不想在乎,他握紧了手机,疾步走回房间去,关了门。 夏红林从厨房过来,盯着脚步慌乱的儿子看,她把热的蛋挞搁在茶几上,思忖着,最终又回厨房去了。 张念说:“真的很感谢,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东西。” “不吃了,你——”滕溪喉咙里**了几下,她开始在电话那一头哽咽,说不出话。 张念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拿了毛巾盖在头上,默默听着女生隐约的哭腔,站在门边;他皱眉,仍旧没话要说。 敲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张念把手机藏到身后去,他举着毛巾擦头发,打开门让夏红林进来。 妈妈在涂手霜,她将脸凑过来,说:“去吃个蛋挞?” “马上去吃。” “跟谁打电话?” 张念将手机扔到床上去,他笑了一下,有些牵强,他说:“我同学帮我打听事情。” 夏红林满手淡淡的玫瑰香味,她拍着张念的肩,催他去吹头发,说:“要高三了啊,学习第一位,要懂得权衡。” 吹风机嗡嗡响,张念抬起脸来,他闭上眼睛拨弄着头发,洗发水的薄荷香味钻进鼻腔里,他说:“知道啦。” 张念忘却了和滕溪的电话没挂断,最终,是他出屋后滕溪自己挂断的,刘小白晚上发微信过来,说明天要去骑车,问张念要不要一起。 “刘小白,”张念在床上躺着,他主动拨电话过去,说,“我打听到了,何老师向陈妍借的钱。” 大概是在店里,有些嘈杂,刘小白扯着喉咙说:“你有什么办法啊,即便能够证明杨空通过陈妍和何老师进的加速班。” “我找陈妍去”张念可能没意识到自己语气有多几分激愤,夏红林又敲门进来了,张念指指手机,说,“刘小白。” 夏红林半信半疑,她不解地看向儿子,觉得他今天或多或少有些反常;可夏红林无需为张念的私生活担心,她很相信他。 第9章 Chapter 9 这是个燥热沉闷的夜。 谢幕时,漫长层叠的掌声像叶片零落,张奇抬起头的瞬间里,她无法知觉在现实里该悲伤还是该欣喜。 “走啊走啊,海鲜宵夜。”有同事的声音响在不远处。 思想给知觉画上浪涌和海风,陌生城市的海味是特产,他们一天前来此,完成了全国巡演的首场。 张奇在穿过后台昏暗的通道,遇上赵导,俩人相视,一瞬间,赵导忽然错觉自己在戏外,看向戏里。 “去不去宵夜啊?”张奇笑着问。 “去,”赵导脸上绽开的是不太饱满的笑,她随即伸手上去,拍了拍张奇的肩膀,又说,“你今天真棒。” “我去卸妆了。” 她脸庞上,是妆容描摹得更美艳的五官,她说完话就抿紧了嘴巴,笑得安静又温柔,这不像张奇。 她从剧场到此刻,均是那个温婉、阴暗又悲情的女人;她固执经历了在官僚豪门中的明争暗斗,她在剧本的最终,亲吻了那个原本和她有仇的男人。 两人死在彼此手中。 后台专用的楼梯很空,张奇停下了脚步,她深吐一口气,声控灯忽然就灭掉了,错觉里,像是再回到结尾时虚构却真实的雪夜,有哭腔也有血腥,有一次成功残忍的复仇,也有一场短暂悲悯的爱情。 鼻腔中全是呛人的烟味。 沈晨阳仍旧穿着戏中的衬衣西装,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处,背靠一间闲置屋子的门,他开着两扇很大的窗户,看着室外海滨上空灰色泛紫的天。 张奇走近他,看着他,可不能够太近,沈晨阳手上的香烟闪着亮眼的光,他精瘦又高,长相年轻,忽然就低下眼睛了。 张奇抬起双手,预备将口中持续发出的抽噎埋藏,她摇着头,接下去却哭得更无法自持,她穿着长袖的旗袍,梳民国风格的、一次性的卷发。 沈晨阳将烟头放在墙角废旧铁架的拐角处了,他从心脏开始疼,接着整个呼吸道、太阳穴全部被牵扯,他看着张奇,说:“别哭了。” 张奇哭得肩膀在颤,她忽然又笑了,一双涂了红色甲油的手胡乱抹着满脸的眼泪,她明媚的眼睛通红。 “没什么事,对演员来说,都很正常。”她说。 “需不需要陪你待一会儿?” “我可能……需要吸烟。” 张奇忽然就那样,用种困惑、茫然、恳求的眼光看向他,她像濒死时候的另一个她,生命力与期望全无,却像一抔闪动着火舌的冷水,要把对面的男人点燃了。 无法判断与知晓,谁先去拥抱谁,沈晨阳和张奇像是弥补或是自我救赎,他们在昏暗无人的此处,失去呼吸般急切地相拥、紧贴和流泪。 也或者是,另一个他和另一个她拥抱了。 夜里湿热带咸味的风,从窗外缓缓地灌进,让人恍惚里仿佛去了巨大邮轮的甲板,霓虹灯是海浪,月亮是夕阳。 / 仅剩一周就要月考,刘小白想劝住张念,周六的江边,吹与往常相同的风,自行车在飞驰之后歇息,于是被推着走了。 刘小白因为上一段谈话大笑,他举起手中苏打水的罐子,说,“你还是别去找陈妍了。” “我要去。”张念随即吞了两口可乐,十分倔强地回应他。 刘小白说:“你万一跟她又吵——” “什么叫又?”张念踹了一脚路边的石板,有些恼火地看向刘小白,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我从一开始只是追求这件事的公开,我也不是非要去跟何老师顶嘴,我怎么知道他爱人得病了啊,可是即便这样,何老师也不应该打破规矩。” 刘小白从未构想过张念会有这样的措辞,于是问他:“如果坏规矩是为了救命,那是不是也可以原谅呢?” 风刮得急了,远处是泛着水波的、一片清澈的灰白,张念对刘小白说:“也不可以。” “我觉得可以。” 突然,刘小白表明了与张念的对立态度,他低下头,轻着声音说完,感冒大概没痊愈,因此突然打了个喷嚏。 刘小白没再去看张念的眼睛,他们并排走着,身上样式相异的短袖灌着蓬勃的风;气流轻卷发丝,张念的脸色很难看,他转头去看刘小白,看一眼他沉默不带笑的嘴角。 周一早晨升旗,全校大会,张念站在后排左顾右盼,他看见了不远处站立着的陈妍,并且一直盯着她看,到大会结束的时候,陈妍突然转过脸来。 她似乎是早就注意到了张念,因此这个对视淡漠而漫长,张念在历经瞬间的胆怯后,冷着脸转身。 第一个课间,张念被陈妍喊到门外了。 她波形的头发垂在肩头,整个人都洁净精神,她穿高跟鞋,因此快要和张念一样高,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进班考试还算不算数?”这句话说出口,张念一口气提起来,他不太敢在陈妍面前太过放肆,因此语气还算温和。 陈妍尴尬又压抑,她突然笑了,说;“来我办公室谈话吧。” 两个人穿过走廊,下楼梯,上课铃响起来,陈妍没理,张念也没理。 办公室中没有丰富的陈设,沙发上是陈妍的外套和包,张念把他们移开,然后坐下,陈妍亲手拿茶来了,还是滚烫的,涌起白色的雾气。 张念说:“陈老师,加速班关系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利益,是不是应该公开杨空的成绩?” “我承认,”陈妍坐在椅子里,她点点头,说,“杨空的父母是我的朋友,可杨空进加速班,经过了何老师的考察,我们学校班主任最大,你也知道。” 女人的眼里是沉思,又带着几分焦虑,她尽力从容地和张念交流,手里玩弄着一支钢笔。 张念站起来了,他慢速地走向陈妍,然后在办公桌前站定,他咬咬牙,说:“那何老师同意之后,为什么没人阻止他,难道加速班不是在大家的监督之下么?杨空又凭什么进,我这时候不求别的,只需要您告诉我,他凭什么?” 张念并未嘶吼,可声音里的一切太有穿透力,他眼尾泛着红,牙关颤抖。 他的手下意识攥紧了。 陈妍蓦地抬起眼睛,手指碰了一下鼻尖,眼角处显现出隐约的细纹,她眼珠转一圈,又轻咳:“去问何老师,问何乐天去。” 她表情有些阴冷,突然就愤怒起来,看了张念一眼,就站起身,踩着高跟鞋离开了;没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张念在办公桌前转过身,一只拳头砸在了桌头的文件上。 / 张念再次找了滕溪。 女生柔顺的黑色马尾轻晃,轻眨着乌黑的、有着英气线条的眼睛,她走来了,穿着短袖和短裙从热烈的阳光里来,一双细长的腿在裙摆下交替。 运动场的一边是绿树浓荫,午餐时候燥热,也没几个人烟;张念坐在看台一侧的最高处,背靠着墙,他嘴唇泛干,甚至连午饭也没吃。 滕溪走近了,开始跑起来,她几步跨到张念身边,坐下了,问:“你还有什么事?” “陪我坐一会儿,”张念沮丧地低头,接着将脸埋下去了,他声音像是闷在什么里面,慢悠悠说,“没人理解我,我还……跟刘小白吵架了。” 滕溪像在面对一个全新的张念,毕竟她从未妄想张念这样的人对她吐露心声;远处,有几个在烈日里跑动的、踢球的人。 滕溪咬着嘴唇深呼吸,轻微皱起眉毛来,她思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拍了拍张念的肩,说:“刘小白性格本来就那样,别跟他置气了,你是不是没吃饭?” “我没置气,”张念突然打断滕溪的话,的脸仍旧深深埋着,反驳道,“我是怀疑我自己了,我又觉得我必须这样做,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是全体同学的事情,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听信谣传,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他的话从喉咙里蹦出来,拖着苦涩的尾音。 一颗足球突然越过球场和跑道的界限,向看台的方向飞来,撞在前排晒得滚烫的栏杆上,跑过来的人穿着身白色红字的球衣,他长得细瘦高挑又精神,仰起头来,是一张流满了热汗的清秀脸蛋。 热度在颊边和眼皮上,因此皮肤泛着不匀称的红色,刘小白气喘吁吁地停下,他远远地看见了张念。 也看见了滕溪。 刘小白捡到了顽皮乱滚的球,他顾不上搭理在额前乱糟糟的头发,抱着球再看向张念身边坐着的滕溪;女生没有表情,甚至吝啬给予一个客套的微笑。 刘小白运动里的酣畅愉悦,全像沉重的灰撒落,人被浓重的讶异涂抹,因此全部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的眼睛黑亮,此刻却养育着沉睡的恶魔。 滕溪预备说什么,可仍旧住嘴了,她看见刘小白举着球离开,白色球衣遮着清瘦的少年躯体;她看见止步在绿茵场上几个人影再跑动起来。 滕溪在一瞬间里预备告诉张念,可想了想,还是低下了头;两个人并排坐着,很近,却没再交流什么,张念看了一眼手表,再次将脸埋进臂弯里。 太阳用亮网霸占了一整张天空,一切生命是猎物,满身清凉闲适都被汲取。滕溪眼看着那几个传递足球的乐在其中的人离去。 很热,这天的每个人都觉得。 第10章 Chapter 10 刘小白额间淌着淋漓的汗,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手上的球扔进墙角处巨大的球框里。 白黑色足球落进一堆色彩各异的同类中,没晃动几下,就静止;刘小白在喘气,他转身看着队友在阳光里洗涤得暗沉的脸,说:“你们先走吧。” “一起吃饭啊,去洗澡,然后吃饭。”队友上前来,友好搭上了刘小白的肩膀,几个人要向外走,即便磨合不久,可他们用全部的盛情簇拥着刘小白。 刘小白拽起短袖的宽大衣襟,抹着腮边纷纷滑落的、微冷的汗;他大而且漆黑的瞳仁在眼皮下,望向门边撒着阳光的一处。 器材室管理员正把一撮茶叶丢进巨大的玻璃杯里。 刘小白转头向左边,他看着田宇文,田宇文也在看着他。 “怎么了啊?”男孩很高,大概比张念还高,他脸庞长得温暖又明朗,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来。 眼睛像两尾灵动的鱼。 刘小白摇了摇头,他也在冲田宇文笑,他说:“没怎么啊……你们先走吧,老师有事情找我,我先去办公室一趟。” 正午烈日将把人的面庞晒化,刘小白穿着汗湿后被风干的球衣,在广阔空旷的运动场上有些无措,他再往看台上瞧的时候,那儿早没有一个人了。 寝室里只有杨空在。 张念像是被疾风催促着,他忽然推门进来,然后,就和满脸汗痕的刘小白面面相觑;刘小白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举着水杯,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他说:“杨空早点午休。” 杨空几乎是一个激灵,他正趴在桌前写东西,因为刘小白的反常语言而转过头来,眼睛睁到最大限度。 张念太粗心,他正沉浸于冷战的低落里,于是忘了将刘小白和刚才球场上几个身影联系,他最想服软,却在刘小白的冷脸后退缩了。 张念爬上了床,他整天沉浸在与陈妍交涉无果的阴影中,这时候听到刘小白的话,他更加懊恼,于是躺下去,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空调风撒在身上,是毫无负担的清凉,刘小白从衣柜里拿了晾干的浴巾,去冲澡了。 / 张念绝食的第三天是周四,刘小白仍旧好好做着个对全世界亲和热情的人。 滕溪在张念课桌旁站着,她才不顾即将到来或者已经到来的绯闻,只担心张念的身体和生活;三明治加了双份蒸蛋和酸奶酱,再是一瓶常温的鲜牛奶。 “吃一点好不好?吃一点。”女生轻声细语说着。 是晚餐前的自由活动时间,因此教室里只剩几个人了,刘小白从办公室来,抱着一沓何乐天嘱咐下发的数学练习书。 柳宁宁才是数学课代表。 张念抬起头皱着眉,他大概要反驳滕溪一句,可说话之前,正看见了站在讲台那端的刘小白。 走廊里人来人往,有着遥远或邻近的空洞喧嚣,声音回响在这个暖热的傍晚里,和心跳的节奏相同。 张念还那样愁苦着脸,他住口了,安静看着刘小白,他们无法猜测彼此在思索着什么。 刘小白把手上轻飘飘一沓书放上了讲桌,他甚至细心,一根根将散落的粉笔收拾好了。 张念对滕溪说:“吃不下,谢谢。” “我放这里吧,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的,就算我不可以,同学们也可以……你照顾好自己。” 女生是青春漂亮的,她的话,均那么响亮、柔和又动听;她走了,没再看一眼刘小白,从后门出了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刘小白忽然觉得张念这几天削瘦了很多;张念趴在桌子上,整个人昏昏沉沉, “张念!”接下去的一瞬间里,刘小白忽然就忘却全部,抬起眼喊出了声,“张念你怎么了到底,你别把自己搞垮了,有什么事解决不就行了?” “那你不是不同意我追究么?” 张念眉头紧促,脸颊苍白,他也没睁眼,起了皮的嘴唇微微动作,说完这些。 刘小白将手上一根粉笔放进了盒子里,他顾不上擦沾满白色粉末的手,他几步跑来,伸手抓住了张念的胳膊,尽全力扯他,喊他,说:“你想怎么追究就怎么追究,你能不能不这么一根筋!咱那天就聊了两句,我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没人能破坏规矩。”张念直直坐起来,揉了揉蹭乱的头发,他仰起脸看着刘小白,顺手将袋子里的三明治拽出来,咬了一大口。 刘小白回答他:“没人能破坏规矩,我们必须知道杨空多厉害。” 教室里低头或是端坐的零星几位同学,均以讶异困惑的神色看向这里。 吴晓川说:“万一人家真特别厉害呢,毕竟是学神。” 刘小白咬着牙看向她,说:“都不知道他的成绩,我们还没一起考过试。” 张念喝了口水,终于将嘴里的食物吞下去,他站了起来,将校服领子整理好了,他扯住刘小白的胳膊,说:“我们想个办法,我要跟全校说。” “我邻居的远房表弟读高一,在广播站,我们明天找他去。”刘小白没费力气,就明白了张念的意思,他立马接话了。 一如既往,杨空晚上不和任何人交流,裹着被子早早睡去,张念和刘小白,却在灯下奋笔疾书,做考试前最后的准备了。 第二天是周五,多云,午饭时间的校广播照常开始,那里面传来了男生磁性的声音,他说:“同学们好,我是高三十班的张念,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信任,我认为加速班应该严格遵守规定,我建议十班的招生严格按照规定,做到公平、公正、公开。” 校园各处,充满了讶异的声音,有些人坚信张念是自讨苦吃,因为传说里杨空是学神。 陈妍正在食堂的桌前,她捋着头发,继续和桌对面的老师交谈,她压制着脸上的尴尬和不快,在轻笑里将牙齿咬紧了。 办公室中独自加班的何乐天,缓缓合住了笔记本,他无法制止拥挤进耳道中带着电流微响的广播声,他将脸捂住,最后,艰难地靠在了椅背上。 / 张奇和剧组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们历了成功动情的首演,像完成了洗礼。 终于从排练厅走向舞台,真正完整地对上千名观众诉说,赵导仍旧那样从容又爱玩,周五上台前开了一次见面会,剧迷一部分,演员的朋友家属一部分。 放学后赶来的张念,在等待夏红林到达的消息,他坐在后排,对一切不熟,于是用有些疲乏空洞的眼神,看着一身休闲装坐在台上的张奇。 “我们磨合得很快。”张奇说 拿着麦克风的赵导立即附和她,说:“我们这次的演员都很专业,合作非常愉快……就像我们女主角阿奇,是有着丰富的舞台经历的高材生,国外读了表演的研究生;我们男主角小沈,也很厉害,电视剧电影都有涉猎,特别特别棒……” 张奇大约快要忘了发生在异乡剧院走廊里和沈晨阳的故事。 她在导演说话的间隙,笑得自信得体,她轻松地转头过去,却意外得知沈晨阳也在看她;瞬间里,她知觉呼吸要被阻塞了,于是立即回过头。 张念身旁的空位上来了穿着短袖牛仔裙的一个女生,她长得清秀又温柔,端坐着,在呼吸还没平静的时候就开始了微笑。 张念转过身,向远处迟到的夏红林挥着手,他穿着没来得及换的校服,是人群里挺拔着的杨树;夏红林特意换了平底鞋,她上前,恭敬地对张念身边的女生颔首,说:“打扰您了,我要从您前面进去。” “没事,请进,”女生清瘦秀丽得像朵百合,她肩头披散着浅褐色的卷发,抬起薄眼皮看着夏红林,对她笑,说,“需不需要我站起来?” 她和夏红林之间,荡着和煦的空气,大约是性情相接的人遇见了,会存在特有的交流方式。 又或许并非性情相接的人。 “看到了,穿得这么随意,好歹漂亮一点嘛。” 张念懂夏红林是欣喜的,因为她看向台上时眼里有光,即便她总对张奇挑剔而说出这样的话,可张奇是夏红林这一生最满意的作品。 女生轻微转头,不经意里看了夏红林一眼,她忽然问:“是张奇的妈妈?” “哎,下班了才赶过来,你好,请问怎么称呼?”夏红林的声音压得极低,见面会这样的场合倒不需要太拘谨,她特意地转头过去,在看着女生微笑。 女生说:“我是沈晨阳的女朋友,我叫陈凝露;阿姨好漂亮,阿奇和您很像,所以我就猜是不是她的妈妈。” 张念需要休憩,他仍旧以空洞的眼神看向台上;现在夏红林和陈凝露挨着坐,台上沈晨阳正在说话。 “是吗?他们都说她像爸爸,你男朋友好帅呀,两个人好配的。” 陈凝露看着夏红林的眼睛,她在感受一种走到极致的别样温柔,可忽然像接收到了某种强势的信号,因此让她有些胆怯。 沈晨阳的声音低沉磁性,回响在整个空间里,他正缓慢地,说:“我必须觉得我是他,他的家庭是我的家庭,他的仇恨和英勇,还有……爱情,也全应该是我的。” 第11章 Chapter 11 夏红林给了张奇一句话的评价,喝着黑色保温杯里的水,在驾驶位,说:“可以,但你就还是在演呐,这只是第一步,最终你要让自己真正成为她,这样才是大师。” 张念手上举着买给张奇的一束花,他挨着张奇坐,想象自己不善言辞,并闭上眼将耳机塞好了;他看不见张奇的表情,之听见她说:“哦?妈妈您还学过演戏?” “观众也是老师啊。” “但观众就是观众。” 出了车库上个坡,张念不睁眼都知道张奇在坚定且狡黠地笑着,他感受这车内十分寻常的沉默,然后睁开了眼睛。 披着齐肩头发、戴眼镜的张奇,正对着手上的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睛、鼻梁、脸颊,忽然她转脸过来了,说:“你恋爱了。” “胡说什么!”张念瞪他,一时间奇怪于她从何而来这样确认的语气。 夏红林在开车,讶异地从后视镜瞥两眼张念,等待着谈话的发展,也在专心开车。 张奇像时而没长大,她忽然就仰起脸笑得很响,街灯的晕影印在脸颊上,像什么清淡又瑰丽的图腾,她说:“我在逗你。” 她还在笑,过几秒又尽力绷住了,然后伸手去揽呆在一旁神情恼怒的张念,说:“对不起嘛,我说着玩的。” 但漂亮眼睛眨得毫不寻常,在张念看来,这是比刚才更富有内涵的笑容,可他不在乎,他知道姐姐任**玩,也知道她令人猜不透。 夏红林看着不远地方高处的红灯倒计时,抿了抿薄薄的嘴巴,她仍旧慢悠悠:“我还以为是真的……” “妈,你干嘛为他揪心,我都没男朋友呢。”女生一贯的几分开朗、几分骄横,她告诉夏红林。 张念忽然插了句:“你不是喜欢女的吗?” “滚!我双性恋。” “那个你,”夏红林目视前方,忽然有些急促地讲话,“你别把那个挂在嘴上,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对吧,老是提它,显得自己好卑微……向前看就好了嘛,你们娱乐圈这种事太平常了,你不用揪心。” 花是郁金香,红黄色很大一簇,挡在张念眼前,他从植物的缝隙里看张奇的表情,然后,将头低了下去。 张奇还在笑着和夏红林辩解:“我不是娱乐圈的,圈中查无此人,我就是一个演戏的小鬼,我不会赔笑还爱吵架。” 夏红林忽然笑得很响,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种缠绕又不单纯是愉悦的笑意,说:“就是要把自我价值放在第一位,爱情不需要经营的,没有爱了你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张念把花放在腿上了,他从手机里挑了首喧闹的英文歌曲,然后一个人沉默着听,他忽然觉得,张奇对性向有种过于庞大的勇敢。 快让张念窒息了。 张奇甚至在一年前问他:“你以后会不会喜欢男的?” “我无性恋。” 张念记得自己那时候有些怒气冲冲,他几乎生来没有期盼和幻想过爱情,他认识着很少的女生,没探寻过关于占有、关于爱、关于异性的秘境。 车流穿梭,一旁的张奇没再说话,她缺席了剧组今天的宵夜,也没和众多同事告别,仅仅把张念带在身后,悄悄跟赵导说:“我先走了。” 张奇是个夜猫子,她穿着睡衣在电视前泡脚,爱看的剧要结局了,因此目不转睛着。 她在一片淡黄色的暗光里,原本预备度过深夜难眠时候独自的时间,张念从厨房拿了水,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张奇居然主动聊,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不讨厌就是喜欢。” “你不能这么想,这太危险了吧,”张奇甚至玩笑着逗他,忽然,又收敛起了笑容,她说,“我和初恋分开之后……就那个追了我半年的男生,我们在初三的时候分手,我觉得我特别喜欢他,所以相信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屏幕上是主角忽然放大的脸,张奇将电视的声音再降下一些,仍旧目不转睛;她继续说:“可我后来出国,认识了容妙依,我觉得我从过去逃开了,我觉得什么都不真实,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爱。” 张念将半杯温水全吞下去,他准备走了,可张奇忽然转脸来看他,然后笑,说:“陪我坐一坐,我要跟你聊天。” “我不想听你的情史,反正过去了,你想着那些你会开心不起来。” “我乐意说,就代表我不喜欢了。” 张奇轻鼓起嘴巴,有些赌气,又可爱轻松;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里,视线中全部是屏幕里角色的一举一动。 张念抬起手无聊揪着额前的头发,他知道自己没能力疏导她,又猜不透张奇此时在想什么,于是只能跟随她沉默。 “我今天的戏怎么样?”张奇忽然很轻地问。 “很精彩,”张念着实在认真回忆并评价着,过一会儿,再说,“我一个观众都入戏了。” 他摸索着手上用了几年的手机,将外面褪色的塑料壳剥下来,又慢悠悠套上去;他抿着嘴巴在等待,希望这个答案让张奇满意。 “演戏有些时候在养生,有些时候在折寿……我有一个瞬间,快把自己剖开了。” 张念握着手机再抬起头,才察觉张奇哭了,反光的湿痕在脸上有两缕,顺着脸颊下来;张念不得不坐到她身边去,从盒子里抽干燥的纸巾,塞进张奇手中。 张念看着他,有些无措地皱眉,问她:“你是不是,今天从剧院到家,一路上都没出戏?” “我想骂人。” “别骂我就行。” 张奇吸了吸鼻子,她声音中是哭腔,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把一整片纸巾贴在眼睛上,又拿下来。 忽然深吸一口气,说:“人总是复杂又简单,我觉得我太简单了,我就演一个破戏,把自己框在里边出不去,我从来不这样。” 张念有些愣,他仍旧无措,伸手上去搭着张奇的肩膀,安慰:“说明你成熟了,进步了很多。” 她像一具碎去的雕塑,逐渐卸下了一切在夏红林面前生动的演技,她摇了摇头,将脸抵在张念肩上。 哭得全身颤抖。 张念猜不透张奇这一晚最后的话,她说的是:“我快做错事了。” / 刘小白周六整天在书店,他讶异的是,回家看见一沓放在书桌上的纸币,汪艳雯在家,大概刚刚回来,她说:“去买夏天的鞋子衣服。” 一共五百块。 “妈,我还有衣服,其实不用。” “你看看你,我不给的时候你不高兴,这下有了又不要;我这几个钱是出得起的,虽然现在你奶奶住院,咱们家不富裕,但我穿旧的,也要给儿子穿新的啊,你是妈妈的希望,花点钱没什么,只要能搞好学习……” 刘小白冲着汪艳雯笑了,是动情的、温柔也不掺杂质的,他不厌恶汪艳雯,不欣赏汪艳雯的品格,但他在诚挚接受这一份不算完美的爱。 刘义上楼来了,他进门换鞋,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用汪艳雯递上来的湿毛巾擦头发,擦背心外裸0露的手臂和肩膀。 “明天上学?”他问。 刘小白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去,他学习了一天有些疲惫,慢悠悠,说:“后天上学。” 刘义将电视打开了,看一贯喜欢的体育新闻,他再斜斜看刘小白一眼,忽然问他:“最近学习有没有在搞啊?” “我今天不就去搞学习了吗?我早上去的,现在才回来,有——十多个小时了,要月考了,得加把劲,不管怎样,这次不能输给杨空。” 刘小白翻了个身,平躺在沙发上,将发酸的腿抻开。 耳朵里是电视中传来的球场哨声,刘小白闭着眼,他没说什么,一刹那半梦半醒,接着,便忽视一切,真正地睡了。 后来不清楚是几点钟,刘小白醒来举着响个不停的手机往卧室去,他一头栽进床里,用困倦的声音说:“张念……” “我的化学卷一整本都找不到了,是不是被你带回家了?” “不是,我一个包里就那些东西,今天包里的都完成了,怎么可能有你的?你问柳宁宁吧,他才是你同桌。” 刘小白几步到书桌前,拎起书包倒了个底朝天,又补充一句:“找了,真的没有” 室外黑夜早已降临,城市上空闪过一架飞机的光点,刘小白深呼吸之后坐在椅子上,电话那边有几秒钟的沉默。 “那……行吧。”张念轻飘飘说完,几个字音像从现实流淌向睡梦的焰火。 刘小白大概在挂断电话之后才真的醒了,他捡好了桌上刚才乱摆的书本卷子。 听见汪艳雯在喊他。 / 周一早上,飘着绵绵细雨。 校园的潮湿地面映出颤抖的行人倒影,刘小白推开寝室门,就看见张念正弯着腰拖地。 “杨空还没来?明天要好好考试啊,咱不能丢脸。”刘小白将雨伞合住,拿到阳台上去,他意外地发现,杨空的牙刷毛巾都不在这里了。 张念拎着拖把过来,说:“上周五就搬走了,听说是转学了。” 刘小白是讶异的,因此只能茫然地和张念对视;他返回屋里去,发现杨空的床已经空了。 杨空书桌上有几本没带走的书,散乱堆在一起,其中一本,是《孙子兵法》。 第12章 Chapter 12 落雨的天顶一片厚重阴霾,刘小白在窗边,无意地看见何乐天绕着楼下花坛走;他脊背不够直挺,穿着一件深灰色翻领的短袖,没打伞就前进得飞快。 数学课前,教室里很嘈杂,来往去洗手间的同学在铃声响前一秒冲进教室里,张念握着笔抬头,就看见刘小白从讲台上下来,他是值日生,右手上还沾着厚厚一层粉笔的白屑。 刘小白腆着张无害的脸嬉笑,细长的手指头要往张念脸颊上按,看见张念不玩笑也不躲开,他就扫兴地放平嘴角,笑着说:“我错了我错了。” 何乐天举着课本和茶杯进门,他仅仅迟到了几秒钟,重重喘着粗气,短的脖子藏在衣领中,身上T恤被雨水浇湿,印着形状各异的水痕。 何乐天的课堂不无趣,又很平淡,他算是和蔼的,在那么些时刻会眼含慈爱地笑,但是拿过去比现在,张念才发现他变了很多。 即使杨空离开,可由他而起的一切没有在张念的坚持中结束,巨大的矛盾体,一环紧扣一环;有关无辜者的生命,也扯动着众多人的诚恳。 刘小白被何乐天点名了。 “你上周的练习在合格分以上,普通班一大片比你厉害的信不信?”何乐天透过那副陈旧眼镜扫视每一位学生,中途停留在刘小白身上,他继续说,“晚饭之前补一张,不到合格再继续。” “我今天要准备考试,可不可以周五前补上?” 何乐天一言不发,他看着刘小白透黑的眼睛,忽然,很迅速地瞟着在后排的张念。 “数学也考是不是?好了,今天咱们来做上周的巩固练习……” 刘小白清晰的声音拔高了,很着急地蹙起眉毛,提议:“我补两张!” 何乐天咬着牙,把手上翻开几页的课本合起来,他按动讲桌上的鼠标,要寻找放在U盘里的课件,眼镜顺着他的鼻梁下滑,最终停留在鼻尖上。 张念试图看何乐天的眼睛,可发现何乐天的眼光乱滑,终究不看这里。 何乐天说:“晚饭之前拿来办公室,我看一看。” 刘小白抿紧了嘴巴,他像是被误伤般焦躁又茫然,他忽然弯腰下去,从课桌下面拿出一沓卷子。 “我周末练习的在这里,有五张,对标准答案评分的,都是优秀以上。” 张念没有错觉,他清楚看见刘小白握着一沓纸的手在颤抖,何乐天从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而刘小白也根本不需要督促。 他对一切轻松却用心,上周数学练习的时间里,感冒后遗症头疼,没做完全部的题,因此没达到优秀。 静坐的同学们视线聚集在刘小白手上,他们发出了讶异、夸张或是应和的惊呼,像是在见证什么丰功伟绩;刘小白倒考虑了大局为重,话语又轻下来,还在说完后,十分苦涩地对着何乐天笑。 张念明白了现在的何乐天不寻常,可他无法准确地判断一切,刘小白穿着校服的单薄脊背在他眼前,像是失去防备毫无所用的墙。 张念转起手中的笔,沉默里刻意将它掉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一声撞击;这也像一记号令或是响起的钟,让全部人回神了。 何乐天下意识看向张念,张念正盯上他的眼睛,没有躲避逃离,神情木然的何乐天,冲着他露出一个笑。 张念懂了,何乐天在恨他,可也在怕他;张诚威和夏红林惹不得,可刘小白好惹。 张念的眸子,有着流畅舒展又瑰丽的眼尾,那里边冰冷又空荡,一瞬间快让何乐天有接受绞刑般的惊恐;何乐天咳嗽了两声。 说:“我晚餐之前要看到你的练习,现在,请坐下。” / 可刘小白丝毫不需要安慰,他看来,这是很小的、不需要在乎的事情,他摸不透惩戒背后的原因,也在极短时间的落寞过后,浪费午餐午休时间做完了一张练习卷,张念在食堂发微信消息过来,问:“你吃什么?” “那个泡椒牛肉丝的炒饭,再加榨菜和冰汤圆,不是泡椒肉丝,而是泡椒牛肉丝!” 太熟悉了,于是张念侧耳听着语音消息,就知道刘小白的神态心情是怎样的,他站在食堂窗口前的队伍中间,急促地打字过去,说:“我听不见,别发语音。” 刘小白回他:“知道了!” 食堂外再向前,绕过长满了爬山虎的实验楼,拎着打包盒的张念,远远看见何乐天捧着杯子从室外去了楼里,他闷闷不乐半天,再一回身,眼前是一片被雨浸湿过的路,雨停下了,但天色还是暗的。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女生在他身后,正伸出食指,轻飘飘戳一下他的脊背。 “不在食堂吃啊?”滕溪还那样,很直白,又有些高傲;她举起手里鼓囊囊的帆布袋,在张念眼前打开,说,“来来来,拿个蛋糕,我自己做的。” “我给别人带的饭,不是自己吃。” 滕溪像是献宝,蛋糕塞给张念一大半,全堆在袋子里的打包盒上面,她忽然就弯起眼睛笑,说:“希望喜欢。” “谢谢。” 少女的睫毛和薄眼皮,轻飘灵动,像要飞走;她看着张念,张念也看着她;空中偶尔下落的雨珠砸进张念的脖颈里。 有些凉了。 滕溪说:“我上次在家门口……我没想到你不责怪,是我太冲动了,做同学,偶尔做朋友很好。” 张念在缓缓吐气,然后,向滕溪身后更远处看着,他没什么要多说的,他难以将虚伪的轻松送给那天的滕溪。 “但我还是要说的,我没说过,”滕溪抬起视线,忽然就有几分勇敢虔诚,她在微笑,忽然,眼皮和腮边通红,在偶尔来往着人的路上,说了不重不轻的话。 在喉咙里弯弯绕绕的一句:“我喜欢你很久了。” 再一滴雨,落在张念鼻尖上,他不说话,没生气也没笑;他太讶异,在原地僵硬地站着,微暖的风抚摸发丝脸颊,滕溪的声音再次传来了。 “喜欢有什么错呢。” 张念几秒钟后转过身去,抬起手拨弄被风舞动的头发,他紧张了,他心跳得迅疾,他一瞬间不明白世间一切定义。 他搞不清楚什么才是喜欢了。 刘小白如愿吃到了泡椒牛肉丝炒饭,他伸着勺子邀请张念尝,却被柳宁宁塞了一嘴蛋糕;张念午睡得很早,他躺在这个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他不熟知恋爱和喜欢,不熟知异性的思维和身体。 他闭上眼睛了,被表白过因此没什么新鲜;可这回有些不同,他用滕溪的情感要挟,让她甘愿说和做些什么,从而逼迫何乐天露出了獠牙。 今天早晨之前,张念没觉得何乐天是坏人;刘小白的题没写完,花很短的时间吃完了饭,他大概没察觉何乐天在过分地无理取闹。 “刘小白,你觉得何老师怎么样?”张念躲在床上给他发消息。 那边很久才回,应该是写完卷子之后,刘小白说:“他是全世界最残暴的大恶魔,我被他整死了,我写卷子写死了,别找我。” 第13章 Chapter 13 张奇的生活被排练和演出填满,剩余的时间很少,也全部用来度过在不同城市间漫长的飞行了。来到首都的时候,正遇上一场初夏的暴雨,黑云压抑着群楼,密集的雨粒略微冰凉,顺着弧形的伞顶下滑或者溅开了。 酒鬼赵导安排了晚上一个小饭局,当然是团队内几个人的,因此大概会轻松又有趣;同事上前来勾住了沈晨阳的肩膀,说:“阿奇今天脸色不好。” “是吗……没看出来。” 网约车驶来,停在了酒店门前的空地上,沈晨阳撑起手上深蓝色的折叠伞,主动和身边的男同事分享一程,可男同事忽然向沈晨阳身后招手了,喊:“阿奇。” 张奇穿着阔腿的、很长的西装裤,上身是黑色丝绸的吊带背心,她的淡绿色帆布包斜挎在身上,正抿着嘴巴,朝酒店外走来。 她没有打伞。 沈晨阳不注意的时候,在他身边的男同事忽然就冲进雨中,几步到了车前,他打开车门之后还在喊:“哥,你和阿奇一起吧。” 张奇感受到了打在皮肤上的、冰冷的雨珠,她看见不远处撑着伞的沈晨阳,忽然地转过身看她,人在雨幕下,有种奇异的失真感觉。 他过来了,让张奇感到疑惑,目光相接之后,就是一种带着暗潮的僵持;张奇觉得,自己的呼吸缓慢下去,沈晨阳的步子慢下去,挂在伞檐上的水滴落了无数滴。 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右边耳垂上戴着黑色耳钉,他即将三十岁,长得活力、贵气又年轻,他是沈晨阳,也是舞台剧目中那个让她恨过爱着的男人。 沈晨阳说:“走吧。” “这么几步,我不会被淹死。” 同事说过张奇今天不高兴,可令沈晨阳意外的事,他看见张奇忽然咧着嘴巴笑了,她牙齿洁白又整齐,于是丝毫不会收敛。 张奇伸手开了车门,强硬地要沈晨阳先去副驾驶,对他说:“沈老师太有心了,谢谢您的伞。” “不用,不用。” 张奇灵活地钻进后座,和男同事并排坐,她的头发绑在脑后,脸色又沉下去了,一会儿,说:“困了。” 吃饭的地方离酒店不远不近,张奇十几秒里就进入了睡眠;可她知道自己半梦半醒,她不敢再去靠近沈晨阳,她又在纵容自己靠近他。 她终于,来到了一个残忍的边界线上;沈晨阳不开朗不严肃,也不温柔不有趣,除去舞台上的光芒,他几乎算是个性平庸的男人,可张奇总在忽视这些,她在某一天面对戏中人的时候,却不是为戏中人心悸和流泪了。 张奇觉得自己像中了难解的毒。 / 周四是月考的最后一天了,很早就知道了晚上要停电的消息,晚自习取消了,柳宁宁带着刘小白,撑起台灯争辩一道代数题的解法。 张念洗完的头发半干,他整个人都带着潮湿的、洗发水的香;他被扯住了,刘小白的手攥紧了张念的手腕,说:“看题,看题,我觉得我这样才是对的。” “撒手。”张念无法挣脱了,可嘴上还那样冷淡又犀利,他伸手从柳宁宁桌上拿了书来,借着不太明亮的光读完。 皱了皱眉,说:“我不太确定,我想一想。” 刘小白还是抓紧了他的手腕不放,夜色越来越浓郁,直到遮盖住最后一丝贫瘠的日光;柳宁宁去阳台了,忽然又兴奋地回来,他说:“对面女生在唱歌!” 夜幕中,有个男生在喊:“学姐,你们真好看!” 电和夜里的光密不可分,没电的校园像在未睡时候先睡了,只有吵闹嬉笑的人在温暖地呼吸着;对面阳台上亮起了几盏电筒,接着,像星辰蔓延相依,忽然,从几个小处撒开,在世界中亮起了一整片。 光芒要飞上天了,和星星融在一起。 学姐给的回应是:“学弟,比起高三的,我更爱你们!” 九中很古老,从民国到现在;可九中很活力,他们汲取着涵养,做曾经那种热血实干的少年青年。 要不是张念真正交集过陈妍,她在他心中仍旧是个能说敢做的人,就和这所中学里的大部分师生一样。 柳宁宁大概算个被学习埋没的声乐天才,他的声音已经融入了几幢楼共同的欢歌里,他们在唱一首很老却常新的流行歌。 刘小白只记得了一段歌词,但他在很大声地唱,有人在阳台上摆了音箱,因此伴奏和清透的合唱交缠,热烈、纯粹、动听。 一曲的中途,间奏流淌,却传来了另一幢男生寝室楼上很响的一句话:“姓颜的可爱小猪,我是收到你信的那个,我们在一起吧!” 歌声再响起,喧哗也散开,接着,是漫无边际的鼓掌和尖叫声。 停电的夜里,很多很多少年,他们和她们,像暂时躲避进秘境中,借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望向不远处,说让人心悸的话。 柳宁宁很激动,他忽然紧紧抓住了刘小白的右手,摆动手臂,可刘小白觉得比起四周尖叫喝彩的众人,柳宁宁真正在爱这一首歌。 歌曲的演唱者是柳宁宁的偶像。 “一起啊,一起。”柳宁宁抖着刘小白的胳膊,眼睛发光地示意他去牵张念;可张念没在唱歌,他对上刘小白的视线。 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说:“不喜欢这首歌啊。” “那一起听总可以吧。”刘小白前一秒还在抿着嘴巴冷静思考,忽然,他就抚慰般对张念笑着,有些讨好,他把手机放进衣袋里,然后,用垂下的左手抓住了张念。 刘小白的手温热,是夏天的温热。 张念像是紧张地走神,他不情愿融入,又被刘小白攥得手指生疼,他穿着校服短袖,半干的头发再干一些,在夜风里慢悠悠飘起几丝,他被束缚的不止右手。 歌唱完了,尖叫欢呼也结束了,刘小白跟着很多很多人,鼓起了掌。 张念转身回了房间,他捧起在柳宁宁桌上的那本书,再看一眼,拿起本子写着简略的解答步骤;他豁然开朗了,才进屋来。 也或许是必须进屋来,所以不得不豁然开朗了。 刘小白忽然用手撞了撞柳宁宁的肩骨,说:“张念进去了。” “他去做题了我猜的。” 刘小白猜不出的太多,他在短暂的困境里,没几秒钟,就沉下脸色来,转身,也进屋去了。 阳台外再响起了另一首慢歌的伴奏。 “搞定了,” 张念没在笑,可看起来很得意,他快要将本子贴到刘小白脸上去了,又说,“你的是对的。” “哈哈哈我就说我不可能弄错的!”刘小白举着本子,在台灯光线里看着张念工整的字迹,另一只手急切晃着他的手臂。 “有件事要跟你说。” “啊?”刘小白的第一反应倒不是好奇,他和张念的交往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他不明白有什么是需要急切倾诉的事情。 张念还是平常的表情和平常的站姿,他的脸庞侧面被光线照映,另一边陷入淡薄的暗色里,他长相是太完美的好看,是浓艳的、英俊的、能消除审美边界的好看。 “滕溪说她喜欢我。”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这周亲口说了。” 刘小白欲言又止,思虑了几秒钟,才再张口,他询问:“你答应了?” 张念忽然就到柳宁宁的书桌前来,他拖出了椅子坐下,留给刘小白一个低处的侧脸,也不看他。 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要是你的话,你会不会答应?” “喜欢就答应,不喜欢就不答应啊。” 张念的手指,在缓慢按动那只中性笔,他的睫毛扇动,这时候才慢悠悠转脸,他抬起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刘小白,舌尖上缓缓吐出很轻的几个字。 他问:“那什么是不喜欢,什么是喜欢呢?” 刘小白觉得自己近了梦里,他第一次无法去看张念的眼睛,他忽然心乱如麻了;因此只能深呼吸着退后,玩弄着手上的本子,随即,又笑了;他凑上去用拳头撞了一下张念的脊背,声音从口腔里滑出:“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又没喜欢过谁。” 这时候,头顶的灯在来电的瞬间里闪烁了几下,随即,亮起来了。 第14章 Chapter 14 张奇戴着墨镜站在车旁,脸颊被这一个黄昏里极美的夕阳照映着,她的头发随意绑成一团,穿了吊带的天蓝色裙子;她并不白皙,是一身泛着光泽的、细致匀称的麦色。 张念从不远处走来了,他似乎在未见面的五天里长得更挺拔,让张奇不得不讶异和仰视。 她冲着张念笑了,埋怨他:“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忘记带手机了,回去拿。” 放学时候的校门前簇拥着车辆和人潮,张念的发尖在滴汗,他走得急了,进车里的第一刻,吞下杯子里的一大口水。 “这周不巡啊?”张念问。 张奇扯过安全带在身前,墨镜被她丢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上;她今天是粉红的唇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温和明媚。 她说:“赵导演人家去电影节了,组里有演员也去,夏女士听说我今天空着,电话立马就打过来了,说来接咱们家小的。” “你才小的。” 张念倒不是横眉竖眼,他靠在车后座的椅背上,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弹出的消息;月考之后的张念更加忙碌了,他所带领的九中交响乐团,要在高三年级的毕业典礼上演奏。 张念是团长,也吹单簧管,会弹钢琴。 在曾经,这些全算不上张念一心喜欢的,可他终究在自律中习得了纯熟的技艺;夏红林从过去到曾经,从来没在爱好的选择上逼迫过他,也没有逼迫过张奇。 令人讶异,在这个家庭中,某些时候长辈比晚辈更勇敢开明,张诚威和夏红林在事业上全部是不肯退让的人,他们有着努力积累的财富人脉,能够各自独挡一面,各自看着比旁人广阔的世界。 因此张奇和张念的生活,是从小细致又自由的,他们无需担心资源和舞台,生活得正直、缥缈又清静,他们被环境保护,成长得十分炫目,又迅猛。 张奇没开车回家,她带着张念绕远路,去吃一家听闻很久的湘菜;餐馆里有淡红色和淡黄色的灯,光芒洒在张念挺直的背上,他忽然转脸过来,问在身后的张奇:“你快做错什么事了?” 两人还没落座,餐厅里算不上喧嚣,可也不冷清,张奇在讶异之后猛得靠近,忽然笑了,说;“你记性这么好?” “我们年级的同学,他爸爸这周被抓了,是个导演,”张念说着话,在木质的椅子里坐下,他望向桌上精致的青瓷餐具,深吸了一口气,说,“灵感不够所以溜冰啊……你上次那副样子,快跟他差不多了。” “哪个导演?”张奇忽然关心起别人来,她的视线在张念脸上,聚精会神起来,要听。 张念摇了摇头,说:“你不认识。” “那行……我说的不是那种错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反正不会坐牢的你放心吧,而且,我不是……不是还没做嘛……” 张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缓下去了,她原本翘起来的嘴唇在无意里抻平了,接着,又艰难地一笑,耸了耸肩。 张念没预备多说什么,他知道张奇自主又任性,事实上家中的谁都这样,张诚威和夏红林是,张念也是。 “我不会做的,我不是坏人。”张奇再次睁圆了眼睛,她像是从某种奢望中忽然警醒了,坚定地摇了摇头。 张念清楚地察觉,她的眼睛在瞬间里透红一圈,不是灯光的作用,因为已经有水在张奇的眼眶上悬着。 “点菜吧,点菜。”张奇抬起手腕去挡脸,转头拿来桌上沉重的菜单,递给张念了。 / 杨澜芳手术后一直在女儿家里休养,她这天终于摆脱暴躁女儿的戾气,被放学迟来的刘小白接回了家。 排骨和山药煮在砂锅里,刘小白正站着,切一根青绿色的莴笋,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问出口,因此放下刀解了围裙,去卧室。 天色暗了,楼房被艳丽的夕阳遮罩,杨澜芳的卧室里被映满好看的光线,她这时候正在床边坐着,数一沓面额不等的钱。 刘小白站在门边,他笑了,一双大眼睛下,堆起白色的卧蚕,他长得幼嫩、灵动,说起话像汹涌清透的泉水。 “奶奶,我小姑在家怎么了?” “和你姑父吵架……不是你姑父的错,你不要乱想,觉得是人家不愿意我住了,你姑姑现在上年纪了,脾气不好,我本来就是心脏这儿不好,我还是回来舒坦,”杨澜芳说着,伸手去要抓刘小白,她如愿以偿,看见他在床边坐下,继续说,“我病了,帮不了你们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刘小白忽然,觉得喉咙里哽了东西,他起身过去按开了顶灯,又在床边坐下,视线扫向室外流动又凝止的、快要降临的夜幕,说:“什么死不死啊,你这个也不是绝症,现在都做完手术了,养着就会好的。”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一定会好的。” “等着小白考上大学,我就享福了。” “嗯嗯。”刘小白点着头,说一句“去切菜了”就离开,他站在厨房中央,眼泪开始冒出来,又沉重地砸下去;手机忽然响了,刘小白急忙转身去拿,他一边揩着脸上的液体,一边对那边说:“喂,怎么了?” “我们交响乐团的演出,需要一张海报,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接个单?放心酬劳是有的,按照市场价格。” 张念的声音隐秘在电流的轻响下,磁性又神秘,他没等刘小白缓神,忽然又说:“这个会在学校官网上被做成版头,也会线下张贴——” “你们交响乐团百分之八十都学过美术信不信?”刘小白尽力伪装着刚才的哭腔,说起话干脆利落,他忽然笑了,说,“我一天都没学过。” “他们行就不找你了,做不做?不做算了。” 刘小白实在讶异,他画漫画的技术全是自觉练成,他没上过兴趣班,更没经历过多少艺术的熏陶,张念说话从来不拖沓,他在那边又来一句:“请不动您我可挂了。” “可以可以可以!”听声音,刘小白像是兴奋地要飞起来,他站在阳台上,用一双红眼睛看向窗外。 他真的笑了,完全没在掩饰,他欣喜于有一次机会将自己原本不准备追求功利的东西展示出去。 “钱也不用太多,我先画一画你们看,要是可以的话,到时候看着给一点点就行,”刘小白转念,又有些好奇地问,“那你推荐的我吗?” “是啊。” “为什么推荐我?” “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张念轻咳了一声,说,“具体的约个时间见面说,我这两天忙着排练,可能没空。” 刘小白转身回来了,他去厨房里将炖着排骨的火调小了,砂锅腾起的热气是香喷喷的,菜板上没切完的青笋,颜色和生长在盛夏里的、花朵的枝相同。 第15章 Chapter 15 张念带着负责乐团宣传的学弟来见刘小白,周日中午有过一场雷雨,等太阳再次露头,鼻息间是湿润的尘土的气味;张念穿着短袖的浅色牛仔开衫和同样色系的裤子,再穿了双黑色板鞋,他贴着时间到了,学弟在他身后跟着。 三个人来吃开在大厦中层的泰式火锅。 金铜色锅子里是冬阴功口味的汤底,三人眼前的桌面上,竹筐里盛满新鲜的海鲜、肉和蔬菜;刘小白塞了半口芒果糯米饭在嘴巴里,看着张念说话时候活动的嘴巴。 学弟忽然发表了意见,他长得瘦高又清秀,戴着眼镜,倒显得比刘小白稳重太多,他说:“我们全部都被团长说服了……” 沉默了两秒,又说:“虽然他总共也没讲几句。” 刘小白看着学弟小心翼翼的表情,连忙吞下嘴里的饭并且笑出了声,锅里煮了虾、扇贝、鱿鱼……在滚烫的红色汤汁里,送鲜味到鼻息中。 “你太强权了吧。”刘小白说。 张念没急着反驳,他抬起眼睛盯着刘小白看,又转脸去盯着学弟看,不急不慢地说:“我求你来的啊?” “没有,”学弟忽然坐得很正,他在一个微笑之后摇了摇头,说,“主要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很想和刘学长聊踢足球,所以,想加个微信,没别的,谢谢团长带我。” 张念在九中人尽皆知,众多的同学分为两种,敬佩张念的,或者厌恶张念的;学弟该算得上敬佩的,并且滋生出适度的恐惧了。 学弟已经将处在二维码页面的手机递到了刘小白面前,他倒没交响乐团里大多数人那种浑然着艺术修为的冷酷,而是开朗而礼貌,问:“加个微信行吗?” 刘小白嘴里的食物差一点喷出去,他遏制住了,捂着嘴巴吞完,才说:“太客气了,加就加啊,随便加,哎呦,我球踢得很一般,不过咱们可以交流的,你叫我名字就行,不用喊学长。” 张念握着筷子,一片片地往锅中放牛肉和鱼,他看似吃得认真,嘴上却不断地说着海报的事情;他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有人主导,过分的民主就是不作为。” “要我怎么画?不过提前说好了,我没学过,全凭感觉。” “我给他们看了你之前在寝室画的,”张念抿了一口柠檬水,右手还握着浅蓝色的矮玻璃杯打转,他说,“你跟我们的宣传负责人交流吧,就他。” 学弟大约还沉浸在加到了微信的喜悦里,他忽然回神了,有一丝紧张,他说:“是这样的,我们的主题是‘时间半透明’,毕业典礼的环节结束之后我们会进行演奏,所以要有毕业和送别的元素,时尚一些,活泼灵动一些。” “我能说实话么?我听不太懂。”刘小白把筷子放下了,他也和张念一样,握着杯子抿下一口水,用试探的眼光看向学弟。 室内是简洁居家的装修,从餐厅的窗户向外看,发觉太阳正在飘西,张念忽然转脸过来,补上一句:“我其实也没听懂。” “那我说简洁一些,就是,自由发挥,好看就可以了。” 学弟忽然就微笑起来,他也在顾及身边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因此又解释:“我没说明白我道歉,谢谢学长,谢谢团长,谢谢。” “别装狗腿了,谁不认识你?”张念原本也和他不十分熟悉,但学弟性格是好相处的,因此倒不需要平添太多隔阂,张念拿起眼前穿在竹签上的几只很大的生虾,分给了刘小白两只,想了想,又分给了学弟两只。 张念觉得自己从来是不会照顾人的,可环境终究在改变他,因此在潜移默化里,他也偶尔讶异于自己的举动了。 / 周一从傍晚开始排练,室外是凝止着的、沉闷又燥热的余温;张念站在排练间的小型舞台下面,能感觉到空调的冷风灌进校服衣领里,他接过了学弟递来的冰水,扬起脸吞了两口。 团里全是姿态端正、神态得体的男孩女孩,他们穿着校服,靠近自己的乐器,张念的单簧管在一旁的钢琴盖上,他说:“咱们的小提琴手之一今天生病了,这学期会不会来都说不准,所以需要临时加一个小提琴进来,不要初学的,有推荐吗?” 张念一说话,全团叽叽喳喳的人都开始屏息,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说:“团长你们班的滕溪,三岁学的。” “还有没有了?” 张念话音结束了,空气忽然就陷入安静,他相信的是这所学校里会小提琴的人不会少,也知道滕溪是真的擅长;张念皱了皱眉,他再次抬起头,说:“那你去叫她一下,今天不带琴没关系,我们就试试能不能和。” 在众多完全不了解的人中选拔再磨合当然需要时间,可乐团的排练时间有限,因此张念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去面对那个喜欢他的滕溪。 女生是跑着来的,尽力在追赶那位同样会拉小提琴的学弟的步子。 “今天麻烦你了,要是你愿意加入的话,就先试一下。”张念甚至未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一旁的学弟把琴借给了滕溪,滕溪低下眼,拉了几句《田园曲》。 “我很荣幸。” 滕溪从来不是自卑或者黯淡的,她有着优秀的成绩,也在不断学习各种本领,她生长在和张念同样富足的家庭,受着同样丰富的教育。 可在张念身边的她,是最柔软无光的她,人的弱处各有不同,滕溪敏感、细腻,最能将她击垮的,就是她的喜欢了。 滕溪自然加入了交响乐团,她的天赋来自肺腑,又有着十分深厚的艺术积淀,她愿意在这个夏季珍惜难得的此刻,尽力地做到温柔。 她看到的张念是青春英俊的,可又不苟言笑,干净的校服穿在高挑的身体上,额前是浓密乌黑的发丝。 他拥有种未经修饰的强势的美。 “你高考还是出国?”排练结束了,在周围人的喧闹里,滕溪忽然这样问张念。 张念摇了摇头,说:“还没决定。” 女生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她仍旧绑着一根柔顺的马尾,长得灵巧又大气,她说:“我要出国,我以为你一定会出国的……” “啊……你以为的还用一定啊?”张念嘴上说着,就转身去关空调,他拿起背包和单簧管,就准备走了。 外面一片漆黑了,正是晚自习结束的时间,张念从楼梯下去,声控灯变暗的一秒钟里,拐角处窜来了一个人影,撞在了张念的身上。 张念也撞在了他身上。 因为都走得快,因此骨头撞骨头的感觉并不好受,刘小白在一瞬间里还祈求一定别是女生,可下一个瞬间里,他就看见了在近处的,和自己一样龇牙咧嘴着的张念。 张念背着双肩书包,一边肩膀上挂着装好的单簧管,他睁大了眼睛,正在楼梯间昏暗的灯光下面,看着刘小白。 空气像要开始滑动,令人忽然之间觉得眩晕,刘小白举起手上一瓶水笑一笑,说:“来等你的。” “哦,”张念伸手拿了他的水,冰凉带湿的瓶子贴在手心上,张念继续下楼梯了,走路的同时问刘小白:“你不热啊?” “我热啊大哥!” 张念闻声再转头,这次,他才看见刘小白满是汗珠的颊侧;并且,从教学楼一路过来的、面色泛红的刘小白,还在累得喘气。 第16章 Chapter 16 原本就是个清朗暖热的上午,这样的上午在一个夏天里有很多个,可张念像接收惊天的噩耗一样难以消化许老师刚发的消息,他站在厕所的隔间里,再看一眼手机。 他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教室里的巨大窗户准许阳光进来,致使眼前的一切明朗暖亮着,刘小白被张念扯了领子,因此轻微地抬起头。 他薄薄的颊侧和下巴,白嫩光滑像玉石,嘴角上扬了,接着是问:“干嘛?” “乐团的指导老师许老师,说了要换海报,”张念的心脏像悬在空中,因此说话间少了近乎一半的气势,他挠了挠鼻尖,继续说,“所以海报要换了,我们没有通过他的审核。” 刘小白还需几秒钟时间提取情绪,他只是沉默着轻轻咬了咬牙。 张念还是站着,他从未这样柔软卑微,忽然间,说了一句:“抱歉。” “没什么啊,”刘小白裂开嘴笑了,他两颗眼睛都漆黑发亮,眼下堆起饱满的卧蚕来,说,“毕竟我不是专业的。” “钱我们会给你,辛苦你了这几天,”张念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抬起眼,补充道,“我觉得特别完美。” 刘小白这人,像是永远不记仇,即使吵架了也能很快来理你;他忽然就转了身,柔顺的黑色头发遮在额前,更显得整张脸精巧了。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没帮上忙我怎么能要钱……张念,你这个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啊?”他原本还想佯装严肃地训斥,可忽然“噗嗤”笑出了声,刘小白伸手去揉张念额前的头发,又说,“我又不会靠那个吃饭,能有什么打击。” 柳宁宁在一旁连忙插嘴,说:“张念你别那么固执嘛,人家小白都来安慰你了。” 让人讶异的是张念居然没有还嘴,他真的惊慌又懊恼了,可仍旧坚持着镇静淡漠的表情,低下头去,就没再说什么。 张念在上课铃声响起的一秒钟里拿开了桌上的数学课本,他将它塞进桌兜里,像是用了力气,要刻意塞的很深。 那书里面夹着刘小白精心画好的、海报的定稿。 / 这天,交响乐团仍旧在晚间进行着紧张的排练,滕溪拿来了自己的琴,并且很快与团队磨合了,她认真、专业又谦逊,能和同伴们聊在一起,能照顾搬大乐器的学弟学妹,能买点心和饮料送给所有人。 张念将乐谱放在桌上,要收整自己的背包,剩下的排练机会不多了,乐团里每个人都精神紧绷;也不全是慌张,而是蕴藏在情绪中的、很显然的兴奋,他们在努力之后一次次展示,再一次次收获掌声。 他们中极少有要拿音乐来当事业的人,可他们喜爱音乐。 滕溪说:“晚上有没有空聊一聊?” 张念已经在朝外走了,他随口一问:“聊什么?” 滕溪顺手抓起了包,穿着帆布鞋的脚迈开,快步地跟上他;女生的马尾在晃,眼前的视线也在晃,张念下了一层楼梯,再下一层楼梯,他忽然轻喘着气转身,问她:“跟着我干嘛?” “聊天啊……你不是问聊什么吗?” 滕溪的慌乱从眼底眉尖溢出,于是连颊边也泛起了可疑的红色,她问道。 张念叹了一口气,当然,他在思考的是,刘小白今天晚上为什么不来找他。 “我的意思是,”张念无奈说道,“没什么可聊的,排练太累了早点回去睡……我道歉,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拜拜。” 张念穿过艺术楼一层的大厅,也不顾身后的滕溪是否跟了上来,室外的热气瞬间漫上脸颊,是滚烫又粘稠的夏天味道。 楼下,刘小白就站在不远处,他穿着黑色的一件体恤,怀里抱着两瓶挂着白雾的冰水,他还在笑着,说:“我刚到。” 张念总那样,一脸谁都不爱的表情,他收下了刘小白的水,说:“其实海报的事情我还在想办法——” “不用了。” “我实在没想到许老师那边……我挺喜欢你那个海报的。” “哎呀,谢谢,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发展成了刘小白去安慰一个还在恼怒的人;他试图去搭张念的肩膀,可后来因为张念更高而显得有些滑稽。 / 张奇正沉浸在一次排练之后普通的宵夜里,五个人围着涮羊肉的圆桌坐。 沈晨阳在不远处,脸庞躲藏在汤锅的蒸汽之后,他穿着简单,牛仔裤配了一件白蓝色的、毫无设计感的棉麻格子衬衫。 张奇的手机上,忽然弹出张念来的消息,他不如以往直接,而是试探性地问:“下班了吗?忙不忙?” “在吃饭,不忙。”张奇回他。 张念躲在被窝里举着手机打字,他继续说:“我的同学有一副作品,你能不能找认识的内行帮他看一看?写个评价……最好正面一些,我朋友要参赛的。” 张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她听得见沈晨阳在说:“前边接的剧,后半年进组。” 她抑制不住去看他,以至于暂时忘记去回张念的消息,她的手在颤抖,然后在众人谈笑风生的角落处,用镜头留下了餐桌旁自然轻松的沈晨阳的照片。 张奇像在亮处做了一次贼,按灭手机之后才后怕和脸热,她从来敢于拒绝或者搭讪,她的人生似乎从来没这样狼狈过。 “???行吧。” 给张念的回复确实太草率了,张奇早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她接受了张念发来的扫描文件,然后就是劝他早些休息。 “阿奇。”有同事在叫她。 张奇放下手机,急促地抬起了头,大约脸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因此忽然有人问她:“阿奇,你是不是和男朋友聊天呢?” 善辩的女孩丝毫不会退让,张奇早已用三秒钟的时间找回了状态,手指扶起面颊上的金丝镜框,说:“和金主聊天呢。” 张奇像巧克力,并且还是酒心巧克力。 她总爽朗爱玩,又有着底线,这让很多人用纯粹的心态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同事们被逗得哄笑,张奇也在笑,像喝茶醉了;当她再看向沈晨阳的时候,发现他是唯一没笑的一个。 他们忽然就以木然的神色,在欢声笑语中沉默着对视,张奇分不清了,不知道眼前是沈晨阳,还是那个在台上让她痛爱的男人。 他们的视线错开,一切平息。 张奇自己驾车回家,她喜欢深不见底的混沌夜色,喜欢炫目的灯光,她喜欢将自己丢于无人之境的自由感。 她终于懂了,比起事业理想的灼烫艰辛,难以企及的人更加可怕;张奇在停车之后拿出了手机,她将那四张大同小异的、都十分好看的照片,发给了沈晨阳。 第17章 Chapter 17 张念午休差一点迟到,他手上举着刚打印好的一张纸,像是拥有着什么易碎的东西,他轻喘着气进门,发现刘小白还没睡。 其实柳宁宁也没睡,两个人正在刘小白桌前,看着手机上的视频;刘小白转身过来,喊他:“张念,学校新的宣传片,看到你了。” “哦……你,我带了东西来,你看看吧。” 纸的一角被张念手上的汗水轻微浸湿了,刘小白伸手接它过去,他仔细看,还是能够读懂纸上潇洒优美的行楷手写字。 柳宁宁也关了手机凑上来瞧,张念靠在柜子上,解释:“我姐找了他们剧组的美术顾问,名校的博士生,他评了你的作品。” 刘小白当然读得懂满篇专业又客观的溢美之词,他惊讶于张念至今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仔细想来,张念有责任心又执拗,所以倒没什么说不通的。 他才看见张念腮边轻悬着的两颗汗珠。 张念的视线很直接,又不十分温暖,他离开了柳宁宁的柜子,忽然转身去阳台了。 午间的世界,像被放进燥热又寂静的另一个空间里了,室内空调在从容地送风,这个夏季,在去最燥热处的路上。 刘小白的视线扫过那些灵动的字迹和整齐的签名,忽然语塞了,他只听见柳宁宁说:“好厉害,你真的好厉害。”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么一个瞬间里,刘小白的心脏猛得向上蹦着……此时,又在理智中平息下来了。 张念没再说话,这倒没让谁觉得奇怪,三个人上了床再拉好帘子,互相道了午安。 / 直到这天的晚餐之后,张念才有空闲和刘小白具体说海报的事情,他将餐盘放在刘小白餐盘的对面,坐下来了,说:“我姐说他狠狠夸了你。” “太麻烦了,谢谢她,也谢谢你。”刘小白在惊喜中又有些无奈,甚至一瞬间觉得张念疯了,他夹起盘子里的青菜,说,“我回去一定裱起来好好收藏。” 白色小碗里的南瓜汤是半透明的黄色,张念的视线就在那上面,他终于拾起了筷子,这才看着刘小白,说:“不要开玩笑。” “我说真的,我特别开心……能得到认同就很开心。” “他觉得你能成为厉害的设计师。” 张念说着这话,脸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可刘小白居然瞧出了几分真挚,他摇了摇头,有些愣,说:“我没想过要做设计师……都高二了,没时间了。” 室内冷气和窗外透来的夕阳光泽浑然,人像是要进什么幻境里去了,张念抬起头看着食堂的窗外,抿了抿嘴,他似乎是在惋惜。 可最后只能说了句:“如果喜欢,就可以试一试的。” “好,我会考虑,真的真的真的会考虑。” 刘小白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撒谎不眨眼睛,他忽然就用种毫不坚定的语气含糊过去,他面临的阻碍太多,于是即便再喜欢,他的事业也必然是和美术毫不相关的。 他和张念之间似乎永远有着鸿沟,只是他们太契合,因此总将这些忽略不谈了;张念从未拥有过刘小白这样的生活,因此,他大概很难懂他。 这是高二尾声的一个普通黄昏,张念在为乐团的排练焦头烂额;而新鲜出炉的月考成绩,早已经被刘小白忽视了。 他满心是那张认真的、来自远处的作品评析。 / 张奇原本排斥机场的按摩椅,可被同行的朋友强行塞进去了,她浑身像被裹胁住,忽然就失去了全部的安全感。 朋友圈刷出了新的动态,张念眨着戴了隐形眼镜的、酸痛的眼睛,她忽然,像真的从高处掉落,正无比讶异地缩进还算庞大的椅子里。 四张照片大同小异,张念看得出来,沈晨阳已经给它们认真修了图,并且认真发出来了,他没配文字也没配表情,致使意愿和动机更加难猜。 张奇彻底将眼睛闭上。 从机场到另一座城市的机场,同行的伙伴没有工作任务,因此总在轻松玩闹,她算得上是白富美,也算得上是社交达人了,可在看到沈晨阳的第一刻,还是十分坦率地赞叹着,挽紧了张念的手臂。 “他好好看!”进了酒店房间的下一秒钟,伙伴立马赞扬出声,等她放好随身的行李,才察觉到张奇不高涨的情绪。 于是问她一句:“怎么了?” 张奇正在床边站着,从箱子里找要换的衣服,她低着头背对窗户,一边动作一边说:“一来就遇到他……什么事儿啊,烦死了。” “你帅哥过敏?” “我他妈——我俩有仇,而且还很深。”张奇坐下了,接着干脆自暴自弃,躺在了柔软宽阔的床里,她手腕遮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伙伴当然把这当成个玩笑,她忽然起意,调侃了一句:“你俩不会……因戏生情?我看还挺配的。” 张奇像在水上的一片晃晃荡荡的木头,她不想再去思考什么,她忽然满脑子都是沈晨阳。 “人家有女朋友了,别瞎说。” 张奇很温和地说着这些话,事实上却像在用语音捅自己几刀,她扯过巨大的枕头抱在怀里,眼睛紧闭起来了。 不知道伙伴有没有继续问些什么,也不清楚脑子里忽然缠绕乱飞的是哪些人和哪些事情,张奇睡着了,她紧抿着的嘴巴轻微下弯,身体向侧面蜷缩着。 梦中是荒凉的一片原野,很冷,有风打在身上,张奇一转头,看见了站在近处的容妙依,她苍白脆弱了不少,在那一堆暗色的杂草前站着,她的裙摆紧紧贴着她纤瘦的双腿。 “张奇。”她喊了两个字,已经哽咽不堪了,大颗的眼泪顺着颊面滑下来;张奇预备转身,却在后退的下一秒,撞进了谁的怀里。 / 张念在剧院门前看见滕溪的一刻,天上斜斜的太阳正调皮躲进云里去,女生举着音乐会的门票,笑着问他:“是不是来看这个?” “是,送票,来放松一下。” 张念对滕溪谈不上讨厌,更谈不上喜欢,仅仅是在交响乐团中交流了这些天,因此倒有了更多能说的;张念转身往阶梯上去了,跟在不长的队伍身后。 滕溪倒不是缠人,她总直接又不过分黏腻,抬起眼皮来笑,问张念:“看完了能不能请你吃宵夜啊?” “不用了。”张念将票换去另一只手上,他摇摇头。 滕溪经历了期待和沉默,她没再说什么,而仅仅是在张念身后站着,斜阳的光投在她的脸上,也在张念脸上。 风吹来了,有江水的味道,是热的。 第18章 Chapter 18 张奇花时间驱散着对容妙依的牵挂痛恨,因此后来无论再见她几次,都能够不崩溃和说出冲动的话。夜里原本的计划是和伙伴刷剧早睡,可伙伴临时起意,吵着去见网友了。 到这时候,无论张奇内心里真正想不想见沈晨阳,她都必须为明天以及后来的巡演考虑,从而粉饰着自己去见他。 张奇还没吃晚饭,她在洗澡之前嚼了两口面包,当她的浴巾刚拿在手上的时候,忽然收到了沈晨阳的消息,他问:“去不去吃宵夜?” “一定要约我吗?” 张奇回复之后,顺手把手机扔进了床上的被子里,她坐了下来,无心去洗澡了。 沈晨阳回她:“约谁不都一样吗?不过咱俩比较熟。” “行吧,我去楼下等你。” “不用了,我就在你门口呢,你准备一下出来就行。我今天碰到了那个女生,不知道她是不是来找你的。” 张奇总觉得,如今每走一步的自己都在击碎底线,她有些心虚,因此没装扮什么,素颜,穿着T恤和五分裤,看着像个不修边幅的高中生;沈晨阳身上,仍旧是白天里那件清淡的格子衬衫,衬得他整个人青春清爽。 张奇从身上斜挎的帆布包里拿出了手机,将响起来的闹钟铃声按掉,她没有抬头,一边走一边说:“定的洗澡的闹钟。” “耽误你洗澡了吧。” “没有,我本来也饿了,就是一个人懒得动,所以没出去。” 张奇既不敢凑近,又不想太远,她在沈晨阳身边走,装模作样地握着手机瞧;等下了楼,就上车,在后排关着手机装睡。 车窗外是北方城市中广袤的夜景,现在,沈晨阳正安静着坐在张奇身边。 “吃什么?”张奇慢慢抬起了眼皮,她的瞳仁明亮有神,又夹杂几分欧式的深邃,她看着沈晨阳的脸颊,问他。 沈晨阳也转脸过来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瞬间相接,他说:“很近的一个地方,什么都有,到了看看想吃什么。” “好……”张奇轻吐出一口气,在许久的沉闷之后忽然笑了,她又问,“最近不健身啦?” “抽时间练一练,主要是太累了,掉得有点多。” “哎,得不得意?知道你天生不易胖,羡慕死了。”张奇还是没收束起她爱斗嘴的本性,损两句之后忽然转头看向窗外,不自主地笑了。 可能,沈晨阳也被逗乐了;张奇听到了两声缓慢低沉的笑声,她没有转头,仍旧怀揣复杂的心事,佯装正将窗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是整个城市最有名的夜市,沈晨阳在前面,张奇从他身后到他身边;麻辣小龙虾和烧烤散出诱人香味,张奇觉得饿,于是又买了碗不十分浓稠的甜粥。 “我不喝酒。”张奇摇着头,可在沉寂下来思考之后,忽然就举起了桌上已经开启的啤酒,她整瓶对嘴,有些贪婪地吞下一些,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 她时而艳丽又堂皇,时而冷酷又性感,可这时候,一切的光鲜都收束起来,张奇坐在烧烤店暖黄色的灯下,像一只翅膀残缺的飞蛾。 “少喝一点,先把粥喝了。”沈晨阳把还灼烫着的瓷碗挪在她面前,劝她。 “我不。” “不是不喝酒吗?” 餐馆的热气和凉风,连同鼎沸的人声一起,充斥着感官,张奇手握着啤酒瓶,透过不太亮眼的灯光看他,忽然笑了,问他:“能不能说?” “说吧。” 实际上沈晨阳在猜想着她到底要说什么,可却没再细问;他乡、夜里、两人和酒精……这是个倾诉和倾听的好时候。 张奇再吞下一口酒,她的领口也被洒落的液体浇湿,她有些狼狈,可又是除却着粉饰的直白。 有些可爱。 “那个女生,是我的前任……”张奇埋下脸笑了一声,然后,用弧度刚好的眼边和嘴角面对沈晨阳,她笑眯眯地问一句:“你没想到吧?” 沈晨阳确实没想到,他的表情平静,可是僵在了脸上,他看着张奇忽然冷却下去的表情,甚至没来得及在她落泪之前递纸巾上去。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早已经……不爱她了。没错我是个双性恋者,我可能喜欢男生,也可能喜欢女生,我很少解释这个给别人听,因为我不需要理解,我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他们都不会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好。” 她在酒精的浸泡下变得脆弱无助,说完,就将脸埋下去了;沈晨阳挪开了一旁盛粥的碗,防止它被打翻。 “我都理解,我的大学室友就是双性恋,没什么不一样的,这不等同于花心,只是认识到了自己在爱情中的另一种可能……就像某些异性恋后来也变弯了,都很正常,你可以哭,但是我完全不会觉得奇怪,也谢谢你相信我所以说这些。” 好像,张奇从来没见过能如此真切又深入地表达的沈晨阳,她的心弦在他话音未落时变得更加紧绷难挨,眼眶里溢出更多的泪。 她哭得颤抖了。 / 滕溪大概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周六夜里才在朋友圈里发了周五的照片;她在剧院门前,镜头中另一个人是张念。 张念冷清又英俊,额前头发被风挑起两缕,他站得靠后了,却像是正以某种亲昵的姿势,将弯起嘴角的女孩护在身前。 滕溪配的文字是:音乐会和晚霞中的相遇,怎么会不喜欢。 刘小白还在桌前喝晚餐剩下的绿豆汤,天气持续炎热着,当杨澜芳拿着切好的西瓜过来,在看手机的刘小白忽然惊呼了一声:“天呐!” 绿豆汤是冰凉的甜味,刘义和汪艳雯还没有下班回家,刘小白转脸过来看着杨澜芳,再讶异地说一声:“天呐……” 张念那边倒迟迟没有动静,西瓜很冰,致使牙尖都冷透了,刘小白最终没忍住,发消息问他,说:“我该恭喜?” 张念回了他三个问号。 刘小白一手还举着戳了西瓜的叉子,他手指迅速地戳着手机屏幕,说:“你没看滕溪朋友圈啊?” “没有。” “行,挺会演戏是吧……人家合照都发了。” 刘小白塞了一大块西瓜在嘴巴里,还没嚼完就接到张念急匆匆一个电话,刘小白放下叉子往房间里去,一边走一边听他说。 “我不知道,”电话那端的张念,似乎正提着一口气,说,“她就说自拍一张啊,我没拒绝她,就拍了——” “不是,又不是要你解释,”刘小白没开灯,将自己放进床中央,展开了腿脚躺着,他说,“在一起了就不用演戏哈,坦诚一点行不行?” “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演戏。” “那你还跟人家搞暧昧是吧,”带着笑意的声音很亮,刘小白坚持不懈地调侃,他忽然像是着了魔,说,“不愿意就别吊着人家女生啊,你还挺厉害。” 听筒里的电流声刺蛰着耳膜,刘小白和张念,忽然均陷入了未知尽头的寂静里,他们持续着沉默,像是在完成什么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张念才开口,他慢悠悠,语气很冷地,说:“那我不吊着了。” “行啊。”刘小白爽快地回答。 张念甚至停止了呼吸,他一瞬间里,试图在众多种情绪中找到合适表露的,却失败了,他屏住一口气,忽然咬紧牙关。 几分恼怒又几分愉悦地说:“我是真的喜欢她。” 第19章 Chapter 19 两岸灯光倒映在泛着微波的江水中,张念步行过来,在路边便利店里带了一罐可乐,他今晚实在冲动,在挂断给刘小白的电话之后,立即约了滕溪出门。 滕溪披散的头发顺着湿暖的夜风乱飞,又在她步履停歇之后,轻柔地落在肩上:“说吧,又有什么事情要帮忙?” “喝东西。” 可乐还是冰的,易拉罐上一层冰凉的水珠,滕溪的指尖却像被烫了一下,她急促地握住了可乐,没在慌张中让它掉在地上。 张念的短袖被风鼓起,一边贴在身上,因此,凸显着挺拔有致的腰背和肩骨,他忽然开口了,用种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眼光直视滕溪,问她:“我们能在一起吗?” 风声和着水声,像在耳畔流淌的漩涡;滕溪瞳孔蓦地放大,她倒没怯场和犹豫,只是持续地讶异着,她点着头,说:“当然能。” 是直接又气氛怪异的对话,说完,两个人便忽然陷入了难以终止的寂静里,张念靠近了江边的栏杆,他站着,面朝对岸,看着在夜色中闪耀灯火的楼宇。 它们参差错落,像是张念脑海里的无数件事,均互相遮蔽,又用边角或全貌显现,致使什么都复杂了。 “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啊?”滕溪纤细的指头扣着罐子的拉环,可乐的气流从金属缝隙间喷出,带着熟悉的甜味,她仰起脸喝了一口,也扶着栏杆站在张念身旁。 很热,每个人都浑身是汗,夏日的南方并不能在黑夜中清亮沉睡,它还在输送热气,或是把人放进蒸笼里。 风送进呼吸道,要烫得窒息了。 张念像是有些语塞,因此他仅仅是目视前方而没选择对视,他犹豫了几秒,终于说:“应该吧。” 没料想到,滕溪听他说完,就立即把开封的可乐塞在张念手上,她像是撒娇,说:“好冰,帮我拿着。” 滕溪沿着江边走,张念鬼使神差般在她近处跟着,举着一罐跳动着气泡的可乐,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觉得周身很黏很难受,可还没停下来。 “要不要牵,嗯?” 滕溪的声音像是压在谷底,有种特别的空灵,她的手不太舒展,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态,可还是伸出来了,她用胳膊肘轻轻撞着张念的手臂。 各自的呼吸,在瞬间里不稳了,张念仍旧放不下紧憋在心口的气,他忽然就抬手,把滕溪的手抓住了。 是热的,女生手心中有薄薄的汗,张念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忽然就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第二个瞬间,他明白自己冲动了,可他终于做了个好人,没有搞暧昧,也没有吊着别人了。 “那要不要一起出国?”头晕大概由于可乐中令人兴奋的咖啡因作祟,滕溪一张口就问出了这样的话,她的手被攥着,骨节蜷曲,并不舒服。 可鼓动的心脏要到嗓子眼儿了。 张念回答:“我要去也不是你那个地方,我还没想好。” “也是的,也是,”滕溪点了点头,她忽然问他,“为什么忽然想通了……大晚上的约我出来,明天其实也不迟呀。” “你不是会误解我的人,其实和你讲话,我蛮轻松的。” 张念忽然止住了脚步,他把手中的可乐塞到了滕溪手上,转身来用一种深沉难猜的眼光看她;他沉思了许久,眼神在女生脸上,快要涣散了。 滕溪的发丝划弄着脸颊,她抬起手去整理一下;当她用了很大勇气试图和张念对视,忽然,觉得像在梦里。 滕溪露出了一个十分轻松的笑,她没想到的是,张念也跟着她,轻轻弯起了嘴角;即便他这一个笑容转瞬即逝,并且把脸转向了一边,可滕溪看见了他眼睛里特别的光点。 是感性或者慌乱,亦或是更多融合着的、复杂的感情。 女生洗过的发丝带着种清新的植物香味,忽然就随着她的身体撞在了张念身上,夏日里唐突的拥抱,令张念整个人僵掉了,他没有过分的回应,可也没像上次那样推开她。 时间没过几秒钟,滕溪忽然松开了在张念身上的手臂,她转过身去,说:“你手机响了。” 即便龃龉于他的迟钝木然,可滕溪没说更多,她看着广场前大路对面的两幢连在一起的建筑。 是许老师发消息未果之后急切的电话,张念说了一个抱歉,那边的人却用着十分恳求的语气,说:“刘小白同学的海报可以用,这边实在没有更满意的,麻烦你帮我联系他一下,替我向他说抱歉。” “好,不过许老师,谁都不想成为备胎吧,这种事情我们都不希望再发生,我会向他转达你的请求,但他愿不愿意,是他的事情。” 张念的话没说完,滕溪就缓缓转过身来了,她后来用一种明了又得意的语气说:“也就你这么厉害了,佩服。” “不是厉害,”张念冷冷地说,“本来就是他的不对,告诉别人没可能了,然后用了全部力气试图找到更好的,现在时间紧了,没有更好的了,就再来恳求……我就是看不惯,这所学校里很多人都这样。” 滕溪忽然深吸一口气,她试图说什么,又静默下来,最终皱了皱眉,说:“你活得太明朗了。” “没有。” “其实有时候没必要因为一些小事出头,有些时候,自己的人脉和安全最重要……是的,我们要**憎分明的人,可另外来看,谁不是在自己的方寸之地里过一辈子呢,有时候也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女生仍旧攥着那罐可乐,她弯起了两边嘴角,说,“这样说不定会开心一些。” 他们在之后就陷入了沉默里,仅仅是并肩沿着江岸走了不近不远的路,连在一起的大楼越来越远了,上面的灯幕展开了惯有的文字。 / 陈凝露染成灰蓝色的头发冷淡美好,正配她身上同色系的裙子,当她进了电梯转身,才认出了在身后的人。 “来找姐姐啊?”她微笑得体地问道。 张念一瞬间里像是没认出她,可还是点着头,他站在电梯的一个角落里,手上还拎着给张奇带的泡芙。 陈凝露又问:“周末不约朋友玩么?” 张念忽然间记起了那次在剧场的相遇,因此他的表情和煦了不少,说:“不约。” 实际上张念是疲倦的,他在经历了昨晚的表白和谈心之后,一夜都没睡好;陈凝露的鞋跟在走廊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张念拎好了东西,静静在她身后走着。 他们同时站在了排练厅的玻璃门后面,却忽然默契般谁也没有伸手推门,而是不自觉地警觉审视,想要看看厅里的人在做什么。 大概是一段戏结束时候的休息时间,张奇的薄衬衣松松垮垮被牛仔裤束着,她一个转身,因为在玩笑所以没站稳,差一点摔倒了。 她还在笑,像喝醉了一样没心没肺,张念都少见这样的她,因此陈凝露有些讶异。 张奇的目光,像是零碎掰开的玉,忽然就那样坠落,流畅又轻巧地掉进沈晨阳的视线里,沈晨阳不急不慢却有些意外地承接住,两人,没有靠近,但沈晨阳忽然笑了。 张念十分迅疾地伸手推门,他像风一样走到张奇身边去,说:“妈让我来看你,给你带了吃的。” “你吓死我了。”张奇接了张念的袋子,她讶异于张念不打招呼的出现,因此还伸手去拍他的胳膊;张奇没有注意在不远处的陈凝露。 直到听见赵导和同事们在喊“露露”,张奇才从和张念相见的讶异中脱离,她抬头去看,发觉陈凝露正站在排练厅的中央,她漂亮又高瘦,即便染了颜色夸张的头发,可丝毫不奔放喷张,而更像虚构世界中静谧的精灵了。 沈晨阳在走向她,可张奇眼里,这段路像是很长;陈凝露忽然就说起话,玩笑般:“这么迟钝嘛沈晨阳?你一点都不贴心。” 说起话撒娇又嘟嘴,让人一瞬间无法辨别她的喜怒了,沈晨阳终于到了她的身边,他接了她手上很大的袋子,说:“我刚刚没看到,辛苦了,来,我给你找个座。” 赵导立即来八卦了,她笑着说:“晨阳刚才还在说呢,说你们在考虑结婚了?” “没有,只是家里长辈在催。” 陈凝露一张脸,忽然不加掩饰地冰冷了,她看着沈晨阳,也不顾旁人在场,问他:“有事,需要你立刻回去。” 又补充:“大事。” 张念站在张奇的近处,他明白陈凝露冷脸的原因,可他也心乱如麻,因此不能为这里的任何人补救。 沈晨阳获得了赵导的许可,并且把一大袋水果饮料留下,他很慌张地去拿包和衣服,跟着陈凝露走了。 女生温和但不是拖沓的人,她出了大楼,忽然就转过身来,在夏季阴天的燥热空气里,问沈晨阳:“你喜欢张奇是不是?” 沈晨阳的回答没隔半秒,干脆又平和,他说:“不喜欢啊。” 大雨似乎来了,浓灰色的云在天顶上积压着,沈晨阳开车载着陈凝露回去,他忽然觉得一切不真实,失神里他望着前方跳动的红色倒计时数字,他想起那天北方城市的夜色浓重,酗酒的张奇在夜市中央的路上,很伤感很糊涂地,抱了他。 第20章 Chapter 20 刘小白想象中会被张贴在礼堂门前的海报,最终出现在了广场中央屏幕的一侧;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是刘小白的绘画和亲笔艺术字。 张念穿着校服正装的白色衬衫,将深蓝色的外衣拎在手里。 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竟然有些慌忙地问刘小白:“在那里,看到了吗?” “好夸张啊,太有面子了吧!”刘小白也穿着全套的校服正装,他用手机留下了大屏幕的照片,又伸手拍着张念的肩膀,说,“太厉害了,你真的牛。” “不用,屏幕是宣传那边争取到的。” 交响乐团的演出在毕业典礼之后,时间不早了,但是在盛夏,因此天还完全亮着,在四周楼房与浓荫的遮罩中,金色的阳光在道路的另一侧铺散开来。 刘小白跟着张念走,上了礼堂前有红毯的、很高很高的台阶,闷热的空气快把人的呼吸困住,浅褐色裤子在学生们年轻的腿上,熨帖又舒展着。 距离刘小白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他此刻,要在台下端坐鼓掌,为别人唱一首骊歌了;衣着整齐的学生们看着台上飞舞的亮片,毕业典礼迎来尾声,刘小白去洗手间的路上碰到了穿着红色吊带礼服的滕溪。 她的长马尾柔顺甩动着,抚在白皙端正的肩膀上,眼尾处有细小的白色亮片,因此看着优雅又不沉闷;她拎着裙摆和刘小白擦身而过,要着急上台了,没看到他。 后台的走廊上亮着白色的灯,在人眼底映出光点,刘小白看到了站在走廊深处门边的张念和滕溪。 事实上他们身边还有乐团里的很多人,可显眼的是拎在张念手上的、滕溪的小提琴;张念把琴递给了身边的同学,同学把琴传给滕溪。 “刘小白。” 田宇文从身后猛得揽上刘小白的肩膀,他的视线却也不在此,他望着不远处人群里漂亮出挑的女生,说:“滕溪最漂亮了。” “是啊,很多人喜欢她。” “那你喜不喜欢?”田宇文用拳头去撞刘小白的肩膀,他又一次说,“哎,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嘛?” 张念走进了开着的门里,接着,滕溪也进去了,人群缝隙外是台上晃眼的灯光,一群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在向里搬运着巨大的乐器。 刘小白不解地转过脸来,盯着田宇文游鱼一样的眼睛,说:“干嘛喜欢啊,我对她没感觉呀;不过要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一定会立即表白的。” 刘小白的长相,有一分高冷和两分清透,剩下的,全部是善意无害了;他看着田宇文的眼睛,再去看走廊尽头处拥挤着人群的门,忽然就转身逃开了田宇文的束缚,说:“要开始了,来不及了。” 田宇文也穿着校服正装,他长得高挑帅气,又爽朗直白;他的脸上,在慢悠悠挤出一丝微笑,像是平静淡然,又像是藏了什么。 / 上台前张念换了乐团统一的衬衫和西裤,他站在立麦前,说着程式精炼的话。 礼堂内寂静,台上有落座或者站立的乐团成员们,张念保持着一个严谨也随和的表情,他说:“老师们,同学们,很荣幸与您共度这个美好的夜晚。这是我和九中交响乐团认识的第二年,我是团长张念……” 刘小白端坐着,望向舞台的中央,将张念的动作神色收入眼底,他不是第一次看乐团演奏,却是第一次看到张念以团长的身份上台;张念冷淡也从容,他不在未想清楚之前说话,也不愿意说别人常说的道理,在一群着装一样的人里,是不需要强调的出挑。 台下的寂静中夹杂带着仰慕的嬉笑,冒出来了,又被果断扼住,因此显得顽皮又神秘。 刘小白拍了照,也录了最喜欢的一首《法郎多尔舞曲》。 结束后,张念过了很久才出来,他的妆没卸,近看像在相片里见到的年轻偶像那样精致,常年遮罩着的刘海撩了起来,露出一双轻微上挑的眉毛。 “好慢啊哥。”刘小白顺手接了张念扔来的包,他站在原地,张念正粗鲁地将脖子上的领结扯下来。 说:“在拍合照,有点拖。” 张念伸手想把书包拿回来,可居然没有扯动,他被刘小白的力量制约,一瞬间不知道该松手还是坚持了;几分钟前,张念结束了在走廊拐角处和滕溪的谈话,然后风风火火跑到这里。 他一瞬间看着刘小白的眼睛,心里思虑的自己是不是对他撒谎了。 刘小白拽着书包的一端,在这个不算漫长的对视中笑了,他松了手,说:“你今天真的好帅好帅,那些女生都快疯了。” “谢谢。” “毫不谦虚啊?” “你先夸的,关我什么事。” 并肩的两人斗嘴谈笑,走近了,手臂撞在一起,衬衫的衣料被汗浸泡着,又相互磨蹭,刘小白忽然竖起了大拇指,他无法回应张念的话了,说:“行,你厉害,行了吧。” 刘小白总这样,丝毫不死板苛刻,甚至,某些时候能够十分纵容别人,他仰起脸再一笑的时候,张念忽然没忍住,也笑了。 “笑什么啊……”刘小白一双漆黑水润的葡萄眸,被一簇簇睫毛掩映着,忽然就瞪圆了,他讶异于张念突如其来的笑。 张念转脸过去,说:“没什么。” 晴朗的天幕被城市灯光染上清透的白雾,张念很快又恢复了常有的表情,他想了想,终于说:“我和她,在一起了。” “看出来了,”刘小白像是在回应一个无关痛痒的招呼,甚至,语气中带着抚慰,他说,“你肯定是那种喜欢了就会去说的人啊,我那天说话太冲了,给你道歉啊,不应该说你吊着别人。” 张念独自眨了眨眼,眼睛在看着前方,他说:“没什么好道歉的。” 忽然,就没话可说了,两人并肩默契地行走,穿过广场的时候还看得到大屏幕上刘小白设计的海报;今天众多的同学被繁琐的正装包裹,因此,这一个回响着乐声的夏季夜晚,更燥热了。 刘小白咳嗽了两声,他此时才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张念和滕溪交往的事实,原因应该是,自己不喜欢滕溪。 “好甜蜜哦,果然好看的人和好看的人在一起了。”刘小白才不想给张念挑刺,他总很温暖周全,尽力让别人高兴有面子;张念冷不丁地回他: “你也好看啊。” 张念越发地心焦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暗自地吐出,他错觉得自己在这个普通的夜晚里,产生了一种荒唐到难以辨析的情绪。 他的心脏,在跳动后带着酸麻又微痒的颤意,无法在瞬间里止住,快活到想再来几次;不明了是专心演奏之后的反应,还是天气太热,亦或是因为滕溪。 刘小白很重地拍了拍张念的肩膀,他说:“别夸我,真的不准夸。” 他甚至在假装暴躁,可仍旧遮掩不住满脸的可爱表情,指着张念的时候倒是强硬的,可没几秒,忽然就松懈下去,好好走路了。 刘小白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胸腔中,忽而漫开一种细小又强烈的疼,可过后,是甜的。 第21章 Chapter 21 穿着吊带夏装的张奇,被掩埋在舞池中央了。 她刚吸过烟,褐红色唇膏在嘴角处蹭开,沾染上了泛着光泽的皮肤;彩色眼线和卷发,像正把她描绘着的墨线,在闪眼的灯光里,张奇变了个人,她穿最暴露的衣服,露出了后腰上黑色的签名纹身。 伙伴在不远处,举着酒杯,像在恭迎张奇;她露着白皙的脊背,上挑的眼妆在深凹的眼窝中展现,是冷酷的,倒与张奇的性感不同。 “啊——”张奇尖叫着扑进女生怀里,她的下巴正落在对方颈窝里,说,“亲爱的,今天谢谢你陪我。” “没关系,我慈悲为怀。” “有没有帅哥啊?”张奇满身是舞动后轻微的汗湿,她和伙伴去往舞池的另一边,在震耳的音乐里凑近了讲话。 可是伙伴忽然勾住了她的脖子,语气中带着戏谑,说:“我觉得你的搭档才帅啊,我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我怎么就睡不到这样的男人?他分手了没,分手了通知我啊。” 张奇有些头晕,她是酒后了,迟疑了几秒钟才明白伙伴的话,激动之下忽然喊了大名,说:“冯世佳!” “说啊,说。” 俩人找了吧台前的座位,张奇点了一杯酒来,她捏着冯世佳的手臂,牙关颤抖着,几秒钟之后才说:“他可不是你能得到的人。” 醉意里的张奇难以忽视徒增的热源,当她回头,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金发微长的男孩;他一张精巧深邃的亚洲脸蛋,穿着衬衫和短裤,忽然乖巧地靠上吧台,问:“姐姐能不能要个联系方式?” “几岁了?看着好小,”张奇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可斗争之后作罢,她笑出一排漂亮的白牙,说,“点个喝的吧,我买单。” 男孩不会暧昧逾距,可也不腼腆内敛,他说起话还是低沉中带着青涩的少年音;他在张奇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十八岁。”他说。 冯世佳讶异地捂嘴,半天才惊叹出一句:“好可爱,像十五岁!” 男孩黑色眼瞳,在一张冷白皮肤的脸上却不刻板,他太清透稚嫩了,举止中却完全像个大人。 柔软的金色头发扫过腮边,男孩说:“我偷偷跑出来玩的,爸妈今天很晚才回。” 张奇为男孩亲点的一杯苏打水买单,也给了他微信号,冯世佳看着男孩清瘦挺拔的背影,忽然感叹:“还是沈晨阳最帅。” “他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更不会跟别人搭讪的,木头一个。” 张奇仰起头将酒吞下,轻笑着,评价沈晨阳。 冯世佳立即摆了摆手,她的头发单扎起马尾,露出一张小脸上的全部表情,高声说:“这种最帅了好嘛,能让禁欲系疯狂,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他看起来内向吧,说不定内心戏很多,我真的好想认识他啊,男一号。” “闭嘴吧,”张奇立即反驳道,“你妈妈签的那些一线小鲜肉,哪个不比他强啊?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冯世佳正歪着头,薄嘴唇弯了起来,她一字一句,说:“那些可不止入你我的眼,谁知道爬过谁的床啊?纯的又太纯了,我喜欢看着干净的,不喜欢一笑都让我觉得脏兮兮的,不喜欢穷的,不喜欢被老男人老女人睡过的。” “要求还挺多……” “所以如果他分手了,和我的见面是不是可以安排上了?” “你滚开,别烦我。” 张奇在酒精的刺激中更无措,可仍旧把杯子里的喝干了,她不去看冯世佳,似乎觉得这样就可以逃避不想迎接的质问。 冯世佳火上浇油,又来了句:“我下次还跟你飞啊,去看他。” 张奇正慢悠悠吞完最后一口酒,她握着杯子的指头泛白,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了 冯世佳,忍不住了,忽然就用很响的声音,说:“我爱上他了,没错我就是爱上他了,我是不是很贱,我是不是该去死啊……冯世佳我劝你,认清楚你自己,他不是我的,也不会是你的!” “停,”张奇话音刚落,冯世佳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在一秒钟的冷漠之后,脸上挂起了了然的笑容,说,“不逼你一下,你要跟我装到明年了……憋着好受吗?我小冯就是你的垃圾桶,你说说会死啊。” 张奇逐渐睁大的眼睛,在僵持的几秒钟里逐渐泛红,接着,她闭上了眼,身体开始抖了,她不说什么,忽然就跳下吧椅,将脸埋在了冯世佳的肩膀上。 她拥抱着冯世佳,像是在濒死时抓住了浮木,咬住嘴唇再说了一句:“我该去死了。” “你别动我,别人还以为咱俩要干嘛……算了,我跟你说,这种事儿,早断吧,除非真的想插足了,我倒不介意,毕竟这是你的自由。” 张奇真的哭了,大颗的眼泪落在冯世佳肩膀上,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情绪羸弱的张奇转身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她打开了微信,一边哭着,一边将列表里的沈晨阳删除了。 夜里在门外遇到了那个金色头发的可爱男孩,他靠着墙在吸烟,身边的滑板和人保持着同样的角度;他没看见张奇,只是低下头皱着眉毛看手机,看样子吸烟是个新手,几秒钟,忽然被呛到轻咳起来,于是把没燃多少的烟攥在指尖上了。 / 一周里,刘小白都在刻意疏远着张念,他愿意维持友谊,可总不愿意成为张念恋爱的绊脚石;午餐时间里,刘小白跟着原本独来独往的柳宁宁,听他讲逻辑题和悬疑片。 这一回没人来接的张念,正端坐在位置上转着笔杆发呆,教室逐渐空旷下来了,视线中增添了夏季黄昏独有的滤镜;张念睡着了,在一周的忙碌之后轻松下来,他看不起梦里模糊不清的画面,只知道眼前有穿着校服的刘小白,在叫他。 忽然醒了,天像是发乌了几个度,但仍旧没黑,张念抬起头,看到了站在桌前的、穿着校服短袖的女孩;她面色有些不安,几秒之后从喉咙里挤出音节:“我以为你不舒服的,吓死我了。” 张念闭上了发酸的眼睛,他再次回想,却一瞬间搞不清楚滕溪为什么在这里,他原本是在等刘小白一起走的。 教室中就剩下滕溪和张念两个人了,甚至连走廊里也没有了明显的声音,张念站了起来,拎着收好的书包,他跟在滕溪身后出去,一边走一边回忆,实在无法判断了,就给刘小白发了消息。 问他:“你回没回家啊?” 刘小白那边没有及时回他,张念到校门口的时候仍旧坚持不懈地回望,企图寻找刘小白的踪迹,他忽然被滕溪攥住了手腕,女孩说:“我从来没请你吃过东西,是不是应该赏个脸呢?” “不用那么客气。” “其实我挺紧张的,”滕溪看着张念的眼睛,说,“我担心做不好,我不是个聪明人,可能有时候会冒犯,反正你提醒我的话,我会改的。” 张念抿着嘴唇,他忽然就有些不解了,他对滕溪摇了摇头,说:“不要试图做个完美的人,你会很累的。” 漂亮的滕溪和英俊的张念,在黄昏中穿着同样校服,保持了一个生涩的牵手姿势;黄昏里涨暖的风,穿梭在头顶眉尖,既定的世事,在自由流淌着。 第22章 Chapter 22 刘小白在路上回了张念的消息,他敲打着手机屏幕,靠在公交车的椅背上,说:“我在路上了。” 没什么能够抗拒浸泡在夕阳里的盛夏,一切都夜风般轻盈起来了;刘小白接到了杨澜芳的电话,她说:“你姑姑来家里了,展颜也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有好吃的。” “奶奶,”刘小白眨动着学习之后酸涩的眼睛,回答,“你们不用等我,我一会儿就回去,你们可以先吃,我在学校吃了一点,还不饿。” 接完电话的刘小白陷入了思忖,他因为姑姑刘情的到来而焦虑,这已经成为难以摆脱的条件反射了;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是回房间,刘小白换下了校服,随意套了一件条纹的背心在身上。 王展颜忽然来敲他的门了。 刘小白欣喜地叫了声“哥”,他像顽皮的小动物,猛地跳到王展颜背上;俩人是从儿时到现在的玩伴,因此许久没见也并没有隔阂,王展颜长得温柔又明艳,上班一年,可脸庞像十八岁的人。 “下来吧祖宗,我上一天班了,腰疼。”嘴上这样说,可王展颜还是背着刘小白转了个圈,他很高,鼻梁上总有一副细边的眼镜,笑起来是种摄人心魂的漂亮。 “最近工作还顺利吧?” “我调动了,下学期去总园咯,忙得要死要死的,”王展颜借桌上小镜子的反光,检查自己疲劳泛红的眼睛,他又说,“哎你那个什么朋友,好朋友的妈妈是不是叫夏红林?” 刘小白点着头,说:“她是你的领导了啊……” “对啊,我那天见了一面,太温柔了吧,那种温柔你懂不懂?就是理智到你不觉得她是人类,而是人工智能,我不怎么敢讲话了都,人还蛮不错的,不过我得慢慢适应。” 王展颜穿着牛仔裤和条纹T恤,皮肤不泛黄,是种恰到好处的柔白颜色,职业使然,因此维系着少年人的性情,做什么都能有十足的专注力;他在看刘小白桌上的英文杂志,嘴上却不停歇,从容地讲着:“我明天要去逛街,买新衣服穿,你陪我吧,要是你陪我的话,我也给你买喜欢的。” 刘小白一句话梗在喉咙里了,他几秒钟后摇了摇头,说:“我明天约了同学写作业,在家里写。” “张念?” “是啊,是。” 王展颜从眼镜后面抬起了眸子,审视地看向刘小白的眼睛,随即,他轻松地一笑,说:“行,学习最重要,我另找人好了。” 刘小白看不透表哥的开朗淡然,他更看不透刘情以及王玉峰,这一家人是个惯常又奇异的组合,此时的刘情在一天前与丈夫推搡,此时正仰起受伤的脸,坐在刘小白家的客厅里。 杨澜芳将饭菜端上桌了,蒸了武昌鱼,还有香浓清甜的杂粮排骨汤……她安静接受着刘情歇斯底里的抱怨,可什么也不说。 刘小白走近王展颜,问他:“姑姑的伤要不要紧啊?” “我不清楚,随她去吧,”王展颜将杂志翻过一页,看的津津有味,在中途抬起眼皮,冲着刘小白勾了勾嘴角,又说,“我从小他俩就这样,早就习惯了。” “为什么不离婚?” “对他们俩我只有四个字,”王展颜将杂志合上了,他仍旧满脸轻松,姣好的脸上有水一样的笑容,再开口了,“自作自受。” 王展颜着实长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淡然又开朗,爱玩爱笑,上班了所以在外面和别人合租。 刘小白叹气一声,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他,刘情颧骨上是一块显眼的擦伤,她抬起手去捏刘小白微温的脸颊,说:“皮肤真好。” “没有吧……你伤要不要紧啊,要不陪你去买点药?”刘小白给她温和赔笑,偷偷用手揉了揉自己被捏疼的脸颊,他挽着刘情的手,去餐桌旁边坐下了。 刘情穿着很薄的长袖长裤,轻薄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她很瘦,所以脸上五官凸出;落座之后,刘情说:“我现在就该死,王玉峰这辈子就是老天爷派来索命的,我如他所愿好了!” 杨澜芳再次拖着步子来了,她将筷子放好,没说一个字。 “你先冷静一下……姑姑,我奶奶心脏不好你也知道,所以我们可以慢慢谈,”刘小白强迫自己去牵刘情细瘦的手,安抚着她,说,“吃饭吧,先吃了饭再说。” 刘情在冲动的时刻,眼皮都在发抖了,她攥紧了右手,压抑地锤一拳自己的大腿,说:“姓王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一瞬间里,刘小白下意识抬起眼睛,他正与王展颜的视线相交,于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王展颜站在那里,他挺拔又儒雅,一双有双眼皮的漂亮眼睛,他倒最像个外人,只是看着刘小白,然后耸了耸肩膀。 刘小白食不知味的晚餐因为张念的一个电话告终,他躲回了房间里,焦躁到灯都不想开了;灰黑色的空间中,仿佛只剩下听筒那端的声音了,张念说:“我等了你好久。” “啊……” “我昨天说了今天没人接的。” 刘小白深吸了一口气,他揉揉眼睛,整个人倒在床中央,看着暗光里愈发不明晰的天花板,说:“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嘛张念。” 听筒两端开始了短暂的寂静。 刘小白在诧异的同时,忽然懈怠于解释真相了,他的话在嘴边,可说不出来。 他以为睡着的张念是在等滕溪的。 张念的声音低而且稳,他也不笑,说:“没关系,你到家就行了。” 两个人约了周六见面,因此也没必要聊什么;刘小白晃动着悬在床沿上的脚,在通话结束后开始了短暂的休憩,他闭上眼睛,就再不顾客厅里刘情倾诉的一切,刘义和汪艳雯还没下班,杨澜芳和王展颜没话可说,都沉默着。 夕阳像是沉入了水底,终于,城市走近了最浓烈的夜幕里;刘小白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手机响起了低电提示的音效,他到窗前,看得见窗外星点的车光灯火。 / 汪艳雯从杨澜芳口中得知了昨天的事情,她早晨心情不安,还给刘小白嘱咐了好几次,说:“你姑姑来了就别开门了,你奶奶这病都是被气的……反正就别开门,老太太手术完才几天,折腾不起了。” “放心吧,她来了我也不开门,我烦死了。”刘小白穿着背心短裤,正睡意朦胧地趴在床上,他意欲珍惜这个早晨,却忽然想起张念一会儿要来了。 汪艳雯早起准备了新鲜的水蜜桃,洗了一盘放在餐桌中央,她再轻声提醒了刘小白一次,出门前又想起了什么,因此折回来了。 “带张念出去吃点东西,吃点好的,别怕花钱啊。” “好,知道了,妈。”刘小白在做起床之前最后的挣扎,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去,发出闷闷的声音。 清晨的意志有时候敌不过睡意,刘小白一翻身,就再次沉沉睡过去了,他五天熬夜欠下的睡眠,自然难以补齐。 刘小白在恍惚迷茫中再次醒来,卧室的门半掩着。 他忽然发现了,窗帘遮蔽下很暗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在呼吸着。 第23章 Chapter 23 张念把背包扔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他穿着短袖开衫和工装裤,倚在门框旁用手机看时间,说:“九点了。” “你怎么不出声啊,吓我一跳。”刘小白揉着乱蓬蓬的头发,他在床边坐着,伸出脚去找拖鞋,喉咙里发出微哑的晨腔。 室内很暗,刘小白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窗帘,透亮的光线在瞬间倾泻,掺进带着睡意的空气里了,杨澜芳在客厅说:“小白起床了,你同学等半天了。” 床铺上的空调被揉作一团,枕头在床尾乱躺着,刘小白终于在床下找到了另一只拖鞋,他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转身对张念说:“我本来醒得特别早,谁知道又睡着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眼前人恍惚着合掌道歉,张念却没有理会,他站在书桌边上,问他:“昨天怎么回事啊,你记性这么不好?” 张念在盯着刘小白,刘小白忽然睁圆了漆黑泛红的眼睛,他穿着背心和短裤,站在原地,抬起手顺着自己的刘海,一时间没回答什么。 上午的氛围是新鲜或者懒怠,杨澜芳忙忙碌碌准备了茶水和西瓜,她要进屋休息了。 “奶奶,今天一点都不用忙了,我一会儿带他出去吃,给你煮清淡的行不行?” “那你们出去吃,别管我了。”杨澜芳说道。 刘小白像是顿时生气了,忽然嘴撅着,把折好的被子扔在床头,他抬起脸和在门口的杨澜芳对视,说:“干嘛不管!怎么不管嘛!” “不管,不用管。”杨澜芳自顾自,说完就转身回了房间。 张念走近了逼问他,忽然有些阴沉恼怒,说:“怎么回事啊昨天,就先走了?” 刘小白的视线里,张念在一步步过来,漂亮眼睛里涌出几分无理的强势,可说话还算平静。 “你生什么气啊……”刘小白忽然笑了,他觉得这大概是张念一个很无聊的玩笑,在揉头发结束后,又慢悠悠地解释,“我以为你在等滕溪啊。” “我干嘛等她?” “不等女朋友等谁。”刘小白觉得无聊了,他说完,也不顾张念要再说些什么,只是以平缓的节奏走开了,要去洗漱。 冷水的流速很快,带来了连续不断的、新鲜的清凉,刘小白在脸碰到水的瞬间,只听见张念在身后,嘱咐他:“我们自己做饭吧,你奶奶也可以吃一点。” “我做饭很难吃的。”刘小白夸大其词并且张牙舞爪,他回身过去甩了张念满脸的水珠,笑着看向他。 刘小白的脸上沾着泡沫。 “我觉得,还行吧,我也可以帮忙,”张念回身要出去了,他又忽然否认了自己的话,说,“你给我帮忙也可以。” 刘小白含着牙膏口齿不清,也不知道闲扯了几句什么;低头的时候,听到的人的声音,似乎格外明晰,张念又说:“女朋友就非得绑在身上吗?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时间。” 只有刘小白刷牙的摩擦声在回应他,张念像忽然起兴,他换了话题,问:“还去不去轮滑?” 清水流淌在牙齿之间,把凛冽的薄荷味冲淡了,刘小白漱完口甩着头发,回答:“不去了,不想学了。” 他总是很洒脱,因此每一个字都带着调皮果断的尾音。 张念主动坐了房间里没有靠背的椅子,他从包里拿习题册,拿笔盒,又忽然掏出一盒巧克力饼干塞给刘小白,说:“特别好吃。” 刘小白回头看他,在一个默契又平常的对视之后,露出了笑容,说:“可以可以,谢谢谢谢。” “要换班主任了。” 刘小白手上欢快转动的笔忽然落了下去,他在诧异中只问出了一个:“啊?” “何乐天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因为要给他爱人治病,人现在不太好,所以他可能要请假;班主任换了樊静雯。” 张念在用平静的语气讲述,有些低落,他看着习题册上的数字符号,忽然有些眼花了。 刘小白叹着气,眉毛锁起来了,问:“那怎么办啊……” “班里要捐款吧,这也不是怎么办的事情,毕竟有些病有钱了也治不好,况且能捐多少呢。” “那你还有没有在恨他?” “有一点……”张念忽然止住了手指上无聊的摆动,他像是在自我说服,几秒钟后摇着头,说,“没恨。” 张念最记恨的不是陈妍,不是杨空的事情,而是何乐天欺软怕硬,在课堂上欺负了刘小白;过去一些时间了,可那天全部人的表情、何乐天的话,还有灰色天幕下的大雨,正集成会动的画作,陈列在张念的记忆里。 刘小白细致拆着饼干的纸盒,他说:“恨也可以。” 一瞬间里,刘小白后知后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像是在恍惚的时候被风暴席卷,因此在那么些时候,抛弃了观点去顺从张念。 像是在讨好。 饼干是很小的,装在鼓囊囊充了气的袋子里,刘小白吃进去一个,张念也伸手来拿了一个;巧克力的苦味充斥口腔,又夹杂着奶味甜味。 刘小白转过脸去,他看着张念注视习题册的眼睛,看他认真或者锁着眉头……刘小白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了,好得奇怪,他调侃着问:“你和滕溪接吻了?” “你猜猜看。” “至少接吻了吧,现在谁谈恋爱不上0床……接吻算什么呢。” 张念在草稿本上画着坐标系,他忽然转脸过来,说:“你多猜一猜比较好,一切皆有可能。” 对视在逆着阳光的角落处,脸颊另一侧却被台灯的光线炙烤,刘小白看着张念的眼睛,还在笑,说:“哦。” 张念始终在冷漠里,他不愿意正面回应,却乐于给出一个扑朔迷离的答案。 “昨天去喝了东西。” “哦。” “看吧我想通了,你说得没错,有喜欢的人就要试着在一起。”张念终于画完了那个坐标系,他说完这句话,在一个深呼吸之后,陷入了安静。 没人说话,刘小白还在嚼着嘴里的饼干,他用低闷的声音轻笑着,将习题册翻过了一页。 第24章 Chapter 24 接受到陈凝露的冷战信号至今,沈晨阳没有试着去讨好她,两个人的情绪在撞击后又弹开,弄得冷静、漠然又两败俱伤。 还是住在一起的,是租来的宽敞公寓,沈晨阳独自守着这个不用上班的黄昏,他预备询问张奇排练的事情,这才迟迟察觉了被删除好友的事实。 他回想着,甚至无法从惯常的交往中看见异样,张奇的美丽奔放总在,那天夜里的拥抱无法磨灭……沈晨阳无法继续思考了,他端着咖啡从厨房到客厅,就看见了推门而进的陈凝露。 她穿着T恤和休闲的裤子,灰蓝色的头发绑在脑后,只几缕轻柔的在额前放下,她手上一大袋新买的食材。 沈晨阳放下了杯子,看着她,尝试着伸手去接袋子,他似乎有些忐忑,因此下一秒钟不敢看陈凝露的眼睛了。 “累死了,帮帮我,”陈凝露是最平常的年轻女孩撒娇,她小脸扬起来,讨好般又说一句,“今天那个浓妆好难卸,卸了半天。” 一方温和的破冰,在此时无法忽视了,沈晨阳顺势去问她上班有关的事,说:“今天忘记带防晒了是不是?” “工作室那边有,我用他们的。” “辛苦了。” 手上的袋子很重,在陈凝露抱住沈晨阳的瞬间,室外的暖热感觉通过皮肤传递,陈凝露的发根是汗湿的,她的手臂环住了沈晨阳的腰。 沈晨阳的右手可能要被勒出红痕,他抬起左边胳膊,抚摸着陈凝露的脑后,他在一瞬间里不想再奢求更多,陈凝露很温柔真诚,在用尽力气爱他。 “对不起,原谅我。” 陈凝露的鼻尖和眼圈泛红,她脸埋在沈晨阳肩上,认真地祈求谅解;她无法失去沈晨阳了,短暂的精神分离已经是极限。 室内开着温和的灯,天色随着太阳的偏斜变暗了,沈晨阳在厨房的灶台前俯**去,轻啄一下陈凝露的嘴巴,接着,在女生一个缠绵的探舌之后,吻得难舍难分。 这大概是爱情中一个特殊的契机,经历了冷却后,喜欢像冷气般胀满心脏,不许释放必定不好受。 “你觉得阿奇是个怎样的人?”等丰盛的晚餐上桌,陈凝露在低头盛饭的时候忽然问道。 事实上,沈晨阳的世界里,张奇早不是个平淡的名字,他在陈凝露身后,回答:“很有方法的体验派,上台之前要杀死自己。” “别说这个……我只想说,她的漂亮和别人不一样,看起来是无法无天的,我也想像她一样洒脱。” 她和沈晨阳在餐桌两侧坐着,平和地说着话,无端的冷战过去了,能侵袭人全身的是猛烈的安全感。 沈晨阳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她也就是个普通人。” 陈凝露的笑从眼底漫到嘴角了,她眼中讨好的致意,都显得隆重而缠绵,她看着沈晨阳,像是已经划定了他们与万物的界限。 她最终说出了轻柔的一句:“好喜欢你。” / 雨后,走廊中的白色粉墙剥落,像在地面上撒着一抔霜雪。 “王老师,早。” “早。” 一出门遇上了聊过天的邻居大姐,王展颜低下头,打招呼前整理了被室友踢乱的脚垫。这幢楼在背山的低处,雨季总会更潮湿。 雨后还是闷热的多云天,王展颜不用想就知道此时的电梯前人满为患,三楼爬楼梯很快,王展颜穿着拖地裤和厚底鞋,选了复古风的一件短袖,他丝毫不慌乱地穿过狭窄的楼梯,从建筑的正门出去,走在一条被绿植围住的,很长的柏油路上。 水汽充斥着鼻腔,王展颜倒不像老师,他长得比大学生更青春,一张有棱角也饱满的少年脸,他不快不慢地走着。 道路尽头是一片烂尾楼,一年前就停工了,灰色外墙和钢架是阴暗的色调,四周还长着杂乱鲜绿的野草。 四周来往的行人不多不少,而且,忽然转身过来的人太显眼出挑了,他冷白肤色,一头散落在耳边的、微长的金色头发。 问:“能不能要个联系方式?” 王展颜并没有停住脚步,他和那男孩擦肩而过,猜想他是个生意冷清的推销员;可王展颜转头微笑了,十分礼貌地冲他摇头。 男孩是一张五官分明的亚洲脸蛋,他看着很小,冷漠的表情也不凶狠,而是种少年感极强的可爱;很高挑,比王展颜矮不了多少。 “哥哥,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 王展颜第二次听见他的声音,才察觉语气中是活泼又乖巧的暧昧,不像推销,倒像在搭讪。 “为什么要?”王展颜转过身去看他,冷静之后忍不住笑了,问他,“还没有成年吧?” “我十八岁。” “我不信,顶多十六岁,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男孩的漂亮脸蛋是资本,他看着冷漠又稚嫩,王展颜摇着头笑,在男孩手机上敲下了微信号码。 男孩说:“我叫冉元超。” “怎么了,大名也要说?行,我叫王展颜,二十二岁了。” 男孩手腕上擦了香水,走近了味道就很浓,他后退了一步,穿着白色衬衣和西裤,站进身后一滩沾了雨的杂草里。 对王展颜说了句:“谢谢。” / 刘小白嘴上还咬着晨起的第一锅蛋卷,他背着双肩书包,一袋豆浆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 天气不是夏日该有的晴朗,多云天,并且太阳还没完全升空,昨日残余的温度将人细致揉搓着,眉尖背后都出了汗。 他并不是想无端走进校园里人少的角落里,而是需要绕进花园里找个垃圾桶,把手里的包装袋扔掉,他没想过花园的小路深处有人。 是滕溪。 女孩被两个高个子的男生挡住了去处,因此只能攥着植物园的铁锹面露窘迫,但至少滕溪是勇敢的,她抬起下巴,十分凌厉地说了一句:“让开。” 刘小白一着急,手里还没开封的豆浆和包装袋都被扔进垃圾桶里,他不假思索地伸手上去了,用有力的右手攥住了右边男生的肩膀。 “你滚啊!”刘小白在胆怵之后仍旧整起神色,咬着牙使劲拉了男生一把。 滕溪在一瞬间里更加惊慌失措,她穿过眼前两人之间松懈下来的缺口,站在了刘小白身边,说:“走吧,刘小白你走吧,不用管他们。” 女生并没有十分怯懦,最终,她举起手指着两个男生的鼻尖,睁圆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们,警告般,紧紧咬着牙齿。 可刘小白没想到面前的男生是熟识的人,他几秒钟之后在颊上挂起笑容,问他:“干嘛呢,田宇文?” 田宇文长得高挑健壮,走近了,几乎将刘小白埋进阴影里;花园晨间的鸟叫清脆,可在开始对峙的一瞬间里,忽然变得短暂而尖锐了。 第25章 Chapter 25 滕溪觉得刘小白倒不像真的在救她。 一次有着难以明晰的原因的冲突,因为刘小白的出现而混乱起来,滕溪攥紧了短锹的木头把手,这是从植物园去往教室的路,湿软的花土留在了滕溪板鞋的边缘。 雨后湿热,空气中飘扬着不可名状的倦怠。 刘小白出现在寝室的第一秒钟,像从异境掉落的、非人的怪物,他喘着气又不敢太大声,佯装平常的表情,用来掩盖身上的窘迫。 张念像被冷气冻僵在原地了,他看着刘小白,视线随他从门口到房间中央了,这才回过神来,顾得上问一句:“你怎么回事啊?” 身上是花坛里深褐色的湿泥,从脊背到裤腿上全是的,书包拎在右手上,刘小白在慢吞吞地前进,他不顾上整理乱掉的头发,抬起手腕擦着泛湿的颧骨,才知道脸真的很疼。 肿起来了,一张精致的脸上红紫了好几块,刘小白举着镜子喘气,说:“我和田宇文吵了一架。” “脸都吵破了?” “他欺负人,我才和他打的。” 刘小白呼出一口气,就放下镜子,暂且不理会自己挂了彩的脸,他伸展着酸疼的胳膊,把身上的T恤脱下来,扔在了椅子旁的地板上。 张念放下了手上准备带走的书,就这样站着,看他。 刘小白狼狈凄惨地皱眉,从柜子里找了新衣服换上,接着,他在抽屉里翻找消毒消肿的药,又说:“你别看着我啊,快去教室,不用等了。” 张念问他:“你和田宇文不是好队友?” “不怪我啊,他先欺负人的,”装着药水的小瓶被旋开,瞬间溢出很浓重的味道,刘小白举着棉签往镜子里瞧,一边呲牙一边说,“管他什么好队友。” “欺负谁?” “你女朋友。” 张念试图去直视刘小白望向这里的眼睛,他看见了几分诚挚和几分后怕,刘小白就这样毫无表情地望向他,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样的答复。 张念没说话,他安静地在原地站着,脑袋里忽然翻涌起渗人的嗡鸣,他不像在听什么算不得刺激的故事,而更像在接受着奇怪的审判。 因为他在一瞬间里,无法再问出自己觉得合适的问题了。 张念洁净的头发轻触眉毛,整个人站在不远处,他像在犹豫,后来又走近了,无奈地伸手讨要药水和棉签。 刘小白不理解他的沉默,因此浮想联翩起来,他被张念按着脸擦药,忽然抬高了声音解释:“我可不是喜欢滕溪,我真的真的只是觉得要帮她,你想想,谁碰上了都要帮是不是,我真的不是对她有意思,你别多想啊。” “闭眼睛……”张念撸起他乱糟糟的刘海,清凉的药水在额间涂开,刘小白整个人像浸泡在刺鼻又深险的海洋里了,他看不到眼前,又在几秒钟之后无聊难耐,于是偷偷将眼睛睁开一些。 张念用种奇怪又平和的语气,对他说:“行了,说说过程呗,我看看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你这么豁得出去。” 刘小白咂咂嘴,说:“他们之间……我不知道,不过张念你能不能试试关心一下滕溪?她可是你女朋友——” “您都豁出命了,她应该很安全吧,我建议你去医院,或者回家躺两天,这个伤要是暴露了,你还踢哪门子的球。” 张念说着话,顺手把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里,他倒是真的担心,又再嘱咐了刘小白一次,可刘小白说:“没人知道,我就说是摔的。” “其实没必要打架,你还是保护好自己吧。” “我本来也不想打,可谁让她是你的人……不帮她的话,我看见你会良心不安。” 刘小白很多时候顺从,少数的时候这样倔强,他去洗澡了,一会儿就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对张念说:“我觉得你应该问问滕溪,她没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万一真的出了事怎么办?这个田宇文我真是没看出来,居然这么恶毒地堵人,不管什么原因吧,我都挺气的。” “我改天问吧,你别管了。” 张念说着话,取下刘小白椅子上的干毛巾扔给他,又说:“这是最后一次,你都要成年了。” 刘小白粗暴地擦着头发,四周空气里,有了那些带着香味的水珠,他辩解道:“我也想用理智的方式解决啊,可那人不用我有什么办法,你不知道他多壮多高,还有一个帮手……” “一个打两个?” “算他讲究,单挑了。” 张念在他这句话后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他郁结于刘小白的一时冲动,也无法认同他现在的满不在乎,吹风机响起来了,乱糟糟的声音绕在耳朵里。 / 阳光被叶片的空隙切碎了,一两片正打在刘小白的鼻尖上。 他的确是个伤员,也享受着伤员全部的待遇,滕溪和张念半天里几乎在围着他转了;此时,俩人在刘小白左右,各自皱着眉头说话。 不知在提起什么,刘小白昏昏沉沉也没仔细听,滕溪忽然说了句:“我和他真的不认识,真的。” 刘小白在注视女生的五官,他低下头去思考,可什么也无法得出,他至今不知道田宇文和滕溪之间发生过什么,张念也不知道。 田宇文请了假,暂时一定见不到他了,脸上的伤还在疼着,刘小白说自己肿得像个不好看的鸭梨。 “你回去躺着吧,好了再来学校。”张念望着他的脸,忧心忡忡,又劝告了很多次,刘小白穿着白色短袖和运动裤,再加上一脸伤,看着单薄好欺负。 蚊虫喜欢潮湿处,更喜欢刘小白,他举着被蚊子咬疼的手臂,大叫:“我才不回去,你们两位饶了我吧。” 滕溪是个贴心人,她几乎要忘却很早前与刘小白的嫌隙了。她在感激中再加几分关照,给刘小白提供药品,还给他买吃的喝的,她对刘小白说:“事情我自己会解决的,我必须要一个说法……你的道歉不会缺席的。” “算了吧,我主动挑衅别人的,给你道歉就行了,我和他都受伤了,互不相欠。” 刘小白说完,就转身走了,把张念和滕溪留在了原地。 刘小白的背影不宽阔可也不细窄,他身上汇集着少年人最好的特质,他脚轻微地跛着,但得仔细看才能察觉。 他依旧走得轻快而专注,就像上午在花园的角落里,咬着蛋卷走向滕溪时那样。 第26章 Chapter 26 到了别的城市,张奇要逛街、要喝酒、要玩耍。 不清楚是第几次遇见容妙依了,她总跟着张奇,来捧个人场,这天很热,暂时等不到清亮的降水,路边高树的叶子,快要被晒得卷曲了。 张奇在酒店咖啡厅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她点了杯气泡水来,就顺手,将手上的菜单递给了坐在左侧的容妙依。 “他没有陪你啊?” “没有,”张奇在笑,穿着吊带长裙,倒像来这里度假的游客,她看着容妙依比前段时间消瘦了很多的脸,说,“因为根本不知道‘他’该是哪位。” 容妙依这次没有红唇和烟熏妆,头发随意地垂在肩膀上,她穿了一件纯色宽大的短袖,缓慢地眨着漆黑的眼睛。 她说:“我敬佩你,能总这样。” “我敬佩你才对,”张奇轻微低下脸去,面无表情地看向她,遮光窗帘在各处气流的压迫下轻微鼓动着,她咬着牙齿,“居然能主动来见我。” 对峙没有开始的口号,容妙依把脸转向一旁。 “谢谢你今天没有躲着,我就是想着能够不计前嫌了,做回普通朋友吧,毕竟那时候在异国他乡很困难,却彼此扶持着过来了。”她仰起头去看墙壁上用作装饰的灯,若有所思地说着。 张奇的呼吸快不稳了,她内心里那些磨灭不去的懊悔和仇恨,像是晃了很久的、忽然开封的可乐,正发出沸腾般的声音,染满了意识的各处。 张奇立即说:“是我困难,主要是你扶持我吧,我在国外什么都不懂,我怎么帮你?我不需要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朋友,你放过我。” 张奇的眼眶,快被液体胀满,她握住了刚上桌的饮料,杯子很冰,很舒服,容妙依忽然说:“他在看你。” 张奇并没有疑问或者思考,她一瞬间里就知道容妙依在说谁,桃子味的气泡水是粉红色,手上的指甲是粉红色……平淡的画面在张奇脑子里,混杂成难以理清的一团。 她坐正了,没勇气转头,却露出一个笑,然后吞下小半口喝的,对容妙依说:“我们就是同事。” “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像是在喜欢。” 容妙依要走了,她点的咖啡一口都没喝,相机是饭碗,也随身携带,她站起来,告别之后就走远了,整个人被宽大的衣裤框着,像一幅抽象画。 沈晨阳轻戳着电梯的按钮,他用无形的网暂时把自己遮蔽,要独自发泄突如其来的难过,他看见了咖啡厅窗边坐着的张奇和容妙依,于是又反复琢磨起自己被删除的事情。 巡演还没到最后一次,从上午到现在碰面两次,张奇都没和他说一句话,没有眼神的碰撞,更没有微笑。 应该能算作小事的,巡演不剩几场了,他们的缘分将在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终结,然后继续走各自的道路;但也算是大事,沈晨阳忧虑的是该怎样和张奇完成剩下的亲吻。 他出了电梯,开门进房间,空调亮起白色的指示灯,冷风将人包裹;沈晨阳拿起了手机,给陈凝露拨去一通电话,他坐在窗前一小块地毯上,看着眼前还没整理的床铺,说:“我想你了,你在干嘛?” 这样的话在沈晨阳口中,是格外少见的,陈凝露讶异里带着欣喜,一瞬间又慌乱到差点无法回复。 她说:“上班啊,在化妆,马上去拍。” “给你带这边的特产,超好吃。” “我等着啦,真的在等,多买一点,回来给你钱。” 陈凝露的声音清脆中带着涩哑,是存在着瑕疵的音色,也无法和专业的演员的相比,她那时候凭借着外形和对戏剧的热衷,阴差阳错成了沈晨阳再戏里的恋人。 “给钱啊,这么好?” 沈晨阳那时候执着地入戏,他至今,悉心捧起陈凝露那份厚重的喜欢。 犯困了,沈晨阳昏昏沉沉的,他起来,从箱子里拿了健身穿的衣服,他有着坚守现状的习惯,他没有叛逆的本质,不想存在于太严重的事态里。 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 室外的温度越来越高。 / 放学的时候遇上了大雨。 刘小白收起要带的书本,把它们叠起来,全部塞进空书包里;教室里的灯刻意暗下去几盏,、人正处在昏暗和明亮的边界线上。 张念在晚餐之前就没了踪影,刘小白在走廊里意外地遇见了滕溪,她手上攥着把伞,还是湿的。 “他在教室吗?”滕溪问。 刘小白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在。” 昏沉天幕下的雨在流动,发出嘈杂沉重的声音,刘小白像往常那样乘坐公交车回家,他拿出手机来,再次注视着屏幕上的日期。 车厢里很挤,只能站着,鼻息中是人们的汗味,还有未干的雨水味道,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刘小白自顾自地弯起嘴角。 即便他毫不在意,但今天是他的生日。 家里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此生日不能成为刘义和汪艳雯提前下班的理由,刘小白进门,脱掉了脚上湿漉漉的鞋和袜子,他站在杨澜芳面前,说:“奶奶,今天是我生日。” 他笑着去搀扶她,不想让她辛劳,说:“我来给咱们煮面吃,不想过生日,有什么好过的,我从来不过生日。” 他倒没口是心非,毕竟那是从未经历过的仪式感,因此没什么落差。 “我给你做,你去洗一洗换衣服,雨太大了,你姑父今天骂了展颜,你说气不气人,人家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了……” “为什么骂?”刘小白问。 杨澜芳去厨房了,她从冰箱里拿蔬菜和生的面条,一边做事一边说:“他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说你表哥,说他……说他是个弯的。” 刘小白正把一口水含进嘴里,他极力抑制着自己,讶异得不知道说什么,因此只能念叨:“弯的……” “就是要和男的结婚你知道吧?我也是听你姑姑说的,我才知道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扯淡,他又高又帅的小伙子,怎么可能那样。” “不是,我表哥不是谈过女朋友嘛,我都知道呀,那时候还闹得满城风雨。” 刘小白把杯子放回了桌上,他在杨澜芳身后站着,又想上前找个事情来做,可杨澜芳不准帮忙,她将两棵青菜择开了,说:“他就是造谣啊,你说说这一家子,展颜太可怜了,怎么摊上这样的爸,你说说……” 不觉然里,杨澜芳的哽咽起来了,她又憋着泪,细致做面给刘小白;刘小白急忙上前去,手抚在杨澜芳颤抖的脊背上,他说:“不管怎么都不应该骂他的,不过你放心,表哥他很有主见,他都长大了,可以有新的生活了。” 裤子的边角很湿,刘小白带着藏起来的讶异,回房间去拿换的衣服,他脑袋里是王展颜那张青春漂亮的脸,他困惑的是,那个在责骂和风波里长起来的人,总在笑。 第27章 Chapter 27 还没到天应该黑的时候,可云层太厚了,颜色深重,似乎快落下来。 张念的白色板鞋踩进路边很浅的水洼里,他的单肩背包里,装着个很硬的盒子,他走路的时候,甚至在想那个东西;雨伞四周掉落着液体。 这个傍晚,瓢泼的雨像要把人心泡软,它不停歇,到天色更暗的时候,水珠穿梭在城市明亮的灯光里,张念站在楼下的社区宣传栏前面,等刘小白接电话。 那头传来清亮的男孩音色,刘小白说:“喂?怎么啦?” “生日快乐。” “什么情况……” “我在你家楼下,你快来拿礼物,我急着走。”张念准备了很久,他的声音在大雨瓢泼中有些失真,像是被折磨过的磁带,刘小白从沙发上起来,还举着半颗没啃完的苹果。 他说:“这么大的雨啊哥,你是不是傻了,好吧,我马上来了,半分钟。” 刘小白是穿着背心和拖鞋出门的,是盛夏,雨天没有冷意,那些巨大的雨珠砸下来,在小腿附近,溅起烟波浩渺的世界,刘小白打着家里的透明雨伞,快看不见近处了,他借着路灯的光寻找张念,然后,站在他面前了。 张念身上还是校服的短袖,甚至连鞋子也没换,他埋着头在包里拿东西,然后,用有些湿的手,将那个盒子攥着,递到了刘小白面前。 蓝色包装纸和蓝色绸带。 “什么啊,会不会特别贵?”刘小白接了过来,这才发觉比想象里重很多,他作势要拆,可抬起眼睛后看到了张念迟疑淡漠的表情,又住了手。 没有更多的祝福了,张念摇了摇头,说:“还好,你今天过生日啊,送个礼物很正常。” “谢谢谢谢,我从小就不过生日的,我们全家都不过生日,这个礼物我待会儿看看,然后拍照发朋友圈。” 显然,刘小白真的开心起来了,他仍旧在笑,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话。 张念把头低了下去,又再次抬起来,他踌躇着,没多久,就说:“那我回去了。” 雨很大,小腿和脚腕都湿漉漉,灯火倒映在积水里,破碎、颤抖;刘小白扬了扬下巴,笑着说:“去我家。”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如果你没什么事情的话。” 张念几乎要永远记得,刘小白在等电梯的时候,举着还没开封的水果手机,嘴张成了o形。 “这个颜色还挺好看的。”张念的评价不疼不痒,他一边肩膀上挎着包,另一只手伸上前去,按下了刘小白家所在楼层的按钮。 刘小白手腕上还挂着淌水的雨伞,他十分小心地去抹盒子上的水珠,中途还转过脸去打了个喷嚏。 “谢谢,但这个真不能要,”进了家门,刘小白忽然转身,郑重地把东西递上来,他又歪着头笑,说,“张念你这个人,真是太见外了,我上次赚了你们的钱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你还搞这套干嘛。” 杨澜芳拿着杯子坐在沙发上,她站起来了,说:“张念,怎么来的?这么大的雨。” “我打车。”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神色总那样,也没有明显的高兴。 可还是叫了声“奶奶”。 对话被打断了,礼物也没能顺利地还回去,刘小白站在餐桌前,张念在他对面站着,亮灯的厨房里,是杨澜芳在煮面条给张念。 他没吃饭,他亲口回答的。 吊灯黄色的光映在两个人身上,他们彼此注视,然后自然地错过目光去,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太贵了,你真的拿回去。”刘小白又绕到张念身边去了,他低着声音,尽力地劝告。 “不是很贵。” “知道你有钱,但有钱了也不是给我花的啊。” 张念还在刷新着手机,没看刘小白一眼,他咬起牙齿,又无奈地放松,因此仅仅在低头的时候轻声反驳了一句,说:“我就给你花。” 雨小了,天彻底黑下去,站在灯下的两个人并没有凑得很近,刘小白一瞬间止住了话,他吃惊地,将嘴巴闭上。 刘小白不得不收下了张念送的手机,他为难的点是手机太过贵重,但思考过后又没有丝毫的不适,毕竟张念说了不觉得贵,那大概就是一份对他来说很稀松平常的礼物。 / 王展颜没记住父亲的痛骂。 他太坚韧了,坚韧的同时活泼开朗,天生有张笑起来十分好看的脸;园里的女同事们,一多半暗恋他,少部分想给他牵红线。 意料之中的是,王展颜早已经忘记了那个男孩的名字,王展颜算作高岭之花,他不会屈服于稀松平常的婚姻,更不屈服于一场短暂的际遇,接起网络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雨里行走着,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几丛交错的光束。 路过了那片荒凉漆黑的烂尾楼。 “要是你明天晚上有空的话,能不能在我们见面的那里见我?我有些事情要说。”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奇妙之处在于,王展颜聊起什么来都不强硬,能够温和,又给人千里之外的挫败感,他笑着对电话那边说。 男孩的声音更低沉,又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男孩更像火种,倾吐的每一个字都别有意味,让人在特别的场景里浮想联翩。 还在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王展颜想挂掉电话了,他对着手机,说出快速又模糊的几个字:“对不起不记得了。” 雨水在伞顶漫开,在王展颜的想象中有些粘稠,它们下落的时候,很慢。 挂完电话,慢悠悠绕过这一片区域,接下去,王展颜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初次见面的地方,白天夜里光景不同,但都让人孤独又烦躁。 那个男孩有金色的头发,很瘦,却结实,脸庞上没有过分的棱角,而是精巧中带着稚嫩,他少有让人信服的实话。 他那天,穿了白色的衬衣。 一阵冷风带着水汽钻进伞里,王展颜拒接了男孩打来的第二通网络电话,他们之间没有联系过,可那个男孩忽然发来了文字消息。 “晚安”,两个字。 第28章 Chapter 28 这一次,当沈晨阳的吻落下,张奇没再以戏中人复杂的情绪接纳,她像是惧怕着什么,忽然,将两只手掌撑在了沈晨阳胸口上。 剧场舞台上的灯光,正尽力模拟着雪天室内的昏沉,张奇睁着一双情到深处时候的泪眼,正用戏中人的魂魄,看向他。 她有些惊惧地逃开了本应该到来的吻。 事实上从下午到现在,张奇和沈晨阳的相处是平和的,他们没在戏外讲话,在台上化身成为了角色本身;张奇发挥得很出色,她成为更加坚韧悲情的另一个她了。 张奇眼中的液体,在她正犹豫的一刻更猛烈地涌出,以至于视野中的一切模糊不清了,她看不到沈晨阳的表情,光很暗,张奇撑在他胸口上的手开始颤抖酸疼了,她在推开他,可沈晨阳在用力地靠近。 沈晨阳眼里的张奇,为角色改变,因而暂时卸去了几分自信直率,她的眼睛很美,可洒满眼泪之后,又透露着无限的悲哀;当张奇眼睛阖住的一刻,清澈的水痕,迅速地在脸颊上划开了。 沈晨阳温柔地吻她,也夹杂着剧情带来的悲怆动容,他们都在逃,可这一刻毫无顾忌地抱在一起了。 不太真实的雪夜,一座豪华肃然的房子,很多过去的仇恨,旗袍和西装……张奇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怎样的剧情里,她很久没和沈晨阳聊天了,她在强迫自己忘记,她在成为另一个她的那天,走进了命定的牢笼里 这是他们在戏中最漫长激烈的一次亲近。 谢幕之后的环节还是没变,一群平日里节食健身的男女,一定要约一回宵夜,张奇卸完妆盯着镜中的自己,她最近身心疲惫,黑眼圈很重。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张奇在低头的一瞬间头晕目眩,她想坐下来歇一歇,可坐下之后,就疲软到无法站立了。 背上的汗水冒出来,人开始不知冷热,张奇趴在妆台上,费力地撑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中听到沈晨阳的声音,他在问;“怎么了?” 后来,张奇并不想为卑微可憎的幸福感欢呼,可她终究是沉溺其中了,沈晨阳抱着她进了急诊室,白色灯光刺戳在眼皮上,消毒水的味道,在呼吸里漫开了。 张奇觉得躺在诊室里的自己,像鱼在砧板上,她还渴望着故事的存在和延续,即便知道什么都不可能了。 挂水的时候还是沈晨阳陪着,感冒的症状是发烧,张奇嘴唇干裂着,她接过了沈晨阳拧开的瓶装水,硬着头皮说了句:“谢谢。” “你和前任复合了吗?”他问。 张奇看着他,在猜测他的用意,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私事。” 沈晨阳就坐在张奇身边的空位上,他盯着她扎了针的左手,解释:“我今天看到你们坐在一起,你之前都躲着她,所以我以为……” “人的感情很复杂,最没有定数。” 张奇轻声说完,就自嘲般地弯了弯嘴角,她看着近处远处偶尔来去的人,脑海中却全是今天在台上的画面——沈晨阳在她犹豫的时候吻上来,像忽然来了暴风阵雨,给骄阳里快要萎靡的花。 / 张念没冒着雨回去,原因是,刘小白强硬地在留他。 在球队里玩耍习惯了,刘小白丝毫不在意身边是不是有人,他穿着内裤躺在床上,一边看手机,一边和张念闲聊。 张念见怪不怪了,他们一个寝室,因此也知道彼此的习惯,张念没有在旁人面前脱衣服的习惯,而刘小白有。 他一副还算宽阔明朗的骨架,在纤长的身体上倒不觉得强壮,人是永远晒不黑的白,胳膊上有内敛又漂亮的肌肉。 张念穿的是刘小白的睡衣,他顶着吹干不久的头发,在台灯下面翻着一本半旧的旅游攻略书,他问:“这些地方你去过几个了?” “都没去过啊,这是世界篇你看清楚,我目前还没有踏出国门。”刘小白还将自己陷在床里,他说话的音色是懒惰又舒适的。 张念又问他:“那你最想去哪里?” “你干嘛问这个……下次生日直接送飞机票吗?”刘小白自己都笑出声了,他坐起来了,捧着手机,说,“你看看你自己,我就想不通了,买了新手机还用旧的,自己不用新的给别人买新的,对自己好一点行不行。” “懒得换……你别调侃我了,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国家?” “日本吧。” “你将来想不想做设计师啊?或者漫画家。”张念合上了书,他过来了,并且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 刘小白能够快速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不会的,现在都来不及了。” “其实如果愿意的话,完全有时间。”张念点到即止,也没再辩驳什么,他跪到床上来,掀开左侧的被子躺了进去。 人和人总应该有距离感,因此密友相称的也不可能完全坦诚,张念把灯关掉了。 刘小白的手机亮着,他整张脸被白色闪动的光笼罩,手机游戏的厮杀声止住了,刘小白的手机屏幕也暗下去了,他郑重其事地说:“睡觉了。” 漆黑的室内,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电脑的指示灯亮着,正缓慢地闪烁。 可刘小白没几秒钟又开始说话了,他忽然笑起来,问张念:“你大学想学什么?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想学经济方面的课程,想去更多的国家旅游,也想细致地把中国走一遍。” “那需要多久啊,一定能拍很多很多照片,你到时候可以拍视频上传,说不定能做个网红……哎,你才不愿意做网红吧,你就是喜欢,就是觉得开心,我是不是没猜错?” 张念在浅浅地呼吸着,他没回答什么,刘小白说了很多话,两个人陷入霎时的沉默里了。 刘小白想了想,又说:“我其实没什么梦想,反正毕业能赚到钱就行了,我很会适应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工作。” “顺其自然也不错。” 张念很低的音色在耳边散开,与刘小白精神中乱跳的疲倦融合着,世界在夜色里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随着人们渐轻的呼吸声音,在半空里摇摇晃晃。 第29章 Chapter 29 清晨,张念被客厅里的说话声吵醒了,他下床找拖鞋,再慌忙地打开台灯,其间,还伸手推了睡熟的刘小白一把。 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十五分,室外天快要全亮起来,彻夜未关的空调,正持续输送着冷风。 “糟了……”辨明客厅里是谁的声音之后,刘小白呆坐在床上,他皱起眉头,紧闭着睡意未消的眼睛,说,“糟了,我表哥来了,肯定又出什么事了。” “你先去看看吧,我收拾一下就走。”张念将椅子上的短袖扔给刘小白,他从桌上拿了自己叠好的校服,开始解睡衣的扣子。 卧室里仅仅两个人,可一瞬间变得忙碌、焦虑又混乱;焦虑是刘小白的焦虑,他随意套好了衣裤,然后,用手指顺着蓬乱的头发,他转身后仍旧闭着眼睛走路,到窗前将窗帘打开了。 是一个雨后潮湿无风的多云天,窗户的 外的铁栏杆上有还未掉落的水珠。 张念少有地奔放,在刘小白面前换完了衣服,他拿起手机回滕溪半夜来的消息,一边打字一边对刘小白说:“我走了,回去再洗脸,有什么事别急,我中午和我妈一起吃饭,得早点回去。” “把手机带走!”张念已经推开了卧室的门,刘小白还极力地在身后喊他,说完又补充一句,“新手机带走听没听见……” 张念从卧室出去,他从黑夜到了白天里。 客厅里只开了很暗的灯,光晕像是黄色的酒,缓缓掺进了晨光,沙发前仿佛站着一堆人,但来不及数有几个了。 “阿姨,叔叔,我走了,有急事……奶奶再见。” 张念在颔首,尽力不让别人误以为冷漠,他能够嗅见空气中谁炖煮米粥的气味。 “张念等着吃饭吧,再等会儿。”汪艳雯身上的还是睡衣,她挽留他,又在张念确定要走之后,送他到了门外。 刘小白伸手,将很亮的顶灯打开,白色光线瞬间填满了视野,照映着几个陷在各自情绪里、但同样焦虑的人。 王展颜一边肩膀上是蓝色的牛仔包,他甚至还精心搭配了衣服,黑色棒球帽下露出蓬松柔顺的刘海,他抱着胳膊站在杨澜芳身边,说:“你们先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如果有需要,我会给舅舅打电话的。” “你听着展颜,我们是一家人,你妈妈是我的妹妹,她人不见了,我们都得想办法。”刘义已经错过了去市场采购的时间,但与已经发生的大事相比较,这不怎么重要了。 刘小白就站在王展颜身后,他拽着汪艳雯的衣袖,问:“怎么了?” 汪艳雯回身来看着他,表情有些苦涩地说:“你姑姑失踪了,找不到了。” “小白没事,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先去找一下,有情况联系你们,”王展颜倒是在场最镇静的人,他仍旧年轻又意气风发,用时常在脸上的微笑掩饰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他转身来,和蔼地揉了揉刘小白的脑袋,说,“好好学习吧,这些不用你管。” 刘小白看到杨澜芳双眼泛红,看到刘义紧张到咬着牙关,汪艳雯皱着眉头。 汪艳雯说:“展颜,你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别因为别的事情影响自己,你爸妈那些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想开一点。” 王展颜准备走了,他听完汪艳雯的话,诚恳地冲她点头,又弯起嘴角,说:“知道了,舅妈。” “小白送送我吧,小白,”王展颜还在刻意玩笑,他轻轻推着刘小白的肩膀,和他一起到门外,这才从包里拿了盒子,他说,“打开看看,手表,生日快乐啊,健康成长。” 刘小白很想说一大堆表达惊喜和感动的话,可下一瞬间,他平静地看着王展颜,又不想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刻意活跃了,只道了诚挚的:“谢谢。” “我走啦,去找我妈了,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电话还关机,我得想办法呀,完了去派出所看看。” “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我说了不用。” 王展颜转身要走了,他那样挺拔好看,能够湮灭周围大多数人的光辉,他低头看着手机。 “哥,”刘小白忽然叫住了他,轻着声音,问,“姑父是不是骂了你,你真的是……是……” 王展颜看着他,在听清楚问题之后笑了,他毫不遮掩,也没有否认什么,诚挚地面对一切,像烟火气息里藏匿的神。 / 张念穿着昨天的校服回家了,夏红林早上没有出门,她正趴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着电视学瑜伽。 “你姐姐感冒了,刚刚打电话跟我说,”夏红林穿着柔软贴身的衣裤,身材纤细紧实,当闭上眼睛,她的声音更缓慢温和了,“同事陪她,晚上一直在打点滴。” 张念将鞋子放进衣柜里,他站在远处看着夏红林,深吸一口气,忽然问:“哪个同事陪她?” “那我不清楚……张念,你能不能去换件衣服?都周末了,还穿着校服,你换一件帅气的,清新的,我已经订好位了,一会儿座公交车过去,很近的。” 张念应了一声“好”,他拎着背包回房间了,可打开衣柜之后,忽然陷入了深切的担忧里,他想到了张奇,更想到了沈晨阳,想到了沈晨阳的女朋友。 他在困惑张奇和沈晨阳是怎样的关系,他知道张奇难以出戏,但他不清楚任何一方的态度。或许有很多更加可怕的猜想,张念一时间无法筛选了;他挑出了一件杏色条纹的衬衫,**穿了牛仔裤。 手机被张念随意扔在床中央,褪色的塑料壳朝上,安静地躺着。 它们大概被用了很久,手机和外壳都是的,张念换好衣服后坐下了,他将手机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般将外壳和机身分开了。 手机的使命结束了,因此塑料壳也是,张念从柜子上拿了新手机的盒子,在换完卡之后,把旧的外壳放进去,又让盒子回到书架上原来的地方了。 旧手机就随意地仍旧抽屉里去了,张念坐在琴凳上,看着上周没有练完的谱子,他开始思考起自己为什么会恋物。 恋了一部自己花钱买来的手机。 滕溪的消息在新手机的屏幕上不断跳出来,她说:“我觉得我下学期能够向别人介绍你了,咱们能不能不瞒着?” 又说:“我也不知道这样问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但咱们毕竟是在谈恋爱,我还是想主动一些,我的确挺没经验的。” 张念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忽视了滕溪的提问,忽然说:“刘小白和田宇文那个事情,你搞清楚了没?不能就这么过去吧。” “我已经联系到他了,但我不敢见他,”滕溪很快就回了,“他好像,脑袋有问题?我搞不清楚,我以前和他不熟,没有过别的交集,他说自己已经休学了,刘小白受伤是因为多管闲事。” 滕溪打字很快,并且在文字结束处敲上了好几个“哭泣”的表情,她没等张念回复,又说:“他可能是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我现在一个人出门我都害怕,我怕他随时出现。不过我说话是算数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给刘小白道歉的,毕竟是他先给我找事,刘小白是为了帮我。” 不知道什么原因,张念忽然开始毛骨悚然了。 他细想田宇文对滕溪做的一切,再去想他平日里的为人,忽然察觉到无法将这两种性情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他只得先安慰滕溪,说:“你先不用管了,保护好自己最重要,咱们俩的事情也没必要声张,总之一切低调。” “好。”滕溪回复。 第30章 Chapter 30 深绿色的树冠在骄阳中更为繁盛,淡薄的云悬在天上;风像发烧时候的呼吸,正微弱轻灼着人的手臂眼皮。 冰糕和汽水不够冷,甚至连室外的泳池也太热,在昏昏欲睡的气氛里经历很多门考试,然后,就是杵着脸喝罐装的很冰的可乐,浏览课本和笔记。 暑假前的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 滕溪这天穿了吊带裙,裙摆是一圈轻柔蓬松的纱,她抬起手遮阳,表情从焦灼到欣喜,然后挥舞着手臂,跟快走近的张念打招呼。 阳光想要将一切穿透,人和人间,有着奇异的粘着感,滕溪被晒得眯起眼睛,她在张念身边,和他一起走,说:“其实呢,那个田宇文已经出国了,所以暂时没什么办法找到他。” 张念身上仍旧是校服,他的背包是深蓝色的,上面挂着一颗白色的棒球;校园里的这条路很宽阔,被两排高大茂密的树遮罩着,树的顶端快要连在一起了。 是一条诗意又斑驳的长廊。 “那以后再说吧,现在没什么办法了。”张念很少这样去看滕溪,他平静地注视,才发现女孩今天涂了眼影和口红。 滕溪是飘逸的少女,面貌体态中皆有几分坚韧英气,她笑着,说:“咱们出去玩吧。” 夏天的风像是垂直向上吹,蒸起越来越浓烈的热气。 “咱们?” “咱们两个人。” 滕溪有些怯懦,但终究能勇敢地直视张念,她在笑,嘴边是稚嫩好看的弧度;四周行人从身后和眼前来,然后,越过彼此生命的交点。 张念低下视线沉默,茂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还是那样,很冷淡地,说:“你家里人不会同意吧。” 滕溪摇了摇头,回答:“不会不同意,我出去玩又不犯法,更何况和你一起去,就特别安全啦。” 张念问:“想去哪里?” “找个凉快的地方,不要太远,要是有漂流的话可以玩一玩。”滕溪说出了很明确的提议,这样倒不会让两个人都陷入纠结里。 张念还没刻意去安排暑假,他不反感滕溪的亲近,可又理不清和她的关系。 校园在沉寂前的喧嚣中,一切似乎要迎来漫长的午眠,植物和飞鸟,乃至蚊虫,都意识模糊了。 / 张奇在家里喝酒,她戴着眼镜,跪在客厅的地毯上,正拆着装烧烤外卖的盒子。 张念知道时间不早了,他洗漱完毕,穿着睡衣在张奇身边跪下,揉着酸胀的眼睛,说:“我一会儿就走了。” “知道啦!和同学出去玩呀,你去呗,妈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才不会管你,”张奇说着话,就将很香的一只烤翅塞进张念嘴里,又嗦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看你就不正常,情侣约会没必要遮遮掩掩。” “我只是去散心。” “知道啦,不用多说。” 张奇举起冰冷的易拉罐吞着啤酒,也顾不上再看张念一眼,她摆了摆手,说:“去收拾行李吧,小崽崽。” “不要叫……”张念无奈地起身了,牙齿用力撕扯着鸡翅,他回了房间,先将收好的背包拿去客厅,然后去找要换的衣服了。 张奇猜得准现状,因为她知道张念这几天跟怎样声音的女生通了电话,她无法预估后来将发生的事情,可终究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心,她把东西塞进张念的包里。 没告诉他。 对滕溪,张念总在用感恩堆起脆弱的亲近感,他终究暗自承认,表白的那天太冲动,太在意刘小白的话。 可一切都无法回头了,张念将一件T恤叠了两遍,他斜过身体从床头拿了手机。 是刘小白打来的电话,他一开始就十分欢乐地说:“我发现了一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恐龙,想不想要?” “啊?” “你等着,我已经买给你了,下午去你家里找你。” 刘小白倒没有讨好的嫌疑,他总会冒出奇怪的念头,因此张念也不会相信那只破恐龙会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刘小白又问他:“假期教我轮滑好不好?” “不好,你上次还说你不学的。”张念仍旧在生气,即便他知道,和滕溪不可收拾的局面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起,可他也痛恨刘小白为这场恋爱推波助澜。 刘小白骂他小气鬼。 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钟。 张念把T恤扔回了衣柜里,然后,烦躁地躺下了,他闭着眼睛,只听刘小白在那头结结巴巴:“不,不是……我错了,你不是小气鬼,我道歉。” “轮滑我教你,不过今天不行,我要出门去玩,已经决定了。” “是不是和滕溪,是不是?” “是。” 正午的太阳快滴落下金黄色的液体了,汗在人的脸上和发间。 一条漫长的路在身后,旅程一切顺利,张念猜想着这是初恋最终的体面,他在高铁座位上轻轻转头,看着熟睡了一路的滕溪。 / 王展颜暂时失去了母亲,可他如释重负,更为家中的每个人庆幸。 采购才是不让人心力交瘁的人生大事,王展颜有计划清单,三十五摄氏度的天气里,也要精细选择全身的衣服,他穿着淡粉色的宽松T恤,舒展的骨架上有适量的肌肉;他腿上是深蓝色的牛仔裤,正扶着购物车的把手,在超市门前接工作电话。 午后的一切都是惬意的,更惬意的是,暑假还没过完一个开头;王展颜看着推车里两袋食品和日用品,对电话那边说:“夏园长,我那天会准时到……” 超市不远处的商场扶梯上,有几个纤瘦又漂亮的少年,他们戴耳链或者纹身,其中最嫩的一个是金色头发,他的格子衬衫有一边落在臂弯上了。 狡黠的笑容更先一步,接着,冉元超大步地向前走着,他早已经看见了站着讲电话的王展颜,他轻快地靠近,然后,想要去打掉王展颜的手机,最后接住。 可惜计划还没完成开头。 “有什么鬼主意……”王展颜声音里带着笑,就这样轻飘飘念叨了一句,他转过脸来看着冉元超,又迅速地转过脸去。 锐利又吝啬地。 第31章 Chapter 31 终究,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中,张念和滕溪都没有玩到漂流。 张念错觉得脑子里堵上了沉重的东西,他睁开眼,看着室内昏沉的光线,然后,从床头抓来了早已经自动关掉的手机。 新的手机壳很滑,黑掉的屏幕反射出张念疲惫的面容,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下床后向窗外看,才知道天在下雨。 黑色成团的云朵重叠相连,将楼房和人遮罩在潮湿的瓮中。 张念去客厅里,找到了在茶几上的玻璃杯,杯中的水还有一半,另外一半被不久前从附近城市赶回来的张念喝掉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睡得很沉,又用摇摇晃晃的思绪,参与了一个梦境。 家中没有人在,甚至连张奇也没回来,张念眨着酸涩的眼睛,他在冰箱里找到了半根法棍,于是机械般拿出来,想着事情咬了两口。 手机成功地开机了,意料之外,张念连滕溪的消息都没收到;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张奇打电话。 张奇问他开不开心。 “为什么在我的包里放避孕套?”张念不解地问她,并且,语气有一点强硬了。 张奇大概在进行什么娱乐活动,她迟疑了一下,在动感欢快的音乐中,说:“为了避孕啊……不会吧张念,你文明开化一些好不好,我为你着想而已啊,你们毕竟还小。” “但我没用,她从我包里拿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以为我要跟她……反正我提前走了,现在已经回来了。” 张念又举起杯子喝水,他深呼吸一次,又说:“我跟她就这样了。” 半小时之后,雨逐渐变得细而且斜了,在清风里,像是飘扬的薄雾,张念出了门,他给刘小白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面馆里的灯光还算明亮,室外雨从瓢泼到绵绵,再到瓢泼;刘小白两只手捧着一摞碗,要从消毒柜到厨房去。 他听见了张念的声音。 忽然恢复了狂暴的雨,像无数砖头掉落,发出嘈杂刺耳的声音,暗色的室外背景前,张念正拎着一把飞速滴水的伞,他进来了,被汪艳雯迎接,然后,坐在了靠收银台的位置上。 刘小白又折了回来,他把碗放到桌上去,问他:“你旅行结束了?” “对。”张念仍旧满脸疲惫,他点着头,用种专注又平淡的目光看向刘小白。 刘小白忽然笑起来,他说:“我没把给你买的玩具带过来,可傻了,你一定会喜欢的,跟你长得特别特别像。” “怎么会跟我像啊……” “没有很丑,是可爱的像!”说完了,刘小白再次捧起那一摞碗,转身去了厨房,他的每一步都不沉重拖沓,即便在暑假牺牲时间帮助家里做事,也十分认真。 汪艳雯亲手给张念端来牛肉面,她问:“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张念?” “啊?” “我猜的,小白说你跟谁去玩了,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 雨声太大了,让人的耳道震颤,汪艳雯的话无非是一些玩笑和家常;后来,刘小白又出来了,他穿着T恤短裤,还系着很干净的蓝色格子围裙。 他在张念对面坐下,墙壁上电风扇晃着头,刮起刘小白干净的头发,他看着张念吃面,一言不发。 一切都像被安排妥当了,他们之间,默契到不需要随时对话,张念在吃面,他忽然抬起头,可没说什么。 “你也没玩多久吧。”刘小白空闲下来,终于弄清楚时间了,他问道。 张念说:“提前回来了,我回来她没回来,她还要留一下……我太累了,赶了一大早的高铁,回家倒头就睡,一直到下午,我还……算了,没什么。” 雨天总让一切人和事有了神秘感,雨帘能隔绝一切,能接纳敞开的心扉,能消融一部分遮蔽和误解。 “还怎么了?”刘小白眨着眼睛,实在压抑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他又要去做事,因此只能站起来,用焦急的表情看着张念。 张念摇了摇头,他说:“我忘了。” 劳顿之后,补一碗碳水化合物再满足不过,张念用很慢的速度吃完了那一碗面,他脑子清醒了一些,他讶异,他睡醒后用很快的速度赶来这里。 走的时候,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张念很烦躁,他忽然有了难以解决的事情,有了懊悔,他站在路边,对刘小白说:“有人说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难以置信,我今天梦到你了。” 所以我才来。 后半句不知被什么吞噬掉,柔和平静的话似乎带着幻术,在出口的一刻,忽然引着氛围去了奇怪的地方。 刘小白在笑,他眼睛弯着,又爽朗地用手去碰张念的肩,说:“我不信。” 他大概丝毫不慌张,并且想习惯性地呛声,和张念开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张念再一次懊悔,他难以接受自己忽然变得矛盾、冲动、感性,总自信着的他,在一瞬间里,将自己完全地否认了。 第32章 Chapter 32 吴晓川在短时间里瘦了很多。 她晃动着骨头凸出的肩膀,手上举了半透明的百香果茶,她穿着边缘刺绣的民族风泳衣,坐在了滕溪身旁的椅子上。 “如果现在非要我说三个字,那就是‘真后悔’。”滕溪戴着墨镜,裸露的胳膊和肩膀上涂满了防晒霜,她晃动起手中的冰水,对吴晓川说道。 水上世界的阴凉处是可供聊天进食的休息区,吴晓川被滕溪拖来这里,但两个人最终也没有下水贪玩,而是望向池中划着水玩小鸭子的彪形大汉,或者注视滑梯上嬉笑尖叫的孩童,发呆。 吴晓川的头发不长,扎成很短的低马尾,她吮了一大口百香果茶,说:“你也不能这么想,毕竟他自己说的喜欢你。” “不是后悔在一起,我是后悔没含蓄一些——” “他都准备那个了,还要什么含蓄啊,我看他要不就是后悔了,要不就是身体不好。”吴晓川努着嘴,直盯着滕溪看。 滕溪伸手把脸上的墨镜拿下来了,她急促地去翻手机,然后,咬着牙,要将屏幕贴到吴晓川脸上去了。 滕溪说:“他告诉我了,说是他姐怕搞出人命,所以塞他包里的,他根本就没有想法,他可能……真没那么喜欢我吧。” “你舔狗。” “我才不是。” 滕溪揉着发痒的眼睛,冰块在嘴里咀嚼,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一双细**叠,又不安地分开了。 吴晓川眯起狭长的眼睛,她佯装将额头撞向桌子,忽然阴森森问了一句:“那张念会不会是移情别恋了?” “难说。”滕溪也不用掩饰心里迸发的愁苦,她皱着眉回答。 “你仔细想吧,他能丢下你回家,他已经丝毫不顾忌你的感受了,在你那儿我不知道,在我这儿,这就算是撕破脸了,情侣是什么,情侣就是陌生人。” 滕溪觉得吴晓川比自己愤怒一百倍,但人的观念有差距,因此滕溪没有去应和她,只说:“至少我在一心一意地喜欢他,你倒不用全盘否认,我觉得我舒服了一段时间,就够了,谈恋爱又不是结婚,当然有反悔的机会啊。” “去你的,那现在要是把他让给别人,你愿不愿意?” 滕溪的呼吸止住,几秒后才开始眨动眼睛,她的声音从喉咙满溢到鼻腔里,有些甜蜜,说:“当然不愿意。” 吴晓川知道滕溪变了个人,她也无法断定这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她和滕溪的观念并不是完全契合的,因此也无法探讨出唯一的答案。 滕溪的神色中都是幸福,假设她是在一次被爱里,当然不会获得这些;滕溪的喜欢直白又茂盛,正像在夏天里簇拥生长的花朵,装点得视线和面容明艳。 冷战进行的时间不长,滕溪倒也乐意用一次战术,她没再主动去联系张念了,可她没预测到张念的服软来得太迟,直到一切包容和耐心快要殆尽的时候才来。 滕溪的暑假,就在接下去甜蜜与苦涩的混合物里,安稳又忐忑地消耗完了。 / 冷风快将商场冻成一个坚硬易碎的壳。 人们在盛夏里汲取着奢侈的冷意,坐在玻璃窗外面的刘小白,用衬衫包裹住了双腿,他看着作曲班的室内,目光和身旁的家长倒没什么不同。 咖啡也是冷的,脚边的袋子里是轮滑的装备,刘小白另外带了斜跨的帆布包,他的薄眼皮合上,咬着吸管快要睡着了。 刘小白的暑假刚开始不久。 张念报名了这个人数极少的作曲班,要每天午后来上课,过后,吃了饭再给刘小白教轮滑。 老师的术语听不懂,电子屏幕上乱舞的符号也看不懂,刘小白已经睡完了一觉,他再去仔细观察坐在教室里的人们,看他们穿了什么衣服鞋子,再看他们脸漂不漂亮。 张念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碎发自然放在额前,听得入神了,时而在本子上写下了什么。 时间是一杯冰水,不会等刘小白做好准备,就被倾斜,然后迅疾地流走了,留下的几块冰是破碎的记忆。 总是不完美的,总有缺处。 刘小白在后悔了,他更愿意去做个设计师,可现实在眼前像一堵墙,没生命也坚固,当然听不进一切和理想有关的呐喊。 放弃是最容易的事情。 可张念是不同的,除了能轻松地和爱好接触,他也拥有钱和时间去做很多尝试,比如并不是特别爱的钢琴,以及刚刚入门的作曲。 下课了,张念还没出来,他先去跟老师道别,然后,忽然到了玻璃旁边,他冲外面举着咖啡的刘小白,打了个响指。 张念肩上有一个小包,他更高了,颊边凸显出更加锋利的棱角,即将跨过少年到青年的坎,成为一个鲜活又沉稳的他。 班上衣着时尚的女生们跟随着张念出来,她们调侃,说:“呀天天来等,张念这是不是你小男朋友?” “不是……是我同学。” 张念的语气丝毫不强硬,他否认完,一时间竟然无法平息,却只能假演着镇定;在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刘小白抬高了胳膊遮脸,在害羞地笑。 “她们乱说什么啊,我改天不等了。”刘小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几分不适宜的艰涩,又粘稠圆润,他咬着嘴唇,眼皮都红了。 张念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他几秒钟,又弯腰下去,把装了装备的袋子拎起来,说:“走吧,去吃饭。” 刘小白忽然有些神经质地躲着他,在几米之外行走,直到经过了室外阳光剧烈的一条街,他忽然又凑上来,对张念说:“好尴尬呀,她们真是想多了,尴尬死我了。” “我以为你脸皮很厚的。” “你才脸皮厚,你脸皮最厚,比地球横截面还厚。” “行,”张念使了力气,可手上的袋子还是被刘小白抢了,张念正好空着手走,看一看手机上搜到的吃饭的地方,说,“我是脸皮太厚了,不像你,什么都当真。” 甜筒冰淇淋在夏天化得快,因此刘小白立即咬了一大口,他一瞬间是想递来和张念分享的,可睫毛闪了一下,又安静地收回手来,问:“你要不要?我给你买。” “你被点化了啊,那几个女生是不是会魔法。”张念坐在刘小白对面,他拿着点完餐的小票,闷闷不乐地说。 刘小白在保持安静,他犹豫着,又把冰淇淋递到张念嘴边上,轻飘飘地说:“咬一口?” 红提子的气味混合着奶油,在鼻腔里化成了带着甜味的旋风,张念抬起了眼睛,他看着刘小白的脸,没察觉手上的小票要被自己掐出一个洞。 被咬过的冰淇淋还是冰淇淋的味道,粘稠的奶味红提味,很甜。 张念觉得牙齿很冷,他咬了一大口,然后急躁地,吞了下去。 第33章 Chapter 33 这段时间里,张奇没再见到容妙依,她像以往那样参与·排练,或者拖起行李箱赶往其他城市,参加新戏的会议。 演员和其他职业不同的一点是,再怎样激荡的情节总会在时间里成为扬沙,多么契合的搭档都会在短时间之后分别,然后,关系变淡。张奇不留恋了,即便巡演的终场要在这个夜晚谢幕,她将离开戏中一切的故事,也将离开沈晨阳。 台上的灯亮起了,沈晨阳的身上有很淡的烟味,张奇侧过头,用剧本所安排的、温柔怯懦的情绪看他。 两个人被归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圈,结局和以前一样,是要赴死的,但这一次更悲凉的原因是,像真的要赴死了。 张奇没加回沈晨阳的微信,沈晨阳也没提及这件事,他们没有猜忌,也没有耗费时间互不理睬,在分别来临前,整个剧组都陷入了惆怅里,因此要找寻细微的欢乐,没谁和谁过不去的。 张念今天来探班了,还带了刘小白过来,两个人年轻又高瘦,在后台被误认成隔壁音乐剧剧组的演员,张奇带他们逛了化妆间,又拿了零食分给他们。 “奇姐,然后,这是我们给你买的花,预祝演出顺利。”刘小白说着,把手中的花束递给了张奇。 张念说:“不是我们,是他买的。” “谢谢谢谢,我很喜欢” 张奇在笑,她脸上是浓郁的舞台妆容,是和平时大不相同的、温婉的样子。 张念和刘小白去找座位了,张奇踩着上台的高跟鞋,她出门时有些恍惚,毫无征兆地撞在了沈晨阳身上。 沈晨阳的头发还没弄好,上面有银色的夹子,他手上拎着领带,说:“我今天晚上要飞了,去试戏。” “这么忙啊,明天有庆功宴的。” “我就不到了,实在错不开。” 张奇并没有直视沈晨阳,她目视前方,正巧看到沈晨阳衣领处的纽扣,走廊上有来去着的忙碌的人们,很吵。 沈晨阳还是拎着领带,他在彼此的沉默没有终止的时候,走了。 走廊的灯在最深处变暗,墙壁上还有很久的剧目的海报,已经泛黄了,边缘处倔强地卷曲着。 台上,张奇坐在沈晨阳的身旁,她挽住了他的胳膊;张奇看向沈晨阳的眼睛,她忽然错觉得,那里面不再住着个陌生的角色,沈晨阳正用自己看向她,似乎身临其境了,他们于旧时代里过一个雪天,室外的风正从地面上划过去。 真正的室外,是粘稠酷热的盛夏,正包裹着张奇的一腔脆弱,沉寂了。 吻也是肢体的依靠,呼吸交混在一起了,只剩下单纯的悲惨和贪婪,张奇和沈晨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想的也许是——终场谢幕之后,戏中的他和她再将无法相见了。 张念知道刘小白正憋着眼泪,还将拳头的骨节咬在牙间,他在暗光里伸手,晃了晃刘小白的肩膀。 台上比台下明亮,几千人的视线在沈晨阳和张奇身上,他们相继死去,然后,风雪的声音更加清晰了,灯光慢慢地变暗、灭掉。 演员谢幕来得不迟,观众席还沉浸在剧情余留的震颤里,张念忽然看到了舞台角落处的陈凝露,她正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慢悠悠向台上走。 忽然,灯光顽皮地闪烁起来,入耳的是《生日歌》的旋律,蛋糕被推上台了,陈凝露的鲜花送到沈晨阳手中…… 张念看见张奇站在那里,没动。 刘小白终究把眼泪藏住了,他有些失落,也没有跟随别人唱生日歌,张念从衣袋里摸到了纸巾,他随手扔给刘小白。 张奇在台上,穿着最精细漂亮的衣服,化着最明艳动人的妆,她和别人被忽视了,此刻的沈晨阳和陈凝露才是主角。 她在缓慢地鼓掌,仍旧在原地没动,陈凝露抬起头,很专注地吻了沈晨阳的嘴巴。 刘小白一路上在感叹太惨了,张念去便利店里买了两瓶水,他们坐在便利店门前的椅子上,说一说剧情。 燥热的空气贴在脸上,张念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他叹了一口气。 说:“我不想再看这个了。” 没一会儿,张念看见了拎着绿色纸袋的张奇,她卸了妆,素颜戴眼镜,整个人是种久压的憔悴,可她快步跑过来,调整出一个适宜的微笑。 说:“走吧,去家里,爸妈都不在,咱们追剧点外卖。” 冰水的瓶子贴在手心里,快冷掉一整只胳膊,刘小白看着远处一片没有灯光的黑色,那就和谢幕过后黯淡下去的舞台一样。 / 刘小白坐了张奇的车,正好顺路去王展颜的出租屋看他。 绕过那一片长满了杂草的烂尾楼,刘小白低着头,想在有路灯的地方打开手机电筒,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王展颜正站在不远处。 他没戴眼镜,可能是忘了,当然也没戴隐形眼镜,因为他的漂亮眼睛正轻微眯着,试图往远处看。 刘小白走近了,才看清楚王展颜的装束,他披了一件长袖的牛仔外衣在身上,里面是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 “哥。”刘小白不明状况,只能很轻地叫他。 王展颜往前挪动了两步,他视线贴在刘小白脸上,几秒钟之后终于看清楚了,于是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刘小白和他熟悉,可也少见这样的他,风刮来一阵,摇动着王展颜身上的衣服。 “我来看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没提前说是因为我搭别人的车,我本来准备明天来的,我爸我妈我奶奶都在关心你的生活,当然,我也在关心。” 刘小白笑着伸出胳膊去,让王展颜看那只手表,他忽然又一愣,问:“你在等人吗?” 亲昵和打闹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习惯,刘小白胳膊搭在王展颜肩膀上,两个人也没觉得不妥;刘小白佯装去锁他的脖子,又作势,要跳到王展颜背上去。 没注意光线很暗的周边,因此,被很大的力气撕扯的一瞬间,刘小白甚至十分恐惧,他摔倒了,接着,有人揪住了他T恤的前胸,又将他拎起来。 刘小白忽然感知到自己的脊背很疼,他在恍惚里听见王展颜说:“我弟弟,我表弟,真是我表弟。” “大晚上的,我图什么啊,这带回去?”是个有些低沉的、男孩的声音。 这是刘小白第一次见到冉元超,刘小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暗自惊叹于眼前男孩的美貌和气势,然后,上前推了他一把,问:“打我干嘛!” 冉元超一瞬间倒在了王展颜的身上,接着,站直了,他转脸过去,忽然揽住了王展颜的肩膀。 王展颜在骂他,说:“人家是我弟弟,你死不死啊。” 男孩发尖的金色,似乎要成为明亮的一点,坠进神色的夜幕里;刘小白的视线中有一张画—— 冉元超的手臂在王展颜腰上,他面露和年龄不符的猖狂和侵略感,侧面的衣袋里,别着一盒冈本。 第34章 Chapter 34 刘小白捧着碗,用勺子把甜品里的大块芋头戳成两半。 太阳仍旧慷慨,势必将一整个暑假染成烫人的金色,碗里还剩下一些碎冰和糖水,身边来往的人们,尽力穿得单薄。 下课了,张念低头整理着背包,他把笔放进笔盒里,又拿出手机打开。 后座的女生一头脏辫,加深红色的唇膏,她忽然凑上来,问:“弟弟,和那个朋友吵架了?” 靠近走廊的玻璃外面仅仅坐着两个等孩子的中年人,张念也没有多瞧,他回过头,用很轻的声音回答:“没有。” 脏辫女生在了然地点头,她背好了自己的包,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直盯着张念的脸看,忽然弯起了嘴角,说:“弟弟你笑得好甜哦。” 额间的一滴汗被空调吹得冰凉。 张念自己原本没有察觉,他在安稳中受惊,忽然就有些急躁地拎起书包,跟身后的女生说了“再见”。 刘小白不会来教室等人了,他窝在甜品店的角落里做英语阅读练习,一边喝着冰水一边打呵欠。 “困啦?”张念把水杯放在了桌上,他忽然出现了,身体四周残留着室外的温度,问着话坐下来。 刘小白修了刘海,他茫然地抬头,眼睛忽然紧闭起来,一边说话一边按着眉心,说:“没睡好,好难受啊我。” “怎么回事,你晚上住你表哥那边?” “我后来又回家了,”刘小白说话的中途停顿了几秒钟,他放下手上的笔,然后眨动酸疼的眼睛,说,“他家里有客人。” 刘小白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几个字,他轻启着眼皮,终于看清楚了张念的表情,意外的是张念居然在笑。 即使他嘴角平稳在原处,可眼睛似乎有些弯,里面盛着带风的空气。 “别笑我啊,我太惨了,我造了什么孽,关我什么事!”刘小白抵抗不过浑身疲惫,因此也没伸手找张念麻烦,他把脸埋了下去,缩在沙发的一侧。 张念说话了,还是很稳地:“没笑你,要不今天不练了,你回家睡觉吧。” “也行。” 玩耍总会有时间的,刘小白几乎被张念拖着出了甜品店,他半闭着眼睛走路,身上还有装着鞋子和护具的大包。 张念攥着刘小白的手腕,很用力,他边走边嘱咐:“你如果想说出来,就可以告诉我。” 太阳让世界变成琥珀,人们各自做一只笨拙的虫,被黏着到不能动弹。 “那你别说出去。”刘小白说着话,在张念的强迫下走得有些仓促,他皱起眉回想着昨晚去见王展颜的所见。 两个人在商场外围的阴凉处停下了,呼吸有些急促,刘小白转着发酸的手腕,看着张念。 张念摇头,说:“不说出去。” 汗水在额角缓慢地蒸发着,刘小白把手机塞进裤袋里,他低下头靠近张念,并且要挡着自己的嘴巴,透露机密般十分小声地说:“我表哥的男朋友,长得好好看,而且看着和我差不多大,跟明星一样。” 张念忽然就愣住了,他伸手去整理刘小白翘起来的T恤领子,没几秒钟,忽然笑出了声。 刘小白觉得张念笑起来不像张念,因为这种状况的太少见了,张念整个人,像从画片里走进现实中,忽然那样明朗新鲜。 “别笑了,别笑!”刘小白伸出拳头戳着张念的肩膀,整张脸都僵硬掉了。 “原来你碰到了别人约会,我说你怎么这么生气……” 张念是预备憋笑的,可忽然,再次忍不住了,他一手撑在刘小白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 两个人继续一路,往车站走去,刘小白抬起手擦着汗,他忽然转过脸,问:“你不去见滕溪了啊?” 太阳还在头顶烧着,鼻息里有柏油路上怪异的味道。 “没什么事啊,反正在学校天天见的。”张念不以为然。 刘小白的包很重,他走得没平时轻快,但仍旧要和张念较劲,用尽力气超过他;有关滕溪的话题很快终止了,接下来忽然没什么可聊的。 但不聊天也能够舒服地相处。 这个夏天过得很忙,对张念来说,作曲只是尝试,他必须每天花大把的时间,做更多的习题,看更多的书,高三即将要到了,不敢再放纵自己。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特别自律的人。 家中,张诚威仍旧总是不在,夏红林需要旅行和交朋友,还要做很多自己的事,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念总在夜里守着电视看新闻频道,等张奇回家。 可张奇觉得张念不同了。 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张奇站在全身镜前,试新买的裙子,她细看张念腿上一只很肥的恐龙公仔,笑着调侃他:“张念,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张念捡起沙发上的抱枕,往张奇身边扔,说:“我才没有!” 他站起身来很高,并且将那只公仔用手臂夹在胸前,张奇只想惹他,于是在躲开攻击后,说:“你这几天真的跟小朋友一样,该不会和女朋友有了新进展吧,我怎么都想不通,你小学都没这么可爱。” 张奇的笑声不大也没有恶意,可却像滚烫的箭,忽然窜来,烧在张念神色里,让他慌张和颤抖,似乎要颜面尽失。 他皱起眉,说:“我和滕溪没发生什么,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没再联系她。” “我的错,”张奇在看镜子里的自己,她严肃下来,也不笑了,叹着气,说,“我确实没考虑到你的包可能被她看到——” “你没错,我其实可以说清楚,我和她也可以继续,我可以在她不理我的时候道歉……但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她,”张念终于吐露了心声,他回想不起那天谈话之后对刘小白的恼怒多么深重,才会自己强迫自己去喜欢滕溪,他又说,“要是真的喜欢的话,说不定什么都会做。” 张奇了然地点头,她忽然屏着呼吸,试探:“那你是不是有了真正喜欢的人?” “还没有。” “那是谁送你的玩偶?” 张念盯着那只恐龙的脸看,心里盘算着自己和它一点都不像,张奇的问题很寻常,可在那些问题之后忽然显得十分尖锐了。 张念回答:“刘小白送的。” 客厅里开了灯,致使人每一秒的表情都能被观察清楚,张奇只是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她整理着裙摆转身,就把上一个问题抛之脑后了,问:“怎么样,这衣服是不是特别个性?” “好看。”张念还在从紧张到松懈的缓冲期里,他快速地点着头,说。 张念的确变了,他多了那么多慌忙掩饰的机会,总比别人多一些无用的遐想,他开始在和滕溪的关系中后悔,并且,他爱笑了。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第35章 Chapter 35 过了立秋节气,天气并没有快速转冷,夏天的太阳和雨都停滞下来,轮番洗礼城市中的人和楼群,又过了十几天,当空的雷不再迅猛,天气还酷热的时候,开学季就近在眼前了。 王展颜戴了一顶淡蓝色的渔夫帽,他高而且瘦,站在幼儿园门前的黄桷树下,天即将黑了,这是个灌溉满疲态的傍晚。 夏红林穿着条红色的裙子,她从容地出了园门,车钥匙还攥在手上,她特意去王展颜面前,对着他笑,说:“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您下班啦……我,这就走。” “坐我的车吧,我送你。” “谢谢,不用了,您先走吧,我还在等一个朋友,我坐他的车,谢谢。” 王展颜总是灿烂地笑,他能够温柔待人,又在合适地疏远着,他跟夏红林道别,接着,把手机放进单肩包里,转身往通向公交车站的窄路上走了。 居民区很挤,不过这是一条近路,有人在炒菜,油锅发出刺耳的“滋啦”声,评价理发馆的招牌在闪着光,店里是仰起脸躺着等待刮脸的老人。 王展颜还是没找到刘情。 他又要开始忙自己的工作了,过完一个还算闲暇的暑假,也在深夜里放肆做过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没再和冉元超联系了,他们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站台上没有很多人了,早就过了下班高峰的时间,王展颜的手上还沾着做环创后没有洗掉的颜料,他从包里拿了口袋面包,撕开包装慢慢地咀嚼。 他长得引人注目,比周围的人们高出了很多,公交车还没来的时候,就已经有结伴的女孩在他身边,捂着嘴互相讲起悄悄话。 王展颜的一个小面包还没嚼完,他跟随着人群上车刷卡,并且坐到了后排靠窗的位置,路边的街灯亮起一大片,很夺目。 他手上一直攥着吃完面包的塑料袋,直到下车后,才找了近处的垃圾桶丢掉,天气很闷热,巷口的报刊亭前,有人摆了露天的麻将。 王展颜上前去,挑了一本新的杂志,他打开手机付钱,却被忽然跳出的消息提示吓了一跳。 灯光是不足够透亮的,人的脸上身上,均是舒适的暖色,王展颜看完消息后惊愕地转身,他无措下毫无保留的漂亮,都映在了冉元超眼睛里。 男孩穿着短裤和中袖卫衣,用篮球鞋配长袜,他没笑,绷着张稚嫩的脸;他忽然就上前来,用空着的右手攥住了王展颜的手腕。 王展颜在十分疑惑的境地里,他被冉元超强硬地拽着,往暗一些的路上去了,两个人踉踉跄跄,很快到那一片烂尾楼前,路灯下快速旋动着蚊虫们,王展颜终于挣脱了他的禁锢。 “说好了不会再联系的!”王展颜真的生气了,他眼底泛红,说完话之后轻咬住牙齿。 冉元超左手上的东西用纸盒装着,他向前再走一步,毫不示弱地回嘴:“我等了你五个小时。” 小朋友长得高挑挺拔了,可带着婴儿肥的一张小脸毫不凶残,生气的时候有种可爱的严肃,他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正盯着王展颜看。 “十个小时也没有用,我们了解彼此吗?现在连朋友都不算的,我工作很忙,今天很累,别打搅我了。” 王展颜丝毫没有心乱,他总提醒自己明确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过的能成为一则烂俗的现代人的故事,没发生的永远都没可能发生了。 冉元超总跟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走着,王展颜在楼下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当他再转身的时候,只看到了身后坏了锁的单元门。 楼梯间里有很淡的潮味,墙上又多了新的各式传单,王展颜伸手从包里摸出了钥匙,他很饿,饿得胃疼。 / 即使分手的话盘算了一个假期,可当真正开学的那天,张念却在偶遇滕溪之后没说出一句,应该由于太久没见了,滕溪在害羞地躲他。 看样子,这种境况是能够用诚心化解的,但遗憾在张念没有化解的意愿,他忽然没了去向般,站在原地,盯着脚下整齐排列着的灰色砖块。 刘小白没多嘴,他含着棒棒糖,手上拎着一堆新买的日用品,在张念身后站着。 “我听说,何乐天的爱人去世了。”张念忽然转身过来了,他剃了鬓角,五官被凸显得更加精致明晰,汗从额间滑到了颊侧。 刘小白差一点把嘴里的棒棒糖咬碎。 “他辞职了。”张念接着说道。 按常理的话,惋惜和同情就好了,可上学期经历过和何乐天漫长的不合,因此刘小白总会愧疚,即便他也明白,病痛的残忍不会因为那些钱改变。 张念当初也是为了更多的人。 人总是矛盾的,张念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希望他可以过得好吧。” 刘小白也被触动了,他忽然就冲上前去,揽住了张念的肩膀,说:“你想想啊,他能够离开,说不定是要重新开始,振作起来了。” “热。” 张念只说了一个字,他稍微地侧脸,就能看清楚刘小白分明的睫毛,刘小白的眼睛很黑很亮,像葡萄。 两个人的呼吸是线,在一瞬间,要编织牢固,成一张乱飘的网了。 风里是快要干枯的夏天的尾巴,正裹胁着不太明显的秋凉,往校服短袖的衣领里灌,张念闻见了刘小白身上的味道。 是种纯净缠绵的暖,大概也不会用什么香水,有些涩,但不是苦的、刺鼻的。 棒棒糖是橙子味,和刘小白的牙齿撞击,有混乱的响声,他睫毛开始更快地闪动,在和张念对视的两秒钟后,忽然就笑了。 问:“干嘛这么看我?” “你怎么不用我买的手机啊?”张念从刘小白的裤袋里摸出手机,在他眼前乱晃。 “你别提了,我怎么真的好意思用啊,我一直记得要还给你的,可每次都怕你生气,太贵了也是压力呀,至少,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压力。”刘小白放开了张念的肩膀,他整理着自己的衣领,终于敞开心扉说了这些。 张念草率地整理着被风刮向一边的头发,他说:“但我可是计划了好久的,我在想你会喜欢什么,又考虑了实不实用,还让别人参谋选了颜色,就怕……就怕你不喜欢。” “张念,你这样子好笨。” 甚至,刘小白自己也不清楚说这句话的动机,他仅仅是在特殊的情况下脱口而出了,他转身就走了,也不管张念有没有跟上来。 仿佛,乱飞在花坛附近的虫子能更快地动作,到达寝室的楼梯很短,柳宁宁在桌前看书,一只脚踩在椅子边上。 刘小白的心里那么酸涩,像是挤开了一颗青柠檬,还要一点一点尝完。 可更加真实的是,这种感觉牵动了全身,致使刘小白的头顶和手脚发麻。 他可能喜欢这种感觉,也可能不喜欢。 第36章 Chapter 36 滕溪上一秒钟还面带微笑地讲话。 她忽然就毫无预示地低下了头,把脸埋在胸前,扎成了马尾的头发很滑,于是很快地从脖颈上滑落,垂在耳朵边上。 张念一侧头就能看见她脖子后面轻凸的骨头。 灰色低沉的天空忽然挤出了眼泪,落在网球场的蓝色地面上,落在头顶的树冠上,偶尔砸中了张念的鼻尖,他仰起脸去,视线越过大树的枝叶,往天的最高处看。 他问:“什么事?” 滕溪并没有动作,她仍旧那样埋下脸坐着,很快地说:“你觉不觉得你自己错了?” “是,我那时候不应该把你丢在那里,有些不礼貌。”张念变得很温顺,这一点滕溪能够很快地察觉出来,即便不明原因。 滕溪又说:“我纵容了你很多,我是喜欢你,没错我特别喜欢你,但我也喜欢我自己,我也有我的脾气。” “对,我是做了错事,我承认。” 最让人讶异的是,张念这样活在黑白滤镜里的人忽然焕发了新光,他是诚恳的,忽然要把全部的干扰项抛开,给滕溪看一个更真的自己。 他连着说了两个“对不起”。 雨越来越大,在网球场的地面上积起了很浅的水洼,滕溪坐直了,又决定站立起来,她转过身来看着张念,露出了一个疏离的微笑。 “我们都不肯服输,所以什么矛盾都无解了,你不要道歉,我今天真正要说的是——分开吧。” 张念也站了起来,雨从头顶树冠的缝隙里滑落,很重地掉在身上和脸上,他点了点头,暂且压下内心的讶异和释然,很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滕溪很强硬,她咬了咬牙,就没再笑了,她转身之后很快地走开了,去了雨更大的地方。 于是这天的晚餐时间过后,张念和滕溪都浑身潮湿,但由于是一场猛然降落的雨,因此班上还有很多人浑身潮湿。 像是谁刻意为之,在埋葬这场毫不体面的初恋的全部痕迹。 第二天英语课,刘小白在樊静雯写板书的间隙转头,想给张念一个鬼脸,可他的笑还没露出来,就被张念愁苦的表情吓到了。 刘小白撇了撇嘴巴,又转脸回来,他从笔袋里找了白色格子的便利贴,写:滕溪和你今天都很不开心啊。 白色的纸卷在飞行,后砸到了张念的额头,他忽然有些警觉地抬起眼睛,却正迎上了樊静雯的视线,两个人都深藏着情绪,因此互相猜不透,樊静雯忽然走了下来。 教室里几乎全部人的目光,跟随着樊静雯,落在了张念身上。 只有刘小白没敢回头,他忽然冒起一身冷汗,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樊静雯没说话,她保持着上课时候该有的微笑,用手捡起了掉在张念书上的白色纸卷,放进了牛仔外套的衣袋里。 张念看着樊静雯,佯装淡定,他不知道纸条来自谁,更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刘小白趁着樊静雯看电脑的时候,轻微侧过脸来,用口型告诉张念:“没事。” 张念松了一口气,他伸出笔去,轻戳了刘小白的脊背。 后来,刘小白被樊静雯喊去了办公室,他抬起手挠着鬓角,说:“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想聊天,对不起,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樊静雯与何乐天完全不同,她一头栗色的、短到极致的头发,右边耳朵上有一整排耳洞,说起话来也是语气轻松的,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怪你啊,我相信你没有下次,小事一桩。” 樊静雯的眉尾上挑,她指了指桌面,说:“拿走吧。” 白色纸卷仍旧是原来的样子,刘小白连忙把它捡起来,再说了句悔意十足的“谢谢”。 “我没看,放心。” 刘小白回给了樊静雯一个微笑,他曾经因为小事惧怕过何乐天,因此也开始惧怕所有的班主任,但现在,当樊静雯轻松解决这一件小事并且微笑的时候,刘小白被扯掉了一个心结。 出了办公室,刘小白没再展开那张纸条,他犹豫之后,还是把它撕碎,扔进了楼梯转角处的垃圾桶里。 夕阳是漂亮的橙色,那一束光是一匹艳丽的布,被什么拉扯过后,从窗外掉了进来。 高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刘小白继续做着张念的朋友,他当然能够察觉滕溪和张念事实上毫无交流了,柳宁宁学习用功了不少,班里没再来新同学。 “以后我和滕溪,什么关系都没了。”亲口承认一场凋零的恋爱,的确有几分悲凉感。 刘小白和张念肩并肩走着,忽然就停下了脚步,说:“好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先说分手的。” “怪不得你这几天老是垂头丧气,怎么样,不好受吧。”刘小白忽然抬起手来,很轻地抚摸着张念的背,刘小白打了个喷嚏,觉得天气真的转凉了很多。 夜色里,网球场上空荡荡的,刘小白找了场边的椅子坐下,他说:“来,坐一会儿,帮你疏导疏导。” “不用,我没什么想法。”张念站在不远处,这里没有路灯,只能借着远处的光线望向彼此,他看到刘小白站了起来,并且跑向自己。 附近有很多树,树有清新的植物气味,树下面,泥土是苦涩又软的。 刘小白额前散落着头发,他眨着滚圆的眼睛一笑,说:“那我以后还每天和你一起吃饭,行不行?” “可以吧。” “好了,别不开心啦,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厉害的人,她跟你分手,你就找个比她好一百倍的,你怎么会担心没女朋友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张念手上还拿着两本练习册,他站在原地不动,说:“喜欢爱笑的人。” 刘小白正全神贯注着,他忽然就笑起来,问:“那你看我爱不爱笑?” 张念像是忽然生气了,他低下头,转身慌忙地往网球场远处走去,几片很小的树叶落下来,掉在了刘小白肩膀上。 “开什么玩笑……”张念走了没多远,又折回来了,他一脸无奈,但还是伸手去接刘小白的书包,提醒他,“你鞋带开了。” “谢谢。” 张念甚至开了手机给刘小白打光,他等着他系鞋带,忽然就开口了。 说:“我觉得,我可能喜欢爱笑的人,最好是活泼一点的,要是白皮肤,小脸,大眼睛,喜欢运动,很会安慰我……” 打下一个完美的蝴蝶结了,刘小白仰起脸,在刺眼的灯光里闭上了眼睛,他说:“你要求也太高了吧,哪里会有这种人……” 张念忽然就把手机电筒灭掉了,他像是从醉意里忽然逃脱,心里审视起自己刚才的话,他用刻意冷静的语气,说:“啊,我乱说的。” 奇怪的情绪像玻璃珠装在罐子里,疯狂摇晃时发出凌乱急促的声响,张念迟钝到几十秒钟后才察觉那些标准来自何处。 罐子碎了一个边缘锋利的孔隙,玻璃珠争先恐后地飞出来,坠穿浓重的夜色,滚了满地。 第37章 Chapter 37 刘小白独自举着餐盘,他穿过来往的人,在食堂角落处找了个位子。 天气转温了,这里不比北方那样四季分明,夏和冬之间的过度像是越来越短,正午的时候还是很热,学生们都穿着夏天的衣服。 刘小白在等张念过来,他拿着手机发消息,说:“在靠窗右边这里。” 他背对着大多数人坐,暗掉手机之后把筷子拿在手里,身后有很多人在说话,传进耳朵里是一团乱,可熟悉的声音总能引人注意。 “你才不像他。”大概是滕溪的声音。 刘小白并没有立即转头,他躬着腰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接着,听到有个男生说:“他抛下你就跑了……他不举吧他,自己带了东西又临阵脱逃,没见过这样的。” “你别说了,我告诉你又不是让你骂他,大家好聚好散的。” “干嘛不说啊,他冷暴力你那么久,我听了我都心疼死了……” “你闭嘴吃饭吧,都过去了,再说,我也没理他啊。” 刘小白嘴里含着半口饭,他听到这里,忽然站了起来,回身,想找到张念,可视线中晃入了太多的人,大家穿着同款的校服,分不清谁是谁了。 滕溪在不远处坐着,和一个不同级的男生面对面,她正握着筷子,将盘子里的红椒丝往男生盘子里送。 男生留着利落的寸头,他把塑料吸管插进酸奶里,伸手递到了滕溪嘴巴边上。 他的声音在喉咙里绕,像密闭室内一台运转不灵的电风扇,他说:“我原本就知道张念啊,整天一副死了妈妈的表情,不就是个乐团团长么,以为自己了不起啊……” 一瞬间里,愤怒的情绪致使刘小白的喉咙都梗痛起来,他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胡乱吞下了口中的半口饭,男生还在喋喋不休着,滕溪举着酸奶,总在劝他:“别生气了,都过去了。” 巨大的空调在不远处,风吹到脸上时,刘小白觉得每一根汗毛都立着,他被什么绊住了脚般,不知道前进还是后退,他盯着那个男生的后背,盯着他半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盯着他攥了筷子的手指。 室外的天很高,呈现出水一样清淡的蓝色。 像有人按下了开关,致使刘小白全身的关节发力,他忽然就扑上前去,以凶猛的姿态,把椅子上的男生扯下来,按在了地上。 愤怒使得刘小白头疼,他的耳朵里容不下四周的喧嚷尖叫了,他只在拳头下落的每个瞬间里高兴一下,接着,就是更尖锐的愤怒。 撕打的几十秒钟里,鼻息中只有陌生人的汗味。 刘小白的胳膊差一点被扭断,他的鼻子里开始流血了,热的,带着奇怪的腥味,他被摔在了食堂餐桌锋利的直角上,血从额头上留下了,蒙住了睫毛和眼睛。 “臭**,脑子进水了吧。”男生仍旧揪住刘小白的衣领不放,他的身体笼罩在刘小白眼前,像是将兽类逼迫到必死的境地里去,滕溪冲上来了,一堆人终于将男生撕扯开。 刘小白站了起来,血在顺着脸颊流,后来,胸口上是的,地上也是的,他摇摇晃晃像个醉酒的偶人,去了餐桌前,寻找着自己的手机。 他看得见张念,可血和眼泪已经把眼眶填满了,嘴巴里也是腥热的,刘小白抬起手去擦脸上的血,觉得好黏。 真正的夏天走了,可秋天还没来到,刘小白像在风里驰骋了很久的一张纸,他在彻底晕倒前,抓住了近处一位陌生同学的胳膊。 / 第三医院新建的住院楼像幢大厦,汪艳雯第一次见到它。 原本的打算是让刘义来,可汪艳雯在接到樊静雯的电话之后坐立难安,她挤时间换了干净的长袖长裤,再匆忙将新买的皮包背着。 躺在病床上的刘小白还算轻松,他像是忽然不怕什么,直盯着天花板乱瞧,说:“樊老师,我错了。” “别说话,先别说话,”樊静雯的表情不好看,并且,她还要随时关心刘小白的伤势,她在床尾站着,看到汪艳雯进来的一刻,立马迎上去,说,“小白妈妈,你好。” 汪艳雯的视线在打招呼后游历,最终停留在刘小白一张破损的脸上,她眼眶都颤抖起来,说:“樊老师,对不起,我没教育好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不需要给我道歉,他的伤不算很重,晕倒是因为没吃饭体力不支,额头上那个口子,只要恢复好了就不会留疤的。” 刘小白转头去看另一边空荡荡的墙壁。 汪艳雯上前去,看刘小白的伤,她咬着牙,问:“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错了,”三个字是气音,就这样轻飘飘从刘小白嘴里出来,他闭眼沉思了一下,忽然就不顾手上还没输完的吊针,直直坐了起来,对樊静雯说,“那位同学说张念死了妈妈,还骂了他一堆不好听的话,我就是忍不住啊,对不起,我不应该忍不住——” “我让你别跟张念玩了!” 汪艳雯的眼角瞬间红起来了,她这句话那么尖锐又无助,从喉咙里直直地挤出来,他看着刘小白的脸,忍着没给他一个巴掌。 她又说:“人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和出身,你是什么样的家庭,你跟他们公子哥混在一起,他们能把你当什么,就是给人家当小弟,就是干什么都要挡在前面,你还管别人的妈妈,你看看你自己的妈妈吧……” “平静一下,小白妈妈,不管事实怎样,我能保证没有你说的这一回事,小白平时还是很自尊自信的,他不会给谁当小弟,咱们今天就事论事,不联想和发散了。”樊静雯说着话,拉汪艳雯到床头的凳子上坐下,给她递上纸巾,并且抚摸她的脊背。 刘小白将头埋下去,半晌,才说:“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已,你也有朋友是不是。” 他一瞬间变了眼神,看向汪艳雯的时候,满脸淡漠透彻的情绪,他很倔强,似乎很不成熟,他很少这样正面和汪艳雯交谈。 汪艳雯再次控制不住眼泪,骂他:“打架还有理了是不是?我跟你爸起早贪黑就为了你,我们俩舍不得买这舍不得买那,都是为了你——” “我没说我有理!”刘小白在汪艳雯面前积压了很久的直白,这次终于爆发了,他忽然遏止住她的责备,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提张念是因为我需要说明原因,不是为了推脱责任……” 樊静雯咬住了下嘴唇,刘小白眼泪掉落的后一秒钟,她强行将汪艳雯带到了病房外面。 刘小白不想哭的,但和汪艳雯的争辩总会莫名击中他的泪点,无法沟通是他的家庭的常态,刘义大男子主义,因此自我淡漠,汪艳雯半辈子积累着无处排遣的委屈,所以越来越爱发火。 其实往往没什么大事,其实刘小白的家并没有特别穷。 “不要跟张念走那么近了,你又玩不起他们玩的那些,你别自讨苦吃,咱们能吃饱穿暖就是有福气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最近有多缺钱。”汪艳雯的声音还没停止,她在床头削着新买的桃子,切下一块塞进刘小白嘴里。 樊静雯已经回学校去了,事情还要进一步处理的,刘小白咬着那一块桃子,半天没咀嚼。 刘小白举着手机看消息,对汪艳雯说:“我就玩怎么了,我爱和谁玩是我的自由。” 张念狂轰滥炸了一堆消息,他得知刘小白是因为自己打架之后,忽然就回了一句:“你真的……没脑子。” “我就没脑子。” 到这一刻,刘小白的手真正发起抖来,他点下发送键之后,猛然地,将手机锁屏了。 窗外的云遮蔽了太阳。 第38章 Chapter 38 过了一整个上午,灰色的天幕再暗下去一些,到午餐的时候终于挤出几滴泪来。 阴天总会让有些人心情很差,可对冉元超来说,这天气像要把人的知觉封闭起来了,他站在幼儿园的铁艺大门前,穿着牛仔裤和圆领子的卫衣。 “你好你好,”他盯了夏红林两秒,接着果断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想找王……王展颜,他在不在啊?” 夏红林温柔包容,喜欢可爱个性的人和事,她不自觉地对眼前这个金色头发的少年微笑,说:“你好,王展颜他在啊,在食堂吃午餐,需要我帮你叫他过来吗?” 少年有些急,他立马点着头,用还没变声结束的嗓子,说:“要的,要的。” 夏红林手上是手提包和车钥匙,她正要赶往家里取文件,但她仍旧耐心等到王展颜过来,笑着喊他:“展颜,你的朋友来了,我先走啦,慢慢聊。” 门外的黄桷树在阴天里撑了把伞。 王展颜穿着园里统一的工作服卫衣,一条黑色运动裤裹住长而直的腿,他站在不远处冲着夏红林挥了挥手,说:“谢谢园长。” 见面一瞬间的暧昧、热烈、疏离,在后来归于平静,王展颜站在树下,他蹙起眉,说:“你别来找我好不好,真的,回去好不好,别玩了,找个学上也可以的。” “拿着,吃的。” 说着话,冉元超把手上很大的袋子往他手上塞,然后又抬起眼睛,十分诚挚地一笑,说:“要好好吃东西,你太瘦了。” 王展颜没细瞧,但能看得到进口食品的包装,他也不笑,说:“别买了,我不吃这些,你带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些。” 冉元超这个小少爷,自幼在金钱权势里浸泡习惯了,从来没受过苦,也不算个温顺的好脾气,他又长高一截,但还没超过王展颜。 王展颜轻揉了一下眼角,那里泛着奇妙的水红,柔软的头发遮盖在眉毛上,他把手上的袋子塞回了冉元超手里,皱着眉,说:“快走吧,不然我叫保安了。” 那小孩儿,就勾着嘴角看他,盯着他的脸看,直到忍不住了,忽然就凑上来,在王展颜嘴角留下了一个热热的吻。 雨忽然大了起来,掉在人脸上,又打在黄桷树的叶子上。 王展颜呆愣地站着,当他羞赧着还没回神的时候,冉元超已经放下了手上的东西,淋着雨,跑开了。 雨珠附着在眼前的镜片上,视线模糊起来,王展颜低下头,拎起了那个袋子。 / 刘小白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休养,他迫切地想逃离汪艳雯的唠叨审问,因此很快出院了。 张念在午睡的时候听到了响声,他来不及关掉显示着单词列表的手机,立即打开了床帘,他看到刘小白正拎着买衣服送的纸袋,靠着寝室的门上看手机。 谁都不准备说话,刘小白的视线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他额头一角还贴着纱布,把刘海撑开了一条缝隙。 张念还在看着他。 后来,刘小白大概察觉到被注视着,他抬起头了,张念忽然觉得——刘小白的下巴有点尖。 倒不是种内敛、柔软的俏丽,而是长了副男女都会觉得好看的骨相,他看着张念,又轻松地把视线挪开,接着,将手中的纸袋扔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最后上床去躺了。 阴雨天的正午,秋季的冰凉感浸入室内来。 柳宁宁也睡了,但也无法猜到他是不是在帘子后面举着书学习,张念平躺着,把手机放在了胸口上,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这时候,他终于敢去承认“没脑子”是句多让人伤心的话,可矛盾之处是张念并不想刘小白鲁莽地出头,他脑子里总反复播放那天的场景:刘小白沾着满脸热腾腾的血,忽然就倒在地上,谁都喊不醒他。 刘小白在生气,张念也在生气。 夏天真的快要抓不住了,凉爽的阴雨天是敷在躁郁心口的灰色毛巾,自然光填充着寝室,算不上明亮。 张念和刘小白间的互不理睬开始持续,理解忽然像打翻在桌面上的水,收揽不了,只能静等着他在风和阳光里干涸掉。 独自吃饭和上下课不难,其实再亲密的朋友也不会真的互相离不开,更何况,刘小白已经在张念和滕溪的恋爱期里体验过这种生活了。 张念坐在运动场看台一侧的最高处,背靠着墙。 对面的绿树们被雨洗涤成深绿色,南方的秋天没有枯枝,足球场上有人在踢球,他们的鞋子踩在濡湿的草坪上,溅起细小的水珠,水来不及透过高帮的袜子,就蒸发掉了。 雨在上午刚停下,现在还没有太阳。 张念拿出了手机,他下决心了,“对不起”三个字被敲在输入框里,然后,张念用僵硬的手指点了发送。 “是我没脑子才对。”这是很久之后刘小白发来的消息,已经是晚自习之后了,张念在寝室的阳台上捧着手机,楼下嘈杂喧嚷的人群四处流动着,夜晚被包围在楼群的灯光里。 柳宁宁在房间里大声地讲话,问:“怎样使麻雀安静下来?” “把他杀了。”受伤到现在,刘小白的声音似乎比以前低一些,说话的速度也慢一些。 “不是!是压它一下,因为‘鸦雀无声’……” 柳宁宁公布了答案,接着,和刘小白两个人笑起来,声音混在一起。 张念把手机的屏幕灭掉,再打开,他忽然看到了张奇发的消息:“我在家,我把你的小恐龙丢掉咯!” 一张图片跳了出来,图上,张奇正拎着那玩偶的一只龙角,把它悬在阳台栏杆上面,而背景,是流淌着灯火的夜景,是百米高空。 “丢掉吧。”张念回她。 在特定的情境中,张奇的消息不像个玩笑了,倒在无意里忽然撕开张念细小的伤疤,他不是气愤而是沮丧,于是,不想再关心和刘小白有联系的任何事情。 / 同桌女生总不说话。 刘小白上课的时候困到没忍住,眯着眼睛睡了过去,忽然被同桌戳了一下。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瘦高,他穿着灰色衬衫,衣摆别在黑色长裤里,正举着很大的塑料三角尺在黑板上画图。 “你为什么在本子上写一个‘张’啊?” 女孩只敢轻声地问他,声音不尖锐,可话一出口就像往刘小白脖子里塞了冰块,他彻底醒过来,扫了一眼笔记本上无意描出来的、大到突兀的“张”字,接着,立即将本子合上了。 “在练字。” “你的字已经很好看了。”女生大概觉得他太过谦虚,因此皱了皱鼻子,将头转过去,然后,续接起一直以来的沉默。 数学老师透过茶色镜片扫视整个教室,他调整出一个和蔼的笑,说:“我们来说一下这道题,来寻找尽可能多的解法……” 太阳终于在很多天的阴雨后探头了,从窗外泄进稀薄的一抹光芒,刘小白暗自大口地呼吸着,他在难挨的纠结之后选择了放空,接着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头。 第39章 Chapter 39 巡演已经结束很久了,剧组的每个人忙碌起各自的事情,微信群还没解散,但已经沉到了列表中难以看见的位置。 张奇抬起头的时候,才察觉帽檐会挡住一部分视线,她穿着高腰的浅色牛仔裤子,上身是露着腰的短卫衣,她特地来离家不远的生鲜超市买新鲜的三文鱼肉,并且要在晚饭前赶回家去。 时隔很久了,赵导忽然在群里说:“恭喜晨阳求婚成功,要永远幸福。” 牛仔裤有些紧,把手机放进裤袋里很费力,张奇站在扶梯上,她低下头压了压帽檐。一切都是平静的,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让张奇借机发泄,或是哭一场。 但绝望只是瞬间里直接的反应,人会调节也会伪装,张奇推着购物车行走在超市的货架之间,她找到了想要的三文鱼,她看着遇到的、很有礼貌的店员,并且对她微笑。 什么都充满遗憾,但失去的远不足以影响生存,即便张奇曾经那么疼痛热烈过,但她知道谢幕完成,什么都该结束。 裤袋逼仄的空间里,手机屏幕上再跳出了几十条消息,张奇站在超市的一角,也没看消息的内容,而是立即设置了群消息的免打扰。 张奇抬起手来,飞速地擦了一下濡湿的眼角。 天没到要黑的时候,张念放学后没回家,他终于在很久的思考之后,坐上了去往刘小白家的公交车, 车厢里已经不拥挤了,天色灰下去,只有一片淡黄色的光晕从窗外进来,打在身上后,像掺了水的颜料。 耳机里,在单曲循环着很吵的歌曲,张念穿着蓝色点缀白色的、运动款式的校服上衣,他看着窗外飞速远去的高楼和绿植。 刘小白仍旧没接他的电话。 张念咬了咬牙,他把手机放进了书包里,站起来请刚上车的孕妇坐下,然后去了公交车的后门。 张念从来没发现刘小白是这样难哄的人,以至于到这时候,积压着的自责越来越多,他在一堆下了补习班的小学生中走,进了刘小白家小区的大门。 电梯里变幻的楼层数字,像什么未知事件来临前的倒计时,张念抬起手去,揉了揉额前被风吹过的头发,他挠挠鼻子,用很慢的速度从电梯里走到了门边。 门铃响的时候有电流声,张念刻意低下头站着,他忽然在意起刘小白透过猫眼会看到怎样的自己了。 门板是深红色,脚垫是绿色,身后的一大块地板是灰色……人站在一个有着巨大分格的调色盘里,被昏沉的灯光埋起来。 张念要昏昏欲睡了。 他在一分钟后,很轻地喊了声:“刘小白。” 张念的身后忽然响起很重的脚步声,拎着钥匙的邻居女人转过长满皱纹的脸,说:“他们家大人还没下班呢,老太太去走亲戚了。” “那刘小白在不在啊?” “在吧,今天是星期五啊,早就放学了,你是他同学?他没去学校吗?” 邻居女人甚至热情地过来了,她放下手上拎着的、很大的快递袋,伸手,用很大的力气敲着刘小白家的门,三下。 “在,来了……”门后面终于传出了缓慢又轻的声音。 张念已经快长成青年,修长的躯体包裹在校服里,他全身僵硬地站着,独自等待眼前的门打开。 刘小白穿着背心短裤,他费力地将肩膀挤出门的缝隙,冷着脸问:“干嘛?” “来找你啊。” “我这种没脑子的人,会影响你发育吧,我没有脑子哎,大哥。” “我当时太着急了,”张念很直接地在说,他紧张起来,终于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才说,“对不起。” 刘小白终于把防盗门彻底打开了,他没穿拖鞋,一只手扶在了门框上,皱着眉,说:“不要道歉好吧,你先回去,我要养伤,你看我这个伤都没好,我不想多说话了。” 刘小白的额头上还有纱布,他撩起刘海让张念看,眼睛里是种虚假又戒备的笑。 “下周见。”他说。 门被刘小白关上了,张念身上不再有屋里照来的白色灯光,他转身向前走,站在灰色的地面上,等电梯。 天快要全黑,张念出了单元门,差点踩到跑得飞快的一只小狗,他没再等公交,而是在小区门前打了出租车,上车,报了家中的地址。 城市四处的灯亮起来了,很多人和车从视线里闪过去,张念蓦地将眼睛闭上,他今天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会讲话,他本来想说更多的,可那些温柔或者尖锐的话语全部在嘴边的时候,刘小白正看着他,似笑非笑地眨眼。 该说的歉意没说透彻,后来,快被刘小白的言语击溃了。 夏红林今天又在加班,张念一进门,和要走的张诚威撞个满怀,他嗅见张诚威很多年不变的香水味,忽然像回到了过去。 他们总是太久不见面。 “吃没吃饭?”张诚威伸手上来,要摸张念的头,可由于身高相近,因此觉得别扭了。 张念点着头,撒谎:“吃了……你出去啊?” “出去,晚上不回来了,要赶飞机出国,你早点睡,让你姐姐少喝酒,你不要跟着她胡闹了,你别喝。” “好。” 张念和张诚威倒没太多嫌隙,可也没有共同话题,他们维持着普通又和谐的家人关系,感情浮于表面的原因大概是真的没时间交流。 门关上了,张念单手拎着不算重的书包,他将外套挂到衣架上去,喊:“张奇,张奇,姐——” “快来快来,三文鱼,我给你留了,你还想吃什么?” 张奇已经穿上了睡衣睡裤,她的头发披着,此时正坐在电视前面的地毯上,喝玻璃杯中褐红色的酒;她双腮已经泛起了红色,转头来对张念和煦地笑。 “我吃了,我回房间,你少喝酒。” “嗯。”张奇乖巧地点头,一缕头发垂到额前来了,她就抬起脸去吹它。 回了房间的张念有些着急,他把书包摔到床上去,打开书柜拿东西,他要找装过手机的盒子,因为盒子里有那个手机壳。 是半旧的,即便不用也不会变新了,张念的汗顺着脸颊侧面淌下来,他摇着头,去钢琴上拿了暑假亲手做的陶罐。 喝醉的张奇在敲张念卧室的门,说:“你知不知道啊,我喜欢的人要结婚了,他跟别人求婚了……” 张念拿着手机壳转身,他讶异地看向张奇的脸,察觉到她下巴上都是不断掉落的眼泪。 “沈晨阳吗?”张念问。 张奇正把张念的小恐龙抱在胸前,她倚靠在门框上,皱着鼻子抽泣,然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念闻得见空气里很重的酒味。 “你还老是说自己没出戏,”张念说,“你这种人怎么会出不了戏啊,老奸巨猾方法派。” 张奇很用劲地吸着鼻子,红色在她脸上,被透明的泪水调和,她走了过来,摇晃着站不稳,因此跌到张念的床上去;她在酒精中狂欢,放肆到极致了,于是把脸埋进枕头里,真正地大哭起来。 张念就站在旁边看她,两个人各有各的狼狈,哭完一个回合的张奇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伸手把张念手里的手机壳夺走,说:“别玩这个,我爱过的人要结婚,可他连我喜欢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是什么……” 张念抽了纸巾来擦她的眼泪。 张奇忽然,把手机壳轻放在了床上,她仰起脸,用那双通红着的眼睛看着张念,说:“我喜欢的人都要结婚了,你为什么要憋着?” “我憋着什么了……” 张奇被张念扶了起来,她在恍惚中,想起和沈晨阳独自吃宵夜的晚上,想起她似乎抱了他吧,想起和他在台上接吻。 张念说:“回去睡觉了,我扶你去。” 第40章 Chapter 40 柳宁宁这周一来得不算早,他咬着面包站在校道一侧,等着远处走来的两个人。 是个晴天,可完全和不久前的晴天不同了,早晨和午后有了很大的温差,树的绿叶子在风里掉落,刘小白和张念隔着很远的距离朝这边走来。 “怎么了……我发现了,你俩上周就挺不对劲的。”柳宁宁自信到以为眼前的矛盾能轻易化解,他嚼着面包,上前去,把手臂搭在张念脖子上,喊了声,“刘小白!” 刘小白把校服的上衣系在腰间了,布料被风鼓起来,像一面旗帜。 张念挠了挠鼻尖,回答:“吵架了呗。” 在这里只能看得见刘小白的背影了,他有着干净可爱的黑色发尾,走起路来活泼又稳健,纤薄而结实的肌肉在皮肤下面,太白了,所以看得到他手臂上清晰的灰色血管。 张念不怎么高兴,他被柳宁宁挟持着走路,眼睛只顾着往地上瞟,他思考得太多,一会儿,又说:“他为了我打架啊,我怪他了。” 要不是张念平时淡然又冷漠,柳宁宁甚至会以为他要哭,张念眼角透着红色,嘴角在不经意地下弯。 “道歉啊,道歉。”柳宁宁给他出主意。 张念再次叹息了一声,他那双尾部漂亮的眼睛,像蒙上了来自污染重地的、灰色的雪片。 柳宁宁又说:“没有给处分已经是樊静雯争取到的好结果了,不过他踢不了球……至少在九中踢不了了,足球队的没人敢打架,听说今天足球队要公布除名的事情。” “我知道,我听说了。” 校道上走着同样装束的男生女生,可每个人总要用鞋子、手表或者书包凸显个性,女孩的长发飞在肩头,在走路的同时整理着它们,用橡皮筋扎起来。 刘小白已经消失在两个人的视线里了,柳宁宁跑远找了垃圾桶,扔完垃圾之后又跑回来,说:“你可以请他吃顿好的。” “他根本没可能来啊,怎么请。” “我去约他,就这周五,我负责帮你把人拖到餐厅,我说我请吃饭他不敢不来的,兄弟之间嘛,有问题就要解决啊,你态度诚恳一点,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张念不清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但他还是点了头,柳宁宁这人不活泼不内向,现在,倒越来越乐于助人了。 接下去的一周里,张念倒没在为和刘小白的关系多费脑筋,学习的任务很多,班级里的人读书的劲头比抢饭还足,滕溪还是原来的滕溪,但她和张念的交流少之又少了。 信息滞后地传播着,到这时候,同学们的悄悄话里才有了张念和滕溪的八卦,或许是真正被谁看出过端倪,或许是滕溪跟一些人说过…… 但不重要了。 足球场上踢球的人,有熟悉的和陌生的,张念会挑个时间过去,坐在边上发呆,可他知道刘小白这几天一次都没来过,并且他以后也很少来了。 刘小白洗干净了校队的球衣,把它们晾在阳台上,白底红字,隔很久才滴一次水;周五的时候衣服晾干了,刘小白就把它们叠起来,放进了书包里,准备带回去。 张念在这天特意早些回家,他换了蓝色格纹的衬衫,还特意选了低调好看的手表。 是个好天气,秋天的风总是很大,尤其是到了傍晚,张念玩弄着手机,坐在西餐厅的桌前等待,他听演奏者弹完了一段钢琴曲。 柳宁宁发微信过来了,说:“马上到,你不要担心,他跑了我也能捉住,你负责说好听的,别的不用管。” “没那么严重的……” 张念发送完这句话,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穿着黑色卫衣的柳宁宁,以及在他身旁、被紧紧扯着胳膊的刘小白。 “来了来了。” 刘小白几乎是被柳宁宁按进椅子里的,他忽然就冷笑一声,说:“搞什么鬼啊?” “寝室聚餐啊,你看咱们俩都来了,要是不让张念来是不是说不过去?” “行。”刘小白点着头,可仍旧是满脸防备的样子,他拿起了身前桌上的菜单,打开看了两眼,又合上了。 张念默不作声地看着刘小白,并且要回应柳宁宁极度灵活的视线,后来说:“点菜吧,今天我来请客。” 头顶的玻璃灯撒下来柔和的光晕,陶瓷器具、金属、桌布……眼前的瓶花是秋海棠,明黄色。 致使看着它的人也变得温柔又明艳起来。 张念还是看着刘小白,然后把手机放平了,他说:“反正想吃什么就点咯。” “我有点急事!”看完手机的柳宁宁忽然大叫起来,他气得跺脚,又抬起视线看着张念,说,“只能下次聚了,两位,抱歉。” 不知道是他真的要躲而且演技出众,还是凑巧在现在有了急事,张念对此十分存疑,但显然,望着柳宁宁奔跑离开的背影,刘小白一脸完全不相信的表情。 “你搞什么?”刘小白轻蹙着眉头问道。 张念无法回答了,因为原本也没什么特殊的目的,他摇着头,说:“不搞什么,就看你不高兴,请你来吃点东西,这一家很好吃,我妈上次带我来过,这次也带你来。” 张念一副少年样子,又长出了青年人的精气神,他说起话的声音有些低,但清朗好听。 “我也不能和你妈妈相提并论啊……你不觉得这个氛围很奇怪吗?咱们两个为什么要面对面坐着,然后说些——很那样的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小白觉得张念的眼睛在笑。 那是种不能轻易察觉的情绪,但像顽皮滑动的种子,到处跳跃着,然后,在某一个瞬间里长出了叶子和花。 张念低下头去轻咳,然后,一页一页地翻着菜单,他点完了,就催着刘小白点;甜品是张念推荐的——苹果蜜桃慕斯蛋糕。 钢琴的声音一直没断,刘小白握紧了手上的刀叉,他埋头顾着吃,看样子不想让眼中安静浪漫的一切入目半分。 但没人知道他是在怕。 张念太好了,某一刻,刘小白把张念那句源于关心的责备丢掉,甩出了一个筋斗云的距离,他觉得有钱人家的小孩傲慢没什么不妥,可张念一点都不傲慢。 刘小白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慕斯蛋糕有些冰,泛着蜜桃和苹果各自的、恰到好处的香气,刘小白含着金属的勺子,后来,又吃下了第二口。 张念放下杯子,看了他一眼。 第41章 Chapter 41 “好吃吗?”张念很直接地问道。 奶油的香味在嘴里化开了,刘小白在被迫地故作优雅,他已经饱了,点着头说:“挺好吃的,苹果,苹果和桃子的味道。” “吃不完就放着吧。” “没有,吃得完。” 刘小白说着话,把勺子插进慕斯蛋糕里,他吃下了第三口,眼睛盯着桌布上的暗纹看,不知道该和张念聊什么了。 慕斯很软不用咀嚼,但金属的触感很冰,因此一下子撞在了刘小白的舌尖上,他下意识用牙齿去咬嘴巴里的异物,发现它是个很硬的金属环,并且,上面有着明显的凸出。 像是——戒指。 张念察觉到了刘小白脸上的异样,他拿着勺子的手放下了,关切地问:“怎么了?” 刘小白摇着头,他慌忙地低下脸来,吐出了嘴里的东西,他很着急,用餐巾将它擦了擦,然后就满脸讶异地看着张念。 终于瞧清楚了,戒指是银色的,上面有一颗很大的钻石,倒不知道真假,但刘小白用双手把它捧了起来,他低下头无措地笑,又抬眼去看张念。 刘小白的耳根开始发热,这应该是怎样的场景呢?他不能断定,他犹豫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蛋糕里的……” 张念的表情从茫然到冷静,他和刘小白对视了两秒钟,然后就放松地笑起来,他转身找了服务生来,说:“你们上错菜了。” “幸亏我不是个女生,”刘小白把剩下的一小块蛋糕全部塞进嘴里,他咀嚼着,腮被撑得很鼓,说,“要不然你今天,跳进长江都洗不清。” 张念喝完了杯子里的水,他用手托着脸颊,把一小口蛋糕吃下去,他没接刘小白的话,仅仅是抿着嘴,不经意地一笑。 服务生甚至叫了另外的同事过来,两个人颔首又鞠躬,在诚挚地道歉,刘小白连忙摆着手说不用,可他不好拒绝,只能接了赠送的安抚礼品——玫瑰花。 气氛很不轻松。 刘小白抬起手拿掉了快扎进眼睛里的头发,他在张念身后跟着,说:“其实那个牛排真的可以,果然贵的东西有它贵的道理,但是送什么玫瑰花啊,要不是能带回去送给我妈,我就不要了。” 张念一开始走得很快,他步行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脚踩着灰色的地砖,他忽然停下来了,要等刘小白一起走,于是,两个人并肩了。 “要不是因为我的事情,你就不会受伤,也不会离开校队,我那天很激动,所以说了不该说的话。”张念的言语里掺杂着稀薄的叹气声,他身上还有米黄色的、装饰了皮革的单肩背包,路边酒吧里有人在唱民谣,吉他的声音很涩。 刘小白盯着红色花朵的中心,摇了摇头。 张念用手指碰了一下鼻尖,他的刘海被风掀上去了,正在恣意又温柔地飘,因此,这张很精致好看的脸全展示出来了,脸上全部的表情也展现出来了。 他继续说:“但以后没必要为我出头,也不要轻易动手,我该跟你说谢谢,但我也在担心,所以,请别这样了。” “嗯。” 风把刘小白鼻尖上的水珠刮走,然后假装他没哭过。 “对不起。”这是张念转过身后的第一句话,他和刘小白面对面,看着他,在惭愧里低下了头。 刘小白摇着头,他眼睛红了,喉咙里梗着什么般,一点都不好受,他能闻见玫瑰花的味道,包装纸在手上,被揉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们从灯火绚烂的商圈里穿过,再走入老城区的黑暗里,天气很凉快,正适合散步。 他们一路跑到了江边。 “你看,”刘小白的嘴角上弯,忽然就没有拘束地笑了出来,两岸楼宇的灯光在他眼里,有烟火的热度,他问,“像不像新娘的捧花?” “像。” “要是你真的结婚了,你会不会请我去啊?” “会,但现在还早,没必要考虑这个。”张念手搭在栏杆上,他眼中那一片悬在空中的、黑色的夜,像是一块即将降落的巨幕。 刘小白离张念不远,两个人隔开了一米的距离,夜里没有吸烟酗酒,太清醒的两个人没太多话可以聊了。 在水上飘过的船,被彩色灯光装饰得不像船。 刘小白吸了吸鼻子,他的手垂下去了,将那束花拎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我打人之前什么都没想,其实不应该的,我可以骂回去,我不能打人,让你不舒服,让家里担心……我已经后悔了,我这个人经常后悔的。” 眼睛再次湿润起来,刘小白心里很乱,他转身过去,看到张念在笑,张念说:“那我们就不用再提这些了。” “不提。” 张念这个人不常煽情,可他做出了很果断的邀请,他张开了手臂,对刘小白说:“来,抱一个。” 刘小白愣住了,他的手暗自攥紧,额头上忽然浸出了几滴汗水,倒不是因为张念的邀请陌生或者突兀,他们之前,经常拥抱的。 但那些往往是刘小白的顽皮所致,他总是要跳起来挂在张念身上,等着他咬牙生气,再笑着放过他。 刘小白歪着脑袋,说:“张念你最近好像不太对劲。” 张念的脸,在这时候没有一处不柔和,他走了过来,很轻,又很迅疾地将刘小白整个人抱住了。 脸埋在刘小白的肩膀上,问他:“哪里不对劲啊?” “就是……就是你变了,你变了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不好说,”刘小白能嗅见张念身上的香水味,他忽然就十分害羞,掩饰般笑起来,说,“抱一下已经结束了,你快放开我,我,我的花都掉了。” 风是粘稠的。 张念倔强地,让这个抱再持续几秒钟,他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都不知道。 独自回去的路上,刘小白还把那束花抱在怀里,他坐网约车,静默地看着前方中年司机的背影,他想象自己是在夜色里穿行着的、神秘又厉害的人。 微信消息一条条映入眼帘,刘小白后来也忘记张念又说了些什么无关痛痒的话,但他记住的是末尾的几句。 张念说:“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吧。” 张念问他:“怎么办。” 张念再问他:“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刘小白呼出了一口气,他抬起脸,看着车窗外模糊不清的街景。 他说:“告诉她。” 第42章 Chapter 42 小朋友们熟睡在木匣子一样的、整齐可爱的床里。 这里的午觉不允许有哭闹和玩具,主班的王老师很帅气,但有时候很凶,他的眼睛清澈极了,会在交谈的时候蹲得很低,看着小朋友微笑,说:“哦——原来是这样。” 太阳光从窗帘之间的缝隙溜进来,正漂浮在王展颜的眼镜和鼻梁上,他身高超过了一百八十厘米,因此正艰难地蜷在墙角的矮沙发里,配班老师来拿放在柜子里的外衣,她问:“不眯一下啊?” “算了,”王展颜摆摆手,接着站了起来,他将窗帘彻底合上了,站在那里抻着手臂,和不远处还没阖住的小朋友的眼睛对视,说,“累过头了,不觉得累了。” 配班老师一只胳膊上搭着外套,她很瘦也不高,脑袋后面的麻花辫正随着脚步摇摆;走过来了,她说:“夏老大的女儿好像还单身哦。” “是,”王展颜笑着点头,说,“因为我表弟和她儿子玩的好嘛,就知道一些。” “老大最近很器重你啊,她也喜欢你,咱们这些人给你牵的线只能是参考,懂了吧?” 配班老师笑起来眼睛眯着,她三十多岁,却活泼稚嫩,像个大学生。 王展颜得体地报以微笑,他摇着头,说:“没有,就是我来得时间不长,她怕我不适应;没器重,也没有别的事情。” “哎呦,不用掩饰了,挺好的呀,人家是演员,你又长得好帅好帅。”配班老师拍着王展颜的手臂。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轻,飘进小朋友们熟睡时候的呼吸里,王展颜还是摇了摇头,回答:“没那回事。” 一只圆润稚嫩的手忽然挂在了王展颜的裤子上,他低头,对上了一双含着泪花的、惺忪的眼睛,小朋友说:“王老师,我想尿尿……” “去尿吧,快一点,节省时间。”王展颜笑着说。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了,是冉元超打来的电话,王展颜重新坐回了墙角的沙发里,他想了想,并没有接听。 冉元超发来了微信消息:“在干什么呢?” 王展颜拿下鼻梁上的眼镜,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 冉元超又说:“让我猜一猜……” “应该在陪小朋友睡觉,一个人坐着发呆。” “或者是觉得午饭没吃饱,所以捂着嘴偷吃饼干吧。” “我被我爸爸带着见朋友,现在在饭桌上打瞌睡。” 王展颜修得圆润的指甲挨着手机屏幕,他伸手捂住了戳着自己膝盖的那双小手,问:“洗手了吗?” 小朋友连忙点着头。 “去睡,三二一睡着哦。”王展颜说。 新消息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了,王展颜向下滑动着屏幕,冉元超说: “他要送我去外国上学哈哈哈。” “但是我拒绝了,我成绩那么差,而且一点儿也不想上学,我一学习就头疼。” “哥哥我想你……” “哥哥也在想我吗?周五去你家行不行?” “你室友还是夜班对不对?” 一时间,王展颜忽然没来由得鼻酸,他把手机扣在了腿上,抬起头去看天花板上没亮的灯,然后,将眼睛闭上了。 几秒之后,王展颜终于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他两只手胡乱揩着从眼角滑下来的泪水,说了句:“小屁孩儿……” 天愈发凉了。 昏暗的光线像粉尘,在室内纷纷降落,然后,附着在王展颜的身上和脸上。 / 红色跑道上有新落的叶子。 下午是参观博物馆的集体活动,所以班级里人人穿了校服正装,张念正拎着外套走在前面,太阳光清澈透亮,涂饰着运动场周围的拦网,也罩在每个人脸上。 刘小白小跑着才追赶上去,他伸手,扯住了张念白色衬衫的袖子,问:“哎,你说没说?” “说什么?” “跟你喜欢的女生,说喜欢她……” “没有,”张念忽然笑了,他的眼睛被不烫的阳光灼烧,闪烁了几下,他看着刘小白,说,“你脸上有汗。” 不远处柏油路旁是高大的树木,叶冠随着风动,秋天了,仍旧是一整片深沉的绿色。 刘小白抬起手去抹着腮边,他看向张念,表情着实委屈,他说:“哦,其实……今天也是有机会的,自然博物馆很漂亮,参观的时候你可以约她。” 张念的注视太过直接了,他看着刘小白那双深黑色的、滚圆的眼睛,忽然就讲不出话了,他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秋天原本不是一切疯长的季节。 张念领会到了什么,几天前就领会到了,可一瞬间又觉得没有彻底领会,人在此时失去了思考的天赋,变得沉迷而且直接了,眼前穿了一身校服正装的刘小白,像是比全校最受欢迎的女生还挺拔,还漂亮。 其实男生也可以漂亮。 刘小白被同班的同学簇拥住了,又说起什么笑话,于是几个男孩子笑成了一团,刘小白毫不矜持地跳起来,去拽头顶上掠过的树枝。 张念就站在不远处,毫不焦急地等他。 刘小白从人群里跑出来了,再次流着汗站到张念身边来,他喘着气,说:“我会做狗尾巴草的戒指,你也可以送她一个,比较符合今天的主题。” “其实他也会做。” “我不相信,”刘小白翻着白眼,说,“你嫌弃吧?但其实大家什么都不缺,所以真金白银不一定有狗尾巴草管用呢,你的态度才最关键,再说了,就你顶着这张脸,说不定会被对方强吻,保护好自己吧。” 张念仍旧拎着外套,他走得很慢,听得到刘小白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嬉笑声;下一个瞬间,张念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说:“你好像很希望我表白啊……” “没有——吧,有吗?那也是为了你好啊,为你好,毕竟疗伤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刘小白的笑在眼角有,嘴边也有,他的视线逐渐游走到别处,直到笑容消失的时候也没回来,他先一步走了,蹙着眉。 张念追上了撞了撞他的肩膀,这次,更小声地问:“真的希望?” 刘小白忽视不了紧贴在肩膀后侧的温度,他转过脸来,在很近的地方看着张念的眼睛,他在脸颊烧热的后一秒钟,就不敢再看张念了。 也不敢不看。 像在被逼迫,又因为脸红尴尬,刘小白像一只软弱的盾牌,抵抗不住眼前锋利、清冷的美貌,更抵抗不住张念这个人。 午后乏热的鸟叫只有两声入耳了,刘小白收起了发直的视线,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个流氓。 第43章 Chapter 43 很久了,刘情至今没有消息。 当半山腰的雨越下越大的时候,王展颜被漫天水声叨扰得头晕,他恍惚只记得几个小时前离开家的时候,王玉峰坐在沙发上,烟头塞满了陈旧的烟灰缸。 家中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少了刘情就多了清静,王玉峰在忙碌之余没闲情做饭,躺在沙发上喝茶吸烟,看省级卫视里重播了几百次的战争片。 “你小心一点,不要点到沙发把自己烧了。”王展颜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咬牙切齿的,他穿了运动裤和登山鞋,斜挎包里有墨镜雨伞。 王玉峰也不恼怒,相反的,刘情走之后他心情放松了很多,他毫无防备地抬起眼皮,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嘭”的一声,王展颜很用劲地摔门走了。 脚下青灰色的石头阶梯是新修的,被雨淋洗了,光滑又干净,手机里正播着的是纯音乐,一首很低缓的大提琴曲子。 王展颜今天去山上的寺庙里求签了。 这是个平常的周六的傍晚。 水砸在头顶树的枝叶上,然后汇集成更饱满的水珠,落满蓝色的伞顶,王展颜打开了手电筒,他克服掉忽如其来的眩晕,右脚迈向下一级阶梯。 山中的冷风横贯,夹杂斜飞的雨水,打在了王展颜的身上和脸上,他的伞差一点被掀翻了。 抬起头的时候,能看见远处灰色将黑的天际在群山顶端消失,王展颜扶着脸上的眼镜,然后,身体前倾,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他花费了三个小时回到自己的家中,并且,在出租车上睡了很不踏实的一觉;室友已经去上班了,可他的干衣服堆在沙发右侧,还没叠起来。 王展颜透过卫生间的镜子看自己,并且撕扯着嘴上已经裂开的皮肤,他对着自己的刘海吹了口气,然后从腋下拿出了水银体温计。 “三十八度……三十八度……” 王展颜嘴里念叨着,在客厅里踱步了两个来回,他的头很疼,以至于牙齿和脸上的肌肉也疼,后来,他实在撑不住了,就倒进了沙发里。 他特意地避开了室友的干净衣服。 冉元超昨天晚上来过了,他买了很多吃的喝的,到现在,还堆在客厅一角的冰箱里,他昨晚在客厅的门旁边站了大概二十分钟,举着手机慢悠悠地刷。 后来,和王展颜一起洗了澡。 “我好像生病了,”王展颜讲电话的声音温柔缠绕,他说着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伸手在柜子里摸着睡衣,他开始解身上宽衬衫的扣子了,整个人往墙上靠去,说,“帮我买一点药可不可以?在网上买就好,让他们送过来,我脑子不清楚了,怕搞错。” 那边的冉元超什么也没多问,他在沉默和迟疑过后,说:“好。” 雨仍旧是很大的,冉元超拎着一把灰色的伞,另一只手上是装了药的袋子,他今天穿锝丝毫不精心,用运动裤配了戴兜帽的牛仔外套。 “没说让你本人来。”王展颜故作嫌弃地吐吐舌头。 冉元超不理会他所说的,一进门就去厨房烧热水,熟门熟路的;他又探出头来,问:“晚上吃了什么?” “没吃饭,我从山上回来不久,去求签了。” “你躺着行不行?可以吧。”自问自答的话,却被冉元超用命令的语气说了出来,他忽然上前去,扯住了王展颜的手腕,把他拖进卧室里去。 细看的时候,冉元超真的是个小男孩,他脸蛋稚嫩,即便因为运动结实着,可仍旧能看得出来还没停止发育,王展颜躺在被子里做病号分内的事情,他伸手上去,摸了摸冉元超的肩膀。 年轻的肉体在衣衫下面,正流淌着清淡炙热的血,他们早就看过彼此的裸0体了,但王展颜闭上眼睛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在贪婪撕扯着对方年轻的魂魄。 “你到底多少岁?” “十八岁了,快过十九岁。”冉元超不太温柔地抓起王展颜的手,然后将它塞进被子里去。 他说完话就独自走开了。 王展颜心如止水,他在经历了二十几年的淡漠和危险之后,像是遇上了一个能够在夜晚暂时停泊的港口。 冉元超抓着他的手不说话,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着。 “我真的动心了。”小男孩一副强硬的口气。 药物能止疼和催眠,王展颜觉得自己被搁置在悬空的床上,他看着他,摇了摇头,说:“你才没有。” 我看不出来。 / 张念从来没觉得刘小白的床很舒服。 刘小白在傍晚的时候拖住了他,抱着胳膊止不住地劝诫,说:“你想想,现在回去,明天早上再花时间过来,我们都知道‘寸金难买寸光阴’,你留下来吧,我爸妈和奶奶都不回来住,多自由。” 花言巧语倒不是真的利器,只是张念一时间被刘小白的笑脸搞得头昏,他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去,问:“我能不能睡你的床?” “那不行。”刘小白手撑着沙发背,在张念眼前狡黠地笑着,没几秒,又严肃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了,但笑脸相对的交流一点也不和煦,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张念和刘小白各自戴上了面具,他们在试着窥探,也在防御。 心脏一整晚都纠在了一处。 窗外是个荒唐的雨夜,刘小白踩着拖鞋站在阳台上,他给王展颜去了电话,但不是王展颜接的。 冉元超声音愈发低沉,他说:“他在生病,睡着了。” “我不管,我有急事,我必须听他说话。”刘小白是没什么急事的,他原本就是想找王展颜闲聊两句,可这时候碰上接电话的冉元超,他忽然担心起了王展颜的安全。 那头静默了很久。 “小白,什么事?我没睡觉,刚刚只是不想说话,所以把眼睛闭着。” “现在,我爸我妈都不在。”刘小白抬起头,看着乌黑的天顶。 “嗯。” “我一个人在家里。” “你注意安全。” “表哥,”心中想过很多遍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就再次陌生起来了,并且,话题里带着羞涩和犀利,甚至带着某种程度上的残忍,刘小白问,“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弯的?” 刘小白错以为自己在深险的崖边,他的脚尖旁边已经有了风。 王展颜笑出了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想问了呗。” “是不是你爸爸让你来问的?我现在不想说这些,我这里不方便。”王展颜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没什么原因,因为那些能够云淡风轻的实际上也不能深挖,即便他被过去磨平了,但他暂时在病痛里,任性地长出了棱角。 刘小白打完了电话。 他走回房间里,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并且插好了充电线,只听见张念在说:“你的床很窄。” 刘小白回头,看到了张念在床的边沿处,他保持着一个绅士而且安静的姿势,侧着睡,并且面对着床头柜。 “我不吃人啊。” “我知道。”张念说着话,仍旧没挪动一毫米。 忽然,刘小白咬着牙跳到床上去了,他伸手抱住了张念的胳膊,依靠着他躺下了,两个人贴得很近、很牢固。 刘小白闭着眼睛,说:“没死吧,这样睡也没死。” 空气要坍塌了,可还没坍塌,似乎一切同样在那个悬崖的边上,刘小白凉凉的额头贴着张念的肩,皮肤被汗水粘黏起来了。 张念伸手过去,关掉了床边的灯。 第44章 Chapter 44 张念的手指带着力气,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推刘小白的额头。 “疼!”刘小白忽然就扯着喉咙尖叫出声了,他蹬着被毯子缠住的双脚,可握着张念手臂的手仍旧没松开,他说,“我觉得你很怕我呀。” 张念被问得差一点流汗。 “你为什么觉得?”张念的手指很热,忽然就用一整个掌心揽住了刘小白的脑袋,他那样轻柔地摩挲他的发梢、耳朵,再问,“为什么?” 肌肤的接触是要命的,刘小白的耳朵,粘连着张念手上的粗茧。 他们躺在一张不宽的床上,离得不远也不近。 刘小白说:“要是不怕的话,你肯定不会推我的!” “其实也可以不是怕……” “讨厌?” 张念练钢琴的手正僵直着,他慢慢地,想把刘小白额前翘起来的发抚平,说:“当然不是讨厌。” 刘小白在用鼻子呼吸,他觉得张念的手烫到极点了,因此灼得他脸颊上的皮肤开始发麻。 “张念,”刘小白说,“别摸我了。” 张念把手拿下去。 他忽然笑起来,于是调整了一个面对着刘小白的睡姿,他将胳膊枕在耳朵下面,说:“我应该好好承认,那个,我真的有喜欢的人了……这次,是真的喜欢的。” 刘小白吝啬挤出轻飘飘的一个:“嗯。” 夜色荡起波纹,让人的呼吸都开始打弯了,张念完全不像平时的他,忽然变得极其温和又不果断,他说:“我觉得很美好,你可能体会不到,我也没办法具体地说给你听。” 刘小白在一团黑暗里摸准了张念的额头,他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然后,仰卧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念暗自蜷缩了一下,有些动容地把眼睛闭上了,他转身,再次睡到床的边沿上去。 可下一秒钟,刘小白的手就挪了过来,搭在张念的脊背上,说:“但是某些情况下呢,喜欢就是灾难,不是美好的。” 张念不说话。 刘小白忽然叹了口气,他离张念极近,另一半的床完全被空出来了,他继续说:“人认不清自己,没能力去改变环境,要把爱情搞得畏畏缩缩、沉重不堪……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恶心的,什么都解决不了。” 张念低沉好听的音色响起来:“你喜欢谁?” “我不喜欢谁,我不敢喜欢谁……现在要高考,没时间了。” 刘小白的指甲剪得圆润而且光滑,可是嵌进手心处的皮肤里的时候,仍旧很疼,他下意识拍着张念的脊背,又猛然地,把手缩了回来。 过完的每秒化成具象落下来,大概会洋洋洒洒一地。 该睡了,没人有话可讲,并且,张念和刘小白在思考各自在意的事情;暖热的初夏,正背对寒气逼人的冬季,如果某天,柔韧的新枝长成藤蔓,就谁都逃不开了。 / 王展颜很久没有晚起了,当他嗅见空气里厨房蒸气的味道时,错觉得自己在一个冗长的梦境里。 他被男孩抚在他额头上的手叫醒了。 冉元超脱了鞋,强硬地钻进他的被子里,说:“不烧了,我给你做了粥,还蒸了一袋牛奶馒头。” “别做饭。”王展颜瞪圆了微肿的眼睛,他被感冒凌虐着,因此不那么精神了,于是只在冉元超怀中挣扎了两下,就安静地继续躺着。 冉元超阖住眼睛,又俏皮地睁开了右边一只,他说:“别动,你室友在外面。” “那你快走啊,我怎么解释……” 王展颜用尽了力气,终于在虚弱的咳嗽后把冉元超推开;王展颜伸脚从床下面勾出了拖鞋,他整着扣子,不打算多看男孩一眼了。 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间门,到客厅里。 “早上好。”室友在清理沙发上的一堆衣服,他抬起辛劳泛红的眼睛,冲着王展颜笑了一下。 “嗨,早。” 雨显然已经停下来了,但窗外是个大雾天,厨房里蒸锅和电饭煲冒着热气,餐桌上的小碟子里是冉元超已经准备好的药片。 他忽然冒了出来,扑上来从身后抱紧了王展颜的腰,说:“让我抱一会儿。” “你放手啊,我还要跟别人合租的。” 厨房的门是虚掩的,王展颜撇着那道昏暗的门缝,他尝试着掰开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可徒劳了。 “我妈打电话给我,说今天去一个叔叔家里,我马上得走了。”冉元超继续抱着他,脸往他的身上蹭。 王展颜伸着酸软的胳膊,要拿挂在架子上的菜刀,他说:“那你快走吧,我做一点小菜吃,粥闻起来很不错。” “帮我……帮我弄一次好不好,我忍不住了。” “弄什么?”王展颜装傻摇头,他洗完手,拖着背后的人,从菜筐里挑了一根洗净的胡萝卜,准备切丝。 天地倒转了,蒸锅里冒着云一样优雅的烫气,王展颜一瞬间缩起了脖子。 他的耳朵被啃得又痒又热。 王展颜挣脱不了了,他隐约记得,昨天夜里男孩说过关于动心的话,他没想过要和本该一面之缘的人纠缠太久。 他们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室友是个北方人,沉默又腼腆的性格,他没有意图地推开了厨房门,仅仅是觉得客厅里光线太暗了。 厨房里的蒸气和室外雾天一样,王展颜穿着睡衣,右手上还握着菜刀,他正在被身后年轻的男孩揽住,仰起流畅的脖颈,漂亮的嘴巴里发出了轻叹。 两个人穿得完整,可冉元超像没成年的小狮,他金色的头发有一边垂下来,挡住了狼行中有些发暗的眼睛。 室友和王展颜面面相觑。 室友将门关上了。 “算了吧,我先走了,来不及。”冉元超伸手关了燃气灶,他装作什么都没做,转身前吻了一次王展颜的脸颊。 粥可以喝了。 王展颜还像平时那样冲着室友微笑,他把粥放在他面前,说:“我和他不是情侣,他以后也不会来了。” “了解,”室友点着头,他似乎不敢直视王展颜了,忽然咧着嘴角笑,说,“但我得走了,不能和你合租了,下个月我们的租期到,我就不续了。” 王展颜系着围裙站在餐桌前,一动不动。 他隐匿去了脸上大部分的笑,忽然就面无表情,他看着室友从眼前到门外的背影,一瞬间,泪从眼眶里滑到了地上。 第45章 Chapter 45 天继续冷下去了。 时间又过去不久,在经历了奄奄一息的晴天之后,灰绿色的落叶被雨水粘贴在柏油路上。 刘小白打了个喷嚏。 他特意准备了这天的装束,一件灰蓝色的毛衣和牛仔外套,他又在出门前临时地换了一条黑色裤子。 小雨也是需要打伞的,刘小白的身上是双肩背包,里面装了钱包和水杯,他透过地铁的车窗,看到了相互拥挤着的、样子各异的很多人;等车的队伍太长了,在墙壁前拐了个弯,刘小白举起手机再次确认了去往目的地的路线。 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因此越来越有压迫感,刘小白在等待第二班地铁进站之前,被挤到站不稳了,他不得不在前方找个空隙,调整脚的位置。 手机上在播的视频是静音,刘小白只能盯着字幕看,他被人潮推动着上了地铁。 视频里的女生穿了吊带背心和短裤,冲着镜头很热情地笑,她说:“……我第一次来还是蛮紧张的,虽然只是陪朋友,不过我很期待认识新的朋友,或者见证别人的故事……” 刘小白开始面无表情了,他抓着地铁上很细的扶手,手腕上还挂着装雨伞的塑料手提袋;他用另外一只手,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关掉了刚才的视频,又将音乐打开了。 一路上都在听一首浑厚的催眠轻音乐。 “千载后……” 这是那间酒吧的名字。 刘小白没预备说什么,他在三个字结束后,很快地抿住了嘴巴,身边站着的女生可能吸过烟,身上的气味有些呛人。 她看了刘小白一眼,只是非常随意又冷漠的,但不知怎的,刘小白削弱存在感的一切行为都不奏效,他只能深深地把脸埋下去了。 他变得不是他了;开始沮丧和忧虑,开始莫名其妙的焦灼,开始沉默和自卑。 这些变化都是不由自主的,刘小白又在到站后消耗了大量的时间挤出地铁站,他站在路边的树下,举着雨伞不知所措。 酒吧在很老的巷子尽头,刘小白的伞被低矮房檐上的水珠敲打着,发出“嗒嗒”的声音,他很快到了,站在那门前。 时间还早,甚至有些人的早餐都没结束,有些人没有起床,有些人已经上完一天的班了。 酒吧是两层的,门现在紧闭着,谁也窥探不到里面的景象,刘小白买了路边的杂粮煎饼来吃,他站在酒吧对面的路沿上,又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旧手机的音质越来越差了。 身后的水果摊占用了矮楼一层凹陷的一块墙壁,老板脚下蹦跳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狗,刘小白转过身细看,发现老板也有擦鞋的营生。 她捧着一只茶杯,悠闲地靠在椅子上,问:“擦不擦鞋子?” 刘小白摇头,继续咬着手上的煎饼,可他还是扯掉了耳机,问:“阿姨,这家酒吧一般几点上班啊?” “下午才上班哦。” “哦……谢谢。” 小狗忽然跑了过来,蹭了蹭刘小白的脚腕,有些痒。 老板看起来比汪艳雯年纪大,她穿着牛仔裤和半旧的衬衫,黑色的卷发简单地束着,她忽然问:“你这么小进酒吧?” “不能进吗?” 雨似乎小了一些,刘小白把伞收了起来,他思考着,坐在了老板面前的小凳子上。 “成年人才能进的,你知不知道这是男同性恋才去的地方,他们在里头交朋友……要是你知道的话,那也得成年了才可以去。”老板捡起手边篮子里洗干净的、带着水珠的黄桃,她咬下一大口,不经意地说完了这些话。 刘小白忽然就低下了视线,他很迟疑,过后,把脚伸出去,说:“我擦鞋子。” “好。”老板不逗狗了,她又拿起一个桃子,塞进刘小白手里,然后站了起来,把高的椅子给他坐。 刘小白捧着黄桃,他想了想,很轻声地说:“我快成年了。” “看着好小哦,像初中生……个子是高的,脸上年纪小。” 刘小白被逗得直笑,他说:“我也不是要去酒吧,我就是好奇。” 老板手上是擦鞋的软布,她一边做着事,一边说:“什么人都有啊,没什么奇怪的,那种拎着公文包的,还有一米九几高很壮的,或者是五十多岁的……外面的人可能不了解,但我觉得,你是看不出来谁是不是同性恋的,又不是写在脸上。” “嗯,”刘小白点了点头,说,“我表哥是的。” “哦——”老板的嘴被发音撑成圆形,她拿了刷子出来,笑着念叨,“我还以为你是。” “我不是。” 这三个字从刘小白喉咙里跳出来,仿佛还泛着余温,他眨着眼睛,还算自然地俯**,看着自己的鞋尖。 他还捧着手上那只不大不小的黄桃,忽然问:“为什么这些人会有专门的酒吧呢?既然大家都是平等的,那就一起玩啊。” “现在还不平等……”老板聊着,手上擦鞋的动作熟练利落,她很瘦,颈部的骨头凸出来圆润的几块,她笑着说,“在一起比较放松吧,毕竟不是全部人都有条件结婚的,要躲着别人的时候,就到这种地方来,觉得高兴;是有不好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每个人都会有不好的事情。” 雨彻底停了,巷子的路上有人骑着摩托车过去,速度很慢,以至于很久了都没走远。 “有点可怜啊。”刘小白用门齿,撕扯着嘴角的一块死皮,他叹了口气,说着。 一边鞋子上的污渍已经处理干净了,时隔很久,刘小白终于再次看见了这双白色鞋子的本来面目。 老板把脸挪向一旁,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反问:“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当然是无法在瞬间给出准确答案的,处于社交礼貌,刘小白在迟疑之后缓慢地摇着头。 “我现在就和狗一起生活,没有男人,没结婚,没有孩子,那我觉得我自己很悠闲自在,还挺好的,人就是为自己活的,自己高兴才最重要。” 刘小白点着下巴,他看着老板柔顺的发顶,再看向趴在椅子边上的小狗,看向路那边酒吧涂满油漆的玻璃窗。 白日烟火掺杂进灯红酒绿里。 擦鞋很便宜,只有五块钱,走之前刘小白捧着黄桃说了谢谢,他终究决定不等酒吧开门了,他窥探和了解的念头消失了,他拎着有些湿的雨伞,在巷子的路边走着。 房檐上的水滴在他额头上。 家中一切都像往常,杨澜芳把新出锅的鲜玉米捞进盘子里,她对刘情的牵挂似乎已经消隐掉了,她很少再提起她了。 刘小白打开了数学试卷,他坐在书桌前面,将黑色的笔迹留在草稿纸上。 太阳露出了小半张脸。 也许是早起太疲惫了,刘小白在写作业的中途开始打盹,他将头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桌上的台灯旁边,还有一只完整的黄桃。 刘小白真的睡着了。 第46章 Chapter 46 提前设置好的闹钟把刘小白从梦里拽了出来。 雨后的夕阳里掺杂进来雾一样的柔光,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就彻底清醒过来了,转身去拿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礼物。 刘小白暂时忘记着上午去的地方,也无暇再思考和水果摊老板的对话了,他没换衣服,将上午精心搭配的一身穿着,去卫生间的镜子前面整理头发。 前额有一道睡着之后留下的红色痕迹。 刘小白看着自己锋利也饱满的脸庞,他紧咬着嘴唇,才终于回忆起了刚才梦境里的全部,他的脸颊上爬满了瞬间沸腾的红色。 他立即进浴室里去,将门锁上了。 刘小白靠在浴室的推拉门背面,甚至连灯也不敢开,牛仔外套的布料贴在玻璃上,微微地发涩。 刘小白焦急又无助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的右手颤抖着,将黑色裤子的拉链扯下来。 梦境也是暗沉的,和眼前的浴室一样模糊,刘小白轻眯起眼睛,随即,就将眼睛紧紧地阖住了。 张念成了一个大人,他穿着衬衫和西裤,把刘小白的校服外套拎在手上,自在地甩着圈儿。 “你看什么看,见得少啊?” “啊?” 刘小白使足了力气挤着眼睛,可张念的脸庞和身体始终在老照片一样昏暗的光里,他们离得很远,忽然,又近了。 鼻尖和鼻尖快要贴上了。 黑色裤子的布料和手上的皮肤摩擦着,刘小白仍旧紧咬着下唇,他仰起了脖子喘气,仿佛快要溺水、昏死。 身后推拉门持续着轻微的晃荡。 “你什么都不懂……”梦里的张念说话像叹气,他的手指摩挲在刘小白的髋骨上。 掌心中轻微的汗湿蹭得到处泛潮。 刘小白抬起脸去,他看着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表情凶狠到像在审判犯人,他两条腿的骨节发酸,仿佛要和发烫的皮肉一起摊倒了。 他梦见了张念,想着张念。 黑色裤子的拉链旁边有未干的、半透明的物质,但仅仅是溅起来的一小粒,刘小白带着平静也狼狈的身心,把礼物放进背包里,跟杨澜芳说了再见。 张念这次的生日不盛大也不上心,刘小白直到电梯上升的时候还在担忧礼物合不合适,他踏出电梯门的下一秒钟,遇到了穿着短外衣戴宽檐帽的张奇。 她立即立起了嘴角,微笑着,说:“你们去玩吧,我有工作。” “我们?” “你们俩。” 张奇的笑容永远那样令人舒服,她不为了凸显什么,也不刻意遮蔽些什么,即便眼前的一些事情早已经露出端倪了。 张念站在KTV沙发前面的空地上,他正在用起子别啤酒瓶的瓶盖,他看到刘小白了,也没说一句恭维的话,只淡淡地说:“坐。” “别人呢?”刘小白把书包放在了沙发上。 张念穿着有彩色日文涂鸦的短袖卫衣,兜帽上凸出来的黄色布料,是皮卡丘的耳朵。 他很少这样穿的。 “没有别人,懒得玩儿了,就唱唱歌,喝酒。” 张念说着话,转身过来了,他用清澈的眼神看向刘小白,丝毫没有避闪,又说:“就咱们两个人在。” 灯光是暗的,有细碎的颜色在到处闪烁着,刘小白随手拿了放在茶几上的麦克风,他忽然神色一滞,下意识抬起手摸着自己的髋骨 “要是你没有不高兴的事就好了。”这是梦中的张念说的。 张念看刘小白不笑,立即凑上来,他举着啤酒瓶,低沉的声嗓温柔询问:“不高兴吗?” “没有。” 欲望如果是具象的,那大概比水流难以控制得多,刘小白摇着头,他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知道并且接受——自己正在一场炙热的洪流中,无限度地接近着喜欢。 比朋友之间的喜欢多了一份自私顽固。 礼物出场得很早,刘小白把灰色的盒子递到了张念手上,他像是自责,低着头说了很轻的一句:“不是很贵,但好看,可爱。” “我都喜欢。” 刘小白似乎很强硬地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他忽然后退了两步,他抬起手挠着后颈,然后走到触摸屏幕前面去点歌了。 “要是你真的喜欢唱,那我今天坐着听歌就行了。” 刘小白觉得张念的声音就在耳朵边上,当身体四周的温度在狭窄的距离中交汇之后,张念彻底地凑了上来,他的手臂从刘小白的肩膀上横过去,连着点了好多首,都是同一个人唱的。 “你别逗啊。”刘小白整理着自己毛衣的领子,视线固定在屏幕上了。 张念继续说:“要是你真的不喜欢唱,那我就勉强唱一唱,不过不能保证唱得很好。” 刘小白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他手指触碰上了自己开始发烫的耳朵,说:“你怎么会唱得不好,你还在学作曲,这种应该算是唱作人,懂不懂?你看看你,会弹钢琴,会单簧管,会吉他,还会写歌,什么都会。” 刘小白在强迫自己转头,他的情绪在被重压着,因此要寻找紧急的出口,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灯光又很暗,刘小白转过头去,他感受到了张念的视线,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当然不是什么都会。”张念的呼吸很轻,像柔软的手心,蹭着刘小白的鼻梁。 忽然响起来的伴奏声充斥在耳室里了,可刘小白像是没听到,他忽然笑起来,忍不住地弯着眼睛;他曲着胳膊,手指凑近了张念的鼻尖,说:“好谦虚啊你。” 打哈哈是种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刘小白笑着躲到沙发中去,他仰起头灌了三分之一瓶啤酒,然后,用手背揩嘴。 他说:“嘿,生日快乐。” 很长时间的相处中,刘小白从来没为友情划下怎样的界限,可这一次的他却刻意为之,要做出坦荡显眼的动作表情,要说友好却充满距离感的客气话,要让自己从张念附近的空间里离开。 张念正在唱歌,他背对着刘小白,身体的轮廓高瘦挺拔,他忽然回过身来,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刘小白,用温柔的眼神看他。 刘小白猜想着,他知道张念在唱一首情歌,也知道张念在想那个至今没有道清楚姓名的、喜欢的人。 冰冷的啤酒呛在喉咙里,又洗得口腔苦涩,刘小白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机,他没站稳,因此借着醉意躺在了地上。 他觉得地面上很凉快舒服,宽阔而没有能让人坠落的边界;刘小白仰着脸,那些彩色的光点从他的脸上掠过了。 “可以睡觉了。”刘小白在胡乱说话。 张念终于看见了这个危险的他,唱了一半的歌曲停下来,轻快的伴奏空响着,刘小白躺着不动,继续说:“要是明年放假了,我要去北海道玩一次。” 灯光像星星在滑动,有各自固定不相撞的轨迹,张念在刘小白身边蹲下来了,他去捏他微红的鼻尖,问:“醉了是不是?” “什么时候才能去北海道呢……”刘小白独自念叨着,他皱起眉毛,顺势抬起手,想把张念束缚着他呼吸的手拿开。 “要是我今天……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张念纠结的话压在喉咙里,他说着,狠狠地揉了一把刘小白的脸颊,像是发泄。 刘小白双目失焦着,看样子是彻底地醉了,他没觉得被揉脸是令人讶异的,也并没有去抗拒张念很近的俯视。 张念的手撑在了刘小白耳朵旁边的地面上,他预想好了从没发生过的、猥琐的事,他看着平静地躺在他身体下方的人。 歌曲的伴奏结束了,续接到下一首同样风格的。 视线前方变得混沌,刘小白的眉毛是自然生长的,但不混乱,鼻梁到鼻尖有漂亮的坡度,能闻到他嘴巴上还有啤酒的味道。 张念忽然闭上了眼睛,他没做出任何越界的举动,只是在最终叹着气,把刘小白的手抓住了。 这次是真切的温热,没有任何奇怪的借口,没有胆怯和纷扰,没有躲藏。 刘小白眨了眨眼睛,他忽然笑起来了,回握住张念汗湿的手指,他看着他,问:“北海道……美不美?” 第47章 Chapter 47 北方的冬季是鼓胀在风里的、厚重的旗子。 对于比赛,刘小白没有足够的信心,他站在机场室外的第一秒钟,鼻尖就被冻得生疼,张念拖着唯一的行李箱,正举着手机和网约车司机通话。 风卷起他们额前的头发。 张念的生日已经过去很久了,在那之后,两个人默认般忽视了刘小白醉酒之后模糊杂乱的记忆,张念这个人,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就像此时,他在打完电话之后凑上来,笑着问:“冷不冷?” “不冷。”刘小白抿着发紫的嘴唇,说完之后牙齿都在打架了。 张念忽然就伸手上去,用冰凉的右手揉了揉刘小白光滑的头发,他少见地在室外戴了眼镜,他在冲动之后有些拘谨,忽然躲开了刘小白困惑的视线。 看着远处在笑。 刘小白满脸的不悦,说:“你越来越喜欢嘲笑我了。” “没有,没有。”张念摆着手,往路边走去。 刘小白在他身后跟着,两个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此穿得不薄,空气很干燥,在鼻腔里升起温度,刘小白忽然就打了个喷嚏。 陌生城市的街景从车窗外躲闪过去,刘小白忽然屏住了呼吸,他有一瞬间错觉得自己逃离了原本的生活,要陷入无边的自由里了。 有多自由呢?甚至连张念都能在他身边。 刘小白很机械地转着脖子,只留一条窄窄的视野在张念身上,他偷看着他。 张念举着手机凑了上来,给他看一张网络上的搞笑图片,说:“能出来真好,高三憋死我了。” “你从来不会这么说话的。” “你也很少这样说话。” 刘小白咬紧了牙关,他回击的方式是捏张念的胳膊,他说:“不要比赛了好不好,咱们回去好不好。” “不不不,行,我错了……”张念倒不像在卑微地讨饶,他忽然很乖巧似的,说话的语气比原本多了一层柔光;他缩在车后排的椅子上,用诚挚的眼神看向刘小白。 司机穿着白衬衫配黑色领带,从来不讲话。 对于南方孩子来说,戴手套也是种奢侈的仪式感,两个人去看了这个城市最宽的河流,风割着他们泛白的脸颊。 快黄昏了,天仍旧是一片沉重的灰色,张念的手上是冻得坚硬的冰糖葫芦,两个人顺着亮起灯的巷子走。 巷子两边是逐渐喧嚣起来的夜市。 刘小白的牙齿磕在热奶茶的吸管上了,他抬起眼睛看着不远处半空中杂乱的电线,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忽然不想回去了,奇不奇怪?” “喜欢北方吗?以后可以考北方的大学,一直呆在这里,”张念吐着浓郁的白雾说话,他的另一只手别在长棉服的衣袋里,他把糖葫芦递到刘小白眼前去,问他,“来一口吗?” 刘小白张开嘴咬下了一大颗,他的腮被撑得鼓起来,一时间话都说不了了,几秒钟之后才含混不清地说:“好硬,好难咬。” “不难咬啊。”说完话,张念也咬了一颗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各自鼓着半边脸,对视之后,在呼吸喷出的薄雾后面笑出了声。 彼此的眉眼熟悉,习惯的神态动作也熟悉,刘小白捧着还很热的奶茶,抬起手来,用杯子将脸挡住了。 “高考有什么目标?”张念问他。 刘小白沉默了几秒钟,他把空的杯子和纸袋塞进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用手心搓冰冷的脸颊,说:“考一个好成绩,别的就随缘吧……你呢?” “可能是出国。” “有没有可能——为了她留下来?” “会啊,但他不喜欢我吧。” 张念低下头,看着脚下淡灰色的砖块,他的发丝在风里,有比平日里更柔和的弧度,他撇撇嘴,没再多解释什么,似乎也不期盼什么。 刘小白跟着他叹气。 天色更暗了,从灰色走向黑色,夜里的冷能够透过皮肤,让血管都开始瑟缩了。 忙里偷闲来了陌生的地方,这一次物理比赛倒成了两个人实际上的度假时间,天空仿佛很重,要即将掉落黑色的、柔软的残渣。 室内是温热的,暖流把人包裹起来,形成冷意之外一个暂时安全舒适的茧,一整天的奔波之后,刘小白很快就睡着了,他安静地占据了床的一边,很缓慢地呼吸着。 张念小心地伸手,指节碰到了刘小白穿着睡衣的肩膀。 心里是越来越痒的,张念在犹豫之后靠近他,两个人被大床上很宽的被子覆盖在里面,能够很容易地接近,也能够触碰。 张念想象出了很多个拥抱的方式,他的呼吸道在发麻,带着来自心脏的痒意,最终澎湃在喉咙处,开始隐隐作痛了;也是种丰沛又甜蜜的胀疼,事实上很多时刻里,极致的喜欢会化成最直接单纯的触碰的欲望。 张念假装睡着了。 他就那样,闭着眼睛靠近身边的人,然后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刘小白的肩膀上,这过程中,对方的体温开始萦绕在张念的口鼻处,张念用一只右手,把刘小白的手抓住了。 刘小白忽然在梦里转过身来了,不觉然里,两个人依偎成一个临近又克制的姿势,张念的心脏更痒了,他深呼吸了两次。 装睡确实能给人勇气。 很晚了,张念仍旧没有睡着,他是个勇敢的人,却在迅猛长起来的好感中退缩,他没为世俗担忧过,从头至尾,仅仅在为自己担心。 担心可能出现在刘小白脸上的、嫌弃或是惊愕的表情。 张念没出声音,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用口型念出一句:你会信吗? 时间过了凌晨一点,床头充着电的手机忽然亮起了屏幕,张念拿过来看,发现是无聊的广告推送。 他借着手机没灭的光线,盯紧了刘小白在睡梦中的脸,张念轻轻咬住了下嘴唇,他把手机放在枕头上,自己靠近刘小白,把他的脸遮挡在阴影里了。 火从心口烧进了胃里、脑子里,烧到了指尖上……那是种发疼的灼烫感,又弄得人冲动,也怯懦。 要烦透了,也幸福透了。 像嚼着很多颗柔软的糖果,像把奶油抹在舌尖上,像冬季里的温水,把人从头暖热,然后,呼吸和笑,躲藏在茫白色的雾气里。 手机的屏幕灭了。 第48章 Chapter 48 到离开北方的时候,张念也无心关注物理比赛的结果了,他因为忽如其来的寒流而感冒,昨天半夜发烧到三十八摄氏度;此时,张念的嘴唇还是干裂的,他将自己放进候机大厅的椅子里,歪斜的脑袋搁在刘小白的肩膀上。 刘小白打了个呵欠。 天气愈发地阴沉下去,一朵巨大的黑云挂在黄昏时候的天幕中央,风掀起了室外人们的衣角;刘小白一只手上举着盛了热水的杯子,而另一边的手臂已经被张念压得发麻了。 手机屏幕亮起来,又再次暗了下去,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大雪了,起飞时间逼近的此时,刘小白忽然放肆妄想能够留下来看雪。 张念的呼吸很烫,他正闭着眼睛熟睡,因为感冒而喉咙嘶哑,所以呼吸起来有些吵;他的睫毛是洁净、纤长又茂盛的,整齐漂亮地长了两排。 刘小白侧过脸,他甚至在看向张念的时候放缓了呼吸,他不敢动作,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上的水杯攥紧了。 “张念。”刘小白悄悄地喊。 在不安静也不喧嚣的环境中,这样两个字并没有被噪声湮没,但张念似乎没有听到,他安静地坐着,熟睡中的脸颊上有轻微的粉色,半小时前喝了很苦的口服液,因此他的呼吸里仿佛都有浓郁的药味。 刘小白看向窗外,他察觉到天空愈发地黑起来了,停机坪上有灯,航站楼的走廊里有灯,身旁显示屏上在播放着一则没有声音的广告短片。 对面座位上的老女人踩着骆驼色的短靴子离开了。 刘小白睁着眼睛深呼吸了一次,他无法排解聚在心口处的、沉重的气息,他的心脏已经活泼激荡了太久,甚至,开始胀疼了。 张念压着嗓音咳嗽了一声。 生病时候的人,总透露着不加修饰的脆弱,张念有柔弱且没有防备的一面,甚至在不觉然里学会了自然而然的依靠,他能够很安心地睡着,大概还会做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梦。 张念喜欢用一点香水了,是很淡有很温厚的味道,简单顺畅地萦绕在刘小白的呼吸里,他们坐在这个没了旁观者的角落里,有些安全。 刘小白侧过头去,他的心忽然很软,又热,视线中只剩下张念的脸了,逐渐靠近的过程很漫长,刘小白闭上了眼睛,他中了蛊般,在之后的一秒里尝见了药的苦味。 张念的嘴唇很干也很烫,他身上的气味和呼吸的热在一瞬间里放大,甚至到了刘小白能够想象的、亲密的极致。 四周来往着很多人,穿靴子的老女人回来,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坐下了。 “张念……”刘小白还是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他抬眼看着宽广的弧形顶棚,心口处的温度穿透皮肤,热到了耳根处。 张念没有醒,他额头上的温度降下来了,手上还攥着一张没用过的纸巾,他仍旧睡得很沉。 一切都发生之后,才知道一切能够那样不真实,刘小白把杯子塞进行李箱上面的背包里,他看着自己聚起粉红血色的指甲,然后,闭上了眼睛。 手臂已经麻到几乎没了知觉。 刘小白像是用完了一辈子仅剩的勇敢,他甚至在一瞬间里全然满足了,他不敢触碰自己亲吻之后的嘴唇,他最终仅仅是抬起手,揉了揉鼻尖。 一架飞机拖拽着漫长的噪音,冲入了云霄里。 这天夜里,以及后来的很多天中,刘小白保持着和张念相处时候最亲密活泼的样子,他能够玩笑调侃,能够逗他或者打他,能够调侃张念喜欢的那个人。 也会在一段时间里夜复一夜地失眠。 张念站在学校门前的路边,他穿着黑色的厚外套和牛仔裤,把手上绿色包装的柠檬硬糖挤进嘴巴里。 他冲着刘小白挥挥手,说:“下周见。” 距离并不是很近的,几个小时前刚下过一场很大的阴雨,刘小白瑟缩在羽绒服里,抖着牙关,喊:“拜拜!” 冬季的南方多雾,没有冰雪可还是冷,人的爱和喜欢转了很多弯之后,似乎又平静了。 但不是平息,而是成为了埋藏在坚硬躯壳中的火种,在期盼着蔓延和永存,张念在转身的时候就看见了夏红林,她穿着大衣,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了。 她说:“寒假出去玩吧,我有时间。” “我爸去不去?”原本也知道答案是什么,因此问出口的下一秒,张念就后悔了,他咂了咂舌尖,跟随夏红林坐进车里去。 “他不去,你姐姐要工作的,就咱们两个人去。” “可以。” 夏红林在听口琴曲,她看着前方泛雾的天色,忽然说:“想看雪啊,我忽然想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北方,经常下雪。” “去北海道。” 张念说得那样淡静轻松,他歪着头,用手机遮挡着脸上的表情,他的气息忽然不稳了,可夏红林并没有察觉到。 张念在笨拙地圆梦,自从他决定出国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成为定局了,可人仍旧不能甘心。 所以想去日本,去有雪的地方,去北海道。 雾也是白色,飘飘然染得楼顶塔尖全是,张念的脸贴着车窗,他看见了盘旋层叠的立交桥,看见巨大的河流奔涌,看见了很多很多人。 每一个夏天似乎都很长,因此即便是到了深冬里,那些曾经鲜亮的空气也没有褪色,张念仍旧习惯于在很多人面前不笑和话少,他被很多人喜欢着,也被一些人不喜欢;他热烈着,等待不得不放弃喜欢的一天。 / 张奇从剧组里逃离了一个晚上。 她穿着最简单的一件羽绒服,头发还是被发胶定型过的大波浪,浓妆在脸颊上糊着,看起来正式又毫不正式。她戴了口罩,在花店门前意外地停留,又走了。 张奇当然不会送花的。 沈晨阳这回不是巡演的主角,他仅仅是被意外受伤的同行拉去救场的。张奇看着门票上灰色的打印字体,她忽然猛烈地眨眼。 快哭了。 他还是那样,在台上总和台下不同,穿着十分繁复的西装,演了位迂腐的少爷,金边眼镜在鼻梁上架着,灯光映得瞳仁发亮。 张奇忽然觉得自己其实离他很近。 事实上,他们的生活只短暂交集了那些时候,接着就无情分开了;沈晨阳用尽心思演绎台词,他在最终,活着退场了。 这场陌生的戏剧里,没有对视,没有拥抱,没有亲吻。 “美女,”张奇身边坐着的男士,在谢幕前递上了纸巾,他宽慰她,说,“戏外一切都好是吧,这没什么的。” 张奇把干燥的纸巾攥在手上了,她等不了谢幕,就颤抖着起身走了,事实上剧情在她脑子里只剩下零星了。 室外,她觉得沾满眼泪的脸颊很冷,很凉。 第49章 Chapter 49 新买的沐浴乳气味浓郁,染得鼻息里满是,王展颜伸手去拉睡衣快要垮掉的领子,他闭上眼睛,任由身后的人揽住他的腰。 “走吧,去日本。” 冉元超的声音很轻,他似乎有着永远充沛的精力,甚至在抱住王展颜的时候都十分用劲;室外的天已经黑了,新租的房子视野开阔,此时能看到远处亮起灯点的大厦。 冬天融进生活之前,两个人就同居了。 即便至今仍旧不明不白着,可生活该有的样子不会少的,冉元超赤裸着上身,露出了纤长的肌肉,他的肩膀很宽,王展颜就那样安稳地靠着。 “不去。”王展颜果断地拒绝了他。 旧睡衣的袖口上有搓洗导致的绒毛,王展颜举着手试图把它们摘除,实际上,他太无聊了。 “你那天说你表弟的朋友要去日本,我以为你很想去,我可以找人安排,你别担心。” “我又不是去不起。” 王展颜忽然用了力气,要将禁锢在腰上的手臂掰开,他冷笑出声,伸脚勾回了被遗落在墙角处的拖鞋。 “去吧,去看雪,”男孩的语气极近恳求,他的坚持中掺杂着突如其来的低微,一双手臂更用劲地附着在王展颜身上了,两个人在窗前站着,在此刻都难以退让了,思考之后,冉元超再次补充一句,“我有很多话准备说。” 王展颜难以接受自己越来越敏感的心态,他紧咬着牙根,终于从冉元超越来越松懈的手臂中挣脱了,他去了客厅,在茶几上找到了没喝完的半听可乐,尝了两口,察觉已经没有气泡了。 “难喝。”他坐在褐色的布艺沙发里,浅声嚷了两个字,然后,举起遥控器将电视打开了。 伤心是有来由的,家境、年龄和初始的关系都是王展颜的理由,他总在大多数时候认真地排斥着冉元超真正的亲近。 易拉罐被捏得发出声响。 冉元超像狐狸一样灵巧,他忽然窜到王展颜身边来了,抬起手随意拢着掉在耳边的头发,说:“其实我很喜欢你。” 他虔诚得过分,即便眼神中永远跳跃着少年人特有的顽皮轻蔑,他忽然笑起来了,嘴角是可爱的弧度。 黑色眼仁被泪光浸泡着。 王展颜只顾品尝手上甜得过分的可乐,他少见地,点了点头,然后,漂亮眼睛的视线转回到冉元超脸上,他说:“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日本可以去的,你的故事我会听的。” 电视里播放着日用品的广告,王展颜的手指按在遥控器的静音键上,他自然地揽住了冉元超靠上来的脑袋,任由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小男孩少有这种样子,他的头发像茂密柔软的草丛,将王展颜泛冰的手指缠绕着。 王展颜说:“活得开心就好啊,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不会像我爸爸妈妈那样的……是不是很自由?比你自由很多,但是你最幸福,你的家人都很好。” 某些时候,王展颜眼中的冉元超像躲在富足又温暖的茧中。 王展颜抚摸着他的头发,又去抚摸他的脸蛋和下颌,他们隐秘在黑暗中的某处,观看静音的电视剧,两个人像是快离开彼此,又争分夺秒地温柔靠近着。 唇角都沾着血味。 / 在日本的第一天并不愉悦。 是深夜了,冉元超总那样折磨人,他的手肘撑在床头上,忽然用另一只手捏住了王展颜的鼻尖,说:“我今年十六岁,快十七岁了。” **翻涌之后的泪还留在王展颜的眼角处,他忽然伸手上来,推了冉元超一把,说:“别骗我。” 两个人正在大床里,保持着最普通的睡姿,暖室的窗帘紧闭着,窗外正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 大雪过去很久了,仍旧没开始新一轮的飘落,远处积雪的山脉尖耸绵长,在夜色中提前睡着。 “我还有一个未婚妻,当然,我才不会娶她,是我小时候订下来的,他们大人自己做主的。”冉元超迎上来,温柔圈着王展颜的身体,他把一枚鲜红色的吻留在了王展颜肩膀上,然后,用下巴蹭他。 王展颜闭上了眼睛。 他们一个太知足,而另一个却太不知足了;王展颜从来没妄想过他们之间,因此只是象征性地疑惑了一下,说:“这次回去之后别来找我了。” 几秒钟之后,他再添上一个轻飘飘的“乖”字。 自从同居之后,簇拥而眠成了他们的常事,但一切有着愈来愈虚幻的走向,当王展颜的鼻尖再次轻触上少年的鼻尖,他忽然不能抑制从心脏处泛起来的、疼痛的感觉。 “我为什么要遇到你啊……我不想认识你。”话的后半句充斥着嘶哑的哭腔,王展颜这样倔强而高傲的人,忽然被困住了,他被人捧着脸,正发狠地接吻。 四肢身体很酸,眼眶也酸。 冉元超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开始的时候觉得你漂亮,后来更觉得你漂亮,我有些怕你,但更喜欢你。” 阴沉的天空,终于肯落一粒雪下来了。 冉元超在舔舐王展颜发红的眼角,他关了灯,然后揽着他,说:“睡觉吧,闭上眼睛,再想一想到底应不应该认识我。” 一切都呈现出不真实的状况,王展颜不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并没有看到最美的雪景,相反,在北海道的第一个晚上,一切就似乎开始了没有止境的塌陷融化。 冉元超的手在用劲捏他的肩膀。 雪开始掉了,大片大片地飘着,夜色是清浅的,容纳着来自远处的风,接着是降温和天亮。 王展颜深呼着气,他看着眼前升起的白雾,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围巾在脖子上绕着,是很厚很暖和的一圈。 异国是另外的星球,王展颜看见路上穿得很厚的人们,那些面孔陌生也普通,在行走的时候可能冷漠或者柔和。 高帮皮靴踩在道路边缘的砖块上,王展颜转头看到了橱窗里淡黄色的灯光,他忽然就决定推门而入了,用蹩脚的日语和店员交谈,买下了一只可爱柔软的颈枕,布料上是橙黄色的、长颈鹿的花纹。 王展颜笑了一次,他伸手上去,在布满了雾气的玻璃门上戳出了两个圆圈,他看向室外,雪没停,像白色柳絮染满了浅蓝色的空气。 “您的东西包好了……”店员的声音利落又轻,她将白色的纸袋递到了王展颜的手上。 全部的、凌乱的肖想化成一瞬间飞远的薄雾,王展颜翻出了和冉元超微信聊天的界面,他敲下了一行字——“一会儿就回去”。 想了想,又删掉了。 第50章 Chapter 50 冉元超像鹿一样轻捷地奔跑,他穿过了酒店温暖明亮的走廊,然后,就喘着粗气站在了房门前,他从羽绒服的衣袋中慌乱地拿出了门卡。 房间里没开一盏灯,更没有期盼中的人在等待,冉元超叹了口气,他把手上有塑料手提袋的奶茶放在电视柜上,然后,打开了顶灯。 有人开始很缓慢地敲门,而冉元超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他打开房门的下一秒,就双腿发软,脸颊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快要哭了。 王展颜也没想到眼前的男孩会这样。 “你在找我吗?”王展颜进门来,坐在了软凳上,开始仔细地解开脚上靴子的绑带,他身上沾染了夜晚冷空气的味道,在轻轻地问他。 “去哪里了?”冉元超用右手捏住了眼前人的下巴,轻声地询问。 两个人的目光相接,才察觉对方也和自己一样,用冷漠掩饰着慌乱,王展颜的脸颊都被捏得内凹了,他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我早上说过要出去走一走。” 两个人都没脱下在室外的、厚重的装束,冉元超站在淡黄色的光晕中央,他跪了下来,把一双冰冷的手放在王展颜的腿上,他凑近了,慌张地吞着口水。 说:“我给你买了喝的。” 王展颜的眼神中是试探、是犹豫和戒备,他停下了手上要做的事,有些严肃地看向眼前的脸庞,抿住了嘴巴。 冉元超还没有多少年纪和阅历,他的凶狠和柔软,像是交融在玻璃杯中冒着热气的牛奶和可可粉,他的眼眶红起来,和经历了冰天雪地之后的鼻尖是同样的颜色。 他忽然就凑近了,用失而复得的情绪控制着肢体,因此很用力地将王展颜拥抱着了。 王展颜闭上了眼睛。 “给你买了小礼物,我没有乱跑,也没有故意不回来。”王展颜的语气是冰冷的,他的喉咙发干。 但这已经是他尽力退让的结果了,他难以把那些关于家世、年纪、观念的芥蒂一扫而空,但冉元超有着最真诚的眼睛,至少在这一刻之后的很久,王展颜无法将那句酝酿在心里的“不要再联系”说出口了。 他被厚衣服包裹的手臂弯曲起来,冰冷的手心贴在男孩烫热的兜帽下面,他抚摸着冉元超,也是在一份迟来的宁静中,抚摸着自己的心。 男孩将一声隐约的啜泣,吞进了喉咙里。 / 早晨七点的灰白色天空还在飘雪,函馆朝市的空气,是冰冷的咸腥味。 张念穿着一件浅奶茶色的羽绒服,他的黑色一次性口罩挂在下巴上,看到了路边餐馆门前有人在搬运装了帝王蟹的篮子。 夏红林说:“那个蟹好大呀,你看它的脚特别有活力。” 相机就挂在夏红林的身上,她戴着一顶很尖的红色毛线帽,用镜头对准了活蹦乱跳的海鲜,后来,在雪中露出一个笑,对张念说:“你后退,我帮你拍吧。” 可张念拍照的时候总像在发呆,他在布满雪的道路中央,回过头来,柔软的雪花搁置在他的睫毛上了。 北海道不缺任何形式的唯美,可总缺着一个最爱它的人。 张念忽然就笑起来,他的嘴角弯成最自然的弧度,他笑出了整齐的牙齿,狭长又黑亮的眼睛眯起来了……一切在微风中和着雪,成了夏红林镜头中的一幅画。 “好开心哟!怎么这么开心啊张念,”夏红林凑上来,举着相机让张念欣赏,她吸了吸鼻子,又说,“你最近真的长大了,不叛逆了是不是?” “有嘛……” 张念想讲很多话,但知道夏红林不是合适的对象,他欲言又止,接着,便抬起冰冷的手触碰鼻尖,夏红林的镜头还在捕捉众多新奇的人和事,可忽然,她将挡住脸的相机拿开了。 并不宽阔的道路上有着不多不少的行人,夏红林和面前的王展颜距离很近,张念站在夏红林身后,他有些茫然。 那个男孩有飘散在耳边的、光泽漂亮的头发,他很高挑了,又有着精瘦有力的身体,宽阔的肩膀贴着王展颜的脊背,右手中举着巧克力蛋筒的白色冰淇淋。 两个人的手指相扣,紧密地攥着。 “夏,夏园长……好巧。” “展颜,太巧了吧!放假了是应该放松的,我和张念一起来的,已经呆了好多天了。” 夏红林说话的时候,王展颜总面带微笑,他正暗自使足了力气,想要挣脱开冉元超的手,他的怕从心底里涌上来了,甚至在一瞬间里视线暗了下去。 他终于被偏见裹胁着,预备用躲藏换取安全的谋生的机会 “我才过来不久。”话音落下的同时,王展颜把手从冉元超手中抽了出来,他的指头快发麻了,在冰天雪地中是无比烫热的。 夏红林的视线移向一旁,她冲着冉元超点了点下巴。 倔强的冉元超,眼神中有着久年养成的迫然的凌厉,他也没有微笑,但是在和善回应夏红林的同时,忽然用了力气,把王展颜颤抖的手拽了过来。 两个人的呼吸像连结起来,快要融为一体了。 到后来,和夏红林告别之后很久,冉元超都感觉到王展颜在颤抖,冰淇淋还是完整的,冉元超舔去它的尖顶,说:“别怕。” “你当然不用担心有没有工作,但对我来说,工作是最不能被影响的……不过,算了,都已经被看见了,没办法了。”几乎是无奈的,王展颜吐出一口气,他凑近了注视冉元超的眼睛,然后,柔和地笑起来。 呼吸和话语都被浸泡在暖热的白雾里,每一秒过去,两个人都会陷进依赖中更深,就在路中央,冉元超也笑起来了,他吻上王展颜的嘴巴。 王展颜在很久的踌躇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臂,他在北海道的漫天白雪中,嗅着朝市空气中的鱼腥味,抱住了男孩坚实宽阔的脊背。 一切都是缓慢的,错觉是时间延长到了极限,从植物到昆虫,从陶瓷到木器,一切都不会变老;冉元超这一具从小金贵的身体,遗忘了来自环境的全部期望,他有些颓废,但颓废得漂亮。 / 假期的书店人满为患,刘小白抱着一些硬纸封面的精装名著,他儿童区密集的孩子中穿过,一抬头,就看到了书架旁边洒落在地上的一杯咖啡。 于是,刘小白把手中的书交给同事,自己去里间找保洁员拿拖把,这期间,手机已经震动了无数次。几个小时之后的黄昏,四周终于静谧下去了,刘小白捂着空空的肚子,他蹲在路边闪着彩灯的树下,身上还绑着印了书店标识的围裙。 天气很冷,疲惫缠身的刘小白却只穿了一件高领的毛衣,他把手上的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巴里。 他举着电话,听那头的人在说:“我遇见你表哥和他男朋友了。” “他们也去了啊……” “我给你寄了那个明信片,现在这边在下雪,和咱们国家的雪不太一样。” “嗯。”刘小白吞下了嘴里的食物,他仰起脸去,看着闹市马路上闪烁的灯点,以及对面大厦上变幻着的彩色显示屏。 张念声音很轻地询问:“在干什么?在上家教老师的课吗?” “我累死了,上午补习,下午来书店做苦力,赚一点钱攒起来,要是你下一次过生日,我就不至于送太便宜的东西了是吧。” 尽管刘小白的语气那样放松,可坐在落地窗前的张念忽然鼻子发酸,倒不是怜惜,而是一种充斥满胸腔脑海的感动,他穿着睡衣,蜷缩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揉了揉泛疼的眼睛,说:“之前的也不便宜啊,我感觉还……还挺喜欢的。” “强行喜欢吧。” 呼吸都是轻的,可也潺潺流淌着一种饮了酒一样的迷醉,刘小白的指尖触碰着地上砖块的缝隙,笑出了声音。 张念看着窗外的黑夜,说:“北海道很好玩,很漂亮,很美,我想带你来一次。” “得了吧,你都要出国了,等高考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哪来的时间?我要是以后想去了,我自己会去的。” 张念点着头,忽如其来的伤感终于使眼泪迸发了,下巴也是湿的。 书店旁边的奶茶店在播放《千与千寻》的主题曲,刘小白闭上了眼睛,于是那些高楼、车潮和光点全部消隐在视线之外,他似乎能闻见很远处北海道公路上积雪消融的气味。 张念的呼吸从很远处传到了耳边,他说:“我总要回国的。” 一阵带着湿气的冷风吹来。 刘小白安静的笑容有些遮掩,又似乎是种温和的炫耀;他忽然,回味起那个沉睡在异乡机场里的、干燥温暖的吻了…… 第51章 Chapter 51 张念在沙发上,和盘腿而坐的张奇一起嚼着薯片,电视里的鼓点旋律已经在响了,正在呈现着春晚每次必备的绚丽舞台。 张诚威回来得十分突然,他几乎在推开门之后径直走来,抬起手揉了揉张奇原本就凌乱的头发。 而张念捧着薯片躲开了他。 “天呐……”夏红林一脸的讶异,她化妆还没结束,此刻正举着睫毛刷站在房间门口,说,“我们刚打算出门的,就在马路对面吃饭,不知道有没有你的份哦。” “没有!”张奇举起了抓过薯片的、油乎乎的手。 张念从盒子里抽了纸巾,他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毛衣,站起来了,把纸巾塞进张奇手里,砸了咂嘴巴,说:“真是难得啊,张总居然提前回家。” 除夕夜晚的南方一定不会有雪,天气已经算不上极冷了,夏红林穿着红色毛呢裙转了个圈,她柔顺的黑色头发散开在肩膀上。 “我休息四天。”张诚威这才得空,把手提包放在了沙发上,他能够和夏红林十分自然地拥抱,也不刻意疏远或者黏腻,情感是经历了很多事之后的轻盈感觉,像白水和空气。 这一晚很安静,平时里总忙于社交的张诚威吃了漫长的一顿晚餐,夏红林喝了红酒,到后来,她将提前准备的红包塞进了张念和张奇的裤袋里。 碰杯前的张奇忽然说了句:“祝大家都能心想事成,爱有所得。” 转头的时候,发现张念正眨着眼睛,有些慌乱地瞟向她。 旧历的新年来了,时间再次从冬季赶往暖春里去,张念仰起头喝杯子里的果汁,他闭上眼的一秒钟里,忽然再将自己的喜欢坚定一次。 而沈晨阳,已经在某一个普通的时刻里,被张奇试图着遗忘,那些在幕布前后闪着光的过去,被留在戏剧历史的边角中,死去的主角永远活着,活着的演员也永远散了。 除去休假的悠闲和欢聚的喜悦,春节也能成锋利的橡皮,用假想的轮回把不想要的擦除掉,并且让勇者吸收下更饱胀的运气。 刘小白在十二点后的第一秒钟里,只发来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这不是疏远的,更不是敷衍,而在一堆复制粘贴的群发消息里显得特殊又顽皮,张念有那么多话想说,他后来回了:“新年快乐~” 后来请了餐厅的服务生帮忙拍照,张奇和夏红林从两边揽住了张念的肩膀,他冲着镜头微笑的一刻,觉得头顶吊灯的光像羽毛一样柔软。 他开始期待一切能够更好地继续,他期待自己能够学业有成,而那些冲撞在心口处很久的喜欢,被稀释过的心酸洗涤了几遍。 “天亮了来家里,”张念敲着字,想了想,又补充,“我妈妈说的。” 从外地举家到此,如今已经没几个密切联系的亲戚了,因此大年初一成了一家人的假日,张奇的觉还没有补完,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还睡在黑暗中,在没消散的酒气里呼吸。 刘小白穿了浅灰色的一件棉袄,他安静地换了拖鞋,在递上礼品的时候送出了最诚挚的祝福的话,夏红林揽住他的肩膀,说:“好好休息一下,假期补习太辛苦了,过年就不要看书了,我们在包饺子。” “我来帮忙。”刘小白已经脱掉了棉袄,他穿着蓝色的圆领卫衣,到餐厅门口,卷起了袖子。 张诚威穿着睡衣拖鞋,在站着擀皮,他不常笑,但语气温和地说:“不用了,不用,我们来忙,你和张念去玩游戏吧。” “茶几上有零食和水果,”夏红林忽然禁锢住了刘小白的肩膀,把他拖到客厅里去,又提高了音调,说,“张念,和小白一起玩,不用喊张奇了,让她睡吧,加了一年的班哦,好辛苦。” “她让我上午喊她的……”张念终于放弃了拍门,他到客厅里来,伸手拿了颗橙子塞给刘小白,说,“这个橙子巨好吃,去我房间吧,给你看我新买的滑板。” 情境是和睦的,并且这是个特别的日子,刘小白在大人面前疯不起来,他只能不断地颔首微笑,然后顺从着张念,和他一起离开了客厅。 钢琴上有一个陶罐。 是灰蓝色的,大概由于技艺的生疏,因此并不是精致漂亮的,刘小白忽然伸手上去将它捧下来。 “我自己做的。”张念的手肘搁在他肩膀上,在这时候,动作和神情皆是毫无防备,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成了橙黄的调子,在白色灯光里也是的。 张念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接下去多么慌乱,他还在摆弄自己的滑板,却只见刘小白举起了陶罐倾倒,那只半旧的手机壳就像一颗没有姓名的陨石,掉落在了光滑的木地板上。 在一次弹动之后,平息。 “这是我送的吧。”刘小白把它捡起来了。 遮挡着秘密的石墙松动,忽然,再裂开一条宽阔的口子,张念瞬间开始冒汗了。 他说:“是。” 接下去的动作称得上是抢夺了,张念焦急得嘴唇都在颤抖,他把手机壳塞进了陶罐里,又把陶罐收进了柜子底层,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算愤怒还是羞涩。 或者二者兼有。 粉红色气球被戳破的一刻亦然离不开惊吓。 张念的眼神中忽然满是戒备,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向房间外走去,夏红林在包饺子,她问:“玩了什么?要不要再点一些东西来吃?” “不用了。”张念弯起嘴角笑了半秒钟。 张诚威和夏红林在餐厅的推拉门后面,像是纪录片慢镜头中近乎静止的主人公,天是灰色的,以至于室内的日光也是冷冰冰的灰色。 张奇戴着黑框眼镜站在了眼前,她看着张念,问他:“你小伙伴在哪里?” 张念没有表情,只是略微小心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卧室的方向,用很小的音量,说:“手机壳被看到了。” 两个人还相隔很远,张奇被传染了,因此是和弟弟一样的、失神又专注的表情,她接下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然后就转身走了。 张念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去,用巨大的抱枕蒙住了眼睛。 刘小白自然只是浮于表面的淡定,他的慌乱从情绪最深处涌上来,浇得心脏发麻,他一瞬间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因此只能站在房间中央发呆。 看得到张念书桌上那只很小的橡皮兔子。 “生日礼物是很早之前精心挑的……”张奇忽然走了进来,她倚在墙上,穿了套深绿色的丝绸睡衣,她用木讷的眼神看着不远处的墙壁,睡意未消。 又说:“手机壳是永远不敢扔的垃圾,小恐龙是全世界最可爱。” 刘小白视野的边角和张奇的目光相接,他在听见她隐秘又特指的话语后,忽然就脸颊烫热,他的心脏开始疯狂皱缩,开始不受控制地晃起来。 更多的是诧异。 刘小白摇着头,又将脸埋了下去,他不敢看张奇了,甚至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奇怪的表情,有液体从眼角滑出,仅仅那样清淡悠闲的一粒。 刘小白抬起手,他下意识捂住了心脏。 灯光是纯白色的,照映着刘小白的脸庞和发丝,他知道,张念是决定要出国的。 第52章 Chapter 52 午餐的时候,上桌的至少有两个人各怀心事,张奇的头发随意团在头顶上,她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酱卤的排骨,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说:“我晚上聚会。” 夏红林瞥了她一眼,并没有立即理会,她用干净的筷子,将饺子夹进刘小白碗里,说:“想吃什么自己夹,在阿姨家里不用客气的。” 张奇的喉咙里,忽然不可抑止地发出“哎呦”的感叹声,尽管压得很低,可仍旧冲撞进了刘小白的耳朵里,张奇意有所指地叫了声:“夏女士……” “哎?”夏红林也夹饺子给她。 刘小白的“谢谢”,响亮又突兀,他换得了夏红林一句“不客气”;他将头埋下去了,分两口吃完了还散着热气的饺子。 张念一直在喝汤。 如果是不细致观察,大概没人能知道一小时之前发生了什么,张奇觉得自己闯祸了,又在几分钟之后坚信不是,她放在餐桌下面的脚,总往张念脚上踩,张念再幼稚地用膝盖回击。 “今天有人懊悔了,妈,你知不知道是谁?”张奇在这里全然没了上台时候的姿态,她的一只脚踩在餐椅上,赤手捏着骨头嗦得正香,她看着夏红林的眼睛,忽然笑了。 夏红林说:“不知道。” 张奇发出了近乎尖锐的“哈哈哈”的笑声,她从手边的盒子中扯了纸巾来,擦着沾了汤汁的指尖,而张念活跃在餐桌下面的脚,忽然很刻意地撞上了她的小腿。 在焦躁又懊恼的一段时间里,张念觉得张奇刻薄。 刘小白几乎是不敢转头的,他身边坐着夏红林,而另一边挨着的是张奇,张诚威坐在他对面,因此,要是不动的话,刘小白是看不见张念的。 人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然后,被环境施加着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好情绪是大风中拴着线、却只能艰难拽住的风筝。 刘小白用筷子戳餐盘边缘的虾壳。 午餐一直进行到快下午两点,刘小白拎了夏红林硬塞的一盒水果,换鞋的时候,张念磨磨蹭蹭地过来了,他的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说:“我送你吧。” “好啊,好。” 冷空气看不见,但身上臃肿的装束和路边堆积的落叶看得见,南方少有枯枝,因此小区花坛里仍旧是一片翠色。 张念的鼻尖被冻红了,他把手上的纸袋递到刘小白眼前,说:“给你装的零食。” “不用了,我已经拿了这个,水果……”刘小白的音量从强到弱,他这才敢仔细直视着张念,接着,就笑了。 他难以全部藏住自己。 张念继续说:“昨天晚上没睡好吧,回去好好休息。” “你真的选了很久啊?”刘小白问他。 张念把装零食的袋子塞进了刘小白手里,他疑惑道:“选什么?” 天幕中灰白色的光像要永久存留了,从上午到现在,都是凝止般的黯淡。 刘小白轻吐了一口气,他两只手上都拎了东西,这时候轻曲着腿站立,说:“手机啊,你姐说你选了很久。” 眼前飘着呼吸之间的白雾,但仅仅是薄到可以忽视的一层。 张念点了点头。 刘小白在告别之后就跑开了,他在不远处又转过头来,看了张念一眼。 雨是很细又稀疏的几丝,悬挂在地面和云之间。 / 汪艳雯这个不经常看电视的人例外出现在了客厅沙发上,她捧着散发热气的红茶,脚伸在很厚的一张毯子里,刘小白进门之后把手上的东西放在鞋柜旁边。 他抬起眼睛的一刻,视线和汪艳雯相接,然后,便有些怯懦地躲开了。 “买了什么? “买了零食还有水果啊……因为我自己想吃了。”刘小白在背过身换鞋的时候撒谎,他说着话,把钥匙扔在了鞋柜上的塑料篮子里。 刘义大概在卧室里睡觉,刘小白没多说什么,他把水果和零食都放在了茶几上,又对汪艳雯说:“你们想吃就随便拿。” “我不吃。”汪艳雯抿了一口还很烫的茶水。 肥皂剧是很多年前热播过的,这时候趁着寒假再次重播,汪艳雯的口头禅大概有很多,“我不吃”是其中的一个,“不好看”也是。 房间门落上锁的下一秒,刘小白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把外套摔到床上去了,然后,从衣柜最上方的格子里拿到了书桌抽屉的钥匙;手机的盒子仍旧完好无损,在一本书下面,安静地躺了很久。 刘小白用毛衣的袖子抹掉并不存在的灰尘。 刘小白第一次敢仔细看这部作为礼物的手机,第一次将它开机,第一次装了自己的手机卡进去……后来,他在床上躺到太阳熄灭,即便一秒钟都没睡,可仍旧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的。 手机的外壳冰凉,以一种近乎严谨的姿态躺在床头柜上,刘小白望向天花板,直至室内从暗沉到灰黑。 汪艳雯忽然喊他:“小白,吃饭了!” “来了!”刘小白用了毕生最快的速度,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并且把张念送的手机塞进枕头另一面的缝隙里,他起床之后把被子铺好,接着,甩着刘海去了客厅。 他这才知道刘义和杨澜芳都不在家。 于是问:“我爸和我奶奶呢?” “你爸带着你奶奶去农村亲戚家了,她说自己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所以要见一见亲戚们……已经坐上火车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不去。”汪艳雯说话间,把一大碗饭放在刘小白面前。 刘小白立即低落地反抗,嚷着:“我吃不完……太多了。” 撒娇是没用的,汪艳雯又把一只鸡腿夹进刘小白碗里,她找了勺子盛汤,皱着眉,说:“高三了还这么瘦,生病了怎么办?看到没有,这一只土鸡专门给你做的,吃不完明天继续吃。” “你也吃。”刘小白伸出筷子,殷勤地给汪艳雯夹肉。 “我不吃肉,在面馆里整天被油烟熏,我喝一喝那个冬瓜汤。” 自然是搞不懂也说服不了的,能把去张念家的事情瞒天过海,刘小白已经十分庆幸,他冲着汪艳雯笑一笑,说:“好吧。” 裤袋里的手机冒出了新消息,是张念发来的一条日本摄影的链接。 “呼——”刘小白轻吁着气,又把手机塞进裤袋里。 “谁?” “垃圾广告,已经删除了。” 母子两个人温和地对视,这对于汪艳雯来说是经历过很多次的常态,但对刘小白来说,他的忐忑早就快要溢出胸腔,然后狼狈地铺陈在别人眼前。 他自以为是场狭隘肮脏的暗恋,他获取过那样一个瞒天过海的吻,他在春/梦之后想着男生的脸,自/慰…… 被刘小白自判成罪行的事情,太多了。 第53章 Chapter 53 试卷上的黑色宋体字成了奇怪的符号,刘小白用左手攥着米黄色的草稿纸,他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颤抖着在括号里标注了字母C。 张念的消息在那条链接之后中断了,现在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多,刘小白站了起来,他把沉重的身体放进床中央。 是个与往年没太多不一样的大年初一,刘小白从窗帘的缝隙中瞧见了不远处楼房上十足明亮的灯,他的眼睛在写作业之后涩疼,因此他开始翻书桌上的储物盒,找到了夏天时候没用完的滴眼液。 刘小白再次失眠了,他倒没再犹豫,开始睁着一只眼睛,仰卧在床上发消息,问张念:“睡了吗?” 几秒之后收到了两个字:“没睡。” “还不睡?”张念又问。 液体摊开在眼球上,形成了凉爽湿润的一层水膜,刘小白愿意将张念那些过去很久的,或是一直存在的关切放在心上;他更矛盾,更极端地悲哀,甚至早就绝望了。 否则也不会沉默到此刻。 泛凉的被子碰着脚心,刘小白回复:“睡不着。” “猜我在想什么?” 刘小白不了解张念敲下这句话时候的心情,他仍旧躺在床上,腿曲着,用牙齿咬住食指弯曲的指节。 “在想我吗?” 刘小白的笑容及时地消解。 张念只回复了一个字:“嗯。” 春节里总有不知来源的仪式感,黑夜让人感性;刘小白把亮着屏幕的手机放在胸口上,他满脑子里,只剩下张念的一个“嗯”字。 人在冲破隐瞒与枷锁的一刻,总披上前所未有的英雄斗篷,开玩笑的人期盼玩笑是真话。 刘小白坐了起来,他颤抖着手,半天都摸不到顶灯的开关,衣柜的最右边是一件深灰色高领的毛衣,刘小白觉得它好看,所以就穿上了。 他站在真相的隔壁,早就窥见了窗中唯美并惊心动魄着的一切。 刘小白撒谎的内容是:“需要数学拓展卷十一的答案。” “我已经出门了。” “下雨。” 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那样不顾一切,刘小白躲过了汪艳雯形同虚设的看护,他在半夜溜出家门去,踩着地面上反光的雨水。 倒是不用打伞的。 城市还没睡去,一千家酒吧茶室里,有众人各自的故事,黑色和小雨紧密相贴,多了那样一些薄瘦缠绵的美,还有两分凄凉。 围巾在刘小白脖子周围,像松软堆起的雪。 他冰冷潮湿的指腹触碰着手机屏幕,当几个字全部敲下的时候,却有种人生乱掉的错觉,他没时间思虑一切后果,他只想占有。 张念从沙发里猛地站起来,捧着手机一言不发,张奇不经意地,仰头去看他。 刘小白问:“你喜欢我吗?喜欢吗?” “怎么了?”张奇把剥好的榛子摆放在面前的盘子里。 张念走路带风,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后,只留下了一句:“没事。” 不过他没有忘记带拓展卷的答案,要卷好了,塞在厚外套的口袋里;院子里很空,隐藏在绿植之间的、小区的路也很空,那些针一样纤细的雨珠砸在鼻梁上了,令人从昏迷的黑夜里清醒了。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在很多时候,这里是刘小白等待张念的地方,蓝色门头亮着冷清泛白的光,在掉落的雨珠中晕开了。 刘小白就站在便利店门前的不远处,穿得很厚,可是没有打伞,路灯不是过分明亮的,人的脸上,暗光和亮光相接。 张念接下去的几步有些慢,他的手塞在厚外套的衣兜里,把那张卷起来的答案纸握紧了。 “拓展卷的答案。”张念说。 他握着那张卷起来的纸,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交接仪式,无论是表情还是站姿都很庄重;刘小白的视线又飘向旁边去了,不敢看他。 雨仿佛也在庄重地掉落着。 车辆从公路上驶过,轮胎挤压着湿润的路面,似乎是在胶着的前一刻分离开,再刺进耳朵里。 刘小白过来了,他走得不十分快,帆布鞋的白色部分沾着浅褐色的泥水,他在五秒钟内到了张念面前,抬起头看他。 “什么意思?”张念的笑掩藏在眼神深处了,他忽然就故作严肃着,问他。 雨掉在两个人的头发上,集成白色的水珠,像雾,有种清透的朦胧感,刘小白没伸手去接张念手上的纸,他轻歪着头,也不笑。 问:“你觉得呢?” 张念并没有回应,他大概在心里反复思虑了一千次接下去该做什么,可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要说的太多,一时间纠缠起来了。 刘小白转头看着不远处西式建筑的尖顶,他的手别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下巴被缠绕的围巾湮没,他的嘴巴抿成了一条没用颜色的线。 “你何必呢,我又何必?我做了一辈子最没脑子的事,你说得挺对,我是真的没脑子。”刘小白在自我批评的时候,总盯着低矮树丛的叶片在看,他点了点下巴,于是不在说话了。 张念举着那张纸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发酸了。 他预备抬起手去,将刘小白围巾边缘的乱线扯掉,他还在担忧着,怕自己做了出格举动之后会吓到他……张念轻吁出一口气,他也抿着嘴巴了。 细雨中有偶然的一大颗,忽然落下来,砸在了刘小白的鞋头上,他动了动脚,然后抬起眼睛去,注视着张念。 刘小白的眉头是轻锁的,神色里仿佛有了太多的质问,又似乎是种掩藏在冷漠中的娇气;他忽然就不像那个故作粗心的高中男生,不像校足球队的前主力。 他像在夜里忽然静默下来,睡眠时候还在探听世界的蓝色玻璃容器。 他凑上去,坚定地、忽然地用嘴唇贴上了张念的嘴唇。 风惊动了落水的树叶,水珠忽然纷纷扰扰地落了很多下来,附着在人的眼皮上了,比喊味道苦涩的滴眼液还冰。 张念收回了举着那张纸的手。 刘小白走了,大概很慌张和羞怯,他转过身去,坚定地沿着路边走,他甚至小跑起来,跑了几步又停下来,继续走着。 张念追他,喊道:“怎么回事啊你?亲了不认账对吗?” 路边的暗处还有零星的行人,倦意旋转在雨夜的上空,刘小白被追赶上来的张念扯住了袖子,他几乎被拎着,转了个圈。 “没不认账。” “喜欢。”张念说着话,忽然抓住了刘小白泛冰的右手,攥紧了。 刘小白从衣袋里摸出了新手机,他点亮了屏幕,把它递到张念眼前来。 在笑的刘小白,脸庞上是来自路灯的光晕,他的右手被张念用力扯着,去摸张念冰凉的脸颊,两个人没谁是温柔的,动作中是生涩和强硬。 太突然了,一点都不好玩不有趣,最多的仅仅是跃动的刺激感,充斥人的每一寸神经。 “拿着吧,本来就是你的。”张念说。 刘小白在尝试着挣脱自己无辜的右手,他的指节僵硬蜷曲着,在张念的脸颊上压出了痕迹,他看见张念的笑正从眼底浮出,染在了嘴角上。 “我怕我妈他们。” 话语之后的呼吸还没有调整均匀,深夜里的刘小白是脑子糊涂的,他排斥着感性,却做了最感性的人,因此当张念的呼吸贴上他的鼻尖的时候,感官要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不是触碰、不是盗窃、不是抢劫、不是拥抱。 是真实的、绵长的亲吻,亲吻里紧紧有着露骨的爱情,少年是争斗不歇的小兽,对着粗壮的林木献上触角,为一份充斥心脏的喜欢献上英勇。 刘小白被自己的兜帽遮住,忽然觉得眼前全是柔软的绒毛,他不想思考了,并且不想担忧,也不想愤恨;他不计较爱从何时开始,不知道爱是不是永不褪色。 他知道,张念终究成了他命里一条再也无法抚平的折痕。 第54章 Chapter 54 春节假期中,终于有了一个晴天。 寒假快进入尾声了,冬雨之后,灼热的太阳回魂,将视野中的一切晒得散发热气,是温暖的,背和头顶是,脚下绿色的人造草坪也是。 足球从头顶上翻滚着飞过去,砸进了白色球门里,守门员摔倒在地,又迅速地站了起来。 社区足球赛一年一度,在一群或高大或壮硕的成年人里,刘小白显得细细瘦瘦一个,他的膝盖因为清瘦而凸出,在摔倒之后被磨成了红色。 他在休息的时候,双手撑着腿关节喘粗气,然后,转身往球场一旁的看台上去了。 张念穿着深灰色的大衣,在看台的一角缩成了一团,他忽然有些慌,把交叠在一切的、穿运动鞋的脚放好了。 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里,全部是笑。 “笑什么。”刘小白伸手接了他递上来的水杯,在一旁的椅子上岔腿坐下了,他穿着新买的、白绿色的球衣,额前的发梢潮湿,有些鲁莽地吞下了几大口水。 张念右手中是还是亮着屏幕的手机,他大概是思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自以为合理的、夸赞的词汇,说:“踢得好。” “真不用,”刘小白急忙摆着手,又把水杯的盖子旋紧了,他说,“我们可能会输,我去找队长了,拜拜。” 张念伸出手来,忽然就向刘小白挥手,两个人很近,刘小白就站在张念眼前,把他看向场内的视线遮挡住了,也将一个掩掩藏藏的牵手遮挡住了。 暖和的春天里,人全身都是暖的,即便阵风还算凉快,忽然把张念额前的头发掀起来。 他看着刘小白,不说话。 刘小白着急了,并且,这几天的他脸皮很薄,因此抑制不住忽如其来的羞涩,强装着大意,问他:“干嘛?” 张念什么也不回答,在下一秒钟里忽然凑上来,吻了刘小白的手背。 张念那样高挑、英俊又斯文高贵,像是故事里不食烟火的公主,刘小白的手上沾着灰尘汗水,因此他忽然局促起来,用了力气挣脱张念的束缚,把手背到身后去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像个误入桃源的糙汉。 张念也学刘小白刚才的样子,在不宽阔的位置上岔着腿坐,他盯着刘小白通红的脸,说:“等一下再去。” 刘小白再次坐下了,这次就挤在张念身旁,两人凑近了说话,刘小白冒着汗的身体被张念的手臂桎梏住了。 “想吃什么?”张念的手摸他的耳朵。 刘小白摇了摇头,他的笑在嘴边挂了淡淡一抹,轻声地回答:“都行啊,我都可以。” “我今天晚上去我爸那边的新房子,你陪我吧。” “不太好吧……行。”刘小白忽然皱起了眉头,他那样清秀的一张脸,又加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睛,因此倒不像很多人认知里运动健将的样子。 他的肩骨硌着张念的手心。 张念忽然十分绅士地问他:“能不能亲一下?” 刘小白觉得爱从生长的一刻到现在,最大的功劳是让张念从冷漠里脱胎,成了个成熟又适度活跃的人。 刘小白艰难地点了点头,他自己将眼睛闭上了,轻微地侧过脸去,装作亲密交谈的样子。 张念的手掌贴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在阳光里,像快要融掉然后混在一起的奶糖,刘小白从出生起没做过几件疯狂的事,可他在高三还没结束的这天,在人员混杂的场合里和张念亲吻。 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 后来,刘小白没进一个球,并且被对手中脾气暴躁的后卫推倒,向前摔在了地上,对方是三十岁以上的成年人,没刘小白高,可手臂和大腿上都是喷张的肌肉。 在争执开始的前一秒钟里,两个人被双方队友拉了架。 原本是毫无悬念的比赛,却在结束前夕暂停了快要十分钟,刘小白委屈到快掉眼泪了,又咬牙在忍耐,他一转身,忽然就头晕目眩起来。 擦嘴之后,才发现手背上是混着唾液的、鲜红色的血。 张念踩着一双运动鞋,高帮的袜子边缘被牛仔裤的裤脚遮盖着,全身服饰和谐而有条理,他从很远的地方走了过来,把方形的纸巾遮盖在刘小白嘴巴上,并且从身后揽着他。 “叔叔,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找你报销医药费,”张念把手机递了上去,而始作俑者正站在不远处裁判的身边,他皱着眉头,倒丝毫不羞愧急促。 他把微信号码敲在了张念的手机上。 刘小白忽然咳嗽了几声,他的嘴巴和牙龈都很疼,他整个人被张念支撑着,才不至于崩溃然后倒下。 “没什么事,嘴破了。”张念检查了刘小白的嘴巴,并且,让他先喝水漱口,铁锈味道在舌根处,很久都没消散掉。 两个人站在足球场的角落里,阳光被他们披在身上,张念攥着刘小白的手腕,在比赛继续之前,说:“安全第一。” “好。”刘小白把淡红色的水吐在了运动场旁边的地漏里。 是刘小白坚持要踢完的,张念在后来的十几分钟里总很担心,他知道这只是为春节假期助兴的社区活动,专业性甚至比不上校队比赛的一半,他见识了几个强硬或是浑水摸鱼的人。 因此忽然觉得悲凉。 刘小白能把喜欢的事情做好,却总在现实环境里丢失着机会,他放弃了漫画,也因为打架而离开了学校足球队。 刘小白在跑动的间隙,向后捋着自己汗湿的头发,刺眼的阳光映得整片场地鲜绿,是个假想的、曾经的夏天。 那时候张念也认识刘小白,和刘小白是朋友,他们聊过学习和恋爱,也谈起职业与人生;他们像在经久的酷暑之后耐不了寒冷,因此在冬天到来之后,决定牵紧了彼此的手。 张念盯着阳光下暗沉的手机屏幕,上面是夏红林昨天发给他的消息,说:“后天我闺蜜顾老师来家里,和你聊一聊留学的事情,她很有经验。” 这时候,尖锐的哨声忽然响在耳畔,张念命令自己的思绪终止,他抬起了头,把手机塞进大衣侧面的口袋里。 / 新别墅的三楼阳台上适合看星星。 但云多了起来,是漂浮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的灰黑色的絮状物,刘小白穿着短裤背心,蜷缩在卧室角落的沙发里。 张念用遥控器关上了窗帘。 他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沓财经杂志,又去楼下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本英文小说,他告诉刘小白:“你看看这个。” “我看过。”刘小白朝床边走来,然后坐在了床沿上。 两个人都穿得单薄,共同浸泡在热风里,赤裸的脚心踩在床垫上,面对面开始了莫名其妙的笑。 刘小白重复着喃喃:“真的看过真的……” 书的封面平整干燥,张念在缓慢地翻页,两个人再次对视的一刻,彼此的眼底,像忽然起了雾。 第55章 Chapter 55 天还没亮,初春的天空是深蓝色,静谧着;王展颜推开了厨房阳台的窗户。 他猛吸了一口透凉的空气,可仍旧无法缓解熬夜之后酸倦的身体,大脑开启慢速,开始嗡嗡作响起来。 “咚”声之后,从衣柜里掉出的哑铃掉在了王展颜脚边,他来不及缩脚,直将柜子里成叠的衣服放进一旁的行李箱里。 他的衣服很多,有各种风格的帽子配饰,有悬挂着的、熨烫过的大衣,有深浅不一的很多条牛仔裤,但思忖之后,王展颜挑选了一些,他无法将这些全部带走了。 冉元超似乎永远叠不好衣服,即便他总在用心地收纳,可从小顽固的习惯致使他无法成为一个十分有条理的人,他在很多时候习惯着被照顾。 “又乱丢……”王展颜将银色的哑铃扔在床边的篮子里,低声地嚷着,可抱怨之后忽然叹气,又禁了声。 灯光直刺进眼睛里了。 王展颜感觉到腰上被温暖的手心贴着,他瞬间跌进了男孩的怀里,因此心安理得地靠着他,被抱住了,抱得很紧。 “乖,快去睡。”王展颜闭上了眼睛。 那人的呼吸是带着烟味的干热,有些呛人了,在耳根处漫开,像是肆虐的火舌。 他说:“你去哪里?” 是种被狠厉托举的质问,男孩高了一些,快超过王展颜了。 “回家去住,好好过自己的生活,找个平凡的男人。” “这里是你的家。” “不是,”话语被沉重的气息压着了,王展颜艰难地吐字,忍泪的时候难以说话,因此牙关是紧咬的,他晃着头,说,“才不是。” 冉元超将脸埋在了王展颜的肩膀上,不说话。 “不要抽烟了,你还小,要保护好自己,多回家看看家里人,找个学上吧。” 王展颜不算是最勇敢的人,因为他的勇敢全像一瞬间绽放的焰火,能一夜情动却不能一生一世;更何况,冉元超是最不适合一生一世的那类人。 他的生命天生焕发光芒,光芒像是幼稚贪玩,因此照进了普通人的角落里,照在沉睡着的王展颜脸上。 冉元超坐立不安着,他站在次卧的门口,看王展颜锁起了那只巨大的深蓝色行李箱,他忽然就扑上去,将王展颜细瘦的手腕抓住了。 暴戾冲动的少年人,一瞬间想不顾后果地打他,或是将他扔到床上去,再扇巴掌。 可现实是,在松懈怜惜的一秒钟里,冉元超被王展颜推到在墙边的壁柜前,响声来自骨头和木质家具的撞击,冉元超白净的额头,直直跌在了柜子尖锐的一角。 他蹙着眉头摊倒在地了。 他的胸骨开始急促地起伏,然后,那些从伤口中蔓延而出的腥味液体,滑落到颤抖的眼皮上了。 “没事。”男孩的眸子里充斥谅解,他早已经被爱席卷了,他受制于王展颜的逆反,也受制于王展颜的温柔。 王展颜脑中紧绷着关于离开的倔强,可在这一瞬间里,他忽然心软了。 因此两个人在初春微冷的凌晨去了医院急救科,再后来,趁着朝阳回家,路上吃了早餐。 冉元超吃完药就睡着了。 他穿着灰色格子的一套睡衣,躺在昨天新换的深蓝色床品里,额头上附着着那一块拯救伤口的白色。 他在梦中也要攥着王展颜的手。 呼吸是匀称的,可令王展颜那样心焦,他缓慢地将自己的右手收回,注视着男孩睡梦里平静的眼皮,一切是安和的,可真的要分离了。 王展颜忍受着公交车窗的筛抖,额头顶在了染雾的玻璃上,他用纸巾捂着鼻子,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可眼泪也喷涌出来。 至今,刘情还没有踪迹,王玉峰在上班了,因此总难以回家,他的大衣乱扔在沙发一侧,王展颜把它捡起来挂在衣柜里。 空调启动的“滴”声,将人带入又一次梦里了。 王展颜是在沙发上睡着的,他没在等待王玉峰,因为实在不想他,他没在等待刘情,因为她大概不会回家了。 烟草燃起了浓郁的白烟,王展颜很久之后眨了一下红透的眼睛,他把手机扔到沙发的一角去,那上面是刚刚发出的消息:出来喝酒。 发给朋友的。 / 张奇的下巴杵在枕头里,她的休息时间被夜戏强迫,只能挪到了白天,可后来,白天也睡不着了,游戏声效在耳机里炸开,眼睛酸得快闭不上。 夏红林开始了工作和社交,张诚威继续着常年在外的生活,家中有时候有张念在,可最近张念也不常在了。 张念会偶尔带刘小白回来。 窥私欲像罪恶的单面镜,张奇总在佯装的玩物丧志里审视张念的状态,她系好了睡衣的扣子,推门出了卧室,可客厅里是空无一人的。 男孩们将秘密遮蔽在一扇门里。 生活像真的无聊起来了,茶几上是张奇在读的、摊开的剧本,她再凑上去,看着荧光笔标记出的自己的台词,然后吐出一口气。 “人的样子分三种,”她读,“无所事事的一种,忙碌的一种,陷入爱里的一种。” 又读:“我现在是临死之前,我怕的事情却很多。” 想象里,一个穿着衬衫西裤的高大的男人正将她抱在怀里,风忽然灌进了衣领中,是十分十分凉的。 刘小白的脚步声和张念不同,因此张奇能听出来,她回身叫住了他,忽然问:“弟弟,你要读哪所大学?” “去北方读吧。” “北方也是张念喜欢的。” “嗯。” 张奇的感受很特殊又奇妙,她可能在很久前无法想象刘小白笃定地回她一个“嗯”,并且和张念相关。 她倒不知道刘小白和张念达成了什么共识,可也没有发问的欲望,她明白到了该说的时候,张念会主动在家人面前说出口的。 但张念要出国,她也知道的。 “不过他喜欢的可能是美洲的北方,他在找老师聊出国的事情了,我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也许他还没有告诉你。”张奇说完后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自己倒没在做好事。 可当然也不算坏事。 第56章 Chapter 56 薄荷味的口香糖紧贴着舌尖和上颚,仅存下最后一丝甜味,刘小白在路边的阶梯上踩空,因此跌了个趔趄,他回过身来倒退着走。 路灯的光是带着冷意的暖色,将人的面庞映着,半明半暗;风是凉的,从鼻尖划过了,也有几丝溜进鼻腔里。 “我一直都知道你要出国,也没必要刻意不提起的,我能够理解。” 刘小白轻声地说完了,又深吸一口气,将末尾的字吞进喉咙里;他止住了脚步,就站在原地。 张念解释道:“张奇她总是那样,她把什么事都想得直接又严重。” “不严重吗?”刘小白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嘴角轻弯着,随即仰起了脸,看着头顶绕成了一圈的灯光,看着夜空中一朵极其厚重的云。 “我的确没有能力掌控全局,但我从来不会因为爱情把自己丢掉,我也得追求梦想的——” “没不让你追求梦想!”刘小白的眼睛睁圆了,他忽然就狠厉起来,下一秒过去,他的眼睛里便全是泪光,胸骨甚至开始颤抖了,隐秘在初春时节该穿的厚外套里。 他缓慢地喘着气。 委屈忽然灌注在思绪里,刘小白也没懂为什么会忽然针锋相对起来,他要表达的是不责怪,可语气里却时刻在责怪;而张念是陷在恋爱里最无法自拔的一个,却忽然堂而皇之谈起了梦想。 思想的缺陷之处和亲密关系捆绑着,总要找个时机显现出来,要是在过去做朋友的时候,他们之间绝对不会发生这样无趣的矛盾。 张念一双眼睛上长着能在光下羽化的睫毛,他将气愤的情绪掩埋在瞳仁里,后来又低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忽然,两个人都像是经历过一次漫长的徒步,是疲倦的。 刘小白转过身去,向路的另一头走去,在不算陌生的这条街上,他明明知道那不是回家的方向,可忽然就不想回头了。 张念就站立在原地,他从来不是喜欢委曲求全的人,大概也接受不了别人忽如其来的、不理性的发言,刘小白满意的结果是什么?张念不得而知。 张念看着刘小白的背影,开启了很久很久的沉默,两个人越来越远了,张念用手指碰了碰发凉的鼻尖 什么都不想说了。 / 楼下花园里有一池泛着波纹的死水,有小孩子正在往那里面扔石子,一粒,又一粒……砸进水中去,漾开了逐渐扩大的圆形涟漪。 冉元超的额头还伤着,他再吸一口手上的香烟,然后,蹙着眉看向远处,小区里一贯人少,来往的居民也都行色匆匆的;天黑了,但王展颜还没回来。 冉元超不知道王玉峰家的住址,也不和王展颜的任何朋友联系,因此,他无法在短时间里找到一个擅自失踪的人。 香烟的光点闪烁,后来,被蹭灭在水池边的石柱上,玩耍的一群小孩子也回家去了。 “在哪里?”接起电话的第一句,冉元超就冷冽又急切地问着。 电话那边的人,舌头正软在口腔里,他很乱地喘息着,又抬高了声音,说:“来接我吧,我把地址发给你了。” “我在等你呢,我伤还没好……”即便是语气淡然的,但冉元超整个人都染着天生的攻击力,他忽然生起气了,他举着手机向前走去,然后,就跑起来。 跑在了阴沉夜幕下的路上,吹初春时节没脱离寒气的风。 冉元超的金色头发被风掀得乱舞,直到王展颜伸手上来,他轻轻地揉了揉,带着酒气憨笑,声音细咩咩地说:“想你了。” “嗯……”冉元超的嘴巴贴在他嘴角上。 在酒吧里,灯光里全是意乱情迷的颜色,王展颜的那帮朋友站了一排,直瞪着眼睛,讶异地看王展颜被小男孩掺着离开,两个人差不多高了,但王展颜瘦一些,全身是种没刻意健身的自然舒展,身体纤薄到视觉上有些羸弱。 “你从来都不想我的。”冉元超再说。 两个人东倒西歪,王展颜被扔在了主卧的床上,离家出走不足二十四小时的他,还是回来了。 王展颜睁着双清澈多情的眼睛,他还在笑,沉默了几秒之后,恳求一般,说:“帮我把眼珠子抠出来。” 透明色的隐形眼镜两片,正附着在他黑色的瞳仁上,冉元超毫不犹豫地俯身下去了,他最终找到了舒服的姿势,弓着腰跪在床边的地板上,又拧开了阅读灯。 他捧着王展颜发热的脸颊,说:“你不应该偷偷走。” “眼睛不舒服。” “只顾着自己高兴是不是?” “想妈妈了。”王展颜是那样骄傲自我的一个人,可此时,他整张脸在柔和的光下,忽然撇着嘴,像是被抛弃已久的小兽,他抬起手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刘海,又去拽眼前人略长的头发。 泪从他的眼角处滑下去。 王展颜再说:“最想你。” “好……” “喜欢你。” “好。” 一个字从冉元超的喉咙里挤出来,略微地嘶哑着,他等待得太久了,久到自己也怀疑自己有着很容易识破的虚情假意;他被王展颜的手捏住了脸颊,王展颜坐起来了,跪0在床0上,说:“坐。” 酒味染进了空气里,似乎能让空间里全部的人醉掉,冉元超深呼吸着,两个人垂着脚坐在床边,看着彼此的眼睛。 男孩总是每天一个新模样。 王展颜调整着发烫的呼吸,他说:“离不开你了。” 眼泪浸染着还没取下来的隐形镜片,王展颜的鼻翼开始颤抖了,他忽然就那样,付诸全部勇气一般,抱住了男孩的肩膀。 “你明白就好。” 冉元超并非不触动,可他没有伤感,尘埃落定了,王展颜这样一个长在风暴中的天鹅,在爱里融化成了一团温柔的云彩。 或许,他们在某天,会将一切纷扰抛之脑后,会趁一次夜色,一起离开的。 第57章 Chapter 57 春天真的来了,滕溪的齐耳短发被微暖的风撩着,凌乱的几丝在眉眼上摆动,她抬头看着布满云的天空,听见了电话那边终于响起来的、男生的声音。 “田宇文,我希望我们能见一面,我知道你回来了,更知道你的学校在哪里。”几乎是硬着头皮的,滕溪的牙关在暗自发颤,她的另一只手缩在卫衣袖子里,已经攥成了拳头。 那边迟疑了几秒,才说:“见面是可以的。” “好……” 滕溪接下去的话还在喉咙深处,她就看见了不远处并肩行走的张念和刘小白,放学了,校园里还有不少的人,可那两个似乎和谁都不同。 他们不交流,胳膊之间还有着一拳的空隙,张念穿着牛仔外套和黑色裤子,而刘小白身上还是春秋的长袖校服。 听筒里传来了田宇文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时间很少,所以就今晚吧。” “可以,你把地址时间发给我。”滕溪很快地说完了话,她在被张念视线扫到的前一秒,将挂断的手机塞进了衣袋里,她看着张念,用种空洞的眼神。 张念已然皱起了眉,他望向滕溪,满含戒备地和她对视着,接下去,有人从他们之间经过了,于是,滕溪立即错开了视线,她又将手机拿出来,转身走了。 刘小白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口水,他转脸看着张念,伸出了手,要牵他。 在分散的人群中,两个人还隔着半米的距离,不久前经历过一场冷战,可在枯燥煎熬的青春期末尾,两个人还是忍不住彼此相望。 张念用掌心包裹住了刘小白冰冷的手,他忽然就用了很大的力气,两个人的皮肉骨骼相贴,有种暗自打斗的错觉。 全然不顾身处在怎样的环境里了。 天上晚云浮动,像是澎湃的海潮,要将人裹胁走了;张念的眼角沁着疲惫的红色,他说:“走吧。” 两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着,上了一辆随手拦下的的士,空气被夕阳染成了透明的橘子色,刘小白不知道张念想带他去哪里,可他不想询问,他似乎是去赴一场九死一生的风暴,却在期待绝望窒息的感觉。 他们似乎已经被命运逼入绝境里了。 车穿行进阻塞的晚高峰里去,刘小白低下脸抠着指甲,他再次抬头,心酸从喉管中蔓延,以至于脑子开始麻痹了。 他知道张念没理由留下来,他也知道自己没理由跟随。 牵绊住他们的,仅仅是一段单薄又鲜艳的喜欢。 酒店楼前的喷泉是绽放的细流,清水拍打在黑色石块砌成的池底,张念将身份证放在台面上,他有些英勇,又带着怯懦,看了前台服务生一眼。 “什么事啊?”刘小白在电梯里问出口。 “二人世界,”张念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又问,“不想有二人世界么?” 某些分歧是存在着的,两个人的肩膀蹭在一起了,刘小白看着张念,又在沉思中看着他胸前的外衣纽扣。 刘小白抬起了视线,他眼中有闪动着的、透明的泪光,他忽然伸出手来,下巴搁到张念肩膀上去,然后,抱住了他的脖子。 张念一瞬间愣住了。 “想……”刘小白声音中是极其浓重的哭腔。 “最近压力大吗?” 刘小白的胳膊攀附在张念身上,他颤抖着啜泣,指尖快因为缺氧发麻了,他闭上了眼睛,回答:“我还好。” “那就好,”眼看到了房间所在的楼层,可张念没提醒什么,他一双手臂搭在了刘小白的腰上,又说,“别想其他的,今天是放松心情的时间。” 刘小白颤抖不止地点头。 他猜不透张念了,无法知道他在怎样消化消极的情绪,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陷入和自己的爱情里;可张念像在深林中生长满繁花的陷阱,吸引他一步一步地前去。 天逐渐黑了。 刘小白穿着短袖坐在床尾,他盯着手机屏幕,又转过脸来,用微红的眼睛看向张念。 张念也在看向他。 灯光是发暗的,像绕在人视野中的、透明的绸缎,两个人凑得很近了,呼吸开始交织,刘小白快速地舔着上唇,他仍旧用了两只手,握着还没锁屏的手机。 那上面在播放一则闲来消遣的音乐视频。 “你困了吗?”张念轻声地问道。 “没困。” “要是还饿的话,就叫餐到房间里来,我下楼去零食吧,如果晚上饿了还可以吃。”张念似乎是紧张的,他忽然不能适应这样亲密的氛围,因为他总会乱想。 事实上他根本不是什么能自如应对一切的大人,他去了茶几旁边,拿起了自己的钱包,又将牛仔外套从衣架上取下来了。 张念没想过的是,他斗胆带人开房的初体验会和张诚威相关,因此当他在暗处看见了父亲和年轻的陌生女人的时候,脑子里忽然空白了。 张诚威穿着西装,而那个女人纤细高挑,一头波浪卷发垂挂在肩膀上。 他们从酒店另一侧的电梯间出来,径直向大堂外面走去,身体亲密相贴着,成了张念眼中一番混乱不堪的景象。 刘小白这时候发了微信消息过来,说:“少买一点,早点回来。” “好,就回来了。” 张念再次点进了手机相册,他打开了半分钟之前拍摄的视频,他这才察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因此那画面更有种隐秘的龌龊。 至少张念这时候觉得龌龊。 刘小白在等他,两个人隔着门框对视,张念手上还是便利店的白色手提袋,令人彳亍的事情总在张念的脑海里胡乱涌动着。 “其实我不饿的。”刘小白看着袋子里的饮料、肉干、坚果和膨化食品,然后将它们全部放在了茶几上。 张念将外套脱掉了,又脱掉了里面条纹的长袖T恤,露出下面宽松些的黑色背心,他抱着手机去了床上,刘小白忽然就凑到他眼前,问:“睡了?” “还早。”张念说。 人总在某些时候虚伪堂皇着,假装像个君子,爱人彼此眷恋面容身体,可这时候都退缩起来了。 张念看着他,试着去吻他,倒已经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刘小白双手掐紧了他腰上的衣料,在温吞的亲吻里发出了模糊的喊声,他终究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经历,他在一片仓促里,被深吻着,倒在了床上。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张念不讲话,他开始抚摸男孩的脊背和腰际,就如同男孩正在抚摸他那样,闭上眼之后,世界暗了。 仅仅能看见一层透过眼皮的、血色的光晕。 第58章 Chapter 58 田宇文的模样没变,只是因为运动的关系,所以精瘦了一些。 他的笑容依旧温暖明朗,独自站在大桥的人行道上,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 滕溪在抖动的风里缓步走着,身体单薄,因此错以为自己要飘起来,她抬手抚去散乱在脸颊上的短发,接着,将外衣裹紧。 天黑了,江的两岸是彻夜灭不尽的灯光,桥下的水泛起波涛,与风一同裹胁着冷意;有独自或者结伴而行的人,经过了滕溪身边。 她终于到了田宇文面前,是有些惧怕的,但没表现在脸上,而是一副傲然冷漠的样子,给自己壮胆一般,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你的短发非常好看。”田宇文趴在栏杆上,只是微微地侧过身来,他穿着工装裤和卫衣,并且拎了一只黑色的书包,书包的侧袋里是银色的水杯。 滕溪梗着喉咙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聊。” “说吧,我在听。”田宇文逐渐站直了,他转身过来,向着滕溪挪动了半米。 滕溪的身体被眼前男生的影子遮罩起来了,她下意识地瑟缩,又强迫着自己挺直了肩膀;田宇文的眼里是天生的澄澈的笑。 却像一张面具。 滕溪再抬手去整理被风吹散的头发,可整理完的下一秒,它们又在另一阵风里乱掉了,滕溪的鼻尖发红,她这次忽然抬高了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找我的麻烦,但你必须给刘小白道歉……我已经答应了他,给他一个说法。” 滕溪的指尖开始发麻了,她的手在卫衣的长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田宇文似乎是不在意的,他仅仅在听滕溪说话的时候露出过严肃的表情,但后来,他再次笑起来了,说:“可以,道歉可以。” “好,你现在就道歉,我录视频给他看。” “可以。” “其实我本来的意思是你们见一面,但后来不想了,毕竟你挺冲动的。” 田宇文用拇指的指腹触碰鼻尖,他总在认真听滕溪的话,然后微笑起来;他伸手去扯滕溪的袖子,说:“你转身看,那一幢白色的楼。” 滕溪的头发随着动作漂浮着,她的视线中的确有一幢白色的楼,它原本不是白色的,只是因为遍布楼身的纯白色灯光。 “看到了,”滕溪说,“你什么意思?” “那时候有人从上面跳下来,摔死了,楼太高了,开车在这座城市里,很多时候都可以看见它,可是我不敢看它。”田宇文一双手按着滕溪的肩膀,说道。 滕溪在判断他的语气是否太极端,她担心自己已经处于危机里了。 “跟我没关系。”说话的时候,风打在滕溪的牙齿上。 田宇文的手换了位置,他忽然用足了力气,攥紧了滕溪的手腕,他笑出了很轻很低沉的声音,说:“有关系啊。” 滕溪在试图挣脱他的束缚。 田宇文说:“你们长得一样。” 忽然,田宇文抬起手来捂住了滕溪的口鼻,他在极力做着平静的表情,想让滕溪停止尖叫,他扯起了滕溪卫衣的兜帽,将她的头遮蔽在一片黑暗里了。 江水时常洗刷着岸边的沙石杂草,发出缓慢或者迅疾的水声,桥上有人拽着发光的气球走路,并且,在下一秒发出了笑声,渐行渐远了…… / 到达南方山区的第三天,张奇终于得空找了个山头,回了赵导一天前的电话。 女人的声音还是那样,轻快利落,她说:“晨阳要结婚了,你在不在啊,请柬在我这里,他让我给你的。” “不在啊姐,我在山里拍戏呢,大概到不了了。” 南方的山上有青色石头,苍翠的植被一直从远处绵延到此,浓郁的雾气洒在脸上,导致人全身觉得湿冷。 张奇在电影里扮演了一个被拐卖的失智女人。 她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白色板鞋,头发松松垮垮地扎着,身上是破旧的二手冲锋衣,还有一条沾了泥的牛仔裤。 这天的剧组午餐有茄子和西蓝花,张奇握着手机坐在一颗树下半露的石板上,她拍了一张盒饭的照片,又裹紧了身上御寒的羽绒服,经纪公司派来的助理照顾了两个不知名艺人,张奇就是其中一个。 她看着不远处穿衬衫牛仔裤的电影男主,一瞬间恍惚起来,她觉得他像沈晨阳。 男孩还是上大学的年纪,正和经纪人低头聊着什么,他似乎是在转头的瞬间捕捉到了张奇的目光,因此对她和善地笑了笑。 张奇愣住了,那个男孩和沈晨阳一点也不像,她缓慢地弯起了嘴角,用这张近乎素颜的脸面对那个男孩。 然后,张奇背过身去喝水,她将带软吸管的保温杯捧着,眼泪挂在下巴上,没多久就掉了。 助理在不远处靠着树玩手机,几分钟之后才上前来,戳了戳张奇的脊背,压低了声音,说:“阿奇,那小子女朋友在边上呢,你注意点。” 张奇说:“搞什么,他先笑的。” 风穿过树丛灌进来,倒被减弱了几分,张奇忽然打了个寒颤,她用手背去碰通红的眼睛,然后,深呼出一口气。 她在想,一部戏在外地熬很久,再回家之后,和沈晨阳的一切,就真的全都结束了。 / 张念觉得日光在人的脸上惨白。 主要由于眼前的女人长得瘦弱病态,她站在校门口,双手环胸,一双细腿在灰色的裙子下面,她穿着很厚的羽绒外套,与这个还算温暖的、城市的春天格格不入。 刘小白松开了黏在张念衣袖上的手。 女人的肤色是种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她戴着口罩和毛线帽,因此仅仅一双漆黑的眼睛外露着,用很嘶哑的声音,说:“我是容妙依。” “听过。”张念点了点头。 “这是我给你姐姐的。” 是一封很薄的信,它像是从容妙依的手中飘到了张念手中,张念翻看着空白的信封,然后,把它塞在了校服外套的衣袋里。 容妙依走了,她几乎是逃,在路口处慌忙地拦了出租车上去;刘小白拽了拽张念的衣袖,他问:“她是谁啊?” “张奇的前女友。” 张念露出了平淡安静的表情,可一只手忽然摸到刘小白肩膀上去,凑近了,说:“今天还是出去住?” 刘小白慌忙地摇头。 “我妈又该吵我了,她不准我夜不归宿。”刘小白少见地坦诚,可他还是将与汪艳雯的矛盾描述得微小。 “那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吧,”刘小白抿着嘴笑,他的脚尖点着脚下面地砖的缝隙,说,“我又不是女孩子。” 张念的手伸进了刘小白的衣袋里,接着,刘小白的手蛇一缠上去,把张念的手握紧了。 “那行吧,”张念故作无奈,他长吁一口气,说,“等考了驾照就开车送你。” 两个人靠得很近,以至于在气候适宜的时候有些出汗了,刘小白又在发育里棱角分明了一些,他步行的时候把眼睛闭上,试着走了几步。 他觉得张念的手很热,在融化了肌肤血骨之后,将他的心脏扯住了。 两个人从校门口沿着路向前走,刘小白说:“知道你会出国的,但没什么关系。” “我会经常回来的,回来看你。” 刘小白觉得,日光在人的脸上温柔。 睁眼的瞬间,只能看见张念一双掩藏在睫毛下的眼睛,他看着刘小白的脸,笑了。 一潭泥沼将刘小白限制在其中,他在很久的思索后点了点头,他忽然不惧怕了,也不患得患失,他将张念的手紧紧握着,告诉他:“我想好了,我等你。” 三个字颤抖着,悬挂在牙尖上。 刘小白的眼眶红起来了,他抑制着哭腔,抬起头看着天上。 天上有云,还有一架游走在云端的、缓速前进的飞机。 / 王展颜穿着鹅黄色的高领毛衣,他站在餐厅楼下的花园前面,剥开了口香糖外面的锡纸。 天色极速地暗了下去,餐厅的灯光像黄色的星星,也似乎称得上是月亮的碎片,王展颜整理着渔夫帽下的刘海,接着,将口香糖的包装纸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里。 他低头,晃着酸痛的脖子。 手机屏幕上跳出了新消息,冉元超说:“等一下,马上下来了。” 这里是一条人很少的街道,有宽阔整齐的停车场,也有奢侈品店和高级餐厅,灰色柏油路上的白线很亮,王展颜在抬头之后转身过去。 冉元超从餐厅里出来了。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领结和皮鞋都是一丝不苟的,在看到王展颜之后,就快步地过来了,冲着他笑,说:“你戴这个帽子像小蘑菇。” 王展颜忽然有些无措,可嘴上不饶人,翻着白眼,说:“不好看嘛……” “没有,很好看,很可爱。”说着话的时候,男孩毫不顾忌地攥住了王展颜的手,他将手上精致的纸袋递上来,说:“都已经打包好了,汤和甜品都准备了,你回家用微波炉热一下,我这边结束了就回来。” “见面了对吗?”犹豫之后,王展颜终于问出口了。 “见了,没聊几句,我跟她说了,说我现在在谈恋爱。” 王展颜有些焦虑:“别跟家里人闹——” “她那种小姑娘不会委屈自己的,主要是我爸妈和他家关系好,所以今天见一见,我跟她并不熟。” 小男孩快成年了,总在时间里迅疾地变化着,他成熟了些许,也温柔了很多,他的金色头发散落,穿西装的时候像王子。 “少喝酒。”王展颜皱着眉嘱咐他。 “就喝了一杯,”冉元超抓着王展颜的手,把吻留在他发白的指节上,低沉着声音,说:“爱你,特别喜欢你。” “知道了,好了。” 王展颜慌乱地缩着胳膊,一双漂亮眼睛乱眨。 他最近总明白:自己没了那些遮蔽忧伤的骄傲,也没有所谓的矜持了。 天忽然晴得漂亮。 云朵散开之后,天幕被染上了半透的深蓝色。 张念把全身的衣袋翻了个遍,可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一封很薄的信了。 加班结束之后回家的夏红林,把外衣放在了沙发上,她穿过客厅到厨房,在厨房的阳台上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张念,男生的背影宽阔又清瘦,夏红林能看见他后颈上轻微凸起的骨节。 “思考人生啊?”夏红林问他。 张念抬起手揉了揉头发,说:“对。” 远处,除了黑夜就是灯光。 春意渐浓了,每一片和风都是彩色的,它们在夜色里悄然入侵,用不了多久,天气就要热起来。 那时候,人们将会拥有新鲜的喜欢,有凑在一起讲不完的话,有因为荣誉得来的掌声,有分别。 刘小白踩着轮滑鞋,在广场上完美地前进转圈,一群戴着彩色头盔护具的小朋友中间,就他一个大人。 刘小白回过身去,站在很远之外,抬起胳膊,把空的矿泉水瓶投进绿色的垃圾桶里。 头顶的树有着宽阔常绿的叶片。 又一个夏天,在生长着…… ——全文完——